《仰月(1V1 H)》 公主 冬日越发鲜明了。 东风冷冽,自塞外无垠的荒漠席卷而来,一路刮过干枯的枝丫,凌厉地像要往人骨子里逼。 一个宫人清瘦的身影由远及近,一路垂着头行入寝宫,窸窸窣窣入了殿。 僵硬不堪的腿脚乍一触到暖意,麻涩顿时蔓延。 来人略一咬唇,悄无声息地将手中的檀盒放至桌边,随即默默垂首退下。 郑婉原是斜靠在榻上处理伤口,听到声响,便抬眸看了一眼。 见是送香的人来了,她将腕上纱布又裹了几圈,尾端打结系牢,随后披起件厚厚的外氅,起身行至桌前,将纹理精致的檀盒拿了起来。 窗子原是半开着,眼下风急,不待她说什么,一旁随侍的宫女也算有眼色,先默默过去将顶着窗的支架卸了下来。 半开的窗景被牢牢遮下前,郑婉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 总听人说是北境多雪。 不过她来了这阵子,满目却还是一片枯凉,看多了只觉得萧条。 窗子落下的声音沉甸甸的,挡住了丝丝缕缕钻进来的风,只剩窗纸照映出有些昏暗的光线。 左右是没了什么好瞧的,她索性收了心思垂眸,打开檀盒,将里头的香料又多拨了些到三足香炉中。 细细袅袅的烟雾不一会儿自棱格中溢出,如同一股尾端逐渐消弭的细线。 幽香沁心,郑婉收回手,把衣服随手搭回一旁,又回了榻上。 历来送至前凉的香料数不胜数,通常还是西域那边进来的品质更上乘些。 她这几日正还在可汗的兴头上,故而这些上头赏来的也不曾短缺。 各式各样,能让人挑的眼花缭乱。 不过她更常用的还是南宋的这味香。 清淡又舒缓,是这边不常闻到的梨花香。 她还算是喜欢。 贴身侍奉的宫女静静在一旁候着,见她倚回了榻上,便心领神会地行至梳妆台前,自下头的妆奁里取出一个绿色小罐,走回她身旁低声道:“奴婢帮您。” 郑婉点头轻轻应了一声,褪下里衣,将后背亮了出来。 想也是闲着,她随手从一旁的架子上取过一本汉书,靠在榻边低头翻看起来。 少女的背细腻光滑,肩头瘦削雪白,骨骼与皮肉的贴合近乎玉器般精致。 往下看去,却有细细密密的淤伤与牙印杂乱无章地分布在肌肤上,被旁处清玉般的肤色一衬,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侍女视如未见,自然地拧开了药罐,指腹沾起些膏状的固体,轻轻地自上而下开始涂抹起来。 纵是再轻缓的动作,待碰到伤处揉动起来,也必免不了疼。 侍女也是凝眉屏息,尽量将动作一再放慢。 手头上的力道不知是否合适,她不由自主地抬眸观察郑婉的脸色。 少女似无所感,清艳的眉目淡淡垂着,注意力尽数放在了手中的书本上。 浅浅的一层光影里,她捻动指腹,随手又翻过了一页。 一旁扫洒的宫女不动声色地瞥了几眼,各自对了个眼神,讳莫如深地埋下了头。 这位南宋的公主自入前凉,算起来也有个小一月了。 原以为这女子匆匆来去,到底也不过是和从前那些个娇滴滴的公主一样,让可汗哭着嚎着玩上几回,过了兴,便随便赏给下人折磨死了。 此次却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除开一张脸格外的清妍动人,新来这位的性子,与从前那些也着实是大相径庭了。 南宋这些年来,虽说国势日渐衰微,那宫城里头出来的人却认不清形势,一个两个,仍是天天做着能有朝一日重振雄威的美梦,以至于那些个公主自来了,要么便是冷着一张脸拒死不从,要么便是还当自己如人上人一般颐指气使。 性格百千,她们也算见得多了。 到了可汗手里,都是过不了几日便折了半条命的主。 来时还千娇百媚的嗓子,每每到了夜里便扯得活像是木匠拉锯,吵得整个宫里都不得安生。 宫里的人都清楚,对南宋送来的这些女人,可汗从来都只有折磨的兴致。 算上从前那些拉去乱葬岗里的,眼下这位,已经是这十年间南宋送来的第七位公主了。 郑婉刚来的那日,满宫里都心照不宣地捂好了耳朵,不想直到后半夜,也没听到跟从前那般凄厉的动静。 众人等了许久,纷纷开始疑心是可汗这回是下了重手,第一日便给人折腾死了。 有实在好奇的,大着胆子去窗缝下头蹲了蹲,只听到里头男人的粗喘间,隐约荡漾着几阵女子的低吟。 一声一声,活像是要往人心尖儿钻的软媚。 她这模样着实新鲜,于是那日众人都以为是可汗转了性子,没再用从前的路数。 人嘛,想换个口味也是有的。 谁知待一通事完,可汗人也走了,再去看泡在浴池里的少女时,几人都是僵在原地。 秀致无比的身子,满目的鞭痕齿印。 莫说是眼前这位千尊万贵的公主,那一身伤便是搁在粗使宫女身上,也该是难以忍受的疼痛。 众人呆呆愣愣僵在原地,那公主却像个没事儿人一般,自顾自清洗完身上的血,自浴池里披衣起身,自己坐到了梳妆镜旁,取出一罐药膏。 见她像是要自己上药,一旁的侍女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踌躇着走上前去,示意要接过来。 对于她的帮助,郑婉倒不曾有过什么抵触的情绪,只是动作一顿,摊开手,将药罐让了出来。 那日侍女小心翼翼地接过时,少女对镜抬眸,淡淡看了一眼身体上遍布的痕迹,随后便面不改色地垂下眼,轻轻用不大习惯的胡语道了一声,“多谢。” 简直像是个无知无觉的假人。 说来也是月前的事了,这一个月间,郑婉身上的伤还不曾断过。 一日接着一日,宫人也大都从最开始的疑惑逐渐麻木成了见怪不怪。 眼下可汗泄完了性刚走,满目尚是一地狼藉,服侍的人默默收拾好后便退了出去,只留下榻上安静的一对主仆。 清瘦的背上,伤口深深浅浅。 有近乎愈合的,也有尚且狰狞的,上起药来总要花一番心思。 郑婉视线专注地放在眼前的书上,仍能隐约感觉到身后的人动作多有迟疑。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只有小半边的伤口被轻之又轻地上了药。 感觉到她的拘谨,郑婉垂了垂眸,着意将呼吸放平了些,又自顾自将心思都放回了书里。 她从来是对疼痛不太敏感的,可汗近来许是发现了这点,下手越发变本加厉了。 便是她自己不怎么上心,也能猜到背后的伤是一回比一回地不堪入目起来。 郑婉自己是谈不上什么喜恶,只是苦了给她上药的侍女,日日完事后额上都是一层冷汗,活像是踩着刀尖儿走了一圈。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被拉得很长。 殿内惯常点的梨香与药香相互缠绕,萦绕在鼻端,倒也不显得怪异,只是添了几分清苦的味道。 侍女仍是慢吞吞擦着药。 “这是医书。” 少女冷不丁开口时,目光仍专注地凝在书页上。 思绪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侍女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了她的话,倏而眼神一颤,连忙低头跪下,“奴婢该死。” 汉文 近来给郑婉上药的人一直是她。 她倒能感觉出郑婉是有意暗示她自己并不很难受,虽心有安慰,她却仍是不曾松懈,尽量将动作尽可能拉慢。 不为别的,郑婉身上的伤本就狰狞,有时碰一下便会使刚刚止了血的伤口再度加重。 伤者虽说没有反应,她眼睁睁瞧着,却不得不内疚。 她从前是做惯了粗活的,手劲乍收不回来,动作也算不得精细。 不是没试过去求旁的侍女帮忙,无奈又不得回应,她也只能自己一点点摸索,想着别因自己一时莽撞的动作再将伤口加深。 伤口一次次下来只增不减,上药的时间也不可避免地总是很长。 她的注意力有时并不全部都在眼前的伤口上。 偶尔的,她会去瞧郑婉手中总拿着的书。 放眼望去,书上皆是密密麻麻的汉文,每页瞧着都是一模一样的枯燥。 她虽懂一些汉文,却总跟不上郑婉翻页的速度,只是注意到书上有时会有些奇奇怪怪的图画,也瞧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不大明白郑婉为何看得那么认真,尤其对那些图画,更是专注。 今日她瞧见郑婉手里的书又换了一本新的。 名字虽不同,里头的内容却仍是一样的看一眼就叫人却步。 恰巧郑婉翻的这页上头也画了画。 今日的画她倒是能看懂了。 是一个简笔的小人,只是被画成了浑身扎满针的模样。 她方才不经意间扫了一眼,不由看得浑身难受,忙收回了目光,耐着性子上了会儿药,逐渐又压不住心底的好奇,正逢郑婉还看得入神,故而又不知不觉地往前凑了凑,想仔细瞅瞅是什么东西,不想却被郑婉逮了个正着。 郑婉垂眸,抬指揉了揉有些发紧的眉心,索性把手里的书合上:“无碍,起来吧。” 丛雨定了一瞬,踌躇着抬头,“公主...如何知道我会汉话?” 从方才的那一句开始,郑婉同她说的便一直是汉话了。 丛雨生母出身南宋,只是战败后被划成了前凉的地盘,日常还是会说汉话的。 她被发卖前,虽说生母也不大爱搭理她,却也算是从小耳濡目染,多少会说会写。 自被调到郑婉身边,丛雨与她仅有的交流,只仅限于她不大熟悉的胡语,往往是她磕磕绊绊吩咐两句便不再开口。 倒也并非丛雨存心隐瞒自己的身份,只是郑婉从来话少,每日只安安静静地专注在自己的事上,故而她也一直没有机会同郑婉说什么,不想此番竟是因为偷看被抓了包。 郑婉估摸着方才药也上了个七七八八,便随手将中衣披上,坐起身,将盘在脑后的簪子松下来,有一缕没一缕地将头发归顺到一侧胸前。 少女半垂着眼,黑发如墨,脸庞在乖润的灯火下衬映地越发清冷。 她没有回答方才的话,只是淡淡道:“膝前既还有伤,你这样跪着,地砖上头递进了凉,想是十天半个月也好不全了。” 这话说起来有几分关心的意味,但她语调却是很平淡的,没什么起伏,于是落入耳中,倒也没有什么怪异的亲近味儿,只像是寻常的陈述。 丛雨听她话中的意思,默默地按着膝站了起来,垂首立得不近不远,等候郑婉下一步发落。 她膝上的确有伤。 前些日子回奴房的时候晚了些,灯已熄尽了。她怕扰了旁人,不敢执灯,因着自己的床铺在最边上,便想着摸黑一步步探过去。 谁知过了门槛,刚走没几步,便被不知什么东西绊倒,双腿一跪,恰好落在了一堆碎瓷片上。 寂静无声的夜里,疼痛骤然而至,她的呼吸僵了一瞬,也不出意外地捕捉到了不远处榻上窃窃的笑声。 也不算意外。 她因着汉人血统,本就受人白眼,近来又总在郑婉身侧侍奉,旁人看不顺眼也属情理之中。 她这些年被明里暗里欺负地不算少,更没有什么心思去探究是谁先出了头。 所幸那夜她本就步伐谨慎,碎片虽不可避免地割伤了膝盖,倒没更一步伤到筋骨。 这段日子她自己试着上了些药,过了一夜,伤口凝住了,便尚且能忍受,平日里做事也不大会妨碍到。 丛雨自觉是没在人前露出过什么端倪的,却不知郑婉是如何瞧出来的。 郑婉将发丝慢慢理顺,手落下前顺便将有些松垮的衣裳紧了紧。 屋里的炭烧得很暖和,时不时有细碎的炭融声传来。 她目光落在丛雨低眉垂眼的面容上片刻,便结束了短暂的凝视,“妆奁盒子下,有暗梅格的那层抽屉里的药,你拿去用吧。” 丛雨一愣,不知所措道:“奴婢怎配...” 那里头的药并非什么寻常的东西,而是郑婉每日用来敷伤的药。 帮郑婉上了这阵子药,丛雨虽不大清楚其中深浅,却也知道那药是实实在在的上乘货。 每日上过药后,短短一夜便能见其成效显着,即便是可汗这边下手实在狠辣,有那药敷着缓解,郑婉的伤始终也未曾恶化到太过极端的地步。 这样的东西,用在她一个宫女身上,实在暴殄天物。 郑婉没再容她说出什么拒绝的话,只是简短打断道:“炭盆上得太过了,撤走一半吧。” 丛雨进退不安地停了片刻,终是拘谨地点了点头,小心拉开妆奁盒子,将药罐攥在手心,随后拿了个空炭盆捡出几块炭。 地砖上被拉长的浅影停顿一瞬,随即转过身,往前停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低低道:“奴婢先行退下了。” 郑婉避开伤口,懒懒倚在床头,闻言转过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丛雨。” 郑婉点头,“记得了。” 轻轻的脚步声随着房门关闭的声响消弭。 郑婉倚在原处,把方才看了一半的书又随手捡了回来,一页一页仔细地看到最后,才将手中的书一合。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烛光也暗了许多。 殿外空荡荡的风声衬得四周一片寂静。 她起身将书摆回书架,随后慢慢走到窗前。 夜间总是风大,下头的人走前总会着意将窗户牢牢合严,眼下也是如此。 眼前只有一片空白的窗纸。 郑婉静静仰头,也没心思自己费心将窗户打开,只是盯着高高的窗扇,视线凝注在一处定住,没再动。 昏暗的光线下,隐约能看到窗纸上映着一圈模糊的光影轮廓。 窗户若是开着,大约她是能在这里瞧见一轮月的。 南宋与前凉远隔千里,所见之景大相径庭,找不到一点昔日的影子。 唯一一成不变的,便是夜间的一轮凉月。 它总稳稳挂在天边,散出一地清冷的光。 郑婉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直至窗沿的烛光像被惊扰了一般抖了一抖,她才垂眸,将有些发凉 的外衣一解,随手搭在了一旁,懒懒上了榻。 她是个有骨气的 一夜风声越来越大,几次将人从梦中吵醒,再昏昏沉沉继续睡,也不踏实,故而一直到了天亮,郑婉起身时,只觉得有些疲乏。 枕边的小桌上已备好了衣服,郑婉瞧着与往日的着装有些不同,于是问了一句,“今日要着前凉服饰?” 自来了前凉后,从来无人提过要更改着装之事。 所以这一个月间,郑婉是一直穿着汉服的。 平日里丛雨打理她的发髻,梳起来与在南宋时也并无什么出入。 眼下冷不丁送来了一套新衣,郑婉还有些不清楚穿戴形制。 丛雨见她起了身,便过来道:“今日是前凉一年一度的冬狩,可汗大约是要带着公主一起去,于是一早差人送来了这套骑装。” 郑婉点头,“知道了。” 丛雨拿起衣服,刚要服侍她穿上,门边忽然传来了行礼声,“拜见可汗。” 双鬓微微发白的男人在门口一个跨步,走进了来。 虽仍能称得上一句精神矍铄,脸上逐步形成的纹路却已毫不留情地显露出岁月的痕迹。 宫人行了礼后都知趣地垂首退了下去,只余榻边跪着等候的郑婉。 可汗一时未曾出声,只能听到隐约的动静传来。 郑婉略一抬眸,看向他站在桌前的身影。 方才他身后跟了个宫人,那人将手中端着的檀木盘在桌边撂下后便退出去了。 眼下可汗垂眸仔细挑选的物件,便是他呈上来的东西。 郑婉静静蹲候在原处,看着男人粗粝的手指在檀木盘上一路轻飘飘地抚摸过去,随即在一处停住,将其中一个形状怪异的东西握了起来。 是一柄粗细适中,玉制的圆柱。 郑婉温顺的目光中,可汗回眸,自上而下将她打量了一番,逐渐勾起来的笑容似乎有些古怪,“今日玩些不一样的。” ··· 距日出也有段时间了,太阳已挪到了人脑袋顶上,却时不时有阴云遮着。 瞧着虽不是要下雨的模样,天却也是半阴不晴的,看着不大爽利。 可汗的内侍垂首在殿外候着,时不时看一眼紧闭的门窗,希望能从里头听得些端倪,尝试了半晌,却仍不得其法。 已到了出发去围场的时辰,各亲王重臣也都整装待发,一早在宫墙外头候着了,里头的人却迟迟没有出来的动静。 可汗素来行事不论章法,当下宫人互相使了几个眼色,终是无人敢上前去询问。 旁人等一会儿事小,若是一个不长眼扰了那位的兴致,便是掉脑袋的罪过了。 一番纠结下,眼见着找不出个胆大的,众人只好安分下来,默默垂首在殿前候着。 又过了半刻钟的功夫,门才咣当一声被人踹开。 可汗先大步走了出来,随后跟着神色如常的郑婉。 丛雨挤在人堆后,跟着抬首望去。 待看清可汗身后的郑婉后,她袖下的手一滞,接着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几分。 方才那宫人手上端着的东西她也瞥见了一眼。 虽说乍一看只觉得模样怪异,但方才听了旁人一番窃窃私语,她也大约明了了那东西的用处。 这段时日以来,丛雨算是郑婉最常近身服侍的人。 虽说郑婉每每上药时皆是面不改色,但她能感觉到,每当她触碰到郑婉身上的伤口时,郑婉是能真切地感觉到痛意的。 她上药时平淡的反应,与其说是感觉不到疼痛,其实更像是她对痛感已经十分习惯。 方才郑婉出来时虽瞧不出什么端倪,但丛雨能感觉到她的异常,其实比从前上药时要更加明显一些。 郑婉的唇色变浅了很多。 这个无意间观察到的细节让人有种不太舒服的预感。 随着人群逐渐散去,丛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垂首,进了内殿。 床榻上被褥很乱,也算是这段日子的常事,她照旧安静地收拾起来。 桌椅被人撞歪了些,丛雨将床铺好后,迟疑了一瞬,慢慢走过去,一眼便看见了仍摆在桌上的展案。 上面摆放的物件不算齐整。 形状大差不差,尺寸略有不同,莫名让人有些不适的形状让她匆匆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 椅子上尚未干涸的血迹落入眼底,丛雨沉默了片刻,随后弯腰,一点点擦拭起来。 那上面的东西,少了一个。 ··· 前凉人历来不甚在意男女大防,于性别从来也无过多桎梏,故而子民无论男女,大多都精于骑射之能。 素来冬狩,女眷也能一同加入。 一路行至宫门,下人早提前备下了两匹良驹,见状也牵了过来。 可汗先利落上了自己的烈马,随即却将正要上马的郑婉拦腰一扯,隔着空往身前一拽,一并锢在了自己马背上。 郑婉冷不丁被他一拽,身子不稳,猛地撞坐在马背上。 体内的硬物受到碰击,又深入了几分。 剧痛遍身,喉间呼吸也连带着停滞了一瞬,才将将恢复如常。 郑婉低眸,缓缓松开了袖下攥紧的手,抬指安静地拭去了额上冒出的一层汗。 可汗一时没有旁的动作,只一直冷眼瞧着她的脸色。 虽说转瞬即逝,但他仍瞥见了郑婉不受控制轻拧起来的眉心。 见此情景,他心下莫名起了一阵畅快,忍不住勾唇一笑,随即扬鞭一挥,驾得身下坐骑极速狂奔起来。 一骑开,万蹄奔。 尘土自一片纷杂声中腾起,逐渐遍布入猎场中。 正是深冬,猎林里一片冷冽,枯木间蛰伏的野兽听得喧嚣的动静,纷纷藏匿起身形。 紧密的队伍也逐渐分散开,各自奔向锁定的猎物。 可汗凭着性子跑了会儿马,直到四周人声渐消,才松了松缰绳。 待马身慢下来,他略收回神,懒洋洋地复去瞧坐在他马背前的郑婉。 猎场里的路未经人修葺过,一路都是颠簸着过来的,女子身娇体软的,本来在马上东颠西崴着就算不得好受,再加上身子里塞着那东西,想来是铁人也要磨掉三分脾性了。 思及此,他索性直接掰过郑婉的脸。 目光落下,他神色不由得一顿。 原想着郑婉倒的确是个有骨气的,一路行来竟是撑着半声也没吭,他便并未上心,只觉得折腾的力道还不够狠。 不想眼下这一会儿的功夫,再瞧见郑婉的脸色时,着实让他暗暗一惊。 唇际血色尽失,呼吸几近于无,已俨然是一幅生气被抽光了的模样。 也不知是她是从哪里借来的力气,此刻竟还能稳稳坐在马上。 可汗锁眉,紧盯着掌心的一张脸。 少女的神情仍是如平日里一般温和,长长的睫毛略一抬,默不作声地朝他看来。 明明是比兔子还温顺的神情,却使得他心下莫名烦躁起来。 该说是蠢,还是在她这掐一把就碎的身子里,当真生了一根叫人碾不碎,打不弯的硬骨。 他很清楚,即便是此刻只堪堪剩了这一口气,方才他若是不停,郑婉怕也绝不会主动向他低头求饶。 他冷冷盯着郑婉,缰绳扯在手里,又是狠狠一拽。 马嘶鸣一声,匆匆受痛停了蹄。 他冷着脸将郑婉往马下一扔,也不再管她死活,直接挥鞭而去。 跟了一路的护卫队迟疑片刻,随即也加快马身,跟在前方逐渐变小的身影后面,一路很快不见了踪影。 郑婉踉跄几步,稳住脚步,在一片扬起的尘雾中弯下身子,兀自安静修整了片刻。 待痛感恢复到能重新承受的范围,她才缓缓站直了身子。 天仍有些阴,空中只有稀稀落落几阵鹰过的痕迹,辨认方向略花了她一会儿功夫。 跑马声大都在很远的地方回荡,一会儿在耳边隐约放大,一会儿又渐渐消失。 个大的野物一早便被人竞相选中,躲都来不及,此刻是没什么能威胁到她的东西。 她垂眸看了看衣裙,有体内的东西阻着,身下的血流的很缓慢,离浸湿衣服还有段时间。 情况还算不错。 郑婉转身,双手合拢在身前,浅浅踩着落叶走了起来。 三少主,有埋伏 天黑的很快,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半边天便已浸上了墨色。 郑婉走的越来越慢,最后心知自己所余力气不多,便索性弃了继续向前走的心思,扶着块枯木坐了下来。 时间顺着风声在指间掠过。 郑婉抬手理了理微乱的发,随后双手置于膝上,慢慢地,轻轻绻了起来。 林间落叶声起了又平,吹拂着在脚边滚过。 郑婉垂下眸,在风声隐约的侵袭下,渐渐察觉到一股诡异的宁静。 风声,松叶声,与缓缓盈舒在她体内的呼吸声。 偏偏少了一种声音。 因为那一种声音的缺少,周围显得异常安静。 几乎是死寂。 她似乎很久没有听到鸟兽挪动的掠声了。 心室内低频的震动逐渐清晰起来,郑婉脚下几不可察地一动,缓缓一退。 她忽地抬眸,直直望向眼前幽深的密林。 脚尖磋地,松针受力的沙沙声乘着风递出几步。 交换着信号一般,她听到暗处传来与她几不可察的呼吸声截然相左的深喘。 如同离她越来越近一般,一下一下,变得清晰。 ———— 两点绿眸在暗色中如同须臾鬼火,自虚无中燃起,同她的视线猝然一撞。 跑。 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 郑婉攥紧手,随即转身,用尽全身力气飞奔起来。 随着她的奔逃,藏匿在暗色的野兽也四爪刨地,一瞬间跟着在林中破出身形。 腿脚尚是软的,郑婉跌跌撞撞地往前奔,也余不得功夫去瞧身后究竟是何物,只在匆匆中回眸一瞥,瞧见在暗色中奔扬起的一身雪色毛皮。 身后传来的蹬地声低而沉,在她耳边不可遏制地增大。 双腿终究难敌袭速,堪堪几步的功夫,她便被身后的猛兽一掌掀翻,猛地跌撞在地。 爪上的利刃将她皮肉划开,伴着血四绽在身上。 郑婉忍痛咬牙翻了个身,这才看清了袭击她的野兽。 通身雪白,唯额前三道墨痕,此刻正双目紧盯着她的,正是只极为罕见的白虎。 前凉人皆生来身形高大粗壮,眼前这白虎却比之身形还壮了两倍不止。 血腥入鼻,它双耳一动,眸色更显嗜狂。 许是存了些逗弄猎物的心思,见郑婉仍存着挣扎的力气,它并不急于吞食,而是又一掌袭来,将她刮蹭着拍出一丈远去。 后背被树干猛击,硬如铁板,郑婉胸中一痛,呕出几口血。 白虎伏耳等待了片刻,少女被树干一拦,撞回地面,便再无动向,只剩胸前微弱的起伏能证明她还存了些生息。 白虎弓着腰,嗤出一口气,了无新趣地往前踱。 郑婉静静地趴伏在地上。 方才的攻击下,她的五脏六腑几乎被撞碎了。 呼吸间,空气入体,也同刀割。 松针与虎掌的摩擦声朝她走近。 兽息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自无至有,不紧不慢地抚弄在郑婉脸前。 感受到狩猎者的逼近,她微微睁开了眼。 白虎的尖牙近在咫尺,她仍是一动不动,气息也几乎于无。 片刻的停顿后,白虎忽然猛地张开了嘴。 眼前的视线因眩晕有些模糊,那一刻入目的景象却又分外清晰。 利齿排排密布,血红的喉咙里似乎有个深渊,要将人魂魄也拖进去烬灭。 郑婉捏紧了手,微微垂眼。 赫———— 一柄羽箭凌空而来,在白虎全无防备的档口,一击便猛透了喉。 箭刃定在她眼前半寸之遥,带出咸腥粘腻的血,溅湿她半面。 郑婉盯着近在咫尺的箭头。 锋利的刃在夕阳下阴色一闪,少女向来透不出半分波澜的眼底终于微微一动。 她不动声色地松了松手心,在虎身坠过来前,撑着一口气躲了开。 巨物轰然扬尘。 响动几乎撞着她耳膜一震。 郑婉垂眸,掩盖住眸底一闪而过的了然。 她等到了。 尚温热的血缓缓自尸体的伤口涌出,如同潮涨一般侵到脚边。 借着最后湮没在地平线前的一抹天光,郑婉略一眯起眼,看清了来人的脸。 前凉与南宋相隔千里,国土有异,子民模样也大相径庭。 南宋文弱,前凉粗悍,素来一眼便能辨出分别。 但眼前这张脸并非如此泾渭分明。 他有前凉人的高大锐利,眉眼却偏偏掺了一抹独似汉室的风姿。 形状温润的眼尾剥离了前凉人常见的莽色,他眼底濛着的,只有淡漠。 马上的人垂眸,朝她落下一眼,短短一瞬,他便不为所动地挪开了目光。 来人引绳锁住死物的颈部,略微一拽,将猎物拖至了身前。 那庞然巨物被他俯身毫不费力地提起,向马后扔去。 他身后并没有像旁的亲王贵族一般的护卫队,只一个孤零零的侍卫,眉眼虽不及前人惊艳,却也有几分如出一辙的冷漠。 那人稳稳接住了尸体,像是半点没瞧见郑婉一般,先一步驱马奔出了视线。 见青年将弓往身后一放,似也要走,郑婉挣扎着站起身,擦掉唇角的血迹,朝他低低一鞠。 少女虚弱而低的声线如同一抹即消的雾气,堪堪萦过耳侧,又被风声吞并。 “三少主。” 马上的青年眉目轻轻一扬,神色却并不意外,并未停下欲走的念头。 他微抚坐骑鬓毛,轻轻一喝。 一步一步腾起的马蹄声中,少女平静的声音仍在继续。 接下来的话,却不是道谢。 “东南方的路上有埋伏。” “二十一人。” 马上青年的身形瞧不出丝毫停滞。 他那匹马瞧着比不上旁人的品种精良,但速度却丝毫不见逊色,只一瞬便消失在尽黯的夜色里。 郑婉直起身子,几番尝试平稳呼吸,终是又被方才勉力说出的一番话逼咳出几口血。 耐着行出几步,她耗尽了最后的气力,眼前一黑,倒在了溅满血迹的枯木边。 ··· 已是逐渐逼近午夜,宫墙内远处一角不起眼的宫殿仍是灯火通明。 窗纸上透着人匆匆来回的身形,在静谧的夜里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引得路过的宫人时不时抬首驻足。 冬猎后按照习俗,是该邀着众人开宴庆祝,给狩猎所得最多之人也封个头彩。 今日可汗原也是打算照常参宴,只是坐到了主席上,看着眼前一照如旧的烈酒佳肴,他倒不知怎的没了兴致,吃喝入嘴也无滋味,反倒是只觉得耳边吵闹。 耐着性子又待了一会儿,仍是没个乐子,他索性散了宴,拾了壶酒,自己回了寝殿,斜倚在檀椅上坐着。 左右无事,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起汉室送来的珠串。 外殿萦了烛,火光映在珠身,透出温色浅浅的光。 一珠一珠往下按,手串时不时在掌中发出清粼粼的声响。 浅浅淡淡,挂在耳中,声调逐渐轻缓的变幻,余韵悠长绵软。 周围很静,他莫名想起郑婉每每在他身下痛不可遏时的喘息。 可有受伤? 如指尖连弦珠音一般,碰撞在汗液里,叫人欲罢不能。 不知是从哪里修炼出来的一身勾人的功夫,明明那些个手段,搁在谁身上也该是痛的,她却是瞧不出一点不适的模样,嘴里冒出来的声音也像是浸满了快活。 软又媚,好听得很。 坐在这样的位子上,女人难免见多了。各式各样鱼目混杂,样貌其实是很不值一提的东西。 这些年来,便是万里挑一的绝色,在他面前也不过是最普通的基准。 就像贵族吃起饭来,菜色看得多了,总觉得大都不过如此。 说是山珍海味,入了口只觉得腻歪。 郑婉的出现,恰似一桌酒肉,边沿处摆着的一碟清口小菜。 看似与旁人并无两样,真尝到了嘴里,却是能叫人解腻的。 娇妇软骨,温香软玉吃的多了,偶尔现出一点带着凉意的违逆,不光无伤大雅,反倒是让人觉得不上不下,被那一点儿莫名的悖纲勾着兴致,从而延伸出淡淡的痒。 乖顺皈依也好,投怀送抱也罢,这些手段从来如此。再机灵些的,知道用些新奇的手段来钓一钓,他高兴了愿意陪着玩上两回,烦了也是照杀不误。 郑婉,其实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 只是她的眼神,他看得分明。 里头是什么情绪他不大在意,让他提起些兴致的,是她从来没有怕过他。 初见也好,后来的种种折辱也罢,她的眼神称得上平静。 他兴起时,各式各样的器具在她眼里倒映的格外清晰,她就规规矩矩地候在一边,从未像旁人一般有过半点战栗或惊恐。 她眼里有种更深层次的东西。 他虽说不清是什么,但决计是与从前的那些汉室女不同的。 说起来有些荒唐,但战场厮杀多年,天然的直觉告诉他。 眼前的郑婉,甚至是有些危险的。 说是危险,不过是个女人,总归是掀不起什么风浪。 落在他手里,好比是平日里的物件,忽然多了个机巧的零件,就显得比旁的珍贵了不少。 这样的女人,其实他很久前也见过一次。 同样是汉室女,从前南宋一名大将的女儿。 说来也是个几十年难遇一次的反骨,天生一副粗犷性子,做了许多他们前凉女人也不能做的事。生一副女儿身,不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反倒跟着她爹那个老狐狸一起舞枪弄棍,甚至还在战场上狠狠给他挖过几回坑。 直到南宋那个草包皇帝怕了她们家的盛名,暗中将那一老一小算计入无援之境,他才算是借着那股子东风,趁势凭敌之手彻底解决了这桩心头大患,将那女人也顺道虏了回来。 说是报仇,其实他自己心里最清楚,第一次将那个女人压在身下时,她眼里的不屈与恨意,如熊熊烈火般灼着人,简直将他烧的像要死了一样畅快,一连折腾了多次才肯暂且罢休。 从前在战场上时不时也能和他过上两招的人,即便是被人废了武功,也仍是拼着一口气负隅顽抗。 那是他第一次被一个女人咬的浑身是伤,但脑海中荡开来的兴奋愈演愈烈,身体零星的痛感如同变了质,莫名让人上瘾于那种麻涩。 恨不得把他折骨断筋的人,最后还不是要在他身下急喘着支离破碎。 眼下便是多年后,他仍是常常回味那一晚。 天知道他有多想再尝一回同样的快活。 可惜时间长了,他尤觉不够,一时玩过了头,逼着那女人给他留了个种。 原想着能有个新的由头,更能戏耍她一番,却不想那孽障落了地,那女人一听见那哭声,便像是被捅到了心窝子,躺在床上双目失焦,仿佛被捶成了个只会喘气的活死人。 从那天起,那女人便再没了趣儿,一日日越发变得麻木迷茫,好像连恨都没了力气。 或许那次他真的征服了她。 但真真算不得什么舒服事。 毕竟他再也找不回从前那种快感了。 因着那女人的例子,他也曾寄希望于南宋后来送来的那些女人。 可惜恨他的人不少,但都怕极了他。 怕死,怕疼,总归都是一击即碎的瓷瓶,玩两次便没了精气,活像叫人抽空了魂,再摆弄起来也是嫌烦。 原以为这世上再难有能勾起他兴致的人,直到郑婉的出现,他一望即明,骄奢无趣的生活才好似是终于激起了点浪花。 他很期待,这朵看起来经不起半点风霜的花,究竟能支撑多久。 今日下得手狠了,差点将人折磨死,他其实也有些后怕,却不想承认。 毕竟这么个有意思的玩物,那是花了什么大价钱也轻易换不来的。 无论如何,也先将她扔下马,不叫人折在马背上再说。 为着面子,他便耐着性又调远转了几遭。 他自也知道,眼下这个档口,他下头那些个儿子都铆足了劲儿地要争第一,但凡是个会喘气的东西,怕也逃不过那群疯崽子的眼睛。 管她郑婉是往哪走,总归不会有什么大事。 可在周遭跑了一会儿马,偏偏他心中不起丝毫快意,总想着扯着缰往回走。 等想着时间是差不多了,他才调头回去。 不想再看见郑婉时,已是浑身浸在了血里。 从吩咐随行的人送医时,到如今寒月高挂,已过了两个时辰的功夫。 若是就这样死了,倒叫他说不上来该作何反应。 正想着,殿门缓缓开启,大夫衣衫似乎是换过了,但周身熟悉的血腥味很浓。 他脚步有些迟疑,站定在他面前。 “可汗,现下已无性命之忧,只是人要醒过来,还该再将养些功夫。” 话毕,身后的人呈上一根粗长的玉器。 大夫迎上他的视线,忐忑直言,“这物件...不慎将人伤了内里,如若这几日再强行房事,大约...会有性命之忧。” “知道了。” 人声归于沉寂,可汗仰首灌下一盅酒,随手将手里的珠串往一旁一扔。 串身不慎勾到桌角,当下四分五散,滚了一地的珠。 他看了一眼,由着宫人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自己慢悠悠起身,一脚踹开门回了内室。 好歹是捡回了一条命。 ··· 略微一动身子,浑身连着筋骨都像是被石头碾过一遭。 郑婉蜷卧回原处,出神地望着眼前高高的窗扇,待消解了一会儿痛感,才缓缓起身,倚坐在床头。 夜静如水,她从床侧的矮桌上握起杯凉茶。 今夜窗户仍是合严的,看不见月色,只在枕边奉了一盏烛。 不知燃了多久,烛泪积成一滩,烛线只剩短短一截。 火光将歇未歇,时不时被窗缝中挤进来的风拥着轻轻抖动。 昏黄色铺开在视线中,有些像意识逐渐消弭前的落霞。 她大约是昏迷了好些日子。 温和而静谧的烛光流淌在来人脸上,给他面目添了几分莫名的温绻。 他脸上汉室的血统在这一刻展现的很分明,很是青山隽水的一张脸。 郑婉看他一眼,没多停留,复收回了视线。 话音起,烛火簇簇,也被轻声搅动着一般,推波出一片片潮。 润过嗓,她话开口,问得很自然,“三少主,可有受伤?” 野种 青年也靠在一旁的椅背上,模样是同她一样的懒散,淡着眉眼瞧了她一会儿。 烛光很温和,他人生得漂亮,相应相合的,有种水墨画的意境。 这人一开口,却像是凉过冰,半点起伏也无。 “那日来袭,只有二十人。” 郑婉又酌了口茶,莫名一笑。 原瞧着他的脸就像,果真是通汉文的。 “听人说起来的确是有二十人,但我想那些人既下了刺杀的心思,保不准还有旁的准备。” “多说一人,三少主回程的路上大约不会掉以轻心。若逢变故,也好应对。我意本为少主考虑,情倒没领着。” 近来可汗时时留她在身边陪着,平日在她面前说话也并无忌讳。 前凉人大约是未曾想到,更准确来说,他们其实也根本不屑于去在意。 她并非表面上看上去这样无害。 手下败将当久了,总会有些隐秘的心思。 南宋这些年来被压得严严实实,反心渐起也并非一日两日。 无论是什么机会,总得攥在手里尽力一试。 她来前凉之前,学的有意思的东西,并不在少数,胡语便是其中之一。 无论是奴仆的拌嘴窃语,还是各式各样的皇室秘辛,她权当是听个乐子,也算是解解乏。 在这其中,稍微勾起她兴趣来的,还要属这场只针对一人的设局。 那些人打算如何手段虽也听得一清二楚,但郑婉觉得,只同他提点一番人数便够了。 毕竟她也清楚,这位三少主,大约并不需要她的帮忙点拨。 虽说如此,此事终归是个难得的机会。 握在她手里的这根引渡绳,不管这人究竟需不需要,她也算是递出去了。 少女话说得温绻,话里话外也透着一股子尽力替人着想的意味。 青年却坐得稳稳当当,如同一尊玉面佛般,只枕臂懒懒盯着她瞧。 他琥珀色的双眸落在一片阴影中,不失幽深,如同冬日里漫不经心反闪锋芒的一柄冷刃,“费尽了心思要见我,公主的本事,想来不只是来空口说这些话的。” 郑婉轻轻摩挲了一圈手中的茶杯,随手将杯底剩余的一点茶水浇在了香炉上。 低低的嘶嘶声一过,伴随着余烬熄灭,悠润的香气被凌冽的清苦味盖了下来。 她笑了笑,自顾自轻语:“三少主眼下既来会我,想来也是将我的心思猜中了个七七八八,”她略一抬眸,光影在她长而卷的睫羽间轻动,如同蝶翼微扬,“那么三少主,意下如何?” 有些话,自不必说得那么明白。 虽说眼前的这位三少主一早就看透了她是有意接近,她却自一开始也并未想过要瞒他。 若是连这些伎俩都看不透的人,自也不会是她所中意的目标。 和这位三少主的巧遇,其实没花她什么心思。 早知道可汗是那副脾气,性中暴躁又目中无人,生起气来,是一点亏也吃不得,总想着给旁人些教训,将她随手扔下马,也是意料之中。 皇位坐牢了太久,无论是谁,总免不得自诩天命之人,万事万物都难构威胁。 那份飘飘忽忽的自大,总会给微不足道的小事留有空隙。 比如,借以教训之名,给她这样的人以独行之机。 这一场针对三少主的行刺计划,起始说来,是引人发笑的儿戏。 早几日便听着下头的禁卫军给可汗汇报冬猎清场事宜,一丝不苟的搜查中,有些别有用心的布置便被禁卫军拎出了马脚。 原以为是什么刺客欲图不轨,顺着蛛丝马迹往上查,没抓到什么新鲜人,倒连到了那个一身少年戾气的五皇子身上。 郑婉当时听着,心下想着是什么父子反目的密事,还觉得有些意思。 不想待把人押到了殿前,那五皇子倒是一脸茫然,活脱脱是被冤枉的模样。 两头仔细一对,那冒着蠢气的少年才松了口气,挺直了腰板,半点不掩饰地说这些都是给他那个杂种三哥准备的。 他说了这些,尤嫌不够,直接讨赏般将自己的整个计划都绘声绘色和盘托出,只听得人打瞌睡。 郑婉当时难免失望,也没了什么听下去的好奇。 少年叽里呱啦地絮叨中,她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简简单单听出了事情的起因。 ——无他,只是看他不顺眼。 皇室里历来蠢人不少,但像五少主这样亮眼的别出一格的,也算是人才。 想着接下来大约该是圈禁削爵一类的常事,她身下的男人却一边不动声色地捏着她的大腿把玩,一边也觉得没意思般摆摆手,随口说:“总归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想教训也随你。只是我留着他还有用,注意分寸,莫要弄死了。” 那时父子的对话很是平常,连宫人都安安分分地在一旁扫洒,仿佛谈论的话题的确不是什么大事。 郑婉对这位三少主的好奇,也是从那时起了一点儿的苗头。 向来在宫人的口中听不到名字的这位三少主,打听起来倒是格外的容易。 她没费什么口舌,便自丛雨的口中准确地得知了关键信息。 原来这位三少主,并非什么名不见经传之人。 事实上,她这段日子曾无数次自宫人的口中听到过他的名字。 只是因为她们的称呼与她所预想的有所出入,所以才一直并未留心。 她的确未曾想到,这位三少主在宫人口中频频被光顾的另外一个名字,叫野种。 他是同她一样的人 他的人生轨迹,听来是能一笔带过的简单。 自能挥动刀剑起便一直被扔在军营里的人,随着年岁渐长,从杂兵一步步爬到了任谁也得艳羡的位置,该得的尊重倒是一点也没跟着往上提。 往好了说,也不过是从当面的谩骂逐步转变成了背后的私语罢了。 对这位未曾谋面的三少主,郑婉一时没什么鲜明的好恶。 他那位早逝的母亲,郑婉却是有几分模糊的印象。 出身身居武将世家的沉家,名讳不详,但的的确确伴于自家父亲身侧,打过几场漂亮的胜仗,在沉家军中也很有威信。 后来只听说是在边关一战中与父亲一同中计,折于战场,尸骨无存。 南宋的武将世家数不胜数,但女子上战场的例子,到沉家女这还是百年来的头一遭,故而郑婉也曾兀自在心底记下过此人。 只是未想到兜兜转转,那位曾在众人口中褒贬不一的女将军最终是这样的结局。 心思繁琐之余,她思考了一段时日。 可汗的一时兴起,算是顺水推舟。 还算顺利地被可汗扔下后,除开身子的确有些不适,一切都还在她的预料之中。 凭着脑海中对这场行刺计划的大体了解,郑婉走向了脉络里面最关键的一环。 ——— 五少主特意劳心费力给三少主准备的一只白虎。 她赌的不是什么青年一时陷于英雄角色的心软,而是能一眼看穿她意图的敏锐直觉。 在这位的种种事迹中,她印象中最出彩的,让他一步步争出了个名堂的一个特点,便是一丝不落地学会了他汉人母亲那些阴险狡诈的兵术。 欲擒故纵这样浅显的手段,她想,他能看得出来。 羽箭破空而至的那个瞬间,郑婉便知道,自己是赌对了。 原想着他总归还得考虑些时候,却不想这位三少主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胆大包天之人,竟在她将将转醒的一日,这众人眼齐齐盯着的档口,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候在了她床边。 不同于她的温顺,青年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他眸色称得上冷淡,却有种能将人抽丝剥茧,一眼清明的穿透力。 不知是如何习学的汉话,他咬字的方式有些特殊,字字句句自他的口中讲出,是恰好贴合他外表的清漠,“无论公主所图为何,眼下你手里已经紧紧拴住的人,想来比我合适得多。” 这些日子以来传闻不少,他虽未见其人,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印象的。 坊间传闻,左不过是说此次送来的女人资貌出众,一时风头正盛,日头长了还该走着瞧。 他倒并未同旁人一般轻看这位不同寻常的例外。 在那个位置上坐得太久的男人,眼界亦或是兴致,何止是异于常人。 要笼住他的心思,不是旁人口中简简单单一句狐媚便能做到的。 勾引人的手段谁都能说上两句,但真正能拿捏得得心应手的,至少在他所记事的这些年来,南宋送来的那些备选,还没人成功过。 猎场上看见郑婉的时候,他便直觉并非是什么误打误撞的碰面。 他的那个五弟弟向来是要借机给他几个下马威的,周围异常的安静中,捕捉到丝丝缕缕并不起眼的肃杀时,他甚至觉得有些无聊。 这一次,似从前千万次的稀松平常,却迎来了不大一样的转折。 偏偏是近来备受宠爱的人被负气丢下,偏偏她是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包围场,偏偏还在他眼前奄奄一息。 巧合得过了头,整件事情倒变得明显地不能再明显。 他从不相信什么瞎猫撞上死耗子一类的鬼话。 护卫军大张旗鼓地护送郑婉回宫后,他似有所感地重回故地。 本就近乎笃定的念头,在捡到曾紧紧攥在她手中的那支金簪时得到了印证。 大约是经了能工巧匠之手的一支簪子,机关的开启处很隐秘,里面的液体单单撒在地上,便肉眼可见地吞黑了一片。 他算不上意外。 郑婉有这样深的心思,便也不是会随意将自己的命送到别人手上的人。 只是无论如何,她也着实是有几分疯狂的。 猛兽袭来的档口,甚至难以衡量的悬殊,不论她手中是何等奇毒,能拼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也算是走运。 勾起他兴趣的地方在于,既然郑婉手中的牌已被她打出了个名堂,何必忽然抛手,转而压上他这个颓势尽显的桩。 郑婉抬眸细致地看了他一会儿,“少主眼下要杀我的心思,可否会因为我口中答案有所动摇?” 对她算得上直白的提问,青年回答得也言简意赅,“大约不会。” 对这个看似横冲直撞实际颇有筹谋的人,他的确也不可避免地有几分好奇。 只是他行事惯有章法,能允许自己涉猎的范畴,也就仅仅止步于好奇。 剩下的,会凭着细枝末节蔓延的祸水,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碾于掌中,不会任其寻得生乱之机。 眼前的郑婉,不论是诚心还是试探,于他而言,都没必要给自己惹上一身腥。 郑婉神色瞧不出意外,垂眸片刻,轻轻笑了,她复抬眼道:“相见是缘,有份礼物,还望少主收下,再做定夺。” 青年面色无波,静静注视着她,眸底平静地可怕。 他半晌没有动作,也瞧不出丝毫端倪,只有忽明忽灭的烛光在他脸侧徘徊。 温绻的光影落在他眸光中,将瞳孔衬成浅浅的清棕色。 他那一张脸虽生得出色,却莫名有几分斟酌着人命脉的冷淡意味。 郑婉安静回望,眼神平淡地与他的交汇。 她并非看不出,青年眼底的杀意在一分分明显起来,她也并不怀疑他一旦定下了杀心,便会干净利落,不留余路。 但她不畏一赌。 时间并不算长,但在几乎静速的流逝下,给人的感觉像是巨石迎头,每分每秒都十分鲜明。 残烛抖得越发剧烈,终于在一线乌烟溢出时,陡然被黑暗吞没成细细的光斑。 四周的墨色如同蛰伏已久的猛兽,洪水般袭来。 郑婉心底隐约波澜一闪。 眼前要被吞没的一瞬间,再清楚不过的预感,她其实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她既将自己全然交付于命运的铡刀之下,也理应接纳所有不那么尽人意的结局。 下一刻刀锋自脸侧扫过,细碎的发根被带动着扫在脖颈处,酥酥麻麻的痒蔓延,只一瞬的烬暗重新被明耀的烛光压下。 青年的匕首懒懒地借过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火星,引至一支新烛上。 那支匕首在修长的手指间利落转了个方向,又被收回了腰侧。 “理由。” 郑婉声音落得很轻,但底色却有种与柔软截然相悖的强硬,“少主与我是同类。” 她定定一笑,“你我,都是拼命抓住一线机会,往上爬的人。” 眼前这位三少主,他的经历,他的传闻,以及亲眼见到后,他那张懒散下掩盖锐利的脸,都让郑婉有种熟悉到颤栗的异样感觉。 她像是嗅到同类的孤兽,天然地清楚他们相同的磁场。 他是同她一样的人。 三日之期,她很期待 “完颜氏三少主,完颜束里,”她清晰又平淡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若是用汉人更明白的方式唤你,你的真正名字,叫完颜异。” “眼下,我即是你的机会。” 第一次听到这名字的时候,虽谈不上震惊,郑婉也是愣了一瞬的。 他的名字,在胡语中的意思,简直是言简意赅到引人发笑。 他被赋予的名字,竟然叫异类。 郑婉的话直白到不带一丝遮掩,完颜异却没有丝毫被冒犯到的神情。 他早已过了会被几句简单的话波动到的年纪。 若说有什么,便是眼前的少女与年龄外表丝毫扯不上关系的谈判神色,莫名让他觉得有些奇特。 清晰明了,笃定稳重,简直像是在预先演练过了无数遍,以至于本该像是空口白牙的人,隐约有种在生死场上徘徊过多回的厚重感。 与他印象中早些年送至前凉的那些女子很不一样。 真正对话下来,他虽觉不同,却并未很惊讶。 在林中初见,他便已敏锐地感觉到了郑婉的不同。 她的眼神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微妙的,相似感。 “机会?”完颜异盯着墙边瘦削的浅影。 少女长睫的倒影展合的速度很慢,像平静的湖水时不时泛起的涟漪,透着秀谧。 他收回目光,语调轻飘飘的,谈不上认真,“公主是否太抬举自己了。” “我只需三日,”郑婉不争辩,“三日后,小年宴过,少主自可定夺。” “区区三日间,少主应该明白,可汗一个久经沙场之人,许多事情有自己既定的考量,即便我心存什么心思挑拨,也无法轻易动摇少主的位置,”郑婉淡淡道:“同样,旁人翻掌之间,牵系的少主的命运,也并非一朝一夕可改。” 她抬眸,轻缓地道:“这三日,不知少主可愿借我。” 完颜异瞧她。 郑婉的脸毋庸置疑地很漂亮,此刻烛光温婉,亦有种雾里看花的朦胧,但眼前的人更像碧透的玉石。 瞧着玲珑剔透,当真凑近,才发觉是冷到了骨子里。 话说的慢条斯理,仿佛三言两语间博弈的,不过是个不相干人的生死。 但她又是自信的。 几乎是洞悉了他的心思,知道他是不介意铤而走险之人,所以眼神中瞧不出一丝一毫的退让。 他略一扬眉,似是染上几分清懒的不羁,衬得整张脸越发英俊,但细细看去,青年眼神分明冷漠如常。 “三日之期,公主好运。” ··· 夜色无垠,眼前的灯火似乎又暗了些。 郑婉盯着早已空无一人的座椅片刻,捏着被褥的手这才迟迟松了开。 瞧着面无端倪的人,无形中的压迫感却是实打实的。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绷紧的心弦,眼下才缓缓松解开。 状似平和的一晚,她却再清楚不过。 完颜异想杀她的心思,根本不止一次。 若易地而处,她是完颜异,怕也是要将杀她的心思占了上乘。 毕竟变数尚且未可知,但她昭示的危险却是实打实的存在。 他瞧着不声不响,背地里蛰伏的功夫,旁人或许视其为无物,但郑婉却看得清明。 一丝一毫垒起来的,是他不比任何一人小的野心。 他们这类下位里匍匐的人,总不被旁人放在眼里,但只有同类才知,那种野心会引领人做到何等极端的地步。 一时折辱,一时颓败,声名自尊,是最不足挂齿的东西。 为了活下去,她能做的,他能做的,是身居高位之人无法想象之极端。 而且他们要的,也不止活下去。 太过鲜明的信号,给了她不明朗的第二条路,却也让这条路险如登天。 她太清楚完颜异的想法,照今晚而言,完颜异也是同样。 郑婉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 想活下去,眼下做的,还远远不够。 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近到了眼前,才打断了郑婉的思绪。 “公主,”丛雨小心翼翼走近,“您醒了,可感觉还好?” 她原是一直在门边守着,想着郑婉一醒便能知晓,谁知竟莫名其妙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郑婉却是已经坐了起来,倚在床榻边,一言不发地不知在想什么。 郑婉抬眸看过去,“你一直在外面候着?” 丛雨点头,“想着公主身子不便,若是醒了,有什么需要,奴婢好及时来侍奉。” 这几日冷得越发鲜明了,内寝时时暖着炭倒也不觉什么,外殿夜间却是不供炭的,需得守夜的侍女自己备好被褥,在一旁燃个小火盆取暖。 丛雨眼下进来,袖子下头漏出来的一截指尖却是已有些发青了。 郑婉看了一眼,没多说什么,“进来守着。” 丛雨抬眸看过去时,郑婉已经挪开了视线。 这些时日来,她也算是熟悉了郑婉的脾气,于是未多推脱,默默点了点头,将被褥收拾到了里间,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归置好。 身上的疼痛比前些日子的皮肉伤更重些,郑婉指尖迭到一侧腕上,略微一探,收回了手,缓缓躺回了原位。 内屋今夜格外发暖,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耳边便传来了细微平稳的呼吸声。 郑婉静静盯着眼前发了会儿呆,安静合上了眼。 三日之期,她已经开始期待了。 ··· 翌日清晨,鸟鸣声仿佛凑得很近,叽叽喳喳,一点一点在耳侧清晰起来。 丛雨揉着眼睛坐起身,下意识去看榻上的人,却见郑婉已经醒了,正倚在榻边专注地看书。 榻边的窗户半开着,宫墙边际处的朝阳自窗隙间平阔铺开来。 柔软金亮的光落在少女起伏有致的侧脸上,将轮廓勾勒出一层毛茸茸的金色。 有丝丝缕缕的冷风迎面来,但室内火炭烧得很足,不添寒意,只让人觉得神智清明了几分。 丛雨这几日守在郑婉床边很久,虽一直撑着,身子却已是极度疲乏的状态。 昨日后半夜搬进来后,舒适的环境让人睡得很安稳,不知不觉便过了头。 她忙起身,几步走过去道:“这窗户大约是昨日未栓好,叫夜风盗开了,公主可觉得冷?” 郑婉闻言,目光自书页上抬起,顺着往窗边看去:“是我开的。” 丛雨一愣,又听她简答道:“沾沾外头的日气,身子舒服些。” 观琴人 他们这处宫殿的位置着实算不得好。 偏远不说,还刚巧挨着一处花园的东南角,平日里只要一开窗,来来回回的各宫宫人没个停歇,声响即便不大,也扰人得很,故而历来此处都是安排给南宋来人居住的。 若说夏日里还算好些,可惜眼下正值冬时,开了窗虽说的确是有阳光,但转眼望过去,便是一片光秃秃的萧条之景。 丛雨瞧郑婉静静看着外头,不免心头又有些苦涩。 她进宫的时日算不得久,也是第一次伺候南宋来的女子。 同有汉人血统,她与郑婉也算得上是同根之人。 看着她,丛雨总觉不忍。 虽得旁人张口闭口称一声公主,但真正的境遇,简直与前凉境内其他地位卑贱的南宋人并无两样,甚至更甚。 她日日见郑婉受那些折磨已是心酸,眼下她虽好不容易从虎口中捡回来一条命,却并非就能从此安定。 郑婉这段日子还算得宠,但她们殿中的人也只是面上恭敬,背地里的活计,简直敷衍得不像老实做事的下人。 她们大都是宫里的老人,明白南宋来的这些公主,即便是开始再如何,也逃不过尸骨无存的命运。 若说从前还能装装样子,猎场之事后便更是过分。 可汗的兴趣有限,时日一久便会逐渐冲淡,后头等着的,只怕也不必明说。 更何况,若他当真对郑婉有半分上心,也不会临时将人扔在万般凶险的冬猎场,更不会将人丢下后只差了个宫医来诊治,丝毫不关心郑婉的生死。 叶落知秋,平日里勉强称得上妥帖齐整的宫人,眼下早成了鸟兽散,各自东奔西跑,合计着之后的出路,只剩丛雨一人还在郑婉身边贴身侍奉。 郑婉从来是个聪慧的人,此刻她的眼神平静而无波,大约是也隐隐预知到了后路。 丛雨静了半晌,清了清有些酸涩的喉头,自一旁拿过来件绒氅给郑婉披在肩头,勉强开口安慰道:“眼下虽算不得好看,不过再等上一阵子开了春,时气暖和起来,咱们这儿的景便是旁处不能比的了。” 她虽如此说,却也心知无用。 话从口出,不过虚言,郑婉又是通透之人,自也不会被这简单的三言两语缓和心思。 说这一通,聊胜于无罢了。 她心下这样想着,少女却是转过头来,眉眼微弯,轻轻笑了起来,“说的也是,眼下虽是没什么好瞧的,待春夏间,想来要好看得多。” “坐了一早上也是无趣,”郑婉的声音隐约透着一股轻快,笑意虽浅,却衬得整张脸有种沁人心脾的清丽,“劳烦你,帮我把案桌架过来吧,那把琴,自从带过来,一次还未得闲碰过。” 丛雨不由得一愣。 自她近身侍奉的这些时日来,郑婉的脾气始终如雾一般,清淡地将人拒在不远不近的边界线。 说起来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主子,平日里也不曾有什么颐指气使的举动,但总给人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仿佛两人相处间,总柔和却不容拒绝地竖着一层隔阂。 眼下她这样笑起来,却像是春暖溪融。 明明还是同一张脸,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起来,呈现出一种与从前的清冷背道而驰,却丝毫不落下风的吸引力。 虽有些奇异,丛雨手上的动作却没有耽误,依她一言,丛雨自侧阁一角找到了那张已落了浅浅一层灰的琴。 细细擦拭了一番后,抱了出来。 这类式的乐器她未见过,只觉得有些沉。 方才动作间无意抚过绷紧的琴弦,发出来的声音也听不出个名堂。 她一路小心翼翼地合抱着,直到郑婉跟前,才舒了口气,平平递了过去。 “外头冷,”丛雨垂首,默默将空间留给郑婉,正要退出去时,少女的指腹轻轻自琴弦上拂过,淌出流畅舒缓的一串音节,她声音是一贯的轻,眼眸不抬,清明的一双眼半隐在长睫下,似垂柳下的六月波纹,“眼下也无旁人监管,你自安生待着就是。” 丛雨愣了愣,有些局促地点头,随后在角落站好。 郑婉未再劝她松泛,只是自顾自几次拨弄,逐渐熟悉起指尖的力道,随后便流畅地谈弄起不知名的曲谱。 丛雨站在不远处,在逐渐清晰起来的琴音中,发呆地看着少女映在窗边的侧脸。 不同于她听过的乐器,琴的音调很清澈。 回荡在殿内,有种高山流水间的氤寂。 北风将毛领上缀着的绒羽吹得呼呼扬扬。 郑婉的皮肤透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皙白,在光下如同雪间独立的仙鹤化形,呼吸间淡淡的白雾氤氲开。 少女肩侧柔顺的长发披散开,被日光照得熠熠清辉,有种能将人视线牢牢勾住的魔力。 几曲罢,郑婉纤细的手指微抬,再一并落下,压灭了震颤间回韵的尾音。 日头已挪到了正上方,她侧身看了暖洋洋的日光一瞬。 清亮的眸光凝视一瞬,随即垂了垂,她紧接着抬手,毫无留恋地将窗户合严了。 隔绝了外景,郑婉随手自榻旁拿过暖手壶。 冰凉的手指一时感觉不到暖意,只是有细微的痒。 丛雨后知后觉回神,“公主不弹了吗?” 郑婉的表情无波无澜,又回到了平日里的平淡,仿佛早些时候的轻快不过是旁人一时间的错觉。 她待手指略微回暖,复将晨时看了一半的医书拿起来,“弹得不好,只记得这几首了。” 丛雨摇头,诚恳道:“公主弹得很好。” 郑婉不再回应。 目光落到下一行,她淡淡一笑。 她并非自谦,琴她虽学过,却远远算不上上乘。 抚琴需心静,她心中谋算过多,再如何习学,也不过有形无魂。 只是乐理不精之人,往往会将眼睛看到的与耳朵听到的混为一谈。 眼前看到的若足够撩人心弦,便会不知不觉地将这份感觉加注到琴音上,在之后的不经意回想中,一次次增砖添瓦,将所有最初捕捉到的心头起伏放到最大。 方才另外一位观琴之人,希望也是同样。 才不枉她一早在这扇窗旁候了这样久。 指腹轻柔地在医书上摩挲,生出唦唦的声音。 郑婉唇角的笑意逐渐变淡,眼底转而浮起几分墨一般蔓延开的深色。 这扇窗前人影总是纷纷,或也有人好奇停驻,不过片刻也就回了神。 而长长驻足的人,在其中便有些显眼了。 究其原因,大约是一个人在觊觎一个位置时,同样也在觊觎一切在那个位置上的专属物。 尤其人在少年时,总是学不会隐藏这样的情绪,毕竟这世上像完颜异一样少年老成的人还是少数。 少主可要试试? 说归这样说,像五少主一样这样丝毫不懂得掩饰的,倒也是罕见。 蠢到了一定境界,也是种本事。 他那副眼神太直勾勾,甚至于在回答可汗的话时,仍是偷偷摸摸地往郑婉身上落。 郑婉其实不大懂,究竟汉室在前凉人眼中是卑贱到了何等地步,才让这样的蠢货凌驾于完颜异之上。 可汗虽看得清明,倒也觉得为了她一个汉室女不值当,只不痛不痒地斥了几句,没多追究。 至于他心下的不痛快,便在当日的稍晚些时候发泄在她身上了。 五少主也算是上道,没再明目张胆地做什么。 他不再有事没事往可汗宫殿里头跑,改为了时不时到小花园里的遛弯。 郑婉所在的宫殿地处偏僻,有名有份的人素来不大往这边走。路过的奴仆虽多少能察觉,毕竟身份微贱,碰上这样的事躲还来不及,更遑论多事。 这窗户虽不是日日开,但透气间,不远处直勾勾的目光,郑婉多少也是能感觉到的。 平心而论,郑婉倒是不怎么介意,毕竟她也不觉得五少主有胆量真的做些什么。 眼下的档口,事情却是不一样了。 照着可汗的性子,大约也不屑对她显露出什么关心的意图。 归根结底,她不过是攥在他手里的一个物件,是去是留,全由他心情决定。 身子修养间,床笫之事也得告一段落,他便更没有来的必要。 郑婉虽清楚自己在可汗跟前并非穷途末路,一时的冷落却确实不可避免。 这份冷落,落到她眼中,便是恰好祝她乘上东风的契机。 宫里人的想法从来大同小异,那位五少主心性简单,也不会旁出其类。 于是隐秘的,一直被人压着的小心思,在事情转圜的档口,蒸煮沸腾,或许会演变成更进一步的越界。 她很乐意添上一把柴,借势将这个饵送到完颜异跟前。 ··· 过了冬猎,年关便也不远了,往年里也是冬猎后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小年宴。 宫里人手紧了些,踏足小花园的人也就日渐稀少,有时大半日也瞧不见什么人影。 太医倒是每日来郑婉这头瞧,大约诊一番身子的恢复情况便走了。 宫殿里这两日只有丛雨伺候着,郑婉自己也乐得自在,按着南宋时嬷嬷教的那些东西,用贴着戒尺细致练过的小女儿姿态,时不时品茶作画,倚窗南望。 习学医术时,有句话叫对症下药,放在人身上也是一样。 这些卖乖扮弱的手段在可汗身上没什么用处,在完颜异那更是形同虚设,但对那位五少主来说,便是蛇打七寸。 在父辈的权势倾轧下,女人的乖顺姿态会让对权势极度渴望的人获得一时占据高位的满足感。 尤其是当这种错觉的来源,刚好是属于父辈的东西时。 眼下的时机浑若天成,郑婉只需不经意间挥挥衣袖,给细小的火苗扇扇风,转眼就能烧成一片让人难以自持的越轨之心。 思绪间,视线落在南方。 郑婉静望远处连绵如山脉的城墙,抬指送下第三杯酒。 余光中的身影终于在状似无意的徘徊中越走越近,她适时缓缓低头,轻叹一口气。 少女唇角的笑意清浅,却隐约带着股苦涩的意味。 傍晚风阵阵而起,她垂下的眼尾迟迟未动,隐约染上了一抹失意的红。 丛雨守在一边,一脸担忧地看着恹恹的郑婉,刚想说些什么,却察觉到窗外一道人影越发近了来。 她下意识抬头,看清来人的脸,她先是愣了一瞬,接着赶忙垂首行礼,不知所措道:“给五少主请安..,不知...五..五少主有何吩咐。” 郑婉闻言揉了揉眼睛,反应有些迟钝地看向丛雨,“你说什么?” 丛雨悄悄抬眼,却见这人站定在窗前不走了。 他也没个说话的意思,只是将视线牢牢地定在郑婉身上。 她隐约意识到什么,心下越发惊慌,眼下的档口,却也只能小声用汉话同郑婉先提点道:“公主,五少主来了。” 郑婉闻言皱眉,缓缓抬眸,正正瞧见比她长不了几岁的一张年轻面孔。 入目的脸同可汗给人的感觉很像,五官粗狂,虽算是有些少年气,眉眼间却隐约有股子戾气,此刻盯着她的眼神有种太过明显的侵略性。 郑婉手略微一抖,下意识起身。 半满的酒晃晃荡荡,洒了不少在衣襟上,浓烈的酒香氤氲开。 眼下虽有些狼狈,郑婉却也顾不得什么,只拘谨低眸,有些磕磕绊绊地用很生疏的语调开口:“见过五少主...” 少女的身形微垂,是很尊敬的姿态。 她虽来了前凉这些时日,日常却是习惯着汉服的。 南宋的衣服向来很严实,身形总是被包的很模糊,但偏偏完颜晟的位置有些讨巧,垂眸瞥下去,隐约能透过有些松的领口瞧见被勾勒出轮廓的起伏线条。 尤其是方才洒了些酒上去,随着郑婉有些紧张的呼吸,雪白的肌肤透出些粉色,被湿透的衣料姣好地包拢住了剩下的风光。 只是这样看着,便能隐约感觉到柔软的隆起荡漾在眼前,震颤如苞。 完颜晟一时盯着入了神,半晌不说话。 丛雨心觉不对,抬眸悄悄一瞥,正好瞧见这大逆不道的一幕。 咬牙片刻,她闪身挤到了郑婉跟前,又重复道:“不知五少主有何吩咐?” 完颜晟视线突然被打断,不由不悦。 他盯着丛雨,目光染上几分阴鸷,阴森森道:“本王面前,有你这个贱奴说话的份?” 丛雨额上不由一层冷汗。 他们宫里近来门庭冷落,越发无人在意。眼下周围的侍卫也都被安排去小年宴附近驻守了,偌大的宫里,竟只剩她与郑婉两人。 若是这位五少主此刻起什么邪心,即便是她拼上一条命,郑婉也是跑不掉的。 丛雨还在拼命想出路时,郑婉忽然起了身,一把将她扯开,冷冷斥道:“放肆,惯了你这几日,怎么越发没了规矩,本宫也是你能随意拉扯的?” 说罢,郑婉有些迷茫地抬眸,又看向完颜晟,努力组织语言,尽量问道:“可是...可汗有....事?” 完颜晟见郑婉又近了来,神色稍缓。 听她冷不丁提起可汗,他方才还壮起来的胆子此刻倒有些后劲不足。 无论怎样,她也还是可汗的女人,即便再不得宠,若是叫人发现,也的确是麻烦。 算算眼下又是快到开宴的时间,完颜晟愈发没了心思,刚想搪塞几句走开,不想匆匆一看,目光却是一顿。 大约是饮过酒的缘故,少女呼吸其实并不算通畅,胸口的起伏带动着方才洇湿的布料在肌肤上积成一片浅浅的褶,隐约能透出下方通体粉白的颜色。 郑婉此刻面颊娇红,安静等他回话,衬着一双活脱脱像是泛着水光的眸,看得人越发口干舌燥。 他不由又有些心猿意马,随口道:“无事,不过是看公主一人饮酒,神色落寞,想过来问问,可有什么伤心事?” 郑婉眉头轻蹙,下意识看向一旁指甲紧紧嵌进掌心的丛雨。 丛雨声音有些发抖,却也一时想不出个法子,只能尽力翻译了出来。 郑婉闻言,似有片刻失神,目光停滞着点了点头,随后又回神般,苦笑着摇头,“没有。” 完颜晟瞧着她这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心下也了然,随即叹了口气,看向她放在窗边的酒樽,“酒烈伤身,公主伤还未好,定要注意身体。” 听完丛雨的转述后,郑婉认真摇了摇头,“这是我自家乡带来的石榴酒,酿造时加了不少补品,平日里喝上些对身子无害的,”大约也是醉意上头,少女像是忘了什么礼节桎梏,直接将那酒壶拿起来往完颜晟面前一递,“少主可要试试?” 死局无二 丛雨闻言急白了脸,也不愿再将她说的话转述给完颜晟听,只是颤巍巍要伸手把她往回拽。 可动作到了这份上,完颜晟略微一猜便知道了郑婉的意思。 他盯着眼前的酒,目光又直直地落在郑婉身上,刚要动作,却见郑婉又摸了摸头,仿佛想起什么一样,摇头喃喃了一句,“这样喝也不太方便...”她索性直接将酒倒在了手中的酒杯里,添了满满一盅。 大约是晕晕乎乎间把控不好力道,郑婉还倒出来不少。 淋挂在纤细的指节上,一滴一滴,接连往下蜿蜒。 眼见着实在是太满,她下意识喝下去了些,才往完颜晟那边递。 随着她小心翼翼地递过去,晃动的清亮酒液仍是不住地漫出来,顺着她的手腕,一直流入了袖下更隐秘的肌肤下。 完颜晟盯着她手中的酒,喉结上下重重滚动了一下,一掌拂开了想拦着的丛雨,借着她方才落唇的地方,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眼见着完颜晟盯着郑婉的眼神越发浓烈,已是要直接攀着窗户翻进来,丛雨脑海中更是一片空白,下意识惊声喊道:“五少主!已经到小年宴的时辰了,您若是不能及时赶到,可汗怕是会担心您!” 完颜晟被她破音的一句话唤回了神,有些不耐烦地转眸看了看意识着实不清醒的郑婉,又看了看逐渐弥漫开的月色,思忖片刻,忽然勾唇一笑。 他阴恻恻地看向不住发抖的丛雨,“我很快就会回来,看好了你们主子,若是敢往别处去通风报信,便等着本王扒了你的皮。” 每年的小年宴也不过是那些流程,略微吃些东西便推说有事即可脱身。 这几日郑婉这边门庭冷落,等他回来了,要干什么还不是他说了算,何必急在这一时。 见丛雨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完颜晟才满意一笑。 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他也不顾什么规矩,掐着浑浑噩噩的郑婉,给她又灌下去了好些酒,才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唇,拉长着声调,在她耳边吹了口气:“等我回来,公主那些思乡之情,大可同我说个遍。” 完颜晟离开的步伐很急,一瞬间便模糊了身影。 直到目光中再捕捉不到他的身影,丛雨才抚着像是要被撞裂开的胸口迟迟回过神来。 方才那五少主一番行径,根本就是对郑婉起了腌臜心思,誓要做那等大逆不道的事了。 她一届小小宫女,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简直是如五雷轰顶,久久拽不回心神来。 时态紧迫,她逼自己定下心来思考一瞬,竟是全然没个退路。 事到如今,早已是骑虎难下,便是拿她这一条命去抵,恐怕也挽回不了什么。 这个节骨眼上,即便是要逃,这宫墙之下,她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丛雨顿觉天塌了一般,哆哆嗦嗦地流了满脸的泪,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 心脏在胸膛七上八下地剧烈跳动,几乎要从口中直接呕出来。 她干呕了几下,再看向一旁被灌得不住咳嗽的郑婉,更是万念俱灰,只能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道:“都是....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任由公主饮酒,才招来这样的祸端。” 近来郑婉神色总是落寞,她看在眼里,也是担忧。 想着无人在意她们两人,让郑婉借酒消愁,能发泄一场也是好的,方才才没有阻止。 只是若非完颜晟忽然接近,又怎会...怎会生出这样的事端... 横竖都被逼到了绝路,仿佛这颗脑袋落地已是只在须臾之间。 心思烦乱不堪,挤窜在脑海,像是要炸出来,丛雨不由得重重锤了锤自己的头,又强逼着自己安静下来。 一声声沉闷的声响中,郑婉掏出个帕子擦净了脸,缓缓直起了腰。 逐渐升起的月色下,她脸颊虽还有些红,神色却是已经逐渐清明起来。 她看向脚边咕噜噜定住的酒壶,眸光不起一丝波澜。 “丛雨,”她转过头,静静盯着满身狼狈的丛雨好一阵功夫,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仿佛是在审视她整个人的去留。 不知过了多久,她眼神似乎黯了一黯,几不可察道:“对不住,”说完这句话,不待丛雨摸清头脑,她便忽然走近,随后不带任何让人反应的功夫,动作很快地在她后颈处落下重重一击。 眼前的世界落入黑暗前,丛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添了一分不知所措的惊愕。 郑婉垂眸,将她扶到墙角的床褥边安顿好,随后弯腰捡起了那壶酒摆正,坐回离窗边不远不近的单椅上,静静看向圆月。 冬日里天色一眨眼便暗透了,郑婉也不曾点灯,衬得远处的宫殿跃起的一角灯火通明,隐约有笙歌乐舞声传来。 郑婉抬指揉了揉太阳穴,指腹力道施得偏重,身体上的感觉却是有些朦胧。 她酒量还算过得去,却实在讨厌酒带给人的那种身体游离在掌控之外的晕眩感。 这种感觉下,往往会驱使着人不自觉地掉以轻心,是她最该避免的一种状态。 眩晕阵阵涌如潮涨,让人只想静静待在原处一动不动。 郑婉短暂地阖了阖眸,还是耐着性子起身,借着有些模糊的视线,从妆匣里找出了枚药丸服下。 眼下颇为混沌的头脑,实在不适合去面对即将到来的另一个生死关。 想到这里,郑婉不由得自嘲一笑。 她选的这条路,放眼望去,也不过是死局无二。 只看她能撑到哪一步罢了。 你的目的,原来是南宋 郑婉等待的时间并不算久。 完颜异赴约前,先在皇城中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是蓦然响起的恐慌声。 那声音说来并不算大,但人类大约天生就对其中所带的异常情绪很敏感,朦朦胧胧的,却能在一瞬间敏锐地抓住人的注意力。 不明所以的杂仆闻声匆匆往声音的来源处靠拢,郑婉淡淡瞧着,抬手试了试逐渐变回正常体温的脸,确认酒劲已全然退了。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隔得很远的那一阵声音似乎缓和了些,却依旧未曾平息下来。 青年自窗头稳稳落定时,动作十分敏捷,顺着一阵风般悄无声息地便现身在眼前。 眼下算得上是有些危险的场合,但他通身并无急躁慌张之感。 夜风吹动他衣摆的纹样,月色在他身侧镶嵌一层水似的银光。 来人面如冠玉,与矜贵二字贴合地有些过了度。 郑婉坐在原处,看向来人,莞尔笑道:“我的礼物,少主看来是收到了。” 她倒真是有几分对不住。 毕竟原本还在心下预想着软玉温香的人,短短片刻的功夫就在众人面前没了气。 完颜晟大约是没有瞑目的。 完颜异没有靠近,只是倚在窗边,低眸打量了她一圈。 月色透过纱窗,光有些暗,却很柔和。 面前的少女面容恬静美丽,手段却是一等一的果决。 能拿自己的命去冒险的人,要起旁人的性命来,更是没有丝毫犹豫。 他转头看向远处混乱发生的起点,语气覆上一层淡淡的了然。 “你的目的,原来是南宋。” 他对郑婉的目的,也曾略微思索过一番。 突如其来的贸然接近,不带任何铺垫,又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听起来的确有些鲁莽,但就他的观察来看,郑婉一步一步却是走得很精打细算。 她所筹划的,应当不是什么能简单实现的东西。 想活下去也好,要挑拨前凉各方势力也罢,总该是些循规蹈矩的剧本。 如今看来,他着实是轻看了她。 其实他也曾短暂地想到过眼下的缘由,只是终究没有敲定下心思。 毕竟任谁也要迟疑一番。 南宋来的这位公主,最终目的,竟是要灭国。 她想将南宋置于死地。 郑婉一顿。 她虽不意外完颜异最终会看穿她的心思,不过转瞬间这样干脆利落地捕捉到她的最终目的。 他的确是个很棘手的对象。 完颜晟的死不过是个幌子。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将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 花园日日人来人往,皆是见证。完颜晟亦有近身侍奉的仆从,照他那样鲁莽无知的性子来看,他们大约对他这份隐秘的心思也略有所知。 眼下事发突然,或许这些人还会因为担心被牵扯进皇室秘辛而不愿坦白,但时日一长,总会有人憋不住。漏出几丝线索后,便能知晓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 但无碍,这本就是她的目的。 可汗固然会为完颜晟的死发怒,但人生在世,万事不会只看表面。 不需要太长时间,可汗便会意识到此事真正的深浅之处。 任谁来想,她郑婉一个女人,说什么做什么,也必定并非全凭自己心思。 说到底,背后的南宋才是主谋。 眼下死的不过一个完颜晟,但南宋的目标对象反倒不免引人深思。 事态混乱,可汗真正该考虑的,是完颜晟是否只是当了谁的替死鬼。 毕竟于情于理,该让人费尽心思仔细筹谋的对象,理应是他这个正牌可汗。 眼下只是第一回,假以时日,谁又能保证他是否还能像今日一般毫发无伤。 这些年来之所以两方平定,无非是因为南宋行事规规矩矩,不曾被人发现过什么心思暗诡,加之可汗年事已高,年轻时的雄图壮志早被酒色填满,自然是懒得再多折腾,只待后辈即位,再将精力放回开疆拓土上。 可惜眼下恶变陡发,他便能发现,原以为的十分安逸的日子,或许只是表面平静罢了。 郑婉要的,就是让可汗看清这一点。 她偏要将南宋的心思昭告天下。 战事起,将这盘沉寂了许久的水搅浑,才是她的目的。 原本可汗对于南宋的考量便在留与不留之间,眼下既捉到了他们不安分的心思,抽出些时间来将蹦跶的小鬼压下去,于他来说,也算不上是什么难事。 郑婉不躲不避地抬眸,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仿佛自己做的并非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她的笑很浅,目光却有种笃定的直白,“我此举,难道不是正合了少主的意思?” 说到底,无论她与完颜异所图是否相同,所要达成的手段却是一样的。 不管今日是否有她搅局,完颜异势必也会设法促成这样的契机。 原因无他,完颜异眼下的确是没有时间了。 可汗年事已高,平日里作风又是张狂淫奢,丝毫不知节制。 郑婉看得出,他目前勉强的春秋鼎盛不过假象,实际上不过就是这几年的功夫。 而两国井水不犯河水间传交天子之位,一定并非完颜异希望看到的结局。 他这个身份,以及眼下太过尴尬的位置,若想以后安稳度日,必得去争,去抢。 人人默认他不会有夺储的资格,也正是因为如此,可汗为防其他皇子过早介入到权势斗争之中,才将许多带兵出征的事交给他去做。 至于完颜异带兵是否出色,可汗终究只将他看做一把趁手的刀,自然是越快越好。 但这把刀的厉害,落到旁人眼里,便是全然不同的意味。 他打的仗越多,在军中的根基便越深,待到新帝即位,便需越快铲除。 这些背后的暗流涌动,可汗并非全然不知,但他要的就是如此。 既然终究要有人成为众矢之的,由完颜异来当这个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是再合适不过的安排。 此等形势下,郑婉不相信完颜异当真会全无筹划,只待有朝一日引颈就戮。 他的出路,也必是要将死水一般的局面激起来,才能趁乱在真正的大仗中掌握实权。 这个顺水人情,郑婉送的正中下怀。 完颜异眉目淡淡,听得不算认真,只垂眸轻轻转动着指间的透玉扳指。 他思考的时间很短,片刻便冷不丁一笑,语气有些玩味,“既然眼下公主自知已达成了我想要的局面,便知往后种种,我自有心算应对,何须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添一个累赘。” 他不读圣贤书,也非仁义之人,从未遵从过什么投桃报李之道。 他所看重的,只不过是掌中能握住的切实利益。 郑婉的心思城府非常人可比,行事作风更是肆意妄为,与其犹豫之间任其发展成难以控制的祸端,还不如及时铲除。 郑婉眼中了然,心平气和道:“少主既看穿了我的心思,便也知筹划谋算并非一朝一夕而立,我手中的筹码,并不只有少主而今双眼所见。日后变数重重,南宋这些年来亦做了许多未雨绸缪之功,即便再谨慎之人,也难保关关平渡。少主倘若与我结盟,我定举全力相助。少主虽忌惮我心计颇重,却也应当明白,持我做手中刀,利定大于弊。” 他也别想轻易脱身 见完颜异只懒懒听着,连眼也不曾抬一分。 郑婉索性起了身,一步一步率先走近窗边的青年。 她双手交迭在小腹前的姿态是南宋女子一贯的柔和,但眼底却有种近乎决绝的冷硬。 “若方才的话仍不能改变少主的想法,那么我这条命,也实非旁人可以轻易拿去的。少主若要下手,最好是有万全之法,否则若有丝毫疏漏,便请少主,做好同我共赴黄泉的准备。” 完颜异倚在原处,垂眸瞧着比他矮了不少的少女步伐平缓的靠近,索性略一挑眉,自窗边直身。 青年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让人无法窥得丝毫端倪。 他出色的身高将月色牢牢挡在后方,眼前浸入一片浓重的阴影。 氛围较之前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他也并非有唐突的逾矩之举,但一点一点清晰起来的压迫感让人莫名想后退。 郑婉明白,他到达了认真思考后的临界点。 青年如玉的一张脸浸在黑暗里,像阎王遣来的冷面鬼差。 耳侧的声音仍是轻飘飘的,不带任何恐吓的意味,只是直白地在陈述事实。 他道:“此情此景下,公主自信有筹码与我抗衡吗?” 郑婉仰头盯着他,不退反近,在阴影中更陷一步,“将我逼到绝境后会发生什么,少主敢赌吗?” 她不当任人宰割的鱼肉。 鱼死网破也好,蜉蝣撼树也罢,她不认命,不归顺,必要在赴死前竭尽所能抢占点代价。 就好比南宋心安理得地将她扔到前凉就死,她便偏要千百倍地报复回去。 什么仁义道德,什么家国情义,于她,尚且不如多抢的一口气来得实在。 郑婉从来都很清楚自己的取舍。 她要当睚眦必报的恶鬼,不稀罕舍身奉献的虚名。 即便是她设法接近完颜异,也不代表她要卑微地将选择权递交到他的手中,为他能接纳自己而摆尾乞怜。 是她选中了完颜异。 他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尝了甜头,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有时候一无所有也有些旁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好处。 她既已到了如此地步,便没什么好惧怕的。 她要的,不过是不论如何苟延残喘,都要尽力为自己多争一线活下去的可能罢了。 若是连这些都容不下,他完颜异也别想轻易脱身。 夜深如墨,皇宫里刚出了个紧急的案子,如今万事尚且没有头绪,平日里颇有些懒散的侍卫眼下也不敢松懈,巡逻的人手只增不减。 时不时有侍卫过路时的宫灯自窗边照进来,只需稍加转眸,便能发现夜色中不寻常的景象,相对而立的身影却无人惊慌。 灯影自角落一寸寸拉长,有些昏暗的光在脸边柔和地延展开,又被紧接而来的黑暗顷刻间覆盖。 光影交错间,郑婉眼底的光忽明忽暗,给她清艳的脸添上了几分近乎可怖的邪气。 她轻声而温和地笑道:“少主有胆量,大可一试。” 语气虽柔和,话中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的威胁。 完颜异此刻的心情倒并不很差劲。 与危险的人相处固然并非易事,他其实觉得还算有趣。 平心而论,郑婉所提供的利益能与她身上让人谨慎的变数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种平衡,值得他在考虑的天平上去加注上旁的东西。 这样破釜沉舟的话其实谁都能说出来,但眼底的情绪是很难以伪装的。 像幼狼天然就比体型大过其数倍的猎物有威慑力,眼前的郑婉固然身型娇小,却能比许多五大三粗的汉子更能引起他的警觉。 他虽会对这样的人竖起戒备,却也的确欣赏尊重她所呈现出来的秉性。 一手烂牌攥在手里,还能让她打出几分名堂,也是种本事。 至少他能看到的郑婉的筹码,是角落里那个已经醒了有一会儿的丫鬟。 她虽仍在原地一动不动,妄图逃过他的眼睛,但习武之人对旁人气息的感知要比寻常人敏感些。 这种情况下,人的天性是最微妙的东西。 那个丫鬟虽已对郑婉没什么信任可言,但若郑婉当真出了什么事,唇亡齿寒,下一个便是轮到她。为了保下自己的一条命,此刻完颜异若真的动手,她势必会用尽一切可能引起巡逻之人的注意。 平日里倒没什么,偏偏今夜完颜晟死得蹊跷,禁卫军尚在排查,宫中人人自危,对周围的一切动静必将十分警觉,稍有不慎,他的确会沾上些腥。 一切的安排都踩好了最精准的点。 他不怀疑,自猎场前,或许更早,在将心思打到他身上的那一刻起,郑婉便已计算好了每一步的考量。 虽这盘棋说来其实不足为惧,到底是添了一分不必要的麻烦。 更何况,完颜异很清楚激起困兽之斗的危险性。 他分毫不差地记得自己在从前的日子里为了活下去都做过些什么样的事,而此时此刻郑婉给他的信号,比他当时,也并不软弱几分。 在这个空气近乎凝滞的档口上,完颜异忽然有些不恰当地想起了冬猎场上的初见。 那日的林间夕阳尽是稀薄的,铺天而来的黑暗在大地间蔓延。 他隔得很远,但所幸眼力不错。 能清楚地看到她泛着骨色地紧紧攥着簪子的手,以及眼底那抹死生边缘线上静候时机的孤注一掷。 像是已被扔到了阎罗殿口,还死撑着一股气不肯认输。 说来好笑,自那时开始,这个看起来与他截然不同的人,便数次给他以太过相似的错觉。 以至于他很清楚她眼底的情绪代表着什么。 片刻的停滞过后,完颜异收回目光。 他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青年似乎一瞬间收敛了周身的凌厉,懒懒靠回窗边,视线瞧着外头,随口道:“收拾一下必要的东西。” 不过虚张声势 郑婉清楚这句话代表的信号。 从一开始她便知道,无论今夜事成与否,她都不可能再如从前一样住在这座宫殿中了。 青年的姿态有种恰到好处的闲散,虽生于前凉,但举手投足间,总给人一种近似于汉室世家公子的清贵感。 不远处巡逻的队伍一列列交汇又错开,完颜异略斟酌了一瞬时间,又见郑婉还没有动作,便凉声提醒了一句,“抓紧。” 他有些分神的档口,少女有些凉的手忽然冷不丁抓住他的手腕。 力道很轻,像是小猫收着爪子的一按。 青年垂眸看过去,郑婉松开手,语调平和道:“我需要一个侍女。” 完颜异若有所思地看向不远处仍然蜷缩在原地,幅度低低抖动着的影子。 他淡淡挑眉,“利用时毫不手软,眼下倒是起了恻隐之心。” 他话听起来有几分讽刺的意味,郑婉的脸仍瞧不出什么情绪,只平静解释道:“手中沾血,是我别无他法,但若非绝路,我不愿伤人性命。” 完颜异收回视线来瞧她。 自打两人有了交集开始,郑婉便总是这副模样。 谈不上有压迫力,但始终让人感觉她并非是旁人随意可以拿捏的人,仿佛即便她手中只有一颗子,也有能把棋盘整个掀了的很微妙的疯狂。 即便是现在,决定权并不在她手中,也仍是看不出半点的妥协意味。 见惯了她波澜不惊的模样,完颜异此刻倒起了一分恶劣的心思。 他略一弯腰,视线与她平齐,道:“我若不同意,公主又当如何?” 对于青年突如其来的接近,郑婉静静站在原地,并不躲避他的视线。 “那只怪她运气不够。” 她并没有左右完颜异心思的能力。 他想留下丛雨,不会是因为她的一句话,他不想留下,说再多也不过是无用功。 郑婉反应这样冷淡,完颜异倒也没觉得意外,只是直起身子,颇为无趣道:“总归也是要拨个人的。” “凌竹,”青年有些冷的声线一唤,一道身影便自房梁看不见的一角轻捷落下,一身黑衣将身形全数包拢,若不仔细看,即便他就光明正大地站在眼前,也很难辨认此人的存在,“你带着她。” 黑衣男子轻简点头一应后便又消失,似乎是预先去做旁的准备。 郑婉袖下收紧的手几不可察地松开,对着战战兢兢坐起身,仍旧缩在角落的丛雨吩咐了一句,“书架左角的那几本书拿上即可。” 丛雨愣了一瞬,好一会儿才颤声应下,忙不迭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虚浮着脚步快步过去将那几本书抓进了怀里,而后便亦步亦趋地找了个离两人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 事情的发展早已超出了丛雨所能理解的范畴,她甚至是第一次真正见到这位传闻中的三少主。但她清楚,眼下是时时刻刻都会令她命丧黄泉的局面。 “可还要旁的?”完颜异目光落在郑婉身后的梳妆台上。 他猜到钗玉首饰并非郑婉会在意的东西,只是据凌竹所说,那妆奁最下层似乎有不少效果很不错的药,他原以为郑婉会记挂着那些东西。 郑婉双手交迭在身前,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灯火摇了摇头,“再制并非难事。” 启程前她便知道皇宫中处处受限,故而着意带了许多,往后在完颜异那里,至少药材这类,若有需要,应当是不会太过困难的。 眼下做多错多,还是不要为不值当的东西留下把柄。 还算平静的气氛持续了不算长的一段时间,随即不知是又出了什么变故,只见巡逻队相互传递着消息,齐齐往一个方向奔去。 郑婉下意识看向完颜异,青年漫不经心地掐准了一个档口,没有询问,冷不丁将她绕膝打横抱起,尚反应不及的手被归拢到他颈后合拢,下一刻便见眼前景色迅速变换起来。 今夜是风很急的一页。 油细心润过的房梁滴答答落着微不足道的动静,被人着意丢下的微小火苗在耐心地攻防掠地,待到足够引人注意的程度后,又在北风不经意地助长下迅速辟开黑夜,以越来越难以抵挡的攻势燃烧肆虐,仿佛鬼火生魂,短短一瞬便燎红了大片的天。 宫人惊愕的叫喊声由一声打头,随后被接二连三地应合起来。 脚步纷乱间,无人得见两道身影披风而匿,再不察所踪。 燃烧带来的独特味道还残存在鼻端,咫尺间青年棱角分明的侧脸却是与火截然相悖的极端,如雪山峰峦,冰冷却挺秀生辉。 冬夜的风贴在耳边肆意嚎啕,太过敏捷的速度将脸上刮得有些疼。 郑婉下意识收紧双手,身体向着青年的胸膛贴拢。 充斥鼻腔的冷意中,陌生却并不让人抵触的气息不由分说地将人占领。 他身上的味道有与风一样的凉,隐约掺了些雪松凛冽的香气,是与他很契合的一种感觉。 即便距离再近,也仿佛是远隔千里的疏离。 离开整晚未得安生的皇城,街上的静谧被反衬地很鲜明,能让人将自己逐渐放平的呼吸声听得一清二楚。 即便是在方才的守卫重重下,完颜异两人的状态却很轻松,感觉不到丝毫露怯,仿佛这样的疾风夜行不过平常事。 郑婉默不作声地垂眸。 这般游刃有余之人,又怎会简单被她与丛雨困住手脚,进退两难。 即便当真到了她口中鱼死网破的地步,她究竟能讨到几分好处,她其实是没有丝毫把握的。 完颜异大约一早便洞悉了她的周旋不过虚张声势。 至于究竟为何放过她,其中考量,她已没必要细究。 郑婉盯着自己的手,只是静静地想,完颜异总归是比她温良些的。 若是她,只要嗅到一分危险的苗头,便绝不会给人留以半点能翻盘的余地。 究其根本,不过是手中有力量的人,万事总有转圜的余力,有能承担错误选择的底气,这是她所没有的。 她眼下不过是个自保都需耗尽心力的人。 ··· 夜幕清寂,脚下最终落定的庭院并不似宫中,一草一木皆是浮华,而是她不常见过的清简样式,细看之下边边角角仍然典雅考究,倒有一种平淡的美感。 完颜异简单道:“府内不大,况且我对公主尚且底细不察,没有旁的选择。” 完颜异从来对她的态度都是不冷不热,却又不带前凉人面对她时的高傲感,仿佛天性如此,并非如旁人一般,是因对南宋的轻蔑使然。 郑婉点头,“知道了。” 青年颔首,“西侧厢房是空着的,若有需要,找府中下人即可。” 话毕,完颜异也没再瞧郑婉什么反应,自己先回了东侧的厢房,“公主自便。” 但我不会停 方才一直跟在后面的凌竹早在放下丛雨后便没了影子,此刻完颜异一走,偌大的院子里,便只剩郑婉和她身后仍有些失魂落魄的丛雨。 眼见着人没了影,丛雨脚底彻底一软,脱力跌在地上。 看似已到了一个安全的处境,郑婉却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是淡淡低眸,将微深的目光掩在长睫下,随口说了一句,“地上凉,去屋里歇着吧,”便独自先一步往西侧的厢房去了。 事情进展的还算顺利,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完颜异对她没有任何掺杂着生理欲望的情绪。 而这样的状态,并非是她想止步的节点。 如今她与完颜异的力量悬殊过了头,等她当真没有了利用价值,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毫无还手之力。 她需要掌控更多。 见郑婉离开,丛雨也只好咬牙撑着腿,复又站了起来,低头默默跟在她后面进了屋。 厢房内的陈设也是一样的简单,并无太过精致的装潢,但日常用物一应俱全。 郑婉粗略地看了一圈,除开事先提过的药材,其实并没有什么旁的需要。 除开普通的布局,西南角里贴窗的位置还单独用屏风隔出了个书阁,地方不算大,是一眼即明的清楚,大约是平日里临时处理事务的地方。 书架上除了几个摆件,并没有什么东西,桌子下方的抽屉里倒是备着些笔墨纸砚。 郑婉转头瞧见丛雨还是紧紧地抱着那一摞书,便示意她直接将怀里的东西撂下在了书架上。 眼下四周已无旁人,但丛雨面对她时的态度仍带着些若有若无的别扭,郑婉倒也没有在意,直接转身回了寝屋。 意料之中的结果,她自觉没必要费心。 完颜异虽说是个性子冷淡的人,倒也没有真的将她们扔在这后便不管不问了。 郑婉这头还没想着去找府里的人要些什么,一个小厮打扮的侍从便不请自来,送了些日常换洗衣物之类的必需品。 郑婉随便拿了一件衣服,样式称不上有什么特殊,但布料摸着很舒服,尺码裁剪的也并无太大出入,而且也并非前凉服饰,反倒是很规整的汉服。 郑婉对眼下皇城里的情况多少也知道些。 自南宋不少城池被前凉收复以来,前凉皇宫的位置也一路南迁,到了气候更温适的地界,加之此处本就建有城池,住过来也很是方便。 从前住在这些城池里的子民无路可逃,也只能在这里将就着活下来。 一开始的日子的确是苦,死了的人数不胜数,只是时日久了,手上沾多了血,杀人就变成了无趣大过消遣的一件事,加之许多前凉人懒得做的事总得有人来干,倒不如留着这些贱命。 天长日久下来,虽平日里免不了被欺压,皇城周边的这些地方也总算是给从前的南宋子民留了一席之地。 近些年前凉逐渐壮大,皇城脚下人来人往,天南海北做生意的人络绎不绝,也涌现出了不少南宋的经商之人,又逢南宋那边原本奢侈的衣料价格被一再压低,许多前凉人为图个新鲜,也有不少愿意采买汉服之人。 其实这些衣服并非万金难求,只不过要花些心思去寻罢了。 丛雨抿唇,主动将衣服接过来寻了个地方放置。 送东西的小厮大约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即便衣着姿态同旁的下人一般无二,身形却很舒展,举手投足间有种习武之人的干练。 这人送东西来时便未抬头,东西被接过去后也只简单行了个礼,垂首退出去了。 一日颠簸,郑婉索性也就靠窗坐了下来,给自己沏了壶茶。 室内很安静,丛雨将东西放置好后便贴墙站在了一边,垂眸愣愣地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郑婉双手握住茶杯,方才路上被风浸冷的手指开始逐步回暖。 她轻轻垂眸,盯着杯中细小的茶叶由一汪水中缓慢下坠,在一圈圈波纹中汇集成一片小小的阴影。 静得连根针落地都清晰可闻的空气中,她忽然道:“我从前最厌恶轻易拿捏他人性命之人。” 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其中情绪又是在郑婉身上鲜少得见的浓烈。 丛雨一愣,下意识抬眸看她。 郑婉却只是自顾自,接着道:“股掌之间,一条条命不过蝼蚁,好一些的,能在史书工笔间留得几笔姓名,再卑贱些的,一句话的功夫就被碾碎了,连点血花都瞧不见。从前我勉强算是棋盘上的子,眼下即便成了半个执棋人,我也一样厌恶这种感觉。” 那位五少主作恶多端也好,死得其所也罢,但与她并无冤仇。 说到底,他不过是她手下的第一个倒霉冤魂。 至于丛雨,即便她现下保住了一条命,但终究是被她毫不留情地拉进局中,死生不由己。 她活下来全凭完颜异的意思,而非郑婉能够自如扭转的变局。 停顿片刻,郑婉松开茶杯,静静端详自己掌心不算清晰的纹路,清清楚楚道。 “但我不会停。” “往后的千千万万次,我都要当下棋之人。” “今晚的那句对不起,是我真正开始下手后难以避免的情绪,或许出于愧疚,但绝非后悔。”少女忽然抬眸,漂亮的眉眼一半陷在黑暗里,仿佛染上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幽深,“所以,无论你从前预想中的我是什么模样,眼下便好好看个清楚,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面对丛雨因畏惧而起的颤栗,郑婉的神色很坦然,“憎恶也好,惧怕也罢,整理好你的情绪,至少往后可以预见到的日子,你只能被困在这里了。” “今日之后,你我都不过寄人篱下之人,也不必再分什么主次,”郑婉并不期望她有什么回答,只是简明扼要道:“另一间房是你的,挑一半你喜欢的补给,回去休息吧。” 丛雨怔愣在原地半晌,见郑婉不再向她余留目光,咬唇思忖一瞬,还是依言收拾出了一部分东西,默默合门走了。 郑婉盯着桌边不断跳动的火花半晌,身上似乎还能隐约闻到宫殿燃烧起来时的味道,她索性把身侧的窗户推开透气。 正中间的庭落布景对称,月下有种温雅的美。 只是视线正中心有更引人注意的存在。 晚间冷得起了霜,青年却衣着清简,持剑自弈。 长剑徐徐而生风,衬着月色,倒映出他一双胜于山水俊俏的眼。 我没兴趣 郑婉未料想到完颜异会在外面,片刻的停顿后,索性就转过身,拿起茶杯,坐在原处瞧他练剑。 握着茶杯的手轻轻一绻,温热在指腹蔓延,仿佛这种热度是由她自身而生的。 郑婉对这种温度总是有些贪婪。 习武之人大都耳清目明,完颜异大抵不会费心去听她说了什么,只是自然而然地以旁观者的身份见证了这段对话。 她其实并不介意,也着实称不上惊慌。 人对于同类人天然的觉察力并非虚无缥缈的东西。 即便相交不深,郑婉却能笃定,她的野心,她的劣性,几乎是从一开始就尽数展露在完颜异面前的。 虽说这样的处境难免棘手,但郑婉却总有一种很敞亮的放松感。 不必伪装自己,放心地将最阴暗的角落摊开来,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其实是很难得的机会。说来也有些奇特,明明满打满算,不过是见了三面的人,眼下无人出言的,勉强称得上是日常相处的场景,却让她有种近乎不真实的舒适。 身边多出个注视者,完颜异却没有丝毫不自然,仿佛根本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只自顾自继续练剑。 郑婉也不觉枯燥,只是将肩上的氅衣拢紧了些,静静瞧着。 完颜异持剑时有种与平常不大相同的风姿。 面对面说话时,他举手投足间有种游刃有余的闲散,配上那张出色的,略沾了几分文气的脸,若不仔细瞧他眼底的情绪,其实会让人觉得他有种青山映水间的风流。 而眼下自他周身散发而出的,却是一股郑婉从未感受过的,如冰雪般,近乎斩钉截铁地无法让人接近的凉漠。 似他手中青剑照月闪出的泠泠寒光,只叫人觉得是冷到了骨子里。 北境人多用砍刀,再多的,是一把粗鞭。 其实甚少有人佩剑。 一来剑难锻造,即便是南宋,郑婉也只知是江南铸剑师多些。 出一柄剑,若功夫往精细里走,总得要半年的时间。 前凉远隔千里,要得一柄剑的难处不算小,又大多消磨功夫。 大部分前凉人早也看不惯南宋万事都温吞的臭性子,故而也不愿意耗时耗力去求剑。 二者剑本是贵家子弟身上佩着的物件,隔段时间还要使法子润剑身,少不得要花多心思打磨养护,也不是件容易的差事。 这第三,便是剑对于持剑人的功夫要求,比其他武器要刁钻些。 剑不比砍刀,只要握在人手里,一顿乱无章法的砍下去,如何也能偷得些宽豁。 若持剑人不懂如何借剑之力,这东西提在手里,便是一块毫无功用的硬疙瘩,十分的力使不出半分来,反倒是累赘。 即便是勤学着练就了一身好本事,日子长了想偷懒懈怠,这剑上的功夫也会如明镜一般,再到用时,立时会变得愚钝,退回初学的模样,实在是少一分缺一毫都难以打发的物件。 现下完颜异的手里却有一把剑。 不仅如此,那还是一柄极好的剑。 利刃劈风斩雾,在他娴熟的招式下,似乎遍生出一股能割山的力度,将烈烈风声也破为两半。 月夜下的人专注而冷淡,偏偏眉眼垂着,透着一股似雾气般浅淡的柔和。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到了哪里都是如此道理。 前凉男人也是蓄长发的。只是惯常是编成一头的辫子,间或缠上几根颜色烈些的发绳,马背上也不易受绞缠。 完颜异却像中原人,发间无饰。 郑婉多瞧着他是拿一根其貌不扬的簪子全锢起来,今夜便是更简单的用根发带束了起来。 这样恍恍一看,几乎与中原男子别无二致。 时间一分一秒自指间奔弥,恍惚间似乎眼前起了一层朦胧的雾。 郑婉似有所感,视线一抬,望向被长廊照亮了一小片的天空。 寂静无比的天空中从无到有,飘飘扬扬,转眼间铺天盖地落下来的,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到的流动的雪。 不同于冷硬的山巅上的一线白,也异于积年累月被封冻的湖面冰。 眼前浮动的,跳跃的,被风推来推去的,反而有种近乎于柔和的特质。 郑婉下意识站起身,抬手,迎着接住一片,还未来得及捕捉到那一团模糊的形状,便只余下了手心里的一汪水。 完颜异停身收剑,几步走了过来,停倚在窗边,也抬眸去看纷纷扬扬的雪。 “公主要说什么?” 等了他这样久,郑婉大约并非只是要瞧他练剑。 郑婉盯着掌心的水洼片刻,垂下手,她的视线转移到青年有些不专心的侧脸上,轻轻地道:“谈判。” 她话说得模糊,完颜异却明白她的意思。 几乎是没有留任何斟酌的时间,他的话很不留情面,“我没兴趣。” 她赌定了他会好奇 roushu w u.m e 他很清楚郑婉不会对现状满足。 一个人身如浮萍时,总得抓到点什么,才能让前路走得更踏实些。 她身为女子,最便捷的方式,便是以身做饵,不管真心或是假意,总归能有些纠葛。 而完颜异,并不想将事情搅得太过复杂。 郑婉若有所思地点头,没有什么被拒绝后的窘迫,只是继续心平气和地确认,“少主眼下是已有心上人?” 她这话说来其实越界,完颜异倒没有什么不耐烦的情绪,只是照常回答,“没有。” 郑婉又默不作声地想了片刻,斟酌着开口,“既如此,少主是更青睐男子?” 完颜异闻言转头看她。 问出了这样尖锐的问题,郑婉的表情仍然很平静,只是眉头微凝,眼神有些深,似乎是在思考得到答案后的应对方式。 她是很清楚两人磁场的相似,于是试探也懒得再添什么伪装,横冲直撞般直白,其实有种引人发笑的坦率。 完颜异于是收回视线,懒懒回道:“不是。” 郑婉自觉松了口气。 若是方才完颜异答了是,她暂时是会有些没有头绪的。 需要考虑的问题都有了答案,她便问得更加坦荡,“少主正当壮时,总会有些需求。我自认姿貌尚可,又所求不多,总归是个不错的人选,为何不可?” 完颜异似乎笑了笑,换了种方式作答,“易地而处,若此刻公主是我,可会给自己这个机会吗?” 郑婉闻言一顿,垂了垂眸,也有些冷淡地一笑,坦诚道:“自然是不会的。” “不过,”她复又抬眸,眼神中似乎有几分势在必得的意味,衬得她脸上有种与气质截然相反的轻狂意气,“我自有值得少主考虑的筹码。” “少主不好奇吗?”郑婉也倚到窗边,主动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 她个子生得娇小,身上有种淡淡的药草清苦的味道,是很特别的气息。记住网站不丢失:qingyege.com 完颜异目光落在她身上。 雪夜的映衬下,灯火被纷乱的雪花放大成模糊的光晕。 她穿得很厚,体温保持地略高,面颊于是透着淡淡的粉色,瞳孔被亮晶晶的光晕倒映出熠熠的清光。 少女的话语在唇齿间轻轻拉长着试探,莫名有了些引诱的意味,“五少主的死因。” 天地间雪绒纷纷,初雪其实鲜少这般茫茫。 青年的指腹搭在窗框边,缓缓顺应着他的思考摩挲,完颜异挑眉,“这个筹码,于我来说,并不足以构成一个交易。” 他的确会有几分揣测。 但好奇心止步的范围,远远触及不到要给郑婉一个可乘之机的基准。 “少主何妨听听我的取舍。”郑婉的声音并不大,在静谧的夜里却很分明。 “眼下我要的,其实不是那么过分的东西,”她双手交迭在一起,指腹轻轻以缓慢的频率点着手背。 谈判的姿态给她唇角的笑添了一种很吸引人的韵调,碰撞出略微有些矛盾的美感。 她眉微扬,“少主今晚若愿意留下,我便将其中关窍和盘托出。” 像自觉提供了一个很划算的交易,郑婉又特地强调了一遍,“只今晚。” 这个档口上,说来很不恰当,但完颜异其实有些想笑。 他并非没见过意图勾引之人,指向男女那档子事的手段千种百种,大都不过以一种靡靡的基调开场。 而不像眼下。 是开门见山的,丝毫没有任何旖旎情调的,甚至于很生硬的与利益相关的邀请。 完颜异瞧她,懒懒道:“南宋教你的手段,应该不止这些。” 至少他的预想中,郑婉总也该是要千方百计使些手段的。 郑婉托腮,也答得有些直白,“我瞧着少主不像是会吃这一套的,做了也是白做,不大划算。” 千人千面,要对付一个人,最重要的是看明白他最看重的东西。 完颜异这样的处境,根本不会有心思去跟人逢场作戏。 结局殊途同归的情况下,与其多番试探耗尽他本就不多的耐心,还不如开诚布公来得省力。 完颜异难得的陷入了一种思考的状态。 坦诚而言,他平素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对男女之事也空不出什么多余的心思,平日里即便免不了有些需求,也习惯自己解决。 对他而言,解决的方式大约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所以在他的生活里,也并没有担任相关角色的女人。 他虽自觉并不会因为一晚动摇什么,却也不大想将这种事牵扯到利益相关的领域。 但眼下郑婉提供的选项,又的确是有些钓住了他的性子。 完颜晟突然暴毙的场景他记得很清楚。 干脆利落,郑婉连一句话的功夫也没有给他余留,直接就没了声息。 宫医闻讯而来,几个人前前后后看了许久,说是中毒而亡,但根本无法确定是何种毒,又是以什么手段达成目的的。 宫宴上的饮食都被精细地排查过一遍,根本找不出丝毫端倪。 其实这一点完颜异也早有预备,以郑婉眼下的本事,本来也做不到这番地步。 问题的关键在于完颜晟赴宴前的那一杯酒。 凌竹已经再叁向他确认过,他亲眼瞧见郑婉同样喝过。 事实上,此情此景,他不怀疑,郑婉同完颜晟共饮一杯酒的目的,也不乏是为了挑起他的兴趣。 她是赌定了他会好奇。 完颜异思考的时间呈现出来其实并不算长,短短一瞬的衡量过后,他便直接道:“说吧。” 郑婉笑了笑,先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说来是会让人有些拿不准要如何应对的场景,太过割裂的情况与交易,在一般人眼里,多少会有些尴尬的意味,但实际上并未给人以这样的感受,或许其中一个因素来源于郑婉神色的从容。 完颜异也并非是一个举棋不定的人。 他既然已经拿定了心思,便不会再顾左右而言他。 于是他也挑了挑眉,简单的一个动作,利落地进了郑婉的寝屋,坐在了她的对面。 五少主的死因 郑婉没再绕圈子,起身坐了壶水放在炉子上,才坐回原处,悠哉悠哉道:“少主想来也清楚我都做了什么,那么眼下好奇的点,只在于五少主的死因吗?” 完颜异瞧她那副气定神闲的神情,唇角几不可察的一弯。 这可不好说。 郑婉于他,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存在。 任谁来看,南宋长成的公主,不说备受宠爱,也该是衣食无忧,何以会变成现在这副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的模样。 她眼里的野心与冷漠,每每对视,那种几乎是一般无二的相似感都让他有种莫名的想探究的欲望。 探究她的来时路,究竟与他的相似几何。 完颜异懒洋洋瞧她,“公主今晚的交易,可也包含了这些答案?” “自然是没有的,”郑婉笑眯眯地讨价还价:“若再问,少主自然得交出更多好处。” 完颜异盯着她颇有些人畜无害的脸,挑眉道:“你我结盟之时,公主尚且没有这副奸商的模样。” 大约是原本的水就足够热,那方小小的红泥壶水烧得很快,不一会儿的功夫便顶着壶盖腾腾冒起热气来。 郑婉起身前,完颜异先一步走了过去,将那壶水提起来,满上壶茶。 浩渺的雾气中,他眼底神色有些淡,一张脸在其中若隐若现,像幽山烟雨中朦胧清冷的轮廓。 郑婉翻过了个茶杯,轻轻给自己也斟上一杯茶,脸不红心不跳道:“一码归一码,你我结盟的条件,是有关南宋。我之种种,少主若想知道,总得拿东西来换,才算公平。” “不过,我这人也算童叟无欺,”郑婉微笑,“少主问得多了,杀杀价也并非不可能。” 再怎么无赖的说辞,经她波澜不惊的口吻一陈述,倒也莫名有了几分吸引人的魔力。 完颜异却不吃她这一套,转眸去瞧雪色,“先说正事。” 瞧着买卖不成,郑婉也没什么气馁的意思,只双手合住微烫的茶杯,照他的意思,慢慢道:“少主可饮过石榴酒?” 完颜异颔首,“宴会上常有。” 原本说起酒,前凉人常爱饮的,是西域运过来的葡萄酒。 烈酒醇香,有些年头的更有别样滋味。 至于南宋历来供上来的石榴酒,其实也颇得青睐。 清沁爽口,适合许多不善饮酒之人,大多配给女眷,并无什么不妥。 郑婉抬眸,又道:“那少主可知,其实南宋的石榴,分为两种。” 她清澈的嗓音在簌簌的落雪声中被染上一种别样的凉,“一种是最常见的甜石榴,还有一种,则是不怎么被人食用的酸石榴。” “甜石榴滋味不错,制成酒也好喝,于是年年上供,南宋酿造用的都是甜石榴。其实若是换成酸石榴,着意再加上足量的糖,麻烦是麻烦了些,滋味倒不会差太多,反而会因为那味被压得极淡的酸更添韵调。” “只是有一点不巧。” 完颜异回眸看她。 少女神色并无波澜,眉眼淡淡,似乎有种喜怒不辨的幽深。 郑婉的话声中沾了些若有若无的唏嘘,“那一味酸,偏偏与前凉的暖腹果食性相克,只需少许,顷刻间便可使人浑身休克,无力回天。” 她的计划,是差一步都完不成的精巧。 暖腹果是前凉人尚在关外时常常用来果腹的东西。 塞外苦寒,作物根本不得成活,也多亏有这东西,才让前凉祖辈得以在马背上打下一片片江山。 故而即便现在前凉已大举进关,山珍海味亦是唾手可得,但为着纪念从前先祖的英姿,每逢设宴,必也要在后辈桌上摆一份暖腹果,宴前共食。 这一微不足道的小习惯,落在郑婉手中,便成了她刺向眼前这个太平盛世的第一刀。 完颜异饮了口茶。 “这样的关窍,公主又是如何发现的?” 前凉与南宋远隔千里,酸石榴又与暖腹果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她如何发现的这个机密,实在叫人好奇。 郑婉垂眸一笑,“自然是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才发现的。” 她亦抬眸往向窗外,眼里的情绪有些陌生,“人在食不果腹的时候,是什么都要往嘴里塞一塞的。” 郑婉在皇宫里的地位有些尴尬。 饭送来的时间很随机,仿佛是想起来了就给她送来一口东西。更多时候,是根本都忘记有她这么个人存在的。 实在饿得心慌的时候,郑婉就在墙院里一圈圈走,也是在那时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可以让她跑出那个院子的狗洞。 她其实能隐约意识到自己的特殊性,每每跑出去,也会东躲西藏,尽量不被人发现,于是选择的范围变得很有限。 南宋的皇宫无边无际,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那么大的地方,总该是包罗万象,应有尽有,但很多时候,她甚至连一口饭也找不到。 好在她出了狗洞就是一处御花园。 南宋宫里的花远比前凉多得多,加之四时气暖,每个季节都有数不胜数的繁花。 酸石榴唯一得人青睐的一点,便是花开时要鲜艳得多,宫人便也栽种了不少在宫中。 于是结出来的石榴,便是郑婉为数不多的可以果腹的东西。 只是这东西酸性太烈,每每吃进去,都让她胃像要绞在一起般难受。 她有一日实在是受不得,大着胆子往远处走了走,刚好到了一处没人的宫里。 不知多久没住过人了,许久未有人打理,庭院中间生了一株不知是什么的树。 郑婉后来听人说,那是曾经南宋势头颇盛时,曾有过一个前凉来的妃子。 样貌出众,圣眷优容,后因离家千里,思念故土,便日日寡欢。 那时的南宋皇帝见不得美人垂泪,便差人寻了前凉生得最旺的暖腹果种子,种于宫中,想着若能借旧土之物缓些思乡之情也是好的。 只是大约水土不服,长势不好,结出来的东西也可怜巴巴,又蔫又小。 郑婉去的时候,刚值那东西结果,坠了几个在枝头,瞧着干干涩涩的,连鸟也不爱吃。 她闻了闻,觉得气味还算不错,又心道宫中的东西总不会是有毒的,便摘了几个,想着与酸石榴一起吃,也能好受些。 那一顿吃了后,她是在阎罗殿里走了一遭才回来的。 呼吸像被人掐住,眼前天旋地转的时候,她下意识反应过来是吃的东西出了问题,强撑着把刚吃的东西全数逼吐了出来。 索性她忌惮着那酸石榴吃了不好受,加之那新寻回来的果子实在长势不好,没多少能吃的,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此事除她外无人知晓,又难以查证,所以她才毫无顾忌,直接借此谋划了完颜晟的死。 “所以,”郑婉收回心神,笑了笑,“这个答案,少主还满意吗?” 耍我? 完颜异瞧着窗外,迟迟不语。 食不果腹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词,放在一个公主身上,着实有些风马牛不相及了。 郑婉见完颜异不言,索性起身,走到他身边,在他腿上坐了下来。 这份很有亲密性的动作,郑婉做来却很自然,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僵硬,以至于让人觉得,两人现下本来就是能做出这种举动的关系。 完颜异身形很舒展,肩宽腿长,两人的身姿差异其实有种严丝合缝地契合。 郑婉虽双腿离地,却能坐得很稳。 完颜异也自然抬手,轻轻搁在她腰间,将她的身子扶稳了些。 他不是什么沽名钓誉的圣人君子,也不觉此举有什么不妥之处,本就是他与郑婉定下的交易,权色相持,他自觉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又何必装出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 郑婉挑眉,“少主在好奇吗?”她凑得很近,毛茸茸的领子掠过肌肤,有种深深浅浅的痒,“我的身世。” “自是有的,”完颜异不否认自己方才的停顿,颔首,简单定性道:“不过还不及值得做交易的程度。” “无妨,”本就是郑婉意料之中的事,她也答得平和。 她目光下移,落到青年因饮过茶微微湿润的唇上,缓缓凑近。 咫尺之遥,青年修长漂亮的手忽然合拢在她脖侧,止住了她的动作。 “窗户,可要关上?” 郑婉看向身侧的窗扇。 雪一直没有停,像是给眼前的世界遮上了一层半透的帘幕。 虽是初见,她其实喜欢下雪的感觉。 “不必,”她摇首,轻轻在他唇上印了一下,笑道:“我喜欢。” 完颜异挑眉,索性由着她去了。 总归府里人不多,也都会瞧眼色。 人之常情,他不觉什么。 浅尝辄止的试探分开。 郑婉抬眸,完颜异神色如常。 她心觉方才的姿势有些难受,于是坐正了身子,一只手勾在他脖后,将青年不大客气地往下一拉,再一次迎唇上去。 她本性并非委曲求全的人,却也不是不能忍让,但不知是何缘由,每每在完颜异面前,她总下意识暴露自己最真实的面目。 来前凉前,南宋在床笫之事上着意教过她许多。 只是道理与实操,总有些错节。 她虽不是未经男女之事的人,但从前种种,大多也是顺着可汗的心思,并非她能掌控的范围。眼下完颜异的顺从,倒叫人一时拿捏不好。 几番尝试,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甚至连角度也莫名奇怪。 郑婉索性双腿分开,正坐到他身前,蹙着眉一手合住完颜异的脸,稍微调整了凑上去的角度。 刚要再亲上去,完颜异倒忽然笑了。 “怎么回事。” 他原以为郑婉该是游刃有余,不想却是眼下这种截然相反的,甚至有些笨拙的模样。 她自己大约也没有料想到这个局面,脸上更多的是一种不知应如何改正的迷茫。 郑婉捧着他的脸,抿唇,“我需要些时间尝试。” 说罢她又认真地凑近了,双唇轻轻含住他的,尝试着轻吻了起来。 少女的身体是与男子截然不同的柔软,仿佛骨骼也很细小,贴近时有一种不大好描述的清香。 完颜异手仍是扶着她的腰,眼下是隔着厚厚的氅衣,却能很鲜明地感觉到她腰身的纤细,随着她时不时调整的动作,在丝滑的衣料在掌心轻轻摩擦,像她微湿的吻,一下一下不知在挠着哪个看不见的地方,莫名让肌肤陷入一种逐渐上升的温度。 唇上的试探止步在唇关,并没有进一步的侵占,是很缓慢地舔吮。 起因是她并非刻意为之的生疏,却意外地生出了一种使人一步步入陷的引诱力。 隐约地,完颜异开始觉得这种主动权全然交付给她的局面有些让人不耐烦。 他天然地觉察到,这种指向情爱的亲吻应该更进一步,更深一步。 换气对于郑婉来说还尚未达到自如的境地,于是再度分开时,她湿润的嘴唇和微红的双腮衬得她整个人有种湿漉漉的,像露珠一样莹润的美感。 她胸膛的起伏有些不稳,指腹无意识地轻轻摩挲在完颜异的侧脸边。 她的呼吸有些重,浓密的双眸微垂,认真盯着目标,忽然下达了指令:“张开嘴。” 完颜异盯着她的眼神在这句话结束的节点几不可察地一变,染上一层更深的意味。 郑婉尚且在调整呼吸的档口,一直任由摆布的青年忽然将她拦腰往前一扯。 胸膛相撞的瞬间,他主动压住她的颈,以一种不留退路的姿势,直接拉扯着她陷入更深入的尝试。 经过方才时间漫长的拉扯,再度贴近的双唇似乎都已识得要领。 无师自通地,不再确认地,带着一种急切意味般,自舌尖到唇腔,交付又索取。 太过舒服的缠绕自神经末梢席卷至全身,此刻的掌心的收紧已并非出于一方刻意的引领。 莫名又仿佛刻于基因中的欲望勾引着人一步又一步地无限拉近距离。 呼吸声混合着变沉的喘息,回荡在耳道中,化为身体上切实的滚烫。 在身下的硬度逐渐变得无法忽视时,郑婉先一步错开了唇,脸痒痒地埋进他的脖颈间,低低笑起来,“很不舒服。” 笑声混着清浅的呼吸,扫在对触碰很敏感的脖颈。 完颜异停了一瞬,索性直接抱着她起身,往榻边走了过去。 这种称得上陌生的尝试带给他的影响远比他预想的要大。 那句口口相传的食色性也,或许并非一句信口胡言。 身体上的欲望与催促正在以一种难以遏制的速度加码,他步幅变得大了些。 将怀里的人稳稳放到榻上,完颜异没了什么犹豫,直接抬手,勾住了松松的氅衣结。 轻而易举的动作,却忽然被微凉的手包拢住,阻止了下一步的进程。 郑婉反手撑在榻上,是近乎被他压在身下的姿势。 她纤细的指节握住了完颜异的手,交错着轻轻扣住。 胸膛的起伏尚未平复,她忽然摇头:“我尚有伤。” 完颜异一顿,随即荒唐一笑。 “郑婉。” 他勾着她带结的手收紧,身体更近一步,盯着身下双颊通红的郑婉,一字一顿地开口: “耍我?” 他眼下也算是回过味来了。 方才郑婉说了那句不用关窗,也是分明没有打算要做什么。 青年的压迫力显而易见,郑婉却只是笑得无辜,“我只要少主今夜陪我,何曾说过今晚要做什么?” 她瞳仁轻轻一转,好脾气道:“不过,若是与少主期望之中不同,我也合该道一句对不住。” 说罢她也往前一凑,唇轻擦着他耳际,温和的字节一点一点,顺势而出,“其一,要说一句对不住,其二,我还想说一句,”她的唇尚有些湿,不知是否有意为之,擦过他耳廓的轻重,很像是一个浅浅的亲吻,“少主的唇很软,我很喜欢。” 身下的欲望仿佛看不清形势,仍在她的贴近中水涨船高。 完颜异眼眸垂了垂,将一瞬间猛涨的冲动遏制回可控制的范围,索性松开了手,直起身推门步入了雪夜里。 不甘心 郑婉也缓缓坐直身子,瞧着门外灯影下纷纷扬扬的雪影。 微凉的手合拢住有些发烫的脸,静静等了一会儿,才将心底莫名的游走尽数收了回来。 几近于无的,浅浅拂面而来的冷风中,她迟疑一瞬,缓缓抚上有些红肿的唇。 从前她承受的唇舌相触,是疼痛,麻涩,咸腥地充斥着血的。 若要以同样精准的词语概括今晚的接触,却是缓慢至厮磨的,让人浑身发软的柔和。 太过截然不同的感受,让她感受到一种陌生的驱动。 以至于明明知道不会是什么舒服的滋味,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却像是不长记性。 方才她其实也隐隐有种更进一步的冲动。 雪像是无边无尽。 郑婉裹紧了衣衫,索性在门边寻了个地方坐着往外瞧。 屋子的设计像是被人特意考虑过,眼下门窗都大敞着,风却只是停留在门边顺着流走,只有极少数的能窃进屋里,身旁小小的一盆炭便能将整个空间烧得很暖和。 郑婉用脚踢着一步步把那盆炭也引到了脚边,弯下身子,探手去烤火。 屋外的风听着很急,将雪花往一个方向席卷。 廊灯照亮的范围很有限,一眼望过去,视线穿过满满的白絮,是黑洞洞的夜。 总算眼前不再是日复一日枯燥的宫墙,虽场景仍是一望即明,郑婉仍是在原处边烤火边坐了许久。 暖洋洋的烘热里,她缩在厚厚的衣服堆里,鲜少地什么都没有想。 于是当青年清越的身影披风踏雪,缓缓而归时,她罕然地有些讶异。 那双与主人冷漠气质不大相符的眉眼越发清晰起来,如同墨笔画下简单却惊艳的峦影,远近都是一样的清锐。 郑婉慢慢收回手,站起身,也迎向门边,笑了起来,“还以为少主不会回来了。” 完颜异的脸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只是看向她的目光,似乎是藏了几分不大爽利的意思,“我若回了自己的寝屋,照你这副讨价还价的性子,总也要去将我磨回来。” 方才一时被点起了火,故才出去降了下来。 只是他自认还算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既然交易已定,今夜便该留在此地,没什么可辩驳的。 郑婉踮起脚尖,将他肩上的落雪轻轻拂开。 这样宣示着亲密的动作,她做得行云流水,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什么不自然。 她顺手将门合上,随口夸了他一句,“少主是明事理之人。” 完颜异叫她摆了这一道,眼下也是懒得接她这句半真半假的奉承话,直接随手将外衣解了,到榻上休息去了。 郑婉这头心情倒不算差,慢条斯理地换上了睡觉的寝衣。 将炭盆一点点地挪回床边后,她便也灭掉了多余的灯盏,上了榻。 郑婉没打什么商量便蹭进他怀里的时候,完颜异其实也并不意外,只是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我有说过可以抱你吗?” 郑婉的额抵在他胸膛正中心,自顾自地挪出了个很舒服的姿势,话里话外仍在调侃他方才一时的失守,“原来在少主眼中,今夜你我可以做男女之事,却不能有身体接触吗?” 怀里多了个人的感觉一时让人有些不习惯,但她长而顺滑的头发铺落在指间,有一种松软而柔和的触感,像是小动物身上顺滑的毛皮,并不会让人生出排斥的情绪。 原因掺杂颇多,完颜异并不能很清楚地解释其中道理,但他其实从一开始,便对郑婉有种隐约的纵容。 就好比眼下,他也并未生硬地将她推开。 两人间的距离几近于无,身上独有的浅淡的气息也无比清晰地萦绕在鼻端。 郑婉身上的味道其实有些复杂。 一点点抽丝剥茧下来,有清妍的不知名的花香味,略微苦涩的药草的味道,以及被分解的很淡,但却很鲜明地能让人感知到的血腥味。 眼前的灯光很暗,完颜异垂眸,从郑婉微松的领口隐约后面瞧见了她错杂的伤口一角。 恢复的程度还算不错,但范围的确很广。 他也曾听闻过可汗下手的狠辣。 如今得见,也称不上有多意外。 作为一个经常受伤的人,他不需要多花心思,便能通过伤口愈合的情况与时间,近乎精准地勾勒出那些伤最初显露在她身上时的状态。 并非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极限,但也绝对不是能允许人继续保持理智的程度。 完颜异静静瞧着她伤口的一角。 肩背上境况如此,腰上大约也大差不差。 照眼前的伤势来说,离好全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疼痛是人天生难以摒除的弱点。 他想起方才掐着她腰的动作,他没收什么力道,但郑婉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疼痛的异样。 完颜异清楚眼前所见,也大约不过是郑婉的一记苦肉计。 但这出苦,她是切切实实自己吃过的。 他移开视线,随口淡淡道:“奸商如你,当真可以杀价?” 郑婉从他怀里抬起头,眼底的确有意料之中的了然,“童叟无欺。” 完颜异目光平静,“明晚我会再来,答我两问。” 郑婉颔首,“成交。” 完颜异坐起身,郑婉于是也跟着倚在了床头,与他相对,平声道:“少主想问什么?” 完颜异递来的视线,总是和旁人的不大一样。 青年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里面并没有什么指向性的情绪,所以有时候很难让人准确地捕捉到他在想些什么。 郑婉大多时候对他的猜测,其实来源于对自身的判断。 出乎意料地,他并未很清晰地提问,只是道:“你的身份,果真是南宋的公主?” 郑婉垂眸莫名一笑,随即点了点头,“并未掺假。” 完颜异没多停留,又继续道:“若要逃开和亲的命运,对你来说,也并非天方夜谭,又何必非要走眼前这条路。” 以郑婉的心计,若是想逃,并非全无方法。 毕竟即便是在孤立无援的前凉,也叫她硬生生地走到了这一步。 完颜异很清楚,他与郑婉的结盟,很大程度上是源于郑婉对他的考量。 不论她心中的人选是谁,有她手上的筹码,很大程度上,她或许都能砍出一条路来。 郑婉沉默了一瞬。 她的脸大半浸在昏色的烛光中,将线条的起落映衬地很温婉,但少女抬眸间,又拥有一种与这种温和背道而驰的冷感。 像空山烟雨后挺拔的竹。 她远比她外表所呈现的要坚韧。 “少主难道不是同样吗?” 她的答案并不开门见山,“若只要简单地保住一条命,这天下都是任你而行,少主又为何偏偏在这个最坏的境遇中执迷不悟,越陷越深。” “你我都只为三个字,”郑婉笑了笑,轻轻道:“不甘心。” 人活于世,许多事情并非一见即明 不甘心被驱使着,被磋磨着,几乎是苟延残喘般活到了今天这一步,往后的人生中,也仍要被逼迫着榨干最后一份价值。 这一辈子仿佛单单是为了还债一般,她从降生开始,便只是任人摆布的存在。 她这一路走来,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与死亡只差一步之遥。 但她偏偏不认命。 她既降生于这世上,拼尽全力,挣扎着活到了今日,一条命便只攥在她自己手里,绝不随人拿捏。 她何尝不知眼下选的这条路千险万难。 但她是落定了棋子便不会回头的人。 纵是匍匐,她也要一意孤行地走下去。 完颜异敛眸,他说话向来都很直白,“但你要知道,同样的路,你走与我走,千差万别。” 他并非轻贱之意,但女子手中所能握住的,本就少之又少。 当今世道如此,非谁人一力能改。 “所以,”郑婉不否认,只是笑了笑,坦言道:“我很需要少主的垂怜。” 她并非清高之人,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才是她最看重的。 他人的纵容与轻看,是她能走到现在的,最关键的一步。 同样,她也很需要旁人的心软。 求也好,跪也罢,若能得道,她都不在乎。 她话说得没有丝毫掩饰,眼神中也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只是像极静的湖泊,不起丝毫波澜。 雪似乎不知不觉间停了,连风都静了下来。 人活于世,许多事情并非一见即明。 手握千军万马之人可能是一击即溃的废物,微于毫末之人也可能有织罗布网,搅天陷地之能。 完颜异想,他脑海中的答案其实清晰无比。 眼前的人冰冷又理智,是该掐灭在指中的一簇火。 若放任不管,由其借风生势,有朝一日,必会有燎原之祸。 但他盯着郑婉,总能在她身上看到很熟悉的,有关于自己的影子。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很像,又不那么像。 这种熟悉感,甚至于让他不必再去深究她的来路。 不过是与他大约差不了分毫,或许是更差数倍的境地。 人怎么会不清楚自己的来时路。 于是他历来的果决,在眼下便变成了不合常理的犹豫。 郑婉也聪明地将这一点举起来,十分坦然地当做了自己的挡箭牌。 她很狡猾,却又足够坦诚。 这样矛盾的终点,是该完颜异权衡的天平。 他瞧见她腰间隐约渗出血色的布料,盯着看了一会儿。 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他其实很清楚地感知到了自己自欺欺人的开端。 他发觉自己自顾自地想,或许做这个决定的节点,不必是现在。 对于这种称得上是致命的摇摆情绪,他很清楚它所带来的危险性。 但眼前是少女清澈的脸,他目光长久地没有移开。 一眼看过去只有死局的路,瞧她横冲直撞地一意孤行,一步步走得如此干脆,带给完颜异的感觉很难以描述。 仿佛穿林戴雨中暗夜独行,忽然遇见了很清晰的同类。 虽不知是敌是友,但怎会没有想靠近的冲动。 思考了半晌,完颜异平静地选择了叫停脑海中在急切唤醒理智的警钟。 他虽清楚权衡利弊的好处,但也不会只做理智的傀儡。 是非对错,若他自己心有定论,又何惧取舍。 像在一片表面宁静的流沙中越陷越深。 但至少他清楚,每一步都是他自己走的。 此刻是助纣为虐也好,引火烧身也罢,他接受。 话说得不算清楚,但已没了继续下去的必要。 重新躺下后,郑婉还是很自然地往完颜异怀里窝。 大约是懒得再计较什么,完颜异也未将她扯开。 郑婉下意识将头往他胸前埋。 她本就不拘于做这样的亲密之举,每每做来皆是得心应手,没什么好不自在的。 但她其实很喜欢完颜异身上的味道,仿佛闻着就很舒服。 她说不清是什么缘故,仔细分辨,也并不是什么很温和的气息,但也许人总会有些自己也难以解释的癖好。 而此刻的完颜异刚巧歪打正着。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怀里的呼吸声逐渐平稳到几不可察。 雪停风止,根本听不到远处皇宫中的嘈杂,今夜是出奇安宁的一夜。 完颜异垂眸,也索性清空了思绪。 ··· 郑婉再醒来时,日影已虚虚透过窗纸,铺满在侧榻边。 她转眸看了一眼身侧空荡荡的床铺,缓缓起身,抬指揉了揉眉心。 昨夜隐约做了场梦,现下刚醒不久,梦的内容却已模糊起来,凝神去想,也只能抓到一片虚无。 她是个不常做梦的人,偶尔有这么一次,也算新鲜。 稍微在榻上醒了会儿神,郑婉便披了件衣服起身了。 今日的温度比昨日要低了很多,床侧还是不多不少的炭,刚下地倒觉出一股凉意来。 郑婉又将衣服仔细紧了紧,推门要去找人,便见丛雨一脸纠结地在廊角走来走去,一会儿像是要往这边走,一会儿又有些迟疑一般。 郑婉瞧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往出走了一段,唤住了府里的一个小厮,仔细交代了一番自己需要的东西。 原还想着好些东西译成胡语或许不大好解释,郑婉出门前还兀自在心里顺了一遍,没成想那小厮看出了她的不习惯,直接用汉话回了,倒也省事。 瞧着也不像是有汉人血统的人,一口话说出来倒着实流利。 郑婉听着,便想还是自己用的功夫不够。 眼下听人说话虽是没了什么桎梏,要有样学样地说出来,还是不熟练的。 她有些稀奇地往回走,正好瞧见丛雨还自顾自在角落里七上八下,便索性坐在了廊边晒太阳。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下了雪的缘故,天气虽明显冷了不少,太阳却是势头很足。 金灿灿地,照得人身上着实暖和了不少。 大约郑婉醒之前丛雨便已踌躇了不短的时间,待到郑婉坐下后,倒没再等多长时间,丛雨便好似终于敲定了心思,神色坚定地走了过来。 郑婉坐在原处没动弹,听到脚步声便转过头去,静静等着她先开口。 换作女子,她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丛雨真站到了她跟前儿后,也没再扭捏,直声道:“公主...曾言对不住,那么眼下可对我还有..愧疚?” “嗯..”郑婉思考了一瞬,点头,“我虽自知并无补偿之法,但的确是有的。” “既然如此,”丛雨顿了顿,后又往前一步,“那就请公主,无论日后要去哪里,做些什么。” “带上我。” 郑婉倒一愣,片刻才笑了,“带上你?你可知你方才所指,究竟是什么。” 丛雨这时倒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莫名有一股豁达的气质,“反正最差不过死路一条,与昨晚又有什么两样。况且,”丛雨定定看向她,“我想,我知道公主心之所向。” 坦白来说,她自觉这些日子兢兢业业,偏偏反手被人当做砧板上的鱼肉,对郑婉心中无怨也是假话。 但她同时又莫名钦佩郑婉。 加上昨夜叁少主口中所述,她多少也能勾勒出郑婉眼下所图为何。 身为女子,跳出命运囹圄已是难于登天,更遑论以卵击石,要去满是男人的棋局里拼上一拼。 听起来天方夜谭的话,她偏偏不怀疑郑婉的野心。 她其实羡慕郑婉能这样清楚地明确自己的目标,并为之步步图谋。 仔细想想,历朝历代那些被称为枭雄的男子,又有几人当真良善。 无论如何阴险狡诈,还不是有一群信徒追随护命。 此情此景下换作女子,她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况且,一个人并非非黑即白。 丛雨也并非看不出郑婉另一半称得上善良的底色。 她对微末之人的那份或许能称得上感同身受的感情,不是假的。 痴心妄想也好,浑浑噩噩也罢,不论怎样定义她眼下的这个决定,丛雨其实很想跟着去看,郑婉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阳光坦荡,丛雨的神情近似执拗,郑婉瞧着看了半晌,低眸笑了笑,“也好。” 总归比被关在这个院子里了此一生来得好。 ··· 完颜异府里人办事的效率比郑婉预想地还要快不少。 原想着这阵子是哪也去不了的,昨夜又没带什么东西出来,郑婉便同他们讲了一嘴,闲暇时去周遭搜集些草药,她也好用这时间做些备用的药膏药丸,以备不时之需。没什么种类要求,只要药店里有的,一应抓些来。 没想到不过小半日的功夫,东西便被尽数送了回来。 郑婉将东西都拿到一块,仔细摆开分类,细细一查,才发现这里的东西比南宋也少不了太多。便是有少的,也有旁的相近的药来贴补,药性略减,却差不得多少。 丛霜见郑婉似是有些意外,便先一步解释道:“公主有所不知,南宋本就是北边山多,出的草药也多些。近年我们疆土略有拓达,其中就包括了不少产这些草药的山林。平素这些商贩到哪里都是要赚钱的,现下再卖往南宋也难,店铺也就逐渐往北来,一路开了许多地方,找这些东西并不算难。若除了眼前这些,再有什么旁的需要,嘱咐人往南边的城里仔细去搜罗几番,怕也能找来的。” 郑婉默默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头。 原以为这是最不好调度的,总得多周转一番,眼下倒是她多思了。 她略微瞧了一通过去,在一处前定了身子,目光更加专注了些。 待到确定了,她捻起一味草药,在指尖略一转,随即低低道:“这几味药的质量极为上乘,倒不似旁的,我倒未曾想到前凉还能有这样的品类。” 比起从前在南宋宫中时见过的,虽说仍是不能同一而谈,却也是民间难得见到的佳品了。 丛雨跟在她身后,也好奇地瞧了瞧那几味药的包裹,随即喃喃道:“原以为公主看那些医书不过一时兴起,倒是当真有造诣的。” 郑婉转头看她,“你也识得?” 丛雨又确认了一下包裹上的字,道:“这应当是在京中的百草堂里买来的,至于那百草堂的店主,公主应当也有印象。就是公主在冬猎场不慎受伤后,日日来给公主把脉诊治的那位周宫医。” 这位周宫医,即便丛雨在宫里身份低微,也是有所耳闻的。 据传他资历深厚,又有慈医心肠,平日里不去宫中当值,便会去百草堂坐诊,诊治的价格也比旁的店家要便宜不少,想来对店里卖的东西品类大约也很上心。 郑婉思索着点点头,淡淡一笑,“倒是个极好的人。” 看着眼前堆成一座小山的草药,郑婉难得的抱臂思索了一会儿。 本想着物资匮乏,她便属意那侍从东西往多了买,日后掺着试试药性也好日后顺手,不想手头的东西能这样充足。 眼下倒是太多了。 总是浪费了可惜,也算给她找点事做。 思及至此,她转头瞧了身边的丛雨一眼,若有所思道:“总归这阵子也是闲着,你可想学些东西?” 丛雨隐约猜到了她话中的意思,“公主是说..” 郑婉简单道:“不妨从这些开始试试。” 丛雨答应地很爽快,心里不免有些雀跃。 能学些东西总是好的,天长日久的,即便往后不能帮上郑婉的忙,也算是有了个傍身之计。 她一时应得简单,未曾想一件事说起来同做起来,根本就是天差地别。 原以为不过是闲暇时拿来打发光景的东西,不想郑婉在这些东西上,却是与平日里称得上随和的性子不同,反倒是极为严格的。 每一味草药该有的克重,多一分少一豪都出不得差错。研磨时也得仔细,施力太轻,则东西不能成末,施力太重,则坏了筋理,于药效有碍。 那石臼也是,不知郑婉是托小厮从哪里找来这样实称的东西,光是拿起来就费不少力气。 除此之外,石臼四周也不可有半点溅出的碎料,若有不对,必得从头再来。 原本丛雨已被这些备料的活计折磨得满心疲惫,谁知一路看下来,最折磨人的功夫却仍不在这些东西上,而是火候。 是更费神也更为严苛的一环。 她守在一旁瞧着郑婉拿了一方紫砂壶出来,先是取了井水,将水烧沸了几遍,再将水倒净,重新入凉水,如此来回几遍,后又添了些草药的边角料,再开始重复刚刚的步骤。 直到丛雨都记不清是第几回,才见郑婉真正开始入了草药。 炉中的火柴不可多不可少,只能垒成特定的高度,若有下降,必得随时往里添柴。 熬制时,人也要在一旁坐着,拿一把扇子,将火控制在一定的火候中。 无风还好,有风便更得小心,简直连一瞬的歇神都不能有。 到此为止,丛雨还在强打着精神盯梢,偏偏又听郑婉悠悠讲,每种不同药效的东西所需的火候与炼药手法也不同。 今日尝试的,也只是千取其一罢了。 不大夸张的讲,那一瞬间,丛雨瞧着那簇半死不活的火苗,有个冲动是想将自己也捣一捣扔进去炼了。 故意和抱歉并不冲突 这一天折腾下来,饶是铁打的人,也被折磨得路都走不稳了。 眼瞧着丛雨魂都不知飘到哪去了,郑婉索性也先停了手边的活,叫她先回去休息,自己慢慢整理。 原本是说什么都无碍的性子,这一日下来倒好似换了个人一般,听到郑婉说让回去,简直是一刻都没停,立马就拖着自己那条蹲麻了的腿跑了。 郑婉瞧着她那副样子,禁不住低低笑了一声,自顾自收拾起这一地狼藉。 府里的侍从瞧见,倒是想过来接管,只是郑婉自有一套整理的章法,旁人也不好插手,只能在旁边干站着,时不时搭把手。 眼下炼药也没有旁的去处,只能将就着在闲庭里摆了个摊。 昨夜的雪还未化全,虽说手边烘着炭盆,这一日下来也难免冻得手脚发麻,郑婉的动作便迟缓了些。 收拾到一半,天也擦边黑了,才瞧见完颜异回府。 仆役刚在廊角点上灯,映着晚间不大分明的天色,灯影在晚风间摇摇坠坠,洒了一地的清辉。 清阔挺拔的身影自碎金般的光影上踏过,细碎柔和的光斑轻轻打在身上,他眉目这时候总有种很有欺骗性的清隽。 郑婉抬眸朝他瞧过去,自然地搭话,“少主回来了。” 完颜异看她。 或许是她话迎得自在。 异样之处,倒在于并不异样。 完颜异走过去,瞧她里叁层外叁层包得严严实实,怕是一个不小心便能被身上这堆衣服给坠倒了,“穿这样厚。” 原是只有一件,到了正午,许是地气仍是凉的,郑婉反倒是越发觉得冷了,便回屋又给自己加了一件,眼下也并没有暖和多少。 郑婉点头,“今日比昨日好像还冷些。” 说着话,手头上的东西也总算是在一旁人的搭手下收拾完了。 郑婉便走了几步到完颜异身边,伸手去牵他的手。 她也不说什么,只是把自己的手塞到他手心里暖。 简直冷得像块冰。 完颜异瞧她。 还不待他说什么,便见郑婉小小的一张脸缩在几层毛绒绒的帽檐里,一本正经地示意他去看一眼天色,“少主瞧,已是晚上了。” 完颜异算是个讲理的人,也就把她的手合握在手心,“回房吧。” 郑婉被他拉着,或许身上的衣服太累赘了,他步子又大,走起路来便不可避免地有些喘。 呼哧呼哧的,有种与她平日里模样很相悖的笨拙。 于是完颜异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她的年纪。 十七,比他小了有五岁。 其实是很轻的年纪。 一路到了房里,完颜异便松开郑婉的手,“那边有炭盆。” 郑婉却反手又牵住了他。 她的手暖了些,但还是很凉。 掌心摊开,与他的掌心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这个动作突破了亲密的界限,却又并不很过度,于是变得很难界定。 郑婉好似并非故意使然,而是又很轻地压了一下。 她眉心微微蹙了一瞬,抬头道:“少主原来的掌心并没有这样热,体温高了不少,看来这次伤得不轻。” 她素来对血腥味很敏感,即便完颜异已经提前处理过伤口,几乎方才他靠近的一瞬间,她仍能感觉到异常。 完颜异愣了半瞬,随即神色如常道:“还好。” 郑婉轻轻松开他的手,慢慢开始解外衣,话没有说得太明白,“大约与昨晚的事也有关。” “找不到线索,”完颜异把氅衣随手一搭,坐了下来,“他心里自然压不下这口气。” 昨夜完颜晟死得蹊跷,层层排查下来,可汗把目光放到郑婉的身上只是时间问题。 但大约是出于时间紧急,加之他的死因的确刁钻,还理不出一个大体思路,这才搁置了一段时间。 完颜异也就是要趁着这个时机,无论以何种手段,尽快将郑婉这个变数抹平。 于是等到可汗回过味来时,本来唾手可及的线索已全化成了灰,一切根本找不出任何能用常理解释的说法,自然难免烦躁不堪。 作为这个烦躁抒发的媒介本身,完颜异倒是已经很习惯了。 意料之中的事。 郑婉将炭盆挪近了些,坐到他对面,探手去烤火,“今日见了,可大约知道可汗眼下的考量吗?” 完颜异轻笑了一声,“我瞧他自己都不大清醒了,自然是要怀疑你,只是又不知从何处开始盘查。他乱得很。” 完颜异向来都将后手准备得很周全,大殿燃尽后的尸首也全数尽在,无论用不用得上,他总是会准备的。 这些线索,怎么也够他们绞尽脑汁一阵子了。 这步棋其实并不算缜密,甚至可以说是很混乱。 但混乱的局面,本就是他们二人乐见其成。 根本原因在于,不会有人想到他与郑婉这两个看似两个平行线上的人会忽然莫名其妙搭上线。 而这个契机,还要多亏了可汗的一时意气用事。 手指逐渐回暖,郑婉兀自捏了捏手指,确认活动无碍后,起身走到完颜异身边,“脱了我瞧瞧。” 完颜异挑眉。 不是一回了,郑婉这发号施令的语气,还真是无比自然。 郑婉微微一笑,不客气道:“少主今晚本就是卖给了我的。” 她这话说得意味深长,青年唇角轻挑,懒懒一笑,倒没回嘴。 郑婉自觉光明正大,便很坦然地直接上了手开始给他解腰带。 前凉与南宋的服饰不大一样,腰带加固的方式也不同,郑婉动作不免有些慢。 弯腰的姿势不大好受,她也不委屈自己,索性坐在了完颜异腿上,认真低眸去解他的衣服。 郑婉今日挽发并不仔细,发髻有些松,柔顺的长发丝丝缕缕地脱离了发簪的禁锢,细碎地落在脸侧,将光影半挡半掩出一种安静的姿态。 少女垂下的发丝长短不一,几缕发梢格外长,尾端轻轻地扫在完颜异的指节。 柔和的,不明的。 给这个动作更添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完颜异顿了片刻,凉凉道:“我还是个正常男人。” 不论受伤与否,他主要部位的功能还是正常的。 郑婉慢条斯理地拉开了他腰间一个结,指尖轻轻绻着尾端,细碎的衣穗在她指尖来回翘了几下。她闻言起了身,垂下的眉眼笑得有些清媚的意味,“感觉到了,抱歉。” 完颜异上下打量她,“不是故意?” 郑婉气定神闲,将他外裳连同中衣一起轻轻贴合着衬缝揭了下来,“故意和抱歉并不冲突。” “先生。” 褪下去的中衣上已沁出了乱杂的血色。 把缠在伤口上的纱布解开后,郑婉才见到了他这伤的全貌。 即便是有些准备,伤口上的皮肉绽态也到底让她皱了皱眉。 看这模样,不只是单纯的鞭伤,行刑的鞭上还布有不少倒刺,才这般不成样子。 男子总是不大在乎这些,完颜异大约也懒得多花心思,药膏只是随意取了有疗效的,粗略上了一层,只聊胜于无罢了。 郑婉垂眸,也不知是否该说一句巧。 今日制的那些药,倒莫名其妙地,立时就能派上用场了。 完颜异脸色瞧不出端倪,但伤口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关紧要。 距离受罚应当有段时间了,但愈合的情况只是寥寥,将本该紧实的肌理拉扯得不成样子,可见行刑的人并不在乎他的身份。 郑婉盯着看了一会儿,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收回视线,随手将药膏拿了过来,以指腹慢慢一寸寸往伤口上敷。 不同于主人平日里展现出来的不容忽视的锐度,上药的力度是几乎让人觉察不到的轻柔。 药膏有种细微却入里的香气,如同细雨入涸,以一种很柔和的速度将伤口上传来的烫度安抚下来。 凌竹所述的奇特药膏,的确并非一时夸言。 身后的郑婉难得地一言不发。 完颜异见她良久也没个动静,心下倒觉得有些莫名。 虽说相识的时间并不久,此前也并未有过任何的交集,其实两人相处的关系总有种微妙的,算得上势均力敌的尖锐。 郑婉并没有任何俯首称臣的顺从。 完颜异对此倒并无喜恶,毕竟郑婉在他这里,有足以这样的底气。 于是眼下大约习惯使然,他竟会略微觉得有些不习惯。 他瞥了一眼灯烛下的剪影,不冷不热道:“公主原是同个土匪没什么两样的人,眼下怎么倒肯吃亏了。” 他原以为上个药的功夫,郑婉怎么也要同他讨价还价,多加个几日。 郑婉抬眸,悠悠道:“我以为我与少主已对这次交易心知肚明了,怎么倒有人想白占便宜吗?” 完颜异对她这幅样子本也不意外,“做交易讲究你情我愿,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 “怎么”,郑婉结束了上药,随手将衣服给完颜异披了回去,拍了拍手,坐回完颜异的腿上,“少主这样讨厌我?” 她动作太过流畅自如,仿佛那里天然就是她的位置。 完颜异瞧她,不冷不热道:“伤既然还没好,眼下也不过无用功,你又何必强求。” 郑婉仿佛听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话,忽然笑了。 她挽着完颜异的脖颈,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玩起他的发尖,调侃道:“少主很期待吗?” 完颜异倒也不推叁阻四,直白道:“男女之事,我无隐疾,本就是常事。” “眼下公主该担心的,”他漫不经心垂眸,颇为好心地提醒,“是一点点在此增砖加瓦后,我不愿意再陪你玩这场欲擒故纵的把戏,转去找别人。” 他不是看不出来郑婉的路数。 以退为进,一时得不到的才最新鲜。 虽是老生常谈的东西,但的确是对男人很合适的手段。 郑婉直勾勾地盯着他挺俊中透着冷感的侧脸,片刻,不紧不慢地凑上去,轻轻的吻在他脸侧,“再等等我,少主,”气息贴得很近,言语似乎蒙着一种蛊惑但温顺的意味,随着缓慢地一点点挪近唇角的吻,逐渐染上一层湿漉漉的雾气。 一步接一步的试探,在唇角处戛然而止。 郑婉拉开了几分距离,轻轻拉长着调子:“求——你——了” 完颜异转眸。 她生了张美丽清雅的脸,其实大多数时候,本身并没有太过柔弱的表情,但此刻在烛光的贴合下,线条的柔和被映衬得很明显,有种雨下瞧花的清婉。 说是勾引,其实从来也没有什么含蓄的拉扯,反倒是如刀剑出锋一般利落。 完颜异静静盯着看了一会儿,抬手合拢在她颈侧,掌心贴合,将她的脸抬了个合适的角度,便不带犹豫地吻了回去。 这场亲吻明显比昨夜要熟稔得多,对于角度和姿势的拿捏也更加娴熟。 或许是男子的天性使然,完颜异的进步反而要比郑婉显着得多。 逐渐加深的索求,循序渐进的纠缠,勾起腰间莫名产生的酥麻感,甚至让郑婉有些使不上力。 说不上来难受还是舒服的感觉充盈在体内,她很不适应,下意识捏着他的领口低头一躲。 充沛的空气灌进身体,郑婉小幅度地喘起来。 完颜异并未退离,只是喉结几不可察地一滚,抬手扶稳了郑婉不受控制软下来的腰,以一种将她圈在椅背边的姿势,静静垂眸瞧着她因呼吸不畅升起一层粉色的侧脸,等着她胸前的起伏平复下来。 咫尺间的小小空间里,气氛有种很特殊的安静。 郑婉自知方才种种,引导位置上的人早已不是自己。 这人进步神速,若说她的心情,丢脸倒是算不上,只是终究有些五味杂陈。 或许她是缺了些天赋。 思及至此,她默默笑了笑,索性抬眸,眼神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在完颜异线条很明晰的唇上勾勒了一遍,才懒洋洋去瞧他的眼睛,促狭道:“少主进步不小。” 郑婉说这话的口吻说来有些微妙,仿佛是自上而下,出于教导者对学徒的一句认可。 完颜异却只是弧度极低的挑了挑眉,仿佛很好脾气地应了下来,“多谢。” 他应得这样平和,倒叫郑婉自觉有些没趣。 她手指微松,缓缓松开了完颜异的衣襟,刚要起身去喝杯茶,忽然腰间的力道不打商量地增大了些,将她拦了回来。 “先生。” 这人倒是上道,随口便将对她的称呼一改。 不知是不是咬字特殊的原因,明明很正直的两个字,他叫来却有种意味深长的慵懒,像是尾调在很轻的盘旋。 郑婉听着两个字悠长地落定在耳侧,莫名抿了抿唇。 见郑婉盯着自己,完颜异垂眸瞧了眼她越发莹润的唇,轻轻一扯唇,凑近道:“学生可否再试一次。” 听起来很奇怪? 这样的要求,郑婉自然是乐见其成。 只是眼前青年一张脸如垂柳映湖,灯影下又是清和的模样,莫名,给人以一种不算踏实的蛊惑性。 他这话说来是问询,其实并不等郑婉回应,便自顾自地低眸,又冷不丁吻了下来。 他的力道增长地有种恰如其分的微妙,似乎如暴雨倾幕,让人难以逃开,真正落到身上,却又并非是那样强硬的侵袭,仿佛他的逼进,只是为了将承受方也一并带入这场潮湿里。 郑婉有些被动地跟着他的节奏回应了一会儿,直到腰上实在没了力气,身上那股子异样的冲动让人难以忽视,她才退后着要避开。 这个档口,唇上却猝不及防地被咬了一口。 说实不实,在疼痛的范畴上很模糊,但存在感却很鲜明。 郑婉还有些莫名时,这人却仿佛确认一般,咬完了,又以舌尖舔了舔他留下的印记,才算满意地退了开。 唇上的麻涩逐渐涨起来。 郑婉抬眸,完颜异盯着她肿了几分的唇瓣,淡淡一笑,“里程碑,先生且记下。” 他这种时候莫名有种带着少年意气的恶劣。 郑婉瞧他,倒也不意外。 方才过了那份嘴瘾,眼下就被他在嘴上还了回来。 他们二人间本也就是这种分毫不让的相处。 完颜异见郑婉挪开视线不言,挑了挑眉,“疼了?” 郑婉回他以一笑,呛了句,“倒是比不上少主眼下难受的。” 早在解衣裳时开始,完颜异便远没有他表面上看起来的这样轻松了。 两人眼下你一言我一句,再加上这样自然地离得很近的姿势,倒像是对寻常夫妻在拌嘴。 完颜异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她落在他指间的发尾,眼下瞧她颇有些挑衅的神色,也不生气,只淡淡道:“方才说的抱歉也是假话?” 郑婉自知完颜异瞧她跟瞧明镜没什么两样,眼下说这话也只是为了挖苦回击,自然也没什么不安,只缓缓凑过去,在他脸边轻轻亲了一下,笑眯眯道:“少主早去早回。” 完颜异听了这话,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便直接起身把她往床上一扔,连件外氅也没披便推门走了。 郑婉等着他回来,左右是无事,便起身拿了本医书,又换了里衣,才坐回床上,盖着被子慢慢开始往下看。 她向来这种时候是很专注的,便也觉察不出时间的长短,直到书页上的影子一晃,她才下意识抬眸,瞧见是完颜异换了身衣服回来了。 大约是不大好解决,青年回来后面色总有一层似有似无的不虞,见她抬眸,也没搭理她,直接也脱了外衣上了榻。 郑婉把书一放,不见外地拉过他的手腕搭了搭,随口问道:“方才净身的时候可避开伤口了?” 完颜异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我非三岁小儿,这些还是知道的。” “热倒是褪下去些了,”郑婉仔细探了探他的脉,嘱咐了句,“不过为伤口起见,这阵子练剑还是先暂缓几日,我每日晚间熬些药,喝了能好得快些。” 完颜异听她叮嘱得仔细,也就随口应了下来,目光落到她手边的书上,“在瞧什么?” 郑婉拿起书,递到他面前,“从南宋带了些医书,闲暇时看着玩的。” 完颜异低头瞧了一眼,没接过来,兴致缺缺道:“我不通汉文。” 郑婉点了点头,随手将书折了个页合上,“这类书不通医理的人看了本也是乏味。” 完颜异将床侧的灯熄到只剩一盏,闻言顿了顿,道:“你既说从前食不果腹,何以有契机学这些东西。” “厚脸皮求来的,”郑婉垂眸笑了笑,“十岁那年,我在一位德高望重的宫医那住了段时间,卧床时常看他钻研这些东西,心觉有意思,便求着师父也教一教我。” 她在宫中的地位模糊不清,其实大多时候,若是不见到她这个人,寻常是没有人会将她放在心上的。 吃穿短缺是这个道理,她这个人在哪里,做了什么,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那位宫医年岁虽算不得长,但在医术上颇有造诣,是南宋帝很依赖的一位,话语权也非常人可比。加之他寻常做起事来也不是循规蹈矩之人,并不觉得她与旁人有何不同,瞧她像是资质不错,便也就算是收了她在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教着。 说是教导,像她师父那种太聪明的人,很多东西都以没有解释的必要为由简单略过,其实更多的还是要靠自己下功夫习学。 现下想来,那段日子虽日夜不常得眠,却的确是让她很充实舒服的。 说话间,郑婉又很自然地挤进了完颜异的怀里,下意识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 完颜异察觉到她的动作,低眸,“血腥味太重了?” 郑婉摇头,“我在闻少主自身的味道。” 很冷,很淡,却不会被人忽视的一种味道。 尤其眼下混杂了血腥味,莫名更让她有些说不上来的想要贴近的感觉。 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着,她简直是像上瘾了一样,想离他更近一些。 说完了这句话,郑婉自觉有些不对劲。 方才下意识的脱口出言,再仔细想想,倒衬得她像个变态。 她不由得退后了几分,抬头去看完颜异,确认道:“听起来很奇怪?” 完颜异这人也没绕弯子,很自然地回答:“是。” 郑婉斟酌了一番,一时也没了什么找补的理由,索性摇头放弃,“罢了,这话总归也是说出口了。” 倒不是为了遮掩什么,只是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行径有些莫名其妙。 完颜异借光瞧了一眼她微蹙的眉,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若坦白而言,他倒也不觉得方才郑婉的话有何不妥,只是在那个档口的确有些奇怪。 仿佛贴近他是郑婉自己也无意识的行为。 虽不知为何,但这种不知被什么牵动的靠近,带给他的感觉其实还不错。 他于是抬手放在郑婉腰间,将她又拉回咫尺之遥,随口道:“睡吧。” 夜卷如无边幕布平铺开来,灯火似乎都被笼上了一层寂静的雾。 万籁俱静,宫墙内的一处殿宇的气氛却与外界截然相左。 貌似平静的表象下,殿内服侍的人心早已被绷成了一根不能再紧的弦,唯恐自己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可汗已在这张案桌前坐了一日一夜,逐渐显出一团青黑的眼底让他本就凛冽的阴鸷感更深一层,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近来事态频发,莫名其妙就没了两个人,甚至是一点蛛丝马迹都盘查不出。 最重要的是,这二人都非寻常之辈。 一个是即将分藩的少主,另一位则是自送来便颇受青睐的公主,偏偏还都接连死在了同一日。 此事的吊诡疑云,简直如同雾中行舟,让人完全拿捏不清方向。 宫内这一日间早已排查了好几轮,唯一有用的线索,便是有人瞧见事发当日,似乎这位五少主还在那位南宋公主的宫殿周围徘徊。 但人证物证俱无,只这样一个捕风捉影之言,根本就是聊胜于无。 眼见着可汗是一肚子的火没处发,今日已经随便寻了个由头将那个平日里就不受待见的三少主罚了一番,后又拖了两个毛手毛脚的宫女去杖杀,可他这怒气仍是没有半点消散的意思。 眼下这个档口,简直是人人自危。 好闻吗? 瞧着香炉里的烟已有些变了色,守在一旁的宫女踌躇了一瞬,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添香。 刚将香料拨了些到香炉里,便听身后一道阴沉的声音响起,“这香太烈了,换个清淡些的来。” 宫女手不受控制地一抖,好容易稳住了心神,低低回了一句,“诺。” 可汗见她垂首匆匆下去,有些不耐烦地挪开眼神。 一天一夜了,眼下他简直是没有半点思绪。 完颜晟刚暴毙的那一晚,他也曾转念想过是不是郑婉做的手脚,只是事发突然,想着理理思绪再去盘问也好,不想就是这心绪来回的功夫,郑婉竟也葬身火海。 若说这两人的死没有关联,那是傻子也不肯信。 但问题在于,所有的蛛丝马迹都像被人事先细心清理过一番般,只剩一些错综复杂的线索,再往上去探,也根本找不出半分苗头。 眼下他需要确认的是,此事究竟与南宋关系几何。 若是当真是南宋下的手,那究竟又为何只是将心思打在了完颜晟身上。 脑海中思绪如同一团乱麻,根本找不出任何有用的节点。 伴随着宫女小心翼翼回来添香的身影,香腻的味道缠绕在鼻端,越发让人烦躁。 可汗索性踹翻了面前的桌子,“说了换个清淡些的香,一个两个,都是做什么吃的?” 门口的侍卫心领神会地将不断磕头求饶的宫女捂了嘴拎下去,只剩战战兢兢还站在一旁的几人人人自危。 可汗的目光扫视一圈,越发没了耐心,要开口前,一个侍女大着胆子跪下,颤声询问道:“南宋那位公主从前常点的香很是清淡,可汗可是要点上那个?” 他的目光一顿,落定在跪着的宫女身上,语气阴郁道:“拿过来点上。” 服侍的宫女得了令后的手脚很快,不一会儿便将香送来点上了。 香气逐渐升腾,弥漫。 鼻端的温雾清淡且幽微,如同一只柔柔的手抚在人眉间,将烦躁与苦闷都在淡淡的雾气中消解了下去。 若要描述这香带给人的感觉,其实与郑婉的形象很贴合。 浅溪汇湖,不经意间有柔和的潺潺之音,又带着若有若无的凉意。 郑婉很喜欢这味香。 几乎每次去她的宫殿,里头都温着这股味道。 他从来没有什么鲜明的喜恶,好闻倒是好闻,只是并不会给人什么太过深刻的印象。 直到又是一日红绡帐暖后,他留在她殿里歇神,那香大约之前添得不多,事后已是没了太足的味道。 郑婉在他直勾勾的眼神中自然起身,捞过一件外衣,半披在痕迹鲜明的肩头。 她生了一副勾人的身躯,举手投足,胴体若隐若现时,是最有风情的时刻。 她微低着身子,姣好的胸乳弧度漂亮如同雪峰,简单添了些香点上。 回到他身侧时,少女自然地坐回他身上,发梢手腕,皆是那股清谧的香气。 郑婉低眸,轻轻凑近他,用胡语问了一句,“好闻吗?” 她说起胡语来总是有些磕磕绊绊。 但那句话,她说得简直行云流水,仿佛化成一只柔柔的手,轻轻在他心尖上揉了一下。 郑婉和从前的那些女人不同。 她一点都不怕他。 即便那日的她已伤痕累累,却仍旧没有任何颤抖的不安,只是含笑着瞧他重新被燃点起欲望,顺从地展身一躺,任他予取予求。 晚间越发冷得鲜明。 香气清幽,萦绕鼻端,可汗微微皱眉,沉声道:“多添些。” 轻轻袅袅的香雾攀升消散。 男人转头望向窗边,视线落定在远处已不成样子的宫殿。 若说还有一点。 便是那么一个不可多得的玩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吞并在了火里。 而他甚至不知道她究竟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 第二日郑婉再醒来时,完颜异已经出门了。 他平日里事务繁杂,要照顾的兵务不少,出了门便是大半日不回来。 郑婉白日里总归无事,那些药材也还剩大半,便继续在闲庭摆了个摊子,一边制药一边教丛雨药理知识。 讲起这些东西来时间过得很快,没多少功夫便到了傍晚。 除开天气实在是冷了些,加上丛雨的表情有些面如死灰,郑婉本身倒觉得很自在。 远远地瞧见完颜异自长廊一角走过来,郑婉便索性叫停了今日的活,让丛雨先回去休息,自己慢慢收拾。 这一日下来,不说头昏眼花,通身的骨头也是酸乏得很,丛雨耐着性子又确认了一遍郑婉的确不需要人帮忙,才松了口气,扶着腰回了房。 郑婉轻轻搓了搓没了什么温度的手指,合在脸边哈了哈气,见完颜异走近了,便先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走了过去。 这回不用她主动说什么,完颜异走过来后自己便很自然地接过了她伸过去的手。 触及到手上传来的温度,他瞧了瞧闲庭里的一堆东西,随口道:“以后这些东西在房间里弄。” 完颜异的手是和郑婉截然不同的温暖,这种温度的差异不由得让她有点贪享,于是又往前走了走,抬起他的手往微凉的脸边也贴了贴。 听到完颜异的提议,她想了想道:“在住的屋子里弄这些,味道免不了有些重,晚上也不好通风。” 内院东西厢房统共是四间房间。 东边是完颜异的内室和处理军务的书房,西边是郑婉和丛雨住着。 至于外院,人多眼杂,总归也是不好行事。 眼下闲庭里虽冷了些,一时倒是没什么旁的法子。 “就用你自己那件屋子,”完颜异垂眸瞧她一眼,语气似乎有些微妙的,意料之中的了然,“总归日后你也要想方设法得寸进尺,还不如眼下省些嘴皮子功夫,早点搬来了事。” 他说得直白,郑婉却不觉有什么,只微微一笑,撇清关系道:“我便是当真有什么心思,也还尚未提过什么,眼下是少主自己邀约,同我可是毫无干系。” “虽说黑白一张嘴,”完颜异随口拆台,“但事实如何,公主自己心里想来很清楚。” 郑婉暖足了手,又遂了心,心情便很不错,于是没回嘴,步子很轻快地回了小摊前收拾。 完颜异左右是无事,索性也上去帮着她一起。 她倒很不客气,左差右使,将他使唤得心安理得。 待将东西都规整好后,郑婉便拎起方才一直坐在火上的小药壶,随口道:“走吧,回房将这药喝了。” 完颜异看她又是穿得笨重,便将东西接了过来,任郑婉牵着自己另一只手往回走。 徘徊点 进了完颜异的寝屋,郑婉先略微打量了一圈。 瞧来同她的那间房其实一般无二,只是装饰还更简单些。 从布局到装潢,都是一种无欲无求般的简洁。 不同于西厢房的是,他的寝屋单单又开了个角门,同另一间书房是通着的,大概方便他平日里进出。 见郑婉颇有些好奇地打量,脚步却不带什么迟疑,如同是幼兽巡视自己管辖的领地,不客气得很。 完颜异便将药壶撂下,跟在她后面慢悠悠地走,“衣服不沉吗?” 郑婉回神点了点头,将外氅一件接一件地解下来随手挂在了一旁。 她收了心,回过头看向完颜异,简明扼要道:“脱衣服吧。” 虽说眼下只有他们二人,郑婉这语调,也的确太行云流水了些。 完颜异挑眉,简单点评,“是不是太直白了些。” 郑婉不觉唐突,见他没动作,便自己上了手。 一边自顾自地解他衣带,一边随口回他:“少主同我已是不大清白的关系,眼下又何须那些弯弯绕绕。” 完颜异听到她的用词,懒懒扯唇,轻飘飘道:“我看你我还尚清白得很。” 虽说是到了这一步,但归根结底,他们二人之间,确也未曾真刀实枪的做过什么。 男子这个年岁,精力自然旺盛,完颜异憋了这两日,这话里难免有些点拨她的意思。 说是不满,倒也没有那么尖锐。 郑婉示意他坐下,将他的衣服轻轻脱下来,解了纱布,先简单看了一下伤口愈合的情况,随口调侃道:“火气这样大,小心影响伤口愈合。” 完颜异淡淡瞧她一眼,索性是懒得回她了。 郑婉拿了药膏,顺便将药壶里尚热着的药倒了一半出来,递给完颜异,“小心烫。” 眼下天冷,倒是不必担心伤口发炎的情况,加之完颜异本来身子也是健朗,伤口恢复的情况比郑婉预想地还要好得多,上起药来比昨夜也要轻松很多。 郑婉将纱布包好后,随手帮他把衣服穿了回去,再去看完颜异时,他已将药喝得差不多了,只余下薄薄一层碗底。 这些药汤贯来是苦得人难以下咽的,青年倒是喝得很自如,将最后一点送下后,表情仍是没什么变化。 郑婉打眼观察了他一下,哄小孩般问道:“可要拿个蜜饯来清口?” 完颜异将衣服整理好,闻言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我非叁岁孩童。” 郑婉笑了笑,点头应道:“原本吃那些于药效也有碍。” 说着她又坐回自己专属的位置上,给自己也倒了一碗药,慢慢地一口口喝起来。 完颜异随手搂稳了她的腰,索性静静瞧着她喝药。 习惯成自然,虽说他们二人从第一日起,便没有什么别扭尴尬的情绪,眼下却已更有了一种对对方身体熟悉起来的默契。 少女漂亮的侧脸陷在药汤升起的热雾里,长长的睫毛垂着,有种宝玉浸于濛濛水雾中的温透感。 一碗药她喝得很慢,但完颜异并不觉无聊,只是等她喝完后,随手自然地帮她擦了一下唇角,也懒懒学着她跟小孩说话的语调,道:“可要拿个蜜饯来清口?” 他这副同人相处时分毫不让的性子,郑婉也算是不意外。 她心平气和地放下药碗,自然而然地搂住青年的脖子,视线由他的眼睛慢慢往下,落定在青年形状清晰的唇上,意有所指道:“蜜饯倒是不用。” 屋内的炭烧得很暖和,时不时有细微的炭块小声碎开的噼啪声,衬得伴随着轻微呼吸声的空气很静谧。 简简单单的一句撩拨,效果却是一骑绝尘。 事情不必说得那么明白,也自有言语之外的回应方法。 青年进步得很快,亲吻也不再单单局限于唇齿间的厮磨。 完颜异善于掌控主动权的天性在这件事上展现得很明显。 若说昨夜的尝试止步在找出最合适的唇舌相抵的深浅,眼下的徘徊点便已拉近到了对于身体的学习。 而整件事的开端,始于他无意间加诸于郑婉腰间的力道。 男女之事,其实很多深浅之道会在不知不觉间被人天然地领会,比如他无意识地捏动她的腰的动作,会让郑婉不受控制地轻哼一声。 含含糊糊,其实不算很明显的动静。 但仿佛是连系着什么看不见的开关,让人很鲜明地一顿,接着浑身都被不受控制的牵动了起来。 意味暧昧的声响脱口而出的一瞬间,两人的身子皆是一顿。 唇与唇间拉开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完颜异低眸盯着郑婉有些起伏不定的身子,顿了一顿,贴拢的掌心缓慢地,开始自她腰间逐步往上掠动。 他仔细观察的眼神聚焦在郑婉的表情上,寸步不离,仿佛狩猎者懒懒瞧着自己的囊中之物。 唦唦的声音伴随着少女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栗,完颜异唇角一扯,仿佛是一瞬间领会了关窍。 他的吻再落下来时,更带了几分从前没有的侵略性。 郑婉唇齿间尚应对不及时,青年的手已攻城略地,停在了很微妙的地界。 与平缓不同的起伏带来的触感很分明,能让人清楚地感知到掌下位置的不寻常。 简单的停顿后,抚摸的力道便不客气地变了调。 他宽大的掌心合拢住大半的起伏,随后开始很缓慢地,带着一种按压的力量,一圈圈地揉动起来。 郑婉只觉得莫名的异样的感觉自被揉按的地方而起,随即传递到更难以言明的位置。 本就酸软的腰不受控制地一颤,她匆匆躲开完颜异的唇,微凉的空气充盈进身体的一瞬间,她听到自己又不受控制地冒出一阵不大规律的轻喘声。 完颜异没再强迫着吻回来,却并没有要就此放过她的意思。 他手上的力道游刃有余地一步步加重,掌心的柔软的隆起随他的调动被牵引着来回涌动,只有最中央的一点凸起似乎逐渐被注入了什么一般,存在感逐步变得鲜明起来。 郑婉越发觉得喘不上气来,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难以形容,她有些难耐地仰头,白皙的颈部染上一层淡淡的粉色。 完颜异盯着她说不上是舒服还是难受的表情,身下的欲望仿佛被她陷溺的神色勾动着,一点一点蓬勃起来,他掌心的动作一收,忽然变本加厉地擒住了柔软中央的硬点,轻轻以指尖上下挑动着玩弄起来。 郑婉浑身一颤,喘息终究是变了调,被低低的呻吟声覆盖。 青年随即低头,侧了个角度,含住了她颈侧细腻的肌肤,力道略重地吮吸起来。 你的语气,听起来不情愿。 一阵一阵不受控制的颤抖几乎让人难以思考,身体内奇异的感觉仿佛被什么一步步推高,汇聚成一种莫名的渴望。 郑婉捏紧了勾着完颜异脖颈的手,拼命拾回几分理智,轻喘着道:“等...等等...” 完颜异闻言一顿,看向她颈侧已被种下的浅浅的一道痕,眼底一深。 青年的嗓音透着几分沾情带欲的哑,“怎么?” 他闻言停了动作,指节收动间,不经意地撩拨过她挺硬起来的樱尖。 不知是否是青年恶劣的性格使然,那份力道被他掌握地很轻佻。 郑婉莫名被这个动作勾得合紧了腿,幅度很细微地磨动了一下。 少女脸上被涨润的红色占满,像枝头含苞待放的春桃花。 “我...” 身体的反应对她来说有些反常,喉间的冲动也已不在她能控制的范畴。 虽她并非对于男女之事一窍不知,但眼下的状况的确与从前大有不同,这样说不上是舒服还是难受的感觉让她有些难以适应。 从前而言,她只是需要简单地忍住疼痛,而远非眼下这种身体似乎不再由自己支配的飘忽感。 她沉默一瞬,坦诚道:“有些不适应。” 完颜异随手将她鬓边落下来的碎发勾到耳后,接着自然而然地贴近了她,简单问道:“不舒服?” 郑婉咬了咬唇。 与其说是不舒服... 身体眼下的反应给她传达的信息,反倒是太舒服。 舒服到她竟然产生了一种很急切的,渴望步入下一步的冲动。 简直陌生。 青年瞧着她,见她迟迟不说话,便没再问,只是抬指落到她唇上,将她的下唇在齿下轻轻放了出来。 “知道了,”他抱起郑婉,将她放回床上,随口道:“你先睡吧。” 郑婉见他转身要出去,指尖绻了绻,先一步拉住了他。 青年转过来的眉目很清晰,像是山水画里很鲜明的冬,透着清湛的惊艳感。 “其实,”郑婉顿了顿,道:“今夜是可以了。” 其实她伤得并没有大夫描述的那样重,只是那位周宫医的确是生了一副好心肠,来给她看病时瞧见了她一身深深浅浅的伤,沉默半晌,最后主动同她用汉文道会在可汗那里多夸大一下伤情的严重性,要她用这些时间好好养养身子。 后来他送来的药也都是大补的,加之郑婉自己也有着意调养,其实眼下的确已无大碍。 只要顾忌着力道,不会有什么影响。 坦白而言,郑婉大可以在完颜异面前再装上一阵子,毕竟他不是个屑于用强的性子。 但一来,这样以退为进的路数完颜异看得很清楚,本就是无用功。 二来,完颜异对她的称得上是放任的态度,她也感知得很清楚。 今夜就让他自己去解决,郑婉的良心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 照眼下来看的话,大约这件事不会是她预想的那么难熬。 完颜异盯了她一会儿,索性直接扯着她的手将她拎了起来。 原本郑婉站在榻上,怎么也是比完颜异要高的,只是即便眼下两人是出于上下相反的位置,青年微抬的眼神仍然很有倾轧感。 他仔细盯着郑婉,淡淡道:“你的语气,听起来不情愿。” “不是不情愿,”郑婉确认了一下眼下的心情,坦然道:“是不确定。” 她的确很难解释自己心情的复杂性。 方才身体上传来的情欲不是假的,但正因为不是假的,才与从前背道而驰。 她并非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人,只是自小经历使然,对于疼痛的耐受力要比旁人高得多。 她很清楚每一次时要被扯碎了一般的感觉,但她能自如以对。 至于现在,原以为是自己很熟悉的一个筹码,但种种感受,自初次亲昵开始,便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极端。 她不确定这样的反常,是否还是她能掌控的范畴。 亦或是,她亦会贪溺上这样的感觉。 不管这种贪溺是来源于体感上的满足,还是由于面前青年对待她时太过放任的态度。 哪一点,于她来说都不是好事。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郑婉攥拳,结束了心情的起伏,直接低身,强逼着自己清醒般,有些急切地覆上完颜异的唇。 无论如何,这一棋,她要走。 别瞧我。 fuwenh.com 完颜异顿了一瞬,索性也毫不犹豫地勾着郑婉的膝弯,将人轻松地打横拎在了怀里,接着往床上一放,自己也欺身压了上去。 他能觉察到眼下郑婉的犹豫,但该给的机会,他给过了。 问题只问一遍就够。 他不是瞻前顾后,扭扭捏捏的人。 他很清楚自己与郑婉捆在一起后心态的游离,但他并不介意这种游离。 他甚至很清楚这种转变的方向与终点。 就像他明白此刻他对郑婉的欲望,也并非全因生理而起。 只是人活短短几十载,自是该有规训教条,但也不该单单拘泥于此。 从来他想要什么,便去争,去抢,而非以其中利害自困囹圄。 衣衫在更为猛烈的亲吻中自然而然地被一件件剥落,只剩最后的一层阻隔时,完颜异顿了顿,将自己的上衣先随手脱了,随后带着郑婉翻了个身,让郑婉双腿半曲着分开,坐在他身上,简单确认道:“会冷么?” 发髻在有些急促的动作里乱了些,郑婉索性将发簪拔了下来。 黑发如瀑,乖顺地贴在脸侧,给她清丽的脸又添了几分很有韵调的妩媚。 她随手往桌边一放,摇摇头,“还好。” 完颜异点头,坐直身体,将两人距离拉近。 在她频率逐渐升高的呼吸声中,一手张开,掌心握着她纤细的腰身,随着他靠近的趋势,慢慢往上游动,直到停在柔软的隆起前,停住了动作。记住网站不丢失:d on gnanshu.co m 青年的脸凑得很近,随手将她的头发拨向一侧,干燥的吻落在方才已经显出淡淡痕迹的吻痕上,覆在她软乳上的手指缓慢地开始揉动。 热气在敏感的脖颈处蔓延开,说不出的痒,“不舒服便同我讲。” 郑婉的喘息声逐渐加重,急促,她已经找不清楚要如何抵抗这种陌生的反应,索性自暴自弃般,额抵在他肩侧,任他一下接一下,逐渐加重起动作。 被掌心一遍遍带动着转动的乳尖似乎是不满这样的搓动,以一种自身控制不了的趋势逐渐变得挺硬起来,心底莫名的一阵酥麻又在这样过分的动作中水涨船高,让她身下说不出地有些难受。 断断续续地,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暧昧了起来。 青年的吻已没了从前循规蹈矩的做派,在脖颈,在耳后,一路如同侵城掠地般肆意。 听着她声调不受控制的变化,完颜异眼底微深,掌心打着圈的动作越发带上了一种不满足的趋势,逐渐加重,直至里衣的布料将她的肌肤摩擦地有种不上不下的痛感。 郑婉的腰仿佛一点点被人抽干了力气,整个人几乎是伏在他的胸口前,下意识捏紧了他的肩头借力。 完颜异的身体温度很热,她从前不怎么注意,今夜这样近距离地交付,才发现他连身上肌理的形态都分布得很漂亮,即便有深深浅浅的伤疤痕迹,也不会破坏那份美感。 宽肩窄腰,是健硕但不粗犷的身材。 穿着衣服时不会太过壮硕,但脱了衣服,又有一种很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指尖的触感也与她自己的截然不同,带着男子特有的强壮。 晕晕乎乎的感觉在脑海中碰撞,郑婉随着他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动作,捏着青年肩头的手逐渐泛白,半跪着的膝盖抵在床榻上,一点点来回微动,仿佛是在忍耐什么,但又拿捏不清那种感觉的真正轮廓。 与此同时,颈后里衣的系结被人轻而易举地拉开,几乎在她反应不及的档口,顺滑的布料便贴着肩颈处慢慢下滑,直至被另一个结拦在了腰间。 胸前已没了遮挡,全然暴露在他温热的掌中。 两团丰盈的软肉在脱去禁锢的一瞬间,幅度有些鲜明地一颤,流畅的弧度如水,波纹般荡漾。 她的肌肤通体玉白,唯挺翘的两点是很鲜明的嫣红色,在视线中如同枝头缀着的红果,带着一种特有的风情。 虽是初次观察异性的胴体,但青年的停顿只在转瞬之间,随后便很自如地抬指,轻轻落在她已兴奋起来的乳尖上,滚雪珠一般,来回将那一点压在指下轻揉。 若说方才的隔衣揉按已经让郑婉有些心神难安,眼下肌肤间再无禁锢的触碰,简直是更让人难以应付的存在。 郑婉咬唇几许,有些难堪地听到自己再也压抑不下的呻吟。 她浑浑噩噩抬头,正对上完颜异落在她身上的,如同对猎物般自上而下的侵占性的眼神,融合了墨色一般,深似清渊。 郑婉低喘着气同他对视一瞬,索性也破罐子破摔,顺应着自己体内最自然不过的需求,挺身吻了过去。 带着情欲的吻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味,是如同要将对方吃了一般,几乎无止无尽的不满足感,是不论再如何变换位置,也找不出更近一步的方法的急切与失控。 而郑婉的急切显然不及青年来得那样猛烈。 探寻到她的主动后,完颜异仿佛是没了最后的顾忌,先一步结束了已无法承托任何满足感的单纯亲吻,随即将郑婉压回身下,滚烫的唇含裹住少女柔软的胸乳,循序渐进地轻吮起来。 吸吮与揉搓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仿佛被抛进了滚烫的水里,热潮一遍遍席卷全身。 郑婉浑身发颤,眼前一片空白,下意识想躲,手指却被他牢牢禁锢在五指之间交错着囚住,动弹不得。 男子仿佛天然被什么东西引领着,知道一切动作的终点。 完颜异动作一停,随手将两人身上最后的遮挡也扔到了一旁,手指略微一停顿,便不带犹豫地落在了郑婉两腿之间。 指端触感潮湿,意味不言自明。 他索性一边观察着郑婉的表情,一边一点点地开始开拓手边最后陌生的领地。 关键点的找寻比他想象的要轻松,毕竟郑婉的反应是很好的指路灯。 加之真正试探着浸入时,指腹上传来的吮吸感,已经是难以言喻的舒服。 他弄明白了位置,低头看了看自己忍得辛苦的分身,还是莫名一顿。 尺寸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不大匹配。 他收回手,两指一分,挑眉瞧了一眼连系在指端的透明清液。 即便有了帮助,大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完颜异低头去看郑婉。 郑婉眼下已是有气无力地任他摆弄的状态,只是看到他手指间显而易见的晶莹,还是不免有些不自在,便别过了头,咬牙道:“别瞧我。” 要试试么? 完颜异见她实在别扭,便有些想笑,随手拿了个帕子擦了,伸手去拨她脸侧被汗浸湿的发丝,低声道:“要试试么?” 在影子投下的一片暗色中,郑婉抬眸瞧他。 有些模糊的视线里,青年视线专注。 他生了一张大多时候总很有冷感的一张脸,只是大约清灯此刻作祟,她这样看着,竟像是带了几分很让人悸动的温柔。 此情此景,连发丝都眷恋般交缠的距离,仿佛两人当真是情不自禁想要水乳交融的爱侣。 郑婉莫名有些失神。 今夜的每分每秒,都是她不曾体会过的陌生。 说不大清回答时的心境,似乎并非只为了顺应完颜异的心思。 不上不下的心绪里,仿佛她自己也是有些迫切的。 被放大的呼吸声中,郑婉听见自己轻轻回应了一句,“好。” 比她所经历过的还要悬殊的尺寸,一点点撑满着塞进来时,虽少了些要被撕裂一般的疼痛,但鼓胀的窒息感仍然让人难以消解。 快感与疼痛的对比太过鲜明,郑婉身体有些僵硬地一滞,手指下意识去抓身下的被褥,默默低喘着尝试适应这份涨涩。 四面八方的吮吸感转瞬间将人包拢,逼仄的空间仅仅只是挤进去,便已是叫人理智尽消的快感。完颜异低声一喘,停滞了一瞬才从其中回过神来。 他低眸,盯着郑婉被咬的发白的唇,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算忍住了肆意抽动的冲动。 完颜异没再动作,只是俯身,轻轻将她的下唇在齿关下拖出来,耐心地引出郑婉的舌尖,缓缓勾动着轻搅。接着抬手合拢住她如水般温润的乳肉,搓动着乳尖以合适的力道揉弄起来。 下身要涨烈的痛感虽未消减,但在完颜异娴熟的尝试下,她的身体逐渐又有了一种异样的,痛苦与快感相互纠缠着的新奇。 见郑婉的眉头似乎松懈了几分,完颜异抬手拦住她的腰托高,将两人的身子又拉近了些,唇上换成一种不上不下,轻咬她的力道,随后开始缓慢地,试探般地,在少女兴奋起来的一波波潮意中,来回抽动起来。 郑婉被他的动作撞着一颤一颤,痛感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回风化雨,在适应下来的尺度侵占下,逐渐转成一种很难以言明的充盈的快感,将她扰得晕头转向,不知该喊停还是该沉溺。 完颜异见她似乎是逐渐适应了眼下的节奏,便一遍遍轻咬着她的敏感处,由快变慢,后腰狠动,拓野般放肆起来。 郑婉的呻吟早已没了理智,随着一次次碰撞,只能堪堪捏紧手边的被褥稳住心神,仿佛她是暴雨里的一只薄舟,被快意的潮搅得天翻地覆,再无力顾忌覆灭之危。 铺天的兴奋让她不由自主合住腿,并在完颜异腰后。 身下逼仄的甬道仿佛严丝合缝,只为他的下身打造,吮吸着每一处让人兴奋的激点,完颜异眉头被快感驱着拧起一道淡淡的痕,越发没了顾忌,一下一下有如饿狼饮血,无半点节制。 贪欢地抽合了许久,头脑间的快感却丝毫没有要消退的意思。 完颜异低头再去看身下的郑婉时,却发现她眸边不知何时坠下了两行泪,看着他的眸色朦朦胧胧,似有迷茫。 他动作一滞,翻身将她勾起,置在身上,减缓了速度。 “很痛?” 抵撞的速度慢下来,回荡在体内的快感尚有松解,却仍是如蟒蛇摄物般紧紧缠着她。 郑婉低喘着,指关堪堪捏住完颜异精壮的手臂,上气不接下气地摇了摇头,“没...没有..” 就算早有预感,当这份感觉真正袭至她时,也仍是让人难以招架的猛烈。 身心所感,并非是痛,而是一种在疼痛与快感的临界点不断拉扯的,掺杂着麻涩与窒息的,让人不受控制上瘾的,很危险的舒服。 甚至舒服到她永远不想停下来。 完颜异闻言,又确认了一遍她的表情,才全然放下心来,随手拂去她脸侧的泪,捏住郑婉的腰,将她仔细地压在怀里,又狠狠顶撞起来。 郑婉自方才开始就一直游离在高潮的边缘,眼下汗与泪浸了满脸,早已有些神志不清,又被他这番动作狠狠磋磨着阴核,夹击之下,再也抵挡不住这般生猛的攻势,不受控制地陷入一阵几乎连喘息也抽不出的爽意。 少女紧致的下身随即更逼仄地收缩起来。 完颜异也再忍耐不住,低低一喘,进入了最后冲陷。 郑婉眼下是连喘息也耗尽了力气,只能将指甲嵌进完颜异肤中才算堪堪稳住了身形。 极度敏感的身体在他一刻不停的冲剿下,再度跌入了不受控制的颤动。 完颜异亦被她似要绞合的收缩逼出一股浓精,随后几番低喘,才算是从登天的快感中堪堪回过神来。 此起彼伏的喘息声终于变得平静下来时,郑婉早已浑身无力地瘫倒在他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仍觉得有些乏力,想了想,转头去看完颜异。 视线没防备地撞上。 青年侧臂撑脑,就这么瞧着她也不知有多久了。 见她看过来,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肆无忌惮地往下徘徊,落定在皙白的脚踝处。 她皮肤生得雪白,将脚腕处的红绳衬得颜色很鲜明。 清晰的骨节处被红绳坠着一块小巧的赤痕玉,成色是难得一见的通透,青色与红痕融合得很好,并无颜色交错的突兀。 方才她双腿交迭,因他动作颤动不止时,那块小小的玉也跟着上下轻坠,时不时轻点在他背后,是带着些痒的凉。 “那是什么?” 郑婉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视线落定一瞬,她收回眼神,声音尚有几分无力,“平安符。” 她话说得有些模糊,完颜异并未多细究,修长的手指忽然不打商量,懒懒地拨弄起她已全然柔软下来的乳尖。 力道拿捏地有些模糊,有一下没一下的,说不上是重是轻。 他视线落在她微湿的鬓发上,冷不丁道:“方才很累么?” 舒服吗? 他从来语调起伏不大,但话里的意味却莫名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危险性。 郑婉不由得皱了皱眉,迟疑道:“还好。” 说话的功夫,他的动作仍是不停,似乎是全然确认了,眼下郑婉的身体已是属于他所能随意探索的领域,于是像小孩子沉迷自己的玩具一般肆无忌惮,指腹来回揉弄着原本柔软的凸起,一会儿打着圈地揉按,一会儿是来回拨弄着拉扯,没有半点收敛。 郑婉眼下虽然疲累,但被人这样弄着,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却是不会变的,而她实在是没了什么精力,于是有些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翻了个身要远离他的挑弄。 青年却预判了她的动作,强硬地将她扯回来,顺便很干脆地拦住了她的退路。 不知是有意无意,很隐私的部位就这样刚刚好地对在了一起。 感知到那根东西的存在,郑婉不由得浑身一僵。 简直像是还没发泄过一般,又硬又烫。 眼前逐渐压低下来的人却好似另外一个维度的清冷,仿佛这样的欲望并非是自他而生,是全然事不关己的存在。 他的睫毛生得很长,浅浅垂着,盖住了大半的眼睛,但其中深色不褪。 此刻有种食肉动物初次沾了腥后,食髓知味的不满足。 “先生,”完颜异拨弄了一下她的睫毛,虽这样称呼她,语气却很不端正,懒洋洋道:“学生尚有不少力气。” 像是顺应了主人的意思一般,郑婉感觉到此刻在自己腿间蛮横抵着的东西硬硬地戳了她一下。 得寸进尺的,那东西很亲昵地贴合着她的腿心,以一种很低的幅度蹭弄起来。 像是触碰到了什么开关,方才混沌时的那些感受,忽然以一种非常鲜明的状态重新将她笼罩住。 郑婉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因这场情事而起的失控。 那种素未触及过的感受,如同席卷天地的洪水一般,占满了她体内的每一丝神经,让人几乎丧失了所有思考的能力,仿佛是天地间再没有任何旁的禁锢,只剩两人滚烫相贴的肉体。 不知不觉间,原本无声的空气里随着他的动作,似乎沾染了几分带着粘腻声调的摩挲。 湿潮是来得不受控制的。 在与完颜异一同觉察到这个变化的瞬间,郑婉几乎是转瞬就被人压回了身下。 明明已经到了这一步,身下的试探也早已不是方才浅显的范畴,反倒是一下深一下浅地,时不时便踏破了边界,来回顶着里头撺满了水意的甬径,这人却还要假惺惺地吻一吻她的唇角,做出一副尊重人的姿态,“同意了?” 郑婉被他的动作带动着上下起伏,闻言不由得觉得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便皱眉要去掐他,断断续续道:“我...不同意...” “不巧,”青年一把抓住了她软绵绵的手,毫不费力地压在自己的指下,同时一个挺腰,直直挤进了尚因方才那一场过度的情事红肿着的穴道。 他餍足的声音显现出一种很让人难不被勾动的情色意味:“晚了。” 虽较方才肿了些,但大约已经对完颜异的尺寸有了个适应,真正将他吸纳后,郑婉也只是略有不适地闷哼了一声。 而这声闷哼,也很快就在完颜异游刃有余的舔吮中消失殆尽。 他仿佛对她的身体有种天然的熟知度,不过一次之间,便已十分敏锐地了解了郑婉身上所有的敏感点。 几下撩拨揉弄,几下吸吮含裹,便能将她的不适很好地消解成另一种意味的呻吟。 她双腿不自觉地一合,将完颜异往身前锢了些。 身体的契合度浑若天成,两人又是方才已尽数详知,这一次交合的默契度便是一骑绝尘。 快感滚雪一般越积越大,像她的躯壳一次次被酥麻灌满,抽离,又再度猛击。 完颜异却已不满足于单纯的鱼水之欢,略一俯身,半轻半重地咬住了郑婉的耳垂,慢慢问了一句,“舒服吗?” 郑婉下意识想躲,听清了他的问题之后,又难免有些难堪,便索性装没听见。 完颜异等了一会儿,见郑婉咬唇不回,便略一垂眸,不知想了些什么,动作忽然变了度,越发变本加厉起来。 下头折腾地越发没个顾忌,一下子退得狠了,又立刻整个不带缓冲地撞回去,顶得她气也喘不顺,上面的力道也没轻没重的,咬得她身上都是浅浅的牙印。 偏偏他的范畴拿捏得很精准,虽说又痛又痒,但越发让人浑身受不住的颤。 本就是刚刚兴奋过的身体,哪里经得住他这么刻意作弄,郑婉忍了几许,手又被他十指交缠扣着动弹不得,只能磕磕绊绊顶嘴道:“你...属狗的吗...?” “问了话也不答,”完颜异落在她耳侧的语气很轻松,但身下是截然不同的粗野,仿佛是撒开了欢的侵略。 挺翘硕大的顶端几乎像要把人捅穿了一般,次次都撞到顶,惹得人一阵难言的痉挛,“怕你要睡着了。” “这..种话...”郑婉咬牙,不满道:“要如何...出口...” 不论她对男女之事如何不在意,到底也是两人间最难以启齿的事,他自己纵使问得这样直白,如何能让她也一般无二的坦然开口。 “这有何难,”完颜异闻言,忽然不打商量地将动作一顿,一切将人托如雾一般的快感戛然而止。 一瞬间万籁俱静般的夜里,他落到郑婉耳边的话仿佛一字一句被熨烫开,显得格外清晰。 “于我而言,这样被你含着,很热,很紧,舒服到我永远不想停。” 郑婉闻言眼底一动,尚搞不清楚他如何能将这样的话毫无负担感地摊开说出来,就感觉自己的脸如同火烧一般,涨成一片荡着暧昧的红色。 这样实打实的荤话,却仿佛有什么魔力一般,让听者无所适从间,更有莫名其妙自心下而生,迅速遍延至全身的酥酥麻麻的痒。 郑婉就这么不大争气地被吊起了兴致。 于是被塞得没有一丝空余的下身,在这一刻的空虚竟越发鲜明。 而完颜异只是懒懒瞧着她,没有再动。 被托到一定高度后,戛然而止的空白是很折磨人的。 仿佛踩在人的理智上,折磨般一点点搓在脚下,直至原本很清晰的界限被碾压地不值一提。 郑婉抬眸去看完颜异。 青年的目光有种明目张胆的坏。 她无意识扣紧了交迭的手,“这样...不难受吗?” 完颜异答得很坦诚,“难受。” 他又非圣人,自然不能自情欲中冷静抽离。 眼下他脑海里不断叫嚣的,全是将郑婉翻过来覆过去地一遍遍撞,捏她来回晃荡的胸脯,掐她尚不足一握的腰。 但他知道自己更想要什么。 探知对方是否也会有同样的因他而生的愉悦感,同样是他心理上的一记不可或缺的春药。 “想我继续动的话,你也一样难受的话,”完颜异湿湿的吻落在她脖间,仿佛一路烽火连绵,接连放大,尽数压在了此刻看来根本不值一提的理智上,“就告诉我,这样于你而言,舒服吗?” “是...”最难的第一个字出口后,仿佛缺口被洪水冲破成坦道,剩下的也就说得很心安理得。 郑婉转头,唇擦着他的唇瓣,字句间,接触仿佛浅吻,“舒服的...” 接下来的话便被尽数含入了侵略者的唇中,随即变成冲破成断断续续碎片的,支离破碎的喘息。 没了最后负担感的情爱便只剩了放肆,完颜异索性抬起郑婉一条腿挂在臂间,在逼仄的包裹中,循着自己原始的冲动感加快。 声响混着暧昧的水声,放大在耳边,郑婉却早没了什么羞耻感,只是一边承受着青年带来的狂风暴雨,一边有些被动地回应他游刃有余的吻。 “会太累吗?”完颜异肆意地撞了一会儿,短暂地离开她的唇,放缓了力道,再次确认。 郑婉勾着他的肩背汲取他身上的热度,闻言摇头,“还...嗯...还好...” 得到了她的回答,青年索性站起身,抬臂,将她绕着腰整个捞了起来,实打实地搁在了身上。 太过合适的角度,让他的分身再度侵入时,分毫不差地尽数吞到了她的体内。 郑婉惊声一叫,甬道也猛地一缩。 她身子没了倚靠,现下的贯入承载了她自身的重量,是从未有过的深入,几乎挺过了径里,一路破至了头。 快意登峰造极,她被这一下似乎灌了天,只觉眼前似乎有白光蹿过,浑身颤着一抖,除了喘息,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潮热的水液一层层浇下来,缠裹在茎首,层层迭迭的肉壁也更为紧缩地收缩着他的棍身,完颜异舒服地一闷哼,将将守住了精关,随口在耳边夸了郑婉一句,“含得好紧,”说罢他随手捞起件衣裳,往她肩侧一披。 走了几步,一把将她悬着抵在墙边,以身体撑住她的重量,更为猛烈地继续抽动起来。 郑婉叫方才那一下折腾地到了顶,眼下浑身敏感,又没了旁的支撑点,只能将双腿紧紧合在他腰后,随着他的动作阵阵颠动。 风声满贯的夜里,屋中暧昧声不止。 郑婉乱得几乎嗓子发哑,却丝毫找不回自控的契机。 青年用力时粗沉的喘息充斥在她耳道中,让人再也无法听到丝毫旁的声响,仿佛世上只剩下将她托举在身前,在她身体中肆意冲撞的人。 她在震荡的视线中似有所感地抬眸,看着近在咫尺,朦胧不清的轮廓。 完颜异察觉到她的目光,也抬起眸,顿了一瞬,便覆上唇,精准地捉住她的唇瓣,强势地交缠过她的舌尖。 吮出,又轻咬,惹地她更加上气不接下气。 身子无限紧密缠合在一起的瞬间,郑婉浑浑噩噩地陷溺在如洪流的酥麻中,再一次被铺天的欢愉倾覆,身子不受控地陷入一阵无法遏制的痉挛。 在她身子中贪溺了许久的人这才餍足一叹,在一声低喘中按着她泄了劲。 “我愿赌服输。” 大约也是知道郑婉早就精疲力竭,结束后完颜异将她拥抵在墙边静静地休整了片刻,待身体的反应平静下来后,他简单穿戴好衣服,将早就燃尽的灯重新点上,差人打来了热水。 待简单给两人擦洗了一番后,完颜异才终于将她放稳回了床上。 郑婉也的确是没了什么余力,便依着他作使,待总算被他放回来,缩到褥中后,原想着赶紧睡了,却瞧着完颜异将她早些时候随手放在一旁的药膏又拿了起来。 郑婉披好被子,揉着腰坐起来,伸手去接,“伤口裂开了吗?” 完颜异坐到她旁边,动作自然地将她挡身的被褥往旁边一扔,“是你的。” 他虽方才着意收着劲,但也的确有几个瞬间是没压住力道的,所幸郑婉伤口愈合的情况不错,倒也并不十分严重。 郑婉瞧他的动作是要给自己上药,便顺从地将发丝捋到一侧,随后枕到了他膝上,方便青年的动作。 她姿态说来很自然,但大约心下仍是有几分未被显露出的不适应,不易被人觉察的角落里,少女青葱的指尖勾动着发尾,默默地一圈一圈缓慢地圈动起来,“多谢。” 南方来的人少经风沙,皮肤本就比北疆人要柔嫩不少,稍稍一动便会留痕,方才情事的种种,此刻也一分不落地呈现在郑婉的肌肤上,如同雪中红梅,有几分醒目的暧昧。 完颜异看得清楚,手上的动作也便放缓下来。 烛光缓缓,如同溪流涌动在人身上,抚锋化刃一般,给两人都平添了几分身上不大得见的温和。 青年的目光一顿,落到郑婉被烛光衬得有些朦胧的侧脸。 她半垂着长睫,指腹轻轻绕着发尾,不知在想些什么,是很安静的姿态。 完颜异垂眸瞧了她半晌,忽然开口:“方才你可觉得不舒服?” 他冷不丁这样又问一遍,郑婉正是累的不想思考的档口,便莫名地又想起方才已有些模糊的回忆。 许多事情,脱离了原本的状态后再度回想起来,其实会让人有些无所适从。 尤其是当她清楚,那时所言,并非出于游刃有余的理智,而是欲望下翻江倒海的真言。 而这份欲望,究竟是否只是因为一时欢愉,郑婉自己心下已有了朦胧的答案。 迄今为止,郑婉自问情况脱离控制的瞬间数不胜数,但细数从前种种,至少她对自己的感知是很清晰的。 她从来是其中唯一不变的定数。 于是眼下坦然面对自己的反常,算不上件易事。 或许布局从不是简简单单的执棋,她指下所触,也并非无知无觉的棋子。 郑婉思考的档口,这份沉默落到完颜异眼中,便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复杂。 “讲实话。”完颜异手上的动作收了尾,抬手将被子重新盖回她不着片缕的身上,垂首,开诚布公道:“会疼?” 他清楚郑婉是不大在乎皮肉之伤,甚至是将这份对疼痛的适应握在手里,坦然地当成了自己的一份筹码,毕竟从前在可汗身边时她亦能从容应对。 但眼前所见,无论是否是她有心为之,始终不是会让他平静以待的存在。 就当做是同类间的共鸣,他也并不想做这份痛苦的源头。 郑婉披好被子,起身抬眸看他。 思绪难以理清的档口,撞上完颜异那一双太过清寒的眼睛,仿佛是被一阵很霸道的风侵略,让人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延递至发丝的,被他牵系的不由自主。 郑婉缓缓松了松攥紧的指节,对他方才的问题避而不答,反倒平静地发问,“我感受如何,少主为何在意。” 完颜异很清楚地觉察到了她现下状态的不同。 从前种种,调情也好,献媚也罢,郑婉字字句句,其实也无一不是理智权衡后的,剥离了所有感情控制的,不带半点缱绻的手段。只是从前的她或多或少会装出副样子,表面瞧着也总温婉些。 至于眼下,她不知是出于何种缘由,破天荒地没了什么曲意逢迎的姿态。 语调到眼神,贯彻着曾被她隐藏的很深的冷感,这样一看,简直像一潭死水成了精般。 眼下明明同他四目相对,却无半分波动。 眼前即是完完整整的,不带一丝遮掩的郑婉。 完颜异静静盯着她半晌,忽然唇角弯了弯,话语分明道:“因为我扪心自问,不愿做会让你不适的始作俑者。” 究其缘由,或许还并非什么太过鲜明的偏袒,只是心底一点朦胧的,说不清的起伏,但他并不惧于承认。 他说的话并不十分明白,但其中意味已不言自明。 郑婉略一往前,将两人间的距离拉近。 因身高的差距,她瞧着完颜异的目光是种仰视的角度,但青年的姿态并无令人不安的高高在上,只是近乎温和的平静感。 她的再次开口则更为直白:“我以为少主不会为我所动。” 完颜异低头借光看她。 郑婉身上每一处其实都生得恰到好处。 他抬指,将她脸侧散落的刘海往耳后轻轻一挽。 但她身上最漂亮的是这双眼睛。 形状像水波一般温润,与她眸底影影绰绰的野心相照,是很相得益彰的组合。 完颜异总能通过这双眼睛很清楚地勾勒出她的底色。 他们二人之间都很清楚地明白,郑婉从来不是什么单纯的,逆来顺受的女子。 她或许看起来不过手无寸铁之人,但绝非任人摆布的棋子。 相反,她步步算计,时刻周旋,她看似身如浮萍,但自有所妄所图。 这样的人,假以时日,也定有本事凭缜密的筹谋为梯,一点一点攻城立地。 这是他自第一面起,就再清楚不过的陈词。 但吸引力总是与危险性相生相系的东西。 青年微热的指腹落定在她柔软的耳后,停顿一瞬,随后简单放下。 他语气听起来是一贯的懒散,似乎并不专心,但并不会让人怀疑他话中真假。 “我愿赌服输。” 她当不了局外人。 迄今为止,他有过很多选择的档口,也很清楚每一次落定心思后所衍生出的后果。 对郑婉,眼下生出了这样微妙的,踏破了临界点的心思。 推波助澜的因素里,他并不单纯。 他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尾调落定的瞬间,却仿佛生出一个无形的回声谷,将原本不被察觉的心跳声在胸腔中逐渐不可遏制的放大。 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并不算舒服的感觉。 仿佛心被一双手攥着,上下来回,折腾不休。 郑婉后知后觉。 她当不了局外人。 灯如水。 来回起伏。 很静的夜里,将人的呼吸声衬映得分明。 生来这十几年,无论境况如何,郑婉总是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而此情此景下,比起计算得失后路,她其实更想抬手碰一碰完颜异眼尾睫羽投影下的阴影。 完颜异又往前一寸。 那块阴影于是也跟着扩大了一毫。 像一片浅淡的雾,不知不觉间将失衡人困挟进自己的领地。 他说话总是淡淡的,没什么起伏。 声音仿佛若即若离,在耳际轻轻落下时,有他性格中很难忽视的凉意。 很好听。 “还想知道什么,我都会说。” 郑婉盯着近在咫尺的青年,仿佛被什么蛊惑了般,其实很难将视线焦点从他双眸中挪开。 她尝试几番,总算得以垂眸半晌,心下的难安却仍是同刚才一般无二。 无人说话的档口很漫长,但接收者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情绪。 耳后若即若离的触碰不过方才短短一瞬,但淡淡的痒如同水边波纹,持续性地仍余有波澜,像此刻她心底并不受控的游离。 郑婉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她莫名笑了笑,随后索性抬眸,定定瞧着他的双眼,坦言道:“眼下看来,似乎我亦无法独善其身。” 青年仍是垂眼瞧着她,分明是很有压迫感的姿势,但他做来并未给人以相应的感受,郑婉反而觉得很自如。 她索性全然放松下来,倚在了床头,坦然同他对视。 得到了这样算是清楚的答案,完颜异也似乎没有什么波动。 若囫囵算下来,方才倒也能称得上是互通心意的场景,只是他们二人总是有悖纲常,亲近时不曾因尴尬束手束脚,眼下也并未因方才双方的坦言而多增旖旎。 “所以,”青年的目光略微一动,落到她落满浅浅红痕的脖颈,又问了一遍,“方才可有不虞?” 郑婉垂眸一笑,似是而非地回了句,“我并未说谎。” 完颜异略一挑眉,偏要将话扯明了说,“舒服?” 郑婉抿了抿唇,自觉二人已至眼下这番田地,倒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便坦然回道:“虽是有些累的,但很舒服。” 青年也懒懒倚在她身侧,闻言唇角的弧度细微一挑,应道:“知道了。” 他并未再揶揄什么,似乎发问的确只是单纯的确认,而非故意说来使她难堪。 郑婉垂眸淡淡一笑,说来不过是认识了几日的人,在这种事上,她却天然地对完颜异很放心。 折腾了大半夜,郑婉探身去开了条窗缝,估算了下大概的时辰,回眸道:“早些歇着吧,怕也不剩多少时候了。” 完颜异起身去给郑婉拿了身干净的里衣回来,待她换好后,也熄灯上了榻。 黑暗里的拥抱已是顺理成章,毕竟郑婉本就在这件事上有些肆无忌惮。 窗外风声已是一夜未止,反倒衬出一种很安谧的氛围。 大约也是累了,郑婉入睡地很快。 听着怀中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完颜异低眸,借着天边浅淡的一丝微光,安静地瞧了一会儿她的眉目。 便也敛了心思,合上了眸。 ··· 郑婉是被脸上浅浅的痒惹醒的。 睁开眼时,始作俑者正倚在床头,挑着她的一缕发,有一搭没一搭地扫在她脸侧。 见她看过来,完颜异这头也并无什么捉弄人的不安,只是松开她的发丝,随口道:“醒了?” 郑婉回了回神,坐起身,“怎么还未出门?” 瞧着光线,大约也已到巳时了,照常来说,完颜异这时应已出门办事了。 “出去了一趟回来了,”完颜异起身,将身侧矮桌上小巧的暖手壶往郑婉怀里一扔,简单道:“前段日子可汗吩咐我着手清理周边部落,灭了一个大族后,剩下的部落近来探得势头,怕日后一并被歼灭,便结成了团,意图大举进攻。上头得了消息,要我尽快赶往边境,将异贼收拾妥当。这段日子我会留凌竹在府中照应,你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同他吩咐。” 前凉如今国力稳当,又每每有汉室供奉,这几年的日子也过得异常舒坦,故而时常有周边部落蠢蠢欲动,想趁前凉不备,掳些东西。 多少不计,只意也分杯羹。 此前可汗也曾多次出兵,意欲将这些势力尽数消灭,若其中有能用之才,兼并入前凉也是件好事。只是北境幅员辽阔,部落遍地,要整治起来也不是件易事,只能着意一个接一个的清。 叶落知秋,这边刚开了个头,其余部落便深知唇亡齿寒之道,眼下皆汇成了一股,勾结起势。 要彻底解决,只怕还要费些时日。 郑婉点点头,示意他自己知道了。 完颜异的时间大约也并不充裕,撂下话便准备要走。 郑婉垂眸仔细思索了一瞬,在他出门前快步下床跟了几步,准备再同他简单说句话。 这头她还未来得及开口拦人,完颜异已听到动静转了头,见她下得急,尚未来得及穿鞋,便又回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怎么?” 完颜异的动作很快,郑婉未反应过来的档口便感觉自己身子一个失衡。 她将将扶稳了他,心知他时间有些急,便捡着重要的道:“前段日子,我听闻你手头的军马部不算太平。若是事情尚未解决,或许,此次能从其中讨些巧来。” 完颜异几步将她放回榻上,闻言敛眸一瞬,便颔首道:“知道了。” 郑婉递完了话,心下稍安,便点头道:“快去吧,莫耽误了时辰。” 完颜异直起身,垂眸瞧了瞧郑婉,顿了片刻,俯身在她脸侧吻了一下,随口撂下一句,“若觉得累便再睡些时候。” 瞧着完颜异出了门,郑婉左右是无事,便握紧了掌中温度正合适的暖手壶,透过窗子瞧了瞧天色。 昨夜大风,大约将天上刮了个清净,眼下正是一片无云,透着湛色的蓝。 风声若有若无,是个难得清朗的天。 郑婉想了想方位,内宅背后不远便是通着皇城的长街。 方才说话的功夫,便隐约能听到兵马车行声,在耳侧逐渐清晰起来。 人声忽远忽近,似有似无地绕过围墙,递到耳边。 郑婉想了一瞬,将支窗的横栏又拿了下来。 昨夜歇下时时候便不早了,未得空睡多久,左右身上还是有些累的,她索性就依了完颜异所言,又躺回榻上睡了一会儿。 莫为旁人扼腕叹息 再一觉醒来,已是正午当头。 郑婉穿戴好衣服,起身出门后,便见丛雨已经等在了门外的回廊边。 大约是等了不少时候,郑婉推开门的时候,她正合手往手心里哈着气。 见郑婉出来,丛雨下意识放下手,转过身来,目光先一步落在她身上。 她的目光不大会掩饰焦点,郑婉很清楚吸引她注意力的地方。 丛雨的动作顿了片刻,便迎了上来,“公主醒了?” “今日起晚了些,对不住,”郑婉关上门,随手将大氅紧了紧,将手里新添了热水的暖手壶往她手里一放,便先一步往西厢房自己那间屋子去了,“不过今日起,你我便不必再在闲庭里受冻了。”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门前,郑婉推门进去前,尚还在想着如何利用布局,却见房间已先一步被人整理干净。 原本不大常用的装设一应都被撤了去,而她平日里炼药常用的物件也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正中心,很便于拿放的位置,并不需要她自己再去费什么心。 郑婉在房中来回踱着瞧了瞧,确认了再无不方便之处,便没再浪费什么功夫,将袖口整理了一番,抬眸朝丛雨道:“手可暖过来了吗?” 丛雨也是同她一起新奇地打量了一圈,闻言便将手壶放下,点点头道:“已全然暖回来了。” 这一日同从前没什么不同,依然是一知半解的药理知识,配上郑婉平和的嗓音,其实是让人很难专注的流程。 耳侧的语调没有半分变化,只是逐渐被风声压过,被炭盆暖烘烘的热气盖住,仿佛是轻飘飘地在她耳道的一头落下,又柔雾一般从另一头散了出去。 简直是雁过无声般,没留下半点痕迹。 丛雨有些失神地盯着掌心的东西,拿在手里分明是一模一样的两株草药,药效也是相差无几,却偏偏要盯着细枝末节处去分出个一二来,她并不很懂得这样严苛的意义。 与其相比,房间中其他的物件忽然变得异常妙趣横生。 丛雨有一搭没一搭地对比着掌心任谁来看也是一模一样的药草,一会儿想想这头的窗户究竟是雕的哪种花,一会儿又摸摸桌子是什么木头制的,仿佛掉入了一个难以自控的漩涡,顺着中心不断延伸下滑,等再回过神来时,耳边的人声已经许久没了声响。 她下意识抬眼看过去,郑婉已是自顾自地坐到了药炉前煨火。 愧疚感像一簇慢悠悠生长的火苗,在这样无声的空气中逐渐将人烧得手足无措。 丛雨自觉自己当要道歉,却实在不知如何启齿,正咬唇纠结之际,郑婉倒像是能听见她徘徊的心声般,抬头瞧了过来。 丛雨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眼神,指节紧攥,摩擦着衣角道:“公主,我...” 出乎意料地,郑婉的口吻没有任何指责的意味,只是带着一贯的不远不近的清和,“回神了?” 丛雨嗓音一梗,点头道:“实...实在对不住...” “这有什么好对不住的,”郑婉回眸瞧着那一簇半死不活的火苗,将手里蒲扇的角度又调整了一番,见怪不怪般道:“本就是枯燥无味的东西,你能坚持这几日,已是较之常人要耐心许多了。” 她的话落定,见丛雨仍是有些忐忑的面色,垂眸想了一瞬,又启唇道:“这些只是打发时间的东西,无关其他,若你想听,我便说上几句,但药理的确枯燥冗杂,听者度日如年也是常事,你无需心觉不安。若是不想学,直接开口便是,不必强逼着自己费心。” 郑婉说起话来总是没什么太鲜明的情绪,也并没有寻常人那种想要以自己的观点渡于旁人的意图,更像是简单地将自己所见说出来,至于听者如何选择,同她并无太大的关系。 这样的人,与这样药香袅袅的环境似乎有种难以言说的契合。 丛雨有些出神地瞧着她恬淡的侧脸,缓缓摇头道:“大约我并没有公主这样的心性,晦涩难懂的医书亦能看得津津有味。” 在宫中的那些日子丛雨是郑婉最近身不过的人,也知她日日专注,总是在瞧这些东西,除开可汗在的时间,其实都是没怎么得空休息的。 “倒也并非如此,”郑婉笑了笑,摇头道:“我亦不过常人,习学之时,称不上太过抵触,但也的确不算享受。只是这样的机会,我舍不得放过罢了。” 从一开始便是没脸没皮赖着攀住的契机,迄今也算满打满算学了六七年的东西,郑婉自问也不算顶顶痴傻之人,但若论及真才实学,如今所学,也尚不过凤毛麟角,连师父的衣角都瞧不见的程度罢了。 这样一条路,并非简单的付出便能瞧见回报,许多人终其一生,或许都不过庸碌之辈。 她居于其中,决计算不得佼佼不群。 坦白而言,她并非师父那种对医术极尽痴迷之人,彻夜苦学,也不过是为自己添一份活下去的筹码。习学医术,不过是她有限的人生中所能被她抓住的一件事。 此事从来并非她的选择,而是自她指间而过,而未被她放过的一个契机。 郑婉不算天赋异禀之人,若说一点尚能较之常人稍稍展出些头角的,便是还算有几分秉性。 她下定决心所做之事,便再不瞧回头之路。 晦涩难懂也好,囫囵吞枣也罢,于她来说,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脑海中的挣扎咀嚼,总归好过皮肉上的切肤之痛。 “是我愚钝,”丛雨盯着她半晌,随即低眸,“公主一直是这样孤注一掷之人。” 她心中大约是有一个很清晰的目标,为了要走的那条路,性命也好,清誉也罢,无论是自己亦或是旁人,在她眼中,都不是足以阻挡住脚步的坚石。 自今日在叁少主的房前等到郑婉,看到她身上再明显不过的痕迹,许多事情也已不言自明。 丛雨并非太过愚钝之人,此前也朦胧地明白郑婉不会只满足于屈居这一方天地中做人困兽,但所思所想,的确分毫不差地呈现在眼前时,仍旧难免让人心中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 这样千思百计斡旋谋筹之人,若最后不得其所,又要如何回眸看自己这一路的匍匐躬襟。 药罐咕嘟咕嘟的声音中,郑婉仍是不厌其烦地照顾着那一撮小小火苗。 她似乎有能一眼将人看穿的能力,丛雨五味杂陈的沉默中,她凉声开口:“落子无悔,我无需旁人为我计较得失。若有这样的闲心,不妨去想想,你自己究竟想做些什么。百年不过弹指一挥,莫为旁人扼腕叹息。” 得失利弊是定心前的挣扎,但既然时局已定,她所投注进去的,若胜,便是苍天不弃,若败,她仍自觉死得其所。 这其中,旁人的冷眼也好,垂怜也罢,是最不值得在意的东西。 天际被四面八方袭来的黑暗吞没。 郑婉透过角窗看向被反衬着逐渐清明起来的月色,提起那一壶已收干了余液的药壶,淡淡道:“这味药能暂缓百毒,故而名为百忧解。” 她停顿一瞬,摇摇头笑道:“但世间之毒不止百种,人之忧愁又何止百千,新疾新病若现,亦有其所无可奈何。届时是守这一味药长吁短叹,亦或是不愿认命向死而生,全在人一念之间。” 郑婉的声音起伏不显,却似乎独有一种雨后青笋般的坚韧感,“丛雨,且好好想想你的前路,你眼下手中所得。日后你是要做一尾浮萍顺波逐流,还是生一根细韧据其微末,只在你自己。若当真提不起兴趣,也不必再勉强自己。明日起,做些供你选择范围内的事情打发光景便是。” 将丛雨困到如今境地,郑婉并不会回避自己在其中的推波助澜,但眼下她自问补偿不了她什么,也并不后悔利用她的善良刺其项背,她从来很清楚自己手中的业障。 往后等着她的,是往生报应也好,煎煮折磨也罢,她既做了,便不惧反噬。 她今日所言,也谈不上是什么规劝警戒,不过是想同丛雨讲几句她的来时路。 即便被困目缚足,也总该有些自己的挣扎。 莫要浑浑噩噩地走到头,届时行路黄泉,前后茫茫,甚至不知自己该去恨谁。 她非断情绝欲之人,与旁人并无不同。 言尽于此,郑婉将手头的活收了尾,自顾自裹紧了大氅,先一步同丛雨点了点头,推门而出。 走了几步,她原想着直接回房,但又觉今日一直坐在一处未动弹,浑身僵得很,想了想,还是准备四处走走活动腿脚。 闲庭月色清廖,落满一地亮晶晶的霜。 廊角的灯将影子拉得很长,郑婉垂眸,在呼吸带来的雾气中,下意识将头往氅衣里埋深了些。 北境总是太冷。 耳侧风声隐隐,张牙舞爪地想要来刮人的脸,所幸她平日里总爱里叁层外叁层地穿得很厚。 在帽檐的阻挡下,呼啸而来的寒风便被消解成了无伤大雅的绵软。 郑婉慢慢在长廊里踱着步子,感受着自己指尖的温度如沙漏过隙一般一点点降低,她下意识绻了绻手指。 完颜异今早走前丢给她个暖手壶,但天寒地冻的,其实那东西也是凉得快,总得不停添水,次数多了,倒觉得来回这样折腾不值。 有样东西是比暖手壶好用很多的。 只可惜眼下不在。 府内很静谧,偶而有侍从过路,连脚步声都听不大见,像是个不起眼的影子般,一转眼便闪了过去。若不留神,便会觉得这样空旷的地方,只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天地。 郑婉抬头瞧着一角月色。 她的思绪并不像今晚的月亮这样轮廓分明。更像是陷在了云里,朦胧的,模糊不清的,也很难去用冷刀铁刃去干脆地划定下一个河界。 人非草木,情绪总归无法泾渭分明。 她这样在完颜异面前无修无饰,意图以两人的相似性换他冷剑下的一瞬迟疑,却也无法控制自己因那份迟疑而起的涟漪。 相似是一种很难以言说的东西。 野心,冷漠,像揽镜自照般的如出一辙,这样清楚她的危险性的完颜异,其实不该放任她借一隙宽豁得寸进尺到如此地步。 但他偏偏束手旁观。 完颜异并非识人不清下的引狼入室。 他是看过了完完整整的她,却仍然选择收剑入鞘。 郑婉长睫微顿,收回目光。 眼前温热的呼吸雾气中,她逐渐剖析开自己这份不易理清的复杂。 有人生来天潢贵胄,不乏旁人前仆后继,为其惊天动地舍生入死。 有人命中富贵满盈,见惯了倾囊相授,金玉万千。 但于她而言,两番周旋之下,完颜异掺杂了利益交换的让步,便已是她终其一生不可多得的馈礼。 很少有人想看到她活下来。 人之天性,总无法对稀缺之物真正做到无动于衷。 她非断情绝欲之人,与旁人并无不同。 寂静的夜里,有脚步声逐渐接近,郑婉略微回神,转眸看了过去。 凌竹站定在与她不远不近的距离,见她看来,行了个礼,道:“前些日子少主吩咐人给公主制了件衣服,现下已做好送到了房中,公主得空时不妨上身试试,若有不合身之处可再送去改制。” 郑婉颔首,“多谢。” 凌竹交代完,身形一顿,又仔细道:“少主眼下不在府中,公主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同属下或府中下人吩咐即可。” 郑婉笑了笑,回道:“知道了。” 见她应了,凌竹便放下心来,躬身一鞠,快步走了。 郑婉缩了缩有些发麻的指尖,抬眸又看了眼月色,索性也拢紧了衣服回了房。 回去时炭盆烧得很旺,那件衣服已被人整齐地摆在了案桌上。 郑婉随手将氅衣挂在门边,上前去瞧了一眼。 送来的衣服是件有些眼熟的毛皮大氅,摸上去的毛发很顺滑。 郑婉将衣服展开,领口处的叁道墨痕很醒目。 冬猎时差点要了她一条命的白虎,倒是以一种她未曾预想到的方式再会了。 郑婉披衣对镜瞧了一瞬,肩宽和长度也都很合身。 大约是迎合了她怕冷的性子,里衬又缝了一层蚕丝绒上去,针脚是很妥帖的工整。 不算很重的一件衣服,但试在身上明显比其他的几件大氅要暖和得多,室内这样穿了片刻,甚至已有些微微的出汗。 她略微开了个窗缝,将衣服解下来,掌心顺滑的手感让人不自觉地有些贪恋。 炭火烘起来的热气中,郑婉站在原地,手边摩挲着氅衣的一角,静静地看着窗外开始逐渐萌发的枝丫。 冬日大约是快要过去了。 ··· 前一日的话已说得很明白,第二日一开门,再次看见丛雨的身影时,郑婉也算不上太过意外,只是随手合上了门,随口道:“往后不必在门口等着受冻。” 丛雨原还有些忐忑郑婉看到她时的态度,见她与平常无异,这才放下心来,点点头,小声道:“明白了。” 闲庭中朝阳熠熠生辉,脸侧被氅衣细腻的绒毛包拢,北风推动下,像被人似有似无地抚摸。 简单的一件衣服,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的显着,平日里总让她有些僵麻的寒意似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牢牢挡在了外面。 郑婉顿了顿,垂眸暂时清开心头涟漪般摸不清的震动,淡淡道:“走吧。” 后面的日子算得上平淡,丛雨虽瞧着仍总是有些疲惫,郑婉也能瞧出她的尽力,便没去苛责什么,时不时也着意给她多留些放松的时间。 至于完颜异那边的消息,她没有费心多打听。 他一个战场厮杀过那么多年的人,许多事情上的考量必定比她要老练得多,再者前凉国势兵部她所知不多,自认是帮不上太多忙,索性也就安心做自己的事,等不知哪日完颜异就顺利回来了。 不算短的日子,没有主人的府里仍是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大约那日送的那件衣服是为了先确认郑婉的尺寸,见她穿着并无不便,凌竹后面又断断续续送了几件做工相似的外衣来,转而将从前那些较之有些单薄的外套都收了起来。 这阵子没那么冷了,郑婉晚间闲来无事时会在长廊里坐一会儿,静静托腮观察府内来往的侍从。 统共也不过七八人,面容倒是和普通人没什么分别,大都是放到人堆里便很难让人注意到的存在。 若说有什么不同的,便是都像是随了完颜异的性子,眉目间透着些分明的冷,瞧着有种莫名值得人放心的踏实。 感受到暖手壶的温度逐渐微弱下来,郑婉也索性起了身准备回房时,不经意瞧见凌竹自长廊尽头另一端路过。 他们这样的习武之人总是对旁人的目光很敏锐,几乎是眨眼间的功夫,凌竹便转眸瞧了过来。 目光对上,他脚步一停,忽然转了个方向,朝她快步走了过来。 郑婉瞧他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便停了步子,待人走近,问道:“是少主那边有什么事?” 不知怎么,他有些想见郑婉。 凌竹顿了顿,“前线早前递来了消息,想着公主或许也想听一听。” 如今郑婉与完颜异的关系,已经是府内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完颜异临行前提点得很简单,但已昭示了这位地位的不寻常之处。 凌竹尚且不大会处理这样模糊的关系,只是前两日刚刚得了消息,又恰好瞧见郑婉,他一番思索下,觉得有关完颜异的消息,似乎是该同郑婉也提上一嘴,便直接走了过来。 郑婉算了算日子,已是大约一月有余,“少主眼下是要启程回来了?” 凌竹颔首,“战事告捷,这会儿将敌军的东西清点完了,已是回来的路上。” 郑婉面上倒瞧不出什么意外,只是垂眸笑了笑,“前些日子我瞧你们神色不佳,想着总还得要些时候,不过叁两日的功夫,他翻盘倒是利落。” 凌竹一愣。 前些日子倒也不是没有消息,不过都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只说是敌军势头极盛,兵力又压前凉一头,少主方一去,便被趁夜偷袭,不得不撤军再备。 总归不是喜报,他也就没跟郑婉提过,不想她却已不动声色地将所有人观察了个遍。 思及至此,再回神时,见郑婉仍站在原地,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等着他。 她总是这样安静的姿态。 乍一看是种人畜无害的温和,但一双眼黑得发幽,倒影出清艳的月色,莫名让人觉得在她面前,有些无处遁形的不知所措。 凌竹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垂下眼继续道:“先前的确势头不顺,只是这几日,敌军的战马不知怎的突然得了病,锐气大减。北头的仗,最看重的便是马,这样没了牢靠,本就使得人心惶惶,少主再率兵突袭,便将敌军冲了个七零八落。原也是临时凑起来的大军,蓦地遭袭,抵挡不住,便也四处逃开了,哪里还顾得上互相护着。顽石已崩,再分开吞并,便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听来像是天时地利,恰巧让前凉讨了个便宜,但其中枝末并非如此单纯。 冬日里天气不定,马粮收成不好,加上晾晒不够,马吃了轻者腹泻,再重一些,便会发展成马疫,往下一传十十传百,即便是发现及时,若势头起来了,也总得死个几百匹才能消停些。 前些日子军马管理处刚去了新人,对这块所知不多,管理不善,病倒了几只。那些人原以为不是什么大事,还想着赶紧着人盖过去,莫要让上头发现了责罚。 完颜异无意间发现兵马处的人四处打听马医的消息,觉着不对,着人细致查了查,才摸着了苗头。所幸他时机抓得精准,按军规将几人罚了一顿,又差人将离得近的十几匹马单独关了起来,这才没有发展成大患。 这事虽发现得及时,照例也是要往上报的。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当时偏偏让五少主拿住了乔,逮住不放,可汗平日里又爱纵着他那副顽劣性子,一番来回之下,完颜异仍是被下了罚。 原本此事已掀了篇,凌竹也不曾再上心,只是到了战事方始时,完颜异曾突然让他再去瞧瞧那批病马的情况。 听他回禀说尚未好全后,便又让他遣人设法送了些沾了病气的粮草去往前线。 眼下看来,倒还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一仗若不得此事助力,大约还要更费些力气。 这里面牵连事多,凌竹便没有说得很明白,去瞧郑婉的脸色,却是没什么不解之意。 少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头瞧了瞧月色。 此刻月影清清,如同宝珠落潭,明色莹润,落在她的周身,给她清艳的脸上添了几分恬淡的柔婉,颇似夜湖清荷,婉约静怡。 “原来如此。” 凌竹见她瞧得认真,便也不由得抬眸,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廊下一角。 光色泠泠,四周乌云被风驱散着逐开,惟剩越发明亮的凉色,披纱一般落到人身上。 完颜异自夜月上收回眸,引酒浸刃,借着月光,缓缓将剑擦拭了一番。 行军多时,瞧着将士都透了些疲,他便吩咐着众人停了脚,修整一番。 刚打了胜仗,众人都是一副憋不住的喜色,炊兵也下了功夫,就地起灶,整出一顿难得丰盛的军餐。 完颜异向来不怎么同人一起用膳,下头的人也都熟悉他的性子,将饭呈过来后便没再叨扰,自觉地退了下去。 不同于另一侧的笑声嘈杂,他周围算得上静谧。 一日马上奔波久了,也说不上有什么胃口。 完颜异廖廖吃了几口,正想着收了,忽然身侧传出低低的一道声音,接着现出一抹模糊的影子,在月色投映下的阴影里躲着,亦停亦止,逐渐往他身边凑。 他听得动静,投下抹眸光。 那道影子在树影间藏匿了半晌,忽然大起胆子,试探着走到月光下。 是个有些瘦小的狐狸。 似乎出生的时日不算长,皮肉紧紧的包裹在身上,像是许多日不曾进食的模样。 只有一个大尾巴,浮毛蓬蓬,扫着地上的落叶,发出几声哗哗的响动。 察觉到他的目光,那小狐狸尾巴往身侧一收,抬头向他看过来。 清粼粼的月光落在它脸上。 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点漆般的亮。 莫名是有些熟悉。 完颜异顿了一瞬,拾了块肉,扔了过去。 那块肉在它面前滚过去,刚好停在爪子旁,小狐狸却不动,只是双耳一折,直直盯着他瞧。 完颜异不由得有些想笑。 瞧着孤零零的,倒还有些性子。 罢了。 他索性将肉放在掌心,往下一递。 小狐狸嗅了嗅,这才试探着凑过来,叼起肉往嘴里一送。 一口肉,不过一瞬便被吞进了肚里,它瞧着是不饱,又舔了舔完颜异手心。 总归也无事,他索性多喂了几回。 不成想这狐狸起了坏心,吃得正欢,忽然亮牙利落在他指节上一咬。 伤口不算深,冒出几缕血,都让它舔了去。 这一口尝到了甜头,小狐狸耳棱一立,竟变本加厉,直接抱着他的手指吮起血来。 完颜异收回手,在它脑袋上不轻不重一弹,“还不知足。” 小狐狸这倒学会卖乖一般,绕着头在他掌心一蹭,卖着乖地发出几声哼鸣。 一旁来人有报,这小狐狸听得动静,脊背一颤,倒忽然没了胆子,蹭地躲进了他氅衣里。 “少主,现下一众都拾起了力气,是要继续回程,还是在这修整一晚?” 完颜异低眸,瞧向氅衣中抬眸,小心翼翼向他看来的狐狸。 他顿了一瞬,没有回声。 不知怎么,他有些想见郑婉。 慢一些,我可以的。 吃过饭,已是银月西悬。 早些吩咐的热水已备好送进了屋里,郑婉捏了捏有些发僵的肩头,随手将衣物脱在一旁,盘了发,浸身至浴桶里。 她一贯是喜欢略高的水温,氤氲的热气引得人有些昏昏欲睡。 郑婉摸了摸有些手上有些发潮的纸页,索性把医书往桌边一放,闭目坐在里面歇神。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乎划过一道极低的声音。 郑婉原本微阖的眼一开,去看眼前,却是空无一物。 她坐直了身子,仔细盯着四周。 刚刚的声音,似乎并非她的错觉。 安静的空档,又一道声音在耳边清晰起来。 像是什么东西,指甲在抓挠的声音。 郑婉自一旁捏过件衣服,凝神往声音的来处看去。 屋内点了盏灯,衬得外头光线不好,影子也是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看到窗边印着一道虚虚的轮廓。 她皱了皱眉,披衣自浴桶中起身,想了想,还是先走到窗边。 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动作幅度似乎又大了些,指甲挠在窗框边上,显得有些刺耳。 郑婉仔细盯着那道影子,在模糊的线条中,看出什么。 她眉头又紧了半分。 似乎是...耳朵。 影子的动作越来越大,几乎是要破开窗户闯进来,她兀自拢紧了衣服,直接将窗户推了开。 外头的东西映着月影,顿了动作,毛茸茸的尾巴合在身边,轻轻一扫,歪头朝她看过来。 郑婉盯着面前莫名乖巧的狐狸,愣在原地。 一人一兽大眼瞪小眼,就这么僵持在了窗前。 直到夜风吹得人打了个寒颤,郑婉才下意识裹紧了衣衫,小狐狸直勾勾盯着她忽然的动作,这时候才想起来害怕似的,耳尖一缩,忽然转身跳下了窗台,几步匿了影。 郑婉一时未反应过来,于是也跟着走到窗边,张望着往四周一瞧,正对上转头看过来的完颜异。 青年静静靠在墙边,见她瞧过来,也不说话,只是挑了挑眉。 月下清谧,青年眉目淡淡,偏偏唇角挑着丝清散的笑,有种矛盾又张扬的英俊。 郑婉一顿,“少主怎么在这?” 班师回朝,若无吩咐,众将士必得先在城外大营歇下,待收到传唤,才能进城。 完颜异站直了身子,自顾自地自窗边一翻,进了屋。 他随手将氅衣往架子边一搁,瞧了一眼屋内尚未收走的浴桶,回身将刚关好窗户的郑婉顺势抵在了墙边,几不可察地挑唇,“在沐浴?” “嗯..”郑婉尚未说完话,便被他直接拦腰抱到了桌上。 他瞧不出什么急色,动作也并不焦躁,但一步一步仿佛行云流水,在他游刃有余间,以一种让人难以抵抗的进程,不知不觉便到了有些过分的地步。 郑婉反撑着手将将坐稳时,双腿已不知何时被青年拿身子强势地逼挤开,绕到自己的腰后一并。 原本就只是松松披着的外裳便自然而然地被展了开,只聊胜于无地挂在肩头,被纤细的骨骼将将拦住。 青年的眼神近水楼台,只轻轻一垂,便落到了她光洁的胴体上。 挺翘的轮廓起伏有致,多一分太过,少一分太干,少女的肌肤皮肉紧致,是难能一见的细腻,被月光照映着,呈现出一种透明的雾色。 被他这样直白地一瞧,郑婉下意识转头避开,呼吸不由得急促了几分,连带着丰乳上的樱尖都轻轻一颤。 完颜异一顿,随即懒懒一笑,俯身逼近,在她皙白的颈边熟门熟路地轻轻一含。 “平日里那么怕冷,”温热的气息弥漫,传出来的声音似乎有几分难以忽视的干哑,“怎么今夜穿这么少?” 青年不加问询的接触太过自如,郑婉被颈部传来的湿润惹得莫名一颤,不由得下意识抬手抵在他胸前,推了他一把,解释道:“刚净了身,窗边便起了动静,我怕是什么,未顾得穿衣。” 她抗拒的力道几近于无,完颜异倒没拨开她的手,但身体并未顺应她推拒的力道,反倒更近前一步。骨节分明的手理所应当一般,整个覆上了她柔软的起伏,指节合握,将丰盈的乳肉包拢在掌心,抓捏着圈弄了几下。 他的舌尖有些烫,吮着细嫩的颈肉,不痛不痒地一咬,便让人像是触了电一般,沿着腰椎一阵脱力。 乳尖被人按在掌心中揉按,他的声线更低了几分,落到耳侧,莫名沾着格格不入的凉,“要推开我?” 许是因为漏夜赶路,完颜异的手透着股寒。 乍一碰上来,冰意传递,郑婉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低低一抖。 青年的手一个停顿,暂且自她身上离了开。 他身下的欲望绷张强硬,虽有衣衫阻隔,却仍好似坚石,直直抵在郑婉腿心,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阻隔,撞进她体内横冲直撞。 他却一时没了什么动作,只是直身,双手撑在她身侧的桌前,低眸瞧她的眉眼。 原已是要冲破边缘的进度,似乎是被人随手按下了暂停键,但两人的姿势又实在难以言说。 要做不做的状态,倒让人一时更觉得难熬,毕竟下体处亲昵的威胁不是假的。 郑婉方才被他弄得已经有些兴奋,乍一停了,喉咙也不由有些发涩,便吞了口口水,抬眸瞧他,“怎么了?” 修长的指节叩着桌面,示意般慢悠悠敲了几下,仿佛打更人在宣时,“手还是凉的,瞧你不大舒服。” 郑婉下意识垂眸,瞧见那双玉白的手拦在她身侧,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桌面,似是有些没耐心地静待着回温后,重夺在她身上为非作歹的权力。 是冷静的,却又不容置疑的急切。 完颜异行事从来如此,是很难用单单一个特质去命名的矛盾感。 房事上对她算是尊重的,但也丝毫不会掩饰自己的欲望,并不担心这样的侵略力会让人不适。 更像是给她下达一份不痛不痒的预警,过了警戒线,便再无顾忌,随心所欲地拉她共溺洪流。 他不是会被顾虑与清规自缚其身的人。 转眸间,凉度已明显减弱的手忽然引着她的手往自己主人的脖后一圈,他随口打断了她的出神,“专心。” 这人从来也不是打商量的语气,这样居高临下的状态下,几乎是命令的口吻,但并未给人以不舒服的压迫感,反倒莫名勾得人有些心猿意马。 说起话来口吻冷淡的人,偏偏顺从地被她环着脖子。 仿佛乖乖任缰绳绕颈的烈马,不贪高位,只甘做欲望驱使下的信徒。 实在是有几分蛊惑人的手段。 郑婉手指绕着他的发尾轻轻玩了一圈,顺势将他往下一拉,也索性坦然面对自己慢慢上涨的空虚感,“慢一些,我可以的。” 与其咬我撒气,不妨自己来解。 准许牌到手,青年忽然低头,一口含住了她樱桃般挺翘的乳珠。 舌尖灵活地辗转在乳头周围,先是轻柔的含吮,逐渐扩大范围,将大片柔软的胸都裹湿在津液中。 胸前被舔的太舒服,快感猛地袭来,澎湃地撞击在身体里。 郑婉皱眉轻哼一声,下意识要远离。 感觉到眼前的人生了些退意,完颜异索性将她掐着后腰一把扣住,将人拉到了更近处,牢牢困着她,让人动弹不得。 亲吻的范围慢慢扩大,略湿的触感伴随温热的气息蔓延开,辗转在她胸前的方寸之间,一点点勾勒过去,轻重并济。 他的逗弄算不得认真,反倒是故意吊着人一般,勾着人生出一阵莫名其妙的痒。 郑婉尾椎骨有些发麻,吸气声被她刻意压低,却非尽在掌控,而是像被身前的青年支配着一样。 随着他的动作,细小的过电感时有时无,将呼吸也扯得断断续续。 她下意识将手撑在身侧,指腹抓紧桌沿,逐渐抓捏出一片发白的力道。 完颜异瞧了眼郑婉的表情,先停了动作。 原本柔软的乳尖在不经意间缓缓立起,伴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灯下显现出一层被吮过的湿润,闪烁着饱满莹润的光泽。 青年喉结上下一滚,抬指,轻轻来回,拨弄着硬粒挑弄,瞧她整个身子像是雨打樱花,也被带着一颤一颤,“舒服吗?” 乳尖在轻佻的击打下偏偏更加兴奋,越不大听话的耸立起来。 郑婉双腿不受控制地一合,反倒将她两腿间的人又拉近了一步。 面前是青年意料之中的得逞,郑婉挪开视线,咬唇,低低一应,坦言道:“嗯...” 似乎是她的反应顺了意,完颜异牢牢把住她的后腰,舌尖灵活地绕了一圈,随后将乳尖整个都叼进了唇里。 唇腔湿热的触感包裹在乳头四周,不同于之前的若即若离的试探,简单的含弄变本加厉,加剧成了更过分的吮吸。 混着口水声的动静蔓延开,郑婉浑身一颤,说不上折磨还是舒服的感觉如同潮水一般,在他的动作下,逐渐盈满她的身体。 郑婉下意识想远离这样让人失智的快感,只是腰和腿已是和他紧紧地缠在一起,只有上半身堪堪往后仰了几寸,如此倒像是自己主动将胸乳送到他嘴边,邀人含吮一般。 完颜异却是乐见其成,半点不带收敛,连带着乳晕也一并含进了唇里,变本加厉地吮裹。 眼前是恍惚的灯火莹莹,快感在她体内横冲直撞,似乎有能让人窒息的魔力。 郑婉低皱眉头,终究是忍不住,低低地,颤抖着倒吸了一口气,“呃...” 他对她身体的熟知程度已非青涩,也全然确认了她表情的含义。 眼见着郑婉神色有些挣扎,不仅不肯放开,仍是半轻半重地,叼弄着她的乳尖,舌尖来回轻蹭,时不时轻轻往奶口钻。 一边被挑弄得红肿不堪,便又不紧不慢地去玩弄另一边。 乳尖被人不断拍打着亵玩,津液已沾满了雪白的乳肉,在越来越快的挑逗下,变得红肿不堪。 青年的轻咬力道把控地很精准,每一次在肿胀的乳尖上印过,都让她难掩急喘。 等他终于停下来时,郑婉已经像是陷溺在了一摊泥里,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只是软绵绵地压着他还捏在她后腰处的手,有气无力地调整呼吸。 完颜异的手在她后腰处略一摩挲,“要不要躺下?” 郑婉几不可察地点点头,青年将她又往前拉了一下,直到身躯贴合在一起,便略微一倾,将人放倒在了桌上。 檀木桌隐约透着一层凉,原本她身上披着的衣衫已是几乎全部褪了下去,聊胜于无,身子乍一贴上去,不由得一绻。 完颜异将她脸侧被汗浸湿的发一拨,蹭着她的颈侧轻舔,“太凉了?” 郑婉大脑已经一片混沌,失守间,快感占山为王,抢占了高地。 她合拢在他颈后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微微挺腰,将身子也迎上去,低低道:“还好...” 滚烫的呼吸在脖颈间游离。 青年的身躯挺硬,胸膛时不时蹭挲着她已经高高肿起的乳头。 郑婉尾椎骨一阵阵发麻,下意识锁紧了双腿,将下身也贴送上去,隔着不算薄的布料来回轻蹭。 经过方才那一阵的折磨,穴口此时一时泥泞不堪,随着她无知无觉的动作,有滑腻的水声轻展。 肿胀的棍身挺立已久,即便是有隔,也驾轻就熟地找准了关窍,一下一下来回轻撞着,叫她弓腰仓惶一避,又不自禁更贴合回去。 完颜异的吻一路到了耳后,在郑婉细腻的肌肤上轻轻一覆,这才抬起了头,又看向郑婉。 少女双眼朦胧,脸上的表情是显而易见的难耐。 他瞧着她这副模样,倒是莫名觉得有种比身体上切实的肉欲更鲜明的满足感。 于是一手撑在桌面上,略微直起身子,抬手包裹住松软的乳肉,轻轻抓捏成掌心的形状,指尖来回拨弄着乳头,时不时轻磋,目光却是投注在她身上,观察着她的反应。 虎口处的薄茧摩擦在她已经异常敏感的胸前,力道不亚于方才过分的吮咬。 郑婉微侧着头,鬓发微乱,双颊涨红,随着他的故意捏弄,只能抬起手,用仅存的理智合在唇前,捂住难以自抑的低吟。 完颜异略一挑眉,一手轻易地扯开了她的手,压在桌边,抓捏着她胸肉的动作却没停,力道甚至又加重了几分,“叫出来。” 郑婉浑浑噩噩抬眸,目光不经意与他交汇。 青年的脸清贵如玉,衣衫也齐整着,看她的眼神是轻轻自眸间睨下来,自上而下,透着一股置身事外的掌控感。 倒是她,被这样一通折腾,原本就堪堪只遮了一半的里衣也早被压在身下垫得褶皱不堪,只剩双臂还剩那么一丁点的余料,眼下又是喘息不宁,一副情欲缠身的模样。 平白叫人看好戏一般挑弄了这么久,郑婉于是有些不忿,便一把扯着他的衣领,将人拉下来,结结实实照着唇边咬了一口。 她这一口下得实在有些狠。 完颜异舔了舔唇,淡淡的血腥味蔓延。 再去瞧郑婉,少女也不觉亏心,眼神虽仍有迷蒙,却是染上丝扳回一局的笑。 完颜异索性伸手托起她后脑,俯身用力吻了回去。 许是离上回时日久了,他亲得没什么克制,舌尖轻易撬开了郑婉的齿关,直接占了她的唇腔,不由分说地与她绞缠在一起,吮吸的力道算不得轻,似是要将她唇齿中的甜息都抢进身体中。 感觉到郑婉有些呼吸不畅,他往下一挪,一路自颌边吻到了脖颈,手也不肯安分,直接将她身子拖着一抬,那一点聊胜于无的里衣整个扯了开,往桌下一扔,才又不紧不慢地落回了她胸前,掌心按压着乳尖来回打转。 他掌落得有些重,将乳尖拖着来回轻磋,直到硬成了一粒,又被继续挤压着磋磨。 郑婉眼前一颤,越发喘不上气,只好费力在他腰后一掐,偏头一躲,才低低在他耳边不满道:“轻些。” 完颜异闻言低头,就势在她唇瓣上也报复性地回咬了一下。 郑婉吃痛一嘶,这人却挑了挑眉,唇边也溢起一分笑。 “郑婉。” 他叫她名字的嗓音很有蛊惑性。 也不知是添了什么手段,莫名让人腿心一湿,不大舒服。 “若是瞧我衣衫完好,觉得不顺眼,”仿佛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般,完颜异将她的手往自己领口一搭,握着她的后腰,将人拉坐起来,摊开手,懒懒道:“与其咬我撒气,不妨自己来解。” 目光对上,两人方才亲得厉害,眼下胸膛前的起伏都算不得平稳。 完颜异的眼神直勾勾落在她微微肿起的唇上,不得丝毫餍足的神色转刻盈满了眸,像是要把她整个吞了。 被人这样不加掩饰地以目光侵袭,郑婉心底忽然起了一股莫名的燥。 这样的目光昭示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她想起完颜异整个进到她身体里时,快意将她侵占得不再像自己的时候。 由痛转变为麻,最后是热潮一般,将她陷溺的快感。 一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这阵子这么过来,她其实未曾觉得有什么。 眼下却仿佛一分一秒都变得愈发难熬起来。 像有条毒蛇,巧妙地埋进她血管中,顺延着血液,一路匿到了心室。 下了一口毒。 解药就在她的指尖。 手不自主被那股燥驱使着,郑婉下意识一勾,将顺从的人拉到了近前,以一种自己都难以解释的急迫感,当真按照他的下令,加快了动作,给他脱起衣服来。 又想咬我? 人在很急切的时候,往往是没什么耐心的。 郑婉这会儿被磨得不上不下,偏偏他衣衫穿得有些复杂,几次生拽,反倒又将外衫锢得更紧。 她不由皱了眉,刚想更仔细瞧一瞧,忽然又冷不丁被人噙住了唇。 呼吸是烫的,唇舌更甚。 早就分不清究竟是她还是完颜异。 她有些被动地承着吻时,整个被完颜异托着抱了起来,几步走到床边坐下,将她转成正坐在他腿前的姿势。 眼下换了个位置,更方便她动作。 郑婉跪坐起来,囫囵施力扒了几下,却不成,只能又耐着性子去解他的腰带,动作也不由慢了下来。 指尖透着急不可耐,郑婉忽然觉得眼下的自己有些陌生。 她像是被谁下了几两药,下身被一股股粘腻包裹着,越来越不舒服。 空虚感以一种乌云压顶的趋势将人笼罩,根本不给人以思考的余地,她索性开始有些烦躁地生拉硬扯。 心下正有几分郁气,忽然听得耳边起了丝笑,“怎么这么笨。” 郑婉抬眸,瞪他一眼。 完颜异被她坐在身下,两臂分别支在身侧,肩也敞开着,一副方便她随便动手动脚的模样。 见她看过来的目光藏了几分不善,他不由挑眉,“又想咬我?” 郑婉这会儿又觉得有些不自在,迟疑了一会儿,抬指,轻轻蹭了蹭刚刚被她咬出的伤口。 方才她迷迷糊糊间忍得难受,动作也没轻没重,这会儿打眼一看,着实不算轻。 这会儿倒是未再流血,只是挂了浅浅的一道痕,衬得原本模样有些凉的人多了几分轻佻气。 “眼下可还疼吗?” 完颜异见她一心做不得二用,说句话的功夫,手上又没了动作,不由得啧了一声,忽然整个把她掀倒在床上,几下便将她方才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衣服剥尽了。 “动作太慢的话,我才更不好受。” 郑婉下意识把住他,却被他顺应着勾住了手,五指也延着叩到她指缝间,握得很紧,按在了床上。 完颜异像是再也没耐心留给她时间。 接下来,是更密集的吻。 唇齿,脖后,乳前。 几乎将她整个人推进了一股潮里般,呼吸也溺在情色里。 郑婉有些神志不清时,青年热起来的手忽然不打商量地合在了她腿间。 青年对她的身体驾轻就熟,根本无需问询,便轻易取得要领。 陌生的触碰让她下意识一缩,却听得耳际传来的声音湿淋淋的。 早已湿得一塌糊涂了。 完颜异来回抚了几回,触到花核,又故意一般,力道加重了几分。 就那么合混着她体内涌出的液,上下揉搓肿胀起来的小粒。 郑婉身子一扼,有些难受地皱起眉,“..别...别碰那里...” 又来回辗转了一会儿,完颜异瞧她一颤一颤,的确是有些不好受,也便收回了手,在她脖间没轻没重地一吮,气息也暧昧着蔓延开。 “疼便同我说。” 郑婉浑浑噩噩一应,被叩紧的手也不由自主地一并,合覆在他掌前。 青年一手延到她腰后,将她托高了些,随后便一挺,借着泛滥的水液,直接整个挤进了紧缩的穴道中。 快感如厉电袭身,从头到脚,将人贯了个彻。 两人一时没了下一步动作,都是低低喘起来。 郑婉又痛又涨,呼吸也被阻塞着断在半空,却反倒生出一种久违的被人填满的满足感。 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忽然被完颜异托了起来,重新置到腿上,又转为了她在上的姿势。 棒身又因角度入了几分,直接顶在了她甬道终端。 尚未动,便已让她手脚蹿过一股酥麻。 眼下正是升起了一股悬在崖边的刺激,将人不上不下地托在半空,他却忽然没了动作。 郑婉皱起眉,调整了几下呼吸,才断断续续道:“做...什么...” 完颜异眸色也深若暗河,忍耐的并不好受。 他这段时日在军中实在是憋闷了许久,也非未试过自己稍微缓解这股子被撩起来的热,却终究不及与郑婉一起来得舒服,杯水车薪罢了。 如今真的进去了,才算是稍稍解了渴。 滋生出的快感一刻不停地围绕着他,要他狠狠地动,才能将这股邪火浇个透。 他偏偏忍着冲动,没再抽动,只是借着光凝上她,冷不丁道:“方才你咬得我有些疼。” 郑婉手按在他肩头,被他突如其来的停顿惹得愈发难受,“所...以呢?” “所以,”完颜异笑了,唇轻轻在她唇边一咬,滚烫的气息如潮水一般,流淌在她耳侧,燎得人一阵颤栗,“罚你来动。” 体内的棒身迟迟得不到纾解,完颜异虽耐性渐消,却知郑婉此时此刻亦是好受不到哪里去。 见她迟迟不应,他索性一口含上她的乳尖,将那抹红樱在唇中拨来挑去,时不时拿牙关合着,轻轻磨上几下,又给郑婉的身上添一把火。 那地方本就生得嫩,他这般用舌尖没轻没重地磋磨,算不上太痛,反倒是勾起她腿心一股钻心的痒。 眼下他只这样插在里头,根本缓解不了一分一毫。 欲望叫嚣着不肯停歇,郑婉被折腾得没了法子,认命般将两腿分得更开了些。 “..知..道了..” 眼前的人似是得逞般,唇角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郑婉默不作声地咬了咬牙。 她身下仍是被人入着,也不好动作,稍一动,便是一阵涨感盈天。 只好低低喘息了一会儿,才一手按在他肩头,一手抚在完颜异后脑处,努力驱动腰身,前后研磨着,缓缓动了起来。 一开始仍是有些艰难。 她也不知该用哪里发力,稍稍一动,那粗棒就像要将她整个人涨裂了一般,痛得人一阵痉挛。 完颜异似乎也看出了她的不好受,一手覆在她后腰处帮着递力,一边又放缓了力道,轻轻含着她的胸肉舔吮。 胸前被人上下含吮的动作较之前轻缓了不少,乳尖仿佛被浸在温热的水中,周遭有极轻微的吸吮,裹缠在四周。每一次吸动,都让人舒服得像踩在云端。 水液争先恐后地在慰藉中泛滥,将痛缓解着,一步步转化为深入髓的麻。 难耐逐步被驱散着消解开。 郑婉下意识低头看去。 半明半暗的灯光中,青年半垂着眸,一手合在她后腰处,指骨按在她脊背线,不动声色地稳托住她的身形,将她半身拥在怀里。 他动作算得上轻缓。 将一边舔裹尽湿,舌尖绕着乳尖,轻轻逗弄几下,接着含进唇腔。 略微一吸,又亲吻着松开。 接着他的唇又转移到另一边,继续耐心地含绕着乳晕侵弄。 感觉到郑婉的停滞,他抬眸,声线仍是缠着一股哑,“还是很痛?” 分明是清寒的眉眼,却叫她看出几分波影般的旖旎来。 莫名竟透了几分温柔。 郑婉听到她的心跳轻叩。 撞击着,像迫不及待,想与眼前的人贴合。 她轻阖眼,低头含住了完颜异的唇,腰也主动地拾了几分力气,尝试着,一下又一下地动起来。 刚刚完颜异的一通动作下,她身下的水也助力了不少,这次吞吃得很顺利。 一路离剩了头,又侵到底。 层层迭迭的软肉被一路撞开,又磋磨着退离。 酸乏与快感混着,在她四肢百骸内游动,逐渐地又是一股股水涌出,混杂在抽动间,发出让人有些脸红的响动。 欲望一步步登天,掀成巨浪,再往下浇。 身上分不清是谁出的汗,耳侧也辨不清是谁的喘。 郑婉眼前一片震荡的模糊,只能感觉到两人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不知停歇地纠缠在一起,即便疲倦阵阵袭来,也要将身上最后一丝力气用在这上头。 完颜异虽是舒服得很,却明显感觉到按在他肩上的手不知不觉间压重了力道。 凑到她耳侧一吻,耳际又传来郑婉越发连不成串的喘息,他心知她已是身力不足,便也弃了再捉弄她的心思,索性将人稳稳抱起,置在桌边,暂且将阳物抽了身。 郑婉下意识坐稳,迷茫看过去。 她眼神透着几分平日里不得见的混沌,还似乎有些不满足,手也默不作声地牵动,将他往前拉了一寸。 完颜异不由低低一笑,抬指将她颊边的乱发拨好,又轻轻含了含她的唇,抚着她的大腿一路往下滑,牵荡到她脚腕上的红绳时,他一指勾入,抬起她的腿浅浅一吻,随后往自己肩侧一搭。 红绳上的玉石贴在他肩头,也逐渐融贯上他滚烫的温度。 青年直身一挺,猛地顶到了尽头。 郑婉皱眉,抓住他按在桌面上,将她围拢起来的手,指甲也嵌进去几分,“呃...” 完颜异含住她的唇,轻轻一咬,低眸问,“不舒服?” 郑婉深深吸气,在几乎要窒息的快感中回过神来,“...没....没有..” 感受到郑婉并未有不适,他的手又往上移,一把捏紧了她的腰,重新开始肆意抽插起来。 郑婉被他一下一下顶得心神俱浮于天,像是个落水之人,呼吸被似无停歇的潮冲散成好几节,只能抓住他,才能堪堪维持一丝平衡。 她索性不再压低欲破喉而出的动静。 尾音方一落下,又被登高了的快意掀起,连成耳边连绵不断的呻吟。 身上是如雨一般的吻,将郑婉弄得浑身都是红痕。 玉白的肌肤上浓淡遍布,像遍开在雪中的红梅,透着一股难言的勾人。 完颜异喘息声亦是一样急促,见郑婉现今已是没什么痛感,愈发放野了性地攻豁,几乎要将身前的人撞得昏厥过去。 交合声回荡在屋中,窜进人耳际,是如骤雨突至的急。 郑婉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只觉得她被快感挟着,身子被越举越高,随后眼前陷入模糊,四肢如同被人麻了髓一般,呼吸声被放得很大,动也不能自控,终于一瞬间腾上了云端般,惊声一叫,被脑中四蹿的麻涩裹挟入一片控制不住的颤抖。 完颜异下身被她紧紧合住,穴壁上似乎生了一股意识,缠绞着裹吸住他,热流灌在其中,迎着棍首浇下来,骨子里的酥麻一瞬间尽灌入脑,于是也再控制不住冲动,深喘着破了精关。 “狐狸咬的。” 郑婉这会儿已是筋疲力尽,连在他怀里扶稳的力气也抽不出来,只将前额抵在他肩头,将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他身前,默默调整呼吸。 完颜异唤了她几声,她亦是有气无力地不想应,只堪堪哼了一声。 略顿了一瞬,完颜异将她抱起,换了身略长的中衣给她披着,随后便将人置回了榻上。 郑婉方才瞥见窗纸已隐隐透出几分亮意,心知大约是快天明了,察觉到完颜异将她抱到床边后便抽了身,她也没再说什么。 他漏夜进城,大约要避人耳目早些赶回去。 手脚还是拾不起来力气,她便往榻里又卧了卧,心想先净神歇一会儿,再起来烧壶水擦擦身子。 青年的脚步声微乎其微,在耳侧一点点变远,直至消失。 门扉开了又合,廊边似乎递进来几道声音。 声音太浅,并不清晰。 榻边的烛只剩了短短一截,闭着眼睛能感觉到烛光簇簇,时不时轻颤。 郑婉轻阖着眼睛,心中兀自打算着待这支烛燃尽了,便起身去清洗。 风声隐隐敲窗,极低的频率与呼吸相合。 室内难得的安静下来,只剩炭火烧动的噼啪声时不时掠起,又消匿。 她几乎要陷进睡意里。 不知过了多久,烛身似乎整个陷入了蜡液里,眼前的火光也被扰乱。 明暗透过眼睑,映下混乱的光影。 郑婉微蹙眉头,低低叹了口气。 指甲几不可察地掐了掐手心,她默默将困倦驱散了几分,才拾回些精神。 睁开眼的瞬间,却见完颜异倚坐在床边,正垂眸瞧着她出神。 目光相撞的一瞬间,他大约是没有预料到郑婉突如其来的抬眸。 有些复杂的气氛里,完颜异眼底略微一闪,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罕见地陷入了一阵沉默。 郑婉下意识一滞,一时分不清眼前的虚实,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烛光抖势逐渐变小,忽地消了最后一缕线,灭在他身后,只剩窗边透射进来的黯淡天光。 青年的眉眼被光影分成不明晰的明暗界,如半隐于青山后的江,透着静谧的清和。 眼前骤暗,天却一寸一寸亮起来的光色里。 两厢对视,迟迟无人出言。 完颜异先一步回了神,转眸移开视线,将床侧的温水盆往手边一拉,接着低身来抱她,“先擦身再睡。” 郑婉停顿一瞬,顺从地揽住他的肩,任由他俯身将自己抱起来,放在了腿上。 完颜异垂了垂眼,一手合在她腰侧,一手浸到水盆中,将帕子整个浸湿,渡上热意,才合手一攥。 腿心被热帕拂过,力道很轻,却终究是陌生的触碰。 郑婉心知他的性子,大约也是不会让她自己来的,便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眸光,转头去看窗影下的天色。 其实这副身子从上到下,没有一处是完颜异没瞧过,没碰过的,眼下实在也无需扭捏。 但她总是觉得有些不大自然。 耳际似乎有雁鸣声起,一瞬间划过,匿于风声中。 天边朝色愈明。 完颜异仔细擦拭了一遍,又将帕子重新在热水中浸了一回。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无所适从,他将她有些松散的中衣又略合拢了几分,才低眸,轻轻将下摆挑起一个并不暴露的弧度,继续在她身下轻轻擦拭起来。 郑婉两手合握在他颈后保持平衡,因为有些尴尬,目光便尽量不去看那处,在四周转了一遭,最后还是落回了完颜异的侧脸上。 南北两地的血统在他身上融合得很合宜,不过于粗莽,也不过分精致。 鼻骨生得挺直,唇线也清晰。 但其实郑婉每每最先看到的是他的眉眼。 是这张漂亮的脸上生得最好的地方。 直视人时有些冷,但垂下来又透着几分难以得见的温和。 就像眼下,他昨夜能那般恶劣地肆意妄为,眼下却又认真地垂着眼,一寸一寸给她擦身。 温热的触碰难得轻柔,让她几乎感觉不到任何不适。 她似乎又没有那么不自在了。 郑婉静了片刻,先拾起来个话头,“这阵子可有再受伤?” 完颜异随口道:“方才你不是都瞧见了。” 他话说得直白,郑婉总归还是有些不适应,便有些欲盖弥彰地转眸,抿唇道:“我并未瞧得那么仔细。” “无妨,”完颜异动作收了尾,将那方帕子往水里一扔,湿淋淋的声响中,他意味深长道:“今夜总归要再瞧的。” 郑婉被他噎了这么一句,不由得有些无语。 也不知是不是男子生来的本事,这般捻词拿调的本事,学得比谁都快。 眼下她身下仍是酸胀得不好受,完颜异竟又在想这档子事了。 “少主可曾听过,节制才是长久之道,莫要这些日子只顾着贪欢,”郑婉瞧了他一眼,压低了调子,煞有介事道:“待到日后虚不受补,才是折磨人的时候。” 她话里恐吓意味明显,完颜异却挑眉一笑,冷不丁将她一掀,压回了床上,不紧不慢道:“公主没听过吗?” “医者胡诌乱编,言不尽其实者,”他说起这样的正经话时,手却是半点不老实,顺着衣带,直接往更私密处一滑,再自然不过地揉捏起自己的旗下地,“按律当罚。” 他力道这会儿拿捏得很轻佻,郑婉原是要躲,偏偏这人力气太大,虽觉不出疼来,却是被他压得死死的,半点逃不脱。 挣扎了几番,她索性笑着叹了口气,也不躲了,双手合拢,勾住他的脖颈,转头示意他去瞧天色,缓缓道:“可惜,府官大人时间不够了。” 完颜异敛眸瞧她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索性一挑唇,自认是败下阵来,在她唇上吻了一下,随即起身,懒洋洋重复了一句,“的确可惜。” 方才床上时他虽已多有顾忌,总归时间也是有些紧的。 郑婉拢好衣服坐起身,还是嘱咐了一句,“多加小心。” 若是不慎叫哪个起早的瞧见了,怕又多生事端。 完颜异穿戴好衣服,将外氅系牢,简短一应,“知道了。” 见人是走了,郑婉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腰,重新缩卧回榻上,瞧着天色出了会儿神,才长睫一落,迟迟睡了去。 ··· 清晨的风还裹着霜意,一路驱马回到军营时,氅衣上已结了薄薄一层白霜。 隔着百米便瞧见有人候在军营口,身下的马加快步伐,转瞬到了人前,完颜异轻夹马腹,将急蹄止在了人前,“什么事?” 小兵原还有些急色,见人到了近前才算是松了口气,“宫中方才来人传少主进宫述职,不想少主大早便不见人,这会儿也等了有一刻钟了。” 完颜异落马,随手顺了顺方才它被风吹乱的鬓毛,又一抚还在剧烈起伏的马腹,才淡着眉眼解释了一句,“晨起去周遭跑了会儿马,跟那人说一句,我即刻便进宫。” “诺。”小兵得了令,匆匆又瞧了完颜异一眼,这就要走,却是脚步一顿,“少主..” 完颜异动作照常,“怎么?” 那小兵皱眉,“少主的脸...是怎么了?” 昨晚到营时瞧着还好好的,一夜过去,唇边却不知怎的留了个印。 完颜异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马身。 正是薄阳初升,青年的眼中落进一抹朝光,折射出近乎琥珀色的湖色。 瞧着比眼前的朝色更是夺目。 他随口应了句话。 唇角也被牵动着,似乎微微一扬。 “狐狸咬的。” 想养吗? 身子这一夜折腾得难免疲累,郑婉一觉直睡到了晌午,也不曾有人来打扰过。 耳侧似乎有细微的鼾声,一起一落,听得不算清晰。 郑婉埋头又赖了一会儿,待拾起了点精神,才模糊睁开了眼。 看清了眼前的东西,她不由得一僵。 昨夜才见过的狐狸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上了榻,正蜷在她身侧,将她的手埋在肚皮下,眼下正埋在阳光里,好不安逸地歇神。 这狐狸生得机敏,似乎是感觉到了郑婉的停滞,也翻了个身,伸着胳膊抻了个懒腰,窝在榻边,朝她虎头虎脑地瞧了过来。 一口尖牙亮得很。 今天天擦亮时郑婉瞧见过完颜异手指上的伤口,问了一句,说正是拜它所赐。 那伤口决计是算不得浅。 想起这事,郑婉一时倒不敢轻易赶它。 一人一狐就那么大眼瞪小眼地瞧着,郑婉思索片刻,先小心翼翼地将手从它身下抽了出来。 那小狐狸反倒是不怕生,见郑婉挪远了些,低低叫了一声,忽然往她怀里钻来,蓬尾也依顺地在她脖颈处一扫,才乖乖收回身侧。 郑婉颇有些荒唐地一笑,也只好将它在怀里捞稳了些。 完颜异也实在是有闲心,捡个这东西回来,自己不花心思养,反倒是随手丢给她了。 稍微修整了一会儿,郑婉起身穿戴好衣服,刚踏出几步,那小狐狸便在榻上来回转了几圈,可怜巴巴朝她一叫。 郑婉回眸,又将它抱起来,这才出了门。 到了药房时,丛雨已自己在里头收拾东西了,见郑婉进来,便道:“眼下是晌午了,方才我叫厨房煨了些粥,这会儿大约是好了,公主可要一同吃些?” 郑婉眼下也的确觉出些饿来,便点头,“也好。” 丛雨见她也是要起身,便拦道:“不过两碗粥,公主在这稍等片刻便是,我马上回来。” 瞧着人走出去了,郑婉后知后觉回神,摸了摸怀里的狐狸脑袋。 丛雨的反应,倒瞧着像是没瞧见这小狐狸一样。 不多时,丛雨便端着食盒回来了,郑婉过去帮忙,才发现里头还一并盛了一小碗红肉带过来,正想问,怀里的狐狸便扭动着从她身前一挣,火急火燎地跑到了小碗前,大口大口刨吃起来。 丛雨小心翼翼将那碗又往它身前一推,不由得捂唇一笑,“明明是早晨才吃过肉,眼下才多长时间,就这么着急,当真像是饿死鬼投胎来的。” 郑婉也坐下来,“原来是见过了,方才还担心会吓到你。” 丛雨笑了笑,“今早我刚出门,恰好瞧见三少主回来,这东西也不知从哪来的,蹭一下从草木丛里窜出来往人身上扑,被三少主丢给凌竹,吩咐他拎去洗了洗。待都弄干净了,又喂了不少肉,才去放进了公主房里。从前听闻达官显贵家的夫人有时会捉些狐狸来养,这东西性子虽尖锐了些,待吃了东西认了主,倒也能算是温顺。眼下一瞧,可不是正在公主怀里老老实实钻着。” 郑婉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粥,闻言也揉了揉狐狸脑袋,“原来如此。” 丛雨瞧着郑婉像是仍有些精神不济,想着这几日那些药材也都用了个七七八八,一时也没有太多活,便问郑婉今日不妨休息一天。 郑婉索性也就承了下来,待用过膳,透过窗子瞧了瞧院中,有些风,算不得急,阳光却是不错,便索性裹了氅衣坐到了外头。 前段日子未瞧见什么晴天,她便总在屋里呆着,一来二去,人也没什么力气。 阳气铸人,在回廊边坐上一会儿,通身也泛起几分暖意。 那小狐狸吃饱喝足,一直乖乖在她怀里躺着,被日光晒得毛皮温热,将她一双手裹在里头,倒是也渡上了些热。 东风袭袭,郑婉随手将耳侧扬起的发归顺着一别,又有一搭没一搭地抚上手边温滑的皮毛。 身前的狐狸似乎含糊着哼唧了一声,抻着腿脚将头一抬,郑婉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正对上长廊尽头青年如寒山清挺的身形。 郑婉也懒得起身,便笑着一应,“少主回来了?” 完颜异走过来,随手把她微滑的帽檐往下一拉,也坐在了她旁边,“原还想着这东西或许性子野,与你倒是乖顺。” 郑婉点头一笑,“都说狐狸生来聪明,眼下一顿肉与顿顿肉,想来它也是能分清的。” 完颜异也伸指,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略微蹭了蹭,“想养吗?” 郑婉垂眸想了想,“倒也不麻烦。” 平日里抱在怀里,也算能当个暖手的。 许是在她怀里待烦了,小狐狸一个翻身,直接跑到闲庭里撒欢去了。 有帽檐挡着不方便,郑婉便转身面向完颜异,“方才可是去宫里述职了?” 完颜异简单一应,随手将她缩在袖子里的手捉了出来,自顾自地握在手心里,又道:“前些日子刚打完了仗,这些兵是南防营里调来的,眼下用完了也该回营驻扎,我是统率监管南防的领军,本就不常在京中,今日便要大约收拾着启程了。” 郑婉斟酌了一番,开口道:“那我..” 青年瞧了她一眼,挑眉道:“不想去?” “自然是要去的,”郑婉迟疑道:“只是不知你我是该兵分两路好些,还是你心下已有什么打算。” 一来路途不算短,带上她多有不便,二来,若是不巧被人发现,只怕又是麻烦。 总归也是来前凉后的第一次上路,郑婉难免顾虑颇多,完颜异没有细问,只一锤定音道:“你我一路。” 他起身,走到闲庭里,随手将还在疯跑的小狐狸捏着后颈拎起来夹在了怀里,行至郑婉身侧,他抬手在她帽子上不轻不重地一揉,“收拾好东西,我在后巷的马车里等你。你若想带着丛雨,就吩咐她去找凌竹一并安排马车。” 郑婉见他都已安排妥当,便也索性不再多思,起身将东西大约收拾了一番,跟着上了马车,坐在了完颜异身侧。 马车启程,郑婉瞧见桌上的糕点,想到些什么,“今日你可曾用过膳了?” 完颜异将手中的军报整理好,随手放在了一侧,“饿了?” “方才用了些粥,”郑婉摇头,“只是想到你这一日似乎也没什么空余,大约是未曾来得及用的。” “无碍,”完颜异简单道。 桌上摆的这些东西本就是想着郑婉或许想吃,便吩咐凌竹在糕点铺里买了些,他自来是不怎么喜甜的。 郑婉贴坐在马车侧角处,瞧见对面的小狐狸不声不响地自己蜷缩到角落里打起盹来,想到昨夜完颜异也是不曾休息,便将自己的衣裙展了展,手拍了拍腿,示意完颜异,“可要歇一会?” 完颜异瞧了一眼,“车厢太短,身子伸展不开,如此也不舒服。” 郑婉想了想,也称是道:“那便没什么法子了。” 闲来无事,她索性拿了本医书,正打算翻开看时,却忽然被完颜异拉着手腕,直接拽到了他腿上坐下。 刚刚坐稳,青年的手便贴合着合拢,扣在她腰侧。 他微微垂头,与她交错着,枕在了她肩侧。 她不常回忆从前。 肩上的重量刚刚合适,不会叫人觉得难以承担。 郑婉没轻易动,将书放低了些,略微侧头,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问了句,“这样不会累吗?” 颈侧的气息温热地漫开,却不带半点侵略的意味,“会好些。” 郑婉点头,略微松懈了身子,也顺势往车后厢倚了倚,“如此便好。” 马车的构造很精良,行驶在路上,只有几不可察的震颤。 郑婉整个后背倚在装设了软垫的车厢后侧,也未觉得有什么不适。 安静的气氛中,她自顾自看了一会儿书。 车内虽也烧着炭,却免不了有风透过车帘匿进来,总归是不及室内暖和,感觉到指尖越发发麻,郑婉索性也就将书小心翼翼地往桌上一放,抬眸,透过车帘被风掀起的隐蔽一角,静静往外瞧着不断变换的景色。 原想着将手缩回衣服内侧暖一暖,却半路被人捉住。 五指交错着扣住后,丝丝缕缕的暖延递。 方才安安静静在她颈间歇着的人坐直了身子,低眸瞧了瞧她有些发白的指腹,冷不丁道:“没办法了?” 他的发问有些没头没尾。 郑婉愣了片刻,垂眸,同样看向自己的指尖,坦言道:“筋脉当时断得厉害,师父当日已尽力替我疗伤,但终究无法复原。” 自伤了手腕后,脉络接不回原样,于血液通盈有碍,所以若是碰到大冷的天,她的手总是暖和不起来的。 完颜异点了点头,移开目光,没再说话。 郑婉自觉眼下的气氛有些说不上来,便抬眸瞧他,笑了笑道:“原想着哪日拿出来讲讲,博个少主的恻隐之心,眼下倒是不成了。” 完颜异能发现这件事,倒也是郑婉意料之外,他不像是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人。 “所以...”郑婉思索了片刻,斟酌道:“少主已派人去南宋打听过我了?” 这样想来,她行事太过特立独行,完颜异心有疑虑,派人去将她查个清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问这一句,她倒并非有什么介意,毕竟她的旧事并无什么不能摊于人前的,不过是说来打发打发光景罢了。 “初到府里那晚,你瞧我练剑时,”完颜异顿了一顿,道:“眼神中多有艳羡。” 从初见开始,郑婉一直是波澜不惊的一个人,即便是命悬一线的时刻,也很难让人觉察出她情绪有什么变化。 但那晚的她不同。 几乎是一眨不眨,目不转睛地趴在窗边瞧他练剑。 他很清楚郑婉那时的沉浸并非只是等待他时简单打发时间的消遣,而是很认真地,在看他每一个招式的收放。 她那时瞧向他的眼神很难描述,像是思绪一瞬间冲破了边界,但又逐渐被认清现实后的平静覆盖。 他原以为这份艳羡是出自于对男子不拘于世的不平,但郑婉并非是为男女身份有异而郁郁自抑之人。 她是想要什么便要不择手段拿到的人,是即便到了如今地步也不曾妄自菲薄之人。 那么完颜异猜,那份望而不得的缘由,大约是出自于她自己。 自然而然的,她总是很凉的手变得有些突出。 就他的观察而言,她的手并非只是偶然的失温,若要找一个恰当的描述,更像是冬日里的暖手壶,可以承载外界所供给的热度,但很难通过自身去回温。 不便到了这个地步,习学医理之人,总该懂得调理自身。 今日听得了她的解释,完颜异也算不上意外。 手腕若是经脉不通,拿个重物尚且吃力,想要提剑,的确天方夜谭。 想想也是,她若尚有手中持剑的力量,自能自己干脆利落砍出一条路来,又何必如此屈居人下。 于是这之后,完颜异再去看郑婉的眼睛时,就能很清晰地看清她眼底那份有些坦然的自嘲。 从始至终,她其实都瞧不出切实的情绪波动。 常人若有求而不得,难免心中愤懑,郁郁不宁。 但郑婉更像是局外人,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力所不能及之期许。 这并非与生俱来的能力,而是一路躬襟而习得的自洽。 她远比自身看起来要厚重得多。 郑婉垂眸笑了笑,喃喃道:“原来是这么明显的。” “左右也是无事,少主眼下可想听听吗?” 郑婉转头,对上完颜异覆着层暗色的眼神,平静道:“我的来时路。” 光阑珊自窗栏中透过来,将她的脸分成交界温缓的明暗色。 阳光下的一半眼睛是清澈的琥珀色,有种与她很契合的,带着蛊惑性的柔和。 完颜异静静瞧了她半晌,“不想说便不要说。” “我非奸商,”郑婉弯唇,“少主现下既已纵我到如此地步,礼尚往来,我合该开诚布公。” 完颜异听她如此,沉默一瞬,算是默认。 郑婉顿了顿。 其实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倒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不常回忆从前。 想了想,郑婉还是选择避开完颜异的目光,放松下身子,轻轻将重量依托在车厢后部。 街景在帘幕下忽隐忽现,她平静地开口:“坦白而言,我对生母也所知不详,更多的是从旁人口中零碎拼凑出的过往,她的人生并非是能被我眼下一言述之的简单。至于眼下做一场她的说书人,其实归根结底,我大约也并无这份资格。” 郑婉莫名低眸一笑,“这份复杂,我想天下间除了少主,也很难找出第二人同我共鸣。” 她的笑好似清云拨月,有与她气质很契合的柔和,但偏偏又如廊下青梅,透着抹不掉的寒涩,“所以,且就当今日是你我浮生偷出半日,不论心愧与否,只品一品究竟命运待你我的手段究竟相似几何。” 她话中有些莫名的意味,是第一次不加掩饰的,将两人心照不宣的相通之处很干脆地点明。 旁人总要斟酌几许的话语,她说来却是半点不犹豫,快刀斩乱麻般敞亮。 完颜异静静瞧她落在旁处的眼睛,略一挑唇,也淡淡一笑,“随你。” 郑婉简单想了片刻,将故事的开头落定在一个看起来还算恰当的节点:“南宋早些年间算是国力充盈时,有名的武家也比比皆是。除开那时天下闻名的沉家,亦有一位祁老将军,几十年间征战沙场,赫赫威名。” 她谈及这些时语气不曾有半分波动,眼神也是很自然地在瞧不断变换的车景,仿佛口中所述,不过是不相关人的生平。 “我的生母,便是那位祁老将军旧部的遗孤。” 居然是等来了你的贱种 “听闻那旧部自年轻时便跟着祁老将军出生入死,直至殒命沙场,唯剩一女无所依托。祁老将军是位仗义之人,又与旧部感情甚笃,便将她从小养在府中,视若己出。” 郑婉说到这,略一仰头,倚在微微颤动的车厢上,司空见惯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样的旧话少主大约也不陌生。总之她与那位祁老将军的长子暗生情愫,长辈亦是乐见其成,只待时日一成,两人便可成就一番佳话。” “不巧,”郑婉不算个很称职的说书人,折页落到了故事的转折处,她的情绪依旧很平淡,“有日宫妃设宴,我那位生母受邀出席,刚巧被刚下朝的皇帝一眼相中。” “后来的事,”她垂了垂眸,并未多言及其中种种挣扎酸涩,只简单概括,“那对金童玉女总归是没有遂愿的。” 时间的车轮滚滚而前,她的声音放得很轻,仿佛不过路边被扬起的一阵尘,转而消逝。 “南宋皇家旧事,少主大约多少也有些耳闻。如今的南宋帝并非最初的太子人选,只因从前选中的继承人薄命不寿,早逝而亡,先帝后继无人,才匆匆推了新帝上位。届时朝中文武百官少有拥护新帝之党,见其行事不足处也多有劝阻之言。历朝历代如此,若君主圣明,谏言如雨,也只添润泽,福泽万众。但德不配其位之人,恐惧与愤怒会盖过理智,旁人简单的言语亦如巨浪掀天般可怖。那双权倾朝野的手颤抖无依时,便需持刀肆乱,祭鲜血来暖。” 郑婉的目光落到完颜异的双手上。 这双手肤色微白,骨节修长清整,昭示着汉室的溯源, 她扯了下唇角,语气中很有几分说不出的复杂:“沉家,大约也曾是那时殉坑里的末路人。” “那般格局之下,祁家本就岌岌可危之境,民间又不乏谴责当今天子横刀夺爱,盼祁小将军终有一日得掀皇命改朝换代之言,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假,又有几分背后推手的推波助澜,现下已无需计较。” 郑婉的语气莫名染上些讽刺的意味, “该计较的是,无论故事中心的男女如何为顾全彼此退避三舍,但怀璧其罪,又岂是谁人剥心自证一力可挡。” 郑婉瞧着车帘下那块忽隐忽现的明阳,忽然觉得有些晃眼,转眸挪开了视线。 她简言道:“祁家最终未逃出抄家清算的命运,男丁斩首,女眷流放。” “至于我的生母,她本是为护住祁家毅然入宫,这之后自然也没了念想,浑浑噩噩想要一了百了时,” 郑婉沉默了一晌。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仍是与方才一般无二,仿佛那一瞬间的停顿不过是听者的错觉, “被诊断出有了我。” 少女的声音没什么感情,轻轻袅袅,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段风声。 “皇帝虽曾因流言难免疏离,但初见即惊艳的人,对她的青睐也自然并非一朝一夕间可消。他闻得此讯,又觉祁家局势已定,再无后顾之忧,便再度打起了同她好好过日子的心思。几度登门,婉言相劝,许诺她有朝一日,必为祁家重新正名。” 郑婉索性盯着车厢一角雕花的纹理,继续道:“他自己清楚,这一点是我那位生母的死穴。于是我的生母从那日起便像是脱胎换骨,面对皇帝的殷勤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抵抗,安分下来。怀胎十月,终于等到生产之日时,两人已像是蜜里调油一般,皇帝自然也始终陪同在侧,贴身哄慰。” “那时,她那一刀,只差一点便能得手了。” 郑婉缓缓摇了摇头,话里似有些淡淡的遗憾, “人死不能复生,皇帝许诺她的那些东西,本就全无意义,她假意动摇,其实只想借此之际一举复仇。可惜产后乏力,后劲不足,被躲了开。她见事不成,没再犹豫,直接拿匕首结果了自己。” “临死之前,她给皇帝留了一句话。” 郑婉垂眸,无声地笑了笑。 “她说,‘等了这样久,居然是等来了你的贱种。’” 话音落,完颜异眉头微凝。 短短一句话,但弦外之音,呼之欲出。 他的眼神始终未曾离开过郑婉。 漫长的陈述后,空气仿佛沉寂的一瞬间。 少女的眼神终于微微一抬,坦然同他对视。 郑婉神情总是在笑的,也看不出什么虚假的,强撑体面的意味。 但她眼底是平淡的冷清,仿佛是迎阳送月,看遍世事后的平和。 “我不太了解她。” 郑婉挪开眼,继续倚回车厢上,看抬顶上拉长变幻的光影。 她谈及这位曾有过十月交集的故人时,情绪仍然清寂。 “但思来想去,她与那位祁小将军是能毅然为对方舍生之人,身后又有家族牵挂,大抵不会放任一时私欲将彼此置于险境。她忍了那十个月,大约是不想奔赴黄泉时,身上仍沾染仇人的骨血。至于她最后那句话,应当是承托了她力所能及的,对皇帝最后的报复。” “其实是任谁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但刺终归是刺,一旦种下,必定使人辗转难安。更何况皇家之人,又如何能容许这样的污迹存活于世。” “我本是活不下来的。” 郑婉顿了顿, “但最后关头,有一位宫妃替我求情,将我保了下来。” 她忽然问道:“少主可知,是为何?” 完颜异平静开口:“两国和亲。” “是了。” 郑婉失笑,有些荒唐道: “倒也幸而我托生成了女儿身,若是男子,早在襁褓中便被人掐死了,哪还能走到今日。” 那宫妃是同日也生了个女儿,只怕日后难免会有被送去前凉之苦,于是提议皇帝,就将她留下来,在宫中随意将养着,日后能顶了她女儿的名头,送去前凉,也算是于江山社稷有功。 “我大抵从来就是命大的人,小时候被扔在别院里无人挂怀,有几次差点要被饿死,还是被我捡东捡西地硬撑下来了。” 她真正讲起自己的过往时,倒没有方才说自己生母的起落时那样详细,只是简单地一笔带过。 “直到我四五岁时,有回照常爬狗洞去找东西吃,又碰见了那位当初救下我的宫妃。她瞧我尚未开智,连话也不怎么会说,心觉如此可能会影响日后和亲,便去禀了皇帝要我也跟着去学堂中跟着学些东西。” “岁月匆匆,有一点好处,便是从前再多的恨憎,再回头隔着时间去看时,便也觉得不过尔尔。所幸,当时的我也在其列。” 郑婉想到这,似乎有些开心,轻笑道: “从那天起,我便不必被关在那个别院里了。” 行至今日,你可有后悔? “那时皇帝虽已将眼中刺拔的七七八八,但朝中可用之人也所剩无几,南宋几乎年年都被前凉压在下头,不得翻身。若说他对此全无所动,也是谎话。古往今来,帝王有谁不想做天下之主,同旁人共享江山已是勉强,又何况是这样被人踩在脚下。他自也有些压抑不下的不甘,总做着有朝一日能将故土追回的美梦。只是他自上位来资质平庸,又对上一代的功臣多有猜忌,从来容不下功高震主之人,即便是想预备着,也不愿再启用从前的将臣。思来想去,便想了个法子,将王公贵族家中的幼子自小召到了宫里养着,一应吃住习学也与皇子一起。说是伴读,打的是从小教导这些孩子君父为天的心思,盼着有朝一日幼子长成,到了战场上能完完全全为他所用。” “这些子弟日日被圈禁宫中,时日悠长,难免无聊。” 郑婉淡淡陈述道:“我是他们那时不错的消遣。” “坦诚而言,我并不太在意那段日子。” “听起来或许有些难以理解。” 郑婉眼眸微凝,似乎在回忆很久前的过往。 她剖白道: “但其实,比起日日被那群贵族子弟折磨的时候,我更怕回到成日里被人关在院子里的时候。” “那时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确定自己的存在。” 她盯着自己的指尖,声音有些迷茫的,几不可察的,不确定性, “好像所有人都看不到我。” 说话是没有人回应的,触碰是会被快速躲开的,连目光都不曾被人接纳过。 仿佛她只是一团透明的空气。 整个庭院,只是野蛮荒草的天地。 后来被允许去学堂后,被拖着疯拽也好,被人接连追着踢打也好,身体上的疼痛反而更能让她切实的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她逐渐确信,原来她也是能被别人看见的,同别人一样的人。 所以那时无论被折磨得多惨,甚至那位宫妃娘娘都皱眉劝她在院子中躲一段时间,郑婉也仍是照常日日去学堂。 她需要借此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郑婉从短暂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继续道:“但人非板上鱼肉,被欺负太多次,总还是会有些脾性的。” “我十岁那年,找准了个机会出手报复,可惜没得手。” 她耸了耸肩道:“那次大约是真的惹恼了他们,我也差点就真的没气了。”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讲到这里,郑婉终于轻轻的,很放松的一笑,“也是那时叫我攀上了师父。” “那次的事闹得很大,甚至惊动了皇帝,他大约也是觉得我已长到了十岁,就这么死了也不划算,便勒令那些子弟不准再整日将心思放在如何折腾我上。那位宫妃娘娘事后来探望,瞧见我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也有些不忍,便拨了位侍女来照顾我。” “那之后,小时候总追着我欺负的一群人也都逐渐各自出宫任职,我当真是过了段很不错的日子。” 郑婉垂眸,忽然轻轻摩挲了一下完颜异虎口处的茧。 “时日悠长,”她笑了一下,“少主,其实我也曾偷偷练过剑的。” “但冤家路窄,皇宫就这么大,每年少不了要回京述职,总归是有再遇见的时候。” 转折接踵而至,郑婉停了停。 “我那时懂得了,人决心做什么事前,也该明白日后有朝一日会因其再困囹圄。” “那时他们已不能动我,但我身侧的侍女命如草芥,是杀了也无人在意的最卑贱的人,也是能用来立个下马威的最恰当的人选。” “总归是陪了我几年的人,我不喜欢连累别人。” 她很平静地阐述自己的过往,仿佛是两袖轻松的过路人,旁观了一出俗套的不大受人欢迎的戏码。 “下跪也好,求饶也罢,于我而言,从来都不是什么难事。” “可惜这些他们也都看惯了。” 郑婉淡淡道:“于是他们深思熟虑定下的筹码,是要我同他们之一比剑术。” “若能赢,那侍女的命便能保住。” “我明白那些人眼中我手无缚鸡之力,以此说来,也不过是要借此由头好好教训我一顿。我也大体知道我身份特殊,学剑时已是避人耳目的境地,更不该袒露于人前,免生事端。” 郑婉顿了顿,道: “但人命终归并非儿戏,我当时是很想救她的。” “于是我捡起了那柄剑。” “男女生来力量悬殊,我虽勤学苦练,但也难逃下风。” 她淡淡呼出一口气, “但我那时想,她一条人命就悬在我的指间,若是输了,他们从前折磨我的那些路数,也会一分不剩的落在她身上。想到这些,我便总觉得又凭空生出几分力气,跌了便重新爬起来,衣衫绊步便直接扯开。反倒是他们顾忌着不能下死手,在剑锋下被逼着步步退让。” “少主知道的,”郑婉笑了,“我不怕疼。” “那天的那把剑我越挥越趁手,简直如有神助般,将那群人都惊在了原地。” 她的目光落得有些远,“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赢。” “但我不知道,从前那位祁小将军是很会使剑的。” 郑婉垂了垂眸,自嘲一笑。 “也不知道这是南宋帝历久经年也无法平息的逆鳞。” 她话语间的停顿变得有些长。 但情绪并不悲伤,也没有任何哽咽的迹象。 仿佛只是在旁观旁人的旧事。 她的话说得很简单,没有详述其中折磨,大约在她眼中,这些起伏只是能被一笔带过的平淡。 “我从那天开始便没办法再碰剑了。” “至于那个侍女的命,”郑婉眉头轻轻一凝,静了片刻,最终坦然道:“我也未曾留住。” “这世道总是如此。” 郑婉盯着自己的指尖, “有人麾下千骑万将,无所不能,有人只能甘为掌中蜉蝣,死生尚难自控。或许众生自有其谱好的路要走,生来只能做颗棋子的人,自然无法再去讨求既定以外的东西。” “但我偏偏不想认命。” 窗外的风丝丝缕缕匿进来,吹得她的脸颊有种失血的白,“仁义道德,伦理纲常,孔夫子嚼烂了的那些话,我并非没有学过。但一路走来,我眼前所见,只有尸横遍野,贫贱不得生。” “既如此,我又何须遵从这些套颈之词。” 说得再天花乱坠,也不过是上位者借圣人之语规训臣民的手段,那些本就被榨干了血的人,若只因只言片语便任其予取予求,岂不可笑。 “那么,郑婉,” 漫长的沉默后,完颜异轻轻一碰她泛着凉意的指尖,忽然发问, “行至今日,你可有后悔?” “我何错之有。” 他接下来的问题很清晰,几乎有种步步紧逼的力量。 “那么多选择的瞬间,若一步转向,或许眼下便不会到这样山穷水尽,任人宰割的地步。” “那日提剑对弈时,你拼劲了全身力气去斗,最后的结果也只有损兵折将。” “若岁月回溯,重来一回,你已知前路,可仍会重踏旧路,捡起那柄全无所用的剑。” 郑婉盯着自己的手腕。 疤痕历久经年,已在悉心照料下消失殆尽。 耳侧的声音似有魔力,引魂铃般敲疑着她的步伐,要她停步转眸,去回视那段不算明朗的来时路。 时间重来,她再次站回抉择点。 前路拨云驱雾,步步分明。 届时的她,会如何权衡。 “我不后悔。” 静谧的空气中,少女清润的声音格外明晰。 “心有悔恨之人往往自认行有错疏。” 郑婉声音一顿, “我何错之有。” 即便要做世人眼中愚不可及,一意孤行之人,她也绝不背叛自己。 无人可依,总有她做自己的信徒,又有何不安。 她答的果断,也无意去求完颜异的认同。 但听者只轻轻一笑。 “郑婉,”他又叫了声她的名字。 他的语调其实不带什么鲜明的缱绻,但莫名清和。 他道:“你手中其实仍有一柄剑。” “或许旁人视之如无物,”完颜异平视她的双眼,“但它终会助你斩尽囹圄,直指乾坤。” 青年其实鲜少有这样正经的时候。 “那柄剑,” 他的话如雪峰圣泉,带着清湛的凉意,潺潺拂过听者自耳道至心脉最直白的路途。 “是你自己。” 郑婉一顿,瞧着他久久不语。 她预想过很多种完颜异会有的反应。 或许轻视,或许讥讽。 但终究是她错看了完颜异。 他与她这一路碰见的人都多有不同。 他不规训她做毫无威胁的娇花,不嘲笑她扎根骨骼下的执拗意志,反倒清楚地明白她每一份固执的坚持。 世人百千,通过他人皮囊过往妄下定论者多如鸿毛。 但她不曾料到,有一日坦然剥尽过往时,会有一人轻轻伸手,触碰她那团如雾般的,自己尚且摸不清轮廓的倔强灵魂。 见郑婉久久盯着自己不语,完颜异慢慢放开了她的手,将她脸侧一缕轻扫颌边的乱发拨至耳后,“你我之间,其实不必勉强。” 她的经历,比他所构想的要更加煎熬些,但总之大差不差,其实不必由她再次揭于人前。 他看得出,郑婉并不喜欢回忆从前之事。 他也是如此。 人活于世,不顺意事足百千,但时过既消,便莫思莫念莫驻足。 郑婉垂眸,随即笑了。 “我心中的算盘少主总归看得清楚,利弊权衡之下,于我不是一桩赔钱的买卖。” 在完颜异面前,她从来不会费心去掩藏自己的谋求算计,谎话不必说给明眼人听。 如他所言,事过境迁,无可变更,她的确不喜欢回眸往事。 今日之言,说到底,不过是要他一份恻隐之心。 她承认得很干脆。 这是种很难以言说的状态。 她能很坦然地将她心下每一分拙劣和盘托出。 “既然如此,”她话说得敞亮,完颜异似笑非笑挑眉,顺着她的意思,平声开口附和。 “那么接下来我要做的,”他轻轻拢起她的脸,垂眸凝视她眼底,“大约你亦乐见其成。” 在他有所动作之前,郑婉先一步覆上前去,交错着角度,在他唇上轻轻一含。 她略微一退,垂眸盯着他微湿的唇,笑道:“的确。” 人之所欲,她早在局中。 车厢是个狭窄的好地方。 把郑婉压抵在后厢处,听她方寸之间进退不得的错乱呼吸时,完颜异尤其这样觉得。 会使得呼吸不畅的狭密空间里,属于对方的,平素不易被察觉的微弱气息便会变成数倍的鲜明。 像五感不再有所助益的夜里,忽然自远处一现闪烁而明的光点,让人理智尽消,只朝着信号的来源处奔走跋涉,经久不竭。 他贪婪地不想放过她每一寸的紊乱。 这样缠绵的,理智已聊胜于无的状态,是人天性中无法克制的瘾。 失衡的喘息,混乱的拥吻间,郑婉亦有些模糊的无措。 人是一步步认清现实的。 她此刻明了,自己也是这个特质下无法逃离的信徒。 至于这种无能为力,究竟只是出于原始的被异性所吸引的冲动,亦或是另有缘由,她并非一张白纸,脑海中的答案也再清晰不过。 心之所向,难辩缘由,既已几番自控不得,又何必徒增烦忧。 完颜异停顿,耐心等她调整呼吸的空档。 郑婉直接换了个姿势,半跪到他身前,展直腰身,自上向下垂眸瞧他。 完颜异看似强势,其实并不会阻止她的很多主动。 坦白而言,他的自如是种很特殊的能力。 两人位置无论如何变幻,他既瞧不出什么高高在上的倾轧感,也不会有屈居人下的拘谨。 仿佛彼此是两个真正平等的个体,不分高低。 就像此刻,郑婉低眸瞧着他,姿势自然而然地会给人带来淡淡的压迫感。 他却能轻轻一笑,将她顺势又往前一锢,抬起她的手合在自己脖侧,就那么抬头坦然道:“别停。” 屈居欲望的下位者,他仍适应的很自然。 郑婉轻轻垂首阖眸,依言侧头吻了回去。 唇瓣轻贴,随后舌尖也抵碰。 再之后,便更放肆了起来。 蜻蜓点水,逃困相接,此刻车厢内的亲吻已无章法可言,只剩本性脱离禁锢后混乱肆意的放逐。 直到压抑下的喘息声此起彼伏,身下的欲望也迫切地攒动叫嚣,几乎要撞开阻隔,有一下没一下地交并摩挲,郑婉才略一挣脱,同他额头相抵一瞬,随即有些无力地退后半寸。 身下青年坐得挺直,不忘留力稳住她的腰。 他垂眸兀自敛息,神色尚且自如,只是额际若隐若现一层薄汗,暴露了他并不那么从容的状态。 况且身下的存在是再粗犷不过的鲜明。 郑婉有时会想,这人生来一副金尊玉贵的模样,风姿是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的英挺,身上唯一一点谈得上有些吓人的,大约也就是胯下这块反骨。 郑婉抬手,轻轻拂过他的汗痕,随即指腹往下一落,碰了碰他轮廓分明的眉眼。 昨夜匆匆,她又几乎束手就擒,其实并未太得空仔细瞧完颜异。 他身强体壮,愈合的能力亦非常人可言,眼下唇角只剩浅浅一道痕,同他这张俊俏得有些冷清的脸相映,有种格格不入的吸引力。 大约知道自己此刻的状态有些危险,完颜异这才迟迟瞧她一眼,将她有一下没一下作乱的手握下来,声音微哑道:“别动。” 郑婉索性顺势放下手,接着从他的束缚中挣脱开,一声不响地拽开了他装束齐整的腰封。 马车不明车厢内难以自控的暧昧,只兀自稳步前行。 完颜异略一回神,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较昨晚熟练了不少的动作。 “郑婉,”青年目光微深,顿了一顿,语气不明地出言提醒,“过界了。” “阿婉。” 他话说得简单随意,但郑婉很清楚他话里的警告意味。 这算是他最后的信号,倘若越了这楚河汉界,便不再是她能自如叫停的地步了。 郑婉拉动他衣带的动作一停,挑眉瞧他那一双逐渐掩盖不住欲望的眼,“少主是要我停下来?” “自然不想,”完颜异索性身子一倾,直接将她压抵在桌边,下身微妙而恐吓性的一撞下,它的主人面不改色,垂眸淡淡道:“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的最后通牒。” 白日宣淫也好,行径不端也罢,他从来不在乎这些。 他算得上在乎的,只有郑婉心下的考量。毕竟这世上女子处境艰难,难免拘谨。 被他毫不留情压控的状态下,郑婉瞧了他一眼,心平气和道:“我若做下去,少主心下会对我如何改观?” “人有七情六欲,我亦难以自控,对你又有何指摘,”完颜异漫不经心地拨开她颊边一缕发,“若偏要说有个什么,”他的语气意味不明地一顿,随即扯了扯唇,拉长着调子道:“便是多了一份你在车上坐卧不宁,汗意淋漓的珍贵回忆罢了。” “若有少主相陪,”早知他是个嘴里不知收敛的,郑婉倒也没意外,只是笑了笑,“听起来也算不错。” 这话大约很精准地撩起了完颜异的兴致。 他动作要比郑婉利落得多。 郑婉尚且在层层解他衣服的时候,青年已十分娴熟地将她的上衣整个一剥,不打一点商量,便直接含住了她随车厢前进轻轻晃荡着的柔软胸脯。 胸口的吻密密匝匝,舌尖灵活地吮过乳尖每一寸敏感点,含裹着逗弄不停。 郑婉足下一绻,像是凭空被人抽走了一半力气,有些不稳地扶上他的肩,低声道:“等...嗯...等等。” 车帘已一种微妙的角度起起伏伏,落进几分明阳,却让人无法窥得厢内艳景。 阳光一缕一缕氤进来,落在完颜异叼弄着她胸乳的,欲求不满的脸上,给白日宣淫这几个字添了几分脚踏实地的实感。 青年眉目凉峻,但唇边脸侧,皆是透明水渍,几番将她的樱尖吞含舔舐,挺直的鼻梁微陷在她通白的乳肉间,简直....太出格了些。 郑婉垂眸盯着这一幕,莫名咬唇,腿心如同江潮涌岸般,不可阻挡地一湿。 察觉到她的停顿,青年动作一顿,在她一眨不眨的目光下懒懒抬眸。 唇侧一点湿润仍然拉扯着她的挺翘,仿佛剪理不断的欲丝。 似是不满她动作太慢,他索性直接将自己的衣衫简单分开,胯下不受训的野物几乎在下一瞬狰猛而出。 郑婉尚反应不及时,他直接钳着她的手腕,将她有些迟疑的手引领着握住匝炭一般烫的挺立,接着捏着她的臀肉,将她往前一按,哑声道:“不要走神。” 眼前所见并不陌生,但却是郑婉实打实,第一次这样清晰地在目中捕捉到它的模样。 完颜异从来整洁干净,这地方也不例外,但的确有几分难以忽视的狰狞。 血管粗涨攀旋,烫得吓人,长宽都太过夸张的尺寸,几乎让她生了几分怀疑,这东西从前究竟是如何逼进她体内肆意奔闯的。 青年优越有力的肌肉在松散的衣衫间若隐若现,沟壑分明,流淌而下的汗液为其添了几分更有蛊惑性的光色。 掌心的坚硬一手尚且无法合握,但郑婉吞了吞口水,下意识听从着他的指令,上下试探着撸动起来。 感受到她略显生涩的尝试,耳侧青年的呼吸声难得一滞。 接着索性合握住她窄细的腰身,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颊侧如朝日初升的绯红,逐渐扩散着,染红了一片。 圆硕的铃首似乎很依赖她的触碰,逐渐由干燥变为湿润的状态。 清液一股接着一股,满溢着流下,粘腻在她掌心。 逐渐湿黏的声响中,青年低低的喘息声由隐及现,在耳侧一寸寸清晰起来。 仿佛乍然被撬动心魂,郑婉下意识抬眸,看向声音的来源。 完颜异的神色坦然,并未因自己的一时失控而不知所措,反倒抬手,握在她脖侧,忽然不轻不重咬了她一口。 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总有几分侵略感,仿佛从来不知何为躲避。 “很..舒服,”他喘息越盛,眼神略有几分因快意而起的失焦,“阿婉。” 分明是初次这样亲昵地唤她。 但这样的称呼自他口中滑出,却是再自然不过的温绻。 仿佛他已这样叫过她千遍万遍。 郑婉眼睫一颤,手不知不觉地失神一顿。 但完颜异却不再给她缓冲的时间,直接将她揽着腰一抬,利落一个翻身将她压在窄榻边,熟练地将她的底裤扯落。 “我说了,”完颜异惩罚性地在她唇上一咬,低语道:“不准走神。阿婉。” 郑婉被他挟着挂住他的脖颈,逐渐回神,索性揽紧了他,在字节停顿的瞬间,主动吻了回去。 裙下早已是湿意泛滥的状态,无需多加挑拨,便能让她蹙眉弓身,进退不得。 浅浅淡淡的呻吟自唇齿间泄出,温巢处的试探越发肆无忌惮。 完颜异本就是天性聪颖之人,对于敏感点的拿捏更是旁人无法企及之精准。 青年长指灵活,兵分两路,各司其职,揉动轻挖,紧穴与鼓涨的肉核上一并传来灭顶般极致的快感时,郑婉指尖一溃,逃无可逃下,几乎昏厥。 指间细流蜿蜒,身下断断续续的喘息隐约染上哭腔时,完颜异才动作一顿。 手指从蜜径中拔出来时,着实费了几分力气。 “阿婉,”他忍下分身的涨意,俯身埋在她颈侧,低声确认,“可以了?” 郑婉浑浑噩噩地抬眸,刚想点头,意识到当下姿势的不大恰当,便顺着完颜异的力道坐起身,跪坐回他身上。 棍身欲火丝毫不减,郑婉撩起有些碍事的裙边,低低呼出一口气,抬手扶着挺硬的存在,咬唇主动一点点往下坐。 下体的紧仄已在方才的疏通下有所助益,但尺寸的悬殊仍旧难以消解。 郑婉几番试探,终是呼吸一滞,一个咬唇,一路吞吃到了底。 分身四面八方被逼仄潮湿的软穴含裹,随着郑婉小心翼翼的呼吸震颤,吮吸感便已十分鲜明。 身下的青年眉目隐有餍足,低低叹慰了口气,忍住了更进一步的冲动。 他随即直身坐稳,扶住她后颈,轻轻一吻她涨红的脸,耐心问道:“还是很难受?” 挤涨感和满足感说不上是哪个更鲜明些,但总之眼下的她已并非能平静思考的状态。 郑婉抵额在他肩侧,消解一瞬,随即轻轻在他滚烫的颈侧一吮,尝试着来回动起腰来,“嗯..还好...” 她原是没什么力气,所幸完颜异一手握在她腰侧传递着力道,让起伏的动作意外地流畅简单。 短暂的适应过后,方才已被足够的耐心松解过的蜜穴也逐步更自如了起来。 酸胀感一步步消解在被简单压低的响动中,只剩次次通天般的快意蜿蜒。 郑婉起初还能凭着所剩无几的力气掌控节奏,半晌过后,腰早已是软得不成样子,索性也就不再逞强,两手撑扶在他肩头,顺着他的力道,捏紧手心承受一波波如潮涌的快意。 深深浅浅的呻吟声氤氲在耳侧,意识到郑婉的不适已消磨殆尽,完颜异越发没了顾忌,将她肩侧散乱的衣衫略微搭紧了些后,索性不管不顾地加重了引领的力道。 少女的沁香似有形魂,淡淡笼在她如玉的胴体上,生出一双勾人指,引人盼目。 郑婉大约还是发育的年纪,这些日子来,本就丰盈的胸乳越发挺翘了起来,眼下在他一时不断的抽动下震颤不已,如同雪夜枝摇花落的红梅,透着清幽的风情。 感受到完颜异不加掩饰的目光,郑婉挪开目光,索性颤颤巍巍伸手,上下不稳地覆在他眼前。 眼前一片朦胧光影,完颜异略一回神,倒也未曾将她的手扯开,只是挑眉,手往下一滑,牢牢把着她的臀肉,深入浅出,顶撞的力道越发用力起来,“不自在?” 到底是开了荤的人,他虽看似粗鲁,力道却把握地刚刚好,只让人越发觉得浑身酥软。 少女纤细的手随即上下颤动,几个交错,未曾遮住青年如狼饮血的眼神。 郑婉咬唇,勉强压下一瞬间要破喉的低吟,“人..之常...常情...” 他轻声一笑,长睫在她掌心处勾引般轻轻一拂,自认下登徒子的名头,“可我想看。” 嘴上说着想看,却没有什么动作。 比起他话中一贯的命令性,其实更像是请求。 看着掌下青年难得顺从的模样,郑婉虽几度失喘,却也觉得有意思。 她忽然起了丝坏心思,便凑近前去,逗着他道:“少主..若肯..求...我..”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刚说完上句,耳侧的哑声便已顺从地转了个向,在她耳垂处轻轻一吻,接着字字分明道:“求你,阿婉。” 几乎像是一早就敲定了她会掉入他随手一设的陷阱般,简单的四个字,他说来没有被人拿捏的不甘,反倒隐隐有些笑意。 仿佛乐见其成,引君入彀。 话音落定的一瞬间,他便毫不犹豫地抬手拉下她的手,反手五指交错着一扣,紧紧扣在她腰后,随即往自己的方向狠狠一按。 郑婉尚且反应不及,便被他这样一扯,不由毫无防备地失衡一跌。 他方向力道都拿捏地很讨巧,甚至算准了她倾斜的角度,会让他觊觎已久的禁果,刚刚巧跳落在他唇边。 这样出众的天赋,他偏偏用在这上头。 湿漉漉的触感再鲜明不过,唤起神经里沿着脊髓不受控制的一路酥软。 郑婉咬唇低吟一声,回神低眸,恰好瞧见青年挑唇一笑。 在她的目光中,他明目张胆地舌尖轻勾,缓慢地上下一拨弄,又舔动了一下近在咫尺的樱尖。 “话无虚言,”他声音轻轻落定,银枪画定,宣誓主权般道:“该我了。” 他根本是假意臣服的匪徒,毕竟郑婉根本未曾来得及点明交换的条件,他却自顾自欺山为王,认定自己夺得了为所欲为的权力。 像山崩石跌,不过短短的一步放任,便让他抢得可乘之机,郑婉手里的控制权也名存实亡。 她变成了汇在快欲洪流里身不能自控的挫败者。 简单的一句停止,此刻已如攀山越岭般艰难。 密集的,湿润的碰撞声,与其中掺杂着的,细微却莫名挑动人神经的吮吸声,交错在耳边回荡,山海颠移般此起彼伏。 分不清是何处传来的快感,顺着全身的脉络肆意游走在她身体中,一遍遍如潮汐般积蓄碰撞。 郑婉就那么被他随心所欲地折腾着不知失控了几回,似乎直至光色隐隐消逝,才模糊间听到青年又一次低喘停滞。 累了我背你便是 意识最后残存在青年滚烫有力的身躯将她稳稳接住。 郑婉睡了不知多久,脱力后的昏厥,竟仿佛魂归故里般安适,再醒过来时,一直在车厢一角打盹的小狐狸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她的指尖。 车厢里不知什么时候点了灯,它尾巴拂动的影子断断续续地将柔光分割成细碎的闪影,轻轻打在眼帘,郑婉微微皱眉,清醒了过来,发现衣衫已被人穿戴整齐,身上也是干净清爽的状态。 乍一醒,倒觉得早些时候的放肆不过是她的一场梦,捕捉不到半点端倪。 动一动身子,她才觉出些比晨时还要鲜明些的酸涩。 郑婉随手摸了摸乖乖趴在她身侧的小狐狸,坐起身来,却不见对面人的影子。 马车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她正要掀帘瞧瞧外面的景象,便见完颜异提着食盒,俯身进了马车。 见她起了身,完颜异将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坐在了她对面,“醒了?” 郑婉低低应了一声,“今夜是在外留宿?” 完颜异点头,“这一片多是山路,今晚是来不及到城中了,只能暂且在此处歇一歇。” 北境空旷,城与城间并非紧凑,路上时有不便,留宿野外也是常事,他出发前便已做好了相应的准备,方才又吩咐凌竹去猎了些东西来,就地起火,简单做了些吃食。 说着话,郑婉也帮着一同将食盒里的东西摆开。 将那一小碗红肉送到小狐狸嘴边后,两人便也简单吃起饭来。 从前完颜异大多不在府中,眼下算一算,还是头一回这样同桌而食。 郑婉浑身仍是没什么劲,吃东西的动作也不算快,倒不如旁边的小狐狸用得香。 她瞧了几眼,笑道:“可给它起名了?” 完颜异摇头,随口道:“本就是带过来给你暖手的,名字你来起便是。” 郑婉垂眸想了半晌,“瞧它生得漂亮,毛色也是红的,不妨就叫石榴。” 完颜异抬眸瞧她,“还以为你不大喜欢这东西。” 听郑婉从前的口风,这曾是食不果腹时不得已的吃食,又是酸性极烈的东西,心有憎恶也是情理之中。 府里的人说她向来胃口不好,每每也是勉强用些东西,想想大约也是那时伤了脾胃。 “酸石榴自然,”郑婉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碗里的饭,笑了笑,继续道:“不过后来得幸尝过一回甜的石榴,那个很好吃。” 或许也是对比鲜明的缘故,那时师父拿了些给她,她虽心下发憷,但也不好驳了师父的面子,便耐着性子剥了一个,本想着咬咬牙吃了,却不想入嘴的香气清甜,全然没有那股子浓烈的酸味,简直同她从前所食是云泥之别。 她还记得那日自己一口气吃了七八个,直到胃里再也塞不进别的东西,才愣愣地停下来。 完颜异借灯瞧了瞧她的笑,垂眸简单回了句,“那就叫这个。” 郑婉试探性地叫了叫那小狐狸,“石榴?” 几口吃完了那碗里的东西,小狐狸便缩回了角落里,闻言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尾巴,也算是回应。 郑婉转眸看完颜异,“怎么瞧着不大精神。” 完颜异看了一眼,“这东西一贯是性子野些,被关在里头这么久了,怕是也想出去透透气。” 郑婉瞧它实在一副恹恹的模样,便伸手顺了顺它背上柔滑的毛发,同完颜异道:“左右是无事,不妨一会儿带它出去转一圈,也不费什么时间。” 原是同完颜异商量,石榴闻言倒好似听懂了一般,耳棱一立,忽然主动顶着毛茸茸的脑袋往她手心一挤,撒着娇低低一叫。 郑婉瞧它模样可爱,便挠着它下巴一笑。 完颜异看她方才用得不多,便将手边瞧着清淡的青菜往她那侧一推,又随手拎着石榴的后颈拿到了自己怀里,省得郑婉总注意着它,吃饭也不专心,“多吃些再去。” 郑婉知道他从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也清楚自己胃口这般下去有害无益,便点了点头,慢吞吞地拿稳了筷子。 青年一声不响地坐在她对面,动作不大习惯地给自己怀里不大安分的小狐狸顺毛,时不时抬眸瞧她一眼。 暖灯清清,车帘上的倒影也有一股子入夜后独特的柔和。 虽是私下无言的状态,倒未曾给人以不自然的异样。 静静等了一会儿,见郑婉实在有些吃不下了,完颜异便将早就想跑的石榴放回她怀里,简单将碗筷一收,“穿厚些,我在外面等你。” 郑婉待他出去后又喝了口茶,便穿好氅衣,抱着石榴掀开车帘,出了马车。 怀里的小兽在车厢里还乖巧着,方一沾着外头的空气,也不顾郑婉还未下车,便激动起来,撒着欢从她怀里跳了出去,轻巧地落地转了几圈后,便找准了一个方向蹿了出去,转瞬间便只剩下草木间唦唦的干燥声。 它一连串的动作实在太快,郑婉甚至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在原地愣了一瞬后,她才后知后觉放下了手。 见完颜异正神色平静地靠在马车边瞧她,仿佛早有先知,便摇头一笑,伸手由他将自己接了下去。 掌心相贴,他手心的温度总是刚刚好的恰当。 完颜异自然而然地一扣,合握住了她的手,没再松开。 夜里空气虽冷,却是清沛。 左右郑婉也想四处走走,两人便索性跟着石榴方才消失的方向慢慢走了过去。 郑婉从来走路都有些慢,眼下完颜异的步频始终与她的相同。 走了一段后,他抬手拎了下郑婉的帽子,转眸瞧了眼她帽檐下小小的脸,问了句,“可觉得难受?” 郑婉听清后不由得垂眸一笑,“倒也不会那么娇气。” 她房事上吃力,走起路来的确会有几分不适,但总归并非切实的疼痛,这样的程度于她根本无足挂齿。 大地铺霜,月色下望去,像被折射出了满地晶亮的碎星。 完颜异盯着眼前琉璃般闪润的光斑,淡淡道了一句,“总归是因我而起,娇气些又何妨,累了我背你便是。” 他话说得自然,也并未有什么遮掩不安的意味。 这样平淡的语气,倒叫郑婉想起那晚初雪下,完颜异也曾用如出一辙的口吻对她表达过斩钉截铁的拒绝。 眼下是一般无二的两个人,也是一样的夜色无垠,但今晚的他却自然牵着她的手,说同样不掺半点假意的话。 于是郑婉更有些想笑。 青年的观察力很出色,闻声也跟着转眸,随口问道:“笑什么?” 郑婉缓缓停步,抬眸望向他。 他琥珀色的眼一如霜色清俊,是亭亭月色也难以相及的惊艳。 “大约,我在开心。” 郑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了一下,“开心少主是这样坦荡的人。” 可以咬,但不准减分。 她平生所阅之人不在少数,各人各色,皆不相同,但总有一点难逃其类。 人总是很难承认自己的改观。 居高位者尤其。 其中道理,之于南宋帝,之于前凉可汗,大都相差无几。 宋日益式微,在其位者怎会未曾回望过自己曾经的嗜杀嗜戮,正如可汗眼下性情日渐阴郁暴躁,大约也有对她草草而亡的不解。 但有时权力在手,也似枷锁,让上位者越发惧于否定自己。 身居高位,自认德承天道的人,怎么肯屈居自安犯错乃人之常情的平民之辈。 所以越是强大的人,若是掌握不住这份力量,其实也越脆弱。 这样不肯回头的错路,看似风平浪静,未知终有一日,也会有致人坠渊之险。 在她与完颜异这段不能现于天日的博弈中,完颜异亦是其中不可辩驳的居高位者。 对她,他其实远不必这样坦诚。 口口相传的那些故事里,男男女女,冷眸相对,强撑旗鼓的戏码并非孤本。 但眼下的完颜异未在其列。 对自己内心的游离与转变,他从来直白而放松。 完颜异似有似无一笑,“人活不过短短几十年,骗人复骗己,岂不可笑。” 是非对错,动心与否,都是幼齿小儿也再清楚不过的鲜明。 人活于世,烦忧之事已数不胜数,若许多事早已心有定论,又何必寝食难安,佯装不懂。 “我虽不觉其中艰难,但若这一点会让你开心,”完颜异微微弯腰,同她开门见山般平视,“那便再多喜欢我一些,阿婉。” 他很清楚郑婉面对他时的徘徊。 也明白他逐渐整理好的这份心情,在郑婉的角度已非对等。 “还在权衡利弊的话,还在犹豫不清的话,”但他并不在乎郑婉的算计衡量,反而自然接受了被考量的位置,“就将这一点,也加到你的天平上。” 不是让步,不是轻视。 只是他投注前便已预想过的场景之一。 对弈中先弃甲的人,输也自甘。 所以他侧身让权,全无情况脱离掌控的不安焦郁。 “你这样,”郑婉沉默片刻,失笑道:“根本犯规。” 完颜异依旧保持着同她平视的高度。 他复抬步,慢慢往前一步,直至她帽檐上蓬松的绒羽在寒风下试探着伸出几缕,若即若离地扫在他脸侧。 “是又如何,”他挑眉,慢慢问了一句,“公主要罚我出局吗?” 他其实会有几分不常显露的少年妄气,见者寥寥,眼下的有恃无恐,算作其一。 郑婉静静瞧着他。 她其实也能感觉到,自己近来不再似从前那般能清晰自持。 眼下的她,与从前大相径庭处有许多。 从前的她视人之情欲不过尔尔,不足为惧。 从前的她能将所见众人盘作手中棋,转珠思索间,有条不紊地预设好每一步后路的周旋。 而眼下的她只想冷不丁地咬完颜异一口,警告他不该仗着自己心有成算,便这样心安理得地拿捏她。 “郑婉,你想咬我的次数不多,”完颜异打量着她的神情,漫不经心地点明道:“但每次的表情,我都记得很清楚。” 郑婉见心下所想被他瞧得一清二楚,也就没了这份心思,总归咬了他之后自己再瞧见也不大自在,便垂眸挪开眼神,退后一步,避而不答道:“时辰不早了。” 这人偏偏像是不懂她的退让,又不通情面地往前一步。 郑婉耐着性子又往后一步,却忽然被后路一阻。 身后的树干枝繁根虬,忽远忽近的风声下,招摇着浅浅的月影。 始作俑者早知她后路已断,弯了弯唇,自然而然地俯首,浅浅埋到她颈窝处。 即便身受出身所累,完颜异也是很多意义上的出类拔萃之人。 这样的人,郑婉以为总会有些傲气,但他其实从不介意对她俯首称臣。 只是他居下位也并不温顺。 耳侧的声音不算柔和,也不顺从,跟平日的状态并无分别,但带一点痒,也很好听。 “可以咬,但不准减分。” 郑婉感觉着自己胸膛的起伏一点一点,在耳侧风声的涌动下,变得鲜明起来。 她发觉,她其实也并不想咬他。 只是想吻他而已。 于是青年再抬眸凝视她的瞬间,探到她眼底的坦白,亲吻也就水到渠成。 完颜异吻她的动作最初放得很轻,确认到她细微的回应后,才稍微施了些力道。 近而颀身微压,将她抵在树前,抬手握住她的脖侧,更深了一步。 他的睫羽凑得太近,随着前侵的动作,轻轻扫在她脸侧,似蝶翼轻落。 无关更进一步的吻,是截然不同的温度。 郑婉的呼吸被牢牢包拢着,递入了独属于青年的凉。 唇瓣上轻轻的吮咬若有若无,像完颜异是在她身上耐心刻下什么印记般,强势却不蛮横。 直到郑婉有些呼吸不畅,唇上的纠缠才缓缓停下。 完颜异先一步直身,见郑婉还有些迷茫,他温热的指腹轻轻在她脸侧摩挲了几下。 疏影下,他眼睫微垂,低低唤着她回神,“阿婉。” “嗯,”郑婉抿了抿尚湿润的唇,下意识抬眸看他。 接触到她月色下变得湿漉漉的目光,完颜异一顿,收回手,不算清白地挪开了视线,“回吧。” 郑婉意识到有些不对,顿了顿,“石榴呢?” “它应当认路的,”完颜异随口道:“先回去瞧一眼,若是还未到,我再去找。” 他既这样说,郑婉也放心应了下来,静静由他牵着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两人没再说什么话。 寒风将厚重的衣摆时而吹起,虚影中展开微小的弧度,像是绽在冬季里层层迭迭的花。 走回了停驻处,丛雨正坐在火堆旁一点点认前些日子郑婉给她写的字画本,见他们回来,便抬头笑道:“方才那小狐狸已冷不丁地蹿回来了,还想着要让凌竹他们去报个信,让少主与公主莫要担心,现下倒是不必了。” 郑婉仔细瞧了一眼,石榴果真也是一起挤在篝火前。 丛雨大约怕它又饿,便又准备了一碗生肉在旁边,眼下它正大口大口吃得欢,见郑婉回来了,便舔了舔唇角,飞奔着跳进了她怀里。 完颜异瞧郑婉后退几步接稳了石榴,轻轻笑了起来,便随手将她的领结紧了紧,简单道:“我还有些事,要先进去处理,你想在外待会儿透气也好,别贪时。” 郑婉顺口应了下来,“知道了。” 她答得不假思索,仿佛已经很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 完颜异也未再多言,只是在她头顶随手一揉,先回了车厢。 不想走。 郑婉见他回去了,便将一直在她怀里钻来钻去撒娇的石榴放回到地上,拍拍它脑袋示意它自己跑着玩,随后转身也到火堆旁坐下,伸手烤了烤火,问道:“可有什么不大清楚的地方?” 丛雨原是转头瞧着完颜异离开的方向,闻言回了神,“哦..”,她凑过头去,往前翻了几页,将几处不太懂的地方指给郑婉瞧,“这几处。” 郑婉简单看了一遍,随后逐一给她解释明白,又在一旁陪着她往后看了些,等到在一旁乱跑乱跳的石榴也玩够了,钻回她怀里打了个哈欠,她才又抬眸瞧了瞧月色,“今日就先到这里,早些回去歇着吧。” 想到丛雨是要一个人在后面那辆马车睡,郑婉顿了顿,又叮嘱了一句,“若有不便之处,不要憋着,先同我说也无妨。” 见丛雨一一答应下来,她便点点头回了车厢。 郑婉回去的时候,完颜异正靠在一侧,垂眸安静处理公务。 原本车厢正中间的矮桌已被撤了出去,大约马车里有应对相对情况的精巧机关,眼下已铺成了一张尺寸刚刚好的车床,不会有太多不舒服之处。 见郑婉回来,完颜异抬眸,随手将手里的公文放低,收了起来。 郑婉将石榴弯腰放到角落里,接着放好氅衣,左右仍是有些疲惫,索性也没再做旁的,简单松了松筋骨,便回了完颜异身侧,安静侧躺下来,整个缩到被褥里,微微绻着身子发呆。 完颜异坐在她身边,垂眸瞧了她一会儿,接着抬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摸起她耳侧的长发。 对于这种总想触碰郑婉的心情,自萌芽开始,他便没有克制过。 她身姿是佼佼出尘的秀丽,生得浓顺鸦羽般的长发,形状秀婉清丽的侧颊,和柔软纤长的睫毛,此刻淡淡的灯影下,有种清川灵玉的美,几乎让人无法挪开目光。 但完颜异其实更多是在瞧她这样一言不发时,骨子里如水一般凉薄的气质。 像浓雾中只见其形,却难以掌舵靠近的灯塔,有独身立于风雨中安静守樵的疏离。 她仍是很轻的年纪,其实不该有这样鲜明的,死生无惧的淡漠感。 青年修长温热的手指一抬,隔空勾勒了一下她微垂的眉眼。 他曾因两人的相似性而停驻,但细思过往,得知这份相似性的勾勒来源,眼下再度凝视她的这份安静,心脏便总有细密而无法避免的压抑感,仿佛巨石倾顶,难以逃离。 那段路他走来已是几度濒临堕渊,遑论郑婉。 狭小的空间外,风声裹寒带霜,过疆肆虐。 完颜异没有叫停自己安静延伸的思绪。 他在想,她口中那段简单的,短短半日车程便可以概述的过往,其中似今夜般不曾被她详论的无边寒夜,大抵如河边砂砾般数不胜数。 于是一层层剖析下来的心情,解离掉作为旁观者欲伸手却错位的身不在局,也只剩眼下全无所用的碰触。 烛火摇曳几许,完颜异略一回神,见郑婉隐约有了睡意,便随手将灯熄了,也一并躺了下来。 她是怕冷的性子,见他也要歇了,便习惯性地钻进了他怀里。 眼前一片幽静的虚无,完颜异合拢怀抱,慢慢抱紧了她。 风声里,他的声音听不太清情绪。 “好睡,阿婉。” 静谧的,无人出言的夜里,不知不觉落雪纷纷。 几不可闻的簌簌声入耳,郑婉埋首,听着耳侧更为鲜明的,青年心脏一下下撞击胸腔的声音。 她观谋已久的那一枚棋。 青年于今夜拱手相让,轻轻放到了她掌心。 她却无从描述自己的心情。 ··· 接下来的几日歇少行多,人总在马车上沾不着地气,一整日僵着,总会有些不舒服。虽晚间也时常下去溜达,但只那一会儿,作用也是聊胜于无。 完颜异瞧郑婉总有些不精神,想她自到了前凉便受伤颇多,眼下尚是养身子的时候,如此这般折腾下去,只怕也有害无利,便着意拉低了行路的速度。 郑婉第一日便觉察出了不对劲,思索一番,还是同完颜异道:“总归我是不能直接同你去军营。眼下这样顾及我,若是耽搁了军务,上头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反而难解后顾之忧。倒不如就这样分开,你先赴任要紧。” 她所言清晰,完颜异也未曾反驳什么,只道:“明日再分开也不迟。” 郑婉心知他这类事大约自有打算,既然其中利害已明,便由他自己的考量,于是点点头,重新枕回了他膝上看书。 又过了几炷香的功夫,完颜异手头的事大概了了,便简单收拾了,垂眸去瞧状态很是专心的郑婉。 马车里天色晃晃荡荡,她又是枕在他膝上半卧着瞧,光线难免不虞,但她倒是没什么异样,照样看得很仔细。 他转眸瞧了瞧书的封皮,已不是他去北境出征前她书阁里有的那些。 他想起些什么,冷不丁一勾唇,曲指在她那本书上敲了敲,语气莫名地点了她一句,“取之有道?” 郑婉倒是心觉磊落,半点不亏心地点了点头,心情似乎不错,“找凌竹帮了个忙。” 从南宋带来的书并不算多,她又常日无事,所以看得也很快,便托了凌竹去瞧瞧这附近可有售卖医理详书之处,但此地终究并非南宋那样便利,打听了一遭,也只有她早就瞧过的书。 原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郑婉并不觉意外,只是又给凌竹指点了个门路。 听闻宫里那位周宫医除开待召之日,吃住一应在百草堂中,郑婉又是曾同他接触过,知道他是有些真才实学的。 资历如他,没有些藏书是说不过去的。 只是这法子,便不能是简单买卖了。 郑婉笑了笑,随手放低了书,意味不明道:“也算是给他送了份大礼。” 郑婉倒也不是那么黑心的人。 她手里那几本也是从师父手里好说歹说敲竹杠来的,若要拿出去,随便一个都是有市无价的孤本。 等价交换,着实不算白占便宜。 车帘外天色湛蓝如洗,天气逐渐变暖的晴朗天里,鸟鸣声不绝于耳。 春困秋乏,加上这几日舟车劳顿,郑婉便总是懒懒地不爱动,时不时看一会儿书又睡一会儿,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倒真像个躲懒偷闲的狐狸。 完颜异低眸,随手将她的碎发一拨,看她在忽明的阳光下澄澈的瞳色,“明日晨起,凌竹会随你走另一条路,先去南营附近的一处府邸修整。你且在那里安心待一段时间,入军营的事,还需暂且搁置,我会另外打点。” 郑婉瞧着车角处形状不定的光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 马车依旧是行驶地很慢,郑婉想了想,坐起身。 “左右你都打点好了,”她瞧着完颜异,添了一句,“眼下留在这便只是耗功夫,今日启程也是一样。” 完颜异定定瞧着她,简短道:“不想走。” 旁人说起来难免晦涩的话,他从来讲得心安理得。 郑婉自认是劝过了,便点点头,低头一扯腰带,自顾自开始解衣服,随口道:“那时尽其用便是。” “能不能吻我。” r oush uwu.i n “郑婉,”完颜异瞧她动作熟练,不由得有些想笑,索性捏着她的手腕,将人拽进了怀里按住,“要时尽其用,并非只这一个法子。” 郑婉被他压住,不由得有些莫名其妙。 从来他这人一到了这些事上便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一般,一旦开了头便没有她叫停的份。 这几日他大约瞧她身上不舒服,自那一次后,便未再碰过她。 她原还有些不解,后来一想这一路总归是要同行,大约完颜异也是心下顾忌着她,想着过些时日再做。 不过此次分行,总也得隔上一段时间才能再见,今日完颜异不大想走,大约也不外乎其中缘由。 完颜异见郑婉神色颇有些古怪,挑了挑眉,道:“我对你,并非只有床笫之欲。” 他不否认这份欲望的确如游龙猛虎,翻江倒海久久不歇,但并不代表郑婉带给他的吸引力仅仅止步于此。 不论是将一切外事抛诸脑后的肆乱交欢,还是方才一般单单打发光景的两厢不言,于他而言,无关主次。 重要的,只是另一个人是郑婉。 郑婉一顿。 “若你当真出于自愿,我自然别无异议,”完颜异说话从来很清晰,他的心思也从来不畏人观,“但,”他指腹轻轻碰了碰她的眉心,平声道:“不要勉强。” 郑婉被他压在怀里,闻言盯着他瞧了一会儿。 青年眉目平和,与她坦然对视。 车辕压过一颗石子,几不可察地一震,郑婉挪开眼神,冷不丁道:“你的身体,并不那么虔诚。” 她眼下只是单单坐在他怀里,便能感觉到不寻常的变化在默默萌芽。记住网站不丢失:ye hu a6.c om 其实这几日也是一样,完颜异并非全无所动,有几次甚至比眼下还要再明显些,但迟迟未曾纾解的原因,她其实并不明白。 完颜异不觉丢脸,语气平静地承认自己的欲望,“因为不满足。” 郑婉不由得有些想笑,“那为何拦我。” 完颜异淡淡道:“因为这并非你要迁就的理由。” “从前你我房事,说到底不过是交易的手段。”他平视她,并未刻意避开与她的这段关系开始时的不堪,“但这样的关系,如今已非我所愿。” “从今往后,”他捕捉到郑婉下意识垂下的眼,于是抬指,合着她的脖颈将她的脸复抬起来,字句清楚道:“吻我,要你自愿,是否想更进一步,也只问你本心。” “郑婉。” 完颜异看着她的双眼,言辞是不留一丝余地的直白。 “别再将我示做凌驾于你自身喜恶之上的攻略目标。” 他话里其实并无暧昧的缱绻,只是很理性的论述。 但郑婉能看到他具象化的,清清楚楚的,对她毫不掩饰的放任。 本就是对他全无坏处的相处方式,甚至对郑婉来说也并无不适,但他却没有如常人一般心照不宣地粉饰太平,而选择干脆叫停。 清晰地,敞亮地,他将所有不堪摆到台面上, 然后同她宣告了结束的节点。 从这一刻起,他退出冷漠博弈的状态。 绝对平等,绝对真心。 机关算尽,她其实未曾预见过,能在这样俗气的情色手段下,得到清白的一颗心。 “叁少主,”她凝视他良久,不常被点明的称呼,此刻听起来有些莫名的情绪,她忽然问,“你在勾引我吗?” 这样的尊重于郑婉而言其实全无用处,她早已习惯了只在乎利益,不关心其他的处事风格。 她迄今为止的人生字典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格尊重可言。 但不在乎,不代表她不明白这一点的难得。 她其实明白自己对于完颜异的这份感情来得太不受控制,太莫名其妙,几乎打乱了她所有的深思熟虑。 作为一个看淡了许多事的人,她实在不该有这样稚嫩生涩,如同闺阁少女的状态。 这份脱轨的源头,是从一开始两人凝视彼此时便油然而生的荒唐感。 相似的出身,一般无二的境遇,简直像是女娲造人时偷了懒,一根柳条甩出两个一模一样的泥点。 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所有选择的缘由。 对她一切弱点了如指掌的人,所有指向性明确的进攻,都是蛇打七寸般精准。 就像眼下的完颜异很清楚,这份尊重于她而言,是无足轻重却也千金难求的矛盾存在。 类似的事情,他做过很多。 无所求,又有所求。 无所求在他从来行事风格如此,并非只对郑婉。 有所求,是他的确是想故意借此来牵动她的坏人。 她用的字眼并不好听。 但青年闻言托起她的腰,没用什么力道,将她简单压在厢尾。 他微微一笑,指腹轻轻摩挲着她饱满的唇瓣,心安理得地认下罪名,“是又如何。” “攻守互换,阿婉,今后换你来掌权。” 他眼底的欲望浓烈如夜雾,交织弥漫,却束手自缚,没有半点要主动的意味。 他安居提出交易的一方。 筹码不是城池营垒,不是银枪烈马。 是他的心。 他尊重她的选择,却也不压抑自己的欲望。 “所以,阿婉。” 青年声线微哑。 问询的语气落到耳侧,反倒更像是精准地种到骨子里,程序设定下难以违抗的命令。 “能不能吻我。” 束手就擒 丢盔卸甲,溃不成军的选项,在易地而处后,看起来竟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从一开始就未被她小瞧过的完颜异的危险性,此刻已变成千百倍的嚣张。 郑婉抿唇,被他几番牵魂引魄,终是像尝到甜头,再难回头的赌徒般,勾着他,顺从地覆上了他形状清晰的唇。 他口中的能不能,其实是不容商量的立刻。 微烫的唇,湿滑放肆的吻。 他早已一点点教会了她换气的要领,如今是领地重巡般自如。 亲吻的时候,许多事情,该不该做的界限,其实并不分明。 尤其微微缺氧的状态下,人会变得有些不清醒。 于是演变成了他觊觎已久的可乘之机。 “张嘴。” “咬我。” 还是请求的语气,但那句欲盖弥彰的‘能不能’早被抛诸脑后。 短暂的间歇时,他每一个指令都下达地温和却干脆。 几乎让人在毫无察觉的状态下,一错再错。 而通常这样的状态下,完颜异其实并不很怜惜她。 “说你喜欢我。” “阿婉。” “说你想要我。” 位置几番颠倒,眼下他仿佛重回引路人的身份。 于是原本被他送上了高位的人,此刻却眼神有些失焦地,主动牵着他越来越烫的手流淌着抚过身上每一寸曾因他颤栗的敏感地带,最终搭了几下,颤悠悠勾上了自己的衣带,喃喃着,不大熟练地,被引诱着命令道:“给我...解衣服。” 在危险处游离时,他就已是不遮不掩的那副样子,待到耐心开拓后,真正水到渠成的那一刻,更是演也不演。 他像是不知从哪里偷学了秘术,变得很会操纵人心的种蛊人。 几句简短的话,就能让郑婉如同醉酒般神智不清,只浑浑噩噩顺着他的话照做无误。 “不要躲。” 鲜明的刺激让她颤抖着要躲时,却能毫无理由地被他一句话定在原处,缚手任其乱来。 仿佛浑身无力,身体的支配权已被拱手移交他人。 而她作为被锁在身体里的困兽,只能低喘着哽咽呻吟。 甘愿断断续续间,含混不清地重复他要她重复的话。 “说你想我揉你这里。” “说你想我咬你吻你。” “夹紧腿。” 他闷哼着,微皱着眉,轻轻重重咬她耳朵,埋在她云峰般起伏漂亮的柔软里轻喘。 在她温热的潮液里烈马驰野般放肆抽动。 “说你要我再深些,再快些。” 甚至郑婉随着他顶撞的动作几乎喘不上气来时。 以及不知休止的起伏间,她汗与泪打湿了发鬓时。 他仍坦然做毫无恻隐之心的恶人。 潮热的空间里诱她伸舌舔吮着吻他,要她攀着他的臂膀求他别停。 孜孜不倦地贪食她深埋的欲望般,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不许睡。” “咬着我,叫给我听。” “说你还要一次,说你最喜欢我。” 泠月高挂的夜里,深深浅浅的喘息声终于平静下来,在爱欲里沉浮了许久的一叶小舟才迟迟停泊。 像是作祟的蛊虫终于休匿,郑婉在一片酸乏的混沌中回过神来。 她低眸,看了一眼一身深深浅浅的痕迹,下意识侧头去瞧懒懒替她拨开一缕发的完颜异。 她其实根本不想回忆方才都被完颜异勾引着说了些什么。 但事与愿违,几乎在看清他那张漂亮脸的一瞬间,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便如走马灯一般分毫不差地重现眼前。 凡是他那张嘴里说出来过的,不管是多过分的话,都分毫不差地从她唇中含含呜呜地附和过一遍。 她尚潮红的脸色于是变得有些难堪。 但青年仍是漫不经心地撑臂瞧她,分明看清了她的丢脸,却全无悔改之意。 “阿婉。” 他揉动了一下仍拢在他掌中,已被吮成了艳红色的软粒,绕指拨弄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转起圈来, “好爽。” 他沾情带欲时,其实总是与平日里的冷淡大相径庭。 但今日这副样子,根本是从前过犹不及的程度。 明明生了如玉般的一张脸,可他手上根本随心所欲的动作,与唇中全无顾忌的说辞却太过轻浮。 恶劣显露无疑,有种旁人扬鞭不及的张扬。 她下意识想给他一巴掌。 可惜身上根本提不起一丝力气。 完颜异挑唇。 于是神色颇有些遗憾地放过了他掌中的丰盈,转而主动拎起她有气无力的一只手,在自己脸侧隔空虚虚一放。 ‘啪’的一声,微乎其微。 是混杂着她香气的,有气无力的一巴掌。 他淡淡品味:“这样也很爽。” 他有能轻易将她看穿的能力,却总用在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旁门左道上。 郑婉上下打量他一眼,索性背过身,眼不见为净。 身后的人这会儿却不似寻常,迟迟没有动静。 在郑婉有些迟疑时,他才慢慢地,轻轻地将她背对着拉进了怀里。 他是甘愿顺水浮沉的人,不解她此刻内心的挣扎。 “你明明舒服,眼下为何生气。” 他不否认方才种种的出格与过界,但他也并非全然不在意郑婉。 所有的引导与掌控,都是在他确认了,郑婉对此并不抵触的情况后才肆意而为。 温热的呼吸在脊背线上轻轻划过,郑婉垂眸出神一瞬。 随后慢慢抬手,同他轻轻十指交错,扣合。 沉默片刻,她终究坦白,“我没有生气。” 大约她只是有些恐慌。 恐慌她面对完颜异时内心的游离,已经到了这样情不自禁的地步。 顺从他,回应他的时候,她怎么可能只是魂不守舍的傀儡。 不过只是借着今日的契机,真正看清了自己的沉沦罢了。 他们二人间,也从来没有什么高低位之分。 不过是一并被拉下欲海的失防者,而完颜异比她更早地认清了这一点。 郑婉回身,静静同他对视几许。 暖灯如水般流淌,她阖眸,缓缓回应起他俯身下来的吻。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便也只能束手就擒。 皇天不懂,杀人要杀全 晨起时半梦半醒间,身侧便起了阵不算明显的动静。 郑婉平素睡得没有那么实,闻声揉揉眼睛,下意识要跟着起身,却被人拦住。 清晨天光不明,阴影在尚未来得及睁开的眼帘里加重了几分。 青年的吻轻轻一落,在她耳侧说了一句,“接着睡。” 他的声音仿佛有种使人安定的魔力,让人迷迷糊糊间不由自主地顺从。 郑婉于是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在他摸着她脸颊的缓慢一碰下,重新坠回了梦里。 再醒来时,车厢里已没了完颜异的身影,只剩丛雨安安静静在另外一侧托着脸打瞌睡。 午后的光影透过微微掀起了一角的车帘,疏落拉得很长。 她一时不大想动,静静瞧着光界被上下起伏的车帘所引导着,在车厢中游离许久,才坐起身子。 透过半开的车帘,看到外面的矮桌上有盏釉色很漂亮的碗。 郑婉垂眸去瞧,温软的光下,碗里的东西颗颗饱满澄澈,闪着亮莹莹的光泽。 是满满一碗石榴粒。 丛雨听到动静,也随即醒了过来,“公主醒了?” 郑婉揉揉眉心,点头,“嗯。” 她瞧着外头,意识到马车还是昨夜驻扎的地方,便道:“收拾一下,我们也启程吧。” 凌竹原是坐在外头的横梁处,闻言微微侧头,避着帘朝里头说了一句,“公主若是觉得身子吃不消,咱们多在此处歇歇脚也无妨。” 郑婉摇头,“无碍,车速比前些日子慢些就好。” 见她定了心思,凌竹便也没再劝,在外面等着郑婉收拾好了,便进了车厢里把机关设置回了原样,接着将矮桌也搬了回来。 见郑婉的视线落在碗中的石榴上,凌竹摸了摸头,解释道:“昨日漏夜到了,少主剥好后才走的。让公主闲时尝尝是不是喜欢的味道。” 郑婉收回目光,捻起一粒,送入口中。 清甜在唇腔中弥漫开。 初春的石榴,即便是在南宋,也要过了长江,再往江南走,气候最温和的地方才能产出一些。 大抵是费了不少功夫。 她沉默半晌,“很好吃。” 马车慢悠悠地复行,郑婉见丛雨时不时抬眸来瞧自己一眼,便将碗往她那边推了推,“总归我一个人吃不完,你也吃些。” 丛雨摇头,笑着从车厢角落提溜起整整一袋,“叁少主同我说了,要吃自己剥便是,何必去抢公主的。” 这东西原是产自南宋,她们这不常得见,从前在宫宴上服侍的时候,时不时能瞧见食盘里会有些,却是从来没机会尝过。 方才郑婉还歇着的时候,她便同凌竹在车外一人吃了一个,眼下还觉得有些撑。 倒的确好吃,只是剥起来也着实费事了些,手要洗净也麻烦。 “看你总瞧我,以为你或许有些好奇,”郑婉闻言便也点了点头,拿了个小碗,拨了些递到身侧的正牌石榴嘴边,笑着揉揉它的脑袋道:“你也尝尝。” 丛雨坐在对面不作声地瞧了她一会儿,才笑了笑,解释道:“我看公主,是觉得公主近来似乎比从前开心了许多。” 丛雨虽明白行至如今身不由己的境况,其中多有郑婉的缘由。 但对郑婉,她的确是没办法生出太过负面的情绪。 若说实话,她其实也并不介意这样总跟着郑婉的日子。 劳累与疲惫不是假的,但至少充实。 就当她是个奴性难改的卑懦者,她甚至觉得眼下比从前在宫里的时候还要自由些。 于是她面对对郑婉时的态度,更多的反而是担心。 担心眼下她所依托的这位叁少主,也不过是同可汗一般无二的人。 担心这条路上的曲折,远比郑婉所构想的还要艰难百倍。 她其实希望郑婉终有一日,能够得偿所愿。 如此,即便有再多人恨她,也起码有所得获。 而不是迢迢千里后,只是将命定的坟冢迁了个地方。 所幸眼下看来,那位叁少主似乎并非是豺狼虎豹一般的人。 她当然明白人不能只看表面,人会因各式各样的缘由伪装成截然不同的模样。 这样的例子,无论是市井小民,还是达官显贵,都数不胜数。 眼下的完颜异,也并不能保证与这种可能性绝无瓜葛。 但他看郑婉的眼神的确不同。 他不是个温和的人,也并没有显露过世俗意义上面对另一半时柔软缱绻的眼神。 但他看郑婉的时候很认真。 不像是在看她那张任谁也要叹一句漂亮的脸。 而是平视她皮囊之下,与外表截然不同的底色。 愚钝于她,也明白这一点的难能可贵。 郑婉闻言,抬眸看向丛雨,见她含笑瞧着自己,一副不染尘世的白玉模样。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丛雨看了许久,察觉到逐渐颤抖起来的指尖,下意识垂下眼,遮住了眼底一时无从消解的复杂情绪。 她对丛雨不乏冷语相向之时。 比起虚假的人际和谐,郑婉更希望她不必多花心思在旁人身上,白费心力。 尤其是当她关心的焦点,是差点要了她命的恶人。 但丛雨始终是个温柔敦厚的人。 像辛苦耕耘了一辈子的青牛,待到老得走不动了,被领到磨刀人面前,还要去跪身安慰不痛不痒落了几滴泪的主人。 郑婉并非第一次见这样的人。 就像那个多年前被她连累着没了命的侍女。 最后被人拖去刑房前,甚至还对她这个罪魁祸首抽泣落泪。 她不哭她即将身首异处的厄运,反倒哭郑婉被划烂的一双手。 那天的郑婉一直站在原地。 看着被人拖走的人又被支离破碎地拖回来。 看着一地的泪和血被人走来踩去,直至混成了挂在鞋边的泥。 看着大雨倾盆,将紫禁城重新粉饰回干净整洁的模样。 也看清了世道回馈给温良的绝礼。 所以郑婉总会觉得讽刺。 她不懂为何这样真挚的品质,却偏偏总是毫无用处地落在手无权势的人身上。 而最该明德浴心的上位者,却往往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罗,谈笑间便能将那些温良的信徒生吞活剥,骨头也顺手扔去熬汤。 天道有错,命运戏人,类似的错位之处数不胜数。 于是她行于洪流之中,常觉惘然。 丛雨瞧她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垂眸不语,不由有些不知所措,“公主...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我没事,”郑婉掐着掌心回神。 鲜明的痛意中,她面色如常地复一抬眸,随手拿了本医书,平声道:“你看书吧。” 过堂的早春寒风中,少女的一双眼半隐在长睫下。 似有水一样的波纹慢慢荡开,衬得她眸底如同静湖,凉又彻。 这样的艳阳天下,竟莫名让人生出几分逼进骨子里的寒意。 她细白如玉的手指缓缓摩挲在泛旧的书页上。 轻抚过尖锐的边角。 一下,又一下。 指尖刃过,阴影中的人略一抬眼,目光平淡地看向忽隐忽现的街景,仿佛穿透层层山峦,一路看透到远不可及之处。 街边被来来往往的人声衬得安静而祥和,却在车马慢行的吱呀呀声响里,被蒙上了一层不受控制驶向茫茫前路的诡异。 但皇天不懂,杀人要杀全。 留她一个余孽,便大意怡然自眠,安知不会有其兴风作浪,翻江倒海之日。 “沈烈。” 车马如今不必再顾忌赶路时间,又是十几日的时间,才在天擦边黑了时,慢慢悠悠抵达了目的地。 几人自侧门入了府。 刚打眼瞧时,门边还是一副年久失修,蛛丝多结的模样,未曾想进了门,里头却是很清阔。 正是初春,院中的景致也算是漂亮,想来是常常着人打理着。 郑婉将行李放好后,左右无事,便四处走动着松泛身子。 瞧惯了前凉府邸的装潢,眼前的凉亭水榭,雕栏玉砌,无一不清致典雅。 边角处亦很精细地以山水雕花装点,瞧着便是汉府一贯的清气。 郑婉慢慢在闲庭内踱步,听得耳畔偶有孤鸟轻鸣,她垂了垂眼。 凌竹虽未曾提及,但她知道,这是从前的沉府。 在前凉宫中时,她时常听伺候她的宫人们聚在一起悄悄说闲话。 因着她汉室的身份,那些人聊闲的内容,也不外乎这些年见过的汉女。 听闻自可汗上位来,在他手底下活了最久的一位汉人女子,并非是时时送来的南宋公主,而是完颜异的生母。 前凉人无一清楚她的姓名,却知她在前凉宫中郁郁待了五年,直到完颜异四岁时,才因病而逝。 可汗从一开始囚着她,便为了那一点胜者之欲。 后来孜孜不倦地折磨了她这么久,要的,也是昔日战场上烈烈风华的女子在他卑躬屈膝的落魄模样。 不过五年来不管可汗如何恩威并施,手段百出,直至最后他自己也失了兴趣,不再尝试,她也只有一次屈膝跪地,对他磕头之时。 那日,是她听闻浔陵郡守城将拱手降城之时。 实打实的跪叩,血溢满了她额前的砖石,她用生疏至极的胡话,一遍遍求他留浔陵郡中人性命。 往来人匆匆,她却丝毫不为所动,只专心叩头。 甚至连下跪,她都是一身将门风骨。 当日血自她额间连珠滚落,如同珠帘遮面。 她眸中雾色弥漫,似鹤沁血泪,即便是可汗,也不由得一愣。 他对那位沉家女此生唯一一次恻隐,也就在这上头。 下令沉府男丁尽除,女子仍可留待府中。 只是她一场卑微终究是无用功。 她敛尽一身傲骨,叩首请罪时,却不知沉家满门忠烈,早在刚刚听闻降城之讯时,已尽数自刎于府中,血一直漫到长街,数日不凝。 郑婉抬指,青葱似的指尖覆上门扉,施力一推。 月光破入,落了满室。 尘光浮跃,在眼前跳动。 高低错落的牌位似有暗色一闪,一眼望去,年岁各异,如同塟山上层层迭迭的碑铭,借此记录下了最后留存世间的痕迹。 郑婉抬眸,一排排看过去。 她的视线落定在边角处一个牌位。 上头空落落的,不曾题过字。 郑婉抬眸,站在门槛外,凝视里面的满殿清魂。 少女眉眼萧瑟,似有淡淡暗色,片刻,却忽然自嘲着一笑。 这样尽忠尽义的家族,她一个心中满是谋逆算计之人,站于其前,照常理讲,自是该觉得心中愧疚。 沉默片刻,她忽然一个迈步,跨过门槛,就那么进了祠堂之中。 方寸之遥,她站定。 郑婉唇角的笑意慢慢在阴影下敛去。 南宋史书工笔,沉家的名头的确好听。 满门忠烈,两员大将接连战死沙场,直到边关失守,城防线破,沉家余众不肯受降,毅然赴死,以全忠名。 她从前听闻,只觉同她并非同路人,并无指摘。 但自来前凉,当真看清其中腌臜,知道那一场葬身战的真相,再瞧这满殿清渊,只觉可笑。 不过都是愚忠之人。 虽有踏守山河的本领,却因拘泥于心中那点君臣之谊,坦然将脖颈亮于刀剑之下。 如今即便成了满殿冤魂,又有谁能记住他们一人姓名。 可汗心狠手辣,的确千刀万剐,犹嫌不足。 但南宋皇帝甘愿以旁人性命为祭,只为保短短几年龙椅安稳,又何尝不该被人掀了那身皇袍,一脚踹下皇位。 她若是沉家人,必不会自甘结果于自己手中。 她必不辜负沉家女的隐忍。 她会以可汗这一瞬的仁慈为线,会抓住她身边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拼命往上爬。 终有一日,为沉家夺回应有的公道。 即便万人唾骂,即便半路不慎殒命,也好过只剩眼前这一缕青烟,转瞬而散。 郑婉垂眸,看着脚下被拉长的月光。 削瘦的手指一点点攥紧,直至骨节处现出片片乌色。 她不信忠,不信孝。 她这一条命,即便只有一口气,也不会引颈就戮,任人践踏。 夜风将影子的衣摆吹散,她看到身后站了一个人。 她回首,对上青年平静无波的双眸。 他静静站在门外,眼底被柔雾般的月光遮着,说不出喜怒。 郑婉凝视他片刻,低眸道:“贸然入此,是我唐突。” 完颜异并未因她的唐突不悦,只是垂眸,淡淡道,“你进此地,总归比我更合宜。” 听着像是落寞的话,青年眼底被敛起的神色却无颓意。 只是疏疏落落,含裹着几分夜幕的凉。 他从来把自己的身份审视得很清楚。 郑婉见他并无愠色,停顿一瞬,还是走到了角落里那个无名牌位前,站定。 她的手微微一滞,迟疑片刻,终究抬指,仔细地将上面的一层灰拂干净了。 总该唏嘘。 不止前凉上下无一人晓得她的名讳。 南宋有关她的痕迹亦尽数被抹除,只粗略留下一个离经叛道的名声。 人活一世,不得善终。 尚不如这满殿的其他冤魂,连题字都不曾剩下。 “沉疆月。” 青年的声音倏尔自身后传来,是异常的平静。 他声线平淡,继续道。 “边疆的疆,月亮的月。” 郑婉略一抬眸,转眸看他。 完颜异始终倚在门侧等她,淡淡道:“我知她名讳,但着人为她题字的人,大约不该是前凉人。” 祠堂里另一侧刀剑满满,是眼下已全无意义的往日殊荣。 静了片刻,郑婉抬步,抽出一柄匕首,又自顾自回了牌位前,一笔一划,仔细雕刻起来。 木雕纷纷的尘屑下,世人记忆中模糊的名字逐渐变得清晰。 郑婉低眉,将最后一勾题完,才轻轻将上头残留的细屑吹掉。 一番动作下,牌位些微挪动了几寸。 郑婉无意间瞧见下头压着一封泛旧的信,略微露出了边沿,能隔着纸张,隐约看到笔锋的痕迹。 觉察到她视线的焦点,青年简短道:“她的绝笔。” 郑婉一顿,抽出了那封信,安静展平。 月光如幕,浅浅铺落在地,涌动着银色的清光。 青年并未阻止她的动作,只是目光微垂。 他长睫落了一片凉色,静静瞧着风在祠堂中绕了一圈,又自门边逃出,不曾掀动起他衣角半分。 郑婉一言不发,一字一字看下来,随后又将纸张压回了原处。 她走回门前。 两人相隔不过咫尺,足尖前却隔了一个门槛。 她仰视神色平静的完颜异,随后抬步,站上门槛,将两人身高的差距拉小了些。 她伸手轻轻合在他脸侧,将人拉低了些。 郑婉明白他的情绪并不悲伤,方才的话也不过是阐述事实。 漫漫长路里,他们早已学会如何处理身上这枚不伦不类的烙印。 但她还是踮脚,一言不发地双手合拢,埋首抱住了他。 “沉烈。” 郑婉呢喃在他颈侧的声音有些模糊。 但命运简直弄人 完颜异没听清,“什么?” 郑婉慢慢放开他。 清廖的月色下,她缓缓重复: “我在叫你的名字。” “沉烈。” 长廊暗影如波,随风浮动。 衣摆被风痕撩动,渺渺绞缠在一起。 青年静静盯着她良久,忽然垂眸一笑,凉声道:“你分明清楚,那不是我的名字。” 其实他活得并不通透。 他也有他的不想面对。 从前说自己不懂汉文,是他面不改色时撒下的谎。 人素有好奇之心,他也并不例外。 那封绝笔信,即便再如何清楚沉疆月对他不过只有恨意,他也仍是执拗地学过了汉文,自己一字一句地读过一遍。 他记得那是她临终前,挑灯握笔,熬着眼睛写了不知多久的一封信。 后来时隔多年,他启封之日,指下仍能碰到她患了哮症后不受控制咳出的血。 那封信很长。 被困多年,她大约有很多话想说。 像知道自己所剩时日无几一般,她下笔如同坐在摇椅上的耄耋老人,唠唠叨叨,说了很多自幼时起流水账般的小事。能让人通过这几页纸,很清晰地路过她的生平。 她从小生在边疆,出生那晚月亮很清亮,普照大地,一片祥和。 后来总有人敲着她的脑袋打趣,起了这样文静的一个名字,倒不想长成个母老虎一样的脾气。 有人说来是调笑,有人说来是挖苦。 她从来不生气。 母老虎威风凛凛,用来形容疆场奔驰的她,本就是顶好的词。 她的前半生,得幸父母开明,只需每日尽力拼杀,从来不必担忧门楣嫁娶之事。 直至二十中的年纪,她其实也不曾设想过往后余生,是否会有孩童绕膝之日。 只有一回例外。 那时赶逢表嫂生了娃娃,家族里的长辈聚在一起拟出了几个名字,让小夫妻挑看着选。 她凑热闹挤在人堆里,本是无心,却偶然瞧见了个很中意的字。 好似跟那个字有些缘分似的,她乍一瞧见,便挪不开眼了。 当时看小夫妻兴致勃勃地挑来选去,她不由得有些焦急,心下兀自默许千遍,千万不要让表嫂选了去。 正捏紧手指乱念经的时候,人家那头也选好了。 她心惊胆战地去看,还好,她中意的那张字还老老实实在原地摆着。 旁人还乐呵呵地称道时,她便二话不说,将那个纸片嗖一下藏进了怀里,到处叨叨这字她选好了,旁人不许再用。 从来家里和谐,大家也早知道她那副性子,于是只是笑成一团,问她是什么时候选好的中意郎君,又姓甚名谁。 她见名字到手,自觉运气好上天了,便得意洋洋地叉腰,说她本就是打谱要招上门女婿的,不论日后跟谁结亲,生儿生女,这名字也雷打不动。 那日她摸着怀里的字片,乐滋滋地想,日后也生个红彤彤的娃娃出来,屁颠屁颠跟着她到处打仗,也不错。 但斗转星移,她从未曾设想过。 命运驱车一骑绝尘,是要将她带上这样一条深不见底的路。 其实即便后来身处深渊一般的生活,她也不曾真正想过放弃自己。 人生数十年,一时困顿在所难免。 她是沉家的女儿,是军营里苦累都经历过千百回的拼命三娘,绝不会因区区逆境自弃自戕。 即便被那个禽兽锁了手脚,逼着留种时,她都深信自己能坚持下去。 她清楚他是打的怎样戏谑的心思,也明白待那东西真的降世时,会是难以熬过的打击。 她甚至暗暗发誓,只要他们将那东西放到她身边,她就能直接掐死,不留祸根。 但命运简直弄人。 她肚子里那个不曾怎么折腾过她的孽种,竟然生得同她眉眼很像。 她瞧着瞧着,就想起那日表嫂产下孩子时,一群长辈围着爱不释手,有人曾笑着说这一看就是沉家的孩子。 那时她尚且不懂,两个眼睛一个鼻子,都看不出实际模样的小东西,怎么就能一看就是沉家的孩子。 但那天她好像一下子领会了那句话。 她听人说婴儿生下来,总会整夜整夜大吵大闹,弄得人不得安宁。 但那一团小小的东西不会吵闹,除开最开始时哭了几声,后来便只时不时打个嗝,安静盯着她瞧。 手搁在他不堪一握的脆弱脖颈上不知多少回,但她终究发现,自己是下不去手的。 稚子无辜。 她是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领军人,但也始终未将自己属于女性的柔软之处全然摒除过。 异国的孩童女子,冷剑下的弱者,她从来不下杀手。 因为她明白命运留给人的选择并非一贯慷慨。 她曾在刀光剑影下,固执又小心翼翼地守护下自己这一份柔和特质,因为她总觉得人应当有属于自己的坚守。 却不想多年之后,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曾不愿放弃的温良最终化成了刺向自己的尖刀,捅在心口,往死里扎。 她何尝不知眼前襁褓中的懵懂存在不过是被迫承受无妄之灾的载体。 但国仇家恨,如何介怀。 耳侧是旧时血誓,眼前是婴孩嘤咛。 她夹杂其中,不得安生。 软弱与自恨如同红炉真火,每日每夜炙烤着她寝食难安。 时间仿佛停滞,只无动于衷地整日煎煮着她。 午夜梦回,她有时会恍惚自己是否仍在人间。 她曾斩尽敌军的剑,如今已是力不能提空悬高阁的遗憾。 以为短暂的一时败走,也迟迟不曾迎来翻盘之机。 那些她战场上相交的故友,生死关上相持百回的知己,一个都没有杀回来。 边疆的月亮好似离她越来越远,只剩她一日日间靠着窗边垂首枯坐,甚至已经不清楚自己在坚持些什么。 她看着从自己肚子里跑出来的那个孩子每日伤痕累累地回来。 其实她有时会觉得不像话。 那么大点个小孩,怎么能那么清楚地察觉到自己对他的排斥。 于是也自觉地都从来不抬头看她,只是自己闷不做声地坐在角落里换一身是血的衣服。 她见过无数次旁人叫着他的名字捉弄他,他半点不在乎地点头应下。 她无意间参透其中意思那一日,愣愣地发呆了很久。 那个字被赋予的含义,不是出类拔萃的认可,不是超脱众人的期许。 只是单纯的,直白的恶意。 她不认输。 房间里没什么阳光,只从很小的一个窗子里斜斜落下来一点,总是将他瘦瘦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的目光触及到那团影子时也会想。 每日被人拳打脚踢时,每日默不作声地走开时,他小小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才会让稚嫩软和的五官,显露出那么格格不入的神情。 下定决心教他剑术的那一日,是他那双一点都不像前凉人的眼睛差点被人捅瞎。 她难得坐在他床边,在他昏过去的那段时间里,沉默着看了他很久。 那时她告诉自己,不过是不想让前凉的那些莽夫压过南宋。 但错的就是错的,她再如何自欺欺人,教的时候,终是自感亏心。 于是只敢飞快地同他念了一遍剑诀,又摆弄着他小小的手脚指挥了一遍姿势,便将他扔出去,砰地关上了门。 门窗被晚风吹开的小小缝隙里,他站起身,拍了拍尘,接着捡起一根不伦不类的树枝。 小小的呢喃声里,一招一式是不成样子的歪歪扭扭。 但仿佛骨子里流淌着不容忽视的天赋,出招的那一瞬,定地很像样。 日月交替,寒来暑往,他不过叁岁的年纪,却每日雷打不动,没有一次偷闲。 一日大雪。 雪如鹅毛,铺天盖地地落在他单薄的身上。 她坐在门缝后,看着看着,就又想起其乐融融的那日。 同样的大雪纷飞,她贪喝了好几壶喜宴酒,旁人要逗着抢她纸片时,她拧眉斥退。 酒意上了头,她站定堂前,撒着泼大声嚷嚷。 “都听好了!” “我以后的娃娃。” “名叫沉烈。” “我要他暗夜疾行,风雪无畏。” “银弓快马,畅意此生。烈烈风华,无人可及。” “谁有不服,只管来抢!” 往事回眸,浮华喧闹好像是怔怔醒来的一场梦,只剩她一人坐在有些破败的飘窗前。 寒风呼彻贯耳。 她指尖轻颤,莫名觉得冷浸到了骨子里。 现在那个月下披星戴雪,有不输于沉家儿郎坚韧特质的孩子。 自降生开始便有些特殊,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孩子。 叫异类。 回忆是岁月一口口喂给她的毒药。 守城的将领自请投诚时,是她最后一根弦崩断的催命符。 其实砰砰声里,血流不止时,她已有些绝望地意识到了沉家人的选择。 但她总该一试。 终于换得了那男人一句松口。 她跌坐在台阶前时,前来报信的人从她身侧匆匆而过。 她胡语不精,但零星的几个字眼,已经足够。 她果真没有家人了。 那男人看她久久不回神的样子,忽然假惺惺地问她可还有旁的相求。 她盯着满地的血,要求同那个投诚的将领见一面。 她记得那个名字。 那是她当时在军中最信赖的下属,是她一点一点自最底层提拔上来的心腹。 她不明白,边疆十年,总意气风发地站在她身侧的少年,何以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人总是比自己感知中要敏锐得多。 或许呆愣地坐在原地等旧部时,她心下已隐约有了答案。 这么多年来,许多事情,她也不是全无所感。 就像她一直说服自己,五年前的那一场败局,是出于自己一时谋划不清,大意失算时。 内心也并非真的不曾存疑。 于是当事实揭露,发觉最后的一点侥幸也灰飞烟灭,真相大白,的确辩无可辩时,她也并没有围观的人所期待的那般万念俱灰。 她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来那日浴血奋战,她眼睁睁看着父亲被别人乱箭穿心,苦等援兵不来时。 大军就在五十里开外的山上遥遥相望。 她的旧部被人五花大绑,临刀架颈,只能目眦欲裂地看着原本所向披靡的大军被人一点点歼灭吞噬。 兵戈绝望的厮杀声中,皇帝派来的暗兵轻轻在他耳边威胁,告诫他想活下去,就闭好嘴。 被压回京问罪时,他一遍遍细读强按到他身上的罪状,条条例例,只觉可笑。 识时不清,延误军机,难当大任。 桩桩件件,都是当今天子再贴切不过的描述。 用词这样精准,怕是自己也觉得亏心。 当年的事后,他并未告诉沉家余众,只是默不作声认下骂名。 当时时局混乱,被以各式各样的缘由降罪问罚之人数不胜数,世人看不清缘由,他们这些身在局中之人却明白得很。 对沉家,皇帝的心头大患已去,如今沉家尚可保全,但倘若此事昭于天下,沉家满门莽烈,又怎会善罢甘休,只怕又是灭顶之灾。 他救不回沉疆月,至少也要替她保住家人。 从那以后唾骂如雨,基本是同他形影不离,他于众人冷眼中独身行过,只是常常后悔。 那时不该听命回去调兵,而是该犟嘴留下。 同她一并战死沙场,总好过如今形销骨立,连想给她上柱香,也不知该朝哪边。 直到战事复起,眼看着前线节节败退,他索性自请镇守浔陵。 虽知沉家众人示他为仇敌,却也想最后出一份力。 但他的确低估了皇帝的狠心。 樊城大门在背后紧紧阖下的那一刻,守城将身后,皇帝露出的爪牙面色怡然。 他直直看着高墙上毫不掩饰的淡笑,恍然明白,旧事终究重蹈覆辙。 日渐式微的沉家,原来仍旧是皇帝那颗眼中钉肉中刺,难逃再次被亲手献祭的命运。 天道仁义,圣人虚言,何其可笑。 他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为这样一个君主负隅顽抗,虽死不悔,他觉得恶心。 骂名百千,再多加这么一条,又有何妨。 只是无论他如何苦言相劝,沉家的众人也并不信他。 他预备好的后路,他们亦不屑于顾。 接连在他眼前毅然赴死时,实在太贴合他们骨子里只有一腔热血的莽撞。 烈日炎炎,血流成一条滚烫的河。 他站在那条河里,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寒锥刻骨。 五年前的他救不了沉疆月。 五年后的他,同样也救不了她的家人。 被人押到宫里前,他已是无悲无喜,甚至想到如果这个手握那么多故人鲜血的敌国之主出手相邀,他跟着反了又何妨。 但他不曾想过,沉疆月竟还活着。 如行尸走肉一般,在这里惘然被困了五年。 苍天不仁,将人翁中捉鼠一般,戏弄到如此地步。 五年前满怀抱负的两个人,五年后相见,也是同样的形容枯槁。 而他竟成了将沉家逼入末路的罪魁祸首。 他愣愣地看了她许久,最终怔怔苦笑一声,干脆利落地拔出了看守人的剑,自刎而亡。 那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她面前卷韧断丝,覆水东流。 在一旁袖手旁观的可汗,神情却并不意外。 他一直很清楚南宋对她的背弃。 但这么多年,恶毒如他,都未曾同她提过其中腌臜。 她看着看着,忽然小声笑起来。 笑着笑着,她有些不受控制地耸肩,终于放声,哈哈大笑。 她全然不顾旁人的视线,甚至捂着肚子翻来滚去,直到脱力瘫在地上,仍像疯子一样笑个不停。 家不复存。 国主不仁。 天地之间,最后竟是昔日仇敌来居高临下地怜悯她。 她简直是这世上最大的一个笑话。 宫殿湿冷,北境苦寒,她的寒病几年来一直往往复复。 那日浑浑噩噩被人扔回宫里后,她硬撑着给沉家众人置办好牌位,耗尽了最后气力。从那之后,病症便如同烈马脱缰,再也拉不住。 宫里原本不多的杂役都走的走,逃的逃,只有刚满四岁的小孩来照顾她。 为了每日手里那包药,她不清楚他到底去见了谁,又做了什么,只知道一日日下去,他到最后几乎开门的力气也不剩多少。 有些时候,大约他比她伤得还要重些。 但手碰到她之前,他还要低眸淡淡说一句对不起。 午夜梦回,她被喉咙里的血咳醒时,有时会看到他靠墙坐在正堂前,仰头看那柄高悬的剑。 月光落在他伤痕累累的脸上,照不透他的心里事。 她自被俘的那天便废了武功,那柄同她一起被押来的剑也并未被人收走,反而被挂在每日起居的中心点,日日逼她回望手尚有余力握剑时的岁月。 那是先帝尚在时,寻江南的铸剑师造的一柄顶好的剑。 一日宫宴上被呈出,作为比武台上众人竞相争抢的宝贝。 她当时年满十八,面对一个接一个五大叁粗的男人,被踢瘸了腿,打肿了眼,但仍是凭着最后的犟劲将它赢了回来。 那是她不靠家世,单凭本事攥到掌心的殊荣。 从那之后,便再不离手。 即便家里人碰一下,她都要拿乔半天。 她一贯是这样张扬的性子。 于是那次喝她那小侄子的宴席酒,仍有长辈记得这茬,看好戏地问她既这样对自己以后的娃娃寄予厚望,那剑可舍不舍得给。 她当时醉醺醺的,只顾着打着饱嗝傻笑。 眼下卧床不起,她擦了擦唇角的血,再回忆起那时的事,发现并不记得自己当时答了什么。 她的小孩这时候忽然回过头来,问了一句让她五味杂陈的话。 “用它杀了我的话,你的病能好吗?” 她常常想。 为什么他总是太懂事。 甚至从刚出生开始,便好像明白自己的命运一般,不哭不闹地发呆。 她情愿他是个分毫不差地继承了那畜生劣性的种。 这样她恨他也能恨得心安理得,而不是如眼下一般不知所措。 她怔怔盯着他,甚至有一瞬间想摸摸他的脑袋。 告诉他,旁人叫他野种的时候,不要那么无所谓地答应。 抬头来看她时,不要总是坦然接纳她眼底里的嫌恶。 他的名字,也不该是挖苦一般的完颜异。 而是她很久之前,很正式,很没有道理地决定好的沉烈。 人并非做不到剖析自己。 正如她明白,她做不到似自己从前作誓的那般坚定,她知道自己的心每时每刻都在游离挣扎。 那条生硬清晰的界限,早已在岁月侵蚀下变得模糊不堪。 多年来,她也不乏错身让步的时刻。 以至于她看到沉家祠堂中属于自己的那个,被精心供养的牌位时,也总归觉得亏心,直到亲手毁掉,才觉平复。 但她沉疆月终究又是个不肯屈服的人。 眼前的这个种,再如何一副良善的模样,究其根本,也只是两国肮脏算计下的畸形产物。 他的存在本就是难以让她原谅的血海深仇,又如何配做她们沉家的血脉。 “随你如何选,”她于是收回眼神,“那柄剑,是你的了。” 就当是她以此再度划清界限。 拿她少年时最骄傲的一件东西做抵,也算是将他生下来后的补偿。 前路都不好走。 但她不要低头同行。 他不是她曾殷切期盼的那个孩子。 她不认输。 她偏偏要问一句凭什么。 信上的内容历久弥记,是他十五岁时,在风声满盈的楼头,认认真真学好了汉文,一字一字看下来的。 字迹那么清晰,让他得以看清她每一份的挣扎,与信尾斩钉截铁的割席。 腰间的剑柄尚有余温。 其实他短暂的记忆里,沉疆月并非是这样犹豫的人。 面对他时,她从来只有全无起伏的,从头贯尾的憎恶。 他也不知道,那句听起来冰凉的话,是她对他唯一显露过的克制柔和。 他其实更希望她是彻头彻尾地恨他。 正如他展开信时,也早就做好了看到通篇咒骂的准备。 但他看到的,偏偏是这样的挣扎徘徊。 是踽踽不定后,千次万次地百转千回后,沉疆月仍然选择抛弃他。 人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的话,其实并不会有太过鲜明的情绪。 因为早知道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但若是得知,那份希望若即若离,曾咫尺般贴近他的掌心,但最后仍然付诸东流,随风而去时。 其实会有些怀疑自己。 像是突然看清,他原来是那么不值的人。 他这一生中迷茫的时候不多。 但看完那封信后的,十五岁的那个夜晚,最为鲜明。 青年的沉默有些冷清。 “沉烈,沉烈...”郑婉呢喃着重复了几遍,垂眸片刻,道:“这实在是同你很契合的名字。” “所以我想如此唤你。” 她只叫过一次完颜异这个名字。 因为太过清楚其中含义,每每音到舌尖,她总不愿启齿。 他本就是话不多的人,闻言停顿半晌,简短拒绝,“不需要。” 月光下的阴影里,青年像隔了一层不浅不淡的雾。 仿佛她在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抬指,也只能堪堪碰到一层虚无。 “你需要的,”她难得这样斩钉截铁。 沉默蔓延一瞬,她垂眸,“因为我也需要。” “你以为,”郑婉笑了笑,索性直白,“当真会有人给我起郑婉这样的名字吗?” 她也没有旁人一般的生母,也没有旁人一般的生父。 算来算去,她其实不知道究竟是他的过去更荒唐些,还是自己的过去更荒唐些。 启程前凉前的十几年里,她其实根本没有名字。 郑婉这个名字,只是她代替和亲的,另一位公主的名字。 “但我喜欢郑婉这个名字,”郑婉抬眸,凉声断定,“所以从今往后,它就是我的名字。” 没人给她起名,她便自己抢一个名字来。 这是她和亲前,唯一一个执拗的要求。 郑婉,郑婉,和顺柔婉。 她的半生中,许多人将她当做可以随意揉捏搓使的物件,呼来喝去。 这个名字简直如囚笼般,同她无比契合。 但她偏偏要做出一番样子,给这世上的人看,看像她这样软弱可欺的人,即便手中空无一物,仍可以脊骨作刺,在呼风唤雨的掌中沉默反击。 “沉烈,”她知错不改,偏执地认真。 “既然无论你我做些什么,该恨我们的人也一样会恨我们。” “既然你我的身后,本就空无一人。” “既然你与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 郑婉掂起足尖,定定瞧他瞧不出情绪的脸,她一字一句道: “那么再错些又何妨。” 郑婉时常看不清。 这世道究竟要他们如何审视自己的出身。 是要他们三跪九叩,一步一磕头地走完这一生, 还是要他们利落拔剑自刎,为这抹污点画上最后的句号。 像她这样千夫所指的存在,仿佛生来就该逆来顺受,任人摆布。 但她偏偏要问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要她引颈就戮。 凭什么要她甘受苦果。 不是从来如此,就该循规蹈矩,也不是旁人唾骂,就要按其行之。 名字如此,运道如此,她不甘,她想要,反了如何,抢了又如何。 声名誉望,说到底不过囚人故步自封的教条,她不稀罕。 人活一世,她只为己。 “完颜异这个名字,我不喜欢,”她直直瞧他,重复道:“别叫这个名字。” “沉烈二字,既然你心有症结,用了又如何。” 她不是看不出他平静外表下那一份冷淡却鲜明的自嘲,倘若他当真对此全无感触,从前又何必托辞自己不识汉文。 与其逃避,不妨再将这盘烂泥掀得再彻底些。 青年凝视她良久,在她丝毫不肯退让的目光中,忽然缓缓往前一步。 清影在夜风下交错。 他慢慢低额,以一种全无不安的称臣姿态俯首,轻轻地抵在她瘦削的肩头。 他并非真正断情绝欲之人,亦有不能排解的自欺欺人。 就像他心下自劝,只要不承认自己识汉文,就真的可以视那封信为无物。 他生命中所不曾光顾的那份牵绊,也就从未同他无可挽回地失之交臂过。 他很坦然地放任了自己那一份全无用处的固执,也告诉自己并不需要旁人的劝慰开导。 但今时今夜,他将这一面袒露在郑婉面前,却并无从前所料想的排斥与退避。 如同此时此刻,他的确很需要郑婉这份不管不顾,摒弃了所有世俗纲常的大逆宣言。 世人百千,只有郑婉,能看清他所有不曾言说的晦涩。 他的力道实在很轻。 这是郑婉第一次,接触到他与印象中背道而驰的一面。 眼前的他,其实不是二十二岁万事处变不惊的他。 只是多年前被他亲手封控,却仍残存在他身体中的,那个有些迷茫失意的少年剪影。 她钉在原地愣了片刻,指尖在空中停顿片刻,接着有些迟疑地一抬,轻轻碰了一下,随后慢慢收合,包拢在他颌侧。 他的温度在指腹传递,郑婉总是有些贪恋。 “阿婉。” 耳侧的声音是一贯的冷清,他叫她名字的方式,一直是旁人难以相及的感觉。 仿佛水面一圈一圈的波纹缠绕在指尖般,清淡里回波百遍的涟漪。 他淡淡承认:“我的确说了谎。” 郑婉停顿半晌,轻轻一应,“嗯。” “我很需要你。” 话音落,他忽然将郑婉打横抱起来,随手扣上祠堂的门,接着稳步行过清影遍布的长廊。 世人留言论断,旁人喜恶责骂。 不乏有人畏之惧之,示其如咀食人心的恶鬼魂灵,见其影踪,便错步逃窜。 但其实不过脚下纷影,并非不能视若无物,坦然穿行。 总归这条路走到黑,也不算他一人独行。 从今往后,他是沉烈。 郑婉的沉烈。 他的步频不算急切,但步子迈得很大,指向性明显得不言而喻。 郑婉顺从地搂稳了他,看向他廊灯流转下忽明忽暗的侧脸,随口笑道:“总归夜还长着,你急什么。” 转瞬的功夫,他开门也是简单一脚,干脆利落。 门在背后被一股力道牢牢合上,沉烈将她放到床上,手臂自然而然地搭在她两侧圈定。 他的目光是再明显不过的欲望,微哑的声调有他与生俱来的凉意,如清泉潺潺,流淌在耳中撩拨,“还不够长。” 青年的气息清冽而张扬,以一种不可逃离却恰到好处的分寸感包拢过来,无关任何实际的囚困,但莫名让人无法抽身。 我不想停,也一定要看。 xin gw anyi.c o m 郑婉感受到他一寸一寸的靠近,揽在他颈后的手几不可察的一绻。 时间被拉锯的很长的贴近里,沉烈所带来的压迫感其实比她从前经历过的所有都要鲜明。 是无害的,但嚣张的。 仿佛孤狼骋原,会将所有踏足之地立起无形的旌旗。 他大约与生俱来有这样的能力。 很安静的氛围里,他停在咫尺之遥,轻轻问了一句,“你想吗?” 他总是这样一个人。 横冲直撞,肆意妄为,却也会在这样的关头,将选择权轻易交还给她。 像这样在眼下看来已无足轻重的确认流程,他从不省略。 郑婉抬眸。 光影流转在她微翘的长睫上,将双眸照出水波一般的粼影。 她启唇,“想的。” 她的手腕收紧,抚在他的颈后,“我的急切,同你一般无二。” 尾音落调的瞬间,他的唇已不太温柔地先骑叩关。 目的性很明显的吻,与肆意游走的手。 沉烈在这种事上得心应手的程度与日俱增。 只有两人的一方空间里,他的角色是耐心蛰伏已久的狩猎者。 终于得以攫取果实的那一刻,不再压抑的吞噬总是让人应接不暇。 心思混沌间,湿润声已暧昧徘徊在耳侧。 青年常握剑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天赋显然不拘泥于单纯的兵器。 鲜明的刺激如同烽火一路,连绵点燃,在每一寸血管中埋下滚烫的麻涩感。 沉烈的发丝贴扫在她颈间,额际的汗将她一并打湿。 失守沦陷,全无退路。 郑婉自知眼下的神情一定糟糕。但将她虚压在身下的男人又实在不懂礼义廉耻。 只要对视一眼,便能看到他向来清寒的眉眼,此刻如翻江般汹涌的,是紧盯着她不放的餍足。记住网站不丢失:p o1 8q s.c om 即使胯下的鼓涨已经不容忽视,他仍不急于自己的进入。 仿佛这一刻郑婉在他动作下的失控喘息,在他眼中是与身体刺激不相上下,甚至更胜一筹的精神食粮。 眼前的烛光被生理性的眼泪淹没成一片模糊的光晕。 自己口中的低喘,与他的贪婪交织盘旋。 是太具象化的淫乱。 真切地让人感受到,人生而为欲望的载体。 郑婉咬唇,微微侧头,尽量避开被他直视的姿态。 沉烈却连最后这点挣扎也吝于退让。 他其实从来不会有强硬制止她的动作。 只是简单的,甚至听不出命令性的几个字,带来的压迫力却全然无法抗拒。 “别躲。” 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训诫的意味,但手上的动作在同一时间越过了温和的边界,染上了几分惩罚性的力道。 内外两处,仿佛造物主再次抚过自己手下工艺品般的熟稔。 滚圆的核心被滑液浸润着摩挲。 他很清楚任何一点微小的刺激带给她的冲击力。 快意混杂着别样的空虚感一并翻涌而来,郑婉紧皱眉头,几乎要疯掉,“别嗯…沉烈!…” 她的颤抖与脱力中,青年作乱的手反而越来越快。 湿滑的声响似琼露绕樽,一波一波抽动中积蓄缠腻。 他的吻滚烫而炽热,时轻时重地落在她耳侧,并不妥协,“让我看你,阿婉。” 郑婉几番挣扎,终究难捱,后腰一颤,有些不能自扼地埋进他怀里,压声一阵哽咽。 沉烈很会平衡情爱中的轻重适度。 察觉到郑婉的确徘徊在承受的边缘,他柔和下动作,俯身轻轻拨开她脸侧沾湿的发,确认道:“太过了吗?” 郑婉稍稍平静下来,在他臂后嵌紧的手后知后觉松了松。 “这种时候…不要看我。”她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目光。 从前的这种时候,其实她并不会有什么无所适从。 但沉烈…他近来看她的眼神实在太过肆无忌惮,仿佛是要把她这时候的样子分毫不差地记下来,随后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兀自反复回味。 而以她对沉烈的了解,这个推测的合理性很难质疑。 “你很讨厌吗?” 他看着她,忽然问。 他这一句很短,摸不清情绪。 郑婉一顿,转回头。 不等郑婉回答,他自顾自垂眸,平静道:“你既讨厌,我不做就是。” 这个人,他装可怜的功力一点都不高深。 甚至要走的动作也假得明显。 但对他,郑婉的确是做不到当一个铁石心肠的明眼人。 “回来,”她牵住他的手将人浅浅拉了一下。 她拉得没什么诚意。 而青年懒懒回眸,轻易地被她聊胜于无的力道扯停了动作。 郑婉侧躺在原处看了他一会儿。 她瞧着瞧着,忽然有些想笑。 像他这般被揭穿也是心安理得的人,恐怕世间难寻。 她索性起身,将他按着一把压在了床头。 湿润的,等待已久的地方刚刚好碰在了一起。 他的下身显然没有主人这么非人的耐力。 没有一点教养,也不管她能不能容得下,敲了门就要往里挤。 郑婉清楚地感知着它急不可耐的势头,于是一手搭在他肌肉纹理漂亮的肩头,低低喘息着,开始缓缓挪动腰身,来回试探着挪磨。 黏连水润的声响一点点加快。 她身下的男人眼眸颇深,抬手把住她的后腰,要倾身上来吻她。 郑婉偏头躲开。 她留存下仅有的理智,始终将他的下身拒之门外。 对上青年不再清明的眼,她又主动凑近。 或许是因为她方才一躲,他眉目掺了几分冷淡,但察觉到她的贴近,他的目光一直紧跟。 缓慢的摩挲间,她在起伏中颤着拨开耳侧的发,露出被汗意浸润成潮粉色的脸颊。 “沉烈”用温声软语的腔调,她轻轻开口,挑衅道:“不是…不做吗?” 发丝颤坠,灯影袅袅。 她眉眼皆是欲色,格外张扬鲜活,如同清湖照月,清艳得不可方物。 郑婉的这副姿态太过活色生香,沉烈抬眸看了她很久。 他再开口的瞬间,承认得很干脆。 “方才是说谎。” 一语罢,他索性不再压抑自己的冲动,直接捏紧她的腰,将她刻意保持的角度狠狠一按。 他最开始的润滑与扩张做得极为到位。 除开最开始尺寸过大带来的不适,郑婉并没有觉得难受。 痛涨感与满足感一瞬间回荡在身体里,她眼前混光一闪,一片空白,“呃.!” 沉烈被她紧紧含住,压声一喘,快意根本无从描述。 他一瞬间理智全无,越发加大了力度,撞得没有半点节制。 他直直看着郑婉因快感天翻地覆的表情,压着她强迫着吻上她的唇,恶人一般宣言,“我不想停,也一定要看。” “阿婉,”他喘息的间隙,骨子里对她的占有欲终究倾轧过理智,“讨厌我的话,骂我,打我,但不要拒绝我。” “你分明清楚…我的…态度…”郑婉被他咬得呼吸不畅,握拳在他胸前打了几下,才将将偷得几分宽豁,抵在他肩头疾声吟喘,“别…嗯…惺惺作态…” “好,”沉烈猛地翻身,将她压在下面,仿佛终于露出莽性的野兽,垂眼狠狠一顶,在她的一阵脱力中,对她一字一顿道:“不掺假的话,你连讨厌我也不要有。” 沉烈从来不是个温良的人。 他也并没有什么柔和温缓的特质。 他的占有欲其实和他本人一样危险,在这样的水乳交融的时刻,他更是需要郑婉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在这样的过程里,郑婉每一分因他而起的沉溺与失控,他都享受得很贪婪。 所以对郑婉的躲避,他从来捕捉得很敏锐。 他不喜欢。 “所以,”他毫不留情地侵撞,几乎本性尽显,“怕我了吗?” 深喘与呻吟不断交织的夜里,床板也吱呀呀地撞起来。 郑婉紧紧扣着他的手,五指指腹微微发白。 “你…错了…”快感越堆越高,她下意识夹紧他矫健的腰身,双眸微微脱焦,盯着他,断断续续纠正:“是…喜欢….” 被他不留一丝空隙地填满的感觉,是世间万事都难及的瘾。 被他这样急切地需要,这样急切地占有,她没有畏惧,只有沉迷。 沉烈神色一顿,同她交错的五指一瞬间收紧。 吱呀声如地动山摇般,频率急促地越发猛烈。 接下来的事郑婉已记不太清。 她这种时候总是没有任何清醒的余地。 只记得自己几度昏睡过去,再在刺激中醒来时,依旧是沉烈不知疲倦地伏在她身上不肯停歇,躲也是躲不过。 察觉到她清醒的时刻,他便让她一遍遍地唤他名字,说些女儿家难以启齿的话。 随便拎出几个字眼来,都是同他那张脸完全不能联系在一起的淫秽。 他是这样将廉耻视为无物的一个人,从来是不论什么混蛋话都说得面不改色,郑婉也就没有了什么固执的必要。 身上做着那种事情,快感已经是让人几番欲罢不能的窒息,再扭扭捏捏,也只会让他更变本加厉。 左右那些话…说她自己没有半点兴致也是假的,总归只说给他一个人听也就罢了。 数不清是换了多少姿势,不大的地方来来回回辗转,仿佛沉烈是要在每一处角落留下他们情动过的痕迹,连她叫得渴了,示意他想喝口水,这坏透了的人也是将她颠抱着不曾停。 于是那几杯茶,喝下去的其实没几口,剩下大半都洒到了她身上。 淋挂着的,滴滴答答的,场面实在是难以启齿。 至于最后怎么弄干的,便更不必详述。 毕竟沉烈给自己找好的借口无可指摘 —— 他也是要喝水的。 想着打他两下出气,倒更像奖励一般。 眉峰眼尾,兴致更浓,实在是让人没半点法子。 总之…她这一夜同没睡是没什么分别。 直到天光破晓,他才仿佛终归得以解开淫乱的咒,抱着她仔细清洗了一番后,方回了榻上休息。 这香...似乎有些怪异 前凉宫殿中,悠扬的丝竹乐声清宵满盈。 乐手都是层层选拔上来的出类拔萃,远远听来便婉转轻柔,再走近些,怕是再烦躁的人也能化解烦肠,神清气爽。 正座上的男人俯身,单手有些烦躁地按了按太阳穴。 阴影下的双眸阴沉,眼白处遍布可怖的血丝,下颌上的胡子青茬也不知多久未曾打理过,分明是一国之君,此刻倒看着有些邋遢。 他这副模样,底下演奏的人虽仍一刻不停,清曲悠扬,仔细看去,却都是双眸紧紧盯着地面,生怕一个不小心,同高座上的人对上眼神。 滚大的汗珠就那么一滴接一滴地留到下巴尖上,又坠到衣襟处。 水渍划过脸和身子,像是缓缓爬过了多足蚁虫,徒留下一阵钻心的痒。 时不时有人痛苦地紧皱眉头,却迟迟不敢有人抬手去擦一擦。 紧绷的心神一分一秒在收紧,仿佛他们现下奏的并非是什么曲谱,而是这辈子最后能留在这世上的一道绝曲。 可汗已经很久没有个舒心的模样了。 通常这种时候,消解他怒气的角色是各式各样的女人。 再如何折腾,总归也是有个度。 但这阵子,他似乎已经不再满足于简单的情色纾解。 一水儿的女人送进去,那些动静,任谁也不忍心去听,便也不知道大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到了最后,那些人几乎没有能再好好走出来的。 直到最后一位,进去抬人的宫女察觉不对,颤颤巍巍伸手,才发现那人鼻端连气也探不到了。 日暮西山的男人那时松垮着衣裳坐在一旁,盯着那具死尸,眼底一道奇异的光芒一闪而过。 从那日开始,供他消遣的台阶,又往上一抬。 面目全非的死人流水一样往外抬。 一部分是宫女,另一部分,就是如他们一般的乐师。 王座上的人眼神缓慢地在下位圈里挪移,仿佛在仔细挑选今日的开胃菜。 终于,人群中有一人惊慌一颤,错了抹调。 转瞬即逝,若不留神,是听不出来的。 正座上的可汗却突然一掌掀翻了面前的檀木桌,“废物!” 下头的人齐刷刷起身,接着乌泱泱跪了一地,“可汗息怒,臣等并非有意。” 男人阴恻恻的眸子扫过一众身影,淡淡扔出几个字,“留下叁个人。” 一语罢,众人头次听这样的吩咐,尚有些不知所措,一旁静候的宫女却已抿起唇,攥紧衣袖匆匆从侧门走了出去。 门吱呀的声响幽长而空旷,人群中有人反应过苗头,忙不迭地抓着自己的乐器哐当夺门而出。 正座上的男人却仿佛听不到这样刺耳的动静,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长指轻搭椅背,滴滴答答间,兀自记着数。 接二连叁的人疯了一般往外冲,落在后头的人也再顾不上自己的乐器,只是撕扯间奔向那扇小小的门。 直到一片混乱中被人拖拽在最后的人也心如鼓擂地冲向殿门,却被冷硬地枪尖挡在了咫尺之遥。 门砰地一下合在鼻尖,大殿内灯火通明,静无人声。 被挡在门后的人似有所感,哆哆嗦嗦转身,看向高座上静默的人。 男人按了按太阳穴,阴鸷的眉眼轻轻一扬,百无聊赖地起身,“不要太吵。” 冷月高悬,风呼呼地刮,枯枝遍影,招摇出张牙舞爪的冷势,远远一瞧,在殷红的宫墙映衬下像细细麻麻的支脚,在暗色中逐渐伸至了人前。 断断续续的嘶喊声逐渐渺小到听不分明,垂首候在门边的宫女兀自轻吸一口气,攥了攥手指,抬臂在门边轻敲了两下。 里头的人有些含糊地一哼,她捏紧手中的香盒,抬步低头走了进去。 即便已经看过多次,里头的景象还是让人心下狠狠一颤。 她拼命压下心底的惊惶,默不作声地走到男人身边,打开仍燃着的香炉,轻抖着往里添香。 略微带了些清冷的味道升腾而起,氤氲弥漫。 男人烦躁的心绪似乎终于得以抚慰平和,他抬脚踹了宫女一下,“味道不够,多点一些。” 侍女颤颤巍巍抬头看来,“回...回禀陛下,这味香...我们库里,已再无多余。” “什么?”他皱了皱眉,忽然俯身,掐起侍女的脖子,“南宋当初供奉了整整两车,怎么会不剩盈余?!” 男人双目赤红,活像阎罗降世,骇地人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侍女见状,也赶忙瑟瑟跪下,仓惶解释道:“可汗明察,前段日子您总说不够,每每都是添了足量的香来点,近来更是只有多没有少,这才逐渐见了底。若您当真喜欢,再差南宋供来也不是难事,只是...只怕这香闻多了,于身体无益啊。” 近来可汗只有闻到这味香时才会有几分安宁,她们这些下人也视其如救命稻草。每每可汗吩咐着多添,也无人敢触其眉头,只一味照做。 只是用着用着,她们接连发觉,这香...似乎有些怪异。 她们这些贴身侍奉的人都清楚,可汗原本是不大喜欢这样清淡的香料,更不会每日如同被勾魂索命一般渴求,仿佛没了这味香,便更难以遏制自己心下的那股烦躁。 甚至她们这些人,似乎也有了些依赖,平日里闻不到时,竟也会心慌地做不下事。 发觉到香快用完时,她们便忙不迭地同内务理货的人通报过,那人闻言,却瞠目结舌,说他们这段时日,已用完了一年半的量。 可汗原是怒气生狂,乍听她一言,却好像是当头被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劈了一棒,眼前不由一阵冰凉,像是迟迟看清了什么,“你说什么?” 他此刻略是发愣,手上也松懈了劲头,方才掌中快要被他掐晕过去的侍女这才挣脱了控制,几欲干呕,却也只能忍着满心满脑的窒息感,也一同跪了下去,“方才香儿所说皆为属实,实非奴婢们虚言。” 那男人的目光逐渐从两人发颤的脊背上抬起,轻轻一眺,落到了不远处香气氤氲的紫鼎炉上。 他原的确个不爱点香的人。 前凉毗邻西域,那头进贡过来的香自是调的比南宋每年献上来的精巧华贵,往常的这些东西,若是懒得赏人,也是大多压在国库里头积灰去了。 眼下他日日离不开这味香的缘故,是与郑婉有些关系。 而这香,却恰好就是汉室今年供上来的。 他双眸渐深,逐渐复染上一片黑沉沉的阴色,忽然手头一个用力,生生将手下的檀木椅臂捏歪了一截儿。 “叫宫医来。” 那本书,叫《百草诀》 几个宫医再在宫女的带领下进入殿中时,那些支离破碎的尸身已被清理干净,紧闭的门缝透进几缕挡不住的暴风,空旷的宫室中隐约有几声似人一般的哭嚎。 可汗眼底一片沉沉,清亮亮的光落进去,也只剩一方幽墨似的潭。 “把东西拿过去瞧瞧。” 呈上来的一方锦盒中幽香清致,远远的便是让人舒心的气味萦绕过来,只是看那侍女的脸色,却像是端着什么毒药一般,战战兢兢,鬓边也不受控地溢出几珠汗。 南宋对前凉恭敬已久,历年供上来的东西成百上千,若一件件查验下去,少说也得花个十天半月。这些贵人们见惯了好东西,从来也不屑去用什么,即便是查好了,那也是入库房里堆着,积年累月下来,从来没出过什么差错,宫人们也就心照不宣地省了这道程序。 若眼下可汗所思所想当真被证实...南宋当真是在这香里头做了什么手脚。 要砍头的人,百十个也是少说了。 宫医不明就里,却也隐约察觉到周围不寻常的气氛,也便恭恭敬敬地接过来,依次从几人中递了过去。 这味香是以清梨为调,辅以春时花锦为末,乍闻清甜,又添馥郁,后调绵长,瞧着是难得一见的好物。 几人各自探了几个来回,又逐个交换了眼神,都未从旁人的眼中捕捉到不对的苗头。 只余一个老宫医垂眸,略微皱眉,手细细捻着白胡子出神。 直到身边的人一个起身,意欲将那香还回去,他眼底莫名微光一闪,抬手按住了他,伸手又将那香拿至面前,用一旁的铜勺盛出微末,以指腹揉搓着碾磨开香粒,又默不作声地送至鼻端。 香气萦绕,自淡而盛,又以花香散开。 只是末调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短短一瞬,便化为无。 他接连捻了许多粒,才捕捉到那一抹狡猾的味道。 混着木质的,苦味。 宫医的瞳孔一瞬间紧缩,随后惶然抬眸,正对上可汗如鹰般阴鸷的眸。 “是什么?” 额上的汗一瞬间冒了出来,他颤巍巍跪下,上身伏地,“回禀可汗,这香中....这香中被人加了一味花,那花产自中原,名为罂粟。” 他甫出言,一旁的人却不明所以,“周大人所说的东西,臣等并未听说过。” 北境风沙凄苦,前凉人从前是靠马背上打出来的一片天,平常若有病灾,从来无处去寻什么草药,只能撑着身子骨硬撑,撑过去便算熬过了一道坎,也是后来攻入中原后,才逐渐见识了汉医的本事,也知几两草药便可解人不能解之病症。 自前几任可汗以来,国主固然从来对汉人嗤之以鼻,宫中的宫医待遇却是一等一的好,俸禄充足不说,若是有功,更是大大有赏。像是这位周宫医,便是在宫外开了家草药铺子,寻常无事给常人瞧瞧病,可汗也是不曾说过什么的。 这样丰厚的奖赏下,也有不少出类拔萃的汉医进了前凉宫中侍奉,资历深厚者更非少有。 只是方才周宫医口中所言,却是未曾有人听闻过的。 周慈却只抬首,“臣斗胆问可汗,近来是否总对这香依赖甚着,且香量逐日而增,加之心情时而燥郁,难以自控。” 男人的手指已捏地咯咯作响,“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周慈眼底沉沉一动,“古书有言,罂粟乃镇痛之物,纵有贯身之痛,以之入药,便可如无感之人,再不察之。只是此物极易上瘾,若服食者,当时可以解慰,伴有舒心之感,长此下去,便会久不能离,不得其物,便行迹疯迷。若以之为香,便与梨香所出无二,只是末调微微发苦,吸入者逐渐上瘾,不知不觉间形成依赖,不出一年,便会...神志尽毁,疯魔难控。” “此物生于山崖之上,极难长成,亦极难采摘,如今已是绝迹,故而许多人不知其物。眼下尚有医治之法,只是若可汗再长此以往下去,只怕...只怕臣等再难相助!” 说完,他又是匍匐跪地,长长不起,只剩眼底略微一颤,被眼睑遮覆,再不见波澜。 他知道罂粟一事,亦是偶然。 约是半月前,他照常去百草堂中坐诊,那日人不多,左右无事,他便吩咐学徒在前头看着,自己则是回到了后堂,温习医书。 这么一看,却是发觉了有些端倪。 书架上多出几本奇怪的书,而他对此并无任何记忆。 他随意翻看了几下,却意外发现上面所记各种珍奇药品十分有趣,更有许多已绝迹之物,多是他从未听说过的东西。 其中一本内容最是丰富,叫《百草诀》。 这罂粟,便是书上记载下来的一味药。 那时并非是周慈第一次听说这本书。 究其根本,倒还是从前那位南宋公主尚在时,她在猎场中受了重伤,他受命前去诊治,才第一回听闻了这书的存在。 那少女生得一双清绝的眉眼,原以为是清孤的性子,同他聊起天来,却是随和得很。 不知为何,她不同于他印象中只通琴棋书画的皇家女,倒似乎是对医术有些造诣的人,闲时同他讲过许多南宋与前凉医术的不同之处。 说起这话时,面色尚有些虚弱的少女忽然直起身子,眼神中有什么匆匆一闪,莫名有几分奇异的神采,道:“南宋藏书万千,我读下来,有一本格外有用,不知前辈是否听说过。” “那本书,叫《百草诀》。” 她其实是个性子淡的人,不常有这样情绪鲜活的瞬间。 或许是从前对话的人已不在人世,以至于他有时回想起那个场景,再细思她那时的神情,莫名竟会有几分诡异。 虽说如此,出于好奇,他也的确到处搜寻过这本书,却迟迟不得。 那日却好像大白天见鬼了一般,就那么清楚地放在了他的书架上。 他医馆中的书架其实也并非他一人可用,时不时会有学徒借阅,或许是他们从哪里得来的也未可知。 但他仔细问过医馆中的学徒,大都不大记得究竟有没有往那上面放过这本书。 上头迟迟没有回应,底下的人跪成一片,周慈垂首其中,袖袍下的指节略微一绻,握成拳。 世上,当真有这样巧的事吗? 轰隆一声,窗外破天惊雷乍起。 暴雨如瀑,将所有的声音湮没在一片震耳的雨哗声中。 雨汽混着特有的泥土气息,滚动着一同扑面而来。 檐下的花方开了没两日,眼下被打得颤动不止,接连掉下几支,在窗台上滚了几圈,被雨水裹挟着,一并聚成断断续续的溪,汇到墙根下,浸在水洼里,随着涟漪起伏。 北鹤颔首,“少主所料不错,凌竹送过去的那几本医书,的确派上了大用场。宫中的棋,的确是要动了。” “知道了,”廊桥下的青年静静听完了来报,抬眸看了看雨色,“看来这场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先回军营,通知下头今日的兵练暂停。” 冒雨而来的身影再度消匿在逐渐放明的朝色中,沉烈收回眸光,轻步回房。 雨声下沉沉睡着的人眉头轻凝,似乎有几分倦色。 沉烈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将她脸侧的发轻轻拨开,自顾自笑了笑,“这样缜密筹谋,睡了也像没个宽豁。” 一定要知道吗? 睡到了晌午时分,郑婉再睁眼时,沉烈难得地还在她身侧。 他不知已经醒了多久,安静地把她抱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后脑的发。 察觉到她转醒,他略微松开她,低眸问了句,“睡得如何?” “还好,”郑婉揉了揉眼,“怎么没走?” 沉烈将她耳侧的发拨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变得鲜明起来,“昨晚下了场雨,一直到眼下也未停,军营里难免泥泞,总归也该给新招的这批兵留些宽豁。” 听他描述,昨夜那场雨应当很大,郑婉倒是一点儿未曾察觉。 她起身,稍稍推开了侧窗。 眼下只剩微雨。 雨声在耳畔清晰,清润的空气中混杂着雨汽特殊的味道。 庭景被蒙上层淡淡的雾色,给眼前的景色赋予了一种冷感。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又躺回原处,“要起来吗?” “今日倒是无事,”沉烈同她对卧,他的声音总带着冷玉抵碰般的磁音。 潇潇雨声中,这种感觉尤为明显。 “不过你该吃些东西。” 窗外是湿润的空气,屋内却是温暖而干燥。 下雨天里独有的舒适,引得人只想缩在被窝里不动弹。 郑婉也不由有些犯懒,便往他怀里一埋,摇头含声道:“我不饿。” 沉烈随手将她肩侧的被角掖好,“附近有家豆浆不错,小菜也爽口,这些东西不占什么胃口,我去买来,简单用些。” 他这样说定了,便捞过衣裳利落起身,郑婉明白多说无益,躺着瞧了一会儿,也跟着坐起来,“我同你一起。” 沉烈动作快得很,她在被子里缩了一会儿的功夫,便已随手将腰带系牢了。 他回眸,“昨夜瞧你累得很,眼下多休息一会儿便是。” 郑婉也自顾自拿过衣服,一件件仔细穿起来,“眼下已没什么不舒服了。” 她动作比不得沉烈那样精炼,倒也不算慢,想着沉烈或许有所顾虑,她便添了一句,“总归这里离皇城远着,今日又恰好下雨,我戴个帷帽出门,不会有什么麻烦。” 简单穿好衣服,她低身下去拿靴子,青年已提前提走,自然地握过她的脚踝,帮她穿好。 “倒不是担心麻烦,”沉烈起身,随手拿过一件外氅,严严实实给她系好,“那地方离得不算近,又逢下雨,泥泞路滑,你在府里等我总归舒服些。” 郑婉找出一顶帷帽戴上,“这阵子大都在宫里府里,出去转转也不错。” 沉烈没再说什么,只抬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帽檐。 薄纱软软掀了一下,他弯腰,停在界限外,懒懒道:“不戴这东西也无妨。” 他的地位人尽皆知,故而朝中对他花心思的人也从来不多,从前倒是有一位有闲心的,眼下也老老实实魂归西山了。 其实没什么需要忌惮。 郑婉摇头,“总归安心。” 沉烈见她坚持,便未再多言,随手拿了把油纸伞,添了个暖手宝放到她手里,“走吧。” 雨一波一波,正值眼下不算大,也没什么风,滴滴答答地打在伞面上。 早春的寒气并不冷冽,反倒似溪涧似化未化的薄冰,缠绕在指间也只有无伤筋骨的凉。 加之手中有东西暖着,其实是很舒服的温度。 今日天气如此,并没有太多商贩出摊,即便有,也大都架了把椅子,支着帐子同旁的摊主闲聊着打发光景,并未刻意叫卖。 郑婉抬指,轻轻拨开一个角,静静看了一眼眼前安谧的街景。 即便心知是在前凉境内,眼前无论行人建筑,边边角角也还都是一股汉城的韵味。 雨帘下,沉烈略一转眸,透过朦胧的轻纱看她。 漂亮清和的弧度与雾一般的柔纱融合,如同层峦山林中生了灵气的一汪泉,熠熠长流。 郑婉并不是一个悲伤的人。 但她的眼神总是太过平淡,尤其这样安静无言时,仿佛是带着骨子里抹不去的清寂。 他看了一会儿,淡淡垂眸,移开了视线。 行至一个安静的巷落,郑婉慢慢停下脚步。 “在想什么?”帷帽下的声音莫名清明。 她问的问题随意,沉烈却难得沉默了一会儿,“一定要知道吗?” 郑婉莫名笑了一笑,她抬手接下一滴伞面上滑下的雨。 湿滑的一汪水在掌心汇聚,随着垂下的手蜿蜒下指节,重归大地,她转身面对他,忽然道:“自我来前凉,这是第二次下雨。” “至于第一次,”她停顿片刻,薄纱下的长睫如水纹轻展,隔着一层浅浅的屏障,抬眸看向沉烈模糊的身影,言语清晰道:“你大概也还记得。” 伞面保持在一种倾斜的角度,即使郑婉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空间。 雨花有时并不那么善解人意,不算长的功夫,便已经滴滴答答地蓄下来,浸湿了沉烈的一侧肩头,蔓延成一片略深的颜色。 郑婉的眼神落到那片水渍上,思绪很安静地游离了一瞬。 早春的天气,他穿得不算厚,眼下的确不冷,只是难免仍会有些因潮湿而起的不舒服。 女性仿佛天生就有更柔软的能力,能洞察许多这样无足挂齿的枝叶末节。 不乏有人对此嗤之以鼻,道一句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但郑婉并不讨厌自己与生俱来的这份特质,毕竟这也意味着能收获更多柔软的瞬间。 她的过往总归有些浅白,得获这样瞬间的时刻,也算增色。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沉烈垂了垂眸,淡淡道:“你真的想提吗,阿婉。” 初见的定义很模糊。 以不同的范畴为基准,沉烈与郑婉的初见,其实并不拘泥于那日的林中猎场。 另一个有着同样标签的场景,也可以被定义为初见。 是同样的一个雨天。 前凉少雨,沉烈也并不太期待这样的天气。 衣物潮寒,长靴沾泥,难免麻烦。 进宫面见可汗的那天,很不巧地下了雨。 那场雨来得又急又猛,虽只有短短一瞬,但足以将人打湿大半。 他一直很清楚自己的位置,无人照料添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阴云密布的一天,即便时辰已到了正午,宫殿里也暗得很。 知道的人明白他是打了一场胜仗进宫述职,不知道的人,大约会觉得他又触了谁的逆鳞,才单膝跪候在殿内等罚。 那一天和往常本无不同,但又有些出入。 他见到了南宋新来和亲的公主。 更准确一点,是听到。 那天下雨,她其实很疼 人到暮年,力不从心如同诅咒,无论是谁都无可避免。 但男人总是很难接受自己走向下坡路的事实,尤其曾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睥睨众生无人可挡,却仍旧只能眼睁睁看着年华不再时,那种平静外表下的慌张更会变本加厉。 权力如同手中难以逆转的沙漏,滴答滴答地以疲倦为警报,不断警示移交的逼近时,即便是再如何辉煌过的人,也避免不了骨子里对衰败的恐惧。 这样的状态下,做出什么样另类的事都不算奇怪。 比方眼下,为了证明自己尚且生龙猛虎,帘幕后的人早已将廉耻体面抛到脑后,卖力地妄图在另一个战场重现雄光,借此传递他年华尚在的讯息。 沉烈如何不明白他的用意。 即便心下觉得有些荒唐,他仍旧静静候在殿前,顺应着可汗的意思低眸旁听。 人是否聪明识趣,其实很好判断。 比方说新来的这位公主,她是参透了其中腌臜的难得的聪明人。 虽自身尚无经历,但沉烈并非未曾见识过男女之事。 很难有女子能在有人旁观的状态下如此自如。 她很明白可汗对这一时刻寄予的厚望,于是也慧智灵心地配合。 耳际的声音混在湿淋淋的雨声中,坦然地平铺在殿内,好听又缠绵。 他盯着地砖上的微光,心下的思绪条理清晰。 其一,可汗表面如何云淡风轻,眼下这般作为,想来心中对他的忌惮并不少。 二来,南宋这位公主,是个有几分本事的女子。 雨声如幕,将人拉回眼下。 沉烈看着郑婉帷帽下若隐若现的双眸,胸膛莫名发闷。 他其实不想提及,他们的初见,并非那个有着寒光箭影的林中迟暮。 而是如今日一般,潮湿的,隔着一层帘的,难以言说的晦涩。 旁听郑婉的过往时,沉烈自知只是局外人。 她构塑自身路上的那么多瞬间,他未曾有过参与的契机。 他在她生命中的角色,只是千帆过尽后的聆听者。 但其实他也曾有过无动于衷的旁观时刻。 他明白自己从前种种皆有缘由,明白自己每一个决定都不必后悔,明白他再度回溯,也不过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他眼下,的确在无可避免地烦躁自己那时的冷漠。 尤其与郑婉共度那么多瞬间后,摸清她每声喘息的节奏后。 他才后知后觉,那天下雨,她其实很疼。 对话的空白被雨声反衬得很明显。 少女纤细的手指拨开帷幔,两人的对视变得无比清晰。 “沉烈,”她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她看着他的双眼,笑了笑,道:“何必自省。” 郑婉往前一步,抬手覆在他胸膛前。 咚——咚—— 她感受着掌心的悸动,不由得又往前一步,摘下帷帽,低额抵到他胸前,与他的心跳贴近到只剩咫尺。 鲜活的,为她在跳动的一颗心。 沉稳又清明。 “沉烈,”她阖了阖眸,轻轻道:“我的选择不多,但我的确有过选择的权力。” “时至今日,我也并不后悔,因为我清楚我想走的路。回眸从前,我只觉自己每一步都走得漂亮。” “此时此刻,能与你同行,”她牵住他垂下的手,“我无比开心。” “所以,”她轻轻一叹,将他的手往自己脸边一合,“不必为我烦忧,不必避开我练剑,也不必为我回望从前。” 她曾以为不知者不清,但当真成为被偏爱的个体,沉烈的每一个细节,她其实都感知得很明显。 比方说,今日晨起,雨声中青年静视她的眼神。 比方说,自从雪夜看清她的自嘲,沉烈便未曾在她面前再挥过那把剑。 比方说,他每一次轻抚她长发的瞬间。 或许是他们当真太过了解彼此,所以每个举动的指向性都如同赤水迢迢,奔赴心头。 执伞的青年摩挲她柔软的侧脸,忽然地低身一吻。 伞面轻轻一颤,积蓄的雨水噼里啪啦地滚落地面,溅起一阵清澈的水花。 “阿婉,我知道回眸旧事全无意义,也不想说感同身受的虚言,”吻轻轻分开,沉烈仍旧与她双额相抵,“但的确无法对你的往事无动于衷。” “或许从前无可更改,但从今往后,前路漫漫,”伞下的一方干净空间里,他合在她耳后的手轻轻一握,承诺般置言,“总有我同你并肩。” 郑婉抬眸看了他一会儿,随即笑了。 她主动踮脚,在他唇上浅浅一咬,“走吧,我饿了。” 春日的雨不大安定,时大时小,两人走了一会儿,前一条街上还稀稀落落开了几家店,再拐几个弯后便都是个个紧闭,根本瞧不见半点人影。 郑婉心想今日这样的天,或许那豆浆小摊也懒得出摊,不过总之今日无事,出来转转也是好的。 正想着,雨汽中便传来一阵带着热气的清香,街口的大树下架着一个大大的帐子,帐中传出一股股热气,帐帘口是一个打扮干净整洁的妇人身影,年岁约莫五六十岁了,头巾将发丝束得很服帖,闲来无事,拿了本书攥在手里安静地看。 沉烈随口道:“既已饿了,在这里吃了再回去吧。” 郑婉瞧了一眼,帐子里倒的确无人,只是店主终究是在这里,便问了一句,“无碍吗?” 说话的功夫,那老妇人也察觉到了两人的靠近,便抬眸看了过来。 见是沉烈,便起了身,随口招呼了一句,“来了?” 郑婉下意识要按低帷帽,手却被沉烈一拦,他轻轻替她将帷帽摘了下来,随后拉着她收伞进了帐子,“无妨。” 沉烈选了个通风的位置落座,随手把伞立在角落里后,便过去端盛好的豆浆。 他大约是和店主有些熟络,两人没有太多话,只是简单搭了几句,老妇人便坐回了原处,看回放在一旁的那本书。 郑婉又看了一眼老妇人的模样。 已生出些皱纹的眉眼没有什么笑意,甚至称得上有些严肃,但给人的感觉并不冷漠,只觉得她或许本就是性子淡的人。 她正思索,老妇人忽也冷不丁抬眸,同她撞上眼神。 郑婉一滞,随后同她点头示意一笑。 老人也简单点了点头,继续默不作声地低眸看书。 沉烈将冒着热气的豆浆推到她面前,“喝些暖暖身子。” 郑婉简单吹了吹,浅浅尝了一口。 味蕾上是很普通的豆浆的味道,但潮湿的下雨天里,有这么一碗热汤,能让人五脏六腑都跟着暖起来。 小菜也的确如沉烈所说,是很清淡爽口的味道。 她吃得比往常多了些,一碗豆浆也见了底。 帐子里光线有些暗,帘外潇潇风雨漫天,明明是有些阴沉的天色,郑婉抬头看了看沉烈,莫名觉得很安逸。 男子从来胃口大,沉烈吃饭的动作不算赶,也不磨蹭。 大约是行军的习惯,他吃起饭来,就是很专心地吃饭。 郑婉托腮,静静瞧他。 说不上和她见过的那些王公子弟一般慢条斯理,但有他这张脸,终归是赏心悦目。 雨声如沸,又喧嚣了起来。 郑婉回神,转头去看雨,又同老妇撞上了眼神。 她也是个坦然的人,神态并没有偷看被发现的窘迫。 “她是我尚未过门的妻子。” 郑婉顿了顿,起身,“可否为您把个脉?” 妇人一愣,点了点头。 她搬了个凳子坐过去,执起老妇有些苍老的手腕,低眉,轻轻搭着感受她沉沉的脉搏。 半晌,她摇头道:“您的心症年岁不短了,眼下看来,大夫配的药也只是暂时有些成效,并未修复根本。” 方才初见,郑婉便见她面色有些不正常,眼下仔细一诊脉,果真病得有些棘手。 老妇闻言只淡淡摆手,云淡风轻道:“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不过是睁眼一天活一天罢了。” 沉烈这时也用完了膳,跟着坐到了郑婉身边。 “您的病尚有余地,何必如此悲观。”郑婉收回手,“我会开一副新的方子,每日早晚服下,半月内即可改善。” 她年岁尚小,说这样称得上自大的话,倒并未让人觉得放心不下,只是觉得她生性稳重,说再如何了不得的话,也自胸有成竹。 妇人并未多言及感谢,只是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一动。 郎才女貌,其中氛围,已不必多言。 沉烈看了郑婉一眼,率先开口,“她是我尚未过门的妻子。” 一阵疾风过,树影招摇,积蓄的雨水哗啦啦击打在帐子上面。 这样正式的,意义并不寻常一句话,沉烈说得很自然。 郑婉抬眸看他一眼,青年眸光坦然。 他很明白称呼所指代的含义,也并非任何随口而出的虚言。 她看了他一会儿。 胸腔里的跳动似乎鲜明起来。 像玉珠转盅,一圈圈咕噜着,说不出什么滋味。 意识到沉默的时间似乎过久了些,她不由失笑,于是垂眸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妇人闻言,倒没有什么鲜明的反应,只是挪开眼道:“你们两个的事,跟我说做什么。” 她瞧着便是个面冷心善的人,郑婉于是也不算意外,只是笑了笑,认道:“是晚辈多嘴。” 妇人被她这顺从的模样一噎,轻咳一声道:“你这姑娘倒性子软。” “我看得出,”郑婉轻笑,“您说话直白,并非挖苦。” 她看了看沉烈,又道:“看样子您是同他相识已久了,是他信得过的人,我自然也该尊敬。” 妇人闻言顿了许久,随后轻轻一叹,“不必说的这样好听,我并非是什么宅心仁厚的善人,不过是多年前给他施舍过一口饭罢了。” 她在这地方卖豆浆已有叁四十年,见证过战争的惨烈与国度的更迭,也无可奈何地失去过自己的丈夫与儿子。 尘埃落定后,统治者云淡风轻地握手言和,只剩她与身边幸存下来的故人惶惶不知所措。 她看着山河万里的平民被抛弃,看着铁骑入关,看着胡人烧杀抢掠,奸淫行凶。 头顶的这片天阴了多年,才在尸山血海中得以回归还算正常的生活。 活下来的人便活下来了,死了的人数以万计,也早已没了人有闲心去祭拜。 她的豆浆摊被砸了不知道多少次,但最后都被她重新拾了起来。 她在这世间已是孤身一人,除了这副手艺,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去干什么。 日子就那么麻木地一天天往下过,每日都是一样的冷淡无趣。 直到她那天出去买豆子,在摊子不远处的巷尾看到一个伤痕累累,耐着性子颤手给自己包扎的少年。 不知是什么人把他打成了这样,瘦到简直只剩一副骨头架子。 附近有个医馆,听说近来总是招贼,偷的东西零零碎碎,叁两日便要遭一回。 她想起上回还听那大夫骂骂咧咧说自己吃了一半的馒头也没了影。 她驻足看了一眼,少年抬起头,脸上也是同样的布满伤痕。 她也算是过了半生的人,那双形状很漂亮的眼睛,其中凉意,她到如今都记忆尤深。 她于是朝他招了招手,“走吧。” 半大的小子,也不知是住在哪里,叁四天来一趟,沉默寡言的模样,吃起东西来倒一点不含糊,回回恨不得吃掉一头牛。 好在她只有一个人,平日里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权当是多个人说说话。 可惜这孩子也闷闷的,顶破天就是来时招呼她一声林姨,除此之外再无旁话。 小半年的功夫,他便闷声不响地长高了不少,不知一日日去干什么,身子变得结实得很。 他逐渐来得不那么勤,也很久没再是带伤的模样了。 她日日瞧着,也觉得欣慰。 这孩子不知是什么来头,附近那医馆的人也是个斤斤计较的性子,她便没跟任何人提过他的事。 一顿饭,她还是给得起。 直到有一日临街去参军的刘家儿子回来,无意间同沉烈打了个照面,猛地浑身一颤,待人走了,才偷偷摸摸从家里溜出来,同她讲了沉烈的身世。 他说他是可汗的儿子,生母据说就是从前沉家的那位女将军。 在宫里待不下去了,来了南边军营历练,只是处处被人针对,饭给得像打发叫花子,军医也从来不给他看伤。 直到最近,不知是从哪里长了几分力气,把平日里总欺负他的那几个头往死里打了一顿,旁人拉也拉不开。这才把众人吓怕了,没敢再去招惹他。 她听了那番话,仿佛被钉在原地。 她并非看不出少年的血统有些复杂,但战事多年,两国同样境遇的孩童数不胜数,不过都是可怜人,她于是也并未多问。 只是世事无常,千转百回。 谁能想到,他的父亲,竟然就是把她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的罪魁祸首。 而她竟然浑然不知,还给仇人之子留下了一份生机。 手里的饭勺攥得越来越紧,她咬紧了牙,一字一顿地吩咐刘家小子出门去寻了副毒药。 她故去的亲友冤魂,她曾日日经受的痛苦,曾被她深埋的,但仍旧种在她骨子里,从来不曾被她遗忘的恨意。 在那一刻滔滔不绝,如洪水一般将人整个吞噬。 她只知道那是她唯一的复仇机会。 沉烈再来时,是第二天。 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她袖下的手还在控制不住的发抖,愤怒与悲愤如岩浆滚滚,简直烧得她几乎失去理智。 为了不打乱计划,她拼命逼着自己忍下来,仍旧是摆出从前那副絮絮叨叨的模样,给他打好了饭,在他对面坐下,盯着那碗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可惜她的伪装太过拙劣。 又亦或是他太聪明。 他的那双眼睛其实生得很文气,是旁人无法相及的清明,落在她身上时,仿佛所有的心思无处遁形。 平日里吃起饭来不能再利落的人,那一天却迟迟没有动筷。 或许和刘家儿子打了个照面的时候,他便已经明白了她会如何反应。 毕竟她的那些旧事,那些痛苦,他是翻来覆去听了几百遍的人。 沉烈的脸仍有少年人的稚气,眼神却有种与之不符的平淡。 时间被拉长得诡异,久到她的笑僵在脸上,唇颤齿碾。 他垂眸看了一眼那碗饭,笑了笑,把怀里的银票掏出来,往她面前一推,“林姨,你的,还有医馆老板的,都在这里。” “多谢。” 见他看穿了自己,她自知是奈何不了他,无能的怒火一瞬间窜上心头,只能控制不住地掀翻了桌子,喘着粗气道:“你配吗?!你配叫我林姨吗?!你不知道我的亲人都是怎么死的吗?!你听过我那么多旧事,怎么还能不要脸地回来找我?!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吃我给的东西?!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她歇斯底里地发疯:“早知如此,这半年来的饭与其给你这么个祸害,我还不如全喂狗了!” 十几年来,她第一次这么酣畅淋漓地发泄。 委屈怨恨如同洪水破闸,滔滔不绝。 即使知道眼前的少年也不过是命运中挣扎的人,即使知道她的苦痛同他并没有半分联系,她仍旧像是苟延残喘的人抢到了喘息的窗口,控制不住地用这世间最恶毒的话辱骂他,羞辱他。 直到她最后气喘吁吁地跌倒在地,少年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处,垂眸不语。 等确认她骂完了,说尽了,他才自顾自起身,收拾好一地狼藉。 随后朝她点点头,仿佛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人不是他。 “这阵子叨扰了。” “您多保重。” 理智的回溯无可避免。 再度想起那天,眼前再度浮现少年平静的脸,她也后知后觉自己的过激。 少年何辜。 他甚至都不是被那恶人承认的儿子。 她不是不知道,他差点被饿死在军营里。 她也很清楚,他偷东西都再叁斟酌,只偷别人吃剩的东西。 她坐在摊子前,手无力地垂下。 她其实比谁都明白,沉烈没做错什么。 她只是不知道再如何自持。 岁月茫茫,她是两国血海仇山里身不由己的小小一粟,没有波澜壮阔的一生。 回眸旧事,她这半辈子不知都在为谁挫磨,命途运道,竟不曾有一丝一毫真正握在自己掌中。 大人物呼风唤雨的一句话,她便要被裹挟着旁观他们轻描淡写的百万沉尸。 人命何其重,人命何其轻。 重在十余年夜夜惊梦,日日郁念,清泪常洗面,旧人难还魂。 轻在这些足以将她压垮的失去和痛苦,除开她,便再没第二个人在乎。 一撇一捺,写一个'人'字太简单潇洒,于是世间万众,并非都能被涵盖其中。 她挤不进这个范畴。 贴切她的符号,是史书中愚昧无知的万千流民,是尘埃里被献祭的盲从者。 清灯一盏,夜更锣颤声拉长在深夜中。 天地间仿佛只剩她独身而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苦叹憾恨茫茫。 “我不清楚。” 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除开按时被刘家儿子带回的银票,沉烈再也没有在她的生活中留下任何痕迹。 直到他终于在军中开始展露头角,领着那群谁都看不起的汉兵,打下一场场胜仗。 他也终于得以身披铠甲,堂堂正正带着战功骋骏马而归。 本就是少年清姿,英挺如松,戎装加身后,那段难以启齿的岁月在他身上便再看不出丝毫影子。 就连刘家那个没出息的儿子每回归家,都要在她耳边叨叨那个小他许多的少年在战场上的赫赫英姿。 暗自挣扎了些时日后,她也终于轻叹一声,跟着旁人一起,站在人群中,观望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 人群嘈杂,她挤在其中,恰似苍茫一粟。 本以为少年大约不会瞧见她,不想他清淡的眉眼仿佛穿透万里,在她尚未反应过来的档口,轻轻落到了她身上。 红绡簇拥中,他平静地一扯缰绳,停在当街,下马直身,很正式地同她拜了个礼。 多年龃龉,仿佛在那一瞬总算得以释然。 没有太过清楚的话语,他开始时不时地来摊子上坐一会儿。 她不像从前那样健谈,只在两人沉默间,说几句生涩的话。 而沉烈,也如她所言,再也没叫过她林姨。 雨声将人扯出回忆。 妇人这话说得直白,但少女眉目并无惊诧,只是轻轻伸手,牵住了沉烈的,十指交扣。 她并不意外那段同他眼下的形象背道而驰的岁月。 只是朝妇人抿唇低眸,“多谢。” “晚辈失礼,尚不知您如何称呼。” 妇人闻言一顿,混着雨声,她开口:“我姓林,单名一个秀。” 话毕她抬眼,看向郑婉,“叫我林姨吧。” 停顿片刻,她转眼看向沉烈,声音凭空生出几分涩意,“...你也是。” 郑婉看出气氛的不大寻常,一时没有说话,垂眸静静等待沉烈的反应。 被她握住的手弧度很轻微的一绻,青年似乎笑了笑,他没有多纠结,干脆利落地叫了一声林姨。 郑婉看他神色如常,于是双手交迭着将他的手包拢在掌心,纤细的手指轻轻一勾,牵住他的手指,也跟着一并唤了一声。 林秀原是挪开了眼,闻言,原本交迭着放在腿上的手轻抚着拍了几下,神情要笑不笑,似乎有些无所适从。 半晌,才起身,同两人道:“眼下雨小了些,一会儿怕要上人了,趁现在回去吧。” 方才瞧这姑娘下意识的动作,想来身份也并不简单。 阴了大半日,雨的确开始变得疏疏落落,不远处的街上也隐约有了些人声。 总归人多耳杂,早些回府也好。 郑婉点点头,道:“待我回去开好药方,会差人给您按每日的量打包好送来。您多保重。” 沉烈也跟着撂下一句,“若仍有什么不舒服,差人带句话便是。” 两人撑伞走进雨雾中,行了一会儿,郑婉似有所感地回首,仍在帘边的驻足人影变得很小很薄,直到一个巷落拐弯,最终再看不见踪影。 气氛有些安静,郑婉没有多提林姨的事,只是笑了笑:“虽说下雨,出来走走,也是舒服多了。” 沉烈转眸看她,“路总归长了些,可觉得累?” 郑婉摇头,“还好。” 沉烈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简单放慢了脚步。 行至街角尽头,一个有些简陋的医馆传出些苦涩的药香。 沉烈冷不丁开口:“宫里的那味香,用处不小。” 他这话来得莫名其妙,但不必详述,郑婉已明白他话中深意。 时间的确同她预想中大差不差。 “他本就在心意转圜之间,这下,大约已能下定心思了。” 她不意外沉烈明白她在其中推波助澜的作用,毕竟她本来也没想瞒他什么。 只是他也的确是个敏锐的明眼人。 大约他知道凌竹去换书的那一刻,便隐约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并非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任何看似莽撞的行径,其实都有其用途。 “拟旨只在这两日之间,”沉烈平视前方,淡淡道: “要开战了。” 郑婉垂了垂眸,看向眼前平坦的大道。 精心粉饰下的太平景象仿佛陡生裂痕,一路破到脚下。 这条缝隙,一旦裂开,总需要千千万万条鲜活的生命去填。 而她是其中难逃其咎的一份乱力,并妄图借此汲取生机。 她盯着脚下许久,直到有些酸乏的双眸缓缓一阖,再度睁开时,冷漠如常。 “原听闻南宋奇人异士不少,其中不乏有能改易容貌之人,我日前差人去南宋境内寻过几次,只是最后都如大海捞针,不曾打探到合适的方法,”沉烈道:“开战在即,那头我虽还在着人打听,只是时间不等人,怕要先换个法子将你带在身边,再等几日,等我安排妥当,会将你接到军营中。” 他原不想让郑婉如在府中一般日日困着,只是去派人打听多次,也并未有什么可行的法子。 如今开战迫在眉睫,已经没了什么纠结的时间,只怕终究是要让郑婉多受些禁锢。 总归军中亲信不少,或许真到了那个地步,循序渐进,一步步再放开,只是多花些心思的问题。 郑婉听过他的话,长睫若有所思一垂,轻轻答应下来。 “除此之外,阿婉,”他照常往前走,声音也是一贯的清和,“方才在林姨面前的那些话,我并非一时托词。” 语义并不连贯的,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他说得其实称得上随意。 郑婉轻轻摩挲了一下掌中温热的手壶,短暂的沉默后,她应了一句,“我知道。” 沉烈转眸看了她一眼,“你愿意吗?” 他总是如此,并不讲究什么时机场合。 想问的话,从来能很坦然地问出口。 旁人的那些千转百回,晦涩难言,于他,似乎都是全无意义的挣扎。 身在局中的人,偏偏有本事如旁观者一般清醒。 他大约很明白,郑婉不喜欢自欺欺人,对他,也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 郑婉看着前方,莫名笑了笑,“你我结盟之初,这便是我求之不得之事,眼下又怎会拒绝。” 她语气似乎很坦然,也答应得很干脆。 但青年唇角并无笑意,只是继续紧追:“我并非只是在说盟友的身份。” “无论是什么身份,”郑婉停住脚步,认输般轻轻一叹,“我的答案,总之你都清楚,不是吗?” 沉烈行事,其实太过强硬。 他是这样冷剑般的一个人,从来容不下任何模棱两可的混沌。 昭然若揭的答案,郑婉懒得揪词抓义,他却总有些偏执。 “我不清楚。” 沉烈淡淡开口。 “我不知道我的话是否太过急迫,也不确定如今我在你眼中身份如何。” “阿婉,我也并非万事通透。我能看清的,只有我自己。” 如何不让他动情肠。 他许多时候的确果决,因为问题的症结从来是在他的取舍,他也并不在意旁人的喜恶。 但他此刻,不想以一己决定去逼迫郑婉什么。 他不期望郑婉一定要给他一份明白的答案,也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站在她的位置而言,并非如此条理清晰。 此情此景,他说出这番话的目的,其实只是想让郑婉明白他的心。 “若你觉得我太步步紧逼,”沉烈透着轻纱看她,口中说着自己并不通透的人,眼神却实在太过清明,“这件事,便只做一时玩笑。我再不提。” 他说得分明,郑婉沉默一瞬,也索性直白,“战事在即,局势混乱,本就是朝夕不定之时,你我说这些话,其实并无意义。” 青年闻言,也并不算意外。 他唇角冷淡一扯,垂了垂眸,挪开视线,没再多言。 “但是沉烈,你既说摸不清我的想法,眼下我便告诉你也无妨。”郑婉伸手,扯住他的袖口,复又开口,清清楚楚剖白道:“很早以前,你便已并非我能冷静以对的身份。” 她没有抬眸,其实也觉得对视间说这些话会有些难以启齿。 毕竟这世上并非人人都能做沉烈这样的人。 “于我而言,你是我不可多得的盟友,是我难以自控的情不自禁,也是我在这世上旁人难以相及的知音,是我根本不纯粹的纯粹。” 该做的事都做了个遍,但他们之间其实极少有这样的情话。 毕竟他们也并非普世意义上的单纯。 沉烈看着她轻纱下轮廓柔和的脸,一字一句说着她并不擅长的话。 他看得出,郑婉的确不习惯应对这样的话题,以至于她从来沉着冷静的一个人,此刻竟也有了几分独属于闺阁少女的青涩。 清风徐徐,高阳乍暖。 雨声的停匿恰如其分。 青年面色如常,似乎听得漫不经心,眼神却隐隐浮起几分笑意。 如何不让他动情肠。 机关算尽的郑婉,偏偏不擅长她最初就苦心筹谋的一步棋。 “所以沉烈,”郑婉的指节轻轻蹭在他的掌心,咫尺间的距离,她终究坦言:“抛开其他一切不谈,若单单问我的私心,我的确想做你的妻子,你的伴侣,你的家人。” 但是.... 但是。 这世上总有一个但是。 她轻轻地,一点一点松开他的袖口,指腹在他掌心拂着停留过一瞬,最终落下。 她轻呼一口气,“但你也知道,事情并非能这样简...” 做工精良的油纸伞冷不丁落地,清凌凌碰撞青石板的声响中,未说完的话再寻不到出口的契机。 早春气暖,淅淅沥沥缠绵了大半日的雨终是停了。 墙头初开的海棠垂露芳泽,清风下时不时滴滴答答坠下几滴清露,一滴接着一滴地流淌在孤零零斜躺着的伞面上。 有孩童抱着拨浪鼓路过,好奇地瞥了一眼,隐约瞧见了巷尾一对亲密的身影。 树下花影纷纷,明明是该拒人于屏障之外的一顶帷帽,此刻却未能拦住男子的肆意行径。 宽大的帽檐对男方来说角度有些碍事,随着他低身前倾的动作,时不时被轻轻一撞。 轻纱软软摇摇,清风徐过,薄纱下若隐若现两人交迭的侧脸。 孩童攥着鼓棍,隐约意识到什么,脸腾一下红了半边,登登登跑走了。 郑婉听到声响,抬手抵了抵沉烈的胸口,才迟迟让他停下来。 沉烈从她的帷帽下退开,直起身,转眸看了一眼巷子口偷偷摸摸又露出一双眼睛的小孩。 目光对上的一瞬间,拨浪鼓的声音又滴里当啷地跑远了。 郑婉抿唇,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沉烈挑眉,并不觉有什么,“人之常情,他再大些,便能理解。” 他一贯是这个样子,郑婉便也懒得说些什么,只是继续道:“总之我的心意你已知晓,眼下..的确并非你我能抛开一切不谈的境况,你所言,只能来日方长。” 她口中话说得条理清晰,帷帽中央束起来的发包也很一本正经,跟着一动两动。 沉烈瞧了半晌,袖下的手动了动,终究没忍住,揪住碰了碰。 他得逞,对上郑婉有些无语的视线,肆无忌惮一笑,也应和着重复道:“来日方长,阿婉。” 雨停风软,路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考虑到沉烈在浔陵郡内还是有些显眼,两人想了想,还是由他直接抱起郑婉,避人耳目回了府。 两人回到府里时,丛雨正坐在正当院的石凳上低头仔细读字画本,小狐狸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她旁边的石桌上晒太阳,毛茸茸的肚皮袒着,早没了半点从前风声鹤唳的谨慎模样。 见郑婉来了,石榴便抻了个懒腰起身,跳进了她怀里撒娇。 郑婉接稳了,顺着它的背毛再抬头,才看见石桌上还被人贴心地摆了个小垫子,大约是为了防着着凉的。 她笑了笑,同丛雨道:“你倒细致。” 丛雨摇头无奈道:“这可不是我主动的。这小狐狸活脱脱跟通了人性似的,雨一停便叼着我的衣角要我出来晒太阳,瞧见我给自己拿了个垫子,它倒机灵,趁我擦桌子的空挡,先抢了我叼到自个儿身下了。” 从前总听人说狐狸聪明,她尚不以为然,眼下当真养了一段时间,才发觉当真是有些灵性的。 郑婉闻言失笑,不轻不重地并指弹了下石榴的脑袋,随口教训了一句,“没规矩。” 石榴在她面前惯会卖乖,冷不丁挨了这一下也没跑,只是装委屈哼唧着往她怀里钻,倒叫丛雨看着有些心疼,迟疑道:“公主...轻..轻些。” 眼见丛雨要护着它,石榴便更有些有恃无恐,在郑婉怀里蹭了一会儿,又露出个脑袋去瞅沉烈。 十多日不见的功夫,它大约是对沉烈的气息有些模糊,见青年不冷不热地撇了它一眼,便耳棱一立,往郑婉怀里又是一缩。 沉烈转眸看了眼天色,揉了揉郑婉的发,随口道:“不早了,营里还有事。后面的事,我会让凌竹同你安排。” 郑婉闻言,下意识牵住了他垂下的手。 青年本是要走,见她动作,便停住身形,“怎么?” 郑婉顿了顿,沉默片刻,浅浅摩挲着他的指节松开了手,摇头,“无事。” 沉烈复往前一步,没什么眼力见地点明:“分明有事。” 他话说的一贯锐利,郑婉抬眸看他,斟酌一瞬,开口道:“我今日,想出门看看。” 沉烈垂眸瞧着她,闻言面色如常,只抬指轻轻在她脸侧一合,掌心归拢,指腹顺着她浓淡合宜的眉尾缓缓一拂。 他挑眉,语气淡淡,“只是这样?” 少女同他对视一瞬,随即长睫浅浅一落,蝶翼般缠绵在他指侧,“是。” 他收回视线,颔首,“总归这里山高水远,你想去转转也无妨,让凌竹跟着你。” 郑婉点头,应了一句,“知道了。” 郑婉站在原处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石榴出神,直到马蹄疾音逐渐在耳侧归浅,她才隐约回神,转头看了看丛雨,笑道:“走吧,你也同我出去逛逛。” “你叫什么?” ··· 南防大营 停了一整日的兵,次日是个清沛的大晴天,几个校尉便领着修整好了的兵入兵场重新操练起来。 喝声如沸,沉烈站在演武台上,自上往下缓缓扫过一圈。 目之所及,瞧不见半点松懈的影子。 这些人大部分在他手底下的时间也不算短,便是新来的,也已被管教得压平了性子。 前凉重武,礼数与学识放在其次,所有人最看重的,是有没有带兵的本事。 自皇子开始,待足了岁数,便会被分些新兵,放在名下历练,赶上有外族来犯时,也会让这些皇子自己带兵出去平复。 而沉烈的经历,同他们有些不同。 他是从微不足道的小兵做起,一步一步,凭着自己的本事,拼到如今地步的。 眼下虽是谁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少主的光景,细究起来,其实他的待遇仍远远不及旁人。就好比南营来说,来的大都是北疆人惯来瞧不太上的南宋遗民,身子骨生得便比旁人瘦弱些,到了战场上也大都是吃亏的份。 但自沉烈接管南营后,不管什么杂模杂样的兵到了他手底下,历练上一阵子,竟也都能生出几分脾性来,再到了敌人跟前,即便是数量体格对比十分悬殊,也从来不曾有人露过怯。 论其缘由,其一,是沉烈自小比旁人经历得多,行事自成章法,也独有一套自己的练兵之计。 其二,是来源于他自身的压迫感。 清风徐徐,青年颀身英挺,一双眉目艳绝青山,看人时总带着一层恰到好处的冷感。 南营中不少人奔着他的名头而来,待当真打了照面,皆不免叹一句天不公允,传闻中一骑定千里的人物,样貌也绝非等闲。若忽略掉他惯来神情中的冷漠,实打实是一副英俊难及的模样。 这样的人,站在军营中,常会有些格格不入。 但只要跟他上过一次战场的人,便再不敢同他有什么造次。 听闻他从前尚未混出什么名堂时,因着这副相貌,战场上总被人轻视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却不想真正交手,才发觉是个一招能将人脑袋削个干净的清面阎罗。不知是从哪里炼出来的一身杀性,但凡是同他碰上的对手,全尸都捡不回来。 他的过往无人不知,是尸山血海里爬回来的人。 如今虽打眼一看,的确称得上一句清风霁月,身上的杀孽早已非常人可及。 这种压迫力是很难用言语去概括的特质,看不见摸不着,但却会在日常相处中的每一个瞬间,以一种不可抵挡的趋势,让人领教其中铁寒。 许多时候,他手底下的兵一个不注意犯了错,为了不闹到他跟前去,是什么罪都肯受一受的。 他站在原处神色平淡地瞧了一会儿,眼见并无疏漏,正准备回书房处理旁事,却见北鹤匆匆自营角大步而来,似乎有话来报。 沉烈索性停在原处,等他走近,“何事?” 北鹤平日里多是一丝不苟的神情,眼下却隐约现出几分莫名其妙的古怪,“主子,营外...有人来找。” 沉烈听出他话中不寻常的意味,从兵队上收回眼神,转眸打量他一瞬,“什么人?” 北鹤沉默一瞬,“一位公子,说想见见主子。” 见青年盯着他,面色并无波澜,北鹤欲言又止,终是添了一句,“...,主子还是去看一眼为上。” 沉烈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他的表情。 从来行事稳重的人,眼下倒像是哪里不舒服,浑身透着一股不对劲。 “人还在营门口?” 北鹤略微松了口气,点头,“正在营外候着。” 两人一路到了营口,远远的便瞧见几个身影,的确如北鹤所言,正在营门口候着等他来见。 沉烈简单看过去。 视线落在站于最前的一个身影上,他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青年的步伐只停顿了短短一瞬,又归回照常。 他神色无波,只是回眸,搁在北鹤身上一眼。 北鹤低头,不动声色避开了他递来的眼神。 两人走到守卫跟前,沉烈眼神落在来人身影上,淡淡问了句,“什么人?” 清闲等着他的少年身板有些瘦弱,穿着一身浅绿长衫,虽说样貌平凡,倒自有一身清雅的气度。 这人原是摇着一把扇子,跟一本正经守在一旁的侍卫厚着脸皮攀闲,见他来了,微微一笑,将手中的扇子啪地一声合起,朝他拱手作了个揖,文绉绉道:“初次相见,少主果然气度不凡。” 一旁的守卫见沉烈当真过来,不由得捏紧了手里的银枪,额上隐约爬上一层汗。 原本他们看这突来求见的人不大靠谱,想着要赶紧打发走了事,不想这人是个死皮赖脸的,说了几句也不听,只一个劲儿地说要见沉烈。 他们少主平日里事务繁忙,行军处事又素来严苛,宫里来了人等上一阵子也是有的。眼下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之人自请来见,又是无令无申,自然是绝对不能叨扰少主的。 两人不胜其烦,索性撸起袖子,想着上些刀棍教这人个乖,不想正要动手时,恰好撞上了少主身旁的亲信。 这人从来行迹匆忙,不见与旁人来往,也不怎么管营里的事,今日却不知是怎么回事,直接上前来将他们二人拦了下来,说要他们在这候着,自己去叫少主过来定夺。 原还在纳闷这人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故意借此拿他们二人取乐。 不想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少主竟真的从公务中抽身来了。 眼下少主面色虽瞧不出什么端倪,但若当真因此人耽误了什么正事,他们这两个守卫想来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沉烈不语,静静站在原地,瞧眼前莫名其妙来求见的人。 这头两人面色已有些难堪,那赖着不走的少年却半点不察,仍是躬着身子,自顾自说道:“在下不才,前些日子掐指一算,发觉近来天下乱局隐现,南线似有战事欲发,几日间必有动向。素来听闻少主求贤爱才,所以特来,自请做阁下一位军师,还望成全。” 周边几人闻言,脸色皆是一变。 不说这人胆大包天贸然求见,就是他口中的话,也并非是什么能拿来玩笑的事。 素来他们这南防是最清闲的地界,从来不必担心戍守防卫之事,只需好好练兵,若有需要再调往前线。眼下这人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战事在即,少不了要叫人摸不着头脑。 旁的还暂且不论,只单是扰乱军心这一条拎出来,便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少年一番话毕,直起身子,弯唇一笑,颇有意气。 气氛安静一瞬,众人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聚集到了沉烈身上。 沉烈略一垂眸,目光在他身上定下。 出乎意料,他只不冷不热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少年闻言,笑意延展,折扇又顺势而开,在脸侧轻轻一翻,带起鬓边几缕碎发。 他的笑很温和,说是人畜无害也不为过,只是眼睛莫名的极亮,在日头下幽幽一闪,给这张平凡的面目平白添了几分让人挪不开眼的风华。 “在下姓吴,单名,一个安字。” “吴小军师。” 这头正是说着话,那边练武场的几个校尉方才便瞧着北鹤的神情不大寻常,几人凑到一块一个合计,刚巧到了用膳的时候,便也散了众部,跟着过来了。 原是想着要瞧两眼凑个热闹,只是习武之人耳力自来出众,加之这少年说话声亦是朗朗,隔着十几步远便隐约听出了他话中不对劲之处,便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几步到了人前。 还没等刚来的几人说话,沉烈的目光在少年身上收了回来,随口先道,“进营。” 校尉听他此言,刚要说些什么,便被青年淡淡一瞧,堵了回去。 几人只好耐下性子,先按下不表,一边悄悄观察着模样颇为悠闲的少年,一边兀自思量其中深浅,一路跟在后头,也挤进了议事房。 几人关上门,还不等坐下身来,一彪形大汉便冷不丁对吴安递过一记眼刀,粗声道:“青天白日的,这混小子不知哪跑出来的,毛还没长齐,说话口气倒是大得很。这样胡言乱语,少主又何须听他信口胡诌,要我说,合该吊在营前,扒了皮示于人前,才好叫人知道咱们军家威严,不可轻谑。” 他这话说得狠辣,一双鹰似的眼睛也死死瞪着吴安,颇有几分当下便要料理了他的气势。 沉烈在主位上坐下,青年身形似松,坐得不算端正,但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质。 他闻言,没什么反应,只是不动声色瞧了吴安一眼,瞧不出半点要帮腔的意思。 照理说这少年身板这样瘦弱,是在人手下过一招就能断气的模样。听了壮汉这样半是威胁的一句话,他却仍是一副风流松散,吊儿郎当的样子,闻言不紧不慢地扇着扇子,低低一笑,“呼寒校尉自平津山一战察敌不详,接连中伏,不光赔了半数精兵进去,连将军的头衔也被人撸了下来,眼下还是一副莽撞的模样,还真是不改初心。” “不过,”他的目光落定在呼寒矢一旁的另一位校尉身上,斟酌着一点头,像是轻飘飘给下了个肯定一般,“眼下与林校尉待的久了,也算是磨了磨性子,未再做出一个不顺心便将人吊起来抽的蠢事了。拿我们汉话来说,可谓孺子可教也。” 呼寒矢气息骤沉,瞪圆了眼珠子,“你!!” 这军营里谁人不知,呼寒矢本是平民出身,一路摸爬滚打到了将军之职,偏偏就是因为一身鲁莽的性子耐不住,才在五年前惨败一场,不说保住官职,连命都差点丢在刑场,还是被沉烈顺手保了下来,从那之后才算是肯略微受驯。 众人心里虽都清楚这些事,但从来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 眼下这人从何处得知的消息尚不清楚,却的确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直白地在他面前戳人痛处。也就是呼寒矢这些年来性子被磨平了许多,不然不待他这一句话说完,脑袋该早被呼寒矢砍下来扔着玩了。 膀大腰圆的男人一个发威,便是旗鼓相当的壮汉来了也得掂量着躲远些,少年却视若无物一般,把玩着捡起了桌上对弈在半遭的军棋一角,说话的功夫,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角色轻飘飘夹起,扔在了一个并不寻常的位置。 众人目光尽数定在他身上,也自然而然地捕捉到了他的动作。 军中时光难以打发,又因军纪严明,其实多数时间算得上无聊。久而久之,有人便发明出了军棋这一玩法,闲来时双方对战,一应地形与排兵皆是拟着战场上真正的情况来排布,一来可以供人取乐,二来也能在其中琢磨许多对军之法。 早些时候不知是谁的对弈,黑棋已是胜券稳握之势,只需几步便可斩获帅旗。 吴安挪动的这一枚白棋,下的位置并不起眼,甚至细细考量来是极险的一步,却莫名使得驱动的一方算不得稳当地抢了先机,瞬间使得整个形势诡谲起来。 他的指尖在那一枚棋子上轻轻一摩挲,随即收回了手,转而将目光扫示过众人。 他没再回应呼寒矢,反倒慢悠悠开口,“军中用人恰似下棋,各有其善益短缺,少主想来亦深谙此道。” 少年的视线淡淡,在室内众人身上一句一跳,一边同各个校尉对上眼神,一边口中轻轻点拨,“呼寒矢与林戗,是以尖锐对温吞,隋齐斟与秦越,又如铜枪配铁盾,以彼之过填此之弊,攻守皆全,”他绕视一周,最后清浅地落回了主座的人身上,微微一笑道:“少主拿捏下属之道,在下佩服。” 不过叁言两语,竟简单地叫满室之人皆沉默下来。 他虽言辞简单,却是很清楚地向众人表明了,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将他们军营中人的身份品性都拿捏得十分稳当。 打破这份沉默的,是陡然急促传来的一阵扣门声。 “报——皇城加急来信,望少主速接。” 沉烈抬眉,“拿进来。” 小兵低头送进信来便躬身退了出去,众人也顾不得中堂站着的少年,只将一颗心都吊在了上头。 听来报的语气格外急,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少年却半分也不在意,只是套着近乎走到了北鹤旁边,拿扇子给他殷勤地送了几缕风,自来熟道:“军中男人太多,我这侍女胆子是小的,还请这位大哥着意给她安排个舒坦的地方。” 丛雨自从郑婉冷不丁给凌竹下了那几两药开始,便一直是晕乎乎的状态,直到一路跟着到了军营门口,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从营门口等沉烈时,她便是一副命全攥在了手心里的模样,现下贸然被点了一下,更是惊出了一身汗,便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石榴,懦懦点了个头。 呼寒矢本就看这混小子极不顺眼,闻言又皱眉道:“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也容你塞个麻烦女人进来。” 吴安眯眼笑了笑,“瞧呼寒校尉皮糙肉厚的,自是任谁伺候也无妨,我却觉得女儿家生来仔细,伺候着舒心。” 呼寒矢盯着他一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最好祈祷少主开口赏你口饭吃。” 纵是他看这人就是一副欠揍的模样,但只凭吴安方才叁言两语说出来的几句话,他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这人并非是他心中所想的什么乌合之众。 如今这人究竟是要留要走,要看的,是沉烈的一句话。 吴安站得有些不正经,一把扇子叫他摇得贯目风流,闻言少年只老神在在地掐指一捏,幽幽道:“我算着,少主与校尉自有云泥之别,当是慧眼识珠之人。” 呼寒矢这厢被他简单一挑拨,又是赫然暴怒,刚想说什么骂回去,却见主座上的青年抬了头,将手中的信封简单一折,收了起来,不冷不热地吩咐了一句,“这几日好好调度一番,不日会有大动。” 此语一出,众人心下一凛,不由自主地瞧向一脸早知如此的少年。 方才尚营外时他便扬言说有战事隐发,不过是几盏茶的功夫,便真的递来了信儿,实难叫人不震惊。 吴安摸了摸自己的脸,颇为无辜道:“怎么都这样惊讶,此事方才我便已点明,只可惜无人相信罢了。”他眼珠子一转,忽然看向脸色最是难看的呼寒矢,挑眉道:“哟,呼寒校尉这是哪儿不舒服啊,怎么脸色这么差。” “行了,”沉烈把他不像话的风凉话打断,起了身,随口撂下一句,“都各自回去吩咐一下。” 见众人还定在原地,他脚步一顿,看向吴安,“跟我过来。” 他话声停了停,随后添了一句让人有些陌生的称呼。 “吴小军师。” 干什么吃的你 室内的几人对视几眼,脸色不明。 吴安这头倒是半点瞧不出意外,朝北鹤笑眯眯鞠了个躬,“这位大哥,我这位侍女,便拜托了。” 随后便不顾旁人,摇着扇子,悠哉悠哉地跟在沉烈后面,一块走了。 门在众人眼前掩上,一片瞠目结舌的安静中,北鹤先看了丛雨一眼,“跟我来吧。” 丛雨闻言,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一步步走得颇为僵硬,活脱脱像个僵尸方还了魂,尚不知如何支配身体。 一路安顿好了丛雨,北鹤也没跟她多说什么,只是冷着脸走到了无人处,对上脸色同样难看的凌竹。 两人大眼瞪小眼,北鹤先罕见地吐了句不大中听的话,“你是不是脑子让驴踢了?” 他本身是极讨厌下雨的人,这阵子他一直在外奔波,南宋多日阴雨连绵,回了前凉,竟也正好赶上一场春雨,昨日半停半歇地下了那么久,今日好不容易出了个大晴天,连带着他的心情也变得不错,正想着办完了手头的事,回去将被子晾出来晒一晒,便见凌竹冒冒失失地窜了过来,火急火燎地让他赶紧去营前,也不解释清楚,一溜烟便又没了影。 他摸不清事态,但也知道凌竹必是事出有因,只能耐着性子去瞧瞧是什么事。 原本看到郑婉北鹤还没认出来,但猛然看到她身后脸色惨白的丛雨,他再细细一看来人的身形,顿时只觉得五雷轰顶。那一瞬说长不长,他内心深处甚至安慰起自己,是做了个荒唐的梦,还不曾醒。 正默默掐着手心想回神,却瞧着那两个侍卫马上就要动手了,他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只能先开口拦了下来,又硬着头皮去将沉烈请了过来。 事情发展到这个模样,他实在是有满心满怀的不解,等着问问他这个好兄弟。 凌竹也自知此次祸闯大了,一直挠着头不说话。 北鹤一看他这副模样便更来气,忍了几次,才算是平静道:“你怎么能任凭她就这么闯过来?”话出口,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便又骂了一句,“干什么吃的你。” 凌竹被他劈头盖脸一顿数落,也不由得有些委屈,“我哪里知道她何时筹谋的这些。方才还在府里时,公主叫我过去,说要吩咐几句话,谁知一个不察,竟中了药,再醒过来,身边就只剩了她留的一封信。” 待他看完了信火急火燎地赶过去时,郑婉已经同守营门的侍卫攀上了话,时间之精准,他根本没有半点周旋的余地。 见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他也再顾不得什么,只得先避着人去同北鹤通了个信,唤了他来解决。 北鹤攥紧了手,皱眉盯着他,又道:“她知道军中之事颇多,也都是你说的?” 凌竹面色有些为难,“起初跟我打听的时候我也请示过主子,主子说她日后总归是要帮着一起合计的,知道些无妨,我又觉得她整日没个打趣儿的,想听也便都说了...” 虽说如此,他也并非当真那么痴傻,真计较起来,也只跟郑婉略微提过一些有心人稍稍打听便能知道的小事,并不算多。至于样貌,更是不曾提点过什么,方才她如何在屋子里一众人如何辨认出谁是谁的,他也觉得有些惊异。 北鹤只觉得胸中憋闷异常,要被气得头晕目眩,“那她身上那身衣服难不成也是方才买的?” 郑婉如今虽扮成个男子模样,乍一看也瞧不出什么端倪,但她身板并不起眼,应当是很难买到合身的尺寸。细枝末节,若凌竹略有留心,也总不至到如今地步。 凌竹干笑了两声,“昨日公主要出去逛逛,一趟街来来回回进了不少店,顺道去了个衣服铺子,你也知道我向来是不远不近守着,瞧她拿了身男装,还以为是给主子置办的,便未曾多心。今日瞧她衣物合身,想来是昨夜自己简单修了修...” 郑婉自从进了少主府里,凌竹便被沉烈调到了她身边守着,为及时应对突发之事。 满打满算,他跟着郑婉也有两个多月了。 沉烈对郑婉的态度府里人也都清楚,凌竹清楚自己并非是监视之职,许多事情,不痛不痒,根本无需费心,只要照顾好郑婉即可。 加上这人自打进了少主府,平日里不是钻研她那几本医书,便是埋头捣鼓那堆药方子,根本没有半点弯弯绕绕,时日久了,难免让人掉以轻心。 他昨日还稀奇郑婉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对浔陵郡倒是熟悉,逛起来也像是知道自己要买些什么一般,进店买什么东西都利落得很。 现在想想,郑婉昨日早前同沉烈出去的那一趟,便已自顾自摸了一遍周围的店铺,确认了自己所需。 他从前还觉得自己身为沉烈的左膀右臂,来当个暗卫也太清闲了些,谁知苍天不饶人,今日就翻脸在他眼皮子底下搅出来这么一圈浑水。 北鹤揉了揉额。 事到如今,木已成舟,凌竹这猪脑子也占了其中一半的功劳。 他正是气头上,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旁的话来骂他,只扔下了一句“你个白痴”便走了。 凌竹见他走了,也长长叹了口气。 方才情势紧急,他急急忙忙去找了北鹤,回来时瞧见那两个守卫已有些面色不虞,其中一人有些不胜其烦,竟直接上手拂了郑婉一把。 他见事不好,也顾不得等北鹤赶来,只能先去拦了下来。 好在从前沉烈身边,从来是他在暗,北鹤在明,他的身份也从未暴露过。 只是今日之后,他明面上也只能当吴安的随身侍卫了。 ··· 室内久无人声,半开的窗扇外是大片大片茂密的树荫,随风递来几阵沁人心脾的微风。 树叶层层馥郁,多情般要往内室里钻,却被青年一双手冷硬地隔绝在了窗扇外头,只剩清阳透着窗纸,薄薄铺落了一层光影。 郑婉自知理亏,也便没说话,只是随手把折扇理好,放到了桌边。 沉烈坐了下来,也不看她。 青年修长的手指捏着递来的军报把玩,视线也垂落在上头,半晌,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方才吴小军师一张巧嘴把我一众部下怼得哑口无言,瞧着也是忠心耿耿,誓要为我所用,怎么进了内室倒像被人灌了哑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郑婉站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闻言索性走了几步,倚到他身前的桌前,反手摸着桌角,垂眸道:“想是你有不少想说的话,待听完了,我再解释也不迟。” 沉烈就那么坐着打量了她一会儿。 明明他视线是低的,却仿佛自来是压着人一般,极有侵略性。 郑婉听他迟迟不语,便瞧了他一眼。 人有时的确奇怪。 明知道眼下不是这种时候,她却实在收不住心思。 只觉得清阳影下,这人未免生得也太过清整,就连面无表情也漂亮的叫人挪不开眼。 半晌,他却也不说话。 郑婉又几不可察地往前一步,索性先开了头,“沉烈。” 名字方叫出口,下一瞬,便人冷不丁地拽着手腕拉到了腿上。 这件事,我不能赌 青年随手将军报扔到了书桌上,转而揽住了她刻意加粗了几寸的腰。 他一双手骨节修长,合拢在她脸侧,掌心的温度总是很合适。 指腹下的触感有些奇异,不像她平日里的细腻,说是男子惯来粗糙些,倒也合理。 沉烈挑眉,“这阵子找了那么久的奇人异士,倒不知就在身边。” 他话说得意味深长,郑婉不免有些心虚,挪开眼道:“你昨日才提及此事,我并不知你此前费了许多心思去打听。” “既然如此,”沉烈收回手,撑脑,淡淡瞧着她,嘴上也不留情,“昨日为何不说。” 郑婉瞧他半晌,话说出口,终究是有些五味杂陈,“这件事,我不能赌。” 昨日沉烈一言的确让她有些动摇,但他最终并未找到能将她如此带进军营的方法。 不会发生的事,旁人如何言说,只凭一张嘴,并无佐证。 即便对方是沉烈,是于她而言,如今世上称得上最值得信任的人之一,郑婉也无法和盘托出。 她清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并非是一件容易接受的抉择。 先斩后奏,是她唯一的路。 青年本就无波的双眸在听到她的回答后似乎冷淡了几分。 随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那一点冷淡逐渐变浅,消匿,化散做了眸底的琳琅清波。 一瞬间的情绪尽消,沉烈静静注视着她,像是在仔细观察她的模样。 郑婉自己现下是一副男人模样,这样被他看得有些别扭,便稍微转了转头,避开他的视线,“所以...你很生气吗?” 沉烈把她的脸捏回来,轻飘飘道:“有什么好生气的,你平素便是未雨绸缪的人,既同我来了南防,便应当自有一番筹谋,我多少也猜到了一点。” 说罢他枕臂上下打量她一番,散漫一笑,“不光脸变了,胸小了一圈,腰粗了一圈,连个子也垫高了不少,你这男人装的,还算像模像样。” 郑婉却是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本以为总该同他好好认个错,她也做好了这事一时半会儿掀不了篇的打算,不想沉烈不说生气,眼下连一点惊讶都瞧不出来,似乎的确如他所言,是清楚她有这份心思的。 她总自诩同沉烈是一般无二的人,但倘若此刻身份对调,她扪心自问,大约是做不到沉烈如此的。 “在走神?” 沉烈冷不丁一句话,把郑婉拉了回来。 郑婉垂眸,“只是未想到你反应如此平淡罢了。” 沉烈盯着她,又淡淡道:“不过你既自己要这般进来,往后许多事,自也得学着自己处理。” 郑婉看着他窗影下清和的双眸,点头,“那是自然。” 沉烈瞧着她的表情一会儿,忽然又冷不丁抬手,指节蹭了蹭她的脸。 郑婉也摸了摸自个儿的脸,“是不是看着不习惯。” 沉烈唇角的笑挑起叁分。 青年这般表情时,总是有些勾引人的意味,“总归是你。” 事实上,他也的确并不单纯。 郑婉尚被他勾得有些心猿意马时,这人已直身蹭到她颈窝处,不大正经的手覆到她裹着胸衣的乳前,没轻没重地捏起来。 几拨几挑,他对她身体的熟知程度已是登峰造极,郑婉被他半轻半重的手法捏得疼中发痒,连连轻喘。 青天白日下,不远处尚能隐约听到操练的动静。 郑婉抿唇,抬手止住他的动作,“沉烈。” 埋在她颈窝间的青年似乎早有预谋,闻言倒也没继续,只是在她肌肤上浅浅一吻。 耳侧的嗓音轻轻,简直像苦心修炼过的缱绻,“阿婉。” 颈窝处的呼吸似有似无,痒痒地蔓延。 郑婉咬唇,把人一推,自己到了铜镜前,仔细开始除掉脸上的东西。 被她推开的人轻轻扯唇,神色了然。 他索性坐在原处,侧了个身,倚身懒懒地瞧着郑婉的动作。 没一会儿的功夫,郑婉刚对镜弄完,要回身时,青年却已慢悠悠走到了她身后,双手撑在她两侧,就那么压下来,颈首依偎着,对镜仔细瞧她的模样,“腰还酸吗?” 郑婉看着铜镜里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将衣服脱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一层薄薄的里衣,隐约自胸缝处透出精壮的肌理。 她不由失笑,“怎么这么快就脱成这样了。” 沉烈随手将她盘发的簪子拿了下来,满头青丝顺滑的垂坠下来,落在脸侧。 墨色的发,皙白的脸,她虽未施粉黛,却如清水芙蓉般妍丽。 沉烈侧头,端详她一瞬,随即凑近,轻轻在她脸侧落下几个清浅的吻,“帮你省些麻烦。” 郑婉转头,略往后退,避开他的吻。 她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又主动凑过去,踮起脚含了含他的唇。 沉烈一手撑在她身侧,一手虚虚包拢在她颈前,吻自唇边一路向下,流连过耳侧,徘徊在脖间,最后轻扯着她领侧的衣襟,将衣服轻易解了开。 顺滑的衣物蹁跹自肩头落下,匍匐堆在脚边。 沉烈借着铜镜看她,原本丰盈的双乳被厚厚的布条紧勒,起伏变得平缓了些,他虚虚合手在胸前揉了几下,问了她一句,“不难受吗?” 郑婉自己把背后的结解了开,顺势转身,正对向他,索性点头,“勒得很。” 布条没了束缚,一层层在她身前落下。 她双手交迭在他颈后,将人拉低了些,凑过去他耳边,低低道:“你知道怎么让我舒服的。” 沉烈长睫一抬,深深凝视她,随后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吴小军师,这样的话也敢说。” 郑婉借着他的力道坐上桌,手合在他脸侧,仔细看他眼中如流光溢彩的波影。 她足尖腾空,轻轻晃荡,慢悠悠问了一句:“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平日里总是沉烈说这些话来戏谑她,今日她便也自己占山为王,尝一尝当登徒子的痛快。 说罢她罕见强势地,轻轻在他唇上一吻,随后按着他的颈后一压,引他的唇贴近自己微红的起伏,“你亲一下,就不难受了,沉烈。” 不要躲 明明是被人推着动作,青年却半点没有抗拒,反倒是熟门熟路地,照着她的意思,轻轻张口,含住了尚柔嫩的乳珠。 温热的唇腔,逐渐加重的吮吸感,让快感在体内放大,充盈。 郑婉低低“呃”了一声,双足微绻。 青年索性一手托起她另一边的隆起,指腹转弄在乳珠旁打圈,待到两侧都挺动着翘立起来。 郑婉扶在他后脑的手无意识地一压,青年垂眸,长睫轻扫在她细腻的乳肉上,忽然大口吮进更多乳肉,舌尖灵活地裹在乳头四周,猛地裹吸起来。 “啊..”缺氧感与快感猛烈地将她包裹,郑婉身子略僵,双眸紧跟着堕入一片通天的空白。 她死死捏着桌沿,尽量放低了声音喘息,不过片刻便已口干舌燥。 逐渐加重的含吮中,湿热的舌一一贴蹭着乳尖上细密的敏感处。 郑婉小声低喘着尝试消解快感,乳晕上忽然被他半轻半重地一咬,酥酥麻麻的痛感传递,紧接着是加倍的吮咬,她不由皱眉仰头,后腰一颤。 唇半张着喘息的档口,一抹津液自她唇侧不受控地滑下,沾湿出一道淫靡的清痕。 沉烈抬起头,吻一路向上,将她唇侧滑下的痕迹吮了去,指腹仍是将坚硬起来的乳头拨来挑去,绕弄着轻转。 他将郑婉仍拦在他颈后的手拉下来,送到唇边轻轻一印,语气分明是恭敬的,听来却似有戏谑,“公主,眼下可好受些了吗?” 郑婉失神看着他,迟迟说不出话来。 直到沉烈在她肩头轻轻咬了一口,她才低低一哼,“嗯...” 沉烈的舌尖在她削润的肩头一舔,算作安慰,又道:“要不要更舒服一些,阿婉。” 郑婉眼下已是不大能思考的状态,只浑浑噩噩道:“好...” 沉烈重新顺着她的唇吻下去,到了挺硬的乳珠旁,却不再吮含,只是轻轻用唇瓣干燥地来回吻蹭,拨弄着她的身子时不时轻颤。 细密而干爽的吻又往下徘徊,停顿在她平坦的小腹处,却没有完全止步之意。 郑婉觉察出有些不对,青年却不待她的反应,乍然将她一按,直接放倒在宽桌上,随即将她身下已被沾湿的亵裤一把褪下。 他连绵的轻吻不容阻拦地,往下又探。 郑婉双眸一动,慌张起身,“沉烈!” 青年的一双手却将她的双腿牢牢按在两侧,把她扯着往桌沿边又一拽,自己撑着桌沿略一躬身,方便接下来的动作。 酥麻的吻轻轻徘徊在大腿内侧,热息来回落在敏感处,不由得让郑婉更痒得难受。 他听得她慌乱的叫声,抬眸看了她一眼。 迎着她震惊的眼神,青年再度垂首,张唇,连绵的吻挪了地方,直接含住了已经潮湿不堪的花穴。 “呃....沉烈..!你..!”全然陌生的触感冷不丁袭来,郑婉双手胡乱反撑在桌面,才算没有软下身去,要去拦他的话也都半路成了难以自抑的倒吸气。 沉烈攻豁她的舌尖却并不如方才的吻一般和风细雨,直接难以抗拒地一路驱开了合拢在穴前的阴唇,随后压抵着倾覆上已经极度敏感的阴蒂。 略粗糙的舌面乍一相触,陌生却激烈的快感一瞬间袭至全身,郑婉只觉得被人掐住了身子,一瞬间痉挛着颤抖起来,躲也躲不得。 “啊!沉...沉烈...先..嗯..停下..真的...不行!” 郑婉弓身连连要躲,却奈何被他死死按着,只能被动接纳身下传来的一下又一下磅礴而来的快感。 阴蒂被舌尖舔覆着上下拨弄的刺激已让她浑身瘫软无力,难以自持,青年时不时加重的吮吸更是让她仿佛被人通身电了一遭,自尾椎骨的一条线颤个不停,连压抵在桌面上的手都遍延过一阵酸乏的哆嗦。 郑婉双手越发酸软,实在支撑不住前,腰身及时地被人牢牢接住,拉回了身前。 她大口呼吸着扶在他身前,沉烈任她倚着,轻轻吻去她方才被逼出来的汗。 “阿婉,”他话声烫得很,眼底情欲醒目,似自甘欲孽的亡命徒,在她耳侧施咒般喃喃,“我现下唇间舌上,皆是你的味道。” 修长的手指往下一合,挡不住的湿意连绵,紧致的穴肉不自觉地吃进试探,勤勤恳恳地裹吸着往里夹。 水液顺着清挺的指节往下挂流,清整的指骨当是和刀剑相得益彰,此刻偏偏浸润着淫色的光色,有种截然相悖的违禁感,来回探插间,指腹贪溺般压抵住穴珠逗弄。 郑婉眉心紧皱着承受,下意识腰身一缩,混混沌沌听清他口中字句的过分,于是后退着摇头,乞求般上气不接下气,“别...别说了...” 后腰处的禁锢又紧一寸。 原本要退离的人,反而失衡撞回他胸前。 他不为所动,指节又不留情地攻进一寸,在紧闭的软肉间耐心轻转着揉挖,“很香。” 郑婉寻不到退路,又被身下一下一下的开拓弄得阵阵呻吟,只好紧紧把住他手臂。 她眼底尚有方才被快感逼出的水光,哽咽间,简直像被他直接欺负哭了般,“沉烈...你...” 沉烈看着她这副模样,莫名竟有些苦恼。 他自然是不想郑婉哭。 但脑海中隐秘的一份罪念,竟想直接就此压着她,吻着她的泪逼她抽噎着说喜欢他。 身下做乱的手仿佛受到触动,终于慢慢停下来。 郑婉如获大赦,一口气尚未喘匀,身下便又迎来了新的莽撞。 骤然被灌满的粗涨惊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费力抬眼,对上的是青年因快意轻皱的眉。 他低下头,轻轻吻住她的唇,又纵身挺进去几分。 粗涨与更猛烈的快感逼来,郑婉几乎不能呼吸,只听见沉烈在她耳侧快慰的低喘。 他没再同方才一般口无遮拦,只是忽然在她耳侧轻语:“阿婉,我很喜欢你,这种事自然很乐意。” 她勾攀在他身前,在因被深深浅浅的进入而震荡的视线中,怔怔地望了他一阵。 说到底,她方才呜呜咽咽,总是想躲,心下还是有些怕他介意。 她没说出口,他倒全都看得分明。 他将她的腿拢到腰后,慢慢试探着开始抽动,又问:“还疼不疼?” 郑婉索性凑颤巍巍过去,将额抵在他胸前,随着被碰撞的频率,断断续续道:“没...没有...” 沉烈手握在她颈边,将她垂下的脸略微抬起了几分。 结合处冲撞凶狠,一下一下恨不得将她魂也撞出来,他声音却很温柔,“方才舒服吗?” 潮色遍布,郑婉眼神有些失焦,迷迷糊糊点头,“....很..嗯...很舒...服....” 察觉到她身下越发潮湿,冲撞也消磨了阻碍,沉烈捏着她的腰一顿,随即将分身费力地抽离出来。 郑婉茫然看他,忽然被他带着转了一遭,双手撑桌,正对着铜镜,又将她的臀略微抬高了一些,随后腰身一撞,整个又纵了进去。 郑婉被撞地仰起头,愣愣看向铜镜中交迭在一起的躯体。 男子的精壮与女子的凹凸秀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体型差的悬殊让他俯下身来时,几乎是将她整个包拢在怀里的。 再往下去看自己被他顶弄得起伏不定的身子,她不由有些不自在,于是半张着唇低下头,自顾自低喘着消解,不想半路忽然被人拦着下巴,复又抬了起来,强迫着她视线与铜镜中的两副赤裸的身体对上。 沉烈将她拥在怀里,修长有力的手熟稔地捏着她的软乳挤弄,指腹压捏着硬粒揉搓,直到柔软的起伏上布满靡靡红痕。 他抽插的频率越来越快,几乎将她撞得有些站不住,“阿婉,不要躲。” 郑婉呼吸都是颤抖着进出,却只能依他言,看着镜中自己堪堪站稳,双颊潮红,鬓发前后伏颤的淫乱模样。 随着抽插,上下如波般起伏的软乳被他拢在手心,轻捏着揉弄,同他肤色的色差,让人得以将每个细节看得分明,像一团任人把玩的玉色的水。 只匆匆一眼,她便自觉有些无地自容,于是闭上眼,“我....不想看...” 沉烈的冲击一刻不停,几乎像是越涨越烈的潮水,直到满室都是冲撞不停的腻声绵延。 “阿婉,”他低身压在她耳侧,一眨不眨地盯着郑婉的表情,“抬头。” 郑婉呼吸被源源不断的快意冲撞成几截,听他一言,还是睁开了双眼,视线却未落回自己身上,而是与他在镜中交汇。 青年的一张脸如玉端贵,眉梢眼角偏偏染着仅因她而起的情欲缠绵,让他从来的那一份冷淡变成了在戒律前拉扯的压抑与破格,像春水缠风,淋漓光影,层层迭迭,尽显风华,她莫名竟是移不开视线。 青年的唇微启,浓烈的喘息声破开暧昧的雾气,化开在她耳侧,像在撩动人心弦一般,让她越听越停不下来,没了最后的顾忌,只想任他将自己吞没。 “沉烈...”郑婉低低唤他的名字,声音低颤轻咽,似乎夹杂了什么听不清的轻吟。 她声线实在低微,又被断断续续的喘息阻隔,听起来有些模糊。 沉烈于是微俯下身,撑臂在她身侧,深喘停歇一瞬,“怎么?” 郑婉盯着镜中,视线在撞击中近乎停滞,只持续落在他的眉眼上。 她颤抖着努力平稳下声线,才让他隐约听清了呢喃。 “好舒..服...不...不要停...” 沉烈皱了皱眉,一时控制不住自己般加码猛撞了几下,直到两人结结实实地抵在了桌前,连铜镜也细细地颤抖起来。 他动作不由得一顿,揉捏着她肉乳的手略微收敛了力道,又一手虚虚捂住了她的唇,才开始继续顶撞。 少女温热又急促的喘息氤氲在他掌心,一层层化为湿润的低声呜咽。 见郑婉双目含湿,雾色蒙蒙,他眸色更添一分深,贪看半晌,低声开口:“阿婉,你再说这样的话,真的会被我弄坏的。” 深深浅浅的吟喘声被窗扇阻隔,化成细碎的不知名声响,顺在风中,迟迟不歇。 直到顶高的日头向西方沉了又沉,沉烈才给床榻上昏睡过去的人掖了掖被角,披衣去了书房。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po18.live 方掌灯处理了一会儿军务,门边便被人轻轻一叩。 “进来。” 北鹤停顿了一瞬,将门在身后合上,“主子。” 沉烈头也没抬,“什么事。” 北鹤看了他一眼,随后低眸,有些模糊道:“主子眼下是要由着吴小军师在此?” “她能处理好。”青年的声线并无起伏。 北鹤皱眉,“可主子分明清楚她” “北鹤,”沉烈抬了眼,简单止住了他未说完的话,“不必多言。”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北鹤一顿,早先斟酌过许久的话僵在齿前。 察觉出他的迟疑,沉烈索性停顿一瞬,直直对上他的目光,进一步点明:“她一条命不在自己手中,若只能生死由人,任谁来,也会觉得虚浮不定。她想借着这个机会现于人前,尽力抓住几分她能抓住的牢靠,人之常情。” “若非她自己出手,我也并不打算一直将她藏在身边,不见天日。若非派去南宋的那些人未查到有用的东西,我的计划,同她今日所为,大约也相差无几。” 他何尝不知郑婉此举是在给自己尽力挣几分傍身筹码,也不至只能隐于人后,最后白白被人利用一番,什么都保证不了。 他也明白郑婉是仗着他的偏袒有恃无恐,赌他即便不悦,也不会当真对她如何。 她一直是这样有魄力的人。 他同样看得清楚,郑婉没办法全心全意相信他。 设身处地地想,他并不意外。 他最后一句话落定,北鹤身形一僵,抬眸怔然看他。 沉烈的确从很早前便吩咐他派人去南宋寻找能行易容之术的江湖术士,这阵子更是要他加大人力,务必仔细打听,不可松懈,但沉烈行事,平素不会同他们点明太多,他那时只当他心中或许另有筹谋,并不觉此事同郑婉会有什么干系。 他这样机关算尽的一个人,按理说不难看清郑婉身上的不确定性所带来的危险因素,但他眼下行径莽撞,不顾后果,简直如初入情关的愚者,所思所想,根本不合常理。 若非北鹤本就不信鬼神,怕是定要去满天下地寻个术士来给他驱驱邪。指定网址不迷路:p owen xue2 0.c om 面前的青年目光坦然,北鹤愣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主子不是看不清,她分明不是甘心任人拿捏之人。她那般过往,会生出何种心计,根本无法与常人相提并论。” “你也知晓她那般过往。”沉烈淡淡重复。 青年看向被晚风撩动,惴惴不安的烛火,长睫轻轻一覆,落下细密的影。 他的声音清明,“她若未曾生出一身棱角,如何熬过这多年折磨。” 他怎么可能不清楚郑婉是什么样的人。 她是会在火里挣扎着血肉爬出来的恶鬼,便是有一丝一毫的生机,也不会轻易放过。 但他此时此刻,只对她的秉性感到庆幸。 若非如此,郑婉如何能走到今日,能同他并肩。 他甚至有些满意。 郑婉至少明白他对她的感情之深,能让她放心大胆地去赌这一场。 至于郑婉的那些机关算计,晦暗挣扎,无论愿不愿对他坦诚以待,倒并非他所纠结之事。 眼下他能助她一程,自心甘情愿。 至于北鹤言及的挣扎,只是他许久之前便已明明白白整理清晰的取舍。 他从来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言尽于此,北鹤纵是有满腔的劝谏衷言,此刻也明白多说无益。 他缓缓将门扣上,青年模糊的身影映着窗纸,如定野青山,沉静而清挺。 北鹤收回眼神,不由摇头轻叹。 原以为他或许早已断情绝欲,动起情来,竟也不过凡夫俗子。 这样清晰到近乎难以形容的人,就连行差踏错,也没有半分恐慌。 或许他当真是同郑婉天生一对的疯子。 寻常人总归难以共鸣。 ··· 月色明亮,大营夜间都盈着灯,昏黄的光被晚风吹着摇晃,郑婉逐渐自昏睡中回了神,隔着窗纸盯着恍恍灯影瞧了一会儿,略一翻身,便看见沉烈正安静地坐在桌边,垂眸瞧着手中的信件。 她侧躺着,一眨不眨地瞧了他一会儿。 “还以为你在书房。” 沉烈没抬头,随口道:“想着你这个时辰该醒了,所以来了。” 郑婉坐起身,“可是要商量之后的计划?” 青年的手随意翻了一页,自然而然道:“是不想让你醒来一个人待着。” 郑婉几不可察地愣了一瞬,随后低低地一笑,“刚一醒便来说这些有的没的,我瞧你勾引人的手段也不少。” 沉烈不置可否,“学你的。” 郑婉自床边捡起件衣裳随手一披,迈着尚有些酸软的步子,直接过去坐在了他膝上。 沉烈随手将她扶稳了些,索性就两手绕在她身侧,继续瞧未处理完的东西。 无人出言,郑婉也不觉得无聊,只是半倚在他身前,也跟着瞧他手中的东西。 “这个,”郑婉抬手,指着上面一个字,“是什么字?” 沉烈同她说了,她便点点头,示意是记下了。 寥寥问了几回,沉烈依次给她解答后,忽然随口夸了她一句,“今日的胡语说得倒不错。” 郑婉微微一笑,倒半点不自谦,“我也觉得。” 入前凉前她也是尽力学了,只是终究不在这个环境里,乍一来,仍是有些不熟练。 如今也算是得天独厚,身边有个丛雨跟着。 郑婉乍一同她提起时,丛雨愣了一瞬,随即似乎也有些高兴。 教她时比起从前在南宋时那个教仪官要认真仔细得多,习学起来也算顺利。 沉烈瞧她一瞬,随后也淡淡一笑,在她柔顺的长发上亲了一下。 郑婉转过头,略微抬首,指着自个儿的脸颊,“这里。” 沉烈依她言,在她脸上也浅浅一印,她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视线落在桌角被迭起来的信件上,郑婉略微起身,将那封信拿在手中,又倚回沉烈怀里,借光仔细读了起来。 习学旁的语言,说起来同读起来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算不得绝顶聪明的人,开始认字的时日也算不得长,加之字迹多有连笔,她磕磕绊绊地读了一会儿,才大概摸清上面的意思。 回过神来时,沉烈已经不知何时停了手边的事,只是靠在一旁,枕臂瞧着她皱眉认真研读的模样。 见她看过来,沉烈的目光也没挪开,只是问了一句,“看完了?” 郑婉若有所思地点头,“此次出兵算是大事,可汗任大少主为主将,也带了些旁的心思。” 信报上言此次出战以完颜琼为主将,加以沉烈为辅,共同突袭雁门关,战场军务需及时禀告于可汗,若有急况,一切当以完颜琼号令为主。 此令内外,无不透露着可汗对完颜琼此人的器重之意。 只要完颜琼打稳这一仗,接手江山,便是顺理成章。 沉烈不置可否,“也该是时候了。” “阿烈。” 郑婉低眸。 她对于这位大少主所知不多,只是在宴会上时远远见过一面,剩下的印象便是听宫人聊闲时提起过。 少女青葱般的指尖缓缓摩挲在纸页上,发出平滑的唦唦声,她随口斟酌道:“他是正宫所出,做事也稳重谨慎,这样的资质,任谁来看,也的确是适合的。” 沉烈仍是懒散地瞧着她,听她一言,再开口的语气莫名带上了几分别样的意味,“听你这话,对他打听得倒算清楚。” 郑婉乍一听,只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来,于是也没多想,随口应了一声,“听人聊起,便略微留意过。” 她仔细想了想,印象中也没再多关于完颜琼的信息,便又问道:“你觉得如何?” 郑婉这边正想着事,心思没怎么放在这上头,不想等了半天也无人应声,便抬眸瞧他。 这一看她才发现,青年已是盯着她许久了,神色似乎比起平日里更冷淡了几分。 落在她身上的眸光被光影一浸,如同澄澈的玉石,泛着清冷的光。 见她递过来视线,沉烈淡淡转了个头,直接无视了她。 郑婉先是一愣,随后回过了味来,不由心下有些莫名其妙。 青年的侧脸清挺如玉,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不加遮掩的凉。 郑婉瞧他冷了她一眼,就又开始装模作样地看那些军报,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模样,又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瞧着倒像是..吃味了?” 沉烈点头,直接平声道:“是。” 郑婉不成想他这样直白,倒是一怔,片刻后又笑出了声,索性往前一倾,直着身子,两手合在他脸旁,仔仔细细盯着他的表情瞧,奇声道:“还真有意思。” 沉烈依着她动作,索性把手边的东西往桌上一扔,挑眉看她,“成算这样清楚,郑婉,看来你当初在宫中时,心中人选大约也不拘于我一人。” 郑婉弄清楚了他别扭之处,又是一笑,摇头叹道:“沉叁少主,你以为这世上人人都会如你这般肆意妄为吗?” 莫说她对完颜琼从来没起过什么心思,便是退一步来讲,当真留意过他,以她对完颜琼的所知,他也绝不会像沉烈这般胆大犯上。 沉烈行事,向来不缺考量,可他却有一份许多人努力再叁也无法企及的放肆在。 这也是他与她隐秘的相似之处。 拥有太多的人,有时恰恰会因此故步自封,怕稍有不慎得不偿失。 而身在下位之人,能握在手中的少之又少,反倒不怕以卵击石。即便只有一瞬,只要能捏算好契机,也敢尽力去抢过来。 她时时想,前凉此行,能遇上沉烈,虽多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变故,或许也算是一件意料之外的幸事。 沉烈闻言,不冷不热,“原来如此。” 这人吃醋起来,其实和平日里也并无什么不同。 只是眉眼冷清,隐约多了几分他在她面前已许久未曾显露过的凉意。 冷面美人,着实养眼。 登徒子这个角色大约有些魔力,人只要沾上半分,就舍不得再做回从前清心寡欲的和尚。 郑婉托腮欣赏了一会儿,见他脸色也没个和缓,便又凑近了他,冷不丁亲了一口,声调索性放软了些,“别耍小性子了,沉烈。” 沉烈自放郑婉去休息后便一直为后面的军粮调配安排计划,这一日下来还未曾休息过,眼下难免也有些乏了,所以才拎了方才的话头来逗着郑婉提提精神。 见她模样是认真了,青年便也不再衿着性子,垂了首,枕在她肩侧,随口道:“谁耍小性子,瞧不出我是玩笑话吗?” 郑婉也略微转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与他靠在一起,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绻着他一缕未束起的长发转。 她喃喃:“是真的也无妨。” 这样听他半真半假地吃醋,她倒心底下酥酥麻麻的,莫名有些开心。 沉烈轻轻嗯了一声,双手合在她背后,将人抱得更实了些。 桌角的烛光清淡而温和,浅浅地平铺在人脸侧,落下并不鲜明的光影。 郑婉目光落在墙身倒映出的影上,定了一瞬,垂下眸光,轻声唤他,“沉烈,是不是乏了?” 沉烈简单答应了一声,“是有些。” 郑婉压敛着力道,轻轻地牵了一下他那缕被困在她手中的发丝,“那便去睡吧。” 沉烈点了个头,顺手将郑婉也一并抱了回去。 郑婉虽是刚醒,到底眼下也没什么事,陪着沉烈在床上躺一躺也无妨。 他大约是真的有些倦了,同她卧在榻上,并未再说过什么话,只是合手搂着她的腰,拥紧,随后阖眸,呼吸逐渐变得平缓下来。 郑婉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与他共枕相对,静静地瞧着疏薄月色下眉眼温凉的人。 四周俱静,只剩风声缓缓,没了烛光的辉映,月光被窗纸隔暗,她其实看得并不算清楚,只能隐约勾勒出个模糊的轮廓剪影。 “沉烈,”她许久才回了神,虽知眼下沉烈已歇下了,大约听不到,但还是轻轻唤了他一声。 果真是无人回应的。 沉默半晌,她又埋下头,抵在他心窝处。 青年的心跳轻叩在胸腔,一下下,轻之又轻。 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将她包围。 一声更亲昵的称谓,在她无意阻拦的档口,低低随着轻叹而出。 “阿烈。” ··· 昨夜不知何时又下了一场小雨,郑婉不大清楚时间,只记得半睡半醒时,听得耳侧淅淅沥沥的响声微起,随着她逐渐消散的意识,再不清晰。 晨时雨倒是停了,只是屋檐上垒了一夜的积水正顺着往下坠,接连落在窗台上,溅水声滴滴答答地将人唤醒了来。 郑婉窝在沉烈怀里,下意识又埋了一会儿,才揉了揉眼睛起身。 沉烈见她有些没精神,便随口道:“若是累便再睡些时候,不妨事。” 郑婉见他跟着起了身,估摸着时辰还早,便又在他肩头倚了一小会儿,总算醒了神后,她摇摇头,“大约是前阵子在府里待久了,乍一早起还有些不习惯,过两日便无妨了。” 沉烈没再多说什么,简单穿好衣服,“差不多也该到时辰了,我去书房,你先准备一下。” 郑婉拉住他,“等等,我就这样自你房中出去,若让人看见,怕是不好解释。” 沉烈示意她看向不远处中墙处正中间的一道书阁,“机关在瓷瓶下,后面是个暗门,可以进到另一个房间,往后你明面上就住在那个房间。” 郑婉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这倒方便。” 沉烈点头,“原是想着若无合适的方法,只能让你先避人耳目住进来。眼下你以男子的身份,也不必那么委屈。” 他话毕,俯身在她唇侧一吻,“我先出去,你也快些准备。” 室内安静下来,郑婉随手束好发,也捡起昨日随手被人搭在了椅背上的衣服,穿戴起来。 还真是...有模有样 装束好后,她自房中出来,并未先去书房与众人见面,而是先去了丛雨所在的厢房。 进去时丛雨正心不在焉地逗着石榴玩,郑婉简单一瞧,她眼下果然落了片浅浅青色。 大约是初到军营,忐忑不安,晚上也不曾睡安稳。 见郑婉来了,丛雨忙不迭起身,先看了看她身后,“公...子,”称呼到了嘴边,被她硬生生改了过来,“昨日可还顺利?” 她一早被北鹤安排进了厢房,也不知后事如何。 想来沉烈再怎么纵着郑婉的一个人,冷不丁被她送了这么份礼,也必然不是叁言两语便能搪塞过去的。 她虽心下紧张,却也不能贸然去问,昨夜因此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今早也一直安不下心来,直到眼下看到郑婉面色如常,一颗心才总算落了地。 “不必担心,”郑婉随手将扇子往腰间一别,把石榴抱了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又看向仍是一脸隐忧的丛雨,挑眉道:“可还适应?” 丛雨下意识看了眼四周,才磕磕巴巴应了一声,“还好...” 郑婉瞧她模样实在不安生,便又耐心轻声道:“丛雨,不必担心你的样貌。” 她让丛雨以真容视人,并非是不在乎她的安危,而是自有一番考量。 她自是可以将她也扮成书童带在身边,只是丛雨向来是拘谨的性子,突然让她浑然天成地进入另一个角色,必定会破绽百出,反倒麻烦。 二来,是因为丛雨的确是暴露真容也无关紧要的人。 下位者仰望上位者时,总自觉无处遁形,故而处处作茧自缚。 但其实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见惯了翻云覆雨,耀目风云,视她们,不过如任其摆布的蝼蚁。 没有人会关心蝼蚁究竟多了几个须,少了几条腿。 郑婉旁观这些人整整十余年,他们的傲慢,她再清楚不过。 丛雨闻言,稍稍定心,抿了抿唇道,“多谢公子提点。” 郑婉未同她解释太多,但她本身是个性子端稳的人,简简单单一句话,便有让人也跟着平和下来的魔力。 郑婉低眸摸着石榴,随口应了一声,轻挠在它下巴上的手一收,索性在丛雨脸上也捏了一下,笑道:“旁的还是其次,只是这军营里总是不便,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便去找少主身旁的那个参军。他若对你有什么疏忽,且一并回了我来。” 郑婉眼下虽是个披皮男人,却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副浪荡做派,行云流水的动作一通下来,不光没让人觉得怪异,反倒是格外浑然天成。 饶是丛雨心下明了郑婉身份,却也被她这下突如其来的动作惹得俏脸一红,支支吾吾道:“知...知道了...” “小子!”呼寒矢自老远外走过来便见吴安浑不正经地倚在门边跟他那个侍女调情,又见他一手揉着少女的脸,一手仍逗弄着狐狸,着实一副浪荡子弟的做派,便斥道:“青天白日的,便敢在此地败坏军风,你活腻歪了?” 吴安见他骂了过来,倒也不恼,只不紧不慢地收回了手,慢条斯理地摸起自己怀里的狐狸,笑眯眯道:“校尉昨日没睡好吗?大清早的火气便这样大?” 轻飘飘的一句话,他态度也并无不敬,落到人耳朵里,却莫名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连他怀里那个小狐狸也跟通了人性一般,舒舒服服地歪在他怀里盯着人瞧,尾巴拂来扫去,莫名有几分挑衅的意思。 呼寒矢的目光给他自上而下扫了一通,站没站相,笑得也浑里浑气。 也不知少主是心里想些什么,竟招了这么个不着调的人进来,让人看着就浑身硌应,难受得要命。 他碾着牙咬碎了几句话出来,“你也知道是大清早,眼下其余人都去少主书房里候着了,独你一人快活自在。” “如此这般...”少年闻言,眉目轻蹙,好奇道:“那旁人都去做正经事了,呼寒校尉眼下来找我,这是...也想同我讨份乐子咯?” “欸~听闻校尉家中已有妻女,此举...”吴安不赞同地摇摇头,敛起笑意,叹了一声,“实难不让人伤心啊。” 呼寒矢本是想来教训他一顿,却叁言两语被扣了这么一顶罪帽,偏他又不是个擅长耍嘴皮子功夫的人,少年轻描淡写下,他脸色涨红,指着他鼻子,迟迟说不出句话来,“你..你..你!” “我..我..我,”这人是个混不吝的性子,笑着一句一句重复了一遍呼寒矢的窘顿,又贴心道:“怎么啦?” 不等人整理好回击,他便先一步将那顶帽子点正,又轻轻拍着扣严实了一点,“说来呼寒校尉私下作风如何,同在下的确没什么相干。只可惜,我这侍女乃我心头所爱,实在无法相让,您若多看了两眼,我都要心疼的。” 少年见他面色窘迫,啧啧两声,“我虽爱莫能助,不过呢,此事归根结底,只是校尉个人私下作风,我自然不会对此有何指摘。眼下校尉面色为难,想来是一时觉得难堪,也是情理之中,这样吧,”他嘴里念念有词,忽地笑着立了叁指对天,“今日这事,我便当没同您说过,必不外传。” 呼寒矢被他这登徒子的做派怼得说不出话来,瞪着他半晌,也只得骂一句浑词淫调,甩袖走了。 丛雨在一旁胆战心惊地看了一会儿,见人走远了,才上前来,低声劝道:“公子既来此地,还是得顾忌着些,如此...怕会树敌啊。” 郑婉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随手将石榴递回了她手里,自腰间抽出折扇,腕转着轻轻一展。 少年微微一笑,扇面山水交映,恰似他眸色明亮。 “无碍。” 当一枚眼中钉肉中刺,总归是点了眼,比寂寂无名要好对付得多。 他眼下面容虽是其貌不扬,可笑起来,一双眼睛却奕奕生光,秀如青山,不免莫名其妙地让人心神一顿,丛雨不由愣住。 郑婉回过头,轻佻地拿着扇边挑了一下她的下颌,随口道:“得了,也就是来瞧瞧你适应如何,往后且好好在这住着,不必担心。” 人都走远了好些,丛雨才怔愣地回了神。 郑婉...还真是有模有样。 若非她人是一路跟过来的,怕也要疑心眼前的郑婉是不是半路突然被哪路来的神仙掉了包。 眼见着人影越来越小,丛雨又扒着门框张望了许久,才叹了口气,收回视线,抱着狐狸回了厢房。 罢了,罢了。 总归是已经到了军营里,也保住了这颗脑袋,往后再如何,早已由不得她了。 且算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没一件顺心的 众人方在书房里集结完毕,沉烈刚要说话,却是一顿,随后一一扫过众人的脸,先问了一句,“吴小军师呢?” 呼寒矢正是憋了一肚子气,闻言先阴阳怪气道:“忙着同女人调情呢。” 他话音方落,门外头的少年便哼着小曲走了进来。 瞧着一众人都大眼小眼地盯着自己看,吴安目光不由迟疑一瞬,摸了摸自己的脸,嘀咕了一句,“我虽知道自个儿生得不错,却也不至于这样叫人盯着看,没得叫人还有些不好意思呢。” 吴安方才的那些轻佻行径,众人路过时的确也都或多或少瞧见了,只是未曾多事,真上去理论些什么。 一阵静默后,却是一直默不作声的林戗首先开了口,“吴小军师,虽说咱们昨日言语上多有冒犯,如今也算是有共事的情分在,现下还望吴小军师容我一句劝解。在咱们这军中,虽说准了你带侍女进来,可到底是军纪严明,这男女之事,还是该收敛着些,不然让下头的人看了,只会越发猜忌吴小军师是否是只会思淫欲之人。” 军营里常年累月的一群汉子,也自有生理上的需求,拿旁的军营来说,都是压了一群地位最低的汉女过去,充作军营里的妓子,供人泄欲用的。只是他们这处与旁处却是不一样的,沉烈手底下的人多有禁忌,尤为重要的一桩,便是不准在军营里狎妓。再加上这南营边本就多是汉军,设身处地一想,也是不忍再对自己同族的女子那般作为。 若有需求,有家室者可自行按照登记来军中时不时与士兵相陪,无家世者也可定时安排离营,解决了再回来。 这样一来,有军规桎梏着,虽说情欲乃人之常事,众人也会或多或少在这方面顾忌着些。 规定如此,到了哪里都是一样的,像他这般明目张胆,不免也会受人非议。 毕竟吴安初来此地,众人本就对他多有疑心,如今若再这派作风下去,难保不会让下头的人逐渐心生不平。 吴安闻言,倒略微收了几分他那副轻佻模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如林校尉所言,倒是我思虑不周了。” 一帮子人刚想着这人现下倒是乖觉,不想这少年点着点着头,忽然冷不丁抬眸看向正中的沉烈,蹙眉道:“若是如此,昨日少主自也得跟我提点着些,没由地害我如今被人这样说教,实在不该。” 若说他行事早是放纵,众人也都通过他昨日的行径知道了一二,可现下这样冷不丁地挑起了沉烈的错,却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不说他现下究竟是调笑还是真心,可明摆着把自己身上的过错往沉烈身上一推,实在是嫌弃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待的太安分了。 满室静默,都等着沉烈好好整治这滑头一番,不想青年却眉眼一落,简洁道:“行了,也是我未曾跟你提点,往后多注意着便是。” 吴安这头得了乖,也笑眯眯地躬身给众人依次赔了个不是,“眼下诸位作证,我既听了教训,便只此一回,必不再犯了。” 他这话虽说得低声下气,脸上的神情却压根瞧不出愧疚之意来。 呼寒矢越看越觉得憋火,低头偷偷啐了一句,“妈的,真想寻个日子揍他一顿。” 身旁的林戗惯来都是压着他这副性子,今日却也皱眉,破天荒地应和了一声,“我也是。” 偏偏那少年是个不会看眼色的,认了那句错后便踱步凑到了两人中间,也低声道:“说什么呢二位,我也想听听。” 呼寒矢是个不会说软话的,眼下吴安又不知死活地来问,他便也直挺挺碾着后槽牙来了一句,“合计着过两日你若没个好用处,滚蛋之前先得让我们收拾个痛快。” “哇!!”少年闻言,莫名其妙惊慌失色,大叫了一声,搓着双臂一路小跑到了沉烈后头躲着,啧舌道:“呼寒校尉这句话说的,难不成是一早看上了我的美色,觊觎不已?” 他这句话怼地呼寒矢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气死过去,“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谁他妈看得上你。” 听了他这话,吴安那厮倒还啧啧两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嫌弃地挪开了眼,“这样也好,省了呼寒校尉的一番心思,不然若是真的对我有意,可真真是一片真心托付错了人。莫说我非好男风之人,便是退一步讲,呼寒校尉这张脸,也决计不是我中意的。” 呼寒矢咬牙冷笑:“你还挑上了?那行,就说说咱们这帮兄弟里,可有人能入得了吴小军师的青眼吗?” 他这话原是挖苦,不想吴安却是真的听了进去,摇着扇子踱步几个来回,依次将众人都看了个遍,随后笑眯眯地站到了沉烈旁边,大言不惭道:“要我说,还得是少主这张脸,才不枉我这一身才情。” 呼寒矢瞧着他打量沉烈的样子便是一阵恶寒,直接上前去将他扯了开,“浑小子,我们少主也是能任你这般轻薄的?” “行了,”沉烈冷淡地开口,总算制止了两人这一通不像话的来回,“成什么样子。” 呼寒矢闻言,也后觉自己同这小子攀嘴太过跌份,碾牙放开了他,不想吴安却忽然大呼小叫起来,“哎呀!!” 还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他便又屁颠屁颠地贴回了沉烈身边,将自个儿的手腕亮到青年面前,一副受人欺负的模样,“少主你瞧瞧,呼寒校尉这是看我不顺眼,想借此把我胳膊拧断了泄愤呢。” 呼寒矢瞠目结舌,跟着看过去,不想这人也不知是什么面团子做的,方才不过是捏了那么一下子,当真是印出了个红痕来,“我...你...妈的!你给我过来!我跟你好好理论理论。” 刚要去扯回吴安来瞧瞧他是不是方才搞了什么手脚,叫他惹了这一身腥,不想沉烈忽然挪了步子,挡在了吴安身前,凉声呛了他一句,“罢了,他年岁小,你还要跟他计较到如此地步吗?” 呼寒矢瞪眼看着吴安躲在沉烈身后的样子,莫名觉得自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瞧他那副模样,倒像是谄媚着人的狐狸精变的,把他这位平日里性子冷淡的主子也勾得为他说话。 一通下来,倒全成了他的错处。 说来也怪了,这一大早,只要跟这人扯上的事,就便没一件顺心的。 气愤之下,他索性甩袖回了众人堆里,冷脸不言。 你又搞什么花样? 沉烈看他一眼,收回目光,吩咐道:“大少主今日晚间便会抵达兵营,都吩咐着下头人简单打理好行装,届时听安排一并跟着启程。” 如今明眼人都知道完颜琼是可汗跟前最受器重的人选,手底下的兵也同旁人不同,就驻扎在皇城附近的大营,大半安排做了驻守皇城这样的重要职位。 罂粟香的事情一经败露,可汗当晚便已密传完颜琼进宫,整队兵马早已得令往南营赶了,如今大军尽全速日夜兼行,不日便可抵达。 众人闻言依次答应下来,呼寒矢虽也应声,听音却仍是憋着一口气的。 各校尉领了命便纷纷出了书房,沉烈冷不丁唤住了吴安,“吴安,等着。” 郑婉也自知没什么理,待众人都走了,自己垂着头把门插上,走回到沉烈面前,低眸小声道:“我知道错的。” 沉烈凉凉瞧她,“方才惹了那么一圈麻烦,眼下倒认错得及时。” 郑婉默默往前近了一步,牵住他的手晃了晃,“我马上就去找呼寒矢说个清楚,你别生气。” 沉烈低眸,视线落在她垂顺的长睫上,“既是知道要回去认错,方才何必再发那一通威风?” 郑婉叹口气,“总得叫他们清楚,我并非任人随意可指摘之人,往后说话才能有人听。若是一味软着听旁人的教训,即便当真有真才实干,也不会得多少尊敬。” 虽说她自知自己的确是多有不对,但众人对她的态度,也实打实是混了一层偏见在。 她初来乍到,旁人放心不下是情理之中。 她也明白,沉烈手下的兵,经他筛选过,必定不会是什么不通气的人。 但郑婉眼下没有这个水滴石穿的功夫去逐个等人改观。 铁疙瘩对铁疙瘩,唯一的方法便是硬碰硬,只有注意力当真放到了她身上,日后才好设法改观。 总是枪打出头鸟,她倒也并非真的针对呼寒矢,只是每每都是他先出口呛人,也只能拿他来开刀了。 沉烈闻言也没再多说什么,只道:“你既心下自有打算,自己去处理好便罢了。” 从来日久见人心,沉烈倒也并非是在意呼寒矢因此事对自己生出什么看法。 毕竟积年累月的相处下来,呼寒矢又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人,自然不会因为一次两次的冲突便生了芥蒂。 只是眼下郑婉初来乍到,却屡次与他杠着来,怕是早惹了不少人看不顺眼。 原想着是她做过了头,他自也得提点一二,既然郑婉自述心中有数,索性放手任她自己去处理便是。 郑婉见沉烈没什么责怪她的意思,便几步退出去了。 眼下若再不紧赶慢赶着去合缓一二,她瞧着呼寒矢那个性子,怕是已经开始磨用来宰她的刀了。 眼下启程只在不日之间,众人在沉烈的吩咐下还是先练了一遍兵,才开始各自指挥着自己手下的人收拾行军用品。 呼寒矢这两日来实在是叫吴安烦得心气皆燥,也没什么心思同自己手下的人多嘱咐,只是草草点拨了两句,便自个儿寻了个阴凉地儿站着,远远瞧着众人忙碌起来。 独自待了一会儿,原想着是能清清心,不想竟是越寻思下来越浑身难受,只恨不得现在就把那小子绑过来抽一顿撒气。 方对着树干不解气地踹了几脚,不远处便悠哉悠哉走过来个人影。 尚没走到人前,那人的声线便已异常欠揍,“哟,这青天白日的,呼寒校尉难不成是一身力气没处使了,怎么对着树招呼起来了?” 呼寒矢现下只要一看他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便气得牙根痒痒,闻言阴恻恻道:“你若是瞧着我这样不顺眼,咱俩切磋切磋也不错。” 吴安认怂认得倒是快,笑着摆手道:“这可使不得,我一届书生,怕还抗不了校尉一口气的功夫。” 呼寒矢知道他这穷白话的手段,自知当下如何也是动不了他,便索性冷哼一声,转身准备要走。 既然打不得,还是眼不见为净。 吴安见势,忙猴急了步子,手间攥着折扇,往他身前虚虚一拦,“哎,校尉,咱们这还没说两句话,怎么急着要走啊。” 呼寒矢如今对他是一句好话也说不出来,闻言也只骂了他一句,自己另寻了个道走,“滚蛋,别挡着老子的路。” “校尉,”吴安一个步子又跟上去,跟个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在下可并非来找事的。” 呼寒矢没好气道:“那你来干什么?” 吴安浅浅作了个揖,嘿嘿一笑,“在下也知今日惹地校尉不快,故而特来道一声对不住了。” 自从昨日这吴安来了,一张嘴便是夹枪带棒的,瞧着是笑面虎的模样,却根本没对人嘴软过,眼下冷不丁冒过来猫着认错,不由得让人心下狐疑。 呼寒矢于是皱眉看他,“你又搞什么花样?” 吴安叹了口气,“在下也是不得已,方才虽说逞了那一阵子英雄,谁知却被少主留了下来,好一通数落,说呼寒校尉资历深厚,不是我随意便能呛口的。少主方才人前虽是瞧着面色无虞,结果到了人后,冲我发了一通火还不解气,又冷不丁要让人押着我去领军法示众,我连声求了饶,还下跪磕了几个头,少主才松了口,说要我自己过来请罪,若是能得校尉原谅,此事便是姑且作罢,若是不能,便真的要打我几十军棍,教我学个老实。” 呼寒矢原是目光不善,也懒得听他搬弄,总归这人是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货色。不过他这一番奉承话下来,他饶是心有不悦,却仍是默默竖起耳朵听了个仔细,末了再看吴安愁眉苦脸的模样,哪里还有方才的骄纵,便半信半疑道:“真的?” 吴安叹口气,可怜兮兮道:“哪里有假。” 见呼寒矢眸光一闪,他又唉声叹气地求情,“说来方才也是我冒犯在先,少主若要罚我,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说来也不怕校尉笑话,我这副身子骨从小就弱,若是真的挨了那几十杖军棍下来,只怕是喘口气也难了。眼下我唯一的指望全拴在校尉手上了,还望校尉开恩,就饶过我这一回,日后若再有不敬,便是校尉当即抽刀要杀了我,我也是没个二话的。” 呼寒矢被他一通马屁拍下来,心气儿早就飘回了天上,转念一想这吴安前几回总归也太气人,虽说几十军棍太过,不过意思意思打他个十杖,小施惩戒,也能杀杀他的锐气,于是心里盘算着怎么也得罚他一罚。 只是临到了了看向吴安,正对上少年圆着一双眼来朝他求情。 也不知是不是装得太好,竟半点也看不出从前的挑衅,一双眼清清如许,乖觉得很。 他分明生得是其貌不扬,可偏偏有这么一双格格不入的眼,叫人看着看着便哑了口,几番尝试下,竟是说不出责怪的话了。 说句莫名其妙的,呼寒矢瞧着吴安那副模样,忽然也有些懂了方才少主为何忽然当着众人面将他护了下来。 他个子生得小,年岁也不算大,如今一副见好就收的模样,颇有些像玩疯了的小狗回来作揖认错,就差没条尾巴在他背后摇两下。 原要说出口的话凭空被噎了一下,呼寒矢几个张口,终是重重叹了口气,胡乱摆手道:“行了,快滚吧你,少那么看着老子。” “我心甘情愿。” 吴安闻言拍着胸口松了口气,转瞬又拾起来个笑,“校尉当真是个爽朗的性子,且信我这一回,日后必不再犯。” 呼寒矢看着他陡然变幻的表情,心头一顿,莫名觉得是上了一当。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方才他那句行了一出口,吴安眸底的清澈便悠悠起了层波,平滑地被一闪而过的狡黠盖了过去。 仔细看去,却再瞧不出什么异样。 他笑得很一本正经。 太过端和,反倒是让人觉得怪怪的。 呼寒矢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可话已出口,也不好再收回,只能挠着头又气呼呼地走了。 林戗吩咐完了手下的兵,正是无事,恰好瞧见那小滑头笑眯眯地又过去找呼寒矢了,便索性站在原处,不远不近地瞧着二人说了会儿话。 一来一回,吴安的表情倒瞧不出什么端倪,只是呼寒矢的神色却是几经变化,说是学会了变脸的花活也不为过。 原是瞅着像是能安分说话了,不想最后呼寒矢表情又是不大爽利,像是吃了个瘪一般,晦气着一张脸走远了。 他正打量着那头的少年出神,不想他身上就跟生了个眼睛似的,忽然一个转身,同他直直打了个照面。 背地里看人被抓了个正着,林戗下意识觉得有些不自在。 吴安却是十分自来熟地朝他打了个招呼,远远地脚下便抬了步子,要直接朝他走过来,半点不知瞧人眼色般轻快道:“林校尉瞧我是有事吗?” 军中虽多得是人直来直去,却也是有个度的。 林戗哪里见过像他这样随心行事之人,当即呛了一口气,潦草摆摆手,避瘟神一般朝自己的队里走回去了。 往后这一下午,吴安无论是走到了哪里也是不大受人待见,毕竟也是在书房中下了呼寒矢的面子,旁人这些年相处过来,面上虽不曾说什么,难免也会觉得替呼寒矢不平,于是对吴安皆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性子。 这人却像是生来就没脸没皮一般,也不管旁人是不是对他避之莫及,都一一笑着打了招呼,还煞有介事地背着手来回瞧了几圈,一边摇扇一边点头,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 他们这几个校尉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下头的兵们却有许多摸不清的,交头议论着他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原本下头人说上几句也不必去关心什么,不过这人却是耳朵尖的,听见有人问便笑眯眯上去对着一干人等自报身份。 几个校尉虽说瞧着他那副模样心下不痛快,却也不能说什么,只是更冷了脸色,也不接他的话茬。 这般态度,却又算得上忍让,着实叫下头的人一头雾水。 郑婉这头东跑过来西跑过去乐得自在,书房上一角,青年淡淡收回了眸光,任窗户开着,坐回了主位。 北鹤在窗边又站了一会儿,也行至他身旁停下,停顿片刻,道:“公主行事,不似寻常闺中女子。” 沉烈想起方才遥遥瞧见她那副模样,不由得低眸笑了笑,“不知是从哪学来的,也亏她装得出来。” 北鹤心中虽总对郑婉有些芥蒂,现下却也不得不称一声佩服。 这样的本事,并非人人都能做到。 他摇摇头道:“属下总觉得这番行事太过轻佻了些,想来日后也难能取人信任。” 若郑婉当真是打得他猜出的心思,怕是要适得其反了。 沉烈不以为意,随口道:“且瞧瞧她能谱一出什么戏吧。” 北鹤想起什么,又道:“此次行军,丛雨可也要一同跟着?” 沉烈点头,“她既带了她过来,想来也是打定了心思要一并带到军中去,到了地方总也要扎营,给她寻个住处算不得什么难事,你且让凌竹护好了她,莫要让人打了歪心思去。” 他对军中的人还算是信得过,想来不会有人对丛雨有什么不轨之心。 只是日后与完颜琼一伙人汇合,便会生出几分变数,无论如何,还是提早吩咐下去得好。 北鹤虽知这话不该说,只是几次压抑不下,还是直白道:“主子此番是否太过纵着公主了。” 沉烈不觉冒犯,只淡淡道:“她既自有考量,这些小事上,由着她去又何妨。” 北鹤皱眉,“一次无妨,两次也无妨,但若主子次次如此,长此以往,当真不怕有朝一日握不住她这颗棋吗?” 郑婉不是随遇而安的知足者,她是选定了地方便扎根深种的莬丝花。 如今种种,都表明她根本不会甘心只当随人调配的棋。 更大的棋局,她觊觎已久。 沉烈垂眸,没停下手中的东西,只是懒懒点头,随口接道:“世道从来如此,众人眼中女子合该安分守己,不该觊觎,不该图谋,给什么运道,便该接受什么运道。她生来反骨,你心有不虞,也算平常。” 日光袅袅,他目光似有墨色,一层层淡开,剥露出一闪而过的一点波澜,“但北鹤,她若生来一副男儿身,你可仍会如今日一般态度?” 他此言奇怪,有种别样的锐利。 北鹤一噎。 “你我不必说太远,且就瞧瞧这军营里。” “各人各色,不尽相同。”青年漫不经心地往下说,“隐忍谦卑也好,嚣张跋扈也罢,总能得人一点青眼。素来军营用人不拘一格,即便许多身上背着案子的人来了,只要能混出几分本事,过往便也如过眼云烟,算不得什么。男人即便是坏到了骨子里,有那一点野心与算计作衬,仍能叫人称一声枭雄。是危险,是忌惮,但无人心觉不齿。再不公的世道,男子的路,总比女人多那么一条。” “即便只看我走过的这条路,于她,甚至都已是遥不可及。我或许从来为人看轻,却仍有剑有兵,得此为傍身之本,即便旁人打压,也尚有还手之力。” “若能选,你所认为的我的步步筹谋,千难万险,在她眼里,其实已是上上签。” “她或许的确贪得无厌,汲汲营营,但归根结底,我们其实是一般无二的人。她的选择,她的挣扎,她的觊觎,皆是我曾经切肤之感。” 郑婉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儿女。 相反,她颇有心术,罔顾善恶。 她也并非无所不能的狠角色,没有惊天动地搅动风云的本事。 走到今日,她凭的是攀附他人,借机行事。 其实她在他面前,也从未遮掩否认过自己身上的劣性。 但一切微不足道的时机总能被她牢牢攥在手中。 即便能行的路屈指可数,也总能被她偷出几分宽豁。 这样看似不堪一击,甚至称不上善良的人,偏偏坚韧无比。 仿佛只要她想,即便身前挡着牢不可破的高山,也能被她锲而不舍地钻出一条缝隙借此栖身。 沉烈自然详知她的过往。 静观过这么烂,这么长的一条路,眼瞧过她的步子艰难,但不曾退疑。 抛开不对等的外表,她其实是比他要更强硬的人。 于是她身上的一切,他都觉天机巧夺,难以添改。 “能做她的机会,”青年转眸看向小小的身影,似乎一笑,“我心甘情愿。” 在下不是哑巴 北鹤静默片刻,心中也隐约自觉松解,低眸道:“属下明白了。” 太过相似的人待在一起,本就难逃困局。 或许从猎场出箭的那一刻开始,沉烈便已无法将她单纯看作一颗棋。 往后种种,不过是一路于崖边自坠的无法控制罢了。 跟了沉烈这么多年,他其实从来如此。 要什么就去争,求什么便去换。 前路茫茫,他不做引路人,不求终点胜,每一步只听凭自身。 纵使回头复望,他也的确全无不甘。 ··· 一行人整队待备,方到了晚间,便见地平线处浩浩荡荡的军队接近了来。 沉烈站于最前,几个校尉依次在他身后排开,准备与完颜琼会面。 郑婉眼神左右跳了个来回,略一斟酌,也摇着扇子,颇为懒散地走到校尉那一排,在呼寒矢身边站定。 呼寒矢见吴安凑近了来,表情还是不大痛快。 不想那吴安在他身旁一柄折扇摇得风生水起,半点也不忌讳着旁人。 他压抑再叁,还是阴声道:“你小子给我记住了,一会儿老老实实站好了,闭上你那张嘴,别他妈给少主丢人现眼。” 吴安闻言动作一顿,颇为疑惑地转头看他,抬手将折扇啪得一合,拿着扇柄略微一转,虚虚指向自己,“我?” 呼寒矢看他这副骚包模样就来气,便剜了他一眼,“不是你还能是谁。” 吴安略一耸肩,破天荒地是没回嘴,“好吧。” 大军行到了近前,郑婉依言站在沉烈后面,悄悄扒头看不远处行近来的首领。 那人稳坐高头大马之上,身形也是肩宽胸阔,比之沉烈,并不差几分,只单看夕阳下的剪影,便能隐约瞧出他一身的腱子肉。 她略微抬眸,目光往上,移到了完颜琼的脸上。 到底也是一个爹生出来的,虽算不得太过相像,却也能捕捉到几分熟悉的影子。 虽比不得沉烈那般张扬的英俊,倒也能称得上一句明朗。 还没仔细看个清楚,不想前面的青年却忽然挪了个步子,直接将她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郑婉不死心地又悄悄尝试了几个方向,竟是全被挡死了。 呼寒矢看吴安在旁边如同断尾猴一般没个安分,直接冷不丁地曲臂,在他胳膊边狠狠怼了一下,低低狠骂道:“身上长跳蚤了你?!” 吴安搓着胳膊斯哈几声,委委屈屈看他一眼,也小声回嘴,“有话不能好好说啊,若把我胳膊碰断了,我跟你没完。” 两人斗嘴的功夫,林戗见人马上要到近前了,自是不能再容他们这般说小话,便踩了身旁的呼寒矢一脚,提醒般清了清嗓子。 前凉皇子手下各自有自己指挥的军队,如今两相碰面,少不得要与对方比对一番,若是两人这般插科打诨叫人家看见,闹笑话不说,还不免惹沉烈为人轻看。 呼寒矢知他的提醒本是好意,于是也按捺下与吴安水火不容的性子,陡然挺胸站直了些。 吴安那厮瞧了瞧他的模样,也有样学样,跟着装模作样地将手拘着折扇背到身后,敛了脸上惯来的笑模样。 这一排校尉个个久经沙场,无一不是人高马大。 吴安站在最边上,年岁小不说,身板又生得瘦弱,站得虽直,却在一干人里显得格格不入,着实像是一排山头里,最边上忽然被人挖下去了一块,出奇得扎眼。 完颜琼身后跟着的几个校尉方一打眼过来,注意力便都集中在了对面瘦不经风的小个子上,各自对了个眼神称奇。 完颜琼翻身下了马,和沉烈打了个照面后,还不曾说什么,目光来回扫视一圈,便也颇有深意地落在了他身后的吴安身上。 沉烈察觉到他的目光,并不接茬,只不痛不痒地打了声招呼,“大少主远道而来,辛苦。” 完颜琼视线收回到他身上,“士兵连行多日,还不曾舒坦歇过,总归不急一时,这些时日便在南营好好休整一番,待稍有计划再启兵雁门关。” 此处距雁门关已算不得太远,可汗命令下得急,一行人日夜兼程,先来与沉烈等人汇合,身子总归不是铁打的,也难免觉得疲累。 先在此地停兵休整,严正军心也是情理中事。 虽说所有人都往南营里塞是挤了些,不过有个大通铺睡,总归比风餐露宿来得好了不少。 沉烈颔首,“南营已整理好了地方,只需各校尉对接清点一番人数即可。” 完颜琼视线在军营中排排整列的兵扫过一眼,收回眼神,目光轻飘飘地落回沉烈身上,“南营里边有些兵是今年才选上来的,可都仔细教过军规了?” 他语气随意,听来像是上级对下属的问询,事实上也的确是有这个意思。 南营统军皆归沉烈训练调度,一应军务自也不必同可汗以外的人禀报,眼下完颜琼冷不丁问这一句,语气也有些难以斟酌,说不清是出于关心还是对南营众人的轻视。 沉烈站在原处静静瞧着他,并未接话。 校尉中站于最中间的隋齐斟率先领过话头,答道:“自入了营便皆是按照同老兵一路的法子训的,上次出战北疆也跟着一同去了,指望还称不上,到了战场上,总不至掉链子。” 完颜琼看他一眼,意味不明道:“答得倒是伶俐。” 话毕他又自顾自往前了一步,目光平着扫过面前的一排校尉,最终略微一垂,停顿在模样颇为事不关己的吴安身上,“这便是叁少主手底下的校尉了?” 众人齐声答了句是。 完颜琼冷眼听着吴安那头半点声也没有,巡视的目光自众人脸上略过,随后步子一转,走到了他身前站定,低眸看他。 这人也不知死活,眼珠一转,接着抬头,迎着来看他。 他个子生得矮,与周遭的一群人差了半个头还不止,却偏偏叫人觉不出半点拘谨来,反倒给人一种错觉,他的目光其实并非仰视,而是堂堂正正的平视。 完颜琼打量了他一会儿。 北鹤下意识看沉烈,却见沉烈负手立在一旁,脸上瞧不出点端倪,也没什么要上前去阻止的意思。 两人在众军面前就那么大眼瞪起小眼来。 完颜琼原是等着他低头请罪也好,自报身份也罢,总归是得先说点什么,不想这人就跟缺了根筋一样,就那么保持着姿势直挺挺地盯着他看。 他那个目光..还叫人越看越发觉得不对劲。 完颜琼皱眉。 仿佛眼下审视对方的人不是他完颜琼,反倒是对面这个瘦柴禾。 他也在打量他。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完颜琼不由觉得自己岔了神,索性冷声开口,“哑巴了?” 这人眨巴眨巴眼,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没有。” 呼寒矢离他们二人不过半尺的距离,他这一句没有一出口,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僵了,只待人碰上一碰,便能碎成满地渣。 对面的人太过不知死活,完颜琼反倒是愣了一瞬。 吴安兀自思索了一瞬,又郑重添道:“您——听——得——到——吗——?在下不是哑巴。” 看来是你夸得不够好 这下便是个傻子,也能听出来他话中的挑衅。 完颜琼哪里被这样冒犯过,冷冷看了他一瞬,忽然猛地抬手,直往他脖间逼去。 他动作干脆利落,却在下一瞬冷不丁被人拦了下来。 一柄剑鞘自身侧横至,轻巧一别,看似不含什么劲,却牢牢地将他的手拦在半空,还不待他说什么,沉烈已站到了两人之间,微妙地将两人隔开,挡在了吴安身前,不待众人反应过来的功夫,便接着收了剑。 众目睽睽下,他抢了完颜琼要开口的档口,直接转头,轻声朝着吴安斥了一句,“放肆,还不跪下,同大少主自报身份。” 那人经这一句提点,才像是恍然大悟一般,长长噢了一声,连忙跪下,磕了个头。 “大少主息怒,在下生来愚钝,诸事不明,需得旁人费心多指点。方才没听出大少主的意思便妄自答了,不想竟惹得少主不快,实在是在下该死。只是少主生来金贵,与在下这副贱骨头不同,还请勿要动气,免得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伏着说完这连珠炮似的话,也不待人到底想不想继续听,那人便跪坐起身子,双手规矩置于膝前,略一弯身,朝他恭谨自述道:“在下姓吴名安,乃叁少主座下军师。” “军师?”完颜琼冷着脸听完,待听到军师二字,不由气笑,目光横回沉烈身上,“当真?” 沉烈略一点头,简单答了一句,“日前乍得,性子还需历练。” 完颜琼一言不发地看了两人一圈,自那矮葱一般的小个子上收回了目光,冷不丁对沉烈挖苦了一句,“你还真是,什么人都收得下。” 他这话听来不痛不痒,其实戳的是人人都捏着沉烈做玩笑的一件事。 可汗岁高,朝臣虽明面上不曾表明过什么,背地里早有自己站队的继承之选。 历来少主领兵,下头也会或多或少跟着些世家子弟做助力,不论派系党争,亦或是出战迎敌,都比自己孤军奋战来得轻松不少。 而沉烈下头的这一队,不光从最初开始便是体质最弱的汉兵,就连这下头的一帮校尉,也是他历经一战一战中,自手底下抽丝剥茧出来的矮子将军,在旁人眼中看来,也就是呼寒矢此人还能算是得力。 沉烈自领队以来虽说打了不少胜仗,却从未有人对他手下的兵起过什么心思,也是这个缘由。 前凉皇室尚有自己的一份骄傲在,何必要同他去争那些低贱种。 他这话驳得也不光是沉烈的面子,还有他身后乌泱泱的一群兵。 沉烈面色冷淡地看过去,完颜琼不避他的目光,只是勾唇冷色一笑。 后面的兵队排排两相对立,皆冷面不语。 打破这一僵局的,却又是方才的那道吊儿郎当的声音。 那吴安自报完身份,不等人松口,便直接自己拍拍腿站了起来。 他饶有兴致地在两拨人脸上都扫了几眼,随后像是感觉不到眼下过于安静的气氛般,忽然迈了个步子,又往前了一步。 随着他的步伐挪动,身位变换,直接同沉烈并肩站在了一起。 瘦弱的身躯,却站得很直,似有一份青竹的亭亭风骨。 他慢慢悠悠地自上到下打量了一眼完颜琼,随后垂下的眼亮着一抬,朝他咧嘴笑了,摆手道:“欸~大少主这是哪里的话,您与我们少主相比,那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夕阳沉在天际,迸出最后一丝盛光,落在他眼底,照亮他眸间并未隐藏的一抹寒。 他笑得却仍是清和,话如泉水,略微一扬,清亮亮回荡在众人耳边:“瞧您后面这一群人,您才更是什么人都收得下。” 完颜琼一时怔住。 这人回怼得太过利落直白,他倒一时间不知,是该先拧了他的脖子当练手,还是先笑他这不识时务的生呛。 气氛一瞬间又陷入一种古怪的宁静。 呼寒矢颇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不敢再去看眼下乱成了一摊的局面。 完颜琼自吴安身上收回眼神,略微一挪,停到了沉烈身上。 沉烈平日里虽寡言少语了些,却也并非是废物一个,他倒想不明白,沉烈究竟是因为什么把脑子撞坏了,才招了这么个人入来军中。 吴安咕噜着眼瞧两人脸色,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似的,啪地一拍脑门,连忙作揖认罪道:“哎呀,在下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他认怂认得这么快,倒让完颜琼觉得方才少年眼中流露出的冷硬,不过是夕阳下一时被晃了眼的错觉。 众人莫名其妙的表情中,视线中心的人又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在下从来脑袋不大好使,方才大少主的话其实没大听明白。不过眼下这两军会合,咱们再怎么说也是连在一条绳上的人,在下虽则愚钝,却也知大少主这话虽听来高深,难以参透,那也必定不会是什么挖苦话。不然这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的行为,也实在太蠢了些。莫说是大少主,便是在下,那也是懂得这些道理的。在下祖上汉籍出身,说话从来讲究一个礼尚往来,想着这世上从来没有承了旁人的夸赞却不奉承回去的道理,故而下意识就客套回去了,不想竟又惹地大少主不大高兴,实在是罪过,我这张嘴,该打,该打。” “这告罪自是应当,只是...有什么错处,也得早些指正出来得好,”话毕他也看向沉烈,颇为疑惑道:“难不成...方才是属下理解错了吗?” 完颜琼何尝不知吴安此问的目的,也对他眼下的小心思再清楚不过。 方才他一通装傻充愣,其实就是在变着法地编排他。 只是眼下众人面前,这人话说得一本正经,里外又拿自己做小来赔不是,一来二去的,把他架得比谁都高。 眼下这一问,便更是让人进退两难,一时间自困手脚,拿不准该如何回应。 虽说沉烈于朝堂上身份向来尴尬,眼下那也是正当岁的年纪,两人如今皆已各自及冠,他亦是有家室之人,再如白口小儿一般口不择言,失了教养不说,传出去也会因口无遮拦而为人暗议。 从来与人打交道,话外之音皆是点到为止,你一言我一语,不论输赢,都不会当真掀了明面上那个帘,这也是为了给双方都留些脸面,不想吴安却直白地将这事全摊了开,几乎是唯恐旁人察觉不出他们话里话外的门道。 沉烈听他问了这一句,也不看完颜琼的脸色,淡淡接了茬,“大少主资历深厚,道理自是没错的。若问缘由,看来是你夸得不够好。” 带着你的宝贝军师一起 吴安闻言长长舒了口气,将将安心一瞬,又皱眉摇头,一副后悔自个儿强出了丑的模样,“这便是了,属下到底年轻,知之甚少,哪里能有大少主这样的造诣,原想着借少主方才的话回献,也算是中规中矩,不算出错,不成想倒是更露拙,惹得大少主不快,真是惭愧,惭愧。” 吴安是新人,完颜琼对他知之甚少,生了这么副脾气虽欠揍了些,倒也不算是意外。 只是沉烈眼下竟也同他扮起个双簧,随口给他搭了句腔,顺手给完颜琼又抽走层台阶,实在不像他平日里万事不关己的冷漠。 完颜琼冷眼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一时之间是半句话也不想说。 这吴安表面上看着瘦弱不堪,倒是浑身长满了嘴,能说得很。 这一会子说来也被气了有叁回了。 他晾了两人许久,才冷笑一声,“无碍,一次罢了,你又是叁少主手底下的人,我身份有碍,也不能罚你些什么。” “行了,”话毕他转身看了眼身后的大军,“站了这么久,大家想必也疲了,抓紧时间用些晚膳,早些休整为上。” 听他松了口,方才精神绷紧了许久的大军才总算松懈下来,垂首应了句是,便在各自校尉的带领下依次进了军营。 呼寒矢一众人经了方才的一遭,一颗心方才安定下来。 听了吩咐后,也没再如从前一般逮着吴安教训,只是沉默着跟在后头,看他的眼神也较从前略有不同,一时倒说不上是什么情绪。 方才完颜琼的话里有话,他们也不是傻子,自然是都能听出来的。只是沉烈不发话,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不想吴安瞧着不成个样子,竟能叁言两语地将话掀回去,实是比他们要机灵得多。 那几句话其实谁都能说,但是思来想去,还真是只有吴安能随心所欲地扮这个傻子。 倒是吴安没事儿人一样,仍是一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屁颠屁颠走在沉烈身旁,拍着膀子长长舒了口气,“少主您瞧我,方才直直站了那么久,这一身骨头都僵了。” 沉烈转眸瞧了他一眼,刚要开口,却被一旁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晚饭过后来书房议事。” 完颜琼自两人身边走过,眸光一顿,又添了一句,“也带着你的宝贝军师一起。” “哎哟!”他话音方落,吴安便冷不丁惊叫一声,捂脸摆手,一副旁人学也学不来的娇羞小媳妇模样,“您这是什么话来的,在下哪里就称得上是我们少主的宝贝了,这可不敢当。” 完颜琼眼下也算是见识了他这副性子,没再接话,只是颇有些嫌弃地挪开眼,冷脸走了。 呼寒矢等人跟了大半段路,憋了许久,还是唤住了吴安,斟酌一瞬,开口道:“吴...小军师,可要..同我们一起用晚膳?” 吴安这人虽说脾性刁滑了点,眼下却是半点也不衿着性子,听着几人邀约,便挑眉笑了,“那自然好啊。”话罢他又对着也在一旁停了步子的沉烈殷勤道:“通日劳累,少主也同我们一并用些吧。” 呼寒矢一顿,刚想提醒他沉烈素来不爱同旁人一起,便听青年淡淡应了一句,“好。” 呼寒矢还在怔愣的档口,吴安便踱着步子闲闲走到了近前,一本正经作了个揖,“呼寒校尉,我这副身子骨也抢不到什么好的,还望校尉帮我与少主一并打些饭来。” 傍晚已过,夜如雾一般侵过来,月色越发明亮,他恰好这时抬眸一笑,衬得一双眼晶晶亮,略映了些让人不安的狡黠,“我爱吃肉。” 世人万千,无论匆匆或是深交,呼寒矢亦是见过不少的,但印象中极少有人的眼睛能这样亮,竟衬托地他那一副平凡的样貌也莫名有种吸引人的魔力。 破天荒的,呼寒矢未曾回嘴,只是迟疑着收回眼神,随口丢了声行,快步走了。 那么亮的眼睛,他曾在野狐身上见过。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句山野传言,说像狐狸之类的东西皆是妖物变的,眼睛生得那么亮,就是为了吸人魂魄用的。 这人这副模样,莫不是练了什么妖术,才缠着少主屡屡为他破例,他可得小心着些,少被他沾染上什么邪气。 这念头自他脑子里一过,原该是不像话的,却不想他心里竟愈发飘忽起来,越想越像是那么回事。早些时候在那侍女房前,他可不就是抱着个狐狸,笑得那么招摇。 寻常这狐狸多是大院妇人养来解闷的,哪有什么大男人成日里抱着玩,谁知是不是跟他有什么说不出的隐秘事在。 这话他虽越想越玄乎,却也一时不敢声张,怕旁人以为他失心疯了,将他拉出军营去就医。 郑婉瞧着呼寒矢脸上的神情不大对劲,又具体说不上来是哪,朝着他的背影有些纳闷地打量了半晌,刚巧呼寒矢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两人方一对上眼,那人就跟炸毛了一样,浑身打了个颤儿,脚边跟飞似的挤进人堆里了。 眼瞧着身边没了人,郑婉悄悄展扇凑到沉烈身边,低声道:“你有没有觉得呼寒矢不大对劲?” 沉烈也瞧过去一眼,没说什么,“走吧。” 两人先到了内室里头坐着,郑婉老老实实在沉烈身旁坐下,面上瞧不出什么端倪,只是在桌下悄悄伸手过去,将他的手牵了过来给自己暖手。 沉烈看她一眼,索性由着她去了,随口道:“方才你胆子倒够大。” 短短的一句,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不过郑婉知道他声线自来如此,并非藏着什么意思。 郑婉仔仔细细将两人的十指交迭着扣好,笑道:“自是知道我如今便是闯了什么天大的祸事,也得有你在后头接着我些,才敢那般妄为。” 沉烈瞧她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不由挑唇一笑,俯身覆过去,在她唇上浅浅一压。 门边的人稀稀落落说着话走近来,很守规矩地在外头先站定了,叩了几下门,“少主。” 青年抬手将她被蹭乱的鬓发理了理,才随口道:“进来。” 几人这才推开门,提着饭盒进来了。 谁不让你坐了 菜一一摆开,四个人也围着桌一并坐下来。 一时无话,一行人各自对视几眼,却忽然齐齐朝吴安看过去。 吴安本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自己碗里夹着菜,叫几人凛了一下,不明所以地坐直了身子,又瞧见几人只是齐棱棱地盯着自己,便嘿嘿两声,调笑道:“这么吓人,难不成是瞧我方才贸然多嘴,来兴师问罪了?” 林戗低眉道:“我们几人早先对吴小军师多有冒犯,只因乍然相见,底细不清,也算有些考量在,总归也算不得错。只是吴小军师方才种种,也是保了咱们南营军的颜面,是我们几人万万思虑不到的。从前之事,现下想来,倒是得道一声不是,日后军中往来尚密,还望吴小军师不计前嫌,与我们多多指教。” 两军乍一交汇,总免不得要分出个上下,完颜琼方才话中几番敲敲打打,虽始终未说过什么太过分的话,却也是有要压人一头的意思。 南北地人身份缘由,本就敏感。 他在争的,不是简单的战场上的指挥权,而是全势的压制力。 忍气吞声或许能暂避锋芒,只是这气势一旦下去,整个南营军日后便不免要看人眼色,处处吃亏,故而沉烈在完颜琼面前并未给出太过鲜明的态度。 方才情景下,他们虽心下难免焦急,却一时想不出恰当的法子。 吴安的做法虽的确有些胆大妄为,却也是不失其锋刃。 寻常人总要有些礼数,这吴安却是丝毫不知谦虚,承了他们的歉,却没半点客套,只笑眯眯道:“早说你们得有后悔的一日,不想倒是来得快。”说罢他不由瞧了一眼沉烈,称奇道:“若搁在旁人身上,且也得纠结个几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来认罪,少主下头的人,才干尚且不论,却着实有常人不能为之豁达。” 说这么一句,也分不清是贬是扬,总归是不大好听。 不过桌上几人也都知道了他这副嘴欠的性子,互相看了一眼,忍了下来。 吴安那厮眼睛在一桌人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见众人脸色不大分明,却都憋着不讲话,才心满意足一笑,悠哉悠哉道:“果真是孺子可教也。” 沉烈闻言,淡淡看了他一眼,忽然冷不丁当着众人的面在他额前屈指弹了一下,“好好说话。” 吴安吃痛,捂着脑袋哎哟一声,这会儿却不说什么,只委委屈屈看向沉烈,随后有些不甘地低头道:“知道了,下回不再犯就是了。” 原先桌前坐着的这些人心下还难免有些不虞,见此情景,又瞧着吴安瘪着嘴实在可怜的模样,忽然接连噗嗤笑了出来。 秦越笑道:“本就瞧着吴小军师年岁不大,尚是少年心性,果然还是需得管教一番,才能收敛些。” 军营里头的人,打杀也都是见惯了的,平日里细碎的琐事过了那一瞬,也就不值得再放在心上。 一顿饭的功夫,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也就自然而然地比从前亲近了些许。 呼寒矢在餐桌上虽是难得的安静,待用完了膳后也是有些不大自在地过了来,半是生分地在吴安胳膊边碰了一下,“待会儿去书房议事,还是得谨言慎行,莫要在旁人面前失了少主的颜面。” 见吴安看过来,他又轻咳了一声,挪开眼,像是对什么有忌讳的模样,“听到没有。” 吴安瞧他有些不对劲,一时却摸不着头脑,只是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会儿,才轻飘飘点头应下,“那是当然。” 沉烈自他身边走过,随口对吴安吩咐了一句,“走吧。” 吴安这人虽对旁人多有冒犯,从来对沉烈却都是一副笑模样,闻言便屁颠屁颠答应了一声,快走了两步,跟过去他身后,“来了来了。” 呼寒矢见状,暗暗在背后白了他一眼,自己嘟囔了一句,“回回在少主面前装的这样乖觉,当真能演。” 林戗耳力向来是不错,自然也听见了他这句暗怼,便走了两步并肩过去,添了句,“我瞧他不管脾性如何,对少主倒是没什么二心的。” 呼寒矢不以为然,仍是盯着二人逐渐变远的身影,“谁知他是不是另有图谋。” 如此说来,他一心来投靠沉烈这一点也并非无可指摘。 他虽是沉烈手下的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一句,当今局势,对沉烈另眼而待之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吴安若当真有他自己吹嘘出来的那份本事,却是一股脑扎进了他们南营,也是蹊跷。 眼下大少主也来与他们同行,保不准便挑个高枝跳去了。 方才的狐精妄断他自知是荒唐了些,不过对于吴安这个人,他总归是信不过的。 “另有图谋也好,真的衷心也罢,”林戗也随着他看过去,“但重压之下尚能往前一步,站于少主身侧出言维护,不卑亦不亢,这份气度,是许多人所不能及的。” 更何况若他当真对完颜琼起了什么心思,何不只在他们南营中按势以动,实在不必在众人面前对沉烈那般出头。 身量或许小了些,他腰身总是很挺直的。 呼寒矢闻言,眸光细微一闪,没再反驳,只是叹道:“或许吧。” 吴安其实并非眼下唯一的变数。 其实无论吴安此人如何,沉烈眼下对他的宽纵,才是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 林戗与他同战多年,自有一份旁人无法相较的默契在,也不必他说些什么,便能轻易看穿同伴最深的顾虑,闻言也垂了垂眼,转言道:“少主行事,从来自有考量,多年下来,咱们这些近的人都知道,他总能看到许多常人尚无法看清之事,你我眼下需要做的,便是牢牢伴于他身侧罢了。” 呼寒矢闻言停步,凛了眉眼,语气颇为坚定道:“那是自然。” 旁人皆言他们南营军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去到了哪里都是被排挤的存在,但行军打仗以来,纵然屡陷险境,却从没有一次真正被人攻破过。 沉烈练兵纵是严苛,却是实实在在地一视同仁。 许多事上,也有大多上位者所不能及的细致在。 这许许多多的忠心伴之征战多年,数次有过命悬一线之时,能一步步将人于敌军前拉出死路的,不是强健的体格,也不单单是各类计谋,而是沉烈从不曾将任何人视作弃子的牢靠。 沉烈手下的这些人,或许旁人看来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但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其间有最为宝贵的一点,比之冷刀硬铁,更为锋利,便是一颗谁都无法相及的忠心。 ··· 这头两人一路走到了书房,完颜琼已经掌灯在书桌前坐等着了。 见吴安在沉烈背后鬼鬼祟祟探了个头,朝他恭谨一笑,他有些不耐烦地挪开了眼。 这人也不知是不是生来八字就与他不大对付,做什么瞧着都惹他生厌。 两人进来,略微点了个头,便自然地在他身边落座了。 吴安见完颜琼冷眼看他,又冷不丁拖拉着凳子一拽,乖乖起身站好,“大少主不让我坐,我不坐就是。” 完颜琼瞧他装委屈的模样越发不顺眼,冷冷道:“谁不让你坐了。” 吴安嘿嘿一笑,自己认起错来,“是在下妄自揣测了。” 安分坐下也就罢了,他反倒慢吞吞地把自己凳子拉到了沉烈旁边,挨着人紧紧地坐下了。 完颜琼打量两人一眼,也说不上眼前的一幕哪里不对劲,说是怪异,偏偏两人坐在一起,瞧着还算是和谐,不由得气得一笑,“怎么,怕我吃了你?” 吴安仍是笑得欠揍,随口奉承道:“哪儿的话啊,在下是觉得自个儿才疏学浅,若有什么指摘,还得先问过主子,若有不妥,也好不污了大少主的耳朵。” 完颜琼盯着他一会儿。 这下倒莫名其妙有些后悔,方才何必多那么一句嘴,要把这人也并到书房里来碍眼。 自顾自烦了一瞬,他也没再多说什么,省得此人又搬弄出什么花言巧语来堵人言,只对沉烈道:“眼下发兵,首当头的便是雁门关,只是早些年前辈们也并非对此地全无心思,却碍于地形原因,始终久攻不下。此次你我出征,总也不会太过轻松。” 沉烈应声,“我亦有过如此顾虑,吴安倒是同我提过一点,大约能有所助益。” 话毕他目光一转,落到郑婉身上,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示意她接着说。 究竟是手中刀,还是伤人刃 郑婉虽心中有些顾虑,看沉烈的样子,说出来应当是无碍的,也便顺着他的话头,自然接了过去。 只见少年捏指一掐,神神叨叨道:“在下不才,算着这南宋中人虽说松懈已久,对前凉却并非没有防备之心,若是强攻,想来不会占到多少好处,若能攻下,大约也是损失惨重。只是世间事,关窍并不一定浮于表面。不知二位少主是否知晓,距雁门关不远处,其实有一座小城,名为岷城,地势高险,城内设有峡口,修缮河道,直通南宋境内最大的运河,若有战事,后方自会借此水路运钱粮至前线支援。南宋有心藏匿此地,素来不为人所知,况且岷城地界易守难攻,得天独厚。若是少主有心施围城之法,怕也占不得多少好处。若依在下之言,蛇打七寸,不妨就花些心思在岷城上,只要将命脉摸清,届时雁门关能否得存,都只凭少主一句话的心思。” 岷城建时便是只为雁门关后防,因地势出奇的好,战时能做粮仓之储。若能拿捏此地,便如断虎爪牙,击蛇七寸。 完颜琼闻言,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南宋边防线自近百年前建成,当时国主借此征伐四方,无需顾虑内境之忧,即便后来国势日渐衰微,亦能因此得以保全。边防线向来错综诡杂,并非外敌所能看清,你年岁尚未及冠,又如何能参透其中关窍。” 南宋近年来将领凋零,可用之人乏善可陈,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江山也被前凉人一连吞并了不少,已缩回了开国时的疆土。 明明是一击即溃之势,前凉却迟迟未曾大举出兵灭国的缘由,也是在南宋易守难攻的旧外防上。 南宋开国之时的国主颇有远见,曾在位时趁着国库充盈,斥大力开山拓河,构建起了严防不断的边关线。 北境人不通其地形机巧,难以参透其中关窍,仅仅是全力攻打下一座城池,也必会耗尽人力物力,需得休整许久。 也亏得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才能让南宋帝箍缩在皇城中,年年不问国事,只一味沉迷酒色,竭力撑出一副万事太平的模样。 如今的可汗也试着攻过几回,最终都是扩疆廖廖,兵马折损远超平常。 后来南宋自觉送来丰厚供礼,加之他年岁已长,便也就逐渐安于这年年不菲的供奉,许久未再起过大举进攻的心思。 眼下乍然要挑起战事,也是被南宋那些机关诡计气得不轻。 这些事情,可汗下旨后,也略微同完颜琼提点过几句。今日到了南营,他早已做好了花些心思的准备。 不想多年来不曾被人参透的隐秘,如今却被这看似不起眼的人叁言两语道出,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自然是算出来的。”吴安老神在在地一笑,手往腰间一伸,将别了许久的折扇捞了起来,展出几阵悠风,“若在下当真如旁人所见一般轻浮不堪,便也就无法坐上我们主子的军师之位了。” 沉烈合臂在一边听着,闻言只是眉梢轻挑,淡淡透出些任其放肆的意思。 完颜琼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他这个弟弟,平日里从来不与谁亲近,便是旁人要赏要罚,也只是面无表情地顺着承下来,总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眼下也算是二人实打实地第一回共事,一番观察下来,他这性子虽说不似吴安一般锋芒毕露,倒也自有其烦人之处。 完颜琼收回目光,随口撂下一句,“你倒也知道自己多有轻浮。” 吴安听了这话也不恼,只是有恃无恐地往沉烈身边又凑了凑,笑眯眯道:“属下虽愚钝了些,却是自视甚清。” 完颜琼也懒得再看二人,只是摆摆手,“此言虽说有些道理,自也得再多商议一番再做定论,战事在即,往后死伤也无定数。这阵子众将士旨在休养身体,不必多思,召你们二人来也是先熟悉一番,眼下既无实务,你们也便先回去吧。” 通常军令如何下达,大多召集手下校尉一同商议,今晚本就并非什么正式商谈,也无需真的探讨出一二来。他顺带着叫上了吴安,也是想瞧瞧他这一张巧嘴还能吐出什么花样来,没想到当真是有些花花肠子在的。 只是前线情况如何,未探知到前谁也说不准,当下仅凭他轻描淡写不知真假的几句话,多商讨也是无益,也就这么罢了。 门合上的声响递来,完颜琼目光一抬,落在吴安方才落座的位子上。 少年游刃有余的轻笑似乎又在眼前,说来太过张扬,却又有尖利的锋芒避于其中,如同绵里藏针,不容小觑。 出兵南宋之事,并非谁早能预料,就连他亦是忽然被召入宫中下令,许多事情急促匆忙,难以摸透。这消息递到谁耳中,都是难免无措,但吴安却瞧不出半点迷茫之意。 若到时当真如他所言... 只怕他现身军中,亦是早有绸缪。 这算卦的本领究竟是不是真的,也无从考究。 完颜琼垂眸。 那么此人究竟是手中刀,还是伤人刃,一时倒让人看不分明。 ··· 郑婉出了门不久,转头看了沉烈一眼,思索一瞬,开口道:“此法若是说出去...” “无论如何也会知道的,”沉烈听出她的话头,随口接道:“眼下攻袭雁门关是二军合一,自然是速战速决为上,既然已行作一军,许多事皆需共同进退,倒不如一并商讨来得好。待日后攻入境内,若再度分为两军,再按两军行事。” 郑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道理我也是懂的,只是听你那日的口风,还以为对大少主并无信任之意。” “无论如何也是上头选出来的苗子,”沉烈淡淡道:“他行军做事,比同辈会周正不少。” 此次出军,自然带了点指人继位的意思,完颜琼此人,沉烈同他交集不深,却也知他并非寻常冒失粗俗之辈。 得国主器重之人,总有其所长。家国之前,无论心下如何考量,也能拿捏清楚何为重要之事。 两人一路走着,隋齐斟远远地自一旁过来,瞧见吴安,便唤了一声,“吴小军师留步。” 吴安不明所以,停下了步子,“隋校尉有何事?” 如果我上去,便不会只是暖手这样单纯。 隋齐斟见沉烈也一并停了下来,便拱手行了个礼,才道:“眼下大少主来咱们南营,一时也没有合适的住处,咱们几个里头,也就是吴小军师的住处瞧着合些规矩,所以特来告诉一声,这段日子怕是得让出去给大少主将就一下。至于吴小军师...瞧着身板也不大合适去跟旁人挤在一起,若是不介意,不妨就跟咱们几个校尉在一处挤挤。” 原先沉烈旁边的厢房一直空着,因为地界装潢都比旁的好不少,他们这些校尉都不大好意思去住,一来二去,索性也就空在了那,不想倒是被吴安捷足先登。 这事一出,也不免有人心下觉得不平。 不过仔细一想,若吴安不住,旁人不免总记挂着旁的校尉住所不舒服,即便去住也住不安分,还不如就让这没心没肺的去。 眼下不光是吴安这间房得让出去,他们的校尉房也得和旁的人一起挤,不过完颜琼身为少主,自然是不能让吴安再厚脸皮进去挤的,只能从他们几人里面选一间房了。 吴安闻言也没说什么,只笑道:“哦,如此自然是得分给大少主的。不过我这人夜间毛病多,怕同几个校尉住在一处也是叨扰,不妨就去我那侍女房间里挤上一挤。” 隋齐斟虽说觉得如此于军规不合,眼下倒也不能说什么。毕竟吴安自己住的地方被划了出去,只这么几晚的功夫,他若是不愿同他们一起,自己寻得个去处也勉强就允了作罢。 刚想答应下来,却忽然被身旁一声凉音打断,“早些时候刚告知的军规,眼下吴小军师便都忘光了?” 隋齐斟一顿,不想竟是沉烈开了口。 他从来对吴安都算是放任,也不曾真的指摘什么,眼下却冷不丁发了难,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吴安亦是没想到他忽然倒打这么一耙,闻言也颇有些不服气,叉腰同两人论理道:“属下身子骨向来不舒坦,跟旁人挤着,怕是一晚都没个好觉。侍女身子好歹还软些,属下抱着舒服。” 隋齐斟听他这么大喇喇地将男女之事宣之于口,默默皱了皱眉。 “你若这么说,便来我房间打地铺,”沉烈凉凉看他一眼,“地上都是你的,不必怕跟人挤。” 隋齐斟方才心下还有些不快,听着沉烈半点不惯他,倒默默觉得解气,也借机搭腔道:“吴小军师既不愿跟咱们一起睡床,去侍女厢房又实在不合规,这听着倒像个好去处。” 吴安瞪着眼来回瞧瞧两人,兀自把手里的折扇啪地一合,憋着气道:“少主既如此吩咐了,属下自是得听从。” 隋齐斟想着大家的住处都安顿好了,也没了什么旁事,便随即行了个礼退下了。 郑婉抬头看了沉烈一眼,青年同她对上眼神,笑得玩味。 情势已定,他心情似乎不错,携着那抹笑意,自顾自先转了身往回走。 她不由得有些无语。 这人未免也太无赖了些。 明明自己不想让她去丛雨的房里睡,倒拿她行事风流做幌子来不痛不痒数落一顿,好让自己得偿所愿。 见他先走,郑婉眯眼瞧向他的背影,默默踩着他的影子也跟了上去。 待回了房,还不等沉烈说什么做什么,郑婉倒一言不发,自顾自开始收拾被褥往地上铺。 沉烈仿佛早知如此,也不开口拦她,索性在书桌旁坐下来,撑臂看她埋头动作。 郑婉自是能察觉到他如同看戏一般的目光,手上动作也是井然有序,几下就把地铺整理好,也不跟他再说什么,直接埋头盖了被子,钻到褥子里缩着不再出声。 静了半晌,明明隔着被子,她似乎仍是听到了青年的一声轻笑。 头都被遮住的一方空间里,眼前也是一片沉沉的黑暗。 一种感知被阻隔时,旁的感知总会不受控制地变得更灵敏起来。 慢慢自背后把她拥入怀里的触感于是变得很鲜明。 由轻变重,他的力道算不得柔。 男子身躯又生得很高大,不需费什么力气,就把她整个人连着被子包拢进了怀里。 郑婉是想推开他的。 总归该让这人吃点闭门羹,才好不让他借势为所欲为。 但沉烈或许很了解她,毕竟她实在喜欢这样被人抱紧的感觉。 于是她硬撑着埋头在被子里僵持了片刻,还是翻了个身,掀起被角,把他也一并拉了进来,自顾自摸索着凑到他怀里蹭了蹭。 沉烈将郑婉抱得更紧了些,贴首到她耳侧,轻轻笑道:“阿婉,气这么快就消了?” 郑婉把头埋在他胸口:“总归你这人无赖,就当我心胸敞亮,不爱计较。” “无赖又如何,”沉烈这人总是很敞亮,“总归我不想让你去和旁人一起睡。” 郑婉对他的诚实一时哑然,他如此作为,倒叫她没了话讲。 她失笑,“罢了。” 她索性自地铺上起了身,走到镜前,自顾自卸起脸上的东西来。 沉烈也坐起身,倚在榻旁,懒懒看着她动作。 身旁的目光一直在能察觉到的范围内,被人这样长时间的注视,郑婉却不觉得怪异。 或许这段时日以来,身体比理智已更熟悉彼此。 待都弄完了,郑婉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起身把屋里各角的灯都熄了,只留下床头微弱的一盏。 沉烈瞧着她越过他,坐在了榻上,便转了个身,手搁在一边屈起的膝上,修长的手指自然垂下,略一歪头,就那么借着光抬眸瞧她。 郑婉不常被人这样仰视,她略低头,问他,“还没看够吗?” 灯光下,青年的目光染着熠色,莫名透出几分清和。 “快了。” 他的眼睛总是生得太漂亮。 灯火时不时抖动,落在两人脸上,推澜起伏,像是在涌动的温软潮汐。 原该是有些无聊的,但事实上并没有给人以这种感觉。 光影不断游动的边界,低而又低的呼吸声,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大雁长鸣,让人能在对视中很清晰地感觉到日夜的消涨。 郑婉忽然觉得就只这样待着,不说话也很安稳。 “好了,”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待了一会儿,沉烈先随手将她的靴子解了下来,放在榻旁,垂眸道:“睡吧。” 郑婉依言在榻边躺下,脸搁在侧边,一眨不眨地看他。 沉烈没再开口,自然而然在地铺上躺下来。 小雨滴滴答答又下起来,声响落在耳边,略微让人放松了几分警惕。 “沉烈,”郑婉落下手,轻轻触了一下他长又密的睫羽。 人总是会对陌生的触碰感到不适,他却没有半点要躲的意思,只是随口应了一声,“怎么?” 她的指尖放肆起来,在他脸上虚虚勾画着轮廓,“手很冷。” “郑婉,”沉烈转眸看她,“如果我上去,便不会只是暖手这样单纯。” 他谈及这种事,总有种理智与压抑并存的张力。 语调声音,都太好听。 “嗯,”郑婉低低应了一声,指腹往下滑,轻轻在他唇上掠过,“我知道。” 她的目光略微一动,收了手,转过身,平躺在榻上,喃喃重复:“我知道。” 对这份隐秘蜿蜒,难以自控的欲望,她也该坦然而对。 我只做我想做的 烛光如雾,氤氲在眼前。 青年静了半晌,随后起了身,正对上郑婉灯光下浅浅含笑的眼神。 她似乎本就在安静地等着他起身。 沉烈在榻前站定,低眸看她,“笑什么?” 郑婉侧过身,面对他,手指一点一点勾弄起他垂落的手,交错着牵连起来,摇头笑道:“我也说不清。” 沉烈弯下身,将她垂顺的发归到身后,随后在她脸侧轻轻一吻,“你想吗?” 郑婉转过脸,亮晶晶的双眸几不可察地染上一层暧昧的水光。 她停顿一瞬,接着伸出手,搭在他后颈处,点点头:“是。” 她说完这话,青年漂亮的眉眼微微一动,隐约染上几分极淡的笑意。 青年单膝一屈,压在榻边,身子接着俯了下来,覆在她向来有些敏感的颈肩处,呼吸带来细密的痒。 “阿婉,”他低声唤她名字,似乎也染上浅浅的笑意,“再说一遍。” 垂坠的发丝亲昵交缠在一起,是比主人更加袒露的旖旎。 烛火袅袅,一声噼啪轻响。 “沉烈,”郑婉收紧怀抱,依他所言,又重复了一遍,“和我做吧。” 雨声淅淅沥沥。 一声喘吟刚要泄出,便被人及时堵回了唇际。 “他房间离得太近,”沉烈轻轻咬了一下她饱满的唇瓣,随手将她额上细密的一层汗珠拂去,“会听到。” 口中的话虽这样理性,行事上他却半点不肯收敛自己的动作。 修长的手肆意游曳在她肌肤上,起伏处停缓了攻势,只是流连着抓捏。 乳尖在指腹快速有力的磋磨下迅速挺立起来,略带薄茧的触感有些粗糙,揉按间似是痛似是痒,快感一层层如水波递进而来。 郑婉抬眸盯着头顶的灯弧,呼吸在指尖内溃下消解成低低的颤抖。 衣衫在循循渐进的抚摸下被扯落,身体上的攻势暂缓,沉烈一路在她身上吻着撑起身,将自己的衣服也几下除了扔了开。 郑婉略微在失控的欲海中回神,看向灯火下青年精硕的肌理。 他肤色算得上是白,却仍比她的要略深一些。 她的腿仍搭在他身上,这样一衬,倒将他的肤色显得有些像淡淡的小麦色。 灯火下烛光恍恍,柔软的将身躯包覆在里面,衬托地他本就鲜明的线条更有致了些。 许多细枝末节上,男女之间的差异其实显着。 郑婉身上的皮肉与骨骼贴合得很细腻,线条多是很柔缓的起伏,摸上去也是水一样的滑嫩。 有时沉烈档口上脱了控,手劲会略大些,其实觉不出疼来,但她这副身子事后总会落下些红印,氤氲如雾,格外鲜明,打眼一瞧,倒活像是他在这档子事上将她如何欺负了一通般。 该是问她疼不疼,不过沉烈也知道,向来在这些事上她嘴里没个准话,便总在帮她擦洗后一并上些舒缓的药膏,也算顺手伺候自己闯出来的祸。 沉烈与她却是大为不同。 他多年征战在外,身上的肌肉虽不似那些彪形大汉那般粗莽吓人,仍是线条清锐利落。 穿着衣服时是一副顶顶清阔的模样,在床上除了衣服再一瞧,却是很健壮的身形。 在她身上狠动起来的时候,肌理便都用了劲一般地绷张起来,助着力气,只那么略微一顶就像要把人撞穿了似的。 有时她实在被折腾得喘不上气来,便会略作报复一般掐他几下,指下的触感也是硬中带着点弹,烫得很。 两个人眼下要缠不缠地贴着对方,体格的差异也格外明显。 他一只手覆过来,便能大约箍住她大半腰身,不轻不重地掐着她侧腰往自己身下一拉,便能将人牢牢困在他围困出来的一片阴影里,咬唇接纳他的肆意挺送。 郑婉原是有些不习惯在他面前太过赤裸的,只是这事总归也是做了那么多回,沉烈的目光又总是那般,从来不管有没有衣服,都让她自觉有些不自在。 眼下也算是习惯了,真的在他面前不着寸缕,倒也不再觉得有什么。 反倒是看着沉烈也一件件扔了衣衫,让她莫名想起从前那些时候,迷迷蒙蒙间看见他深喘着在她身上使力的情景来。 汗浸了满身,鬓发不似平日里那般规整,勾引人一般些微落下来几缕扫在她脖颈边,衬得他模样是越发不像话的风流,发梢来回刮动时,像是落在她肩窝处的轻啄,叫人躲也躲不开。 明明那时候她也是不怎么仔细去看的,眼下却将他垂下的眉眼阴影都回想得很清楚。 腰身一送,埋进她身体里时,不止她会轻吟着一颤,他眉头也会微微一皱,夹杂在他有些沉的呼吸里,清如月的眉眼便隐约沾上了几分让人很难忽视的情色感。 于是抽送更猛烈,喘息更灼烫,逐渐没了顾忌,顶着摁着,连一点宽豁也不肯给她施舍,像是要将他撞满在她身体里,直到她意识昏昏沉沉,只剩身体下意识顺应着绞缠,失禁般一遍遍高潮,他仍是像上了瘾一般不知停歇,甚至脑袋也埋进她肩窝处不尽兴地咬。 叫她阿婉,哄她别睡,问她再叫大声些好不好。 让她很清楚地明白,这个人是因为自己在沉沦。 她想起每到那时,身下都是涨得极厉害,说是舒服,也有些过了度。快感层层迭加,到了顶又再推上去,像是在身体极限上徘徊,总让人有些濒临窒息之感,她却也仿佛亡命徒一般,只想任沉烈长久地做下去。 她或许也是有些自找罪受,现下想起来当时的感觉,也没有半点害怕,反倒是心上扫过了一阵风般,痒痒地,勾着人吞了吞口水。 眼下还只是刚除了衣服,这一夜且得放肆着。 而她只看了沉烈这么一眼,就莫名想起那么多不像话的事情,实在是她自控不了的事。 郑婉瞧着瞧着,便想起从前翻阅古书时,上头记载南境特有一种巫医,可给人神不知鬼不觉间下几两药,使得那人神志尽失,为旁人所支使。 思及至此,她不由垂眸,默默一笑。 谁知是不是沉烈这厮从哪里打听来这法子,派人去南境大山里头索了那药,毫不留情地全用在了她身上,才让她现下变成这一副不得满足的状态。 这人本来就有一份不显山不露水的恶劣在。 她兀自出神间,沉烈瞧着郑婉也没了从前不自在的模样,反倒是就那么歪着头静躺在他身下,目光也很坦荡地落在他身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还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他见此不由也挑了挑眉,将最后一件挡物也随手扔了开,俯身下去,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笑什么?” 郑婉也顺势勾住他脖子,随口调笑道:“动作太慢了些,我等得烦。” 沉烈淡淡一挑唇,对她的挑刺平静纳下,吻也自她下巴往下落,“自会补偿你。” 每每这时候,沉烈的身上便像是从温房里刚走出来似的,甚至有些烫。 肌肤与她的摩挲贴合,她总觉得很舒服。 脖际,胸前,小腹,青年将她这一副身躯拿捏得再熟悉不过,一路边吻边蹭,得心应手地往下绵延。 察觉出他最终停顿之处,郑婉不由皱眉,低唤他,“...沉烈。” 他不意外她的停滞,吻着在她小腹处轻轻蹭了几下,才抬头,“上回不喜欢?” 郑婉下意识坐起身,迟疑一番,终究开口,“你不介意?” 沉烈瞧她半晌,像是觉得有意思般笑了,“你觉得呢?” “阿婉,”沉烈听她迟迟不语,唇角笑意懒散,答得很寻常,“我只做我想做的。” 他凑近了来,掌心合拢在她颈侧,指腹落在她下唇处,一按,一拖,在饱满湿润的一抹红上轻轻摩挲。 沉烈垂眸瞧着她长睫投落下的一片安静的阴影,又道:“但你若觉得不舒服,试试旁的也无妨。” 郑婉看他半晌,终是淡淡叹了口气,主动凑过去,亲了亲他,“怎么会有不舒服。” 早知道他是不拘一格的性子,表面上看起来清风一般的人,外人面前行事亦是如出一格的冷冽,在床上却是难以形容的放纵。 如今这般行径,她或许也不该意外。 说来说去,他才像是那个在勾引她的人。 沉烈挑唇一笑,忽然一扯她脚腕,将人放倒,“这样磨蹭,阿婉,只怕你今晚没多少觉可睡了。” “好甜。” 或许是看清了她的松懈,沉烈这次没再试探,只是自顾自将她双腿一分,低首而下。 温热的气息泮于腿侧,他似乎并不急于直临要点,反而轻轻在她腿侧吻着往下。 干燥的吻落下,青年高挺的鼻尖时不时蹭在她敏感的肌肤上,如同有人拿一根羽毛轻轻扫在腿间。 郑婉刚刚松缓了几分的身子又像是被人一下扔回了海里。 快慰与触电一般的感觉交继迭加,层层迭迭地将人浸没。 冒了尖的轻喘被拼命压回喉间,郑婉攥紧手边被褥,意识逐渐模糊,被压抑下的放纵似乎席卷而来,悄悄攀系在她颤抖的呼吸间,伺图占领高地。 郑婉拼着最后一丝清醒,堪堪将手背覆着挡在了唇前,合唇咬住。 沉烈拎动她脚腕处平安符的绳扣,将她一条腿抬起,侧头在她脚踝处一吻,随手搭在了自己肩头,随即握着她的大腿,顺着掌心往下一滑。 细腻丝柔的抚摸声响起,郑婉腰跟着微微一颤,低低颤抖着倒吸了一口气。 他侧头在她膝盖骨边一吻,指腹先于唇舌,抚上早已湿淋不堪的穴前,来回懒洋洋地在专属于自己的领地处巡视。 沉烈目光凝视在郑婉脸上,瞧见她神魂不清的潮色,满意地扬唇一笑,“阿婉。” 说话间,指腹轻轻流连在挺涨起来的阴蒂前,施着刚刚好的力气,燃点起她接连难以自持的低颤。 指腹揉碾,混着水液淋漓,不断滚过饱满的穴珠,又再度轻按。 郑婉皱眉轻哼,足尖时不时微绻。 他垂眼瞧着她欲色缠绵的模样,慢慢开口:“说你想要我。” 这份快感不上不下,刚刚好盖过警醒人自主思考的理智,也足够牵引着人为更大的诱惑甘心俯首。 郑婉颤手将脸侧沾湿的一缕发拂开,很听话地,断断续续跟着重复道:“.嗯..想...要你...” 得了她的回答,沉烈才眉峰几不可察地一挑,收回目光,微微一笑,自顾自俯下了身子。 潮湿的唇腔侵上来的一刻,郑婉只觉得自己呼吸被人死死扼住,脑海被乱窜的快感攻占着,迟迟喘不上气来。 她堵住唇,才算是在泼天般的快慰中拾回了半分神,急促地喘息起来。 濡湿柔软的舌尖亲昵地抵住阴蒂,在已经肿胀起来的高点上细细舔弄着来回。 接连不断的过电感如同暴雨骤然而至,几次舌尖轻抵,她便已经不住这般刺激,水液如同破了闸,湿淋淋接连涌出,沾连在青年线条明晰的下颌上,拉成一条极细的银丝。 他垂眸,长而密的羽睫轻扫在郑婉腿心,接着加大了攻势。 舌尖一路扫下去,直至吮住穴口,随即往里一下一下交合般探撞,流连辗转,毫不客气地吞含下她情不自禁的水潮。 舔到深处,味蕾上独属于她的味道是从未有过的鲜明,于是他不由上瘾,攥着她的大腿,更埋首一分,借此略填欲念。 前侵间,高挺的鼻尖也跟着直直抵到了鼓涨的花蒂上,随着吮吸的节奏,一下接着一下柔柔地顶,惊得她呼吸一滞,髓骨皆被碾碎一般低低抽噎。 细密的吮含声触人心弦,郑婉眼前一片空白,快感占满她的全部,只剩腰身下意识上拱的本能。 她被快意折磨得没了理智,不知不觉探手覆上他后脑处,轻攥着他的发往下一按。 此刻控制身体的人仿佛已经不是平日里的那个郑婉。 而是另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在徜徉在欲海里的,被不知何时挖掘出来的妖魂,鸠占鹊巢,将她一把扯下来,锁进最深处不见天日。 没有思考,没有禁锢。 在她脑海中兴奋地,无法无天地,一声比一声大地在重复。 喜欢.... 好喜欢.... 要沉烈把她的水一滴不剩地全部喝掉。 要他抬头一边揉着一边夸她很甜。 再舔深一些,再顶重一点。 把她整个人都撑满也没关系。 沉烈感受到她细微的动作,攥着她大腿的手更捏紧一分,睫羽垂下一拂,轻轻落在她潮热的肌肤上。 不间断的刺激逐渐盈满,郑婉容纳不及,颤抖着身子要缩,挣扎间足尖抵到他肩头,却先一步被腿间的人将脚腕迭着腿一扣,毫不留情地再度扯回唇前。 滚热的舌尖掌握好节奏戳探着往不住收紧起来的穴肉中搅动,鼻尖也抵在她滚圆兴奋的穴珠前来回随动作撞蹭,猛烈的快感越堆越高,潮涨满盈,终于一朝破堤,整个将她压垮。 郑婉皱眉,在最后关头倏尔转头,将再也无法控制的呜咽尽数倾于枕间。 汩汩水液不受锢于主人的控制,也紧跟着溅出,打湿他尚在贪心吻含的一张俊面。 清清淋淋,顺着青年棱角分明的线条往下蜿坠,沉烈愣了一瞬,抬起头,对上郑婉怔愣间绯红的脸蛋。 两人对视间,郑婉迟迟反应过来他脸上的痕迹来由,浑身一瞬僵硬下来,膝盖一弯,张唇要说些什么,却见片刻停顿后,他唇角笑意更添了几分。 青年玉面微湿,惯来拒人千里的冷淡不知所踪,只剩越发妖孽的一双眼。 他慢悠悠抬指,在郑婉有些浑浑噩噩的视线中,将下颌上顺着勾连的津液拂下,递到唇侧一舔。 郑婉愕然,阻止的话被挡在半截,“别...”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盯着她瞧时,青年分明笑意浅浅,眉眼却越发鲜明,半隐半现的松散旁出别衬,勾现出几分捻魂摄魄的欲中玉之感。 他低声开口,声线悠悠淡淡,仿佛是心上扑不到的一只蝶,轻扇羽翼,清影悄悄辗转起一波波涟漪,“阿婉,好甜。” 心底隐秘的低语莫名其妙被他侦破,仿佛她见不得人的心思全部现于日月。 郑婉双眸一颤,心脏咚咚跳个没完,她抿唇挪开眼,欲盖弥彰,“别..说了..” 沉烈闻言俯身下来,撑臂虚覆在她身上,指腹揉转在她高高翘起的乳尖上,捏住红珠挑弄几许,略微一拽,再度放开,乳波四颤,麻涩浸到骨子里,“阿腕,叫我名字。” 郑婉尚是极为无力,被他惹得要躲,却避无可避,只能依着他肆意挑弄着乳尖一下一下作弄,“沉..烈...” “不对,”沉烈淡淡瞧着郑婉逐渐染雾的眸光,低首,哄诱着在她耳侧一吻,“你之前叫过的。” 郑婉湿漉漉地盯着他,忽然一怔,“你...听..到了?” 昨晚趁着沉烈熟睡,她不过轻轻一唤,没想到他竟全然知晓。 沉烈愉色略起,吻落在她脖侧,合齿轻轻一咬,“再叫一遍。” 郑婉浑身敏感不已,嘤咛一声,往后躲了半寸。 沉烈撑身在她周围,拦住了她的去路,又俯身在她唇上一咬,“再叫一遍,阿婉。” 郑婉被他锢着捏揉,半轻半重不肯放过,一直轻咬着逼她多叫几声,终是没了耐心,忽然蓦地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下身钻心的空虚感在一遍遍叫嚣,她也再等不及什么拉扯,亲昵地蹭弄在粗涨不堪的铃首前,混乱无章法地碾动起来。 “阿烈...阿烈...”她低喘着叫他,不待他的动作,自己一下一下动起来,鬓发有频率地震荡在她身侧,郑婉随手将几缕碍事的发丝挽到耳后,轻轻落在他脸侧吻了一下,“你既然想听...我叫就是...又...嗯...有什么难的..” 几番生疏地蹭弄下,惹地那地方越发湿滑,她下头本就紧仄,又有些急,一时试了几次,仍是进不去,只好忍耐下来,卖着乖般在沉烈胸口一吻,随后抬眸看他,“好..难受..阿烈...” 她对他这样渴求。 脸颊绯烫,唇舌湿肿,眼眸亦填满醉色般迷离。 清艳得不可方物。 沉烈冷不丁按住她脑袋,压她伏在他身上接吻,她有些慌张的抽气声中更填唇舌,交缠不放。 直至郑婉喘息不宁,他才略微退开,拥着她坐起身,倚在床头。 他单手拢在她颈后,循循善诱道:“握住它,一点点往下坐。” 此情此景,青年玉面修颜,眉梢眼角,皆是对她的觊觎。 郑婉被勾得七荤八素,早堕落成了欲望的傀儡,闻言便低喘着点点头,将将握住他被她蹭得湿成一塌糊涂的阳物,引导着抵到穴前。 沉烈将她鬓边的汗拂掉,低声温言:“若是疼,就先停。” 郑婉咬唇,虚握着他的分身,抵在穴前,接着轻吸一口气,逐渐顺着不断翕张的穴口往里纳。 沉烈方才只独独伺候了她一通,面上瞧不出什么端倪,只是身下的东西却半点不知瞒着心思,已自顾自地涨成了有些骇人的尺寸。 郑婉扶着他的肩,咬唇一寸寸地试探着往下压。 男子分身的棱起与她穴中的褶皱严丝合缝地交密在一起,仿佛是天生为彼此而长成了这副模样,郑婉虽有些吃痛,更多的却是被沉烈牢牢填满的满足。 有方才的高潮助力,她下头未曾经历太多痛涨,便一路吞到了底。 郑婉微微倒吸了一口气,有些恍惚。 只是这样放进去,便已经足够舒服了。 但她还要更多。 于是她又咬唇,前后摆动着腰身,由缓慢而始,慢慢挪磨起来。 四目相对,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两人的唇齿离得极近,却仍是若即若离一般,随着她的动作,时而不经意间轻轻一蹭,又立即退后半寸。 唇瓣时不时地碰蹭,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厮磨间能感知到对方并不清明的呼吸声。 两人像是拉扯般,牢牢盯着彼此,身体一瞬不停地做着让人生狂之事,将呼吸都磋磨成或深重或支离的喘息,唇齿却忽然不知为何矜持着,谁也不肯再往前一步。 吻与欲,是截然不同的需求。 食色性也,人本生于万物,皆有溺于欲海之时。 但想亲吻的冲动不同。 它不原始,不必需。 只是灵魂勾缠时,情不自禁想要贴合的眷恋。 青年逐渐靠近,额抵额的距离,压抑的喘息声中,滚烫的气息亦眷恋交融。 他忽地按住她的后颈,再度深深吻了上来。 像渴求了许久的人终于被递来一碗甘冽的泉水,郑婉只觉得自己要被快意冲昏了头。 情与欲似乎将脑海灌满,让人再无暇去顾忌其他。 喘息碰撞着在唇舌间,厮缠不休。 “阿婉,”他狠狠捏着她的腰,挺身撞击的力道迭升至她再无法容纳的猛烈,将眼前的视线扰乱成一片片虚影,声线却轻得缠绵,含糊不清地在她唇间呢喃,“阿婉。” 他的轻唤并不需要回应,短促的空档后又毫不留情地将她唇舌占满,听她断断续续的喘息支离破碎,拂她脸侧混沌的水意如漫金山。 快感将人贯彻地太淋漓,她总是会被逼出些泪。 月光融烛,昏影纷乱,耳侧雨声哗哗如沸。 郑婉伏在沉烈肩头,意识半清半浑地缠着他接吻。 说不上是谁更急切些。 喘息的低音萦绕在耳侧,活像是煮起了一锅盛沸的水,将人炙得汗皆淋漓。 这样的姿势总归不大尽兴,郑婉便豁然被他带着翻了身,牢牢压在身下继续猛动着深吻。 身体的敏感已经叫人无法消解,一波接一波的高潮恍惚间让她觉得自己真的会溺毙在无尽的快意中,她双眸被快意催得微红,皱眉承欢间浸出几分湿淋淋的水色,沾在卷长的睫羽上,被灯光氤氲上温滑的光色。 郑婉只觉得越发呼吸不上来,却下意识将沉烈拥得更紧了几分。 拼命压抑住的声响抵不住越来越破格的攻占,混沌间仿佛眼前的世界也被冲击成一片片让人无法拼凑起来的碎片,穿透层层晕眩将她笼罩起来的,只有沉烈不知疲倦的索取。 他动作一下攀着一下的过份,带动着她脚踝处微松的玉石颤动不止,折射出浅浅的灯影,甚至几度让郑婉觉得自己要被他撞坏了。 青年那道凉淡的声音却在她耳边轻悠悠的,带给人一种格格不入的割裂感。 他轻吻她眼角,“阿婉,别哭。” 郑婉不甘示弱,偏偏声音被他折磨地,当真有些像是上不来气的哽咽,“我...没..呃..哭...” 暧昧的吻一刻不停,将她被汗浸湿的脸扫得有些痒,“那就好。” 他忽然将她腿往上提,膝窝迭并,压在臂弯中,将她秀致的身子困在了方寸之间,便于动作后,更加大了力道。 快意以微凝的方式呈现在他眉心,青年的脸被汗意沾湿了几分,月下微映出几抹凉色,越发衬得人有种被兽色侵占的野性。 他略有些沉的呼吸声泮在她耳侧,扰得人急匆匆想逃,却又被按在身下动弹不得。确保她无路可退后,他才覆在她唇边,轻飘飘添了一句,“哭了我也不会停。” 清灯款款,在沉谧的夜中撑出一片宁静天地,偶尔有光色轻颤,似乎是被匆匆风声惊扰。 但床榻上交迭的男女却仿佛沉浸在另一全然不同的世界,仿佛早已摒弃了一切顾忌,不知是唇舌痴缠更急,还是身下联合更紧密,偶尔破出的喘息如窗外的雨一般淋漓了大半夜,直到郑婉再也坚持不住,在沉烈一轮轮的不知疲倦中沉沉睡过去,他才仿佛拾起了几分理智般,吻着她再无意识的脸猛地释放了出来。 吴小军师,这样看我? 天边隐隐现出几分鱼肚般白净的亮色,沉烈抱她起来粗略擦洗了一番。 目光落在郑婉安静的睡颜上半晌,他敛眉,俯身在她唇侧轻轻一吻,将人以背对的姿势拉到了怀里。 这一夜入睡的时间不算长,但大约他身上的气息作祟,每每被沉烈抱着的时候,郑婉都能睡得格外安稳, 这短短一觉醒来,除开身上像被不知什么东西压了一宿以外,倒也并未很累。 她静静隔着窗纸瞧了一会儿,天色尚有些模糊,隐隐透出些青蓝色,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转了个头,埋进沉烈怀里,“沉烈。” 沉烈的声音听起来也并不疲乏,答得很快,“怎么了?” 郑婉本是想唤他起床,不想他倒是已经醒了神,便抬头看他,“不累吗?” 昨夜她睡过去时虽也不早了,却比沉烈好些。 说到底她也是仗着沉烈必定会料理好这一席糜乱,才无所顾忌地睡了过去。 青年挑眉,在她眉心处屈指一点,意味深长道:“吴小军师,这样看我?” “彻夜少眠,疲乏不过人之常情,我好心问你一句,”郑婉听出他话中的不虞,不由轻笑,“怎么这样多想。” 沉烈摸着她柔软的长发, 掌心覆在她后脑,将人拉进他怀里。 耳侧的声音慢慢悠悠,总是些浑词怪话,根本没半点正经,“同你睡这几个时辰,大好过我前些日子独守空房。阿婉,春宵难得,铭世真理。” 独守空房这样的词,他也说得无比自然。 郑婉稍稍同他拉开距离,皱眉看他,“从前你似乎不是这副混蛋模样。” “从前是从前,上了贼船,就没有往下跳的道理了,”青年微微一笑,俨然土匪。 同他不痛不痒地插科打诨了两句,便是不得不起床的时辰了。 郑婉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坐到镜前收拾起来。 沉烈也披衣起了身,自她身后路过时,慢悠悠撑臂,搭在她身侧,覆在她腰后的手缓缓揉按起来。 他一个看着万事冷淡的人,伺候起人来,分寸拿捏地竟是浑然天成,没有任何生涩不虞。 郑婉动作一顿,他挑眉,同镜中的她对视,“继续。” 直到郑婉动作熟练地整理好一张脸,他才收回手,低眸轻轻在她发上一吻,自己去洗漱了。 郑婉坐在原处,慢吞吞束好发,才发觉自己又莫名走神了许久。 反应过来后,她垂眸,长抒一口气,利落起身。 ··· 过了一夜的休整,下头的人早早地便开始了操练。 郑婉到的时候,自演武台看下去,两波人各自列成了方队,哪头也不看哪头,只顾梗着脖子挥枪,暗地里较劲。 这头声音大了些,那头动作便越发大开大合,简直吵得人脑子嗡嗡难受。 两边的校尉更是没有拦着的意思,反倒个个吹胡子瞪眼,站得挺直。 偶尔张张嘴,也不知道话说出来前在嗓子里压了几回,嚎出来的都是平日里从没听过的动静。 知道的是在操练,不知道的还以为下一瞬便要撩膀子打起来了。 她跟在完颜琼和沉烈后面走了一圈,嘴角几不可察一抽。 或许人不论什么年纪,总有一份不愿跌份的纯粹在。 往好处想,也...不失为鼓舞士气的一个法子。 她这头啧啧称奇,下头的人也并未对她视而不见。 历来少主观演操练总是常事,自己手下的兵,时不时总得监管着提点。 只是两位少主在前头看两眼也就罢了,身后那不起眼的矮柴禾也煞有介事地背手跟在后头狐假虎威,活脱脱一副审查的派头,着实瞧得人气不打一处来。 旁人若如他一般难免束手束脚,这人却一副走马观花,打实自在的模样。 南营军里这些人还好说些,早知道了他是什么性子,是半点惊讶也不曾有,权当是眼里没他这号人罢了。 至于完颜琼手底下那几号校尉便没有这样好的脾气了。 昨日便瞧着这滑头在众人面前下了完颜琼的面子,叫他们下头的人也跟着不舒坦,今日又是这副悠哉悠哉的模样,俨然是把自己也当成半个主子了。 那吴安大约不知道自己有这样单单在人面前走一圈便勾起一股无名火的本事,整个上午便屁颠屁颠地跟在两个少主后头,瞧着人家做什么,自己也装模作样地跟着学一通,着实是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派头。 憋过了一个上午,完颜琼手下的一个校尉实在瞧得牙根痒痒,路过吴安时,一个没忍住,直挺挺往他肩头一撞,“瞧着你也休息了半日的功夫,接下来是不是也该跟咱们一起活动活动腿脚了。” 吴安这会儿倒不跟对南营军中人一般溜尖耍滑,只是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凉声笑道:“各人自扫门前雪,我们少主都没说什么,眼下便不必由校尉来多心了。” 那人仍是冷着脸,“两位少主不说什么,也是给你留些脸面,不然若非等到让人明明白白点破,岂不也有些丢脸了。” 吴安闻言垂了垂眸,手上的扇子轻轻一摇,分明是简单的动作,他做来倒也不知是哪里有几分风雅,倒叫人觉得那把寻常的扇子都镶上了玉骨一般,格外的清贵。 他一开口,是一贯的欠揍,“那眼下校尉可不是已经点破了,我倒没觉得有何丢脸之处。” 那校尉闻言,下意识往前一步,“你这小...” 耳侧扇音啪地一响,吴安冷不丁轻轻抵着扇骨到他胸前,拦住了他的步子,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校尉心直口快,其中道理也有不知,在下今日心情还算不错,给校尉点明倒也不烦事。”少年轻飘飘拦住了他的动作,随即扬眉背手,挺胸在他面前指点江山般走了个来回,“校尉只知咱们这军中法纪严明,眼下看我不顺,自也是因我特立独行之故。但从来法不外乎人情,总不会太过酷厉以失人之仁本。我自知身体孱弱,并非是能吃这碗饭的人,所以自也不必以常人之理来苛求。” 他言及此处,略一停顿,笑眯眯道:“此为自洽之道。寻常人资质平平,总需要些年头才能参透其中道理。今日同校尉一番提点,实在不必言谢。” “你!”那人猛地红了脸,碾牙一步冲了上来,却被林戗冷不丁挡了回去。 酣畅淋漓地打一架 zuijil e.c om 林戗摆明了是和吴安同边站,眼下直接拦了他这一下子,又轻飘飘和稀泥道:“不过是军中斗几句嘴,谁来谁往从无定数,若眼下您当真动了手,我们吴小军师不知能不能受得了且不说,您自己这头,怕也是会以恃强凌弱之名落人口舌。” 林戗虽对吴安的态度一直不大明朗,方才见他那副猴子占山的做派也的确自觉丢脸,不过方才听了那么一会儿,也觉得吴安的确言之有物。 退一步来讲,即便只是一通胡扯来拌嘴,他也总归不能眼睁睁就这么看着他们军中的人被人欺负了去。 这回出头,便是不为吴安,也为他们自己人的脸面。 完颜琼手下的几位校尉一见林戗插了进去,也都不甘示弱地停了手边的事,无声站到了自家阵营的校尉身后撑场。 呼寒矢几人本就想着即便林戗不出面,自己也得上去护一护吴安,眼见着两边的阵势有些剑拔弩张,又是素来心下有些戒备,便也不拘着怕引起争端之心,接连拥了过来。 完颜琼远远瞧着几人皆是不大安生的模样,先朝沉烈撇去一眼。 今日晨起,吴安那副做派他也是看在眼里,只是一直冷眼旁观,未曾说过什么。 小鬼难缠,他是懒得跟这人废话。 眼下那边动静闹得有些大,又都是军中校尉这样有些头脸的人物,于是原本在闲聊的众小兵也都不约而同地停了话,只齐刷刷转过头,有些紧张地盯着那头,生怕出什么差错。 沉烈却连个眼神也没递过去,是一副由着手底下人放肆的模样。 完颜琼见状收回目光,随手扔了手边的东西,面无表情地起了身,走上前去。 他手下的人见状皆低下头,纷纷往后退了一步,给他让出个位置。 完颜琼的目光越过林戗,落在他身后的吴安身上,看了一会儿,才冷淡道:“三少主军中的人,还真是都长了张巧嘴。” 林戗虽方才出言,到底在完颜琼面前还是有下属自觉,闻言只低了头未说话。 一时无人出言,倒是吴安旁若无人地嘿嘿两声,笑眯眯承了他这一句阴阳怪气,“哪里哪里,能讨得少主一句认可,是在下之幸。” 方才最先挑事的人见完颜琼过来了,却没执意再要吴安给个说法,只先握拳请罪道:“少主,属下唐突,在人前多言几句,起了这般冲突,于军中和睦无益,实属不该,还望少主责罚。” 见他一副哑了火的模样,吴安事不关己地啧啧称奇:“校尉这是哪儿的话,咱们军中白日黑夜里的一群大男人,偶尔犯些口角也并非什么大事,不过是各执一词罢了,怎么好端端地倒自请起罚了,没得让人还有些对不住呢。”指定网址不迷路:xi ngwa nyi.c om 那人话声一顿,冷冷瞥向吴安,又道:“属下方才言语有失,不利军中团结,只是这般两厢冲突,自也不能只归为一人之错,那么为正公纪,还望少主惩戒属下之余,也连同这位吴小军师一并降罚,才好不落人口舌。” 这是要拉着他一同下水的意思了。 吴安挑眉,半点不想被他缠住,“先不论在下并不觉方才所言有何值得惩处之处,若依校尉所言,一人有失,两人担责,那哪日在街边走着,若有恶狗冷不丁来咬人一口,府尹届时断案,还得要怪一声那人自己挡了恶狗的路?” 完颜琼向来军中严纪,再加上他手底下的人多是世家出来的勇将,生来就是金贵的命,何曾受过这类气,也不曾想这吴安瞧着吊儿郎当,说起话来尖酸得很,几句话便能将人阴阳地哑口无言,衬得跟空口哑巴一般痴傻。 这校尉本就被他气得上不来气,又明里暗里被他骂了一句恶狗,饶是再好脾气的人,此刻也没了什么耐性,也不顾完颜琼还在旁边,直接往人堆里要去揪他,“你小子骂谁呢?!你给我出来!” 这么一群人,闹起来必是乱哄哄的,眼下众人也不是个个都同他一般气昏了头,见状无论是哪边的,也得意思着拦一拦。 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里,挤在一块让人难以活动,倒让吴安那小个子趁了机,跟个滑溜溜的泥鳅一般,一眨眼的功夫便从人堆里跑了出去,一溜烟到了沉烈背后躲着。 他这人也怪,方才那般天不怕地不怕地,跑到了自家少主后面藏着,露出来个脑袋,脸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都有一副仰仗人势的嘚瑟,“你以为就你会找少主吗?我今日本就没错!” 好歹也是个男人,躲在人后面叫着闹着要让自家主公主持公道,这事若放在旁人身上必会叫人一阵恶寒,可眼下大约是这人年岁小的缘故,吴安做来倒有几分说不出的俊俏模样,再加上两人身形实在差的有些大,他往沉烈后面一躲,真就叫人觉得有几分像对外无比嚣张,对内只乖乖顺毛的家养狐狸。 沉烈本是事不关己的模样,眼下众人的眼睛都盯着他看,倒也不能再像方才一般闲云野鹤了。 他面无表情回眸,看了身后的吴安一眼,先在他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随口轻斥了一句道:“怎么到哪都不消停。” 方才还嚣张的人眼下却老老实实挨了这一下,低头小声道:“明明方才是他先找茬的。” 沉烈收回目光,淡淡同他道:“跟上。” 两人到了近前,吴安一直亦步亦趋地贴着他。 他这副乖顺模样,简直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欠揍。 被众人围起来的校尉颤悠悠抬手一指,不由被气成了结巴,“你你们你们看他那什么样?!” 沉烈看向完颜琼,先道:“不知大少主心下想如何责罚?” 完颜琼冷笑一声,“怎么,眼下你倒舍得我罚你这宝贝军师了?” 方才他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眼下吴安巴巴地去求了一声,沉烈便自己过来了。 若说他能甘心任完颜琼罚了吴安,鬼才信。 “舍不舍得倒还另说,”沉烈心平气和地接了他这一句,又道:“不过方才之事,的确如我这部下所言,说到底是犯了口角,两军之间拌个嘴,说不出来孰对孰错,说开了也便罢了,谈不上是什么十分严重之事。若当真拉出来责罚太过,反倒可能使众人不安。” 他摆着明地要护自己的人,身后的吴安也跟着眨巴眨巴眼,一副卖乖的模样。 完颜琼来回看着两人,不由眯了眯眼,“两军相汇,本就多生芥蒂,若再无法公正以待,才是最伤人心。眼下你这军师仗着自己嘴皮子伶俐,明里暗里让我手底下的人丢面子,却是半点罪责也不必担着,三弟所为,未免有失偏颇了。” 眼瞧着两人是要杠起来,吴安眼睛略一咕噜,忽然插嘴道:“大少主可愿听在下一言?” 完颜琼冷眼瞧着,“便是说不听,怕你也能找尽机会寻出个空子来插嘴。” 吴安吃惊一捂嘴,“哟,大少主还真不愧是人肚子里的蛔虫,旁人打的什么算盘都能捏地一清二楚。” 他这人好似就是有这么一副本事,分明能好好说的话,非得算计着让人不痛快。 不痛不痒的这么一句,听了不舒坦,罚来也没由头。 沉烈闻言回眸,凉声怼了他一句,“行了,少贫嘴。” 吴安闻言忙不迭点头,又觉自己刚才那副狗腿模样实在不利于军中威信,便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道:“我睁眼瞧着,今日起此事端,也是因为两军乍一相汇,无法信任磨合所致。此事究竟谁对谁错,也是大有指摘,一方有一方的说辞。若是不罚,大少主座下之人难免心有郁结,但若是罚了,属下自问除开这一张嘴,又实在并无错处。依在下之见,少主不妨不必一味放眼于眼下这件事,而该想想法子,让两军能真正交心。毕竟到了战场上,身边之人无法全然以性命交付,便如蚁蛀之堤,纵有磅礴之象,仍必一击即溃。” 完颜琼听完他这一番话,也不评是对是错,只盯着他瞧,缓缓道:“那你说,该如何做?” 吴安沉吟片刻,抬眸笑道:“要我说,不妨两方各选其三百最精炼之人,围出个场子,都除了武器,赏罚皆不论,只凭心尽力,酣畅淋漓地打一架。” 呼寒校尉,上啊! 沉烈静静地瞧着他神采飞扬地说话。 青年闻言,神色无异,只是眼底隐隐有抹笑意一现而隐。 完颜琼皱眉,“你说什么?” 明明还不是大热的天,他这一把扇子在手里舞来舞去,叫人看着也眼花缭乱,只想一把撕了塞进他嘴里去。 吴安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的烦躁,那扇子展在脸边,扇得越发得心应手,笑眯眯道:“我听闻历来前凉出战,少主都各有自己手下的一支兵,平日里也甚少相见,说是了解,其实也只是从旁人嘴里打听来的罢了。我这会子瞧着,大少主手底下的人,个个都自觉比我们南营人要能干不少,同我们塞到一处,也委屈着,动辄不爱搭理人便罢了,闲暇时说闲话还不知避讳着,生怕人家听不到一般,就差拿个大喇叭喊了。我们南营军这头自觉并非那等废物,却平白受人一遭闲话,又有军纪拘着闹不得,也是攒气。这下两边都憋着气不痛快,又如何能放心将后背交付于彼此。所以倒不如让他们都发泄一场,爱找谁打找谁打,咱们军中又不是没有军医,还有一段时日能将养着,眼下只要能平了这口气,也瞧瞧对方是否真如传言所论,日后心中才踏实些。” 他这提议太过不像话,仔细思虑却又仿佛有几分条理可言,一时倒叫完颜琼觉得有些荒唐,另眼看着他不言。 “其实在下也有份私心,”吴安见完颜琼与沉烈都盯着他瞧,收起方才的一本正经,有些跃跃欲试地搓搓手,“我这人自小最爱上街上瞧人斗蛐蛐斗鸡,攒些钱赌上一回,赢了能高兴不少日子。怎么样,两位少主要不要跟我押一场,此局谁输谁赢?” 他话音刚落,头上便冷不丁挨了沉烈一下子,“军中敢提这个,你活够了?” 完颜琼瞧出来沉烈这是防着他拿此事降罚,自己先轻飘飘掀过去。 他这叁弟,从前藏得也是深,瞧不出竟是这派作风。 完颜琼莫名觉得有些晦气,便斜了一眼,也懒得计较,只默不作声地思虑了一会儿。 众人大眼瞪小眼地等在他身侧。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完颜琼才目光微动,复又抬眸,对上周围一脸不知所措的众人,“行了,就瞧瞧他有几分本事。” 吴安这下是顺了心,恨不得就地敲锣打鼓撒欢,当下绕着一圈跟众人扬声嚷嚷道:“大伙都听见了吧!这阵子不论有什么仇什么怨,眼下就撒开了打,一切后果,都算在咱们大少主头上!” 话毕他心觉不对,回眸一瞧,方才那校尉的眼神果真一直牢牢锁在他身上。 甫一对上眼神,少年头发炸了一瞬,不由得一缩,叁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沉烈身后,又轻咳两声才道:“我嘛,自小体弱,经不得这个,就只好乐得坐山观虎斗了。” 他这么一番吩咐了,众人虽心觉不可思议,但的确也是有了完颜琼的准许,便只好推推拉拉地决出了举荐的人选。 剩余的人不免有些兴奋,搓搓手,将里头的人围成个大圈坐了下来闹哄哄地等着。 这中间只剩下乌泱泱的一群人,个个面对面大眼瞪着小眼,却仍是谁也不动,生怕上头一个不顺心,又反手来治他们的罪。 于是一攒人在风口上呼呼站了好一阵,竟是没人肯出手。 旁人脸上还瞧不出什么端倪,倒是吴安扒着沉烈往人堆里看,瞧着半天过去了也没个动静,暗自跺着脚着急,“怎么回事,这人怎么不打啊。” 他双眼滴溜溜一转,冷不丁大声喊了一句:“呼寒校尉,上啊!” 呼寒矢平白被点名,不由有些难堪,咬牙恨声道:“你少在那嚷嚷!” 吴安摇头纳闷,朝里头扯长了调子喊:“不对啊,您不是前两日还跟我们说看不惯大少主军中那股子臭气,说要趁他们那边拉赫校尉出恭时踹他屁股来着,怎么眼下一动也不能动,只顾着口头上发威风了?” 拉赫崎闻言脸刷一下黑了。 呼寒矢更是难堪,攥拳厉声道:“你放屁,老子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你——” 他话方说了一半,便照面被人送了一拳,堪堪躲过,对面又接连出招,他本不想应战,便一边躲着,一边拼命解释道:“你别听他瞎说,我没说过那话!” 他这头尚觉委屈,那边拉赫崎却早不屑再管他话中是真是假。 自个儿名头被南营这群人拉出来溜了这么一遭,拉赫崎在众人面前没了脸,却又不能真去找吴安算账,眼下既得了自家少主允准,便一意要找呼寒矢不痛快。 他一招接一招地往外使,却见呼寒矢只顾着躲,不肯应招,打也打不尽兴,便呛声道:“男子汉敢做不敢当,我看你也是个怂货!” 呼寒矢本就是善攻不善守,躲得费劲,不能还手不说,还叫人劈头盖脸一顿骂,当下也停了步,啐了一口,撸起袖子,猛地扑了上去,“妈的,干就干!老子本来也看你不顺眼好久了!!” 一声呼百声应,本就蠢蠢欲动的众人见此情景,也都破罐子破摔,架着膀子对扑起来。 一时间手底下乱成了一团,完颜琼虽说是允了此事,见此情形也不免后知后觉自己此事略冲动了些,看众人目光也不免有些忧虑。 吴安在那边却是兴致冲冲,两臂抱胸,时不时同沉烈乐呵呵指一下打得精彩的人,就差拿包瓜子来嗑了。 军营里面一帮大老爷们,伙食又是给得格外足,一身的力气没处使,落在对打的人身上,原是想着对方不过是纸糊的核桃,没什么劲头,不想几番对战下来,两方竟是势均力敌的苗头。 一番较量下,算是打得有来有回,于是最开始的拘谨也都没了,越打越酣畅,越打越有兴味,到最后衣服也撕了,招式也不顾了,你帮他打一拳,我助他一脚的,就颇有些猴群打架的模样了。 沉烈本是在上头静静看戏,逐渐看着那边膀子漏了,这头裤子也扯了。 青年目光便停顿了片刻,慢慢转头,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吴安。 吴安本是乐滋滋地瞧着下头,瞧他们打得尽兴,自己也看得舒坦,只是越看越觉得哪儿不太对劲,身上不知怎么凉飕飕的。 他后知后觉一回眸,便见沉烈正幽幽地盯着自己瞧。 他起先还有些不明所以,再转头去看时,这才注意到眼前都是乱七八糟的,什么都能看到点。 他笑意不由得一僵,随后眼神无比自然地一垂,落到了自己展开的扇面上,转去仔细研究上头的水墨画了。 沉烈见他不瞧了,这才收回了目光。 完颜琼这会儿倒是没什么心思盯着两人瞧,只是一直一丝不苟地站在前头,瞧着众人声势渐歇了,才去看吴安。 眼神一落到他身上,他又有些气不顺。 这人是一点正事也不肯干。 明明是自己提议的大混战,到最后也没了兴致,只一本正经地盯着自己的扇子瞧,也不知上头是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起来走走吧,呼寒校尉。 吴安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看过来,才回了神,忙噢了一声,扬声道:“行了!瞧着你们也都没什么力气了,收拾收拾散了吧。哎——那边那两个,你那抱在一块喘气也算打吗?赶紧散开散开!伤得轻的睡两觉就舒坦了,伤得不舒坦的,去找军医好好看一看,我瞧你们方才咬人的功夫也使出来了,就别顾忌着脸面了。” 说是打了那么久,其实沉烈与完颜琼手底下也是群心中有数的人,知道往哪打能显出本事又不会伤人太重。 眼下众人站也站不稳,倒不是因为身上的伤重了,只是都较着劲不肯认输,才一点劲儿也没藏着,都泄出来使威风了。 完颜琼一言不发地瞧着逐渐发散开的人群,目光略微一动。 他能看出,经了这么一架,众人的态度与从前总归是有些不同的。 军中最重要的便是打仗,但凡他手底下的兵,从不以家世论长短,只凭战场上的杀伐分尊卑。 方一碰面时,他这边的人对南营人多有冒犯,其实也并非是因为南营军多家世贫贱之人,而是因了从前南宋式微的缘由,觉得汉人从来身骨瘦弱,打仗只顾奔溃四逃,更不愿同他们并肩作战。便是从前南营军捷报连连,他们也只当是以奸险法子取胜,算不得真本事。刚刚汇军时,都如避瘟神一般避着沉烈手底下的人。 此间种种,完颜琼虽看在眼里,在汇军前也曾叁令五申,不得对南营军心存偏见,却也无法真正使他们放下自己的偏见。 吴安这法子虽的确不像话,却也是让人该出气的出气,该改观的改观。 受这点伤,同从前的种种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说到底,他们在意的,也只有真本事罢了。 即便是未上场的,围在旁边看了这么久,也能对对面军中的境况大约有个估量。 虽说大多数人无碍,不过军中从来力量参差不齐,这么一场混战下来,也少不得有人是真伤着了。 方才那一场较量,众人都为着自己上头的少主挣脸面,什么招都使过了,连吃奶的劲也都用上了,眼下便更没了桎梏,哪儿不舒坦也没藏着掖着,自觉跑到了军医那边去排队看诊。 吴安见状,跟沉烈二人略微作了个揖,转身溜了。 这人不知道去干什么,两条腿倒腾得飞快,一路走没了影。 过了一阵再回来时,少年身后带着自己那个侍女,一言不发地在军医身旁也支了个小摊子,把常用的药膏草草摆了一圈,一副也要给人看病的架势。 见众人都大眼小眼地瞧着,他便勾起指节,登登敲了敲自己的小木桌,同街边商贩一般扬声招呼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当代神医免费给看病了!” 他忽然这么一嗓子,众人又是不明所以地互相看了几眼。 完颜琼手底下的人有憋不住话的,悄悄伸头跟南营兵搭话,“你们这军师什么来头,瞧着平头整脸的,说话做事起来,怎么一副泼皮样式。” 这会儿虽都打得鼻青脸肿,搭起话来倒比平时顺眼了许多,也没了平日里的芥蒂。 南营兵也是一言难尽地盯着吴安,莫名觉得有些丢脸,连忙摆手,“不知道少主从哪弄来的人,我们也不清楚。” 吴安等了半天见没人搭理他,索性自己起身,上队里把呼寒矢拉了出来,“来来,咱们都这么熟了,校尉还排什么队啊,多费功夫。” “妈的,你滚开,别碰老子,哎呦——”呼寒矢一瘸一拐地没了力气,竟也只能被他拉着走。 倒不是谁把他打成了这样,只是方才完颜琼手下不知是哪个天杀的校尉,趁他跟拉赫崎激战时偏要报仇,给他屁股实打实来了一脚,眼下走路也不利索,倒是被吴安牵鼻子走了。 这边吴安哪里还在听他说什么,自顾自走到了自己的小摊前,听他还叽里呱啦一顿发牢骚,便眯眼伸手往他身上一掐。 也不知捏着哪了,软绵绵的力道,却让人忽然没了力气。 他尚愣着时,冷不丁又受了一个扫堂腿,被撂倒在了侍女刚支起来的小担架上。 吴安抚掌拍了拍灰,啧啧两声,“校尉还是快省口气吧,听着跟病了叁个月一样,让在下给你好好瞧瞧,保证一会儿便无虞了。” 呼寒矢还挣扎着要爬起来,尾椎骨直接被人不轻不重地一按,疼得脸都皱成一团,“你,你别他妈碰老子,听见没有!!” “哟——”吴安权当没听见他的抗议,直接顺着他尾椎骨细细一摸,自言自语称奇道:“这谁下得这一脚,真够狠的,给校尉骨头都踹错位了。” 在不远处看热闹的秦越莫名浑身不自在。 偷袭呼寒矢的那个校尉,他其实是看见了的,正想着赶紧过去拦,不料当时碍着周围太过混乱,他又得去助,又得要躲旁人,稀里糊涂那一掌下去,反倒给那要偷袭的人助了力。 于是原本不下什么力道的一脚,经他这么一个借力打力,直接给呼寒矢踹到地里去了。 吴安抬眸,看向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丛雨,“过来,你摸一摸。” 丛雨支支吾吾半天,吐出一句,“公子..我....” 她尚是个黄花大闺女,根本从未近过男人的身,眼下却被要求过去摸人屁股,不免有些难为情。 吴安似是察觉不到她此刻的窘迫,只自顾自道:“就摸这,我按着的这里。” 丛雨见状,一咬牙一狠心,跟他一起跪身下去,借着他手的位置轻轻一摸,待摸到那块凸起时,不由地一顿,喃喃道:“还真是...哎..” 呼寒矢本身被吴安乱摸时还只觉得晦气,眼下侍女也上了手,便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也说不出什么赶人的话来,一来二去,只好索性就当个活死人,死死瞪着吴安不作声。 吴安一副浑然不知之态,只在一旁看着,又指点道:“往上摸一摸,原本的骨头应当是跟上头一般规整的,只是这边横突出来一块,便是需得归位了。 说罢他没轻没重地给呼寒矢翻了个身,边说话边以胳膊肘猛地一怼,“这归位也得注意力道,莫要太过,也不可太轻。你们女子若手上没劲,不好使力,便以臂肘处下手,能更好拿捏力道。他这地方有些险,不好让你直接上手,日后若是有手肘脚踝之类的,地方清楚些,倒是也能让你试着来归一下位。” 随着他那一下,呼寒矢一声惨叫,将围观的一众人都吓得胆战心惊,怕他那一下直接将呼寒矢送西了。 丛雨也是倒吸一口气,只僵着身子跪在旁边,颤颤巍巍道:“公...公子...这位校尉他...他...” “他好着呢,”吴安随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随口道:“起来走走吧,呼寒校尉。” 人并非非黑即白 呼寒矢原是自觉自己没受住疼,冷不丁嚎了那一嗓子,在众人面前实在下不来台,想着装晕了事,不想吴安这人眼珠子毒得很,见他不起来,便揪着他一根头发,恶劣笑着一扯,“别装了您。” 呼寒矢吃痛,阴狠瞪他一眼。 打了这阵子交道,呼寒矢算是看清楚了,他眼下若是再不起来,还不定被吴安折腾成什么样子。 可怜他一生戎马,人到中年,竟栽在这么个浑小子身上。 他攥拳一叹,硬生生咽下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起了身。 这一起身,他身形一顿,愣了愣, 又试探性地走了几下,待当真确定下来,他不由挠了挠脑袋,莫名其妙地看向吴安,“...怎么倒真的...不疼了?” 虽说还有些酸麻之感,但行走之间已没了方才那股子钻心的疼,竟是已经好多了。 吴安见怪不怪,一脸平静地同丛雨指点道:“骨头复位,仍不免有些瘀血残留,这时候便再开一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做辅,大多以叁七,红花与马钱子为主,不拘是药膳还是药膏。咱们前段日子制的那些药膏里头便有跌打损伤膏,你在药匣子里取些来给校尉装罐。” 他这时候不似平常一般刁不像话,倒不知为何叫呼寒矢看得心里有些发毛。 他将信将疑地从侍女手里接过那玲珑小药罐,拧眉盯着吴安,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门道来,“瞧你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这东西别再是捉弄我用的。” 吴安见他盯着自己,嘴里说得话也不让人舒坦,却也不恼,只扬眉朝他一笑,伸手道:“看这一通,五两银子,呼寒校尉广施善缘,必能速得康健。” 呼寒矢凶声道:“你方才自个儿说的不收钱!” 吴安笑得越发和善,一口银牙亮森森地,活像是能吸人骨髓的模样,“几次叁番质疑本神医医术人除外。” 呼寒矢这会儿身子也舒坦了,越发不把他当回事,想起来方才被他使了绊子,便更不想这么如他的意,便抱胸耍无赖道:“老子就是不给,你能怎样?” 吴安见怪不怪,“凌竹。” 凌竹当了许久的背景板,眼下被点了这么一通名,摸了摸鼻子,认命走上前去,“公子有何吩咐。” 吴安皮笑肉不笑,“有什么罪责我担着,你去把他打回刚才尾椎骨脱位的模样。拿捏好了力道,下叁寸,凸七毫。” 常年习武之人,对方功力如何,也能稍微感知到一些。 凌竹一走到近前,呼寒矢便觉得他不大简单。 吴安那个性子,说了什么便必得做到,他是真的不怀疑吴安会使唤着眼前的人把他打回刚才的样子。 若是平日里,他自是不介意好好较量一番,只是眼下他伤还没好全,又实在没了力气。 这么一思量,呼寒矢倒有些后悔方才为何非得嘴贱呛他那么一句。 眼见着凌竹也有些为难的模样,呼寒矢自觉有些晦气,随手给吴安甩了几两银子过去便一瘸一拐地嘟囔着走了,“妈的,老子真是倒了血霉,整日里受你这些烂气。” “行了,下一位,”吴安把那银子安稳藏在胸前放好,又笑眯眯道:“希望诸位记着呼寒校尉的前车之鉴,莫要逞一时口舌之快。” 众人悻悻了一会儿,却仍是顾虑着什么,止步不前。 这人虽方才治好了呼寒矢,但行事作风委实一副不靠谱的模样,谁知道是不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沉烈隔得不远不近瞧了会儿戏,收回目光,声音不大不小地朝炊事兵吩咐了一句,“行了,天色也不早了,起锅烧灶吧。” 他话说得随意,等着瞧伤的人脸色却都急切起来。 军中的炊事兵们向来动作快得很,从开始到做完全营的饭,左右也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 瞧着这蜿蜒的一长队,待看完了还不知要到何时。 姑且等了一会儿,逐渐有稀稀落落的人按捺不住,亦步亦趋走到那小摊前头,闭眼捏拳,一副决心赴死的模样。 吴安倒秉承着一副伤者为大的架势,时时保持微笑服务的意识,“坐下吧。” 原都是心中不大牢靠的,不想这人瞧着不叁不四,看起病来倒真像是那么回事,也没了方才的吊儿郎当,反倒是极为细心的。 每每一例坐到面前,他先粗略诊治一番,又放手给身边的侍女试着去探,待到她都大概理清了意思,才开始拟药。 他这样忙碌起来时,眉眼都垂着,清清如柳,倒有种说不上来的陌生。 算起来还是第一回,军中的人看到他这样认真的模样。 北鹤远远地瞧着,忽然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郑婉执意要带着丛雨,却也并非只是撒手来给沉烈添麻烦,原来也是想让她学着自己的医术,不管日后能否帮上一二,习学一番也是好的,如此行事,也不会被人议论这侍女只是养在军中吃干饭的。 若是她此次未将她带在身边,只怕丛雨也只是日日在府中枯等罢了,眼下在军中虽累了些,却总有份指望在。 他垂眸,自认道:“从前确是我武断。” 凌竹笑着瞧他一眼,撞撞他的肩,半虚半实地提点了一句,“公主她能得主子青眼,自有自己的一份特殊在。人并非非黑即白,你我虽为局外人,许多事,或许也看不清。” 一整日这样忙下来,饶是没看多少个人,丛雨也是乏了一身骨头。 待最后一个小兵也道了谢离开,她才总算是能歇下一口气,也顾不得什么干净不干净,直接盘腿坐在了草地上,捶着酸软的四肢发呆。 郑婉瞧瞧她的模样,又说了一句,“若是累,不想做,便直接同我讲。” 说到底丛雨想要什么,她也说不清,今日也只是试着让她有些准备。 对郑婉而言,眼下自是比只待在府中要好得多,只是若是当真走了这条路,往后的日子也不会轻松。 丛雨闻她一言,虽说疲累,眼睛却还是一抬,晶晶亮地瞧着她笑,“公子这是哪儿的话,今日我只觉得有趣。” 她并非蠢笨之人,自然能看出郑婉并非是见不得她松快,非得给她找些活计。 从最开始被带到军中,她便有些迷茫。 说到底她身为女子,又并无一技之长,是这军中最无用的存在,说是来吃干饭的也不为过。直到今日,才算是懂得了郑婉的良苦用心。 身为草芥,得人如此记挂,她已是不能再开心,又怎会曲解她的心思。 郑婉笑道:“你还喜欢就好,我初学时也是如此,虽觉劳累,当真开始探脉诊相后,却是觉得有意思的。” 远远的瞧着众人都端了饭寻地方开吃,郑婉这才揉着手叹了口气,朝丛雨和凌竹赔了个不是,“不想弄到了这么晚,估计那头也只剩下些残羹冷饭了,下回我得跟炊事兵提点着些,多给咱们匀出份来。眼下只能将就着用些了。” 几人起了身,刚要往那边去领饭,秦越几人便老远地招呼了一声,“吴小军师!” 郑婉看过去,那头的几人朝他们招着手,“来这边,咱们给你留饭了!” 我浑身上下,你哪寸都知道的分明。 原是想着吴安不过是做做样子,他们这些校尉还在旁边瞧了好一会儿等着看笑话,不想他倒真有几分真本事。 眼瞧着那边炊事兵开了饭,军医后面的长队人还多着,几人便一合计,索性帮忙领了他们这边的饭来,先放在一处保着温,也不至最后只剩些残羹冷饭。 说是看他不顺眼,其实这军营里哪个不是直来直往的汉子,现下看清了吴安玩世不恭表象下的另一面,即便从前有什么过节,也根本没往心里藏,不知不觉地便掀篇了。 吴安本是打算认命去瞧瞧还有没有什么能吃的,眼下知道旁人早给备好了,脸上也没了方才的倦色,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将食盒接过去了,笑嘻嘻道:“就知道你们疼我,哪儿舍得让人饿着。” 他话讲得臭屁,听来倒没让人有什么不适。 说来吴安年岁也不大,瞧着还不及双十的年纪,平日里使些小性子也没那么招人烦,其实倒更像是军中养了个弟弟,拌嘴打架的,让着也就让了。 旁边的三人还有些不大自在,倒是秦越,平日里便是一副笑呵呵的老大哥模样,闻言也不拘着性子,啪啪拍着他的背笑应了一句,“行了,快去吃吧!” 吴安身子骨本就不牢实,被他敞亮拍了几掌,步步推出个踉跄,食盒也险些没拿稳,忙叫道:“知道,知道了,啊——疼疼疼!”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一个两个没憋住,倒都嘻嘻哈哈笑起来了。 他一路回了方才的小摊前,把东西匀着一分,自己拿了自己的碗,自然道:“你们吃着,我去找少主吃。凌竹,一会儿把摊子收拾了,好好送丛雨回去休息。” 夜色晚了,今日大家又都疲累着,早都没了芥蒂,都就地坐成几堆,只顾着埋头扒饭。 沉烈与完颜琼早回了自己的房间里头待着,无人贸然前去打扰。 吴安这人搂了自己的碗筷,也没叫人进去通传,直接就推门进到沉烈屋里头去了。 旁人都见怪不怪,也就没拦着。 果然等了一会儿,也没听人把他斥出来。 隋齐斟瞧了两眼,见是没个动静了,便收回眼神,同一旁的同伴随口讲了句闲话,“吴小军师这样也就罢了,倒是少主,对他还有些宽纵。” 林戗垂眸一笑,“他这性子,说烦人是烦人,说随和好亲近也是真的。我瞧他每每粘在少主后头,跟个跟屁虫一般,寻常人赶也赶不走,索性就依他跟着了。” 隋齐斟想起他今日的种种,不由得也一笑,摇头叹道:“罢了,他那个活宝一般的性子,往后这军中可就热闹了。” 林戗也抬眸,左右挥了挥膀子,挑眉称奇道:“他那人瞧着不像话,想出个主意来还有几分道理,痛痛快快打了这么一架,心里当真是舒坦多了。” 这法子倒也不是人人都想不到,只是说来这样不像话的路子,左想右想,还真是只有他一人能往外提。 隋齐斟也应声笑叹,“谁说不是呢。” ··· 到了屋里,瞧沉烈也是把碗筷搁在旁边,还没吃的样子,郑婉便随手把饭也往旁边一归,自己埋头瘫进了沉烈怀里。 沉烈抱稳了她,低眸一瞧,“累了?” 这一日下来口干舌燥,郑婉眼下是连说话也不大想说了,只缩在他怀里,含糊地哼了一声。 沉烈低笑,没再跟她搭话,“累了就歇会吧。” 屋里点了烛,光影不算太暗,也并未太亮。 沉烈随手拿了本书来看,时不时翻页的动静,听来也很催眠。 这么枕着太过舒服了些,郑婉原想着歇一会儿就起身,不想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被沉烈抱到了床上一同睡着了。 她略微起身,揉了揉脑袋。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这么一觉醒来,倒觉得有些饿了。 沉烈本就睡得不实,感觉到她一动,也睁开眼,“是不是饿了?” 郑婉点头,“方才一时睡过去了,也没能吃什么,现下倒觉得胃里有点空。” 眼下桌角的饭菜早就凉了,外头还有人把守,也不方便拿出去再热,想着郑婉肠胃不好,吃了凉的又得大半日不舒服,沉烈索性就在屋内的炭火上起了个架子,略微将就着热了一会儿,才给她端了过去。 虽说眼下是盛春,晚了也还是凉的,屋里都燃了炭火,晚间能让人睡得舒服些。 也所幸这里头还有这炭火,不然也只能吃些冷饭了。 郑婉这会儿就懒懒坐在一边依着他伺候,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见他又在旁边坐了下来,便凑过去在他脸边亲了一口。 她亲了这么一下,藏着些表扬的意思。 沉烈于是心情好了几分。 沉烈只粗略将她的饭加热了一会儿,自己的饭却是懒得再费心,正要吃,郑婉便有些不赞同,开口拦他,“别吃凉的。” 沉烈简单道:“无碍。” 郑婉索性把两人的饭一换,“那你吃这个。” 沉烈抬眸看她一眼,败下阵来,“罢了。” 他起身,又认命地去将那碗饭也拿去热了一阵。 郑婉心满意足地一笑,也没再说什么,自顾自抱着碗小口小口起饭来。 她小时候饿惯了,许多时候其实已经觉不出来什么饥饿感。前段日子在府里的时候,整日不爱动弹,吃东西也觉得没意思,大多喝些粥吃点小菜了事。沉烈这阵子与她待的多了些,虽总觉得她吃太少,说了几回,却也不能强要她吃多。今日折腾了这么久,又是溜达又是看病,倒是久违地感觉出饿劲来了,说来也不是什么太珍贵的菜食,她却觉得很有滋味。 沉烈看她进得多,心下也有几分松快。 郑婉吃了大半碗,总觉得沉烈一直盯着自己看,便放下碗顺了顺气,随口抱怨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总盯着人不自在。” 沉烈随手拿了个帕子给她擦了下唇角,“看两眼都不行?” 郑婉想了想,垂眸冒出一句,“谁知道你看的时候心里想什么。” 沉烈听她这一句话没来由的有些发荤,倒也不反驳,只是懒懒道:“这不是猜得挺好。” 郑婉警惕地看他一眼,“今日不行。” 昨夜刚巧下雨,即便有些动静,也不算醒目。 今夜月明千里,连风声也轻,这边儿又并非都是沉烈实打实能信得过的人,若待会儿再有个什么动静,她瞧着自己这身假袍子早晚得被人掀了。 沉烈挑唇,笑里有些意味深长,“我何曾说那事了?” 郑婉斜他,“我还不知道你?” 沉烈姿态本就闲懒,灯下一臂搭在屈起的膝上,指节随意垂下,被昏暗的光色添了几分游离的清散,他这副样子,唇齿间又捻得尽是难入耳的浑话,叫人只是坐在一旁听着都有些唇干,“吴小军师此言不错。我浑身上下,你哪寸都知道的分明。” “亲我。” 郑婉有些想瞧他,又有些不想瞧他。 这人生得太漂亮,叫人看上两眼就有些失魂。 届时他再起个坏心,想诱着她得寸进尺些什么,她便只有照做的份了。 寻常只听人说女子将男子迷得神魂颠倒,走不动道,到她这好像反过来了一般,回回被沉烈勾引地不成样子。 沉烈见她也饱了,便随手将她发愣捏在手里的碗往桌边一扔,将人拉回怀里坐下,低低道:“亲一会儿总可以?” 他总爱这样懒懒地看人,眸光被长睫垂覆下的阴影隐约盖住,有些像隐于山林的青湖。 潺潺水波,撩人心魂。 说起话来,也是如风轻轻扫在人耳侧,缠绵得很。 “阿婉。” 沉烈轻轻在她脸上落了一吻,又在另一颊上一吻。 “阿婉。” 脸颊上的试探逐渐往唇侧凑,接连落近来。 “亲我。” 郑婉被他这般痒痒地蹭着,本就是有些难耐。 顿了一会儿,索性心下一横,勾着他后颈将人拉近了来,直接印了唇上去。 若说亲吻与欢爱,郑婉倒着实分不出哪个更让她沉迷些。 不论唇舌还是下孽,总归是两个人全尽地缠着对方,有种不同个体欲和为一的沉沦在。 吻得尽兴了,喘息中也都是对方身上的气息,即使汗淋淋地气喘也不愿分开,只一味凭着本能转换角度,想着能怎么再更近一步,蹭地唇角也都是湿漉漉的,津液缠绵,尝起来有种细密的甜。 听不见旁的声音,辨不清危险的到来,仿佛一切理智都被碾压,只剩人原始的欲望。 亲吻于她,本就是一场放逐心魂的交媾。 琳琅灯下,久久难安。 直到一方先找回一丝理智,才抵着对方的额,暂且分隔了开。 郑婉眼下一张脸特意遮盖了容貌,却总有种莫名的气质在。 双眸潋滟,微喘不宁,唇也被他碾得有些红肿。 雾蒙蒙的灯影里,仿佛是引人越陷越深的临水清花,一个不注意,便要跌到青幽幽的潭里去。 于她,沉烈总是有些难以控制力道。 身体的状态逐渐危险。 沉烈垂眸,挡住了自己的心猿意马。 他直接将她抱了起来,几步放回榻上,“你先睡吧,阿婉。” 青年出去的步伐瞧不出太多端倪,郑婉垂眸坐在塌边半晌,抿唇起身,坐回镜前,慢吞吞除去了脸上的东西。 ··· 在南防修整了几日,大军随行所需的粮草也逐渐集结完毕,派去了送往前线的路上。 完颜琼观察着众人的伤势恢复不错,也便下令启程赶往雁门关。 多日赶路下来,军中也是相安无事,瞧着下头的兵每日倒是打着招呼越发熟悉起来。 军营里的男人,最爱听的也就是打仗的那些事,你讲讲你的,我聊聊我的,前一个人提着灯讲夜闯羌族营,后一个人连比带划如何勇度平阜关,几个来回下来,就能熟络地跟亲兄弟一般。不过这几天的功夫,性子外向些的便已开始闹哄哄地勾肩搭背起来了。 就连军中地位较高的校尉也都逐渐放下了彼此成见,日日凑在一块交流些带兵之法。 而这一番变化中不可小觑的,还是吴安。 自那日他支着个摊子煞有介事给人瞧完病后,被他诊治过的人心下不免仍有些不牢靠。 总归那晚是赶鸭子上架,着急吃饭才乘了他的贼船。 第二日闲来无事,便有人放不下心,偷偷摸摸又去找军医瞧病。 一掀开医帐帘,话还没说出口,便见悠哉悠哉坐在躺椅上的少年,还有坐在他旁边浑身不自在的军医。 几目相对,难免有些尴尬。 那吴安倒是没半点不自在,笑眯眯道:“坐下给人瞧瞧吧,若有什么叁长两短,我就在旁边等着认罪。” 几人悻悻一笑,下意识退了几步想跑,不想吴安身边那侍卫来无影去无踪地,不知什么时候守在了帐外,冷不丁将人拦了下来。 他瞧着有些愁眉苦脸,只是叹气,“几位兄弟,还望别让我难做。” 羊入虎口,几个人几乎是被架回了医帐里头,按着把脉。 一个接着一个诊治下来,原本憋屈着敢怒不敢言的军医却逐渐眉目松解,时不时转头看向少年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奇异。 几人虽摸不着头脑,却也隐约明白是个好苗头,便总算放下心来。 从那日后,吴安倒还是照常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只是身后时不时多了个军医跟着,请教这请教那,俨然一副拜了师的模样。 完颜琼看在眼里,目光越发有些复杂。 一众人等日夜兼行,赶着行了十几日的兵,眼瞧着也到了要关附近,完颜琼便根据地图择了个傍山隐蔽之处,下令先停军支帐休整。 军兵各司其事,匆匆而有序地从眼前走过,完颜琼打眼瞧着军中隐约祥和起来的气氛,心下对吴安此人也不由得少了些从前的轻视。 他那法子听来鲁莽失智,但却是莫名契合两军,左不过是因为两军都是踏踏实实替可汗守过边疆,打过苦战的,知道到了战场上,身份名头不过虚言,真刀实枪拼出来的招式,明眼人必能瞧出真假。真刀真枪地打了一架,便不必再费口舌言说什么。 人生一双眼,自能由心辨。 更何况,若是换了旁人的兵,与沉烈手下的南营军凑到一块,他猜吴安大约不会用这个法子。 那日晨起,他看似跟在他与沉烈身后不干正事,眼下看来,其实是细细对他手底下的人考量着观察了一番。 完颜琼垂眸。 虽不知沉烈身旁为何突然能冒出来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聪明人,但眼下留他在军中,暂时是没什么坏处的。 只是这心中松懈算是一回事,面上却是丝毫表现不得的。 若他当真松口给了他几声好名头,他瞧着吴安那厮的屁股必得翘到天边去。 毕竟这人最近也知道自己在军中混得愈发如鱼得水,一日日的除了在沉烈身边粘着,便是溜溜哒哒在大伙旁边上赶着凑热闹,那副吊儿郎当的做派,从来没半点正经。 因着勉强能说是一声平易近人,竟也唬得众人爱跟他亲近,近来甚至逐渐有几个性子跳脱些的,争先给他捧起角来。 挤到了人堆里,周围便笑哈哈地一口一个吴小军师,还有更多事的,拿了他那把扇子在边上煽风点火地拍马屁。 若有不知情人打眼一瞧,还以为这军营里掺进来个纨绔子弟。 着实叫他看着碍眼。 完颜琼心下自己掂量着不作声,一转眼便瞧见吴安正远远站在树荫下,虚觑着一双眼盯着自己瞧。 这人见他看过来,也丝毫不觉心虚,只不紧不慢将折扇一收,掖在腰间,朝他笑眯眯地招了招手,便好不自在地抚着马鬓挪开了视线。 完颜琼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虽无任何言词交流,但他莫名清楚,这吴小军师怕是早已将他心下的一番思量拿捏地一清二楚。 吴安这厢却再不在完颜琼身上费心,只是将马匹稳稳在沉烈的马旁拴好,背起手轻快着步子掀帘进了沉烈的帐子。 “少...”这会子他一进来也没顾上先瞧瞧里头,刚想说话,一转头却见里头早已挤着几个校尉,便不由得一顿。 她是聪明人,我很喜欢。 见他自门边进来了后便哑了嗓,秦越便先笑道:“吴小军师看见咱们,脸色倒先变了一变,还真是把少主这儿当成自己的地盘了。” 呼寒矢低哼一声,嘟囔了句,“还不都是少主任着他胡闹,才惯了如此的臭毛病。” 两人一人一句地正噎着吴安不放,一边的隋齐斟也掺和进来,笑道:“吴小军师宽心,咱们就是来同少主商议着粮草军需供应之事,过会儿就不在此地叨扰了。” 历来交战,大军先至,粮草后行,安排好粮仓与运量也是必须。 眼见着是要到关口了,这些日子顾着行军无法静下心来商议,眼下也得在此地停一阵子,将万事都先安排好再做定夺。 吴安难得有这样被人堵地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下意识看了一眼众人身后的沉烈。 那厮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隐有笑意一闪而过,大有在一旁懒懒看戏的模样。 他索性也抱胸,一屁股先坐在了沉烈旁边,顺着话头大言不惭道:“难为诸位校尉有心了,我在旁等一会儿也不打紧。” 听他全然是将自己居于主位,说起话来这么不客气。 几人也不觉意外,笑骂了两声太不像话便捡回了话头。 林戗先清了清嗓子,正声道:“眼下南宋对我们调兵之事尚未觉察,暂无设防,加上南营初练的新兵,咱们手下是有大约七万之众,后续后方也会依战中形势再着意调兵支援。眼下皇城已然安排好在全国各地征收粮草调来前线,一时倒不必担心,只是咱们这北界终究少有粮产之地,届时只怕供量不会太足,依属下所思,此战还该速战速决,一举攻破来得好。” 这些年南宋与前凉相安无事了太久,虽说众人对此战多多少少也有些预料,却也总是估摸着大抵会在新一任可汗上任后。 眼下久未交战,南宋虽是从前屡屡战败之国,毕竟先辈们也在雁门关处吃过几次苦头,更不知这几年南宋是否也在背地里养精蓄锐。 如今这先遣的任务在身,任谁也不免有些忧虑。 吴安在一旁歪脑袋听着,闻言倒是低眸一笑。 沉烈视线一挪,放到他微舒的眉心上,“笑什么?” 吴安自顾自垂着眸给自个儿扇风,悠哉悠哉道:“我倒觉得林校尉不必为粮草之事费心太久。” “待到开战之时,”他笑得有些玩味,“自会有人巴巴地给咱们送来,咱们届时只需将这些礼牢牢收到自个儿兜里便是。” 桌边的几人还不知作战详略安排,闻言也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再看吴安却是笑意盈盈,不打算再解释什么了。 沉烈简单断了话头,道:“此处静僻,也是个休整的好地方,离雁门关也不远,传令粮草通运使,先将粮草押送至此,设简易粮仓,派兵仔细把守着。此后事宜,待我同大少主商议后再作安排,你们先去将下头的兵逐队安排好。” 战尚未发,一切待定,再如何多言也是无益,几人便都逐次应了退下。 吴安也站了起来,跟在沉烈身后一并去了完颜琼帐中。 完颜琼见吴安一道跟了进来,也早已见怪不怪,只当是没看见他这个人,“虽说战前已有了些准备,依我所见,还是该先将大军驻留此地,派个利落的人去探探雁门关与岷城的情况,再做布置为上。我手下的人大都只通胡语,模样也生得不大方便,此人由你军中出如何?” 沉烈颔首,“我也有此意。” 完颜琼略一沉吟,正要开口,吴安这时忽然不合时宜地低低咳了一声。 见两人都看了过来,他耸肩嘿嘿一笑,拿着扇柄虚虚往脸前一顿,“两位少主觉得,我如何?” 完颜琼冷笑,毫不留情道:“你?你当这是什么地界,眼下没人有闲心思造出张行令来给你通关。凭你一人之力,我瞧你连块土疙瘩也翻不过去。” 吴安不以为意,“在下行南走北,手下自有可用之人。大少主眼下只需得有人探听消息便是,至于这人届时究竟如何探听,便不牢大少主多费心思了。” 完颜琼也懒得多同他说话,只看向沉烈,权交给他决断。 毕竟是他手底下出人,他要的也只是个消息,犯不着跟吴安生这档子气。 沉烈略一垂眸,却忽然道:“我与吴安同去。” 完颜琼一愣,皱眉道:“这样的事,犯不着要你同去。” 沉烈抬眸淡淡看了一旁无聊看戏的吴安一眼,“我信不过他。” 此言一出,完颜琼顿觉荒唐。 眼下谁不知这吴安整日跟在沉烈后头,跟块狗皮膏药一般甩也甩不掉,这三少主素来性子淡,倒也不拒他这跟屁虫。 如今他冷不丁这一句话,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果真是无人能及。 完颜琼的眼神一言难尽,沉烈又慢条斯理道:“眼下他自请入南宋,说不准背地里藏了什么心思。他自来行事诡谲,一般人也是压不住,若派旁人看着,总归不放心。” 完颜琼甚至有些想笑。 沉烈一言倒是有理有据,若非他这几日一直瞧着,怕也得信他几分。 只是他若是当真心有芥蒂,眼下便必不会就这样直白地开口,毕竟这话中之人就好好地坐在一旁,又不是个聋子。 吴安懒懒地撑着脑袋坐在一边,活像个看戏的泼皮,见完颜琼看他一眼,才好似想到了什么,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瞧着沉烈啧啧摇头,假惺惺委屈道:“主子若是这样说,还真是让属下寒心。” 完颜琼来回看了两人一会儿,目光最后落定在沉烈身上,沉默了一瞬。 自两军相并以来,他实在有些拿捏不清沉烈的心思。 虽知他从来并非旁人可随意欺压之人,许多事也自有考量,却也总有做事之章程在。 可眼下他对吴安此人,说是放纵也好,是信不过也罢,总归态度是太奇怪了些。 吴安打量着瞧着有些不寻常的气氛,倒先自觉地站起身展展衣襟,悠哒悠哒撂下句话走了,“那主子先和大少主聊着,属下就先去准备了。” 沉烈并未拦着,见他自个儿从门边出去了,仍旧坐在原处,等着完颜琼未出口的话。 完颜琼垂眸不言。 几方都是聪明人,许多事情不必明说,也算省了不少事,所以他才更觉莫名。 等了一会儿,沉烈淡淡道:“大少主没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完颜琼这才抬眸,直白道:“你对吴安,究竟是什么打算?” 沉烈并不意外,随口接道:“她是聪明人,我很喜欢。” 他这话说得直白,倒一时不知道让人怎么接话。 完颜琼顿了一会儿,又道:“这话或许不必我提点,毕竟你我难免殊途,心中打算也不必尽数坦诚相道,但聪明人,往往是最大的变数。” 沉烈略一垂眸,忽然笑了。 笑意并不明显,但又难以忽视。 沉烈的声音像掺了淡淡的雾气,有种不算清晰的坦然。 他平声道:“我明白。” 完颜琼从前也见过他笑起来的样子,与现下的模样说不上来哪里不同,但总有种细微的异样。 他从来不善遣词造句,只是静静思量了半晌,才隐约寻出一个恰当的词。 从来锐利寡言的人,常常对万事了然的人,现下的笑却很平淡。 像局外旁观,淡瞧运道。 静了片刻,完颜琼摆手道:“罢了,你去走一趟,总归也牢靠些。” 真心难得,但也难得真心。 沉烈回帐时,郑婉正一手撑着脸,一手闲闲伸到炭火旁熏着暖气。 他走过去,随手将她的手握进掌心,被烘烤过的短暂热气消弭后,仍是如冰的凉,“眼下天渐暖起来,大约能比冬日里好受些。” 郑婉坐直身子,将另一只手也自然地递过去,“这边也冷。” 沉烈便一并拢了起来。 一时无话,郑婉想了想,道:“入了夜再去?” “嗯,”沉烈答了一声,“左右不急于这一时,趁夜色入城,也稳妥些。” 郑婉点头,没再说话。 气氛于是又很安静。 两人静静相对着待了一会儿,沉烈换了身汉服后,索性把她拉到了自己腿上坐着,十指进一步交错着扣住。 郑婉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在他身前发呆。 沉烈的声音离得很近,他一贯是有些性子冷的人,但是薄薄的气息近在咫尺,像一阵悠悠淡淡的风,让人的心莫名一阵一阵跳动着鲜明起来。 手交握起来时,他会不自觉有些小动作。 青年的指节修长,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在她手背上,和着安静的炭火,隐约有细腻的厮磨声。 他随口说道:“午后军中来了家书,你可听见他们都在一块说什么了?” 郑婉垂眸笑了笑,“乱哄哄的一阵,哪儿还能没听见。说是呼寒校尉家的女儿和隋校尉家的大公子不知怎么看对了眼,夫人们日日在一块相处,自也是乐见其成,只是终究不好自己拿主意,所以两家近日一并递了信,想着让家主拿个准话呢。” 呼寒矢和隋齐斟两人看完了家书,虽说是有些惊讶,不过互相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仔细一合计,倒也算是良配,商量了几句,索性直接给了个准头。 只是这信回完了,两人再面对面地一坐,倒有些不知从何而生的尴尬,半天挠头抓耳的,竟是没人找个话头说。 思及至此,她不由觉得有些新鲜,于是牵着沉烈的手略微一摇,奇声道:“瞧你日日对什么也不冷不热的,怎么倒打听起八卦来了?” ”军中有喜,我免不了封赏,总也该上心些,“沉烈又继续道:“他们二人虽难免觉得别扭,不过到底是喜事,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开始凑在一块商量后事了。我今日听见秦越跟林戗聊闲,说若是他们子女得幸成了结发夫妻,两人在军中也算是半个兄弟,想着不妨从哪去寻几两好酒,撺掇着他们现下就拜个把子认亲。” 郑婉低笑,“一个两个,没他们的事也不消停。” “不过阿婉,”沉烈声音略微一顿,忽然问道:“为何叫结发夫妻。” 郑婉低低嗯了一声,思索着道:“大约也是汉人旧俗来的。听闻古来男女婚嫁,若是明媒正娶,有许多礼数要遵循。合八字,写庚帖,多得是杂七杂八的规矩,凡此种种,传言若是一一做过,便会保证此婚必得圆满。其中有一条,是成婚之日,夫妻双方各剪下一缕发,交缠后放于锦盒中收藏,意味永结同心,情深不移。我只隐约听说过这些,具体如何应当也有些出入,只大体是有这样的含义在。” 沉烈垂眸看着层层裂纹中破开温红色的炭条,热气将远处的物件烘上一层氤氲的模糊感,他意味不明地一笑,“这些东西也算有意思。” 郑婉不以为然,“夫妻之路,并非一朝一夕可言,日后境况如何,不过在双方如何经营,若全尽希望于此等虚幻之物,此后一味犯错,便是此情当真得月老牵线,又能维持几何。” 沉烈一笑,“你是这样想?” 郑婉挑眉,直身瞧他,稀奇道:“难道两人八字般配,鬓发相合,便当真得上天庇佑,能保一世顺遂?” 沉烈静静看她半晌。 他眼睛的形状很漂亮,像一片清澈的湖泊,清灯下有像日照投下的光影。 沉烈挑眉,“若是诚心而做,又当如何?” 郑婉兴致缺缺,“诚心与否,传闻也只是传闻,于新人而言,求一个好兆头罢了。” 沉烈略一垂眸,“传闻百千,一一做过,哪里只是为求一个好兆头。” 郑婉窝回他怀里懒懒接话,“那还是为什么?” 帐外隐隐有晚风呼呼的声音,沉烈的声音向来会让人觉得有些凉。 平心而论,他并非是能称得上温和的人,与他最为契合的,恰恰是与温和全然相反的概念。 沉烈从来是锐利冷漠的。 即便是现在,纵然郑婉自觉沉烈对她多番放纵,他也的确并未表露出过什么陷情的失常。 但或许日转星移,他也总归是有些转变的。 好比现在,耳畔的声音带给郑婉更多的,是让人莫名松懈下来的平静。 他淡淡答,“或许是展现一个人能为这姻缘付出的最大诚意。” 不信鬼神的人虔诚跪拜,不通情缘的人字字斟酌。 一件一件如稚齿小儿般慢慢往下做,大约也有对日后坎坷不屈其志的最大决心。 郑婉一顿,抬眸,沉烈的视线焦点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只有两人懒懒交迭的手,和不远处冒着煦煦热气的暖炭炉。 明明是刚听来的习俗,他却仿佛懂得很多其中的意义,“人生数十载,任谁也知不会一帆风顺,争吵离心,起起伏伏,说来不过是匆匆寻常。但无论日后如何,结亲之日,大约都是期望着能相守到老。情爱说来飘渺,捉不住看不清,不妨就寄托在这些繁琐旧俗上。冗杂琐碎也好,惹人发笑也罢,有这些为证,至少在那一刻,是真心祈盼着能结发情深,两厢不疑。” 郑婉怔了半晌,随后轻笑道:“说了这么多,若中道离心,最后也不过是一场空。那时的情深再笃,与空谈又有何异。” 沉烈却轻飘飘道:“人活于世,何止感情易散常弭,万事一瞬握于掌中,也难保到头不过雾散。许多事,经营在人,成败在天。计较太多,不过徒增烦忧。人既有灵,能被人窥探到的每一个瞬间,亦得以固化在记忆中珍留,并非时过即消。世事匆匆,拥有过一瞬间,其实已是难能可贵。” 郑婉不言。 真心难得,但也难得真心。 沉烈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只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不掺杂利益算计,全凭真情。 高门大户结亲为巩固家族门楣,平民百姓结亲为传宗接代,皇宫佳丽三千,也不过皇帝图色,妃嫔图位,各取所需。 就像她,此时此刻,根本并不单纯。 于是沉烈这一颗心,她有时静观,也觉无所适从。 这位...我倒是所知不详 气氛在安静下来的瞬间变为更加鲜明的静默。 沉烈也并非必要得一场肯定,只是依她靠着,下颌轻压在她头顶。 郑婉静静瞧着帐外投进来的一缕斜阳,看着那缕光在眼前一寸寸拉长,变淡,最后浅浅铺洒在脚边,恍如晨起的雾气,转瞬间便能消弭。 春夏间夜雨绵绵,马蹄声踏过略微泥泞起来的土地,在耳边匆匆而过,地平线上的两道身影行过山隘间的缺口,在晚风中徐徐奔往远处露尖的城池。 两人在离城关不远处的树林停下,寻了个隐蔽处将马安顿好,沉烈便顺手将郑婉抱起来往城内匿去。 虽说眼下不是战时,毕竟也是边塞要处,晚间城墙上亦是灯火通明如白昼,巡逻的侍卫一波接着一波,可说是让人全无机会趁夜入城。 可沉烈就那么大摇大摆地抱着她,几乎是在灯影底下如一阵风般,飞速掠了过去。 郑婉虽知他功夫必是异于常人,却也不想他如此轻易,都不需踩点趁时,便那么越了过去。 她小心翼翼在沉烈臂弯缝隙中回头一看,瞧见有一个侍卫面带疑惑地揉了揉眼,朝四周谨慎一望,发现平静如常,便未再多想,随队拐了个弯,继续巡逻。 入了城,虽说时辰已不算早,晚间却仍有夜市,大街上也不算人迹萧条。 沉烈寻了个巷尾将她放下来,两人就自然地随着人群混迹其中。 沉烈大约生得更像他母亲,面貌说起来与汉人并无太大的差别,只是身形更高大些,再加上两国这么多年以来也有互市,并非是全无往来,故而众人对北疆人的长相也不算陌生,他如此行于街上并不奇怪。 眼下引人瞩目的缘由,其实还是他那张脸。 两人随着人群行了一会儿,郑婉四处瞧着,目光落在一个面目略和善的青年身上。 她默不作声的地观察了一会儿,见他打发光景般闲闲站着,一边瞧着不远处的皮影摊子,一边与身旁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于是走上前去,自然搭话道:“这位兄台,可知定北营要往哪头走啊?” 青年闻言转过身来,还未瞧见他人,便熟络地往东头一指,“就往那头走个几里的功夫,待瞧见个立着红旗的大营就是了。” 见郑婉点了点头要走,这人目光落到她身上,不由得搭了一嘴,稀奇道:“这位小兄弟也是来咱们这参军的?” 也怪不得这人多嘴。 眼下郑婉行事有礼,这张脸瞧着也随和,不由得就让人想多搭几句话。 若是问别的也便罢了,偏偏说是要往定北营去。 他这身子于常人来说也算是瘦小的,说是书生还好些,若是要去参军,便不由得让人称奇了。 见青年顺嘴问了,郑婉也不含糊,叹了口气,点头解释道:“兄台有所不知,小弟我寒窗苦读几载,前段日子好容易熬到进京赶考,不想路上染了风寒,金榜题名不说,竟是连半点名次也未得着。家中为我读书之事早已散尽钱财,眼下是再拿不出一纹半银来了。我想着既是这条路子走不通,倒不如上军营里头去历练一番,若是再不能成事,也算是让我死了这条想吃官饭的心。” 眼前这两人身着布料粗糙的长袍,瞧起来的确是家境窘迫的模样。 青年闻言也不疑有他,也随着叹了口气,“这年头庄稼收成一年不比一年,多得是天灾,也是不好过。眼下的路子也只有从官从商多些活路,靠着这条路子往朝廷里挤一挤,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过...,”他话说到一半,来回打量了郑婉一圈,啧啧道:“我看小兄弟你身子骨瘦弱得很,只怕日后还有得熬呢,倒是你旁边的这位...”他点头称许道:“的确是个好苗子。” 郑婉闻言,颇有些无奈地一笑,“听闻此地招兵待遇较之旁处好得多,我一路赶来,与他于路上相识,故才结伴同行。何止兄台,我也实在羡慕他。” 寻常人得了旁人一声夸,总该有些反应,偏偏这人不冷不热,只略点了点头,便转身进了街边的一家首饰店,从始至终连眼皮子都没抬起来赏给他一眼。 想着许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青年倒也不觉有他,只暗自唏嘘了一声。 想这人白瞎了一幅俊脸颀身,站这大半天,表情都没变过一点。 便是进了那店里,也是只懒懒地瞧眼前的饰样,活是瞧不见旁边众人的暗暗打量一般。 郑婉这头倒是同青年聊得欢,两人杂七杂八地谈了会儿天,一会儿聊聊当下时局不易,一会儿又聊聊近年秋收凋零,平民百姓的日子也是难过。 青年从前也是做过书生的,只是中道不得其志,才不甘心地过回了平常日子。算算也是许久未能和人聊得这样酣畅了,一时便觉得郑婉更是亲切。 他看了看四周人影渐稀,便展扇示意郑婉凑头过去,压低声音道:“我看着小兄弟你也着实合眼缘,眼下既是敲定了一颗心,相识一场,为兄有句提点,你自己掂量着听一听。” 郑婉会意,也悄悄道:“您只管说。” 沉烈一边百无聊赖地听着两人窸窸窣窣耳语,一边略一拨弄手边上的珠串,玲珑声清脆交迭而起,他若有所思地瞧了瞧扇面后垂下的一双杏眼,回眸问了掌柜一句,“只有这些东西?” 店里向来没什么男子踏足,便是有,也常是给自家夫人作陪,每每瞧着没什么耐心,这样瞧得仔细,还似乎有些兴趣的人实在是少见。 掌柜的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与店面有些格格不入的男子,原瞧着这人布料并不出色,想是拿不出多少钱,刚想摆摆手打发了他,却又总觉得眼前的人气质并不简单。于是沉吟一番,走到了另外一边台后,“您往这边来吧。” 那头的交谈仍在继续,那青年随口又东拉西扯了些无关紧要的,见郑婉神色认真,才下定决心,语重心长道:“我虽未去过军营,家中却也有亲眷在那地界当差,这里头的事多少知道些。眼下咱们这定北营里统共有叁位要紧的官家,其中两位说话最好使的你大约也知道些,正是前些年才调来的朝廷重臣之子,文家的那两位双生子。” 郑婉眼底并无意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头,应声道:“这两位我的确听说过,说这文家二位少爷自出生之日得道士卜运,原是上天降下来给咱们南宋的祥召,生于忠臣勇将之家,是助我朝气韵而来。故而圣上也一直器重得很,只是不想竟短短几年间调来了这样的要职。” 青年闻言,略一垂眸,盖住了眼底略有些晦暗的苦笑,并未应声。 郑婉瞧他一眼,目光平静地扯开了话头,“那这第叁位,又是何许人也?” 青年回神,又道:“第叁位便是圣上近些年刚提拔上来的寒门将军。贺将军,贺瞻。” 遥遥的晚灯被清风吹举起几分,铺落下一片氤氲的光影,与剔透的玉石混成细碎的彩光。 沉烈把玩着一支成色最好的晚棠步摇,目光略一抬,落到郑婉扇后若隐若现的一张脸上。 她向来清亮的眼睛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转瞬间便不见了踪迹,“这位...我倒是所知不详。” 那抹波澜未被旁人察觉,却被柜台前懒懒观望的青年尽收眼底。 他抬指,轻轻碰了一下步摇粼粼生光的吊坠,掩住了微深的眸光。 “但我,瞧着不爽。” ji le 2.co m “你不知也属正常,”青年不意外地点头,“这位是实打实地靠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自前线小兵杀上来的。近年咱们南宋与周遭小国小仗不断,也大都是多亏了这位贺将军出生入死,守城破局。” 青年又俯身,凑到郑婉耳侧,“定北营里兵卒众多,圣上眼见事务繁忙,于是将贺将军也调了过来助管事宜。只是文家公子与这位贺小将军并不十分投缘,手底下的兵部也逐渐分成了两派。你若当真去参军,为兄劝你,莫要图这一时名气,做那文家双子手底下的兵。不妨就去贺将军麾下,虽说仗多事烦,大约要多吃许多苦头,却也好过去做什么丧良心的事。” “丧良心的事?!”郑婉立时一脸惊疑。 沉烈一边瞧着掌柜摆出来的饰样,一边懒懒听着,听见她这陡然装过了的一嗓子,不由得挑唇一笑,随手一指角落里陈设小心的一对青玉清荷耳坠,“那个,劳烦。” “你且小心些!”青年猛地直起身子,机警地张望一番,确定下四周无人注目,这才呼了口气。 他警告性地看了郑婉一眼,才继续道:“你也知道咱们这地界多少年没打过场大仗了,虽说圣上吩咐文家公子来守疆,也下了大力气招兵买马,但实际上的日子,不可谓不清闲。这两位自打来了咱们北头,也未曾怎么于军营之事上上心,反倒是日日寻欢作乐。” 他话声一顿,叹道:“这话我即便只是说出口,也是觉得丧天良。我听我那亲眷隐晦地提过一回,说这两位终日里无事,越发想寻些刺激,这几日竟直接在北头城墙边上砌了个狼场,不知从哪寻来一堆野狼养着,日日搜罗无家可归的乞丐扔进去喂狼。这些损阴德的事他们平日里只为看个乐子,也从来不需自己动手,全是支使手底下的人在办,就连我那亲戚,也被派去做过几次。” 他有些无奈地摇头,“我看小兄弟你也是个心有抱负之人,还是不要平白绞进了那里头,终日手沾无辜之债,不得脱身。” 街边灯廊虚影来回摇晃,衬得郑婉目光有些深,她略微一垂眼,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少年随口叹了一声:“今日多亏了兄台这一番嘱托,才让人看清里面的许多事。小弟我一定铭记在心。” 青年本是长吁短叹着点头,见郑婉敛了神色,抱拳欲离,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急着拉住他,“哎,等等。” 郑婉不明所以,“兄台有何事吩咐。” “我这才想起来,”青年一拍脑瓜,“前段日子东南匪患不宁,派了几波人过去仍是焦灼之势,圣上索性吩咐了贺将军领兵去当地平匪了,还不知何时能回来。” 郑婉一顿,“这样” “方才同你所言,我也只知道这些了,如今贺将军不在,下头的这些校尉百夫长们,究竟谁是谁的人,我也打听不来,”青年摇头,索性拉起郑婉的手,安慰性地一拍,“眼下朝廷正是放开了要募集兵马,我看你们参军也不必急于一时,再过上两日,等贺将军回来了也是一样,二位兄弟眼下可有落脚之处啊?” 他聊了这会子,眼下也是觉得亲近,于是关切地问了一句住处。 正巧沉烈也从首饰店里慢悠悠出来了,身后跟着点头哈腰一脸喜色的掌柜。指定网址不迷路:biqudo g.c om 他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沉烈这会儿倒正眼看着他,目光却是与他递过去的眼神一错,正正好落在他仍热切拉着少年的手上。 说了这会子话,手还是拉得挺紧。 沉烈神色冷淡,倒也没做什么,只是停了脚,静静盯着他。 青年莫名觉得浑身难受。 这人的目光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只是那么淡淡地落下来,却不知为何让人感到一种全身再也不受控制,只想用最快的速度逃开的毛骨悚然之感。 青年下意识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收回了手。 几乎是同一时间,沉烈漫不经心地挪开了眼,随手将掌柜递过来的东西拿起,平声道了句谢。 一切又风平浪静,仿佛刚刚凛冽的凉意不过是旁人一时的错觉。 短短一瞬发生的事,青年却莫名有种难以言说的后怕。 他有些怔然地盯着面色如常的沉烈,迟迟不语。 郑婉察觉到势头有些不对劲,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挡在了两人中间,自然笑道:“这日来得匆忙,还未来得及,兄台既是本地人,可有合适的旅店给我们介绍一番?” 青年回过了神,方才沉烈的眼神却仍迟迟不散,如现眼前。 他陡然犹如被一桶凉水浇了个透,彻底清醒了过来。 沉烈的气质,委实并不寻常,他方才眼神中的警告性看似转瞬即逝,其实细细想来,根本并非常人可比。 便是退一万步说,他们二人当真是如这小兄弟所言,只是普通人意欲投奔军营。 但他与这二人说来不过是萍水相逢之人,底细尚且不察,着实不该像方才一般一股脑地将所有事都吐了出来。 他本不是这样爱聊闲天的人,只是莫名其妙被这面前的少年拐着,七零八碎的,不知不觉间竟险些将家底儿也一并抖露出去了。 若当真是有心之人有意打听,这一通哇啦哇啦下来,莫说是他,他妻女以及九族亲眷,只怕性命皆是岌岌可危了。 再一抬眼,青年的眼神早已巨变,连带着看郑婉的眼神也古怪起来。 他有些不自然地干笑两声,一边摇头后退,一边磕磕绊绊道:“我其实对此地也不大熟悉你们你们自己找找就是!” 说罢,他也再不顾郑婉,直接几步匆匆扎进了人堆里,如游鱼般拼命挤着往拥挤的地方一溜,转瞬没了影。 郑婉皱眉回头,看向闲闲倚在门边的沉烈。 她原觉得与青年聊得顺利,想着一并去到了旅店,再与这人谈一谈,说不定能打听出更多东西,不想差这临门一脚,都让沉烈给踹散了。 沉烈见郑婉目光了然,于是也不躲不闪,下了台阶,行至她身侧站定,挑眉直白道:“不妨寻个旁的法子。” 他着实一副没事人的样子,郑婉不由有些不痛快:“我正说到点子上。” 沉烈远远地瞧着走出去老远才敢回头张望的身影,挑了挑眉,“不就是想打听那位贺将军何时走的,再估摸一番他何时会回雁门关。” 郑婉一顿,看他的目光也不由有些无语。 不过叁言两语听了几句,他便能精准地抓住她真正想问的关窍。 她虽本也没想瞒着他,但心中所想被他随随便便洞悉,当真是晦气。 郑婉打量他,也懒得再跟他生气,“既是知道,又为何坏事?” 沉烈抱胸,淡淡道:“半路拾来的兄弟,动作未免太亲密了些。” 郑婉气笑,“不说我眼下是男儿身,况且你还在一旁站着,他拉上两下又能如何?” “你说得对,我此举有失,”沉烈略微俯首,低下身来,与她平齐,清楚道:“但我,瞧着不爽。” 总之我会在这里等你。 他话说得清楚明白,也未有为自己开脱之意,这副坦然做派,倒一时叫郑婉不知如何回应。 再如何人也是跑了,多说无益,郑婉索性也就自认倒霉,后退一步,挪开了眼,自顾自转头打量着找下一个合适的人。 沉烈跟在她后面,走了一会儿,冷不丁问了一句,“生气了?“ 郑婉不由想笑,回眸瞧他一眼,“叁少主,这样看我?” 沉烈走到她身侧。 离得很近时,身高的差距总会格外明显,郑婉要看沉烈时需得略微抬头。 他的步子大,却放得有些慢,与她正正好是并肩。 两条影子拉得很长,郑婉瞧见沉烈手里正提着方才给她买的首饰。 小小的包裹,里面的东西大约是花了大价钱,装点得很精致。 由他提着有些怪,但又莫名合适。 脚下是一条热闹的康庄大道,晚间灯火很柔和,路上不少夫妻并肩而行。 太过相似的状态,太过自然的对话,总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错觉。 带着矛盾性的错觉。 矛盾点来源于郑婉其实很明白这份错觉的荒唐性。 并非是他们生活的地方,并非是他们生活的常态,并非是他们身着的常衣。 她很清楚,眼前的一切都是错位而格格不入的。 但人也就是这样奇怪。 无论多不像话的错觉,总是会在来不及阻止的档口,无法抗拒地在脑海里形成。 毕竟沉烈也的确说过,他视她为尚未过门的妻子。 尤其眼下,青年听到她的问询,垂眸看下来,“若是生气,早些说出口,总好过你憋着生闷。” 简直太像寻常夫妻晚间散步的一时吵嘴。 郑婉停下脚步,停了一会儿,忽然低头自顾自笑了一声,“拿你没办法。” “我自将功折罪,如何?”沉烈也站定。 郑婉抬眸,“你意如何?” 沉烈抬颌,示意她看向不远处装潢精致的府邸,“你要打听的事,我猜他们会知道的更清楚。” 文家当年帮扶皇帝上位,自此奠定下朝廷中的地位。 不同于从前的许多武家逐渐凋零,这些年来反倒是如日登天,越发显赫起来。 这处府邸便是那两位公子瞧不上朝廷打点好的住处,自己到了此地后,大手一挥从当地绅贵手里买下来的。 纵使只图着临时住个方便,重新翻修也着实费了一番心思,只论占地,便不输二人在京城时的地界。 郑婉收回眼神,“太危险。” 文府并非是什么寻常人来去自如的地界。 不光是文府,从前将家中适龄男童送入宫中的那些名门世家,家中各个都少不了暗卫的踪迹。这些暗卫不受朝廷管辖,直属南宋皇帝,名为繁羽军。 人是皇帝安排下去,打着保护的名头,暗地里是什么勾当,只有其中人才知了。 沉烈懒懒看她。 郑婉一叹,认真道:“只你一人去或许无碍,但要带上我,着实太危险。” 沉烈略一思量,敲定道:“既如此,我一人前去。” 郑婉反手拉他,“算了,我再寻人打听也是一样。” 沉烈环视四周,漫不经心一笑,“这些人再如何也不过匆匆行人,朝廷秘事,纵是有心留意,也是半知半解,不得全信。文家的那两个与那位贺将军既是不大对付,这人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在战场境况又如何,他们定是关心得紧,情报必然紧跟情势。省时省力,想来比你如此费力打听来得方便。” 话毕他索性一把拉起郑婉,“走吧,先去找个旅店把你安顿好。” 郑婉索性也不挣扎,任他拉着走。 眼下大路人杂,再有什么话要讲,也总不能在此地商议。 两人行至繁华地段,寻了个装潢雅致的地界。 此处应当是京城勋贵来此地勘察时常住的旅所,多付了些银子,掌柜的便将人领到了个幽静的别院,明明尚在城中,绿植繁复,将嘈杂的街音盖去了不少。 打眼一瞧,也是个十分舒服的住处。 沉烈随郑婉进了屋,把方才买的东西往梳妆台上一放,待到小二将点的菜送上来,才转身要走。 “沉烈,”郑婉开口唤他。 见沉烈回身,她自知多说无益,于是转言道:“眼下具体文府有多少暗卫我也拿捏不清,若是与从前一样,应当会有四个,即便状况有变,也只会多不会少。但有一点,或许是能钻的空子。” 沉烈静静听着。 “凡繁羽军的人,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分别驻守在不同地方,为避人耳目,行事方便,繁羽军向来穿衣统一,皆覆面具。你若入府,先不必急于探听消息,若是可行,不妨先自隐蔽处静候暗卫踪迹,若能制服一人,着其衣装,再于府中行事,或许也能方便些。” “只是,”郑婉一顿,仔细叮嘱道:“他们武功太过高强,又各自出身大江南北,或许自有不同傍身之计,是很难对付的角色。若是不敌,趁势尚可,不要犹豫,直接脱身。他们有要务在身,大约不会追太远。” 沉烈一句一句听着,却是逐渐起了几分极淡的笑意。 郑婉正想着还有没有旁的要嘱咐的,抬头便见这人眉眼俱清,却像是不专心一般,笑得懒散。 她不由皱眉,起身走过去,“你好好听着。” 她话说的认真,沉烈却直接一低头,吻了她一下。 郑婉一噎,提醒他正经,“沉烈。” 影子一暗。 又是个吻落下来。 沉烈生得个子太高,吻她时总会弯腰。 这阵子行军不方便,过分的事做不了,他便总挑着没人的时候追着要接吻。 有闲心时还能装装委屈,俯身贴到她脖侧轻轻念叨,顶着张清如玉的脸,皱眉说这阵子好难熬,要么就是演也不演,回了帐就将她一步跟着一步地困到角落为所欲为。 不管什么手段,总之郑婉也是没什么法子,反正最后都只能由着他的性子,也就认命随他。 有时姿势持续太久,他懒得坚持,便直接将她抱起来继续。 不管站着坐着,只准支点都落在他身上,要喘口气也不肯将她放下来,只得潮红着一张脸倚在他肩窝处默默调整呼吸。 每每亲到一半,身下的东西就开始可怜兮兮地叫嚣,郑婉被硌得难受时,总有些分不清,这人到底是跟她过不去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这会儿他大约也知道郑婉没这个心情,倒没像前些日子一般不满足,只是蜻蜓点水一般轻轻一印。 他索性保持着与她平齐的视线,“我都听清了,阿婉。” 郑婉仍是皱着眉,“总之,你要万事小心,还有...”她言辞略一闪烁,“今晚若是听到了什么,你不要冲动。” 沉烈看着她。 青年眼底眸光一闪,精准捕捉到了她的刻意略过:“听到什么?” 郑婉却不再答他,只是借势往前一步,双手交拢着抱住他,埋首在他耳侧,低声道:“总之我会在这里等你。” ··· 夜幕深重,街上灯影也逐个歇下,重回一片宁静。 偶有打更人提锣拉长的声音回荡,忙碌了整日的街巷终于再不见人影,只有城中心处的一座府邸格格不入。 下了足价装点的文府,连瓦器都是有价无市的玲珑瓦,在灯火折射下,将半片天都折射成清幽幽的深色。 在白日里看着波光粼粼的屋檐,在夜间倒像是集聚在文府上空的踽踽鬼火,让人远远看上一眼,便莫名不寒而栗。 街边逐渐喧嚣而来的乱马蹄声中,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开启,迎回了文府的两位主人。 书房一角,沉烈遥遥看着自行廊边缓缓走过的两人,垂眸瞥了一眼脚边被牢牢绑好的暗卫,随意一脚,将人踢到了书桌下。 青年清挺的影子慢条斯理拿起桌上清理干净的面具,覆在面上,身影一闪,再度消匿在夜里。 她是个难得一见的小疯子。 文府占地极广,又独独吩咐人辟了一方小湖,中立一鼎湖心小亭,夏日里四面通风,是极好纳凉的所在。 近日春末夏初,天气一日日的也越发热起来了,雁门关外越过最后一座高山,时气便大有不同,关外夜间还需暖炭的光景,关内便已急着开始寻纳凉的法子了。 文历观自桌上拾起一把鱼食,倚在亭边,有一搭没一搭往里头丢,百无聊赖道:“一日日的,还真是越发没意思了。” 文历帷看了他一眼,起身将檀盒里的香拨了些出来点燃,不冷不热道:“方才你离得太近了,行了这一路,味道还未散尽。” 文历观闻言一顿,低头在衣襟上嗅了嗅,皱眉道:“还真是,那股子贱民味儿还真能藏。” 湖面几缕涟漪,倒影出两张格外相似的脸,两人衣冠整洁温贵,模样都称得上和朗清俊,只一人眼略微狭长些,多了些轻佻气,一人的眉眼则更略微下压,看起来更有几分深沉的模样。 文历帷坐回原处,“差不多得了,本身就没什么乐子可看。” “也对,都半死不活的,压根没半点意思,”灯影照着水中的锦鲤争先抢食,激起一波一波浪花拍在亭边石碶上,文历观索性把手里的食一并扔了,懒懒在塌边躺下来,看着月色长叹了一声。 安静了一会儿,他忽然又晃着腿,冷不丁开口道:“不过,哥,我弄这些,也是想起来了从前那回,你不记得了?那天我才是看得最尽兴的一回,可惜如今再找多少人,也都没那时候的感觉了。” 文历帷闻言,看他一眼,“你说送去前凉的那位?” “可不是,”文历观啧啧有味地回味道:“那崽子那天晚上被扔进狼堆里的时候,我看她脚都跑烂了,实实挨了那么几口,愣是没吭声。瞧着弱不禁风的,竟真能捅死几只。” 月色惨白,轮廓清明,他盯着一角月色,慢悠悠啧了一声,“想那日她抓的满墙上都是血,真是跟疯子没个两样。现在再找的贱民,哪还有她身上那股子狠劲了,直接躺在地上挨啃,有什么劲。” 文历帷也陷入回忆般,迟迟没说话,许久,他淡淡道:“原想着她那么能折腾的一个人,说不准还能撑上一阵子,看来前凉那个可汗的确是个疯子,没几日就给弄死了。” “可惜了,”文历观长长叹了口气,“要我说,那些人还是太蠢,哪懂她身上的那些乐子。” “行了,”文历帷挪开眼,一脸平静地开口,“总归是旧事,不必提了。” “要不是那个姓贺的,”文历观却仍是有些不平,蹭地坐起身,眼睛越发一眯,恨恨道:“还能由着她被送去前凉?” 关于郑婉的记忆,其实直到如今,都分外鲜明。 她是个难得一见的小疯子。 小时候在宫里,无论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只要等到恢复得当,这人便又会同没事人一般继续往学堂跑。 雷打不动,简直是自己上赶着来受虐的。 她一个身份特殊的杂种,不知道好好窝在自己的狗窝里避风头,还愣头青一般总往人眼前挤,简直是个不透气的蠢货。 不过既然她如此不识抬举,自讨苦吃,他们也乐意陪她玩玩。 毕竟人身上这两条胳膊两条腿,听着无聊,能寻的乐子倒的确不少。 总之只要不一时下手太过,往宫医那送一遭,只需等上个十天半个月,调理好了,就又能玩上一回。 除开最开始那段时间,这人到后来连叫也都不怎么叫了,跟个破布娃娃一样,随意着人摆弄。 少时宫中悠长无聊,有她这么个随意欺负的东西,连带着归家之心也能被冲淡几分,那段时日如此说来,倒也不算难熬。 只是日子长了,难免也就腻了。 那小疯子虽是能有些乐子,终归是不能野得太过。 他们后来发现,比起她,那些犯下了大错的宫人,有时其实更有可取之处。 从前有位大臣进山野猎时发现了一窝雪狼,通体皮毛白如霜,世间难寻。那大臣便以此为祥瑞之召,进献到宫里,圣上见了还算喜欢,就这么圈了个地方养了起来。 一开始还总有人时不时过去逗两下,不过时日渐长,再怎么新鲜的东西也不过如此,于是那窝雪狼也就逐渐无人问津。 终日无事,人总会时不时想出些有意思的点子来打发光景。 关着那窝雪狼的地方有些偏,平日里是没什么人关心。 又逢在宫里,除开圣上时不时的规训,他们这些世家里出来的金叶子,其实并无太多拘束。 毕竟他们闲来无事时,日日将那小疯子打成那副样子,也没人敢指摘什么。 既然皇宫中多得是贱命不值一提的奴才,他们又苦长日无聊。 忘了是谁突然想起来那窝雪狼还在墙根底下养着。 剩下的一切便也都顺理成章。 寻几个运气不大好的,趁夜灌了哑药,往饿狠了的狼堆里一扔,便是不必自己劳动腿脚的乐子。 他们那时乍然新鲜,瞧着那些人互相推搡,拼命奔逃,跟斗蛐蛐一般有意思,接连几夜乐此不疲。 恰逢那小疯子养好了伤,又不知死活地来学堂找死。 他们这堆人里的领头是二皇子,也是回回对郑婉下手最狠的一个。 他是从来看她那副学不会乖的模样极不顺眼。 那日她养好了一身伤,又来他们跟前儿找不痛快,二皇子瞧着她总是没点长进,于是直接揪着她的领子一路将人扯到了城墙边上,按着她的脑袋,死死逼她俯瞰下头的狼场。 下头的畜生吃饱喝足,留了一地的断肢残骸。 他抓着她的头发不松,凑到她耳边让她好好看清楚不肯服输的下场。 待人瞧了个仔细,他才随手松了她的衣服要去净手,刚一回身的功夫,不想竟忽然被那疯子冷不丁撞下了城墙。 那时他们年岁尚小,哪里能想到这丫头竟这样疯,变故发生时,一众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也是那夜,他们才发觉其实他们身边一直跟着圣上派下来的繁羽军。 二皇子掉到一半,险些就要被摔成肉泥时,在最后关头被黑衣人拦住,救了上来。 他被众人围起来,惊魂不定地喘了许久,总算回过神来后,再看见旁边被死死押起来的小疯子,他最后的一点理智也消弭殆尽。 瞧着瘦弱不堪的人,被人提在手里,竟比那些个犯了错的大男人还要难缠。 被繁羽军扔进狼场时,还扭着把人腰间别着的匕首抢了攥进怀里,用身子护着死活不还。 还是二皇子说这样瞧着或许更有意思,这才让她侥幸留了下来。 一开始那些雪狼吃饱喝足,瞧她瘦胳膊瘦腿的,也没兴致。 还是他们后来想了个法子,索性着人把窝里最小的狼崽掐死,血浇了她一头。 把人再度扔回狼窝时,夜里那一圈绿油油的眼睛如同鬼火幽然而现,逐渐包拢住弱小的身影,他们在上头围观的人,都不免打了个寒颤。 从前知道她是个硬骨头,但直到那一夜,文历观才当真是瞠目结舌。 狼场里的奴才来去匆匆,他也算是旁观过几轮,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想活下去的人。 简直是个难缠的疯子。 直至她体力不支,从城墙上摔下来,掉进狼堆里时,文历观在上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城墙上残存的几道连延的血迹,心下甚至有了几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后来这人或许也是有些运道,险些命丧黄泉时,被人救了。 “我帮你。” 这事后来闹大到圣上眼前,传得朝野也是沸沸扬扬。 毕竟这样草菅人命的事说出去谁脸上都不光彩。 总归他们这一众人也到了该出去历练的年纪,再待在满是后妃的宫里亦于礼制不合,于是圣上也就借此机会,将一干人等都各自稍作惩戒,不痛不痒地教训了一番,逐个送出宫去就职了。 后来听说那狼场被上头整治清理,尝过人肉的畜生都被料理干净,文历观和文历帷也许久未再听说过那夜的小疯子究竟成了什么样子。 再遇见是回宫述职,御花园里不大不小,刚刚好冤家路窄。 从前这人蓬头垢面,他们又是心性尚小,从来未往男女之别上多费心思。 但不想这人年纪到了,圣上派人开始准备培养之后,掀开那堆乱蓬蓬的破烂,下头的姿貌竟格外动人。 小时候就印象颇为深刻的人,长大了模样标致,眼神清冷,便更有种难以忽视的吸引力。 一伙人里,不光文历观动了这份歪心思,那位曾经对郑婉厌之入骨的二皇子,亦有些变了味。 刚巧,和亲路上必经之地,就是他们二人驻守的雁门关。 前凉的那些人,本就是借着由头折辱南宋,至于送过去的人究竟如何,其实也不算他们关心的。远在关外的地界,圣上想来也不会太过费心。 唯一的阻碍,便是请旨护送公主的那个年轻将军。 原本这样的活计难免丢人,寻常人等避之不及,这人却偏偏爱往圣上跟前拍马屁,解寻常人不能解之忧。 即便知道这一趟去前凉必定多受折辱,姓贺的那份请旨函递得没有半分犹豫。 于是他们的一番筹谋,最终竟都只能覆水东流,眼睁睁瞧着贺瞻有条不紊地瓦解了各个手段,由着人被安安稳稳地送去了前凉。 这一去,便是杳无音讯。 再传来的消息,便是前凉送去的公主香消玉殒,被一把火埋在了灰里。 从前一窝雪狼都咬不死的人,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便再没了痕迹。 只白白让前凉那些个畜生拾了便宜。 如何让人不烦躁。 “行了,”文历帷皱眉看他一眼,不耐烦地接了一句,“人都成一堆骨头了,眼下还说这些做什么?” 文历观狠狠啐了一口,又仰头躺了回去,“算了,总也不尽兴。过些日子让人把那些畜生都宰了吧,省得又让姓贺的拿住,告到上头去给人不痛快。” 文历帷眼底一深,“收到信了?” 文历观兴致不高,“送到书房里头了,说是叁五日间的大约就能胜了。这回打完了,还不知道上头又给他升什么官呢。” “他那个家世,只怕还要往高了去,”文历帷冷哼一声,冷笑着道:“上头对这种家里无权无势的,可比我们信得过。” “哥,”文历观抬头,压低声道:“小心些说话。” “知道了,”文历帷被他这样提醒,心下越发不快,索性起身,推了房门要走,却冷不丁与门边的一道身影对上了眼神。 文历观知道他没了兴致,也没多拦,原是躺回了原处,懒懒听着湖水声歇神,耳侧却迟迟没再有脚步声传来,他不由觉得纳闷,也跟着自软塌上起身,不明所以地跟了出来,“哥..”话刚出口,看清眼前,脸色亦是骤然一变。 南宋帝安插下来的人虽说平日里对他们算不得恭敬,面子上却也能算是过得去。 即便是探听他们府里的消息,也从来不会太过直白。 名义上的下属,总还得过过场面。 眼前这人却毫无顾忌地倚在亭边石柱上,还不知听他们聊了多久。 眼见着文历观也跟了出来,这人也没个动弹的意思,反倒是面具后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二人,如潭浸墨,波澜也幽深。 文历帷先是一愣,听到身后的文历观疑惑地跟了出来,才身形一凛,厉声道:“不是说了,没有我的吩咐不许接近,有什么事要事先通报吗?” 向来这些人靠近悄无声息,他与文历观都需防着。 后来发现于湖心亭议事,窗户正对着湖上通廊,有人接近一眼便能发现,若是旁的法子接近,总会有些水花动静,也好叫他们能及时捕捉,所以平日里若有秘事,便会在此商议。 这群暗卫安插在身边的意图,他再清楚不过。 他嘴里吐出去的话,都会原封不动地送到那位的耳边。 今日这人在窗外明明白白听了这样久,他与文历观竟无一人发现,故才方才那句有些大逆不道的话,才毫无芥蒂地说了出来。 眼下文历帷虽勉强撑起了些气势,心下却也是虚浮得很。 文历观看清形势,也不免心惊,见文历帷脸色不好,他也清了清嗓,冷声道:“好歹也是上头调教出来的狗腿子,怎么这种规矩都不懂,如此犯上,难道不怕我们回了圣上将你们一个个都扒了皮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那人却就懒懒倚在石柱旁,一动不动地听着他俩放狠话。 那姿态不光没有半点畏缩,反倒是能让人感觉到几分闲雅的意味。 文历观见他迟迟没有回应,一时间冷汗频起,心下更是焦躁,“哑巴了?还不禀明来意?!” 伴君多年,他们二人都很清楚南宋帝的性格。 他方才那句话说重不重,说轻不轻,但是递到上头那位耳朵里,必定不会有他们文家的好果子吃。 文历帷自然更清楚其中道理,袖下的手一攥,捏紧了骨节盯着来人。 沉烈瞧够了两人的色厉内荏,索性直起了身子,走上前去,没再废话。 春日的水,尚透着一股子凉。 扑通两声过后,墨影一闪,再没了踪迹。 ··· 晚风映着树影朦胧,在窗纸上衬出层层迭迭的清影。 郑婉瞧了一会儿,还是把迟迟没再夹菜的筷子一放。 习惯总是在人尚未察觉之时根深蒂固。 她也是今晚才发现,这段日子大约并非是她胃口好了许多,只是同沉烈一同吃饭时,才会不知不觉多进一些。 左右是没了胃口,她索性传人备好热水,解了衣服,泡进浴桶里歇神。 热气氤氲,将筋骨都泡着放松下来,郑婉懒懒倚在桶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水出神。 行军多日,许多事情都不算方便,连擦洗身子也是麻烦得很。 旁人倒还好说,军营里的男子个个身强力壮,随意找个河下去泡上一会儿,这时节也尚能忍受。 郑婉自己便只能打一盆水,勉强净身。 今晚倒也算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了。 说是净身,其实也不常是她自己动手。 沉烈那厮,从来也不能跟他商量什么。 只是他倒是当真正经的,手上帮她擦身,就真的只是擦身,不曾有过什么过分的举动。 郑婉原以为他是装模作样,心下还总是有些谨慎,没想到几日下来,他当真就没有半点反应。 坦白而言,郑婉每晚被他看个精光,也难免有心猿意马之时。 怎么说两个人在那事上也是有些契合的,他竟能这么干脆利落地抽离。 倒也说不上心情好坏,只是莫名让人心里有些不对劲。 郑婉原是有些意外的,直到前两日的半夜,意外被灯影晃醒,才发现他不知何时起了身,正坐在一边,默不作声自己纾解。 向来机谨的人,整整一盏茶的功夫都未发现她早已转醒,那时她才发现他有些压抑过了头的欲望。 她静静瞧了一会儿,翻身留了些动静,才将沉烈拉回了神。 灯下淌汗的青年沾情带欲,发丝也不似平日规整,腿间兴奋的欲望却丝毫不见减退。 她不大想承认,沉烈这个人,勾引人的功力也是天赋异禀。 她挪开眼神,索性起了身,把发丝挽到一侧,“我帮你。” “讨厌我?” 从前受宫中嬷嬷教引时,郑婉总觉得床榻之事,用口舌其实有些奇怪。 在前凉宫里的那段日子,也不乏需得取悦可汗之时,她也算次次得心应手起来,但每每纳入唇中时,自己心下的抗拒并非是假的。 那股子余味似乎总会持续良久,即便冲洗过再多次,也让她有些难以忍受。 或许许多事情的转变都需要一个契机。 那时的契机,是让她也有些躁动的沉烈。 有些生疏的经历,却与从前的感受截然不同。 对他的味道,她竟然丝毫不排斥。 舌尖轻转间,她感受着沉烈轻握她颈后的力道,听他几番克制不下低唤她的名字,甚至自觉有些上瘾。 自那日后,闲来无事时,郑婉总会回想沉烈因她唇舌而起的失控。 看他逐渐因自己的挑逗沉沦,是心头上的一剂春药,与身体的情欲无关,却也让人难以抽离。 水声滴滴答答。 沉烈的表情如现眼前。 他时不时泄出的低喘,筋骨清明的手,微皱的眉头。 被热气浸透的身体越发像被火烧着,炙烤起一股难以压抑的欲望。 那股欲望牵引着她的手,慢慢下滑,轻浅地掠过小腹,几番犹豫,最终覆上了始作俑处。 心头的春药功效渐起,燥着她有些生疏地探索起自己。 脑海里男子兴奋的喘息绵延不断,像引魂铃响,让她几番咬唇克制不得,乍然也破齿而出一声低吟。 逐渐敲得要领的手虽比不得沉烈,却也让人停不下来。 层层热雾中,仿佛她与回想中的人已交颈取欢,撞击着水面激波迭起。 “阿婉,阿婉。” 沉烈叫她的语气,每个语调的停顿,她都记得很清楚。 快意断断续续往脑中撞,惹得人眼角浸湿,郑婉动作越来越过分,低低颤着,也呓语般低唤,“沉烈...” “阿婉,”陡然清晰的语调,将现实与暧昧的幻象扯开。 郑婉一怔,怔怔回神,却见方才贪想的人已斜靠着坐在一旁,正不遮不掩地盯着她瞧。 见她红涨着脸,眼神迷茫。 沉烈眸底一深,起身靠近来,手搭在浴桶边,轻轻屈指一敲,一字一顿引导道:“这种时候,该叫得亲密些。” 郑婉这幕被他抓包,虽说有些不自在,但转念一想,到底也是人之常情,便自然地将乱发拂到耳后,倚到桶边,抚了抚仍有些起伏不平的胸口:“回来怎么没说一声?” 沉烈懒懒看她,“说了就看不到你方才的模样了。” 郑婉知他存心调笑,便也不恼,只轻飘飘回了句,“从前看得还少吗。” 水也渐凉了,她索性在浴桶边拿过净衣,站起身,“桌上东西我方才吃得不多,有几样你大约喜欢,叫人热了用些吧。” 沉烈听她话头是也未曾安心吃饭,便低头亲了下她红润润的唇,转身去吩咐小厮将菜复热了送回来。 郑婉简单穿好衣服,坐到他身侧,“可有受伤?” 即便知道沉烈功夫好,她仍是有些放心不下。 青年闻言,眸光淡淡一敛,答得懒散,“我是没有。” 他用词有些旁的意味,郑婉也不算意外,垂眸送了口菜。 半晌,她没来由添了一句,“其实他们说了什么,你实不必在意。” “我接近时动静大了些,他们有所察觉,”沉烈撑脑瞧她,“所以麻烦了些。” 郑婉抬眸。 沉烈同她对视,挑了挑眉,“所以你口中所言,我不必在意之事,是什么?” 郑婉一顿,随即摇头,“没什么,你无事便好。” “所以,”她直接换了个话题,“方才可有探听到贺瞻的消息。” 清灯婉约,偶有树影阑珊在她脸侧,浅浅留痕。 沉烈细细看了一会儿她的表情,随即收回了目光。 青年声调平平:“听着战场那头虽还未结束,大约也就是这叁五日的功夫了。战后清算还需要时间,要赶回来也不会是这一时半会儿,时间还算充裕。” 郑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此。” 两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饭,郑婉自觉差不多了,便自顾自倒了杯茶,托腮瞧沉烈吃饭。 男子惯来胃口大,他瞧着清风明月般端雅的一个人,倒是半点不拘着,没半点勉强地便清了一整桌的菜。 郑婉瞧着瞧着,不由垂眸淡淡一笑。 从前宫里规矩多,饭不准吃净,茶不准喝完,说皇家尊贵总体现在细枝末节中,若如饿死鬼投胎一般,只会让人觉得不通礼法,粗鄙不堪。 这样约定俗成的习俗,南宋同前凉,并无分别。 但每每旁观,她眼睁睁看着那些干干净净的饭食被人哗啦啦倒掉,只觉得自诩皇天贵胄的人这般行径,才是当真烂到了骨子里。 万里江山,始于微末,在其位者,皆不过生养于民,又何必自视甚高。 南宋帝,亦或前凉可汗,在她眼中,不过都是德不配其位之人。 见微知着,她同沉烈,大约的确称得上同路人。 这样想着,沉烈已停了筷,随手倒了杯茶。 郑婉回神,“吃好了?” 青年却没接她这话茬,只看了她一会儿,随即坐直身子,抬指勾住了她的衣角,“抱我。” 灯影清清如许,落在他脸侧,本就青山隽水的人,此刻神态更是惊艳难及。 简单的两个字,这样没来由,他偏偏说得心安理得,行云流水般自在。 郑婉垂眸,轻叹一声,败下阵来。 几步走到他身边,接下来的动作,她的身体已是不能再熟悉。 颈首相依,整个身子蜷缩在他怀里时,有一种踏实的安全感。 她从前最陌生的一种状态,如今原已是平常。 “沉烈,”她埋在他颈窝,笑了一下,又喃喃一句,“沉烈。” 似乎有什么悄悄流淌在她身体中,顺着血管游走,弥漫,但摸不清,道不明。 郑婉莫名有些奇异。 她迟迟发觉,胸中感受很充沛时,人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 于是她被不少人盖章过的,从来能言善辩的一张嘴,此刻半晌,却只能轻轻低吟他的名字。 夜风絮絮,树影招摇,时时同窗影上不自禁亲吻的男女重迭,交汇出一片片深色。 两道身影仿佛沉浸在另一片无人踏足的天地,时不时轻轻退开,却转瞬间再度交融,难舍难分。 直到月色更上一层楼,窗前的身影已不再原处,转而只剩风声中一片片意味更为暧昧的低吟。 早知会有这么一遭,郑婉浴后便也未再费心,衣服仅是松松一搭,眼下要解开也是轻而易举。 青年借着她用的水也清洗过后,回到内寝,便见她静静倚在床头处,有一下没一下地绻着发尾在等他。 月影阑珊,透过窗纸,柔雾般笼罩在人周身。 她垂着眸,脸上的表情很柔和,似乎是在走神,只有纤细的手指,绕着鸦羽般的长发,慢慢下落,又缠上去。 是很寻常,又很不寻常的一种感觉。 沉烈慢慢检索回忆。 发现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时,是尚在皇城的府邸中。 那日宫中受罚之后,他带着伤回府,心情并未有什么波动。 刚挂上的晚灯撒了一地清光,琉璃一样铺在脚下,踩一下,碎成细亮的晶。 郑婉里叁层外叁层穿得像只过冬的小熊,站在有些乱的药摊子后面,满院清苦的味道。 见他回来,她笑着抬头。 对他打招呼,“少主回来了。” 亮晶晶的夜里,亮晶晶的眼。 他站在原地,谁都没有察觉的档口,停了一瞬。 有点冷,有点暖和。 心脏很清晰地在跳动。 同频的,曾经被刻意忽略过的悸动,根本如出一辙。 思绪回到眼下的夜,沉烈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忽然有些想笑。 一败涂地啊—— 或许他的情不自禁,也并没有他所勾勒的那样理智。 它在更早之前便已背叛着他,一路孤行。 窗边点了支红烛,打过来的影子长长暖暖,随着他的脚步,影子先一步比主人拥抱到了她。 郑婉正发着呆,眼前一片阴影的靠近将她唤回神,她索性低头看着他的影子笑了。 “回来啦。” 指尖触手可得是他线条清晰的唇。 她索性抬指,隔空逗石榴一般,碰了一下下颌,又点了一下下唇,再想动作,那道影子已经将她整个人吞并。 沉烈走到了近前,直接压着她亲下来。 吻熟门熟路地在她颈侧徘徊,骨节分明的手一边得心应手地往下探,指节无师自通地勾动松松垮垮的衣结时,却冷不丁被郑婉一个翻身压在身下,止住了动作。 衣摆随她的动作轻轻一掀,松松垮垮地落下一半肩头,少女的肩骨纤细,落雪般白皙。 那道越发松散的结欲盖弥彰,并未挡住一片丰盈春光,此刻随着她有些急促的呼吸,漂亮的胸乳已大半落入它的觊觎者眼底,唯余两抹红梢颤颤巍巍躲在衣带下,含羞带怯般矜持。 沉烈被她压在身下,视线落入她衣襟下的禁地,盯着她若隐若现的胴体看了一会儿,才迟迟往上,瞧她染雾般嫣粉的双颊,对上她不剩几丝清明的双眸,索性收回了几乎要得逞的手。 青年的放弃瞧不出什么停滞,只是垂下的指腹很轻地在她衣襟上一摩挲,顺着纹理落下时,带了点微妙的不想罢休。 沉烈拥着她坐起来,没有不满她突如其来的制止,只是挑眉,冷不丁发问,“讨厌我?” 你今晚不许动。 好大一顶帽子。 郑婉正兀自平复呼吸,闻言不由想笑,抬眸瞧他。 青年神色无波,颇有些一本正经。 她于是凑过去,在他唇上不轻不重一咬,“少装可怜。” 退离的动作被颈后的手毫不留情地挡住,郑婉尝试几番,竟是丝毫挣不开。 不同从前那副任她来回的姿态,沉烈眼下的力道让人无从抵抗。 咫尺之遥的距离,他垂下的眼有些懒散。 视线的焦点,在她的双唇。 “既然如此,阿婉,”太有压迫力的人,一寸寸倚到她颈窝中时,那份锐利仿佛也如雾般逐渐消解。 只剩仅她可见的,带有欺骗性的柔和。 说了不准装可怜,他却偏偏拿着禁牌肆意进攻,“是想听我求你?” 不等郑婉回答,颈侧轻轻的声音不停,如有勾人入醉的魔力。 “那就求求你,阿婉。” 温热的气息像他蜻蜓点水的那些吻,扫在肌肤上,麻在骨血里。 “和我做,好不好。” 郑婉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栗起来。 称臣俯首的姿态,诚挚无比的语气。 这个人却不是在求她,只是披着无懈可击的伪装,在下一个她根本无法拒绝的命令。 卧在她肩窝中的青年感受到她躯体细微的颤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线条分明的唇轻轻一扯,如同无所不用其极的恶徒终究得偿所愿。 虽知道郑婉眼下的拒绝必定另有缘由,沉烈却是不介意卖卖惨。 偶尔来上这么一回,也算他们二人间的夫妻情趣。 郑婉沉默半晌,才算回过味来,清清嗓子,找回声线:“你先起来。” 沉烈轻轻在她颈侧一吻,依言起身。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绻她发尾,见郑婉神色还算镇定,摇头凉凉道了一句,“吴小军师不愧成大事者,果真铁石心肠。” 郑婉瞧他半晌,这人却仍旧气定神闲。 青年眉梢眼角笑得懒散,并不避她。 她索性挪开眼,“你今晚不许动。” 沉烈挑眉,“什么?” 郑婉却直接一抽衣带,利落地将他环着她的双手绕到背后,几下拴在了床头。 绑完她顿了一瞬,又仔细绷了绷,确认结打得很牢实,才满意一笑,“那几个校尉教我的法子,的确好用。” 沉烈倒是没什么反应,索性直接顺着她的力道靠在床头,懒懒点明:“这样你会很累的,阿婉。” 郑婉跪坐在他腿上,闻言越发贴近,凑上去吻他,“无妨。” 唇舌相触的瞬间,郑婉自床头挑过束发的发带,轻轻遮住了青年垂下的眼。 眼前落入一片清雾般的虚无,沉烈垂下的手略微一合,直接偏开头,破天荒地躲开了郑婉的吻。 他语气平静,带着一贯的不容拒绝,“让我看你,阿婉。” 郑婉也不意外他的拒绝,直接也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往他颈窝处一蹭,轻轻商量,“今晚不行,我会不舒服。” 出城时有些急,清简为上,她于是并未带着易容所需的东西,眼下容貌尚是吴安的样子,若有行事,总归简单。 虽说她这副打扮并非过于硬朗,散下发来也并不算突兀,只是终究心里会有些来回。 照沉烈每次那副样子,一副必要将她所有表情变化收入眼底的流氓模样,简直越想越难以介怀。 其实郑婉心下清楚,今夜她若不准,沉烈也不会逆着她的意思。 只是...这档子事少说也搁置了十几日,抛开沉烈不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自己也是不想白白放过今晚。 青年的态度尚不明朗,郑婉想了想,先一步直起身,将他压抵在床头,湿湿吻他耳侧,“迁就我这一回,我会让你很舒服,阿烈。” 她抬手,轻轻绕着他滚动的喉结打了个圈,“好不好?” 沉烈沉默片刻,再开口时的声线不出意外地沾上几分哑,“仅此一次?” 郑婉缓缓点头,指腹流连着,徘徊行过他精壮的上身,直至隔着中衣,落定在他鼓胀硬挺的腿间,“下不为例。” “我很爱你,郑婉。” 得益于主人的整洁,沉烈那地方的味道其实很干净。 若更准确些来说,郑婉自己的喜恶在这种事上最为鲜明。 这人面上瞧不出端倪,身体倒是很诚实。 她轻轻绕指揉弄了一会儿,汩汩清液便在他的微喘声中溢出,黏腻地缠绕在她指节上,蹭动间声响缠绵。 郑婉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便俯下身去,自掌中圆硕的铃首开始细细舔弄,指尖难以合握间,一边舔含一边上下撸动,一路湿湿吻过血管有些狰狞的脉络,随即尽量张唇,勉强吞住他太过粗涨的顶端,随即低首,一点点含吸着往下。 青年的喘息逐渐不加遏制,郑婉自知自己的取悦并不算娴熟,但对眼下的沉烈来说,大约已是登峰造极。 她莫名懂得沉烈为何总喜欢先伺候她那一遭。 分明没有任何肉体上的愉悦,他的尺寸甚至让她有些辛苦,但耳侧男子的呼吸声实在勾人。 她是没出息的,只听这样一两声,便莫名心发痒,身子湿乎乎的越发难受。 唇与手的配合越发顺利,郑婉不自禁地越吞越深。 只是如何尽力往下含,也只能将将停在一半。 喉间被抵撞,难免有些不舒服,但沉烈的兴奋是很好的安慰剂。 灯下的青年双眼蒙住,汗意淋漓,因她而起伏的胸膛肌理绷张,线条越发清晰。 郑婉有时也不禁感叹,这人着实是有几分做狐狸精的天资。 她勤勤恳恳地努力了许久,青年腿间的阳物仍是挺拔狰狞,只看一眼,便让人腿脚有些发软。 郑婉尝试了许久,又是吮又是舔,但沉烈这头仍是没有半点要出来的意思,还是低叹一声,坐起身,跨坐到他身上,搂住他,轻轻吻他颈侧的汗痕,有些气馁道:“我这样不舒服吗?” “很舒服,”他眼下双手被缚,偏偏有本事颐指气使,“但若你想我更舒服,就坐上来,阿婉。” 郑婉左右是也被勾得不上不下,闻言便跨坐上去,双手交迭着挂在他脖后,前后动腰,一点点磨动起来。 看这么一场活春宫,她早也足够湿。 黏连的声响落人耳中,暧昧淫靡。 或许眼下沉烈被遮住视线的缘故,这一次同从前,有些微妙的不同。 郑婉一边低喘着活动,一边盯着他清整的半张脸。 快感逐渐堆积,心下不安分的坏种作祟,引诱着她渐渐凑近,断断续续发问,“这样呢?舒...不舒服,阿烈?” 他遮住了那双有时妖孽的眼,剩余的五官是很鲜明的冷感。 这副动不能动,汗静静淌的样子,像极了高堂清月,不可亵渎,却偏偏被她一点点贪心拉扯下欲海。 郑婉莫名喜欢这种为非作歹的放肆。 青年克制的喘息如同佳酿深醇,勾得人浑身酥麻。 他挺身抵住她的额,背后缠住双手的衣绳随即扯紧,胸腹肌肉跟着绷张,仿佛迫不及待,要顺应着她的磨动顶撞。 眼带隔断下,他与她肌肤摩挲,轻哑着慢慢道:“怎么办,我舒服得要死了。” 字字句句,起伏浅浅,烫得人发昏。 郑婉索性砰一下将他压回床头,急切吻住他。 唇舌缠搅间,她动腰的动作越发顺畅,直到自己呼吸不畅,才回神低头躲开,倚在他肩头前后研磨着轻喘,“想更...舒服,..就..求求..我。” 沉烈唇角弯了弯,很自然地称她心意,“求你,阿婉,含我进去。” 郑婉握紧他后脑,凑到他耳边。 咬唇坐下去的瞬间,她呼吸一滞,紧接着攥紧了攀在他肩头的手,断断续续追言,“说..你...喜欢我,阿烈。” 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中,紧胀的快感如同游龙乱窜,鼓励着她越发用力摆腰。 混沌的声响加速延绵,耳侧青年的声音一如她般沉溺,不给人任何思考的余地。 郑婉听到他低低开口。 字节却稍有出入。 他轻轻说,“我很爱你,郑婉。” 几个字撞进耳中,大脑一片空白,她动作不由一滞,停顿下来。 青年却不知何时已挣脱束缚,直接一个翻身,抓握住她的手一抬,按在她头顶,不管不顾地继续抽动起来。 郑婉反应不及的档口,已被他顶得起伏不定。 结合处的攻占是较从前更甚一筹的肆意狂妄,身体与水意的碰撞声急促而猛烈,刺激感交杂迭起,如过电般钻进骨髓中肆虐,几番让她错觉要昏过去。 郑婉下意识要躲,双手却动弹不得,她不由疾声开口:“沉...呃...沉烈!” “别怕,阿婉,”在她身上攻城略地的人似乎能轻易看穿她,分明是双目被遮,他的动作却丝毫不曾受阻,“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摘掉的。” 一波接一波的撞击让人难以招架,郑婉脑海被搅得一片混沌,呼吸越发不畅,只能听着不连串的呻吟争先恐后自唇齿溢出。 她的双腿被他强势地绕到自己腰后,随着他的插撞几番交迭不住,平安坠在她脚踝骨处来回颠荡,颤出湿淋淋的光色。 郑婉双手被沉烈死死锢在头顶,挣扎不了分毫。 穴口撑到极致,来回拖拽中红涩不堪,撞出更深的水液,顺着两人交合的动作溅湿一片。 郑婉浑身被他撞着颤晃,柔波般的乳肉也来回颠动。 他眼被覆住,却很精准地托住一边胸乳,挤着乳珠托到唇边轻吮,将她难以消解的快感又毫不留情地掀着更添一倍。 为所欲为的人冷不丁变成了他,她呻吟不止,急喘中难免心有不甘,“啊..你放...放开我。” 沉烈却知错不改,唇上放过她的乳尖,掌心却变本加厉按压着揉挤。 她脱力的喘息中,他更压下身子,轻轻重重咬她耳朵,“不喜欢吗?会疼吗?” 青年一张脸禁锢在一条长带下,线条清隽凉淡,很圣洁的模样,抓捏着她乳尖挑拽的动作却并不留情,抚着她胸口,指腹揉在奶尖,缠绵却逐渐加重的力道,仿佛苦于不能更深一步,借此擒住她的一颗心。 “阿婉,”他叫一声她的名字,呼吸仍旧缠绵,声调却莫名有些冷,“听了我的话,所以想逃吗?” 沉烈总是有些矛盾。 他听起来柔和时,其实总是有难以忽视的危险性。 但他一字一顿说得冷硬时,却反而藏着种不易察觉到的不安。 震荡不已的视线中,郑婉将他语气中的转折听得分明。 他这样的人,竟也会有这样不安的时刻。 她盯着眼前的人许久,喘息中艰难开口,“当然...不...是...” 似乎不是该交心的场合。 似乎又太是该交心的场合。 她凝视他被遮住的双眸,指腹轻轻一勾,尽力凑近他锁住她手腕的手。 “大概....”她双颊潮色密布,声调轻哑,“我...也很爱你...沉烈。” 一句断断续续的话,结音的瞬间,尾调被难以遏制的呻吟重新覆盖。 青年猛地含住她的喘息,有力的手往上一滑,同她期待的手交并,十指紧扣。 吻连绵不停,月色高照的夜里,两道清影起起伏伏,久无停歇。 再度擦洗过身子,郑婉安安静静窝在沉烈怀里歇了半晌,随即慢吞吞起身坐了壶茶。 沉烈倚在床头瞧她动作,“不累了?” 郑婉懒得理他,只默不作声地揉了揉后腰。 她的状态他心中门儿清,假惺惺问这一遭,只为揶揄。 她瞧一眼神色颇为餍足的青年,随即忍气吞声地挪开视线。 明明是被遮住了双眸,倒没妨碍他将她翻过来覆过去地折腾,哪些地方该在哪里,他那一双手和一张嘴,简直如归故里般自在。 因着自己看不见的缘故,沉烈甚至以此为柄,同她半逼迫半商量着尝试了许多新鲜姿势。 将她一个人迭过来翻过去,撞几下就要问问舒不舒服,有多舒服,问她是这样更喜欢,还是那样更喜欢,问她下头那张嘴既然喜欢得死活不肯放开他,怎么上面倒不愿意叫得再大声些。 到了后面,郑婉作为能看见的那个人,反倒不想睁眼。 这人近来得寸进尺,在床上是越发荤素不忌,什么花样都要尝一尝。 从前便察觉他是有这样的苗头,今夜更是如鱼得水。 她若不依,他便不讲道理,慢悠悠威胁着说要摘下眼罩。 这样一来,画地为牢,进退不得的人反倒成了郑婉自己。 被这奸商扯住,慢条斯理地打商量时,郑婉也不由苦笑望天。 许多事情,果真是不能高兴得太早。 事到如今,她哪里还有不肯的余地。 就连原本想着绑住他的那根衣带,今夜也原封不动地回馈到了她自己身上。 这东西,沉烈用来,比起她,更要得心应手得多。 松紧适度,跟着姿势不同,又能调成不一样的角度,一会儿反绑着手被他拽着从背后撞,一会儿又要将她腾空箍在床头紧紧夹着他不敢松腿,简直像是同沉烈认了主一般听话。 原本她想着总归是羊入虎口,逃脱不得,索性也没怎么反抗,只悄悄回眸,至少能学学他是如何打的结。 这人却实在聪明又狠心,嘴上不说什么,直接把她抵在床头一边撞着一边弄,力道恰好能容许自己有条不紊地继续,却足以扰得她眼前一波一波颤个不停,喘都来不及,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 要不是那些废物校尉教给她的东西华而无实,今夜总也不至于被他这样拿捏。 话虽这样说... 若问本心,她其实也并非当真排斥。 思及至此,郑婉默不作声地往茶壶里拨了叁两茶叶,颇有些认命。 本以为这些事时日长了总该有些腻,但沉烈无师自通的天赋简直不可理喻。 从一开始时,就已是回回令人失智的快感,近来磨合几许,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拿捏清楚了她的喜好偏向,角度频次变得出神入化一般得当,简直更是一回赛一回的舒服。 再如何嘴硬,被他压着顶着,兴致来了,甚至拿捏准了力道轻轻扇上两下,本就敏感的地方更是抖个不停,上瘾了的感觉总归是骗不了人的。 一句一句被他引导着说出口的那些话,不可谓不是情真意切。 或许...她本就是同沉烈天造地设的放荡,解了衣裳便无法无天,只遵循寻欢作乐的原始本能。 只是从前不察,近来越发本性尽显罢了。 人各有自己的报应。 她暗叹一声,索性不再纠结,默默沏茶。 沉烈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拥着她的腰,轻轻倚下来,问了一句,“生气了?” 茶香袅袅,郑婉摸摸他的脸,随口道:“少得了便宜卖乖。” 耳侧的声音笑意隐隐,“吴小军师心胸宽阔,着实大度。” 郑婉拿起杯茶,将另一杯推到他面前,“喝了就去休息吧。” 雁门关城破,只在须臾之间 月色高悬,郑婉听着耳侧平稳下来的呼吸声,缓缓转身,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随即小心翼翼起身。 街上静无人声,只有不远处边防线处连绵的光色,夜间清风徐徐,莫名有些凉。 郑婉凭借早些时候的记忆辨认好方向,行至街巷尾一个不起眼的药铺。 一盏廊灯轻轻摇摇,洒了一地光影。 郑婉站于铺前片刻,最终迈了一步,利落进了店里。 花白胡子的老翁听得动静,自摇椅上起身,抬眼看来,沙哑着嗓子问道:“小伙子,有什么事?” 来人面容和善平凡,瞧着尚是不及双十的年纪,闻言未如常人一般道明来意,只是摊开掌心,递出了一个系着玉符的红绳。 老翁颤颤巍巍走过来几步,拿起他递来的东西。 光影穿透玉石,被其中红痕分割成曲折的形状,来回轻摇间,在少年白皙的掌心隐约投射出一个图案。 老翁皱眉凝神,忽地抬眼。 少年不知何时已笑意尽敛,晃晃悠悠的廊灯下,神色格外清冷,“劳烦。” 天擦边亮起一寸,墨影自檐边疾行,几下轻踏瓦片,声响几不可闻,转瞬的功夫,便越过几条小巷,最终轻巧地停在一方简陋的庭院间。 春时气暖,院中一棵大树也已开始绿染枝头,在尚不清明的天色下投射出浅浅的虚影,落在来人脸上,时不时阑珊。 老翁已在树下静候许久,见他落定,慢慢转身,沙哑着嗓子道:“人已安顿在内室了,请随我来。” 雁门关眼下虽已多年太平,却也终归是边疆要塞,再加上南宋如今在天下间的地位有目共睹,说不准哪日便同从前的万里河山一般被拱手赠人。 于是有权有势些的人家,早已各处托关系逃的逃迁的迁,眼下尚在城中的,要么是在塞外仍有牵挂,不愿搬离,要么就是实在地位低微,难以迁移。 这等光景下,各类商铺早已稀稀落落,即便有些上得了台面的,也都是文家那两位公子手下的资产,寻常百姓根本无力负担。求医问药,更是曾困扰城民多年的一桩麻烦。 方圆几里,只有一个有些简陋的小破医馆,算算也已开了有几年的光景。 药品价定得便宜,里头帮忙的人也不算多,坐诊的是个白胡子老翁,医术马马虎虎,一剂药下去,总得十天半月才见成效,所幸城里的百姓苦日子也熬久了,小病小灾无足挂齿,真有个难受的大病,寻他给治上一治,竟总能算是勉强吊住。 几年来总是如此,倒以此维持了很微妙的平衡。 整个雁门关算是只凭着这小医馆过活,于是这老头也索性就不再闭店,无事时就在铺前歇着。 白天黑夜的,当真有要紧的病时,他总是个指望。 坐诊的老头瞧着没几个钱,这方小院也不大,自打开了张,不说每日人来人往,却也算是热闹。 但凡来得多的人,轻易就能将格局摸个清楚。 东头煎药,中阁坐诊,后厅留治,划分得清清楚楚。左邻右舍承蒙他不少照顾,平日里无事送这送那,赶上老头忙不过来了,便自己寻地方放下,自然地堪比自家后院。 只是槐树后独独辟了一方小屋,落了把很严实的锁,平日里不少人好奇里头是什么,老翁平日里笑呵呵的模样,打个马虎也就过去了,只是有回有人是没眼力见的,仗着自己多赏了几个钱,偏要进去瞧瞧,那老头几番劝阻不下,才敛了神色,颤声坦白里头是自己毕生珍藏,辛辛苦苦,到处做赤脚先生给人问诊,攒了半辈子才攒下的积蓄。 一向憨厚可掬的人,神色一瞬间悲戚不已,锤弯了腰,咳嗽不停,颤巍着胡子问这人是否要欺负他这无人帮扶的糟老头子,抢了去耍酒。 那人本也是调笑过了头,不想自讨了个没趣,当即尴尬得下不来台,好说歹说求他宽心,就差跪在地上给他叩首赔不是,这才没气得旁边的人一哄而上教训他。 自那日大家见了老头那副反应后,恍然之余,也都心照不宣地离那小屋子远远地,生怕瓜田李下,惹人非议。 钱财事小,若是将这老头气走了,他们雁门关这些人还不知多少年才能再等来这么一个小医馆。 春去秋来,那座小屋静静伫立,再无人惊扰。 此时此刻,临窗静坐的少年闲来无事,灯下看书,姿态安然。 老翁开门将来人请进来,随即自觉退下。 郑婉随手将书放回书架,抬眸看过去。 齐州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瞬其貌不扬的少年。 很生疏的面孔,他记忆中并无相关的提示。 明明是不起眼的样貌,这人的气度却不大常见。 以一个不恰当的形容词概括,是一种有些奇特的,温和的疏离感。 驻足片刻,他利落躬身行了个礼,“阁下久等,在下齐州。” 郑婉垂了垂眸,“我来时已打听到,贺将军眼下不在城中,事情便有些麻烦了。” 齐州瞧了一眼掌心的红痕玉,“公子不必担心,属下即刻派人去通禀主子,在此期间,住处一应替您安排好,公子且安心住下。” 此人他虽底细尚且不察,但贺瞻清楚地同他提点过,若有人以此信物现身,见物如见人,即刻同他送信,不得延误。 眼下贺瞻南行出征,将他留待此地,一来为了防止文家两子有所动向,二来,便是以备这位不速之客。 少年闻言,神色却并无松懈。 他算得上是和善的一个人,此刻却眉头紧蹙,冷不丁道:“这封信,只怕还需得由你来送。” 齐州皱眉抬眸,“公子何意?” 少年盯着他一瞬,忽然开口:“要开战了。” 他神色全无调笑之意,“雁门关城破,只在须臾之间。” 齐州一怔,尚反应的档口,郑婉已自衣襟中拿出一封信,递到他面前,平静道:“你大约也通胡文,我设法拿来了前凉的军报,军令带封,若有疑虑,大可一查。” 他这消息来得突然,齐州攥了攥拳,自他手上接过那封信。 信封封印烫金,印记清晰,分明是前凉宫中的烙印。 他展信往下读,耳侧的声音继续,“我是贺将军安插在前凉的眼线,兹事体大,关联众多,他大约也并未同你详说。我的身份,除了贺将军便再无旁人知晓,这些话本也不该这般清楚地告诉你,只是时态紧迫,前凉大军已驻扎在关外修整,不日便会逼关。齐州,你需得立马动身,以最快的速度,通知贺将军集结兵马,速速回援。” 眼前的信件证据确凿,辩无可辩,齐州心下不由有些乱,几番抬眸,终是摇头,“公子所言有理,但主子要我留待雁门关,万事有应,实在不可擅离职守,此信...我会安排信得过的人立马去报。” 事发突然,他也容不得再同这少年说什么,抱了抱拳,转身便要走,却冷不丁被人拉住。 郑婉皱眉,“贺将军在雁门关的处境,你并不陌生。眼下你派出的人手,能确保不会被文家的眼线所阻吗?” “我此番消息,倘若一个不慎,落到他们手中,便并非能如此单纯,”少年的声音清晰而有条理,掷地有声,“纵然师出有名,我却的确是被安插在前凉的眼线。通敌这顶帽子这般落到手中,你若是文家人,可会视此为天赐良机。” 齐州怔住。 自贺瞻被调到雁门关,就已是文家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止贺瞻,就算是他,即便只身为贺瞻的亲信,身边也少不了监视之人。每每出门,都免不了费心周旋一番。 这般境况下,递信迫在眉睫,可难保这等消息不会被人捷足先登,拦在半路。消息的来源,落到有心人嘴里,便是黑说黑有理,白说白有理。 兹事体大,并非单纯一句为国为民可以解释。 这个把柄只要被人握住,便是灭顶之灾。 姓贺的,还真会藏。 清灯惶惶,少年皱眉,“齐兄弟,虽我清楚这事艰险异常,可既然你是贺将军心腹,资历便绝非常人可比。此事只怕还得由你来递,才可保万无一失。” 这少年瞧着年岁不大,却条理清晰,字字句句都是极为在理。 齐州思来想去,眼下的确并无更好出路,也只能将信收好,抱拳一鞠,“多谢公子提点。” 他快步要走,又想起什么,骤然回头,“公子现下..是作何打算?” 郑婉坦言,“我如今是前凉军中人,所以得以探听消息,眼下前凉军队已整装待发,今夜是同旁人一起来密探雁门关。我虽颇得青眼,但那些人终究信不过我,听我要入城来探,亦安排了一人伴我身侧监视,我趁夜给他下了药,这才得以过来报信,眼下为防疑心,是该快些回去。” 他话说得毫无保留,又有信物为证,齐州于是不疑有他,应了一声,飞速走了。 天色不知何时已亮了个透,屋中的少年踱步片刻,终是叹息一声,推门迈出步子。 一股力道猛地袭来,郑婉全无招架之力,被人骤然掐住脖子,大力一攥,撞在摇摇晃晃的门板前。 颈前的手越收越紧,力道之大,几乎是碾着掌骨咯咯作响,将呼吸挤压地只剩零星。 郑婉看着眼前面具下只剩一双眼的黑衣人,双手无力地捶打握住她命脉的手,拼命摇头挣扎。 “来...来者....何人..呃...咳咳,”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艰难逼出,少年的脸已涨得通红。 眼前黑花阵阵,他几乎要昏厥过去前,一只手才懒懒一抬,“行了。” 颈前的手骤然略微一松,充盈的空气灌进体内。 郑婉通身无力一坠,被颈上的一只手困在方寸之间。 她急促喘息,双眸泛红,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才将将恢复正常。 黑衣人的手始终半松半紧地锢着她。 视线逐渐恢复,郑婉若有所感地抬头。 清阳正对着她的方位,略微有些刺眼,高大的身影背后慢悠悠行过来一个身影,颇为满意地看了一眼模样狼狈的少年。 文历观笑了,“这姓贺的,还真会藏。” “说说吧,”他自腰间抽出扇子,懒懒将郑婉下巴挑起来。 初升的日光浅浅照在他脸侧,将他的笑容衬得有些邪气,“方才都说了什么悄悄话。” 郑婉不语,只是略一抬眼,目光的焦点往上一移,落到他明显包扎过的额前。 文历观察觉出他的目光,眯了眯眼,碾着牙道:“此事,同你小子,想来脱不了干系吧。” 昨夜水廊上莫名其妙闯进来一个黑衣人,瞧着是繁羽军的装束,行事却实在诡异。 被他与文历帷逮了个正着,却丝毫没有要跑的意思。 反倒不打半点商量,上来就将他踹了一脚,文历观也是那时砰地撞到了廊柱上。 那人动作瞧着行云流水,不含什么力道,落到实处,却实打实地让横廊都隐约震了一下,他尚眼冒金星反应不及之时,便已扑通被人踢到了水里。 而今虽已草草包扎过,碰一下仍是能叫他疼得龇牙咧嘴。 文历帷比他运气还差些。 见文历观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扔到了水里,他意识到此人身份诡异,不大好惹,索性拔出了随身匕首防身。 那人却好似因他此举挑起了兴致,出手越发狠决,几下的功夫,将他揍得比文历观还要狼狈,以至于到现在都还没醒过来。 文历观两人被救上来之后,繁羽军的那帮废物也一并围了上来。 情况一交换,他这才知道府内不知何时混进来一个探子,打晕了一人,着其衣装肆意而为。他们发现情况不对后便立刻跟了上去,不想几个拐弯的功夫,连那人的衣角都未摸着便被甩丢了影。 从来他与文历帷在这北边的地界是无人管束,想做什么都是无妨,还没人敢说叁道四。 若要排查心下可疑之人,那也只剩一个可能...处处触人霉头,碍眼得很。 他心下直觉是那姓贺的搞的鬼,叫着繁羽军那几个人一并蹲守在他府邸周围,大半夜的功夫,不枉他忍着额上的伤口候了那样久,果真是让他抓到了猫腻。 少年看着文文弱弱,却好似是个有骨气的,闻言静静看他一眼,直接一个偏头,躲过了他的扇骨,“要杀要剐,阁下自便。” 文历观不气反笑,“这样有骨气,”他勾勾手指,另一名黑衣人见状自一旁押着一人踉踉跄跄出来。 郑婉皱眉看去,被押出来的人正是方才行动迟缓的老翁。 此刻被堵了嘴,说不出话,只能冲她拼命摇头。 “啧啧啧,”文历观摇摇头,悠悠道:“姓贺的有时也怪狠心,这一把老骨头,大约经不起什么折腾。” 少年神色一变,挣了几下,奈何被黑衣人压得紧紧,几番尝试不得,只好咬牙道:“久闻文二公子是正直之人,眼下以这老者性命相挟,岂不有违道义。” 他话说得还算留了些情面。 “你话有理,”文历观一边漫不经心地点头,一边视线在老翁身上打量了个来回,“那不如这样,我给你时间考虑。”他亮牙一笑,玩味道:“从现在开始,你呢,每说一句废话,我便废他一条腿。腿废完了,还有手。手没了,还剩一双眼。这样算算,约莫是有个七八句的机会。” 对着少年愤怒的双眸,他颇有一番欣赏的姿态,“反正这老东西如今七老八十的年纪,残废了也不是什么憾事。” 气氛一时僵持,文历观等了一会儿,见少年仍是没有个要说话的意思,倒也不恼,只轻轻挑了挑眉,“第一句的时间到了。” 小院中地方不大,当景处整齐垒着一堆柴禾。 文历观踱着步子走过去,提起放在柴禾堆旁的斧柄,慢慢往回走。 斧刀摩擦地面的声音轻轻缓缓,格外幽长,他的声音透着一股愉悦,“老头,听说你医术了得。不过这世上赤脚骗子不少,总得试试是否有真才实学。” 说到这,他笑意越发扩大,“此番,便瞧瞧你是否有接回断肢的能耐。” “你做什么?!”少年的声音极为慌张,“停下!” 文历观充耳不闻,拖着那柄斧子一路走到了默默闭上眼的老翁面前。 他摸着下巴思考了一瞬,“...,先左后右,应当顺手。” 寒光照着锋刃一闪。 挥刀几近落下的一瞬间。 “我说!” 半空处的刀刃偏了个方向,少年睁大的眼颤抖一瞬,随即避开了老翁震惊的目光。 文历观挑眉,“什么?” 少年眼底一片晦暗,无力重复了一遍:“...我说。” 文历观闻言,撇嘴将斧子一扔,颇有些遗憾地瞧了一眼剧烈挣扎起来的老翁,“让他老实些。” 黑衣人得令,不轻不重地在老翁脖间一掌,双眸赤红的人顿时没了动静。 文历观不再多费心,拍拍手,率先走进了屋子,“把人带进来。” 此番还真是早不如巧 文历观进了屋子,抬眸打量几眼,踢了个凳子坐下,倚在桌边似笑非笑地看向被拖进来的少年。 “人虽晕了,却不会碍着我的性子,若此番只是权宜之计,”他抱胸,轻飘飘道:“我会让你知道后悔二字如何写。” 郑婉垂眸,“我既答应了要说,便不会食言。那么还望公子,能留老人一条性命。” “半截身子埋进了土里的人,”文历观一嗤,答应得没什么犹豫,“本也没什么趣儿。” 郑婉静静看他一瞬,随即垂了垂眼。 少年眼底莫名掠过一瞬冷笑,只是转瞬即逝,并未被旁人察觉。 “我...”他的声线停了一瞬,终是叹息一声,开口:“我是贺将军安插在前凉的眼线。” 此话一出,困着他的黑衣人眸光猛地一抬,冷冽如刀。 文历观唇角微弯,抬臂撑脑,“有意思。” “纵使知道二公子同贺将军一向各为己志,”少年攥了攥拳,“此事同文公子坦言,或许也并非全无益处。” “文二公子,”他声音一顿,随即抬眼,定定道:“雁门关,要开战了。” 此言一出,黑衣人眼神更是凝滞。 文历观神色一僵,下意识处理了听到的信息一瞬,坐直起身,“你说什么?” “大军已经集结完毕,共有七万之众,就驻扎在关外的一处山隘后,二公子若有不信,大可派探子去查一番。”少年皱着眉头,神色并无丝毫玩笑之意,“但事关紧急,还望二公子听我往下说。” “我探得消息,同旁人一起蒙混过关,又设法将盯着我的眼线迷晕,这才得了机会来报信。”郑婉凝眉,“只是时机不巧,贺将军并不在关中,方才同贺将军的亲信商论一番,只得由他先拿着前凉下旨文书,赶去通知贺将军。” “眼下...贺将军人仍在万里之外,只怕难解燃眉之急,”少年急切地往前一步,奈何被牢牢困着,只好挣扎一瞬,扑通跪下,“家国大义前,还望二公子能暂放小事,备战雁门关,才是当今要务。” “前凉与南宋相安无事多年,如何忽然要起战事,”文历观皱眉思索许久,忽然一步上前,揪起他的领子,恶狠狠道:“怕不是那姓贺的故意设局,连同你一起诓我。” “贺将军为人,二公子想必再清楚不过,此番他是否真的会拿此事来作文章,二公子心下自有论断,何必自欺欺人,”少年眼睛有些绝望地一闭,“言尽于此,二公子若有不信,大可派人去关外一证真假。” “只是眼下事态紧急,还望能赶快放我回去,尚能留条后路。若是被前凉探子觉察出不对,贺将军此前布局,必会毁于一旦,届时江山万里,难保不会落入仇敌掌中。” “就当你说得是真,”文历观听出他的话头,手略微一松,“战事在即,贺瞻他尚有后手?” 郑婉点点头,抬眸恳切道:“二公子有所不知,此番出战,因为临近雁门关,形势方便,可汗那边调了许多南营兵一起,在下此前便是一直在南营中按兵不动。” “南营多是从前南宋遗众,如今效忠前凉实乃情非得已,从前出战四方尚能自劝,但与南宋家国同源,众部得信之时,心下便已有倒戈。属下已联络好暗中愿意援助南宋的校尉,只待开战时见事行事,只是大军中前凉人盯得紧,还需暗中筹谋,才保万无一失。” 文历观听着听着,眼底莫名浮现一抹奇异的神采,“你是说...此番尚有翻盘之机?” 文家如今在朝堂上虽受器重,但圣上并未真正放权太多,历来若有战事,首选还是贺瞻这样的背后无支撑之人。总归是武将之职,若无胜仗加持,每每对弈,他同哥哥总觉被那姓贺的狠压了一头,上不得台。 如今虽战事来得突然,却偏偏赶上了贺瞻那厮在南郊出征。 天知道,这是否正是独属于他们文家的天赐良机。 少年思索片刻,攥拳点头,“前凉大军已在准备之中,贺将军如今不在,二公子,此番怕是还需您一并策应。” 文历观唇角慢慢地浮起一层笑意。 雁门关....姓贺的为此筹谋这般久,消息竟阴差阳错地先进了他的手,此番还真是早不如巧。 黑衣人不声不响地听了半晌,忽然冷不丁开口,“早些时候,暗袭文府之人是什么身份?” 文历观眼下因旁事分心,他却不能将心下疑点轻易放过。 悄无声息地便将繁羽军中人制服,转瞬间将身后的几人远远甩掉,能做到这两点的人,绝非常人之资可及。 皇宫里那位平素对手下亲信要求极为严苛,但凡是被评为繁羽军的人,必定受过千百次残酷的训练。 说是千取其一,事实更是过犹不及。 而这样能同繁羽军随意周旋的人,他的身份,一定不仅仅是寻常人的手下那么简单。 他们历来效属皇庭,这些下头世家的小打小闹,动辄无需在意,但今夜威胁已到了他们这些人跟前,便不得不警觉。 听文历观说或许同贺瞻的手下有关,他们这才破例出了手,盯着贺瞻的亲信一路到了此地。 今日这消息虽的确来得突然,但早些时候那件事,也需要一个妥帖的解释。 少年皱眉思索了一阵,“雁门关内情势我所知不详,但应当是我递信后。贺将军亲信怕我行迹已被人发觉,故而安排人前去排查,只是不慎被二位公子发现,这才情急下出手,见势逃脱。” “毕竟...”他略一抬眸,语气有些尴尬,“文二公子安插在贺将军府内的眼线并不少。” 文历观尚在盘算同前凉的事,闻言也不疑有他。 黑衣人却紧抓不放,“那人既能将我军中人制服,又如何会不慎被二位公子发现。” 他这话便说得有些微妙。 少年不明所以,“这位大哥...此事若贺将军亲信在此,必能好好解答,但我的确许久不在关内,置身事外,无法细言。” 文历观本就听够了他的废话,眼下他话里话外又有瞧不起他的模样,于是更是心下不忿,不满地摆摆手,“行了,你们那帮兄弟说不准是滥竽充数恰好被人碰见,如何就能个个那么英武非凡。” 这些皇帝跟前的狗,日日跟个苍蝇一般赶不走也就罢了,眼下竟还真当自己是根葱。 他瞧着,倒也并非自己吹得那么牛。 不然那么武功高强的一群人,怎么就能被一个小喽啰踹晕了绑到书房里等人来救。 “你若是放不下心,”见黑衣人仍是挟着郑婉不肯松手,文历观眯了眯眸,不耐烦地打发道:“就趁现在去把贺瞻的亲信追到,问个明白,杀了便是。” “如果我没听错,”文历观意味深长地一笑,“他手中应当还有通敌文书,你们是圣上跟前的人,这意味着什么自然不必多说,问到你们想问的,别忘了着人拿了文书,直接回京面见圣上。雁门关的事,自有我们文家二人照应。” 从前顾忌着那个齐州好歹是贺瞻明面上的亲信,许多事情,不可做的太过,打发人跟着他恶心恶心也就罢了。所以方才齐州走时,他也并未下令繁羽军去阻拦。 没凭没据的事,不先在小喽啰嘴里敲打出些东西来,终究师出无名。 但眼下的档口,事情却可以另当别论了。 既已确保他是身携叛国铁证,那么这人要杀要剐,便也只是他一句话的事了。 少年本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闻言浑身一僵,不可置信道:“二公子...这是什么意思?!”他扭动着挣扎起来,“二公子!今日之事我已据实以报,还望公子不计前嫌..呃!...” 文历观笑眯眯地把他唇蒙住,“好了,我对你的耐心,只能听到这里。再说下去,便需要把院里那个老头抓来发发性了。” “小子,”他拍拍腿起身,“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这样行事谨慎,想来也知道圣上的性子。他既有胆子做这样的事,往后姓贺的去留,便不是你我一句话能解决的事。” “毕竟圣上的亲信在此,”他无辜地拍了拍黑衣人的肩,“我若知情不报,岂不同贺将军一样,都成了大逆不道的反贼。” “你呢,就借此机会将功折罪,”文历观挑眉,”事成之后,来我手底下当个管事的,也算是个好去处。“ 一番话毕,他慢悠悠负手出了小屋。 黑衣人见状,意味深长地看了郑婉一眼,也索性松开了手,随即同同伴对视一眼,一并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 远处隐隐有鸟鸣声传来,郑婉倚在墙边片刻,随即直起身子,也出了小屋。 老翁尚在昏迷之中,她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快步出了药铺。 放过他。 走回客栈,人声尚且稀薄,郑婉从小院的侧门悄悄进去,门扉轻轻一响,院中被扫动的树枝不经意一抖,刮到脖间,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酸痛的侧颈。 在院中站了片刻,郑婉索性摇摇头,理清思绪,推门进了屋。 桌边坐着的青年见她进来,垂眸喝了口茶,“你倒有闲情逸致,这么早便出去逛。” 郑婉早知道他会挖苦她这一遭,坐到他对面,“有意思?” “你要当有所隐瞒的妻子,”沉烈面不改色,“我只能做被骗身骗心的丈夫。” 他措辞难评,郑婉有些词穷,张了张嘴,“我分明说了,有些事,等我回来再说。” 昨夜那杯茶到了沉烈嘴边,她还是拦了下来。 此地终归并非军中,一切情况并非她一人可控,正是沉烈出手伤了文家双子的档口,她不清楚是否会有人摸到此地。药量与时间太过复杂,稍有不慎,拿捏不清,届时沉烈若仍因药昏迷,才是真的任人摆布。 她的计划与沉烈的安全,两厢权衡之下,她实在没办法赌。 她的阻拦毫无缘由,但那时青年神色并无意外,只是将手中的茶杯随手放下,不冷不热开口,“看来来雁门关的目的,的确要瞒我。” 他依旧保持着自背后抱住她的姿势,只是眼神通透,仿佛早已将人看了个透。 “事发突然,我并未计划如此周全,如今也来不及详述,”郑婉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但沉烈,今晚,我或许需要你帮忙。” 自从探到贺瞻不在雁门关,郑婉便知眼下关内并无太大胜算。 探得消息后,她所需要思考的,便成了如何能借她对文家二人的所知,将这场仗的损耗降到最低。 昨夜听沉烈简单讲了讲文府的情况,又听他随便提了一嘴,当时对文历帷下手要比文历观要重得多,文历帷大约一时半会是醒不过来。 要对付的人只剩文历观,事情就变得更简单了。 繁羽军的本事,她多少有些了解。 而沉烈出手那么一遭,势必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照文历观的性子,出了这样的事,这笔账是一定会往贺瞻头上添。 皇帝下了心思培养的人,功力已是凌竹北鹤之上,至于贺瞻身边的亲信,较之凌竹北鹤,粗略看来,也并无太大出入。 事到如今,他们出手已不可避免,既然如此,还不如就借此机会,把她要递的消息顺势送到文历观手上。 再顺势做个顺水人情,替文历观先送走齐州这个麻烦,放开手脚,才能大败一场。 但有件事情,是一定要她来求沉烈了。 思及至此,郑婉凝眉,“你可有受伤?还算顺利吗?” “你说得不错,”沉烈平平答,“的确是只有四个人。” 郑婉听他答得模糊,便坐到他身边,“麻烦吗?”说着她越发放心不下,直接拉过了沉烈的手腕,替他诊脉,“那些人从来出手狠辣,有没有受什么内伤。” 沉烈一动不动地依着她探脉。 郑婉仔细诊了两遍,的确并无异常,才略微放下心来。 她下意识想放手,目光一抬,却看到青年面无表情的脸。 她于是动作一滞,停在一半,僵了片刻,最终是伸展十指,同他的扣合。 “沉烈。”郑婉轻轻叫他,“和我说话好不好。” 她顿了顿,“你想知道什么,若是能说,我都会说。” 自己做的那些事,眼下惹得沉烈心中有气,她也是不意外的。 “郑婉,”沉烈盯了她一会儿,忽然平声开口:“你在南宋的那个师父,叫傅洵。” 他话来得突然,语气也并非问询。 郑婉听清字节,下意识抬眸,双睫一颤。 转瞬的功夫,心脏也不受控地咚咚跳起来。 沉烈从来行事惯有章法,眼下既然名字都已打听得这样清楚,剩下的那些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想来也已一清二楚。 “傅家在南宋的地位,有些微妙,”他仿佛察觉不到郑婉状态的变化,面不改色,继续往下说,“到不了沉家祁家那样树大招风的境况,但先帝在时,也算器重。” “这其中有一位青年,是傅将军的弟弟,他生来天资出众,得以被隐世神医收为徒弟,于是并未承袭自家门楣,只跟随师父历练二十来载,再度出山后得奉皇命,做了南宋帝很是器重的御医。他的名字,即是傅洵,也是你自述十岁时认下的那个师父。” “傅家有他,加之不至功高震主,又的确是忠孝之家,于是也得获南宋帝器重,下令要将傅将军的独子召入宫中,同其他世家之子一同教养。” 他话说到此处,郑婉的手逐渐僵硬下来。 她下意识要收回手,却被青年不容置疑地收紧,攥回掌心。 他的话声继续,轻描淡写,“可惜那孩子生来体弱有疾,即便有傅洵医治,也被断言活不过十七。” “虽是遗憾,但天道如此,旁无他法。南宋帝垂怜,索性就下旨留他在宫中修养,起居不必同其他世家子一起,只待在自己亲叔叔身边,日日熏药灌汤,瞧瞧是否能得上天垂怜,撑过那场鬼门关。” “这样一来,他倒也能算是你半个师兄。” 沉烈淡淡抬眼,郑婉身形一颤,怔怔同他对视。 他这段话一出口,她再有什么侥幸的心思,也在此刻烟消云散。 她最不想他察觉的事,眼下沉烈已全然知晓。 她今日行事虽难免暴露细枝末节,但终究太不合乎常理,她原以为沉烈怎么也要过些时日才能隐约摸清其中症结,却不想青年的一双手拨云拂雾,轻易将碎片重组,归还给一张她辩无可辩的铁证。 朗朗晴日,她错觉自己形如孤魂野鬼,遭青衣道士拦于大道,无处遁形。 “我打听到,你这位师兄,叫傅展翮。”他语气有些不易察觉的微妙,“生得仪表堂堂,温雅知礼。” “可惜天不假年,十七岁时病入膏肓,华佗在世也难解他之疾,终是撒手人寰,留一对青丝父母,踽踽难安。” “不过我还打听到另有件事,却也算巧。”沉烈唇角冷淡地一弯。 他的声音放慢了些,得以让郑婉听清每个字节的轻重停顿。“说是南地有一位少年将军,在同年崭露头角,一举于军中得获盛名。他出身寒门,无根无依,但却异常骁勇善战。这人不为名不为利,只是对南宋帝异常忠心。简直就像是老天照着南宋皇帝的喜好,捏了个一模一样的小人放到他身边。” “他的名字,就叫贺瞻。” “阿婉,”他声音清淡,一字一句,拨云见雾般明晰,“我猜这副改头换面的本事,大概不止你一人能做到吧。” 郑婉静默半晌。 “叁少主。”她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涩,“求也好,跪也罢,我都做。” “但求你放过这个把柄,放过他。” 他是救过我一命的人。 她声音是一贯的温和,但眼底的神色是久未相逢的冷硬。 窗前的一对男女双手交握,该是一副缱绻的情态。 薄薄清阳洒满窗扉,二人周身的气氛却几乎凝滞。 沉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手忽然收紧,将她往身前一拉。 青年盯着她的双眼,神色无波,一字一顿。 “我偏不呢?” “如果你狠得下心的话,”郑婉闭了闭眼,平静道:“那就先杀了我。” 她或许早该想到,从她以吴安的身份现身那日起,沉烈的怀疑与直觉,便如滔滔江水,挡无可挡。 一时僵持,沉烈看着她不带半分笑意的表情,隐约听到了自己碾牙的声音。 她从来都是这副不肯退让的姿态。 万事心中自有考量,即便是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也容不得旁人随意拿捏。 他也的确欣赏她这份秉性。 但此情此景,她再度的不肯退让,竟全然是关乎另一个男人。 她这份倔犟,没人比沉烈更清楚。 多说无益。 “很好,”沉烈松开她的手,笑了笑,轻飘飘扔了一句,“当真是一对感天动地的师兄妹。” 沉烈此刻的状态其实并不清晰。 坦白来说,他平日里除开床榻上当真快活的时候,其它时间神色变化几近于无,眼下似乎与平日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但郑婉莫名感觉,自打相识以来,他从来没有像眼下这样生气过。 郑婉坐在他对面僵持半晌。 青年自顾自饮茶,连个余光也懒得赏给她。 她双手交迭,摩挲一瞬,再度哑声开口,“叁少主,可否听我一言。” “叁少主?”沉烈慢慢重复了一遍,随即淡淡一笑,声音有种不易察觉的凉,“怎么,我又变回你需要讨好的叁少主了。” “我不确定你到底有多生气,”郑婉垂眸,轻轻道:“也不确定现在是不是还能叫你沉烈。” 沉烈回眸瞧她。 郑婉模样有些拘谨。 长睫轻轻颤着,胸腔的起伏很僵硬,她很少是这样不安的状态。 沉烈想起来,在这样的事上,在这样的关系中,她其实从来青涩。 “你喜欢他?” 他冷不丁发问。 现下说来,沉烈仍是不虞。 郑婉今日求他的事,是让他将那些去找齐州的黑衣人处理掉,确保他们不会当真威胁到贺瞻的处境。 她深知那群黑衣人的本事,以致像是知道自己的脖子会被人掐成那副样子,还提前同他认真嘱咐过不准轻举妄动。 到头来,唯一开口求他的事,竟然是让他去保护另一个男人的安危。 这个贺瞻。 甚至已非单单凌驾于他沉烈之上的存在。 他是凌驾于郑婉之上的存在。 郑婉的确是有本事的人。 沉烈从前倒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当真会被谁气成这幅样子。 “不是。”郑婉摇头。 简单的两个字。 以郑婉的行为来看,其实并没有什么信服力。 沉烈却心下稍安。 郑婉缓缓抬眼,刚好同面色不定的青年对视上。 她直接坦言,“他是救过我一命的人。” “沉烈,”她试探性地叫他名字,见青年神色并无太大波动,这才放下心来。 她继续道:“我知道你气在什么,我并非当真如你所想,能全然不顾及你的安危。若今时今刻我另有他法,自然也不会拉你去涉险,但你的确是我如今唯一能求的人。至于贺瞻,你也实在无需介怀。我与他之间,并非什么男女之情,只单单一层过命情谊。但救命之恩,于我来说,实难无动于衷。” 沉烈听着,忽然问了一句,“就因为他救过你一命,你便要以一命来抵吗?” 方才郑婉的话头,分明是以自己一命为筹码,逼他妥协。 沉烈了解她,她的威胁,并非虚言。 若是旁人,沉烈并不意外。 但她是善恶不顾,只为求生的郑婉。 竟也会在他的性命前,为道义之事自困囹圄。 郑婉垂眸,随口道:“天经地义罢了。若非他当日出手,今日天地间早已没有我这个人,又何谈其他。” “但你也清楚,我并非绝顶仁义之人,”郑婉直白道:“就如眼下,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是不伤及他的性命,但该有的博弈,我不会手下留情。” “他的性命是我最后需要顾忌的底线,但仅此而已。” “你的底线若是上限呢?”沉烈盯着她,步步紧逼,“若你二人最终死生相对,只能两命取其一,你当如何?” “若当真有那么一天,”郑婉沉默片刻,“我偿命便是。” 她有自己的一套是非黑白。 或许与常人有异,却是她行事基准,出手雷池。 绝不僭越。 她话说得毫无保留,沉烈自知她生性如此,无需旁人指摘。 终究这个贺瞻,并非他早些时候所预想的一般棘手,沉烈这样想着,于是心下稍加松解。 见郑婉垂眸不瞧他,他又抬指,握着她的脸逼她对视。 他又问一遍,“救命之恩,仅此而已?” 郑婉被他握着脸。 沉烈其实鲜少有这样的时刻。 仿佛是初尝情事的少年郎,几番推疑,难定卿心,只好不顾理智,莽撞发问。 她莫名想笑。 沉烈见她神情似乎不那么认真,于是眯了眯眼,“郑婉,你” 尾音消匿。 他的话被含在唇前。 片刻的吻,无关风月。 “仅此而已,”郑婉直视他双眼,稍稍退后,轻轻道:“阿烈,别生我气,好吗?” 沉烈凝视她半晌。 面对她,言止于此,他其实哪里还有什么气。 于是他沉默片刻,再度开口:“有一点错了,郑婉。” 沉烈生气的根本症结,同郑婉所述的缘由其实并无瓜葛。 莫说今日并非险事,即便郑婉当真要他涉险,他也不会拒绝。 归根结底,他甚至真正气的也不是要去保护贺瞻这件事。 他方才虽不清楚郑婉对贺瞻的真正感情,只是她早些时候既已言明对他的情意,许多事情,他便不会过多纠结生疑。 说到底,他只是恼怒郑婉要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独身周旋。 她向来说一不二,一步一步精打细算,拿捏得精准无比。 于是那人当时那一只手将她几乎要掐得断气了,她其实离昏过去只剩那么转瞬的功夫,他却也只能静观,不能插手。 度秒如年这几个字,他从未领会得如此清晰。 他原以为取那些人性命时,下手再狠辣些,或许能解晨时郁结。 但再度看到郑婉颈上一片片的淤红时,他其实仍是难以排解。 他手段再如何冷厉,也不过是事后功,聊胜于无。 知道她自有筹谋,知道她环环密扣,知道她万事自若。 知道她若非不得已,便不会轻易碰及他人。 毕竟这都是郑婉不可或缺的特质,是他不再清白的起点。 但人总是矛盾的。 他即便是清楚那么多,有那么一刻,他其实也希望郑婉能再多利用他一些。 无妨真心假意,但求她给自己留得几分宽豁。 郑婉不明他心下几度千转百回,只是轻蹙眉,“什么?” 眼下沉烈已俨然一副消了气的模样,这话在她看来,不免来得有些奇怪。 沉烈却忽然叹了口气,轻轻在她脖侧一碰,“疼不疼?” 我想我大概真的很爱你 郑婉摇头,随口道:“你知道的,我..” 沉烈打断她,“我知道,你不怕疼。” “但我不是问你怕不怕,”他再次重复,“郑婉,我问你疼不疼。” 其实说谎也是没差。 毕竟郑婉的确不在意她自身所需要承受的,无论什么。自小到大,这些事都不过如用膳就寝一般平常。 她只在乎目的是否达成。 但面前是青年平静的一双眼。 她其实总摸不清其中分明的情绪。 近来他看她的眼神总是复杂。 成章的话,落到唇边,开不了口。 郑婉垂眸,有些无力地一笑。 她察觉到自己的步步退败。 迎着沉烈似能将人看个透彻的双眼,她索性缓缓往前,额贴在他肩窝处一抵。 “嗯。” “很疼。” 她不是无知无觉的假人。 能感受到欢愉,自然也能感受到痛苦。 积年累月,她的感知,其实折扣未打分毫。 麻木的只有她这个人。 “但沉烈,”她一字一顿,“都没关系的。” 郑婉阖眸,轻轻置言:“我都会一点一点,还回去。” 她是这样柔软中掺着坚硬的一个人,说出来的话或许轻如鸿毛,但总不会让人质疑其中坚定。 她的语气不可避免地有些疲惫,沉烈抬手,索性将她拉坐回自己腿上。 颈首依偎间,郑婉顺从地贴在他颈侧。 呼吸间青年身上的气息在周身缠绕,若有若无,仿佛郑婉心下也随之平和。 她缓缓抬手,勾在他颈侧,又低低说了一句,“沉烈,和我说话好不好?” 她的声音实在很轻,像是自言自语的喃喃。 试探这样小心翼翼,没有半分她平日里的横冲直撞。 青年双手合在她腰间收紧,终究退身让步,“阿婉,若你再有如今日一般命悬一线之时,至少不要让我只能束手旁观。” “除此之外,” 他顿了顿,添了一句,“从今往后,不要再叫我叁少主。” 生疏的,仿佛将一切拉回到原点的称谓。 即便只是短短一瞬的错觉,他仍旧生厌。 沉烈不常要求什么事。 但他只要开口,必定是他当真难以介怀之事。 郑婉隐约明白了他的郁结所在,也自知的确不占什么理。 于是乖乖从他怀里坐起来,叁指一并,认真起誓,“依你之言,若下次再有性命垂危之时,必不会让你知晓,叁少主。” 一句话踩了两个雷。 沉烈冷淡地抬眉。 郑婉笑得乖巧。 见他面无表情地看过来,郑婉这才低声一笑,又埋进他怀里,“好了,我都知道了,阿烈。” 沉烈轻轻拎着她的领子,把人从怀里复拽了出来。 郑婉坐直身子,瞧他实在没什么情绪变化的脸,抿唇,“还在生气?” 她默默垂眸,不由有些迷茫。 今日此举,沉烈气性大些也是情理之中。但这人要如何哄,她是实在没了什么主意。 眼下已是天光大亮,若是想做些什么定能让他消气的,只怕时间也是来不及。 思绪纷杂间,颈侧忽地一凉。 她下意识一躲,又被人冷不丁拦了回来。 沉烈将指腹的药膏抹匀,随口说了一句,“别动。” 郑婉回神,这才瞧见他掌心小小的药罐。 于是顺从地没再动,只是依着他眼神平淡地给她涂药。 不同于主人此刻的阴晴不定,颈侧的手力道几近于无,只有一层淡淡的凉意逐渐蔓延,舒缓过有些发热的伤处。 郑婉索性就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瞧。 漂亮的眉,漂亮的眼。 从前她总觉得用漂亮来形容男子不大恰当,眼下却没什么更贴切的词来描述。 沉烈给人的压迫力总是难以忽视。 此刻他心情不虞,于是那股子疏离也很分明。 郑婉见多了他各式各样的神色,知道这人表面一副清心寡欲的圣人模样,背地里简直放荡到无耻的地步。 如今瞧他这副冷心冷面的神情,脑子里也没什么禁锢,莫名就往不该想的地方钻。 说了一句叁少主,能气成这个模样。 若是情到浓时,她再冷不丁叫他这么一句,这人是会当场停了动作,还是会面不改色地往死里折腾她。 答案简直不言自明。 昨夜让他得逞绑了她一回,依他的德性,往后这便不再是什么禁事。 若她再胆大包天地实施心下所想,更不知事态会坏到什么地步。 郑婉下意识挪开眼,吞了口口水。 可惜了。 时间实在不讨巧。 颈侧的长指动作一顿。 郑婉下巴被人捏回来,眼前的一双眼,神色分外清明。 沉烈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想什么呢?” 郑婉清清嗓子,声线却依旧有些发涩。 她话很诚实,“想不该想的。” 她话说得微妙,青年却并不纠结其中深意,只淡淡答了一句,“你我之间,只有一件事是不该想的。” 郑婉不由好奇,“什么?” “旁的男人,”沉烈微微一笑,“例如贺将军。” 原以为这事算是掀篇了,谁知他仍是揪着不放,郑婉不由叹气,“我方才说得分明,我与贺瞻...” 话说一半,冷不丁被人打断,“郑婉,既然你同贺将军情分寥寥,我看是无需直呼其名。” 他盯着称呼揪词抓义,郑婉眼下也是不想触他霉头,于是好脾气地改口,“我与贺将军之间,并无瓜葛。” 沉烈不为所动,“那也不许想。” 郑婉无言,“沉烈,”她强调,“你今年已是二十有二。” 这样已是及冠的岁数,无论前凉还是南宋,配有家室的人早已不在少数,哪里有人还同他一般少年心性。 沉烈却并不觉有什么,“那又如何。” 他认得坦然,郑婉哑巴半晌,终是认命垂眸,“总是说不过你。” 沉烈闻言还算满意,收回手,自顾自扣好药罐,没再同她扯东扯西。 郑婉想到什么,轻轻一笑。 她心下对沉烈的少年脾性无可奈何,自己倒也未能多么成熟。 拌嘴搭腔,这段时日半点不见少。 细细想来,内容其实无聊,但身在其中,莫名很有意思。 她曾以为她的性格太过极端,或许很难会有这样真情实感放松的时刻。 眼下这样的状态,着实同她所构想的大相径庭。 沉烈不厌其烦,“笑什么?” 不知从哪修炼的眼力见,他总是对她的状态很敏锐。 郑婉含笑抬眸,静视他一会儿,轻轻开口,“我想我大概真的很爱你,沉烈。” 这样的情话太过直白,郑婉预想自己总该有些难以启齿。 但话当真出了口,竟无半点磕绊。 行云流水般自然。 青年眉目依旧清寒,却有隐隐一层笑意浮光掠起,似要从眼底倾出。 “我知道的,”他长睫上洒着一层朝阳的光色,答得很专注,“我也很爱你,郑婉。” 初阳高升,远处晨时连绵钟响。 郑婉听得声音,垂了垂眸,索性抬指在他脸侧一拢,最后倾身覆他唇上一吻,“时辰到了。” 往前走吧。 出雁门关前,郑婉又同沉烈指了个方位让他去买了罐脂粉遮颈上的伤口,不然就这样回去也有些难以解释。 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沉烈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再回来时,早些时候分明缓和了一些的态度又变得很微妙。 他从来是不考虑让郑婉自己动手的性格,此番买回来后也是自己一言不发地帮她上。 这期间又是很难受。 其实沉烈更可怕的模样她不是没见过,毕竟刚刚认识的时候,二人间都是行于刀尖上的交锋,稍有不慎便朝不保夕,但即使那种时候,都没有此次来得让人无所适从。 明明伤在她身上,他脸臭得活像是自己被人掐了一遭。 他那头自己生气,郑婉也是心虚。 耐着性子同他搭话,倒也都不咸不淡地回了,但那副模样,分明就是过不去槛,简直难伺候得很。 好不容易遮住了淤伤,那股子让人窒息的压抑感才算松解了些。 郑婉自觉是松了口气。 坦言而讲,她从前自作主张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提出来,都比今日这件值得人生气得多。 但那时沉烈的反应都是平淡,听了她的解释便点到为止,即刻掀篇。 不知不觉,她大约也放松了些警惕,总觉得他或许万事心中自有成算,故而也不会如常人般焦急易燥。 直到今日才看清,他原也是有些性子的人,只是在意的点着实有些清奇罢了。 此番她也实在是吃了个教训。 若有下次... 郑婉腹诽。 “若有下次,”青年似能听到她的心声一般,停了动作,忽然盯着她,冷不丁开口:“也不准瞒我。” 郑婉怔了一瞬。 这人读心的本事也太过犯规。 她沉默一瞬,叹了口气,“若有下次,你仍如此番一般生气,我实在是...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他们二人间也算有些默契的。 这样的棋局之中,往后这样的境况,并不能简单以一句话避开。 所以沉烈也并未那么决断地逼她去规避什么。 “但我总会消气,”沉烈的声音慢下来,“郑婉,你我如今也算半个夫妻,如我所言,前路不会全然一帆风顺,但总有办法解决。我的情绪自有缘由,但不该是你望而却步的压力。我明白你的所作所为都有考量,只是一时的情绪波动难以避免。说到底,比起你最初的想法,我或许也该庆幸你最后选择对我坦诚以待。就算今日你不是这般哄我,我也大抵会寻得理由自洽。觉得累,觉得怕,觉得我难打发,便清清楚楚告诉我,我会想法子克制。但是,不要因此顾虑,特意瞒我。” 至少郑婉这次是将自己的计划清清楚楚地摆到了他面前,至少她将他的安危摆到了前位。 沉烈自知,他根本气不了多久。 他话说得清清楚楚,常人难以做到的自我剖析,他说来却很自然。 郑婉听着,也难免五味杂陈。 这是自相识以来,沉烈又一次的让步。 她有时其实心下复杂。 她一个万事有所保留的人,并不值得他做到如此地步。 “我不是怕你生气,我只是...,”郑婉哑然半晌,垂眸坦言:“怕你或许有一笔账,垒到一定地步,便是无可挽回。” 究其根本,她是有些恐慌的。 毕竟从前不过小打小闹,但这次是沉烈第一次同她这样分明地争执。 她是没有退路的人,该做的事,她不会犹豫。 从前如此,往后也是一样。 但人心中总有一杆秤。 她其实难免害怕,再如此下去,不知不觉间,沉烈会攒够失望。 她深知迄今为止做的决定都无比正确,若换另一条路,她定不会像如今一般顺利。 但有时她也后悔,或许她不该这样步入沉烈的生活。 “郑婉,”他抬起她的脸,凝视她双眸,轻轻道:“我不会。” “做你想做的,但如果可以,”他再次让步,“至少将我示做你的退路。” 耳侧风声亟亟,沉烈的话尤在耳侧,郑婉埋在他颈窝间,静静呼吸他身上冷松的香气。 胸膛贴合得密不透风,眼前被挤压成一片黑暗,狭仄的空间几乎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但她只觉得自己抱得还不够紧。 “阿婉,”背后的手沿着脊骨往上,轻轻拥了她一瞬,才指腹微展,提醒了一句,“该上马了。” 越过雁门关,两人已到了最后栓马的地方。 停了很久,但郑婉只是埋在他怀里没动。 郑婉后知后觉松开手,在他身上落地,“知道了。” 她的状态有些奇怪,沉烈安静地看了她一眼不语。 郑婉察觉到他的目光,并未解释什么,只是抿唇,上马。 清晨鸟鸣声四起,她转眸看了他一眼,随即垂眸,低声说了一句:“沉烈,我很不想回去。” 她轻轻抚了抚马鬓,一步两步,马蹄声浅浅而起。 朝阳光里,她看向前路,衣袂慢慢随风荡起,声音打着精神般扬了扬,“但我没事,不要担心。” 马身一前一后,半人之隔。 她发带随风长舞,如清山涓流,牵系成风的形状。 她没回头,但挺直的背很漂亮。 沉烈垂眸,清风中缓缓弯唇。 青年极淡的一笑,瞧不出情绪。 风声中,似有他很轻的一句话,被冲散在马蹄声中。 往前走吧。 阿婉。 ··· 待回到山隘,完颜琼已指挥着练完了一遍兵。 回来的两人简单说了些关内的情况,其实也没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总之已提前有了岷城的消息,他们这边也不算太被动。 开战在即,按照习俗,是该给众将士们安排一顿丰盛的餐饭,也好鼓舞士气。 听闻沉烈帐下还有两名校尉结成了亲家,完颜琼也就索性放开了军令,准许众人晚间好酒好肉吃上一顿,来日直指雁门关。 郑婉这头从完颜琼的帐中出来,揉了揉额,先去了丛雨那里确认情况。 一夜未睡,难免有些打不起精神。 方才完颜琼想也看出了她状态不大好,期间看了她几眼,倒破天荒地准了她一会儿回帐中休息。 自打启程,随行的南营军医日日总有新鲜的事来请教她,她瞧着那军医像是个稳妥的,解答之余,也算捏住了这个由头,交换着叫丛雨平日里也跟在他身旁学东西。 毕竟她入了军中要关注的事不少,不能如从前在府中时时时教导,只能等有机会时抽空点拨着,这样一来,倒不如让这军医先带着她夯实基础。 好在这人也识趣,并未表面答应,背后怠慢。 听丛雨说起这些日子,似乎对她耐心得很。 加上她从前跟在郑婉身边时,郑婉给她教了不少巧宗,又备了许多有用的东西,两厢交换下来,都能学到些东西,军医便更没有什么抵触的情绪。 眼下暂且在此地驻扎,丛雨在军中虽有凌竹护着,终究是个男人,或许有些东西不好出口,郑婉思虑一番,还是先去瞧瞧她的情况。 昨夜本就是她预谋已久 进帐的时候,几人正围在一块儿研做药丸。 丛雨埋头仔细斟酌着剂量,凌竹也跟着抱胸在一旁看热闹,时不时地打个下手。近来他手头清闲得很,正巧丛雨也是半瓶子水晃荡,军医教一个也是教,带两个也是带,也就发了善心,平日里有什么便同二人一并提点着。 郑婉此前在府中时教过丛雨制过这药丸,有缓解发炎,镇定伤口的疗效。眼下虽还尚未开战,这东西总也是多多益善,郑婉便又给丛雨详述了一遍方法,趁着如今没事,多赶制一些出来,往后总有用处。 丛雨听到声响,抬头见是郑婉来了,刚要说话,在一旁无聊打滚的石榴倒先一步蹿进了来人怀里。 原先丛雨还觉得军营里头带上她虽说也是不像话,到底有学医这么个由头在,还算说得过去。只是再添上石榴,便多少有些不伦不类了。 事实证明,那些校尉们也没少拿着这点数落郑婉的不是,尤其是那位呼寒校尉,一见了石榴就要吹胡子瞪眼,好几回把丛雨吓得不轻。 但因着吴安自打一进营便是那副德性,旁人说上两句也是没脸没皮,再加上沉烈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也没人真计较什么,石榴也就这么不清不楚地留了下来。 这些日子来,事情倒有些不同。 自打出了南营,地处连山处,一日兼程数十里,石榴有时跟她在马车里随行,有时去郑婉那边撒撒娇,但一到了山里的地界,便溜没了影儿。 丛雨起初还担心是石榴大了,或许关不住了想回归山林,嘱咐凌竹看好了,莫真丢了。 等到晚间扎营的功夫,她才发觉不对。 不似简单的贪玩,石榴反而是在一趟趟地来回跑,而且回回都衔着些东西,起先她还以为只是闹着玩的,等瞧见郑婉满意地摸石榴脑袋夸奖,她再定睛一看,才发现地上一点点攒起来的竟都是些贵重药草。 丛雨这才想起来前些日子瞧见郑婉时不时会拿些药草给它嗅,她那时没怎么留心,倒没想到如今会有这样的用处。 一连几日的功夫,带回来那些的东西,军医在旁一瞧,也不由称奇,说都是难得一见的品类。 这小狐狸也不是白干活的,找回来好东西便去郑婉跟前邀功,连带着那一群校尉都觉得它生得机灵,时不时给它喂些好东西,短短半月的功夫,吃得膘肥体健,一身皮毛油光水滑,半点瞧不出从前皮包骨的模样,简直过上了神仙日子。 本来都是不伦不类的存在,经郑婉这样从中周旋,竟也都好好地在军营里待了下来。 丛雨迎上前去,瞧见郑婉的脸色,脚步一滞,“公子怎么...瞧着不大精神?” 少年摇头打了个哈欠,“无妨,来瞧你一眼便要回去歇着了。” “近来可还适应?” 丛雨点头,“一切都好,公子不必挂怀。” 郑婉熟练地摸着石榴的脑袋,点头道:“若有不虞,记得直接同我讲。” 丛雨本就无事,眼下见郑婉颇有些无精打采,心下更是不大舒坦,便将石榴抱了过来,催促道:“公子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 郑婉见她面色的确无碍,也就没再推辞,扬头同后面两人打了声招呼便掀帘出去了。 一路强打着精神回了帐,郑婉眼睛已几乎是快睁不开的状态。 从前瞧沉烈睡得少,她便下意识觉得自己一夜不睡也不会有什么,只是今日当真是半点未曾歇,实在是挡不住地头昏眼花。 在帐口正巧碰上沉烈回来,他目光落在她身上,也是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竟下意识要来牵她,郑婉看了看四周,先退后一步,摇摇头,见他没说什么,先一步进了帐,才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四下无声,他进了帐便没再往前走,只是回身,停在她跟前没动。 没了桎梏,郑婉索性往前一步埋在他怀里,眼皮子撩不起来,想去牵沉烈的手,反倒冷不丁被人抱了起来。 郑婉索性就顺势歪在他身上,卸了力,长长舒了口气,呢喃道:“好累。” 沉烈依她倚着,垂眸瞧了瞧她半睡半醒的脸。 怀里的少女纵是特意垫高了个子,这样被他打横抱起来依旧瘦瘦小小,轻得让人觉不出重量。 郑婉感觉被人放到了床上,俯身的影子似要退离,她下意识揪着沉烈的衣服没撒手,“沉烈,”她含糊着轻语,“同我一起休息吧,一小会儿也好。” 青年身体停滞片刻,索性也就陪她一同躺到了床上。 额前的刘海被人拨了拨,她听到他轻轻说了一句,“早知你有计划,昨夜便不该做那一回。” 郑婉埋在他怀里半睡半醒,闻言缓缓摇了个头,“不行。” 昨夜本就是她预谋已久。 注视着她的视线似乎持续了很久。 青年接着轻轻一笑。 他的怀抱整个把她笼罩。 温暖紧实的触感格外使人安心。 郑婉身子整个放松下来,逐渐陷入踏实的黑暗里。 ··· 是夜。 按照完颜琼的吩咐,今夜炊兵们皆是下足了力气备菜烧酒,虽开战在即,总归是能吃一顿好的,众人围着帮忙,气氛也热闹得很。 军中消息传得快,呼寒矢同隋齐斟两家要结成亲家的消息没多久便口口相传,众人最近也是熟络了不少,刚巧今夜好酒好肉等着,也就借此机会凑到两人身边寒暄祝好。 两人乍得喜事,脸上也都是乐呵呵的。 尤其隋齐斟,秦越瞧着他那副红光满面的模样,也不由啪啪拍着他的膀子打趣,得封校尉那天也未见人这样喜庆。 几巡庆贺,尚还未曾开席,隋齐斟那头仍是乐此不疲,呼寒矢倒是莫名不见了身影。 军营里的人惯来大刀大斧,见呼寒矢不知去哪了,倒也没多费心,只当他或许暂时有事,过会儿便归。 山隘中笑语不断,呼寒矢独自一人坐在关隘旁一棵大树下,枕着手臂抬眸望月。 壮汉粗糙的脸上步着树枝浅乱的影子,神情颇有些复杂。 强撑着迎来送往几回,他着实是做不到隋齐斟那样不掺假的好心情,索性找了个借口躲了出来。 怎么说他那女儿被他捧在手心里近二十年,如今突然要被别人娶了去,即便他同隋齐斟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二人知根知底,知道这样的归宿已是不可多得的良选,心下也仍会有些说不出的酸涩。 他女儿自小娇柔,性子和善,上头有两个哥哥宠着,平日里一家人都舍不得让她吃苦。 这些年她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上门的媒人也来过几回,她瞧着文文雅雅,倒是自己铁有主意,同他讲要自己挑选夫婿,不愿拘泥媒妁之言。 他那时心下喜滋滋,自觉是将女儿养得自有成算,不乏他沙场风范,如今竟神不知鬼不觉,叫隋家那个小浑头莫名其妙地拐了去。 纵是早知有这么一日,只是这轱辘真滚到了跟前,一朝嫁女,从此离家,让他如何不五味杂陈。 思及至此,他长长叹了口气。 总归在这里生闷气也不是法子,呼寒矢还是坐直身子,准备收拾收拾起身回去。 身边树丛此时忽然窸窸窣窣,掠过一阵动静。 他眸色一瞬间冷寒下来,拔出佩刀,“什么人?!” 此处关隘要地,是驻扎之处,出战之前,绝不能有人发现。 若有人靠近,非奸即诈。 树丛中的动静静止一瞬,倒未像他料想的一般猛地蹿逃。 反倒有团黑乎乎的影子从中跳出,轻巧地落到了他脚下。 刀锋的寒光闪闪,落在小狐狸顺滑的皮毛上,倒影出它亮晶晶的眼。 呼寒矢看清刀下的小东西,身子松懈下来,把佩刀随手插了回去。 不止文二公子一位 这小狐狸吴安时时在怀里抱着,今夜倒不知怎么落了单。 呼寒矢近来虽对吴安那小子略有改观,只是怎么说两人之间也不怎么太平,他又实在有些看不惯他那副扮尖卖乖的模样,便总是敬而远之,少有来往。 厌屋及乌,连带着他养的这个小狐狸,呼寒矢也不怎么喜欢。 脑子不如拳头大的一个小畜生,眼睛平白生得那么亮,和它那个主子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让人瞧着总有些不自在。 他抬脚虚虚一踢,作势要赶它,“少在这碍眼,去找你主子去。” 旁的校尉日日念叨说聪明的小东西,眼下却好似察觉不出他的排斥一般,歪头瞧了他一眼,忽然在地上滚了一圈,亮出软软胖胖的肚皮来。 呼寒矢看了一眼。 它腹毛生得雪白,同背上的红色相间,在月色下被镀上一层亮闪闪的银光。 他收回视线,板着脸迈出一步,“你不走我走。” 耳侧小兽轻轻嘤咛传来,他下意识回眸。 奇了怪了。 这狐狸装起可怜来,简直和它主子一模一样。 有点欠揍,又的确有点俏生生。 呼寒矢冷眸片刻,慢慢转过头打量了一圈,瞧着四周的确空无一人,咬牙几步走了回去。 掌中的触感松松软软,有些像他女儿养的那只小狗。 小狐狸毛茸茸的尾巴拂在他手背上,是痒痒的舒服。 他索性坐下在小狐狸旁边,呼噜噜给它脑袋一阵揉。 风声阵阵,他忽然笑了一声,“比你那主子讨人喜欢多了。” 小狐狸在他身边一阵打滚,明明长得八竿子打不着,倒总让他觉得跟女儿那只小狗很像。 他想了想,从身旁捡起个树枝往不远处一扔。 他不过浅浅一试,不想掌中的狐狸耳棱一立,竟真的蹭地蹿了出去,片刻又屁颠屁颠地叼着那树枝回来了。 呼寒矢哈哈一笑,把它叼回来的树枝又往远处一扔。 如此往返几回,呼寒矢心下莫名快慰不少。 “石榴,哎哟,真乖,”成日里听军中人乐呵呵地唤来唤去,他也不经意间记住了这小东西的名字,怪里怪气的一个名儿,叫起来倒还怪顺口。 “好小子!”一来二去,他兴味渐浓,索性用力把树枝往更远处一扔,直至在视线中浸入一片墨色,“扔个远的,瞧瞧你多久才能回来。” 远处在山隘内灯火的衬应下有些幽深。 石榴的脚步略有些迟疑。 呼寒矢拍拍它屁股,笑着道:“怎么还怕黑啊,要不要我陪你。” 石榴仿佛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不服气般在他掌心一顶,随即翘着尾巴几步跳进了暗色里。 呼寒矢拍了拍手上的灰,自顾自多捡了些树枝来,等着石榴回来。 身边没了那只小狐狸,四周的空气冷不丁静谧下来,似乎比方才还要安静。 呼寒矢坐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视线中却迟迟不见那抹红色的影子。 他莫名不安起来。 明月高悬,映着树枝的影子又变深了些。 呼寒矢想起来今日似乎瞧见吴安那小子敲着石榴的脑袋,振振有词教训,“凌竹说这附近有狼出没,你可不能再乱跑了,知道了吗?” 他那时嗤之以鼻,只觉得吴安这人总神神叨叨地,懒得费心。 眼下月色越发清幽,呼寒矢心下越来越没个牢靠。 他又想起来石榴刚刚略显迟疑的脚步。 倘若这小狐狸当真出了什么事—— 呼寒矢忍耐半晌,终是蹭地一下起了身。 照那小子的尿性,怕要哭天抢地地拉他去沉烈跟前扮孟姜女了。 “我就知道...”呼寒矢攥拳,几步跟着石榴消失的方向飞奔过去,“和这小子沾边准没好事!” 夜幕沉沉,自离了驻扎地,月光都浸入一片积云中。 眼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呼寒矢四下转眸,生怕错过什么东西。 行出去一会儿,耳侧似有窸窸窣窣脚步声迭起,不远处黑洞洞的夜里似乎有光点闪动。 他心下一喜,刚要开口喊名字,定睛一看,那道光点颜色有些淡,似乎并非石榴那双亮堂堂的眼。 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停住,他皱眉,又悄声往前一凑,这才看清,在夜风里招招摇摇的,是个手提灯笼。 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吴小军师,这地方不大牢靠,还是歇了灯好些。” 呼寒矢眉头略一松解。 是林戗。 这大半夜的,不知吴安那混球又有什么事,竟把林戗也拽出来戏弄。 他刚要开口招呼。 少年一贯欠揍的声音同时递到耳边,“怕甚,这地方离营地那么远,大家又都搓手等着吃席,哪儿有人费心。” 他轻轻一笑,“林校尉从来心思缜密,果真是能成事者。” 呼寒矢下意识处理脑海中的信息。 话里话外。 不大对劲。 “话虽如此,”林戗的声音沉稳,“方才席间我并未瞧见呼寒矢,总归有些不安心。” “他那个性子,”吴安轻蔑一笑,“瞧见咱们也不会多想什么,再说,你我此刻又是讲的汉话,他即便当真察觉,也听不出什么门道。” 呼寒矢眯眼。 他人前的确是不通汉文。 只是总也是在沉烈麾下待了这么多年,身边整日都是会说汉话的人,天长日久,出生入死的交情,他也不由得想同他们更亲近些。 正巧他女儿说得一口好汉话,所以闲时归家,总会提点他许多。 近来他听东西已是全无障碍,只是碍着说话磕磕巴巴,怕被秦越他们笑话,才一直未曾找到契机显摆。 只是这些闲话先放一边。 如今军中,有什么话,是他呼寒矢不能知道的? ··· 微弱的灯盏在夜幕下缓缓行了许久,终于在一个小小坡头前停下。 少年瞧了瞧远处,索性拍拍衣服,在地上坐了下来。 林戗在他身侧站得笔直,见状不由皱眉,“要等很久吗?” “大约如此,”灯火轻轻落在他脸侧,衬得他脸上的神情莫名有些凉,“照文二公子的性子,总得等上些时候。” “听军师话中意思,”林戗盯着他,慢慢问了一句,“似乎对这位文二公子所知甚详。” 今夜的计划沉烈虽同他吩咐得很清楚,但对于吴安这个人,若说他原本警惕已略有放松,如今便是极难信任了。 关内关外的人他都如此详知,身份的复杂性不言而喻。 虽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他所能带来的变数的确不可小觑。 他的话意味深长,少年却只不紧不慢地将指尖的草尖弹开,挑了挑眉,坦荡朝他看来,“林校尉。” 他冷不丁笑了,“我这样了解的人,还不止文二公子一位。” 老子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少年的神色散漫,同平日并无出入。 只是惶惶灯火下,他眼底清寒如冰,莫名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气氛莫名,林戗自知是自己方才一时语气不善,偏少年是个锋芒毕露的性子,怼他这么一遭也不算意外。 总之无论后事如何,今夜却仍是要依仗着吴安。 他移开目光,抬眸望月,昏昏光色隐匿在层云中,今夜鲜少地并不敞亮,看不出具体时辰。 他索性也在吴安身侧坐下来。 少年反手撑地,同样仰头看着一片混沌月色。 他眸光生得很清亮。 安静下来时,身上的气质并不像平日里的风流浪荡,反而有种独特的疏离感。 林戗若有所思。 一人千面,他其实看不清这个年岁不大的人。 二人一时无话,风声中等了许久,才听得耳侧乱马蹄疾,由远及近。 来人尚未逢面,性子却已略有领略,林戗敛下神色,同吴安一起站了起来。 骏马凶蹄,直奔至人脸前。 一片尘雾中,蹄面高高踏来,身形瘦小的少年却不为所动,只静静站在原地,抬眸看向马上来人。 “文二公子。” 文历观见他并不躲蹿,眉心几不可察地一凝,猛扯着缰绳,绕了几圈,勒紧手背,才将将在最后一寸止步。 眼前的人面容平凡,眼底却平静无波,仿佛并未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 文历观看着看着,莫名觉得面前的少年,给他以一种难得熟悉的感觉。 他不是第一次见这样微不足道,却莫名不怕死的人。 脑海中残存的记忆模糊不清,但显然并不那么令人愉悦,他眯眸挪开视线,扯唇冷笑,“姓贺的手底下的人,一个两个,还真是一模一样。” 林戗略微往前一步,抱拳一鞠,“在下林戗,见过文二公子。” 文历观瞧了他一眼,没什么反应,只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你说姓贺的有后手,怎么只来了一个人?” “事急需缓,”吴安解释道:“今夜我们二人来此,是先同文二公子率先商议后事,精简为上,若来人多杂,或会另生变故。” “哦?”文历观始终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二人,悠悠道:“早些时候,我下头的探子来报,说敌军驻扎地今夜似有松懈,如此良机,为何不报。” 今早虽捉到了这小泥鳅,但终归不能只听他片面之词,文历观自回了府,便安排了妥善的探子去密探关隘中的情况,果真看到七万大军驻扎在隐山后。 “文二公子还需叁思,”吴安皱眉,不自觉往前一步,“二公子今晨才知有敌军之势,如今前凉军暂时还在考量作战事宜,纵然要先发制人,今夜总归匆匆,也着实不必急于一时。” 文历观眯了眯眼,忽然一甩马鞭,冷光一闪,骤然落在他颈侧。 脸侧风声一破,林戗怔住片刻,随即下意识转眸一瞧,少年白皙的颈侧已赫然落下了道血痕。 细细密密的血珠在伤口终端滚落,在皮肤上流淌出一道惨红的痕。 “小子,”马上人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他一字一顿,“你如今不是在给姓贺的做事,少学他那股子臭气。” “后事如何,是我来决断,不是你,”文历观略微俯身,冷冷盯着他,“再教我做事,下一鞭抽的就是你的嘴。” “属下唐突,还望二公子消消气,”一向懒散的少年此刻却垂首未动,默不作声认下这罚,“只是...今夜我们二人是来告知主帅的弱点,二公子虽心有筹算,是否,暂且考虑听我们二人一言,再做打算。” 文历观盯了他一会儿。 照他看来,今夜良机,不可错失,探子来报时他便已隐隐有些动心,想着该钻着这个空子先发制人,可文历帷的确总是警告他做事不得莽撞,否则恐落得满盘皆失的处境。 如今赶上哥哥未曾醒来,无人商议,他其实拿不准个主意。 姓贺的虽碍眼,但的确在战场上有几分小聪明。 眼下听他下属一言,或许也不算什么坏事。 他思考片刻,将手里的鞭子先塞到了马鞍侧袋,不冷不热开口:“说来听听。” “如今驻扎在山隘中共有两队,一队是我们这些年来策反了不少的南营兵,一队则是前凉当今太子手底下的兵。他们本就是前凉人,对南宋惯来虎视眈眈,倒的确有些棘手,只是对南地地势所知不详,二公子既驻扎在雁门关已久,不如思考一番,是否能寻一个恰当的地方,届时将敌军以夹击之势包围,一举歼灭。”吴安娓娓开口。 他所言条理清晰,文历观皱眉思索,却不想身侧忽然疾风一阵,尚未拿捏清形势,耳侧已有一道粗声怒吼,“吴安!你个狗叛徒,老子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刀锋寒光一闪,来人杀气磅礴,身下的马闻声骤然一惊,不安地喘鼾,死命颠动起来。 文历观一个没坐稳,差点被甩到蹄下。 电光火石间,林戗听清呼寒矢的声音,皱眉持刀迎上去,砰地同他撞上,“你怎会在这?!” “老子不在这能在哪?!”呼寒矢喘着粗气,见一击不成,收刀转向,复又猛地扑上去,“林戗啊林戗,亏得老子拿你当兄弟看,你就如此报少主的知遇之恩?!” 两人战势焦灼,呼寒矢理智全失,刀刀冲着吴安而去,奈何林戗咬得紧,一时分不出上下。 吴安见两人这头缠得厉害,索性皱眉低声一唤,“凌竹!” 文历观好容易稳下身下的孽畜,又见一道黑影自夜冷不丁袭出,同死战在一起的两人交并。 二者对一,优劣陡分。 没几个来回,壮汉便被一掌击昏,利落捆了起来。 文历观远观片刻,见事态已平,猛地翻身下马,疾步上前,狠狠揪起吴安的领子,“怎么回事?!” 少年亦是凝眉,冷汗袭额,“想是我们不慎被人跟踪,情况已经暴露了。” “废物!”文历观咬牙,“还不快解决了他?!” “他的命必然已留不得,”吴安捏拳,“只是这人在军中地位麻烦,他此番出事,前凉军也必定有所觉察。” 文历观碾牙,“那你说怎么办?!” 简单的答案呼之欲出 “他既已知情,眼下事态便再无法修补,只怕...”少年面色凝重,“如二公子所言,此战还是速战速决为上了。” “前凉军营地居于关隘之中,地势隐秘,却也难以行动。趁今夜军中松懈,若借势奇袭,说不准可以此为囊,瓮中捉鳖,不必损兵折将便可将前凉军全数歼并。眼下争分夺秒之际,乱中取势,也不失其道理。” 文历观一时僵住。 他虽知道今夜前凉军大饮酒肉,是不可多得的可乘之机,只是出兵终究大事,方才吴安所言又有理,他便想等着文历帷醒了后再做商议。 但没成想这人跟个疯狗一样窜出来,虽眼下算是料理了一番,前凉军却无论如何也会察觉。 事态情急,这事到底做不做,根本容不得他再等到文历帷苏醒再做打算。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此番放过,谁知以两军的兵力,是否便再无可乘之机。 再加上贺瞻此前已有计划,这人手底下练出来的兵,无论如何,倒还有几分用处。 此法虽急了些,或许的确可以让他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整个大营。 总归...他在文历帷眼中总是错漏百出的不成事的弟弟。 若能借此机会,一举将前凉军打倒,不光能让圣上从此对他们文家另眼相待,也能让文历帷对他踏实下心思,不再步步监督。 他眉心略有松解。 少年将他表情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垂了垂眸,忽又添道,“二公子若觉此法冒失,其实也大有道理。我们二人会再想法子尽力周旋,等日后再议,也是牢靠。” “不必,”文历观松了他的领子,顺势一把捏住他的脖子,低声道:“麻溜滚回去,让你手底下的人围上黄巾,在山中准备照应。” “若此番再搞砸,”他慢慢收紧手掌,不紧不慢道:“你这颗脑袋,就等着同你那旧主子一起悬在城梁上示众吧。” 这个人,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贺瞻的缘故。 自打今早初见,虽话声恭谨,挑不出半分错,他总是看着不顺眼。 眼神交汇时,说不出端倪,却总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对劲。 他原本只想恐吓一番,教他学个乖,却不想手落上去,倒不受控制地越收越紧。 仿佛是很下意识的举动。 月光拨云推雾,逐渐流淌下一片微光。 掌下的少年呼吸不畅,断断续续地低咳中,他脸侧逐渐涨上些红,眼也挤出一团湿润。 文历观垂眸盯着他那张其貌不扬的脸。 难受到了极致,却并无波动,甚至没有什么挣扎的动作。 他越发觉得他这副模样有股子说不出的,从骨子里散发出的熟悉感。 到底,是哪里不大对劲。 手掌一时没有松劲。 胳膊上猛地被人一攥,文历观骤然回神。 许久未吱声的校尉皱眉提醒,“文公子,调兵要紧。” 文历观抬眸看了眼月色,一松手,将掌下的少年松了开。 马蹄疾声远去,林戗回眸,看向月色下一脸平静的少年。 吴安抬眸,平平对上他的目光。 四目对视,林戗一时没有说话。 今夜旁观,所有人的反应,吴安都拿捏得很精准。 从呼寒矢离开关隘口开始,一切便都在他预演中往前推进。 对那位文二公子,他更是不像话的熟知。 他的犹豫与莽撞,在吴安细微却精准的挑拨下,行径简直如同剧本一样严丝合缝。 瞧如今事态的走向。 吴安分明是想不费一兵一将,将雁门关尽收囊中。 而那色厉内荏的文二公子,也正同被他操控的木偶一般,蒙目一路奔向少年掌下设定好的棋位。 早些时候他脖子上的伤口经方才受力,血又争先恐后破出,连串染红一片。 少年唇色苍白,却恍若未察,提灯自顾自往前走,淡淡说了一句,“事成一半,把呼寒校尉叫起来,该回去准备后事了,林校尉。” 昏黄的光映照着他清瘦的身形。 衣袂随夜风长扬。 林戗眼底微凝。 眼前不堪一击的人,并非能被人随意拿捏的兵棋。 他是能与沉烈,与完颜琼相提并论的棋手。 这一点,或许才是沉烈最初在他散漫皮囊下看出的关窍。 ··· 夜深如墨。 雁门关大门悄然敞开,破出游鱼般的纵队,在烈马前驱下,一路向着远处的山脉疾行。 连绵山野间,唯一处灯火莹莹,照亮一小片天地。 文历观手中马鞭挥舞不停,紧盯着目中不远处的猎物,唇角一翻,亮出个快意的笑。 唾手可得的荣誉化成难言的急迫,冲撞在头脑间,前路仿佛大道坦途,光芒万里。 全速抵达关隘口,原本机敏的守卫果真东倒西歪,没了知觉。 山隘内有酒肉香气满溢飘来,里头却没什么人声,只隐约听得到嘈杂鼾声似有似无,大约都已大意入眠。 文历观简单抬手,大队停在他身后横向排开,噤声藏刀。 随着他的到来,营地内的灯火仿佛早有预兆。 一簇,两簇,接连在眼前熄灭。 只剩惨淡月色的夜里,少年清瘦的身影如鬼魅般陡然现身。 山口的风吹起他的发带,纱影飘扬,如烟似雾。 他站在关隘口,几不可察地同文历观点了点头,随即快步隐入关隘内。 文历观唇角一扯,抬指轻轻一勾,大军分成几列纵队,依次贴边匿进两侧。 兵戎如青石落海,一片片消匿在眼前,未曾激起半点水花。 文历观负手站在关口候了片刻。 耳侧风声刮得厉害,他听不清其他的动静。 黑洞洞的夜,月色淌进去,却照不亮山隘内分寸天地。 原本激烈跳动的心脏迟迟不缓。 文历观盯着一片墨色虚无。 咚—— 咚—— 与此同时。 细枝末节,莫名其妙地开始在脑海中疯狂倒带。 今日之前素昧平生的人。 叁言两语,让他文历观倾注了雁门关内半数精兵,趁夜突袭。 一切顺利地如同开了天灯,整个计划行云流水,没有半点纰漏。 半日之间,倾巢出动。 偏偏是在贺瞻带兵南下。 偏偏文历帷仍然昏迷未醒。 偏偏给了他可乘之机,轻易夺权。 一日一夜无眠,进度条拉得飞快,他仿佛盲人寻路般,下意识随着指示前进,只在这个契机下,才寻得了思考的空间。 难缠如贺瞻。 真的会股掌间被他翻盘吗? 古板如贺瞻。 又真的敢这样胆大妄为吗? 简单的答案呼之欲出。 胸膛的狂击似乎逐渐无可挽回地染上了另一层意味。 眼前的一切瞧不出半点变化。 好似前凉所向披靡的军队当真在睡梦中被他尽数斩于剑下。 但他莫名,不敢进关。 “想明白了?” 脚下的步子迟缓许久,才僵硬地迈出一步。 风声中。 有道青年的声音凉淡,一如眼前冷月。 陡然飘至耳侧。 “文二公子。” 尾音落下的档口,后颈处忽受猛地一击。 他转瞬间被人狠狠一挟,全无招架之力,额角砰地撞在关口侧坚硬的石块处。 太阳穴叁寸。 鲜血汩汩流下。 剧痛一瞬间袭庇全身。 伤重却不致命,偏偏是能让他恰好保持清醒的力道。 灯火骤然亮起,恍似天光大亮般通明。 被血染红的视线里,文历观猛地瞪大双眼。 半圆型的山上密密麻麻,已拉满了箭尖。 寒光如暗夜繁星,层层反射在他心口。 关隘内被包围住的汉军皆是面容惊恐,不知所措。 身后的人攥着他后颈,将他扯直身子,力道之大,甚至能让他听到自己颈椎骨咯咯作响的声音。 声音复起。 悠悠淡淡。 “想明白了?” 疼痛几乎让人无法保持理智,文历观头昏眼花,紧紧攥着拳,咬牙切齿:“吴——安——” “文二公子,”少年的声音适时响起。 文历观下意识低眸,身后的人忽然猛地一踹他膝窝。 双腿骤然失去支撑。 他跪倒在地上,迎着血抬眸。 少年不知何时走到了眼前,泛着红的灯影下,那张平凡的脸慢慢靠近,笑得颇为鲜活,“是找我吗?” ··· 关隘地势得天独厚,汉军进得容易,再想出去,却是逃无可逃。 命悬刀尖,文历观手底下的兵也都算识趣,并未有什么看不清形势的人盲目找死。 天光逐渐擦边亮起来。 完颜琼静静看着手底下的兵给汉军缴械。 不算正式的第一战,反掌之间,雁门关内半数兵力已不战而降。 事发突然,其中关窍颇多,全由沉烈同他那个军师排布,完颜琼只是大体按照他们的计划去下令,其实并不太清楚其中勾结。 起始点在昨日清晨,吴安同他寥寥讲了些不大有意义的情报,随后忽然提议夜间备一席好酒好肉犒劳将士,也顺道给沉烈麾下那两个校尉贺喜。 开战在即,雁门关尚摸不清形势,倒先想着开席寻欢。 这话搁到哪里都是不着调,他自然是否决得利落。 当时少年微微一笑,话说得并不太清楚,“还望大少主此番能听我一言,说不准,”他话声一顿,意味深长,“今夜恰好双喜临门。” 他听出话头不对劲,刚想继续往下问,却见吴安挑了挑眉,“少主不妨同我做个交易。” “今夜我若能暗中施法,替您不费一兵一将拿下雁门关半数精兵,”他双手交迭,笑眯眯商量,“大少主便替我埋好尾巴。” 精明如吴安,自然知道自己此番所有情报来源都免不得引人怀疑。 不说旁人,完颜琼头一个不会放过他。 可他偏偏不掖不藏,反而以此为饵,大言不惭地要他斩了探究的心思,稳稳坐收渔翁之利。 交易早早摆到了台面上。 完颜琼虽心下不虞,却也自认是个讲道理的人。 结果与过程若只能取其一,他更看重吴安是否当真有这样刁钻的本事。 既然答应了这不像话的赌约,如今又当真如他所言,这一仗草草收尾。 他也该履行契约。 毕竟。 他垂眸看向拘押着文历观的帐篷。 雁门关内也真有个蠢货着了吴安的道。 清晨山风阵阵,撩起领军人的衣摆。 他负手而立,垂着眸光,掩着其中隐约深色。 比起吴安,他眼下更好奇的,倒是他那个弟弟。 完颜琼面色不明。 抓住文历观那个废物时,沉烈其实远不必下手那么狠厉。 完颜琼对他所知不多,却也知道他并非是性子这样粗暴的人。 该杀的人一击即毙,不该杀的人,他也不常自己折磨。 这些事自有下头的人动手,何苦由他一个少主身份的人屈尊降贵。 他倒不嫌脏了自己的手。 ··· 情势初定,众人也算安下一颗心。 只是多线并行自有其折磨人之处,比方眼下,还留了不少问题亟待疏解。 “呼寒兄。” “呼寒兄————” 林戗背手绕着军帐走了几圈,又皱眉喊了一遍, “呼寒兄!” “你先出来听我解释。” “滚!” 帐中的男人声线发恼,“少在这烦老子!” 一大清早,众人都是一夜未睡。 周围看热闹的人倒也不嫌累。 秦越饶有兴致地抱胸,撞了下隋齐斟,嘿嘿一笑,“谁说的咱们这一仗不曾损兵折将,我瞅着呼寒校尉这不是被人打了一顿?” 他惯来话说得滑溜,隋齐斟没憋住扑哧一笑,又想起这里头是自个儿的正牌亲家,便陡然清了清嗓子,“哎!秦兄弟你这是怎么说话的,林戗昨夜那是和旁人一起欺负了我那兄弟,这才落了下风。他不讲武德,才着实该戳脊梁骨。” 林戗这头哄呼寒矢还哄不过来,身旁两人又在这叽叽喳喳吵得人难受。 他几番忍耐,终是横过去一眼,“二位兄弟一夜疲累,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秦越哈哈哈笑起来,“林戗你说的有理!!昨夜让呼寒矢睡了一觉,这不是有精神闹小脾气了!” “欸~咱们开个玩笑,怎么还板着脸,”见林戗脸色实在不好,秦越也识趣,笑着摇头走了,“罢了,这一大早有你的忙,我还是少在这碍人眼咯。” 隋齐斟叹了口气上前,拍拍他的肩,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也憋着笑先走了。 天边朝色斐然,将连绵山峰线映出闪闪金辉。 林戗却没心思欣赏美景,只觉得脑子拧在了一起。 昨夜沉烈与吴安这令下得急,还直说了不可同旁人通气。 他听了计划,自然是觉得以呼寒矢为饵这事着实有些过分。 怎么说人家最近也是正逢喜事,忽然被当傻子骗这么一遭算怎么回事。 可那滑皮少年算盘打得啪啪响,说他们这军中,唯有呼寒矢的鲁莽与刚毅刚刚好是他要的效果,再换谁来都差点火候。 他虽难以否认,但心下仍觉不忍,索性退而求其次,提议实在不行,还是该跟呼寒矢先隐约提点个话头。 吴安却煞有介事摇头,说呼寒矢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发疯得浑然天成,令人信服。 若让他提前窥知关窍,反倒只会适得其反。 照眼下的结果来看。 他也的确一针见血。 虽是如此。 林戗无力望天。 吴安说的纵然句句属实,可没人告诉他最后这笔账会尽数浇到他头上来。 林校尉背影素来端平稳直,此刻不知是不是有些疲惫的缘故,远远一瞧,倒莫名看出几分憔悴来。 郑婉远远看着,心下也不由有些过意不去,抬步刚要走过去,身侧青年不加掩饰的眼神又的确不容忽视。 她停了片刻,索性收回脚。 转眸,朝沉烈温顺一笑,“少主,可否同我回帐中一言。” 沉烈垂眸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率先掀帘进了帐。 我都不会手软 郑婉也低眸,黏在他身后跟着进了帐。 帐帘落下,不等沉烈给她什么眼色,郑婉便自觉地乖乖坐到他腿上,拿着药膏往他掌心一放。 早先他收拾文历观那一遭,郑婉眼睁睁瞧着,便知道他心情又是差极。 不过若真要比对一遭,沉烈似乎尚未到那般生气的状态,是给她留了些空间松解的。 眼下情况比昨日看起来是好了些许。 但不多。 她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又乖觉。 沉烈也就未发一言,只是抱着她起身,拿了个湿帕子回来坐下,随即视线专注地擦拭起她颈侧干涸住的血迹。 他动作很精准地避开了伤处。 即便是蹭到并无外伤的地方,也轻得发痒。 郑婉闲来无事,索性就垂眸盯着沉烈瞧。 看他动作轻柔地清理好伤处,又继续默不作声地给她上药。 显而易见的熟练。 沉烈似乎什么方面都有种进步神速的天赋。 她莫名有些想笑。 “沉烈。” 她笑出声,“再这样下去,说不准你也能当个军医了。” 这副样貌当个军医虽说有些屈才。 但若此话当真成真,她倒当真不介意日日受伤。 有美当前,苦亦无觉。 “只当军医不行,但或许可以分任两职。” 她话中调侃意味明显,沉烈接得也自然而然,“一职给你诊伤,二职,把伤你的人胳膊剁了。” 他是不大想同她生气。 把气撒到别人身上,也不失为一个亡羊补牢的法子。 今日他简单揍了文历观那一顿,虽说疗效聊胜于无,但,做了总比不做强。 他面色平静地说了这一番砍手砍脚的话,语气也莫名有些阴森。 简直情真意切得很。 郑婉知道他这气大半不在她身上,听了这话,心情也算轻松,只是有些想笑。 等了一会儿,察觉到他动作收了尾,便跨坐到他膝上,没打商量,埋首拥住了他。 “别蹭到伤口,”沉烈避着伤处,双手顺着她的动作扣在她腰后,随口提醒了一句。 “我要去瞧瞧呼寒矢那头,一会儿就回来,”郑婉收紧拥抱,在他耳边一吻,“不要生闷气,阿烈。” “知道了,”沉烈早瞧出来她是想去那头,眼下既已上了药,便也没拦她,只是略一转头,扶着她后脑,抬首同她的唇轻轻一印。 干燥的,清浅的一个吻,不带任何欲望的延续。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认真瞧了她一会儿,随即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垂眸收回手,平静退离,“去吧。” 郑婉垂眸怔怔看了他片刻。 再正常不过的行为,被精准拿捏好的分寸。 她分明知道自己并非做错了什么事,眼下瞧着面色平淡的青年,倒莫名觉得自己像是辜负了良家子的流氓。 身下的青年神情瞧不出端倪,见她迟迟没个动静,又抬指拂开她耳侧的发,指节在她脸颊上停顿一瞬,摩挲着落下,轻轻添了一句,“记得早些回来,阿婉。” 愧疚感来得莫名其妙,郑婉甚至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下,才仿佛总算回过神来,脸色复杂地从他身上下去,甩甩头掀帘快步走了。 沉烈转眸瞧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帐帘后,清风推着帘子,一阵阵晃荡进来片片暖光。 青年似笑非笑,起身走到了书桌前坐下。 扮可怜,倒比发脾气好用多了。 ··· 这头林戗正好说歹说着要同呼寒矢赔不是,奈何里头的人这下似乎是真伤了心,半天过去也是油盐不进。 正焦头烂额之际,又瞧不远处青衣少年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林戗一看他那副表情,不由觉得一阵无名火窜天起。 他眼下对这个吴安,还真是爱恨交织。 知道昨夜之事缺他不可,但这顶大锅扣在脑袋上,任谁也不会太高兴。 他一肚子气没处发,捏了捏拳,索性当没瞧见这小子,又压着脾气继续对里头劝,“呼寒兄,你不出来,我进去总行吧?” 吴安这小子有时是没半点眼力见,活像是瞧不出他的排斥一般,也不说话,就抱胸在旁边看热闹。 里头的呼寒矢这会儿似乎也懒得再理他,等了半天,没个动静。 林戗垂眸,碾了碾牙,刚要再开口,便见少年歪头挑了挑眉,直接在他眼皮子底下掀帘进了帐子。 完了。 林戗脑子一白。 这小子得被呼寒矢扒了皮扔出来。 顾不得什么,他当下也蹭地跟在后头闯了进去。 果不其然。 他不过耽误了片刻的功夫,进去时,呼寒矢那柄大刀便已横在了吴安脖子上头。 “呼寒兄!”林戗急忙上前,“冷静!” “小子,”呼寒矢一掌拂开林戗,刀尖不移,恶狠狠地盯着吴安,“我先不问你为什么摆老子一道,就说你和那个姓文的蠢货,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不是不顾情势的没脑子货,对林戗纵然是有气,却不会当真。 但是这个吴安手眼通天,神鬼难辨,同关内竟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才是他当真需要提防的。 这几日少年大约是因为到处奔波,少寝难眠的缘故,眼下有浅浅的乌青。 昨夜又逢文历观对他几次出手,唇色也有些苍白。 他一动不动地被压在刀下,一双眼却如同粼粼照月,清明而微凉。 呼寒矢这话问得莽撞而直白,他却破天荒没有插科打诨,只是淡淡开口,“仇人。” “不光文历观,”少年面有病色,眼底却分外冷寒。 仿佛剥胎换骨,他被不知何处而来的恶鬼附体,一字一句,说得平淡却杀气满溢。 “文历帷,雁门关,皆只是起点。南宋的高官猛将,南宋的万里山河,我都不会手软。” 这个烂到了骨子的江山基业,以及藏在云端沉溺酒色的冷血帝王,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秽土转生的机会也不赊余念。 呼寒矢察觉到他状态的陌生,不由手指一颤,刀锋隐约退后一寸。 没有任何凭证的话,但他唇齿间的恨意莫名让人胆寒。 眼前并无半点威胁的小小少年,竟也能给他以一种厉鬼临世的错觉。 少年这时微微一笑,仿佛满身戾气顷刻烟消云散,“我这样答,呼寒校尉,满意了吗?” 二公子觉得,自己还能活多久? 站在他对面的两人这才迟迟回过神来。 呼寒矢下意识回眸,同林戗对视。 对方亦是一样的面色复杂。 他勉强拽回了些晨时的郁气。 “那好,先不说这个,”他清清嗓子,继续咬牙,“军中那么多人,偏拿老子开涮是吧。” “呼寒校尉这话,便是自降身价了,”吴安挑眉,“在下可是千挑万选,才将宝押在了校尉头上。” “少给老子扯这些有的没的,”呼寒矢眯眼。 “校尉何必妄自菲薄,”少年睁大眼睛,“在下同少主这盘棋,有半壁江山,都拴在校尉的功劳上。昨夜那般情形,不管换了旁的谁来,必也不能像校尉昨夜一般英武果决。若非校尉真情实意一战,文家那二公子也必不会这样轻易落进圈套之中,就连咱们少主也是没有半分怀疑地相信呼寒校尉必不会掉链子。” “我择取校尉做此关窍,其实是经过了一番缜密细思的。” “苍天在上,”吴安叁指对天,诚挚道:”在下这番话,没有半点虚言。” 他话说得连天坠,连林戗听了,也觉得辩无可辩。 呼寒矢将信将疑,“真的?” “千真万确啊,”吴安长长叹气,双手握到他刀背上,诚心诚意道:“校尉身为咱们南营军的中流砥柱,佼佼之首,怎么还会这样怀疑自己呢?” 呼寒矢忽地一嗤,收刀拂了他一把。 壮汉心情显而易见地变好了不少,“老子要你在这拍马屁?” “在下说的皆是实话,”吴安摇头,“怎么是拍马屁呢?” “校尉不妨出去打听打听,咱们南营军,乃至大少主手底下那些精兵,有哪个不知道此番是多亏了呼寒校尉,才能如此顺利。” 呼寒矢叫他一通奉承下来,心情越发舒畅,”行了,少贫嘴。” “欸~”吴安笑眯眯地撞撞他的肩,“说点好听话让校尉高兴高兴怎么了。” 呼寒矢心情大好,下手也没轻没重,随手把人往旁一推,“老子今天心情不错,此番就信了你小子这些鬼话。” 他一时忘了收力,那么轻轻一推,少年身形竟一个趔趄,差点栽到地上去。 呼寒矢皱眉要去拉,赶巧林戗搭了把手,将吴安扶稳了。 痩不经风的那个样,还不如他闺女身子皮实。 呼寒矢皱眉,拍了拍他的肩,“你这小子,实在不行也跟着咱们弟兄操练操练,怎么跟纸糊的似的。” 他这么一拍,少年更是连连咳嗽起来。 “无..咳咳...无碍,”吴安往旁边一钻,从他手底下躲了开,“我自幼体弱,病灾也是不断,平日里好好将养着即可。” 林戗见状,也不由一笑。 再去看呼寒矢,正了神色,忐忑着道:“那呼寒兄...还生我气吗?” 呼寒矢冷脸看了他一瞬,终是上前,和他撞胸一抱。 两个男人互相拍背拍得啪啪响。 郑婉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 “林戗!你我兄弟,哪儿能有什么仇什么怨?!” 愁了一早上的林校尉终于得以眉头松解,两人痛快分开。 这事也就算从此掀篇。 ··· 血仍在静静淌。 顺着额角,滚过眼睛。 黑暗里判断不出时辰,只能听到一滴接着一滴洇湿草地的声响。 文历观止不住地发晕。 早先挟住他的那个人下手狠辣果决。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招式,是前夜潜进了文府的人。 早在文历帷昏迷不醒,大权莫名其妙落到他手中的时候,他就该想明白此事的诡异之处。 只怪他着了那贱人的路。 瞧着搅不起半点风云的人,自昨日清晨开始,便扮柔装弱,以弱势者的伪装,将他不知不觉地压到了圈套里。 满盘皆失。 耳侧帘帐哗啦一掀,阳光刺目,惊得人皱眉。 文历观睁不开眼,耳际来人声线熟悉得让人咬牙切齿,“文二公子,此地可还舒坦吗?” “吴安,”被五花大绑的人此刻倒没了昨夜的愤恨不安,只是沉沉开口,“你我皆是汉人,本以为同源之人,该同仇敌忾,却不想你以此为柄,将汉军坑蒙拐骗至此,此举究竟对不对得起你的列祖列宗,你自己最清楚。像你这样不忠不义的叛徒,史书笔下千秋万代,总有你的一笔账要算。我就睁着眼,等你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的那一日。” “二公子想学我耍嘴皮子功夫,”少年在角落点了支烛,随后蹲到他面前,轻轻一笑,“也该知道审时度势。” 他身上有股药香,凑近了来,倒莫名其妙开始给他处理伤口。 他手指很凉,声音很淡,“此时此刻,二公子觉得,自己还能活多久?” 这人很奇怪。 无论昨夜还是眼下,两人身份调换,他身上那股子让他很不舒服的感觉并没有丝毫变化。 同样平平淡淡的语气,也并未对他有什么粗鲁的行径。 但莫名让人很不爽。 文历观死死盯着他不言。 “换个问法也是一样,”吴安也不恼,只是慢条斯理地给他擦伤,又问了一句,“不知二公子觉得,大公子还能活多久?” “不过侥幸摆了我一道,你便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机关算尽的在世诸葛?”文历观笑得虚弱,“雁门关易守难攻,关内还剩半数精兵,哥哥有我前车之鉴,必不会同我一般轻易中计。” 吴安收回手,索性抱腿坐到他身旁,点点头,轻轻慢慢道:“二公子所言不错,文历帷心思较你是细腻些,也算颇有些谋算,如今雁门关内大权,明面上是由文家兄弟二人平分,其实调兵遣将,大都依仗文历帷一人定夺。他对关内外地势还算详知,若就这样去攻城,的确是不占什么优势。” “但还好,苍天保佑,”吴安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托腮一笑,少年幽幽目光,似饿狼觊血,“让我抓到了他的软肋。” 蛇拿七寸,人有死穴。 雁门关的关窍在岷城。 但文历帷的软肋,是文历观。 “大公子睡了一日一夜,该是醒的时候了,”少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寒光颤颤,他垂眸,指腹轻轻划过刀刃。 吹毫即断的锋利。 浅浅血珠自接触处漫出,顺刃而下。 吴安盯着刀刃上的血迹,莫名翻唇一笑,“二公子,可得报个平安信啊。” “闭嘴。” 他静观指腹伤口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疯狂。 文历观攥拳,下意识屈膝,扭动着要远离,“贱人,你要做什么,还不滚远些?!” “古来民间逸闻不少,我平素爱听,真真假假,倒摸不清。有一件,我总有些好奇,”少年听到他的声音,回了神,蹲着身子,循着他的退后一步步凑近,“人说双生子生来血脉相连,若其中一人濒临险境,另一半便有切身之感。” “伤在你肤,痛在他身,”吴安力气不大,两人你追我逃,废了几番功夫,才将文历观截在角落,踹了一脚,将人背对着他压到身下。 知道他是个受不得痛的性子,郑婉索性随手团了个绢子塞到文历观嘴里,接着将挣扎的人坐在身下,以自身的重量钳制住他。 手中的匕首略经试探便找准了点,抚摸般流连在关节处。 文历观不安地喘着粗气,头脑眩晕间,耳侧听得轻轻一笑,“二公子可得让我试试,到底是否是捉弄人的虚言。” ··· 清阳满室,文历帷皱眉翻身几下,赫然惊醒。 汗湿了满额,记不清梦里的具体情节,只是有无法阻挡的钝痛伴随耐人寻味的声音,梦魇般死死将他缠住。 他垂眸,看向发抖的指尖。 喘了许久,才将将平静下来。 脑海中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水阁上,他眼见文历观被一个蒙面黑衣人随手打晕,扔进湖里,他虽焦急,却也只能匆匆迎战,准备拖延些时候等繁羽军捕捉端倪,前来相助。不想那人叁两招下,他竟毫无还手之力。 直至额际嗡声一阵剧痛,也随即失去了知觉。 不知距那时过去了多久。 文历帷忍着疼痛起身,推门大步迈出,“来人。” 小厮匆匆跑到跟前,“大...大公子。” 文历帷暂且未纠结他声调的奇怪,只是问,“二公子所在何处,唤他速来见我。” 小厮脊背一僵,一时噤声。 心脏不知为何跳得有些不舒服,文历帷越发不耐烦,“聋了?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去叫二公子来见我。” 面前的小厮磕磕巴巴,话说不利索,“大..大公子...千...千万不要冲动。” 文历帷盯着他冒出涔涔冷汗的额,胸中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一方锦盒被人奉上。 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悠悠淡淡笼罩在鼻尖,似乎有些腥气。 文历帷盯着片刻,夺过锦盒,利落打开。 木盒中物件摆放分明。 男子胸膛震颤变得越发明显,骨节逐渐收紧,捏得咯吱作响。 他死死看着里头的东西半晌,终究闭了闭眼,拎起下头被鲜血染红的字条。 上有笔触温软平和,他一字一字往下看,眸光染上一片血红。 “文大公子,在下冒昧,估摸着您是时候醒了,特来送一份见面礼。在下斟酌半日,考虑是否该题字留名,让这份礼更明白些,仔细一想,倒是自己愚钝了。素来听闻大公子是聪慧之人,又是自己身上如出一辙的东西,自然认得明白。” “玩笑话,博公子一笑,若有得罪,还请见谅。若大公子得空,今日戌时,城外展铭坡,望来此一叙。” ··· 指腹残存的血迹洗得很干净。 郑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通身疲乏,连带着也有些打不起精神,便下意识在帐内寻了个地方坐下。 大军一半看守关隘,一半暂且休整,耳侧静无人声,只有片片鸟鸣。 沉烈从完颜琼处同他简单清点了一下此次敌军相关的名目,也暂且回帐休息。 他进帐的声响几近于无,静坐的人似乎并未察觉,只是垂着眸,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指尖。 肌理骨骼的解离,用处不算多,但从前也算多有涉及。 她这些事从来能做的很熟练,就连师父也曾几番夸赞她动作干净利落。 循规蹈矩的动作,并没有太大出入,此番只是以一个与医者截然不同的身份,去做她本就擅长的事。 究竟为何仿佛天翻地覆。 明明胃里许久没进东西,她仍有些想吐。 不知算不算失望,落刀的感觉并不像她曾勾勒的那般畅快。 “郑婉。” 耳侧青年的声音平淡,莫名如一剂定心丸,瞬间凉意蜿蜒,似在她每一缕血管中化形,驱原逐鹿般,将脑子里隐秘乱窜的思绪缓缓驱离。 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呼吸的回荡声。 郑婉怔怔抬眸。 “别害怕。” 沉烈单膝一屈,停到她面前,抬手合在她脸侧,轻轻一蹭,唤她回神。 同她平视的一双眼,有他不常显露的温和神色。 他温声定言:“你和他们不同,阿婉。” “云泥之别。” 郑婉盯着他半晌,忽然往前一覆,动作利落地跨坐到他身上。 指尖的动作娴熟,在隐约的颤抖下,她耐着性子飞快开始解他腰带。 这世上让她能切实感觉自己存在的事情其实不多。 好在她近来发掘了一件。 脑海难以思考的瞬间,呼吸甚至不受自控的状态。 江潮击岸般将人灌满时,她才能很清楚地感觉自己是真切的有欲望有喜怒的人。 她的主动转瞬间被沉烈压回身下。 青年眸色有些深,在她急促的喘息中轻轻摇头,“你状态太差,不行。” 郑婉近来多思少眠,受伤多不说,连饭也不曾好好吃。 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郑婉却根本不听,只是混乱间揽住他后颈下压,趁势覆唇交缠。 湿滑的吻全无章法,满溢她的香气,更进一步的冲动接踵而至,像是刻在基因中无法中断的禁令。 沉烈几番克制,终是压制着她躲开。 “郑婉,”他锁住她双腕,稍稍拉开两人间的距离,皱眉,“听话。” 他一身好功夫,铁了心思不准,郑婉也的确全无它法。 她索性弃了挣扎的心思,躺在他身下安静下来。 “沉烈。” 被他抓住的手指垂了垂。 她定定瞧他眉眼,忽然轻轻开口。 “讨厌我。” “害怕我。” “是吗?” 他玩过的那一套,如今也轮到她来用了。 沉烈不为所动,“不顶用,你需要休息。” 郑婉病态一笑。 她盯着他许久,忽然四两拨千斤开口:“那是玩够了我,所以倦了?” “郑婉。” 她说完这句话后,气氛显而易见地冷凝下来。 沉烈难得冷眸,“闭嘴。” 打回来。 在感情线上徘徊是件很危险的事。 在纯粹的欲望关系沾染上情感的那一刻,郑婉就该看清,事情并非全然能在她掌控之中乖乖受俘。 但她没有。 或者说,她并未及时意识到这一点所能带来的严重性。 于是隐秘的弱点在不知不觉间根深蒂固,融在她骨血中,难以根除。 病灶在她体内肆意生根发芽,再发觉时,早已病入膏肓。 恰如今日。 导火索由那柄剥人血肉的匕首点燃,随即阵阵惊雷连天。 杀人和折磨人是不一样的范畴。 满手是血时,恍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时。 她不止在面对自己的心理动摇,她也同时在不受控制地预设沉烈的心理动摇。 她在剖析对文历观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否是她沦落为与他们同类人的节点。 同样在恐慌她手上的鲜血是否会顺势蔓延,糜烂到沉烈对她的感情上。 同等的,不相上下的驱力,脑海中相绕相缠。 一面存疑,另一面亦借势喧嚣。 她不堪其扰。 她所需要的答案,也不再止于对自身的清晰论定。 她同样需要通过痛,通过累,通过窒息,通过快感,确认沉烈依旧未曾退离。 数不尽的思绪尽数缠回来,郑婉仿佛听不出他话里的危险,垂眸,轻飘飘继续破罐子破摔,“也是,你我之间,本就无需那么复杂。” “从前那些话说得天花乱坠,又有什么证据一证真假。” “说到底,”她弯唇,“也不过交易一场。” “你说呢,叁少主。” “郑婉。” 沉烈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又一次叫她的名字。 语调较之从前似乎并无变化,但不知哪里泄了几分端倪,周身弥漫的气压莫名逼得人喘不上气。 “把你这些话,收回去。” 平静的山下往往有岩浆翻涌。 郑婉这话出口时,纵然她的理智几乎聊胜于无,却也知道简单字句亦有割山断壁的能力。 故意要将话说得这样难听的心思,她自己其实也说不清。 两人的理智似乎已同时链接在一根绷紧的弦上,稍稍一扯,便是满盘溃乱。 耐人寻味的压抑里,只剩心跳撞着胸腔,铮铮如雷。 仿佛她只身深陷迷茫的沼泽,眼前的人或许是她维系最后一丝情感的救命稻草,又或许只是欺骗性的一时慰藉。 她只想拉他入泥潭,好好探个究竟。 于是郑婉直勾勾对上他的眼神,迟迟不肯撤回。 “好啊。” 青年最后的耐心也被耗尽。 沉烈猛地将她翻了个身,扭过她的头。 粗暴的吻接踵而至。 齿关甚至相撞。 郑婉双手被他拢到背后压扣住,唇瓣被他狠狠一咬,舌也紧跟着逼进来,根本应接不暇。 清脆而响亮的巴掌声落下。 臀部传来一阵鲜明的痛。 窒息感临近边缘,郑婉本能地躲开他的吻,大口喘气。 却又被他压着继续吻回去。 第二巴掌接踵而至,脆生生打在她另一半边。 麻涩的痛感蔓延开,尾椎骨往下的一整块区域皆是火辣辣的疼。 郑婉被他死死按在身下强硬地接吻,丝毫动弹不得。 他惩戒的手段凌厉而微妙,落点的地界更是莫名其妙。 她意识到方才画面的不可言说,下意识攥紧掌心。 莫名的羞耻感紧接着烧起来,野火燎原般,不留余地地盖过了剩余的一切情绪。 烦躁的吻在她的呜咽挣扎声中迟迟停止,沉烈察觉到她当真是喘不上气,才总算挪开了唇。 难以描述的体位仍旧没有变化。 郑婉说不清是恼怒还是羞耻,总之是不想看他,于是下意识要别过头,却被他捏着下颌拦住。 眼前的人依旧面容冷淡,声音冷清,条理清晰,仿佛刚刚被气疯了扇她屁股的人不是他。 “郑婉。” “想做爱,就该好好说。” “要听我说爱你,我说千万遍也无妨。” “你所需要的归属感,亦会有千万种方式来达成。” “但是你记住,”他停在她唇瓣咫尺之遥,牢牢盯着她尝试躲闪的双眼,听着她急促的喘息久无停歇。 “轻易用那些话试探你我之间的感情,妄图以此掩盖你的不安,我会很生气。” “听清了吗?” 疼痛的骤然降临,仿佛一道隔绝令,终于以身体上传来的切实感知使郑婉勾回了几分理智。 原本杂乱无章的心绪得以被他两巴掌后的话整理得清清楚楚。 毕竟她方才的话到底有多过分,她自己很清楚。 她这样别扭拧巴的,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行为,在沉烈面前,却似乎总是能被轻易看透的清晰。 青年钳制她的重量拿捏得刚刚好,简单控制着她的行动,却并未给她带来丝毫痛感。 郑婉后知后觉回神,静默半晌,哑声应下,“听清了。” “好,”他观察到她状态的转变,垂了垂眸,接着松开她,将她拉回他身上坐好。 混乱结束,郑婉垂眸咬唇,仍是不大想看他。 沉烈却随即抬起她的手,往自己脸侧一搁。 “现在,方才我对你做的,打回来。” 他不是看不出郑婉的不安感,也的确明白她生理与心理需求的双重急迫。 他不指望她能同他一般尽数将内心坦诚以待。 但不该说的话,无论出于何种缘由,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该出口。 这是他的不可触碰的禁区。 他需要她找回理智。 而方才那个档口,他实在也没有心情去思考什么更妥善的方式。 但至少此刻让她打回来,也算稍作补偿。 郑婉手指一颤。 “我知道很疼,”沉烈看着她的双眼,轻轻道:“对不起。” 呼吸逐渐趋回正常的范畴。 郑婉垂了垂眸,终是挣开他的手,冷不丁垂首埋进他颈间。 “沉烈。” 疲惫席卷在四肢百骸,她没精神再去回想方才的种种,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喃喃:“我大概真的需要好好睡一会儿。” 她的状态终于彻底平静下来。 青年的手在她清晰的脊背线上往上延伸,收紧,扣合。 直至胸膛间不剩一丝缝隙。 他没再坚持什么,只是垂眸道:“好睡,阿婉。” 哎哟,真可怜啊 明月高悬。 文历帷神色晦暗,独身站在土坡边,脚下有些僵硬,他耐着性子走了几个来回,终是于目光中捕捉到慢慢接近过来的两个身影。 来人由远及近,月光逐渐照清楚二人的脸。 文历帷下意识看向身姿清挺的冷面青年。 分不大清前凉还是南宋的血脉,他生得很高大,一张脸极为英俊,月夜下几乎有种散发着玉色的冷感。 想是主使人。 他下意识要开口。 这人却连个眼神都未分给他。 他身旁不起眼的小个子少年这时仰头淡淡一笑,“大公子同二公子的性子很不一样嘛。” 文历帷听声垂眸,皱眉。 小个子模样很和善,朝他笑眯眯一拱手,“在下吴安,大公子虽未见过我,但,”他话声略微一顿,直起身子,眼睛弯成月牙状,“早些时候,应当是收到过我的见面礼。” 想到那方锦盒,文历帷骤然瞳孔一缩。 他的语气与那个该死的纸条,的确如出一辙。 压下心底想拧断他脖子的冲动,文历帷仍旧保持面色如常,“我既已来此相会,便不必多言。” 他神情没什么变化。 面前的少年笑得意味深长,“既如此,也不必多说废话,在下此番前来,是来同文大公子谈谈条件的。” 文历帷垂眸盯着他,冷淡一笑,“阁下以为抓到了文历观就万事大吉,能将雁门关收入囊中了?” 他话说得讽刺,但少年仿佛听不清其中意味一般,心情仍然很好,“大公子猜得不错啊,我的确是这样打算的。” “但,”他转言,“只有这些,还不大够。” 文历帷不由觉得可笑,“你凭什么以为我要答应。” 吴安自说自话,“本来呢,只要雁门关也不是不行,可惜,如今我们军下还有新收的汉军俘虏要养,着实有些入不敷出。所以,除了雁门关,我还要大公子递折子上表,请朝廷供粮过来增援。” 他俨然一副狮子大开口的模样,又是几次叁番地试探他的底线。 文历帷捏紧掌心,终是未止住怒气,猛地往前一步,却在下一刻被一直未曾出言的青年冷不丁地锁住了脖子。 剧痛在喉管蔓延,挤压着气管难以呼吸。 他一个大男人,竟丝毫挣脱不开那股子力道。 眼前的人瞧不出半点吃力的感觉,只是垂眸,淡淡盯着他一晌,慢慢开口,“文大公子,说话,就老老实实说话。不然你弟弟早前的那份礼,你也可以尝一尝。” 他的话听不出什么恐吓的意味。 文历帷盯着他的双眼,忽然捕捉到一抹熟悉的压迫感。 他陡然发觉。 水亭之上同他交锋过的,叁两下将他击晕昏迷的,正是眼前的玉面阎罗。 他能轻易同文府里头的繁羽军抗衡,眼下自然根本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文历帷被他死死压制,艰难开口:“要…谈条件,总也该给…些尊重。阁下二人…现在根本不将我…放在眼里,诚意…何在?” 颈前的掌略微一松,他懒懒退后一步。 文历帷闷声咳起来。 沉烈挑眉,“只是谈条件罢了,文大公子若是心有不虞,大可好好说出来。我们并非强买强卖的奸商,用不着这样动气。” “不过文历观一人,拿整个雁门关来抵已然是不上算,”文历帷哑声讽刺,“你们竟也胆敢同我谈想要粮草供援。” 吴安微微一笑,“交易做不成,那就不成。文大公子这样说了,我们又不是土匪,自然也是讲道理的。” “既如此,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少年退后一步,爽快道:“大公子且回吧。” 文历帷眯起眼。 交易周旋,你来我往,总该有个砍价的余地。 两人竟真的没有半点犹豫地转了身。 “等等。” 他沉声开口。 少年的身影停住。 看起来清瘦的一个人,月色下笑意可掬。 没有半点变化的表情,莫名添了几分鲜活的诡异。 “大公子还有话要说?” “文历观。”他声音藏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波动,“你们要如何处置?” “啊,二公子啊…”吴安摸摸头,“在下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自然是希望血脉同源之人能得以相聚。” “只是大公子需得有些耐心,”少年笑意扩大几分,“这活计不大容易,还好在下有几分手艺。之后也会如今日一般,今天还一点,明天还一点,在二公子断气前,在下是能维持一段时间的。大公子大可借此聊以慰藉,闲暇时自己拼一拼即可。” 他话说得很轻描淡写。 但细观眉梢眼底,冷似寒冰。 文历帷莫名不怀疑他此话的执行性。 此话文雅又血腥。 但似乎只有文历帷一人攥紧双拳,难以置信。 吴安身旁的青年亦是面色无波,仿佛并未上心。 他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退。 眼前所观,根本是两个地狱里爬出来,披了人皮的青面獠牙鬼。 见他迟迟不语,吴安好心提醒,“在下不才,医术上是有几分造诣的,二公子经我细心照料,一时半会儿只会吃点苦头,没什么性命之忧。” “若说有什么,他其实今夜要我替他带句话,差点忘了。”吴安一拍脑袋:“他说,”他张嘴,忽然学起了文历观的语气,话声很有韵调的一哽,“哥…,我一人死不足惜..你..务必守住雁门关…万不能同这贱人做交易。” 少年学得惟妙惟肖。 连语气的停顿都完美还原。 仿佛透过他苍白的话,能让人在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勾勒出文历观的惨状。 文历帷袖下双拳如满弓,铮出一片片惨白。 “话我带到了,”吴安换回他那副清淡的调子,笑着摇头,“二位公子还真是亲兄弟,观点不谋而合。” “只是有一点我瞧着伤心,总觉得似乎该跟大公子提上一嘴,”话及至此,少年忽然往前一步,歪了歪头,冷不丁道:“大公子,知道二公子梦靥的事吗?” 巨石骤然迎面砸来一般。 文历帷呼吸停滞一瞬。 吴安观察着他的表情,没察觉到他状态的陡变一般,自顾自往下说,“今日二公子受完刑昏过去,莫名就开始抖,瞧着挺害怕。我于心不忍,于是上前安慰。” “他以为我是大公子,”他蹙了蹙眉,“一边叫我哥哥,一边要来拉我。” “只可惜…”吴安对上他的双眼,遗憾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或许是困在梦中,没发觉自己已经做不了这个动作了。” 分不清是恐惧感还是怒意,一瞬间在脑海中遮天蔽日,甚至抢过了身体的控制权。 文历帷张了张嘴,嗓腔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嘶哑不出半点字节。 “哎哟,真可怜啊,”吴安不忍,睁大双眼,轻轻发问,“这样吧,大公子明日想见哪一块?这点要求,在下必定竭尽全力满足。” 叛国? 文历帷死死盯着他,恶狠狠咬牙,“你个畜生——” “说话的功夫,大公子怎么生气啦。”少年也不恼,“交易而已,你情我愿的事。大公子方才觉得我们贪得无厌时,我也没骂您抠抠搜搜,冷血无情吧。” 他笑眯眯往他胸前一戳,“不过不急,过两天在下给您再送条舌头过去,说不准您就能学学怎么好好说话了。” “往后的日子,大公子可有盼头咯~” 阵阵发昏的视线中,两人一高一矮,容貌有异,脸上的表情却莫名如出一辙,皆是似笑非笑。 撂完了话,少年好脾气地同他摆摆手,背手要走。 “留步!”阻拦的话一瞬间脱口而出。 文历帷像被钉住般僵硬在原地。 少年回眸,双眼月光下清清如许,滑过了一丝意味深长的了然。 “文大公子,这场交易,还是拒绝吗?” 文历帷看着他丝毫不加掩饰的眼神,仿佛一瞬间,醍醐灌顶。 纵使他再怎么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眼前的这个恶鬼,从一开始就知道,文历观是他的死穴。 他说的所有话,进退间的拉扯,都只是在戏弄他,逼他脱掉伪装。 不过是在冷眼笑看他受困囹圄。 但他眼底的情绪又似乎不止于此。 更深层次的东西,文历帷摸不透。 视线中瘦弱矮小的少年勾唇一笑,“文大公子是聪明人,择个良辰吉时,迎前凉军入关吧。” ··· 嘀嗒—— 嘀嗒—— 不知何处传来的水声一直在耳边回荡。 意识在消弭与清醒间不断徘徊,疼痛与难以形容的感觉交杂。 隐约间,似有数不尽的人看不清面目,挤成茫茫的一片,江潮涌动般在远处逐渐汇集,高塔般层层迭迭,遮天蔽日,随即仿佛找准锚点,一瞬间巨浪般狂扑而来。 下意识想逃,身体却丝毫动弹不得,仿佛被困在永远逃不出的雾气中。 人浪滔天,随即被窒息感狠狠击中。 “哥——!” 文历观在惊喊中醒来。 大口呼入的空气有种难以形容的味道。 混杂了说不清的腐臭与铁锈味。 他下意识要扶胸干呕。 错节感后知后觉。 因手腕而起剧痛随即延递至全身。 “呃—” 本能比理智更早察觉到诡异之处,恐慌在视觉得以构建之前便已无可阻挡。 文历观眼睫震颤,迟疑再叁,喘着粗气愣愣垂眸。 昏暗的光线中,空荡荡的一截。 不算清晰的图像传送至大脑,思考的能力紧接着一路崩塌,仿佛一瞬间被打回原始动物,只剩拼命嘶吼的本能。 “历观!冷静些!” 肩膀被人狠狠一扳。 熟悉的声音入耳。 半截惊喊削断在嗓子眼。 他不敢置信地回头。 本应好好驻守雁门关的文历帷就坐在他身后,模样也是一样的狼狈。 后知后觉将残存的记忆联结,文历观猛地一惊,下意识要去攥他肩膀。 “哥,你怎—啊!”右臂的疼痛重蹈覆辙。 他冷汗骤出,脸狠狠一白。 文历帷捏拳一瞬,强硬地将他推坐回地上,“你先冷静一些,不要让自己伤的更重。如今这种情势,我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子给你传医的。” 文历观愈发着急,“你怎么会在这?!你..你怎么出了雁门关?!!”他想到什么,咬牙切齿地往前一迎,“是不是吴安那小子设计害你?!” “历观。”文历帷的声音很平静,“你我如今,就在雁门关的牢房。” 几个字入耳如惊雷,炸得人不知所措。 文历观下意识不敢相信,但文历帷的神色又不容置疑。 他后知后觉往旁侧转眸,这才发觉身之所处已非普通军帐。 他失了气力,怔怔跌坐地上,“怎会如此…” 就算他昏迷再久,雁门关的抵御力,总归也要比眼下的情况要强得多。 怎么会在再度转醒间,冷不丁朝他砸这样一个惊天噩耗。 “完了…”他下意识要捂脸,目光却再度触及到空荡荡的右手。 霹雳遍身,他不受控制地抖起来,“全完了….” 若非是他,不肯听劝。 若非是他,大意轻敌。 若非是他,骄傲自大。 怎会短短几日之间任事态恶化到如此地步。 他成了残废还在其次。 文历帷也被他连累到这等境地。 整个文家,只怕更是灭顶之灾。 “历观。” “历观!” 耳侧的话根本拾不起他半点理智。 直到照面狠狠一记耳光,咸腥味在口腔蔓延,文历观才怔怔抬眸。 文历帷狠狠拽起他的头发,一字一顿道:“你给我打起精神来,谁说的完了?” “你我如今已到了这步田地,我都成残废了!”文历观被他拽着脑袋左摇右晃,忽然癫狂地笑起来,“哥,你是不是昏头了,竟还觉得尚有出路?!” “南宋没了指望,”文历帷捏紧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对视,随即慢慢道:“这不是还有前凉吗?” 诡异的沉默如刀割而至。 文历观下意识处理不清脑子里的信息,“你说..什么?” 文历帷见他情绪收敛了不少,这才冷冷放手,“前凉相安无事多年,忽然出兵,说明此番是打的灭国的心思。前凉与南宋兵力悬殊,此番若当真一路南下,烧城破国,就都是说不准的事了。” “虽说将雁门关拱手相让的确迫不得已,但如今也不失为另一个出路。”文历帷看向牢房外昏黄的灯影,“只要能提供有利情报,你我的用处,就还多着呢。” “哥,”文历观沉默半晌,颤声开口:“你..是不是疯了…,这可是叛国!” “叛国?”文历帷冷唇一笑,“叛的什么国?满朝文武,皇帝连个能放心得下的臣子都屈指可数,你我自到了这地界,说是颇受重用,其实还不是处处看人眼色。前凉或是南宋,只要你我能保全自身,有什么分别。” “总归那个吴安是有些脑子的小畜生,”文历帷眯了眯眸,“只要你我面上识趣些,杀了我,还是留我另有他用,他最清楚不过。” 雁门关保不住了。 他此言惊世骇俗,几乎没有任何底线可言,文历观仿佛是头一回见他这一面。 他愣愣地盯着他,几番张口,迟迟找不准要作何回答。 许久,他才磕磕巴巴,“文…文家..,文家呢?!”,他找准锚点,急切追问,“你我此举,文家岂不就是水深火热,在劫难逃?!” “文家?”文历帷盯着他,慢慢跟着重复了一遍。 文历观身体紧绷,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变化。 文历帷忽然笑了。 他冷不丁揪过文历观的领子,把人生硬地扯到跟前,盯着他的眼睛,冷冰冰道:“文历观,我如今对你的耐心很有限,你最好给我清醒一点。” “说什么狗屁文家,”他声音压抑,几近嘶哑,“从前把你我扔在宫里当人质死生不问的人,算什么至亲骨血。这几年不过看你我有些功用,才又装出一副慈母严父的模样。你想以自己的命,去保他们平安尊荣,就自己滚着去,我才不是什么哄两遍就上赶着舍生入死的蠢猪。” “他们死,还是你我死,”文历帷幽幽开口,“历观,眼下只能选一个。” “想活下去,”他一字一顿,“就少给我纠结这些家国大义的蠢话。当今世道,做个旁人有利可图的人,才是关窍。” 忠臣良将,家国道义。 狗屁中的狗屁。 文历帷松开仍魂不守舍的弟弟,冷眸坐到角落闭目凝神。 他只需要他和文历观能活下去。 ··· 雁门关内,户户家门紧闭,风声鹤唳。 守城将不战而降,将整座城池拱手奉上,消息被牢牢封锁在半路,里头龟缩的子民除了躲在家里战战兢兢,也全无他法。 完颜琼驱马大道。 眉头皱得很紧。 文历观赔进半数城兵一事已是众人意料之外,如今未伤一兵一卒将雁门关这块看似最难啃的骨头也轻松收押,更是百年难闻的奇事。 南宋这些年来声色犬马,内部竟糜烂成这副模样,实难让人相信。 身侧的少年同他并驾齐驱,似乎看出他的疑虑,于是淡淡一笑。 “大少主,可否答我一问。” 完颜琼回神,定定看他一眼,“说。” 他挑眉,“少主预备如何处置文历帷兄弟二人?” 完颜琼未多想,“自然是要拷问一番,尽量逼出可用情报。” 少年对他的答案并不意外,只是接着道:“若无需我方费心,文历帷主动将情报尽数奉上,并自请带兵,同前凉军共同逼进山河,少主会作何处置?” 完颜琼皱眉,思索一瞬,“虽不战而降并非良将,但如今挥兵南宋,万种情况需得统筹,他自带兵力情报,又身份特殊,倒也不失为一个机会。此番出战,上头的命令本就是将南宋整个歼并。以文历帷为例,借此机会,立一个风向标,若处理得当,或许也可令南宋境内剩余武将隔岸观火时略有动容,往后如若有人效仿,大抵会有事半功倍之效。我会上奏可汗陈情,派人严加看管,酌情用他。至于战后清理,再按具体功过而论。” 吴安听完他的一席话。 若有所思一笑。 “大少主想知道的,文历帷的心思,已在方才尽言中。” 完颜琼转眸看他。 马身行得很慢,吴安淡淡解释,“前凉既已发兵,雁门关这块骨头,无论难不难啃,有多难啃,作为南宋境内的第一块敲门砖,都一定是无法全身而退。文历观被我方捉住前,他关内尚有全数精兵,若据城迎战,奋力抵抗,只要能等到南宋调兵支援,总归还有个守城的功职。” “但眼下文历观身为他骨肉同胞,本就是他不得不考量的存在。再加上关内兵力不足,若前凉尽全力攻城,更是难以估量究竟能撑多久。” “一时犹豫愤怒在所难免,但等到冷静下来,拿算盘算算这笔账,便是优劣已分。” 少年垂眸笑了笑,索性直白道:“雁门关,就是他向大少主你递的,第一份投名状。” “过段日子的粮草,即是第二份。” 他叁言两语将其中关窍解释清楚,完颜琼眉头未舒,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沉烈。 青年的神色漫不经心,仿佛亦将文历帷一通筹算看得清明。 二人并马齐行,面容有异,脸上表情却仿若如出一辙。 有一种很奇怪的契合感。 郑婉说完一席话,掌心慢慢收紧,顺着缰绳上的纹路,略一摩挲。 密令已发,郑婉甚至也无需费心去看他是否有在上头留什么猫腻。 文历帷不是文历观,他是有几分小聪明,也足够狠毒的人。 他胸中的取舍,比寻常人清晰得多。 他知道只要活着,总能以待来日的道理。 眼下投诚前凉,对他来说,是最优解。 若她猜的不错,文历帷此刻正端坐牢中,等南宋军粮草一到,自证其真,便如饿狼见骨,迫不及待攥紧重见天日之机。 郑婉笑得莫名残忍。 当是南宋皇帝亲手教出来的兵,转手捅个冷刀子,才最疼啊。 ··· 南境多日战火连绵,终于在阴云压城的一日,等到了贼寇的低头受俘。 南方乱族集结而来,已是好几个月的痴咬不休,眼下战事得以告一段落,比起预期的战况好了不少,但或许是今日天气不大晴朗的缘故,年轻的将军静立楼头,看着下头尚未打理的战后残局,并没有露出什么喜色。 他身后的亲信知道他自有谋算,于是垂眸静候,并未唐突打扰。 只是他额际的汗暴露了他并不那么安然的状态。 齐州快马加鞭,一路根本未敢有片刻停歇,换了几匹马行到了贺瞻面前,将情报叁言两语一阵解释,眼下才算是松泛了心里的那条弦。 只是… 贺瞻自打听了他的话,接过了信物与信件,却并未显露出任何急色。 眼下争分夺秒之际,七万大军正驻扎关外虎视眈眈,照文家二人的本事,只怕守城艰难。 贺瞻却迟迟未有行动。 残阳一点点落下城防线。 贺瞻垂眸盯着掌心的红痕玉,拉长的沉默后,才总算开口:“齐州。” 齐州抱拳,“主子有何吩咐。” 贺瞻有些瞧不出情绪地一笑,“连日奔波劳顿,你去歇一会儿吧。” 齐州愣住,不知所措,“主子..这信它” “齐州,”贺瞻简单打断了他的话,一个抬手,红痕玉自他掌心一抛,清凌凌地自城墙坠落,跌到一处尖锐的石块上,转瞬四分五裂,“雁门关保不住了。” 启程前凉前,他递给郑婉的,给她最后留作退路的平安符。 几经辗转,重回他的掌心,摇身一变成了宣兵令。 他大约也不该意外。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她那样孤身无依,只有满心算计的一个人,究竟是同谁,以什么代价,又达成了何种交易。 便不再是他需要关心的事。 这人也不知护着点儿 增援粮草抵达前,为避耳目,大军暂且不可轻举妄动。 那一晚未曾吃上的好酒好肉难免可惜,如今也终于是有机会补一场规规矩矩的贺宴。 一为军众得以吞并雁门关,二来,此前那第一战,呼寒矢虽被蒙在鼓里,却也着实算是立了大功一件。如今他见情势一片大好,虽说有些什么气早消尽了,但众人心下却难免觉得对不住,也就借此机会,再贺一番二位校尉定亲的喜事。 全军上下一并庆贺,下头的兵为顾周全,暂且轮番休憩。 校尉们妥帖打点好了换班事宜,也各自落座。 席间推杯换盏,都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加上一堆武将出身,也就没那么多繁文缛节。 经此一役,吴安那小子自顾自地往少主身边坐,倒也没人再看不顺眼。 毕竟雁门关这些关窍,大都由他一力谋划。 看着没个正形的人,到头来再一看,他曾经吹的那些牛,倒还真是半点没掺假。 着实是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 呼寒矢本就是个踏踏实实冲锋陷阵的直肠汉,既然该说的都已在那日帐中说了个清楚,便没再有什么心结。 他与吴安从一开始上不来,到这小子摆他一道,走到今日,什么仇什么怨,也总算是烟消云散。 不管怎么说,有真本事的人,他就是堂堂正正钦佩。 几杯酒下肚,他也就没再拘着性子,拍着桌子站起身,走到吴安桌前,豪气道:“小子,从前我是说话难听,多有得罪,我今日就心服口服,叹你一声吴小军师。且同我喝满一杯酒,咱们从此是兄弟,往后军中,有我罩着你!听见没?!” 少年心情似乎不错,笑眯眯起身,倒没同旁人料想的一般推叁阻四,只是轻轻同他碰杯,随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手指一翻,授意酒尽,“如校尉所言,从前仇怨,一笔勾销。” 到底是初出茅庐的孩子,连酒也不会让。 众人见他这等势头,骤然眼冒绿光,活像是狼见了羊。 千载难逢之机,谁让他轻易逃过了,那就是傻的。 秦越也蹭地起身,男人喝到了兴头,嚷嚷着挤过来,“吴小军师,方才喝了呼寒矢的酒,那也得受我一杯。军中一碗水需得端平,军师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还不等吴安答什么,在一旁的几个校尉跟着蜂拥而上,你一言我一语。 “吴小军师!咱俩也有不少过节,今日就以酒断怨,既往不咎!” “我也是!我也敬一杯!” “还有我呢!别挤别挤!你急什么?!等他喝完这一杯再倒不行吗?!” “哎!他撒了!咱们弟兄们可都瞧见了啊,这是逃酒了!不行不行,这杯不作数,重喝重喝!” 闹腾的一堆人,活像是猴子结群一般叽叽喳喳。 完颜琼笑着摇摇头,也索性没去插手,只是慢悠悠斟了一杯酒,垂眸一瞬,转向沉烈。 “今夜算是破例,你我不妨也喝一杯。” 端坐在侧的青年眉目惊艳,灯火下更显其修颜如玉。 他自混乱的一桌上收回了视线,捏起酒杯,同他的简单一碰,利落饮尽。 他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点推脱。 完颜琼后知后觉将自己的那杯递至唇边,便见青年随口丢下一句,“还有事,不能多陪了。”便冷不丁先出了门。 完颜琼瞧了门边一会儿,收回视线,也仰首喝尽了杯中酒。 早知道他是个性子冷的,果真跟块冰疙瘩一样,谁都不放在眼里。 他自顾自一笑。 今夜他那宝贝军师被人劝这一遭酒,总也有得受了。他自是乐得瞧吴安吃点苦头,没成想这人也不知护着点儿。 那头还不知排到了第几位校尉。 完颜琼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菜,忽然听得门边咣当一声,不知谁没个轻重,砰地一下就进来了。 这动静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乱成一团糟的一桌人接二连叁地抬脑袋往外看,这才见吴安身边那个侍女通红着一张小脸进来了。 “公子!”她在门边僵了一瞬,待看清被众人挟着灌酒的吴安后,双眼一瞪,也不顾这里头一堆人大眼瞪小眼,就往里头跑,“公子,怎么喝这样多啊!” 从前就听说这两人关系不大对劲,毕竟男子单独带着个侍女到处跑也不大常见。 在座的诸位也都或多或少瞧见过吴安有事没事围着她笑眯眯打转,那副好脾气的模样,可从来没见他对这一堆校尉使出来过。 眼下这侍女不管不顾地推门进来,几步走到衣襟上也满是酒液的吴安身边,颇有几分当家妇的意味。 “公子,公子,醒醒,我都等你半天了,”她伸手扶了几下,少年跟被人抽了骨头一般,浑身都软绵绵的,没半点劲儿,“你不是今夜有话同我讲的吗?” 吴安哼唧了几声没应。 侍女皱了皱眉,再抬起头看周围这一圈校尉时,杏眸微凝,就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味了。 目光相触,众人有些不自在地挪开视线。 男人嘛,跟女人不一样。 酒桌上这些事没什么条理,到了哪儿都是逮着一个可劲儿灌,只为闹个尽兴。 他们哪儿知道吴安原本打谱晚上要去找她。 但是这节骨眼上,这侍女忽然找来,再瞧那吴安醉醺醺的模样,倒像是他们怎么欺负了这少年一般。 林戗虽不曾真的上去劝酒,倒也是跟着招呼了两句的。 见状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吴小军师这也醉了…,方才是咱们一时兴奋过了头,没考虑他年岁尚轻,几杯下肚就受不得了。” 隋齐斟也跟着搭腔,“不然就请军师先回去歇着,这好酒好肉的,咱们继续..继续啊!” 两人这一扯开话头,丛雨也听出了意思,赶忙顺着他们的话茬把郑婉扶起来溜了。 ··· 清月兰辉。 沉烈自然翻窗而入时,郑婉也正趴在窗边静静望月。 见他进来,她歪枕在手臂上,安静眨了眨眼。 浅浅一片月色落在她脸上,如温湖静荷,清谧柔和。 沉烈索性倚在她身侧,摸了摸她的脸。 眼下她除了易容,指腹传来的触感细腻柔软。 有些发烫。 “怎么任人灌了那么多杯。” “我想到了你。” 郑婉顺势往他掌心一躺。 青年的手修长,这样托着她的脸,鲜少显得有些凉。 冷冷酥酥,朦胧的感知中,很舒服。 她长长舒了口气,“方才一时在想旁的事,呼寒矢过来说话,我便也未多想,下意识喝了,反应过来上了套时,已经晚了。” 她仰头瞧瞧他,轻轻一笑,“那些人如狼似虎,早瞧我不舒坦,这会儿总算得了机会捉弄,自然不愿错过。若非你唤了丛雨来救我,只怕要被灌下半缸酒。” 沉烈若是方才出言拦了,那些校尉一时喝上了头,那般架势,说不准还要讨价还价,再拿乔嘟囔一顿沉烈对她的偏袒,还不知要闹多久。 让丛雨来拦,校尉们倒不好说什么,嘴皮子上就省了不少麻烦。 掌心的脸烫又软,像是很喜欢他带来的温度差,边说话边情不自禁地蹭了几下。 意识不大清醒的人,分析起来仍是条条是道。 沉烈莫名有些想笑,指节一动,碰了碰她月光下微垂的长睫。 旁人尚在参宴,静谧的夜里,仿佛只剩窗边的二人,无人惊扰。 他回神,随口接话,“想了什么旁事。” “想了很多事。” 头脑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发昏,郑婉又往沉烈身边一挪,枕到他膝上,抬眸一眨不眨地看他,“你都想听吗?” 那日一时混乱,郑婉休息过后,两人事后都没再单独提起早些时候的事。 正逢文历帷决定投诚,许多事情需得照料,军务为上,也并非是能静下心来好好谈的时机。 后来相处倒是都瞧不出端倪,但事情既已发生过,便该找个时间整理清楚。 今晚像是个合适的机会。 但郑婉这个状态—— 沉烈垂眸,看向她不算清明的双眸。 他顿了顿,将她抱起来,“很醉吗?” 身体的平衡度不在掌控范围,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突兀,郑婉晕晕乎乎错觉自己要倒。 她下意识伸手要抓住什么东西保持牢靠,腰身接着整个一歪,眼前天旋地转前,已被沉烈稳稳锁着腰搂回怀里。 她停在半空的手也被他微凉的手牵住。 月光洒了满室。 郑婉枕在他胸前反应了一会儿,忽然莫名觉得自己方才的状态好笑。 愣了一瞬,她也真的埋到他颈窝里不受控地笑起来。 沉烈也不算意外。 看着她笑到整个身子也轻轻颤,意料之中地挑了挑眉,几步走到床边,将她放下。 “很晕的话,先睡也无妨。” “沉烈,”她揪着他的领子不肯放,一本正经地咳了一声,“我只是有点醉,但是,”她食指敲敲太阳穴,“这里还可以用。” 沉烈看她抓他抓得紧,索性把人抱回腿上,坐到床沿处。 “脑袋很晕的话,不想睡觉吗?” 郑婉听了他的话,眼底莫名一丝神采轻扬。 她脸蛋透着些红,忽然跨坐到他腿上,双手拢起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慢慢点头,“对,沉烈,一会儿要睡觉的。” 有些不清楚的视线里,掌心的青年面容清绝,一双眼睛亦是温似皎皎清月,漂亮得不可思议。 她瞧了一会儿,逐渐凑近,吻了吻他眼尾,拉开距离,又没忍住,吻了吻他的唇。 像是怕他听不懂弦外之音,她再次重复:“等我们说完话,要睡觉的。” 沉烈看她这副样子,床沿边搭着的手指略微一捏,片刻停顿后,只是淡淡拨开她脸侧的碎发。 “郑婉,你真的还清醒吗。” “只是有些醉,但我还很清醒。”郑婉神色认真。 对上沉烈的双眼,她轻轻开口:“我或许有些记不清方才匆忙间喝了几杯烈酒,有些看不明白丛雨头上簪的珠花有几条绦穗,也有些搞不懂回房间的路上路过了几个回廊。” “但是沉烈,”她低声轻语,“我很爱你这件事,我还是记得很清楚。” “因为这样的状态实在难得,所以难免兴奋,所以难免失智,”月色下的少女双眸似春日清湖,层层柳叶轻点波纹,一圈圈荡漾开温和的颜色。 “沉烈,我难以启齿的,千转百回的,或许顾忌着不想让你知晓的心事,眼下我都想说给你听。” 是很难形容的状态。 仿佛一切界限烟消云散,所有的禁锢都微不足道。 简单的思考阻挡不了任何行为,她想做的所有事情,都失去了犹豫的原因。 层层迭迭的身份与算计中,仿佛忽然得见藏匿于最深处的锁链下的一颗心。 她今夜只是简单的郑婉。 沉烈仰头静静看她。 “那就都告诉我,阿婉。” “酒宴上,我走神时,”郑婉呼吸间亦有酒液的醇香。 “在想文历帷既已降城,后路究竟该如何安排,在想那枚平安符是否已经跋山涉水递到了贺瞻手中,他又该如何筹谋,在想终有一日同他兵戎相见,我究竟又能有几分胜算。” 沉烈听着她絮絮叨叨,一字接着一字蹦出来,眸底原本微扬的笑意逐渐变浅,变淡,最终烟消云散。 青年神情显而易见地凉下来。 以为她这样郑重其事,在他身上抱着攥着不肯下来是要说什么情话。 结果就是想这些东西。 还不如不同他讲。 “沉烈,我在说话,”她微凉的手忽然捏了捏他的耳朵,“你怎么不专心?” 沉烈对上她微蹙的眉,眯了眯眼,语气不免有些冲,“谁想听你讲这些。” 郑婉后知后觉,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 一张脸自是英俊难及,此刻却压着一双眉,幽幽盯着她,颇有些不痛快。 她于是上手揉了揉他的脸,又小声笑起来,“怎么回事,你脸上的表情好奇怪。” 他这样清月般凉寂的一个人,任她乱揉着脸,也没什么阻止的动作,只是淡淡开口,“说完了?” 说完了可以开始睡觉了。 总归是不中听。 剩下的,明天早上再谈也是一样。 “没说完。” 郑婉摇头。 “然后。” “我想到了你。” 她的手一顿,随即平平展开,合拢在他脸侧。 凉意蔓延。 “想到你之后的事情。” 郑婉垂了垂眼,“变得很没有条理,也很难概括。” 这算罚吗? 她的转变显而易见,沉烈安静下来,等她往下说。 “我想到早些时候的争吵,或许,是该说声对不起,毕竟我那时的确口不择言。但这么简单的几个字,我思来想去,发觉很难去规划一个合适的契机,也很难去组织一份明确的陈情。因为我甚至不确定当时的我为什么要做出那样会使双方两败俱伤,全无意义的行为。”她呼出一口气,声音莫名迷茫,“沉烈,然后我发现,看清自己这件事,对我来说居然变得很难。” “于是我又开始想,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样子,我开始想,这样的转变是否与我该走的路背道而驰。”她直直盯着他的双眼,“我开始想,我是不是该害怕,该警觉,该及时叫停,毕竟至少我很清楚,这一切转变的罪魁祸首,怪病症结。” 沉默的空气蔓延。 沉烈神情不明。 她说的不该尽数以告知的思绪,的确并非虚言。 “但是,沉烈,”她复埋到他肩窝处,喃喃道:“我又很清楚,人并非可供摆布的物件,喜欢无法阻止,爱也无法叫停。我的一切转变,是好的,是坏的,但至少是鲜活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无论出于何种缘由,究其根本,也是我不可多得的经历。” “无论如何,”她勾起他的手,十指交错,“我需要的,或许只是你会同我并肩。” “剩下的,”郑婉蹭了蹭他,声音在他颈侧清清淡淡,但带着她所独有的温和力量,“给我一些时间,总会得以自洽。” “阿婉,”沉烈静默半晌,托起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你愿意同我说这些,我很开心。” “我所说过的话,我都会做到,但你若是心觉不安,我确认千万遍也无妨。”他从来是能直视着郑婉坦然说出心事的人。 “除此之外,”沉烈将她又往身前拉了几寸,眸光专注,青年眼底神色难得认真,“这样的事,不会再有第二次。” 其实他也并非成熟的人。 男女之事,他不过是同郑婉一般生疏。 他亦有不知该如何处理的失衡。 郑婉失控的瞬间,那些话砸进耳朵里,他看似理智,其实也没剩丝毫余地去正常思考除此举之外更温和些的方式。 力量的悬殊与生俱来,但他并不该借此达成压制她的目的。 事过既定,反省到此为止,后悔并无太大意义。 但他至少不会重蹈覆辙。 头脑略有些混沌,他声音很轻,像自很远的地方而来,顺风流淌到耳底心头。 郑婉垂眸,轻轻答了一句,“我知道的。” 沉烈一贯是这样的人。 他说出口的话或许简单,但从无虚言。 于是她也清楚,世上这样多人,每个人都会有伤害她的可能性,但沉烈不会。 所以即便在那个瞬间,身体被牢牢控制住的档口,她有迷茫有不甘,但其实从未害怕过。 她答得温和,沉烈一颗心也就此安定下来,扣在她腰后的手也缓缓收紧一寸。 郑婉又被带着往前了一些。 他总是很喜欢这样的姿势。 尤其眼下,月色清妍,氤氲在她周身,将她漂亮的一张脸衬出淡淡的凉色。 似神祇临世,清辉绕身。 而他略微抬首仰视,做她衷心不二的信徒。 “但是沉烈,你知不知道,”郑婉瞧他一会儿,冷不丁俯身,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教训道:“当时我很疼的。” “所以,酒宴上我的心思千转百回,最后落定的点,”她眸光忽然溢出几分笑意,话声一顿,凑到他耳边,低声婉言,“是要你今晚好好揉一揉,算作赔罪。” “有罪当罚,”沉烈转眸。 唇瓣轻轻擦过的瞬间,他挑眉,眼神落到她嫣红的唇上,显而易见地深下来,“阿婉,这算罚吗?” 他的目光太过明目张胆,仿若生出化形的能力,慢条斯理又不容置疑地一件件剥她衣衫。 这人如此无耻放浪,偏巧得天独厚,生一副惊艳皮囊,抬眸间勾魂摄魄,引人失守。 狐狸精。 “我自然清楚,”郑婉稍稍退后,欲盖弥彰地挪开眼,镇定继续,“所以正想思考该另择方式时,赶上呼寒矢来敬酒,所以一时未留神,所以被使了绊子。” “说到底,今夜如此,”郑婉摇头,“都怪你。” “嗯,”青年眉眼含笑,坦然认责,“都怪我。” 她随手乱扣的帽子,他像没脾气般稳稳接好。 郑婉不长记性,闻言下意识垂眸看他。 室内未点灯,但月光明亮,能让人看清他那份隐隐约约,但很让人悸动的柔和。 可惜转瞬即逝。 郑婉下意识盯着他看时,忽然被他一个翻身,压到了身下。 “阿婉。” 月下好似不染尘俗的人被他瞻仰许久,终于得逞,贪心接近,毫不留情地一并拽入欲壑之中。 他身为信徒,其实并不那么虔诚。 清台太冷,理智太凉。 人不能总固守成规。 他的阿婉,就该和他同浸欲,共沉迷。 他耐心拨开她前额细碎的发。 让她看清他眼底喧嚣而起的,丝毫不加掩饰的欲望。 “该罚我了。” 怎么能悄悄觊觎我。 酒意延绵不断,半昏半明的视线里,郑婉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变得有些大。 青年俯下身,一片阴影扩大开来,她的心跳下意识一点一滴加快起来。 很轻的吻缠着绕着,像一片羽毛,随着风,陷在云里,忽起忽落,辗转徘徊,最终实实落定在她唇上。 酒意似乎又加重了些,意识像随海平面沉浮,时有时无,但身体的本能已在千万次的贴近间建筑成形。 唇舌像收到莫名的召唤,在他气息侵略而来的一瞬间,已迫不及待迎其入关。 她自然而然回应起他逐渐加深的吻。 唇齿厮磨,力道不知不觉间没了最初的温和,拉扯追逐,越来越急。 身上像有一团火来回滚动,烧得人无力自持。 郑婉呼吸不畅,坚持片刻,急促喘着避开他的吻。 燥热遍身,胸中发闷,她下意识扯了扯衣领。 沉烈眸光微深,见状稍稍抬身,虚覆在她身上,停在她半寸之间,“很累吗?” 胸膛起伏不定,郑婉回神看他。 “好热,”她喃喃一声,皱眉将衣领又扯大了些,露出一片浅粉色的肌肤。 视线中,她略有些混沌的眸光似叁月春溪,温软晶莹。 她纤细的手指又不耐地拽了一下里衣,衣衫缝隙间,柔和的起伏半隐半现,鲜明的颜色显山露水,随着她的动作,落到他眼底。 “沉烈,好热,我喘不过气来。” 乳波温软,层层衣衫仍算齐整,只这一处不小心乍露的春色醉人。 像不留神的一抹清花藏匿丛中,微风拂野间暂泄芳韵。 沉烈不是个礼貌的人。 碰到宝物,贪婪得很。 捕捉到的一瞬间,他也不准备简单放过。 于是郑婉尚在小声抱怨时,他已不大专心,随口淡淡应了一声,便自顾自俯身,很精准地在散乱的衣衫间吮住了尚且柔软的乳尖。 柔软,丰盈着她香气的地方,简直是蛊。 他欲罢不能,于是含得更深。 鲜明湿滑的温热骤然而至,那股难消的烫似乎一瞬间沸上云霄。 有涓涓细流不受控制地自她腿心蓄势蔓延。 郑婉掌心一攥,皱眉控制不住地一抖。 乳尖处的吮吸愈演愈烈,加以轻轻的咬蹭。 郑婉眼前一片空白,缩身要躲,“呃…沉…沉烈…太..快..”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她早已没了退离的机会。 他的吻往上连绵,湿潮蔓延在颈侧。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阿婉,不可以躲。” 同一时间,衣下冷不丁滑入的手掌微凉,抓拢住她柔软的胸乳。 掌心收紧之际,松软自他指间流溢,触感软如棉,唯掌中央的硬点随揉搓肿胀起来。 他掌心熟稔地几下将衣带尽扯,腕骨一别,松松垮垮的里衣整个被掀至一旁。 更不加节制的噬吻接踵而至。 衣衫层层褪在一半,两处山峰般的起伏尽现眼前,红痕靡靡,更衬她月色下肤白如玉。 郑婉急促的呼吸中,两点红珠跟着一起一落,像是枝头饱满垂坠的甜果。 被他唇液裹得晶晶亮,轻轻一咬,大约有蜜也溢出来。 他眼眸一深,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她奶白色的双乳上,自顾自咬着乳珠,含弄又吮吸,鼻尖也陷在柔软的乳肉中,随着吻的迁移时不时顶弄在硬粒上,像在捕捉她湿润的香气。 郑婉眼前更是混乱。 衣襟半落不落,反倒将她快感下不安的逃离绊住。 阵阵呻吟声无法遏制,眸中蓄起一汪快感逼出的泪,身上青年暗色的身影,与昏暗的光线交错成一片溶溶月色。 天翻地覆般让她混乱。 满目晕眩,她微微蜷着身子,低颤不止,任他予取予求。 沉烈又舔又咬,直至两枚红珠都颤巍巍地硬立在唇前,湿滑着他唇腔中的光色,郑婉也仿佛半昏半醒,口中喘息与呻吟掺杂混乱,眼泪流在脸侧,一滴一滴,快意蜿蜒般淹没在鬓边。 他覆身在她身侧,指腹揉按着红彤彤的乳珠,陷进去,拽出来,动作不停,一边轻轻咬她耳垂。 连串的话紧跟缠绵。 “阿婉,好软,舍不得放手。” “叫得这么好听。” “很喜欢是吗?” 不待她回答,他的手便已不打商量地自行确认。 衣衫纷乱松垮,轻易被人扯开更大的缺口,湿淋淋的声音随即传来,一波波诚实的津液顺着指节往下流,随着他的动作,清丝扯成一条细细的线,不断拉长,自中线的小珠断开,溅在四周,淫乱而清糜。 青年此刻沾情饮欲,格外鲜活。 他指腹慢慢打着圈旋起来,力道不知不觉间增砖添瓦,盯着她酡红一片的脸,幽幽淡淡一笑,眼底墨色越发蔓延,“这么喜欢啊,阿婉?” 身下的触碰不像他声音这样清淡,粗鲁的力道拿捏得精炼而有效。 核心处早已肿胀饱满,安静等待了许久,乍然经他游刃有余的挑弄,掌节处略显粗糙的茧似有似无的磨动在敏感处,快感随即一瞬间迸裂般倾袭而来。 郑婉惊声低喘,下意识攥着他前襟摇头,“沉..沉烈…,好..难受..,呃…”她微张的唇急切喘息,却被他俯身截获,气息清冽而张扬,旋即灌满她整个身体,充斥进她骨血。 几近窒息,她却仿佛上瘾的罪徒,不顾自身难耐,只下意识揽住他颈后,探出舌尖,同他勾缠。 唔唔咽咽的喘息支离破碎,身下的侵略肆意不停。 眼前天地早已颠倒,分不清雾上人间。 白光层层通闪,水意破闸,郑婉后腰连颤,紧抱着他一个痉挛,浑身都瘫软下来。 青年却不给她平静下来的机会,懒懒盯着她被汗粘湿的脸一瞬。 不算清明的视线中,郑婉看到他下垂眸,自顾自开始解腰带。 他一身衣服被她拽攥了许久,打眼一看,仍算齐整,只是如今下头翘得高昂,有力顶起一块,更显格格不入的错节。 沉烈穿衣服和不穿衣服是两种韵味。 穿上衣服是清峦寒山,眉目间瞧不见半分笑意,纵然一张脸英隽如松,仍叫人不自觉望而却步。 不穿衣服,却像是挣脱了束缚的凶兽,一切只凭着自己的兴致,放纵贪欢,没有半点节制可言。 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像是绝对不能混淆的分明。 可世事无常。 越是如此,越是作祟。 郑婉盯着他,心下的痒悄然而至,在自身尚未平复下来的档口,指尖来回挣扎一瞬,随即冷不丁攥住了他的手。 “不要..脱..” 伺候了她一遭,确认过她的状态已可以接纳,沉烈身下的器物早是极度不耐烦,恨不能立马钻破衣衫,撞到她身子里捣乱。 如今见势头不对,更像是要抢过他身体的控制权,不管不顾往下继续。 她的手没剩什么力道,他感受到来自她指尖微凉的勾连,指节一攥,终是停住了动作,“累了?” 郑婉牵过他的手,覆到自己唇上,轻抚着饱满的唇瓣流连而过,一路往下滑,最终按着,握上她散乱衣衫下的丰盈。 “就这样…继..续,”他抓捏的动作不问自熟,力道再合适不过,温凉的触碰舒服至极,她低叹着眉头轻舒,主动绻着衣带,微微掀开衣摆,繁乱间水光若隐若现,闪动蜿蜒,“好..不好..。” “穿着..衣服...,和我..做...” 觊觎已久的一句话。 她憋了不知多长时间。 郑婉自诩清醒,平日里对沉烈嘴里时不时打岔的荤话也兀自镇定,离了床,便大都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毕竟这人近来越发没个正经,她总不能跟着一同胡闹。 这样的她,本应该将床事与公务分得很清楚,渭水划界一般清明。 但再如何装得一本正经,她总有隐隐约约的小心思压不住。 说不上是什么时候起的邪念。 或许是夜半静观他低眸练剑,或许是不经意间瞥见他案桌前认真处理公务,或许是马背行军时对视一瞬间的错节。 每每瞧见沉烈在外人面前冷情寡欲的样子,她脑子原本很坦荡的念头,总会忽然拐几个弯,撞几条巷,莫名其妙地脱轨,往不可言说的方向游走。 拼命克制不成,只好放任自己悄悄继续,简直像是水中滴进一抹墨一般,慢慢地,扩散着,将如寒山般清隽的青年玷污在她的欲念中。 说到底,总是怪他,在旁人面前和同她一起时太过割裂。 怎么能分割得清。 那双游刃有余挥剑的手,揉搓侵占过她身上每一处的敏感点,他穿衣时很挺阔的肩,总是在阴影中压覆着眼前一半的视线,就连被腰封裹得很利落的腰身,她的双腿也不止一次地丈量过,圈紧过。 于是青天白日,她面不改色地扮吴安时,数不清的瞬间里,在沉烈不知道的脑海中,也屡屡肆意勾画过不像话的场景。 不准再衣冠楚楚,就该像每晚夜深人静时一样,把她按在长桌上,把她抱在马背上,用他处理公务时一丝不苟的那张脸,面无波动但眼底淫靡地叫她阿婉,变本加厉地叫所有人都看看平日里清冷锐利的叁少主,到了床上根本是不折不扣的登徒子。 想象与现实的界限再不分明,恍惚间似乎当真是朗朗乾坤下,一身正装的人被她拉着白日宣淫。 郑婉按着他抓捏住自己的手,双眸半阖,脸越发红润。 月色流润,她双腿紧并着摩挲,支支吾吾地呢喃,“沉烈...好...舒服..,嗯...,别..停..” 她一张脸欲色蔓延,如同雨润清荷,幽香弥漫。 青年的双眸倒映她的身影,被引诱着堕入一片墨色。 沉烈的唇微微一挑。 原来如此啊—— 他的阿婉,平日里一本正经,原来背着他,脑子里不知道都在想什么。 下半身的火更燃几分,叫嚣着,不满着,逼得他仿佛要涨裂。 更激烈的吻随之强攻而至。 舌面相贴相绕,仿若一体双生。 郑婉被他勾着腰抱起来,简单混乱的蹭弄下,清液汩汩缠绵,顺势流淌至他的衣面,沾粘出一大片淫色的痕。 “吴小军师,愧为君子啊,”他咬住她耳朵,“怎么能悄悄觊觎我。” “呃...,”郑婉闻言,下意识有些亏心,无措狡辩,“没...没有...那么多次..” 穴口似有似无的翕张,邀请般舔弄起他的下体,匆匆挺送间欲纳还羞。 二人接连的湿喘间,终于他骨节分明的手利落一按。 转瞬攻陷。 她实打实地跨坐到了他腿上。 下体严丝合缝地紧密。 郑婉呼吸停滞,通身猛地一抖。 过大的尺寸,太猛烈的快感。 遮天蔽日般迅猛而来。 无论做多少次,都是让她难以消解的悬殊。 青年只是轻叩城关,她便已满城献降。 她皱眉,埋到他颈侧,把着他肩背的手攥至通白,说不上是痛苦还是极乐。 她体内热得甚至有些发烫,方一撞进去,便已有一股热流迎着铃首浇下来。 她不受控制的颤抖中,沉烈双眸有些失神,低喘一声,继续戳穿,“还在骗人。” 一瞬快感袭击后的停滞结束,青年任她埋着,一手轻搭在她后背,一手牵制住她的腰身,随即重重捏着她一下接一下撞动起来。 快感冲撞着大脑,郑婉眸光空白,随着他的撞弄轻哼。 她仿佛已经搞不清沉烈的话,只是攥着他肩上的绣样,下意识低喃,“嗯..,沉烈...,好...舒服...,好舒服...” “阿婉,”他听了一会儿,冷不丁将人攥着腰稍稍拎起来,咬她的唇,吞住她抽噎的话,眸光捕捉着她迷离的无措,“我是谁,叫我什么?” “啊...”郑婉长睫挂着几滴露珠般的泪渍,同他迷迷糊糊对上视线,听话改口,“我的...阿烈...” 满意的称呼入耳,他唇角一挑,将腰软得不成样子的人压回肩头。 碰撞声再度嚣张起来,灌着满室,皆是情色。 看似衣冠齐整的两个人对坐相拥,外人纵使不明状况闯入,也一时瞧不出太多端倪。 其实窗前月下,男女的状态已与清明背道而驰。 水缠声被衣衫盖住大半,耳道中的声响有些沉闷。 郑婉被他控制着身体冲撞,阵阵颠弄下起伏不定,衣襟几番落下肩头,层层迭迭如花瓣掉落般挂出层次。 快感一波接着一波,如同深潮,将人整个浸没。 她的呼吸根本来不及送至胸膛,只是急促在喉间来回。 大约是早先饮过酒的原因,少女的身体比从前烫得多,体内犹如温床,热泉漫漫无竭,滋养接纳着他一切的粗鲁野蛮。 沉烈微微蹙眉,不加节制地不断加快,理智在他放纵下尽数解离,只任本能疯狂撞弄。 耐人寻味的声响有力而有节奏,两人交迭的衣摆随着动作起起伏伏,将窗角拉长而入的月影一并陷落搅乱。 “阿婉,”他一手攥着她的腰猛力挺送,一手握在她雪白的颈后,在她耳侧落下滚烫的吻。 他终究尚留一丝节制,“会痛吗?” 郑婉埋在他衣领前闷声低吟,早已放弃抵抗,将身体尽数交由快意把持,浑浑噩噩间听得他的低唤,于是尽量坐直腰身,混乱的视线中皱眉凝视他的脸。 “没关…系,”她颤颤巍巍抬手,合握在他脸侧,双目失焦,眼前混沌,尽量看得专心,“我…很..舒服…你.呃…,你…呢?” 她费力摩挲他的脸,断断续续在起伏中确认,“你…舒不…舒服啊..,阿烈。” 她连不成串的话入耳,青年目光一顿,理性尽数不知所踪。 强烈的撞击中,他凝望她许久,忽然冷不丁起身,就那么颠抱着她一路走到了窗边。 角度的得当骤然穿透更深处,狠狠一顶。 他圆硕的顶端直直撞至宫口,失控感紧接着蜂拥而来。 郑婉皱眉,未能撑住,在他的动作下颤着腰又是一阵泄力。 但他的侵撞并不留情。 源源不断的高潮与新添而至的快感疯狂夹击,她脊髓一路酥麻,在窗台前根本坐不稳,几番摇摇晃晃,只能紧紧合腿缠住他的腰保持平衡。 月色清冷,辉映大地。 窗前二人浸沐月光,缠拥深吻,似眷侣难舍难分,身体的贴近度却远不止于此。 青年追着她亲吻的脸清冷如玉,满眼的欲色尽数掩在睫下,让人觉察不出任何异常,两道身影久久未挪,肖似月下亲密耳语,只是春风柔柔,隐约有几声压抑不下的低吟,在少女阵阵失衡轻颤的身影里略显端倪。 情欲带来的沉沦难以逃脱,何况沉烈根本不想退。 直至夜半风停,郑婉也实在支撑不住,攀在他身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咬了他一口,他才有些不大尽兴地收了最后一场尾。 “当真万幸。” 郑婉被他抱着擦干净身子,换了身干净里衣,放回了床上。 共枕对卧。 喘息后的宁静,简直像是另一个维度的世界。 郑婉静静窝在他怀里,看了许久窗外的月色,忽然轻声开口:“沉烈。” 青年的应答随即响起,“怎么了?” “雁门关城墙上行过时,”她语气轻轻,莫名发问,“你有没有看到角落里有个狼场?” 沉烈垂眸,看向她。 郑婉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月色出神。 他静默片刻,简单一应,“看到了。” 清醒与疲惫的界限不算清晰,郑婉其实也说不清酒劲是否已经过了。 她半晌没说话,再开口时,情绪似乎有些微妙的异样。 “那你应该也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我小时候的事。” 沉烈没说话。 他想起夜探文府时听到的那些话,如今郑婉的话头,似乎在逐渐往那段记忆延递。 她自顾自继续,“我那时简言带过,并未说得仔细。但我十岁那年,也见到过那样的狼场。” “阿婉。”见她没有要停的意思,沉烈开口叫她名字。 郑婉像是明白他的打断,沉默片刻,话头冷不丁一改,“你一身的好功夫,能顺手杀了四个繁羽军的人。”她声音淡淡,但分外清晰,“如何又会在文府被人不慎发现。” “沉烈,”她忽然转眸,对上他的双眼,语气并非疑问,“你当时,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才对文历帷二人出了手。” 她话说得清楚,一双眼月下清明如许,沉烈于是顿了一瞬,没再否认。 “总归旧事,你既此前话有遮掩,我佯装不知便是。” 他不是常说谎的人。 但他们说的那些话,他并不想在她面前重提一遍。 “既如此,大体脉络你应当也听过,”郑婉垂了垂眼,“我那日狼狈孤身,命悬一线,正是贺瞻出手,救了我。” “我知道你对他态度不算明朗,但当日若没有他出手,”郑婉轻轻摇头,“今日便没有我。” 青年静静瞧她,眸光微微一闪。 “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郑婉翻过身,平躺在床上。 月光将她包裹在里面。 “我小时候听人说,人要去世时,会有父母亲眷等候在另一头,所以人即便离世,也并不可怕。” “而没有父母亲眷的人,会有月亮等着她。” 同她讲这些的人,是那个总是对她心中有些愧疚的宫妃娘娘。 她的女儿,是真正被唤作郑婉的公主。 女子心慈,郑婉看得出,她总觉对不住她。 即便郑婉启程前凉前抢了她女儿的名字,一为自己,二来,也是以为这样她或许心安,但其实最后也并无太多助益。 自五岁那年恰巧碰见后,她便时不时会避人耳目,将她也带到宫里去,吃饭洗漱,也稍稍照应着些。 宜娘娘是个细腻的人。 初次洗漱后她看清她的容貌,迟疑一瞬,又将她打扮回了脏乱邋遢的样子。 所以郑婉在宫中那些年的境遇,也并未真正坏到更恶心的地步。 恰逢有段时间宜娘娘的女儿略微启蒙,变得很怕鬼神死生之说。 她有一日瞧宜娘娘又哄了她许久,最后在晚饭桌上,温和地说出了这一席柔软的话。 她只说了上半句。 郑婉那时只是静静听着,自顾自夹菜吃,没插话。 但宜娘娘很敏锐地觉察到了,她语义间那份唯独将她排斥在外的微妙,于是有些踌躇。 恰好天上一轮月明,她顺口编出了剩下的话以做安慰。 其实都是假话。 郑婉都懂。 但也没关系。 她不是怕鬼怕神的公主,比起精怪传说,她更怕前胸贴后背的饥饿。 所以宜娘娘那一番话,她听过即消,没多纠结。 至少她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我从前心道这些不过信口痴言,没什么好在意的。” 郑婉笑了笑,“但是我被扔进狼场,快死掉的那一天,月亮竟好似真的在等我。” “它距我只剩咫尺之遥,伸手就能碰到一般。” 寂静无声的夜里。 只有属于他们的呼吸声,极其安静。 沉烈一言未发,但郑婉知道他在听。 “其实那晚的事,我也记不大清到底发生了什么,”郑婉的情绪是她一贯的疏离,仿佛那些事都不过过眼云烟,不值得多在意,“师父说我那时全身上下的血几乎要流干了,所以意识也时有时无。” “但是沉烈,你相信吗?”她一眨不眨地瞧着天边的月亮,“我分明听到了月亮跟我讲话。” 她声音有雪一样的轻盈。 “它说,要我好好活下去。” 她其实也想过放弃的。 那一夜到了最后,身体的疼痛到达了极限,过了临界点,反而似乎整个腾空,一切感觉陡然消失殆尽。 天地间只剩她越来越浅的呼吸。 是仿佛可以永远长眠的安稳。 于是她那时也想。 为什么非要不低头。 为什么非要活下去。 这个世界,或许根本不值得她这样苟延残喘。 她十岁前的无数岁月里,这世上其实从没有人真正在意过她的死活。 撑了太久,万念俱灰,并不意外。 但偏偏在那晚,有轮月接住了她。 它是第一个想她活下去的存在。 贺瞻事后同她提过,她那时伤势太重,连傅洵都没抱什么希望。 但她就倔犟撑着一口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点一点从鬼门关上爬了回来。 平生万种挣扎,只有那夜最是难熬。 但归根结底,她所需要的,其实只是一句话而已。 身侧的人久久不语,随后忽然将她拉进了怀里,轻轻抱住。 他从来不像旁人。 也没有什么安慰的话。 只是笑了笑。 他的呼吸惹得郑婉耳侧有点痒,孤雁远鸣的夜里,她听到他轻轻低语,“当真万幸。” 青柏寒松的气息将郑婉包围。 明明是有些凉的特质,偏偏让她更想靠近。 “沉烈,”困倦悄悄而起,她埋在他怀里,阖眸轻语,“我只是今夜格外想说说话,这些事,说过即过,你不必在意。” “我知道的,”沉烈在她耳边轻轻一吻。 “好睡,阿婉。” 上卷完(停更提醒) 到这里就是上半卷的结尾。 因为比较喜欢只要决定发就全部发出来的感觉,本文我预先存了上半卷的稿,然后才开始定时整理好章节上传。我的存稿暂时就到这里,目前进度大概已经一半以上,剩下的内容已经大概理清了脉络,篇幅预计是会比上半卷短一点。 下半卷的内容还在一点一点写。 平时总是会有很多事要忙,大大小小混在一起,写文的时间不太宽裕,而且我也担心写得太赶,或许前后文会有对不上的地方,感觉还是现阶段的更新方式最适合我,所以之后形式也会是一样,只要全部都整理好,确认我没有什么地方要改后,会再次上线,统一安排好定时发送。 本来今天还在删删改改之后的定时稿件,但是想了想,目前的存稿结束之后,短期内总是要停更,与其后面这一个月每天慢吞吞更新,还不如一口气都放出来。 我暂时还不是很清楚下半卷要多久,也不希望一直拖拖拉拉结不了尾,所以这篇文章下半卷的内容大概会暂时压到明年,等我确定完结后再一起放出来。 所以今天之后,如果有在等的读者可以暂时不用查看啦。 大概从我的文风也能看出来,beta型作者,节奏很慢,性格很慢,写故事也是做不到很快。 但是请放心,这篇文章我是一定会写完的。 不过等这篇文全部放出来,隔的时间应该会有点久了,为表歉意,下半卷不会收费的。 果然我这种拖延症,还是必须要把全篇写完再往外发。 以防有人担心,我还是说一下,有海外身份,文章不会删除下架,收了费我就一定会负责的,网站在,文就在。 更新的这段时间里我也考虑了一下,感觉按照我的节奏,剧情进度日更两千的确是有些慢,重新开始更新之后,会改为每章打底叁千字,到时候看一下字数情况,如果章节比较多,可能会改成一天两更,也会在安排好定时后,在简介标明全文更新完的时间点,对于一些不太喜欢追更的人,应该这样会更方便一些。 或者如果再次更新的时间真的比我预计的要晚很久的话,我也可能会像今天这样一口气把所有都放出来。当然,具体会是什么样子,这些我会在整篇文写完之后再好好斟酌一下。 不知道大家对于故事线的发展有没有什么评论,但对于后续的脉络,我其实已经有比较清楚的规划,只是需要慢慢填充情节。 总之故事会是HE结尾。 除此之外,因为现生事情很多,压力有点大,其实是我本身很需要这个窗口来发泄一下创作欲,至于作品的关注度,有人看当然很开心,但是没人看我也不是太介意。 因为没啥人,平时我就不怎么登录网站,可能只有脑子一热想改改文的时候会上来改一下,所以大家的评论可能没办法及时回复,真的很抱歉。 但是每一条都会看的,只要登录账号就一定会回复,如果有什么想评论的,请一定留评。 差不多想说的话就这么多。 最后祝所有看到这里的人万事顺意。 我们下半卷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