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不再来(出书版)》 第1节 明日不再来 作者:马广 内容简介 夏日午后,董佳萌接到一个电 话,出去赴约失踪了。 男友杜鸣和弟弟董佳世四处寻找。神秘的虐猫小 组、内心被损毁的漂亮女人、喜欢跟 踪陌 生人的女孩、有犯罪前科的旧相识,各色人等纷纷登场。时间流逝,嫌疑人越来越多。这已是董佳萌失踪的第四天,他们是否会找到她?她为何失踪,这背后隐藏着怎样惊人的秘密? 没有人能够预测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作者简介 马广,作家,编剧。不典型东北人。沉默的记录者。《明日不再来》连载于《萌芽》,《盲神》连载于「one·一个」。 第1章 第一日 1失踪的爱人 似梦非梦的,仿佛听见她在门外喊我的名字。“杜鸣。杜鸣。”我迷迷糊糊地挣扎起来下床去开门。门开了,热风扑面而来,走廊里没人,我才算彻底醒了。 她外出归来总是喊我给她开门。她喜欢喊我的名字,一有机会就喊。就是平时没事儿,我们在不同的房间,她也要变着法地喊我几次。她说喊我的名字能补充体力振奋精神提高生活质量。我说原来我的名字还有这么神奇的功效,真应该去申请专利。她说只对我有效,别人喊都没用,你以为呢? 我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墙上的挂钟显示时间是6点11分。我睡了多久?四小时?可能不到。头胀,眼睛胀,舌根发胀,浑身酸胀。失眠少觉的后遗症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满肚子怨气濒临爆炸的气球。 我不死心,朝着厨房喊了一声。 “佳萌?” 我的声音嘶哑滞重,沙砾一般,一出口便碎了,哗啦啦地掉在地板上。我清了清嗓子,又喊了一声。 “佳萌?” 这一次声音传得远了一点。 没有回应。 她昨天下午离开家,没去我能想到的任何地方,没有联系我能想到的任何人。从我晚上8点给她打第一个电话开始手机一直关机。就这样我和她失去了联系,直到现在。类似的事儿以前从未发生过。凌晨12点,我打了110,接线员说这种情况他们也没办法,我只能耐心等待。如果是出了什么事故,比如车祸之类,就算手机没电了或者毁坏了,也总会有人可以想出办法联系到我。 我苦苦等了一夜,还是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窗外,晨曦如刚刚出鞘的宝剑,砍杀着残存的夜色和我紧绷的神经。我走到窗前,准备拉上窗帘,将新的一天挡在外面。阳台的瓷砖上躺着一只垂死的蟑螂——两天前她刚刚下了蟑螂药,拇指大小,黑亮的脚和触须在不停地抖动。 总会有蟑螂钻过不为你所知的幽暗缝隙擅自闯进你的房子以一种无所畏惧的挑衅姿态死在你的阳台上,就像生活中总是有令人不快的意外。蓦然间,夹杂着不祥的味道,前所未有的沮丧将我包围。 拉上窗帘,回到卧室,拿起手机,拨出她的号码,按下免提键,趴到床上,闭上眼睛。我期待电话接通,她的声音疲惫但愉悦,她说:我没事,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到家再跟你说。空气中传来的却是永远不知疲倦毫无感情的电脑录音,女声说:你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男声说:the phone number you have dialed is power off. “为什么女声说汉语,男声说英语?对待外国友人,女声更亲切吧,而且,女声说了你好,男声却没说hello, 这样好像也不太礼貌吧?”每次打电话,对方关机,我都会想到她的这个疑问。当时我们还没有在一起。她、她弟弟我的好朋友董佳世、我,三人刚刚开始合租。那晚下着雨,董佳世如往常一样去了健身房,我和她坐在沙发的两端看电视。她强烈地吸引着我,只是她并不知道。我搜肠刮肚地寻找聊天的话题,迟迟不敢张口,生怕说出来的话她不感兴趣,沉默会变成无聊。对于我来说气氛有点尴尬。毫无预兆地,她拿起手机,开始打电话。我以为她已经开始觉得无聊了,颇感懊恼,后悔没有早点说话。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打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到了我们中间,好让我也能听见手机里的说话声。等到电脑录音说完那番话,她神情严肃地提出了那个问题,就像那是有损国际友谊的重大失误,而这个失误又是由我引起的。我已经忘了我的回答,但又惊又喜的感觉永生难忘。那一刻,我意识到两件事儿:她有点怪;我爱她。后来聊起那个晚上,她说她当时之所以会想到这个问题,一是为了打破尴尬的局面,二是为了告诉我她是一个喜欢观察生活的聪明女人,因为董佳世告诉她,我喜欢那样的女人。 没错,她不仅聪明,而且机敏,所以,就算她手机关机,一夜未归,也应该会平安无事。 电脑录音之后是忙音,接着,房间恢复了安静。我强迫自己往好处想:应该再睡一会儿,等我醒来,也许她就回来了。 刚刚翻身躺好,手机就响了。我心里期盼着是她,抓起来一看,却是董佳世。这一夜,我和他已经通过无数次电话,他也没有佳萌的任何消息。 “是我。”他说。 “知道,我已经醒了。” “醒这么早?” “太热了,睡不着。有佳萌的消息吗?” 他犹豫了一下,我的心沉了又沉。 “还没有。”他的语气很轻巧,用了“还”字。他很乐观,对我也算是安慰。 “你怎么也醒这么早?”我问。 “太热了。” 这几天上海热得出奇,据说已经破了五十年的最热记录,热已经成为一个新闻话题。然而,在这里,在我和他之间,热,只是睡不着的借口。 “你再睡一会儿吧,睡醒了,我姐肯定就回来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结束通话,躺好,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我情不自禁地想她以及这两天我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 昨天早上,我们起得有点晚,我们喜欢在清晨做爱,但是昨天没有。倒不是因为前一天晚上的小别扭,而是因为急着去店里工作。 是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差点吵架了。时间是11点左右。我们在客厅看电视,电影频道,《成长教育》,看到男女主角到牛津度周末住进同一个房间女孩儿说她想把她的初夜保留到十七岁时,我轻轻叹了口气。她为此打了我一拳。因为天气热,她穿了一件露肚皮的白色小背心,蜷着身子躺在沙发上,头枕着我的腿,安静如一只小猫。我盘着腿。右手搭在她的肚子上,摸着她的肚皮。她的身体绵软干爽,我的手就像是摸着一方锦缎。 她的手机响了。手机放在沙发前面的玻璃茶几上。我的手机、她的手机,还有电视遥控器被她齐整整地摆成一排。在物品摆放方面,她有强迫症。她拿起手机,看了看,起身去了卧室。回来的时候,电视在播广告。我顺嘴问了一句:“谁啊?”如果还在播电影,我不会问这么一句。因为是广告时间,我想说说闲话。她回答说,一个客户。 “男的女的?”我皱起眉头,眯起眼睛,装出疑心的样子,其实是在逗她。 “普通客户。” 她坐到我身边,头靠到我的肩膀上。 “我知道是普通客户,男的女的?”我猜是男的,不然她会直接告诉我是谁。我有点好奇了,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想不想喝点什么?”她转移了话题,起身想走。我拉住她,把她揽入怀中,看着她的眼睛,请她正面回答问题。不是较真儿,还在逗她。我喜欢看她顾左右而言他的调皮模样。但这一次,她却似乎有点不耐烦,说我一直追问是因为不信任她,所以她拒绝回答。我解释说我只是随便问问,不能上升到信任的高度。她哭了,很突然,很伤心,眼泪呼啦啦连成一串。我最见不得她掉眼泪,赶忙向她道歉,承认错误,保证下不为例。 她一夜未归是因为这件事儿?她还在生气?不可能,她不是爱生气的人,而且我们当时就已经和好了。临睡前,我们相拥躺在床上,她的脸贴在我的胸前,我的手搂着她的背。我们很热,却不想分开。她悄声说:“你要完全相信我,因为我爱你,只爱你,最爱你。” 后来,我们就睡着了,早上起来便赶到店里去工作。 她经营着一家淘宝店。她有经商的天赋,又在服装业打拼多年,有经验,有资源,对所谓的潮流和时尚也很有见地,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店内主营男女时装,目前有六名雇员,因为制度完善,平日里基本无须管理,只在进货阶段才忙一阵子,主要工作是为新品拍照传到网上。我原本是一名高中数学教师,由于私人原因,淘宝店的收入又相当可观,没有经济压力,半年前辞了工作,一门心思地做起了店内的摄影师。 淘宝店创建之初,凡事以省钱为原则,她不得不亲自上阵,扮演模特。大学时我选修过摄影课,是一名专业摄影爱好者,毛遂自荐成为了她的摄影师。实际上,她是一个比较差劲的模特,拍照时,必须戴墨镜,不然身体就会像枯树枝般僵硬。她痛恨拍照,如果不是因为我是摄影师,她连一张照片都不想拍。后来,赚钱了,她找过别的模特和摄影师。(她说我是她的专属摄影师,只能拍她,不能拍别人。更主要的,当时我还在上班,她是不想我太辛苦。)但奇怪的是服装的销量却开始下降,还有老顾客向客服投诉说无论是款式和材料都不如之前了,其实根本没有变化。不得已,她只能重新回到我的镜头前。我夸她说,戴墨镜的她已经成为了店里的标志。她笑答,那也是你的功劳。一位雇员因为好玩做了一个统计,平均每天有三十一位顾客询问眼镜怎么卖。她正在联系眼镜的货源。 我们一直在店里忙到下午1点半。在我们常去的干锅店吃了午饭,花了一百一十九元。回家。一起冲凉。之后,我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她靠着我用ipad上网。不一会儿,我就困了,想躺下,她却不让,用肩膀顶住我。我抱住她一起倒在沙发上,她转过身来咬我。我们在沙发上翻腾了一阵,困意全消。她得意扬扬地去卧室取“小雨伞”。我脱了衣服,躺在沙发上等她,一束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正好切过我的肚脐。我喜欢记住这些无意义的巧合。她小跑着回来,把盒子也拿来了。我问干吗都拿来,她说,省得再去拿。 我们挤在沙发上,她躺在我的身下,薄薄的眼皮轻轻颤抖,眼睛直勾勾地近似粗鲁地盯着我,嘴唇湿润,微微张开,像沾了水的玫瑰花,露出的两粒门牙便是花蕊。她的鼻尖上沁满细小的汗珠,鼻翼急促地翕动,呼吸吹在我的脸和脖子上,热辣辣的像火。头发湿漉漉地粘在沙发上,因汗水而发亮的额头诱惑着我的嘴唇。我的右手紧紧扣住她的左手,举在她的肩头,无名指被她的钻戒硌得有点疼。我的头顶一阵阵酥麻。我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像油锅中的两张馅饼,体内的脏器发出滋滋的声响,直至沸腾。 之后,我们回卧室睡了一会儿。我做梦了吗?还是一个美梦,内容已全然忘记,但确定是个美梦,因为被手机铃声打断了,我颇感懊恼。她去客厅接电话。我迷迷糊糊地等着她。她回来说出去一下,让我再睡会儿。我没问她到底去哪,与前一晚的争吵无关,我相信如果有必要她一定会告诉我。多数时候,她也确实是那么做的,只是这一次,她没说。也许是因为无关紧要,或者她是想考验我对她的信任。总之,她没有告诉我她将去哪儿。我也没有问。她穿了一件白色小圆领短袖衬衫,毫无特色的一件衣服。下半身是藏蓝色纱质收腿七分裤,裤子设计了夸张的侧兜,让人印象深刻。她站在门口换鞋的时候,我走到客厅的沙发前喝水。她穿的是一双乳白色平跟皮凉鞋。她的右手插在裤兜里,左臂挎着最常用的棕色皮包。她说:“我出去了,可能晚点回来,你在家等我。”她说了这句话,她让我在家等她,她推门而去,却再也没有回来。也正是因为她说她将晚点回来,我等到8点才给她打电话。 哦,对了,时间,她离开的时间。她开门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时间是16点44分。当时还想,怎么这么巧,4点44分,全是4。因为这个巧合,我记住了她出门的确切时间。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说有什么可疑之处,只能是她出门前的电话,到底是谁打来的呢?真后悔没有问她要去哪里。既然她没有主动告诉我,是不是意味着她不想说呢?如果是这样,我问了也是白问,可能还会不愉快。她为什么不想告诉我她将去哪呢? 手机又响,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喂,你好。”我快速接通了电话。 没人说话,只有若隐若现的呼吸声。 “喂,你好,请问你找谁?”我又问了一遍。 还是没人说话,呼吸渐渐地急促起来。要么对方是在戏弄我,要么是无意间拨通了电话。我没再说话,仔细听着。 “嗯,嗯,嗯。”三声发自喉咙深处的短促呻吟,是男人的声音,之后,呼吸开始变得沉重。 “嗯——”又是一声呻吟,拖了很长的尾音,掺杂着愉悦和痛苦,像是在兴奋地用力。我不禁联想到了性爱的场面。莫非……我不愿想。呼吸声慢下来,在持续变粗,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根壮硕的脖子和一张因憋气而涨红的丑脸。我感到莫名的屈辱。 “你到底是谁?”我的声音难以抑制地颤抖,意外地制造出一种凶狠的效果。话音刚落,对方又开始呻吟,三短一长。 “嗯,嗯,嗯,嗯——”短音很短,就像是刚冒头就被利刃斩断了,长音却给人一种永远不会结束的感觉,或者是他将在发音结束后死去所以要尽可能地把声音拉长。无论如何,呻吟声还是结束了,紧接着是绵长的用鼻子吸气的声音。 “你到底想怎么样?”刚说到一半的时候,对方就挂断了电话。我感到愤怒和委屈,我被冒犯了,被损害了。马上打回去,对方已经关机了。一口气打了五遍,都是关机。我稍稍冷静下来,身上的背心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脱掉背心,去卫生间洗了脸,心绪才恢复平稳。 这通电话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巧合,打错了;一种是有意为之。巧合是小概率事件,不必去想。有意为之又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恶作剧,一种是别有用心。虽然不排除是恶作剧,但可能性几乎为零,除了董佳世,我没有熟到可以如此开玩笑的朋友,而他也肯定不会在这种时候开这样的玩笑。也不会是佳萌自己,我倒希望是她。不是恶作剧,就是别有用心,会是什么用心呢?呻吟声十有八九就是来自性爱,电话是打给我的,佳萌又一夜未归,又是两种可能,自愿的和被迫的,自愿的说明佳萌有个情人,这不可能,或者,退一万步,就算有,我相信她也不会允许他用如此恶毒的方式来羞辱我。那么,是被迫的?也就是说,佳萌出事儿了。可是,如果是绑架之类,对方为什么不说话呢?电话是佳萌偷偷打来的? 想到这里,我心如刀绞。又反复想了两遍,试图找到其他可能推翻自己的假设,没有,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冰冷尖锐的猜想和一颗烤在火上的心。我该怎么办?对方还会打来吧?要报警吗?或者找人商量一下?这才想到董佳世。 我拨通了他的电话。 “我姐回来了?”他的语调充满期待。 “什么也别问了,马上来我家。”我给他泼了一头冷水。 等待他的时间里,我上网搜索了一下那个陌生的号码,确定了一点,是上海的号码。 董佳世的住处距离我们家有四十分钟的车程,这一趟他只用了半小时。他看上去比我还要疲倦,眼睛却比平时更亮,就像是一头刚刚跑赢猎豹的鹿的眼睛。听我讲完电话的内容和我的分析,他垂下目光沉思不语。 “你看看手机里有没有这个号码。”我调出手机的通话记录,把那个陌生号码念给他。 他输入自己的手机,然后摇了摇头。 “你怎么想的?”我问。 “你还记得那件事儿吗,我给你和我姐讲过的。有一天早上,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是男的,东北口音,张嘴就骂,让我等着,要卸我一条腿什么的,后来他发现电话打错了,还向我道了歉。” “是有这么回事儿。”当时他是当笑话讲的。 “你分析得有道理,但也有可能就是打错了。正常人谁会在上床的时候给别人打电话?” “所以说这个电话不正常。你想,我和打电话的人互相不认识,他的手机里应该没有我的号码,对吧?” “肯定没有。” “不可能是不小心压到手机正好压出我的号码又压到了拨出键,对吧?”那样的概率比台风吹过电视机厂组装出一台液晶电视大不了多少。 “不可能。” “所以,是有人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拨的号码,也就是说,这个电话是打给特定的人,为了传递特定的信息,所以,应该不会打错。” “要是考虑到他们那面的情况呢?假设两个人真的是在上床,一个人想瞒着另一个人打电话,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会不会手抖按错键呢?” “他为什么会按错键呢?”我有点着急了。 我们互相看着,不再说话。他比我聪明,我想到的他应该都能想到,只是不愿意承认。 “是我太悲观了。”我先妥协了。用手捂住酸胀的眼睛,靠到沙发上。如果佳萌现在开门走进来,问题就都解决了。 他叹了口气。 “是我太想当然了,他应该不会按错键。” 其实,我更希望他反驳我,拿出铁证证明这通电话就是打错了,与佳萌毫无关联。 “现在我们怎么办?”他问。 第2节 “报警吧。” 熬到将近8点钟,我们开车来到附近的派出所。接待我们的警员很年轻,短头发,大眼睛,一副乐观能干的样子,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 “我姓雷,叫雷正音,你们叫我小雷就好了。”他自我介绍说。 我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他听得十分认真,不时地在笔记本上记几句话。 等我说完,他放下笔,看了看记录的内容,抬起头,歉意地笑了笑。 “事情是这样的。如果是报失踪呢,必须是过了48小时,我们才能给以立案调查。” “现在还不能立案?”我听得明白无误,但还是想确认一下。 “是的。这是硬性规定。只有老人和小孩没有时间限制。” 这个规定在我看来一点不讲情理。 “如果我们不报失踪呢?”董佳世问。 “那报什么?” “绑架。” 他摇了摇头。 “没有证据表明是绑架呀。” “那个电话不算证据吗?”董佳世接着问。 “按你们的说法,对方只是发出了很奇怪……很恶心的声音……” “这还不够可疑吗?”我问。 “可疑是可疑,但还不能构成绑架的证据。你们也许听说过,专门有一种人,或者你说变态也行,喜欢给人打电话也不说话只是喘粗气,或者呻吟。” 变态这一点我们确实没想到,我倒是希望自己只是遇见了变态。 “可是,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我女朋友一夜没回家,第二天早上,正好有个变态给我打了个骚扰电话。” “是挺巧合的,但也许就是一个巧合。”他双手交叉,手肘支在桌面上,向前微微探了探身子,“是这样的,你们想过没有?如果是绑架,对方为什么不直接开口要钱,或者提其他的条件呢?最主要的一点,”他稍加停顿,以示强调,“就算是绑架,这个电话只是想先吓唬吓唬你们,他至少要让你们知道人在他手里,对不对?可是电话里没表示啊,你只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吧?证据不足啊。” “如果这个电话是佳萌偷偷打的呢?”我问。 “那也不对。如果是她被绑架了,又想尽办法给你打了电话,她应该说话,或者通过其他方式给你留下线索才对。” “她的嘴被堵上了。” “你想得太多了。”他无奈地笑笑,“绑架的动机无非两种,一是为了钱,二是为了报仇。如果是为了钱呢,他们应该第一时间就给你们打电话要钱。如果是报仇呢……你们应该没有什么仇人吧?” “没有。”董佳世回答。 “我们也没有钱。”我补充说。 我们刚刚买了房子,付了全款,花光了我们自己的全部以及董佳世的大部分积蓄。 “所以,就目前的情况来分析,我觉得绑架的可能性很小。” “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着?”我不甘心。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等等看。如果是误会,东寻西找,劳民伤财,着急上火的,都不划算。是不是?” “你可以先帮我们查一下那个号码的信息吗?” 他摇摇头。 “只有立案了,我们才可以展开调查。” 他合上笔记本,把笔放回笔筒。 “你们不妨乐观点,一个成年人没那么容易失踪。” 我有点茫然,就这么走了?回去能干什么?不走吧,死赖在这儿也无济于事。他也看出来了,他的答复没能令我们满意。 “我给你们讲一个案子吧。就是四月份的事儿。一个男的,四十岁左右,来报案,说他老婆无缘无故地失踪了。因为没到48小时,我把他劝了回去。过了一天,他又来了,说他老婆还没回来,我们就立案了。刚开始调查,他老婆就主动现身了。她根本没失踪,就住在他们家附近的宾馆里,一直在跟踪她老公。” “为什么啊?”董佳世问。 “原来这个男的有过外遇。这一次呢,他老婆疑心病犯了,就自己导演了这么一出戏,想看看她老公是不是关心她,会不会找她,同时也试试她老公会不会趁她不在家出去乱搞,或者找老情人什么的。” “我姐肯定不会做这种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说,一个人没那么容易失踪,一时失去了联系是常有的事。你们回去再好好想想,耐心等等,说不定下午人就回来了。” “如果过了48小时她还没回来,我们还是要来报案的。”我说。 “到时候我们马上立案,尽一切办法帮你们找人。” “能把你的电话告诉我们吗?万一有什么事,方便与你联系。”董佳世问。 “好的,没问题。” 雷警官从笔记本上撕下半页纸,写上他的名字和号码。 “不好意思,我没有名片。” 董佳世接过那半页纸,折好,收进裤兜里。 “谢谢你,我们就先走了。” 我和董佳世从座位上站起来,分别和他握了握手。 离开派出所,我们去了移动营业厅。无论我们说什么,工作人员都拒绝提供那个手机号码的相关信息和佳萌的通话记录。他们明确表示只有本人和警方才有权拿到这些资料。 如那位雷警官所说,除了耐心等待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我姐一定会回来的。放心吧。”董佳世安慰我。 他想留下陪我。我拒绝了,让他照常去上课。他是高中英语老师,与一家幼儿园合办了一个寒暑假少儿英语学习班。已经是第三年了。因为口碑好,收费公道,学生越来越多。我和他相识十年,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工作三年,自信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他热爱教学,讲究方法,喜欢小朋友,认为教育应该从儿时抓起,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师。 “也是,说不定我姐一会儿就回来了。警察不也说了嘛,一个大活人没那么容易失踪。” 他开车送我到店。离开之前,向我挤出一个大大咧咧的自信的笑容。 我到店里来是因为不想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以为有人在身边忙碌,偶尔说句闲话,可以让自己心情放松。实际却适得其反。一进店门他们就问我佳萌怎么没来。这个问题让我觉得为难,不想告诉他们实情,只好撒谎说她还在家里睡觉。从这个谎言开始,他们的说笑声,噼里啪啦有节奏地敲击键盘的响动,以及衣物塑料包装袋的气味都让我感到焦躁不安。 如果她回来了,肯定是先回家。等在家里才是最好的选择。我离开店里,走回家。 上楼前,我查看了信箱。几天没看,里面积攒了很多东西。我把它们全部拿出来,一件一件地翻阅。某教育机构的宣传册,垃圾。某楼盘的宣传单,垃圾。某小饭馆的外卖单,也许有用。水费账单,要钱。乐购超市的降价商品名录,有用。一个白色标准信封,上面写着我家的地址和寄信人地址,却没有收件人和寄件人姓名,也没有公司标识。奇怪。莫非与佳萌有关?我拿东西的时候顺手把最上面的信件翻到了最下面,也就是说,这封信原来是在最上面,是最新送来的。我又检查了一遍信封,贴了邮票,有邮戳,说明是寄来的。邮戳显示寄出的日期是昨天,寄到的日期是今天,果然是刚刚才寄到。我把其他印刷品全部塞回信箱,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并没有信,是一个空信封。我又将信封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收信人地址是我家,一点没错。寄信地址是我不认识的一个地方,上海市塘沽路莲花小区122弄10号403,别无其他。把信封全部展开,里面也没有一个字,也没有头发之类的信物,没有图案,没有花纹,甚至连一个多余的墨点也没有。对着太阳看,也是什么都看不到。就算是用了可以隐形的高科技墨水,也应该留下书写的划痕吧。这样的划痕也没有。一个彻彻底底的空信封。 佳萌无缘无故的一夜未归,早上我接到了一个可疑电话,现在又是一个空信封。这一切都是偶然?我不相信。这个空信封一定有所表达,我一定要把它找出来。 拿着信封跑上楼。家里空荡荡的,她还没有回来。 我坐到沙发上又把信封仔细研究了一番。邮票是最普通的民居图邮票,没有特殊意义。字写得算不上漂亮,但很工整,一笔一画横平竖直,像仿宋,又有隶属的痕迹,是在隐藏自己的笔迹,害怕被认出来?信是昨天寄的,今天到的,寄信人事先计算了时间,就是想让我今天收到?没写收件人姓名,对方可能不知道我叫什么。有寄信人地址,这一点很奇怪。如果是勒索信,写了自己的地址不就暴露了吗?或者说,地址就是这封信所传达的信息,寄信人是想让我顺着地址找过去?应该是这样,肯定就是这样。 可是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呢?与佳萌有关吗?管不了那么多了,去了找到寄信人就知道了。 我快速冲了澡,换了内衣、衬衫和长裤。出门前,写了张红色的便条贴到电视机的屏幕上,告诉佳萌,如果回来了,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站在路边等出租车的时候,又给佳萌和那个陌生号码打了电话,仍旧都是关机。 董佳世正在给小朋友们上课,稍后再告诉他这封信的事儿也来得及。 我坐上一辆出租车。可能是因为天热的关系,路上行人稀少,车也不多,道路畅通。司机是个安静的人,车技一流。大约半小时之后,我在莲花小区门前下了车。 小区的门墙刷着红漆,半新不旧的,电子门留着一米宽的缺口供行人进出。门内一侧的花坛里种着红色的无名小花,在毒辣阳光的炙烤下,几乎蔫儿死了。两个穿制服的门卫躲在门房里开着空调打瞌睡。看他们睡得正香,我放弃了向他们问路的念头。小区里树很多,高耸的水杉,大叶两球的梧桐,还有更常见的香樟。树上住满了知了,仿佛全夏天的知了都躲到了这个小区的树上,吵得人耳根发痒。我躲在树荫里,查看楼牌。进门左手的第一栋楼是122弄12幢45-48号,右手边的是11幢41-44号,10号应该是在小区的另一端。我顺着车行道走向小区深处。在7幢楼和8幢楼之后,有一个小广场,标牌上写着健身广场,里面安放着五六种健身器材。一个女孩儿正蹲在广场边上的一棵香樟树下喂一只黑猫。三十几摄氏度的高温,女孩儿却穿着黑色运动鞋——好在是网面的,深蓝色的五分牛仔短裤,绯色的长袖t恤。t恤胸前印着硕大的天蓝色三叶草标识,丰满的胸部使得标识更加醒目。她留着齐颈的短发,中分,头发又黑又厚又直,简直像假发,外人看上去都会替她觉得热。我并没有刻意观察她,看得这么清楚,实在是因为她太过显眼。就算是北极熊坐在那里,也不会比她更突兀。她似乎是痛恨夏天,所以故意与其作对。十足的怪女孩儿。 女孩儿注意到我,一直盯着我看,眼神并不友善。我朝她笑笑,移开目光。 经过广场,车行道向右转了一个大约30度的慢弯,然后笔直通向小区另一端的大门。几乎穿越了整个小区,我终于站在了10号楼门的前面。稳了稳心神,想了想措辞,又拿出信封把地址逐字看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按下了门禁上面403的按钮。无人应答。又按了一遍,依旧没人。 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上午10点50分,周五。这个时间多数人都在上班,来的不是时候?可是,如果对方是计划好的,应该有人在这儿等我才对。或者,他们并不是住在这里。他们知道这个时间这户人家没人,只是让我站在这儿,方便他们在远处观察我,确认我是一个人,他们才会采取下一步行动。如果他们想干坏事儿,这样更说得通。如若真是这样,对方肯定来者不善。我有点准备不足。心慌了,手心开始冒汗。 可是,既然已经来了,只能随机应变了。为了找到佳萌,冒险也是值得的。只要他们出现,有了线索,就算是好事儿。这样一想,心情又明朗起来。又按了一遍门铃,没人。楼上肯定是没人了。四处看了看,并没有可疑的目标。手机也没有动静。给那个陌生号码和佳萌打电话,关机。剩下的又只有等待。又是等待。我站到一个既有阴凉,又相对开阔,四周都能看见我的位置,以保证如果有人在观察我,能让他们看个够。 气温在升高,知了还在痴叫,有人的房间空调在疯转,小区里鲜有人影走动。我浑身都湿透了,口很渴,头有点晕。昨晚和早上都没吃东西,血糖降低的表现,但我一点也不觉得饿。没有风,世界仿佛凝固了。我没找到任何人,也没有人来找我。 11点刚过,董佳世打来电话,知道了信的事儿,也觉得可疑,要过来,被我阻止了。一个人等在家中,一个人在外面找,这样最好,都能照应到。另外,通过刚才十多分钟的观察,基本可以断定并没有人在监视我。这封信还是与住在403的人有关。既然寄信人敢于暴露自己的地址,说明房子里并无危险。 又等了几分钟,一个穿黑色t恤沙滩短裤的年轻男子从远处走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我又给佳萌和那个陌生号码打了电话,关机。年轻男子看也没看我就用钥匙开门径直上楼去了。等了一会儿,估摸他已经到家了,我又上前按了门铃,没人,他并不是我要找的人。 头晕在加剧,身体开始微微发抖,知了的聒噪听起来有点遥远了。就算不饿,也应该补充热量和水分了。如果因为中暑或者脱水而晕倒,得不偿失。就目前的情况判断,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回来。 我从就近的大门走出小区,随机向右转,不到两百米,有一家肯德基。虽然是饭点,人却不多。点了一份套餐,把可乐换成了橙汁。佳萌禁止我喝可乐,说是喝多了会骨质疏松。拣了一个门边的位置坐下,吃了几口汉堡,喝了半杯饮料,头晕和发抖的症状有所缓解。感觉有人在看着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抬头望去,发现那个穿长袖t恤的怪女孩儿坐在斜对面的角落里。之前没有注意,她应该是刚刚才到。我们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看她的书。 她恨我,就像她恨夏天。我试着向自己解释她瞪我的原因。 我打算多坐一会儿。如果想得不错,只有到傍晚下班时间403才会有人回来。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找到里面的人问个究竟。 那个怪女孩儿一直在看书。距离有点远,看不清她看的是什么书。包着塑料书皮,是地图册?是假期旅行的学生,来自北方,那里比较凉,所以才穿成这样?不应该,我自己就是北方人,北方的夏天也很热的。女孩儿抬起头,又瞪了我一眼。我识趣地移开目光,用余光看到她合上书,拿起饮料,向门口走来。 她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到了我的对面。我很吃惊。她是寄信的人?从来没想过对方是一个女孩儿,甚至女人的可能性都没考虑过。她为什么寄信给我们?坐近了,突然觉得她有些眼熟。 “你好。”我说。 “你来这干什么?”女孩儿毫不客气地质问,就像在审问犯人。 我被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噎住了。 “问你话呢!” “信是你寄的?”我压低声看将信将疑地问。 “信?什么信?”她不耐烦地反问,不像是装出来的。她与信没有关系?又为什么针对我呢? “我问你,你来这干什么?”她无所顾忌地提高了音量。有人在看我们,我感到尴尬。 “找人。我们认识吗?” “找什么人?” “不知道。” “不知道?” “对,不知道。你认识我?” 她没有回答,站起来,弯下腰,对着我的食物吐了一口唾沫。“呸!”吐完,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很意外,并不生气,只是感到无奈和一点失落。对于她的身份,我也想了个大概,很可能是我曾任教的学校的学生。看来学校里关于我的谣言还没有散去,我终究无法摆脱混蛋老师的恶名。罢了。 把汉堡和薯条倒进垃圾桶,只留下橙汁,换了根吸管。又坐了一会儿,我的意识渐渐变得黏稠,眼皮开始打架,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睡得太久,然后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孩子的吵闹声把我唤醒,太阳穴隐隐作痛。看了看手机,1点19分,睡了将近一个钟头。如果是平时,我可以躺在家里的大床上搂着佳萌睡午觉。我想念那样的下午。 那个怪女孩儿还在看书,时不时地瞪我一眼。 第3节 我喝光了剩下的橙汁。给董佳世打电话,悄声讲这个怪女孩儿的事儿。他感慨不已,嘱咐我小心为妙。又给佳萌和那个陌生号码打电话,关机。我突发奇想,手机厂商或者通讯公司应该开发这样一种功能,有电但关机的手机在接到同一个号码的连续十次来电之后,就会自动开机。 去店内的卫生间洗了洗脸。又买了一杯橙汁,请服务员多加冰块。1点半,我离开了肯德基。外面的空气热得像火苗。回到莲花小区10号楼门前,又出了一身汗。按门铃,依旧没人。 整个下午,一共有十七个人上楼,八个人下楼。我按了二十八次门铃,一直无人应答。去了两次肯德基,买了三杯橙汁。小便一次。和董佳世通话三次,给佳萌和那个陌生号码打了六个电话,关机。知了一直陪着我,怪女孩没再出现。中间有一阵子我感觉很焦躁,想大吼大叫,但我忍住了。我度过了有生以来最热最漫长的一个下午。 4点25分,再过十九分钟,我和佳萌失去联系的时间将达到整整24个小时。事情还是毫无头绪。 一辆白色的宝马轿车驶过来,停入楼前的泊车位。从车上下来一位中年男人和一个女孩儿,两人又从后排座扶下一个老头儿。中年男人戴着墨镜,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淡黄色polo衫,黑色短裤,腹部扁平,小腿肌肉健壮。女孩儿也戴墨镜,十三四岁,穿着蓝色短裤,淡粉色polo衫,散着头发,身材纤细,提着两个白色的纸袋。老头儿很老,目光呆滞。中年人输入密码打开门,女孩儿扶着老头儿跟在他身后走进楼道。 等了两分钟,我走到门前按下403的号码。响了五声,有人接起来,女孩儿的声音清脆如咬黄瓜。“你好,请问找哪位?”应该就是刚上去的那个女孩儿。 “你好,请问,你们家里有谁认识董佳萌或者杜鸣吗?” “董佳萌我们认识,但不认识杜鸣。你是哪位?” “我就是杜鸣。我是董佳萌的男朋友,有件事儿想请你们帮忙。” “谁?”我听见有个男人的声音问女孩儿。 “佳萌阿姨的男朋友。”女孩儿说。 “喂,你好。”换作那个男人在说话。 “你好,我叫杜鸣,是董佳萌的男朋友,有件事儿想请你们帮忙。” “上楼说吧。”男人爽快地回答。 我爬上楼。中年男人开着门等在403的门口,脸上挂着礼节性的笑容,掩盖着对我突然造访的疑虑。 “你好,打扰了,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请进。” 我换上他递过来的拖鞋,走进房内。 “去书房吧,那里比较凉快。” 我随着他走进书房。房间不大,装修古朴老派。棕色的书柜,里面摆满了书,以商业类为主。棕色的书桌,上面放着文件盒和一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书桌后面是窗户,上方是空调,前面,靠墙并排是两张灰色单人布艺沙发,中间是棕色的木质小茶几。沙发对面摆着一棵长势茂盛的文竹。 “请坐。”他用遥控器打开空调。 “谢谢。” 我们分别坐到沙发上。 “喝点什么?” “不麻烦了。” 他的语气有点拘谨,我的也一样。 女孩儿走进来,手里拿着两杯可乐,递给我一杯,然后坐到书桌上,自顾自地喝可乐。 我说了声谢谢,把可乐放到茶几上。 “您怎么称呼?”在用“你”和“您”之间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用了“您”,目测他应该比我年长十岁左右。 “我叫江友诚。你就叫我老江吧,别用您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女孩儿从桌子上拿了一张名片递过来。上面印着,江友诚。友诚制衣,董事长。下面有手机号,不是早上给我打电话的那个陌生号码。 “我叫江若茗。”女孩儿坐回书桌上,大方地自我介绍,“您有什么事儿需要我们帮忙?”她也用了“您”,是在学我,有挖苦的意味。 “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我收到一封信,却是个空信封,寄信地址是这里,所以才贸然找过来。”我拿出信封,递给江友诚。 江友诚眉头紧锁,仔细地检查信封。 “给我看看。”江若茗说。 江友诚把信封递给她。她看过之后,摇摇头,把信封还给我。 “不是我们寄的。”江友诚困惑地看着我。 我不能确定他说的是实话。我苦苦等了一个下午,并没有旁人来找我,说明不管是谁寄的信,他想告诉我的内容就在这个房子里。 “其实,如果只是一个空信封,我不会特意跑来拜访你们。大概就是昨天的这个时候,佳萌从家里离开,然后就失去了联系。今天早上看到这封信,我以为是找到她的线索,所以才会找过来。” 江友诚的神色变得凝重。 “你们吵架啦?”江若茗问。 “没有。” “可能你惹她生气啦,自己还不知道。” “她没生气。” “你肯定?” “肯定。” 江若茗微微蹙起眉头,喝了一口可乐。 “就算吵架生气了,她也不会离家出走。”江友诚看似不经意地接了一句。 他好像很了解佳萌,可是佳萌却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为什么? “报警了吗?”他关切地问。 “算是报了,但没有用,只有失踪超过48小时才能立案。” “哦,”他点点头,“我很愿意帮忙,但那封信真的不是我们寄的。”他的语气很诚恳。 我可以相信他吗?信应该不是他寄的。我正坐在他的家里,如果他做了什么坏事儿,我随时可以找过来。那么信是谁寄的呢?为什么写他的地址?用意何在?他和佳萌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我相信你。” “如果有什么疑问,你尽可以问我。” “也不算是疑问,就是有几个小问题。” “尽管问。” “你和佳萌是朋友吧?” “对,我们是朋友。” “认识多久了?” “有七年多了。我经营一家服装厂,她曾经是我们厂的采购主管。后来,她去了广州,我们联系得就少了。” 四年前,佳萌离开上海去了广州,这件事儿我知道。但离开的原因我并不清楚。那时候,我和董佳世读研二。一年后,我们毕业,工作,一起租房子。她从广州回来开网店,和我们同住。没过多久,我们就在一起了。 “最近有联系吗?” “最近一次,”他略微想了想,“大概半个月之前吧,在街上偶然碰到过一次。聊了一会儿,她说10月份你们就要结婚了。恭喜你啦。” 是的,我们计划在10月16日结婚,酒店都已经订好了。 “谁会用你们的地址给我们寄信呢?你有没有想到什么人?” 他微微仰起头,想了两秒钟:“没有。你认为这封信和佳萌的失踪有关?” “我也不能确定。也不能确定佳萌就是失踪了。” 不过,现在,我可以确定一件事儿,他和佳萌曾经是恋人。他对佳萌的了解,关切的眼神,诚恳的语气,小心翼翼的态度,无不说明这一点。这也应该是佳萌没有向我提起过他的原因。 他们曾经是恋人,可是他有女儿,按照他女儿的年龄推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已经结婚了,所以当初佳萌才会和他分开。为了彻底忘记这段感情,佳萌去了广州。之后,他们一直没有联系,直到半个月前,才偶然相遇。有人知道了,害怕他们旧情复燃,于是寄了这封信,算是提醒或者警告。因为某种善意,或者就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并且认为地址已经足够起到警示作用,所以只寄了空信封。谁会担心他们旧情复燃呢?江友诚的妻子。这封信是江友诚的妻子寄的。肯定就是这么回事。 莫非他们已经旧情复燃了?佳萌为了避免解释或者争吵的麻烦,决定先离家出走一段时间,以冷却我们的关系? 不可能! 会不会是江友诚的妻子找人绑架了佳萌? 我看了看江若茗,她一直在用同情的目光望着我。她的样子很乖巧很可爱,就算为了她,她妈妈也应该不会做出那么恶毒的事儿吧?如果她当真绑架了佳萌,也就不会寄这封信了。 如果我的推测不错,佳萌的失踪应该与这封信和这家人没有关系。对于江友诚和佳萌的旧情,我有点吃醋,但也仅仅是吃醋。不能当着江若茗的面验证我的推测。董佳世一定知道他们的关系,离开之后向他求证就可以了。就算我的推测错了,我已经认识了他们,如果有必要,可以随时再来。既然是这样,也就没必要再问下去了。 “佳萌阿姨人那么好,一定不会有事的。”江若茗安慰我。 “对的,她肯定没事的。”江友诚赞同地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没问题了。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先回去了。” 我站起来。江友诚也跟着我站起来。 “给我留一张名片吧。如果我想到什么好联系你。” “我没有名片,记一下我的手机号吧。” 他摸了摸裤兜。 “我的手机放在客厅了,麻烦你写下来吧。” 江若茗跳下书桌,走到另一边,拿出笔和纸递给我。我写下名字和手机号码。 “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就打名片上的电话。”江友诚说。 这句话是在暗示我给他打电话吗? “好的。谢谢你们。” “佳萌阿姨回来了,你们一起过来玩。”江若茗说。 父女俩送我到门口。我蹲下换鞋的时候,感觉有人轻轻拉了拉我的衬衫后襟。这一次肯定是暗示。一定是江友诚也想到了那封信是他妻子寄的,又不好当着女儿的面讲明,所以暗示我在楼下等他,想跟我解释清楚。 我下了楼,并没有走出楼外,以防被他女儿看见引起她的疑心。 十分钟过去了,还不见有人下楼,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是自己蹲下的时候露出了内裤,人家为了不让自己的女儿看见,才拉了我的衣襟。 就在我左猜右想的时候,楼梯上传来轻快的踢踏声。 江若茗穿着一双粉色的拖鞋,迈着小碎步跑下来。 被她发现了?我的第一反应是回避,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得意地笑了,我才明白,拉我衣襟的是她。 “我还怕你没感觉到已经走了呢。看见我是不是特别惊讶?” “是挺惊讶的。” “你先在这等一下,我叫你出来你再出来。” 她开门走出楼外,站在她爸爸的宝马车旁向楼上看了看,然后向我招了招手。她开了车锁拉开后车门坐进车内。我快步走出去,从另外一侧上了汽车。 第4节 车内并不热。她脱了拖鞋,蜷起双腿坐在车座上,肩膀轻轻依着靠背,背挺得笔直,微笑着看我。 “知道我找你是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 “那封信是我寄的。”她的眼角堆起歉意的细纹,嘴角却藏不住得意。 我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完全猜错了?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给你或者佳萌阿姨提个醒。” “提醒什么?” “如果是你看到,就是提醒你看好自己的未婚妻。” “你知道她会失踪?” “当然不是。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寄这封信了。” “我没懂。” 我真的糊涂了。 “我直接说,你受得了吗?我不太会委婉的说法。” “说吧,不管什么事儿,我都能接受。” “真能?” “你尽管说。” “你自己就没感觉吗?” “你指什么?” “我爸和佳萌阿姨的关系。” “你的意思是他们曾经……” “很相爱。”她抢先说道。 我猜的也并非全错。她怎么会知道他们的恋情呢?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是前一段时间他们又见面啦。” “不是偶遇吗?” “我认为不是。佳萌阿姨又来我家啦。”她同情地望着我。我以为是因为佳萌失踪了,她才这样看我,原来是另有含义。“其实,也没什么。”她换了一种暧昧的语气,“她以前经常住在我家的。” 她来他家里小坐也不能说明什么。江友诚隐瞒这一点也许是顾及他们之前是恋人,怕我多想。可是,佳萌之前住在他们家是怎么回事儿? “你妈妈呢?” “去世了。佳萌阿姨住在我们家的时候,我妈还活着,住在医院。后来,她跳楼自杀了。”她故意用一种徘徊在冷漠和轻佻之间的语气说。 “对不起。”她的语气越是不严肃,越让人难过。 “没关系。对于我妈来说,也算是解脱。” “为什么这么说?” “她精神不太好。”她抿紧嘴唇,摆出一副拒绝同情的神态。 “你恨佳萌吗?” 她摇摇头。 “我小的时候见过我妈妈发病的样子,骂人,打人,砸东西,很吓人。所以我曾经很不负责地想,如果佳萌阿姨是我的妈妈那该多好。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长大了,想法也在变,而且,我和我爸,还有外公一起生活得很好,我希望一直这样,不希望再有变动。” “我明白,你放心吧,佳萌和我现在生活得也很好,不会有什么变动的。” “那样最好。如果这封信给你带来了困扰,我向你道歉。” “没有困扰。” 现在唯一困扰我的事儿是佳萌到底去了哪里。 “你还有问题吗?”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家地址的?” “这个啊,说起来话就长了。首先呢,我们是一个学校的,我在初中部。今年初三。开学就升高中了。我在学校里见过佳萌阿姨去找你,知道你们在一起了。其次呢,你是我们学校的名人,差不多全校的人都认识你,包括初中部的学生。还有,我同桌就住在你家的前一幢楼。想不知道你的地址都难。” 她所说的所谓学校里的名人对我是莫大的讽刺。我的学生顾淑淑自杀后,学校里流言四起,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这便是我在学校出名的原因,也是我选择离开学校的原因。 “你是不是生气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相信你是一个好人,是一位好老师。我和顾淑淑从小就认识,我了解她。你不可能喜欢那种女孩儿。” “谢谢你的信任。”至于她对顾淑淑的评价,我不想多说。我不喜欢议论死者。 “你会把这封信的事告诉佳萌阿姨吗?” “你希望我告诉她还是不告诉她?” “还是告诉她吧。我挺喜欢她的,希望她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我觉得她应该珍惜你,珍惜眼前的幸福。另外,如果我爸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希望你原谅他。他最大的问题是多情、优柔寡断,不懂得拒绝。天秤座,没办法。” 后面的两句话别有深意,我权当没听懂。 “我替佳萌谢谢你。” “你真是好人。佳萌阿姨能遇到你真是幸运。无论如何,我希望她能早点回来。” “谢谢。” “还有,请你不要告诉我爸爸信是我寄的。害你跑这么一趟,耽误了半天时间,他知道了,肯定生我的气。” “他总会猜到吧?” “等他猜到再说。你记一下我的手机号,再给我打一个电话,我没带手机。如果我知道了有关佳萌阿姨的消息,一定马上告诉你。” 她告诉我手机号码,我给她打过去,又让她在我的手机上输入自己的名字。 “那就这样吧,我得上楼去了,我爸还等着我拿菜上去做晚饭呢。刚才忘了拿了。” 她先下车,向楼上看了看,确定她爸没在阳台,我才下车。 我躲到树下楼上看不到的地方,心里觉得滑稽,感觉自己躲躲藏藏的样子就像是她的高中生男朋友。 她从汽车后备厢取出一个装菜的环保袋。 虽然她说是忘了,但我却觉得她是故意落下的。刚才回来的时候看见我站在楼下,她就想好了要下楼和我说信的事儿,下来取菜是个很好的借口。 下午的那个怪女孩儿拎了一个塑料袋从对面楼里走出来。 江若茗向她挥了挥手:“喂猫啊?” 怪女孩儿冷漠地点点头,同时不忘瞪我一眼。 “你同学?”我小声问江若茗。 “算是吧,她也是我们学校的,和我同级,但不同班,叫张君雅,是顾淑淑的表妹。我们小的时候经常在一起玩。” 难怪中午她会那么粗鲁地对我。也算情有可原。 “我上楼了,再见。” “再见。” 我站在小区门前的树荫里等出租车。已经24小时了,佳萌到底去哪了呢?本以为这封信是找到她的线索,没料到却是这样的结果。我又忍不住给佳萌和那个陌生号码打了个电话,依旧是关机。 “你来这就是为了找她?”有人在我身边气势汹汹地问了一句,吓了我一跳。我“啊”了一声,把说话人也吓了一跳。原来是张君雅。 “你有病啊,叫什么叫。”她一脸厌恶地呵斥我。 “我们之间好像有点误会。”我试图解释。 “别废话,你找江若茗干什么?” 她的无礼让我感到厌烦。我的女朋友失踪了,一点线索也没有。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才是那个需要解释的人。既然她不想听我解释,我也无须理她。只盼着出租车快点出现,或者她自己知趣地走开。 “你怎么认识她的?” “你们什么关系?” “你们说了什么?” “她是你另一个秘密小情人儿?”她用了儿化音,听起来格外刺耳。 “我刚刚认识她。我也从来没有什么秘密小情人儿。我在找我的女朋友,她已经失踪24小时了。你满意了?”她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的喜悦,随即被轻蔑取代。 为了摆脱她,我开始沿着马路向东走。她紧紧跟在我身后。 “你女朋友失踪了,你来这干什么?” “你女朋友什么时候失踪的?” “我们之前见过吗?”与其让她问个不停,不如我也问她几个问题。 “你觉得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你是不是去我们班找过顾淑淑?” “在你决定做什么事儿之前,要先动动脑子,学会独立思考,不要人云亦云。”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正恶狠狠地盯着我。我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很特别,黑眼珠又大又黑,几乎与瞳仁一个颜色,雾蒙蒙的。 “你跟着我想干什么?” “你最好小心点。”她停住了脚步。 “小心什么?”我也停下来。 “总之小心点就对了。”她嘲讽地笑了一下,转身往回走。 你最好小心点。是威胁,还是提醒?小心什么?和佳萌有关吗? 我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 “小心什么?你知道什么?” “松手。”她停下,侧身,愤怒地瞪圆了眼睛。 第5节 我松开手。 “到底小心什么?” “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她做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赶紧滚吧,这里不欢迎你。”她歪着头瞪我。 看着她蛮横骄纵的眼神,我断定她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为了让我难受和难堪,才顺口说了一句狠话。 坐出租车回家。在小区门前的便利店买了一包方便面。上楼之前,再次查看信箱,没有信,拿上水费账单。到家,洗澡。烧水,煮了一袋方便面,吃了一半就再也吃不下了,多看一眼都感觉恶心,赶紧倒掉。给董佳世打电话,讲了讲在江友诚家的经历。 “真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听我讲完,他感叹说。 “是啊。”我无意义地附和了一句。 “我姐没和你说过江友诚吧?” “没有。” “想知道吗?他的事。” “你想说我就听听。” “那我就给你讲讲。” 原来在江友诚和佳萌认识之前,他妻子已经病了两年多,情况时好时坏,进出精神病院多次。江友诚深受其苦。就连他的岳父都看不下去了,建议他和自己的女儿离婚,但江友诚始终没有同意。直到遇上佳萌,江友诚才开始考虑他岳父的建议。后来,趁着他妻子病情好转,他岳父把道理给自己的女儿讲了一遍。他妻子好的时候也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同意离婚。可是,就在他们计划办理离婚手续的前几天,他妻子跳楼自杀了。江友诚和佳萌都特别内疚,在一起是不可能了,由此分开了。 他讲完之后,我们在电话里沉默了三秒钟,算是对死者的哀悼。 “哦,对了,那个怪女孩有没有再找你的麻烦?” “有。我知道她找我麻烦的原因了,她是顾淑淑的表妹。” 又是沉默。 “先不说了,我收拾收拾屋子。你姐不在家,我得好好表现。” 我擦了地,洗了换下来的衣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顾淑淑的影子开始在我意识的角落里徘徊。她幽幽地问:“老师,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忘记我了?” 顾淑淑是我的学生。那是我执教的第二个年头,第一次做班主任。一年(2)班。开学第一天,我就记住了她。长得漂亮是一部分原因。更主要的,大扫除时她干活最卖力。这在漂亮的女学生中实属罕见。我的感觉是,她在竭尽全力讨好在场的每一个人。扫除结束,她主动找到我,自我介绍说:“老师你好,我叫顾淑淑,顾客的顾,淑女的淑。”她的头发染过,在阳光下泛着葡萄红。眼睛很亮,画了眼线——我以为是画的。我开玩笑说:“上课的时候,你要更积极主动才行,不然的话,老师可能会很少叫到你。” “我会努力的,你放心吧。”她认真地回答。 她没有什么幽默感,我后来才了解。 “老师,我的眼线不是画的,也不是文的,是天生的。”她眯起眼睛,好让我看得更清楚。她主动找我可能就是为了解释这件事。她是我认识的唯一天生有眼线的人。“不信,你可以擦一擦。擦不掉的。” “就算是画的也没关系,女孩儿多少要学学化妆。不过,学校规定在校期间是不能化妆的,所以,最好还是先不要化。” “真的不是画的,”她闭上左眼,用手沾了吐沫擦了擦眼皮,“你看,还在吧,一点也没花。是天生的。” “天生的。我相信了。” “真的吗?” “你是我的学生,我当然相信你。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三年里,我会一直是你的班主任,只有彼此信任我们才能友好相处。”我冠冕堂皇地回答。 我为什么要说“如果不出意外”这样的假设句呢?简直就是诅咒。 躺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天光渐渐暗去。这些往事的片段随着夜色聚拢而来。我朝空中挥挥手,它们就散去一点。当我收回手时,它们就继续聚拢,直至把我团团围住。我坐起来,信手拿起茶几上的ipad。佳萌一直用它上网,玩小游戏,我几乎不用。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滑来滑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或者,根本不是在找什么,只是利用手上的机械动作帮助自己集中精神,从而驱赶在脑海中飞来舞去的伤感旧事。 直到我注意到qq的图标,才明确了目标。也许能从她的qq上找到一点关于她一天未归的线索。 她设置了自动登录,为我省去了很多麻烦。 她的qq有两个分组,一个是亲人组,里面是我和董佳世;一个是好友组,里面有123个联系人。加入了一个qq群,群的名字是神游人精英会议群,属性是资料分享。群里一共有5个人,管理员叫开奔驰的穷人,另外三名成员分别叫手术菜刀、小老百姓和却爱天凉好个秋。没有留言。查看群内聊天记录,空白。群里也没人说话。没有线索。 我放下ipad,躺回沙发里,任凭往事和夜色再次将我包围。 顾淑淑很勤奋,加之直觉敏锐,成绩一直不错。唯一的问题是,她在班级中很孤立,好像所有人都在排斥她。我向班干部调查情况,他们全部跟我打马虎眼:“没有啊,大家都很好啊。”后来,恶毒的流言才渐渐传到我的耳朵里,说她人品有问题,有很多男朋友,初中时就堕过胎,等等。不知道这些谣言来自什么地方什么人,每一条都传得有模有样。它们就像漫天的臭气,无孔不入,难以阻挡。我知道自己无法制止谣言四下传播。如果强行辟谣,情况可能会更糟,可是,作为她的班主任我必须做点什么。我找她谈话,给她讲了我自己的一段经历。小学四年级时,我因为嫉妒一位女同学成绩好,编造了一条愚蠢的谎言,说她们家爱吃癞蛤蟆肉,结果一家人都长了癞,她的腿上都是癞疙瘩。这条谣言很快传播开来,很多同学信以为真,再也不愿意接近她。后来,没多久,她就转学了。成年之后,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都羞愧难当。 顾淑淑说:“老师,我明白,如果我是那位女同学,早就原谅你了。” “再见到她,我一定要当面向她道歉。” “她可能早就忘了这件事。我觉得该忘的事就要忘掉,人生才可以重新开始,对不对?” 其实,我不知道人生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为什么要重新开始呢?只要一路认真快乐地走下去就好了。不是有种说法吗,经历皆财富。如果是别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会随口说,大概可以。然而,对于她,联想到那些流言,我又不能回答得这么模棱两可。我说,是的,只要勇敢乐观,人生可以随时重新开始。 “老师,我在班里没什么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不介意吧?”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一位有经验的老班主任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诫我说千万不要和自己的学生做朋友,正值青春期的孩子根本不值得信任。我并不相信这句话。 顾淑淑是坏女孩吗?不是,肯定不是。只不过,她认识了一些坏朋友。她说生活重新开始,可能就是要摆脱那些坏家伙,可惜,她没做到,或者说她的“朋友”没有给她机会。高一下学期的一天下午,三个社会小青年找到学校,溜进教学楼,把她叫出教室,在走廊里辱骂她,殴打她。当时,班里是自习课,我在办公室。董佳世正在隔壁班讲课,听见辱骂、哭喊声,急忙出来阻拦。一个小青年不由分说从后面给了他一刀。医生说,如果向右偏一寸就会刺到肾,那就糟糕了。 学校要开除顾淑淑。她在办公室里,当着其他老师的面,跪在我面前,泣不成声。她哀求我说:“老师,你一定要帮帮我,我是认识那些人,可他们不是我找来的,我想和他们断绝来往,我想好好学习,我不能被开除,不然,我就毁了。老师,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得帮帮我。”我心中很不是滋味,险些也哭了。学校难道不就是一个允许学生犯错并且帮助他们改正错误的地方吗?所谓的教育是教人永不犯错,还是教人犯错之后要吸取教训勇于改正?更何况整件事情当中顾淑淑也是受害人。我和董佳世还有她的父母一同替她向学校讲情。我说:“如果开除她,请先开除我。我是她的班主任,她犯了大错,首先是我教育的问题。”董佳世说,如果开除她,他后腰的一刀就白挨了。就算是为了他的刀伤,也不能开除她。她被记了大过,留了下来。 教师节的时候,她给我发短信:老师,你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师,我爱你。佳萌看见了,火冒三丈。她并不是小心眼爱猜忌的人,主要是对顾淑淑没有好感。如果不是她,她弟弟就不会无缘无故挨上一刀,差点送了命。她要给顾淑淑打回去,让她说清楚,为什么说她爱我。 “我爱你能随便说吗?”她气呼呼地问我。 “现在的小孩儿都乱说的。跟我们不一样。” 我好说歹说把佳萌拦住了,没有给顾淑淑打电话。如果没有这条短信,顾淑淑出事的那天晚上佳萌可能会更通情达理,我可能就会去找顾淑淑,或者我俩可以一起去。 “老师,现在你能出来一趟吗?我想和你谈谈。”收到这条短信的时间是1月4号的凌晨两点,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两天。佳萌说:“不能去,是你的学生怎么啦,老师又不是110,随叫随到。她也不说什么事,我知道她叫你去干什么?再说了,现在都几点了,她也应该学会尊重别人的生活。”她帮我回了短信:好好睡觉,什么事明天再说。 顾淑淑的明天再也没有到来。天亮之前,她用一条领带把自己挂在了自家楼下的斜树枝上。 佳萌会因为那些话和那条短信内疚吧?本来都没有错,却因为顾淑淑自杀了,一切就变得不那么正确了。江友诚妻子的自杀也是这样。 我感到内疚,时多时少。 在给我发短信之前,顾淑淑给她的“老公”也发了一条短信。“你不能这么对我,孩子确实是你的。”对方回:“就这么对你怎么了?你怎么证明孩子是我的?”警方帮他证明了。dna验证,顾淑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的。已经六周了。他叫辛玉麟,我们学校高一(5)班的学生。顾及学校的声誉和这个男孩儿的“前途”,知情各方封锁了相关消息,对外界宣称,顾淑淑是因为抑郁症才自杀的。据说,辛玉麟的家里有些权势,顾淑淑的父母获得了一笔可观的赔偿。可她爸爸还是不依不饶到学校大闹了一番,堵在教室门口,对我破口大骂。骂我没有尽到教师的责任,两面三刀,说一套做一套,不配做老师,道德败坏,猪狗不如,人面兽心,学校应当立马开除我。在我请求学校不要开除顾淑淑的时候,他还满脸带笑地夸我是好老师,应该当校长。我的学生为我打抱不平,赶他走,甚至要动手揍他,被我拦住了。我并不委屈,被他骂一顿,心里也好受些。如果当时我去找顾淑淑了,她可能就不会死。她信任我。把我当成她唯一的朋友。我是她的救命稻草,我没有及时赶过去,我辜负了她。可是,他在骂我的时候也应该有所反思,为什么她最后求助的人是我,而不是他,他可是她的爸爸。他是怎么做到把责任全部推给别人,自己始终高高在上的?我想不通。他失去了她,失去了唯一的女儿,他伤心,需要发泄,把我当出气筒,也算是我最后帮顾淑淑的忙。可是,他越骂越脏,越来越逼近我所能容忍的底线。“你将来要是有女儿,她就是公共厕所。”他不仅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顾淑淑。他根本不爱自己的女儿,甚至只是一味地恨她、怨她,嫌弃她给他丢了脸,他的心里塞满了恶毒和肮脏。我一直劝自己忍耐,最后还是没忍住。我先是用黑板擦砸他,接着跳过去,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如果不是董佳世和学生们强行把我拉开,后果难以想象。谁都有恶魔附体的时候。我为此感到难过。 他并不服气,站起来之后,继续骂我,还威胁我:“我操你全家,你们一家都他妈给我注意点。”在这座城市里,我的家里只有佳萌,现在她失踪了,会不会与他有关? 我打电话给董佳世,告诉他我的疑虑。董佳世说,他没这个能耐,不然也就不会到学校闹了。咬人的狗不叫。他说得有道理。 “别胡思乱想了。看看书看看电视,要不就干脆睡觉。我姐一定会回来的。要是实在不行,我现在就过去陪你。” “不用。我困了,一会儿就睡了。”我真的有点困了。 我躺在沙发上,困意蚕食着我清醒的意识,白天经历的片段不停地在脑海里闪回。陌生号码的骚扰电话,一封没有内容的信,一个粗鲁的怪女孩儿,江友诚和他的漂亮女儿,有关顾淑淑的往事。信已经不是线索了。骚扰电话太诡异让人捉摸不透。毫无头绪的一天。佳萌到底在哪? 我睡了,却又不是真的睡了,身体可能是睡了,意识的一部分还执拗地醒着。我闭着眼睛,外部的声音模糊地传进我的耳内。楼下的汽车声,谁在吹口哨。张君雅问,你来这干什么。天上有飞机飞过。猫叫,喵、喵、喵。江友诚说,就算她生气了,也不会离家出走。邻居的小孩在走廊里跳绳。qq消息的提醒声,一声、两声、三声。邻居的电脑声音怎么这么大,不可能是邻居的电脑,那是谁的呢?是我的。我清醒了,坐起来,等了几秒钟,又响了一声,是ipad,是她的qq。 我拿起ipad。群里有人说话。 开奔驰的穷人:这个周六聚一下吧。有新东西。 小老百姓:好啊。很久没聚了。 却爱天凉好个秋:最近忙得不行。是时候刺激一下了。嘻嘻。 手术菜刀:周六是哪天? 开奔驰的穷人:明天。你这日子咋过的,今天周几都不知道了。 开奔驰的穷人:保证不会让你们失望的。绝对过瘾。 手术菜刀:明天你就说明天呗,说什么周六啊。我在写论文。过得昏天暗地的,苦逼啊。 开奔驰的穷人:你来吗?博士。 手术菜刀:来,当然来,再不爽一下就憋疯了。 开奔驰的穷人:董事长在吗? 董事长是佳萌的qq昵称。 却爱天凉好个秋:可能不在吧。她应该忙着准备结婚呢。以后可能也不会来了。 开奔驰的穷人:真是的。结什么婚啊。本来就人少,现在人更少了。 手术菜刀:她结婚我们要不要随礼?我是穷人。 手术菜刀:我怎么问出来了。董姐,我不管别人,就算我穷死,也肯定给你包个大红包。 却爱天凉好个秋:你敢不敢再虚伪点。 开奔驰的穷人:我才是穷人。 手术菜刀:滚。 开奔驰的穷人:德行! 却爱天凉好个秋:不用。她不准备大操大办。 小老百姓:你们聊吧。我去给女儿讲故事了。明天见。 开奔驰的穷人:我什么时候能有女儿啊? 手术菜刀:只要你想,我马上给你介绍,从本科到博士,儿科妇科泌尿科应有尽有。保证你明年生女儿。 却爱天凉好个秋:我这儿有几个实习生,肤白貌美,给你介绍一下? 开奔驰的穷人:好的。我周日去泰国,等我回来还没变性的话,我们就操练起来。 手术菜刀:妈的。你不是穷吗?又出国玩。气死我了。不说了,继续苦逼论文了。 却爱天凉好个秋:有钱人才敢说自己穷。 开奔驰的穷人:不就是旅游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什么时候大家都有时间了,我请大家崇明岛一日游。 却爱天凉好个秋:没诚意。 开奔驰的穷人:洗澡睡觉啦。明儿见。 这到底是一个关于什么的群呢?聚会,刺激,过瘾,爽,是这个群的关键词吗?从聊天内容推断,开奔驰的穷人是聚会的组织者,是个有钱人,经常出国旅游。却爱天凉好个秋是女的,工作很忙,和佳萌比较熟悉,知道佳萌要结婚了,还知道她不准备再参加这个群的聚会。为什么不参加了?手术菜刀是博士,应该是医学院的博士。小老百姓已经成家了,有一个女儿。是什么共同点让他们加入这个群呢?群的属性是资料分享,什么资料可以让他们觉得过瘾刺激爽呢?还是不要妄加猜测了,找一个人问问吧。却爱天凉好个秋是最佳人选。 双击却爱天凉好个秋的头像。 董事长:你好。 却爱天凉好个秋:你在啊,最近怎么样? 董事长:我不是她本人,是她的男朋友。 却爱天凉好个秋:哦,你好。 董事长:你和她是朋友吧? 却爱天凉好个秋:是啊。我们是好朋友。我要参加你们的婚礼的。她人呢? 董事长:怎么说呢,我和她失去联系已经超过24个小时了。 第6节 却爱天凉好个秋:啊?! 却爱天凉好个秋:不开玩笑。 董事长:不开玩笑。我上她的qq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能找到她。 却爱天凉好个秋:是婚前恐惧症什么的,逃婚吗? 董事长:不是。我们在现实生活里认识吗? 却爱天凉好个秋:不认识。但我知道你。我们常常聊起你。你叫杜鸣,对吧? 董事长:对。求你件事儿,我和她失去联系这事儿暂时不要告诉别人。 也许她一会儿就回来了呢。我不想她的朋友都知道,会让她觉得难为情。 却爱天凉好个秋: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尽管问吧。 董事长:最近有没有见过她?她提到过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或者人吗?可能与这件事有关的。 却爱天凉好个秋:我们有半个月没见了,我最近比较忙。也没打电话。没说过什么特别的事。 董事长:这个群是个什么样的群?我看你们还有聚会。 却爱天凉好个秋:就是一个普通的群啊。 董事长:不是吧? 我截了开奔驰的穷人在群里说的第一句话给她。 董事长:新东西是什么? 却爱天凉好个秋:没什么。 董事长:那是什么? 她越是支支吾吾,我越是好奇。 却爱天凉好个秋:我不能告诉你。 董事长:为什么不能说?是违法的东西吗? 却爱天凉好个秋:不是。就是有点特殊而已。 董事长:涉及隐私? 却爱天凉好个秋:嗯,涉及隐私。 董事长:会不会和她的失踪有关? 却爱天凉好个秋:应该不会吧。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等她回来,你问她吧。不过,我劝你最好别问。会让她觉得难堪的。她已经决定不来了。 会让她难堪,到底是什么呢? 董事长:如果她回来了,我也就不用问了。我不是想打探她的隐私,我只是在找线索。 却爱天凉好个秋:哎呀,怎么会失踪呢?是不是吵架了? 董事长:没吵架。就是无缘无故地失踪了。能多少透露一点吗?关于这个群的信息。 却爱天凉好个秋:真的没办法透露。你不要想太多,肯定和你想的不一样。她不想让你知道肯定有她的道理。我有男朋友的话也不会告诉他。如果我告诉你,她会生气的。她真的失踪了? 董事长:千真万确。你可以打她的手机,一直关机。 却爱天凉好个秋:我打一个试试。 等了三十秒。 却爱天凉好个秋:真的关机了! 董事长: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这到底是一个关于什么的群? 却爱天凉好个秋:太难为人了。我们这个群的信息对找她会有帮助吗?报警了吗? 董事长:算是报了,不过还要等。不能确定是不是有帮助,希望会有。我不想放过一点线索,想尽快找到她。 却爱天凉好个秋:我明白。可我说不出口。真的。 董事长:明天你们聚会我可以参加吗? 却爱天凉好个秋:可以倒是可以,但我不建议你去。 董事长:我还是想去。 她越是这么说,我越是想去。 却爱天凉好个秋:那就去吧。 董事长:有什么条件吗?我需要准备什么吗?参加你们的聚会。 却爱天凉好个秋:没有条件。我们聚会的地址,江西北路11号丽香别墅24号。在西郊。你自己来看看也好。 董事长:你的名字和电话,可以告诉我吗? 却爱天凉好个秋:我叫章白羽。 接着是她的电话。我也把自己的电话告诉了她。 董事长:不会因为我要参加你们的聚会,你们就不看新东西了吧? 却爱天凉好个秋:你提醒了我,但我们不会那么做。既然你下定了决心想去一探究竟,让你看就是了。但有一点,如果佳萌回来了,你就别去了。 董事长:当然。 却爱天凉好个秋:除了关于群的事,有什么问题尽可以问我,可以随时打我电话。 董事长:好的。谢谢你。 却爱天凉好个秋:群的事,不是不想告诉你,真的是,我有我的苦衷。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说出来是这么难。 董事长:至少你告诉了我聚会的地址。我直接过去,会不会招惹其他人? 却爱天凉好个秋:不会。我会提前和他们打招呼,你尽管去吧。你来自己看是一回事,让我自己亲口说出来是另一回事。 董事长:真的谢谢你。她失踪的事,还要请你暂时保密。 却爱天凉好个秋:我懂,你放心吧。真希望你明天不用来。 董事长:我也是。 却爱天凉好个秋: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儿,一定不会有事的。 董事长:一定。 却爱天凉好个秋:如果她回来了,一定要告诉我。我很担心她的。 董事长:嗯,好的。谢谢你。 却爱天凉好个秋:88。 董事长:再见,晚安。 却爱天凉好个秋:晚安。 我再次给董佳世打电话,把刚刚的发现告诉他,他也不知道这个群是干什么的,也没听说过章白羽这个人。 “也不好乱猜。”他说。 “去了就知道了。” “我们一起去吧。” “章白羽说,涉及隐私,还是我一个人去比较好。回来再向你汇报情况。” “也许你明天根本不用去呢。” “希望如此。” 挂断电话之后,我在阳台站了很久。天已经完全黑了。夜晚像一个神秘的陌生人肃然地站在我面前,逼视着我的眼睛,我的心里一簇簇的野草在疯狂地生长。 佳萌,你到底去哪了呢? 第2章 第二日 1滑向漫漫黑暗之中 我睡得不好,常常是一翻身,手一搭空就醒了。虽说醒了,脑海里却是混沌一片,如一壶沸腾的浑水。所有的感官都是迟钝的,唯一可以辨别的感觉就是热,又闷又热,闷得我上不来气,浑身难受,仿佛胸口盘了一窝不停蠕动的蛇。翻来覆去折腾一番,最后与其说是又睡了,不如说是昏死过去。 如此反复数次,天才慢慢亮了。 我熬过了一夜。佳萌还没有回来。 正洗澡的时候,手机响。全身水淋淋地跑到客厅接电话。心里想的是如果佳萌推门回来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怪我弄湿了地板。 来电的是章白羽,问我佳萌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还没有。” “就是说,你还是要去参加我们的聚会?” “是。” “那好,我跟他们都说一声,你尽管来吧。到了给我打电话,我去门口接你。” “好,谢谢你。” 我把手机拿进浴室,放到马桶盖上。心里盼着它响,它却哑巴了。 洗完澡,穿好衣服,我先给佳萌和那个陌生号码打电话,都是关机。再打给董佳世告诉他佳萌还没回来,我要出发去参加神游人精英会议群的聚会了。 “我总觉得这个群很怪,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要不还是我们一起去吧?” “我已经准备好了。你等我的消息就行。” “觉得有什么不对,马上给我打电话。” “好。” 下了楼,在小区门口的粥店喝了半碗粥。8点一刻,我坐上了出租车。 路上堵了十多分钟。司机不识路,走错了方向,将近9点40才赶到丽香别墅。下了车,打电话告诉章白羽我已经到了。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女人从小区里走出来,站在大门里面向我招手,看起来好像认识我。 “这呢,进来吧。” 第7节 我快步走过去。 “我朋友,不用登记了吧?”她对门卫说。 “不用了。”门卫笑着回答,向我敬了一个礼。能够住在有这样门卫的地方是佳萌和我说笑时的理想。 “你是章白羽?”走进大门之后,我问她。我想确认一下,别认错人了。 “对,就是我。我们没见过,但我认识你。佳萌的钱包里有你的照片,我看过。”她笑着说。她的嘴很大,牙很白,笑的样子适合做牙膏广告。察觉到我在看她,她又笑了笑,问:“是不是觉得我嘴大?” “没有,没有。”她的直率让我有点尴尬。 “那你见过比我嘴大的姑娘吗?” “见过吧。” “别告诉我是姚晨或者是安妮·海瑟薇。” “安吉丽娜·朱莉。” “她只是嘴唇厚而已,肯定没有我的嘴大。”她的语气里透着骄傲,“我认真研究过自己的嘴。虽然大,但薄厚适中,还是好看的。如果再厚一点,就成香肠嘴了,会显得蠢。如果再薄一点,会显得肤浅。” 她说得有道理,但我不想聊关于嘴的话题。 “你和佳萌认识多久了?” “三年了吧。” 认识这么久了,佳萌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起过她呢?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朋友呢?应该能从一会儿的聚会中找到答案吧。 “我都和他们说好了,一会儿聚会的时候你什么也不用说,看就行。” “好,谢谢你。” “但是你必须保证,不管看见什么,都要保持冷静。”她站住,微微仰起头,用叮嘱小孩儿的眼神看我。 “我保证。” “还有,你要为我们保密。” “一定。” 她满意地笑笑,继续向前走。她并不高,大概一米六,但腿长,走路很快,好像脚跟根本不落地。我必须加快步伐才能和她并肩而行。 小区很大,路很宽,路边是年轻的梧桐树,树冠很小,树荫也稀稀拉拉的,走在下面很晒。可能是因为这里人人都有车,没人走路,也就无所谓树荫了。小区中心是个很大的花园,花园里有两座假山和一个人工湖。湖边有一块人造沙滩,沙滩边上栽了十来棵棕榈树,与炙热的空气一起营造出一种热带海滩的氛围。我们绕过“热带海滩”,左拐,走进24号的庭院。 “到了。” 她在前面开门,我随她走进房内。 房子里很昏暗,拉着金黄色的厚窗帘,挡住了外面热情过头的阳光。装潢是西式的,壁炉,水晶吊灯,很有气派。但室内没有什么家具,厅里只有三把和整体装饰极不相称的绿色塑料椅子,胡乱摆在那,更像是蹩脚的艺术品。很大的灰尘味儿,还有淡淡的霉味儿。我猜平时并不住人。 “需要换鞋吗?”虽然看着就不需要,我还是出于礼貌问了一句。 “不用。这边走。” 她径直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我跟过去。 地下室比一楼客厅亮堂,开着灯,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茶香。正对着楼梯的小厅里放着一张暗红色的真皮沙发,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摆着一整套高档茶具,还是湿的,显然刚刚有人在喝茶。小厅左边的屋门敞开着,有说话声传出来。她领我走进那个房间。 房间是个正方形,天棚上装有一台投影仪。一束光从投影仪射向墙上的幕布。画面是一片沙漠,一只红色的蜥蜴站在沙丘上,扭头警惕地看着我们。幕布两边开着两盏橘黄色的壁灯。壁灯下面是黑色的立式音箱。右边的角落放着一张白色的桌子,上面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桌边的墙角立着空调,吹着冷气。房间正中并排放着两张和外面小厅里一模一样的沙发。三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聊天。听见我们进来,不约而同地回头看我。我向他们点点头。其中,最左边的年龄最大,三十多岁,留着平头,眼神幽深,也向我点点头。中间的年轻人扶了扶眼镜,说:“嗨。”声音很细。最右边的人站起来,随便摆摆手,像招呼熟人一样,说:“来了,坐吧。”他年纪和我相仿,长得很高,两米左右,瘦如竹竿,弯弯的小眼睛,似笑非笑,圆圆的招风耳像随时准备扇动的翅膀。 “坐那边吧。”章白羽指了指空沙发。 我坐过去。章白羽回身关上门,挨着我坐下。高瘦男人走到电脑前,打开桌面的一个视频文件,全屏。关了壁灯,坐回自己的位置。大家都不说话。 整个房间的气氛一下子诡异起来。 他们聚会就是看电影?章白羽为什么不说呢?不是正常的影片?会是什么影片呢? 屏幕上最先出现的是一辆车顶安装了一排探照灯的斯巴鲁suv。背景是我们所在的别墅。“这就是我们今天的道具。”画外音说,是一个低沉的男声。镜头晃动,推进。说话的人拿着摄像机从汽车前面绕到另一边,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一只小猫进入画面。它前腿弯曲趴在车座上,朝向镜头喵喵叫。小猫大概25厘米长,黄白交错的花纹,立耳,耳朵很小,眼睛很大,琥珀色,水灵灵的,脸是圆的,样子很活泼。一只瘦长的大手伸进镜头在它的头上摸了摸:“这是我们今天的主角,花花。”小猫眯起眼睛,“喵、喵”叫了两声。镜头退出汽车。画面一阵剧烈的摇摆,接着是固定的汽车全景。刚才的摄像师走进画面,就是坐在沙发另一边的高瘦男人。我猜他是“开奔驰的穷人”。他退到汽车旁边,弯下腰,面对镜头。“我现在开始工作了。”说完,他走到汽车后面,打开后备厢,拿出两个银色的箱子、一个黑色的工具箱、两条绳子和四卷透明胶带。他从一个银色箱子中拿出一台准专业的sony摄像机,对着镜头展示一番。“牛逼吧,特意和朋友借的。”他把摄像机、工具箱、绳子和胶带全部放到车顶,自己从前面爬上去。“真热,车上都烫手。”他蹲下去,察看车顶那排探照灯上的螺丝,然后打开工具箱。“我要把它们调过来,朝后面。”接下来的三分多钟,他一直在拧螺丝装螺丝。视频的节奏太慢,我觉得有点乏味,又隐约为车里的小猫担心。 小猫是主角,这辆车是道具,看他在车顶忙乎的架势是要把摄像机固定在上面,他到底要干什么? “好了。”探照灯已经转了过去。他拍了拍手,站起来扭了扭腰。“真热。”他跳下车,从车里取了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又爬上车顶,拿起摄像机,镜头朝向车后,开机,从取景器看画面,不断调整摄像机的位置。找准位置之后,开始用胶布固定摄像机,大约用了一整卷胶布。“必须固定住了,不然就白费劲儿了。”他拿起绳子,穿过摄像机的把手,打了一个死结,拉紧绳子,把绳子的两端绑在行李架上,同样是死结。前后左右晃动摄像机,摄像机纹丝不动。他好像还是不放心,又在摄像机上贴了半卷胶带。 他用同样的方法把第二台摄像机固定在车顶最后面的位置。“准备好了。现在我把摄像机打开,开一圈看看效果。”打开摄像机之后,他跳下车。镜头切换到车顶上前面一台摄像机拍摄的画面,整个车顶和另一台摄像机全部收在其中。镜头又切换到后面一台摄像机拍摄的画面,是车后面的路面。镜头继续切换,转进一个房间。高瘦男人坐在地板上,面前放着一个猫食盆。“花花,吃饭啦,吃饱了,好拍戏。”他打开一盒猫罐头倒进猫食盆。“花花,来。”小猫轻盈地走进画面,对着他叫了两声,开始安静地吃罐头。他的手在小猫背上轻柔地摩挲,直到小猫吃完,才停下来。他抱起小猫,亲了亲它的脑袋。“我们去睡觉啦,晚上见。”他托起小猫,对着镜头学招财猫的样子摆了摆爪子。 我听见章白羽咽吐沫的声音。那个年龄最大的平头清了清嗓子。戴眼镜的年轻人呼吸声音很粗重。高瘦男人半躺在沙发上,长腿支出去很远。我也不由得咽了口吐沫。还是不明白高瘦男人要干什么。还有,他们怎么就能忍受这么慢的节奏? 视频的画面变得昏暗,上下晃动,一会儿是地面,一会儿是前面的汽车。有人在提着摄像机走路。汽车越来越近,小猫在叫。画面转进车内,小猫蹲在副驾驶的车座上。“我们就要出发啦,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小猫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屏幕外的我们。它抬爪想抓镜头,那只瘦长的手伸过去拦住了它的爪子,然后在它头上摸了摸。 镜头再次切换,曝光过度的画面,又白又亮,一片肃杀。高瘦男人蹲在车顶,背对镜头。环境音是汽车的飞驰声,“嗖,嗖,嗖”。过了半分钟,他侧过身子,小猫出现在画面里。它的脖子上系着一条尼龙细绳,死结。 虽然不能肯定,但联想到高瘦男人之前所做的准备,以及章白羽对我的劝告和嘱咐,我大概猜到了视频内容的发展方向。但我还是心存侥幸。也许不是呢。我看了看章白羽,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画面,眼睛跳跃着兴奋的光芒。 画面中看不见男人的脸,只有他的腿。瘦长的手伸过去,再次摸小猫的脑袋。小猫不安地喵喵叫,好像也预感到了什么,扭过头可怜巴巴地看男人。那只手拍了拍它的头顶。 男人跳下去,车顶只剩下小猫自己,孤零零地站在惨淡的白光中。它喵喵叫着,四处张望,眼睛与镜头对视时,发出骇人的绿光。汽车发动,呼呼的风声越来越大,小猫的叫声越来越尖厉。风把它向后吹,它弓起身子,竖起尾巴,努力向前爬。爪子抓在车顶的声音就像刀尖划过玻璃,直刺耳膜。它不停地抬起爪子试图抓住什么稳住身子,却因为风太大,车顶太光滑,不得不马上放弃。它直视镜头,眼睛发出的绿光像某种超现实的武器,把我钉在一个湿滑无光扭曲变形的空间里动弹不得。我握紧拳头,手心全是汗。真想站起来大喊一声,停车。可是喊了又怎么样?那辆汽车早已经开过了此刻,开进了过去,冲进了不知名的黑暗。 我不忍心再看,闭上了眼睛。小猫在哀鸣,声音很轻微,轻微得几乎像我的幻觉,倒是身边的呼吸声更加真实沉重,也更加让人恐惧和反感。佳萌也曾经坐在这里观看类似的视频?为什么?感到兴奋快乐吗?是因为和我生活过于单调乏味吗?还是因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伤痛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发泄怨恨?或者是单纯的喜欢? 我听见汽车还在疾驰,风吹进摄像机的话筒发出呼呼的响声,呼呼的响声传入我的耳朵又变成了风,钻进我的脑袋里盘旋着不肯离去。眼前的黑暗开始急速旋转,瞬间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想捂住耳朵,可是当着他们的面我又不能那么做。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就被卷进眼前的黑色旋涡之中,粉身碎骨。我就那么闭着眼睛,任凭它越转越快。直到房间里安静下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和风声都停了,黑色旋涡转动的速度才渐渐减慢。等到它静止不动了,我才敢睁开眼睛。画面里高瘦男人把小猫的尸体放进一个精美的小盒子,又轻轻地盖好盒盖。他抱起盒子,转身面对镜头。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悲伤,令人费解的悲伤。画面黑掉。我缓缓地悄悄地长出了一口气。 房间里一片黑暗,身边人沉重的呼吸声格外清晰,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我站起来,不看任何人,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地下室,走出别墅。外面的太阳很大,很亮,很热,很晃眼,晃得我有些眩晕。我干呕了几下,吐了两口酸水。用力地呼吸数次,心中的刺痛感和吸附在肌肤里的阴冷黑暗才渐渐散去。如果说使一处比另一处更痛也算是缓解另一处痛苦的办法,那么这几个人,包括佳萌在内,他们的心里要有多少疼痛?还是说,他们就是喜欢暴力热爱杀戮?我的腿在微微颤抖,我不得不坐到别墅门口的台阶上。我后悔了,也许我真的不该来。佳萌回来之后,我要如何和她说起这件事儿呢?这个视频是高瘦男人录制的,是不是她也录制过类似的视频呢?还是只是观看?这两者又有多大区别呢? 虐猫——我十分不情愿使用这个词——与她的失踪有关吗? “是不是后悔来了?”章白羽站到我身边。 “是。” “难以接受吧?” “每次聚会都看这种视频?” “不一定。也看电影,有时候吃饭唱歌,大部分时间看视频。有时候拍视频。” “所有人都参与?” “你指什么?” “拍视频。” “那倒不是,有时候是一个人动手,其他人看,有时候是大家一起。” “她也动手?” “要我如实回答吗?我不太会说谎。”她已经回答了。 她为什么会参与虐猫呢?我想不通。她喜欢小孩儿。路上看见温驯可爱的小狗也要停下来逗一逗。看电视剧看电影看书会哭得稀里哗啦。家里厕所的角落有只长腿蜘蛛,我要把它打死,她拦住我说算了,让它住在那吧,还可以抓抓小虫子。 “不会影响你们的感情吧?其实,她很少动手。真的。”章白羽坐到我身边。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指什么?这个群,还是这么做?” “这个群。” “三年前吧,大概。” “她一开始就加入了?” “算是吧,但她真的很少动手,更多的时候只是看着。” “佳萌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做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们走吧,有什么问题路上说。这太热了。” 她站起来,我也站起来。 “不用送我了,我自己走就行。” “走吧。我开车了。” 我迫切地想离开,越快越好,也就没再拒绝。 她驾驶一辆宝蓝色的奥迪a3。 “你是回家,还是去哪?”坐上车之后,她问我。 “回家。送我到最近的地铁站就行了。” “直接送你回家吧。我也回家,顺路。以前聚会结束佳萌都是搭我车。我知道你家住哪。” “谢谢。麻烦你了。” 她笑笑。 “你们聚会还没结束吧?” “中午要一起吃饭。我不去了,回家睡觉。上周一直加班,严重缺觉。” 她开车很快,几乎一脚油门,汽车就到了小区门口。 “我无意冒犯。看视频的时候,有快感吗?”我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没有。”她干脆地回答。 “为什么还要看?觉得刺激?” “刺激有一点,但更主要的是觉得必须这么做。”她扭头看了我一眼。 “必须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感觉就像……”她想了想,“就像有时候必须长出一口气。或者,这么说吧,就像是有一条虫子。在我的脑子里。看不见的,长得像蚯蚓,灰溜秋滑不唧溜的,没有眼睛,很丑。本来它很小。它以一些坏东西为食,坏情绪坏事坏人,都可以。比如我看见有人打架,它就长大一点。我也不明白它是怎么做到的,反正,它总是在一点点地长大。直到某个时刻,它占据了我的整个脑子。那时候它就像个肿瘤,而我就必须给它做个手术,不然我的脑袋就会爆开。所谓的手术,就是我必须找一只猫。就是这么回事。”她边说边想,语句间有短暂的停顿。 “为什么不想办法把虫子彻底弄走?” “你有没有想忘却忘不掉的事情?” “有。” “一样的道理。其实,我也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原来不是这样的,很正常的一个人,看见血就会恶心想吐。” “现在怎么会这样呢?” “说来话长了。你看我多大了?” “二十……三?” “错啦。我都二十九了,马上就三十了。”她自豪地说。 “这跟你……虐猫,有什么关系?”我没能找到替代的词语,狠了狠心,才说出虐猫两个字。 第8节 她清了清嗓子。 “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说。我离过一次婚,嫁给了一名牙医。恋爱的时候,他对我特别好,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现在想想,那时候就有所表现,只是我没想到。他的控制欲特别强,我们常常因此吵架,他说是因为他太爱我,我也就相信了。结婚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我。下班回家晚了,和朋友去逛街没及时告诉他,和邻居男人说话笑了,等等。这些都是他对我拳打脚踢的理由。如果我说要离开他,他马上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跪地哀求,起誓发咒,痛哭流涕,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说他不能没有我,保证不会再犯。我每次都原谅他,我还是相信他是因为爱我。我甚至渐渐喜欢上了他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为了能看见他那样,受点皮肉之苦,我也觉得无所谓了。甚至,有时候,我会故意惹恼他,他就打我,我会有种成就感。你看,我猜对了吧,你就是改不了。而且,我还会有一种感觉,这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惹他,他打我,我说我要走,他跪地求饶,每一个步骤,我都事先知道,我主宰这一切。这个过程中,他更像是被我控制的小丑。我讲得是不是有点多了?” 第一次见面她就说了这么多,确实让我稍感意外。但出于好奇,也是作为了解佳萌虐猫心理的参考经验,我还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不和他离婚呢?” “因为我享受那种被强烈需要的感觉。你可以说是贱、有病什么的,我也承认,但我就是喜欢那种感觉。你明白吗?他打我是因为他离不开我,想用暴力控制我。” “大体上能明白。你继续讲吧。”其实,我不太明白。 “在我们婚姻的最后阶段,我是这么想的。他需要有一个施暴的对象,同时,在另一个层面,他需要这个人也对他施加暴力。在他跪地哭诉的时候,我尝试过打他,抽他耳光,他哭得更凶了,但绝不还手。然后,突然有一天,我想为什么不反过来试试呢,我打他,然后向他跪地求饶,也让他享受一下那种被致命需要的感觉。就像是佳萌天天给你做饭吃,可是逢年过节了,你也会想到给她做顿早饭什么的,对不对?” 互相做饭的爱人关系和如此扭曲的依赖关系没有可比性吧?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一天晚上,我给他做了一顿大餐,劝他喝了很多酒。他酒量不行,很快就倒下了。我把他弄到床上,绑了起来,是五花大绑,他一动都动不了,然后把他弄醒。他很害怕,骂我,威胁我,我都不理他,取了家里的老虎钳,忙活了好一阵子,拔了他四颗门牙,上下各两颗。他一直哭,喊,哀号,挣扎,口水泪水汗水还有血把床单濡湿了一大片,嚎叫声就像猫叫。他的叫声惊动了邻居。他们过来敲门,我不理。他们就报了警。警察来了,叫了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我在派出所待了一晚上。出来后,去医院看他,在病房里给他跪下,求他原谅我,他却死活也不肯。我们就此离了婚。然后,我的脑袋里就多了一条虫子,直到现在。他也够小气的,不就是四颗牙吗,自己就是牙医,补上不就完了,还可以补烤瓷的,比原来的还好看。你说是不是?” 我被她问住了,没想到她是这么想的。 她看了我一眼,继续说。 “我这么和你说是开玩笑的,但不能改变事情也确实是这样。我有一颗牙就被他打掉了,然后他给我补了一颗,我就什么也没说。我并不计较这些,就是想说一个道理。比如说,如果有一天我被猫挠花了脸,我就不会有任何抱怨。我说得太多了,是不是?” “也不是……”有些东西已经超出了我的经验,完全无法评价。 “我们还是说佳萌吧。有什么问题,你继续问吧。” “佳萌有没有说过她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猫?”她省略了虐字。 “对。” “没说过。虫子只是我自己的感受,我才会自己没事儿分析虫子的成因。佳萌具体是什么感受我不知道。还有,说有条虫子可能是因为更利于为自己开脱吧。有条虫子需要我这么做,而不是我自己愿意这样做。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讨论这些。我们不是病人,也不是变态,至少我们自己认为不是,所以不讨论类似病因的东西,也不讨论治病的方法。我们凑到一起就是想放松一下,缓解一下压力,不然谁会跑半个城市来这儿呢。这是我第一次和人谈论这些。不过,虽然她没说过,但她的情况和我的肯定不同,而且,就算,我是打比方,她也跟我一样受虫子所困扰,现在,她也已经摆脱了所谓的虫子。” “你怎么知道?” “她上次动手是在,我想想,今年冬天里,1月初的时候,然后半年里都没做过。聚会也只来了两次。她跟我说她已经不想看视频了,看了会反胃,更不想动手。” “那一次是不是在1月4号之后?”冬天里,1月初,我马上想到了顾淑淑自杀的日子。 “应该是,我记得是元旦放假回来。为什么想到了1月4号?那天很特殊吗?” “没什么。” 顾淑淑自杀之后,她虐杀了一只猫,这两者有联系吗? “肯定有什么事儿,只是你不想说。这就是我所说的我和她的不同之处。我的行为和其他三个人的差不多,是周期性的,就像……月经。这么说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 “就像月经,有固定的周期,过一段时间就要找只猫,不然就茶饭不思坐卧不宁什么也干不了。佳萌就不是,她是跟具体的事或者人什么的相关联。假如你们吵架了,她可能就会找一只猫。” 佳萌已经不喜欢看虐猫视频,更不想再动手虐猫,勉强算是好消息。我突然想到,如果章白羽提到的这种关联是准确的,佳萌每次的虐猫行为都是由具体的一件事儿或者一个人诱发的,那么,如果我能确定最近这几天她虐杀了一只猫,也就基本可以肯定有一件事儿或者一个人正困扰着她,这件事儿或者这个人很可能与她的失踪有关。 我害怕她的失踪和虐猫沾边,就像害怕把手伸进一个未知的洞穴而里面正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蠕动。但如果我刚才所想到的关联算是线索的话,也只能义无反顾地找下去。 “你们总是在一起吗?……虐猫。”我不想说虐猫这两个字,但又怕她听不明白。 “你是不是特别不想说这两个字?”她也听出来了。 “是。” “我也是。这样吧,如果以后再说到这两个字,我们就用猫来代替,怎么样?” “好。” “我们是指我和佳萌,还是所有人?” “一样的,都可以。” “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多。大家的周期不一样,一起的时候不多。佳萌的情况应该也差不多。” “这样啊。”我略感失望。 “这样怎么了?” “我想知道她这几天有没有……猫。” “这个可以知道啊。我们都是从阿猫手里买猫,他是一家宠物店的老板。只要问问他佳萌有没有去买猫就知道了。” “你们……猫的来源是固定的?”这一点很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以为呢?我们自己去小区里抓野猫?”她笑着反问。 “我这就给阿猫打电话问问。”她靠边停车。 “谢谢。” 刚要拨电话,她又停下来。 “如果他问我为什么问佳萌的事,我怎么回答?” “实话实说,就说我想问的。” 她拨通了电话,打开免提。 “喂,阿猫啊,是我。” “小羽,你好,找我有事吗?”说话的是一个好听的男中音。 “说话方便吗?” “方便,说吧。” “这两天佳萌有没有去买猫啊?” “有。怎么了?” 她看看我。我压低声音告诉她问是什么时候买的。 “什么时候买的?” “我想一下。前天下午。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前天下午她出门前接到的那个电话是这个阿猫打来的?因为涉及虐猫,所以没告诉我是谁打的电话,也没告诉我去哪。失踪和这个阿猫有关? 章白羽又看我,我点点头,示意她尽管说。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佳萌一天没回家了,她男朋友在找她。” “啊?怎么会这样?”对方诧异地问。 “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没有,她取了猫就走了。” “我可以和他说话吗?”我指了指手机,轻声问章白羽。 “阿猫啊。佳萌她男朋友就在我身边呢,他能直接和你说话吗?” “可以啊,当然可以啦。” 章白羽把手机递给我。 “喂,你好,我是佳萌的男朋友,我叫杜鸣。” “你好,你好,叫我阿猫就好啦。”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可以吗?” “可以,你尽管问。我和佳萌也是朋友,希望能够帮忙。” “我的问题可能挺直接挺生硬的,希望你别介意。” “不用这么客气,你问吧。” “她大概什么时间去你那里取的猫?” “大概是6点多,具体我也记不清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帮你查看店里的监控录像。具体时间都能查到。” “前天下午4点多你给她打过电话吗?” “没有。她给我打过电话,说要去店里取猫,让我等她。” “什么时候打的?” “去店里取猫之前,6点左右吧,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 4点多的电话不是他打的?又是谁呢? “大前天,晚上11点多,我给她打过电话,告诉她猫到了。她打电话跟我要猫的时候挺急的,说猫一到就告诉她,我才那么晚打给她。” 原来那个几乎害我们吵架的电话是他打的,因为涉及猫,所以佳萌不愿意告诉我打电话的是谁。 “她取了猫之后去哪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现在有时间吗?我能过去找你吗?想和你当面聊聊。”顺便查看监控录像。 “我现在不在上海啊,在杭州呢,要很晚才回去。明天吧。如果明天佳萌还没回来,你就去店里找我。小羽知道我的店在哪。” “明天上午可以吗?” “可以。明天我会一直在店里。” “好。谢谢你。” “别客气。” 我把手机还给章白羽。 “喂,阿猫。是我。如果今天佳萌还没回来。我明天就带他直接去你店里了。” “好。” “那你忙吧。” 没等对方回答,她便挂了电话。 “阿猫是个实诚人。”她发动了汽车。 电话里听上去确实是个好人,可实际情况谁能保证呢?就像,如果不是今天来参加这个聚会,我万万也想不到佳萌会虐猫。还有章白羽,表面上看就是一位爱笑的大嘴美女,谁能想到她曾经的婚姻生活是那样的,以至于留下了这么可怕的后遗症。 第9节 “能把阿猫的电话告诉我吗?” “你自己找。就叫阿猫。” 她把手机递给我。 我从通讯录里找到阿猫的电话,输入自己的手机,不是昨天早上的那个陌生号码。 “他的宠物店在哪?” “明天我带你过去。就算知道地址,他的店也很难找的。” “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去就行。” 她并没有答话。 我的手机响,是董佳世。我不想当着章白羽的面谈论他们的聚会,便告诉他等我到家了再给他打过去。我又给佳萌和那个陌生的号码打了一遍电话,关机。 “要不一会儿你把地址用短信发给我吧。”我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 她不应声,面无表情地握着方向盘,好像突然就失去了和我说话的兴趣。我回想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话得罪了她,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一个可能引起误会的字眼。转念又想,不说话也好,关于,猫和阿猫,我实实在在地需要安静地思考一番。 首先可以确定一点,佳萌买了一只猫。前天下午4点44分,她离开家,6点多才给阿猫打电话,从离开家到给阿猫打电话这段时间她去哪了呢?很可能是去见了4点多给她打电话的人。这个人到底是谁?按照章白羽的说法,她虐猫总是与某个人或者某件事儿有关,他去见的这个人是不是诱发她虐猫的原因呢?假设这个人就是诱发她虐猫的原因。上次诱发她虐猫的事件极可能是顾淑淑的自杀,也就是说虐猫的诱因八成不是什么好事儿。这样的话,是不是可以推断4点多给她打电话的人不是什么好人呢?至少是给她带来烦恼的人。她的失踪是不是和这个人有关呢?不能肯定,却也极有可能。她取了猫之后的去向也是个大问题。有没有这种可能她取了猫之后又去找这个人了?总之,这个人的嫌疑很大。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想干什么?和佳萌又是什么关系呢?只要查看佳萌的通讯记录就可以找到他的电话,也就基本可以确定他的身份了。还可以把他的号码和昨天早上给我打电话的陌生号码做对比。只有警察才能查看佳萌的通话记录。不到12点,再有五个多小时就可以立案调查了。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矛盾。既希望尽快得到警察的帮助,尽快找到佳萌,又有种感觉,立案就是一道墙,在墙这一边的时候佳萌会随时回来,可一旦越过了这道墙,佳萌就再也不会主动出现了。我毫无理由地想到了视频上的小猫,心一下子被看不见的绳子勒紧了。 章白羽把车停到我家小区门前,扭头看我,也不说话,只是微笑。她是在等我先说话吧。 我稍微想了一秒钟,决定继续我们之前的话题。 “可以把阿猫的地址告诉我吗?”我客气地问。 “如果佳萌今天还没回来,我明天带你去找阿猫。”她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 “好吧。先谢谢你。”由她带我去当然好,不仅路上节省时间,还可以减少我和阿猫初次见面的生疏感。我只是怕太过麻烦她,毕竟只是初次见面。她有这么强烈的帮忙意愿,我猜可能是因为她和佳萌真的是好朋友吧。 “你是不是因为我是一个……猫的变态,对我有意见?”这就是她刚才不理我的原因?还真是敏感。 “没有。真没有。是不是我说了什么让你误会了?” “你会接受我这样的人做你的朋友吗?” 没想到她会提出这种幼儿园小朋友才会有的问题,我又不是随随便便交朋友的人,所以,犹豫了一下。当我意识到自己在犹豫的时候已经晚了,只好实话实说。 “我要考虑一下,但不是因为你,猫,而是因为……” “不用解释。”她笑了,“我就喜欢你这种认真负责的态度。不管怎么样,我已经把你看作我的朋友了,所以,不要拒绝我想帮忙的请求。还有,我讨厌别人对我说谢谢,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不喜欢。算你帮我一个忙,以后不要对我说谢谢。” “为什么?” “我前夫,以前天天在家跟我说谢谢。我给他一耳光,他都恨不得对我说谢谢。我以前有一个女同事,见面就叫我白羽姐叫得跟亲姐一样。天天下班坐我车回家,下了车说句谢谢,转身就走。三年里,哪怕一块口香糖都没给过我。我不是抱怨,载她回家,我心甘情愿。主要是她的态度,就像她那句谢谢值二百块钱一样,一个字一百,下车就甩给我,感觉最后还是我占了便宜。就是这俩贱人把谢谢给毁了。” “我以后尽量不说。” “谢谢。” “不客气。” “还有,我再说一句话,可以吗?” 我并没有不耐烦。她敏感得有点可笑。 “我请你吃午饭吧?”我也是突然才想到。她这么愿意帮忙,我却没有表示,感觉自己很失礼。 “不用,不用。”她一下子变得很羞涩,“我再说最后一句话。”她加快了语速,就像有人在催她,“哎呀,我想说什么来着……对了。你以后不要说什么你为什么不把它弄出来,或者为什么不去看心理医生之类的傻话。尤其是对佳萌。我们不是坏人,有辨别是非的能力,我们也不觉得那是什么好事儿,但是……你明白了吧?” “明白。” “还有,就是,在你之前,除了群里的人,没有人知道我有这种病,姑且就说是病吧。这样说简单点。所以在网上聊天的时候,怎么也说不出口,让你不得不跑这么一趟。耽误了一上午时间。看了你不喜欢的东西。我向你道歉。” “我接受你的道歉。” “那就好。你可以下车了。”她如释重负地说道。 我下了车。她看也没看我便开车走了。 她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既渴望与人亲近,又想要保持安全的距离,所以才会时而热情,时而冷漠。望着远去的轿车,我暗暗在心中做出这样的总结。 2怪女孩儿到访 我很饿。站在小区门口犹豫了一下,是在外面吃,还是回家自己做?最后决定回家自己做。尽管心里清楚佳萌还没回来,可不亲自回家看一眼,总是不能安心。 上楼之前又看了一遍信箱,没有信。爬楼梯,开门,家里很热很安静。到客厅开空调,看见昨天贴到电视屏幕上的红色便条,做饭的情绪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佳萌还没有回来。她在哪?吃饭了吗? 不想做饭,也不想叫外卖,只想随便吃点什么,把胃填满,打发饥饿感。翻了翻冰箱,找出一袋开过封的苏打饼干和三个桃子。都是佳萌买的。苏打饼干已经放了两三个月。刚买回来的时候她就打开尝了一块,觉得难吃,又不舍得扔,便放到了冰箱里。“挺好吃的,就是我不喜欢,给你当零食吧。”这是她当时的原话。我还记得她说话时笑着撒娇的样子。桃子没买几天,还算新鲜。 桃子很甜,但苏打饼干实在难以下咽。 一边嚼饼干,一边拨通了董佳世的电话。如实告诉他我刚刚参加的是一个虐猫群的聚会。他沉默了数秒。在沉默中,我们达成了共识,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佳萌,虐猫什么的以后再说。我又讲了阿猫的事儿,他也认为是一条有价值的线索。最后,不可避免的,我们说起了即将到来的48小时的立案时限。 “真希望我姐能在4点前回来。”想必这个时候他和我对于立案调查的感受是一样的。 “如果下午没事儿,来我家吧。” “正想说呢。我这就过去。” 挂了电话,把剩余的饼干和桃子全部吃掉,然后去冲凉。水是温的,我闭着眼睛在淋浴中站了好一会儿,身体才感到凉爽,皮肉渐渐失去了质量,变得像玻璃般透明,最后只剩下孤独感,如一块黑铁卡在心里。试着随便想点什么,忽略它的存在,那个我一直不愿理会的问题像毛线团一样蹦了出来,佳萌为什么会虐猫呢?追着这个毛线团,视频中的那只小猫也跳进了我的脑海。 我明白自己无法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我无法解救视频中的小猫,但就是忍不住去想。我想到了顾淑淑、张君雅、江若茗、江友诚和他的亡妻,还有佳萌曾经给我讲过的她自己的故事,以及我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想来想去,思绪总是会回到江友诚的身上,围着他打转。章白羽的经历说明了一点,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很复杂。纠结混乱的情感,悲伤离奇的事件,痛苦漫长的过程,似乎是答案的要素。如此看来,虽然不能肯定她和江友诚在一起的那段时光就是她虐猫的全部原因,但至少是一部分。想到这里,我的心底涌起一股纷乱的情感,惆怅、痛心、遗憾、悲伤,还有嫉妒,最后,它们全部变成了孤独。这样的思考和推论对于我和她现在的境地又有什么意义呢?我问自己。没有意义,一点也没有。我清空了脑袋里的想法,拿起洗发露,开始洗头。 门外传来敲门声。起初,我没太在意,以为是别人家。如果是董佳世,他会自己开门进来,他有钥匙。他也不可能来得这么快。如果是佳萌,她一定会喊我。过了大概一分钟,敲门声还在继续。我关掉淋浴,仔细听了听。那是一种让人厌烦的单调噪声,不轻不重,没有节奏变化,好像打算一路敲下去,或者有人开门,或者把门敲破。是在敲我家的门。我的心里一阵悸动,说不准是佳萌呢。擦了擦头发,匆匆裹了浴巾,走到门前从猫眼向外张望,没有人。敲门声却还在继续。我试探着问:谁?没人应声。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人回答。我紧了紧浴巾,推开门,一条细胳膊从门缝中一晃而过。胳膊的主人靠着墙站在门的左侧,是那个怪女孩儿张君雅。穿着白色的长袖t恤,斜挎着一个棕色的皮包,左手夹着一支香烟。她旁若无人地吸着烟,并没有说话或者进门的意思。 我猜不出她的来意。这样直接找上门的举动令人生气。 “有事儿?”我不客气地问。 “昨天,你说你女朋友失踪了,是吧?”她吸一口烟,熟练地吐向前方,一副我就知道她会失踪的模样。 我抑制住想要拿掉她手上香烟的冲动。 “对。” “让开。”说完,她慢悠悠地转过身,站到门前,看着我,面无表情,“我要进去。”她掸了掸烟灰。 “想说什么,就在这儿说吧。” 她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好像嘴唇上沾了什么细小的东西,然后轻轻吐了一下。眼睛盯着我的前胸,并不言语。 “进来可以,先把烟熄掉,我家不许抽烟。”我只围了一条浴巾,不适合总站在门口。也许她真的知道什么,让她进来也无妨。 “前天下午,将近5点钟,她离开了家。” “你怎么知道的?” “让开。” 她深谙讨价还价之道。我侧身让她进到室内,在她身后关上门。 “你认识佳萌?”我问。 她没回答,也没有换拖鞋,径直走进客厅。我跟进去。 “你怎么知道她离开家的时间?” 她对我的话充耳不闻,站在沙发前把房间查看一圈,然后抱着包坐下。 “有烟灰缸吗?” 虽然家里没人抽烟,佳萌还是备了一个很大的四方形的玻璃烟灰缸,平时就放在茶几下面的隔层里。我俯下身子去寻找,有“小雨伞”的盒子,却不见烟灰缸。也许因为总也不用,佳萌把它收到别处去了。 张君雅已经抽了一张纸巾铺在茶几上,将烟灰弹在上面。相比之前的行为,这是她最讲礼貌的做法了。只好由她去了。 “你那天下午见过她?” “见过。” “在哪?” 我环抱双臂站到电视机前面。 她吸了一口烟,不屑地看了我一眼。 “你能不能先穿上衣服?”她皱起眉头,厌烦地说。 我在洗澡,她突然上门,抛出一个让我焦心的话题之后又故作深沉,反而好像是我做了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想撵她出去,可一想到她可能真的知道佳萌的消息,便忍住了。她说得也有道理,只围了浴巾确实不太方便。 我到卧室快速穿好短裤和t恤,重新走回客厅站到她的对面。 “现在可以说了吧,那天下午你在哪见过她?” “凭什么你问我就告诉你?” “不想告诉我为什么来找我?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的?” “我可以告诉你,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你想要什么?钱吗?”如果她能帮我找到佳萌,或者提供有用的线索,就算她不要,我也会付给她酬金。 “你爱她吗?” “爱。” “非常爱?” “非常爱。” “如果她背叛你了,你会原谅她吗?” “会。” 我意识到,她想主导这场谈话。她抱着一个目的而来,只有达到目的,她才会回答我的问题。 “这么肯定?” “因为我知道她不会背叛我。” 她讥讽地哼了一声,让我有点恼火。 “这么说你觉得你了解她?” 我当然了解她。我承认我并不了解她的全部,比如,猫的部分,但我了解她的本质。她很复杂——谁不复杂呢,有不那么好的一面,但她的本质是善良的纯真的,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这不关你的事儿。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还有你想要多少钱。” “你怎么认识江若茗的?” 第10节 她是从江若茗口中得知的这些事儿?应该不是。从昨天江若茗向我介绍她的语气判断她们并不是很好的朋友。 “我不认识她。” “为什么去找她?” “她给我寄了一封信。” “为什么给你寄信?情信?” “你不需要知道。要么你回答我的问题,要么现在就离开。” 我们互相看着,僵持了几秒钟。她冷笑了一声。 “你的女朋友是江若茗爸爸的前女友,你知道吗?” “跟你无关。你走不走?” “我不仅看见她了,还知道她去了哪里和什么人见了面。” 她傲慢地移开目光,又开始打量房间,微微翘起下巴,吸了一口烟,露出胜利者的姿态。她在利用我想得知佳萌去向的急切心情。 “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 “江若茗为什么给你写信?信上说了什么?” 她为什么这么在乎我和江若茗的关系呢? “没有信,只是寄了一个空信封,我以为是找到我女朋友的线索,所以才找过去。” “为什么给你寄空信封?” “提醒我。” “提醒你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不妨直接问。”我失去了耐心,厌烦了被一个十四五岁的怪女孩儿牵着鼻子问问题。我必须夺回谈话的主导权。 “我一直在问。” “算了,你还是走吧。”我坚决地说,同时向门口走了两步,做出请的手势。 她看着我,坐着不动。 “你会后悔的。” “也许吧。” “告诉你吧。”她以一种恩赐的姿态说,“那天下午,她先去了建设银行,在银行门口坐上了844路公交车。” “然后呢?”我希望她说的是真的。 “有饮料吗?” “没有,只有水。” “倒一杯。” 我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她把手里的半截香烟交给我。 “麻烦你。” 我把香烟和那张盛着烟灰的纸巾拿进厕所,扔进马桶里冲走。 “她在哪下的车?”我继续问她。 “站名记不清了。如果再走一遍,也许能找到。” “下车之后呢?” “她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来了一个男人。骑电动车。她坐上那个男人的电动车走了。” “男人长什么样?” “和她差不多高,很瘦,看着病恹恹的。很丑。” 我不认识这样的男人。 “他们去哪了?” “男人家。” “后来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倒是很想知道,可惜没办法进入那个男人的家里,外面又太热,我就只好走了。” 我问得很快,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她回答得也很快,目光迎着我,并不躲闪。她事先想到了我会问什么,编造了答案?不太可能。她的反应就是这么快,是个说谎的专家?不太可能。她说的应该是真的。 “男人家在哪?” 她又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 “付钱。” “多少钱?” “两千。”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随便你。” “两千块,没问题,但你必须带我找到那个男人的家。” “可以。” “你刚才说的这些,你怎么知道的?”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是她亲眼所见,说明她在跟踪佳萌。她为什么要跟踪佳萌?如果不是看见的,又是从哪知道的呢? “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她给你戴了绿帽子。你还继续找她吗?” 不管她之前所说是真是假,她的目的很明确,要钱和羞辱我。 “你跟踪了佳萌。为什么跟踪她?” “你想过吗?也许你女朋友是和那个男人私奔了。” 她回答我的问题是为了要钱,既然目的达到了,她不会再回答我的任何提问。现在,她只是想羞辱我。她是顾淑淑的表妹,相信了学校里的谣言,自以为这样做是在为她的表姐报仇。我应该和她解释清楚,但就她目前的态度来看,一定不会相信我的话。我也没心情和她多费唇舌。 我拿起手机给董佳世打电话。 “你给谁打电话?” “我女朋友的弟弟,他一会儿过来,我们一起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她不再多问,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厨房。 电话接通了。 “到哪了?”我问。 “就快到了。怎么了?有事?” “我可能知道佳萌离开家之后去哪了。” “是吗?去哪了?怎么知道的?” “还不能完全肯定,等你来了再说。” “好。我就到了,大概还要二十分钟吧。” 我打电话的过程中,她毫不见外地把所有房间都参观了一遍,就连门口的小储藏室也没放过。她可能以为那也是一个房间,其实只能容下两个人站进去,里面放着零碎的杂物,一半是空的。 “我还没有吃午饭。”她慢悠悠地走回客厅。 我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要我请她吃饭。 我们下了楼,走到最近的建设银行门前。斜前方五十米有一处公交车站点。 “她就是从这取的钱,从那上的车?”我问她。 她点头。 佳萌为什么取钱?零用钱,还是别有用途? 我们过了马路,向前走了大概五十米,有一家饭店。 “这家怎么样?”我问。 她直接走向店门。 饭店的店面装修得不错,但味道真的不好,我和佳萌来过一次。 她点了菜单上最贵的四道菜。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打电话告诉董佳世来饭店找我们。菜还没上齐,他就到了。我为他们做介绍,董佳世和她打招呼,她并不理会,好像认定了但凡和我有关的人都不是好人。她的食欲不错,饭菜好像很合她的口味。 “这就是你昨天碰见的怪女孩吧?”董佳世笑着问我。 “对。” 她瞪了我们一眼。 “她知道我姐那天下午去哪了?” “她是这么说的,一会儿她领我们找过去。” “谢谢你。”董佳世对她说。 她又瞪了他一眼。 董佳世皱着眉毛看了看她,又看看我,眨了眨眼睛,用两只手在大腿上模仿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路的样子。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怀疑张君雅跟踪了佳萌。我微微点头。他轻轻蹙起眉头,在桌子下面摊开双手。他是在问为什么?我摇头。他向外面的马路看了一眼,又回头看我,点点头。他是在告诉我先不管那么多了,找过去再说。我点头。 “正好,我也没吃饭呢。你吃了吗?”他问我。 “吃过了。” 他招呼服务员,给自己添了一碗米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3墙的另一边 1点10分,我们离开了饭店。董佳世开车,听从张君雅的指挥,沿着844路公交车的线路向西北方向行驶。车速很慢,以便张君雅能认出佳萌下车的地点。 过了九站地,张君雅终于说话了。 “前面路口向右转。” “现在呢?”转弯之后,董佳世问。 “一直走。我不说话就一直朝前开。” 第11节 开出去大约五公里,张君雅才再次开口。 “错了,不是这。掉头吧。”说话的时候,她看也没看窗外一眼,分明是故意指的错路。我们看出来了,却也拿她没办法。 回到最初转弯的十字路口。 “现在怎么走?”董佳世问。 “沿着公交线继续往前走。” 过了三站地,她喊董佳世停车,看了看车窗外,说:“前面左转。” “确定是这儿吗?”我问。 “不确定。”她不屑一顾地答道。 汽车左转,又开出去将近两公里,前方不远处有一条河,河的这一边是六层楼的住宅小区,河对岸是一小片低矮民房,再远处却是高楼耸立。 “走对了吗?”我忍不住问张君雅。 她装作没听见。 过了河,第二个路口,张君雅告诉董佳世左转。汽车驶进一条狭窄的柏油路,路两边是拆迁过后的瓦砾堆,中间停着一台铲车,就像荒原上的一只巨型蚂蚱。又转了一个弯儿,进入一条石头铺成的街道,两面都是民房,有一层的,也有两层的,黑压压密密实实地相互拥挤着,仿佛是为了躲避一场灾难才聚在一处。 “就是这里。”张君雅说,指着前面一个幽黑的窄门廊。 汽车在门廊前停住,我们下了车,走进去。 门廊里面是一个由三所平房和围墙拢成的长方形的闭塞庭院。每所平房有两个门两扇窗,大概能住六户人家。庭院里空气混浊,湿气很重,热腾腾的霉味直冲鼻腔,隐约还有大小便的腥臊。地面是水泥地,正中有个水池,最里面的墙角长着一棵海棠树,枝叶茂盛。院内很安静,就算是一个荒废的空院落也不能比它更安静了。我看了看时间,还有十分钟三点。 这个地方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佳萌真的和一个男人来过这里? “你确定是这里?”我问张君雅。 “确定。” “佳萌和那个男人去了哪个房间?” “那我就不知道了。” 如果佳萌真的来过,具体去了哪一间应该不难查证。她没有必要隐瞒。 董佳世和我交换了一下眼神,迈步走向左手边的第一间房。我则站在原地继续观察这个院子。 六个房间的窗户和门都一样。窗户是铝合金的,推拉式,没有防护栏。门就是一块钢板,没有窗口,边缘有锈迹,大部分还很亮,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有两个房间装了空调。左手边第一间,也就是董佳世正在查看的这一间,还有正房中右边的一间,空调都没有转动。右侧厢房的第一间和第二间明显是空的,没拉窗帘,透过窗户能看见空荡荡的室内。第一间的窗户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租房请打电话,后面是手机号码。院内没有摄像头。进来的路上我就仔细看了,都没有摄像头。无法通过监控记录来查证佳萌是否来过。只能靠打听了。我希望能找到带佳萌来这的那个男人,但首先要证明佳萌来过这里。 董佳世在那间房的窗前站了一会儿,又走到门前,敲了敲门,没人应门。他转身走回来。紧皱眉头,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了?看见什么了?”他的表情令我担忧。 “没人。拉着窗帘,什么也看不见。刚才胃突然疼了一下,现在没事儿了。可能是刚才吃饭太急了。”他的眉头舒展开。 “吓我一跳。” “我要回车上吹空调。你们自己慢慢找吧。”张君雅站在我们身后不耐烦地大声宣告。 天气太热了。她穿得太多。只有几分钟,她已经满头大汗了。看着挺可怜。 董佳世送她回车上。 我走到水池边,提高音量问了一句:“请问,有人吗?” 没人应声,却吵醒了一只躲在某处乘凉的知了。它抗议似的叫了起来。 我打开水龙头洗了洗脸。一边擦脸上的水,一边又喊了两声。 “请问,有人在家吗?” “有人吗?” 哪个房间里传出细微的响动,接着正房中装空调的房间的窗帘被拉开一条缝,一个女人的脸一闪而过。又过了大概半分钟,门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睡眼蒙眬地出现在门口。她很瘦小,穿着一件一看就知道是男人的裤子改成的大裤衩,上身的蓝色衬衫已经洗得发白了,半透明,能看见里面的白色背心。头发随便扎了个马尾。圆脸,不难看。 “你是来租房子的吗?”她的语速很快,带有四川口音。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想向你打听点事儿。” “哦?打听什么事?”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哈欠,不冷不热地问。 “你们这里,你的邻居里面,有没有一个男人,挺瘦的,看着病恹恹的,不高,一米六五左右。” 她一下子警觉起来,开始上下打量我。 “你是干什么的?” 看她的反应,好像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而且她还知道这个人的一些情况。 “我在找我的女朋友。”我实话实说,希望她能帮助我,“有人看见她来了这里,和我刚才说过的那个男人一起。” “你的女朋友?”她疑惑地翻了翻眼珠。 “对。我女朋友……” 她的目光投向我的身后。我回头看了一眼。董佳世正走过来。 “我们是一起的。” 她又把注意力转回到我身上。 “那个男人叫什么?”她的语气告诉我,她很关心那个男人。 “我不知道。” “你女朋友什么时候来的?她长什么样?”她又翻了翻眼珠。那好像是她下意识的动作。 “前天下午,大约……”我快速算了一下时间。佳萌下午4点44分离开家。走到银行十分钟,银行排队取钱十分钟,等车五分钟。我们来这一趟用了一个半小时,去掉走错路的四十分钟,差不多也就是佳萌一路过来所用的时间,五十分钟。总共用了一小时十五分钟,她到达这里的时间差不多是6点。“6点吧,6点左右。我女朋友身高有一米六五……我有她的照片。” 我拿出手机,找出佳萌的照片,递到女人的眼前。 董佳世走到我身边,站住,看着我们,神情严肃,并不说话。 “我见过她。对,前天下午她来过。原来你说的是那个人啊。”她因为兴奋而提高了音量,“吓我一跳,我以为你们要找我老公呢。”说完,她呵呵呵地笑了,翻了翻眼珠。 “你确定见过她?” “见过。她来的时候,我正在水池边洗脸,准备去上班。我当时还奇怪呢,这样的美女怎么会和那个人一起来这里呢。” 我迅速地看了一眼董佳世。他面色沉重,一如我的心情。 “除了前天那一次,你还见过她吗?” “没见过。” “之前和之后都没见过?” “都没见过。” “和她一起的那个男的,他住哪个房间?”一直是我在问话。 女人犹豫了。看看我,又看看董佳世。 “我们不是坏人。”如果需要的话,我会给她看我的身份证。 “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肯定不说。” “就住那个房间。”她指向另一个带空调的房间。 “知道他叫什么吗?” “不知道。他刚搬来没多久,我们没说过话。” “他是租住在这里吧?” “是。这里的房子都是租的。” 房东肯定知道他的信息。 “打那个电话就能找到房东?” 我回身指了指贴在窗户上的那张纸。 她点头。 “他是一个人住吗?” “是吧。” “他晚上一般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这两天一直没看见他。” 佳萌来过之后他就没再出现?这可不是好消息。 “他是做什么的,知道吗?” “不知道。他有一辆电动车,骑电动车上下班。” “那天你看见我女朋友离开了吗?” “没看见。” 我没有问题了。看看董佳世,他并没有说话的意思。 “麻烦你了。谢谢。” “谢谢。”董佳世跟着我说。 “没事的。” 她笑笑,翻了翻眼珠,退回房间,关上门。 给房东打电话的时候遇上了一点小麻烦。从声音判断,对方是个老太太,说带奇怪口音的普通话,我听不懂,她又改说方言,我更听不懂了。董佳世接过手机,听了两句,无奈地摇摇头。最后,那边换了一个老头儿,依旧有口音,但总算可以交流了。董佳世说想租房子,老头儿说,马上过来。 我们回到车里等房东。 “问清楚了吧?我没说错吧?”张君雅问我。 “你没说错。谢谢你。” “什么时候付钱?” “我没带那么多钱,回去之后取了钱马上给你。” “你怎么知道我姐来这了?”董佳世问。 张君雅低头看书,不再吭声。 第12节 十五分钟之后,从巷子口走来一个胖老头儿。右手拎着一个绿色的购物袋,左手拿着手绢,不时地擦拭脸上的汗水,像胖企鹅一样晃着身子挪动脚步。 胖老头儿走到门廊的阴影里停住了脚步,看着我们的汽车,用手绢仔细地擦了擦脸。 我俩下了车,董佳世向胖老头打招呼。 “您就是房东吧?真不好意思,这么热的天,还麻烦您特意来一趟。” 他大概有七十岁,长得慈眉善目,两腮肉鼓鼓的,有点下垂。 “你们想租房子?”他说话的时候就像含了两颗大枣,我勉强能听懂。 “对,我们想租房子。”董佳世回答。 “进来吧。” 我们跟着房东走进院子。 “你们都看过了吧?” “大概看了一下。您怎么称呼?” “我姓岑(也许是陈)。你们想租几间啊?” 他从购物袋里拿出一大杯茶水,喝了几口。 “只要一间。” “这两间和那一间都是空的。”房东分别指了指右手边的第一间和第二间,还有左手边的第二间。 “那个有空调的房间是空的吗?”董佳世指的是那个男人的房间。 “有空调的房间都租出去了。” “这样啊……” 董佳世走向左手边的空房间。我和房东跟过去。 “还租吗?”房东问。 “最短可以租多久?” “啊?”房东没听懂。 “我就租两个月,行吗?” “两个月?”房东伸出两根胖手指。 董佳世点头。 “行。两个月就两个月。这里很快就拆迁了,能租几个月就租几个月吧。”房东像是在安慰自己,“你想住哪个房间?” “我就想要这个有空调的房间。现在太热了,没空调怎么过啊。” “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这个房间刚租出去没多久。” “您这儿租金多少钱?”我插了一句。 “一个月两百。” “有空调没有空调都是两百?” “有空调两百四,没有空调两百。” “您看这样行不行?我给您一个月三百,您把这个空调房租给我。”董佳世接过话茬。 “不行的。”房东笑了,“我和人家都说好了,签合同啦。”他又拿出手绢擦汗。 “这个租客是男的女的?”董佳世貌似不经意地问。 “男的。” “做什么的?” “好像是送快递的。” 他是快递员?我们店里有固定合作的快递公司,两位快递员专门负责我们店的业务,我和他们都很熟,他们的体貌特征并不符合张君雅的描述。假设他是新来的快递员,或者其他公司的,我没见过,也就是说,佳萌和这个人是工作上的关系?她想换一家快递公司?不可能,这种事儿她肯定会和我商量。就算是要换快递公司,也应该是去公司谈合作。对象也应该是业务经理,而不是普通的业务员。业务经理也不太可能住在这种地方吧。如果不是工作上的事儿,她来到这里,来到一个快递员的家里,还能是为了什么事儿呢? “他一个人住?” “是的。” “您能不能帮我和他说说,把这个房间让给我?”董佳世继续说。 “这种事我不好说的。”房东连连摆手。 “如果我自己和他换呢?” “啊?” “我的意思是,我先租一个房间,然后和他商量,让他和我换房间,这样可以吗?”董佳世说得很慢。 房东想了想。 “这样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啊?我帮你看看啊。”房东从他的购物袋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翻了几页,“一号房间的租户,他叫,许平生。” 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和董佳世都在盯着他的笔记本看。我找到许平生这三个字,他们的后面写着一个手机号码。只匆匆扫了一眼,我就认出了这个号码。它只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而我已经给它打过无数次了。它已经印在了我的心里,它让我恶心,让我害怕,现在,它让我兴奋。它就是昨天早上给我打电话发出奇怪声音的那个陌生号码。我强作镇定,抬头看了一眼董佳世,他也正在看我。他向我点点头,我明白,他也认出了这个号码。 “您把他的手机号也告诉我吧,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和他商量商量。” “好。” 房东把许平生的号码念了一遍。董佳世给他打过去。 “他关机了。”董佳世收起手机,“这样吧,我先选一间,我们把合同签了,然后我再怎么换就不麻烦您了,可以吧?” “好。”房东高兴地笑了。 “我就选这间吧。”董佳世指了指右手边第一间,和许平生的房间正对面。是不是真的要租一间房,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想知道更多许平生的信息。 董佳世和房东过去看房间,签合同。我来到许平生的窗前,就像董佳世说的,窗帘遮得很死,完全看不见屋内。试着推了推窗户,竟然没有阻挡,窗户没锁。我回头看了看,房东和董佳世已经走进了对面的屋子,低着头站在窗台前,并没有注意我。又看了看那个女人的房间,窗帘挡得很严,她也应该没有在看。我悄悄地把窗户推开一个三指宽的窄缝,拨开窗帘,匆忙地向里面瞅了一眼,黑乎乎的一片,隐约看见一张桌子和一张床。如果有必要,可以在晚些时候从这里进入房间,仔细查看。我轻轻关紧窗户,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敲了敲玻璃。 我的心很乱。我想让佳萌毫发无损地回来,可是这些指引她去处的线索令我惶恐不已。 房东先走出那个房间,董佳世跟在后面,锁好门,把钥匙揣进口袋。 “我就是想先看一眼那个房间。”董佳世笑着对房东说。 “和这个房间一样的。”房东亲切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不一样,他那有空调。他又不在家。您正好也带钥匙了,就开门让我看一下吧,求您了。”董佳世搂住房东的肩膀,像亲密的晚辈一样撒娇。 “就看一眼?”房东让步了。 “就看一眼,我们就站在门口,也不进去。就看看,什么也不干。” “好吧。” 我又跟着他们回到许平生家门前。 房东敲了敲门。 “有人在家吗?” 无人应答。 他从购物袋里拿出一串钥匙,找出一把,插进锁孔,拧了半圈,门就开了。 人离开的时候只是带上了门,并没有用钥匙锁门。为什么?习惯?忘了?走得匆忙?还是,不打算回来了所以无所谓? 董佳世推开门,房间里的汗馊味儿漫了出来。 我憋住一口气,飞快地把房间察看一遍。房间很小,不超过十平米。东北角放着一张铁质的双人床,铺着白蓝格的床单和新的竹凉席,床单的边缘几乎要拖到了地上。床头摆着一个红色的枕头,床尾胡乱堆着衣物。床头右边立着一个黑色的拉杆箱。挨着拉杆箱的是没有柜门的床头柜,靠着右侧的墙,上面摆着一台很小的电视机。那个女人和张君雅都提到的电动车停在电视机和房门之间。房门的左边,窗户的下面,是一把旧木椅子。椅子和床之间,放着一张折叠圆桌,上面有一个饮料瓶子,两个绿色的小塑料盆,一大一小两个碗。一双筷子担在小碗上。还有一袋没开封的榨菜和空调遥控器。对着圆桌的左面墙上装着空调。桌子和床之间的地上有一双灰色的塑料拖鞋,一个绿色的塑料脸盆和一个红色的垃圾桶。地面和外面一样也是水泥地,很干净。还有一把旧木椅子,正好放在门和床之间的通道上,椅面对着床。椅子正上方安装着一个古老的吊扇,扇叶上满是灰尘。 房间算不上乱,但给人感觉很拥挤,仿佛所有的物品都在相互怨恨相互排斥从而导致了某种超越了空间的膨胀。另外,房间里没有任何炊具,他并不自己做饭,能说明什么呢?懒?没有好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态度?电动车应该是他的主要交通工具,却停在家里。他又是快递员,工作也应该用到电动车。那个女人说这两天都没见过他。现在,他人不在,车却在,是不是可以断定他这两天没有回家呢?手机一直关机。快递员工作的时候肯定是要用手机的。他也应该没有去上班,他去哪了呢?拉杆箱还在,说明他没有走远,或者是没有准备,突然离开的。佳萌来找过他,他给我打过电话,也可能不是他打的,但,是他的号码没错。佳萌失踪了,现在他也失踪了?佳萌去哪了呢?他又去哪了呢?他们是在一起吗?他和佳萌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千头万绪之中,可以肯定一点,佳萌的失踪与他有关。联想到那通奇怪的电话,这个结论激起了我内心强烈的恐惧。 我看了看董佳世,他正望着屋子中间那把木椅子的方向出神儿。 “好了吧?”房东问我们。 “好了。”董佳世回过神儿来。 “都一样吧?” “差不多。” 房东锁好门。我们一起往出走。 “你什么时候搬过来啊?”房东问。 “这两天吧。” “你和他怎么换,我就不管了。”房东笑呵呵地说。 “好的。我们送您回家。” “不用,不用。” “走吧,顺路。” “谢谢,谢谢。” 房东的家就在河对岸的一个小区里。我们一直把他送到楼下。 “我小时候认识一个人叫许平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房东下车之后,董佳世说。 “这么说,佳萌和他也可能认识?”我的心底震颤不已,也说不清他们认识有什么不妥,只是感到莫名的恐慌与疼痛。 “肯定认识。”张君雅阴阳怪气地插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我回头恶狠狠地反问。 “我就知道。” 她幸灾乐祸地瞥了我一眼。我不愿再理她,转头看董佳世。 “也许认识,我不能确定。” “你和那个许平生是怎么认识的?” “我上小学的时候他是我们镇上中学里最有名的混子,外号瓶子。经常抢劫我们小学生,曾经劫过我一次。当时我和我的一个同学一起放学回家,被他拦住了。他向我们借钱,说是借,其实就是抢。我借了。我的同学不借,被他狠狠打了一顿。” 第13节 “后来还见过他吗?” “再也没见过,上中学的时候听说他被抓进去了。” “他有什么特征吗?” “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这一点长大了也应该不会变。” “那天去接佳萌的人眼睛长什么样?”我问张君雅。 “没看见。”她没好气地回答。 既然他是快递员,说不准去过我们店里。我赶紧给店里打电话,问他们前些天有没有不熟悉的快递员出现,他们说有一个,顶替另一位临时有事儿的快递员,只去过一次。我问那个人的眼睛是不是一个大一个小,他们说,就是。 “就是他,他去过店里,只去过一次。我们现在怎么办?”我不自觉地加快了语速。 “回去报警。”他果断地回答。 终究要去墙的另一边吗? 那道本来无影无形的墙在我的意识深处渐渐显出形状。它黑如铸铁薄如蝉翼高耸入云。它的一侧是繁华虚无的城市,另一侧是长满野草蔓延至天际的荒原。野草与墙齐高,随风摆动,发出沙沙沙的声响,仿佛正有一条巨蟒吐着芯子滑行其间。无数的紫黑色藤蔓,或粗或细,交织缠绕,卷曲着爬过高墙,涌入荒原,消失在草叶之下。其中的一根最终到达了荒原的某一处,死死缠住被藏匿在那里的佳萌。藤蔓上的毒须刺进她的血管,贪婪地吸食着她的血液。 即使许平生不是那根藤蔓,也必是它的分支。 他认识董佳世,去过店里一次,佳萌来找过他,如此看来,他和佳萌确实是认识的。是朋友吗?肯定不是。从小就品行不端,长大了也不会是什么好人。佳萌绝对不会和他交朋友。如果不是朋友,佳萌为什么会去他家呢?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除非,他们在一起,猫。那样的话也就没必要计较平日里的品行问题了。如果真是一起,猫的“朋友”,倒是可以解释为什么没告诉我。可是,如果当时去他家是想一起,猫的话,为什么不先去取猫,然后再去他家呢?这样的话,就可以直接……我回想他家的情况,也许是因为他家和邻居们住得太紧密,不适合进行那种事情。如果是这样,他们肯定要另找地方。就算是另找地方,也可以在电话里约好,然后佳萌去取猫,再赶到那个地方,完全没有必要去他家找他。那么去他家里,肯定是为了别的事情。会是什么事儿呢?这件事儿又跟他的号码给我打的那通奇怪电话有什么关系呢?和佳萌的失踪又是什么关系呢?如果那通奇怪的电话是他打的,他想传达什么信息呢?如果不是,又是谁呢?为什么用他的手机呢?会是佳萌吗?如果是佳萌,那么她的处境就不太妙了。 我不敢再想下去,重新整理思路,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佳萌和他是,猫的“朋友”吗?章白羽是佳萌,猫的朋友,这个问题应该问问她。 我打给章白羽。 “是不是佳萌回来了?”接通电话,没有寒暄,她直接问道。 “没有。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许平生的人?” “不认识,他是谁?” “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先别问了。我还有一个问题,除了你们之外,佳萌还有没有其他的,猫的朋友?” “应该没有吧。为什么这么问?” “我们现在了解到,佳萌离开家之后,去找了一个叫许平生的人,然后去找的阿猫。我想知道,这个许平生会不会是她的,猫的朋友。” “肯定不是。” “为什么?” “顺序不对啊,应该是先去取猫……” “这我也想到了,问题是,许平生的家里不适合,你知道了吧?” “不用去管这些。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个人肯定不是佳萌的,猫的朋友。”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没有。除了群里的人,我没有其他的,猫的朋友。我也不需要。你以为我们加入这个群就是为了找到一起,猫的人?” “不是吗?” “当然不是。加入这个群是为了,比如,有时候,那只虫子还没占满我的脑袋,就是那种想做但又懒着动手的状态,就像今天,看看视频是个不错的选择。所有,才会有这个群。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好处,我就不跟你说了。反正就是我不需要一个一起,猫的朋友,从来不需要。打个比方,就像你肯定不需要一个一起看爱情动作片的朋友。” “所以,佳萌也不需要?” “肯定的。这件事,你可以相信我。我比你了解。” 章白羽说服了我。他们不是,猫的朋友,那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猫的朋友是什么意思?”张君雅捅了捅我的肩膀。 “跟你没关系。” 我闭上眼睛,继续之前的猜想。 他不是佳萌的朋友,不是一起,猫的朋友,仅仅是认识,佳萌为什么去找他呢?佳萌,猫的诱因不是什么好事儿。他会不会是导致佳萌想要,猫的原因呢?佳萌去了他家,然后就去取猫了。从时间的先后顺序看,确实存在因果关系的可能。也就是说佳萌去找他可能不是因为什么好事儿。不是好事儿,到底会是什么事儿呢?先不管是什么事儿,佳萌最后还是离开了他家。是自己离开的,还是和他一起?离开之后,她去取猫了,阿猫可能知道她是不是自己一个人。 我给阿猫打电话,没人接听。 “别忘了取钱。”张君雅大声提醒我。 董佳世在前天下午佳萌取钱的建设银行门前停了车。 站在atm前面,我又想起之前想到的一个问题。佳萌为什么要在去他家之前取钱呢?她去找他会不会跟钱有关?还是说,是取买猫的钱?后面这个问题好解决。我又拨打了阿猫的电话,这一次接通了。 “喂,你好。”他说。 “请问是阿猫吗?”我问。 “是我,你是哪位?” “我是董佳萌的男朋友,上午我们通过电话。” “你刚才给我打电话了吧?” “对。我又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说话方便吗?” “方便。我刚才出去了,没带手机,没接到,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是想问一下,那天佳萌去取猫的时候是一个人吗?” “是一个人,就她自己。” “有没有可能有人在外面等她?” “没有吧。她是坐出租车走的。好像也是坐出租车来的。应该就她自己。” “我知道了。嗯……我还有一个问题,那只猫多少钱?” “三百块。” 她不可能特意为了买猫的三百块来取钱。我们家的钱全归她管。她带着的现金总是比我多。我们在外面消费也都是她付钱。那天中午吃完饭,买单的时候,我就坐在她身边,清楚地看见了她的钱包。虽然不知道里面具体有多少钱,但可以肯定绝对多于三百,而且,还不是多一点。因为她当时还要给我两百块零花钱,我没要。我还有五百多,足够用了。 “这样啊。还有,我还想求你一件事儿。” “别这么客气,你说。” “你知道佳萌为什么买猫吧?” 他犹豫了一下。 “知道。”他的语气并不肯定。 “佳萌现在还没回来,我们准备报案了。到时候警察可能会给你打电话向你了解情况。如果他们问起佳萌买猫的原因,我希望你帮我隐瞒一下,可以吗?”猫这件事儿毕竟是佳萌的隐私。另外,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与她的失踪无关。如果赶上警察是爱猫人士,难免不产生抵触情绪。基于这几点考虑,还是不说为好。 “当然可以啦。其实,这样做是你在帮我。如果他们问我认识不认识你呢?我怎么说?” “就算不认识吧,我们还没见过面呢。” “我明白了。” 我挂了电话,取了钱,离开atm机。 现在两个问题基本有了答案。 佳萌是自己一个人离开的。取钱不是为了买猫,是为了什么呢?取钱和去许平生的家里是什么关系呢?取了多少钱,可能是关键,钱的数额越大,事情可能越糟糕。 回到车上,董佳世告诉我他刚刚给雷警官打过电话,他就在派出所,我们可以直接去找他。我一共取了三千块,把其中的两千递给张君雅。她接过钱看也没看直接放进包里,转身开门准备下车。 “和我们一起去派出所吧。”我建议道。 张君雅扭头瞪我。 “我们必须和警方说实话,告诉他们是你为我们提供线索,领我们找到了许平生的家。他们肯定要问你问题。如果你现在走了,过后还要麻烦你再来一趟。”我更想借警察之口问出她跟踪佳萌的原因。 她面无表情地拉上了车门。 我们赶到派出所。雷警官正在办公室等我们。彼此也算熟悉了,直接进入正题。我先介绍了张君雅,然后把下午的事情讲了一遍,着重强调了一点,昨天早上接到的那个奇怪电话就是来自许平生的号码。 “还有,我觉得佳萌去他家之前取了多少钱也是至关重要的问题。” 他认真地记了笔录,之后又问了几个问题,包括佳萌和许平生的手机号码,还有佳萌的身份证号。 “我现在就去申请查看他们的通话记录,还有董佳萌的银行交易记录,你们先在这等我。” 在我们等他的时间里,他的一位同事来过一次,开了门探进来半个身子,见他不在就走了。张君雅一直在看书,安静专注的表情与我印象中粗鲁的样子判若两人。她给书包了塑料封皮,所以我昨天才会以为她看的是地图册。董佳世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咬着指甲,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前方,目光轻柔,仿佛正在看的东西极其脆弱,就算强烈一点的眼神也承受不住。我坐了一会儿,不自觉地起身走到窗边。心中有事儿便趋步向窗是我多年来的一个习惯。窗户算是房子的眼睛吧,也许我是想借助这个大一点儿的眼睛更清楚地观察这个世界,以期找到一条通往幸福安宁的道路。窗口正对着一个住宅小区,一楼的一户人家里一个男人正在炒菜。我能看清他翻炒青菜的每个动作细节,隐约能听见他手中的木质铲子敲击铁质大勺的当当声,但我闻不见一丁点烟火的气息和饭菜的香味儿。我暗想这就是此刻我与眼前这个世界的关系,没有佳萌,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也就变得寡然无味了。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她找回来。 6点15分,雷警官终于回来了。 “通话记录都拿到了,银行的交易记录没拿到。我赶到银行的时候,他们已经下班了。”他不无遗憾地说,“不过,你们放心,申请已经批好了,保证明天能第一时间拿到。” “给你添麻烦了。”我说。 “千万别这么说,这是我的工作。哦,还有,通过许平生的手机号码查到了他的身份证号,他的资料也调出来了。” 他招呼我和董佳世坐到他的办公桌前面,先给我们看了许平生的资料。 资料有两页,第一页是身份证打印件。许平生,男,1979年3月2日出生,籍贯,广东省清远市阳山县太平镇。因为是黑白打印,又是身份证照,只能大概看清他的面部轮廓,四方脸,宽额头,深眼窝,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 我和董佳世相互看了一眼。 “就是他。”董佳世肯定地说。 “怎么了?”雷警官问。 “这个人我认识。我老家也是在太平镇。他是我们镇上的小混混,我上小学的时候,他打劫过我。” “这么说他和董佳萌也很可能是认识的?” “有可能。” 我们继续看第二页,是许平生的案底。1995年因故意伤害他人被劳教两年。1999年因故意伤人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2005年到2007年,在广州,第一次被强制戒毒。2012年再次被强制戒毒,也是在广州。今年3月刚刚离开戒毒所。 他混迹于广州期间,佳萌也在广州生活过。他们会不会在广州相遇呢?如果相遇了又会怎么样呢?许平生会追求佳萌吗?如果是的话,佳萌一定会据他于万里之外。这一点可以肯定。他为什么会离开广州来上海呢?佳萌为什么会去找他呢? 董佳世把许平生的资料还给雷警官。 “接着看通话记录吧,看完我们再讨论。”雷警官说,“主要找许平生的号码,把他的号码还有你们认为可能有问题的号码都标出来。” 他把佳萌的通话记录递给我们,又给我一支红色的中性笔。 佳萌的通话记录从7月1日开始,有两张a4纸那么长。 7月1日到7月25日,许平生的号码一直没有出现,也没有其他可疑的号码。 第14节 7月26日,下午3点12分,许平生的号码第一次出现。打入,通话时长2分43秒。 7月27日到30日,他的号码都有出现,都是在下午3点多,打入。 连续五天,同一个时间段打给佳萌,他是在骚扰她吗?为什么骚扰她呢?如果是骚扰,佳萌为什么不告诉我和董佳世呢? 8月1日和8月2日,他的号码没有出现。 8月3日,也没有他的号码,但出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号码,下午2点24分,打出。 我拿出手机查了一下,没有那个号码的信息。董佳世查看他的手机,也没有。我肯定见过这个号码,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暂且放过它,继续向下看。 8月4日,下午1点18分,那个号码又出现了,打出。没有许平生的号码。 这个号码到底是谁的呢?马上就要想到了,却又让它溜走了。 8月6日,下午4点33分,佳萌给许平生打了一个电话。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给许平生打电话。如果之前他是在骚扰她,她为什么还会主动给他打电话呢? 在这个电话之后,4点38分,佳萌又给阿猫打了一个电话。 8月7日,晚上11点25分,阿猫的号码再次出现,打入。就是那通差点害我们吵架的电话。 8月8日,下午4点31分,许平生的号码赫然印在纸上,打入。佳萌离家之前接到的那个电话果然是他打的。 5点52分,他的号码又出现了,打出。 这一次应该是佳萌下了公交车给他打的电话。 6点29分,阿猫的号码,打出。 6点45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号码又出现了,打入。 我努力回想这两天见过的新号码,章白羽的、阿猫的、江友诚的,江友诚给我的是名片,他的号码不在我的手机里。我拿出钱包,找出他的名片,对照了一下,真是他的号码。他说他和佳萌最近一次联系是在半个月之前,他骗我。他为什么要骗我呢?因为他是佳萌的前男友,怕我多心?还是真的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事情? 7点52分,许平生的号码再次出现,打入,通话时长3分08秒。这是佳萌接听的最后一通电话。她也没有再向外打电话。 8点整,我的号码终于出现了,未接来电。接完前一通电话就关机了?为什么要关机呢?主动的,还是被迫的?没电了? 之后全部是未接来电,大部分来自我和董佳世,没有可疑的电话。 雷警官也已经看完了许平生的通话记录。 “除了许平生,还有什么可疑的号码吗?”他问。 “还有江友诚,我在后面写他名字了。”我把通话记录递给雷警官,“他是佳萌的朋友,昨天我问他,他说他和佳萌最近一直没有联系。显然他说谎了。还有大前天晚上11点多的那个电话,我在后面写了问号。” “我们能看看许平生的那份吗?”董佳世问。 他把另一份记录递给我们,很厚的一摞,已经做了简要的标记,但我们还是仔细地从头看了一遍。没有新发现。在最后的未接电话中,有一个上海本地的座机号码出现了很多次,雷警官在号码后面写了:公司?这和我的猜想一样。如果真是公司的电话,也就证实了他的确没去上班。 “我可以把这两份记录拍下来吗?”董佳世问雷警官。 “可以。”他看着自己的笔记本,头也没抬。 在我和董佳世拍摄通话记录的时候,张君雅悄无声息地走到办公桌前面。 “我要回家了,如果你有问题要问我,赶紧问好吗?”她对警察也丝毫不客气。 雷警官抬起头,愣了一下。 “差点把你给忘了。真不好意思。” 我和董佳世拿着通话记录坐到沙发上。张君雅坐到雷警官的对面。 他们对话的过程中,雷警官一直面带微笑。张君雅却始终冷冰冰的,能回答一个字,绝不说两个字。直到最后,雷警官才问出了我最关心的那个问题。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呢?我的意思是……你是偶然看见的,还是……” “我跟踪她了。”张君雅直截了当地回答。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坦率。雷警官的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跟踪她呢?” “因为无聊。” 雷警官摸了摸鼻子,无奈地笑了笑。 “她长得好看。”张君雅顿了一下又说,“又是杜老师的女朋友。” “杜老师是谁?” “他。”张君雅指了指我,“杜老师可是我们学校的风流人物。” 雷警官没听出她语气里的讽刺意味,笑着瞅了我一眼,好像在说,没想到啊。 “不好意思,可我还是不明白。” “我刚刚初中毕业,暑假很闲很无聊,于是就想了一个打发时间的游戏。每天找不同的人,跟着他逛,看看他都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我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了解我们这座城市,以及城市中的人。算是社会调查吧。当然了这个人必须有特点。就是这么回事。” “这样啊。” 雷警官好像被她说服了,笑着点点头,竟然还流露出赞许的神情。 这样的回答却无法使我信服。我不相信她会靠跟踪人打发时间。昨天她就没有跟踪谁。她跟踪佳萌一定有更深层的动机。 “还有问题吗?”张君雅不耐烦地问。 雷警官看了看自己的笔记本。 “没有了。谢谢你。” 雷警官站起来,向张君雅伸出右手。她也站起来,并没有和雷警官握手,转身就往外走,同时不忘瞪我一眼。 “我送你。”我说。 “省省吧。” 我送她到派出所门前,为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又递上一百元车资,她不客气地收下。我们都没说话。我是不知说什么好,她是根本不想说。被误解的滋味不好受,无从说起的感觉更难过。我希望她能透过我的眼睛看懂我是个好人,就像我希望许平生仅仅通过遥感就能明白如果他敢碰佳萌一根毫毛对于他而言我就是个恶魔,而这两者皆是虚妄。 我走回雷警官的办公室,他正在打电话。 “江友诚。”董佳世悄声告诉我,“11点的那个电话已经打完了,是一家宠物店老板。疑似许平生公司的那个电话没打通。” “你为什么要隐瞒呢?”雷警官对着电话说。 等对方说完,他又问。 “她说为什么借钱了吗?” 他一只手拿着电话,一只手翻动自己的笔记本。 “这样啊。8月8日下午6点45分,你又给她打了一次电话,为了什么事?” “她和你说什么了吗?” 他在笔记本上写了几笔。 “我暂时没问题了。如果再有问题还会给你打电话,希望你保持手机畅通。” “好。谢谢你的配合。再见。” 雷警官挂了电话。 “江友诚。他说董佳萌给他打电话是向他借钱。”雷警官拿着他的笔记本站了起来。 “借多少?”我问。 “她想借五万。”他绕过办公桌面对我们靠到桌沿儿上,“江友诚怕不够,给她汇了十万。他没告诉你他们最近有联系是因为董佳萌嘱咐他不要说。”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她借钱要做的这件事儿,不光要瞒着我,还要瞒着董佳世,不然她应该去董佳世那里拿钱。虽然我们买房向他借了钱,但这绝对不是她这次没再去他那里拿钱的原因。他们姐弟俩的钱基本是共用的,借只是我的概念。 “他知道我姐借钱干什么吗?” “不知道。董佳萌没说,他也没问。” “具体是哪天借的钱?”董佳世继续问。 “8月3日下午,她给江友诚打电话借钱。”雷警官看着笔记本说,“8月4日中午,江友诚给她转去十万。下午,她给江友诚打电话约他见面给他借条。8月8日那天,江友诚给她打电话是因为他不放心,打电话问候一下。” 雷警官抬起头看了看我们:“关于江友诚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我说。 “对了。”雷警官迅速地扫了一眼笔记本,“那天晚上11点多的那个电话,是一家宠物店的老板,他叫毛大平。认识吗?” “不认识。” 董佳世摇摇头。 “董佳萌在他的店里买了一只猫。她想养猫这件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 “还有,许平生公司的电话,暂时没人接,应该是下班了。” “我告诉他了。”董佳世说。 虽然有些猜想还有待证实,但结论已经清晰可辨,逃避不得。 雷警官清了清嗓子。 “我先说说我的看法,你们要是有不同意见随时打断我。第一点,董佳萌和许平生肯定是认识的。”他看了看我们的反应,见我们没有异议,照着笔记本继续说,“第二点,从他们打电话的频率来看,应该是在商量什么事情。在这件事情当中,许平生是主动的,因为一直是他在给董佳萌打电话。第三点,董佳萌不想让你们知道她和许平生之间的这件事。第四点,这件事和钱有关。以上这两点是她向江友诚借钱的原因。第五点,8月8日,董佳萌去许平生家里是去送钱。数额我猜是五万,这一点等明天拿到银行的交易记录就清楚了。第六点,我不认为这笔钱是董佳萌借给许平生的。一般情况下,没有道理向一个人借钱然后再把钱借给另一个人。如果是借,也没有瞒着你们的必要。第七点,看电话记录,董佳萌在许平生家里停留的时间并不长,说明事情进展得很顺利。还有,只有事情顺利解决了,她才会有心情去宠物店买猫。第八点,董佳萌离开之后,许平生变卦了,所以才会再次给董佳萌打电话。第九点,我觉得董佳萌的手机应该不是被迫关机的。她是在7点52分接到许平生的电话,8点钟你给她打电话她就关机了,这之间只有8分钟。这8分钟里她应该是在去见许平生的路上……这一点对于案情不是很重要,就先不说了。我想到的就这些。”他抬起头,看着我们,目光里闪烁着含糊的期待。 除了第七点和第九点,他的推论和我的基本一致。 “昨天早上那通奇怪的电话呢?你是怎么想的?”董佳世问。 雷警官把目光转向我。 “电话是打给你的,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我暂时没什么看法。”那通电话里的呻吟声已经变成了带倒刺的飞镖,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心里,我不想碰它。 董佳世搂住我的肩膀。 “首先,我要向你们道歉,电话这一点我昨天猜错了。”雷警官诚恳地说道,“那通电话很反常,按理说,他不应该用自己的手机给你打电话,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暴露了。就算他大意了,但他给你打电话总应该有目的吧?可是他又什么也没说。” “也许他的目的不用说话就可以达成呢?”董佳世说。 “什么目的呢?”雷警官问。 他们的对话启发了我。我想到了一种可能。 “不管怎么样,那通电话都算是一种威胁,对不对?” 第15节 他们点头。 “虽然电话是打给我的,但威胁的对象却不是我,而是佳萌。”我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了,“这件事儿,佳萌一直瞒着我,说明她不想让我知道,打电话的人利用的就是这一点。” “可是,人已经在他手里了,他还需要用给你打电话这样的方式威胁她吗?”雷警官问。 “我不知道,也许他心理变态,喜欢这样的方式。或者,其他的方式都试过了,佳萌都没有屈服。”想到佳萌可能遭受的折磨与羞辱,我感到无比的难过和自责。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没有察觉到她有事情瞒着我。 “我觉得他想的是对的。你不了解我姐,多数情况下,我姐是一个十分强硬的人,吃软不吃硬。但是,我姐很爱他的,几乎可以说他就是我姐的软肋。”董佳世对雷警官说。 他的话是事实,也让我更加难过。 “这样也说得通。他没有再给你打电话,很可能是因为威胁起到了效果。如果他拿到了密码肯定会去取钱,明天看到银行交易记录就知道了。”雷警官一面记笔记,一面说。 “我还有一个疑问,一整夜的时间,他为什么到了早上才打电话呢?”董佳世又问。 “这个问题嘛,很好,但太细节了,我们还是不要乱猜了,进一步调查之后,肯定能找到答案。” “最后的结论呢?”董佳世继续问。 “我的结论嘛。因为还没有直接的证据,所以呢,都是推测。”雷警官谨慎地看了看我们,“我个人认为,他们在电话里商量的事情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至于到底是什么事,我们先不做过多的猜想。总之,许平生在利用这件事勒索董佳萌。勒索成功之后,他还贪心不足,还想要更多的钱,于是又给董佳萌打了电话。董佳萌也急于彻底地解决这件事,也就同意了再次和他见面,可是,见面之后两个人可能没有谈好,最后……我也不好说,但我觉得许平生主要是想要钱,应该不会伤害董佳萌。” 最后一句话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 “也就是说,许平生先是勒索我姐,然后又绑架了她。” “现在还只是推测。明天拿到银行交易记录之后会有更多的线索,我们会展开全面的调查。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会尽全力寻找董佳萌的。” “许平生并没有把我姐带回家里,会把她带去哪呢?” “这个还说不好。” “能通过电话定位找到他们吗?”我问。 “关机了暂时还没有办法。” “许平生的家里可能有线索。”我提醒他。 “现在的结论还只是推测,缺少直接的证据,我需要向领导汇报,可能要等到明天拿到银行交易记录之后才能申请搜查他的住处。” 听他这么讲,我暗暗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晚上我要亲自去许平生的家里寻找线索。不是不相信警察,只是不想等,也等不了。通常情况下,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但这次有所不同,与佳萌相比,规矩什么的就像是比较合脚但已经破洞的旧鞋,丢了也不可惜。 离开的时候,我站在派出所门前,望着前方不远处楼宇间淡紫色的稀薄暮光,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在雷警官的办公室里坐了一个世纪,时间已经走到了尽头,陷入荒芜的永恒,高楼大厦终于得到了它们垂涎已久的生命,变成了吃人的巨兽。我忧伤地想,即使是世界末日,只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也不会比我现在的处境更糟糕。 4夜返出租屋 我和董佳世在一家湘菜馆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虽然味同嚼蜡,但我还是一口气吃下一碗米、一根烤羊排和半盘红烧肉。最后撑到想吐。董佳世的情形也和我差不多。我们心照不宣,必须吃饱饭,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找出尽可能多的线索,在最快的时间里找回佳萌。对于案情,我们只字未提,结论就摆在那里,没有新线索加入,怎么讨论都是白费力气。 “一会儿,我还要去健身房。我需要好好想想整件事,跑步的时候我能更好地集中精神。你自己在家可以吧?”董佳世问我。 “可以。” 不管怎么说,偷偷潜入许平生的家里也是违法行为。董佳世还是一名人民教师,这种事情显然不适合他。我不能让他知道我的计划,不然他一定会要求同去。所以,就算他想去我家,我也要找个理由说服他,让他回家。他这么说,正好省去了我的麻烦。 回到家里,我找出一条黑色的运动长裤、一双深灰色的运动鞋、一个黑色双肩包,佳萌冬天洗衣服用的橡胶手套、手电筒,还有剪刀和针线,以及两件旧的黑色t恤,一件用来穿,一件用来做鞋套。虽然没有经验,但不能在现场留下脚印和指纹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穿鞋套和戴手套是我想到的最简便易行的方法。 在我缝制第二只鞋套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江友诚。既然他能不问缘由地借钱给佳萌,而且还主动多借五万,我就料定了他会打来电话。我也想和他再谈一谈,并不是要谴责他居然骗我,而是想了解佳萌向他借钱时的更多细节。我总是怀着这样的期望,从一个最不易察觉的缝隙里窥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从而一举找到佳萌。当然,这不代表我已经不生气了,但我比谁都清楚,在知道了他和佳萌打电话的原因之后,让我生气的是他作为佳萌前男友的身份。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未能免俗。生气的同时,还有一点伤感。无论许平生用来勒索佳萌的是什么事儿,我都会全然不顾地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把许平生这样的败类彻底赶出我们的生活。我会陪她面对所有的喜怒哀乐,无论他们是源自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本以为她明白这一点。或者,她就是明白,但她还是有必须自己一个人完成的事情。 我几乎是心平气和地接通了电话。江友诚告诉我他就在我家楼下,这出乎我的意料。他按了楼下的门铃,我为他开了门。等他上楼的时间里,我把装备全部收到双肩包里。 他比昨天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还要拘谨,脚刚迈入房门就开始向我解释和道歉。 “我都理解。并不怪你。真的。”我真心实意地说。他专程登门道歉,让我有点感动。 我们坐到沙发上,我为他倒了一杯水。 “现在是什么情况?警察怎么说?”他问。 “初步推测是绑架。”我不想说得太详细。被勒索这件事儿佳萌连我和董佳世都要隐瞒,肯定更不想让别人知道。 “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一直没有停止问自己这个问题,也一直没有想到满意的答案。 “佳萌打电话向你借钱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能给我讲讲吗?”我用一个问题替代了回答。 “就说想借五万块钱,三个月之后还。我应该问她为什么借钱的。”他懊悔地叹了口气。 “问了她也不会说。” “是啊。”他又叹了口气,“然后,第二天中午我就把钱给她汇过去了,她马上给我打电话约我见面要给我借条。我不想要,但拗不过她。我正好在家里,她就把借条送到了我家。这是她给我的借条。”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手写的借条,是佳萌的笔迹没错。 “还有,昨天那封信,我觉得可能是我女儿寄的。都是因为过去的事,她肯定没有恶意的,你就别去管它了。” “她已经告诉我了。我答应她不告诉你,你就当不知道吧。” 我把借条还给他,他推回来,说不要了。我明白他是想表明自己的诚意。 “如果我留下了,佳萌知道了会怪我的。” 他这才收回去。 临走的时候,他一再强调如果需要帮忙随时给他打电话。 “佳萌一定没事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是湿润的。 我们握手道别。我一直看着他下了楼梯才关上门。 很明显,他还爱着佳萌。这么一想,心里就酸溜溜的。 我拿出缝了一半的鞋套继续做针线活。刚缝了两针,手机又响,这一次是江若茗。 “我爸去找你了吧?” “刚走。” “真对不起,昨天没告诉你佳萌阿姨是前几天来的我家。我主要是为你着想。” “我理解。” “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保证全告诉你。” 我想到了张君雅。她跟踪佳萌这件事儿始终让我担忧。 “你了解张君雅吗?” “你问对人了。我最了解她。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怎么了?” “前天下午,她跟踪了佳萌。” “这样啊。” “你觉得她为什么跟踪她?” 她沉吟了片刻。我能听见她身旁有人在说话。 “我觉得她跟踪佳萌阿姨是因为你。我告诉你了吧,她是顾淑淑的表妹。” “嗯,告诉了。”我也想到了可能是因为我,可是她具体想干什么呢? “等一下。”电话里其他人说话的声音在减小,“我和同学在电影院呢。她的事情说起来还挺长的,不方便当着同学的面说,你明天有时间吗?” “应该有吧,现在还说不好。” “如果有时间,我们约个地方见面说吧,我帮你好好分析一下原因。” “好,那就明天再说吧。” “来啦。”她对着电话外说,“他们喊我了,进场了,我们明天见面说吧。” 她挂了电话。 我计划11点出门。按照之前估算的时间,到达许平生家应该是在11点50分左右,院子里的人应该都睡下了。 缝好鞋套,距离11点还剩下将近两小时。我决定小睡一会儿,以保持精力。用手机定了10点半的闹钟,躺到床上胡思乱想了一阵,很快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片静寂的大脑里闪过一个问题,是不是该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天已经亮了,心想,坏了。接着,一下子就到了许平生家的院门口。门口站着很多人,都抻着脖子往院子里看,董佳世也在。他一把拉住我,斥责说,你怎么才来。我问里面怎么了?话音刚落,我的手机就响了,电话是佳萌打来的,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开始找我的手机,却怎么也找不到。手机催命一般一直在响,我便急醒了。手机还在响,我的意识还没能走出梦中的情境,以为电话就是佳萌打来的,抓过手机,看也没看就接通了。 “你在哪呢?”我焦急地问。 对方只发出一个类似呢的音,就像咬了舌头一样,把后面的声音吞了下去。 直到这会儿,我的意识才完全脱离了梦境回到现实。看了看屏幕,原来是章白羽。 我清了清嗓子。 “不好意思,刚才睡着了,做梦了。” “梦到佳萌了?” “算是吧。” “要不继续睡吧。我没事儿,就是想问问有没有佳萌的消息。” “不睡了。还没有。” “已经立案了?” “嗯。” “警察怎么说?” “很可能是绑架。” “妈的。”说完,她又赶紧解释,“不是骂你,就是想骂一句。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她用了我们这个词,我感觉到一丝温暖。 “继续找。”我勉强想到这样一种回答。 “明天我们还去找阿猫吗?” “去。”从时间上来看,佳萌是在离开阿猫的宠物店之后失踪的,和阿猫聊聊总归是必要的,“不过,时间还说不好。我再联系你吧。” “好,我就在家等着,你定了时间就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就去接你。” “就这么说定了。” 我听见她长出了一口气,好像还要说话,但没说,直接挂了电话。 做梦的时候急出一身汗,又洗了一个澡。10点半,闹铃之后,董佳世打来电话,我们互相安慰鼓励了几句。 虽然知道肯定是关机,我还是忍不住拨打了佳萌和许平生的号码。如若不打,就无法安心出门。 11点整,我换上运动鞋,背上双肩包,关了灯,锁好门,离开家。 在小区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在许平生家所在的弄堂前下车。没有风,闷热。弄堂里没有路灯,四周漆黑一片,没有一个人影。有几只蟋蟀在叫,再没有其他的声音。我从包里取出长裤和t恤穿到身上。没有事先穿好,一是怕热,二是不想引起出租车司机的注意。 穿好衣服,又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没人,这才放轻脚步走到那个院落门口。扒着门廊向里张望。窗口全黑着,有人在打呼噜,像在吹口哨。看样子,大家都已经睡了。我穿上鞋套,戴上手套,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到许平生家窗前。我并不紧张,自己也觉得纳闷。靠着墙蹲下,再次确认住户们都睡着,才站起来,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拉开了窗户。窗口是长方形,大约一米高,半米宽。窗台有一米半高。用双手按在窗台上,撑起身子,抬腿,跪在上面,直起身子,双手扶住窗框,蹲起来,然后缓缓地转过身,屁股朝里,脸朝外,从窗帘的外侧把脚先送进屋内。之所以选择这个姿势,是想时刻注意外面的动静。我记得窗户下面有一把椅子,用脚尖试探着踩到椅面,确定椅子很平稳不会晃动,才落下重心。站好之后,轻轻地拉上窗户,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就在我想转身走下椅子的时候,一个尖锐的东西狠狠地顶到了我腰眼上。我吓得差点叫出声,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第16节 “别动。”说话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带着十足的恶意。 我嗓子发紧,心跳加速,浑身冒汗,肌肉像灌了铅,想动却动不了。前前后后想了很多事情,唯独没想到这一点,屋里可能有人。我后悔不迭。 “把手举起来放在脑后。” 我只能照做,同时闭上眼睛,用鼻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试着猜想身后到底是什么人。是许平生的家,最有可能的就是他。真是他吗?他一直在家?还是回来取东西?我来这不就是为了找他吗?找到他就能找到佳萌。这么一想,又有了勇气。 “你是谁?”我勒粗了嗓音,让自己听上去很强悍。 “你是谁?”对方凶狠地反问。我后腰的刺痛感在加剧。 “我是董佳萌的男朋友。佳萌现在在哪?”还没等我说完,那个应该是刀尖的硬物就离开了我的身体。 “你怎么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声责问。 是董佳世的声音。 我长出一口气,既感到庆幸,又觉得失落。 他打开手电,照着我的脚下,扶着我走下椅子。刚才憋一股劲儿,硬撑着,现在劲儿泄了,脚有点发软。他用手电筒照着地面,我们走到床边坐下。 房间就像一个已经馊掉却还在蒸煮的笼屉,又黑又热又难闻。我早已是大汗淋漓,衣服都湿透了。董佳世光着膀子,身上溜滑,全是汗。他也戴着橡胶手套,右手拿着一把尖刀。 “先把刀收起来。”我小声说。 他把刀收到身旁的包里。 “腰没事吧?” “没事儿。”挺疼的,还蜇得慌。 “我看看。” 我扭过身子,背对他。他撩起我的衣服。 “扎破了。真对不起。” “没事儿。” 太热了,我也打算脱了衣服。他拦住我。 “别脱了,这就走了。我都搜过了,什么也没有。” “箱子里面也找了?”我记着有个拉杆箱。 “找了,里面只有几件衣服。” 我拿过他的手电筒,照了一圈,东西全摆在原位,看不出被动过。 “要不再搜一遍?”我不甘心,恨不得把整个房间翻个底儿朝天。 “真的没必要了,相信我。” 他是我最信任的人。 “好吧。那就走吧。” “我先把衣服穿上。” 我拿着手电筒为他照亮,他穿上t恤,挎上包。 “走门。”他小声提醒我。我也记着呢,下午房东没有用钥匙锁门。 “等一下,先看看外面的情况。”我走到窗边,扒开窗帘,向外看了看。院子里比屋里亮,空荡荡的,看上去好像比白天大了一圈。仔细听,那个像口哨的呼噜声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带着嘲笑和炫耀的腔调。 他已经摸索着走到了门前。 “没人。”我横跨一步走到门边。关上手电筒。 他打开门,我先出去,他跟在我身后,“嗒”的一声关上门。 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臭烘烘的小院子,心底涌起一股类似恨铁不成钢的感情,比起惋惜或者同情或者失望,恨更多一点。 我们走过那条河,走过房东老头儿所住的小区,又走了很远。中间遇见一辆出租车,我想招手,董佳世说,再走一会儿。后来,走到一处路边的小广场,有几条长凳,我们也有点累了,便坐下休息。他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我。 我喝水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 “下次再有这种情况,我们要事先商量一下,然后,我一个人来就行了。”他的表情很严肃。 “生气了?” “嗯。但不是对你。” “那是对谁?” “我自己。” “不是因为我没和你商量就来了?” “不是,但你确实不应该来。” “为什么我不能来?” “因为你是那个负责在上面拉绳子的人。” 这句话的意思只有我能理解。我确实是那个负责在上面拉绳子的人。 大学期间,他们那一届外语系英语专业只有九名男生,学生宿舍是四人一间,他是多出来的那一个,所以才和我这个数学专业的人住到了一起。最初的一年,我们交往不多。他很忙,很神秘,晚上通常不在宿舍,上午回来睡觉,下午出去,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和他都没有回家。我找了两份家教,挣点零用钱。他还是那么忙,晚上外出,早上回来,上午睡觉,下午再出去。我总是喊他吃午饭,如果他起不来,便给他带一份。作为回报,他每天都带早饭给我。时间长了,我们才渐渐熟悉了,成为朋友。我也知道了他晚出早归的原因。他有一份工作,在酒吧做服务生,另外还有若干份家教,最多的时候有七份。 “你怎么做得过来?”我忍不住问他。 “做不过来啊,所以现在只留下三份。”他笑答。 也是在那个暑假,我第一次见到了佳萌,印象很深:这么漂亮。但想法也仅限于此。后来问起佳萌对我的第一印象,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最后只好撒娇说:“你那时候还是孩子呢。” 佳萌就是在那年冬天辞了广州的工作来到上海。 暑假过后,学校为迎接教育部的考核,要求学生必须住在宿舍,学生会的人员奉命每天在熄灯后查房。如果抓到三次逃宿,便要开除学籍。 “酒吧的工作先别做了。”公布通知的当天,我劝董佳世。 “没事的。” “查到你不在怎么办?万一真开除呢?” “等他们检查之后我再爬出去。” “爬出去?怎么爬?” “从窗户爬出去。” “不行,太危险了。” “放心吧。三层楼不高的。” 我不放心,第一次就跟着去看他怎么爬。学生会检查之后,我们一起来到三楼的厕所(一楼和二楼有护栏)。他钻出窗户,站到外窗台上,走到最边上,抓住排水管,顺着排水管爬下了楼。虽然他动作敏捷如猿猴,但终究是不能让人放心。万一水管断了怎么办?下面是水泥地,即使三楼不是很高,摔下去也不是闹着玩的。第二天,我去买了一根大拇指粗细的尼龙绳。从那天晚上起,他每天爬下楼之前,我们都要把尼龙绳的两端绑在我们的腰间。他往下爬的时候,我就站在窗前,用身子抵住窗台,按照他下爬的速度给他一点点地顺绳子。就这样爬了一个月,教育部的考核马上就要结束了,一直都很顺利。然后,有一天,傍晚下了雨,排水管很滑,他向下爬的时候,脚没蹬住,惊叫一声,掉了下去。绳子开始飞速地往下滑,光用手根本拽不住,我赶忙把绳子在胳膊上挽了几圈,用膝盖抵住墙,身子往后坠,双手攥紧绳子往上拉。绳子滑出去大约五米长,最终还是被我拽住了。他总算没有掉到地上。当时没觉得怎么样,看着他安全地站到了地上,我才感觉到手掌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自己也吓了一跳,两道血糊糊的大口子,白色的骨头隐约可见。那之后,他辞了酒吧的工作。 “只要你在绳子的另一端,下火海我也不怕,前提是你必须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说完,他拿过我手里的水瓶喝了一口水。 “我保证如果以后再有这种事儿,一定和你商量。” “谢谢你。”他没来由地说。 “为什么?”我很纳闷。 “所有的事。” “我们是一家人,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 “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他低下头,慢慢地转动手里的水瓶。 “说。” “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像以前一样爱我姐。” “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他抬头看我,眼睛里露出只有迷路的小孩儿才有的惊惶无措。 “因为我会更爱她。” 他别过脸去,好像对我的回答很失望。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答案有种油嘴滑舌耍小聪明的味道。 “我说的是真的,不是耍贫嘴。” “我知道。”他拉长了声音,好似不耐烦地回答。 我探过身子去看他的脸,他仰起头,路灯下,他的眼睛里闪着晶光。 “这两天我总在想小时候的事。”他抹了抹眼角,“爸妈去世后,我和我姐没事就去山上采蘑菇,各种各样的蘑菇,采回来给阿婆看,让她挑出毒蘑菇,然后,我们再把那些毒蘑菇拿到路边踩个稀巴烂。半年下来,我们认识了几乎所有的毒蘑菇。之后,我们就开始专门收集毒蘑菇,继续拿到路边把它们踩烂。”他望着前方空荡荡的街角,仿佛小时候的他和佳萌就站在那里。 佳萌十岁那年,他们的父母死于毒蘑菇中毒。当时,他们姐弟俩都在奶奶家,幸运地躲过了那次可怕的意外事故。这件事儿他们两人各给我讲过一次,而采毒蘑菇的事儿,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姐说,如果我们把毒蘑菇都采光了,以后就不会有人吃到它们了。阿婆却劝我们说,别采了,白费劲,毒蘑菇是不可能采光的。” “然后呢?” “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我会教大家辨认哪些是毒蘑菇哪些不是。”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有些毒蘑菇和好蘑菇真的很像,稍不细心就可能认错,不然我爸和我妈也就不会死了。” “只能细心点了。” “是啊。” “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我姐突然醒悟了,毒蘑菇确实采不完,之后,我们再也没有上过山。”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佳萌和他上山采蘑菇,又把毒蘑菇在路边踩烂的画面,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恨,却又不知道应该恨什么。 远处又驶来一辆出租车。 “我们回家吧。”我建议道。 “好。”他答。 第17节 第3章 第三日 1第二个嫌疑人 早上的时光分外煎熬。 世界就像一口盛着水的大锅,正在慢慢加热,而我就是水中的一只青蛙,一只嘴里起了两个水泡的青蛙。 董佳世买好了早点。我只喝了半杯豆浆。 我们做了分工,他负责联系雷警官,我去找阿猫调查情况。 7点钟,我给阿猫打电话,问他这么早就过去找他是否合适。他说合适的,通常他7点半就到店里了。我又打给章白羽告诉她来接我。 “等我二十分钟。”她说。 7点20分,我坐进了她的车内。 “不好意思,这么早就叫你出来。”为了减轻水泡带来的疼痛,我必须歪着嘴说话。 “你的嘴怎么了?”她皱着眉头问。 “起了两个泡。你吃早饭了吗?” 她同情地看了看我。 “吃过了。” “阿猫的店远吗?” “如果不堵车的话,四十分钟肯定能到。” “他也,猫吗?” “应该不吧。他只是为我们提供猫。” “为什么你们只去他那里买猫呢?” “最开始是田仙一介绍我们去的。田仙一就是昨天聚会里的那个大个子,就是视频里的那个人,qq昵称叫开奔驰的穷人。阿猫是他的好朋友。所以呢,他知道我们为什么买猫,我们也就不用藏着掖着了,可以把我们的特殊要求都告诉他。时间长了,不用说他也知道我们要什么样的猫,这样就省去好多麻烦。” “特殊要求指什么?” “特殊要求就是,我只要黄色的猫,田仙一只要短毛。” “佳萌也有特殊要求?” “只要黑猫。” “为什么?特殊要求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他们我不知道,我就是因为喜欢黄色。” “她并不喜欢黑色。”而且,正相反,她喜欢白色。 “每个人的原因不一样的。” 我想到昨天视频的内容,又想到一个问题。 “每个人,猫的方式是不是也不一样?” 她没有马上回答我。 “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就是随便问的。”我意识到我已经问了太多的问题。 “我昨天也说了,我们群里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聊这些。” “不好意思。” “先听我说。”她打断我,“我以前不说这些,也不想说,也没想过有一天会想说。不过,现在,我想告诉你,可又怕你会反感。我也承认,毕竟,这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你想让我告诉你,就算你反感了,也要尽量别表现出来,你可以在心里骂我,指责我,但不能表现出来,这就是我的要求。你保证能做到,我就告诉你。” “我保证。” “好,那我就告诉你。我们确实都有自己喜欢的方式。我喜欢把猫从高处扔下去。刚结婚的头半年,有那么两三次,他打我,我都会想到跳楼自杀,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爱情是狗屁,人生没有意义。当时住12楼。我坐在窗台上,风呼呼地吹在脸上,感觉很惬意、很自由,但我不敢跳,我害怕。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喜欢把它们从高处扔下去。田仙一呢,他每次都会想一个奇怪的方法,昨天你也看见了。” “你看着它们落下去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她目视前方,想了想。 “超脱。把过去所有的烦恼、屈辱什么的都扔了出去。” “佳萌呢?她也有自己的方式吗?” “佳萌啊。”她挠了挠额头,“怎么说呢……喜欢挤压,具体的就不跟你说了吧。” 佳萌为什么会喜欢挤压这种方式呢?章白羽是因为曾经想跳楼自杀才喜欢把它们从高空扔下去,难道佳萌是因为想被挤压才喜欢挤压?肯定不是这样的。 每次有新问题出现,我的脑袋就有一种被挤压的感觉。 “说到挤压,日本有一种盆景猫,你听说过吗?”章白羽问我。 “没有。” “就是将小猫装到玻璃瓶里,粘好,让它们不能动,用细管给它们喂食,帮它们便便,它们一点点长大,最后就会长成玻璃瓶的形状。我觉得她肯定喜欢。去年去日本旅游还特意找了找,想买一个送给她,可惜没找到。后来想,即使找到了也没有用,过海关是个问题,就算过了海关,送给她,她也没有地方放。” 红灯,停车。 “你觉得她为什么会喜欢挤压这种方式?” 她摇摇头。 “这种事很难猜的。如果我不说,你能想到我喜欢从高处往下扔是因为我曾经想跳楼自杀吗?” “想不到。”就是因为想不到,所以才更想知道。 “就是嘛。” “还有其他比较特别的事儿吗?关于,猫的。” “你说的特别是指什么方面?” “随便什么方面。” 绿灯,汽车继续前行。 “我一直认为有一件事很特别,一直想给谁讲一下,始终没找到机会。” “那就讲吧。” “和佳萌的关系不大。” “没关系。” “不过,也算有点关系吧。她曾经和我们一起,一只灰猫。” “她不是只要黑猫吗?” “那次不一样。是帮别人的忙。” “还有这种事儿?” “所以我才觉得特别。我也只遇到过这么一回。那个人是田仙一的朋友。他发现自己老婆出轨了,为了报复,决定杀了她的猫,并且把过程拍下来,放给她看。那只猫是他老婆的儿子,长得特别丑,是我见过的最丑的猫。不过,据田仙一说,那猫很贵的。是纯种的喜马拉雅猫,特别肥,长得有点像哈巴狗,眼睛很大、很蓝,鼻子凹进脸里。把它的脸贴到墙上鼻子都不会碰到墙,就凹到那种程度。” “你们怎么做的?” “还是别说了,你肯定接受不了。” “说吧。我想听。”眼下,只要是和佳萌有一点关系的事情,无论好坏,我都想知道。 “那我可说了?” “说吧。” “田仙一先给猫洗了澡,给它吹干,喂它吃饱。他喜欢那么做,在视频里你也看到了。之后,他和邢远,昨天聚会上戴眼镜的那个人,网名叫手术菜刀,是医学院的博士。他们把猫钉到一块木板上……”她停下来看了看我,“还是别说了。” “说吧,我受得了。” “……我们还特意买了红色的高跟鞋……” 她讲得很细节,语调就像是在背一道菜谱。 我悄悄地咽了口吐沫。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所描述的画面。画面中有一股黑烟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佳萌的身体,顺着红色的鞋跟钻进那只猫的五脏六腑,和它一起感受疼痛并最终死去。那黑烟到底是什么呢?我觉得迷茫,好像在黑夜中又被蒙住了双眼。 “……把它的各种器官放到事先准备好的瓶子里,就是那种放标本的瓶子,里面有药水。最后,田仙一拿了猫的皮毛找人熟了,做成了围脖,和视频还有标本一起送还给那个人。” “那个人把视频给他老婆看了?” “看了。” “然后呢?” “这就是整件事最不可思议的地方。田仙一说,他们不但没离婚,现在感情还特别好。奇怪吧?”她叹了口气,“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也许他们觉得彼此扯平了,于是就和好了。” “谁知道呢。”她不以为然地说。 “你刚才只说到四个人,群里有五个人,还有一个人呢?他没参与?” “参与了。他叫蔡俊辉,昨天聚会里年龄最大的那个,平头,网名叫小老百姓。他负责拍摄,从来不动手,只是看和拍。你爱看新闻吗?”她有点突然地问。 “看,但谈不上爱看,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我特别爱看新闻,本地新闻、全国新闻、国际新闻,只要涉及暴力的新闻,我都爱看。前几天看见一条本地新闻,邻里纠纷。因为在楼顶养鸽子,多年的邻居,俩男的,打起来了,一个人用菜刀把另一个人杀了。看见这样的新闻,我就会觉得心安。觉得世界还是那样,人也还是那样一批人,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胡来,没什么了不起的。在这批人里,我也算得上正常,并不是异类。我爱看新闻的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寻找这种安心的感觉。佳萌跟我说她能从你身上找到这种感觉。我就一点也感觉不到。如果全世界都是你这样的人,我可能就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太正常了。好像什么到你这都有一个合理的正确解释。就像刚才,我说他们居然还能生活在一起,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你马上给出一种解释,说他们扯平了,所以还能在一起。我就不会这么想。” “我只是那么猜测罢了。” “我知道。可是你的心里还是相信这件事有一个具体的合理的解释,对不对?” 我确实偏向于所有的事情都有具体的合理的解释。 “是的。” “那就对了。你有什么怪癖吗?自己解释不了为什么要那么做的癖好。” “能举个例子吗?” “喝可乐必须用吸管,没有吸管绝对不喝。” “这是强迫症吧?” “强迫症也行,你有吗?” “好像没有。” 第18节 “我就知道。” 被她这么一说,好像我有点不正常了。 “昨天,要不就是前天,我还看了一条新闻。说有一名男子,与老丈人丈母娘同住。他人很好,尊老爱幼,热爱家庭,老丈人和丈母娘都喜欢他,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可是就在那天,他不知道抽什么风,看电视的时候突然亲了老丈人一口,亲的嘴,老丈人接受不了,中风死了。” “你是想说我和他的老丈人一样,我们都太正常了,这样没好处?” “我只是在讲新闻,觉得这一条有意思,就讲了。不过,你这么想,也蛮有道理的。”她笑着说,“你这么会解释,现在解释一下这个女婿为什么会突然吻他的老丈人呢?” “解释不了。新闻都说了,不知道抽什么风。” “不知道抽什么风是我说的。新闻里并没有采访那个女婿。就算采访了,他自己可能也解释不了。很多事,可能就是一时冲动,没法解释。” 她瞟了我一眼。 “新闻上还说老人是因为惊吓才中风的。我当时就想,也有可能是惊喜啊。” “不管怎么样,都是死亡之吻。” “可不是。这名男子的行为不算犯罪吧?可是他们夫妻以后还怎么生活在一起啊。” “生活还能凑合,接吻肯定是不行了。” “真可怜。别人是一吻定终身,他是一吻毁一生。” 我忍不住想,佳萌失踪的过程中不会有类似这一吻的偶然冲动吧?如果是那样的话,就麻烦了。 阿猫的宠物店叫宝康宠物,藏在一个菜市场的后面,如果之前没来过,光靠地址,确实不好找。宠物店的门面很大,三扇落地窗,沿窗放着铁笼子,上下两层,里面养着各种品类的猫。店门敞开着,店里的气味飘出去很远,并不好闻,伴随着一种虚假的玫瑰香气被猫尿味儿击溃之后的败落感。 “我提醒你一下,阿猫长得挺不好看的。”进门之前,章白羽说。 我们并肩走进宠物店,一只养在笼子里的金毛汪汪汪地叫了起来。厅里没人。 “阿猫,我们来了。”章白羽喊了一声。 “来啦。”有人回答。 从右侧拐角的门里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个子很矮,不到一米六。斜肩膀,右肩比左肩高出大约十公分。长脸,兜齿儿,嘴角天然上翘,怎么看都是在微笑。目光坚毅中透着精明。长头发,扎着小马尾辫儿。他向金毛吹了声口哨,金毛立刻安静了。 “这就是阿猫。这是佳萌的男朋友,杜鸣。”章白羽为我们做介绍。 我和他握手的时候才注意到他背上的罗锅,像驼峰一样,长在右边肩胛骨上。 “不好意思,这么早就过来了,打扰了。” “不用客气。去我办公室吧。我昨天晚上回来就把录像调出来了,都准备好了。” 他的办公室在左侧的拐角,很小,只有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和一台电脑。 “办公室太小了,你们只能站一会儿了。”他歉意地笑笑。 “没事儿。”我说。 他坐到椅子上,我和章白羽站到他的背后。电脑是开着的,他打开桌面的一个视频文件。 “这个就是那天的监控录像。她应该是在7点左右到的。”他一边说一边拖动播放器的时间进度条。画面上方的时间显示为19点05分的时候,他停下鼠标。佳萌已经在店内了,穿着毫无特色的衬衫和裤兜设计夸张的七分裤,头发束在脑后,双腿并拢,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正在看一本书。我恨不得立刻钻进电脑里和她汇合,直接把她带回家,或者一直陪着她,她去哪我就跟着去哪。她身边还坐着一个人,斜靠着沙发的扶手,长腿支出去很远。看着有点面熟。 “这是田仙一吧?”章白羽弯下腰指着屏幕问阿猫。 “是。那天他正好也在。” “向前一点,看看佳萌是什么时候到的。”我告诉阿猫。 阿猫拖动鼠标。19点01分,宠物店里只有阿猫和田仙一,阿猫在看书,田仙一在和他讲话。19点02分,佳萌推门走进宠物店。阿猫放下书和田仙一站起来迎接她。 “他也是来买猫吗?”章白羽问。 “不是。他来给我送书。我爱看小说,他看过认为好看的小说就会送给我。那天送来的就是这一本。”他指了指电脑旁边很厚的一本书。书名叫《2666》。奇怪的书名。 画面上,佳萌和田仙一坐到沙发上聊天。阿猫穿过房间,走向右边的拐角。 “那边是仓库,我去取猫了。”阿猫解释说。 田仙一把阿猫刚刚在看的那本书递给佳萌,佳萌随手翻动了几页。19点06分,阿猫抱着一只黑猫回到画面中。佳萌站起来接过黑猫,只是抱着,并没有仔细看,更没有抚摸。阿猫从货架上拿了一个深色的猫包,她把猫放进包里。阿猫拉上拉锁。她拿出钱包,取钱递给阿猫,又和田仙一说了几句话,田仙一站起来,从阿猫的手里接过猫包。她转身走向门口,阿猫和田仙一跟在她的身后。19点11分,三个人走出宠物店,走出了画面。 阿猫暂停了视频。 “我和仙一送佳萌上了出租车,然后,仙一也开车走了。”阿猫说。 “佳萌走之前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我问。 “仙一问佳萌去不去别墅,他现在住在别墅,如果去的话正好一起走。佳萌说太晚了,不去了。仙一说去别的地方也可以送她,佳萌说不用了,她打车就行。” “为什么问她去不去别墅?” 阿猫看了看章白羽。 “别墅就是昨天我们聚会的别墅,是田仙一的,相当于是我们,猫的大本营。我们每个人都有钥匙,随时可以去。我们,猫的时候都去那。地方大,什么都有,邻居住得也远,不用担心吵到别人。” “她之前每一次,猫都是去别墅?” “据我所知,是的。”章白羽说。 为什么这次佳萌选择不去别墅呢?别墅是大本营,环境既熟悉又私密,还可以坐田仙一的顺风车,没理由不去啊。除非,她并不想马上就,猫。 “有没有这种可能,虽然她取了猫,但她并不着急那么做,所以没去别墅。” “如果你饿了,手里有一个馒头,你会怎么做?”章白羽反问我。 她说得有道理。如果不想马上那么做,何必急着来取猫呢,取了又放在哪呢?可是,如果她急着那么做,就应该去别墅才对。去一个最稳妥的地方,快速地,猫,然后好回家。她也应该急着回家吧。我突然明白了,她是着急回家才没去别墅。别墅到家的距离比宠物店到家里远得多,加上宠物店到别墅的距离就更远了。她不想在路上浪费这么多时间,因为她知道我正在家等她,她急着回家。这样的话,她应该选择一个离家近的地方。 “我大概知道佳萌为什么没去别墅了。”章白羽说,“因为她着急回家。她很可能是去了你们店里,离家近,回家方便,那个时候员工也已经下班了吧?” 她和我想到了一处。 “已经下班了。” 7点11分,她离开了宠物店,7点52分,她再次接到许平生的电话。中间有四十分钟,她差不多已经到了店里,就算没到,她离我也已经很近了。就差一点,她就到家了。 该死的许平生。 “你们店里也有摄像头吧?” “有。” “去看一下录像就知道她去没去过了。” “视频可以拷给我一份吗?”我问阿猫。 “也已经准备好了。” 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优盘递给我。 “优盘就送给你了。” “谢谢。”我收好优盘,“没什么事儿了,我们就先走了。” 阿猫送我们到门外。 路上,董佳世打来电话,告诉我雷警官已经拿到了佳萌的银行交易记录。和我们猜测的一样,8月8日下午,去找许平生之前,佳萌取了五万元钱。另外,在8月9日23点50分和8月10日0点03分,佳萌的建行借记卡又分别发生了两次一连串的atm交易,每次两千元,前后共二十次,一共取了四万元。 这两次取钱肯定是许平生计划好的。在他的威胁下,佳萌说出了银行卡密码。为了不暴露身份,他选择了自动取款机。由于自动取款机的取款额度限制,他又不得不在半夜跨越零点分两次取钱。 “许平生取钱的地方在哪?”我问。 “在上海火车站附近。” 选择在火车站附近取钱,是想马上坐火车离开吗?他已经离开上海了?火车票都是实名制,如果他坐火车跑了,应该能查到。他肯定不会带着佳萌一起走,佳萌又在哪呢? “雷警官已经申请冻结了佳萌的银行账号。我现在正和他们赶往火车站的分行去查看监控录像。你在宠物店有什么发现?” “没什么重要的发现。见面再说吧。” “好,看完监控录像再打给你。” “有新线索了?”挂了电话之后,章白羽问我。 “算是吧。” 过了不一会儿,我的手机又响,显示是江若茗。 “我现在就在你家小区门口呢。”她说。 昨晚她说今天见面帮我分析张君雅跟踪佳萌的原因,我只是随口答应的,并未想真的见面。如果能在电话里说清楚,就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在路上去见面了。 “我现在没在家,正在回去的路上。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昨天不是说好了嘛。我想你可能没时间去找我,就主动来找你了。一会儿我要和朋友去杭州玩,所以来得有点早。你还有多久能回来?” “二十分钟吧。” “时间来得及,我等你。你怎么出去得这么早,是不是佳萌阿姨有消息了?” “还没有。你沿着小区门口的马路向北走,过一个路口有一家星巴克,去那等我吧。外面太热了。” 收起手机,我给章白羽讲了讲张君雅的所作所为。 “这个女孩儿肯定有问题。”她断言道。 到了星巴克,我邀请章白羽和我一起进去,她又变得害羞了。 “你进去吧,我在车里等你。” “如果你有事儿就先忙你的吧,不用等我了。” “没事,我等你。” “你想喝什么吗?我买了给你送出来。” “什么也不喝,我喝咖啡头疼。”她皱着眉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我下了车,走进咖啡厅。江若茗坐在最里面的角落,正笑着打电话。我去服务台买咖啡。她看见我,向我招手,指了指桌上的两杯咖啡。我走向她的时候,她结束了通话。 “也不知道你爱喝什么,给你买了一杯摩卡。”我坐到她的对面,她把一杯咖啡推给我。 “麻烦你跑过来,还让你请喝咖啡,真不好意思。” “别客气了,一杯咖啡而已。”她欠身向前挪了挪椅子,“在说张君雅之前,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她压低声音神秘地说。 “什么事儿?” “你要先保证会替我保密。” “要看是什么事儿了。” “很平常的一件事。”她眯起眼睛,做出恳求的表情。 第19节 “好吧。”我不想在不了解情况的时候就做出承诺,更不想在这件事儿上耗费太多时间。一个女孩儿的秘密又能有什么大不了呢。 “我有男朋友了。”她说得很快,但字字清楚。 她期待地看着我。 “是吗。”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语气是肯定还是疑问,也不知道除了这两个字还能说什么。 我并不反对中学生谈恋爱,一直认为美好的感情可以让人变得更好。但在顾淑淑事件之后,我的想法动摇了。我依旧不反对他们谈恋爱,但我害怕他们谈恋爱。 “你的意见是?”她仍旧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 “你爸爸肯定不知道吧?” 她点头。 “所以我才问你的意见,我想听听成熟男士的看法。” “我的意见是找个机会告诉你爸,让他见见这个男孩儿。” “他一会儿就来找我,你可以先看看。”她欢快地说。 她信任我,我觉得恐慌。顾淑淑曾经也信任我。 “一会儿去杭州是和他一起去?” “是的。” “就你们两个人?” “没有,还有我同桌,她和你住一个小区。” “不管做什么事儿,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希望她能听懂我的话外音,又担心她能听懂。 “放心吧,我有分寸。”她自信地笑了。 “那就好。” “好啦,先不说我了,说张君雅吧。你是怎么知道她跟踪佳萌阿姨的?” “她自己说的。” “我一直很喜欢她这一点,敢做敢当。其实,她人很不错的。我们小时候是很好的朋友。” “现在呢?” “已经疏远了,只是见面说话而已。”她的眉宇间露出一丝惆怅。 “为什么会这样?” “这也正是我想跟你说的。我和她从幼儿园开始到小学二年级一直是好朋友。我们总是一起写作业一起玩。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那之后,她就开始不理我了。” “发生什么事儿了?” “要从顾淑淑说起。” “和顾淑淑也有关系?” “当然。所有的事都和她有关。”她的语气里带有一丝埋怨,“她和我们在同一所小学,比我们高一个年级,在学校的时候她很少理我们。顾淑淑的妈妈是张君雅妈妈的亲姐姐。她们姐妹的关系很好,住得也不远,所以呢,顾淑淑时不时地就会和她妈妈一起去张君雅家。只要她一去,他们两个人就不太愿意和我玩了。那时候小,不懂事,也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想想很可能是因为顾淑淑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觉得她超做作。张君雅喜欢她,愿意和她玩,听她的话。我曾经很直接地问过张君雅,我和顾淑淑她更喜欢谁。张君雅同样直接地回答我,她更喜欢顾淑淑。” 她眯起眼睛打量我,好像也要问我同样的问题。 “然后呢?”我赶紧抢先问了一句。 “后来,有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是周六,也是夏天。我正在张君雅家里和她一起写作业,顾淑淑和她妈妈来了,然后她们的妈妈就一起去逛街了,家里只剩下我们三个小孩儿和张君雅的爸爸。张君雅的爸爸是四星级酒店的大厨,平时周末并不休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正好在家。写完作业之后,顾淑淑提议下楼玩捉迷藏。我当时就想到了,玩捉迷藏是幌子,她想甩掉我。下了楼,她们先藏,我来找,可是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嗓子都喊疼了,她们也没理我,我不开心,就回家了。后来就出事了。” 她喝了一口咖啡。我等着她继续讲。 “其实,我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天晚上,7点左右吧,天还没有完全黑掉,张君雅家里有人吵架,吵得很凶的,我在家里都能听到。后来好像还打了起来,警车和救护车都来了。我吓坏了,很担心张君雅。那天之后,张君雅就变了,开始疏远我,也不和我玩了,更别说去她家写作业了。还有,顾淑淑和她妈妈也没再去过她家。不久之后,张君雅也出了一次事故,被开水烫伤了。你看她现在夏天也穿长袖,就是因为她胳膊上有烫伤的疤痕。又过了大约半年吧,张君雅的爸爸妈妈就离婚了。她妈妈走了,她现在是和她爸爸一起生活。” “张君雅,也,出了一次事故是什么意思?之前是谁出过事儿?” “传闻,只是传闻。都是听小区里那些喜欢八卦的阿姨说的,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们说……”一个女孩儿从我们的桌边走过。她又喝了一口咖啡,等女孩儿在一旁坐好,才压低声音继续说,“他们说,那天下午的晚些时候,张君雅和顾淑淑在家里睡觉,然后,张君雅的爸爸就趁着顾淑淑睡着的时候对她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我希望这个传闻是假的。如果是真的,生活对于顾淑淑就太过残忍了。可是,从那天之后发生的事儿来看,这个传闻又很像是真的。 我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儿。作为顾淑淑班主任的那段时间里,我收到过五次匿名快递,全部寄到学校,两次是茶叶,一次是大闸蟹,一次是金华火腿,一次是人参。每次里面都附带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请您多多关照顾淑淑。第一次收到快递,我以为是顾淑淑的父母,便直接打电话过去,告诉他们以后不要这样做了,东西我会让顾淑淑带回去。虽然他们不承认东西是他们寄的,我还是把东西交给了顾淑淑。那是五包铁观音,我说是送给她爸爸的。她很诧异,又有点惊喜,最后勉强收下了。第二天中午她爸爸来找我,不仅带回了那五包茶叶,还要塞给我一张五百元的购物卡。他说他不喝茶,购物卡算是表达一点心意。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快递真不是他们寄的,而且,他们还把我给他送茶叶看成是我想要他们送礼的花招。我给他看了快递的包装和那张字条,他才相信真的有匿名快递这回事儿,但他也想不出寄快递的会是谁。最后我收回了茶叶,又劝他收回了购物卡。我联系了发货的淘宝店,对方拒绝透露买家的信息。我拒收了第二次快递,可是没过几天,东西又寄了回来。我一直想知道到底是谁寄的东西,为什么帮顾淑淑送礼。如果这个传闻是真的,寄快递的人会不会是张君雅的爸爸呢?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赎罪? 我喝了一口咖啡,把思绪拉回到我关心的问题上。 “这些事儿与张君雅跟踪佳萌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我不喜欢顾淑淑,但说不清为什么,有时候就会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好像对她的死负有一点点责任。就好像那天玩捉迷藏的时候,如果我继续找下去可能就会找到她们,我们就会一直玩下去,她们就不会回家睡觉,传闻中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顾淑淑最后也就不会自杀了。” 她扭头看了看邻座的女孩儿,又看看我。 我也有过类似的感受,比她更强烈。 “不要这么想,整件事情都跟你没有关系。”佳萌也曾经这么劝过我。 “我知道,但是,就像,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有一面墙,很白,你原来以为上面什么也没有,直到有一天你注意到墙上的一个黑点,很小的一个黑点,如果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可是,一旦你注意到了,就算不仔细看你也能看见它,就好像它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大。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我对整件事的责任也在一点点地变大。” “都是你的错觉。”我肯定地说。 “可能是吧。然后,我就会想,我都觉得自己有责任,张君雅那么喜欢顾淑淑,她会怎么想呢?如果传闻是真的,张君雅也知道这件事,她应该会恨她爸吧?可是,毕竟是自己的爸爸,也只能暗暗地恨在心里。可是对于顾淑淑的男朋友就不一样了,她可以把她的仇恨发泄出来,甚至对她爸爸的怨恨也可以发泄在顾淑淑男朋友的身上。” “我不是顾淑淑的男朋友。” “我相信你不是,但张君雅相信你是。” “你为什么相信我不是?” “我同桌的堂哥是你的学生,他以人格担保,说你不是。” 这一点让我很欣慰。 “谢谢你,也谢谢他。” “顾淑淑的男朋友到底是谁?你肯定知道吧?” 我摇了摇头。 “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还是说张君雅吧。” “好吧。我就是想告诉你,她跟踪佳萌阿姨只是报复你的第一步。” 报复我的第一步,这种说法让我觉得既可怕,又可笑。 “还会有第二步?” “你不要不当回事。”她严肃地说,“我也不知道她下一步会做什么,但我知道她肯定还会做点什么。” “这么肯定?” “就是这么肯定。我再给你讲一件事,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肯定了。在幼儿园的时候,有个小男孩总惹她,不是抢她的铅笔就是抢她的橡皮,有时候还揪她头发,反正就是总烦她。她从来不反抗,也不告诉老师,就那么忍着。我不行,我每次都要帮她告诉老师,让老师惩罚那个男孩。我是那种老师特别喜欢的小孩,所以那个男孩明知道是我告的状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后来有一天,那个男孩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报复了我,从身后把我推倒了,我就哭了。他说他不是故意的,老师也没怎么惩罚他。然后,那天中午睡觉的时候,张君雅就偷偷爬到了那个男孩的床上,骑到他背上,用双手扭住他的一只胳膊,咬住他的一根手指。男孩疼得嗷嗷大哭。老师来了,怎么拉怎么劝都没有用,张君雅就是不松口,都咬破了,流血了,也不松口。后来,老师没办法,只好打电话把她妈妈找来了。在她妈妈地劝说下,她才放了那个男孩。” 五岁就这么暴力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假设她肯定会有下一步行动,会是针对我,还是针对佳萌?” “肯定是你啊。” “那就没问题了。”我一个大男人,她一个初中女孩儿,她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你要我怎么说你才能重视这件事呢?她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练习跆拳道,代表我们学校参见过比赛,拿过奖的。” “我很重视这件事儿,真的。” “那就好。这几天我会找个时间帮你和她解释一下。不过,以我对她的了解,肯定没什么用,她很固执的,除非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不是,以人格担保什么的根本说服不了她。” “如果有机会我会自己跟她解释。” “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告诉她顾淑淑的男朋友是谁,并且证明给她看。” 这么做无异于火上浇油。辛玉麟应该也会为顾淑淑的死而自责内疚吧,张君雅再去报复他,对他也不算公平,对张君雅自己也是伤害。我不能告诉她那个人是谁。 “我想说的都说完了,总之,你小心她就对了。” “我会的。” 她看了看手机。 “怎么还没到呢?我给他打个电话。” “你到哪了?”电话打过去,她细声细气地问,脸上展露出甜美的笑容,尽管对方根本看不见。 “好。她在家呢,已经准备好了,一会儿我们一起去找她。” “好。嗯。” 她放下手机。 “他马上就到了,刚下出租车。” “他是你的同学?” “不是,比我大一届,开学高二了。他人很好的。”她的目光越过我,看着门口。 我也真心希望他是个好人。 “他来了。”她站起来一边向门口挥手,一边说,眼睛里开满了桃花。 我竟然有点紧张,喝了一口咖啡,稳定了一下情绪,才扭回头看她的男朋友。 一个男孩儿正向我们走来,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穿着红白相间的横条纹polo衫,黑色麻质短裤,微胖。皮肤很白,长着一张圆嘟嘟的娃娃脸,脸上没有一粒青春痘。戴着黑框眼镜,眼睛里藏着小心翼翼的得意,仿佛随时准备偷偷笑一下。挎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小皮包。 看见他,我的感觉就像在急速奔跑中撞上了一堵透明的墙。是谁在玩我吧?我辞了工作,流言缠身,未婚妻失踪,而这个男孩儿,本应在自责中反省自己过错的男孩儿,却一身轻松地站在这里和一位可爱的十四岁少女谈情说爱。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江若茗并没有察觉我的情绪变化,骄傲地挽住那个男孩儿的手臂,笑着向我介绍。 “我男朋友,辛玉麟。杜老师,你也应该认识吧?” 辛玉麟笑着向我点点头。 “杜老师好。”他的样子就像刚刚才认识我。眼神好像在说:哦,你就是那个谁。 我感觉恶心,仿佛有人在我的胃和心之间打了一拳。我站起来,对江若茗说:“你不是问我意见吗,我现在再告诉你一点,甩了他,甩得越远越好。”我的声音很大,半个屋子的人都能听到。 在江若茗惊讶之际,我离开座位走出咖啡馆。 到了外面,我才意识到应该走的是辛玉麟,不是我。可是,既然已经出来了,也就不想再回去了。如果再看见辛玉麟那得意的眼神儿,我可能会揍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着江若茗出来问我为什么让她甩了辛玉麟,可是她并没有追出来。也许她已经想到了我那么说的原因,或者她根本不在乎我的意见。 章白羽一边按喇叭,一边向我招手。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我坐上车,她皱着眉头问我。 第20节 “没什么。” “肯定有事。” “是不是混蛋更容易快乐?”我忍不住问她。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 “走吧,去店里,边走边跟你说。” “说吧,到底怎么了?”驶离星巴克之后,她催促我。 “我原来是高中老师,你知道吧?” “知道,佳萌说过。” “我做班主任的时候,班里有个女学生,叫顾淑淑,她在今年1月份的时候自杀了。” “为什么?” “原因很复杂,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怀了男朋友的孩子,她男朋友却不承认。” “你刚才见到她男朋友了?” “对。” “是不是挎小包的那个男生?” “就是他,你也看见了?” “看见了,觉得他的小包很滑稽。他又怎么惹你了?” “和我见面的那个女孩儿是他现在的女朋友。” “那又怎么了?” 她的语调很无所谓,这刺痛了我。 “你的意思是,那个男孩儿不应该再谈恋爱了?”她又加了一句。 我没想到她居然会站在辛玉麟的一边。 “总不能前一个女朋友刚刚死了,下一秒就开始和另一个女孩儿谈恋爱吧?” “你觉得中间隔多长时间算合适呢?” “你的意思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自己快乐,其他人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难道不是吗?只要没触犯法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所以你就可以问心无愧地虐猫吗?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因为佳萌也虐猫。 “对,没什么不可以的。”我不想再争论。她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我现在并不想讲什么道理,我需要的是安慰和认同。我的心中已经积攒了太多的委屈和愤怒,再争论下去很容易情绪失控,我不想把争论变成争吵,甚至更不好的结果。 “有什么想法你就说啊。”她却不依不饶。 我选择保持沉默。 “你知道吗?我觉得你是在嫉妒那个男生。” 这句话在我听来就是骂人。 “我嫉妒他?” “对。” “我的一个学生,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她本可以上大学,工作,嫁人,生孩子,幸福地生活,就因为和他谈了一场恋爱,怀了他的孩子,最后被逼入绝境,自杀了。你说我嫉妒他,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的怒火被点燃了,烧得皮肉发紧,好像随时会爆裂一样。 “因为那个女孩儿是因为他才死的,不是因为你。” 她根本不可理喻。 “放屁。去你妈的。”骂过之后,我的心中全无悔意。 “你为什么骂人啊?”她板起面孔,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停车。”我努力控制情绪,尽力不对她大喊大叫。 她并没有理会我的要求。 “就算那个女孩儿没死,她也不一定就会幸福。” 她简直就是一个冷血的恶魔。我怎么会坐在她的车上。 “停车。”我喊道。 “我说的是实话。” “去你妈的实话。” 我的坏情绪全部释放出来,它们一股脑地钻进我的右胳膊,最后聚集在我的右手中。我的右手拿起车门储物格里的矿泉水,用尽全力砸向章白羽面前的风挡玻璃。矿泉水撞到风挡玻璃弹回来,飞向她的脸,她一偏头,躲开了。汽车随之晃了一下。矿泉水瓶砸到她的肩膀掉到车座下面。 我的怒气并不是只针对她,而是针对这几天里遇见的所有人和所有事儿。 发泄之后,我冷静下来。无论她再说什么我都无所谓了。 她也闭上了嘴。 车里的气氛很尴尬。我希望她能主动停车,但是她没有。 只是沉默了一分钟,她又开口了。 “还是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你希望那个男生怎么做呢?也自杀吗?”这一次,她的语气很严肃。 我不说话,她也没再发问。 汽车在店门前停稳之后,我才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你死了,再看见大嘴的女人,或者宝蓝色奥迪a3,或者黄色的猫,我都会想起你。即使我们仅仅是交往不多的朋友,或者连朋友也算不上。我希望那个男生对顾淑淑也能做到这样。” 她定定地看着我,瞳孔瞬间扩大了一倍,好似被感动了,又像仅仅是因为困惑。 “你生气了?” 看不出她是不是在明知故问。 “没有。” “我只是说了我的看法,我以为你想知道。” 她始终是站在一个局外人的位置上,根本没有考虑我的感受?对于佳萌的失踪呢?她也是站在同样的位置吧。所有人的生活和生死都只是她眼中的日常琐事?我感到困惑和失落,又有点内疚。何必和橱窗里的塑料模特动气呢。 “对不起,刚才不应该用矿泉水砸你。” “又没砸到。”她又露出了让我费解的羞涩表情。 “谢谢你带我去找阿猫,又送我回来,还在星巴克等了那么长时间。”我不想再顾及她的古怪喜好。现在,我才明白她那句话是多么的准确,“如果全世界都是你这样的人,我可能就活不下去了。”对于她,我也产生了同样的感受。 她困惑地看着我,好像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再见。” 我推开车门准备下车。 “嘿。”她拉住我的衣襟,“我还有件事要去处理一下,有事你再给我打电话。” “你忙吧。占用了你这么长时间,真不好意思。” 我想下车,她拉住我的衣襟不放。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我突然很难过。她身上的什么东西被破坏了,可她自己还不知道。我知道了,却也无能为力。 “没有。”我十分肯定地说。也许是我太感情用事了。 她松开手。 “有事给我打电话。”她的语气像是在恳求,或许是我的错觉。 我刚下车,轿车就拐了出去,在路中间强行掉头,向我们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我查看了店内的监控录像,那天晚上佳萌并没有来店里。尽管如此,我还是坚信自己的推测是对的,佳萌当时是想着来店里的,因为她急着回家。 她没来店里,也就是说她还没,猫呢,就接到了许平生的电话。那只猫还活着?佳萌会一直带着它?最后会落在许平生的手里,许平生会怎么处理它呢?最省事儿的办法是放了它。我毫无理由地想到前天下午第一次见到张君雅时她喂的那只黑猫。 我离开店里往家走,在路上接到董佳世的电话。 “看到银行的监控录像了?” “看到了。取钱的人并不是许平生。” “是佳萌?”我想也没想,就问出了这句话。 “不是。” 我的感觉就像因为说错话挨了一耳光,眼前黑了半秒钟。 “是个男的,戴着鸭舌帽、墨镜和口罩,看不清脸。他明显要比许平生高,有一米八左右。肯定不是许平生。” “难道许平生还有一个同伙?” “我和雷警官他们都是这么想的。我们现在去他的公司,再去他家,看看能不能找出更多的线索。” 既然他和许平生是同伙,他们肯定会联系,肯定会互相打电话,许平生的通话记录里面肯定有这个人的电话号码。 “给我发一份许平生的通话记录。”通话记录在他的手机里。 “我在你的电脑里存了一份,就在桌面上。” 挂断电话之后,我攥着手机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太阳很大,温度很高,身上冒着汗,我的心里却很凉。 2暴力与死亡 刚走到我家楼前的路口,就看见张君雅坐在路边台阶上的树荫里。她斜挎着昨天背着的棕色皮包,屁股下面垫着报纸,手里捧着一本书。我假装没看见她,径直走过去。她收起书,捡起报纸扔进垃圾箱,赶在我之前走到楼门口。 “去哪了?”我开门的时候她生硬地问。 “见一个朋友。”我耐着性子回答,“你来有事儿吗?” “什么朋友?” “江若茗。” 我上楼梯,她跟在后面。 “为什么见她?” 第21节 “想知道你为什么跟踪佳萌。她讲了很多你的事儿。” “是吗?她都说什么了?” “说你敢做敢当,学过跆拳道,有暴力倾向。”我靠边站住,回头看她,“我不是顾淑淑的男朋友。如果你想替顾淑淑打抱不平,很遗憾,你找错人了。” 她没看我,走到我的前面。 “你昨天还说和江若茗只是刚认识,今天就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了?” 她不相信我,我也懒得再跟她说话。 “你喜欢她?可惜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 我暗想,也不知道江若茗和辛玉麟怎么样了,去杭州玩了,还是已经把辛玉麟甩了?在天黑之前再联系她一次,如果她还打算与辛玉麟继续交往,就只好把事情告诉江友诚,由他来解决了。 到了我家门前的走廊,她停下,让我走到前面去开门。 “我还有事儿,今天就不请你进去了。”开门之前,我对她说。 我需要尽快从许平生的通讯录中找到他同伙的号码。我需要安静,不想她在旁边打扰。 “我会一直敲门,直到你让我进去为止。” 她开始敲门。 “我真有事儿。你改天再来吧,等到佳萌回来了再来。” “就到你家坐一会儿吹吹空调也不行吗?我都跟你上了六楼了,你才告诉我不让我进去,你不是耍我吗?”她的脑门全是汗,理直气壮地说。 这一点确实是我疏忽了。 “进去可以,但你不能打扰我。” 她不说话,只是敲门。 敲门声让我心烦意乱。 “别敲了。” 我挡住她的胳膊,拿出钥匙打开房门。她先于我走进房间,直接进入客厅,拿起遥控器,打开空调。 我取了笔记本电脑,回到客厅。她已经给自己接了一杯水。 “我觉得你必须先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然后才能做你自己的事,这是最起码的礼貌。”她居然和我讲起了礼貌。 她坐在沙发的另一端,喝了一大口水,发出咕噜的一声。这让我对她产生了一点好感,有时候佳萌喝水也会发出类似的声响。 “你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我启动了电脑。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跟踪你女朋友吗?” “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会以为我只是听了学校里的流言蜚语就相信是你搞大了顾淑淑的肚子吧?” 她这么说让我看到一丝希望,也许能说服她相信我不是顾淑淑的男朋友。我决定花点时间试着和她说个明白,好让她赶快离开。只要她在,我肯定不得清净。 “不是吗?”我放下电脑。 “当然不是,我又不傻。” “可是,你还是相信我就是那个人?” “我只是怀疑,所以才会监察你。” “监察我?” “监视观察。暑假无聊,找点事儿干。我并没有向警察说谎。” “既然是监察我,为什么跟踪佳萌呢?” “这个问题就比较复杂了,我慢慢跟你说。”她又喝了一口水,“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的女朋友,她和江若茗她爸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不喜欢她。不是因为别的,就是觉得她傻。后来,也就是前几个月,知道她跟你在一起了,就更不喜欢她了,因为她太傻了。你做出那么缺德的事,她却还和你在一起,她简直傻到家了。”她一改昨天冷冰冰的态度,变得健谈起来。我也说不准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我做什么缺德事儿了?” “我是女人,所以我了解女人,女人都是小心眼的动物。那些看似大度的女人,实际上并不是真的大度,只是在等待机会,一旦机会到了,她肯定会报复。就算她是傻的,也会因为女人的天性,进行报复。所以,我才会跟踪你的女朋友,等着看她怎么报复你。如果她报复你了,就说明你确实做过那件缺德事。” “你搞错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 “假设a做了对不起b的事儿,推断出b一定会做同样的事儿对a进行报复。和b做了对不起a的事儿,由此推断这是b在对a进行报复,因为a也曾经做过对不起b的事儿,这两者的概率是不一样的。前者比后者要大。” 她转动眼珠想了一下,撇了撇嘴。 “真不愧是数学老师。可是不管你怎么狡辩,事情就是发生了。你女朋友并不是失踪了,而是带着你们的钱,和她的老相好,私奔了。她在报复你,说明你之前确实伤害过她,说明就是你搞大了顾淑淑的肚子。” 让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她的私奔说。 “请你尊重我们,没有私奔这回事儿,佳萌是被绑架了。” “得了吧。别自欺欺人了。她就是和别人私奔了。你之所以要报案,是因为她把钱都带走了,你想把钱要回来。” 江若茗是对的,我刚才的估计是错的,她根本不可能被说服。 “我很佩服你的想象力,但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最后再跟你说一遍,我是顾淑淑的班主任,她是我的学生,我们是朋友,但绝对不是男女朋友,她的男朋友另有其人。她离开了,我和你一样难过。我女朋友失踪了,我现在急着找线索。你可以继续在这坐着,但请别再和我说话,别做任何可能打扰我的事儿,不然就请你马上离开。” 我拿起笔记本电脑,打开许平生的通话记录。 “如果你们只是朋友,她为什么给你发短信说她爱你?” 这句话又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扭头看她,她正瞪圆了眼睛盯着我。 “短信这么私密的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说是真的喽?” “没错,是真的,但那是教师节短信,不是爱情的爱。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儿?” “不光我知道,全学校的人都知道。不过,有一件事可能只有我知道,她曾经亲口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老师,那个老师也爱她。” “不可能。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她的男朋友不是老师。” “不是吗?” “不是。” “可是这件事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她说谎了?” 无论这件事儿的真假,结果都不会改变。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顾淑淑怀孕这件事儿也和那个老师没有关系。” “是吗?” “顾淑淑的男朋友不是老师。” “是吗?” “信不信由你。” “是吗?” “请你走吧,别再耽误我的时间了。”我站起来,做出请的手势。 她坐着不动。 “你想怎么样呢?还要我去拉你吗?” “只要你承认你就是她的男朋友,你就是那个老师,你搞大了她的肚子,你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还有,你真心爱过她,你现在很后悔,很难过,你一辈子也忘不了她。我马上就离开。” “我不是她的男朋友。” “是吗?” 告诉她真相让她赶紧走吧。这个念头在我的脑袋里一闪而过,又被否定了。我不是想保护辛玉麟,我想保护的是她。按照江若茗的说法,她一定会去报复辛玉麟。具体怎么报复呢?如果五岁的时候就去咬别人的手指坚决不松口,现在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呢?想象不到。她对辛玉麟的伤害越大,自己面临的惩罚也就越重。虽然不喜欢她,但也不讨厌。我希望她能平安快乐地生活,一辈子也不要和辛玉麟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我决定改变策略。 “其实,你就是认定了我是顾淑淑的男朋友。” “是吗?” “从你说过的话来看,你一共有三个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 “还不够吗?” “最重要的一个证据是你认为佳萌报复我了,因此推断出,她之所以报复我,是因为我背叛过她,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儿。” “算是吧。” “你看这样可不可以?等佳萌回来了,你再来找我们,到时候你可以亲口问她到底是不是在报复我。你可以问她你想问的一切。” 她抱紧皮包,咬着下嘴唇,谨慎地盯着我。 “我还有一条证据。” “什么证据?” “如果不是你,顾淑淑她爸为什么会去学校找你闹事?” “因为我是顾淑淑的班主任,对于顾淑淑的死,我也有责任,我承认这一点。” 她扭过头去,看向电视机,好像在认真思考我的话。 “这件事儿你问过顾淑淑的父母吗?” “有必要问吗?” “我认为有必要。” “那个是你写的?”她指的是电视屏幕上的便条。 “是。” “你知道是谁搞大了顾淑淑的肚子?” “知道,但我不能告诉你,你知道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是吗?你为什么甘愿为别人背黑锅?” “我没有为谁背黑锅。我不告诉你,其实是想保护你。惩罚别人就是在惩罚自己。你总有一天会明白这个道理。” 她点头,打开皮包,向里面看了一眼,又合上包,深吸一口气。 “惩罚别人就是在惩罚自己。说得真好。”她破天荒地向我笑了笑,“你说得有道理,我的证据并不充分。走之前,我能借用一下卫生间吗?” 第22节 “当然可以。”我竟然说服了她,自己也始料未及。 她站起来,并没有从前面走,而是绕向沙发的后面,可卫生间是在我们的斜前方,主卧和次卧的中间。 “卫生间在那边。”我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 “我知道。”她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想回头看看她在干什么,还没完成转头的动作,什么东西就碰到了我的脖子和肩膀连接部分的皮肤,第一秒的感觉是凉丝丝的,接着是剧痛,然后全身酥麻,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想起江若茗的话,你要小心她。 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仰面躺在地板上,手被绑在身后,腿和脚也被绑住了,身上也绑了好几道。嘴里没有塞东西。脑袋还是晕乎乎的,视线有点模糊,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嗓子很干,嘴里发苦。我用舌头舔了舔腮帮子,那两个泡已经破了,很疼。根据以往的经验,它们最终会变成两块溃疡。 她还坐在沙发上原来坐的位置,放下了皮包,右手拿着一个手电筒模样的东西。虽然以前没见过实物,但我猜那个东西就是电棍,我就是被它电翻的。 现在怎么办?如果想尽快脱身,只能告诉她顾淑淑的男朋友是辛玉麟。我有种解脱感。其实,我还是希望辛玉麟能受到惩罚,不然,看见他和江若茗在一起也不会那么大反应,也不会和章白羽吵起来,还用矿泉水砸她。在这件事儿的立场上,我是虚伪的,所以才会落到这么个可笑的境地。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被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绑了起来。我是咎由自取。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大喊大叫,继续招惹我对你没有好处。” “你说得对,都听你的。”我咽了咽吐沫。 “说,顾淑淑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不是。” “还嘴硬?” “真不是我。” “不是你,那是谁?” “能扶我坐起来吗?这么躺着和你说话我觉得挺没礼貌的,也挺难受的。” “先回答我的问题。” “顾淑淑的男朋友叫辛玉麟。” “辛玉麟?” 我费力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你认识?” “江若茗的男朋友?” “对,就是他。能先扶我坐起来吗?” “我问的不是顾淑淑的男朋友是谁,我问的是,是谁搞大了她的肚子。” “是一个人,辛玉麟。” “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我说的是真的。”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校长、教导主任以及学校所有知情的老师都可以证明我说的是真的,你不信可以去问他们。还可以问你的阿姨和姨夫,问办案的警察。警察有dna鉴定书,可以证明顾淑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辛玉麟的。” 她突然上前一步,在我的大腿上又电了一下。我感到一针刺痛,随着疼痛的扩散,整个下半身都麻木了。 “啊。”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她站在我的身边,俯视着我,也不说话。 “我都告诉你了,为什么还电我?”这和我的预期不一样。本以为只要说出实情,她就应该放了我,并且向我赔礼道歉。 “如果搞大她肚子的人不是你,你就更可恶了。”她又在我的腿上电了一下。 “为什么?”我咬着牙问。房间里并不热,可是我已经大汗淋漓了。 “你对她始乱终弃,你伤害了她,她才会自暴自弃和辛玉麟交朋友,她才会怀孕。” “胡说。我和她只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 她又电我。 “你电错人了。”我声嘶力竭地喊道。委屈升级为愤怒。 也许是被我的喊声吓到了,也许是她自己想通了。她坐回沙发上。 “你现在已经犯法了,你知道吗?” 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你现在准备怎么收场?电死我吗?” “好,你想电死我,我不反对,但至少让我先把佳萌找回来吧。” 她咽了口吐沫。 “顾淑淑的男朋友是辛玉麟?” “对。” “是他搞大了她的肚子?” “对。” “你不是那个老师?” “不是。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老师这件事儿。” “她亲口对我说的,不可能是假的。” “她没告诉你那个老师叫什么名字?” “没有,只说有这么一个老师,他们相爱了,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所以你就认为是我?” “她给你发过她爱你的短信。” “你看见那条短信了?” “没看到,但是你承认了。” “如果我是那个老师,我怎么可能承认呢?” “你想取得我的信任。” “我能吗?”我的嗓子已经哑了。 她不再说话,盯着我看,好像只要时间够长,就可以看穿我的内心。 “如果还想让我说话,先让我坐起来,喝点水。” 她放下电棍,抬着我的肩膀,让我背靠沙发坐起来,给我喝了两口水。 我猜她已经动摇了,开始相信我了。 “我可以告诉你那个老师为什么不是我,因为我有女朋友,我们感情很好,我很爱她,我们刚买了房子,准备在10月份结婚。如果这些还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告诉你,我女朋友心眼不大,偶尔会看我的手机,她要求我下班就回家,如果有事儿不回家必须马上向她汇报。还有,她弟弟,昨天你见到了,是我的同事,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在学校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也就是说,首先,我没那个想法;其次,也没时间;最后,也没空间。所以,那个老师不是我。” “搞大顾淑淑肚子的人肯定是辛玉麟,对不对?” “对。” 她拿着电棍蹲到我的身侧。 “记住这种感觉,如果你骗我,你就完蛋了。” 她又在我的肩膀上电了一下,我眼前黑了几秒钟,但没有昏过去。 她把电棍收到包里。拿出手机给我拍了一张照片“留个纪念”。又用我的手机给她自己打了一个电话。“你的号码我存了。我的号码也帮你存了。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把我松开吧,我保证不为难你,也不报警,我们的事儿就这么算了。反正你有电棍,也不用怕我。我还有很多事儿要做呢。” 她蹲在我面前,举着我的手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说吧,现在是打电话求救呢,还是直接报警?” “不用麻烦了。你直接帮我解开吧。求你了。” “报警吧?” “这样吧,你去厨房取一把刀过来,放在旁边,等你走了,我可以自己割断绳子。怎么样?” “不好,我是为你着想,割伤自己怎么办。” “那你就直接放了我,我保证不碰你一根毫毛。我真的有急事儿。” “还是报警吧。” “打电话求助。” “打给谁?” “董佳世。” 她拨通了董佳世的电话,把手机放在我耳边。 “你在哪呢?”电话接通后,我问他。 “就快到许平生家了,你的嗓子怎么了?” “没事儿。就问问,你带门钥匙了吧?” “带了。为什么问这个?” “你回来就知道了。挂了吧。” 她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到沙发上。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儿,你昨天打电话的时候说什么猫的朋友,是什么意思?” “和你没关系。” 她微微摇头,拿起皮包。 “我都把东西收起来了,不想再拿出来了。” “虐猫的朋友。”告诉她也无妨,我不想再受皮肉之苦。 “谁这么没人性?”她皱着眉头问。 “求你了,帮我松开吧。我真的有事儿。” “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你女朋友。” 她站起来,拿起水杯。 第23节 “还喝水吗?” “喝。”嘴里依旧很干。 她又给我喝了两口水,然后把水杯送回厨房,又在各个房间巡视了一圈。 “你在找什么?” “不找什么。” “你没有权利乱动我们的东西。” “我知道,我没动,就是看看。” “你为什么不敢放开我呢?” “不为什么。我已经看过了,你不可能找到什么东西来弄断绳子。劝你就老老实实地在这等着你朋友来解救你吧。别乱动了,省点力气。” 她走向门口,走出我的视线。 “你打算怎么对付辛玉麟?” “谁说我要对付他了?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我劝你别再这么暴力了。根本不能解决问题,最后伤害的都是你自己。” “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婆婆妈妈的,特别讨厌。” 我听见开门的声音,热风吹进来。“再见。”她说。接着是“砰”的一声,风没了。房间里一片死寂。 我想如果能站起来,进入厨房,也许就能拿到一把刀割断绑着我的绳子。 我尝试了能想到的所有姿势,跪着,靠着,寻找支点,胳膊肘,脑袋,膝盖,能使上劲儿的地方都用到了,最后,右胳膊抽筋儿了,太阳穴疼得要炸开一样,地板上全是我的汗渍,我还是没能站起来。 我又想不管怎么样,先进入厨房再说,厨房里可以弄断绳子的工具很多。 忍着胳膊抽筋儿的疼痛,费了一番力气,我成功滚进了厨房。因为这几天都没有做饭,碗盘水杯全部在碗橱里,碗橱设计在上面,够不到,也就无法打破一个碗或者水杯来制造割绳子的利器,这也是张君雅拿走水杯的原因。“混蛋!”我忍不住骂了一句。刀在刀架上,摆得太深,也够不到。我试着用脚打开煤气,想用火烧断绳子。试了几次之后才想起来,煤气的总阀是关着的,而且我的脚根本也碰不到打火的开关。厨房很热,我又滚回客厅。 我精疲力竭地躺在地板上,想到此刻佳萌很可能也被绑着,被藏在城市的某处,遭受着比我更多的委屈和痛苦,心一下子裂成了两半,一半困在我的身体里,一半飞进她的胸膛。两者之间的血管和肉筋藕断丝连,像电线一样拉伸在城市的上空,在烈日的炙烤下滴着血水,滋滋滋地冒着热气。我感觉如此之痛,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死亡,不是具体的谁的死,而是模糊的,如一团红雾,蹲在天边,伺机而动。 12点21分,终于听到了开门的动静。 “谁啊?”我还是对佳萌能够自己回来这一点心存侥幸。 “我。”是董佳世的声音,“你在哪呢?” “客厅。” 看见我躺在地上,他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他一边帮我解绳子,一边问。 “给我喝点水。” 我的身体僵成了一块,嗓子冒着干烟。他扶着我斜躺到沙发上,又去帮我倒了一杯水。我一口气喝下半杯。 “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打电话,我就知道有事,赶紧就回来了。” “帮我按按肩膀,一直抽筋儿,疼死了。” 他帮我按摩的时候,我把事情的经过讲给他听。 “现在怎么办?报警吗?” “不用,以后再说。你那边有新线索吗?” “公司里算是有些线索。他刚刚跳到这家快递公司还不到一个月,之前在另一家快递公司,也是做快递员。他的同事说,他一直在向其他快递员打听我姐的名字,他知道我姐在经营淘宝店,号称自己是她的朋友。” “这么说他做快递员就是为了找到佳萌?” “应该是的。” “他是有预谋的。” “没错。” 为什么他要绞尽脑汁去做坏事儿呢?真恨不得马上就能抓住他,挖出他的心肝脾肺肾,全部放到榨汁机里,把里面的毒液榨个干干净净。 “有他同伙的线索吗?” “没有。” “他家里呢?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邻居说从来没看见有其他人去他家。” “只剩下通话记录了。” “我想过了,除了一个一个打过去,没有其他办法。” “打过去之后我们说什么?” “就说找许平生吧,然后就看他们的反应了。我大概算了一下,总共有七百多个号码,去掉重复的,大概有二三百个吧。我是这么想的,关机的最可疑,还有就是通话次数比较多的,女的基本可以排除了。座机的可能性也比较小,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我先冲了澡,他叫了外卖,然后便开始打电话,从通话记录上的最后一个号码依次向前打。我们准备了几张白纸,用来记录打过的号码,同时注明性别,号码每重复出现一次就在后面打一个小对号。我遇到一个上海本地的座机号码,没人接听。打完几通电话之后,又打那个座机号码,还是没人接听。在外卖送到之前,只遇到这么一个可疑的号码。吃完饭,又接着打。有一个广东的座机号码,我们猜是许平生家里的电话。董佳世打过去一问,果然是,接电话的是许平生的妈妈。他假装是许平生的朋友和他妈妈聊了一会儿。 “他妈说他爸在3月份的时候去世了,给他爸办完丧事,他就来了上海。他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上海,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他已经半个月没给家里打电话了。”董佳世简单说了说他们聊天的内容。 我们继续打电话。隔几个号码,我就打一次那个座机,一直无人接听。 打电话的间隙,雷警官的电话打进来,说有急事,请我们马上去派出所找他。 我和董佳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派出所。 雷警官办公室的门关着。董佳世在前面敲门。 “请进。” 我们推门进去。 屋子里飘荡着廉价的香水味儿。雷警官坐在办公桌后面,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女人。我们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年轻女人迅速地看了我们一眼,眼神带着几分不自然的暧昧。 “你们先坐一会儿。”他对我们说。 我们坐到沙发上。他继续和那个年轻女人说话。 “情况我都了解了。我们会立刻开始调查。如果你有什么新消息,或者又想到了什么,也马上告诉我们。直接给我打电话就行。”雷警官把写了自己电话的字条递给那个年轻女人。 “她不会出什么事吧?”年轻女人问。 “这个我也说不好。你也说了,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只是这次时间长了点。” “是。以前最多也就两天。”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会尽力调查的。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谢谢你。那我就先走了。” 雷警官把她送出办公室。 “也是来报失踪的?”关上门之后,董佳世问。 “她的室友失踪了。8月2号夜里出去的,至今还没回来。”雷警官走回到办公桌后面,但没坐下,“我估计没什么事,她自己会回来的。”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 “她们是小姐。我一看就能看出来。以前小姐来报失踪的,基本都自己回来了。”他一边整理桌上的文件一边说,“其中有一个案子印象特深,也是室友来报案,失踪六天了。我们开始调查,结果跟我们想的一样,跟客户去外地了。手机丢了,所以联系不上了。最有意思的是客户是两个记者,她跟着去采访了。” 整理好文件他才坐下来。 “我就直接说了吧。”他看看我,又看看董佳世,“许平生死了。” 我的第一感觉是喜悦,转而是震惊,脑袋里面轰轰直响,好像头盖骨正在坍塌。 “怎么死的?”我问。 “被人杀了。” “确定是他?”董佳世问。 “确定,尸体已经找到了,已经确认了,就是他。” “怎么找到的?”董佳世继续问。 “今天上午,一个男人去自己家的麦田里干活,看见田边有一块地好像是新土,因为好奇就过去看了看,结果发现有两根手指头从地里伸了出来,他吓坏了,马上打电话报了警。” “他怎么死的?”我问。 “身上有两处伤痕,头部有一处伤口,脖子上有掐痕。初步推测是打晕之后掐死的。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了48个小时。具体死因和准确的死亡时间还要等尸检报告。” 许平生伙同另一个人勒索了佳萌,他的同伙昨天还在自动提款机取了钱,而他在两天前就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这意味着什么呢?他的同伙杀了他,一定是这样。所以,才会有人用许平生的手机给我打电话,因为那根本不会暴露打电话的人,至少无法通过手机号码直接找到他。还有,之所以会等到早上才给我打电话,因为一整夜他都在忙着处理许平生的尸体。就是这么回事儿。一定是这么回事儿,是许平生的同伙杀了许平生。为什么要杀他?他又会怎么对待佳萌呢? “佳萌呢?有消息吗?”我问。 雷警官摇摇头。 “他的同伙呢,有线索了吗?”我追问。 “还没有。我们怀疑他的同伙就是杀他的凶手,分局的刑警已经介入调查了。” “也就是说佳萌很可能正和一个杀人凶手在一起?” 没人回答我这个问题。我们三个人同时陷入了真空般的沉默。 3真相的一部分 从派出所回家的路上,我坐在车里,闭着眼睛,努力把思绪集中在一件事情上,赶紧回家,继续打电话,找到许平生的同伙,救出佳萌。我不敢思考,不敢和董佳世交流看法,我害怕想到那个问题:许平生死了,佳萌还活着吗? 董佳世也一直没有说话。汽车开得飞快,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我的眼睑外面急速地向后倒去。 回到家里,我坐到电脑前,拿出手机,准备继续打电话。董佳世却伸手合上了电脑。 我诧异地看他。他站在茶几的另一边,冷静又痛苦地望着我。 “我有事情告诉你。”他用不容置疑的语调说。 “比找到许平生的同伙还重要?”我不服气地问。 “对。” “我不明白。” “真相的一部分。” “真相的一部分?”我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更糊涂了。 “你先听我说,等我说完了,如果还有问题,再一块问。” 第24节 “好,你说吧。” 既然他这么说了,肯定有他的道理。 “我们都知道的部分就简单带过了。” “好。” “那天下午,我姐离开家,去银行取了五万块钱,按照之前的约定送到许平生的家里。当时许平生的家里只有许平生一个人。” “为什么只有许平生一个人?他的同伙呢?” “别着急,先听我讲完,然后再问问题。” “好。” “我姐把钱交给许平生,许平生把用来勒索我姐的东西交给我姐。我姐离开了他家,去了阿猫的宠物店。拿到猫之后,她想先去店里,把猫处理掉,然后再回家。” 我忘了告诉他佳萌想去店里这件事儿,他自己就猜到了? “就在她要到店里的时候,许平生的电话又打来了。他对我姐说实际上他并没有把手里的东西全部交出来,留下的本来是想收藏,但他又想通了,愿意全部交出来,但我姐还需要再付钱。接完这个电话,我姐就把手机关了,因为害怕你给她打电话,她不想对你说谎。就像雷警官说的,我姐急于彻底解决这件事,就又回到了许平生的家里。” 许平生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是他想象的吗?为什么又回到了许平生的家里,而不是去了其他地方? “到了许平生家,门是关着的。我姐敲门,有人给她开了门。开门的人躲在门后,我姐没看见他。进门之后,我姐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好像是许平生,脑袋上有血。没等她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就被人打晕了。” 这些是他的推测加想象吗? “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被绑在椅子上,手脚都被绑住了,眼睛被蒙住了,嘴也被堵住了。她能听见屋子里有其他人,但不能确定是几个人,没有人和她说话。后来屋子里安静了一段时间,好像其他人都离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回来了,这个人开始和她说话。是个男的,向她要银行卡的密码。我姐听声音知道这个人不是许平生。她很害怕,但尽量不表现出来。她告诉那个人想要密码可以,但必须先松开她,把所有的东西都交给她。他们可以公平交易,她保证不报警。那个男的当然不同意,但也没有对我姐实施暴力,而是威胁我姐说如果不说出密码,就给你打电话,把这些事全部告诉你,然后他就给你打了那个奇怪的电话,算是对我姐的警告。他又告诉我姐,他只要钱,只要我姐乖乖地说出密码,就保证不伤害她,也不会再给你打电话。我姐最害怕的就是你知道这些事,也害怕他会伤害自己,只得说出了密码。那个男的也算说话算数,得到密码之后就离开了。几天之后,我们找到许平生的家里,救出了我姐。” 我不明白。我们并没有在许平生的家里找到佳萌,他说的这些事儿都是他的臆想?真相的一部分到底在哪里? “说完了?”我问。 “还没有,我刚刚说的这些其实是我的计划,现在要说的才是真相。前面的都一样,我姐离开家,取了五万块,来到许平生的家里,家里只有许平生一个人。我姐把钱交给他,他却没有马上交出所有的东西,而是看一张给一张,同时还说一些下流话。我姐被激怒了,拿出自己包里的烟灰缸,在他的脑袋上砸了两下,他倒在地上不动了。我姐把钱、用来勒索她的东西、烟灰缸,还有许平生的手机和钥匙全都装进包里,然后就赶紧离开了。她去了阿猫的宠物店,拿了猫,打车去了我家。那个时间我在健身,并不在家。她知道这一点,所以才选择去我家。等我健完身,回到家,发现她正坐在我家的沙发里发呆,眼睛已经哭肿了,怀里还抱着一只黑猫。我问她怎么了,她把事情大致讲了一遍。等她讲完,我已经想好了一个计划用来应付可能出现的最坏局面。我用许平生的手机给她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就把她的手机关了。我们一起回到许平生家里,查看他是死是活,结果发现他已经死了。我姐很害怕,想自首,被我拦住了。我不可能让她去坐牢,我要看着她和你结婚,幸福地生活。我说服她采用了我的计划。之前没告诉你,是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不是不信任你。我说完了,你可以提问了。” 我感到绝望,就像刚刚做了一场噩梦,以为自己已经醒了,却发现自己还在另一场更可怕的噩梦之中。 他歉疚地看着我。这一刻,我无比恨他,我跳起来,对着他的胸口狠狠打了一拳。他趔趄了一下,又站过来。他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像一个做了错事甘愿受罚的孩子。我有什么理由怨他恨他呢,都是我不好,和佳萌形影不离,却没发现她正被恶人纠缠。我连着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别这样。”他拉住我的胳膊,恳求地看着我。他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洗了脸,冷静了许多。回想他刚才所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又没有完全明白。确实有几个重要的问题要问,但它们就像一群蝙蝠在我漆黑的脑海里飞来飞去,要费些力气才能将他们抓住。 他也洗了脸,静静地站着,咬着手指,等待我的提问。 “佳萌并不在许平生的家里,她现在在哪?”我握紧双拳,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 “我也不知道。” “这次是真的失踪了?” “是的。” “她用烟灰缸把许平生打倒之后并没有去看他死没死?”怪不得烟灰缸不在茶几的隔层里,原来是被她拿走了。 “对。她很害怕,赶紧拿上所有的东西离开了。” “可是雷警官说许平生的身上有两处伤痕,一处在脑袋,一处在脖子,有人把他打晕了,然后掐死了他。佳萌只是打了他,并没有掐他。” “对。” “是谁掐的呢?” “不知道。” “也就是说,佳萌打倒了许平生,但许平生并没有死,然后又出现了一个人,掐死了许平生。如果被佳萌打倒之后他就死了,后来的那个人就没有必要掐他了。” “没错。” 我长出一口气。谢天谢地。 “到底是谁掐死了许平生呢?” “不知道。不是我姐,也不是我,我们回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也就是说,许平生是被别人杀死的,但你们以为是佳萌杀了他。” “我也是刚知道,所以,现在才告诉你这些事。对不起。” “总之就是佳萌没杀人,对吧?”我还需要再确认一遍。 “对。” “我再把整件事情简单地说一遍,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好。” “佳萌离开家,取了钱,来到许平生家,被激怒,用烟灰缸打倒许平生,拿着东西离开。之后她去取了猫,带着猫去了你家,因为她知道那个时间你通常在健身,不在家。她想虐猫,但她没有那么做。后来你回家了,她把事情告诉你。你们一起回到许平生家里,发现他已经死了,但是你们没发现他是被掐死的,以为是被佳萌杀了。佳萌想自首,你阻止了她。按照你早就想好的计划,你把她绑在了椅子上,蒙住眼睛,堵住嘴。你还收拾了地上的血迹?”如果地上有血迹,房东帮我们开门看房子的时候我就应该能够发现。 “是的。因为许平生的同伙必须收拾血迹和指纹,他需要尽量隐藏线索,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来逃跑。还有,在我的计划里,我姐只是看到许平生躺在地上,并不能断定他死了。” “我说到哪了?”在过去的两天里,我一直把他的计划当作是事实,几分钟前才勉强区分两者,一不留神它们又混为一体。 “我绑住我姐。” 我又想了几秒钟。 “绑好之后,你就带着许平生的尸体离开了。把他埋在一块麦田的旁边。特意露出了一根手指,为了更容易被发现,是找到佳萌的线索。” “是的。” “之后,你回家,给我打了那个电话。你不能说话,怕我听出你的声音,所以,只能发出变态的声音来警告我。在自动提款机取钱的人其实也是你。” “都对。简单点说就是,我和我姐以为她杀了人,我自以为聪明地想了一个计划,为许平生虚构了一个同伙,让大家以为是他杀了许平生。结果当我们找到许平生家里的时候,我姐却失踪了。那时候我就怀疑是别人杀了许平生,现在,警察的发现证明了这一点。” “也许许平生真的有一个同伙。” “应该没有。如果他真有一个同伙,应该是救他,而不是杀他。还有,他之所以来上海,做快递员,就是为了找到我姐,勒索我姐。他来上海就这么一个目的,他是这么跟我姐说的,应该不会找个同伙和他分钱。” “把你想到的都告诉我吧。我还有点乱。”我的脑子里就像塞进了一团黑心棉。 “我是这么想的……” “等一下,我记一下。”我拿起笔和纸。如果仅仅是听,我怕自己跟不上他的思路。“你说慢点。” “首先可以肯定一点,凶手杀死许平生的时间是在我姐离开之后我们回去之前。凶手应该是从窗户进入的房间。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回去的时候窗户是开着的,但挡着窗帘,所以我姐走的时候才会忘了关窗户。后来,我走的时候,也没关窗户,怕闷到我姐,同时也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但窗帘还是拉着的,因为也不能太明显。我猜凶手和许平生应该是认识的,可能有仇。同伙、朋友或者是陌生人看见他受伤了应该救他而不是杀他,就算是小偷,也应该不至于杀他。而且,也排除了小偷的可能性,因为他的家里没有被翻过的痕迹。凶手的性别还不能确定。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能确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在我们回去之前就走了,一种是我们回去的时候,他(她)还在。昨天晚上我看过了,如果当时他(她)没走,应该是藏在了床下。这么算下来,我姐的失踪,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凶手走了,然后又来了一个人把我姐带走了。另一种是凶手没走,一直躲在床下。等我走了,他(她)从床下钻出来,带走了我姐。” “还有一种可能,凶手走了,然后又回来了,带走了佳萌。” “也有这种可能,我把它算作是第二种可能,因为都是凶手带走了我姐。” “也就是说,一种可能是带走佳萌的人和杀死许平生的人是两个人,第二种可能是带走佳萌的人就是杀死许平生的人。” “对。我姐肯定是被人带走的。她被我绑在了椅子上,蒙住了眼睛,用胶带封住了嘴,不可能自己走,也不会自己走。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姐肯定还活着。不管是第一种可能,还是第二种可能,如果这个人想杀我姐,在许平生的家里就可以动手,没有必要带她走。也有一种可能,这个人杀了我姐,然后才把她带走。如果是这样,他(她)应该在动手之前就想好了要把我姐带走,为了避免收拾血迹之类的麻烦,他(她)不会选择流血的方式。最容易的办法是掐死。人在窒息的时候一定会拼命挣扎。我姐被绑在椅子上,在挣扎的过程中,绳子肯定会在椅子上留下摩擦的痕迹,椅子脚上也会有新的磨痕。昨天夜里我都检查过了,椅子上没有绳子摩擦的痕迹,椅子脚上也没有新的磨痕。还有一种可能,他(她)并不想杀我姐,但发生了意外。假设这个人是男的,他想侵犯我姐,遭到我姐的剧烈反抗,慌乱之中,失手杀了我姐。之后,他会怎么样?” “既然是一个容易慌乱的人,肯定会落荒而逃。” “没错。所以,我姐肯定还活着。”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要带走佳萌呢?” 他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他(她)会不会也认识佳萌?” “不是没有可能。” 无论这个人带走佳萌的动机是什么,也不管他(她)是否认识佳萌,都不影响我们的推理。佳萌一定还活着。一定! 之前,我的心已经落入了完全的黑暗,现在,总算又透进来一缕光亮。 “让我再想一会儿。” 为了能集中精神,我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了几遍笔记,又理出一些头绪。 “这两种可能你觉得哪一种发生的概率更大?” “不能确定。相对来说,第一种可能有更大的偶然性。另一个人是从哪来的?为什么去许平生家?为什么带走我姐?第二种可能更有悖常理。按常理分析,凶手杀完人之后肯定要急着逃离犯罪现场,可是这个人却留了下来,或者是走了又回来了。就算他有理由留下或者回来,可是他不应该带走我姐。有我姐在现场就可以把警方的视线引向许平生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同伙,这对他(她)很有利。如果他(她)不想被抓,就不应该带走我姐。” 偶然性让我想到了章白羽说起的那条新闻,偶然一吻的冲动竟然真的出现了?可是如果有人在跟踪佳萌,事情就不是偶然了吧。 一直有两个人名在我的脑袋里转悠。张君雅和田仙一。 张君雅跟踪了佳萌。虽然她自己说到了许平生家里之后就没再跟下去,可实际情况谁知道呢。如果她一直都在,看到董佳世扛着什么东西出来,佳萌却没出来,她会不会特别好奇,然后从窗户钻进许平生的家里去看个究竟呢?看见被绑在椅子上的佳萌,她想到了一个报复我的方法——把佳萌弄走。既然她能对我滥用私刑,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呢?是她带我们找到了许平生的家,这一点可以减小她的嫌疑吗?也许她就是为了减小自己的嫌疑才那么做的呢?无论如何,她都很值得怀疑。 虽然没有证据表明田仙一跟踪了佳萌,但在时间上却存在着这种可能性。他们几乎是同时离开了阿猫的宠物店。佳萌坐出租车,田仙一自己开车。因为他们总是去别墅虐猫,可是这一次佳萌却选择了别的地方,这激起了田仙一的好奇心,所以他跟踪了佳萌,并且一直跟到了最后。看到董佳世走了,佳萌却没走,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进入了许平生的家里,发现了被绑在椅子上的佳萌。他为什么要带走佳萌呢?我不知道。他又为什么虐猫呢? “我认为第一种可能性更大。” “因为张君雅?” “对。” “我也想过这种可能,可是她一个女孩子怎么把我姐带走呢?她又没有车。带走我姐的这个人肯定有车,或者其他的交通工具,不然没办法带她走。还要有地方可以藏人。张君雅肯定没有藏人的地方。” “如果她有帮手呢?她的帮手可能有车有地方。”我想到了顾淑淑的爸爸。 “谁会是她的帮手呢?” “顾淑淑她爸。他曾经威胁过我,有动机。” 现在,我不光怀疑他,我怀疑这个城市中的所有人。 “也不是没有可能。”他皱紧眉头。 我又一次想起了张君雅喂的那只黑猫。 “还有,那只黑猫哪去了?” “放了,在我家楼下放的。怎么了?” “我第一次看见张君雅的时候她身边有一只黑猫。如果那只黑猫就是你们放走的那一只,就说明张君雅说谎了。只有一直跟踪佳萌,她才有可能得到那只猫。” “我已经忘了那只猫长什么样了。” “也许阿猫记得。一会儿再问他。我还想到另外一个嫌疑人。” 我拿出阿猫送给我的优盘,插到电脑上,播放那段视频,同时讲了我的猜测。 “他确实也有嫌疑。接下来怎么办?是我们自己调查,还是我去自首,全部交给警察?” 我完全忽略了他是否要去自首这件事儿。他肯定有过错,具体犯了什么罪,我也说不清。但如果他去自首,很可能会被拘留。现在这种情况,如果他也不在我身边,我还可以信赖谁呢?警察知道了我们的怀疑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吗?没有证据,警察也只能对他们进行例行问话,这种事儿我们自己也能做,还可以省去不必要的程序,更有效率。从眼下的线索来看,佳萌被带走的两种可能发生的概率是相同的。这样的话,不如就让警察集中精力去追查杀死许平生的凶手,我们自己专心寻找佳萌的下落。 “我们自己调查。张君雅的嫌疑更大,先调查她和顾淑淑的爸爸。”我从来没有如此坚定。 “具体怎么做?” 第25节 “我负责明着盘问,你在暗中监视。如果他们心中有鬼,肯定会露出马脚。现在就去找张君雅。”我激动地站起来。 他却不动,神情忧伤地看着我。 “怎么了?” “你肯定还有问题要问我。” “确实还有几个问题,但不着急问。” “问吧,现在就问吧,只要我知道答案一定告诉你。” 我稍微想了一下。 “你也是那天才知道佳萌虐猫?” “是。” “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做吗?” “每次遇见不可原谅的人或者事,就把他们想象成是一只黑猫,然后除掉。我姐是这么说的。” “佳萌当时为什么会自己带着烟灰缸?” “防身。我姐说她以前的一个同学告诉她,如果带刀,动手了,就是故意伤人,要负刑事责任。如果用烟灰缸就是民事纠纷。她告诉我,她那两下其实是想打死许平生的,这句话多少误导了我。” 他还看着我,等待着我继续发问。 “没有问题了。” “还有一个问题没问呢。”他眼中的忧伤变得幽远。 “没有了。有些事情,等佳萌回来了,如果她愿意说,让她慢慢告诉我好啦。” 去找张君雅之前,我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我告诉你的事儿,证明了吗?”我问。 “还没有,怎么了?” “你现在在哪?我去找你,我帮你证明。” “你帮我证明?” “对,我帮你。” “怎么帮?” “去找顾淑淑她爸,让他当面告诉你。” “不用了。” 我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她不敢和我去找顾淑淑的爸爸,说明他们之间有问题,这更增大了他们的嫌疑。我又想到了之前忽略的一个疑问,如果是他们一起带走了佳萌,说明他们的关系很好,可是她却还是误以为我是顾淑淑的男朋友,为什么?顾淑淑的爸爸根本不想让别人知道真相?肯定是这样的,不然,他当初也就不会去我的班里闹事儿了。这个混蛋。转念又想,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只要张君雅了解了真相,她就有可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告诉我佳萌在哪。 “你是不敢去吧?” “不是不敢,是不想。” “有什么区别吗?为什么不敢去?” 沉默。 “问你话呢。” “去就去。我在家呢。你过来找我吧。”她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之前那般强硬。 她心虚了?我为之兴奋。我希望就是他们绑走了佳萌,这一趟我们就能把佳萌找回来。 我们的计划是董佳世开车送我到莲花小区门口。我去找张君雅,他找个车位隐蔽起来,等我们出来了再跟着我们,做我的后援。如果我和顾淑淑的爸爸聊过之后未能找到线索,又不能解除他们的嫌疑,他就留下,监视顾淑淑她爸的动静。 在车上,我分别给阿猫和章白羽打了电话。 阿猫还记得那只黑猫的体态特征,黑色,没有杂毛,爪子是修剪过的,眼睛是黄色的,不算尾巴大概有三十厘米长,偏瘦,母猫。 章白羽接电话的速度很快,对于中午我们之间发生的不愉快好像完全没有印象了。这让我颇感愧疚。我向她道歉。她说话的语气告诉我她又露出了羞赧的模样。我并没有直接问她田仙一的号码。不能让田仙一知道我们在怀疑他。如果真是他绑走了佳萌,发现自己被怀疑了,很可能会对佳萌不利。不是说虐猫的人就是凶残的,佳萌就不是,章白羽也不算是,但其他人谁说得准呢。我告诉章白羽我想和群里另外三个人聊聊。虽然我之前说过,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佳萌失踪这件事儿,但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还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也是时候放下面子,问问更多的人了,也许会有什么线索。她马上答应帮我联系另外三个人。 “是打电话,还是见面聊?”她问。 “见面。” “我想也是。肯定是分别见面喽?” “是的。” “时间肯定是越快越好了?” “今天晚上我可能没时间。” “那就约在明天?” “好。” “我知道了,你等我电话。” 十分钟之后,我收到她的短信,里面写着邢远、田仙一和蔡俊辉的手机号码,还有邢远的学校和蔡俊辉工作单位的地址。接着她又打过来,告诉我都联系好了。邢远明天一直在学校,我可以随时去找他。蔡俊辉上午有事儿,下午有时间,但在单位走不开,也需要我去找他。他在区属的动物防疫点上班。田仙一本来要去泰国,因为同行的朋友临时有事儿,取消了行程。他明天早上会来找我。 田仙一真的是因为朋友临时有事儿才取消了行程,还是在说谎,其实根本就没有去泰国的打算?为什么是他来找我,而不是像另外两人那样让我去找他?他为什么这么主动?他的嫌疑在增大。 到了莲花小区,我先找了一圈,并没有寻得黑猫的踪影。走到张君雅家楼下,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对面楼上江友诚家的阳台,发现江若茗就站在阳台上。她也注意到我,向我挥了挥手,我也向她挥挥手。她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转身离开阳台。我刚拿出手机,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没去杭州,已经和他分手了。你放心吧。”她又回到阳台上。 “那就好。” “你怎么样?张君雅给我打电话了,都跟我说了。” “我没事儿。你在阳台干吗呢?”距离有点远,看不清她的脸,但感觉她好像哭过。 “就站一会儿,你以为我要干吗?跳楼?”她呵呵笑了。 “没有。随便问问。” “我猜你是来找张君雅的吧?” “是的。她家住几号?” “14号,601。你打有什么打算?” “什么?” “对张君雅,你打算怎么做?” “我就是想和她聊聊,不用担心。我的时间比较紧,不和你多说了。” “你直接按门铃就好了,她自己在家呢。上午的事情谢谢你。” “没什么。” 我挂了电话,走到14号楼门前,按了门禁上601的按键。第一遍无人接听,又按了一次,响了五声,才有人接起来。 “我找张君雅。”我模仿她对我说话的语调,不客气地说。 “我正在做饭,你等一会儿。”她好像并没有邀请我上楼的打算。 “外面这么热,我大老远地过来……”没等我说完门就开了。 上了楼,我学习她的节奏敲门。她是怎么对付我的,现在,我就怎么对付她。她开门,我直接走进去。 客厅里飘着淡淡的麝香味儿。装修是上个世纪90年代的豪华版,黄色木地板,圆形吊顶,圆形的灯罩。电视也是那个时候的流行款,硕大无比,雄赳赳气汹汹地瞪着前面的木质沙发。墙角坐着一个古董级别的落地钟,钟摆还在摆动,时间是5点42分,还是准的。落地钟旁边,摆着供桌,上面供着佛祖,前面的香炉里燃着香,麝香味儿就是来自那里。 整个客厅给我的感觉是这里的主人在90年代的某一天下午因为烦闷突然看淡了凡尘的浮华,开始一心向佛了。 “你家装修不错。”我嘲讽道。 她看也不看我,快步走回厨房,拉上玻璃门。 “我参观一下你家,你不介意吧?”我跟过去,敲了敲玻璃门。她在有模有样地搅鸡蛋,并不搭腔。她应该也知道,说介意也没有用。 我先去了主卧,和客厅一样,里面的东西都停留在了90年代。应该是他爸爸的房间。虽然很不礼貌,我还是查看了大衣柜的里面,全是男士衣服,从冬到夏,整齐分类。没有人藏在里面。我又去了次卧。装修还是那么古老,但物品终于跟上了时代的步伐。墙上贴着电影海报,书桌上摆着苹果电脑,还有一个相框,相片上张君雅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怀里抱着一只气哼哼的肥肥的大黄猫,她微微仰着头,笑得很开心。房间里飘着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和佳萌头发上的香味很像。我打开了她的衣柜,里面没人。 回到客厅。她已经做好菜,开始吃饭了。我去卫生间洗了手,给自己盛了一碗米饭,坐到她的对面。她做了两道菜,香菇油菜和虾仁跑蛋。色相很好看,香菇在盘子的中间堆成圆圆的一圈,油菜笔挺地摆在香菇四周。鸡蛋的形状已经被她破坏了,但还是能看出之前是圆的,一般薄厚,虾仁均匀地嵌在其中。 “看上去不错。”我夹了一大块鸡蛋放到嘴里,“就是味道太差了。”其实味道也算好,就是淡了点。自己一个人吃饭,还做得这么精致,说明她很在意自己的厨艺。我这么说,是想刺激她,看看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避开我的目光,并不说话。 “你总是一个人在家做饭吃吗?” “一个人吃饭,还做成这样,你这是病吧?” “照片中那只大黄猫呢?怎么没看见?” “丢了。”她瞪了我一眼。 “怎么丢的?” 她不回答。 “也许是因为它讨厌你们家的气氛自己走了。” “听说你爸是酒店的大厨,做菜是跟他学的?” “听说你爸爸妈妈离婚了。” “他们为什么离婚?” “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不耐烦地顶了我一句。 “我还听说顾淑淑好像在你家出过什么事儿。” 她霍地一下站起来,瞪了我一眼,拿着自己的碗筷进了厨房。 “你想过这个问题吗?”我提高了音量,“你冤枉我,用电棍电我,还把我绑了起来。你准备怎么赔礼道歉?” 她离开厨房去了卧室,又挎着包走出来。 “你走不走?”她站到门口问。 我们下了楼。她走到路边,从包里拿出一个装着猫粮的保鲜袋,把猫粮倒在地上,又学了几声猫叫。那只黑猫从对面的一辆汽车下面钻了出来。它吃东西的时候,我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它的眼睛是绿色的,体形也比阿猫描述的要大,不是佳萌买的那只黑猫。我颇为失望。 “你认识他们家吧?我可不认识。”等出租车的时候,我问她。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已经忘了还有我站在她身边。 她坐到出租车的前排,告诉司机去灵山路83号,景华小区。我把地址发给董佳世,确保他没有跟上也可以找过去。 景华小区是一处新楼盘,楼与楼之间裸露着大块的地皮。顾淑淑的父母搬了新家? 在23号楼前下了车。走进楼内,上了电梯,她按了17楼。一共18楼。 电梯里只有我和她。 第26节 “那天离开许平生家之后,你去哪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猜到了我在怀疑他和顾淑淑的爸爸,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就是想让她明确地知道这一点。我要让她感受到压力。她的情绪越不稳定,越有利于我看清真相。 “许平生,就是和佳萌见面的那个男人,他已经死了,被人杀了。你知道吗?” 她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恐惧。 “我为什么要知道?” “因为我怀疑你当时根本就没走,许平生的死和佳萌的失踪都和你有关。” “我走了,回家了。”她争辩道。 “怎么证明?” “我就是走了。”她做出你爱信不信的表情。 17楼到了。我跟着她走出电梯,来到1701的门前。她按了门铃。 “来啦。”一个女人喊道,“谁啊?” 我看看她,她看看我,我们谁也没说话。 “谁啊。”问话声就在门里面。 我和她又相互看了一眼。 “顾进全在吗?”她问。 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个中年妇女,棕红色的头发,烫着卷,文的眉毛,小眼睛,眼角全是皱纹,扁嘴,嘴上油光光的。估计正在吃饭。她不是顾淑淑的妈妈。我有点糊涂,马上又明白了,顾进全搬了家,还换了老婆。 “你们找谁?”她一脸狐疑。 “我们是老顾的朋友。”我说。 “老顾,有人找。”她随意地喊了一句,转身从门的右边消失了。一阵拖鞋的趿拉声,顾进全从门的右边走出来。他穿着白背心和竖纹裤衩,腆着肚子。看见我和张君雅,他愣住了。我走进房间,张君雅也跟进来,顺手带上了房门。他缓过神儿来,迎上一步,压低声音质问:“你们来干什么?” 他好像不愿意让他的新老婆知道我是谁。我偏偏要让她知道。 “我是你女儿顾淑淑的班主任,你还记得我吗?”我一边说,一边快速走进客厅。 房子还是毛坯的,客厅里只有电视和一个旧沙发,右手边是厨房和饭厅,左手边是一个开放式的阳台,晒衣绳上晾着被罩。 “谁让你们进来了?”顾进全恼火地低声问。 “我们去阳台说吧。” 我径直走向阳台。 被罩把阳台隔成两部分,我们钻过被罩,站到外侧,这样可以挡住他老婆的视线。张君雅选择站在我身旁,顾进全双手叉腰站到我的对面。阳台上的护栏大概有一米五高,凭栏远眺,夕阳正沉没在城市的尽头。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他狠狠地剜了一眼张君雅。 我用余光注意到张君雅的手放进了她的包里,可能已经拿到了电棍。她想电谁呢?顾进全刚才是在给她递眼色?我往后退了半步,这样既可以更好地观察他俩的表情,又留出了足够的安全距离。 “请你告诉她,顾淑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我对顾进全说。 “你他妈有病吧?”顾进全瞪圆了眼睛,“滚,马上给我滚。”他做出要上前拽我的架势。 “只要你告诉她,我马上就走。” “我凭什么告诉她。”他迈步向前伸手来拉我,“你们马上给我滚出去。” 我躲开他的手。 “只要你说出真相,我马上就走。” “说你妈逼,赶紧给我滚。” 他的这句脏话激怒了我。 他又来拉我,我迎着他上前一步,伸右手掐住他的脖子,猛力把他推到栏杆上。他的脖子以上全部探到了阳台之外。他惊叫了一声,脸吓得惨白,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衣服。 “你有病啊。快点放开我。”他哑着嗓子说,刚才的嚣张气焰已经荡然无存。 “告诉她,顾淑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我并不担心张君雅从后面电我。如果她把我电倒了,顾进全很可能会掉到楼下去。 “那个小王八蛋的。” “那个小王八蛋叫什么?” “辛……辛……辛玉麟。” “佳萌在哪?” “啊?” “我问你,你和她合伙把我女朋友董佳萌藏在哪了?” “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我的脖子。快,快松手。” “说。佳萌在哪?”我用左手扶住栏杆,把他的头向外推了一下。 “你他妈的说什么呢?快点放开我。” 他几乎要哭了,脸憋得通红,身体在颤抖。他说的不像是假话。 “快点放了他。他老婆来了。”张君雅在我身后小声催促道。 我松开手,把他拉回来,转身大步往外走。张君雅跟在我身后,脚步慌乱。 顾进全的老婆站在客厅中间,狐疑地盯着我们。 “老顾,怎么回事?你们喊什么呢?” 走到门口时,顾进全的咒骂声噼里啪啦地追了上来。 在电梯里,我认真回想刚才从见面到离开的所有细节,几乎可以百分之九十确定佳萌的失踪和他们无关。但不是百分之百总是不能让人放心,也许顾进全的演技就是那么好呢。如果张君雅是因为误信了谣言,为了报复我而带走了佳萌,现在事实得以澄清,她是不是应该承认错误了呢? 出了电梯,张君雅的手机响了,接通电话后她一直不说话,最后才说了一句,知道啦。我站在楼门前给董佳世打电话,问他在哪呢。他说他已经看见我了。我告诉他把车开过来吧,我们可以回去了。 我和张君雅坐到后排。 “说吧,佳萌在哪呢?”我问她。 她打开包,取出昨天我给她的两千块钱,递给我。我没接。 “这是你应得的。回答我的问题,你和顾进全合伙把佳萌藏哪了?” 她把钱放在我腿边,又拿出她的电棍,递给我。 “今天下午的事真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你也电我吧。”她倔强地看着我。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也不会电你。我只要你告诉我佳萌在哪,你们把她藏哪了。” “我不知道她在哪,也根本没有我们。顾进全恨我爸,也恨我。刚才的电话就是我爸打来的,顾进全给他打电话骂了他一顿,他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和顾进全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我误会的是你,不会报复你女朋友。” “顾进全为什么恨你爸?” “我不想说。” “那天跟踪佳萌到了许平生家之后你去哪了?” “回家了。” “说得详细点。” “我坐出租车跟着他们到了那个院子,然后就离开了。先到844路公交车站,坐844路公交车,在曹杨路地铁站换了地铁。大概7点20分左右才到家。我自己做了晚饭。我一直自己在家做饭吃。那天做的是……清炒西兰花。因为时间有点晚,只做了一道菜。”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真的回家了。” “是吗?” 我逼视着她的眼睛,她眼睛里的倔强一点一点地碎在泪光里。我不为所动。 “要我怎么做你才能相信我?” “告诉我佳萌在哪。” 她扭过头去,看向车窗外。突然,她打开了车门,扒着车身就要往外跳。我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右手拉住了她的衣服。她双手把着车身铆足了劲儿往外挣,拉衣服根本拉不回来。车速很快,热风呼呼地吹进来,钱都吹飞了。 “快把她拉回来啊。”董佳世朝我喊。 “我相信你啦,快松手。” 我用左手搂住她的腰,腾出右手搂住她的脖子,使劲往回拉。她把着车身坚持不松手。僵持了几秒钟,终是我力气更大,硬把她拽了回来。我用一只手按住她,用另一只手拉上车门,董佳世马上把车门锁住。 “你疯啦。”我浑身都是汗,眼前直发黑。搂着她的时候真切地感受到她手臂上的力量所展示的想跳下去的决心。她的嫌疑彻底解除了。我感觉既失落又伤感。 她坐直身体,偷偷看了看手心,又迅速握紧拳头,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手怎么了?”我问她。 她装作没听见,扭头看车外。 “伸过来我看看。” 她背过手。 我拉过她的右手,掰开她的拳头,她的食指和中指的手指肚都划破了,印了一手血。 董佳世在一家好德便利店门前停了车。我去买了创可贴,帮她包好伤口。 我们送她到她家楼下。 “我一定会帮你找回你的女朋友。” 她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跑上楼。 回家之后,我和董佳世接着给许平生通话记录上的号码打电话。不能忽略第二种可能,杀死许平生的人就是带走佳萌的人。电话号码是找到这个人的唯一线索。 又用了差不多两小时,我们打完了所有的电话。其中,有一个通话十次的号码,是个女的。一个通话六次的,也是女的。三个通话五次的,两个女的,一个男的。六个通话四次的,三个女的,三个男的。二十一个通话三次的,十六个女的,五个男的。八十七个通话两次的,五十一个女的,三十六个男的。剩下的全是一次通话。下午我遇见的那个上海座机是唯一没有接通的号码,通话一次,打入,时间是8月8日中午12点26分,通话时长1分49秒。查看佳萌的通话记录,上面并没有这个号码。董佳世百度了一下,网上没有关于这个号码的任何信息,应该不是骗子电话。我在号码的后面写上最可疑。 相比这个可疑号码背后的虚无缥缈,我更希望是田仙一带走了佳萌。田仙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猫,富二代……肯定是一个任性的混蛋。如果,他爱上了佳萌,佳萌却一直在拒绝他,既然他是一个任性的混蛋,这会不会是他带走佳萌的动机呢? 他爱着佳萌,就不会伤害她。 也许是我太乐观,但我愿意相信爱情。 第4章 第四日 1混血儿的自白 第27节 “我们还没正式认识呢。我叫吉田仙一。我爸爸是日本人,妈妈是中国人。我爸爸去世之后,我随我妈妈来到了中国,为了让我的名字听起来更像中国人的名字,我妈妈又正好姓田,就把吉字去掉了,改叫田仙一。所以现在大家都叫我田仙一。”田仙一不紧不慢地介绍自己。他穿着黑色西裤、浅蓝色衬衫,一副参加重要会议的装扮。 时间是早上4点19分,我坐在他的车里,头有点疼,但足够清醒。汽车的空调开得很凉。电台播放着不知名的节目,男主持人声音低沉,像蜜蜂在伴着音乐嗡嗡鸣叫。 他说他要来找我,却没想到会这么早。 “我叫杜鸣,是董佳萌的男朋友。” 他郑重地伸过右手。我和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又长又窄又瘦又凉,我的手就像握到了四根冰镇筷子。 “好啦,我们出发吧。”他松开手刹,挂上挡位。 “去哪?” 他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在我家楼下,我请他上楼,他不肯。我下楼坐进他的汽车,本以为他只是想在车上聊聊,没想到他居然还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幸亏我们也早有准备,董佳世就躲在一楼的门栋里,以便在他离开的时候跟踪他。 “吃早饭。” 早上4点多过来找我就是为了和我一起吃饭?他到底要干什么? “有时间吧?”见我犹豫,他又补充问了一句。 “有时间。”我故作轻松地笑笑。 “那就好。” 汽车就要转弯的时候。我扫了一眼后视镜,董佳世还没有出来。他肯定和我一样意外。但愿他能跟上。 “穿这么正式,你一会儿还有事儿吧?”我忍不住好奇,问道。 “没有。就是为了见你才穿成这样。”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开玩笑的吧?” “不开玩笑。小时候,我爸曾教育我,和重要的人见面,一定要在穿着上体现出应有的尊重。你对于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他的这种说法让我更加莫名其妙。 “我有什么重要的?” 他关掉电台。 “这要从头说起了。章白羽跟我说,佳萌失踪了,你有问题要问我们。在你问我问题之前,我可以先问你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佳萌是在哪天失踪的?” “上周五的下午。” “就是她去阿猫店里取猫的那个晚上?” “对。” “为什么我们聚会的时候没有找我们问问题呢?” “那时候还不能肯定她失踪了,不想让大家替我们担心。”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吧,还有一部分原因是那时候你还没有怀疑到我。” “为什么这么说?”他已经猜到了我们在怀疑他? “我猜的。我想整个过程可能是这样的。佳萌失踪了,你开始找她,并且报了警。最开始你们有一个方向,也许还有嫌疑人,可是昨天突然出现了新情况,你们意识到之前的方向是错的,嫌疑人可能也是错的。所以你们开始考虑新的方向。因为那天我和佳萌在阿猫的店里见过面,我又是一个虐猫的变态,你们就怀疑到我,认为我很可能与佳萌的失踪有关。其实,你们只想找我问问题。为了不引起我的疑心,才让章白羽联系了我们所有人。还有,之所以是你自己来找我问话,而不是警察,很可能是因为你有事儿瞒着警察。”他笑着看看我,“我说得对不对?” 他的语调很轻松。我的心情却异常沉重。是他太聪明了,自己想到了这些?有事儿瞒着警察这样的细节也能想到吗?就是他带走了佳萌所以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可是他为什么要说出来呢?这等于是在给自己增加嫌疑。或者说,这就是他的策略,用这些信息迷惑我,让我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我该怎么应对呢?既然他已经知道了我在怀疑他,再说谎狡辩也没有任何意义。 “你说的基本都对。” “既然你承认了我的猜测是对的,如果你想问我问题,我们必须先解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是警察怀疑我来问我问题,作为一个守法公民,我有义务配合调查,如实回答他们的问题,但你不是警察,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呢?”他的语气软绵绵的,如同在和邻居老奶奶唠家常,“就算是回答,我也可以,是,嗯,啊,对,是的。这样来敷衍你。” 他是想告诉我他不想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还带我去吃早餐呢?为什么还说我对于他是重要的人呢? “你和佳萌是朋友,算是朋友之间的互相帮助吧。” “这是另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既然你认为我和佳萌是朋友,为什么要怀疑我呢?友情的基础难道不是信任吗?” “我并不是怀疑你……” “刚才我说我有嫌疑,你也承认了。” 他的逻辑思维还真是严密。 “就算我怀疑你了,也是因为我不了解你。如果你认为我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在深入了解情况之前,我希望能和他保持友好的关系。 “你没有冒犯我,我只是想说明我们之间的这个问题。也许这么说你更容易明白。我这个人很怪的。如果你想替代警察来问我问题,我会拒绝你。如果你是以董佳萌男朋友的身份来问我问题,我会以一种十分冷漠的态度来对待你。但是,我不想那么对待你,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呢,你必须换个身份。” “换成什么身份呢?” “朋友的身份。成为我的朋友。”他狡黠地看了我一眼,“你是我的朋友,无论什么问题,我都会耐心地回答你。” “怎么样才能成为你的朋友?” “一起虐猫。” “这不可能。” “我开玩笑的。”他微笑着腾出右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还有其他方法吗?” “有一句关于什么是好朋友的顺口溜不知道你听没听过?” “怎么说的?” “好朋友就是要一起扛过枪,一起下过乡,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 “好像听过。” “根据这个顺口溜,我总结出成为好朋友的两点条件。第一点,共同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第二点,一起干过蠢事儿。进而,我又想出了一套可以让两个人迅速成为朋友的方法,也是我这么早过来找你的原因。”他扭过头来,得意地眨了眨眼睛。 “你的方法是指一起吃早饭?” “对。其实吃早饭是一件很私密的事儿,你不觉得吗?因为一个人通常是和他的家人共进早餐。” “有道理。” “一起吃早饭是我们成为朋友的第一步,相当于两点条件中的第一点,私密的通常是难忘的,对不对?” “第二步呢?” “第二步,我们要分享自己曾经干过的蠢事儿。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也没有必要再一起去干什么蠢事儿了,分享蠢事儿的效果其实是一样的。如果没做过什么蠢事儿,分享小秘密,生活中的心得也行,总之就是一般人咱不告诉他的事儿。” “没问题。” “还有一点,是我自己加的,但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原来好像是说恋人的,说两个人在一起,即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也不会觉得尴尬,那么他们就是真爱了。我觉得朋友之间也是这样。现在知道原因了吧?为什么你对于我来说是重要的人。” “还是不知道。” “因为你将成为我的朋友。朋友难道不是你生活中重要的人吗?” “是,当然是。”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着,米白色圆领t恤,蓝色牛仔裤,帆布板鞋。 “照你的说法,我穿得有点随便了,希望你别介意。” “你穿得很好。我这样是一种病态了。我追求的是一种自以为是的特立独行。用我们东北话说,就是事儿逼。”说完,他自嘲地笑笑。 “别这么说自己。我觉得挺好的。” “谢谢。” 我总算明白了他的思路。他猜到了我在怀疑他——姑且算他猜到的,但是在他看来我没权力问他问题,他也没义务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所以,为了更好地交流,我们必须先成为朋友。他为我们成为朋友设立了三个条件:一起吃早饭、分享蠢事儿、安静又不尴尬地在一起坐一会儿。为了这三件事儿,他才这么早来找我。逻辑上倒是说得通,但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为什么不能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要绕这么一圈呢?就像有两条去超市的路,一条毫无特色的近路,一条风景好的远路,去超市买十斤大米非要绕路看风景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是真的想和我交朋友吗?还是想在这个过程中了解什么?比如我对于他带走佳萌这件事儿到底知道多少。 他又打开了电台,男主持人还在自说自话。我明白,接下来是“不说话坐一会儿”时段。 我们在车里安静地度过了半小时,眼见着天空慢慢亮起来,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噪声也大起来,整座城市就像一锅慢慢加热的浓粥。 汽车驶进一条路边塞满了小店面的单行线。 “我们到了。”他靠边停车。 下车之后,我站在车旁伸了伸懒腰,回头看了看,并没有发现董佳世的迹象。 他走进一家叫三胖生煎的小店。我记下门牌号码。如果董佳世没跟上来,我需要告诉他我们的位置。 “三份生煎,两碗粥。”他对老板说。 “附近有厕所吗?”我问老板。 “前面五十米,左手边有个门,进去就看见了。”他替老板回答。 我在厕所里拨通了董佳世的电话。 “跟上了吗?”我问。 “跟上了。他想带你去哪?” “来这儿吃早饭。” “然后呢?” “聊天。他猜到了我们在怀疑他。想和我成为朋友。这个人很奇怪,很可疑。” “你小心点。” “我知道。你也吃点东西吧,时间来得及。” 我回到店里,田仙一已经吃上了。 “老板,另外两份也上来吧。”他一边招呼老板一边拿了筷子递给我,“不好意思,我饿了,就先吃了。” “没关系。” 老板又送上两份生煎。我夹了一个到自己的盘里。 “小心啊,很烫的。”他关照我。 生煎很好吃,皮很薄,汤汁很足很鲜。 “味道怎样?”他期待地看着我,就像生煎是他做的。 “很好吃。” 第28节 “是吧。”他满足地笑了,“你媳妇儿也喜欢吃。” “她也来过?” “我们群里的人都来过,我带他们来的。刚开始一个个都可不愿意了,说我小气,带他们来这种小地方,吃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能吃。” “你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我家就住这儿附近,这条街上的东西我都吃过。” “你不住在别墅里?” “那儿离市里太远了,不方便。我在这儿有个小公寓,常年住在这边。” 他有两个住处,这就更可疑了。 也许是他那句你媳妇儿也喜欢吃刺激了我的食欲,我一共吃下八个生煎,外加一碗粥。 “现在我们去哪?”回到车上,我问他。 “去我家。朋友肯定要知道彼此的住处,对不对?” 这正合我意。就算他不说,我也要想尽办法弄清他住在哪里。 他家在临街的一栋楼里,楼门口正对着马路。四楼,房间很小,进门是一个窄过道,左手边是厕所,右手边是厨房。尽头是个大房间,朝阳,大概二十五平米。房间里家具很少。一个衣柜,靠着北面的墙。衣柜南面是一张白色书桌和一把黑色转椅。书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水杯和印有铁观音字样的茶叶盒。靠着书桌的墙上挂着一长一短两把日式武士刀。房间正中是一张单人床,床头向西。床和阳台之间,放着一个黑色的单人沙发和一把摇椅。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台液晶电视。电视下面,从北到南,顺着墙根摆着一溜书,大约一米高,一摞一摞的,很整齐。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的房间整洁得过分。 “你的书真多啊。” “都是垃圾。你随便坐。我换下衣服。就在这儿换了,你别介意。” 我坐到沙发上,继续观察他的房间,除了整洁,找不出其他的奇怪之处。 “看见那两把刀了吗?”他一边换衣服一边说,“我爸就是用那把短刀自杀的。”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这句话,只能用敬畏的眼神默默地看着那把刀。 “你喝什么?有啤酒和可乐。”他换好了t恤和短裤,走向厨房。 “我不渴。谢谢。” “你确定什么都不喝?”他在厨房里高声问道。 “确定。” 他拿了一瓶打开的啤酒走回来,坐到摇椅上。 “我们现在就开始自我爆料吧。从我开始。”他喝了一口啤酒,“从哪说起呢?”他站起来,从书墙上拿了空调遥控器打开空调,“就从虐猫开始说吧。”他坐回摇椅,轻轻摇动起来,又喝了一口啤酒,“说这件事儿必须先说一下我姥姥。从1993年12月12日老太太第一次见到我,到前年的4月2日她去世,这十八年来,她从来没和我说过一句话。一点不夸张,一句话也没说过。在我离开哈尔滨之前,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她给我做饭,洗衣服,干这干那,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但就是不和我说话。”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得不承认他很会讲故事。 “她有一个小哥哥,兄弟姐妹中两个人最亲近。二战期间,她小哥哥参了军,死于日军轰炸。所以,她恨日本人。我有一半日本血统,所以,她也恨我。这些都是我姥爷告诉我的。当初我妈在日本的时候,给家里打电话,她也从来不听,都是我姥爷听。这很荒谬,对不对?” “你指什么?” “她可以恨当时开飞机的那个日本人,可以恨当时的日本军队或者所有侵略过中国的日本人,或者,就是恨日本这个国家,但是恨所有的日本人就不太对了,因为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恨我就更不对了,因为我有一半是中国人,而且,还是她的亲人,身体里有她的基因。她刚见到我的时候,我就是一个小孩儿,我懂个屁啊,但她就是恨我,拒绝和我说话。长大之后,我试过和她讲道理,她不听,扭头就走。而且,你知道吗,在其他事情上我姥姥是一个特别通情达理的人,但在这件事儿上,她一点道理也不讲。就像前几年抵制日货砸日本车的人一样。我姥姥也抵制日货,你用不用日货她不管,她绝对不用,她家里也见不得日本牌子的东西。如果你带日货进她家了,让她看见了,她马上就把你的东西扔出去,一点情面也不留。这一点我妹妹最没记性,两个sony手机和一台笔记本都让我姥姥给扔出去摔坏了。我姥姥很节俭,但摔起日货来,那真叫一个心狠手辣,不管多贵,一点也不心疼。” 他自顾自地笑了,又喝了一口啤酒。 “姥姥很有性格嘛。” “老有性格了。她的故事可多了,今天就不讲了。现在开始说我为什么虐猫。我为什么虐猫呢?”他停下来,看着我,好像我知道答案似的。 “为什么?” “因为我恨猫,就像我姥姥恨我。我在日本的时候,有一个朋友,渡边君。我们是邻居,又是幼儿园同学,总之呢,我们很要好。他养了一只猫,美国短毛,名字叫tom,取自那部《猫和老鼠》的动画片。在我来中国之前的那年夏天,他们一家出去旅游,他将tom托付给我帮他照看几天。可是就在那期间,tom走失了。渡边君回来之后很生气,毅然决然地和我断绝了来往。我向他道歉,送新的猫给他,他的父母也劝他,都没有用。直到我离开日本,也没能挽回这段友谊。后来,我也生气了,他是什么意思嘛,我还不如那只猫了?当然了,我最恨的还是那只猫,为什么偏偏由我代养的时候选择离家出走呢?因为它是美国短毛,所以,我恨所有的美国短毛,就像我姥姥恨所有的日本人。”他把啤酒瓶凑到嘴边,又拿开,“不管怎么样,我爱我姥姥,她是我最爱的女人,没有之一,以后也不会有。”说完,他喝了一大口啤酒,“猫的事儿就说到这儿了,再多说你也不愿意听了。”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都愿意听。”虽然不完全是实话,但也不是假话,他说得越多,我对他的了解就越多,对他的判断也就越准确。 “说我们群的事儿吧,你会更有兴趣。我要先告诉你一个秘密,真正的秘密,从来没告诉过别人。”他把身体倾向我,同时压低了声音,“我之所以要组建这个虐猫的群,是因为我想写一部关于虐猫者的小说。” “你是作家?”我也随着他降低了音调,好像作家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职业。 他靠回摇椅上,微微撇了撇嘴。 “出版过几本小说,然后就陷入了写作危机,我开始怀疑自己写下的每一句话。比如说,写到我爱你,我就忍不住会想,这个人说的我爱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爱你对不同的人含义是不同的,对不对?有人说我爱你的时候意思是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儿,包括为你死,而且不求回报。有的人说我爱你则是想和你上床来几发。有人对所有认识的人说我爱你,这里的我爱你就和你好没什么区别了。我就这么想啊想,可能会想一下午,最后把我爱你三个字删了,改成了我喜欢你,但还是觉得不妥。如果一直这么怀疑下去,我就什么也写不成了。我开始反思,回头看自己写的东西找自信,然后我发现,其实,写小说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治疗。我之前写的很多内容都是自身经历的变异。一些可以说是痛苦的经历,写过之后,回头再看就没什么痛苦了。就在那时候,我决定要写一部关于虐猫的小说,我需要故事,所以就组建了这个神游人精英会议群。” 他需要故事,这很可能是他离开阿猫的宠物店时跟踪佳萌的动机。他会不会在现实中创造故事呢? “你准备把佳萌他们全部写进你的小说里?” 他连连摇头。 “小说毕竟还是虚构的艺术。当然了,会有他们的影子,关于我自己的事儿会多一点,但大部分还是虚构的。这也是小说对于我来说有治疗作用的原因。小说就像一锅汤,我自己的部分是盐,虚构的部分是水,融合在一起,咸涩的味道就消失了。” “你这部小说大概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保密。不是我故弄玄虚,是真的不能说。我有两部写了一半却再也写不下去的小说,就是因为半道给别人讲了,然后我就一直想着别人的意见,就再也写不下去了。我这个人还是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这样很不好。” “这一部也已经写了一半了?” “没有呢。每次想好故事之后,必须等到一个契机我才能动笔。这次我要感谢你和你媳妇儿。我这么说你肯定不爱听,但事实就是你媳妇儿的失踪正是我动笔写这部小说的契机。” “为什么这么说?” “怎么说好呢?”他咬着嘴唇想了想,“还是举个例子吧,我之前写过一部科幻小说,动笔的契机是在网上看见了一则新闻说有人看见了飞碟。其实,在那之前,小说的情节我都已经想得差不多了,它们都在我的脑子里,是虚幻的,可是写出来之后呢,它们就是真实的。在这种虚幻和真实之间有一道门,也就是我说的契机。这道门就是虚幻和现实中重合的一点。我的小说里有飞碟,现实中有人看到了飞碟,虚幻和现实连接在一起了,啪,门开了,我的契机也就到了。” “你的这部小说里也有人失踪了?” 他笑着向我竖起大拇指。 “最后找到了吗?失踪的人。” 他喝了一口啤酒,摆摆手。 “保密。好啦。还是不说小说了。我给你念一段诗吧?”他坐直了身体,眼睛中闪烁着小朋友急切表演节目时才有的天真渴望。 “你写的?”我还是更在意小说里失踪的那个人是否被找到了。 “对,我写的,还没写完,诗的名字叫《空空荡荡》。”他喝了一小口啤酒,清了清嗓子,“我只背几句。”他又清了清嗓子。 “地球上拥挤不堪,月亮上却是空空荡荡。 “城市里热闹非凡,家里却是空空荡荡。 “我的床上躺着姑娘,我的心里却是空空荡荡。” 城市里热闹非凡,家里却是空空荡荡。这句打动了我,这就是我当下处境的真实写照。 “觉得怎么样?”他面露羞涩。 “很好,我都起鸡皮疙瘩了。”我把胳膊给他看。他在上面拍了一下。 “终于找到知音了。” 他心满意足地喝干剩下的啤酒。 “我想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只剩最后一件事儿了。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挺好的,怎么了?”我被他问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如果你心情不好,我就不说了。” “我心情挺好的,你说吧。” “我再问一句,你媳妇儿之前有没有向你提起过我?” “没有。” 我预感到他是要向我坦诚什么事情,与佳萌有关,又不太好的事情。 “咱们可说好了,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 “肯定不生气。” “我一直在追求董佳萌。” 居然被我猜中了! “然后呢?”我不动声色地问。 “她一直在拒绝我。” 我感觉很骄傲,同时又忍不住想,如果这是他跟踪佳萌并把她带走的动机,那么,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是不是认为我特别混蛋?” “没有。你又没做错。” “你真这么想?”他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真的。” “我背着你追求你的女朋友。你不怪我?” “不怪你。” “如果我告诉你我还会继续追求她,你准备怎么做?我们以后也是朋友了。” “请你到家里吃饭。” “如果我不请自去呢?每天都去。” “那样的话,我们就只好收费了。” 他的脸上展露出调皮的笑容。 “我知道她为什么会爱你了。放心吧,我以后不会再纠缠她了。” “为什么?” “她早就告诉过我,她只爱你,我一点机会都没有,但我就是不死心。现在认识了你,我也就死心了。我能感觉到你们是真爱。”他站起来拿着空啤酒瓶子走向厨房,“我不相信道德,但我相信爱情。”他站在厨房门口总结说。 因为这句话,我甚至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 他从厨房拿回来一瓶啤酒和一瓶可乐,把可乐递给我。 “我说完了。该你讲了。”他盘腿坐到床上。 “我只想到一件事儿。” “那就讲一件。” “这件事儿发生在我小时候,当时我大概上小学四年级。我家住在北方的一个小镇上,旁边是一所中学。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经常去那所中学里玩。当时是夏天,我已经放暑假了,中学生还在学校补课。一天上午,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很无聊,就在中学里闲溜达,走着走着,我们就走到了车棚,学生的自行车都停在那里,并没有人看管。” “然后你们就偷了一辆自行车?” 第29节 “没有。我们并没有想偷东西,就是在车棚里往前走,遇见好看的自行车就多看几眼,说几句闲话,像什么将来我也要买这样的自行车之类。不经意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有些自行车并没有锁,钥匙还插在车锁上。我的脑袋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锁上那些没锁的自行车,然后把钥匙带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想,就是觉得很有意思。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小伙伴们,他们都很高兴,马上就同意了。我们找遍了整个车棚,锁住了所有没上锁的自行车。之后,我们带着钥匙离开中学,走到镇上钢管厂的围墙外,把那些钥匙全部扔到了围墙里面。” “这也太损人不利己了吧?” “是啊,到现在我也弄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这是我自认为做过的最蠢的一件事儿。 “后来呢,那些中学生有没有找到你们?打你们?” “没有。这件事儿就这么结束了。” 我给佳萌也讲过这件事儿,她开玩笑说:“你真傻。如果是我,我才不会把钥匙都扔掉呢。”我问她会怎么做。她笑盈盈地说:“卖钱啊,当作废铁卖给收破烂的。” “好啦,我们都说完了,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我知道你着急问我问题,尽管问吧,我保证如实回答。”他放下啤酒,改为跪坐,双手拄在大腿上,毕恭毕敬地等着我发问。 “那我就开始问了。” “请问吧。”他向我鞠了一躬。我点点头作为还礼。 “那天在阿猫的宠物店,你和佳萌都说了什么?” “随便聊了两句。她问我去宠物店干什么,我告诉她给阿猫送书。我问她怎么那么晚才去取猫。她说白天没时间。走的时候,我问她去不去别墅,去的话就坐我的车,我正好回别墅。一般情况下,我们都是在别墅虐猫。” “你不是一直住在这儿吗?那天为什么要回别墅?” “我骗她的,就是想送她,所以才说要回别墅去。” “佳萌并没有坐你的车?” “她说她不去别墅。我说没关系,去哪我都可以送她。她拒绝了,自己坐出租车走了。” “你没问她去哪?” “想问了,但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她不会告诉我,就没问。” 所以他就决定跟踪佳萌,亲自看看她要去哪? “离开宠物店之后,你去哪了?” “回家了,回这儿。” “一直在家,没再出去?” “是的。” “为什么追求她?” “我爱她。” “是哪种爱?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儿,还是想上床,还是像说你好一样?” “是第一种。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儿。”他看上去有多真诚就有多可疑,“就算是现在,我也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儿,还有你,因为你们是我的朋友。” 他说得越好听,我越是怀疑他。 原来怀疑他仅仅是因为他虐猫,同时具备客观上跟踪佳萌并带走她的条件。现在怀疑他是因为他还有主观的动机。他的动机可能有两点。第一点,他想写一部关于虐猫者的小说,他在收集素材,所以,他跟踪了佳萌,为了引发更多的故事,他干脆带走了佳萌。第二点,他在追求佳萌,佳萌一直在拒绝他,他心理很不平衡,甚至会因爱生恨。如果他能为佳萌做任何事儿,为了得到佳萌,他也可以做任何事儿。 让我感到困惑的是他说得太多了。这两点主观的动机是他主动告诉我的。他猜到了我在怀疑他,他也告诉我了。他几乎就是在告诉我,他很可疑,快来怀疑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无心的,因为问心无愧,不怕我怀疑,所以什么都可以说?或者,他自认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告诉我这些也无所谓,因为我不可能找到他带走佳萌的证据。 “那天在群里你说你要去泰国,为什么没去呢?” “我昨天告诉章白羽说是因为同我一起去的朋友临时有事儿去不成了,所以我也没去。其实,我说谎了。实际是因为你那天去别墅参加了我们的聚会,我料想肯定是佳萌发生了什么事儿。我就想也许我留在国内还能帮上什么忙,所以才没去。” 真是这样吗?还是说有其他的事儿耽搁了他的出国计划。比如,因为我去了他的别墅,他需要把佳萌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如果真是他带走了佳萌,他会把佳萌藏在哪呢?这个公寓肯定藏不住人。西郊的别墅倒是个很好的藏匿地点。随便把佳萌藏在楼上的某个房间,那天聚会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发现。但别墅总归是不保险的,因为我已经去过了,群里的其他人还有钥匙,所以,他肯定会把佳萌转移到别处。就算佳萌已经不在别墅里了,说不准会留下什么线索。我还是应该去别墅查看一下。 他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床上,等待着我继续发问。 “我的问题问完了,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 “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我想去你的别墅看一看。” “可以,没问题。我们现在就去。” 他跳下床。 答应得这么爽快是因为佳萌不在别墅? 我去是为了寻找线索。他想和我一起去无非是想监视我,及时消除可能的线索。 “如果方便的话,我自己去就行了。我不想耽误你的时间。”如果他不敢让我自己去,他的嫌疑就更大了。 “行,怎么着都行。我给你一把钥匙,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在我听来,他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挑衅。 他从衣柜中找出一把钥匙递给我。 “谢谢。”我收起钥匙。 他又跪坐到床上。 “还有其他事儿吗?” “没有了。” 我已经得出了结论。他是个怪人。很可疑。有动机也有条件带走佳萌。一定要盯紧他。 “我还有几个问题,可以问你吗?”他诚恳地看着我。 “当然可以,你问吧。” “关于佳萌失踪这件事儿,可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吗?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帮忙。我自认为逻辑推理能力很强,作为一个外人,也许我能想到你们想不到的事情。” 他真是想帮忙寻找佳萌吗?还是想了解我到底知道多少? “我们掌握的情况也不多,只知道她很有可能是被绑架了。本来,就像你猜的,有一个嫌疑人,昨天警方发现那个人已经被杀了。现在怀疑被杀的这个人还有一个同伙,关于这个同伙我们没有一点线索。我来找你并不是认为是你绑架了她。我是这么想的,如果那天离开阿猫的宠物店之后,你想看看她不去别墅还会去哪,很可能就会跟着她,可能就会知道她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线索。” 他低下头,很突然地,啪啪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我吃了一惊。 “你这是干什么?”是准备承认自己的罪行吗? 他抬起头,脸颊通红。 “那天我确实想过要跟着她了。如果我跟着她,现在也许就能帮你找到她了。”他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咬嘴唇和刚才的两个耳光是在表演吧? “这又不怨你。谁也不能未卜先知。” 他叹了口气。 “还有问题吗?”我问。 “还有一个问题,我很好奇你瞒着警察的是什么事儿?” “虐猫的事儿。”我猜到了他可能会问这个问题,事先就想好了答案。 “其实告诉警察也没关系,我们并没有犯法。” “我害怕警察是爱猫人士。” “哦,对。”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这一点我没想到,还是你考虑周到。我没问题了。不过,我还有东西要交给你。” 他从衣柜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个透明的塑料光盘盒递给我。盒里面装着一张光盘。 “这个是我送给你媳妇儿的结婚礼物,我自己刻的一张盘,是我们群里虐猫的精选集。” “为什么给我这个?” “你媳妇儿说结婚之后就不再参加群里的聚会了,也不会再虐猫了。送她这张盘呢,一方面算是纪念,一方面我是想,如果万一,她又遇见什么烦心事儿了,又想猫了,可以看看这里的视频来排解焦虑。我之所以要录制这些视频,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帮助我们群里的人不再虐猫。如果看视频能让我们放松,我们就没必要亲自动手了,对不对?” 如果真是那样,也算是坏事儿中的好事儿。 “本来我想在你们婚礼之前亲自送给她。现在计划变了,过几天我准备离开上海找个安静的地方专心写小说,写完了再回来。那样的话,我可能就会错过你们的婚礼了,所以还是现在就交给你吧。反正你已经知道了我们群的事儿。至于给不给她你自己决定好了。” “我一定会交给她的。” 这种时候送给我一张光盘,真的只是送给佳萌的结婚礼物?会不会另有含义?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尽快把它看一遍。 他拿起手机看了看。 “已经8点多了。你还有问题要问我吗?要是没有了,我就开车送你回去吧。我是算好了时间去找你的。你现在回去,白天的其他安排一点也不会耽误。” “你喝酒了,就别送我了。” 我拿着光盘,站起来。 “没事儿,啤酒对于我来说就跟白水一样。” “交警可不这么想。别送了,我打车回去。” 见我态度坚决,他也没再坚持。 “早知道我就不喝啤酒了。要不这样吧,你自己开我的车走吧。你去哪办事儿什么的,有车也方便。” 要借他的车吗?我可以检查车里是否有佳萌留下的痕迹。可是,如果我开了他的车。他出去就只能打车了。董佳世跟踪起来就比较麻烦。我也不能开着他的车和董佳世会合。 “我不会开车。”谎言是结束这个话题的最好办法。 “等你有时间了,我教你,保准一周把你教成高手。”他自信地拍拍我的肩膀。 他执意送我下楼,为我拦了一辆出租车。 2失人人皆有罪 出租车刚开出不远,董佳世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看见你坐上出租车了。”他说,“情况怎么样?” “他很可疑,盯住他。你能认出他吧?” “能。我就在他家楼门的斜对面。他那么高的个子,想看不见都难。” “那就好。我现在回家,先去派出所问问情况,顺便把电话号码给雷警官。再去一趟田仙一的别墅。还要去找邢远和蔡俊辉,然后再过来找你。” “他的别墅你能进去吗?” “他给了我一把门钥匙。” “啊?那还用去吗?” “不去一趟我不放心。” 第30节 “行,你小心点。随时电话联系。” 刚挂断,电话又响,这次是张君雅。她说关于佳萌的失踪她爸爸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我们约好了在我家楼下见面。 她爸爸究竟要告诉我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我家楼下,刚下出租车,张君雅就从停在旁边的一辆黑色大众里站了出来。 “这呢。”她招呼我。 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也跟着张君雅下了汽车。他剃了光头,长脸,鹰钩鼻子。长相凶悍,但目光柔顺。身穿宽松的米灰色布衫,脚蹬布鞋,手腕上戴着菩提子的佛珠,看着像个和尚。 “张大伟,我爸。这是杜老师。”张君雅为我们介绍。 “杜老师你好。” “你好。” 我们握了握手。 “去我家吧。”我提议。 “不麻烦了,就在车上说吧。” 我坐到副驾驶的位置,张君雅坐到后面。 “你先下车,让我和杜老师单独聊一会儿。”她爸用命令的语气对她说。 “为什么?”她不情愿地反问。 “听话。”她爸微微加重了语气。 张君雅没再争辩,板着脸,下了车,走到一边的阴凉处,瞪着眼睛看我们。 “抽烟吗?” 他拿起烟盒递到我面前。我摆摆手。 他点上一支烟,把车窗打开一条缝。 “关于我女朋友的失踪,你有事情要告诉我?” “我就直接说了。”他抽了一口烟,“你认识江友诚吧?”他说话的时候并不看我。 “认识。” “他和你女朋友的关系,你也知道吧?” “知道。” “江友诚的老婆死了,你也知道吧?” “知道。” “知道她怎么死的吗?” “跳楼自杀。” 他摇摇头。 “不是跳楼自杀?”我将信将疑地问。 他点点头。 “那是怎么死的?” “江友诚推下去的。”他把声音压到最低,只有我和他能听见。 这个消息实在是太惊人了,我有点不敢相信。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好像当时的情景正在他眼前重演。 “这和佳萌有什么关系吗?” “她也在场。” 我还是没明白。 “麻烦你说得详细点。” “我从头给你讲一遍吧。”他匆匆瞥了我一眼,“那天是星期一,我在家休息。我是厨师,周末不休息,周一休息。中午,我去厨房做饭,看见对面楼里江友诚家有人影在剧烈晃动,好像有人在吵架。我很好奇,为了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去取了望远镜。怎么说呢,我这个人好奇心很强,所以会有望远镜。” “然后呢?” “用上望远镜,我看清了,确实是在吵架,吵得很凶。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江友诚的老婆背对着我,手里拿着菜刀,江友诚站在她对面,拦着她,你女朋友站在江友诚的后面。”他边说边用手比画他们三人的位置,“看架势,他老婆好像是要用刀砍你女朋友,江友诚在阻拦她。三个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具体说什么我听不见,然后江友诚就连拉带拽地把他老婆弄到了阳台上。他们在阳台的时候,你女朋友一直在客厅里看着他们。两个人在阳台上说话,他老婆的情绪很激动,手里还拿着菜刀,手舞足蹈的。后来,不知道怎么了,他老婆又被激怒了,举起菜刀要砍他,他打了他老婆一耳光,把菜刀抢了下来,扔到了楼下。他老婆发疯似的扑上去抓他打他。他抓住他老婆的手,和她纠缠在一起。占上风的始终是他老婆。他可能是被逼急了,强行把他老婆推开,他老婆差点摔倒。这下糟了,他老婆更疯了,又扑向他。这一回,他躲开了,顺势还推了他老婆一下,他老婆扑到护栏上,因为用力过猛,栽了下去,他伸手去抓,已经晚了。他家的阳台那时候还是开放式的。出了这事之后才封了起来。” “江友诚是故意的吗?推他老婆那一下。” “这个我说不好。” “你为什么没报警呢?” “我对江友诚的印象不错。他老婆的精神有问题,这我也知道。关键是他还有个女儿。我主要是可怜他女儿。如果他女儿知道了是她爸爸把她妈妈推下楼了,她怎么办?” “也是。” “他到底是不是故意的,谁也不知道。今天早上小雅给我讲了你女朋友的事,我马上就想到了这件事。如果他当时是故意的,你女朋友就是目击证人,她看得肯定比我清楚,知道得也就比我多,这一点很可能会引起他们之间的矛盾,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 “小雅说你前几天还去他家找过他,说明他可能有嫌疑。所以,我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 知道了这件事儿,回头再想,江友诚最近的行为就变得十分可疑了。为什么佳萌向他借钱,他答应得那么痛快,还主动多借了五万?真是因为他还爱着佳萌吗?还是因为他害怕佳萌说出真相?8月8日傍晚给佳萌打电话真的只是问候一下吗?警方立案之后,他马上跑到我家来,只是为了向我道歉吗? 假设他是故意的,佳萌替他瞒了下来。她会利用这件事儿去勒索他吗?肯定不会,不然佳萌也就不会给他写借条了。难道只是借钱这一行为就让江友诚感到惶恐了?很有可能。因为心中有愧,所以异常敏感。可是,就算他有动机,他又是怎么找到佳萌的呢?像张君雅一样,一下午都在跟踪佳萌?张君雅认识他,会不会注意到他呢?假设他确实跟踪了佳萌,他最终的目的应该是杀人灭口吧?如果他能把自己的老婆推下楼,他也就能杀了佳萌,可是他为什么要把佳萌带走呢?因为他确实还爱着佳萌,下不了手? 他有嫌疑。 不过,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因为还爱着佳萌,所以才会那么干脆地借钱给她,前天晚上他来找我时眼睛湿润的样子是真情流露。 接下来怎么办?还是先问问张君雅,看看她在跟踪佳萌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江友诚,然后再做其他打算。 “这件事儿确实很重要。谢谢你特意过来告诉我。” “不用客气。我和小雅都希望能帮你尽快找回女朋友。她把她对你做的那些事都告诉我了,我替她向你道歉。这孩子让我给惯坏了,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没什么。她也帮忙了。我一会儿还想问她点事儿,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其实,这也是我想跟你说的另一件事,她还准备继续帮忙。她跟我说要一直跟着你,直到找到你女朋友为止。我劝她了,她不听。这孩子特别犟,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就想,还是我跟你说一声吧。只要不耽误事,你就带着她吧。” 我已经领教过张君雅的本事,拒绝也没有用。 “你放心让她跟着我?” “放心。我知道你是个好老师。”他第一次长时间地看向我,眼睛里露出羞愧的神色,“现在告诉你也无所谓了。其实,我早就认识你,只不过你不认识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在学校的时候曾经收到过几次匿名的包裹,那都是我寄的。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他一边摸着手腕上的佛珠一边说,“其实,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他深深地吸了口烟,“不过,在最后关头,我住手了,我控制住了自己。”他又一次长时间地注视我。我感受到他所背负的痛苦。 “我相信你。”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他迅速地低下头,吸了一口烟。 “谢谢。” 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很难过,想哭,为我,为他,为顾淑淑和张君雅,为我们所有人。 我没再多问,他也没有多说。 送走张大伟,张君雅跟我一起来到我家。 “我现在需要你仔仔细细地回想一下,在你跟踪佳萌的过程中有没有注意到还有别人可能也在跟踪她。” 我们坐到沙发上,我打开笔记本电脑。 “别人是谁?有什么特征?” “江友诚和他的车。” 我把田仙一给我的那张光盘放进电脑的光驱,将里面的内容复制到桌面上。田仙一仍旧是最大的嫌疑人。 “没有,我没看见江友诚,也没看见他的车。” “确定?” “确定。我当时坐的出租车就跟在他们后面,也就五米远吧,反正他们都不认识我,我也不怕被他们看见。我后面没有汽车跟着,倒是有一辆电动车。” “骑电动车的是不是江友诚?” “应该不是。” “应该不是,还是肯定不是?这很重要。” “是个男的,这一点可以肯定,戴着鸭舌帽,还戴着墨镜,在我后面,离得挺远的。根本看不清脸,也没有特别在意。” 天气这么热,骑电动车戴帽子和墨镜也是正常的,不能算是跟踪的证据。坐上许平生的电动车之前,佳萌坐的是公交车,江友诚骑电动车能跟上公交车吗? “坐公交车的时候,你有注意到那个骑电动车的人吗?” 她想了想。 “没注意。” “上公交车之前呢?你和佳萌在车站等车的时候,还有你在小区里监察我们的时候,看没看见过那辆电动车,或者江友诚的轿车?” 她又想了想。 “也没有。” “江友诚有电动车吗?你见过他骑过电动车吗?” “据我所知,没有。他都是开车的。” 除了跟踪,还有其他途径了解佳萌的行踪吗?没有了。也就是说,如果最后真是他带走了佳萌,他肯定跟踪了佳萌。那样的话,他必须像张君雅一样从佳萌出门开始就跟在后面,而且还不能开车,佳萌很可能认识他的车。他倒是可以买一辆电动车,或者借一辆。张君雅一路上都没注意,也很正常。公交车的速度也不是很快,电动车勉强也能跟上。他还是有嫌疑,虽然不大,但也不能忽视。 “我知道了。”张君雅拍了我一下,“骑电动车的那个人肯定不是江友诚。” “为什么?” “那天我回家之后,做饭的时候看见他了。在他家的阳台上,他抽烟来着。如果他骑电动车,不可能那么快就到家。” “确定抽烟的人就是他?” “确定。我总能见到他在阳台上抽烟,肯定不会看错。” “如果他把电动车放到了别处,然后开车回家呢?和你回家的时间就差不多了吧?” “不可能。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就说明,去的时候他也换车了。” 第31节 “那又怎么样?” “在跟踪的过程中他根本没时间换车。除非是有人在路边等着他,他下了汽车,马上骑上电动车。可既然是跟踪,他不可能事先知道路线,安排人等着他,对吧?” “有道理。” 换车的假设不成立。骑电动车的不是江友诚。他没有跟踪佳萌,也就不可能知道许平生住在哪,更不可能把佳萌带走了。 “他的嫌疑解除了。谢谢你。”其他的事情我也不愿多想了。或许,相对于顾进全这么快就搬了新家,他一直没有搬家这一点可以说明一些问题,至少他没有逃避。 张君雅看着我,紧紧抿着嘴唇,好像只要一松劲儿,就会有问题像青蛙一样跳出来。 “有问题要问?” 她点头。我也大概猜到了她想问什么。 “别问了,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我知道,所以一直没问。”她咽了口吐沫,连带着把问题也咽了下去。 光盘上的内容已经复制完成。 “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我就是来帮忙的。” 我退出光盘,打开视频,按下暂停键,把笔记本放到她面前。 “虐猫的视频敢看吗?” “为什么?”她反感地皱起眉头。 “我也不知道,里面可能有线索。” “好吧,为了帮你找回女朋友。”她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拿起笔记本放到大腿上。 “你就在家帮我看这个。只要是你认为值得怀疑的地方都记下来,想到什么随时给我打电话。” “你去哪?” “我出去还有事儿。” “我也去。” “你在家看视频。这个很重要。” “可以带着在路上看。”她合上笔记本,拿着它站起来,“我们还可以一起看,多一双眼睛就多一份发现。走吧。”她向门口走去。 她说得也有道理。 “等一下。” 我拿上昨天我们打电话的记录和电脑包。 我们包了一辆出租车。 以防万一,我又一次打给那个上海的座机号码,还是没人接。到了派出所,我把打电话的记录交给雷警官,又向他询问了刑警队的调查情况,得到的回答是,暂时还没有进展。 去别墅的路上,我们开始看视频,看到章白羽跟我讲过的解剖那只喜马拉雅猫的段落,张君雅叫停了出租车,下车把早饭吐了个干净。 “你别看了。我自己看吧。”重新上路,我劝她。 “不行,如果不看完,我不白吐了。” 赶到别墅的时候,我们才看了一半。下了车,我看见她偷偷地长出了一口气。 “这不是视频里的别墅吗?”她指着眼前的别墅问我。 “没错。” “谁的?” “一个嫌疑人的。” “就是说你女朋友的失踪和虐猫有关?” “算是吧。”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你的问题太多了。” “最后一个问题,我们是来找人,还是找东西?” “找线索和证据。” “我懂了。” 我们从地下室开始检查,里面没有任何佳萌来过的痕迹。一楼也没有。在二楼一个显然是卧室的房间里,张君雅在床下发现了一条黑色丁字裤。不是佳萌的。 “真恶心。”她又把丁字裤扔回床下。 上到三楼。北面的第一个房间竟然是锁着的。这是我们遇见的第一个上锁的房间。 “怎么办?里面会不会有人?”张君雅压低了声音问我。 “有人最好了。”虽然一开始就没抱什么希望,但我还是有点激动。 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 “里面好像真的有声音。” “你躲开。” 她站到一边。 我退开半步,对着门锁的部位猛踹了两脚,门开了。房间几乎是空的,里面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只灰色的小猫呆坐在墙角,绝望地看着我们。它已经瘦得皮包骨了,可能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房间的右上角一个摄像头俯视着整个房间。我猜田仙一是想饿死这只小猫。这是他,猫的新方式。 张君雅也大概看明白了,跑过去抱起小猫,又对着摄像头竖了竖中指。 “变态,你去死吧。” 她抱着猫跑下楼去。 我独自一人检查了三楼的其他房间。什么线索也没有。 这样的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既然田仙一敢把钥匙交给我,随便我检查,就说明他心里有底,相信我一定什么也找不到。 如果真是他绑走了佳萌,他肯定还有另外一个住处。 我打给董佳世,询问他那边的情况。 “一直没动静。”他说。 我下了楼,锁好门。 张君雅坐在路边喂那只小猫喝水。 “找到什么了吗?” “没有。” “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至少我们救了这只小猫。”她安慰我说。 “我们走吧。” “现在去哪?” “还要见两个人。” “我要收养它。”她抱着小猫站起来,“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后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为他们打开车门。既然我们能救出小猫,就一定能救出佳萌。我忍不住这么想。 我想继续看视频。张君雅不许。“你怎么能当着后福的面看呢?”我建议她带着小猫一起回家。她又不肯。最后,我们把后福寄存到路边的一家宠物店里。 我给邢远打电话,和他约定11点半在他们学校门口见面。 “我们现在去见的这个人是别墅的主人吗?”张君雅问我。 “不是。” “他也……”她指了指视频的画面。 我点头。 “那你自己去见他吧。我可不想看见变态。” 看了一会儿视频,困意像绳子一样死死缠住我,我挣扎了几下最后还是睡了过去。我梦见自己坐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一只黑猫从阳台钻了进来,它走到我面前,像人一样站了起来,又像脱大衣一样脱掉了自己的猫皮,猫皮里面是佳萌。她一丝不挂,已经变回了原来的身高。我把她抱进卧室,却发现江友诚坐在卧室的床上。我退出卧室,佳萌一下子从我的手上消失了……我醒过来,张君雅正在叫我。 “醒醒。” “已经到了?”我使劲搓了搓脸。 “还没呢。你看看这个。”她把笔记本放到我腿上。 视频定格在一个画面上,正中是一个长方体的玻璃鱼缸,鱼缸的上面盖着一块玻璃,有一只手按在玻璃上面。鱼缸里的水不多,大概有五厘米高,一只黄色的猫被困在鱼缸里。它弓着背,直着尾巴,正在准备起跳,很怕水的样子。 “怎么了?”我看了她一眼。她脸色煞白,眼睛里还泛着泪花。“你怎么哭了?” “你看这只手。”她指着鱼缸上面的那只手说。 “这只手怎么了?你为什么哭?” “认识吗?知道是谁的手吗?” 我仔细看了看那只手。应该是右手。指甲很短,手指短粗,手掌是方形的,手腕粗壮有力,上面有一个烫疤,很圆,小指甲那么大。我见过类似的烫疤,是用烟头烫的,但我没见过这只手。 “不认识。怎么了?” 她取消了暂停,鱼缸中的那只猫开始激烈地跳起来。它每跳动一次,水面上就有烟雾腾起,我意识到那不是水,而是某种浓酸液体,正在腐蚀猫爪。那只手一直死死地按住盖着鱼缸的玻璃板。 我按下暂停键,扭头看张君雅,她正在抹眼泪。 “为什么哭?到底怎么了?跟这只手有什么关系?” “那是我家大黄米。”她咬着嘴唇说。 我想起在她的房间里看见的她抱着猫的照片。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帮我看这个破视频。”我把笔记本合上,放到一边,“对不起,别哭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 “看。为什么不看。我不仅要帮你找线索,还要找出这个人是谁,为大黄米报仇。”她三下两下擦干眼泪,“你是从哪得到的这些视频?” “别墅的主人给的。” “他肯定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第32节 “应该知道。” “能帮我问问吗?” “知道了他是谁,你打算怎么做?”我担心她会像对付我一样对付这个人。 “我还没想好。”她的眼睛看着视频,但我知道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视频上。 “我向你保证,找到佳萌之后,我们一定帮你找到这个人,让他给你赔礼道歉,赔偿你的损失。你觉得行吗?” 她抿着嘴并不说话。 在她的坚持下,我们一起看完了余下的视频,没有其他发现。 来到和邢远约定的地点。她从包里拿出一副墨镜,戴上,挎着包率先下了出租车。 “我改主意了,我要和你一起去。” 邢远还没到。我打电话告诉他我已经到了,他说他也快了。一分钟后,一个穿着亮黄色t恤的男生从校园里走过来,看着像他。我举手示意,他加快脚步向我们走来。握手的时候我特意观察了他的手腕,没有烫疤。那个人不是他。 “这是我外甥女。”我看了看张君雅,就算是戴着墨镜也遮不住满脸的怒气,“正和我生气呢。”我补充说。 我提议一起吃午饭。邢远领着我们来到一家小餐馆。 “他家,味道,还是蛮好的。”他说话时在断句方面有自己的特点。 我并不指望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是希望从侧面更多地了解田仙一,但又不能问得太直接。如果让他知道我在怀疑田仙一,作为朋友,他很可能会袒护他。 “在你看来,你们群里谁和佳萌的关系最好。”我试探着问。 “章白,羽啊。” “除了她呢。” “田仙,一。” 这正是我想听到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犹豫了,“我告,诉你,但你,别说是我说的。” “我保证不说。” “他一,直在,追求董姐。” 看样子,他和田仙一的关系并不如我想的那么亲密。 “这样啊。”我点点头,就好像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儿。 “什么人啊。”张君雅大声地表达她的不满。 我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她推了推墨镜,扭头看旁边。 “但是,我也,知道董姐一直在拒绝他。” “你觉得田仙一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钱,人。”他自以为幽默地笑了。接着,又变得严肃起来。“我一,直对,心理学特别感兴趣。所以,我没,事,就分析我们群里的这几个人的,心理。据我,分析,我觉得田仙一有严重的自杀,倾向。我劝,他很,多次了,让他去看心理医生,他都不听我的。” “你怎么知道他有自杀倾向?” 如果他真的想自杀,而他又一直在追求佳萌。佳萌一直在拒绝他。他会不会想和佳萌一起殉情呢? “我是,这么,分析的。首先,必须,承认,我们群里的人多少都有心理问题。比如,说我,我不喜欢学医,但我家是医学世家,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伯父伯母,哥哥姐姐都他妈,是医生,所以,他们逼着我也必须学医。我那,什么,其实是一种反抗。章白,羽呢,是一种释放,你试着想想,你拿着什么东西,站在高处撒手的感觉。” “佳萌呢?” “董姐,是,惩罚。我猜,只是,我猜的,不一定准,可能和童年的什么经历有关。” 是因为父母的意外离世吗?可是惩罚的是什么呢?命运本身? “田仙一呢?” “他啊,和我,们都不一样。我们,的方,式,都是固定的,只有他的不是,他每次都换一种方式,为什,么呢?” “为什么?” “因为,他不,能忍受重复。如果,你和,他接触多了,你就会知道,在其他方面,他一样不能忍受重复,而日常生活里最多的就是重复,生活的本质就是重复、重复,再重复。不能,忍受,重复,就是不能忍受生活。你懂,了吧?” 虽然他说得略显绝对,但也不是全无道理。 “还有,那些,方式,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看作他所想到的自杀的方式,潜意识里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联想到上午田仙一说他爸爸就是死于自杀,那么,邢远的分析很可能是对的,也就进一步证明田仙一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怪人。是他带走佳萌的可能性又增大了。 “蔡俊辉呢?你还没说他呢。” “他呀,怎么,说呢,他现在不那什么,所以,我也没法分析。所以,我觉得他才是我们当中最怪的。” 我又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得到的回答也没什么价值。 “一个,变态,居然还大讲特讲心理分析。真不,要脸。”回到出租车上,张君雅学着邢远的断句方式发泄她的怒气。 “是啊。”为了哄她高兴,我应和道,“既然你不想听他们说话,一会儿见蔡俊辉的时候你就在车里等我吧。” 她突然改了主意想见邢远,无非就是想看看他的手,看看他是不是那个人。如果我想得不错,视频里的大部分内容都应该来自他们小组内部。那只手肯定是男人的手,排除了佳萌和章白羽。手指短粗,也不是田仙一的。刚刚看过了,也不是邢远的,那么,很有可能是蔡俊辉的。他现在不,猫了,也就是说他之前,猫。也许这就是他之前的视频。那个人是他的概率还是挺大的。如果真的是他,张君雅会不会当场发飙呢?我倒是不怕她发飙,只是觉得麻烦。就不应该让她帮忙看视频。我后悔不迭。 “你放心吧。”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我今天是来帮你忙的,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让你为难的。” 我和蔡俊辉约好在他的公司门口见面。 路上,雷警官打来电话,告诉我已经查过那个座机号码了,是一个公共电话。 难怪没人接听。现在还有人用公共电话吗?小学生都有手机的时代为什么要用公共电话呢?这通电话太可疑了。 “能查到是谁打的电话吗?” “还不知道。我们还在查。另外,还有一条消息。”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条消息比刚才的信息更重要。 “很难说。还记得昨天来报案的那个小姐吧?” “记得。” “失踪的那个小姐叫邰晓红,她的手机接通的最后一个电话也是来自那个公共电话。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有人用那个公共电话给她打过六次电话,算上最后一次,一共七次,每次都是周五的夜里。” 性欲旺盛的嫖客为了保护隐私用公共电话叫小姐,也算情有可原。这个嫖客和给许平生打电话的是一个人吗?那个小姐又去哪了呢? “你觉得是巧合吗?” “我们认为不是巧合。你想啊,邰晓红失踪了,你女朋友也失踪了,许平生死了,邰晓红和许平生接到过同一个公共电话打来的电话,哪有这么巧的事。所以,我们认为,用这个公共电话给许平生和邰晓红打电话的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许平生的那个同伙。” “如果他们是同伙,他们彼此应该很熟悉啊,他为什么要用公共电话给许平生打电话呢?”不管许平生有没有同伙,用公共电话始终是个疑点。 “我们猜测可能是这样的。他们之前是同伙,后来许平生想甩掉他,或者是两人闹了矛盾,许平生开始不再接听他的电话了,所以他才用公共电话。他们之间的矛盾可能就是他杀死许平生的原因。”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之前肯定给许平生打过很多次电话。” “你们整理的那个通话清单很有用,我们已经开始调查那些多次出现的号码了。” “失踪的邰晓红和这件事儿又是什么关系呢?” “我们猜测她很可能是那个人的情妇,现在两个人一起潜逃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不是从2号开始就失踪了吗?” “对。可能是他们早有计划,她先走了,许平生的同伙作案之后再去找她。” “邰晓红和许平生互相打过电话吗?” “没有。目前看来,他们俩唯一有交集的地方就是那个公共电话。” 我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我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假设使用公共电话的男人和许平生都是邰晓红的客人,两个人为邰晓红争风吃醋。公共电话男想找许平生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他从邰晓红那要到了许平生的电话。公共电话男多少有点问题,比如占有欲强,暴力倾向什么的——不然,也不会为了小姐争风吃醋。邰晓红有点害怕,所以一开始就躲了起来。她并没有失踪,而是主动躲起来了。公共电话男给许平生打电话,许平生没理他,后来可能就不接他的电话了,所以他才用公共电话。为了能找到许平生,他谎称要寄快递,许平生出现之后,他便开始跟踪许平生。他以为邰晓红是和许平生在一起,他想先找到邰晓红。也许张君雅说到的那个骑电动车跟在他们后面的男人就是他。这么说一切就都通了。佳萌离开之后,他进入许平生的家中,发现他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冲动之下,他一狠心,就把许平生掐死了。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如果许平生也是邰晓红的客人,他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呢?总是上门去找她?或者是网上联系?又或者…… “那个邰晓红会不会有两部手机?”我问雷警官。 “她确实有两个手机,都没有出现过许平生的号码。” “许平生呢?他会不会还有一个号码?” “可能性不大。现在的手机号码必须用身份证注册。他的身份证只注册了一个手机号。” “也许他们是通过网上联系的。” “我们也想到了,正在做相应的调查。” “邰晓红的室友见过那个人吗?” “没见过。她甚至都不知道邰晓红还有这么一个神秘的客人。” “找到邰晓红,就能找到线索。” “是的。” “如果说用公共电话的这个人就是许平生的同伙,他已经和邰晓红潜逃了,佳萌呢?佳萌会在哪呢?” “这个还说不好。有进展了我会马上通知你。” “可以告诉我那个公共电话的地址吗?” 公共电话男一直使用那个公共电话,肯定有他的原因。有必要过去查看一下。不能忽略这种可能,杀死许平生的人也是带走佳萌的人。 “可以,我发短信给你。” 雷警官马上就把地址发了过来。 “有新情况?”张君雅问。 “有一个可疑的公共电话。有人用它给许平生打过电话。” 虽然我急着想去查看那个公共电话,但还是按原计划先去见了蔡俊辉。他比我印象中健壮,穿着黑色西裤白衬衫,笑容略显刻板。右手腕上戴了一块卡西欧的手表,看不出是不是有烫疤。左手腕很光滑。他的手型倒是和视频上的那只手很相似。没有烫疤,也只是相似而已。我心想,看不出来也好,省得麻烦。 “其实,我只有一个问题。”我也想开了,既然明知道得不到有用的信息,就直截了当好了。反正,有董佳世在盯着田仙一。“我怀疑佳萌的失踪和田仙一有关,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 “有可能。”他十分肯定地回答,“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田仙一一直在追求董佳萌,董佳萌一直在拒绝他。而我感觉,田仙一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他说话带点港台腔,有种莫名的喜感。 “这样啊。我还想多问一个问题,除了那套别墅和他现在住的公寓,据你所知,他还有别的房子吗?” “怎么说呢,我觉得应该有。他妈是地产开发商。” 了解到这一点,也算没白跑一趟。 “据你观察,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第33节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们最近一次见面就是你去别墅的那天。” “我没有问题了。谢谢你。” “没什么。” 我们握了握手。他的手表戴得很紧,严实地盖住了手腕中间的皮肤,依旧看不出是不是有烫疤。 “叔叔。”一直站在我身边的张君雅开口了,“我能看看您的手表吗?我爸爸下周过生日,我想给他买一款您这样的手表。” “可以啊。” 蔡俊辉摘下手表递给张君雅。我看见了他的手腕,上面的烫疤和视频中那只手上的烫疤一模一样。 张君雅认真地研究着手表,还煞有介事地拿出手机给手表的背面拍了照片,记下了型号,好像根本没有注意蔡俊辉的手腕。 “叔叔,您这块表不是在国内买的吧?”还表的时候,她问。 “我老婆从日本带回来的。” “看来,我也有必要去趟日本了。”她推了推墨镜。 我敢肯定她注意到了蔡俊辉的烫疤,她借手表就是想看看他的手腕。她没有当场发作,算是兑现了之前对我的承诺,反而更让我担心。 “你也看见了,那个人就是他。你打算怎么办?”回到出租车上,我问她。 “你上午的时候不是说等你女朋友回来了,你们会出面让他向我赔礼道歉并且赔偿我的损失吗?” “我一定说到做到。” “我相信你。” 3深夜遇袭 我们驱车赶往那个公共电话的所在地。 地方并不难找,就在一条公路的边上。电话亭的塑料罩落满了灰尘。电话机身是黄色的,同许多并不古老但已被遗忘的东西一样,散发着幽怨的气息。我看了看四周,目力所及全是低矮的灰色民房。公路正对面是两家汽车修配厂。其中一家的院子里停了一辆已经没有修理必要的破轿车。不断有满载的大货车经过,热腾腾的灰尘在空气中飘荡。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附近没发现任何监控设备。 偏僻无人,没有摄像头,是那个人选择这个公共电话的原因吗?他选择用公共电话叫小姐最主要的目的应该是瞒着家人,尤其是老婆。他肯定已经结婚了,不然没有必要这么谨慎。可是,不仅用公共电话,还要避开路人和摄像头,这对于一个只是想背着老婆找小姐的人来说也未免太谨慎了吧?也许这两点并不是他选择这个电话的主要原因,只是碰巧这里人少,又没有摄像头。 他用这个电话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呢? 很可能是顺路。 他有家庭,老婆管得很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溜出家门,肯定很急,肯定不愿意绕路来打电话。也就是说从家里或者别的地方去找邰晓红正好经过这里。肯定是这样。 他会去接邰晓红吗?还是开好房间等着她呢?邰晓红的室友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他十有八九没去接过她。如果他还想再谨慎点,就不会用自己的身份证开房。他会让邰晓红开好房间等他,他直接上去。他应该不会另外租一间房子吧?应该不会。他的终点应该是一家酒店。酒店的大体方位是在这个公共电话和邰晓红家之间,距离邰晓红家应该不会太远。邰晓红的开房记录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给雷警官打电话告诉他我的思路,他说他们也想到了,已经在调查了。 我回到出租车上。 “怎么样?发现什么了吗?”因为外面又热灰又大,张君雅并没有下车。 “算是吧。那个人去干坏事儿的时候,总会经过这个电话亭。” “干什么坏事儿?” “你不需要知道。” “接下来你要去哪?” “去找董佳世。你不能跟我一起去。” “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做的这件事儿人多反而不方便。” 她心领神会地点头。 “其实我也正想跟你说呢,我得走了。” “我们已经说好了,你不能自己去找蔡俊辉,知道吗?”我还是担心她会单独去找蔡俊辉为她的猫报仇。 “知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去找他的。我先去取猫,然后和同学一起吃饭。” “和同学吃完饭就回家,到家了让你爸给我打个电话。” “行。都听你的。”她的语气颇为不耐烦,但我看得出,她是假装的。 “还有,你也不能去找辛玉麟的麻烦,知道吗?暴力不能解决问题。” “知道。” 我在一家乐购超市门口下了出租车,告别了张君雅。给董佳世打电话,确定他还在田仙一家楼下。然后去超市买了面包和水,还有一瓶老干妈。面包和水是给董佳世买的,他还没吃午饭。如果田仙一一直不出来,我们的晚饭可能也要在车上解决。老干妈是用来提神的。我们上大学那会儿,期末考试之前熬夜复习总是备一瓶老干妈,困了就吃一勺,马上精神。 出了超市,又坐上一辆出租车。昏睡了一路,乱梦无数,最后还是司机叫醒了我。 找到董佳世的车,付了车资,下车,转身钻进他的车内。他很憔悴,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布满了血丝,转动起来很滞涩。 他先去了趟厕所,又吃了面包。我详细地给他讲述了这大半天里所了解到信息。 “有没有可能是这样的。许平生勒索了我姐,对不对?”他喝了一口水,和嘴里的面包一起咽下去。 “对。” “他也能勒索别人。” “你的意思是公共电话男也可能是许平生的勒索对象?” “他用公共电话叫小姐,说明他在这件事情上极其小心。他越是想隐藏这件事儿,这件事儿就越容易成为别人勒索他的把柄。也许他是个名人,或者有钱人,或者微博大v之类。” “许平生从邰晓红的口中知道了他的事儿,决定勒索他。” “也有可能是邰晓红联合许平生一起勒索他。” “邰晓红会不会也被他杀了?”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不管他和许平生的关系是怎么样的,杀死许平生之后,他都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他一边喝水,一边摇头。 “如果是像你猜想的那样,他怀疑那个小姐住到了许平生家里,那么,杀死许平生之后,他是有可能留下等那个小姐回去的。” “我现在更偏向于你说的这种可能。” “不管是哪种可能,前提条件都是许平生认识那个小姐,而且几乎是情人关系,可是为什么他们从来没有给对方打过电话呢?” “也许他们并不认识,许平生是通过其他方式得知了公共电话男的秘密。” “也不是没有可能。别想了,反正应该不是他带走了我姐。我也看看那个虐猫的视频。” 他打开电脑,看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没一会儿又醒了,再看一会儿又睡了。断断续续到7点多才算看完。这期间,我吃了将近半瓶老干妈,田仙一一直没有出来。 “估计要等到半夜他才会有所行动。”董佳世伸了一个懒腰。 “我给他打个电话,试探一下。” 我拿出手机给田仙一打过去。 “你好。”他的声音很黏,好像在睡觉。 “我是杜鸣。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没有,什么事儿你说吧。” “我去过你的别墅了,弄坏了一扇门。还有那只猫,我把它送给一个女孩儿了。你看我应该怎么赔偿你?” “赔什么,我们是朋友。”他满不在乎地说,同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好像下床了。 “那只猫也不要紧吗?”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就是希望有人把它救出去。我还要谢谢你呢。你等一下,我尿一泡。”过了大概半分钟,“好啦。也不是听谁说的,说尿尿的时候说话伤元气。再等一下,我洗洗手。”又过半分钟,“好啦。我们说到哪了?刚睡醒,脑袋有点不好使啊。” “猫,我把那只猫送人了。” “对。我之所以每次都设计一个情景,就是想给它们一个机会活下去。所以说,你救了它,正是我的初衷。是不是觉得我更变态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邢远说他有严重的自杀倾向也许是对的。 “找佳萌找得怎么样了?” “警方又找到一条新线索。”我向他施加压力。 “那太好了。” “别墅的钥匙还在我这儿呢,你什么时候方便,我给你送过去。” “不用了,你就留着吧。我们群里的人都有,也不差你这一把。” “那我就留下了。没事儿了,不好意思打扰你睡觉了。” “没关系。” 我们吃了点面包,又轮流去了厕所。我先后接到张大伟和章白羽的电话。张大伟告诉我张君雅已经到家了。章白羽问我这一天的情况。 “其实我们在怀疑田仙一。”既然我们就守在田仙一的楼下,也就不需要再隐瞒了。 “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了。不知道你在怀疑他,如果知道,我早就告诉你了。”她急切地说。 “什么事儿?”我大概能想到她要说什么。 “他一直在追求佳萌,佳萌一直在拒绝他。” “我已经知道了。他自己承认了。” “你别怪我。我是觉得这种事还是佳萌自己告诉你比较好。” “我明白。不怪你。” “我知道你们怀疑他肯定有你们的理由,但我觉得田仙一不可能做出伤害佳萌的事。”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直觉吧。我一直有种感觉,他追求佳萌,其实并不是真的想和她在一起,而是,他是享受那种被拒绝的感觉。就是,接近那种受虐的心理。我不是替他辩解,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 “蔡俊辉跟我说他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人,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可能男人和女人的角度不一样吧,我不觉得他占有欲强,不然也不会把别墅的钥匙给我们。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站在你和佳萌这一边。” “我知道。”其实,我并不肯定。 外面已经完全黑了。路灯就像会发光的橙子。路旁停满了汽车。我们的汽车挤在中间正好停在一棵香樟树的影子里,车内漆黑一片。一位遛狗的老人从我们车边经过,他的狗向我们的汽车轮胎撒尿,他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我和董佳世静静地坐在车里,眼睛一寸不离地注视着田仙一家的楼门口。 楼道里的灯亮了,一个瘦高的身影走了出来。田仙一终于出现了。我看了看时间,11点11分。这样的巧合让我欢欣鼓舞。佳萌是在4点44分离开的家,11点11分也许就是她回来的开始。 第34节 等到他的车开出去大概一百米,董佳世发动汽车跟上去。 路上车很少,他开得很快,我们一直跟在他后面,保持着一定距离。他上了高架,一路向北,又下了高架,转而向西。路边的建筑渐渐变矮,光也暗下来。我们跟着他经过一家本田汽车4s店,然后拐入一条新修的马路。马路两边都是二层的门市房。之后是一个建材市场,再之后是一个物流中心。他绕过物流中心继续向前开。前方的视野开阔起来,路边出现了菜地和二层的民居。夜色也从妖娆变成了孤寂。 事情越来越清楚了,他正去往藏匿佳萌的地点。我暗暗地攥紧拳头。 路上只剩我们和他两辆车。董佳世减慢车速,拉大了和他的距离,以防被他发现。又开出去大约一公里,他驶离了主路,拐向路边的一栋二层小楼。那栋小楼距离其他房屋相对较远,里面并没有光亮。他的汽车消失在楼房前面,车灯也随之暗了下去。 我们缓缓地驶过路口二三百米之后才停车。 “等一会儿再过去。”董佳世说。 他担心这是田仙一检验我们是不是在跟踪他的方法。 “有什么计划吗?”我问他。 我的手心全是汗,全身热血沸腾,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救出佳萌。 他摇摇头。 “总之要先制服他,然后再救我姐。其他的就随机应变吧。” “把手机调成静音。” “对。” 我们在车里等了五分钟。那栋小楼里还是漆黑一片。 田仙一没进去吗?还是他不喜欢开灯? “我们过去吧?”我已经没有耐心了。 “再等等。” 又等了一分钟。还是没有动静。 “走吧。”我不想再等了。 我们下了车,董佳世从后备厢取了两个扳手,递给我一个,又拿了一根绳子。 我们一前一后走到院子的前面,先检查了田仙一的汽车,他不在车内。我试着轻轻推了推院门,推不开。扒着门缝向院子里看了看,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翻墙进去。”董佳世在我耳边说。 为了降低被发现的概率,我们绕到院子的西侧。 院墙大约有两米高,上面并没有铁丝网或者玻璃碴子,减小了翻墙的难度。他天天健身,比我有劲儿,先由他抱着我的双腿把我送上墙头。我骑坐在墙上,借着月光把院内查看了一番,除了东墙下面的几十个木箱子,什么也没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臊臭味儿。一楼西屋的窗户敞开着,里面隐约传出很低、很怪的叫唤声,婴孩儿啼哭一般,此起彼伏。 我猜是猫叫。很可能是田仙一另一个虐猫的地点。 我回身把董佳世拉上墙。我们慢慢地爬下来,轻手轻脚地走到西屋的窗口,刺鼻的臊臭味儿变得浓烈,扑面而来令人作呕。房间里面很黑,模模糊糊地能看见沿着北墙摆放着一排木箱子,里面全是猫。我扭过头,深吸一口气,迅速从窗口跳进屋内。董佳世紧跟在我身后。 我们站在门口,侧耳听了听,确定门外没有动静,才轻轻地打开房门。走廊里没人,东屋的门关着,楼梯在北面。轻轻走到东屋门前,听了听,里面也没有声音。我试了试,门没锁,快速推开门,他拿着扳手冲进去,我闪身跟进。房间里放着杂物,没人。 退出东屋,他走在前面,我俩悄悄地上到二楼。 二楼有三个房间,都关着门。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左边的门。我指了指右门。他点头,又指了指中间的那道门,然后做了一个双拳撞击的动作。他是想说如果中间的门开了,我们就一起上。我竖起大拇指。 佳萌肯定就在其中一道门的后面,再有几分钟,就可以见到她了。我仿佛已经闻到了她的气息,心脏极速收缩了两下,身上顿时沁出一层细汗。我咽了咽吐沫,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心,握紧手中的扳手。 董佳世用扳手敲了敲身旁的房门。 等待。一秒钟,两秒钟,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 没有反应。没人说话。也没有脚步声。 他又敲了三下。还是没有反应。 他指了指我。 我敲了三下这一侧的房门。 等了两秒钟,刚想敲第二次,有人说话了,“谁?”是田仙一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我紧了紧手中的扳手。董佳世快速向我这边移动。脚步声越来越近。到门前了。门开了。我闪身站到门口。田仙一吓了一跳。“哎呀妈呀。吓死我了。”他戴着耳机,叫得尤其大声。我抬起一脚踹向他的腹部,但因为他太高了,踹在了他的裆上。他惨叫了一声,捂着裤裆,跪在地上。我冲进去。房间不大,放着一张床和一把摇椅。佳萌不在。董佳世开了灯,看了一眼,又冲出去,我听见开门的声音,问他:“在吗?”他跑回来,一脸的迷茫与失望。 “没有。”他的嗓子已然哑了。 我感到一阵阵眩晕。 “我再去楼下看看,你看着他。” 董佳世跑下楼。 “你这一脚可真够狠的。”田仙一一手捂着裆部,一手伸向我,“拉我一把。” “别动。” 他放下手臂。 “我活该。这件事儿都怨我。”他叹了一口气。 “什么意思?”他看着一点也不着急是因为他并没有把佳萌藏在这里,还是因为他没有绑走佳萌? “还记得早上给你讲的我和我姥姥的故事吧?” “有什么关系吗?” “我姥姥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虽然这个道理算不上是什么真理,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准确的。这个道理就是,不管什么事儿,别解释,解释了也没用,大家只相信那些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情。” “你现在就解释解释,大半夜的来这儿干什么?” 董佳世回来了,站到我身边。我们对视一眼,他微微摇了摇头。 “简单点说,我是个猫贩子,这是我藏猫的地方。一会儿有车来运楼下的那些猫。看见那些猫了吧?”他问董佳世。 “看见了。” “其实,解释这个问题一点用也没有,你们会认为我早就发现你们了,故意把你们引到这里来。我有一栋别墅、一套公寓,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肯定还会有别的地方,所以,你会认为你媳妇儿还是被我绑架了,藏在另外一个地方。” “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如果我能证明那天晚上我并没有跟踪你媳妇儿呢?” “怎么证明?” “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 “看了你们就知道了。在我家里,我们现在就去。我也豁出去了。” “早上在你家的时候为什么不给我看?”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拉我一把。”他又伸出右手。我拉他起来。他捂着裆部轻轻跳了两下。“我的回答还是那句话,看了就知道了。” “我们现在就去你家。”董佳世急不可耐地说。 刚下到一楼,院子里突然响起砸门声。有人在门外大喊:“开门,我们知道你们在里面。” “谁?”我问田仙一。 “不知道。肯定不是运猫的。” 我们开门走到外面,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正从墙上跳进院子。 “干什么的?”田仙一厉声问道。 年轻男子并不理会我们,过去打开了大门,十几个人一拥而进,气势汹汹地冲到我们面前。我糊涂了,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人群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领头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指着我们说:“你们别想跑,我们盯你们有半个月了,你们谁也跑不了。” “我们没想跑。”田仙一镇定自若地回答,“大半夜的,闯到别人家院子里大喊大叫,你们有病吧?” “别装蒜,赶紧放了那些猫。”刚才跳墙进来的那个年轻男子说。 我明白了,他们是来救猫的,是一群爱猫人士。 “凭什么?”田仙一呵呵笑了两声。 “你还有没有人性?”一个胖女孩儿问道,声音颤颤巍巍的。可能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句话太脱离实际。 “你不放猫,我们就报警。”另一个瘦女孩儿态度强硬地说。 “你们报警?我还要报警呢,你们私闯民宅,犯法的是你们。你们懂不懂法?”田仙一讪笑了两声。 “报警,报警。”一个高个男人尖声喊道,同时,拿出了手机。 “我不管你们是报警还是怎么着,现在都给我滚出去。我还有事儿,没工夫跟你们在这儿扯淡。”田仙一向前迈了一步,做出驱赶的动作,“都给我滚。”他好像故意要激怒面前的这群人。 “你让谁滚呢?”打电话报警的高个男人拨开人群冲到前面。 “你耳朵聋啊。让你们所有人,都他妈给我滚蛋。这是我的地盘,都他妈得听我的。” “你再说一遍。你贩猫还有理了?”高个男人还想往前上,被后面一个方脸女人拉住了。 “我们是来跟你讲道理的,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说话呢?”方脸女人说。 “你是傻逼吧?我半夜去你家把你从被窝里拎出来跟你讲道理,你愿意吗?” “你怎么骂人啊?”声讨声四起。 “你再骂一句?”高个男人不服气地喊道。还有几个男人也附和着嚷嚷了几句。 “你是臭傻逼,这回你满意了?” 高个男人挣脱方脸女人的手,冲上来。田仙一站在台阶上,有高度优势,伸出大长腿,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上。我见形势要失控,赶紧上前把田仙一拉回来一步。我不赞同这些爱猫人士的行为,也不支持田仙一的贩猫生意,更不想在这儿浪费时间。 “大家听我说,你们……”我还没说完呢,从右边冲上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抬手就是一拳,正打在我的鼻子上,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董佳世正在按我的人中。我躺在地上,他单膝跪着,我的头靠在他的大腿上。鼻子里面又热又腥。田仙一拿着一根棒子,站在院子的中央,那些爱猫人士已经退到了门口,他们还在和田仙一说什么。我的脑袋晕乎乎的,听不真切。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警察来了。田仙一拿出很多文件证明了西屋的那些猫都是经卫生检疫部门检验合格的宠物猫。我们和爱猫人士就打架事件达成了和解。我获得了二百块钱的赔偿。我们赔给打我的那个人两千块,因为董佳世和田仙一把他的头打破了,他已经被送到医院去了。另外还有三个男人包括那个高个男人也得到了田仙一的赔偿。最终,爱猫人士们在警察的劝说下悻悻然地离开了。 “我们等一会儿再走,行吗?运猫的车马上就到了。”田仙一赔着笑脸问我们。 “行。”我答。 “这些猫真的是宠物猫?”董佳世问。 “不是。那些检疫证什么的都是蔡俊辉给办的。其实这是他和阿猫的生意,我只是帮忙,为小说收集素材。” 过了十分钟,来了一辆货车,阿猫和两个搬运工一起下了车。他见到我很惊讶,又有点难为情。我们简单地打了招呼。 离开的时候,我坐田仙一的车在前面,董佳世跟在后面。 开出去没多远,看见路边有两个行人,一男一女,女的就是那个问田仙一有没有人性的胖女孩儿,男的我没有印象。田仙一在他们身旁停下汽车。 第35节 “上车吧,带你们一段。”田仙一放下车窗,友好地招呼他们。 胖女孩儿紧张地抓住男孩儿的胳膊。 “不用了。”胖女孩儿说。 “走吧。在这儿你们根本打不着车。” “坐不坐?”男孩儿看了看胖女孩儿。 胖女孩儿摇头。 “还是坐吧,我也觉得打不到车了。” 男孩儿拉开车门,胖女孩儿不动。 男孩儿干脆地上车。 “上来吧。”男孩儿劝胖女孩儿。 胖女孩儿犹犹豫豫地坐上来。 “怎么就剩你俩了?”田仙一问。 “车坐不下了。”男生回答。 “来的时候怎么来的?” “不是送那个人去医院吗,走了一辆车。”他的语气里颇有埋怨的意味。不知道是埋怨我们打伤了那个人导致他们没车坐,还是埋怨其他人没有带他们一起走。 沉默了一会儿。那个胖女孩儿清了清嗓子。又过了半分钟,她终于鼓足了勇气,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你看着挺有钱的,为什么还做那种事?” 田仙一等了五秒钟才接腔。 “你是在问我吗?” “是的。” “那种事,你指什么事?”他模仿胖女孩儿的南方口音说。 “贩卖猫咪啊。” “我又没犯法,有什么不可以吗?” “你不觉得很不人道吗?” “我不觉得。” “你们根本不会把那些猫当作宠物猫卖掉,对不对?” “就算不是又怎么样呢?人能吃猪肉,吃牛肉,为什么不能吃猫肉?” “因为猫是人类的好朋友啊。而且,猪牛什么的都是人家自己养的,那些猫根本不是你们养的,你们根本没有权力买卖它们。” “你知道沙丁鱼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是两码事。你们抓的这些猫,很多是小区里的人喂养的。他们和这些猫是有感情的。” “所以呢?” “所以,你们根本不应该抓猫卖猫。” “你了解那些抓猫的人为什么抓猫吗?” “不用了解我也知道为什么,为了钱。” “没错,为了钱。我认识一个抓猫的人,我叫他老白。他在一家饭店里杀鱼,一个月的工资是三千块。他媳妇儿在饭店做服务员,一个月的工资是两千五。他们租的房子是一个阁楼,不到十平米,房租一个月三百。每个月他们要给老家的父母寄回去两千。他们有一个女儿,六岁,上幼儿园,一个月的费用是三千。所以,他才夜里出来抓猫卖给我们补贴家用。” “做别的也可以挣钱补贴家用,为什么非要抓猫呢?” “因为没有地方去抓沙丁鱼。” “或者,他可以给他女儿找一个便宜点的幼儿园。” “你能帮忙找到吗?” “或者把他女儿送回老家去上学。” 田仙一不再说话。胖女孩儿也沉默了。 在一个可能会有出租车的十字路口,田仙一停下汽车。 “就带你们到这儿吧。” 男生说了声谢谢,先下了汽车。 “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们。”胖女孩儿下车之前说。 田仙一看看我,无奈地笑了笑,放下我这一侧的车窗,问那个男生:“如果她长得漂亮点,你还会上车吗?” “这件事儿你怎么看?”田仙一边开车边问我。 “哪件事儿?” “抓猫贩猫。” “我没有看法。” “一点也没有?” 我想了想。 “我只是觉得大家都挺不容易的,无论是人,还是猫。还是应该善待彼此吧。” 他略有所思都点点头。 到了他家,他迅速打开笔记本电脑,拿出一个移动硬盘,接到电脑上,开始播放其中的一个视频文件。 “什么也别问,你们看吧。”他让到一边。 我坐到电脑前,董佳世站到我身后。 视频的起始画面就是我们所在的房间,田仙一站在床边脱衣服。俯拍视角,摄像头应该是固定在房间的某处。时间是8月7日晚上8点34分。 “摄像头原来就在那儿。”田仙一指了指东北的墙角。 画面里,他已经脱光了,一丝不挂地从床边走到衣柜前。真的不好看,我不得不按下暂停键。 “能快进吗?”我问他。 “随便你。不过,我建议你看完这一段再快进。” 我按下播放键。 他从衣柜里拿出一条蓝色的丁字裤,穿上,又拿出一条黑色的裙子。 我想起张君雅在别墅里找到的那条丁字裤。 “这就是我之前没给你看的原因。我不仅虐猫,还有异装癖。”他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 “你为什么要拍自己?”董佳世问。 “我想看看自己能坚持多长时间不吃东西。如果你们打算全部看完,我必须提醒你们,还有我手淫的片段。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人在饿的时候,性欲并不会减退,至少我是这样。” “拍了多长时间?” “从8月7日,一直到星期天下午。” “为什么不拍了?” “因为太饿了。” 我直接把视频拉到8月8日。一下午,他都在睡觉,穿着白色薄纱女士睡裙。5点半,起床。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6点03分,他洗完澡开始穿衣服。6点14分,他离开了家,手里拿了一本很厚的书。 “我去阿猫的宠物店了。” 继续快进。7点半,他还没有回家。7点40分,他还没回来。7点46分,他走进画面。 “之后,我一直在家,直到星期天上午。” 我把视频拉到他回来之前,重新看了一遍。图像很稳定,没有跳帧,时间一秒一秒地跳动,也没有异常。视频没有剪辑过。就算他又出去了,也没有机会再跟踪佳萌。 “你们可能还是不相信这个视频,可能认为这是我白天一天在家里弄出来的,或者认为这是以前的视频,改动了时间。你们可以拿走,从头看一遍,或者找专家检查,看看是不是剪辑过,改动过日期什么的。” “我相信你了。”我说。 他的嫌疑解除了。 可是,既不是他,又不是张君雅和顾进全,也不是江友诚,那么,到底是谁绑走了佳萌呢?那个用公用电话叫小姐的家伙?他到底是谁?为什么给许平生打电话?是不是他杀了许平生?为什么杀他?如果是他带走了佳萌,也就是说杀死许平生之后,他并没有走,为什么不走?又为什么要带走佳萌?他认识佳萌吗?那个叫邰晓红的小姐又去哪了?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新的,旧的,子弹一般在我的脑袋里穿来射去。 没有答案,只有猜想。我痛恨猜想。佳萌应该活生生地坐在我身边,而不是淹没在无边无际的猜想里。 回家的路上,我坐在车里,感觉就像坐着独木舟漂在海上,四周除了黑暗,就是黑暗。鼻子又出血了,鲜血漫过嘴唇,既温暖又热烈,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佳萌的吻,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第5章 第五日 1人贩子或者连环杀手 早上3点半,我们才到家。 “别泄气。不管怎么样,我姐一定没事的。什么也别想,先睡一会儿吧。”董佳世抱了抱我。他可能发现了我在车上哭过。 我感觉身心俱疲。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又无法思考。仿佛脑袋上漏了一个洞,在脑门的正中央,所有的想法像水蒸气一样从那里喷出,在空中重新聚集,变成佳萌的模样。我想她,我只能想到她。 我一直醒着,脑袋里空荡荡地醒着。窗外已经大亮了,困意才渐渐露头。城市的尽头响起飘飘忽忽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近,然后就消失了。突然,我家的门铃响了。是警察,一定是他们找到了佳萌,现在送她回家了。这个想法像烟花一样在我的脑袋里绽放开来。 我跳下床,冲到门边,拿起门禁的话筒。 “喂,你好。” “你好,请问是杜鸣家吗?”一个低沉的男声问道。 “对,是,我就是杜鸣。是不是找到佳萌了?” “什么?” “你们是不是找到佳萌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是静安分局的警察,能上楼说话吗?” 如果不是为了佳萌的事儿,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第36节 “喂,请把门打开好吗?” “哦,好的。” 我为他们开了楼门。 董佳世也出来了。 “警察?”他警觉地问,他的嗓子还是哑的。 “是。” “什么事?” “不知道呢。” 我们开了门等在门口。 大约两分钟后,警察上来了,是两个中年人,一胖一瘦,都穿着制服。 “请问你们谁是杜鸣?”瘦警察问。 “我是。”我举手示意。 “可以给我看一下身份证吗?” “可以。” 我取了皮夹子,拿了身份证递给他。 “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瘦警察看看身份证上的照片,又看看我,把身份证还给我。 “是这样的,昨天晚上在人民公园里发生了一起伤害事件,我们怀疑与你有关,请你跟我们回局里协助调查。” “和佳萌有关吗?”伤害两个字让我害怕。 瘦警察看看胖警察,两个人脸上同时露出困惑的表情。 “佳萌是谁?”瘦警察问。 看来和佳萌无关,我稍稍松了口气。 “能看看你们的证件吗?”董佳世问。 瘦警察拿出他的证件递给董佳世,董佳世看过之后又还给他。 “什么伤害事件?为什么怀疑我?” “他叫什么来着?”瘦警察问胖警察。 “辛玉麟。”胖警察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认识他,他怎么了?”我问。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到局里就知道了。你收拾一下,马上跟我们走吧。”瘦警察说。 辛玉麟,伤害事件。是他伤害别人,还是别人伤害他?看两个警察的态度,我好像是嫌疑人,那么肯定是别人伤害他了。我想到了张君雅,很可能是她干的。但愿他伤得不重。 “我们昨晚一直在一起,我能证明他昨晚没去过人民公园。”董佳世说。 “他还是要跟我们走一趟。” “我可以一起去吗?” “可以。” 我们洗了脸,换了衣服,坐上他们的警车,来到警察局。 我和董佳世在不同的审讯室接受讯问。给我做笔录的还是胖瘦搭档。瘦警察负责提问,胖警察负责记录。最主要的一个问题是我昨天晚上10点半以后的行踪。我讲了昨晚的经历。他们要了田仙一的手机号码,便出去了。不一会儿,瘦警察回来,告诉我可以走了。 “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吗?” “昨晚那个辛玉麟和女朋友约会的时候被人袭击了。” “和女朋友约会?”刚和江若茗分手就有了新女朋友? “对,他的女朋友好像姓江,就是她报的警。”姓江,江若茗并没有和他分手? “他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只记得姓江。” “他女朋友没事儿吧?” “没事,就他受伤了。” “伤得严重吗?” “不算严重,但也不轻。”他的脸上露出想笑又强忍住的表情。 “有什么好笑的吗?” “没什么。”肯定有原因,只是他不想告诉我。 “为什么会怀疑到我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口咬定是你干的。现在已经证明了,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我和董佳世坐出租车离开警局。在车里,我拨通了张君雅的手机。 “你把辛玉麟怎么样了?” “啊?你已经知道了?” “真的是你?”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这件事可奇怪了。我给你发几张照片,你先看看。” 她发来三张彩信,标题分别是:先看这张、再看这张、最后看这张。我把手机举在我和董佳世中间,打开“先看这张”。是一个男生的正面照片,光线很暗,他赤裸着上身,被绑在树上,蒙着眼睛,胶带封着嘴。看不清脸,猜测是辛玉麟。又打开了“再看这张”,还是那个男生,绑在树上,蒙着眼睛,封着嘴,变成了全裸。身上写了两个红字:人渣。生殖器的部位通红一片,不知是染料还是血。还有一点不同是他的身体造型。上一张,他站得挺直。这一张,他的屁股很不正常地扭向了左边。又打开最后一张,这次是背面照,屁股是构图的中心,从他的肛门里伸出三根树枝。 我明白瘦警察为什么笑了。 我承认这么做很过分,但也不得不承认,在可怜他的同时,又觉得十分痛快,尤其解恨。 “张君雅搞的?”董佳世问。 “不知道呢。” 关了图片,给张君雅打过去。 “我看完了,说吧,怎么回事。” “是按顺序看的吧?” “是。” “有什么感想?”她的语气颇为得意。 “没有感想。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张图呢,是我和江若茗的作品。我俩结成了同盟。她觉得辛玉麟很恶心,想教训他。我要为顾淑淑报仇,所以,我俩一拍即合,就有了这个计划。其实电话是辛玉麟主动打过来的,他不想分手,约江若茗见面好好谈谈,江若茗只好勉强同意了。她去赴约之前,我和你分开之后,我们到人民公园踩了点,找了一个很隐蔽又没有摄像头的地方。晚上,江若茗和他一起吃了饭,又看了电影,最后带他来到人民公园我们找好的地点。我早就等在那了。他们吃饭看电影的时候,我回了趟家,让张大伟给你打了电话。为了方便我下手,江若茗还最后一次和他接了吻。我趁机从背后把他电晕。然后我们一起把他绑到树上,蒙上他的眼睛,封住他的嘴,继续电他,他哭了,还尿了,我们觉得差不多了,最后扒了他的衣服。本来我们计划是把他扒光的,但江若茗觉得看见他的下体很恶心,所以只扒了他的上身。把他绑在那,一是为了吓唬他,二是为了让蚊子叮他。江若茗说他对蚊子过敏,蚊子叮他一下能肿好几天。为了做出抢劫的样子,我们拿走了他的财物。” “说重要的,第二张和第三张是怎么回事儿?” “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说。我们扒完他的衣服就走了,去了附近的一家肯德基。对了,还有一件事,最后,报警的时候江若茗告诉警察她虽然没看清,但能肯定袭击辛玉麟的人是一个男的。因为先袭击的是辛玉麟,所以她才有时间逃跑。那个人并没有追她。其实,我们就是想让你成为嫌疑人,你不会怪我们吧?” 听她这么说,我有种参与其中的快感。 “已经没事儿啦,你继续说。” “我们在肯德基坐了大概四十分钟,觉得差不多了,就回去看他。主要是想再拍几张他被蚊子叮得肿起来的照片,然后就回家,到家了再报警,让警察去接他。结果回到现场一看,我和江若茗都惊呆了,他已经变成第二张和第三张的样子了。” “也就是说第二张和第三张是别人干的?” “没错。” “那些字都是真的吗?”顾及出租车司机的感受,我省略了“血”字。 “是不是真的用血写的?” “对。” “是真的,是用他的鼻血写的。照片上看不清,他的脸上也有血。下体的血也应该是鼻血,我过去看了,招来很多蚊子。不管是谁干的,我觉得这一招很有想象力。” “后面的树枝呢?” “嗯。也是真的。他被爆菊了。”说完,她哈哈地笑起来,“笑死我了。这就叫恶有恶报。” 不是她干的,也不是我,那会是谁呢?在他的身上写人渣,用血涂满了他的生殖器,把树枝插进他的肛门,怎么看都像是为顾淑淑报仇的仪式。凶手肯定是了解顾淑淑死因的人。顾淑淑的父母,我,佳萌,董佳世,学校的一些领导,办案的警察,辛玉麟的父母,了解真相的人差不多也就是这些。肯定不是这些人。还有谁呢? 张君雅的爸爸张大伟。他自觉对不起顾淑淑,有为她报仇的动机,很可能从张君雅那里得知了真相,也最有可能偷偷跟踪张君雅和江若茗。肯定是他。 我并不打算把自己的推断告诉张君雅。 “江若茗现在怎么样?警察会不会怀疑到你们?” “她挺好的。昨天我们回来之后,她报了警,然后由她爸爸陪着去警察局录了口供。我们刚才还通过电话,她说她在警察局哭得梨花带雨的,所有人都相信她是受害者。唯一遗憾的是她爸现在禁止她出门了。我觉得警察肯定怀疑不到我们,全程我们都戴了手套,避开了摄像头。不过呢,为了尽量不引起嫌疑,我今天就不去找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这件事儿和佳萌有关。”我将自己的感受告诉董佳世。 他想了想。 “是因为再回去的时候情况已经不一样了?” “也许吧。” 我们去了派出所。雷警官不在,他的同事说他去了市局。我给他打电话,他没接。 我和董佳世一路沉默着走回家里。已经10点多了,又是一个大热天。我冒了一身汗,昨晚睡得虽然少,却不困,唯独总是觉得眼前的东西在摇晃,太阳穴还一跳一跳地疼。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时,雷警官的电话打进来。接通之后,我按下免提。 “我刚才开会呢。现在有两个新消息。第一个,许平生的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我们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凶手先是用钝器将他打晕,然后掐死了他。没有指纹,暂时从尸体上还没有发现其他线索。第二个消息。”他顿了一下,“我们查看了那个公共电话的通话记录,发现有四个可疑的号码。通话都很有规律,全是在周五晚上打出去的。每个号码都打过六七次,然后就再也不打了。四个号码不是一起打的,是有先有后,间隔是两个月左右,明白我的意思吧?” “一个号码打了几次,隔两个月,又开始打另一个。是这样吗?”董佳世问。 “对,就是这样,于是,我们开始查这四个号码,结果发现这四个号码分别属于四个小姐,而她们的名字又都在我们的失踪人口记录里。失踪的时间就是那个公共电话最后一次给他们打电话的时间。再算上邰晓红,一共就是五个。因为之前那四个小姐的失踪是在不同的辖区报的案,时间上又有相当长的间隔,所以没能把她们联系在一起。” “他们的失踪和我姐的失踪有什么关系吗?” “总的来说,我们认为有很大的可能性,给那些小姐打电话的人与给许平生打电话的人是同一个人。” “我姐的失踪也和这个人有直接的关系?” 第37节 “我们认为是的。” “关于失踪的这五个人,你们认为是怎么回事?那个人把他们怎么样了?” “没有证据,也不好妄加推测,但说实话,我们认为凶多吉少。” “总有个方向吧?” “初步推测大概有两种可能,被拐卖了,或者,被杀了。” “也就是说这个人要么是人贩子要么是连环杀手?” “这两种可能性比较高,但也不排除其他可能。” “这两种可能之中,你认为更有可能是哪一个?” “我个人更偏向于是人贩子。” “为什么?” “因为如果是连环杀手,那五个人都被杀了,她们的尸体呢?为什么一直没有尸体被发现呢?杀人之后最难处理的便是尸体。还有动机,他为什么要杀那些小姐呢?” “可是他杀了许平生。” “如果他是连环杀手,又一直没有尸体被发现,说明他处理尸体的手段非常高明。许平生的尸体却轻易就被发现了,这说明他很可能不是连环杀手,对不对?” “有一定的道理。” “另外,现在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许平生就是被他杀死的。” 一直是董佳世在问。 我感觉呼吸困难,就像被人用枕头捂住了脸。脑袋像灌了胶水,又进入了粘连麻木的状态。我听懂了他们的对话,却想不出任何问题。 “除了这些还有其他线索吗?”董佳世又问。 “暂时还没有。市里很重视这个案子,已经成立了专案小组,我现在也是这个小组的成员,有什么消息我会马上通知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谢谢你。” 用凉水洗了头,麻木的状态才有所缓解。太阳穴还是疼,勉强可以思考。我坐回沙发上,回想刚才听到的内容,试着提炼出一些有用的线索。 最重要的问题是带走佳萌的人到底是谁。 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杀死许平生的人把她带走了,一种是另外一个人。张君雅、顾进全和田仙一以及江友诚的嫌疑基本都解除了。是另外一个人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很有可能就是杀死许平生的人带走了佳萌,这个人很有可能是用公共电话给许平生打电话的人。 可是,这个人究竟为什么给他打电话呢?还是用公共电话。 这个人很可能是人贩子,或者是专杀小姐的连环杀手。所以,之前我关于他和许平生因邰晓红而争风吃醋的猜想都是错的。 董佳世的那个猜想很可能是真的。 “还记得昨天你说过的那个假设吗?许平生勒索了佳萌,他很可能也会勒索那个公共电话男。” “我也想到了。你继续说。” “刚才雷警官说了,这个人很有可能不是人贩子就是连环杀手。如果他认为许平生发现了他的秘密,他会怎么做?” “如果他是连环杀手,可能会想杀了他。” “可能开始的时候,他没想杀死许平生,只是想确认一下许平生到底有没有发现他的秘密。所以,他先用公共电话给许平生打电话,约他到一个地方取快递,然后开始跟踪他,最后跟到了他家。佳萌离开之后,他发现许平生被打倒在地,昏了过去,于是,他就想,不管他看没看见,掐死他算了。” “许平生是快递员,需要到处走取送快递。可能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认为许平生可能发现了他的秘密。” “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有一个问题,既然他怀疑许平生发现了他的秘密,为什么没有马上采取行动呢?他给他打电话了,说明他没有立刻就采取行动。” “他当时抽不开身。” “他是一个人?” “应该是吧。” “可是通常情况下人贩子都是团伙作案吧?”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人贩子?”我更愿意相信他是人贩子。 “假设他是人贩子,为什么总是周五晚上给小姐打电话呢?没有必要这么有规律吧。还有,你觉得他会用什么手段来拐卖这些小姐?把她们绑上运走卖掉,还是骗取她们的信任,然后以旅游或者其他的方式把她们诱惑到什么地方卖掉?肯定是后者,对不对?” “是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许平生怎么可能会发现他的勾当呢?” “让我想一想。”我闭上眼睛,用手按住太阳穴,这样头疼会减轻一点,“我们刚才假设的都是那个人怀疑许平生发现了他的勾当,如果是他真的发现了呢?如果许平生发现了变态杀手正在杀人,或者是处理尸体,他会选择报警,还是选择勒索他?” “报警。” “如果是发现了他是人贩子呢?” “还是那个问题,他怎么发现的呢?” “既然他是人贩子,他可能不仅拐骗小姐,可能也拐卖其他妇女或者孩子,很可能就会用到暴力的方式,正巧被许平生撞见了。” “有这种可能。然后许平生就勒索了他?” “没错。许平生也不是好人,他并不在乎拐卖不拐卖的,只想要钱。” “那个人可能一开始就想要干掉许平生,所以才用公共电话给他打电话。” “没错。” “现在的情况是,如果是他怀疑许平生发现了他的秘密,那么他有可能是连环杀手。如果是许平生确实发现了他的秘密,那么他几乎可以肯定是人贩子。对不对?” “还有,雷警官说一直没有尸体出现,尸体是最难处理的,假设他是连环杀手,却一直不见尸体。而且,他还坚持用公共电话给被害人打电话。这些说明什么?” “说明他很谨慎。他越谨慎,许平生发现他秘密的可能性就越小,相应的,他是连环杀手的可能也在减小。” “没错。” 我又想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我们一直假设他和许平生并不认识呢?” “因为我一直认为如果他们是朋友,或者认识,他看见许平生被打晕了应该救他,而不是掐死他。” “许平生认识佳萌,却专门跑到上海来勒索她。” “如果他们认识,许平生就更有机会发现他的秘密。” “他是人贩子的可能性也就更大。” “还有,如果是人贩子,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把我姐带走了。至于杀死许平生之后,他为什么没走,肯定有客观的原因。比如院子里一直有人。” “总的来说,他更有可能是人贩子。” “应该是的。” 得出这样的推论,我感觉轻松了一点,仿佛即将溺毙的人终于挣扎着把头探出了水面,吸到了一口空气。 为了集中精神,我站起来,来回走动,努力想象更多的联系,更多的可能,结果却是什么也没有。我的脑袋里只剩下疼痛。不知不觉中,我放弃了思考,开始祈祷,祈祷佳萌一定没事儿,祈祷警方能马上有所突破,把佳萌找回来。虽然我不愿承认,但警方似乎已经成了我们唯一的希望。 到了中午,尽管我俩都没有食欲,董佳世还是叫了外卖。我硬着头皮吃了几口。随着食物落肚,困意就像一把千万吨的大铁锤忽的一下砸将下来,我进入没有色彩没有记忆的虚无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来,身上全是汗,感觉就像刚从一摊浸泡着动物尸体的沼泽地里爬出来,鼻腔里还残留着似有似无的恶臭。我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室内有些昏暗,阳台上拉着一半窗帘,茶几上有半杯水,董佳世并不在我的视线里。天刚亮?已经是第二天了?董佳世去哪了?佳萌呢?警方有消息了吗?在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佳世。”我站起来,急声喊道,“佳世。” 董佳世慌慌张张地从客卧跑出来。我们站着,互相看着,过了半分钟才先后缓过神儿来。我是睡糊涂了,他被我的叫喊吓蒙了。 时间是下午4点53分。我们查看了各自的手机,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他先去洗澡。我坐在沙发上稳定心神。刚从沼泽里爬出来的感觉还萦绕在心头。我厌恶这种感觉,它让我联想到死亡,以及和死亡有关的一切。许平生,顾淑淑,江友诚的妻子,佳萌的父母,视频中的那些猫,还有上午雷警官打电话时说的那句话:尸体呢?为什么一直没有尸体被发现呢?换我洗澡的时候,我心里想着的还是这些。 隔着水流的哗哗声,我听见我的手机响了。董佳世替我接了。我关了水龙头听他说话。心里想着最好是雷警官。 “他正洗澡呢。等他洗完了让他给你打过去。”董佳世说。 “是章白羽。”他走到浴室门前告诉我。 洗完澡,我给她打过去。 “今天怎么样?有进展吗?” 她的关心对于我来说已经成为一种负担。 “暂时还没有。有事儿吗?”我想尽快结束谈话。 “有一件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不过,还是决定告诉你。” “什么事儿?” “我之所以想告诉你这件事,一是想说明那天你的那些话是对的;二是想让你知道,或者说证明吧,那些没有责任感的混蛋迟早要遭报应,而那些有责任感的人,就像你,肯定会有好报,所以,佳萌一定会没事的。” 她的铺垫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也很不耐烦。 “到底是什么事儿?” “简单点说吧,那个男生,你跟我说过的那个男生,他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哪个男生?”我想到上午的事儿,“你说的是辛玉麟吗?顾淑淑的男朋友。” 董佳世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为了他也能听见,我打开免提。 “我不知道名字,就是那天你去喝咖啡遇见的那个女孩儿的男朋友。” “对,就是他,他已经受到了惩罚是什么意思?是你把他弄成那样的?” “你知道了?” “真的是你?” “是我。你怎么知道的?” “张君雅告诉我的,警察也找过我了。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太让我意外了。 “警察找你了?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已经没事儿了。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和他并不认识啊。” “因为他应该受到惩罚。” “你不是觉得无所谓吗?我们还为此吵了一架。” “和你聊完,我自己想明白了,这种事不能无所谓。” “可是你是怎么找到他的呢?” “其实,那天我对你说谎了。我根本没有别的事,就是想回星巴克去找他。我回去的时候,他正拉扯着一个女孩站在路边,多亏他的小包,我才能认出他。女孩挣脱他打车走了。他也打了一辆车,我就一直跟着他,直到他回家。本来,我自己有一个计划。昨天请了一天假,跟了他一天,到了晚上看到那两个女孩把他绑在公园里,我就临时改变了计划。” 第38节 回想照片上辛玉麟的惨状,还有章白羽过去的经历,我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她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也怨我,我不应该和你说那些事儿。” “你千万别这么想。这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一点,我很享受惩罚他的过程,比,猫过瘾多了。真的,一点不骗你。好啦,不和你说了,你只要记住前面我和你说的话就行了,你是好人,肯定有好报,所以,佳萌肯定没事。挂啦。”她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她喜欢你。”董佳世说。 “为什么这么说?” “感觉。” 我也感觉到了什么,不是她喜欢我,而是上午和张君雅通话之后就曾出现过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变得更加清晰了。章白羽惩罚辛玉麟和某件事或者某个东西或者某个人有着如若神似的联系,而这件事或者这个东西或者这个人又与佳萌的失踪存在着可能的关联。 我把章白羽的话翻来覆去想了两遍。就像被血腥吸引的鲨鱼,之前关于死亡的那些片段自动加入进来,一个可怕的猜想渐渐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怎么了?”董佳世察觉到我神色的变化。 “等一下,我再给章白羽打个电话。” 我拨通了她的手机。 “你刚才说你很享受惩罚辛玉麟的过程?” “对的。” “你觉得比虐猫过瘾多了?” “对的。怎么了?” “如果,现在,定期给你一个人,让你像虐待辛玉麟一样虐待他,你还会去虐猫吗?” 她沉默了片刻。 “为什么这么问?” “这一点很重要,请你完全凭感觉回答我。” “不会。” “确定?” “确定。” “我知道了,再联系。” 我挂了电话。手在激动和恐惧的双重作用下不停地颤抖。我想到一个嫌疑人,但如果他是嫌疑人的话,他就是连环杀手。 “到底怎么了?”董佳世催促道。 我握住他的右手,示意他先别问,默默地将整个猜想又推演了一遍。 所有的可能都不容我们逃避。 “一个人过去虐猫,现在不那么做了。我们原来一直认为他好了,可是刚才章白羽的感受让我想到,也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虐猫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够刺激了。他的行为升级了。” “开始虐待人了?虐杀?” “有这种可能,对不对?” “你说的是谁?” “蔡俊辉。” “就是用鱼缸……”他也想到了。 在那段视频的后半部分,蔡俊辉又向鱼缸里加了很多浓酸。最后,张君雅的那只大黄猫几乎完全溶解在鱼缸的液体里。 “他用浓酸处理尸体?”他惊恐地看着我。 “所以一直没有尸体被发现。” “他结婚了吗?” “结婚了,有一个女儿。”他们在群里聊天的时候他说过要去哄女儿睡觉,“这一点我已经想过了。结婚了,有个女儿,只是减小了他是变态杀手的可能性,不能确定他就不是。还有,他认识佳萌,这也可能是带走她的原因。说不准他像田仙一一样,也爱上了佳萌。” “有一个实际操作的问题。如果真的是他,他肯定需要一个地方藏人处理尸体,肯定不是家里。如果是晚上出去的话,他怎么跟他老婆交代呢?” “如果是白天处理尸体呢?正是因为他白天处理尸体,许平生才会在送快递的时候碰见他,他才会怀疑许平生是不是发现了他的秘密,他才会给他打电话,跟踪他,最后杀了他。” “但他给小姐打电话都是在周五的晚上。” “可能周五的晚上他老婆不在家。” “也不能排除其他晚上他就不出门。” “不能。” “现在怎么办?报警吗?” “没有证据,只是推测。警察去找他询问,只会打草惊蛇,反而对佳萌不利。” “我们自己去监视他?知道他住哪吗?”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6点09分了,他已经下班了。可我只知道他工作的地方。如果再给他打电话约他见面,势必会引起他的疑心。他们群里的人可能有人知道他家在哪。 我再次打给章白羽。 “你觉得蔡俊辉这个人怎么样?” “不太了解。虽然我们在一个群里,但没什么交流。” “他和佳萌的关系呢?” “和我与他的关系差不多,私下里没有往来。” “你知道他家住哪吗?” “不知道。” “谁会知道?田仙一可能知道吗?” “很可能。他俩关系还是挺密切的。要我帮你问问他吗?” “他俩的关系密切到什么程度?田仙一会不会告诉蔡俊辉我们问过他家地址?” “不会。田仙一跟我和佳萌的关系更好。虽然他人很怪,但值得信赖。我可以保证。” “知道了。我自己问他。挂啦。” 我马上打给田仙一,开着免提,好让董佳世也能听见。电话接通了,田仙一并没有说话。 “喂,田仙一吗?我是杜鸣。” “杜鸣啊。你好。我正睡觉呢,反应有点慢。不好意思。” “是我不好意思,打扰你睡觉了。我有一件事儿想请你帮忙。” “说吧,我已经醒了。” “你知道蔡俊辉家住哪吗?” “知道。” “能把地址告诉我吗?” “可以。你记一下。” “等一下。还有,他开车吗?” “开车。” 董佳世取了笔和纸。 “你说吧。他开什么车,什么颜色,车牌号码都告诉我。” 他说得很详细,董佳世统统记了下来。 “还想求你一件事儿。”我说。 “说吧。什么求不求的,我们是朋友。” “帮我保密,先不要告诉他我问过你他家的地址。” “你们开始怀疑他了?” “对。” “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他你们在怀疑他,这样可以刺激他,让他有所行动,对咱们有利。” “还不是时候。”那个人选择用公共电话,说明他的防范意识很强。在假设他就是那个人的前提下,还是不惊动他为好。贸然刺激一个可能的连环杀手肯定不是明智的选择。 “我懂了。我也想求你一件事儿。” “说。” “你们打算跟踪他,对不对?” “对。” “能带上我吗?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忙,多一个人也多一个帮手。而且,他家的小区有两个门。” 我看了看董佳世,他点头。 “好,我们在哪见面?” “就在他家小区门口见面,我家离他家更近,我先过去。” “他认识你的车吧?” “我坐出租车。在小区的北门等你们。” 2绝望的乳房 田仙一告诉我们的地方是靠近静安寺的一个高档小区。我们刚到北门,他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已经看见你们了。我在你们后面路边的出租车里。” 我下了车,坐进田仙一的出租车。董佳世开车去了南门。 田仙一穿着运动短裤和宽松的t恤,一身黑,看着像篮球运动员。 “来啦。”他匆匆瞅了我一眼,又转头看向小区的门口。 “你到多长时间了?” “十分钟吧。” 第39节 “有什么动静吗?” “还没有。” “这儿的房子很贵吧?” “十万一平米总是有的。” “他家这么有钱?”见过蔡俊辉两次,没看出他是有钱人。 “应该是他媳妇儿家有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入赘的。” 他尽量向车门靠了靠,以便腾出更多的空间,方便我从车窗向外看。可他的长胳膊长身躯实在太占地方,我只能从挡风玻璃望出去,才能看见小区的大门。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女儿姓祁,不姓蔡。” 不管是入赘,还是怎么样,他都算是有钱人,为什么还要参与贩猫这样的小生意呢? “在花钱方面,他节省吗?” 田仙一摇摇头。 “不是节省,而是抠门。我就跟你说一件事儿,他经常这么干,烟抽一半,有事儿不能抽了,他会止了烟,把剩下的一半放回烟盒,下次接着抽。” 这样看来,虽然他家里有钱,但经济上并不自由,甚至可能每个月的工资都要全部上交,所以他才参与贩猫。他家里肯定不知道他的贩猫生意,贩猫的收入他可以自由支配,可是他还是很抠门,为什么?因为他把钱花在了别的地方,比如找小姐,可能还需要租一间房子。他的嫌疑又增加了一点。 “你觉得他家庭生活幸福吗?” “你怎么跟央视似的?” “认真的。” “我真不知道。” “感觉呢?” “这么跟你说吧,我们一起去找过小姐。如果我结婚了,我不会再找小姐。” “他总找小姐吗?” “和我一起只有那么一次。” 找过小姐,使他的可能性又增大了。 “你昨天送的光碟我已经看完了。他的那一段是什么时候录的?” 他想了想。 “鱼缸的那个?” “对。” “两年前吧。你怎么看出来是他?” “他手腕上的烫疤。” “观察得够仔细的。” “他用的是什么液体?” “浓硫酸。” “那是他的方式吗?他总是那么干?” “以前是。” 一辆白色的宝马x3驶出小区。田仙一说蔡俊辉开的就是这款车。我的心悬起来。轿车转向我们,车牌号码不同。我的心又落下。后背已经被汗濡湿了。 “他现在已经不,猫了,是吧?”我继续刚才的问题。 “是的。” “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他结婚几年了?” “他女儿四岁。具体结婚几年,我不知道。” 这么看来,他的婚姻,他女儿的出生都不是他停止虐猫的原因。 “对了,上午有个警察给我打电话,问我们昨晚是不是在一起,我说的实话,没错吧?”他用好奇的眼神看我。 “没错。麻烦你了。” “警察为什么找你?” “他们怀疑我和一起伤害事件有关。” “什么伤害事件,方便说吗?” “关注一下本地新闻,也许能看到。” 他明白我不想多说,便不再多问。 我们不再说话,车里安静下来。出租车司机已经睡着了,打起了呼噜。 天空一点一点地黑掉,眼前的小区渐渐变亮,出入小区的车辆越来越少,我感觉越来越焦躁。8点钟整,我忍不住打给雷警官。他告诉我他们正在全力以赴全方位地调查,但目前还没有实质性进展。 又一辆白色的宝马x3开进了小区,不是蔡俊辉的车。 田仙一也感觉到我的急躁。 “要不我现在给他打个电话刺激刺激他,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你准备怎么说?” “我就说你给我打电话打听他的情况,好像在怀疑他和你媳妇儿的失踪有关。不说你问他家地址的事儿。” “好,打吧。”我狠了狠心,决定赌一把。 田仙一打通了他的手机。我俩把耳朵凑到一起。 “喂,干吗呢?”田仙一问。 “看电视。有事儿吗?” “现在说话方便吗?” “方便,说吧。” “董佳萌失踪了,你知道了吧?” “知道。” “刚才董佳萌的男朋友给我打电话了,向我打听你的情况。他好像怀疑你和他媳妇儿的失踪有关。” “为什么怀疑我?” “不知道。我是这么想的,你也主动点,赶紧找出证据证明不是你,省得他浪费时间。我们和董佳萌也算是朋友,就算是帮她的忙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找啊?你觉得他是因为群里的事才怀疑我吗?” “很有可能。” “那我就没办法了,我确实在群里啊。” “也是。那就等他联系你再说吧。” “只能这样了。” “还有一件事儿,这批货昨天已经运走了。我们又要换地方了。现在的这个地点又被那些傻逼发现了。你没事儿也注意一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好的。” “没事儿了,我挂了。” 田仙一放下手机。 “怎么样?说得还行吧?” “这批货是指昨晚的那些猫?” “对。” “你觉得他的语气什么的都正常吗?”我跟他不熟,听不出区别。 “挺正常的。” 仅凭这一点什么也说明不了。 “能听出来他在哪吗?是不是在家里?” “应该是在家呢。刚开始的时候他旁边有小女孩儿在说话。”我好像也隐约听到了。 不知道这通电话是否刺激了蔡俊辉,但它确实刺激了我。我开始期盼他能给我打电话,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是个喜欢给女儿讲故事书的好爸爸。 十分钟过去了。我的手机没有一点动静。驶出小区的只有一辆黑色雪佛兰。 “他会不会还有一辆车?”我为自己才想到这个问题而感到恼怒。 “应该没有。我从来没见过他开别的车。” “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我肯定他只有这一辆车。这样说你可以放心了吧?”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他媳妇儿不会开车。上海车牌又那么贵,他没有必要弄两辆车。” “你怎么知道他媳妇儿不会开车?” “他跟我说过他媳妇儿上下班都是他送接。”他保持着一贯的慢悠悠的语速,好像对我的所有问题都早有预料。 “他天天接送媳妇儿上下班,是不是可以说明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呢?”如果他们夫妻感情好,他是连环杀手的可能性会不会小一点呢? “如果他们感情特别好,他还会去找小姐吗?” 我无言以对。爱与性可以分开吗?我不知道。 又等了半小时,蔡俊辉的车还是没有出现。 “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田仙一说。 第40节 “问吧。” “你们为什么会怀疑到他呢?” “浓硫酸。” “我没懂。” “好好想想。” 我希望他能想到一些我们想不到的东西。 他想了一会儿。 “想不出来。” 出租车司机已经醒了,我不想让他知道得太多,便用手机打出来给田仙一看。 刚在手机上打出“连”字,手机就响了。是张君雅。 “喂……” “你们快来。我知道是谁绑走你女朋友了。”她抢着说。声音压得很低,颤巍巍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虽然听得很清楚,但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哎呀。是蔡俊辉,就是他绑走了你的女朋友。你快过来。” 她的话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你怎么知道?” “我跟踪他一天了。他刚才出门了,骑的是一辆摩托车。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就是那天跟在我后面的那个人。那个人很可能骑的也是摩托车,不是电动车。最重要的一点,刚才我们路过那个电话亭了。你不是说那是他去干坏事的必经之路吗。” 这么说就是他了!他真的是连环杀手!我的后脖颈一阵阵发凉。 张君雅肯定是为了给她的猫报仇才跟踪他。我没看见有别的出租车停在附近,也没看见有摩托车从小区里出来。她一直在南门? “你现在在哪呢?” “就在电话亭的那条路上。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你就先往电话亭这边来吧。等他停了,我再告诉你具体地址。” “好。你千万小心,千万不能让他发现你,知道吗?” “知道。我有经验。”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跟踪的是什么人。 “如果他发现你了,你就坐车走,什么也别管。不管怎么样,都不能下出租车。知道吗?” “知道。我一定不会让他发现的。你放心吧。” “记住,千万别下车。我先挂了。” 我有种噩梦成真的感觉,仿佛天空裂了一个口子,黑暗如肿块一样倾泻而下,盖住了城市中的所有光芒。 “走,去小区的南门。”我命令出租车司机。 “怎么了?”田仙一问。 “他已经走了。他有一辆摩托车。”我并不想责怪他,但语气里还是忍不住带出了埋怨。 “我真不知道他还有一辆摩托车。”他急着解释。 “不怪你。” “董佳世跟着他呢?” “不是,是另外一个朋友。你还要一起去吗?” “当然了。一会儿还需要这辆车吗?” 车多容易暴露。 “不用了。” 到了南门,我们跳下出租车,钻进董佳世的车内。 “你们怎么来了?”董佳世吓了一跳。 “就是蔡俊辉。他已经走了,骑了一辆摩托车,张君雅正跟着他呢。他们刚刚经过了那个电话亭。” 我一边说,一边按照电话亭的地址设置好导航。董佳世发动了汽车。 “张君雅?她怎么知道的?”他一脸困惑。 “她跟踪他一天了。” “你看见他的摩托车了吗?”田仙一问董佳世。 “没有,我这边一辆摩托车也没有。” “我们那边也没有啊。你的消息准确吗?”他转而问我。 “小区还有别的门吗?”我问。 “没有。”田仙一回答。 我看了看董佳世,他也摇摇头。 我们都没看见摩托车,他是从哪出去的呢? “我打电话问问。” 打给张君雅,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你们到哪了?” “刚出发。我问你,你们刚才是从南门走的,还是从北门走的?” “什么南门北门?” “他家的小区有两个门,他是从哪走的?” “谁说有两个门?只有一个门。” “他家住在哪?是不是在静安寺附近?” “不是,我也不知道是哪,可能是普陀区的什么地方。问这些干什么?” “没什么。你自己千万小心。千万别下出租车。” 我们和张君雅根本是在不同的地方。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监视蔡俊辉,田仙一会如此积极地参与?他并不是想帮忙,而是在监视我们。他利用我们对他的信任把我们带到另外一个地方拖住我们,以便为蔡俊辉争取足够的时间去转移佳萌,或者干脆……他给蔡俊辉打电话,其实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告诉蔡俊辉自己这边一切正常,他可以按计划行动了。所以,接到他的电话之后,蔡俊辉就离开了家。他有不在场的证据因为他是策划者,蔡俊辉才是执行者。他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们。既然虐猫可以几个人一起,变态杀人狂也可能会有同伙。或者,他们既贩猫,又贩人。总之,他俩是一伙的。 愤怒、激动、悔恨同时在我的胸腔里燃烧起来。愤怒是因为田仙一的欺骗。激动是因为既然他是蔡俊辉的同伙,肯定知道佳萌的下落,我们马上就可以通过他找到佳萌了。我恨我自己现在才识破他的真面目。 我压制住内心的波澜。必须先稳住他,才能顺利地制服他,最后问出佳萌在哪。 “你朋友怎么说?”田仙一问我。他还在装好人,想从我这套出更多的信息。 “她也没说明白。不管它了,只要能找到蔡俊辉就行。” 我装出征询他意见的样子,回头看了看他。他好像挺不甘心。 “后备厢还有水吗?我有点渴。”我问董佳世。 “有。” “停下车,我去取瓶水。” 董佳世诧异地瞟了我一眼。我眯起眼睛笑了笑。这是我假笑的表情。他立刻明白了我另有用意,把车停到路边。 我到后备厢拿了三瓶水,又从工具箱里找出一把十花螺丝刀,揣到屁股兜里。暴力是我的方法。我想看到田仙一因痛苦而颤抖、哭泣、求饶的样子。我心中有一座剧烈喷发的火山,驱使着我去毁灭他。 我坐进后排座,打开车顶的灯,把水分给他俩。 董佳世大概猜到了我的意图,锁了车门,照常开车。 我喝了一口水,用余光紧紧盯住田仙一。他也打开了矿泉水,就在他咽下第一口水的那一刻,我放下水瓶,转身扑向他,左手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按到车窗上,右手掏出螺丝刀,抵住他的咽喉。 “说,你们把佳萌藏到哪了?” 他吓坏了,呛了水,想要咳嗽,却被我掐住了脖子,咳嗽不出,脸瞬间就涨成了紫红色。 “你说什么呢?”他好不容易强忍住咳嗽,艰难地问。 “你们把佳萌藏在哪了?”我咬着牙,努力控制住右手,不让螺丝刀刺进他的气管。 “你认为我和蔡俊辉是一伙的?”他拿着水瓶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 “不是吗?” 螺丝刀刺破了他的皮肤,鲜血渗出来,我感到发自心底的愉悦。 他艰难地咳嗽了两声,费力地咽了口吐沫。 “蔡俊辉的家就是在那个小区。你朋友跟踪他去的地方可能是他爸妈家,或者是他老丈人家。他家就是在那个小区。我没骗你。” “是吗?” “不骗你。” “再问你一遍,佳萌在哪?” “我不知道,我不是蔡俊辉的同伙。” 不吃苦头,他是不会承认的。 我撤回螺丝刀,用力刺入他的大腿。 “啊——”他惨叫一声,身体不住地颤动。 “快说,佳萌在哪?”我低吼着问他。 “我不知道。”他咧着嘴,表情痛苦,但目光并不躲闪。 我又在螺丝刀上加了一把劲儿。 “啊——” “佳萌在哪?” “我真不知道。你冷静点。”他的嘴咧得更开了,语调带着哭腔,“你仔细想想,刚才是不是我问的他看没看见蔡俊辉的摩托车?如果我是蔡俊辉的同伙,我干吗要提这茬啊?我也不应该上你们的车啊,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第41节 “让他把手机交出来。”董佳世向我喊道。 “听见了吗,把手机交出来。” “对,你们可以查看我的手机。如果我真是蔡俊辉的同伙,我应该给他报信,告诉他你们的朋友正在跟踪他,对不对?可我没有啊。你们看手机。”他慢慢地从裤兜里拿出手机,举到我眼前。 “扔到前面去。”我命令他。他照做。 我抓着插入他大腿中的螺丝刀,感觉就像穿过黑暗抓住了佳萌的手指。 “说,你们把佳萌藏到哪了?”我继续逼问他。 他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眼角流出了眼泪。 “你冷静点,等他看完我的手机再说,行吗?”他哀求道。 “你给蔡俊辉打过电话。”我能听出董佳世语气里的恨意。 “是我们一起打的,为了刺激他。”他期盼地看着我。 “几点打的?”我问董佳世。 “8点06分。” “就打这么一次?” “对。” 之前的通话记录可以删除。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没有机会背着我给蔡俊辉打电话。也就是说,即使他是蔡俊辉的同伙,也还没有找到机会告诉蔡俊辉他被人跟踪了。 “可以相信我了吧?”他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你不是不想给他打电话,是一直没有机会。”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根本不应该上你们的车。我应该找机会给他打电话才对。” “你认为掌握我们的行踪比给他打电话更重要。” “怎么可能呢?当然是通知他更重要。”他争辩道。 他还没有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和我惩罚他的决心。 我猛地拔出螺丝刀,又猛地插进他的大腿,比刚才用的劲儿更大。 “啊——”他眼睛紧闭,嘴巴大张,像小孩儿一样号啕大哭,同时开始胡乱地挥舞手臂,“救命啊!”他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 我又拔出螺丝刀,再次刺向他的大腿,他剧烈地扭动身体,伸手来挡。我松开掐着他脖子的左手,抓住他的右手按到座椅上,右手握着螺丝刀紧随其后,刺穿了他的虎口。动作之连贯,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他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哭声也停止了,头向后仰,嘴依旧大张着,小舌头清晰可见,瑟瑟地震颤着,如风中的枯叶。 “说,佳萌在哪?”我用左手再次掐住他的脖子。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变得虚弱,“我真的不知道。” 我刚要转动螺丝刀,他马上又哭喊出来。“别——”他伸出左手握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心又凉又湿。 “佳萌到底在哪?”我放开嗓门向他大吼。 “我真的不知道。求你了,听我说句话。”他用力咽了咽口水,可怜兮兮地说。 “让他说。”董佳世劝我。 “说。” 他舔了舔嘴唇。 “你看这样行吗,别再扎我了,把我关进后备厢吧。如果最后证明我真的是他的同伙,你们再打我、扎我,怎么都行。反正我也跑不了。你们觉得怎么样?我真的受不了了,求你了,别再扎我了。如果你再扎我,我就只能瞎编了,真的。那样反而耽误事儿。你觉得呢?” 这是他的缓兵之计吗?如果他一直不说,在弄清事实之前,后备厢是他唯一的去处。 “你觉得呢?”我问董佳世。他应该比我冷静,判断比我准确。 “先把他关到后备厢吧。” 董佳世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汽车。 “不用绑我,也不用堵我嘴,螺丝刀也不用拔了,就这么放着吧。我保证配合,咱们别浪费时间了,找到蔡俊辉才是正事。” 我本来也没想绑他,巴不得他跑呢。他要是想跑,说明他就是蔡俊辉的同伙,到时候我就一点顾忌也没有了。 “还有,搜搜我身上,防止我还有一个手机。” 董佳世搜了一下,只找到一个钱包和一串钥匙。 我们扶他下了车,又帮着他钻进后备厢。他没有一点要跑的意思,我有点遗憾。 “如果要帮忙,就来找我,你们知道我会一直在这儿。”他硬挤出一丝笑容。 即使是冤枉他了,我也不后悔。我递给他一瓶水,关上后备厢。 从刚才的暴行中我获得了黑暗的力量。我变得坚硬,强大。与这样的力量相比,所有的推测和假想都显得干瘪,软弱,乏味,一无是处,令人厌烦。现在,我急需的是一个结果,一个答案,我需要佳萌还活着,为此我不惜破坏,摧毁,不惜付出血与罪的代价。汽车在路上飞驰,董佳世专注地看着前方,脸上露出少见的冷酷表情,我明白,他和我想得一样。 就快到电话亭的时候,张君雅发来短信,是一处地址,灯塔路10号华紫小区17号。我重新设置了导航,二十六分钟之后,赶到小区门口。是一个高层小区。几十栋二十多层的高楼黑黢黢地立于一块拆迁后的荒地中央,就像是巨型墓碑群。17号楼对面的停车位上稀稀拉拉停着几辆轿车。停车的时候,我看了看,没有出租车,那几辆汽车里也都没有人。张君雅无非坐出租车和用手机软件叫专车两种选择,或者,她停在别的楼前了?我赶紧给她打电话,竟然无人接听。 “她可能下车了。躲到哪了。”董佳世试着解释。 “我告诉她千万不要下车的。” “先别急,稍微等一下。” 说话间,从17号楼里走出一个长发穿裙子挎着包的女人。也许张君雅伪装了呢。我摇下一半车窗。如果能认出是她,就在她走近的时候小声喊她。那个女人走到拐弯处,只是向我们这边瞟了一眼,然后就拐向了另一边。不是张君雅。我又打她的手机,还是没人接。那个女人已经走出了我们的视野。我摇上车窗。 “从来就不听话。”我气得想摔手机。 “再等等。”董佳世的脸色也极为难看。 又等了大概一分钟,还是不见张君雅的踪影,我拿起手机刚想给她打电话,就听有人敲我这一侧的车窗。我被吓得一哆嗦,手机险些掉了,扭头一看,一个长发戴眼镜的浓妆女人正在朝我笑。见我注意到她,她又敲了敲车窗,说了句什么,听不清,看嘴形,像是在说,是我。“是张君雅。”董佳世比我先反应过来。他开了车锁,张君雅钻进后排。 “你听不懂中国话啊!不是告诉你千万不要下车嘛!”我忍不住呵斥她。 “我也不想下车,可是不下不行啊。”她摘了假发和眼镜,看上去兴奋异常,仿佛正在经历一件足以改变世界的大事儿,“我怕跟丢了,后来就跟得有点紧。他可能发现了,起了疑心,一直回头看我们,为了消除他的疑虑,我就只好让出租车司机赶到他前面。为了能弄清他到底进了几号楼哪个房间,就只好下车了。” 我还想训斥她,可是想到她是为了帮我们,也没发生意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到底去哪了?”董佳世问。 “15号楼,那边那个。”她从座椅间探过身子,指向我们左前方的一栋楼,“15楼,亮着灯呢,楼上也亮着灯呢,看见了吗?” 我矮下身子,扭头尽力向楼上看。 “看见了。”两栋楼中亮灯的窗口屈指可数,“确定是那吗?” “确定。我眼见着他进了那个楼门,不久,那个房间的灯就亮了。” 肯定就是这了。不管他是人贩子,还是连环杀手,这就是他的基地。佳萌肯定就被他藏在了这里。 “现在怎么办?报警,还是直接上去找他?”我问董佳世。 “直接上去找他,我带着电棍呢。”张君雅从挎包里拿出电棍。 “不管是警察来抓他还是我们直接上去找他,他拿我姐做人质怎么办?” 他看看我,又看看张君雅。 “那怎么办啊?”张君雅问。 “先把他引开,从阳台进入房间救出我姐,然后再报警抓他。” “我不明白,我们又不会飞,怎么可能从阳台进入房间呢?”张君雅一脸困惑。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明白董佳世想怎么做。 蔡俊辉的楼上亮着灯,说明有人住,董佳世是想从楼上爬下去,就像大学时逃宿那样。 “可是,怎么才能引开他呢?”张君雅又问。 我和董佳世下车。张君雅坐到前面。我们从后备厢放出田仙一,扶着他坐进后座。为了防止不小心碰到螺丝刀,他把右手举到耳边,看着像正在对着什么发誓。他手上的血已经凝固了。裤子上的血迹也只是小圈,应该没有伤到血管,已经止血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小心翼翼地问。 “证明你的时候到了,给蔡俊辉打电话,编个理由,约他出来。不能引起他的怀疑。”董佳世把他的手机递还给他。 “约他出来干什么?是为了抓住他,还是怎么样?” “什么也不干,只要他离开就行。” “差不多就是调虎离山呗?” “对。” “让我想想。” 他略微想了三秒钟。 “我就说找他出来吃烧烤喝酒聊天,而且我已经到他家小区门口了。我爱喝酒,基本是个酒鬼,他知道的。我以前也找他喝过酒,应该不会引起他的怀疑。已经到他家门口了,这样他就不好拒绝我了,这么说行吗?” “如果他说自己不在家呢,你怎么说?”我问。 “我就说不管他在哪我都去找他,反正已经出来了。现在这个时候找他喝酒聊天,他肯定会认为我是想和他聊你媳妇儿的事儿,就算是为了满足好奇心,他也应该不会拒绝我。” 我和董佳世对视一眼。我点头。 “行,就这么说。”董佳世给予了肯定。 田仙一开始拨号。 “用免提。”我命令他。 “明白。”他打开免提。 铃声响了六次,蔡俊辉接通了电话。 “喂。”他的声音很松弛。 “还在看电视啊?” “是啊。又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儿,就是想找你出来喝酒聊天。我已经在你家小区门口了。” “你怎么不早说呢,我没在家,在我妈家呢。” “你妈家在哪?我过去找你。” “有点远,在西站附近。” 田仙一委屈地瞅了我一眼。 “没事儿,你把具体地址发给我,我去找你。” 第42节 “好,这就发给你。” “一会儿见。” 他挂了电话,递回手机。 “我就说他没回家吧。现在可以证明我是好人了吧?” “什么也证明不了,我还是怀疑你。”我明白无误地回答他。 他这么配合也许是因为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只能靠出卖同伙为自己换取逃脱的机会。 我们屏气凝神坐在车里等着蔡俊辉离开。三分钟之后,15楼的那个窗口黑了下去。又过了两分钟楼门口的感应灯亮了,蔡俊辉走了出来。 “出来了。我们还要跟踪他吗?”张君雅小声问。 “不用。”我小声答。 蔡俊辉站在楼门口点了一支烟,四下看了看,转身走进一旁的车棚推出一辆踏板摩托车,骑上,悠闲地向小区门口驶去。 我们又在车里坐了两分钟,估计蔡俊辉已经走远了,才下车。董佳世从后备厢拿出一捆拇指粗细的尼龙绳。 “还得委屈你一会儿。”我对田仙一说。 “不委屈。后备厢也挺好的。” 我帮他重新躺进后备厢。 我和董佳世带着张君雅走进楼内。 “你俩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保持微笑就好了。”等电梯的时候,董佳世告诉我和张君雅。 我们先到15楼,按了三遍蔡俊辉那个房间的门铃,确定无人之后从楼梯上到16楼,在亮灯的那一户门前站好位置,对着猫眼挤出笑容。 董佳世按下门铃。 “谁呀?”一个男人问。 “你好,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们,我是你家楼下的邻居,我叫董佳世。” “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老婆出差了,我哥和我侄女来看我,我着急去机场接他们,结果把门钥匙落家了。我想借你家的阳台用一下。” 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个微胖的年轻人,穿着灰色的短裤,蓝色的背心,长脸,脸上长着青春痘,一副大大咧咧什么都无所谓的表情,二十岁出头的模样。 “不好意思,我们想借用一下你家的阳台,马上就好。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可以看看我的身份证。”董佳世拿出身份证递给他。 “不用了。进来吧。” “用换鞋吗?” “不用。” 我们跟着他走进室内。房子装修得很简单。客厅里摆着几件旧家具。阳台是开放式的,朝南,与客厅隔着一个推拉门。我们扶着栏杆向下看了看,楼下的阳台也是开放式的,降低了进入的难度。 “你们准备怎么办?”年轻人好奇地问。 “用绳子把我送下去。”董佳世笑着回答。 “太危险了,还是找人开锁吧。”年轻人好心建议道。 “我已经劝过他了,怎么说也不听,从小就特犟。”我说。 “相信我,没事的,换锁太麻烦了。”董佳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打开绳子。 我帮着他用绳子做了一个简易的安全带,绑住他的腰和大腿,然后把绳子在横向的栏杆上绕了三圈以增加摩擦力。量好长度之后,又将绳子的另一端捆在我的腰上。 “你们等一下,我叫胖子来帮忙。”年轻人走回卧室,带了一个胖小伙儿出来。他是如此之胖,以至于每走一步,我都能感觉到楼板在震动。 董佳世跨过栏杆站到阳台的外侧。年轻人和他的胖室友在我身前,张君雅在我身后,大家一起拉着绳子,一点一点地把董佳世送下去。只用了半分钟,他就站到了楼下的阳台上。我整理好绳子,向两个年轻人道了谢,领着张君雅从楼梯跑下了楼。 董佳世站在门口等着我们。他的脸色很难看,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房间都是空的,我姐不在这。”关上门之后,他失落地低声说。我明白这句话的双重含义,心里顿时毛乎乎的。 他已经开了灯,房间里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毛坯房。客厅的中间,一般人家摆放电视机的位置放着一个将近两米长一米宽一米高的巨大鱼缸,里面装有半缸棕色液体,上面没有盖子,隐约有气体飘出来。空调装在鱼缸的斜上方,吹着冷气。鱼缸的北面放着一个扇叶直径大约一米的电风扇,正对着鱼缸的上空呼呼呼地吹风。鱼缸的南面,靠墙,摆着一排十几瓶花露水,有空的,有满的,盖子都是打开的。阳台的门和北面厨房的门窗都敞开着。室内的空气在无声地流动,带着刺鼻的怪味,发酸,又有点臭,还有花露水艳俗的香味。毫无疑问,巨大的鱼缸就是怪味的源头,至于其中的液体,很可能就是浓硫酸。 这么一大缸浓硫酸绝对不可能是用来虐猫的。 我真的猜对了?蔡俊辉确实是一个连环杀手?我感觉头皮发麻,腿脚发软。 “什么味啊?”张君雅捂住了鼻子。 “你就守在门口,哪也不许去。”我害怕房子里藏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会吓到她。她很不情愿,但也没有反驳,拿出电棍,紧紧握在手里。 “所有的房间都看过了?”我问董佳世。 “大概看了一遍。” “厨房也看了?”我站的位置正对着厨房门口,能看见地上铺着白色的瓷砖,“里面好像装修过。一个毛坯房,为什么要装修厨房呢?”我走向厨房。 “我再看看其他房间。”董佳世走向卧室。 厨房确实装修过,地上、墙上都贴着白色的瓷砖,擦得一尘不染。灶台上有两个煤气灶。水池旁边叠放着两个直径三十厘米左右的钢盆。墙上挂着一套高档刀具,闪着寒光。厨房的另一边,有两个冰箱,一个柜式,一个立式。对于这样一个没有丁点烟火气息的厨房而言,一个冰箱都嫌多,为什么会有两个呢?刀具和大钢盆又是干什么用的?我走进去从煤气灶的一侧开始检查。煤气灶可以用。钢盆里什么也没有,底是黑的。刀有明显使用过的痕迹。碗柜是空的。冰箱都插着电,我先看了冰柜,是空的。 “有什么发现吗?”董佳世走回来,神色沉重。 “还没有。你呢?” “两个卧室都是空的,连床都没有。厕所也什么都没有。” 除了巨大的鱼缸和这些可疑的物件之外,肯定还有别的线索。 我打开立式冰箱上方的冷藏室,还是空的,但门这一边的格子里有东西,是女人的配饰,水晶手链、黄金戒指、项链和小发卡之类。冰箱里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呢?不会是被害人的物品吧?佳萌有什么?钻戒。我赶紧摊开这些饰品,仔细寻找。她的钻戒并不在里面,我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董佳世站在门口紧张地问。 “你过来看看。” 他走过来查看这些饰品。 我蹲下去,检查冷冻室。我有点心不在焉,还在想着那些饰物,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冰箱里?佩戴它们的人呢?都已经死了吗? 冷冻室里一共有三个拉格,第一个是空的,第二个是也空的,第三个里面放着一个馒头。为什么要冻一个馒头呢? “这有一个馒头。”我并没有多想,拿着它,举给董佳世看。 他只看了一眼,就吓得跳开了。“啊!”他闷声喊道。 “怎么啦?”张君雅在客厅问。 我也感觉到了异样,这个馒头比一般的馒头重很多,触感也有所不同,但我并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害怕。我把馒头收回到眼前,注意到它顶端的粉白色凸起。我的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手一抖,扔掉馒头,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那根本不是馒头,而是一个丰满的乳房。 董佳世捂着嘴跑出去。 “怎么啦?”张君雅又问。 “没事儿,你别过来。”我大声劝阻她。 她还是跑了过来。我赶紧把那个乳房扒拉到我身后。 “他怎么了?你怎么坐地上了?” 她要进厨房来扶我。 “我没事儿,你去看看他。” “真没事儿?” “没事儿,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她跑去厕所。 我瘫坐在地上,手脚软得像面条。片刻恍惚之后,我转过身,试着再次面对那只乳房。它距离我不到半米,冷峻地坐着,像一件艺术品,彻底的绝望是它所传达的唯一情感。目测它应该在c罩杯以上,佳萌的乳房没有这么大,但仅凭大小证明不了什么。我鼓起勇气,伸手去拿它。指尖刚刚触碰到它,它便开始尖叫,它的叫声召唤出无数细小的黑色蜘蛛,瞬间爬满了我的全身,拼命啃噬我的皮肤。我感觉又冷又痛又怕,连忙收回手,耳朵里的尖叫声才停下来。不得已,我只得爬过去,跪在它旁边,从上到下仔细地查看。乳晕的边缘长有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佳萌的乳房上没有黑痣,它肯定不是佳萌的乳房。我感到一丝安慰。可这丝安慰就像落进大海的雨点,随即便消失在波涛翻涌的恐惧之中。 这只乳房不是佳萌的,又会是谁的呢?在佳萌之前,邰晓红失踪了,肯定是她的,一定是她的。蔡俊辉把她杀了,肢解了,分批溶解她的尸体。先前的尸体还没处理完,他会杀后来的佳萌吗?肯定不会。冰箱里的那些首饰来自之前的死者,佳萌的钻戒不在里面,同样可以证明佳萌还没有死。从房子里的东西判断,这应该是他的屠场,并不是存放猎物的地方。他肯定把佳萌藏在了别处,佳萌肯定还活着。 “佳萌肯定还活着,被他藏在了其他地方。”我向董佳世大声宣告,同时,迅速地捡起那个乳房放回冷冻室。 他和张君雅一起走回来。 “你先去阳台帮我们看着外面,万一他突然回来呢。”我告诉张君雅。 “好。”她肯定也明白,我就是想支开她,所以才答应得这么痛快。 她快步走向阳台。 董佳世扶我起来。 我们小声商量了一下,决定做两手准备。蔡俊辉没有反锁房门,电风扇和空调还开着,说明他还打算回来。我们先报警。如果他在警察赶到之后才回来,就由警察来抓捕他。如果在警察赶到之前回来了,我们就自己动手。 我又打开冰箱给那只乳房拍了照片,连同地址一起发给雷警官。他马上打过来,我简要地讲明情况。 “他可能随时会回来,所以尽量别开警车,别开警灯和警铃,别把他吓跑了。”我嘱咐雷警官。 “我明白。我们现在就赶过去。你们也要小心,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轻举妄动,避免和他发生正面冲突。” 我并不这么想,我希望他早点回来,我要亲手抓住他,我要让他感受到痛苦,我渴望让他感到痛苦。他越是痛苦,我越是觉得安全。只是想想他痛苦的样子,我也能从中获得快感。而且,我相信只有痛苦才能迫使他说出佳萌的下落。 “还有一个问题,张君雅怎么办?”董佳世问。 我想让她马上离开。她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呼吸这里浑浊的充满罪恶的空气。 “我们不说,你也能猜到,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也不是好人。我们要在这里等着他回来,把他抓住。到时候可能会很危险,所以你现在得走了。我下楼去找田仙一,正好送你。”我走到张君雅身边,低声劝她。 “我不走。”她翘起下巴颏,执拗又坚决地回答,“除非你把我绑走。” 我也想到了她会是这样的态度。 “你留下也行,但你要答应我,一会儿必须躲起来,我们抓住他了,你才能出来。” “行。” 我自己下了楼,从后备厢放出田仙一,扶着他坐进车里,让他给蔡俊辉打电话,告诉蔡俊辉他出了小车祸,被追尾,不能赴约了。事情有始有终,不易引起蔡俊辉的疑心,还可以促使他早点回来。田仙一照做,蔡俊辉并没有过多地追问。 打完电话,田仙一主动下车走到车尾,钻进后备厢。尽管他一直很配合,我还不能百分之百地相信他。 在电梯里,接到雷警官的电话,他们已经在路上了,半小时就能赶到。我粗略算了一下,从蔡俊辉离开到我下楼让田仙一给他打电话这段时间肯定不到半小时。如果他接到电话就往回返,一定会赶在警察之前回来。 回到房间,我们开始为抓捕蔡俊辉做准备。计划是我拿着电棍,董佳世拿着绳子守在房门的两侧,只要他一进来,我俩便同时向他发动攻击,我用电棍,董佳世用绳子勒他的脖子,只需一人得手,就可以马上将他制服。无论他如何强悍敏锐也不可能一下子躲过两人的突然夹击。张君雅负责守在南面卧室的窗口观察外面的情况,及时通风报信。 三人全部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各就各位之后,我关了灯。 房间里漆黑一片,电风扇凭借呼呼的风声成了房间的主宰。它的风力是如此强劲,仿佛已经成了整个黑暗世界的源头,把黑暗源源不断地吹出房间,吹向夜空。甚至时间都被吹散了,每一秒钟都变得飘忽不定,漫长难耐。 第43节 我摸着自己的脉搏来计算时间。我的心脏越跳越快。跳过1707次时,张君雅低声喊道:“他回来啦。” 我想给他制造痛苦的欲望一直在膨胀,如野兽般,在我的血管里奔腾,嚎叫,寻找出口。我深吸几口气,把手心的汗在裤子上擦干。 “他走到楼门口了,但没进来。点了一支烟。”张君雅继续报告他的行动。 “小心点,别让他看见你了。”我叮嘱她。 “我知道。他进来啦。” 又是漫长沉重的等待,在电风扇的搅拌下,散乱的时间和黏稠的黑暗正渐渐地凝固在一起。我们就像困在树脂中等待捕猎的蜘蛛。 终于,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很轻,最后停在门前。 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转动钥匙的声音。 拔钥匙的声音。 开门的声音。 我闻见了烟味。 董佳世在黑暗中调整了站姿。 我屏住呼吸,握紧了电棍。 门开了,走廊的灯光射进来,屋子里的黑暗暗淡了,我看清了董佳世的脸。 他向门里吐了一口烟,却没有立刻进来。 隔着似有似无的烟雾,我看着董佳世,他也看着我,他眯起眼睛,示意我等待。 我开始在心里默默地数数,一、二、三…… 十二。 他还是没有进来。 电风扇还在呼呼呼地转动。 莫非他发现了什么? 我下意识地向客厅中央扫了一眼,鱼缸的玻璃上模模糊糊地映着我的影子。 坏了,他肯定已经发现我们了。 我跨步转身,拿着电棍向门外我猜测他可能站立的方位刺去,什么也没碰到。 我跳出门外,走廊里空无一人,他已经跑了。 电梯正在下行,显示刚到13楼。我跑过去,按下下行键。董佳世也跟了出来,在走廊里巡视了一圈,最后停在楼梯口的门前,向我投来问询的目光。那扇门关得很严密。我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走的是楼梯,但我已经忘了有没有关门。我摇摇头。我恨自己。 电梯到了一楼,开始上升。 我希望电梯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董佳世看了看电梯的指示灯,快步走过来,趴在我耳朵上小声说:“他没坐电梯,肯定在楼梯里呢。如果他出去了,张君雅会喊的。”我恍然大悟,竟然忘了张君雅还守在窗前。“我猜他哪也没去,就在里面躲着呢。你上楼,我们上下堵住他。” 我坐电梯上到十七楼,悄悄潜入楼梯间。没有触动感应灯。楼梯间很黑。扶着栏杆向下张望,在15楼和16楼之间,果然有一个人影。我靠着墙边往下走,刚到16楼的平台就被他发现了。他向下跑去,我拔腿就追。楼道在我们的脚步声中亮起来。 “快进来,他跑了,快拦住他。”我大声呼喊董佳世。 董佳世从15楼的门口冲进来,正好挡在他前面。他毫不迟疑,向董佳世扑过去。董佳世早已扔掉绳子,抡起拳头打向他的脸部,他并不躲闪,伸出双手掐向董佳世的脖子。董佳世的拳头捣在他的脸上,他的手也掐住了董佳世的脖子,并且依靠惯性的力量,把董佳世推到了墙上。不等董佳世做出第二反应,他扭身就跑,董佳世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但被他挣脱了。我刚刚赶到,伸出电棍去电他,却差了几厘米的距离。他推开楼梯间的门,跑进走廊。我们追出去,看着他跑进房间,关上门。 “放开我,大变态,放开我。”我们跑到门前,听见张君雅的叫喊声和厮打声。 “开门,快开门。”我和董佳世拼命地砸门。 几秒钟之后,里面安静下来,门开了一条缝。我急忙把门拉开。室内的景象如同陈年旧梦。光线昏暗。张君雅站在门口,蔡俊辉站在她身后,左手抓着她的头发,右手拿着一把尖刀,贴在她的喉咙上。张君雅举着双手,抓着他的左腕。她紧紧咬着嘴唇,神情依旧倔强,眼睛里却透着恐慌。蔡俊辉的鼻子和嘴上全是血,嘴角挂着得意的狞笑,眼神比手中的尖刀更锋利,更无情。 我们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的脑袋就像是那台电风扇,越转越快,却是徒劳。 “进来,把灯打开。”蔡俊辉拉着张君雅的头发退回到厨房门口。 我和董佳世走进房间。他伸手打开客厅的顶灯,房间亮起来。 蔡俊辉并不看我,一直死死地盯着董佳世。 “你想怎么样都行,千万不要伤害她。”董佳世站在墙边举起双手。 我也跟着举起双手。我的脑袋还在空转。 “我不怕死。你俩快过来抓住他啊。”张君雅强硬地喊道,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闭嘴。”他用刀柄杵她的肚子。 我后悔没有坚持让她离开。我必须想个办法救她,可我的脑袋里只有呼呼的风声。 张君雅的表情软下来,咬着嘴唇,嘴角已经咧开了,眼泪不停地从下巴颏滴落。 “你俩站到那边去。”蔡俊辉向阳台扭了扭头。 我们站到阳台的拉门前。他又拽着张君雅走到门的右边鱼缸的对面。在那个位置,他既可以看着我们,又可以把鱼缸当成镜子观察门外的情况。 “把你手里的东西扔出去,扔到楼下。”他命令我。 我扔掉电棍。 “把你们的车钥匙给我扔过来。” 车钥匙在我裤兜里。他要车钥匙,肯定是想驾车逃跑。我必须阻止他。怎么才能阻止他呢?拖延时间等警察算是个办法。还有其他办法吗?怎么办?还有其他可以帮忙的人吗?肯定有,田仙一,对,田仙一在后备厢呢。他应该不是蔡俊辉的同伙。如果他出来了,也许会帮上忙。我把钥匙攥在手里,连续按动开后备厢的按键。但愿后备厢能打开。一定要打开。 “快点扔过来。”他向上揪起张君雅的头发。张君雅发出痛苦的呻吟。“扔近点。” 我又按了一次开后备厢的按键,然后把钥匙扔到他的脚边。 他半蹲下身子,将张君雅按到地上。 “把钥匙捡起来。” 张君雅双手拄地,僵着不动。 “听他的话。”我劝她。 她不情愿地照做。蔡俊辉又把她揪起来,拿走她手里的钥匙。 “钥匙你已经拿到了,赶紧放了她,开车跑吧。带着她只能是累赘。”董佳世试着和他沟通,也是在拖延时间,“我们保证不追你。只要你反锁房门,我们没有钥匙,打不开门,也根本没法追你。而且,因为我们想自己抓住你,所以根本没报警。我们现在就把手机扔了。”他拿出手机,扔到楼下。我也赶紧掏出手机扔下去。如果田仙一已经从后备厢出来了,看见有人向楼下扔手机,一定会觉得奇怪进而想到我们吧?“现在好了,在警察知道真相之前,你有足够的时间逃跑了。” 蔡俊辉不动声色地听董佳世说完,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笑容,好像已经看穿了我们的想法。 “说完了吧。去,把厨房冰箱里的那个波拿出来。” “什么波?”董佳世问。 他用尖刀拍了拍张君雅的胸部,随即又把刀放回她的脖子上。 “波,懂了吧?” “还是没懂。”董佳世还在拖延时间。 他使劲向后拉扯张君雅的头发,张君雅痛苦地叫了一声。 “少装。不想看着她死,就赶紧去。” “我去。我去。不要伤害她。” 董佳世快步走向厨房。 “把上面那些戒指项链什么的也拿出来。” 董佳世一手拿着那些饰品,一手捧着那个乳房走出厨房。 “张君雅,闭上眼睛。”我大声提醒她。 “不许闭眼。”他扯住她的头发,把刀放到她的鼻子下面,“敢闭眼睛,就把你的鼻子割下来。”他微微歪着脑袋,凶狠地看向我。 我感觉到他的杀意。如果他带走张君雅,一定会杀了她,就像杀死她的猫和那些小姐一样。绝对不能让他把张君雅带走。绝对不能让他逃走。如果他跑了,对佳萌也是极大的危险。可我还是想不出怎么才能阻止他。警察怎么还不到?后备厢到底有没有打开? 董佳世站在厨房门口,有意用那些饰品遮住那只乳房。 “把它们放哪?” “你走过来一点。把那个波伸过来。” 董佳世谨慎地向他走了两步,把乳房伸向他和张君雅。 “看着它,告诉我,这是什么?”他的脸上露出淫邪的微笑。 张君雅不说话,脸对着那个乳房,眼睛向下看,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看着它。”他使劲摇晃张君雅的脑袋,“说,这是什么?”他提高了音量。 张君雅绷不住了,哭出声来。 “够啦。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忍不住喊了一句。 他的目光扫向我。在碰到我之前是轻飘飘的,可就在经过我眼睛刹那,一下子变得锐利无比,充满了恨意,如一把嗜血的刀刃。刚离开我,他的目光又迅速回到张君雅的身上。就像魔鬼附了身,他的脸变成了青紫色。 “说——这是什么?”突然,他对着张君雅的耳朵大喊,声音比我刚才高出一倍,震得我耳根生疼,心头发颤。 “胸部。”张君雅吓坏了,腿弯下去,哭着说。 “错——”他揪着她的头发使劲儿向后拉。 “乳房。” “错——” “波。”张君雅已经泣不成声了。 “大不大?” “大。” “有你的大吗?” “比我的大。” 淫邪的笑容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去,把它们都扔到鱼缸里。”他命令董佳世。与刚才相比,他的声音几乎算得上温柔。 董佳世走到鱼缸旁边。 “先扔那些破烂。” 第44节 董佳世把饰品扔进鱼缸。 “那个波也扔进去。” 他是想销毁证据吗?他真的以为自己能逃走吗? 不能吗? 我一直在留心听外面的声音,可是除了电风扇的呼呼声,什么也听不到。警察还没到。田仙一也没有动静。我们就像沙漠中的水滴一样孤立无援。 董佳世让那只乳房贴着玻璃壁滑落到鱼缸里,发出咚的一声。 “很好。”他满意地点头,“你们慢慢欣赏吧,我走了。” 他拉着张君雅的头发,后退着向门口挪动脚步。张君雅目光涣散,脚步踉跄,任由他拖着,也不挣扎。她已经吓傻了。 我心里又急又痛。 “张君雅,振作点。”我为她鼓劲儿。 “放了她,带着她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董佳世劝说蔡俊辉。 我俩不约而同地跟着他向前走了两步。 “站住。不然我现在就杀了她。”他的语气并不是威胁,只是简单地陈述。 他停住脚步,使劲儿向后拉拽张君雅的头发。张君雅的下巴仰到了极限,脖子暴露无遗。他像磨刀一样在她的脖子上剐蹭刀刃。他的眼睛里透出一种狂热的痴迷,如一团烟雾笼罩在脸上,使得他看上去更加邪魅和难以捉摸。 “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想要的是一个人质,你把我带走,我绝对比她听话,还可以为你开车。”董佳世高举双手,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 “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 “什么?” “自作聪明。你总是认为自己很聪明,比别人聪明。”说着,他用刀尖在张君雅的脖子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刀口漫延出来。张君雅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 我的脖子也感到一丝凉意,心肝震颤不已。 “如果不是因为你想帮你姐逃脱罪责,她也不会落在我手里。如果不是你想亲手抓住我,她也不会被我抓住。你说你是不是自作聪明?” “求你放了她,你想让我们怎么样都行。”除了哀求,我已经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你们还是没有真正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又在张君雅的脖子上割了一个口子。 我和董佳世都不敢再说话了。鱼缸里有大量气泡冒出来,释放出死亡和绝望的气味儿。 他拖着张君雅退到门边,停下,阴险地笑了。 “我还是决定给你们一个机会,我问一个问题,如果你们答对了,我就同意换人。” “什么问题?”我明知道他不怀好意,却又不得不把这当作一次机会。 “你们猜董佳萌死没死?” 他根本就不想换人,只是想折磨我们,羞辱我们。 “给你们五秒钟,五、四、三……” “死了。”董佳世果断地轻声说。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死了。”董佳世稍稍提高了音量。 “啊哦!”他故作惊讶地叫出来,“真没想到你会这么狠心,但是,很可惜你答错了。如果你不自作聪明,也许就能答对了。真遗憾。”他撇了撇嘴,“真想和你们继续玩下去。”他的一只脚跨到了门外,“可惜时间有限。谢谢你们送我的礼物,董佳萌和这个女孩。很高兴再次见到你,阿世同学。” “你认识我?”董佳世惊愕地追问道。我也有同样的疑问。 他轻蔑地摇摇头,另一只脚也跨了出去。 他已经完全站到了门外,张君雅还站在门里。他加大力气拉扯张君雅的头发,张君雅急着后退,脚下乱了节奏,脚跟绊在门槛上,身体失去了重心,为了不让她摔倒,他用拿刀的右手扶了一下她的肩膀。 “你是王兴旺?”董佳世高声喊道。 他愣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一只带血的大手从门旁伸出来抓住了他的右手手腕,把他的右手连同他手中的刀高高举起。 就像在完全的黑暗中突然见到阳光眼睛会短暂失明,我愣住了。 “快跑!”抢刀的人对着张君雅大喊,同时也喊醒了我。 所有的情感,仇恨、愤怒、委屈、恐惧瞬时汇聚到心头,如洪水一般,驱赶着我冲向蔡俊辉。董佳世已经在我之前冲了过去。 蔡俊辉放开张君雅,狠狠踹了她一脚,她倒在地上。董佳世停下来,扶起她。我冲出门外,对着蔡俊辉的头部就是一拳,正中他的眉骨,打开了一个口子,顿时鲜血直流。他猛踢我的大腿,但我丝毫也没觉得疼。我绕到他身后,伸出右臂紧紧勒住他的脖子。这时,我才看清门外的这个人,是田仙一。他还在和蔡俊辉争夺那把刀,处于劣势。他的手上全是血,他自己拔掉了螺丝刀。我既感动又愧疚,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把浑身的力量都集中到手臂上。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感觉自己已然与黑暗融为一体,我的手臂就是黑暗的手臂,我的力量就是黑暗的力量。它们来自无边无际的夜空,以及夜空中的所有暗影。我拥有了无边无际的力量。 “快住手,你要把他勒死了。”耳边传来董佳世的劝说声。有人在拉拽我的胳膊,有人在拍打我的后背。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靠到了墙上。蔡俊辉满脸是血,闭着眼睛,身体软绵绵地贴在我身上。我的手臂死死地勒着他的脖子。 我松开手臂,董佳世拖着蔡俊辉让他躺到地上。张君雅走过来扶住我。她脸色惨白,但眼睛里又恢复了神采。 “你还好吧?”她低声问我。 “我没事儿,你呢?脖子上的伤口怎么样了?”她的脖子上缠了一圈明显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 “没事儿,死不了。” 董佳世和田仙一把蔡俊辉绑起来,抬进室内,放到客厅中间。董佳世按了按他的人中,他很快便醒了,目光比之前柔和了许多,盯着董佳世一个人。 “你真是王兴旺?”董佳世问他。 “当然了,我就是阿旺啊。”他甜蜜地笑了,“看来你还记得我,算你有良心。” 他的笑容让我恶心。我根本不在乎他和董佳世是否认识,是不是曾经的朋友,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儿,佳萌在哪。 我蹲到他的右手边。 “告诉我,你把佳萌藏在哪了?” 他根本不看我。 “我姐在哪?”董佳世声音颤抖着问他。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从小就喜欢你姐。”他咧着嘴,眯着眼睛,笑得更甜了。 我真想用刀把他的笑容割掉。 “说,佳萌在哪呢?”我伸手攥住他右手的中指,一点一点地掰向手背。 他还是不看我,还在笑,笑容从甜蜜变成了诡异。 “说,佳萌在哪?”我继续掰他的手指。 他叫出来。 “啊……阿世,快让他停手。” 这句话是在火上浇油。我狠命一掰,他的手指骨从根部断成了两截。 “啊!”他惨叫一声。 “告诉我,我姐在哪,我就让他停手。” 他转头看向鱼缸。 “说话。”董佳世把他的脸扳回来。 “她已经死了。”他努力保持着诡异的笑容。 我一下子就掰断了他的食指。 “啊——”他终于不再笑了,面目变得狰狞,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我姐在哪?”董佳世的语气不再平静。 “死了。”他咬着牙回答。 我攥住他右手的无名指。 “你刚才说她没死。”有一滴汗流向他的眼角,董佳世帮他擦掉。 “我说谎了。你猜对了,她死了。” 我又掰断了他的无名指。 这一次,他并没有喊叫,而是转过头来看我。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就像一团肮脏的烂抹布。我听见他咯咯咯咬牙的声音。 “我不仅把她杀了,我还把她上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杀了我为她报仇啊。”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吐出这句话。 “她根本就没死,她的钻戒不在你的冰箱里。”我掰断了他的小拇指,“说,你把她藏在哪了?” “啊!”他咬着牙,沉闷地叫了一声,“你真是个大傻x,钻戒有什么了不起,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东西就是钻戒,我早就把那个傻x玩意扔到马桶里冲走了。” 我和董佳世同时抓住了他的两个拇指。 “没用的,你们就是杀了我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她已经死了。” 我们掰断了他的拇指。 “啊……你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我一边干她,一边咬她,一边用刀割她的大波。我真没想到……” 我一把掐住他的喉咙。我只想把他掐死。 田仙一过来拉我。董佳世又掰断了他的另外两根手指。 五名全副武装的警察从外面冲了进来。 我和董佳世被拉开了。 他咳嗽了几声,梗着脖子,对我喊道:“她死了,死在我手里,所以,她是我的,她只能死一次,她把这一次献给了我,所以她是我的,你明不明白?”他尖声笑起来。 张君雅走到他身边,对着他的脑袋猛踢了一脚,他晕了过去。 第6章 第六日 1告别 警察先带我们去了医院。路上,我把事情的经过给雷警官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叮嘱他一定要追问钻戒的下落。 “其他人的戒指都在冰箱里,只有佳萌的钻戒不在。明白我的意思吗?其他人都已经死了,她们的戒指被他放到了冰箱里。佳萌还活着,所以她的钻戒不在冰箱里。明白吗?这一点很重要。佳萌肯定没死,肯定是被他藏在了别的地方,明白吗?” “明明白白。” 雷警官耐心地点头,并记了笔记。 第45节 医护人员为张君雅和田仙一包扎了伤口,为蔡俊辉的双手打了石膏。之后,警察将我们带回总局。专案组马上开始审讯蔡俊辉。我们其他人也分别做了笔录。 做完笔录,一位值班的女警官安排我们在一间会议室里等待蔡俊辉的审讯结果。 张君雅的爸爸也赶来了。因为没有保护好张君雅,我和董佳世向他道歉。他只是简单地说了句:“这不怨你们。” 我们又向田仙一道歉,他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是朋友,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还算什么朋友。” 我们劝他们回家休息,他们坚持要留下。 董佳世告诉我他已经向警察讲明了自己掩埋许平生尸体的动机和过程,因情况特殊,警察表示稍后再追究他的责任。 我们坐在一起,沉默着,等待。房间很亮,很热,因为安静而显得飘忽,仿佛一个承载着无数祝福和祈愿的孔明灯,我们是灯中的那点火。 一点多钟的光景,走廊上传来女人的哭声。我和董佳世出去看了看,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被两名女警官扶进了另外一间办公室。我猜她是蔡俊辉的妻子。董佳世询问了其中一位女警官,证实了我的猜测。我对那个女人没有丝毫同情,甚至恨她。在我看来,她的无辜也透着罪和丑恶。 接近两点钟,田仙一的手机响了。(他的手机一直在董佳世那里,因为蔡俊辉不知道,并没有扔下楼。)接通之后,他把手机递给我。是章白羽。 “你的手机一直打不通,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急切地问。 “是蔡俊辉绑走了佳萌,已经抓住他了。暂时就是这样。” 她想赶过来,被我拒绝了。 窗外渐渐亮起来。张君雅躺在她爸爸的怀里睡着了。她爸爸幽幽地吸着烟,一直温柔地看着她。田仙一始终坐得笔直,表情严肃。董佳世起身关了灯。房间里灰蒙蒙的,好像起了雾。我的心情一如这房间,灰蒙蒙的,笼着雾气。 又过了大概一小时,天已经很亮了,如果站在视野开阔的野外应该能看见地平线上红彤彤的太阳。房间的门开了,雷警官走进来。他看上去很疲劳,面无表情,眼睛不看任何人。我站起来,又坐下。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董佳世清了清嗓子,却也没能说话。张君雅醒了,坐起来。雷警官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看着窗外,停顿了几秒,转身,目光投向我。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好看着他的脖子,他的喉结在我的注视下剧烈地上下收缩了一次,发出很大的声响。我的心紧绷着,就像一个生涩的桃子。 “我们追问了钻戒的下落。” 他说话的对象是我。我鼓起勇气,看向他的眼睛,他却躲开了。 “他怎么说?” “他说,他把她的钻戒扔到马桶里冲走了。” “不可能,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说,因为,他爱董佳萌,董佳萌是属于他的,只能属于他,他不允许别人用一个破烂戒指作为占有董佳萌的标记,他恨那枚钻戒,所以,他把它扔到马桶里冲走了。” “他胡说。钻戒肯定还戴在佳萌的手上,他把她藏在了别的地方。” 我们的目光终于交汇在一起。我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了歉意和同情。我感到愤怒和屈辱。 “他还说什么了?他都怎么说的?” “他交代了很多细节。” “什么细节?” 他又咽了一口吐沫。 “到底什么细节?”我急声追问。 “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 “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你说吧,到底是什么细节。”我微微降低了音量。 他看了看其他人。大家都在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根据他的供述,以及我们的搜查结果,我们基本断定,董佳萌,很可能……” “怎么啦?” “她,很可能,已经,嗯——”他低下头,“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在哪呢?我要自己去问他。”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拉住他的胳膊往外走,“带我去找他。我要自己问他。” “你冷静点。”他往回拉我。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拉他。我的视野已经模糊了,脸上湿乎乎的。我看见董佳世、田仙一、张君雅和她爸爸都站了起来,他们的脸都是模糊的,他们的动作都极其缓慢,一点一点地向我移动。我听见自己的喊声,“带我去找他”,声音很陌生,很骇人,像是来自某个古老的山洞,渗着豺狼虎豹嚎叫的狂野和血腥。董佳世已经站在了我的眼前,他脸上全是泪水。他哀求着说:“你冷静点。”我抡起巴掌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呵斥他:“哭什么哭,不许哭。”他伸胳膊来抱我。我伸手又打了他一巴掌。田仙一拉住我的胳膊。董佳世抱住我。我失去了重心,我俩一块倒在地上。我用胳膊肘猛击他的肚子,趁他松劲儿的瞬间,挣脱了他的环抱。又对着田仙一的小腿踹了一脚,他摔倒了。我迅速地向前爬了两步,踉跄地站起来,冲向门口。张君雅伸手来拉我,我扭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定住了。我拉开门,跑到走廊上,冲向审讯室。我的心里反复回响着一个声音:她没死,肯定没死。前面的一扇门开了,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警察,我用力向他撞去,他闪身躲开,抡起胳膊打在我的咽喉上,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眼前晃过一道白光,我听见脑袋撞击地面的声音,接着是无尽的黑暗。 董佳世把我送回家。一起陪我们回家的还有张君雅和她爸爸。 我恢复了平静,丝毫不觉得难过和痛苦。好像我已经从世界中剥离出来,被扔进了太空。我飘浮着,没有方向,没有动力,没有目的地,没有存在感,刻意又随便地飘浮着。空气中飘来佳萌的发香,隐约的几缕,像钢丝一样刺进我的身体,我开始跌落,永无止境地跌落。最初,我感到的是恐慌,然后才是痛苦。它们原本就在我的心里,现在它们活了,生了根,发了芽,迅速壮大,像藤蔓一样缠住我的心肝,丝丝扣扣,层层叠叠,直至把它们裹得严丝合缝密不透气,转而向其他器官奔袭而去。它们轻而易举地攻占了我的身躯,它们解放了,自由了,在我的躯体里欢快地翻腾。它们随意变换着形态,一会儿是云,一会儿是雾,一会儿是雨,一会儿是雪,最后,它们变成了冰,或者是水晶,或者是钻石,它们坚硬无比,坚不可摧。它们有味道,是甜的,也是苦的,一会儿是佳萌身体的味道,一会儿又变成了浓硫酸腐蚀乳房的恶臭。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变化,颜色也一直在变,血红,纯黑,纯白,全是我厌恶惧怕的颜色。它们在捉弄我,嘲笑我,折磨我,但我知道它们爱我,它们想霸占我,霸占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生活,我死去之前的所有时光。它们想为我创造一个新世界,它们想把我禁锢在这个世界里,永远地陪伴它们。它们催促我回忆和佳萌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这是它们的阴谋,它们想让我承认我不愿承认的事情,它们想把我变成它们忠诚的奴隶,变成爱的反面,变成一个黑洞。我想抗争,可我也强烈地想要回忆往事,我想获得安慰,我需要安慰。但是,我也知道,眼下还不是回忆的时候,或者永远也不应该回忆。回忆是一口井,井里有佳萌和爱情,有月亮和繁星,有温暖和光亮,可那毕竟都是虚像,并不能解决我的痛苦,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是虚像吗?你和佳萌度过的美好时光都是水中月镜中花一样的虚像吗?不是,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既然不是,你为什么不肯回忆呢?你是害怕忘记,还是害怕无法忘记?痛苦变成另一个我对我发问。我什么都不怕,我不怕忘记,更不怕无法忘记,我也不怕它们的阴谋诡计,我陷入回忆之中。我想到的总是夜晚,无数个夜晚。我想到我们第一次出游的夜晚,海,沙滩,太阳岛,高尔夫球场,一间别墅,我们第一次做爱,第一次共浴,我们光着身子躺在黑暗中分享身体和灵魂的秘密。一只萤火虫不知从哪飞进了房间,我告诉她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萤火虫,她先是惊讶,继而微笑着流出了眼泪。她说她哭是因为幸福,身体里满满的全是幸福,把眼泪挤了出来。后来,我们打开窗户,放走了那只萤火虫,它屁股上的点点星光却永远印在了我的记忆里。她哭真是因为幸福吗?另一个我打断了我的回忆,他闪着萤火虫一样的绿光。不是吗?如果不是呢?如果是因为遗憾呢?有什么遗憾的?你第一次看见萤火虫,她却不是,你的很多第一次不是她的第一次,她的很多第一次也不是你的第一次,或者说,在遇见你之前,她承受了太多痛苦,想想你们的第一次见面,如果从那时你们就在一起,她的生命中就不会出现江友诚,江友诚的妻子也许就不会死,她也不会去广州,就不会遇见许平生,她也不会开始虐猫,也不会遇见蔡俊辉,她也就不会……今天的一切都是你的错,你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出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问她去哪?你为什么要从学校辞职?顾淑淑给你发短信的晚上,你为什么不坚持去找她?你本可以带着她一起去找顾淑淑。你为什么没有从一开始就追求她?你什么也不是,因为你从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不想反驳,也无法反驳。是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承认了,我妥协了,我接受了我的痛苦,我们合二为一,我接受了我的命运,就让我在黑暗中慢慢衰败腐烂吧。我的世界里仅存的真实唯有痛苦,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对于这样的我来说,美好即丑恶。 我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可能睡了一会儿,也可能没有,醒着,睡着,又有什么分别呢?客厅里传来嘁嘁嚓嚓的说话声,还有笑声。我的家里不允许再有笑声和任何娱乐。我的家就是我的世界,我是这个世界的暴君,独裁者。我不再需要思考,不再需要情感,不再需要认同。偏见,封闭,孤独,暴力,冷酷,甚至残忍,以及所有的动物本能和原始欲望,这些才是我,才是我的需要,才是我的归属。我不给予,也不求给予;我不原谅,也不求原谅;我不宽恕,也不求宽恕;我不理解,也不求理解。理性不曾解决任何问题,也不会解决任何问题。痛苦才是我不可逃避的宿命。 我冲出卧室,冲进客厅,电视机正在播放一个综艺节目,女主持笑得花枝乱颤。我对她恨之入骨。张君雅坐在沙发上,转过身子,愣愣地看我。她的脖子上缠着白色纱布,也不能博得我丝毫的同情。我冲到电视机前面,把它举起来,用力摔到地板上,又举起来,又摔,又举,又摔。张君雅走过来,拔掉了电源。 “滚,马上给我滚。”我对她怒吼。 我再也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友情,不需要陪伴。 张君雅坐着不动,冷静地看着我。 “我爸去上班了。我害怕一个人回家。让我在这儿坐着吧。我保证保持安静。” “滚。马上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她还是不动。 我抓住她的肩膀,拉她起来,然后把她推倒在地。 “滚。” 她站起来。 “好,我滚,我滚还不行吗。” 她走向门口。 我回到卧室,听见她关门的声音。 手机响了很多次,我只接通了董佳世的来电,我们在电话里沉默了半晌,我内心深处残存的一丁点对奇迹的期待被这段沉默吞噬得干干净净。他说他还在警察局,我已经失去了耐心,挂了电话。他也没有再打来。 我躺在地板上,睁着眼睛,我是清醒的,也在沉睡着,还活着,也是死的。我望着天花板,那里就像海底一样深不可测,我的视线中只有一只萤火虫,它也是模糊的,它的屁股一闪一闪的,也是白色的亮光。 漫长的白日梦里,手机又响了很多次,我不予理会。接着是门铃响,我不予理会。后来,有人敲门,声音很小,透出敲门人的试探和羞怯。我带着满腔怒火去开门,走到客厅才发现,外面已然黑了。 章白羽站在门外。 “你有病啊。敲什么敲。赶紧滚。”我骂她。 “想喝酒吗?”她打开手里的大塑料袋,让我看里面的啤酒。 我想喝酒,我的痛苦需要麻痹,我的余生注定是一场漫长无聊噩梦缠绕的宿醉。 我坐在沙发上,坐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我期待着眼前一黑人事不省的那一刻,它却迟迟不肯到来。章白羽坐在沙发的另一头,默默喝着啤酒,如死去一般安静。这也是我能容忍她留下的原因。我的身体渐渐地热起来,脸在发烧,心在狂跳。酒精融解了痛苦的冰块,它们分解成细琐的情绪,恐慌,害怕,悔恨,空虚,悲伤,还有水,它们变成眼泪,不可遏制地流出来。章白羽发现了,凑过来,帮我擦拭眼泪。 我推开她。 她又凑上来。 我把她按倒在沙发上,注意到她的脸上也满是泪水。她动情地看着我,眼睛里波光粼粼,全是怜爱,那分明是佳萌的眼睛。我忍不住吻她的眼睛,吻她的鼻子,吻她的嘴。我知道她不是佳萌,但我希望她是。她热烈地回应我,我们抱在一起。我抱着她,就像抱住了昔日的时光。我闭着眼睛,我的眼前是一团火焰,火焰中间是佳萌愉悦的脸庞,她的嘴唇轻轻翕动,她说,这是你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欢愉,好好享受吧。 “那个东西在哪?”佳萌伏在我耳边,温柔地问我。 “就在茶几下面,你放在那的。” 她火热的身体离开了。就在这时,门口响起锁芯转动的声音。火焰中佳萌的脸消失了,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睛。门开了,董佳世走进来。 “先别开灯。”她喊道。 董佳世站在门口不动。我和她快速地穿上衣服。 我并不感到羞愧,也就无须解释。董佳世也不多问。他也带了酒来。我们继续坐在黑暗中喝酒,三个人比赛一般,一杯又一杯地把啤酒灌下各自的喉咙。 最先喝倒的是章白羽,无声无息中靠着沙发睡了过去。 “我们说会儿话吧。”董佳世说,他的嗓子还是哑的,有种呐喊之后无人呼应的无力感。 “你说吧。我听着。”我无话可说,只想把自己灌醉。 “我就是想跟你说说我。你觉得你了解我吗?” “我不知道。” “你肯定不了解,根本不了解。没人了解我,我自己也不了解我自己。”他叹了口气,“再说我之前,我要先告诉你另外一件事儿。许平生勒索我姐的原因。不应该说原因,说原因就好像我姐应该被勒索一样。应该说许平生靠什么勒索了我姐,这么说才像话。说到这个呢,还要先说一个人。这个人是我和我姐上小学时的副校长,语文老师,同时也是一个摄影爱好者。”他喝了一口啤酒,“摄影爱好者。”他语调轻蔑地重复了一遍,“总之,他就是这样的角色。学生的毕业照啊什么的都是由他来拍。我姐上五年级的时候,他是我姐的班主任。他叫王永正。他有个儿子叫王兴旺,和我是同班同学。王兴旺就是蔡俊辉。”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啤酒。 “说到这,你想到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想到,也不愿想。我一直看着他,实际上根本就看不清他的脸。 “这个王永正呢,是个变态,人渣,这么一说,你就知道了吧?他,猥亵我姐,还拍了照片。” “他现在在哪呢?”仇恨让我眼前一亮,我的人生又有了目标——杀了他? “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我喝了一大口啤酒,眼前又黑下去。 “被我杀了。” 我很自然地相信了他的话。 “怎么杀的?” “还记得那天我跟你说我姐和我上山采毒蘑菇的事情吧。有一天,她突然改变了想法,之后我们再也没有上山采过蘑菇。对于她的改变,我觉得很奇怪,问了几次为什么,她总是用阿婆的话来敷衍我,说,因为毒蘑菇是采不完的。后来,我又发现,有两次,她放学回家马上就洗澡。她以前没这样的习惯,我就更觉得奇怪了,便开始暗中观察她。很快,我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我吓坏了。偷偷地哭过。我很害怕,但我知道,只有我才能帮助我姐摆脱那个恶魔,我是我姐唯一的依靠,我是她的希望,我必须有所行动,把那个恶魔从我们的生活中除掉。我想了一个计划,和他儿子王兴旺成了朋友。王兴旺并不是聪明的小孩,我学习好,他很愿意和我做朋友。我每天都去他家写作业。他妈妈很喜欢我,经常留我在她家吃饭。当然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她可怜我。虽然她掩藏得很好,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同情。总之,我经常在他家吃饭,我姐很生气,为此,还打过我,但我还是坚持去他家。我还经常帮王兴旺的妈妈做家务。开始的时候,她不让我做,我就说我是想学做菜,好回家给阿婆和姐姐做,听我这么说,她被感动了,慢慢地,我便成了她的帮厨。终于,有一天,她买了蘑菇。 “你明白了吧?我早就准备了毒蘑菇干,带在书包里,定期更换,以保持新鲜。因为我不吃蘑菇,王兴旺也跟我学,所以,他没死。王永正死了。王兴旺的妈妈也死了。我并不为她感到难过和内疚,因为我有种感觉,对于她丈夫的行为,她是知情的,可是她却什么也没做。我一直认为她比王永正更可恶。” “你做得没错。他们都该死。”复仇的快感让我觉得浑身舒畅,我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知道,我那么做是错的,杀人是错的。如果有一场审判,很多人会为他们辩解说他们罪不至死。可是,假设,当时我姐因为不堪其辱自杀了,就像顾淑淑那样自杀了。那天我姐跟我说她确实想过自杀,只是因为我才没那么做。假设当时我姐真的自杀了,导致王永正的罪恶暴露了,最后会怎么样呢?他还是罪不至死,对不对?可是我姐已经死了,虽然不是他动的手,可本质上就是被他杀死了,可他还是罪不至死,对不对?都说法律是公平的,但其实,法律还是偏向于那些强硬的东西,因为只有足够强硬,才能坚持走到法律面前。最后法律保护的还是强者,因为弱者还没等到审判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道德也是一样,甚至更差。现在活着的人啊,其实全是某一方面的强者,至少忍受能力超强。所以,即使我知道自己是错的,杀了他们是错的,我也从来没后悔过。不过,我必须承认有一件事我做错了,我也应该吃那些蘑菇,那样的话王兴旺也会跟着我吃,他也会死,我和他们一家三口都会死。但我姐会活着,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我的眼泪开始在眼圈里盘旋。 “够了,别说了。”我嚷了一句。复仇的快感已经退去,无边的痛苦填补了空虚。 他并不理会,根本没在看我。我明白过来,我们身处的茫茫黑暗才是他述说的真正对象,我只不过是陪衬。黑夜是法官,我只是法庭上的一个旁听者。 “他们死了之后,警察也进行了简单的调查,认定是意外。我早想好了,如果警察怀疑到我,审问我,我就实话实说。我的心里十分坦荡,一点也不害怕。尽管我姐强烈反对我继续和王兴旺来往,但为了不引起他和别人的怀疑,我还坚持和他做朋友。原来我只是利用他,后来是有点可怜他,从来没有真正把他当成朋友。他倒是把我看作最好的朋友。他亲叔叔收养了他,但对他一点也不好,总打他骂他,因为他很能吃,时常还吃不饱,这些事他全都告诉我。我一点也不想听,但还是装出很耐心的样子,偶尔还给他出出主意。我们曾经被许平生抢过钱,我乖乖地给了,他不给,被狠狠地修理了一顿,钱还是被抢走了。他告诉我他早晚要为我们报仇。他果真实现了他的诺言。后来,他被他的小姨领走了。传言说他小姨在上海做小姐,现在看来也应该是真的。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也没想过再见他。她小姨后来嫁给了一个上海老男人,那个人没儿没女,所以他跟了他的姓,变成了现在的蔡俊辉。这些是警察告诉我的。” 他喝了一口啤酒,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他说完了,他却又开口了。 “还有一件事儿,我也特别后悔。被许平生抢钱之后,他买了把刀,想晚上去许平生家门口堵他砍他,我劝阻了他。我还是可怜他,觉得那么做不值得。现在想想,我真不应该拦着他。许平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他爸爸是派出所的所长,所以他才敢横行乡里。许平生告诉我姐那些照片是他从他爸的遗物里翻出来的。应该是当初他爸调查王永正中毒死亡的时候找到的。他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不会留着照片。就这样,许平生拿着那些照片来了上海,颇费了一番心思,找到了我姐,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还会撞见王兴旺。我们想的没错,他就是在送快递的时候遇见了王兴旺,王兴旺的老婆喜欢网购,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简单。关于我,王兴旺,也就是蔡俊辉,他说对了一点,我就是自作聪明,以为自己足够聪明,可以逃过一切惩罚。说真的,我不怕惩罚,也不是非要逃过惩罚不可,我只是想陪在我姐身边。真后悔当初阻止他去砍了许平生。其实,命运待我不薄,给过我两次机会,只不过都让我错过了。” 他叹了口气,仰起脖子把酒瓶里剩下的啤酒喝光。 第46节 “命运……”我嘟囔了一句,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嘟囔这一句。 “一念之差。罪该万死。我是个罪人。但,我也是个好人,我想做好人。知道我为什么做老师吗?我恨教师这个职业,因为王永正,但还是选择做老师,因为我想,我做了老师,就少了一个人渣老师。可实际呢?我根本不比那些人渣强多少,可我是好心啊,高中教师不能和学生谈恋爱,对不对?我是真心爱她的,但那个时候我不能和她在一起,她还没成年呢。我做错了吗?如果她真的爱我,像她说的那么爱,没有我不能活之类的,她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学习,上大学了再回来找我呢?或者不回来找我,我也没有怨言,我并不纠结她到底有多爱我,因为我是真心爱她的,不求回报,我只希望她能幸福快乐地生活。可她偏偏选择找别人谈恋爱。结果又碰到了人渣。以前我不相信命运,现在我相信了。我就是丧门星啊,和我近亲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我爸妈、我姐、顾淑淑,还有王兴旺,还有你。” “我?我怎么了?”我的意识还痛苦地清醒着,但舌头和耳朵都不灵光了,自己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房间的尽头。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唯一的朋友。杀过两个人,守护着我姐,爱过顾淑淑,有一个朋友,这就是我的一生。可是……”他又打开一瓶啤酒,喝了一口,“你啊,刚才的行为真的很让我失望,我姐那么爱你,你却……不过,我也理解,我姐死了,你很爱我姐,所以你很痛苦,所以,我想,就在这个晚上,就趁现在,让我们来了结所有的痛苦吧。” 我还没弄明白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就感觉到有一个黑影扑了过来,把我压倒在沙发上,伸出双手狠狠掐住了我的脖子。出于本能我挣扎了两下,但马上就放弃了。我想,死了也好,或者是更好。他的脸几乎贴着我的脸,他在哽咽,在哭泣,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我的脸上。我想笑一笑,安慰他,但因为喘不上来气,真的笑不出来,又想到即使笑了,肯定也特别难看,就作罢了。我的眼前越来越黑,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看了一眼我们的家,我们曾经幸福生活的地方。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房门,我看到房门旁边小储物室的门开了,在一片白光中,有人从里面走出来。是佳萌来接我了?没想到通往天堂的门藏在这里。这么想着,心里既幸福又伤感,然后,我失去了知觉。 我感觉到有人在按我的人中,脖子很痛。还有触觉和痛感,我还活着。我有些失落,又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我试着睁开眼睛,房间很亮,很刺眼,有人开了灯。我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按着我人中的人,是张君雅。一时间,我又糊涂了。 “你怎么在这儿?” “我没走。躲在储物室了。”她瞪着眼睛,板着脸,很气愤的样子,“幸亏我没走,不然你现在已经死了。”她瞥了一眼阳台的方向。 阳台的窗户敞开着,董佳世正站在窗前抽烟。见我在看他,他笑了,笑容自然安静很迷人,就像暴风雨过后的阳光。 “对不起,我刚才失控了。” “没什么。” 他走过来,俯身紧紧抱住我,我也抱住他。 我们拥抱了将近一分钟,分开时,他在我的额头吻了一下,我的心里感到撕裂一般的疼痛。我伸手去拉他,他躲开了,退回到阳台的窗口。 “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我想骗他过来。 他笑着摇了摇头,慢慢地吸了口烟,又眯起眼睛,缓缓地吐出来,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你听我说。”他把烟头扔出窗外。 “你想说什么,过来说。”我拍了拍沙发。 “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就算为了我姐和我,你也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你呢?” “我要去找我姐了,我不能丢下她自己一个人。” 他转身爬上了窗台。 “快拦住他。”我对着张君雅大喊。 张君雅跑向阳台。 我站起来,也想跑过去,可我的脚就像踩进了陷阱,膝盖以下一下子就没了。我跪到地上,身子向前冲,扑到前面的茶几上,因为用力过猛,整个把茶几撞翻了,啤酒瓶子哐哐当当倒了一地,一瓶未打开的啤酒瓶爆裂开来,发出“砰”的一声,啤酒哗哗地冒着沫子流出来。我趴在翻倒的茶几上,扭头看董佳世。他蹲在窗台上,面朝室内,双手扒着窗框,身体的大部分已经悬空了。他正看着我,对我笑。 “再见了,我的朋友。”他说。 他收回双手,交叉着抱住自己,身体向后倒去。张君雅已经跑到了窗前,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住。董佳世消失在窗口的黑暗里,我的眼前和脑海里也变成了一片漆黑。楼下传来“扑通”一声,仿佛是死神的脚步声,这一脚正好踏进我的心窝。 “怎么办啊?”我听见张君雅尖声喊道。 “先打120,再打110。”绝对的黑暗中根本容不下恐慌和悲痛。 “手机,手机……” 张君雅在抽泣,手机按键的声音,然后是她颤颤巍巍的说话声。眼前的黑暗先是出现了一个亮点,接着亮点越来越多,就像有一架机枪正在向一块黑幕扫射,终于黑幕被打烂了,塌了,光亮瀑布一样泄进来。我正看着眼前的地板,七倒八歪的啤酒瓶子,一个酒瓶从中间裂成了两半,“小雨伞”的盒子靠着下半部分漂在啤酒里,盒口敞开,一个“小雨伞”的包装袋儿露在外面。包装袋儿的前面有几块碎玻璃,其中的一块反射着灯光,十分刺眼。我狐疑地,伸手过去,把它拿起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根本不是碎玻璃,而是一粒钻石,一粒镶在白金戒指上的钻石,一枚钻戒,是佳萌的钻戒。是佳萌的钻戒! 记忆如暴雨一样冲刷着痛苦的闸门。我明白了,一切都明了了。她当时出门的时候右手是插在裤兜里的,因为她害怕我看见她没戴钻戒。她一定是在客厅打电话的时候把钻戒藏在了“小雨伞”的盒子里,因为她不想让许平生看见,怕他借此勒索更多的钱,或者索要钻戒。蔡俊辉根本没注意佳萌戴没戴钻戒,他说谎了,为什么要说谎?因为佳萌根本没死,他只是不想让我们找到她,想把她饿死。他把她藏在了别的地方,一个我们,包括警察也很难找到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呢? 一个其他人很难找到的地方,而且,不管是租的还是买的,都没有他经手,不然警察应该能找到相关的线索。我想到他们藏猫的地方,又想到田仙一和他通电话时说他们藏猫的地方暴露了,让他帮忙寻找新的地方。也就是说他们之前肯定还有租期未到但已经废弃的藏猫地点。这些地方肯定都是田仙一或者阿猫出面租的,所以警察在蔡俊辉那里根本找不到线索。 2雨中黎明 我坐在警车的后座,雷警官坐在我的左边,田仙一坐在我的右边。外面黑压压的,雨越下越大。我们身上都湿乎乎的,呼出的气息是热的,车里弥漫着雨后泥土新鲜的腥味儿。 田仙一说他们有四处租期未到却不得不废弃的藏猫地点。我们已经去了两处,没找到佳萌。我的心情相对平静,因为我坚信她还活着,找到她是迟早的事儿。我更牵挂的是董佳世,他没死,还在医院抢救。张君雅和章白羽正在医院里帮忙守着他。 汽车驶过一排高压电线,前方是一片麦田,路边有一个小水塘,圆形,像小孩儿的脸,雨水在上面敲出无数的雀斑儿。水塘之后,有一片民宅,民宅过后,大约一公里,又有一片水塘,连着三个,在水塘的尽头有一处房子,孤零零的如一座岛屿。 我们在房子前面下了汽车。他们进去搜查,我在雨中等候。我爱上了这场雨,就像将要枯死的野草一样爱它。 五分钟之后,田仙一和雷警官搀扶着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从房子中走出来。女人看见我,剧烈地扭动身躯,挣脱他们的搀扶,咧着嘴向我跑来。我看清了她的脸庞,没错,是佳萌,她在哭,也在笑。我想笑,眼泪却流了下来。我走向她,加大步伐,跑起来,拦腰把她抱住。我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再也不想松手。我的手机响了,铃声弹拨着雨丝,宛如来自天上。我抱着她,亲吻她。我希望雨一直下,我希望铃声一直响,我希望时间就在此刻停止。 第7章 番外一 漫漫长夜 在一年前离开上海的时候,章白羽就这样想过:只有谁死了,自己才会再回来。 现在,田仙一自杀了,所以,她回来了。 葬礼在一个小教堂里举行,田仙一是基督徒,她以前都不知道。到场的人不多,她和董佳萌坐在最前排。人已经火化了,台上放了一张田仙十八岁时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笑得很腼腆,又大又圆的招风耳很招人喜爱。光是看照片,谁也想不到十几年后这个可爱的小伙子会用一种十分残忍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主持葬礼的是田仙一的妹妹田欢子,她说田仙一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却一直瞒着大家。她在上面边哭边讲。台下很多人也跟着抹眼泪。只有章白羽并不难过。小时候,最疼她的爷爷去世,她也没掉一滴眼泪。她爸爸为此破天荒打了她。铁石心肠,她妈妈这样说她,她当时不懂,长大后,也不得不承认妈妈说得对。再后来,她听了一种说法,死去的人并不希望活着的人伤心。那之后,她变成了金刚石心肠,连内疚也免疫了。她身边的董佳萌也哭了。她搂住她的肩膀,安慰她,劝她保持情绪稳定,不要影响了肚子里的孩子。 董佳萌怀孕了,她既羡慕又嫉妒。 虽然在她的记忆里杜鸣的面容已然模糊,可只要一想到那个闷热的夜晚,一想到他灼热绝望的眼神,一想到他说话时认真严肃的语气,还有他努力挤出的笑容以及他身上的味道,她就感觉耳热心跳,想要紧紧地抱住他,再也不松手。 可是,自己爱杜鸣吗?她也说不准。欲望总是占着上风。无数次,她幻想和他赤身裸体地抱在一起躺在野外的草堆里,阳光很温暖,风很轻柔,他们变成了小孩子的模样。她试过幻想点别的,结婚啊,蜜月啊,旅行啊,等等现实中会发生的事情,不行,无法想象。有时候,想着想着,她会突然感觉,自己对杜鸣的感情其实是超越爱情的。杜鸣就像是她的保险箱,保存着她最单纯最柔软的情欲。保险箱还是放在最信任的好朋友身边比较好,带在身边太累不说,也更容易丢。这么一想,她的心里也就不那么躁动了。 葬礼结束,田欢子叫住她和董佳萌,领着她们来到后面的一个房间。 “你们不是我哥的前女友,对吧?” “不是。” “那就好,不然就尴尬了。” 田欢子拿出两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递给她俩。 “这是我哥留给你们的。” “我们不能收。” “是啊,我们不能收。” 她和董佳萌同时把礼品盒推回去。 “这是我哥事先就准备好的,不是我准备的。不信你们看,盒子上面都是他亲手写的名字。”田欢子将盒子上的名字展示给他们,“我哥的遗书上写得很清楚,盒子里的礼物有轻有重,轻了不要嫌弃,重了不要有顾虑,无论如何都请你们收下。如果你们不收,就由我替他扔掉。”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礼盒也不大,应该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两人便收下了。 “关于礼物,后续有什么事情尽管给我打电话。” 田欢子一直将两人送上出租车。 董佳萌邀请她到家里坐坐吃晚饭,她没有不去的理由,而且,她也想见见杜鸣。 房间里弥漫着杜鸣的味道,可惜,他不在家。 “他去云南了。”董佳萌一边泡茶一边说。 “去云南干吗?” “我们准备搬到云南去。” “为什么?” “主要是因为空气,我们不希望宝宝一生下来就呼吸着雾霾。” “那倒也是。只是,以后见面可能就更难了。” “那也不一定。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和我们一起去云南啊。”董佳萌坐到她对面。 见面半天以来,她第一次有机会仔细打量董佳萌。因为怀孕的关系,她变胖了,却更美了。脸圆圆的、粉嫩粉嫩的,眼睛水亮水亮的,头发油黑油黑的,她的身上仿佛浮着一层圣洁的光,西方名画中的圣母也不过如此。 “你是在邀请我吗?” “当然了。” “可我跟你们去云南能做什么啊?” “能做的太多了。我们准备在我们的淘宝店卖云南的土特产,再养点鸡鸭、卖点土鸡蛋什么的,你可以在你的微博上做宣传啊,你的粉丝那么多,只要有十分之一的转化率,我们就小康了。” “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动心了。” “也不着急,你想好了,随时可以加入我们。” 她笑了,因为加入这个词。 “你笑什么?” 她一直想和董佳萌解释她和杜鸣的那个晚上,既然她问了,她也不想再遮掩。 “我笑,是因为你说加入。” 董佳萌也笑了。 “加入,没错,我说的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她愣了。 “杜鸣都告诉你了?” 董佳萌点头。 “我和他之间再也没有秘密了。他一直也藏不住秘密。” 她感觉有点尴尬了。 “我还是要解释一下,当时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很绝望,我们喝醉了,我想要安慰他,其他的也没多想。我这个人你也知道,做事多半凭感觉,不会想那么多。” “你爱他吗?” “我不知道。”她没想到董佳萌会问得这么直接,来不及多想,只好照实说了。 “不管怎么样,无论我们在哪,都希望你能去看望我们。”董佳萌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一定去。”她端着茶,闻着茶香,一下子想到,自己准备离开上海的时候,应田仙一的邀请去他的西郊别墅喝茶,当时的茶香和现在的一样,话题也是一样。田仙一说一定会去长沙看她,却从来没去,那一别竟是永别。自己口中的一定又有多么确定呢? “这个茶还是田仙一送给我们的。哦,对了,我们看看田仙一留给我们的礼物吧。” “好啊。” 她放下茶杯,帮着董佳萌拆开了她的礼品盒,里面是一大两小三把钥匙,一张房产证,还有一封信。 董佳萌将信读出来: 亲爱的董佳萌、杜鸣,你们好。 准确地说,这是送给你们孩子的礼物。知道你们有了孩子,我真的特别高兴。早知道的话,我就应该早点行动,然后投胎到佳萌的肚子里。(开玩笑的,别害怕。)不管怎么说,你们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作为你们的好朋友,我又怎么可能不给你们家小朋友准备礼物呢。想来想去,还是实用一点,送给他一套房子。在上海恐怕没有比房子更实用的吧。当然了,你们也不能高兴得太早,我送给他的并不是西郊的别墅。其实,我是想送的,既然是最后一次送礼物,为什么不大方点呢,可惜,那栋别墅是我妈的,不是我的。送给他的是我那套市区的小公寓,小是真的小,但勉强算是学区房,等他上学的时候也许能用上。当然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一定会有附加条件。条件就是,只有等到孩子十八岁之后,你们才可以卖房子。一定,千万记住,一定要让孩子知道这套房子是一个叫田仙一的怪叔叔送给他的。千万,一定。至于产权交割等事宜,联系我妹妹就可以了。你们肯定会拒绝接受我的礼物,但请相信我,就算你们把钥匙和证件送回来,我妹妹也不会要的,我妈妈更不会。他们已经为我操碎了心,就算是帮我的忙,就不要再给他们添堵了,所以,请答应我的条件,然后心安理得地收下这份礼物。在我对你们的心意面前,这份礼物简直微不足道。真的。 第47节 再见。 田仙一 看完信,董佳萌的眼圈是红的。 她却没有什么感觉。这算什么呢?哗众取宠?她心里想。同时,也有点好奇,他会送自己什么呢? 她打开自己的礼品盒,里面是两把一样的汽车钥匙和一本行驶证,同样,也有一封信。 亲爱的章白羽,你好。 抱歉,没有去看你。因为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我也是在设定了离开的时间之后才发现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完。之前你一直说想换一辆大车,所以,我决定把自己的这辆车送给你,虽然不是你最想要的全尺寸suv,至少比你的车大。车就停在家楼下的路边,你认识我家,对吧,到了那就能看见。我已经给它做了保养,换了新轮胎,油也加满了,保证你一路开回长沙,没有任何问题。我爱你,请带着我的爱好好活下去。 再见。 田仙一 读完信,她没有感动,只有气愤。 “什么叫带着我的爱好好活下去?如果没有他的爱,我还不能活了?简直莫名其妙。”她把信扔到茶几上,拿起手机,“我要给他妹妹打电话,把这些东西还回去。你呢?” “我决定收下他的礼物。”董佳萌给自己倒了杯茶,轻轻呷了一口。 “为什么?”问完她就后悔了。一套房子几百万,想留下也正常。“我不管你了,反正我不要。”她拨通了田欢子的电话。 董佳萌喝着茶,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电话通了。 “喂,你好,我是田仙一的朋友章白羽,上午我们刚见过。” “你好,我现在有事儿,一会儿给你打回去,可以吗?” “嗯,那好吧。” 挂断电话,她仍旧感觉愤愤不平。 “别生气啦,我劝你还是收下他的礼物。” “凭什么?” “你也了解他……” “我不了解。”她粗暴地打断董佳萌。她突然觉得董佳萌也有点讨厌了,收了人家几百万的礼物,怎么就能这么心安理得呢? 董佳萌也不生气,笑盈盈地又递上一杯茶。 “喝杯茶,消消气。你是不是觉得我是见钱眼开了才决定收下他的礼物?” “是。” “你想过吗,他为什么要送我们礼物?” “为什么?” “因为他想让我们记住他,他害怕我们会把他给忘了。” “如果是这样,他就更不对了,没有礼物,我们就会把他忘了吗?”说完这句话,她就心虚了,出现在她脑海里的田仙一竟然是上午葬礼上那张照片上的模样。 “可能是因为怀孕的缘故,我有时候会很焦虑,常常会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要给孩子留点什么呢?”董佳萌摸着肚子,眼波清亮得如一泓溪水,“留什么都觉得不够。我猜想,他送礼物给我们,大概也是怀着与我类似的心情。” “我懂了。” 她默默地喝茶,不再说话,以掩饰内心的恐慌。自己已经开始忘记田仙一了?自己也会轻易地被别人所忘记吧。自己又能给大家留下什么礼物呢? “有件事儿差点忘了。”董佳萌拍了她一下,打断了她的思绪,“我有三天没洗头了,他不在家我自己一个人也洗不了,你来了,正好帮帮我。” 她帮着董佳萌洗了头,又闲聊了一阵,一起做了晚饭,饭后又陪着她下楼散步。 “一会儿回家,我就开始看电视。然后你就很随意地说一句,我走了,我说好,然后你就走了。这样可以吗?”董佳萌挽着她的胳膊,眼睛看着别处,低声说。 “好。” 她明白她的意思,不想要煞有介事的告别。 回到酒店,她又有点后悔了,还是应该告别的,至少应该拥抱一下。谁知道再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呢?她想起不知道在哪看过的一句话:每次告别都是死去一点点。说得真好,是在哪看到呢?《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不是。电影里面说的是,最遗憾的就是没有好好告别。说起来,电影也是田仙一请大家一起看的,后来田仙一还要带着她去二刷,她拒绝了,于是改道去吃火锅。一面吃,他还一面分析剧情,企图激起她再去看的兴趣。当时的情景是如此清晰,她仿佛能看见田仙一坐在她的对面,热得满头大汗,一只手拿着筷子下肉,一只手拿着餐巾纸扇风,嘴里还说个不停:“知道我为什么要带大家看这部电影吗?因为我们都是少年派,我们都面临着他所面临的困境,如何克服心中的恐惧和罪恶,好好地活下去。”她根本就没有忘记田仙一,也永远不会忘,因为他是自己的精神导师,引导着自己克服心中的恐惧,摆脱灵魂深处的罪恶感,成为如今这样一个近乎健全的人。他就驻扎在自己的身体里,怎么可能忘呢?之前的愤怒再次袭来,这次不是因为礼物,而是因为他死了,他背弃了自己的信条,放弃了与恐惧的抗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是个混蛋,是个懦夫,是个叛徒,他背叛了自己。她拿出他的那封信,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你已经死了,还有什么资格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她朝着窗外茫茫的夜色大喊。 她气得浑身发抖满身是汗,后背都湿了。 窗外静悄悄的,没有风,更没有回应。 愤怒消散了,只剩下巨大的空虚。 她从垃圾桶里捡回那封信,又逐句读了一遍:“我爱你,请带着我的爱好好活下去。”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所谓的爱,又是哪种爱呢?男欢女爱的爱?友爱?或者是对一个孤独女人的同情?如果你早一点当面对我说出这句话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也许我们会结婚吧,婚礼就在你葬礼的那个小教堂里,你妈妈会反对吗?毕竟我是二婚。就算她反对也不要紧,我们有钱。蜜月我们就去南美,因为去的人少,你不就是喜欢和人不一样吗?我们结婚了,你就不会死了吧。因为你没时间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虚无缥缈的烂事,我会一直缠着你,指使你干这干那,而且保证不重样,你不是最害怕重复吗?现在想想,我们结婚再合适不过了,因为我们是最接近的一类人。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你已经死了。我的人生啊,好像总是晚了一步。其实,我们也没有那么合适,我毕竟还是不了解你,连你是基督徒也是今天上午才知道,甚至我也不如佳萌了解你,连你为什么留礼物给我们,也是在她说了之后,才想到。也许,即使你在活着的时候向我求婚,我也会拒绝你,然后补上一句,你不是一直在追求佳萌吗?拿我当备胎啊,没门。我啊,根本不懂得爱,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怎么会懂得爱呢。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才会说,我爱你,请带着我的爱好好活下去,对不对?因为我不懂爱,不爱别人,别人自然也不会爱我,只有你了解这一点,我注定孤独终老,你早就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你活着的时候没有说过爱我,因为说了我也不懂,现在你死了,反而说了,因为我不懂也无所谓了。或者,你只是不知道写什么好了,随便写上的,你也想不到,我会拿着你的信,看着上面的字,反复猜想其中的含义。你当然不是随便写的,这句话必定是有意义的。又或者你也不确定其中的意义,只是某种情绪,类似爱情的情绪催使你写下了这句话。也许就像佳萌说的,你就是害怕我们忘记了你,你写下这句话,为的就是让我反复思量,由此加深对你的记忆。你也不确定我们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一个虐猫的变态对待朋友的情谊肯定也会与常人不同吧,也许更深沉,近乎残忍的深沉,也许只是出于某种邪恶目的的伪装。虽然你了解虐猫的人也有感情,你确定这一点,因为你也有感情,可是对于我,你就没有那么确定了,所以你才会直抒胸臆,告诉我你爱我,要我带着你的爱好好活下去。也许你的重点是“好好”两个字。怎么样才算“好好”活下去呢?对于虐猫的变态来说,像一个正常人,不再做残忍的事,就算是“好好”了吧。你也知道,我有跟你讲过,我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铁石心肠,厌恶自己的爱无能,厌恶自己的混乱,也厌恶像现在这样独处,就着一件事儿反复思量。每每这时,我对自己的厌恶又会成倍增长。还记得我们是怎么相识的吗?你加入了我所在的那个虐猫交流群,第一句话就说:有谁想戒掉虐猫吗?来找我。然后,你就被群主踢了出去,我跟着就加了你的qq。还记得第一次聚会,你说首先我们要正视自己,要爱自己,不要厌恶自己,更不能放弃自己。你说虐猫也是一种瘾,就像手淫一样。戒除这种瘾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忙起来,要让其他东西一直占据着思想,尽量减少独处的时间。我觉得你说得真对,我总算遇到了对的人。可是,现在又怎么样呢?你却放弃了生命。既然你连自己的生命都能放弃,你白纸黑字写下的我爱你又有多少真实呢?还记得你问过我,当我想虐猫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受?我说,就像脑袋里有一个很丑的虫子,它一点一点长大,最后占满了脑袋,然后,我就必须找一只猫。现在,就是现在,此时此刻,我原以为已经死掉的那条该死的虫子,它又回来了。就在我想这些的时候,它在不断地变大。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你放弃了你自己,又何尝不是放弃了我。 她揣上车钥匙,离开酒店。她想找一家宠物店,或者一只野猫。或者,田仙一的车就停在四条街之外,她导航过了,1.3公里,步行只要十五分钟,如果快走十分钟就能到。她可以取上车,然后离开这个城市,那样的话,也许就不需要猫了。她不能确定,但值得尝试。 街上很亮,空气清新,散步的人很多,路边咖啡馆外面的座位坐满了顾客。几个外国青年站在路中间抽着烟聊天,并没有给她让路的意思,她粗暴地挤过去,丝毫不在意他们异样的目光。去取车,应该直走,她却在路口转弯,走上一条略暗的弯路。她当然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可是又不得不给自己找借口,那条路上人太多,好烦,这条路也可以通往停车地点。她走得很快,眼睛不由自主地在路边店面中寻找宠物的字样。她的内心矛盾又痛苦,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终于,街对面出现了一家宠物店,她停住脚步,站了几秒钟,最后,咬了咬牙,继续向前走。也不知道谁在路边放了食物,两只猫安静地站在那里进食。她再次停了下来。两只猫一大一小,大的是白色,小的是她喜欢的黄色。她感觉心跳加速,手心冒汗,喉咙发紧。脑袋里那条虫子一直在向她发号施令,快点动手,快点动手。她明白,现在,自己只是邪恶欲望的奴隶。她蹲下身子,像一个孤独又残忍的野兽,悄悄地靠近那两只猫。猫们显然看见了她,可并不怕她,依旧不紧不慢地进食。 “姐姐,你干什么呢?” 她吓了一跳,差点坐到地上。猫们不知道是也被吓到了,还是吃饱了,轻巧地跑过马路,消失了。 说话的是一个男孩,十七八岁的样子,饼脸,上面不均匀地散布着几粒青春痘,背着双肩包,挽着袖子。她瞪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往前走。 “姐姐,你等一下。”男孩跑到她身前拦住她。 “你想干吗?”她警觉地退后一步。 “姐姐,你别怕,我是好人。是这样的,我是安徽的,来上海见网友,结果网友没见到,还把手机和钱包丢了。我一天没吃饭了,特别饿,你能不能借我点钱,我买点饭吃。” 他一张口,她就知道他是小骗子。她讨厌他,因为他打断了自己的行动,同样的理由,她又有点感激他。 “饿了,想吃饭,是吧?走,我请你吃。” “不用了,姐姐,你给我钱就行了,不用耽误你的时间。” “不耽误时间,我也正好饿了。走吧。”虽然吃过晚饭,但由于空虚和焦虑,加上刚才的一惊一乍,她确实有些饿了。 “姐姐,真不用了,你给我钱就行了。” “要不这样吧,你先和我吃饭,然后我再给你钱。”她是在骗他,并不准备给他钱,只是想让他做个伴而已。找个人陪,是阻止自己虐猫的最好办法。 男孩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又向前走了不远,有一家干净明亮的粤菜小馆。她带着男孩走进去,点了两个菜,一份甜品。男孩吃得很少,显然并不饿。 结完账,出了店门,男孩跟着她走了几步便不耐烦地提醒她该给钱了。 “什么钱?” “你不是说吃完饭就给我钱吗?” “你这孩子,脸皮还真够厚的。你说你饿了,我也请你吃饭了,怎么还好意思要钱呢?” “是你自己说的,和你吃完饭,你就给我钱。” “你还说你特别饿呢,刚才吃饭的时候也没见你吃多少啊?” “姐姐,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是我没意思,还是你没意思?” “你这不是骗我陪你吃饭吗?” “哈?怎么着,我还成骗子了?好吧,我就骗你了,怎么着吧?你要报警吗?哦,对了,你手机也丢了,那我替你报吧。” 她拿出手机,准备拨号。 “你他妈有病吧?”男孩朝着她身上吐了一口吐沫,转身就走。 她被激怒了,追上去,对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你他妈才有病呢,不学好,学人家当骗子。” 男孩转过身,捂着后脑勺,使劲瞪她。她更生气了,抬手又给了他一个耳光。男孩也抬起手。她仰起脖子。“你打我一下试试。”男孩的手最终也没敢落下来,恶狠狠地扔下一句:“你他妈给我等着。”转身走了。 看着男孩灰溜溜的背影,她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好像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愉悦的热气,最让她高兴的是脑袋里的那条虫子也不见了。她感觉浑身轻松,仿佛随时能飞。 等到身上的热气退了,她才感到害怕。如果他绕到前面偷袭自己怎么办?或者他真的找人来了报复自己怎么办?她有点奇怪,自己是铁石心肠,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这一次怎么会怂了呢?记得有一次聚会,大家去唱歌,中途她去卫生间被一个醉酒的男人摸了屁股,还不是追着那个男人满场打,也一点没害怕。倒是把田仙一吓坏了,之后一再嘱咐她,如果是自己一个人,千万不能再这么干,一定要等到他来了,再出手。可是现在,她害怕了,需要他了,他却永远也不会来了。她越想越害怕,开始感觉后面有人跟着自己,回头看,却什么也没有。脑袋里又有东西蠢蠢欲动,在渐渐变成虫子的形状。她走得飞快,可还是无法摆脱被跟踪的感觉,也无法阻止虫子的成形。她有预感,那个男孩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和他的同伙追过来。她脑袋里的虫子也一样不会放过她。过了路口的红绿灯,她开始向前跑。她仿佛听到田仙一在她的耳边说话,他说一定要在男孩追上来和虫子成形前坐到车里。那辆车就是你的庇护所,就像之前我是你的护花使者和精神导师,现在,我的车也起到一样的作用,所以我才把它留给你。 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后面好像真的有人追上来了,也就一百米的距离,是个男人,穿着帽衫,跑得很快。她的呼吸已经乱了,心跳得厉害,腿也没劲了,可是她不能停。她已经看见那辆车了,斯巴鲁suv,就停在对面马路的右手边,再过一个红绿灯,她就到了。现在正好是绿灯,只要加把劲,冲过去就胜利了。突然,她的电话响了。吓了她一跳,拿出来一看,是田欢子。她答应回电话,果然回了,只是不太是时候,但她还是接通了。 “喂,我是田欢子啊,不好意思,今天太忙了,现在才回你电话。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啊……其实……也没……什么事……” “是不是不方便说话,你怎么这么喘啊?” “对……是……有点不方便……” 她已经跑到了路口,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响,那个人已经追上来了。她回头看,那个人正伸手抓她。她转回头,奋力向前跑,躲开了他的手。从右侧射来刺眼的灯光,还有刺耳的喇叭声,她下意识地停了下来,用余光看了一眼对面的交通灯,是红色的。她听见“咣”的一声,然后身体就飞了起来,在空中自由地旋转,有那么一个间隙,她看见了她后面的那个男人,他已经摘掉了帽子,双手捂着嘴,很吃惊的样子。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确定,不是那个男孩,也应该不是一个坏人,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跑步的人。他抓自己,其实是为了救自己。她觉得有点可笑,世界就是这么荒谬。她落到了地上,先是肩膀,然后是头部,咚,好疼,她感觉要昏过去了,眼前黑了,但意识还在。她突然想起来了,那句话,每次告别都是死去一点点,是来自一本侦探小说,名字是《漫长的告别》。书是田仙一推荐的,是她看过的唯一一本侦探小说,当然是硬着头皮看完的,情节实在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只记住了这句话。也可能不是原话,只是大概意思。这时候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真是可笑。 第一次落地之后,又弹了一下。她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感觉痛。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她忍不住想。可不能死啊,还要带着田仙一的爱好好活下去呢。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仿佛心都要碎了。她闻到了血腥味,很新鲜,很刺激。为什么这么黑啊?她睁开眼睛,又闭上,一样黑。自己是要瞎了吗?她听见有人对她说话,告诉她不要动。好,不动就不动,只要活着,瞎了也无所谓了。她的脑袋里一片漆黑,虫子也被黑色抹杀了。真好。她的内心很平静,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她试着长出一口气,呼吸还算顺畅。她心里想,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还真多啊,这个夜晚也注定会无比漫长吧。 第8章 番外二 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在酒店前台办理入住的时候,章白羽闻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飘飘忽忽,似有似无。她偏过头,屏住一口气,慢慢呼出,细细体味,认真回想,有那么一刻,感觉马上就要想起来了,结果,“嗖”的一下,还是让它溜走了。 她像小狗一样嗅了一路,电梯和走廊里都没有。 进到房间,那个气味又出现了,和服务生的体味、香奈儿女士香水、洗衣粉和消毒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 “你好,帮我开一下窗户好吗?”她对帮她拿行李的服务生说。香奈儿女士香水和消毒水是她最讨厌的两种味道。 “好的。”服务生的声音略尖,但不难听。 “谢谢。” 窗户开了,外面的雨气冲进来,感觉好多了。 “您还需要其他服务吗?”服务生问。 “没有了。谢谢你。”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小费。 “您客气啦。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服务生并没有接钱,“有任何需要,您都可以打前台的电话,直接拨0就好了。” “知道了,谢谢。给你添麻烦了,还请你收下。”她循着声音,把钱向服务生的方向送了送。 第48节 “真的不用。” 她听见服务生走向门口的脚步声。 “我先走了,帮您把门关上了。” “谢谢。”她微笑着向门口点头致意。 关门的声音。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从挎包里找出录音笔。 “服务生的态度很好,没有收小费。但房间里的气味有点怪。” 住酒店是她的工作。有人称这个职业为酒店体验师,有人称之为试睡师,与她签约的旅游网站提供的合同上写的是旅游达人,但在自己的微博上,她自称城市探险家。仅凭一己之力在陌生城市中游荡的女盲人,不是探险家,又是什么呢? 她摸索着走到门口,将门反锁,静静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丝一缕地分析着空气中的味道。 之所以能够成为网红,坐拥170万微博粉丝,签约旅游网站,她靠的就是鼻子。本来她的嗅觉就特别灵敏,因车祸失明之后,鼻子就更灵了,已经变成了她的第三只眼睛,味道则是她所处的黑暗世界的光与色。 从窗户冲进来的雨气是清爽的白色。 服务生留下的体味是浑浊的黄色。 香奈儿女士香水的味道是妖艳撩人的金粉色,来源是衣橱。上一位客人是女人? 洗衣粉的味道是敷衍的蓝色,消毒水是泼辣的荧光绿,两种味道一部分来自床上,一部分来自卫生间,残余都超标了。 还有一种味道,因为太虚无缥缈,刚进门的时候被忽略了,是血腥的味道,红色,偏黑,阴郁,也是来自卫生间。几天前的女客来了大姨妈?她忍不住胡乱猜想着。 最后是那种似曾相识的味道,是草芽的淡绿色,同样来自衣橱。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她摸到把手,拉开衣橱。香水的味道像一群小飞虫密密麻麻扑面而来,她被熏得后退了两步,不停地摆手,做驱赶状。很快,香味散去,那个味道又浮现出来,暖乎乎的。 为什么会是暖乎乎的呢? 她突然明白了,因为呼吸,衣橱里有人! 不等她做出反应,衣橱里的人就出手了,一下子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吓了一跳,但又马上平静下来。 扼住她咽喉的手不大,像是女人的手。指尖很凉,湿乎乎的,好像之前冒了很多汗。虽然掐着她的脖子,力道也不小,却没有指甲的触碰感,说明对方的指甲很短,没有用全力,也就是说这个人并不想伤害她。最主要的还是那个气味,就是这个人的体味儿,越来越熟悉了。 “虽然用女士香水,你却是个男的。用女士香水是为了掩盖自己身上的臭味。你知道我鼻子灵,如果不用香水,我一下子就能闻出你是谁。” 对方不说话。 “你不说话,说明我说对了。” 对方还是不说话。 男的,手小,短指甲,知道她鼻子灵,喜欢恶作剧,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考虑后果,是他,他就是这个味道。关于这个男人的回忆渐渐复苏,心就像一个酸苹果,眼圈也不由得红了。 她抬起手,摸到他的脸,好像多了点肉,又摸到鼻子,就是他,没错。 “穆隋阳。” 她脖子上的手也松开了,轻轻摩挲她的脸庞。 “是我。”他笑了,“就知道你一定能认出我。” 她也笑了,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捧住他的脸,突然,抡开右手,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接着,双手抓住他的肩膀,顶起膝盖,直捣黄龙。 这一系列动作是如此流畅,如果有外人看见,绝对想不到她是个盲人。 穆隋阳双手捂裆,蹲到地上。 “当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当初,已经是十年前了。两人大四,恋爱三年,他劈腿,被她抓住。分手的那天也下着雨。她已不恨他,却还是想打他。 “你说,再看见我,见一次打一次。” “那你还敢来找我?” “听说你出事了,不放心,就来看看。” “现在放心了吧?” “更不放心了。” “哦?” “没见你之前,我以为你只是看不见了,现在我才只知道,你不仅眼前黑暗,心里更黑暗……” “我怎么心里黑暗了?” “心里不黑暗能出手这么恶毒吗?” “对付你这种人渣,这都是轻的。” “这么说来,你还是恨我。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爱就是恨,恨就是爱,也就是说,你还爱着我。” “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贫,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没错,我本来就属狗,我甘愿做你的导盲犬。汪汪。” 他蹭过去,抱她的腿。 她感觉心里一热,赶紧踢开他,转身走进房间。 “可惜啊,你是一只泰迪,我不敢养。” “我这一米七五大个儿怎么就成泰迪了?” “因为你有一颗操翻世界的心啊。”她又被自己逗笑了。 “不带这样的,你这是人身攻击。” “你是狗,哪有什么人身。” “好吧,好吧,我知道我说不过你……” “那就别说了。要是没什么事,你可以走了。我要工作了。”她坐到床上,拿起录音笔。 “你忙。我肯定不打扰你。” 他坐到她身边,静静地望着她。十年,她变了很多,眼角多了细纹,额头添了新疤,嘴好像更大了,嘴角更翘了。唯一没变的是她的美,像阳光下的匕首,明亮,锋利,尖锐,刺痛着他的心。 她感受到他炽烈的目光,知道这一次他就算不是狗,也是狗皮膏药,赶是赶不走的。心里想着由他去吧,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 “虽然刚到这家酒店不过几分钟,我已经能够给出最终的评价了。负100分,因为安全性太差。我的房间里居然藏了一只癞皮狗,还是一只公泰迪。我的人身安全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她用录音笔录下这段话。 “你可以给这家酒店打低分,但肯定不是因为我。”他打断她。 “刚才说话的就是那只癞皮狗。请问,不是因为你,还能因为什么?” 她把录音笔送到他面前。 “首先我不是泰迪,即使是狗,也是金毛。其次,我是从你的微博上知道你要来这个城市,入住这家酒店的。”这一点她也想到了。为了和粉丝互动,每次出发之前,她都会在微博上预告行程。“我是警察,我是来保护你的,他们才敢放我进来,所以呢,在这一点上,酒店没有错误。如果你给他们差评,应该是因为另一件事。” “什么事还能比遇见你更糟心?” “这种事还是不告诉你的好,怕你晚上不敢睡觉。” “到底什么事?” “你真想知道?” 她伸手揪住他的耳朵。 “疼,疼。”他疼得直咧嘴。 “快说。” “好,我说,你先放开我的耳朵。” 她松手。 “你看不见怎么还能一下子就揪住我耳朵呢?”他一边揉耳朵一边问。 “没有原因,就是能。快说,什么事。” “是你让我说的,你别后悔。” 她又抬起手。 “好,我说。就在前几天,这个酒店里刚死过人。” “你怎么知道?” “当时出现场的是我一个朋友,第二天还上报纸了。” “死的是什么人?怎么死的?” “一个女孩儿,因为感情问题,割腕自杀了。” “在浴缸里?” “可能是吧。” 她微微蹙起眉头。 他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坏笑着问:“害怕了吧?” “你知道她当时住在哪个房间吗?” “不知道。” 她站起来,走向卫生间。 “你干吗去?”他纳闷地跟上。 两人一起进了卫生间。章白羽在浴缸前吸了一口气,她又闻见了那股微乎其微的血腥味。不是大姨妈的味道,是从木质材料里面散出来的,带着一丁点木质的味道,应该是木柜吸附了大量血液的气味,现在又发散出来。 “你真不知道她当时住哪个房间?” “真不知道。” “就是这。” “你怎么知道?”他靠到她身边,朝着浴缸使劲吸了口气,“什么味儿也没有啊?你的头发好香啊。” “滚开。不信给你朋友打电话问问。” 他马上打给当时出现场的那位朋友,说了房间号,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第49节 “走,我们现在就退房,换一家酒店。这家酒店太操蛋了,还四星级呢,死过人的房间还敢给客人住,我要投诉他们。” 他一手拉箱子一手拉住她便往外走。 “我不能走,住在这是我的工作。”她抽回手。 “可是这死过人?” “那又怎么样?这个星球上还死过人呢,你怎么不搬到火星上去?” “你不害怕?” 她摇头。 她不害怕,但很难过,觉得屋子里一下子变冷了,充满了绝望和悲伤。也许是因为雨气吧。 “帮我把窗户关上吧。” “我们至少要换个房间吧?”他一边关窗户一边劝她。 “不换。你刚才说那个女孩儿是因为感情问题自杀的?” “对。” “具体是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 “你帮我找一下那天的报纸,看看怎么说的。” “看报纸干吗,我直接打电话问我朋友就完了。”说着,他拿出手机。 “不,我想先听听报纸上怎么说。” 他上网搜了一下,找到了那条新闻,只有两段文字,没提酒店的名字,原因也语焉不详。听他念完,她不甘心地摇了摇头。 “不行,这也太敷衍了。现在麻烦你给你的朋友打个电话。” 拨通电话,说清原委,他按开免提,把手机举到她嘴边。 “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他好了。” 她拿起录音笔。 “你好,我是穆隋阳的朋友。” “我知道。他和我说了,你问吧。”对方的声音很温厚,带着笑意。她想到一张微笑的圆脸。 “那我问了。” “嗯,问吧。” “她叫什么名字?” “黄杏儿。” “年龄呢?” “21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工作呢?” “空姐。” “想必很漂亮了?” “是的。” “她是自杀的?” “没错。” “那么,她到底为什么要自杀呢?” “简单点说吧,她是小三,想要男方离婚和她结婚,男的不同意,最终决定和她分手。她想不开吧。” “这些都是她男朋友告诉你的?” “对。” “她男朋友叫什么?” “这个……还是不要说了吧。” “她不住在这个城市,是吧?” “男的,还是女的?” “黄杏儿。” “对,她家在外地。男的是本地人。” “黄杏儿的家人和朋友怎么说?” “都不相信她会自杀,这也正常。” “他们知道她有男朋友吗?” “知道,但不知道她是小三。” “她自杀之前,他们做爱了吗?” 对方沉吟片刻。 “嗯,在女方的阴道里发现了精液。” “是你们先发现了精液?男的并没有主动说这一点?” “他不想说也可以理解,毕竟是隐私嘛。” “既然男的想和她分手为什么还会和她做爱?” “他说是因为女的强烈要求,最后一次,他没办法,只好同意了。他说她那方面的欲望一直很强,他有点受不了,也是想分开的原因。” “是什么让他下定决心要和她分手呢?之前说的那些都是日积月累的矛盾,有什么直接原因吗?导火索之类的。” “有。他曾送给她一个钻戒,那天她说她的钻戒丢了,还想要一个。他觉得钻戒根本没丢,她就是想从他身上多弄点钱,她已经不爱他了,所以,他决定分手。” “钻戒究竟丢没丢呢?” “那就不知道了,当时她报警了,最后也没找到。” “她报警的情况能详细说一下吗?” “当时出警的是附近的片警,我也是从他那了解的情况。她说她出去吃晚饭的时候把钻戒放在酒店房间了,吃完饭回到房间发现钻戒不见了。警察查看了监控录像,那段时间并没有人进入房间。” “她为什么不戴着钻戒出去吃饭呢?为什么要放在房间里?” “这个我不知道,估计那个片警也没问。” “总之,最后并没有找到钻戒?” “没找到。” “丢钻戒报警这件事是在男的去酒店之前?” “是的。” “黄杏儿的手机号码,你还记得吗?” “笔记本里应该有,我找找,你等一下。” 等了大约一分钟。 “找到了。” 她记下号码。 “我有点不明白,你为什么对她这么有兴趣?”挂了电话,穆隋阳问。 “因为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什么意思?”他更困惑了。 “我觉得她的自杀另有原因。”她一直认为自杀是悲惨人生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一个人选择自杀,无论什么原因,有一点是肯定的,想保留最后一点尊严。她要把她的尊严还给她。 “我还是不懂,也许是我的错觉,为什么你好像特别在意自杀这件事呢?” “因为,曾经我也想一了百了。”她故意用了歌名,更显得轻描淡写。 “为什么?是因为看不见了吗?”因为紧张,他的声调也变尖了。 “不是。这又不算什么大事。” “这还不是大事?” “不是,我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黑暗,瞎了不是。” “那什么才是?” “眼睛能看见风景,心里却没有未来。” “不明白,举个例子。” “比如背叛。” “你还是无法原谅我?”他的心里一阵刺痛。 “别自作多情了,说的又不是你。”她嘲讽地撇了撇嘴。 “那是谁?”他颇有点不服气。 “我前夫。” “他怎么了?” “家庭暴力。” “混蛋,你告诉我去哪能找到他?”他霍然站起,握紧了拳头。 “用不着你,已经过去了。”她风轻云淡地笑了笑,“别说我了,还是说她吧。在她男朋友的说法中有几个矛盾的地方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 “没注意。” “他觉得钻戒根本没丢,她骗他是想从他身上弄钱,所以,他才提出分手。可是,如果她想从他那弄钱,也就是说其实她也不想和他在一起了,至少是两手准备,对不对?” “嗯。” 第50节 “既然是这样,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分就分喽,为什么还会自杀呢?” “有道理。” “还有,假设,她说钻戒丢了,是假的。她完全可以编一个圆满的谎话,随便丢在无法取证的地方就好了,何必说丢在酒店房间呢?” “要么钻戒是真的丢了,要么是她太蠢。” “一个空姐,智商应该没问题吧?” “可是,警察看了监控,没人进入她的房间,又怎么解释呢?” “酒店里有人监守自盗。改个监控录像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就算你的假设是对的,又能说明什么呢?” “你觉得一个女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摘下钻戒?” “洗澡,怕丢,离婚或者想分手的时候。” “如果是怕丢,当然是戴着最保险,所以不是怕丢,也不是洗澡。” “所以是她想分手,想把钻戒还给他?” “结果,钻戒丢了。报警,也没找到。然后那个男的来了,她提出分手,男的不同意。她态度强硬,执意分手,还把所有他送的东西都还给他,除了钻戒。他抓住这一点,说,分手可以,把钻戒拿来。她说一定会还,但现在拿不出,明天去买新的。他说不行,只要他送的那个,如果拿不出来,就不分手,然后还强行和她发生了关系。” “怎么知道是强行?” “阴道有精液,说明没有保护措施。如果是自愿的,她想分手,肯定会自我保护。如果是男的想分手,更要保护了,不然怀孕了怎么办?” “如果是强行,那就和强奸没有什么区别了。” “她觉得被侮辱了,才会有轻生的念头。” “所有这些大前提是钻戒真的丢了,可问题是,如果这个酒店里真的有人在监守自盗,丢东西的人会很多,报警的人也会很多,应该早就引起了警方的注意。” “如果被偷的人不喜欢报警呢?” “没懂。” “假设你背着老婆开了房间和小三偷情,其间丢了几百块钱,你愿意报警把事情闹大吗?” “不愿意。” “知道还有谁是他们的目标吗?” “你?” “对,独自一人的瞎子丢了东西也不会被发现。” “你想测试一下?” “当然,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你进来的时候都有谁知道?” “只有酒店经理。” “你立功的机会到了。” “你呢?” “我出去转一圈,顺便解决另外几个疑问。” “还有什么疑问?” “如果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她一定特别难过和失望,但可能还不至于绝望到自杀。”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 “还有,她为什么要分手?” 她离开酒店,坐出租车,找了一家星巴克。雨还在下,店里人不多,她点了一杯摩卡,服务生帮着选了一个安静的座位。落座后,她拨通了黄杏儿的手机。接电话的是黄杏儿的妈妈。她谎称自己是警察,做电话回访。 “我女儿肯定不会自杀,也不可能是小三。”即使是在电话里,她也能感受到这位妈妈的执拗。 “阿姨,您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我女儿很孝顺很开朗,她肯定不会自杀。我和她爸离婚就是因为第三者插足,她和我一样,最恨小三,怎么可能去当小三呢?” 开始的时候,她并不知道他有家庭,后来知道了,所以想分手,同时也对自己相当失望吧? “阿姨,请您帮我一个忙,可以把那天晚上杏儿打过的电话告诉我吗?” 那天晚上,黄杏儿给两个人打过电话。 她先拨通了时间较早的那个号码,对方是个男的,一听到黄杏儿的名字,马上挂了电话。应该是黄杏儿的男朋友。她想。 又拨通了第二个号码,也是个男的,她继续谎称自己是警察。 “想和你聊聊黄杏儿的事情,可以吗?” “可以。”对方的声音很低沉。 “你知道她已经去世了,对吧?” “知道,警察给我打过电话了。有什么新发现吗?” “还说不好。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沉默了几秒钟。 “朋友吧。” “只是普通朋友?” “算是吧。我们是高中同学,高中三年都在一个班,但交往不多,大学之后就分开了,也没有联系。大约一个月之前吧,我出差,坐的正好是她的飞机,这才又联系上。” “你所说的联系上,是怎样的联系?加了微信,朋友圈点赞,还是怎样?” “每天都会发微信,我们又在一个城市,时不时地会约个饭。” “你喜欢她?” 又沉默了几秒钟。 “是的。”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有什么关系吗?”他的声音更低了。 “有。” “高中三年,我一直暗恋她。” “她对你的感受呢?” “我不知道,暧昧吧,我感觉自己更像是备胎。” “那天晚上她给你打电话说了什么?” “就是闲聊。说我也老大不小了,赶紧结婚什么的。” “你知道她是小三吗?” “之前的警察说了。” “她想和那个渣男分手,你知道吗?” “之前的警察说……” “他说的是错的。” “我不知道。” “她自杀之前,只给你一个人打了电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意味着,你说你爱她,她就不会死。”她心软了,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口。 “送你一句话。勇敢的人才配有爱情。”她决然地挂了电话。 过了半小时,穆隋阳给她打过来,语气异常兴奋:你猜得太准了,他们真的来偷你了,被我抓个正着,果然是监守自盗,团伙作案,专偷开房偷情的,一共三个人,一个是保安队长,负责篡改视频,一个是…… “好啦,好啦,我已经不想听这些了。”她粗暴地打断他。 “那你想听什么?” “我问你,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 沉默。 “快说。” “我想和你重新开始。” “你也知道我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我了。” “我也不是十年前那个混小子了。” “我心理阴暗,离过婚,有案底,还瞎了,无论从哪方面看,我都是一个残缺的人,你也不介意?” “当然不介意。我年少无知的时候还犯过不可原谅的错误呢。” “不是因为我瞎了而同情我?” “绝对不是。实话跟你说吧,十年来,我交过不少女友,最后发现每一个都很像你,却没有一个能替代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我一直爱着你,一直在祈祷,你要离婚就好了,虽然这很不道德……” “别说了,快来找我。” 勇敢的人才配有爱情,这句话也送给她自己。 后记 ——人生只能前行 自从小说在《萌芽》连载结束,就不断有读者在微博问我,什么时候会出版,现在终于如愿上市,我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如今,再回忆这本小说的写作始末,是一件相对痛苦的事儿。 时间要追溯到2009年。年初,我父亲意外去世,我的生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那是一种碾压似的痛苦。我的世界已经崩溃,外面的世界还在正常运转,二者仿佛一小一大两个齿轮,我卡在中间,连呼吸都觉得疼痛。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我清楚地知道总有一天疼痛会消失,我的世界会恢复正常,我会过上同别人一样的生活,他的脸庞会变得模糊,沉入记忆的泥沼成为庸常生活的一个注脚。为了尽量推迟这一天的到来,我选择逃避,凡是触及他的一切,我都避而不谈。 我拒不承认他的离开,仿佛这样他就真的还在。 第51节 可最终随着时间的冲刷,痛苦还是淡去了,剩下一种孤独成了他离去的伤疤。 我从失去他的悲痛中走了出来,却没能全身而退,转身便陷入了写作的危机。 我迫切地渴望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写进每个人的心坎里,能被读到它们的所有人牢记。为了追求这个目标,每写完一句话,我就要把所有的文字从头再读一遍,如此反复数次,删删减减,字数却是越写越少,文字越来越干瘪,情节也越来越松散。 即便如此,我还是坚持写了两个“专注于某种慌乱怪诞和神秘概念”的长篇(永远藏在电脑里),因为那种孤独,除却写作,别无他法可以排遣。 那两个长篇之后,我开始尝试与我的孤独取得和解,将它写进小说无疑是最好的方式。最先有的是小说的名字,《明日不再来》。它出自米兰·昆德拉的长篇小说《慢》。《慢》的内容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唯独清清楚楚记住了这句话:明日不再来,听众不再有。 新小说的写作并不顺利,断断续续写了两年半。第一稿写了六万字,不满意,废掉了。第二稿耗时两年,完稿的故事已与最初的想法大相径庭。最初想写的是一个姐弟情深的故事,而随着人物情绪的起伏,我意识到无论是谁,无论他们多么爱她(董佳萌),都无法阻挡她走向那处未知的黑暗,那处黑暗是她人生的必经之地,是劫难,也是救赎。即使是现在,故事已结束,我仍旧不知道董佳萌在那处黑暗里遭遇了什么,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还活着,未来可以活得更好。 另外,这部小说里还涉及一个令人痛苦的话题:虐猫。我反对虐猫,支持立法保护各种小动物。但每每看到虐猫的新闻,除去虐猫行为本身带来的不适,对虐猫者的冷漠也令我很不舒服。 一个人,为什么会去虐猫呢?是他生性残忍吗?是因为无聊吗?还是因为后天的某种残酷经历对他的心理造成了巨大损伤,致使他变成了一个“没人性”的混蛋?真正的原因可能比这几句话复杂一万倍——生活永远比想象复杂。但,无论如何,对待虐猫的人都不应该是一味地谩骂、诅咒,甚至人肉、威胁,等等。与那些被装进箱子运上高速公路的猫相比,虐猫的人同样需要帮助。 每个人都有只能由他自己一个人面对的问题。我们的孤独是注定的,所以,我们更应该互相帮助。 孤独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抛弃,无论对人,还是对猫。 马广 2017.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