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道难撩》 第1章 《妖道难撩》作者:文云木【cp完结】 文案: 雪豹妖艾叶,毛蓬圆滚,生性懒散呆萌, 为避大妖夺王之战,下山避难,本欲待玩够后,入镇妖塔挨镇躺平。 谁道入世初日:结账徒手劈银锭,轻功平地蹬屋檐。 路人惊呆:“少侠好身手啊?” 直接就被路过的除妖道士绑回观里。 无奈准备就地摆烂,怎得一众寡淡凡生间,抬头竟见着个白发冰肌,眸含薄烟的“妖道” 艾叶疑惑:“诶?怎么白毛的妖还能当道士。” 天生白发顾望舒提起那毛绒后颈:“哪儿来的瞎眼土狗。” “……” 艾叶一眼就对顾望舒倾心。 死缠烂打,胡搅蛮缠,怎奈顾望舒心如磐石、不生情根,怎奈自己根本不懂凡人,徒一腔热血空贴冷屁股,怎奈—— 白日阳光直射,他会刺瞎 寒冬腊月太冷,他会冻死 冬日暖炉过旺,他会热死 拥抱劲儿过大,他会勒死 过度关心爱护,他会寻死 这妖道,好生难撩。【摊】 --- 健气受&美人攻 死缠烂打雪豹大妖x迟钝傲娇白化道士 *,双向救赎,千岁大妖为爱做受 甜甜虐虐、大后期有重生,he *本文有万字前序《秋不长》建议观看,不看也不影响 同系列《良犬》 内藏副cp后传 一句话简介:小爷我在喵喵喵诶,你当真听不到吗!!! 标签:古代,健气受,美人攻,强强,东方玄幻,道士攻,雪豹受,白化,救赎,仙侠 第1章 卷一.秋不长 出师未捷 大昭,元和三年。 有妖生九首,黑袍虎目,身长十尺,行融川妖术,洪灾溃入夔州;天降黑羽,利如尖刀,密似瀑雨,安云县村户千人,一夜尽死于非命。 同年九月,西行通商关口,益州闹市。 茶楼窗棂精雕,流和风习习,吹对岸歌女轻吟。 跑堂伙计提壶倚窗,眯眼跟着哼调儿,得闲晃脑,睫隙间错落凝出前桌头带帷帽,一身花白长袍的朗逸男子。 伙计眼瞅这男人坐了足半柱香,却只干坐着,也不点吃食。 过会儿说书的上台,茶楼可是要一桌难求,别看他这会儿悠哉哼调,不过满心寻思着该如何逐客。 ——“小二!来壶盖碗普洱,再来盘桂花糕!” ——“好嘞!” 艾叶鼻尖一动,清甜花蜜香直往里钻。 他馋得咂嘴,想自己在这儿坐了老半天,那端食儿的人怎就不往自己桌上也摆几盘。 哀怨捎后一倚,抬高些帽檐,无聊往台上那鬓白起褶儿,拍板飞沫的说书人身上看去。 “话说京畿洛安山上有名观清虚,镇三千劣妖,永赎恶业,夜半悲悲可闻鬼泣!顾老祖师仙人救世,定妖乱,平四海,桃李满堂,座下亲传四人——” “客官,咱喝点啥子?” 艾叶刚上兴头,面前怎挡出张搭着汗巾的讨笑人面。 他扫了眼四周,指着自己鼻子:“我?” “我说了,就能拿给我吃?” 伙计懵然应道:“……是这个道理。” ——“清虚观大弟子顾长卿身长八尺赛钟馗,雷厉风行,着是众妖眼中无常厉鬼,再说二弟子顾望舒——却是个半妖之身呐!” 艾叶往边上那桌抻脖一望,挑下巴示意道:“抱歉,初次下山,不识规矩不认美食,给我来份与隔桌同样的吧。” 才下山的雪豹妖要了吃食,听说书人唾沫横飞,浮夸声大得难以忽视,可他眼中只有那缀了花瓣的糕,舔舌寻思如何下口为好。 “——诶,胡说!”背后唏嘘声腾如沸油,男男女女夹着恹调: “出了名的降妖地怎能收流着妖血的杂种弟子,没劲,净是扯淡。” 鉴于不通吃法,艾叶再掀眼偷瞥了隔桌那玉白道袍的道士。 道士闻了说书声,持碟的手一滞,凶狭凛目凝紧,停顿片刻,才将小碟中的花蜜均匀倾洒到盘中桂花糕上,送入口中。 艾叶打坐进来时便注意到这人。 那人身上浓烈的法器罡气徐徐绕体,道袍挂佩古铃,绝非寻常。 他将就学着把自己的花蜜也淋了,抓起糕点迫不及待送进嘴里。 一股桂花香甜自舌尖而下,还未咀嚼便化在唇边。昆仑雪山隔万里雪幛后下来的大妖第一次品到这丰富口味,惊得连眼都瞪大几分。 说书人邦邦敲桌,定了骚乱,嘶声骇道:“在下句句属实,清虚观二弟子顾望舒天生妖身红目,满头白发,不在白日出行,必定是人生的妖种!” “妖与人配种,怎不说圈里那母猪怀了他的崽。” 艾叶无聊嗤笑小嘲,低头嗅着茶香,刚想抿一小口那滚烫的茶水,不想杯子唰地一声被人夺了去,与此同时耳鬓乍一阵寒风生凉,隔座道士已跃上桌面。 “诶——?” 眼睁睁瞧那道士抛出自己的茶盏,正碎在说书老头儿头顶半寸外的梁柱上,泼了人一身热茶。 “不是,要砸别拿我的啊,还没喝!” 未等老头口中传出尖叫,白衣道士再脚踏众听客头顶,飞身提剑,再逼说书人喉口! 第2章 手中剑未出鞘,但仅以个精雕桃木鞘,也足够惊掉常人半条命去。 “你,你谁啊!光天化日,胆敢……!”说书人惊恐叫道。 “我?你不该认识的吗。” 那道士冷面威逼,衣袍卷的风尚未散尽,如展巨翼,嘴角泄丝讥诮: “不正是清虚观亲传大弟子,你这张贱嘴里那妖人顾望舒他师兄,顾长卿。” 妖在旁闻了此言,陡然收回伸到一半的胳膊,仔细把道人打量了。 这凶煞道士眉眼锋利,鼻骨高挺,半跪姿的脊背笔直,身长宽阔,颇有些边境异族之相。 “老先生,您这话本讲得可真好,小道我来益州半月不足,满城人尽侃谈我师弟丰功伟绩。那小子原本平平无奇一人,反倒在这儿千里外的益州莫名传成了什么风云人物,实在是不得不登门拜谢吗。” “这……呸!真的顾长卿不应守在清虚观内吗,这里可是蜀中……你骗,骗谁呢!”说书人胆战后蹭,哆嗦道。 艾叶没了茶干嚼糕点,但这会儿像是早把丢茶的事儿忘到脑后,捧脸看闹戏看得津津有味。 “不信好办,我这就切下你的脑袋,送你去跟阎王问问。刚刚杀了你的人,是否名顾长卿。” “别别别,道长,别啊!” 自称顾长卿的道人冷地一笑:“您刚在这慷慨激昂,口喷唾液地无故造谣我师弟时,可没这么结巴。” 顾长卿转身面向众人,沉声再道: “我师弟但凡有半滴妖的血在身子里,我会第一个杀他,还轮不到你们这群无关之人凭三寸烂舌胡审。” 众听客早就吓得不轻,再加之顾长卿这命令式的问候,没人喊得出不是,泱泱向外冲逃。 艾叶趁乱瞟眼看到斜桌的客猛甩一沓铜板在桌上,跟店伙计道了句“不用捡了”,匆匆逃去。 伙计倒也敬业,分明吓得和众人一般脚软,却还知道收钱道谢。 艾叶见状也唤了小二过来,学着几人的动作,照猫画虎地丢了块碎银锭子,摆摆手,同说了句: “不用剪了。” 然再怎么说这半个拳头大小的银子也过于重了些,小二被他这架势搞得有点懵,惊恐反问: “爷?您这……” 艾叶思忖片刻,伸出手冲那碎银一指,指尖凭空生出一道银光将银锭劈开,一分为二,取了其中一半,在小二面前晃晃,潇洒走人。 “这回总行了吧?” “……” 伙计哪敢再吭半声?身后是个拿剑抵人的狂道士,面前又是个徒手劈银锭的奇人。 顾长卿翻手逼剑,置说书老头走投无路,连声求饶的时机—— 腰间一枚可查妖动的古纹寻妖铃,忽传出声清脆弱响,如水滴琉璃,微弱得常人难察。 道长神色一凝,不动声色纳回佩剑。 “今日算你走运,砸了你的场子而已。下次若再在益州城内,听得你讲这种胡乱污蔑人的东西,拔了你的舌头。” 艾叶这会儿从茶楼的人缝儿里强挤出来,在路边得了杯甜水。 他嫌帷帽前头的纱挡脸,全掀起来搭在帽檐儿上,露出张意气风发,大眼浓眉的少年俊脸,黑眼仁儿只那么纯真地骨碌一滚,捞甜水的大姨便给他灌得满杯。 “谁家公子呢,生得这么俊,外境来的吧?” “大姨,看人真准,昆仑那边儿下来的。”艾叶鼓着腮答。 “呦,听说那头妖物可多着。”大姨说着又给他往水里添了几朵干桂花,搁平时可是要多加一文: “你可得小心,最近呐,妖祸闹得紧。” 艾叶连带碗底舔了个干净,把碗还回去,乐道:“可不是吗,这不才被逼了下来。” 话说到这儿,艾叶乍觉着有好像什么东西搁后头扯了他衣摆,低头一瞧,脚底下赫然是张巴掌高的人形黄符站在跟前。 那小符两脚折立在地上,半仰着身子,像个人似的掐腰抬头盯着他看。 艾叶:“……” 转而回头嚷道:“谁家符掉了!乱扯人裤脚子!” “小兄弟。” 背后脚步声碎碎响起,艾叶耳力绝佳,听得出那阵架不下百人,倒还得意一笑,负手扭过身去,摇头应声: “诶?什么事儿?” 顾长卿手握长剑,见面前不过一张平常人面,瞧不出半分妖气妖容,眼底明显惊了一愕,低声与身旁同行的宋远暗道:“怎么回事。” “寻妖铃催符,指得应当没错。”宋远手指一勾,地上的纸人立马飘飘躺回他手里。 世间妖物生来相貌丑恶,为化得人形,不择手段修行练气,因此相貌越是接近人类,则越是修为深厚,危险难敌,但真说能修出张完整人形的—— 这世上不是没有,有也是那至少千年修为,妖气浓厚,现世便要遮天蔽日,挥手便是山崩地裂,近神之体,俗称大妖。 艾叶心里头洋洋得意,谅这群道士火眼金睛,也绝不会把面前与常人无异,又没妖气的自己与什么大妖联系到一处。 哪知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顾长卿先踏前一拜,礼貌道了声:“抱歉,怕是认错人了。” 随后招手换回他脚边虎视眈眈的符,拢好袖口,转身招呼众人离去的须臾。 骤地抬手一挥,一道厉风斜煞逼来,艾叶微侧身闪开,却不想被正中帽檐,帷帽掀起,豁然散出一头软如蚕丝,长及脚踝的灰白发! 第3章 ——“布阵!” 百名道人抽剑围成几圈,将整条主路堵得水泄不通。 顾长卿压着剑的手微微发抖,神色敏锐,果真不出其所料—— 再是大妖也无法隐藏皮毛发色,但仅凭区区百人,何以对峙真神难抵的大妖。 “众人,请困妖绳!” 道长一声令下,周围赫地亮出几十条金光盈盈的法绳。 艾叶眼底一震,有闻这清虚观的困妖法器在妖间可谓臭名远扬,一绳下去妖力受阻,腿脚发软都是轻,主是那清虚观老祖师创独门金纹法咒打在身上,噼里啪啦跟天雷没什么区别,疼得要去大半条命。 这妖顿时怯得连退几步,连连摆手道:“别,道长哥哥有话好说,咱别动手,不就是清虚观,我去,我乖乖跟您去!” 可顾长卿哪敢犹豫,就算眼前妖物看起来虽大妖之身却毫无妖气,废物极了,但若他先起手,当下可是闹市,夔州前几月的大灾尸骨满城未凉,怎说都是大妖祸世,谁能保证那求饶不是油嘴滑舌,另有企图? 再废,也不敢拿益州成万户人命做赌。 沉声喝道:“缚!” “哇——啊啊啊啊啊!我都说跟你走——了……啊!疼疼疼!停!救——哇啊——要死——了!!!” 【作者有话说】 隔壁新文开更! 萤火虫壮汉男妈妈a&被萤火虫发光皮鼓迷晕的小飞蛾受,谁家飞蛾不扑火,反而扑人家的pp! 《可他的尾巴会发光》,abo小甜饼进来的宝子们一定要去看看,点点收藏么么么!! 本文艾叶是受,不要站错!艾叶这个名字取自古书中对雪豹的别称,不姓艾!他不是人,没有姓! 顾长卿不是攻不是攻,攻待下章稍微出个场~ 第2章 好冷 好怕 兄长害我 艾叶不知自己跟着这马车究竟晃了几日。 反正关他那贴满镇妖符的玄铁笼子里边连张软垫儿都舍不得给,晃起来屁股硌得又麻又疼,好在宽敞,虽躺不下站不起,至少缩着还能睡下。 这群道士估摸怕他怕得紧,镇妖符贴了不下百张,风一吹跟帘子似的扑腾腾响,自己方才能从那层叠的缝隙中看着些外边。 艾叶挪了挪臀,心中暗嘲:小题大做。 妖王镇妖门封万千邪祟,然不久前妖门动荡,正是妖王年老力衰的象征。妖王九子伺机而动,兄弟间相互残杀,大肆屠食同族以增妖法,一时搅得三界乱成一团。 一切只因那成王的法子是妖王九子互为炉鼎,一位吞下兄弟八位的妖法,才得成妖王,接掌妖门。 自家兄长护弟心切,恐自己卷入不必要的争端中去,以血咒封他妖气,连夜赶出昆仑雪障,还叫他逃进什么清虚观的镇妖塔去,方可完全隐迹,待事态平定再毁了塔接自己出来。 可惜全是兄长自作主张,跟自己连句商议都没有,于是乎艾叶在他那暖床上睡得正香,迷迷瞪瞪就被封了妖力,成了半废不说,还被一脚踹下山去,强塞进人间。 行,这不寻思苦中寻乐吧,在人间好吃好逛几日再去挨镇,哪知才进城就被这群眼尖的道士识破,游玩计划中道崩殂,只能乖乖跟来。 艾叶这会儿叹了口气——我有那么明显?不就是徒手劈了块儿银子,平地跳了几番屋檐。 “安云县千人一夜丧命,大师兄查明那遗留的满地黑羽正是妖王第五子黑羽黑鸛,如此说来,九子夺嫡岂不是真的了。” “怪不得近来妖乱频繁,这还能逮着只大的。” “要我说……这妖身上多半有诈。大妖力可比神,岂是我们说抓就能抓的。” “要么大师兄怎么急着往回赶,这东西关进镇妖塔才算安心。” 立刻有人抚掌道:“呵。管他耍什么诈,入了末渊楼,百十刑具通上,还怕他有什么藏着的不说。” 那头响起阵得逞的笑。 艾叶耳力超群,这一路没少偷听小道士们杂言杂语,连猜带缝大致是知晓了些东西,譬如这清虚观为老祖师顾远山在三十年前建成,以镇妖著名。 老祖师桃李满开,弟子无数,不过视为己出的亲传弟子不过四名,铁面无情顾长卿,寒川冷月顾望舒,雅净澄明顾清池,百方神器顾莫。 抓他回的这位正是众弟子口中的大师兄顾长卿,据说他恨妖入骨,动刑审妖时下手极狠。 这生在雪山极寒处的豹妖猛地打一寒噤——好冷,好怕,兄长害我。 说好被关进塔里压一阵,忍忍就好,可没说还要被重刑逼供啊。 安云县惨案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不过是个年方千余岁的青涩小妖,没杀过人的。 艾叶认命哀哀之际,头顶忽一阵铜钟洪震撞破长空,终于到了地方。 洛安山上的清虚观,建成八卦阵式,分生、伤、杜、景、死、惊、八门八向,中有九层镇妖石塔,立鱼眼压阵,引天下恶妖。 镇妖塔顶铜钟大震,八门中掌西南向的死门搁置许久,伴折页吱呀开启,积了多年的尘埃四起。 观内弟子早是个迫不及待挤在道旁,大师兄在外游历两年有余,而今竟抓了大妖衣锦归来,谁不想见见那只存传说中的大妖。 这会儿尘烟障目,茫茫黄土中,依稀见得两张勾朱砂的黄色幡旗荡在半空中。 第4章 旗顶挂着银铃,随车马脚步求魂般发出声响,破雾而来。 待烟尘散去,领队的顾长卿着一身金红色纹龙高功服,胯下骑匹高头白马慢慢行近。 紧随其后的人群中,就是须由五匹壮马拉动,装着艾叶的玄铁囚车。 艾叶脖子被困妖绳捆得仔细,好在自己只要不大幅度移动,那玩意儿便不会打人,但从益州到京畿洛安山,再赶也是个半月有余的路程,动不让动,乏死了。 想自己好歹是那昆仑小霸王,无人之境日行千里神鬼难拦,有道是好一个豹落平阳被犬欺,现在连起身都要小心翼翼。 这时巧一阵风吹开糊满的黄符,外边黑压压的人头许是瞧见他的脸,顿时细了声。 “还真跟人生得一模一样。” “没有毛,没有毛。” “不正是人面兽心了。” “……” 艾叶摸摸自己铺了满地的发,心中暗道你才没长毛,你全家都没毛。 他在这儿对于自己被当猴儿观的事实翻白眼烦闷之时,风起再掀黄符,光影错落间,人群后头晃了抹白。 定睛一瞧,是把白绢布的伞。 艾叶愣神往天上看去,好一个艳阳当空,秋日好时节。 他揉了揉眼—— 不是眼花,确是有人晴天里撑了把伞在后头。 仔细一瞧,撑伞小道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生得竟是一头白得无暇若冰的发,肤色也非人的惨白,神色冷淡凌驾众人之上,连低压不善的细眸都是妃粉。 妖? 艾叶敛目向肩侧灰发,相比之下那小道的发色可比自己都极致纯净的白, 谅也该是什么纯白的物:兔子,白猫儿,狐狸一类。 难不成益州那说书先生说得不是瞎话,清虚观当真收了妖做弟子? 艾叶难忍好奇,下一阵风起的须臾借缝隙寻机再抬眼一探, 怎得那抹白早已鬼魅似的消失无踪。 - 囚车将他放进镇妖塔脚下末渊楼里,这儿修了扇整块老桃木镶玄铁暗纹的大门,沉到只能由机关驱动。 十几人手忙脚乱给他套着脖子栓在根铁柱上便晾在了这儿,大门嘎吱一闭四处火光昏暗,阴风吹得脊骨发凉。 艾叶简单环视了遍四周摆满的法器,搞不好待会儿全要招呼到自己身上,光是想想就觉得头晕心悸。 他扶额一摇,肚子里咕噜直叫,早饿得眼花。 那群道人根本不好心喂他,一路秉承饿不死就行,喂饱反怕惹事的原则,有时一天一顿都挨不上。 索性往柱上一倚——睡着就不知道饿了,管他过后三七二十一,先睡为妙。 迷迷糊糊间重门轰隆一声开了条缝,有人急腾腾的进来,不等他睁开眼皮,当啷一只木盆被丢到面前。 “吃饭!” 艾叶鼻尖一动,什么好味儿都没嗅着,闭着眼极不情愿扭背过身,拒食。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童说:“阿九,他不吃。” 阿九叉腰往艾叶跟前拿脚尖踹近了木盆,嫌道:“都是前夜剩的菜叶,喂狗也不是这么喂的,估计这东西肉食。” 说完,俩小孩回头往抱剑立在后头的宋远身上投去求救的目光: “师兄,这可如何是好。” “爱吃不吃。”宋远没好气啐道:“娇生惯养,不吃饿死。” 这男人见艾叶饿得半昏,没什么反抗的意思,反正进了末渊楼,闹不出大事,也就放心留了俩道童出去。 道童没什么戒备心,往艾叶跟前一蹲:“你真不吃?咱观里不太食肉,我也弄不到嘞。” “吉春,别劝了,反正妖都是坏东西。”另一个道:“离远些,大师兄嘱咐过危险。” 吉春起身惊问:“你见着大师兄了?如何如何,真有那般丰神俊逸!” 艾叶闭着眼装睡偷听,猜这俩小孩多半才入观不久,尚未见过顾长卿真容。 “嗯呐。”初九得意挺起胸口:“适才大师兄别馆与弟子会客,想方设法挤进去了。” 吉春一听着了急:“那我不喂了,我也要去。” “诶!”初九把他拉住,压声道: “别,二师兄刚也去了。观内二人不合的传闻居然是真的,我见二师兄一到,大师兄立刻脸色大变,关了门不再许外门弟子接风!” 初九嘶了一声,又道:“想来奇怪,二位平时都不是善言的人物,怎么凑到一块儿你一言我一句针锋相对,随时都要打起来的架势,吓死人了,谁还敢去啊。” 吉春痛失良机,丧气垮下脸来,视线落到艾叶沉在地面的长发上。 小孩盯了那极细的灰白发质片刻,忽道:“说来二师兄只在夜半出行,白日里也是极难现身的,想他那头白发,倒与眼前这妖有几分相像。” 说罢好奇心胜,伸手去抚艾叶头顶。 一阵强烈的不快感麻钻进艾叶心头,这雪豹妖本能下霍地张嘴! “—— 啊!!!” 阿九叫得比满手牙洞的吉春还响,俩人跳脚抱成一团,指着艾叶鼻子骂:“你……你怎么还咬人啊!” 艾叶眉头皱得紧,呸一口吐出腥血,不悦道:“往哪儿乱摸,当心我吃人。” 俩道童仗着困妖绳在,狐假虎威还想再骂几句,赶巧末渊楼外有个低沉的声音传了进来: 第5章 “开个门。” 音色冷漠寡淡,这人要么身居高位,要么没有礼貌,艾叶琢磨。 “抱歉,末渊楼关押大妖,未有大师兄传令不可入内。”守在门外的宋远道。 “怎么,我如今连开个末渊楼门的面子都没了。”冷漠的那个再道。 “不……主要关着的妖底细不明,尚未审问,实在不敢保证您的安全。” 向来跋扈的宋远好似着了慌,看来那人不太好惹。 “我何时要你们几个护我周全。”冷的那个好像失了耐性。 “开门。进去问几句话而已,你们是信不过这困妖绳与末渊楼,还是信不过我。” “是,是,宋远不敢……” 艾叶得了兴致,他把瘫倚在地上的腰板挺直,扭头瞧去—— 重门再开,瞬势泼入的日光惨白,晃得他一时睁不开眼,只能勉强眯缝着抬手挡些,才看得清立在门前的人影。 来人背后影子拉得老长,手握白伞,一头白发束得仔细,折出寒光,浅妃眸子上仿佛笼着一层雾般,模糊严肃地盯在他脸上。 步子一迈,就听他脚踝处有阵清澈铃声飘来。 艾叶眼睛一亮。 鼻尖伴风嗅出股桂香,心里暗叹出两个字: “漂亮。” 【作者有话说】 妃色就是粉色,顾望舒的虹膜是灰雾粉色,参考许多白化月亮小朋友的眼睛~ 第3章 哪儿来的妖怪 下山几日,艾叶见得净是些俩眼一鼻,黑发黑目的凡人,千篇一律地无聊,不像妖间万物,化形千万,大部分生得虽丑了些,但至少别致。 偏偏在这一整观白袍束发,燃香味刺鼻的地儿,出了这么一个白发妃瞳,身披黑袍,携桂香入门的小道。 冷月望舒。 艾叶在心头回味似的念了遍这听着就冷的名号,想那益州说书先生所言并非全虚,清虚观亲传二弟子,不似人相不假。 却也没说他生得这么漂亮啊,一双细目威逼冷灼,清透,清透。 准好吃得很。 妖将身子偏斜,胃口大开,手肘抵在捆他的柱上,撑脸笑道:“是你啊,幸会。” 顾望舒一愣,收伞的动作滞到一半,压在他身上的视线更阴了几分,冷冷道:“你认识我?” “认识,这不就认识了。”得亏艾叶生了张干净风发青年脸,不然这话说出来,当真油嘴滑舌恶心得很。 顾望舒扫见捂手疼得流泪的吉春:“你咬的。” “是又如何。”艾叶抱怀笑道:“要咬回来吗?” “出去。”顾望舒偏脸对两位道童道:“若不想脖子上也落了洞。” 吉春跟阿九连忙撒腿逃走。 顾望舒视线不善,看来没有与自己斗嘴的打算,只上上下下打量个遍。 这妖两道花白剑眉轻挑,一双桃花星眸中,乌黑瞳仁深邃发亮,彰显少年俊逸。鼻梁高挺,黛色双唇饱满,嘴角微微上翘,露出抹耐人寻味的…… “做什么!”顾望舒登时脊骨一麻,不适叱道:“这般对着我淫笑。” “哈哈,小道长,分明是您先不由分说上来就盯着我看,一来二往才是,这会儿还由不得别人看你了?” “……” “道长如何,可瞧出什么端倪来?” “你这化形化得完美,看不出。”顾望舒强压被冒犯的恼火,回道。 艾叶撑身站起,身上困妖绳乍然惊活,电光噼啪,在对面人略愕的神情中泰然立直,游刃有余地抱臂侃道: “我倒是看出了点东西来。” 顾望舒警惕道:“看出什么。” 艾叶眯眼调笑:“看得出,您可真是个标致的小、妖、怪。” 他语气讥诮,极是个招惹是非的意图。 “再说一遍。” “嗯?我说,你真是个别致的小妖—— 白发道士嘴泄冷笑,骤然扯住艾叶颈间结绳,豁地扯至面前! 顾望舒掌心发力,困妖绳随之引金光迸射,啪啪作响,刺进喉咙的剧痛直逼他猛咳几声。 “区区困兽。睁开你那瞎狗眼,再看。” 二人不过咫尺,艾叶心头洋洋微痒,看那双冷漠粉眸,雾下藏锋,兀自笑想:不好惹啊。 先前那群道人成日警惕躲闪自己,封的是玄铁兽笼,连靠近送饭都小心翼翼,离远着拿杆子挑,他却敢直接将自己扯这么近。 “看了,兔儿妖?凶巴巴的。” “明日动刑,第一个拔的就是你这不知好歹的舌头。” 困妖绳雷霆霹雳,电光走石间碰得全是二人戾气。 艾叶顶在这困妖绳上咬牙带笑,眼中锐气不失。若是寻常小妖这会儿怕早被灼成齑粉,此刻全盘大胆承了下来,竟觉不过如此。 虽然痛是痛了些,果然自己被封的不过是妖法,这身骨肉仍旧结实。 “小妖怪,嘴硬什么,先前不还担心我吗,这末渊楼硬闯也要进。” 他当是戳破了面前人的心思,这妖道果真嘁声松手,勒着脖子的困妖绳暗下一瞬,咯咯笑着连喘好几口粗气。 “自作多情。顾长卿什么水平我太了解不过,叠上百个也抓不得大妖。世间天生白发的月人不多,他将我当妖人看了一辈子——我不过是来看看,是不是他杀红了眼,又将月人当妖错抓。” 第6章 顾望舒斜睨一眼,再道:“如今看来,区区废物大妖罢了。姓名。” “艾叶。”妖毫无保留,嘻嘻笑道。 “艾氏?”顾望舒不解蹙眉,问:“你怎有姓氏。” “艾你个大头鬼,就叫艾叶,没姓。”艾叶一脸觉着没见识的睨了他一眼,忽然又滴溜溜转回那双黑玛瑙样的眼,接了句: “那你叫什么,不如我随你的姓怎么样?” “……滚。” “说笑,人间还有滚氏呐?”艾叶明知故问。 “……” “所以,你当我是废物东西,才这般胆大,孤身闯楼,勒我这脖颈。”艾叶轻挑扬眉,指着脖子,意味深长道: “那我可改变主意了。” 妖指尖轻绕颈间粗绳,咧嘴时虎牙笑得桀骜,当真是存了野性在身子里,眼里还眯得漂亮—— 手下已然猛地全力一攥,脖颈青筋乍露,拇指粗的困妖绳顿硬被扯成两截,炸出火光瞬间熄灭,顿化作枯色! 与此同时,艾叶眼边冷光一闪,几绺发丝簌簌斩落,未等落目醒神,一把银刃已架上颈侧,冰凉发麻。 伞中藏剑。艾叶短暂一惊,掀目看向顾望舒。 二人身量几乎持平,僵持间全是剑拔弩张的暗波。 他很快隐了眼中幽蓝微光,无辜睁圆犬似的桃花大眼,耸肩做投降状举起双手,手里还挂着那条普通黄麻绳一般无力低垂的断绳。 顾望舒沉着落腕,将刀刃再压一寸。 “小妖怪,出剑速度够快。”艾叶丢掉手中绳,歪头讪笑。 “耍什么花招。”顾望舒警惕道:“既然有破开困妖绳的法子,却还一路假作老实,混进我清虚观。” 末渊楼内清寂宁阔,二人一停,静得闻针落地。 “你进清虚观,到底是什么目的。”顾望舒背靠重门,浊音问道。 “什么什么目的啊,我不是你被大师哥抓回来的吗,这你得问他。” “贫嘴!” 白发道士横剑逼前,刚一声质问出口,艾叶起手一掀,带寒霜劲气呼啸撞上剑刃。 月银刀刃,刺骨寒霜,两处寒光猛力互击,一声清脆迸出火花! 顾望舒带伞转身,以太极之式推开化解,艾叶从容自身后顺势一环,自然而然将人圈进怀里。 顾望舒:“……” 二人身材相当,四目相对,偏又是这么个别扭姿势。 “好身法。”艾叶贴在顾望舒耳后,吹音道:“人间竟有这般灵物,更讨喜了。” 顾望舒自觉戏弄,提脚狠地一踹,艾叶意忘形间滚了个跟头,跌在地上哈哈大笑。 末渊楼里烛火昏暗,放常人当难以提神敏锐,可这白发道士一举一动却异常冷静,艾叶断不出他这是性情使然或是天赋异禀,总之为防人气急败坏一刀砍伤脖子,还是得抓紧起身。 他正想着,周身火烛一摇,背后一面巨大乌色铜镜内骤然放出亮光,霎时间整堂艳成炎夏,又瞬间暗了回去,好像屋内凭空劈了道雷。 艾叶回头一看,铜镜内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没多会儿“嘭”地一只半人高的干枯利爪重拍上镜面,紧接着铜镜内传出声极为尖锐的嘶鸣,那利爪再是重重一砸,镜面竟现出裂纹。 他嗅得出妖气,知晓铜镜内困得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暗道多半是刚刚自己小施法术泄了气息,引这什么鬼东西动了胃口。 慌忙爬起身朝顾望舒跑去,与此同时身后轰然一声巨响,铜镜炸成碎片,镜中一只足有六尺多高的长臂癫猴尖叫着跳了出来。 那猴妖身上毛发秃得所剩无几,人不人猴不猴鬼不鬼,圆眼猩红,甩开长臂直朝艾叶奔来。 艾叶见状大叫:“道长救我!” 怎见顾望舒此刻抚脸立在原地,神色看似十分痛苦。 “道长!”艾叶上前抓住顾望舒手臂:“你们这清虚观难得抓我这只大妖,好一个自此声名远扬的机会,可不能在此莫名就被个杂妖吃了,你得负责啊!” 顾望舒抿嘴不语,他本就生得雪白,看不出脸色如何。 艾叶急得把脑袋强塞进他臂弯里去看,才发现他捂着眼。 “求—— 你—— 救—— 命—— 嗯?你眼痛?” “少说废话。”顾望舒眉头紧皱,猛地将艾叶拉入怀中,遽然提剑朝他脸侧刺去。 细银剑擦面瞬间风声凛冽,艾叶迅速偏头躲剑,心头狂掉一拍,大量血溅上他面颊。 长臂癫猴痛声大叫,声波震得末渊楼内木质法器连同火烛倾倒,腾然间起了火。 艾叶掰下顾望舒的手,见他两眼框被揉得通红,眯眼难睁,拍掌恍然大悟:“原来你白日撑伞,是因这双瞳见不了光!” 随后又失声叫道:“完蛋啦,那怎么打架,你我都要被猴子撕了!” “多管闲事。”顾望舒一把将他推开,闭眼朝长臂猴妖挥剑出去。 秃毛猴妖抡手去挥扑上前的黑衣,顾望舒借风声巧妙旋步让身,那秃毛猴抓了个空,轰然击碎木梁,火势借机大起。 艾叶抽着衣角跳脚躲崩来的火星——他这身衣服可不是什么人间织物,乃是一身皮毛所化,若是烧出洞来,就跟平白被燎了毛没什么区别,绝对要心头滴血大哭三日。 “小妖怪!悠着点,别把楼砸了!” 第7章 艾叶见顾望舒抽身连躲数招,寻得稳当落脚处后自怀中抛出一沓符,掐指念咒,吼声:“束!” 那猴妖顿时捂头惨叫,额顶内盈盈闪出金光。顾望舒抽剑朝金光处刺下,却不想头顶火势延到屋顶,横梁砰然断裂朝他砸来。 他察觉风感温度不对,闪身落地,将眼睛眯出条缝的须臾,那猴妖已然怒急翻身,张开血盆大口。 白发道长下意识抬手一挡,千钧一发之际那混着腐臭口气的大嘴并未咬下,只是赫地停在咫尺,牙关咯咯发抖,一双发癫的红目紧缩,如临天敌般倒退几步,口中哈哈作响。 顾望舒愕然回首,艾叶立在与他五步开外的位置,火光甚是夺目。 才刚被利光刺过的眼睛仍在大泛青光,他瞧不清楚,眼前浑然一片过度的明媚。 那妖站在光圈中间,五官模糊,唯见其嘴角傲然一扬,朝他挥了挥手。 顾望舒眼眉一压,手中桂魄剑神银光拢起,铮地一声射向长臂癫猴。 大火烧得噼啪作响,不可能惊不到他人注意。门外有人匆匆赶来,沉沉道:“发生何事。” 艾叶颔首一笑,散去瞳中幽蓝妖光,再将口中尖齿藏了回去,回头一看,外头已经聚了不少人。 为首长者白髯鹤发,矍铄端立,苍劲中透着儒雅之气,就连身上玉白的观服也比寻常人多上不少花纹。 想必这位一定就是清虚观观主,顾远山了。 他清了清嗓,伸手朝大火中的顾望舒指去: “你家弟子放妖怪吃我啊!” 【作者有话说】 嘿,火花。 第4章 这位朋友,你好 他本以为自己搅这浑水会给顾望舒使个大绊子,让他好不对自己冷眼无视,管是冤家仇家,多少拉近些距离—— 谁知眼下这白发小道长身挺立,在堂间站得比自己还直。 顾远山坐在正堂中央,捧茶抿上一口,沉默良久。老祖师一言不发,整间屋子的气氛压得人喘不上气。 反倒是艾叶自己先待不住了,灰溜溜转着眼往边上瞥去。 这间正堂应该是平日里老祖师教育亲传弟子所用,上设主桌,下左右两侧各设两张桌案。 其中三张桌子笔纸书籍摞得满,唯有一张空空如也,上面甚至肉眼可见地落了层灰。 一路押送自己的顾长卿坐在斜上头,顺他视线看去,这人眼底不善,正定定盯着顾望舒看。还真如那俩道童所说似的,这等眼神足该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怪让人寒毛倒立。 艾叶内心犯疑,益州时明明见他给自己师弟出气闹得茶馆翻天,怎见了又是副面苦大仇深,凡人的性子真难解。 反观另一侧的小道年纪顶多二十出头,头顶白玉莲花冠,大眼白肤,满面担忧,一副温雅平和相,当是众人口中的三弟子顾清池。 剩的那肥呼呼的小子就是关门弟子顾莫了,缩腿抱着枚铜镜蜷在座位里,身上密密麻麻穿带了许多法器,年纪不大,看着没什么胆量,脑袋没一会儿已经在几人身上转了十来圈儿,约么是在瞧眼色。 如此一来。 艾叶心中一敲:那空位断然是他的,不想他顾望舒长得人模…妖样,竟是个四体不勤的,课业不上,桌子都落了灰。 想到这儿不禁漏了声笑,又觉得这氛围不对,只能拿手掩盖着咳嗽两声,装模作样过去。 不及老祖师发话,顾长卿先是沉不住气,拍案怒道:“擅闯末渊楼,放出先前百众弟子才得擒拿的长臂癫猴,又惹火烧毁百计法器!你还有脸在这儿站着,仁义礼智全抛脑后还妄图做人,不跪吗!” 顾望舒掀开半眼:“不跪。” “清虚观怎养了你这等狂妄无理之辈!” “望舒。”老祖师撂下茶杯,食指轻敲杯壁止了顾长卿,压低声道:“长臂癫猴,是你放出来的。” 顾望舒答:“并非弟子所为。” “吾想你再是有失管教,也并非是那胡作非为之人。”顾远山道:“那你说说,它是如何破开结界而出。” 顾望舒觑向顾长卿,冷道:“是大师哥设下的结界孱弱,那妖物自己闯了出来。” 一旁的顾清池顿时倒抽凉气,自小夹在这二人之间长大的他早敏锐知道哪句话又该惹了火,连忙咧嘴捂眼,低下了头。 果不其然,顾长卿一在外武勇严肃之辈脸色大变,赤白吼道:“胡说八道!” 艾叶在旁边看不下去,他只是想当个现眼包,没存心搅烂人家师兄情谊啊,本寻思着顾望舒能辩解几句,跟自己吵上一嘴,摆清嫌疑就是,怎么这人又倔又闷,难不成是白驴子成的精。 不得已主动迈前一步,腆脸道:“好吧,我刚仔细回忆片刻,那秃毛猴好像真是自己闯出来的,不是他放的。抱歉,哎唷,多半是被你们的困妖绳打得多了,脑子不灵光。” 顾望舒:“……” “你个妖物休要在这儿妖言惑众。”顾长卿气急道。 顾远山出手做止,又问:“那末渊楼,你为何要闯。” “弟子担忧师哥莽撞,错将月人抓成大妖。”顾望舒侧脸扫艾叶半眼,再道:“不过是弟子多虑。” “既然如此。”顾远山搭拂尘在臂,道:“你无错在身。” 艾叶才舒了口气,谁知道顾望舒上赶着答:“不,弟子有错。” 第8章 艾叶:? “是弟子失策,容火烧末渊楼内至上法器无数,该罚。” 艾叶急了,探头到顾望舒耳边小声道:“你干嘛啊,就说都是我的错就完了,反正我早晚也是要被你们抓起来打——” “这位朋友。” 艾叶一噎,扭眉搓了搓被缚在一处的手,挤笑道:“诶,你好。” 顾远山将拂尘一抬,艾叶想做戏就要演到底,说不定还能逃了那要命的审问,借机举手挡脸撒泼大叫道: “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大妖比神擅自绞杀有背天命,要遭天谴的!” 艾叶此话不是胡诌,人妖二界从来都是水火不容,妖若想修出人形需集天地精华,但只是老老实实修炼耗时太久了,千年都难修出半个人形。 总有投机取巧之辈杀人食取灵气寻求捷径,不过这样不仅上瘾,危险性还极高,多半是个办成不就的状态就要被道士抓去压塔,或当场斩杀—— 一来二往,能修出完整人形的大妖屈指可数,且长期集天地灵气之身无论修为或是法力皆可与神比肩,因此凡人要是随便断了那几千年的修为,便是肆意斩断天地神脉,要遭天谴。 艾叶心知肚明,这些道人为何明知自己妖力低下技不如人却不当场杀了,偏不惜长途跋涉拉回观内,又不立即镇塔,反而拴在末渊楼内,多少就是有这点理由在的。 既然如此,何不抓住这点加以利用。 顾远山被他惹得抚须一笑,讪讪道:“非也非也,贫道只是有事相问。既然阁下为大妖,末渊楼关不住你,贵躯重刑受审也有些违背天意,看您并无恶意,不如我们在此处将话说开更妙。” 艾叶一听有戏,立刻端起架子来,扬下巴道:“不妨说说看?” 顾望舒知他口中全是虚言,从侧狠瞪他一眼,嘴唇微动,好在此时不好插嘴,不得不忍住了话。 “安云县灭县大灾。”老祖师毫不客气,沉声直言:“可与你有关。” 艾叶下唇稍顶,坦白道:“无关。你看我像有那个能耐。” 接着思索片刻,又道:“但也不能说毫无关系。” 顾远山眉尾轻抬:“细说?” “估计你的弟子们也该查到安云县大灾是为妖王五子黑羽黑鸛所为,不错,你们所怕的九子夺嫡正是真的,妖王力衰,妖门将启,九子夺嫡一触即发。我能现身在这儿,也是为了躲避战乱,免成他人炉鼎。” 艾叶指着自己道:“如你所见,我就是个废物嘛。好在妖气并无多少难以追踪,但权衡利弊之下还是你们清虚观这镇妖之处最为危险,也最是保险。” “古书有言,九子夺嫡皆在中原开外无人之境完成,毕竟大妖搏杀昏天黑地,即便猛兽相战时不会在意脚下蝼蚁的生死,但也并未刻意将战场设在中原人群密集之处过,为何这次却要祭整县人命?” “很简单啊。”艾叶答:“他们需要吸取人之精华增强妖法。” “凡人精华对大妖而言早已不足为觑。”顾远山不解道:“何以多此一举?” ”假若九子中有人实力旗鼓相当,不分伯仲呢。“艾叶一双桃花眼向上勾起,视线算不得善,但也无恶,只是多了分深意:“或许诸位,可曾听闻过昆山大妖,开明陆吾。” 蜷在角里的顾莫浑身一颤,猛地跳起惊道:“什么?开明陆吾真有存在?不是传说中的虚构了!” “莫儿,坐下,休要多言。”顾清池操心得跟个娘似的拉他不要咋呼。 艾叶旋身在正堂一转,朗声道: “开明陆吾乃是昆山阴阳双面孕出的天生双胎,二者除却性情相反,无论相貌,妖术,甚至命格都完全一致。二者同被收为妖王之子,便是注定要有相杀之日,因此这场夺嫡之战,可就成了他们二人谁先吞下更多的兄弟,谁成赢家。所以哪怕只是一名凡人精气微小的差距,都有可能成为最后制胜关键。” “所以阁下的意思是,九子夺嫡一事为真,且不可阻。”顾远山思忖道。 “没错。” “而阁下对妖界详知底细。” “是。”艾叶泯然一笑,心道有戏:“千余年我也不是白活,世人只从古书中读妖王九子,难得我对那几位可以说了如指掌,若对我加以利用,说不定关键时刻能帮上几些忙来。” 艾叶话落,忽然觉得身上痒痒。一转眼发现顾望舒和顾长卿齐刷刷瞪着双不善的眼盯着自己。 顾远山深思片刻,撑掌起身叹道:“好。阁下若想藏身于我清虚观中,贫道可以为您提供住所,但要约法三章——” 顾远山拂尘一指一画,空中生出几行金字: “一,未经允许不可私自行动。” “二,不可伤我观内弟子。” “三,一视同仁,遵从观规。” ——“师父!” ——“师父!!!” 身侧顾望舒与顾长卿几乎同时惊叫出口,艾叶暗笑他这会儿倒是有了默契。 “岂可听信大妖谗言,以他这般身手何以知晓妖王九子的底细,全是胡说八道,您竟也信!” 顾望舒同上前一步,急道:“不错,更何况他出身不明,不知有何阴谋——” 老祖师将拂尘再挥,天上三排金字砰地撞进艾叶身上。他只觉颈侧一热,生出条微弱的金纹,伸手摸了摸并无大碍,反倒是身旁顾望舒的神色越发难看了。 第9章 顺他视线一看,原是条细金丝绕上他小指。 “既然你说你有错在身,那必要责罚承担。”老祖师踏步至顾望舒身前,道:“末渊楼是你烧的,大妖无处安置,就由你打理他日常,叫他住进你院子里去。” 艾叶挠挠脖子:“诶?” 旁边顾望舒浑身一颤,细目瞪得溜圆: “什……!” 第5章 一口肉都没有吗 临近傍晚日色将暮,树影零零碎碎割裂暖橘的光,纷纷扰扰如金箔落在地上。 杂念自此如光箔落在胸口,艾叶猛吸上一口空气,浓烈的甜桂香直冲大脑。 他姑且是十分满意这间小院的——亲传弟子不住通铺,有自己的别院,虽说不大,但这白墙黑瓦,一树一井,篱笆高院甚是有种高山隐客的滋味。 许是不常有人往这儿来的原因,院内落叶落花叠了几层,萧瑟中透着几分恣意随性,他也明了为何顾望舒举手投足间都有清桂香流出,像极了自己在益州茶楼吃的那块糕点,雅在其中,毫不媚俗。 唯一让他略感不适的是,顾望舒住的主房几扇窗子全用了黑色不透的厚布糊死,不说能否开窗通风,里头约莫半点光都泄不进去,更别提躺在屋内分辨白天黑夜了。 艾叶一跃跳上桂树,树枝摇晃间不少细小的桂花瓣落在他披散的及踝长发上,妖此时眯眼吐了口气,果然还得是树上逍遥。 此刻的院子内正与风景相反,多少有些聒噪。人来人往从破旧失修的偏房内掏出老旧发霉的家具,再换进新的,前来帮手的人没百也有几十,热闹非凡。 老祖师将自己安排进顾望舒的院里,说他院中有偏房空空闲置了十余年不曾启用。 顾望舒那时满脸惶然,整一个剥了清冷的皮面露出无措,当场折腰跪在地上央求他师父莫动偏房,没想到老祖师也一改良师面孔,竟怒斥他一顿不听管束,是自己放纵失教了, 才叫顾望舒再吐不出不是,咬唇气得抖如筛糠。 怎么,我就这么不受待见啊。 艾叶理着自己的细软长发,生怕打绺了更难梳理。 不就是借他闲置偏房一住,又不是挤到他榻上去了,至于这么小气反感成那样。 我又不是什么带味儿的臭鼬,分明一张脸生得也不错—— 艾叶越想越烦,忍不住踹了脚树干。 “别蹬了。” 树下传来个冷冷的声音。 艾叶循声低头一看,顾望舒倚坐树下,手里拎着个白瓷酒壶,借树影遮挡并未持伞,独自往远处山景眺望。 嗯,美人,白发,黑袍,好一副静景。 艾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发现他一头拢得仔细,半根杂毛不飞的白发头顶落着自己踹下来的好多灰尘树叶,若不是这人正捂着壶口,估计整壶酒都要作废。 “嗷,抱歉,没看着你啊。”艾叶折膝倒挂树上,伸手去给他摘头上的叶子。 顾望舒快速一躲,抬头皱眉道:“无事,莫要碰我。” 艾叶心道凡人的防备心为何如此之强啊,拉个近乎这么费劲。 他不气馁地坐直身子,主动问:“小妖怪,喝的什么?” 顾望舒摇摇酒壶,随口道:“桂花酿。” “没喝过,借我喝一口呗。” 顾望舒处身于停在他家喧闹叽喳的人群中,早没了耐性,懒得理睬道:“不借。” “小妖怪,别这么小气啊,好歹我们现在都是邻里关系了。”艾叶却是个不依不饶,从树上倒吊着胳膊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顾望舒再往边上蹭出几寸,烦闷道:“说了我并非妖物,我也有名字的,我——” “望舒是吗?”艾叶在他头顶咯咯笑着,抬手以衣袖替他挡住被树杈搅乱,遗到面上的半缕夕阳。 知道他双目生性畏光,这不得稍——微感动那么一下下? “您冷月望舒的大名可是在那益州都传的风生水起呢,我又怎会不知。谁为须张烛,凉空有望舒,是个好名字。” “既然知晓了,何不把你那张狗嘴闭上。”顾望舒看不惯他这幅赖皮话痨样,咬后槽牙发狠道。 艾叶撩开额前细软碎发,知道自己现在不讨喜,腆着脸又问:“小妖怪,看这偏房破烂的这么多人三个时辰都没整理完,难不成之前,你都是一个人住的?” “是又怎样。” “你那屋外糊着的黑色窗纸又是怎么回事?如此岂不是望不到窗外景,这桂树飘香,枝干稳壮,引蝶汇鸟的,不看可惜。” “与你何干。” “那家人呢?父母兄弟?” “没有。” “……” 艾叶不信邪地垂下身子,绞尽脑汁接话道:“你不是还有师兄弟吗,听闻外人唤顾长卿师兄,唯你能叫人师哥,还是多少有些差别。” “习惯罢了。”顾望舒刻薄道:“我四人与外门弟子不同,都是师父从小养大的弃子,自然形同兄弟。” “果然关系不太好啊……”艾叶喃喃道。 顾望舒:“……” “我也有个哥哥来着。”本以为终能得闲,岂料艾叶没个片刻又说起了话:“我就是被我哥亲手……啊不亲脚踹出老窝,弃之不顾赶到你们这儿来的。看看我,没比你好哪儿去。” 顾望舒:“……” 第10章 艾叶无言片刻,再开口的声音小了几分,成了若有所思的自语。 “生在人间也会孤独啊。我还以为这人间都是安家乐业,和气致祥,伯埙仲篪的呢,看来眼见也未必为真。” 顾望舒感忽觉背后一僵,像是被人击了后脑勺,失了语。 伯埙仲篪,兄弟和睦,何其讽刺。 他仰头看向艾叶。 暗红色的落日残阳穿过层层树叶,散落在身上,西风骤起,桂花伴着那妖不羁披散的花白色长发于风中乱舞。 妖的目光穿过自己,落向远处黛色晚霞,眼里起了层茫粉的雾。 平时看似品行顽劣的大妖,此时竟显了几分悠然无奈的失意。 似能想到他是如何曾以这般神情,看遍千万次日出日落,斗转星移,日复一日,无休无止。 算是有了几分活过千年的倦怠模样。 顾望舒默然将酒壶举到他面前。 艾叶挑了眼回过神,看了看酒壶,又看了看他,换回张少年痞气的脸,笑着接了过来。 “哇,好香!”艾叶抿一小口,眼前顿时亮了:“不辣,不涩,香甜可口像是花露,酒香醇厚,好喝!” 顾望舒眉眼舒展,轻缓道:“自己酿的,与外边卖的不同。” 想到这儿,艾叶腹中一阵乱响,原来自己已经两天没怎么吃到好饭了,再不往肚子里填些东西,怕是真的要折在千岁这年。 他再一跃从树上跳下,缠住顾望舒道:“小妖怪,你这儿晚膳都吃些什么啊?想你好歹是亲传弟子,虽然不太受人待见,哎,咱就说有没有些肉沫——羊腿,羊腿!要不然……兔子也行!” “我不喜荤食。”顾望舒漫不经心道:“羊腿没有,想吃兔子你自己到后山去抓,不过后山禁地,设的是上古封神结界,能不能进得去还得看你本事。” 顾望舒拍拍衣襟上蹭的灰,拾伞撑起,走得头也不回。 艾叶一听急了,追着叫唤道:“哎?可你师父也不让我独自乱走啊!你去哪儿,我得跟着才行!” “我是去就寝,难不成还要带着你,形影不离了。” —— 说正经的,能在清虚观内混个一屋一榻,可比被人拿法器招呼一通压在塔下舒适得多,还因祸得福挤到人间难得的美人院里,艾叶那点儿窃喜的心思到底是在晚膳送到门外时散了去。 好一碗白米饭煮青菜,还有豆腐汤。 …… 是比坐着囚车这一路吃的强些,至少青菜煮了,不是生的,饭是热的,不是剩的。 他蹲在房门口捧着肚子无聊,这间桂院偏远,静下来除了风声便是寂寥,甚至极少会有人从门外经过。 艾叶往顾望舒的门口望去,腹诽他怎么夕阳还没落尽就要入睡,白日课业不上,只知道睡觉,不被师兄师父嫌弃才怪。 无趣啊,无趣。无趣啊—— 此时天色已暗,月往天上一亮,映得白墙生辉。 艾叶着实脚痒,以往闲来昆山一个跟斗翻出百里,现在只能困在这么个四四方方棺材院儿内,嘴里半点油星味没有,抓心挠肝的难受。 他开始打起落在桂树上睡觉的雀儿主意,四下扫了几眼,确认没人后跳上树去,一口扯住只雀儿翅膀,连毛带骨头撕扯两下全吞肚里。 嗯,香。 也不知这里到底许不许自己捕猎,不过馋得快死了,顾望舒又在睡觉,没人管,顾不得那么多。 树上其他雀儿惊得吱哇大叫,扑腾飞了满天。艾叶就势又扯下三两只来,清虚观奉承和谐处道不无故杀生,这里的雀向来滋养肥硕不怕人,比想象中好抓多了。 他美滋滋把三只咽进肚里,这会儿雀散了,开始往别处打注意。 豹妖夜视能力卓越,没一会儿视线就黏在了两座屋檐的连接处。 飞身往房顶一跃,足下蹬掉三两块瓦。伸手刚把结网的硕蛛攥进手里,身下有人砰地推开了门。 艾叶一慌,从屋顶滚了下来,晃荡两下勉强站稳,抿着嘴心虚眨起两只黑溜溜的眼。 眼前顾望舒丝毫不像个才睡醒的模样,一头白发由银簪束得仔细,半抹白丝都不曾滑落,黑纱道衣略显翩然冷厉,剑眉下细目妃瞳不善,定定盯着自己。 “夜半不睡,你是在拆我的房。” 【作者有话说】 顾望舒:讨厌一些没有边界感的妖 【谁为须张烛,凉空有望舒】取自耿湋的《喜侯十七校书见访》 下章换个地点,看过上一篇文的朋友们,你们的老朋友即将短暂出场啦 第6章 益州总镇 艾叶紧闭着嘴,心里想问他怎么就醒了,不是才睡下不久…… 顾望舒觑眼瞥见地上散落的鸟毛,眼底一惊,道:“你弄的?” 艾叶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 顾望舒冷目逼前几步,艾叶畏缩后退,撞到墙上。 “张嘴。” 艾叶狠狠摇头,嘴咬的更死。 “让你张嘴。” 艾叶继续摇头,却不想口中那东西顽强,挣得厉害,噗地踹了条毛绒绒的黑腿出来。 “你……!”顾望舒瞳仁大颤,以为他顶了天塞只鸟在嘴里,一时着慌伸手掐住下巴,另一只手直往他嘴里掏去。 艾叶头皮顿时一炸,护食儿本能要他死也不肯张嘴,就听顾望舒在耳边大吼: 第11章 “吐了,吐了!怎么什么都吃,不怕有毒!吃死了!” 艾叶拿牙关往外咬字:“我——不——给——!!!” “吐!” 顾望舒暴然震吼,艾叶浑身一抖,忽觉脖颈发烫,一股异样的滋味涌上心头,眼尾顿时耷拉了下去。 “……呕呸。” 半死不活的大蜘蛛湿淋淋落到地上,迈开八条腿瞬间逃没了踪影。 他揣手站在原地,本以为要遭人劈头盖脸骂上一顿,也不知白日里刻在自己脖颈上不明底细的结纹是否是罚人的东西,恹恹堆在墙角。 半晌未闻人声,艾叶怯生抬起头,发现他已经提着伞半只脚迈出院去了。 “大半夜的,你又去哪儿!” 他心觉不妙,再喊:“别找你师父告状啊!我不吃了!” 顾望舒脚下一停,月影灼得那满头银丝刺眼。 “去做课业。” “课……这大晚上做什么课业,喂……喂!你带我,你怎么不带我啊!” “你护院。” “我!” —— 益州,走马官道。 益州地域山高树多,地势险峻。 一路剑树刀山,茫茫林海。哪怕是官道商路,也不乏偶然冒出盘根错节的树植拦路,马贼强盗频繁出没,没几个车队敢不带着护卫镖师走在这山路上。 单薄马车自远处缓缓驶来,一匹老马晃悠悠拉着零星几个家丁和不多的行李,一副寒酸样连马贼都懒得理采,倒也因祸得福,平安晃了一路。 马车中坐的正是益州新晋知州高德。 想自己已过不惑之年,是昼夜不分,呕心沥血的辛苦多年才通过科考入官,多年来为人正直,不曾攀炎附势,两袖清风,处处小心,却失策受狗官陷害。 好在家兄在朝为将,求得恩情,才勉强活命,赶至这千里之外的益州做什么知州。 活命就好,活命才能东山再起。 高德望秋日长叹,只可惜自己这些个家眷也跟着受委屈了。 马车忽地咯噔一声急停下来,高德身旁枕膝睡下的姑娘好险没滚下椅来,爬起身睡眼朦胧道:“爹,怎么了?” 高德从马车探出头去:“发生何事!” 车夫回身为难道:“大人,前边有东西挡路。” 高德上前一看,背后顿起了层阴寒,土路中间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一桩与黄土色几乎融到同处的狐狸。 为何说是“一桩”,那狐狸后腿极长,像桩土地庙里的泥塑山鬼般盘膝坐在路上,口喙退短,脸上毛发稀疏,眼中隐约冒着些不善的红光。 高德吞了口水,嘱咐车夫道:“关好门,不要让棠棠出来。” 那桩狐狸见人出来,缓缓起身,站直足有半人多高,膝盖弯折后屈,晃悠悠到他面前,自上而下咧出个阴森的奸笑。 高德想到传言中素来有黄鼠狼向人“讨封”一说,黄鼠狼成仙前会在山路寻人而问,吾似人或似神,若是回答了“人”,那黄鼠狼一身修为尽废,虽然成了人身,却要报复你一辈子。 假若回答“神”,黄鼠狼便可原地化仙,你却要替它受业赎罪。 但未听闻有狐狸拦路讨封的。 高德沉思之余,那狐狸果真张口说道:“小友,你看我似人似神呐?” 高德犹豫片刻,躬身道:“抱歉,恕在下眼拙,您还是回山中继续修炼,另请高明吧。” 狐狸不自然地歪折脖子,口中咯咯笑道:“看来还是不像。你们一行几人?” 高德不解道:“许有十余人。” “十余人?”狐狸赤目一压,道了声“本月够了”,猛朝他扑去。 高德大惊躲闪,狐狸扑空后紧扭身一扑,飞地跃上马车,一口咬住车夫脖子。 不及尖叫,被咬的车夫面颊迅速凹陷,眼球凸起,气管被咬断发出赫赫的声音,眨眼间皮肤起皱,被吸干精气血肉,成了具只覆盖了薄薄一层皮的干尸。 高德吓得跌坐在地,那狐狸抛下干尸转身去掀马车车盖,他忽地意识到女儿还在车中,咬牙抽剑硬着头皮奔上去猛一阵乱挥。 文官出身不善使剑,剑刃连劈几下都被躲开,最后砍进木框中去拔不出来,干脆松开手拿肉身护在车前大喝:“不要往前!” 狐狸尖声大笑,抹掉嘴边刚吸完的血渍,朝他咬去。 高德惊惶闭目,千钧一发之际耳闻“嗖”地风声割破,一枚利箭自林间划出,噗地刺进狐狸喉口,一击毙命。 他腿脚发软,滑坐在地连喘粗气死想回头寻出恩人道声谢,身后马蹄声拢在官道上溃耳如地动,定睛一看,原来是队官兵。 为首小将身披重甲,收起弓箭挎在背上,头盔下一双鄙薄虎目将他不甚礼貌地上下扫了个遍,挥手叫人收了那狐狸尸身,竟一言不发甩鞭走了。 高德深感莫名被人小瞧了去,爬起身扯嗓道:“我是益州新晋知州高德,眼下折了车夫,天色渐暗不知又要引出什么妖物,小兄弟可否护送我至益州城下!” 小将闻声勒了马,又是个眉眼挑压着斜斜将他瞄上一遍——不过这回舍得吐出两个字来: “走吧。” 高德心有余悸坐在车中,一边哄着女儿,一边心中思忖起这队兵马。 其实被发配到地方知州不算什么坏事,毕竟可以在远离朝野之处享尽清福,不用每日与朝廷上那群老狐狸勾心斗角, 第12章 更何况益州也是出了名的平和富饶之地,商队必经之路,民熙物阜。 只是这益州稍微有些特别之处,那便是驻扎在这儿的益州护城军。 这益州军与别处每日简单训查,看管城门的护城军不同,是个真有实战经验,确确实实军纪严格,随时可参战的精悍军队。 毕竟益州军的前身可是前护国大将军冯燎带领的护国军,百战百胜,曾收无数江山国土于掌中,骁勇无比,朝野上下无人不知,连小皇帝都予三分敬意。 只是五年前冯燎兵败,因降国罪处死,军中被牵连者该处死的死,遣散的散,能留下来旧部寥寥无几,与冯燎独子——当时刚年满十七岁的总镇小将冯汉广,一同更名为益州军,将大部队削半剔取,留偏远深山之中,看守着西北边疆。 “也不知益州军现落在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中,还能剩原本几分威严。”高德暗道。 不过据线人所报,朝廷毕竟鞭长莫及,在益州当地,益州军可比朝廷命官更有权威,冯小将军年纪轻轻治兵有方,护得一方百姓安居乐业,为人处事雷厉风行,边境蛮人亦不敢轻易侵扰。 远水解不了近渴,百姓们自然不信朝廷,只信他这少年将军,倒是让他这外来的知州无立足之地了。 “不过丧家之犬罢。” 高德思索到一半,马车再度停了下来。高德胆战心惊探出脑袋,发现原来已经到了益州城下。 益州城墙还真如传闻中高耸坚实,不愧是边境重地。 “到了。”冷脸的小将驱马到他旁边,不客气道:“我与益州总镇将军有些过节,决心无事不再进城,陪送不了。” 高德自觉碰了一鼻子灰,嘟囔两声粗鄙,但总归救命恩人,还是忍气吞声作揖道谢,自己跑前头甩鞭驱车了。 临行前秉承文人道义问了句:“敢问小兄弟尊姓大名。” “益州督查协领,周烈文。” 马车歪歪斜斜进了城,临近傍晚,益州城主街还是好一番热闹非凡,熙熙攘攘。 西境小皇城之说果然名不虚传,他这架单薄马车并未引起街上人多瞩目,随便一个商队的货车都要比他们要富气百倍,谁也想不到他们未来的知州大人会驾着这么辆破车。 不知又走多久,车马总算停到总镇府门前。 天色转暗,高德抬头往上望去。 秋高无云,渲染成墨蓝,总镇府镶一扇宽大墨色铁门,门前的两座威严石狮隐在这昏暗之后,竟给予人一种无以言表的肃杀与压迫。 这位大人不禁打了个寒战。这种感觉,大抵自己当时站在皇城宫外,负荆领罪前才体会过。 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想着可能还真是晃荡一路把自己脑子给晃傻了吧,又或者是朝野权倾带给自己的遗症,怎么现在连看个总镇府都紧张。 “有什么好怕的,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叛臣之后。” 入夜渐微凉,一行人敲过门通报进去便成了石沉大海,在外面晾了老半天,才看到那扇紧闭的大门舍得开来,走出位看似有些阶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老将士,冲着他抱歉笑道: “高大人,抱歉久等。在下益州军参将都仲,恭迎大人远道而来。” 感情你们这儿还有人会笑的啊。 总镇府中道路简单,四通八达,没什么无用的迷宫似的园林造景,倒是摆了不少武器架子在两边,其中叫不出名字的奇兵也不少。 都仲先是吩咐人安顿下他的家眷们暂候在客室后,领他一路径上了中庭。 都仲笑吟吟道:“我家小将军刚审完战俘回来,大人进去见了别害怕,将军人很好的。” 怕什么,有什么好怕。叫别他怕我就是好的。 高德嗯嗯嗯心不在焉客套应了几句,迫不及待想进去为今日不礼遭遇讨个说法, 不想门一开,人险些吓得卡着门槛倒栽出去。 堂内傲身站着个身穿白绢衬衣,带黑色牛皮束袖的硕俊青年,吊一头马尾发丝根根硬朗高束,正在净手盆前擦手。 满盆清水早成血红,脸颊与衣服上还清晰可见喷射溅出的血渍。小将军衬衣领口松垮下来,隐约瞥见饱满结实的胸肌。 空气中弥漫着层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小将军听到声响,忙用手巾抹了把脸,拭下血迹,转身笑道: “高大人一路颠簸辛苦,汉广公事缠身实在繁忙,没能亲自去迎接,在这儿给大人赔不是了。” 高德稳住脚步,刚刚不自觉退那一小步,着实有些让他自己都觉得丢脸。 择慌回道:“无妨,都是为朝廷办事,理解。” 听闻“朝廷”二字,冯汉广似是暗自嗤嘲,将手巾丢回铜盆,向高德大步跨来。 小将身材高挑精壮,比他高出一头有余,竟毫不避讳的微微欠身,抬眉端详了这长辈年岁之人好一会儿,弄得高德好如遭了蔑视般浑身不爽。 距离一拉进,冯汉广身上散发出的浓烈血腥味扑鼻而来,浓到似乎是从这人骨子里散出的一般真切,打心底惹得他反胃。 “高大人这是得罪谁了,才会被派到如此偏远之地做知州啊。”冯汉广脸上笑容不改,漫不经心道。 “总镇将军,您这话说得,可有僭越吧。” 高德混迹朝野十多年,自然也不是什么软柿子,谅他绝不敢对自己动手,身子骨一挺,便顶了回去。 第13章 屋内霎地静了下来,两侧护卫的士兵依旧像泥人一般一动不动,唯有烛光影影作闪。 气氛骤然冷的有些可怕。 冯汉广浓眉一震,哈哈笑出声来,再行了个礼,赔了不是道: “高大人见谅,汉广一介武夫,自小是同先父在军营里长大,没跟什么正经师父学过诗书礼节,只顾着勘带兵习武保命之术,这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也不会您们<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上那一套拐着弯的话术,话说得直,您大人有大量,莫因这等事怪罪。” 话都说到这儿,高德也没法再回什么,只得将气咽了回去。 心中暗骂黄口小儿。 冯汉广转身当他面毫不避讳就将浸了血的衬衣脱了下,露出满背精健如蜜,爬满疤痕的腱子肉。 又招招手,旁边侍卫顺势拿出张檀色袄子为他披上。 “上任知州大人因宅府走水意外身亡,无人交接差事,宅子也烧毁得彻底。想必高大人定是这一路紧赶慢赶过来的,风尘仆仆。只是这知州府还未重建竣工,这段日子,怕是要委屈大人在我这陋府上屈就些时日。” 冯汉广披着袄子,气息深沉嗓音磁性,话语强势得成了命令,并未给人商量的机会。 “都参将,带高大人去客院,好生安置。大人若是需要些什么,就赶快置办。 自冯汉广住处出来,高德落得个浑身不自在。 也不知这冯小将军是真的乳臭未干,少不经事的呆,还是桀骜不羁城府深明,精明得狠。 可他若真傻,又是如何让凭借一己之力,重稳万众军心,执领这么一大群精锐。 本打算第一次见面便试试这人的心性品格,却觉反倒是自己被人摸了个彻底。 他总觉这府中哪里不对劲,但又摸不透,看不出,试不来。 只能随都仲一声不吭地在这为了方便跑马,而铺满黄土的总镇府上走。 黄土易起尘,他那文人身子又哪受得起这黄沙刺鼻,自然也便缄口不言,不想开口吃土。 倒是都仲一直在他身边不停讲话,身上一套薄甲子走起路来铁声铮铮。 都仲絮絮叨叨地介绍起府中大小:“大人,您抬头瞧这边有窝燕子,那边拴了十几条猎犬要小心呢,白天从这个偏门出去就是集市了,集上这里那里……… 他半句都没听进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路过棵正落着黄叶的大树,都仲啊地拍了脑壳,道: “大人瞧这总镇府前院只一棵树,还是咱小将军出生那日冯大将军种下的苗子,现已二十有余年了,长得真是健壮呀!” “嗯,壮。”高德应付道。 “府中秃是秃了点,不养树植是为防暗刺,唯有这一棵与偏院将军为军师种下的红梅为特例,等冬到了,带您去看梅啊。” “嗯,再说。” 两位聊得正好,忽一条翠绿小蛇不当不正“啪”地从树间跌到高德的肩头上。 摔得不轻,小蛇颇为不快地嘶嘶吐出血红色分叉的信子,以示威胁。 高德这个在城里住了大半辈子的人,自认为早已是见过世间所有凶险危机,就算成家立业老大不小的人了,哪儿见过这种毒物啊,吓得当场惊叫一声,跳出三尺远! 都仲见了忙哎呀呀地跟追着紧道:“高大人,您先不要动,千万不要动!” 高德叫道:“如何不动,怎么不动!” “嗨,您瞧在下这记性,就顾着跟您说这益州山水,忘了说我们军师喜蛇,特别是那种剧毒的小东西。养的多了,难免会跑出来几只,若在这府上您若是遇了蛇,千万不要慌—— “不慌,是你你不慌?!管你是给我拿掉,还是砍掉的!赶紧!” 高德这下哪还顾得上脸面,脸忽青忽紫,没耐心听都仲废话,来回跳脚。 “别,这蛇都被我们军师训得很听话,只要不招惹,绝不会轻易被咬,这点您放心。蛇我可绝对动不得,杀不得。” “那那那那那,我现在如何是好!” “那您得等我们军师过来取走。在此之前若是您出了意外,就是被当场咬死,蛇出了意外,那就是人被将军打死。” “你们军师何时来!”高德的嗓音已从强忍抬高成怒吼: “军中养这种害人毒物居心何在?想害我出糗也不需用这般卑鄙手段!” 都仲搓掌笑道:“您别急,那边正过来了。” 高德气急败坏,顺都仲手指方向看去。 仔细瞧了好一会,眼中只有位高挑纤瘦的女子自远处缓步走来,并未见到什么文质彬彬的文官相,军师风范的人。 反倒是这女子裹着一身宽大的青碧色男式道袍,撑不起的领口下滑,香肩微露,黑长顺发自然垂下,只用根桃红发带在发尾简单箍着。 清风拂来,携额前几绺碎发荡在面前。 这怎么……军中能还如此明目张胆的养着女眷? 高德一时入神,竟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个索命的小玩意儿。 离得近了,借着昏沉夜色,见得她凝脂玉面仿佛朝霞映雪,五官分明,一双明圆杏眼水波流转,鼻尖玉润高挺,带着像是微醺的酡颜,步子迈开来也有几分酒后飘虚。 不知为何,女子身上毫无脂粉香膏妖艳之气,长相也不是什么沉鱼落雁,分明是个清透薄颜的相貌,却又莫名极勾魂吸睛。 第14章 女子湿润嫣红的薄唇微启,上下碰了碰,未闻声音,却见那条小毒物竟自行从他肩头乖乖爬了下去,顺她手腕缠起,自袖口溜走。 又就她敞开领口凸起的锁骨侧好奇探出个指甲盖大小脑袋,瞪着圆溜溜小黑眼球,呆吐着信子。 高德心口一颤,怎还怪可爱的? 女子冲他抱歉一笑,温柔似四月含苞桃,秋分日暮阳。 至始至终未言一句,只是欠身微拜,便离去了。 过上良久,高德才算彻底缓过神来,一点也不像个劫后余生的人,当头问了都仲: “刚刚那位是哪位将军的家眷吗?” “家……啊?” 都仲被他这么一问,满脸发懵:“不是说了,那位是我们的军师大人吗?” “你们军师怎还是个女子?” 都仲一愣,原地反应好一会儿,突然捧腹哈哈大笑。 “高大人,我们姚先生生得是比常人漂亮些,被认错也正常,正常。不冒犯,一——点儿都不冒犯!” 第7章 你才是鸟儿 几日过去,艾叶在清虚观里住得还算巴适。 西北边境近来安稳得很,也没再什么大妖现世的迹象,洛安山附近杂妖甚多,不过都是观内外门弟子随便挥挥就能除的东西,不足挂齿。 一片祥和到让人以为之前到波澜都是假象,自然也就没人来找他的茬。 于是艾叶每天这日子也就是顺心顺意睡睡觉,爬爬树,晒晒太阳,再哼哼唧唧讨得两口酒喝。 唯一不太舒心之处,大概就是这观里吃的饭菜可真是太素了,三天不见半滴油星,更别提什么野味。 再怎么说本体毕竟也是个食肉的兽,顾远山不许他擅自出院,根本没法跑什么“后山”打兔子。 豹妖馋到神智不清时甚至觉得眼前飞的苍蝇都香,他蹲在地上前臂撑地,目光炯炯盯着嗡嗡乱飞的苍蝇—— 后腿蓄力猛地蹬起,啪一掌拍扁那晚秋迟钝的苍蝇,正要伸舌头舔手心儿的功夫,房门轰然大开。 艾叶后背整个窜一激灵,尴尬回头僵硬做笑。 顾望舒长叹口气,靠在门上以手遮阳,满面倦色,艾叶今日终于见着几根乱发从他簪冠上钻了出来。 “……又吃什么。” “我没吃苍蝇!” “……” 顾望舒扶额无言,静了半晌。 艾叶等得小腿发抖——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自己向来将凡人视作朝生暮死的蜉蝣不足为惧,怎的他顾望舒不就片刻没说句话,心里会胆战成这样。 “你吃屎吗。” 艾叶:“???小爷我又不是狗,吃什么屎!少得寸进尺,真当我不敢杀你——” 顾望舒睁不开眼,有气无力指着他挥起的掌心上粘着的苍蝇,道:“它吃。你要吃它。” “我……!” “天色尚未暗去。”顾望舒疲道:“请你放我安心睡会儿。” 艾叶:“……” 他不好再嚷了,不悦拢长发抱在怀里,往桂树下蜷着一坐。 与顾望舒“相处”这些时日下来,艾叶发现他能在白日爬起来听早课的日子屈指可数,还都得是外面赶课的吵得实在厉害,再不能睡了的时候眼圈大黑,打着摆撑伞顶日头去听,不怪座席落灰。 事实上大多数的时候,白天都是如今日一般被他用来睡觉的。 艾叶为此特地求了过路小道带书籍查看,书中言有天生白发妃瞳异人,体弱擅卜,称作月人。 月人体质特殊,易病,短寿,目弱畏光,重者视盲,甚不得见日。 “我是没看出来他哪点儿弱了,无论身子骨还是嘴都硬得像什么石人,”艾叶枕着树枝咕哝道: “但说黑袍撑伞,目弱皮薄估计是真的。” 也因此不喜早课,只当每晚最后一斜余晖落下,夜色阑珊之时,才肯从屋里出来。 难不成顾远山给他开小课?不太可能,那老头又不是不用睡觉的神仙。 艾叶心头不解,正赶天色暗去,低头见顾望舒收伞提灯,披上大氅轻手出了门。 他藏在树间思索片刻,耐不住好奇心胜,悄悄起身跟了上去。 艾叶自诩身轻影盈,脚步无声,豹妖在夜幕下视力极强,外加顾望舒踝系银铃,走起路来脆声沙沙,跟踪一事甚比想象中轻松许多。 他飞跃屋檐高墙上翻身扑风,押在夜色中完全匿了踪迹,最终停在座高楼楼顶,跷脚半卧,寻铃声眺望。 此时的清虚观内早已四处张灯,人声寂寥,唯夜鹰同月色伴霜。 顾望舒独自走阡陌绕过几处神殿,燃香挨个虔心跪过,往山后练功场去。秋夜泛潮,地面阴湿,他将提灯置在地上,拢火耐心一一点亮灯盏,费了些事,但也没想投机掏出火符。 艾叶盘膝坐在与练功场极远的屋顶捧脸望去,月色下顾望舒手中银剑朦胧,法力激出白影波动,一招一式非同小可。 他目不转睛定定盯着那抹孑影,四周别说陪练,连个活人都没有,这大半夜的也不害怕。 久之,再提灯转到藏书院去,一进就是半宿。艾叶捱到无聊瞌睡,自觉无趣,到底撑不住提前回了住处,躺在屋顶盖星夜发呆。 “他怎么就不觉无聊孤单的啊。”艾叶百思不解,自言自语:“枯燥死了。” 第15章 这一整夜伴着他的只有鸟啼,虫鸣,浊酒,月光,和那脚踝上系的银铃摇动时的清音阵阵。 渺然一身,望其无悲,亦无欢。 “孤独成性了?怪不得多半句话不愿与我说,感情他平时根本不用张嘴的。” 艾叶不知不觉昏睡过去,不清楚到底睡了多久,只是被阵细声熟悉的银铃惊醒,一骨碌爬起来隐到屋瓦后头去。 他见着那人独身悠悠踏月回来,打水沐浴更衣完毕,将头发简单一盘,回头从屋中去一壶酒,席地坐于院前空地上,借着明月独饮发呆。 艾叶坐屋檐上望顾望舒在月光下婆娑背影,或许是夜深苦寒吧,这抹身影竟有些许悲凉。 茕茕寂寥,却是挺直脊背,显得一身雅正,无畏,曈曈清辉将他整个人照发亮,好像真是才从那月上阔步走下的人。 强大却孤独。 他一跃而下,搭上肩笑眼看他侧脸。 “又有酒啦,吃独食,干嘛不叫上我。” 此般寂静深夜,本发着呆的顾望舒被他突然这么一拍,也未有多神色惊诧,反倒安之若素,没有马上躲开。 嗤笑一声,将手中的酒壶递了出去。 “我还在想,你到底要在那屋顶上偷看到几时,原是会主动下来的啊。” 艾叶脑袋嗡地一声:“嗯……?” “三更半夜不睡的跟踪我。怎么,你还是个夜行的妖不成?雪鸮吗?” “诶?谁是鸟儿了,我还是你祖宗呢!” “给。” 顾望舒纵他龇牙叫唤,伸手从袖中掏出包油纸。艾叶比起脾气鼻子先动,怒压的眼睛瞬间瞪大,一把夺过油纸,从里头撕出半只烤鸡。 瞬间感动得眼泪儿差点下来。 “这……这这这,你这……!” “火房里捡的。”顾望舒淡道:“不许再吃虫了。” “这鸡腿……”艾叶歪头盯了半天也没下嘴,琢磨道:“怎么是红的啊。” 顾望舒遭他问的一懵,也跟着探头检查一番:“烤鸡,都是这个色……你不会没吃过熟食。” 艾叶沉吟片刻,牢牢抓着鸡腿凑到鼻子前使劲嗅嗅,微启的嘴边已经有口水往外冒了。 “所以说,你本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顾望舒往前一步,脸贴近眼前,眯起一双粉玉般的眼细细打量,看得艾叶心里发虚,水汪汪的大眼乱瞄躲闪,心里头不知为何痒痒得很,不敢看他。 “傻子。”艾叶塞了满嘴鸡肉,囫囵道:“随你瞎猜。反正是你们中原没有的珍贵东西。” “睡吧。”顾望舒摘下发簪散了银发,白若落霜的睫毛轻抖:“少粘着我,珍贵东西。” “谁惜得粘。”艾叶嘁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 “小妖怪小妖怪小妖怪!我——饿——了——” “没到饭点。” “小妖怪,怎么又——是菜叶子啊……” “爱吃不吃。” “小妖怪小妖怪,这是个什么东西啊?我摸——啊!!!” “雷符,镇妖用的。” “小妖怪!你偷吃,偷吃什么!我也要,给我!我——呕。” “……如何,这澡豆可好吃。” “小妖怪小妖怪,你别睡了,今天什么节啊,山上好生热闹,我全听见了,带我玩去!” “不,我困。” …… “顾望舒。”艾叶趴在窗边枕脸闷道:“下雨了。” “我不瞎。”顾望舒撑伞踏进暴雨中去,雷雨夜深得五指不见。 “就不能偷闲一日,这么大的雨还要去自习。” “人生短短才有几年,世人哪里像你无所事事,偷闲摸鸡,反正有大把岁月得活。” “……” 艾叶窃喜这好像是顾望舒这么久以来,与自己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了。 —— 窗前烛火蓦地一摇,细密敲门声断了静夜。 “大师兄,是我,宋远。” 沉香打着旋从莲花香炉中落下,飘得屋内满是木质浓香。 顾长卿端坐地席,自刻着暗纹的桃木剑鞘中抽出把剑。剑光泠冽,吹毛可断,森森剑身映出张凛若冰霜的脸。 是顾长卿法器,诛煞剑,破邪。 法器只为诛邪而出,按规不得伤人。 一道惊鸿紫电刺破长空,惊雷滚滚。 烛火烟气交映动荡,雷打秋,可是凶兆。 屋内人拭剑的手微滞,面容隐在烛火不明的背阴处,阴鸷不定。 香烟汇成薄雾,来人跪坐垫前,手臂绷紧,隐隐道了些什么。 半晌,传来声冷音:“知道了。” 今夜雨落得格外大,滂沱如注,打在地上激起层层水雾,怕不是银河倒注,气势汹汹。 叠了几层的乌云遮天蔽月,这夜是黑得彻底。 艾叶估么着差不多是顾望舒快回来的时辰了,便揣着个手像盼主人归家的狗儿似的蹲在屋檐下头,望着黑不见边的门外长路等。 凉雨知秋,妖不由得将袄子裹紧了一紧。 “这种天气还一如既往出去干嘛啊。” 艾叶这些天随他日夜颠倒过得头昏,重重打了个哈欠,嘴里碎碎念道: “没想他不仅不是个慵懒之人,反而勤快认真得叫人毛骨悚然。” 伴猛烈的雨声不禁加重困意,撑不住一个瞌睡咚地撞了头,哀怨闭眼揉了会儿,起身抻了个懒腰。 第16章 突一阵微弱铃声穿透重重雨音传进敏锐豹耳里,电闪雷鸣憾天动地,也没遮盖他听力。 艾叶顿洗了无聊的心思,暗暗得意,起身倚上门柱,故作个逍遥姿态准备迎人。 但觉他脚步声慢,又耐不住稍稍探出头,用手挡住强风捎进的雨,遥看那熟悉身影出现在视线中。 他该是早已是适应了黑夜独行的人,今夜如此无月无光的,灯火在防风罩中依旧被这暴雨吹得忽明忽暗,像只离群的照夜清。 “谁说今夜无月呢。” 艾叶小声念道,月啊,月这不正在这里朝他走来。 想收入囊中占为己有的月。 “喂小妖怪,真就那么一身正气,不怕挨雷劈?” 雨声杂燥,艾叶怕他听不到,扯大嗓门喊。 顾望舒稍后移几寸伞面,微微抬头。 艾叶心急,身子往外探得多了,屋檐遮不住凉风斜吹进来的雨,披散着的头发全被雨打湿。 顾望舒径直过去,抬手一捏艾叶胡乱披散着被打湿的软发,问: “为何不束发。散得像个打了绺的土狗。” 艾叶犬牙猛地一酸,窜了个激灵。他赶忙按住胸口退了半步,扯皮道:“这头顶劝你不要乱摸为妙。” 不成想顾望舒听到这声威胁,定了片刻,怔怔笑了。 笑了。 笑……? “那么厉害。”顾望舒抿嘴道:“咬我,或是自己束上。莫要光动嘴皮子了,会染风寒。” 艾叶脸色微涨,略显羞赧,垂头蝇声道: “我不会嘛。” “不会?”顾望舒那张端肃脸上难得坏了秩序露出震惊,看傻子似的盯了他会儿—— “你活了千年,现在是说…束发不会?” 艾叶点头。 顾望舒难以置信:“束发不会,难不成你原还是个吃喝拉撒都叫人伺候的贵族公子,纨绔子弟吗?” “那倒也不是……”艾叶抓起头发心虚得乱搅: “很难束,散漫久了,习惯。” “拿你没法子。” 顾望舒无奈叹气,快走两步闪到屋檐下,收了伞,在台阶上磕去雨水后,腾出两手去拢他头发。 艾叶的毛发与人发完全不同,顾望舒手指轻微一颤,艾叶察觉到了,心里便美得暗敲他定会欢喜。 他这头细软发丝又密又厚,触感像极了那条街院里流浪的小野猫,软乎乎奶兮兮的,随手喂点吃食,时间久了还会主动过来蹭你掌心。 艾叶感到他的手指顺发丝插入,被捻在手心端详了一小会儿。 虽说二人都是头白发,但他的发色是花白间泛着些灰,细品起来,还比不上顾望舒素白。 艾叶并不是空口说瞎话,想让这么满头长及脚踝,密如垂瀑,还纤似蚕丝的厚重毛发乖乖拢在头顶,确实不易。 反正单靠自己是绝对做不到。 顾望舒十指纤长灵活,穿于发间熟练拧绕成盘,取自己头上簪挽结。他的手巧妙得很,只在发丝间游来游去,触不到头皮半下。 艾叶试图睁眼时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起舒服得眼都闭上了,顾望舒的手碰不到头皮,他心口愈是发痒,浑身像有了百万只蚂蚁爬, 心痒,胸口痒,头痒,好难受,好奇怪,好想要,要他摸摸。 要不垫高些蹭蹭。 蹭……小爷我在想些什么东西!岂可被杂碎凡人摸了头! 忍忍就好,忍忍—— “艾叶。” 艾叶心满意足哼道:“嗯,嗯?” “你低些,我够不到了,不要垫脚。” “咳。” “莫要摇头晃脑,会散。” “……。” 铜墙铁壁,不解风情。 暴雨肆意泼洒,雷声贯耳。艾叶强憋着才能让自己喉咙不发出什么丢脸的呼噜声,伸手去扶发髻,半眯的眼忽然一凝。 猛将顾望舒望里一推,旋身飞腿扬踹击“叮”一声脆响,厚发瞬间散了漫天,利箭自洋洋散开的长发中穿过,斩断三两银丝后应声落地! 艾叶冷地挑唇一笑,就着这姿势贴顾望舒耳旁轻浮道:“小妖怪,束得不够结实。” 再回首时妖目光炽烈,眼尾甚至逼出些许幽冥蓝光,往黑暗中刺去。 “暗中小人,有能耐出来一试!” 第8章 “不关你事” 艾叶压着怒气发声,朝远处一团黑暗中喊去。 声音荡了半晌,很快被雨声压下无迹,对面毫无动静。 顾望舒弯腰拾起脚边根断箭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目光滞在箭尾翎羽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 是只响尾箭。 言说刺杀,可不会用到这种东西。 艾叶抬一条胳膊护顾望舒前面,一心卯定敌人定是冲着自己来的,保不定是什么跟了一路嗅到味道的妖,不清底细,暗暗紧张。 看不见听不到也无妨。 豹妖深吸真气,缓闭上眼,感受周遭空气中温度细微的变化。 顾望舒握紧伞柄向前挺了一步,一巴掌推开他拦在身前的手。 “让开,还轮不到你来护我。” 艾叶嗤地一笑,知身侧人生性要强,也不再拦,只他背靠在一处,一个闭目感受,一个厉目观望。 阴风阵阵灌入衣袍,斜雨入檐混淆着眼前视野。 顷刻。 第17章 ——“左侧!” 艾叶长睫一抖,猛睁开眼,明显感到左侧一股饱含杀意的热流破雨穿来,飞快挤开顾望舒,只影携风冲身而出! 势如破竹间,果真正迎上对面一抹黑色人影。却不想还未来得及交手,那抹身影竟如邪魅般失策一斜,巧妙地将他让了开来,斜斜奔向另一侧去。 那人拐得急,艾叶来不及随他扭身空撞在地,斜腿哗啦蹬得积水飞溅,做扑食状咬利齿回身得须臾,心头轰地一颤,意识到不对。 目标不是自己。 ——“咚!” 顾望舒再怎说到底只是凡胎肉体,雨夜伸手不见五指,不知艾叶尚未拦截成,直到被那人冲到眼前才看得见,已是来不及拔剑抵抗。 径直遭钳手掐住脖子猛提起来,聚浑身劲力推了出去。 身子陡然一轻,后背结结实实撞在墙上,一时间震得五脏六腑都乱了序,喉间一腥险呕出血。 黑影不容其反抗挣扎,顾望舒只能伸手按住那死抠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用力到青筋根根可见。 呼吸被阻断,喉间只能浸着咸腥味发出咯咯声。 未等他认清眼前事态,整个人又被掐举到半空,狠狠砸向地面! 艾叶方才回得身来,眼睁睁看那黑影手中使得不只蛮力,而是添了法力生生砸了下去。 砰一声巨响撞在地上破开千层水花,迸发四溅。 顾望舒一口气回不来,脸上再狠狠糟了一拳,咯破牙根,到底是一口猩血咳了出来,顺嘴角流下,下一秒便被这瓢泼大雨稀释成水。 艾叶一时惊傻没能反应得过来,发愣的功夫,顾望舒吃力偏头,正对上豹妖一双变了色的眸子。 他强忍剧痛,咬牙从嗓子里嘶哑着挤道: “不关你事。” 艾叶脚下一滞。 顾望舒发出的声音不大,被轰然而下的暴雨吞噬干净,怕是连骑在他身上的那位都听不清楚。 很明显,他知道自己耳力极佳,专讲给自己听的。 “不用你管。” 艾叶藏不住眼中冷殺的蓝光,逼自己握紧拳凝目,死死盯着局面。 顾望舒目光转向,在快要窒息的痛觉下拼死扬手扯下黑衣人遮面巾,定神一看,虽是个毫无意外,拉扯出抹生硬嘲讽的讪笑。 “顾长卿,我知道是你。” 顾长卿自觉在这人面前遮面也没半分作用,便也毫不在意被扯下遮面巾,发狠松开掐在他脖子上的手。 瞬间大口氧气混着雨水倒灌进喉咙里,呛得顾望舒咳嗽不止,牵扯背后撞出的内伤几乎要疼断了气。 待喉中剧痛稍息,以手肘勉强撑起半个身子,大笑不止。 “怎么,师哥是待得无聊,忽然想起问候我来了。” 顾望舒吐了口中发腥的血水,瞳孔忿忿抖颤,凄惨笑道: “就是这时机找的颇有些不妙,看您浑身都湿透,明日若是着了风寒,怕要耽误早课。” “闭嘴!”顾长卿厉声喝道。 接又是一拳结实揍在顾望舒的脸上,害他一个闷哼再跌躺回地上。 “我问候你?你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吗!” 为什么不还手。 艾叶站在二人身后不远处一并淋雨,拼命按耐着杀过去救人的冲动间,心察些许微妙。 若说第一击是他防备不及出乎意料,那为何挨打到现在,还是连半点起身扭打的意思都没有。 “我、不、知、道。” 顾望舒发狠盯紧顾长卿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是个无愧。 “好啊,你够倔。” 顾长卿冷哼一声,发狠咬后槽牙质问:“顾望舒,你刻意放长臂癫猴出夺魂镜,不惜火烧法器,施计理所应当放大妖出末渊楼——” 他停顿片刻,怒道:“与妖同流合污,我管你心里打的什么主义在我这儿统统行不通,是你不走人道,便怪不得我!” 说罢右手一扬,竟抽出腰间破邪,直逼顾望舒脖颈。 惊雷电闪轰隆劈下,长剑反射出道道瘆人电光。 早已抵在颈间的剑尖缓缓往前一寸,雪白无色的肌肤渗出堪比朱砂殷红的血珠,顺锁骨一路流了下来。 艾叶怔然挪了半步。 什么意思。那吃人的猴妖怎么是他放的,我又怎是他施计放出来的了。 这一剑让直至刚才还是怒目相视的顾望舒登时哑口,喉咙上下一滚,吞了声去。 顾长卿的破邪剑,只为护苍生、驱魔除妖而出鞘。 如今就这么冰冷冷地抵在自己脖子上。 他早该明白的。 顾望舒恍然惊醒,从最开始要命的那一撞开始,他就应该明白过来的。 今夜的顾长卿并非往昔只为了教育训诫来找麻烦,也不是心魔大发精神混乱,而是真的起了杀意。 视我成妖魔,要诛我于当下。 风驰电逝,万顷琉璃中照亮顾望舒惨白如死灰的脸,浮起无限寒心得比那银闪更凉的绝望。 “是又如何。”顾望舒讪讪笑道:“我瞧他可怜,千年性命葬于你手实在可惜,随手出的一臂之力罢。” “宋远所言没错,你确是动了我的结界,放那猴妖出镜。”顾长卿冷道。 “师哥今日破邪出鞘,便是从此视我为邪祟的意思。”顾望舒冷静得波澜不惊: 第18章 “望舒不辩。” “你早晚要将所有人都害死!” “我不曾害人。” “不害?那他怎会好端端站在这里,你这是在留后患!” “我承担便是。” “承担?好,那我便替天行道,除了你这妖人!” 顾望舒气息下沉,肩头微微耸动。 艾叶登时僵了气息,失声喊道:“他又不是妖!” “闭嘴!没你的事!”顾望舒骤然扭头大骂,艾叶吓得一抖,再说不出话。 顾望舒松开手中伞,认命般躺在那积水中浑身湿透,一把用劲握住剑刃,逼顾长卿再近一寸。 剑刃早已刺进皮肉,再向下去只会扎得更深。血色喷涌而出,用力到发抖的手心里也开始汩汩渗出红。 “顾长卿,终于舍得杀我了。动手啊,要不要师弟帮你?要弟弟成全你吗!” 顾望舒的笑声已从凄冷变得嘶哑狂妄,表情逐渐疯癫阴鸷,平日那冷月之貌分崩离析。 “你杀了我,杀了这世上一个无辜良民,背了杀孽,这辈子都得不了道!我就可以诅咒你一辈子了,一辈子,让你成这人间众矢之的,让你也来试试我的活法!” “你!” 顾长卿怒不可遏定定瞪起面前发疯之人,雷声炸响的一瞬雨水自额角落下,破邪剑当啷摔砸落地,顾望舒颈上半掌长的刀伤血流不止,深不至割断喉咙。 “你这疯子!” 他这疯子。艾叶捏拳发颤,这副判若两人,颠覆到一心寻死的嘴脸是怎么回事。 要自己坐立不安,随时可以冲出去咬断顾长卿喉头。 “早晚扒了你的假面,让世人知你这妖人绝非良民,死有余辜!” 顾长卿怒目挥袖,一跃消失在滂沱雨夜中。 顾望舒浑身一软瘫在地上,忍不住猛咳几声,伤口处的血涌得更凶,摸索用手捂住脖子上的伤口,睁眼茫茫望向落雨夜空。 艾叶掌心结了不少冰凌,他捏手跑去扶人,张口吐了层白气。 “不妙不妙,顾长卿为何要杀你啊,你又不是真的妖,他在益州一眼识破我真身,怎么这会儿成了瞎子。” 顾望舒未加理睬,磨了磨嘴皮子虚弱道:“冷。” “刚和他吵架吵得如火如荼,这会儿跟我又爱答不理,两副面孔变得真快。”艾叶又急又气,蹲身挖苦道。 他刚伸出手去,余光瞥见雨水在自己手中结成冰碴,尴尬往身上蹭了蹭,没能扶得了人。 “小妖怪,我怎觉得你放我出末渊楼,是刻意要激他生怒杀你。”艾叶拾伞遮他脸上,道:“你本没有理由助我。” “……” “想死不要拿我做引,我不想莫名其妙背什么杀孽。” 顾望舒这才掀起眼皮:“死不了。他不会杀我,师命在上,也动不得你。” 艾叶心疼道:“起来回家去,听闻凡人命脆,这么淋着迟早要死。” “好冷啊。”顾望舒僵得驱不动手脚:“只是秋雨,何如寒冬腊月。” 艾叶退了半步,不敢说那诡谲寒气正是从自己身上来的。 他内心直犯嘀咕,我的妖力早被封了,但如刚刚那般激动愤怒时居然还能有余力流出,只是极难控制,正如现在浑身寒气根本抑不回去。 毕竟是昆仑极寒之巅的大妖,万年雪山寒魄之气以为修术,掌霜寒之力,翻手便可使六月飞雪,引冬雷滚滚。 嗯……从前的事儿了。 艾叶茫茫然张手盯着半死不活的顾望舒看。 是想扶他回房,可眼下手指触雨成冰,哪儿还敢碰他。 “冷啊。那我去生火取药,你自己想办法起来。” 雨渐转淡,艾叶抬头看天边一方烈火般初升朝曦,自无尽黑暗中破晓而出,驱散层云污秽。 这漫漫无尽长夜,也算又多活了一天。 他贴在火炉旁蹲了许久才勉强将寒气驱散。 妖王九子夺嫡必要引人间生灵涂炭,自己躲在这儿只是下策,大妖之身怎么都是吸引其他妖邪食之一步登天的香饽饽。 而眼下自己又被封了妖力,清虚观里姑且藏得住一时,最终还得是不如进镇妖塔踏实。 与其在这儿跟他搅这些没用的家常纷争,还不如老老实实给自己寻条生路。 艾叶沉目往榻上熟睡人脸上看去,丝丝血色透着纱布渗了出来,反把那张脸衬得更像死人似的白。 ……算了,待他养好再去。 “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的。” 艾叶对着睡脸叹道:“哎呦,生得这么好看真是可惜了,性格孤僻稀烂,还要遭亲人暗算。啧,除了小爷我以外谁乐意照顾你啊?” 翌日一早。 艾叶心觉自己忙活整晚头刚沾上枕头,对屋就开始悉悉索索的动作了。 不是,这人不睡觉的吗。 他翻了个身把脑袋塞进被里,有时候耳朵太灵光未必是什么好事。 …… “不是受伤了吗,不好好休息大早上的干什么——啊!?你这穿的是什么东西!” 艾叶眼仁一阵钻心的疼,绝望叫道:“小爷瞎了!” 第9章 好吃好喝 吵吵嚷嚷 既已入仲秋,再加上一整夜秋雨作寒,虽苦寒侵衣衫,倒也是空山秋气清。 桂花飘香,山雾缭绕,红枫还滴着隔夜的雨。 第19章 顾长卿像个没事人一般照旧去上早课,半路正碰见顾清池蹲在路边给一只通体乌黑的小猫投食吃。 小黑猫是山上野着长大的,亲人得很,尤其是对每天都会带吃食的来的顾清池,每次见到他都会大老远自喉咙里咕噜噜着跑过来蹭衣角。 顾长卿站在他身后随口扯了一嘴:“这山上野猫还真不少。” “大师哥不抱一只去养吗?”顾清池温笑着问起:“是只啸铁,不常见,还可以避邪镇宅,适合陪你成天踩刀尖上降妖除魔过日子。” 顾长卿听了连连摆手,说:“不了不了,这一天忙得很,分不出心,照顾不了,还不如让它在外跑着自在。” 顾清池没再继续说什么,他可是比谁都清楚顾长卿的性子。 顾莫太小,进观又进得晚,只有他是从小夹在顾长卿顾望舒这两位水火不容的麻烦事中间长大,两人吵嘴打架顺便引火上身平白无故遭殃,小时候可没少遭过这等倒霉事。 历练到现在,他身上功夫不如那两位,察言观色的本事当真数一数二。 打老远见到顾长卿一副愁容满面,夜不能寐双眼昏沉还若有所思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哪儿又出事了。 近来即没有妖祟作乱,也没有祸乱告急的,那还能把他气成这个样子的也就—— “哥。”顾清池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摆,冲着他喊了一声。 顾长卿一愣,停下原本已经走出去的脚步转过身啧道: “不是不让你这么唤我吗?” 顾清池憨地一笑,眼眯成月牙形,拍胸笑说:“有什么难事跟弟弟分担一下啊,不然我每天都闲得像这吃白食的猫崽子一样。” 顾长卿被他逗得蓦地笑了,又想起些什么,站住脚。 “棠棠呢,走了?” 顾清池听到这个名字,忽地低头垂了眼,声音也委屈下几分,无奈道:“嗯……早走啦,估计这会儿都到了。” “总觉着过些日子定是要再去趟益州的。”顾长卿拍了拍他肩膀,道:“到时候哥替你去问个好。别丧气,走,要迟了。” 顾清池随他走了没几步,顾长卿在前面猛地止步,口中愤懑道:“那衣冠狗彘又在搞什么名堂!” 弄得他不解其意随其视线抬头一望,眼睛毫无准备,顿时跟吃了锤子似的昏花一觑: “呃啊,谁射日了。” 两人正前方,书院中堂门内顾望舒破天荒着了玉白观服坐在桌上读书,恰逢光线不错,银发雪肤一席白衣,大白天的竟像颗洞中夜明珠一般晃得人眼生疼。 更别说嘴角青肿,脖子上还缠着厚厚一层渗血的纱布。 顾清池堵嘴清了清嗓,脚底发虚地扶桌坐下,窃窃小声问:“师哥,您这是怎么……” “现眼的东西。”顾长卿夺身自二人中间闯过,眼神阴冷一瞪,手中书咚地摔桌上。 没一会儿顾远山一副大家仪态的捧书从屏风后徐徐绕来,原本穆如清风的姿态,落在顾望舒身上时也被耀得眯了下眼,好险被吓到。 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定在他脖子上。 “望舒啊,你这脖子是怎么?”顾远山迟疑道。 “哦,承蒙师父关心。”顾望舒浑身酸痛别扭扭地站起身来拱手应承,还不忘顺便阴恻恻扫了一眼顾长卿那僵得发臭的脸。 “并无大碍,昨夜去末渊楼找了几个小妖练手,弟子实力不济,遭个老狗妖抹了脖子罢,死不了。” “狗妖?末渊楼里什么时候关了那种东西。” “哪位道友收压的吧,一只老狗贼,不值师父留意。” “噗。” 艾叶趴藏在屋顶看热闹,笑声一个没忍住,慌张捂嘴蹭到屋瓦后头,扒着眼眶煽风,嘴里念叨着:“晃死了晃死了。” 一旁顾长卿早已呛气得脸色铁青,半声不吭坐得端直。 唯顾老祖师一脸忧虑,真心诚意的叹气教训道: “一只小妖能给你伤成这样。望舒啊,莫要一天到晚总学那舞剑弄拳的无赖本事,多去顿悟些法术,替你大师兄分担,天赐慧根不要浪费。” 说到慧根,顾望舒胎生自带三花五气之势,再加上月人之体加持,对各类法术结印破悟得都比常人快上几倍,简直像是个神仙投胎。 顾老祖师曾以为这孩子必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颇有救世得道之意,便更上心去栽培。 只是不知自何时起,他本孤僻顽固的生性渐渐变得更加冥顽不灵起来,白日闭门不出,偏爱自修些江湖功夫,又或是搞些奇门遁甲—— 总之就是四个字,不务正业。 教导打骂都行不通,干脆只能就此放任随他去了。 顾望舒喉间一滚,没应出话来。 “天赋慧根若是伤我手中,当是我教子无方。” 顾远山黯然自责长叹,顾望舒方才掀起眉眼,五官在伞下落着阴影。 “如何对得起当年风雪中硬是撑着口气活下来的婴童。” 艾叶探着双眼观望,见老祖师满脸沉沉,不由想起前些日路过小道口中的传闻。 原来说到顾望舒如何进清虚观一事,还是二十年前深冬无月暴雪夜,有弃婴被留在清虚观门外,大雪覆了几层,染得娃娃通体雪白。 可怎说婴童也不该连同发丝到睫羽汗毛都是雪色,苦寒风嗥,他裹在襁褓里冻得浑身发紫,并未像普通婴童那般啼哭生嚎,只是睁着双浅妃色大眼直勾勾盯着顾远山瞧。 第20章 好险没被当成妖物一剑刺死在襁褓里。 他身侧并未留下任何写名身份名讳的纸条,只一颗精致雕刻着月桂宫栏镂空银铃,刚好又因月人之身,才有了望舒这个名字。 心是善的,寓意也都是好的。 艾叶心中嘀咕:“就是长着长着,连心都长成那暴雪寒夜似的不近人情了。” 顾远山折身站起,道:“不过你四人今日都在这倒也好的,如今九子夺位,大妖再来祸世甚至已将战火牵扯进中原,想要护得这苍生不受牵连,为师现一身修成定是远远不够,甚至于唯恐要借助天神之力。思来想去,唯有重阳一过,闭关修炼,祈神赐法当为唯一。” 顾莫捧着铜镜一抖,急道:“师父,您要闭关!” 顾远山移目至顾长卿身上,挥手道:“是,但恐你与你二师弟趁我不在,要杀个你死我活。” 艾叶挠了挠脸,心道这二人还真是闹得鸡飞狗跳无人不知。 顾长卿嘴角一撇,置气道:“弟子尽量。” 顾远山转了话锋:“借住在你那的妖进来如何,并无异常吗。” 顾望舒沉气开口寥寥道:“好,好吃好睡,吵吵嚷嚷,多半是只猪妖。” 艾叶鼻子一痒,忙拿手捏鼻子憋住气,才免得喷嚏炸出来。 “师父在问你话,好生回答才是。”顾长卿咬牙切齿。 顾望舒心早积了满心忿恨不满,听到这儿冷地一笑,提声道:“我这不是在好生作答?事实正是如此,怎么,师哥莫非是想把什么莫须有的罪名扣到我们头上。” “何来莫须有一说,你当自知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一妖与一妖人谈何好字—— “所以师哥时非要听我说出我放那妖夜半私逃下山,吃人肉啖人血,行伤天害理之事,才觉舒坦了。” “真是冥顽不灵!”顾长卿拍案嚷道。 “是你恣意妄为。”顾望舒淡声嘁道。 顾远山撑额愁道:“再吵就给我一并滚出去。” 艾叶正觉有趣,本以为那兄弟几人聚在一起还要多拌几句嘴,多有些好戏瞧,竟见顾望舒整袖起身,真当着满堂人的面奋袂离去。 “……”艾叶比屋内那几个黑脸却不觉意外的更惊得说不出话,手心里拿来打牙的瓜子都没嗑完,哗啦啦扬在屋顶,跟他跑了出去。 即使入了秋,正午的日头还是照得明媚,已无蝉鸣,却盛阳炎。 顾望舒把伞面压得更低些,闷头走在路上。 他今日真的太白了,任谁看来都是块行走的白缎子,一枚长了腿的玉雕成精。 折腾一天连半个时辰都没睡得上,看着一副气定神闲,其实仔细瞧了便知脚步发虚,到底凡胎肉体,我一个大妖不睡觉都会犯飘,这人全是逞强咯。 艾叶刚想跳下去招呼人,赶头顶放课的钟响了,一时间轰地涌出大批抢中食吃的小道,呼呼炸炸跑了出来。 几些眼尖的见了顾望舒猛收脚步,险停下来让到两侧,道上句:“二师兄好。” 顾望舒把伞往前倾斜,暗自遮了视线。 “今日难得荤日,菜谱里有烤鹅,去晚可没了!” 有人喊了一句,逆行的人群瞬间成了蜂群一拥而上,后边的看不到前头。 听“嘭”地一声,几个打闹跑着的道童哎呦滚到地上,揉着脑袋起身正要跟撞人的讨个说法,忽见旁边滚过去把绢布的伞。 道童定睛一看,倒抽凉气面面相觑。 整条蜂拥的路也顿时凝了,众人纷纷好信探头围去,只一身白伏跪在路中央一动不动。 “向来月人身,不得见光。” 痛极,且易致盲。 “孩子怕是要撑一辈子伞的。” 顾望舒三四岁时,曾扶在门后偷偷听得郎中与师父唉声对话。 “也保不齐他这双眼,能不能撑过二十岁。” 第10章 作茧自缚 昨夜雨留泥迹,顾望舒深觉两膝反凉,泥泞感并不是什么好滋味,但当下早已考虑不到那些,眼中钻心的疼叫他动不得半下。 周围看热闹的一个都不敢上手去扶,全闪在一边眼巴巴看着。 先起来再说。 他先是试图动手摸索几番,抓不到伞,不得不咬牙试探着眯开条缝隙,哪成想受了刺激的中泪水不受控地夺眶而出,视线全绞着光糊成一片。 “该死。” 顾望舒暗骂一声,想必眼下情景可笑得很,清虚观亲传二弟子向来端得神秘孤傲不近人情,在外话本传得凶神恶煞之辈,如今正竟手脚并用的爬在人群中央,满身泥水像个瞎子找拐一样摸索—— 却除了满手的泥什么也没摸到,甚至于哭得一塌糊涂。 围观的人群静得可怕,顾望舒指尖微颤,恍惚间似乎闻得忍不住憋笑时漏出的气声。 【“快点儿的,把他伞夺了就是个废人了,拽过来!” “只会掐守护诀的废物,有本事站起来睁眼睛打我啊,哈哈哈哈!” “王八都没你会缩壳!” “别碰我!” “我非尔等玩物,莫要扯头发了,滚啊!” 把伞……伞还我!!!” “哈哈哈哈哈哈——”】 窒息感如黯鸦黑潮般翻涌而来,顾望舒逐渐停下手,跪在地上慢慢将自己缩成个团,脸埋进膝盖,苍白纤长的手指交叉翻转,双唇惨白微抖,低声念了道诀: 第21章 “守心。” 一层激荡淡白如海面的结界顿于自平地生出,集成浑圆,缓缓抬升,欲交结于头顶,波澜不惊。 俯视看去比起波浪结界,倒更像是作茧自缚罢了。 蚕蛹交结封顶的一霎,一股蛮力自缝隙中穿进,抓住手腕将他猛地提起,从中剥抽出来,顺势把脸按入怀中。 只不过按得力道有些毫无节制的过猛,眼前直接映成一片花黑。 艾叶的手劲太大,呼吸闷堵在中间,快要分不清这人到底是来救他还是来害他的。 好在这个怀抱轻轻软软,还有一股子淡淡的奶香。 顾望舒脑中绷着的弦一下子松了。 有点……好闻。 风起。 吹一缕白发绕在两人紧贴处。 眼色朦胧间,顾望舒昏花的眼只看得到一抹灰白,知道是那成日披头散发没个正形的东西。 艾叶一手按在他的脑后,腾出另一只手使了招隔空取物,借一道寒光凛凛掠众人头顶而过,趁惊呼的功夫一把抓回被扬飞的白伞。 周围的小道士们瞬间吓得张目结舌,屏气呆站在原地。 虽说这清虚观为镇妖而建,其实大多数弟子都只是没有习法慧根的普通小道而已,真正见过妖的都没有几个,更别提亲眼见到妖法。 “喂,你们几个还不快跑,发什么呆,就不怕我这‘好吃好睡,吵吵嚷嚷的猪妖’把你们打成猪头哇?” 艾叶噙着笑意,刻意在那几个关键字上咬重几分,眼神却凌厉得很。 他只冲吓成筛子的小道童喊了这么一句,几个面如死灰的小孩连忙识相地一溜烟跑没了。 艾叶把伞塞回顾望舒手里,拍了拍他的脑袋,低头轻声笑问:“怎么,还没抱够啊?” 顾望舒一咽,脸扣在他怀里闷声问:“你会飞吗。” 艾叶疑惑:“会是会的,你问这做什么。” “那还要烦劳您且就这样,带我飞走。” 艾叶嘴角憋得一抽,硬是把嘲笑吞回肚子里去,得意回了句:“好,随你。” 言罢凝神施力,单手环在顾望舒的腰上,百人注视下旁若无人地御风而起,悬于半空。 凉风扑在地上,银发漫天长袍滚滚,其间隐约似有雪雾落下。 二人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艾叶踩稳脚跟落在桂院的屋檐上,怀中人都跟个死的一样老实着纹丝不动。 “我说,小妖怪,我们到了?”他拍拍顾望舒后脑壳。 没动静。 艾叶心头一颤,大骇:怎么,我捂得太大力给这伤患捂死了? 不是吧……凡人的骨架子这么脆弱吗? “喂,你……?” 艾叶当真慌了神,抬高手准备使大些力去拍,幸亏手还没落下,怀中人极其微弱的拱了拱身, 否则可能好端端的真给他一掌拍死。 顾望舒磨蹭许久,难堪地撤出脸,指着艾叶的衣服道:“湿了。” “湿了?什么湿了?哪儿湿了?” 艾叶顺他手指的方向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前襟打湿了一大片。 “我 没 有 哭。”顾望舒一字一字硬挤道:“只是流出来。” 艾叶用看傻子的眼神挑眼斜瞄了他一会儿,“切”了声抬手只消拍了两下,分明融进布料中的水渍竟像着了瓷面般自己抖了下来。 “我又没说什么。”艾叶轻蹙了下眉,若无其事回道:“你不用与我解释。” “还有这衣裳,用的不是你们人间的料子,脏不了,我也不嫌你。” 顾望舒微怔了片刻,马上绷回脸去,剑眉细目芙蓉瞳刻在一张臭脸上,多少有些暴敛天物的意思了。 冷声道:“我今日欠了你个人情,你要我如何偿还为好。” “呦,您可省省吧。”艾叶听着这句胁迫似的“逼还人情”,忍俊不禁道:“小事儿,不足挂齿,算了。” 艾叶伸臂打了个哈欠,一夜未眠的人可不止顾望舒一个,我也是跟折腾了一整晚啊,生火抓药的,清虚观内药品不下千味,名字一个不认得,只靠挨个嗅闻得鼻子都麻了,这会儿眼皮子发沉,多半刻都撑不住。 可没等他走出半步,就觉得袖口发沉,迈不动步子。 一低头,这人正薅着自己袖子。 “……小妖怪。”艾叶发愁道:“我说不用—— “我不喜欠他人人情,更不喜他人平白无故为我做事。”顾望舒茫茫望向前方无云晴空,视线一转,定定对着他的脸道。 眼前人明明目光是向着自己的,却又像什么都没在看一般苍茫,自言自语。 “那会使我倍感压力,懂吗。” 艾叶摇了摇头。 “同你个妖能说明白什么。” 顾望舒松了手,艾叶在后边叫住他:“我问你个事儿。” 顾望舒脚下一滞,道:“何事。” “我问你,假若我今儿不在那,你打算怎么办啊。” 他看那个白衣的人肩膀一落,又挺了挺脊背,立得笔直。 “等着。待人都散了再去寻伞。” “那么多人,总不会连一个帮你捡伞的好心人都没有。” “我设了结界,进不来人,也不需他人相助。” “……好吧,那他们要是一直不散呢?” “不会的。” 第22章 艾叶再道:“为什么不会啊,热闹谁不想看。” “不会。人的耐心有限,没了意思,一会儿就散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不是第一次了。” “……” 顾望舒推门进屋,又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侧出半个身体问:“不对,你偷听我早课了。” 艾叶垂着两条腿吊坐在房檐上,咯咯地笑起来,俯身下道:“不算偷听,我啊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耳朵特别好用,你的声音坐家里都听得到!” “胡说八道。” “诶,说了你不信,那还问我干嘛。”艾叶无奈撇撇嘴,无聊的甩起腿来。忽然脑袋一歪,乌黑明澈的眸子发亮,冲顾望舒喊道: “小妖怪我想好了!既然便要报答,不如去后山抓几只兔子供我这只翩翩俊逸的救命恩猪吃呗?不用麻烦你料理,活的都行!” 清虚观后山封上古石母后以供镇妖楼镇妖,是片天养地灵的禁地,自然也是禁猎,野物定都长的肥美汁鲜,光是靠想想,口水都止不住的流。 可太馋,太想吃兔子了,想到连梦里都在咂嘴。 “你们这儿又不是和尚庙,成天只吃什么绿叶菜,我……!” 艾叶话还没说完,就听顾望舒咣的一声摔上了门。 …… “欸不是?你听见了没啊?” 无人应声。 那扇有些掉了漆的木门紧闭,丢下他一个在外面,耳畔只有风吹桂树飒飒作响。 不远处飘渺传来谈笑的人声混为一体,到了耳中,皆化成偌大的失落感。 是去是留,何去何从。 现在这日子过得,虽说遮风避雨吃喝不愁,可又跟那被别人捡回来养着,拴个绳在门前只会汪汪叫的小土狗又什么区别? 艾叶低头看着左掌心,那里卧了颗不仔细看都看不清的朱砂痣。 家里闯了人也不敢乱咬,只能呲个牙凶;被扣着铁链除了这一间院子哪儿也出不去,只能乖乖的蹲着,连想吃什么都不能自己去寻,唯有等人往自己盆子里送。 有点可笑。 曾几何时的昆仑雪障,万里雪山,漫漫无边的连绵山峦,踏雪御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兄长啊。 到底活命,或是逍遥自由。 “喂,你现在睡得着吗?” 艾叶耳朵猛然一立,若是现在化的是本体,这双耳朵怕不是会直接转了个个儿回来,刚还一副纡郁难释的脸染了喜色, 手忙脚乱从屋顶跳下来,恬张没心没肺笑嘻嘻的脸,瞧着启开不过两指宽的门缝后黢黑阴影里,一张扁着个嘴,因不好开口而憋得微微发红的脸。 生得是气宇不凡,可惜白面藏不住缊色,莫名有了那么些许可爱? 艾叶抱怀道:“怎么啦,你睡不着?” “不是。”顾望舒道:““是叫你现在去睡,入夜后再起,我带你去后山,抓兔子。” 说完,还未他回话,又是砰地一声摔门响。 “嗯……?” 艾叶懵着张脸瞧那扇快被他摔烂了的门,隐约听得到门后有人羞愤低骂,被这大早上一连串丢脸事难堪得在床上翻来覆去打滚耍皮,狂蹬被子的声音。 扑哧一笑,道:“欸!我睡!我这就去睡!睡得着,睡不着我也睡!” 第11章 不是很懂你们凡人 所以天怎么还没黑。 兔子兔子兔子兔子。 艾叶口中念叨兔子,一心里想着天一暗立马冲出去拽顾望舒起来,以免这人反悔。 哪知道头一沾上枕头当即昏睡过去,等睁眼回过神来,天早就黑成了漆黑。 他急忙曳身下榻,还没完全清醒,头昏昏的走起路来都有些打晃。 没成想刚推开门,就见着个黑漆漆的背影立在院里。月影下长影拖至脚下,鹊冠纤长竖在头顶,还背着个松木斫瑶琴。 艾叶唤道:“你怎么不叫我啊?等很久吗?” 他揉揉眼,试图将眼前人看的更清晰些。 “不久。半个时辰罢了,看你睡的太沉。”顾望舒回过身来,一张玉面在月下熠熠生辉。 “过来。” 顾望舒从衣袖里掏出个素银冠,伸手按在他头顶将他压低下些去,十指顺着脖颈侧插进去,一路捋顺到发梢。 手指不经意间擦过脖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这秋夜寒风里站久了,指尖冰凉触感贴上的一瞬间,竟像受了寒般忍不住串了个冷栗。 “咝……” 艾叶悄悄抬起眼皮,看着顾望舒离自己仅有咫尺距离的脸,甚能感受到他温热鼻息自头顶掠过,一双埋絮粉玉般的眼眸淡漠专注的看紧自己的头发,十指手穿插,仔细梳理这头细软蓬松的长发。 不愧是成日掐指念诀的道士,手指功夫就是灵活。 再不老实软碎的头发,没一会儿也被他拢了个严实,结实的盘起来固定在头顶,束成了个神采奕奕的高马尾。 顾望舒似乎也感觉到艾叶在打完了个寒战后身子愈发僵硬,可他明明是披着个薄裘的,便略显疑惑的问了句:“你冷吗?” “有…有点儿。”这自幼长在风雪里的妖,也不知怎么就违心矫情地应了声是。 顾望舒看着他的眼神从疑惑逐渐转变成嫌弃,大约是因为想不明白怎会有人仲秋夜,披着裘衣还喊冷的。 第23章 他将最后一个扣锁锁住,立马将艾叶一巴掌无情把拉到旁边去。 “哪有披头散发去狩猎的,也不嫌碍事。我看不惯,下次你自己学着束。” “哎呀我手笨嘛,几千年了都学不会才这样散着的。你若是看不惯,就次次替我束了呗。”艾叶摸摸自己头上的冠乐得呲出虎牙,道: “真好看,我喜欢。” 顾望舒道:“嘴贫无用,你又不能跟着我一辈子。” 顾望舒未待回话,只起轻功一跃到屋顶上,身子轻盈得很,几个轻跳便眼瞧着快见不得影。 艾叶见状也赶紧施法踏风生怕跟丢了追着,还扯着个嗓子在后面使劲喊: “要是你愿意让我跟着,也不是不可以——!我挺喜欢你的,真的,比头上银冠更喜欢!凡人拢共活不了短短几十年,我自然是跟得了,耗得起!” 夜黑风高人声寂寥,艾叶这一嗓子荡着回音传出老远。 顾望舒原本跑的潇洒自在,听他喊完一个紧停了下来,脚步差点出神蹬错,回身满脸怒容冲艾叶低吼: “喊什么,不知我们是偷跑的吗?你怎不放个炮仗,通知底下所有睡着的来抓你!” - 清虚观后山禁地,非内门弟子不可入内,就算是亲传也得是获了许可才能进入。 这儿倒不是藏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只不过是驱着镇妖塔的上古石母被祭在山里。 上古石母灵力巨大,本不是人间之物,却硬要为人间所使,定是会为这四周法力层造成些异样影响。 于是后山的飞禽走兽,甚至于花草木都有可能生的特异,若是再有了些灵气法力,普通人怕是招待不了,亦或有人心怀不轨,想借这天神灵气练些禁术,也不是不可能。 后山四周都封上了一层精密的结界,离细了看,空气中一层薄膜上还隐约的浮着细小金闪咒文,甚是严谨,稍有异样就会被察觉。 顾望舒领着艾叶巧妙绕开路子,最后停在个偏僻的山隙中。 艾叶落了地,仔细一瞧,顿时明白过来他这是不知道犯戒擅闯禁地多少次了,才能如此准确的知晓这样庞大一个阵法,最薄弱的一点在哪里。 “可真有你的啊?”艾叶在后边小声嘟囔了一句。 山野寂静,顾望舒从指尖点出一束银光触到结界表面,轻而易举便融了片裂口出来。 力道巧妙以至于四周法咒并未受影响而激起波澜,像是自动为他们开了道门一。 顾望舒由一指撑着裂口,指尖法气萦绕忽隐忽现。能看得他出并非真的是轻而易举毫不费力就破得开洞,为了不被察觉稳着力道还是需要费些心思。 他见艾叶还在那傻站着瞧结界发呆,不耐烦地回头问:“不进来吗?” 艾叶哦了一声,蹑脚跟了进去。 其实走进来打眼一看,这后山与普通山野似乎并无异处。要真说有哪里不同,可能便是因长久无人踪,野草生了半人多高,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空中灵韵充盈甚至能看到些许聚得厚的地方凝出型来,银光流动。成片照夜清荡在半空,再加上满月清光加持,四下也是明亮得很,不仅没有夜半伸手不见五指的寂静,反而伴着秋风多了分舒心惬意。 艾叶跟着顾望舒一路踏草拨枝的走了不知多远,眼前竟忽显出片崖壁山野。 四周夜鹰幽鸣,不知是风或走兽撩拨,身后树林总是聒噪。 崖壁边一棵看样子已有百年有余的老桂树,树杆几人怀粗遮天闭月,正逢桂月花开正茂,漫天甜香醉人,割碎月影照在眼前人身上。 顾望舒行到崖壁边的石台上,卸下瑶琴轻放在那,取出打火匣点亮手边一座遮风烛笼。 艾叶只觉得有趣,这无人禁地,还被他简单装饰得别有一番世外桃源的风趣。 “看样子你真没少来啊?” 顾望舒吹灭手中火匣道:“我喜欢这儿,没人,清净。灵力充盈,适合独自修行。” “我好奇个事儿。”艾叶忍不住问道:“你说你又不是在修什么魔道禁术,何苦躲躲藏藏,背着人往些偏僻地儿跑。” 顾望舒掀袍往桂树下一坐,淡道:“不是我要躲人,是人要躲我。” 艾叶无奈头脑简单,不会拐弯抹角,表情也就藏不住心思,歪头茫然道:“谁躲你了,谁啊,我想粘都不住。” 顾望舒被他逗得漏了轻笑:“你以凡人心思换想某日深更半夜,独自一人行走空旷道观中,夜黑风高,本就紧张兮兮的在漆黑一片借着夜灯微光摸索,之时——” “之时——”艾叶翻着眼皮努力把自己往个毫无法力,体弱胆小的凡人身上带入,口中难免跟着顾望舒嘟囔。 “猛一驻足,面前个银发苍苍,肤色惨白无色,双瞳猩红的人形立在那儿,若是正修炼法术,再结了层混沌在身,谁能不怕。” “谁能不……”艾叶默默跟着念到一半儿:“这有什么好怕啊?” “同你讲不通,话不投机半句多。”顾望舒翻了眼皮。 “本来就是。哪里吓人,白发?赤瞳?我自小什么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没见过,就算牛头马面也习以为常,实在是你们凡人狭隘,自己眼睛没见过的,一概怪胎。”艾叶道。 “凡人又生不出什么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顾望舒道:“总之吓坏了人,我无法负责,罢了。” 第24章 “怪不得外面的话本要把你传得那么可怖,还什么饮血啖肉的妖人。”艾叶撇嘴不平,指着顾望舒鼻子道:“愚钝。就算是以貌取人,也不睁大眼看看,这般金玉容颜跟那不人不兽的丑妖又何关系!” 顾望舒无奈躲开指尖,道:“当你在夸我。” 艾叶这口气咽不下去,掐腰怒道:“去解释啊,状告啊,告诉他们你只是有病,并非妖孽,也不吃人的!咳,别说吃人,我看你平日里连个肉星都不粘——” “挺好的。” 艾叶一激灵:“嗯?” “我说挺好的,这样。”顾望舒远眺崖岸外无边幕黒,道:“人怕我,总比我怕人要好。” 艾叶话堵在一半,满脸不可思议,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我平日里口碑极差,不学无术,不明事理,脾气冷厉,世人皆拒我于三尺之外,比起像现在这样被你抵着鼻子指指点点,反倒安宁自在。” 艾叶默默收回了手,尴尬捏了捏耳根:“奇怪,好像有几分道理。” 顾望舒见艾叶一动不动傻站原地盯着自己,没有要走开的意思,不再多想,铺开衣襟盘坐到石台上。 艾叶嘴角一抽:“喂,你就没什么想要问我的吗?反正四处无人,隐秘的也行,说不定我能答你。” “没有。”顾望舒应道。 “这么多天下来好像只有我在哇啦哇啦的聒噪,怪叫人伤心的。小妖怪,问问,求你问问。” 顾望舒被他拗得倦了,掌击在琴上:“有什么好问。” “我不信你就没好奇的。”艾叶道:“比如说,我的正体到底是什么,从哪儿来的,活了千年又何轶事,又因何妖气尽散,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第12章 猪鼻子狗 顾望舒抚了抚琴面上的灰,手顿停一分,但也并未很是在意。月光流在指尖弦上,淌出好一曲清叹。 “我问这个做什么。是你的秘密,我没理由追问,你若是想说,自然便会说与我听。”他停了指,道。 “倒叫人不知你是嘴硬,愚钝,或是真冷心无情了。”艾叶叹着就地坐下,把两首一摊,发脾气道: “你大可以问的,答不答是我的事,但关不关心我,可是你的事” “我不关心他人事。”顾望舒答。 艾叶顿时像塞了十个地瓜似的噎了喉咙,心寒不说,就他着拒人千里的性子哪儿能交什么朋友,活该孤独活一辈子! “呸,拉倒,我还不惜得要个凡人关心。”艾叶把脸一甩,嘟囔道。 “……但说你不去抓兔子,在这站着做什么。” “你不跟着?”艾叶耳尖一跳,应声反问。 “我在这等你。”顾望舒整了整衣袖,调起琴弦来。瑶琴看似有段时间没动过了,音准还是会稍稍有变: “兔子那么可爱的东西,要我看着你吃,我可看不下去。” “那你就不怕我趁机跑啦?”艾叶略带玩笑的试探道。 顾望舒闻言哑然失笑,狠拍了声琴面,七弦齐鸣发出暗沉又难听的噪声。 “连末渊楼都能用自己双腿走出来的妖,若是想逃,仅凭我拦得住你?” “眼力见确实有的。” 艾叶嘿嘿笑了两声,也便没再客气,一头钻进草丛堆里去了。 山林若是长久无人,便会繁茂。不愧是片禁山,能猎的物可还真不少,艾叶天性夜视惊人,没几步便逮着个褐毛兔子,看着就十分肥硕鲜美。 毕竟还是妖,又馋了好些个日子,直接被他拿口中几颗犬牙撕碎,那可怜的兔子连哼都没哼上一声便成了盘中餐。也顾不上什么雅不雅观的,混着腥血生吞了下去。 还认真嚼着剩下半只,耳廓忽然一抖。 他从草稞中站起身来,咜地吐掉嘴里粘的兔毛,闭上眼动辄五感集中到耳上。 是从崖边传来的悠悠琴声。 大音希声,挽着秋风遥遥而来。 他虽入世不久,没听过太多的琴曲,但总觉得这首曲子是特别的。 不似情爱名曲哀婉泣泪,也不似宫乐庄重严肃,只是清润静远,淡雅脱俗。 不诉情怀,不为人间乐。 从未闻过这样的琴曲。 乐谱酝着灵韵,与山中灵气纠葛交缠,浸在其中,竟觉着自己自气息到根骨都清爽了几分。 余音绕梁不绝聚于耳边,婉转反侧。让他不自觉丢下手中啃食到一半的野兔,想去走近一些,去细细听品。 他开始想象一些仙境景色,晚风吹漫天桂花,顾望舒一身墨纱衣,鹤冠高束,雪肌白发荧月色,运法力拢起一身薄银雾,削葱十指如玉轻抚琴弦,擎托勾度,轻重缓急,往来如一…… 公子如玉,风仪俊朗。 甚美。 艾叶顺琴声往回走,眼看就要到了,琴声却忽在个不需要休止之处戛然而止。他觉着奇怪,加快脚步从树丛堆里划拉出来。 果然,虽说站得有些远,但也看得到顾望舒手并不在琴身,似乎弯着腰在抚摸着个什么野兽,身形像极了个野猪崽子。 好一会儿,顾望舒似乎感受到有人过来,抬起了头,艾叶看到他面上难得融出笑意,招呼自己过去。 艾叶心头一醋:还有什么东西能叫他这般开心? “这个小兽长得好生别致,还是头次在山上见到。” 第25章 “什么东西。”艾叶极不情愿地往他那边走去,他心里是烦的,毕竟是因为这个小东西打断了他赏琴的雅致。 “不知道啊,长鼻子的野猪崽子,亲人得很。”话音一落,小兽似乎和听懂了一般更往前主动蹭了蹭顾望舒的手心,鼻息中湿热的气息噗噗喷到手上。 长鼻子的……猪? 什么鬼话! 艾叶觑了觑眼想看仔细些,就见那小兽忽然回过头来面向自己,豆大的黢黑眼里泛起一丝罗刹般赤光。 这…… 不对! 顾望舒拨着小兽长鼻子玩弄,倒是艾叶脚下一麻,不详的预感如洪潮席卷而来。 “别碰!” 不等他反应过来冲过去,那小兽竟率先开口讲了人话。 “二公子别来无恙啊。有些日子没见,怎么着,交起了朋友。” 听起来是个幼童的声音,夹着令人不适的沙哑邪魅。 顾望舒手下一抖,他从未见过尚未修人形却能人语的妖兽,心念自己排行老二,以为这句二公子是说给他听的,疑惑道:“你认得我?” 诡貘鼻尖轻轻拍打顾望舒手心几下,苍声邪笑道:“还以为同是个大妖,白担忧,不过是个长得怪的人罢。” “我先看好的猎物。”艾叶咬牙发出咯咯恐吓声:“休要动他。” “知道,我哪儿敢动二公子的东西。”诡貘倏然回头:“我想要的,是二公子你。” 顾望舒心觉冒犯,低头道:“你要什么,这是我养的妖。” 艾叶可没工夫感动,一跃而起疾风之势闪向顾望舒,急声叫道:“别看他眼睛!” 顾望舒头内嗡地一响,想闭眼已经晚了。 诡貘绯红赤炎般的眼中腾起一股血色迷雾,与此同时意识瞬间陷入昏沉,耳边顿如万人在对他窃窃私语,碎念逼得人发疯,周遭景象全在扭曲模糊,渐渐化成一摊血水将他拉扯着沉溺进去, 四肢不受控得动弹不得,认如何拼命发力挣扎仍连头都扭不动半分,神智分明清晰的,却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再便觉脚下一软,跌坐下去。 艾叶见状脸色大变,面前诡貘浮一片红雾中,纠缠的红丝像是蝶翅游荡将他包裹仔细。 诡貘的生死梦魇一旦成局,绝不可强行破解,梦魇中人与诡貘一并遁入虚空,梦境中人死,现实中也便会一并随着魂断身死。 “喂,喂!你放他出来!” 艾叶砰砰猛砸红雾几响,生死梦魇的阵法不可强破,否则梦碎人亡,他不敢用力,只能瞎喊。 果不其然,红雾中诡貘充耳不闻,或说根本已经沉溺进生死梦魇中去了,叫不醒。 艾叶倍感荒唐,呵地掐腰骂道:“你抓他干什么,诡貘,别以为我会为了救他那么个才相识几日的凡人自投罗网,主动入阵?少自作多情,小爷我可是昆山二公子,千年的修为怎么可能拱手送——” 他瞥了眼躺在地上的人。 生死梦魇环环相扣,觅人心致暗,致苦,致痛之忆沉沦反复,维持本心都难,更别提寻破解之法。 草。 “就这么一次!毕,毕竟是无辜受我连累。” 艾叶置气往地上一坐,握住顾望舒的手,瞬间一阵强烈的头晕眼花让他骇然失重,眼前一黑,耳边哄然响起窸窸窣窣的杂音。 ——“嘁嘁嘁嘁嘁,你看这人长得好像个纸人儿啊?” ——“就是说啊,怪咿,怪咿,不详不详,晦气。” 白光闪得厉害,空中回荡着惊心动魄的尖叫锐鸣,艾叶费劲强睁开眼,眼前那团碎片般彩光渐渐凝出形状。 定睛一看,竟是无数面容模糊的人形立在他身前,或踩在身上,胸口发闷,黑压压一片俯身凝视,那些人形空白模糊的脸上拉扯一个个出个嘴角狰狞的笑容,嘻嘻哈哈窃笑声此起彼! 艾叶顿时明白过来,这里既然是顾望舒的梦魇,眼前景象应该就是他心中恐惧之事的缩影,看来阵法并未完全成型,尚未落入真正的梦魇中去。 艾叶动不了身子,当下只有眼球勉强转动几分,相对的耳朵更是灵敏起来。 反正这会儿全无办法,干脆放弃躺在地上,任凭那些个没脸的人形在他耳边叽喳,仔细听了,其中难免夹杂着些许不堪入耳之音。 ——“依我我,看声他的女人肯定是和妖背地里搞过,才能生出这么个东西。” ——“诶,皇城富商喜养异人,若是把他卖到窑子,定会大赚一笔。” ——“就是说,看这张脸长的也不差,做什么道士啊,做个倌儿多好,我当第一个翻他的牌!” 艾叶:…… 顾望舒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他到底见过什么人啊,哪儿来这么多难听的淫声浪语? 噪音逐渐降下,艾叶的身体开始产生些许知觉,四周白闪落下,遁入团团完全的黑暗中去。 他揉着手腕摸黑站起,此处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阴冷腐烂气息,不知何处而起的水声,啪,啪,啪,带着固定频率滴落,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声音。 脚下有水,阴凉刺骨,好像是在个什么山洞深处。 艾叶踩在凹凸不平的碎石上试探着迈步,很快就因为看不清的石子拌脚停了下来。 “咯哒。” 他耳朵一抖,听到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洞中黑得像是掉进墨汁儿,他靠温感在不远处描出个扶着石壁磕绊行走的人影,胸中大喜,高声唤道:“小妖怪!” 第26章 那人影并无半点反应,反而摸黑走上几步,扑通一声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 碎石尖锐当是吃疼得很,艾叶捂嘴吸气,见人影一声不吭地摸索触到石壁,蹒跚扶膝重新起身。 然后静止在原地许久,揉了揉眼,继续向前。 山洞内阴湿腐烂的气味格外浓烈,糊住他的鼻子,一时不好确认面前那人是虚影或陷阱,不敢轻举妄动。 与此同时,发梢后气流发生微妙的移动,洞内出现一丝微弱的光芒。 艾叶猛地举手一抓,眉间骤皱! 血顺掌心流下,淋湿衣袖。艾叶摊手仔细一瞧,被捏碎的是只通体银白,翅膀边缘生着刀刃刺的蝴蝶。 “引梦灵蝶。”艾叶心道。 看来梦魇尚未成型,若宿主执拗不堕噩梦,就会被困在这样个不真不假的幻境中。 既然是依人心潜意识恐惧之物所成,可这山洞有什么可怕…… 艾叶指尖一屈:是黑暗。 他怀病在身,抱着个随时可发的不安不治之症,便是目盲。 艾叶拔腿跑向那几乎算得上执拗地摸索向前,寻求出路的人影。 ——“咚!” “哎呦 我了个喂!” 第13章 生死梦魇 他一头撞着个看不见的“墙壁”,跌坐在地的同时一阵天旋地转,凭空跌落许久,回过神来时已经躺在了另外一处。 艾叶揉揉重摔下来磕痛的脑袋,这会儿坐在了个四下空无一物的巨大透明结界中,安静得甚至听得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缓缓流淌的声音。 “不想到二公子有情有义,明知是为捉您下的陷阱,还真肯为了个凡人自投罗网。” 诡貘的声音如同神祇在天,回荡其中,追查不到踪迹,又无处不在。 “……”艾叶塞了会儿口,爬坐起来冷不丁道:“是我失足,掉进来的。” “哦?” “趁着梦魇未成,反正我都进来了,你把他放出去。”艾叶道。 诡貘赫赫笑上两声:“可惜,生死梦魇已成,身死方破,您与他,都出不去的。” “放屁!”艾叶跳起来道:“我看他分明撑得可好,摔跟头都不吭半声,他顾望舒石人石心,可不是什么随便任人摆布的软柿子——” “二公子不信,且往四周一看。”诡貘道。 艾叶愕然醒悟,四下透明混沌的结界开始扭曲幻化出颜色,渐渐组成些模糊景象,随好一阵震天动地的巨响,像是盘古开天辟地般破开混沌,逐渐清明,最后竟化成了副清虚观内的模样! 啊这…… 脑子有病吧我。 艾叶兀自咬唇暗骂:跟进来干什么,脑子一热救他干什么?他怎就不能再撑一会儿啊?现在好了,不死不破,搭进去咯,死一块儿咯。 哎呀。 生死梦魇唯一破解之法便是杀死诡貘,梦魇自然得解。然生死梦魇正是诡貘所造,它隐匿其间,无处不在,根本抓不到痕迹,更别说杀它。 艾叶低声道:“你是怎么追我到这儿的,下说清虚观有山门结界,上有我妖气隐匿,追踪术绝行不通。” 诡貘侃侃笑道:“有人想借您的命。夺嫡一事刚才开始,开明大妖便从昆山逐下您来,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法很难不让人怀疑那妖王九子中,身份尚且成谜的几位里是否有您一席之地——” 艾叶嘴角嗤出寒气,仰首故作可怜道:“前辈说的什么胡言乱语,看我一无妖气二无妖术,废物东西一个,何来什么堪比神明的妖王之子身份。” “昆仑可养不出废物。”诡貘声音逐渐变小,得意到犯呕的笑声绵延不绝:“是与不是,怎都是大妖之身,我借来不亏。” 到底是谁盯着昆仑不放,想要我的命。 艾叶思忖片刻,正如诡貘所言,除却像是开明陆吾,土蝼钦原等几位早已名扬千年的大妖外,妖王九子的身份并非谁都清楚的。 若是有什么不知底细的大妖盯上我,就我现在这几分能力,活命还真成问题。 早知道一开始就应该听兄长的话,进了镇妖楼。 不过现在多说无用,当务之急是找到困在梦魇中的顾望舒,不能让他死了,主梦人一旦死去,生死梦魇崩裂,我就要同他一道呜呼哀哉。 “我到底跟进来干嘛啊!” 惊雀簌簌,艾叶一声怒吼空荡荡的回荡在“清虚观”内。 身旁两位路过的小道被这一嗓子吓到,像看疯子似的眼神鄙夷扫了过去。 呃。 果然这个世界不是真的。 艾叶嘁道,这要放在现实中去,若自己如此明目张胆走在路上,那些个道士哪儿有心思瞪我,还不是要吓昏几个胆小的。 艾叶四下扫上几眼,此处的清虚观与现实别无二致,过路道士们各行其事,好像自己也和普通路人无异了。 无论如何,得快些找到顾望舒才是。 艾叶没时间多虑,毕竟晚一时他就多一分危险。 从未见识过顾望舒的真本事,上次在末渊楼里的交手多半因怕闹出太大动静未使全力,也就靠每天道听途说,得知他……打人很痛。 打人痛有什么用,这生死梦魇里可都是些妖法! 艾叶轻车熟路跃到屋顶,直奔着桂树小院而去,落了地,眼前却只有空荡荡的一个院子。 第27章 他缓步走进,脚下一片枯黄,踩得清脆发响,看上去很久没人打扫了的样子。 秋风扫落叶,顺着有些奇怪的拍打声看过去,是从那间熟悉的紧密糊着黑油纸的小屋传来的声音。 门没有关紧,随着灌进去的风开开合合,来回响个不停。 他叹了口气,暗道这人是出门出得多急,门都不关好。随手锁了门,心里反复盘算着这青天白日,他还能有什么地方可去。 顺着风向吸了吸鼻子,顾望舒若是在附近还是嗅得到的。炊烟气,雨后新,青草味…… 不对,好像缺了什么! 艾叶背后一凉,遽然转身看向那棵自己平日乘凉望景的桂树。 果不其然,那棵原本半怀粗细,结实得可供自己平躺在上的桂树,现在还只是根手臂粗细的苗子,开着两三朵可怜小花,孤零零散出若有若无的香。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 我怎差点忘了这生死梦魇中并无时间空间,全为梦魇主人的虚无的意识! 在这里他可能是个与现实无异的成人,也可能只是个咿呀学步的孩童,梦魇掀开的是内心最深处的疤痕痛楚,最怕什么,便会来什么。 万一顾望舒怕的是神殿里青面獠牙的杀神,或上古传说杀人如麻的妖王,那梦里就算出现九霄神使绝境妖王,都得硬着头皮上。 若按这树木生长时长来算,顾望舒他现在很可能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 哪还谈得上什么法术什么抵抗,破除生死梦魇的,怕是没迈出两步就会被随便一只引蝶幻的妖邪给掐死。 “喂,你有没有见过你们二师兄,就是那个白头发的!” 艾叶随手扯过来个过路的小道士吼问,那道人止了脚步,一停一顿扭过头,关节像个傀儡人一般干涩,对上艾叶的眼, 喉咙里发出咯咯刺耳的渗人笑声。 艾叶眉目一厉,向后腾翻,一阵爆炸轰鸣烟雾四起,虽靠手脚敏捷闪躲了过去,也呛得他咳嗽不止。 “诡貘你他娘个该天杀的狗东西!” 梦魇做的再真,这些不相干的人与物也不过都是他的棋子,虚像,杀人利器罢了。 这要个孩子如何活命?卑鄙至极! 只是四下空荡寂静,闻不到他的味道,成百上千的声音中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他的童声。 一筹莫展之际,脚下突然跑出来了个灰不拉几的小野狗,四条小短腿踩得全是泥水,浑身长毛黏成绺的像块脏布,凶兮兮冲着他狂吠。 “哎呦呵小东西,冲你爷爷吠什么吠。没精力搭理你。” 艾叶一脚把那龇牙小野狗踹开,小可怜当即吓得夹起尾巴惨叫,浑身发抖却也没跑远,原地转了几圈又跑了回来叼住他的裤脚,拼命呜咽。 艾叶是讨厌狗的。这种动物又蠢又傻又笨,除了聒噪,就是那死心眼无用的忠诚心。 “再叫老子就把你吃了!” 艾叶掌中探出利爪,想杀了这野狗撒气,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随意乱动梦魇,处处陷阱,搞不好因为个小野狗再把自己赔进去可是不值当。 小狗当然懂,小狗嗅得到他身上那股子野兽凶悍气息,也没松口,一幅奋不顾身的模样冲着他哭嚎求助,豆大的眼中全是央求。 “别逼我着了你的道儿,滚远点儿。” 艾叶又是一脚将那狗儿踹出了几尺。谁知这小东西依旧不依不饶,吓得一边淌尿一边匍匐着以最屈服的姿势爬了回来。 艾叶嫌得眉头紧锁,想要不真就杀了它算了,反正不过就是一只狗。纠结半天,还是忍了气,扭头要走。 可这毛发打绺,抹布块儿似的狗偏要执拗跟在身后哀嚎,扰得他本就杂乱的心绪更是不宁起来,烦躁不安的回身想再去凶,猛然开窍了一般意识到了些什么。 “待会儿……蠢狗,你是来跟我求助的?” “呜………” “……”艾叶沉思了好一会儿,“那你别炸我,听见了没?” “嗷呜嗷………” “松开你那张叼着我袍子的臭狗嘴子,我就跟你走。” “………” 小狗子腿不长,跑的倒挺快。艾叶一边跟,一边还得提着五感,防是什么陷阱。 一妖一狗的跑出好远,离清虚观的主路越来越远,越走越偏,最后这小狗从墙角钻了个狗洞,进了个平日里似乎荒着没用的别院,再没声没息,就此消失了。 艾叶自然是不会跟着他钻狗洞,这院里传来的气氛又格外的冷清可怖…… 他打了个寒颤,极为无奈地敲了敲脑壳:“傻了吧,现在可不是陪只脏狗玩儿过家家的时候,我在搞什么名堂,哪儿有时间可浪费啊。” 他眯眼看向黑色漩涡一般纠缠着的天空,烈日当空,漩涡扭曲着的乌云一会儿遮天蔽日,一会儿耀目刺眼。 “小妖怪,这么大个道观你让我上哪儿找啊。” 艾叶两肩丧气一垮,刚要回身去别处再寻,头皮猛地抽紧! “啊——!!!不要碰我!!!” “别碰,别碰!啊,啊!!!” 第14章 谁家的小孩儿 一声稚嫩的惨叫划破令人不适的阴森气氛,响彻在整个荒院上空,让本已经转身要走的艾叶惊得背后汗毛直立。 “按住他了没啊!” 第28章 “按住了!赶紧把他手掰开,千万别让他有机会掐诀!” “啊————!” 艾叶迅速跃上墙头,院内几个看上去十岁出头的男孩吵吵闹闹围着个什么东西。 待定睛一看,中间为首的骑坐在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娃娃身上,手里紧攥着满满一大把头发,向后生拉硬,拽得逼那个娃娃仰头大叫。 手中撕拉着的那把满是枯叶污秽的长发,雪白发亮。 幼童被扯着头发,被迫扬起的脸硬生生直对上如注烈阳,拼死得闭紧眼,痛喊声撕心裂肺,眼泪湿透了整片前襟,脸上还满是被踩踏蹂躏过的污泥。 找到了! 艾叶未敢擅自打草惊蛇,隐在屋上寻思判断好周围状态,待伺机而动。 真的好小啊,他心道:“凡人这点倒有意思,小东西长得飞快,谁能想到那张寒冰脸还有这么肥嘟嘟软乎乎的时候。” 带头的小子又壮又高,手里拎着根木条道:“喂喂喂,踩紧了,可别叫他两只手凑到一起,不然又撑了那个什么王八壳子守心诀,玩不到了。” 骑在幼童身上那个应道:“踩得死呢我!” 另一个跑过去碾踩住扑腾在泥水里的小手,幼童另一只手臂被反扭压在背上,体型上的压制叫他根本无可反抗,随脚下发力,五指骨骼寸断连心的剧痛要他撕心裂肺地哭嚎尖叫。 “啊——!” “放开……放,放我,放开!” 几个男孩见状更是兴奋难抑,为首那个仿着大人挥剑的模样胡乱抽起手中木条,装成枭雄道人模样兴致勃勃喊道: “妖人受死!哈哈!” 另一个起哄道:“诶,看他还真的怕光,有意思,阴沟耗子精!” “吃我一记斩妖剑!” 拇指粗的柳条反复不停,一下又一下抽打在小小得身体上,幼童痛得浑身发抖,放声大叫。 为首的男孩把他掀了个个儿,贱笑着问了同伴一嘴: “你说他这脸生得这么白,那‘那个玩意儿’会不会也是白的?” 压着他的道:“看看不就知道了。” 幼童骇然一颤,虚弱道:“别碰我……!混蛋……别……啊!” 撕拉一声响,衣襟被扯了个大开,一身晶莹如玉的皮肤直接暴露在阳光下,很快便漫上层红斑,逐渐深成酱色。 艾叶一个激灵探出半截身子,拳捏得紧:是晒伤。 他那身子受不得光的。 那群小子听见求饶也没有丝毫停手的意思,玩得正在兴头儿,大笑移手到下裤上。 “往哪儿摸呢小兔崽子们!” 几十根冰凌从天而降,寒光一晃,瞬时将几个闹事的男孩刺了个穿!几人腾的一声,化成团浓烟消散。 原地剩下幼童憋着哭叫把自己往一团塞,红肿发胀的五指哆哆嗦嗦要去掐诀,被艾叶一把捞进怀里。 好轻。艾叶心中暗叹:“前日刚抱过大的,果然还得是小东西有趣。” “小妖怪?”他解开薄裘将幼童裹进去,哄着语气轻道。 “我不是妖怪!”小顾望舒扯着他衣领大叫。 “呦呦呦,脾气挺大。” 小顾望舒不停发抖哽咽,一个劲儿的往他怀里钻,头发蹭得艾叶前胸裸露的肌肤直发痒。 像个刚从水塘里捞出来的落水狗,浑身凉得像块寒冰,也是块玉毫无血色的白玉,察觉到艾叶身上暖,便拼命去贴,归巢本能的雏鸟一般渴望庇护与温暖,但不信任,只是躲避。 “哎呦,别蹭了,擦擦脸。”艾叶含着胸被他钻得想笑又不敢,只好拍着他的后背安慰,怕他哭得凶再呛了自己。 “你瞧瞧我是谁么。” “不…不知道。”小顾望舒语速极快,声音里满是防备。 “不知道你抱这么紧。怎么,那些人常欺负你了?” “……” “下次喊哥,哥哥替你出气。”艾叶余光瞄了四周,此处一砖一瓦都恐有埋伏。 这个年岁的顾望舒别提他能跟自己并肩作什么战,光是要保护这么个瓷娃娃别被梦魇吞了,都要自己好吃一壶。 “不要。” “诶你个不领情的?”艾叶低头咝道:“那我把你扔了啊,扔了扔了。” “……”幼童没说话,手心里攥得更紧几分,成个小壁虎似的挂在他肩膀上。 “我不认识你。” 艾叶:“……” 也对,这么小的凡人跟傻子没什么区别,那年的我估计正在老家座山吃空,与他两不相识,小东西不可能认得出我。 “顾望舒。” “嗯。” “你小时候就这么活过来的啊。” “……” “明白了,怪不得你要说什么人怕我,总好过我怕人。” “……” 艾叶理了理怀里娃娃凌乱的碎发,只能叹出一声哀气。 “凡人真的怪。天下万千芸芸众生,皆是唯一,总会有特立独行与众不同之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就不明呢。” “……” “怎么不回话,嗯?睡了???” “没有。”幼童闷声道。 “没礼貌,大人说话你要回答。” “哦。” 艾叶:“……算了,反正你也听不懂。” 接近顾望舒之后,幻境开始变得更加诡异起来。 第29章 那些捣蛋的男孩散去后四周成了让人浑身发寒的寂静,再见不到半个人影,只有他和怀中嘤嘤啜泣的幼童。 废院里一棵歪脖子的老枯树像个近百老叟一般佝偻着腰垂拉下来,吊挂着许多墨青色不知什么名的爬藤, 树下黢黑潮湿的泥地里密密麻麻爬满了觅食的鬼面蟹,八足上背着的褐红色鬼面口中喋喋发出让人不适的声响。 不是,你小脑袋瓜里想的都是什么鬼东西啊,哪儿见到这么多不伦不类的唬人妖魔? 艾叶嘟囔着往地上看去,泥水自老树根处不断涌出,一条从头部开始被扒开露出绯红皮肉,下半身完好鱼尾的大鱼不停在泥水里扑腾挣扎, 抬头再望枯树上不知何时起栖了只巨大的绿色带翅的虫,口器锋利卷在枝上。 忽是艳阳高照忽而黑云压城,明暗交错间唯有不知何来的滴水声在无限放大。 啪。啪。啪。 “我说。”艾叶拍了拍小顾望舒的脑袋,小声道:“咱俩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想活命最好听我的。” “不要。”胸口闷出声带着哭腔的拒绝。 “……” 艾叶怀里抱着哭哭啼啼的小顾望舒,掂了掂身子将他小屁股抬到自己左臂上,好让他能坐得舒服些,自己也能容出一只手来应对意外。 “别怕,你看看我。” 小顾望舒道:“我不看。” 艾叶勉强笑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别扭,救命恩人的面子都不给。” 小顾望舒啜嗫道:神仙的脸、不能看、看了就没了、白求了。” 艾叶:“?” 小顾望舒道:“师父说心诚则灵,我日夜求神拉我出苦海,如今您好不容易来了,我不能看。” “合着你把我当神仙了?喂,睁眼看看,其实我和你一样是头白发,都是怪胎。”艾叶见那揪着自己衣领的小手越捏越紧,刚觉着可爱得想大笑,心头忽然一痛,牙花再龇不出来了。 此处有我得救是因梦境,而真实中他却祈神无路,咬牙咽气硬挺着活过这么多年,多难受啊。 怀里的小东西镇静了些,一耸一耸的抽噎着,小心谨慎扬起张哭花的小脸,咬着嘴哼唧好半天,才敢试探性眯开条缝。 没有想象中要命的日头,也没有什么神明仙气光晕罩着,只有艾叶的大袖严实遮在头顶替他挡着。 “疼不疼。”艾叶看向他胸口晒成绛红色的皮肤。 小东西摇摇头,又点点头。 嫩乎乎小脸怔了好久,瞪着双水汪汪圆溜溜的浅粉色眼仁盯他的头发。 “给你摸摸。”艾叶低头道:“摸了就得信我。” 小顾望舒呲溜一声吸了吸鼻子,伸出伤痕累累的羸弱小手,认真摸了摸他的头发。 “好软……” 艾叶看着这张圆乎乎水嫩嫩冻得通红的小脸,没忍住笑了出来。 真的很难把现在怀里这个别扭小可爱,和顾望舒那个冷脸嘴硬自闭人联系到一起。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小顾望舒抽抽搭搭的颤着嗓问。 “艾叶。” “艾哥为什么要帮我。”小顾望舒奶声奶气的问。 艾…艾哥? 艾叶一愣,哄然大笑:“好好好。艾哥,爱哥哥好听,就说你怎么偏觉得我有姓氏?” 小顾望舒眉头一挤,定定看了几会儿:又问:“为什么救我。” 艾叶脚下一麻,隐约觉得这不该是个孩子语气。 “……因为你生得好看,头发也比我白,喜欢。”艾叶应付道。 小顾望舒眼圈骤然变红,鼻子连猛抽了好几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可是我讨厌……呜呜呜……讨厌死了………为什么只有我是白的!呜呜呜呜……” “如果我,如果不是白的,他们就不会成天欺负我了………” 艾叶太阳穴突地一跳。 从来没碰过凡人幼崽,完全搞不懂怎么去哄孩子啊! “别……别哭,啊,啊啊啊我们小望舒喜欢吃什么,艾哥去给你找,好不好!” 艾叶疯狂搜刮脑子里所有关于自己还是个小豹子时的记忆,虽然早已已经过了太久太久画面模糊…… 他只记得那时候,那风雪极寒之地,寸草不生不见活物的地方,累了饿了,难受的时候,若是兄长带了兔子回来,定会马上止了眼泪开心起来。 “桂花糕……。” 别说这法子还真有点作用,小顾望舒抽抽搭搭的停下哭嚎,暗搓搓地用蚊子大的声回了句。 “桂花糕是个什么东西。哦哦,我好像吃过,在益州吃过。”艾叶随口哄道。 他简单往两边看了几眼,心道顾望舒你个缺德玩意,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大! 该不会是你一肚子坏水,故意保持着个孩童模样来戏弄我? 咳。应该不至于。 “好好好,艾哥这就带你去寻桂花糕啊,你定要搂住我,绝对不能松手!” 艾叶汗毛一立,砰地往后跳了大步,面前轰隆一声炸出几番泥水花! 树上巨虫突然觉醒,几尺长的口器朝他当头劈来。艾叶把顾望舒往怀中推了一把,咬牙在右手心聚出寒气,自泥水中拔出根土色的冰刃,挥掌高速斩断巨虫口器。 巨虫不及尖叫,轰地如刚刚那几个小子一样化作乌烟散了。 第30章 艾叶心中暗喜:这程度还行,我还没废到一无所用。 自己首尾难顾,一边又要防暗箭,一边又要哄孩子,什么糕不糕的,我哪儿给他弄糕去。 然而艾叶很快意识到自己忘了这个世界就是照着顾望舒的意念运行,吃桂花糕的念头刚起,就见他从自己怀里拱出来,颤巍巍探出一双眼睛,小手担在肩膀上向身后指去。 “艾哥,那儿就有桂花糕耶。” 艾叶顺他手指方向一回身—— “呕。” 什么桂花糕啊,刚还爬满肉虫马上就腐断的老枯树上,现在竟然结满了香喷喷冒着热气的桂花糕。 好恶心! “小妖怪,要不咱不吃了成吗,待会儿,待会儿啊!”艾叶作呕道。 “哇啊——————!”小顾望舒放声大哭。 “得,得!爷!我去,我去成吗,反正是你吃!” 第15章 风云变幻 艾叶心里一横,想着梦境罢了,又不是真的脏,吃了也不会被毒死,在脏水里迈开步子,蹚着泛出腐臭的污水一步步朝结着桂花糕的老树走去。 他全神贯注的踩在淤泥滩里,生怕碰到什么不该动的,倒是小顾望舒只一脸天真,兴致冲冲摇晃着两只小脚,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个什么生死关头危机状下,嘴里念念有词。 “桂花糕,桂花糕,桂花糕,桂……” “哇………我的桂花糕呜呜呜——!” “我说小祖宗,你怎么又哭!” 艾叶深感自己一个脑袋两个大,决心蹚这场浑水之前,可没说过还要带孩子啊! “没了呜呜呜……” “什么,什么没……?” 艾叶背后一凉,大片汗毛倒竖! 他飞身侧目,瞳孔大震。 满树桂花糕竟纷纷化作刀翼引蝶,笔直朝两人飞射而去! 艾叶不敢犹豫,一手抱稳顾望舒敏捷翻身朝旁闪去,动作迅速搅开脚下浑水,哗啦作响扬了满天。 可惜刀翼引蝶数量实在太多,光靠躲是肯定躲不掉,他目光犀利自眼角泛出幽光,凝周身飞扬起的水珠于一处,极寒之气冻出道冰墙挡在正身前! 刀翼引蝶纷纷撞于冰墙之上,来势汹汹割得冰屑直飞,四下飞溅。 古怪的老树树根如洞口一般源源不断飞出引蝶,不出几时,冰墙上就已经撞出裂痕。 好你个诡貘。艾叶心道:“终于肯来真的了。” “猪鼻子狗躲躲藏藏只会用幻境杀人,怎么,是因为有我在,噩梦再伤不到他,便要用这下三滥的法子硬杀了!” 艾叶屏息控住冰墙,一手抱着小孩,能用来发力的只有一臂,外加现在的自己比起诡貘确实能力不济,如此下去定不是胜仗的长久之计,不禁倒抽凉气,抓紧盘算着逃脱之计。 犹豫之际,脚下烂泥水滩中竟探出数条树根直冲天际,盘根错节纠缠着向两人扑去! 小孩趴在他肩头,止了抽泣再不哭闹,手里扒得紧。 “好样的,就这么抓住我。” 艾叶可就没那么轻松了,连跃了几步跳上屋顶,身子轻盈躲过疯了魔的树根,幸得身手仍在,面对如此数量的敌人,怀里还抱着个孩子,仅用单臂擎着力控制平衡,也能轻车熟路的避开。 他借屋顶踏风而起,跑起来躲闪倒是没什么压力,可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冰墙却在树根最后重击下轰然一声,裂得粉碎。 糟了!艾叶内心大呼,耳边簌簌刀声已然贴近身去。 他侧身一让,在屋顶上翻滚了几圈躲过两只引蝶与手臂粗树根的拍击,待再回身时,另几只引蝶竟笔直奔向顾望舒的面门去! 他可是梦魇宿主,不能死了。 艾叶来不及多想,下意识抬高挽着他的那只胳臂,扭身将他整个护在怀里。 噗嗤一声钝响,血光四溅。 引蝶应声落地,刀翼上血色斑驳。 艾叶薄兽裘的袍子瞬间被猩红染了个透。迎得太主动,刀翼径直割上大臂,撕裂血肉,击到骨头才撞停了下来。 “呃哈……” 伤口深可见骨,好在披着袍子看起来才没那么狰狞,不至于吓到怀里的小孩儿。 啊啊啊但是好痛啊,好痛—— 胳膊差点断了好吗! “靠,得亏小爷我天生骨头硬!”艾叶骂道。 “艾哥!”小顾望舒抬脸惊呼:“你……!” 他惊慌失措看向艾叶血流不止的伤口:“我错了,我,我不该吃桂花糕的,我……” “谁说不是。”艾叶忍痛挤声道:“你这桂花糕可真凶。别乱动,我想法子带你往远躲。” 总不能让他吓着,不然哭了更难搞。艾叶强把痛叫往肚子里咽,拔腿再跑,不想入骨的伤口引整条手臂发软失控,没了力气,擎不住人。 怀里孩子就这么在刀光剑影,枯木交错中自屋顶直直掉了下去。 “诶!” 艾叶大惊失色,飞扑到屋檐上伸手去抓,撕拉一声仅扯下半点衣角。 不…… 不行! 身后刀翼引蝶扭转方向,直奔手无寸铁的孩子而去。 不行不行,他若死了,我便也要一同陪葬在这梦魇中,归根结底还是我连累他平白掉进这梦魇的,我…… “小妖怪!” 艾叶惊骇大叫,耳边并未响起有人砸到地上的闷响。 第31章 他仓皇稳住重心往屋檐下看,怀中幼童竟在摔下去的瞬间调整姿态,一个滚翻控制心力落在软烂泥地中,毫发无伤。 小顾望舒就势仰头,目光落在早已湿透的左臂上时,艾叶从他眼尾看见一抹与年纪不符的凌厉。 完了,痛得已经眼花了。 唯一确信的是那孩子身后那铺天盖地的刀翼引蝶伴呼啸声夺命而来,根本躲不掉。 “快跑!” 艾叶左臂动弹不得,当下唯有右手中蓄得起冰凌,他将手中所能控得住的那几十只寒刃捏碎,化为无数碎冰抛向引蝶,一阵叮当声落,数只引蝶偏离轨际线,歪栽两侧。 但终究抵不下全部。 幼童左手边一根藤条也正欲潜伏而起,如此四面楚歌之境,眼看就要被扯断四肢万刃穿心—— 空中骇然一阵轰隆巨响,山崩地裂摇晃不止! 顾望舒镇定跪坐于原地,双目紧闭,以手撑地,在他周身现出四道深不见底恐怖地裂,空中似起了一层无形的障,那些个刀翼引蝶与树根藤蔓仍在向前猛冲, 可惜隔了时空屏障,任其如何发疯追赶,永远都追不到他脚下。 他明明就坐在危机中央,那些张牙舞爪的威胁近在咫尺,不可及。 什么情况? 艾叶伏在屋顶惊得发傻,突然发现自己身下的房屋也开始摇摆扭曲,色块逐渐融化成一团,整个世界模糊起边界,随再一声巨响,夺目奇光晃过, 眼前一片模糊,身子开始无限自由下落。 全部遽然归于一片寂静。 艾叶不知道自己就这样下坠了有多久,换做现实早就摔成一滩肉饼的高速坠落,眼前光影纠缠,直到意识消散…… “啊!” 他猛地坐起,深感膝下冰凉,手臂上传来的剧痛瞬间将意识自漩涡中拉扯回来,大惊睁开眼! 这里是…… 艾叶扶臂晃晃悠悠地站起,发现此处早已不是什么清虚观了,自己身处在个什么公堂之上,红墙压抑,四下拥挤着站满了人,让本就不宽敞的公堂显得更加逼仄。 艾叶恍然大悟:“原来刚刚那怪异现象,大抵是千钧一发之际顾望舒豆大的小脑袋突然开窍,换了所思所惧之景,于是生死梦魇随之变幻,时空交错,旧时的引蝶自然伤不到他。” “好运好运,命可真大。”艾叶嘟囔道。 我得抓紧熟知当下出境,既然换了梦境,那么自己便还要重新寻他一次。 他试图动了动胳膊,左臂果然痛得动弹不得,过深的伤口一时无法愈合,还在汩汩流血。 生死梦魇中所遇人与物都是假的,唯有这伤是真的。 可恶,刚刚找他废了那么大劲儿,全前功尽弃,还得重寻一次。所以这儿到底是哪儿啊,我上哪儿去—— “怎么这样啊…” “不就认个错就完了的事…” “年纪轻轻,怎就这么固执……” 刚平复下心思,艾叶听见面前密不透风的人群中窸窸窣窣,似乎在议论着什么。 艾叶拨开人群想看他们究竟在凑什么热闹,刚伸出手去。 ——“嘭————!” 是木棍打在人身上的闷响。 “你这妖道还不认错!” “我没错。” “啪——!” 随之又是更闷的一响。 “嘴硬!看来是还没挨够!” 怎么回事? 艾叶心头咯噔一声,暗觉不对。 使劲扒开围观的人群,方见的在不大的厅堂中央,正是他顾望舒跪在中央,这会儿成了个十五六岁的模样,双手撑身紧咬牙关,一身冷汗涔涔,脸色惨白。 在他旁边坐着个缠了满腿绷带一脸怨恨的断腿男人,还有个穿了身碧玉红的官家妇人,看上去是那男子的母亲,正气势汹汹指着他鼻子骂。 “大家伙儿来说说,评评理!没天理了啊?这清虚观的臭道士使法术把我儿打成这样,不是说道家法术不动凡人吗?你们门规何在!” “我没使法!”顾望舒直起身子狠声大喊。 “放你娘的屁!我儿可是武举入了省试的,会被你个羸弱臭道士徒手打成这样?还在这嘴硬!好啊,那今日就打到你服软为止!继续动手!” 身后侍从拎起木杖狠力又是一击,嘭地砸中肩头。顾望舒身子撑立不住躬了下去,却连哼都没哼一声,冷汗顺着浸透的前额滴下,薄唇抿紧,拳头攥得死。 “说没有就是没有。打死我,也没有。” 少年声音略有些沙哑,摆得一身直正清白。 “是你家公子于清虚观圣洁晴明之地调戏妇女在先,小道忍无可忍,路见不平罢了。” “你还敢倒打一耙,反口污蔑我儿子!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这妖道能嘴硬到几时!” 侍从手中木杖再次高举,白发少年咬碎银牙再直起身子,闭眼准备硬抗,木杖全力抡下去的一瞬被人死死握住。 没有预料中的闷痛,只听到四周冷寂。 顾望舒奇怪回过头,是个束高马尾的妖,垂着条被腥血浸透的胳膊,死死钳住木杖,手中凝着寒冰渐渐攀满整只木杖,在众人错愕之中一声厉响碎成齑粉。 妖上前一把薅住顾望舒手腕将他拎了起来,愤声道:“我看谁敢动他一下,便要与这木杖下场一样!” 第32章 四周没人先应,反倒是他手底下攥着的人先冷冰冰冒了句:“你谁啊。” 第16章 虚无地堕神不净 这三字可谓是寒冰刺骨漠不关心,艾叶原地愣住,心里瞬间像是被自己的法术也给冻成冰了似的凉得稀碎—— 面前少年神色鄙夷地打量自己,没发育完全的身子还需要仰头,不过满脸淡漠无情,还真有几分长大后的模样。 艾叶忍不住气了,道:“别吧小妖怪,五六岁就算了,这都是十五六,你还认不出想不起我来啊?” 顾望舒的眼神嫌恶得像看疯子:“……” “那,那就算认不出来,我刚不也帮了你,又不是五六岁的孩子了,知恩图报总该会吧!” “多管闲事。” 顾望舒乜了一眼,揉揉火辣辣地肿胀着的肩头, 重新跪了回去? 哇去! 艾叶顿时委屈得气不打一处来,不领情就算了,怎么到现在还认不出我? 哦~原来在你心中我是这么可有可无,说忘就忘—— “呵,亏得我大发慈悲豁出性命进来救你,早知道就该随你去死了算了。”艾叶小声念叨。 “什么?”少年问。 “顾望舒!”艾叶突然发癫嚷道: “若是我俩能活着出去,我定将你揍个半死,再从这山头上扔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动了真怒,血气翻涌,艾叶周身瞬间腾起一层极寒冰雾,自脚下开始生出一层薄冰铺开来蔓延到整个地面,整个大厅内瞬间气温骤降,冷得像是三九寒冬天。 “你做什么!”顾望舒险被冻住脚掌,原地跳起质问:“不要轻举妄动!” “问我做什么?你个大傻子,木鱼脑袋!不知道是在做梦啊?还看不出来这些人都是假的吗!又非什么黄粱美梦,怎就沉浸成这样,把我抛之脑后乐不思蜀呢。” 少年飞速扫向四周,压低声急道:“蠢货,闭嘴!” “呦呦呦,说我蠢货?不信你自己看!”艾叶吼道。 寒气逼上四周人脚腕,冻结成冰固于地面。 常理说若是凡人早就应爆发出惊恐尖叫声,然此时众人却反常得越来越静,从开始的聒噪窸窣,缓落成了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的死寂。 一个个低垂着脑袋,纹丝不动,无声无息。 “这样你还当他们是活人?脑子坏了。”艾叶压嗓骂道。 “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我眼睛是不好,又不是瞎。”少年冲过去一把堵住乱叫的嘴。 “唔唔唔唔?唔?!” 艾叶哪儿知道十五六岁的少年心火正旺,话无好气,只觉得顾望舒不仅笨,而且疯,被他外表迷惑进来送死的那个眼瞎的应该是自己。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啊,对,我疯,疯了才会豁出性命去救你!瞎了才会被你蛊惑心智想什么同生共死!) “嘘!”少年瞪眼道。 艾叶气得两眼通红溜圆,嗷呜一口啃在他手上。 少年疼得一哼,不仅没松手,反把手往他嘴里硬塞着堵死。 “唔——?!!!” 莫名的滴水声又在个不知名何响起,回荡在静得瘆人的厅堂上。一声,两声,三声。 嗒。嗒。嗒嗒。 艾叶一把子安静下来,呸地恨恨吐出手,舔了舔嘴。 刚垂着脸的人纷纷抬头,扬一双鬼煞般猩红的眼,咧开满口流着津液的利齿,含囫囵不明的低吼中直冲过来! 两人被困在最中央,除了迎战杀出条血路别无选择,一人一妖一高一低,背靠抵肩,立于百千尸鬼之中。 “待会儿出去再找你算帐。”艾叶啐道:“千万别给我死了。” 顾望舒视线不在他身上,四处寻着什么似的心不在焉,隔半晌才应:“嗯。” “不跟你个小肚鸡肠的一般见识。”艾叶心里暗骂,翻手自指尖中生出利爪撕进鬼群,霎时间漫天的腥风血雨,残肢断臂折了一地,血肉横飞。 他端出野兽姿态,毫无怜悯之心绞起冷光冻雨。 本应是血腥粘稠,可鼻间倒是除了那一向的阴潮腐臭,再没什么咸腥味,倒下的尸鬼皆化成道道黑烟,消失殆尽,泡影乌有。 尸鬼见打不过艾叶,齐齐拥挤着往顾望舒面前冲跑。艾叶正在气头,往他那大喊:“小爷管不了,看好你自己!” 话落随手解决几个尸鬼,心里头又觉得别别扭扭放心不下,呸地愤然扭头,重重跺脚往回走了两步。 “先说好,我不是要救你,是你死了我也得——哇啊——!” 艾叶话音未落,年轻道士冷眼望惨烈可怖之景,无一丝踌躇恐慌地落肩沉气。 脸上泛出与不同于年纪应有的成熟冷静,双手拢十,目光灼灼,集浑身法力于一处, 公堂内顿时异风四起,桌椅歪斜,掀黑袍翻滚,大道之音穆然念道: “乾坤无极,敕。” 顿时银辉洒落,浩瀚神威炸向四方! 光辉四溢之处是咯喀咯喀的邪祟粉碎消散之声,撞飞十几层活尸鬼,只擦到银光便是尖锐惨叫,燃化成烟雾。 连在浴血厮杀中的艾叶都被他这一震,叽里咕噜滚了数圈出去,脑袋嗡嗡直响。 “呃啊………” 顾望舒一停,往前蹭出半步,遥遥抻脖“关心”了他一眼。 第33章 “小妖怪,你下次诛邪的时候能不能考虑考虑我。” 艾叶哭腔埋怨瘫坐地上:“悠着点不行吗,妖邪也算邪的好吗,命好险没了半条。” 他吭叽半天,脑子勉强清醒了些,四周尸鬼一击之下散去大半,回忆刚刚时态又不禁暗叹他个年方十五六的肉身。 哪儿来这么强的底子? 噫,好可怕,十五六就可以把我震得头晕脑胀,那换如今二十出头,怕不是一狠心能直接拧了我脑袋? 艾叶一哆嗦,懵懵看向顾望舒。 他似乎只对伤上加伤的自己短暂地“关心”了那么一眼,便扭转注意力朝向四下望去了。 目光落在远处苟延馋喘的活尸鬼群中,一个躲得极深的褐衣男童身上。 那男童无论是衣色还是打扮都不起眼得很,唯有肩头落一只金色蝴蝶,翅膀上泛着的碎碎金光格外显眼。 顾望舒扬起抹暗笑。 “找到你了。” 顾望舒疾步跑到艾叶身边,握住他那没被伤到的右手,妃瞳阖紧屏息—— 艾叶被他突然拽得歪斜,尚未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状况,耳边暴虐风声大作! 脚下石砖如被狂风吹散一般被绞碎撕裂,公堂瞬间扯成稀烂,斗转星移,日月交错,千万场面走马灯般极速旋转变幻,极光晃得睁不开眼,正迎飓风连呼吸都被吹得困难。 就在他快要背过气的时候,风声戛然而止。 艾叶猛地睁眼,面前竟是片虚无地。 无天无云,亦无日月星辰,只是一片明朗的漆黑,和漫过脚踝的沉潭积水。 嗒,嗒,嗒。 四处石壁吊挂着千万年钟乳石,一滴一滴以固定频率落着水。 这是……他来时落足的山洞? 艾叶一扭头,发现身旁站着的顾望舒早已恢复了成人躯体,手中紧紧捏着自己,目光凛冽注视正前方。 顺他目光望去,四下空寂惘然,回声阵阵,不同的是两人面前多了个浮在半空,穿着褐衣肩顶金蝶的男童。 “哎呀,被发现了。” 男童抬起脸,自黑暗中映出一双血红色的眼,笑声骇人,嗓音苍老得与这张孩童脸极为不符的。 “我想既然为我梦境。”顾望舒冷静道:“自然是我的主场,变换阵地,故作软弱引你出洞,亦能将你这做阵之妖反困于你造的梦魇中。” “而今看来,果然得行。” 艾叶身子蓦地凉掉半截,嘴长老大没发出声音。难不成从头到尾他都是神志清醒,故作无知,自堕陷阱引诡貘出现。 “喂……”他怯声道。 “怎么。”顾望舒不耐烦地压声道。 “那,你现在认得出我了?我是谁?”艾叶呆呆问。 顾望舒甩开他的手:“……” 诡貘得趣大笑:“有意思。可惜就算你能与我对质,又有何用。” 顾望舒道:“杀你,破阵。天明之前我当归观为妙,没功夫与你纠缠。” 诡貘荒谬审视面前道人片刻,转头与艾叶道:“二公子竟会在我阵中负伤,可比我想象中还要弱上不少,倒是您身边这凡人还算真半个奇才。可惜区区凡人之躯耐我不了何,我看今日这生死梦魇,您可要同他一道折在里面。” 顾望舒眉心一蹙:“貘妖,你为抓他将我搭成作阵的棋子,要我无缘无故做这替死鬼时,就当有错惹了人的觉悟。” 男童闻言狂声大笑,刺耳笑声响彻虚无境中,喧嚣不堪,浑身难受。 “笑话,你奈我何?” 顾望舒拱手道:“诛妖乃是小道本行。” 艾叶总觉得哪里不安,此刻忽然想明白什么,抱臂一颤,乍然伸手拦道:“小妖怪,先等——” 顾望舒早已脚下回转,眨眼间闪到虚无境中心。 当下并无武器与画符纸笔,他并未有半分犹豫,一口咬破手指,神情冷厉。 歃血为朱砂,天地为符纸,于半空画符,口中振振有词: “六戊六己,邪鬼自止。六庚六辛,邪鬼自分。六壬六癸,邪鬼破灭!” “血杀咒!” 艾叶大惊失色,下意识退后半步。 这连自己都颇有耳闻的人间驱邪灭妖最强血杀咒,驱动极为耗费法力却效果超凡,妖界闻风丧胆的咒术,常人凭生研习也难领悟,怎就让自己撞上了? 他顾望舒一个不过二十几岁的青年,已经到达能使用血杀咒的境界了吗? 艾叶转念在想:也是,他十几岁的时就能瞬杀百千活尸鬼,这会儿使出什么招数都不足为奇。 想到这儿吓得往后一跌,抱头道:“把你的血杀咒丢远点儿!” 虚无地整个被染成血色,红彤可怖。艾叶并未觉得难受,悄悄眯开发红的眼皮偷窥,再长舒口气睁开—— 原来是施法前他在自己身上立了道守心结界,不然真是怕要连同自己也被卷进去,揉掉半条命。 瓢泼血雨轰然自头顶泼下,漫天猩红皆化作福祉般丰盈雨水降落。 这一道法术耗费不少心力,顾望舒半跪在地,面容严肃盯紧前方。 待雨水散尽,梦魇自会解除。 然而隔好半响,仍是一片无声息。 顾望舒心觉怪异,默然起身定定看去。 雨水消散,男童毫发无伤立在原地! 顾望舒明显一怔,此时万计引蝶自黑暗中扑飞出来,虚无地凭空扯开几道巨大缺口,从中涌出的引蝶凄厉鸣翼,叫嚣着要将眼前之人撕个粉碎,朝他二人亮出利翅。 第34章 艾叶跳到顾望舒面前把他向后猛推一掌,咬牙以单臂撑出冰阵格挡。 顾望舒迅速招手在二人头顶重新立下守心诀,单臂撑出的冰阵不计,须臾被引蝶割裂成碎片,铺天盖地撞到守心诀上。 诡貘将肩上金蝶引至指尖,轻笑道:“二公子,不露真面目,不出手反抗,以为能躲到几时?” 第17章 守心斩神 守心诀隔绝外界,引蝶利翼用力撞击着结界,守心诀浑白表面如同阔海一般纳百川,盛万物,波澜不惊。 太极之力化解蛮劲,每一击皆如堕烟海,雨打东洋,稳稳承着每一次致命的碰撞。 “不可能。”顾望舒不解道:“血杀咒分明起了作用。” “小妖怪。”艾叶垂头道:“我忘了一件事。” “何事。”顾望舒视诀法外引蝶不顾,看着他道。 “诡貘不是妖,而是堕神。”艾叶道:“血杀咒自然无效。” “什么?”顾望舒惊愕一晃,对上艾叶格外沉重的目光。 “它本是引梦神兽,因贪欲噬梦而成堕神。可总归还是仙体,斩妖之术对它起不了作用,这也是为何它要说你区区凡人之躯,奈它不了几何。” 更多的引蝶齐齐冲向守心诀,守心表面开始如遇暴雨似的砸出波澜。 顾望舒视线一沉,低声道:“你既然见过我活得不易,便知我当更不愿平白死在这鬼地方。无论如何—— “我去。”艾叶深吸凝神,力沉气海,嘴角泄出丝丝寒气:“受我连累,当要由我负责。” 艾叶海口夸得大,但说完后心里到底多没底只有自己是知道。 事已至此,不得不拼一次。 他费力抬起受了伤的手臂,两手握拳盈周身寒气,悬升至半空,厉目圆睁瞪出对儿幽蓝眼眸,一阵暴风绕上其身,于虚无之地凭空而起, 在这无风无云的寂寥之处,哄声骤然召唤出漫天暴风雪! 雪虐风饕,遮天迷地,吹得顾望舒根本睁不开眼,哪怕是站在风雪之后的安全地带,也是连脚跟都站不稳,勉强靠衣袖遮脸,奋力顶风震惊。 平地忽起的暴风雪巨大肆虐,在有限的山洞内挤压呼号,凌虐啸嚎。 几股几股的纠缠盘旋而上,妖气弥漫,将洞顶垂石卷撕粉碎,绞擢碎石冷水,凶煞骇人,是势要嚼碎天地的压迫! 这就是昆仑大妖的实力吗。 顾望舒微退半步,谨慎扶在守心诀表面,随时做好在未知的巨大能量下保护自己的准备。 漫天引蝶撞在风暴之中,纷纷失了重心跌向两旁,亦或羽翼折断破碎一地,别说近身,暴风雪中连平衡都支撑不住,飞不动。 诡貘恶狠狠盯起飞雪,倒退一步祭起全身法力顶住引蝶源力,一副以命相拼的觉悟。 “二公子果非寻常,能在我幻境中驱动妖术,扭转天机召唤风雪。有言道昆山妖结实食天赐灵气以增进修为,非同小可,如今看了您的实力,相信这话确不是空穴来风。” 双方不相上下,艾叶唤出的风暴实在肆虐,引蝶薄翅无法完全与之抗衡,交错间甚至看得见些许胜算! 艾叶暗喜,欲调起更多气力与之一拼,刚起手,心头胸口传来一阵裂心噬骨的剧痛—— 噗通重心不稳,从空中摔了下来! 一泄力,暴风雪也登时随之消散,四下歪斜的引蝶见了机会,干脆自头顶猛冲而下,铺天讨杀而来! 顾望舒一惊,不知刚刚还好端端的妖突然怎么了,余光捕捉到艾叶脸色顿成死白,痛苦不堪到无法动作, 眼疾手快扑到艾叶身旁立起守护诀罩在二人身上,险境中一道浑白荡海的阵法堪堪护住两人。 “你怎么回事?”顾望舒半跪在地,担住他后背问。 艾叶极想开口发声,无奈喉咙痉挛,跪倒在地痛苦攥紧顾望舒的手,浑身止不住发抖,哼声都发不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烧心的痛不停袭来,仿佛有人开膛破肚直插进胸膛捏死心脏,又似被绳索勒紧全身陷入皮肉,每一次呼吸都会更加用力几分,痛得灵魂出窍。 身体深处无边气海内,四处奔涌无所适从的妖气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压制,无处发泄,让他就像个会爆裂的火器,随时破体而出。 只能断断续续喘着粗气,盘坐地上调整真气。 太勉强了,还是太勉强了。 “你身上有伤?” 顾望舒顾不得手被他捏得生疼,眼看艾叶白无血色的脸上冷汗顺着前额到脸颊,再到脖颈滴答的流,眼睑泛红, 好大一只妖脆弱得随时都要昏倒在地。 “……有啊。你眼瞎吗,看不见我胳膊都要断了。” 艾叶死撑着面子,强吞下喉中辣痛,嘴硬骂道。 “不是说那个,我是说——” 顾望舒翻手运气推上他胸口。 他自觉是推了很大一股力进去的,却在触上的一瞬如细雨入海,当即消散不见。 “气海好深。”顾望舒担忧道:“毕竟你活了千年,毫不开悟才奇怪。只是以你这般内力,为何使不出法术?” 艾叶连咳几声,抹掉嘴角血迹,倔道: “我不会。” 顾望舒并未追问,他的注意力更多在自己正承受着强烈攻击的守心诀上。 守护诀承太极力周旋,分摊攻击弱化力道,方才稳住整片阵脚。 第35章 诡貘看出些守心诀的头绪,褐衣男童在空中阴森冷笑,露出两排尖牙,背靠黑暗将他吞匿,衬眼目中红光更为瘆人,勾指操控引蝶集体朝同一点压去。 锋利蝶翅在同一处挤压切割,趁一时力道还未散去,立刻施压上下一道利刃—— 如此密集的紧攻,很快结界膜壁便开始海沸江翻样起惊涛巨浪,出现凹陷,逐渐硌出裂痕。 距离被撕裂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到底是谁想要他的命,他又为何身负重伤躲来人间道观。 顾望舒沉吟一会儿,缓缓站起身。 “别去!” 艾叶一把扯住他袖口,双目因痛合实,表情不甘。 “你伤不到他,去了也是送死。” 顾望舒眉心一皱,道:“那要如何,这儿当缩头乌龟?或是你有本事拖这身子,教训他一顿。” “我……”艾叶眼神躲闪盯着脚尖,嗫嚅怀声:“想你留这儿。” “守心诀挡得了一时,解决不了问题,按兵不动只是死路一条。” “我知道。”艾叶幽然睁开湿润的乌黑眸子,对上顾望舒杀气凛凛的妃瞳,道: “但跟你死在一处,还算不那么凄惨。” 他硬扯出谬笑,道:“诡貘是为要我修行而来,平白害你受我拖累,因为我而死属实抱歉——但以我这条千年的命殉你,算来,也不是特别亏吧。” 顾望舒瞳孔大震,冷颜严肃的神色崩不住了,万般荒唐道: “谁要同你死在一处?害我平白无故受心魔所困,自愿堕梦好容易寻得诡貘真身,如今只差一步便能杀它破梦,你这始作俑者倒是先唱起了衰。” “好端端来后山透风养性罢了,不知你是不是千年活得腻了,总之要死你自己死,莫想拉我下水!” 说罢回身挡在艾叶身前,直面结界不堪重击,随时破碎的最脆弱一角。 欣长肩宽的身姿遮在身前,挡住视线外叫嚣引蝶。艾叶抬头望着,那背影未显半分退缩与犹豫。 “车到山前必有路。与其等死,倒还不如豁出去拼一次。” 顾望舒玉声凿凿,字字掷地有声。 艾叶止不住他,也不懂他为何要冲出去送死,眼神微微沉向刚刚被他捏住的手。 “顾望舒,你是真的嫌我啊,嫌到宁愿主动送死也不想与我死在一道,你拼什么,你一凡胎肉体如何与神相拼!” 他越说越气,急火攻心反要无处宣泄的妖气失控,在体内疯窜更猛—— 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顾望舒眼角余光剜了他一眼,向男童道:“诡貘,你当知我清虚观后山灵气充盈是有上古石母做阵。堕神之身备受禁锢,还需天界物才可顺利驱动法术,才会选在这么个地方守株待兔。” 诡貘像个调皮孩童般嘻嘻笑道:“是又如何呢,你快要死了。” “可惜你只知石母,不知当年同这石母一起下凡济世的还有一份秘术。只因天书没人读懂,就算悟懂又没什么用武之地,就此荒在这后山宝洞了。” 顾望舒一边说着,指尖开始回翻转做印:“我也不过阴差阳错,擅闯禁地时无意间见过一次。大抵本人就是那书的有缘之人,巧得很,我还真就读得懂,无奈好不好用一直没得机会一试…… “倒不如今日以性命与你赌上一把。” 唰拉一声,守心诀被撕了个大洞! 引蝶饥渴疯冲上前,顾望舒厉目灼灼猛张,正气逼人。 褐衣男童邪眼一眯,半起兴致,游刃有余间轰然一声惊雷响在梦魇境中。 顾望舒目含剑光,瞳中倒映百千刀翼,眸子里的浅妃在恍惚间竟染得绯红。 声如沉钟,决然道: “谪仙。” 再一道紫电骤地划破长空。 停顿几分。 天震地骇地一声巨响,一道紫金长虹自九天落下,电光汹涌,噼啪作响,径直撕扯开这虚无之地,重重一击砸向地面! 顿时碎石乱飞,符火熊熊燃烧,引蝶接二连三化为成灰烬, 紫电分隔两边缠住褐衣男童双臂,巨大的威力瞬间割破布料,飞转急上,在它身上,颈侧,脸上留下裂口,整具身子都像干涸的土地龟裂,从中挤出稠血,痛苦惨叫。 顾望舒并不知这天降诀法威力如此之大,只是“谪仙”一词听上去可以似乎勉强与堕神一战罢了,连自己都惶惶退了半步,火光电闪间凝了眼眸。 他掩去面上惊愕,在此间抽剑逼上诡貘脖颈,道: “是谁差使你来要他的命。” 第18章 诛神力酿大罪 诡貘发疯大叫,说不出因为痛,或是愤怒, 盘在身上的紫电仍在继续下裂,活生生要将它割成碎片,哪里说得出话。 顾望舒找不到停手的法子,使出如此强力一术并未抽空真气,甚至毫无动荡, 这让他心里生悸,开始怀疑这股力量到底是从何处施展出来的。 “快说。” 诡貘猛地呕出一大口血,喉咙中嘶嘶发不出声。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诡貘竭力叫道:“凡胎肉体何以施上神仙术!” 顾望舒并未作答,只静静看着诡貘挣扎惨叫,浑身分寸碎裂,骨骼缝隙中燃烧熊熊天火。 等不到回话,电光四射如金蛇狂舞,照耀四野,深夜和白日一般通明刺眼。 第36章 冷光散去,顾望舒揉了揉眼。 他被闪光晃得发昏,缓了好一会儿神,发现自己已是站在后山的山崖头了。 哪还有什么山洞,刀翼引蝶,和长鼻子猪的影子。 多半早成了灰。 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顾望舒预感不好,抬头朝天望去。 目光骤地一沉。 笼着后山的强悍结界竟被他刚刚那一招绝杀扯开了一个大洞,开口处仍有残留的紫电火与金光纠缠作响。 一切都在昭告刚刚的术法并非做梦,自己是真的唤出了天雷。 顾望舒忽然想起什么,迅速回身,见艾叶筋疲力竭昏倒在身后,左臂上入骨的伤口还淌着血。 伸手探了探艾叶的鼻息,松了口气。还好,没死,活着。 就是得赶紧把他带回去,不然光这样任其流血也流干了。 顾望舒拿脚尖轻点了他几下,没有动静。 张口犹豫喊是不喊片刻,心道算了,睡便睡吧,蹲身想去搀扶。 却不想膝盖才打弯,胸腔内遽然涌上一股热流,未等作出反应,毫无防备吐出一大口血! 顾望舒折腰捂嘴,很显然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得不轻,飞速运功压制血脉,不想气海一虚,不仅没激发出半点内力,反倒猛地一口吐出更多。 奇怪的是吐出这么多血该当受了极大内伤,然并未没觉得哪里痛,血就是一口接一口的不停往外涌,伴随猛烈的咳嗽, 血气倒涌呛得人喘不上气,口鼻中满满都都是腥味,一口气喘不上来,又接着吐出好大一口。 顾望舒伏在地上剧烈喘咳了好一阵,甚至以为自己就要这样吐干了似的,胸口堵塞感方才勉强止了下来。 他惶恐抚了抚胸口,确定自己确实无痛无伤,只是略许头晕眼花。 低头看去,地上的血已经积了满满一大滩,连泥土地都一时半会吸纳不下。 这是……反噬? 遥想自己当年读这天书神术之时,明明记得全篇也没有提过半句反噬之说,不过罢了,有也不足为奇。 毕竟以凡人之躯强行施谪仙之术这种反纲常理义之行,要说什么代价都没有,才更奇怪。 顾望舒抹一把嘴擦干血渍,摇了摇艾叶的身子。 他倒是昏得彻底了,自己刚吐出那么大动静也一动不动,一副甩手掌柜似的生死由天,不得不烦闷叹气,弯下腰一使劲打横给他抱了起来。 “还说什么要与我结仇算账。”顾望舒半哑着嗓:“该被扔下山头的无情人是你。” 他抱着艾叶自后山往下走,倒也没显得多么吃力。 顾望舒虽看起来并不是十分魁梧精悍,但毕竟常年习武,力气还是够用。 抬眼望夜月明星稀,后山安宁静谧,很难想象得到刚刚他与这妖如何经历了一场生死决战。 他并未走来时钻的野山洞子,而是选了条石阶大道,端着怀中伤患踏得稳当。 夜凉如水,冷冷清清得只有脚步空冥回响再山中。行了许久,盘山的山路兜兜转转了几圈,终于是露出面平地,接近出口。 顾望舒蓦然停下脚步,抬起眼来。 禁山的入口处,即便是天际还未泛明的后夜,早已经布了一大队的守山道士围在这里,顾长卿一身白氅迎风凛凛,背后几十人无一不是寒刃出鞘,横眉冷对。 跟着顾长卿来的那些个见了来人是他,纷纷神色慌乱,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顾望舒泰然道:“好大的阵仗。” 顾长卿剑指胸口:“就知道是你们。” 顾望舒朝众人道:“对不住,深更半夜打扰诸位清梦。” 顾长卿一扫视面前两个狼狈不堪的,挑眉示意结界上的破洞,不爽问:“不解释一下,这都是个什么事。” 后山结界由四大法门长老联合设成,极为复杂结实,非常人之力可打破,而今明晃晃一个破洞在天上。 “有什么可解释。”顾望舒讪讪道:“后山禁地是我闯进来的,结界也是被我破的。诸位亲眼所见,从里面走出来的人也是我,我认罪。” “算你有点良心。”顾长卿直言正色,朝身后严声下令,道:“还不快拿下!” “等等。”顾望舒退后半步道:“这妖伤重,可否让我先送他回去,事后我自会到祠堂领罚,逃不到哪儿去。” 顾长卿眼中微妙一闪,他师弟这话语中分明有恳请的意思,然自小到大二十余年的水火不容,哪次交谈不都是以一顿拳脚结束,何尝听得到他口气先主动服软的时候。 “休要与我耍什么小聪明。”顾长卿回手命众人退下,收剑瞪眼道: “我同你一并去。你要知道今日闯了多大的祸,四大法门齐手设下的护天结界为你这么一后辈所破,且不问你是怎么做的,但罪名足以在法门除名、剔除慧根的大罪,谁也担待不了你。” “说得好像师哥何时担待过我似的。”顾望舒失语笑道: “你呐,恨月人入骨,无奈碍于师兄弟情分动不得我,而今好借大罪之名要我沦落,岂不欢喜。” 顾长卿眉头一皱,啐道:“可惜我早知你会酿下大祸,不出奇,不惊喜,内心并无波澜。” “哦。”顾望舒摇摇头走上几步,回头又道: “师弟有一事是真的好奇,明知我非妖却要口口声声叫我妖人,真只因我生的奇怪碍了您的眼吗?还是月人究竟伤过你什么——难不成杀你全家,恨到要你把那恨意,反感,偏见,全转嫁我身。” 第37章 “何来偏见。”顾长卿不由咬紧槽牙道:“是你本就性劣难移,自幼惹事生非,搅清虚观清名,拖众人后腿。” “好吧,好吧。” 顾望舒并非继续追问,他在梦魇中回见了十五岁时的自己,适时少年张扬气魄,路见不平,却被污蔑成清虚观不加管束,仗法术欺人的劣性妖道—— 即便咬碎一口血牙拒不认错,加之师父相护,并未被逐出山门,本以为就此守得住清誉, 可无奈人传一,一传百,说得全是那观中养了伤人凶恶的妖人,到最后散出去的流言仍叫清虚观两三年香火大减,妖道的声名更是传到千里外的话本里去。 他往怀中艾叶脸上看去。妖卧在臂上昏睡不醒,一顿打斗下来发冠到底是撑不住那头松软细发,碎散满头,软绵的灰白撩得掌心发痒。 向来认定是自己相貌异于常人,是我生得有错。 顾望舒心中惘然,遇他之前从未有人告诉自己并不古怪,或许这其实是凡世庸人短见薄识,心胸狭隘的错,我既生来如此,问心无愧,何以为罪。 “我问心无愧。” 顾长卿跟着他的步子一滞。 —— 守夜人手中的锣声三响,一句“平安无事”荡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益州城设有宵禁,三更前街上必须清空。白日里再鳞次栉比人欢马叫的街市,深夜之下还不是繁华落尽,万籁俱寂。 益州军的护城兵士每夜都与巡夜人一同巡查,益州地界还没有哪些百姓贵族,亦或官家敢挑战益州军的权威偷摸跑出来浪荡,街上自然冷了下来,除却守夜人手中的锣响,就只剩下夜鹰桀桀,叫声回响。 总镇府里也相同,除了些值夜的兵士,再无人走动,就连因知州府还没重修竣工而迟迟无法接任,就只能一直借住在这儿的高德一家也因为无所事事早早就睡下。 唯有总镇将军的窗影还摇摇晃着烛光。 冯汉广身披檀色大袄,胸口松散,坐在桌前借烛火批阅成堆文书,眉头忽松忽紧,不时向后仰起,松松因长时间低头而发涩的颈肩。 前任知州死于非命,新来的知州还未正式上任,这段空档期益州大大小小文事武事,大到贡品择选军薪发配,小到市井纠纷,都得他一人代劳,着实是辛苦了点。 门轻扣两声。 “主子,军师到了。”齐铭在外头贴着门小心道了句,生怕打断主子思绪。 冯汉广稍微往后坐了坐,埋头道:“请人进来。” 夜半风凉,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难免会有寒气入房。 姚十三裹着青碧色大氅慢步走进来,比起身量更为纤瘦的身姿颇有些撑不起来这宽大的大氅,衣肩都是垂落下来。 借烛光昏黄,让人有种想直接一把扯下来的冲动。 他欠首含笑行了个礼,冯汉广忙着手中文书,并未抬头,挥手示意屋里的人都退下。 待到最后一个小卒闭紧了门,方才直起身,凝凝注视姚十三缓踏到自己身边。 冯汉广松了脸上的严肃,饶有兴趣勾唇拍拍身边垫子道: “可算舍得来了。” 姚十三坐到他身旁,一只手覆在他正握笔的手上,用另一只手取了他手中狼毫。 有意无意偏靠过去,侧下脸自下而上的,用一双湿雨水杏样的眼吟着笑盯起冯汉广,好一会儿,应道: “十三替您看吧,这么晚,将军该歇息了。” 冯汉广剑眉一挑,反手扣住他那还没一掌粗的手腕顺势扯进怀里,翻身一压便将姚十三半个身子牢牢锁在身下。 他这幅瘦小身子在常年习武的冯汉广面前柔弱单薄的简直就是个纸偶,一推便倒,根本无力反抗。 后背没留神磕在桌角上,痛得没咬住,一声闷哼了出来。 “疼……” “是啊,这么晚了你才来。”冯汉广往前捞了一把,随手把刚刚磕疼他的红木桌案推远了些,桌上文书遭这一晃散了满地。 “还是不够心疼我。” “是啊,比不及将军疼我。”姚十三咬着背后撕拉拉的痛,眼里水盈盈抱着委屈。 掌劲大的人,永远不知道自以为的“轻轻一推”是有多要命。 冯汉广一只手撑在折纤细腰下,边说边伸手顺着高挺的锁骨而下,一路探到怀里去。 久持兵器的指尖盖着层薄茧,摩擦捻着板回张行峻言厉的脸。 “军师夜半专程来见,是该有什么回我的话。” 姚十三被捏了一把,脸像吃醉一般泛起酡色,身子微颤,气息也随即发抖,一排皓齿叼起紧闭嘴唇,挤笑道: “急什么。” “嗯?”冯汉广用鼻息哼出个嗯字来,猛地扯开衣襟,露出片起伏不停的胸膛。 他挑眉向下,心道一个男人,却生得是粉妆玉砌,肤如凝脂,腰姿软得像水,不怪出去要被人认成姑娘。 姚十三沦进股掌之间未露局促,三两下坐起身拉合衣襟,肘搭桌案撑脸缓道:“高德,我试探过几次了。” 第19章 善心军师拾遗孤 “然后呢。”冯汉广贴到他耳边浅声问。 鼻息贴着姚十三的耳根,染出红晕,吹扬碎发缕缕,食饴似的舔上一口,得不到回答。 热流顺脊骨向下,抵在背后,乘在云上,焦躁不可纾解,小将军擒着脖颈忍无可忍地低吼质问:“然后呢。” 第38章 怀中美人出不得声,勉强撑在地上的手腕也被抓得死,手指拼命想抓些什么,只能扯到冯汉广袖口。 胡乱间衣衫滑落,小将军的大袄里未着亵衣,直是一片精壮古铜,方才行事便利。久经沙场健硕饱满的年轻身体上,布着数道触目惊心的旧疤。 他有些缺氧:“我疼。” “让 你 回 话。” 姚十三在他身侧伴了三年,早摸清冯汉广的喜怒无常,深知自己只要一刻答不出话,这份无福消受的欢宠便也一刻不会休止,只好强忍着断断续续开口。 “高大人并不是什么聪明人,城府不深——”姚十三咽了喉咙,卡在颈间的手方才松了些力气,够他发出声音:“否则也不至于被发配到这种地方。将军无需堪忧,他做不得朝廷的牧羊犬,压不到你我,只要不动他的权,定会老老实实做他的傀儡知州。” “还有。”冯汉广视线向下,暗中的手往深处去。 姚十三一抖,乜然笑道:“他虽是岭南将军高行的胞弟,但为人耿直两袖清风,未曾参与三年前构陷先将军之事,但您若想对他出手,无可厚非。” “你什么都知道了。”冯汉广将其打断,挥袖扇灭桌上油灯,黑暗中贴在人耳侧气息危险道:“你说不是就不是,留着吧,我不动无辜之人。” —— 隔天一早,鸡才叫完都仲便赶到高德那儿去,记暂住这段时间他们需要置办的东西,顺便告知一下知州府重建的进程。 他与高德年岁相仿,都是经历过不少生死事故的人,而且高德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没个故人,没什么人能陪他打发时间,刚好得了这么个喜侃的。 都仲这人嘴碎话多,高德总能从他口中千百条无用的废话里取得那么零丁几个有用的消息。 时间一长,若这碎嘴皮子老头儿不在跟前念叨,还真觉得有些无聊。 那些个有用的消息……就譬如,这总镇府的大忌,其一就是千万不要私下议论谣传军师的身世来历。 “被将军发现私传过的人,都死啦。” “……所以他到底是个什么出身啊?”高德好奇得要命,都仲只抿着个嘴冲他贱兮兮地挑了挑眉: “反正是个才华横溢的,善人。” 高德自讨无趣,回首唤:“棠棠,去给都参将备茶。” 话音刚落,自屏风后绕出个看上去十五六的少女,一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上大眼睛滴溜溜的明亮,梳着两根麻花辫儿一抖一抖迈着小碎步走来,乖巧应了声“哎”。 都仲嘴皮子猛地拉闸,愣神片刻后笑了笑,道:“真羡慕大人,有个这么可爱的千金。哪儿像我,在这战场上漂泊半生,出生入死的,到最后连个后都没给自己留成。” 高德抿了口茶,上下一扫他那把老骨头,诧异道:“您没娶啊?” “怎么没娶,瞧不起谁了。”都仲翻他一眼:“我还有儿子嘞,这么大。” 他拿手上下拢着空气画出个人形虚影:“十七,死在蛮岭的山坳里了。” 高德一咳,险把半口茶喷出来。掀起眼皮子偷看了看他神色,倒不像有太大波动似的,反倒只有自己坐立不安,挪了挪屁股,小声道:“节哀。” “哀什么哀,正常。”都仲摆手道:“打仗的吗,反倒是我活到这一把岁数才出了奇。” “但说小女该到了婚嫁年纪了,本能找个好人家,却没受我连累到了这么个偏远陌生的地方。”高德刻意转了话锋,愁容满面地叹气靠了靠。 “谁说不是。”都仲笑了:“我儿若是在,还能说个亲。” 高德:“……” 两人一时静得没了话接,忽一阵女人尖叫和小孩子的哭嚎混在一起,伴着杂乱脚步声横空响起,划破整个秩序井然的清曹峻府,实在是有些刺耳不和谐。 高德一惊,险些将手中茶水晃了出来,眼神恐慌看向都仲,却见他依旧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磕了磕手中茶盏。 “看样子是上次审的那几个蛮子,藏在城内做线人的家眷被抓到了。打死不招又有什么用,只要还藏在这益州地界里,终归要被逮到的。” 都仲道:“大人莫要惊慌,这边陲军营里啊,就这样。” 高德好奇心旺盛,哪里按耐得住,飞快踢上靴子跑出去看热闹。 都仲镇定坐在原位,背后挑眼瞄一眼,摇头露出个无奈的笑。 高德刚转出去,就见着四个全副盔甲的兵士压着两名妇女,那俩女子一个后边跟着个五六岁的孩子,另一个怀里还抱着个在吃奶的。 两人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跪在地上被硬拖着走,鞋子早不知道丢在哪儿,小腿手臂上磨得都是血。 抱着孩子的女人将娃娃搂得死,才会跑的小孩子就跟在后面,一边追着跑,一边号啕大哭。 高德看着这场面心里好不舒服,暗道士兵们为护家国拼死效忠,丈夫为护家人生受酷刑,母亲为护孩子伤痕累累。 看谁都是正义之士,不屈之辈,可怜之人,但这矛盾世世代代总无休止。 一群人发疯似的叫嚷大喊,碰巧冯汉广从演兵场回来,穿一身檀甲红袍,肩扛一把六尺斩马刀,好生威风凛凛个少年将军,撞了个正着。 几个家眷见着冯汉广立刻操起一口不标准的汉话,哭天抢地跪倒在面前求着他放孩子一命,听得高德着实难受,寻思对面但凡不是个蛮族,真要捏拳出去帮人跪下求情。 第39章 冯汉广高步阔视的径直走进来,头都没低半下,斜眼冷冰冰的看了旁边押送的兵卒一眼。 “不拉去砍了,堵在这儿喧闹什么。磨磨叽叽,吵得烦。” 说罢阔步继续走了。 “!” 高德捂嘴晃着撞靠到墙上,脚定在原地,忽如被架了千斤般一步也动不了了。 怎能……怎能对无辜妇幼讲得出那般不带一丝情感,冰冷得不似活人的话。 若说地府秦广大王生杀鬼混,怕也就是此般无情,可这真是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后生,面对四条无辜人命讲得出的吗! 想我自以为朝廷里每日明争暗斗勾心斗角,成天提心吊胆过活的日子已经够无情的了, 可现在看来,在不是你存我亡,就是我生你死的战场上,“人情”才该是最可笑的词。 高德觳觫发觉总镇小将身上一直散发出的那个让他觉得浑身不适的气氛,原来根本就不是什么不恭不敬无礼粗俗, 而是那笑里藏刀,长刀噙血冤魂不散,作为人的本能让他去怕,惧他身上永远都清洗不掉的血腥味。 他踉跄几步只想赶紧从这座呛了人的黄沙宅里逃走,背后几个兵卒领了命,扯起那两女子的头发狠命往前扯,霎那间哀声大作,夹杂着人间最恶毒的辱骂怨恨,声嘶力竭炸了开。 “将军,且慢!” 高德步子一停,颤巍回过头去。 未等冯汉广施令,几位忙手忙脚的兵卒们光是听到这一声唤,居然乖乖的停止动作站住。 高德循声扭头一看,原来是姚十三从议事堂上快步走了下来。 他今日端着个一身正派的柳绿色大袖道袍,头发也由帩头全束,竟颇有竹林贤人,文人雅士,温柔淑贤的韵味。 冯汉广卸下肩上长刀,发力像打木桩似的笔直的插进地上,再将半个身子侧靠了上去,抱着胸一脸看破,嘴角轻薄翘起,意味深长道: “怎么,看上哪个了?” 高德远远探头窥着,姚军师再那夜惊吓后也曾见过两三次,次次皆是因他养的那宝贝绿的红的黑的紫的小蛇不小心跑出来爬到他屋里,书案上,或是床下, 他便要像个惹了祸的孩子娘一样追进来陪不是,再默默拎走。 ……也不知这蛇怎就这么容易跑丢。 不过心道哪次见他无一都是浑身散着酒香微醺,赤脚散发的美人皮囊,如今正式打扮第一次见,还真的是—— 是个如假包换的儒士。 姚十三行了一礼,含着笑弯起眼轮,拱手温声道:“瞧那两个娃娃挺好的,将军不如让给我。” 冯汉广这才瞥了那俩小的一眼,不屑道: “难得你喜欢。” 俩女人听了这番话,虽不知这军师要把她们的孩子带到哪儿去做什么,但总归有了活路,顾不上自己死活,用早就喊哑了的嗓子不停念着谢谢,谢谢,谢谢活菩萨。 姚十三过去不嫌脏的一手抱起一个娃娃转身离去。娃娃被从母亲手中夺来,哭嚎挣扎个不停。 他腾不出手,大的那个挣起来害他打晃也没发脾气,反笑吟吟的用嘴逗了逗那饿得嘬手的婴儿。 高德一吞口水,错愕地缓回了身,险跟背后一张大脸撞个亲密。 “我…!” “喏。”都仲拿下巴往前一挑,眼里看戏的滋味还没散,道:“没骗你吧,好人。” 高德:“……去去去去去去。” *** 瞧见眼下刚打发了闹泱泱的人,冯汉广才松下一口气,准备回房换下这一身演兵后风尘仆仆浸了汗的甲子。 没想刚走进房间,连口茶水都没来得及喝,门廊外有人迈着大步飞快奔走过来,身上甲胄与佩剑碰撞的铁声在屋里也打老远就能听得到。 冯汉广光是听到这声音,太阳穴就开始发胀。 走个路都能吵成这样的,除了他周烈文可再没第二个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回清虚观里去—— 第20章 妖患再起 周烈文这人是他先父心腹将士的儿子,两人生日就差了几个月,是自小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关系。 他打小就是放养,野性不羁惯了,不喜欢搞什么权谋政治,也不喜欢娇生惯养的在总镇府上住着,更不想做什么大将军大官管太多人,事多人情又多,不自在。 自己就干脆给了他个督查协领做做,每日忙着的也就是策着马,在城外边界上带着十几个精锐转转,随地扎营生火,灌壶酒,打些野物就是一晚,平时也不回城里。 于是出了名的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了就必有大事。 上上次是草木不生冰天雪地的冰原起了场莫名的山火,差点一路烧到益州城里,他带着兵士们扑了大半个月才灭完;上次是隔壁夔州的安云县一夜被屠血流成河,害得他连熬几夜忙得焦头烂额,安排加派五成多兵力去防御益州周边的县城,为防患于未然—— “这不还没过去多些时日呢,怎么又来了。” 门口瞌睡的齐铭见了人直接窜了激灵,还没等敲门传令,周烈文直接自己一巴掌推开门,力使得猛了些,整张门都嘎吱摇晃了好些下,把门口小兵吓得目瞪口呆,差点拔剑出来。 倒是冯汉广早已见怪不怪的冲着门外摆摆手,叫人下去,心里想的却是幸亏还没来得及脱完衣服。 第40章 想上次自己和十三云雨一半被他横冲了进来,门口十几个人都没拦住。要不是一起光着屁股长大,又是个没心没肺的种儿,他周烈文的眼睛估计早就被挖出来喂了狗。 不等这急匆匆的开口,冯汉广先不爽地来了句:“你怎么又来了。” 周烈文赶紧走到他面前,贴得老近,大咧咧的别说军礼,甚至连句客套的话都没讲,直接回道: “大哥,你上次差人叫我查最近行脚商和猎户频繁失踪的事件不是?” “嗯。” “我们一帮子人追查了好些时日,终于见了点眉目——那杀人的的凶手,我给带回来了一个。” 冯汉广乜了一眼,心不在焉道:“托人压回来就是了,哪还用烦劳您大驾亲临跟我讲。” 他顿了下,又接上句:“不知道我现在见到你都害怕吗?跟个魔煞星似的。” 周烈文拧着眉毛一言不发,跟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似的,倒是给冯汉广看得更发毛。 “不是,还有你不敢说话的时候?” “要不,您跟我一道去看看那个“东西”。” 周烈文说这话的时候整张脸又黑又臭,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直肠子,竟像是刚见过什么凶神恶煞一样不适。 冯汉广到底无奈“啧”了一声,知道自己就算说不爱去,也定会被扯着胳膊硬拽过去。 当然,等他见了那个“东西”的时候,就知道周烈文为何这副模样了。 好家伙,魔煞星就是魔煞星,这回可真给他带了个魔煞回来。 关在重刑犯才用得到的铁刑笼中,由四根手臂粗铁链拴着四肢的,他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反正不是人。 那东西像人一般用两条腿反屈膝直立,生了一身黑灰长毛,脸上是一张凸起长嘴,不停发出痛苦咆哮声,狰狞支出满嘴獠牙,还滴着浑浊津液。 一双利爪死死扒在牢笼上 ,左肩一处贯通伤口中插着一根粗铁刺,一边脚踝也被捕兽夹夹断,血肉模糊露着白骨,浑身散发出腐烂难忍的恶臭。 连冯汉广都吓得连退两步,更别说府上那些个小兵卒小侍从,没有一个不是拼命捂着嘴让自己不惊叫呕吐出来失了态。 怪物拼死嚎叫,见了人来,嘭地一掌拍在铁栏上,在被身上铁锁哗啦啦地拌在原地,地跟着颤了几分。 “这是个什么东西!” 冯汉广神色厌恶,用衣袖遮着鼻子质问。 “我命人在沿途查勘的时候,发现了几具行脚商尸体,死状都很残忍。”周烈文在身后冷声答道: “大多人都被挖了心肺,或是抽干了血,可四处散落的货物银两看上去不像是山贼或是蛮子们谋财害命。而且那尸身上的伤口,不像是刀剑所为,更像是……遭猛兽啃食。可怕的是,据观察,似乎还不是同一种野兽所为。” 周烈文转过来看着冯汉广压低了嗓音继续说道:“看上去,倒像是一群不同的猛兽在不同的地方造下祸事。我在他们出没的地方装了兽夹,又挖了陷阱,蹲了多日,才终于捕到了这么一只活的,没想竟是……” “妖。”二人异口同声。 “不可能,妖很久没出来害过人惹过是非,他们早就没这个胆了不是。”冯汉广摆手回身踱了两步,面色铁青,手暗暗捏住刀柄,心中不安道: “更何况若按你所说,还是一群妖同时出来为祸人间?” “难道看了这还不肯信吗!”周烈文扣住他肩头,强压怒气道: “这就是个初段的妖,我们才能这么轻易就抓住。万一若是这些妖中有个已然成型的,你有没有想过,凭我们凡胎肉体,如何护益州城里万户平安?” “不就是个夺人命养精气的初段妖而已,杀了就是,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冯汉广脸红筋暴的厉声说罢,一把甩开扣在他肩上的手,大怒中挥手扬刀,顺着铁笼的缝隙双手一推猛的发力插进。 瞬间闷声一响,血肉分离会出撕裂声,刀刃直捅穿妖物心脏! 浓血喷洒四溅而出,那怪物连一声哼都没有就断了气。 “冯汉广!”周烈文围他突如其来的举动骇镇片刻,回过神时气得喊了他的名讳,三两步逼到他面前大声质问: “我大惊小怪?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不久前的安云县是怎么被一夜屠城的?你当夔州没有守城兵士?你觉得那是个凡人能做到的吗!是这种被兽夹就能抓到的妖能办到的吗?” 冯汉广为周烈文当头四问问到哑口无言,怒气盛不起来。 他回头看了那具散发恶臭,面目狰狞喷呲着血的尸体,方才意识到自己实是因愤怒与恐惧交织,失了智,过激了些。 安云县出事的那晚,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此祸事未必人为。 冯汉广咬住后槽牙,暗自腹诽:只是自己不想承认罢了。 假若周烈文所猜为真,那或许真将有大灾临益州当头。 妖族如此毫无征兆的集体出现,难道是有什么东西在引导它们,或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们。 益州纪史不只一次记载过妖祸发生,本就是不安混乱地,自古以来的宵禁规矩便因此而生。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回身向才匆忙跟出来,此时狂呕胃水的齐铭吩咐道: “给顾叔传封书信吧。要快马加鞭。” 第41章 齐铭听了点点头,忙跟逃命似的撒腿跑了。 “将军,这么多人在,发生何事?”姚十三从后面遥遥走来,满脸茫然。 纤瘦的身子勉强撑得一身柳青宽袍,在这秋风中像个芦苇一般鼓着风荡。 周烈文闻声乜了一眼,野汉子眉头不自觉地紧了紧。 他知这挂名的白面军师实则不过冯汉广养的男宠。说到底也早已经是整个益州军心知肚明,却不敢讨论的秘密。 每次见到这何郎傅粉的人儿都觉得不舒服。也说不出来哪儿不对,就是觉得不适。 或许也是因为撞见过他俩亲热的样子? 周烈文甩了甩头,叫自己可别再回想。倒胃口。 “没事儿。十三,莫再靠近。你怎就回来了?” 冯汉广见他过来,赶忙快移了两步挡在了牢车前面,怕怪物再把他吓到好歹。 姚十三可是看得清他那白衬子上溅得一身发乌黏稠血渍,挑眉侧着身子瞟了几眼,抬袖轻捂了鼻子,也不知是看了没看,总之面没改色,一脸温笑着回他: “孩子是差人送走的,我一直在这儿没动过呢。” 他又往前了几步,步子止在个两人面前不远处,似意非意的保持在了个即没让冯汉广白挡着,谈话距离又不至远得失礼的位置上。 “周协领也在这儿?恕十三有失远迎。” 周烈文摆摆手,相当应付地回了个礼。 “那你们俩聊,我走了。”周烈文大咳几声,顺便整了整衣甲佩剑。 “周协领不留下来吃个饭再走?”姚十三道。 “不吃。我忙得很,可没那个心思。”说罢扬长而去。 冯汉广现在心里可是乱得一团糟,根本没心情管他周烈文是去是留,反倒是巴不得他赶紧从眼前消失,好像他再待下去就又该有什么坏事发生似的。 他快步腾至姚十三身侧,生怕被他看到这骇人的景象,一把揽腰推他回身。 “刚听将军说要往京城那边传信,是出了什么事。”姚十三任由他扳过身子,偏头好奇问道。 “嗯……最近怕是不太平啊。”冯汉广心事重重的答了他一句,又像只是在自语感叹。 “将军说的顾叔是哪位,只知朝廷下令不许您再入京,可从未听您提起在京畿还有什么故人。” “哦,是我父亲许多年前的老故交,并不太熟。”冯汉广思量片刻,努力去记忆中收刮些回忆。 时过境迁,在如瀚海长空般无边回忆中已是过眼云烟。不过是自己也就只有几岁的时候跟随父亲拜访过的一面之缘人罢了,早已记不清容貌了。 只得答出一句:“清虚观观主,老祖师顾远山。” —— “师父前脚闭关,你就惹出这么大事来。” 顾长卿负手立在祠堂门外,举头见朝晖满地,满天红云强烈又和煦照耀宁土。 顾望舒在祠堂冰凉坚硬的石板地上,已经跪了一天一夜。 夜半无人之时,比及寂若死灰的阴森,入骨的寒意才更要命。 不能动作疲惫不堪,外加气血不足,硬挨着侵骨的寒,一个生在夜里的人从未这么讨厌过夜晚,几度觉得自己快要昏睡过去。 好在终是云开见日。 双腿早就跪得发麻,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喉咙干渴的要命,还硬撑着一副百折不屈的模样。 身后响起一阵沙沙的脚步声,顾望舒记得原本师父有令,罚跪期间这祠堂内是不能再进人的。 直到脚步停下几许后,叹出这么一声话来。让他不觉万幸,只觉得恶心。 半晌过后,脚步再动,踱到他身边去,顾望舒无心理睬,纹丝不动跪在原地。 来人自上而下无声审视了他会儿,蹲下身子,递了杯水到自己面前。 “先喝点。待会儿有你好受的。” 顾望舒抬起疲倦的眼皮顺着胳膊看过去,也没客气,接过来一口喝个干净。 水本无味,但对这渴了快两天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世界最甘的味怡来着。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得开口,嗓音嘶哑道:“这是看我笑话来了。” “我是看不懂你!”顾长卿掩不住怒火,长袖狠挥直起身来低头怒目俯视起他:“安静点像个普通人一般活着不好吗?偏要搞出事非来!” “你说我像个普通人的话,真是今年最大的笑料。”顾望舒也仰起头对上顾长卿一双犀利如鹰的眼,身子虽倦怠,一张嘴还是毫不客气。 “我无碍,倒是你快出去吧,请罪时祠堂他人不可人入内,一向墨守成规的大弟子违背禁令偷来我这儿,被人看到了可不好。” “怎么可能无……”顾长卿气得本是压低的嗓音都抬高了几分,又察觉自己可能过于激动了些,沉回气道: “我来是想告诉你,四大法门的处罚令到了,十八销魂鞭。师父他老人家被你气得七窍生烟不屑求情,且闭关不愿踏出外世半步,待会儿掌刑的人,换我。” “哦呦。”顾望舒揶揄道:“恭喜。” “你……!” “原本不就是想杀我,正好。” 【作者有话说】 各位如果喜欢请留些海星吧!抖一抖衣袖,捡走大家掉落的海星~ 第21章 长阶赴刑 顾长卿被他这模样惹得又急又气,满腔怒火,分明来之前明知与这人定说不通话,还非要给自己惹气,愤恨得奋袂转身,恶狠狠咬了半天牙才挤出话。 第42章 “到时候你自己用法术担着点,我可以睁一眼闭一眼视而不见,但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顾望舒没回头,只听见顾长卿离开时脚步咚咚震响,气得不轻。 “不必了。” 他极小声地回了一句,也不知道在气头上的人听到没有。 好在暂且无人看管,得松了口气,想调整下姿势动动膝盖,又因跪了太久,膝下难受得五官都凑在一起去。 顾长卿在祠堂外又站了很久,双目像是千尺潭水般深邃沉静,勘不透在想什么,只一脸严肃。 秋阳明晃晃映一身滚金边的道袍,波光粼粼。 他与祠堂里跪着的人只隔了一扇门,却像隔了天地,隔了一界的远。 许久过去,几个小道士从后边赶来,见顾长卿这副模样不敢贸然靠近,就在隔着挺远的地方小心翼翼道:“大师兄,该带人走了。” 顾长卿点点头,丢一把纸伞扔给小道士,平静吩咐道:“把这个给他。山路漫长,至少上掌刑台之前还能撑着。” 于是之后,顾望舒就被一群人前后围压着,自己撑着把伞,慢悠悠的往后山走。 他这会儿得闲微微抬头,眯着眼避光看结界漏的大洞。 数道金光正自下而上慢慢填补,速度太慢难度过大,豁口几乎是肉眼不见的速度在愈合。 大概是师父请的那几位四大法门高修,外加上这观里还用得上的会使法术的道友一齐在补。 居然还有些好笑。顾望舒心头冷嗤,天下最强的四大法门联手设下的结界,仅为我一招捣破这么大一个洞—— 他余光瞥了手:可能我还真是什么骨骼惊奇之人。 后山本是不许外门弟子进入,唯独今日沉闭许久的掌刑台要重开,按例当接受众审。 虽还是不准上山,但众人破例允许在山下观审,自然想来看风景看热闹的人不少,还没等顾望舒到,山脚下早已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全抬着头张口望天。 “嚯,真有个洞。” “这得多大劲儿啊,哎呦,厉害。” “要说怎么定有蹊跷,这哪儿是人力得为,我说啊,那就是妖术,妖……” ——“安静!!” 底下闹闹哄哄议论纷纷,像是群啄食的麻雀听的人心烦。 顾长卿骑着高马嘶得一声勒了缰绳,前蹄高抬重重落在地上砸起一地尘土,当众怒吼道: “都安静!禁地中如此喧闹成何体统?能看就看,不能看就趁早滚!” 众人瞬间噤声。 后山之巅九百九十九道石阶,皆要自己一阶一阶登上去。顾长卿在山脚下停了马,提衣上阶时回头掠上一眼,那个撑伞的主角儿还定定站在原地,往半空中自己造下的‘杰作’处看。 “晦气。”顾长卿唾地暗骂。 这边顾望舒一天一夜有余没进过食,又一直跪着,再怎么结实的一个人走到后半程也会腿脚发软,寸步难行。 气喘得越来越粗,后面的人为了赶时辰不时催快走,起初不觉什么,毕竟自己有错在先, 但有人不耐烦了,从背后推攘几下,可叫他心生冒犯,好像被赶的牲口。 心里莫名气了层火,干脆步子一停定在原地,愠色道:“不然将我逐出师门罢了,走不动。” “啪——” 话音才落,顾望舒顿觉得自己半边脸火辣辣的疼。原是顾长卿从最前面一路冲到面前,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顾望舒呆愣几许,拇指擦过微微裂开的嘴角,不可理喻道:“你什么意思。” “刚刚那话。”顾长卿怒目圆睁,众目睽睽下呵斥道:“再敢说一次,我今日就在这打死你!” “走不动就是走不动了。”顾望舒道:“将受罚的是我,一天一夜未加进食的也是我,怎怨上一句走不动了还要挨打。” “我不想在这儿跟你打上一架。”顾长卿咬牙狠道。 “一样。”顾望舒道。 “现在就累,待会儿你还要自己下来,走不动爬也要给我爬上去!”顾长卿忿忿指着顾望舒的鼻子骂,胸口因愤怒剧烈起伏。 “……” 顾望舒懒得争论,只心中自道他顾长卿性子真是难以捉摸的差极,自己把自己气成那个样子, 如此下去怕要短命。 但他的话也不完全只为泄怒,上山容易下山难,领罚后众人散去,没人会再去理会受罚人是死是活,放任在原地,下不去可就要成走兽飞鹰口中餐。 近二十几年来,清虚观虽然有销魂鞭这道门规,但需犯大错,又极为难捱,确以往并未有观内弟子亲自领受过,真到那份儿上不如直接逐出山门,还能保条完整的命。 销魂鞭附法力在身,随始施刑人掌控力道,每一道下去都是开皮裂骨的程度,还需受刑人自身有强大法术相抵才能勉强受住。 于是掌刑台平日里不是荒着,就是对恶妖行刑,毕竟谁都想不到那后山结界有天还能被一人之力破开。 一队人晃悠悠又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算登上山顶,见一方平地。 山巅石盘地刻着阵法图腾,两枚粗壮的黑褐色石柱立在中央,每一柱身深深镶一条玄铁锁链,垂拖在地面,曳出两道锈印。 高山接天,四下并无遮挡,日照之下两条玄铁锁链早已炙得滚烫。 第43章 顾长卿往后瞧上一眼,这会儿到了地方的顾望舒终于老实下来,一言不发。 他向来肤白看不出脸色,但顾长卿仍敏锐捕捉到了他额前细密扑出的冷汗,浸湿鬓角沿着削瘦的下巴滴落,身体也跟着略微发抖。 着实与先前还若无其事,同自己顶嘴那个判若两人。 顾长卿甚是觉得荒谬:“是到了地方,见了阎王才知道怕。” 顾望舒薄唇轻抿,蔑地一嗤,摇头。 顾长卿权当他是自嘲,乜了眼当头焰阳,道:“掌刑台上无遮无掩,又要脱衣领罚,怕是有你好受。” 顾望舒吐出口气,收了手中伞丢在一旁,闭着眼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该受。” 说罢解起道袍,手指有意似无意擦过自己颈脉,探出脉象紊乱,气血严重不足。 周围议论声不平,山上空旷,即便离得远,听得也是仔细。 “呦,怕了,怕了吧,吓得抖。” “装神弄鬼,到最后还不是与你我一样的凡胎肉体……嘘。” 顾望舒骤然睁目,烈阳下竟呈现一种半透的大红色。他端然扫向人群,厉色所向之处安静如初。 这里没有人知道他前夜耗费多少心力,无故吐了多少血,只是众目睽睽下观他去衣。 隐约间背后的人群中唏嘘听得杂言碎语,抵不过一瞬间窜进瞳中的刺痛要命。 他只能重新闭上眼,继续解起衣衫。 “你就没什么再要说的了。”顾长卿接过九尺销魂长鞭捏在手中,掂了掂重量,只消微微渡上些许法力,整条靛紫色鞭身立刻迸出电光,滋滋作响。 他皱眉往顺从跪到石盘中央的人身上看去。铁链尚未锁上人身,露出的那截手臂已经很明显地在阳光下变了颜色。 顾望舒跪得笔直,并未睁眼,冷淡道:“说什么。清虚观二弟子顾望舒擅闯禁地,损毁护山结界,今愿领罚谢罪,请大师兄赐鞭。” “不是这个,我是说……!”顾长卿怒然甩了空鞭,啪地一声吓得四周人倒退几步。他愤愤怒其不争,压声道:“算了,给他取块布来!” 宋远原地懵道:“什么布。” “遮目的布!” —— “——啊切!” “……好热……” 艾叶扶着太阳穴眯开条缝,脑子昏昏沉沉,身上像是压了个千斤重的包袱,浑身酸痛得动弹不得。 胃里空空像是有火在烧,喉咙亦不是干得冒烟,勉强歪头往边上看了,好嘛,哪儿来一个火炉子暖着自己呢?! 艾叶蹭地跳起身来,他一个昆山极寒之地出来的妖耐寒性极强,相对而言便是相当怕热的,惊慌伸手去扯自个儿头发—— 这要是大秋天的热脱毛了岂不坏事! “谁啊!谁在这儿放个火炉陷害小——爷……啊咝哈哈哈哈哈疼,疼疼疼疼疼……” 不成想一动胳膊牵到伤口,好一阵钻心的剧痛才将他混沌的意识拉扯起来,无比清醒:我不应该在这儿啊? 他忽然回想到自己失去意识前,应该是在生死梦魇之内的,小妖怪不愿跟自己死在一道,独自跑出去送死。 那我这是…… 艾叶皱眉往四周看了,分明就是自己住的屋:“没死?” 他挠头使劲想了会儿,记起最后顾望舒以肉身面对着千万引蝶,做了个从未见过的法。 不知结局如何,到底是个怎么回事,不过既然自己能平安无事躺在这里被暖炉烘着,约莫便是成了的意思。 厉害啊你。 艾叶心中窃喜,动了动包扎仔细的胳膊,推门而出立在院子里喊:“小妖怪,小爷醒了!小爷饿了!” 一阵秋风扫落叶,哗啦啦再无他响。 “……”艾叶扁了扁嘴:“是不是你往我屋里塞的暖炉啊,妖都要烤熟了!我又不像你一个瑟瑟落叶似的单薄肉身,没那么怕冷啊,多此一举。不过看在把我从生死梦魇里带出来的份儿上,我,宽宏大量,既往不咎啊。” “……” 艾叶洋洋挑着的下巴略微放下,悄咪咪睁开些眼,往那糊着黑纸的屋看去。 “咳,算了,这时辰是睡呢吧。得,等你起来再说—— “您醒了?” 艾叶循声望去,桂居门外立着个清风俊逸的桃面青年,手中捧着盆刚打的水,温声唤他道。 他警惕往后退了半步,仔细把对方瞧了,认出这人正是清虚观三弟子顾清池。 当即眉间起褶,瞄了眼顾望舒的屋子,又防备地上下把来人审视上几个来回。 “怎就起了。”顾清池神色担心,声色温润道:“还不快去躺下歇息,受了那么重的伤,多半要伤筋骨。我端了水来,可以先擦擦脸,您睡这么久,身子现在定还不适应。” “别再靠过来了。”艾叶倒退到房门口,许久未能进水,嗓子还有些发哑:“往外去,不许进院门。不要你,我要他照顾。” 第22章 他是在护你 顾清池听他一问,垂眼凝视着水中倒影片刻,略整了气息,维住笑意礼貌道: “二师哥繁忙,托我来照顾你。” 艾叶抬头一瞧,正值晌午艳阳高照的,寻思大白天的他能有什么事忙,连他的护院大妖伤成这样都不知道来看一眼。 “我睡了很久?” “是的。整整一天一夜有余,这都隔日正午了。”顾清池放下水盆道。 第44章 “呵,睡了这么久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不在身侧守着就算了,生死梦境里接下的梁子都还没算,他自己倒先跑了。”艾叶气呼呼地撸袖子弯腰,拎起顾清池搁在地上的水盆。 顾清池眼底一惊:“诶——别!” 艾叶举起铜盆呼噜噜往口中倒了进去,怒灌几大口水,摔了盆掐腰道: “顾望舒在哪儿呢,带我去找他,现在!” “他……”顾清池神色骤然躲闪,声音也跟着虚了下去:“他忙,您还是先等等为妙。” 艾叶五感灵敏,自然瞧见他神态中藏着的古怪。 脑子顿时嗖地穿过一道不详,猛推开顾清池,推门冲进顾望舒的房内。 登时怔在原地! 被褥叠放整齐,读过的书一页未翻躺在案上,甚连他白日里绝不离身的伞都还静静立在墙角。 他…… 他根本就再没回来过! “艾叶兄,您先冷静,听我说—— “他在哪儿!!!” 艾叶一把将顾清池按到墙上,手肘锁着他的脖子,眼底再次泛起幽蓝,几欲失控地厉声质问: “他在哪儿,他人呢,受伤了是不是,伤到哪儿了是吗。” “无碍,他……”顾清池卡着嗓子痛苦道。 “那他伤得重不重,他,他还活着没有。” “活,活……着……呃。” 顾清池遭他勒得气短,眼泪直涌,一副可怜模样倒是让艾叶冷静停了手。 只是胸中郁气难解,手臂落下来前还是揪紧顾清池衣领。 “那就告诉我他在哪儿。”艾叶切齿咬牙,狠声问道。 顾清池咳嗽不止,眼眶发红,闭唇挤声道:“他嘱咐过要您好生歇息。” “安生不了!”艾叶吵道:“我急死了,我安生不了,歇息不了。” “你先听我说——” “矫揉做作。”艾叶看不惯他挂满脸假善,睁眼找不见顾望舒的滋味要他手脚奇痒,头皮挑着针似的难受,抿唇发脾气道:“我有鼻子有耳朵的,能闻能听,自己出去找便是。” “不行!”顾清池一改端雅,张臂锐声叫道:“师父有命在先,不得独自离院,您身上有他下的梏咒在身,既然是师兄的命令你不得不从,且不说能不能从这院子里走得出去,至少有约在先,您与我们要相互尊重!” “你说这个?”艾叶冷地嗤笑,凭空在自己脖颈处抓了两把,扯出根半透明的金丝状细圈,绕在指尖上“啪”地一声扯了下来。 顾清池骇退半步,背靠院门吞了口水,紧盯艾叶。 “不知这是什么哄阿猫阿狗听人话的梏咒,锁在脖子上发痒,要不是另一端在他顾望舒手里,兀自扯了怕他生气,我早弄下来烧了,妄图困我?” 他眼底浑蓝,妖气冷冰冰地从口中泄出:“相互尊重的笑话收回为妙,清虚观看似雅静清白实则愚昧迂曲,他得不到的尊重,我又凭什么守着。” 顾清池咬牙上前,手掌结印织起一道金网,翻手成结瞬间放大,将整个院子围了个严密,金光炽炽,宛如一道精巧黄金鸟笼。 恰一只飞蝇擦过网面,兹啦一声,烤成道灰烬随风散去。 “你要我如实以告?好,二师哥前夜失手损毁后山结界,犯观内大律,理当领罚,这是我们观内事,您无权掺手。” “罚?什么罚?” 艾叶勃然变色,祸也是我们俩一同惹出来的,说到底还得怪自己缠着他去后山,又是自己引来梦貘连累到他,凭什么要他一个人去领罚? 说他疯,他还真就疯了?! “那我更得去跟他们讲明白,此事因我而起,罪不在他。” “师父有令,没有特允,您不许踏出这院子半步!阁下即为客卿,便不要参与我们自己人的事!” 艾叶乐了:“自己人?你们平日里一个个躲他躲得要多远有多远,处处不得待见,满眼偏见!出了事,需要找人揽责的时候,怎就成了自己人?” 艾叶一个跃步单手掐起顾清池的脖子,凭空拎了人起来,露出利牙佞笑道:“真当我这千年的身子是个废物了。” 言罢直直将他朝金网丢了出去! 顾清池惊恐之际,为免把自己烧成团灰,只得急急收手解了这阵式,重摔在地上磕得不轻。 他身子骨本身就不如那两位师哥结实,痛摔一下简直要了半条命,半天都爬不起来。 艾叶趁空虚抬腿向外冲,顾清池管不了一身酸痛,连爬了几步扯住他的衣角,发怒道: “二师哥不让你去,他不让你去!你不听我的,你听他的话好不好!” “可惜我不信呢。”艾叶指着耳朵道:“谁知道你们凡人一张皮面下藏的什么鬼心,我未亲耳听见他说,不信。” “混帐东西。”顾清池趴在地上捏拳捶地愤喃,勃然再嚷:“混帐妖物!” 他踉跄攀着艾叶的腿爬起,一时再使不出什么法术,干脆一拳挥在妖的脸上,砰地一声倒是给他打得獠牙发酸,怔着舔了两下。 “我去你———!” 艾叶话没骂完,顾清池大声道:“他为何要将罪责全揽在自己一身你不懂吗?你是装傻还是真傻?还是以为他疯了!” 艾叶:“……铁定是他疯了。” “今日四大法门皆有弟子前来观审,他不让你出去是不想让你暴露,清虚观破例容得下妖,可他人未必!更何况若是被人看见你身上重伤,定会断你尚有妖法在身,是个隐患!” 第45章 顾清池拦道:“虽不知你们在后山到底发生过什么,但你要知道,法门一众一旦得晓结界损毁有你一份,定要被关进镇妖塔压个永生永世!你知不知道,他独身揽下罪名是在护你!” 他是在护我。 艾叶浑身发木,定定往云遮的后山眺去。 半晌,怨声推人道:“谁要他护了,镇妖塔关就关,属他逞能。” “真是不值。”顾清池许是知道拦不得他,松手跌坐在地咯咯冷笑: “私闯禁山损毁护山结界,这是足以逐出师门的大罪,师哥他为了继续留在这儿,门规当受十八销魂鞭!为了你?就为了你个不通人性的鲁莽东西,真替他不值!” 艾叶沉了眼:“销魂鞭又是个什么东西。” “销魂鞭乃是清虚观审妖与重犯之时才会施的刑罚,行刑者以自身法力加持在六尺长鞭之上,一鞭下去便会皮开肉绽,削减受刑者的修为。若是普通人只用凡体硬挨,怕是连五鞭都撑不过就要昏死,可他今日要为你受十八下!” 顾清池一向尔雅温文五官早被怒气颠覆,他再气不过,背身啐道:“你去,你让他受这份苦全成白费吧。” 艾叶乜见自己指尖在打颤。 他哑口无言,心里糟乱成一团麻,嘴角还被打得火辣辣的痛,迈出的脚步仿佛被人钉在地上。 进也不是,退又不甘。 疯子…… 疯子!艾叶才能抬头看向那轮似火骄阳,直视之下金光炫目。 耳廓微动,隔了片刻蓦地问:“他人在后山。” 顾清池早不愿去追究他怎么知道的,撑身摇摆起来,拍掉袖上灰道:“对,你能耐。” “知道了,不去。” 艾叶撞开顾清池,闷头走到桂树下靠蜷起来,落叶飞花吹在头上,他把自己收成极小的一坨白绒球。 今日桂花败得腐烂,甜得发苦,苦得鼻子发酸了。 他把发抖的手从袖子里抽出来,在顾清池不明所以的目光下死死捂住耳朵。 - 掌刑台上,顾长卿在施到第三鞭的时候才发现不对。 销魂长鞭上蓄满法力,金光铮鸣噼啪,四下溅射,周边人光是远远看着就已骨寒毛竖。 本以为按顾望舒的性子定是要和他死磕到底,抵上自己浑身法术也要一抗,自然也不会被自己伤得太重。 顾长卿自身并无自信能顶过他师弟,毕竟这人成年后连和自己打架斗法的时候都未尽过力,使得净是些鬼魅剑术,拳脚功夫…… 于是今日满心都是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打开始使的便是全力。 铁链下困着的人遮着双目一动不动,身上玉肌晒得通红,肉眼看着该是火辣辣的灼伤——但很快也不必忧心他那个了。 长鞭猎猎破风之声毫不留情于耳边划过。 销魂鞭每抽一道后都要给人留口调气休整的时间,不然就是天王老子也得被打个半死。第三鞭后,顾长卿顿上片刻,愕然往地上看去。 自己倾注在销魂鞭上的法力过度顺利的长驱直入,他似乎从始至终都没休整过半口气,导致每一鞭挥下去都会比前次更加轻易,甚至丹田气虚,为削法力破进去的电光只像是碰了层灰。 若说他顾望舒该是良心发现自愿受罚,第一鞭实打实的受了——可他不是废物,不该气海空空,更不是这般没脾气任自己揍的人。 铁链由于跪着的人失力无法支撑而绷紧,血自裂开的伤口处顺着后背淌了一地,顺地面滕文沟壑流染了大半张石盘。 顾长卿慌神,咬牙呵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第23章 掌刑台降冰雨 “……” “我不是叫你担着些了,到了这时候还耍的什么性子,要命不要!” “都在看着。”顾望舒微微动了一下,拉得铁链轻响,低声道:“莫要停手,继续。” “调气。”顾长卿怒道:“我让你调气,不能硬扛!” “……师哥何时起这般迟钝了。”顾望舒忍痛一叹:“但凡我体内有一丝气力修法可调,您的鞭力也削不得这般容易。” 原是后山谪仙一式过后,顾望舒本讶于这股不知何起的巨大法术从何而起,毕竟自己体内气海并无消耗,甚至较比先前更为充沛了些—— 可事成之后在后山上那么反常一吐,不仅半腔血险些吐空,头晕脑胀,更是连同气力全被抽干了出去,且不知何时能恢复。 总之当下反噬效果过强,让他几乎成了个废人。 看来“谪仙”之术果真非人间术法,逆天而行耗费的不是法力——而是性命。 顾长卿不知实情,只觉愤恶,看不得他一副死要面子的模样,恨得牙关发痒。 “又搞什么名堂,扯什么能耐,怪不得我下手狠了!” 顾长卿再次往那销魂鞭中注满法力,狠心挥了出去。 顾望舒早因气血不足而浑身无力,使不出法术去抵,当下耗过三鞭后,本就所剩无几的气力又是枯竭,劲力直接削在他凡根之躯,七魂六魄之上。 外伤固然狰狞,但那不可见的内伤才更为要命。 筋骨寸断之痛没咬住,当即咳出一大口血来。 顾长卿捏鞭的手劲大得发抖,青筋毕露。 后山下千百弟子全是见证之人,顾望舒本就素有‘妖人’恶名,早已是个众矢之的,不被中原各路法门借此为把柄逼出修界,他今日就必须当众受下这十八鞭,才得以服众。 第46章 可这才,这才…… “——轰隆!” 晴空一道闷雷破天而过,震天撼地。无论是山下围观的,或是掌刑台上护着法的人,皆大惊失色诧然望天。 分明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此时不知何来一片滚滚黑云正压于山头,遮天蔽日。 不出片刻,暴雨倾天而下! 仲秋天未凉,竟是一场冰雨,以水泼下,落地成冰。 “你这是在找死!”顾长卿惊雷掩盖,于众目睽睽之下破口大骂。 “求死是吗,逼我杀你!” 冰凉的雨落在身上,阳光带来的灼痛感渐渐消散。 冰雨肆虐到激起涟漪,顾望舒耳边嗡嗡作响,心头随凄风苦雨一并转凉,紧接着剧烈阵痛,发酸,撕裂似的绞缠难受。 他恍惚间明白,或许自己早就该死在二十年前的泥涂地里。 世俗从未偏袒过自己一次。就像是暴雪夜被弃在山门外的开始,注定一生孑然,带着被排挤的冤屈命运,烂死在个没人的角落。 方才平息因相貌引起的、永无止境的民愤与偏见。 无人愿意听我辩解。他蓦地冷笑,正如现在众人只见得天上的破洞,便要我以死谢罪,却没一人关心那破洞因何而生。 就好像他们眼中只看得见一个天生银丝白发,瞳色妃红的怪人。 于是一切依常人解释不了的过错,灾难,都出自于我的不详,是我的错。 这场雨啊,雨啊。 竟成了第一个偏袒我的。 顾望舒咧开嘴角,露出个无声的惨笑。 一口皓齿被鲜血浸得猩红,粘稠的血混着津液止不住地往外滴淌,喘息着强挤出两个字: “傻 子。” “天怒……天怒!这是天怒啊!”人群中不知是谁先怪叫着大喊一声,各处呆滞秩序瞬间混乱起来,人们开始惊叫,奔跑,逃散,仿佛神惩将至。 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雨打断本是井然的刑,恐惧感在含着血腥味的空气下被无限放大。 四大法门中内有胆大的上前请道:“顾师兄,何来秋降冰雨,雷打秋,定是天怒!不如姑且将罪人先放下来,有什么大罪秋后再算,反正也已经挨了这么多—— “都给我闭嘴!” 顾长卿手中销魂鞭凭空一抽,空气破裂之巨响震慑得一群混乱众人顿时安静,一个个睁着惶恐不安的眼,又不敢再出声。 “谁再喊一声,我就把他拉上来也受一鞭试试!反正销魂鞭在我手里,不差多上一鞭!” 顾长卿把一身怒火撒向脚下千人: “我顾长卿审自己的师弟,自家之事,还轮不到老天来插这一脚!” 他在这山之上气涌如山般怒吼,而后毫不留情的鼓足力气对着顾望舒又施一鞭。 这一鞭甩得狠,引得顾望舒整个人往前踉跄一步,又被铁锁擒住双臂勒紧,只从口中涌出更多的血来。 “咳…………” “好啊。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成全。” 握鞭的手紧了几分,用力到指节间咯咯作响。 再一声惊雷撼地炸响,银电映得人面煞白。 “别……听了……。” 顾望舒几近力竭,含糊不清呢喃出声。 “傻子……别听了。” “莫再白费力气。” …… 不是无法强行催动妖力吗,你如何引出这么一场大雨。 耳边再次呼啸着传来鞭响,大抵是顾长卿已经知道自己再没有歇息恢复气力的能力,一鞭又一鞭的间隔都短了起来。 冰雨苦寒滲骨,长鞭裂空的每一声,都像在催命。 罢了。 反正从踏上这登山之路开始,就没想过回头。 ———— 半月后。 近些日子接连着都是阴雨天,到了今日竟飘起了些许雪花,算算时日也快到小雪了。 顾清池在观上监学,束着个描金莲花冠,颇有些少年观主的韵味。 自从重阳过后老祖师闭关,没过多日一封快马告急书信又把顾长卿召回了益州,信里传的事情好像还不简单,被他把观里使得上的除妖高修都带了去,清虚观掌事的任务自然落在了他身上。 钟声三过,他起身看了外面的天,虽然飘了雪却还是夹着雨的,回身对整理书简的小弟子们嘱咐了句:“带好伞,外面雨凉,当心伤寒。” 众人应了声是,纷纷行了礼退下。顾清池随后独自走到门前,目送完这些人,便负手赏起这场初雪来。 天还未凉,雪根本站不住,未等落在草木上,早化成了水和雨融了去,远山缭绕着云雾朦胧一片,看来想观雪的话,现在还不是时机。 他在里边站了半天,遥遥的看到个半大少年手里撑着把伞,腰间蹀躞上挂垂着铜钱盘鞭飞剑一类杂碎小物,胸前还挂了面黄铜法镜,头顶高马尾一颠一颠走过来。 身后不远跟着个手拿摇扇,明眸皓齿的白发妖。 画面莫名有些可爱。 他往前一步,拱手道:“艾叶兄平安归来。” “我明明走在前头的,师哥也不与我打个招呼。”顾莫收伞一头插进屋檐下去,挤着顾清池埋怨。 艾叶缓步跟在后头,马上就要数九的天还单着个花白的素花锦袍,一头浓密细软的长发披在身上像身裘子一样,淋着雨没打伞,奇怪的是身上好像也没湿哪儿去。 第47章 果然是个在冷地方生的妖。气温骤降,自己披着袄子都觉着反凉的天,他还全然无扰摇着扇。顾清池正在暗自思量,怀里撞进来了个顾莫。 “师哥,我与你说啊,今儿个那妖生得可真——丑,像个脱了毛的猴子似的,尖嘴猴腮长嘴獠牙的躲在个破庙里。掳走的小孩儿被他割了根手指在那放血,幸亏我赶去及时,趁那孩子还有气儿,救了下来!” 顾莫得意摸摸怀中法镜,无意擦出道微弱一闪的光,他没注意得到,还在那侃侃而谈: “我现在可厉害了,一招便能化解妖煞!真的真的,都轮不到活捉,莫儿可是有长进!” 顾清池无奈笑笑,引一指诀轻轻弹了镜面,“咚”地一声激起几圈清澈的涟漪。 “莫儿厉害,除妖都不用见血。” 顾莫眼看镜面净得如此干净,脸色顿时青了几分,使劲猛拍法镜几下,却除了清脆铜声,连水波都没起得来。 他急了:“这怎么回事,不可能啊?我明明杀……” 顾清池抱歉偏头,艾叶刷啦一声收了扇子,摊开手心,从中凝出团无形的黏稠黑水,在两人面前只轻轻一捏,冻结成块脏冰,再碎成无数渣滓,随风如沙在掌心散了去。 “妖丹都没练成型的初阶小杂碎罢了,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出来寻人血养丹。” “又是你……。”顾莫不满嘟囔,把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拉得贼低:“你这样胡乱插手,会显得我很废材!” “那不然呢。”艾叶在脚下的石阶上席地坐下,取腰间酒壶品抿了小口酒。“该无动于衷地看你毫无谋略莽冲进去,也被他抓住割掉根手指,与那些野娃娃一齐放血。” “那你不也是推门直接进的,我还以为是我解决完了,你才来的收尾!”顾莫垮脸及不服气。 艾叶近来明白了个道理,这个年纪的凡人就总是自负,莽撞也正常。 懒得计较,随口道:“直冲是要靠实力的,小废物。” 【作者有话说】 顾望舒暂且申请掉线一阵子咯…… 第24章 桂居院大妖筑巢 近来世道不太平,自顾长卿离了清虚观后,洛安山附近莫名多了好些妖物伤人的报告。 几十年太平的天下不知怎么了,妖界作祟蠢蠢欲动,甚至不得不叫人怀疑是不是这群妖物知晓老祖师闭关,顾长卿远行,才敢跑出来撒野。 顾清池因这事是成日心烦意乱,愁眉不展,观里能使得上的高修都跟着顾长卿走了,实在腾不出人手来。 他若是亲自下山降妖,观里就会没人打理维持,他若不去,剩下顾莫这半大孩子,学术不精还没实战经验,又是急性子,行事前想的短。 虽然成天叫嚣着自己天下无敌,无所畏惧——但确实是放心不下。 思来想去,不得不厚着脸皮去找了艾叶。 别的不说,哪怕求他跟着打个保护呢,反正他关在观里也是无聊,若自己能准许他出观游历做为条件,说不定…… 毕竟亲眼见过这妖是如何施妖法唤风雨,风雨雷电本为天神掌使,他一个看似弱得离谱的妖,竟能扭转天象,秋日呼雷降雨,那对付些小妖自然不在话下。 顾清池下定决心去寻艾叶那日,推门见向来秋风落叶的凌乱院子井然有序,无半点萧瑟之意。 艾叶正在院里和火盆斗争,趴在地上搞得满头满脸满身黑灰,花猫似的直起身子揩去汗。 “来得正好。你快进屋去试试,火盆烧到这程度冷不冷,热不热。” 顾清池迟疑着进了屋,桂居小院踏过多次,但这不见天光的里屋还是从未来过。 推门扑面一股暖洋洋的炭香,火烛只微弱燃了一支,被进屋的风吹得抖个不停,若隐若现投出榻上半身陷在黑暗里的人影。 “温度刚好。”顾清池说着,往阴影中探了气息:“睡得好呢。” “好着。”艾叶叉腰道:“过了那段儿了,终于得踏实。” “脉象稳了。”顾清池道:“只是不知何时能醒。” “等着呗。”艾叶口气轻松,无可厚非道:“反正我命长,等得起。” 顾清池不敢觉得荒唐,但心中未免疑虑:“你守他做什么,大妖不受天地束缚,自在三界,岂居得陋室。” 他道:“早前便觉得奇怪,你为何质疑要留在清虚观。” “都说了是避风头。”艾叶道:“妖族混乱,大把的妖想杀我。你们观内香火气重,压得住我的气息,方便藏身。” 顾清池道:“即便如此,也非你守在这四方院内做杂事的理由。” “你说这些?”艾叶指向无尘的院子,哗然笑道:“我们两个的巢,自然要干干净净才好。” “巢?” “哦。”艾叶挠头想了个他能听懂词:“居所,居所。巢筑得好了,他当也会欢喜吧。” “说到底您还是个妖,竟想到筑巢一说。”顾清池堪堪笑道:“但说筑巢,不是只将寻求配偶—— 顾清池话到一半,忽地收了音,眼神慌乱扫去他处。 “是啊,我喜欢他啊。”艾叶倒是好不避讳,叉腰道:“要不你当我真闲出屁吃,逮个人就要照顾。” “我来是有一事相求。”顾清池回身清咳嗽两声,忙转开话题。 “知道,说就是。”艾叶往旁边的马扎上一坐,拿扇吹着炉上的药煲:“世人无事不登三宝殿。” 第48章 顾清池没再客套,前因后果简单叙述过,心里多少忐忑。毕竟艾叶同为妖身,此番无理请求可是要他同族相残去。 艾叶听完搁下扇抱臂后靠,攒眉道:“反正也都是些急功近利,为修行自己以人为炼的败类。既为恶自当除之,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关系。” 顾清池没想他会如此痛快,稍加惊愕,稽首道:“多谢。” “用不着谢,本该是他的事情,我此番代他做呗。不过。” 艾叶示意他刚刚烧到一半没成的火盆:“帮我把那个弄了,哎呦——这屋里真是热得要命。” 再后来,艾叶就陪着顾莫跑了许多地方,斩了几只妖。 虽说其实大部分都是他杀的。 “我不是小废物!你等着,我定会做出点什么给你看!”顾莫气不过,捏着手里的铜镜咬牙喊了句。 “莫儿,人家屡次救了你的命,不得无礼。” 顾清池皱眉嗔了他句。那少年最听他话,只得悻悻埋起头,烦闷踢踏起地上积的薄水。 “所以下一处是哪儿。”艾叶把酒壶放在膝边,长舒一口气,双手撑在身后一身慵懒的向后靠坐,对站在自己背后的顾清池问。 “快讲,我还有好多事要忙。” 顾清池颇有顾虑地从怀中掏出封书信,绕过顾莫直接递在他手里。 按平时,任务信件总是率先交给顾莫,艾叶只需要跟着走就行了。 少年伸手接了个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艾叶展开书信看了看,忽地失声嗤笑:“若这信上写的属实,无衣镇商贩屡屡失踪,有人称镇中藏有化了半形的妖食人——化了半形可不简单,你真放心叫你的废物师弟去?” “所以这次任务拜托于您。”顾清池按住顾莫脑袋,生怕他喊出什么不服气的话来。 “你的意思是,由我全权行动,小废物跟着历练——不需我护着他了。”艾叶神色一转,换了副薄凉的眸子,嘴角暗里微微一挑:“确定?” 顾清池自是看不到艾叶神情的。 “是。您若是觉得不妥拒绝也好,我亲自去便是。” “可得了吧。”艾叶站起身来冲身后摆摆手,掸去身上的灰又给自己扇起风来:“万一你再出了点什么事,清虚观怎么办,难道要我来替你管不成。” 第二日一大早,顾清池就在门前等着人了。 自昨日雪驻后,天便更凉了几分,风吹在脸上有些割,好在阴了许多日的天终于放晴了,想必正午会重新暖起来。 顾莫率先到了山门,胸前挂着他那面打磨精细的铜法镜,腰间又系了好几串用红线串着的铜钱,走起路来法器跟法器撞得三响,一副要把自己所有能使的法器都套在身上的气派。 顾清池眼见艾叶还没来,知道他既要出去一整天,那早上要忙的事便会变多,也就没心急,靠过去拍了拍顾莫的肩膀。 少年近来吃的多,个子串得快,没几个月似乎快长到自己胸口。 “此次委任比之前都要危险,跟好你艾叶哥哥。脾气收敛着点,他有时说话虽直了些,难听了点儿,但倒也都是实话。说到底毕竟人家活了千年,怎会在意你个十几岁小孩子舒不舒服。” “……知道了。” 顾莫与艾叶两个一前一后下了山,到山下的大镇里,寻了个酒楼坐下。 这年纪的少年什么事都得吃饱了再说,更何况下山一次不易,比起观里的清汤寡水,镇上简直天上人间。 艾叶跟在他后边三五步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叫人看不出是同行或陌路,头上竹编帷帽,把一头白发藏的结实。 顾莫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非要次次都跟那么远,反正是招手叫艾叶在对面坐下,问他吃什么。 “红烧兔肉,您不是喜欢吃这个。” 艾叶沉吟片刻,道:“点你的吧,我跟着尝几口就行。” 顾莫没再追问,招手喊来小二,“给这来份糖醋熘鱼,桶子鸡……”他顿了一下,接道: “红烧兔肉也来一盘,白饭两份。” “算了吧。”艾叶抱胸向后靠了靠,取下酒壶放在桌上:“不想吃兔子,替我把这壶酒打满,来份桂花糕就成。” 小二赶紧应了声是,在账簿上划掉份菜,离开前顺手接过酒壶。 “艾叶兄最近是不是忙得太辛苦了,胃口不佳,怪我还不能独当一面——” “省省。有这时间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艾叶将脸埋在帷帽下,阴影打下来黑漆漆一片的冷言冷语。 “快点吃,早去早办完,天黑前我得回去。” “行,必此行定听你话,不自作主张,跟好了!”顾莫在桌上对齐了筷子,开始吃起小食。 艾叶瞥了眼桌子上的菜,又侧目瞥向店窗外风景,根本没听进顾莫的话。 顾莫吃的正香,旁边走来两个衣着不凡的男人,一位年长些的大腹便便,一位是看起来稍微年轻点的瘦高佩刀中年。 小二见着这两位,立马堆起笑脸给人迎到包间里去了。艾叶没怎在意两人,捏膏往嘴里送去,手忽地定在一半。 “无衣镇的绫子着实是上品,若是能揽下那儿的契约单,制成衣定是能收获一大笔钱,值得一闯。”年长那个商人模样的道。 艾叶耳朵灵,坐在外面,包间里的对话也听的是一清二楚。 第49章 “小弟定会全力相助。”另一个道。 “我雇了队城京大有名气除妖术士,再加上您虎门镖局的头牌镖头带队鼎力相助,管那传闻中的贼是人是妖,光靠阵势估计也不敢靠近,此行势在必得!” “大赚一笔!” 要钱不要命了。艾叶嚼糕暗思,死了那么多人偏要闯,凡人活这么几十年本就短得可怜,非要为三两银子拼什么命。 还想往下继续听,被酒楼门外一阵轰隆马车声打断了思路。顾莫也觉得新奇,鼓着腮一同望过去。 外边停住的车队足有十几辆全空的马车,车队两侧分列身着暗红虎纹圆领袍,脚踩粗布黑靴,侧挂长剑腰刀的镖师。 为首马车车厢外箍铁,围坐三位身着雪青素软缎子道袍的术士,身上令旗法剑法尺齐全,全包银滚金,及是个挺富裕的装扮。 “岐山法门?”顾莫嘴里嚼着,筷子已然默默放下,看热闹的两只眼惊得圆。 “你认识?”艾叶随口问。 “人我不认识,单看打扮,确实岐山法门的人。” 顾莫咽了嘴里的吃食,仔细道:“岐山法门,中原大名鼎鼎的四大法门之一,以法强价高为名,向来衣着华丽,法器贵重。其宗旨便是拿钱办事替人消灾,没有他们不接的委任,只有给不够银子的时候。” 顾莫啧啧道:“什么商队这大阵仗,也不知是要去往哪儿的。” “和我们一路。”艾叶挪挪身子,把脚蹬在旁边空椅上,让自己靠的更舒服些,囔了声:“麻烦。” 来之前没想过这一路碰得上别家术士,那岂不是要多费些心思隐藏身份了。 “我怎么不知道?”顾莫一脸茫然。 “因为你笨。” 第25章 无衣镇解谜 顾莫瞪眼张望了半天,既没看出个什么头绪,又没听到有人讨论去处,实在不懂艾叶是怎么看出来他们也是要去无衣镇的, 只能认定是自己真的笨,蔫了吧唧收回脑袋继续叼他的食儿。 没一会儿,包间内两个男人提了个红木食盒,将路上要吃的都装了起来进了马车。 车夫马鞭一甩,随两匹骏马一声长嘶,车队整个动了起来。 “我们跟吗?”顾莫知道主动权在艾叶身上,忍住一股子想追上去的冲动寻问。 “跟个屁,吃你的。”艾叶丢出句话。 顾莫没想他会是这个态度,满心不解又不好意思问,就瞪着一双眼直勾勾盯他。 艾叶倍感无语,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少年已经送到嘴边的热汤瞬间凝成了团冰汤,连带嘴唇子差点被冻在里边。 “唔哇哇哇?!”顾莫当场没把勺子当成镖丢出去。 “你都见到术士了还叫我跟,是嫌知道你们清虚观带妖除妖这种不入流的手段的人,不够多。” “……” 到底是待车队走远,尘埃落定后方才结了饭前上路。 艾叶嫌顾莫腿脚慢,无衣镇还有一段距离,实在无奈借了两匹马,晌午刚过便到了地儿。 据顾清池信上所言,无衣镇近来商队频繁离奇失踪,多半都是各地来求布的布商。 无衣镇住户不过几十,平时并无游客拜访。不过此处产出一种名为水丝绫的名布,细如蚕丝,冰透清凉,又弹软亲肤,制成成衣可拍出千金。 正因如此即便明知危险,仍旧有大把的布商前来无衣镇求布。 起先众人以为是贼人劫富,可官府追查许久,都是一无所获。 无衣镇本就不大,邻里间关系和睦,并无可疑对象,由于失踪的只是布商,又一直找寻不到凶手,人心惶惶,传闻越来越离谱。 有说是被布商所负的女子成煞夺命,有说是破产布商冤魂不,见不得他人好,更有甚者还有说是吊死鬼怨气凝在白绫之上,四处害人的瞎话。 直到有传闻说曾在无衣镇见过一个美貌如仙,楚腰纤细,彩衣翩翩的女子。不过石榴裙下生的是两条焦黑的腿。 不过到底是江湖传闻,还是夜黑风高眼看差,不得而知。 两人仔细寻商队的车辙而行,刚进镇子,就看到道路两旁摆满织机,一丝丝细线挂在上面,阳光晃过晶莹剔透,好似晨露莹润,织处一半的绫子薄如蝉翼,软得像水。 放眼望去镇子果真不大,家家户户都有上这样一台织机。镇子里格外安静,唯有织机声音不断,估计居民多半都在家中织布。 顾莫驾马靠近屋外的织机,轻轻触了下弹软线丝,惊叹道:“怪不得刚刚那队布商抵这么大风险也要来这儿求布,如此一看,果然非比寻常。” 艾叶策马在他前边溜达,皱眉打量起这桩镇子。 没过一会儿,大概是到了午饭时间,各家各户炊烟袅袅飘起,饭香诱人。 站在外面晒布的人不多,似是同闻到饭香,立马停下手头事,停了来进到屋里与家人一同吃饭。 很难把这种平凡日常,杂乱却有序不乱的普通小镇和闹妖害的是非之地联系到一起。 顾莫看得入神,回过神来发现马前竟然有个老妇抱着几匹绫子,似乎是遮到了视线,这会儿已经到了马蹄前。 “吁——!”他赶忙大呼勒马,马勒得前蹄一跃,险没把他甩出去。 “婆婆,没吓着您?抱歉,是小道走神。” 第50章 “无碍无碍。”老妇放下手中绫子,眼睛从下至上扫了遍顾莫,笑道:“怪老身我没看路,不知小道长可是来我们这儿,寻人的?” 老妇穿着个粗布棉袄子,戴着对菱纹手套,全身包裹严实,发丝花白,笑得慈祥。 顾莫正想应声,顺便借此机会打听些消息,被旁边的艾叶抢了话去。 “非也非也,我们是来求布的。早闻无衣镇产的水丝绫远近闻名,材质轻薄特异,极适合观内弟子习轻功用。只可惜寸布难买,就想着亲自来求一些。” 艾叶手扶帏帽,半遮下嘴角笑得灿烂。 老妇仰头瞧他片刻,慈笑道:既然如此,两位道长可往前行,不出半里地,能见个门前挂着彩绫的大院,那便是造出水丝绫的朱姑娘住处了,不妨去那问问。” “多谢婆婆。””艾叶拱手客气的应了声,驾一声御马向前。顾莫看他走,忙匆匆也对老妇行了个礼,策马紧跟了上去。 “我们为何撒谎啊?”顾莫这小身板在马背上颠着,跟在后面不敢声张,只能小声的问。 艾叶眯眼道:“你看车辙。” 顾莫低头看了:“怎么。” “那商队比我们快不上多少,车辙仍旧新鲜。但那么大的车队,外加镖局术士,进了如此小的镇子,为何这般安静。” 顾莫噤声听听,凉气倒抽:“确实安静。或许也可能是进了屋去,正如您说那么多人呢,除非入了什么迷阵——” 他话音忽顿,恍然拍手呼道:“啊!迷阵!之前怎未往此处想了,巧我身上正有‘觅阵龙尺’,就说有备无患总有用时。” 说罢少年把腰带一解,唰地展开内怀,露出一整排足有十来件样式不同的法器。再加上他胸前铜镜,腰间蹀躞处的铜钱小剑,简直就像行走的法器仓库。 他摸了片刻,拿出个金色木棒,一拉一卡,将龙头垂直于手心,口中念念有词,龙头随之飞速旋转起来。 “您稍等,我马上探出迷阵位——置?!” 艾叶的马并未等他,这会儿早窜得快没影儿。 镇上万般安静,艾叶一走,留他萧萧瑟瑟背后发凉,顾莫只得捏着疯狂乱转的觅阵龙尺夹马快追。 “艾叶兄!一等,一等……!它转得这么快,准是周围有什么不对。” 艾叶皱眉嗅嗅,无奈扯慢了些马,道:“依我看,是风大,吹的你那龙头乱转。” 顾莫这才意识到起了阴风,瘪嘴搓搓胳膊:“我分明在书中背了龙尺用法,不可能出错啊。” “这镇子属实古怪。”艾叶爱答不理道:“毫无人烟味。” “此话怎讲?”顾莫朝道路两边看:“我倒是觉得这里人烟气太重,一点儿都不像有妖害的地方。您看这几户炊烟升得老高,闻着就是在炖肉!” 果不其然,艾叶没理睬自己的意思,又自顾自往前走了。 想自己与他并肩下山除妖不是一次两次,若说嫌自己愚钝,非要拉开些什么距离的,关键时刻这妖也没那么冷意,出手相助从来不晚,有他在旁边,即便多次置身危险也从未受过半点伤。 但就是不爱同自己说话,问些什么提问,答了,是他心情好,不答,才是正常。 顾莫咬着腮帮子上的肉,闷闷不乐提马追了上去。 龙尺此刻慢悠悠缓了转动,颤颤巍巍指在脚下。顾莫低头不见半点异常,车辙马蹄印未断,人肯定不是突然失踪在这儿的。 心觉这东西似乎确实没什么用处,默然揣回怀里。 “我们往哪儿去。”他问。 艾叶不动声色道:“去那个什么朱姑娘的宅看看。” 两人再走上没一会儿,一座扯满异色彩绫的大院门出现在面前,刚刚车队几十辆马车整整齐齐列在门外,车上半个人都没有。 艾叶与顾莫下马,相互使了个眼神。院门未闭,正欲踏入,一旁怯怯传来了个少女声: “二位可是来收绫子的?” 艾叶寻声看去,是个与顾莫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相貌比起平平,更可以说并不太好看,半边脸生了块巨大暗红的红痣,半边身躲在门后,眼神忽闪道。 “正是。”艾叶道。 少女又往门后缩了几步,只露半张完好的脸,小声道: “朱姐姐还在见客,现在不太方便,两位可以随我先进去,到偏室等等如何?” 顾莫不敢吱声。 觅阵龙尺派不上用场,寻妖铃半点声都没有,车队也并未凭空消失。 眼前小姑娘虽生得不太好看,但实与常人无异,以自己的能力来论,无衣镇实在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里院子不大,摆满了织机和染缸,几名织女在操纵织机咣咣,还有几位站木凳上投染缸姑娘,聊着日常,不时清脆笑上两声,全然认真忙着手里活,没心思看又来了什么客。 趁天晴晒晾在竹竿上的彩绫风帘似的垂在空中如翼轻拂,四处弥漫着染剂的清香。绫布挂得满了,人走进去遮遮掩掩,稍有不慎就会迷路,看不到身旁人是被拦在哪块绫子后面。 顾莫怕跟丢,下意识去拽艾叶的衣袖子。 他不知艾叶的衣服是皮毛所化,稍一下都敏感得很,糟恶狠狠回头像要吃了他般瞪了一眼,只能可怜巴巴收回手来,低头踩艾叶影子小心翼翼跟着。 第51章 小气得很,抓一下袖子都不给。 也不知二师哥是怎么能忍得了和这种东西同住一院的。 顾莫心里直犯嘀咕,好险没迷在布林子里,随小姑娘进了间满是白绫的屋。 女孩目光在两人身上落了顷刻,端出茶杯沏茶道:“二位请在此稍等,屋子里堆了些新白绫子,易脏的物什还望两位不要乱动。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唤我,喊我小饴就成。” 艾叶粗略将屋内扫上一眼,搓了搓鼻翼道:“姑娘可知近来无衣镇的传闻。” “嗝……!”顾莫一惊,本以为他二人是装作布商偷混进来的,自是没想到他会当头问这个,噎了个嗝儿。 小饴肩膀一缩,视线飞快在二人身上扫过,磕巴道:“有,有当然是有的。不过传闻实在太多,女鬼,布精,冤魂,不知信哪桩为好。” “妖患。”艾叶定定道。 小饴倾茶手微抖,撒了半滴在杯外,脸色发白地拿衣袖迅速揩去装作无事,将茶推至二人面前,道:“都有可能,不知道长是何见解。” 艾叶听不惯别人叫他道长,转了话题,剜耳朵问道:“朱姑娘喜画?” 此话并非空口,他打进来时就见这间堆满白绫的屋内还挂了不少画卷,只是这些画卷看起来似乎有些年头,画作难看,不是只画了一半就停了,再不干脆空纸一张便挂在上面。 甚至于纸张颜色老旧发黄,不知是让人欣赏些什么。 小饴神色不宁,推得杯中茶都扬出不少,扯嘴角做笑道:“姐姐画艺不精,论不得喜爱,全当消遣。另外这里茶水价廉,味道不佳,道长们若不是太口渴还是别饮为妙。” 待小饴放下东西,带门离去,顾莫终于容出精神头好好看了看屋子。 屋内异香扑鼻,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大概是种染料香。两侧架子上果然堆满了晶莹如水的白绫子,盈透得仿佛冰晶一般好看,忍不住想让人上手去摸摸。 顾莫低头瞧自己手干净,在衣服上蹭了蹭,看艾叶没瞧着自己,便打算稍微偷摸上一摸。 “人姑娘不是叫你别碰吗。”艾叶靠在椅上闭着眼慵懒怪了一声。 “碰一下又不能碎了。”顾莫嘟囔着去握茶杯润嗓。 “你的寻妖铃没响过。”艾叶随手把茶杯推开,撑着脑袋朝顾莫腰间的铃铛道:“我也未嗅到妖气,实在古怪。” “看来并非妖患。”顾莫手悬在一半儿没了抓,只得咂咂嘴,道:“迄今未在无衣镇中察觉半点蹊跷,难不成真是出鬼了,或是有山贼半路劫富?” “有趣。”艾叶眯眼讪笑,忽地拍案站起:“有趣,藏得仔细才有趣!不过它老祖宗我忙得很,没心情陪消遣。小废物,你抬头看看,这屋中除了水丝绫外,还有什么显眼的东西?” 顾莫抬头望上一圈:“挂画?” 第26章 水丝绫人皮画卷 “把那个叫小饴的小孩儿再喊回来,话没问完,心虚跑个什么。” “不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并无蹊跷,还是别为难她吧。”顾莫左右不是,艾叶虽未作恶但毕竟是妖,当对草草浮生凡人毫无怜惜之心,只能试探道: “你该不会想逼问个小姑娘吧。” “她是不蹊跷。”艾叶移开目光转到顾莫身上,鼻梁一皱,沉了语气:“毕竟这镇上只她一个活人。” “什么?!”顾莫大惊失色,摇摇摆摆连退几步:“胡说,镇上分明一片祥和,炊烟人气,你我一并亲眼见了——” “是啊,瞒得过人眼,可惜瞒不过我的鼻子。”艾叶上前一把抓住顾莫手腕,猛地将他手掌按在墙壁挂画上,问:“感觉如何?” 顾莫指尖颤抖,触上挂画的一瞬冷汗直冒,磕巴道:“略微软腻,像是皮料,却又不似兽皮般磨手,光滑舒适,这是…” “人皮。”艾叶丢开顾莫的手道: “眼下确实解释不了为何死人也能同真人一般劳务生活,又为何始作俑者分明就该在你我身边,却能隐藏完美丝毫不被察觉,与其在这儿等着干想,不如先发制人,亲自去问。” “呕——” 顾莫听了猛窜寒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没忍住,早些吃的饭全都呕了出来。 此前虽然也有过几次斩妖见血处理死人的经历,但哪儿又见得过人皮画卷? 正吐到一半,后院轰然响起火爆声,震得房屋三晃,窗外红光四起,门外一声女孩尖细惊叫声,接着便是房梁噼啪断裂声大响,轰隆倒塌! “小饴!” 顾莫眉眼一压,夺门而出。 “诶?”艾叶这边只觉面前一闪人就没了影儿了,在后边招手唤:“尚未摸清底细,先别出去啊。” “您既说她是人——”顾莫道:“不能不救!” “不是……”艾叶扶着门框站住,眼看顾莫往火中莽地冲进去,朝那背影翻了个白眼。 “管不了。” 顾莫才跑上两步,被又一股爆炸掀翻在地,手忙脚乱爬起来抬头,正见刚刚那姑娘摔在门前倒地不起, 眼前的正房此刻已燃毁成废墟火光一片,一根粗木被炸飞,奔她而去! 顾莫踏步冲至小饴身前,祭起胸前法镜,念咒驱使镜中金光闪闪,一道厉光闪出将那粗木击了个粉碎。 “姑娘,还好吗!” 第52章 小饴吓得浑身发抖,连连摇头,只顾眼回头看着废墟,嘴里声嘶力竭喊: “朱姐姐!朱姐姐!” “朱姐姐?难不成屋里还有活人在?”顾莫挥出道金光屏障勉强做挡,试图进屋去查看情况时忽地一晃。 不对,若按进门前小饴说言,屋里不仅有她口中的朱姐姐在,更应当刚刚商队的布商一行人才对。 “屋内还有几人。”顾莫见冲天火焰中不像再有人影的样子,心中生疑:“前见商队不下百人,这会儿怎么只有你出来了。” 小饴薅住他袖口,喊得声嘶力竭,得非所问:“救她,求你救她!” 顾莫往火中再看,房梁随巨响崩塌,他下意识抬手遮挡溅起的火星,摇头道:“抱歉,救不成的,救不成。” 姑娘眼里闪着火,挣扎几下竟爬起来就要往那火光里冲。 顾莫赶紧抓住她甩回身后,心急中乱道:“得,那我去,我去救行吗?你别动!太危险!” 不过冲动是一回事儿,真动得了是另一回,火爆威力巨大,火舌如龙肆虐映得半天血红,才行两步便被炽热逼了回来。 硬闯不得,照这样下去里面就算真的有人也定凶多吉少,为难之际忽然眼前闪道银光落在两二人面前,还未认清,一把利剑已然立在小饴纤细柔弱的脖颈上。 “你……到底是什么来路!” 顾莫定睛一看,正是刚刚随商队而来的岐山法门三术士中一位。不过这中年术士此刻双目发恨,眼眶通红,雪青道袍上血迹斑斑,还有被火烤过的焦黑痕迹,多半刚从废墟中逃出来。 “朱姐姐呢,你们把朱姐姐怎么了!” 小饴即便声音颤抖腿脚发软,仍厉目于利刃下狠狠大骂。 “你个妖女胆敢反问于我?我倒是要问问,商队镖局九九八十一人,还有我两位师弟的性命,你拿什么还!” 言罢愤然挥剑。 “道友且慢!” 顾莫夺身拦在前,按住术士的手道:“这位姑娘并非妖煞,切莫冲动滥杀无辜!” “哪儿来的小鬼多管闲事,要我如何冷静!”术士眸光可怖转到他身上,扫视顾莫身上衣物,疑惑道:“清虚观的人?” 顾莫立刻作揖道:“在下清虚观亲传四弟子,顾莫。” 术士挣开被他按着的手:“我管她是不是人,与妖同谋,害我师兄弟,其罪当诛!”说罢劈手砍剑,又被顾莫以手中金钱短剑抵开。 “人若有罪要经审判,道友这般自行解决可是杀生,有扰修为!更何况局势不明还未清真相,莫要冲动啊!” “你滚开!什么真相不明,我亲眼所见屋中妖女下药杀人,轮不到你来拦我!” 顾莫拽着人袖管子不肯放手,拉拉扯扯间身前忽传来个淡淡的女声。 “小饴?” 顾莫讶地循声看去,是个身着白绫的翩翩女子,柳腰纤细,脚步若虚,抿着含丹樱唇笑吟吟自那火中了出来。 小饴眼中欣喜若狂,喊着“朱姐姐”的名字踉跄起身,往前冲去的脚步却滞住了。 紧接着缓缓蹭动,向后退去。 “小饴,过来。” 姑娘瞳孔大颤,牙关咯咯直响,半晌扑通一声坐到地上——原是她的‘朱姐姐’踩在大火中安然无恙,一脸温笑走了过来。 小饴无措倒退,疯狂摇头,口中自言自语:“你不是,你不是,你真不……是!” 顾莫摸摸腰间的寻妖铃,还是没响。 奇怪了,若是个凡人又怎能从火中走出还毫发无伤? 火中女子笑道:“瞧那边还有个上好的皮囊呢。好孩子,别和他们在一处,容易伤着,快来姐姐这儿。” 院内到处都是挂着堆着的绫子,火势凶猛很快燎燃,将三人包裹了个严实,看不到退路。 “这妖女都这般唤你身后的小妖种了,你还欲替她开脱?让开!” 顾莫死死攥着手中金钱短剑,浓烟呛得喉痛,胸口起伏厉害。 “那妖女以商议采布之由骗我们进去,却以迷酒迷晕我们一行人,杀人剥皮,歃血为染!幸得我内力雄厚,在她动手之前醒了来,不然此刻估计也成了一身白骨!只可惜我那可怜无辜师兄弟和商队人!” 这术士越说越激动,愤恨得目眦尽裂,浑身发抖,咬牙愤道:“就算她不过寻常人,这间宅害了那么多人命,我叫一个娃娃替他们偿命,又有何错!” 他悬剑在身前,大呵“焚!”,顿时剑影化身成百道排列四周,剑身剧烈颤抖,嘭地燃出烈焰,齐刷刷朝女子射去。 小饴瘫坐在地,两眼失焦泪流不止,口中反复念道:“别杀她,她不是妖, 她不是……” “等等!她说的没错!” 顾莫取下寻妖铃摇在术士眼前,“寻妖铃未响半分,更何况她一副完整人身模样,不该是妖!” 他蹲身朝小饴低声问:“无衣镇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应该知道。” 那术士百道带火的飞剑砰砰炸响,火舌带浓烟瞬间腾起。 顾莫呛得直咳嗽,往怀中掏了几下,混乱中稀里哗啦拿出枚金铃往地上一扣,金铃刹时化成金钟罩在三人身上,暂时将烈焰与浓烟隔在外。 不过多半还是法术不精,金钟忽闪忽闪虽然都要散回原型似的。顾莫趁机按住小饴肩膀:“姑娘,说了才能帮你。” 第53章 小饴一副魂飞魄散的模样紧盯踏烈火朝自己缓步走来的女子,不停吞咽口水,好半天才勉强开口道:“我,我们是被逼的…” 她捏着衣摆发抖:“朱姐姐善织,是镇里最闻名的织女。只是不久前镇上忽然来了个妖,逼她成日纺织什么水丝绫,若我们不听话,就威胁要杀了全镇的人……我们没办法,我,我也不想害人!” “胡说八道!”中年术士怒火中烧道:“你看她哪里像个人样!” 小饴连连摇头道:“但是朱姐姐为何这样我也不知,她不是妖,她本不是的……” “艾叶不是说镇上的人早都死了吗。”顾莫自顾嘟囔,这会儿猛然想到艾叶的话,才发现那妖连个影都没见。 他倒是没空寻思这个,因为面前金钟再闪几下收回了原型,当啷摔在地上。 中年术士斜楞一眼,冷嗤道:“什么三脚猫的功夫,还配称亲传。” 顾莫呷了呷嘴,脸红到脖子上。 百计火剑落地,烈炎腾腾铺天盖地,巨响如野兽咆哮,将对面女子脚踩处地面炸出了个大坑。 尘埃落定之后,朱氏女仍旧完好无缺,脸上笑意逐渐扭曲。 “不听话,不听话就都死了算了,挂在墙上才得安宁!” 第27章 尸潮 朱氏女话音刚落,几人间阴风骤起,不知为何诡谲转了风向,带动大火齐刷刷朝偏房吞去。 偏房内堆满了水丝绫,眨眼间烧成一片。 顾莫忙张口欲唤艾叶,但想他应该不会傻到蹲在屋里等死,比起担心那个,四处大火熊熊再无退路才是他该操心的。 眼瞧偏房烧成灰烬,朱氏女脸色突变,喉咙中传出声尖锐可怖的大叫,难以置信盯着大火,双手扯开嘴角发疯似的嘶嚎! “啊——!我的画,我的画!你个狗道士烧了我的画!!!” “什么画!”顾莫跟着头皮发麻。 “是人皮卷。”小饴瘫坐在地道:“那妖有个嗜好,不听话者杀之扒皮裱成画卷珍藏,它不显原型,便要夺我朱姐姐神智替它行恶!” 果真如此。顾莫心道艾叶所言不假,镇上人也多半早就如他所说皆是死人,但为何行动自如,七旬老妇还能同自己对话? “我要扒了你们的皮,赔我的画!” 朱氏女发出恐怖嘶吼,声音叠叠好似体内还有另一个人在说话。 紧接着,火墙后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没一会儿竟有百余人从火海中直穿而出! 为首的正是先前在镇上见到的一胖一瘦两位布商,后面跟着穿着似乎是镖局服饰的人——面容血淋淋地难辨。 面前这群人的皮囊并不像那朱氏女一般耐火,一个个身上燃着烈火,面目狰狞,衣衫燃尽皮肉尽失,行进姿势古怪得很,像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一般极不自然。 顾莫吓得唔哇乱叫:“什么东西,这都是些什么鬼东西啊!” 漫天令人反胃的焦糊味,炸裂声,肉块迸溅到处,惊心动魄,有人眼球垂在脸前,有人筋骨外露,五官模糊,有人裹着火糊成一团,更有只剩下身炙烤焦黑的白骨,还能一边发出诡异阴笑着一边踉跄走来! 一个个宛如白骨傀儡,地火噼啪间混杂着狰狞笑声让人寒毛直竖,前后被火海尸人围了个严实,进也不是,退也无路,这份炽热烤得他虚汗直冒,浑身难受,呆愣在原地。 中年术士拎着顾莫后脖领把他扯到身后去:“小少年,有心思打抱不平做你的出家大善人,倒不如掂清实力,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后再逞英雄,免得平白送命!” 术士催剑气再唤数道剑影比立半空,嗡鸣中嗖嗖刺向尸人。无数尸人应声倒地,烧成肉团焦骨的尸人被砍断骨头跌在地上,丢了胳膊半个脑袋还能继续往前冲,断了腿的便在地上爬,吱叫着挥手去扑地上三人。 小饴早昏倒在地,顾莫慌乱中躲开几招重击,使劲蹬腿把挂在自己脚腕上的手骨甩掉,一脚踩成碎片。 “金光,灭!” 顾莫伸一指重敲胸口铜镜,乌金的镜面骤亮,瞬起万丈光芒射向尸人,碎一阵凄凌惨叫,身旁近几具白骨纷纷化成骨粉扬风而去再不能反抗。 可惜顾莫法力有限,金光射程不远,短时间内又再使不出如此强力法术,高温耗得人体力不支,很快头脑发昏动作困难。 “别顾着护那小妖女了,小心你身后!”青衣术士喘粗气对顾莫道:“你把她丢这儿,我前中迷药才得回神,状态不佳,但也能给你开出条逃出去的路,免得我报我的仇,还要连累你个年纪轻轻的折在里面!” 顾莫回头砍断身后尸人小腿骨,焦骨啪的一声碎跪在地上,倔道:“不行,要走也与你带着这小姑娘一起,她不也是个平白受害的无辜之人,更何况真正的妖尚未现身,你若死在这儿,报得算哪门子仇?” 术士噦了一口无心再辩,顾莫转头再战,忽见劈断了腿的焦尸忽地飞起身,直奔面门而去! 顾莫冷汗顿溢,下意识抬手挡脸,眼睛一闭。 “哗啦——!” 焦骨在他咫尺外碎成一块一块的零散骨架,瘫洒满地。 “真是废物。还是一对儿废物。” 头顶玉声响起,顾莫抬头一看,竟是艾叶脚下生风,从火障中吹出条生路,手扶帽檐,泰然踏步走了进来。 第54章 帷帽压得低,看不清脸,不过不用想都能知道,下面藏着的该是怎样个漠不关心的脸。 艾叶攥拳走到三人面前,乜上一眼。 “怎么才来啊,我都要死了,还以为你早跑了!” 顾莫仰头看着艾叶这高挑的身子,眨了眨眼,哇地一声跟个在外受欺负的小孩儿似的,一屁股坐地上蹬腿大哭。 “我此行任务的事是容你跟着我历练,不是要我护你。谁叫你自己偏要冲出去送死,与我何干。”艾叶无关紧要道。 青衣术士刚施法过度,现在勉强以剑撑身,疑惑看艾叶这身不像道人的装扮,却又能轻易使出唤风这样强的法术,不禁问了顾莫:“这位道友又是……你的护卫不成?” 艾叶扑哧笑了:“说什么,护卫?” 术士:“……?” “原来你们那什么岐山法门的人不仅废物,还是瞎子。” 他摊开手心,伸到两人面前:“瞎子们,睁眼看看这是什么。” 顾莫探头过去瞅瞧,却件了个空空如也。他不甘疑惑,定睛再瞧—— “水丝绫线?!” 顾莫与术士异口同声。 “还水丝绫啊。”艾叶在火光下转动手心,一道透明细线隐约显露在中央:“材质精细,弹软冰凉,且不燃于火——这是蛛丝。” 艾叶再翻白眼,将手中丝线扬进火海。 丝线遇火居然不燃,刀剑难断,顾莫与青衣术士细细看去,半空中果真浮着层密密麻麻的细线。 二人相顾点头,一人提剑一人举铜镜,站起身合力在渡了口诀,剑气与金光交织,“嘭地”挥向尸人头顶。 万仞紫电白煞乍起,斩碎千万蛛丝,尸人应声碎成一地碎骨,顺风全成了骨灰。 “山蜘蛛,该现形了吧。” 艾叶在一旁抱怀冷眼,道:“使什么蛛丝操纵尸体装成活人,腐烂味飘了满镇,多吸一口气都想吐。” 朱氏女目中闪了丝顿愕,眼尾青筋凸起,嘴角还咬着分硬笑,道:“断我真身又如何,你凭什么与我相搏。” 朱唇粉面的脸上嘴巴不和常理地张开,嘴角撕裂流出浓血,几乎横向劈开了整张脸,口中发出嘶嘶怪响,眼神一下子变得空洞,簌簌流出两行清泪。 伴随一阵咕唧咕唧血肉混沌之声,朱氏女双目似因剧痛瞪圆,再变为暗淡死色,接着噗嗤一声,整个下半身自腰下爆裂开来! 一时间血肉模糊,血洒满地,内脏混着肉团哗啦啦地滚落,闹得满地狼藉,八条乌黑利刃般尖细的长腿噗嗤自下半身伸出,腰部往上还顶着个飘飘弱的美人身子。 众人大惊之余,寻妖铃疯狂响了起来。 “竟然蛰伏于人身之内,真是够狡猾阴恶!”顾莫胆寒发竖,看着这一地镇上人烧焦的尸体,昏厥在地的小饴,还有被生生被破体而出的朱氏女, 愤恨直冲颅顶,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抄起铜镜奔冲上去,青衣术士见了妖物真身,当即怒上心头,背剑喝道:“岐山法门云即墨,报同门血仇,为你送行!” “哎不是……?!” 艾叶来不及开口制止,两人已齐齐飞身出去,顿时气得话都说不全,啪地拍了自己脑门一巴掌。 “行,你们就这么着急去送死,老子不管了!” 艾叶话音都还未落,便随一声惊叫,二人尚未近身,竟被提定在了半空? 原山蜘蛛早在朱氏女身前布满蛛网,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呦。”艾叶见二人倒粘在空中挣扎不得,一个哇哇尖叫一个破口大骂,没忍住笑出了声,鼓掌调侃道: “冲得好!小废物法术不精,喊救命的姿势倒是摆得精彩。” 山蛛网水火不侵,坚韧且极黏无比,中了招可就如同那待捕蚊蝇,动弹不得。身下大火燃得那二人像极了架子上的烤鱼,滚烫不说——还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当成猎物一口一口吃掉。 山蜘蛛顶着个美人身迈开八条长腿盘上巨网,张大口爬向二人,先是行到青衣术士身旁,抬起一条腿噗呲一声插进他肩胛中,穿了个透。 顿时鲜血如注喷涌而出,咒骂中俯下身贪婪饮血。 艾叶这会儿仍抱着胳膊看戏,倒底是把山蜘蛛看失了胃口浑身不自在,退回身问:“不趁机逃命,看什么东西!” 艾叶抬头看了看天。 太阳逐渐西行,天际线晕出妃色,给满地残火破瓦填了笔绝唱的柔美,也映得他一身温情淡粉。 没一会儿大概开始落日入夜了,他转回视线,笑答:“没什么。本想多看会儿热闹,可惜天色晚了。” 艾叶将肩上烟灰拍掉,慢条斯理道:“你祖宗实在繁忙,没闲瞧表演,该送你上路。” 山蜘蛛在巨大蛛网上盘转几圈,美人皮套歪斜垂在身上,嘶哑叫道:“痴心妄想!” 山蜘蛛喷出数道蛛丝射向艾叶,火光过度明媚处蛛丝不显形色,好在艾叶一双妖眼自是与常人不同,巧妙将身一偏躲闪过去,单手挥出收合的扇骨绕住蛛丝,紧紧向后扯住。 蛛丝韧性非常,即便绷紧也不见断裂。山蜘蛛以为得逞,顺蛛丝极速俯冲下来,艾叶嘴角微扬,背后的手掌一翻凝出两根冰刃! 山蜘蛛躲闪不及,叮地被穿透钉住两条腿,深绿色的血咕涌而出,惨叫声大起,尖锐刺得耳膜生痛。 第55章 “你这贱货!”山蜘蛛发了疯,喷出漫天蛛丝,如天罗地网无缝,誓如一击必命般呼啸。 “你到底是什么来路!闻得出尸人,看得见我的蛛丝!” 艾叶被它嚷得不耐烦,揉了揉耳朵,瞧准时机往后翻跃,又敏捷纵身御风飞到天上,躲过山蜘蛛降下来的巨网。 可惜跟头翻得厉害,帏帽不小心脱落,顿时一头白灰发如瀑灌下。 “啧。”艾叶暗烦: “麻烦了吗。” 第28章 道家猎犬 艾叶抬头看了眼挂在蛛网上的青衣术士,万幸云即墨似乎因失血过多暂时昏了过去,黏在山蜘蛛的网上一动不动,应该看不到自己。 反倒是奔追上来的山蜘蛛大惊失色,八足发抖战栗在蛛网上:“你是妖?” 再尖锐大叫:“还是大妖!” 艾叶一耸肩:“对啊,要不怎说我是你老祖宗呢。” 山蜘蛛消停片刻,忽地“哈哈”讥笑两声,声音难听道:“可笑,大妖怎会沦落成道家猎犬,笑话,笑话,甚是丢脸!” 艾叶稳当落到离地面咫尺的位置,悬停原地,低头拾起帏帽。 “既然知道了,那我也不必拐弯抹角——今日你必命丧于此。” 山蜘蛛自知自己斗不过大妖,灵机一动,移动长腿迅速爬到顾莫旁边,举起利爪抬到少年颈上。 细爪尖端锋利刺肉,顾莫不禁吃痛小哼。 “大妖,你若是放得我走,我就饶了这小道士一命,否则立刻吞了他的脑袋给我陪葬!” “别管我!”顾莫浑身止不住地发抖,狠声咬牙道:“杀了他!为非作歹屠镇害命的恶妖,我死也不容它逃!” 山蜘蛛得逞大笑:“都这时候了还装什么枭雄,看来是你这猎犬不够忠心,主子的命都不要。” “哎呦。”艾叶拨开帏帽兜不住的半绺发丝,肩头一落,摆了摆手道:“那你杀快些。别磨磨唧唧耽误时辰。” 山蜘蛛:“?” 顾莫:“……?” 这下不仅山蜘蛛,就连高抬脖颈,准备好大义赴死的顾莫也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 “小废物。”艾叶悠闲摇扇吹风,再收“啪”地扇子指道:“你三师哥之前求我的是「暗中护你」,但这次的委托却是「让你跟我」,我也便没什么义务护你周全。是你不听话冲动冲出去寻死,这事儿怪不得我。” 山蜘蛛比顾莫还气,张牙舞爪从顾莫旁边走开,往前爬上两步:“到底是妖,当狗也养不熟!” 艾叶眼中幽光骤起,手中竹扇寒光一闪被震成碎屑,失语啐道: “我呸,忍你一次就算了,何来猎犬之说,你老母才是狗!” 言罢趁其不备,双眸泛蓝唤起数道冰刃铮铮排列两侧,卷起强风,对方蛛网摇晃站不稳脚之际,挥手唤冰刃直冲其肉身! 山蜘蛛迅速爬闪至大火背后试图以热浪化解冰刃,艾叶早看穿他路数,在火焰轰隆烧塌房间的噼啪震响中手心捏死,昆山万年寒冰刃又岂是普通火势便能融化? 冰刃长驱直入,眨眼间便将那妖穿成了个刺猬! 山蜘蛛仅接一招便从网上惨叫跌落,摔掉了包裹上半的美人身,剩下了个黑漆漆的蜘蛛腿,和上半边因修为不够只修成一半而极丑无比的人形半身, 没了气儿。 腐烂味臭气熏天,艾叶掩口嫌弃道:“长这么丑,不怪偏要寻个美人儿做宿主。” 接着挥扇引寒气割断蛛丝,蛛网上粘着的俩人从半空叽里咕噜滚下来,咚一声摔在地上。 艾叶站在旁边低头呷了会儿,想来就这么扔在地上还是不太算回事儿,勾指顺手冻了云即墨伤口,短暂算是做过止血,总不至于丢在这儿平白流血流死了。 顾莫咣当一声摔在地上,仰面朝天躺了半天也没动静。 艾叶等得不耐烦,拿脚尖顶了他胳膊:“我说,那什么岐山法门的是晕了,你算怎么会儿,装死。” “……”顾莫沉默半晌,闷声道:“少管我。” “哦。”艾叶出门拽了马,马蹄子踢踏转到他旁边,把缰绳丢到顾莫脸上,又说:“那人自己醒了以后应该会处理后事的,反正这无衣镇上也再没活口了。叫小饴的这小姑娘大概也会自己跟着他,无所谓,反正我的事情已了,赶紧回去,忙。” 顾莫呸地吐了缰绳,磨蹭着爬起身一瘸一拐上了马,却不甩鞭,定定盯着艾叶的后脑勺。 艾叶深感背后发毛:“干嘛啊,真不走?” “我的性命在您心中既然分文不值,当初为何又要答应师哥带我历练。”顾莫愁眉委屈道: “我从未将您视作猎犬或护卫过一分,向来都是良师挚友,恭敬有加,您也该知道的。” “谁是你良师挚友了。”艾叶没有哄孩子的心思,到了这份儿上有些嗔怒:“你也配。” 顾莫一噎,低头咬唇道:“不配。” “知道就好。”艾叶夹马加快几步,“我答应顾清池带你,不是为了助你修行,只是替你二师兄填补他的空缺罢了,莫要自作多情。” 艾叶一路急急回了洛安山上,丢下马便一头砸进桂居院里。 顾清池瞧得出他情绪不对,客套询问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探头探脑心急等了半天,瞧见后头颠着马闷闷不乐的顾莫。 第56章 方才松了口气——至少给人活着带回来了。 接着三天顾莫生了场恶疾,高烧不退,幸得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粘了,只是下不去山。 顾清池百虑之下,想观中有困着他的东西,干脆放艾叶独自下山。 艾叶没了顾莫那拖油瓶难得自在,除妖不过快刀斩乱麻,对付一些小毛妖,几柱香的时间便能折得回来。 如此一来得了不少空闲,无事便带着个帷帽在镇上转悠,顾清池怕自己不识人间规矩,塞了大把银两,叫他有事尽量拿钱解决,别动手脚。 “客官,今日又来?” 镇上馆子里的跑堂早眼熟了他,三两下擦干净桌,搭汗巾招呼。 “看着来。”他扶帽后靠:“还有哪些个没吃过的,上两盘。” 吃饱喝足在街上悠闲散步,入冬的天街上人已经穿上袄,难免诧目他这个薄衫白衣的。 “走过路过!西域才进的琉璃饰物!冰透漂亮!诶!来看看!” 艾叶随人群停步,吵嚷的摊子忽然停了声。 “你也觉得我怪了。”艾叶目落那黑瘦的行脚商身上,看他怔怔吞了口水。 “没呢,没。”行脚商干笑两声,摆摆手道:“您不觉得凉关我何事,但您虽戴帷帽不见真容,可这身形高阔端正,气质非凡,准是美公子,小人不怪,是惊呢。” 帷帽下的人似是停了片刻,哂笑着往行脚商胸前抱的红绒布板上看了看。 “这是琉璃。”行脚商见人有意思,忙抓起块儿冰透的白莲花,道:“比玉石通透得多,更何况价格更合适嘞!” 他见艾叶没什么反应,又道:“那您看看这粉色兔子带扣,色泽鲜艳,圆润可爱,该是名流公子喜欢的小玩意——” “这个。”艾叶抬手指了角落:“我要这个。” “这……”行脚商谨慎把人打量了,道:“这个色没什么人喜欢,琉璃嘛,讲究的便是个通透,您看您不如——” 艾叶抓出荷包,语气认真道:“我有钱。” “不是,小的没质疑您有没有钱的意思!” 艾叶往里掏了一把,坚定道:“很多钱。” 他揣了东西心满意足往回走,半路上冲着空气猛吸两口鼻子,有阴湿的寒气泛来,怕是要降雪。 脸色黯了些许,瞧了半山腰四周无人,幻出件外袍套在身上,一跃上树杈,在林间影似的熟练窜了出去。 没一会儿真开始落雪,艾叶飞奔回山上,进了屋连外袍都没来得及脱,便去给清早燃的火盆加碳。 一天下来,一盆火炭早就烧得无几,只剩下些星星点点的火苗还在挣扎,抵不过气温骤降,忙是费上好一番功夫重新添旺。 好在这活儿做多了也就熟练,没一开始那么费事,非要弄得满脸灰才行。 眼瞧火盆内明光闪烁,艾叶方满意松口了气,回屋收拾完自己一身灰霾污渍,倒头躺在榻上摆弄起今日在街上收的块儿黑青色琉璃弯月带钩。 琉璃质地虽是无暇清透可人,但这等特性放在黑青色上并未有太大的凸显,平平好似颗色泽特别的石头,反倒显得素雅沉稳。 有人喜爱玄色,这东西应当衬他。 艾叶心想人间稀奇玩意还真不少,没了禁令得以下山涨涨见识,近来心情都畅快了不少。 夜半雪越降越大,不似白昼有太阳暖着,雪在冷月之下渐渐堆积起来,映得窗外天地一片暖白。 雪中藏着故乡的味道,艾叶不知不觉间眼皮有些发沉,迷迷糊糊阖上眼,隐约听见有人唤他。 艾叶。 艾叶! 艾叶!!! 颅中轰然震响,艾叶乍然睁眼——可眼前哪还有清雪暖室?四周漆黑一片,头顶雷声轰隆作响,膝下泥泞双手粘腻,爆闪的须臾映出自己满手猩红! 这是……这是哪儿! 惊叫困在口中,艾叶顺电光望去,眼前遍地残尸余火未灭,堆成山散发恶臭的焦尸上穿透着无数冰刃,血淋淋的脏器勾挂在上面,分辨不出这群人是死于大火,或是寒冰。 他的手脚因极度的恐惧而脱力发麻,挣扎着手脚并用向后挪着身子,看着满身血污的黑金衣男人拖着剑刃向他缓步逼近,剑尖磨在地面凸起的石块上,伴着尖锐厉鸣,口中愤然念着他的名字。 “艾叶,我叫你藏了。” 艾叶喉咙哽痛,男人身型实在高大,黑暗中仰头看不清脸。他颤巍道:“哥……?” “我分明让你藏了!!” “啊!”艾叶失声尖叫,他似乎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衣角,回头一看,竟是千万干枯的尸手争先恐后攀其脚踝而上,拼命将他往血海中拉扯。 ——“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是你害的,你害我死!” ——“我要你偿命!” 天地混沌一片,生灵涂炭,浓烟,死气,空中无数黑影怪叫奸笑着自头顶掠过,邪祟遮天蔽日。 “哥,哥!”艾叶惊慌匍匐几步,咕地一声停了叫喊。他看见巨大的黑影举起手中长剑,剑柄处一颗镶嵌其中的赤色鬼眼滚了几下。 艾叶从对面人影一双鎏金瞳仁中看到自己瑟瑟发抖的凄惨模样,可他被身后万千讨命的鬼手扯得动弹不得,半身几乎要陷进腥水中去,只能眼睁睁见那柄长剑刺向自己。 “看清楚,我不是你兄长。” 第57章 噗呲一声血肉钝响,艾叶惊恐睁眼——有人替他挡了一剑。 身前那人缓缓回过头来,满脸猩血,面无表情地朝他伸手,再触不可及的垂下。 “小妖怪!” 艾叶一声惊呼从榻上跳了起来,因惊吓而不停起伏的胸膛此时不知是因为吸进太多空气而裂裂生疼,一头冷汗湿了双鬓,他抬头一看,竟然还是深夜,雪还未止。 是梦……好在是梦…… 一股寒意直冲头顶,艾叶怔了几分,听外边传来阵阵频率统一的拍打声。 他头皮阵阵发麻,猛地掀开被子光脚冲了出去。 屋外大雪三尺,他倒也不畏寒,光着脚踩在上面腾腾冲到主屋,撞开房门。 门开一瞬,好一股混着浓烈苦药味的寒气扑面而来。 深夜起的暴风冲开了窗,冷风卷碎雪直灌进来浇灭了自己睡前在床头床脚放置的两个暖炉。 “坏了坏了坏了,”艾叶心里一下子跟室温凉了大半截,慌手关了窗站在原地打楞,自觉屋里应该冷得不是人能活的温度,伸手摸了摸床上那个睡得沉的人的额头。 还好,没烧起来。 又摸摸盖在厚棉被里的手,坏事,冰凉。 他忙在背后抓上两把,幻出件薄裘裹在人身上,焦急道:“抱歉抱歉,天未至极寒,我尚未生出那么厚的皮毛,凑合用着,想你该是冷的,怪我没锁好门窗。” 【作者有话说】 还以为今天是周二嘞,差点忘记更新,给诸位磕个头orz 第29章 冬山诉真心 可惜榻上人面无血色辨别不出状态好坏,摸来身上仍是凉的,干着急没用,屋中一时又半会暖不回来。 艾叶站在床头沉默一会儿,咽了咽喉咙,小声道:“睡的倒还安稳。既然你我早晚该成一对儿,当下便也算不得占便宜吧。” 打定了主意,艾叶把顾望舒的身子往里小心推推,自己再贴着个床角躺在他旁边。 床榻逼仄,挤两个大男人多少有点委屈,艾叶侧着自己,更好看清楚身边人。 那人纹丝不动,除了缓慢呼吸时才起伏的胸膛,像个精贵又易碎的摆件。 “我也是要救你,并非趁人之危嗷。” 静赏许久,忽见顾望舒嘴唇有些干裂,“哎呦呦”地蹭下榻,拇指在水壶里过了一遍,嘴里碎道:“难养,凡人可真难养”,在那扇唇上擦拭几个来回以湿润。 薄唇此刻并不柔软,甚至带有些许扎手,可艾叶依旧是像个揩到油得了乖的小孩儿,脸红上了酝,嘿嘿傻笑两声挤回床榻。 “我随你暂先住在这儿,待到九子夺位事了,我便去寻个好的山头,给你建座大宅做巢,世人嫌你咱就避世而活——有朝一日我身上劳什子的束咒解了可厉害,再没人敢欺负你!” 艾叶说着往里挪蹭几寸,悄咪咪伸手插进顾望舒脖颈下头,头蹭在他肩胛凹里道:“总之跟我过日子绝不吃苦,你能活几年,我便跟你好几年,你不爱说话不喜搭理我也没事儿,反正我嘴碎,我说得多。” “你不是怕冷吗,我身上热着,比你们人暖得多,要什么暖炉火盆啊,抱我正好。正赶这些日子睡不踏实我才来跟你挤小榻的,算你走运咯。” —— 隔日,温黄日光射在眼前,雀在窗外啼叫,被窝里有人热得发躁。 昨夜大雪熄了暖炉,艾叶昨夜怕顾望舒冻着,特意蓬了浑身毛发化成裘衣相盖,又抱着人一并掖在棉被里头不敢透风,一夜过去热得黏在榻上,好像被人扔进了什么火炉里头活蒸,浑噩中闭着眼张口念叨: “好热啊……” “是,好热。” “呃啊——热死了热死了,凡人养不活,根——本养不活……” “。” “啊……天晴了,得起来烧……火……” “烧什么火。” “明知故问……给你熬药啊,还要点暖炉的碳——”艾叶一顿,窒了片刻后霍地睁眼:“????!” 他脑袋此刻卡在人颈窝里头,一着急半天没仰得起头,翻白眼似的掀眼睛大叫:“你你你你你?!” “下去,我也热。”顾望舒倦地叹了口气:“不解释一下你是怎么睡到这儿来了。” “呜哇!”艾叶捂嘴惊叫,不可思议地胡乱撩拨开他糊在脸上的头发,伸手探了鼻息,最后还不忘拿手指头扒拉开他眼睛,确定这人是真醒。 “……验尸呢。”顾望舒嫌地撇头恹恹道。 他试图支起身子,不知躺了多久的身体并不听使唤,背上隐约传来的刺痛也要他动弹不得,只能躺回原处。 “醒了!”艾叶眼睛逐渐瞪大,黑漆漆的琉璃珠里闪出光来,咚地一声砸到顾望舒身上:“活的,我真养活了!” “呃……!” 差点唢呐一吹再把人恭送回地府。 “你个不是人的东西,疼,起来!” 艾叶飞快拿手背抹了两把脸,抿嘴盯了他一会儿,小声试探地紧张着问:“小妖怪,你可认得我是谁?” 顾望舒噎了须臾:“……我想那鞭子该不是往脑袋上打的。” *** “所以我这一昏睡就是三个月。” 顾望舒裹着艾叶的兽裘袄子,站在积了雪的院子里。葭月暖阳,夜里下的一场大雪存不住,此刻已经渐渐消融去了。 第58章 屋檐上水滴嘀嗒融落,为了过冬的小雀争先趁泥土地露出之际飞下来寻食。 恬静,却也热闹。 艾叶一手搀着他,另一只手替他撑伞,陪他漫无目的看着日日可见的风景。 一个看的是起死回生后的人间景。一个看的,是在看人间之景的他。 顾望舒低头摆弄指尖,随意画出一道小符咒,祭在半空升出团火来,嘭地一声炸开,火花纷纷坠落,像个小小的花火,惊得身后小雀簌簌飞起。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内还是隐隐作痛。不过好在运了遍气,法力还出奇的都在,丹田气海似乎也并未受半点损伤。 “可能真是骨骼惊奇,昏睡的这大半时间,气海修为竟在自行恢复。”顾望舒自语道:“还以为不死也当修为尽失了。” 艾叶脸色黯了瞬息,再撇嘴笑侃:“瘦了许多,面相更刻薄了。” “险些活不过来,还关心我肥瘦。” “……”艾叶静了片刻,心头升出的那股酸涩,说不出是心疼,忧心,或是怒意,总之叫他再难以启开口应声。 顾望舒的侧脸清瘦下来以后格外棱角分明,冰肌无色,像极了寒冬无暇的冰,又冷又硬,不染尘埃。 久久挪不开视线。 这段时间日夜守着,提心吊胆。他睡得太死,于是自己生怕哪天就真的在睡梦中莫名断了气可怎么办。 毕竟凡人那么弱小,他也从未亲自照料过。 不知道这疯子为何要为维护自己堵上命不要,他只知道自己在看着他昏睡的那段时间,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死了。 日日夜夜的这般看着,或是要替他换药翻身调整姿势——顾望舒固然不知,但在艾叶心中早已生出一股奇怪的情愫。 只不过这个生在雪山那寸草不生不毛之地的妖并不太懂,他只觉得自己奇怪,总是放心不下,总想去看,总想…… 偷偷摸他,瞧他。 普天之下众生海海,他生着倨傲骄狂的大妖傲骨,睥睨放眼,全如蜉蝣虚渺。 可唯独当下满脑袋想的,只有他生得可真好看。 他同芸芸众生不一样。 想占为己有,想日夜缠在一处。 …… “对了,我们不是还有旧账没算呢。” 顾望舒偏了些头,平静道。 他捧着手炉,回头对上艾叶压紧的眼,把他从奇奇怪怪的想法中拉了回来,也让那对儿黑琉璃骤然清澈睁大。 艾叶眼神忽闪,想起生死梦魇中自己骂他那事儿,羞赧道:“是,是啊。” “二公子是怎么回事,那梦貘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想要你的命。” 不知怎的,这人主动开口问他的事,心里竟还有些许莫名的悸动。 艾叶连忙陪个嘻笑,打起哈哈道:“那我回答你这个,你也得答我一个。” “反正算账也是双方的事,当然好。”顾望舒点头道。 “梦貘应该是我从昆仑下来一路逃难,一路跟过来的。我腿脚快,别人追不上我,但他鼻子好,估计是嗅到的,我身为大妖千年的修行,妖法却如此孱弱,肯定是会有不少想杀了我偷取修为,要不然也不至于逃到你们这儿。” 艾叶瞄了眼顾望舒,这些日子一直紧闭的一双细长妃眼落在他身上看得真挚,倒是让他又担心又庆幸。 心里不知怎么一抖,忽然就有些磕巴起来了。 “二公子是因为……我还有个哥哥,排行老二。” 冬风轻盈,吹落几片树上薄雪,化成冰凉水珠滴在额前。他瞥见顾望舒正欲将诧异的眼神移到自己看他看到出神的眼上,便急忙躲闪开眼。 虽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躲。 “似是听你提起过此事。”顾望舒道:“你也确实像是家中有长兄照顾的模样,否则按你的性子怕活不过千年。只是你兄长为何要将你独自弃在此处,与其危机四伏,倒不如在他身边还能护着。” “这个问题不算,该到我了!”艾叶打断插道。 顾望舒瞧着艾叶那张有些涨得微微泛起红晕脸,真就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等着要和自己算一般,可爱掺着可笑,干脆端起手,准备好好一听。 “好,那你说。”顾望舒微微一笑,语气舒缓。 奇怪的很。艾叶心道:“他顾望舒有时冷厉得像块千年的冰,有时又温润得好像九天之上的玉轮。” 他吞了口水,深吸一口气,声色郑重道:“你为何要替我抵罪。” 桂树常绿,一团团积雪由于叶的衬托,远望去就好像开满了白色小花,在阳光下散发紫色微芒。 凉风吹过,树叶微微颤动,纷纷掉落的雪屑好似落花无情,落了艾叶满身,落下湿了头顶纸伞。 他看到顾望舒玉色长睫轻轻抖了抖,嘴里呼出的温热白气凝在那睫毛上成了细小难辨的水珠,紧接着低垂下去,遮住一双神色难辨的眼,眉头也轻皱了起。 融化中的积雪在这明朗天色下格外的素净,耳边除了风声,融雪声,树叶摩擦此般自然之声,就再也听不到别的了。 顾望舒沉吟半天,才出声道: “你这叫我如何答你。” 艾叶有些急了。憋了三个多月的问题,每天看到他像个死人一样睡在那,恨不得摇醒了掰开嘴去问他的问题—— 就算再是迫切,毕竟自己终究只是个妖,不懂人情世故们,是世人都处处提防忐忑惶恐,敬而远之的妖,也是他的拖油瓶,扰清净的多嘴怪, 第59章 又是害他险些平白命丧后山的罪魁祸首。 为何偏要拼了命不要的去护我? “就……实话实说啊?”艾叶道。 顾望舒长长一叹。 他目光转向远方无边天穹,整片天被一场大雪洗得格外静谧干净,似一页新鲜宣纸。 唯有银装素裹,绕着袅袅晨雾的远山,和零星飞过几只飞鸟,成了副高雅画作。 “可能是不想活了吧。”他轻描淡写道。 艾叶扶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一颤。 一股莫名的火气直烧上头顶。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是什么,却很清楚最不想要的便是这个答案。 “顾望舒……”艾叶低下脸,声音在竭力控制下仍旧颤抖: “顾望舒,我一个非夜行的妖却夜夜在房门等你回家,明知你被梦貘引进的生死梦魇只是为了抓自己的陷阱,还义无反顾为救你跟了进去,替你挡刀挡剑,强行策风云起雨雪,还有这三个月日夜不分的悉心照料!” 艾叶语气逐渐加重,呼吸声夹在其间全是愤慨,明知他才清醒身体不适,不当这时候对他发脾气,怎奈狂跳的心脏震得他胸口发闷,不停地大口喘气也吞不下胸腔里的灼热。 努力遏制也没法叫本性偏移,冒出的尖牙咬在唇间发腥。 “哪一份心不是为了叫你好好活下去,为了让你知道这人间还有人挂念?到头来你却只能同我说一句,你不想活了。” 顾望舒手指微蜷:“又不是我求你救我。” “好,所以你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一心求死,才独揽罪责,逼顾长卿打死你。” 顾望舒定定看他,冷静道:“或许。” “所以我才是傻子。”艾叶沉声质问,语气让人不寒而栗。 “固然知道自己一厢情愿,但你自私任性,半点不曾考虑过我。” 顾望舒眉头轻皱:“是你非要听,我不过实话实说。” 艾叶漆黑的眼底闪出偏执的恨,他没发压制兽性深处的野蛮,不如愿的滋味像蚂蚁爬在五脏六腑,焦灼难安郁气不平,利爪伸出指尖,一个没控制住捏了下去—— “啊!” 五指登时陷进顾望舒肩头,噗嗤一声挤出血,染红几层绕肩而过的白纱布,血色瞬间透出衣服。 “你疯了!” 第30章 “喜欢你” 顾望舒又惊又痛,一顿拍打他那陷在血肉里的手指头,感觉整个肩膀要卸下来了,又不敢硬要他拔。 “松开!疼!” 艾叶把自己也吓得不轻,再生气也没真想伤人,一时慌神,又被顾望舒叫唤得脑子糊涂—— 听他喊撒开就想着得赶紧松手,两眼一闭生生拔了尖爪出来。 这下可好,撕拉一声,长着倒钩的指甲连带血肉扯了出来。 顿时鲜血喷涌,肩头哗地湿了大片。 “嘶…………你!!!”顾望舒疼得说不出话。 艾叶傻瞧着直往外溢的血,心里闷地像是遭了一锤,自责同怒气交织在一起,每一道呼吸都划得喉底生疼,茫然无措间忽地觉得委屈坏了,难受死了。 鼻子发酸,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你这条命是我拼死救的,凭什么你说不想活就不活了啊!” 他把蹭了血的手指吮在嘴里猛嘬两口,夹着哭腔囫囵喊:“你与我商量过吗,我同意你寻死,同意你糟践自己了吗!” 顾望舒疼得打晃,咬牙忍声道:“生死由我,管你什么事。” 艾叶气得头顶冒烟:“你对不起我!”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顾望舒语气冷了下来,像是生气,又像在隐忍。 默声片刻后蓦地闭目,沉默中情绪爆发,勃然道: “我能怎么办!” “……!” 屋檐积雪啪地一声坠下,惊起满地鸦雀。 “我本独身活得宁静无扰,按部就班也算顺心顺意,若非你无缘无故闯入清虚观,非你纠缠我,说什么我并非不详之身,云云莫名其妙的话,又害我为人棋子险些死在梦里……” 艾叶浑身发颤,胸口疼得发辣:“你擅自为我顶罪,倒怪起了我。” “不是怪你!”顾望舒扶肩夺前一步,身上浓烈的血腥味刺得艾叶发饿,声音抬得更高,一改往日凉薄冷厌: “我要如何回答你才好,说我是为了报答你在生死梦魇中舍命护我,所以去替你偿命的,行吗!” 他捂着肩上伤口,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再也不想见艾叶的脸,干脆奋袂背过身去。 “你……” 艾叶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听完一番话反被他的气势给压了下去,再接话都失了底气,只有眼泪还不争气地往外流,愤地揩了把脸。 “我……我要你为我偿命干嘛!” “那你说我该怎么报答你?” 顾望舒连声音都在抖,强压下来的声调中满是难受与无助。 “明知是陷阱还要闯,千年大妖为救个凡人豁出性命,而我除了这条烂命,还能怎么报!” 艾叶愣住了。 一脑子里的弦叮地抽紧,艾叶一下子明白些什么,破涕荒谬笑了两声,幡然醒悟:他这是太没受过别人的好了。 就像上次他非要逼自己当场讲出报答的法子,不惜违背门规带他入禁山抓兔子一样。 第60章 他不知该怎么受别人的好,就更别提要怎么还。 思来想去,也就剩一条命还算有些用处。 反正世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死活——甚至他若死了,说不定对周边人倒算得大快人心。 他好可怜,他当比我委屈。 艾叶心里头除了这个再没了别的想法,更别说恨了,抽抽噎噎靠过去,小心翼翼像是护着个易碎的宝贝一般揽过顾望舒的肩,安慰地拍了拍。 “那也不能只因为别人对你好,你就以命相报吧?万一……万一我是在利用你。” “利用也好,骗我也罢,无所谓。”顾望舒冷声道:“你确实替我挡了刀,够了。” 艾叶哑然。 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无辜地把头埋在顾望舒没伤的那个肩头上,闷声道: “可你这样我心疼啊。” 顾望舒乜向搂着自己的那条胳膊。艾叶贴得近,埋着的张脸眼泪混鼻涕蹭了一身,弄得肩头湿热。 本就胸中烦闷,身子上还疼,再加上从未如此近距离感受过另一个人带来的温度与关心,不知怎的浑身都不自在。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融着他那磐石般的心,咯咯登登的,挠得痒,又灼烧的慌。 “你放开。”顾望舒实在忍不下去,抽手推开艾叶。 “适才肩膀险些被你卸下来,这时候装什么大尾巴狼心疼。”顾望舒啐道:“两个大男人贴得搂搂抱抱不嫌害臊,难不成你是喜欢我。” “喜欢。”艾叶埋头嗫嚅。 此前不止一次对他说过“喜欢”全被当不明事理玩笑,人间常用这词表达想要占为己有的欲望,但我口中的“喜欢”是什么。 生在杳无人烟的昆仑雪障中,千年来不谙世事,不曾出山,自是不识人间情——可他并非什么都不懂,心间无情。 艾叶委屈极了,揉着鼻子发不出声。见不得他受欺负,看他疼恨不得替他去受,世人千千万入眼的却只有他一个,是看着什么好东西都想分享与他,见到什么明月清风,脑子里都是与他同享。 大妖坐拥接天高山之上,见过山见过雨,见过百年古树千年风雪,也见过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如今却为一寸月光绊住脚步。 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心虚地怯弱了。 他仔细想了想这段时日,闲暇时伏在榻前看着他那双美人灯似的眼,盼他能动一动,能睁开看看自己。 每日去替他换药,包扎,瞧那些攀在他一身精致玉肌上丑陋狰狞的伤口逐渐愈合时,内心抑制不住的喜悦。 后来天渐转凉,生怕他冷,便每隔几个时辰便去给他碳火盆里加碳,然自己一个雪山生的妖不知道对凡人来说什么温度算暖又不会太热,只好到门口挨个求过路人来试温。 中途顾望舒伤口感染,高热险没挺过去,日夜不分的守在旁边给他擦身子降温,看他没知觉咽不下药干着急,无奈忍着苦亲自用嘴送进去。 一边尽心竭力的照顾,一边放下身段去填补他不在的这些空隙,替他去做本应是他该做的事,带顾莫历练,除那些若是放在平日里,哪怕是屠了城也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杂妖。 若说是见色起意。 不至于逆着本性做这么多连自己都不敢想的事。 …… 我连自己都不会照顾。艾叶暗道:“只因怕他离去,晕头转向手忙脚乱地把他给养活了。” 我全心全意,当称得上身体力行的“喜欢”。 “对,”艾叶挺了挺胸,重重道:“喜欢。” 顾望舒一下子没了动静,像块死了几百年的碑似的发硬。 “我把你我住的院子全清扫出来了,住得舒心。等你不愿在人间待的时候,我出去占山筑巢,好生养你,绝无二心。” 艾叶憋着股劲儿,太阳穴涨得突突直跳,心脏快要炸开了。 “跟我好。”他语气硬得像从牙缝里丢字掷到顾望舒脸上,但又立刻绷不住那点强拗的气势,弱声添道: “求你了。” 艾叶那般理所当然的说完这番话后害臊得要命,移开眼看到顾望舒血淋淋的伤口,做错事的小狗似的眉眼服软下垂,挨到身后去扒他肩头染了血的纱布。 “我不是故意的,我该死,管不住手,我去给你上药,错了错了。” 艾叶手指头刚挨上来,顾望舒登时腾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像是有什么百万只蚂蚁在自己后背行军,打了个毛骨悚然的冷颤,下意识“砰”地一掌正中艾叶胸口,给他推出个好几尺远。 “咳咳……哎……!” “畜牲。”顾望舒连连后退,局促道:“我自己能处理。” 艾叶自知理亏,不敢再说什么,捂着个胸口委屈巴巴看顾望舒哗啦一声冲进屋,力道大得差点没把门给卸下来—— 他记恨我。 艾叶略显失落地颓了精神,但想顾望舒大伤未愈,行动相当不便,独自怎么处理得了伤口,实在放不下心,挪蹭到门前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讨好道: “你别气了,放我进去也好帮你处理一下嘛。” “走远点!”顾望舒成了缩球的刺猬,每一字都在自我防卫似的刺人。 “你身上伤没好全,那位置自己不好弄。”好在艾叶脸皮够厚又不识眼力见,听不出别人烦他,不依不饶道。 第61章 “回你的屋去。” 顾望舒把自己关在屋内,憋着气一把薅下肩头纱布。人在气头上下手没轻没重,黏在伤口处的纱一把生扯下来—— 当时就后了悔。 纱布混着被撕碎的血肉黏糊糊一片,那纱布最初是为了包裹旧伤而缠在肩上,法术所伤的伤口不本就易愈合,再加了这么几个血窟窿一泡,被生生一拽,新伤旧伤一并撕开,疼得他闷哼一声,连同手脚都蜷缩起来。 顾望舒借着面发乌铜镜一看,自己肩头前后是五个翻着红肉的血窟窿,一股一股往外淌着血。 手下得未免也太狠了些? “狗东西。” 顾望舒啐地骂道。转念想了想他本也不是个人,又没在人间活过。 他懂什么是人间喜爱吗他。 他不懂,他肯定不懂。 不懂! “头脑发昏,满口胡言!” 顾望舒不知哪儿来这么大的气,反正胸腔里憋得厉害,心跳快得人焦虑难安格外烦躁,清心咒暗念到一半都要卡壳,摔摔打打去够架子上的药罐。 怎奈气力不稳,走那么两步不是小腿磕桌角就是胳膊撞床粱,再不就是脑袋顶了架子叮咣作响,好不容易取出药罐剜出块儿药, 试图反手涂药,后背又被动作牵扯,旧伤痛得要命,右手哆哆嗦嗦半天够不到左肩,眼瞧着就要抹上了,手一抖—— 诶,药膏全掉在地上。 “倒不如死了。” 艾叶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想进去搭把手,但想怕他气个好歹对身子不好,只得跟个丧家犬似的垂头丧气蹲在门口。 所以哪儿不对了啊。 艾叶咯咯咬着指甲尖嘟囔:“怪我对他太好了?太好也不行?” “还是粘得太紧,烦了。” 过会儿甩了甩脑袋,敲手再道:“不对,当是我太心急,凡人说话喜好拐弯抹角,直言喜爱,他是觉得冒犯!” 豹妖一屁股瘫坐地上,两条长腿沿台阶垂下去打晃,阶下有处融雪积出的小水坑,水质清冽,往里瞄了几眼—— 倒影出一张嘴角朝下,眼眉微蹙的怨气脸。 艾叶慌地拍了拍脸,单手拢起长发提成一条高马尾辫,硬把嘴角往上抬,端出一张虚假的少年意气,眼带得意轻狂脸后,哽塞片刻: “还是我长得丑了。丑吗?这张脸难不成在人间算丑的吗?!” 第31章 下山吃饭去咯 小半月过后,顾望舒身上伤愈合得差不多,算得上行动自如,也知道了昏迷这段时间艾叶到底替自己行了多少委任。 艾叶那家伙近来行动十分奇怪,不肯主动往屋里踏上半步,偶尔叩门声响,再怎么迅速拉开房门也不见艾叶身影,只是门口常摆着膳食,或是刚烧好的火盆, 偶尔还会出现半死不活带血的兔子,折翅的鸟儿。 后来估计是看到自己把它们拢到一块儿包扎养伤重新放生,没有吃的意思,生食很快就再没送来过了。 这就算了,傍晚到院内透风散气,艾叶便在几尺外房柱后,或是桂树尖儿上探半个脑袋偷觑,话不说半句,静得跟鬼魂儿似的没声,直让人背后发凉浑身别扭。 最终这场鬼鬼祟祟终结于顾望舒不知在哪儿弄到一整只烧鸡搁在艾叶门口,香气把妖钓出门,在他眼皮子底下连带骨头嚼了个溜干净—— 那没心没肺的多半将顾望舒主动投食这种行为当成“示好”,灰蒙蒙的眼睛里立刻重新闪出光来,又成了一天叩门八次,给他送饭送水送药的跟屁虫。 顾望舒属实无奈,但当下这幅明媚劲儿总比他阴在自己院内周身怨气朝天要好,反正被他纠缠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几乎习惯。 只是一想他无缘无故替昏迷的自己做那些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没敢再多耽误,刚恢复完全便提剑下山行正道。 桂魄银刃出鞘,下手敏捷准快如银河倒泻,只听得一声凄厉鬼叫,血溅满地。 “所以这三个月之间,你就净干这等脏活儿了。” 顾望舒甩掉手上溅的污血,刀削寒峭的五官引妖煞生畏不敢靠近,他抿紧双唇,翘着指头用拭布一刻不拖地擦干净剑,一套行云流水下来,妖物的尸身都还未凉。 “好!!!” 艾叶站在不远处,叉个腰混在一群连连叫好的村民里头,村民无不欢呼雀跃感恩戴德,唯有他敷衍塞责地跟着鼓鼓掌应付道: “哪止啊,我还得照顾你那个废物师弟,你可不得好好谢我?” “哦,谢谢你。” 顾望舒心不在焉地应了句,与围上来道谢塞筹礼的村民们道: “行善除恶乃是道家根本,不求诸位谢礼。” 艾叶哪乐意这个,连忙扒拉开围他一圈的人群快步追了上去, “怎一句谢谢就完了?就再没什么表示的了吗!” 顾望舒蓦地止步,村民们以为这位白发道长是改了主意收下他们的好意,一个个抢着要往他手里塞东西。 顾望舒连连摆手作揖示意不收,定身立在艾叶跟前,抿唇片刻,目光从他眼上移到唇间。 倒是把艾叶看得猛吞口水。 “艾叶,你到底要我如何是好。” “嗯……嗯?”艾叶心慌得咚咚打鼓。 “不是你与我说,以后无论你为我做了什么都再不需报答了。”顾望舒冷颜问: 第62章 “怎么这转眼就要我表示?” “我!” 艾叶两只手茫然晃了几下,眉心弯折,确是自己怕了他为执意报答自己再做什么傻事干脆说了什么都别做为上,这会儿可好,哑巴吃亏。 顾望舒看他那副怂又委屈,急又不甘,闷声咬嘴皮的模样,忍不住轻笑道: “那依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艾叶帷帐后头的大眼一亮,贴身捞住顾望舒的袖子,掷地有声道: “请我吃饭!” 捞完又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忘记他与自己说过莫要随意贴近触碰的警告,默默抽出胳膊,翻俩眼睛等他骂。 好在顾望舒今日心情似乎不坏,甚至带有些无可奈何地嘴角微卷,暗自将衣袖抖整,点头道:“好,去哪儿,吃什么。” 他擎伞迈步,白伞白发携一身清雅冬风,往前走不多几步,且停在车马来往的街边,犹豫片刻道: “我本不常下山,向来独往不喜喧杂,更不喜被路人像见珍兽似的盯来看,因此未曾在镇上吃过什么东西,进过什么饭庄,如何带你品得好味。” “这个我知道,不用您犯愁!” 艾叶看得出顾望舒的犹豫,扬长负手绕到他身前,将下巴得意一胎,拍拍胸脯拽上他的手腕道: “走,今日艾哥哥带咱小妖怪逛镇子,肠美食,您负责掏银子就行!” 顾望舒目光速地落到隔着衣袖被拽的手腕上,嘴唇磨地一颤,怔道:“哥哥……?” “那你要叫什么,我这把年纪难不成还得要你喊声老祖宗了?” “胡闹,你放——” 开字未出口,人已经被拽出数尺远。 洛安山下的镇子虽不如益州或皇城繁荣,但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艾叶这些日子也算是把镇子转了个明白,大咧咧地拉着他在街上走。 正值午时,冬日暖阳正盛,街上人多,难免有不少人面带诧异直勾勾看他这晴天打伞的白发道士。 顾望舒并未像艾叶似的带着帷帽斗笠—— 其实不是他不想带,多半还因眼睛不太好,一层薄纱晃在眼前遮着,会看不太清路。 他最不喜被人盯着看,更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 而今街上人多,热闹杂乱之外走过路过的人都要往他身上偷瞄几眼,这让他心生烦躁,好似被人堵了抠鼻呼吸沉闷,只好跟在艾叶后头。 本就生得严峻一人,现叫路人看着更凛不可犯,瞄完纷纷低头绕着走。 艾叶看他这副模样,故意放慢些脚步跟他并了排,小声凑到跟前安慰道: “堂堂正正点,别人看你不过是新奇些罢了。反正路人就是过眼云烟擦肩而过的,你又没伤了这里谁的私利,便没人真的在意你,人家回头就忘了,倒是你自个儿耿耿于怀放不开。” 顾望舒撇撇嘴,说:“你又懂了。” 艾叶拍拍肩道:“嗐,小妖怪,你若是真把自己当成怪胎,那可就怪不得别人也将你视为妖人了。” “是你一口一个唤我小妖怪,这会儿反倒说起我来。” “那能一样吗?”艾叶哈哈笑道,“这是爱称,只有我能叫!” “爱个鬼,说得好像你懂什么是爱似的。”顾望舒翻了个白眼,加快几步走前头去了。 “我怎么就不能懂了!” 艾叶在后边看着他那笔直正挺得过于死板的背影,追着喊道: “我是妖,又不是个出家的和尚。” “少来。喊这么大声。” 顾望舒紧地折袖躲开身子,试图装作与他是两不相干的过路人。 “啧,等等我,走那么急,你知道该往哪儿去吗!” “……” “哎前面那个白头发的,过了过了,饭庄在这儿呢!” “。” 二人进了饭庄,艾叶熟练寻了个二层靠里的包间,瞧向满墙挂着的琳琅菜目,问:“你说咱吃些什么好?” 顾望舒头都没抬地应了句:“随你选。我有钱。” 他可不有钱怎么的。清虚观香火旺盛,又常做委托除妖降魔,观里发的月例钱本就不少,他又从不出门,没处花销,这些年来自然攒了不少。 艾叶听了发笑,打趣道:“顾大财主,我这不是为你省钱的意思,是在问你想吃什么。” “……” 顾望舒顿上片刻,抬头往墙上刻着菜名的木牌上看。 满眼的什么芙蓉大虾,金钱吐丝,桃仁鸡丁,桂花干贝,宫保兔肉,糖珍酥烙,胭脂鹅脯,藕粉桂花糖糕…… “不是说请你吗,就由你选吧。”他道。 “我选?”艾叶枕在桌上撑着脸,眉眼带笑招呼小二道: “那这面墙,从左到右,都给我各来一份!” 小二肩头扛着毛巾,手里提着记账的笔一怔,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艾叶进来算得上熟客, 但每次也不过只点上一两个菜品,从没大肆浪费,不住一脸难以置信地小心问:“客官们可是……两位?” “哎,叫你上你便上就是了,我对面这位俊俏公子银两多得是,不必担心。” 店小二听了这话赶紧陪一脸笑,也不用再记什么单,冲这两位大客道了声好嘞二位爷,扭头乐呵呵关了门吩咐厨房去了。 “你这是做什么!” 第63章 顾望舒急忙不悦地压着嗓低喊了句:“就凭我们两个怎么可能吃的下这么多,糟蹋粮食吗?” “行啦小妖怪,你可省省吧。”艾叶一边替他摆放着碗筷,边说: “跟我说实话,这些菜你可都没尝过,不是吗?” 第32章 你好,这是我的兽耳 顾望舒一时语塞。 何止没吃过,连那些个菜名都不认得,故而刚刚要将点菜这难差事推给艾叶。 平日里连山都不下,就算下得来一次也没人能坐在一起下馆子,艾叶叫他选菜品的时候,确实有些发懵。 “那又如何,你我吃不下这些。” “吃不下就不吃,咱们难得来一次可不得每样都尝尝?你在清虚观每日吃的那些清汤寡水菜叶子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你们人间好吃的美食多得很,我得带你一一试个遍?”艾叶向后倾靠,一脸散漫道: “银子不是放在屋子里生霉的,它又不会下崽,是要拿来花的。你若是不知道该往那处使,那我替你花。” 顾望舒眼底如古井沉暗,只在恍惚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闪烁。 一盘盘热气腾腾的珍馐美味没完没了往桌上堆,色香味冲击五感,甜辣酸香之气混在一处,浓烈的热气擦过面颊。 他纹丝不动,身体上下无一处变化,却又无一处不透露着内心的无所适从。 待菜品上全,小二关了门出去,艾叶得活似的扯下头上帏帽,披下一头绒发甩散,见他没动,主动将竹箸塞进顾望舒手里。 “别发愣,再不动筷可就凉了。吃完陪我到街上逛逛,这镇上好玩还不少呢,可比我那四季极寒的老窝好得多。” 顾望舒提箸悬在一半,无从下手。艾叶早知道他会发懵,起身一手挽着头发,一手往他碗里夹菜,嘴里还振振有词: “店家说这是三年山鸡熬的汤,滋养大补;这是南海补的鲜虾,我给你剥好,直接吃就行啊,诶这是新鲜牛乳与什么……哦,醪糟汁混合蒸制的酥烙,相当好吃——?” 艾叶头皮一激,有人从后面捞住了他的头发。 獠牙在瞬间收回,取而代之是半张的嘴角隐不住地上翘。自己只顾着认真介绍菜品,不知被顾望舒什么时候绕到身后,反正刚想直腰回头看,就被他一掌按了回去。 顾望舒取下头上装饰的于簪,挽起艾叶一头碍事软绒发,完了不忘拍拍他的头,道: “知道了,我吃便是。” 艾叶摸摸刚顾望舒手拍过的位置,憨地一笑,看这位小道长万般虔诚叼起一小筷头烧得软糯、入口即化的兔肉,谨慎放进嘴里含上片刻,再细细咀嚼品味。 怎么有点可爱。 虽然是跟他八杆子打不着的词。 真不知道我俩谁才是那隐居雪山从未下过人间的那个。 原来还真的有人生在人间,却又未在人间活过。 “好吃吗?”艾叶忍不住好奇,问:“我最喜欢这盘。” “嗯。”顾望舒蹙眉应声,可表情看上去并不是什么愉悦享受的。 “好吃,只不过一想到如此美味却曾是只绵软可爱的兔子——” 艾叶捧腹大笑,道:“那坏了,我能长这么大全是靠这些活蹦乱跳可爱东西的血肉养的,你可不得嫌弃我?” “你说你是生在昆仑雪山,还食肉的。”顾望舒在他笑声中敛了神色,沉吟片刻,搁箸问道: “你真身到底是个什么。” 大妖化形彻底,除却发色再无破绽,况且妖族暴露真身就代表着可能会将弱点明示,如此一来更无法通过肉眼判断其真身。 起初碍于面子不好直问,又认定他不主动提起便是有意隐瞒,也就未曾提起过。不过至今一同生活了这么久,却连身边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都不清楚。 顾望舒似乎被自己真的贸然脱口而吓了一跳,灰妃色眸子一晃,择箸深深低头,挑起了菜。 “嗯?” 艾叶猛吞了嘴里嚼到一半的菜,惊奇瞪着个眼直勾勾盯着顾望舒片刻,浮夸假作地收手捂嘴,倒吸一大口气,受宠若惊地惊叫道: “咿——!小妖怪,你可终于关心起我来了?” “你若觉得不便,可以不答,我只随口一问。”顾望舒吞下食物,道。 “没没没,没有不方便!”艾叶连忙摆手:“我也不是刻意要隐瞒于你,只不过……” 艾叶顿了一下,声音底气忽然少了几分。 “只不过担心你知道以后,会怕我罢了。” 艾叶沮丧垂头,挠了挠耳根,正担忧好端端的气氛会冷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淡笑。 “……?” “我说啊。”顾望舒以手背撑额,道: “你险些把我肩膀生卸下来,我们这不还也照样坐一起吃着饭,哪还能再怕些什么。难不成,你是只食人的虎了。” 顾望舒再往桌上扫了遍眼,该说不说菜品太多也是个烦恼,下一个要吃什么都决定不了,竹箸再次悬在半空,自答道: “不过依我看,大虫应该没有你这么傻的。” 艾叶在一堆菜盘子中间掏出盘晶莹可人的藕粉桂花糖糕,换到顾望舒面前,他想起生死梦魇中那种环境下还能非要吃桂花糕的幼童,自个儿偷笑道: “吃这个。” 顾望舒觑目静静品味良久,忽地睁眼道:“不想说就罢。” 第64章 “没有没有没有,跟你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我心有余悸,怕你见了真身就该镇收我了。”艾叶坦白道: “将手放上来,倒是可以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东西。” “手给我嘛。” 顾望舒将信将疑间被艾叶抽去了手中箸,矜冷的目光随牵走的手一并落到触感柔软的头顶。 他指尖微屈,是一种按耐不发的冲动。 艾叶的发顶像极了清虚观内夜色下蹭着手与自己讨饭吃的猫,他常在怀中偷藏的厨余烧鸡——自从艾叶来后再没机会分与那些猫儿吃了。 “矜持什么,摸两下也不会咬你。” 顾望舒瞳仁骤震,手心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向外拱,搔得发痒。 艾叶偷偷窃笑,眯起眼睛松了口带刺骨寒意的妖气。 团团白雾缭绕在这不大的空间里,成了股冬日融雪的香气。 顾望舒捏了下去。 眼睛猛地睁大。 这是…… 艾叶头顶竟幻出对儿毛色灰白,肥软厚实的大耳朵! 他晃神一看,不似猫耳轻薄,也不似雪狐耳尖锐,别说还真有几分虎耳双目的纹样,只是毛色又对不上。软弹得像大块糯米糍,隐约略带些乳香,揉起来十分舒服,若是稍微用力捏成一坨,还能自己“咻”地展开。 好可爱。 好舒服! 未免也太好摸了吧? 艾叶沉溺得意中,闭眼洋洋享受,喉咙中的呼噜声传出前一刻,忽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了。 咝…… 怎么有点儿疼。 向来稳重寡欢的道长这会儿手劲抬高不少,他不知顾望舒自小便喜欢些毛绒绒的东西,无论儿时偷养过的小土狗,洛安山上喂得胖成猪的野猫,还是后山一窝窝团子似的幼兔。 而今这坨大耳朵进了手掌心,轻重早没了谱,顾望舒起身挨到艾叶身侧,干脆上了双手分揉起两端的耳朵,脸上腾然酝出气色。 “诶,那个,轻……哎哎!” 艾叶的耳朵开始发烫,里边好像有细小的针在扎,可那双手并无收敛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像捏泥巴似的反复搓团,弹开,捻揉,摇晃,拉拽—— 哪儿来这么大动作的啊! 艾叶赶紧揪住自己两边耳根子,好一顿挣扎扑腾,龇牙咧嘴叫道:“疼,那是肉做的,疼!” 岂料顾望舒根本没有停的意思,反驳道:“你竟有如此兽耳,为何要一直藏着?” “发什么疯啊,这是我耳朵,不是泥巴捏的玩物!揪不下来!!!诶……诶诶诶你!!!别!扯!啊!!!!” 艾叶又慌又疼又急的,耳朵是敏感极了的部位,哪受得起这般蹂躏。浑身一个激灵,大汪眼泪都含了出来。 “放开!顾望舒你…………求你给我放开!!!咕唔……” 艾叶忽然像个动物似的呜咽出声。 呜咽声入耳,顾望舒方缓过神,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惊喜过分,赶紧低头瞧了才发现,这妖竟然才这么两下就被自己给捏……哭了? “顾望舒你奶奶的,我疼……那不是馒头片子,那是耳朵啊!” 顾望舒暗道一个不好,连松开手,目光还恋恋不舍粘在上头。 他略显尴尬,清嗓道:“真的痛?” “你大爷呦!”艾叶哭包似的抹了把眼泪儿,破口骂:“我也这般用力揪你耳朵试试!好心给你看一眼摸摸就行了,你这是准备给我生扯下来私藏啊。” 说完扬手一挥,赌气将那对儿大耳朵给收了回去,心中暗道再不给他看了。 幻回人形后顾望舒才看清,此刻艾叶脑袋两侧的人耳都已经跟要滴出血似的肿胀通红起来,当时真的极痛了。 意识到刚刚未加自控过分了些,歉意涌上心头,想寻些弥补安慰的法子,便将两手在腰上冰凉坠玉上蹭蹭,俯身捧起艾叶脑袋,手心捂住双耳。 顾望舒紧紧盯着他看:“抱歉,我帮你降一下温。” 艾叶那双冤屈含泪的晶亮大眼豁然闪烁退怯,两人近得连鼻尖都快点在一起。 更别提鼻息声靠得有多近。 一时间艾叶那股子冲破胸膛的怨气全都倒抽了回去,只剩一双失了底气的眼,不自信地倒映着顾望舒刚吃过糖糕,还残留着些糖饴而显得过分水光诱人的嘴唇。 “你这是……”艾叶浑身骇地抖了个激灵,胸腔里擂鼓声起,砰砰跳得又快又重,全身都产生一种酸麻感,咂嘴道:“做什么。” “看你的耳朵可还好。” “……”艾叶问:“好看吗?” 他有些恍惚了,胸腔内的轰响过于嘈杂,话语不受控制随口而出。 也不知是在问面前的人,还是在问自己。 “好看。” 顾望舒目光认真的好似一湖旖旎若水,天生妃瞳的浅粉波光下藏着无尽危险的深渊。 “我很喜欢。” 第33章 初尝甘怡 “我很喜欢。” “……可真是拿你没办法。” 艾叶体内真气不受控的四散而行,他怕心性失控,再次发生上次出手伤他那档子事。 他急需一个得以发泄的出口。 打耳根升起股热冲散理智,喉结反复滚了几圈,手覆住顾望舒正捂着他双耳的手—— 冷热融合尖,轻轻一拉。 第65章 让人措不及防地前仰。 …… 双唇相触,极为柔软的直叩心门。 饴糖在体温下融化成蜜汁,他像只饥渴的蜜虫般渴望着饱腹,流淌出的情愫便更加要命起来,手下忍不住加了几分力,挣扎不得的吮吸,啃咬,似要将那片柔软牢牢铭刻心上。 原来是这样软糯甘甜,要了命了。 食物热气在屋内氤氲弥漫,混着各味香气,是胃口大开,也是情窦初现。 艾叶不知道自己究竟强按着他吻了有多久,好似恍若隔世——但其实也许只是被他无限放大的短暂一瞬,他能感到顾望舒是在一时断弦样的愣着神任由他胡来。 艾叶并不想强迫,再不舍也还是在顾望舒回过神前松开了手,糖浆在两人之间拉成一条透明晶润的细线,承不住地断开。 再怏怏付之一笑,耸肩打趣道:“扯平了。” 顾望舒呆滞愣在原地,保持着刚刚俯身的姿势,一双细眼瞪得溜圆。 好半晌,透白的皮面上开始升起坨难以道明的红晕,半出神时手背抹擦过被湿润的唇,喉结一滚,咕咚咽了口水。 “你……” 艾叶眼瞧着他脸色开始变得不对,表情逐渐扭曲变形,赶紧趁他发飙之前搬着顾望舒身子给他按回座位上去,再将筷子塞进他手里,自己灰溜溜跑回对面坐下,急着道: “美食与碗碟无罪,无罪,包厢内逼仄,有话好说,别动手!” 他太怕顾望舒一激动拔剑出鞘,把自己连同桌子给一道给劈了。 “你……胡闹些……!” 顾望舒气得猛抓竹箸捏拳,手里用力得发抖,好像接下来那无辜细箸就要断在他手里一样,怒气和羞耻都已经堆到了喉咙口,可最后却只能憋出一句: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艾叶就像个闯了祸的猫儿,虽然怂,但不仅明知故犯,还一副大言不惭毫无悔改之意,更是拉高声音好像错不在他似的腆着脸喊: “知道啊,不就亲了一口,有这么嫌我?又不是第一次了。” 顾望舒脑袋嗡一声发晕,荒谬“哈”道:“什么不是第一次。” 艾叶十分坚定道:“我跟你不是第一次亲嘴。” “胡说八道!”顾望舒勃然变色,眼中寒气斩人,胸口剧烈起伏道:“登徒子!就算我屡次亏欠于你,也不能如此随口折辱人!” “折辱?”艾叶一听这词腾地来了脾气:“这怎是折辱你了?” “你那阵子喝不进药,都是我亲口喂的,身上的膏药也是我每日更换清洗,有的没的我早看了个遍,你莫不会真以为有什么郎中可以做到日日守护的份儿上?要不是我,你早死了,早死了,死了!埋地下草长三尺了!哪还能完好无损的坐在这儿跟我吃着饭?你现在却跟我说这叫……羞辱你?” 艾叶声量雄厚,光在气势上可谓是秋风扫叶气贯长虹,半点磕巴不打一口气吐完话,竟如重石落地把顾望舒压得四肢发麻,头脑昏沉,一个控制不住硬生“啪”地徒手掰断了竹箸。 “你亲口……喂药?” 艾叶叉腰撅嘴,道:“对,嘬嘬嘬嘬,就这样。” “药还是你换的……” “嗯嗯嗯。”艾叶视线往下瞄了,道:“顾道长神姿遍览——不错,异乎常人。” “你!!!” 顾望舒胸口羞愤积成山倾,“嘭”地将手里段成两截儿的箸摔在地上,哗啦拉开厢门,朝外大喊: “小二!再拿双筷子进来!” 艾叶手忙脚乱捂头躲到桌子下头:“干嘛!我还没带帷帽,叫什么啊!” “小二!不用来,回去!” “……” “……” 二人互为怒目,相视片刻。 ——“噗。” ——“呵。” 再一并荒谬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你寒川冷月顾望舒还有能被气成这般语不成句,高呼大叫的时候,我也是挺了不起。” 艾叶从桌子底下探出半个身子,胳膊搭在椅座上掩面大笑。 顾望舒本仍气得气血翻涌,但看他爽朗笑了,死板着的一张涨红臭脸竟也无可奈何跟着被气笑出了声。 两人一个风范全无像个泼妇,一个挤在桌子底下蹭满身的灰,互相瞧着对方的狼狈模样,互相嫌弃一“呸”—— 倒也再气不起来了。 刚刚还吵得翻天作地,又骂又砸的厢房,此刻又成一片欢声笑语,唯有店小二一个人拎着双箸站在门口左右为难,不知到底该进不进。 “这次作罢,下次可绝不能再做这等出格事了。”顾望舒取了帕子誓在搓掉层皮似的狠劲擦嘴,压着嗓音训斥道。 艾叶揉着自己还没消得了肿的耳朵,也没回答他好与不好,只把自己手中的箸先递给他,再倒饬起乱糟糟的头发,皱着鼻子道: “好啦,快点吃。待会儿我们去集市上转转,好不容易下来山一次,还不趁机寻些乐子去。” 顾望舒吃到全饱仍为满桌食材发愁,扔了便是浪费,留着那么多,登千阶带回观里也是难事。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操心这些了—— 艾叶在确定顾望舒吃饱以后,呼呼吃吃在对面看鬼的目光下三下五除二吞完了桌上十几盘剩菜。 第66章 导致衣衫下的腹部明显隆起,撑成了个微微扶腰后仰的姿势,还不忘“嗝——”地大了个响亮饱嗝。 顾望舒不禁有些替他腹痛:“吃不完想别的法子,不能委屈自己硬塞。囫囵吞下去的美食何以品味。” “嗝——”艾叶舔舌露出满脸餍足:“多好,冬日难得囤一顿大的,小五天用不着吃饭了。” 他看顾望舒满脸费解,拍拍肚子哈哈大笑:“雪山上难寻活物,哪儿来的一日三餐给我吃,大都是这样一顿吃个饱的,剩下几天都能靠这口活着,习惯了。” “……” 腊月天寒,不乏街上熙熙攘攘行人如鲫,吆喝声不绝于耳,热闹起来倒还不觉得有多冷。 “诶小妖怪,你看这香喷喷的小口袋是什么东西,好浓的茶香,肯定好吃!” “……香囊,不得吃。” “这群人争着抢着买什么木棍子啊,练功习武?” “……那是甘蔗,嚼着吃甜的。” “甜的?给我买。” “看你的肚子,不许再吃。” 艾叶好奇心极强,双眼发光目不暇接流连在各种摊位前,走得一快便嫌顾望舒跟得慢,招招呼呼停了几次,最后还是忍不住回手拉上他胳膊,硬拽着走。 起先顾望舒还觉得烦,不停叫他松手,到后面又实在是觉得自己一淡跟不上落下单来,就会被周围人的目光看个精光。 倒不如被拽着,两人一起被赏要好些。 偶有几个不懂事的娃娃围在他附近跑,穿着大红棉袄圆滚滚一坨,其间有胆儿大的趁不注意偷偷扯他袍子,抓到了咯咯直笑,对这个白发大哥哥全是好奇。 顾望舒也不能伸手去赶小娃娃,只能一劲儿的往艾叶旁边挨着躲,闹得浑身不自在。 最后烦实在得不行,悄声靠过去问: “什么时候逛完,恼死人了。” 艾叶从卖糖块的摊子前侧开身子,把顾望舒拉到身边,笑吟吟蹲下身冲着那几个怯生生的小娃娃招手,示意要把手中糖分给他们。 几个娃娃立刻笑开了花,一股脑围上来捧着糖奶声奶气道谢,艾叶趁机指着顾望舒问: “你们是怕他吗?” “没有!”带头的一个四五岁男娃脆声道:“六子说只有神仙才能长这样子,我想摸一摸,蹭蹭仙气!” 艾叶被逗得笑出声,问:“你们这位神仙大哥哥长得可好看?” “好看!”这些个小孩子吵吵闹闹的一齐瞎嚷:“我也想要白发!大家的头发都是黑的,不好看,不好看!” “我也是我也是!” “我也是!” “凡人幼崽着实可爱。”艾叶起身把顾望舒往孩子堆里一推:“今日的糖块是这位大哥哥请的,赶快道谢!” 一群脸被寒风割得红扑扑,鼻涕挂在脸上的小孩儿傻乎乎跟着叫嚷: “谢谢,谢谢!” “谢谢神仙哥哥!” “好吃,真甜!” 顾望舒尴尬攥起衣料,强挤笑道:“……没事,不必道谢的。” 而后狠狠撅了艾叶一脚,捱着狠劲儿低声质问:“这又是搞得哪一出?” 艾叶挨了这一脚,明明没那么疼,却原地瘸着腿嗷嗷怪叫起来,龇牙咧嘴冲这群娃娃喊: “哎呦坏了,神仙大哥哥脾气不好,打人呐!拿了糖 快 跑 啊——” 反倒引得那群娃娃更是开心,一边四散跑走,绕着街上摊贩行人嬉笑打闹,哈哈大笑,整条街全是初生的朝气,路人都纷纷侧目,不明所以地一道跟着乐。 艾叶这才直起身子揽上顾望舒肩膀,小人得志一般得意的窝在他肩头道: “我说什么了,我早说像你这般长相标致的,别说是白发玉肌,你就是个五彩斑斓的人儿,路人侧目于你都不是害怕,而是被你俊气到了。真是,美而不自知!” “淘气。”顾望舒伸一根手指推开艾叶的脑袋,嘴上冰冷冷的,目光仍停在那几个娃娃散去的位置,出神好一阵,被艾叶晃上眼前的大手给拉回了思绪。 “要什么。” 艾叶摊着的手一勾:“掏钱啊,糖块钱。” 顾望舒无奈笑笑,将整个荷包解下来放在他手上,说:“都拿去,别再一会儿跟我一要。” 艾叶往后大退一步,照猫画虎行了个揖,当街喊道:“谢顾大财主!” 他把荷包塞进怀里拍拍,眉尾巧妙一抬,打定什么小主意挨到顾望舒边上,手臂偷偷绕道他另一侧脖颈后戳了戳。 “……又怎么——唔!” 艾叶趁机将手里剩的最后一颗糖块塞进顾望舒嘴里,自己乐呵呵甩着袖子扬长而去。 糖块浑圆一个,个头不小,塞在嘴里撑得腮帮子都跟着鼓起一块儿。 顾望舒皱着眉试图含上几口,甘怡可口的滋味立刻润入心坎里去。 真甜。 “快过来,这边有卖甜瓜,要不要艾哥哥给你买一块儿?” 艾叶停在不远处的瓜摊前招手,二人间即便隔着层帏纱,也拦不住笑意灿烂。 “孩子一样。” 顾望舒长叹口气,摇头迈步跟了过去。 不成想刚走上没两步,眼落在前方艾叶身上没留意旁边人,与个迎面冲来的大汉撞个满怀。 那人似乎内着薄甲,身上坚硬,疾步撞得力气又狠,幸亏顾望舒腿脚灵快,向后跌着踉跄几步才勉强站住。 第67章 还没好透的肩膀撞得生疼,他倒抽冷气捂着肩膀闪在一旁,刚想道声抱歉,那人根本没有停下留意的意思,径直走了过去。 还没等顾望舒恼火,艾叶已是一个箭步冲上来按住那人的胳膊往回一捞,愤愤质问道:“怎么哑巴啊,撞了人连声道歉都不会说?” 壮汉停下步子,缄默回头。 艾叶与顾望舒骇地一惊,寒意渗透脊背,同时倒退半步。 这人不仅身型阔大,脸上更是带着一张面目狰狞的虎齿青铜鬼面面具,整张脸包了个严实不露缝隙,青面獠牙之上一对儿尖锐鬼角立在额顶,甚是可怖。 看不到脸,自然品不清这人面具下神色为何,鬼面漆黑的小孔处隐约闪出青光,肢体动作僵硬转向二人,真如厉鬼麻木无神。 鬼面壮汉未应半声,幽然推开艾叶扒在他臂上的手,动作时腰上佩剑撞得铁饰铮铮摩响。 艾叶脸色一沉,蓦地按住顾望舒欲争的手腕。 他深知顾望舒虽是自幼奉承道法自然,泰然待人的道人,但脾气并不算善,常年敛压制下一旦动怒便是拉不住的,也不会平白受个无理之人的气,更何况看那样子他确实被撞得挺疼。 艾叶忙不迭拉人退后,道:“算了算了,不与这种人一般见识,走走走。” 他扯着人走出半条街远方得松手,顾望舒早满脸愠色揉了揉腕子:“疼的不是你了。” “疼谁身上不都是一样的疼。”艾叶探头往远处瞧瞧,确认那人没追过来,抽动鼻子道:“那人身上味道不对。” 第34章 张府迷云 “看出来了。”顾望舒道:“能让你吓得拉起我就跑。” “耶,说谁怕了。”艾叶闹别扭地翻了一眼,甩袖道:“不是寻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什么意思。”顾望舒挑眉问。 “人血的气味。”艾叶拿余光又往刚刚那处扫了:“很新鲜,估计是一身黑衣才显不出血色,很浓,应该杀得不少。” 艾叶说完掀目瞧了顾望舒眼色,果不其然那张冷面在短暂错愕后沉得严肃,不禁顾虑道:“怎么,你想管。” “……” “那我陪你去,危险。” “不去。” 顾望舒理袖遮了刚被他捏出的指痕,道:“贵己为我,以自身生命为重。不是妖物作祟便与我无关,我还没闲到成这等侠义肝胆,拯救苍生的份儿上。” 说罢绕圈松松撞痛的肩,望起四周道:“甜瓜呢,我要吃甜瓜。” 果然,两人在路边啃着瓜才啃到一半,听得不远处一阵喧闹惊呼,密集急促的脚步混着马蹄声骤然响起。 路人纷纷惶恐让到道路两侧,随后一群捕快混着大批穿戴整齐的士兵追杀而来,所行之处马蹄扬尘。 “让开!让路!” 艾叶急忙护住自己的瓜不被尘土染了,一大批人好半天才远去,顾望舒看着一地凌乱脚印马蹄印,愣着道: “连兵士都惊动,可是大罪。那鬼脸到底是杀了谁,闹这么大动静。” 艾叶心疼吹着自己的瓜,认真剃掉所有尘粒后大口塞进嘴里,声音含糊道:“想知道就给你听听。” 顾望舒乜他一眼,道:“原来五感灵敏还有这等用途。” “那不然,白长的呢。”艾叶一夸就成自负,连瓜皮囫囵塞进嘴里,舔净手指后刻意清了清嗓,撸袖子凝神闭目,静了好一会儿—— “嚯。” 顾望舒看着那故弄玄虚的嘴角下咧,没一会儿啧啧感叹两声,也不敢妄行打扰,等了好半天才耐不住道:“听见什么了。” “兵部张大人……该是你们那个什么‘朝廷’里的人吧。” “……”顾望舒一僵,眼神恍惚道:“是。” 艾叶瞥见他那点细微的神色变化:“怎么,该不会是你认识的。” 顾望舒顿了片刻:“不认识。” “那就行,说他全家都被刺客屠了,不算什么太大的事儿。”艾叶道。 “什……!” 顾望舒险些惊呼出声,强遏住喉中惊愕,蒙雾的眸子暗了下去,叹声道:“多行不义,报应罢了。” 艾叶尾音勾着兴趣:“有故事。” “不值一提,儿时恩怨罢了。他家公子曾与我有过节,害我因他挨了十几个板子。” 艾叶顿时明了他说的正是生死梦魇中那段往事。梦醒便成虚影,他未必记得清与自己在生死梦魇中发生过的细枝末节,不过梦中人清醒,那带着戾气的少年如何喊冤扛下那些板子,当众受辱的情形历历在目—— “确实活该。”艾叶恶心啐道。 金色的阳光透过淡薄云层洒向人间,万物生辉, 冬日反射出银色的微芒,映一黑一白两抹身影,纸伞轻晃,遮出一方阴霾。 顾望舒怔了一下,低喃道:“你又知道了。” “还疼吗?”艾叶盯着顾望舒的肩膀。 “走吧。”顾望舒招呼道:“无碍。还有什么好东西要买给我?” 艾叶立马来了精神,蹭到顾望舒伞下调皮道:“多得是,咱今儿好好逛一把!” “若是顾长卿知我这般在山下大摇大摆抛头露面,回去定要骂不是了。”顾望舒不觉嘲道: “好在他离得远了,我得自在,随便他出生入死去。” 第68章 “您俩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的。”艾叶纳闷道:“表面像是天生的仇家,背地里相互念叨。” “他念我什么。”顾望舒语气一下子凝了,猛地停步道:“他巴不得我死。” 艾叶眼神飘忽,挠头干笑两声:“不至于,不至于。”他耳朵轻地一抖,瞄向路边石墙后头的小酒棚,拐了顾望舒道:“我要喝酒。” “青天白日的。”顾望舒责骂道:“那就去坐。” 如此简易的酒棚在小镇中并不少见,几根木头搭出的茅草棚子下头两三张早油量发乌的木桌,停留此处多是脚夫行商,一枚铜板换大碗酒,歇脚庇荫待上小会儿,顺带聊些闲话。 顾望舒自是喝不惯浊酒,他不是喜浓酒的人,但耐不住艾叶缠他非要来吃。二人撩衣入座,顾望舒端臂没动酒碗,觑目见艾叶挤眼“咔——”地两口吞下半坛,面上酝色立马升了起来。 顾望舒很难不担心,抢过艾叶面前酒碗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为醉人的酒,少喝为妙。” 艾叶眼神有些迷离,薰然一笑,抬指放到唇边做了个禁言的动作。 隔桌一个穿着灰棉衣的脚夫正道:“张家大公子张肖奇疯了多久了,成日披头散发赤脚尖叫的样儿,上次去他家送货还被那疯子拿石头砸了脑袋。” 另一个同桌的道:“怎不请人看看,好端端的怎么酒疯了。” “能没看吗?”脚夫故弄玄虚道:“请啦,各路神仙都请了,就是不知道被什么缠了身,张母后来听信江湖大仙,为此在后院弄了个什么神堂日夜祈求——效果尚未见,这一家人全死了。” 另一个又道:“我家侄女也是天生呆傻,什么江湖大仙,怎么求啊。” “嘘。”脚夫忽低压低嗓音四下扫上几眼,顾望舒不动声色地端酒碗抿上小口,听那人再道:“那可不是你我能想的法子。传言大仙说他家多年前行大不义害人不浅,致仙人动怒,要他以同样数量的有罪之人姓名偿还。张大人兵部多行便利,私下剖的死刑犯心脏上供!” “诶,一派胡言。”对面那个将陶碗“咚”地砸到桌上,哎呦一声起身担上扁担:“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浪费时间。” “诶你别不信呐,我真见着了,那神堂邪门的很!哎!怎都不信呢。” “……”顾望舒默默放下不合口味的酒碗,默然坐在椅上。 艾叶见顾望舒不动,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摸顺走酒碗也没被发现,咕咚又是一大口把他碗里的酒也喝了,道:“什么大仙,哪有要人偿命的大仙。” 顾望舒这才回神,眼看桌面空空如也,对面那妖满脸酝色,笑意都开始发散了,皱眉命令道:“起来,回程。” “真不去?” “……” “你想去。”艾叶肯定道。 “是他恶有恶报,大快人心,疯傻生死与我无关,只是何来的大仙——”顾望舒眼神闪烁,冷道。 “所以你还是想去。” “……” 二人一路顺血腥气找到张府门外时,血溅外阶凝成褐色,大量官兵围在门外禁止闲人入内,好在艾叶很快寻到处无人看管的偏僻角落,与顾望舒一同翻墙进去。 许是冤魂仍未散尽,张府后院格外冷寂,叫人有种后背发麻的安静。艾叶只在空中吸了两口便险些呕出来,醉醺醺半靠在顾望舒身上咕哝: “太冲了,血腥味太冲了,我啥也闻不到——呕——闻不了——呕。” 顾望舒嫌弃把他推开,任凭艾叶踉跄几下软靠在假山上哼唧,自己伸进怀中两指夹出一张黄符“嘭”地炸燃空中,燃烧的纸屑袅袅飘上天去,闪烁几下没了火光。 “你说的是。”顾望舒负手道:“此处才发生那么大的血案,冤煞气未散,府中此前有再多诡异之处也都被遮掩,难查。” “噫,这什么东西。”艾叶猛地弹起身子拍打衣袖,原是假山上密密麻麻趴着无数黑色小虫,这会儿顺着他衣袖攀了上来。 “怎么大冷的天还有虫活着呐!哎呦!救命啦,它往里钻!小妖怪!它它它钻我袖口,它——” 顾望舒绕至身后捂住艾叶的嘴,三两下打掉他身上的虫子:“别叫!忘了我们是偷进来的了。” “追不出踪便去找。”顾望舒张望道:“那脚夫所言神堂应当正在附近。” “那儿——”艾叶迷糊一指,摇摇摆摆又撞回顾望舒身上靠着。 顾望舒顺其指尖看去,果然不远处林荫遮掩下好像有个什么不大的矮房,走近过去,见得屋檐连同门柱上绑着五色布,门外正对的树上系满写着咒语的布条与五色挂布,两盏长明灯幽暗,气氛万般微妙。 【作者有话说】 看不到33章的bb们可以去设置里找到【清楚缓存】清理一下再进来就好啦~ 第35章 噫,好多虫! 他也说不出是自己眼睛太差或是艾叶眼力超群,谨慎弯腰踏入矮房,道: “多年前我遇张肖奇时他正摘得武试头筹,人虽纨绔浪荡但绝非疯傻,其中断然有什么缘由,将他变成那样。” 艾叶攀着他胳膊打哆嗦:“这什么地方啊,修这么矮,站都站不直,好生阴森,要不咱还是回吧……” “要走你自己走,别抓着我不放。” 神堂十分逼仄,想要容下他们二人都得挤在一处, 第69章 顾望舒实在不知道该把挂在自己身上那个往哪儿推,还得忍着听他一劲儿跺脚,喊地上好多虫。 神堂内格外湿热,正是适合蛇虫生存的温度,多半这也是为何分明是冬日,张府仍有虫患的原因。 顾望舒向前行几步,隐约似乎听到类似微弱蝉鸣磨翅声。 不过想来如此冬日何来蝉声,并未注意,只停在祭台前站定。 中间供着的东西被一块染了血的红布盖得严实,艾叶见他伸手要摘,忙地怕得噤声跳到顾望舒身后,扒着人肩头探出半双眼偷看。 “怎么,难不成你喝多了会变成胆怯君。”顾望舒嘲笑中猛地扯下红布,不容得下一句拌嘴调侃,二人齐齐愣在原地! 那神堂灵位上立的并非什么神像、画像,竟是块刻着字的玄色圆头石碑! “这……” 艾叶这会儿吓得更是背后发毛,几乎要跳起来全背在顾望舒身上,指着碑说: “好……好多虫蛇……” 顾望舒定睛一看,那块石碑并非玄色,而是上面爬满了黑虫与不过小指粗长的小蛇。 艾叶见此疯了似的把脑袋埋到顾望舒背上,吭叽道:“回家算了,好恶心,好恶心!” 顾望舒亦觉如此,皱眉道:“原来那类似磨翅声竟是小蛇吐信,看来这里以活物祭拜的传闻并非有假,活物腐烂才会引来这些东西。” “好端端的为何要弄这么脏啊!”艾叶捂眼道。 “稍等。”顾望舒提三枚火符甩到石碑上,石碑顿时燃成一片,蛇虫稀里哗啦烧焦掉落满地,露出石碑上原本刻画的内容。 “这是……”神堂内光线昏暗,好在顾望舒习惯不明不寐,借长明灯看得见石碑上密密麻麻刻得都是正字。 唯第一排写着小字道:“显胤三年。” 顾望舒不禁念道:“显胤三年,北疆大乱,朝堂不济,死无辜六万余人,七百五十人。” “什么六万人七百五十人的。” 艾叶挤在顾望舒耳边,一开口全是酒气,惹得他更是恼火,不耐烦道:“我哪里知道。” “不过这里的正字数完刚好七百五十。”艾叶颤颤巍巍指着碑道。 顾望舒无暇顾及他目光灵敏,原地沉思片刻,将“显胤三年”念上几遍,喃喃道: “自新帝登基以来朝堂常年动乱,无辜人死伤无数,只是我等长居世外,并未对朝堂事有太多了解,如此看来定是那年发生过什么大事,才会死了这么多人。” 他又道:“但这六万与七百四十有何联系,为何碑上又只刻七百四十正字——” 他再往前一步仔细打量片刻:“挨个被以利器划掉了。特别是最后这几十个正字,刀刃还是新的,只剩最后一个正字仍在。” 艾叶在他背后狠地干呕一声,惊得顾望舒以为他醉得要吐,连忙将他从身上甩下,双手拢起接到他嘴边去。 艾叶胃里“咕”地一翻,还好是憋住了,用手狼狈抹去口水,撑腰无力笑道: “做什么,你还打算用手接啊。” “……”顾望舒尴尬放下手去在身上蹭蹭:“怕你吐我身上。” “我没醉,是这神堂里太臭了,吃的又多,我刚试图嗅出些什么——呕——” “别闻了。”顾望舒皱眉道:“我来查。” 艾叶这会儿虚得冒汗,哆嗦往石碑前的满是香灰的香炉里指。 “呃……不行了不行了,背我会儿,背会儿,我不想躺在这儿全是虫蛇的地儿…” 说完咚地一头撞在顾望舒身上。 “……”顾望舒抚额一叹,任那半死不活的把全身重量倾在自己身上:“下次再喝杂酒,扭了你的头。” 他俯身往香炉中看去,香灰中恶臭逼人,几十只白色肉虫拱在里头。 “香灰怎会生虫。”顾望舒沉着伸手拨开几只,从中捻了些灰出来。 艾叶见状背毛大炸,晕得头都醒了:“我靠!你这辈子再碰我了!” “小声!”顾望舒忙地张手堵嘴,艾叶眼看他才捉完虫的手直奔自己嘴巴而来,叫得更欢。 “别碰,别碰我!啊!救!” ——“什么人!” 门外官兵隐约听见声响,艾叶耳根骤立,刚想说话发现顾望舒那抓过虫的手已经堵在自己嘴上了。 这妖头皮猛炸,头发根根绷成了直的,没等眼泪出来就被顾望舒连滚带爬拖到祭台下头。 祭台下由一张红布遮挡,隐约见得几个穿靴的兵停在外头,其中一个往里喊了两声“何人在此!” 另一个悄摸道:“这鬼地方哪儿有人啊,你听错了吧。” 艾叶:“呜……!!!” “诶,你听!” “这……这不是鬼叫吗!” “你进去看看。” “哎!怎么不是你去!” 顾望舒就差把自己整个拳头塞他嘴里了,又觉得怀里这妖浑身僵硬得像根木头不太正常, 顺他视线看过去,竟是条浑身翠绿的小蛇挂着半条身子紧盯他们。 “你俩谁怕谁还不知道,别叫了。”顾望舒小声道。 艾叶闻言泪眼汪汪挤眉紧起鼻梁,做出个极不像样的凶相。 顾望舒险笑出声,没想到那小蛇还真吃这套,悻悻缩回缝里。 二人挤在一处,官兵迟迟不走,又不肯进来,颇有守株待兔的意思。 第70章 祭台下方实在狭小,艾叶整个被顾望舒从背后压在怀里动弹不得,略带些紧张的呼吸直往后脖颈里吹。 艾叶痒得难受,缩脖扭来扭去:“你别……” “别动。”顾望舒更用力地将他按在怀里,顺带捻了捻指间“香灰”,却发现这“香灰”异常黏腻,好像有什么东西混在里头。 他把手指头伸到艾叶鼻子下头:“这是什么。” 艾叶措手不及被那臭味直薰进天灵盖里,等不及张口喊别,当即胃里翻江倒海,连呕几声。 顾望舒没想到这一丁点的东西还能引他这般反感,下意识急急后退—— “——咚!” 门外官兵相互使了眼色:“操。走走走,一起进去!” 其中一个“唰”地掀起祭台红布,定定愣了片刻,怔然道:“没人……” “我这儿也没有。”另一个脸都白了:“真他娘撞了鬼!” …… “艾叶。” “艾叶,艾叶!” “呃嗯……”艾叶晕乎乎动了两下,无奈实在是困,哼了两声翻了个身: “什么事儿……” “艾叶!!!” 这一声惊雷横空炸了美梦,脑门上烈烈疼得他原地跳起,晃悠两下定在原地—— 黑漆漆一片。 “怎么回事?!” “莫要声张。”顾望舒揉揉手腕,单臂拦在艾叶身前向后推。 艾叶这会儿眼睛方才逐渐适应黑暗,只是脑门被打得太疼了,火辣辣地像个裂缝的西瓜。 “手劲儿真大……” “再不醒便要被吃了!”顾望舒冷刃骤地晃出道银光,此间密室半陷地下,石缝中偷泻进的光不足以照亮全景。 艾叶脚下跟着一飘,被顾望舒硬拽着脖领倒退三步,想自己也不是什么棉花做的人偶,歪扭着想找重心未成,又被他拎着扯到左边,右边,左边,右边,左边,右…… “哎呦——嘞得慌,别扯了,别——!” 被晃吐前顾望舒猛地站定,把他一掌推得屁股墩坐在地上,艾叶这边儿揉着屁股挤了挤昏花的眼,正见顾望舒竖指祭桂魄在空,脚踝银铃声晃得热烈。 须臾后百道银光骤地自桂魄剑身射出,顾望舒双眼不忌月光,艾叶仰头怔然向那灼灼厉目,妃红的瞳中浑然正色,倒影出万丈月影。 剑风皎如白月,在空中舞出大片月光。 他的剑意……是月吗? 人间修炼剑意主金木水火土,能挥出实态更是难上加难。 而日月运行乃是天地之道,并不为凡胎所用,他何以凭剑借月助力,降妖除魔? 呦,一身仙骨,倒是与我更配了。 艾叶恍惚惊叹,忽地又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 不对,哪儿来这么大黑影。 他一下子醒了脑,面前黑影竟是个足有百年老树粗,数丈余长的大蛇形状! 大蛇盘踞地上扫尾而过哗啦作响,定睛一看全是散落的人骨! 密室中腥臭味格外浓烈,常年盘踞在黑暗中的妖物见不得光,此时正在桂魄银光下愤怒大吼。 顾望舒翻掌推剑,桂魄在空中画了个圈,割出月盘形状,骤然放大吞向蛇影。 大蛇影“嘭”地一声正中月盘,直被重击推飞出去撞在墙上,轰然化成一片! “不堪一击。”顾望舒振袖收剑:“神堂下居然藏了这种怪物!我今日势必要查清原委,张家就算已被屠净,也要知道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艾叶眼底闪过一丝不妙,他低头看向脚下一颗滚过来的人头骨,嘴唇无意识地张和,背毛嗖地腾起,口中“哈——”地叫出类似野猫威胁的声音。 “出口在哪儿!”艾叶大叫。 顾望舒指了指头顶:“上头某个开口处吧。” 艾叶幻出手中寒刃刺向地上头骨,与此同时两只毒蛇猛地自头骨眼洞出跃出,咬伤顾望舒脚踝之前便被及时钉死在地上。 “这不是一条巨蛇。”艾叶定定看向碎石堆中滩成一片的黑迹: “是无数小蛇堆积仿形而成,它们在这儿以人肉为食,张府神堂供养的并非野仙或杂妖,竟是如此数量庞大的群蛇!” 果不其然,刚刚被击碎成一滩的黑影开始像有了生命似的涌动,无数只毒蛇绞缠一处嘶嘶朝爬来, 顾望舒不敢轻易在有限的空间内抛出火符将它们烧尽,稍有不慎反会引火上身——但蛇并非妖物,怀中其它符咒起不了作用。 艾叶躲过飞跃过来的几只毒蛇,酒醒后胆子可算恢复如初没再喊怕了,利爪将其撕成碎片,回头道: “若说单单养了群蛇实在说不过去,我想起刚刚香炉中填的东西似乎是凡人碾碎的脏器,这定是在做什么鬼 的法,否则为何要以人肉养蛇,人心祭碑!” 顾望舒与他一并斩杀冲到面前的蛇,靠在艾叶后背道: “若按酒摊脚夫所言,张公子被煞缠身人变疯傻,有人要他家偿还所有罪孽方有转机,显胤三年……难不成是……护国军降敌案?” 第36章 灵仙教吞人 “什么什么什么,谁降敌?”艾叶一爪捏碎奔到面前的蛇头,心急问。 “说了你也不知道。”顾望舒懒得分神应答:“先出去要紧!” 艾叶点头应道:“手给我,带你飞出去,烧了这鬼洞穴!” 第71章 顾望舒正要递手,面前幌地窜过去个人影。一时以为自己眼花,没想那坨人影匆匆滚到面前,尖声叫道:“不要再杀了!” 说是尖声更像童声,顾望舒定睛一看,还真是个穿着件极不合身的大红袍子的小男孩。 男孩身材瘦小,肤色惨白,脸上带半扇银制假面,颈上挂着条白骨串成的颈饰,白骨串与过长的衣袖衣摆一并拖垂在地上,张开双臂将二人挡在蛇群之前。 顾望舒张口急道:“危险”,却见那发疯的蛇群似乎安顿下来,蛇鳞在地面摩擦发出嘶嘶声响,再无一跃过男孩扑向二人。 他不禁心疑:“张府先前被刺客屠尽,且不说你是如何幸免于难,又为何出现在此处,官兵也不当是鼻子上顶了俩打糕的——你从何处来。” 男孩并无胆怯之意,朝顾望舒拢袖一揖,道:“在下奉自家灵仙之名在此护蛇,未曾出过密洞,自然不被外界抓捕。” “灵仙?”艾叶上前道:“灵仙是个什么东西,从未听说过。” “我也是。”顾望舒并未收剑,将信将疑道:“哪个装神弄鬼的自封。” “灵仙大人一心向善,体恤万生,闻张家公子被家中罪煞缠身疯病不治,特此造蛇坑为其抵罪医治,张家欠下七百四十条人命,便要还上七百四十条!” “天下教派众多,却没听闻过哪家名门正派要借人命偿人命债。”顾望舒踢了脚边人骨,道:“所以你口中灵仙到底为谁。” “我……”男孩犹豫片刻,脚下不安挪动时带着颈上骨圈咔咔作响,忽地嗤笑出声,眼中刚刚那副清澈浑然阴了下来,歪头诡谲笑道:“灵仙大人教我杀的都是些大罪之人,清人间渣滓,净这天地,有何不可,何乐而不为!” 艾叶嫌恶咧嘴,半个身子挤在顾望舒身后,指着男孩道:“是个疯的。” 顾望舒小声道:“成日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儿养蛇,要你不疯。” “我没疯!”男孩讪笑大叫:“灵仙大人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我等怎知他真相真名?灵仙大人早知张家终将遭报应,怎奈这家人手脚发慢,未能在有限时间内凑齐七百四十位罪人抵罪,便不得不以全家剖心焚香,凑上最后几数!而你们,愚钝之人,少多管闲事,还不速速从这儿滚出去!” 红袍男孩大声暴吼,脚下群蛇蠢蠢欲动,盘立起半身逼向二人。 剖心焚香凑数。顾望舒想到刚刚石碑上新划去的正字和香炉中怪异炉灰,心底一抖,余光侧扫向艾叶。 艾叶似是心有灵犀,微点了点头。 顾望舒耳语道:“这什么‘灵仙教’着实可疑,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别惹这怪异男孩,全身而退为妙。既然此地没什么妖鬼闹事,我也便没有应当多管的,杀人放火朝廷自会出马,我等道人不该掺手,最多出去调查清楚这教派来源。” 艾叶道:“你说行就行。” 顾望舒心中仍觉别扭,认定是这男孩实在神情遭人夺舍似的诡异让人不适,总之在被那疯童子和群蛇扑倒身上之前被艾叶带上洞口, 再观察片刻,门外官兵早吓得不知所终,也便放心钻出祭台。 艾叶蹲下望向深不见底的洞口,道:“那小子再不出来了?洞口这么高,他一个凡胎肉体的。” “既然有下去的法子,总能上来。”顾望舒拍着灰道:“江湖流派真是鱼龙混杂,竟有这种讲求人命偿人命的教派,但说以有罪之人的命来抵罪之说——” “放屁。”艾叶道:“那要这样我杀人放火不都无所谓了,杀个好人再搭个坏人就是。” “但说这七百四十人。”顾望舒回头望向石碑:“到底是什么来历——!” 顾望舒猛地定在原地,从头皮处迸出的不妙感如电流传向四肢,手指害地一缩:“不对,不好!” “什么不对。”艾叶立刻敏感起来。 “石碑上最后一个正字。”顾望舒颤抖指向石碑:“刚刚分明是没被划掉的。” 艾叶回想了会儿:“好像是?” “此处除了你我再无他人,那这场蛇祭的最后一个人!” 顾望舒一把掀翻祭台,地面露出通往地下暗洞的洞口。幽暗处见不得光影,他顺手将身旁长明灯丢了下去。顿时呆在原地。 艾叶连忙过来挤个脑袋,低头一刻骇然捂嘴,那洞中哪儿还有男孩身影?只剩下群蛇游走咕涌,地上若隐若现是件空空红袍,袍下似乎露出一截白骨! 半颗未被食尽的头颅滚在地上,眼睛早不见踪影,深深的窟窿里有被蛇爬过痕迹,令人毛骨悚然的却是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仍停留着狰狞笑意。 “他……他不是训蛇之人吗!”艾叶惊恐得跌坐在地,抓着顾望舒衣角道:“难不成他为了填补最后空缺,命蛇吃了自己?” 顾望舒许久才缓回神,喃喃道:“不对,还是不对。” “那灵仙教到底出于什么目的要弄这么多蛇在此吞食人肉——或说这些蛇正是灵仙教的本体。” “蛇是本体?”艾叶不解道:“怎么可能。” “不,还有一种可能。”顾望舒沉沉道:“分身。” “分身?” “曾闻有妖会为避视线将自身修为部分化作兽相,分存于不同地方隐匿,如此一来虽四处脆弱,却能如眼下吞人的方式缓慢地增长修为且不易被查寻——但我也只是听说罢了。” 第72章 艾叶挠了挠头:“不知道,你说的这招我不会。” “我也只是猜测。”顾望舒掏出数张火符径直抛下洞口,霎那间火光四起,只从洞口喷出浓烟: “若真如此,便一把火烧干净,什么灵仙教我定要追查到底,揪出随便草芥个几岁儿童姓名的始作俑者。” “刚还说不想多管闲事。”艾叶连跌几下屁股着实遭不住,一瘸一拐揉着嘟囔:“这会儿信誓旦旦的。” 顾望舒怒地一瞪,这妖立马没了声。 ———— 另一边,高德一家自入了益州,闲来无事时间过得飞快,一晃三个多月都过去,修缮中的知州府总算在前月竣工,高德可是一刻都不想耽搁的连夜带家眷搬了进去。 这位年过不惑的大人早受够总镇府里成日鸡都还没鸣就要开始呼号直叫,光着膀子的臭男人练兵声,遍地黄土连吃个饭都会硌牙,再不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条毒蛇跟你打个照面。 其实说起自己受点苦还好,主要还是担心养尊处优的女儿高棠棠。曾经皇城出了名的大家闺秀,聪明伶俐招人喜欢,不乏各家大户在还是个娃娃的时候提亲的队就已经排出几里去。 只是自己舍不得,方才从未应过一家。照如今,还是得连累这孩子跟自己一起受苦。 谁知比起自己,棠棠似乎更适应这儿。小少女没什么心思,平日里还会跑到演武场给兵士们递茶水,送小食,讲些皇城见识的,颇深受这群没怎么见过姑娘的大男人们欢迎。 而今听闻父亲说终于能搬出去了,竟然有些小不舍,临走前非要去见冯小将军送上自己亲手绣的荷包以示感谢。 这可惹得高德更加毛骨悚然,生怕他懵懂无知的千金宝贝是对那披着张人皮的恶兽将军动什么心思,连夜收拾行李,跟那逃跑的没什么差别。 冯汉广起先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不就是如往常般走了一伙儿客卿,谁知当天就觉得有些空虚。 毕竟府上唯一的小丫头不在了,缺了点唯一的人情味可惜了点,甚至开始盘算着要不要弄些小丫鬟回来。 另一方面,高德回了府就可以交接公事,自己这忽然闲了下来,竟有些无所适从,闲来无事在屋里盘上腿抛起铠甲光来。 姚十三悠悠走到他身侧坐下,拾袖砂纸,顺带了句,“将军该不会是想着高家那个小姑娘。” 冯汉广闷头忙活,听他一问先是一愣,而后将砂纸扔进水盆里:“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姚十三嗔着笑意道:“高姑娘绣的荷包还在桌上,不是在想他,难不成还是在想我。” “吃醋了。冯汉广往旁边拍了几下:“若是将军府迎新人,你姚十三还得给我做媒。” “犯不上呢。”姚十三欠身坐到身侧,倾茶奉上,语气里没有半分急切:“”将军府总归该有个夫人。 冯汉广撑面向他,姚十三那张柔情脸淡得像是清水,素正尔雅,桃目湿润,连带愠气都是波澜不惊山温水软的,视线顺带被他鬓上一朵红梅夺了去。 “鬓花好看,哪儿来的。” “早上见别院红梅开得好看,随手摘的。”姚十三摸摸耳边鬓花轻声道,但还聪明地没叫他把话题转走:“小将军刚到底在思虑什么,那么入神。” “梅花又开了。”冯汉广道。 别院的红梅还是三年前他带了姚十三入府时,觉得总镇府里光秃,没东西衬得上他清雅淡丽的品味,特意命人移来种的。 果不其然,入了冬红梅花期一盛,似火燃雪,成日飞沙走石,到处黄土色的总镇府仿佛都生了人间灵韵。 他捞过姚十三细软的腰,久经沙场的的身子精壮宽大,相比之下的文客像是个迎风就倒的赢弱小偶,好像再使点力气就要折了,戏谑道: “在想要不要招几个灵巧点的丫鬟进来。总镇府里全是些满身臭汗,张嘴黄腔的大老爷们,都没个人能陪你散心聊天的。” 姚十三啧了声,恼气使了浑身的力气才勉强把冯汉广推开些,语气不悦道:“您知道我不想要那些。” “那这个呢?”冯汉广笑着任他推搡也是徒劳地纹丝不动,变戏法似的在身后掏出一把小剑。 那小剑也就比一掌长不出多少,做工极其精致华丽,鞘身和剑柄上雕刻着精细的云纹兽型,还镶嵌有数颗绿松彩宝,光看着就知价值不菲。 “轻便好上手,拿去护身,适合你。” 姚十三难掩惊讶的接手过来审视一眼,说:“可不是益州或西域的纹样。奇石异彩,这么贵重的东西,小将军从哪儿弄到的?” “托皇城认识的武器商,按你的手掌尺寸打的。”冯汉广倒像是说件常事: “写信给清虚观的时拜托了道长顺路带来的。毕竟这一年到头我也没几个从京畿那边来的熟人,就只能麻烦人家了。” 姚十三面色微酝,将小剑仔细捧在手里,只肖轻轻一拔就听得铁器铮鸣,银光如月锋利无比,还真是照着自己尺寸打的,握起来格外合手。 他连忙收进怀里,平日波澜不惊青黑晶亮的杏眼眸子里甚是闪了有些喜悦:“这小东西看起来太贵重,就小将军你那些俸禄,可惜。” “傻话。”冯汉广一掌拍上姚十三额头,手劲没什么轻重害得他一仰,好险是在怀里,才没栽下去。 第73章 “可惜什么,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稍微多花些银子在你身上怎么了?” 姚十三没再说什么,往冯汉广怀里窝了几分,软腰似水,着实惹人喜欢。 只蹭了小会儿,惹得冯汉广心里起火,刚想按他下去,忽见姚十三不识趣地抬饿头,眨着眼问他: “临近冬月,又到了北域的匪患欲动时,周边关卡的加防部署好了,粮草不能被截,不然营里不好过。更要小心他们报复烧火。” “别说这些。”冯汉广盯着他说话时开合的唇:“不是时候。” 姚十三笑了:“那说洛安山的顾先生,来了也有一段时日了,见他每日都忙得见不到人,就没什么我们帮的上的地方?” 冯汉广把手旁的碍事的甲子推开些,里衣敞着口铜色胸肌若隐若现,把他往身上坐了坐,说道:“有是有,然妖物实在肮脏,倒不用你管。” 姚十三感到身下有什么东西硌着难受,颇为无奈地笑笑,稍稍挪了些位置道:“青天白日的这么心急,就不能等到晚上。” “不能。”冯汉广浊音深沉,眼神带着猎人围兽时的危险。 第37章 手足无措醉仙楼 “今晚我不在府,要同那位顾道长出去办事。”冯汉广道。 姚十三是个聪明人,益州城有宵禁,非要是大晚上才能办的事,不必细思都知道是去哪儿办。 当即变了脸色,从他臂弯底下缩出来站到一边。 “你既能和那位道长一起去,就不能带上我?” 冯汉广视线定在他逃走的位置未曾移开,眉头骤紧,恍若变了人似的将气息压低:“你明知道我们要去何处,还想跟。” “我怎就去不得?”姚十三道:“出身在那儿您也没提半分嫌弃,又不是回去接客了,我当客去一次您也忌讳?” “胡闹!”冯汉广猛一挥手擒腕硬将他摔在地,瞬间翻脸,覆身向上:“学会忤逆我了,给了名分没了边!” 姚十三摔得一口气上不来,泪水顿时涌到眼眶,含着未哭出声,捏住冯汉广领口大喊“放手。” 谁道这人身上硬得跟石头一样推不动,锤起来疼的也只是自己拳头罢了,甚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钳住双臂举过头顶,紧接着身下一阵剧痛,引喉咙溢出悲鸣。 “别叫。”冯汉广咬齿发力,身下人屈辱得泪水夺眶,却也丝毫没动摇半点善心,反惩罚似的加大力度。 “疼……!” 冯汉广动作挺了片刻,见巡查的人影似有犹豫地从窗前掠过,叫声大必然引众人耳目,随手扯过手边拭布塞进姚十三嘴里,压住舌根只听得呜咽。 “做奴的人宠得厉害忘了本分。” 拭布苦味津入喉咙,冯汉广身上的粗布磨得人嫩肌生疼,整个人都要被撕成两半。 “敢同我说不!” “将军将我打花柳地带回,即便给了名分——!”姚十三未示弱半分,挣不拖便咬牙挤得那笑意荒谬,不见妥协,全是讥诮: “十三知道再是如何骨子里的贱气永远都磨灭不掉,我非在这取悦您,是您想取悦您自己!” 姚十三咯咯笑着扯住身上人头发,强迫那一双含血的狼目与自己直视:“您再是不堪总还是将门之后,前途广阔,我怎敢忤逆。” 不是错觉。 冯汉广从那双乌黑的流情目中见得微妙的娴熟,他就像追不及的猎物,若即若远,即将嚼碎他的人是自己,正被戏弄的人也是自己。 他钳住那纤细脖颈,征服欲要他胸肺发疯地震颤,就像他生来便要征服一切,战场上下,你死我活。 无论是下属,敌人,或是爱人。 待到身下的人放弃挣扎顺应起来,他狠地扯下姚十三嘴里塞的布质问:“还去吗?” “去。”姚十三咬着唇断断续续挤出话:“您去哪儿,我便跟到哪儿。” 冯汉广一怔,暴怒昏头,抽下腰间的涂金蹀躞。 姚十三见这动作顿时抿嘴噤声,闭眼缩成一团等着皮开肉绽的痛。 等了好一阵,蹀躞并未真的甩下来,冯汉广骑在身上,手中死死攥着蹀躞望一地亵污,长叹口气。 再像个捧起什么破碎的宝物一般给他捞了起来,擦干脸上的泪痕,抱在怀里片刻。 “可是你明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冯汉广盛怒不减,满足不了的征服欲只会让人更为焦虑地不安,手中蹀躞挥之而下,一声巨响竟劈断了手边铜盆! 水溅一地,也溅了姚十三满身,激得一缩。 “十三并不是您养在屋中的玩物。”姚十三勉强撑起身子,眼中泛出怜悯,抚上怒狼脸颊:“我在乎的不是流言蜚语,而是您眼中的我究竟如何。” 珍贵的猎物再想嚼碎了熬成粥,也是舍不得,冯汉广没了法子,嗤鼻道,“行,那你去,但必须跟紧我!” 姚十三这才弱声笑笑,想坐起来,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汉广,我身上好疼啊。” 冯汉广听他喊了自己名字,心里顿时软了,乜眼嘁道:“这就受不住。” 姚十三爬起笑道:“可不是吗,小将军锐不可当所向披靡,十三潘鬓沈腰,受不住。” —— 转眼入夜,益州城开始四处掌灯。 灯火阑珊下全是急着赶在宵禁之前回家的行人,官兵锁了城门,暂停通行。 第74章 古传益州城坐落于妖界之门处,入了夜,难免会有流出的妖邪作祟,宵禁的传统持续百年。 加之近来邪祟伤人的事件屡出不穷,好似真的哪儿漏了洞一般,更极少有人在这夜里行走,诺大个城到了晚上格外空荡寂寥。 唯有一个处彻夜灯火生平,正是益州城内最有名的花楼,醉仙楼。 顾长卿今日为避耳目只带了宋远一个,两人格外低调地着常服坐在个二楼不显眼的位上喝酒,一身打扮认谁看都只是个普通花客。 面前隔着朦胧桃红纱幔,可以清楚看到楼下歌女舞姬旖旎,舞乐声柔肠。 二人都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虽是来办公事,浑身不自在也是真的。 路过妓生掩着帕子看这五官周正刀刻般的公子哥笑嘻嘻抛去媚眼,顾长卿却还自顾自喝着酒,自然就委身过去娇媚的问起: “官人们怎不叫几个姑娘陪着?两个大男人在这喝的叫个什么闷酒呢?” 顾长卿极为不爽地躲了身子,妓生微愣,宋远忙清了清嗓解围: “我们等人。待会儿的,待会儿。” 另一个满身脂粉味浓妆妓生凑上去闻了闻,“官人身上香薰味好重,难不成是刚去了庙里求佛回来?雅兴呀!” “冯将军何时到。”顾长卿阴着脸低声道。 宋远又哪儿知道,明知是大师兄无话可说硬要憋话,只能道:“快了,约的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辰…… ” “冯将军?”一位带着大红牡丹簪花的妓生假作面露乍色,回身和旁边的姑娘侃笑说起:“燕燕,你听这位官人真会说笑,他说他等的人是冯小将军呢!” 背后顿是一片莺莺笑声,小妓们许是觉得这两人无聊,扇着团扇找下一桌寻乐去了。 小妓前脚才去,楼下一阵惊呼引得众人瞩目,刚刚还在莺莺燕燕的姑娘们全涌着跑到门外,二楼三楼栏杆上闻声挂满了看热闹的,两人方松了口气,对视点头。 众人中央小将穿着檀色暗纹长袍,威风凛凛,梳着高挑马尾,挺拔的身形于一众人间鹤立鸡群的一眼可见,不接见冷刃的花柳之处堂然佩长刀于身侧,也是无人敢有诽议。 小将身旁还跟着一位翠青道袍的漂亮公子,衣冠楚楚眉眼带笑,杏眸似水,肤白如粉,不比这醉仙楼里芳脸匀红,黛眉巧画的姑娘姿色差。 且不说这位漂亮公子,就益州总镇冯汉广出了名的威望素著之辈,无人不识,他这大驾忽然光临,连醉仙楼的老鸨子都措手不及,连忙跑下楼来亲自迎着。 此等事故还是得从三日前说起,近来益州城内传言蛇妖伤人,顾长卿追查查了好些日子,最终锁定到醉仙楼里。 蛇妖一族一向法力乏溃,但化形后却生得极美,亦善使诈,以色诱人,趁人无备之时取人肝胆,以炼自身修为。这类妖狡猾得很,妖气又弱得难寻,甚至是有越是高阶,妖气越弱的天赋。 如今好容易摸到些门路,自然不能轻易放走,可这花楼他与宋远实在不熟,进去怕是没几个时辰就要被妖物发现异样,无奈之下才请求冯小将军一助。幸亏冯汉广十分心系民生,没假犹豫便同意了他。 “蛇妖?”姚十三在旁边小声嘀咕:“蛇这等可爱的小东西还能修成妖。” “十三,这世上觉得蛇可爱的人可能也就只有你一个。”冯汉广玩弄着手中杯盏,讪讪道:“也就我能放任你在府中养那种东西。” 第38章 季冬飞雪 将军转而唤了身旁一个柳腰婀娜的姑娘:“没看到顾公子酒杯空了吗?醉仙楼上牌的姑娘就这么没眼色。” 那姑娘听了赶紧媚眼颦笑给顾长卿添酒,酒刚添满,就被一口干了个底。 姑娘一双含情凤眼闪过抹惊讶,没敢停下添酒的手,眼看顾长卿跟喝闷酒似的一杯杯接连下肚。 冯汉广看到这笑得停不下来,抬手按下顾长卿要再举杯的手笑道:“顾兄,你再这般喝下去,可是事没办完,我就该从这里替你挑姑娘送回房了啊。” 顾长卿鹤臂一颤,回过神发现自己仅这一会儿已经和宋远断断续续喝了快有两三壶,还真有些犯乏。 只是因实在不知该再做些什么好,任凭那些个姑娘在身上摸来摸去,道袍虽不在身,满脸木头疙瘩似的出世雅正。 另一旁的姚十三也没好到哪去,他一个长得如此眉目如画的美公子可不常见,姑娘们自然也愿意陪这样的俊美人儿。 姚十三虽一边紧靠着冯汉广,挤不进人,可另半面靠着他的却是个露着半面酥胸珠圆玉润的美人,一直揽着他半边胳膊往上贴,娇盈盈地递出酒杯。 他起先朝着他的小将军使了几个无措的眼神,怎奈冯汉广看戏不嫌事大,根本不管。 眼瞧没戏,想自己以前毕竟也是干过这行,不要脸这种事——干脆豁了出去,在他好奇了许久的姑娘胸口捏了一把。 可是引得姑娘嘤地一声轻唤出来,撒娇似得敲了他胳膊一拳,娇道:“哎呀,公子可真是调皮!” 这可引得身旁冯汉广后背都僵了。光顾着给两位道友解围就已够焦头烂额,怎得这身边的姚十三倒还一副真心愉悦的模样? 火气上涌又无从宣泄,谁知姚十三还天真地在他耳边难掩欣喜悄悄道: “将军,原来女人都这么软的吗?” 第75章 “你他娘的没摸过女人吗!”冯汉广一时气郁重吼一嗓,在场莺燕瞬时吓得鸦雀无声。只有姚十三吓得一颤,眨巴着双无辜大眼,揉胸的手还没停,怯生生回道: “没摸过啊。我长大的地方都是……男人…………” “操。” 冯汉广顿觉头大,挥手叫人全都滚蛋。此时楼下舞台处忽然传出一阵笛乐声与欢呼,恰到好处地解了尴尬,大抵是今夜的重头戏来了。 几人齐齐向楼下望去,吹弹声晃着铃铛,原来是个西域那边来的杂耍戏班子。 西域来的姑娘们红纱掩面,无不是楚腰纤细,盈盈一握,身上纱料少得很,露出一双纤细笔直的长腿,衣衫上金片铜铃随身而动,脆响撩人,跳起舞来可谓是夺魂销魄,掌声吆喝声不断。 接下来便是变戏法的阶段,见表演者取火一片入口,惊呼声后,火满口中喷涌而出,却未伤分毫。再将人舌以刀截断,半舌示人,取含续之,竟还完整。 这种在中原可见不到的戏法,众看客观得津津有味,冯汉广得闲去接姚十三倒的酒,哪知这人看的可比自己认真,像个从没出过门的好奇娃娃似的,走着神酒全都倒漫到冯汉广袍子上。 姚十三可是还没趁冯汉广开口骂他,慌手慌脚的扑腾着给他擦。 宋远本也认真看着戏法,被对面一阵骂声引了过去,他刚扭头就见冯汉广“嘭”地弹了姚先生个脑瓜崩,瞧得他一愣,听小将军道: “这么喜欢看姑娘,给你卖这家算了!” 姚先生眨着个无辜杏眼,捂着额头还在发笑:“这儿不收男人。” 冯汉广又道:“屁话多的,擦不干净给老子舔了!” 姚先生揶揄道:“哎呦,我擦就是。真是一天到晚与我置气,对醉仙楼的姑娘们都比我柔情。” 宋远看俩人打情骂俏,这会儿下巴都快惊得掉下来,感情台下的戏都快没有这俩人好看,心道原来益州总镇与自家军师好像有些什么别的关系—— 龙阳之好以前也不过耳闻,今天亲眼一见虽不敢妄自定夺,但也足够对这个情爱都没谈过的小道士足够冲击。 宋远捂着嘴不敢声张地拿手肘拐了顾长卿,刚想与他谈论一下,却没想此刻顾长卿正紧闭双目,不耐烦斥道:“别扰。” 发间青丝一抖,宋远这才意识到顾长卿已在桌下织起张探测妖气的网,当即自愧不如拍了脑袋,直呼速速清醒,我今儿不是来看人调情,是来捉妖的。 楼下一阵迷幻木笛声起,只见一位赤脚的红纱衣姑娘走上台,脚腕手腕皆系着精致的宝石链子,细腰似柳,冰肌玉骨,薄面纱也挡不住精致高挺的五官。 与中原的美人不同,这位西域美人可是天姿绝色,浓墨淡彩,鲜眉亮眼,看上去年岁似乎不低,与刚刚那些舞女不同,浑身宗师气息。 每行一步,似有神气萦绕。 此等华丽美人怎是轻易可见,自然引得台上一片欢呼口哨声。美人微微欠身行礼,面纱下若隐若现着嫣然一笑。 “接下来这位西域巫女依明姑娘,要在此处向大家展示西域幻术!难得一见,诸位看官莫要错过!” 顾长卿眼皮一抖,蓦地启目瞭去。 西域巫女翻手成雾,在这热火朝天柳衢花市间,看起来如同一只自在翱翔的鹰鸟,以雾霭为衣,薄露为食,黑发在这灯火间鎏上金色光晕,肌肤上流淌着蜜水。 无畏于一切的风花雪月,不近这人间烟火,也不应属于这纸醉金迷之地,是困不住的笼中鸟,是属于大漠的孤烟一缕。 随惊叹声起—— 醉仙楼内飘起了雪。 季冬飞雪并不是件什么稀罕事,但这里是暖炉人浪与燥气升腾起闷热湿暖的醉仙楼。 雪花稀疏大如鹅毛,旋转飘忽不定而下,伴随着巫女一声响指,皆化作翩翩雪蝶,携着寒风扇起薄翅飞向众人。 看客惊喜去接,更有酣醉间张嘴等飞雪落下,顾长卿展开手心,接住一只飞得歪斜,颠簸不定的雪蝶。 雪蝶触碰到手心的一瞬,便被体温暖融化,消成一滩水在掌心。 顾长卿目色陡然生厉,与宋远相视而谋。他悄然靠近冯汉广身边,面目严峻道:“将军,过后可否叫这位巫女上来一叙。” 冯汉广还是副目不转睛专注于表演的神色,只是稍微换了个动作,翘起腿来侧到另一边,冲不远处静候等着他发话的老鸨子勾了勾手指。 老鸨立马换上一脸讨笑,媚眼眯成一条斜线,谄媚道:“将军可是有何吩咐呀?” “哦,我这位朋友对幻术颇有些好奇。”冯汉广挂着个纨绔子弟的模样,心不在焉吩咐道:“待会问儿表演结束,带这位依明巫女上来一叙。” “这……”老鸨子有了几分犹豫,但又不敢顶撞了将军,只能陪着笑解释道:“不瞒将军,那位巫女不是我们醉仙楼的人,只是巡演到我们这儿罢了,一向卖艺不卖身的,咱家也不好强迫……” 她那精怪的眼睛一转,浮夸贴到冯汉广耳边吹风道:“何况我听说她是有过婚嫁的!将军您看……” “废话真他娘多。”冯汉广被她贴得烦,回头冷眼一翻,动作时带着腰间长刀敲了桌腿,吓得老鸨浑身一颤。 “我说要人侍寝了吗?就上来交谈几句,有何不可?” 第76章 “行,行得通,我这就叫人去请!”这老鸨哪还再敢道个不字,赶紧点头哈腰陪着笑,手中小扇敲了敲旁边跑腿小二的胳膊,意思他赶紧麻溜去请人,自己一边连连往后退,一边咧着个粗脂俗粉的笑。 果然没出一会儿,那西域巫女刚下了台,就有侍女小跑过来贴着耳根说了些什么,接着她抬头向这边看了看,再点点头。 顾长卿坐在上头冷眼旁观,看得是一清二楚。不肖片刻,她便带着个也穿着西域服饰的侍女走了上来。 离近了看,这位巫女大人的姿色确非凡人,即便已经过了二八妙龄,一双明眸还是含情脉脉,薄纱下隐隐可见罂粟般妖冶美貌,年岁似乎只在她身上增添了几分成熟韵味不说,身上还散着冷香。 她只是悄然笑笑,向这四人行了礼,一言未发。 身后的侍女先发了话,道:“巫女大人久仰冯将军大名,如今得一见甚是有幸。只是我们巫女大人不会讲汉话,有什么想说的,还需小侍转译。” 冯汉广点点头,招呼她坐下,又示意周围陪着的随从陪侍小二什么的都退下,遮了青竹幕帘下来,隔绝笙歌,别有洞天。 眼见无关的人都离开,顾长卿从桌下抽出手来撑在桌上,向前探了些身子,神情严肃正襟危坐。 依明巫女微笑对着四人,提起酒壶倒在顾长卿杯中。 姚十三看在旁边,眼皮微抬。 只这一个动作便可看出此女并不一般,若是放在常人,首敬必然为正位上的冯汉广才是,她这举动,分明就是知道谁才是为她而来之人。 顾长卿自然也是看得懂,哑然一笑,将两只手全都搭在桌上后,沉声道:“既然姑娘是个聪明人,那在下也便不再含蓄直问了。” 他抬头正视依明一双深邃的勾魂眼,毫无退缩之意,说:“姑娘刚刚那场表演,施得可不是幻术,是妖术吧?” 侍女眼中明显掠过一丝惊诧,反倒依明还是持一副端庄秀丽之气,毫无波澜,歪过头朝她说了些什么。几人听不懂,只听得她唤了那侍女“阿娜尔”这个名字。 名叫阿娜尔的侍女听过她的话,叹了小口气,冲几人回道:“是道长好眼力。” 顾长卿眉头一抬,感觉身旁宋远的身子都僵了。宋远这时怕是满脑子都是我伪装得这么好,道袍没穿,法器未亮,哪想一句话就被点名了身份啊? 好在顾长卿心性极稳,慢条斯理道:“幻术皆为幻影,并无实体。但姑娘的雪蝶可是真的为雪所成,遇热即融,可不是光凭幻术便能达到的境界。” 依明笑答,以阿娜尔传译:“只要道长想看,我还可以幻出雪萤雪羽雪芙蓉来,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说完,竟无丝毫避讳的当面从指尖绕出朵雪做的小花。 冯汉广在旁边还一副看热闹的兴致劲儿,忍不住问了顾长卿一句:“顾先生果然奇才异能啊,这么快就要抓住了?只是这妖怎么长得……和真人一样?” “不是妖。”顾长卿细细打量依明,心知面前巫女与艾叶不同,妖族哪怕再是化形完全也做不到天衣无缝。 依明覆手盖在顾长卿手上,将指尖小花送到他手里。触到顾长卿手掌的那一刻,他根本就探不到丝毫邪气,反而只是盈盈飘渺之气,入手即化。 “偶然学会的江湖伎俩罢了,如今也都快散没了。”依明巫女说着,同时将手也收了回来,免得让人心觉无礼。 “道长今日是来捉妖的吧?小女子不才,一界习学巫术之人罢了。可惜妖不是我,另有其人。” 话音刚落,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尖叫,接着便是人群慌不择路奔跑逃路之声,惨叫与惊呼不绝于耳,夹杂着“有妖啊!”,“救命啊!”“好多蛇啊!!!”的叫喊! 几人相视一惊,冯汉广侧目而视,抽刀一挥便劈开那宽厚竹帘,”嘭“地爆开,碎竹条混着烟尘炸了满天! 冯汉广怕溅出的碎屑划了姚十三,挥手把他塞到身后横刀于身前,顾长卿也很快站起身,从大袖中甩出自己的破邪剑来,怒呵起身旁还在发呆的宋远道: “妖物着了阵了!还愣着干什么!” 第39章 醉仙楼惊蛇 眼前之景属实惊人,一条足有七丈余长的大蛇盘于贯穿了三层楼的房住上,一双青眼大如铜钟,随骨汗毛竖的嘶声吐出猩红的芯子, 身上鳞片似龙甲一般坚实锋利,上面还挂着一张撕扯胀裂得稀烂的美人皮! 顾长卿早在事前就已经在醉仙楼内布下天罗地网的诛妖符阵,暗中操控探测,只要有细微妖气颤动都会被察觉,若是一不小心触碰符阵,立刻原形毕露无处可藏。 “没想到是个这么大的家伙!”顾长卿狠声道。 巨蛇盘旋转了几圈,很快便在惊弓之鸟般胡乱撞跑的人群中捕捉到依旧淡定得不寻常,目光如火的几人。 巨大蛇头凑到眼前,冰凉的鼻息吹在脸上,顾长卿无退缩之意,翻身跃起稳稳踩在围栏之上,一副对峙姿态。 人群慌乱逃窜的人群,与此起彼伏的蛇信嘶鸣与爬行时黏腻摩擦之声入耳,顾长卿赫地意识到这里并不只有一条蛇! 低头向下望去,果然无数条翠青小蛇沿着楼梯,房梁,墙体涌来,各个将身躯盘结纠缠,好像天上下了场蛇雨,恶心得寒毛直竖胃里反呕。 第77章 这群小蛇似乎带有剧毒,逃难的人群难免被咬,没过几会儿便口吐白沫浑身痉挛昏迷,不醒人世。 顾长卿回头看了眼身后渐渐被成群毒蛇包围的冯汉广与姚十三,情急之下喊道:“将军快带姚先生出去!这里交给我们俩就好!” 冯汉广听了这话大声朗笑,把姚十三往身后带着,毫无惧色的立于群蛇中央,狂妄得像匹漠北孤狼,泥泽山虎。 “敢在我冯汉广的地界里撒野?我不管是人是妖还是神,统统立斩无赦!岂叫我有退的道理!” 顾长卿见此也便不再担忧,挥剑甩出数张黄符烧了眼前挡路的一片毒蛇,几步登上三层,见大蛇游走迅速,脚步轻快踏步而去,炸数张符咒引得妖蛇厉鸣不断, 宋远紧随其后翻手起阵替他拦着飞扑而来的小蛇群,配合默契无丝毫拖泥带水。 冯汉广这边利剑一挥便是一片蛇首分离,只是他要一只手护着姚十三,动作难免有些局促。 姚十三贴冯汉广耳边莞尔一笑,气流滑过耳边可是酥骨的本事,轻声道: “小将军不必担心我,难不成忘了我驯蛇的本事可是中原一绝?它们伤不到我,您放心施展自己就好。” 冯汉广嗤道:“回头再驯你。” 说罢一头冲进蛇群里去一顿切瓜似的砍杀,留姚十三一人泰然自若的从衣袖中取出适才冯汉广送的小剑,脸上盈盈笑眼也没松懈,嘴里念着些什么听不清低语,那些个小蛇竟真就只绕在他脚下几尺的距离,不再靠近。 “真是乖孩子。”姚十三笑着蹲下身去,撑着脸冲小蛇们自语,挂一张温情无害的美人脸厉地起剑,剑锋刃无比,即便手劲不大的人,也是眨眼间便断了几条小蛇。 “心狠手辣啊你?”冯汉广退上几步靠在姚十三背后,身处险境还有心与他开着玩笑:“可算见识到真面目了。” “也不及小将军辣手摧花的实力半分。”姚十三语气依旧平和,甚至带着几分调戏,丝毫不像个一不小心随时便会没了命的人。 却是一说话略微走了神,没看到身侧扑来的一条小蛇,幸得冯汉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蛇的身子,大力摔了出去。 “集中点!别都到了这时候还光顾着诱引人。”冯汉广语气中填了几分怒意,嫌弃甩甩刚摸到蛇的手。 另一边的顾长卿一路追到三层客室,好些个衣衫不整趿拉鞋靴子的男男女女跟受惊的鸟群一般四散尖叫逃命。 蛇妖本型实在是太大,蛇尾似铁一甩便断了木梁,灰尘四起,他一边要躲闪,一边要拦住蛇妖冲进人群误伤,又要寻弱点。 鳞片似硬铠刀剑不入,寻了半天也没找到下剑的位置,难顾首尾,又难得今日为了方便隐藏身份才没带那么多能帮手的道友,干脆回身喊了宋远:“你去护着人,我自己来擒!顾不了那么多!” 宋远颇为担心他一个人能否应付得来,也还是应了话一个侧身飞身落到楼梯处,撑起护界引惊得混乱不堪的众人有序下楼,自己在外接连炸开数道法咒。 蛇群被烧得焦糊臭气难闻作呕,杀掉一群又不停涌出,没完没了。 “大师兄!不灭了那蛇妖,这群毒蛇怕是没完啊!”宋远扯嗓子冲激战中的顾长卿喊道。 “困妖绳!缚!” 顾长卿一声令下,手中金光凌厉,现出条随法术更变长短的金绳,套马似的抛在大蛇身上,瞬间将其困了个结实! 不过一时寻不到这妖的软肋,大蛇受惊接连乱撞得主梁折损,整个醉仙楼都在嘎吱作响,再这样胡斗下去怕是全都要塌。 困妖绳此等高阶法器是有自己的法力蕴藏其中,着了妖身便是好一阵噼啪作响,顺着鳞片缝隙直击骨髓,痛得蛇妖一阵长嚎,反而扑腾得更厉害。 顾长卿攥着困妖绳另一头顺从它甩动时的大力,飞身而上,准确落于蛇身,奔驰到七寸之处,集全是法力于一处,周身薄雾萦绕,借困妖绳入甲之际,沿鳞片空隙一剑深深刺入蛇身! 蛇妖剧痛难忍,像个麻花一般翻转起身子,顾长卿脚下一空被甩了下去,幸得手中还拉着困妖绳的一端,敏捷连蹬几步,荡回廊道上连滚几圈,撞在个断了一半的栏杆上才勉强停下。 顾不得半截胳膊生疼,一骨碌爬起来半跪于地念咒施法。 插在蛇妖身上的破邪剑属侍主法器,与顾长卿有羁绊,他在此处驱下五雷咒,推迁二炁,混一成真。 五雷五雷,急会黄宁,吼电讯霆,闻呼即至! 就见剑身雷霆四射,狂猛暴唳,奔向全身,霍嚓作响,直教那蛇妖痛苦不堪,从半空直直跌下,砸断几层廊亭! 冯汉广这边还打得热火朝天,忽然听见头顶一阵轰隆巨响尘埃如雨,抬头就见到这蛇妖砸了下来,来不及反应,一把捞过旁边痛快奋战的姚十三快跑几步滚了出去, 刚停下便看到那蛇妖跟个巨石一般重重摔倒刚刚两人站过的地方,将桌椅砸了个稀碎。 姚十三从冯汉广臂弯下面强挤出来,看那一堆废木断桓呼了口气,哀怨道:“哎呦,险些扁了吗。” 半晌没听见冯汉广回他,姚十三疑惑回头,才发现冯汉广以刀撑于地上,脸色发白,呼吸断续额前细汗满布。 姚十三心里惶然觉得不对劲,赶紧过去扶,寻思着冯汉广可曾是镇边关策千军奋战三天三夜,斩敌无数也不见疲色的人,总不至于才打这么一会儿就累成这样? 第78章 当下收了一脸浮容,去抓他的手,才发现刚刚替他挡了蛇的那只手上布着两个乌黑牙印洞,蛇毒溶血,手背上的细碎的血管已然开始发黑! “将……将军!”姚十三捂嘴惊呼:“您刚刚被蛇咬了?怎么不与我说!” “说个屁。”冯汉广咬着牙关怼了回去。“说了又怎样,还能不打了独自跑路,把你扔这喂蛇?” “那也不能……”姚十三极力稳住心神,一把扯下自己束发的发绳紧紧系在他的手腕上阻止蛇毒继续上行,急喊:“也不能为了我连命都不要吧!” “娘们唧唧。”冯汉广看着他紧张到略微发抖的手上动作,憋劲重新站起身将他扒拉到一边,叱鼻道: “你小将军现在还死不了,少在这哭丧!” 此时顾长卿从三层跃下跳到两人身前,顺势拔下插在蛇妖身上的剑,脚下生风再绕至蛇首处,手中勒紧困妖绳,准备最后一击之际,忽然听得蛇妖开口说了人话。 “臭道士!你今日若是要了我的命,灵仙来日教你与这益州万户陪葬!” 顾长卿闻言竖剑立于身后,背手而站,衣袍与长发被蛇妖沉重痛苦鼻息掀得翻飞,好似武神之姿,怒声道:“此话怎讲?都将魂飞魄散还如何陪葬,休得危言耸听!” “哈哈哈哈哈——” 蛇妖忽然狂笑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噪仄难听: “低贱人命,不过是回天乏术垂死挣扎的人血鼎炉罢了!我不过是颗先行试探的棋子之一罢了……马上要来了,大人马上就要来索你们的命了!哈哈哈哈哈!” “谁要来了。”顾长卿反掌推力入困妖绳中,绳间顿时雷光四起,击得那蛇妖惨叫不止,浑身焦糊。 谁知此时蛇妖绝命前忽地拼死一吼,半人高的毒牙中喷出大量浑黄毒液,直奔顾长卿面门而来,身后就是墙面,被堵死的路全然无处可躲。 宋远站在楼梯间离得远,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助力,这蛇妖的毒如硫磺可溶解万物,刚刚奋战之余已经见识过几次,若是触到人,怕是要化成人肉汤了。 如此危机时刻,顾长卿满心以为自己遭了暗算要死,下意识抬手挡住脸,忽然闻见一阵玉石金链撞击脆响,便觉得被人拉住手臂翻滚了出去。 再抬头,竟是刚刚还疑为妖敌的依明巫女施法撑起一道薄薄冰墙,暂时挡了大半毒液, 却在拉他出去的瞬间被溅射而到的毒液侵蚀到些许手臂,凝脂玉肌上登时显出大片血印。 依明没吭声,眉头微蹙,反手化出几只雪蝶敷在伤处降温,侧头稳声讲出不太标准的汉话: “道长莫要犹豫,切开蛇妖七寸逆鳞即可绝命!” 顾长卿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只是此刻容不得再犹豫,持剑而上拼尽全力,手中法力迸射,瞄准逆鳞微掀开处入剑,剑气轰然将蛇妖切成两段! 便是一声凄厉惨叫,鲜血四溢,连带梁瓦掀断几处。 顾长卿跃回依明巫女身边,心中疑问多得很,却也还是暂且忍住道:“巫女可还好?多谢救命之恩,顾某将来定当涌泉相报。” 依明忍痛起身作揖,道: “不必。其实这蛇妖是小女从西域一路追寻而来,早在西域时便已造下众多杀孽。小女隐瞒身份混入醉仙楼,为的也是除妖,反要感谢道长神威,不想这蛇妖已经修到了能使人皮掩气到程度,不然光以我的能力,怕是连寻都寻不出来。” 她也为除妖? 顾长卿心生疑虑,难不成真的是西域奇术异人深不可测,凡人之姿也可通过什么法子通悟妖术? 不可能啊,凡人怎么可能会妖术…… 疑惑之余,余光处一道人影带风划过,姚十三忽捡起刚刚落在地上的小剑,一个快步直奔那蛇妖尸身冲了过去! 蛇妖尸周身遍布未溶尽的毒液,烧灼得地板灰黑气泡,气味刺鼻难掩,极其难堪,顾长卿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胳膊斥道: “姚军师这是要做什么,此处甚是危险,搞不好要被灼伤!” “放开。” 姚十三这平时看着惠业才人细弱的身板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一推被他攘了个踉跄。 “取其蛇胆,方可制解毒药剂……我比你们谁都懂蛇,莫要拦我” 蛇妖就算是腹部软肉下的蛇皮依旧坚硬似铁,姚十三拼命切割剖解,幸好小剑锋利无比,一剑狠刺下去腥血四溅。 哪知这蛇毒性入骨,连蛇血都是炙人的,滴在手上痛得他牙关打颤也没松开,一刀一刀更用力起来。 脚下漫延而来的毒液浸到衣摆,再漫过靴底,脚下也渐渐灼热难忍—— 好不容易剖开道口子,姚十三只沉默片刻,徒手掏了进去。 宋远吓得我脸白,张口想去唤停,被顾长卿一把揪住领口才吞回话去。 姚十三沿疮口一顿摸索掏寻,疼痛激出豆大的眼泪顺脸颊而下,滴在地上触到残存毒液呲地化为轻气, 几人自背后看过去,那张单薄无助的身影哆嗦抽搐得厉害,仍顽强硬撑着摸索。 冯汉广此刻已经有些双目发昏,顾长卿唤宋远一并将他扶到靠椅上坐着,拼一道真气暂时阻住血脉流通,以防蛇毒顺着血脉再攻入心脏。 好在姚十三终于摸到蛇胆,小心翼翼摘取出来,那盆大的蛇胆被他捧在手里,双手血淋淋的,也不知是蛇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第79章 他扬一脸舒畅笑意,蹒跚过来气息断断续续求道:“还求道长您带将军回府,我熟知蛇毒,可以配制解药。如此大恩大德……” 顾长卿从腰间解下一枚纳带将蛇胆套了进去,抓起姚十三双手插进身边水莲盆中,洪音打断: “姚先生何至于此,先顾顾你自己!是我求将军陪同才连累到你们,谈何恩德。” “我没事。”姚十三看着双手发了愣,洗去血污后连着部分小臂已是伤痕累累,在那白嫩细腻的手臂上爬满触目惊心的裂口,似乎已不是自己的一般疼得麻木,喃道: “将军万万不可在我身侧出事。” 顾长卿往那目光深长的脸上瞥了一眼,低头时阿娜尔塞了张纸条在他手里,转身搀扶依明离去。 他张手粗略扫了那纸条,纸上所书是处地址。 环顾醉仙楼已是满地狼藉,哀嚎哭泣声不断,主梁也都摇摇欲坠,哪还有一分昔日觥筹交错的繁华浪荡,遭难的尸体横下一地,如此惨景…… 脑海中乍然晃过道夹杂悲鸣的火光,刺痛逼得他狠狠闭了眼。 “哦对了。”依明停下步伐,以汉话向顾长卿道:“担心道长忧虑,不如先在此说明为妙。小女既非妖身,但也算不上一般凡人。” 顾长卿翻袖回身,且听见她留下一句为所谓闻的话: “小女乃是妖的新娘。” 第40章 什么龙阳? 眼看已过平旦寅时,天际翻出一抹白线,益州城主街平仄交错的瓦房从原本的灰黑一片渐渐涂抹上朱色,街市于一副死气沉沉毫无色彩的水墨画中酝出生气。 鸟鹰盘旋于高空之上,羽翼间似乎带着落辉,洋洋洒洒引着朝晖流淌至人间。 街市依旧静的冷清,唯有寒风卷起枯叶于这无人四下中沙沙作响。 远处一阵杂乱急促的马蹄声划破这层死寂,街边觅食的野猫鬼影一般窜进暗角里,只瞪一双荧绿的眼珠观察着这突如其来的不明客。 马行得急,不出片刻便已经飞驰到眼前,全身乌黑得没一根杂毛,马鬃高速下扬得翻飞,马蹄踏起枯叶似暗器一般叉向角落中的野猫,浑身一炸尖咂一声钻到更深之处去。 野猫本以为消停下来可以再出去看看情形,却只隔了那么几瞬,又飞驰出几匹快马,不亚于刚刚那匹头阵的威武,健壮背肌随四蹄翻扬抖动,吓得猫儿彻底钻回到暗处去了。 头阵一匹纯黑啸铁战马,是冯汉广少年时随父征战至契骨地域驯的野马,性子狂烈善战,不知怠倦,跑得快耐性也强。 近些年因为再不用征战滋事也就一直被拴在马厩里,不常跑马闷得很,这会儿忽然夹紧胸肋叫它疾驰起来,路上又没人,没了拘束,反而像得了水的鱼,撒开马蹄一阵狂奔,任身后快马怎么追都追不上。 姚十三是个弱骨子的,驱策不了冯汉广的马,此刻破例准许骑驾在将军马上驼着冯汉广的正是益州巡夜军首领韩霖,他只能在后面跟着顾长卿他们几个追。 同为武将,韩霖此刻也还是勉强勒得住马缰,一面内心急躁着担心冯汉广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还不得拿自己问责,脑袋不保可得再快点,一面又驾驭不住东倒西歪,感叹着他们将军是怎么年纪轻轻驯得这种野性马来,可是急的在这腊月天里满头大汗。 韩霖求天喊地的可算是跑到了总镇府大门前,看乌黑铁门紧闭,两侧石狮也显毫无生气。连滚带爬从马背上翻了下来,立刻扯嗓高声呼道: “快开门!将军危急!” 门口站哨的小兵到了这个时辰都一个个困得瞌睡连连,昏昏沉沉,听了这一声高喊吓得差点把手中长戟丢出去。 揉了揉眼定睛一看,被这眼前景象惊得可是别说瞌睡,怕是连魂儿都不在,手忙脚乱拉开沉重铁门,一并掺着面色铁青的冯小将军往里走。 黄土地依旧缠着风打旋儿,都仲还在梦里抱美人儿呢,直接是被闯进来的传令兵吓起的,朦胧中听见一句,“小将军为毒重伤怕是……” 老将衣服都来不及套,光个脚就冲了出去。可真是人在前面走,魂在后面追,传令兵在后边提着袍子靴子追,都不知道凛冬天这赤脚的人怎么能跑这么快,他一个穿鞋的都追不上。 这位平日里说说笑笑看似没个正形,年近五十的老将,此刻根本顾不上什么风寒恶露,面容严峻,泛出花白的发丝碎在额前,尽是沧桑。 都仲名义上虽说只是参将,却是冯燎旧部。 冯汉广在他眼中不仅只是简单的侍奉关系,他膝下无子,当年冤案下旧部几乎被屠尽,生者苟且相依,早已将这个看着长大的孩子视为己出。 “去哪儿!”都仲一把拦住韩霖,目光落在身后被人搀扶着,呼吸紊乱眉头紧锁的冯汉广身上,心尖猛地麻到脚跟: “不去喊郎中,一个个的要把将军带到哪儿!” “姚先生吩咐放到他房里去,”韩霖有些打怵道:“说是只有他才有解毒之法……” “胡闹!”都仲一声怒吼震得周围人半条命都差点吓没,“都他奶奶的什么时候了还去他那?还不赶紧去找郎中!” 几人立在原地束手无声的,就听到冯汉广气若游丝的道了句,“叔……” 都仲听他这么喊自己,可是心凉到一半,慌忙过去抓起他的手紧张应着,“你说,你说!” 第80章 “听十三的,我只能信他……” 都仲又急又气,脸都发绿,原地打了好些个转,最后停在冯汉广前边,抓耳挠腮想训斥又骂不出口,急得要命,转头看到门外又一队人马急匆匆冲了进来。 为首的可不正是他们军师姚十三? 都仲目眦尽裂的瞪着双满是血丝的红眼看他快步走过来,姚十三长袖遮手,一头长发也因为取下了发绳散的混乱,丝毫没了往昔沉稳大气的做派。 参将二话不说,当着众人的面,啪地一声—— 抡圆胳膊扇了个耳光! 这一巴掌打得可是结实,鸡都还没醒的静谧清晨,响亮一声荡在这总镇府里久久都散不去。 其实更是因为这一巴掌下去,周围人都吓得冷气一抽脚步戛然,摒气噤声了。 顾长卿跟宋远火急火燎的跟在后边,这措不及防的一声脆响可给他俩惊得面面相觑,连步子都迈不出去。顾长卿脑子里一顿衡量,最后还是没掰扯明白…… 这不是僭越了吗? 他陡然转头向姚十三看去,这具此刻寒风瑟瑟中更显单薄的身子竟也一声不吭,白挨了一巴掌亦是一动不动,眼皮低垂,乱发遮挡起脸,看不到神色。 好一阵沉默之后,还是韩霖嘴快先发了话。 “都参将此为何意!再怎么紧急您也不能动手打人啊?” “韩霖,闭嘴。” 姚十三冷冷道出话来。缓缓抬起头,顾长卿正站他对面,清楚看见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明显红肿起五个手指印,甚至嘴角还微微溢血,打得可是狠心。 他却只无声用衣袖擦了擦嘴角,默默将遮脸的长发拨到耳后去。 “都愣做什么,扶将军去我那。” 都仲打完巴掌气也没消,拽过姚十三的腕子扽到跟前。他自是不知道姚十三手上有伤,也没心思注意他痛得眉头一紧,只恶狠狠的问道:“你当真能治?” “我能。”姚十三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都仲在他面前直退了好几步,最后使劲抹了把脸,愤愤不平道,“行!要不是汉广说要信你……万一将军有何什么差池,我……!” 姚十三知道他想说的是我要了你的狗命,话堵在一半又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命不值钱抵不上。 他正视都仲的眼,只再重复了遍:“我能。” 这下子众人才手忙脚乱的把冯汉广往姚十三的住处搬,刚迈进半个门槛,门梁上忽然垂下来一条漂亮的银环蛇。 吓得韩霖是一声惊叫,差点把冯汉广给扔地上。 还没等人回过神,姚十三一个箭步冲过来揪起那小蛇狠狠摔在墙上,可怜东西翻滚几下便断了气。 “都给我滚!” 姚十三冲着屋里大吼一声,不知这一向懦声懦气的人是在跟谁发脾气,过会儿眼前房梁床褥到处溜出来各色毒蛇乖乖归巢,这群人才想起来姚十三是养蛇的。 都仲在人群后面斜眼看着,神色凝重。 他深知这条小银环平日里姚十三可是宠得很,出门总在袖子里头揣着,爱不释手的,怎么这会儿说摔死就摔死,不懂他是在撒气还是真急。 姚十三安顿了冯汉广躺下,就叫众人都退出去。末了,还求顾长卿和宋远留下。 “将军身上的毒中得久,再加上打斗运力一路颠簸怕是已经入骨不浅。待我配出解毒药剂后,还需一位会使气力的人将药剂以真气推满全身方可见效,十三只能求顾先生帮这个忙。” 顾长卿当然欣然应允,毕竟这事也是因他而起。 姚十三用纱布草草包裹了手伤便抱起血淋淋的蛇胆走到里屋去,遮下竹帘,也不知道在忙活个什么。 等了一会儿有些无聊,冯汉广被喂了安神的药昏睡得也香,顾长卿这会儿才容出心思和宋远聊起来。 “这两位上下属关系可真忠义,一个个拼得命都不要。” 宋远听了顾长卿这话,眼角一掀,神秘兮兮地悄声靠过去回道:“大师兄难不成没看出来?” “看出什么。”顾长卿颇为不解,只觉得他离这么近说悄悄话怪烦。 “我这薄情寡义的大师兄啊,你真当这世上真有什么忠义之称?人都是利己而活的,唯二能相互卖命的关系,那不是亲情,可就是……” 顾长卿修得乃是清心寡欲之道,哪里懂得这些道理,却还是从宋远表情中会意出三分意思,登时嫌恶地挑了他一眼,低骂道: “瞎猜忌什么呢!那是两个男人!” “男人怎么了?”宋远语气委屈巴巴,神色可是个兴致盎然,手舞足蹈替他分析着: “哪有男人进了妓院还挤着同行男子坐的?他俩位又不是跟我们一路人,有什么不能找姑娘玩儿,我说啊要么就是一个不感兴趣,一个不敢动手。男人之间怎么就不行了,古人断袖之嫌龙阳之好,您没见过可不能说就没有!” 顾长卿难免忍不住往那边想了想,可把自己惹得浑身一激灵。 “行了!”顾长卿嗔怒训道,“你有品这种事的心思,怎么不多放在修身养性上!看看你在醉仙楼里激动那德行,我结的法阵都差点被你摇坏!” 第41章 将军府秘闻? 要说姚十三还真是麻利,没一会儿便端着一小碗油绿粘稠的药汤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只是这碗药不仅形态古怪,不知添了什么东西,味道也够腥臭,打眼一看恶心得胃里一阵颠倒干呕。 第81章 姚十三见这两位道长表情僵硬,抱歉的笑道:“让二位见笑,没办法,临时赶制出来的,没有加香料熬煮的功夫。” 姚十三一刻不敢耽搁的坐在床边,负伤瘦弱的身子一手举着碗,一手去捞冯汉广的身子。 本就没什么力气,手上还带伤,冯汉广这人壮得还跟个石头成精似的,睡得深,自己没法子借力。 顾长卿在旁边见他抬得费力,赶紧过去搭了把手帮他把小将军扶坐起来。 姚十三眼中流过一抹诧异,小声道了句谢。顾长卿想着好人做到底,就随口说了句:“你送药就成,我替你扶。” 谁知话才说一半,人就被宋远一使劲给扯开了。 宋远这平时对他恭敬如师的老实人,这会儿突然没大没小上手扯他,顾长卿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怒色与不解卡在眼里,任随笑得一脸尬容的宋远把他往后边塞,一边拿身子堵他,一边把话含在嘴里拼命给他做着口型。 别管! 顾长卿看他好像是要说这个。 宋远极为难堪地从衣袖底下伸出一根手指悄摸指了指,顾长卿顺势一看,脚步惊得向后倒出半步,噤了声。 姚十三这时是把冯汉广的身子靠在自己肩上,一手绕过他那狼崽一般毛绒的脑后,丝毫不避讳的将手指撬进冯汉广嘴里,掰开嘴,手法温柔,将人软舌头压下,再小心着一勺一勺把药送进喉底。若是溢出些,便使衣袖轻轻擦了。 眉目含忧,眼神脉脉,胸口轻伏。 这副神色,这分温情…… 哪有半分下属或是医师的氛围啊,这分明就是…… 慈爱? 宠溺? 福生无量天尊…… 顾长卿嗖地拉过宋远转了身子。 过了好半天,又或许也没过那么久,只是顾长卿颇有些受了冲击尴尬着左右不是,一小会儿也是极其难捱,才听得身后一阵窸窸窣窣起身的声音,闻着姚十三唤他方才故作镇定回过头去。 顾长卿摒目集炁于双掌,有序缓然推进冯汉广体内。 不出几时,药效起作,果真是有奇效,冯汉广手臂的乌色褪下去,血色也漫了回来,心里暗叹果姚十三真乃神人,简直堪比起死回生之术。 末了,顾长卿再将冯汉广稳放在床上,撩起衣摆作揖道,“冯将军应该已无大碍,军师大可放心。” 姚十三目光一直落在冯汉广脸上,这会儿才安心温笑起来,连声道谢。 “不过贫道有一事好奇了许久,不知可否请教?”顾长卿站起身看向被遮了一半,烛火摇曳的里室问道。 “嗯?顾先生但说无妨。”姚十三侧坐在榻上,理着被子应声。 “自打进您这屋子就嗅到燃香味,军师难不成是在供什么神吗?” “您说这个?” 姚十三目光侧向里室,哑然一笑。 “是有在供,但也不是什么世人皆敬的神。” 他起身走过去掀开竹帘,让出个小而精致的挂画香台。 “称不上神。只是幼年阴差阳错救过我一命的恩公,顾先生若是好奇,大可进去看看。” 顾长卿恭敬不如从命,房内昏暗,借着烛光微弱香火红光,勉强看清画像上容颜。 一身墨色长袍乘风滚烈,手持鬼目长剑,铜色长发下是一张陵厉雄健,威仪敬肃的脸,不带半分情绪。 虽只是幅画,自内散出的威严震慑望而却步,仿佛天生王者,稳立于三界之巅,却又带无情无义草芥人命的眼神。 是一对,赤色虎瞳。 轰地一声,将他的理智与思维摧得精光,目中起了火,是三十余年灭不下的火。 “这位是妖王长子,陆吾大人。想必顾先生应该对妖王九子有所耳闻?” 姚十三温润如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却像是一盆冷水当头盖下,又像是落入了无尽深海,化得动荡,漂浮在脑海掀起万丈波澜,回声不止,咒语一般拉扯着他向下坠。 “虽对您道家而言颇为荒谬,但大妖若神,当作神来供,在西域那边十分常见。神佑苍生以祝福,妖不降祸于人身,二者并无差别。” 陆吾…… 陆吾。 无尽业火自冰原而起,猎风形势,迅猛狂烈,无可阻拦,滔滔不绝洪流一般吞噬生灵万物,暴虐无道。 天都是红的。仿佛恶鬼在半空睁开巨眼,融化岩浆流淌在冰川上,冰火相融,满目猩红。 周遭草木崩炸断开裂的响声不绝于耳,没有人能来得及逃走,也没有人逃得掉,火势从人们用眼观测到,再到被火舌扼腕吞噬,只是眨眼的功夫。 这火似有魂魄一般残暴,虐杀,隐约间甚至听得见它暴戾的奸笑,混杂起无数人绝望惨叫—— 眼前木屋烧得黑烟冲天,烟气刺鼻,熏得他止不住咳嗽, 火焰渐渐漫到脚下,炙烤灼痛,四肢僵硬动弹不得,只能无助朝面前火光冲天的木屋内大喊。 “阿娘!!!阿娘!!!!” “别回去,别回去!” “别丢下我!!!” 游牧一族木质简易的房梁经不住火烧轰然倒塌,烟气腾然灼上发梢的瞬间,身旁男人松了手。 “阿大,跑。” “爹去接你娘和弟弟出来。” “我呢,我呢!都去接弟弟……我呢,我呢!!!!” 第82章 空气中散发着都是焦糊木炭的味道,甚至于烤熟的肉香,四处所见之处皆是火烧上身自顾不暇的半死之人。 突然间身旁一个穿着黑色华袍拖剑缓行的男人夺去他视线。 男人迈步悠闲有余,仿佛身处炼狱业火之中的神明,处事不惊,游走于炼狱之外,连火舌都要敬他三分。 “救我,救救我家人,救——” 那人身材极为高大,抬头好像一座望不见尽头的高山,黑夜被火光照得通明,红光下,他看着那个男人停下脚步,垂下双赤金色的菱形虎瞳。 那双眼至上而下满是蔑视,骇人的瞳孔里倒映出自己缩小的影子,就像在看一只爬在泥泞中苟且偷生的蝼蚁,一只不自量力螳臂当车的螳螂。 一言未发地抬起手,手心一合。 “嘭”一声巨响,刚刚还勉强支撑着的屋子框架,霎时间由内而外炸得稀碎! ——“道长,道长?” ——“顾先生!” 顾长卿蓦地回神,眼中波涛震震不止,在画像前踽踽挪动几步,勉强弯曲僵硬发麻的膝盖。 “顾先生可还好?脸色为何如此苍白,难不成刚刚耗费太多心力……您快回去歇息吧,将军已经无碍,这里有我就好。” 他顿顿点了点头,最后窥一眼那张画像,眼神如迷雾彷徨难捉,沉气走出了门。 顾长卿前脚刚出屋去,迎面一群忧心忡忡的人都涌了上来想问清屋内状况,宋远行在前面拼命拦着叫他们别挤别吵,隔了好一会儿,才听顾长卿幽幽说道: “冯将军已无事。你们中谁去找个郎中替军师包扎一下。一个个只顾着将军,都没人注意他伤得可也不轻。” - 三日后,这世道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日行月升,重归平静。 冯汉广就跟个铁打的人似的,受了那么深的剧毒,在床上只躺了一天便完完整整身强体健的习武训兵去了。 这群当兵的可是起的比鸡早,才朦朦亮就已经开始绕着总镇府的大片黄土空地叫喊着跑圈,幸得顾长卿是个勤奋人,扰不到他,也跟着起来寻了块地儿练了会剑,运了遍气,待天色转明,日升东方,方回屋去整好仪态,准备出门去。 毕竟是借宿,临行前还是要和冯将军打个招呼才是。 只是此时冯汉广正忙着演兵插不上话,他在这寒风刺骨的天只穿着一件薄衫,牛皮臂缚束得紧实,头上马尾立得高挺,低领下裸露出来的蜜色胸口浮着一层细汗,显得这人更加野性健硕,彪悍无畏。 没法子,顾长卿只能和旁边当值站岗的小士卒讲了一嘴就走了。 他按着依明那日给的住所找过去,外边看上去是座不太起眼的二层小木楼,刚推门进去就看见院子里一群小孩子嘻嘻哈哈摇着风车跑走,看那容貌皆是西域人的面相,大约是戏团的小童, 为首的小男孩没注意有人进来,咚的一声一头撞在他身上。 “哎呦!” 男孩捂着脑袋直哼唧,冒了一堆他听不懂的西域话出来。 身后阿娜尔赶紧从屋子里跑出来,拎着那孩子的耳朵给他揪走,训斥了句: “孜亚!来客人了看不到吗?教你的礼数都学哪儿去了!” 顾长卿连忙圆道:“无事,贫道今日是来想见你们巫女大人,不知是否方便。” 阿娜尔轰走那群孩子,客气躬身行礼,说:“依明大人一直在等您。” 屋内香料缭绕飘忽不定,各式奇异图腾铜器,红纱挂布曼妙,简单的装饰着临时住所,迫切中透露着些许异域格调。 顾长卿依旧是颇为顾虑地审视着对面这位纱衣巫女,桌上的花茶水热气腾腾摇上屋顶,隔着层水雾,人影绰约。 “那日蛇妖说的益州祸事,并非空穴来潮。它口中的他们——”依明掀起面纱轻抿一小口茶,神色凝重,道出一段故事。 原来益州上空自古是封印妖门之地,妖门虽为妖字,不过是因由妖王之力封印而得名,里面封的并非妖,而是上古鬼煞,并无神智,一但开启则会祸乱三界,吞食天地。 封印力源是妖王以自身修术坐镇,这也是为何妖王策令,收养九子,再通过九子之争,吞噬兄弟修为余一人登王,其力才当成得封印的洪荒。 不过近些年来封印力量减弱,妖族躁乱,鬼煞外泄,老妖王妖力已临限,九子为争位活命,蠢蠢欲动。 “妖界大门封印不住,益州便会罹难。可这与最近妖界异动又有何关系?”顾长卿摇摇手中茶盏,一朵小花浮在明黄的茶水上摇荡,思考得深,看得也便出神。 “妖界大门若是开了,遭难的何止益州,可是整个三界,天兵都难拦。”依明道: “隶属下位的妖王之子注定只是为了成为首一妖子登基的鼎炉,死身贡献修为,而封做妖王之子罢了。可换而言之,大家都是唯我独尊的大妖,又有谁能甘心为他鼎炉。” “所以依巫女的意思,大妖也可能会违背暗律逆转锋芒指向人间,为了能在短时间内修出能与天孕妖兽一博的妖术,而不惜以人类为祭?”顾长卿脸色泛白,瞳孔微颤,不安升至心头。 “这也就是为什么那日蛇妖临死之前会说出要以益州满城为祭的句话。” 依明会心一笑,见顾长卿面前茶盏中的茶水没了热气,起身拉开木椅倾身去沏茶。 第83章 木椅在地板上划出道生硬摩擦声,整个房间气氛凝重得很,只单拖曳椅子的声音都足以让人心头生颤。 “是了。而且益州这一来,怕是同时会到两位。”依明委身坐下,身上金饰碰撞之音清脆悦耳。如此严峻的话题,却叫她说得轻松无畏。 “位六土蝼与位七的钦原大人,两位一向关系亲密,总是共行的。早在我决心入中原襄助之前,就已经席卷过边疆外的数个城镇,还不是因为大妖所到之处半个生还者都没有,一夜死城,消息才传不到中原来。” “所以您有什么斩杀大妖的法子。”顾长卿道。 “道长说笑,你我不过凡人身,如何杀得大妖。” 顾长卿酝酿片刻:“您叫我来此,是想叫我独身护下满城百姓。” 他抬眼严肃道:“只是巫女您如何得知这些消息,虽有一名之恩,但不过一面之缘,莫怪在下生疑。” 依明依旧是并不在意的飘了眼窗外,不知何时起飘起小雪,似风起,似云涌。她转回目光,眼中明亮,藏有无尽冰河。 “小女生于西域小镇,依雪山冰原,绝壁沼泽,大漠荒野,这些大妖生长藏身地附近而活的我们供大妖而活,我十五岁那年被族人选做大妖的新娘活祭,自然了解。” 顾长卿忽然想到那日姚十三房内的陆吾画像,原来真的有人会反其道而行之,去敬妖邪。 不过都是为了活命罢了。 神不害人,却也未必会救人。 妖却可以凭心选择,害与不害。 顾长卿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问道:“只是该怎么做才能在他们手下护住这座城?大妖的能力,我也不保证自己可否能够放手一搏。” “在保证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依明道:“道长不如寻些可推心置腹信任之人,携手相助为妙。不违本心,才是重要,毕竟这场恶战没有必死的决心和信念,不可能打赢。” 第42章 有人霸凌大妖了 顾长卿自依明那回来,一路忧心忡忡心不在焉,踏进总镇府的时候也没注意来人,倒是跟个正从里面跑出来的撞了个满怀。 “哎呦……!” 听声音是个半大的少女。 “抱歉,事小道只想事,没看路—— “棠棠?”顾长卿退了半步,看清那少女的脸后惊道:“你怎么在这儿?” 少女听了声也揉着吃痛的额头诧异抬头,刚刚还扭着的眉毛这会忽然松开,舒展出一张又惊又喜的笑脸。 “道长哥哥?!不说,您怎么也在这儿啊?” 顾长卿忽然觉得有些亲切:“来益州办事,有些时日了。早就想匀出时间去看你,谁知道一直忙得很,没想到能在这儿撞见。怎么,在这益州住得也算适应?” 高棠棠自小随父亲常登清虚观,和顾长卿年纪差得多,虽没没太多交集,却可以说是和年长于她三岁的顾清池一起青梅竹马玩大的,自然与他关系也不会差。 顾长卿深知她这遭随父亲被发配益州,可是给顾清池失落得不行,难过了好些日子。 “挺好的,谢谢道长哥哥挂念!益州其实也不比皇城差上多少,反而对我来说新鲜东西更多呢。这次不过听闻冯小将军受了伤,我们一家刚到益州的时候受了将军不少好处,便好不容易瞒着父亲偷跑出来探望一下将军……顺便,还想着去哪儿玩好!” “不是我挂念你,挂念你的可另有其人。”顾长卿嗤笑一声,拍了拍她头顶,说:“我不过是替那闷小子问个好罢了,最近益州城可不安全,你一个人出来可要小心,最好还是带上些侍卫。” “带上侍卫那不就被父亲发现了。”高棠棠有些委屈的低头嘟囔一句:“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不愿意放我去见将军,真是……” “行了,我这儿有人,喊几位道友去陪你就好。”顾长卿说完随便招手喊了几个跟着他的白衣佩剑小道士,又像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似的,添了句: “总镇府你也别常来,确实有些东西危险着,你可碰不得。” 顾长卿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总镇府里的大男人们危险,还是姚十三养的蛇危险,还是说姚十三和冯将军的关系……危险。 小姑娘千万别因为什么情窦初开,对冯小将军生了别的心思。 那我们清池不就该委屈死了。 …… 不是,这会儿自己怎么忽然有了些当大伯父的心思? 顾长卿可赶紧打消这些个念头,随便道了声再见便急忙走了进去。 刚落下脚,就忙草草起了封书信,递给宋远。 “找人快马加鞭送回清虚观去,要快,且先不要声张。” —— 二十四,扫尘日。 十二月尽,俗云月穷岁尽之日,是为除夜。洛安山上热闹非凡,洒扫六闾庭院,掸拂尘垢蛛网,疏浚明渠暗沟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 全年上下清虚观最忙的爬也就是这一日了,比起春节守岁烧炮竹食年夜饭的一味享受劲儿,这从鸡鸣忙到日落,辛苦勤奋的扫尘才更有意思。 门徒各个累得筋疲力竭,在这寒冬腊月的天里汗流浃背,腰酸背痛,再回头看看那窗明几净,亮洁如新,颇有几分苦尽甘来的滋味。 亲传弟子阶位高,就免了被分配出去扫街和公屋的事儿,但是相对的,偌大的个院可是要自己一个人都清理干净,好像也没轻松哪儿去。 第84章 权当活动筋骨,反正一年到头也就仔仔细细捯饬这么一次,顾望舒趁天没亮,阳光未显,赶紧起来扫了院子。 泼完水压过尘,才发现自己泼得太早,日头还没升起来,水落了地都结成一层薄冰,肉眼看不太出来,可踩上去直打滑。 又没别的办法,就只好把冰晾在那儿转身去收拾屋子。 眼瞧着太阳溜出些缝,鸡也鸣过,屋外分配着干活儿的弟子也都纷纷提着扫帚出来,有说有笑的燥着了,顾望舒抱着被子出来用棒槌好一阵捶打。 怎奈捶打声吵得很,艾叶做着梦还以为是哪儿打了起来,朦胧中不清醒的脑子是会将接受到的声音夸张放大,外边叮叮咣咣人声鼎沸,吓得他一猛子窜起,连外衫都没披,趿拉个靴子火急火燎跑了出来,从台阶上一跃而下,大喊道: “小妖怪!怎么了!哪儿打起来了??你没………我操!!!” 你没被揍吧,被字还没来得及喊,身子已经先飞出去了。 也不知这冰今儿怎就这么光滑无阻,艾叶四仰八叉一路滑到顾望舒脚底下,摔得差点背过气。 妖仰面朝天,还带这些晚夜欲意的天空干净得像面波澜不惊的镜子。 晨光晕出银彩光圈,几朵薄云淡然而过,添了几分生气,阔朗且温柔,淳静而雅致。 艾叶穿得薄,贴着冰躺着,寒气很快钻过衣衫融进脊梁骨里去,连他这百寒不侵的身子都止不住打了个寒噤。 可惜身上到处都疼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摔裂了哪块骨头,靴子又没好好穿,笨拙的扭了几扭,愣是没站起来。 顾望舒在他头顶上五官扭曲强忍笑,喉咙里跟卡着虫一样发出赫赫声,实在憋不住漏出来的嘲讽意思。 “顾望舒……你暗算我!” “………哈哈。” “二师兄!今年的桃符到了,给您放哪为好?” 门口一个小道抱着两折桃符晃悠小心的过来,前脚刚跨进门,后脚便卡着迈不动了。 他眨巴眨巴眼看了看在地上躺着,要死要活呜呼哀哉的艾叶,又看了看高举着棒槌的二师兄,咕咚一声吞了口水,沉默了几分之后,悄咪咪搁下将手里桃符搁在脚下,屏息踮着脚尖倒退了出去。 顾望舒看在眼里,硬将嘲笑咽回喉咙,板回张死气沉沉的脸拿脚尖踢了艾叶胳膊:“起来。” “起个屁,死了,起不来。” “……”顾望舒四下扫了眼,压低声道:“起来,让别人看着以为是我欺负你。” “呦——”艾叶耍赖拖了个长音,扶腰侧躺在冰上唉声道:“要不然呢,谁家好人大早上设陷阱害妖啊!” 顾望舒尴尬道:“是你莽撞,怪我害你。” “还不是你在外头吵吵闹闹,寻思出了什么大事,哪知道出了门一地薄冰?想杀我您尽管直说,命给你就是,用不着想这等下三滥的法子折磨我!” “我要你这条混命做什么。”顾望舒掀出个白眼,折了道袍准备扶他起来: “今儿二十四扫尘日,我不过清洗了遍院子,谁知天这么冷,水沾了地就成冰。本想着等你醒了再提醒句,哪倒是您老儿跑得这么急,谁来得及。” “扫什么尘,我看你是要把我扫地出门!”艾叶伸手把住顾望舒的胳膊,故作怜态撒着气,不怀好意翻了翻眼皮子,手底使劲一拽。 冰面格外滑脚,顾望舒猝不及防歪砸了下去,又不想直直砸在艾叶身上,只能侧身闭着眼硬摔在冰上,横躺在旁边。 “你……!” “喂,凉快吧。”艾叶洋洋得意撑头看他,挑一指划去顾望舒额角细汗,笑道:“可不能我独享。” “呵。” 顾望舒喉底轻哼,翻身呈个大字贴躺在地上。 正融的冰湿淋淋的,衣衫受潮贴着后背其实并不舒服,却能解热。 只是此刻朝阳已经完全钻了出来,即便闭着眼也能感到眼皮上一片橘彩。 耳边刷啦几声动作,眼皮上的光忽然消了去。心生疑惑之际,听到耳边传来哄声: “小妖怪,没事,睁眼。” 顾望舒眼皮微颤,带着些惧意才眯开条缝隙——瞳孔骇地一缩,脑袋下意识往后猛靠,后脑勺“咚”地撞在冰上! “嘶——你个混账!” 原是艾叶正跪坐在他身上,伏起身子遮着身后阳光,光辉沿着身形描了一圈金,黯淡下的面容虽带轻浮笑意,怎奈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出奇地认真。 【我就是喜欢你啊】 熟悉的低喃恍惚再荡在耳边,不知为何艾叶那日对他说的话总是耿耿于怀,只要一近了看这张脸,脑子就跟短弦了般的滋啦筝鸣,被下了咒似的反复回响。 艾叶以这个姿势俯着,全然不在意的衣口大开。目光一路顺畅,可是相当一大片白花花的胸膛显在眼前。 顾望舒鼻头紧地一抽,烦躁加倍升上胸口,两手分边揪住衣领奋力一掀! 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力气,艾叶只觉眼前翻转颠倒,陡地被压在了下头。 “扫什么尘,我扫的是你的墓!”顾望舒眼神凌厉,取了一只手扼在艾叶脖颈上。 手劲儿稍微大了些,艾叶上不来气,乌黑的眼里闪出碎钻似的光,胡乱扑棱四肢,嘴里支支吾吾不知道是要骂些什么。 “对了二师兄!刚走得急忘了说,掌事让我带话给您,西境那边来了信,说等您有时间了去……” 第85章 “去……” 小道“咕咚”一声咽了口水,颤颤巍巍往后倒步,脚跟撞到门槛摔了个骨碌,龇牙咧嘴爬起来抖着道: “是师弟莽撞!我我我,我走……!” 第43章 你把人吓哭了? “走什么!” 顾望舒莫名燃了火气,衣袖遮在额上,瞪一双捱着怒的凌厉妃目,半边膝还跪压在哼唧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艾叶胸口,声色浊烈问: “话一次说尽,磨磨叽叽进进出出,当我这儿是你家后院。” “去……去掌事那儿……商讨……” 小道紧张得泪珠含出来,生怕交代自己再被揪过去一并挨揍了,忙道: “是我唐突,望师兄千万别在意,我真说完了!没事了!马上走!” 话落撒腿就开跑。 “且慢!” 顾望舒尚未和那小道对上半句,招手扯嗓门给人喊住,谁知直接那小道两脚一软,眼泪唰唰涌了出来! 他跟着一懵,没来得及将语气放温柔,续着情绪道:“急什么,麻烦师弟回复清池我今日没空闲,改日再去。” 小道捣蒜似的点头。 艾叶这会儿被他撒了脖子,紧赶咳嗽几声缓回了气,扑在地上咯咯大笑出声: “放屁,莫要妄想给我扫墓,你可死不到我后边儿!就算万一我要提前折哪儿了也得拉你一起,找个俊俏哥儿陪葬,坟里也好热闹!” 顾望舒翻身坐到一旁,跟着干笑几声: “话虽糙但也有理,你个老不死的妖怪仗着脸皮厚,活个千千万万年不成问题。” 顾望舒再用手肘拐了拐艾叶,好奇道:“我刚很凶吗?” 艾叶顺势攀着他手臂坐起,吃痛揉起刚才几乎摔零碎的肩背后腰,语气夹着讥讽回: “还好意思问,人都被你给吓哭了。” “又没说什么重的。”顾望舒着实疑惑:“也不是对他的动手,哭个什么劲。” 艾叶身子一挺,把被他扯乱成一团、领口大开的内衫凑到跟前,乌黑油亮的瞳仁倒映出顾望舒那事不关己的无情冷面,道: “嗐呦,你都能给我这千年老妖按在下头揍成这副模样,厉害得很哩,任谁见了能不怕,不怪没人喜欢。” 他朝旁边偷瞄,顾望舒竟真严肃皱眉,认真思量好半天,硬着头皮道: “不在乎。” “是用不着在乎。”艾叶拍拍灰,无关紧要道:“反正我身子骨结实,抗揍。” 他转着松了松胳膊,恬脸冲顾望舒调皮挤眉道: “要不怎么说,就我能喜欢你呢。” 暖阳融化地上薄冰,冰面遭挤压,微弱的碎裂声起,琢瓷清响,淡香弥漫。 “如此说来,荣幸之至。”顾望舒不咸不淡道。 他把艾叶的爪子从胳膊上掰下去,吩咐道:“去把你那屋拾掇了,今天有得忙,可没在这坐着扯皮的心思。” 艾叶听得出他这是要支走自己的意思,赶忙唧唧赖赖坐地上哭丧个脸叫嚷道: “都叫你摔死了,不干,我不干!” 顾望舒斜眼瞪了好一会儿,没见那坐在冰凉地上的有动弹的意思,一把抓过艾叶的左腕举过头顶给他硬拽起来, 没管他哎呀呀的浮夸瞎喊,拿起扫帚就往他手里塞。 “你这是……”顾望舒眼底顿地一沉,被艾叶左手掌心一颗不起眼的小红痣吸引了注意。 “掌心朱砂痣?”他将扫帚搁在一边,好奇捏住艾叶手腕,放在眼皮底下好一阵端详。 “有意思,难不成你与谁有过前世姻缘?看不出啊,还是个痴情种。” 艾叶神色略显慌张,抽回手背在身后,眼神躲闪几分落到脚尖上,磕巴道: “说……说什么呢,一颗痣而已,谁身上还没颗痣了!” “可我掌心确实没有啊?”顾望舒展开两掌在他面前晃了晃,反有些沾沾自喜似的笑道: “莫要喜欢我了,看来我并非你那命定之人。” 艾叶这一向没脸没皮的妖此刻不知道怎的竟被他说得满脸通红,欲言又止地支吾几声,最后到底也没憋出个什么话。 只得气急败坏一脚踢开地上的扫帚,拉个脸发脾气道:“烦死了!干嘛随意拿别人的心意开玩笑。我不扫,今日打死也不帮你扫!” “行,我去。”顾望舒随意在衣衫上蹭了把脏手,捡起身旁被踢飞的扫帚: “养条小土狗还得给他拾便擦尿,喂食梳毛,冲洗狗窝,何况养你这么大一只,算我倒霉。” “又在隐晦谁是狗了。”艾叶听到这更不乐意,气呼呼地从后边拉住顾望舒腰建系带,强给这要跑的转了回来。 顾望舒回身的瞬间紧贴在艾叶面前,一双冷漠深沉的眸子从头到脚给艾叶扫视了个遍, 直到最后停在头顶处,伸手在那片生出过耳朵的空气里抓了抓。 艾叶喉结生涩一滚,他开始越来越搞不懂这种忽如其来、又转瞬即逝的心慌到底因何而起,就像他明知自己绝无可能会是被驯化的野兽一样。 身体却总会因他而动。 “我曾听闻北境极北有一种雪犬。体大胜狼,毛色灰白,四肢强健,性情忠厚,毛皮足有四寸之宽,可疾行于冰川雪原之上为人驱驾——说得不正是你?” “是……是个狗毛扁担是!”艾叶恼羞间一跃而起到院中央的桂树顶,嚷道:“你自个儿收拾吧,累死才好!” 第86章 顾望舒无奈叹气,抬头时未撑伞的人树影婆娑落在脸上,半眛着眼才能勉强看到个树上绰约人影。 “我看你上树倒是灵巧得很,今日谁不干活谁是狗!” 顾望舒不再同他拌嘴,借着冰面寸劲儿三两步滑到偏房门前, 直到这时他才忽而意识到,艾叶住进桂居这么久,自己却还从来没进过偏房,也不知里面重整成了个什么样子。 虽然与自己的屋隔了也就十几步的距离——无人知他早已有个十余年再没进过这扇门。 而今再次站在这扇旧木门前,心情竟有几分古怪难堪的忐忑。 顾望舒抬手扶住门闩,偏房内家具虽然换了新,可这扇门还一直是老旧的那个,连红漆都掉得斑驳着差不多了。 淡灰色剪影落在门上,艾叶在树上偷偷从背后看去, 顾望舒站在房门前久久未能推开,一向笔挺的背胛似乎有些佝偻几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总之默然呆望着投在门上的影子。 不禁换了个姿势,两脚蹲踩在高枝上远远窥着。 良久,门前人才似下了决心一般肩头微落,沉着气轻轻一推。 老旧的房门伴吱哑声响,像近百老人佝偻残喘,带着浮沉推开。 顾望舒提着扫帚自顾念道:“看看这狗窝到底能乱成个什么样子——” “!!!” 迈进房不到两步,忽扑面袭来一股刺鼻浓香,脑子顿时嗡的一声炸开! 顾望舒本就枯白的脸骤如临深渊似的瞬间变得如死人般惨白,身上每一处肌肉绷紧成一团,瞳孔如临恐惧地骤然缩小震颤,头晕目眩惊慌连连倒退,慌乱间踩不到台阶, “扑通”一声踉跄摔进院子! 艾叶恍然间意识到不对,飞身自树上跃下,正要扶人的功夫听见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 “喂,小妖怪,这是怎么了,你……” “咳咳咳嗬——” 翻肠倒肚要将那肺咳出来一般,连倒气的时机都没有,喉间除了嘶嘶短喘什么都发不出! 艾叶慌忙将顾望舒扶住拖到院子中间通风处,满目惊骇吓得手抖,刚刚好端端的人怎回突然这样? 顾望舒一手像是攥着崖壁枯枝样紧捏艾叶衣袖,一手痛苦捂捶胸口,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浑身抖得像棵暴风下瑟瑟发抖的树,整张脸都因为无法呼吸而憋得从煞白到通红, 青筋毒蛇般从额前蜿蜒攀附至颈间,濒死的触感自四肢麻木到脑内,意识模糊间,身子也开始跟着摇晃下滑。 窒息所带来的莫大苦痛淹没颅顶,无路可逃,视界随咳出的泪痕细细溃动扭曲成影,唯有眼眶惊恐撑得极开。 他咳嗽得太厉害了,没办法呼吸,亦无没办法求救。 艾叶吓坏了,四下扫了几圈,声音发抖道:“你有没有药,我去……我去找,你……” “咳咳咳咳……” 眼看面前人脸色越发酱紫,连念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从未见过顾望舒那双眼中含得出如此呼之欲出的恐惧,幽沉的眼底碎成一片,错落不定的光几乎熄灭。 怕是被过度刺激导致的真气倒流,灌入肺腔,和走火入魔没什么差别——会要人命! 第44章 凡人真的难生养 艾叶扶住顾望舒一劲下滑的身子,拍着后背想替他顺气却是无果,干脆一咬牙手下引了浑身真气狠推一掌,强行通了阻塞的大脉。 这一掌下去,顾望舒双手撑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地吐了出来。 眼下尚还是清晨,本就没吃些什么,胃中空空,吐出来的只有酸水逆流混起血丝,吐到最后全是血水,呛咳激得脸上泪流不止,粗喘着倒了好久气,才能将将出声,竟是嘶吼咆哮的: “啊——!!!” 顾望舒双目通红,像个才从炼狱爬回来的厉鬼般双手抱住脑袋,声嘶力竭冲着艾叶嚎叫。 艾叶吓得跌坐在地,胸腔里毫无章法地砰砰直跳,牙关打颤。 “艾叶!”顾望舒竭声叫道:“你个畜牲,你点了什么,你在房里点了什么东西,你他娘烧的是什么!” 艾叶虽平日里虽没少挨骂,可大都一半玩笑参一半打闹,顾望舒也总是端着个冷冰架子,骂不出真情实感。 然而当下如此疯癫错乱,歇斯底里到要将自己生扒活剥了一样,艾叶不由震慑惊恐地定在原地,手都在抖,下唇打颤, 惶恐万分爬起来紧紧搂住顾望舒上半身,妄图叫他冷静,应道: “不过是普通的檀香……先前睡不踏实,总做噩梦,你师弟拿予我的,觉得有效就一直点着了,怎么——” “檀香……檀香……” 顾望舒失魂嘶哑的在嘴里念着了几个来回,忽然又和发疯了一般狂呼着炸起浑身法力胡乱推开艾叶,撕心裂肺喊起: “你险杀了我!你这是要我的命!!” 顾望舒失控一推可是拼尽身上剩下不多的法力,艾叶毫无防备地被他掀出老远,后背撞磕在石阶上才停下,喉间一股咸腥差点呕出血。 当即翻身快爬回去,死死箍住顾望舒再度运气,万万不可气走偏差,再这样定会走火入魔。 尚还弄不明白眼前状况,为何闻个香就这样了,檀香又该是味观里常见的香—— 不对啊?! 第87章 艾叶这会儿才猛然想起,顾清池给他送香的那天分明提醒过自己千万不要给二师哥闻到,容易酿出大祸。 可惜自己全然没当回事,没想檀香能成个什么禁忌,早都给忘到云霄海外去…… 顾望舒此时疯魔了似的在他怀里挣扎喊叫,浑身散出来的劲气冲得艾叶胸口生疼也没放开手,咬牙强忍,反施更大的力紧抱着替他压制—— 可千万不能因为自己一时失误废了他一身法术慧根。 “小妖怪,我错了我错了,都怪我,全错在我,你冷静!” 顾望舒再骂不动,挣不开,就改脱了力地吊挂在艾叶臂弯里,浑身被冷汗浇了个透。 “你别吓我。” 艾叶不知自己到底抱了他有多久,填了多少力进去,身子下面的人才渐渐苏醒沉静下来,直到最后止了声,口中只剩断断续续的粗喘。 才得松手泻力跌坐在地,过度施法引得胸口火辣辣地疼。 眼下自己也不是什么修为无边的真大妖,硬去逼自己只会伤到自身根骨,只是救人要紧,哪儿有那么多心思管自己的根骨如何。 艾叶颇有些力竭的坐到旁边跟他一起喘起粗气,偏头偷看了眼他。 “我说你,怎么回事。” 顾望舒勉强稳住心神,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颓得像个什么劫后余生的。 喉咙中一声未吭,又是那副吃了亏硬往胃里咽的模样。 两人并肩坐在地上,地面潮湿,树木和泥土混在一起,越发令人窒息。 “算了,问你也不能答我。”艾叶舔了舔舌,不断瞄顾望舒脸色:“都怪我忘了嘱咐。” 顾望舒仍旧沉默,像个失了魂的人,木头雕的偶,只留了被抛弃下孤伶伶的肉体还残存在原地。 唯风撩动刚被自己胡乱撕扯披散凌乱的发丝,当能看出是个活物。 他给不出艾叶想要的反应,也做不出动作。半晌,才虚弱如蝇道出话: “不扫。” “嗯??”艾叶连忙挪蹭贴近了听。 “不扫了,我要休息。” “行行行,咱不扫了,咱回去,我都替你干,灰我都会拂,桃符我会挂,屋瓦也能擦,我腿脚比你麻利……我带你回房!” 艾叶弯腰抓着顾望舒的胳膊一同爬起,就是这会儿俩人谁也不比谁健全,谁身上都没余力,硬生生折腾了好一阵,把原本没几步的路走出好久。 他没敢松手,直到把人好好安置回榻,把被子压盖得严实,悻悻退出屋去。 “……一生不过几十春秋,脆弱成什么样子。”艾叶心有余悸盯着房门自言自语: “连保他一生无恙无灾都难,哪儿那么多愁心事。” —— 顾望舒浑浑噩噩的睡了也不知多久,头痛突如其来穿过针扎似的窜过,蓦地睁开眼。 屋里被黑纸糊得结实,看不到是明是暗大约几时,只是睡得昏昏沉晕,坐起身来揉揉太阳穴,忽地一阵饭香飘进鼻子里。 胃中一阵抽搐,意识到自己整天都没吃东西,昨日夜半吃的宵夜小食也都吐了个精光,现在胃里空荡荡的还隐隐有些隐隐作痛。 目光顺势转向桌案上,居然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瘦肉粥,旁边小碟上还放着三块桂花糕,粉黄可爱的,上面摆一朵干桂花做装饰。 这季节桂花糕可不好找弄,也不知是打哪儿寻来的。 “……” 顾望舒坐着待了片刻,挪身下榻,拾起勺子送了口温粥。 粥的热度刚好,不烫不凉刚好适口,瘦肉炖得软糯可口,在这入口即化的饱满晶莹饭粒中也不显突兀。 瘦骨纤手弹走桂花糕上的干花,捏一块儿放在口中,花香瞬间润入口腔,溢满鼻腔,新鲜得很,没一会儿就被吃个精光。 顾望舒擦了擦嘴,瞥门口掩了个缝隙,大片夕阳霎时金辉洒入屋内,原是已经到了傍晚。 夕阳如醇香的酒一般温润暖人,不耀眼,是他刚刚能掩袖看着的灿烂。 他轻脚踏出门,丹色彩霞在云海中随意游动,波光潋滟,在如新的屋瓦上留下浓墨淡彩一笔绝唱, 院中央的桂树上扯着几尺层红绸装饰,垂下火红的流苏与丹霞交相辉映, 刚挂好的福字木牌在微风中摆动摇曳,碰撞枝杈发出舒心的声响。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过来,顾望舒转身看去,艾叶此时正蹲在围墙上往大门两侧挂着大红灯笼。 丹霞将他整个人映得暖红,似乎是听到了响,艾叶抹了把额前的汗,逆光扭过头冲他展开了个大大的笑容,竟满是爽朗清澈的少年感。 他都余千岁了。 顾望舒心想,为何仍能是一副不谙世事,心无城府的模样。 视线被满院的红引去,不仅是中央的那棵桂树,连四周院墙上都扯满了红绸和福字木牌,还有些祈福的小符咒,看得他有些发怔。 往年要说观里也是会例行往这儿送这些东西的,可是每年春节都只有他独过,独自看这院子,也就没有心思去搞这些东西。 只顾当成个大扫除的日子,清洗完再把桃符一挂,应付得事就收工,哪有如今这般身临其境,看满院飞红的机会。 凉风裹着雪香,还真有了几分年味。 “你醒啦!” 艾叶栓好绳子从围墙上跳下来,花白的袍子蹭得满是灰,也不知拍拍,只顾冲顾望舒悻悻傻笑,手指着院里的红绸,惊喜道: 第88章 “怕你又像上次似的赌气不想见我,就没进去陪你,自个儿出来搞些这个——还挺有趣儿!” 顾望舒招招手,艾叶马上就跟个听话的小狗子似的摇着看不见的尾巴奔了过来,两只手扬在身子两侧,生怕上面的灰再蹭到他身上。 顾望舒抬手从他额前取下片枯草秆子,整了整碎发,眼神扫了圈院子,问道: “你以前装扮过这些东西?怎看着如此娴熟。” 艾叶那双眸子明亮得像是落进了漫天星光,害羞的笑笑,说: “我哪有做过这个,没过过人间的节庆。但这简单,去别的院里看看人家是怎么弄的不就知道了!怎么样,我这照猫画虎的技术可还行?” 顾望舒点点头。 “对了,我给你备的粥可吃了?亏你醒得及时,不然等粥都凉了,不好吃。” 顾望舒想起那粥和桂花糕的成色品味,绝对不是观里伙房能做出来的,不觉有些诧异问: “好吃,你从哪儿弄来的。” “山下的镇子里啊?”艾叶懵懵笑着,见他表情惊讶一滞,连连摆手道: “不必言谢,我腿脚可比你想象中麻利得多。跑这一趟快得很,权当是赔罪,毕竟早上你因为我受了那么大的惊,哦对了你……” 本想开口问他到底因为什么才会对个平凡檀香有那么大反应,但又想到以他的性子非要追着去问软肋什么,岂不是大忌,便趁早断了话,改口道: “你现在可还好?” “我无碍。”顾望舒浅答:“怎么不早些叫我起来,一个人做这么多活儿,辛苦。” “哦呦顾大道长,我哪敢去喊你啊?”艾叶向后躲了半步,指着鼻子打趣道: “白日里一副要生剥了我的皮啖肉饮血的,险些分不清你我到底谁是妖谁是人,还是保命要紧,累就累点呗。” 艾叶说完歪了头,扬个下巴陪着一脸笑道:“眼下把你的活儿都做了,还能讨你欢心,岂不是两全其美?” 顾望舒失声哑笑,眼神脉脉揉了揉他头顶软毛,又随手推得他一仰,“登徒子,脑子里打得都是什么算盘。” 艾叶追在他后头,保持着几寸的距离,既保证自己不碰着他遭他烦,又不想离得远,鼓腮急着等他夸—— 然而顾望舒再是闭口不言,半天都没得愿,颇有些失落地怨道: “这就完了?你都不气了,怎的也不再夸一句,我可是忙活了一整天!” 顾望舒脚步一停,艾叶也跟着停住,满心以为他能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一个酒壶当头飞来,正落在怀里。 纳闷之余听顾望舒开了口: “腿脚快的,替我去打壶酒来,好人做到底。” 艾叶捧着酒壶原地愣了半天,眨巴几下眼,当即不乐意地怒气冲冲道了句:“就知道一劲儿使唤我!怎不差别人去!” “可这儿也没别人了?”顾望舒转过身来摊开手假做个万般无奈状,道: “我只有你一个。 艾叶嘴角一抽。 他拿衣袖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掩了,回了个:“哦。” 转身美美揣着酒壶哼着曲儿,两跃隐进山里。 第45章 没人能欺负我的狗 冬日虽冷但日短夜长,顾望舒不是个耐寒的人却颇偏爱冷冬,见日光下去,院里福牌在风中响得叮咛,无人也热闹。 他操起伞剑,往黑夜中去。 顾清池这边才刚洗漱完毕,着一身布白里衣准备就寝,瞥见门外人影攒动。 他似乎并不意外于这个时辰来客,推门见门外人黑袍白发,瘦高的身形一半隐在夜中,一半映着月影,冰冷的神色不带半分感情,朦朦胧胧总有银辉罩在身后。 顾望舒上下打量,并未进门,沉沉道:“睡了?” “没有没有。”顾清池笑面相迎,赤足跨出去摘了他身上氅衣:“知道师哥只这时辰闲暇,快进来。” 顾望舒盘膝落座,余光看顾清池忙着按灭香炉,将凉了的茶坐在暖炉上,拢起蜡烛,寻茶盏倒茶,推到自己面前。 “香里多少掺了些您不喜的味道,师哥下次来可以派人提前告知,师弟也好通通风。” “……”顾望舒缄默半晌,道:“他给你写了信。” 顾清池忙到一半的手忽然落下。 “师哥好眼力。” “你自小紧张起来就会乱个没完。”顾望舒坐得端正,眼中凉薄带嫌: “顾长卿那混账有事求我,还要拐弯抹角拉你下水。” “我又不会见信就烧。”顾望舒摩挲茶盏,冷道: “什么事。” 顾清池整膝落座,磨唇片刻,道:“他请您去益州相助。” “不去。”顾望舒搁下茶盏,拒绝得不假思索:“家有小宠需要照顾,分身不得。” “宠……”顾清池堵了片刻,手指抖着指向屋外:“他……他?” “嗯。”顾望舒点头。 “……其实艾叶兄不用您养也能活。” “活不了。”顾望舒冷不丁一笑,迅速掩了道:“我不在,你们又要欺负他上山下山。” “……” 顾望舒这话颇有些无赖的意思,竟让他无言以对,哽上片刻又道: “那说您上次要我去查的灵仙教一事。” 顾望舒瞳中暗暗妃色一明。 第89章 “如何,真有什么江湖教派叫这个?” “似乎是的。”顾清池道:“大抵是近来新起的教派,扩展及其迅速,尚不知教主为谁,但称以怨报怨,今生恩仇此生报,入教即可得教主相助,以身侍主——教门徽似乎是个蛇形。” “什么歪门邪道。”顾望舒道:“甚是会利用人心了。” “但却属实不是你我当干预的。”顾清池淡声道:“师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观教义是不插手人事。”顾望舒不温不火道:“可我若说那灵仙教内四有妖邪作祟,是否管得了。” “师哥……!”顾清池往前探了半分,急声道: “何苦寻那费力不讨好的事,您也知道因相貌有异,若出差错世人要将罪责全倾您一身,大师哥没少因为这个与您气急败坏,您当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顾望舒神情没有一丝的松动,冷漠道:“他的信徒们当下在哪儿。” “哥!” “不差这一点半点。”顾望舒起身道:“我早已成那众矢之的,倒不如顺心而行,不悔不责。世人骂我骂得多着,不差这一份。” 顾清池拧着手背上的皮肉,咬牙道:“近有洛安山北的白云村,听说自灵仙教教徒在那落脚后命案频发,着实危险,哥,您——” “知道了。”顾望舒提起落在脚边的伞道。 “师哥!”顾清池追出两步,担忧道:“莫要冲动破戒,或说多带些人手……” “啊——?” 艾叶拎着酒壶立在院外,在林间跑得快了,发梢上粘的枯枝还没来得及揪掉:“这大半夜的,你说去哪儿?” 顾望舒牵马走到一半儿,毫无情绪道:“白云村,调查。” “不是……”艾叶猛甩两下头,一头白毛瞬间干净不少:“深更半夜的?” “就问你去不去。” 艾叶神色懵然,倒是果断点头:“去。” “去便上马。”顾望舒轻抚马鬃,艾叶两眼怔怔盯着马儿溜圆的大眼,不由张口道:“你摸它不如摸我。” “……嗯?” “哦不是。”艾叶猛然回神,满脸窘态地自己绕了头发,道: “我的意思是,既然这么急,不如我带你过去,比什么破马快。” “大可不必。” 白云村不远不近,二人抵达村外时天色已是微微泛白,四处朦胧着青光。好在视野明亮些许,无需点灯也能见的一二。 想来这时候村民都该在休息,方便趁无人潜入探查是否有妖邪气息。 顾望舒将马拴在村外一处土地庙里,这座庙看似偏僻荒凉,但仍有香韵,多半仍有人在供奉。 他先四下环视一圈,确定无人后,从袖中夹出张扁平的白纸人。 纸人在他指缝间奋力蹬腿,又把脑袋咣咣往顾望舒手指头上撞,触感微乎其微,但肉眼可见白纸人的额头泛出红韵。 顾望舒眉头发皱,掐着纸人以指尖对它画了道符,甩腕抛了出去。 纸人飘飘忽忽落到一半儿,嘭地随巨响炸成白烟。烟气未散,里头已经哇哇叫唤起来: “顾望舒你个不是人的混球——咳咳咳咳憋小爷我了——咳咳咳咳怎么就舍不得让我坐你那马!” “沉。”顾望舒眯目道:“马,会累。” “靠!”艾叶叫道:“舍不得你的马累,可舍得我在你袖子里黑咕隆咚的憋着!哎呦…我这脑袋怎么这么疼——我说这事儿我可跟你没完,没……!” 顾望舒伸掌覆住艾叶发红的脑门:“好了,谁让你乱撞。” “我……!” 艾叶舔了舔嘴,溜圆的眼睛里怒气倏地散净,只剩一汪犬似的清澈懵呆。 “……这什么蠢法术,我不喜欢。” “下次不做了。”顾望舒道。 “嘶。”艾叶抹了把额头,暗戳戳念叨着不知骂了什么,脚下踩着薄枯草咯吱一停,骤地瞪向土地神像阴影处: “谁在哪儿!” 顾望舒吹亮火匣,原来角落里竟缩着个红衣女子。 姑娘显然将刚才一幕全看进眼里,惊恐得叫不出声,张嘴木然呆坐原地。 “……”顾望舒转头看了看艾叶。 艾叶擦掌道:“免得给你惹麻烦,杀了算了。” “诶别!”顾望舒拦道:“姑娘莫怕,他不咬人。” “?” “自家养的,不咬人,不咬人。” 艾叶:“???” 红衣女子往身后随手划了几下,眼中惊恐尚未褪去,扶着墙勉强站起。 顾望舒顺着看去,脸色刷地变得古怪。 不怪他脸色古怪,是这女子穿得属实古怪。 一身红衣湿淋淋地粘着水草,头发蓬乱堆在肩上,仔细看了,乱发下的脸倒是精致,杏目圆润,肤色亮白,朱唇微启,外加一副惊魂未定的神色,好一个我见犹怜。 看起来乱而不脏,不像借宿的流民乞丐。 顾望舒很快镇定下来,行上一礼:“姑娘莫怕,我二人不过途经此地,想进村寻处歇脚地儿,并无恶意。” 红衣女子飞快整顺粘在脸上的湿发,眼睛在二人间看了个来回儿:“二位道长是要留宿?” 眼看外边天色渐明,说留宿多少不成借口,顾望舒只好道:“至少寻口饭食。” 红衣女子似乎并未完全放下对面前刚刚还在玩大变活人戏法的两个白发男人的警惕,视线无神,飘忽不定,嗫嚅道: 第90章 “小女白愫,今日傍晚是我成亲的日子,若二位道长不嫌弃,傍晚村内摆宴,可来图个热闹。” 顾望舒一听这不巧了,连声答应下来。 白愫说是要回家更衣,顾望舒便和艾叶一道跟着她进了村子。 艾叶走路偏要挤在顾望舒旁边,冷不丁把脸贴得几乎黏在顾望舒耳朵上,小声道: “我说,这村子怎么鬼森森的。” 顾望舒痒得直躲,一张玉面绷得就差把‘嫌弃’二字刻在上头,好在他也理解艾叶话中意思。 这会儿虽说天没全亮,但鸡都已经鸣了三翻,按理说农户闻鸡鸣就当起,怎得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没一户要出来的意思。 二人随白愫绕着村中一座大院外墙而行,看得出这座砖瓦大院应当在村中势力不平, 毕竟四周全是草房破瓦,边想着原来这女子还是白云村中的大户人家,定有助于对灵仙教的调查—— 怎得几人走了一阵,没见大门,反而是从这座宅府的后门进去,转进个下人住的阴房。 顾望舒不由奇怪道:“白姑娘不是这府中人?” 白愫此刻换了身干净衣服,素白的料子有些洗得发黄,头发简单挽在脑后,木木道: “过了今夜就是了。” 顾望舒道:“此话何意?莫非您要嫁的人是——” “是这白府少公子,白春阳。”她眼中毫无情绪,撸袖从井口提上一大桶水。水桶不轻,顾望舒顺势搭了把手。 “我并非白家人,奴仆出身无姓,是白家为我赐的姓氏罢了。白家留我养我,而今白家公子还要娶我。”白愫一字一句道: “这等大恩大德,此生难报。” 艾叶这会儿有些看不下去:“你说你今日大婚,怎不见府中喜气,反倒阴沉沉的不见喜色,更别说都到了这会儿还叫你这女主人亲自打水做工?” 第46章 哎呦 不小心被人捉了 白愫默然从二人身旁走过,坐马扎上清洗起早前备出的蔬菜。 井水凉得刺骨,没一会儿就见她手背冻得通红。 “白公子丧妻不久,小女再嫁不过冲喜,不方便弄得热闹。” 顾望舒有些说不出话来了,白愫语气平平,听不出憧憬或期待,就好像成亲不过亲自备菜设宴吃一顿饭菜,她仍会是这院中操劳之人。 他拉着艾叶折身下去助白愫洗菜,白愫且小一惊,顾望舒便道:“小道并非白云村人,既要讨顿饭,不能吃白食。” 艾叶见他动手,自己在旁边不愿意也没法子,只能被迫蹲着帮人洗菜,顺便不满道: “你们这村子真怪,这时辰还没几个人出来劳作。” “那也不比道长携妖出行更为古怪。”白愫道。 艾叶:“……” 未过多久,有两个府上下人提扁担路过,俩人满面倦色,其中一个打了哈欠道:“昨晚睡得还行。” 另一个脸上颓怠:“别提了,老弟我夜里朦胧见着人影在窗外晃,吓得一身冷汗,恍惚半宿。” 正赶白愫起身泼水,这俩下人聊得正欢没看路,咚地撞在白愫身上。 “我草!”撞人那个看清来人后忽地破口大骂:“真晦气!” 说罢一巴掌将她攘摔在地。 顾望舒见状上前扶道:“二位这是在做什么!” 那俩人撞邪似的脸黑得像锅底,一口“呸”到顾望舒脚底:“呦,又哪儿找来的牛鼻子老道,一群废物。” “诶我说?”艾叶头皮一炸,撸袖子道:“平白无故骂谁呢,骂谁呢!” “呵,到如今什么妖魔鬼怪都往村里带了?” “二位!”白愫择慌起身,一瘸一拐拦住二人,朝那两位下人抱歉道:“大哥们莫要计较,他二人不过路过,吃顿饭就走,就走……” 那俩人一啐:“大早上真他娘晦气!” “这,”顾望舒愣了片刻,待人走后关心道:“白姑娘可有受伤。” “无事,无事。”白愫拍掉胳膊上蹭破皮的伤口处落的灰沙,垂目摇头道。 “正如道长所言,村内近来不算太平,人心惶惶,常有人言夜里见鬼,这才天不全明,无人出门吗。” “那你们这儿的鬼还讲究上了。”艾叶在边上扣着指甲缝里洗菜塞进去的泥,挖苦道:“规矩得很,不登堂入室害人。” “是。”没想到白愫认真接了他的话:“进不来。” 顾望舒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天上蔓了些乌云上来,想必过会儿要下大雪,宴席怕不好进行。 然而白愫丝毫不见有何担忧,埋头生火准备烧菜。 二人被这姑娘的性子闷得难受,决心在白府走上两圈。一是想追寻些什么鬼迹,二是不能忘了深更半夜长途跋涉跑来这白云村的目的,还是要调查灵仙教的痕迹。 顾望舒一时在这府中察不到什么怪异之处,白府天明以后出来忙碌的下人不少,没见哪个行为举止奇怪的,更没有上次张府那样满地蛇虫。 艾叶抻个鼻子闻得厉害,由于什么邪祟气味都嗅不到,边闻边皱眉做个万般不解的模样,让人看起来莫名其妙,总不是什么聪明样子。 “别闻了。”顾望舒看不下去,“啪”地敲了他后脑勺:“直起腰,像个什么。” “……” 正在这时,听到背后传来声婴儿啼哭,愈演愈烈,声音大得扯破了天。 第91章 回头看去,一个男人正笨拙抱着个襁褓。 这男人又矮又胖,被棉袄裹得像球,眉心处有颗黑黑的大痣,身上腾腾冒着才从室内出来的热气,一看就是那财大气粗的意思。 男人很显然被怀中襁褓里的孩子哭得烦了,眉毛上头几层肥肉堆在一起,大声叫道:“娘,太吵了!” 背后房门启了条缝,诵经声从里头流了出来。 门未全启,缝隙中见得那昏暗房中佛坛红烛摇摇,透得全是红光,有只苍老布满褶皱的手从门缝中探出来, 没好气地哑声道: “叫那女人过来,让她喂。” 胖男人急得很不得把立马孩子丢地上,听了这话扭头扯嗓子喊: “阿娴!” 过会儿又喊:“阿愫!!!” 就见白愫擦着手低头匆匆跑来,连二人看都没看一眼,随便在衣服上擦掉手上的水,急着从男人怀中抱过孩子。 “春阳,你唤她做什么。”屋子里那枯手哑声又道:“白生一张晦气脸,奶水没有半点。” 果不其然,白愫背身生涩解开襟口,孩子嘬了半天一无所获,哭得更厉害。 白春阳抽了下鼻子,拖着一身肥肉站在放门口不肯多动:“奶娘!!!” 顾望舒与艾叶站在院里,这几人扔着话间一来一回自觉好像被当成了空气。 直到奶娘过来从白愫怀里夺过孩子哄平稳了,白春阳才冷不丁道:“喂,你俩。” 顾望舒没寻思是在喊自己,视线仍落在满眼不安站在一边,绞手咬唇看着奶娘怀中娃娃的白愫。 “我说,那俩道士!” 顾望舒背后一刺,深吸口气忍了不满的情绪,回身请了个揖。 “什么时候干活啊。”白春阳道。 “干…”顾望舒一头雾水:“干什么?” “干什么来都不知道。”白春阳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就知道又是个骗财的废物。” 顾望舒凝思少顷,想他说的多半该是“驱鬼”一事。反正也是随手的事儿,口里答应下来,客气道:“那么方便问几个问题吗。” 白春阳瞪了二人一眼:“问什么。” “近来村里可进过举止奇怪的人,或无故死过人。” 白春阳抱着两条象腿似的粗臂,挠挠耳根。 “——没有。”倒是背后门缝中先冒出了话。 顾望舒顺门缝看去,枯手后隐约有双灰黑不善的眼紧盯二人。 那声音沙哑干涸,多半整日诵经未眠所致,听着好像马上就要断气。 “莫要为难我儿,领钱办事,您只管驱鬼就成。” 顾望舒心觉同这家人说不通话,余光瞥见身旁艾叶已经磨牙咕气到了忍耐心上限,再不走怕要惹事。 为防这妖当场上去撕了那胖子的脸当早食,还是先带他离开此地为妙。 “一个尖酸刻薄老太太,一个脑满肥肠只会喊娘的废物,一个要嫁给那猪头当孩子后娘也不为所动的呆子,还有一窝野夫。”艾叶道:“救什么救,费力不讨好。” “话不能这样讲。”顾望舒拍拍艾叶的肩,道:“驱鬼也是为鬼不再沉溺苦痛徘徊人间。成鬼之人生前必有大怨,你我要为众生谋安,不拘于眼前二三。” “也不瞅瞅你自己活的那费劲样。”艾叶翻了白眼道:“众生众生,神仙下凡都没你这心向众生。” “……” “神仙也得把这破烂凡界掀咯。” “……艾叶,不可不敬。” 乌云压得越来越紧,阴森森的凉风卷得更烈。二人净挑那无人的地方摸索痕迹,待走到院墙与房屋外墙的夹角处, 顾望舒正想蹲地调查,身边“啊!”地传来声哀嚎。 他头都没抬,道:“一惊一乍,又是何事。” “好痛,这什么东西!”艾叶撸起袖子,手腕处被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灼出咒痕,血肉拧在一块儿,看上去十分严重。 顾望舒见状一把抓住他手臂拽到身后,严肃四下观望几番,也没找到什么罪魁祸首。 艾叶只得自己蓄寒气在手心,短暂镇了伤口,指向墙头—— 一枚玄铁长钉深深钉在墙上,钉尾处系的红绸在空中飘荡。 顾望舒眼里掠过丝荒谬,指尖施法一探,钉尾果真“嘭”地一声炸出火花。 “你被抓了。”他叹道。 艾叶抱胳膊舔着伤口,道:“什么意思。” “这是岐山法门的封魂阵,妖邪一旦入阵,被打上符印,便会锁在此处不得动弹。”顾望舒道。 但说到底是何等凶险恶鬼要他们大张旗鼓设下封魂阵。 三枚定魂钉分插三处组成封魂阵法,路过无论什么野鬼杂妖都当入阵—— 顾望舒思量片刻,按理说此处应该关着几个跟艾叶一样没头没脑撞进来的鬼怪,怎么这会儿如此干净。 并不难猜:白云村或许根本没有鬼。 但联系白日里诸多人见鬼的话,村民不至天明不敢出门,白家祖母关门诵经,念的还是佛家超度经文。 佛道两家超度驱鬼寻了个遍,到底是什么叫他们人心惶惶,却又一个个闭口不提。 “先不要动为妙。”顾望舒牵着艾叶道:“封魂钉还有两处,都藏在隐匿地儿,不太好寻。与其平白再被打两次,倒不如在这儿静等设阵人收网,放你出去。” 第92章 “可那样不就被别家识破我了。”艾叶道:“你清虚观亲传弟子带着个妖招摇过市,传出去麻烦。” “别的事我来解决。”顾望舒道:“有我在这儿陪你,自是不会让别人伤你半分。” 艾叶眉尾轻抖,把衣袖往上挽得更多,好让伤口能完全晾在外头。 可惜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半个岐山法门的弟子过来收网,反倒把俩人耗得发困。 不说忙了大半个白天,又赶了一晚上路,顾望舒眼皮子越来越沉,撑不住压在旁边人雪绒似的堆在肩头处的发窝里睡了。 睡到一半,隐约听到有人在喊“阿娴姐。” 顾望舒疑惑启目,顺着房边缝隙望去,方才阴下的天不知为何晴朗如初,白愫仍穿着身发黄的白布衣,挽一盆将要浣洗的衣物,朝这边招手。 “阿娴!” 一个扶着腰的女人缓慢走到视线前方,虽是背对,但这姿势很明显怀了身孕。 那女子茫然站在院落间一声不做,古怪且极慢地扭着头,似乎在寻找什么。 “阿娴姐!!”白愫叫得更大声了,她把手中水盆放下,使劲挥舞双手。 可那女子仍旧呆站原地,后背又仰了几分,好像这一会儿的功夫胎儿迅速长大许多。 “阿娴!!!” 白愫脸上的笑容开始凝固,她的声音几乎成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仿佛刺破皮肤,直扎进头皮。 女子干脆一动不动停在原地,腰后仰得更厉害,看起来婴儿随时都要从腿间滑落地上。 “阿娴!!!!!” 顾望舒这会儿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往旁边摸去试图叫醒艾叶, 但很快意识到假若他真在身边,那敏感性子早比自己率先清醒,并要耐不住好奇地跳出去了。 他猛地绷紧神经,双腿沉沉不能动,与此同时那怀孕女子骤地转回了头! 竟是一张与白愫一模一样的脸! 这是什么……清醒梦吗? 顾望舒猛吞口水,压着嗓音道:“姑娘是有何话要与小道——” 这位挺着大肚子的“白愫”面容僵硬,眼中空空流出两行清泪,顾望舒眨了眨眼,那哪里是泪水! 分明就是两行血泪直下,双目空空,原是早被人剜去眼球,只剩两个涌满血的窟窿! 紧接着“白愫”的双耳也开始流血,嘴巴模糊一片,只是鼻孔干干净净,并不像什么七窍流血—— 顾望舒动不得手脚便强忍犯呕,定心念出雷法净梦,那女子此刻已是面容模糊,更可怕的是她的下半身也开始有大量的血顺双腿流下。 他一时闪了心,只想迅速从这清醒梦中醒来,满心担忧那妖趁这档口遭人抓了,情急中大喊:“艾叶!” 【作者有话说】 最后俩小时惊坐起 发现自己上周六竟然没更新,立刻补上,我的错,我的错orz 各位喜欢可以撒撒海星喔!尊的很需要您的小星星! 第47章 “怨鬼”现身 “艾叶!!” ——“嗯?” 顾望舒骇地一晃,睁眼时满天乌云盖日,原是艾叶两手抓着自己肩膀在乱摇。 “怎么……”顾望舒嗓子发哑,心跳轰隆不平,燥得像极了暴雨打水。 “做噩梦了?”艾叶道。 “白愫。”顾望舒双眼发灰,猛地拔起身:“去找白愫姑娘,我有话要问。” 就在这时,偌大的白家大院内忽然响起一阵人群混乱的尖叫:“鬼,鬼!有鬼啊!”的声音扯在头顶。 “鬼来了,鬼真来了!!!” “别杀,别杀我!” 二人对视点头,顾望舒道:“适才清醒梦中见一女子与白愫相貌相同,不过七窍中五窍皆被封堵,十分残忍。” 艾叶道:“依你的意思,白愫便是村里人口中那女鬼?”他沉思片刻,啧啧道:“确有可能。看她那迟钝无感的模样,人不人鬼不鬼。” 艾叶又道:“更何况我们与她碰面时已足够古怪——谁家女子平白在闹鬼的村外土地庙中过夜,还穿着身湿淋淋的红衣!” “但我见她身上分明并无异常。”顾望舒道:“难不成是被上了身。” 艾叶搓臂挤眼道:“噫。顾道长不查,害小妖跟个女鬼混了大半天,真是背后发麻。” 顾望舒抽身同时瞥了艾叶一眼:“你不也没嗅出什么。” “……”艾叶气得斜嘴。 顾望舒翻手拔剑,凝气在剑身,迅速劈向墙上铁钉,只听“当”一声响,岐山法门封魂阵钉便被他强破一颗! “我需要尽快找到剩下两颗,你千万别动,免得误——伤……” “伤”字未尽,艾叶已然掀袖砰砰丢出两枚冰锥,将隐在附近的剩余两颗钉子剔了。 “……” 顾望舒一时无语,艾叶还眨巴着俩无辜大眼朝他歪头:“走啊?” “你早知那阵钉阵在何处。” “嗯呐。”艾叶道。 “那还能被它伤了?” “呃。”艾叶连忙抖开袖子遮住伤口:“哎你不是要救人吗,快走快走。” 眼下头顶阴黑辩不出时辰,狂风压得二人难以抬头,耳畔风卷的杂音实在吵闹, 艾叶闹得直捂耳朵,寻思如此大风,几乎与自己曾住的那昆仑雪障没什么差别了。 身前顾望舒忽地一闪跃起,猛擒臂将他带入怀中按住,背后轰隆一声碎瓦噼啪砸下! 第93章 “看路!”顾望舒顶风大声斥道:“三心二意!” 艾叶一脑袋顶进他胸口里去,不知故意还是稳不住地蹭了几下。可惜这人多半正值警惕,身体紧绷得胸口梆硬,不软和,反倒头疼。 “多谢道长救我贱命咯。”艾叶刚把头抬起来,天空中乍然嚓地一声巨响,惊雷破空,吓得他又重新缩了回去。 “吔,怎么还打雷了!” “冬雷震,天异象。”顾望舒皱眉道:“妖邪现世,此处必有大难。” 突然锐利恐怖的笑声夹在风雷声响起,狂风卷得木桌上天,满桌酒菜扬了到处,屋瓦草席乱飞,惊慌的人群从他二人身边捂头跌撞爬过! 顾望舒见状立刻撑守心诀遮住杂物,寻声定睛,竟是个浑身湿透的红衣女子,岌岌可危立在白春阳家几丈高的屋檐上! 女子背后沙石崩碎,尘土成了障,几乎将整个白云村包裹其中,试图掩埋。 仔细一看,那女子不正是白愫? 但说是白愫,不如说更是自己梦中所见那女子。 五窍流血,双眼空空,两瓣唇血肉模糊! 唯一不同之处便是这梦中默语的女子此刻喉中呜呜滚动,紧接着爆发出刺耳嚣张的大笑! 她低头盯着满地乱爬的人,目光落在一身红衣,胖得像球似的男人身上。 白春明这会儿吓得神志不清,一张桌子压在他身上,让这圆滚滚的动弹不得,口水横流,身下也泻了一滩,放声大叫。 顾望舒拳头捏紧,举头瞭望。 艾叶一跃挂在他后头,生怕万一半个身子出了守心诀岂不是要被砸晕,伸手往屋檐上指道:“莫非你梦中所见便是这么个东西?” 顾望舒不置可否,只将眼再细眯几分。 狂风怒卷刺耳笑声,闪电再下一瞬——昏暗中骤地一亮,刚刚还在尖叫逃命的们村民竟悉数扑倒在地,一个个面露酣色,双目无神,爬虫似的,以四肢贴着地面缓慢蠕动。 白春阳见状连杀猪似的惨叫都止了,满脸鼻涕混着泪求饶道:“阿娴阿娴,是你命不好,我什么都没干,不能怪我!” “阿娴又是哪个。”艾叶问。 “该是屋上这个。”顾望舒道:“但又不是。” 艾叶吸气道:“断然不是啊,屋顶这位身上的味道分明就是‘不人鬼不鬼’的白愫小姐。” 顾望舒冷地勾唇,目中寒意侵了妃色。 “白春明,你不得好死!”女鬼尖声咆哮,细长煞白的手指微勾,匍匐地上的村民竟跟被夺魂制活尸般齐齐白春阳一处爬去,双目全呈乌黑,口中嘶哈发出些不明不白的声音! 白春阳在桌子下抱头大哭,就在此时他身后那隐者佛光的大门嘎吱大启,从中走出个干瘦刻薄相的老妇。 老妇头包灰白发巾一丝不漏,脸色如终日不见天日般苍白无色,皱纹将其五官粘连在一处,提一盆狗血愤然泼向屋顶! 女鬼遭了满身黑狗血洗,更是怒不可遏,语无伦次地痛苦大叫。 “你个贱人!”老妇拦在白春明身前,屋内随即冲出几个尚且神志清晰的护卫踹翻扑冲上来的夺魂村民,她便颤抖着沙声怒喊: “你死怪你运差!为我白家留下一后是该你个贱婢十辈子修来的福气,经我也诵了,引魂道士我也寻了,我白家仁至义尽,就算你想报仇——” 这白家老祖母威势不减,甚至于愈发愤怒到浑身发颤道:“你如今成这番模样都是我干的,朝我来,别动我儿子!” “这什么故事。”艾叶忍不住好奇问。 狂风呼啸得人声愈发难辨,不断有飞起的物件砸向守心诀表面,波澜混着沙尘震得视野也不清晰。 “只能听个大概其。”顾望舒沉声道:“但且先不问那屋檐上的‘女鬼’到底为谁,若真是白愫,她又为何要做这般装神弄鬼的举动——你看她面容。” 艾叶啧啧道:“满脸是血,怪吓人的。” “七窍内唯独鼻子无血流,如此看来并非什么中毒一类的暴毙死法。但其双目皆被剜去,双耳流血不止,双唇以针线缝死……虽令人发指,但我曾闻人间有一陋俗。” “你们人间陋俗多着,不知你指的是哪种。”艾叶道。 “剜目,刺聋,封唇而死者即便成鬼,有冤也口不能道,耳不能闻,眼不能视,寻不到冤主,入不得室。” “啊?”艾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张大嘴道:“不致于吧,能做出这种事的还算得上是人吗!” “是人。”顾望舒冷道:“但甚不比你等妖邪更为残忍。” “哎你这人,骂就骂了,带上我干什么—— “你白家欠我!”女鬼上前一步,半只脚选在屋檐外摇摇欲坠,口齿不清地锐叫道:“我为你白家延续香火,却要落得如此下场!” 她指向白春阳背后老妇,声嘶力竭地叫道:“活剖人腹取子,你们心中有鬼,知这等作为定遭报应,剜我的眼,刺我的耳,缝我的嘴,投入河中——为的便是要我即使阴魂不散,也寻不到报仇的路!” 白家祖母梗脖呸道:“活该!是你这没用的女人自己生不下来,怪我们什么!” 女鬼哈哈大笑,可那笑声中分明全是恨怨,是一种身不由己,是绝望到想要同归于尽。 “不该嫁,不该嫁,不该嫁!!!” 第94章 女鬼连喊三声,望地上一片失神如走尸的村民将白春明与他老母团团围住。飞沙走石遮天蔽日,白云村当下宛如人间炼狱。 很明显村民们并非鬼煞,老妇手中驱鬼的符起不了任何作用,白春明被几个村民咬了胳膊和腿,他痛声惨叫,那老妇急得原地打转,情急中对着看热闹似的顾望舒喊:“愣着干什么,快救我儿啊!” 艾叶好奇看去,想他顾望舒‘众生’一词在嘴边挂了一天,这会儿怎不得第一个冲出去救人——谁道顾望舒竟跟没听见似的,动都没动,仍在那一副思索什么的模样。 “若说五窍被封。”顾望舒自言自语似的念道:“那这女鬼怎能这般流利开口,又是如何闻声与人对话,辨出老祖母的方位?除非……” “哎呀我不是早跟你说上边那个并非什么女鬼,就是白愫本人?”艾叶不耐烦道。 “但村民们至于那般恐惧,见鬼的传闻传了许久,难不成她的面容,会与对话中死去的女子极为相像?” “全都该死,为我偿命!”女鬼厉声咆哮,狂躁大笑,紧接着向前迈出半步,纵身一跃! 二人一时间没来得及反应,红衣女鬼飘然坠下,危急间不知何处忽地闪出个人影,甩了根金绳将其捆住,吊悬在半空。 “亡者归川,勿伤人命!” 道人一席青衣,围边滚了圈兔绒,上等绣金藏在缎线中,即便乌云遮天蔽日,仍能在动作间捕捉到若有若无的金光闪烁,举手投足都是富贵。 正是岐山法门,云即墨。 “亲娘嘞。”艾叶吓得捂眼,大风卷得那女鬼衣袍翻飞,顾望舒眼眶一紧,须臾间窥到女鬼腰间吹露出的香囊上绣着个熟悉的蛇纹。 这边云即墨念的法洲打到她身上全成了空响,给这道人气得直吹须:“何方妖孽!胆敢破我封魂阵,驱赶活尸,又不受道法!” 艾叶一下儿听明白他这是因为封魂阵被破才匆匆赶来,揉了揉眼发现是个熟人,想必当时在无衣镇他也是全身而退。 但自己当下并无帷帽遮脸,想来还是不要太过显眼为好,正准备拉着顾望舒说悄悄话让他带自己先退微妙,怎倒这人嗖地从自己身边飞了出去——顺道带着他的守心诀一起。 艾叶一下失了守心觉的庇护,狂风卷着不知道的什么东西扑头盖脸砸了过来,披着的头发吹得飞散,遮住视线,不明物体接连叮咣撞到身上,躲无处躲,疼得他乱叫: “哇靠!小妖怪!你别自己跑啊——哎呦——啊!——救命!” 顾望舒三两步登墙而上,扯下“女鬼”腰上香囊,放在鼻下一嗅,冷地一笑: “驱魂散,果真如此。” 云即墨见了这突然冲上来的,视线将顾望舒上下扫了个遍,不耐烦地嘶道:“又是清虚观的人。” 顾望舒捏着香囊疑惑问:“道友与我分明初见,何来‘又’字。” 第48章 道友,莫要冲动! 云即墨道:“怎么,又要拦人捉鬼不成。” “呃……”顾望舒当是觉得这人未卜先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为好,只能等到云即墨自己将那女鬼放到地上,掐手抠住其喉咙。 云即墨:“……这女鬼哪儿来的脉象。” 顾望舒道:“这位道友,请问现在可以拦您捉鬼了吗。” “见了鬼了!”云即墨啐道,甩手纳回金锁:“好端端的活人装什么鬼!” 红衣女鬼失神谬笑,揩去脸上涂的血污,双目通红盯向正被发疯村民啃咬中的白春明。 那胖子的惨叫声比风声还尖,双腿血肉模糊,又来一个跳上来一口咬掉他的耳朵。白家祖母吓得六神无主跌坐在地,口中大叫“救人呐!啊!我的儿啊!” 白愫目眦欲裂,咬得一字一顿,半点没了白日里那副木讷模样:“我要他的命!他害死我姐,他叫人活剖我姐的肚子,惨叫声十里得闻——就为了他白家的后!” 白家祖母见没人施救,跌撞爬起来猛冲到白愫面前,薅住她衣领“啪”地掴了个巴掌! “儿奔生,母奔死,你姐生不出儿早晚要死,那是她的命,不剖便连儿子一道要死!你白家双女贱奴出身,能被我儿相中,为我白家传宗接代是你二人的福气,而今你姐姐死了,这福便当你享,怎不感恩戴德,还要扮鬼害人!” “你手中的驱魂散从何而来。”顾望舒跻身把那老太太隔到后头去,很快她也被涌来的村民围成一团,没两会儿连叫声都没了。 他将蛇纹香囊展至白愫面前,贴近道了三字:“灵仙教。” 白愫眼中一震,抬头望眼早已断了气的白春明,心酸道:“是又如何。” 说罢自怀中掏出一把短刃,猛地朝手腕处割去! 顾望舒未来得及阻拦,白愫手腕处顿时鲜血直涌。她翻腕滴血入土,此刻狂风下的乌云积不住厚重,飘飘下鹅毛大雪。 巨大的暴风雪很快与血色交融,只见白愫口中念念有词,像在驱动那些活尸。 活尸们闻血气不再爬行,而是缓慢起身直立,聚在一处,似乎逐渐停下了躁动。 再细细一看,这些村民刚刚爬行的时候还算有些人样,而今站起身后双眼逐渐染成全黑,皮肤上血管绷紧,清晰可见,宛如一道道青紫的细川密密麻麻穿在脸上。 白愫血泪长流,泣道:“我与胞姐自幼在这白云村内长大,既然我大仇已报,便不必再为难各位村民—— 第95章 怕被人瞧见而躲在一堆泡菜坛子后的艾叶耳廓微动,脸上看热闹的神色骤然一凝,不容多思地翻身飞出,大声道:“小心!” 那群站定的村民忽地群起扑来,口中怪声大作。顾望舒慌张抬手一挡,手臂嘶啦一声连带半边袖子被扯出道血淋淋的口子! 原来这群成了活尸的村民闻白愫血气,非但没能恢复原型,反倒中毒更深几分,而今干脆完全失了神志,成了真的活尸走肉,迅速生出来的指甲乌黑尖锐。 云即墨见状立刻扯住白愫衣领将其带退几步,他气得牙痒,但碍于毕竟女人家不好直摔,将人稳稳放到地上后痛骂道:“口您口声声说着放人一命,又为何要祭血让其堕尸!” “我……”白愫惊恐瞪眼,茫然看那百十朝几人涌来的人群,语不成句道:“他们分明告诉我,下蛊者之血……方可解毒啊!” 云即墨抬脚踹飞边上一个咬人的活尸,扭身短暂地关心了一下被抓伤的顾望舒,嘴里呸道:“你们清虚观真是晦气得要命,不过见了两次,两次都要被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给包起来围攻!” 他再质问白愫道:“既然你非鬼祟,那我的封魂阵呢,怎么破的!” 云即墨这边话音刚落,身后嘭一声巨响,暴风雪平地炸出地动似的余韵,将活尸整片掀翻。 猛一股极寒的气息扑面而来,直让他胡子都挂了层白霜。 云即墨再定睛一瞧,刚落在活尸堆里捂着胳膊的顾望舒这会儿已经闪到自己面前。与他一道的还有个—— “诶!这又哪儿来的妖?小小白云村闹了个鬼妖齐全,吃我封魂钉——” “道友且住。”顾望舒按住云即墨手腕,云淡风轻道:“我带来的。”说完伸手扶起白愫,正色道: “姑娘可知那灵仙教内人现在何处?” 原来驱魂散是味臭名昭著的蛊毒,唯有下蛊人才得解。顾望舒内心清楚,是有人利用白愫的仇恨将蛊毒下在饭菜中,引她驱魂后消失难寻,便是早就想好了不想给那解药,要这全村人性命。 “不知……那人头带青铜面具,不见面貌。”白愫打怵道。 “青铜面具?”顾望舒与艾叶二人相视抽气,岂不正该是当日张府被屠时那遭官兵追捕的刀客? “麻烦死了!”云即墨扶剑不敢出鞘,不停躲闪推开活尸,“这群东西还与我之前碰到的傀儡不同,他们都还是活生生的人,道法不当施以凡人,刀剑更不能伤人,喂女鬼,你还没回我话!” “唧唧歪歪,你那三脚猫的阵法是我破的。”艾叶眼白快要翻到天上去,先前被他震飞的活尸这会儿又冲了过来,他点指砰砰射出几道银光,瞬间冻住几个的脚踝。 “你?”云即墨皱眉,嘶道:“对啊,我还没问这贫瘠地何来白毛大妖?”他再转眼看向被艾叶护住的顾望舒,指指点点道: “好你们个清虚观,向来自古清高,不与四大法门轻易来往,原来是在与妖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往后我可为道友解释。”顾望舒冷声道:“当下大可不必随意揣测,保命要紧。” 说罢再起守心诀将四人护在中间,沉气道:“先想办法控制住这些活尸才是。” 云即墨好奇拿带着金扳指的手指点了守心诀表面,顿如水滴入海,波澜不惊,不由觉得有趣,感叹道:“幸亏这次碰见个有两把刷子的,若还是上次那个毛头小子……” “诶我说你这人有完没完?!”艾叶耐不住性子,到底抻了脖子破口大骂:“什么白毛大妖毛头小子的,小爷我当初就不该救你这有财无脑的一命!” 顾望舒:“?” 云即墨:“??” 顾望舒扯着艾叶胳膊不让他冲动,疑惑道:“突然说什么胡话?” 云即墨愣上半晌,似是觉得这点轻浮嗓音熟悉了,砸砸嘴难以置信道:“……莫非无衣镇上那个带帷帽的高人……是你?” “对,就是你祖宗我!”艾叶扯嗓门骂:“信不信当初怎么救的你,眼下就能怎么拿回来!” “行了,不要吵了。”顾望舒拦道:“虽然不知你八竿子打不着的二人能有什么恩怨,但当务之意还是先想办法出去为妙。” 艾叶冷眼瞧着那一个个趴在守心诀上长个大嘴瞎啃的活尸,不耐烦道:“不人不鬼,都杀了就是。” “万万不可。”顾望舒道:“我本就该行事小心,这可是全村人的性命,若为逃命伤及无辜定要遭人诟病,甚是罪孽。” 几人吵闹之余,屋内忽地想起一阵婴儿啼哭。哭声实在刺耳,满地活尸愣上片刻,竟是纷纷朝声音处追赶而去! 白愫慌地倒抽气,口中惊道:“孩子!”后猛地跑出守心阵,独身往那边追去。 “姑娘!”事发突然,顾望舒伸手抓了个空:“看什么,快追啊!” 艾叶啧地一声道:“麻烦。”身子却先跃去,伸手眼看抓到白愫衣领,谁道被那群活尸抢先一步,女子身上婚服繁重拖脚,身侧活尸抓到片片衣料将其带摔,艾叶一猛子扑了个空,反倒险把自己摔进活尸堆里。 白愫瞬间被迅速涌来的活尸压得不见身影,扯声道:“道长,不要管我,快去救孩子!” “那狗杂种的后,你何苦!”艾叶早闻顾望舒的教诲,碍于不能伤及性命,手忙不敢肆意动手,大声急道。 第96章 “是我姐姐的……”白愫被掩盖的声音夹着哭腔:“阿愫今日早抱有死心,只求道长救救孩子——” 云即墨在后边看得发愣,暗自唏嘘道:“女人家身不由己,到最后还为个孩子豁出命不要——倒说这妖那日一副高高在上的,怎么你一句话就能乖乖跳出去救人,道友,莫非你们清虚观有什么训妖的秘传……诶诶诶!” 顾望舒招手夺步向前,身上带着守心诀迅速跑到艾叶身侧将他拉回阵中安全地,云即墨话尚未尽,发现自己被晾在了外头,吓得赶紧跳上屋顶躲避,可惜屋上大风喧嚣,暴雪眯眼,几乎看不清人影。 顾望舒咬牙怒睁妃目,沉沉注视地上半截染血的红衣,屋内婴童哭声越演越烈,一扇薄门很快就要抵不住活尸的冲击。 他眼中幽深如潭水难测,瞬地闪过丝赤色的光。 ——铮! 一道寒刃自眼尾闪过,艾叶浑身一噤,骤地喊道:“你要干什么!” “寻不到解药,终归都将是些死人。什么活尸,不过一群冷眼旁观放任这惨事的迂腐之人罢了,我若不救,谁能救!” 桂魄出鞘,云气大震。 云即墨伏在屋顶倍感周身冷气似被抽走,揉眼一看,竟是那桂魄剑周身游荡灵气,如此一剑下去必能平定尸群,但能否保得人命…… “道友,一等!”云即墨吓得手脚发麻:“莫要冲动为他人断送自己前途啊!” 艾叶见势不对,强身按住顾望舒手腕,岂料他此刻身上神辉着实旺盛,即便是手臂上溢出的真气仍叫他五脏狂震,险些握不住人,内心不由暗叹他这凡人何来如此强烈神辉,竟要自己这大妖魂魄发虚。 另一方面又得庆幸还没弱到吃痛叫唤的程度,否则眼下按不住人岂不丢脸。 “人各有命,若这不是你能掺手的事便不要继续,我不想看你再被人鄙夷误会!” 大雪盖不住的殷红顺活尸间溢出,本就鲜艳的婚服此刻更是成了皑皑大雪中夺目道存在,雪雾逐渐遮挡视线,顾望舒狠盯愈发模糊的房门,手指发抖,桂魄四周的灵气呼之欲出。 艾叶甚是有些被他的失态所震慑,死死盯着他那绷紧的侧颜,薄唇抿死面无血色,如冰刻般锋利的颌线清晰看得见后槽牙咬死的凸起,震震麻酥顺着他脊梁不安攒动,好像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锤进颅内。 “不下山真不知这世道能烂成何样,真早该覆了。不如我去,妖物伤人传出去似乎还好说一些!” 顾望舒愕地回神,桂魄灵气嘭地消散,推得他原地退出三步,正要急道:“别——” 只见雪雾中几道寒光闪过,血气顿时升了漫天。有不少人马声响在身后,听上去数量不少,夹杂着活尸厉声惨叫,没一会儿数具身首异处的活尸倒出雪雾,落在两人脚下! “这……”顾望舒提剑懵然,身侧艾叶尚未回神,精神似乎极度紧张,警惕得呈个兽态半伏地上,看来雪雾之后来者多半不善,一时不敢多言,只有人血汩汩蔓延到脚下,大风仍是肆虐,要人觑目才能勉强看清黑压压的人影正往这边走来。 艾叶背后一个激灵,他察觉到顾望舒身上气场忽地弱了。 这让他颇感困惑地犹疑起身,伸出兽爪尚未得及收回,转头见顾望舒适才还满是杀意的眼神忽地一滞。 他像是一下子陷入了无底沼泽,被什么东西困住一般神色苦涩暗淡,甚如牲口见了天敌半退却了,喉咙上下吞得一滚,不自主再退后半步。 艾叶敏感的性子早将这一切收入眼底。顾望舒向来如寒川冷月难动声色,虽惹急也会怒会愤,是个极善于隐藏心性的性情中人——但也从未见他怕过什么东西的。 他好奇往风雪中打量过去,原是一队江湖人马踏破雪雾,为首之人将染血的剑往臂缚上狠地一擦,铁声刺耳。 这男人看上去虽已过而立之年,却仍长身玉立,器宇轩昂,气质非凡。好像只是光这么站着,就有着挡不住的豪杰霸气,浑身散发着成熟男人稳重又大权的气息。 他穿着一身墨蓝暗纹的圆领袍,用一根皮质蹀躞束起,腰间挂着只鞘身雕刻精致的长剑。 仅仅单是看长剑精细的剑鞘,便能想象出宝剑出鞘时熠熠生辉的银光,耳闻毛骨悚然的叱咤声,可装饰得又不像是什么皇权贵族,若只说是江湖人士,难免有些屈才。 更何况他生得可是一个剑眉星目,仪表堂堂,仿佛岁月没能在脸上刻下什么痕迹,只是统统沉淀成了气宇。 艾叶倒吸了一口凉气,莫名打小腹至心口升上来一股奇怪的滋味。 简单来说就是,这个人真的富有魅力,十分俊俏。 “本是要去拜访清虚观,顺路见见你,不想马蹄前脚刚到,你师弟便要我来这什么白云村助你,说是实在放心不下。如此看来——” 男人环顾四周满地狼藉,抱了双臂在胸前,目光灼灼看向二人,嘴角带着些若有若无的侃笑。 “如何,你苏大哥来得可还算及时啊,小望舒。” 第49章 大妖失魂 元神出世 “怎么,十年未见,认不出你苏大哥了。”男人含笑放下手臂,负到背后往前几步,顾望舒立刻碎着退上几步,眼神讳莫如深,藏了什么不知名的情绪。 十年了。 顾望舒的余光下是漫天飞雪。血腥味在寒冬中终将沤入土地,但浓烈的涩苦总会粘着在喉咙上,鼻腔里,散不得去。 第97章 就像有些往事,有些故人,本以为自己早已忘了,释怀了,无关紧要了,算了。 其实只是如血色覆于皑皑白雪之下,未曾消失,扎根深处。 一旦唤醒,那一条条盘延的根便会毫不留情的肆意生长,芸芸不息,在血肉中刺出一道道裂口,千疮百孔,永不停歇,致死方休。 怎会不认得。 影门剑派苏东衡。 艾叶两步跑到顾望舒身边,极小声地问:“谁啊,认识?” 顾望舒玉睫开合,不动声色道:“一位旧相识。” 男人听了“介绍”,眉眼里泛出喜意,爽朗大笑着阔步过去,竟抬手放到顾望舒头顶揉了起来。 他身量高大,比顾望舒高出了小半个头,姿势显得自然。 反倒是艾叶立在旁边,张嘴啊了啊,满脸震惊。 他……他顾望舒给人摸了头? 摸头? 还!没!躲! 且不说有多反常,他的头连我…我都没摸过啊!!! “小阿舒,多年未见,一晃都生得这么高了,差点把你苏大哥比下去。” 苏东衡微微俯身,仔仔细细端详着顾望舒的眉眼,目光中范了些与外表不太相符的温柔。 顾望舒颔着眼眸,既未再躲闪,又未显出半点久别重逢的欣喜,单单站着给人端详,唯独呼吸越发急促,胸口隔着厚重的衣服料子,能看到细微颤抖地起伏。 艾叶在旁边瞧着,动物的直觉让他觉得这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太一般,不是什么单纯兄弟情谊——但倒也也不像暧昧关系。 空气中静谧流淌着的诡异氛围一如暴雪前低压难奈,平静之必定是狂风大作,磐石般咻地压在胸口。 艾叶捶了捶胸口,有什么火辣辣地烧灼着胃腹,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就是堵得他喘不上气,酸楚难耐,连换了几个姿势别扭着站,仍旧左右不是。 他斜眼看了看顾望舒。不知怎的,直觉让他觉得好像此时的顾望舒与自己感受无二,真心并非像他表面流露着的这般舒适。 艾叶从后头小心揪了片儿顾望舒的袖子,扽了几下,没有反应。 “盟主!”雪雾中再钻出几个剑尖上滴血的剑客,齐刷刷地跪地道:“没有活口了,屋里的孩子也咽了气。” “倒也好事。”苏东衡视线仍在顾望舒身上,只点头道:“否则孤苦伶仃长大,这辈子不知遭什么苦难蜚语。” “盟主?”顾望舒眼皮一跳,愕声道。 “你该不会以为我还是那影门剑派大弟子啊。”苏东衡笑道:“春秋十载,怕是停滞于原地不前的只有你一个。” “那可不是!”地上跪的其一剑客抬脸傲然道:“掌门前些日子南山会剑,被一众推举成剑宗盟主,这不才得机会四处云游问候,正到了清虚观。” “行了,少吹捧我。”苏东衡摆手道:“传消息出去,白云村村民遭驱魂散蛊毒成活尸害人,我影门剑派行侠仗义拔刀相助,已屠尽活尸。顺带派人追查这失传已久的驱魂散,究竟来源何处。” “但说你——”苏东衡星目一转,落到顾望舒手中剑上,抿唇笑道:“剑法使得如何了?” 顾望舒手腕一抖,迅速将桂魄收回伞内。 “那可要恭喜您了,剑宗盟主。”顾望舒转开话题,并未作答。 影门剑派以“剑法无踪,弑影为意”为基创建的影门七剑,花式繁复,剑若出鞘,刀刀致命,见血封喉。 出手之狠,毫无怜悯到令人发指。 想把这七剑练得游刃皆虚,炉火纯青,御剑之人必要麻木不仁,无情无义方为基本。他苏东衡看似一身的大义凌然,却靠这手剑法赢得剑宗盟主之位,可想而知。 江湖事颇为复杂,并非修道之人通晓的。但知这世间太多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往往仗着张朗俊的脸,就能得到世人更多信赖。 “风雪太大,苏盟主不如早些与我回观一避。” 苏东衡眼角掠过瞬异色,随机哈哈大笑,自然而然拦上顾望舒肩头道:“苏盟主?怎得这般疏远了。” 顾望舒定定不动,肩上的手臂仿佛困住脚的咒,胃里一阵寒噤的翻涌,这也让艾叶看向他的目光愈发不善—— 他不知当下的自己在艾叶眼中早就成了只向来不吠不善的野烈性犬,有天忽地反常在某人面前夹起尾巴,趴着耳朵翻了身子,露出肚皮随人摸。 可那并非顺从认主的意思,也可能是恐惧,是示弱。 顾望舒死死攥着手,紧得指甲嵌进掌心生疼,关节发白,胸前起伏也越来越激烈。 他终归会败在大雪夜中,不由己随人迈出的步伐,就像是十年前大雪封山的夜,那间萦绕着浓烈的檀香雾气的偏房。 深邃的眸子里透出仪式感般恳求的目光,和按在肩头上的那一双宽大有力的双手。 触感格外真切。 被慌乱掩盖的记忆,像是在命运洪荒中兵荒马乱中地匆匆丢下包袱,逃难的流民。 【所以,到底是什么样子啊。】 【给大哥看一眼,就看一眼。】 顾望舒慌忙閤眼,试图阻止重新拼接组合的记忆碎片,怎奈事与愿违,越是深入。 画面更是失控的越发清晰。 恍惚间有人握住了他正攥紧到哆嗦的手,往回一带——便轻易离了搭在肩上的手臂。 第98章 顾望舒惊恐睁目,眼球慌乱滚了几圈,落在挡在自己前面的艾叶身上。 艾叶偏头瞧他,眼中尽是奇异的不解和微愤,责备又有心疼,反正到底是冒不出什么好话: “你要觉得烦避开就得了呗,又让人摸着,又攥着拳头强忍,平白为难自己是怎么回事儿?” 苏东衡眉梢微扬,像是这会儿才注意到艾叶存在,提声问:“望舒,这位朋友是……” “没有礼貌。”顾望舒轻地敲了艾叶一拳,面上仍是副平淡冷漠,肩头却如舒气般落了些许,弯腰朝苏东衡做了个规规矩矩的揖,道: “苏盟主莫要怪罪,他就这般直言直语的性子,还有……” 顾望舒回身朝冷落在后边,顶着风雪傻愣愣看热闹的云即墨: “既然白云村事已了,道友不如也早日归山——可惜白家老祖母身死,您大老远来一趟,赏金却没能拿到手。” 云即墨斜眉做笑:“我岐山法门也不是什么牛鬼蛇神的赏钱都赚,那岂不成了歪门邪道。只是希望往后委托时,再别与你们清虚观的撞上了,准没什么好事。” “小望舒啊。”苏东衡隐去笑意后的声色低沉醇厚,无意搓起刚刚被他躲过的那只手,道: “为何突然这么客气上了,往日一口一个苏大哥的,莫非这么久过去,与我的误会还未解啊。” 大雪落满肩。雪来得急,来得大,片刻顷如隔夜厚积,须臾的冷清到底让各怀心事的人心惶乱。 他挺直身子,一字一顿道:“叫我苏大哥。” 苏东衡的眼光从头到脚,细致地将顾望舒全身扫了个遍后,移到挡了他半边身的艾叶身上。 再缓慢向下,到两人相握的手上。 严格来说,是顾望舒被艾叶抓着的手上。 目光骤然一陡。 “既然是新朋友,不介绍一下吗。” 艾叶满头白发随风散着,比大雪更是卷狂恣意,这让剑客在迟疑中皱眉磨起下巴,疑惑道:“也同你一样是个月人?嘶……这肤色不对啊?难不成,是个少白头了?” 艾叶不耐烦地瞥了一眼那张俊脸,眼白快翻到天上去。 不知怎的自己打一开始就看不上这人,单凭是气味就不讨喜,更别说句句带着什么高人一等的傲气。 “又是个眼神儿不好的,小爷我啊——” “是暂时借住在观上的妖。”顾望舒抢话道:“白发只是皮毛色,与我不同,望盟主不要见怪,没什么可新奇的。” “妖?”苏东衡落目一迟,有意思。 “只知道你清虚观镇妖,没想到还养着玩呢?倒是个特别的玩物了。” 苏东衡靠过身去,与艾叶四目相对。两人都是昂首挺胸,正气凌然的,气势上谁也不让。 “生得真漂亮,难怪清虚观要为你破例——” 也不知道是站在这任风吹着雪飘着,顾望舒寒毛竖起,感觉好像更冷了些。 “仔细看看这毛色质感,确有不同。”苏东衡蓦地捻指揉住艾叶飘至面前一缕碎发,续而眼中一亮,直直奔他耳侧去了。 艾叶顿觉一顾恶寒从脚底直冲头顶,眼中霎地闪过一道冷光! ——“别碰他!” ——“别碰我!” 艾叶与顾望舒几乎是同时大喊出声,艾叶猛地向后腾空翻身落地,顾望舒抽手“啪”地响亮一声拍掉苏东衡的手! 苏东衡莫名惊诧,视线凝在被顾望舒狠劲儿拍红的手背上,一时连艾叶喊了什么都没注意。 “摸什么,小爷我可是昆仑艾叶豹,伸手就要摸?不想要手还是不想要命!” 噗通。 噗通。 噗通。 嗡———— 心跳声从未如此真切地响在耳畔,艾叶眼前忽地模糊起了层霜雾,紧接着胸中炉火烧燃,朦胧中整个身子堕入极度地焦灼不安,意识不清,口中咯咯磨出尖牙! 两腿紧绷地扑跪在地,借一阵飞雪平底盘旋而起扶摇直上,遮拢在他周身,雪雾云白一片茫然! 众人皆错愕睁大眼,不知发生了什么,本就肆虐的雪雾更是直接吞噬其身影,惊慌之中雾气骤地,映入眼帘惊艾叶将风雪浓雾尽数吸纳积聚于身后,有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在雪雾中逐渐凝结成形, 煞白冲天的龙卷风中,竟聚成了个巨大的豹头! 平地里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雪如白浪掀天盖地而来,艾叶稳蹲在豹头之下厉目圆睁,瞳孔皆呈骇人晶蓝。 只见那颗巨大豹头咧一张磐山般血盆大口,发出振聋发聩的低吼,顺带吹出一阵势在卷天掀地的极寒风暴盖向众人! 甚是连顾望舒一时也是呆立原地,怔地看向那豹头元神。 就算是生死梦魇中,他平地唤风雪破引蝶时也未曾这般失控地咄咄逼人,像个什么嗜血猛兽一般…… 等等,艾叶……艾叶豹?! 顾望舒竟在这危急中豁然开朗,原他本型竟真的是雪原猛兽,并非什么小猫小狗小狐狸,穷凶恶极,怪不得一直不敢和自己道明真身,生怕自己会怕他! 倒真是我迟钝。顾望舒心道:“他虽不明说,但也确实从未遮掩过这个事实,念骂了千百遍的‘艾叶’这个名字,不正是他的真身了?” 如此极寒风暴,别说现在冻得打颤着看戏的打下手剑客,眼看苏东衡顶不住飓风遮面节节滑退,就连自己这习道之人都觉顶风中难以呼吸。 第99章 毕竟大风又不是妖术,仅靠一身正气断是不行,但凭肉眼就能辨出这风暴并非寻常飓风,风刃尖利如刀,能够瞬间削骨断肉,且并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不对。 这阵势不对。 顾望舒拧紧了眉心,不详感如行蚁自脚心麻地沿脊梁攀上。 他动真格的! “艾叶!” “艾叶!!!” 然不知是风声过于喧嚣遮盖人声,或是那妖此刻完全兽性大发听不得半点声音,半空中巨大的豹头元神足比人高的尖牙利齿上含着冰锥似的口津,若这将是他身为大妖,隐在深未能激发处的本性—— 大妖出世,足以翻天覆地。 “艾叶,快醒醒!休要胡闹!” 顾望舒回身定神,不敢犹豫,将伞以法术祭在半空,而后手指飞速翻转,掐了个守护诀出来! 他双手一推,两臂再奋力一挥,大呵一声:“阵起!” 眼前顿时银光四射,波澜起伏翻涌不定,随一声钝响! 竟凭空架出一张足有半边天大的阵诀屏障,阵诀表面行云流水,与夹杂着碎石尘土的暴雪疾风硬撞在一起,顿时发出尖锐铮鸣! 第50章 大猫也会受惊 风暴来势凶猛,顾望舒的阵诀也是丝毫未有示弱,镇得身下竟是风平波息,众人连发丝摇曳都戛然而止! 当下唯有顾望舒黑袍卷云翻涌,披风被掀翻在地,像是团欲摧城的乌云散在空中。 未来得及全身而退的云即墨这会儿眼睛都瞪大了,口中木木念道:“清虚观……清虚观弟子这么厉害的吗?” 就说这人虽身高体阔,但看着毫无血色病怏怏的一团,又要一手握伞,掐诀都是不便,只会张口使唤身边儿的妖上蹿下跳。 他这会儿想起来了些什么,素闻清虚观二弟子寒川冷月,是个备受诽议的月人身,而今见了脾气也没好哪去,与传闻别无二致,还极为不妥地带着个妖横行—— 而今看来原来不是单单带着。 云即墨掐着胡子暗忖,面前这疯了的再不着调也是大妖,凡人不得轻易绞杀压镇,多半出于这等避讳,清虚观才派了他这么个到万一发生眼前失控事态时,唯一能压制得其妖力住的人随行? 不过毕竟大妖本性毕露,云即墨不敢放松,刚刚被掀翻的他当即一个打挺跻身闪到一众影门剑客之前准备护法。 两股力相互撑了许久,没有一方有示弱的势头, 身后一群人担惊受怕得原地打转,顾望舒此间竟还颇有余力的腾出嗓子大骂道: “你疯魔了吗!不是说无论何时都能听得见我喊你!隔着十里百里千里万里地都听得到!现在给我装什么聋子!” 他眼见艾叶将自己困在那风暴中心,妖瞳幽蓝,一切充耳不闻,根本喊不醒,只能抽回一只手以单手护结界,重新念一段诀再一掌拍回结界之上。 守心诀瞬间由一点向外扩散染颜色,原本闪银波涛的诀法逐渐被洇开的红光覆盖,好似一场血雨,屠巨鲲于深海,整片天空被染得腥红,不消片刻将那漫天风雪化解成了雾气,吞噬进去,冲淡血色! 解构术! 云即墨再次大惊,这可使被列为上古神术之一的解构大法,可散解对方功法成轻烟一缕。 没几个凡人能领悟得了的天机术,他怎在个二十出头的年纪便……悟成了? 这……这清虚观内到底藏了多少高人! 云即墨抽气道:开眼了开眼了。 艾叶被化解了这一式,并未有所动摇,牙关发狠蹲在地上,含津大喘。 顾望舒怒不可遏,趁机收回结界大步冲过去,扬手对着他就是个实打实的巴掌! 手掌落下一瞬,顾望舒目光骤地停在艾叶脸上。 当下他的状态好像很是不对,一双原本晶亮的黑眸泛着蓝光溢出眼角,柔软细腻的白发此刻根根发硬的扬起在两侧,一口虎牙咬的紧,从缝隙中挤出炽热鼻息,打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呼噜,甚是类似于咆哮的喘息。 愤然盯着即将落到自己脸上的巴掌。 顾望舒手臂一紧,咫尺下停住力道,只有风扑倒他脸上。 这是……受惊了? 豹虽未见过,可谁都见过入春后路边公猫为争夺配偶,打架前背毛倒竖,喉咙里嗷呜怪叫,一副四肢紧绷的模样……不正和他现在一模一样? 顾望舒的手悬一半,犹豫了几分,将手掌立起,在艾叶脸前晃了晃。 “艾叶,看得见我吗。” 虽不知他这个好好活了几千年的大猫是怎么突然受惊失控,难不成未经允许被人摸了一下头就变成这样了? ……不当如此,那这么说我岂不是早该死上几个来回儿了。顾望舒暗道。 他一边慢慢向前靠着手,一边小心温柔的轻声唤道: “没事了,没事了。” “乖的,不怕,有我在这。” “我答应过不会让你有事,我也不会有事。” 艾叶依旧怒目锐利,一副吃人模样。 顾望舒压下情绪叹了口气,努力作出温柔声道: “头发都乱了,不好看。过来,给你顺顺。” 他缓缓将手靠近艾叶耳边,贴近才发现艾叶浑身细密地抖得像个筛子。 顾望舒试图伸手去摸那些支棱起到头发,想替他把炸起的毛抚平下去,谁知眼看触到他颈侧,艾叶极快一个扭头,吭哧一口死死咬住他手掌! 第100章 虽说人形下的虎牙并非野兽那般利齿,但表面尖锐的狠咬下去也不轻。顾望舒忍痛暗哼一声,下意识想收手,却又怕再刺激到他,硬是把溜到了嘴边的骂声吞了回去,任凭他就那么咬着。 血腥味在口中爆开,弥漫着甜腥血气直冲到鼻腔,升上额头—— 真是香甜的血…… 不……不对?!! 艾叶噌地窜了个激灵。 他这一口下去,身后苏东衡的剑已然出了半个鞘。 艾叶猛地回过神,眼角蓝光散去,黑眼仁瞪得溜圆,一脸懵呆,口中还含着顾望舒的手。 顾望舒见他清醒,这才舍得露出痛容,从牙缝里挤声道:“您什么时候吐出来,真打算给我嚼烂吃了不成。” 漫天雪花不停的飘落,映得天地一片花白。艾叶嘴角溢出的鲜血滴落在雪地上,开出朵朵傲骨梅花,依稀冒着热气。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究竟做了什么,缓缓张嘴拔出嵌在顾望舒肉里的虎牙时,连瞳孔都在像根枯草样的摆动。 看着津液混着血染得他满手湿透,上面一排牙印止不住淌血,磕磕巴巴地委屈道: “我……我没有,我见他欺负你,我…” “谁?谁欺负我?苏盟主?” 顾望舒着一股子无处发泄的火气终究还是串了上来,沉声责备道:“他是儿时唯一能与我谈心搭话,兄长般的人物,我这一身护身剑法是他启蒙,一大半的武功都是从当年他教与我的基础七式中自己改悟而成,并非清虚观内那些养身驱邪的招式,方才胜得一招半式,无人得再欺压与我。” 顾望舒倍感荒谬,仰天苦笑一叹,道:“未明情况,只靠瞎想便把自己气成这样,你说他欺负我,可现在咬我的人分明是你。” 顾望舒说的没错,影门七式,确实还有另一种用途。 假若使剑之人不够薄情寡义,驾驭不了其中见血封喉的奥义,那还不如换一种套路。 七式变化多端,可自行通过这七式变换创出不同剑法,虽是要看天赋,但他顾望舒没什么别的能耐,就是天赋异禀,所以才能舞得出而今一手变幻莫测,看不出根源,不明来龙去脉的奇异剑法。 反正他也不需要行走江湖什么的,至少在这清虚观里是无人能敌就足够了。 “我……可是我看你……” “艾叶,你险些害死人了。” 顾望舒甩手一指,艾叶顺着看过去,刚刚两股力交织相抵的位置上,全是一片狼籍。 树木折断,围墙轰塌,屋瓦散落满地,连镇在门外的两座石像都被掀翻在地。 艾叶吓得不轻。 他不记得了。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感受到的只有一股妖力排山倒海之势直冲大穴,按压不住。 我怎会按压不住自己的妖力啊,就算自己不行,那…… 艾叶急忙低头按住手心,眼睛睁得老大。 他全然疲倦丧失地跌坐在地,耳边发懵的嗡鸣尚未散去,惶惶然展开手心,垂目见得那颗朱砂痣似乎更鲜明了几分。 艾叶把自己缩成一团,抱膝怏怏道:“对不起,我错了……” 顾望舒见这样心头发软,再是怒其不争也道不出什么狠话,略见缓和道:“亏得师父与顾长卿不在此处,不然你定要被压入那镇妖塔下再不得翻身,届时就不是我能替你求得了情,担得了罪的了。” 艾叶眼眶里泛了湿润,缩在那处闷声点了点头。 “回家去。”顾望舒道,再低头向苏东衡恳求道:“望舒还请盟主不要将今日见闻传声出去,是我不教,惊扰诸位。” 苏东衡依旧一副肆无忌惮,坦然得根本不像个刚刚经历生死的人,也不像是看到顾望舒施法后有多诧艳——或许早就知道他会有这般本事一样,只是眉眼带笑地点了点头。 “阿舒啊,”苏东衡一双薄唇微启,露出丝许掺着讥讽的笑:“你养的这玩物可是有些危险。” 艾叶耳朵一抖,把脸往膝中更深地埋了几分,根本见不到面容了。 顾望舒脚步顿了半下,未置理睬,只摘下自己祭在半空中的伞,抽出扇柄中的细剑干脆割下一截袖子,利落随意的缠在受伤手上,冷声对艾叶道:“起来,随我回家去。” 苏东衡耸耸肩,只将半截出鞘的剑推回去,顺带凑脸到顾望舒耳侧,感慨道: “小阿舒,一来就给苏大哥表演这么一出好戏,实在精彩。只是这一路奔波多少乏倦,要不,领大哥回曾经的住所去?你们清虚观地形复杂,只怕找不明白。” 苏东衡长叹道:“十年多没回来了,还多少有些想念那间寒酸屋子。” 顾望舒一僵。 苏东衡察觉异样,问:“怎么了?” “住人了,没位置了。”顾望舒扶起艾叶走出白云村去,牵了马,道。 “回观后自会让清池为您寻间上好的客房,绝不怠慢苏盟主半分。” 第51章 顾望舒,我有点不对劲 苏东衡轻笑一声,重新抱双臂在胸前。 他目送顾望舒捞起艾叶胳膊扛在肩上,像是怒其不争的使劲儿给他抹顺了头发,顺带发狠“邦邦”捶了那妖脑壳几下。 回到清虚观去,影门一行便交给了顾清池接待。马跑到山门下按规矩当下马步行,顾望舒率先跳下去等了半会儿,没见马上抱着伏在前头那个动弹,又容他缓了片刻: 第101章 “还要我抱你下来不成了。” “……不用。”艾叶挪了身子,没像以往似的敏捷跃下,反而笨哈哈地倒着趴在马背上拿脚试探着踩。 顾望舒瞧不下去,扶着腿才没让那打晃的栽了。 他把艾叶一路扶到院里去,推门而入时下意识憋了口气——好在屋里上次烧的檀香料子味散得差不多了,这妖多版为了散味窗子大开,这寒冬数九的日子,屋里凉得像是冰窖。 顾望舒摸了把冻硬的褥子,顿了一小下,从肩膀上把艾叶卸下来丢了上去。 而后闷头就走。 “能别走吗。”艾叶半靠在床头,有气无力道。 耗费元神使力后的气息十分虚弱,声音满是疲乏。 “这儿太冷了,陪陪我。” 顾望舒脚下一滞,适才愤意还没散尽。他瞳仁茫地摆了几下,眼神复杂地回头看了会儿艾叶。 艾叶看不懂他那心思,心慌得就会更厉害,担惊受怕畏缩着和他对视,连口水都不敢咽。隔了片刻,看顾望舒默声走到窗前,嘭地摔上窗户。 “莫要装模作样,昆山之巅千里雪障生养出来的艾叶豹妖,嘴里说不出冷字。” “所以你定是要走了。”艾叶低头喃喃道:“见你那久别重逢的苏大哥去。” “师父闭关,大师兄远在千里外的益州,而今我才是最大。有贵客来访,怎能全盘推给清池一人。” 艾叶眼巴巴的看着这人无情无义的出去,真就头也不回,把自己酝酿许久后好不容易道出口的恳请全当过耳风的绝情。 他极时委屈不舍地从顾望舒离去的门上挪开眼,甩了头发,将一头及踝浓密如褥子似的披盖下来,还能略暖和些。实在太过疲倦,连躺下的力气都没有,就势靠倚着闭眼假寐。 刚略微有些困意上涌,外边脚步声又响起来。没等他愕然睁眼,门便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 顾望舒面无表情端着个烧得旺的火盆“咣”地搁在地上,瞥了眼艾叶那别扭姿势,过去给他把被角掖进褥下,扶正枕头,再摆弄木桩人似的手法给他按躺在榻上去,扫了眼屋子确定没再漏风的地,方才登登登出了去。 全程一言未发,满脸阴沉,看得艾叶直发愣。 艾叶后就这姿势躺了好久,半睡半醒,胸中荡着的郁气不知怎的燥得他忽冷忽热,闭上眼就是祸乱烦闹的梦,睁开眼屋子里空荡荡的,不是冷得哆嗦就是热得浑身是汗。 太难受了。 抓着手边空落落的床铺,心里一股酸意撑得眼眶发湿,使劲儿抽了一下鼻子,翻了个身把自个儿埋进一头绒毛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半寐着的艾叶吵醒。他猛地直起半个身子竖耳闻见银铃声,当是那人回来了。 艾叶听着那脚步罡正,踱回了房去,像是在宽衣。心生奇怪着他难道这么早就要入睡?没成想那人捯饬了好半天也没完,想解个衣服应该用不了那么长时间…… 难不成是在更衣? 果不其然,听得他再推开门,好像还牵了匹马出来。马蹄声嗒嗒踏在地上,寂静傍晚时分荡得格外远。 艾叶忽然觉得心里极不是滋味。 这妖咬了咬牙,连外袍都顾不上套,直推门冲了出去。 就见顾望舒眼下换了件缁色交领深衣,外面套着个宽厚大氅,手里握着马缰,闻见门开,蓦地回头望了自己。 他还未曾没见过不穿道袍的顾望舒,于是笃定了这人定是要下山去,可这眼看着就要日落西山——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艾叶在身后大声喊道。 顾望舒脚步一缓,语气平淡地应付道:“与你无关。” 说罢牵起马往外走。 身后的妖沉默了会儿。 “顾望舒你给我站住!再往前走一步,我便把那马的肝肺给挖出来!” 顾望舒眼底泛了丝不耐烦地疑惑,不悦道:“又发的什么疯。” “我问你,我今日那般不正常,你真就没担心过半分的吗!” 艾叶一跃腾空落在顾望舒面前,指尖寒光一现拍掉顾望舒手中缰绳,刺得他针扎似的猛收回手。 顾望舒满脸困惑,眉眼拧成一团。 艾叶炸了毛似的大声控诉道:“我央你留下来陪我,我说了我冷,我一个从来不畏寒的妖和你说我冷!你却连一刻都不舍得陪我坐坐……行,你说你有事,忙的,好,那我等你回来。好不容易回来了,关心都是奢求,连声招呼都不打,看都不看我一眼扭头就走,还是要下山,出远门!” 艾叶鼻子里泛出哭腔,抓着人胳膊道:“都这个时辰了,你能去哪儿,外出过夜不成了!” “……无理取闹!”顾望舒甩了胳膊,适才被他咬的手背还在隐隐做痛:“说过公事要办,为何定要粘着我纠缠不放了,且不说我并无事事需与你报备的必要,苏盟主与我多年未见应邀到花满楼吃酒,怎么,你莫非还要跟去闹事不成?” “花……” 艾叶心头大颤,晃地脚软退出半步:“花满楼,不是个窑子吗……也,也对……这深更半夜除了那种地方……” 他再仰头失声道:“可你修道之人,怎能去那种花柳肮脏之地!” “……”顾望舒垂头扶额半晌,耐心早到了极限,咬牙一字一顿道:“只是,去,吃,酒。我有话定要与苏盟主相谈,求你莫要再闹了。” 第102章 谁道艾叶却是异于寻常地刁钻逼人,双瞳急得带泪颤颤,气息不稳,浑身散得全是迫切焦躁,像是听不进任何话地切齿道: “他带你逛窑子,苏东衡要带你去那等地界儿,你……你去他娘的花天酒地把我独自丢这儿,全怪我今日气走偏差,怪我,怪我……所以把我独自留这儿!” 艾叶猛地一窒,犬牙交错磨得咯咯作响,骤然踏前两步死死捏住顾望舒手腕:“说吧,于你而言我到底算个什么!” “你疯了!”顾望舒惊得下意识连退几步,挣不开那双钳子似的手。 艾叶一双眼瞪得几乎迸裂出寒光,阵阵刺人的寒意顺着皮肤往下针扎似的麻痛。 “顾望舒,告诉我,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朋友,知己?或说只是你圈养着的一只玩物、禽兽!” “听听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顾望舒头皮一紧,难以置信道。 “我可都听见了。”艾叶哧哧摇头,露出个凄惨自嘲的笑:“那人问你养的玩物为何如此危险,你反驳了吗?没有!不过默认罢了!顾望舒,你实话实说,若你这般想我,觉得我只会给你惹麻烦,引不幸,我可以走!反正我本就不要停留在这儿的——三界之大,哪儿还没有容我的地方了!” 随他语气越发激动,顾望舒几乎听得见自己被他攥着的腕骨裂响。 “可真够叫人寒心。”顾望舒定定看他,叹息后沉着道:“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竟能问得出这种话来。” 艾叶一愣,顿声噙了泪,悲怆叫道:“那我与你而言到底算个什么,为何要避而不答?哦,我什么都不算,说了那么多遍喜欢你,你呢?你除了一味避而不谈,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难不成我在你心里连个玩物都算不上?家里养的猫猫狗狗生病了主人都还知道抱着安慰再喂些好的,你倒是,连看都不惜看我一眼!” “艾叶,你我同为男人,谈何情爱——” “是男是女又怎样了!”艾叶抢了话:“我是妖,你是人,本就不可能结婚生子……哪里不行!” 顾望舒:“究竟胡说八道些……!” 适才雪大如席涔涔下了整天,这时才停下,白雪皑皑堆银砌玉似得积了盈尺的雪。 顾望舒踩在雪里,没过脚踝,满地白霜却像是噬人的泥沼,死死咬住他的脚,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只瞪得一双被寒风吹熄了火的双眼,眼中天生的雾气似乎又浓烈了几分。 哑然无声。 良久。 “艾叶,我求你可别再说笑了。” 顾望舒避了他的话,手里放弃挣扎,扯出生硬苦笑,像是哄孩子般来回抚摸了他的鬓发,喃喃道: “既然你也说了,你为妖,不懂人间的规矩,又怎能轻易言喜爱一词。我这人脾气又臭又硬,长得又奇怪不讨人喜,你不过是在这住久了产生什么错觉罢。” 他道:“让你心生迷乱,是我不对。” “你又这样敷衍我!” “我顾望舒对天言誓,未曾将你当什么畜生看待过半刻。才刚回来并未看望你是我不对,不过是见那屋昏暗,满心以为你睡了,怕扰了你,是我不对。” 顾望舒再叹:“你知我不会关照他人,以为让你好生休息就是对的,下次不这样了,我道歉,是我不周,我不懂怎么体恤人的——没人教过我。” 顾望舒看他虽喘着粗气无法立即镇定,好在捏死在自己腕上的手缓缓松了,这才得揉了揉被他勒得发紫的手腕,重新挽起马缰。 “好生休息,等我回来。”顾望舒上马道。 艾叶不再纠缠了。 没了心气再去拦他,只能缓缓蹲坐在雪地上,看着他走出去的方向发了好一会儿呆。 马蹄踩出的印迹深深留在雪中,就像他心头久久无法平息的灼痕。 他的话不假。艾叶勉强用了所剩无几的理智想道:“如何让一个从未得过关心、慰藉的人去给予他人恰当且及时的关怀,他不知该如何做的。” 即便如此——艾叶知道自己当下就是无理取闹,可身体里就是烧灼得难受,要他发癫发燥,寻事生非…… 他从地上随手抓起两把雪塞进嘴里,似乎这样就能浇灭自己胸中这股无名欲火似的。 再揉了揉胸口——这道烧心的火在向下坠,半身酸胀难受的滋味好像又有几分熟悉。 艾叶蓦地瞪大了眼,惊恐呆了会儿。 “啊?!” 他忽地捂嘴惊叫,坐在雪地里脚蹬着地胡乱扑腾着向后挪蹭了好几步,滚了一身的雪,“啪啪”连扇了自己好几个巴掌,愣着神一脸震惊,慌张把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个遍, 浑身滚烫。 难以置信地扭着音喊了嗓:“不是吧?!!”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不可能啊! 这,这寒冬腊月的! 并非什么气走偏差走火入魔,这……这是! 这是发情了啊!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52章 一心一意,不求回报 顾望舒从下山的马道上策马扬鞭,大氅裹得紧。 渐行渐黑的山路上将光影抛洒在身后,两侧林场树影倒退,他跑在夜色里,像是挟着黑夜,追逐破云而出的月。 他往下稍稍瞥了半眼。 第103章 怀中白伞盈着月光格外清晰。 马蹄卷得雪花肆意,待到了花满楼门前,天早已经全黑了。 门口一群说笑的小厮与姑娘们的戛然停了声,顾望舒随他们牵走自己的马,寡默着没走上几步,就被门前个浓妆艳抹的给拦下。 那女人眼角发媚的从上至下扫了他一遍,娇声朝里头唤道:“顾公子到了!” 头回听人叫他公子,多少还有些不适应。顾望舒紧着眉头反问:“您认得我?” “哪有。”女人连连摆手道:“今儿个苏盟主包了场子,特意叫我在门前等位白发的公子。除了您还能有谁?” “……” 到底是剑宗盟主,排场不一般。 他抬眼看了看那被春灯照得通明的招牌,就差把“穷奢极欲”四个大字刻在门板上。才刚迈进去,身边便围上来一大群丫头。 “行了,少摸两把吧,放人进来。” 顾望舒挤在人群中抻着脖子往里瞧,苏东衡倚在阑干上,长剑在侧,手里握着酒壶,好一幅浪荡潇洒江湖气派,微微低头凑到扶在他怀里的窈窕姑娘耳边低语些什么, 就看她嬉笑着瞥开眼,往自己这边瞄了瞄,笑得灿烂,招呼起围紧着自己的丫头碎步退到一旁。 花满楼内是处处莺歌燕舞,桃色绫绸扯了满屋,胭脂粉香和迷情乱意的燃香混在一起刺鼻不堪,呛得厉害。 他本就对香料气味敏感,忍不住掩了口鼻,不过四下扫眼环视一圈,注意到苏东衡并非独自赴会,说了包场,但楼内四处的小桌上仍坐满佩剑的侠士。 “阿舒,愣着干嘛,还不快坐。”苏东衡撩起后摆跨坐椅上,招呼旁边姑娘摆了壶酒在对面: “你我兄弟十年未见,要聊的可不少,我这漫漫长夜可都留给你了啊。” 顾望舒不动声色地坐下,看姑娘瞄着眼往自己面前酒盏中倒上透明晶盈的佳酿,丝毫不感兴趣,只抬眼对上苏东衡。 “我不打算留那么久。”顾望舒语气冷淡道:“要说的说了就走。不打搅苏盟主与江湖朋友、各路侠士的良夜。” 苏东衡晃起手中酒盏,嘴角微微上翘。 “这般冷漠可叫人好生难过,怎么,着急回去给家中小兽投食?” “苏盟主这是明知故问。”顾望舒道。 “若因为这个。”苏东衡轻声一笑,掀袖露出小臂上一道几尺长的刀疤:“淡了,你无需自责。” 顾望舒搭在膝上的手指一蜷,在桌下捏成拳,饮回不稳的气息。 “所以啊,怎么能带着那么个危险的禽兽在旁边,倒是叫人更接不近了。” “我来也是要说这个。”顾望舒低目向桌上朝自己推来的酒盅,道:“艾叶并非玩物走兽,亦不危险,如此称呼实在冒犯。苏盟主下次若得见了他,还请与我朋友道声错。” “哦?”苏东衡饶有趣味撑在桌上:“既然是朋友,那是大哥冒犯,下次必定道歉。” “另如您在白云村所见,剑宗向来消息如蛛网复杂,不知可否打听到关于灵仙教二三事。”顾望舒抿唇稍停,再道:“还有那些陈年旧往——” 他的声音骤地止了。苏东衡倾身伸一指,绕住他垂在胸前的一撮银丝,眼神炙热中带着些许怜悯,喃声道:“近得见了,我们小阿舒果真长得飞快,且不说久不相逢自然疏离,性子和身子却是变化硬朗许多。” 顾望舒正要应答,苏东衡手下忽然发力,攥住指尖那缕发将他直接扽到面前! “却是不乖了。当初是我教你使剑护身,教你如何不受人欺,拉你出那地狱苦海,分明说好了一辈子对我感恩戴德——怎不过短短十年再见变得这般翻脸不认人,反倒要教训怪罪起我?” 苏东衡还是一张沉稳霸气的脸,看似不动声色雅正端然,却堂而皇之对眼前人讲出几乎是威胁逼迫的话。 顾望舒牙关咬得发抖,狠心扬手闪出道银光法刃斩断绕死的那股发丝,脚踏在桌沿上一个后翻跃了出去! 成股断发扬洒在两人之间,纷纷落在桌上,地上,甚至是刚沏满的酒盏之中,像是落了洋洋场雪,亦像是割断的绵连藕丝。 苏东衡颇为震惊地看着手里一截断发,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目光坚定的顾望舒,终将深藏的怒展露无遗。 “可真让人失望啊,难不成你还在为那日之事耿耿于怀?” 顾望舒稳提桂魄站稳脚步,余光扫向周围几桌:“最信任崇拜之人到头来不过与众人一样视我为珍奇之物,生成这般模样竟是我的原罪——这便是您教给十四岁我的东西。” “真是令人寒心。” 苏东衡揉起后颈,从桌旁绕出去,松开手像泄沙一般的将手中银丝撒了满地,缓步走到他面前。 顾望舒向后瞥眼,似能感受到身后也有持剑人正在逼近,警惕是一分都不敢松懈。 “小阿舒。我可是你的授业恩师,是你的恩人。” “苏盟主不有保留传我一外门人影门剑法,望舒常怀感激。” “所以你平白受了我那么多真心的好! ”苏东衡暴地吼道:“我谅你那时年幼无知,为何隔了十年仍不知恩德!我眼下就是想要你的命,你也当二话不说当场自刎以表忠义,哪来在此对我所作所为评头论足的自信!” “哈哈哈哈……”顾望舒荒唐掩目作笑,妃雾后的瞳孔一缩,露出凌厉,不屑道:“骗子。” 第104章 曾经手把手教他习剑的唯一温情记忆自此也染上层粘稠肮脏的灰,倒不如说是一场不破不立的解脱。 “有人曾与我说过,真心对你的知己,哪怕他用自己的命去换我的命都是在所不辞求之不得。荆轲死知己,一心一意的人,从不求什么回报。” “哈……” 苏东衡自嘴角泄出一声笑来,而后“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不停,一手撑腰,举杯饮尽杯酒,“呸”地吐出刚刚斩落酒盏中的发丝。 “好好好,长大了。”苏东衡大笑着招呼他坐下,背后隐约响起刀剑退回鞘内的声音,仿佛适争吵都是平平而过。 “好,之前的事就算苏大哥不对,苏大哥对不住你,忽略了你的心思。” 他将顾望舒位置上的酒盏向前一推,再跨步坐下,脸上尽是江湖人的洒脱旷达,甚叫人看不出当下究竟谁为正反,谁才是那无理取闹之人。 “我怎舍得要你的命?玩笑而已,勿要当真。先坐,大哥还有份见面礼要送你。” 顾望舒虽有三分犹豫,不过余光见身后持剑人群没再逼近,他也不想把事闹大,听了话坐回座位。 他对眼前这英姿伟岸,却又暗藏凶险的男人的情感交织得过于复杂。 究竟是喜是恨,是恩是怨,他除了一味逃避,终是找不出答案。 他给自己带来过太多,也改变了太多。 复杂到哪怕人生重活一次,仍是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接过他当年递来的那把剑。 正如那年秋风秋雨,独坐门前的少年茫然望月,心里空落落的藏着刺,疼得可比浑身累累伤痕还要折磨。 那时候的他不只一次想过去死。 直到苏东衡委身坐下,把自己的桂魄抽出来端详几分,重新换了个角度塞进自己手里。 告诉自己其实可以,放肆恨一次的。 世道待你不公,不留容身之地,那便独身孑孑,不与世人为伍。 …… 苏东衡捻起桌上一根银丝,夹在指间随意搓了搓,眼角的笑意带着刃,与身旁侍从道:“把阿娟带上来。” 顾望舒无心吃酒,也无心受苏东衡什么礼物,只想着怎样才能快些从这龙潭虎穴中出去。 自己此次前来赴约的目的本只有两个,一是想问将陈年旧事道明后放得释怀,二是想释明自己与艾叶的关系。 沉思之际,忽被一阵锁链碰撞哗啦声吵醒。顾望舒循声回头看去—— “咣当!” 圆凳被掀倒,桌上酒壶叮当颠了几个来回才得停下,顾望舒猛地起身撞得四处发响,登时像见了什么罗刹恶鬼一般惊恐睁圆了眼! 屏风后转过来的正一个浅金发色的瘦弱少年,畏畏缩缩的在凌乱额发缝隙中露出抹胆怯恐慌的墨灰色凤眼,皮肤白得发粉。 他太瘦小了,以至于分辨不清究竟多大年岁,可更让他震惊觳觫的是,少年那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脖颈上,还死死扣着个铁锁,拖着手臂粗铁链与拳头大小的铁球,沉得他几乎走不动路,拖着脚步艰难前行。 妖? 顾望舒按下袖中符纸,很快扫清了这个想法。 不是不是,他…… 这男孩也是个月人! “苏盟主这是几个意思!”顾望舒头皮阵阵发麻,胸中轰地一震,失声怒道。 “想寻一个与你同病相怜的不易,大哥可是花了不少银子才从黑市拍下的。”苏东衡像是看个睥睨着男孩费劲走到自己面前,颤颤巍巍地跪下,头埋得很深。 他俯身下去撩起男孩金发,捏着下巴将男孩的脸掰向顾望舒那边,与他道:“喜欢吗?” 男孩满脸惊恐,灰色瞳仁中噙着泪水,视线撞上顾望舒的一瞬明显迟疑住,再是浑浊惶然,复杂得混乱。 “月人自婴童时期不是被做诅咒妖婴抛弃,烧死,献祭,再就是卖与黑市给富人们做玩物,能有几个像你似的平安无事的长大成人?阿娟就是自小被人当家宠养的,放心,乖巧得很。” 苏东衡接过旁人递来的帕子擦了手,道:“我想你也单只是听说过这般事迹,这次便叫你见见。这孩子虽是漂亮,可惜,替代不了你半分。” 第53章 我非珍奇异兽 顾望舒看那男孩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但从他那对儿震惊颤抖的瞳孔中,不难看出自己给他带来的冲击——月人天生就该是供人取乐的物件,如今怎得好端端站在那里,成上座宾客。 那种毛骨悚然的寒意与恐惧自脚底漫过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咚咚的声音,震耳欲聋,几欲将人逼疯。 楼台歌舞升平,进了耳中却似鬼魅怨曲。顾望舒奋袂扭身,咬紧牙关挤话道: “苏盟主这是何意,您该不会是想告诉我,假若当年的我一时受了你的蛊惑答应同您下山,若我当年没反抗伤您一剑,就当落得这般下场吗!” 他浑身颤抖,呼吸困难,内气荡得凶猛,每喘一口气都是钻心的痛! 再也看不下那男孩一眼,阖目都是男孩绝望又怯懦的眼神,仿佛那个被铁链拴着的人是他,是他的脸!是他自己! 阿娟承不住重量跪得踉跄,铁链哗啦扽得发响,似是生生抽进他头骨里去了。 顾望舒瞳仁一缩,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第105章 有铁链。 是他苏东衡用了一条无形的铁锁,锁了我整整十年! 自他传授与我剑法,教我如何不与凡世为伍,自他在偏房点了那支带药的檀香。 再也不敢与人交心,将自己囚禁在心牢之中,愚蠢又自闭地恨天恨地,恨世道无情,恨众人伪善,再不愿行走于白日,不喜受人眼色,也不再接受他人关怀。 或许艾叶说得对。 顾望舒暗道:过路人也许真的从未在意过自己容貌有异,也并未暗地嘲讽戏弄,到头来都是自己心魔作祟,嘲哳混沌—— “我要走了。”顾望舒脚步发虚,冷色道:“后会有期。” “还以为见到同类当欣喜的。”苏东衡坦然饮下杯中酒,再将顾望舒位置上未曾碰过的酒壶推到他面前:“既然阿舒这么不愿留,至少也陪大哥将酒喝完吧。这可是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上好杭城秋露白——” “—— 嗯?” 一话未尽,顾望舒已然捞起面前玉壶,掀开盖子一饮而尽! 他将酒壶倒过来甩了甩,一滴未流,冷着脸啪地一声把那玉壶摔个稀碎! “现在可以走了吗。” 苏东衡脸上闪出异色,并未立即应答,含眉看了他半会儿后意味深长道:“我本以为你不会喝的,至多一杯,便下得猛了些。谁知你竟然……干了一壶?” 顾望舒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须臾片刻,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一阵天旋地转,难以言表的燥热炙火自心而起,瞬间虚脱一般冷汗直流! 这……这是……是酒喝的太急了? 又一阵疾火攻心,头痛欲裂,腿也开始发软,胸口莫名难捱地发酸,赶忙伸手撑住栏杆才不至于摔倒,这要磨碎筋骨似的焯烫感为何如此似曾相识…… 情花毒! 顾望舒大惊,甩臂狠骂:“苏东衡,你这卑鄙之徒!” “有非第一次尝这滋味,何必如此吃惊。”苏东衡撕开良人面具仰脸大笑,挥手叫身后众人堵了退路。 “欲寻珍兽还需下味猛药——十年前让你从眼皮子下溜走是我失策,而今再没人能来救你,我终要将你也收于囊中,不晚,不晚!” “我只是凡人,并非什么禽兽珍奇!”顾望舒死咬舌头,浓烈的血腥味能让自己暂时保持住清醒:“别过来!都别过来!!!” 余光下背后是几桌剑客簌地拔剑,层层利刃缓慢围上自己。 这会儿哪还顾得上什么不能对普通人施以法术的规矩,顾望舒手臂一挥,袖中带出道强力法术,刺目银光闪过的瞬间一波巨浪将众人与桌椅齐齐掀翻在地! 顾望舒趁此空隙点指以真气压住自己几个大穴,暂且保证燥气一时不在体内四处乱串,好以维持清醒后扑向窗户! 他在跃下之前忽地想到些什么——只是眼下并没有给他抽回脚步犹豫的机会,只得单单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跪在地上,盯着自己唯剩惶恐的男孩。 “阿舒!你服下的情花毒量极大,若是就这么不服解药便走了,郁结体内无法宣泄,恐会爆体而亡,逃不了多远!” 苏东衡被他那一招震得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追在后面大喊。 ……死也不会死在你面前。 “追啊?都愣着干嘛!” 门口小厮见二层直直跳下个人来,嘭地一声摔的可不清,滚到地上奔自己就来,吓得半死。 还没等说话就被双滚烫的手抓得紧,急声问:“马呢?我马呢!!!” “在……在后头,我这就给您牵来……” “不用!我自己去!” 雪后的深夜冷得刺骨销魂,顾望舒跑得急,连大氅都没来得及套。 身后追着的人马声疾,他驾马又驰得比北风还快,仍旧止不住汗水如泉眼般的流。 顾望舒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阵模糊一阵清醒,求生的意志叫他不能现在倒下,暗道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山门口。 进了山门,清虚观夜半的护院镇,不是观内弟子是无法入内,他才能算得短暂安全。解药都是后事——哪怕成具尸也不能被他夺去。 马蹄声杂乱,卷起积雪仿佛搓棉扯絮,落在身上,触碰到脖颈,瞬间化成流水。 这点冰凉远远不够,一点都不够…… 只撩拨得他更加难捱,更想去求什么更冰凉的东西,来抵这心头股要了命的恶火。 阴曹十大阎罗,地狱无间。你怎知下一个来拉住你手的人,是能救你于苦海,得窥天地;或只是带你从一殿而出,再入下一间? 快马风驰电掣,厉风割在脸上不是凉,是痛。 难抑的毒效直冲头顶,奔得越急越耗心力只会催得更急,头脑中越发混乱得一片,眼前景色开始扭曲变形,辨不出当下过去。 有时他知道自己是在逃命,逃得不只是穷追不舍的人马,更是与过往一刀两断的命运。 有时自己又是那年不假犹豫接过剑的男孩,铁光铮铮之下,倒映出一张麻木缄默,再无稚气欢愉的脸。 胸口痛得如火燎,额头豆大的汗流下来滴进眼中湿得视野一片咸湿,模糊不清。月色借着皑皑白雪犹如盖满一层银霜,光线拖出银色尾翼化入眼中,像是坠入深海,只有一片光影,与耳畔水声一齐不断地挤压,窒息。 十四岁。那个在张府挨了几十个板子,满身疮痍坐在家门外台阶上独自发呆看星空的男孩,遇见了第一个愿意主动与他搭话的人。 第106章 他仍清晰记得那时那人是如何光鲜亮丽,英姿伟岸,好似九天之神,欲救他于苦海。 “为何不反抗。”他问。 “没用。反还会连累别人。”男孩神色木然地答。 “那不如一开始就让他们怕你。”苏东衡坐到男孩身旁,轻轻掀开外袍看了看他红肿的肩膀。“拳脚功夫没用的,没人会怕个赤手空拳之人。你的剑呢?” “观里剑术是为了修身养性才练。”男孩不屑嗤笑:“大家都是同一套剑法,打起来没完没了,倒还没有拳脚保命来的快,反正我也无心伤人。人不犯我,我不必犯人。” 苏东衡握起男孩的手放在自己腰间长剑上,双目炯炯。 “可他们不容你好。” “习惯了。”男孩苦笑一叹。 “你就丝毫不怨命,不怨人?凭什么他们不容你好,你就必须不好?当自己是什么海纳百川,普度众生的神仙呢。” 男孩怔然,哑口无言。 “学吗?拔出来,我教你。” …… 顾望舒痛苦不堪地将头埋进青骓马冗长坚硬长鬃里,手肘死死顶住绞痛不止的胃,明显感觉得到自己的神智正被蚕食。 好热…… 好像口鼻中呼出的都是火。 神智与肉体双重的煎熬甚至痛过销神鞭抽筋断骨的疼,他伏在马背上,无助得像那个只能在泥潭中向天空伸手的孩子。 好像那时候,还能有人握住他的手。 ……谁来着? 一根神经如晴天霹雳横穿颅顶,“呃!”地寒栗抱头埋起更深。 怎已经连现实与梦境都分不清了吗。 顾望舒胯下狠命一夹发力,听青骓马再如断弦之箭划破混沌月色,将凄苦黑夜丢在身后。 一切仇冤瓜葛,囚兽链锁,皆同这冷夜一齐被抛下。 索性强挤出哂笑,心里倒是御风而行,甚是畅快。 亦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知策马疾驰过了多久,直到三桩石柱搭起的山门显现在眼前,顾望舒扯紧马缰,青骓马一声嘶嚎,飞跃一步,冲进结界中去。 安全了。 手失力一松,从半跃着的马背上直直跌了下来,眼前一阵翻天覆地,滚进路边足有三尺深的积雪堆里。 —— 窗外月光映雪明亮得像是白昼,残风卷起碎雪敲在窗上沙沙作响,甚是嘈杂。 艾叶抱成一团儿缩在墙角里头,被子严实和缝在身上裹了三层,只漏出个脑袋来,还要从脖颈处的缝隙中伸出两手抓着头发咕声哼唧。 睡不着,根本睡不着! 心烦得像是坨乱麻塞在胸口,理不清就算了,这会儿还自己给自己点了把火,烧得整个妖头顶冒烟,然而皮肉并非滚烫反倒冰凉,一整个像什么水中火——水沸得不安生,火烧得不痛快。 刚刚几壶水连灌下去都灭不掉,只烧得人火气越来越大,手里捏着被褥角恨不得撕烂了解气,恨不得把床粱敲断了发泄。 只是这些无辜的物什们又有什么罪,真敲坏了还得挨骂。 “不管,随你花天酒地是死是活!”艾叶气得一蹬被子,扭身咚地把额头撞在榻笼上,两排牙把那木床柱咬得咯咯直响,没一会儿嗑出了满地屑子。 方才后知后觉感到不妙,啪啪拍了两下嘴。 “哎呦,哎呦哎呦,你怎么非得牙痒呢,这可怎么补,得赶紧找个什么挡一下——!” 第54章 “艾叶,救我。” 从见着苏东衡的第一眼起,野兽的直觉就告诉他此人并非善类,甚至大概是因此莫名激发出争夺配偶权的欲念,大庭广众之下突然失态…… 都修成人形了竟然还保留着这夺偶本性呢。艾叶暗自挠头,发情这事是虽是无可厚非,毕竟自己怎说都是个野兽,再修千万年也终成不了人,这点我控制不了—— 按以往来说,天天躺在昆山上吃喝养膘,浪荡随性,从没有心仪的妖啊人啊的;单单天道轮回自然发情,那几百年也不会发作一次,况且最近一次还不到短短二十年…… 想那次自己发癫融了冰川缓解的不适,但猜山脚下应该有不少受灾的凡人来着。 而今寄人篱下,束手束脚根本无从发泄。 但现在问题不是这个啊! 艾叶越想越是个无地自容,脑袋撞得木榻咚咚直响。 勉强能用最近强行施法太多,导致险些走火入魔失控之说词搪塞过去,总不能直接堂而皇之告诉大家伙儿“小爷我最近发情,情绪不好,麻烦多担待。” 不这,又不是什么草长莺飞春色撩人的季节,寒冬腊月的天,发的个什么不可理喻的情? 他在床榻上又滚了一两个时辰,心力交瘁迷迷糊糊的眯了小会儿。 没等困意上头,门外一阵叮叮咣咣的噪声响起,紧接着咚地一声,已经落了锁的院门被人狠劲撞了开来,吓得他直接从榻蹦了起来,惶惶见窗外一片漆黑。 大半夜的遭贼? 艾叶一猛子起得太急,晕晕乎乎眼冒金星,半晌揉了揉眼,朦胧中似乎听见有银铃的声音夹杂在那烦躁的噪音里,方才缓过些神来。 怎么就回来了? “嘁,花满楼去都去了,怎不在那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地儿过夜!”艾叶整个妖还有点打晃儿,赤脚下了床, 不疾不徐趿拉着靴子埋怨着嘟囔: 第107章 “回来敲门就是了,干嘛要撞开啊!你这到底是怕扰到我,还是生怕扰不到我!” 他把那靴踩到一半儿,动作停了片刻,觉得那铃声响得奇怪。 不似平常那样罡步有序,步纲蹑纪,甚是谈不上是在正常走路——那声音简直就是歪歪斜斜颠三倒四杂乱无章。 艾叶这会儿抓了门把手嗤地讽道:“成天说我喝多没个正形,这回儿你自己成了这般德行,酒醒以后我定要贴着耳根子唠叨,看你那面子往哪儿搁——” 没等他拉开门,房门自个儿哗地被扯得大开,艾叶吓得倒退几步,迎面冲来的人伴寒风还卷着相当浓烈的酒味,踉跄失力似的跌了进来, 全身倚在有些脱了色的老旧红木门框上,眼看腿上逐渐撑不住,顺着门框往下滑。 顾望舒垂首晃晃悠悠,张嘴呼不出半个字,整个人像在酒缸里跑过似的熏得艾叶喘不上气,赶紧捂了鼻子嫌弃地上下将他审视一遍。 这人也不知怎么搞得衣衫上黏着雪渍潮湿不堪,平日里整洁如斯的银发也是松散黏湿地贴在脸上,活像只冬眠着被天敌揪醒,再遭雪水打湿了的无辜兔子。 “和着这是特地过来耍酒疯啊?”艾叶眉头拧成麻花,啪啪拍了他脸颊两下,没好气道: “喂,走错地儿了,这不是你屋。出去、左拐,臭死了。” “唔……”顾望舒埋头扶额,极为困难地吐出声来。 艾叶这会儿着是无奈,看他一身脏兮兮也不是办法,啧地扯了顾望舒大氅系在领口的带子,嘴上阴阳怪气道: “与别人出去喝花酒混窑子,嘴上说着只是吃酒相谈,我看你可是欢天喜地泡在那花红酒绿的胭脂粉气里,与花枝招展的小妓围坐一圈,任人靠在身上喂酒也不拒绝,一杯接一杯,一壶连一壶,到底醉成这样,还好意思回来给我看!” 艾叶越想越气,脑袋里幻想的画面鲜明得几乎跳出寒夜,成了小纸人儿欢呼雀跃演在面前,让他骂得声是更大: “你他娘的到底喝了多少?难为怎么得找回来,怎不睡在半路叫野狼给捡咯,我明儿直接出门给您捡骨头!” “艾叶……”顾望舒忽然嘶哑着嗓喊了他一声。口中滚烫的热气瞬间化成白雾,短暂停在二人之间。 夜马急奔得久了,细汗与哈气结成细碎冰晶黏在脸上,竟像是个在冰窖中冻上千年的人,唯有眼尾一抹粉气和难忍痛楚蹙起的眉头,勉强能添一丝不尽人意的生气。 “干嘛,我劝你最好别借酒意上头说什么鬼话——喂,诶!” 艾叶身子骤地一倾,竟是顾望舒一把握住自己解着他束带的手腕,用了实打实的大劲儿一拽,要他毫无防备地脚下一虚,直直跌进怀里。 本又气又恼的抑着要撕碎这人的心,下一瞬已被他按在怀里,手臂力大得很勒得肋骨快要断了般喘不上气来,头闷在顾望舒颈窝里,浓烈酒气混着份带着隐隐桂香的体味直冲进鼻腔。 “诶?诶……喂喂喂,你别,别……我……我现在……” 不知他这副身子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艾叶惶惶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恨,什么怨,什么仇,全都噗地散了。 只觉得自己快被揉碎了,捏烂了。 像是自万丈悬崖上坠落,失了重,又在落地粉身碎骨前直被股无形的力拉了起来。 他想深呼吸去消了这股难忍的酸胀感,却发现自己被箍得牢实,喘不动。 “不行……你发的什么酒疯……快点放开…放开!我身子不舒服!” 艾叶心头大叫不好,无奈顾望舒搂得实在是太紧,甚至是用尽全力想把他揉进身子去,一边狠按着他的后背,一边拼命把身子往上蹭。 闹得他脑子嗡嗡直响,血气翻江倒海地往上涌。 “对不起……借我,抱一下。” 顾望舒面如土色,哑得连发声都费力,喘息声如掷重石。 艾叶愕地发觉原来浑身滚烫的人是他而不是自己——这人此刻浑身热得像是个活火炉,根本不像个在这天寒地冻腊月夜策马数里,再徒步爬上山的人应该有的温度。 连忙挺了身子挣出些空隙以来撑起脑袋,从底下拿膝盖一顶,顾望舒当即闷哼一声被他反丢到身侧去。 艾叶趁机搬过他的脸。 顾望舒眼中像是起了漩涡的海,妃红的瞳仁被一条条清晰可见的血丝连接,轻轻颤动,碎裂。 ……他是不舒服。 艾叶喉结一滚,憋了口气道: “风寒?发烧了吗?还是是伤着哪儿了?” 顾望舒再没应声,眉眼狠狠沉了下去。 接着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钳住艾叶的手腕一拽,艾叶措手不及,整个儿被他拎了起来。 二人光着脚在屋里拉拉扯扯,地板都被脚步砸出空空震响,在这寂静深夜中格外响亮。 可把他吓得是背毛直竖,顾望舒骨节分明的手指硌得他痛,根本容不得反抗地直直被他‘抡’到榻边。 小腿撞到木桩,艾叶一下失了重心,带着抵着他那个齐齐跌到榻上去。 “嘶——你……!” 只是这次还没等到他张口骂,人影席卷着铺天盖地的热,将他压在下头。 艾叶本就只着亵衣,松松垮垮经不得拉扯,慌张拽回滑下去的领子,胸膛惊慌起伏。 第108章 顾望舒面色惨白,咬破舌头的血自嘴角丝丝泄出,神色浑然盯着他胸口看了半晌,可把艾叶盯得两颊滚烫,怎耐那衣裳半扇被他压住,怎么都拽不出来,挡不住。 顾望舒略显恍惚地喃道:“原来不胖的……” “啊?” “你向来……”顾望舒话到一半又不知因何处吃痛,拧眉噎了回去。 “哦!”艾叶吆喝道:“怎么人家到了冬天毛厚,自然化成衣衫看着便也厚了些,你莫非当我真是颗球儿了!我说你这人眉毛底下挂俩蛋——” “不要动了……”顾望舒用胳膊肘抵住生气乱动的艾叶,视线向下。不知到底是心头哪味不适作祟,这向来端着君子冷雅的人竟忍不住握上他藏在厚衣下的蛮劲蜂腰。 “噫嗯!” 艾叶一个激灵捂嘴没了声儿,过上好久方才拧了几下身子,困难道:“你,你也别动了……” 二人这般双双抿嘴噤声,耳畔沉得全是对方愈加沉重的呼吸声。 “……把手拿走行不。”艾叶先极小声地试探道。 “稍等……” “等什、等什么啊!”艾叶鼻尖嗅上几下:“这味道,你被人下药了??” “大概。” “就知道那姓苏的畜生大有问题,让来,我去替你扒了他皮去!” “艾叶!” 顾望舒急急抓住欲逃的手臂,喉咙一咽,艰难道:“先帮帮我。” 艾叶唰地跟熟螃蟹似的红到脖根儿,视线慌张不知看哪儿,支支吾吾含糊道:“我…唔无仔丢…” 再看顾望舒未置理睬,两眼昏昏解起洇湿的黑袍,艾叶眼球大震,拿胳膊胡乱遮了眼睛,慌得连连摇头叫道:“顾望舒你个登徒子你表里不一卑鄙无耻衣冠禽兽!” “什么…?”顾望舒狐疑一顿,混浊中有不多剩余的理智。 “我…我不知道,没做过,不懂,我不会!不会帮啊啊啊啊!!!” 顾望舒:“………。” 艾叶“………………?” “想什么。”顾望舒跪坐榻上,费劲叹道。他两臂撑在艾叶头顶,往下看着被自己困在身下的兽,无力中满是无奈。 “烦请您动半分妖法,施些冰寒助我入体。” 他的喉咙里像是卡了几块烧红的炭火,灼伤得发哑:“眼下并无解药,我镇不住。” 话落,顾望舒一手撑着他的腰,单手拉解起内衫。 可惜手颤,努力了好一会儿也没解开,几根绳子反倒是纠结得越来越紧,干脆呲拉一声,硬是使了蛮劲撕扯开来。 艾叶一窒,指缝中见得那蒙着酡色的白玉撑在身上。 栗地闭上眼,哀叫道: “你一等,咱商量着寻个别的法子呢,别急,别——!” 话音未尽,艾叶脑子里轰地一声,像是新年夜的花火,满城炸了个火热,星火点点漫天而下。 他张嘴缺氧地大喘几口气,眼中腾然起了层水雾。 那人已经整个落在自己身上了。 “等不了。” “救我。” 艾叶嗅到他身上混着泥土干草的雪水味,此时明白过来他夜里策马狂奔了这么久都降不下来火气,大概雪地里也滚过,可仍旧不得缓解半分,无论如何都灭不掉的心头火——自己成了他最后一个法子。 艾叶拧了几下身子,忽觉有什么抵到了腿上,顿时绷得僵直,不敢再妄动。 “那你……”艾叶吐气稳住情绪,道: “自作孽不可活,寒气入体可不是那么好适应的,你过后伤寒发烧烧到死也别喊我照顾。” 说罢抽出手,压住背将他紧地按入怀中。 寒气顺指尖融进顾望舒背后那些凸起不平的疮瘢,鞭痕愈合后留下的一道道痕迹,混着细汗织成滚烫的网。 那些寒气泄出掌心便被吞没,尚未能能让他降下太多温,便觉伏在身上的人哆嗦着打了个寒战。 “……” 艾叶抽一只手顺他脑后向上,摘下几片黏在头发上的干草叶子,凝着眼里闪着碎光的黑,撬开顾望舒紧闭的牙关,伸两根手指进去。 黏糊的触感全是触目惊心的红——他还在为保持理智咬着舌头。 “松口。” 顾望舒几乎说不出话来,眼眶忍得通红。本就迫切渴求于他掌心那点寒气,这会儿却撤了半只手,甚是给人尝了些甜头又吝啬纳回的滋味多半是让他更烦躁了。 “不要取走……!” “……强行引寒气入体,一冰一火两行大脉,你受不住。”艾叶慢声道。 “没那么多法子了!”顾望舒焦急间嘭地捶了掌下榻:“假若横竖都要死,至少这般若是挺得住,还能有些机会。” “可我这才刚刚动手,你就这般犯了寒噤!”艾叶急道:“你不想死,我也不想亲手要了你的命!” “艾叶,求你听我的——呃!” 顾望舒骤地哽声,胸膛中嘭地一撞,脑袋里的嗡鸣便占据了全部。 那只冰凉的手自他的唇边滑走,带着鲜红的血迹顺胸口向下画去。 “你这是……”他在泯灭的最后一瞬愕然看见那妖偏头躲避视线,涨成酱红的脸。 “我现在会控制不住自己,容易伤你。”他强抑着胸口呼之欲出的兽性,发情的野兽无法忤逆天性。 “所以 你来吧。” 第109章 第55章 解毒 艾叶对自己的适应能力感到惊讶,暗念许是特殊时期的原因——但从未尝过的滋味确实让他措手不及。 顾望舒的手指滚烫,轻轻滑过他冰凉的腹部,灼得人想要蜷缩。 偏偏要在下一瞬滑去捏住腰侧,要他不能挣扎。 他被死死压在下边,低头时看见顾望舒低垂的头顶。他把整张脸埋在自己胸口,这样便看不见自己,好像自欺欺人的无罪。 “喂,我说你。”艾叶翻了眼睛,空望溺在黑里的床笼:“磨叽什么呢。” “不想趁人之危。”顾望舒矜声道。 “可别说的跟强迫似的。”艾叶拧住顾望舒发髻往上拔,逼他抬头:“是我自愿。” 顾望舒苦声笑笑,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默了半晌。 “啊,你该不会修的是个什么清心寡欲的道法?那可难办。”艾叶这会儿忽然想到这点,眉头骤地歪了,睨着往下看。 顾望舒胸口一沉,意识迷离地吐出长气,而后猛地捞起艾叶后腰将他摔翻,再从背后捞着腋下一整个提起,靠在自己身上! “不是。”他在耳边重重道:“不是。” 艾叶遭热气吹得浑身一颤,:“慢点,慢点!呃——!” “晚了。” “你别乱闹,老老实实做完得了!”艾叶慌得头顶冒烟,几度拿胳膊肘嘭嘭怼人胸口,怎都落得个无动于衷,到最后干脆扭头吭哧一口咬人肩上。 可那声痛哼却是从自己口中泄出来的。 “我想我可能……”有血顺着肩胛流下,那声音依旧如皎月无悲无喜。 “别可能!小爷我让你慢点——!啊……假的吧!我不干了,不干了!” “可能心悦于你。” “…………” 那妖不再闹了,唯明的半只烛火经不住风劲摇曳后熄灭生烟。 袅袅灰线升上半空,夜已俱寂,闻铃声热烈。 *** 天色朦胧,冰锥倒挂在屋檐,摇摇欲坠。 “一群废物!连个中了情花毒的都追不上!!!” 利剑一刀斩开梨木桌面,烟尘爆了满堂。 十几名影门剑士跪在苏东衡面前,大气不敢出。 “他进了山门,我们再就追不进去…… ”其中有人弱声道。 “借口!” 苏东衡嘭地一脚踹在胸口,将那人踹翻在地。那人表情痛苦,捂着胸在地上翻滚几圈,脸涨得通红,折腾哇地呕出血来,吓得身边几人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当真是翅膀硬了,屡次三番要从我这儿逃……!” 苏东衡不愠不火背手在身后走了几步,瞥见旁边瑟瑟发抖的阿娟,转身过去打量了一会儿,挑起半边眉头。 男孩立刻识趣地跪行着凑过身子,下巴抵在胸前。 花满楼当下一片狼藉,地上酒壶盘碗碎渣,掀翻劈断的桌子木屑遍地,扎得难受,跪在上面属实辛苦。男孩不敢吭声,不像个活物似的老实跪在跟前。 苏东衡揉了揉阿娟头顶,轻轻抬起他的脸,拨开挡在脸上的碎发后露出张楚楚可怜的漂亮小脸。 一双鹿瞳中落得敬畏,苏东衡拇指拭去男孩脸上两道泪痕,满眼的怜香惜玉,手再滑到颈侧。 动作温柔轻缓,男孩察觉到一丝安心,眯上眼歪脸去贴他的手。 那只常年使剑磨得五指厚茧的大手在他喉间反复搓了搓,磨得发痒,刚想出声,苏东衡竟忽地森寒一笑,毫无防备一把薅住他的脖颈将他生生提了起来! 男孩纤细煞白的脚踝垂在半空无力扑腾着,双目惊恐到几乎眦出眼眶,喉管摩擦着骨头发出痛苦的“咯咯”声,双手死死抠住苏东衡的大手,像极了被猎人扼住喉咙的鸡崽。 没一会儿这个可怜瘦弱的孩子便再没了挣扎的力气,眼瞧着垂头下来快要被掐断了气,苏东衡手指一松,猛地将其丢到身后,轰然砸断三根木栏。 男孩痛苦地在地上扭着身子,疯狂低大喘咳嗽,额头撞出的血流了满地,染得前额整半边的浅金发丝猩红。 “无趣。” 苏东衡连看都没看一眼,拾起地上的剑,转身要走。 门外忽地爆发出一阵惨烈惊叫。 ——“啊!!!是旋风!!!起旋风了!!!” ——“往这儿奔来了!!!快跑!跑!啊——救命啊!!!” 一时间惨叫声连起,苏东衡心生疑惑,正欲探看个究竟,就听见门前“啊——”地一声尖叫,大门直接被旋风掀飞! 刚刚被打发出去的那群人此时正夹在这卷风之间一同旋着,衣衫皆被撕裂搅碎,四处瞎撞遍体鳞伤,齐刷刷的被风丢摔进来! 叫人哪还来得及躲?连反应拔腿的机会都没有,也一并被这股旋风卷了进去! 风声溃耳欲聋,将花满楼内屋梁长绸,锦缎雕栏,名器珍木,统统卷成一摊残片。 另一边的清虚观内,早课时间刚过,弟子们热闹起来的声音落入院内。 一阵剧烈的头痛把顾望舒从昏睡中拉扯起来,好像有人在他太阳穴上钉了钉子,浑身也跟被十匹马排着队踩了似的酸痛。 痛苦阖着眼翻了个身,刚想舒口气缓解一下,前夜迷离的回忆排山倒海涌地了进来。 昨夜…… 顾望舒揉着头顶大穴恍惚回想:是了,昨夜本着一刀两断的心应苏东衡邀请至去花满楼,结果不仅被他嘲弄一番,还出了那档子事儿。 第110章 回忆知道自己强撑着最后一丝神智气力逃回清虚观后戛然而止,脑子里“啪”地一声断了弦, 像是做过一场噩梦,醒来以后梦中详尽瞬时如烟消散,如春日积雪融尽,只剩那种寒骨凉脊的恐怖感还留在身上。 顾望舒慌忙睁眼,使劲揉了揉还蒙着层糊的眼睛,不料窗口射进一道犀利日光,措不及防刺得他一激灵。 不,不对! 这定然不是我的房间,我那终年幽暗的棺材房何来日光一说? 顾望舒神色慌张地掀开被子将自己蜷缩进床角以避日光,恍然间又觉身上空落落的凉,僵硬地低头…… “咝!” 怎么回事! 他蒙在被中拼命回想,自己昨夜确是逃进山门,应当不是被苏东衡劫了回去,且看自己当下四肢完好真气充沛,也不像什么中毒内伤的模样,难不成,难不成…… 难不成是我慌不择路,神智不清,进错了别人的房门,然后……? 屋里火炉噼啪烧得旺,外加有阳光晒着,比自己那阴冷的屋子不知道舒适上多少倍。又哪儿有心享受,连晃瞎眼的日光都顾不上,腾地自床上翻下! 打眼看到自己衣物被人叠得方正搁在桌上,既尴尬又窝火,拳头攥得紧。 可真是造了孽了! “敢问……!” 急于寻人一问,顾望舒只把衣衫呼地简单披了,断开的束带没管,夺门出去拿衣袖遮目看了一圈,又不禁揉了揉眼,愣了许久。 令人眼花的光影缭绕中桂树长青,这院子多少有些眼熟。 ……何止眼熟。 顾望舒默然放下衣袖,怔地往屋檐下的阴影里退了几步。 这不就是我的院子。 不过视角又十分清奇…… ……!!! 凉风吹了人一身鸡皮疙瘩。 顾望舒顿感觉自己气短胸闷脚步不稳,勉强撑着站了住,往桂树上怎么寻都没见着屋主的影子,不知这妖一大早上去了哪。 一面希望他赶紧回来问清事情来龙去脉,一面又骑虎难下,自觉没脸见他。 “——不过万幸是他的房。” 想法一出,立刻被他惊悚呸掉:我怎会觉得万幸了? 顾望舒抓紧逃回自己屋内,飞快整了整一头糟乱的白发,又取了伞撑住,啊啊啊地调整了发哑的嗓音,故作镇定立在院子中央等起艾叶。 果然没出一会儿,那抹灰白发顶便悠哉悠哉从围墙外露出个尖儿。艾叶自门外哼着曲儿转进来,搓拭着手指,嘴里还叼着根枯草枝咬着玩。 院门昨儿个被顾望舒撞坏了,倒是不必伸手去推,还挺方便。 这一头毛绒绒的妖打眼见着顾望舒端着个清高架子堵在院中央,装模作样的,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呦,醒啦?” “……” 顾望舒胸膛内忽然哐哐直跳,出了鬼的平静不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我昨夜——” “怎么,记不起来了?”艾叶眯眼巧笑着抢了话:“也挺好。免得你要觉丢脸,夜夜闭目前都得忍不住回想一遍,骂上自己一顿。” 顾望舒太阳穴一跳,有什么东西遽地刺进脑子里。他面容生硬道:“我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艾叶端了胳膊,鼻尖贴得极近,表情玩味道:“有啊,你不是大半夜的跑过来叫我给你消消火来着。” 顾望舒瞳孔猛缩。 “别不记得啊,我可又救了你的命!还指望道长给我画像高挂,敬香以感恩戴德呢。” 顾望舒眼神恍惚地向四周扫去,只想寻个地缝进去孤独终老。 但想该问的还是要问,否则怕是要彻夜难眠,辗转反侧,更没法天天与他碰面了。 “那是,如何消法。” “你让我引寒气入体渡到你身子里去,方可解你那,毒。” 第56章 用完我就扔啊?! 艾叶一脸挑逗地加重了个毒字,就想看他到底能把一张故作姿态的脸端到几时。 眼前这个白面人脸儿都已经涨红到了脖子根,还是砸砸嘴,问出了让他百蚁挠心似得问题: “那我的衣物是。” “你自己脱的,不关我事儿啊,我没动你!” “我?” “可不是吗,我可没动你,是你动的我。”艾叶道。 “……那我可有神志迷乱,说什么得罪的话。” 艾叶眼尾一挑:“得罪没有,你倒是有跟我表白,说什么——‘艾叶……我可能……心悦于——’” “住嘴!”顾望舒一巴掌堵住艾叶的嘴,后又觉得不妥,悻悻松了手下来,眼神飘忽道: “莫要胡说八道。” “切。行行行,我说梦话呢,是——我——胡——诌!” 顾望舒这才舒了一口气,适才几番确认过自己没被非礼,虽好像有似乎略微非礼到别人……好在是个没心没肺的妖。 “没事了。昨夜多有叨扰,这个人情……”顾望舒顿了一小下,恹恹接道: “你想叫我还的时候尽管开口。” “这次学会了,没逼着我当场提。”艾叶越来越觉得逗他有趣,堵嘴勉强把笑吞去,乐呵呵地拍拍手上灰问: “ 诶,你就不好奇我这大早上起来出去做什么了?” 第111章 “不就是出去抓兔子,碰一身灰,有什么好猜。”顾望舒避开他那笑弯的眼,偷偷瞄了一眼。 近来冬日天寒,艾叶那随气温变得更是奶白的袍子上不知在哪蹭得满是灰尘,想都不用想,定是跑去雪地里打洞,刨冬眠的兔子去了。 “避着点人,再怎么解了禁足,也别离了我独自乱跑,以免惹出事非。” “没意思,这么快就叫你猜到。果然我们心有灵犀!”艾叶恬脸笑道: “就是今天这兔儿哥有点难抓,搞得我狼狈。” 顾望舒送出这口气后忽觉身上酸得厉害,松了松肩膀,奇怪的咦了声: “嘶……右肩为何刺痛。” 艾叶眼看顾望舒伸手摸到肩头绑的纱布,古怪回想一会儿竟要伸手揭开来看,当场瞳仁大颤,惊慌拉着衣襟给他再盖回去,呼呼吹了两下以示安慰。 脑海中昨夜不堪异痛,失手咬了他肩头的一幕实在过于鲜明,艾叶面上一酝,磕巴道: “没事儿!可能……可能是昨天跑马跑得快了,不知在哪儿摔下来磕到石头,我已经帮你上了药包扎好,可别乱撕,免得又要再伤一次!” 顾望舒并未怀疑,反倒心觉在理。毕竟一早起来浑身疼得跟从在马背上跳下来没什么区别,且自己能回忆的范围内确有落在雪地里的片段。 “好。那我再去小憩一会儿,头略痛。” 顾望舒站在屋檐下转身,融化的雪水顺着飞檐淅淅沥沥流下,像是座小小的瀑布,将他遮挡其后。 他忽地定住了,好像回想到了些什么。 艾叶看他背对自己立了许久,说要回去休息,还一直停这儿不知发的什么呆,略显疑惑着也跟着停下看他。 头顶桂树切碎光影,落在身上斑斓一片。 他静静看着顾望舒似乎在长时间的停滞之后叹出口气,失神顿了许久,背对着道: “进来吗,我有话要说。” 艾叶难得听他破天荒主动邀请自己进房,立刻一扫情绪,“欸!”地喜笑颜开追了上去。 顾望舒是个怕冷的人,屋子里一直烧的暖,推开门便是扑面而来的热气。 很难想一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屋里怎么会有这般生气,丝毫不觉幽闭潮湿,烛火团光盈盈,将屋子分割成圆圈几块。 艾叶对屋子没有丝毫兴趣,只全神贯注于这个终于肯主动引他进来的人。 怎么……难道是昨日和他发脾气吵架,认识到自己不对了?又或者是对想不起来的昨夜事耿耿于怀? 总不会是突然想起来昨天发生过的事儿了吧。 正专心琢磨着,连顾望舒忽地将他搂进怀里都没意识到,身子便已经落入个温暖清香的怀抱中去了。 艾叶顿时傻了眼。 扑面的浅淡桂香,与昨夜那般混起酒气脂粉的俗香大相径庭,忍住强烈想埋脸进去放肆吸嗅的冲动。 不是已经从身到心再到脾气都宣泄过了,怎的心头忽然又是一悬—— 我不是真禽兽啊! “疼吗。” 他听顾望舒沉声如玉,在耳畔认真道。 “啊?什…什么疼不疼的?你问…哪儿……?”艾叶一时愣了,红着脸慌不择言道。 什么意思?他不是不记得了吗?疼?我疼不疼?第一次当然…… “问你哪儿疼吗,昨儿不是嫌我对你不够关心。” 艾叶可劲绷住精神,想他大概问的是昨天在清虚观闹的那一出戏后,身子里哪儿还有不适。 可是吓得他冷汗差点彪出,赶紧满脸尬地从他臂弯底下溜出来,若无其事坐到桌案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摆摆手道: “不疼,没事,早好了。大妖哪有你们凡人那么娇娇弱弱,睡一觉就好了。” “这么快?”顾望舒表情微妙地看了他会儿,清了清嗓,道:“……那还好。” 艾叶咕咚两口灌了一整杯,压完惊,问:“我昨天没吓着你吧。” “有点儿。” 顾望舒不假思索回得干脆,跟着坐到他对面,拉过烛台调整了下角度,好让这羸弱微光能笼罩到整面桌子。 “我也没想到元神会跑出来,跟被看光了没什么区别。” “元……元神?”顾望舒扶着烛台的手一抖,蜡油溅出少许正落在手上,疼得一缩,眼神“嗖“地飘到艾叶脸上: “你说的什么元……” 好在艾叶此刻正挪着身子往后边架子上靠,想寻个舒服的姿势,没注意到他被烫着,自顾自嘟囔着: “还想保持点神秘感,这下全被人瞧了个干净。” 他停了一会儿,撑脸得意接道:“如何,俊吗?” “哦,你是在说那个豹头。元神?”顾望舒把手藏到桌下蹭了蹭衣服,偷偷一笑: “原来你真不是狗。” “嗬,这也就是你,放在别人屡次三番说我是狗,早该拧掉脖子了!要说是猫还凑合。”艾叶眼里憋着些嗔劲儿,却是手舞足蹈道: “想当年我在那昆仑千里雪障,万里冰封的地方,虽不至占山为王吧,可那片神地我也是日行千里,风雨无阻的!而且……” “艾叶。” 顾望舒一把捏住他乱扇的手腕,打断了话。 烛影几抖,屋内重新归于静谧。 唯有火盆里烧着的木炭偶与火星碰撞炸裂,发出点点噼啪断裂声。 第112章 艾叶被噎得一哽,才想发脾气,却见他神色凝重着正襟危坐, 气氛突如其来的严肃,总不会预示着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好事。 “喵。” “……” “怎么嘛。”艾叶有些挠头犯怂。 “你最初来清虚观的真正缘由,若是我现在问,你可能答我。” 艾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明显怔了神,一时茫茫睁着圆眼看他,没讲出话。 “不想说便算了。”顾望舒放了握着他的手,叹气起身。 “去做吧。只要伤不到人,我不拦你。” 艾叶目光随着他升起,撞进那双妃色眼眸中。不懂他为什么不明不白突然提起这茬,绞尽脑汁的想了会儿……瞳孔猛地一缩,弹了起来。 “小妖怪,你这是要赶我走??!” 艾叶难以置信惊叫出来,声音像极了个准备质问负心汉的弃妇。 让自己去做原本要做的事——不就是让我早做完早滚蛋的意思吗! 可是,可是明明不是和好了吗,昨天的事就算他记不得,那也是板上钉钉! 艾叶脑子一懵,怕被赶走的惊骇和担心带来的麻意风速穿向四肢。 “干嘛,用完就扔啊!”艾叶手心发凉,愤声道: “还是你当我昨天的气话是真的了,我虽本不是要留在这儿……赶我走的人总不能是你!” 顾望舒溺在烛光里,一双妃眸流转的是悲天悯人。 “先听我说——” 艾叶漆黑的瞳孔晃得剧烈,扑棱着绕开桌子迈过去想抓他,脚下焦急一时没踩稳,膝盖猛地撞在桌角,咣当晃倒了烛台,蜡油掀了满桌斑斑红浊。 “你别说!”艾叶拉住顾望舒前襟,恐惧成哀求道: “…我没,我没想走的意思!我那日说的都是气话,我不走,绝对不走!凡人韶华有限,没有多少年的,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和你待在一起…!” 火苗沿着蜡油横燃,桌案是木制的,很快跟着起了烟。 顾望舒眼疾手快抄起背后净脸盆扣了下去,好歹才险没把屋子给烧了。 “也不能因为我想要你走,就要放把火烧了我吧活祖宗?” 原本好好一个严肃着的诀离情绪被艾叶这一出搅得稀烂,顾望舒整是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艾叶忽地弯腰,一头顶在顾望舒胸口。 直直愣的折着身子,姿势古怪。 顾望舒瞪着双惊呆的眼移到胸前,手扬在两边,不知为何意,又该如何是好。 接着,艾叶在他胸口反复轻蹭起来。动作轻柔,隔着几层衣服都能感受到柔软的毛质,让人止不住想爱抚的冲动。 顾望舒恍然明了,这是服从与撒娇的姿态。 也是他试图在他身上留下标记气味的本性。 顾望舒心口轰地一震,便再也随不了理智,记不得自己刚刚下过的决心。 缓缓落了手,轻轻抚摸起他的头发。 他也曾是高高在上,不屑人间的千年大妖。 可如今却放逐了本性,在他面前臣服,讨欢,成了只温顺的猫。 艾叶一路从顾望舒的胸口蹭到颈间,细碎如绸的发丝,甚至连呼出来的气似乎也比平时还要急促暖和几分,磨得他是心头发痒,浑身神经紧绷。 直到最后一头埋在顾望舒的颈窝里,在那人紧绷着的神经断开之前,才闷出声,变成恳求。 “别赶我走。” 第57章 独身远行 顾望舒感觉心头有什么东西碎了。酸胀着痛,痛得鼻梁发酸,呼吸困难,阖上眼不去看方才能继续言语。 “可你不属于这里。”顾望舒道: “我这狭小屋院能给你的只有一棵桂树。而你是当在万里雪原上奔跑策风的猛兽,呼风唤雪,御风而行。” ——“我不在乎!” “我不知你出于什么理由要将自己困在这里,或许如你所言西境妖乱,你是为逃命而来—— 但清虚观保不了你一辈子,我们不是神,抵不得大妖,你总有被人发现的一天,我亦是不敢赌上全观人性命,来藏你一个。” “……那我听话,我再不出去了。” 颈边人哭腔越发明显,顾望舒不得不捂目长叹。 磐石也终会被流水冲刷出裂缝,他总会拿他的央求毫无办法。 “何苦。我有哪点值得你去执着。” “我乐意!” 顾望舒覆手在他头顶,一路而下,捧起发丝举到眼前,再看着顺滑的丝线从指尖散开滑走。 “我没有赶你走。”顾望舒低喃。“是我要走,这儿留不住你。” 顾望舒反复抚摸着他的软毛。手中不舍之意溢于言表,即便是只妖,却是第一个教他如何做人的妖。 又或许,是一路跌跌撞撞,一起勉勉强强学习做人的挚友。 艾叶猛地把头抬起来,几枚小晶珠还挂在眼尾,一副可怜巴巴模样道: “你要去哪儿,我跟你去就是了。” “你去不成。”顾望舒拨开泪湿黏在脸颊上的碎发,语气清淡到发寒: “顾长卿送了信,言益州有难,急需帮济。” 他顿上片刻,再道:“就那个乌龟卵子哪还有主动求我的时候,既然都已经到这个份儿上,事态肯定不容小觑。外加耽搁了这么些天,路途又是遥远,不动身不行。” 第113章 艾叶一颤,眼中惶恐极了。 “你不是才从益州逃出来,我怎能带你回去。” “所以……”艾叶小声道:“你就要把我丢了。” “何言弃你?”顾望舒声调突然抬高, “只是让你将本想做的做了,好能回到真正属于你的地方——大妖比神,定有人将你当神供过,你有自己的臣民,有自己的寒峰峻岭,有家人和领土,而不是因为被困在这穷酸地儿,受人诽议。” “我等你回来就是!”艾叶嗓音变得焦虑: “你昏了三个多月我都有好好等你醒了,有什么不能等的!再者我不是说过,说我这没什么特长,,就是活得特长!等人绝对在行!” “艾叶!”顾望舒怒声将其打断: “听话!我说了我若不在,这观中便无人护得了你,也无人压得住你的本性,万一再有像梦貘一类的来寻事……” “我做不到了。” 艾叶盯着密不透风的窗纸,思量许久才抬手指向窗外,屋瓦连绵之后,是清虚观阵八卦鱼眼位的夺目高塔。 “镇妖塔,我就是想去那儿的。”艾叶低垂着头,声音堵在胸前踌躇着,囫囵着,犹豫很久,才发得出声音。 “如你所说,想要我命的妖太多,没有比那里更安全的地方。反正心如死灰,倒不如苟且躲在里面活着。” 顾望舒未曾想他如此做答:“你知道那个地方有进无出,方死方休?何谈躲——” “有人会来的。”艾叶弱如蝇声:“我不能说,说了你会厌我。” 顾望舒是个聪明人。镇压塔踩八卦鱼眼而建,便是集了清虚观命脉于一点,后山石母为力,因此受神脉压得天下妖邪。 但也不是没有破的方法。 假若真有一股力量可破神脉,更盛神力,强破镇妖塔的同时,石母之力反噬,整个清虚观会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他艾叶没那个本事。顾望舒暗想起他隐隐提过的那位兄长。 假若为妖子之一,那破塔一说便是轻而易举。 所以他最初的打算,便是要这清虚观为他成祭。 “对不起。”艾叶的声音越来越小:“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千年之身岂愿毁于一旦,谁人不想活命。”顾望舒道: “反正于大妖而言凡人不过蝼蚁,死不足惜。我倒要谢你一开始没有做出那样的选择。” 艾叶眼中这才闪了些光出来:“我好好等你,我听话,不惹事,就待在家里不会乱跑!” “假如你的目的真的只是进镇妖塔,我首先不会让你去。虽是陋屋寒舍,也总比那鬼地方要强,只是。” 他捏了捏艾叶劲健膀侧,拍了一拍。 “此去一别,期限不明。” “平安就好。” —— 顾望舒走的那天,阴雪连绵的日子,难得放了晴。 正值腊月三十,清虚观上下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溢出红裱,已经有按耐不住的小道童天刚亮便在院里放起炮竹, 火房院的马车一直没停,一车车的拉着为年夜饭置办的食材年货。 各处欢欢陶陶,其乐融融,一年仅此一次的盛会,是谁不满心期待。 此般欢愉,却没有他一个。 顾清池老早便候在山门,看顾望舒骑着青骓马,一手撑着伞,只带了少许盘缠包袱,艾叶在前面替他牵着马走。 他不想这大好佳节里兴师动众的叫人夹道送别,扰了别人过节的兴致,反正也喜清净。 顾望舒从马上弯下腰来贴上艾叶的额头,玩笑似的威胁低语道: “我不在这儿,你若是敢欺负清池莫儿,或是又像上次那样无缘无故发脾气伤人,我饶不了你。” 艾叶笑道:“寄人篱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顾清池多少不舍的拍了拍马首,他这一走,观里能掌事的便真只剩自己。 “师哥,确定不吃了年夜饭再走?” “不团圆,吃个什么劲儿。走了。” 顾望舒驾起马缰,长吁过后,将一切声势浩大的隆重付之身后。 快马裂风在耳边穿过猛烈风声盖过心头千思万绪。 他听到身后清虚观内临近午膳时分,火房部燃起热烈炮竹,驱邪迎新为意。 这场声势浩大的庆典。 从来都未曾属于过他。 顾望舒下山第一日,曾去花满楼探查影门一派去向。 可惜影门一向行影无踪,难以追寻,加之前些日花满楼莫名受了风雪灾,痕迹皆被掩盖,无功而返。 第三日,途径陇州,天降大雪封路,车马难行,迫不得已寻得座当地旧观一宿。 破观年久失修,早就没了人住,香炉内冻满冰,连墙角蛛网都结了霜。 空气中粘着阴湿气息,草棚破损处漏下的雪落了供台满桌。 借烛光笼罩看得清观里供的是个凶神恶煞的高大木制武神像,手持木牌,上面的字已经被水浸腐烂模糊。 特别是一尊破败血色赤面,涂红黑画彩,獠牙尖利的神像,四处倒挂着不知何时落成的乱鸟窝。 往头顶看去,塌了一半的屋顶上仍有密密麻麻的悬刻小鬼吊在半空,一个个面目狰狞痛苦,压得人几乎喘不上气。 不少天神像确实以丑恶面貌为设,有驱邪护法之用,但修得这般恐怖,别说是鬼煞了,怕是连人都要吓跑。 第114章 “不怪这般破落,没有香火。”顾望舒心中这么思量着,但也看得难受,毕竟是保一方安宁的神像,这么荒着太心酸。 走过去用衣袖扫了扫供台上厚厚雪灰,靠火匣过去,勉强看清一排题字:日游巡。 原来是凶神巡查,日游神啊。那谣传定与灾祸共现世的凶神,怪不得要修得这般可怕。 顾望舒钻出观门瞧了瞧这迷人眼的大雪,很快又退了回去,想再凶的神也比不上眼前风雪凶, 便自行囊中取三炷清香,举至额前躬身敬礼,插在冻得发硬结冰的炉灰上。 也不知是这破烂废观时隔多久才飘出的供香,心中默念“常焚心香得大清静,信徒途径此地遭遇风雪,还望上神不弃,收留一晚。” 直到三炷香齐根燃灭,揉揉冻得发麻的膝盖站起身,往两只彤红的手心里使劲儿吹着哈气。 眼看天色转暗,风雪丝毫没有减淡的迹象,看来真的免不了要在这儿勉强睡上一晚。 他在这神像四周走了几圈,也没发现半个能用来烧火的材,外面雪估计深得过膝,更别提出去寻。 地上铺着看似唯一能使得上的稻草也都阴湿着派不上用场,引不着火,只能无奈解下临行前艾叶送他的兽皮披风裹在身上,缩到神像后面背风的地儿打算浅眯一会儿以保体力。 哪知刚闭上眼,身边的稻草堆忽然窸窸窣窣动了起来,紧接着传来阵“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 这破观本就阴森可怖,黑得难辨东西,气氛灰蒙蒙的,再加上他进来这么久也没察觉半个人影, 还以为是哪来的孤魂野鬼,吓得他一把剑抽出来就要往里边捅。 “哎呦小仙人,您可别……咳咳咳……我不是鬼……咳咳!” 顾望舒连忙举起烛台,借烛光看到稻草堆底下连滚带爬扑腾出一个灰头土脸的老汉儿。 这老汉儿浑身破破烂烂的看着像个乞丐,身材却是十分高大健硕,约莫是做什么体力活儿的。 沧桑干枯满是病色的脸也遮不住一双正气明眸,咳嗽不止,似是病得不清。 顾望舒见状赶紧收了剑,为这般失礼连声道歉。 老汉憨声笑了笑,道:“我见小仙人您一进来就燃香拜神认真得很……咳咳咳……生怕扰了您,就没敢吱声。老汉我这咳嗽的老毛病可是憋得辛苦,还是没忍住吓着您……咳咳咳咳,不怪,不怪。不知您这是专程来跪香的,还是躲雪啊?” 第58章 卷二.雨仍余 人间苦乐 顾望舒打量起眼前老汉,这么冷的天抱着病体还只穿着单薄一层破旧的衣裳,打着赤脚,身子比起寻常人要结实不少,领口露出苍老黝黑的胸肌贴着薄薄一层皮,皮下肌肉血管青红交织的纹理清晰可见,随着每声咳嗽缩紧跳动。 确实不像个乞丐,更像是个挑夫脚公之类。 他拨平身下的稻草坐在上面,隐约觉得这些草被雪气洇得湿湿的有些难受,不知道他怎能安稳睡在里头。 “小道只是避避风雪,这么晚了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不如将就一晚。” 老汉见他坐下,也就不客气的跟着侧躺回去,撑着脸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这白发道士,打趣道: “我说这位小仙人,您只是进来避个风雪,还如此诚心去拜这都快烂成蛀虫窝的丑神像做什么。依我看啊,您若是将来飞升登仙,肯定比这鬼东西仙班高得多,不如多拜拜自己。” 顾望舒没把他的话当成回事,毕竟这老汉肯定是个不信仙不求道的寻常人,有这种不惧避讳的想法很正常,只是被他逗得乐,连连摆手应他: “大叔,您可别当着神仙面这么说,好端端的该折我阳寿了。每一尊神守一方土地,神生来为人行事,哪怕无人奉香,也都是职责所在,又怎能因容貌擅加评价?既然荒在此处有缘相见,我还有求于他,岂能不敬。” 老汉听了他的话也哈哈直笑,又被止不住的咳嗽给生生堵了回去。 顾望舒看他捂嘴神色痛苦,正欲关心一下,老汉却一个翻身背过身去,好不容易止了咳,将将挤出话来。 “我老汉儿不过一个用命换财的粗人,不懂你们这些仙人规矩,只知道这破观又漏风又漏雪,这神像长得又丑又唬人,阴森森的歇息起来不舒服,不是什么好地方。小仙人您也早些休息,等这风雪弱了,尽早赶路去吧。” 这破观的确和老汉说的一样,刚进来的时候还觉得能遮挡风雪挺好,可倚着昧上一会儿,返潮的寒气便止不住往身子里钻,又升不起火,再怎么紧着裹袄子都无济于事。 这漫漫长夜,越是夜深越是苦冷,顾望舒辗转反侧,冷得怎么都睡不着。困得厉害稍微睡上一瞬,也很快就被一阵阵无处可寻的阴风给吹醒。 迷迷糊糊之间,身上兽裘传来的微弱奶香哄人心安,他竟开始似梦非梦的想起那个身子就是个暖炉的妖来。 如果此时他在这儿的话,是不是只要抱着他就不会冷了。 于是乎短暂的梦境中,他已经开始去抓艾叶的身子。 眼瞧着马上就要拥那个笑得一脸天真的暖炉入怀,又一阵强烈到要咳出肺子的咳嗽声把他拉回这冰冷的现实里。 顾望舒睁起双惊悚的眼盯着破烂草棚屋顶,比起这观里的冷,心头恶寒更是要命。 第115章 这是被他下了降头了?怎么连做梦都想去搂他?! 一个寒噤麻到头顶,这回可是真的清醒过头,不敢再睡,郁闷的抱头连翻了几个来回的身,揪着头发狂甩起脑袋。 “对不住啊,吵醒你了?” 老汉睡在他不远处,听见声响很是抱歉地问了声。 “没有没有!”顾望舒赶忙解释着:“是我自己睡不着。” 他听那老汉似乎叹了口气,坐起了身。 威严静肃神像之下,两个萍水相逢互不相识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坐在寒夜之中,隔了很久,老汉终于先发了话。: “正月初三,还是新年伊始,阖家团圆的日子。这时候远行借宿在个破观中的孤独行客,小仙人可是有心事。” “我能有什么心事。”顾望舒无奈笑笑,道:“赶路罢了。反正也没有可以团圆的家人,这年过不过与我没什么意义。倒是您老为何要睡在这里?” 漆黑一片,两人都看不到对方的神色,全靠语气意会。 “我是要回乡的。在外漂泊太久,收了封家书说我多年未见的女儿寻得如意郎君要嫁人,便想着不如借此机会回乡吧。内人早逝,只有个漂亮女儿,必然要赶在春节之前回去见她,都不知道她现在出落成个什么样子。怎知半路风雪太烈,多年痨病忽然加重,走不动啦,赶不回去啦。” 顾望舒爬起身问道:“敢问大叔做些什么的。” “我?”老汉侧目看向他,层层乌云叠照交错偶然洒下一抹月光从破洞照向观内。 虽只是转瞬即逝,顾望舒借此清晰看到老汉说起女儿时发光皓眸,是连病色都遮掩不住的神气骄傲劲儿。 “我什么没做过啊,我当过兵,做过小将领。后来负伤退队,为了赚钱寄给家人,挑夫行脚都做过,最后在街头砸石卖艺……不瞒您说,这些我都没和女儿讲过,怕耽误她寻个好人家。她至今都还以为自己父亲是个小军领呢,我想送她出嫁,可如今呐,怕是连家都活着回不去了。” 顾望舒接不上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安慰,还是感慨。是知道自己一个木人石心的,贸然发言恐怕说出什么得罪人的话,倒不如沉默。 “小仙人,您就没什么挂念的人吗?” 顾望舒被他问得一怔,答不上话。 挂念?几时想过这些…… “没有吧。”他恹声答道:“没有。” 老汉在身后爽朗大笑,说:“怎么可能没有。人活一世,存在的理由便是有人挂念,或是被人挂念着,不然和死人又什么区别。小仙人您有那么多心思念经悟道,为何就不能分出些来关心关心你自己,或是身边人呐。” 顾望舒被这么突然一问,不由自主会去转念想这个问题。 的确,人生二十余年哪一刻不都是为自己活的,为了护着自己,为了不让自己受欺负,把心封得跟个铜墙铁壁一般刀枪不入,何时真的在意或是琢磨过身边人的心意? 事到如今硬要去想,到底会有谁能挂念我这孤高自傲,不近人心的无情之人? 我便如同身体外形一般,就是张白纸,洁白无瑕,一尘不染,却也毫无滋味,索然无趣。 只是放眼从那漏风的破窗见得观外一望无垠的纷飞大雪。朦胧中,似乎有抹生在雪中的身影,以这寒英琼芳为室的明朗,似一束他目不能视的光芒,为冰天雪地添了笔生机。 或许是冷得发懵疯癫了,才会满脑子都是他吧。 可无论如何,此刻当下,自己确只能想到一个人,而那个人也切切实实的,就是他。 顾望舒不禁陷入良久的沉默与深思。 “算啦,我一界粗人,说的都是俗语屁话,小仙人不必往心里头去。条件虽然辛苦但还是要早些休息,明天才能方便赶路嘛。我也是能走到哪就到哪,万一呢,总不至于半途而废,余生有限全都用来后悔了。” 狂风从破洞处穿堂而入,在这不大的屋内卷起凄号厉鸣。 顾望舒听那老汉说了一堆瞎话后很快又响起鼾声,反倒只有自己品复着他那无心之话,越来越难以入睡。 身子疲倦得很,脑海里却汹涌澎湃的不想让他休。 他换了个姿势重新躺下,放空呆望着日游神像那双藏在月影后发乌褪色的赤瞳。其实明白有很多问题神给不了答案,大多时候,神也救不了你。 甚至不如偶然路过的老乞丐教会你的道理有用。 饥寒交迫之时,一味求神眷顾,还不如陌生人给的一张馍饼真实。 神护的都是为拯救苍生的大义,可人活在世上,渺小的一个,比起大义,他们更需衣食不忧酒足饭饱的小爱。 顾望舒翻身把脸埋进兽皮披风里,烦躁中狠劲吸了口气,兽皮土腥野生味中微弱的奶香味让人眼皮发沉。 /// 这一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疲倦全布在脸上。 好在观外风雪暂时弱了些,顾望舒草草起了封书信塞进自己青骓马鞍暗兜里,又给日游神像上了三炷新香,跪香祭神的功夫,昨夜那老汉也闻见香味咳嗽着醒了来。 “呦小仙人,起这么早啊?” 老汉看他跪得笔直认真,也好奇的转到身后站着看。恰逢此时香落,顾望舒启目缓身站了起来。 “大叔,骑我的马走吧。” 第116章 顾望舒拍了拍膝上的尘,道:“早些回家见女儿,您身体不便,路程艰辛,比我更需要马。我放了些盘缠在里面,虽然不多也够您路上买些药酒的,到了以后托人按信上地址把马送回就好,” 他再道:“这青骓虽不是什么良马,总比脚力快。” 老汉不敢信地挖挖耳朵,茫然失措磕绊问:“那……那你呢?” “我年轻力壮,腿脚快,到下个镇子寻个驿站再借一匹就是。” 老汉听了当即咣当一声跪在他面前涕泗横流,哐哐连磕响头。 他站在神像前,眉眼明亮胜过身后神佛,宛如神明现形,神官赐福。 “真仙人啊,您是真仙人啊!我温老汉一个粗人,嘴里冒不出什么值钱话,除了感谢没别的能说,只能祝您洪福齐天,必成真神!” 顾望舒浅笑扶他起来,只道了句“借您吉言”,独自背起行囊渐身湮没于茫茫风雪之中。 远行第四日,步伐减缓,独自乐乐。 第五日,大年初五,破五节。 言为迎财神,破五祭,实为人民燃烟花寻乐之日。 清虚观内一片笑语,炮竹声不断,天才亮顾莫便跑来拉艾叶去包饺子。 艾叶没做过火房活,笨手笨脚,不知是在和面还是在跟面打架,弄的满身满脸白扑扑一片, 连平时正眼都不敢看他的打杂小道士们此时都哈哈捧腹大笑,他倒也出了奇的不闹气,反和众人一并其乐融融。 饺子好不容易下了锅,浮在锅中一个个白白胖胖皮薄馅大,晶莹剔透诱人得很。 唯有艾叶七扭八歪包的那几个一下去便破了皮,油星葱叶在水面飘了一层,他只觉得怪不好意思,手上都是面粉,用衣袖擦拭起额头的汗,悻悻笑道: “我吃,这锅坏了的我吃。” “要有这种好事,我也包个露馅儿的,那整锅也都是我的了!”顾莫盯着一锅满满的饺子咬牙切齿: “我看你就是故意!” “好好好,那一起吃,大家一起吃!” 入夜,天色转暗,皓月当空。 艾叶捧着没吃完的饺子跳到屋顶,翘首望月色打着牙发呆,忽听得下面传来一阵欢呼雀跃之声, 还没探清是什么事,就闻一声火炮声爆开,眼前那轮散发着皎白清光的月前,轰然升起一朵巨大的彩色烟花。 烟花直冲夜宵,如同在天际开了花,漫天金星散落,点点荧光点亮着夜空。 一波意还未尽,下一波已起。 随一声声花火爆裂,天边早已眼花缭乱,绝色迷人眼。 各色星光滑落,像是下了一场彩色的火花雪,与人声呼喊混杂一起,美不胜收。 他独自抱膝坐在屋顶观景,喧闹之后不由思绪拉远,想自己曾坐拥昆仑山巅,见过无数场万军行进般铺天盖地,或是歌女轻舞样阴柔婉丽的落雪—— 却从未有这样一场特别的雪,能像这样一片片落在心头,温酒般暖心。 原来这就是人间的乐。 他在那一瞬忽地明白了凡人为何终日忙忙碌碌,喜怒无常。 生而为人实是磨炼苦海,一世苦短,生老病死,欢聚别离,五感交集。为谋生而辛苦,为交际而劳心,为世道不公而愤慨。 一颗颗人心磨砺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到头来只有短短几十年。 于是经历苦难的凡人决定为自己寻上信仰解脱,这世上便有了神。 于是郁郁寡欢的凡人决定聚在一起狂欢忘忧,这世上便有了节庆。 世人谁不是苦中作乐? 艾叶饮下手边桂花酿,却发现壶中空空,只掉掉下最后一滴来。 曾嘲笑他们蝼蚁一般焦头烂额只活短短几十年,如尘埃入漠,滴水入海,终会毫无痕迹的消失在漫漫长河, 可他们一个个却都真真切切,拼尽全力地活过。 一生太短了,短到内心容不下几个人便满满当当,短到等不起几年便年老色衰。 艾叶处身一望无际的星火花海下,眼中尽是色彩各异的跳跃波澜。 等不及。 艾叶默默念道:“等不及了。” 此时一只羽翼红蓝相间的鸟儿长鸣一声,穿过花火丛林而来,被热闹声掩盖了踪影。 艾叶向那鸟儿伸出手,容它短暂栖落在肩。 那刻悄然一笑,似下了决心般起手扬风,纵身跃起,如白鸟借着残月御风高飞,将欢呼与庆语抛之身下,与月色融为一体。 第59章 你怎么就死了呀 顾望舒远行第八日,摇摇晃晃接近岷州地界。 没有马徒步的这些日子虽然耽误了接近一整天的进程,却也多了更多观赏沿路景致的心思,再加上正月里官道没什么人迹,倒也是心旷神怡。 在山头望去,山脚下的富水镇上偶有炊烟升起团结在半空。年味还当头,即便是隔着老远也能看清新瓦结灯,红笼满互。 顾望舒心道不错,再有个半天不到就能在镇上歇脚了。也好寻上匹马,认认真真赶路。 他踩了踩脚下软泥,近几天接连下的大雪,到了昨日转晴后天气忽然变暖,融雪化得到处松软,踩上去还有些软绵绵的打晃。 往前再走几步,还是觉得晃,甚至有些站不稳脚。 本以为是自己近几日没休息好头晕,摇摇摆摆甩头稳了心力—— 第117章 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晃得更加厉害起来,直到连眼前树木花草都开始哗啦啦地晃动。 这是…… 地动! 意识到这点为时已晚,地面内部发出类似野兽咆哮时的沉闷巨响,远山借天处闪过一道刺眼红光,紧接着整座山头开始剧烈摇动! 周围树木咯咯作响,紧接着折断咔嚓声不绝于耳,如此强烈的地动他从未曾亲受过,站不稳只能惊恐半伏于地,接下来的一幕让他整个人顿时呆傻。 距离他身侧只有不到几里地的山头因雪水浸泡土层发软,在这撼天动地般摇晃下随“轰隆”一声巨响,整座像是片巨型流沙般山齐刷刷塌了下去! 顿时尘埃满天,飞石泥土四溅,草木连根拔起,轰鸣不断。 顾望舒脚步不稳,躲到山石后以避头顶树木断裂掉落,目中还有刚刚必经之路上山体倾倒一幕,骇觉自己若是早几个时辰走到这儿来—— 一等,那倾倒的山下正是刚刚那座大镇? 眼看余震渐停,顾望舒迅速提伞冲到崖边。眼前冲击叫他惧然捂嘴,指节发白。 雾妃色的瞳中倒影出一片泥泞残垣,刚刚的富水镇哪还看得到? 那些房屋,炊烟,顷刻间被那坍塌的山头埋了个彻底! 诺大的一个村镇,竟只剩下不到三成的房屋还万幸着勉强露在泥浆表面。 天灾! 果真如师父所测,而今妖界大乱,星盘紊乱,妖王一事不终结,人间躲不掉天灾人祸。 顾望舒惊魂未定地念道:“黄裳元吉,因果轮回,因果轮回。” 另一边几十里开外,天近黄昏,日渐西落,天际泛起秋叶黄。 艾叶嘴里叼着草秆颠三倒四看那地图,半天才寻得东南西北。 估摸着以常人行马的速度,顾望舒这时候应该差不多该是过了岷州地界。他在这片林子中开辟出的官道里走着,鼻尖一动,隐约嗅到些许他留下的味道。 怎么走这么慢? 艾叶贴着路边的竹挨个闻,还真才从这儿过不久。这让他心中生疑,顺这抹味道边走边使劲儿嗅着他的气味,怎得远处林鸟突然间大片受惊腾起,密密麻麻飞了黑压压的满天! 脚下地面略微颤动的同时,一股不详感顺着脚跟电闪般刺入颅内,艾叶心头陡然一紧,神色大怔。 紧接着一口呸掉嘴里的草秆,腾身飞起,借树杈为脚踏借力,残影似箭的疾行十几里,稳落在山顶,眼前惨状叫他大吃一惊! 到处的残垣断壁,尸横遍野,哭嚎声遍野。 废墟下勉强爬出来的灾民满身泥土不见人色,目光呆滞,或是号啕大哭,还有些发了疯的用手扒着断木碎石,满手血渍去刨废墟。 艾叶纵身跳下山去,落地脚踩的泥泞瞬间溅满雪白的衣角,冬季的冷风混着血腥泥土味让他忍不住干呕。 “娘……娘!!!” 小孩立在坍塌房门前大哭,脚下春联桃符被泥水染了土色,红灯笼被砸扁镶在地上任凭慌乱的人们踏成泥。 “你……”艾叶拔腿要走,听那哭声又粘了脚。眼看周围逃命的人撞着自己肩膀匆匆而过,全是对那小孩充耳不闻。 “哎呀。”艾叶拧了身子回来,三两下拨开堆积的木梁,从倒塌的门板下拖出来个满脸是血的女人,伸手过去探了鼻息。 “别哭了,没死!”艾叶不耐烦地拎着小孩衣领给他放到女子身边:“自求多福,我还有人要寻。” 回身一刻,艾叶隐约间又嗅到些什么,头皮轰地发麻。 脚边才赶来士兵拼命挖着人,伤者被一个接一个抬出去,盔甲下几乎成了麻木的动作。 似乎没人觉得一个白发的妖立在这儿时间奇怪的事儿了——甚至无人在意。 艾叶揉了揉鼻子。 血味,血味,还是血的味道。 却是混着些熟悉的,是他的血味。 耳朵里“嗡——”地一声刺痛锐鸣要他五感俱钝,那一瞬周围仿佛顿如一种缓慢的,黏稠的动作里,声音哄哄混成一团,目光所致,忙碌的,哭泣的,绝望的。 没有他的影子。 他急得发疯。同那些寻亲的灾民跑在一起,前去见着人便扯着,嘶吼问: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白头发的道士!” “白头发的,道士!” “你有没有……” “没有没有!不知道!不知道!” “别烦!找不到就是死了!” “诶,我说您——” “啊!”艾叶僵在路中间儿被人从后边拍了肩膀,吓得浑身一噤,速速转过头来,见着个手提铁撬满头是汗的官爷。 那官爷上下将他扫了个遍,开口道:“挡什么路呢,外地来的?找在这儿借宿的吧。” “是。”他动了动唇,道。 “那就往村口附近去,富水镇上只有那一家客栈,不过这户会儿全塌了,具体在哪儿我也不太清楚……” “您再好好想想!”艾叶猛一把抓住那官爷手腕:“想想!哪边是村口,我不是走的大路来,我……” “诶不是!”官爷眉头一皱:“看不见人忙吗,去去去去。” “求你了……”艾叶手中攥得力大,直叫官爷皱眉:“告诉我,哪怕指一下也行,求你了!” 官爷啧地不耐烦道:“哎呀,往那儿,大概其的。你自己过去瞧啊,不是有红旗子的招牌——哦,招牌也倒了。” 第118章 艾叶话没听完笔直朝那人刚指的方向奔去,脚底泥水啪啪溅了到处。 果真气息越发浓烈起来,应该没错,应该就是…… 他猝然伫了脚步,胳膊垂在身体两侧。 刚刚那位官爷指过的位置哪还有什么客栈?唯一地烂泥碎木破瓦,泥土盖了三层楼高,一丝活物的气息都没有。 唯有个残破的牌匾断在地上,依稀可辨出个“客”字。 许是因为被泥沙掩盖得厉害早就没了救人的意义,也或许客栈住的都是些外地人,倒塌客栈四周甚至连个愿意搭把手寻人的都没有。 艾叶蹒跚着一步步往破瓦中去。 不知眼中有泪,只是视野愈发模糊,与这愈发渐暗的天色一齐。 夕阳晃过残碎木门的一角,一个小小的银色圆形物体折出的光映入眼帘。 艾叶浑身发颤,顿在原地愣了几会儿,倏然不顾一切扑了过去。 他跪在原地,将身子弓成个虾米模样开始放声大哭。 “为什么……我为什么没能一开始便下定决心要与你一起走!为什么就没粘着你了,偏听了你的话!若我在你旁边,定不会让你就这么……”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呜啊啊啊……” “是我活得太久了,总要忘了你有多脆弱,总觉得等就好了,不是良机,我等;远行不归,我等,一月,一年,十年,来日方长,反正都是转瞬的事儿。” 艾叶哭声道:“哪儿有什么来日方长,去他娘的来日方长!我还想跟你长长久久没羞没臊相依搭伙过日子呢,你怎么就死了呀!!!” 他挪了挪身子,把泥里的银铃挖出来握在手里,闷闷哭了半晌,喃喃道: “你知不知清虚观里的新年热闹极了,想你往年定是不愿赶热闹蹲在房里的,我想着定要同你过一次人间年的,才迫不及待追到这儿寻你。” “现在我来了,你倒是……你倒是应我啊……!” “还有那夜的事儿,我真自愿的!虽然你也可能是不情愿的,甚至都不记得不,我不甘心,只想着定有机会与你真真正正做一次呢,想只要我一直缠着你就一定一定会有机会……” “往后我肯定百般对你好,万般护着你,再也不跟你顶嘴惹你生气,再也不叫你担心了,不伤着你了,你别死啊,你应我一句!” 艾叶闭眼大哭,恍惚间似乎听得他脚腕银铃声清脆,缓步而来;是他身姿端正,罡步有序,温柔的替自己挽起碎发,束个精气马尾…… 乖。 他总是这么哄我。艾叶心中彷徨,以往总是嫌烦,觉得他这样的语气像是在哄狗子,可自己偏就吃他这套了。 “我会乖……我乖。” “——你在这儿哭什么呢。” 耳畔响起故人音,他当自己许是太过悲伤,才让那人音容仍在,怕是悲伤得不分虚实了。 “好呜呜呜呜,我不哭呜呜呜呜,小妖怪,咱回家,我这就带你回家……” “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这就把你挖出来,带你回家去,别急,别骂了行吗呜呜呜呜,怎么死了还骂我啊啊啊呜呜,我马上挖……!” 艾叶抹了把泪儿,把地上那颗满是泥土的银铃叼在嘴里,咬牙寻气味刨起土来。 “对,我不能哭呜呜呜——嗝——而今能带你回家的只有我了,我得坚强,我……我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在那儿刨了没两下,又开始蹲在地上抱头大哭:“你这么可怜,都还没机会好好感受人间的好,咱下辈子别这么苦了,我寻你转世去,定让你好好长大,绝没人欺负得了!” 第60章 羌水岸相依而活 艾叶一边念叨一边奋力挖刨,脏手蹭了脸上泪,脸花成一片儿一片儿的。 “艾叶!你在这做什么呢!” ……这呼喊声怎还越来越真实了。 艾叶甩了甩耳朵:是我悲痛疯了出现幻听,还你是顾望舒成了厉鬼还不忘骂我! “吐出来!捡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什么啊!那不是你从小带到大的铃铛,怎么就是随便捡的了!”艾叶头晕脑胀反口驳道:“你到底有多烦我啊!死了还要追着骂!” …… ………… 嗯? 这声音……是身后? 艾叶“噌”地拔起身子,陡然回头,小腿撞到身后的残垣一屁股跌坐了下去。 “顾……” 他此刻怎就正好端端的立在身后,眉毛拧成坨皱纸不解看向自己! 身旁还有个小兵模样的人,看到他转过身,立刻吓得“啊!”一声惊呼溜得没影儿。 “怎么解释。”顾望舒肩头一沉,揉着太阳穴道: “有人与我说看到个白毛妖怪在这鬼哭狼嚎,我本想着不会吧,没想过来一看,还真是你。”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艾叶惊恐指着顾望舒结巴。 “我什么。” “你不是死了。” “?”顾望舒左右看了一眼:“咒我什么?” “那…那这是……”艾叶呸地把口中银铃吐出来端详几遍,才发现只是个什么饰品上挂的普通铁铃铛。 他迅速低头,发现顾望舒自虎口到半小臂肘弯处简单缠着纱布,有些许血色洇在外头,让他头皮绷得更紧: 第119章 “胳膊怎么了?” “不知道被什么刮的,皮肉伤无事,救人要紧。”顾望舒道:“你也是,来都来了,搭把手。” 艾叶定定站了半晌,乍如惊弓之鸟笔直冲进顾望舒正怀,力道大得攘里他连退几步才得站稳! 还没等顾望舒回过神发话,艾叶已经那用两只挖了泥黢黑的手使掰正顾望舒的脸,一顿乱摸胡揉,蹭了他满脸黑泥。 “艾…艾叶!”顾望舒连连挣着脸,怎奈被艾叶按得使劲,如何都摆脱不掉。 “活的,活的,真是活的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哭什么……再遭你这般玩弄下去就死了。” “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顾望舒看那张哭花得快要和泥的脸,又垂目看了眼他从那废墟里头挖出来的铃铛,一下子明白过来始末。 “你……”他扶额倍感头痛,怎得不是烦心或觉麻烦的心思,反而有些想笑。 “怎么这么傻啊。” 艾叶叼着下唇摇头说不出话,又一头冲进怀里,“哇”地歇斯底里哭了出来。 怎么哄都哄不好那种。 “千岁了。”顾望舒无奈安抚道:“同外人说你十岁也信。” 是夜,两人在羌水缓坡河岸寻了块难得的干净平地,将就过夜。 顾望舒在凉得结了冰碴的河水中抹了把脸,手刚探进水里便被冰得千百根针扎似的疼,赶紧草草净了手和脸,快步跑回火堆旁烤起通红的手。 忙得落到天黑才得喘气,还是因为需要赶路,否则天灾冤魂难散,能处理的事情仍有许多。 想到这不觉心口酸痛,往火堆前再靠近一些,试图以火暖哄出困意,放松心思。 艾叶翘腿仰面躺在旁边看夜空。 大难之后的星空总是格外清澈明朗,星云排列成河,明光闪耀,珍珠玛瑙似的镶嵌在深蓝色天幕上,广袤无际,向着永恒延伸。 人间的一切都在不停变化,花枯山移,唯有这片日月星斗,千百万年也依旧如此日复一日—— 他喜欢这些不会变化的东西,一如自己寿命冗长,万物更迭,他需要什么不变的陪着。 顾望舒坐在对面烤火,透过火焰噼啪跳跃的虚影,看向艾叶出神。 妖自前额到鼻梁,再到唇弯延续下的线条,似与身后乌黑青山绵延接连,呼吸起伏。 他不像个人间的活物,更像是天下自然孕养的精灵。 顾望舒取下火上烤着的最后一串鱼,在火上搁的时间久了,外皮焦糊酥脆,鲜香混着火炭味不加以糖盐料也带着丝丝甜意。 适才刚坐下时,忙了一天帮忙救人寻人,突然闲下来才觉得肚子空空,周围又没什么吃的,随口说了句饿,艾叶竟毫不犹豫一头砸进冷得刺骨的河水里,没一会儿就叼了几条鱼上来。 碰一下都冻得疼的河水,这只大猫还能满脸欣慰的笑着站在河中央冲他挥手,像个的了乖的小孩一样显摆手里的鱼。 上了岸只是抖了抖身子,一身湿淋淋的毛发衣袍立刻干爽如新。 烤鱼的酥皮咬起来发出“咔嚓”的响声,艾叶听了声侧过身来,枕着胳膊看着他吃。 大妖漆黑的眸子中映起团火焰在燃烧,虽只是单单凝望,却像藏了无数心思在眼底,道不明的,烈火般明艳。 顾望舒把吃了一半的鱼放下,在他无声且强烈的目光下开了口。 “你真要同我一起走,去那个对你而言虎穴龙潭似得地方。” “有你在呢,我怕什么。”艾叶笑道:“寸步不想离了,你就当被小鬼缠——我还能有许多你意想不到的用处。” 顾望舒低头漠然一笑,没再说出什么阻拦的话。 “可我说你一个大男人佩什么铃铛啊。”艾叶支起脑袋来问。 一想刚刚自己那副糗样就闹心,语气中难免夹带着埋怨。 “儿时师父自山门捡回我时就带着的。”顾望舒摇摇脚腕,摊开手撑着身子仰望星空。 “还可能是个什么法器,虽说没什么实用效果,但我若是摘了它就会发病倒霉。只能一直佩着。” “其实带着也好,声音清脆的好听。” “有吗?”顾望舒不禁往下看去,脚腕红绳上雕花镂空的铃铛沙沙作响:“我是自觉没什么声音的,太小,传不进耳中” “我耳朵里听着可是清晰呢。”艾叶扭身躺平,发了个哈欠:“也好听音辨人,免得再找不到你。” 冬季夜晚露宿,没有蚊虫困扰,加之身后河水叮咛,眼前星罗棋布,静谧舒适,却是几层厚袄,添多旺的柴火都抵不住的冷。 “趁早睡吧。”顾望舒把大袄裹紧:“明日还要赶路。” 夜中河岸并无挡风的东西,人待着不动只会被冷风侵蚀。 顾望舒隔着火光看艾叶披散下来一头浓密的发,像层被子似的把自己裹在里头,看着就暖和,揣着手呼吸平稳深沉,睡得香甜。 想必他这一路为了追自己紧赶慢赶也没怎么好好休息,适才又受了惊,这会儿才算安心。 顾望舒独自在厚袄子下边蜷缩起身子,冷得难捱,睡不踏实,也不敢靠得离火太近—— 怕被火星燎了衣裳,又要被烟气熏得喉咙疼。 辗转几个来回,终于耐不住坐起身子,借着夜色与怠倦迷人心窍,绕到艾叶身旁委身躺下。 第120章 艾叶睡得朦胧,一阵窸窣过后感觉自己被人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拥进怀里,熟悉的桂香扑鼻而入。 心间倏然一浮,脸已然被埋在了臂窝里。 他没动弹,继续装成熟睡的样子,只是暗自卷起嘴角。 他听得顾望舒气息不稳,紧张的断续舒出哈气,携来的寒意消在自己身上,胸膛中不老实的一颗心猛烈跳动着,一频一律敲在耳畔,格外清晰。 一声一声,矜持又热烈。 艾叶不由得难为情地夹紧搂着自己的双臂。 顾望舒发觉自己可能是搂得太紧了,他冷得肌肉有些筋挛,控制不好力度,察觉臂弯下边深睡着的大猫微微动了动身子,有些懊丧地小声道: “对不住,只是有些冷了。你若觉得不适——” 艾叶没有应声,顾望舒忽觉得有什么毛茸茸、热腾腾的东西顺小腿一圈圈缠上自己,像层狐裘将他卷住, 那东西隔着衣衫仍柔软得引人发痒,阻绝了大半风霜寒意。 他诧异低头看过去,竟是一条比人还粗的灰白色大尾巴,层层绕在自己身上,将他从头到脚如被囊似的包裹了个仔细! 要说这条尾巴有多长多粗,从头到脚转着圈给他裹个仔细还有余,容他舒服枕在上头,埋脸就是绒密的温柔乡。 顾望舒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艾叶困倦中带着鼻音在他颌下蹭了蹭脑袋,道:“说过……我还是比较有用的。” 河水在微风中“哗啦”的流淌,像是催眠的曲儿。月光羞涩半隐云后,夜鹰长鸣从半空掠过破开寂寥。 顾望舒颔首抵在艾叶的头顶,湿润的唇贴在他的软发上。 无意触碰,却像是个吻。 顾望舒一早儿是被冻醒的。 依稀记得昨晚是如何抱着艾叶睡着的,一晚上像在个暖房里一般久违的睡得踏实,虽然心里那坎迈不过去,可身子却舒适得很。 怎奈天明,迷离中睁开眼,手脚冰凉,哆哆嗦嗦伸个懒腰,才发现身旁的妖早就不知踪影,只给他用厚袄子盖得仔细。 怪不得冷。 顾望舒裹着袄子坐起身,阳光有些刺,揉了揉发涩的眼,缓了好一会儿才看得清楚。 艾叶这时候正背对着他蹲在河边,嘴里吧唧吧唧嚼着一条……活鱼。 好像是听到他醒了,立刻扭无邪一笑,嘴边被咬了一半儿的活鱼还在垂死挣扎,胡乱扑腾,浓血顺着嘴角嘀嗒流。 顾望舒赶紧捂住眼,哪有让人一大早就被这么重口血腥画面迎接着的啊。 “吃完再同我讲话!” 艾叶听了立马囫囵个儿的给鱼整吞了下去,撩水清理了血迹后笑嘻嘻地靠回去,丢条新鲜的在他面前。 “你也来点儿?” 顾望舒一脚给那鱼踹出老远。 艾叶也没生气,反倒咯咯笑得厉害:“起床气还挺大。不吃我吃,踹走干嘛呀。” 顾望舒往那半结冰的河水里瞥了半眼,喉结上下一滚,默声把鱼捡了回来,拍了拍鳞片上蹭的灰,递还给艾叶。 “多吃些。”他刻意往边上躲着视线,道:“难为你千里迢迢追过来。” “我赶路很快的!”艾叶的嘴巴张开到了个几乎极限的程度,接过鱼直接往嘴里一扔,三两下嚼了个干净,接着道: “你若是觉得急,我还能带你一并速速往益州赶。昨儿不是说了,是我执意要跟着你,你便随意使用我就好,用不着客气!” “倒是不用。”顾望舒道:“没那么上赶着去益州见那个腌臢的。” 他刚一本正经地骂完,艾叶那边立马捧腹笑个不停。 顾望舒摇摇头收拾起手边东西,昨儿混乱忙了一天,这会仔细拾掇起来才发现有许多东西都不知道掉在了哪儿。 总之该装的都纳起来后,二话不说迈开步子。 艾叶这会儿把揣着的胳膊放开,扭了扭昨天一晚上没能换姿势而发硬的脖子,大声唤道:“往哪儿去啊?前头官道被山石挡死了,出不去的!” 顾望舒脚下一顿:“什……么?” 第61章 好你个白毛大妖怪 “你我都被困在这富水镇的意思咯。”艾叶还是一副事不关己:“要么咱可以往回走,我看着就是老天爷不想让你去益州呢,暗示你跟我回家!” “可住嘴吧。”顾望舒叹着翻了他一眼,半信半疑抻脖子往前张望。 前路确实被滑下的山挡死,简直是平地长了座新的山头出来,还是土松极危强行攀登不了的。 当下没有别的路可走,就算有,以富水镇现在这状况他也借不到马,又没个歇脚的地儿,这样耽搁下去没个头,再晃到时益州怕是要挨定顾长卿一顿揍。 艾叶脚下翻步绕到他前头,吊儿郎当的倒退着步子挡在前面随顾望舒走,看得出他那对儿脉络分明的异色眼中全是焦急,口气颇有韵意的说道: “有难就要求人,别总自己憋着。你又不是什么三清天尊无所不能,得学会请求才是。” 顾望舒在烦躁中停下步子,眼里全是艾叶一副幸灾乐祸欠揍的模样,强压着怒气道:“怎么,你有法子移山?” 艾叶也跟着他停下,得意洋洋抬着下巴笑道:“叫我一声艾哥哥就告诉你。” “胡闹。”顾望舒挥手将这个贱兮兮的妖攘到旁边,不死心似的自顾自走着:“什么艾哥艾哥哥的,你恶不恶心。” 第121章 “这称呼还是你最先叫的呢,不记得可不代表就没叫过。” 他是不记得生死梦魇中那个五岁孩子叫的多亲切多好听,可是让自己魂牵梦绕的一直念念不忘。 艾叶心道:若是能从当下这个冰心铁面的人口中说出来,该会是个什么绝妙滋味。 “你确定不求求我?”但见顾望舒确实不吃这套,艾叶没再继续打趣下去,怕真的给他惹急,定是要拿自己撒气,到时候受罪的还不是自己。 “再废话就滚回清虚观去,少在这耽误事。” 听着这逐客令,艾叶勉为其难收回其玩世不恭的态度,咳了咳嗓,换了张真挚认真的脸。 往前几步拉起顾望舒的手腕,放在自己肩头。 顾望舒眼仁一晃,对上艾叶那双深邃得像幽海一般泛出墨蓝微光的眼。正要开口讲话,艾叶臂腕猛然借力,顺势拦腰将他揽进怀里! 顾望舒未曾料艾叶会这般突然抱住自己,一只胳膊还搭在他肩上,姿势可是亲密无间的近。 一时间心神大乱,胸口嘭嘭跳声再次不安噪响,听得艾叶靠在他耳边轻语: “小妖怪,你说说,我是谁啊。” 顾望舒眼梢一跳,忽地无奈笑了。他拉住指边散开的发道:“白毛大妖怪。” 艾叶反手勾到顾望舒另一只闲着的手臂,引其拦在自己腰间。 “抱紧了。”他的语气格外温柔,甚至成了些醉人的音:“亏你还知道,我可是那千里雪障中日行千里的大妖,带你飞过的。” 顾望舒刚扶住艾叶的腰,猛起一阵烈风团绕于两人周身,呼吸一滞,正想惊呼之时忽然一阵失重感从头串到脚底,瞬间下意识紧紧搂住艾叶的脖子! 飓风在两人耳边呼啦作响,平地卷起的雪花高速下飞沙一般打得人生疼。顾望舒慌了神,急转其上的失重感忍起来难受,让他闭着眼不敢睁开。 “你需要我!”艾叶在空中叫道:“顾望舒,你没有我不行的!” 风声太过肆虐,吹得耳膜阵痛,也带走了他的声音。 “你说什么!”顾望舒喊:“我听不清!” 艾叶哈哈大笑,凑到顾望舒耳根处大声道:“我说!你睁眼!” 顾望舒未曾想过艾叶真的能飞出多远——曾经他携一人之力将自己从清虚观的人群中提起那日,风雪便是如此冰凉绕在身周,片刻的御风不过越过几座屋檐,他怎都不是个生了翅膀的。 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缓缓睁开眼。 然后遽然瞪大。 就这须臾一瞬,两人早已将那废墟断山驱之身后。 山高路远此刻都只成了笑话,艾叶就像一只大鸟带他盘旋于众山之上,无所阻拦,势不可挡。 脚下江河湖泊皆成缩影,一道道穿山而过蜿蜒绵亘,像是大地的经脉。 皑皑白雪衬映着万里山河,一片素白之下,黑色裸露着的山峰如白纸上磅礴墨迹,笔走龙蛇,徜徉恣肆。 顾望舒本以为他只是要带着自己跃上几步,或是在林间朽木中翻跳疾走罢了,哪成想竟是御风而飞,直逼九霄与云雾为伍,连山川河流都显得如此渺小。 景色确实磅礴壮观,他从未到过这么高的位置,此时此刻比起惊叹——更多的是脚软。 “你飞这么高做什么!”顾望舒头皮都在发麻,忍不住呵斥。 “我?炫耀!”艾叶附在他耳边开怀爽笑答:“看看你未来的如意郎君有多厉害!” “你……!”顾望舒却是一动不敢动,唯独心里起火:“何时学会乘人之危!” “乘人之危?”艾叶美美品味半会儿,翘首道:“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依我看,不如你就从了我吧?” 顾望舒捏住艾叶腰侧,脸色越来越白:“……什么?” “反正放眼天地,除了我再没人能这么心疼你了嘛。” 艾叶低头见人眉宇间都是个强压的怒意,反更是心觉有趣得寸进尺,知他当下拿自己毫无办法,不想听也得听,铁了心道: “怎不回我,听见没有!” 顾望舒仍是缄默,对面回他的只有深山飞鹰的啼叫。 艾叶见状眼角微抬,忽地松开拦在顾望舒腰上的手! 哪儿容得人警觉,好不容易安心适应些飞行的速度,突如其来的下坠感让顾望舒心头大颤,瞬如九霄堕入地府,无法言语的恐惧感直冲头顶! 危急中艾叶倾身一个俯冲再将他重新搂入怀中,嬉笑逼问道:“问你呢,听见没有!” 顾望舒惊魂未定瞪眼向他,片刻后薄唇紧抿,面上露出恨色,根本顾不上二人现在是在百丈青天之上,手肘一拐狠劲撞在艾叶肚子上! 艾叶正是个沾沾自喜的时候,哪儿料到他会不要命的做出这种举动,当即痛得“啊”一声惨叫,脚下失了平衡,被周遭打着旋儿的烈风卷起横飞,乱了阵脚,一齐从天上囫囵翻着个儿直直摔了下去! 脚下万丈深渊似的崇山密林,好在顾望舒手中还擎着伞能挡些力,但比起这高度简直就是蚍蜉戴盆,两人“咚”地一声砸进密林里,身下树枝枯叶折断一片,也算是担了些力。 艾叶落地前拼命向地面反推了把风力垫着,又把自己挡在下头,才算给顾望舒捡了条命回来。 顾望舒压在艾叶身上,即使缓了劲儿还是浑身散了架的疼,挣扎几下才翻身下来,坐在他旁边大喘粗气。 第122章 另一边的艾叶可不太好,一摔一砸的一口气淤在胸口半天出不来,刚刚御风的时候又玩的太大有些超出承受范围的勉强,现在感觉就像是被人钉在地上,稍微喘口气都是撕裂的疼。 张口“唔唔”发出几声吆唤,正要等吐得出话揣了怨恨准备凶上顾望舒几句,旁边人已经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皱眉扯着他胳膊袖,冷漠道: “别装了,起来。” “……” 艾叶大口倒着气,直勾勾望着天。 野林的树木枝杈肆意盘结于半空遮天蔽日,只有刚刚被两人捅出来的窟窿勉强露出着日光,开天辟地似的珍贵。 喘了半天,腾然咬牙坐起身一把揪住顾望舒的衣领,将他压到身下! “你不要命了!疯了?找死啊!闹归闹,哪儿有动真格的!” 顾望舒眸光破碎,口中先是喃声念道:“还不是你要说那些有的没得……” 后忽如被人中了命门似的勃然道:“你曾问过我将你视作是什么,禽兽或是亲友——那我今日便要问你,你把我看做什么了!” 艾叶脑袋里嗡嗡响:“说什么没头没脑的啊……呃!” “让你回答!”顾望舒一膝抵在艾叶下身,趁他叫唤的功夫伺机将其抛出去反压在上:“凭心而问,你我谁才是那个疯子!” 这一脚险些断子绝孙的,原本就摔剩半条命的艾叶这会儿怕是半的一半都剩不下,又疼又气得眼里噙着汪随时破堤的水,愤愤不平嚷道: “我又怎么你了,不就是开个玩笑!” “玩笑!”顾望舒哈哈干笑二声,骤然凝眉掷声道:“你将我置于那九天之上独揽胜景,我便要全身心依你,一不满意便会跌下摔得个粉身碎骨!” “我又不会真的扔你!”艾叶反驳道。 “会不会我怎知道!”顾望舒辩道:“你言我只有你一人得依靠,拿我取这对我而言丝毫无趣的玩笑——” 顾望舒瘫坐在地,浑然失笑,抓着领口扪心道:“我是个人,一个在你活了千年的妖眼中不过尘埃蝼蚁一般过眼云烟的凡人!艾叶,我知你对我好,更知道你心悦与我。可你有没有想过,对你而言喜欢不过说说而已,反正也就是眨眼功夫的一时兴起,对我而言,却是一辈子的事!” 顾望舒奋力站起身,大步走到仰面躺着的的艾叶身边,单膝跪在他身上,眼中有郁结难解的恨一般死死盯着他的脸, 那双妃瞳中炽热业火太过强烈,压倒势的生生盖灭艾叶怒火,将他烧得彻底,只在他心中留下瑟缩的怯。 “求你住嘴吧!我怕我当真,怕我会在你身上堵上一辈子!怕你让我万劫不复,到最后伤的人只有我,正如你在这九霄之上将我无情抛下却毫无办法——而你还能继续寻欢作乐的活上千百年,不是吗!” “这世上能与你长相厮守的妖魔仙神那么多,放过我一个不好!” 艾叶定定看顾望舒这般激动勃然,像是把压了太久、埋得生根发了霉、快烂在心里的话全溃堤似的发泄了出来。 他心头狠狠一刺。 “你当真这么想?”艾叶喉间滚动,悄悄吞回涌到喉咙的血腥。 “你真以为我只是一时兴起,我喜欢你,不过图的就是个乐趣?” “不然呢!”顾望舒扯住艾叶前襟,强忍着不挥拳揍到他脸上的冲动:“我又不是非你不可,我一个人活的也很好,用不着你可怜!” 艾叶极为冷静的看着他,待他全都发泄完了,把哽成心结的话都道出来了,才覆手到他握紧在自己衣襟青筋暴起指尖发白的手上,十指顺着胳膊攀登而上,一把按住顾望舒的后脖颈,用力将他拽下来。 狠狠地吻了上去。 这仿佛不准备给对方留半条生路一般强势高调,不再像第一次饭庄强吻时那般轻柔小心,而是疯狂的摄取,撬开牙关,势不可挡的探寻攻破着深藏的柔软,无情地搅乱。 “没错。”艾叶在二人几欲窒息之时闷声道:“我就是要你沉沦迷惘,万劫不复。” 说罢再次碰撞,重吻,索取。 他感受到顾望舒放弃挣扎垂下手臂,逆来顺受之时捏住那失神人的两肩,目光真挚含情: “我要什么,我要你你心甘情愿为我堵上两辈子,三辈子,生生世世!你若登仙我随你修仙,你若入地府我陪你下地府,你若是伤天害理入了畜生道,我便化做本形陪你,带你成妖,混天害世过他个地老天荒!” 艾叶稳声道来,语气坚定。 听在顾望舒耳中却如洪钟般,摧毁着、撞碎着心头一面面铁墙。 脑海中鸿声大震,根本没有思考的能力。 “……”顾望舒仰首闭眼。 好想信, 不敢信。 只是失力坐在艾叶身上,攥着挥到一半的拳颤抖得厉害,最终还是松了开来。 深山野林,四处寂寥,只有偶然飞过的惊鸟羽翼簌簌,无声无息。 仿佛这天地间就只剩下孤寂两人。 “你这是在逼我下地狱。“ “我陪你下。”艾叶拉过顾望舒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交衽处: “上天入地的,都随你,我负责到底。” 顾望舒茫然垂目看着自己的手,随艾叶呼吸一起一伏。 何等炙热狂烈且执着的心跳啊,即便是隔着几层衣服也依旧滚烫的体温。 第123章 大猫将他最脆弱敏感的胸膛交于自己。 一个动作,是他早已交付一切,无所隐藏,坦诚的真心。 林风苦寒,顾望舒沉溺于其中,只是沉默,再答不出话来。 艾叶松了口气,泄了力,平躺在地上。指尖轻轻摩擦起顾望舒骨节分明,冰凉的手背,画着圈,又轻叩了两下。 “做吗。”艾叶的目光从手指自下而上,缓缓移到顾望舒那心事重重,愀然无乐的脸上。“反正荒郊野岭的,没人知道。得天独厚。” 顾望舒猛然抬起双妃红中漾着春山浓雾的眼,浑身轻地一震。 而后缓缓吐出二字:“妖物。” 第62章 给!我!买! 二人自密林里摸出,寻到附近大镇时已近天暗,顾望舒惊觉艾叶携他飞得不过半瞬,竟能抵过常人三四日的脚力。 但就算如此也不愿再借他半分的力气,到了镇上巧逢夜市出摊,街上热闹非凡,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不及小摊吆喝声入耳,艾叶已迫不及待冲上街去。 “诶诶,你快来看!这是什么东西!” 顾望舒无奈收了伞,平步不疾不徐跟了上去。 他往人那摊上一瞧,包袱大的泥坨子摆在那儿,摊主手里拎着个秤砣大的铁锤,原是卖叫花鸡的。 “我说,这卖的什么啊,铁锤砸泥巴?怎这么香啊。”艾叶即便再是凑到人耳边嘀咕,怎耐兴奋劲儿压不下去,声音也变得高昂。 顾望舒尴尬咳嗽两声,摊主听得哈哈大笑,手起锤落,泥块碎成两半,娇嫩金黄的鸡肉立马展现在面前。 “哇……”他听旁边一声感叹,扭头发现那妖口水已经流出嘴角了。 艾叶嘶溜吸回口水,两眼程亮闪光道:“给我买。” 顾望舒被玉色睫毛遮挡的黯眸应声望来,眼底含着一丝隐约的笑意。他且先是无动于衷,放眼到远方去:“你瞧那边热闹得很。” 艾叶眼中那汪晶明晃动几下,急得摇上人胳膊:“先给我买这个!给我买!求你了!给!我!买!掏钱!顾望舒,掏钱!!!” 顾望舒垂首难忍的笑出声,拿手遮在面侧隐过去了,手掏进怀中不冷不热道:“真是难缠得很——” 艾叶急得跳脚,眼一直在他掏怀的手跟摊位鸡上摆来摆去,用力吞掉口水之时,见顾望舒动作忽地滞了。 “……?”艾叶咂咂嘴:“快点儿啊!” 顾望舒面上难得掠过丝慌乱,紧接着手在胸口到处连拍几下。 后懵然道:“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艾叶几乎成了尖叫。 “荷包,不见了。”顾望舒倒抽气道:“许是在富水镇的时候,或是我们自天上跌下来的时候……” “少骗我!”艾叶一把拽开顾望舒领口就把脑袋往里插,在里头钻了半天,重新抽出脑袋的时候一头白毛乱成麻草,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绝望跟失意,往后连跌两步,全然丧失道:“没了……” “真没了……” “我的泥巴鸡……” “没……” 顾望舒只得跟摊主连声道过歉,忙拉着双目无神的大妖避道街巷转角去,三两下把他眼角空耗出来的虚泪儿抹掉:“抱歉,我也不清楚什么时候丢的,空答应了你——” “我饿……”艾叶小声哼哼:“不吃那泥巴鸡,我就要死了。” “……”顾望舒太阳穴一跳:“现在不行,我答应你,往后定给你买一次。” “我想吃……”艾叶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心虚向上翻了顾望舒一眼,窃窃道:“要不……我去偷给他来,你就装一次不知道,咱俩分了——!” “少想!”顾望舒赶紧按住艾叶的嘴。 艾叶噗噜噗噜挣出脑袋,大嗓门叫唤道:“那你就让我带你飞,咱连夜赶益州去,你去找你师哥借点银两!给!我!买!!!” “行了!!” 顾望舒震然一声,艾叶立马趴了耳朵缩成一团儿,可怜巴巴地砸吧着嘴,恹恹道:“又凶我。” “我去想法子弄些银两。”顾望舒重重一叹,低眉将睁着双水灵灵无辜大眼的妖扫了个遍,勾指叫他跟上:“走。” “哼。” 夜市美食实在丰盛,一路一过鼻子根本得不到歇停,甜辣鲜香追命似的往鼻子里灌,艾叶在肚子咕噜噜发出地十五次巨响后终于忍不住,嗷呜一口含住顾望舒大臂道:“到底要上哪儿去!” “休想动手抢夺他人食物。”顾望舒推着脑门摆直艾叶,略带嫌弃垂眼看了自己衣服上蹭的口水,往一众人群里指去: “那儿。” 艾叶顺着手指一看,吓得原地跳了半步闪到顾望舒背后扒着——原来面前聚得竟是乌泱泱一片的术士,倒是,法师,和尚,甚有不少衣着奇异,不知何们何派的蛊师,巫师等等。 人群中是个四周结着咒纹的公告板,咒文笔墨组成一个个单字绕公告板飞舞漫天,反复重组成句,或是地名,或是人名,连起来便是一个个标有赏金的江湖任务。 空中突然有几个“妖”字跳出公告板,其中一笔穿过人群飘飘摇摇延伸而来,触向艾叶额头。 人群纷纷好奇转来视线,顾望舒面若冷月,挥手轰地引风将那字搅散,其他几“妖”字见状怯怯飞回公告板上,艾叶这才敢从他背后再探出头: 第124章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煞气太重,我害怕。” “该是正气,何来煞气。”顾望舒道:“这就是四大法门分发悬赏任务的的公告板,你我接上一个,完成了便有赏金,就能买你那泥巴鸡吃。” 艾叶听得眼睛一亮:“那咱随便接个简单的,早完成早拿钱!” “不。”顾望舒凝向公告板,端详着一个个标价不一的任务,某一瞬忽地震臂一抓—— 十几个墨字速速朝他飞来,汇入手中落成了张只有巴掌大的纸条,上面写了行字:“裕陵古村,千年孤魂。”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声惊叹。 “什么事儿?” “有人把今日榜首、黄金三十两的任务接了!” “谁啊,谁接的?!” “不知道,就那个,那……” 说话的人顿声片刻,指向顾望舒的手指悬得一抖,默默放下,小声窃语道:“白发黑衣,道家风范,该是那个怪人了……” 苗疆蛊女急得银饰当啷作响:“谁谁谁!” “独身破了四大法门上古结界,受了十八销魂鞭还没死的那个,清虚观的弟子。” 顾望舒皱起眉头,在周围视线排山倒海压来之前速速拉着艾叶躲走,闪到一旁沉着道:“后面你我还要长住益州,想好好养你,寻常任务赚来的怕不够。” 艾叶无知挠了挠头:“所以黄金三十两,是很多的意思吗。” “……很多。” “那我要十只。”艾叶把两只手张开展到面前,斩钉截铁道:“给我买,十只。” 两人接了悬赏,跟随地图指引顺管道往裕陵古村去,谁知路在山涧拐角后越走越偏。 自从临近益州后山多且险,有前人在山上以锄挖出陡峭异常的土阶梯,几乎平行于山体,不得不像头山羊一样手脚并用才得攀上。 只是山顶平地未行几步,正前方又现一座已经坍塌一半,严重腐烂的木桥悬挂在两座山头之间。 艾叶这时候开始暗自衡量那“黄金三十两”定是个十分多的意思了,不然谁会跑到辛苦这种地方来。 好在顾望舒带他转了方向,原来那木桥并非前往裕陵古村的路。 往林中再行不过半刻,前方灯光若隐若现,有提着灯笼的村民早早在这等他们来。 为首老村长白髯白眉,脸上沟壑极深,往他背后看去,那些个村民阴气沉沉,裹着厚厚的兽皮大衣,面上无喜无悲,唯独寒风呼出的白气让他们看起来像群活人。 “早闻有道长前来驱鬼,裕陵古村实在深居,不太好寻,便带人候着了。快请进请进,道长们一路辛苦。” 第63章 食羊鬼 顾望舒与艾叶随村长弯腰进了座不高的木屋。 屋内不大,家具看上去只有一张矮床,一张矮桌,四只方椅。墙上挂满猎具,兽皮,以及放牧的鞭。 墙角的马扎上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裹了身厚厚的棉袄,手中捏着油线一声不响缝着块羊皮。 裕陵古村看似偏僻,顶多几十户的模样,家家牲口养得却是不少,鸡鸭鹅遍地,羊咩声连连。 这座村子是建在山崖上的,家家户户几乎推门便见悬崖峭壁,险峻得很,怕是因此才养得都是羊,而非牛马。 艾叶往那桌上一看——这看似穷酸地儿桌上呈的竟全是山猪大肉,从一整个炖煮的猪头,到大片白肉,整个卤味猪蹄…… 早就饿得扁了肚子,这下眼睛直接粘在桌上头。 村长见状笑道:“小道长若不嫌弃可以一尝,本就是为你们准备的。” 不及顾望舒阻拦,艾叶早迫不及待张开大口,开始整盘整盘往嘴里丢肉。顾望舒不得不抱歉一揖,好奇问道: “还请村长恕友人无礼。但这正直大雪封山时,古村又与外界通行不易,何来的这么多大肉来招待我二人,实在有些受宠若惊了。” “道长无需担忧这些。”村长笑道: “如您所见,我裕陵古镇建在崖侧,土地稀缺无法耕种自足,因此村民们都是野猎高手,集体打猎去寻只野猪并非难事,您安心吃便是。“ 顾望舒听了不再推脱,提箸吃上两口后把自己面前的大肘子推到旁边狼吞虎咽的那个面前,又道: “悬赏所言裕陵古村内有一千年孤魂做祟,不知那孤魂做的什么祟,竟是一直无人能擒。” “确实如此。”村长道:“先不说我们这村子偏僻,无人愿来,再听闻“千年”一词也能吓跑不少有意前来的能人。” “夸大其辞,几千年啊。”艾叶吃得满嘴油光,不忘插上一句:“多了我还要喊上声哥哥呦。” “吃你的。”顾望舒凶道。 老村长枯指不安磨着桌角,视线不知在避什么:“说来惭愧,那孤魂并未害人性命,只不过——” 屋内火烛一摇,窗外忽地传来洪亮的狗吠! 紧接着许多有人从屋内跑出来的脚步声,旷静的夜中格外震耳,惹得那十几条狗叫得更是起劲。 不知是哪个嗓子清透的喊了声:“看羊!”,一时间狗叫羊鸣人吆喝声混在一起,乱成一团! 屋内几人当即跳起身来,唯独墙角的老妇单单叹了口气,继续缝她的羊皮。 艾叶被顾望舒扯着急急推门看去,他咕咚把嘴里肉吞了——眼前一幕着实让人心头大震。 第125章 村民手中火把将半山照得透亮,角上绑着红绳的头羊受惊乱跑,后边跟着的羊四哄五散,一不小心接连失足滚落悬崖去数只。 牧羊犬急得焦头烂额,踩在羊背上跳来跳去,配合着试图将羊赶回圈去。 然无济于事,头羊跟疯了似的大叫乱跑,几个大男人都没能拦得住,群羊跌落山谷的悲鸣声不断—— 那头羊发疯跑了没多久,乍地嘭一声僵倒在地上,死了。 大滩大滩的黑血从羊颈处流出,艾叶这才在混乱中看清,原来那羊半边脖子的肉遭什么东西扯了下去。 如此深山野林中的古村,怕不是某种野兽。 正是个思忖之时,耳畔忽地掠了缕阴风过去。 没等他回神,顾望舒先是迅速翻指作诀,聚出点银光凭空一点, 便听随“呲啦”一声,空中竟聚出了团黑漆漆胶连的雾! 那雾气似是一顿,而后如电闪朝深处逃去。顾望舒绕指向后一带,黑雾顿被扯成细条,隐隐约约听到声细微的尖叫,随之噗地炸散开来。 众人惊愕时分,有人大叫:“在这儿!” 艾叶随声望去,三条猎犬低吼龇牙地朝着墙角缓慢逼近,人们迅速拎着火把赶去,他看见那里蹲着个浑身包裹着黑雾的“人”。 那黑雾实在将那人包裹得仔细,像是穿了件散发着邪气的黏稠纱布,及踝的黑发遮挡了面容,只能依稀看出这人身材瘦小,估计年岁不大,可惜分辨不出男女。 浑身的邪气无风也飘摇,头发被黑雾稍稍带起的一瞬,露出张占满血色的嘴。 这孤鬼警惕地缓慢站起,用胳膊抹了把嘴,看不见眼睛,仍能感受到其不善阴冷的目光。 顾望舒不敢懈怠,掏出符咒点燃上抛,一指驱动黄符速速朝那孤鬼击去! 怎耐那孤鬼竟是立在原地并未躲闪,黄符撞在一团雾中如坠大海,根本不起作用? 顾望舒见状微骇,抬头见孤鬼仍是呆呆站在原地,无惧犬吠人群,半晌将自己再卷成一坨黑雾,迅速逃走了。 “不追?”艾叶三两步跑到顾望舒旁边急得吵吵:“到嘴的鸭子飞了!” “他为何不躲。”顾望舒迟疑道。 “还不是因为不怕你!”艾叶撸着袖子嘁道:“追上去,给他见识下你洛安山白毛凶神的厉害!” “…什么?” “咳嗯。”艾叶清了清嗓,语速飞快且含糊道: “欺负我能耐这会儿连个鬼都懒得抓你不追我追我要那赏金买鸡吃。” “稍等。”顾望舒按住这会儿吃饱喝得精力无处释放的艾叶,望地上流尽了血的羊尸,问道:“所以这就是那孤鬼作的恶?” “确实如此。”老村长踢了脚断气的羊,招呼村民道:“大家伙儿收拾收拾回去睡吧,明早点一下羊群损失。” 他再叹与顾望舒道:“这鬼随不害人命,但常来食羊血,我们村民们可招架不住。以往野狼山猫之类的来食山羊,猎犬首先拦得住,我村中都是猎户,擒来不在话下。而今来的竟是个让大家手足无措的孤鬼,抓不住,除不掉,再这样损失下去……” “喂喂喂怎么事儿?”艾叶来回看了两圈:“不抓了?不干了?” “莫急。”顾望舒握着他手腕,手指暗中敲了两下,低声道:“准会抓给你。” 艾叶撇了撇嘴,没舍得把视线从那孤鬼逃走的方向转回来。 几人回屋重新坐下,老村长倒了碗粗茶道:“还望道长寻个法子能除了他,不然我这裕陵古村真没个安生日子,羊群也不得休息。” 顾望舒沉思片刻,道:“老师父,您可知这山上何处有它藏身之处,譬如坟墓一类。” “听先人说,前山的山洞里似乎锁了座棺椁。”身后一道沙哑苍声响起,几人回头看去,是一直安静缝兽皮的老太发了话: “几年前暴雨断了往前山去的桥,再没人寻得那洞口。只听传言那棺椁内的尸体十分诡异,模样凄惨且千年不腐,不干净,不干净。” “莫非说的是来是路上看到的那座烂桥?”艾叶撑脸惊道。 “看来还真得往那儿去了。”顾望舒道。 “道长,劝您还是不去为好。”老太起身颤颤巍巍将兽皮挂在绳上: “传闻中那尸体死相凄惨,身上钉满铁器,传说是千年前被迫做祭品折磨而死,煞气当是极重的,为了几两身外之财以身犯险,不值。” “阿婆!”未等几人应话,村长率先急道:“总不能一直折咱们的羊,好容易请来了除鬼人,你次次妖讲这样的泄气话劝人回头,谁还敢帮!” “它又没伤人,吃你几只羊怎么了。”老太平静道。 “你知道些什么!刚刚又不是没看到外头乱成什么样子,平白掉下山崖多少羊!”村长气得抖:“退步讲,一天一只也亏不起,跟要人命有什么区别!” “呃…两位……”顾望舒拦手欲语。 “又非伤人的恶鬼,你就当进了狼罢。” “今日吃的是羊,谁能保证他将来不会动人!” “那个,先别吵……”顾望舒左右为难,话在那一男一女间扔来扔去,丝毫插不上嘴劝解。 “他若有那心思早该吃了,还至于等上千年。”老太又道。 “个不男不女的货色,您还护上了!” 第126章 “谁不男不女?”好歹艾叶诧异时声高,方才短暂打断二人争吵,虽然没起什么作用。 “那劳什子玩意儿的尸体正是因为阴阳身极不吉利,才被当祭品钉在那儿,成了鬼煞!”老村长啐道: “不干不净的东西,命该他如此,认命死了算了,造什么孽!” “诶不是,哪有人天生就是该死的命啊?”艾叶略感不适,夹在那俩人中间搅局似的跟着嚷:“满口胡言吗!” “谁家常人屁股底下三个洞!” 老村长破口大骂,褶皱间漆黑的眼中透出一股子阴险的狠厉。 艾叶登时一噎,手指指着村长鼻子愣了几许,回头看了看顾望舒,看了看村长,又瞪大眼对顾望舒道: “他在说什么鬼话?” 再回头问那村长:“你亲眼见了?” 老村长气得嘴歪脸红:“见个屁!裕陵古村传言传了百年,谁人不知!” 老太摇了摇头,继续缝下一张皮子去了。 “这鬼你们除是不除。”老村长怒地坐回桌前对顾望舒道:“不除便交了饭钱滚蛋,反正你这人看着细皮嫩肉,相貌隽美的,不像有真本事的样子。” “饭钱?”艾叶舔了舔嘴角油星:“哦?合着您讹钱来了?” “休得失礼!”顾望舒这会儿终于插得上话,“既然来了就没有中途而废的道理,二位不要再吵了,我去。” 老村长眼里的阴厉立刻化成讨好,怕人改了主意,急忙道:“那还请道长展露神通,收了那东西!” 艾叶从那屋里出来一直是个心气不平,半边紧贴在顾望舒身上跟他走着嘟囔:“那老头儿纯把你当工具用,要我肯定当场甩手走人,什么金子烧鸡谁在乎啊!现在跑还来得及,要不咱走?” 顾望舒往后撞了肩,把艾叶从身上挤下去才道:“答应过的事儿了。” “跟他那种人讲什么道义!” “我是说,答应好你了。”顾望舒叹道:“买叫花鸡吃。” “……”艾叶嘴巴拱了几下,怪不好意思地掀了顾望舒一眼,将将把控制不住要上扬的嘴角按回去: “哦。” 他再不信邪地吧唧贴回顾望舒背上:“咱要过那桥呀。” 第64章 “顾望舒要长命百岁” 顾望舒点了点头,目光停在漆黑一片的崖边。 他先将手中火把插在桥头,山上风大,火把吹得乱摇,有限的感官内空荡荡的只有木板咯吱咯吱声。 顾望舒把伞挂在腰间,扶着吊桥两侧绳索试探性踩了踩打晃的木板,确认安稳才敢行走。 只是还没迈出第二步,忽地觉得半边身子沉了——原是艾叶紧紧薅着自己袖口跟在后头。 不禁疑惑道:“你害怕?” 艾叶黑油油的眼珠子滴溜一转,捣蒜似的点头道:“怕。” 而后指着脚下黑不见底的深渊道:“这么高呢,掉下去骨头都要散咯。” “你个会飞的说什么风凉话。”顾望舒不再理睬,拖着半边儿胳膊继续往前挪。 这吊桥看似风蚀破败,好在基础还算结实,几步下去并未有什么危险。 往前一片黑不知还有多远,只依稀记得白日里看这桥似乎没有太长。 正觉无事,顾望舒脚踏上前半块木板,便听咔嚓一声脚下那木板受力折断! 好在提前警惕了,重心尚未前移,只是踉跄跌了半下。 倒是听身后艾叶一声尖叫把他整个扯得后仰进怀里,俩人险些一并反摔下去,木桥当即哗啦乱摇了好半天! “顾望舒!” “干什么!”顾望舒不禁拧眉责道:“一惊一乍。” “没……没事。”艾叶脸色煞白。 “这么大一只妖,胆子只有芝麻小。”顾望舒择手甩开他向前再走一步。怎道耳边隐约传来细碎的“啪啪”声。 顾望舒指尖一抖,猝不及防间吊桥绳索不禁刚刚晃动,嘭地震裂开来! 桥体瞬间断成两半,脚下一空,顾望舒在危机间拉住断成一半的绳索甩荡出去,侠忽间猛地意识到自己并未抓住艾叶, 此刻回头也已是不及,另半边断桥早已消失到黑夜中。 他不敢松懈,在绳索带着他惯性撞上山体之前运气蹬上崖壁,三两下悠荡至个看似草木重叠处咬牙松手,一骨碌跌进厚雪草木中去! 怎得此处正是个洞穴,人越滚越快没停下来的意思,眼看面前忽地现出个落台,若是硬摔下去怕要断几根骨头,顾望舒挣扎几下转了姿势护住要害,正准备跌个好歹, 抬眸间一道银光暴闪而至,猛冲到身侧! 顾望舒只觉被撞得浑身一飘——那银光速度极快,以至于人体几乎承受不住那般大力奔冲过来再凌空扯起的力道,耳旁嗡地一鸣,身体已然轰地安稳落到地上。 身上关节到处断了似的隐隐作痛,顾望舒惊魂未定间摇晃起身,迎面正对上胸口剧烈起伏的艾叶。 那妖露了半个真身出来——两朵耳朵尖立在头顶,头发乱成一团,尾巴毛炸了老高,翠蓝的瞳仁慌张得发抖,二话不说捏住他手腕。 顾望舒明显感受到他的手也在颤。 “你没……!” “嘘。”顾望舒捂住艾叶的嘴,视线穿过颈侧望向洞穴顶端。 艾叶头顶冒出的耳朵缓缓趴平,似是同样察觉出洞中异样。 第127章 二人不敢做声,顾望舒为保绝对安静不敢动作,只轻手取下腰间伞,使伞顶朝下立在地上,再用脚尖轻点伞骨,缓慢推开。 “我数三二一。”顾望舒道:“你点火匣子。” 艾叶点头。 “三。” “二。” “一。” “点!” 艾叶吹亮火匣一瞬,顾望舒捏指掐出火符将那微弱火苗骤地引成一大团焰火! 与此同时洞顶千万只蝙蝠受惊,齐齐劈头盖脸朝二人攻来! 怎耐火团巨大,蝙蝠不得近身,纷纷痛叫后逃走。 一时间山洞布满蝙蝠尖锐叫声、翅膀扇动声,慌不择路的撞击声! 顾望舒将艾叶扯至伞下免被火伤,艾叶收了险被火燎的尾巴耳朵不说,还借机一整个抱住顾望舒蹭了好些会儿。 好在这次他并未将自己推开。 待蝙蝠尽数逃出洞去,顾望舒不堪火烟咳了两声,往前指道:“看那儿。” 艾叶再吹火匣,幽明中见得洞深处竟有一座枯褐色的棺椁。 那棺椁并不大,看得出里面的尸体应当不是个成年人。 两人相顾而视,一并往棺椁边上靠去。 顾望舒先在棺椁表面以拇指蹭了一下——不想那厚厚一层灰尘并非肮脏枯褐色,反是个色泽丰富,漆着古老花纹的精致木棺。 看得出,至少这座棺椁被孤零零留在这里之前,葬他的人绝对用了那个时代相当高级的礼仪。 只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被孤零零留在此处? 正在顾望舒思索时,艾叶忽地小声唤道:“瞧这儿!” 顾望舒往上看去,原来那棺椁盖微启了半条缝隙,只肖轻轻一碰便可以推开,露出棺内尸骨。 “看来就是他没错了。”艾叶道。 “棺椁中的尸骨有不少怪异之处。”顾望舒端详片刻,以目丈量道: “头骨偏小,从身高与骨量来看确实像位少女,但其骨盆狭小而深,骶骨狭长突出,这些分明是男人骨的特征,阴阳人之说或许未必为假。” “以你的意思,也偏向于他生得‘不吉’,被村民视为驱邪祟,将其虐杀献祭了。” 顾望舒缄默,打量起尸骨上的创口。 这具尸骨枯黄,身上破旧布料所剩无几,肋骨处插着多根深入内脏的长矛首, 长矛木棍多半已经腐烂,只剩矛首镶嵌在骨骼交错之间,头部,胸口,盆骨,大腿骨多处折断贯穿,左侧小臂骨也被斩断不见踪迹,足以想象他临死前到底遭受过多大痛苦。 艾叶捻起棺椁角落处一块尚未烂尽的布料,隐约还能看见一些残留着红黄染料的图腾。 “他这装扮不当是中原人,几百年前此处尚处蛮荒之地,部落纷争日夜不休,那时候我与兄长身处昆山之巅,经常听得见部落之人的祈求。” 顾望舒专心端详的眼神古怪一晃:“求谁?” “求……”艾叶嗝了半会儿,啧地揶揄道: “求我兄长保佑。他是大妖嘛,古部落许多不信神佛只拜妖邪——扯远了,所以我的意思是,他也很有可能是被其他部落抓来的俘虏,虐杀以表警示。” “有道理,人间是有不少部落将大妖视神以供。”顾望舒道: “总之此处煞气极胜,离日出还有段时间,你我提高警惕为好。若是察觉到什么,尽快与我说。” “知道。依这尸骨腐坏程度而言,他成煞千年虽夸张,但几百年定是有余,绝非一般。”艾叶道。 “想他这般年纪惨死他乡,被困在山洞中数百年不得离去。”顾望舒转身掸出一块干净地儿,席地坐下,恹恹叹道: “又是视为不祥的阴阳身,生前不知遭受何等待遇,成煞也得理解。” 艾叶上下打量顾望舒片刻,嗐地挪身到他旁边坐下,脑袋往顾望舒肩上一靠: “别多想了。人各有命,但你有我!” “嘁。”顾望舒一个抖肩震得艾叶脑瓜子嗡嗡响:“少在这自命不凡。但说你刚刚……” “怎么。”艾叶不怕死地重贴回来:“确实吓到我了。” “不,我是想说,你这脚速属实有些惊人。”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艾叶道。 顾望舒静上片刻,几度欲言又止,没再把他推开,只怔怔看着那棺椁半晌,默然摸上来艾叶搭在肩上的的头顶,沉声道:“我不会死的。” “我不会轻易死的,所以你不要害怕。” “……”艾叶未做声。 顾望舒感觉那妖往自己颈窝里再深拱了一下。 “是啊,顾望舒要长命百岁。” “好,我长命百岁。” 二人再度沉默良久,透过林木交错的洞口,眼看皎月反复被夜云吞噬再现身,碎石遍地的洞口忽明忽暗。 顾望舒不知为何胸口总是压得闷痛,心神不宁,到底推开艾叶再起身立在棺椁旁静望许久,像是看到了什么,弯腰从铁矛交错的胸口处取出一个东西。 “什么啊。”艾叶打个哈欠道。 顾望舒将那物件的上浮灰轻轻拭去:“当是个木偶。” “逗孩子的东西。”艾叶道:“也对,他不也就是个孩子。” 顾望舒眼中沉如古井,他望尸骨静立许久,嘴唇翕动,妖从他那双深潭中窥见悲悯。 第128章 “清虚观有一古术,得借死者贴身之物入梦,见他生前最后一段记忆。不过此术法耗费法力极大,施法者梦中醒来后多半元气大伤,自身难保,需要有人在旁护法。” 艾叶顿觉不妙,一把拉住他道:“你不要闹。” 夕阳西下,山洞彻底陷入寒意刺骨的寂寥中去。 “少年惨死他乡,独身困于此地百年,生时被人当作邪祟,死后遭万人唾嫌,这世道欠他,他不安宁。” 艾叶欲语还休,他深知面前人对棺椁中少年的身世感同身受,自己无法设想那般心情,手里握得更紧一分: “那我与你一道去,生死梦魇都进过,谁还怕这个。” “……跟屁虫。” “要就快点儿,等会儿鬼现了身,你我若还睡着,不被吃个干净。” 二人面对盘膝而坐,一段咒语后迷烟升起,艾叶眼皮忽沉,天翻地覆后耳边轰地响起阵崩山的马蹄声,再睁眼身子一个歪斜险些脱缰,定睛一看,自己怎骑在匹马上了? 他刚想惊叫,身旁奔上来个身着牛皮裙甲,枯褐布衣满脸晒斑的兵士,声音粗得像什么耕地的牛,一把稳住他马缰,皱眉喝道:“别走神!” 艾叶不耐烦道:“管好你自……己?” 他愣了片刻,从自己嗓子里冒出来的声儿细得像个娘们儿,赶紧往喉咙抓了两把,喉结没摸到,摸到满脸络腮胡。 艾叶:“???” 旁边那个满脸晒斑的哈哈大笑。 艾叶:“???你?” “嘘。”晒斑那个做了个莫要声张的动作:“你我现在不过借了他人身体,别大惊小怪。” “你就给我整个这?!”艾叶借马鬃上亮铜的配饰照出张络腮胡凶恶壮汉相,张口却是个极为不服的尖声叫嚷。 “谁知道会降在哪儿了。”粗嗓门顾望舒道:“你还得感谢这少年最后记忆不是在猪圈里,否则你我都要变成头猪。” “……” 【作者有话说】 求求各位为豹豹留下一两点海星吧 第65章 阴阳身 艾叶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念叨着“该死该死”,身前忽地响起个清脆洪亮的声儿: “扎营!” 二人齐齐探头,所在军队正前方少年扬军旗堂堂立于马背之上,旗帜迎风烈烈,不见半点吃力。 少年身披牛皮护甲,褐布上衣绣着古彩纹。 巧了,正如枯骨所示,少年身材瘦小,精神抖擞,双目明丽,晒斑反是给那张脸填了些野生的韵味。 恰好身旁有持双斧的光头壮汉跻身过去。 那人身量极高,平地与他擦肩而过时,艾叶恍地意识到自己可是骑在马身上的。 “鸠岩!”那壮汉声音洪亮,喊了少年名字。 少年闻声转头朗然一笑,落日余晖洒在脸上,面前是无尽融了金的苍山,应答:“叔父!” “明日一早!”少年举手遮挡金光,望向远处最高的山峰:“去会会南裕,夺回罔骰的圣山!” 入夜的营地扎在崖间平地,篝火燃得比人高,有人卸下腰鼓高歌,热闹中野猪才烤熟的肉被人用小刀挨个传过来分食。 顾望舒与艾叶借的身体挤在人群中间。 他们在热闹中简单弄清了些事情始末,譬如说这群人是来自西北方的部落罔骰,往南见得的那座白顶金山是他们的圣山,只不过是几十年前被一个叫南裕的中原部落强夺了去。 罔骰本为游牧部落,不善战,被迫为夺回圣山养兵训练,筹备几十年之久,却在出征前月老族长忽因疾病去世,只留下鸠岩一个“儿子”。 他在一个月间匆忙成了新族长,要带领族人为圣山交战,成了所有人的精神支柱。 部族的人该知道他身上的秘密。 顾望舒与艾叶心中明了,正如此刻那被他叫叔父的男人取出一面绘者彩纹的牛皮鼓席地而坐,手掌嘭嘭揍出节奏。 “鸠岩,跳个舞助兴!” 那光头话音间断,声音听上去总像是命令。 底下口哨欢呼声瞬间响彻山谷。 艾叶感到顾望舒不安一颤,若非是只能旁观的梦境,这会儿怕要跳起身去了。 谁道少年并未有所不适,反倒心悦点头,刷拉一声脱下上衣! 他上衣的下摆夹在虎皮围裙中,那色泽鲜艳的粗麻衣自然垂在身上,露出一身漂亮浅棕色的肌肤—— 身姿纤细中略带些细腻,好在并无女性特征,又或是因为他的年纪尚轻。 虎皮围裙下细长漂亮的腿伴鼓声起舞,带着力量感的舞蹈不断振臂,族人们的吆喝欢呼声响彻了半山,二人夹在人群中逐渐放松下来,开始一并赏舞。 鼓声逐渐热烈,鸠岩在众人注视下随着舞姿也渐入高潮, 少年跃身跳上鼓面,以足尖为鼓槌,张臂肆意起舞,轻盈中不失力道。 顾望舒在此间低声念道:“原是我愚钝。” 艾叶看得热闹,听闻他没头没脑来着么一句,龇着乐大的牙还没来得及收起来,扭了脑袋傻呵呵问: “什么意思?” “无人将他视为异类——”顾望舒道:“因他自己一开始便坦荡。” “是该坦荡!”艾叶并未探他话中深意,早沉醉在这氛围中去了: “阳刚之气与纤细美感同存,是百年难遇的极品,是老天赏的圣物!” 第129章 鼓声毕,鸠岩停在鼓上,垫脚可以览遍族人。 他高声吆喝了什么,众人立刻蜂拥起身,手拉手将其与篝火围在中央。 艾叶本傻呵呵坐在地上没有要动的意思,怎得这具身子这会儿竟不听话地自己站了起来,跟随人流跑了出去。 慌乱时,忽地瞟见身侧顾望舒借的那粗嗓门身子也笑咧个大嘴跟自己一并跑。 “你也凑这热闹?”艾叶看得浑身发毛,惊道:“我怎么控制不了我自己!” “你我不过借梦,入的是幻境。” 艾叶明显看得顾望舒借的身子并未张口,怎得耳朵里簌簌进着他的声音: “只不过存在冯空意识中罢了,又非真的掌控了这具身体,当梦中人有些强烈的冲动要去做些什么事情,是阻拦不了的。” 话音刚落,顾望舒借的那身体竟主动拉住艾叶那络腮胡的手,围着鸠岩熟练起舞。 “倒还有趣!”艾叶欢喜道:“这入梦一说挺好玩的!” 鸠岩挥手一指,朝向隐在黑夜后的圣山:“待我们夺了圣山!凯旋回家去!” “回家!回家!” 震耳欲聋的呼声响过,幻境中忽地起了波澜。 艾叶以为是篝火晃眼得眼花揉了揉,耳边乱糟糟地成了无数人小声嘟囔,细碎吵杂闹得很。 他猛一低头,发觉身体已然悬浮在了众人之上,脚下起舞的人们像是被倒了桶粘稠的浆糊,动作齐齐放慢。 唯有某处亮着火光格外清晰,定睛一看,正是鸠岩与他的光头叔父坐在一处。 叔父比起鸠岩大上许多,二人倚在一处的模样多少有些好笑。 顾望舒牵住艾叶的手带他向下飘了几许,靠近二人身侧,刚好能听到对话。 “等夺回了圣山,我也有颜面见阿爹。”鸠岩握着手中木偶,他眼中有怯,怯后也有更强的信念感支撑。 那光头并未应声,只把少年搂进怀中,拍了拍背。 幻境此时开始发生剧烈变化,周围景象开始大量坍塌,地陷,山体崩裂,扭曲,头顶有巨大的兵马呼叫的声响起! 艾叶猛一回头,一匹高马的马蹄依然腾空举到面前! 躲闪不及下意识抬手护住面部,危机时刻耳畔呼地像是刮了阵风,紧接着身体被狠狠撞了一下。 艾叶张皇定睛一看,身子竟然飘在了空中。 顾望舒紧紧攥着手带自己飘在天上,刚刚借的那具身子已经被马踢踩碎了头骨, 尸体横七竖八躺在血泊里,烧焦的战旗只剩烟气还在袅袅飘荡。 中原南裕的战马身披青铜铠衣,临时练兵的游牧民族根本不是对手, 刀剑坎不到人,马不及半身高,更无整齐划一的指挥。 鸠岩的马被长戟削断了腿,他滚到地上,落在人群中,几根长矛刺透了胸腹。 少年扑在地上随手抓了把剑,爬起身,没有回头。 “护我江山!”南裕的大将手中提着颗不带毛发的人头,夹马大喊: “踏平蛮族!” “踏平蛮族!踏平蛮族!踏平蛮族!” “这……” “流言传了千百年,假的也成了真。”顾望舒道: “那棺中少年并非死于祭祀,他身上数不清的伤口,断在骨头里拔不出的铁器,他死于征战。” “只是后人断章取义。”艾叶点头道。 “谁能想到一个瘦瘦小小阴阳身的半大孩子会持刀上阵,拼到最后也未曾回头。” “那接下来怎么办。”艾叶望脚下尸横遍野: “问题是他为何单单被留在崖间,以个精致棺椁保存着了?” “看那儿。”顾望舒朝下指去,战场风云变幻,入梦幻境不知何处时起战事已停, 南裕大将下马从尸山中捞出个瘦小的孩子,而后命兵士们一把大火烧平了半山—— 若不这般处置,腐烂难免引发霍乱。 “所以说,倒是敌方将领为他收的尸?” “不是没有可能。”顾望舒道:“也算是对对手的尊重。” “如此说来,他成鬼的缘由又是什么。”艾叶搓指思量: “也不是暴尸荒野,还是说输的不服气了——” 话音未落,顾望舒忽地擒着他往后一甩,神色骤然凝重,凭空伸二指一点, 梦境哗啦一声如玉碎般爆裂成碎片! “莫要伤人!” 艾叶脚下一软,赫地定睛,才发现竟以回身到山洞中了。 顾望舒全身挡在自己面前,手指正正抵在一团黑雾中央! 黑雾发出难听的嘶吼,迅速膨胀变大要将二人吞入其中。 顾望舒一脚蹬起白伞抡空甩去,噗地将黑雾搅散! 黑雾紧紧纠缠在顾望舒伞面之上,沿伞撑攀向手臂。 顾望舒速速再掐一指抵住伞柄,口中暴呵:“现!” 黑雾痛苦大叫,一股烈风吹得其中的人形忽隐忽现,山洞内飞沙走石风嚎不断, 黑雾到底顶不住被稀烂吹散,在有限的火光照亮范围内现出个头发凌乱,不见左臂的少年。 他先是露出满口尖牙锐叫几声,猛地朝顾望舒冲来! 顾望舒敏捷退步躲闪,一边推开艾叶道: “你又无法驱邪,躲远些,免得误伤!” 艾叶听话跳到边上去,他的夜视力得天独厚,眼看一人一鬼纠缠到黑暗中去,开口大喊: 第130章 “顾望舒,攻上方!” 顾望舒应声抬伞一抵,孤鬼一口利牙齐齐镶在伞柄上,顿时有黑漆漆的煞气沿着齿痕蔓延开来。 他反推真气向下逼出煞气,蹬步跃回火光处与孤鬼战成一团。 “为何不出剑!”艾叶担忧人会受伤,心急如焚道:“斩了他!” 顾望舒未余几乎应声,二人在地上空中打得连转数圈, 此时道长落地手中一牵,竟有条无形的捆线不知何时将那孤鬼团团缠住! 那鬼被迫双脚并拢定在原地,发疯嘶吼。 顾望舒趁机掏出怀中木偶:“看这是什么!”他道: “你可还记得此物!” 恶鬼双目赤红,牙关开始咯咯打颤,没半晌后再次痛苦嚎叫道: “我的!!!” 顾望舒趁机逼问:“你成鬼煞已近千年,若不食用人血必将如火蚀痛不欲生——但你不伤人命,偏要去吃山上村民的羊,即便羊血不抵人血十分之一也不愿害人性命,足以证明你本性不坏!” “还我——!”那鬼神智不清,枯黑的手指根根紧绷。 顾望舒两步逼至鬼面前,艾叶在一侧看得倒吸凉气,叫了声: “别离太近啊!”,险要冲上去把他扯回来。 “鸠岩!”顾望舒掐住那鬼下颌,触碰的瞬间手指顿时被煞气侵染成墨色,沿手背向上蔓延。 “松手!”艾叶急得跺脚。 顾望舒此时身上散发出的气场实在可怖,兽性要他不敢靠近,更别提那少年鬼此刻承受的净化压力该有多巨大。 但也不能放任煞气就此侵蚀下去,一旦没过心脏,人可就会当场暴毙。 那鬼听这名字浑身抖如筛糠,忽地抱头大叫,跟着念了几遍。 “鸠岩,鸠岩,鸠岩,鸠岩!” “若你是想要回家去。”顾望舒正色道: “我可以替你去寻罔骰曾经在过的地方,重新葬你,只要你愿放下执念再入轮回。” 第66章 上元节 “罔骰……”那少年鬼似在顾望舒气场的逼迫下冷静许多,又或是因为有人提起他的旧名与故乡,但却踌躇几许,哭腔道:“世上没有罔骰。” “什么意思。”顾望舒不解,他注意到蔓延到自己小臂上的煞气逐渐放缓,稍稍哄人似的缓声问:“你不是罔骰的族长吗。” “游牧民族,居无定所。”鸠岩低头喃喃,他的双目赤红无神,回忆对他而言并非易事,毕竟鬼煞只靠执念而活。 “族人在的地方,才是罔骰。族人都没了……”他颤声道:“世上再无罔骰,是我无能,是我害死他们,我是罪人,我该死,我夺不回圣山,我杀了他们,圣山,圣山……圣山!” 洞外轰然电掣,一道银闪劈开黑夜! 鸠岩眼中赤色陡然点亮,五官极度扭曲,嘭地一声硬生生挣脱束缚扑倒顾望舒! 黑雾霎那间充满整个山洞,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他吞噬进去, 艾叶愕地伸手试图扯他出来,却在黑雾下眼睁睁看见适才本停在他手臂间的煞气侵蚀瞬间冲到头顶,将他连带那头白发染黑! “别——!”艾叶的声音突然停住了,口中发不出声音,强大的煞气也让他几乎动弹不得,更别提他根本没有除煞救人的能力。 正当他懵然之际,那些煞气忽如幻境似的一下子消散开来,艾叶连忙往前手脚并用爬了几步,原来是顾望舒的桂魄出鞘,那柄细银剑准确刺穿了恶鬼眼球,鸠岩抽搐几下,口中反复念着: “圣山,圣山,圣山!” 然后砰然散成灰烬。 艾叶仍是说不出话,眼看顾望舒身上大片的黑逐渐退去,大喘着气爬起身,手垂身侧,桂魄落在地上。 许久方才怔怔道:“救不了。” “你……”艾叶再爬几步,扶住顾望舒的腿勉强站起:“你不要自责,他本就一心求死解脱,适才裕陵古镇中方未躲闪你的符。” “是他的命。”顾望舒语气中不带半分情绪,但这声音反而更让艾叶揪心:“他的命要他活不过十几年,却要做鬼被困他乡,千年不得解脱,终未能全执念。” “归乡不是他的执念,是我算错了一步,惹他不悦成恶。” “可这又不是你的错。”艾叶一点点贴抱到他的背上,埋着脸道:“不要自责。” “也许他只想夺回圣山,我当料到的,少年心智尚浅,一心想的都是占回圣山,方能光荣归乡去,却不料中原兵强马壮,根本无以为敌。” “你把这木偶带着,正如所言他已无故土可归,不如我们带那木偶去他所说的圣山,埋了便好。” “你说的是。”顾望舒沉声片刻后,道:“尽力了。” “尽力了。” “领赏金去吧。”顾望舒转头拍拍艾叶,目光尽头是朝霞初显,重山重叠之后,那金光闪闪的雪山之巅。 “我想我的当务之急该是把你喂饱。” *** 艾叶与顾望舒赚了赏金,第一件事儿吃了叫花鸡,第二件事就是租了两匹马赶路。 早已耽搁了太多时日,快马加鞭一路疾驰,好在一切还算是风平浪静,六日后终于晃悠到了益州城。 近酉时临了益州城下,天色渐转昏暗,土色城门平地而起,辉橘色晚霞下投出大片阴凉,隔绝喧嚣,将辉煌藏于身后。 第131章 益州城的城门总是那么饱经风霜的庄严肃穆,严不可犯,让人觉得这稳重死板的城墙后定是如镇于大漠边疆的凉州城一般,黄沙漫天,土城比邻,将士皆身披红纹盔甲夹道迎守。 顾望舒立在高大的城楼前。吁停马,抬头看着城匾上被风磨褪了色的大字,夕阳已然失去戾劲,伸手收起了伞。 一路风霜,束得再仔细的头发也会散下几丝不听话的挡在额前—— 艾叶偏头看着他在这片晚霞末路的光影中理了碎发,像是永远落着雪的长睫一抖,霞辉映得他整个人散出金光,神性庄严。 可真漂亮。 他不止一次这样想过,哪怕是在身边偷看了千万遍,依旧如此。 策马踏了几步停在他面前几尺的位置,伸手取下头上帷帽,散下头长到铺满马背的雪白棉发。 他和顾望舒看起来是几分相似,却又完全不同, 虽然都是白发,哪怕顾望舒更是浑身裹了层冰霜的白,连瞳色都与常人有异,灰妃色在特定的阳光下甚至会泛出鬼目赤色,可无论怎么看,都是个生得与众不同的人类罢了,最差也是被叫成妖人。 但他不一样,就算是肤色平平无奇,黑眸明亮精气,都抵不住那头绵密及踝的长发,像是滩万古不变的积雪般柔腻,怎么看都不是个人。 顾望舒见此举心生疑惑,问:“不带了?不怕引人注意?” “益州城人多。”艾叶回头冲着他笑。“你不是不喜欢别人盯着你看,那就叫他们看我。” 艾叶扯着马在他面前兜了个圈子,添道:“何况,我也不喜欢他人目光不善的看你呢,忍不住气出手揍人之前及时止损。” 顾望舒听得出他话里有话的意思,很是无可奈何摇摇头不再理睬,往前几步驻马在城门外的公示板前看了一会儿,又回去艾叶身边,翻身从马背上下来。 “下马。”顾望舒招呼道, “我看公告今日益州城不许跑马,不如就在这儿还了吧。” “为什么啊?”艾叶听话跳下。 “今日正月十五。”顾望舒说着话,不动声色眺望起城门后隐隐可见的花灯影子。 “上元节,我们赶上了。” 他走过去将马缰仔细拴在驿站马棚前,背对艾叶沉默片刻,低声道: “你不是想和我一起过个年吗。走吧。” --- 上元佳节乃百姓团圆欢乐日,益州城处处祥和喜庆,毕竟是一年到头唯一解除宵禁的一天,无人不在期待着久违的夜景。 但这也代表着总镇府可没那般轻松闲暇了。 天没亮兵士们就开始出街封路,检查各处街道,铺设花灯装饰,打点商贩,事情多得这些个官员脚打后脑勺得团团转,忙前忙后连口饭都吃不上。 另一边,知州高德要与总镇将军交接的事物太多,再不情愿也还是主动去屈驾去了总镇府商议要事。 好在冯汉广一大早就披甲带胄的带着人马上街巡查,总镇府里现在只留着姚十三焦头烂额处理着各种琐事,一件件吩咐传令官叫外面的人去办。 “东西两街要悬五里花灯,主道定然是不能走车马的。但这样又会拦着南北两市的营生,高大人,您叫人将天灯的商贩都移到南市去。南市刚好有鹊岚桥,地势高,适合放天灯,又好分散下东西街的行人压力。” 姚十三十分专注的在城图上挥笔规划,高德跟在旁边起草文书一份份给来传令的人递着,停笔时便认真听着姚十三讲。 这位益州城年纪轻轻的军师大人看起来弱不禁风,一副只会成日吟风弄月,饮酒作乐的模样,真到用时才知他条理清晰从容不迫。 与冯汉广雷厉风行的作风不同,姚十三的性子是慢条斯理步步为营,不急不躁逐步攻破每个难点, 就算不愿承认,他的确信服于这位美人。 高德不觉跑神,心中嘀咕这样的人更可怕:‘水煮青蛙的做派,在你还未察觉之下已被慢慢蛀空,笑里藏刀……’ “北市虽地势较低,但较其他地界而言开阔敞亮,烟花表演定在这。刚好醉仙楼的水上歌舞也自北市而起,借时花船伴烟花驶出,逆流而上行至街心,正值烟花表演到高潮阶段,也算是今夜重点。待到花船行至南市,以百姓燃花灯为止。” 高德早听得脑子混成浆糊,目光忍不住从地图上瞟到姚十三两只都裹着纱布的手上。 知道前些日子冯小将军受了些伤,但是听闻早趁自己登门探望前就好透了,却不知姚军师什么时候也负了伤。 只是当下繁忙,他也不好问,不方便关心。分神的事儿多了,难免跟不上思考进度。 姚十三眼色快,看高德一会儿一打量自己藏在衣袖下的手,抿嘴笑道: “我早无碍,是将军偏不让我摘罢了,高大人不必担心这个。只是那商贩名单可有拟好?我再检查一遍,就派人下去安排。” “另外这是此次大致拟的支出详细,财政出资方面,还请知州大人点算。若是觉得哪部分不合适尽管与我讲,现在来得及参着您的意见修改。” 高德听了赶紧从怀中掏出个册子递上去,又随手接过姚十三请的文书。 姚十三办事虽然是面面俱到仔细得几乎没有差错,但自从自己上任之后总镇府不再代理行政务财务滋事,果然这边立刻干净得跟一刀两断似的,根本不用自己担心会不会做成什么傀儡文官,被夺权操控。 第132章 事无巨细都被分得一清二楚,总镇府只管护城巡查,办事出个人力,像是这种大的节庆便起个策划,到最后决策权与资金财务上扔由自己这边定夺,毫不僭越半分。 但无论怎么说,益州城内还是冯汉广的权势最大,话语最有威力,我这个举目无亲的新官可比不上。 高德暗中抽气,装模作样把文书简单扫了一遍。 姚十三办的事他可挑不出骨头岔子,况且若想要搞好两方关系,那必然是要他这边多趋炎附势些。 “没问题,下官这就拆人去拨。” “东西两街小巷众多,人多眼杂,治安方面大人且放心就是,我们早前就已经安排好巡逻人员。届时将军也会亲自上阵,剩下的我们这边来忙就是,您大可携家眷一起去游街赏灯了。” 姚十三讲笔架到架上,起身拱手道:“祝愿大人天官赐福,上元节安康。” 送别高德后,姚十三揉揉发酸的脖子准备到院中透气,才见着顾长卿早就带着一帮人立在堂外侯着。 赶忙起身理了理久坐发皱的衣袍,收起忙碌整日的怠倦,带着些许歉意笑迎道: “真是抱歉,让顾先生久等。如今所见,今日确实忙得不可开交,还望海涵。” “哪有哪有,是我们叨扰。”顾长卿领众道士作了揖,说: “上元九炁赐福天官,妖邪应是不敢在今日顶风出来作祟的,也便没什么大事可做。我们在这总镇府借宿得久,想着若是能帮上什么忙,姚先生就不要与我们客气了。” 姚十三知道此时若是再推辞反而不好,这些日子益州动荡不安,除妖驱邪的事做得多感谢都还来不及,只能顺水推舟答: “那顾先生不妨带着大家在街上巡查着,也顺便看看花灯转一转。我们益州城的上元节,可不比京城差。” 打更人手中锣鼓连敲三击,敲得是落更,益州城的夜便也到了。 夜幕落下,人声沸起,五里花灯沿街而明,形态各异。 祥云图纹红穗风起,人群接踵摩肩目不暇接,孩童们提着兔儿灯从腿间推挤而过,笑声脆耳的,一个个攘着停在卖花糖元宵的摊前,扒着人家的货摊眼巴巴瞧着。 亭台楼阁之后一轮圆月亭亭立于深蓝色苍穹之间,明朗清澈得仿佛触手可得,随时都会坠入人间,化为点点银星,融进这水波荡漾,水灯灿烂的护城河中去。 顾望舒停在桥上望月,背后人群交错。 艾叶手中提一只四角如同楼台飞檐似的花灯,那花灯纸面上精致的绘着月宫仙人。 仙人的披帛总是无风而起,长发曼妙,背影柳腰纤肢,白如晶玉。 艾叶转身看向站在河岸边望着月等他的顾望舒。 他立在月下,身披清光,孤身只影,遗世而独立。从远了看,竟与身前月上纹影完美重合。 那些既被传言为玉兔捣药,又被传言为仙子飞升的纹样,此刻在艾叶眼中,都是他。 艾叶动了动唇,窃地一笑。 无论清虚观内,后山禁地,富水镇外,还是益州城,只要有月升起的地方。 他都是那景中仙。 艾叶从人潮拥挤中硬拱出条路,“嘿”地跳高压上顾望舒肩膀。 可惜顾望舒未被他吓到:“回来了?” “你说那月中仙为何一定是位女子?这传说若是给我画,必然要画成你的模样!” “那可多谢抬举。” 顾望舒将他的手推了下去,独自漫漫走了一会儿,回身看了看早已被路边景致美食迷得眼花缭乱,跟不上脚步被挤得颠三倒四的艾叶。 人声鼎沸鼓乐喧天,说话声很容易被压下去,他只好把艾叶再拽来身边,靠着大声问道: “想吃什么?给你买!” 艾叶立刻开心得像个孩子,非要拉着他逆着人群挤来挤去,本就显眼的两人此时别提有多突兀。 拎着花灯的艾叶看起来与身旁挤过去的兔儿灯娃娃看起来毫无差别,好在益州城民风开放,又地处边界,各类奇人异士见得多,只要不是什么凶神恶煞都不会引起太大骚乱,顶多把身边人挤得恼火,吃几个白眼罢了。 顾望舒忙着给被艾叶挤踩了的人道歉,又被他拽的踉跄。 元宵摊的队伍排得长,艾叶候得脾气大,鼻子早就闻得到甜香,就是半天吃不到,急得原地跺脚。 顾望舒让他拗得没办法,喊他先去前面玩,自己在这儿替他排着。 “人多真热闹。”艾叶傻笑着黏在他身边儿:“但是也麻烦,走个路拌脚,吃个东西也要等好久。” “天下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儿。”顾望舒弹了他脑壳一指,教训道:“别走远,人多,我找不到你。” 艾叶故意在他颈侧使劲嗅了一口,道:“丢不了,就算把这儿的人翻几个倍,我也能找到你!” “狗鼻子。”顾望舒痒得脖子一缩。 第67章 “那就一起疯吧” 眼看这只大白猫巧妙穿进人群里,滑得像条鱼,很快被喧嚣湮没。 待回过神,顾望舒发现自己已是独处人海之中,人潮汹涌,难免会有擦肩而过,摩肩接踵的状况。 再被又一个疾步而过的人狠狠撞了胳膊,那人忙忙回身道歉,正对上对方看向自的那一瞬——错愕的眼神里,倒映出一头雪色长发。 第133章 顾望舒颅内突地一紧,缩了半步,胸口嘭嘭跳了起来。 人群就真成了浪涛,目光如骇浪惊涛一波又一波席卷而来,压得他喘不上气。 诅咒般诡异的耳语又铺天盖地响彻在畔。 “你看啊,那人生得好奇怪。” “眼睛是红的嘞,呦,吃人的吧。” “去去去,肯定不是个人!” “走远些,别引火上身!” “真晦气,这可是上元佳节啊……” …… “客官,客官?客官!” 顾望舒像是从噩梦中惊醒,猛然回神,耳边咚咚响的全是自己心跳声。 “客官,您的元宵好了,拿走慢用!” “客官?” “哦,好。” 顾望舒慌乱中接过两碗元宵端在手里,刚从队伍中让出身来, 心头颤得厉害,人声在脑海中无限放大成轰鸣,无所适从双腿发软,刚无所适从地走了几步。 忽然轰隆一声巨大的烟花炸响拔地而起, 与之相伴的是代表醉仙楼头牌花船出发信号的锣鼓声大作。 是这一夜的高潮起始。 烟花在九霄明月前炸开,落下漫天火树银花。 花船缠满桃色绸幔,捆着殷红团花,垂挂满船花灯,头牌姑娘身着一身曼纱华服,随曲乐翩翩起舞,富贵迷人眼。 路人见此番景象纷纷放下手中事,丢开解了一半的灯谜,也不在意排了多久的长队,争相高呼奔走聚到河岸。 顾望舒此时还被大梦初醒似的恶魇恐惧包裹严实,这一声烟花盛开,惊雷一般猝不及防炸在耳畔,当即他吓得大呼出声。 “啊——!” 随即被自己过度的反应吓到,竭力想稳住却身不由己发颤。 身后忽然推搡起来的人群嫌他堵在路中央不动,埋怨声不绝于耳,甚至不乏有人出手推挤! 顾望舒脑海中乱得一塌糊涂,一步也迈不出去,只能任凭被人胡乱攘, 洪水中随波逐流,沉浮,窒息感阻挡呼吸止不住地恶心想吐, 好难受,难受,若是有根浮木的,或哪怕是跟稻草…… “艾叶!” 他连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下意识喊出这个名字。 “艾叶!!!” 接连发自肺腑地大喊: “艾叶!艾叶!!!” “艾……” 身后被行人再狠狠一撞,失去重心闷头栽下去的瞬间,一只手从身后捞住胳膊! 拽得他整整转了一圈,再跌进个温度熟悉的怀里——被人捂住了耳朵。 聒噪鬼吵的世界顿时静了下来。 顾望舒跟个得了生的人一般埋在怀中大口缓着气,半晌后撑出脸大吼: “你去哪儿了!” 他忽地委屈决堤:“怎么这么半天才回!” 艾叶从顾望舒手中接过元宵,掸了掸他溅在身上的汤汁,从怀里把人搬出来,竟还反推着他往人群里挤。 顾望舒这会儿身上没劲儿,挣不过,硬是被捏着胳膊塞进人群,挤在中间动弹不得。 “看那儿!”艾叶贴在耳边高声喊着,手指得老高。 顾望舒昏头昏脑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看去,恰是两束七彩烟花绽开在颢穹之上间,映得天地焰彩, 一瞬间花火倾倒,流光溢彩,美到极致。 烟花的明艳程度不亚于春光外泄,甚至让背后圆月黯然失色,可即便如此猝不及防的直撞进顾望舒那双赢弱到见不得光的眼中, 一点也不痛。 顾望舒木然停在原地,眼中花火如山瀑倒泻,光焰铄铄。 是光。 “我就是为了和你一起看这个,才从洛安山追来的!” 艾叶笑着在他耳边喊,嘴里还塞着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元宵,发出的声音多少有些可笑。 “好不好看!” 顾望舒微微向后仰头,凑到艾叶脸侧。 艾叶低头看去,赫然发现烟火焕目,照得他那死白的肤色都有了几分暖色的生气。 “我等了你好久,你知不知道。”顾望舒咕哝。 “有吗?”艾叶稍稍扭头,生怕乐曲炸火声太大他听不清,把脸同他的耳朵贴得紧。 “你一喊我就来了啊!不过是人多,挤过来费些事罢了!总不至于叫我在这么多人面前再御个风破个空落你面前吧?那才真是不怕事大。” “我说好久就是好久。” 顾望舒转回头看着烟花歌舞,灯火辉煌,呢喃细语。 “太久了。等得好辛苦。” “行!顾祖宗!” 艾叶耍赖皮似的双手自后背绕过顾望舒的脖子,挂在他背上,一手端着碗元宵, 另一只手握着的汤勺里揣着一颗浑圆似玉的诱人元宵,递到顾望舒嘴边。 “下次你若是喊我,无论在哪,千丘万仞还是人山人海的,我定转瞬就到!你话音不落就到!再不让你等!满意?好啦,吃颗元宵吧,别说这味道还真值得排那么长的队。” 顾望舒接过元宵,细细咀嚼品味片刻。 周遭沸反盈天,拥挤得愈发厉害,可身后有个人替他挡着,竟也不再恐慌失措,反倒是能乐在其中。 真是,好滋味的元宵。 “嘭嘭——” 烟花再度炸响,游船中的鼓声沸天,系着红绸的唢呐吹得高昂。 第134章 顾望舒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一把隔着大袖拉住艾叶手腕,从层层人障中挤到还算宽敞的路边,脸上扬起难得一见的愉悦。 “去玩吧,我们。”他道,“上元节能做什么?美食?美酒?灯谜?天灯?通通做他一遍,彻彻底底玩个够!” 艾叶眼底闪过惊喜,从顾望舒主动牵起他的手腕处移到脸上, 竟在那永远是雨后薄雾的混沌瞳仁中看到光彩在熠动,也许是烟火迷人眼,又或许。 是万丈星辰入了眼。 “那都太普通了。你想疯一次吗?”艾叶看着他,问道: “抛下什么仁义理德,摆脱那些人心禁锢,我带你去潇洒一次,去撒野,去看这人间最美的景。” “好。”顾望舒目光炯炯,微笑向他,点头道:“我想。” 艾叶不知从哪儿摸出两块面纱,丢给顾望舒一块,自己围上一块: “跟得上我?” “蠢妖,小瞧了谁,只要你不上天!” “好啊。”艾叶星眸鲜亮中含着喜意: “想做的都做,还要做的更嚣张些!” “要怎么疯?”顾望舒问。 “跟我来就是!” 艾叶趁顾望舒一个不注意,撒开腿就跑。虽未御风但还是轻功了得,顾望舒见状立马追去! 人群大都集中在河岸朝花船吆喝,东街两侧花灯溢彩,行人反而不多, 一人一妖一个跑一个追,没什么阻碍,极速之下割裂风声在耳畔嚣张跋扈,灯影绰约连成彩线, 烟花在身后一朵朵的炸开,反倒是逍遥自在。 艾叶看着前面糖饼摊子拦在路边,直冲过去巧妙侧身一绕,顺手抓起桌上一摞刚出锅的饼便往怀里塞! 摊主还没回过神,后边追来的顾望舒速度太快,被艾叶挡着看不清前方,一个停不住只得双手借力撑在摊子上翻身越过,把人家摊上的锅碗砸了一地。 顾望舒有些慌神,脚步跟着慢了下来。 艾叶见他心生犹豫,立刻倒退跑着,把手中刚抢来的糖饼举得老高。 “跑!小妖怪!别停!快跑!” 顾望舒扭头一看,糖饼摊主已经操起个铁锅骂骂咧咧满眼凶意追了过来, 怕是道歉什么的早就没用,低头嗤了一声。 “混账!”顾望舒立刻回身跑了起来,“该天杀的疯子!” 艾叶连闯了数个摊子,吃的东西多到怀中鼓鼓再装不下,眼瞧着前方一个酒家小厮正在往小坛中打酒,一个跃步翻到人家的棚上,像个兽似的蹲伏在上头。 “我没手了!”艾叶笑着喊:“可我们不能没有酒!” 顾望舒抬头乜了他一眼,暗自笑笑,斜杀过去一把夺过别人刚灌了满的酒坛,不容分说跟着艾叶跳上棚顶,再借着夜影婆娑窜上高瓦,消失不见, 吓得店家手中舀子里的酒撒了一地。 “有贼呀!!!” 两人在屋瓦上奔跑不停,白发映着各色彩光融进黑夜,就像是两只放荡鬼魅,祸乱四方无人可拦。 最终停在了益州城最高、景致最好,得一览全貌的楼阁之上。 飞檐坡倾,艾叶手枕着头,畅快又疲惫地吐了口气躺在上头。 顾望舒跟着他坐到旁边,抓起酒坛豪饮一口,爽快的叹出声来,抹了把嘴。 高处风凉景远,烟花依旧未停的炸在眼前,脚下锣鼓欢声不断,与此同时。 数万盏天灯徐徐升起。 天灯中的红烛闪着温暖的光,照得北方天边一片通红,似点点星光从地平线升起,天地倒置,承载着人间无数心愿奔向圆月。 这还真是个观天灯的好位置。 “若是此时真有神明降世,大抵也正是如此欣慰又知足的赏着人间风华。”顾望舒心中暗道。 “疯子。”顾望舒笑着低骂: “你我又不是没银两,为何要用抢的。” 艾叶偏头挑眉,目光投向酒坛,调侃道: “疯?彼此彼此,你不也动了手。” “还不是你带坏我。”顾望舒笑中带嗔:“难不成你以前都是这样过日子的?看你熟练得很。” 艾叶眼中天灯烂烂,显得整张脸十分精气。他从怀里掏出糖饼来边啃边望景,说: “才没有,我生的地方虽然是草木难生终日风雪,可仔细找找能吃的野物也不少。总之不愁吃穿,也不像你们人似的吃得那么讲究,非要料理才行,再说咱也就坏这一次,我是陪你……” “陪我作孽。”顾望舒没等他说完,枕臂仰面躺下, 看着飘浮在无尽重霄的天灯,一盏盏人间微茫的希望,组成场浩瀚宣誓,暗暗念道: “吉庆有余,受天百禄。” 他再翻了旁边那个不断往嘴里丢赃物的一眼:“没事给自己讨罪,这就是你说的疯?” “坏人做了半生坏事,突然行了好便叫改邪归正,凭什么好人就必须一辈子刚正不阿,一件坏事都做不成?” 艾叶变戏法似的再掏出包也不知什么时候抢的龙须糖,反正是硬塞进顾望舒嘴里。 “往后多除些恶妖邪祟不就扯平了,又不是杀人放火死有余辜的大罪,天庭还是地府的一群老顽固可会计算,咱不必过得这般束手束脚,活得没意思!” “也是偷来的?”龙须糖一整块嚼起来相当粘牙费事,可同时麦芽香气扑鼻,混起花生清甜,顾望舒半眯了眼,认真咀嚼起来。 第135章 “就这眨眼功夫,你到底偷了多少东西。” 艾叶翻了个身,痴笑着瞧他沉沦在那天灯烟花美景中的侧颜。 “多着呢。”艾叶眨眼间明亮得波光水意:“这糖饼,龙须糖,那蜜饯,云片糕,一包糖炒栗子,还有……” 他抬一根手指,戳在顾望舒胸前。 指尖下心跳如激荡湖水,咚咚作响。 “还有这个。” 烟花 “砰”地一声在眼前炸开,腾焰飞芒之后是成百上千只天灯,排成银河倾泄,似万顷金光,蔚为大观。 顾望舒一把抓住那只点在胸口的手。 那就下地狱吧。他想。 管他呢。 反正这辈子早已烂透了,不能再烂了。 反正已经为世俗不容。 “这个你可偷不走。”顾望舒言笑晏晏,“但如果你想要,我可以考虑分你些。” 说完翻身过去,撑身将艾叶按住,定定道: “只怕你要不起。” 满口的龙须糖香,连鼻息似乎都带着甘甜。 艾叶耳尖一颤,缩了缩肩膀,吐舌笑了下,说: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儿。当务之急……是你得先下去,别压着我。” 顾望舒闪了丝惊诧,迟疑了一小会儿,松开手挪到旁边。 “难不成,你还想上了我……” ——“将军!就在这上面!就是他们俩!” 楼下忽地响起个叫嚷声: “就说我没花眼,一对儿白毛,这俩贼人定是妖怪!砸了我的摊子不说,还抢东西!” 【作者有话说】 虽然作者本人说出来很离谱,但我个人真的很喜欢这话 tt 第68章 掉进鬼屋里了? 顾望舒“噌”地瞪向艾叶,看他冲自己努嘴做个无奈状,怕是早就听到下面聚了人方才叫他起来,立刻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情况。 到底是益州城戒备森严,这一会儿官兵就追了过来。 “何方妖孽!胆敢在我益州城内闹事!还不快给我滚下来!” 这一嗓亮铿锵有力,不容抗命的压迫。 两人扒着房檐往下一瞧,下面竟然已经密密麻麻聚了几十个持着兵刃锋芒逼人的士兵, 为首小将全身披甲,坚实严裹的枣红色长缨头盔下一双鹰目威视,手中正对准他们的雕花百刃铁长弓已是满弦。 还没等他们俩回话,艾叶脑袋才刚探出去一半,冯汉广已经“嗖”地一声放了箭。 幸亏艾叶灵巧敏捷的一躲,利箭擦脸而过,割断几丝细发,险些一命呜呼。 “他来真的?”艾叶翻到后边,还一脸蛮不在乎的耍着玩笑语气,嘻笑道: “怎么办啊?我莫不是又拉你跳了什么火坑啊?” “跑!” 顾望舒抓起艾叶的手,硬拉起那个还在发呆走神儿的,纵身一跃接个滚翻跳到邻接的楼顶, 快得像是生了风,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巨大圆月下,衣袍翻涌,仿佛两只展翼的大鸟。 “愣着干嘛,先跑再说!”顾望舒从屋顶反复跳跃落到地上,艾叶任他拉着也跑得急,怎奈就还是嬉皮笑脸的,好像现在需要认真逃命的人就自己一个, 艾叶反跟个看戏的局外人似的,也不知刚刚那箭射的意义在哪儿,惹得顾望舒直冒火。 “等摆开他们的,有你好看!” 两人从天而降落进人群,吓得人们如鸟兽散开惊叫不止, 长街上这会儿行人渐多,官兵在后面追得紧,摆脱一队很快又从另一条小街上冲出下一队,没完没了。 这该不会全益州的守城军都出来了吧? 顾望舒心中暗叫不好,但总不能被抓住,带着艾叶一头扎进熙熙攘攘赏花灯的人堆里,硬是一阵推挤辟出条路,弄得周围人叫苦连天。 “在那儿!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身后穷追不舍的不说,顾望舒猛一抬头,面前不知何时也直直冲过来一队,像瓮中捉鳖似的把他俩与百千名群众堵在大路上,提刀一边攘着一边叫喊。 主路两侧都是堪比楼高的高大花灯,灯面明亮耀眼,团花簇拥,堵在这观景猜灯谜的人比比皆是, 此时若是硬闯很容易伤人,想往两侧跳又全是花灯挡着,这境地左右为难,一筹莫展之际。 “往这儿来!”艾叶拽过他往旁边狠狠一撞,等顾望舒回神,只听“轰”一声巨响,路边一整排栏架上挂着百只众神图花灯组成的灯墙被他推到在地! 向后看去,这花灯栏后面竟是一条被堵住的辅路,大概是为了集中人群而堵上的,这会儿倒是有了能跑的地儿。 “可惜了!匠人费尽心思做的灯,全叫你砸个精光!” 顾望舒跟着艾叶飞跑,在后面大喊。 “对不住呗!”艾叶也不知是在跟谁道歉: “是你叫我逃命,这会儿倒还可怜起那灯,怎不可怜可怜我!” 进了小路纵横交错,官兵追进来跟不上脚步,两人腿脚极快,从这院跳到那院,再从屋顶翻到小巷,看得追着的人眼睛发花, 拐个角说不定就会和士兵装个满怀,但措手不及的也抓不住,就一直这么捉迷藏似的逃着。 跑了好生一会儿,顾望舒打眼看到不远有座锁死的破瓦房,从外看起来年久失修,荒废许久,很不起眼。 第136章 身后官兵脚步声呼声欲近,一直这么跑下去也不是办法,干脆跳过去推了推半掩的窗子,拉着艾叶一骨碌翻了进去。 顾望舒按着艾叶的脑袋躲在窗下,摒气听着墙根外面官兵脚步声逐渐逼近又拉远,一直没找到人,在外头气的咒骂。 直到人声彻底没了,才安心顺着墙滑下来,长舒口气。 “都走了。”艾叶捏着耳根子道:“吓死个人,不就偷了点东西,至于要我命吗。” 顾望舒在这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破房里,关不紧的窗缝处漏着风吹得头皮发凉,怎么瞪眼都看不见半点光,倒还能摸着黑给艾叶一个脑瓢。 “因为你是妖,所以才要你命!” 艾叶揉着脑壳,憋着连声哎呦叫唤,抝道: “不只是我,你没听那人喊的可是「一对儿白毛」?你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好不了咯。” 说完话,艾叶伸手捂住顾望舒的眼,道:“屋里这么黑,眼睁多大也没用,闭上吧。” 顾望舒刚想回嘴,忽然听得身边想起阵“咯咯咯”的细碎窃笑声。 “亏你还笑得出来!”顾望舒被捂得死看不见东西,烦闷无比,压着气低吼。 艾叶这声笑嘶哑杂作难听得很,黑暗中听得浑身发麻。 “我没笑啊?”这怪声怪气未断,笑声之上,身边艾叶插嘴道:“我虚心听你骂呢。” 顾望舒顿时一僵。 屏息听着,这像是刮锅挫锯的笑声后,好像还有什么唏嗦响动,咯咯唧唧磨着地板,过会儿又是微弱泣响,似蚊蝇尖声低鸣,悲怆诡异,顺脊骨一路凉下来,起了浑身鸡皮疙瘩。 这屋里,不只有他们两个……东西! “我说小妖怪,你这道行深浅是间发的吗,时有时无?”艾叶故弄玄虚地悄声道: “我们都进来这么久了,还一点都没察觉出来咱俩掉进鬼屋的事实?” 顾望舒这才定神聚气,都不用细探,满屋浓郁浑浊煞气扑面而来! 这哪是鬼屋,分明就是邪煞老巢的程度! “您可真会找地方藏,在下佩服。”艾叶捂死他的眼,说着反话: “我看几百个冤魂鬼煞是有的,估计是正月里正气太重,全城的邪祟都聚到一处躲藏起来,一个个饥渴难耐的,被你歪打正着,活人送上门啦——也刚好给你机会还了适才做的恶!” 头顶“嗖”地刮过一阵阴风,艾叶一把给顾望舒的头按下去,煞气贴头皮而过,凉得骨子里都刺痛。 “火匣呢?”顾望舒贴紧墙面,不给背后留空隙,警觉拉高,呵道:“点火!松开,别捂我眼啊!看不见怎么打?” “不行。”艾叶一把将顾望舒拉出半尺,没擎住力的二人就势一骨碌滚出好远。 只听耳边一阵嘲哳杂音,嘭一声鬼气撞墙! 还没等他反应,又被拉扯起来,随艾叶脚步翻转,像个木偶娃娃似的在他手中被摆弄着躲避无数不停撞来的鬼煞。 “我也看不见,只靠听的分辨不出这群鬼煞境界。眼为人心之门,若是这其中有高境,一旦睁开眼就会被破体而入暴毙身亡的道理,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要我如何是好。”顾望舒被他晃得直恶心,烦躁不堪,干脆甩手道: “你动手破煞吧,我不管了。” “诶别,我哪儿来那本事啊,”艾叶又是一推,数道黑风自两人胸前穿过,他再施力拉着人脖领子抵住墙面,撞得顾望舒头晕眼花: “妖煞妖煞,我是妖,破不了煞,只能你来!” “我怎么……我连看都看不见!”顾望舒气急败坏,像块破布似的被艾叶扔来扔去实在忍不下,想着就算死也不愿受这个屈辱,气愤下勃然怒道: “管他什么邪,你先给我松开手点个亮!” 艾叶见他冲动,回身扶住顾望舒颈侧,掌心下灵气流动,似股劲力抑住他气性,再将额头顶在他头上。 声音沉稳冷静贴在旁边道了句: “小妖怪,你信我吗。” 顾望舒胸口起伏,握伞的手用力到微抖。 他深吸口气,道: “信。” “那我做你的眼。”艾叶沉声道:“裕陵古村那破山洞里不是试过一次,未尝不行!” “……” “我要松手了,你自己好闭眼,尽管把背后交给我。” “……好。” “——转身!” “——桂魄!” 艾叶撒开手的一瞬,与顾望舒一同回身,两人背后紧靠,不留给鬼气一丝缝隙! 与此同时顾望舒扬手抽剑,一把细银剑被灌入法力,在黑暗中银光熠熠,流淌着层薄纱月色般清光正气! 半空中盘旋绕着他两人寻找间隙的一道道黑烟煞气嘶嚎尖鸣,摩擦叫嚷,继而俯冲直下! 艾叶吊起五感集中于听觉,风声纠缠,他却可以毫不费力察觉分辨出每一道黑气袭来的方位。 “就以脚下为正中!”艾叶寻声而言:“巽位三,离位二!” 顾望舒闻言出剑,两人脚步一齐变位,回身一剑没有半分犹豫劈下,顿时冷光照耀,宛如白电,随几声惨鸣,直接撕裂破开几道黑烟! “震位二,坎位四!巽位又一!” “滋啦——!” 又是一片厉鸣绝喊! 还在空中盘旋兜转的黑气鬼煞见状像是震怒一般混沌吵杂起来,发疯一般齐刷刷从四方冲杀而来,势要将两人吞噬得片甲不留! 第137章 “来了。”艾叶眉头一紧,退了半步抵紧顾望舒道:“巽,离,坤位……” “少给我放肆!” 顾望舒一声怒吼,从怀中抛出数道黄符,符文炽盛,触到鬼煞瞬间扬起漫天火花,四处迸溅,噼啪作响, 不比屋外烟花逊色的金光簌簌坠落,瞬时间消散了大半! 强力驱邪的符咒洒下金光碎片,自两人头顶落下。 艾叶慌忙抬手挡脸,咒灰飘到袖上给他那身好看的白袍灼了好些洞出来。 “哎呦喂道长哥哥,知道您厉害,但咱稍微悠着点成吗!” 艾叶在他背后抖了抖袖子,把那残留在身上的纸灰抖掉,冤屈嘟囔道: “别激动得把我也一道除了啊,万一破了相,再被你嫌可怎么好!” 顾望舒方才想起他背后这个也属邪煞一种,打杀得太激烈都忘了这茬, 赶紧在这一波灭完,下一波还未起的闲余手忙脚乱在艾叶头顶撑了个小的护心诀。 “怎么就护着我一个啊?”艾叶又开始不满。 “废话,护心诀内虽能护得周全,但从里面也打不到外边。我再把我自己拢进去,谁来灭煞!你别走神——” “兑兑兑位!我面前……!” 顾望舒情急之下挽起艾叶胳膊一个兜转将两人换了位, 桂魄剑挡在身前,震出道眩目强光,勉强是赶得上将几只黑烟拦了回去,再挥剑破空斩断。 “杀不完的吗,还有多少了!” “多着呢,”艾叶被顾望舒这么挽着胳膊,竟有一丝丝小开心,连精神都高涨兴奋起来: “慢慢来!不急,我陪你,越慢……越好!” “乾西北,坎正北,” “震位正东!” 两人携手飞身,默契的互相借力,在空中翻换了位置,银刃闪下,宝剑斩鬼,秽气分散! “还不够!”艾叶靠在身后喊:“顾望舒,再来点!” 第69章 你也会撒谎哦? 顾望舒闻声屏息,独手以剑尖画符,凭空划出诛邪阵法,朝面前劈天盖地黑烟全力推去! 浓黑烟气受惊四散逃窜,在屋内到处撞得聒噪不安,一时迷茫纷纷盘踞蜷缩在各处暗角, 大概是知道来人不好惹,唉蹉啼哭与低声窃笑再次响起。 “不多了。”艾叶与顾望舒互应着稳立于邪祟包围之中,不敢轻易迈步走动,生怕漏了破绽。 他深知这群鬼祟可是尖利卑鄙得很,趁虚而入的本事无可比拟。 “它们现在蹲着不动,我察觉不到。” “墨迹。” 顾望舒在这黑暗目盲,未知的不安中逐渐失去耐心,扬手召来护心诀回退一步进到中间,松开闭得涩的眼皮。 这会儿适应了些黑暗,稍微能看到些艾叶的身影轮廓,和护心诀外不停发疯胡乱撞着结界表面的黑团鬼煞。 他将桂魄剑收回伞内,揉揉发酸的手腕道: “我有个想确认的,正好有了机会。”顾望舒拍了拍艾叶肩膀: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是怎么杀死梦貘的吗?也好趁此机会给你看看。” 说罢,顾望舒撤去自己身上那份护心诀,在艾叶惊异眼神中翻手掐诀,口中默念振振有词。 只用一分力,就一分。顾望舒心道: “一分当足够,不强行施法,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折寿的反噬。” “谪仙!” “嘭——!” “”哗啦——!!” 紫电随巨响划破晴空,一道金雷自九天而下,重重砸在破屋之上! 顿时烟尘四起,迷绕人眼,鬼魅凄惨悲鸣不绝于耳。 连神仙都可诛的谪仙之术,区区一群邪祟,又岂能相提并论,定是瞬间灰飞烟灭,毫无宽恕! 艾叶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待烟尘散尽,这破屋屋顶赫然徒留巨大洞口! 月光倾洒而入,刚刚被天雷炸过之处是一片冒着烟的焦土残碎。 “你你你你……”艾叶脸色煞白,白天没磕巴出个整句: “你这是……你,你把天雷引来了???!” 刚这一式若不是自己身上套着他的护心诀,就算没正当劈在身上,余韵也足够自己跟那邪祟一起净化,非死即残。 艾叶连忙爬起身去看顾望舒。 他背对着自己立在月色下,一动不动。 片刻后回过身来,携一身清光温雅,像是天庭降下的审判者,略带浅笑对他道: “如何?这才一层力。” 艾叶惊得说不出话。 千年来见过无数比肩天神的大妖,其间确有可与天神为敌的存在,但只凭一界凡身,怎能施行如此可怖的谪仙之术。 肉身还能完好无损。 他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去抓顾望舒身上的玉色光雾,那月光好像是自他身上散出一般朦胧。 恰好此时屋外响起杂乱焦急的脚步声。 大概是刚刚一击闹出的声势太大,不是个聋子可都听得到。 艾叶下意识去拉顾望舒要跑,却已然来不及,大门被一脚踹开,涌进了满屋道士。 “妖孽!还不束手就………… 顾长卿领着一大帮小道士,破邪出鞘,怔在门前: “……擒……?怎么是你?” 顾望舒看清来人是他,稍稍惊了几分,却又庆幸不是刚刚那个不由分说就要他俩命的小将军。 第138章 至少不用被乱刀砍死在这儿。 “好久不见,师哥。” 顾望舒尴尬地打了个招呼。 毕竟上次见面,他可是那个持鞭掌刑丝毫没有手下留情,非要了他命的人。 哪怕来益州之前做了再多心理准备,这突然一见心底仍是咯噔一下,恼怒难扼,直犯恶心。 顾长卿草草看了眼前惨状,刚刚破除的浓烈鬼煞气息还残留于此,不用想就知道刚刚经历过怎样的恶战。 “都是你干的?你独自?” 顾长卿挑眼又看到一劲儿往他身后躲的艾叶,眉宇间又是一股子不解,提高音呵道:“你怎么也在这儿?” “你觉得除了我,还有谁能活着从这恶鬼堆儿里出来。”顾望舒冷冰冰回道。 又一阵兵甲摩擦的疾步声响,没等人反应过来,冯汉广撑手一个跨步自墙头跃上,二话不说一把长刀捣向两人! 顾望舒未来得及张口解释,身子先被艾叶急急往后扽了几步,长刀擦肩而过——险没躲过去。 顾长卿见状赶忙拦在冯汉广前面,恭敬垂身道: “小将军且慢!这两位不是敌,这是贫道之前提起过的师弟……他不是妖,反倒破了益州城躲藏起来的百计邪祟,还望将军刀下留人。” 冯汉广闻言愣了半天,看了看这一片狼藉的,又看了看这两位两个长得不太像人的,迷惑中收了刀,还是有些不解: “那这都是……” “我问你,你既然是来除邪,为何要砸人摊子,强抢货品!” 顾长卿指着顾望舒鼻子骂道:“我喊你是来让你惹事生非的吗!” 艾叶在后边躲着听了,想还是该自己实话实说,说是为了帮顾望舒排解心结,畅快一次,大不了罪过都揽自己身上,也不至于让顾望舒跟着受罚, 反正事也确实都是自己惹的。 他刚想从顾望舒身后出来,顾望舒微挪了脚步,悄悄将他挡了回去。 “我们没惹事。”顾望舒清清嗓,眼神飘忽几番回到顾长卿身上,挺前一步扬出个大言不惭的脸,道: “我们那是在……在追邪祟,不小心碰倒些许摊子罢了,并未刻意抢夺偷窃。” 艾叶扑哧笑了出声。 这会儿还学会扯谎了。 冯汉广听了是恍然大悟,将刀收回,一个军礼半跪在地上, 身后一群兵士随即齐刷刷跪了一片,甲胄摩擦铁声清脆,弄得顾望舒都有些脚步发虚。 “是在下鲁莽,冲撞了先生,不知先生是在为益州百姓舍命相助,反倒把先生当成妖贼,实在是惭愧。对不住,汉广在这里给先生赔礼道歉了。” “都是小事,不足挂齿,将军快快请起。”顾望舒神色不改,沉声拜道。 把艾叶看的是心头啧啧赞奇。 “但说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先知会我一声,闹出这么大动静,不怪将军误会。” 顾长卿无趣收剑,瞥了两人一眼,没好气地说。 “几个时辰之前。”顾望舒未加多虑接了话。 艾叶知道只要他与顾长卿对峙,口中绝对是冒不出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那白发的抱怀往前一步,冷冷道: “上元佳节热闹非凡的,还不许我们游玩少顷?一来就要去看你那张臭脸,实在扫兴。” “从你口中说出‘热闹‘二字实属荒谬。”顾长卿神情古怪地扫他一眼。 “少装成一副知根知底的模样。” “不懂规矩。”顾长卿震袖整了衣衫,低骂道:“欠罚的性子,活该要被冯将军追杀。但说你的身……” 顾长卿话到一半,眼神突变惊愕,先是“嗯?”了一声,接着续话道:“身子……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顾望舒烦得眼尾突突直跳:“自见你便开始头疼,算得上事吗。” 他刚耍完口舌之快,怎觉自己鼻腔一热,随手摸去粘粘稠稠,想自己未染风寒,低头一看。 手上红了一大片。 顾望舒瞳孔大震,继而嘀嗒声点破众人惊愕中瞬间的寂静, 两串刺目的红自他冰山似的雪白鼻尖汩汩流下,跌落满是尘埃的地上,融进泥土中去,只留下点点暗痕。 顾望舒慌张仰起头捂住鼻子,然而此举并不能阻止鼻血涌出,反顺势倒呛入口腔,口中顿时泛出浓烈咸腥,狼狈连声咳嗽起来。 还是不行,还是…… 顾望舒胸口一刺,果然逆天行事一说,与自身修为或操纵程度无关,反噬当是必然。 他猛地背过避到人群之后,血顺指缝染了满手,在他那白得与月光同源的手指上,再到小臂,留下道道触目惊心的蜿蜒血痕! “你是伤到哪儿了!怎么不说!” 艾叶见状只觉颅中啪地断了什么,遽然钳住顾望舒的手腕,张皇失措地在顾望舒身上到处摸索检查, 两手章法全无地一顿乱拍,却是找不到半点伤口,也嗅不到体内哪处不对。 怎耐顾望舒被血堵着鼻腔张不开口,如何躲身都还是被艾叶抓回来搜查,连头发都要掀起来看看挡住的地方有没有伤。 终是被摆弄得隐忍不住,硬将流进口中堵着的血强吞了下去,挣翻那妖后大声道:“别碰了!” 说罢掌心推出股劲气,将门前堵个水泄不通的人群强行劈了条路,众目睽睽之下夺门而去。 第139章 艾叶是想不通这人为何突然发脾气,总归担心着他到底哪里受了伤,转身拔腿去追,不想跑出没几步,被顾长卿一条困妖绳拽了回来。 “别追,让他独自静静。” “可他受伤了啊!”艾叶三两下徒手拆了那破绳子,语气中满是焦急: “你端着身段儿不想管就罢了,我若也不管不顾,谁还能念他!” “你看他跑那么麻利,多半是没什么事。”顾长卿擒住艾叶冷静道: “他一个打小生性好强的性子,这时非要像哄个栽了跟头的学步孩子似的关心,只会让他更心烦意乱,倒不如随他去。” 第70章 今天开始同居! “可……”艾叶眼中回转着不甘与担忧,盯着他冲出去的破门半天扯不回目光。 夜风顺着掀开的房顶灌入,吹得人心乱如麻。 “倒是你。” 顾长卿把艾叶逮到面前,目光如炬,追问道:“一路跟他来了这儿?认真?” 艾叶苦笑避开顾长卿逼迫似的眼神,讪讪道:“不然呢。依你看,我像假的吗。” “我看你像真疯。” “光这一日就不止你一个说我疯。”艾叶舔咬着干巴的下唇,眼中深藏些许从未示人的阴郁,却又微翘起嘴角: “我再疯也比不上您。只不过顺从本心,想做就做,想走就走罢了。世事无常,谁又能知道明日是个什么天,会遇上什么事,会不会留什么憾。” 护城河水恬静淡然的流淌,益州的冬还没到冰封湖河的程度,水面波澜不惊的倒映着万千华彩。 鹊岚桥上行人如潮,来来往往,唯有顾望舒独自停在人潮之外,伫立在桥边低头望着水面。 倒影中背后天灯光河相融,他放空着看得入神到忘记眨眼,直到眼前景物虚化成拉扯的色带,模糊不清,才眨了眨眼,扬起头眺望天苍穹漂的千万天灯。 “真的有这么多愿望吗。” 他将裘衣领子竖高,不叫寒风侵袭,轻吐的一口气化作团白烟,飘渺着散去。 黑衣即便是脏了血也看不见,还要万幸只是流了鼻血,没一会儿就止得住。 凭什么人不能逆天而行,却要我逆来顺受。 凭什么我悟得了天书,却又要以阳寿为引才能施用。 “你想放吗?” 顾望舒闻声讶地转头。 艾叶不知何时起已经站到了旁边,一并抬头往天上往。 他总是无声无息的,能像个鬼魅似的靠到身边。 “你……” 顾望舒略带警惕地开口,但见他微抬的侧颜描着银光,嘴角微卷,一双漆黑桃花目中神采万般。 顾望舒暗自失笑,摇头道:“我又没有心愿,放它做什么。” “我有。”艾叶笑着转向顾望舒,说:“你陪我放可好?” “……好。” “借你一点点铜板!” “都给你。” 顾望舒目送他摇着马尾跑去不远的小摊上,好一阵交涉才不至于把摊主吓得弃摊而逃。 这次是老老实实给了铜板,从老板颤颤巍巍的手里换来天灯,隔着老远,人头攒动之后,欣喜冲他摆着手中天灯和毛笔。 “你不写,那我全写了?” 艾叶抱着个灯随人潮挤到他身边,把天灯放在地上,蹲下去趴在上面笔杆飞快地专注认真写了几行字后,举到顾望舒面前给他看。 本以为按他的性子写的心愿定是什么—— 希望我能接受他的心意,希望自己少骂点他,望顿顿有兔子吃, 总之全是油嘴滑舌胸无点墨之词。 却在对上眼的一瞬踌迟。 那些个字歪曲扭八不太好辨认。 “愿人世安平,无灾无难,世事祥宁,吉庆有余,天官赐福……” “你的愿望……是这个?”顾望舒极为疑惑道:“你一个妖祈什么人间安宁?” 艾叶神秘傲笑,凑到顾望舒跟前拢着他耳朵悄悄道: “因为只有人间安宁了,你才不用为了他们出生入死,成天走在刀尖火海之上,我便也不用……” “不用什么?”顾望舒问。 “不用再担忧自己的生死,回到以往的生活,也好带你回家,去看我生长的地方,见我兄长。” 顾望舒思索道:“也有道理。” “我其实并不想求天官赐福的,谁爱搭理那些个天上的老腐朽啊?”艾叶叉腰道: “谁让我现在走的这条路就是在逆天改命,与天数为敌嘞。三界之中没人赐福于我,甚至处处想置我于死地。” 他略抬眉尾道: “所以这个心愿只有你愿听,只有你能陪我实现——自然这天灯啊,也只能是你陪我放。” 顾望舒茫茫看着他奋力忙活的头顶。 艾叶划开火匣,点燃灯芯红烛,与顾望舒一并扶起四角,举过头顶,看着那些浓墨字愿在火光下盈盈发亮。 他隔着火光,双眸晶亮朝向他。 “诶,说到底天官能有什么用啊,还不如你陪我放个天灯让人欣悦!” “……” 微风拂起,两人同时松手,在拱形雕栏的鹊岚桥中心送天灯缓缓升向墨蓝色长空。 无遮拦的越飞越远,越来越小,直到与无数夙愿组成的星河融为一体,难辨其一。 “好。”顾望舒目光远眺,低声应他。 第140章 “我陪你,逆天改命。” ### 过了三更,顾望舒与艾叶随顾长卿进了总镇府。 总镇府的小厮说最近府里来得人多,再怎么打扫都只剩下一间客室,问他们要么就将就一起住了,反正那间房不算小。 “再或者也可以给二位到外面寻一间客栈,只不过客栈终归没有府里安全方便,这熟人也都一并住在这儿了,您看……” 艾叶歪个头笑得有些尴尬:“我是没问题,他……” “好。” 顾望舒一脚率先踏进了门去。 艾叶:“???” 再赶忙追上去问:“你不是不喜欢被人扰的?” “那你出去?”顾望舒放下行囊往桌边落坐,沏了杯茶暖手。 “我不不不不不不。”艾叶连连摆手,笑得嘴角快咧上耳根,生怕人反悔了似的往地上盘腿一坐: “我睡地上,反正不怕冷,还免得挤你!” 顾望舒喝茶的动作一滞,上下唇磨道:“我怕。” “怕什么,冷?那我去让下人多烧……” 他“炭”字吐了一半儿,眼睛逐渐睁大瞪圆,咕咚吞了口水,试探道: “那个,我…睡外边?万一打鼾扰了你什么的,一脚踹我下去就成。” 顾望舒没应话,脱下道袍贴墙躺到榻上。 不过客室久无人居,热气一时半会儿升不上来,褥子跟冰没什么区别。 他闭了会儿眼,默默抱膝蜷了身子。 艾叶心里砰砰直跳,半天没好意思摸得上榻,半老天才算把丢人的心跳声抚平,硬邦邦往榻上一躺,睁俩大眼盯着天花板—— “你起来一下。”艾叶没一会儿推了推闭着眼的顾望舒,道。 “……又是何事。” “咱俩换个位置。” “不是你说要睡外边的。” “明天再说。”艾叶枕脸咯咯笑道:“我刚把这块儿暖热了,让给你。” “……”顾望舒微微歪了些脸,角度刚好瞥得见枕臂看向自己的那妖。他犹豫了一下,欲语罢休。 艾叶眼皮一跳,嘻嘻哈哈的神色收了起来。在身侧人直勾勾的视线下浑身不自在地平躺回去,两手揪着被角冲天花板干眨眼。 “那……就这么睡吧,你不想换,不换也行。” 过了半晌,艾叶听着身边的人一直没作声,呼吸欲见平稳,寻思着该是睡着了,方才得活似的吐出一大口气,准备放松身子入睡。 “你——” “啊啊?!!!”艾叶吓得险掀被蹦起。 “?” 艾叶连忙挠头憨笑道:“不不不是,没事,你还没睡呐。” “你不要多想。”顾望舒微垂着玉睫,眸光幽深,道: “我再没一瞬想要求死,更没有那么容易死——你不要这样小心翼翼。” 他再道:“也不要委屈自己。” 艾叶像是一下子被人戳中了心思,脸上顿时染了绛色,他默默滑到被子里去,只留了半只眼睛在外头。 “我曾梦过一次你因我死了,浑身是血,怎么擦都擦不干净。”艾叶闷在背里弱声道: “是你从后山下来昏迷不醒那段时间,我真的很怕。因为你想啊,无论是后山的生死梦魇,” “还是前些日子裕陵古村的吊桥,都是因为我才会铤而走险。” 他说着说着,那对儿滴溜转的黑眼珠已经泛起了水汪,不得不使劲一吸鼻子: “我有想过,我喜欢你这件事,说不定对你而言或许真不是什么好事。” “虽说是我一厢情愿,但你到底并非局外之人,定是会烦的,总要受我为难,是我胡搅蛮缠,我自私,只顾自己了——唔!” 艾叶的耳朵遽地现形,绷紧立直,那绒白的耳尖剧烈一抖。 顾望舒在将唇从他额头移开时,艾叶头顶已经开始冒白烟了。他像个被蒸锅蒸熟了的小兽,难以置信瞪大眼睛,手指下的被角都被捏出几十道褶子。 “我愿意。”顾望舒道:“我不烦。” 艾叶眼睛睁得太大,那汪春水拦不住,吧哒吧哒落到枕头上去。 顾望舒用拇指给他擦了,局促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憋出句:“早些休息。” 艾叶并不像人一样躺下就能一觉睡到天亮,他总是睡睡醒醒,一阵精神一阵迷糊。 昨天赶了大远路又忙了通宿,顾望舒又困又累睡得死。 窗外又开始落雪,雪声潇潇,艾叶朦胧中睁开眼,天已渐明。 人间笼着层雪雾,室外鸦雀无声,雪虽然下得不大,倒也清净。 地龙隔了一夜热气渐散,艾叶昂首看到顾望舒把自个儿像只虾米一样仔仔细细蜷在厚被子里,外边只留了个额头出来。 他爬起身,抖了几个激灵把自己甩得精神,提气轻脚出去扒了扒炭添了柴。 再睡不着,就蹲在门口看雪。 总镇府确实有与这崇山峻岭到处泥泽异兽的益州城外风景不同,为了方便练兵跑马,防治刺客,整个府上连树都没种上几棵, 地上黄沙和雪粒随风纠缠在一起,在他脚下打着旋儿。 不远处马厩里强健的战马们轮流大声吹出鼻息,一副边沙铁骑的风范。 艾叶知道依顾望舒的习性,等他睡醒估计午时饭点都得过。 现在闲来无事,透着气吹了会儿风,回身看到昨天自己和小厮讨的黑布此时就放在门前,估计是昨夜人听吩咐把东西带到了,但看到屋内灯熄,没敢再敲门进来。 第141章 艾叶是不知道这总镇府的下人们都有个默认死守的规矩,那就是熄了灯的房绝对不要乱闯,没人的暗地儿也别随便好奇去瞧,以免看到什么会丢眼睛的事儿。 他没想太多,轻盈跳上窗柩,开始往窗子上挂遮光布,好趁顾望舒睡醒之前不至于一时忘了自己是借住他处,才睁眼就被光给他刺到泪流成河。 “睡得可还好?昨夜落了雪,不冷吗?” 艾叶忙活到一半听到人唤,回头一看正是顾长卿背手站在下面看他。 “挺好的,这不还睡得香呢。”艾叶拍拍手上的灰,跳下来答: “冷大约是有些冷的。这总镇府空荡,风捎得紧,我看他睡到清晨都快把自己卷成了熟虾球儿,好在我醒得早,填了炭,无碍。” 顾长卿咯噔一噎,黑着脸负手道:“我是问你,提那个硌眼的做什么。” 第71章 也送你一对儿耳朵 艾叶眼眉浅抬,意味深长地“哦?”了声,吟笑道: “你若是真在关心我,大概是不会问冷不冷,而是闲不闲,饿不饿才对。” “待会儿总镇府兵士们会起来晨练,声音大,他怕是睡不了。不过到时后厨放饭,饿了可以去吃。” 顾长卿不想跟他耗着,随口绕开话题打发道。 “平日早上午后各会去城中巡查一次,你去等那人醒了和他说,午后要是还赖着不起,那就要等日落宵禁后让他自个儿巡。” 顾长卿往遮了黑布的窗处一瞥,冷道:“最近益州不太平,独自巡夜若是出了事,自己扛。” “那我替他陪你去行吗?”艾叶捋顺衣服上的褶子,两手将头发拢到脑后,确实是个英气十足的少年样。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也免得叫他在这宵禁得半个人影都没有的晚上独自巡夜,多可怜。” “少自作多情。”顾长卿强忍着脾气,猛然回身甩袖一指指到艾叶鼻尖上。 艾叶冷不防怔了一跳,条件反射着后仰半步。 “他有手有脚,自己该行的事轮不到你处处代劳。”顾长卿再逼近一步,直视艾叶略带躲闪的眼,道: “休要给你些好脸色就是放下戒备了的意思,谁保证你冒险回益州的异举没有丝毫阴谋?若是被我发现有什么轻举妄动,甭管天道妖道,我马上要了你的命。” “不愿意就不行呗,我自己出去玩就好了,干嘛这么凶嘛。” 艾叶拍了拍胸口安慰自己,露出副惊弓之鸟相,埋怨气升到眉间堆成个十字花儿: “你们兄弟俩这丑脾气真是一模一样,不知道的怕会以为真是一个娘肚子里生的!” 沉闷如洪的军角声划破冷寂长空,打断两人的对话。 陆续开始有些士兵一边提拉着靴子,一边正着身上的护心甲,歪歪曲曲睡眼朦胧打着哈欠的往出走。 不时有人揉着眼往艾叶这边瞥,多半是以为太困了,睡眼眼花才会看到个头发长得不像话的白发妖物堂堂正正站在府里。 艾叶看顾长卿听完他的话突然浑身僵硬,脸色铁青,眼楣绷得直,连拳头都不自觉紧紧握在一起。 也不知道是又哪句话触了他霉头,看上去好像接下来这拳头就准备要挨到自己脸上似的。 好在艾叶畏缩着身子等了会儿,顾长卿也只是阴着脸瞪他许久,一言未发的走掉。 “真是怪吓人的。” 艾叶拍了拍胸脯,想自己从未怕过什么人神妖邪,非要说也就只稍微怕过兄长—— 怎么事到如今遇了顾长卿,光是对视都觉得脊背发麻。 这兄弟俩真不好惹。 —— 顾望舒醒来的时因为屋里一片黑,看不出时辰,没缓得过神,愣在榻上半天,还以为是在家里。 低头看了看身边已经整理叠好的床铺,才想起自己这是在益州。 伸伸睡得舒适暖和的胳膊腿,连赶了半月的路,终于睡了个踏实的觉, 再是舍不得起,心想既然是来办事的便不好一直赖着,眯眼推开门才发现日头已经过了晌午。 军角时不时幽幽扬起,惊鸟孤雁在空中长鸣掠过,远处持矛的兵器全身甲胃走起路刷刷作响。 正好奇这么嘈杂的地方自己是怎么能睡这么舒服,大抵昨天真的累坏,忽听到脚下有人唤他。 “小妖怪,醒啦?睡得可好?” 他低头看到艾叶坐在台阶上手中捣鼓着什么灰坨坨一团东西。 “还不错。”顾望舒抬手遮光,扑面而来的寒气撩得耳朵生疼,只能用一只手轮流捂着两只耳朵,没什么生气地回他。 艾叶起身将手里摆弄的东西挂戴在他发麻的耳朵上。 未来得及看清,耳侧已经垂下两根藏青色布条。 艾叶的手背贴着他的下颌角,动作轻柔地打了个精致的结。 顾望舒略微有些失神,反正是任他弄着了,但觉头上忽地一暖,有什么软乎乎的东西包裹住了耳朵,周遭寒气全被隔绝开来。 果然头上暖和了,身子也会自然跟着热乎起来。 顾望舒好奇伸手摸了摸,触上去毛绒绒的, 好像是个兔绒耳帽。 “这是……” “你不是喜欢我的耳朵嘛,送你一个。” 艾叶的手覆在上,像借机抚摸顾望舒的头似的揉了揉耳帽,再退后半步,打量起来。 第142章 心叹果然纯白的发色带什么都好看,满意点了点头。 “做得虽粗糙了点,好在你带什么都好!只是眼下正月都过了半,你还这么畏寒,到底是凡人有多怕冷,还是说你怕不是比起寻常人…… 艾叶认真问:“比常人虚弱了些?” 或许是兔绒耳帽裹得人暖,顾望舒那整日死白的脸色上渐渐浮出了些缊气血色,显得整个人都泛着淡爽浅粉, 可表情却愈发扭曲变形,直到再段不住清冷架子,“噗嗤”笑出声。 “我虚弱?好,好好好,行,呵,是我虚!” 顾望舒越笑越开朗,气流在嘴缝中从止不住的“哧哧”变成“哈哈哈”大笑, 最后竟直接前仰后合乐得直不起腰! 艾叶在对面一下子愣住了。 顾望舒好像从来都没笑这么放肆大笑过, 再说自己也没说什么笑话,没可惜逗人笑,他怎突然如此反常? 此情此景下艾叶比起欣慰,更多的可是不明不白虚汗直冒的害怕。 “我说的话可笑了?”艾叶心里直犯嘀咕: “哪儿好笑?莫不是他突然疯了?还是我做得太丑了可笑?” 艾叶实在摸不着头脑,尴尬中也随他皮笑肉不笑地“呵呵,呵呵,呵呵呵”, 一双黑琉璃似的眼滴溜转个不停,全是彷徨惊恐。 顾望舒实在笑得上不来气,小腹抽着痛,弯个腰弓着身子手抓在艾叶胳膊上继续笑, 直到实在是再笑不动,眼里泛着笑出的水花上气不接下气道: “所以你认定冰天雪地中怕冷的人就是虚了?艾叶啊,我到底虚不虚,你不是最知道。” “……?” 某些片段闪电似的骇然杀回脑海,让本是毫无防备的艾叶从头到脚窜了个恶寒。 恍然记起那天晚上,他顾望舒即便是个神智不清的状态,也能变着花的按着他做了有足足一个时辰—— 我一个妖身啊,第二天睁眼下地差点直接软腿摔下来! 当时还顽强安慰自己第一次大概就这样,不是我体弱不支。 现在猛然回想起来,腰下似乎都还在隐隐作痛。 难以想象他那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皮相之下,到底是压抑隐藏着怎样洪水猛兽令人发指的本性, 与何等狂悖无道,不像话的物什…… 当事妖确实有被吓到。 艾叶赶紧甩了甩脑袋,试图把那些鲜明生生的回忆甩出十里地去, 现在可不是回味那些的时候。 更何况他顾望舒不是记不得那夜的事了吗? “我怎么就知道了?我……我不知道!” 艾叶支支吾吾的将身子一挺,理直气壮喊道。 顾望舒本还笑得腰疼佝偻,听他这么一喊当即收了笑声, 再扫兴地直起腰,神情古怪的好似藏了百种不一情绪般砸了砸嘴。 “算了。”他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人面对面良久再是无语,随之而来好一阵让人手脚蜷缩的尴尬。 寒风中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会儿。 “哦对了,你师哥让我给你带话来着。”艾叶绞尽脑汁想办法开了个新的话题: “他问你是准备午后同他一同去巡查,还是等晚上宵禁之后独自去。” 他再道: “依我看要不我们就午后一起去了,宵禁之后太可怕,谁知道会再冒出来什么邪祟。” “夜里去。”顾望舒想都没想回道: “跟一个顾长卿巡查,倒不如让我同时面对一百只妖邪来得痛快。” 艾叶大概是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并未劝阻,只“哦”了声,道: “我去给你带话!” 说完一跃到屋顶,脚底生风瞬间没了踪影。 顾望舒待艾叶走远,解下耳帽观赏起来。 这耳帽看起来是由一整张灰兔皮收拾干净做的,没什么复杂工艺,甚至连精致都算不上。 两根青布条连接处缝着的针脚笨拙杂乱却也结实,看得出做的人定是个新手, 恍惚间能看到那妖笨手笨脚努力戳针的傻样,偷偷哼笑出声。 “他说哦!” 顾望舒没想艾叶能回得这么快,慌忙中把耳帽藏至身后,正色回身。 艾叶本是没注意到他已经把耳帽摘了下来,多亏这一藏,被他眼疾看见。 这豹妖刚刚还意气风发的在接连几间屋顶跳跃翻下,看了顾望舒这一举动,神色忽变失落,好像跌落绝壁似得转变得飞快。 “不喜欢吗……果然还是我手太笨……” “没有!”顾望舒立刻答。 但又发觉自己好像应得太快,一下子慌道:“喜欢的,多谢。” 艾叶眼中光芒乍现,憨声笑笑,想起自己正事还没说全: “你师哥问要不要给你备些人,夜深阴气重,益州又在妖门之下,邪祟众多,以防万一。” “用不着他担心。”顾望舒又转嫌恶道: “麻烦转告他别在这儿假慈悲,我带你一个足够,人多反而累赘。” “哦好,那我去说。” 没一会儿艾叶蹦蹦哒哒回来的时候,顾望舒正重新往头上系着耳帽, 带好后难忍冲动在柔软兔毛上来回搓揉着手,餍足笑意在眼底藏不住。 艾叶站在屋顶,离老远就看到他在那揉得起劲,隐约联想到那时候他就是这么陶醉捏着自己耳朵的, 第143章 甚至觉得当下都是耳根刺痛,暗叹万幸是给自己的宝贝耳朵找了个替代品。 顾望舒这次提前收了手负在身后,待他一落下便正色问起:“那人怎么说?” “他说随你,让我随时做好给你收尸的准备。” 艾叶原话奉上,拍拍胸脯自己添了句:“不过你放心,有我在,刀山火海都能给你毫发无伤的带回来!” 顾望舒无趣“切”了一声,冷色说:“再去告诉他无需担心,我这条性命是留给他取的,在那之前没谁拿得走,天皇老子也不行。” 说完,顾望舒一脚踹开房门。 遮光用的手举得累,他伸手去取了立在门后的伞,撑在头顶,腰背立得笔直。 “哦那我去……” 艾叶应声走出没几步,终于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太对,站在路中间愣了许久, 恍然大悟似的扭过头,指着不远处一间客房,音调含着埋怨拽得奇高: “不对啊?顾长卿他就在那,你们俩的事你们自己当面说明白不就好了,在这指示我跑来跑去,传得是个什么话?” 顾望舒顺着艾叶指的方向看去,果真隐约看得顾长卿一身纹银白道袍,反着刺眼日光端正立在院对面的房门前。 虽看不清面容,但用脚想都知道他肯定正是吹鼻瞪眼的看着自己。 大概自己刚刚骂的几句回荡在这空旷无遮拦的院子里,他定听得一清二楚。 怪不得艾叶这一趟趟跑得那么快。 ……多多少少有些难堪。 顾长卿遥遥看到那个不长眼的可算是注意到自己,大声一“呸”,回头摔门进了去, 徒留顾望舒一脸铁青站在原地。 第72章 正月碎瓦 “不对啊,” 顾望舒回过神来忽觉奇怪:“你何时起同那个王八蛋关系处这么好了。” 艾叶抓着跑乱的头发:“我?” “他先前无时无刻不想要了你的命,你…该不会是要想着要讨好他了?” 艾叶乱发坨在一起,显得像个流浪狗似的万般无奈可怜。 “说什么讨好,怪掉价的。就是有那么个机遇。”他神色躲闪嘟囔: “讨好一说不至于,讨你一个够受了。你又不是万事通,自然会有不知道的事。” ———— 正月未过,总镇府中死了人。 牛乳瓦罐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前院旷达,瓦碎裂断的声音久久难以平息,划破雪后难得的平和。 正月碎瓦,大凶。 后厨新来的十几岁小役在失手摔破牛乳瓦罐的几个时辰之后,被人发现惨死在绚丽绽放的雪中红梅树下。 表面无伤面色青绿,腹中浮肿,已有腐烂之相。 发现他的是当初召他入府的杂役房四。 房四吓疯了,屁滚尿流疯疯癫癫往前院跑,冻干的屎尿黏在麻色粗布棉袄上混冻成一摊臊黄污渍,披散着头发挥舞手臂,嘴里叽哩哇啦怪叫着出现在众人面前时, 总镇府正宴请众宾,庆正月无恙百姓康乐,也是藉慰各位如此佳节为了维护一方和平,辛苦劳役无法与家人团圆。 此时一个疯子突然横冲进来,未等撒泼,冯汉广已然面色不改挥出长刀,众目睽睽之下手起刀落,人头滚落。 房四临死之前丧魂落魄面无人色,瞳孔撑大瞪向佳席中央,紧盯面无表情拖着长刀,快步走来的冯汉广, 喉中惊叫撕扯出的尖叫众人听得一清二楚,脊背发凉。 “吃人了,吃人了!!!” 他疯喊。 “别吃我!!!!” 人头落地时,哀嚎余音未尽。 “叫各位见笑了,是我总镇府内下人教管不严,出了丑,抱歉惊到各位。十三代将军向各位谢罪。” 姚十三从冯汉广正身后缓步而下,走到冯汉广身侧向众人鞠了个躬。 军师今日玉色头巾将一头似水长发拢得仔细,额头饱满规正。 他裹着身暖厚翠青绣竹长袄,衣领和下摆各添了两道白色细绒滚边,双手还抱在胸前插进个袖笼里,活生生一副文弱温雅书生模样。 言罢,从袖笼中抽出手,温笑着举手轻拭溅在冯汉广面颊上的血渍,见怪不怪地摆摆手,示意两侧兵士将这疯子的两段尸体搬走。 “诸位大可继续,这醉仙楼的厨子,厨艺乃是益州城一绝。” 席间虽大多是见过生死沙场拼杀过的武将,但正吃着饭目睹这般血腥场面多少还是会犯恶心, 更何况在座的还有不少益州城里地位声誉颇高的文臣雅士,就比如说坐在上位的高德。 好巧不巧他坐着上位离得近,人头离身的一瞬间清晰得听到骨肉断裂血浆喷出的声音。 浓血混着黄白脑浆溅了满桌,渗进面前汤饭中,当即没忍住扶在案边“哇哇”吐了个一塌糊涂。 “去送水给高大人漱漱口,顺便换桌菜。” 姚十三目睹一切却还镇定如初,有条不紊吩咐着下人,神情清淡得就好像此刻死在冯汉广刀下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过是只被踩死得可怜蚂蚁。 顾长卿顾望舒坐在席间惊得不知所措,但不好发言,只能安静看着静观其变,桌上美食也没了食欲。 互看眼色的片刻冷寂中忽地“咣当”一声,一群人眼睛齐刷刷往声源处看去,那被掀翻的桌子附近碗盘碎得彻底,佳肴扣了满地。 第144章 姚十三眉头微蹙,虽那恹意很快便被一双流光含水的温情杏眼冲刷下去。 “吃?还他娘的吃什么吃,你表演这出戏给大家看,还请人吃个屁!谁爱吃谁吃,反正老子吃不下!” 这粗野的一嗓喊出,识相的全埋了脑袋。 能在这种情形下还逆风而上敢掀桌子的直性子人,估计除了周烈文也没有第二个。 “赶出去就是了,这大好的日子里不明不白砍人脑袋是怎么回事?冯汉广,我看你真是越发没了人味儿!” 姚十三闻声自觉身旁冯汉广神色异变怒气上涨,赶忙自袖下悄悄按住他愠色中握刀发抖的手——好在当下将军表面上还未有太大波动。 “周协领,将军也是担心这疯子做出什么异动才会快刀斩乱麻。最近城内不安平,万一是被邪祟附体怎么办,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周烈文冷笑起身,身上黑铁全甲与佩刀摩擦每走一步都是铁声凛凛。 久驻外界的小将浑身野性不羁气势杀意,不比他身后这每日提心吊胆陪在身边的将军少上几分。 姚十三反扣住冯汉广手腕,每根深陷皮肉的手指都在无声告诫他不要冲动。 周烈文一对眼珠细而上吊,三白外露于眼下,眼中聚得全是叫人望而却步的丧意凶气。 此时直勾勾朝姚十三看去,这优柔寡态之人却未退半步,甚至横身于冯汉广之前,面带笑意,都只会在周烈文眼中明火内添油。 “贱骨头少在这惺惺作态!汉广本就性烈,如今这更欲加目空一切盛气凌人无度下去,还不是拜你所赐!” 周烈文遽然拔刀架在姚十三颈侧,刀刃但凡稍稍一颤都要见血。 “出身卑贱烂泥里滚出来的人,谁知为了高攀能打出什么算盘,看我不撕下你那恶臭假面!” “……什么事儿啊,骂得这么难听。” 这会儿唯一仍在埋头大吃的那个闻着热闹方才停下了嘴,目光在针锋相对的几位上转了几个来回,用手肘戳了戳身边停了箸的顾望舒。 “诶,你们怎么都不吃了?” 眼下谁人都不敢吭声大气——毕竟是个小小协领当众顶撞军师不说,还直道将军名讳。 固然大家都深知周协领与冯将军的关系不一般,但姚军师出身滋事乃是冯将军死穴,碰了便会死人这一点,也是无人不晓。 艾叶即便再压低嗓音,大家还是听得明显,临近几桌担心引火上身,甚至投来古怪责备的目光。 “闭嘴。”顾望舒赶紧一把抓起个肉馅包子塞住艾叶的嘴。 艾叶眼球迷茫叽里咕噜转了几圈,落在姚十三身上时忽然停了咀嚼。 面前不是什么美得妖艳妩媚魅惑人心的男人,甚至可以说是平淡清色,温酒寡味一般叫人觉得纯情舒适,余味无穷,却也能渐醉酥骨,欲罢不能。 能配得上“美人之姿”称呼的男子果真非同一般。艾叶心道。 他把人再打量几番——不过这种文文弱弱,好像一碰就能断了胳膊腿儿的,还不够两口下肚,入不了眼,半点姿色都比不上我身边这位。 想到这,艾叶还不忘扭头冲顾望舒挤了眼,并且如愿换了个白眼回来。 况且,这位军师先生有些太过寡淡了。 艾叶动了动鼻子,狠吸一口。 他指的是气味。 “—— 呃啊!” 席间一声惨叫,众人猛抽倒气。 原是冯汉广听了周烈文的话,姚十三那雏猫儿似的手劲儿哪里拽得住他?轻而易举就被冯汉广扽到身后,再抬腿狠狠一脚踹在周烈文正心! 小将军军靴尖头包铁,就算周烈文胸口护甲措不及防也是被“咚“一声踹得跌坐在地。 纯铁硬碰可是内伤,周烈文胸前顿时跟走水似的火辣辣灼痛,喉间阵阵血味上涌,痛苦撑在地上猛咳起来,每抽吸一次都是钻心的疼,大概是断了几根肋骨。 铁骨铮铮的汉子忍不住面露狰狞痛意,半条命险被踹掉! 冯汉广不依不饶挥刀直下,周烈文心惊之际簌地合眼,却是一阵厉风贴面而过, 再睁眼时长刀紧贴鼻尖深插进地面盈尺之深,兵刃寒意直逼脸面,刀面清晰可见自己略显惶恐的面容。 “周烈文,你别以为我真舍不得杀你。” 冯汉广一手撑刀,俯身附到周烈文耳边,狠意自牙缝中挤压而出。 声音不大,只够两人听得清: “我爹的,你爹的仇,都是谁报的!不会才过了几个春秋就忘了干净?到这时翻脸不认人,你看我们俩谁才像畜生,谁不是人!” 他薅起周烈文铁盔下的高发髻道:“平时看不惯就算了,我也放你离开这是非之地不相往来,究竟还有哪点不和你心意非要这大庭广众的恶语相对?我对你早已是仁至义尽,若有下次,莫怪我刀剑无眼。” “来人!送周协领回府!” 冯汉广提手拔刀,无情回身搭上姚十三肩侧往回处带。 铁靴踏在地上,每走一步都是硬朗冰冷健声,每一步都深深倒刻在还在挣扎喘息的周烈文垂目之中。 身后两位陪行士兵急忙上前搀扶起他们重伤的协领,战战兢兢向外走。 周烈文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却在行了十几步之后,愤然挣开两人回身运丹田之气般,带着绝望不忿大吼: 第145章 “大哥!叔父何时叫你报过仇!他明明只托付这益州军给你叫你远离朝堂护拥百姓!那姚十三做的那些事叫复仇吗!那是造孽!!!” 冯汉广脚下略显滞涩,咬紧牙根没再回头。 “送他滚蛋!没我的命令,再不许踏入总镇府半步!” 第73章 “我不吃人” 冯汉广侧目看着姚十三朝他无辜耸肩,勉强挤出个笑,也不知心底升出的这股子情感到底是心疼还是抱歉。 “也送军师回去。这儿我自己来就好。” 宴席进行到一半,突然出的这档子事虽是误了众人食欲,但也不能说就不办了。 佳赏客套的环节也少不了,反正除却杀人断头这种触目惊心的事儿稍有不适,其他什么争吵闹事的,众人眼中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而能成个私下无聊时偷谈议论的话茬,倒都还是看得饶有趣味。 论功行赏颇为无聊,顾望舒只是在一旁看着,偶然举杯喝上些佳酿。 倒是待到互道新年贺词的阶段,没了伶牙俐齿的姚十三陪在旁身边,冯汉广一个人应对,明显勉强。 富贾商户每年总会趁此机会往总镇府送上些珍礼贵器,表面上说着辛苦将军拖维护一方和平才能有大家今日成就,背地的意思还都不是巴结趋奉,求个心安。 陈氏布行的良布百匹,为总镇府上下免费裁剪四季衣物;李记铁坊献精铁百担,为益州军无偿打造奇兵异器;邹氏木坊,久川船户,安定钱庄…… 上到车船马轿,下到厨余琐碎,无一不被支持着。 总镇府立着规矩不收百姓钱财贿物,大家便只能用这些法子表达心意。 高德在一旁看着,他虽不是羡慕什么奇珍财宝的,但一想到自己府上送的那些零星物什,还是会觉得自己在这益州地界真的就只是个徒有虚名的知州罢了,哪怕权责分明并未被夺去半分,但在这益州人民心中不抵总镇府半分。 这场简约大气不算盛大的宴事持续到黄昏天阴,才算完了。 宾客互道关心,顾长卿这段日子在益州城内还算累计了不少名声, 特别是蛇妖之战后,不少百姓都能认得出这位名人,再加上他与冯小将军走得近,自然被不少人围着阿谀奉承。 顾望舒在人群外挑着花生粒探头瞧热闹——他知道顾长卿最不擅长应付这些,看着他那副局促模样还有些想笑,便挽着胳膊,将伞插在臂弯里眯眼偷笑。 眼瞧人群逐渐散去,顾长卿方能喘口气应付着往出走。 顾望舒这会儿才看清原来随行他的不只宋远一个,还有位从未见过的俊俏公子。 那公子看似并非中原人面相,鼻翼处镶颗细银珠子熠熠发光,下唇间也穿了个添魅气的素色银环。 细眼上挑眉目波澜多情,鼻梁精致挺立五官分明,皮肤柔腻似玉,加之身上还不时传来异香,绝对是一张足够讨满城小女子欢心的浪荡纨绔子弟脸。 顾望舒觉着新奇,想他顾长卿什么时候都交上朋友了不说,还是个这等人物。 确有曾听师父提起过顾长卿并非汉人出身,且从他那高大阔骨的身形也不难看出。难不成是寻了什么旧知故人来不是? 顾望舒好奇着快步过去想问个究竟,目光正对上顾长卿时,本来还在痛那外疆公子谈天,嘴角掖着些许笑意, 见了他师弟瞬间如什么世仇大敌一般,笑意消散全无,绷回臭脸。 好在顾望舒早已习惯他这态度,反正从小到大从来没见他给过自己什么好脸色。 无论是小时候不死心的卖力讨好,还是长大后死了心,故意惹是生非引他生烦。 可能上辈子真的有过什么深仇大恨。 活了二十多年后的顾望舒,只能得出这么个结论。 顾长卿自上而下、目光似刃地将他扫了个遍,而后厌弃一瞥,问:“你那个跟屁虫呢?” “他吃撑了,去转转。”顾望舒作答。 “心大得跟船一样。”顾长卿愠声道:“再怎么说都是个大妖,怎能让他独自行动。” “出了事有我担,用不着您操心。”顾望舒倒也没带怒气,麻木地淡声回道。 “那希望到时候你担得住。”顾长卿冷漠丢下句话,回身同那同行公子介绍起: “这位就是我那个混蛋师弟,不用多讲,您大概也该有所耳闻吧。” 他见那公子玉指葱葱撑开把小竹扇,习惯性拦住半面笑眼盈盈,多少有些若有所思的勾人韵味。 “传闻中寒川泠月的顾道长,可不是应该这般俊逸轩朗的雅正君子啊。”公子应话,带上几分谈笑之意。 “至少也该是赤瞳邪面,妖人双身的凶恶如鬼差模样吧?” 顾望舒听了嗤笑出声,不知该怎么回,扶伞尴尬摆了摆身子,言简意赅道:“我不吃人。” 那公子闻言笑得更欢,“果然传闻不可信。” “是不吃人,但也不怎么尽人事。”顾长卿趁乱接了一嘴便不再理他,招呼宋远赶快于这是非之地退身。 顾望舒可不愿就此罢了,揪住身后个随行顾长卿的小道士,当头便问那英俊公子是何来历。 小道士心怀惧意,哆哆嗦嗦吭叽半天,眼神瞟着逐渐走远的顾长卿,眼瞧掉了队跟不上,又被顾望舒扯着,急得眼球乱转原地跺脚,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146章 “怎么,都与我生分到这种程度了。”顾望舒道:“你几个到底是清虚观的道人,还是顾长卿养的狗?” “不……不是公子……”小道士眼睛一闭,颤颤巍巍飞快答: “是先前救过大师兄命的巫女依明大人!总镇府宴席不方便女眷入内,扮了男装而已……” “女子?”顾望舒略显惊讶,松手放了那小道士衣领,人嗖嗖几步便跑的没影。 *** 总镇府另一边,艾叶蹲在假山上跟只通体彤红夹着黑圈的毒蛇大眼瞪小眼的时候, 发觉自己好久都没这般浑身警惕到毛发倒立过。 那条毒蛇也不甘示弱地立起身子,口中红信嘶嘶作响,一副攻击姿态。 一妖一蛇对峙得投入,连身边早已走过来人都没能发现。 “公子,这是毒蛇,吃不得。放它走吧。” “我又不是傻子,吃它干嘛!只是为何这总镇府里会有如此剧毒……” 艾叶忽然耳廓回转,方才意识到适才与他说话的人不正是他本蹲在这儿要等的人? 不想中途被突然窜出来的毒蛇打断了思绪罢。 “……小蛇?”艾叶把断了的话说完。 姚十三掩口笑笑,似是话中有话: “不是小蛇,是大蛇。” 见艾叶眼中迷惑,继续解释道:“这孩子能长成这个大小,可有些年岁了,不算小蛇。” 姚十三朝毒蛇勾手,刚刚还要拼死活的蛇听话趴平身子,爬至脚底,自脚腕缠绕而上,消失在他那身暖厚的袄子下。 “你养的?”艾叶瞪目结舌于他怎会如此冷静,任条只需片刻便会要了性命的毒蛇钻进衣衫中,身上毛发倒竖得更厉害。 “这么危险的东西,你就随身带身上?” 姚十三颔首一笑,眼波流转的满是灵动。 三分深藏之下的犀利仿佛能看透面前人五脏六腑,掏干心绪。 “不及顾先生万分。”姚十三裹紧了紧前襟袄袍交衽,抬眼盯得紧: “他可是随身带着您呢。” 绝非善类。 姚十三这一句话竟叫艾叶哑口,野兽的直觉告诫他要倒退半步,与这手无寸铁,弱不胜衣的人拉开个安全距离。 “可我不伤人。”艾叶怨声道:“我又不会再给小妖……顾道长带来什么麻烦,你这不是强词夺理吗?那不一样!” “有何不同呢。若是我说我这条蛇也听话乖得很,不会咬人,公子可愿与其共处一室共枕同眠?” 姚十三语气依旧是平淡如水,致远悠长,安详中却有着能溺死人的危险:“我猜答案多半,是‘不’吧” “……” “我们还是有话直说吧,您在这定不是闲来无事散心绕过来的,可是等我有话要问。” 艾叶被他噎得应不上话,承认口舌是讲不过他,也不再客套丢出直性子就讲了。“就是好奇,那位周协领口中话为何意,到底什么深仇大恨才会当众那般折辱你。我也就是好奇心驱使,若是大人觉得冒犯,那我现在拍拍屁股就走人,您权当我没来过。” “有意思。”姚十三笑道: “这些话他人连私下嚼舌根都要小心隔墙有耳,到底因为大妖不谙世事吗?才不会不在乎什么杂碎礼节,直言直语还来问我了。” “不说就算了,我也没那么跳着脚地好奇。”艾叶浑身不自在,扭头准备要走,却不料被姚十三的手指绕上前胸一绺垂发,连发带人扯到身前! 果然野兽被侵犯的不悦与暴躁感登堂而上,在龇出虎牙发狠之前,姚十三忽然吧脸凑得极近,愣是叫他屏息憋回一口冷气。 借着过近距离人面在眼前都呈虚影,艾叶依稀可见姚十三面容上扬起个与其平日清正廉洁,才高气清做派截然不同的魅惑笑容,连口气都变得艳俗几分。 “住在府中便是客,既然客人想知道,反正也都是个人尽皆知的秘密了,没什么讲不得的。”姚十三贴在艾叶耳畔兴味盎然悄声说道: “不是折辱,实话罢了。” 艾叶的瞳孔难以置信地微颤,听了他接下来的话,再因惧怕而想后退,都像是被灌了千斤石似的定在原地。 只是凡人,为何会让我有这般骨子里的畏惧? 姚十三轻叹舒气抱怀双臂,双目流情娇俏做笑,一字一句道: “因为我就是出身低贱,妓人生的野种,卖笑卖.身给男人长大的脏货。事到如今爬得再高站的再远,都洗不清我身上流淌的浑血。” 姚十三谈笑风生似的含笑缓道: “所以在下最会做的事并不是什么谋权划策,而是如何讨男人欢心,知道如何将他们捧上至高无上的顶峰,也知道如何能把人毁得家破人亡一文不值,” “当初冯将军颓废失意之际欲以兵符为压赎我自由身,虽到最后阻止了他那愚蠢醉酒冲动,但他终还是从地府泥沼中拉我重生的那个人。” “这般大恩大德,我可以为了他做尽无法见光的脏事烂事,反正在下不过一条贱命,被人羞辱嚼舌这种事早就无所谓了——哪怕是叫我弑君谋逆,也在所不辞。” 艾叶怔怔无语,只任凭这人不断侵犯着自己不曾被素未谋面之人擅自触碰得了的发梢,下颌,再到脸颊。 指尖冰凉,触碰的每一分寸皮肤皆犯着入骨的寒。 第147章 他当真是个人吗? 艾叶心头发颤,他知道这大抵是来自本性中落于强者的的恐惧,叫嚣着让身体速速逃离此处。 轻轻倒吸一口气,默地抿住了唇。 对面人的身上…当真嗅不出半点味道。 正如其深不可测的心性本意一般,清水涓涓,平如止镜,却也可吞噬万物,容世间百态。 怎会有人毫无气味…… 除非他根本就不是个人。 不是人又能是什么。艾叶走神细思: “鬼魂怨灵?不可能啊,他既有血肉也有影子,且无半点被邪灵附体魂肉分离的失态,更何况就算只是张行尸人皮,也不会全无气味。” 心间混乱之际,姚十三发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在下可否也问上几个问题。” “问什么。” “公子您又是怎么回事,分明是个大妖之身,为何要混在人群里活着?” “什么混迹人群,我一不藏二不躲,可是堂堂正正。” “但说大妖现世,所到之处必会是邪云敝天,妖气疯长。就算再加以掩盖,也不至于像您这样,连片风雪云雨都没有,比百年半形的妖都不如。我站得这么近,可是丝毫没察觉什么压迫恐惧之意呢。” 姚十三灵眸微转,语气中稍带侵略的问道。 “你这是打哪儿听的虚言,大妖那么多,总该有个像我似的性情温顺的吧。” “我幼时曾为一大妖所助,至今还奉香为神所侍,才略微懂些你们妖界的规矩,却从未听闻过像您这般情况。在下只是猜测……”姚十三冷道: “公子是否曾受重伤元魂破碎?否则真的再找不出什么答案。” 艾叶咬紧牙关,面色苍白如纸,动了动唇,像是被人一刀无情捅进软肋一般失语脱力,只吐得出四个字: “无可奉告。” “罢啦罢啦。”姚十三见艾叶僵硬踌躇,婉尔一笑,一改适才所有咄咄逼人之态,似春风吹散满面冰封阴霾,重归为以往温文尔雅的和善雅士君子模样,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和他做了玩笑。 “在下并无恶意,毕竟现在益州城妖邪泛滥,人心惶惶,这风口上又来了您这么个大妖为客,总还是放心不下,试探一遭罢。见公子确实没有恶意,我也便可以放下这心事,安心辅佐将军。” 艾叶心头不忿,又说不过人,气得翻了眼皮扭头要走。只不过掀目一刹瞥见姚十三竹青的衣摆处有几滴发白污点。 他搓了搓鼻头,嗅见些许奶味。 “喂,你衣服脏了。”艾叶冷不丁道。 姚十三眼神一晃,忽地眉头皱深,满脸不悦地抖了衣摆。 “正要回去换。” 【作者有话说】 可以投一点点点点点点点点海星给我吗宝宝们 第74章 那事他都记得?! 几日过去,说到底,可能顾望舒与艾叶上元夜的那场恶战,真的一举斩尽了益州城满城邪祟, 导致这些日子本应巡查除魔忙得不可开交的顾长卿忽然间就没了事儿干,带着帮人天天在街上闲逛。 当然夜巡的顾望舒也是同样,每晚累了坐在楼顶俯视城街小巷,看千家万户紧闭大门雀鸟归巢,月光朦胧下一片祥宁景色,都会忍不住冷清,把身边打瞌睡的艾叶晃醒。 “说你我这披荆斩棘一路艰难险阻,来益州到底是做什么的。” 艾叶睁开困倦眼皮,勉强打起的精神却还能嘿嘿咧出个腻歪的笑,道: “怎么,是天灯不好看吗?” “那东西在皇城又不是看不到,何必。” 艾叶攀着他衣袖坐起身,揉眼携困意鼻音问:“话是如此,你去看过吗?天天缩在那小院子里。” 顾望舒斜眼看了他会儿,无言以对,又转回头朝向城屋。 转头时耳帽上玳瑁流苏在颌下摆动,给他这张似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冰肌玉骨增添几分灵气。 是艾叶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太单调,给他后挂上去的。 “灵仙教一事追查未果跑来益州成日无所事事,心头属实不甘。”顾望舒饮下一小口手边酒,叹道: “只不过眼下益州那不知何时将溃崩的妖门危机更是重要,还望你们妖族能早日夺完那嫡位,还人间安平。” “是吗。”艾叶撑脸看他,眼中爱慕的笑意逐渐淡去:“是啊,早日结束,人间安平。” 就算不忙也是睁了整夜的眼,这会儿艳阳上了当头,顾望舒还在屋里睡得香。 今日依旧无事发生,顾长卿边逛边巡完一圈回来,就看到艾叶无聊到在院里角落蹲着扒沙子挑蚂蚁玩。 这妖把自己蹲成一团的时候还真是小巧玲珑圆滚滚一坨,自远了看还以为是谁家披了白袄的小娃娃。 顾长卿在院口凝眉看了会儿,犹豫再三还是走过去喊了他。 “那混帐睡着呢。” 艾叶闻声回身,点了点头。 “不忙?进来分你点吃的。”顾长卿站在房门口,摇了摇手中满满登登的袋子,道: “益州百姓们硬塞的,反正我一人吃不完,你们俩夜巡也摊不到这等好事儿。” 听见有吃的,艾叶立马来了精神,甩着辫子颠进顾长卿屋里。 哪知刚迈过门槛,扑鼻的檀香熏迎面而来,艾叶当即像是个受惊的兔子似的高呼一声反跳出去。 第148章 顾长卿在旁边被他突发的动作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觉得我不能进去。”艾叶又退了两步止于门前,眉间漫上纠结惑色。 “身上若是染了这个味儿,怕是回不了屋了。” 艾叶懊丧垂着头,只听得顾长卿在自己头顶长叹口气,回屋吹灭香炉推开窗门,散了会儿风才叫他再进去。 艾叶乖乖坐到圆椅上,靠着身后床栏,看顾长卿坐在面前变戏法似的不停从布袋中掏出各种吃的摆在自己面前,末了,听得他深思熟虑良久,问出话: “他现在身子可都好了,没什么大碍吗。” 艾叶偷声嗤笑,就知道顾长卿没事再闲也不会主动把自己招屋里来, 可再怎么说他对于妖的嫉恨防备,都抵不过背地里对自己师弟心照不宣的关心。 艾叶觉得他这人真的挺有病的。 一副正派刚性,对人都是理智彬彬,到自己师弟面前怎就突然成了个前世仇人冤家,明明关心急切却半句好话都冒不出来。 不怪顾望舒现在一见他就像被揍怕了的幼犬一样汪汪乱叫,即便如此也放不下这架子,担心也不肯直问,只能从自己这儿旁敲侧击。 “他可能是什么骨骼惊奇,昏睡了三个多月,中途一度以为他再醒不来。谁知那么重的伤重新活过来,竟还完整无恙气海全在,有意思。” 艾叶实话道:“你说他脆弱,檀香闻不得,人群独自进不得,受不得日光也耐不了寒,可到了关键时刻,引天雷驱月光,又强得不像个凡人。” 艾叶撑着脸像独自抱怨似的嘟囔,翘着腿眯眼看向顾长卿。 “说到底还是感谢你自己要好。不然他现在早该长草三尺了。倒说,你也无碍吧。” 顾长卿似有意躲开艾叶目光,没回答,起身被过去理着香炉里的灰。 “檀香的事,你怎么知道。” “哇可别提,你三师弟给了我几柱助眠的檀香让我在屋里点着,谁知他会对那玩意有这么大反应,差点被呛死在院里!” “清池也这个没脑子的。”顾长卿道:“那我不在的这段日子,观内可没出什么事非。” 艾叶沉思了会儿,降妖除魔这种事对个道观来说该算日常,应不是他好奇的。 更何况这话题是因顾望舒而起,估计是太久没与师弟来往,这下借着自己忽然就有了契机,话里藏话,想问的必然是顾望舒的事儿。 思来想去,也就一个可说。 “是非到没有。只是……你可认得个叫苏东衡的?什么影门……” “苏东衡?!” 顾长卿像是被人踩了什么命脉似的突然惊喊一声,控制不住手劲回身一把揪住艾叶衣领生生给他拎了起来! 艾叶一颤,险些以为顾长卿这是要掐死他,又惊又怕眨了眨眼,却只听得这人呼出的气都是带着震怒的炙热。 “你说,苏东衡来了清虚观?清池呢,顾清池没拦着!” “是……是吧…。”艾叶一时想不起太多。 “这个没用的废物,是想亲手送他二师哥去死!” 艾叶被他不受控的手劲勒得上不来气,挣扎几分脱身下来,看着顾长卿这失态愤意,才意识到苏东衡这个人。 并不只有顾望舒与他说过的那么简单。 神色猛然一坠。 “是差点死了。”他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你分明答应过我会看好他!”顾长卿怒气难抑,脱口而出:“怎么就才活了就又要死了!” 艾叶大抵是有些被他弄得无语,顾长卿现在简直就是自顾自说,这根本算不上对话。 “我比谁都怕他死了,你看他现在不活得好好的,这种烂事也怪得到我头上?” 艾叶一拳捶向桌面,“咚”地一声桌上茶盏杯具跟着震得三响,勉强震醒顾长卿脑子。 “我不是在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得先回答我,一来一往才算好吧?” 顾长卿短暂受了震慑,想想眼前的妖也算一片赤诚,沉气道: “那苏东衡,就是个疯子。” 艾叶眼眉一压。 “他自知望舒那时年纪小又无人关怀,假借授剑传业之意骗得他信任。也怪我有眼无珠,从开始便被苏东衡那张正派英侠的皮相所骗,还以为顾望舒这也算真的找到个不把他视为异类知音之交。可谁知道。” 顾长卿偏过头,半阖起眼,咽下困于内心多年苦楚。 “谁知道,他只是猎奇癖好于望舒的月人之身。苏东衡那时借住的就是你现在所住的偏房。这也是为何一开始顾望舒要和师父争吵,绝不放你住进的缘由,他不想再开那间房的锁,只因苏东衡曾在檀香中偷下情花毒,待我发现的时候——” “什……” “好在他性子烈,关键时刻伤了苏东衡一臂勉强逃出来,我也是在路上撞见他艳阳天下未撑伞、浑身是血——死也不肯解释一句,但凡是个人都看得出发生了什么。” “总之打那以后他性子越发孤僻,且对檀香极度敏感,嗅不得书堂的熏香,因此课业也时常缺席。遇人不淑,说到底也怪他自己有眼无珠。” “他……” 咣当——! 铜盆落地连滚数圈,嘲哳作响,奏得可是个心烦意乱地倒天旋的音。顾长卿一惊,抬眼见艾叶面色煞白慌乱后退,不小心撞翻净脸的铜盆。 第149章 “我,我还……” 艾叶的心底像是被什么撕了条口子,血流如注,汩汩巨响响彻脑海,疼得他忍不住弯腰捂胸折下身,还能好些喘息出气。 “我连这个都不知道,还一意孤行……” “你又怎么了?”顾长卿伸手扶道。 艾叶猛地甩手,他咬唇不敢言,心中暗暗泣道:“还一意孤行以爱为名试图强行逼他对我敞开心门,都不知他对情爱一事有多深恶痛疾,还偏去挑拨他痛处—— ” 不安,埋怨,痛心等等情感横冲直撞,扰得他每一股呼吸拉扯得都是刺痛。 “我想你该是那之后第一个被他接受的——师父对此事似乎是知而不言,但我猜他当初将你安排到望舒身边定是察觉你能予他一个照应。”顾长卿道: “看来他老人家此举或许并非无中生有。只是好奇,天天跟他绑一块儿,你真不烦吗?那么遭人嫌的性子。” 艾叶一抽鼻子,抹了眼睛闷闷道:”嫌什么,他多可爱呢。“ “可爱?”顾长卿不可理喻的皱眉反问,语调拐得奇怪:“这世上形容词那么多,怎么偏偏用了这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 “是啊。生闷气的时候可爱,骂人的时候可爱,哭的时候也……可爱。” “哭?”顾长卿拽出个更高的怪音:“他那怪物从小到大从未闻其哭鸣,就算是吃奶的年纪饿了肚子也没听他哭过几次,你若是说见了光流泪……那能叫哭吗?他那是眼睛里淌水!” 艾叶晃了个神。 生死梦魇里哭得那叫一个欢实,哄都哄不好的,谁懂啊,可爱死了。 艾叶连舒几口气,方能让头脑能清醒后,忽然想起些什么。 “可中了情花毒不是会记不得当夜的事吗?那时直接骗他无事发生不就好了,也就不会留下什么阴影嘛……” “不记得…?哪有那么好的事。” 顾长卿奇怪地挑了艾叶一眼,扭头稍加思索了,接道: “同醉酒似的短暂记忆模糊或许有可能。但总归都会记得起来。” …… ……? ……! 顾长卿见艾叶跟中了流矢似的“噌”一声站起身,踢到脚下刚摔在地上的铜盆叮当作响,趔趔趄趄连退数步撞在床沿一屁股跌坐下去,倒吸一大口冷气双手捂住嘴, 指下力大得脸颊都泛白,跟大白天撞了鬼似的眼瞪得溜圆。 而后抱头哀嚎一声:“他都记得!!!” 顾长卿:“?” 所以说那晚事无巨细,从始至终……他是都记得的! 一举一动,一字一句, 那为什么……为什么要装作记不得的模样无事人一般继续与自己交往啊?到底是有多不想提,多难堪,多…… 骗人的吧…… 他对自己不是有仇必报,有账必算,有话必讲的吗! 艾叶只觉得全身轰隆隆的塌了个彻底,连喘几口粗气,拔腿夺门而出。 一边顾望舒还在补觉,睡得正香,房门“哐”地一声被人踹开,吓得魂儿都差点飞走。 瞪个茫然失措的眼盯着天棚,心脏砰砰跳,好一会儿思考现在在哪儿,不是又地动了吧,难不成进贼了…… 还没等他缓过神,木然一转头,就看到顾长卿和艾叶两人一前一后立在他床头,至上而下俯视着,还都是横眉怒目,咬牙切齿。 窗外黑帐被昨夜的风撕开个小口,阳光自缝隙趁虚而入。 只一束暖斜光似末日余晖一般落在那两人脸上,更添了几分梦境混乱似的不真实。 …… “唔……这是什么倒霉催的鬼压床啊……怎么还化形成了他俩……”顾望舒口中囫囵嘟囔着,一边懒散的举起个手臂,比了个七扭八歪的手诀,口齿不清念道: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诸邪退散,急急如律令……” 隔了一会儿,没再听着什么声,顾望舒又眯起半个眼,瞄见这俩人还立在那,甚至脸比刚才还黑,更加不耐烦地自言自语道: “什么鬼啊如此执着……鬼兄,麻烦您去吓唬别人吧,你化什么不行偏要成这俩人触我霉头……我只数到三,再不走便要散你恶魂——” 顾长卿忍不下去,一把掰着肩膀给他提拉起来,冲着他耳朵就是声暴喊: “还有心睡!给我滚起来!!!” 第75章 为何避而不谈 顾望舒醒了。 他木然瞧了眼前这掐着他衣领,一脸要吃人表情的,又瞥眼看了看旁边同样气势汹汹的艾叶。 不是梦啊。 离得近,顾长卿衣袍上长久浸在檀香中的余香熏得他一阵阵犯呕。 强忍想吐的心情,双手反扣在顾长卿手上,冷静道: “干什么,突然想开了,来取我命了。” “你明知道苏东衡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去见?鸿门宴也要赴?!” 顾望舒眉头一紧,没马上回答,扭头瞪向艾叶。 “你同他说了?” 艾叶浑身一抖,也不知是在怕什么,反正是当即扭开头,不敢与他对视了。 “你们什么时候关系都好到这般无话不说了,我倒成了多余的那个。”顾望舒见他有意躲避,自嘲的冷哼讥笑一声,道: “顾长卿,要杀要剐随你,但至少也等我穿好衣服吧。” 第150章 顾长卿听了,目光向下瞟去。 顾望舒是被他直接从被褥中扯出来的,还是个亵衣松垮挂在身上,露着半个肩膀胸膛的状态。 自身后蔓延到肩头的鞭痕疤癞清晰可见,可不全是拜他所赐。 顾望舒目露愤色,与打量着自己身体的顾长卿盯了好一会,一时看他再没什么动作,刚想转头去骂艾叶,怎奈身上忽然失了力,竟是被人悬空直直扯起、痛摔在地上! 身上的痛感未及传上来,半边耳朵“嗡”地一声闷响,脑中顿时一片混沌,是脸上重重挨了一拳。 顾望舒挣扎着想起身,又被滑落的衣衫绊得手脚受困,才扑腾没几下,又被一脚狠狠踹在胸前, 惯性下后背直撞在墙上,呛得差点背过气,一股血气上涌,口中咸腥。 简直就是丝毫没留情面,招招要命的程度! 艾叶站在两人旁边,被顾长卿这出格举动吓得目瞪口呆! 不,再怎么气愤埋怨,也不至于真的对自己弟弟下死手吧?明明刚刚还那般担心,生怕他受伤来着? “又犯你那疯病!”顾望舒噙痛仰头痛骂: “倒也好,趁机杀了我罢!免得你我成日互不顺眼!” 顾望舒撑靠在地上,从他的角度抬头望去,顾长卿眼中全是熊熊业火,熯天炽地,势要将这凡世燃烧殆尽。 从小到大没几个人知道这行清心寡欲之道、为人刚正沉稳老成持重的清虚观大弟子,还有着这般不可见人的一面。 毕竟只有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他才会露出这般嘴脸。 顾长卿比他年长六岁有余,又生得比同龄身强体阔,小时候的他在自己眼中就是个如苍树般强健的兄长。 然而对于这个兄长,师父总是会有意无意阻拦二人共处,或是顾长卿自己避着,不与他独见,也不给他们两个说话的机会。 顾望舒已经记不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或许比那更早的时候他也遭受过,只是再记不得罢。 众弟子下山除阴山妖邪的那一战,也是他第一次下山历练,才比自己剑高不了多少的小孩难免要在拼杀中负伤。 蝶妖卷长口器自暗处夺命而来之时,早已是力不从心,遍身擦伤的小孩在绝望惊恐中闭眼, 听得一声血肉透穿撕裂的闷响,粘腻咕哝,滚烫热血溅在脸上烫得皮肤灼烈。 那从不曾与自己独处、虽名为兄长的师哥,却从未关心在意过自己,对他来说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存在。 此刻正将自己护在身下,蝶妖的口器自肩胛穿透,带着倒刺的长鞭在他面前狠狠退出,他清晰得听到伤口再次被撕扯拉大的破坏声,鲜血如注而出,溅一身浓稠血腥,忍不住的犯呕。 顾长卿肩胛上赫然冒血的黑洞,似是无底无尽,触目惊心。 面前人脸色忍痛发白,却只闷哼一声,冷冽蔑视瞪了他眼,便再回头一剑直捣蝶妖正心,将其炙成团灰烬。 七百二十四,七百二十五,七百二十六…… 归观途中,上山九百九十九台石阶,他默不作声跟在顾长卿身后。 这个比他大出六岁的少年身材魁梧高挑,比一般的成年人看起来都要壮实英武,连个背影看起来都像是一株不倒苍树。 肩胛处纱布缠得仔细,即便是端起半边胳膊也还威风不减。 小孩心中默念着脚下的台阶数,九九归一,一道,生天地万物。 “走后面点。” 顾远山回身止步揪起顾望舒衣领将他往后带。 但这次的小孩决心违背师意。 小孩挣开师父,快登两步拉住顾长卿长袖。 “师哥,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足,方才害你……” 他抬头看着顾长卿笔挺坚直的后背攸地一僵。 背后肌肉痉挛似的扭在一起,即便隔着层衣物, 连带着衣服起的褶皱,看得清楚。 回过神的下一瞬,已经是双脚离地,被顾长卿单手生生掐着脖子拎起。 极度缺氧剧痛冲袭头脑,他甚至清晰听得到自己颈椎处骨裂咯咯摩擦几乎碎裂的声音, 喘不上气的痛苦侵袭五感,叫喊不出声,眼前逐渐模糊成一片,耳边人群惊叫声也混成朦胧…… 这个刚刚救过他命的人,此刻好像正全心要他的命。 不是气愤,也不是教训。 周遭声色化为嗡鸣,隐约中只有那些不堪入耳的咒骂无限放大。 “没用的东西!既然生下就为累赘,那为什么要出生,有什么资格活着!” “要死你独死,连累些无辜之人有什么能耐!阴魂不散的废物!” “就不配活着!” “疼……师哥……我疼……!” 这场无可理喻的闹剧,直到顾远山一掌击晕在顾长卿后颈,众人合力也才艰难启开那捏得死的手,五指深深嵌进喉咙,指印紫红可怖。 下得可是死手。 小孩在背过气的咳嗽声中发觉并非简单的外貌与众不同,不遭人待见罢, 原来也是有人厌恶他到想让自己去死的程度,说自己不配活在这世上。 甚至是视做血亲的人。 九百九十九阶,待他再缓回气时,早已记不清自己数到哪儿了。 数不到九百九十九,再无轮回归一。 第151章 …… 这种事件往后也没少发生过,发展到最后甚至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挨上他一顿能见阎王的揍, 偏偏顾长卿这疯病就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这样,对别人再愤怒都不至于出要命的手,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血海深仇大恨。 顾望舒被这一撞一时疼得站不起身,犹豫之际更是被逼在墙角抱头强挨了一阵劈头盖脸全无章法的拳脚,听到他令人发指的恶骂。 “你只配死在我手里!胆敢去他人手下送死?我留你一条命,不是给你成全他人的!” “好啊,好,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免得夜长梦多,夜长梦多!” …… “够了!” 顾望舒勃然掀臂。 艾叶听得一颤,微地向前踱了半步。 “那你痛快杀了我啊!别啰嗦!早就受够了!” 顾望舒奋力推开那些捶在无用之处的拳头,跪在地上往出爬了几步,就在被眼前景象惊吓到不知所措艾叶面前决然抽出桂魄,丢在顾长卿脚下! 细剑当啷落地,弹了几下,颤出段寒心疾苦的音。 谁知顾长卿竟毫不犹豫的弯腰捡起细剑,像对着这个杀父仇人一般并无一丝怜悯的,挥剑而下! 顾望舒紧地闭了眼。 鲜血顺着剑刃一滴滴滑下,落在地上溅成朵朵血色涟漪,开了闸一般止不住的流。 顾望舒在惊愕中睁眼,低头看了看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又抬眼看到跪挡在自己身前散开一地的细白发,到底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 艾叶单手死死握住剑刃,锋利割破手心。 桂魄剑是个法器,染上大妖的血只会让其兴奋不已,剑身嗡鸣狂抖,寒光四射。 顾长卿不是剑的主人,持不住,在被剑光所伤的刺痛中丢下剑,也同时缓回了神。 他看着眼前景象,地上一滩血渍,和艾叶身后衣衫不整浑身是伤的顾望舒,方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些什么。 顾长卿遽然怔了许久,最后只是皱紧眉头,拳心攥紧,一声不吭的夺门而出。 连声抱歉都没讲。 大门“哐”的一声被摔上,屋内重归于一片死寂黑暗,只有勉强从漏风中钻出的那一丝光投在艾叶惨白的脸上。 顾望舒吃力地靠墙坐起身子,抹了把嘴角血迹,垂目看着艾叶。 那双灰妃色的眼依旧沉得像封了千年的冰。 艾叶的视线也与他一并抬起,他嗫嚅片刻,小声道: “没事吗。” “我像没事吗。” “……”艾叶重新低回头去。 “罢,我看你比我严重。” 顾望舒无奈叹口气,费劲地扶膝起身,从抽屉中取出一卷纱布和瓶药膏, 再蹲到艾叶面前,扯下一截来敷上药,伸手去拉他那只伤了的手。 顾望舒的手是凉的,还没穿好衣物就被直接从被褥中拽出来,晾在这天寒地冻的屋里,很快就会冷下来。 冰凉触感碰到艾叶的一瞬间。 他突然像触电一般收回了手,双眼瞪大逃避似的滚了几圈,却发现实在是无处可逃,只能全身畏缩着垂头跪在顾望舒面前。 顾望舒指尖一滞,停在空中,陪他就这么静谧无声着待了一会儿,直到两人气息都均匀下来,才开口做声。 “你也有话要说对不对。” 艾叶翻起眼球偷瞄,神情像极了个做了坏事咬坏主人心爱物什的心虚小狗。 他吧唧吧唧嘴,喉结上下滚一滚,偏头避开顾望舒那分明平淡如止水、却能烤烂他的目光,只哼出了个蚊蝇细弱的: “嗯……” 顾望舒胸口还撕拉的疼,没什么力气一直蹲着。他用手撑起身子,强忍酸痛缓慢席地而坐,把药布搁到一边,认真道: “说吧,别憋着,我听。” 艾叶不敢看他。 大妖目光闪烁躲藏,整张脸涨得通红几乎滴血,幸好是在个昏暗的房间里,对面的人应该看不清他此时窘态。 顾望舒见他半天都没吭声,手里血淌了一地也不管不顾,多少有些莫名其妙,便强行探身去抓他的手。 艾叶被顾望舒这突然的一凑惹慌了神,直将手藏在身后往后仰身躲着不让他碰,情急之下喊道: “我说!我说!你且先别碰我!” 顾望舒扑了个空,腰侧刚又被顾长卿踹了一脚,外加身上疼得擎不住力,一个重心不稳直接砸进艾叶怀里,脑门正撞在艾叶下巴上! 两人“哎呦”一声互相疼得嘶嘶啦啦,顾望舒更是一时半会找不回重心,直起不身子,只能尴尬怼在艾叶怀里。 惹得他那脾气腾然而起,:“你到底又怎么回事儿,同我耍什么性子!” 艾叶慌忙腾出没伤着的那只手给他重新推起来。 手掌下顾望舒一颗心跳频率清晰可辨,每一声都直敲在他心坎上。 同那夜的他一样滚烫炽热,试图去寻找一丝冰凉慰藉时,一声声敲在他心头的跳动。 除了比现在的力道更加来势凶猛之外,并无不同,就是他。 艾叶着了蛊,即使顾望舒已经重新坐稳,他也没能放下手来。 “我就……真的有那么讨人厌吗。” 艾叶低着头咬唇道。 “觉得我对你的这份心意,难堪,困扰,羞愤,恶心,厌恶,不值一提,才避而不谈的吗。” 第152章 顾望舒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手,听他咬牙说完这段话后痛心得捏成了拳, 紧紧攥捏着自己前襟的衣服,直揉成一坨褶皱烂布,依旧颤抖用力,与抽噎声同频,和啪嗒掉落在地的泪滴声。 顾望舒恍然一惊。 “你哭什么?” 他有些乱了心绪,按住肩急道:“我没听懂,你兀自哭个什么?我何时曾言讨厌你了,有话好好说——” “那你为什么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为什么要装成不记得!” “你若如此耻于你我二人那晚发生的事,那我还纠缠什么,最后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只不过是在践踏你的底线,是在入骨的伤口上不断扯拉!” 艾叶越说越是崩溃,呜呜大哭道: “我所有自以为的“对你好”不过都是自欺欺人,自我感动,实则只是不停地逼你一味忍受!那我为何还要留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 顾望舒:今儿怎么了,这一个个的都针对我 大事儿没有,下章很精彩!!! 第76章 换我救你 艾叶在此间猛然记起顾望舒曾在深林中扪心疾首的求他放过自己,那时为何没能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或许早已远远超出他的承受范围—— 说不定他早就受够了厌倦了疲惫了。 或许他求的真的不是救赎,只是想安静孤落的活这一辈子就够。 天际上的孤月无需任何人怜悯与同情,也不需要陪伴点缀,一个人就足够发光发亮。 阴晴圆缺自有天道,不需要自己假意的施舍,即便本身无光,也能为世人张须烛。 艾叶想到这,开始摇头苦笑。 “你不属于这人间,而我也本不应属于这里。” “罢了,罢了,罢了。” 艾叶狠地抹了把脸,在顾望舒呆傻的目光中决然起身。 “我走,我不再纠缠,我放你走。” 顾望舒一头雾水坐在地上看着他哭,至始至终没弄懂他说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只是听他语速飞快念了堆莫名其妙的,再说到罢了,我走。 顿时不详的寒意升上头顶。 不对劲儿啊。 艾叶这般贸然要走,顾望舒来不及思索地跟着他蹦起来,一把拉住艾叶还只流着血的手腕,惊慌失措道: “走什么,去哪儿!” “管他去哪儿呢,你不用再被我纠缠了。” 顾望舒心头大颤:“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有些手足无措了,一头雾水地只顾拉着人不放:“你说明白些,为什么要走,我怎就讨厌你了?” 艾叶死咬着唇,手上溢出的血顺着顾望舒胳膊往下流,也只是停顿了那么一小会儿。 “用不着装模作样。” 说罢甩开顾望舒的手,嘭地推门而去。 顾望舒这一下彻底慌了神,连忙挣扎着站起身追出去,忘了自己还衣冠不整,甚至没管当下室外可是个大晴天。 赤脚踩在浅夜薄雪上,阳光下大片裸露着的凄白胸口光滑紧实,冷风吹得人汗毛倒竖,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顾盯着艾叶拂袖离去、仰头立在院内的背影。 那妖白发翻飞,马上就要策风而起了。 “艾叶!” 他在后面大喊,一向端的是个衣衫齐楚冠冕堂皇的人,赤脚从门前石阶上慌张跑下时未束的银发散了满肩。 “别走!” 可还未等他触碰到艾叶衣角,艳阳骤然入眼,噬心挫骨的痛逼他“唔”地闷哼一声,抱头蹲到地上! 顾望舒反复挣扎试图撑起身子逼自己睁眼,现实却只是痛得他想生挖出这双没用的眼来,根本不给丝毫撑开眼皮的机会, 别提去追,现在可是连站起身都起不来,更无法得知那妖是否还在面前。 “先别走,唔……我没,没听懂…!” 绝望之际顾望舒忽觉自己被人横冲过来拦腰撞起,惯性大得他几乎是双脚离地硬生生被夹带着摔回屋里的,后背“咚”地一声顶在松软棉被上,眼皮一黑—— 应该是没了光。 顾望舒惊慌睁眼,此时被阳光激出的眼泪没了阻拦,奔流而下。 “你疯了!”艾叶不可理喻地怒目而视,身后还残留着御过风的寒意: “就这么就追出来?烦请您心疼心疼自己身子好吗!” 顾望舒被泪水糊得眼前一片模糊,天地颠倒人畜不分,不由分说扯住面前人胳膊拼尽全力给他倒摔在榻上,死死按住。 “你不是喜欢我!走什么,你明明说了喜欢我!” 顾望舒声音发抖,双手按着艾叶的胳膊撑在榻上,将他一整个困住,生怕有了丝毫缝隙,这只灵巧的大猫要顺势溜走。 “有话好好说,刚刚的话你都重说,重说!我没听懂,我不明白!” “……!” “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为何要承诺,为何待我甚好,要我说服自己决意付之真心后突然说走就要走——凭什么!” 顾望舒身上携着清淡桂香如暴风狂雨一般席卷而入,不带一丝怜悯的粉碎碾压着他好不容易才下定的死心,弑魂夺魄, 要他注定沦陷,要他无法自拔,烧燎得他浑身悸动不安。 艾叶的脸刷地红到脖根。 野兽就是有这么一点不好。 第153章 他知道自己不像人似的可以随时随心控制压抑自己的七情六欲,野兽不一样,他们总是直来直往,喜欢就去夺爱,恨就去撕咬,想做的时候。 来势汹汹,便一定要做。 他十分清楚自己披的是块再完美的人皮,皮囊下终究只是个天性使然的野兽。 ……完了完了,忍不住,忍不住啊! 艾叶开始已经不受控地发热,整个人跟被煮熟了一样难受,不得不缩着身子藏。 顾望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眼睛顿时瞪大,急躁不安面庞上闪过丝惊愕。 “你看吧,我……” 艾叶难堪地阖眼,心中狂啸: 完蛋,还想着全身而退,这次是定是要被他厌恶死了! 怎么这么不争气啊! 他闭上眼两手瞎乱挥道:“我控制不了的,我就是个这样的东西!算了算了算了,你尽管嫌好了,让开!让我走啊啊啊啊—— “什么什么样的东西!” 顾望舒回手掌劲似风,隔空关死刚刚被冲开的房门,再俯身到他耳边,带着危险的怒气低语。 “你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我会不知道吗。” “哎,呀!松了我!” “都这样了,一走了之怎么能行。” 艾叶咕咚一咽,丢脸地哭得更厉害。 “你可成是会欺负人了,放开我!” “不放。” 顾望舒的手上加大力度,道: “这次换我救你可好。” 【作者有话说】 各位是觉得像以前那样一章4000左右,一周更三次比较好嘞 还是像今天这样一章2000左右,日更or隔日更比较嘞 嗯~现在手头多少有些小存稿^ ^ 第77章 原来你是这样的顾望舒 艾叶骇地噤声,犬齿一半龇在外头,怕是再挣下去真要咬人了。 “只是你要放小些声音,屋外人多。” “……” “也不许再咬我。” “你要干…干嘛…唔啊!” 艾叶惊恐倒抽口气,下颌微仰、两眼震震盯着天花板,不知所措。 唯一一只没伤的手又要抓顾望舒头顶的发,又要自己的堵嘴,实在不知该放到哪儿为好了, 只有脑袋嗡嗡作响,眼泪儿稀里哗啦也不知是因为什么淌的,上半身别别扭扭拧成了根麻花。 少顷,顾望舒挺身掐住他那无所适从的手腕举过头顶,二人赫然成了个四目相对的姿势。 “别乱动。”顾望舒道:“碰到伤口会痛。” 艾叶脸早成了酱茄子,眼神无处躲闪无处落下,到底放弃似的一闭:“别这样看我…。” 顾望舒嗤地笑了:“你还会害羞?” “我要死了。”艾叶哭央道:“我真要死了,你松松口。” “早都松了,怎么还哭。” “亏你生得一副君子作派,害我瞎了眼,哪儿知道你是这样的……!” 艾叶又羞又恼,把嘴唇咬得发白,喉咙里的声再憋不住了,被他挤成尖叫:“混蛋!” “嗯嗯。” “你…你衣冠禽兽!” “好好。” “啊——你个疯子——” “嘘。”顾望舒捂住他的嘴,艾叶那獠牙立刻硌在顾望舒的手背上,牙尖儿绷着力气发抖。 “叫太大声了,忍忍。” “唔呜呜呜呜呜……” “又哭,又哭。” “咳咳咳咳——!” “哎呦。呛着了吧。” “顾!望!舒!!!” 门外刚好路过的士兵脚步声似乎一滞,俩人齐刷刷噤了声儿, 没一会儿,低头见着艾叶满脸憋屈,脸上唰唰挂着两行泪。 屋内湿气愈发的重,顾望舒换了个姿势躺下,轻声道:“耳朵,给我。” 艾叶:“………………” 这妖过会儿半死不活道:“玩死我算了。” 他窝在顾望舒怀里,两只耳朵被揉来揉去——即便那人如今手下知了轻重,担属实免不了发痒。 “哭完了?” “滚蛋。” “你刚是真生气了。”顾望舒探头挤着去看艾叶躲塞在怀里的脸,问: “说吧,今儿到底怎么了,闹这么大一出。” 艾叶早没了脾气,任凭他像捏泥巴似的玩着耳朵。 他犹豫再三,跟丢石头似的狠劲儿道:“所以你为什么要装作不记得。” 顾望舒往后仰头,道: “正想问,我究竟是瞒了你什么。” 艾叶微微皱眉道:“就,那天晚上的事。你闭口不提,还与我说你都不记得了。”他脸涨通红,嗔道: “我以为你是对我厌恶至极,觉得我恶心,才……” “……?” 顾望舒一愣,疑惑的眨了眨眼, 再收手枕在耳边,万般不解地反问道: “若说那事……不是你先不想提的吗?” “你放屁!”艾叶叫道:“分明是你先说不记得的!” “我?”顾望舒愣地指了鼻子,而后恍然道:“啊,起先头疼时,确实是记不得的。” “啊?” 顾望舒平缓的声调平白提高三分:“我以为是你不好意思,躲躲闪闪答不应题,只好就此罢了,怎事到如今反成了我假装失忆?” “胡说什么,我何时躲闪了?”艾叶寻思他是恶人先告状,自然不乐意了。 第154章 顾望舒皱眉道:“我后来叫你进屋里,不是主动问了身子如何,是你自己非要把话题扯出十里地远,说什么元神这那,不让我再深问细讨?” 他又道:“我也是有眼力见的,当然不再追问,闭口不提了。” ??? 艾叶平地跟遭雷劈了似的,浑身发冷,猛想到那天…… ——“疼吗。” ——“不疼,我哪有你们凡人身子骨那么弱,这点小事……” 艾叶赫地捂嘴! 原来他那时候问的竟然是这个! 啊,啊?啊??! “莫非你是因为这个?”顾望舒眼看面前这妖丢脸到试图把自己往被褥里缩,拎鸡似的提拉着后颈给他硬拽出来: “险吓死我了。” 一句话明明不轻不重,谁道还是捅了艾叶的泪腺。 “我这不也是,我以为你真有那么讨厌我,我……我才……!我也不想走啊,我,我,我可难受!” 顾望舒不知怎的就又要开始给他蹭眼泪儿,一边语重心长道: “你要与我说明白。平日里直言直语,怎关键时候支支吾吾不敢说。” 艾叶还是没说话,一路滑进被子里去,蜷成一团给那被子顶鼓出个大包。 过了半晌又闷闷道:“个木头棒子怎还不抱我出来啊,憋死人了。” “……” 同样氤氲着风花雪月的总镇府内,残雪消融,东风起。 过了正月便是春了。 姚十三赤脚自榻上走下,浑身透着浅粉,细汗在身上铺了层滑嫩的光蜡, 玉肌上清晰可见密布的指印青黄。 “益州地界也就这样了,将军若是想,咱们大可以野心壮些,搞一些莫须有的理由去攻下他们蛮子的地,立了军功,才好与朝廷邀功接触了您那不许入京的禁令,也好为以后仕途开宏图。” 冯汉广侧卧在榻,满意地眯眼观览姚十三如凝脂光滑的后背。 消瘦似蝉翼的皮肤下一对漂亮的蝴蝶骨停在身后,布满肆意过后留下的红痕。 冯汉广喜欢折腾人这件事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姚十三深知他就是匹拴不上缰,驯不服的野狼,只懂得一味去啃食索取。 看着猎物在自己爪下呜咽挣扎时的兴奋绝顶,再到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与气味。 “字都还不识几个便被推上皇位的傀儡小皇帝,还有那烂成泡水朽木的朝野,我费尽心思回那去做什么。” 冯汉广没太在意,随口答:“你也用不跟着操太多的心,能安稳立于这益州守一城百姓,再有你陪着也就足够。我是野性,但可没什么野心。” 第78章 虎头袄 姚十三在冯汉广灼人目光下有条不紊地一件件披着衣裳,将一身痕迹收敛其中。 他听了冯汉广的话,似乎稍带停顿片刻,并未耽误他把自己穿套得仔细。 “将军,叫布行的人过来一趟吧。”姚十三回眸绽开如冬月红梅般明丽夺目,却不会过于妖艳争锋的温笑: “给我缝件新衣裳吧,将军。” 冯汉广撑起身,打量起他身上竹纹细锦翠青的大褂,有些疑惑着开口问: “衣局年前不是给你送了件奶青烟云蝴蝶氅衣吗,那颜色衬得你好看,又是人家竭心诚意一针一线缝制了三个多月的精品,怎不穿那个?” “那件脏了,将军,丢了。”姚十三笑眼眯得好看,声音又跟瑶笙似的养耳,再刚硬的汉子也很难不被他酥了骨头,言听即是。 幸得冯汉广此间刚满足了身意,又早就在他这琳琅腔中泡得透彻,才没马上被迷了魂,秉持着些身段微微怪罪道: “脏了洗不就是,浣衣房那么多人拿俸禄不就是做这个的。那么精贵的衣裳哪能说扔就扔啊,铺张浪费。” “正月里忌讳浣衣,又脏得难看,十三不喜欢了。” 姚十三委身坐到榻边轻抚着冯汉广披散黑发。沙场万征中长大的小将军连发丝都要比常人粗硬许多,摸起来就好像在抚摸一只嘴角还挂着猎物残血的狼鬃,脸上音容未变,依旧轻语柔柔恳求着: “给我缝件新的吧,将军。” “拗不过你。”冯汉广覆手在他摸着自己头发的的那只手上,他可不喜欢自己说不过被牵着鼻子走的滋味, 稍稍使了些力道又把那文弱得跟糖纸似的摔在榻上,只消个低头俯身的功夫,又如山倒。 “那你也得乖乖听我一次。” “十三又什么时候没听过将军话。” 冯汉广不再应声,扣上他纤细到盈握易折的干净脖颈,力度适当不至于叫手下的人断气。 外头忽地传来阵小心翼翼的扣门声。 一直守在门外快有两个时辰的齐铭知道里面的人在做些什么,不好硬生打断,只能这样试探性的敲了敲。 冯汉广赫然停下手上动作,带着些愠腔低吼道,“什么事儿!” “高……高大人邀见姚大人,早些前便在前厅候着了。” 齐铭搓着手掌心有余悸地应。 “那你转告他军师今日不便,改日再来不就好!”冯汉广怒声骂。 齐铭隔在大门外头也还是怕得不知是给谁看地连连鞠躬,急声道:“是,是!是小的唐突,不会办事,小的这就去说!” “无妨!告诉他我这就过去!”姚十三趁冯汉广犹豫松了手劲的功夫,急忙高声回答。 第155章 他见冯汉广眼底逐渐生出不爽暴戾之色,只好笑眯眯从他臂弯下脱出身来,整了整歪斜发髻和松垮的衣带,安慰道: “公事要紧。待十三晚些回来,任君处置。” 他在最后四个字上压慢了语速。 “扫兴。”冯汉广不满躺回去,翻身对着墙。 另一边高德独自在前厅里无聊的来回晃荡,一会儿坐下张望,一会儿起身寻些桌椅书架端详解闷,也好能让别人看着自己不那么尴尬。 这位混迹朝野多年,什么生死临危没见过的大人,不知怎的每每进了这总镇府、只要闻到那沙土味都会觉得浑身不适,一刻都不想多待, 可偏偏等了一个多时辰姚十三也没出现。 中途几次想着要么算了打道回府站起身,又觉得既然来了,还传过了话,单单因为等不下去而放了鸽子,岂不是更冒犯。 一边思忖着做这总镇府的智囊可真辛苦,明明都过了最繁忙的时段,怎么还能忙得连见个客的时间都难空得出来。 高德就这么左右为难,手足无措的等着,可算遥遥看见姚十三不紧不慢的端着个清正步子走了过来。 未等自己发话,他倒是先恭敬行了礼,噙着标志温笑道了歉意。 “让高大人久等,十三实在是要事在身,一时间抽不开身子。” 假若高德知晓了姚十三口中“要事”是个什么事,又是怎么确实抽不开身的,这品性端正的老顽固怕是要当场背过气去。 好在高德不想耽搁,当场从怀中掏出两件朱红虎头绣绒小棉袄,一大一小,看着尺寸像是五六岁孩子和一两岁孩子穿的。 姚十三眼角飞着未散尽的红晕,看到他不明不白给自己递过来这个,明显愣了神。 “哦,这不是过年了嘛,我总惦记着上次被姚大人带走的那两个娃娃,也不知他们现在在哪又过的怎样,就想着托大人将这小棉袄送去表示一下问候,烦劳大人啦。” 姚十三怔怔接过棉袄捧在手里,沉思起来连时常挂在脸上的笑意都淡了下去,末了,才迟疑着问:“什么娃娃?” 高德见他一时没想起来,想着可能是他姚十三善事做尽助的人多,一下子想不到自己指的是哪个,跟着说明道: “就是那日冯将军捉到的蛮人俘虏家眷,姚大人不是救下那两个娃娃带走了吗。” “我在一旁看得清,也不知道您将他们带到哪去,逾越的事便也不便多问,只是觉得这天还未转暖,孩子们也能添件衣裳。” 姚十三这才想起好像确实是有过这么一回事儿,连忙颔首笑了笑,赔罪道: “您瞧我这记性,那十三就替那两个娃娃多谢高大人用心了。” 姚十三这一颔首,高德离得近,显然看到他无意间露出的那截雪白光洁的脖颈上起了一片红痕, 在眼前闪得快,模糊间像是指印,又不敢确认。 毕竟谁没事会去掐个军师大人的脖子。 “姚大人,您的脖……” 姚十三慌忙捂住脖颈,眼中一道异光闪得快,看不透是惊或愠,只迅速拉了衣领遮到下巴。 “我没事。”他快声道。 “高大人若是再无别的事就请回吧,十三公务缠身,恕不远送。” 待高德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姚十三方才轻展开有些局促的眉头,冷笑一声,把本是捧在手心的棉袄攥在掌里。 前厅这时没了人,空旷寂寥得很,哪怕再轻的迈个步子回声都能在这高堂内荡个半天。 此刻日暮渐落,晚霞映得整个总镇府自屋顶到地面都像是铺了层血色, 被浅雪融释冲刷过的黄沙土地经过一天的日光照射,此刻在这血色中好像泛着些许铁味血腥似的,只觉得浑身黏腻,如同被泼了场血雨。 姚十三松了松发涩的肩胛,眉眼间多了份未曾见过的冷冽。 “交代的事着手办吧。”他忽然发话,中音幽修,也不知在这空荡的厅堂中说给谁听。 暗角中陡然闪出个人影落到姚十三身后,脚步跃在地上竟是半声未作,活像个白日行走的鬼魅。 到了明处才看得清,居然是个一身纯黑劲装,腰佩弯刀,带着个青铜鬼面面具的人。 那人虽并未做声,却见姚十三好似听得答复,嘴角轻轻一勾,露出个森然微笑。 “益州人多眼杂,这次别再露出个什么蛛丝马迹,检查仔细。” 姚十三歪头揉捏着脖子,语气不甚以往端雅的悠闲自得: “还有这个,拿去烧了,晦气。” 姚十三向后递出那可人灵气的虎头棉袄。 【作者有话说】 尝试一下减少数字进行一个日更的动作,顺带恳请各位往我头上砸些海星吧呜呜呜呜呜 第79章 天劫雷变 桃月春山鸟啼,一场两场细雨润得满城花红柳绿,像是铺了一层酥油清脆,盖了满街的柔纱。 旁院桃花开得盛,被雨落了满地花瓣,几株生了绿叶的枝杈挟着花蜿蜒到墙里头。 春雷总是来得急,一道道赤金紫电割破浓云暗夜,劈得是夜如白昼,屋瓦震栗。 百姓们看得心喜,直往雷公电母的供观台上摆满蔬果高香,知是春雨降至,定又是个风调雨顺丰收的一年。 深夜风疾,又一道凄闪划破漆黑,映得即便贴了黑纸的內屋一片红彤,好似撩了把大火,红光齐天。 第156章 随即一阵惊天撼地的雷声撕裂天幕的拉扯做声,振聋发聩,势头大得像是百条神龙在空中厮杀一般。 顾望舒本是坐在桌边看着烛心挛缩摇曳休息,那红光耀眼炫目引得烛火阑珊, 他猛然抬眼,露出一抹惧色,来不及束好衣带,推门而出。 紫红电光,不是普通的雷。 可是天劫引雷! 顾望舒赫地抬头望去,本是一片墨黑什么都看不见的天空,在又一道紫电之后,借着电光闪过,层层摧城厚云之下—— 西北空中隐隐可现一团巨大祝红煞烟。 其间黑雾滚滚,雷声下似有恶鬼戾鸣哭嚎,不时爆出火焰金光乍现! 这团浓烈得肉眼可见、已发祝红的煞气只在惊雷时恍然现形,间歇停声后又消失不见。 不禁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眼睛被电闪晃花,才看到的幻觉。 顾望舒立在屋檐下,眯眼看了会儿,细闪不断实在刺眼,只好低头揉了揉眼, 愕地注意看到艾叶不知何时起早已站在庭院中央,同样抬头看着那团时隐时现巨大煞气。 及小腿的长发与白袍在这暴雨欲来的狂风中翻腾烈响,让他看起来像只随时裂空起飞,直奔九霄登天而去的白凤。 明知艾叶不再会不辞而别,但睹此情此景顾望舒仍是不由得心脏缩紧。 “快进来!”顾望舒在后面大喊:“雨要来了!”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 大雨滂沱重击在地面轰鸣灌耳,雨点溅成碎沫平地打出涟漪。 顾望舒惊慌中退了半步避开被狂风刮进来的雨水, 却见艾叶依旧一动不动的背对着他立在风雨中,抬头望着煞气显过的位置。 狂风骤雨实在太大,他这只平日沐在雨中也不会湿身半毫,一抖便都干了的艾叶豹,此时此刻却早已是浑身湿透,长发扁趴在背上。 顾望舒见自己喊不动他,只能拿上伞去接。 艾叶听到动作,缓慢回了身。 长发成绺黏在脸上,即便遮挡大半视线,借着闪光也依旧能看到他黑葡萄一般的眼若流星。 或许是在雨中睁不完全,总感觉藏着什么忧色。 艾叶湿得像个落水狗,狼狈中隐约带着些怜爱。 他看顾望舒一路小跑在这大雨中擎伞过来,只一会儿衣角已然湿了个透,眼中还难掩责备之意。 白伞遮了头顶的雨,可伞面不大挤不下两个人,一左一右的肩膀都只能露在外面被雨淋着。 艾叶淡地一笑。 “不回去避雨发什么楞,过后猫儿着了风寒,谁知道怎么治!” “你看,妖门现了。”艾叶在他耳边低语: “老妖王的时间不多,开始压制不住了。九子夺位一触即发。” “说什么?” “妖门后数万计无处可归被强行封印的饥渴邪煞,若是泄露出来,毁得可不止人间一处,甚连天神都难止。” “管他什么妖门。”一道银闪轰隆而过映得顾望舒面色青白, “妖祟来一个杀一个,来一群灭一群便是。更何况都还没来,就已经担心得站在这儿平白淋雨算什么本事!” 顾望舒的声音埋在锣鼓喧天的雨声中,嘲哳下依旧是藏不住的坚定无疑。 艾叶听得仔细,朝他露出了个憨笑,顺势攀上顾望舒撑伞的胳膊,把自己再往伞里挤。 “浇死我了,快走快走!” 翌日雨晴,暴雨连着天地都被冲刷了个干净。 顾望舒正在补觉,被一阵强劲军角声惊醒。 清晨日常训习的军角总是低沉严肃,声音不大但穿得幽远,不太容易把睡着的人惊醒。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似乎比以往高昂紧促了几分,还连绵不断一直响着,颇有要把这总镇府蛰伏的野物都吹醒的势头。 很快有吵吵闹闹的声音在屋外响起,似是有人群奔走疾跑。 顾望舒先往旁边扒拉两下——按理说身边儿那个有点声儿就该第一个跳起来警惕的,怎得拍了一下空空无人? 他觉得奇怪,起身趿拉靴子要去看个究竟,脚一落地踩在了个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上,脚下触感柔软吓了他一跳,险些拌摔。 低头一看,正是踩在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艾叶肚子上? 艾叶疼得嗷呜一声惊醒,笔直蹦了起来,差点一口咬掉面前停着的脚踝。 犬牙全呲到外边,喉咙里咕噜咕噜滚了半天声,顾望舒可害怕再遭他咬,摆手连连后退。 “我并非故意的!谁知你怎睡到地上去了,对不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bb的海星~!!!!! 第80章 狼烟 艾叶翻着眼恶狠狠瞪了半天,勉强控制住咬人的冲动,大声一呸—— 不敢撒气。 他仰头看着顾望舒那张清晨起来还挂着困意的脸,头发松散衣衫不整,紧实均匀且不浮夸过壮的胸膛大半都露在外头。 宽阔好看的肩线,视线放下到薄衫下隐隐可见的健劲窄腰,再到一双肌肉线条流畅的长腿——定然是很有劲势…… “嗝。” 艾叶被自己一大早的遐想给无语到了。 “外面怎么这么吵啊。”艾叶揉着发涨的太阳穴,怨声道: “这就是你一大早起来踩我的理由?” 第157章 顾望舒正要解释的嘴闭上了。 猫猫狗狗熟睡之时若是被不小心踩了,无论因为什么,它们那个一根筋的脑子只会认定你就是故意为了踩它们一脚而起。 猫狗是这样。 顾望舒心道:没想到大猫大狗也这样。 果然猫猫狗狗就算活了几千年,也都只还是猫猫狗狗。 “什么叫特意起来踩你。”顾望舒嫌弃道: “我是要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哪知道你怎么睡到地上去了。” 顾望舒随手推门,正与门外一队披了全甲带着盔帽的兵士擦肩而过,险被撞在身上。 全甲寒铁,撞在肉身上肯定会疼得要命。 幸亏躲身快,那群士兵却面容严肃,走的急,连余光都未分他一毫。 顾望舒惊愕之余,目光所向远方,摇烟四起。 “干嘛呀!差点撞了人都不说声对不起!走那么快是赶着投胎?” 艾叶在顾望舒后头骂骂咧咧要冲出去讨说法,半只脚才踏出门槛, 被顾望舒一巴掌捂住嘴扭着肩强塞回身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擒拿什么妖物。 艾叶被他堵得獠牙发酸,骂也骂不出声。 …… 早晚有一天会被他顾望舒逼到自磨尖牙,不然早晚会有抑制不住一口咬断他脖子的时候! 不是,这世上怎会有人如此自而然把手塞进野兽口中的啊? 艾叶懊恼地在顾望舒手心里吐了口热气。 他被挤着舌头,声音含糊道:“松手。” “莫要乱说话。” 艾叶一呸,道:“劝你小心,哪儿有人大早上又踩肚子,又是塞手到猛兽嘴里的?” “你还要吃我不成。”顾望舒淡道。 “……本能这个东西可不是我说控制就控制得住的啊。” “那就吃。” “不是你…?!” 艾叶强吞了口气,胸中默念不能杀人,积福修仙,不能杀人。 “看那。” 艾叶倔着腰身把咬人的冲动狠劲往肚子里咽,不明所意扭头看去。 西边远处天际,浓烟堆成黑云弥漫而来,像要吞噬天地,在这雨后碧波如洗,晴空万里的蓝天中格外突兀。 即便离得甚远,他那鼻子依稀能闻到空气中刺鼻的硫磺味,其间莫名还夹着恶臭,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这……这是山火?” 艾叶瞪着双铜铃似的眼,揉着鼻子问。 “是狼烟。” “狼烟?” 艾叶没听过这东西,只是拧着眉被硫磺气味冲得鼻腔辣疼,有时候对气味太过敏也不是什么完全的好事,自然打定这狼烟肯定也意味不了什么好事。 “看这阵仗,大抵是蛮人攻过来了。”顾望舒道。 自打昨夜天劫紫电现世,妖门短暂忽现,翌日便是蛮人强攻。 仅仅几个时辰而已,灾祸不断。 顾望舒在不详的预感中沉气掐指捏卦,卦相一片混乱,像是迷了层雾在面前。 “没时间看热闹,既然没睡,就抄上你的法器跟我走!” 顾长卿着一身高功装带整齐,大步自顾望舒身边跑过,看他这会儿难得大白天的醒着站在门前, 当即停下脚步招呼身后一群十多名白衣道士跟着宋远先行,目光如剑凛凛扫了眼他这副没大睡醒的模样,情况紧急没空教训拉扯,丢下句话就继续向前奔。 艾叶心道能让顾长卿这向来做事不急不躁只求万全的人这般紧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来不及思考,顾望舒一把将遮着阳的伞塞进他手里,意思叫他举着跟上,自己好腾出双手整理衣带。 “出什么事,这么急!”顾望舒一边束发一边喊。 顾长卿闻声向后瞥了一眼,多半以为他会以太困了不干事拒绝,或衣冠不整需要收拾的理由不了了之, 没想到他这废物师弟什么时候换了性子,不只像以往似的单顾自己周全,无意忧心万民之事。 但也到底没夸半句出来,只做正经答话: “昨夜不知因何缘由,突现小百条邪祟藏身于楼宇之间伤人夺魄,现在各处乱成一团,晚一时便会多丢几条人命,没时间耽搁!” “邪祟?上元节我不是清得干净了?” “确是如此。”顾长卿又道:“所以才说诡异,究竟何处平白冒出这么多邪祟!” 顾望舒带着艾叶夹在道士中跑,道人身上总是配满铜铃法器,快步行进时撞击作响,如甬钟脆鸣,杂乱中清得人心。 途径正院那阔达的演兵场时,全甲兵士早已挤了满院。 边境的探子雨夜策马跑了整夜,一人一马被泥水湿得透彻,失温耗得人奄奄一息。 好在探子到达之前,自寅时起破晓燃起的狼烟目光刚刚可测,益州将士早已整装待发齐聚于城门之外,待将军发号施令。 原本被打压到安息生宁的蛮人军队,像群冬眠后初醒的毒蛇,忍辱负重熬过冬日后, 饥饿难耐的毒牙越发锋利,不知何由突然趁雨夜偷袭了边陲十三个镇子,烧杀抢掠,复仇似的屠城,不顾一切的掠夺。 大家都是久经战场早已无所畏惧的兵士,即便是他们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将军—— 沙场上出生,沐着敌军血长大的冯汉广,面对起一帮豹头环眼,五大三粗紫髯如戟的部下,也是面不改色。 第158章 顾望舒扭头看去,冯汉广一身枣红光甲在阳光下反着灼目寒光,红袍于风中吹得猎猎作响, 头上红缨笔直挺立,像是将士们的铁骨正气,不肖曲折半分。 年轻的脸上凌厉雄健,带着视死如归的狼目,家国疆土凛不可犯。 他不由缓了脚步观望。 姚十三跪立在众将领面前,低眉垂目似含清笑,接过冯汉广令牌证物—— 这是要他在将军出征间代领总镇府执事的象征。 益州城不能没了首,总镇府还是需要人掌事,再是战况紧急,也不能为了收复失地弃一城百姓于不顾。 久经沙场的小将深知战场的艰苦残酷,姚十三体弱不禁风,担心他还没等到了地方给他出谋划策的机会,怕是已经一命呜呼。 “十三不能与将军亲征着实怅然。若是遇了麻烦,飞鸽传书或是快马加鞭的,不必犹豫,尽情使用十三就好。” 姚十三小心将令牌纳入怀中,才扬起张风姿卓越的脸,笑容如流风中四散清寡柳絮般轻柔易碎, 语气却坚定得好比是面前小将军在世上最坚实可靠的后盾。 “愿将军战无不胜,平安归来。” “战无不胜!平安归来!” 诺大的演兵场上,千百人反复齐声高呼,响彻益州城上空,成了场声势浩大的征程。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作者智齿成长中—— 智齿宝宝为了能见见这个世界 直接在我的牙床上掏出一个直径5mm的大洞 于是现在拔不了 炎又不退 每天反复发烧 所以人类为什么要长智齿 现在每天撑到下班立刻躺死在家,幸亏有存稿勉强生存,日更断了一点还望理解 第81章 我沾染人味了 邪祟藏得隐秘,清虚观的道人们只得分了好几个小队去除邪。 顾望舒与艾叶两人从个被邪夜袭惨遭屠杀的富商大院里一路冲杀出来,急需歇下来喘几口气。 艾叶紧贴在顾望舒后边,穷追不舍地问:“你那么听顾长卿的话干嘛,他前日刚要杀你,今日叫你来干这费力的活,二话不说就来,你有点脾气啊!” 顾望舒向后翻了白眼:“且不说我与他二人关系如何,我来除祟是因为他吗?那是职责!好好使你的鼻子闻邪藏在哪了,少废话。” 艾叶低头瞧了瞧自己衣角溅的污血,刺鼻的臭气实在让他反呕。 瞥眼瞧顾望舒穿的一身全黑虽看不太出血渍,估计此时也不比自己好哪去。 当然,这并不是他们俩的血。 突如其来的邪凶恶得很,已仅不再是噬魂吸灵迷人心智的弱体,倒更活像饿久了的恶鬼,一路啖食人肉,饮血撬髓,残忍可怕。 被撞见的人根本来不及跑,黑烟狂卷而过留下的就只有满地血渍中浸泡的森森断碎白骨。 所幸这群邪没主导又没脑子,横冲直撞鬼叫连天,根本藏不住很容易暴露,加之乌云散去天明光灿,一个个的只好躲在些个阴暗小巷里。 至少目前为止受害的百姓还不算太多。 “小妖怪,我说,你都臭啦?”艾叶掩着鼻子指向顾望舒满是血的道袍。 他两人刚刚从死人堆里摸爬出来斩了十几个邪,这会儿艾叶才把自己清理干净,便开始耍赖着调侃没法子自洁的顾望舒。 “太臭了,我除了你一身血臭什么都闻不到,干不了活儿了。” 顾望舒道:“那要不我脱了?” 说罢伸手去解衣带。 艾叶一想他道袍下面就是件单薄里衣衬子,有光映着说不定会透得一清二楚,脸腾地一红,赶紧推开他动作的手支吾道: “别……别脱了,天还挺凉的,我看还是凑合着忍忍吧。” 顾望舒心觉奇怪,抹了把额角的汗。 初春是乍凉,但两人血战了这么两个多时辰,哪里算得上冷? 光是这么想着,顾望舒忽觉自己耳尖一热,紧接着涌上来强烈炙痛,没忍住眉头紧皱,手摸了摸,触感一片黏腻。 艾叶注意到顾望舒表情不对,跟着他目光顺上去,见他把手拿到眼下,定睛一看——竟是满手的血! 艾叶火气登时噌得火气上涌大骂:“哪来的杂种!” 两人刚才都走着神,没看清是从哪儿攻过来的。 等定了睛,一团浓烈纠缠的漆黑煞烟早已逼在眼前,期间还掺着点点红光怒芒,饥渴至极中正朝他们瞪眼。 “这狗杂种都长了眼了?”顾望舒惊道。 好在耳朵上刚刚只是擦伤,虽些许灼烧得难受,倒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碍。 艾叶道:“果然与我猜的没错,那群鬼东西就是从昨日雷雨夜瞬闪的妖门中泄出来的!” “妖门?” “再妖门内被关了千百万年,总会有那么一两个饿急了闷疯了,吞噬同伴活下来的邪会变异。” 艾叶停顿了会儿,道:“若真是昨夜妖门泄出的邪,那估计长眼的都得算轻松,谁知道这禁锢之后弱肉强食的混世会是个什么样的。” 说那迟那时快,这红了眼的煞烟舔了人血,更是激动得控制不住尖声高鸣正面冲杀过来! 顾望舒情急中往怀里一掏, 摸了个空! 这才想起自己出来的时候跑得急,也不知道外面情况坏成这样,没来得及填补驱邪黄符。 第159章 再加之刚刚一场恶战早就肆无忌惮尽情抛洒干净,现在是一张都没剩下! 顾望舒慌张反手去抽剑,可那煞气快如电光哪还来得急容他换招式? 只听得“嘭”一声巨响,面前大片神光炫目,涌起漫天冰雾包裹其间冻得人刺骨,煞气嘶声惨叫,散了形去。 冰雾呛得顾望舒咳嗽不止,一口气吸进去喉咙差点结冰。 他赶紧回头去看艾叶,艾叶这会儿正拉着他的手,表情惊愕得比见了鬼还夸张,看着自己另一只撑在身前的手,掌心仍有寒气涌动。 顾望舒奇道:“你干的?!” 艾叶傻愣着收回手,在自己面前左右摆摆,又上下甩了甩,才扭头道:“大概……是?” “那你这不是能除邪祟吗。”顾望舒像被人骗了似的添着怒道: “有些能耐还一直只叫我拼命,你开心在后面偷懒!” “可这不可能啊?”艾叶想不通:“我顶了天也只是击退打散,消不了邪的!” 话是这么说,只是放眼望去,刚刚那团煞气哪还剩半缕清烟?早就消散不见。 顾望舒自然也是明晓这个理,蹙眉思量上片刻,开口道: “可能你与人混久了,沾染人味,出了奇吧。” “???” 他这“沾染人味”说得可是话中有话,艾叶听进耳朵,心头咯噔一下。 沾染的法子可有千千万,但也没听说哪个藏在人群中的妖就真能浸了人味到身子里,除非…… 口舌之亲,再是以上,也许有可能…… 呸呸呸,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些事! 艾叶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干活!” “哦…哦哦。” 艾叶听顾望舒在旁边喊他,抬眼撞见此时的顾望正与斜方暗道中横串出来的煞气鏖战。 比起之前那些只是团黑气挥剑一劈便散得去,当下这只大概是才从大院中出来,饮了不少活人血,已经骇然生出类似双臂的长条。 艾叶赶紧撸起袖子上手,想着刚刚自己误打误撞的成功行动应该帮得上,隔着老远再引风施力!又是声巨响后,烈风如刃贴着顾望舒脸边而过,直捣那煞气正心! 煞气受不住狂风,“嚓”地一声被斩断“双臂”,却在随风动荡撞在墙上几圈之后,摇摇晃晃无事飘起。 又随几声鬼叫,黑气中再探出两双臂膀! 顾望舒看得一愣,回头问:“你该不会这么快就没了力气?对面毫发无伤啊。” 艾叶盯着掌心万般无语,“明明与适才一样的?” “劝你还别勉强为妙。再妖气阻塞,我还得费劲救你。” 艾叶听完更是沮丧起来,怎么还一会儿行一会儿不行的,想搭把手都难做,该不会…… 是自己身上的人味儿还不够浓厚? 第82章 什么孩子? 艾叶挑眼偷看顾望舒单手掐诀将那煞气定在墙上,趁其再没法耍花招地挣扎时,一剑下去消散个干净! 煞气中尚未消化完全的人肉浓血撒了满地,难免会再蹭上衣袍,臭气难掩恶心至极。 顾望舒用桂魄尖在那堆碎烂人肉中挑了几下,翻出半个比拳头大不多少的婴儿头,眉心顿时扭得紧,强扼住想吐的冲动。 不过是个眨眼间功夫自妖门泄出的邪已是如此残忍无道,只顾满足口欲,若真是出了什么差错,妖门大开,那可真就是人间劫难了。 想到这,顾望舒不禁回身转向艾叶道:“有什么法子叫你们老妖王管好这门吗?照这么下去,人间早晚要完蛋” 艾叶可能没料到顾望舒会问他这个问题,很明显地面露慌色,轻咳几声后应道:“老妖王年事已高,这是无力回天的事。唯一的法子只有快些决出下一位妖王,以新的力量重新设下妖门禁锢。” “那便快些决!” 顾望舒收剑在自己衣袖上蹭了蹭血渍,心道反正这衣服也脏得要不得了,倒不如破罐子破摔当块拭剑布。 “有什么费劲,让他们寻个无人处,聚一起打一架不就好了。” “你说的倒容易了!” 艾叶忽抬声嚷道:“妖王九子哪位不是活了千年独霸一方的大妖?再或就是相互扶持依靠过千年的羁绊,哪那么轻易断的了舍离反目为仇,自知修为不如他人而活为炉鼎,换你愿甘心赴死吗!” 桂魄归鞘,顾望舒确认自己刚刚斩的已经是这区域最后一只邪,周遭煞气散尽,却戒不断他心中烦闷。 “不甘心,难道就要与世共焚?这不就是他们的命数。” 艾叶定在原地,神情从错愕呆滞再到愤然,只是转瞬。 本睁得懵懂明亮的一双桃花眼,这会儿在沉默中斜眯起来,听完顾望舒的话更是杀气外泄,连拳头都握得紧。 “那我就不能自私一点吗!凭什么要为了毫无瓜葛的他人去死!” 身后街区轰隆一声,烟尘四起,盖卷而来,竟是北市的七层石塔倾塌! 也不知是冒出了什么厉害的邪会连石塔都掀翻,尘土沙沙落在地上如同下了场土雨,空气中都漫上层黄调。 即便如此,顾望舒也清楚的听见他在激怒之下说出的话,用的可是“我”。 尘土中混着沙石披脸而下打得人生疼,顾望舒迅速将艾叶拽到伞下遮住石沙。 第160章 “你哪儿来的感同身受。”顾望舒觉得压眉不适,伴着簌簌的沙土声道: “不过是个勉强靠个活得久称上的大妖罢了。” 石塔倒塌撞击地面,连几条街外的两人都感到脚下震动。 顾望舒在伞下按着艾叶的脑袋,生怕他被弹出来的石子打了脑壳,看着把身子一整个蜷自己臂弯下的艾叶,脸上明显一副怅然若失, 不知道还以为是丢了几百两银子的吝啬鬼。 二人躲了好久,烟尘才勉强散去。 顾望舒倾了伞面抖去上面尘土沙石,心不在焉拍拍艾叶头顶的灰,见他没什么反应,再问: “又不是你要死了,跟我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 艾叶发呆出神看着脚下风吹扬沙,耸耸肩苦笑道:“大概因为同为妖吧?刚刚怕是站在那几位大人角度想了事,被选成妖王之子可不是什么值得欣喜的光荣事。” “禁锢妖门这苦差事乃是上古妖族留下的罪责,诅咒,踩着八位兄弟血路艰辛登上的王位,却要终生以肉身修为禁锢这东西,再无法随意走动的差事,没事谁愿意干。” 艾叶一顿,掀目道:“何况你们凡人的生死存亡,说到底又与我何干。” 顾望舒一时竟无言以对。 “我只不过是对你一人珍重喜爱,而你恰好是个凡人罢了。”艾叶歪头带些无可奈何的笑: “你可千万别误会。我以前伴你斩堕神,现在陪你除邪煞,那都是怕你受伤,是关心你,心疼你,其中可半点忧心众生存亡的心思都没有啊。” 顾望舒掸着伞上灰的手一顿。 是啊。他想。 是自己与艾叶住的久了,一起在人间待得适应了这太阳东升西落,月下把酒言欢,尝了佳肴美食,也共度过喜怒哀乐,竟会忘了他归根结底还只是个无情冷漠,视凡人为蝼蚁小虫的大妖。 无论如何表态自己为了修正果不会杀人,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本意中并不是连一个想杀人的念头都不会起的真善人、真神仙。 他再是个能力不济的大妖,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被击败的无名小妖,是所有人都敬而远之的恐惧。 他可是活了上千年了。 不愿承认也罢,他就是有看不起我们这些只能活短短几十年很快生老病死的凡人的资本。 “对不住。”顾望舒坦言。 艾叶没料到顾望舒会讲出抱歉话。 “我这般自私自利的人,哪有资格评论你们妖界滋事,逼你们舍己为人。罢了,你们的事你们解决,凡世我来替你救就是。” 艾叶挠头嗤声笑道:“我说了这么难听的话,你怎么都不跟我生气吵架的啊?这不像你!” “我气什么?” “我还等着你跟你闹上一场呢,譬如说你发脾气骂我赶我,我嚷嚷着不干了不跟你好了,拔腿要走,你再追来哄我之类的——” 艾叶的算盘打了个空,内心惆怅间又被顾望舒“咚”一声轻捶在肚子上。 “胡思乱想什么。北市那边多半是顾长卿一个人在守,我俩这边清了,不如大发慈悲去帮帮他。” 艾叶眉眼一挑,假装了个痛不欲生的表情,捂紧肚子调侃道: “哎呦,孩子遭你捶掉了!” “什么孩子?” “两个月大的孩子!” “……” “你个顾大贤人两月没碰我,跟保胎似的,再拖些时日怕是快生出来了!” “……” “——呜哇——!” 谁知赶了巧了,艾叶话音刚落,不远处居然真就响起孩童啼哭声! 那声音格外清脆,听起来像个半大孩子,边哭边扯嗓子喊娘。 顾望舒听了差点笑得岔气:“这么快便生出来了?那我可得去看看。” “喂……!!!” 【作者有话说】 顾望舒:“噫,这都是个什么事儿啊~” 第83章 看好你儿子 顾望舒和艾叶寻哭声绕来,在对街一栋二层木楼外见到个穿着有些西域风格棕褐布衣,上面装饰着着数颗奇石玛瑙,看起来养得还不错的六七岁男孩蹲在门外。 “阿娘……阿娘……呜呜呜呜……” 这孩子身上干净得不像家破人亡地逃难模样,更像走丢的, 可附近住家早都收到关紧门窗不可外出的警告,定会看好家眷待在屋里,这时候哪来偷跑出来的孩子? 顾望舒走过去蹲在孩子面前。 西域的孩童眼鼻高挺,生的白白胖胖甚是可爱,一双灰黑大眼泪汪汪盯着面前白发道士,止了哭声,竟无一分惧怕,反而抽抽鼻子讲出汉话。 “道长哥哥,我阿娘不在家里,我害怕,想去寻她…你帮帮我…” 顾望舒一听,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此刻街上除了他们这些除邪的道士,哪还有半个活人? 这可怜孩子口中阿娘估计早就遇害了。 当下看来至少是要带这孩子走,才能防止他也遭遇不幸。 顾望舒当下又要擎伞又要把剑,属实无手,也分不了神照顾孩子,招呼起不紧不慢跟过来的艾叶。 “喂,你过来看好咱儿子。” “啊?”艾叶掏了掏耳朵。 “我腾不出手。” 艾叶立马堆起满脸不愿:“我不乐意,凡人的崽子总是又哭又闹又哄不好,不想碰。” 第161章 “就当帮我。”顾望舒道:“不然他留在这只能活喂了邪。” 顾望舒起身让开位置,那男孩子借空隙看到顾望舒身后黑着脸走来的艾叶, 眼一下子睁得大,含着泪汪汪的水珠似乎都驻在眼角,抽泣声也停了。 过了会儿,就在艾叶极不情愿伸手要去拎他的时候,那孩子忽然主动张开双臂,破涕欢笑带着鼻音喊出来了个, “阿爹!” 艾叶的手停顿在半空,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阿爹!你是阿爹!” 没等艾叶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话,那孩子已经扑进怀里,不停用头去蹭他肚子,蹭得艾叶是又火气上涌,喉咙中咕噜噜开始叫唤。 顾望舒实在笑得厉害,又怕艾叶控制不住咬了他,扶着笑疼的腰急声劝道: “虎毒不食子啊艾叶,你入清虚观之前在益州都做了些什么,怎么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艾叶气得牙关打颤,揪起男孩后襟给他从怀里掏了出来,犬牙上残着津液活像个恶兽,故意压低嗓音吓唬道: “个凡人崽子,你先看清楚我是什么,爹是那随便喊的话吗!” 男孩反射性缩了下脖子,按理应该吓到哇哇大哭才对,谁知反而嘿嘿笑出声来,伸手绕上艾叶胸前一绺头发兴奋摇拽着道: “你就是我阿爹!阿娘说了阿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极危之时阿爹定回来救我!阿娘有阿爹的画像,我认得您!” 顾望舒在旁见艾叶又急又气,遭个孩子摆弄又不能真下嘴咬骂的,还不忘调侃道: “还不快给你儿子抱起来。别说,这粘人模样跟你还真有几分相像。” 艾叶极不情愿地把男孩抗到胳膊上,故意凶道: “我多大能耐还能生下个凡人崽子来了?给我老实闭嘴,敢吭一声,老子就将你脑袋当萝卜啃了!” 男孩被噎得打了嗝,但也没把这恐吓当回事,反倒就势环抱上艾叶脖子,窝在他耳根底下小声说: “阿爹是个好妖,阿爹不吃人,孜亚不怕阿爹。” “别说,这孩子是真不怕你。” 顾望舒在旁边看着这对儿“父子”抱得真切,笑出来的眼泪挂在碎睫毛上抖。 “他既然知道你是妖还执意喊阿爹,怎不知道也喊我一声啊?倒是怪引人莫名嫉妒。” 艾叶翻了个白眼:“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无福消受,无福消受。” 顾望舒与艾叶在屋顶奔得急,刚刚轰塌处尘土起得再厚,也挡不住浓烈到笼了层邪云的煞气,怕是有什么难缠强劲的家伙在里面作祟。 艾叶胳膊下边还夹了个孩子,不过他根本没顾这孩子死活跑得飞快,夹得也用力,反正不掉下去摔死就算了事。 直叫那男孩大头朝下跟只断了脖子的小鸡似的晃来晃去,脸色都被荡得血红。 顾望舒实在看不下去,一跑三回头的,终于忍不住在风中扯嗓子喊道: “你家小公子脑浆都快被你晃匀了!” “干我屁事!”艾叶不屑道: “反正他的命早该在刚才就绝了!这会儿是死是活看他自己造化,哪那么多事儿!” “石人心肠啊你?”顾望舒不忘调侃:“有这么对自己儿子的爹吗。” 话音刚落,果然孜亚不负众望“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呕吐物随风斜吹泼了艾叶满身。 顿时是个臭气扑鼻,艾叶恶心得脚下歪斜,差点从屋顶掉下去! 顾望舒暗道不好,这下这孩子真要被咬死了,怎么惹人不好,非要吐本就洁癖的艾叶一身! 孜亚看样子也吓得不轻,但胃里翻江倒海他又忍不住,被艾叶“咚”一声搁在屋顶,屋瓦倾斜滚了几圈差点掉下去。 待他头晕脑胀重新旋着圈儿站起来,艾叶已经掩着鼻子把污秽结成冰抖掉,再将身上收拾干净了。 “才摆弄两下就不行,就这纸片身子还好意思喊我爹!” 艾叶翻着白眼道:“算了算了,吃了得了。小胳膊细皮嫩肉——我就先吃一条胳膊,放心,死不了。” 说完,提着孜亚一条胳膊拽起来就往嘴边送。 孜亚估计是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才相认的“阿爹”,不仅不是他想象中那个宽厚善良,与别的同伴爹地一般无所不能无微不至的, 甚至不停变着法儿的打主意想吃了自己。 “别吃,爹爹…别吃我!” 孜亚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手臂怎么抽都抽不动,艾叶已经将尖牙嗑在皮肉上, 尖细痛感混着恐惧,感官集中在一处被无限放大,再加上全身力量坠在一条胳膊上几乎脱臼,还没咬下去,孜亚已经觉得自己胳膊断了。 顾望舒从前方屋顶飞跃过来,一巴掌敲在艾叶头上。 “就欺负小孩子能耐!小鬼,忍忍吧,都怪你眼光不行,你适才若是也喊我一声爹爹,此刻大概就不会挨人夹着晃,还会被抱得稳稳的!” 可惜孜亚依旧哭得停不下来,又被呕吐物呛得直咳嗽时,顾望舒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不会哄孩子。 看着这哭声连天的烂摊子,顾望舒把眼一闭。 “看好你儿子。” “……???” 第84章 鬼面巨邪 待顾望舒遥遥看到顾长卿独身持剑站在高塔废墟之下仰头眺望时,停步落在离他有个几丈开外,大片散满碎石沙土的空地上。 第162章 每走一步,脚下砂石咯咯作响,似有微微颤动。 高塔看上去像是被拦腰撞断的,稀碎得连块大些的石头都看不到,十分惨烈。 这得是个什么家伙,才能把这七层石塔撞碎成这样? 顾望舒心叹之余,张口道: “这里什么情况!” 顾长卿显然集中得厉害,完全没注意顾望舒已经站到身后。 闻声扭头一看,乍地敛眉大惊,怒喝一声:“别站那!” 顾望舒眉心皱紧:“好心好意来帮你,什么态度。” 顾长卿朝他大步跑起来,呵斥道:“躲开!快躲开!” 顾望舒听得不太真切,但觉得天色好像忽地暗了些,又是哪朵邪云吗…… 一抬头,是团比山大的邪气盖面而来! 他恍地意识到要是被当头砸上,别说被不被吞这件事,怕是直接碾成人肉馍馍!下意识迈腿往前跑,没成想才刚起步,竟被艾叶薅住脖领往反方向扽了回去。 艾叶的力气像是融了妖力进去使得极大,一前一后冲刺的力道相斥间,顾望舒被他毫无防备的扽走,身子狠命一仰,瞬间眼冒金星脑子空白一片, 只听得自己颈椎咔咔乱响,差点被甩脖子断不说,还失了重心连滚好几圈,两人叠罗汉似的撞到围墙才算停,浑身骨头都散了架。 幸亏艾叶出手拽他之前把孜亚先扔在了地上,不然这孩子此时怕是成了两人垫背的人肉垫子。 身后轰隆一声巨响,那团漆黑邪气砸在地面,引得地面都跟着三震,大风四起! 邪气煞风本不是没有重量的吗?为何又会闹出这么大动静! 顾望舒揉着脖子爬起来,第一句话就是声脏的。 “混帐东西!我自己是没长腿,不会跑吗!你险把我脖子扽折了!” 艾叶同样摔得瘸着个腿,痛得五官捏成团,指着顾望舒后边—— “小妖怪,你可能得待会儿再教训我了……前提是还活着的话……” 顾望舒盯着他那颗明亮的跟黑琉璃珠似的眼,倒影可是格外清晰。 他在艾叶瞳仁中看着那团黑邪气坠落下来摔成个水滴漏形状,滩了一地像片黑水湖,雾气似潮水翻涌,仿佛有千万双溺死的手挣扎着向上伸。 须臾,随一声几乎刺破耳膜的高声鬼叫尖鸣,好似千万人齐声惨叫,分不清男女老少,亦或是男女老少混在一起, 那团邪气在这怪叫声中逐渐聚合交联成型,缓慢伸开对折的身躯…… 赫然竟是个有山那么高的巨人模样! 顾望舒无法满足于艾叶眼球中那狭小视角,更是不敢相信如此倒影地回神转身,然而身后,果然真的是个他将头仰到最高也才勉强看到头顶的巨大人型邪气! 空中结着道金光驱邪网阵,与这团邪气碰撞过的地方还留有黑烟与金色电光灿灿,噼啪作响,看样子是顾长卿结的阵,才逼得这巨型邪气无处可逃,一头摔在地上。 而这网阵刚好当不当正不正就在自己跳下来时站着位置的正上方,怪不得自己刚一落地,顾长卿就面色青白喊他跑。 然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漆黑一团的巨人身上,久久不止的惨叫声下,开始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体内似是什么东西在努力往外挣! 片刻之后,那巨人身上开始出现冲撞形状,一小团一小团鼓包冲破内壁浮出在表面形成无数包块,那一个又一个密密麻麻引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包块上, 竟长出一张张人脸、兽面! 每张脸面都发出表情不一,但黑洞似的口中发出的都是最撕心裂肺的惨叫!虽然这些脸一个个都只是团躁动不安的黑烟,虽是只能看到个轮廓, 但仍清晰可见那狰狞绝望的表情,甚至连那些个夹杂其中的牛头马面猪脸一类的畜生,都是一副待宰之前的痛苦表情! 这些黑烟脸面一个个大嘴裂开成非人的弧度,似是拼死挣扎被活生生碾碎身体时极度痛苦的叫喊后嘴角撕裂,团着黑气的空洞眼眶眦裂瞪大! 杂乱起伏的尖叫不绝于耳,不仅是顾望舒,连艾叶和蜷缩躲在块倒碑之后的孜亚,无不是死死捂住耳朵蹲坐在地! 怕是还没开战,就要被这鬼叫声夺了神智。 这浑身布满了万张脸的“巨邪”毫无章法四处乱挥手臂,大概因为它身上虽有万双眼眶却没有一双可以看到东西的眼,才会如此东倒西歪站在原地挥舞, 手臂所触碰之处无不是万物枯萎,墙楼哄塌,实在可怕! “什么鬼东西!”顾望舒被声音刺激得快要耳朵流血,朝艾叶大喊。 “我也不知道!”艾叶同样叫喊道: “谁知道妖门后面到底都有什么凶恶之物!看着像是千万年前妖门创设之前,吞噬过千万人的邪气,时至今日熬过这么久,它身体里数万无法超生的人魂与兽魂早已化为冤煞,与这邪气共生,才成了这么一个可怖鬼邪煞!” 巨邪挥着大臂过来,顾望舒连忙侧身去让,黑烟贴面而过,那些个脸面离得近,一张张戾鸣大嘴似乎要给他吃进肚子。 顾望舒紧着挥剑,凝真气于剑身,桂魄受激励泛起浅淡银雾,他集中精力避着黑烟邪气闪到巨邪脚下,一跃而起全力一剑切断其膝盖! 那巨邪更为凄惨尖叫一声,断开出稀里哗啦滚下无数烂肉白骨, 第163章 可因那些腐尸困得太久,刚落了地便风化成白灰消散。 即便如此,那一瞬的视觉冲击绝对是能让人十天吃不下饭。 艾叶躲在离着八丈远的地方早已被臭气熏得头晕眼花,睁眼都费劲,谈何帮忙。 巨邪刚被人从天上丢下来,又失了一条腿,更是恼羞成怒,挥舞踉跄数下才没摔倒,在咕叽咕叽恶心黏腻声中, 竟重新挤填了条新腿出来! 顾望舒骇然意识到这只巨邪也不过是团裹着烂肉的烟气,变换形状都是随心所欲,它并不在乎丢了几条腿。 只要还有冤魂煞气留在身上,就能无限变形下去。 他朝四周看去——巨邪当下姑且被顾长卿的网阵困在这里,还是尽快斩断才是正道,否则一旦冲破网阵落进住宅区城内,后果不堪设想。 “如此下去何时斩得完。” 顾望舒连挥数刀下去都只是跟砍在空气中似的,刚断了一块儿便瞬间补合。 鬼邪身躯巨大,半天过去也看不出多少体型减小,浓肉混血落了满地染得石沙乌黑,再瞬间风化不见,唯有残留腥臭缭绕得活像个人间炼狱。 简直就是在生耗! 艾叶早就受不住恶臭,趁顾望舒跃到自己跟前躲闪的功夫,扣住他肩头就问: “你那招呢,你不是能招天雷!劈它一下岂不干脆?何苦受罪!真该让借你我的鼻子试试,快被臭死了!” 顾望舒回头敛目道:“你懂什么,我又非雷母,哪儿那么容易。” 艾叶见状没敢再说话,此刻一道黑烟追来,重击在两人中间,艾叶与顾望舒迅速分两侧后跳躲开, 顾望舒翻手掐诀掌心蓝火幽幽推向面前,那黑烟刚一触到蓝火便是滋啦一声,随悲鸣消散而去! 巨邪吃了痛连退几步撞到网阵上,又被烫得嗷嗷直叫,鬼声听得耳膜都快穿透流血。 顾望舒正准备趁他吃痛之际再接几剑,就听“砰砰砰”一阵放鞭炮似的声响,巨邪身上顿时炸出数十个金光熠熠的窟窿! 与此同时,一道熠光身影趁其流着黑血冒黑烟的窟窿还未愈合,从洞口就势穿出,落在顾望舒身边,手中黄符在面前祭成一列,手心一合,余下这些张被尽数纳回袖中。 顾望舒冷瞥一眼,道:“炫技。” 顾长卿负手而立,回了句:“原来你没死。” “我哪里敢死。”顾望舒嘲讽道,“没经您允许随便死了,岂不还要被挖出来鞭尸。”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说人话。” “这话明明是您先说。”顾望舒目向巨邪,嘴里不甘示弱与身侧人道:“是你不让我死在别人手里,这条命我可不得给您留着。” 一旁巨邪半天摸不到人,还被砍炸得丧了小半身影,实在愤怒绝顶,数万张鬼脸狂叫齐鸣,从体内伸出数百条手臂! 每条手臂密布鬼脸,口中眼中陆续流出粘稠黑水脓液,恶心不说,滴落在地顿时将一树新芽腐蚀成烟! 这些手臂虽比适才细了许多,一斩即断,但抵不上数量庞大,又是到处乱拍,顾望舒只得忍气吞声与顾长卿并肩而站,暂时噤了声不再拌嘴。 但不相往来的两人总归没什么默契,要么就是顾长卿甩符喂了顾望舒满嘴纸灰,再不就是顾望舒挥剑顺带割了顾长卿的袍子。 艾叶在后方翻跳躲着偶然甩来的长臂,隔着远,看顾长卿顾望舒两人搭配起来好像十分和谐配合默契, 不由霍地感叹道: “毕竟是一同长大的师兄弟,个个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偶尔匪夷所思了些,大概人间兄弟都是这般相处来的吧?” 他又道:“算了,我不也是我哥一脚踢下山的,谁比谁好。” 可惜他若是靠近几分再看,其实这俩人的面色可是一个比一个的黑。 直到顾望舒被纸灰迷了眼,再睁不开,失手一剑给顾长卿后背道袍开了条大口,顾长卿终是忍不住骂出了口。 “你这是在除邪还是除我!我还不想架没打完就已经衣不蔽体了!” 顾望舒闻声奋力将迷得生疼的眼睁开条缝,眼球中血丝密布通红一片,心气不服道: “我倒是要问你,是嫌我瞎得不够快吗,逼我闭眼睛打架还没顺带抹了您脖子,麻烦说声多谢。” 两人吵到一半,被身后忽然传来的孩童惊叫声打断,齐齐同时回头看去—— 就见一道手臂甩到蹲躲在石墙之后的孜亚旁边,石墙轰然倒塌,孩子腿脚倒快,连爬几步没被砸在下头,可巨邪手臂流下黏腻脓液却蜿蜒而来,像条嘶嘶作响黑蛇,正向堵在角落里的孜亚逼去!! 顾长卿一愣,急道:“哪儿来的孩子?我分明再三确此处没了活人,才将怪物引来此处!” 顾望舒一拍脑壳:“艾叶在半路捡的儿子,差点忘了他还在这!” 虽说当下容不得分神,顾长卿仍是拔了个奇声道,“捡的什么,什么儿子,谁的儿子?” “这孩子不知道什么毛病,抱着艾叶腿就不放,非要喊爹。”顾望舒扶额为难道: “那附近寻不到他家人,丢在原地只能成邪的口粮,没办法才带过来。” 顾望舒说罢再扭头扯声喊:“艾叶!管管你儿子!” 姑且无需顾望舒张口,艾叶听到孜亚惊叫声后已经自己眼疾手快跑过去,妖风驱散身后追杀而来的黑烟长臂,跳到坍塌一半石墙上居高临下喊他。 第164章 “小崽子!上边!手给我!快!” 石墙下方被黑液漫入,能容纳的地方只有个勉强给孜亚站脚大小,艾叶下不去,只能蹲在墙上捞人。 孜亚闻声抬头,看到艾叶满脸鼻涕眼泪大声嚎哭,哭到气断鼻塞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浑身抽搐哆嗦着: “阿爹……爹……救……救我!” “别废话,伸手!” 第85章 护心守城 然而孜亚手短,艾叶站得又高,怎么够都够不到。 此刻孜亚脚边已有黑液逼来,气味刺鼻发酸的同时也漫到孩子一侧脚背,刺啦一声灼伤,孜亚顿时痛得大叫喊起来! “阿爹!我的脚!脚!” 艾叶见状心急,换个姿势全趴在墙头,探出半个身子去拉他。 墙边挂着不少浓黑粘液,艾叶本是尽力避着,此刻看孜亚痛得撕心裂肺竟顾不上自己,奋力将他一把扯了上来, 手腕蹭到墙边粘液,硬是咬牙忍着没松开。 待他把孜亚捞起来抱在怀里,才注意到自己发热炽痛的手腕,连着焦黑的袍子一并被灼出道血红露肉的伤口。 艾叶脱去孜亚靴子,被灼伤的伤口与鞋袜黏在一起。 可这孩子看到艾叶为了救自己也受了伤,又知道此时再叫嚎,他定会烦自己吵闹,竟硬是懂事儿的一声没吭,死咬着牙任凭眼泪大颗簌簌往下滚。 “也不能白叫你喊一声爹!” 艾叶手中蓄出寒冰覆在孜亚脚腕,止血止痛的瞬间也给伤口降了温,才把他重新丢在背上。 “以前玩火不小心烫了自己,阿娘也是这样帮我处理的。”孜亚伏在艾叶背上,怔怔喃道。 艾叶舔着伤口,心不在焉道:“你阿娘也会唤冰了不成。胡说八道。” 面前与巨邪斗杀激起千层沙土,黑云盖天凶煞惊人,与苍穹上巨大金网摩擦溢光。 口鼻间都是腥恶臭味阻塞呼吸,眼看顾长卿与顾望舒杀得没完没了,这样一直耗下去也不是法子。 我得去帮忙! 艾叶目色一凛,回头对伏在背上男孩说道:“你自己抓住,掉了我就真将你丢这儿喂邪!” 孜亚赶紧跟个小猴儿似的挂在艾叶脖颈上。 艾叶飞身寻了个安全地方,给孜亚放下后又不放心的再退回去,给他周身打了团迷雾遮着气味,至少不会被趁虚而入的邪吃掉。 艾叶刚要起身,耳朵却“嗖“的一立,听到顾望舒大吼“小心!” 慌忙择身看去,只见得顾长卿或是因又要护法网阵,又要全力拼杀,实在分身乏术无法顾全左右,跃高瞬间晃神被道黑臂一鞭抽在背上,顿时半空中血光四溅,从几丈高处直直摔了下来! 艾叶见状迅速闪身去接,两人撞在一起又是滚了几圈才停下,倒是保了顾长卿一条命,不至于当场摔死。 艾叶想扶他起来,却在抽回撑在顾长卿背后的手时,摸了满手血腥黏腻! 顾长卿咬紧牙关,嘴里喘着粗气,以破邪撑地呈半跪姿态。 背后之才被顾望舒撕裂的道袍大咧开口处,在风中翻飞的白布染成血红,其下一片血肉模糊。 顾望舒急忙从屋顶跃下,快步跑过来想看他是否还好,谁知才跑出几步,就听顾长卿强忍剧痛冲他喊: “网阵!别让那个破了!” 几人闻声抬头,空中那张困住这巨邪的巨大网阵此刻因为失了顾长卿法力续持,在巨邪百只手臂撞击抽打中,无法填补的裂隙已清晰可见! 那巨邪怕是真的怒不可遏,即便每次主动一击都会被闪金滋啦炙消数条手腕,但靠这股这水滴石穿的劲儿,怕是不肖一会儿,就要碎个彻底! 巨邪若是从此处空地逃了出去,落进城内居住区才真是灾难,贪得无厌的似饕餮的鬼邪煞,可是要将这全益州城的人吃得干净,愈变愈大,到那时再想拦…… 顾望舒星目含威,凝视着瀚空黑云下的巨型金光网阵。 这网阵似是铺天盖地,笼罩住一整个北市荒郊,接连天地,不给鬼邪煞留一分空隙。 心头却是极为犹豫的。 “可我没试过撑这么大的结界!” 他的踌躇并非虚假,护心诀并非普通困妖阵法,它是可将万力化解为虚无的绝等护身术,只要施法者不挥手收回,那外面的人便绝对攻不进来; 相对的,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撑起这样高难的法诀实属不易,能勉强笼进一两个人保全自己就已经够难,可现在却叫他突然撑起个能护下四分之一个益州城大小的阵结? 这不可能! “你可以。” 顾望舒后脊猛地窜了个透凉。 他听见顾长卿将疼痛含在深处,从喉底低声吼出声音。 “相信自己!能救这益州城的人…只有你了!” 顾望舒蓦地苦笑出声。 没想这竟是自己长这么大为止,第一次从他顾长卿口中听到什么鼓励的话。 一瞬间竟教他手脚冰凉发麻,心里说不出的酸疼滋味爬遍全身,胃中阵阵犯呕, 又是安心,又是恼火,两种全然矛盾的心情如今交织腹中,实在是让他觉得难耐。 “我行不行,轮不到你来定义。” 顾望舒不再踌躇,将气沉丹田,翻手起势。 巨邪极速甩来长臂在耳边呼啸成声,也抵不住他全神集中,再无二心的起诀。 第165章 真气荡在周身萦萦成薄雾,似有神光内敛,把他裹个结实,风卷黑袍立在危机之下, 脚踝处银铃在这暗日下的月光中清声环绕,像是助了把力,将那盖面而来的烟气消散了个彻底! 【——“废物!” 顾长卿的话语冰冷不带一丝情感,也没有丝毫怜悯疼惜的,看着肩头淤血肿胀,被打得不成样子的自己。 “连你自己都保护不了,谈何护这苍生,守这阴阳!” “门规不教用法术伤人,我能怎么办!我没输,我赢了的!是他张肖奇欺我不成反打不过我,我怎么没保护好自己!我打赢了!” “打赢了?”面前之人依旧端的是薄情寡义,“赢了的人会是这幅模样?讲什么仁义礼智去活挨板子,便天真的认定世人会以为你真的没动半点法术,全凭拳脚赢的?会认定这清虚观二弟子还是那正人君子,光明正大?” ——“不可能的!你就是个一事无成,只会给大家拖后腿抹泼脏水的废物!” “人们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只相信众口相传!你独身在再怎样呐喊解释,豁出命去终也不过石沉大海!没人听得见,无人在意!”】 …… 我不在乎。 顾望舒赤目抽紧,发丝不苟,唯黑袍幡然扬在风中。 流言蜚语亦或鄙夷视线,人生本就如蜉蝣一物,鸿毛轻弱,哪还有余力在意他人目光。 我既能护的了自己,便也能守阴阳护苍生, 我不是一事无成的废物! 顾望舒眉间蹙紧,喝道: “护心!” 指尖升起巨大漾着水面的结界,这曾经他只用来保护过自己,只被自己当作乌龟壳一样自欺欺人躲过霸凌的法诀,无形中已使用了二十余年,再熟练不过的法诀, 此刻正在头顶凝结成幕,与以前自下而上的撑界方式不同,顾望舒反其道而行,自上而下轰隆落地,罩出个了巨大阵结! 护心诀表面平稳如静海,微波荡漾,与那金光网阵交结融合,恍惚间如同日落溶金落入海面,夕阳下一片韬霞, 却是幅铜墙铁壁,任凭巨邪再如何死命拍击,伤得都只有自己鬼气,这结界再是岿然不动! 顾望舒见结界已成,收手而立,眼中带着霜芒注视自己所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萦绕着残余银光的双掌。 然而此刻最让他难以置信的并不是自己真的轻易就撑得起如此巨大守护诀,而是即便在施过如此强劲法诀之后,身体中非但没有气海被抽离的空虚感,反倒愈发精神抖擞,甚至比刚刚施法前经历过恶战的自己还有力气似的? 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不停输与自己法力,可这放眼四处,倒也没再有什么…… 顾望舒脚腕上的银铃再次随风起叮咛沙响,他赫然间明白了什么,漠然笑道:“好货。” “顾长卿!黄符都借我!” 顾长卿闻言挥臂扬手,送自己所剩无几那区区几十张黄符与顾望舒,目光放心不下追随他向上,终是在几番沉吟后,道: “别死了!” 顾望舒再度飞身而起,踏屋檐而上,啪啪啪甩数张黄符于巨邪身上,口中一念, “道法自然,乾坤无极,敕!” 破邪咒如鸣钟响起,黄符应声融进那巨邪体内,发出极为刺耳残忍的灼烫声,在巨邪体内泛起隐隐金光,随顾望舒指诀上下翻涌,直是将那巨邪烟气里面捣了个稀巴烂,稀里哗啦像是失去骨架的烂泥泄了一地! 顾望舒知他重组需要时间,趁空隙感快回身喊艾叶: “你先带我师哥躲好,我能撑到灭了他还好,若是撑不到,我就……” 艾叶此刻可是恨自己恨得要命,眼看顾望舒就在自己面前独身豁出命去斗,自己却一点忙都帮不上。 唯一能做的就是听话拖走顾长卿,再不就是救个孩子。 即便如此他仍是飞快在巨邪呈一滩黑烟气之间把顾长卿拉到处碎石堆后边,一旁躲着的孜亚赶紧识得眼色扶住伤员,不叫他歪倒。 艾叶才安顿好他,便懊恼的在一旁抱头坐在原地,乱抓着头发哼哼喘气。 眼前不远处顾望舒只剩下独身打斗,在这场看似永不完结的战斗中,艾叶从指缝中见他如同墨蝶灵巧,上下飞舞,在一波又一波危机中险象环生。 他的四肢急躁不安,是非常想去帮忙的,可理智又知自己的招数净不了那巨邪,去了也只不过是碍手碍脚,反倒耽误。 “哎呦我的天老爷诶……” 艾叶浑身一炸——哪来的声音! 连已经失了气力的顾长卿都一同猛回头,身后杂乱石堆后面竟然爬出来个…… 老乞丐?! 【作者有话说】 加更三千 各位请往我嘴里多多塞海星吧! 第86章 说我不诚心? 那老乞丐蓬头垢面,面上生疮奇丑无比,也不知是多久没洗过澡,即便还离得远也闻得到满身恶臭,此刻正用他那一双指甲中藏着黑泥的粗糙大手往外扒拉着身上碎石,向出爬着。 “不就躲起来睡个午觉,怎么一睁眼,天都塌了呀……” 顾长卿结阵之前分明确认过此处再无一人,怎得此时突然冒出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来? 艾叶岂不是也同样感受,心想或许是这老乞丐身上太臭了,臭到遮盖人味才全然不觉此处还有人在。 第166章 总之艾叶与顾长卿是正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着那老乞丐,直到老乞丐使劲抓了抓头顶跳蚤,挠得头皮咔咔作响指缝浸血,舒爽叹出口气。 这人疯疯癫癫倒也没太为眼前惨状惊骇,只是蹲到两人旁边看戏似的看着顾望舒打斗,再把刚抓下来的跳蚤塞进齿间,吧唧一声咬碎,汁血四溅。 艾叶被恶心得躲了几步,就差把嫌弃二字施墨写在脸上。 “呦,这小道士还挺厉害啊,能跟这么个鬼脸脓包玩意儿周旋这么久?” 说完,从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瓜子儿,带劲嗑着看得津津有味。 艾叶听他这语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猫猫狗狗都敢妄加评论了,老脏东西,闭上你的臭嘴!” “哦呦,这怎么还有个大妖怪啊?可吓死人了!怎么,你还要吃了我不成?那我这副老骨头可逃不掉呦……” “谁稀罕吃你!吃完怕是要腹泻七天七夜!”艾叶白眼上天,懒得再理。 “既然不是来吃人的,怎的就一直在旁边看热闹,不知道去帮帮忙啊?我看那小道士自己虽能撑着,但就这下刀子似的攻击阵势,可是顾全不了太久咯。” 要说这老乞丐还真是个绝顶的乌鸦嘴,话音刚落,一道黑烟直奔顾望舒面门而去! 顾望舒急忙退步去躲,却没想背后也有数道长臂结了网似的兜着,可是奋力在空中给自己扭了个弯儿,危机时刻勉强躲开,回身一剑劈下断了其攻势。 艾叶在一旁吓得冷汗涔涔,急得原地跺脚,把气都丢在那凭空冒出来的老乞丐身上。 “你以为我不想!我去了也没用!我又净化不来那鬼东西!” “依我看你就是不成心嘛。” 老乞丐呸一声吐出瓜子皮,又开始抓起瘙痒的头皮,再送进嘴里的,估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瓜子还是跳蚤。 “哪有办不成的事儿,若是怎么都不通,换个法子不就成了。这天下之大,最不缺的就是办法!这办法嘛……都得在这儿找!” 老乞丐眯眼品着味儿,伸出根手指敲了敲胸口。 “我就总能靠这个找到法子混吃的,找睡上个好觉的地儿。” “你个鬼老头儿说得什么疯话!哪有什么法子,你以为我不想!” 艾叶一脚蹬过去,带得风呼呼直响,却又在离那老乞丐的脸不到一尺处戛然而止。 我适才不是,出手散了个邪煞吗? 虽然那之后就再不好用……可确确实实做到过,并不是幻觉虚像,胡说八道啊!那是怎么做到的……我怎么做到的……怎么…… 然而那时事发突然,不就是慌乱中随手一挥,想着至少御风给他吹飞也行,手边小妖怪可不能因那个玩意儿受伤…… 怎么…… 难道说……?! 艾叶眸中明显闪过丝异色,如同灵脉入体,给他那锈死的脑子翻了个底朝天! “怎么,这么快就想到法子了?就说你没用心吧,啧啧啧啧啧。”老乞丐盯着眼前艾叶鞋底狂笑。 “闭嘴吧老东西!”艾叶啧一声收脚落地,再原地局促不安地绕着几人转了好几圈,最后下了决心跟顾长卿问道: “你且还有在这儿护得住自己跟这孩子的力气?” 顾长卿换了个缓痛的姿势,闭目调着气脉,应道: “大概是没什么问题,连这老乞丐我都能看好。毕竟也是我疏忽,把他卷进这儿来。” 而后忽然眯缝开眼,略带疑问道:“你问我这个做什么?难不成真要去帮他,这可是要帮倒忙。” 艾叶润目如剑看着身处一发千钧的顾望舒,呔一声喝道: “我试试!反正身子敏捷,大不了真的帮不上退出来便是,光叫我在这看着,才真是比被刀活剐心还难受!” 如此两个多时辰过去,眼看顾望舒体力上逐渐不支都不是问题,只是这巨邪身形上虽说消瘦了将近一半, 但本是山大的巨邪即便消了一半,依旧鬼叫连天,万千鬼面只会更加愤怒。 顾望舒已然分不清这些困在巨邪体内千万年的人兽,到底是出于被侵犯的愤怒,或是急于解脱超然的痛苦挣扎了。 漫天腐水中每走一步都是生死局,每刺下一剑都是在赌。 他虽不知道自己何来的法力能撑如此之久,但心理上一直提心吊胆,必须要将警惕提至最高才是更累的。 顾望舒翻身落地,脚踝上的银铃随他征战至此,一直是脆声大作,与他并肩战斗。 顾望舒这番落地,银铃声也同时止住,微微泛着层银雾。 刚刚散尽的法力此刻又如同滚云之势重新充盈回体内,就像个永不枯竭的泉眼一般不断填补。 “你还真是个无名法器?只当你曾与我是个连心的物件了。” 不过眼下重要的并非这个。 顾望舒长身鹤立,一言不发独自携身于黑云之下,阴风狂作卷起衣袍长发翻飞,周身祭起驱邪银光宛若武神,妃眸凛厉。 大不了少用几分力,削他大半,就算自己回头来再因反噬撑不住身, 余下的邪祟让那些散在城区内驱邪的道人一同上阵,也能对付。 打定主意,顾望舒才闭目吸气,默念心诀。黑气触碰到他周身银光,顿时惊叫灼散,巨邪倒退几步,一阵撼地怒号。 第167章 浑身鬼面竟一个个破体而出,嘶吼咆哮而来! 顾望舒只不过是以真气暂时护体,哪抵得住如此突然暴雨狂潮般涌来的鬼煞? 更何况现在护心诀也已经用在天上,收手重新架在自己头顶那岂不是叫这千万鬼煞统统泄入人间,但当下倒是真的自身难保! 没办法了。 顾望舒一咬牙,将全身力道推入正念的心诀中去。 “谪—— 还没念完,身子突然一晃,被人截着腰推了开来! 鬼煞一下子转不过弯统统砸向顾望舒刚刚站过的地面,心诀也断在一半。 定睛一看,竟是艾叶推着他躲开那夺命一击, 两人目光直对,这只妖兽桃目熠熠生辉,回手一张,挥风吹开追逐而来的大半烟气! 只是依旧如同以往,邪煞黑烟只是被吹散,很快重聚再演,他的招数丝毫起不到驱邪作用。 “你刚愣着干嘛!我是看出来了,那引天雷的招式你轻易使不得对不对?不然也不会与其苦耗这么久!” “你过来做什么。”顾望舒诧色道:“又帮不上忙,飞来飞去反倒误事。且那天雷使得使不得,当由我自己说得算!” “谁说一定帮不上?”艾叶转身落地,展开手伸向顾望舒。 “手,握住我一下!”艾叶说。 顾望舒眉心蹙紧,“什么时候还开这种玩笑?” “试一次嘛。”艾叶目光坚定,带着自信笑意看向他。 虽是个莫名其妙,但反正横竖都是一博。 顾望舒心想。也便不再犹豫,抓住艾叶伸出的手。 “走吧?小妖怪!”艾叶在顾望舒耳边轻声道。“可准备好了?” “怕是你准备不好。” 第87章 神力通行 但你娘是谁 两人相视点头,随后默契同步跃起! 在这魆风骤雨般鬼面凌狞中逆空而上,直冲云霄! 顾望舒脚踝处的银铃似受了鼓励而兴奋叮咛,艾叶又握紧几分顾望舒的手,凝气于身,妖气漫漫。 他深知自己无法勉强——真要是再施力过了头妖气阻塞,真要成累赘。 适当就好,适当的,试探一次! 艾叶凭空一挥,引出三丈飓风,夹雪花冷冰卷成漩涡而来! 顾望舒本就习惯独手舞剑,握着艾叶到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奇怪自己一剑下去不轻不重,怎就忽然鬼唳不断,哀嚎一片? 好奇扭头一看,竟是艾叶卷起的那旋风中神光腾焰,瞬间绞杀撕烂大片鬼煞! “你……!” “果真如此!”艾叶目光投向两人紧握的手上,英气一笑: “我的答案,果真是你!” 顾望舒神色难掩惊异,大妖无论如何都无法驱邪,这是世道运行的道理,为何偏偏触碰着自己的手他便有了神力? 毋庸置疑,自己就是个纯粹的凡胎肉体,原因应当还在艾叶自己身上。 难不成……他并非全是妖身? 顾望舒忖思须臾,按天道大妖若一生行善,不伤人性命,不以吸食活人精气修炼,长久修行也可成神,但飞升只在一瞬,总归不会半妖半神的。 除非我是个能够短暂度化妖的神仙。顾望舒随即失笑出声,他现在可没太多心思去思考这些,于是这个无法解释的问题不了了之,他正色横眉,与艾叶一同落于石塔断截之上。 “再去了。” “好嘞!” 二人再如箭矢一般破弓而出。 “哇啊!阿爹好帅…… ” “你为何要一直对个妖叫爹爹。” 顾长卿坐在远处遥望空中那两个十指相扣默契十足的身影,在万千鬼影中依旧不显一分吃力,俊逸潇洒,也神光外露,很明显。 比自己跟顾望舒携手的时候配合要好上百倍。 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滋味,自豪? 不不不,当是晦气。 不过……这两人是不是有点太亲密? 顾长卿觑眼看着,十指相扣且先不说,若是需要翻身起跃, 顾望舒一个不近人薄情寡义的,竟能毫不犹豫伸手拦住艾叶腰身,脸贴脸地旋转换位。 而艾叶那个虽然面善和蔼、但其实完全摸碰不得的猛兽非但没生气,反而满面含笑,甚至带些…… ……挑逗?的韵味。 停,我这是在想的什么! 顾长卿一愣,被自己吓着了。 心道自己难不成是从目睹冯小将军和姚军师那般关系以后,这双眼睛看什么都奇奇怪怪了? 他赶紧嫌弃着闭眼扫清杂念,回头问孜亚道, “你知道他不可能是你爹的,妖生不出凡人娃娃。” 然而顾长卿总觉得眼前这个白胖可爱的棕衣男孩有些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可他就是我阿爹!” 孜亚小胸脯一挺大声反驳,谁知挺得劲儿大了,扯到脚上灼伤又疼得眼角含泪哼哼起来。 顾长卿摇摇头,觉得这孩子固执,实在无言以对。 末了,又问:“那你说说,你那了不起的娘是谁。” “您问我大娘还是小娘?” “你小子怎么不仅认个妖做爹,还两个娘啊?” “没有没有!”孜亚挠挠头,害羞道: “孜亚并非娘亲生的,是大娘捡回来的!大娘和小娘生活在一起,孜亚自小没有阿爹,家里也不需要阿爹。” 第168章 “那你跑出来胡乱认什么爹爹。” “是…是我一家本生活在西域的,前年阿娘突然说要带着戏班来益州……我也就跟过来了!” “小孩儿,当真看不出他嫌弃凡人?” “阿爹才没嫌弃我,阿爹还救了我命呢。” 孜亚低头笑了笑,“是大娘在内屋挂了阿爹画像,我认得出!” 顾长卿扭着眉毛,听不懂这小崽子东拉西扯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咬牙忍痛再换个姿势问道: “所以你娘到底是谁?大娘二娘都行。” “依这傻小子的意思,他说他娘是那白毛妖怪的妻子,但他不是他们生的,这么简单怎就听不明白?” 老乞丐在一边挖着耳屎,又不知道从哪逃出个酒葫芦来饮一大口,发出个爽快的咝哈声。 顺带递到顾长卿面前问:“喝吗?” 顾长卿紧着后仰,老乞丐离近了臭味难掩,比巨邪身上流出的千年脓血好不了多少, 别说喝,光是看那脏到油亮看不出原色的葫芦都犯呕。 老乞丐倒也不难过,只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椅在一边,嘴里念着什么,再来一个就好啦,再来一个人就能治了,实在不行,我再…… 顾长卿背上疼得厉害,没心思听他讲疯话,只是面色严峻看着战事。 艾叶御起的妖风狂卷迅猛,漫天黑烟鬼气嘶喊中被散了大半,余下的见状不妙,重新随一阵叽咕黏声,再重聚成巨型! 巨邪明显比刚刚小了不少,此刻眼看着也就是五六个成人大小罢了,鬼面所剩无几,震怒之下每跺一步脚都是咚咚作响。 “你还能行吗?”顾望舒感觉身边艾叶呼吸声加重,怕他一味勉强自己,再出什么问题。 艾叶凝目看着这依旧不算小的鬼邪煞,讥讽一笑道: “不如速战速决?” 顾望舒眼看他沉气起势,四周空气仿佛被抽干一般陡然降温,刮得是寒风刺骨, 巨邪身上散发出的黑烟气也被扭曲盘绕再在半空。 顾望舒新生不妙,他这是要使那招? 生死梦魇里差点耗空他的那势暴风雪…… “别!” 顾望舒反手强按住艾叶手腕,此刻这妖无论是与自己相握的手心,或是连着手腕升到小臂都是坚冰似的冻手。 “别用!” “咯、咯咯咯、…!!!” 巨邪脚下忽生寒冰将其定住,寒冰势不可挡从脚下升起,一路爬升巨邪小腿! 巨邪鬼叫挣扎着要变换形态来脱离禁锢,怎奈这寒冰间印着咒术,竟叫它不得动弹! “不是说了别用,你若是再行阻塞,不仅痛不欲生,还会有妖气爆体的危险!”顾望舒急急道: “你不能只因为个这鬼东西搭上千年的命去!” “可你不也打算同归于尽过!”艾叶回道:“怎么你行,我就不行?” “别拿我这条贱命跟你比。” “哪儿来什么贵贱之分,你明知道我把你看得比自己都重了,说这话多让人伤心。” “那我不是听了你的话,没唤天雷吗!”顾望舒呵道: “你叫我信你,可现在你反信不到我?” 艾叶眼中迷惑,道:“所以我也听你话啊,没使那招啊?!” “胡说!那这寒冰哪来的?” “我也想知道!” 【作者有话说】 又双叒有点想双开文了 隔壁《可他的辟谷会发光》文案正在施工中,存稿不少,萤火虫攻x飞蛾受,双开门货车司机x阳光乐观模特小生 【他们都说飞蛾扑火——景天低头看了看醉在自己屁股上的白翌。 但也没人说过萤火虫会发光的屁股也行。】 感兴趣的bb可以点个预收!应该不会太远了! 第88章 误人清修 两人争吵未断,空中一道红衣掠过,背落在两人身前。 待看得清时,可是个扎着高马尾的红衣公子,一身云纹盘金大红胡服,细带蹀躞束得简单,背影细弱英姿挺立。 不同的是这位红衣公子正费力施术撑起寒冰,看起来此番法术对他而言并非易事,几乎算得上咬牙强撑。 “这是……这不是你的妖法吗?”顾望舒吃惊问。 艾叶也是难掩惊讶,奇怪地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了顾望舒,道: “确实很像?” “道长!快去刺它正心那个隐匿血光的位置!那处是这邪祟的心脏,其余鬼面不过被它吞噬的煞气罢了,砍再多也没用!” 顾望舒闻声觑起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什么星星点点的红,无奈怼了怼身旁艾叶问: “你看得见?” 艾叶沉目仔细一瞧,好像还真的有那么微弱一道红光,隐藏在胸口一虎首之下。 “别说还真有,我看得见!” “好,带我过去。” “得命!” 艾叶说罢拉起顾望舒的手,一跃而起! 巨邪发觉两人目的不对,疯狂叫喊挣扎扭动,脚底寒冰咔咔作响,随时都有拦不住冲破束缚之势。 红衣公子口气中带上焦急,冲两人直喊, “快!道长!没时间了!” 艾叶反手推开巨邪乱劈下的手臂,带着顾望舒跃至红光之上,离得近了,顾望舒勉强看到些所谓“红光”, 第169章 二话不说集中气力,一剑而下! “轰——————” 一声巨响撼天动地,随邪祟歇斯底里的惨叫一起,炸了漫天脓血腐液! 顾望舒赶紧收回护心诀重新施在几人头上, 听头顶哗啦啦一阵血肉横飞声过后,巨邪体内炸出的烂肉脓血也很快化为青烟乌有。 就当放了这些被困了千万年的可怜人与禽兽们一个解脱。 艾叶还是紧抓着顾望舒的手没舍得松开,视线顺着顾望舒侧颜, 稍加偏移落到身边那刚刚使出个与自己妖法极为相似的红衣公子身上。 “这人怎么……”艾叶嘟囔。 “谁?”顾望舒下意识发问,顺艾叶视线看去, 才发现身边这红衣公子不正是那日总镇府宴席顾长卿带来的那位……什么……女扮男装的巫女? 顾望舒侧身拜道,“多谢公……公子出手相助。” 顾望舒身量与艾叶差不大多,但肩还是稍微要宽一些,骨架也大了些许。 这一侧身,倒是给艾叶挡了个结实。 “在下也是为救这苍生,不足为谢。” 老乞丐见巨邪已除,一直拦着不叫他出去的结界也解除,放下手中已经饮空见底的酒壶。 餍足拍拍衣服起身离去,只留下大笑地张狂兀自说道: “有意思,有意思呀!” 顾长卿暗自一笑,正准备撑起身子来问候几分,却听得身旁孜亚风似的拖着伤脚冲跑出去,都来不及拦! “阿娘!” 这下在场所有一同“嗖”地将目光投在穿着红衣男装的依明身上。 顾长卿这才一拍脑壳想起来,他依明的住处短暂见过这孩子一次。 那他既然喊了依明做阿娘,那就说明…… —— “因为我是妖的新娘。” 什么!!! 顾长卿惊得咋舌不已,难道依明说得是?艾叶? 所以那些寒冰术,也是从艾叶的妖法传承下来的? 果不其然,孜亚飞奔过去冲进依明怀里放生大哭。 “阿娘,阿娘!可找到你了,可找到你了呜呜呜呜……” 顾望舒愣了神,贴到艾叶耳边小声说道: “这他是娘,你不认识一下?” 艾叶吞了口水,也用细微窃声答:“免了吧。可他娘怎是个男人?” “你怎跑出来了!不是让你在家好生待住,外面这么危险,瞧着还受了伤!” “外头声儿太大了,阿娘与小娘又一直不回家,孜亚害怕,所以……”孜亚鼻涕眼泪一起横流,此间还仰起小脸吹出个鼻涕泡笑道: “但是我找到阿爹了!阿爹还救了我一命!” 说罢抬起小手就指着顾望舒的脸。 依明这会儿脸上可有些挂不住了,急忙把孜亚的手按回去,低声训斥道: “别胡说,不是告诫过你不要用手指别人吗!不是是个白发便是你阿爹!” 顾望舒尴尬笑了笑,让出身去。 “我想他说的人不是我,是这位……” 依明眼中噙着责备与羞怯抬头看去, 浑身一震,手中竹扇“吧嗒”落地。 “郎……君?” —— 狂风过后两街桃花落了满地,邪煞已除的消息尚未传到城内家户,街上一片死寂,马蹄掀起碎花飞奔无阻。 总督府的大门紧闭,有黑袍毫无顾忌跃墙闪了进去,好在府中大部分人出征去了,闹不出大事。 艾叶追不上那抹影子——他急得冷汗直流,眼睁睁看着那黑影夺门而入,嘭地一声落了栓。 他紧地跑上几步,咚咚砸门道: “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 “我,我不是……该怎么说为好,啊啊啊怎么说……!她是,她按道理当算得上妻,但我不认得她,我……!” 艾叶有些语无伦次了,他嘴里组不出话来,脑子乱成一团。 隔了会儿,听到里面传来个不带一丝感情的声: “走。” “顾望舒!” “我不做那人。”屋中人道:“无论是何旧缘,我不趁火打劫,不误人正缘。” 总镇府现在人寂府空,大半都去了征战。一声喊出去像喊在了那无人山涧: “那算得个什么正缘!” “都被人寻上门了。”顾望舒的声音压得格外低:“如此大错,误我清修。” 【作者有话说】 隔壁预收abo小甜文《可他的尾巴会发光诶》文案改好啦!辟谷被迫改成了尾巴呜呜呜呜 各位可以点点收藏!过一阵双开! 放心存稿充足,不会影响任何一边的! 第89章 “要记得吃饭” 屋内蜡尽成灰,是一片昏暗。 顾望舒不过是发了恨似的把一身蹭满血污发臭的道袍扯下,再拽掉束发鹤冠,筋疲力竭地靠着门滑坐下去。 他双目失神看着自己毫无血色的手心发呆,艾叶咚咚敲着门大声喊他,震得人更是后背发麻。 顾望舒闻声锁紧眉头死阖上眼。 “够了……” 只靠嘴角泄出的隐忍并不能释放胸中闷痛,他捂住脸,修长指尖攀上两鬓,顺势用力薅起头发。 是要把所有愤恨释在一根根银丝上,用力到十指痉挛筋脉暴起。 第170章 “滚!” 他抬头往那烛碗处看去,融蜡化在其中,俨然不再有半分明亮。 本就孤身而来,孑孑之命,何以妄求什么相守。孤月荒凉,对影成双不过是虚影。 真当我是傻子,是白痴,是这世上最好骗的纯情人,是你得心应手的玩物? 当我闭塞久了,见我最不会勘测人心,觉得剜开这种把像刺猬似的将自己团团护住人心有意思,有成就感对吗。 反正活了千年,日子过得腻了,便在我身上寻些乐子。 …… 可不是吗。 能信他个满嘴谎言的妖才是我有罪! 顾望舒忽觉脸颊烫的厉害——都被人正妻撞到面上来了。 还要什么解释。 我又哪里比得上。 我为何生成这样,为何总是轻信于人,为何再去习武修行强大自身心性—— 终还是脆弱得一碰即碎。 顾望舒恨到骨子里,也自卑到骨子里去。 他同自己的说辞是什么?是为了躲闭追杀才下了昆仑雪山,他无家可归,他是个为了活命宁愿把自己锁进镇妖塔的可怜小兽, 说他从未体验过人间情爱,不懂人间规矩,要与我一起见这人间喜乐哀愁,一同逆天改命,堵上生生世世,良缘美景。 全他娘的胡说八道! 什么千百年未曾入过这人间,什么不懂人间情爱? 顾望舒喉咙辣痛。他连妻都娶过,还是个正活在这世上的人间女子,只说明他结的这段缘才不过短短几年前罢了! 这么快便寻花问柳到再自己身上,简直! 什么山盟海誓骗得人姑娘愿以身相许…… 我又何尝不同! 将心比心?是啊,我怎算计得过个活得比自多了百倍的家伙。 他没自信,他比不过,他自觉自己就像一只饱腹的猫爪下那只老鼠。 那饱腹的猫得了猎物,并不想马上吃下去。 所以猫儿将老鼠当成玩物,当成个乐子,反复蹂躏,抛摔,踢打,给了逃生的机会,又却在最后一刻被踩住尾巴。 直到那老鼠筋疲力竭了,伤痕累累了,再也逃不走了,那猫儿便也玩够了,饿了。 连皮带肉带骨头,一口吃下去。 顾望舒浑身恶寒——他只想逃。 …… 放我走。 在更凄惨之前。 艾叶蹲坐在门前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天已经黑透,三更的钟也敲过,整片天地间安静得就好像只有他是这儿唯一的活物。 他耳朵一直拉得紧,过了这么久却没听到里面的人动一下,就好像那屋里也是空空,不由得担心起这人到底在里边做什么。 过了会儿,屋里忽然“哐”一声响,像是撞了什么桌柜。 艾叶吓了一跳,蹭地站起身,瞪着双眼,以为顾望舒别再是身心疲惫出了什么事儿。 紧接着一顿翻箱倒柜的杂乱声响,听起来好像这人好像还挺有活力的,大半夜起来寻什么东西吗是,不过这手劲儿可是够重,怕是再翻找会儿橱子要烂掉。 “小妖怪,你……不好生休息,在里头做什么。” 艾叶试探着问了句,听得屋里声音一滞,但也只是短暂的一瞬,很快又继续忙碌起来。 他听见顾望舒似是走到门前,赶紧整了整衣角,抹了把脸准备见他。 房门吱呀一声被大力推开,没人出来。片刻,门后一片黑暗中,“嘭”地丢出个包袱。 紧接着稀里哗啦从里边陆续丢出来什么自己这些日子淘来的稀奇玩意,再到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袋子,最后。 丢出来个灰绒绒的东西。 艾叶定睛一看,正是自己冬日里费尽心思缝给他的耳帽。 瞬间慌了阵脚,摇摇晃晃连退几步,眼中全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顾望舒!你这是……!” “趁我杀你之前,哪儿来的就给我滚回哪儿去。” 话音一落,门便又是一声巨响再被摔死。 “别……” “你别……别赶我走,我没地方去的!是我的错……我道歉,我和她什么关系都不是,她同你比不了一点儿,你别气了!” “闭嘴!”顾望舒盛怒之下一拳捶在墙上,“咚”的一声,鲜血顺着骨节流下。 “我管你去哪儿,你是回你自己家做你的逍遥二公子,还是回去给那被你抛弃的妻儿赎罪!或是去寻下一个猎物的!通通与我无干!少在这与我惺惺作态!从现在开始,我若再听得你多说一个字,便出去杀了你!” 一股寒意顺脊梁爬上头皮,在这暖春夜,或许是风还算凉,又或许是坐了太久。 艾叶在惊恐中串了个大大的寒战。 “什么抛弃妻儿,什么猎物,什么……” 艾叶怔怔看向满地狼藉。 那大妖曾在顾望舒房门前整整坐了两天两夜。 府中下人窃窃私语,杂役把最后一层落花扫走了,桃树已然冒出大片绿叶。 那妖把脸埋在膝中,似睡非睡,一动未动。 起初还有偶然路过的杂役或是道士瞥来惊异眼神,直到后来大家走了几个来回,都看他依旧纹丝不动像块石像似的,互相窸窸窣窣交谈上几句,再带着古怪的眼神走远。 门外每日三餐送饭的杂役定时把饭菜放在门外,但到了取走的时候,那每次都会吃得干净的两人份饭菜,总是原封不动堆在原地。 第171章 可杂役也不敢妄问,每天就这样来了送,走了取。 第三天夜里,益州城降了场雨。 春雨绵绵如长歌,小雨淅淅沥沥,润得月色发昏,薄云似雾,这雨声安神助眠,却难抵总有人心事重重。 艾叶依旧是以埋着脸的姿势,挨了整夜的雨。直到天色转微微亮,晓云破空,止了这场春雨。 直到白发上结了层晶莹剔透的霜露。 艾叶才默默抬起头,像个突然拥有生命的摆件似的动了动身子,甩掉头上露珠浮水。 他再不怕冷,这雨水再淅沥,终还是挨了一夜,浑身湿透的,显得唇色发紫。 屋内人虽是没挨这雨罢了,但穿了层里衣哪抵得过这春雨夜寒, 可这春雨夜寒,又抵不过心头寒。 顾望舒微微抖了抖轻阖的眼皮,隐约听见屋外执拗坐着的起了身。 稍微松了口气,舒了握紧的拳,后仰过身子伸直腿瘫坐在地。 没过一会儿又听得妖走了回来,大抵贴站在门外,近得连鼻息都听得见,不由得再将身子绷紧。 他听得艾叶站在那犹豫许久,才下定决心似的轻扣几声门,嗓音里带着长时间未进水的沙哑。 “那我走。我把饭菜都放在门外了,你要记得吃。” “别因为我再饿坏身子。” 顾望舒听着他说完话,脚步沉重着走了几步,又转回了来。 似是将脸贴在门上,沉声道: “顾望舒,我喜欢你这件事……是真的。我从未骗过你。” “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信不信随你,我问心无愧。” 门窗上遮光的黑纸又因春风肆虐掀破了块洞,日光从中泄了些许,鸡蛋大小块圆斑刚好投在枕上。 顾望舒草草吃了几口饭,填补空了几日的胃,面无表情躺下,好死不死被这块光斑地当当正正刺得两眼发昏,瞳中生疼。 一股无名火登时疯狂涌上心头——怎么连块破纸都要与自己过不去! 再一想这窗纸当初是谁粘的,更是相当烦闷,一个翻身落地,套上鞋靴冲出屋去,三两下将那窗纸通通胡扯下来。 可笑,没了他我还活不下去? 窗纸被七零八落碎在地上,有些粘得紧的断成一块块儿丑陋不堪,好好一面窗子,叫他撕得像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春光耀眼,没等他撕扯多久,便已经受不住蹲到地上,流泪不止。 “废物……” “你个废物!” 顾望舒狠劲拭着眼泪,用力到几乎是直接碾着瞳仁过去,两眼淤血通红,要生生剜出自己眼睛似的对个无辜眼瞳泄愤。 不是个废物是什么,连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都做不到! 不就是个妖人吗,只有鬼煞才见不得光,我与那人形鬼煞有什么区别! 顾望舒蹲在地上哭了许久,眼泪流到自己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出于伤心,愤怒,还只是单纯被阳光刺中流出来的泪水。 到最后忽地意识到自己这样独自蹲着,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狼狈不堪的模样。 像极了一个遭了负心汉的傻丫头。 ……凭什么啊? 他噌地起身又了屋去。 再出来时已经是沐浴过后,一身新袍携香风飒来,一头银发由修长鹤观束得一丝不苟,傲骨挺立踔厉风发,指尖擎着把素白纸伞,脚踩银铃随脚步声悦耳悠远,端得可是个仪态万方的仙人之姿。 若不是几日没合眼的暗色还沉积在一双卧了天枢的朗目星眸下,很难叫人看得出他究竟是经历了怎样心境才重新走出门来的。 此时也才刚过辰时,本就没什么人的总镇府里没了晨练,就更无人走动。 连鸦雀都有了心思落地觅食,见人来也没加躲闪。 顾望舒大步踏到顾长卿门前时,碰巧宋远才从屋里轻手关了门出来,难掩困意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揉了揉眼,正撞见迎面过来的顾望舒,当即来了精神。 “诶!二师兄,且慢!!” 宋远见他直奔大门就去,急忙伸手把人拦下。 顾望舒只微微移了下直视前方的眸子,用余光瞥了眼,没好气的道:“做什么。” “郎中才刚进去,换药的时间呢,再加上大师兄受的重伤需要静养,您这时候进去…不太好。” 宋远这人是个一根筋的,说话不晓得拐弯抹角,比起顾望舒是个什么身份,他只觉得这两人一见面定是大吵大闹,别的他管不着,当下要照顾好大师兄才是要事。 可惜顾望舒当下并不是个有耐性的,宋远不知自己撞了霉头,那负半手端立的人只傲睨瞥了眼,不以为然道: “所以你这是要拦我。” 顾望舒本就生的凌厉一人,此番再如此对自己置之度外的,难免会叫宋远很是不自在,不由捏紧了眉头,扼住心理上对这人的胆怯,道: “是。二师兄还是请回吧,这里有我守着就够。” 顾望舒蓦然阖了眼再睁开,再开口时语气中已经融进了戾气。 “我要进去看看顾长卿是死是活,麻烦让一让。” 【作者有话说】 啊啊 要成流浪猫了 第90章 何以无情又无以 宋远见顾望舒毫不讲理的硬从自己身边撞过,活是没把自己看在眼里, 第172章 眼瞧着就要推门而入,顿时也是生了脾气,一把拉住顾望舒举伞的手腕给他止住,怒声道: “二师兄!为人处事有规,以正为本,要有恭敬之心!他是你师兄,现下需要静养不能打扰,你要守仁义,不可一意孤行!” “呃……!” 话音刚落,宋远竟被顾望舒一手拽住衣领,生生拎了起来! 顾望舒捏着他的掌中真气盈盈,威逼感直叫他哽得半声都吭不得出。 再妙一转伞将宋远推出身去猛摔在地,二话不说抽出伞中细剑,一脚蹬得那试图撑起身子的人吃一大口沙土,再欲挣身时利刃已是逼到脖颈。 顾望舒单膝抵在宋远腹上,厉声呵道:“宋远,你不瞎便睁大眼看看是在同谁讲仁义礼智,教训谁尊卑有序!顾长卿是我师兄没错,那我呢?我便不是你师兄了?我便不在你之上,我就可以受你训诫,轮得到你拦了!” 顾望舒一副冷面寒铁,眯缝的眼中流出全是犀利剑光,光是眼神便已经要将手下人穿刺万剑: “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人?亏你还叫得出一声二师兄,我看若是没了这名头,现下就该被你当成野狗打出去了!就算世人不把我当成人看,也轮不到你在这儿出言不逊!他顾长卿既是你师兄,也是我的,我顾望舒要去看我自己师兄,你哪来的资格拦!” 宋远被他逼得发抖,胸中更是愤然不平。 “早就觉得你这人是个疯子,没人性的东西,怎么今日疯成这样!”宋远咬牙贴着寒刃不退,失声叫道: “不行,不能进!” “滚开!” 顾望舒反手托剑,以剑柄重重撞向宋远肩头,将其再推出去。 宋远当然受不住,跌出老远又被卸了胳膊,扶着个失力的半臂睁起双惊恐的眼恶狠狠盯着他看。 顾望舒哈哈冷笑:“你都不把我当个人看,还与我讲什么三纲五常,为人务本?做什么春秋大梦!还真与你那主子似的师兄一个作派,既不把我当个人,何以妄图教我做人事,有趣。” 话落,直接踹开大门奋袂而入! 屋内的郎中大概是听到外面吵闹有人要闯,满脸惊慌的呆坐在榻边手里捧着碗药膏,一手举着纱布,似在犹豫跑还是不跑。 顾望舒视线直接掠过那细微发抖的郎中,落在裸着半身俯趴在榻的顾长卿身上。 很显然,顾长卿也是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当下姿势动弹不得,只叹了口气,对郎中说: “药都换完了吧。纱布谁裹都好,您可先出去。” 郎中马上跟得了活似的低头悄声盯着顾望舒鞋尖小心绕过,一溜烟跑了出去。 “大早上哪来那么重的戾气,还要跑到我这儿来撒。你再把宋远揍坏了,谁来照顾我这抱恙之人。” “我就来看看你是死是活,还是半死不活。”顾望舒冷言。 “那既然来了,不如替我把这纱布缠上。”顾长卿道。 “你放心让我给你弄?”顾望舒言语间有些诧异:“不怕我借机复仇,且说我也从未照顾过他人。” “你不是把自己照顾得挺好。日日孑然一身不学无术的,倒也没夭折。”顾长卿道:“更何况把宋远痛揍一顿的是你,自然要你来偿。” “那这可是你自找的,疼也别怪我。” 顾望舒走过去想先视望他伤得到底有多重,手才触上顾长卿的背,登时像见了什么骇人景象一般双眼猛滞, 手中纸伞失力落地,倒吸一口凉气双手捂住嘴。 “你这……” “怎么。”顾长卿不耐烦道:“好像还没伤到能吓到你那般严重,不就是被剐了道……” 他遽然一顿,屋中瞬间的冷寂后,顾长卿陡地抓起一旁的外衣,不顾黏腻一片敞着的药膏,直接披于身上坐起,在榻上生生挪退数步! 而后语气冷得像什么掷地有声的冰凌:“你看到了。” 顾望舒喉咙上下一滚:“是……” 半晌,憋出下句:“怎么回事……” 他向来低沉的声音骤转尖锐:“怎么回事!是什么……告诉我那是什么!!!” 是啊,顾望舒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 顾长卿背上一道即便过了几日有些愈合、却依旧堪比刀伤锋利的新鲜伤口下面。 是爬满了整个后背,密密麻麻凹凸不平,触目惊心的旧鞭伤。 那伤痕可是再熟悉不过,能把他这般道行颇深之人伤成这样的,是和自己身上那些一模一样的,只有…… 销魂鞭! 顾长卿躲开眼,压低嗓音训道:“不用你了,你出去。” “不对,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身上怎也会有销魂鞭伤!” “我让你出去!!!” “你先把话说清楚!” “——出去!!” 大门嘭地撞开,宋远咬牙忍痛自己接上胳膊,生怕顾望舒这会儿失智再上了伤了顾长卿,顾不得什么恐惧的追了进来。 一进来立马愤愤不平指着顾望舒鼻子开吼: “顾望舒,你他娘真不是个人!那日大师兄为了保你的命,掌刑台上十八销魂鞭,他只打在你身上了八鞭!八鞭!剩下那十鞭都是他替你受的!不然你真以为就凭你当时那副身子能活着扛得下来?大师兄自身难保,还拖着那样的身子把你从后山背下来!到最后真气难顶折了大半修为才挺了下来!” 第173章 宋远捶足顿胸涕泪俱下,活像是在控诉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若是以往,他今日也不会随便就被个巨邪伤得如此重!可你倒好,你不仅像个没事儿人一样醒了,还气脉丝毫无损?而今光是看着你这副模样都觉得倒胃口,都觉得老天不长眼!” 顾长卿呵道:“宋远,住嘴!” “凭什么不能说!您为他做了那么多,为何都不说!他这个白眼狼似的除了失心疯似的记恨您,还能做什么啊!我就是看不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为了他这个不是人的东西,当真值得吗!” “宋远!”顾长卿暴声打断: “他是你二师兄,容不得你这般无礼!刚刚你们俩在外面争吵不休,说到底也有你的错!望舒话糙有理,你再是看他不入眼,他都是你理应敬的人!” “他哪里值得我尊敬!我是为在您鸣不平!” “我做什么我自己心里有数,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师弟!总不能放着他就那么被我打死了!更何况……”顾长卿神色一黯,怅然道: “更何况,是我欠他。” “欠?欠了什么?您何时欠他东西!” —— “都给我停下!!!” 顾望舒“啪”一声砸落手边花瓶,瓷片碎裂一地,震得是个晴天霹雳,才止了那两人一声比一声高的争吵。 “他们吵的是个什么……”顾望舒头埋得极深,浑身抖得肉眼可见,牙关咬得额角青筋暴凸。 “现在是要告诉我,您这位从小到大总是突然发疯成日想要了我命的仇人、冤家,我恨之入骨的混蛋师哥,忽地就成了个忍辱负重,替我背下罪孽刑罚的救命恩人……好兄长?” 顾望舒颤着手指向榻上那眉头皱紧的人,咯咯失声笑了:“怕不是都癫了。” 他眉宇间全是苦涩:“顾长卿,你是真嫌我疯的不够彻底了,觉得我受的还不够多了。” 顾望舒笑得荒唐,声音颤抖不止:“那你要我如何是好……事到如今是要我怎么办才好!我算个什么东西了!” “明明是你先负我……你先负我……是你们先负我!是你失心疯,你数次杀我不成,你不是人!可我……哈哈,原来都是我错,到头来错的竟然是我,是我有眼无珠不识好人心,我是那千古罪人!” 他踉跄退后几步,脚软抵在墙上:“我求你救我了吗,我是求你杀我!你倒不如杀了我,你倒不如那日就打死我,了却这孽缘!现在到这惺惺作态装好人,图什么?我身上哪还有半分值得你们剥夺的了!!!人格,尊严,颜面……还有什么!” “你要我的命吧,求你了!要我的命!” 顾望舒头痛欲裂——真的快疯了。 他不堪剧痛,开始嘶嚎。 “杀了我,求你,别再折磨我了……是我不配,我受不起你的恩!我就不配活在这世上,我非人非鬼,我就是个累赘,废物!” 顾长卿道:“望舒!你冷静些,这不关你事!” “怎么又成……不是我的事儿了?” 顾望舒再也无法从他那空荡躯壳中耗出什么情感来,他听了只觉得好笑,好好笑啊。 “不关我事?黄莲苦吃尽,我倒成了局外人了?” 顾望舒哭笑不得:“顾长卿啊,你是说你从小到大多少次莫名其妙把我往死里欺压痛揍,作为兄长却对我是死是活不管不顾,更为恶言相加——而今不过是替我受了次鞭子,便好把过错全推在我一人身上了。” 顾望舒抬手指着顾长卿,指尖在痛苦含恨的崩溃中止不住颤抖。 “都什么虚情假意!顾长卿……不只是销魂鞭的事儿,那是我自找的,我承认,可以前呢!以前你在我身上留的伤,疤,表面上淡了,实际烙印在心里有多疼,你看不见,你不在乎,但它不是不存在!怎到今日一句不关我事了得?是我疼,我难受,是我快疯了!为何不关我事?!” 顾望舒狂怒崩溃,硬在嘴里拉扯出讥笑的扭曲神态。 顾长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久地再没说得出话。 顾望舒本就灰妃的双眼泛红,顾长卿来时便隐隐觉得他脸色不好,眼圈发肿,不想此刻那双无情眼中竟渐渐洇出雾气, 没几多时,聚在眼眶中的晶露终是成了颗泪滚落。 屋内只是亮堂,并无明光,确不是被晃了眼。 顾长卿从未见过顾望舒流泪。 哪怕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哪怕被人愚弄唾骂到泥水中去。 他都是倔强到骨髓里,咬得一口钢牙碎裂,也不吭一声疼,不求一句饶。 更不掉一滴眼泪。 可此刻在他面前的人,说他疼,求他干脆杀了自己,一字一句,不知是忍了多久,到今日肝肠寸断的,哭诉而出。 “我……” 可他终还是道不出一声抱歉。 “出去静静,你还是离我远些为好。我也不是纯心要伤你。” “所以这就是你那一贯解决方式吗?”顾望舒忍泪冷笑:“永远是这样。永远都是推开我,你自己逃避,你自己端着受万人敬仰的正人君子做派,而我……” “我就永远是活在你阴影之下那个,清虚观目中无人,尊卑不分,大逆不道,饱受鄙夷的孽徒。” ——“我就活该孤家寡人,行再多好也该受人鄙夷唾骂不当人看,我就活该……” 第174章 ——“被 人 当 猴 耍。” 顾望舒咬牙憋出这五个字来,硬生生将再欲夺眶的泪水仰头收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有些人,你需要他的时候不在,等你不盼了,再也不需要了,已经自己给自己修成一道铜墙铁壁了。 他却偏要此时强行扒开你那早已黏在血肉之上的铁壁,刨得你血肉模糊,不管不顾你是否痛到死去活来,盯着鲜血淋淋的心,还一副莫名其妙的。 问你,疼什么,我这是为你好。 你为何懂我良苦用心。 呵,清虚观那二弟子当真是个无情无义的怪物。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给咱家读者宝子们来个副cp大爽文! 第91章 你跟那妖……? 两日后,正是黄道吉日。 益州城墙上、河道边,挂满对天灾后故人冥思的雪白团花整整绽了七日,四处宛若春日成雪,借轻尘柳絮坠踪影,无声似春泪。 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只要日升月起周而不止,纵使悲欢离合,人间亦不会为任何停下脚步。 于是七日限至,城中为数不多的护城将士将白团通通取下,换成了大红金黄绸缎。各式各样的灯盏悬在上头,顺着红绳而下,红绸一道道自城墙垂落,在略显沧桑的枯木色墙砖上别有一番宏伟庄严意境。 宁息许久的军角声悠长响起,并列在城门两侧,吹得是满城皆知,缭空震响。 不过这次并非外敌入侵作响,而是声讯号。午时刚过,便在城门下汇聚了益州城内万民攒动好奇低语。 姚十三着一身烟绿纹兰长袍,由一根镶了白玉的绀蓝绸带系着,垂在腰侧过授环结成个蝶结,脚上套双薄墨灰的皮靴,乌黑长发整洁仔细束起,再绾在个精致银雕发冠中。 他立足城楼之上,于万人注目之下,捏一把玉柄鹤翎羽扇。软纱微微飘扬,面若桃瓣,虽未施粉却若不亚神明般雌雄莫辨,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 垂圆杏目澄澈温柔,春光下似是闪动着千万琉璃碎瓦,风雅却不显孱弱,唇角寡淡中流出高贵之姿,甚至于隐着睥睨。 冯汉广以往很少让他独身示人,更多也是担心流言中伤,姚十三反正活得低调并不在意,此番一站,益州有大半百姓都没见过他那真容。 “那位就是姚大人吗?骨相美人,雌雄难辨,果真名不虚传啊!” “看他那副弱不禁风的纤细骨子,带得上战场嘛?” “要不怎说这次被冯将军留在这儿啦,不过反正一个耍计谋的,要那么强体魄干嘛,诶,不是有句话说,身子越壮的人,脑子越小哩!” “依我看,也不过就是张美人皮子罢了!”其间不乏也有嘴碎的人在人群中瞎起哄, “你们是不知道,可有谣言称这位姚大人是将军从蜂巢里捞来的小官!那坊间传闻传得可是真切,今日得见真容,长这么漂亮的男人啊,多半可是要卖的!坊间画本诚不欺人啊!” “嘘!你小声点!这可不能瞎传,再被人告倒将军那,怕要没命!” “什么画本啊,画将军和姚大人,那不得是禁书吗!” “那个,你们谁有画本……!” …… 没人注意到其间一个样貌丑陋无比、浑身酒气的老乞丐,也眯眼看了良久后摇摇头讪笑离去,擦肩而过时周围嫌弃谩骂声不止。 直到一声长角再次划破天际,这滔滔不绝的人声才算戛然而止。 益州城的美人军师为的是宣告将军出征,抚慰大灾后的民心,更为向这百姓们介绍舍命诛巨邪,谋得今日民安国泰的功臣。 姚十三根本不在乎被人于背后议论。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都是自己一日一夜过过的日子,是有血有肉的过去。 何需在意。 城墙上塔楼屋檐蔽日,影子遮了他半张脸,只留下个微卷的嘴角。 还不是因为当下我为权利中心?若是以往,花容月貌细皮嫩肉的官儿卖-身求荣是理所应当,连个被议论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倒算是必承其重了。 顾望舒依旧是撑着素面纸伞,笔直硬朗立于姚十三身后侧,棱角分明的脸上不带一分情绪,也没有丝毫血色,白眉似剑,玉睫微卷,透露出病态的苍白,加之高束银发,与其一席黑衣可是呈现着强烈对比。 他妃眸轻阖,听着城楼下那溃耳欲聋的欢呼声,身体只是微微一颤。 都是予他的欢呼。 黑压压一片人影,他只要稍微眯起眼,都是阵阵眩晕。 想自己至始至终都未曾要过救这苍生,只是职责所在便去了,只是自己还不想死,才除了煞。 也从未想过要成为什么万人恭敬的英雄豪杰,我只想…… 能安安稳稳像个寻常人一般过上一生。 想到这,才无奈哼笑出声。 事实留给我的选择只有救与不救。救了便成仁,不救,便是任邪肆虐而袖手旁观的罪人。 何来寻常人生一说。 顾长卿在他身后敛容俨然看了好一会儿,侧头问起身边宋远:“论功行赏的话,不还少了个人吗?” 宋远奇道:“什么人?” “不是人,我说艾叶,那妖去哪儿了。话说回来他俩不是整日都黏着的吗,怎么感觉好像有段时间没见到了?” 第175章 宋远这才恍然大悟,干笑着玄乎其玄道,“大师兄那几日卧病在榻是不知道,怎么也没听别人私下议论的吗?” 顾长卿不悦道:“闲言杂语听它做甚,少故弄玄虚,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走啦,就二师兄那性子,能留住朋友才是出了鬼!”宋远嗤笑一声摇头道: “您是不知道,也不知那二位闹了什么矛盾,艾叶被他赶出来在门外闷声整整坐了两天三夜,最后是挨一夜的雨才算死心!说出来都是头皮发麻的狠心呐,这期间二师兄别说心软喊他回去,硬是狠下心宁可饿着自己不接饭食也不开房门!别说是个妖,就是天上的神仙都没那好性子陪他耗着受他那烂脾气,不走才怪!” 宋远说到最后刻意抬高嗓门,生怕顾望舒听不见似的,还不忘往前边瞟了几眼。 “您不是说那巨邪是他们俩携手除的吗?到最后这功可全立在他一个头上,还真受得起!” “宋远,休得无礼!” 顾长卿赶紧低声喝止,眼神恍惚瞄了顾望舒依旧不为所动的身形。 他二师弟只是眼睛不好,又不是耳朵也有问题,断然听得到宋远的“悄悄话”,他那么个好面子的人。 定又是在往自己肚子里生咽了。 好在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反应的模样。 顾望舒在那城楼上独自站了很久,直到人群散去,夕阳西下,黄昏落日熔金。 身在高处,看得见余晖透过薄云盘踞在长空,城瓦街陌映得金光灿灿,远山峻岭在那片光雾之后醉得像是另一片天地。 夕阳再被飞鸟斜云一片片割碎,仿佛是自我毁灭与消亡前最后的怆歌。 长夜快要到了。 他舒一口气,在塔楼阴影中,和那已然弥留红光之下,收起手中素伞,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漠然开了口。 “你还在这儿等什么呢。没热闹可看了。” 顾长卿椅在墙边,抱臂而立,目光也向着远方孤鹜。 “你跟艾叶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说绝便绝。” 顾望舒沉默了会儿,他并不想听人提起这个名字。 “一言不合。” 顾长卿挑了眉,道:“君子得一知己,绝非易事。你就这么轻易把他赶走了?” “知己?”顾望舒苦笑。 “成了家室的人,我还把他困在身边做什么。” “嗯?”顾长卿扭头诧异着眼神给他扫了个遍,“且不说他那是不是你情我愿的姻缘,你寻个知己与人家有没有家室有什么关系?” 讲到这,顾长卿猛然愕神。 “莫非……?!” 顾望舒嗖地撇开头,慌道:“莫非什么,你想什么?” 顾长卿见他反应这么快,神色更为怪异的再看他一眼,玉面难消登然攀上的红晕,越发觉得不对劲儿,但也不敢妄下结论,只能斜眼挑着,老半天才憋出话来。 “……我想你也不能是。” —— 时间晃得飞快,转眼已有两月又过半。 渐渐入了六月初夏,无草木遮阴的总镇府总是头一个开始觉得热的。 齐铭风风火火冲进内堂的时候,姚十三还在那气闲神定夹着幼鼠给大袖里藏着的小蛇喂食,语气清闲。 “何事,急成这样。” “姚先生!都察院赵大人忽然来访,事前连声招呼都没打,这会儿已经进了益州地界儿了!” 齐铭匆匆跪到军师面前,行军礼的手举着老高,“这架势肯定是找事儿来的,弟兄们都毫无准备啊,将军现今也不在这,您说……” 花青色小蛇张开与身形不符的大嘴,一口便将那无毛幼鼠吞了个干净。 姚十三见状欣慰勾勾嘴角,好似完全没在意焦头烂额的齐铭,悠闲走到桌案前缓身坐下后开口道: “都察院的赵大人,莫不是……前些日子刚被弹劾的赵文礼赵大人。” “正是这位赵大人!!”齐铭听了往前跪行几步挨到姚十三的桌前,难掩怒气,道: “他摆明了是想来我们这儿寻些莫须有的罪名,回去将功抵过好回差事!好一个卑鄙之徒,专趁将军不在来寻事!先生,时候不多了,您要不抓紧处理吩咐下弟兄们……” “我还没去找他,他倒是自己送上门了。” 姚十三提笔蘸朱砂,依旧颇有闲情的在那桌上未完的画卷上涂起色。 不过略微失手,水蘸取得稍多了些,朱砂晕在宣纸上化成一大朵血迹斑斑的红桃,倒是惹得他颇为有些不悦,蹙起眉心。 “有什么好处理的,我们没贪没抢,也没巴结权势,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直接引他来进来便是。”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海星冲冲——!万星儿加更! 下三章是个副cp爽文!有宝子不想看副cp可以选择跳过喔 第92章 狼头令牌 正如所料,赵文礼走进来时身后跟着十几个挂剑提枪的凶狠健硕侍卫,简直就是来抄家的气派。 这位身着华服佩琉璃翡翠,每一步都是金银脆响的大人似乎是对总镇府黄土地极为不满,掩着口鼻嚣张跋扈地立在穿戴正统的姚十三面前,嫌弃道: “怎么益州军是没人了吗!全出去打仗家里不留人的?外面传得军人姿态沸沸扬扬,我这今儿个带着都察院的身份,怎么连个能出来迎接的军士都没有?” 第176章 赵文礼挂着副朝廷命官气派,目中无人的大吼大叫,连口水都难免溅在姚十三脸上。 姚十三仍是一脸温笑,玄光倒射映在身上像个没脾气的菩萨一般,低垂眼眸,屈身礼至,恭顺且不卑微。 “穷乡僻壤,养一方乡野勇夫之地罢了,入不得大人的眼,还望见谅。” 赵文礼乜着双细眼移到姚十三身上,手里捏着盘玩的核桃随摩擦咯咯作响,瞄了好一会儿,嗤气道: “我说我要见你们现在总镇府管事儿的,哪来的粉面小官儿在这挡路。” 姚十三依愠不火,取腰间冯汉广临行前给他的令牌送上。 冯字家徽以狼首为示,他们这一家的人都是群山林间嗜血的野狼,所向披靡,一身宁死不屈的傲骨。 赵文礼多年前曾见识过,配拿这张令牌的人那傲骨到底有多硬。 事至如今再捏于手中,都还会难忍得不寒而栗。 可当下只轻蔑一笑,随手再丢回姚十三怀中去。 “到底是世道败落啊,冯燎他儿子可真是个朽木之材,这令牌的主人当年大刑用尽不肯认罪,叫我束手无策。可如今竟被他儿子随意交给了你这么个…看着便一碰即碎的白面书生手里?” “在下姓姚名十三,卑贱之人不拥字号,现代掌总镇府滋事。大人若是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就好。” 姚十三起了身,携一身雅气立于一帮来意不善人之前,淡然轻笑。 “痿痿羸羸跟个女人似的,口气道不小。事你敢代掌,罚也能代领?” 姚十三暗垂眼眸含光团徽,流淌的尽是堪不透的情绪。 “那是自然。” “来人!将这罪人给我拿下!” 身后十几个护卫闻声而动,眨眼间将姚十三围了个密实! “赵大人此为何意?若无圣上旨意,这便是擅动私刑!” 赵文礼只是冷哼,抱臂退出几步。 “动手。” “你!呃……!” 不等他再多说一句,便被人一脸踹中后膝,“咚”一声砸跪到地上! 随即数人欺身而上,按得姚十三丝毫动弹不得,两膝硌在碎沙石上疼痛难忍,双臂绕后被粗麻绳束紧,磨得手腕生疼掌心发麻,拼命想挣扎起身,又被一膝狠狠磕在背上,险些咳出血! 赵文礼俯身而下,捏着核桃的手拾一指挑起这呛着血晶润双目,全是愠气的美人儿,讥诮道: “才这就受不住了?还自负什么代那刑罚,尽早收了你这眼神,说不定我还能手软几分。你可想好了,真要做替代他冯汉广的那个?” 他四下蔑了几眼:“不然,在这周围随便挑个身子骨硬实点的来换,玩起来还能有点意思。” 总镇府一群人顿做群龙无首慌了阵脚,齐铭手脚发麻定在原地, 当下被擒的是他们姚先生,可动手的人…… 都察院的人再是蛮横不讲理,那也是朝廷的人啊! 无人不知益州军与朝廷关系有多尴尬,若是贸然动手,再得罪了朝廷,那便是连将军的命怕也不保!可这…… 赵文礼以问刑手段狠毒变态臭名昭著,总能问出你来个莫须有罪名。 替姚先生去了怕是会受尽凌-辱丧命,可直接放任姚先生被抓去,等将军回来……还是要被打死。 “齐铭,别动。” 姚十三被压得抬不起头,依稀从鞋靴辨认得出齐铭此时蠢蠢欲动焦躁不安踏着的步子。 只是齐铭再听姚十三这声哑着嗓强吞痛的声儿,更是心急如焚,干脆闭了眼喊: “换!换我!我跟您去!您先把姚先生放了!” 赵文礼瞥眼看了,这人说不上精健,但至少还穿了件锁子甲,算半个习武之人。 正思量间,姚十三开口骂了人。 “你算个什么东西胆敢替我出面代将军做事!如今既然令牌在我手里,今日除了我,谁也别想动!” 一向温润如玉的人动了怒,就像是兔子咬了人,虽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但也够叫人惊骇哑口。 “可是您去了,我…我……们怎么办!” “总镇府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平日里将军是怎么教训你们的,总不会没了我一个周转不下去?” 他兀自勾唇,诡艳冷笑:“赵大人,下人疏于管教,让您见笑。” “还有些脾气。” 姚十三被一群人推拥着踉跄从总镇府黑石阶上一步一崴勉强跟下来时,韩霖正领着一帮人马慌里慌张赶到门口,被眼前景象吓得手足无措。 “姚先生!” 姚十三走在平路上不显一分佝偻屈折,在众人惊慌失措的视线中闻声扭头,对上韩霖的眼。 这安坐马背的将士顿是一阵悚麻穿上头顶。 起初以为是自己离得远看错了,他察觉那分明是个怪异而骇人的森笑。 一双杏眼含情,看不清眼波下藏的什么情绪,总归不是善的。 直到齐铭连滚带爬扒摇着他的马缰扯起嗓子声嘶力竭喊,方才晃地回神。 “韩首领!快!快去通知将军!边境战事不是几乎定了吗,求他快些回来吧!拖出一日,姚先生怕是就多一日生死危机……将军回来是打死我还是砍死我都无所谓,姚先生他这样下去会死的会被人弄的死啊!” 韩霖目光忽厉,点了头,“驾“一声猛夹马腹。 第177章 再几日间,总镇府派出去的人没一个查到姚十三的踪迹。 府中一片冷寂,死气沉沉。 - 益州郊外某山深处,几名刀客沿漫长潮湿的地下长阶徘徊巡查,发了腐的木阑外几只老鸹轮着幽鸣,几缕月光衬起夜色照到长阶尽头,被堵铁门截了路。 隔绝了月光,那扇铁门内可就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完全黑暗。 闷热深处除了不知何处滴漏的水,水滴摔碎在冰冷石地面上破开,发出空旷回荡着的破裂声外,就是一片弥漫开浓烈血气,叫人背后发凉的死寂。 铁门外一阵响亮开锁声后,被人一脚踢开。 先进来的刀客裸着的半身全是大块暴满肌肉,低头在墙角摸索会儿,拾起个灯笼,用火匣点了亮,才侧身让了个面带狞笑的男人。 被关着的人在一片漆黑中听见了声响,恍惚中想驱动手臂缓神看个究竟,可除了阵阵铁锁牵动的冰冷清响外,并不能引得丝毫动作, 一震刺骨窒息般剧痛骇然冲醒大脑,瞬间瞪圆昏沉双眼,正对上那提在脸边的灯笼上。 在黑暗中适应久了,强光忽然袭来晃得两眼冒光,双重疼痛难忍,呻吟出声。 “唔……” 裸着半身的刀客将灯笼退后了些,转身又去点燃附近几座烛台,火光盈盈下看得清眼前惨状。 姚十三此时被铁索拴吊挂在个木桩之上,双臂呈个微微上扬的十字, 两枚足有成年男人拇指粗的铁钉毫无人性自琵琶骨直直穿透,将他钉死在木桩上。 整个人全身重量皆擎于这两枚铁钉之上,哪怕只是微弱成呼吸这么小的动作都会痛得人生不如死,伤口渗出的血将一身白色里衣染得通红。 本就赢弱单薄的男人此刻就这么被吊在空中,一双细弱脚腕无力低垂,冷汗把整个人都湿了个透。 一头炫亮浓密黑发此刻全粘在头皮上,脸上,背上;樱红晶亮的嘴唇因失血过多变得惨白干裂; 浑身连带着牙关肉眼可见的微微颤抖,连呼吸都是极为小心细密,生怕再扯了伤口。 唯独火光下一双明眸自下而上地掀起,暗光诡谲微微眯起,含带着饶有趣味的笑意。 刀客每每对上这双眼,都会觉得浑身连带着灵魂被堪透般的不适,寒毛倒竖。 “按您吩咐,都这么吊了三日了,大人。”刀客禀告起赵文礼。 “也没求过一声饶?没央人放了他?”赵文礼搓着下巴觑眼道: “看上去文文弱弱,没想到真有点意思。不愧是拿了冯家令牌的人,还是有点骨气。” 赵文礼走近些,抬手顺着姚十三湿透的发梢而下,捏着他那瘦弱的胳膊摸到指尖,又摸回肩头,狠笑道: “细皮嫩肉,就怕还没等玩够,先死了怎么成。” “赵大人手段毒辣且会掌度可是出了名的,只叫我受这些便死了,岂不是有失声名呐。” 姚十三虽是哑了嗓,嘴角仍抿带笑意,淡然侃侃。 “十三还期待着能有别的什么玩法呢。” 赵文礼闻言眉头轻蹙,哈哈大笑。 “有意思!你这人真有意思!好啊,我就问你,去年秋日被流放的林大人途径益州,却遭了贼人袭击全家毙命竹林!这看管不利导致朝廷命官无辜命丧的罪,你们可认!” 姚十三嗤地笑了:“原来大人是想让将军认了这档子莫须有的罪。林大人既被流放便已不算朝廷命官,更何况出事的地界已经过了这边境,不算中原,自然也不归我们负责。他们一家是死是活,这罪可强扣不上。” “能拿到冯将军的令牌,先生可不是一般心腹,那这林大人一家死在哪儿,又怎么死的,岂不就是随您所愿?” 赵文礼靠近一步,逼问: “先生既知我手段如何,不如咱们一个省些力气,一个少受点罪,这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所以当年护国大将军叛国的罪,也是这般定下来的。”姚十三依旧是杏眼含笑,不带一丝戾气。 “林大人那家子去年秋日的事儿了,怎么如今才想起拿来说事,莫非……” 姚十三温声缓缓道,话中带刺:“莫非是最近与护国大将军一案牵扯到的幕后之人一个个皆惨死于非命,其中不乏几位全家丧命,冯大将军阴魂不散的传闻传得久了……作为主谋之一,赵大人可是怕了,想来斩草除根。” 【作者有话说】 是爽文 是爽文 姚十三:说两声好听的就真以为我给了你面子 第93章 八子大蛇 这一句可正是命中赵文礼软肋,这人顿时面色一黑,扶在肩上那只手下移,把住钉在他琵琶骨上的铁钉就是发力一转! “嗯啊!!!哈……” 本已经凝了的鲜血瞬间咕涌而出,姚十三疼痛难忍赫然闭了眼,咬不住唇惨叫出声! “一张烂嘴,别跟我逞能!我就问你,这罪,你认是不认!” “不……认!” “好啊你,看来还是不够你受的!给我拉!!” “是!” 刀客大步向前,扯起姚十三凭空可怜垂着的脚腕,这细瘦盈握的一手一个,用力向下扯去! “呃啊————!!” 惨叫声混着刺鼻血腥顿时充盈了整个暗室,整一个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第178章 姚十三在剧痛中攥紧疼到麻木的拳头,无助失魂般扬起头大口呼吸,鼻腔内满满的咸腥, 耳畔甚至清晰听得到自己血肉撕裂分离、骨骼碎裂的声音。 “不想被生扯掉两只胳膊,你最好尽早给我认了!” “哈……啊哈哈哈哈……没……没意思,没新意得很!哈哈哈……” “你笑个什么!” 赵文礼对于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笑得出声的姚十三,比起震怒难耐, 更多的还有莫名萌发的恐惧。 他这是在故意激怒自己,逼迫自己下更狠的手。 “好啊你个贱人,想要更多?那我今日便满足你!” 赵文礼上前一把捏住姚十三的下巴,另一只手顺着脸颊贴面而下,一路摸到纤细软腰,再顺其衣襟处而入,直探进去里去。 姚十三此时浑身都是湿透的,不知道是被血或是汗,反倒更显诱人。 “这幅身子果真和脸蛋一样漂亮,手感可不比小姑娘家差什么啊?也不知道你们家将军尝没尝过这味道,不如我先来试试?”赵文礼心中暗窃。 姚十三只觉得无奈又好笑,摇头道: “赵大人,那当真不好意思,我这人全身上下最不值钱的就是这幅身子。将军品用起来是个什么味道——大人若是想知道,不如给我放下来,十三还能好好陪您玩玩。这碍手碍脚的,大人独自受累来成全我,何必。” “你……?!” “十三入这总镇府之前陪过的男人可不比大人您审过的犯要少。这招没用,再换个法子,换个。” 赵文礼顿是怒上心头“好啊,好啊……算你厉害!给我打!往死里打!!” 粗麻长鞭布满细刺,刀客又是强健有力,雨点一般抽在身上,每一道都是力道巨大,手法中还带着拖拽。 哪一道挨在身上不都是瞬间皮开肉绽,跟刀割一样翻出血肉? 再狠狠碾过,溅出的血崩了赵文礼一身,多拼命也噙不住的惨叫混起破空而响的鞭声,再次无比凄惨着回荡不停。 赵文礼得不到想要的答复,嫌弃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溅上的血渍,甩身而去。 “我看这贱人的双臂定是用不了了,那就给我再废了他两腿!叫他再给我高贵,给我清高!也只能像个恶心的长虫一样在地上爬一辈子!打死也不认罪是吧,那就给我弄成个废人,生不如死活一辈子!” 铁门再次随一声轰鸣闭合,还这深夜一片归墟的寂静。 却在片刻之后,传出连半尺厚铁门都挡不住的撕心裂肺般嘶嚎,久久不息。 是连巡逻着的刀客都为之一颤的凄厉。 又过了几日,厚铁门才再次开启。 只是这次,一片漆黑死寂中再无丝毫声响。除却依旧刺鼻的血腥腐臭外,连声铁索窸窣都没有。 好像没有活物在里头了。 赵文礼掩着口鼻站在门前无情月色下,问向身后刀客。 “没死呢?” “没有。按您吩咐,保命的药每天用着。” “做得好。可不能便宜他死了。他们冯家的人生是恶煞,死是恶鬼!连个心腹都是一样令人作呕!你先出去,这光景我可得独赏!” 赵文礼一把夺过灯笼,借微弱烛光寻了几圈,才在个角落中见了个血葫芦似的模糊人形。 蜷缩靠坐在角落的人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头深埋在胸前,两条手臂无力垂着,双膝之下白骨森森,被人生生剃了皮肉。 连着大腿的部位已有溃烂,呼吸声若得几乎不得见,若不说还被迫提着一口气,绝看不出死活。 赵文礼嫌弃的踹了他一脚,才见他微微抖了抖身子,吃力抬起头来。 却被一头蓬乱黑发挡得结实。 “你那股子高傲劲儿呢,怎不再说两句话给我听听?” 是沉默。 赵文礼讪笑着一巴掌响亮甩在姚十三脸上,甩偏了头,才见他扭动几下,缓缓扬起脸来。 透过凌乱黑发,烛光摇曳中,赵文礼猛然一个退步踉跄,生出一身寒意! 那黑发之后,一双深眸竟还皓光不减,噙着阴鸷森然的笑。 冷汗顺着额角滴落,脚下粘稠的分不清是湿水或是血水,但要攀着脚踝而上,将他吞噬在这里。 姚十三的头咯吱一歪,嘴角卷成个不合常理的角度,颤颤抽动几下,摩擦道:“失望啊。” “你……” “十三给了您整整七日的时间…”他那条断臂摇荡几下:“反反复复毫无新意,污秽之人就是污秽,我到底在这儿期盼些什么呢。” 暗室内湿闷难耐,加之气味糜烂,直叫人胸口发闷,心跳砰砰加速。 赵文礼气得发抖,大骂出声! “来人啊!给我把这贱人让人不爽的眼睛剜出来!舌头也给我割了!给我……给我把他腌成人彘!” “来人!来人!!!” “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赵文礼像个疯子似得在这漆黑暗室中喊了半天,连回音都荡得不能平息, 没有半个人走进来。 殊不知此时的暗室外、地下长阶上,已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三十几号刀客身首分离,在那被湿气蒸得乌黑滑腻的长阶上,站着的只有一位手持盘蛇纹弯刀的青铜面杀手,杀气似是有形,萦绕背后。 第179章 “大人,别费嗓子喊了。外面没有人了。” 姚十三脸上最后一绺黑发滑落,一张光洁干净,不染污渍,嘴角盘着的笑娇诱且不艳俗。 其间莫名含着叫人毛骨悚然的杀意。 “轮到我了,大人。” 未等他再骂,脑后嘭地一声被什么东西重重集中,霎时晕了过去。 赵文礼头茫茫一昏,眼前颠三倒四。冥冥中只觉浑身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 再努力想睁眼动弹,疲软的身子挣扎几分,却自手腕处传来一阵隐隐发麻的痛。 “赵大人,醒了?” 宛若玉铮吟吟的男声响起,再熟悉不过了,这些日子跟噩梦一样萦绕的这声音…… 赵文礼赫地瞪开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什么鬼东西!!!这是什么!!” 怪不得浑身轻飘飘呢,此刻已经被剥得浑身精光,两臂反缚横垂在根细绳上! 更可怕的是,身下并不是什么意料中的绝壁悬崖,而是个…… 巨大的,蛇坑! 数万条黑蛇盘踞交错堆在一起不知积了多少层,蛇群爬不出去,只是光连吐信的嘶嘶声层层叠加都变得如沸水般沸腾翻滚! 这不是蛇群,这就是蛇潭,是丧身若水! 甚至在蛇群蠕动交错间,还可以隐约看到坑底垫满的发黄白骨……是食人的!食人的蛇! 赵文礼在恐惧中疯狂扭曲着身子挣扎,却只听得细绳欲加紧促,垂吊着细绳的木条禁不住受力,已然发出嗑哒嗑哒断裂声来! 几近崩溃的赵文礼顿时绷紧身子,抖得像筛糠,再不敢动弹,只瞪着双通红愤怒的眼。 “大人最好不要再动了,省得木条断裂,十三可保不住大人的命。” 赵文礼看过去,现下姚十三换了身干净简洁的素面柳绿纱袍,连他记忆中姚十三那一头蓬乱长发也利落的顺在脑后,由个绛色绸带简单拢着。 他斜椅在个桃木椅子上,一肘落在扶手上以五指撑脸,抬眼间瞧着赵文礼的眼神是眉清目秀,顾盼生姿。 比起在看个刚将自己折磨不成人样的仇人,这神情更像在端详副佳作。 “你…!!!你这个贱人,你这个狗东西……”赵文礼怒骂到一半,忽才觉得不对劲! 他不是被自己废了四肢吗,怎么当下还能如此好端端的坐在这里? 赵文礼在惊怖中声音奇高发抖,只发得出怪音:“怎么…可能!你明明被我废了的!” 姚十三歪头莞尔一笑道:“赵大人对自己手段未免过度自信,审犯之前也不知道背后调查一下出身背景,不好玩的。每每想到大人想借身子清白一事威胁在下,还是好笑得很。”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这样对我,谋害替圣上行事的朝廷命官,可是大逆不道,诛九族的罪!我命你马上放我下来!” “赵大人,您好好看看这四周,除了你我还有第二个人吗?谁又会知道您怎么死、死在哪儿呢。” 姚十三漠不关心道:“啊,不对。严格来讲,这周围的“人“,只有您一个。” “你………!” 姚十三微微向前探身,背后一只花青小蛇从后肩划过,悄然盘在他颈间。 借赵文礼一声撕破喉咙的惊喊,姚十三一双流光杏目中,忽地横贯出一层假睫! 仔细一看,哪儿还有当初那勾人黑目,眼中现出的竟是双蜜色细瞳蛇目! 日光映射下吹弹可破的瓷白皮肤之上,隐隐可见鳞片似的纹理波光粼粼。 “你………你不是人?!!!!” 姚十三见他那副模样兴致满满,靠回桃木椅背,十指相交搭在扶手上,架起下巴,饶有趣味道: “赵大人一生作恶多端,以折磨人为乐,遭了报应都不知道呢。您那儿,很难硬得起来吧?” 姚十三掩口笑笑,目光投向赵文礼此刻疲软垂着的小玩意儿上。 “姚十三你他娘个卖-身陪笑的象公,有什么资格谈论我!” 姚十三笑得自在,并未理睬:“所以赵大人虽妻妾成群,可膝下子嗣……也就那一个晚来得子却体弱多病的小公子了?” “你这个贱人,修要打我儿子主意!” “哦不不不,我这是好心好意送你们一家团圆呢。” 姚十三从怀中掏出块上等小圆玉牌,绕垂在指尖。 “赵大人闻起来浊气太重浑身恶臭,不好吃的。权当哄哄孩子,只能先给宝贝们来点甜点开胃,也好消化。” 赵文礼定睛一看,不正是自己小儿子随身佩的的玉牌! “姚十三!我杀了你!!!杀了你!!!” 姚十三微地探身听了:“嗯?不好吃啊。发酸,可惜了。” “姚!十!三!!!!” 赵文礼冲动之余动得厉害,身上木条发出道咔嚓断裂声,顿时吓得这男人面色苍白,哑然噤声! “哦,言正事。” 姚十三坐正身子,一字一句讲得慢条斯理,却耗得人是心急如焚,几近崩溃。 “大人审讯时不是总有记事习惯吗。传闻那簿子可害人陷囹圄,又可洗人冤情。不如拿它来换大人您一条命,您看如何?” 赵文礼恍然大悟,他这是想逼自己交出证据,试图替冯家洗冤讨公道! 第180章 那簿子怎可能交于他?一但公布于众,自己不仅同样会没命,还会沦为千古罪人。 “你做梦…!!” 姚十三并未心急,慢条斯理换了个坐姿,口中默默念了着什么,就见一坑本还算冷静的黑蛇,忽然像得了命令般躁动而起,蛰伏多时死海似的翻涌而起! 更有借同伴一跃而起,高度刚好触得到赵文礼被扒光朝下趴的正脸! 霎时间骇人惨叫迭起,男人被无数跃起的蛇叼住皮肉,又无处可躲逃,没有手可以拦…… 衔不住的蛇掉下去,很快会有下一只补上空位,不留分毫空隙! 姚十三只坐在不远处微笑看着。自远了看,根本辨认不住那是个被横吊的人,更像是块儿垂着黑色流苏的破布。 血如淋雨般淅沥而下,像在浇灌坑中黑花。坑底的蛇尝到血,更是难掩亢奋,纷纷涌动起来! “停……停!停!!!!求你了!!停啊!!” 虽然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发出的绝唤,毕竟连嘴唇都被黑蛇长牙刺透,但总归是喊了出来, 姚十三无奈撇嘴,动了动手指,安顿下那万条蛇。 “大人,对别人下得了狠手,怎么到了自己这才一会儿就不行了。” “你这个疯子……疯子……疯子……” 赵文礼哪里受得了这个?此时无论上下身,或是脸面,再到他那根本就没多大的玩意儿,全是被生扒了层皮似的血肉模糊,分不清五官, 几乎一口一口,被咬成了个案板似的。 这会儿哪儿还有什么神智,早已精神模糊反复念着疯子,疯子。 怎奈这蛇偏偏就故意避开双目似的,再是痛苦难堪,都恰到好处的给他留了丝神智,血人瞪着双眦裂的眼,颤抖中看到姚十三举起个簿子,在他面前晃。 “从大人衣服中翻出来的。” 姚十三笑道。 “你…!!!你既然都拿到手了,为何还要这般逼我!!折磨我!!!”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嘛。赵大人在我身上寻乐子寻了整整七日,在下不过才动了一手,您就骂成这样。”姚十三再眯着眼嘴角上扬,顿了句,厌厌道: “这样不公平的。” “你……这个畜生……!” “赵大人,再给您讲个有意思的故事?”姚十三悠然道, “参与前护国将军叛国冤案的所有朝臣,一个接一个的惨死于非命,您就真的以为是冯将军阴魂不散吗?” “冯将军生前骁勇豪迈,为人正直铁骨不屈,死后定然不会自甘沦为成什么恶鬼。所有一切,上到河运船翻,府邸走水,下到举家遇刺,路遇不测……全都是,我姚十三,一人所为。” “啊,还有大人逼我认那林大人全家被蛮人土匪残害的莫须有罪名'亦或是您没有提起的兵部张大人灭门案——” 姚十三凑近身子,嘴角扬高,笑里藏刀:“大人英明,那确不是‘莫须有’,正是在下派人去杀的。我本下一个目标便是赵大人,苦于无计间,没想到您亲自送上门来,真是省事,哈哈。” 赵文礼在剧痛与灭顶惊恐中,被彻底压垮最后一道神经。 这是诅咒……就是诅咒…… “就是你们冯家,是冯家的诅咒害死了所有人!”赵文礼尖声嘶嚎: “躲不过的,躲不过,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就是冯燎冤魂附体对不对!!!” 姚十三摇了摇头,冲他努嘴一笑,拱手缓声道来: “在下参益州军军师,姚十三。” “不……你不是!!!不是……无所谓了……您,您放了我吧……求您了,饶过我吧……姚大人,求求您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做牛做马,我……” 赵文礼即便被困住双臂动弹不得,脸上又是一片血肉模糊辨不清五官,仍能从他这嘶吼般死告活央中,这再无一丝尊严,将整个人贴紧地面像只狗一般祈求中,想象得出此时表情。 然而这一举动却让一向端着个置若罔闻,眼中带笑,即便是亲自折辱他到这种程度都未曾动过一分声色的姚十三,忽然间脸色一僵。 而后五官逐渐扭曲开来,像看着这世上最肮脏,最恶心的污秽之物一般,极度嫌弃,极度憎恶! …… 姚十三脑海中飞快渡过一段从自己喉中发出的尖叫。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您饶了我吧……我真的太难受了……求您……我听话,我一定听话,只要您愿意放过我,我什么都肯做……求您…… 放过我啊……!!!!”】 本已经恢复乌黑人目的眼,猛地闪过一道红光,霎然成了血红妖瞳! 可自妖瞳中倒映起的身影,那个抱着别人脚踝,像条犬一样趴在地上苦苦哀求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姚十三的瞳孔骤然缩紧。 与此同时木条“咔嗒”一声断裂,男人在一声嚎叫中坠入深坑,回声未散,便已成了具白骨,陷入深处! 姚十三在失态中双手死死按住木椅扶手,指尖青紫变色,久久不得平静下来。 “大人,您若是求我杀了您,说不定还能留下半条命,您果真是完全不会看人。” 姚十三以手撑着,略显疲倦站起身。 向前迈出半步时,摇晃不稳险些趔趄栽倒,幸得身后瞬间闪出那位青铜面神秘人来将他扶稳。 第181章 那人明明是没出声响的,但姚十三的确在拧眉忍痛后讪然一笑,回他一句:“无碍。” 姚十三重新稳了脚步,走向坑边拱手作揖。 “赵大人您说对一半,我虽是姚十三没错,可也不只是姚十三 。” 他目中犀利,探身往下望去。 “在下妖王八子,大蛇。” 第94章 与我成家吧 古书有记,蛇妖,为妖族最异。 何为异,是修为越高,妖气越弱。蛇妖一族虽不善妖法,但极其擅隐匿,这也便是为何传说中隐居人间与人结缘为生的妖大都是蛇妖。 但同大蛇这般毫无气味,可完全隐去妖身,怕世间也只有他一个修得如此境界。 名为大蛇,是因为他真的很大,也真的活了很久。 大到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活了多少年了,大到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长了。 蛇妖并无过人的自愈能力,虽因冷血痛感钝弱——但说生剥皮肉、穿透骨髓,也不可能不痛。 只不过他太大了,化人形时不需要耗费那么多真身,他总能将那些人身上受过的伤转为真身无关紧要不伤性命的部位上去。 反正他那么大,伤到些边边角角,也没什么大碍。 痛是真的,死不了也是真的。 待到伤愈合了,再待成长时脱层皮,伤口便也会随之消失不见,久而久之,那些伤也就不重要了。 …… “回去吧。不是说他快回来了。”姚十三负手转身,朝身后那无面人道。 —— 隔日一早,久经沙场近一季的小将军风尘仆仆离了大军快马赶回时,并不是独自一人的。 天才刚亮,站了整晚打瞌睡的城门兵被一阵急促马蹄声惊醒,铁马寒蹄似雷霆声声击响,这踏过冰河,踏过泥泽,也踏过敌人血肉的马蹄,此刻载着的小将一身檀色铁盔,满是风沙尘土得几乎变了色。 兵并未收到今日将军会凯旋而归的消息,也未见身后千万师团,只在匆忙中慌张开了门,看他胯下啸铁如一道黑影一跃而起,在还未彻底放平的护城河吊桥上猛冲而入。 “恭迎将军凯旋归来!” “吹角号,叫人让路!” 晨间为准备营生而早起的百姓不在少数,无论是河岸密密麻麻的运船,道路间危急的担夫,或是才摆上摊的客商。 军号长起,纷纷在错愕中跑散到道路两旁,心意出了什么大事间一道风卷黑云似得冲开一匹黑马。 若是被这狂奔的骏马无意刮到,怕是要当场毙命。 小将军一路奔到总镇府前,在门外扫着尘的齐铭“蹭”地直起身,见他从马背上翻身而下,都来不及搭上半句话,就看得冯汉广大步冲进府里,不想听见的第一句话竟是, “齐铭!找个奶娘!快去寻个奶娘来!” 齐铭惊诧间丢了手中扫把,才看见冯汉广从铁甲包裹中,掏出个比这健硕之人手掌心大不了多少的婴童! 那婴儿显然因为在冯汉广怀里憋得久了,又一路疾驰晃得不轻,再加上没奶水喝,早已有些面色发青,晾出来好一会儿才“哇”地大哭出声。 可把齐铭给吓坏了。 这全是糙汉子的军营里,谁见过这么小的孩子? 冯汉广倒是不由分说把婴儿胡乱塞进齐铭怀里,吩咐道:“再去找个郎中,给我把他喂饱了,身子补好了!” 回身便要再往外冲。只是两步开后,忽地又回了头。 小将也不知是赶了多久路没有歇息,被风吹得发干的脸上严肃到没有一丝人气,只是用略发哑的声线压低得威慑万分,挤出的声音含着恨,双目通红几乎要杀了人。 “赵文礼把人抓去哪儿了,你们可查得出来?” “将军……您先等等,这孩子,这姚先生他,这……” 齐铭歪七扭八的捧着个婴童,一时间进脑子的命令太多,来不及消化,全被这孩子震天的哭声给堵得死。 “七日有余了!你们这群废物不会还没追查得到!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否则我现在就砍了你脑袋!” 冯汉广长刀一闪架到齐铭脖子上,这才嗜过血的兵器还隐隐泛着血腥,直冲鼻腔,呛得齐铭顿时僵在原地,声噤得只有个娃娃高哭声扯着空气。 “将军?您怎么……” 竹籁似的清音自背后响起,小将才迈出的步子忽然停顿在地,挺阔臂膀上那宽甲与包裹严实的头盔间强烈的起伏明显一滞。 齐铭趁此间隙赶紧颤颤巍巍扶着刀刃插上了话。 “将军,姚先生他……昨日回来了。” 冯汉广跟被摄了魂、听不见似地伫了许久。 “将军?” “将军!” “将……” 直到姚十三连唤三声,小将僵硬着放下刀扭回头来,动作生硬得像个生了锈的铁偶。 一对剑眉下黯了色的鹰目已然积出些朦胧雾气。 他此刻狼狈得像个被母鹰踢出巢的鹰崽,跌得浑身散架还偏要硬撑着一身傲骨,扇着折翼凌空长鸣,带着鹰的骄傲,决然击空。 他要背负的东西太重了。 重到哪怕失了家,离了挚爱,都容不得他半刻去颓废。 冯汉广看着眼前这个人——曾以为自己再不得一见的人此刻正松散着一头长发,在这有些夏意的温热天里裹着身天青色大氅,面色略显疲倦醉红,却依旧微笑着看向他。 第182章 好端端的,四肢完整的。 就立在他面前。 许是察觉到冯汉广神色中异样的水汽,姚十三一双温情杏眸内掠了丝诧色。 随之的小将似乎忘记自己还披着厚甲,也顾不得四周尚有人在,大步上前将姚十三死死圈在怀里! “咿…嘶……!将军……等……等一下!” 姚十三被冯汉广一头闷在护心甲里,喘不上气都是轻的。 他抱得太紧了,可是勒得人浑身新伤疼起来要命。 冯汉广赶紧把他掏出来抓在手里好一番审视,又摸上姚十三红晕晕的脸。 “你怎么这么烫!” “将军,十三身子抱恙,不方便行礼,还望将军宽恕。”姚十三气弱中依旧雅音绕心的说道: “只是将军为何独自回来了?还有那婴童……又是怎么回事?” 话刚说完,身子一悬,便被冯汉广直接打横抱了起来。 “齐铭!叫你赶紧去寻个奶娘,还墨迹什么!滚蛋!” “是,是将军!” “还有,今日关闭府门,我谁也不见!”冯汉广粗声喊着,又凑到姚十三耳畔小声道:“进去之后,慢慢给你解释。” 姚十三偏头靠在他肩上,细声笑道:“将军今日恐怕是进不得。” “……还有心思胡闹。我都快担心死了!” 冯汉广一个五大三粗的尽力温柔着把姚十三放到榻上,即便如此还是见这宝贝弱骨子拧了眉,轻哼出了声。 这放在以前姚十三若是露出这幅可怜模样,早会被他吃进肚子里。 冯汉广不由分说就去解他衣带,手劲儿大又扯得着急,都听得见布料撕裂声。姚十三赶紧扑腾着手去挡,一脸红晕不知是烧的还是急的。 “别看了,别看了…都裹起来了,一层层的跟个白米粽子一样,不好看的。” “那你怎么还烧成这样!退烧的药呢?郎中呢?!” “药才服了呢,将军。”姚十三柔声道,加之气弱,反而更为怜人。 “起效约么还得过些时辰,不过脑子总归也清醒多了。” 冯汉广无奈叹了口气,敷上他额头。才从沙场厮杀拼活的小将军指尖茧子似乎又厚了几层,磨砂得人心猿意马。 “烧坏了可不成。那以后谁替我出谋划策。” 姚十三伸手抚摸上他血迹斑驳的护袖,深知这人大概是才从战场下来,得了自己被带走的消息,甲子都来不及脱便一路日夜兼程赶回来。 只得哑然一笑,道: “将军凯旋归来,理应十里外夹道相迎,奏著乐曲,饮酒为宴。您这自己独身先跑了回来,连口酒都没有,算个什么呀。” “那些个没用的表面功夫有什么意义,你担心死我了!赵文礼那狗贼竟敢趁我不在欺负我的人,你也是个傻子,怎就随他去了!你知不知道我这一路风雨兼程,想的可都是……可都是万一,万一我跑得慢了,万一没来得及,回来以后你已经……你……” 话至此,这铁打狼性的小将军似乎又犯了哽,撇开头自己止了声。 姚十三似乎怔了神,瞧着他那坚忍得薄唇抿死的侧颜。铜色似乎又深了一层,风霜打得那张硬气的脸格外斑驳。 “我这不好好的在这儿呢。别想了,将军。快去沐个浴吧,您身上都臭了。” 冯汉广沐浴过后,姚十三枕在冯汉广臂弯上,手里有意无意绕着这小鹰还有些湿气的粗发。 “边境局势以定,这一战当是折了蛮人大半兵力,近几年都不会贸然来犯。其实我们也可以以此为机,待休整后长驱直入,一举直推至冰原一带,彻底灭了他们,开疆扩土,以敬朝廷。” 姚十三见冯汉广闭眼不语,继续道:“重归朝野,对您、对益州军未尝不是件好事。既然有我在,也不用担心再遭计算。将军何不考虑几分?” 冯汉广侧过身,鼻息带着野性的频率均匀打在那伤员额头上。 “叫你好好休息,不是让你躺在这还替我心思政事的。” “以后还是要把你带在旁边。我这才离了几个月,命都差点被你自己玩没了。赵文礼那人到底是想对我冯家斩尽杀绝,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是怎么跑得出来的?” 姚十三艰难往他怀里再蹭上几寸,身子轻得像个没骨头的猫儿,道:“还不是将军您赐给我的暗卫得力。” 冯汉广愣神,思索半天,才想起还有暗卫这么回事。 自己确实在刚将姚十三接回来那阵安排了个掳来的死士给他,叫他随意使用,哪怕挡剑也是有了用,毕竟当初他是抵了多大闲言碎语,多少骂声于不愤,才执意提个低贱小官儿做了军师,生怕有人再出于嫉恨对他出手。 可时过境迁,自姚十三上任后益州军渐入正途,各事各处到细小琐事都被他打理妥当,样样俱全,甚至于本受了蛮族侵犯一片水火的益州城,如今这幅人声鼎沸商甲兴通的模样,也不过短短三年,拜他所赐。 坊间也就渐渐没了对姚十三的质疑谩骂声,渐渐也便不再以出身说事,他也早就忘了自己曾经为他插过暗卫这件事。 ……那暗卫有这么厉害的吗? 冯汉广支起头,目光从上至下给他扫了个遍,又轻手捏着肩一路摸下去,手下人身体微微发颤,感受到姚十三一袭薄衫下到处裹满厚厚一层纱布。 第183章 “赵文礼那个狗贼到底伤了你多少!我这就去带人寻他讨个说法!胆敢动用私刑——” “汉广啊。” 他见姚十三捏住自己前衽,埋头闷着,似有哭腔。 冯汉广一愣——可是久违的直呼了名讳。 “对不起。我失手将他杀了。” “什……” 姚十三再扬起张无助的怜人的来,两颊满是泪水。 “怎么办……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跑……!” 谁不知道杀死朝廷命官,可是个极刑大罪。 冯汉广震惊半晌,陡然扫向四周,压声问: “都有谁看到了。” “没人……。” 姚十三颤抖着发话,高烧带得面色潮红映起满面泪痕,在身侧人炙热目光下化成一滩水。 冯汉广知道姚十三被逼急了是会下得去杀手的人。 他也知道与自己先父当年冤情有瓜葛的官员一个个死于非命,或许并非是什么简单的因果报应。他只是不知道单凭眼前这一个一直待在身侧,弱不胜衣的人又怎能做得到隔千里之外动得了那般残忍绝情之手。 可当下此刻,他只想狠狠吻下去。 像相依为命的两个天涯沦落人。 互相从对方身上吸取慰藉与心安,就这般不负此生。 “没事的,十三……”冯汉广喘息间轻道。“有我在,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 姚十三眯着眼,任凭那狼崽般唇舌肆意攻略,像是攻下一座城一样认真强势,不留余地,情意绵绵。 “将军,那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姚十三匀出呼吸问。 冯汉广看了他许久许久,目光认真的快要吞了人去。 “死人堆里捡的。”他道: “我想与你成个家,十三。” “赶这一路,我满心都是悔恨,悔当初怎么就放心丢下你一个守这么大座城,让你替我担这么重的责……唯剩一个念头便是,我不能再没了你。” “与你,与我,还有那我从死人堆儿里扒出来的孩子。” “与我成个家吧,十三。” 冯汉广不容满目慌乱的姚十三应话,便再次覆唇而上,堵了个紧。 【作者有话说】 姚十三:捡的什么玩意儿????! 下一章回主线咯,有个新小孩要出来了!外头那个流浪猫很快很快就会回来 第95章 金发少年 千灯宁熄,万籁俱寂中,顾望舒随便寻了个屋顶坐下, 无事可做倚斜檐饮酒,眯眼向月色放空。 宵禁下的整座城都是空的。唯有月光像层纱笼罩在沉睡的屋瓦街道之上,天地间便仿佛只剩了他一个。 ——本该是这样的。 一片死寂中锣鼓与唢呐的声儿破空而起,远处吆喝跟喜气的小调儿响得亮,金顶红绸的轿子由八抬大轿颠着欢天喜地的走。 益州人有黄昏出嫁的习俗,每到这时总督府会特许宵禁后婚队游街,后有官兵跟护。 顾望舒把壶中最后一滴酒连甩几个来回,也只剩了一滴落在舌尖。他探出头往外看了, 轿夫们肩上汗巾湿透的,刻意将那轿子晃得厉害,新娘子一身嫁衣盖头覆头,两手紧紧抓着扶手,咯咯笑得响。 轿队前方有两家媒婆甩着帕子跳舞,锣鼓喧天,是极为热闹的。 这时候街边往往会有出不得屋的居民、幼童等在窗子前,伸大半个身子出来喊新娘子,新娘子,谁家新娘子。 喊百年好合,喊顺心遂意,喊得夜燥了,夏意浓进夜了。 顾望舒躺回屋檐上去,余光撇了瓦楞中散落的三四个空陶酒壶。 且不理那婚队喧嚣,他抬眼看向墨蓝的天,想这万里星辰,这当空皓月啊,唯我独享。 初夏的晚风清凉,顾望舒将头枕在屋脊上想得会儿小憩,醉眼朦胧间瞄见对街酒楼酒字红幡,夜色中似惟妙惟俏的舞女婀娜。 好像自巨邪事后,自己再也没在白日出行过,自然也便不再见过人潮拥挤,门庭若市的景象。 总是在人间热闹非凡时入眠,更阑人静时分携剑寻游,反倒是今日这些意料之外的唢呐锣鼓声将他恍恍惚惚拉入这段思绪。 虽半生都是这样过来的,但难免午夜梦回,总会忆起些花前月下的思绪。 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被改变过,变了很多。 变得开始向往那朝露晨雾,那些沸嚷人声,人间的新鲜玩意,人间的烟火气息。 简而言之,从孤独中生,本无羡扰,却抵不过忽然识得了孤独之意。 这曾经理所应当的融进骨髓的意味,孤独成性的人并未觉过有何不妥。 时至今日,竟成了最要命的控求。 迷醉间又过了些许时辰,婚队早就过去,夜还是那片冷夜。 他很快就后悔自己为何要饮那么多酒了。 人人都说借酒消愁,谁知只会愁味更愁。 说没想过啊,是假的。 “知己……哪有什么知己。” “既不自知,何谈知己。” “啊!!!” “——啪” 少年的惊叫在这寂静夜里又飘又荡传得老远,接着就是声被什么拌了脚摔在地上似的闷响,再就没了声,安静了会儿。 “追!在那儿!快追!” 是巡夜军铁靴踢踏的声音。 第184章 ……大概又是哪个心存侥幸的大半夜出来寻乐子,被巡夜军逮个正着。 顾望舒本安心合了的眼皮此刻微抖几下,略显烦躁扭了个身。 身披黑斗篷的少年双手扯紧大帽帽檐赤脚跑的飞快,一双纤细惨白小腿漏在外边,满是被什么蚊虫叮咬的红痕,脚上也磨得全是擦伤血迹,丝毫不敢停下脚步。 鼻子以上遮挡得紧,只有一张嘴张得老大,拼命喘着粗气。 “跑哪儿去了!滑得跟条鱼似的!人不大,跑得倒真玩命!” 少年躲在胡同里双手扶在膝上止不住地抖,连连倒着粗气,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又逃得这般吃力。 “在这儿!快来!!” 少年猛抬头,与对面街角拐过来的官兵撞个满怀! 大帽阴影下的眼神狠劲一抖,回身撒腿就跑,却没注意脚下一块石子,想躲闪已然来不及的一脚踩了上去! “啊!” “——啪嚓!” 那官兵见状赶紧上前,少年像个被猎户捕兽夹生擒的小兽一般绝望挣扎着往前爬,却被一把揪住帽子后侧。 “……别!” 少年拼命往回拽,那瘦弱得看似一碰便折的小胳膊,哪里扯得过身强力壮的兵? 是一声绝望大哭着的悲鸣后,是那官兵惊悚叫喊。 “妖……有妖啊!!!妖!!!” “快拔刀,拔刀!” 大帽下一头浅金长发黏着乱糟糟的草根枯叶水泻而出。少年满面惊恐转过头来,抖得像棵寒冬腊月强风下的枯树。 “我……我不是……别……别杀我!” 绝望灰眸中到底映出刀光,朝他直劈而来。 紧接着“当”一声铁刃碰撞,少年绝望中抱头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他忽地意识到那把军刀好似并未落在自己脖颈上,颤颤巍巍偷偷抬起些许头。 泪眼婆娑间看见个黑衣翩跹的高大背影立在面前,手中一柄细剑替他挡了一击,将官兵的军刀击落在地! 少年吓得连句话都道不全,求生欲还逼着从喉咙中硬要挤出个“救命”, 然“救”字才讲出半声,赫然入眼的是身前男人在月下盈盈发亮的一头银发,霎时间瘫坐在地—— “怎么回事,是人是妖都分不清,还巡什么夜。倒不如回家种地,少造些孽。” 官兵显然也是吓得不轻,这还又不知道哪儿冒出来个人把刀都给轻易掀飞的,傻盯着地上的刀瞅了半天, 直到四处八方闻声而来的十几号披甲带刀巡夜军聚集一处,才像得了勇气似的回神挺直身子。 少年一看,这不是被团团包围了个严密,死定了。 谁知队伍里挤出个小队长模样带翎的军士,偏头瞅了眼地上的刀和顾望舒身后那个吓成一摊泥样的少年, 也便大概明白了点来龙去脉,赶忙快步走过去一把将那丢了刀还理直气壮的官兵攘到身后,倒持刀柄抱了拳。 “顾先生得罪。这兵新来的不懂规矩,可能大晚上独自巡查还有些胆小,心里想什么妖魔鬼怪的便看什么都像妖,多谢先生出手相助才没酿成大错。” 随后冲身边目瞪口呆着的兵低吼一声:“还不快捡起你的刀滚蛋!” 顾望舒倒也没再说什么,点点头收了剑,回身去扶人。 目光顺着少年满是疤痕虫印的小腿一路上去,再对上他凌乱金发下,脏兮兮脸蛋上一双瞪得难以置信的灰瞳。 这张脸……好生……面熟? “阿娟?!” 时隔许久才得了沐浴的少年湿淋淋着一头金发叉手垂着脚坐在榻上。 一双灰瞳躲躲闪闪,全是局促不安。 洗得干净了,又临时换了身顾望舒没穿的旧衣裳。 这少年大概是从小就没好吃东西,生得瘦瘦小小一个,像个才领回家的小兽幼崽似的机警漂亮。 顾望舒的衣服自然是尺码不和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裸露出雪白的脖颈上清晰可见个长时间带过项圈的印痕。 顾望舒拿了瓶药膏过来,盘腿坐在地上去拉他脚腕。 阿娟下意识一个寒战缩了回去,又在片刻之后,老老实实垂了回来。 “偷逃出来的?” 顾望舒似不带一丝感情,沉声问。 “嗯……” “多大了。” “十……十六。” 蘸着晶白透明膏药的指尖划过小腿一道道凝着血的划痕,能明显感受到少年揣揣不安又吃了痛的哆嗦,又想拼命去忍,最后只能将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 “看着不像。我以为你顶多十四。” “长,长的小而已。” “家里人呢?老家哪儿的,我托人送你回去。” 阿娟垂了脑袋,极小声细语:“没有……打小就被人卖出来的,不知道。” 顾望舒取了纱布一层层给他仔细裹好,又独自从壁橱中掏了床被褥出来丢在地上,拆了束发冠就地躺下。 今夜不知不觉喝中得有点多,此刻昏昏沉沉的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先睡吧。多的话醒来再说,乏了。” 阿娟见他把自己放在榻上,他反倒躺在地上了,当即受宠若惊从床上跳下,硌了脚底伤口疼得“嘶”一声叫唤出来,惊慌失措跪在地上摇着顾望舒胳膊喊: “大人,大人!您不能睡地上!我这贱身子岂能占了您的床榻啊,这不成!您快上来!” 第185章 顾望舒本就心里烦闷,再被他贴着耳朵喊摇,不耐烦的翻了个身,阿娟还不依不饶跑到另一侧抓着他喊,一口一个“大人 ,大人!” “大人!不行的,不……哎呀!!” 阿娟被忍无可忍的顾望舒一打横抱了起来,丢到床榻上去了。 “大人,您这是…… ” 阿娟硬是将一双凤眼瞪得溜圆,又惊又怕,再就是不知所措。 “大什么大人,我就是个道士,受不起。我今儿个就想睡地下,你这么不愿睡床,是嫌弃了?” 床榻松软舒适,可是一直在逃命睡在林子里大街上的阿娟连做梦都奢望不起的温柔乡,此刻就躺在上头,怎能不愿睡啊。 只是一直被当成畜生玩物养大的孩子,骨子里就觉得自己低贱,不配罢了。 “那……主……主子?” 阿娟小心翼翼应声道。 少年绞尽脑汁什么大人,爹爹,主人,主子的,万全之中只能想到这个。 顾望舒这下属实被气得睡不着了。 说到底花满楼那一面,他确实一直忘不掉阿娟那日看向他的眼神。 那种难以置信的,无以言表的震惊。 无声胜有声的质问,问着为什么会有月人能堂堂正正的活着,不用被圈上象征玩物的项圈,也不用被像个物什似的随意变卖,随意使用。 一直为自己那日自顾不暇没能救他出来而耿耿于怀,却没想今日竟是阴差阳错的给他捡了回来? 他也不知自己心里哪来的火气,总之听见他那般自卑小心喊出声“主子”,当即翻身坐起,厉声道: “你哪里下贱!是杀人放火还是做什么天理不容的事了?月人怎么,月人又不是比他们寻常人生来低贱缺心少肺的,我们也是人!只不过得了病而已!” 这一声质问,让床榻上那受惊的少年冻住似的僵在原地,只有眼里逐渐蓄起泪花来。 “别废话,抓紧睡觉。等天明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换身衣裳,再寻个趁手的兵刃护身,咱们活得堂堂正正,凭什么要看人眼色。” 顾望舒见他半天没应声,才倒下又转身瞧了眼,就看这孩子眼泪流了满脸也没敢哭出声,还胆战心惊似的抱个被子躲在后头偷瞧! 见自己也转过来瞧了他,赶紧“扑通”一声砸倒在榻上,掀起被子把整个不大的小人儿都蒙在里头。 这……是自己说太狠了? 顾望舒忽然间又些良心不安,也是,你对个一直就这样靠看人眼色活的孩子,忽然间告诉他不许再这般怀揣不安,那他岂不是完全没了活着的法子? 但到底还是郁气结怀,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大男人哭个什么劲儿。” “没……没什么,睡,阿娟睡……” 顾望舒背身躺了片刻,察觉榻上那少年大气不敢出,静得连呼吸起伏都听不见。他觉得过意不去,清嗓低声问: “真再没什么亲友、得归之处了,就这么平白跑出来,你该有过打算的。” 榻上那个沉默良久,道:“没有。” “就算攀不上,活了这么多年,总该有些熟知才是。” “……” 少年在榻上蹭了蹭,磨得头枕发出细碎的声音,他的嗓音没什么变化,仍旧是有些娇软的,是一种闻之能让人心生怜意的小心翼翼。 “不瞒大人,确是有过。以往在鬼市里,鬼娘要把我们这些个婴儿养到能自个儿活的好卖年纪,那时候兄弟姐妹多着,是有过的。”阿娟道: “您知道月人大多身子不好,大哥天生目盲,不好卖,十三了还留在市里,人见得多,他告诉咱们无论姑娘小子都要打扮得漂亮,听话才可能去个好人家。” 顾望舒:“……” “三花姐是个脾气倔的,她不想被人养,来了买客不唱调儿,不打扮。鬼妈打她,于是姐成日鼻青脸肿满身是血的,她说她想嫁人过好日子,不给人卖了关起来赏。 后来有天姐给了我块儿糖就走了,说有人要买她回家当媳妇儿,阿娟将来出去,万一受了委屈投靠就是——但后来他们传回信儿说,三花姐在婆家不听话,遭相公打死了,我也没地儿去靠了。” “……” “大人,您在听吗,阿娟说的是废话,您困我就闭嘴。” 顾望舒眯了眼,道:“听。” “此遭路遇风暴得从苏掌门那儿跑出来,阿娟借人车马是寻思着找大哥去的,想他既然卖不出去便该留在鬼市给人做活了,但说这几年朝庭贩卖人口查的严,鬼市一路跑,躲,不好找。” “要帮你打听吗。”顾望舒道。 “用不着了。”阿娟抿嘴犹豫了一下:“昨儿其实是找到了来着,可惜被鬼妈发现,我怕再被人卖,紧着跑了,这不才撞见了大人。” “你大哥呢。” “鬼妈说大哥是赔钱的货,我走后没多久被卖给什么邪道的去了。” 顾望舒想了想,道:“许是月人身善卜易道,天赋异禀,修道是条好路。” “他遭人吃了。” 阿娟埋在被子里小声道:“修什么道呢,祭天炼丹去了。” “……” “……” “睡吧。” “嗯。” 【作者有话说】 艾叶顶一脑袋草叶子惊恐探头:什么?谁,谁偷家? 第186章 安心,作者不搞撬墙角这出儿 且当儿子看 当儿子 第96章 修道之人成何体统? 顾望舒一早是被阵杂音惊醒的。 可能是昨天确实醉得不轻,刚一起太阳穴隐隐作痛,不由眯眼闷哼一声拿手撑了头。 想来独居习惯,这房里忽然出了声反而受了惊吓,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昨儿是捡了个人回来。 阿娟听见声立马放下手中汤药跑到面前跪下,还遮不住孩子气的一双上扬凤眼略显彷徨怯生地在他脸上转了几圈。 “主子醒了?怪我手笨,声音大了扰了您……” 顾望舒闭眼扶着额角:“起来,不要跪我。” “哦……” 少年犹豫起了身,还是不敢抬起头。 “主子昨天喝得多,我去跟人讨了碗醒酒清神的汤药来,您要是不嫌弃,就先喝、喝了吧。” 顾望舒叹了口气,起身坐到桌前。 头疼得厉害,当下还真正需要这味汤药。 “多谢费心。只是你那个主子,不这般称呼我不行吗。” 阿娟听了这话头埋得更低,不安搅起手指。憋了好久,怯生生挤出话: “别的……阿娟实在叫不出口……” 顾望舒心想不能逼得太紧,正如同自己心门锁死,想再打开时需要的那莫大勇气至今都还是拿不出来,只能一次又一次违心地将人拒之门外。 更何况于他这个与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半大少年。 他草草饮了汤药,净了把脸。期间阿娟还正会看眼色,麻利赶在自己出手之前便递上了面巾,又把叠得规整的道袍举在面前。 此般伺候周到,顾望舒恍惚以为自己是提了个丫鬟回来。 不过这俩人一个习惯了去伺候别人,一个不习惯被别人照顾,不是阿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帮忙搭手,就是顾望舒不知道到底要不要配合、怎么配合。 有人帮提着袍子他都不知道先该往哪里送哪只手,这一来二往可是一个比一个尴尬。 直到最后顾望舒受不住,眼疾手快一把夺过自己靴子跟个宝贝似的抱在怀里躲在一旁,伸手止了以为出了什么事,也惊慌往他这边赶的阿娟道: “我来,我自己来,会穿!” 阿娟见他这局促模样没忍住笑出声来,一双凤眼眯得可爱: “那主子直说就好,叫我到旁边站着就是,跑什么呢。” 顾望舒一个寒川泠月的冷心冷面人此刻有些尴尬得红晕上脸,烦躁得很。 “赶紧把临时的衣服换上,我带你出去买件合身的。” 哪知顾望舒刚推开门,正撞见立在他门前准备敲门的顾长卿。 顾望舒顿觉满心晦气,什么出师不利黄历不顺的,一开门就是这张脸。 倒是顾长卿个整日端着正道利落之人,眼瞧着从他一向独来独往的师弟房里跟出来了个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衣裳,媚眼乖巧又漂漂亮亮的男孩儿, 顿时惊得是目瞪口呆,期期艾艾,连退几步,一阵惊慌后愤然举起手指在顾望舒鼻子上,磕绊着连话都说不顺! “你……你这是,他这……你……你这修道之人,成何体统!” 顾望舒缩了脖子,偏头躲开那快要捅瞎眼的手指。没睡足的人疲倦的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应道: “又什么事碍了您眼,大清早就来这般指责我。” 他哪知自己这副疲倦模样在顾长卿眼中全变了味了? “顾望舒……我真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你哪来的胆子还跟我这般理直气壮,你看我不替师父好好教训教训你这孽徒!” 说罢拎起拳头便冲顾望舒面门而去! 这一扬手倒是给顾望舒吓醒,出其不意差点没躲过去不说,也给旁边呆着的阿娟吓得惊叫一声缩躲顾望舒身后。 “顾长卿你该不会一大早就犯疯病?” 顾长卿全然不理,顺势直接按住顾望舒手臂给他反手狠压下去,大声朝呵斥阿娟道: “你小子给我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年纪轻轻做什么不好,非要干这伤风败俗的营生!还有你啊顾望舒,我真不知道你还有这等癖好!你看我今日不打死你,好让你涨涨教训!” 顾望舒咬着牙强忍快被他卸了胳膊的痛,听完这话猛然愣住。 一旁阿娟惊叫中不知所措的吓坐在地,毫无意义地往回扯着顾望舒另一只胳膊试图救人。 “顾长卿你那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龌蹉东西!!!” 顾望舒气绝之下怒喊出声! “这是我昨日巡夜救下的孩子!你把人当成什么了,疯狗吗你!” “啊?” “你给我撒手!撒开!你们俩都给我放手!” 顾长卿道:“不是……那这……” 顾望舒怒气冲天,“什么这这那那,我在你心里到底是有多恶俗不堪,才能叫你想到那儿去!” 顾长卿懵然中直接松了手,顾望舒挣的力气大,差点摔仰回去压在阿娟身上,幸亏自己习武之人下半身定力好…… “有事说事,找我来做甚!” 顾长卿目光凌乱在两人之间兜了几圈,无论再怎么看,都还像是—— 只是冷静下来好好一想:不可能,的确不可能,他师弟一个对男人深恶痛绝的家伙,怎么可能…… 第187章 于是尴尬清清嗓子,顾做镇定正色道:“来了客,我觉得你也应该见见。” “什么客,今日没空,忙得很。”顾望舒拍着衣服道。 顾长卿道:“金川一带似有大妖作乱,我们这儿有唯一能提前察觉大妖气息的人,需要一同商议对策。顺便,你也好见见她。” “谁。”顾望舒随口一问:“我今日还要带这孩子去上集购置些用物,眼下为他寻不到合适的去处之前,只能由我带着。” “依明巫女。” 夏日渐涨的蝉鸣缭绕云间,宣告着一场燥闷烦意的暑夏即将到来。 顾望舒此刻深觉酒意未散,头疼得厉害。 他站在不远的廊桥上看顾长卿开门进到屋内,招呼上屋内候着的人出来。 顾长卿总习惯在屋里燃上檀香,静心养性,行气中温,利于修行。 久而久之便不是开窗换气散得尽的。 他既然要叫自己一同议事,便不能再叫这视檀香洪水猛兽的人进屋,只能抱歉携客出来,到廊亭处一叙。 顾望舒眼看那位红衣“公子”与顾长卿客气作着揖出来,一头马尾束得精神,忽而转向自己这边遥遥的欠身一笑。 发着呆中赶忙也生硬陪上一笑。 “据金川一带的线人来报,那大妖相貌凌厉,白发,着黑色羽衣,以朱红半面具遮脸示人。”顾长卿将封书信铺在桌上,以手扶下巴说道: “但又好像没做什么屠城大恶,只一路稍有不顺心便会草芥人命,着实是个傲慢无礼,视人命为鸿毛的妖物,而依其出没地点来看,从西域到至松州,再茂州,一路向南似有目的,只怕是正奔益州而来。” 依明思量片刻,应答道:“黑羽衣应为禽鸟妖种,妖王九子中黑羽黑鸛已死,唯剩鸟妖只属之前在下有提起过的钦原大人。只不过钦原大人从不会独行,事事皆与土蝼大人一道,又传其为童女人形,便也并不会是她。” 顾长卿道:“所以依您的意思,那妖不过只是寻常大妖,并非九子之一?” “即便如此,毕竟大妖,不可掉以轻心。”依明道:“看样子那妖目标明确,不知这益州有什么他想要的东西了。” 总镇府内绿植不多,廊亭旁只有株叶密的梅树,正爬着只蝉欢鸣,直叫得人心烦意乱。 顾望舒斜倚在两人对角处,沉默间不由看向依明。 巫女此刻虽穿得一身男装,未同寻常女子般施着粉黛,看上去年纪上也三十有余,依旧是一副仪态不凡的大方典雅。 乌黑秀发拢成马尾,由个嵌了玉的银管束着,五官带着西域特色的分明浓烈,一双明眸大而阔长,认真思虑时的眼波流转间全如美玉流云,鼻尖挺而小巧,如樱珠般红润双唇微启。 一颦一笑都是仪态大方。 还有即便是宽松男装,也在蹀躞下束起个盈握曼妙腰肢,和隐隐可见的窈窕身材。 若是换上一身女装,若她还只是十几岁的花季时分…… 那一定是个一等一的美人,无人不会为之动容吧。 哪像自己。 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不说,脾气还坏得很。 成天对他是又打又骂,又总是冷落无视的,哪里比得上…… “望舒,你怎么想?” 也不知道那妖是脑子坏了还是真就只是寻个乐子,否则怎会不顾这般美人的妻,偏要赖在自己身边。 “顾望舒!问你话呢,走什么神?” “嗯?”顾望舒抖一个激灵,将刚刚散出去的魂儿收了回来。着实没注意他们刚刚说了些什么,只好悻悻尬笑道:“不好意思……” 顾长卿无奈压着怒气重复道:“我是问你、提前去与这大妖一会,无论是逼退或是制服的,只是这样对我们来说可能会是场恶战;还是说且先观察其目的,但如此一来,若他真是想要这益州城百姓性命,那便容易落得我们个措手不及!” “怎样都好。”顾望舒当下着实无心思虑,仅抱臂又向后舒服靠了靠。“无论哪样,叫我出手,我出便是了。” “真不知道喊你来有个什么用,废物东西,丝毫不担事!”顾长卿气不过他这幅悠哉模样,拍桌大骂。 依明见状打起圆道:“道长,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这位师兄也是除了巨邪的魁首,怎能称废物呢。” “无碍。他向来如此骂我,早习惯了,不必见怪。”顾望舒叹气道: “反正商议此等大事时走神也是我不对,当骂。不过若也没别的事的话,小道可否先行告退?昨夜没睡好,身子疲倦。” 哪里是身子疲倦,现在就是身心俱疲,强撑罢了。 且是多一刻也待不下去。 “道兄,且慢!” 顾望舒才迈出两步,听得依明在身后唤他。 “不知道兄可与我单独一叙?” - 廊亭寂静幽深,除却虫鸟鸣啼,风吹叶簌,再无音踪。 顾望舒正襟坐在木椅上,目光偏侧向着倚放在一旁的伞。 他深知此刻对面有人,对视而谈才是礼,怎奈迟迟扭不过目光,只好盯着伞柄全然放空。 在良久到喉咙都有些干涩的沉声后,他听到对面人先开了口。 “久仰道兄寒川泠月大名,今日得一见实乃荣幸。” “嗯。” 顾望舒无心应答,眼中伞柄已然散了影,融进这树影中失了焦点。 第188章 依明轻声笑笑,单手撑脸,伏在桌上端详起对面人:“只是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大人甘心堵上珍重了千年的性命,放下尊严情愿混迹人间,也要陪着的。” 顾望舒闻声瞳仁一颤,心头猛地缩紧。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似的不适。 “姑娘莫要拿我说笑了。”顾望舒苦笑道。 “何谓说笑呢。”依明再凑近几分,一双秀目闪闪凝视着他,看得顾望舒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愈发紧绷。 “大人数月前曾主动找到过我一次,他说是这人间有了留他的理由。他本为妖,生性薄凉,厌弃人间世事,不争,不抢,随遇,随安。可怎奈这天命难违,不想让他安生,偏叫他遇上一个人,竟让他为了与他一同看着人间风雪云雨,萌生想活下去的欲念。” 依明低眉浅笑,道:“那个理由,那个人,便是先生您。” 声声入耳,却如刀刀利刃,割得他凌迟般生不如死,呼吸困难。 到最后只道出一句, “对不住……。” 顾望舒回了神,眼眉低垂蹙紧,强压繁复得几乎压垮心智的情绪,捏死袖口。 “我不知他有家室的,他对我定不是诚心实意,只是……只是偶然相遇,只是见我这人性子奇怪,戏弄起来有意思罢了……是了,定是这样!” 他正色得浑身紧绷:“姑娘,我没有丝毫扰您家事的意图,我是真的不知情,对不住,我……” 顾望舒越说越急,越解释越乱,直到桌下攥紧的手不受控的抖个不停,心头颤得发酸。 依明在见了他这出乎意料的反应,短暂迷茫后脸色陡然诧愕,失声惊道: “道兄怕是误会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下章去一起去抓猫咯 第97章 祭品的新娘 我能误会什么? 顾望舒眉尾狠地一跳,脉搏声狂躁灌入耳中。 此间还能有比我更清醒的人吗,正妻都找上门来冷嘲热讽了,还能叫我怎样? 明明……明明我才是最委屈最无辜的那个! 顾望舒难堪至极,以至于哑然失笑道:“我误会什么,姑娘若是真那般恨我,若能解气,随您讥讽好了。” 依明呆上片刻,忽低恍然明白了什么,焦急中起身行至顾望舒身侧半跪握上人手解释道: “道兄,我与妖神大人并不是私定终身当共白头的夫妻,您怕是真的误会!” 顾望舒一窒。 “十余年前,我所在生长的村落遭欲水灾民不聊生,大祭司所言因百年一遇的双春致雪山上妖神燥乱不满,以我红妆披盖献予妖神,祈求消灾解难。往好说是献了新娘,其实只是当作被食物献出去罢了,所有人都以为我定会丧命于万里雪障之内,或是为野兽妖神所食,可妖神大人不仅慈悲留了我一条命,甚至赐我以微薄神力护体!” 依明双臂撑桌激动道:“于我而言,形式上确实是出嫁过,也便从此为其妻称;可是于妖神大人,我不过是个可怜贱命,强行被人塞过去的祭品,名义夫妇罢了!怎能……怎能谈及夫妻情爱恩义,何以与道兄并提!” 耳边虫鸣聒噪,一声更比一声高亢,一声又比一声,如潮水泼泻,盖面而来。 “顾道兄,您不如叫妖神大人亲自出来说明啊,他对您的一片心意又岂是我三言两语道得明!” “……”顾望舒跟受了一道晴天霹雳似的透凉,自脚跟一路顺脊椎击中脑髓:“他现下不与你在一处吗……?” “他不与您在一起吗?”依明四下扫了几眼,反问道。 “没有。”顾望舒隐了目光:“没有,我赶他走,要他去寻你。” “什么?”依明惊恐颤道:“他若是离了您的庇护必成众矢之的,益州山多妖杂,藏也难藏,他……他该是去了哪!” …… 阿娟在屋内闲来无事擦拭着橱柜小屋,忽然听得一阵叮当乱响,门被“咣”一声直直撞开, 来不及惊吓叫喊,就见顾望舒踉跄着扶墙跌了进来! “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了,刚刚不还好好的……” “水……”顾望舒声音沙哑,几乎发不出声来,痛苦不堪道。 “什……什么?” “水!我说水!” “哦哦哦好,我这就给您倒,这就……” 阿娟才拿过水壶,都没等他往杯中倒的功夫,就被顾望舒一把夺下来,连灌几口后劈头盖脸全倒在自己头上! 水壶被失力掉在地上,随一声陶瓷脆裂声后,碎成无数瓷片。 阿娟大惊失色的看着顾望舒在面前把自己逐渐拢成个团,死死捂住脑袋按在膝间,疼痛难忍一般死咬起嘴唇浑身发抖,挤出比瓷片还细碎的自言自语。 “头疼……头好疼……” “怎么可能……” 被迫离了他生长的土地,他是雪山上生的妖,而当下正直盛夏酷暑……又是妖力受阻,千年修为谁不眼馋,也不在依明处,他怎么活? 但这天大地大,他又不是傻子,他总能找到下一去处,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不可能,我哪里值得了,我哪里值得,我…… 在阿娟惊恐的凤眸倒影中,少年手足无措的看着顾望舒在眼前撑起道水波盈盈的结界,将自己包裹其中。 第189章 成了颗无声无息的卵。 许是过了半日,那人才缄言剥了茧出来,垂肩唤满面担心的阿娟起身。 阿娟抹了把吓出来的眼泪儿:“今儿不去也成,求您好生歇歇吧。” “走。” 益州的午后艳阳正盛,顾望舒撑的伞微偏斜,阴影落在遮着眼走路的少年身上。 阿娟轻地一抖,扭头看了。那白发的大人面色冷俊,腰背笔直地目视前方,阴影勾勒的侧颜极为凌厉,蒙蒙中有些遥不可及的神性。 他从未见过像这样,高大的,隽美的,端正的月人。 少年的胸口有些发酸。 他的手里满满的,大人前脚给他在衣局买了件海棠紫的袍子,才又从摊子上定了只大小正合适的短匕要他拿着防身。 “伸手。” 阿娟惊地晃了神,手心下意识递过去,多了个什么东西。 花梨樟的料子色泽温润,清香宜人,坠红绳翠碧,精细雕刻着些简约纹样,中间却是个“娟”字。 阿娟接过手,懵懂眨了几下眼。 没读过书的少年不识字,只是放在鼻间好奇轻嗅,觉得味道好闻,纹样也漂亮,便足够开心了。 “您不用再给阿娟买了,破费…” “摆正。” 阿娟埋着头,把脸上红晕隐了:“主子,这是什么呀。” “你的名字。” “啊?” “找人刻的。谁人不都得有个象征身份的物件儿,挂上吧。回头我教再你怎么写。” 少年握着腰牌的手止不住微微抖起。生怕再被人瞧见失态,把手藏到新衣袖里使劲按着。 眼神飘忽几圈,低头不想露出泛红的眼眶。 身份,何来身份。 十六年的有限认知中,他都只是个奴隶,是个玩宠,是个物件。 理所应当得未曾有过一次,敢去奢望,或是幻想自己能有个身份,能成个正常的“人”。 二人进了酒楼,阿娟往窗外看去,街后人群随自西域而来的商队驼铃声起,纷纷让自两侧。 高大的骆驼总是行进缓慢,悠悠踏着步子,车架上的商客垂脚靠坐,小笛吹响异域的曲儿。 翱翔的隼闻声长鸣落在商客肩上,商客停了曲儿,从身旁筒子里夹出块新鲜牛肉,送给肩上的隼,心满意足见他吃下。 愈晃愈响的驼铃声不断,几个好奇的孩子追在驼车后边嬉笑着看热闹,这时进了城才得了闲的商客们总是心情愉悦,便会从口袋里变出些中原难得见的小零食小糖块撒给孩子们,遭他们蜂拥抢夺,再嘻嘻哈哈跳走。 顾望舒偏头看阿娟瞧得认真,第一次见到骆驼的少年眼里都闪着神奇的光。 总是被关起来养着的少年初见世面对一切都很好奇,向往着所有却又不敢迈出脚步,想要的不敢要,哪怕只是在角落里偷偷看着,都觉得开心。 某一瞬间顾望舒甚至觉得。 他就是十四岁时的自己。 也许自己并不是生性凉薄呢。也许自己渴望的东西很多,想要的也很多,只不过孑然一身的孤独久了,渐渐的心凉了,要不起了,没意义了。 就像遇了风的火苗可以燎原,可若你不自己先燃起那微弱黎明的火星,再大的风,都吹不起火焰。 把自己像坚冰似的关了五年,十年,二十年…… 够了,足够了,受够了。 想要你。 “若是选不出想吃什么。”顾望舒默默一叹,看那两眼茫茫的少年:“不如每道菜都来一份儿。” “啊?”阿娟有点恍惚。 “人间的味儿,都尝尝。” 前方交谈声忽然断了人思绪。 “这益州城里果然真如传闻,藏着大妖啊!” 隔壁饭桌上两名江湖术士模样男子边顺着酒边聊,语气中全是浮夸惊诧。 自从巨邪之事过了,决心拖信于四大法门交代妖门与九子夺位之事请求帮扶后,益州城附近妖物鬼煞频繁出没的风声也便随之传了出去。 便引得各路江湖术士法师,都想着趁乱来降妖除魔好大赚笔银子,城里各式佩戴各种法器的术士模样人难免多了起来。 “真的假的,那我们不去赶紧凑个热闹捡个漏什么的?万一呢,那不立刻声名大作发财啦?” “你想屁吃!”另一位毫不犹豫怼道: “大妖是你想诛便诛得了的?听闻神霄宗的人数日前便已经在城郊布阵寻得那大妖踪迹,数十名高修鏖战这么些日子都还频频失手,那可是四大法门之一神霄宗的人!想得大妖该有多厉害!” 对面那位当即“噫”吸了凉气,啪啪拍着桌子难掩兴奋问道:“再怎么说也是大妖,神霄宗的人再厉害也不是神仙,当真抓得住?” “快了快了!这大妖好像没那么通天比神,这么多天车轮战下来听闻已有负伤,早决意在今日做个了结!神霄宗的人咱可比不了,你我还是老老实实看戏罢了!” 顾望舒坐在后边听着,眼楣愈发暗沉。 “客官,您的饭菜来啦!” 小二一道道正往桌上摆,就听“哗拉”一声,顾望舒丢了把铜钱散在桌上,抓起白伞夺身而去! 阿娟在一旁看得呆,也不知他这好好的忽然是怎么了,反正也急着步子跟起跑,怎奈顾望舒这腿脚极快,没两步便追不上人影。 第190章 “主子!您去哪儿啊!阿娟也要跟着,您不能把我丢这!” “去把饭菜吃光!吃不完带回府去,该认得路了!” 顾望舒没回头,只是疾走间喊着。 “诶!大人!” 顾望舒撑伞在站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才猛然回神,发觉自己根本就是一时冲动,漫无目的冲出来的。 益州城郊那么大,那几个术士说的是那个郊? 去了呢?就算瞎猫碰死耗子找到了呢? 可能是他吗?他又不是个傻子,明知益州危机四伏处处都想要了他性命的,过去三个月有余了,怎可能还游荡在这附近! 如果不是,贸然闯了,岂不会被误会成跟神霄宗抢功,可是大忌。 管……管他娘的。 顾望舒一咬牙,冲回酒楼里去。 阿娟这会儿刚叫人打包好吃食,前脚还没出去,就看他主子风风火火跑了回来,一掌拍在那几个术士桌上,吓得正喝得畅快的几人连打几个惊嗝! 顾望舒眉目犀利,直声质问:“哪个郊!” “你这疯子说的什么……” “问你们神霄宗的人,在哪个郊!” 顾望舒掌风似铁,怒拍下去整桌瓷盘叮当作响,连桃木桌子都跟着要塌了般吱嘎三响! 那几人当即没了士气,恼声道:“北……北郊……” “那疯子不会真要去挑神霄宗的事儿吧?” “谁管!我看他就是欠揍!” 第98章 说,说你是我的 益州城北郊过了官道开外,便是以崇山峻岭,地势险峻而著称的绣谷林。 名为绣谷,实为朽骨。 这杳无人迹的山林间处处悬崖峭壁,巨石横贯,树荫密布的岩石生满青苔,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失足滑落山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久而久之尸骨朽烂,成了孤魂野鬼也没人有法子带回乡安葬。 顾望舒意识到路阻无法跑马后,毅然翻下马背徒步登上那险峻野山。 快步翻了也不知几座山头,直到天际渐暗,日暮黄昏,若此刻不回头,怕是在天彻底暗去之前很有可能下不去山, 摸黑中不仅看不见路危机四伏,更别提多少隐匿着的山林野兽也会出没。 顾望舒立在山头犹豫之际,鬓角跑散乱银丝撩了脸颊,捻指拂去时忽感受到一阵异样的强劲法术波动! 他寻之而去,蓦然发现自己不正处身在个巨大镇妖网阵之内! 这网阵构结复杂,手法娴熟不像是一人所为,更像是几十人结法力与一处织成一张巨大的渔网。 凡人虽感受不到,但在妖煞目中,空气里定该有无数肉眼难见的细线分割接连,困得严密,走出几步便是一条横贯眼前! 哪怕只轻触碰都会被灼伤割裂,可谓是寸步难行,更别提什么御风行千里之术。 顾望舒暗叹果真是如神霄宗一贯行事风格,下手绝狠。 晃神间一名乌金袍的道士在身前山林间闪身而过,飞快携一根无形法线贯连几棵粗木,再听得一声千里传音! “东南向!见着影了!快来!” 林间枝叶繁密,脚下奇石嶙峋,想跑快并不容易。 几名乌金袍道士追得急,才跑几步,眼前一道灰影乍地闪过,身姿巧妙避开几道夺命法线,再踏石而起,瞬间消失在视野中去。 “可恶……滑得跟条鱼似的!” “不是说负伤了吗,怎么还跑这么快!” 身后赶来一行几十人的队伍,为首老道灰发苍然,手持长剑,追得是个气喘吁吁。 正是神霄宗宗主胡甫一。 “禀宗主,那妖怕只受了些皮外伤,不耽误逃跑。”身侧一名弟子犹豫道: “可这么些时日了,这妖也只是一味逃跑,从未对我们出手。宗主……您不觉奇怪吗?” “混账!还想说个妖发善心了不成?少在这废话,此山而今为我神霄宗网阵密布,他定跑不远!追!” “是!” ——“在那儿!” 野林里一名道士见灰影掠过,立刻飞身追去! 灰影闪得实在是太快,又像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提前发觉隐匿仔细的法线一般灵巧越过,很快便消失不见。 “宗主!西北角的道兄见了踪迹!快被我们驱至山头了!” 灰影连躲无数细线后冲出密林,展现面前的是一片山顶旷地。 放眼望去,足足几人高的山石耸立平地中央,想都没想地飞身而上。 哪知刚刚碰到石壁,骇然发现这山石四周早已处处布满金丝! 妖飞得太快了,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山石旁拉扯细密到容不得半人的线丝, 待他吹雪挑线,眼前密密麻麻显现出的金丝法线留予他的空隙已然容不得一人通过。 “刺啦!” “唔……!” 灼烧声刺耳,随一声痛哼,妖勉强避开面门要害,在两臂割下道细长的伤口。 妖立耳听得到人群如潮拥至山石脚下,只能咬牙忍痛继续攀爬,任凭法线灼伤小臂,割断的灰发缕缕如同细羽飘落在地。 妖落到山石顶,几日鏖战早已筋疲力尽,无力半跪在顶端喘着粗气,暗自冷冷勾唇后努力撑站起身,脊背立得笔直。 天际一声长鸣,一只红蓝羽翼鸟儿盘旋几圈落在他肩头。 第191章 顾望舒跟着人声绕后追到山石背面,躲在高树后看面前几十号人纷纷祭起法器,目光凌厉向着山石之上,一并跟着抬头望去—— 不禁一怔。 这是……他吗? 目光所及,黄昏熔金之下映着的是个灰袍灰发的妖,肩头还伫着只好看的鸟儿。 那妖一头发丝被割断得参差不齐,血顺着衣袍扯开处汩汩溢出,执拗地站得堂堂正正。 顾望舒片刻迷茫,这身型确实很像——与其说像,不如说一摸一样。 我又怎可能忘得掉他的身型。 可这暗灰发色,还有那怪鸟……? 顾望舒深知自己眼神不好,愣是站了许久,没敢贸然动手。 胡甫一自人群中阔步而来,张口喝道:“大妖!伏诛!” 妖轻笑,偏头似与肩上的鸟儿细语些什么,便见那鸟儿又一声长鸣,展翅破空而去。 “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道长这般费尽心思的,何必呢。” 胡甫一没容他狡辩:“你现下没做,谁又能保得了你以前没做,以后也不会做!既然是妖物必将诛之!废话少说,看招!” 十几名道士同时掐指念咒,漫天法线顿时如得令附生一般金光闪闪现形于空,如渔夫收网一般铺盖而来! 根本无路可退! 胡甫一长剑一挥,一道紫电迸发而起,直奔其命门劈去! 妖慌忙运气以抵,怎奈耗了数日早已身心俱疲,使不上力,再唤不出个冰墙来, 只凭雪雾难顶,即便稍稍削减些力道,还是被狠狠撞在胸前! 体内顿时如糟了火烧般剧痛灼心,也不知是这一招击的,或是自己强行施了太多妖力真气难顶,直被推倒在地,痛苦半跪捂胸再难起。 令他更绝望的是头顶的夺命网阵已然逼近,清晰听清火电噼啪! 可恶……! 耳畔风声呼啸,妖绝望中垂头阖眼,却在片刻后忽闻身旁法术大作,夹杂着的气味好生熟悉,好…… ! “小妖怪?!”艾叶举头惊叫。 顾望舒挡身于艾叶身前,运浑身真气提太极八卦之势,一道解构决然将那漫天渔网化解作点点星光,如同烟花燃尽后绝美景致般散去! 艾叶眼波震摇地看着他满面冷峻地护在自己面前,再举伞到二人头顶。 身边轰然碎下的网阵如同银河倒泻,一方纸伞替他挡住那纷纷掉落的星辰。 正是上玄神明降世。 “许久不见。” 是他那玉籁般的沉声。 “何人胆敢抢我神霄宗的猎物!” 胡甫一指剑怒骂! 顾望舒微微一笑,欠身道:“胡宗主,晚辈是谁不重要。可惜这妖本就是我的,何来抢夺一说。” “一派胡言!”胡甫一怒气难消,说:“妖怎么能成你的了!” 顾望舒无奈耸肩,回身道:“艾叶,你自己来与宗主说说,你是不是我的?” 艾叶吞回口中血腥,眼里含着雾气,愣是张着嘴呆了许久都没说出话。 顾望舒这会儿面虽冷色,其实心头并没什么底气。想他被自己平白逐出几月,且不说过得什么样日子——而今对我到底是恨是怨,怎能当头上来第一句要问他这个。 众人好一阵冷寂,顾望舒心里愈发焦躁了,他皱眉折袖回身,定定看着艾叶的眼低声追问:“说你是我的,说,说啊!” 他急得喘起了粗气,捏拳道:“是,我不是东西,我说过不要你了,千错万错在我,但现在……!” “我……” “他事过后再算,你且先说是,且应了我,我才好带你出去—— 艾叶看到他脸上羞急出的愠了,一下子噗嗤笑出声。 “是啊,我是你的。” “只要你不再赶我走,永远都是。” 胡甫一听得发愣,可是绕不明白怎么回事,怒不可遏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妖是我神霄宗苦战七日有余才得以机会降除,你个从哪儿冒出来的怪异小子敢与我们抢?尽早识趣离开,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顾望舒松了口气,紧接着挑眉上前一步将艾叶完全挡在身后,起手拔剑、桂魄出鞘。 “是我于他有错在先,便当由我来填补。今日晚辈在此得罪宗主,还望宗主海涵。” “白发黑衣,桂魄藏伞,你是清虚观的二弟子啊。”胡甫一眯眼道。 “看来还是晚辈相貌怪异,又臭名昭著,方能如此轻易便被宗主认出来。” “你们清虚观还真是养了个孽徒,居然在这以身护妖。”胡甫一冷笑收剑,是碍于清虚观的名声,寒声道:“你当知道这事没这么好结束。” 顾望舒垂眉作揖,未显一分动摇高声道:“恭送宗主,若日后来寻,晚辈定会负荆请罪以奉陪!” 神霄宗的人撤阵走后,二人迟迟没能回过来神。 “小……小妖怪……顾望舒?” 艾叶先带着颤声小心翼翼唤道。 顾望舒一动不动的保持这卑躬姿势。神霄宗的人早完全消失在视野中了也是没动,直到听艾叶先唤了自己,方才缓缓起身回头看向他。 目光一震。 果真狼狈。 血迹斑斑挂在撕烂的皮毛上不说,着妖浑身滚得黑灰,段然过得不是什么好日子。 第192章 顾望舒猛地抓住艾叶臂膀,急声问:“伤到哪儿了、严重吗,还能站得起来?” 艾叶挤眉笑笑,胸口依旧隐隐作痛:“没事儿,都是些皮外伤,死不了。” 顾望舒心头砰砰作响,要他连呼吸都变得急,眼框中装不下艾叶全部的身影,越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那咱们走快些,赶在天彻底暗下之前下山为妙。” “呀……不急的。天暗了我也看得清楚。” —— 顾望舒下了山策马带着艾叶跑得飞快,总算赶在了宵禁客栈打烊之前,不分青红皂白拽着艾叶胳膊便把他拖了进去。 艾叶脸噌地红了: “不是……小妖怪,你带我到这儿来干嘛?” 客栈伙计见了人,愣了会神后慌张摆手道:“道长道长,行不得,就剩一间房了!” “一间就一间,我也没说非要两间。” “诶?” “麻烦把马拴了,再打盆温水进来。” “是……是!” 艾叶坐在榻边,那一双黑眼仁滴溜转了几圈,真像什么没头没脑不会记仇的傻子,过会儿不怀好意地笑眯眯道: “怎么呀,带我来这儿?咱又不是没家回。” 【作者有话说】 干嘛呀道长 久别重逢直接把人往客栈拽呢 第99章 你你你你嫌我脏!!! 顾望舒只闷声埋头浸着手巾没理他。 艾叶一眼就看得穿这人是憋着话的,嬉皮笑脸继续道:“你怎忽然找上我来了,解气了?还是想我了,不气了?” 顾望舒往后瞥上一眼,后背紧绷得有些局促。 “就知道你小子舍不得我,才没往那深山野岭里去,免得你真反悔了找不到——” “还好意思讲出口!”顾望舒“啪”一声把手巾摔回盆里: “明知益州城内危机四伏,怎么就不知道跑远点!三月有余,足够你跑去天涯海角的!今日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是不是就没命了!” 艾叶打了个嗝儿,眼神飘忽转了几圈:“那我不是舍不得……” “倒不如说你恨我。”顾望舒咬牙闷道:“怪我不明是非赶你出门,怪我无情无义凉薄不仁,酷暑盛夏丢得你无处可归,揍我一顿!” 艾叶有些茫然地捏着衣角,看那人面色青白眼中晶莹,反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不恨你啊,你都来找我了,救我了,你不是会带我回家去吗。我说过我没什么擅长,只是活得久,你需要些时间冷静,需要时间想通一些事情——我便在这好好等了,我还去山里寻了好地方,等一切事落我还能带你隐居山里去……” 呆子。 顾望舒心里绞着的疼。 “当初是谁告诉我不要随便拿性命开玩笑的,怎么到头来你先这般做了!” 艾叶傻愣愣地扬脸看站在面前的顾望舒,实在不知道怎么答他为好,今日确实千钧一发搞得他没什么面子,只得干哑一笑,伸手轻拉起顾望舒腰间束带将其拽到身边。 再环了他的腰,将头贴靠在顾望舒胸口反复摩擦轻蹭着。 听得衣料血肉下一颗滚烫的心正汹涌澎湃跳动。 是真的,正跳在自己怀里。不是午夜梦回,也不是幻想虚空。 他抬起顾望舒一只手,放到自己头顶。 顾望舒在这一刻哑了口。 大猫用面颊蹭着心爱人的胸膛,重新在他身上留下长久过后几乎被冲淡的气味,本能行为宣告同类占有。 让他摸着自己最为敏感的头顶,全最无声却又热烈的告白。 “我害怕啊。我怕死了,我真怕就那样死在那儿,再也见不到你了。” “艾叶你……”顾望舒在久违的柔软摩挲间心头一软。 消了怒气,只剩怜惜与抱歉。 “我怎么了。” 艾叶强忍失而复得的泪水闹出鼻音来,问他。 “你……脏了。” “啥?!” 艾叶惊悚直起身子环视自己一圈,生性好洁的大猫才不允许自己哪里蹭脏,可看了半天也没觉得自己哪儿不干净,又抬胳膊猛嗅自己几口——没闻到臭味。 “哪儿脏!这不干净得很!” “还说不脏,看你这身灰扑扑的,我在山石后面蹲了好久都没敢认。”顾望舒啧道: “得是滚了多少尘沙,先随我去沐浴。” 艾叶表情当即惊悚得扭曲,捞起铜镜仔仔细细把自己看了一遍,整张脸唰地红到耳根! “我没,没……这不是……才不是脏了!” 顾望舒捏一把灰发放在掌心搓捻一番,晃到艾叶眼前,“那这怎么回事,猫儿当要白白净净的才好看。听话,洗洗。” “不不不!我不洗!不洗!”艾叶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大叫。 顾望舒眉头一皱,只听说过猫儿不愿意碰水,这怎么都化成人形了的豹也不喜水? “想你也不是那怕水的,若是嫌麻烦我帮你也好,弄不疼你。” “不洗不洗不洗!”艾叶连连摆手,斩钉截铁道:“我不脏!” “脾气倔的。” 顾望舒一把插进艾叶腋下直接给他横抱了起来,径直向屏风后浴盆走去! “非要抱你去。” 艾叶万万没想到顾望舒能不讲道理到这程度,慌忙扑腾起手脚乱喊: 第193章 “顾望舒!你放我下来!我不洗,我不想碰水!哎呀我求你了!顾望舒!顾哥哥!顾爷爷!!!” 顾望舒被他这焦急模样逗得有趣,再将人一颠,危险笑道:“好,你说的,那我放了?” “放!放放……!” “噗通——” 顿时是个水花四溅,白琏抛珠, 艾叶一整个连人带衣袍被丢进了浴桶里! 那妖受了惊似的“哗啦”一声从水里弹站起来,怎奈脚底打滑,噗通又摔了回去! 这下可好,直接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不说,连头发都湿的透彻,一身灰衣全粘在身上! 反正这衣衫也算他皮毛,倒不如一起洗了。顾望舒偷笑想道。 “顾望舒!!!” “好了好了,坐好。” “你个混蛋!我咬死你!” 顾望舒见他这副模样忍俊不禁,拿了一旁手巾便瞎呼在他脸上一顿搓揉,胡乱间手指隔着手巾,都能刮到他那对儿尖锐犬牙。 这对儿曾经在自己身上留下无数印痕的牙齿,即便痛感还历历在目,却依旧撩拨着想去触碰,看他为了不想再伤了自己而死命忍着本能的模样,总能莫名觉得欢欣。 “乖。三个多月没洗呢,听话。” 他听着手下妖呼噜噜低吼,待那手巾移开,立马万般冤屈地大喊:“小妖怪!你看啊!我干净着的!” 拨开热气腾腾间云雾缭绕,顾望舒这时注意到艾叶身下水色—— 果真如他所言,没起丝毫污垢灰尘,还是一盆清亮亮的,反倒是艾叶身上的灰也没褪去半分。 顾望舒顿感疑惑:“你这……” 湿气弥漫开来,雾气后的艾叶这会儿受不住委屈,一猛扑倒在浴桶沿上,吭吭掉出眼泪儿! 等顾望舒意识到不对,丢了手巾绕到前去看,这余千岁的妖早已是泪眼滂沱,哭得个稀里哗啦! 艾叶从臂弯里露了半只红肿的眼,委屈嘟囔道:““白净的才好看吗……” “什么……?” “你是觉着我不好看了,我丑,非逼我洗的是不是啊!丑了是不是!” 顾望舒着了慌,懵然中暗道是自己太过了?他当真这么不喜洗沐浴? “你哭什么,我何时说你丑,又何时嫌你。还不是是看你脏得变了色,方才……” “你看!就是嫌我丑了!” 艾叶哭叫撒泼道:“不是脏的!这是……是苦夏天热,我受不住,自然而然变了色!真就那么难看吗!” 他在那哇哇拍着水大哭:“虽然、虽然我也觉得丑,可你……不能连你也嫌弃我啊!” 顾望舒额头一涨,恍然大悟。 雪原的妖一辈子都活在那冰天雪地弥天大雪里,生得是一身干净白毛,才好隐匿雪色中,成那得天独厚的天生猎手。 不过这身皮毛太厚,若是遇了天热,身子为适应气候,自然会脱了没用的毛,甚至变深了毛色的。 长夏才至时分,艾叶他这初下雪山的咬定会因自己身上的变化日日不知所措,无能为力,眼睁睁看自己一天比一天发灰,那颜色一天生得比一天难看。 本就够失落的了。 自己这会儿讲出刚那番话,甚至以为他是脏的,过为已甚到把他直接丢进水里。 能不委屈吗。 顾望舒默默收回了手,怅然往浴桶旁的马扎坐下,沉声待了许久,听他在那哭得崩溃。 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反倒是自责蔓上心头,让他手脚发麻,胸口一阵阵地闷痛活像有人把手伸进去生捏撕扯了。 故作坚强地从重逢、再到他被自己带进这酒馆为止—— 想当初我是如何心狠无情,执拗得不愿解误会将他赶走,害他三个多月来平白像个流浪狗似的躲躲藏藏风餐露宿,每日躲着想要他命的人和妖, 生怕自己心回意转想来找他找不到,硬是冒着生命危险停在益州野郊不肯远走。 “怪我,都怪我。”顾望舒失了底气,极小声道:“是我错了。” “恨死你了……”艾叶咬着唇抽泣挤声,而后再是暴然大哭: “总不能连你不能这样对我,你没良心,我心里难受,我太难受了,我……我喘不过气来!” 顾望舒捂脸坐在一旁,胸中酸涩,艾叶这般将隐着的心思哭出来再不顾做坚强,反倒让他松出口气。 他起身蹲扶在浴桶边上,指尖陷进艾叶湿淋淋的灰发里,替他理着发丝,一边唤着他名字。 “艾叶啊,我错了,是我错了。” 艾叶那头柔软漂亮的长丝在逃跑中被神霄宗法线割得长短不一,极是不整,顾望舒想到什么,忽地起身从柜架上取了把绞刀。 艾叶听着撞铁声嗖地抬了头,正撞见顾望舒搬了椅子坐到浴桶旁,手里还举着把绞刀, 顿时吓得把那哭声止了,打了个嗝儿,警惕道: “你又干嘛!” 顾望舒摇头苦笑,哄道:“靠过来坐好,既然已经入了水,当温泉似的泡着吧。是我不对,总是不管不顾你的感受,我道歉。” 艾叶紧张地揪着衣领不敢动: “那你……你持绞刀做什么,叫我脱衣服成,我自己脱!用,用不着那个!我我我我我本来就没多少毛了,你不要绞坏!” “你那脑袋瓜里想的都是些什么。”顾望舒噗嗤笑了: 第194章 “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你估计着早就记不得父母为谁,妖大概也不忌讳这个。不是说热吗,刚好又被人割得参差不齐,倒不如借此机会,我帮你绞短些。” “绞头……头发?!”艾叶慌张道。 “反正现在剪了,到了冬日也都能长回来不说,还凉快。不绞短,就到这儿。” 艾叶感受到顾望舒在自己后背划了条线。 湿了水的衣服粘在身上,被他玉指一划,登时一股麻意自脊椎直串到头顶,脑子里“嗡”一声变茫茫空白。 “那你小心些,别再弄更丑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我们【剪头发】 (哦下章100章了耶!) (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什么……鼓励,海……海星之类的,就是……嗯嗯) 下章让我发 求求了 第100章 月夜 屋外已完全落了黑,再照不进这客栈暖房一丝光芒。 浴桶与内屋隔着屏风,屋内摇摇红烛的光投进来,也只带着明昧微弱的暖调,映起水波如梦如幻。 艾叶坐在温水中的身子开始逐渐得了舒适,放松下来,疲倦携困意轻闭上眼。 半睡半醒间,听一刀刀“咔嚓”声有条不紊,每一声似乎都是深思熟虑后的专心。 顾望舒葱葱长指在发间游走穿梭,像织女悉心对一匹上好的绦,修整对齐每一根发丝,不急不躁,好似这夜永无止境。 他好久都没有这样安心无虑的休憩了。 不用担心会不会忽然冲出妖物夺命,也不用警惕周围是否来人抓捕, 身后的人就是他最坚实的盾,最风平的港湾,能为我撑起一把伞,抵一切惊涛骇浪。 “睡了?”顾望舒轻声问。 “嗯……还没。”艾叶困倦中腻声答。 “睡吧。后事帮你处理就是。” 艾叶挪了挪身子,坐得再高起些,也顺带甩走困意。 “不睡,陪你。” “我又不能走了。”顾望舒道:“过后捞你出去就是。” “你当我是鲛人了。”艾叶困得开始胡言乱语:“鲛人那东西又不…不好吃…皮生硬…” “说什么呢。” “哦……不好吃……” “……” “不好吃,长得还丑,覆舟食人的恶妖。” “……如此倒还算你除恶扬善了。” 顾望舒就算坐在身后也看得出他垂头丧气满身疲惫,想来这些日子定是因为自己吃了不少苦,本就清峋的两肩都变薄不少。 他听着艾叶的呼吸声逐渐减缓,眼看要睡着了,立马深呼吸几声回神。 明明困得要命,还死活要撑着,心觉他真是个傻子,困睡便是,何苦为难自己偏要等着。 顾望舒无奈只能加快些手下动作,尽早结束为好。 “我又不会再丢下你,安心睡就好。” 顾望舒说着话绕到艾叶面前,手里各一边揪起撮灰发捏到艾叶前胸,眯着眼比对起长度,再担心万一歪斜了少许。 毕竟是第一次绞发,难免手生。 艾叶半睡半醒中睁眼,看水汽萦绕,层层雾气后氤氲的面庞,妃瞳中锁着星河,如月色朦胧,清新俊逸。 是他日日夜夜那般魂牵梦绕的,此刻困顿中,一时竟分不清是梦或现实。 只觉喉间干渴酸涩,从水中探出双手,穿过水雾。 捧起那张脸。 “顾……” “嗯。” “望舒啊……” “……” 耳边被咔嚓咔嚓的轻响环绕,他有些迷离了,唤得又慢又轻,像是伸向梦影般满心期盼却又害怕只是湖中月的虔诚。 殊不知自己这副迷离失神的模样将怜人淋漓极致尽数铺现,如同销魂情花在空气中扩散,无声无息,夺人心智,七魂六魄连命一同带走。 于是顾望舒眼中万里星海起了浪,细小的瞳孔像一叶波涛中失了方向的舟,在那浅妃色海浪中沉浮飘荡,不得安息。 顾望舒慌地躲开那双雾气漫漫的眼。 “我在。快好了,你不要动…… 唔!” 下一瞬被猛地拉近,热气中致命地吻了上去。 像大漠烈阳中干渴了数日的旅者,濒死前寻得一汪清泉。 不是情意绵绵,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渴望。 他不能呼吸,快要被溺死在这滚烫的水雾缠绕间。 不够,还不够, 太渴了。 艾叶再次睁开的眼已是满满的深蓝碧海,定定注视着眼前惊慌中下意识后挣的人,手指发力,水花肆意飞溅,他将顾望舒整个扯进水潭中去。 “好想你。” 艾叶揩去他脸上溅的水,紧拥在一起。 似要将他融进身子里的拼命,用力,好像一松,手里人就会化作烟气消散般认真。 “别赶我走……。” 艾叶似梦非梦的呢喃。 兴许是这水太深,兴许是那吻太急。 艾叶颈弯处腾起阵阵熟悉奶香,顾望舒在这几欲勒断肋骨的拥抱下五脏六腑恍然一跌,摔得人头皮发麻。 他的双手无处安放垂在水里,陌生的心绪乱得跟被人硬塞进团理不清的线,找不到出口,慌不择路间一口咬上艾叶恰好露在嘴边的耳垂。 好像他才是那只食人的兽,尖牙利齿长在他口中。 第195章 这浴桶太小了,容不下两人的。 艾叶将他扯进来,再没了空隙,除了拥抱别无选择。 艾叶十指狠狠扣住顾望舒的背,透过湿透的薄衫痛感强烈如生生嵌入皮肉般分明,也能清晰感受到指尖传到皮肤的颤抖。 屏息强忍泣声,眼泪无声大颗落进水中,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宝物再不肯松手。 那妖揽着他的身,也捏着他的心。 “抱我啊。”他拖带着鼻音,说:“你当抱我的,望舒。” 妖音色扑朔,再是心如磐石薄情寡欲的人都会被这哀求软了心智,混了头脑。 更何况。 顾望舒虽生得似月中清高仙人,却并不是个无情道。 月色透开薄云,大胆且如看客,偷屏风间隙笔直照进水中,晃得那一身水汽氤氲的月肌更为晶亮洁净。 顾望舒拨开艾叶额前长发,看他那因疲惫哭过飞着红、更加勾了心的眼圈,扑到脸上温热的鼻息仿佛那燎原的风。 原来是你替我点的火,又吹起了风。 “好,你说的。” 那就让这风燎了原,生成场世上最烈的火。 水波一道道撞碎,打着圈扩散开的波浪在这狭小的浴桶内受了限,撞在边沿成了浪,翻涌着拍回身上, 一股接一股,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与水中人一同摇曳。 顾望舒一手撑着边缘——这桶太小了,即便艾叶紧紧贴在胸前,仍是被挤到几乎和这浴桶壁长成一体。 妖被他揉挤成一团、动弹不得,只一双快要晃出水的含情桃花眼可怜巴巴扬脸看他,却也无需多言。 顾望舒轻轻吻了那洇着绯红耳垂,悄声道:“去榻上吧,我们。” 绕出屏风,月光便再无遮拦地照向两人。 顾望舒带一路水迹,踏得是遍地缦绦,银雾胜过摇曳烛光在身上笼成了纱,更加一分调色。 艾叶落在他怀中,抬眼看他浑身盈盈银发散落,与窗外阑干割碎的圆月交相衬映—— 便真成了那轮月。 你真当月光清高无暇,不染一尘,难食人间烟火? 月光才是见过最多人间夜落话情的眼,是最让人沉沦不复的毒。 【作者有话说】 存活? 第101章 还站得起来吗? 艾叶在许久难得的安眠中头脑浑噩,做了整晚的梦。 梦里时而在那抬不起头的暴风雪中,抵不住风雪,袄子拉得老高藏掖着发,只看得到对儿白纹的厚耳朵被吹得凌乱。 他紧紧拉住着面前伸来的手——玄袍袖口纹着繁杂金丝,一身阔气压得风雪丧胆,天地模糊打着旋迷茫,可那袖口却是纹丝不动,宛若别有洞天,这满天风雪都为之所使。 怎奈下一瞬天旋地转,层层跌落无尽谷底,所及皆是粘稠泥泞,再展开手,入眼一片血腥。 梦境实在可怕,艾叶恐惧中从谷底挣扎起身,身下无数双枯槁干瘪模糊得辨不清是人是妖是鬼的手拉着他下坠, 十指求生地抠住石壁,指尖磨得血肉模糊,缺氧时大口呼吸,绝望的泪接连滚入口中。 四处燃烧的烈火炙热,他干渴得发不出声,无力抓着石壁挣扎,数不清的血腥枯手拽得动弹不得。 “哥————!” “救我——!” 玄衣震袖,决然而去。再挥手鬼目长剑暗光嗜血,尽数斩断蜂拥而至、扑向谷底的人群。 他在这不见天日的谷底鬼坑中不停深陷,血海腥潮暴风狂雨般漫入口中,仍不断有尸体被从谷顶抛下。 罪孽一层又一层,虽并未他所为,却尽数落在他身上,皆化作厉鬼来索他的命。 他快就在这血雨腥风中溺死了,已经分不清是在被人保护着,还是正在被所谓的情义捂死。 精神只在寸间崩塌。 “哥!” 艾叶惊叫着坐起时浑身都是湿透的,出了一身冷汗,头发粘在背上,大口喘着粗气。 客栈房间气味陌生,让长久处在危机中的妖寻不到安全感,他起得太急了,一时辨不明自己在哪儿。 他在那样真实的噩梦中死了一次又一次,以至于冥冥中认定自己总会有一次真的会就那样被尸骸扼死在梦境中,再也睁不开眼。 顾望舒衣冠楚楚坐在榻对面的桌旁,闻声稍稍移开手中持的书。 身侧茶盏冒着腾腾热气,看上去是才外出归来不久。 “醒了?” 艾叶略微缓了神,这会儿想起昨日的事,方才松了口气。 顾望舒约么他只是做了噩梦,不像身上哪里不舒服,一时半会儿提不起神罢了,放下手中书,靠过去用衣袖揩了他额前的汗。 “你昨夜同谁睡了一晚啊。”顾望舒寻出心思调侃道:“梦里怎么还在喊别人。” 艾叶听了话悻悻睁开大眼,雀羽乌卷的睫毛上还挂着不知是汗水或泪水的晶莹,茫然一眨落了地。 顾望舒只好摆手笑笑。艾叶自被自己寻回来后好像一直在哭个不停,这会儿可是生怕自己再给他惹哭,连玩笑都开得小心翼翼。 艾叶见他穿得体面,抓抓睡得乱糟糟的头发,问:“出去过了?” “何止出去过。巡了整夜的城,才回来。”顾望舒抬了眼:“你该不会一夜未醒?” 照艾叶以往习性,夜里总是睡睡醒醒,说睡就睡,一点声响便会醒。 第196章 顾望舒临走之前拼命轻手轻脚不发出声音,谁想到他居然就一直这么沉睡着。 还真是辛苦坏了。 艾叶诧异看向窗外,天早就全明了,隐约听得到窗外路过商贩吆喝声。 偌大的城,跨过一夜寂寥,再次苏醒。 “什么时辰了?” “差一刻巳时。”顾望舒答:“你睡了快半圈。” 顾望舒把沏好茶递过去让他喝,可惜艾叶光看着那袅袅热气都觉得热。 只睡一觉便捂了满身汗的妖看不下去给他推开,想着自己下去倒杯凉的。 伸过懒腰身上发酸,哪知道才刚翻下床。 “噗通——!” “哎呦!” 艾叶踩着地的腿一软,笔直笔直跪在顾望舒面前! 顾望舒:“!” 艾叶:“?” 顾望舒手里端着热茶没法子接,眼睁睁看着他那么大一个人滋溜溜从面前矮下去。 艾叶摔倒前择慌拿手扯上顾望舒衣袖,扽得他也跟着一踉跄! 好险稳住热茶没泼在艾叶头顶。 艾叶衣衫不整瘫跪地上:“………” 顾望舒尴尬一咽,心中无主了:该扶吗,扶好吗, 贸然上手……不会伤了他自尊…? 艾叶五官逐渐变形扭曲,紧拽着顾望舒那只手捏得人袍子都皱了大片。 不等顾望舒犹犹豫豫开口询问,率先牙缝里硬挤出三个字:“我、没、事。” “哦。”顾望舒点头。 “……” “可否先将手松开?我好把茶盏放下,烫。” 艾叶这才注意到自己手里还死死薅着他袖子。 顾望舒回身放了茶,再扭头时看艾叶仍就那一个姿势软跪在地,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奇怪间听他用蚊蝇大的声道了句: “扶我一下……” 到头来艾叶还是老实坐回床上,再死撑都没用。 就是脸色又羞又恼,黑成锅底罢了。 “定是这几天躲人追杀跑得多了,突然放松下来才这样。”顾望舒打起圆场道: “哦,你饿吗?我去寻些吃的。” 艾叶听得出来顾望舒这是在替他疏解,反倒让他脸上更为挂不住、烦得很,只把头撇在一边,闷声不乐道: “自打昨儿个就想问了,你我有住处不回,拽我来这客栈做什么。怎么,难不成是金屋藏了娇,怕被我发现不成?” 顾望舒瞳孔猛震。 艾叶见状“嘭”地绷直后背,明显觉得他这反应不对,当即怪声嚷嚷道: “啊?顾望舒,你还真叫我说对了?三月不见这么快就寻了新欢不说,这还……还住到一块儿去了!啊?啊?!” “不是,且听我解释…” “解释个榔头嘞!”艾叶气得耳朵冒烟,掐腰大骂:“所以还是住到一起了?我…我费尽心思把你拖到人间见了光,是为了让你和我好!不是为了给你解放天性的处处留情,给他人做嫁衣的!” 顾望舒被他吼得连连退步:“不是,你听我说,他……” “我不听!!!” “……” 顾望舒哑口看了艾叶好一会儿,那妖都堵着气只背着他瞪起墙面,怕是再过一会儿那墙都得被他盯融了去。 实在没辙子,加之累了整晚都没歇过脚,身心疲惫叹道: “等你消气再来总镇府上寻我,届时看了就知晓了” 顾望舒太阳穴隐隐作痛,伸手揉着去推门。 木门“吱嘎”一声响,艾叶随即在后边恼火却又怯生地唤:“喂。” 那妖唤的声实在是小,顾望舒起初以为怕是幻听,稍稍止了推门的手,竖耳听着他囫囵个儿的说道: “等……会儿。别走。我听。” 顾望舒扶着房门噗嗤笑出了声。 转念觉得这会儿发笑不合时宜,只能强忍笑意,回去身把刚刚略微泄气的胸膛挺起,打趣道: “怎么,小猫这么快就消了气?” 艾叶瞪着足以双吃人的眼,可现那神情再凶,露出的犬牙再锐,在他眼中都只像个赌气的猫儿了,挠在身上不痛不痒。 “……我听你解释,你别抛下我自个儿走。” 艾叶视线躲避,小声嘟囔:“你我之间别再闹什么误会了,我害怕。” 太惹人疼爱了。 顾望舒这会儿竟冒出个这样念头——虽然很快便扫了去。 他觉着自己不能妄意寻思个余千岁的、雄姿英发的、男妖,可爱。 顾望舒倚着门抱臂笑道:“捡的孩子,从别家跑出来的奴,暂无个安心去处便且住在我那儿了。总觉得他有时道不明的与我很像,要我扔他出去实在良心不安。不如你现在整理下,与我一同回去,见见他。” 顾望舒停了会儿,眯起细眼将他上下打量了,含沙射影接道:“走得了吗,要给你弄辆马车?” 【作者有话说】 顾望舒表面::-i 顾望舒内心:^_^ 艾叶:(._.) 第102章 夫妻之实 艾叶一路吵吵闹闹骂骂咧咧追在顾望舒后头,过了巳时便是午,七月的天连蝉鸣都变得焦躁。 路边瓜农折起大檐草帽,边扇着蝇边大汗淋漓吆喝,瓜一个个儿皮薄肉红,阳光下散着宝石似的光泽,水盈盈的光看着就又水又甜,自然围了一圈儿的客。 第197章 即便是剪短了发也无用,艾叶热得想伸舌头。他往旁边瞥了几眼,瘪瘪嘴黑着脸挪进顾望舒伞阴底下。 “终于舍得进来了。” 顾望舒知道他热,一路上没少减缓步子斜着伞去遮,全被那气鼓鼓的给攘开。 大猫这会儿傲娇性子这会儿暴露无疑,一边气得直翻眼白不叫人碰,一边又舍不得离远,进了伞也不肯贴贴,大半个身子就那么在太阳底下晒着。 艾叶故意拧着眉,鼻息里呼出的全是热气。 “我要吃那个,给我买。” 说完伸起根指头指向瓜农摊上剖开成块的瓜。 于是艾叶一扫阴霾,两手各捧一丫瓜,笑眼盈盈贴在顾望舒旁边轮流啃,仿佛之前所有受的气都成了过眼云烟。 顾望舒跟着笑了笑,侧眼看他十指上流的都是瓜水糖汁。 妖手指骨节生的比人长,指甲也更尖细,瓜这么脆生的东西被他捧在手里指尖难免会戳进去。 顾望舒灵机一动,道:“你不是会唤冰雪吗,怎不试着把这瓜冻凉些在吃,滋味更好,更解暑不是。” 艾叶用了手腕一敲脑袋:“啊,对哦。” 这下手里就成了两丫冰镇西瓜。 艾叶吃得心里更美,若是此时露着尾巴,估计都要举得老高。 他把咬过一口的瓜递到顾望舒面前,顾望舒倒也不嫌弃,一口直接咬了大半下去。 而后挑起半边眉,对艾叶失了宝物般心疼得张大个嘴的模样置若罔闻,冷言道:“铜板我掏的,不许唠叨。” “可那也是耗了我妖力冻的!” 顾望舒蓦地停了脚步。 步子止得突然,艾叶不明不白间险些把剩下的瓜全怼在他背上。 只是忽然想到依明巫女那一身妖术,估计继得全是艾叶的根基。 虽说不甚于他那般能呼风唤雨,但结露为冰,凝绵绵小雪这种把戏对个凡人来说还是很受用的。 且不说什么起得到护身除魔的大作用,至少天热了想冻个瓜…… 可那妖力要怎么传得过去。 顾望舒心里不禁一颤,薄唇抿起。胡乱遐想并不是什么好事,只让人越发不是个滋味。 但转念一想,早受够了自己怕受伤而忍着话的性子,上次捂住耳朵关起心门的代价是无辜害了艾叶生死沉浮整整三月,自己总要做出些改变才行的。 于是突然停了脚步,于人潮拥挤大街之上当面质问道: “艾叶,所以奉你为神那群人到底为何要给你上供新娘。” 艾叶遭他那急停险些撞了头,都到了嘴边的脏话被他这一问全塞回肚子里,堵死了。 他哪能想到顾望舒会突然问出这个来,还是在大街上,当街。 毕竟这个问题的答案,对自己而言实在难言,羞愧至极。 顾望舒见他才兴高采烈的忽变成垂个了头脸颊通红,若是按以前的冷漠性子,不想害人觉得麻烦,定会就此作罢不愿追问。 可此刻,他非要得个答案。 周身人头攒动,流水般一道道行过。唯有这一方纸伞下笼着的两人如一方卵石,伫了许久都是岿然不动。 终是艾叶先耗不住,开了口。 “小妖怪,你知道兽是会……发情的。” 顾望舒眼中一震,脑海中浮过的是那一场暴雪显元神,和夜里比中了情花毒的自己都要滚烫的兽。 “修行久了,虽是比起寻常野兽来得少,有时候心一净待上几百年都会相安无事,可若是忽然袭来,我也是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下的。情绪失控,行为自然也会失控。” 艾叶低着头小声道:“暴躁无意融了雪山泛了水灾,我都是一无所知。只当是人们送来个祭品乞求平安,便……” 艾叶不安盯起脚尖。 “反正事就是这么个事,你若是因这些事嫌我,那我也百口莫辩。” 甜腻的瓜汁顺指缝流出,再被斜风刮在袍子上,暗色印迹一道一道,那好洁的也全然不顾了。 “所以是有夫妻之实。”顾望舒冷着脸道。 “有是有的。但我也不是乐意的,我不知道啊,我是被迫的!” “发情勉强算你的理由。”顾望舒闭眼捏了拳,压气半晌叹道:“想你也是逾千岁的妖了,看着又像曾锦衣玉食的主,怎能没些经验。” “啊?”艾叶猛一抬头:“什么经验,你说的哪种实?” 艾叶喊得声大了,顾望舒后背微僵,往道两边飞快扫了两眼,扯着他往路边去了:“什么光荣的事喊这么大声!” “不是,你说——” “你我那种。实。”顾望舒太阳穴突突地跳,按着眉尾咬着牙道。 艾叶愣了一下。 “啊???!” “叫什么!” “啊?你想什么啊,山下那些凡人仪式做得全,告于主山之神,管其民生,特下以酒果敬神,献新娘祭寒山,求风调雨顺——他们强拿我供像同个民女拜堂,告神成实,我那时候迷迷糊糊就被娶了妻,” 艾叶瞪着大眼道:“回过神来那女子早快冻死在雪障之中,我寻思着好赖算得了夫妻一场、又是个无辜少女,死我家门口实在可惜,借姻缘线便利送了些妖力给她,代价便是断了那线——反正我要个凡人女子的姻缘有何用。” 顾望舒眼角微提了些许。 第198章 “我没做过!”他见顾望舒仍未吭声,急着叫道:“我对她又没半点兴趣,糟蹋人个少女作甚!” “……知道了知道了。”顾望舒急着想堵他那没遮没拦不害臊的嘴,四顾尴尬急得抖袖。 艾叶光顾低头生自己闷气,听得顾望舒声音落到顶,带着些畏缩的意思惊喜抬眼问了: “那,那你不再郁结难解了吗?” “已过去的事了。”顾望舒从怀揣里掏出块素娟帕子来,给艾叶掸了落在身上的汁。 “既然已经决意寻了你回来,哪还是会在乎这些往事的。只不过——” 顾望舒才迈开的步子又缓了下来,欲言又止,讲不出口,耳根却先涨红滴血似的上了脸。 艾叶紧跟着他的步子:“只是什么,你说罢?” 顾望舒提了眼尾,转身抱胸将伞柄揣进臂弯里,面向艾叶,举了手在两人之间。 顾望舒那总翻诀的手生得也好看,修长玉指在眼前转着摆了摆,又带到艾叶脸前,质问道:“那为什么,不给我。” “………啊?” “问你,怎么不渡我些。是你偏心,或说难不成只传女不传男……” 艾叶一双桃花眼忽闪忽闪,几乎对了眼儿的晃神盯起顾望舒那只凑得极近的手,又跟做错事的狗儿一般偷瞄了他的脸。 看顾望舒面色显红,一字一顿道: “还是说……你我算不上、夫妻。” 艾叶忽地明白过来,片刻后憋不住发地吭哧哧笑出了声! 顾望舒被他笑得发毛,没想这妖越笑越厉害,手撑着酸腰哈哈哈哈的,甚至于眼角都飞出泪花,引周围过路人纷纷惊诧侧目。 “笑个什么!” 顾望舒受不了当街被人鄙夷看着,再加上本就因为问题羞耻足够,愤怒低声道。 “你吃醋啦。” “吃……吃什么吃。” 艾叶咯咯笑道:“小妖怪,你说你想要我的妖术?” 他这会儿都快站不住地扶着顾望舒的肩膀大笑,嘻嘻哈哈没完没了,好半天过后因为怕他生气才勉强憋起,噎得满脸通红。 “你我这夫妻是做不了了,告神仪式属实复杂,再说我也不愿与天上那些游手好闲的来往,凭什么他们见证才算数,要不是那时我神智不清,也不致于被平白无故强塞个新娘过来,不过——” 还不忘带着调戏意味凑到顾望舒面前,眉眼一挑,吹上耳边风:“倒是有别的法子。” “什么。”顾望舒问。 “你不是说了,需要夫、妻、之、实。” “……” “你下次,让我在上面。” 顾望舒眼睛逐渐瞪大了:“?” “才好 尽 数 许 你。” 须臾后。 “罢了!那些雪雪冰冰的小把戏谁稀得要!” 【作者有话说】 两股一紧。 第103章 花满楼旧风雪 正所谓冤家路窄,顾望舒与艾叶两人磨磨叽叽打打闹闹总算转到总镇府门前时, 正撞见顾长卿长揖道别胡甫一。 不过艾叶此刻有顾望舒在旁边护着,虽说差点被那牛鼻子追杀出心理阴影,倒也能堂堂正正昂首挺胸站着没躲。 胡甫一抬眼正看到这一白一灰的两人撑同把伞杵在旁边,眼神还是一个警惕一个冷漠的,万般语塞。 老宗主一甩衣袖,连白眼一并飞出,愤愤“哼”声扬长而去。 顾长卿起了身,神色寡淡将两人扫个遍。 “回来就好。” 看他那毫无诧色的面貌,顾望舒心里便通了明。胡甫一定是比起议事,多半更是来告状的。 当即抽身追了上去。 “他与你且讲了什么?胡宗主胸中断然有忿,错全在我身,但当时境遇别无选择,你尽管往我身上推就好。” 然顾长卿只自顾自走着,熟视无睹。 可把人惹恼了。 “我自己的事都无权过问了不成?用不着你虚情假意什么都要替我担着!” 顾长卿停下步子,不悦教训道:“你到底要直呼我姓名到什么时候。目无尊长,师门怎么能教出来个这么没教养的。” 顾望舒阴沉了脸,压声道:“莫名其妙。有谁肯与冤家仇人师兄弟相称,说得好像以师弟之称唤了我似的,若照你天天骂的来说,我早应更名成废物了。” “……畜生。”顾长卿咬牙暗骂。 “畜生也行。”顾望舒冷笑,“什么时候等你那跟屁虫心甘情愿喊我一声师兄,你再来求我喊你一声哥。” 旁边突睛火眼却也老实待着的宋远“啾!”打了个喷嚏,目光里锐气瞬间瘪了回去。 顾长卿被堵没了话,闷头走了几步,忽道:“话说回来,你那屋再住不下人了不是?” 赶巧不巧,背后骤地响起个高亢兴奋的声儿: “主子!您回来啦!昨日突然抛下我而去,一夜未见不说现在才回来,阿娟可担心……诶?” 艾叶:“诶?!” 阿娟遥遥从后边跑过来,新衣裳多少有些宽大,在黄沙地上跑,衣摆扬了漫地尘,笑得像抱春风的花儿。 离得近后看清顾望舒伞下还带了个人,一下子滞了步子。 那少年蹑脚靠近几步,看清了艾叶长相。 艾叶陡地扭了脸出去。 第199章 顾望舒朝两边各看了看,微妙氛围中很快察觉到不对劲。 “你们……该不会又认识了?” 艾叶轻咳两声,眼神飘忽:“不认识。” 阿娟:“我记得您!” 艾叶:“咝——!” - 重新修缮好遮光窗纸的屋内依旧要靠烛火长明,此刻陋室内虽然有三个人挤在里边,但静得只有烛芯燃断,噼啪弱响。 顾望舒坐在椅子上以手肘撑头,整整一日没合过眼的人头疼得厉害,太阳穴突突跳着,勉强用拇指揉来缓解。 哪儿冒出这么多头疼的是非来。 疲惫感像个噬魂的兽,措手不及将浑身气力吸了个干净,连思考能力都成空虚。 顾望舒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不及年轻时那般趾高气昂不知疲倦。 桌角残烛投一方圆橙在顾望舒脸上,顺余光看去,阿娟垂着脚老实坐在榻边单纯无邪睁着大眼,只有艾叶杵在两人中间尴尬得频频抓头顺毛。 当然,他并不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才苦恼,只是不知道该应该怎样解释,才不会牵连顾望舒。 烛火在猛然回光返照般竭力抖了几下后燃烧殆尽,徒留一片昏暗间,还带了缕青烟缈缈浮空,满是焦糊烟气。 阿娟见了噗通跳下榻,机灵熟练地从抽匣中再取了个新的烛坐在烛台上,屋子再亮起时。 顾望舒撑头闭眼像是睡着一般,闲着的那只手“嗒、嗒、嗒,”嗑了三声木桌。 “所以你那天下山,是袭了花满楼,伤了影门的人不说,还偷放走了这孩子。”顾望舒语气中不带一丝情感,木然说道: “艾叶啊,可真有你的。” 艾叶寻墙根缓缓滑坐地下,委屈道:“我那不是气不过吗,苏东衡那般待你,叫我怎么忍得了!” “从四大法门到神霄宗,再从影门到剑宗——你这是逼我从修界到江湖,全得罪了个遍。” 顾望舒眼眸微启,斜向艾叶的浅妃眸子在烛影下融成朱红,带出无情修罗韵味,盛夏的天寒意侵体,竟叫他平白打出个寒噤。 “你现在再去给冯小将军一巴掌,咱干脆顺便把殿堂的人也得罪个干净,那这样以后九子事了,我便只能遂你心意,跟你回雪山隐世过活了。” “也不用非得上雪山……”艾叶小声嗫嚅道:“我给你在舒服地儿筑了巢——” “还顶嘴!” “……” 艾叶再不敢作声了。 顾望舒虽说的是个调侃话,但他听进心里就是极不舒服的。 自己向来行事之前总是不计后果,睚眦必报,有爱必追,虽说是豪爽畅快—— 这法子在原本强者为王力量至上的妖界行得通,但在人间这般大咧咧行事,肯定是不可能不惹麻烦。 可艾叶就是憋屈。 心里绞着劲儿地闹心,想我替你顾望舒解了气不说,还能顺手从笼子里救了个跟你同病相怜的孩子‘放生’,本是应当被夸奖的事,怎的现在反倒成了逆行倒施,还要挤在这儿挨骂了? 艾叶看顾望舒长吁气后“哎”一声挺仰到榻上,两袖盖上眼遮挡烛光,再没作声。 这边儿阿娟以为他主子要睡,伸手去摘他靴子。 他只得蹲在桌角瞥着眼憋一股怒气旁观,虎似的两眼定定盯着这少年松了顾望舒发冠、退下外袍、宽衣解带、手探进交衽……里………… “摸摸摸,都摸哪儿去了!那是你能碰的吗!” 【作者有话说】 顾望舒:呵,都是老熟人啊~ 第104章 大人,这么快? 阿娟被吓得一哆嗦,小声地尖锐“啊!”了一声,跳到侧边咬手。 “别吓着孩子。”顾望舒在衣袖之下声闷着道: “把人吓跑了,你帮我脱啊。” “我脱就我脱,又不是没干过这档子事儿!” 艾叶气呼呼地起身硬去扯顾望舒衽子,惊得那半睡不醒的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坐起死命跟他夺起那三分布料! “啧,放开!干什么呢!有孩子在呢!” “干什么?怎么就行让他脱,我不行?”艾叶气急败坏! “别闹!怎么才回来就要——” “还不许发脾气啊!我生气!生气了,要闹了!” “你……!” 阿娟两手茫然举在胸前,早在一边看呆了。 过了会儿,这少年眼球飞快一转,急匆匆道: “那个……主子,要不你们先吵,阿娟我,我出去寻些杂役事做!白日里要忙得多呢!” 话音未落,不大的人儿已经一溜烟跑没了影。 房门‘嗑哒’阖上一瞬,顾望舒跟艾叶几乎是同时止了动作,再同时翘首看了房门是否关紧,隔了片刻。 “走了?”顾望舒先道。 艾叶定上片刻,耳廓一松。 “走远了。” 顾望舒“啪”地一巴掌扣在艾叶头顶,听他嗷嗷直叫,打趣似的骂了句:“胡闹够了没有。” 艾叶贱兮兮撅起嘴,回头绕声撒泼道:“你真那般想我?我就真那么累赘吗,真只给你惹事生非了?就没半点好处?” 顾望舒蹬开面前人把自己滚回被子里,只留个背影去。 “谢谢你。”顾望舒背着身说。 “我好生伤心啊!好伤……嗯?”艾叶呼号声乍停,脸唰地一红: 第200章 “谢…谢什么啊。” “谢你救了阿娟出来。”顾望舒叹道: “我这数月来最大的遗憾便是那夜没能余出心力带他一并逃走。等再下山,影门的人早就不在那了,爱莫能助,心头便成了个结。你帮了我解开这结,哪里还谈何怪你。” 顾望舒说着说着不禁起了困意,声音也沉了起来:“不过这地府深渊,我怕是真要被你扯进去了。” 艾叶摆出副担忧神情,他也知道这是实话。 “罢了,反正就算下地府,我也得拉着你做垫背。”顾望舒道。 艾叶展颜笑了,拍拍胸应道:“小事儿!” 顾望舒早是个筋疲力尽的,没一会儿睡了过去。 艾叶见他睡得熟了,自己这会儿万般清醒没什么事儿做,悄声关了门,走到院子里寻思找个阴凉地儿吹风。 才闪进树荫,就看见阿娟抱着个跟他差不多高的长扫帚,略显诧异地偷偷盯瞧自己。 艾叶靠树坐下,眯眼不善道:“小鬼,看什么看。” 阿娟眨吧眨晶亮凤眼,确认四周无人后神秘兮兮问:“咦?大人,就吵完了?这么快?” “不就是个三两句的事,快什么……”艾叶随口答上一半,忽觉这小鬼语意似乎不太对劲? “嗯……?” “…不快吗?” “快什么快!吵架,吵架!吵架而已!!滚蛋!黄毛小子扫你的地去!” —— 红日再次升起的时候,天地间本模糊不清的界线被切割开来。 游目间满城到处是金黄的一片,被鎏了层金的益州城带着自负般傲气城门大开,迎着全胜而归的兵士。 提前归程的冯汉广立在城门上,看自己的兵昂首挺胸鱼贯而入,益字大旗招展。 两路民众欢呼呐喊声此起彼伏源源不断,他手中捏着那块纹着狼首的冯字令牌,目光落向车马队最后两排由百号人窜成一串的俘虏队伍。 一个个丢盔弃甲披头散发,甚至不乏光着脚走了百里路的俘虏,无不是筋疲力竭摇摇欲坠,眼神含恨。 冯汉广瞳色一浊,偏头低声道:“猴子呢?猴子回来了吗,传他见我。” 来人是个极不起眼,皮肤黝黑又瘦又小的男人。 这人穿了身紧绷黑衣,露出截手腕却全是精健肌肉,正是他父亲当年培养出的密探之一,侯显。 三年前的冤案被牵连人数众多,到最后能安然无事活下来的也必定经历生死,要有过人洞察力才是。 侯显一声不吭停在冯汉广身后,普普通通一个人,就算是站在城门之上也能与身后兵士、楼阁土台融成一体。 “猴子,你还记得当年插给姚十三的暗卫吗。”冯汉广立长刀在地,手撑着刀柄,目似剑光看着脚下鱼贯而入的兵。 “这……” 侯显犹豫,他隐约记得是有这么回事,那人像是自己随手从俘军里挑的个看似身强力壮的,反正也是当盾使,现今哪还记得起名字容貌。 “你寻个机会偷偷看着他。顺便也去查查赵文礼锁过人的地方——哪怕是适当跟踪了十三的路子,我都允。”冯汉广磨搓着手里刀柄,低声道: “行事小心些,你知道十三眼尖,什么都逃不过他掌控。” “是。” 侯显颔首应声,很快消失在城楼阴影下。 密探领命是不可问主子缘由的。兵刃工具只需嗜血,主子挥手到哪,他就砍在哪。 城楼下行过的俘兵群中,忽有一人抬头对上冯汉广。 那人一双怠倦熬红的眼中,全是灼灼业火,狠意疯起,连身经百战的将军都要出其不备地心头一颤。 ——“血海深仇!我族就算是全军覆灭于此,也定要再斩你益州军一颗人头!” 那日夺城之战,是前所未有的艰辛鏖战。 蛮人的兵都像是一个个嗜血狂兽,带着猩红的目,屠尽边境无辜村民后,用一层层人肉铸成铁墙, 全是豁出性命不要的气势,刀断了用匕,匕没了是空手拳脚,即便是砍断双臂也要用一口钢牙去敲碎士兵铁甲。 蛮人的军毫无章法战术而言,只是无尽潮水一般带着赴死的决意拼杀,像是无数恶鬼,伸出浸满鲜血的双手将人一个接一个的拉入地狱。 哪怕自己一刀挥下头领首级,群龙无首的蛮兵依旧没停下手中刀剑厮杀,悲嚎声遍野,杀得是个血流成河。 “血海深仇…… 何来与我中原血海深仇。” 冯汉广暗自低念后回身命令道: “顺便带几十个战俘到地牢,我有话要审。” “是!” 第105章 育婴 吃足奶的孩子总是很闹腾的,大概是骨子里流着边境牧民的血,从早到晚啼哭不断奶音高昂得颇有小鹰唤食般得意。 于是乎不出两天,冯汉广大胜而归还捡了个婴儿回来的传遍了整个总镇府,再从总镇府传遍了整座益州城。 ——“哎你说,咱们将军尚未婚娶,这孩子可怎么养啊!总不能认奶娘作娘吧?” 天气炎热,巡逻的兵忙里偷闲摘了盔躲在阴凉处侃话,一个先开了话题,另一个总能立刻接上话。 “就是的吗!一片善心能理解,但这以后寻妻……谁家千金愿意嫁个带孩子的嘛。不过这上头人的道义咱也不懂,要说咱将军就是迟迟不愿娶妻纳妾罢了,这益州城哪家不挤破头皮的想巴结将军!” 第201章 旁边的揩了汗,扯着衣领往密不透风的甲子里扇风,斜眉怪气道:“你们难道就没想过,不是传闻将军不好女色吗,这回莫名捡了个男娃儿回来,怕不是要立正统,续冯家香火罢了呦。” “嚯!有道理!”几个兵恍然大悟,异口同声。 “那照你们说,咱军师、和将军,真是那个关系?”旁边路过的杂役觉得热闹,扒耳朵偷听几会儿终于忍不住也插了嘴进来,几个兵当即嫌弃得一瞥,往边上挪了几步跟他扯开距离。 “新来的吧你,还问这个呢?”其中一个兵忙着摆手赶人,“这府里什么话当讲什么不当讲,你上头没教过你?滚滚滚!” 杂役吃了瘪,烈日炎炎下也得不了休息,无聊的准备抬起推车滚走,便听得身后又有了人慢条斯理开口。 “什么关系,诸位不都是心知肚明。有什么不敢聊的?” 扇着风的兵本就热得难受,这会儿火大更是憋了一肚子气:“娘的,又是哪个不要命的。别扰爷几个乘凉,这府里怎么嘴碎的这么多……” 兵烦闷不堪睁眼看了眼前一双靴子,水青缎的料子莹润漂亮,打眼就不是个下人的东西。 脑子一断弦,抬首看了眼,才发现旁边几个弟兄早就跪在了地上,额头贴紧着地,瑟瑟发抖! “姚……姚大人!”兵吓得腿一软,瘫跪地上! “姚大人您大人大量恕罪啊!是小的们嘴贱,该……该打!该打!饶命啊姚大人,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这几个兵一边自个儿扇着巴掌一边磕头求饶,倒是不手下留情,扇得是个啪啪作响,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边吆喝着做什么戏。 姚十三悠闲摇着他那象牙骨的鹤羽扇,眼睛笑得眯成条缝,一弯眼轮挤得可生漂亮,与他一并蹲下身去,慢悠悠道: “什么关系随你们议,反正诸位不也得有个谈资。只不过那孩子,可由不得我养。” “是!姚大人……不是,不是!咱再也不敢谈了!不谈了!” “啊,险些忘了。我来是顺路想告诉各位,将军包了南市的瓜摊,都摆在前厅了。这炎天暑月,辛苦诸位。” 姚十三安闲自得摇着扇看那几个兵连滚带爬从视线里消失,才像六月天似的瞬息变了脸色。 那春水脸上哪还有半分闲逸?全都成了焦灼暴躁,连摇扇的手都急了起来。 站了片刻,脸色发青地大步冲进中堂里去。 齐铭这会儿正跪在桌案前替冯汉广研着墨,难得放松的冯汉广闲来无事想着抄些书静心消暑。 早前从地牢里回来冲了凉,现在正值身子清爽,手中狼毫才落笔下没两个字,就听门外一阵骚乱,把守兵士还来不及传话,木阑的门便被姚十三“啪”一声大咧咧地推开。 冯汉广慢吞吞抬起头,就看他平日里一向温文儒雅、谦和有礼的宝贝儿此刻难掩戾气地站在门口死瞪起自己。 冯汉广搁了笔,展开手臂笑道:“什么事儿,是想你将军想到片刻难忍了?” 姚十三恶狠狠咬牙道:“齐铭,出去。” 用不着他开口,打姚十三才推开门,齐铭已经开始忙手忙脚收拾起东西,就等姚十三一声令下,立马囫囵的一裹低头哈腰逃了出去。 冯汉广伸头目光绕过遮了他视线的姚十三,看齐铭严严实实关了门,收回视线抱臂靠在椅上,稍稍斜了脸,有高人一等的架势发问, “我的十三这是有不满了。” 姚十三不甘示弱,挺身问道:“将军,益州上下无人不知您以民为本拥护百姓,捡婴童抚育这种得不偿失事,不做也罢吧?” “得不偿失?”冯汉广听闻面露不悦,显然被触了霉头:“一来救了个无辜生命,二来也能为我冯家继承香火,你来说说,怎么个得不偿失了?还是说……” 冯汉广拖了音,再与姚十三对视时眼中已生了恹。 “还是说,你不屑于我成个家了。” 姚十三身上一抖倒退半步,才刚积的不满只被冯汉广一个眼神便生压了回去。怯然忘了措辞,只捏了拳,话音比刚刚明显弱了不少。 “没……十三没那个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冯汉广俯了身子,十指交叉撑在桌上,目不转睛盯着他看:“说来听听。” “只是不喜欢小孩子。” “哦?”冯汉广盛气凌人地刻薄反问:“现在忽然和我说你不喜欢孩子,那你以前跟我要走那么多俘虏奴婢的娃娃都带去哪儿了。” 姚十三低头咬住唇,没应出声。 “十三,你过来。” 面对实力过于悬殊的对手,身体总是比头脑先动作。 姚十三甚至连犹豫都不敢就已经迈出步子,老实跪在桌边,感受到冯汉广手掌宽大轻柔扶上自己头顶,目光闪躲间落在桌上浸满墨汁的狼毫上,下意识打了哆嗦。 他可怕死这支笔了。 情事暴虐的小将军每每急于进入却又无法满足时,总会随手从桌案上取个什么东西强行扩入。 其中十有八九,都是抓的这支笔。 姚十三勉强打起精神,扯出淡笑。 “是您叫我有心事别藏着,想要什么就说,怎么十三才提一嘴,将军便生了气。与其关心那些娃娃归处,不如关心关心您眼前佳人。” 姚十三语气中带着诱,像那十里春风轻挠着眼前人心草的种子。似乎身体越是怕,神经中就越有撩拨的劲儿。 第202章 “嗜血的狼,还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冯汉广能一掌包住姚十三圆润规整的后脑,他顺着这微微颤抖中依旧挺得笔直好看的脖颈,一路向下, 指缝中滑落青黑发丝,触上指尖的每一根都带着欲拒还迎的滋味。 小将军阴鸷一笑,才像抚摸着什么金丝玉缕的手猛然攥死,狠狠向后一扯—— 在姚十三低呼声中狠狠将他拖拽至脚下! 被狼叼住长耳的兔子毫无挣扎能力,只双眼泛泪无助杯水车薪的拉扯发根,眼看自己被轻易拉开衣袍。 先前受了鞭刑的伤痕在这不过半月有余,已然消散得难以分辨只剩淡痕。 冯汉广手下麻利将外袍一卷,便被死死裹缠住双手锁在背后,没给他回神的功夫,便再被翻过身来,狠狠扼住喉咙! 窒息感排山倒海而来,血液拥堵颅内,整个头像要炸开来似的发胀发麻,意识扩散泪水朦胧间看冯汉广虎目灼灼,听他讥诮道: “十三啊,你还真是骨骼惊奇,伤愈得这么快,甚还不留疤痕?” 姚十三苦惨一笑,自缺氧的呜咽中挤出声音:“啊,大抵是特意为您生的,承蒙喜爱。” “为谁?”冯汉广松开手,明知故问。 “咳咳咳……为,为您……咳咳,咳,为冯……汉广,汉广……” 姚十三漆黑的眸子里闪出破碎的光,他央得可怜,那声音听进耳朵,却又含了几分勾人。 冯汉广咬牙切齿道:“姚十三,你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十三全身心都是您的了,哪还有、瞒着您的事呢……!” 冯汉广掐住他的下巴,逼他用一双含泪杏眼盯紧自己。 “那你告诉我,蛮族首领那对儿幼子,到底是怎么被生扒皮肉,惨死于中原刺客之手!谁没事会去招惹他们,又怎会如此巧合的在你劝说我主动攻打蛮族不成之后,出了这等事!”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是他连审十几战俘,从他们口中撬得出唯一的话。 蛮族都是跑马啖肉铁骨铮铮的汉子,生得训不服的野性,至死不屈。 直到那日姚十三摇扇带笑走进地牢,搬了椅子在身后看着自己在那战俘身上无用功白白作力了半晌,才挥手叫下属抱了个饿得嘬手指的孩子进来。 被缚重枷的男人像头失了控的野兽疯狂大吼,身上铁索刷啦作响! 强悍恶狼般的汉子绝望又无助,用猩红血目杀了姚十三一遍又一遍,再看他依旧完好如初,甚至怡然自得缓步走到男人面前蹲下身,再用象牙扇骨挑起那被马鞭甩绽,血淋淋的下巴,笑眯眯道: “令郎似乎饿得不轻。现下我这儿有一杯糖水,与一杯鸩酒,还望您这个当父亲的,替他选择一个。” …… 冯汉广太懂姚十三的笑里藏刀,知道他比谁都清楚人心最好攻破的弱点——即为血亲。 再粗的鞭,再厉的刀都撬不开的蚌壳,就这样轻而易举吮得其间嫩肉,才是真的不择手段。 若问他孩子是什么? ——累赘罢了。 从他口中说出“不喜欢”的话并不为奇。 但想这次蛮族突然起兵屠城的缘由,竟是有人趁夜潜入首领大帐,惨害其一对儿年仅六岁的双生幼子,是剥皮剔骨,被人发现时只剩两张惨不忍睹的人皮。 和一纸书信嘲讽上书:“人畜。” 写的可是中原文字。 …… 姚十三在冯汉广的质问中瞪大了双眼,片刻,再微眯成线。 分明前一刻还阻着呼吸声不成句的人这会儿咯咯笑出声来,眯眼问: “将军,你是在怀疑我。” 他那神情单纯的就像个初生羊羔,不沾染凡俗污垢,是带着世上最纯情娇羞的笑容。 那一瞬间的冯汉广产生强烈的自我怀疑,想自己怎会怀疑上他—— 他分明待人温和友善,温柔又强大的一个人,也一直被自己看在眼里留在身边,不能只因他一句不喜欢孩子, 便要将拨弄是非,引火战事的大罪强加在他身上。 定是是自己大战过后太过敏感。 冯汉广犹豫再三后停了追问。 “可是我喜欢。”冯汉广道: “那孩子你就陪我养了不行吗?” 被咬破的唇血腥倒涌入口中,冯汉广再放开他时,姚十三朱唇染血,滚落皓齿间展开奚笑,纯净似一朵落入皑皑白雪的红梅。 “都说了我不要呢。” 说得却是个最无情的话。 “将军家门不幸,求不得的子孙满堂琴瑟调和,可不要强加我身啊。” 冯汉广面色冷淡,“哼!”地嗤鼻无情推开身下人独自起身,整顺压出褶的下摆,赌气坐回桌前。 “好,你不想要,我自己养。” 姚十三吃力挪地坐起身,两手仍被纠缠的衣服反扣着紧箍在身后动弹不得,可怜巴巴拗出声道: “哎……当了爹的负心汉,一心只想护着自己的犊子,这么快就忘了心上人。所以我才说啊,不想要那孩子。” 冯汉广往他那瞥了几眼,冷声道:“不想要也不许你自私处理。打今儿起他就是我冯汉广的儿子,这另一个爹,你爱做不做,除非——” “除非什么啊?”姚十三没手臂支撑的坐着浑身发酸,自好扭了身靠在桌腿旁仰头看向冯汉广: 第203章 “您给我个法子,我是真不想做那天降的爹爹。” “除非你自己给我生一个。” “啊?将军,这……不太得行吧?” - 姚十三这边儿碰了一鼻子灰,打冯汉广那出来,拐了个弯儿,没走两步听见偏院传出婴儿像要生扯开这燥夏劲儿的啼哭。 真是不得安生。 “罗娘,孩子怎么一直哭啊?是饿着了还是哪儿不舒服,您倒是想法子叫他安静些。” 姚十三推门进去,正看见罗娘把孩子抱在怀里摇着哄。暑月天热,尽职的奶娘顾不上自己忙得一身汗,专心逗着孩子。 听见开门声回了头,见来人是这总镇府里的二把手,这有些农家相的妇女抱着孩子行了礼,老实笑了笑道: “大人不必担心的,小孩子都这样。不会说话呀,与人交流只能靠哭呢。你听他在哭,说不定是想与您讲话!” “谁要担心他了。” 姚十三半张脸遮在扇后边嘟囔一声,忍不住心头好奇,稍稍探眼往罗娘怀里瞟上几眼,那儿躺着个比人小臂长不了多少的婴童。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下一章的白毛cp真的会很好笑。 第106章 你有隐疾 那婴童裹在襁褓里只漏个小脑袋出来,挂着泪的眼像对儿晶透黑曜石,脸蛋白白嫩嫩,甚是可爱。 姚十三一张雅致的脸难得皱了眉头。 “将军有给这崽子定了名吗?”姚十三摇扇的手不由快了几分。 罗娘满脸憨实地弯了笑眼:“没呢,将军一直在等您赐名,说您知书达礼懂得多,名字得您起!” 姚十三这会儿眉头皱得更深了,扇子后头嘴角跟着一并咧。 想他那姓冯的怕不是被情字蒙了眼,知书达理一词真放得到我身上了。 他再往婴童那丢了眼神,却不想这一眼,止了哭声的婴童约么是被罗娘哄得开心,竟冲自己傻笑起来,嘴里露出两颗小巧可爱的奶牙。 “哦呦姚大人,瞧这孩子喜欢您呢!您要不抱……” “——嘭” 罗娘话还未尽,面前的大人早夺门而出了。 他把那扇子夹在臂下闷头迈着大步,像是躲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走得飞快。 炎热的天里莫名寒意一股股袭至额顶,惹得人止不住打起寒战,不由咬牙发狠骂了声: “恶心!” 定要想个法子卖了、丢了、还是吃了的…… “哦!姚先生?” 姚十三一怔,听见有人在头顶上喊他,立马停了步子,勉强舒展开拧着的五官循声而望,却没见到半个人影。 艾叶噗通一声从他头顶树上跳下,到底是这天气太热,爬树荫里乘凉罢了。 “姚先生,您来这儿可是有什么要事要讲?啊,是哪儿又犯灾了闹妖煞了?顾长卿现下不在这儿,就小望舒还睡着。要我去给他叫醒?” 姚十三被他这一连三问唤了醒,才发现自己漫无目地的边想事边迈大步,不知不觉竟误入了客室这趟房处。 “哦我……闲来无事,走走。” 艾叶凑近了些,往他颈侧使劲嗅了一口,仍无半点收获。 这身上毫无气味的人总让他觉得极为不安的不舒服,但又实在寻不出破绽,不由自主越靠越近,入眼的东西便奇怪了起来。 姚十三忙是撇了身一躲,嫌他凑得近了。 艾叶这边眼睛定在姚十三脖子上,眼里异光一闪,呆瓜脑子没多想,当头问道:“姚先生,你这脸色不太好啊,没事儿吧?诶……?你这嘴怎么肿了,要我说也应该没人敢挥你拳头的吧,啊!知道了!你这是……哦哟,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多嘴,哎呦哎呦……怪我心直嘴快……” 姚十三忍无可忍,微微扬了头直对上艾叶盯着自己看的眼。 他那一青黑双杏眼流情温润,即便是洇了怒气在里边,也都有叫人想再欺负着揉碎了逼里面泛出泪花的冲动。 可现下不知怎的,这双眼入了艾叶的眸子,竟是要他心头咯噔一声,打了个颤。 艾叶也不知道这反应是怎么回事——该只有在遇到比自己更强的妖时才会突然冒出这种警惕的退缩本能。 可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明明只是个,心态强大了些的凡人罢了。 可能因为闻不出味道,无法预判其所在,心里没有底的原因?艾叶想到。 “我说,就是逛逛。”姚十三压了玉音,烦躁扇着扇子。 “……这大热天的正午当头,我都快活不下去了,你们凡人竟还有心思闲逛。” 艾叶小声抱怨着,同时急不可耐退步与眼前人拉开些距离。 “那您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就是?不送?” “不必。” 姚十三前脚刚走,艾叶抓着树枝正准备摇上去歇着乘凉,那边儿屋里突然传出一声惊呼,吓得他险些脱手砸到地上。 没等艾叶拍着胸脯安慰自己,竖耳听见是顾望舒在喊自己的名儿,连忙扭步往回跑。 ——“艾叶!!!” 艾叶这会儿离得远,知道现在应声顾望舒肯定是听不见的,还是边走边自言自语道:“哎呦来了来了,喊这么大声呢,急什么急,又出什么事儿——” 哗啦拉开大门就见顾望舒垂着两臂慌张立在屋中央,半晌目光惊慌地将自己上下扫了个遍: 第204章 “你可还好?莫非生了什么大病瞒我!” “……啊?”艾叶挠了挠头:“谁生病,我?” 顾望舒换缓慢抬起手臂到艾叶面前,手中攥着一大把白花花的什么东西,万般谨慎道: “那这个怎么解释。” 艾叶定睛一看——什么灰的白的团在一处,分明就是…… 头发?! “适才整理卧榻,从你枕头上摸了一大把软绦绦的,心想该是何物,难不成在我榻上吃了活物了,怎对了烛台一看——” 顾望舒猛一把拉住艾叶的手,目光认真道:“若是那里不适当告我才对,你不要瞒着,看你这落了满枕!” 艾叶一时懵住了,呆在那儿任凭顾望舒顺势扒住自己头发一阵拨弄,再骇然惊呼道: “为何如此脱发,我单单以手指梳了几下罢便又落了这些,这又……这,你怎还生出黑色的发丝了,你到底哪儿不舒服——” “我……”艾叶动了动嘴,眼睛忽闪一眨。 “好在你本发量充盈,当下看不出太多秃意,但也不能这般落下去啊。” “我没……” “难不成是你体内有什么毒在作祟?快些坐下,我以内息给你一探!” “不是,我………” “何时开始的,这样下去早晚要落秃了!” “不……” “有事不要瞒我,是何隐疾—— “我……我要换毛啊!!!” 艾叶勉强寻着顾望舒极快的语速间难得插话的缝隙,一时语塞得成了大叫: “别喊了别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死了!这点私事你非要弄得人尽皆知!” “换…”顾望舒被他叫得一缩,愣愣看了看那个张牙舞爪的,又看了看手中毛发。 松了口气:“哦,万幸,原来是脱毛…” “天太热换个毛怎么了,不睡了!再 不 睡 你的榻了!” 艾叶在这等事上极为敏感,这会儿气得头顶冒火,毕竟再是完整的人皮,兽的身子总还是会有影响。 顾望舒略有些尴尬了,一边安心不是得了什么绝症,又觉好像的确冒犯,低头悄笑出声,拍拍腿招呼道, “过来坐下。” “干嘛!我掉头发!当心粘你一身!” 顾望舒从抽匣中取了个素面银质小冠,无奈道: “好好好,是我错了。我帮你把头发束起来,凉快些。” 艾叶最受不住顾望舒慢条斯理讲话时的仙风,仿佛带着神祇的风韵,自然而然灭了怒火,听话坐下,跟个狗儿就差会摇尾巴了。 顾望舒先用梳排掉他头上浮发,再仔细拢起发丝。 五指指尖轻盈划过耳根后颈,大猫不由餍足眯了眼,被人梳头发可是如此舒适惬意的一件事。 喉咙里已经开始呼噜呼噜地响了。 顾望舒知道他舒服,赶紧借机仔细再瞧—— 果不其然,他灰白的一头浓发中真藏了几根黑的。 “艾叶啊。”顾望舒试探叫道。 “嗯?”艾叶满足地眯着眼,哼应道。 “灰就罢了,怎么还生了黑的毛发。” 阿娟早在顾望舒惊叫第一句的时候已经是害怕有事,匆匆忙忙跑到门口。 发现好像不是自己插得了手的,便蹲在一旁听着热闹,抱着扫帚的少年眼中全是意味难明的神色。 耳闻屋内吵得是一塌糊涂。 “顾望舒!你得寸进尺是不是,仗着我不舍得跟你发脾气了!啊?” “还不是担忧你,哪来这么大脾气。白毛的妖变灰就罢了,怎么还能变黑,谁不心生奇怪。” “我本就是有黑毛的!不多而已!现在掉秃了漏出来了,行了吧!啊对对对对对我秃了!秃了!满足了?!” “谈何满足!喂!安分些!” “嘿,有本事别动啊,看我粘你一身,粘你一身!我蹭——” “别乱动!” 阿娟悄声靠了几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成了那隔墙有耳。 他先听艾叶咬牙胡乱喊着什么“你不喜欢摸吗,给你给你都给你摸!” 而后顾望舒“嘶……”一声吃了痛似的,隐声道:“别乱动,我翻不过手了。” “呃啊……小妖怪……勒太紧了!!” 阿娟惊慌捂住嘴,半点大气都不敢出,紧着扫视起有没有人路过。 “不紧,是你没习惯。”顾望舒声音里夹着劲儿的埋怨:“紧些更好不是。” “啊——痛痛痛痛!”艾叶又哭嚷道: “顾、望、舒……好了好了,都进去了,你快饶了我吧……” 片刻后,听顾望舒平静作答: “成。那我走了。” 啊? 这……这么快? 不是才进去…… “以后每日找我都帮你一次,瞧你这样怪可怜的。” “好……”艾叶怏怏道。 每……每天?! 阿娟是个大惊失色间顾望舒开了门,衣冠整齐毫发无损的撑开伞瞥了他一眼,沉声问: “在门前愣着做什么。” “我,我扫地!这灰太大了,得多扫扫,扫……! ” 顾望舒低头看了眼地面,干净得可谓是一尘不染。不过也未多加思索,接着问, “午饭呢?” “还没。” 第205章 “那一同出去吃吧,我得给屋里那个赔罪。” “赔罪?!” 阿娟失声喊道,“主子,您又没错,那是他……” 不行。 不过这两个字还是被少年吞回肚子里,毕竟这种私事,说出来确实不好。 或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相处方式…… “谁不说。我又错在哪儿了,关心而已,是那妖脾气坏得很。” ——“呦顾望舒!我听得见!!” “就是刻意说给你听的。” 第107章 神秘赠礼 骄阳如火酷暑难当的天,顾望舒觉得自己快被糊死了。 他只有一把伞、还是只能乘下一人的伞,此刻却一左一右紧着两人挤破头皮往里边塞。 莫说阴凉,这三人拥在一起可才是个真大汗淋漓。 顾望舒到底忍无可忍,强压怒意命令道:“艾叶,你出去。” 艾叶闻言可劲儿一挤,硬是最那头的阿娟挤个踉跄,幸好少年是挽紧顾望舒臂弯,借着劲儿才勉强站好,眼中全是慌乱。 顾望舒见状忙偏了伞,遮在自己和阿娟头上。 “凭什么让我出去啊?我才是最怕热的那个!” 顾望舒啼笑皆非,摇头道:“阿娟同我一样不益受强日晒,眼睛不好。你一个活了千岁的妖和个十几岁孩子争什么争,不丢脸吗。” 艾叶拢起手袖,端着架不服道: “照这么讲小望舒才是目无尊长的那个,我都算你祖宗辈了,却连个伞都舍不得给我撑!” 这一声‘小望舒’叫得顾望舒是怒火中烧,当即笑骂道: “我目无尊长也不是一天两天。老祖宗,您还是请自便,晚辈奉陪不起。” 阿娟滴溜眼在街边打了一圈,落在家深幽杂物店上,从顾望舒臂弯下边抽了手道:“主子,那个…我去买些东西,回头再去酒楼寻您,这伞你们撑,我没事!” 说完一溜烟跑得没影。 艾叶看着阿娟背影轻笑道:“看见没有,少活十年的都比你更有眼力见!” 顾望舒甩了白眼:“比我多活了千年的那个,还没个比我少活十年的心智成熟。” “就欺负我有能耐。”艾叶垂眼嘟囔着,烦都烦死了。 两人无声并排再走了几步,忽被顾望舒伸手揽了肩头拉至伞下。 眼前炙热落了暮,拉了他的人虽是一声没吭,可艾叶心头却是瞬时跌宕,犹如一碗忽被端起的平净清水,撞得全是涟漪。 “还不是因为你哄哄就好了。”顾望舒拍拍艾叶肩头笑道, “别人受了欺只会逃得慌不择路,唯有你赖着不走,这能怪谁呢。” 艾叶扭头看向顾望舒侧脸,阴影下更显削瘦刀刻似的标志,说话时目视前方,眼中泛起若有若无的微光。 “怪我太喜欢你咯。”艾叶低语抱怨。 他看顾望舒似笑非笑动了嘴角,隔了会儿,转过头问: “想吃什么?别再说一样一份了,挥霍浪费也是道罪。” “吃兔子!” 顾望舒与艾叶本是心情舒展踏进酒楼的,哪知才进门。 莫名的寒风嗖嗖后,感到身边喊了一路热的妖串了个寒噤,刚要问怎么回事—— 酒楼里十几名道士齐刷刷抬起了头看向两人! 阵势大得艾叶差点直接反蹦出门去,好在定睛一看,全是熟人。 顾望舒略显彷徨地收了伞,环视一圈后压低嗓音道:“要不改日吧。” “来都来了,又不是仇家见面躲个什么,叫外人看了该误会。”顾长卿落了筷,幽然抬眼看向两人。 “前些日替酒楼掌柜除了邪,盛情难却请了饭食。反正菜食还多着,这会儿正愁吃不完浪费,多添两幅筷子的事儿,坐下。” 顾望舒看了眼艾叶,这妖虽说身子老实没动等着他发话,眼神却已然开始打量起满桌佳肴,只怕再过会儿口水都要先流出来。 顾望舒嗤地笑了,转而掀袍入座,坐到顾长卿身侧整袖抬声道: “三幅。” 顾长卿随即招呼了掌柜:“麻烦,添三幅碗筷!” 饭菜很快配齐,顾望舒忽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这样坐在顾长卿身边吃过饭,相对顾长卿而言何尝不是一样。 没人发话,气氛便不知不觉冷凝下去,连咀嚼声都有被刻意压着的意思,能吞便吞了。 宋远坐在对面深觉自己快要噎死。 艾叶自顾自吃得开心,连连往嘴里塞肉,根本无心思察觉这些,最后还是宋远先忍不下去发了脾气: “大师兄,您倒是说说话儿啊?这气氛冷得像是在天牢里吃砍头饭似的,太难受了!早知如此您何必叫上这人一起吃,本来不是挺好!” 顾长卿“啪”地拍了筷子,吓得宋远一嗦。 众人纷纷侧目,且听顾长卿沉声怒道:“这人?宋远,那是你二师兄,岂容你这般称呼!” 顾望舒闻声抬了闷头吃饭的脸,眼神复杂。过了会儿,磨着舌从嘴里掏出根鱼刺,冷声道: “这会儿闹的什么虚情假意。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不想叫,何必难为他宋远。” 宋远停了嘴,沉默半晌,起身向顾望舒作了揖。 “大师兄说的对。是宋远不知方寸失了规矩,请二师兄责罚。” 顾望舒挑眉无语,半晌后哼道:“好啊,那跪下。” 第206章 宋远:“啊?” 顾长卿:“顾望舒!” 艾叶嘴里的肉吧唧掉下来,贴着耳朵小声道:“喂,小妖怪…” “……呵,瞧你们这反应,开个玩笑都能当真。我到底在你们心里有多凶神恶煞不讲道理,怪叫人寒心的。” 顾望舒玉睫几抖,揣手靠上座椅,脸上似有微不可查的暗笑。 “倒不说,师哥你这条狗腿是真忠心,说什么便做什么,违心的话也能这般面不改色说出口。” “主子!我回来了!” 一声少年脆音自酒楼外响起,阿娟满脸带笑小跑进来,海棠紫的袍子清扬带风,头上束马尾的发带摇得老高,像携着秋日的风,为这炎夏增了分清爽。 “主子,我东西买好就立马跑来了!没晚吧?啊饭食已经上了吗!咦?好巧大人们都在这儿啊!” 顾长卿忍俊不禁低头掩笑,道:“你这小跟班与我比不是过犹不及?还说我。” 顾望舒只黯然一笑,没再与他争的意思,继续夹起菜来。 饭后散了场,轮流与酒楼掌柜道了谢。 顾长卿带一队还要继续巡城,顾望舒因将忙一夜现下打道回府休息养神。这场相食热热闹闹比想象中耗得时间多,等回了房,天际已经开始渐渐降了黄。 艾叶坐在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树下翘首盼风,目光所及漫天金黄,伴几朵碎云飞鸟,似秋风洒了谷,天光云影,恬静中烧得澎湃。 顾望舒在屋内桌上撑脸小憩,夏季天长色未暗,还有时间歇息,不需要出去这么早。 恍惚间听见有人轻手轻脚走进屋子坐到墙角,顾望舒知道是阿娟,毕竟艾叶若是真不想打扰他休息,那么走进来时绝对会和飘的一般发不出半点声响。 “阿娟。”顾望舒闭着眼唤他。 “啊?我把您吵醒了!”阿娟懊恼道。 顾望舒连忙解释道:“不是,尚未入睡。” 他眯开轻阖的眼,目光凝重且远大,在那弱烛下熠熠生辉。 “阿娟,此间事了,你随我回清虚观如何。你不是无处可去,我权衡许久,想得到唯一能容你身又不被追讨的万全之地,也就只有清虚观了。倒不说那里有多人杰地灵,但总归比任人摆布四处飘零的活着要强,何况我还能照顾着你。” 阿娟缩在墙角,顾望舒在烛光下看不清他神色,只有个模糊身影抱膝坐着,却又半晌没应出声来。 顾望舒犹豫半分问道:“还是说你自有打算,有想去的地方?但说无妨,只是既然我捡了你,定会负责到底。” 他听见阿娟似乎动了动身子,衣料摩挲作响,又过了许久才带上鼻音,应出话来。 “主子,您大可不必对我这么好的……不值得。” “又在说傻话。”顾望舒道:“哪里不值得,你我同是怀胎十月降世的,哪里也不比他人卑贱。” 阿娟起了身,磨蹭着跪坐到顾望舒身边。 少年面带着苦涩笑意,一双眼尾轻飞的凤目含着盈盈水汽泛出红,在红烛下染了层温柔可怜。 这样瘦小单薄的一个少年,湿润眼中带着憧憬与钦慕,仰起头看上顾望舒的银发,再将目光移回脸庞。 “主子,你知道吗,我有多歆慕您、暗羡您啊。甚至无数次遐想若有来世,阿娟定要做像你这样的人。” “我?”顾望舒疑惑道。他只觉得自己前半生活得稀烂,又怎会有人心生羡慕。 “我哪有什么样。” “温柔,强大,无畏无惧且勇敢。最重要的是能利己而活,也能救这苍生。” 阿娟微笑着伸向拢着烛光的顾望舒,虔诚地像触碰神明圣光虚影般,谨小慎微的用指尖带起他胸前散落的银丝。 “您无所不能,也是我遥不可及。” 高高在上的神明啊,俯视时见得到苍生,看得到山海,胸怀的是天下,造福的是万民,便不会只为一人停留。 千万福祉雨露均沾,再是渴望,也不过与这凡尘一般平平。 人人都错觉自己是备受神明偏爱的那个,其实到头来不过只是普通人人。 顾望舒固有不解,也是安慰道:“为何要下辈子,你才十六,后面日子还长着,努力就是。” 阿娟摇摇头,脸上还是淡然的笑意。他既没否认,也没应声,只是从袖袋中掏出个小银罐来,神秘兮兮直接塞进顾望舒怀里。 “帮府上做杂役得了些报酬,给您买的礼物!” 顾望舒摸摸前胸,诧异道:“什么东西?” 阿娟不怀好意笑道:“好东西。” 顾望舒刚要伸手去掏,却被阿娟扑上来一把按住! “主子!现在不行,你还是用时再打开为妙。” 顾望舒被他说得一头雾水:“用?什么时候用?” 阿娟咯咯笑道:“主子果然没什么经验,阿娟可是知道这东西的好处。不仅减缓痛感更为滑顺,时间便也会长些!” 顾望舒手隔着衣衫捂着那小罐子,原地懵了老半天,方在阿娟愈发邪坏的笑容中,缓缓悟了大概本意。 顿时羞得是个脸红耳赤无所适从,口水呛得连咳数声。 “……!” 不是,就算后退万步,且不管这孩子是如何认定我与艾叶的关系,那这……这东西怎么说不都应该交给艾叶,而不是给我? 第207章 “阿娟,你……!” 【作者有话说】 顾望舒:我服了。 第108章 宵禁将至 顾望舒噎了声——问什么,怎么问,总不能直接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阿娟当然早就看透他那慌乱心思,俏笑解释道:“主子,恕我偷听冒犯,可您与艾叶大人晌午闹出声响实在太大,阿娟想不听都不行呀。” 晌午??? 顾望舒一拍额头,恍然大悟。 “你小子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我那是在给他束发!” “嗯……?!”阿娟脸一青,完全愣住:“束……束发?” 但转念一想——不对啊,若是自己主子和那妖什么关系都没有,也不至于现下紧张慌张成这样。 就算晌午那次不是,但这关系我不可能看错,绝对有什么…… 顾望舒把小银罐从怀里掏出,放在光下仔细审视一番,错开目光看向阿娟羞愧得一张躲躲闪闪快要滴血的脸,无奈展颜笑了,收手纳入怀中。 “不过既然是阿娟的礼物,还是要收的。多谢。” 阿娟有些慌了神,心道这不是冒犯极了……怎能真收下? “大人,我……” 屋外忽传一声犀利鸟鸣,近的好似就落在窗边一般,听这声陌生得不像是什么寻常鸟儿。 顾望舒心生好奇,笑着拍了拍阿娟的肩,推门出去。 一扇木门隔得仿佛两片天地,夕阳之下艾叶立身于暖色天地之间,肩头落着一只红蓝相间的漂亮大鸟。 顾望舒忽然想起那日在绣谷林救他出来之时,他好像也带着这么一只鸟儿的。 阿娟躲在屋内看顾望舒阔步走到艾叶身边,伸手扶上他肩头。 艾叶肩头微耸,主动稍稍靠了些过去。 阿娟霎时如一道电光闪过头脑,目瞪口呆中捂了自己的嘴生怕惊呼出声! 难道说……是、是我看反了?! 顾望舒微仰身将视线从背后绕过艾叶,落在他肩上,问道:“什么鸟儿?好生漂亮。” “哦,哦。”艾叶乍地回神。 “发什么呆呢。问你这是什么鸟儿。记得绣谷林那日,你就带着这鸟儿的不是吗?” “它啊。”艾叶转身朝向顾望舒,也让这鸟儿侧面向了他。 “说是属下也好,同伴也好,名为蛮蛮。” 顾望舒借机端详起来,那鸟儿满身青羽在残阳夕日晕珠光炫炫泛出蓝光,渐色洇至羽尖又成了朱红。 头顶两束短翎羽,绿琉璃似的眼珠落在他身上,看着像只彩的鹰,又像是只幼年的凰。 却不想当这漂亮鸟儿旋过头来,顾望舒惊愕间以为自己一时眼花,竟看那鸟头自中间分成两半,一半还停在原地,另一半已然转向自己! 又或许根本不是被割开,是它本就有两颗脑袋? 顾望舒吓得不轻:“它怎有两颗头!” 艾叶看他这幅慌着的模样忍不住出声嘲笑:“傻了?蛮蛮可是两只鸟,自然要有两颗头。” 顾望舒一揉眼——那明明就只有一对羽翼…… 莫非…? “比翼鸟?” 艾叶在蛮蛮耳边轻语了些什么过后,这鸟儿当即长鸣一声直冲云霄,眨眼间便无了踪影。 “可以啊,这么快认出来。” 顾望舒本以为比翼鸟只是传说中的存在,却不想今日就这么被自己看到不说,艾叶还道是自己同伴。 不得感叹世上奇妙的东西可真多。 “你到底还有多少新奇事物藏着我。” 艾叶目光送着蛮蛮离去方向,极目迥望中的背影颇显潇潇。 隔了好一阵子,回过头带着清朗笑意道, “若有机会,我带你回我家,看尽一切人间没有的新鲜事物。我生的地方不只有万里雪障,雪障之后藏着的是华表池水灵气不散,愈一切世间杂症、养遍山灵株神木;各异妖兽飞禽遍山奔走,可比人间世外桃源还要惬意!” 真如他说言,昆仑圣山生长的妖,那处集世间灵气发源之地的圣山,定会是不亚于九天神殿,超乎想象的另一般仙境。 “好啊。”顾望舒说。“一言为定。” 顾望舒背光站着,银发被落日洗得发红。 艾叶看着他,忽然突发奇想似的问道: “你这病治不得吗?我那里珍稀药材不少,都是你们人间可遇不可求的。就算实在无药可医,那华表池水除了起死复生无所不能,连神仙都能救。” 顾望舒挑眉苦笑,也甚是无奈的回他:“算了吧,娘胎里带出来的,没得治,不必费力。反正都成了习惯。” 艾叶微微偏了头瞧向他这那正经模样,叹了气揣起手来。 “也罢,毕竟这才是真正的你。” 艾叶揽上顾望舒肩,将他贴靠在身上。这人意外的没躲闪,只陪他静观日落。 “小妖怪。” “怎么。” “吃酒去吗?” “这么突然?”顾望舒估算了时辰:“过后还要巡夜,不是太好。” “去嘛。”艾叶缠着人道:“难得来了兴致。” “……”顾望舒默了片刻,道:“但要自持。” 艾叶在人家铺子上嗷呜一嗓子哭出来的时候,顾望舒手中杯里的酒险吓得抖出去大半。 他先是慌张往四周看了——好在这会儿路上行人不多,酒馆主又是个见怪不怪的,仍旧平静理着大瓦罐里的酒酿。 第208章 “干什么。”顾望舒往前探了身子:“几杯就这个样子,别丢人。” “我想跟你多待会儿!”艾叶口齿不清地吆:“怎么这么难……” “这不在一起呢吗!”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艾叶囔道:“就是山下酒楼的红烧兔肉十五文,小镇上的叫花鸡十文,益州的元宵三文一碗,你酿的桂花酿不要钱……” 顾望舒拧了眉:“都什么跟什—— “我是说,若不是你,我再活千年也品不到这些。” 顾望舒手腕微滞,停顿片刻,拢袖将杯中酒全倒进嘴里。 “你既已下了山,无论遇见那是是不是我,总归会品到这些好。” “不不不不,也不是这个!”艾叶晕乎乎地甩臂道:“人间佳话共白头,谁道你我生来就都是白的,哎呀,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就是……你……会死。” “……”顾望舒默然再倒满酒:“废话,谁不会死。” “你下辈子要做什么,提前说好了,也方便我找你。”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知那六道轮回要把我投哪里去。”顾望舒冷不丁笑了:“少说些酒话,下次谁还肯带你出来吃酒。” “是啊,你不知道。”艾叶哭唧唧指着桌上的油淋鸡,道:“万一上了桌,我再把你吞了。” “那就吞了,再来一世。” 艾叶听完垂了头,念叨着:“很麻烦,很麻烦……也不是你,转世了,不是顾望舒……” 顾望舒呼出口气,顿了半晌,道:“宵禁将至,起来吧。” “我得想个法子。”艾叶蒙蒙自语,顾望舒上前拉他胳膊的时候听见那声低喃:“我得想法子死你前头去,换你想我。” “少做梦。”顾望舒道:“您老祖宗长命万岁,世间却有万万顾望舒。我当下虽无法平心说出什么祝您往后再逢好缘的虚伪话,但与我共处的这白驹过隙的岁月中守得本心不变,好好生活,便是无悔了。” 顾望舒说完这话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大抵是有喝的些急了吧。 他把艾叶连背带拖弄回家去,忍了撒泼赖皮将其强按榻上才好离去,那妖非嚷着要陪他寻夜。 “不差这一天。”顾望舒连连拒绝,并没有要照顾个醉鬼出门的打算。 好不容易抽了被捏着的袖子走人,听见艾叶在后边囔着鼻子喊他:“望舒啊。” 顾望舒停了步道:“又怎么。” 艾叶眯着双晶润的桃花眼,含糊笑道:“没事,叫叫你。” “有病。” 第109章 我的猫丢了 益州城今夜降了雨。 雨势虽不大,但逢炎夏,淅淅沥沥的黏腻感着实让人不舒服。 顾望舒随手斩了几个雨夜趁乱的煞,歇的时候寻个屋檐坐下,掸过身上雨水,忽然觉得肚子饿。 想都没想随口道: “艾叶,我饿……” 了。 应他的只有雨声拂乱。 顾望舒自嘲笑了笑,摸上腰间酒壶。哪知取下来倒了倒才发现是空的,出门之前忘了添。 好在今日饮得够多,也没有多馋。 他忽觉自己好像还真是恃宠而骄,平日里艾叶总会怕他夜半饥饿揣上几张饼,再填好酒。 好像自己只用带个身子出来就行,很多时候似乎连事都不用想,甚至于警惕也无需——那猫儿着实警觉。 于是本为寻常平凡夜,就此漫长成了无尽长夜。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顾望舒带着一身倦回了屋倒头就睡。 阿娟才刚起床,本是打给自己净脸醒神的一盆水直接端给了顾望舒,老实蹲在旁边看他主子简单洗了尘,又铺好褥子才退了出去。 顾望舒这会儿奇怪着怎么没见到艾叶,不过实在困倦,想他那本性难移的估摸着又是去哪儿玩耍寻乐,没有多想。 再睁眼时,已是申时一刻。 顾望舒确实没想到自己能睡这么久,急急忙忙整了衣冠推门而出,阳光耀眼一时睁不开,扯了嗓门喊着:“阿娟,阿娟!” 少年连忙从屋后钻出来,抹了把额前忙活出的汗笑眼盈盈应道: “哎!主子,什么事儿?” 顾望舒在这空荡的院子里环视一圈,奇怪问:“你知道艾叶去哪儿了吗?打早上回来就没见着,到底是哪儿这么好玩,能这般乐不思蜀。” 阿娟一愣,眼里漫上比顾望舒还疑惑的色,反问道:“啊?您问我?” “艾叶大人昨晚跟您前后脚出去的啊,就再一直没回来。我还以为您知道……” 头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嗡”地一声炸开了。 “诶?主子,主子!你去哪儿啊?!” ——“我得想个法子” ——“死你前头去。” ……能去哪儿。 寒意顺着手脚麻上四肢,难以言表的恐惧感开始侵袭内脏。 他能去哪儿?凄风惨雨夜、一个离了他就会处处被人追杀的妖,他自己能去哪儿?! 顾望舒跑得急,才跨出府门正撞见姚十三的车驾停在门前,这才踩着木阶下车的美人大人提着下摆小心踏上平地,还没等抬头,险些被慌张凌乱的顾望舒撞个正着。 连车驾前提刀的护卫都是措手不及,刀刃下意识提了一半。 第209章 “顾先生,什么事啊急成这样,不会是哪里又闹了邪祟?”姚十三扶着推木阶的小厮肩头,蹙紧杏眸,略显担忧。 顾望舒连忙摆手道歉,语气中难免夹杂藏不住的焦虑: “恕贫道莽撞,惊扰大人。不是什么大事,出去寻只猫儿。” 姚十三摇了摇羽扇,颔首道:“无碍。那就望顾先生早些寻到想找的人,毕竟暑月天热,这外面啊,可不好过的。” 顾望舒草草客套谢过大人,又是快步跑了出去。只留姚十三立在府门前讪然一笑,自言一句: “还真是个情深意切。” 顾望舒在楼宇间跑的飞快,向着阡陌小巷搜寻,心头好似被双无影的手捏紧,疼得快要炸开。 他在盲目跑了许久后猛地驻了步子,愣愣站在那阡陌之间。 ……从何找起。 此刻恍然明了原我与他哪来什么羁绊?分明都只是艾叶单方的努力。 无论于生活习惯,作息,喜好这种小事,再到拌嘴,争吵,甚至于误会,无一不是他在忍让,偏袒自己,以至于时间久了。 都成了理所应当的事。 于是顾望舒自然而然忘了艾叶其实是个在这世上存了千年的妖。 忘了他见过山见过雨,见过百年梧桐千年风雪,也忘了他本是带着一身不驯傲骨,就如同绣谷林中绝境里面对死亡也从容不迫凌然正气那一站。 那是野兽融进骨子中的尊严。 他从不屈服于任何人。 可就是那样的他心甘情愿将弱点毫无防备尽显于自己,掏空心思讨自己欢心,为了不被自己讨厌,为了能留在身边,不假思索的屈服卖乖,甚至于…… “该死!” 我偏还要猜忌,不安,揣测,打不开心门,更甚于…… 顾望舒突然发现这茫茫人海比肩继踵中,根本无处可寻无从下手,更不知道他能去哪里。 原来从来都是艾叶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找得到我,人海众众听得我声音,反观自己什么都察觉不出,什么都不行。 他目光猛地一冽,朝某处跃下。 顾长卿这时候正在条幽深小陌祭着张纸符查阴煞,带着群人一个个专注集中心无旁骛的,忽然头顶出乎意料飞下来个人,谁能不吓得当场破防惊叫? 好在他是个心态谨微的,刚以为是突然冲出的什么妖邪,不过倒退半步定睛看了眼前这熟悉身影,终是难掩怒气骂了出来。 “顾望舒!大白天的装神弄鬼干什么!” 顾望舒心急如焚的来不及解释,直接冲身过去边大声喊道:“顾长……师哥,寻妖铃借我一用!” 顾长卿赶紧捂住自己腰间铜铃,警觉发问:“做什么,法器是说借就借的吗,这附近我都才查过,没有妖的!” 顾望舒气息不稳,慌乱道:“艾叶……艾叶不见了。” “什么意思?”顾长卿眉头一锁,神色顿时凝重。 “阿娟说他昨夜开始就不在了,至今未归,也未曾说过要去哪儿,我……我得把他找回来……他怕有危险,呃!” 话还没说完,顾长卿箭步跨来一把擒住其衣领! “说什么?你说你在这敏感时期,把个大妖弄丢了?” 顾望舒目光闪烁,匪夷所思看着眼前异常愤怒的顾长卿朝自己挥出拳来! 他紧着咬牙闭眼,寻思他该不会这大庭广众之下又犯那疯病…… 然而拳头并没有如意料之中落在脸上。 顾望舒睁了眼,看咫尺距离握得青筋凸涨的拳,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希望顾长卿揍下来痛快打他一顿。 “都别停!继续查!我有话要与你们师兄说。” 他听得顾长卿在强压怒意喝退众人,连尾音都带着极低压迫的微颤。 “你明知他不会伤人,为何比我还激动?”顾望舒问道。 顾长卿发狠撒手,攘得顾望舒一个崴栽。 “是你这样想,我不是。你信得过他,我不信。” 顾望舒拍整衣领,在顾长卿如此杀气压逼下不带一丝退怯挺身应道: “我当然信他!屡次救了我命的、伴着我的是他又不是你!你自然不懂!顾长卿,算我求你,帮我找……” “寻妖铃找不到他!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孽障,知不知道现下让他跑了,你、我,要承多大诽议!” 顾望舒被顾长卿打断了话,茫然无措且费解的看着他眼中满目业火。 他知道顾长卿在拼命压抑着什么,只是不懂为何会突然如此激动。 “不试试怎知寻不到,再说他跑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愚蠢……!你真当神霄宗的人宽宏大度才不与你计较的吗?那日谈议是我以整个清虚观的名誉相担才替你保下艾叶,没叫你因包庇大妖被讨伐重处!你现在让他跑了?” “你可知道金川无名大妖已离这益州愈发接近,两日后我们与神霄宗就要前去堵截应战,这关头你跟我说,他跑了?他一个刻意隐匿妖气的大妖能去哪儿,连你都不知道,我怎能不往坏处想!” 隐匿妖气? 顾望舒被他讲的云里雾里, “什么意思,寻妖铃怎会找不到他?你又是替我担了什么莫名其妙的…!” “你不会不知道他本不该是这般羸弱的妖吧?自打第一次从益州抓他回来时,寻妖铃便摸不到这大妖的气息,既为大妖为何妖气几乎全无?我一路怀疑他并非真被我生擒而是主动跟随而来,这猜测到了他独身逃出末渊楼时应了验……他若不是有什么特殊法子能遮掩妖气,那便是曾受过挫骨伤神的重伤!总归不是什么善茬!” 第210章 顾长卿铿锵沉声道来,字字凌迟般剜着顾望舒的心坎。 “艾叶比想象中瞒了你我太多,我确实见他待你真情实意才选择睁一眼闭一眼,想你至少也不该是个两眼迷昏的傻子,结果你现在和我说他不知去向,而你又束手无策?” 顾望舒脑海中电闪般忆起生死梦魇中探得他那虚荡气海,以及失智唤出的半身豹头元神与漫天狂风暴雪。 我怎会没怀疑过。 打第一次见面,他便再我面前泄了妖气,又轻易解开捆妖绳。 脑子里成了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麻。 那又怎样,要自己怎样?对交了心的人还一直保持怀疑警惕,不能掉以轻心吗?可能吗?那还叫什么朋友,什么知己?! 可说到知己, “知己知彼……” 顾望舒呆站在原地,垂着双臂全然丧失地低念。 我确实……对艾叶了解甚微。 除却眼前见过的,听过的,我知道的又有什么呢? 无论是只活在他口中的所谓“兄长“,单面入嫁的新娘,亦或是昨日那只蛮蛮。 我对他所有的了解都只局限于艾叶主动讲与我的,是他想让我知道的一面。 “那我去把他找回来,当面质问。” 第110章 再见苦厄 顾望舒面无表情,玉面无情冷得像个石人。 “上哪儿找?那可是个日行千里的艾叶豹妖,他若真心想逃神仙也抓不到!” “去向他讨个说法罢。” 顾望舒艴然挥袖,愤愤而去。 “顾望舒!” “你还想骂什么。”他木然作答。 顾长卿解了腰间寻妖铃,转开脸抛与顾望舒后冷声道: “离得近了,他若施妖术也会有些微弱反应。另外为信任之人所负,并非你错。” 顾望舒手握铸满符文的铜铃垂眼无言,只无声无息麻木得不知痛痒般呆在原地。 上品寻妖铃,十里内唯游丝妖气皆可追寻,无论覆之地下,或峻岭之后,亦存鬼气其中。 顾长卿说即便是这个,也找不到艾叶。 他恍然想到初面时末渊楼内那个吟着笑叫他保守秘密的妖。 艾叶从未有过隐瞒自己的意思,他早将一切都对自己坦白摊认,是自己不加关心,不去追问罢了。 顾长卿意识到身后的人半天都没动作,犹疑中回了头,看顾望舒毫无生气地站在原地。 明明银发束得一丝不苟,腰板挺直,端得是个绝好的仙人之姿,却还是能从那低垂下来被纤长冰睫遮掩的暗妃眼眸中,渗出无限狼狈。 “是我的错。”顾望舒自言自语般沉声而言:“是我的错。他并未负我。” [——“小妖怪,我从未骗过你。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将来也不会有。 他于我是问心无愧,可我呢。 顾长卿目光深炯将他打量个遍,深叹一声,抬了手犹豫再三,终吃定决心落他肩上一握。 “那要从何找起。” “不知道。”顾望舒有意无意瞥了眼肩上人手,顾长卿突如其来的关心只叫他浑身不适。 “总之先回去,整理东西上路吧。” 顾长卿挥手散了祭在半空的符,淡然道:“我送你回。” ———— 炎夏难起的风吹得再是舒适,可也吹不散这对儿师兄弟结伴而行的尬闷气氛。 顾长卿偷瞄一眼身旁一言不发的人。 他承认自己对顾望舒的成长毫无关心,以至于自己这师弟都已经二十有六,早就过了成长的年纪,才发觉他竟已生得这么高了。 他对顾望舒所有的印象似乎都停留在二十六年前的暴风雪夜,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狂风呼啸得泯灭众生般可怖, 六岁的他在忽起的一片慌乱吵闹声中惊醒,来不及套上棉袄便闻声跑至观门,冻得哆哆嗦嗦,在风萧的恐惧中吸着鼻涕于人群中挤着寻师父。 却见师父脱下本是会用来裹住自己的大袄,在寒风中护着个无声的婴童。 那婴童浑身连着发丝都是雪白,被冻得发着死人的青,手里死死攥着颗银铃铛。 又没做哭声,害得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原来月人也是可以长大的。 顾望舒一路阴沉着脸,顾长卿越看越入神,目光也就不知不觉中更为炽烈, 这叫他实在是忍无可忍,抑声骂道: “看什么看。见我惨相心中暗爽了不是?我说怎么突然改性惺惺作态说要送我。” ……长大虽是件好事,可就这性子实在太差,随便说句话都像在放屁,恶臭。 顾长卿翻上眼白撤回视线,心想。 两人打小陌穿着近路,顾长卿走得靠前,斜转过去见总镇府门前围了一群佩剑的之人,本是疑惑怎会有人敢在总镇府门前闹事, 再看上几眼,忽觉不太对劲。 顾长卿当即转身径直推开身后还没拐过弯的顾望舒,措不及防被他直接怼在墙上,撞得后背生疼! 还没等顾望舒破口大骂,竟被这人直接捂了嘴。 “顾长卿我……唔唔唔你干什,唔!” “别做声!” 顾长卿奋力按着蹦跶得跟条旱地鱼似的顾望舒, 这时候才切身感觉到他确实是长大了,长得太大,控制不住。 第211章 “安静待着,事态不对!” 顾望舒使了老大劲才把嘴上这张混着檀香纸灰味的大手抠掉,熏得差点背过气, “知道了知道了,用嘴说不行,上什么手!” 不远处一辆二乘黑铁马车徐徐而来,车厢包铜饰物不多,车主不该是什么贵族达官,但单从这车驾气场风范,看得出也是位非同一般的显赫人士。 门前几十位剑客见车驾驶来随即分列两侧,连带总镇府门前一向如石狮岿然的把卫都被这架势看得两眼躲闪,不由捏紧刀柄。 顾长卿与顾望舒躲在侧后小陌中,眼看马车停下,从中走下个身着藏色圆领,高大严穆的佩剑之人。 两人顿是同时呆立原地! 那人不正是苏东衡? 苏东衡腰背挺立腰挎长剑,从容不迫地客气与门外兵士低语几句,再见那兵士以拱手军礼回敬,道: “将军繁忙,倒可为您传与姚大人一见。只不过按规矩入总督府需卸下佩剑,还望苏宗主理解。” 苏东衡再扬嘴角轻笑道:“可惜影门剑客剑不离身乃为规矩,既然如此,反正此行也不是来叨扰大人的,倒不如诸位直接将人带出来,免得麻烦。” 人……?什么人? 顾长卿乍低回头看向顾望舒—— 本就担忧他再见苏东衡而难抑愤,果不其然顾望舒神情逐渐从不安再到愤怒,而后根本顾不得眼下双方交涉踏步而出! 顾长卿赶紧趁他再惹事生非之前眼疾手快将他拽回,怒斥道: “冲动什么!看不见他们都配着剑吗!还想去送死!” “是阿娟……” 顾望舒瞳孔大震,声颤道:“他想带阿娟走!” “不行!不可能交给他!” “你先冷静!”顾长卿再将他扯回小巷深处,强压声道。 “你要我如何冷静!” 顾望舒奋力挣道:“你明知他为人!” 顾长卿将他反手按到墙上去,清晰摸得到薄衫下因怒微微发抖的身子。 许不只因愤怒。 与此同时,总镇府玄铁门随一声长久闷响,开个完全。 凌乱中见得府内兵甲鱼贯而出,脚步声整齐划一可撼天,铜黄甲子满是精神抖擞,分列两道将影门的人围个团圆。 末了,才从最后缓步行出个身着水青纱袍的绰约男子,不紧不慢摇着羽扇登出, 身后还跟着个垂头不语的少年。 姚十三携一双含情杏眼立在高阶之上,眼角含笑俯视这群瓮中剑客,流淌出的全是轻蔑漠视, 还是在被窥见的边缘流转成一汪清泓。 “苏宗主见谅,十三一介文士无缚鸡之力,甚惧冷刃。既然苏宗主不愿卸剑来见,那我们也就只好如此将就,就这样谈吧?反正人也已经给您带来了。” 苏东衡视线饶有兴趣在这无声亦为善诱的美人大人身上打了转,随后颔首一笑,抬眼间闪尽凶险藏匿眼底。 “那还多谢姚大人给我们这群江湖游客赏面。既然如此,人我带走,此事也了。” “不行…!不行!!” 顾望舒一肘击在顾长卿小腹上,痛得那人闷吭弯腰,顺势脱了束缚大步冲去。 阿娟闻声吓得更是六神无主,不敢往他那送视线出去,只能一劲儿往姚十三后头缩。 苏东衡余光往后略稍,嘴角淡然一笑,挥手间影门已有数人拾阶而上,旁若无人抵开姚十三要去扯阿娟胳膊。 顾长卿这边捂着肚子追出来,眼看顾望舒停在半路未能踏得了太前, 想必他再是激动也明白眼下可是总镇与影门剑宗的对峙,此时肆意掺手恐怕是落得个两边皆要得罪,且当先是静观其变…… ——“住手!”姚十三陡然震吼。 一向温润如玉的小大人忽然间如此动怒,连日日相守的益州军护卫都明显一怔,更不提那几个率先冲上前去抓人的。 “我说要交人了吗!不分青红皂白胆敢在这总镇府内、在我姚十三面前抢人,苏宗主,您这是否有些太过肆意妄为?规矩何在!” 第111章 何以见人心 苏东衡短暂一愣后哑然讪笑,倒也未受慑地唤退那几名要去夺人的剑客,从内怀中掏出张纸。 阿娟顿是面色青白哆嗦起来! 苏东衡展开纸张,竖面前笑道:“姚大人,这一纸卖身契白纸黑字,正是您身后那小子的。在下只不过来寻回恰好跑丢至大人府上的东西,大人有何理由偏要阻拦?” 姚十三充耳不闻只摇着扇转向阿娟,眼角中转着玩味意,弯下腰温笑问: “你是想留,还是要走?” 阿娟退了半步,眼里湿淋淋含得都是不知所措的泪,怯生回道: “可他拿着我的契……按国法,私藏奴隶乃是重罪,大人您必须交我出去的。” 姚十三拿扇掩口,眯起眼轮道:“我是问你怎样想。跟着你家道长这些时日,还没学会动些主见呐?” “我……”阿娟彷徨中将头埋得极深,搅着手指闷不出话。 “罪不罪的无需你担心,若你想留——我是出加倍的价再买下你的,或是直接杀人灭口生夺毁纸的呢,都是不需要你来担忧。小子,尽管给我个答案。” 苏东衡难得受此冷落蔑视,险些藏不住怒,只道是将嗓音压得极低沉声道来: 第212章 “姚大人,我可从未有过转卖他的意思。” 他眼中厉色爆现:“阿娟,在外这么久,也该玩够了、看尽世间新鲜事物了吧?做奴的得了好便忘了本,不是这世间道理。” [为奴的人得了好便忘了本] 这话还真他娘的耳熟能详。 姚十三横出羽扇拦住犹豫踏步的阿娟,烦躁侵了眉头,甚是漂亮一张精致脸上起了漪。 他没再回头看那不争气少年,只冷言道:“最后问你一次,去,还是留。” 众人皆是噤声。 “阿娟!!!” 顾望舒脚步如坠千金,踯躅迈了半步:“回屋去!” 苏东衡剑眉轻挑,终是回头望了顾望舒笑道:“小阿舒,终于肯出来见我了?不瞒你说,我此程虽为接我家小奴,更是想再见你一面呢。上次一别,都没来得及……” “别犯傻,我叫你回去!” 哪知顾望舒根本就没理会他半点。 顾长卿见状没了法子,只能也跑上前去,刻意隔在苏东衡视线中间,硬生切断他那令人不适看向顾望舒的目光。 在阿娟面前,拦他的人,夺他的人,与护他的人。 那少年愣了许久,终是将眸中光芒隐去,低了头抹了把泪儿,在为自己而僵持不下的众人之间噙住下唇, 伸手解开脖颈上裹缠的紫绫。 紫绫一圈圈、一层层褪下之后,露出曾经长时间被束颈圈而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红痕。 再慢慢挪下几层台阶,视线对上顾望舒发自内心焦急担忧神色的同时,泪水忍不住地夺眶而出。 少年在顾望舒面前缓身跪下,在他瞬间失神惶恐直视的视线中慢慢滑下,以额头触地,行了大礼。 “阿……娟。” 顾望舒不敢低头看他。 仿佛已从这动作中预判到他将会说出什么来。 “阿娟承蒙主子收留照顾,大恩大德,唯来生得以回报。阿娟一生为奴,烙印刻在身上洗不掉,再做不回人,这辈子也就这么烂了。不愿再连累诸位,有违主子期望,还请望您…… 就此忘了我。” 少年久跪后起身,再是没回过头来。 两人擦肩而过时风带动少年头后发带飘扬,似有似无撩拨了顾望舒的手腕。 却是相互心照不宣,谁都没能鼓起望向对方的勇气。 阿娟在苏东衡得意笑容中被挽进怀里,推进那二乘马车之内,落了幕帘。 顾望舒木然低首,看地上阿娟跪过的位置留下枚巴掌大的小木牌。 刻着个漂亮的娟字。 喉咙里苦得厉害,周围人团团聚在一处,怎得甚觉孑孑宛若孤影独身。 “何苦……” 何苦要做此选择。 人群未散,苏东衡坐在马车内,隔着薄纱帘幕隐隐看着顾望舒弯身下去拾起个东西,又瞥向身侧畏畏缩缩老实蜷着的阿娟,两指夹起他身上海棠紫水波绫衣。 “他给你买的?确实好看。” 少年惶恐回头,好像要把自己全缩藏进马车滚滚木声中去。 片刻犹豫后发疯了似的脱解起衣裳。 府外姚十三原地脸色发白眉头攥得生紧,以至于两侧兵士全都盯死他们军师眼色,做好随时抽刀抢人的准备, 却是隔了好半晌,才听他讥讽一笑道了句: “回去吧,反正他自己选的。没意思得很!” 想来人性还真如难圆破镜,摔碎只需瞬时容易,可若再想使其重圆,难免割得修整之人满手伤痕。 费尽心思重整的镜面,还留下粗糙难看疤痕不说,反倒更为脆弱得一触即碎。 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徒留期望招致绝望。 怨戾到了嘴角,却成个最坦然的笑。 “道长,算了吧。” 他摇羽扇而下,走到顾望舒面前仰视道:“自我放弃的人,神仙也救不了的。” 顾望舒愕然回神,看着面前收放自在游刃有余的姚十三—— 明明为了阿娟这般草芥人物肯动官兵抗国法,却又能毫不惋惜拱手送出。 比起羡煞他识时务者为俊杰,能屈能伸的干脆性格, 更多的则是对这如此强大难撼的心态莫大的畏惧。 “道长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大妖可祸世,妖是您引来的,也是您弄丢的。您可得担当得起这责任来。” 姚十三好意提醒道。 —— 顾长卿抱着破邪站在门外,看顾望舒闷声不响收拾着东西。 一晃已在益州住了小半年,更何况挤了三个人的屋子,就算再是节俭陆陆续续也会填进去不少东西。 顾望舒一件件往地上丢着那两人用过的东西,连半点犹豫都没有——无论新的旧的,好的坏的, 府里专职打扫的小厮拎着个足有半人大布袋大气不敢出的跟在顾长卿后边,和他一起发懵看里边人泄气般“断舍离”。 眼看顾望舒越扔越激动,神情上虽与先前别无二致的冷漠,手里却摔得越来越狠,到最后干脆把整个抽匣扯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全扣在地上时,顾长卿终于是忍不住往那阶上走了几步。 顾望舒胸口起伏得厉害,煞白的脸上泛出愠怒潮红,破口骂道: “看够了就滚,有的没的少管。” “顾望舒,你这是在做什么?” 第213章 顾望舒先是冷笑一声,随即眼神忽变凛冽! “都说了少给我在这装腔作势!我做什么、我怎样?顾长卿,从小到大你哪怕管顾过我一次,今日此时我都不会这般觉得你这假作关心的嘴脸会如此恶心!” 顾长卿迟疑片刻,瞪眼看着顾望舒挣开自己后猛然挥袖带倒桌上黄铜烛台,撞在地上当啷作响! 亏得房门一直是大开没燃上烛,不然这一地散落衣袍杂物岂不会瞬间起了大火? 顾长卿脸色一阴,将人扯到面前道:“莫要砸了,拔剑!” 顾望舒一停:“拔什么?” “你我多久没有练剑过了。” “谁要同你论剑。”顾望舒眉头锁紧,满面嫌弃道:“只想杀了我的疯子。” ——“破邪!” 顾长卿未听他拒言,直是一脚将顾望舒踹下阶去,紧接着猛抽佩剑,擦其肩颈而过! 顾望舒瞪了片刻,倾身掸去肩上尘土,下一瞬足尖蹬偏破邪剑身,翻跃起身旋伞出剑。 “我是你师兄,此战若胜你必要全然听我!” 顾望舒抿唇未语,眉目中得全是将欲喷薄的压抑。 “你我上次练剑是何时。” 顾长卿出剑极为迅急,能以独身挡百鬼的道长早已剑法熟成, 然顾望舒使的并非清虚观的剑法,反对师门剑法仍是熟知,岌岌间顺利闪开那些奔要害而来的利刃。 顾长卿见他没有反应,继续道:“虽是成熟不少,歪门邪道深有领会,出手没有半点师门风范!” 顾望舒喉咙咽了半下,目光更阴了,额角青筋凸起,将手中剑攥得再紧。 “蠢事做得连篇,真当自己平白无辜就能落下那么多骂名了!而今到底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愚蠢!” 顾长卿攻势绝无懈怠,交锋迸得出火星,然顾望舒只顾防御,未反手压其剑刃主动出击,如此十几回合下来见不得一方任何败阵, 此时顾长卿忽地近身收剑,不按师们剑法常理,竟是在咫尺间猛然以肘击向顾望舒肩胛! 这一击不轻,顾望舒吃痛连退三步,诧异混着怒气要他口中那股气再是沉不下去了,半跪在地上嗟声爆发而出: “够了!” 顾长卿仰首负剑,乜眼朝着地上那红着眼的人。 “不都是因为你!” “何以怨我。”顾长卿冷道。 “这世上待我好的人屈指可数,师父为父,然清虚观事物繁忙道法难修,从小到大我能抬头向上看的人只有你!” 顾望舒那些如山石堆在胸口的怨谩到底倾泻而出,他十指抓地双目通红,痛声嚎道: “我都知道……训我打我骂我甚至于发疯时要杀我的是你,可我幼时无助遭人群暗中出手相助的也是你,欺卧病在床托人送药的亦是你!我不止该如何消化这等滋味,你总要在暗处,不在身边,向来受委屈往肚子里咽吧,人生苦如黄连,哪怕是你这种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好!” “我都觉得珍贵。” “我恨死你了。” “恨不得要你真就动手杀我。” “也不想要你这等装腔作势,施舍般的关心。” “起来。”顾长卿压声道:“莫要撒泼,继续。” “……”顾望舒摇晃起身,剑尖一转,利刃在前。 恨死他了,却也不能真就没了他。 于是一次又一次违心的忍下顾长卿的疯魔,冷落,辱没。 以至于哪怕早已被伤得遍体鳞伤,一颗魂灵破烂不堪,还是放不下最后那丝莫名期望。 好像等长大以后就好了,他总会改的,他终有一日不会再中伤自己,甚至于前些日子他的关心,暗护,给了我希望星火般的错觉。 但很快在这眼下招招致命的攻击下,都成了转瞬即逝的光,成了泡影晚萤,成了笑话。 顾长卿在看到自己启动攻势后,他的剑法动了真格。 顾望舒忽然记起那日雨夜下顾长卿第一次以破邪出鞘刺在自己脖颈。 他的师哥,唯一的兄长,原来从小到大都无未曾改变过。 顾望舒一个错神脚步虚晃,迎面而来的破邪直接带着风声奔向正胸! 奋力仰身扭腰躲避,却还是被割破左臂! 一道不浅刀痕顿时涌出血来湿了衣袍,痛得眉头一拧,险些惊呼出声。 顾望舒是单手使剑且剑法离宗,加之桂魄能藏伞内必是细窄灵敏,混上影门七剑的鬼魅无影踪迹诡秘, 清虚观学得都是正派坦荡,以强身健体为本,除魔降妖为道,并不以伤人为基的路子上,认真之下顾长卿很快败处下风! 顾望舒反应迅速,只电光火石间瞥见空虚,抢身以桂魄紧贴破邪侧刃,利落转至顾长卿毫无防御的背后,抬手挥下——! 却又在桂魄割上顾长卿背后的前一瞬,眉头锁紧暗骂一声,剑转偏锋收到身后,运作内力狠狠一脚踹了上去! “呃啊——!” “咳咳咳咳——” 顾望舒这一脚着实是十分力中用了十一分的认真,多那一分全是怨恨愤懑! 顾长卿顿时一个趔趄被他踹倒在地,勉强用破邪撑着背对顾望舒跪支在地上,好一顿咳嗽气短,胸口差点闷出血来! 顾望舒“嗒哒”一声丢了手中剑,声色俱厉地喊! 第214章 “顾长卿,疼吗?!” 第112章 金水山庄大妖现身 “……” “我问你疼吗!” “疼……”顾长卿咬牙挤出字来。 肋骨都快要被他这一脚踹断,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般的胸闷气短。 “你也知道疼?顾长卿,这一脚可是你曾此般有过之无不及的结结实实踹在我身上无数次!哪一次不都觉得真要死了,就要被你无故踹死了、杀死了!可我还跟个傻子似的对你抱有一次又次一次期望,觉得你再是心狠手辣也不至于真就要杀了我,真就觉得我是个妖人……可你看看啊,你看看!要不是我躲得快,这一刀现在就该插在我胸前了!” “我今日没要杀你的本意……”顾长卿咳嗽道:“就想让你……想这样……踹我一脚……许能释放些怨气出来……” 顾望舒捂紧左臂,却还依旧有止不住的血顺指缝溢出。黑衣不显血渍,但沾染流淌上他那惨白五指却是触目惊心的殷红。 “说什么……?” 顾望舒嘴角咧得是个笑意凄惨,却也身心俱疲再无力气的,松了手中的伞,任凭跌落在地,泼阳光于一身。 “哈哈……” “我说过不要你怜悯,不需要!” 顾望舒撕扯出一声怒嚎后,突然蹲坐在地埋起脸疯狂发狠搓揉起自己头发,发出的竟是声嘶力竭崩溃大喊! “顾长卿!我恨死你了!” 顾长卿忍痛起身,默默走到他身后,却又没勇气拍上他肩膀。 只望那头雪白银发,抱歉的话偏就是堵死在心头讲不出口。 吃力坐到顾望舒旁边,沉默中替他撑了伞。 “你漫无目的,怎么找他。” “不知道!” 顾长卿叹气。在他自己看来,现在的这般关心也都如同戏弄人心般的假情假意了。 “要不然你还是跟我们一道走吧。或许那金川大妖还能知道些什么,总比你这样冒着危险独行要强。” 他再顿一下:“更何况万一真到了需要斩杀大妖的境地,也需要你帮忙。” 顾望舒经久冷静后,抬起头转向他自嘲地讥笑出声。 “师哥啊,你说我生来就是这世间的一把刀吗。” “嗯?” “我就不配拥有自己的情感与思绪,只肖按着操刀人的动作为护苍生,必要时以身殉道,出手便是。” 顾长卿迟疑片刻,竟无言以对。 “……你不能这样想。” ——“师兄!神霄宗来了消息,说金川大……?!” 宋远才与众人巡查完,回程在门外接了神霄宗的消息后火急火燎奔了进来, 结果刚踏进院子里就看见他的俩师兄失魂落魄垂头丧气一并坐在地上,更为恐怖的是地上居然还有点点血迹! 可把宋远给吓坏了,连忙跑上去慌里慌张绕着顾长卿看,嘴里念叨着:“哎呦怎么您们又打架啊,到底是伤到哪儿怎么这么多血……” 顾望舒烦心夺过顾长卿替他举的伞站起来离开,临走前不耐烦道:“他能有什么事。哪次出事的不都是我。” 宋远这才注意到顾望舒的胳膊上的血还没止,依旧滴答流着。 怪是担忧的朝顾长卿问道:“您怎么又……哎,不是说好就算二师兄他再不是人也不再动手了吗,回头埋怨自己几天吃不下饭的人还不是您…… ” “宋远!” 顾长卿抑出沉声骂道。 “别扯没用的,到底什么事儿。” “哦……”宋远略显委屈的应着声,又抻出脑袋瞧了瞧顾望舒没走出太远的背影,带着些顾虑道:“探子追的那只大妖难得在金水山庄停了脚,依旧‘随手’害了不少人,只是据今晨回来的探子道,他突然停步在那的理由是因为……” “因为什么?”顾长卿看不惯他这吞吞吐吐的模样,催促道。 “因为像是来了同伴……昨夜金水山庄侥幸活下来的人,都是看见的确确实实,是两只大妖。” “什……诶,诶!” “顾望舒,顾望舒……!你给我跑慢点!后面那么一群人呢!” 顾望舒一匹高头大马是一骑绝尘扬长而去,任凭后边顾长卿怎么喊都没有减慢的意思。 毕竟后边跟着的不只是清虚观的队,更有浩浩荡荡的神霄宗,末尾甚至是益州军来支援的车马。 然而顾望舒充耳不闻,只将胯下马腹夹得更紧。 “跑慢些!万一不是他呢!那你单枪独马冲进大妖面前岂不是去送命!” 要你管。 顾望舒心里发狠念着。 “要你管!” —— 金水山庄的打更人是被后院一阵喧杂凄惨的鸡鸣给吸引过去的。 按理夜幕后的鸡都该老实睡觉一声不发,这种情况多半是闯了什么猞狸小兽,在偷走鸡前赶走就是,哪知等他靠近鸡窝。 竟是个黑衣的男人背立在鸡窝前低头不语,带着黑色铁指手套的手里还掐着只被扭断了脖子,软塌塌的死鸡。 月光倾洒,看得到这人一头白发。 打更人吓得不轻,哆哆嗦嗦举起手中铜锤问道:“什……什么人!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偷鸡!” 那身材欣长高大的男人闻声缓缓转过身来,待打更人挑灯笼细看,顿时吓得噤了声,浑身僵硬! 第215章 面前男人一头雪白长发不说,还带着副朱红面具遮了半张脸,只留出一双凶若恶鹰的眼! 光凭是这眼神,便不是个人能生出来的。 妖……妖……有妖…… 打更人吓得没法说话,只能在内心呼号! “你养的鸡?” 他听那鬼魅似的男人声线极低,甚至于带着可怖磁性,无形压迫得人动弹不得。 “不是,是我……我们庄主……的。” “哎。”大妖无奈叹气,用那盯着鸡崽般可怜的目光扫了打更人一遍:“又是个没主见的。那就喊你们庄主出来。” 打更人屁滚尿流逃走之后,再带来的可就不止是庄主一人,而是掌灯挑火百十来号手持冷刃的山庄私兵,和几个临时拼凑来的江湖术士。 于是大妖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套着铁指手套的苍鹰利爪般锋刃,轻松随意穿透老庄主的胸膛。 在如同鸟兽散尽样仓皇逃窜的人群面前,轻轻蹙了眉头,歪头举起手里一直没放下的那只可怜小鸡,问: “现在可以是我的了吗?” “喂!疯鸟!!!” 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夹着笑意的怒骂,大妖急忙抬臂去挡,凭空飞踹下来一脚蹬在他那玄铁护臂上“铛”一声脆响,再回旋一跃,面前便平稳落了个翩翩灰衣! “你刚刚是为了吃这一只鸡,杀了个人?” 大妖直愣愣盯了他好一会儿,掸了掸自己黑袍羽衣上溅的血点,口气里带着些许疑惑。 “二……公子?” “怎么,不认得我了?”艾叶抖着胳膊道。 大妖思索片刻,闷声道::“这才多久没见,您怎变色了?还有头发……” 艾叶脸色噌地一红,旋即怒道:“铁!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众人自以为本应是来夺他们命的两只大妖,此刻却张牙舞爪的互相撕扯起来? 四处逃窜的人群很快弃山庄而去,犬吠与惊叫声连天贯彻整个长夜,最终在黑夜漫漫下归于死寂。 艾叶将那大妖上下扫了几遍,呔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咱多久没见了。” 那妖像是不太会说话的样子,答:“很久。” 艾叶坐在山庄堂外望着月亮发呆甚久,回头问了站在他身后的铁:“为我而来?” 铁也和他一起抬头看着万里星空,虽然他只是好奇艾叶看的是个什么劲儿。 “嗯。” 艾叶眉眼中落下些许苦愁,再问道:“所以,都知道我还活着了。” “知道。”铁声线低沉,话不多。 “奇怪,且不说是怎么被发现的,但说妖王九子分散三界,认识我的妖子可没有几个。”艾叶认真沉思,甚为不解:“为何偏要执着于寻我一个?” “有人告密。”铁道:“那人只当是普通豹妖。想到前阵昆山动乱,鼓大人疑心是您还活着,让我出山探路。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鼓,乃是妖王九子之一,位三的大妖,人面龙身的异兽。 眼前铁这只鸟儿正是鼓的护法之一——也是他艾叶儿时不多的玩伴。 艾叶思来想去觉得不对,自己好像并没有遇到过能将他行踪传信进其他妖子耳边的大妖,到底是谁…… 想不通这个,但结论终归是从此会有更多大妖会寻信而来杀我。 以前活着是防道人,小心行事即可。但现在面对的可都是大妖,才是最难的。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傻鸟,”艾叶沉吟道。“那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铁移了视线,落在艾叶身上。似乎是思考许久才道: “可以吗?” 艾叶无语得笑了:“凭当下的我打不过你。你是要问你自己的。我这千年修行在你面前放着,只需动动手指就是你的。” 铁又是默声思考良久。 艾叶见他委实苦恼,便干脆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算是个毫无警惕的动作,歪头笑道:“你不要,总归有人要抢走的。若真如你所言,我是藏不住了。这一身修为啊,倒还不如成全个勉强算有些交情的朋友。” 铁茫然盯着他看。 要说鸟脑袋就是不太好用,除了猎杀时刻凶狠果断不眨眼,平时反应着实慢得要命,简直配不上他那张高冷杀气的脸。 艾叶被他迟钝得烦,实在忍不下去怨声道:“要杀要剐也得来个痛快吧?我说,你到底要不要!” “嗯。”铁撇过脸去。“二公子的修为,我要不起。” “要不起……?好生讽刺。”艾叶被他气笑好几回:“那你千里迢迢来找我是干什么的。” 铁慢悠悠动着脑子,隔好半天再想起自己刚刚要问却被岔开的事,好奇道:“我是去找您,怎么成您怎么亲自来迎我了?” 【作者有话说】 赏点海星吧家人们 快要出门乞讨了qaq 第113章 鸟脑袋 “因为我以为你是来杀我的啊。”艾叶应道,目光躲闪几分,落到别处。 “我不能把你引到益州城里去,人多祸乱,生灵涂炭的。也不能……” 让你在他面前杀了我。 铁又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接道:“什么生灵涂炭。您是指那些凡人?” “傻鸟,我知道你是第一次出山,但这人间有他人间的规矩,你——” 第216章 铁将手中才断气的鸡撕成两半,血肉混起内脏刷拉拉滚了一地。而后扯下半条毛都没除、血淋淋的鸡腿递到艾叶面前。 艾叶见状竟莫名犯起恶心。 “吃吗?” “……算了。” 铁举着鸡腿的铁爪在空中犹豫再三,才慢慢伸手取下口罩,塞进嘴里。 “二公子,您变了。” 艾叶莫名一慌,说话打了磕。 “哪……有!” “不是以前您靠自己抓不到鸟儿,急得要命来求我的时候了。” 艾叶瞧了他会儿,噗嗤一笑,道:“人间好吃的多着呢,我也不必再执着于一只毛都不拔的死鸡吧?” “倒也不是这个。”铁慢条斯理沉声道着,又看向地上老庄主的尸体。 “我是说,鸡,和人,有什么区别。” 艾叶恍然明了。 妖族向来弱肉强食,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对他们而言与寻常猎物确实别无二致。 这个思想,甚至连曾经的自己都是这么认定的。 所以才会把人当成棋子使用,无论是混入清虚观,夺顾远山信任,乃至…… 本是要将整个清虚观化作弃子,为求自己命全。 藏身镇妖塔的理由,时待九子夺位事已了,兄长会为我颠覆上古石母之力,毁整片山,拆镇妖塔,接我出来。 包括顾望舒在内的清虚观百众信徒,不过当为妖祸的牺牲品罢。 变了吗。确实变了。 为棋子动心,舍不得任其赴死,才会事至今日,活在这危机四伏中,甚至愿主动来求一死。 “傻鸟啊。”艾叶不愿与他争论,他也知道铁的提问若是站在大妖立场思考,并无所谓。只好避开话题再问道: “既然你不是想来要我的命的,那就劝你早些回你家鼓大人身侧去。九子夺位强敌环伺,谁不想多夺个大妖修为增强自己?你家鼓大人都自身不保,不如趁早离去。” 铁冷淡漠视着艾叶明澈双眼,似有含情深藏眼底。末了,接道: “但我可以抓您回去。您的修为我要不起,我家大人可以。” 艾叶惊悚一颤! “铁!” * 天已泛白,长夜已尽。 果然日出之前的天,是最黑的。 “二公子是想现在上路,还是休息几日,等您平和认命再说?” “我……”艾叶猛弹起身,带着恐惧步步后退,警觉叫道:“不行!你知道我不能认由其他九子杀了的,那我哥怎么办,我……” “我要死也是做我哥的炉鼎!” “开明大人又不差您一个炉鼎,否则又怎会要你逃走。” “不一样!我活着修为是自己的,谁也不为便利!若被你家大人夺了,那便就成了他的!” “二公子,” 铁依旧不紧不慢看着面前带着惊恐连连后退的艾叶,鎏金鹰瞳深邃。 “九子夺嫡,您希望开明大人拔筹,我又岂不是以相同的心思希望鼓大人活下去。” 他再逼近几步,铁爪嵌进艾叶肩头,鲜血顿时遭挤压溢出。 “反正你早晚也是做人炉鼎的命数,在下虽不知道开明大人打的什么主意,到嘴的肉不吃,但鼓大人绝对来者不拒。” 伤口中带来强大的威逼感,艾叶深知自己完全不是眼前人的对手——此时与那只平白被薅在手中待宰的鸡没什么区别,唯有顽强逼迫自己冷静,带着颤动的瞳孔直视。 直到铁靠近耳边,用着深谷回声般掏魂道。 “二公子,释放封血咒吧,来与我打一架。” 艾叶咬紧牙关,拼命抑住心头汹涌气脉,余光瞟向手心红痣,猛咽口水道:“不行,那样我哥就知道了,我不想他再为救我出山,他……!” “您怕他会为救您荒了整个人间,是吗。”铁平淡做声,全无怜悯:“二公子,何时起变得如此悲天悯人了。活命不才是最重要的。” “铁!!!”艾叶愤恨大喊,也难掩声颤。 光是这般听着都觉得他似乎马上就要丢下自尊地跪地求饶。 “嗯?”铁不依不饶。 …… “你懂个屁。” “您说什么?” “我说。”艾叶再抬首厉目而视,眼中已是冷光灼灼! “我说,你懂个屁!!!” 艾叶用力掰开插进肩头铁爪,愤怒将他掀翻得展翅翻跃才勉强落地,洒得一地鹰鸟绒毛: “小爷我反悔了!不想死了!铁,你可愿跟我打个赌,两日,就两天时日,两日内若是风平浪静泰弱无事要杀要剐随你便。但若是……” “若是?”铁难以理解地盯紧那湿透的伤口,艾叶肩头涌出的香甜血腥撩拨得心头发痒。 “哪有若是,谁能来救你不成。” “若是有你口中那悲悯如蝼蚁的人来救我,你便要答应不与他们斗,放我走。” 铁愣神,明显想不通事的眉头皱成一团,好半天才回了话。 “人?人为何敢闯我大妖门前救你。” “我要让你知道那不是悲天悯人,那是信任!” ——“是你甘愿拿性命与之一赌他不惧生死的信任!” 铁沉着双深渊般看不透的眼,倒退半步再冷静端详起情绪激动的艾叶。 “一天。”他无情回道:“我没那么多时间拖延,毕竟想要你命的可不止我一个。若有人敢来抢我的猎物,管什么赌约,我不善罢甘休。” 第217章 然后铁就看艾叶在金水山庄门前一动不动蹲了整天,更别提进食喝水,这幅要死要活的模样搞得自己对手里那鲜活的鸡都没了胃口。 山庄打昨夜起人散得一干二净,待到如今天明,再转黄昏,安静得仿佛像个只属于他们两只大妖的世外桃源了。 “我说,你真不吃?”铁拎着鸡晃了两下:“万事还得为饱腹先。” “你都要拿了我的命了,还忧心我这个。”艾叶盯着远处山路道。 “一码归一码,我不想你饿肚子。” “这出是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 “……”铁的脑袋转不过弯,鸟脑袋的脖颈整个转到背后去,把山庄扫视了个遍:“儿时我就是这样抓了鸟喂你的。” “是啊,说来有趣。”艾叶念起些往事:“我哥将我关在山中从不与外人相见,偏就让你个鸟脑袋有事无事前来陪我解闷。” “昆山风景独好,有趣,不闷。”铁道。 “傻鸟啊,这人间很有意思的。”艾叶望前路面露微笑,只像自言自语。 “如果你没平白无故杀那么多人,又或目的不在虏我回去。说不定,我还能带你观赏几番。” 可惜铁似乎没什么兴趣,他不动声色地坐到廊上啃起鸡翅,眯起眼时看见了暮色四合。 “二公子,天就要黑了。”铁森冷道: “没人会来的。我看是您被追逼疯了才会慌乱无神将无处托付的情感寄在个凡人身上,可笑又丢脸得很。还不如真就真刀实枪的与我打一场,说不定还有活的机会。” 艾叶无动于衷地闭眼坐着,灰衣在暮色下滚了层金,没应声。 铁是个没什么耐心的,被平白晾着等了许久没听他回话,咕咚大口吞下鸡肉后腾然卷黑雾铩羽飞出,快得影都不见,霎那间掐住艾叶脖领! “二公子,别拖延了。” “我们认识多久了。”艾叶任他掐着脖子,清淡发问: “这世上认识我的人不多,有、也是从小到大的交情。” “有个千年了吧。那又怎样,你当我舍不得杀你?” “正如你说儿时我尚未修得御风之法,抓不住鸟儿又馋得很,都是你飞去擒了丢下来给我吃的。我哥从来都是仔细将我藏好,不让我见外人,除了你。”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铁拧着眉头不耐烦道。 “因为——” 艾叶低头窃然哼笑。 “因为你就是个鸟脑袋!你傻啊,你个呆子不通人情世故,你从来都是对别人言听计从,没有自我!所以就算再强,都不过一把利刃名刀,没人操控也不过摆设一个!对我成不了什么威胁!” 艾叶蓦然睁开双染了晶蓝的眼! “铁,你输了。” 铁在被似乎是侮辱的错愕中猛然回神,竟是道黑影风驰电掣直冲而来! 都没容他反应,就听一声: “——嘭!” “哎呦………!” 才被自己捏在手里的艾叶硬生被人冲撞出去,扑倒在地上! 并还附赠狠狠挨上一拳! 那鸟一时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傻愣愣看着艾叶仰在地上结实挨完那一拳,脸上带着肿,哧哧嗔笑出声。 “小妖怪,你来可太慢了,再晚一会儿我可就要没命啦?” 结果话音未落,顾望舒闭口不言又是一拳揍在他脸上! 艾叶眼疾手快接下那拳,咯咯笑着推开撒娇道:“诶!疼……疼!爷,别打了,别打了!” “还有脸喊疼!”顾望舒顺势收了拳,满眼忧心严肃地盯着他看。 “我错了嘛……别打脸,换个地方,换个!” 顾望舒半跪在地把他压得死,气得可谓七窍冒烟:“不辞而别?你要死了?要死的人分明是我!” 【作者有话说】 哎呀 哎嘿嘿嘿嘿嘿剧情似乎离大虐点一号不远了’ 哎呀呀呀呀我好激动 好激动好激动 对不起哈哈哈哈哈哈 (我真不是边台 第114章 上古鸟鹰 铁被孤零零晾在一旁,看艾叶被个凡人按在地上揍不说还丝毫没有还手的意思,朱红口罩上露出的一双冷眼早呆了。 顾望舒忿不平薅着艾叶衣领带他一同站起: “给你小半刻,把这一切解释了!” 铁被晾得尴尬,凑前一步插嘴道:“我说……” “没你的事!” 铁:“……” 艾叶往旁边瞥了眼,眼波忽地伶俐一滚,唰拉扯下自己半边衣服露出那几个才凝了血的伤口,指着铁鼻子骂: “他要杀我,他,就他!” “那你怎么还活着。”顾望舒倒是有够冷静的毫无波澜,看似完全不吃他这一套。 “我……我说真的呢,他真要杀我!我不能让他找到益州来,那样无辜伤的人太多了!我也不想——” “你也不想死在我面前,便自己跑出来了,是不是。” 艾叶一愣,被看穿小心思的妖心里头不是滋味,瞪圆一双桃花眼可怜巴巴瞧着顾望舒,支支吾吾:“是……” “所以,问你怎么还活着。” 艾叶眼见自己怎么打感情牌也骗不过他这石人石马顾望舒,只能乖乖讲出真话: “我与这傻鸟认识有千年,还算有些交情。所以死活缠着打了赌,说一日后你定会来找我。你来了,就放我走,你若不来,我就得跟他回去……” 第218章 “那我来了,你能走?” “不知道……”艾叶虚心盯着脚尖嗫嚅两下:“鹰鸟对猎物的占有欲极强,别看他长那样子风流倜傥的,实际根本不聪明,未必会将赌约当回事。” “好。” 顾望舒沉着提伞,缓缓抬起在夕阳中染了红的眼眸。 “那倒数三个数,我带你走。” “嗯?”艾叶乍地抬头:“先等……” “三。” “等……诶诶诶!” “二。” “……我!” “一!” 两人异口同声喊出一来! 艾叶随即唤风而起,去拉顾望舒的手。不料顾望舒在喊出“一”的瞬间竟挥手拔桂魄出鞘! 电光一闪间,铁还处于被冷落懵傻中时桂魄已迎面而来,连这敏捷鹰鸟都来不及躲避,被他一剑刺中肩头。 顿时是个血溅四处,成了极深一道剑伤! 艾叶当场崴一踉跄:“诶!小妖怪,你这是……!” “走啊!”顾望舒焦急收剑,拉起呆愣的艾叶扭头狂奔! “御风,飞啊!愣着干嘛!” 顾望舒恨铁不成钢地边跑边喊,艾叶这才回了神,猛吞口水定神唤风,只肖须臾已然带着顾望舒冲进晚霞云霄! “小望舒,你最后刺那一剑什么意思啊?”耳边风声急转,艾叶偏脸看被向自己搂在怀里的人,一脸正毅深思的模样反倒有些可爱。 顾望舒还在气头上没下来,懒得理他,只道是:“以牙还牙。” 艾叶才明白约么是因为自己被铁伤了肩膀,顾望舒才非要捅这一下。可给他逗的直笑,空出只手来胡乱揉了顾望舒头顶: “我这小妖怪报复心真重,怪可怕的。” 顾望舒察觉自己又被占了便宜,狠着瞪了他一眼,怎奈飞在天上不敢乱动,怕又像上次似的摔个半死,一言不发忍气吞声老实缩在艾叶怀里。 “可是,我们该往哪儿去啊?”艾叶问道。 “哪儿都好。益州来抓你的人太多,我虽是尽力跑快给你争了时间,但被赶上也是迟早的事。” “嗯。”艾叶松了口气,声音稍微落了些调子,认真问道:“来了多少人,都是厉害的主儿?可与大妖一战?” 顾望舒沉思片刻:“大概可以。顾长卿和神霄宗在,冯将军也带了人,四大法门中的岐山法门与太一宫也在路上,稍微拖延下时间等着人聚齐,不是不可能。” 顾望舒话到一半心觉不对,仰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现在要担心的不是他们,是你,他们是来抓你的!” “噗哈哈哈哈!” 艾叶爽朗大笑,而后忽地眯眼结风于脚下,悬停于高空上,正是被夕阳浇得满身金黄,还不忘抬手替顾望舒挡了金光。 颔首在顾望舒额头轻轻落了个吻。 顾望舒胸中轰声大跌,一下慌了分寸。 “停下来做什么,让你快跑!” “顾望舒,” 艾叶再将他抱紧几分,在他头顶轻声道:“我送你回去。” “回?”顾望舒惶急道: “回哪儿,你讲什么疯话,我不是说他们是来抓你的!”与此同时二人背后一阵犀利风声簌簌响起,艾叶眉眼一凛,纵身向侧敏捷闪去! 顿是个千百根如刀刃般的锋利黑羽自天而下,与两人擦肩而过! 艾叶灵敏躲过,危机中大喊道:“望舒,撑诀!” 顾望舒连忙以手臂夹住艾叶劲腰,双手环至身后于半空中凝神唤诀,撑个了真如卵似的流光护心诀将两人包裹其中! 随即身后又是一阵风烈,根本看不清来人在哪,只有无数黑羽密密麻麻刺向两人。那黑羽虽无一皆被护心诀阻挡在外,但根本看不见敌人身在何处的的无形威逼感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艾叶赫然回首,不容顾望舒挣扎的将其死命按搂住,极速御风朝来路返去。“艾叶!!!”顾望舒急得要命,大声疾呼: “别回,跑就是了,听我的话!你不能回!” “不辞而别是我的错。”艾叶在他头顶冷静道:“能如此见上一面已无悔,那日酒醉讲的不是玩笑话,顾望舒,记得想我,别那么快另寻新欢。” “胡言乱语什么!”顾望舒刚喊出口,背后羽翼猎猎声立刻盖过头去,情急下试图以肘击艾叶胸口强行让他停下,怎奈艾叶似乎早有防备,没再容他能在那万丈高空翻花儿闹腾,更用力把人箍在怀里: “怪我没和你说,”艾叶将他结实搂在怀里,眼神凌厉得敏锐似箭,声音却温柔得很: “铁乃是上古虎爪鸟鹰所化,我不可能跑得过他。你又劈上那么一剑,他现在定是气急败坏,与其带着你一起死,不如回头,还有可能换你一条命。” “那你怎不早说!”顾望舒急声喊道! “你也没给我机会说呀。”艾叶笑道:“你只说要我带你御风,我便听你的了?” 顾望舒眼看脚下层峦叠嶂后渺小的山庄愈加放大,黑压压一片米粒大小的人们已然登顶。 骤地慌了。 “让你跑!别回去!大不了拼死一战,让我苟且偷生算什么本事!” “铁虽是脑袋笨了点,可实际是个多厉害的货色我比你清楚太多。” 话刚至此,面前云层忽地扭曲成漩涡,铁迅如鬼魅般瞬间现身闪至两人面前! 第219章 那鹰妖羽衣一抖,登时风声炸开,展出两张巨大可遮天的漆黑鹰翼,羽翼下飕飕再钻出无数刀翼! 羽翼多到如烟雾扑面,悉数撞在护心诀上, 护心决又怎能尽数接纳?裂痕顺时恐怖如斯蔓延开来! “有点本事。”铁一对冷目如刀,带着猎户般狠戾真挚:“可惜二公子是我的猎物,你抢不走。” 旋即铁巨翼一扇,顿时烈风狂起,呼啸间轰然拍上那本以出现裂痕的护心诀,瞬间将其吹得粉碎! 艾叶眉心一沉,借铁扇出的烈风旋御再起,飞快冲向金水山庄上的人群中去! “艾叶!”顾望舒拼命正砸,只想哪怕是一起重心不稳再跌下去,也比看着艾叶自投罗网要强! “艾叶!你他娘的给我回头啊!回头!怕什么!回头迎战啊!” 怎奈艾叶在被他挣得几个凌空打转儿的踉跄后,干脆一把将其按住,心里再一横,狠心自掌内推了把寒气进去! 顾望舒一个凡胎肉体哪里受得了这个? 顿时是个天寒地冻,五脏六腑都跟结了冰似的哆嗦不止,连句话都说不出来,跟别提什么痛苦挣扎,瞬间脱了力成了个任其摆布的雪人儿,哪还能叫喊出声。 “对不起对不起。”艾叶再将他环进自己火炉似的温暖怀里,以免这人真的被自己冻坏了: “我也不是什么聪明的走兽,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万全之策了。顾望舒,你本不该来的。” “你就应该信不过我,和那帮人一同把我当成背信弃义心怀鬼胎的妖,才更好释怀。” 第115章 自投罗网 “艾……叶,你奶奶……你,把我当成,什么、苟且偷生的、了!” 顾望舒牙关打颤,呼吸急促,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待回去我扭了你脑袋!” 可艾叶终是没停下回头的脚步。 就那样抱着他冲下云霄山巅,在身后铁鹰眸冷鸷下,从容不迫躲闪如雨而下的刀翼,义无反顾冲向人群。 山庄上那些术士道人早察觉到空中战事,利刃法器皆已出鞘。 “我用不着你护!这时候给我做什么伟大!” “艾叶!!!别去……!” “那你放我下来!放我下去!别把我一个丢回去!” 顾望舒脑子嗡嗡作响,火气上涌、身间极寒,烧上身子的濒死感让他生不如死。 够了……够了,够了,安然一人也能独活什么的,无念无想?我做不到! “艾叶!” “艾叶!!!” 艾叶没理会顾望舒声嘶力竭地绝望恳求,大声喊向身下人群! ——“愣着干嘛!不想被穿成刺猬还不起阵!” 顾长卿错愕间才看清他身后跟着的那一道道黑影原是刀翼,来不及犹豫,速速作势结阵。 神霄宗素以雷阵闻名,自然也不甘示弱,更是力推一把,在艾叶抱着顾望舒俯冲下来的一瞬阵势完美交合,阵结上一阵叮当作响雷声霹雳,将那些羽翼尽数拦下! 艾叶回首望去,确认再无威胁才放心低头,看着怀中已是几乎濒临崩溃的那个,只能安慰着扬了个勉强的笑,在他耳边悄声细语: “好好的。” “艾叶!!!!!” 言罢唤飓风于脚下,一阵强压烈风堆起反冲力道,吹得身下几名道士受不住强风连滚带爬而逃, 艾叶借力平稳落在顾长卿面前,松手将浑身冰凉的顾望舒推回他手里。 顾长卿急忙稳扶接上自己师弟,不过见他那副浑身脱力冷颤不停的鬼样子顿时眉头一皱,呵斥道: “你把他怎么了!” “他没事。”艾叶无奈耸肩,“只不过飞的时候不老实,我把他冻住了。看这天还挺热,约莫缓一会儿就好,” “休要再与我耍把戏!” “没有花招,”艾叶戏谑笑伸出双臂到他面前:“师哥,抓我啊?” “你当我信得过你?” 顾长卿攥紧手中困妖绳犯着疑——无论当下是何状况,他确实是冒着被人所诛的风险带了顾望舒回来。 “信不过。所以抓了我吧。” 艾叶这一副泰然处之随意交出性命的态度,完全与当时益州近郊第一次抓他回来时别无二致,反倒是令顾长卿更为焦躁不安,迟迟下不去手。 世间哪有什么一心向善的妖,全都是诡计伪善!哪里还能为了凡人甘愿送命? “你…别动他!咳咳咳……” 顾望舒面色青白,生性畏寒的人被他这蚀骨寒气侵得连皮肤都生雾,更像个才从冰棺里爬出来的死人似的,浑身控制不住抖得厉害, 若不是顾长卿担着,怕是站都站不稳。 “别犹豫了!抬头看看你们现在有时间分神吗,要擒就快!”艾叶厉声催道。 与此同时,身后宋远忽面如土色,连声音都劈叉地骇叫着指向天空! “那……那是什么……!” 未等众人抬头,刹那间本还有余韵清光的天空成了昏天暗地一片漆黑! 阵结外飞沙走石草木离地倒飞,阴云密布十分可怖! 再是“咚”一声巨响,阵结内的人全被震得脚步不稳! 有人爆发出惊恐尖叫:“大妖……大妖!!!” “是真的大妖,这……这也太强了!” 第220章 “开阵!开阵!备战!!” 视线上方,黑云密布烟沙缭绕后,逐渐散尽显现出的是双横展两丈有余的巨大黑翼! 黑翼贯空遮天蔽日,一双铁靴那般随意踩在雷光迸射的阵结表面—— 这普通妖邪稍微触碰便会魂飞湮灭的阵结,那大妖此刻却是如此安然无事,如常落踏之上。 铁目光凌冽蔑视脚下漫漫人群,即便被面罩遮挡半张脸难辨神色,但哪怕仅凭一双鹰目,都足够令人胆寒发竖! 晴空乌云滚滚而来,妖气遍野凶厉悚人…… 这才是真正的大妖啊! 顾长卿在震骇之余盛怒握拳,质问道:“这是你引来的吗。” 艾叶无能惨笑,道:“算是。” “凡人杀我,我这身千年修为谁也不成全。” 顾长卿讥狞冷道:“好。那我顾长卿便首当其冲,今日以凡人身逆天斩大妖,以祭凡间太平,若有天谴世报在所不辞!” 黑云越压越低,整个金水山庄浸在风雨欲来的阴郁之下,有电闪欻地横贯云中,映得顾长卿手中出鞘一半的破邪剑刃惨白。 “顾长卿!!!” 顾望舒难耐得将牙关咬出血腥,稍微缓回的力气全都按死在顾长卿正欲拔剑的手上! “你敢……你敢!” 顾长卿眼中嫌恶无遮,猛一把将他甩翻在地,破口骂道: “你还要蠢到什么时候,到底要被骗几次才能清醒!” “不行……顾长卿,顾长卿,师哥!!!” 顾望舒现下到底还是寒气侵体力道不够,哪里争得过他? 妃瞳急得满是水气,本还全是怒极凶煞语气,摔翻在地后立马攀人衣袖强爬起来再死死扯住顾长卿手腕, 眼神中最后一丝强硬消失的同时,语气连同飞红的眼尾一并成了方寸大乱的央求。 “别杀他,别杀,你一等,等我站起……来!” “等什么!哪有时间再等!顾望舒,你睁眼看看,他要害我们通通死在此处了!” “他没有!!!!!!” 顾望舒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紧紧按住剑鞘拉住顾长卿的胳膊,双目阖紧,死咬牙关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顾长卿,顾长卿,师哥,师哥师哥师哥!就算别人不知,你也当清楚他是为了救我才回来自投罗网,他不是故意要引来大妖祸世,是那鹰鸟追杀他来,我……” 顾望舒心急如焚却也半天找不出个能让人心服口服的理由,这种无助冤屈就像是多年前被人安以妖人之名于公堂杖刑—— 再怎么说自己是为打抱不平,未向凡人使过道法,哪怕未曾折过半分脊梁认罪,未曾松口求饶,依旧无人相信。 现如今跪在顾长卿面前,亦是跪在千百神霄宗与清虚观道人之间。 失声涕泣抓着顾长卿衣袖。 “我求你,算我求你,我…我这辈子从未求过你半件事,你留他一条命,你让我出去抵罪,你回头带列罪责将我逐出师门都无所谓!求你…我、我只有他了……顾长卿!” “我这般求你!!!” 顾长卿压得眉眼更低,阴影中几乎看不透眼眶中的神色。 看他那端了一辈子孤高冷鹜,受了委屈宁愿咬碎钢牙也要吞进肚子里的师弟, 气海全空境遇下生受销魂鞭挺到咽气也未曾向自己求饶过半声的无情无欲人间疯子。 此刻却是为了个妖,弃了一身逆骨,当这么多人的面声泪俱下跪在地上,急声恳求自己。 “顾望舒。”顾长卿只将发抖的手藏于身后,故作镇静而言。 “你可知将自己爱恨情仇全都寄于他人身上,才是世上最蠢,最糊涂的事。自以为是的感动最后只会尽数辜负化为心魔,折磨你一辈子,一、辈、子!” “无论爱,恨,情,仇,人没了谁活不下去,又有什么恨值得惦记一辈子!松手!” “不要……不!!!” 第116章 身祭阵结 顾长卿用力推开顾望舒,将他攘得一个趔趄坐到地上后毫不犹豫祭破邪出鞘! 【——“小妖怪,站起来。” ——“别跪,站起来!”】 顾望舒骤然惊醒,惶恐中闻得的是一句飘忽传音。 【“不是叫你好好的。”】 空中铁再度释出万计羽翼射向结界,轰隆声中众人纷纷朝结界最为结实的中心蜂拥而来。 顾望舒被疯狂惊叫中快速涌入阵结内的人群渐渐被遮了视线,撞得连连后退。 混乱中又挨了好几脚,想挣扎起身去追顾长卿,奈何却只在最后一瞬眼睁睁看着破邪盈驱魔金光,直奔艾叶而去! “——别!!!” 眼前忽是一片混杂起惊恐尖叫声的火光坠落,混乱中猛起光辉四溢,唯有符文炽盛照得暗无天日之处满堂红光! 顾望舒用才能勉强自在活动的手脚奋力拨开人群,以衣袖遮掩强光,好不容易见了些缝隙,却又被身后不知哪儿来一只大手狠狠拽了回去。 耳边随即响起神霄宗弟子的阵阵惊呼。 “谁?谁冲上去了!” “他们清虚观的人都是疯子吗!” 顾望舒视线随众人向上,映入眼帘的正是顾长卿一身青白,持剑孤影只身跃上屋脊,散开法咒符纸绕行周身,再笔直升向铁铁靴之下的立足点! 第221章 怎么回事? 他急急往四周看去,却被人群挤压,不能再见得艾叶半点身影。 另一边艾叶心急于被人群淹没的顾望舒,怕他若仍跪在原地要被人踏了,破邪闪过晃得眼前发白,忽觉颈侧一凉,下意识软跌了半步—— 伸手摸到鬓角被顾长卿剑风割断的发。 “呵。” 他顺着众人往上看去,刚对自己喊打喊杀那白衣道人脚踏黄符三两步点至半空,狂风涌得衣袍成了团白烟。 “怎说你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艾叶无奈摇头笑笑,自言自语: “绝顶一对儿逆了纲常的疯子。” 姑且缓了口气要去骂顾望舒那个没骨气的,怎料竟被一道电掣厉鞭狠狠抽在颈上? 那厉鞭放光噼啪作响,顺势缠绕颈间刺进皮肉,直将冲到一半的艾叶带翻在地! 电光似细针穿透皮肤,钻进皮肉下每根筋脉枢纽,突如其来的剧痛将他打成一团。 瞬间连个呼吸的力道都喘不动似的钻心疼,喉间再紧勒几分,硬是完全无法抵抗地被拖曳出去! 窒息到几近痉挛边缘被人一把薅起,痛苦睁开眼时正对上胡甫一苍颜严厉。 “清虚观那群疯人不是包庇就是舍不得杀你,大妖祸世总归霍乱,他们不舍得,我可舍得!” “老头儿!”艾叶飞快滚爬起来扯出个狰狞讽笑,忍痛骂道: “你也知大妖比肩神明,你就这么随便要了我的命,且不说什么天罚反噬,对你这种老古板来说更可怕的,岂不是逆天行事,晚节不保啊?” 艾叶眼角飞红,死撑住脖领间要了命的那根绳条,继续逼道: “你想废我千年修为,我不乐意给,不愿折在你手里,并非自愿,那你就是弑神大罪!” “你!” “他顾长卿下得了逆天的狠心,你肯?呵,我也不许!你敢动我性命,我咒你神霄宗弟子一朝皆死于非命!” 胡甫一被气得吹鼻子瞪眼,然艾叶所言确实没错,如此确实拿他没办法。 怒急下手中法力卒然加重,遍体剧痛直耗进体内受制的妖力中去,骨髓中桎梏的力量开始躁动侵蚀,艾叶当即一口鲜血含不住喷了出来。 “好好好,杀不死是吧,那我便活生耗尽你浑身妖力,让你生不如死!” - 反观顾望舒陷在人群中根本看不见艾叶此刻是死是活,满眼只有顾长卿跃身而上,不要命地直冲铁脚下雷光迸裂、被刀翼磨削变薄的阵结表面, 顿时傻了眼。 他这会儿哪里还腾得出心思去管别人,虽是被人拉出人群没被踩了,但也不知谁力气这么大还是拽个不停,让他动都难动—— 浑身泄不出去的气涌到头顶,回身正要骂人,猝然愣住! 抓着自己的是个带着张凶神恶煞,獠牙森厉青铜面具的高壮男人。 面具紧密到几乎连瞳孔都难得窥见,只肖一言不发站着都是阴森可怕,然而更恐怖的是—— 顾望舒清晰记得那日洛安山下镇里无意间撞到的人,也带着这样一张面具。 正是艾叶口中屠了张府全家的那个…… 灵仙教? 一个险些被他遗忘的名字骇然钻进脑海,入益州后诸事繁忙,且几乎没能再摸到半点关于灵仙教的消息…… 惶然间一把羽扇搭上青铜人肩头,那人随即侧开身,顾望舒僵硬落目,面具人背后让出的竟是姚十三恭敬一揖,柔声中带着些焦急,道: “道长,恕十三失礼。刚接到探子报距此处不足三里的村子惨遭屠杀,疑似妖祸所为,知各位再无余力,我与冯将军且先前去迎战了。” 姚十三说完再是一拜后疾行离去,顾望舒尚未来得及回神应声,但是一惊: 哪儿还有其他的妖在了? 一时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根本无暇思考,刚要再抬头时猛然一阵强光铺天盖下,瞬间刺激得两眼一白差点瞎了过去。 “什么东西……!” 顾望舒立刻撑伞,使劲揉眼缓着目中眩影,一时半会儿看不见,只听得身边阵阵倒吸凉气的惊叹。 “清虚观这大弟子疯了吧!” “这算什么舍生求义吗!可那妖不也是他们引来的,这唱的哪一出戏?” 不详感如毒蛇般自脚腕攀顺而上,带来的是头皮发麻的恐惧。 顾望舒倏地抬头,在满眼尚未开的眩光中,隐约看到顾长卿以破邪割开手掌,歃血以祭百十符咒! 血光同纱绸丝缎缠结缦绕于空中,轻盈飘舞得是个磅礴绝景,带起无数浸血符咒兜转半空,随他眉头紧锁闭目一心唤咒,再是大袖一挥,悉数冲向阵结之上! 阵结此时在铁几近疯狂的攻势下已然展现出脆弱薄裂点,若是再这样下去没多久怕是要出现裂缝破裂开来, 仅凭阵结下这些神霄宗与清虚观的弟子怕是难以相抵,至少也要等到其他两大法门到来才有胜算。 顾长卿不加犹豫,在血色明光中将符咒融进阵结所有脆弱之处! 顾望舒骇然失色。他这是……要以自身肉体、一身法术去守这阵结! 此下铁的每一击,从此不只是打在这众人扶持的阵结之上,更是直接击在顾长卿内力之中! 顾长卿缓落屋顶,一身青白道袍宛若天神降威,将法术推进喉咙,得宣告众人,沉声笼罩阵结之下鸿音道: 第222章 “清虚观亲传大弟子顾长卿,今日誓与阵结共存亡,死守诸位与人间安危,以赎前嫌之罪!” 顾望舒望着他的眼神从疑惑、不解,到惊悸,甚至于盛怒。 他这是要替自己抵罪! 可恶…… 他再难压那些堵塞胸口的情感:“一个个的不是要替我死,就是背什么罪!” 什么罪!我做错什么了!不就是想好好活着,怎么就不行,怎么有罪! “顾长卿!”顾望舒在下面喊: “给我滚下来!我用不着你那没用的怜悯,受不起!” 顾长卿只是持剑而立,并未理睬。 顾望舒二话不说随其跃上屋檐,满腔情绪无处发泄,又憋又恼,干脆扯嗓子骂道: “你这样显得我很废物!下来!” 顾长卿正眼都懒得看地怼回:“可你就是废物。” “不是比剑输给我的时候了!” “剑术又不是法术。”顾长卿冷声应道: “你要是不想我死,就跟我一并上了。我偏不信人怎就不能胜天,一群妖祟,只把人当成蝼蚁踩踏的污秽!” 顾望舒闻言苦笑,甚有余心打趣道:“还真叫他们说对了,清虚观两位亲传弟子,就是疯子!” “上了!” 顾长卿话落从速跃身而上,顾望舒紧随其后,二人一并自侧面冲至阵结封顶,再奋不顾身透传阵法,稳落于阵结保护之外! 也将身下众人惊呼声遮掩于阵结之下。 “这是干什么!送死啊!” “那两人是真疯了!!!” 宋远大惊失色,带人连追几步都未曾连衣襟抓到半块,直是大呼:“师兄!别去!!” 可又除了周围人投来的异色目光,哪有人应他? 胡甫一惊愕中收小了手中雷雳鞭的法力,一同向上看去。 艾叶也得在此刻稍微得了喘,胸膛里跟烧了火似的灼热翻滚要命的疼,耳边声音模糊并没注意到发生什么事,也是这时才见众人抬头,跟着一望,正与立身于皓空阵结上觑眼寻他的顾望舒四目相对! 脸色霎时成了煞白! 去……去干什么! “顾望舒!我这般拼了命送你回来是让你好好活,不是让你去送死的!下来!!!” 可是那阵结隔断声音,耳畔唯有铁巨翅下呼啸龙卷的飓风声。 顾望舒听不见,稳步抵风之余低头看了,黑着脸问: “你没杀他?” “不是你求我的。”顾长卿“啐“地恶损一声道:“但眼下别人若想杀,我可管不着。” 顾望舒眼神不好离得又远,模糊看见艾叶身上似有紫电噼啪缠着条鞭动弹不得。 登时心急如焚,相比下面那群道貌岸然哪个不是不分青红皂白想要了他的命啊? 干脆挺身一步,桂魄如主毫无畏惧直指铁! “呆鹰!艾叶不是说与你有交情吗?我知道你只是想要他身上千年修为,你给我看好了,再这么拖延下去他可就被那老道士耗死了,届时你什么都得不到。没那么多时间,不如放手一搏,我赢了,你滚蛋,若是你赢了……” 顾望舒话语一滞,余光扫向侧后方顾长卿。 “你赢了,那这阵法便会破开。想要什么尽管去取!” 铁默不作声盯着顾望舒看。 巨翅遮天盖得此处气氛是个压迫感超强的阴冷可怖,一双剑目扫视着眼前两人后。 “你真是为他来的?” “那不然。”顾望舒厉声应道,“否则我好好躲在阵结下不就是,废话少讲,问你战是不战!” 铁歪头打量他几许,语气里并非嘲讽,是实打实的疑惑:“你?与我?拿什么战?”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 铁的头木讷转了几圈,似是在确认身前身后有无埋伏。 半晌后愣然道: “还是不懂。” 顾望舒深知自己在他眼前宛如幼鼠张牙舞爪: “让你动手。我非狂妄自大,但有大道需守。” 第117章 但成猎物 铁片刻迟疑后冷哼几声,巨翅一抖带得周身风卷云响,一阵猛烈得睁不开眼的强风过后, 凭空收了黑翅,幻成个臂缚黑铁手套、装带铁爪的双臂。 指尖锋刃尖锐,指向顾长卿,沉声如渊。 “那他呢。” 顾长卿厌恶一瞥,冷声道:“我只是来要你这狂妄自大者命的。” 铁粗眉一抬,将铁爪举至面前欣赏几分后捏成了拳。 五指铁器摩擦铮铮作响,奏得是个人心惶惶。 好在两人自打破结入阵,下得就已经是个宁与之同归于尽的决意,也便不会在意这些。 “螳臂当车。” 铁每向前的一步身后都有妖气萦绕出形,黑烟缠绕,逐渐幻化成个巨大的、白首红嘴的虎爪鸟鹰形状! 顾长卿抓住面前顾望舒的后襟将他扯到旁边,悄声道:“这就是大妖元神了?倒还真是有些壮观。” 顾望舒迷惑挑眉道:“我早见过,没什么用,吓唬人的噱头罢了。” “他还能唤得出元神?”顾长卿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可谓是完全出乎意料: “你看他被个雷雳鞭镇得要死要活,若真能有这本事也不应落此地步?” 顾望舒哽了话,再回想起那日情形…… 第223章 “……那是……情况特殊,别提了。你倒是小心——闪开!” 二人侃谈这短暂功夫,铁已然携快风迎面撞来! 顾望舒慌地一闪,岂料身侧那个尚未准备好地急着躲避,脚下不稳顺阵结表面滑落下去。 铁见状卷身去追,阵结边缘是个弧形,虽可任人滑落,但那姿势着实难以站稳脚跟,挥剑抵抗。 那鹰鸟如同箭矢迅猛,眼瞧就要撞到顾长卿身上,背后顾望舒危机间以法御剑,一剑贯穿他本就受了伤的肩胛! 铁闷哼一声,从空中落了步子。 顾长卿见机眼疾手快滚爬起身,恶心道,“只会偷袭!” “是你们二打一!”铁难掩痛色捂住肩上叠了两层的伤。 顾望舒只一唤便叫桂魄归来,徒留给铁一个血流不止的窟窿,煞有介事提剑在后道:“怎么现在才明白过来,觉得不好对付了。” “够了!” 向来沉言沉语的铁怒吼一声,铁爪一挥就是漫天刀翼! 顾望舒见势不对,迅速跑到顾长卿面前撑起护心诀! “胆敢伤我两次!我定要将你万箭穿心,剁成肉泥,死得心服口服!” 顾长卿一掌抵住顾望舒后心施力,护心诀呈盈盈金液滚滚流淌,将刀翼尽数吞噬落地,如同深渊泥沼不可硬击! 浓雾铺天羽翼之下,渐显铁踏步稳行至护心诀前的身影,笨鸟打量些许后似乎想通了什么,后将妖气推至掌心,凝成尖锥狠狠推刺下去! 先前已知晓顾望舒这法诀不可硬闯,如今再加了一人之力更是坚固万分。 可惜护心诀化解蛮力可抵万物,却不好抵细一处强烈的突破。 这鸟脑袋像突然开了窍,尖爪锋利骇人,一寸寸畅行无碍缓慢推进,随眼神明厉,再持一手扯开缝隙! 好在护心诀是成型后便不再需要施力的法术,顾长卿拽他连退几步,挥手爆符,顿时是个火光四射金星炸开! 怎奈铁手上铁爪乃是利器并非妖躯,根本不吃这套。 “我说你刚那剑刺准些不好吗!穿胳膊怎么回事,除了激怒还能有什么作用!” 此情此景顾长卿还骂得出口,直叫他心头腾起一股火气得要命,反驳道: “那鸟适才速度飞快,能命中已经不错了!否则当下我就该想怎么埋你,哪儿还有机会在这跟我拌嘴,诶,少拽我!” “咔咔咔嚓——!” 护心诀终究挡不住集中一处的强攻,到底是被撕开一条豁口。 铁翻掌掀一道强击推出,两人慌忙躲闪, 顾长卿于后低声吼道:“我下诛邪符咒,你先控住他!” “我?”顾望舒一疑。 “还有谁!” 顾望舒再是躲身闪过羽翅:“怎么控制?” “让你去你就去,磨叽!” “好好好,让我送死。”顾望舒翻了白眼,但也很快正色拖剑挡到身前。 铁见状停下步子,脖子一歪。 顾望舒知道他这是在打量自己,想来拖延时间应并不困难,张口道:“你们什么交情,我从未听艾叶提起过他还认识你这么个鸟脑袋。” 铁余光往地上看了:“他也没提起过你。” 顾望舒:“……” 铁道:“想来那时多半你也没出生。” 顾望舒引桂魄祭于身前,手中白伞一推,椅胸前徐徐笑道: “我倒是曾在他身边见过对儿七彩比翼鸟,但想化形我不该是你这么个乌漆墨黑的。” 顾长卿在后急唤数十张符咒,凝神点术,念念有词! ”阳明之精,神威藏心!灵符一道,崇妖无迹,敢有违逆……“ 铁辟蓦地收翅,满眼不悦: “敢将我与那未化形的精怪相提并论——!” 鹰妖登然纵身而起,直拔数丈之高,而后携周身刀羽流影般俯冲而下,快得根本闻不见踪! 顾望舒正色厉眉,伞尖划一道法术拨开黑影,找准时机一跃而起,躲了他硬砸的一击。 铁自然也是设想得到他会怎样逃走,鹰的特性岂不正在于贴地转向? 随呼冽风声割空横贯,异常轻松追杀过去! 顾望舒疾行进步再祭桂魄于身前,两脚“叮当”一蹬借力反跳,后翻落在铁身后, 手握纸伞附法咒于上,扬手回转在周身画了圈白毫铄铄的道术,只待他回身冲来。 毕竟是臂膀受了伤的鹰,姑且多少还能暂困他一时! 果不其然,铁旋身直杀向阵法中心! 那妖与术法碰撞一瞬银光颖耀,岂料模糊动影中似见铁目中杀气凌厉,并没有丝毫迟疑,反倒更拼上浑身妖力冲来! 强悍妖气逼人不寒而栗,是以凡人之躯难撑的诡异寒胆! 果然是认真了! 顾望舒咬牙凝神,这一击铁定是拼上了全力,绝对不能中在自己身上! 唯一方法便是找准时机最后一刻再去躲闪,不给他回转余地。 顾望舒屏息观察,一双妃瞳染得满是严谨郑重之色! 只待他再冲近一点,再近一点,再…… 耳畔风声怒号大作,飒飒作响,甚至是连眼都睁不开。 再近一些!!! 就是此刻,躲! 顾望舒敏捷一跃,铁措手不及,直接向着他原本站脚的位置直贯下去! 第224章 在庆幸这刚巧可以躲开攻击又不被他转向横杀的一瞬,忽意识到不对—— 如此铁岂不是带着这足以毁城的冲击,直接撞在阵结之上了! “等……!” 来不及了。 “天兵上行,敕……呕哈……!咳……咳咳咳!” ——“顾长卿!!!” 顾望舒只顾躲闪早已忘记顾长卿封血入阵,铁这一强击硬生生将那巨大阵结撞出裂纹,便也是把正在潜心结术的顾长卿的内力撞散! 霎时真气倒灌直摧根骨经脉,熬不住一口心血吐了出来。 顾望舒惊恐失色,当即朝痛苦伏在地上的顾长卿冲了过去。 “我不小心,都是我不慎重!…喂,顾长卿!” “别过来!”顾长卿忍痛沙哑嘶吼! “蠢货!看好你自己!” “什……” 铁此刻已然重新冲杀而来,狠狠撞了上去! 这一下重击直将顾望舒掀翻几丈开外,重摔地上,全身骨架散开五脏六腑全都移了位的疼! 未容回神,那鹰的利爪已经钳住顾望舒脸颊,一指挑在喉间,逼他仰起头直视。 冰冷铁刃寒意刺骨,从脸颊皮肤再到四肢五感,血液瞬间全都僵硬住了。 顾望舒深感自己喉间那根利爪已经刺透表皮,火辣辣的疼,脸上似乎也有粘稠的东西滴下。 那大妖分明没有用力,可那铁爪已然快要了他半条命去。 眼下铁像饱腹的肉食动物看着猎物般眼神冷酷—— 不过是不急着下口罢了,但猎物一旦反抗,他随时可以跟掐死只蚂蚁一样轻松透穿自己的喉咙。 这种跪坐在地上被人强迫着挑起脸仰视对方的姿势,比起恐惧,对于他寒川泠月一身傲骨不屈不饶的顾望舒来说,更多只是又羞耻,又丢脸又想死。 地面上,艾叶看这一切急得发疯,嘶吼狂暴地挣着身上雷雳鞭,任凭鞭条勒在脖领渗出血,双目流得全是晶蓝妖气! “你放开我!!!放开我!!!啊!!!铁!!!你答应过我的,不会动他!!!” 第118章 铁之死 “还敢多嘴!” 胡甫一被他挣得脚下不,翻掌用劲推了更强的电闪贯入! 颈上顿时噼啪作响烧得一阵焦糊,再传来的唯有惨叫呜声。 “他清虚观这二人是自作自受,大妖,不想死得太惨就给我老实点!” 半空中铁的头再歪了一下——他看了看手指间挑着的人脸,又转眼看了看脚下狂躁挣扎的艾叶。 鹰的视力总是很好,哪怕这阵结隔绝声音,依旧看得清艾叶的口型。 于是他用一双金瞳鹰目疑惑地将顾望舒扫了个遍,半晌后不屑开口道: “就凭这张脸,骗得到他?” 顾望舒将怒气遏在喉底:“有本事杀了我。” 然铁并未下手,只不过将顾望舒的脸拉得更高。 轻声哼笑:道“二公子是个什么性子我再清楚不过。他可是被保护起来当成珍宝养大的,吃穿用度全无委屈,那般娇生惯养的一只妖……如今竟要为你一个区区凡人拼到这种程度,甚至于自投罗网?” 这鸟儿的眉头更紧了: “而你也敢为他独挡大妖,于我,是完全理解不了。” 顾望舒死盯着铁的瞳孔一晃。 铁看顾望舒神色茫然,不禁眉头一扬,问: “你该不会连他是谁都不清楚?” 顾望舒瞥了眼离得远的顾长卿,再将目光转回铁身上。 许是死亡的压迫,此间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管他曾经是谁。”顾望舒从喉底恶狠狠挤出话道:“他现在都是我愿同生共死的心上人!” 顾长卿咳嗽声乍地一停,像是被噎了一下,这会儿空中反倒静得有些不适。 【——铁,你输了。 ——并非一厢情愿,是你甘愿拿性命与之一赌的信任!】 艾叶说过的话此时如雷贯耳溃入脑海中,铁在这无解冲击下赫然掀起顾望舒脖领,利刃无意割喉引滚烫血珠落下! 顾望舒疼得一颤,喉结上下滚动后阖上双眼。 耳边听得那妖一声叹息,松了铁爪。 “我不杀你。” 顾望舒再睁开眼,胸口涌得厉害:“为什么。” “二公子命我放了你。”他淡然道。“既然二公子开了口,言听及是便是。” 顾望舒捂住流血的伤口,讪讪笑道:“你这么听他的话?” 铁冷目道:“所以说你不懂他。你当他现在几乎全无妖法任人摆布,却没注意到他是即便至此境地也可以呼风唤雪。风雪运行乃是自然大道,但能随他召使,此等修为为妖界至高,我自是无能为役。” “这也是为什么妖族任谁都想要他的修为。他既然做此选择,不去隐世反而与你同行,那未来遇上的敌人可是会比我强上百倍。他自身都难保,还拿什么护你。” …… 护…我? “谁要他护我!”顾望舒高吼一声直冲上前薅住铁羽衣,被他一句话触了逆鳞,毫无畏惧将怒容怼在他面前! “自作多情的木鱼脑袋,你懂什么!我与他不是一厢情愿,且不是个纤纤娇弱女子,我自会看着办!” “凡人如何,凡人于尔等目中就该被人踩着、踏着,一无是处了?铁,你真以为我没法子杀了你!” 第225章 顾望舒厉声再道:“再说一遍,我,不、需、要任何人护我!” 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击惊得一噎,眼见这白发凡人甩开捏着其羽衣的手后掐指运诀,眼中流光尽是暴戾! 虽是笃定凡人没有能一招致死大妖的法术,但那道人周身随之弥漫而上的萦绕银光—— 当真有了几分仙人之韵? “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滚,或是跟我一同死在这儿!” 顾望舒严目盯着铁的反应,可惜铁只是面无表情,像在听自己讲什么鸟话。 “师哥。”他压低嗓音,退到顾长卿身侧小声道: “今日你从这儿下去后,定要将艾叶抢回清虚观。” 顾长卿眉头紧皱,一时半会说不出话。 “他若是不听话便使些强的镇住,管什么手段都好,大不了压那镇妖塔下去,也好平息众怒,让他彻底隐于人世。” “……”顾长卿吞了喉中腥甜:“你怎又舍得了,刚不说是你什么心上人——” “日后许会有什么大妖来攻镇妖塔劫他,你们不要强来,将他放了就是。” 顾长卿:“……” “当你答应了。” 顾长卿听不懂:“一等,你说的什么没头没脑的话,谁劫什么?” 顾望舒没在应答,运气中枢,翻手成诀。 随法力耗得愈发投入,妖云之上逐渐开始滚起游龙天雷。 好,我做。 他胸口闷痛,谪仙一触即发之际,铁忽然面色发青,如含剧痛般惊恐瞪大双眼! 浓血随即不受控制自其面具缝隙下泼洒而出! 顾望舒不知发生了什么,恍然听得血肉撕裂闷响, 低头竟见一把金色妖气缠绕得三叉钢戟,直直贯通了铁胸膛! 这…… 这鹰鸟竟是连声悲鸣都没有,直直倒了下去。 他骇然抬头,铁身后不知何时起站了只身形魁梧巨大的妖。 那妖上半身裸露,健硕虬结的胸肌布满奇异图腾,下半身只着一条粗麻短裤,小腿肌肉贲起,赤脚落地。 更为可怖的是,那妖毫无遮拦显出额前一对儿平行而生的短直尖角,以及…… 头顶上再一对儿单个就已比常人头还要大的盘旋卷形羊角! 这四角羊妖石刻般的面容正如野兽般面无表情,不带丝毫波澜地将那还挂着铁内脏残块,鲜血淋漓的三叉戟立到身侧。 无形压迫盖面而下,顾望舒遭其震慑得短暂动弹不得, 面前仿佛是个会动的石像矗立在面前,无声无息,一击致命。 顾望舒踹了踹铁的身子。 刚刚还叫嚣着要他命的妖,此刻确实已经成了具冰冷尸身。 空气瞬间凝固静得可怕,嗅得到扑鼻而来的野性气味和呛得人几欲窒息的妖气。 羊妖裸露上身的每一块肌肉坚实如岩,呈丝丝纤维质在皮下与青红血管筋肉喧嚣着雄性最终极的魄力,再与身上青黑诡异图腾交织,像是从远古壁画上破壁而出,无情无欲的上古妖兽。 只需这么一眼,便能知晓眼前的大妖与刚刚的铁根本不在一个层面的强大。 顾望舒警惕倒退至到顾长卿身边,担扶了他起来。 四角羊妖纹丝不动,但听从他那儿传来个铜铃般灵巧又含魅惑的少女音。 “就这个?” 两人抿唇看着,想以这妖的外貌…怎也发不出这般声音吧? 果不其然,从羊妖背后垫着金丝软垫的缠花竹篓内跃下个衣摆明黄轻薄摇曳,身材娇小玲珑的朝天髻少女。 仔细瞧了,这少女原也是赤足,粉白纤小的双脚似是不曾着地般柔软滑嫩,足尖触地的每一步都像是蜻蜓点水的飘浮着,轻盈纤巧。 她手中摆弄着枚细长钩花发钗,若无其事绕在指尖打转,细长眼眸流转情韵,眼尾似有朱砂挑的两抹上扬,再加上衣角随她跳跃似的迈步溢出明彩, 明明像是只才出窝的半大幼鸟似的稚嫩可爱,却在眼波流转间难免溢出成熟优雅的蔑视。 少女轻跳到铁尸体边,用细钗随手挑了挑他糊满稠血的羽衣,再抱胸思考了会儿,语气中带着埋怨周转道: “什么嘛。白跑这一趟,就是这么个货色。” 顾望舒趁机坐定,顺后心给顾长卿推进法力疏通淤结内力,顺便用极小声问: “这又是何方神圣。” “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顾长卿拧眉不悦,运气行身调和阴阳,顺带阴阳怪气骂了回去。 但又在闭目调息沉思之际忽然想到…… “难不成……依明巫女曾与我说过,妖王九子中有土蝼钦原两位妖子,时时刻刻并行一路,从不分离。他们曾确认被人目睹下山,难道真是他们?” 顾长卿低声惊呼,难掩愈发渐青的脸色。 “妖王九子?!” 顾望舒一个吃惊手下力气都没了控,不小心一股力填得过大,冲得顾长卿胸腔生疼“嘶”了一声, 赶紧收稳了力气,小声道: “若是真的,人生在世能见一次也不亏了。毕竟这九位堪比九天上神,小时候传说故事里才有的东西,今日能得一见,也是长了见识。” “住嘴吧。”顾望舒背对顾长卿,看不见他此刻神情早已是恶恨深怨,咬紧牙关蓦地睁开眼,控制不住声调怒道: 第226章 “有什么好见的!都是滥杀无辜草芥人命的东西,我早见过。” “你见过?”顾望舒声调升高不解再问:“你什么时候见过大妖,我怎不知?罢,就以你我这话不投机你死我活的关系,知道才是出了奇。” 顾长卿神情一滞,哑了口。 “是我从未与人讲过。” “依我看你是真有病,逞什么能扮什么英雄。”顾望舒趁机埋怨: “偏要将血术封进阵结内,如此不要命的护着地上那群狼心羊皮的正道人干什么,把自己弄得不成样子,万万不可理喻——” 顾望舒低声骂道:“太他娘的顾长卿了。” 许是这两人低声的窃窃私语早就被土蝼与钦原听见,土蝼缓慢且显郑重地略微转了这具巨大身子朝向两人,顾长卿与顾望舒顿时哑了口,换成警觉。 钦原见他动作,便也藏着半个身子在这大家伙身后灵动眨了眨眼,看了会儿笑眯眯道: “不过两个凡人,没意思。傻大个儿,这鹰好像是鼓的护法啊,杀了他会不会把鼓哥哥给惹急呐,怪可怕的。” 石像似的土蝼闻见钦原的话,才终于活物一样转了眼球,落在顾望舒与顾长卿身上, 开口道:“钦原害怕,我可以杀人。人也可以。” 两人身子顿僵,挥手扶了剑! “算了吧。”钦原懊恼嘟囔道:“这一路也不是没少杀,除了那恶心的血腥味才能得几些修为。有这功夫不如去找其他妖子单挑呀,我看借今日机会倒是可以与鼓哥哥一战。” 钦原蹦跶着步子以长钗点了土蝼的长角,土蝼便蹲下身子,顺从让她方便再跳进背篓。 顾望舒看钦原要走,才好勉强松了口气,扶了顾长卿起来。 正心想这两个妖还歪打正着救了大家一命,刚打算带顾长卿走,才一扽他的胳膊,竟被他一使劲挣了来,朝反向磕绊两步道: “你们两个……认识一个叫陆吾的妖吗!” 第119章 不甘为人炉鼎 顾望舒吓得汗毛竖起,连忙扳住顾长卿拉扯往回转,嘴里不乏跟见了疯子似的拼命压低嗓音呵: “你疯了!招惹他们做什么!” 哪知顾长卿不仅没听,反倒是用力甩开他再往前挪了几步。 内伤严重的人走路都在打晃,背影却是毅然决然的狠断。 钦原扶在竹篓上的手指一滞,嘴角微挑黯然偷笑,转过身抱起手臂,眼波中带着调耍韵味与一张少女脸格外违和。 “开明陆吾?当然认识。不过你个区区凡人问这干嘛。” 顾长卿呼吸乱紊,顾望舒站身后看他慢慢捏紧了拳,用力道筋骨毕露。 一字一顿,控诉般嚼穿龈血道狠声道: “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钦原咯咯一笑,媚眼轻挑带着嘲弄意味: “哦呦,和陆吾有仇的妖神鬼怪多得是,二哥哥嗜杀成性,可是位心狠手辣穷凶极恶的王者,要说复仇且还轮不到你这只小羊羊呢。” 顾长卿切齿发问:“他现在何处。” “冰原吧?”钦原随口一答:“说了也没用,二哥哥圈地成虎,地盘意识强得很,没人能活着踏得上他的地。” 顾望舒站在后面听得心惊胆战,他从未听顾长卿提起陆吾这个名字过,更别说他有什么不共戴天深仇大恨的。 不过钦原既然得了心思看过来,便也顺带微微探了头往后瞧了眼那在凡人中算得上奇异的白发人。 本是没什么兴趣只瞟了着一眼。 却在回身要跳进竹篓前一瞬,忽然眯了眼。 紧接着是一道顾长卿与顾望舒都措手不及的黄光闪过,未等看清光影,钦原已然挟一身明黄轻衫落到他面前! 少女手中尖锐逼人的细钗攀上顾望舒前胸,仿佛下一瞬就要刺穿心脏一般仔细游动,再在顾望舒屏息失措中。 挑起根灰白色的长发。 捏在手中,端详许久。 而后若有所思觑眼望向脚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展开蔑微一笑。 “找、到、了。” 顾望舒心头猛一寒栗! 电光一闪瞬间,顾长卿咻地飞身而来抱住顾望舒他大喊一声:“破!” 身下流金密纹阵结随“唰啦”一声忽开个不过几尺洞口,顾长卿趁机抓紧顾望舒跃身而下,再挥手凝了那洞口! “散开!”顾长卿向人群大呼:“都散开!走!快走!” 耳边忽然仙乐大振,箜篌声悠远传扬,慌乱人群闻声侧目,见天际落日余晖下一道映成金黄的彩云行来, 云层之上约有个三四十人,皆是一身素净长发飘然,目空无欲,手持各色玉雕金丝乐器。 为首的是个白发苍苍的男人,双手背后双目微阖,发带随轻风飘飘然引一身仙风道骨,身边还停了只朱顶仙鹤。 若是不知详情,叫人看了还真会误以为是天上降了群神仙。 人群中有人喜呼:“是太一宫!太一宫的人终于到了!” 唯有早已忧心如焚坐立不安的宋远恶嘲一声: “修仙门的人就是徒有其表,非要学神仙腾云驾雾,这么些路程怕是早就耗空内虚!假情假意只会装腔作势的萧鹤升,这时候来有什么用!” 太一宫一行人拂袖落地,萧鹤升才将浮尘搭上手臂,便听得顾长卿一声大喝。 第227章 尚且不明所以、不知来龙去脉的太一宫宫主抬眼向天上望去,就见顾长卿与顾望舒两人飞身而下,重重落在地上! 顿时是个尘土飞扬,烟尘四溅! 好在萧鹤升眼疾手快,趁二人落地前浮尘一甩一手立诀,急急唤起层仙云以一担,才没叫他们硬生摔在地上。 然顾长卿根本无心道谢,立即爬身坐起气定丹田,双目紧闭! 顾望舒重摔后迅速爬起,与艾叶对上眼神。 那一瞬间看在艾叶眼中的顾望舒,仅短短一霎的对视, 却像诉尽清肠。 他落在四周人散去的大院石板地中心,衣摆被冲击下的烈风卷起翻涌,一双妃目似藏着道不尽的留恋韬晦,入了艾叶的眼,全破碎成万千难舍晶棱。 既是超脱又余不忍,末了,还朝自己含苦微微一笑。 艾叶心头猛地刺痛——不对劲,不对劲。 他的嗓子发哑,只能戚声地喊。 “顾望舒!你要做什么!” “—— 轰隆!!!” 一声巨响震天而起,众人皆是惊叫鸟散! 在凭空响起的巨大爆炸声中,以及横空而下平地炸起的白浪土雾中,粉尘迷人眼,淹没中心两人的身影! 顾长卿噗地一口喷出浓血。 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恐惧才最要人命,掀翻屋瓦仿佛要击碎一切的重击引各路人纷纷退散,也不乏有人抬头望向高空,随即便是一声尖锐惊呼—— “阵结破了!阵结破了!” “完了!阵结破了,今日我们都要死在这儿了!” 人群随惊呼声不断而逐渐放大至无限的恐惧感不停后退,在这连神霄宗与太一宫都在惊恐中退后之下,唯二人逆行向前,行至人群前方。 一人身型高大笔挺,颇有尊主之气,另一个娇小懦怯,只垂头跟着,不正是苏东衡与阿娟? 气流卷起风浪吹人站不稳脚跟,苏东衡依旧毫不退缩甚至是眼角含笑,看戏般眯眼看着。 身边阿娟被吹得连连倒退,到底被死死钳住脖颈强势按跪在地。 “主子…主……风,风太……” “抬头,好好看戏。” 身旁绝望嘶喊不绝于耳,在烟气稍加逝去之后,并未发出什么死伤惨叫。 “跑……跑不掉了!阵结碎了,我们都得死啊!” 人们才勉强鼓起勇气回头去看,原是结破碎之下,顾望舒一己之力撑起一张新的护心诀,将他和因阵结破碎而心神俱伤、咳血不止的顾长卿,以及一大一小,土蝼与钦原两位大妖圈在其中。 土蝼平静收起重锤下的一拳后稳当站起,钦原轻盈自其臂弯处跃下。 这健硕的四角羊妖胸肌昂藏起伏,看得是个热血贲张,碎开一张凡人造的阵结不过小菜一碟,木讷扭头看向顾望舒撑起的护心诀。 钦原掩口胡卢,眯起双含情眼贻笑道:“强撑什么呢,小羊羊们,可别闹了。” 说罢,少女笑眼盈盈歪头指向护心诀外远处被胡甫一勒着脖子、痛到万念俱灰的艾叶道: “我就想要那个。或许把这儿都平了也成——依我看呐,这儿的凡人也都颇有修为,比那群臭村民强得多。” 土蝼将头一点,转身捏拳。 …… 如何甘心为人炉鼎。 顾望舒余光扫得见艾叶,此间忽低颔首哧哧慨笑出声。 他忽然懂得艾叶之前讲与他的那些话,那些他不曾理解的感情——我凭什么要让他为了这些个不相干的恶妖牺牲掉千年性命。 凭什么啊。 “放肆!” “他人辛辛苦苦千年的修为,四周千条人命张口就要,可是经人同意了!狂妄自大者不以得天下,凡人照样能要你的命!” 钦原站倚在土蝼如同顶梁柱般结实的腿上,眼睛不解眨了眨。 天空中乌云再度滚滚交织而来。 嘲笑一问:“凡人?凡人拿什么拦。” 乌云混杂两位大妖携来的漆黑妖云一团腾涌翻卷,厚似千丈的逼迫着这一小小山头,与这平凡得已是不起眼的山庄。 步步逼压,宛若末世。 整座金水山庄在这般可怖乌云之下,脆弱得像洇了水的薄宣纸。 拿什么拦? 谁又想去理会那些个正道人士的死活,只是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要了艾叶的命。 顾望舒黯自一笑,俗说大妖神仙难拦。 那便以杀得了神仙的招式杀他! 顾望舒星目含威,举头向那滚滚黑云! 此刻漫天黑云已是压城之势,闷雷訇轰,似含千顷狂雨其中,叱咤如妖鬼盘踞其中,且在片刻之后,层叠细缝碎裂开道道紫光! 钦原暂困于护心诀内,听闻远空声声细密雷响,神情忽变惊愕,一把拉住身旁土蝼,倒退半步到他身后警觉出声: “此处怎可会有穹昊上神?!” 天雷谪仙非寻常杂神可唤,当要那穹昊上星尊帝神方可呼来——但星尊帝神常不理人间事,不念六道生死,大道行日月星辰。 断是不会下凡理什么妖乱。 可这云间滚滚紫电绝非一般,钦原闪身持细钗抵住顾望舒喉咙,尖声道: “你耍什么把戏!妄凭这等戏法吓得到我们?穹昊上那群上神哪个不是独善其身,怎会为了这区区百千凡人移驾,休想以此相拦!” 第228章 “是啊,你说得太对了。” 顾望舒讪讪一笑,面不改色合十双手,掐指做诀,压出正气喝道:“全因那群废物神仙明哲保身,为了他们那虚伪‘道义’远离是非,可笑,可笑!” 顾望舒再仰头朝天拜道:“故在下斗胆以凡人之身,在此!替上神理事!” 【作者有话说】 放大招的感觉,真是—— 第120章 谪仙诛大妖 乌云烈风吹得护心诀内四人衣发翻滚,顾望舒一身凌然立身暴风中,银发泼洒成白瀑,沉下最后一口气—— 妃目紧阖。 喝出二字: “谪仙!” 登时漫天黑云内隐忍豁亮的紫电们如得神令,昂首长嘶,数百刃纠缠环绕,云雾中雷轰电闪,风激电骇,如万鼓大震! 艾叶登时僵了身子! 他见过的,他见过顾望舒动过这招数,可那也……未曾如此戾气满满的,号令天象唤出漫天天雷啊! 顾长卿跪扶在地,亦不是与之相同地带着惊诧望向呼之欲出的紫电,继而迅速转头看向他师弟。 被灵韵环绕的顾望舒带一身上神之力,面孔清冷沉毅看不见丝毫凡尘俗意,那一瞬间。 好像一个未曾谋面的生人。 可断妖千年修为的夺命紫电劫雷驰如火龙,毫无仁慈贯空而下! 崩天裂地轰隆一声巨响过后电流星散,千道炽光将这临近黑夜的朦胧昏色映得如同白昼耀眼! 石板地咔嚓龟裂掀出几尺碎石,再被护心诀悉数拦在其中,似异界大门般稳稳挡了所有冲击,护心诀外风平浪静,毫无波澜, 其内却是一片狼藉,狂风怒吼,尘土扬得分寸不见! 众人皆在已然呆傻的震撼中,瞠目结舌看着护心诀内顾望舒神情自若稳立其中,逐渐平静下的风波不再撩拨衣摆,除了还有起伏的胸膛外是一个纹丝不动。 再向前看去,紫电天雷击过的地方,土蝼将紧紧护了钦原在身下。 硬得如同一身岩石的四角大羊背上已是一片焦糊的血肉模糊,在一众都以为他定是身亡之际,胳膊微微一颤。 可惜受了这么重一击天雷,竟还有呼吸? 顾望舒眉头微皱。 钦原趁机从他臂弯下爬出,带着惊魂未定的瞳仁看了命不久矣的土蝼几会儿,脸颊皮肉微颤,冷不丁嗤笑一声。 举起手中细钗,在土蝼第一次泛起表情的震惊横瞳中,一钗刺穿其喉咙! 喷出的血色瞬间化作数道烟气尽数纳入钦原体内,这少女模样的大妖尖笑踉跄丢下细钗,恶狠狠地眼神带了几分疯癫的骇意,飞快在顾望舒身上掠过。 “他在这儿了。”钦原细碎地疯笑着拍了拍胸口:“你杀得了他的肉体,杀不掉他的魂,杀不掉他要留给我的修为!” 她见顾望舒一言不发盯着自己,迅速抬头看了仍埋在云间尚未散去的天雷。 “你个怪胎……!不见不见,再也不见!” 说罢拾起细钗纵身一跃,往护心决上奋力插去,硬生生划出个只够她脱身的裂口。 那妖脱身前一瞬诡异大笑,后从身上拔下株黄彩羽翅。 顾长卿半跪地上,难以置信地仰头见顾望舒平静站在废墟之中。 再没了风卷动衣袍的他冷静得甚似旷世野仙。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个。”顾长卿喉咙发哑,撑着身子歪斜挪动几步。 “清虚观可没这等逆天诡术,难不成你是偷学了哪家禁术?等回去再与你追究!” 顾望舒默而不答。 “早就留有这一手为何非要逼到绝境再用,至少你我不会被铁逼到这般地步—— 顾望舒只将眉头拧得更紧,望着半空中飘摇而下的那一株黄羽,目光骤然一厉! 那枚黄羽在空中无助荡了几圈后,忽然扭曲变形,一阵叽咕叽咕声后,“嘭”地炸抱成一团百计剑羽,越团越密,在半空中纠缠着摇摇欲坠,好似下一瞬间便要从天贯穿而下! “顾长卿……跑……!” 顾长卿转瞬意识到哪里不对,拔身而起三两步搬着顾望舒肩膀站定面前——可这人天生肤白似雪,根本看不出脸色如何。 “你将与我出去再立一诀不就好!来不及了,快走!” 顾望舒绝望将眼一阖,猛地推开顾长卿吼出一声:“我让你跑!!!” 说罢到底是脚下一软,胸腔内早已混乱不堪的奔涌翻腾再也忍不住,噗通栽滑下去,一口浓血凄惨涌了出来! 他生生忍了太久了。 从掐诀那一刻开始,生怕一击难以致胜硬是横了心地堵上浑身真气去摧的这一式谪仙时,已经感觉得到喉咙咸腥。 但笃定钦原离去之前绝不能吐出来,绝不能让她知道自己这一式是要拿命去换,只能……使出一次。 没力气再从这个护心诀里走出去,也再无余力去造另一个,护得了众人,挡得住这剑羽的诀。 幸好真的是不痛。 只是血喷涌太急,堵塞喉咙呼吸都接不上的难受,从口中,鼻子中,就像个卸了闸的坝,不停地涌出鲜血, 身下很快积出满地的血,当真是个触目惊心! 顾长卿手脚骤凉,惊道:“你……!” “我躲不了了……”顾望舒捏拳扑在地上,从喉咙里的血沫中勉强挤声:“你快——走!” 第229章 顾望舒被血染透的手落到顾长卿靴尖下,再挥手不动。 “顾望舒!!!” 艾叶撕心裂肺喊在耳边,到底破碎成了绝望。 “出来啊!!!” “顾望舒!顾望舒!!!你出来!!!!啊!!!!” 可顾望舒只被血呛得喘不过气,耳朵只剩下嗡鸣,再听不清声音。 头顶那团仍在不停增多的黏腻剑羽随着最后几声令人作呕的挤压声后,停了扭动。 已然是个蓄势待发。 顾望舒用小臂把自己跪撑在地上,见那鞋尖迟疑未动,更是急火攻心地奋力仰头! 他此刻已再喊不出话,单用一双充血通红的眼无声呐喊着“滚啊!” “啪!” 一声脆响过后满天剑羽终是聚不住散了团,像要凌迟了这个末世般如万发箭矢一同飞驰而下! 破风嗖嗖直奔两人而去! 顾长卿的鞋尖在最后一刻消失在有限的视野中去,顾望舒竟是舒了口气,低脸埋在胸前,阖紧双眼等待千万利刃穿心—— ……! 噗。 什……! 如此千钧一发之际,赫然惶恐睁眼! 他清楚地感受到有人在背后搂住了自己。 一瞬间寒栗顿时升上头顶! 顾望舒惶然跪直身体,被血呛得咳嗽不止的人疯狂想去挣身,怎奈双臂被人死死圈住挣扎不得,那股力量甚至拼上了禁锢术,让本就全然失力的他根本动弹不得! 他在近乎失智的惊惧中硬是吞了喉中一大口腥血,顾不得反胃恶心地大喊狂叫! “顾长卿!你疯了!!!” 【作者有话说】 喔…… 来点小星星,救顾望舒出剑羽阵 第121章 血潮命殒 “顾长卿!你疯了!!!” 顾长卿只贴在他耳边狠声命令:“不要动!” 顾望舒疯狂扭挣着身子想逃,一肘重击在他受了严重内伤的丹田之处! 被打的人闷哼一声,竟是强吞痛意纹丝不动, 甚至! 动辄浑身最后法术,在顾望舒身上下了那道锁身禁锢。 - “顾长卿你松手,你松手,你放开啊!你他娘的放开!放开我!!!” “我不要你救我,不要,我不要,你走,你……你配吗,你不配!滚啊!!!” “顾长卿!!!!!!!” “啊!!!” 一口又一口上涌的血堵得喉咙生疼、鼻腔酸涩,他在这无力境地中绝望大喊,十指下的土被他剜成深坑,双目染了血的赤红! 他要疯了。 双膝定在地上,两臂被箍紧的滋味就像个活生生的废人,连破开他禁锢的法力都没有,废物,废物,废物……废物! “啊——!!!顾长卿!!!啊——!!” 耳畔剑羽一把把呼啸而过,是万箭齐发的势,铺天盖地的雨,亦是噬魂夺命的鬼。 他在自己撕心裂肺扯的嘶喊声中逐渐失了智,只清晰听得血肉洞穿撕裂的搅动声,一声接一声! 起先还能在狂乱中数着那刺进心头的一剑、又一剑, 一…… 二…… 三…… 四! ………五……… 最终泪水决堤而出,无助哀嚎的举头对天哭喊,他回不过头去,看不到他。 顾望舒像个木偶一般被钉在原地强迫听那一声声凌迟般穿响,六……七…… 太多了,太疾了……数不过来了……… 他再听见背后人闷哼低喘,按下禁锢术强抓着自己的手因剧痛用力到几乎嵌进肩窝,在自己歇斯底里的嚎叫声中。 听到含糊不清的声音。 “对不起……” “是哥……负你……” 顾望舒在那一瞬间彻底崩溃,内心土崩地裂! “顾长卿……你!他!娘!的!给我闭嘴!!你不是我哥,我没这样自以为是的兄长!别给我死!你死了我岂不就成了这世上最烂的人,这世上最没良心的人了!!!顾长卿!!” “我……” “欠你的………我还……” ——“我不要!!!谁要你还了!” 在顾望舒凄厉的嘶嚎中,背后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他推了出去! 剑羽疾厉,已不是单单人体抵挡得了的程度。 顾长卿此时推他出去,是为了隔开两人距离,以免那已刺穿了自己的刀刃,再度刺在他身上。 “……对不起。” 手离开的一瞬间,禁锢便也解了。 顾望舒绝望挣扎着回身,手脚都是软的,他转不动,他在崩溃中又哭又呕,已是浑身成了滩软泥,一滩寸寸挪动着的,濒死的泥。 锥心刺骨的哭嚎着,肝肠寸断的,无能为力中暴戾狂嗥,叱声呐喊! “我不要!” “不要!!!” “顾长卿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师哥!!!!!” 最后一只剑羽落下了。插在脚边,深陷进泥土中去。 他也终是转得了身。 可身下早已成了血海红潮。 护心诀在最后一刻难撑剑羽化解,红了眼的人们本应冲进来的捉拿那引大妖祸世的妖道——此刻却再无一人迈得开步子。 第230章 宋远噗通一声跌坐在地,双目无神空空流出泪来。 顾望舒了抖成筛子。 他止不住地大口呕着血,涌血致呼吸困难,加之精神崩溃逼得眼前愈发模糊。 只在这绝境中、血泊里,一寸,两寸,用肘腕撑着地,脚蹬起血水,大张的嘴悲绝中再发不出哭声,就这样直到爬到那跪垂着头的人腿边。 还保持着最后奋力推他出去后双手失了支点,撑在地面的动作。 “——师哥……………” 顾望舒喉咙中囫囵发出嘶哑又痛绝的呜咽声,在空洞可怖难以置信的眼神中,覆上那只撑在地上的手。 “喂,你起来……” “你跟我吵啊……” “你伸手打我啊!顾长卿!你骂我目无尊长,不知分寸啊!顾长卿!!!” “……” “拔剑杀我啊!” 他从低吼到大声疾呼,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做什么了,明明面前的人,明明顾长卿他已经—— 为救他万箭穿心,最后一瞬用肉体替他法术耗尽的师弟尽数挡下剑羽。 这个浑身上下一片血肉模糊的人,再也叫不醒了。 再也不会指使他,烦他,与他吵,再也不会犯疯病杀他了。 眼下血泊中的人是我恨之入骨。 却也是血肉至亲。 为什么……为什么要替我挡,为什么自作主张,为…… “顾长卿………” “师哥…………” “你还没杀成我啊!” “呃啊——!” 顾望舒蜷缩在他膝下,恨意被捏进掌心,刺得手背青筋暴露,鲜血四溢! “连死都这般自私,你这疯子!!!” “你留我怎么办……” “我便真成害死你的畜生,你这是要我背负你的诅咒一生一世!” “顾长卿!你给我把话说明白!起来!!!” 血液粘稠顺嘴角淌落,将顾望舒一口皓齿染得猩红,嘶嚎的每一声都带着血沫飞溅! 他扑倒在顾长卿脚下,一拳拳捶上顾长卿跪立的大腿,喊得是个痛彻心扉。 “顾长卿!!!啊!!!” “啊啊啊啊啊——!!!!!” 满头散落银丝都被血泡成殷红。 艾叶两眼通红,揪心彻骨的痛胜过颈间陷进肉去的绳索,张着大口猛喘几口气。 都是我,他顾望舒曾说的话没错,都是我,是我引他入这迷途,是我终会害他! 这一切归根结底因我而起,铁为杀我而来,不想却引得土蝼钦原,大妖斗法,屠得是个生灵涂炭…… 凭什么…… 凭什么是我…… 凭什么! 那妖在绝恨中被蓝雾迷了眼,一双乌黑瞳仁全成冰蓝! 怒吼一声硬是砰然挣断雷雳绳,顾不得颈上深彻的伤口血流,在神霄宗,太一宫两派惊恐目光的中扑冲过去! 使劲扶住顾望舒的身子,然那人双目失神,仿若唯剩恨与痛,抖得如同筛糠不说, 本就雪白无色的脸此刻因为大量失血变得阴青,浑身冰冷得像是个再也暖不过的死人。 艾叶紧拥住他,手下死死将他按进怀里。 “走,我们走……” “唔——咳咳咳咳……!” 谁道怀中人猛地咳嗽起来,喷出一口又一口浓血。 艾叶手脚冰凉,全然无措地端手接着他吐出来的血,可这血也无法再往他身子里倒得回去。 如此这样下去怕是要将自己生生吐干了! “顾望舒,你别吓我!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止了你这血……” “顾长卿……”顾望舒乍地薅住艾叶前襟,被血堵哑了嗓子,红着眼艰难开口嚎道:“你……你救救他,你………救他啊,救他!!” “救他……求你了,救救他……” “你不是能……能护一方百姓,你救他!” 艾叶无声流淌着断了线的泪,不知该怎么答他,只能无所适从的看着,抱着。 恨得咬牙切齿。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恨的是谁。 “大妖!一切皆由你起,死了这么多人,你理当陪葬!” 胡甫一厉声大作,身旁苏东衡只讪笑着抱剑于怀,松了阿娟的肩。 ——“主子,主子!!”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更了歇一下~ 这周好像更了好多呃啊啊啊 第122章 风雪终寂寥 阿娟得苏东衡松手,顿时像解了翅的困蝶,哭喊着跑到顾望舒面前跪地嚎啕。 少年抓紧顾望舒的胳膊,一头埋进顾望舒无力垂着的臂弯中。 顾望舒鼻腔内全是血腥,看到横冲过来的阿娟以及身后含笑而立的苏东衡,忽地不再狂啸,凝住的面庞上毫无表情,完全止了声。 艾叶沉默片刻,与阿娟私语:“且扶好他,我该把这儿解决了。” 阿娟埋着脸,肩膀微耸,并没有应声。 艾叶只当他听得见,用力推掉顾望舒抓在胸口的手。 顾望舒落空的手骤然在地面摸索几下,眼中闪了寸异光,急切唤:“别走!” 可惜艾叶知道自己救不了顾长卿。 他毅然站起了身,以几乎再无妖力的肉身挡在身前。 “怎么能说全由我而起?分明就是妖界那破烂规矩,我也是无辜的!” 第231章 胡甫一只冷笑,“那又如何!且看看四周惨象,如何狡辩!你是个妖,妖就该死!” “好啊,好。”艾叶摇头惨笑后陡然抬首,目中锋利道:“吾曾言今日绝不甘死于你手,便是宁闯下泼天大祸也不愿成全!” 胡甫一大笑:“可你奈我不何,一个将死的妖道,一只将诛的大妖!” 艾叶悄然垂目瞥向掌心红痣。 “若不想尽葬于此,放我二人—— 噗呲—— “——呃!!” 忽一声血肉刺裂声响清晰响起,艾叶瞬感一道凶意自脚底直冲头盖! 这……! 那剑羽不是已经散尽,哪来的…… 众人惊呼声乍起,相觑无声! 艾叶僵硬回头,眼前一幕叫他登时失控。 竟是阿娟手握一把小匕,狠狠插进了顾望舒前胸! 顾望舒难以置信低头看去,那把端正插在自己胸口的小匕,还是他先前买给他的护身物。 “你这是,做什………” 阿娟双手握刀柄,双目惊恐,浑身颤抖,却更是狠狠压了全身力气继续捅了进去! 顾望舒只在难以置信的惊恐中、被贯穿的剧痛中,定定看这曾被自己视为己出的少年,如今亲手将刀刃插进自己胸膛! “……顾……顾望舒……”阿娟颤抖中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全。 “凭什么……你可以……好好活……我就……是这样……的人生啊?!” 阿娟开始大哭,疯叫,颤抖的手再扶不住刀,恐惧中噗通跌坐在地,看手中血色崩溃嘶喊。 “可我都这般听话了……!为何主子还是不屑与我一顾,我就是……我生就是你的代替品罢了!如果你死了……!” ——“若是我在他面前,亲手……杀了你……!” ——“我才不要你那些好,全是讽刺,全都是讥讽!!是怜悯!虚伪,虚伪!全都是!!!” 苏东衡在人群间阴戾一笑。畅意负手拧身而去。 果真做了一辈子奴的人,奴性早已是刻在骨子里的。 永远打着他的记号,永远逃不出自己心间重墙,徒留自卑,和维护自己时毫无用途的偏激。 【——“那你就去杀了他,我便再重新宠你。”】 苏东衡坐在椅上,脚踩匍匐于面前的阿娟头顶,笑得狰狞。 “我……我不能……他……他是个好人……” “你可以啊。乖孩子,你不也想看他从那高高在上一朵清贵白莲,坠落泥塘满目疮痍的吗?然后踩着他腐烂恶臭的花瓣,回我身边来吧。” 苏东衡的俯身落伍耳边的每一句话,都如恶鬼低语,击溃脆弱的防线。 “你就没想过同样的月人,凭什么他可以活得那么好,他受万民推捧,他成那救世之人,而你!却一辈子被人卖来卖去,像个狗样的活!” 一字一句,皆在那盘跌碎成细沙的明镜心中,再度碾过。 于是雅致可爱的少年,成了欲念与恨意的奴。 顾望舒啊顾望舒,这是你自找的。 阿娟本就是个唯唯诺诺之人,再恨再怨也只是吞下肚子。倒是你教回他何为勇气,何为利己。 于是这把刀,必再中你心。 …… “好………。” 顾望舒用满是鲜血的手缚住阿娟那双不敢再碰刀柄而空悬在一半发抖的手,眼中早已成了一片枯涸,片草不生。 “既然如此,阿娟……” “别犹豫。” “拔出来。” 言罢,顾望舒阖了眼,在憋住最后一口气后。 攥了阿娟的手,带他一起发力! 阿娟在那一瞬彻底慌神,无所适从想松开手,却被握得紧,紧到十指都要被捏碎了成了粉! 刀刃每移出一寸,带出便是如溃堤血色。 周遭啁哳声也便再模糊一分,再泯灭一分神智。 终是在一片混沌中,朦胧听得艾叶怒吼。 “恩将仇报的畜生!我杀了你!!” ……杀?! 顾望舒骇然睁了眼,与此同时灌入脑内的还有难忍剧痛,周围嘈杂惊呼,快炸裂的惊悚从颅中侵蚀至四肢,麻木僵硬中眼睁睁看着艾叶利爪出手,直捣阿娟后心! “别!!!!” 嗤——! 艾叶利爪已然透穿少年心脏,再拔出手时,满手黏腻,手心竟是一颗还微弱紧缩跳动的,人心。 连艾叶都呆傻的看着在自己掌心挣扎的脏器,即便已经离开身躯还在攒动。 少年徒然失重倒进顾望舒怀中。任鲜血再从背后黑洞中喷涌,将他整个泡在血浴之中。 自己的,师哥的,还有阿娟的。 于是这世界,全成了血气。 被包裹其中,黏腻得像是无形的网,绝境,窒息。 - 周遭是须臾倒吸冷气的寂静。 “他杀人了呢。诸位,可看得清楚。” “还有什么顾虑,杀他便是!还有那与妖同污的妖人!给他个痛快!” “我神霄宗附议!” “太一宫仙门附议。”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们!!!” “杀!!!” 讨伐声此起彼伏,一句一字将无辜之人,或是被逼无奈的妖,染成了天地难容的罪人。 第232章 艾叶回头看了瘫坐在地的顾望舒,看他以往那般坚毅薄情的一双妃瞳空洞失神,满是绝望的望向自己,即便是在这般讨伐声中,逼命令下。 他只是静静看着自己。 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头脑简单的妖辨不明了。是有恨吗,责备?不甘?还是…… 毕竟这一切都与我割不开关系,毕竟好像真的……在他遇见我以后。 经历的都是些生离死别,全无益事。 艾叶捂住还是如火燎般生疼的胸口,咬紧牙关挪了几步,挡在他面前。 用着只能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柔声道: “我答应过你的,就算是万劫不复,我也陪你。” 顾望舒凄惨咯咯笑了两声,又被胸口尚未来得及拔出的匕首扯得颤巍不止。 艾叶替他遮着妖气散去后掀开云雾的光,顾望舒呆然伸手去够他逆光下发暗的衣角,却在只有毫厘之差时, 软落了下去。 艾叶明显听到身后窸窣微弱声响,也同时嗅得出濒死之人散发出的可怕味道! 心头霍地大颤。 这妖在四周人讨命般严厉目光中,悄悄退了半步。再捏死掌心,沉下口气。 借天地之名,御雪之使。 没有多少余力了。 “雪起!” 顿时头顶未散妖云滚滚,不全是妖力,只是闻了召唤般,狂风大作,在这八月天,暴雪骤起! 以他当下的法力无法再号令大雪为武,却是可以暂时施以为障,暴雪迷人眼,在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雪迷慌了神,连咫尺距离都看不清时! 艾叶立即转身将顾望舒抱起,趁乱飞逃出去! 怀中人已是气若游丝,嘴角还在溢的血已没有最开始那般触目惊心。 不知道他是因反噬未尽,或是胸口匕首造成的内伤,再或是……真的快流干了。 顾望舒那么精健俊拔的一个人啊,此刻全成绵绵一滩软在他怀里,轻飘飘的似是一丝力气都存不住,只用手指勉强绕了他前襟,却连捏攥在手中的力气都没有。 太累了。 眼皮沉得似有千斤担子,压得顾望舒喘不过气。 身上的痛渐渐麻木,头脑内也愈发嗡鸣失色。 太累了,太困了。 他用尽气力眯开眼皮,自下而上看着艾叶努力疾行的下颚,被雷雳鞭炽伤的脖颈上横贯了一大道淤着血翻出红肉的伤痕, 有水珠从脸颊滴落,分不清汗水或是泪水,只啪嗒一声落在脸上,再滑进因力竭缺氧而微张的口中。 好咸。 艾叶慌张低头看去,撞见的却是顾望舒累极闭眼的瞬间。 “望舒!顾望舒!你别睡!”艾叶急忙摇着他大喊! “你别睡,你看看我!我知道哪里能救你……我能救!只要你现在撑住,你别死啊,只要有一口气在,我定能救你!” 他再晃了晃人,急急道:“求你了,就当是在可怜我,嗯?别睡、别睡啊!!!” 顾望舒眼皮轻抖似有回应,却未作声,只窝在他被自己蹭脏的袍子里,一身血腥遮了身上原本荡着桂香的味。 这场闹剧般的雪并未持续太久,艾叶妖力耗尽,几乎是前脚离了后脚便停。 待这些本是瓮中捉鳖的正道人士回过神来看眼前空无一人的,哪肯就此善罢甘休?胡甫一首当其冲,当机立断放出话来! “这两一个被我耗尽妖力一个受了重伤,绝对跑不远!苏宗主可否与我们三大法门一起,大家分四路去追,定要将这扰乱人间安宁的妖物和妖人诛杀此地!” 一场狂风骤雪,初秋夏未尽,不合时宜地皆化作水雾漫去,终是一场寂寥一场空。 【作者有话说】 明晚更一篇师哥番外~ 不感兴趣的话可以跳过! 第123章 番外 长卿 吾时思,若无家弟,人生许有大不同。 若其不曾降于人世,那日阿爹阿娘便不会死。 我们本还一同从那火光冲天的炼狱中逃出生天的。 阿爹仍会带我于冰河上凿洞捕鱼,羊皮做的大袄将我裹在怀里,放羊,训犬,跑马,在雪地中生火取暖,烤新鲜的鱼,爬山头望满目星辰,星霜屡移。 桌上总有阿娘热乎乎的饭菜,她怪我跑的急裂了脸,抱起我亲吻在伤口处时,会留下好闻的味道。 那时候阿娘的肚子大起来了。 再后来大到阿娘已经抱不起我,她便让我贴在肚子上听,听里面传来微弱的跳跃声。 她与我说从今往后,你以后就是哥哥了。 无论弟弟还是妹妹,你要像你发誓要像个无谓严寒酷冬的契骨汉子一般守护我一样。 保护好他。 我说好。 那日夜里暴雪肆虐,压垮了几户羊圈,吹灭家家门前照明的火把,那夜,格外的黑,格外的冷。 直到一声婴儿的啼哭,我冲进去想看,却被阿爹拦在门外,接生阿婆摇着头嘴里不停念叨,满手是血地走了。 我从未从他脸上见过那么严肃得神色。 万幸阿娘无恙,她唤我进去时,寒风中阿爹的手在抖。 于是白驹过隙斗转星移,血腥味淡在回忆,唯有那日刺骨风寒的气味仍是清晰。 阿娘红着眼问我是否记得那个约定,无论他是什么样子,他都是我的弟弟,你发过誓。 第233章 要护他一辈子。 那日,我第一次见到这般浑身雪白,毫无生气色彩的娃娃。 阿爹说,弟弟是月人。 在我们一族的传说中,月人是带着诅咒出生的妖人,是灾祸的象征,生下来就要被丢进雪地喂狼,否则会为村子引来灾难。 于是当天夜里,我们一家人顾不上风雪严寒,阿娘拖着那样的身子带着刚出生的阿弟一起逃出了村子,逃离了那片看星河的山,凿冰的水,那些魂牵梦绕的曾经。 那日一直裹着我的羊皮大袄里,裹着的是阿弟。 不记得我们漂泊多久,遭遇了多少冷目才算找到另一个勉强容得下我们的部落定下脚。 阿娘落下了严重的病根,她再也没办法轻松的举我起来,亲吻我的脸颊,但她仍旧清香,是阿娘才有的味道。 本以为日子会好下去,我们还会找到新的山头,新的冰川,养新的羊群,长大后要做个铁骨铮铮的契骨汉子,去驯最野的马,熬最凶的鹰, 我要带阿弟在冰原雪川上驰骋,给阿娘做最暖的垫子,像个所向披靡的将军。 所以他什么时候长大。 他长不大了。 那日村里人忽然抓住从林子中撒野完出来准备回家的我,刀尖抵在胸口——他们要拿我换阿弟。 一向平和善解人意的村民们不知为何突然如此暴戾无常,阿爹双眼猩红,同阿娘一并用身子拼命堵在家门。 他们说,燃山火了。 且是妖火,无从而起,肆无忌惮。 大妖陆吾,鬼目长剑,燃山火屠村,杀人为乐。 他们喊着是阿弟引来的,那不详的东西天地难容,唯有交阿弟出去火祭,妖神方会原谅我们。 只道是下一瞬,火势忽然扩大。 再以后的事情…… 大概就是我喊阿爹阿娘一起跑,可阿弟在屋里哭,阿娘舍不得丢下,偏要冲回屋去救。 阿爹不想放阿娘受难,他叫我自己跑。 再后来,我就是一个人了。 我不记得那场大火烧了多久,被烟气呛到精神模糊,跑不动了,该死了。 睁眼时,马车上那道士不停与我讲着听不懂的汉话—— 我过了许久才明白,他说我是他的第一个弟子,长卿该是我的名字。 他教我将那道观视为己家,教我不该被仇恨蒙蔽双眼,当清心寡欲,修行正人之道。 我便随他习字读文,练武解道,道观逐渐扩大,香火不断,日子甚是安乐。 但意外总是会在你以为安定后的,最平安之时来得措手不及。 那也是个暴雪之夜,和阿弟出生那日相差无几。 狂风呼啸,卷起雪花噼啪敲打着门窗,甚是可怖。 夜晚仿佛一道巨大的幕帘,遮去这世间的光明与期待,只落下死亡与寂寥的恐惧。 我卷在榻上,被屋外一阵比风雪还响亮的骚动声吵醒。 推开门见看到师父用他的长袄遮在头顶,怀里小心翼翼的护着一个婴童。 周围人眼神怪异惊恐,师父神色凝重,忍不住跑过去想看个究竟。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和阿弟一样浑身煞白,被寒风冻得发青的婴童。 “从今往后他便是你师弟,你个做哥哥的定要待他如亲生肉骨,不可让他受了委屈,保护好他。” [——“从今往后,你就是哥哥了,你要守护好他。”] 那些血淋淋的回忆夹杂着刺耳的惨叫声,烈火无情燃烧呼啸声,瞬间侵入大脑混淆骤风,混淆了师父与阿娘的话。 仇恨的执念在心里生了根—— 他回来了。 是他阴魂不散,他非要要了我全家人的命,如今连我也不想放过! 那怪物,那不详之身,那要我全家颠沛流离,引来妖火屠村的祸根! 杀了他。 有声音在胸口叫嚣。 杀了他。 他该死。 …… 几个月的禁闭结束之时,连师父也有意无意地不再让我接近。 看他一天天长大,看他咿呀学步,看他会跑会跳,看他因惧怕阳光而痛苦,也会因得了个新的玩具而欢笑,看他一头好看的白发越来越长…… 假若阿弟没死,应该也会长成这个样子吧。 可惜那些已经被掩盖埋葬的回忆哪怕已经日久模糊成碎片,却还是扎得心口痛苦不堪,饱受折磨。 原来仇恨是会生根的,牢牢抓在你的灵魂深处,根枝利爪般硬生生插入血肉中。 一动,便叫你生不如死。 我是个兄长,可我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弟弟。 不仅如此,我甚至还曾无数次的发了疯,想要杀了他。 我是罪人,是独自苟且偷生无法守护家人的罪人,也是懦夫,被自己本心肆意操纵的懦夫。 求道教会了我爱世人,大爱天下,爱自己,却怎么也学不会如何去爱他。 我知他不幸、委屈、苦痛、无助、孤独。 知他渴望关心,他抬头时能望的人唯我一人。 可以我惧怕我心中魔,怕我失手。 视而不见是我能为自己、也是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知他恨我。 恨我为何总是对他恶言厉色,不屑一顾,麻木不仁,甚至见死不救。 他生来特别,易受恶谤偏见,本就不为世人所受—— 第234章 却连唯一能期盼依靠的兄长也同和世人一般,屡次三番将他拒心门外。 我能做的没有什么。 或许欺负过他的人统统被我狠狠教训一顿,教人再也不许靠近? 谁若是背后嚼他舌根,我便恐吓要割了他舌头? 他每每受伤在外是我将他抱回来处理伤口;他不喜穿白色,我便替求师父许他可以破例不着观服……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寒川泠月难以接近的声名,大半是因我造成的吧,哈哈。 这是我能尽的最大努力,是我还能赎罪的最后法子了。 心魔就是心魔,是我道行不够是我软弱,战胜不了。 仲秋雨夜的那把逼在他颈间的剑,眩目掣电之间,我从他那绝望失落的眼神倒影中看到了那日瘫坐在火光废墟之外,弱小无力的自己。 那一刻恍然大悟,也许我自始自终,恨的都不是我那个没能长大的阿弟, 我恨的只是那个保护不了家人的自己罢了。 是我无能,才使他在如此残酷的环境中长大,不近人情性格古怪,宁愿以命威逼要我亲手杀了他,也不愿向我求饶一声。 他就那么恨我,恨到情愿让我背上一辈子的罪孽与歉意。 十鞭销魂鞭,不是我替他背的,是我自作自受,是我咎由自取。 是我欠他的。 还不清的。 原来神将他再次带到我身边,不是为了折磨我, 是为了让我赎罪。 望舒啊……是哥对不起你。 是哥的错,是哥无能。 利刃搅得内脏细碎生疼,抽尽法力已无任何回天乏力之术,血液渐渐脱离身躯时蚀骨的寒。 他也曾因我而这般冷过,痛过,我真是个疯子,是个恶人。 此刻背对于我的他会是个什么神情。 释然吗,痛快吗。 …… 我可不是有资格舍命救他的人。 意识抽离的前一瞬,我听他声嘶力竭喊出的那一声。 “哥!!!!” 胸腔间疯狂跳动的心脏一抖,身上忽然也不再痛了。 我会是个合格的兄长了吗。 …… 阿娘啊。 我守约了。 该回家了,我们去山上看星星。 【作者有话说】 关于大师兄的设定并非是什么讨喜的人物,甚至在我看来都是个莫名其妙,打一开始就知道会有很多疑惑的声音。 但其实反而一想,像他这样性格的人其实就真真实实生活在我们身边,我给他下的定义是【典型东亚旧家主】,不善言语的大男子主义,是会出现在很多东亚家庭中的家长,不会表达爱意,在背后默默付出,严厉待人,以想要掌控主导他人人生的方式来表达“关爱”的方式。 打骂与言语侮辱只是他一种过度的关心,虽然他在通过这些方式表达过后只能得到对方的恐惧,疏离与惧怕,他还要怒气冲天地问你为什么不懂他的良苦用心。 综上所述,是很可悲的一种东亚式家庭关系。 祝大家都能够勇敢做自己。 第124章 望明月常在 另一边,冯汉广带百十精英一路赶到山庄脚下的金水镇时,结结实实被眼前惨象惊震。 身经百战见过无数厮杀无情血染成河的小将此刻皱紧眉头,难忍反胃,乘骑啸铁之上满面骇然。 更不用提那些个跟来的兵士,不乏有人已经实在难忍,呕出晌午饭食。 金水镇人烟不算稀少,再加上昨日夜里从金水山庄里逃出来的庄民,少说也是有个千人以上,然此刻无一例外的,皆被横尸大路口。 凶手似乎是刻意将尸体一层层垒成座小山,展示炫耀一般堆得整整齐齐,最上面不乏是些才满月的婴童。 细看这些尸体均是神色极度惊恐痛苦,如同死前看到了什么绝顶恐怖的东西,受到了极大痛苦般手指脚指蜷缩成爪,眼眶眦裂瞪开,连嘴巴也扯成最大。 甚至于这短短不到一日间,尸体已有腐败之相,严重者脸上已然起了大块青斑。 整一个臭气熏天,人间炼狱! 冯汉广下意识掉转马头去寻姚十三,生怕这场面叫他个没见过大堆尸体的弱骨子受了惊, 人群中呵马转急兜了几圈后,才在队伍最后看着他骑着匹雪白的马儿,同什么人讲着话。 冯汉广并未深思,只是遥遥朝他大喊:“十三!这儿不太好,不要过来!” 姚十三闻声立即调转马头,交错间似见了位男子立在姚十三身后,瞬如错影幻觉般消失不见。 他轻呵了声 “驾”,马儿颠着细步行至冯汉广身侧,莞尔笑道: “来都来了,还有什么怕的。不都有您在呢,上次说再不丢下我一个人的那位不是您了?” 冯汉广无奈叹气,又稍稍向后看了眼,弯腰扯起姚十三的马缰。 小将胯下啸铁比姚十三的小马高上许多,再加上他本臂展极宽,扯上旁边人马缰并非难事, 也便就这样斜着身子放心不下的陪他一同再走到那尸山前,还极为不放心的横手拦在姚十三面前。 姚十三举羽扇推开冯汉广的胳膊,再掩着口鼻眉心犯困,难掩忧心之色,刻意转开头道:“这都是什么……太残忍了!” 这时已有一队雪青软袍的术士在尸山前观察起来,见冯汉广带兵围在这儿,为首术士恭敬一揖,正色道: 第235章 “我等乃岐山法门术士,接到大妖作恶的消息赶来此地支援,怎知半路遇此惨状。还望将军处理之前,容我们些时间检查一番。” 冯汉广站在尸山之前滞凝片刻,再深叹道:“那就拜托诸位。” 为首术士从袖中甩出一张燃烧黄符挥向尸山, 恰好姚十三与冯汉广离得近,一时没躲得过去,被纸灰甩个正着。 冯汉广只觉得烧纸气味冲了鼻子,挥烟之余忽然听姚十三一小声惊呼,惊慌抖起袖子。 原来是有未燃尽的纸灰落在他衣袖上,起了火烧了个洞。 小将赶紧替他拍灭,他知道他最讨厌衣服蹭脏,更何况这会儿直接烧出洞了。 须臾,那术士脸色阴愁的散了黄符,沉声道:“将军,这尸……怕是收不成了。” 冯汉广不解道:“为何?” 术士答:“妖物所为,剧毒。” 双双沉思之际山头传来一声巨响,诺大的金波阵结碎成星光,山庄遥遥惊叫声声入耳! 术士一惊,急忙再拜过冯汉广,将此处后事托付给小将军后带一众人奔上山去。 - 夜幕漫下的天成了墨蓝,像一张巨大的帐遮了日月。 乌云太多,散不尽了,见不得星,更见不得月。林间渐渐萧瑟的天气下虫豸发出的都是嘲哳绝鸣,一声声苦秋,一声声悲嗥。 临川的山地势险峻,若是以普通人的脚力确实追不过艾叶,山石崎岖怪根盘绕的无人林子这入了夜后愈发阴森可怖,陷进便是死地。 然而那群人并不打算轻易放弃,数千人挑起火把灯笼,密林燃得如白昼通明。 当下四大法门齐了三个,奔着决战来的仙门法门祭无数看家的寻妖法器,一时间像斗法般异光四起,阔向这四面八方。 艾叶不敢贸然快跑,山路颠簸看怀中人嘴唇乌紫,易碎得就像个纸糊灯笼,一吹便灭。 再是心急,也得先护着他安好。 他看顾望舒似乎止了呕血——虽是好的,可身子仍愈发冰冷,即便自己几步一唤,也再没给过回应。 连那羸弱的呼吸声,都好像随时都会毫无预兆地断掉。 挑耳听得到远方人群呼号咒骂声不断,深林虫兽极多,就算有灯笼照明也难免会有人不小心踩着野蛇或是崴在滑石上惨叫不断,自己虽倒是不会被这些东西碍了脚,但总归一刻不敢耽搁—— “蛮蛮!”艾叶抬头喊树丛顶端交汇间俯冲下的鸟儿,“蛮蛮!往哪儿走!” 蛮蛮极声厉鸣,焦急间扑朔翅膀直冲云霄而上! “蛮蛮!” 他急躁喊着,转而随脚步跑出高树遮蔽后,眼前显出块不大的平地! 乌云噙不住闷雷怒嚎,空地被四周树木围住的风淤结此处呼啸着从四面八方吹得无所适从,借银电一闪,看得清空地中心站着位抱剑术士! “可恶……” 艾叶攥紧垫在顾望舒背后的手。 或许是刚刚艾叶喊蛮蛮喊得声大,顾望舒迷迷糊糊间只存了微毫的意识一下被惊醒, 剧痛拉扯着身上每一处神经逼他倒吸凉气掐住手边艾叶的胳膊,昏暗中视线模糊着看到身前好似有个人影。 想都不用想,定是来夺命的。 艾叶被他这一把掐得疼,却觉万幸人尚且清醒。 他再腾不出手,便用嘴吹开顾望舒眼前落的浸成朱红色碎发,方便他好露出褪了色的眸。 “艾叶……”顾望舒忍痛挤声命令道:“放我下来。” “你……” 艾叶把堵到喉咙口的反驳的话咽了回去。 他自然明白顾望舒的性子。既是绝境,谁也逃不出去,到不如最后一同拼上全力,也要比窝窝囊囊死得像个废物懦夫来得好。 再是不舍,还是轻手放了他下来。 艾叶一只手牵着顾望舒,擎半个肩膀替他担些力气。 顾望舒此时根本没有能自己站着的力气,大半个身子都靠在艾叶身上,手中桂魄仍攥得紧。 “小妖怪,你肯定是出了清虚观,好东西吃得多,沉了好多啊。”艾叶揉着手臂,贴在耳边笑眯眯道。 顾望舒轻嘁一声:“是你疏于修炼,力气不够用还在我身上找借口。” 两人看那术士提剑缓步走来,不由神色凝重。 艾叶低头讪然一笑,再道:“小妖怪,我喜欢你。” 顾望舒道:“知道。” “你就这样答复我?”艾叶挤着他低声道:“好好答我,说你也喜欢我,说你愿跟我共度余生。” 顾望舒无奈摇头:“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说罢沉心运气,谁道神色猛一惊,紧接着刚才勉强止了的血突然又一口涌了出来! 不能……一丝气都运不得的吗! 他这一口血呕得突然,直接牵扯到胸口匕首搅烂内脏的痛!顿时是个眼冒金星,瞬间被抽空了全部力气一般,彻底晕死过去。 艾叶看他就在自己面前滑落下去,顿时慌了神,吓得发疯! “顾望舒!顾望舒!你醒醒!喂!” “你别吓我!别吓我!!!” 艾叶直跪下去拍打顾望舒的胳膊,再到脸,五内如焚的疯了般喊他,再没得到什么回应,根本顾不上已经缓步走到身边的术士。 雪青衣的术士蹲下身探了探顾望舒鼻息,虽是没完全断但也几乎探测不到的微弱。 第236章 术士自怀里掏出个白瓷的小罐子,倒出颗乌黑药丸撬开顾望舒的嘴,塞含了进去。 “你做什么!”艾叶一把扯住术士的手推搡开来,迫切中利爪探出,抓得那术士躲闪不及胳膊上直现三条血痕! “别碰他!你给他喂了什么!” “岐山法门的独门锁命丹。”术士皱眉捂了胳膊道,却也没带怒: “反噬太重,只靠自己撑不住的。锁命丹能保他十个时辰的命,但之后如果您没有别的法子,那只能是该寻个风水好的地方。” “十个时辰……十个时辰够了,我……我,我可以行快些,我……” 艾叶自顾自喃喃一半忽觉奇怪,向来全天下都想要他二人的性命,哪儿来突然冒出来好心好意救人的? 蓦地起身看向术士,瞳孔惊得一颤! 云即墨这会儿苦笑出声:“先前已是见过两面了,您倒是真不记我这等喽啰的脸。” 艾叶坐在地上,把顾望舒划揽进怀里,贴着脸去嗅他悬在线上的呼吸。 “在下岐山法门首席弟子云即墨,无衣镇时曾蒙相助捡回一命。当时事出紧急连姓名都没来得及通报,那个叫小饴的姑娘也随我一道回了岐山,也需感谢清虚观弟子拼命阻拦才没让我因恨误伤无辜造下罪孽。” 艾叶这会儿想起他这么个人来了,但也抿言不语,过度紧绷的精神让他信不过一切生人。 云即墨收手将剑反背身后,继续正色道:“岐山法门一向恩仇必报,那日两条人命今日悉数奉还,我就当没见过您。但从今往后若再谋面,在下必首当其冲,绝无心软。” 因果皆为报,无平不陂,无往不复。亲手种下的无论是孽缘或是恩缘,总会有回报的一天。 艰贞,无咎。 有时候人间的道理,还真是有些东西。 他用鼻尖蹭了蹭顾望舒的额头,想来也没什么必要言谢了。 抱起人纵身消失在雾气缭绕、不见五指的深夜中。 再不见光又如何,你若不在,就算虹日高照,也是绝往的深渊。 你若在,就算身处深渊,也是明月常在。 【作者有话说】 第二部 分完! 之前有说过第三部 分的话……是个大虐文的! (有点激动嘿……) 第125章 华表池续命 钦原跳步落在平野之上,没走多远就要堵着气坐到草地上揉脚。 几千年间没用自己的脚走过这么多路,只觉又累又恨,咬牙切齿想着报仇的事儿。 这片平野离曾经她与土蝼一起生活过的地方不远,才得了两只大妖修为的钦原早已不再在乎什么情理道义, 只想趁这势头去寻更多隐世的大妖与妖子。 毕竟想要对付开明陆吾,身上吞的这点修为都还只是镜花水月。 钦原待得无聊,一边哼着小曲儿转着细钗,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九子的事儿。 位六土蝼不在了,位五黑羽黑鸛和位四的獓咽死了都不知道多久,现下剩的妖子除却自己还有五位。 再抛去自己根本碰不得的开明陆吾这对儿双生大哥二哥,那位八位九的两位妖子一向行踪隐蔽,从不现身,哪怕是老妖王的寿辰也不赴会,神秘得很。 只是隐约听说过位八是只大蛇,而位九那位名义上虽大家的兄弟,实际上他们几个干脆连其名都不知,底细不明修为不明的,根本找不到。 钦原低头想得出神,直到自己“当”地一声撞到人才回过神,“哎呦”抬头一看—— 怎个风姿绰约,清秀高雅的男人? 那男人悠然手里摇着把羽扇,杏眸如剪水善眛,泰然自若的眯着流波的眼看她。 钦原先是一怔,想这儿深山间一方陌世之地不应该有凡人能寻得来啊, 更何况……还是个这么漂亮的。 钦原把口水一咽,弯目兴致笑道:“哪来的小羊羊,迷路了?” 大蛇含目一笑,眉间流露出些许男媚姿色: “是啊,那姐姐知道正确的路吗?” 钦原垫脚凑上大蛇颈窝狠命一嗅,这唇红齿皓的男人却是连个脂粉香囊味都没有,更没有风尘仆仆迷失在深山中脏乱的异味,怪是意外的站了回去,扭了扭身子道: “那我若指引你回去,你能报答我些什么?” 大蛇眉心轻挑,羽扇挑了钦原下巴起来,让这本心有成竹打算纳男子为玩物的妖心口呼地一跌,反被他这魅力钦服成了被动。 他的语气轻柔,像荡着三月的春风撩拨人心,融进这山林平原的风中。 “我?我想要姐姐。” 钦原咯咯一笑:“说什么?谁会对十龄少女叫姐姐。” 大蛇神色不改,温声道:“我会很温柔的。” 钦原被逗得发笑,跟着闹道:“怎么个温柔法子,说说看?和个木头疙瘩似的傻大个过活了千年,也该换换口味,与你这般多情种一试。” 大蛇杏目含情,悄声贴在钦原耳边道:“好,那我就当姐姐应了,多谢姐姐眷顾成全。” 平地起了阵风,成片碎草簌簌好似水波排浪,大蛇站在这风口浪尖之上,风度翩翩颇是个斯文儒雅的仪态。 他只看了会儿,有礼一笑牵起钦原的手。 “亲手杀死挚爱之人是什么心情啊,姐姐。”他微笑着柔声问道: 第237章 “我很好奇,姐姐。” 清风撩拨得更为放肆,远处挂满红绫铜铃的树摇曳着悦声响起,好像述起什么倾肠情话般温情,又深藏着要命的危急。 钦原恍然愣住,看着被男人握住的手,又抬头看了看他明灿索求的眼。 “你……你是谁!” “回答我,姐姐。”大蛇说着,把手握得更紧。 钦原也不知怎的,竟在他那怜悯的目光中和中了蛊一般头脑发昏,亦如像是受了镇威胁迫的怯了场,支吾道: “没……没什么心情,他不过消遣罢了,是他太喜欢我,我……我没有……!” “是他太喜欢你,所以姐姐一味索取,不值得珍惜的,是吗?”大蛇语气飘然的说着,不知觉叹了口气,眼中水光从情意绵绵变成点点怜惜悲伤。 再松开了手。 “姐姐。”大蛇退后一步看着呆怔在原地的钦原,故作玄虚道了句: “也许我们不一样吧。我也不知道。反正……后会无期。” 话落,那人忽如鬼魅幻影般凭空消失在钦原面前,无影无踪,连一丝气味都没有的。 徒留头脑愈发发昏疼胀地立在原地的钦原。 茫然展开刚刚被大蛇握过的手,她被大蛇的脸和话语吸引得太入神了,甚至于根本没注意到早已在自己手心留下两个漆黑牙洞。 毒液顺血管漫成树根般盘延漆黑,一直渗透进五脏六腹,无力回天。 毒蛇捕鸟,天经地义。 “——啊!!!!!!” —— 这些时日,益州城从市野再到修界上下,全都在闹闹哄哄讨论着最近大事—— 不久前舍命诛杀巨邪的那位清虚观白发道长居然堕入邪道与妖为伍,引大妖祸世,不仅害金水山庄与金水镇千余条无辜性命,还害死了他自己的同门师兄。 更为可怕的是他与那大妖竟重伤之下在三大法门与剑宗层层包围中逃出生天,至今下落不明,千百余人搜遍金川沿岸所有密林深山,都没见得两人踪迹。 金水镇的大火整整烧了七天七夜,焦烟顺北风一路将恶臭刺鼻的烟气吹到益州城来,即便是隔着数十里路,扶摇直上的黑烟依旧清晰可见。 乌烟瘴气遮着益州城的天,七天七夜没见到朗日的人们更加牟定传闻真实。 有人说他们是畏罪跳河了,有人说他们一定是逃得太急失足摔下深渊, 也有些当时在场的术士悄声传言,说那大妖哪怕几乎妖力全无还能在初秋炎日唤得起大雪,定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可能轻易伏诛,定会卷土重来报复人间。 总之四大法门的通缉死令下了满天,为除后患重金悬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所以啊!说什么人不可貌相,其实到底还不是面由心生!” 酒楼的说书先生换了本子,把他手中案板敲得咣咣三响,一副嫉恶如仇的浮夸表情,唾液四溅在诸位看官的迎喝声中。 在这满城风雨的流言蜚语下,清晨总镇府前停下两辆拉货的车马,搬下十几石一斤难求的粗盐。 好歹是借用了官家的权力,否则常人定是弄不到这些东西的。 当日午后,头系白麻车挂白绫,招魂幡领路的车队起了程。 几十位白衣道士一声不闻,只漠然踏上归程。 藤植爬上窗柩缠上朱红屋瓦,明堂内素朴却不显寒酸的摆着些装饰器具,洁净无尘像是一直有人打理生活的痕迹。 鎏金香炉袅袅飘起不知名花香,借一扇窗框出屋外春色满园,叫不出名的奇花异草开得旺盛,灵雀叽咋跃步丛间, 蛮蛮一身赤羽停在院墙上互相理着羽翼,艳阳下泛起层层金光。 屋外四季如春,屋内地笼却烧得旺,饰着金的红木榻被帘遮得仔细,密不透光,除却香烟飘摇,再没什么有生息的了。 灵雀一阵骚动振翅而飞,蛮蛮也停了梳理站下。 艾叶怀里抱着几颗紫红色的果子,踩在缝隙中生了苔的石板路上缓步进来,临入室前腾出根手指揉了揉蛮蛮颊羽。 “多谢替我守着,自在去吧。” 他进了温房,端来杵臼把手中果子捣碎成汁,倒进碗里拿水兑了,起身掀开榻上帘子。 “来,把这个喝了,咱们就好啦。” 榻上人自然是没有应声。 艾叶坐在床头,捧着碗看顾望舒玉睫卷垂,裸着上半身的白透肌肤,安生得像个白瓷玉器,珍贵难护还易碎。 胸口正中央的刀疤狰狞依附,像是烧瓷时崩坏的瑕,不过万幸是已经结了痂,虚汗和烧也退了,说明一切还在朝好的方向驶去。 他清楚记得七天前风尘仆仆紧赶慢赶在第十个时辰带他冲破万里雪障爬上昆山山巅,手忙脚乱扒了顾望舒被血糊死在身上的衣服—— 撕扯的时候连带血肉一起缠下淋漓的触目惊心,但不敢再拖延半会儿地纵身跳进华表池的场景。 二人跳下一瞬,终年灵气萦绕的神池登时扑出一层血雾,顾望舒就像个刚从血池子里捞出来的人,把这清澈见底的湖水染得一片猩红。 他在水下的手里握着刀柄,那刀明明插在顾望舒胸口,可痛得却像生生割在自己心头般鲜明。 又或许是长途跋涉后气力衰减,握着刀的手抖得厉害。 他不敢拔,是知道顾望舒最后一口气都擎在这刀刃之上—— 第238章 华表池水可愈世间一切伤疾,却不能医死人,复生魂。 我若是拔不好,不小心断了这根弦…… 可就成夺顾望舒命的最后一举了。 艾叶像是生怕他被人抢走了般死死搂着顾望舒,一只手在水下小心翼翼,一寸寸褪拔着刀刃,半点不敢生颤抖。 他嗅得浓血不断从伤口处不加阻拦的放肆溢出,一边控制不住几近崩溃的埋在他颈间嚎啕大哭,大放悲声,哀切得就像个无助孩童,惊起林兽四散奔走。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马上!” 艾叶咬着唇哭叫,口中不断念着对不起对不起。 “知道你疼,知道你已撑太久,就当可怜可怜我,让我救你…” 耳边抽刀断肉声因感官放大而格外清晰,他转而纠缠着吻住顾望舒冰凉紧闭的唇,吻得急切,后又开始大哭。 山林鸟雀精兽四散惊跑,它们都听见那池中再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 “顾望舒!求求你!” “千万别死啊!” …… 艾叶往前挪了些许,撬开顾望舒轻闭的嘴,盛一勺药果汁水拿在手里,在用小指压住他的舌仔细顺了下去,生怕再呛着他。 一勺勺喂完整碗药水,见药水顺喉咙顺利流了进去,才算松了口气: “小妖怪,你可太难伺候了。” 第126章 谁为大道 艾叶拄腮笑笑,伸手理起他一头好看银发。 “不过好歹我也是照顾过你三个月的,摸爬滚打至今也都熟练了,到了今儿反而不成问题。哎呀,你说你才是个少爷命吧?次次都是躺得舒服等人伺候的,嘶——我可得好好想想,等你醒了以后怎么偿我才行!” 虽说平日里两人的相处方式大多都是艾叶巴拉巴拉讲,顾望舒只安静的听,时不时跟应付似的对上几句或是骂他几声, 艾叶早就习惯,可再怎样都是好过当下除却屋外鸟鸣,再没能应他的声音了。 “罢了。” 过了好一会儿,艾叶又道:“我不用你偿,你能活下来我便心愿足够,还求些什么呢。这儿是万里雪障为护的昆山之巅,趁我哥不在才跑回来的,不好久留,好在凡人绝对追不来,至少这些时日,能将你养好了。” 他想了想,摊平胳膊叹道:“日后事日后说,这天地之大总不会没有个容得下我们俩的地儿。” 艾叶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多话,分明连个一问一答都没有。 只道是说个不停,许出于眼见榻上人病情转好,一直紧绷的心松了弦,半趴在榻沿,眉眼难掩喜意。 “我不是说过有机会要带你来我生长的地方看吗,现在我们在这儿了。虽然来得是个身不由己的方式,但总归还是可以显摆给你看。所以啊,你能不能快些睁眼?” 艾叶停了会儿,心境忽上忽下总闹得他坐立不安。 “还是说,你迟迟不醒是因为这世上已无留恋之意,或者是说你恨我,恨今日局面皆由我而起,那你会不会埋怨我救你啊。” 那妖一吞口水,语气急了起来:“对不起,我清楚过分喜爱也是种压力,你也从未说过喜欢我,也没应了我说喜欢你的话……可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啊,或许对你来说不是这样……可我,可我真的放不下,一切冤仇等你醒了再找我报也成,你先……你先睁眼,你……!” 艾叶焦灼间握上顾望舒冰冷的手——仍旧冷得同自己抱他回来那日一样,像块无论如何也暖不透的寒冰,即便地笼烧得再旺,都还是凉的。 这妖再把他往里推了推,蜷身躺在将能容下两人的榻上,就像一年前噩梦后的雪夜,怕昏迷着的顾望舒冷,惴惴不安把他抱在怀里,摇摆出条巨大且蓬松的豹尾盖在身上。 “不冷了,不冷了。” 榻帘遮得暗,数日的心神不宁睡不好觉的妖至此困意席卷。 - 艾叶在迷迷糊糊间元神恍惚轻颤,睁不开眼,似是隐约听到有人在唤些什么。 “……星……” “…………星!……” 似梦非梦的滋味让他混沌,却是把榻上人的手捏紧几分,生怕在睡梦中被人抢了。 …… ——“星君?” ——“星君!!!” ——“怎……怎么回事?星君?” ——“阿钰!快过来!阿钰!白钰!” ——“镜儿!先别动!” ——“不太对,别碰。” …… 好疼…… 头疼得像千根钢针穿透刺骨,硬磨生插进脑袋似的裂成百瓣,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来的痛快。 巨痛下乍然睁开的眼还带天旋地转,顾望舒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似是遁入空虚。 不过再是缓了片刻,面前似乎并非空虚,而是满眼玉白的床屉。 昏昏沉沉间视线落在榻牙上雕龙的玉柱上。 未等他将眼前清明瞧个清楚,胸口再一阵剧痛扯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黑! 好像有人狠狠拉了自己一把,身体随之极速下坠,刚那玉榻瞬间模糊不见。 紧接着天旋地转又是堕入虚空。 *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渐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善如水,君子以作事谋始;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步泽履,君子以辨民安志;艮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 第239章 朗朗书声荡在清幽小院,葡藤余荫,轻风做戏,春光无限,祥和中透露温情。 书卷“啪”一声被砸在地上,后排的学生置了气,打破这宁静。 在余下人吃惊鄙夷目光中,老先生淡然自若走过去发问: “望舒,怎么了?” “君子行径条条框框,既然如此何必非要成君子?大道为谁,谁为大道?又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将这且有的一世活得那般律己守身,无趣得很,我理解不了!师父,再让我抄背一万次也理解不了!” 顾远山淡淡一笑,到那白发孩童对面盘腿而坐,不急不忙。 “望舒啊,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自然就是这般流淌的,不会因你我他的一念之差成何偏差。” “再是偏执古怪的人,也定会有与之相应求的理而存在于世,莫要急燥,也莫绝望,坚守你心中所持之道,哪怕是与凡世背道而行,那也是你理该义无反顾索求的,大道。” 斗转星移,星局莫测。 梦境千幻,无根无据。 他在这永不休止的回忆长海中起伏跌宕,偶会磕碰暗礁,陷身于一些不可触摸的过去遗珠。 ——“师哥!” 六岁孩童摇着头银白马尾捧一盒桂花糕兴高采烈跑到顾长卿的院子里,看他房门大开面对香炉静心跪香。 小孩子总是不懂事的,只觉得自己会让总是对他不苟言笑的师哥开心,便也没加想上太多,直接站在院里喊了他。 “师哥!师父下山带了糕点回来,可好吃,我……我给你留了些,这可是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你要不要尝……” ——“啪嚓” “……唔!” 那即加冠的少年比他高大太多,以至于红着眼冲过来时根本意识不到,也躲避不开。 顾长卿携一身香灰余味,秋风大作卷衣袍烈滚,像只夜半出没的索命恶鬼,眼中层层迷雾笼出绝顶恨意,狠狠扼住他细弱脖颈猛地拎提起来! 装糕点的木盒摔在地上,砸开盒盖,一个个白嫩松软缀着淡黄花蕊的桂花糕滚落在地,在地上翻滚数圈粘上满身秋风急雨过后的沙石泥泞, 成了一块块灰白垃圾。 “师……!” “瞎子吗!门开着都看不见!谁许你扰我跪香,谁要你这些恶心糕点!” 他被掐得几乎昏厥,半口气都喘不上,连呼救声都卡在喉咙碎裂成难堪杂音,双眼充血的涨红中溢满惊恐,头脑愈发意识模糊,死亡的血腥涌到头顶…… 不记得自己被掐了多久,直到四肢发软再无挣扎力气,脸色通红,直到被路过众人惊恐拉扯开来,直到瘫软在地,直到顾长卿口中那些恶言恶语成了模糊不清的虚影。 他看见师父心急如焚冲进院子,一向为人宽厚的他喝退众人后一巴掌狠狠扇在顾长卿脸上。 眼前人影扭曲弯折,入耳的声音也像隔了层云雾。 恍惚间还是听得到些慌乱中的朦胧断字。 “没事吗?快带他回去!顾长卿!你清醒点!你师弟不是他!” 谁……我不是谁…… 我是谁。 记忆本该至此戛然而止,可这混沌梦境中,他清晰见得回忆不断流淌,成了从未见过的一幕! 双目颤抖,惊恐捏拳堵住几欲呼声的嘴。 他像个透明的魂魄站在小院中心,看众人吵吵闹闹穿过自己的身体, 看顾远山愤急挥袖而去, 看顾长卿一个人捂着红肿的脸呆杵在原地愣神许久。 秋风卷得少年身影孤单落寞,也吹灭他眼中业火。而后—— 双手捂上脸,悲愤至极高呼一声跪到地上,竟拾起那粘着灰尘泥土肮脏不堪的桂花糕,痛心疾首的,混着呜咽泪水,一块块塞进嘴里! 哪怕到最后塞得满嘴来不及咀嚼,他还像伐罪般逼自己用手指塞着!推着!再到就着泪水囫囵噎吞下去! “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 “是哥的错,全是哥的错……是我无能,废物!” 这可是他等了半生,终都没能得到的道歉! ——“是哥……负你……” ——“我还你……” 一瞬间天崩地裂世间倾倒,浓重血腥直冲鼻息,血海之地两人溺死,顾长卿体无完肤浑身是血的跪在身后,后背僵直地听一声声洞穿,刺透,听他组不成句的哑音绝语! 顾长卿……顾长卿,顾长卿! ——“师哥!!!” 顾望舒霍地随一声惊叫坐起! 胸口奔涌而上铺天盖地的恐惧慌张,无暇顾虑当下光景奋身掀了被褥破帘而出, 却在双脚才踏上地面的一瞬,久卧不起腿上根本没有丝毫力气,再加起得急眩晕头沉,更是没想到这屋内明光一片! 登时“扑通”一声狠狠磕摔在地! 艾叶这会儿就坐在院外透气赏风,屋里地龙烧得太热,没法子一直守在榻边。 正放着空发呆的空闲忽然耳廓一抖听得屋内人大声尖叫,几乎是同时夺步冲了进去, 还是没来得及拦住,眼睁睁看顾望舒光着个身子,满眼慌张地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小妖怪!你没事儿吧!醒了……醒了喊我就是,干嘛不由分说就冲下来!哪儿摔疼了吗,我看看,我看……” 第240章 艾叶猛然撞上顾望舒浑身瑟瑟发抖,带着茫然恐惧,陌生看向自己的眼神—— 就像在看着个未曾谋面的生人。 乍是背脊后一凉,语气中犯了怵道:“小妖怪,你……我……” 顾望舒一脸迷茫的呆望了他半天,神色好像被抽空灵魂与记忆的躯壳般麻木无措,须臾后 “哐”一声犹如惊雷震响耳畔,顾望舒惊惶万状惨叫一声紧抱住脑袋! “呃啊——!啊!” 无数记忆无论痛苦美好,绝望愤怒,悔恨悲戚,亦或是怡悦幸福的,如奔腾巨浪不由分说冲席卷回大脑,顿时是个痛不欲生! “顾望舒!”艾叶吓坏了,“哪里出了错,怎能疼成这样,你…” 艾叶话到一半意识到他根本没法回答自己,干脆奋力跪行几步将他拉扯进怀里抱住! “顾望舒!怎么了,哪儿疼?冷静一下,我在这儿呢,别怕,别怕……” “顾……顾长卿……” 顾望舒呢喃的声音太小了,分辨不清的含糊在口,艾叶急忙扳起他的身子看他面脸惶然失措,手足不安,便更为心急如焚: “你说什么?” 顾望舒倏地转回脸死盯艾叶,妃瞳在极度恐惧下瞳仁骤然缩小,剧烈抖动! 茫然数刻后,突然奋力推倒艾叶,蹒跚跌跌撞撞的爬起身,扑倒数张几子和花盆,惊声喊道: “顾长卿……!我得去救他,我要去救他!他还等着我去救,这儿是哪儿啊,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哪儿啊!!哪儿!!!” “我不知,不知道……” “顾望舒!!!” 艾叶被他推得一屁股坐倒在地,胆颤心惊看他神智不清崩溃至极,慌乱中能做的只有更大声唤他! “你冷静一下!” “这是哪儿……顾长卿……我要去找他……我……” 顾望舒赤裸疯癫在这屋内兜转几圈,光脚踩在摔碎的花盆上割破血迹淌了一地,看得艾叶是个寸心如割! “这是哪儿!!!” “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第127章 大梦初醒 他在踉跄几圈后到底脚下一软跌在艾叶面前,叫艾叶正对上那双全是恐慌万状无神空洞的眼, 竟吓得他瘫坐在地、屏息难言。 哪知下一瞬,顾望舒双手猛地薅上他衣领! “我不是叫你救他,救他!!!” 他声嘶力竭地吼:“你救我做甚,我怎么还活着!我凭什么活着!他在哪儿,快告诉我!我师哥在哪儿!你带我去找他啊!!!” 顾望舒惨败白的胸膛带着那不堪入目的伤口剧烈起伏,他失了智,发了疯,没了生的念头,成了活脱脱的人间鬼煞。 “他……”艾叶浑身发抖。 “他!” “我……我救不了他……” “你在说什么鬼话……!” “顾望舒!!!” 艾叶带着被逼无奈的哭腔大喊出口,再不顾他如何挣扎如何疯癫的捶打顶撞自己,狠狠将他搂按进怀里,强吻上双唇! 怎奈顾望舒癫狂至极,一口咬伤艾叶嘴唇,登时满口血腥涌进颅腔,逼得他急喘着止了声。 “顾望舒!你冷静一下好不好,冷静一下!等你平静了我便带你去找他,我答应你,定会去的!” 艾叶舔了唇上的血急道:“我会带你去,带你回去。” 他将他抱在怀中轻抚头顶银发,像在安慰个受惊小兽,耐心又温柔的,直到怀中人渐渐停了要命的哆嗦,筋疲力竭再昏睡过去。 “别再做噩梦,好好睡一觉。睡醒了,我便带你走。” “你怎么不配活了,你……至少还有我念着啊。” 艾叶不再作声,抽泣都不敢发出声音,轻手将他抱回榻上,盖好被子。 - 谁成想昆山之巅看似终年覆雪且由万里暴风雪障隐着的绝地之后,竟有这样一方鸟语花香,四季如春的仙境。 他是在这种地方隐世千年长大的。和想象中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终日踏雪顶风得寻山涧避雪谋生完全不同,果真算得上养尊处优。 顾望舒浑浑噩噩又睡了一天一夜,艾叶也担惊受怕握着他的手扶在榻边跟着眯了一天一夜,片刻都不敢放开。 以至于顾望舒再次清醒过来时,只是才睁了眼,略显迷茫看着眼前陌生且显富的饰紫檀木榻深吸了口气, 还打盹儿的艾叶立马“噌”地蹿了起来,如临大敌似的死盯着他,手里攥得可劲,勒得他生疼。 顾望舒缓缓坐起,艾叶视线也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一并抬起。 被褥随动作挂不住肌肤滑下,他拧眉看着自己胸口已成森然红结的伤疤。 头还是疼得厉害。 顾望舒表情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缓上好半天后沙哑开口。 “这是……哪儿。” 艾叶神色紧张地快答:“我家!” “哈……” 头疼的人往往精神也很萎靡,顾望舒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问自己怎么活的,问怎么到了你家来,或是问……怎么逃出来的? 罢了。 良久,他环视着这大略素朴,其实细看每一件摆设都是精心雕绘别出心裁的屋子,憋出句: “你家,挺富裕。” 第241章 “啊?啊,啊哈哈……大……大都是贡的……” 艾叶没料到他会说这个,还以为第一句就会当头问上事情来龙去脉。 他低着头咬唇不敢言语,一只手毫无预兆地落到颈间。 艾叶一颤,两眼有些惶恐地盯住顾望舒的手。 “痛吗。” “不痛了。”艾叶立马抓住那抚摸在自己颈间的手,雷厉鞭的伤在华表池水浸泡后愈合得很快,但难免会落下凸起的深红色疤痕。 “怎么会落疤。”他听顾望舒了口气,说,“连你的体质都会落疤,得是多深的伤口。” “还…还好。”艾叶推开他的手,悻悻笑道:“法术所伤,确实不好愈合,但现在可不是你该关心我的境遇。” “艾叶。” “嗯?!” 这妖仍是宽不下心来,紧张得连顾望舒只是喊了声自己名字,都是吓得窜一激灵。 “我的衣物呢。” “哦……那个,太脏了,我丢了!我去给你找件旧的,我,我也没什么衣服,样式不喜欢也先凑合穿一下,反正我俩尺寸差不多,等以后……再买!” 艾叶到底是翻箱倒柜从一堆白袍子里翻出件不那么白的软烟灰纱袍。 他个有皮有毛的平时不喜穿人间的东西,衣服都大多是山下人供的,压箱底不知有个几百年, 样式早已不再是现下人喜爱的样式,甚至层层叠叠过于浮夸华丽的繁杂,约么可能是百年前某个野姓王族供的吧? 翻出来的时候都带着霉灰味,没直接烂得碎掉都是好的。 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掩着鼻子心虚递到顾望舒面前,好在顾望舒根本无心理会这些,只抖了抖灰便套在身上。 “那个……我从你旧衣服里找到个这个。” 艾叶从怀中掏出个精致的小银罐来,被血浸了太久表面已然有些发乌,好在艾叶仔细擦拭过,还算和以前一般漂亮。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看着就还蛮精致……喏,还你。” 顾望舒只瞥了一小下,便极为不适的阖了眼,咽下心中苦楚道:“丢了吧。” 艾叶不敢追问,偷偷再塞回怀里,依旧警惕的坐在一旁陪他待着,不时偷偷瞄上几眼, 可怕他又忽然发了疯。 清净下来的屋内只听得窗外呦呦鹿鸣,灵雀脆响。 在这儿都不确定是否是寻常的鹿寻常的鸟儿,好像每一株草木都有其独善的灵韵异能,倒是他这个凡人成了最特别的存在。 顾望舒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前的伤结,虽已痊愈,但这份痛似乎已经刻在骨子里,总是随着呼吸隐隐拉扯,提醒他是如何死而复生,如何以命换命地捡回一命。 “艾叶。”顾望舒平淡问:“多少时日了。” 他静等着一个月,三个月,甚至更久的答复,却没想艾叶毫不犹豫甩出个, “十日!” “十日?” “对啊,就这还急死我了呢。”艾叶苦笑。 “十……十日能愈全成这般模样?”顾望舒吃惊得本就哑粝嗓音拽得更为奇怪,双手刹时发抖。 就是说,离那场罹难……才不过区区十天!连血都洗不干挥不尽的,十天! “我不是说过我生长的地有方华表池水,可医世间一切伤病。” 艾叶趴粘在他膝上道: “你不能拿你们人间风水来和这儿比,这可是连神仙都能医的圣池,外加我亲手摘来药果送服…若不是你真伤得快死了,哪儿用得上十日啊。” 且说益州到清虚观的路程快马十日慢车十五日,那不是说…… 顾长卿都还没有到家。 艾叶仰头瞥上一眼,看得出顾望舒面色没血气的苍白凝重,深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憋久了的人,总是心里有事却什么都不说。 他发了疯的想去见他师哥,以至于梦醒失智,堆积的怨言像憋不住的滚滚岩浆喷发,差点将自己逼成活鬼煞。 但是他也绝不会把这些话说出口,他知我仅是为救他已是拼尽全力,亦知他与我早已成这人间众矢之的。 固然更不舍开口要我带他回去,陪他一起冒被“正道”诛杀的险,只为再见师哥一面。 只能强忍剔骨之痛将手心再攥紧一份,再拼命把心头恨压低一截,面色再青白一分。 艾叶这些日子独自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他太知道顾望舒心里藏了什么,环腰把自己埋进他怀里。 “走吧。” 顾望舒一颤,神色慌张问:“去……去哪儿?” “带你去找你师哥啊,送他归乡。” “可……” “怕什么,你有我呢。总该面对的命运,一起闯就是。” 第128章 慢慢行 “十三,做什么呢。” 冯汉广放下手中兵书,移目至门前那抹天青素衣。 披散乌发绸缎般在微风中轻扬,大概是衣型阔大,显得那人肩头好似更加清瘦无依,总会有一种让人想捏碎了的怜惜之意。 姚十三蓦然回首,半张脸被晚霞映得明媚,笑意间便也更多了份柔暧。 “在想事。” 他声音轻柔得就好像被那晚风衔来,又随时飘散而去的蒲公英,轻轻飘飘荡在眼前,却握不住,抓不到。 “想什么事?”冯汉广沉声问。 “在想……将军与我初见之日?”姚十三摇着羽扇眯出眼轮不紧不慢走到冯汉广面前坐下,撑脸看在他对面。 第242章 “我曾见过无数人来人往,醉酒言笑,虚情假意,却没有那么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移不开目光的。” 冯汉广闻言尴尬轻咳,这天地无惧的小将军此刻竟有些局促地避开姚十三的视线。 “……提这个做什么。” “不是您先问的吗?” 姚十三觉得他这般反应可爱,每每话落到此处小将军都会这般羞愧,反倒更惹得人想撩拨。 “蜂巢里醉酒的人我见得多,喝得多了为了一夜欢愉笙歌一掷千金的客人不占少数,可拿半块兵符挥挥洒洒称做报酬的——估计这千百年间,也就只能有您这一个。” 冯汉广羞愧难当,压声道:“十三!不要说了!” 他那日何尝不是绝望冤屈至极到不想再活,看见那半块用父亲以及几十万军士的命换来的兵符都觉得恶心, 自然喝得太多昏了头,怎做出这等事来……记不清了。 “您可把官儿们吓得四散逃窜啊?谁敢去接那兵符,又有谁肯委身去陪个佩剑披甲怀着恨的凶恶将军?到头来还不是,” 姚十三美目流转一笑,一字一顿道:“还不是我,舍,命,陪,君,子。” 冯汉广的躁脾气越听越急,压不住恼羞成怒地探身捏住姚十三尖润似玉的下巴,眼放凶色道: “不是叫你别说了,以前的事都不许再提了!” 姚十三非但没有怯意,反而笑得更为清朗: “稍微说说怎么了,您气急了,还要吃了我不成?” 冯汉广冷拽一笑,目转锋利一把薅住姚十三脖领给他拖到桌面上! 书册砚台与笔架被推摔一地弄得叮咣作响,鹰狼似的男人眼露觅食者的饥渴凶险,语气危险贴着桌上依旧谈笑自如的人耳边威胁道:“你当我不敢?” “您敢的。”姚十三神色不变,从容不迫道, “吃了我啊,汉广。” “您有多喜欢我,便多残忍的吃了我啊。揉皱了,碾碎了,一口口嚼烂了,生吞活剥了我吧,怎样都可以的,汉广。” “吃了我啊。” …… 在我吃掉你之前。 * 洛安山上风凉云稀,郊野没什么人迹,唯有风吹草木簌簌作响。 这儿离上清虚观的山徒步也就一天多些时日,若是车马大概半天有余, 清虚观本就建在清净处,自然附近也是除了求神求道外少有车马,便是一片寂静安宁。 官道行至山前是直接将矮山劈开通路,山体土坡外露,因此风起时难免扬尘,落雨时难免积泥。 每每有行人路过这里都难免被跑马快蹄或是车轮卷泥甩上一身泥泞污渍,久而久之,此处便被人们唤做,慢慢行。 劝君慢慢行,难将衣衫湿呀。 谁家小娘子,为君更新衣。 莫急,莫急,归途在前,归途于心。 两个裹着黑斗篷的人立在这慢慢行一侧的山头,平原地区的山势虽皆平缓难生高木,但难免曲折向前绵延不断,青翠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除却脚下一方长路,望远都被遮挡。 斗篷遮得完全辩不清神色五官,只能看得深藏其下的半截阔袖在秋风萧瑟中披拂作响,即便看不到表情,这昏黑背影已足够落寞萧索。 两抹身影在那空寂山头石像般一动不动立了有大半天,期间再是人烟罕至也有不少车马行过, 果真如这地名所言,无人不会提前主动放慢了速度,哪怕今日风沙并不是太大。 就好像是个无形的规矩,或有什么灵验的讲究一般默然遵循着。 直到艾叶提前听得远处再一队车马滚滚而来,伴招魂幡独有的细碎铃响。 招魂幡是为客死他乡的魂引归乡之路,不至沦弱孤魂野鬼,不至遗憾难全此生。 他悄悄动了手臂,拉上身旁人的手。 身旁人浑身随之一僵,挺直而立的身型忽然微垂下头,帽檐也随之遮得更深。 便在片刻后,铃声碎响跟着也入了耳。 他站得高,有斗篷遮着也并未撑伞,相对的无法堂正抬眼相视,唯有喘息声愈渐转急,再闻车轮声减了缓。 劝君,慢慢行。 阴司纸随抛洒与风伴行,白纸一片片宛若落雪纷飞,在为首急缓有序的招魂幡晃动中, 他终是见了那贯缠白绫,乌木为厢的马车。 艾叶察觉得到握着的手连指尖都在颤抖,到底是隐忍了多大痛心才至于此。 毕竟大病初愈,不舍得他太为难自己,于是另一掌心团出凛风,忽起扬天,那妖眼尾澿着抹蔚蓝,唤出片薄云。 再指尖点下,携一阵寒意急转而下呼啸进慢慢行内,随薄云积暗,遮蔽晴空, 空中忽地飘飘然降下雪来! 暮商降雪也是奇象,更何况只在这狭窄山路中唯一段落雪,天风淅淅飞玉沙,夹山中落于魂幡长苏之上,或是与阴司纸交融一道, 再飘落马车之上盖层薄薄白沙,落在随行人身上化作冰凉淡意。 慢慢行,行慢慢,琼花玉絮落满衣,添得都是份凄凉。 然就在众人举头望天惊叹天意之时,唯有行前扬幡的宋远面色顿成蜡黄,手里攥得幡杆吱嘎作响,终是难忍极怒一把将招魂幡塞进同行人手中,冲这夹山道漫无目的的怒吼: “我知道你在这儿!就知你定会苟且偷活!躲躲藏藏算什么好汉,出来!” 第243章 顾望舒怔然看向艾叶,看他把白伞撑开塞进自己手里,再扯下斗篷大帽,披一头银发只剩凌乱散在风中。 “走啊?”艾叶拐了他的腰, “下去啊?怕什么,咱们赌命来不就是为了见他,为了让你再送他一道回清虚观的。只这样遥遥看着算什么!我带你下去!” 说罢艾叶根本没给顾望舒犹豫的机会,直接拉起他的手从十几丈山头一跃而下! 像两只翩然起飞的大鸟,卷起雪花的寒风疾啸,吹落顾望舒身上斗篷,散一身层叠繁杂的轻烟广袖纱衣铺洒满空,只束半头的散发宛若雪中精怪,与艾叶一同携手优雅稳落于地! 顾望舒这一向在同门师兄前端得生人勿近、冷漠寡淡之人,此时的眼中却含了抹怯。 “谁…谁谁谁!你……他…!啊,啊?!!” 地上人惊呼不止,全是一副见了鬼的眼神。 毕竟才十日前,他们全都亲眼所见那重伤到呕血不止还被深刺胸口的人,那个皆以为命不久矣早就在逃避追杀下一命呜呼,只不过还没寻到尸骨的人, 短短不过十日怎就如此平安无事地站在面前? 还是比他们先到了这慢慢行的! 更何况顾望舒这身繁冗袍子一改往日素净利落的风雅,衬得他那白肤更是没了人间气儿。 ——“鬼……鬼啊?!” 终于是不知道谁先颤颤巍巍小声挤出了口。 ——“诶诶诶诶诶!!!!” “大白天见的什么鬼!” 宋远满腔愁愤在隐忍多时后,终是倾泻而出! “我不知你是什么法子活下来的,或说真如传言堕妖道!你怎么还有脸……今日怎么敢有脸来这儿!” 顾望舒把怯意埋进身后,却将大袖下藏着握艾叶的手捏得更紧。 “我来送送他。” “你也配!” 车队戛然停在慢慢行中,氛围紧张得只听见风沙扬木,打在马车上沙沙作响。 “……” “……” “我怎就不配!” 顾望舒在沉默久伫之后忽然怒吼一声,倒是把委屈怨愤全道了出来! “又不是我逼他为我偿命,也不是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我问心无愧!凭什么就不能来!我是怎样,艾叶又是怎样,就算修界檄文张贴得再是恶贯满盈,全天下都当我们罪该万死!你也不应这样!你明明知道真相!” 宋远气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奋力甩手指指着顾望舒的鼻子,像片秋后苍叶抖得萧瑟! “我知道个屁!我只知道你比那檄文上书还狞恶万倍!顾望舒你这个畜生……!呵……问心无愧?你他娘亲手害死了自己师兄,还有脸道出个,问心!无愧!” “我……”顾望舒目不交睫,带着惊措退了半步。 他昏了太久,以至于顾长卿浑身是血跪在身后的那一幕宛若昨日之事历历在目,每每一闭眼都是他哑音难全。 是哥……负你。 够了…… “够了!”顾望舒怒道: “不是我害他,我叫他逃了!是他不走,他偏要……” “就是你!” 大雪洋洋洒洒落了人满肩,可惜不合时宜的雪总是化得快,只叫人心头凉得更快。 “好……好好好,是我!是我!所以你想怎样?宋远,你欲与那群正道之人一样要我偿命?或是觉得我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认为顾长卿与那千条人命都是我罪责了!好,那你现在杀我!剑在你手,杀了我!还这世道一个人心安稳,也容你平恨!” ——“我杀了你!!!” 宋远目炽怒火,赫然拔剑而出直奔顾望舒脖领劈下! “宋远师兄!!!” “喂!顾望舒!!!” 身后有眼急道士快步冲过去要拦腰抱住宋远,艾叶也是惊得手脚冰凉死命去拽他,怎奈顾望舒立得坚稳,根本没有丝毫要躲的意思! “啊!!!!” 宋远快剑落下,却在触到顾望舒脖领前一瞬绝望朝天大声嘶吼,愤恨将剑摔出老远,跨步冲过去像扼喉般愤恨捏起他衣领! 在顾望舒深炯隐忍的目光中声泪俱下! “凭什么是你活啊!凭什么!是你害死的大师兄,是你自私自利,你任性妄为!你只想着自己好过活,为了那个妖得罪神霄宗,你以为大师兄为何要以身殉阵,是他疯了吗!那是他和四大法门谈保你的条件,便是你们若有万一对这世间不利,他需以命相抵全权负责!不然他至于重伤至此,在那绝境之地拉不出你来吗!” 宋远高声的质问比利刃还锋,千刀万剐割在身上! “不是你害死他的,那还有谁!你怎敢恬不知耻的回来……师兄……我最后喊您一声师兄!我求您放过他吧!” 第129章 莫与阎王论好坏 顾望舒在内心土崩瓦解中乱了阵脚,慌了神,甚至于胸口旧伤一阵剧痛,撕扯得人闷哼一声跌退几步。 他喘不过气来。 再怎么大张口,再怎么奋力去呼吸,全都堵在胸口,全都被再活生生被手掏进撕开的痛绝! “您可知……您可知从益州归乡数百里路,十几天的路程,这夏未尽秋不凉的时日,我们怎能保大师兄肉身不残……!我们是无能为力求十几石粗盐倾进棺椁,如此委曲求全!却叫他到最后都不得安生!” 第244章 一声声如雷贯耳,混淆最后清明。 “都是!拜你所赐!” “还说自己问心无愧?我不懂,不懂他为何要舍命护你这种人!” “我……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我狠不下心下不去那个手,是因为你这条命是大师兄换来的!我舍不得!” “宋远……” “顾望舒!你好好想想!你道是大师兄殉阵为护万民吗?他那是为护你!!!” 【——顾长卿,你能护得了天下苍生,却连你自己弟弟都护不住!】 我…… 是我说过这样的话……所以他才…… 顾望舒惶惶发颤,瞳孔几乎缩成一点。 “可明明是他先负我,打我骂我的人是他,要我命的人也是他,恨之切骨势不两立,怎么到头来……” 他呆滞来回念了几声,再惊声道: “怎么到头来到底我却成了那个最恶的恶人,我成了那个死不足惜的畜生!” 断是再无清明,狠劲撞开众人直奔马车而去! 三两步登辕而上,“咚”一声撞开由白绫缚死,阖紧的乌木门! “小妖怪!” “顾望舒!你做什么!!!” 艾叶一把拽不住,乱糟糟与众人一并挤着蜂拥追上去,见他胸口起伏烈目灼灼盯着散出异味的香木棺椁面容痉挛,终是“咣”地一拳捶了上去! 宋远大喊:“你疯了!出来!给我出来!!!” 奈何车外人哪般大呼小叫恶言相向,他都像再听不见了一般滑跪下去,指节撞出血漫上木纹,成了猩红的涂饰。 “你还不如让我去死……你不如放我去死!你叫我背负这什么烂命苟且!好,好,好!你自己死得痛快,放我怎么办,你说啊!说啊!!!我怎么办!!!!!” “徒留我只能活受罪,又不得求死!你是杀身成仁,我呢!我却要成那千古罪人!你可真是狠心,死了都不叫我好过!!!我怎么办啊……怎么办……我怎么办!” 一声声如泣如诉,可真正明了他心底绝望痛楚的又能有谁。 到底还是成了无病呻吟,成了矫揉造作。 ——“愣着干嘛啊!快拉下来!” ——“别碰他!!!” 艾叶闪身而上拦在门外! 众人皆知艾叶本性为妖,都见识过他晴空唤雪,当下仅凭这些人被他这么一拦,多少犯怵。 “你们俩!”宋远恶语怒道,“仗势为祸!” “是刺不扎进你们肉里不知多疼!”艾叶争道: “这么多年的爱恨怄成脓水融进骨子里去,今日就和他言一句,一句他顾长卿是为了他好!是他有难言之隐他身不由己,便是硬要颠了你们二师兄这半生风雪,要他体谅?就以为那刺拔得出去了!” 艾叶再往那车上看了一眼,气得发抖:“你们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独自活过来的吗!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强人所难!” “我们知不知道?”宋远无语得发了笑:“我们不知道,你知道是怎样?一切皆由你这妖物而起,若不是当初你作戏扮弱随我们回了清虚观,而今哪儿来这些惨事!” “我不知道!所以我甚是连共情都不敢!”艾叶愤怒疾呼: “我生怕不小心冒渎他那难隐心伤,怎轮得到你们来这儿揣测践踏!” 话音落,落得周围人哑口无言。 人总是看自己想看的。 艾叶终是明白了这人间的道理,人们始终信自己想信的,连揣测都是按自己想要的结局走。 自幼被贴上满身标签蜚语的人,又有谁愿意在这众叛亲离之际拉上他一把, 又有谁愿意站在他的角度看一眼世道。 “艾叶……” 听他默然带着颤抖做声。 “算了吧。” 算了吧。 既然这俗世容不下自己,便随他们怎么想,随他们骂吧。 “都是我的错。行了。” 顾望舒语气平静得心灰意冷,再无一份情感,无论悲怒绝恨。 “千错万错都在我,只求你们让我送他一程。” —— 车辕滚动木声朗朗,轻微摇晃的车厢昏暗寂静,一盏暗黄长明灯如月在侧,若有若无朦胧倾洒为魂灵照脚下一方明光,伴车外招魂幡细碎铃响,孤魂才不至迷路。 厢内四角各一方镂兰薰炉燃西域奇香,香烟袅袅绕于这有限空间,几乎浓烈到烟熏刺鼻胜过香意。 且知熏香本意不在沁心脾燃静心,而是另有所图。 好在生于黑夜的人早已习惯黑暗,也习惯这昏暗隐绰。 顾望舒无力坐靠门侧,浓香呛得头昏脑沉,双目茫茫看向面前香木棺椁。 顾长卿那么大一个人啊,小时候在自己眼中顶天立地的,是带着契骨血脉骨宽体高的勇士。 儿时常会幻想,若我师哥不作道士换上戎装,定会是个所向披靡威风凛凛,另敌军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毕竟,严于律己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会成首。 可就是这么高大一个人,如今又怎会躺得进这样一方矮棺中。 顾望舒习惯去摸腰间酒壶,摸索半天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挂着那玩意。 还不是因为艾叶说自己大病初愈不宜饮酒,这一路御风疾行风尘仆仆,到底是半口酒都不给他喝。 第245章 “我还想问你喝不喝呢,师哥。” 顾望舒失笑呢喃。 “我们都没一起饮过酒。” 他再笑,抑不住眼角一滴泪落。 抬头望起烟迹盘旋,几乎从不落泪的冷心人以为这样可以倒流得回去,殊不知泪水盈满冒落,是止不住的。 “可这怪不得我。” 顾望舒含泪笑说,“你自己说说看,你几时正眼瞧得过我?莫与阎王论我好坏,连酒都没饮过,我们不亲的啊,不熟。” 他停下声来便只落得死寂,马车行得疾,轮下硌到碎石地忽地摇晃起来。 虽未饮酒,但大抵是被这香熏呛得上头,昏昏沉沉间身子靠不稳也跟着歪斜颠倒,脚踝上银铃沙响。 其外好似还有铜铃阵鸣,也不是车外的招魂幡…… 他才恍然忆起什么,伸手从怀中掏出寻妖铃来。 法器自上次借给自己去寻艾叶以后,竟再没了机会还给主人。 顾望舒呆看了这枚古质繁符的铜铃许久,将其放到身边。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明明没在哽咽啜泣,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直到最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把脸埋进手心里去。 长明灯幽幽微茫,他在长久沉默后再度做了声。 “师哥……所以你现在,在这儿吗。” “魂识尚未归家不入地府,以长明灯为引,你该在这儿的。” 顾望舒再抬头,侧目望下身侧灯底团光。 “我把这个还你,物归原主了。” 他心头一哽,声音犯了抖。 “你若是在这儿,能不能告诉我今后的路要怎么走?你不能这样不负责的,只顾把我救活了便不管不顾未来一切…你总是这般,总是救了我又撇下我一个不管!我,我都知道的,小时候受了人欺负哪次不都是你捡的我回去,可次次捡了我回去的人是你,扭头就走一句不留只把我孤零零丢在屋里自生自灭的也是你;被你发疯打个半死一句道歉都没有的人是你,可回头匿了名托人送吃食的也是你……!” 顾望舒得语速忽然急迫起来,死死捏着散开得衣角焦急道: “顾长卿,你当我想要的是有人带我回家吗?当我想要的是那几块糖饴吗!不是啊……不是啊,不是!家我有腿自己能回,糖我想吃自己会买,我想要的是什么,是我哪怕被人打残了快死了,回家有个人能在旁边照顾我,我疼了能有人关心,跟我说都一切会好起来的!我想要的是你亲口道的歉,说你并非真心是有心魔作祟!” “我想要的不是什么拯救苍生的英雄,我想要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哥哥!一个平平凡凡,伯埙仲篪的兄长!” “我不要你的命啊顾长卿!我不要你的命!!!” 顾望舒再难忍悲绝,十指嵌进白发地用力咬牙忍声呜嚎! 【作者有话说】 bb们上些海星吧求求了么么么—— 第130章 风云雪霭皆由你 乌木车门厚重死闭,外面的人什么都听不见,宋远跟在马车后不安得磨牙凿齿。 艾叶隔着厚门抱怀背靠坐下,亦不也是垂头强忍、眼眶微红,唯有耳尖灵敏的他是声声入耳。 从未听顾望舒口中吐出过这么多话。 “……对了,你知我有多嫉妒清池吗。同为兄弟你便能当着众人护他,视他至亲,有时我真觉得自己多余,我就不该生在这世上,我就是什么都不配,亲情,友情,亦或情爱!我就是被放逐于在人心之域外的罪人,活着碍眼,死也无人挂念。” “所以我无所谓了,什么都不想要了,什么都不需要了,独自倒也自在,也无杂事侵扰,我无所谓了,无所谓?我是无所谓吗……” “……不是啊,我这心也是人肉生的!不是不想要了,我那是,不 敢 要!” 顾望舒哽塞呼吸,极力捶胸嗓音暗哑撕扯出声! “顾长卿,你可听得到啊!你听着吗!你活着的时候不想听,不给我机会说,现在好了,你顶不了嘴了,想骂也骂不出声了,你给我听啊!我快憋屈死了,我真是活得好生窝囊!” 话音落下,长明灯忽然绰影一闪,平稳在地的寻妖铃泛一声短促幽鸣。 他赫然一惊,浑身僵硬得顾不上泪滴断线而落,跌在地上。 无声境中意外响亮。 “……哥?” 顾望舒再是颤抖着唤出一声。 “哥……。” “哥,” 他猛地手脚并用爬上几步: “哥!!!” 长明灯再是烁烁几闪,像阔别般不安颤动,最后终是擎不住火芯久燃法力耗尽后失了明。 惊愕间有人轻敲了三声门,隐约是艾叶大声喊他的名字。 “小妖怪!出来吧,我们快到了!” 他倏然回首,对着空荡车厢和那沉闷棺椁喃喃: “你……你可是识得路了?” 人目无灵,识不得魂灵幽冥,更辩不得声息。 便也看不见幽暗中有人努力想替他揩下泪水,怎奈生死相隔终是触不上,一场空。 “罢。”顾望舒起身抹了泪,勉强扯出苦涩笑意。 “到底还是没能与你独饮上一酌。” 杳杳冥冥清净道,昏昏莫莫太虚空。 昙花一现的雪湿在鬓角,风吹额边落了碎发,萧萧瑟瑟道是好个秋。 第246章 艾叶脱了黑纹斗篷披在顾望舒身上,替他整好帽檐,淡然一笑手落肩上,慰藉似的拍了拍。 再顺势取走他手中伞一同遮着。 “好啦,看不见了。” 顾望舒藏在影中一双泛红的眼犹疑轻瞥,转念又是暗自弱笑。 艾叶知道他这般生性好强的一个人既是归乡,再苦凄境绝伤痕累累,又怎能甘心让人瞧见脆弱难堪的一面。 那些苦楚落寞只叫我一个人看着,听着,分担着就好了。 而顾望舒笑的是他懂我,也笑他兽性中那渐显的占有欲。 爱的终点是占有和征服,是想要一个人开心于我,痛苦于我,风花雪月,喜怒哀乐,都于我。 生于我,亦死于我。 属于风云雪霭的野兽再乖巧听话无邪伶俐,可也终归不是那怀中宠猫,他有他的性,有他的狂,也有他的傲。 是驯不服的风,圈不住的云,总有一天会覆了他的完全。 …… 管他呢,管他呢。 宋远横眉虎视眈眈窥伺向那两人,放不下戒备警觉,却觉得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呢? 大抵是顾望舒向来独行习惯,这般冷漠疏离且孤傲到超尘脱俗一个人,本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于人同道而行的场面, 如今不仅见到,还是这般患难同舟惺惺相惜…… 这关系到底是单纯不适应、还是不正常,他想不明白又问不得,就越觉得赌气。 车马再转三弯,从成了坡的偏陌上了几会儿山,重见阔别许久的石桥山门。 一别半年有余,一别天人两隔。 山门并不与往日相同是静谧虔意的,车马才过弯爬了长坡勉强现了半边山门,就已经清晰可见列队沉默候在门外的人。 清虚观大弟子活得是个声名远扬,自然不乏殿堂江湖各道人士来此吊唁送行。 招魂幡才先摇响最后一段路的尽头,车马还未随现,满面沧桑倦意的顾清池便已然闻声软跌在地。 是真的。这连贯十几日的噩梦,都是真的…… 四大法门传与修界的檄文几乎是金水山庄事变隔日便传了个天南地北。 顾清池身为掌事尽职尽责勤勤恳恳守着这诺大的观,再是成事之人他也不过二十有余,亲传弟子中资质并非最优。 每日例行不敢疏忽一丝,辛苦操心过的这大半年,甚至于几日前还在阅书时与顾莫得了难寻的闲聊空,他还与顾莫说过的。 “月中便是师父出关日,大师哥与二师哥到了该回的时日,师哥可算要熬出头了,莫儿。” 到了变声期的少年声音略哑着泛出磁性,笑道:“您猜大师哥与二师哥会一道回吗?被迫在离乡那么远的地儿天天住一块儿,还不得把人院儿掀啦。” “会吧。” 顾清池放了书,转目向窗外萧杀。京畿的秋来得总是早些,落木萧萧难免清冷。 “依我看他们二位并非外人眼中那般势不两立。只不过一个比一个要面子端架子,有误不解,有冤不道,时间久了隔阂锻成墙堵死心门,明面着冷嘲热讽背地里投予关心的,顶多互相打着骂着走一道,终归会肯一起回的。” “就是小孩,小孩性子。” “我不信。” 顾莫撑着脸继续抄他的经书,一边念叨: “不会的,他们两位我看这辈子是好不了,打起架来太吓人!三师哥,要么你与我一赌,就赌师哥们会不会一道回来!” “好啊。”顾清池眉眼轻挑露出个欢笑,“你说赌什么?” “一顿饭!师哥得了空闲请我吃饭!我若输了……我不可能输!” 顾清池点头应:“好,我们莫儿就知道吃吃吃,胖成小猪回头师哥们认不出你!” …… 一日欢语,全被面白如纸颤抖着手递上檄文的山门师兄浇得破灭。 “妖人顾望舒,即清虚观二弟子,堕妖邪恶道,引大妖屠金水镇黎民逾千,伤各门术士三百又二,连累同门师兄,畏罪潜逃下落不明,如此罪业深重不可饶恕!今请各界法门相助,黄金千两共擒此妖人,杀无赦!” 艾叶愤恨将手中黄纸撕得稀烂,恶狠狠丢进河里,回身看了看才从雪障里跟他钻出来,饥寒交迫还有些体虚的顾望舒,恨恨骂道: “若不是你抵命的一击天雷,那日所有人都得死在那儿!这什么狗屁檄文不道谢就算了,全他娘的一派胡言!那日就该一道雷将他们也全劈个干净!” 顾望舒倒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毫无反应,许是早料到那群假仁假义正道之人的手段必会如此—— 他们定要找个替罪羊才好为法门向百姓解释金水山庄的灾事,没有比自己更好的人选。 便只是抱怀坐在石滩上缩成一团,叹一声无奈道: “艾叶啊,我真的想饮酒,身子里太冷了,受不住。” “不行不行不行,不能喝!”艾叶快一步扯下腰间酒壶,情急之下一股脑全给倒进河里。 “诶?!” “你若是冷,我,我可以抱你!” “谁稀罕……”顾望舒紧着恶声嘟囔,光是想想后面几日若是要急行赶路就必须由艾叶搂着他御风飞行,都觉得头晕。 “歇够了?赶紧过来,正好赶路!” 艾叶不由分说给他扯进怀里,豹妖体温确实暖得舒服令人发困,可怎奈忽地脚底起风直冲云霄—— 第247章 本就头晕的顾望舒随风上下驰行只觉得更是恶心犯呕,胃里翻江倒海根本止不住! “艾叶!慢些!我快要吐了!” “啊?你说什么?大点声不行吗?风大!我听不见!” “我说!我说我……我!我……呕……………!” “喂!!!!!!!” 第131章 秋山九十九 这个家。 顾清池瘫坐在地,看山门外白绫车马轰隆驶来,人群中一道持白伞披黑斗的身影朝他走来。 如同梦魇初醒后恐惧绝望染满身,无论如何都动不了,躲不过,醒不来。 林间风卷斗篷下阔大衣袖若潮水白浪,头脑一片空白地怔看那虽遮挡严密却依旧再熟悉不过的身形,云步如摇走到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 噗通跪了下去。 “这谁啊?” 人群内窸窸窣窣议论声起,这般气度不凡之人却瞧不见脸,又偏偏这么实在一跪,多少是抵不过好奇心,这时候又不好太过火议论,全在偷偷摸摸小声嘀咕。 “该不会是那个人吧?”挤在中间的一个不知道哪家老道掳着胡子不解蔑眼道。 “哪个人啊?”身旁膀大腰圆的员外夫人耐不住性子急躁发问: “牛鼻子话说明白点儿!” “他们家二弟子啊,就害死他师哥那人!藏得这么严实一点儿不漏肯定有猫腻,且是白日擎伞,除了他还有谁!我看他帽子摘了定是头白发!妖人之躯害人无数,四处追传得沸沸扬扬,更何况提供线索者赏金千两!” “多少?!” “黄金千两!” “哎呦呦呦……”员外夫人生得糊涂人倒是精明,连连摆手信不过这三脚猫老道: “那绝不可能,真这么可怕他还回来干嘛,不得藏起来啊,哪儿有天上掉黄金的道理。” 止不住身旁耳朵尖的一传十十传百,人群中窸窸窣窣全是 “千两啊,黄金千两!” “说这人值千两金子呐!” “这老道士不就是技不如人还来看人家下菜碟的,他说的话你们怎能信了。”一位满脸胡茬抱着刀的江湖刀客无趣一答, 可把那老道气得鼻歪眼斜,当即不顾眼色大声反驳道: “怎么不信!你们都是眼瞎看不见给他撑伞那个灰头发的!那是凡人能生出的头发吗!那他娘的是个妖!就是那祸世的大妖!” 众人一哑,旋即再度议论纷纷,语气全成了夹着惊悚的阴阳怪气! “你别说……还真的……” “也太吓人了吧……” 顾清池脑内恍然轰鸣,任周围再是议论纷纷都站不起身,发不出话, 只借内心震恐骇然手脚并用蹭退几步,又在拉开距离后隐约看清大帽下男人隐忍痛绝咬死牙关,双眼紧阖。 “你……” 大帽下那人的脸再低几分,嘴唇摩挲片刻。 ——“对不起……是师哥无能,没能带他回来。” ——“对不起啊,是我害了他。” ——“清池啊,对不起……” 野山草木簌簌,顾清池在片刻懵然后猛地回神,快爬几步直冲过去双手扯住顾望舒衣襟狠狠扯到面前! “假的是不是,檄文假的对不对!你不是那种人的,我知道的,你不是……大师哥也并非你害,一定是另有隐情!对吗!师哥!你说话啊!我要你亲口说!!!” 顾清池扯得猛,摇晃间摆掉顾望舒大帽,藏着的银发遽然铺撒一片,趁日光入眼前一瞬艾叶急手举伞遮了他一片阴。 四周倒吸冷气的呃音抽得响亮,竟还真如了那老道所说,真就值了黄金千两! 顾清池旋即哑然,僵硬挪了视线到艾叶身上,赫然起身。 ——堕入妖道,引大妖祸世…… “难道说……那妖是你……!” 身后从下传来个带着紊的弱声:“清池。” 和直叫顾清池陷入绝望的一句, “檄文,不假。” 这清虚观的青年掌事也只在畏缩须臾后当机立断,回身捞起已然失魂落魄的顾望舒快步登上进观石阶! 力度之大,几近成了活生生扯着人往上跑。 踏过无数次的九百九十阶,此刻踩在脚下,全成酸涩。 顾望舒惊愕间看顾清池不带一丝犹豫,决然到强迫着着他快步一迈三阶的跨行,惯于数阶的顾望舒当下根本无暇关顾, 甚至于不知他这一向温雅师弟哪来这么大力气和冲劲儿,拽得自己踉踉跄跄险些跟不上! “清池,清池!你这是在做什么!” 顾望舒终于是缓不来气,气喘吁吁惊恐发问。 哪知顾清池却是头都没回脚步不地扯他快走:“你怎还敢回来!” 顾望舒以为他是对自己怀恨在心,倒也荒唐一笑,摇头道:“我就是来送他回家,就走,就……” “四大法门的檄文铺天盖地,你这时回观岂不就是正会叫他们逮个正着!”顾清池脚步片刻不敢放慢: “现在马上随我回去收拾行囊,我给你开暗道封山阵,艾叶兄不是腿脚极快又可御风吗,让他抓紧时间带你走!” 顾望舒蓦然迟钝了。 紧接着难以置信道:“……清池?” 顾清池未予理睬,自顾自不停道:“先离开这,山门下见了你的人太多——” 第248章 “你…你不恨我。” 顾清池一滞,骤然回身时已是双目盈盈: “事至如今我还恨你做什么!” “既然大师哥已经不在,能称得上兄长的就只有你!我信你不是做的出那档事的人,也不信艾叶兄是屠城害人的妖,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被逼无奈——我不能……我不能连你也没了!” “不管你是抱着什么心思归观,你肯回,就说明内心清明并未成邪,说明你还是我师哥!更断不能让你送命在这儿!” 顾清池转而掠过其师哥震惊的双瞳,直对身后遥遥紧赶慢赶追着的顾莫怒吼! “顾莫!追什么追!还不快将山下见过你二师哥的人全都统制起来!谁也不准报信!” “——啊?我……?”半大的孩子一头雾水,登时是个手足无措。 “就是你!这么大人了还不回会拿事!赶紧!” 可山下才到底人多眼杂,不就是顾莫再跑下去的须臾功夫,受了不少惊吓的人谁还乐意等在旁边,早不是纷纷对缠绫车马虔诚一拜再匆匆离去? 顾望舒被顾清池拉扯着行至半山也丝毫没有放慢的意思,落眉之余皱起眉间,沉声唤:“清池。” 顾清池只顾发着脾气似的往上拽人。 “清池!” 顾望舒再抬高声音,却带着顾清池从未闻过的宽声喊道: “顾清池!你先放了我,我有话要与你说!” “我不听!!!” 顾清池突然带着哭腔大喊出声,连顾望舒都被他这绝望一嗓喊得发了愣,但仍狠心稳当站住脚立在石阶上。 说到底比他身强体壮又内力强大的师哥,是任凭自己怎么扯都再不动半分的。 顾清池疯了似的死命连扯他十几下,终是无能为力转过身带着满脸泪痕,站在比他更高的两台上回身望向他,眼神哀绝地一屁股跌坐在石阶上! “师哥,别说……” “清池啊,我——” “我都说了我不听!”顾清池肆意打断他的话,声音因急促喘息而含糊不清。 顾望舒从未见过他这心宽豁达平易近人的好性子师弟哭成这样。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想知道真相,我也不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什么都不想知道!现在的念头只剩一个,就是不许你去送死!” 顾清池死命拉扯住顾望舒袖角,埋头痛哭。 “就算你真是那般发指恶人,我,我……也要救,你今天从未来过这清虚观,你现在就走!” “回不去了。” 顾清池蓦地抬头,看眼前人苦涩一笑。 “还有两日师父便要出关,我得去迎迎他老人家。” “师哥……!” 石阶陡峭,秋风新雨后阴凉生出青苔,慎行要紧,更为彷徨。 “清池,别回头,向前看。” 顾望舒说罢反手扣住他抓起自己袖口的手将他扶了起来。 “石阶凉,莫要再坐了。走吧。” 顾清池晃动的眸海晃动。 他二师哥从不会这般耐性去哄人的。 他二师哥也从不会这般笑着与他讲话。 于是他的心也从这无尽长阶上与露水混杂滚落,再是不闻踪迹,熄了炽热,只剩灰烬,不再滚烫。 艾叶从后面追跑上来,抱着顾望舒御了一路风的妖习惯性去带他胳膊,只是见顾望舒还拉着顾清池面色凝重,才悻悻收了伸到一半的手。 顾清池抬袖狠狠抹了把泪,深吸一口气—— “好,那我先走,你要跟上。” 三人无声踩在这石阶路上,只顾清池一人闷头走得快。 顾望舒在良久冷清的尴尬中,开口问身旁一步两跨再停下等他的艾叶。 “你可知这进观石阶,共有多少级。” 艾叶环视了眼前后不见尽头的长阶,冷不丁一问他也弄不清,便随口应了个:“走起来没完,约么一千多阶?” 顾望舒黯然一笑:“差不多。是九百九十九。九九化一,再生万物。” 艾叶笑道:“你知道我脑子笨,听不懂的。” 顾望舒偏头去看这眯眼冲他笑的妖,他有时候真的弄不懂,明明走的一直是条不归路,这妖怎每次都能逍遥自在一脸轻松。 于是连自己也莫名变得豁达无畏起来了。 “就是说每一场结局,都是一个新的开始罢了。” 艾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不明觉厉地“哦——”拖了个长音,再转成一脸贱兮兮,凑过顾望舒耳畔密谋道: “那就是说,此番事了,你肯与我浪迹天涯的意思?” “哪儿跟哪儿呢。” 顾望舒惯性嫌弃一躲闪,艾叶一双明眸顿时黯了色,怏怏摸了鼻子老实站回旁边,成了个摆设似的跟他闷头走。 但见他这反应有那么半瞬恍惚,也很快回神,只无奈偷偷勾了嘴角,摇摇头继续登上山去。 几人总算登上山门,自益州到京畿十几日路程,几乎横穿了整个夏秋。 再推开小院门时,阔久已归的木门干枯吱呀一响,扑面而来是穿堂桂香。 艾叶在身后盯着顾望舒露出的一截雪白后颈出神,桂香浓烈直冲天门,头晕目眩间多了几分迷离。 一定很香。 如果咬上一口。 看血痕从洞口溢出,舔上一口定都是桂甜醉人。 第249章 正如那处无境雪原,千年间白茫茫一片的平整无痕,纯洁干净到心生敬畏,也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心思—— 如果我踩上一脚,如果那第一脚是我踏的。 可真正产生冲动试探性去做,本性的善便会再叫嚣起不许玷污,舍不得,下不去手。 对自己而言太过神圣的东西,发了疯的想要,却又怕错失了手,再成亵渎。 于是再桀骜狂妄的兽,在这份自我冲突下都会多了犹豫,多了自我怀疑。 ——他真的是我要得起的吗。 “想什么呢?” 第132章 旧福牌 顾望舒拧眉看艾叶一脸懵傻地盯自己发呆,被他盯得奇怪,忍不住带着愠味开了口。 艾叶登时醒了神,抓抓脑袋傻笑掩饰尴尬道:“想我们不在都没人打扫的嘛,满地灰不说,年前我挂的福牌都还在!” 顾望舒这才注意到桂花间穿绕而过,再于围墙上缠绕几圈的红绫依旧隐隐挂在树中, 长时间风雪雨淋褪了色变了旧,再不是新年往日的风光异彩,往昔携着喜气的东西,今日却只能徒添几分萧瑟。 可惜没心思应话,只奔回屋子里去想喘口气休息一下再做打算, 毕竟这世上没什么地儿是比家更舒服的。 推了门在昏暗中熟练摸到半根蜡烛用火匣燃了,朦胧见还看得见个烧到一半无人添碳的火盆。 他觉得自己早已是筋疲力竭身心疲惫,管他之后是翻天覆地还是赴死谢罪的,当下真是再多一丝造作的力气都没了,脑子里昏昏沉沉只想睡一觉。 怎奈刚才摸到床上,忽然背后一凉,“噌”地站成笔直! “啊我,我没打算吓你的,我一直站在这儿的,是你没注意啊,不怪我!” 艾叶见他吓得不轻,估计下一句就是要挨骂了,赶紧一边后退一边连连摆手解释着,倒到底还是眼看顾望舒脸色越来越黑,出口训斥道: “跟我进来做什么,你不是住旁边的吗。” “啊……我……习惯……” 艾叶支支吾吾应道:“咱俩在益州不是一直住一起嘛,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没多想就……” 顾望舒眉头皱成破纸盯他好一会儿,直到给这妖盯得脸颊滴血眼神躲闪,才继续开口道: “我看你不是没多想,你是想太多。艾叶,我没什么力气,你先回自己那儿去,让我休息休息——” “我有啊!力气!” 艾叶倒是想都没想,话便从嘴边漏了出来。刚说完,立马意识到自己好像把什么心里深处不该说的给漏了,猛地捂了嘴。 定是这满堂花醉,上了头了,要命! “……?” 短短一瞬,艾叶从顾望舒那双埋了千层灰的粉瞳中看见一晃而过的堂皇、不解、惊愕、愤怒—— 赶紧连退几步慌忙道:“不是……我,我是指扫尘,打扫,打扫院子!这么惊讶干嘛,你好好休息啊,醒来就都干净了,我可能干!” 顾望舒面色冷峻地给他逼至门外,再一言不发“哐“一声摔了门,将他挡在一门之外。 艾叶懊恼揉着后脑勺,半晌才舍得退回来,从一旁拿了落着层厚灰的扫把在地上使劲磕了磕,嗖嗖闷头扫起地。 地上实在灰大,夹杂着落叶污秽厚厚一层,没人照顾的院子总是很快破败。 他手脚麻利扫了干净,抬头举目看向花开旺盛的桂树,满目淡黄杂碎如星,桂香袭人,眼中显露丝丝向往。 我以后一定要为你种一棵。他想。 这世上再无草木如桂花与你如此相配,若你愿意与我隐世浪迹,那我便定会为你种上一棵桂树。 无论雪原冰川,天上地下,刀山火海,龙潭虎穴。 我都要把它养活了,送与你。 酿你想喝的桂花酿,制你爱吃的桂花糕。 如果你愿意。 只要你愿意。 艾叶跃至树杈上捡摘着新年留下的褪色福牌红绫,又觉得将福字一个个当成垃圾丢在地上沾染泥土并不吉利,便再老实着挨个拢起来抱在怀里,收到个角落里好好放置下。 想来自己从不服天意,也从不在乎这细枝末节的吉祥不宜之事的妖,此刻不知为何忽然小心翼翼得虔诚起来。 艾叶固然明了却也不太在意,蹑手蹑脚跳上树去寻了个舒服的枝眯着。 艾叶豹本性喜高藏匿树间,益州的时候总镇府里因防藏匿刺客不种大树,多少有些憋得难过,好在且说当下还是享受的。 特别是花期间,人自醉。 或许是归了家安心,或许周遭都是熟悉的气味,又或许是长途跋涉疲劳累积,艾叶难得昏昏沉沉陷进沉眠。没有噩梦缠身,也不会因为一丝声响便敏感地惊醒。 “艾叶,艾叶?艾……” 便连只小憩了两个多时辰的顾望舒站在树下喊他都没听见。 顾望舒讶了半分,想必艾叶这些日子寝食难安救完自己,又马不停蹄带我赶回清虚观,定是没闲余好好休息,累坏了。 终于得了闲,睡得可是个沉,无奈又心疼的笑笑,也跟着靠坐在树下。 顾望舒环顾四周打扫干净明明堂堂的院子,刚还死气沉沉的院子忽然就有了人烟气,显出生机。 这种一尘不染的生气——蓦然回首,竟是自己独自生活了二十余年都未曾感受过的氤氲。 第250章 “艾叶。” 他再轻声一唤,仰头借衣袖遮挡树影婆娑间耀眼秋色,看枝条交错间艾叶散着一头瀑布似的灰白长发,乌黑卷睫微抖,喉间上下一滚。 “若非因你在,或许我早已放手于这烂透的世道了。” 顾望舒呢喃道。 “我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艾叶啊。” 他眼中带雾,低语似梦。 “明明不归路,你为何一意孤行相随与我,我……不值得。” 顾望舒再枕手调整姿势,暗自叹了口气。 一具朽到骨子里的凡胎肉体罢了,再装作无谓坚强也抵不过实则病病殃殃,哪里值得你用过千年的修为、过千年的命来陪我渡这劫。 我亦不想成你的劫。 如果有法子可以选,我定不择手段保下你的命。反正人生短短几十年,再一世轮回便好。 可妖不一样,死了,便是魂飞魄散,再无来生。 他这般想着,也就这般怀揣心事的起身要走,拍拍衣角的灰,拎着一身繁冗浮夸、实在是不符合自己性子的大袍迟疑几分,还是打消了回去换身衣服的念头。 “嗯……小妖怪……” 头顶树叶忽然簌簌作响,顾望舒脊梁登地一僵,定在原地没敢动弹,却听艾叶继续含糊不清地说起梦话: “不能喝……给我……” 顾望舒哑然——怎么做梦还拦我喝酒不成? “顾望舒……不是妖怪,不吃人的……吃……吃菜,吃我……” 这一下倒是把这人忍俊不禁笑得差点漏出声,憋不出地小声应他,“对,我不吃人,吃菜,吃你。吃了妖的肉,长生不老。” “嗯……”艾叶似有恼气,撒娇似的把这一声绕了好几个弯:“我不好吃……” “好吃的。”顾望舒笑道。 “疼的……”艾叶喃喃呓语,声音也越来越细小难辨,沉默了会儿,在人以为他该又睡了的须臾,忽地委屈巴巴道: “那我给你吃……你便能陪我一起去了吗……” 顾望舒发了怔,也不知道和一个说梦话的对话有什么意义,反正还是问道:“去哪儿?” “……巢……” “什么巢?” “别不要我……” “……” 秋午风凉吹得清心,艾叶睡在一阵比一阵更为强烈的桂香中安心睡得像个窝在母亲怀抱的幼崽。 直到一朵细瓣不识趣落在唇上,鼻息不小心将那轻飘飘的嫩黄倒吸进鼻腔里,酸涩难受呛得一阵咳嗽,咻地惊醒。 睡得太香醒得又急,一时全是个不明所以,只眼看日头西偏,本打算稍加休息,怎奈不知一不小心睡过了头, 硬木硌得后背生疼,艾叶揉揉肩膀自树上垂下脚来松松筋骨,抻个懒腰的功夫一吸气—— 惊悚捏紧树干! 他不在这。 院里没他的气息! 一瞬间心头恍得好似直跌深谷碎在脚底,他这节骨眼上能抛下自己去哪儿啊? 天都还亮着,不会……不会又怕连累自己所以……丢下我…… 艾叶当即一巴掌“啪”地甩在自己脸上,睡什么睡这么死,人走了都不知道!怎么还看不住! 这妖慌张从树上跳下来,心里太急踩了衣角差点惹一踉跄,未加犹豫夺门而出。 迎面撞上些路过的小道,直接扯了人就问! “喂!看到你们二师兄了吗!” 檄文之事早已是无所不知,无辜小道再如此直勾勾被艾叶抓着,吓得哆哆嗦嗦应不上话,能得的答案都是, “我……不知道啊!” “我真不知道…!” “没看见,我也没看见!” “饶命啊——!” 恐惧无声镇压身体每一处明知,人们过度的反应也只叫他兽性更为敏感。 在终于几乎发狂引出黑云时的艾叶猛然意识到,何为患得患失。 恍惚间看无辜众人于平地忽起的暴风间惊惶万状魂飞魄散,不乏离近被狂风卷倒的人倒爬着后挪,嘴里念念求饶。 满观白绫肆意泼洒,腾腾布声扯破长空,翻飞得像一场八月的大雪。 “饶命啊!别……别杀我!别……” 艾叶神色一厉,徒手唤风倒吸离近一人狠狠扼上其脖颈! 那看上去才刚十几岁的小道士吓得浑身被冷汗湿透,一双剧烈抖动的眸子中倒映的全是自己乖戾跋扈的凶恶笑意! 少年骇然绝望闭紧双眼之时狂风骤止,本应发出咯吱折断声的脖子竟被人轻轻放下, 猛然间吸回空气的喉咙发痒狂喘,面前那夺命妖煞取一指轻柔挑开他面前凌乱张飞的碎发,像带着咒轻语: “我不杀人的。怕什么呢。” “不是……你杀……杀……你骗人……你……我知道……” 少年过度惊恐只剩给他无意识的呢喃,引得艾叶眉心难忍一挑。 幸得周围有眼疾手快的道士一把将那少年抢回来,不敢回头连连倒退,只留他一个立在路间。 艾叶垂着手臂无声立了许久。 再漠然低头看向掌心。 一颗朱砂痣娇滴似血点在中央,五指刺破胸腔的触觉仍旧鲜明。 ……我杀过人的罪孽,终将悉数落在顾望舒身上。 就好似曾经夔州荒野,尸横遍野那次,血腥掩盖天地气息,天地几乎被鲜血混沌一体,兄长为自己夺出一条生路,那被夺命的千万生魂虽非我亲手为之, 第251章 但那噩梦,纠缠,报应,罪孽,全在他身,刻下一道道磨不灭的痕。 不知不觉间自己也成了最不想成的那种人。 倾尽爱意,反倒成了对方的负担。 他定是恨我,才屡次三番要逃,才每每发问都是无言相对不尽情意…… 艾叶表面上无动于衷,甚至于还带着狰狞笑意,殊不知早已是痛彻心扉,锥心刺骨。 可我真的太爱他了。 哪怕他张嘴要我替顾长卿去偿命,哪怕他肯以刀架在脖子上绑我送去四大法门面前谢罪,我都乐意,我都心甘情愿,我都行。 可他不会这样做。 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只会一次又次的把委屈咽进肚子里,咬碎钢牙连着血腥一起囫囵吞回肚子里。 是刚正强撑到宁愿主动背着两人的罪以死敬天下,也不会对自己出手。 他是会偷偷承下所有不属于自己罪责的人。 艾叶越往这处想,就越怕得浑身冰冷。 …… “他往后山去了。” 第133章 “你是我的道” “他往后山去了。” 艾叶赫然回头,宋远一身素白立在滚滚白绫之下。 适才自己险些出手伤人时,他出鞘的剑都还没完全收得回去。 “明日八月十五,是师父的出关日,他多半是提前去那谢罪了。师父他老人家虽是闭关,但这等事断然早就传了信进去知晓,无论如何罪孽深重,都不知他怎还有脸面肯去拜师父!” 见艾叶怔然看他,宋远狠哼一声,撇开眼推了剑回鞘。 “别错觉好意,我是怕你在这儿发疯再伤了人!” 待宋远憋着气再挑眼看时,这腿脚迅速的妖早就没了踪影。 剩他在原地默然皱眉看向顾望舒院内比院墙高出好一截的桂树,不忿而言。 “这就是您舍命也要成全的?您真觉得……对吗?” 清虚观后山总是那般风景眷丽,灵韵萦绕。 夕阳西下的烫金宏美,将灵气染成金黄光晕,恍惚间总会觉得与自己生长的那片土地有些许神似。 艾叶对后山却没有丝毫向往喜爱之意。 无论是最开始的生死梦魇,再到销魂鞭刑责,这里藏的只有痛苦与厄运。 他一刻不停地奔向夕阳与地面的交界之处,红日似轮漫入无垠长线,好像这样一直跑下去,便会在不久之后终达世间尽头。 可这世间无穷无尽啊,人间喜悲,也如同这轮红日,往复成轮。 他终是在山腰处恍然开劈出的一处旷地,见一座精雕细琢的红瓦廊房。 那房木门闭紧,屋外冰冷坚硬的石地上,匍伏跪着他想见的那个人。 艾叶本想直接走过去,却不想再接近几步,似乎听见那人在低语些什么。 蓦地停了脚步,站在不远处的树后细听起来。 顾望舒声音带颤,又像是含着悔恨,一字一句说是传话,更像述罪。 “师父,弟子为何愚钝至此。” “到底闭塞心门到什么程度,才能目中藏恨,看每个人都是敌意于我,憎恨于我?弟子真的不知恨之入骨的厌了二十余年的师哥会舍命救我,也更不知怕到对我退避三舍的清池会替我抵住满世杀意,选择助我……” “那孩子今日和我说,就算我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妖人,也要救我。” 他停了一会儿,说:“……哪值得呢。” “弟子哪里值得。” 顾望舒说着,山风在头顶吹着,紧闭的木门内也没有丝毫声音。 “师父,您在听吗。” “是啊,您定知晓一切,是弟子的错,是我辜负众人,目光狭隘,罪皆在我身。” “可我也尽力了,我真的没想到一切会成今日这样……师父,我真的……好累啊……这世道让我深感倦怠,世间既容不下我,又为何要舍身救我。” 他语气放得很慢,慢得听不出情绪:“活是大罪,死成辜负,留下成清虚观的污名,走是这天下的哽刺,我……” “该如何是好。” “弟子愚钝,还望师父教导。” 艾叶见顾望舒双手捏拳垂在身侧,哽咽许久,再是没说出话来。 山际边缘红轮落下,带走夕阳最后一抹余光,换做十四月圆明月朗空, 虽是明了,可月宫清冷,带给人的除却山风侵骨,只有更显冷寂的银光。 石板地到了夜里注定返潮,顾望舒在师父出关之前决意是没有起身的念头,膝下又没有垫着东西,就这么一动不动的跪着。 艾叶看得眼红,又没法出手去做阻拦,直到山风吹得越来越恣意肆掠,看他一身华服携夹厚风,银发碎下来在风中于衣袍同舞。 生性畏寒的人跪得再直,都不由得微微缩了身子以手撑着。 骨子里的倔强让顾望舒不肯原谅自己,但艾叶深知他装得再是坚强,躯壳内一具魂灵就越是只有他才看得见的千疮百孔。 于是他伸手在背上一摇,幻出件薄绒兽毛披风。 顾望舒在这寒风下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发抖,忽闻背后有轻弱到难以察觉到脚步声,赫地一惊, 来不及回头便觉得有个暖和的披风落在身上。 兽绒伸出纤细围住他惨白冰凉的脖颈,带着艾叶身上的热气,像是股暖流直接融进心里。 第252章 “还没入冬,总没那么多皮毛借你取暖。”艾叶随口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屈膝与他跪在一处。 顾望舒稍稍偏头,看艾叶面容严肃地跪在身边,望向木门。 “你来跪什么,与你无关的。” “我来陪你啊。” 艾叶落寞一笑:“我醒来发现你不在家,以为你又不要我了,差点吓死。所以才找过来缠住你,片刻不离,绝不再让你一个人跑了!” 顾望舒有些责备道:“这是我的事,你跟我一道受什么罪。” “你看你,到底是多不懂他人心意啊,说的话真叫人伤心。” 艾叶怨声道,“什么你的事儿我的事儿,界线划那么清楚,日日对我这般理智,才会像这样弄得我总是觉得无论我们再是如何欢爱,自己终都是个外人,进不去你心里,才会患得患失,总觉得你会不辞而别突然弃我而去……” 他倾些身贴在顾望舒肩头,轻声说: “你快把我逼疯了,顾望舒。” 顾望舒应不上话来,只用颇为不解,又略带错愕的神情看他。 “你看,你就是不懂。”艾叶无奈笑道: “那你想我不辞而别那次,你不是不知所措慌得要命啊?” 顾望舒点了点头。 “如果我告诉你,我日日夜夜都活在这种心思里,担心你怨我恨我,离我而去,或是不想活了再弃我而去,一睁眼你是生死未卜的昏迷不醒,或是一睁眼你便不见踪迹,亦或是像这般罚自己跪在这寒夜里受苦的,你说我什么心情啊。” “我怕死了,顾望舒,我怕死了。” 艾叶借月色看顾望舒眼中星辰闪烁,震惊后一阵茫然的错乱。 平日里总细长微眯的眼此刻瞪得巨大,到底是在冲击中挤出磕磕绊绊的话来: “若真是这样,那是我愚钝,是我不尽人意,确实…错了。” 艾叶看他这副彷徨失措的模样竟被逗笑出声: “顾望舒,你不是生性凉薄,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去关爱一个人罢了。是至今没人对你好过,也没人言传身教,怪不得你。” 艾叶说着话,不忘伸手替他拉整半边滑落的披风,仔细裹好。 “我懂你心思,只是别再伤寒了。你太难生养,不好照顾。” 他看着顾望舒默默落回视线到自己膝边,无尽惆怅看着灰黑的石板地发呆,再悄然覆手在顾望舒冰凉的手上,轻声道: “随心所想吧。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但是无论如何不许再抛下我一个人做决定,好吗。” 良久,艾叶才觉得手心里稍微暖回了些的指尖一颤,问了声, “……为什么。” “嗯?” “为什么,是我。” 艾叶木然愣神,不明白他在问什么,听他再接道: “可那样,我便成了你的劫。” 顾望舒在片刻的寂静中毫无自信的深埋着头,悔恨难堪都涌上心头,生怕再伤了艾叶的心,可又不想拉他入深渊。 不想这般困苦中,艾叶咯咯笑了起来。 “你真担心这个?” “怎么…” “我说你可太傻了吧?你哪是我的劫啊,劫哪是这般幸福愉悦的,你可是我的幸嘞!若非要这般论,我才是你的劫!是你遇了我才会发生这么多颠倒命格的事,是我缠着你不放才叫你入了万劫不复的,该死的人是我,怎成了你这般懊恼?” “你不是的!”顾望舒局促扭回头,假作淡定冷声道, “那都不是你的错,你不能为我死。” “谁说要死了!”艾叶笑得合不拢嘴,但又觉得这场合欢心笑出声不好,只能硬憋着嗤嗤叫唤, “你说说看,假若你我从今往后再无万难,有机会相依为命,你到底想把我当做什么?” [——“坚守你心中所持之道,哪怕是与凡世背道而行,那也是你理该义无反顾索求的,大道。”] 顾远山曾为他解的道此刻恍然聩响于耳边,鸣钟一般敲响梦中人,迷途客。 在艾叶满怀期待他答个什么“心上人”啊或是“爱人知己”之类的话时,只听他哽了半天,才从喉咙里小声却极为郑重沉稳的答了句: “你是我的道。” 笑意一下子僵在脸上,生硬咂咂嘴——没听懂。 鸡鸣为晨,月落日升,染一身白露为衣。 顾望舒一动不动跪了整夜,艾叶也陪他跪了整夜。 他早就膝盖发麻没了力气撑不住身,扭头看顾望舒一个大病才愈的身子再沾染整夜风霜还是面不改色垂眼跪着, 一张白面也分不清是本身颜色还是缺了气血,反正他总是叫人辩不清本意。 就算是跪了这整夜风霜,那一扇闭死的木门还是浸着寒意,在冷冰冰的死寂中纹丝不动。 “你……要吃点什么吗?” 顾望舒闻言稍微提了眼角,该说艾叶还真是没心没肺问出这种话来,开口时带了长时间未进水的沙哑冷声道: “不吃。” 艾叶扫兴一“哦”,蹙着眉挪了挪酸疼膝盖,撑不住又一屁股坐自己小腿上。 “跪不住就别跪,自己出去猎些吃的,在这柔柔弱弱成何体统。” 即使顾望舒根本没有动手的意思,艾叶还是怕被打地习惯性躲闪了半边身子,道: “嚯,昨晚还说自己不尽人意,结果天才亮就开始凶我!” 第253章 “不是玩笑话。”顾望舒垂目间露湿白睫:“你去吃吧。” 艾叶悻悻道:“那你呢,你不能就这样饿着,我看了心疼。” 顾望舒黯然失笑,奈何叹息压抑作声。 “艾叶,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艾叶摇头。 “八月半,月夕。” 艾叶抖了眼皮——他实在跪不住,到底哎呦喂的瘸着发麻的腿和发酸老腰撑起身,心不在焉接道: “哦,好像听说过,好像是你们人间的什么节嘛。那又怎样,还不是拦不住你非要一意孤行地跪在这儿,活受罪的。” “仲秋节啊,艾叶。” 顾望舒万般无奈苦笑道,“这可是人间不比上元还盼望的日子,月之圆兆人之团圆,人们也是要阖家团圆祭月、赏月,观花灯。” “若是能去到镇子里,定也是个热闹非凡,张灯结彩鼓乐喧天。我本想与你再过一次佳节的,再放肆拥挤一次……” “那就去啊?”艾叶漫不经心道:“你师父不是说今日出关,打了招呼再去就是?” “去不成了。” 【作者有话说】 上上海星宝子们么么么么么! 【开虐预警】level up 第134章 叛出师门 顾望舒见着艾叶一脸天真自在的无忧,忽然觉得羡慕异常。 我这一身刺和满身反骨都是假的,都是虚伪做作的自我保护, 可艾叶的那般无拘无束,桀骜不驯,心之所想皆化为所动,才是真的从灵魂中血液里便存着的,是那昆仑的自在风,也是那雪障内飘舞千年的雪。 “师父按理鸡鸣出关,应是有全观弟子夹道相迎,行敬师之礼。可你看现在关门紧闭,而后山也只有我们两个在。” “此话怎讲?”艾叶不解,只是看顾望舒满目惆怅,便认为定非宜事。 “师父不出关,准是不愿见我,这就是他给我的答案。后山无人,是因为所有人都去了山门护山。” 顾望舒一双皓眸彻底失了色,只能流淌出阴郁。 艾叶跟着向上看去,不知何时起清虚观上空笼罩出一团祝红色的烟云。 “艾叶,护山结界开了。” “什么意思啊。” 艾叶绕至顾望舒身发问,余光中顾清池正火急火燎地跑向这边。 他是直奔顾望舒来,脚步急迫到甚至人都还遥遥离着老远便已经开始大声呼喊! “师哥!您怎么还在这儿!别等了,师父今日不会出关,来日方长总有机会再见,快走!” 艾叶低头看顾望舒像没听见一般面色苍白、神情不改跪在原地, 顾清池已是心急如焚到眼角带泪,急声哀求! “不知昨日到底是哪个走漏消息,现下四大法门与剑宗都带了人堵了山门……我们能挡也只是一时,保不住什么时候这群人怒不可遏直接冲了山门,那就来不及了!你们先从后山走!后事我尽会解决就是,快走!” 原来顾望舒说的去不成了,是因为这个。 艾叶讪然讽刺一笑:“在这等着你师父,我去拦。” 顾望舒这才闻声而动,一把扯住艾叶袖口沉声呵道:“不许去!” “那是怎样!”艾叶也不甘示弱,“等死吗?我才不干!” “师哥!没时间犹豫了啊!” “小妖怪,你不去可别拦着我啊,那群人又不是只奔你一个来的,也有我一半的份儿!” “师哥!” 顾望舒在两人索命似的吵闹中遽然阖眼,似在将内心五味杂陈深吸一口气后全吞进腹中, 而后忿然决意冲着那紧闭木门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洪声道: “清虚观不孝二弟子顾望舒,屡犯戒规,害同门师兄罹难,谋大逆,恶逆,不道,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是为十恶不赦,死不足惜!今在此拜别尊师,叛出师门,决断于此,辜负师父二十余夕养育之恩,赐姓名之泽。自此再与清虚观无瓜葛,一切罪责皆由我一人所受,不再牵扯师门同修!” 顾望舒眉宇间坚定得不起一分皱,也不带半分愁苦犹豫,只高声道:“还望师父九如之颂,耆英望重,仲秋安岁。弟子不能尽孝,所负罪孽,无论余生来世,定将奉还!” 身后两人在久久的愣然中根本道不出话来! “师哥!” “莫要再唤我师哥了,清池。” 顾清池惊恐瞪大眼看着顾望舒缓缓起身,视线随之抬升,看他那般熟悉的高大身形此刻却像蒙了灰,生了雾,再理不清了。 “还请您速速收回这话,出师门是要折阳寿下地狱,不得好死!” 顾望舒哑口笑道:“你怎不看我这身子骨,胎生病无药可医,见不得光晒不得阳的……本也活不到什么天伦之乐的年纪,要死晚死不都一样。” 他宽慰道:“清池啊,说不定我早死几年,再在地狱里熬过去那么几年,还能赶上与你们一并投胎呢。不过来世,别再遇上我这样的兄长了。” “可,可是!” “叫他们撤下来吧。”顾望舒撑起伞,回身对上他师弟一双仓惶震惊的眼, “骂名罪孽都是我的,莫要连累了清虚观的清誉。既然我已不再是你们师哥,也便没了护我的理由。艾叶,” “在呢。” 艾叶抱怀在一旁侧眼看着,看顾望舒携一身雾霭凉风,将一切全藏进单薄妃瞳,只剩一把傲骨不倒。 第254章 “走,下山。” ——“师哥!!!” 任凭顾清池怔立身后再是声嘶力竭肝肠寸断的嘶吼,那抹决然身形终是,不再回头。 孽缘结孽果,可若那果子是甜的,食之回甘,好像便也心满意足了。 一席烟衣于山顶孤伫,衣袂翩跹猎猎作响,日晕在身上描了圈氤氲的金边,道不尽二十余年间岁月流年,浮世清欢。 他回头看向铜鼎内高香幽幽香火不竭,白绫條摇萧瑟乘风。 这终日萦绕灰烟清香的幽静虔悯处,这曾称之为家的地方。 又怎忍心因我一人受凡世侵扰。 至此苦涩一笑,再看脚下藏于秋山云雾中蜿蜒连绵,不见尽头的长阶。 九百九十九阶,是他一礼三叩,一步一拜,三步一叩,不曾马虎敷衍,亦不懈怠草率的,付尽心血而行的路。 一路从日出霜寒到日悬中天,艾叶默然跟在身旁为他掌伞成荫,也将他这一跪一叩的身影刻进骨髓。 膝间渗出的血打湿厚重衣襟,额前也早已红肿磨破,顾望舒再是不动声色,抵不住的是他这大病初愈气血为虚,又整夜浸寒未进滴水的孱弱, 数到过半便已经有些气弱浮虚,青阶发滑,还是在倒退时不小心一脚踩空,狠狠摔在阶上! 艾叶把险些呼出的惊叫堵在喉咙,急忙伸手去扶,又在触及他胳膊的前一瞬看他冷漠蹙眉起身,硬撑着连吭声都没有。 不由默默收了手,只再将日光为他挡的仔细几分。 艾叶知道他性子里的那般执拗要强,定是厌恶至极此刻任何人施以的援手。 但看似沉默的妖实则早已将一切埋进眼里,顾望舒此时所蒙的冤,所受的苦,被那些所谓“正道之人”逼得如此无境绝路,逼到为护师门叛师离索,逼到这般耗尽心神的叩跪。 逐一奉还便是。 - 此时山下早已海海聚了众人,神霄宗宗主胡甫一义正辞严位于茫不见尾的百人最前, 身侧佩剑讪笑苏东衡,今日可是以为自家奴讨命复仇为由而到的。 再向一旁悠然自得喂鹤人萧鹤升,雅正不言岐山法门云即墨,甚至是上次举棋不定、独善其身并未到场的屿山宗杨夫人。 “几个时辰了!他清虚观掌事的代观主看样子也是个不明事理,定要包庇同门的!让我们这么多晚辈在这儿等这么久?再半个时辰,若是还不交人,那就休怪我们仁至义尽冲山夺人!” 真是难得云集法门众高修长者,又可笑是他们不为降妖除魔或为救世,竟只是千里迢迢赶过来, 要一个无故背上千人罪责,无辜之人的命。 少年握紧手中剑,青白道袍挥洒自在。 “我师哥才不是那样的人!” 顾莫心中紧张倒没退却,更向前几步。 “艾叶兄也不是你们口中那般血屠绝恶之妖,虽是不尽人性,但断不会害无辜人!无论误会与否,或者只是想让我师哥做这个担罪的人,顾莫今日都不会这么轻易让诸位先辈踏进山门!” “混小子哪里轮得到你教训我们!” 胡甫一气得鼻眼歪斜,大骂出声:“顾老祖师知道他徒弟都是一窝气的狼狈为奸吗!唯一一个明事理的被那妖人害死了,怎个个不仅不气反倒沆瀣一气?” “难不成顾老祖师平日里就是这般教育你们的!” “不准你如此污蔑家师!”顾莫自是气不过,冲动举剑直指胡甫一鼻尖。 哪知旁边悠然抚鹤的萧鹤升只一瞥眼拂尘一指,直掀强风将他击退出去! “少年,守礼些。” 萧鹤升这一击看起来虽异常随意,飘飘浮浮软软绵绵,但合太极之势绝对能要了个没根骨的人本条命去。 好歹顾莫算是勤于修炼,胸口火燎似的疼得要命,强咽下喉中痛声,撑剑而立再缓缓站起。 他早也知道自己定不是这群人的对手,毕竟全是最负盛名的正派宗师—— 至少能为二师哥赢些时间出来。 “胡宗主,少与他纠缠。这小子多半是在拖延时间,他们这么大一个观,总不至只有这么一个出入口。” 杨夫人挽袖阴阳怪气道来,屿山宗一向看不惯清虚观清高无为亦不结盟的做派,端得好像个什么山居隐士卧虎藏龙似的,实则还不是今日这般成了众矢之的,着实有种墙倒众人推的笑话。 “呵。是又怎样?事到如今你们除了蓄意攻我清虚观山门,扰神明安宁,哪还有别的打算?” 顾莫一根筋的性子却是将顽固展现得淋漓尽致,一往直前临危不惧的少年势在视死如归。 “山门在此,但诸位先辈想过,便要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胡甫一捋起长髯,再眯眼时已经染了不耐烦。 “顾莫,你师父顾老祖师在我们众人间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一生育人无数,设镇妖塔也是造福万民,理当与其座下弟子一道深受敬重,威望素著,也是为何当时你大师兄仅一纸书信便请动我们四大法门中三家皆不迟怀疑前往益州相助的理由!” 他在嗤笑道:“可眼下你若质疑这般阻拦,怕是要彻底毁了你们这几十年清誉。” “哼,少与他们废话,即然妖人在此,闯他便是!反正若是如您所说,一个是重伤在身的将死之人,一个妖力散尽的修形大妖,岂不是探囊取物,还给他们什么机会!” 第255章 杨夫人向前半步如此嘲讽,云即墨只默声在后静观其变。 “少年郎,让开吧。我们本无伤你之意,但你若继续如此一意孤行,那便是包庇大罪之人,可是会落得个同罪。”萧鹤升再将拂尘落于臂上,淡然闭目道。 “你们!” 顾莫确实不愿交手,可眼前先辈如此咄咄逼人,进便是堵上清虚观声明,退又满心不甘。 此般进退两难,只能让他再将牙关咬紧,剑握更狠。 “够了。”胡甫一抬眼中露了锋刃, “杨夫人说得对,清虚观定不止一个出口,我们现在全都压在这儿与他拖延时间,岂不是暗渡陈仓!他若执意要拦,那也怪不得我们出手!” 言罢,胡甫一忽然掏出几道雷符,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顾莫面门而去! 随即几声电光闪耀炸裂,银光眩目间惊起一片尘土,而后三声轰鸣,尘土散去众人再抬首时,好一道波光粼粼的精密结界系数拦住雷符,毫发无损挡在面前! 顾莫诧异落下慌乱中举起遮脸的手,竟在面前看到两抹沉稳果决身影! “诸位先辈聚在一道欺负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第135章 兔死狗烹 众人惊诧之余看清来人那两头银发,胡甫一收手立背,带着难以置信的嗓音发问:“你们?怎还亲自迎来了!” 顾望舒沉声冷道:“我若不来,胡宗主怕是要平了这清虚观的山。” 顾莫惊道:“二师哥?!您怎么还没走!” 顾望舒置若罔闻,只顾挺身立于百人之前——悉数都是来讨他命的高修强者。 “他不再是你二师哥了。” 一道平静清音自身后石阶上响起,顾莫惶然回身,见顾清池神情冷漠的负手而立,眼中再只是无情无义的凉薄。 “莫儿,你且回去吧。” “师哥!你说什么……!”顾莫惊悚出声,眼中满是慌乱! 大抵是从这时开始,艾叶的视线便一直移不开地落在身旁顾望舒侧颜上,看他再是让人勘察不透的凝重冷肃,甚至带有不服尘世的倨傲之色。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问。 譬如累吗,疼吗,饿吗;或是难过吗,委屈吗,好吗。 可万千情愫皆因此时说不出口而化进一双乌黑灵瞳中,成了粘稠晶蜜,流淌进寸寸目光。 就算孑然而立于百人之前的人无暇分给他半分目光,艾叶依旧觉得哪怕单单这样看着他,都是弥足珍贵。 虽然很快思绪便被身后顾清池遥遥一句引发百人动荡的话搅得稀碎—— “顾望舒已自愿叛出师门叩别恩师,不再是我清虚观弟子,至此一刀两断,他个人恩怨罪孽皆与我清虚观与任何瓜葛。顾莫尚处少年修性不足,在此若有得罪各位先辈,还望先辈们宽宏大量,原谅他一次。” 顾莫顿是个手脚冰冷呆立原地,看面前二师哥背影依旧没有半分动摇,再回头看他三师哥神色淡然说出这些字字诛心的话来! ——“三师哥!你在说什么!什么再无瓜葛,什么叛出师门!我不退,我不退!你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吗!他们说师父是……!” “顾莫!闭嘴!”顾清池愠声喝道! “还在这儿放肆,不回是吧,那就给我把他拽回去!” “我不回去!别扯我!别动!” 艾叶侧见顾望舒眉眼微垂,也知道他回不去头。 “小废物,你师哥让你回你就回,哪儿这么多废话。又想来做拖油瓶不成?”艾叶抱怀回身,眉尾轻挑又是个蔑视一笑。 “我没有…我不是……我!”顾莫惊急下话都说不出个囫囵个儿,他只是莫名很听艾叶的话, 虽说这妖对他脾气差,也不亲切,倒总归像个自家大哥。 艾叶见他这冲击不小的模样,又是被几个人拉拽也不肯离去的死盯着顾望舒后背,竟有些心头恍惚—— 就好像顾望舒睡了三个月才醒的那日黎明,这半大少年惊喜到不小心弄摔手中铜盆。 铜盆跌落,嘲哳作响。 或许此刻顾望舒未能显露出的心声与他一样。 紧闭心门时曾以为的那些将他视为草芥或碍眼钉的亲人,待到窥见明光再去看时,他们竟是拼了命也要护着自己的唯一。 是自己活得狭隘。 是自己罪有应得。 艾叶向前迈了几步悄然靠到顾莫旁边,斜了身子小声道:“放心吧傻小子,你二师哥不还有我呢。我不会让他死了的。” 我不会让他死了的。 绝对。 再是无法忍受那种生死未卜的折磨,是日复一日坐立不安的担惊受怕——那就干脆别叫他再发生。 顾莫赫然瞪大含水皓眸,咬牙吞了戾气,再不舍望了顾望舒一眼。 少年心思单一,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会是最后一眼。 “哼。没想到还是有个明事理的,清虚观至少还能凑合有个传承。” 胡甫一冷眼一翻讽刺道。 “不过既然是为害人间的大罪之人,秉承救世的清虚观便也不会袖手旁观。既然诸位决意诛之……”顾清池语气中不带感情,举剑缓步从石阶上走下。 “清池愿与诸位先辈一同往前。” 杨夫人哈哈作笑,嘲了句“清虚观这群弟子真是好笑,不是为了一己之利害死师兄,便是为保自家清誉大义灭亲,刚刚还舍命相护,这会儿叛出师门立马成了要斩尽杀绝的陌路人,可真是绝情啊?” 第256章 “杨夫人,话不要这么难听嘛。”萧鹤升眯眼幽笑道:“毕竟师门出此叛徒,还败损声名,谁都不愿这样的。” 顾望舒至此才淡然提了眼尾,眼中带着道不明的雾气朦胧正对面前百余人不见其尾的壮景, 各家法器一览不尽,即便不知有何神通,但总归都是要落在自己身上的。 一个个眼中藏恨的人啊,无处排解,便将那血屠千余人的罪责都强加在自己身上,还一副是为民除害的大义凛然,可悲,又可笑。 一个个恨不得将自己与艾叶剥皮剜骨,碾得魂飞魄散,再无复生。 ——“清池,够了。” ——“我不想再连累更多人了。” ——“真相早已不重要,盲目着义愤填膺之人是叫不醒的。你既是清虚观的掌事,就应明理清醒,知道眼下唯一挽回的法子是什么。 我此番回来,该做的都做完了,师哥我也送他回来了,八月桂香也看了,师父……虽然没见到一面,但该说的也说了,他老人家定是听得见的。清池,若他们真要我命,那我希望。” ——“最后一剑为你所赐。” …… “诸位,我们换个地方吧。” 顾望舒在良久沉默后清冷开口: “这儿毕竟是人家山门,扰了栖神与香火安宁可并非什么好事。倒不如咱们去个空旷地儿,反正如您们所愿,就算瓮中捉鳖,我俩这乱世魔王也不会乖乖束手就擒,终究还是要打一架的。” 胡甫一看他轻描淡写似的放出这般狠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喝道: “谁知道你们两个打的什么鬼主意!顾望舒,你是如何好端端站在这儿的?利刃穿心我们可都是亲眼所见,不可能好得这么快!呵,果然坠入妖道,弃了人身吗!” 顾望舒被他这强词夺理骂得无奈作笑,道:“胡宗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若是不安心,那决战的地儿您选,反正横竖都是一死,我无所谓的。” “胡宗主,此处再往南三里便是荆河,眼下正直洪流湍急吞噬一切,人畜不可渡的时节,倒不如逼他们在那处背水一战,再是空旷,也逃不了的。”杨夫人小声道。 艾叶瞧着顾望舒,油滑一耸肩,接上了句,“我无所谓的,有水反倒更好。” “好。” 顾望舒旋即回手收了护心诀,再是轻功起步带一身繁袍如鸿雁跃然,直踏脚下发愣的众人肩头跳起,朝南跃去。 艾叶随之御风而上,嘴角暗扬坏笑忽地冲至顾望舒身侧,一把环上这轻功疾走人的腰! 顾望舒一惊,侧目喝道:“做什么!” “替你省些力气嘛。”艾叶窃笑,“免得一会儿动真格的时候,再使不上劲!” 顾望舒死要强的性子,要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艾叶帮扶着,自是一股羞愧火气登堂而上,加之耳边风声转烈,不由道: “尚还用不着你帮忙!” “你用的!”艾叶贴在顾望舒耳边嬉笑做声,甚至带了些撒娇的意味在其中喊道:“你用吧!全当我求你了!” 顾望舒躲闪起艾叶吹进耳廓来的热风,咬牙道:“现、在、不、用!” “现在不用,还想等什么时候用啊?”艾叶低语发问,带出央求声来。 “用我吧,小妖怪。我不是个跟在旁边的摆设,我也有心的,我会心疼的。趁两个人的时候多依靠些我,齐心协力,互相扶持,这才是两人同行的意义所在嘛。” 艾叶看顾望舒居然异常小心的上下扫了自己一眼,很明显察言观色似的语气中掺了怀疑: “现下,也当用吗?” 艾叶这回可被他逗笑得更开心,从来不懂如何接受关心的人已经尽力不让身边人感到受了冷落, 可顾望舒到底是真的什么都不懂,于是到了这种细枝末节上,哪怕艾叶只是这么稍微提了一嘴,他都觉得是自己大错特错。 艾叶觉得他太可爱了。 特别是像这样,只看着自己,小心翼翼的模样。 于是忍不住拢袖遮了顾望舒半张脸,也不确定后面追着的人看不看得见,反正飞快愉悦地偷偷嘬了一口。 “你…!” “用的,随时随地,无时无刻。只要你想要,我全是你的。” “登徒子!”顾望舒恼羞成怒骂道:“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 “那该什么时候想啊?”艾叶非但不怕,反而更嚣张大笑,开心到哪儿看得出是个被逼到死绝路上的? “难不成,是该寻个深山老林、无人小院,这般,那般时候再想?” 顾望舒冷哼一声,就势薅住头发给他从色眯眯盯紧自己掰正成目视前方,也不管他疼得嗷嗷直叫,清了清嗓沉声道: “先能活过今日再说,别再他们杀我们之前,自己先一脑袋撞树撞死了。” 艾叶这才被强行回神,眼瞧面前一棵环抱粗木已然近在咫尺! 这妖急忙卒停御风,眼瞧惯性撞上之前顾望舒擒住他后腰狠命一拽,硬是个漂亮回转,再加脚下反劲于树上几蹬! 扑腾间残叶纷飞雨落,洋洋洒洒铺满身,艾叶顺势扭正身子寻回平衡,与顾望舒一同互相携腰旋转落地, 还不忘笑嘻嘻用手指捻了他额前垂的半片枯叶,道: “那我当你同意了?” 第257章 顾望舒怒其不争地气出笑来:“同意什么?” “嗯……深山老林,无人小院……” 第136章 背水 “你们!你们莫想趁机逃走!跑得那么快,居心何在!” 不愧是艾叶日行千里的御风术,眨眼工夫早就将四大法门丢得老远,唯有太一宫的人施驾云术还算勉强跟得上, 但仙门法术再怎么说也非真神术,萧鹤升紧赶慢赶,忍无可忍打断二人对话。 艾叶烦意将眉心一挑,遥喊道:“这不是停下来等你们了吗!是你们跟不上,还诬陷我们要逃!凡人聚群的弱者作派,还真是叫你们诠释得淋漓尽致。” 萧鹤升被艾叶这一句戳心坎的话骂得理屈词穷,一向端着慈眉善目眯眼做笑的仙人,此刻气不过地甩起拂尘,相距甚远之下耗出绝学神功,凭空画出阴阳术符,由那繁文拂尘奋力一推! 顿时一道金光漫野涌来,如同洪涛推波助澜,将道路两侧树木野草依次映染金黄,哗啦大响,犹如一座巨大金笼,势不可挡地向两人灭顶推冲而来! “不是吧!”艾叶举手高呼: “你们仙门这么不守约吗?不是说到了荆河再战,怎么这就开始动手了!” “与你这恶妖讲什么道理约定!” 萧鹤升毫无情面再一点拂尘,金笼于草木间汇形而出,引万木摇颤,周遭巨响中向两人极速铺盖追来! “艾叶,你往后!这是他们太一宫的囚夔牢,可紊妖术困妖形,却也只对妖生效!” “哦!” 艾叶听话退身,拉着顾望舒后襟贴着他背后一站,还不忘跟个好奇鬼似的探出半个脑袋看。 顾望舒顿时被他惹得哭笑不得,骂道:“我叫你退后,不是叫你藏我身后!你这有什么用,还不是要与我一道被困这笼子里。” “我才不丢下你跑嘞,”艾叶竟全然不急地笑眯眯将下巴托在顾望舒肩头,看着那金笼盖面而来的热闹: “哎呀!过来了!道长救命!” “疯子!” 顾望舒嘴上骂得狠,却也一刻不敢耽搁的指诀起势,面朝巨大金笼。 每一道直通云霄的金柱轰隆落下,惊鸟一片,便是再近一步的压迫威胁! 顾望舒临危不惧,先是召出护心诀遮下两人后,道法反施,将护心诀平静水面搅得是个浊浪滔天! 艾叶挑眉看着顾望舒翻步为基,随脚踝银铃细沙作响,分明刚刚还气血虚弱的人,此刻忽然莫名掀出深不可测的涌出法力填在结界之内, 忍不住赞许出声:“天雷也是,这澎湃内虚也是,小妖怪,怕你真不是神仙下凡啊?” “少调侃!我不成地府索命鬼煞就罢,哪来的神仙一说?神仙要是像我这样,三界怕是要颠了。” 话音刚落,囚夔笼已至面前! 艾叶吓得往顾望舒身后直缩,眯眼再瞧看时,只见那巨笼骤缩,困兽之势囚牢前一瞬,触了顾望舒的反式护心诀, 本是轰隆磅礴的阵仗便只剩咕涌做声,悉数如同溺了弱水,轻而易举全扭曲着被吞噬进去! 艾叶看顾望舒似乎也有些惊愕地抬头看着护心诀,末了,扭过头露出个干巴巴的笑。 “算你命大,第一次这么逆行施诀,没想到还真行得通。” 萧鹤升这尽力一势全然跟打在了棉花上似的,反倒闪力给自己踉跄个头晕眼花。 太一宫宫主先是难以置信看了双手,再看那毫不费力便化解他们太一宫独门绝学的白发男人。 毋庸置疑,这臭名远扬的后辈虽目不能测,但修为定远在自己之上。 可又怎么可能…… 冷汗澿背,人们在遇见超乎常识的强者时,比起崇拜欣赏,往往更多的只有恐惧与不怀好意的揣测。 “给我追!他定非凡人,必有诡术!” “小妖怪,”艾叶唤起发着呆的顾望舒,带着骄矜与挑逗之意为言: “刚才你救了我一命,那接下来我定会护你周全!” 顾望舒瞥他一眼,“信口雌黄。” “别戳穿嘛!”艾叶笑道,“你不能只顾自己炫技,总得让我也露一手不是?” “当心!” 顾望舒拉艾叶速退一步,脚前乍然噼啪作响,飞落五斩雷剑深叉地面! 林间飞身五名神霄宗术士御剑赶来,剑气雷厉快斩如风如影,直冲而来拾起雷剑再捏手中时竟幻做只银针大小,自掌心跃出如暗器再飞驰而来。 艾叶当即掌气成冰为墙叮当挡下飞针,再蹬步疾驰向荆河方向奔去,很快又将人甩在身后! “连雷剑都察觉不到,”顾望舒趁机道:“还想救我,不如先顾着点自己保命。” “那是他们趁我走神搞偷袭!”艾叶不忿道。 “难不成杀你之前还要好心问一句‘准备好了吗’?” 顾望舒再牵艾叶一臂扭转身向,手起护心诀拦下簌簌飞来燃着火的岐山法门踪行黄符,黄符落地砰砰炸成火球,瞬间将小陌两边草木染成火海! “都什么时候了胆敢走神,还有脸讲。”顾望舒是个自顾不暇的:“二公子是有什么家国大事,非要这时候寻思。” 艾叶蛮不在乎洋洋一笑,歪头撇嘴道:“家国大事哪比得上,我想的那可是足以颠覆人间的‘巨事’!” “又开始胡说八道。” 第258章 二人很快接近荆河附近,不远处荆河奔流声渐显渐噪,狂浪反复相击如万鼓齐擂,正是四大法门为他两人精挑细选的葬身之地。 此刻只觉更为那波涛搅动得更急躁了,即便还相距甚远,已经充分被那急流巨响威逼心性, 怎奈一旁艾叶还兴致勃勃催着赶着顾望舒不要恋战,尽快赶到河岸为妙。 “你真就觉得跟我死在一块儿是个这么迫不及待的事?” 顾望舒终究开始按耐不住,心中急道。 艾叶笑意盈盈,在这周遭法术炸裂、河水湍急作响中大声反问道: “啊?听不见大点声儿,你说谁要死了?” 顾望舒到底是被他这皮性子磨到气急败坏,没等发脾气就被艾叶是又拖又拽给拉扯出一方林木。 焕然入眼是荆河汹涌急湍,巨浪被岸石撞碎成无数飞溅,平白温润水滴此刻全如细石冲开,打在人身上也是极狠的作痛。 水汽随浪花氤氲整片河岸,成了细密的雾,人身在雾中瞬间如掉入河水一般湿得透彻。 果然如杨夫人所说,当下时节的荆河别说渡河逃命了,就只是失足跌进去,怕也是要被大浪拍碎,死无全尸。 还真是够绝情险恶的。 四大法门很快追行而来,围两人以荆河为背圈成个密不透风的阵仗!苏东衡亦是饶有兴致抱剑带笑,只为看他如何碾落成泥。 奈何被围困中间的人修为再过深厚,眼前的可是最富盛名,高修云集的四大法门啊! 一名打不过,十名呢?百名呢? 顾望舒在这背水绝境中终是收了一身躁怒,倒退几步沉了口气,手中捏紧擎着的伞,挺直一身脊骨,换成个冷目深邃。 若能以这一命换清虚观声誉清静,偿还恩师教诲与一身罪孽。 也不是个亏。 他是这样想,但也没有束手就擒的打算。 “师父的曾教诲我追寻本心为道,而今终于决意寻了本心,可这天下似乎并不给我付之行动的机会。”顾望舒低声道: “想这走投无路间,身边带了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傻子,倒不知是幸或不幸了。” 第137章 一命抵千两 艾叶嘻嘻笑了笑,眼神逐渐凝重起来。 人群中各门高修互相瞧着眼色默不作声让出条路,顾望舒孑身立着,看顾清池缄默不言阔步而来,一把银剑在地上拖出条深印。 害死顾长卿的人是我,可如,这断送兄长之痛却又将要尽数落在顾清池身上。 人生真是将我戏弄彻底。 顾望舒心道:曾以为真心关心着对我好的人,此刻在这迫不及待想看他这一生最狼狈凄惨一幕; 自以为曾以为害他,恨他,望他去死的人,却是这世上最付之真心甚至舍得以命相抵的。 以至现在想找个人恨,想寻个出路发泄,却发现根本就是除了恨天恨命外,只能恨上自己。 无限痛苦仇恨不解绝望,都只能自己生生咽进肚子,在这道尽涂殚之际,都成了这烂透了的俗世的笑话。 虽说至少,至少此刻不是孤身一人,这一世还算没活的一塌糊涂。 顿时万般思绪交缠作祟,就算神色再是自若,都挡不住指尖微颤,更逃不过艾叶一双鹰眼。 艾叶挺前一步,手肘推了顾望舒一小下,气定神闲问道: “问你呢,这百群人,你刚说是谁要死了?” “没心思跟你讲玩笑。”顾望舒压低嗓音喝道。他早感觉艾叶自停下脚开始,似乎一直盯瞧着自己。 以至于连视线都已经灼热成火,被盯得浑身不自在。 可现在早已连怒都没闲情去与艾叶发,只能全当自己倒霉带了个心智不全的。 “这其中要是有你绝恨至极的,指出来,我第一个帮你杀了他解恨呀?” “我恨的是这凡世!”顾望舒带着戾气狠声道来: “与眼前这群人无相干,是这凡世容不下我,与到最后是谁取了我这稀烂的命无关!” 艾叶反倒挑眉一笑,点头道:“那反而更好办。” 顾望舒不再理睬,只因周遭此起彼伏,全是诛杀之声。 百千高修法器铸成强摄阵法,即便只是毫无组织的单纯法器嗡鸣,层层叠起沸反盈天的同指向一人—— 那才是真正压迫人五脏六腑每寸肌肤,甚至于神智的无形。 即便不动声色,也需要运作全身法术内虚才能勉强端正站立。 艾叶又插嘴道:“不是,我说,你这时候难道不应该主动点说点类似什么,啊‘你快走,我还能替你撑一阵!’这样的话吗?” 那妖依旧情绪盎然地看向顾望舒的侧脸,誓要给这人看穿了似的瞧着那清冷坚毅,棱角分明的脸。 薄唇抿死,一双眼埋着雾却凛然难犯的眼,风仪严峻。 不带笑意,也不染怒气。 周身四大法门相互纠葛围起阵法灵力狂动,引一江浑水波涛汹涌,白浪滔天,吞噬夹岸全部活物的气派挥浪气如雨瓢泼,即便是撑伞的人,依旧湿得双鬓滴答落水。 水流永无停歇的撞击河岸,法力在耳边呼啸而过成了撕裂,众高修祭起浑身法术的压迫感扑天卷席, 此时站在中心的若只是个普通修士,怕是早已抵不住如此压力,七窍流血而亡。 顾清池强压交织的百感,只将剑再握紧几分。 第259章 眼前孤立无援,众叛亲离且称了二十多年的师哥—— 他们曾都是举目无亲的孤儿,在清虚观一道长大,一起成人,拜师为父,称兄道弟。 纵使外人再不自知,他自己心里是面明镜,这么多年,就算不是血浓于水的血亲,也不是一句自愿叛出师门,就足以一刀两断,再无瓜葛的亲缘。 年轻的掌事深知师哥如此下策是为护师门周全,可是连命都抵上了, 自己又怎能在这时懦弱退缩,下不了狠心,再辜负他这份决意。 于是纵使肝肠发颤,也还是死死咬牙硬撑在原地,眼前万势压迫于顾望舒一人的惨景逐渐在水雾中模糊视线。 惊涛骇浪一波波无情砸向岸边,腾起水雾遮天蔽日,巨响压过艾叶声音,高修们自然是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是一脸嬉皮笑脸悠然自得,更叫人怒火滔天。 胡甫一自诩众派正人,怒目圆睁站在最前,回身面向众人厉声质问! “他顾望舒若不是个妖人,只凭这等年纪的修为,此时此刻怎能如此安然无恙!无论如何这引大妖祸世,血屠金水镇,都与其脱不了干系!我等今日便在这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在下实在不懂。那日在下也是一直与各位先辈同在一处,金水镇出什么事与我何干?更何况若不是晚辈舍命唤天雷诛大妖,恐怕今日没人能如此健全,围举此处来讨我等性命?” 顾望舒义正严辞,至少此事清者自清,便也不带犹豫出口。 “铁,土蝼,钦原,还有你身边那个叫艾叶的!且不说那金水镇祸事为其中哪只所为,但定皆在这四只大妖中,而这些妖不都是你一人引来的!” “如今证据确凿,更何况诸位都见你旁边那个夺人性命!连冤主苏盟主都亲临此处,你还有什么脸面狡辩!” 顾望舒只冷冷一笑。 “若要如此强词夺理,哪还有什么争辩的意义。” 他明白这群人铁定了要他的命,那便是天神来此辩其清白,都没有用处。 “罢啦。小阿舒,这就是你选择能给我看的结局吗?” 苏东衡蓦然做笑,是个带了怜悯的嘲讽。 “那年不与我一道逃走,朽木生腐般烂在这观里把自己作弄成如此模样,到最后还为了个这种?妖?叛道离经,受万人讨杀?可怜,可惜啊。” “我?”艾叶指着自己鼻子愣神片刻,转而哈哈大笑: “喂,臭凡人,你这是指桑骂槐说我比不上你的意思了?果真是活得久什么见不到,都轮得到个人面兽心的恶鬼与我相提并论!我虽为妖,但这一颗心可比你干净赤诚上万分!” 顾望舒有意无意跨前半步护了艾叶在身后。 此般有艾叶在后,再面对苏东衡时已不再会惶然犯恐,反倒有了盛气厉目反问出口。 “苏盟主,阿娟到底是谁害死的,我想您心中最为清楚。怎么,您当是十余年前的您对我行过的往事我定会愧于开口,才如此底气十足讥讽得出口?” “笑话,我当年若是一念之差与您逃了,恐怕那日金水山庄被您折磨毁志至死的不是人阿娟,倒成了我!” “你……!”苏东衡怒气上浮染了一张端正高贵作风,却在开口反驳前听顾望舒长叹心气,大声道: “事已至此我还能怕什么?苏东衡,我要这百人都听着!你剑宗盟主不过就是个表里不一衣冠禽兽,十余年前趁我尚且年幼,心智不全丧志之时下情花毒欲对我行不轨之事,妄图骗我叛师出逃,做你玩物!” 苏东衡脸色大变:“胡言乱语!” “我有什么不敢说的,我早便全部放下了!你还企图在我心间种下一辈子魔种?痴心妄想!你道我可怜?殊不知谁才是那最可怜却不自知的。” 苏东衡愣了片刻,堪堪笑道:“小望舒真是个背信弃义之徒,你我分明两情相悦,为何死到临头偏反咬我一口?” “——啊?他说什么?” “——真的假的啊,苏盟主竟是这种人?!” “——怎么可能!苏宗主德高望重,秉一身正气,反正我是不信个妖人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遁入妖道伤天害理的事都做了,这等贱俗之事还不是手到擒来,肮脏!恶劣!” 顾望舒并无戾怒,摇头淡道:“苏盟主敢做不敢当,反正当下我说什么都是妖人的胡话,诸位正道大家信不过的,苏盟主又何须如此动怒呢。反倒令人起疑。” 顾清池是初闻这事,胸中咯噔落了拍子,恍惚间听那蜚语声一层又一层套在众矢之的似的人身上。 他的身子发抖,几乎提不动手中剑。 他师哥这些年都承着什么样的偏见与猜忌活过来的。 自己为何一无所知。 又为何束手无策。 再看不下去了。 “我来!”顾清池大吼道:“清虚观二弟子顾清池愿为师门正道,铲除叛门弟子,还法门安宁!” 话音未落,人群中不知是谁扯嗓喊道:“那可是黄金千两啊!” 人们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纷纷祭起手中法器,人潮澎湃时压得本就沙哑的顾清池根本发不出声。 “我来!” “我也愿来!” “我太一宫弟子愿首当其冲!” “还得看我神霄宗弟子!” 第260章 “你们……!”顾清池话到一半忽地被人揪住衣领,还未等反应过来,后心便恨地受了股极强的掌力,瞬时五脏六腑都被压榨扭捏到一处,随阵阵剧痛呕出血来! “怕你们打的什么注意,这档子还轮不到你这个后辈出手!” 听声辨来正是屿山宗杨夫人落的这一掌强行将他留下,口中怪气念叨: “四大法门难得共聚一处为护天下除妖人,早就不是你们清虚观内务那么简单的事情,逞什么能!” 说罢再一挥手招呼道:“屿山宗众弟子听令,今日谁取得那妖与妖道项上人头,当即收入内门,赏金分得一半!” 顾望舒见到顾清池那副狼狈样子神色一紧,只是把剑捏紧几分,凌厉盯着将要朝他扑冲而来的人群。 艾叶还是那样直勾勾盯着顾望舒,看他那双羽扇般轻薄睫毛细微颤动,本就惨白的脸色似乎又被打了层蜡,愈发难看起来。 眼前这人心里想的是什么,若不想显露,便是任凭谁都堪不透。 他将天下心事与情绪深埋皮囊之下,你心知他当下应是难过的,愤恨的,应当是绝望的,哀痛的。 但艾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劝解,净像那绝壁上任凭风吹雨打岿然不动的岩石,连替他心疼都是悲天悯人,无从下手。 他脚步猛地往后一退,顾望舒掐诀立结界于人群之前,那些屿山宗砰砰撞来的法器无一不挡在护心决之外,而那白发妖道甚是面色坦然,不像吃力似的单臂撑出结界,眼中深邃不见底。 再是轰然一掌推出,霎那间白光刺目,遮天蔽日的水雾中宛若万丈月光穿透阵法,稀里哗啦震飞一众几十余人! 然而屿山宗背后歧山法门早已列出剑阵,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踏被击倒的屿山宗弟子蹬步出来, “剑起!” 背后半空悬祭漫天长剑铮铮作响,剑随人动,人为剑阵,铺天盖地笔直朝其一人射来!顾清池见状惊声大叫:“师哥——!” 顾望舒眉眼一压:“休要乱喊!” 再者以太极掌法将阵结一摇,那波澜不惊的护心诀阵结表面立刻卷出漩涡,利剑噼里啪啦搅乱到一处跌落在地! 但也有落网之余刺向正心,顾望舒侧身一闪贴面而过,被身后的艾叶一捏甩了出去。 正赶众法门怛然之时,惊涛骇浪扬起大雾遮了天日,好好的朗空乌云四起,周遭开转混沌昏黑,一道道闷雷趁机凭空落下! 是神霄宗的凶雷势。 凡人虽无唤得天雷的能力,但神霄宗弟子众多,阴雨天齐齐出雷符反改天象,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顾望舒便在这惊雷滔浪前平静深吸一口气,缓缓降下护心诀,收起手中伞,握在掌中。 倦于如此一波又一波的抵抗,在这风卷巨浪中猛地扬手抽出伞中剑! “桂魄。” “破!” 第138章 你想跟我殉情? 速度之快话音未落,众人只得见眼前如雷击银光一闪,若银龙降世,阵电掣星驰,星流霆击后,便是一声石碎地裂之声! 顿时是个地动山摇,飞尘漫天! 所有人下意识用衣袖遮了脸抵住扬尘,努力稳住阵脚,待飞尘散去,登时脸色陡然一变。 顾望舒竟在他与人群中间,单单用剑便凭空切了道深足三尺道地裂出来! 如此回山倒海之力,抵着这般压势也未见半分勉强,即便是在场四大法门云集高修也为之一慑—— 若他真为人身肉体,如此年纪便有了这样的修成法力,那别说是什么后生可畏的话了,怕真的是什么仙人转世、再难一现的奇才啊! 只无奈这世道便是如此,过于强大,徒增众生不安。 他目光炯炯,妃色瞳仁被水色与愤怒染得愈发鲜明,像是在那鬼门后沾了血的恶意。 “什么天下苍生,鄙人并无那神仙大义到舍命去救他们。”顾望舒寒声道: “自诩什么名门正派正人君子?我大师哥一人在和铁那妖王之子的护法那般高阶大妖绝杀的时候,法力耗尽,便用血肉筑结界的时候!你们这群缩头乌龟都在哪儿呢!不是缩在阵结下瑟瑟发抖,只会捡艾叶他这一个好欺负的妖肆意折磨,再就是忙着摆花架子不紧不急驾云而来的路上,或是您!” 顾望舒甩手指向杨夫人,“根本像你们屿山宗似的就怕得不敢来应战!呵。好,那我去,我去!我与艾叶替你们护了你们口口声声要护的苍生,却要落得如此下场!好一个兔死狗烹!” 他暴怒指控下将三大法门骂了个遍,到云即墨身上挑了眉眼直接略过。 再冷笑一声,泰然落袖道:“无所谓。今日你们将我二人赶尽杀绝于此地,明日这人间若是再起动乱,我们也管不了了,倒是清静。怕别那时才想起来求我们俩,便是挖了坟也没用!” 顾望舒横剑身前,吷然厉声道! “我顾望舒今日在此,与这所谓人间正道,一刀两断!” 巨浪再卷扑天而来,将人间浇了个透彻! “顾望舒!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有别的阴谋不成?死也要再惹出祸事来吗!” 不知是哪门弟子趁乱在下面扯嗓喊来,竟引得不少人附和做声! 这一派胡言。 顾望舒听了,也只能心寒扯出苦笑。 第261章 艾叶一言未发,只将他全看在眼里。 他那般仔细用眼眸刻画着顾望舒的脸,就好像要将这张侧脸錾进脑海,要带到下辈子一样的认真。 看顾望舒将自己半生堆积起的恨,痛,恶言,冷眼,绝情等等交织的心虚,那些说不了,道不出的冤屈,统统吞进四肢百骸,再一剑劈在这无辜土地上的模样。 好像再这般仔细些看下去,就能透过这张精致冷清的皮囊,看到他那早就破烂不堪的魂灵似的。 顾望舒凝神聚力,剑尖寒刃已然生出月辉。 “我若真堕妖道,伤人于此地,也都是拜你们所赐,是你们的报应。” “喂,小妖怪。” 顾望舒的耳边在这会儿响起了个极是不合时宜的声音了:“我刚问你的话还没回我呢?” “……什么。” 艾叶贱兮兮地冷不丁道:“你总得回我吧,再不说可就真没机会了。” 顾望舒容不出心思去回想:“回什么,若能活着出去要跟你隐居那事?” “嗯嗯嗯对,还有你师弟也正想问你能不能别死呢,他现在讲不出话来,我便替他问了吧?” 艾叶说完不忘冲着顾清池痛苦跪着的那处瞥了瞥眼。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开玩笑。” 可惜顾望舒现在连陪同艾叶玩笑的精力都没有。 “且听你说的那是什么话,今日我俩怕是谁都没法活着出去,反正死在一块儿,倒也不错。”顾望舒停顿一声,继续道: “就是有些委屈你,莫名其妙因我被搅进来,折你那千年的修为着实可惜,但也没得选……不过好在是你先粘上我,若真要怪罪什么弑大妖之罪,也落不到我头上。” “啊,是说殉情吗?”艾叶还在没个正经地笑,就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什么生死一般,道: “听着还不错?那你快承认你喜欢我,愿意同我一道去那深山老林,无人小院,咱们隐居旷世或浪迹天涯的,我就答应跟你死在一块儿!” 顾望舒极不耐烦地乜上一眼:“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罢了,想他毕竟确实不是个人。 却也暗下想了想,反正事已至此,有些心意再不说,就要随他这身皮肉烂在地里了。 不说啊,端着这一身清高正骨又有何用,到了地府谁还不是个孤魂野鬼了。 人呢。有些话有些事总想着再拖一拖,没事还有明天呢,还有下次呢,还有机会。最后变成,还有下辈子呢。 我究竟为什么不敢,还在顾虑什么——没有可顾虑的了。 顾望舒扭头看了看艾叶那张笑得堪称晦气的脸。 是啊,我在地府摸爬滚打个几年消了罪孽也许就会有下辈子了,不管是做人做狗做牛做马,总会转世。 可艾叶不一样,他是个妖,死了就只能魂飞魄散,没有下辈子了。 我们没有明天,没有下次,没有机会,亦没有下辈子了。 就算玩笑话约莫也是最后一句,不如…… 顾望舒也不知道自己就着了什么魔,中了什么邪,寻思到这儿,心里突然就缩紧起来, 像是有几百万只蚂蚁密密麻麻爬上心头似的噬心奇痒,带着一股劲直冲头顶,印堂发麻,压不下去。 再不想逼迫自己压了。 他叹了口气,散去手中法力,回过神看艾叶一双含笑湿水的桃花眼,倒是自己眼底凄苦清冷,竟是有些可笑。 嘴唇张了合,合了又张,犹豫数分,终也就借着这股劲儿开了口。 “我愿意的。” 他目光先是躲闪几分,又觉这般不好,那妖又该多想了,干脆重新稳下心神望住艾叶。 “我早就知道我这为人世不容的身子,终有一天会被当作妖人围杀。就这么孤身一人而来,再孤独而去。” 他走过去,张开手臂环住艾叶,再将他拉拽过来,以额头相抵。 声音低沉得格外富有磁性。 “却不想,还能有人愿意陪我走这一遭。” 他贴在艾叶耳边,轻声道。 “邂逅相遇是我此生唯一之幸,再是无憾。” 顾望舒一咽,认真道: “我……很喜欢你。” 艾叶眼睛乍地睁大了。 二人额头相抵,近到在这噪音漫天,凶雷迫在眉睫的境遇下,连对方的鼻息都听得一清二楚。 顾望舒一双玉睫妃瞳被雾色笼绕,扑朔迷离。 鼻梁随着眉骨顺势而下,雅致非凡,下面两片淡红的、噙了水雾的唇柳叶样微微颤抖。 总会有那么一个人。 你看他完美的像个天神,在这乌烟瘴气,风尘肮脏的世道中,即便是满面冰霜,也能独自绚丽发光。 自此以后,其他人便不过就是过眼云烟。 可即便是天神,也有忍不住爱到骨子里时,便开始妄想亵渎。 从那张苍白凄泠的面容中吹出的鼻息竟是如此炽热,几乎要被烫伤。 艾叶目光下移,见着那扇冰水桃花般的薄唇。 他挑起眉毛,瞳仁一转,不顾一切的朝顾望舒那扇薄唇狠狠地吻了下去! 这一吻伴着浪涛轰鸣,顶着四周法力压迫,方生方死,排山倒海而来。 水浪的声音铺天盖地,如雷贯耳,仿佛隔绝世间,明明眼下连呼吸都困难也没有放开,更用力地结实吻了下去。 第262章 冰冰凉凉,欲罢不能,致死不休。 然而另艾叶没想到的是,对面人不仅没有挣扎,甚至反客为主,一把按住他后颈,主动撬开他牙关? 像沙漠中遇得了泉眼,飞蝶寻到了露水般,贪婪而无节制吻着。 艾叶恍惚间又想起那夜中了情花毒的顾望舒,双眼迷离的撞进偏房,伸手拼命的去扯他的衣襟,不知从何而来那么大的力气,怎么推都推不开…… 他忽然明白了,原来那不是巧合。 也不是什么阴差阳错的意外。 他就是……他就是专为自己而来,想将自己占为己有罢了! 原来他从不是什么难以自控的无可奈何,他一直是真心的。 只是做了却又不敢承认,是他放不下已成被这凡世铸成铁壁的心门与那无用的尊严, 顾望舒这一生咬碎银牙生吞也要面子的人,习惯了孤苦无依,受不了别人忽然给的好, 可能也是不懂何为情爱,内心彷徨恐惧不知如何是好, 更怎么表达关心,便总想着时机未到,来日方长了。 他不是不喜欢我,只是从来不敢在我面前表达真心而已。 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所以这是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行也……不要脸了? 艾叶突然开怀哈哈大笑,闹得顾望舒嫌弃得“呔”一声吐了出去,抹了把嘴看艾叶笑得傻呵呵。 不知是因为害羞,尴尬,还是为冲动后悔,总之恼羞成怒道: “你到底是傻了,还是真疯了。” 艾叶笑得躬着腰直不起,连好看桃花眸都眯成条线! “小妖怪,挺会嘛。” “……” “可惜只说一遍怎够,不够不够!我要你日日夜夜与我拥抱亲吻,从您这张铜墙铁壁的嘴里听各种绝妙情话才行!” 顾望舒这一吻早就是抱着必死之心才做的。 不然全凭他这寡情少义,又孤高自傲的,哪能有决心当这么多人面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来? 这会儿连被顾清池都惊得一双眼珠子溜圆到快瞪出来,更别说那群名门正派的老古董。 顿时是个哗啦的刀剑落地声,一群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连手中法器都要拎不住,倒抽气时断了法力摔了一地! 这……这两位到底是个什么违背道德常理的关系! 居然不止同流合污,更是……! “还有心思打趣,真不嫌丢人。”顾望舒赶紧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忽几圈也没敢再落回艾叶身上,只能重新凝神运气。 “赶紧给我准备起来,这群自称正义的正派狗,我今日就是下定地府也要能拉几个便拉几个作伴,免得这黄泉一路无聊!” 倒是艾叶还直勾勾盯着他的侧脸,笑着笑着啊,那眯起的眼中开始逐渐凝出抹愈发阴冷瘆人的杀意。 “小妖怪,所以你答应我了,今日过后你我哪怕会被人与妖两界追杀,从此过上躲躲藏藏逃难的日子,你也愿意与我要一并远走高飞,再不分开吗?” 顾望舒心中郁结难消使得眉头一直舒展不开,只应声道:“又是什么胡话,哪儿有什么今日过后” “就问你是不是嘛。”艾叶拉出个长音撒娇,实在让人摸不清他是在讲真心话还是说疯话。 “不行不行,你再应我一次,我要听肯定的,要再听一遍!” “……废话,自然愿意,行了?”顾望舒道: “迅速备战,别叫人一巴掌便打死了,不好看。” 顾望舒举剑身前,法力迸出银雾如霞影笼于周身,好似玉轮桂树,洁傲一身立于尘世之上,是一身仙风道骨! 任凭四周气场压得再低,也未吭一声,未带一丝犹豫,不显半分胆怯。 “顾望舒,我可真是爱死你了!” 艾叶才全然不顾面前人群表情僵硬生恶,只在那兴奋激动大喊,但片刻又收敛一身浮躁娇憨的稚气,眉心一挑,成了果决。 “好,那这事就这样定了!” 艾叶转而面向人群,炫耀一般大声宣告道:“你们都听到没!顾望舒说他也喜欢我呢!从这儿出去后要与我过没羞没臊的日子呢!” 他眼看一群乌合之众脸色又黑又青,不乏期间参杂恶语百出破口大骂,什么无节操,恶俗,粗鄙,不知廉耻,无耻下流的话此起彼伏,换来却只有艾叶更为肆意的狂笑! “别理他们,我们……!”顾望舒让他闹得太阳穴跳着涨了几下, 但说到底他还是个惧怕人群的人,即便艾叶就在身侧也难抵同时这么多人的恶语相向。 无意识间去抓艾叶的手,却不想一侧头,正看他狂妄大笑——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得很!你们这群人,哈哈哈哈……!” 艾叶披散下的一头长发在乱风中遮脸,是顾望舒今日不得余力没替他束上的发, 此刻如瀑直下见不得五官,只有他强忍压抑的笑得肩膀抖个不停,像什么讨命鬼差笑到直叫人背后发冷! 好一会儿,笑声戛然而止。 “一个个的自己恶事做尽,还自作清高来咒骂别人?” 艾叶缓缓抬头,伸手撩拨开凌乱雪发。 挂在脸上的笑容已然凝固,就此僵住的嘴角此刻只显万分狰狞,眼中笑意到底被杀意完全覆盖—— 第263章 再睁眼时已是溢满晶蓝犀利可怖,成了真的妖瞳! 好像瞬间换了个人一般生疏,煞气逼人! 顾望舒惊慑对望,他从未见过艾叶露出这般神色,恍惚间竟隐然有了些陌生的寒凛! 艾叶摊左手在顾望舒眼前一晃,摆的是掌心那颗一直让顾望舒耿耿于怀的朱砂痣。 那颗并非为他所生的朱砂痣。 “我们俩今天谁也不会死在这儿了。” 【作者有话说】 为了给下一章卡一个完美的结束点 在选择切开两章短的和直接更一章字数多的之间选择了后者 希望今晚诸位可以看个饱 嘿嘿 第139章 封血咒解 大妖现世 艾叶鄙夷环顾四周,带着一副解发佯狂的模样,右手凝妖力冻水露凭空捏出一把冰刃, 嘴角轻挑冷哼出轻蔑一笑,毫不犹豫一刀划向自己手心朱砂痣! 鲜血登时咕涌而出,滴答落在脚下泥水难辨踪迹,朱砂痣随伤口撕裂与血色一同消失殆。 有血光自伤口解了束缚般脱逃而出,散尽空中消失不见。 刹那间天雷骇地扯破长空——却未如神霄宗所想的劈向二人,乌云滚滚而来,天象大变,云间行得都是真雷,再不为凡人得控! “你着废物大妖在这说什么大话、发什么疯!” 胡甫一见自家凶雷阵尚未成型就被搅了个稀烂,当着四大法门的面着实丢脸,盛怒下祭出背后剑匣内呼之欲出的雷霆阴阳双剑! “你们二人胆敢当众行如此不堪入目之事,好好好,我这就替天行道,除掉你这恶——” “恶……” 胡甫一的话噎在一半,他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身后更高一浪铺卷而来,狂啸间溅水花盖下! 不仅仅是他一人,在场所有的人都在目瞪口呆中见得比刚刚那个吻更是冲击百倍的景象! 又一道闪电劈下,漫天大雨倾盆而下。 秋日未寒的天,不合时宜且直穿心腹的寒意随豆大雨点凭空漫来。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惧席卷而来,愈演愈烈,风中味道都开始变得浓烈发腥,直叫人受不住地连打苦恶寒噤! “这是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 —— “啪——!” “啊。” 琵琶琴弦嘲哑断开,难听回音绕个不停。 姚十三低呼一声,食指被割得一道细口渗出血珠,一下失了神。 “十三,没事吧!” 冯汉广只披了件外衣斜倚在榻裸露一身蜜色精健,像个什么只顾寻乐的纨绔子弟, 却在姚十三惊呼同时坐起了身,慌忙走过去拾起他那纤细嫩指皱了眉含在嘴里。 “无碍的,将军。”十三巧笑道,“小伤罢了,弹琴的人总会受的。是十三长久未碰琴才会手生。” 姚十三这般说着,将含情流慕的一双纯欲杏眼落在含着自己手指的唇间。 自被冯汉广从蜂巢带出来,便几乎不再有什么弹琴的机会,冯汉广虽然时而粗暴无礼,但总归将他宠得认真, 也不愿意他在行这什么唱小曲弹琵琶的事儿。 “说了不叫你弹,你非要弹。这就叫齐铭将府里所有琵琶都扔出去!”冯汉广怒道: “十三的手不是弹琴的,嗓子也不是用来唱曲儿的,我要你与我坐拥这益州一城,持笔断定百姓万事,玉音号令万军齐行!” “好了将军,十三知道您疼我,可这琵琶又有什么罪,只不过一个出声的器具罢了。” 姚十三无奈笑道,“器具本无情,还是要看操控之人什么心思,它便奏得出个什么音。可如今忽然自断其弦伤原主……怕是遭冷落久了,生了自己的心思吧。” 姚十三起身安放了琵琶在桌,将头靠在冯汉广一展宽肩上,目光投向木阑窗外乌云滚滚吹落木萧萧。 大妖现世。 “要变天了,将军。” —— 顾望舒怔怔望向飓风下倒行的水雾,漫漫将长空染成不明不昧的灰红色。 这是……妖气? 哪来的…… 怎会有如此咄咄逼人,可怖到只是嗅闻,凭人身感觉便会产生濒死恐惧到强大妖气? 他神色生滞,冷噤窜到脚底,惶然看向身边人—— 艾叶一头雪发与狂风乱舞,嘴角挂上诡谲笑意,一双湛蓝妖瞳含着的是那罗刹鬼像上才得一见的杀伐戾气。 哪还有半分之前傻里傻气没心没肺,不谙世事的小妖物才有灵动之气? 顾望舒恍然回想起那日因受惊妖力失控,艾叶凭空召唤出差点毁了整个村镇的极寒暴雪,和那时犬齿绞咬的妖性。 确实是类似那时所感受到的威慑。 风卷残云愈发呼啸作响,瓢泼雨点在风中几乎刮成飞箭! 不……不止如此,是比那次还要强大上万千倍的翻涌妖气! 眼前大妖面上不带半点犹豫彷徨,甚至于神情自负又游刃有余,眼角幽蓝溢出是诸神蔑视渺茫苍生的居高,是野性。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艾叶? 西域大妖,拥弑神之力,可摧天相荡九州。 当不是空穴来风的传说! 艾叶转过头,冲惊慑驻步的顾望舒挑逗一勾唇角。 “你放心,今天我们谁都不会死在这儿的。” 第264章 艾叶再向震骇惘然的一群才刚口口声声喊杀之人,大浪中的低声念语多少带些自言自语的意图。 “成仙炼道有什么用,若是连我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 妖在长久凝望着顾望舒时,满心暗忖都是如血泣歌的那一日在他怀中几乎流尽心血的那张脸。 他天生生肤白,就算耗尽全身殷血——除了浑身冰凉,依旧是那般百日如一的安定模样。 “你已在我面前差点死过一次了。”艾叶喃喃道:“你让我后怕成疾,甚至怕一切都是幻影,只有无时无刻不盯着看着你确实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才得慰藉。” “若再有人敢负你、欺你,宁肯舍一身千年修为,也愿换你十几年人间安乐!” 艾叶伸手将顾望舒拨到身后去,这会儿独身面对众人之时,恍然意识到自己向来是被他护在身后的。 啊……。 想他顾望舒虽不善言语,但用那区区凡人之躯抵下无数向我二人的非议、恶意,没让我受过半点委屈来着。 好好好。 好得很。 “如若修成正果的代价是连别人夺爱杀伐都要忍气吞声不能动手,那就算成了神仙又有什么意思?冤大头谁爱做谁做,我反正要与我爱的人共赴巫山去了!” 顾望舒呆站身后,他从未见过艾叶这副果断疯魔模样, 不得不说,确有一时惶然的惧怕。 “成仙?” 突然想到他似与自己提起过安居修仙的想法,兄长将他赶出家门、远离夺嫡争端也是盼他能活个千年万年成仙自在。 那当下岂能造杀孽? “稍等,艾叶!”顾望舒一下子慌神,急急道:“你要做什么。” 艾叶冷静道:“杀出条血路来,带你走。” “但你说过成仙才有生路……” 顾望舒话落一半,猛然想起艾叶因自己夺过人命了。 已是自断仙途了啊! “哪儿有什么绝对的生路。”艾叶讪然道:“把眼下过好再说。” 艾叶见了顾望舒眼中忧虑,这般境地下还摇了摇身子,扭头哄起人来: “那我把他们打个半死总行吧?” 他满不在乎道:“什么破仙不修就不修了呗,修仙哪有与你浪迹天涯有意思嘛。” “可这都是些高修道士——!” “哦吼,谁拦得住我?”艾叶口中玩笑,瞪厉一双冰蓝瞳孔: “再说我不杀他们,他们可是要我命的,命都没了还修得哪门子仙啊!这神仙小爷不做了!与你做那逍遥客去!” 艾叶环视被自己妖力摄害得汗毛倒立,却还硬撑的道士们身上,吟笑说道: “来来来,诸位不是一直好奇为何我徒为修得一身完整人形的大妖,却没什么妖气吗?好啊,那我就让诸位正道高修见识见识,修出这副好看皮囊的妖该有什么样的妖力,给诸位井底蛙开开眼界!” 空中惊雷叱咤连响撕裂天地,乌云层层叠障压的这晴空暗如黑夜! 哪还见得到半点日光,眼间唯有暴雨更为放肆,水银泻地吞噬一切,轰鸣声听艾叶宏声大震。 “各位,想必你们也都知道那连神都不敢拦都,妖王九子夺位之争吧?” 艾叶声音幽冷,如冰雨融入狂风,再强硬贯进每个人耳内! 可不是吗,连神都要敬予我三分,你们这群不自量力的凡人又是哪来的胆子敢动我的人? 他猛然张开双臂,背后荆河水哄然携巨浪炸在身后! “我被兄长困于昆山隐匿千年不问世,没想今日竟是在你们这群正道狗面前现的身?多少可笑了些。”艾叶余光扫向顾望舒持剑微抖的半臂,继续道: “不过,有得有舍,也是值了。” 言罢,艾叶目光阴然,聚手中汹涌澎湃妖力凭空摧垮一捏—— 漫天瓢泼雨珠,竟在瞬间凝固静止,结成一道道流线冰刃,皆如时空停止般悬垂于半空! 每一刃皆近在咫尺,皆成呼之欲出的夺命利器密布每个人身周,任凭谁都不敢有个轻举妄动。 本就因大雨泛寒的气温再猛骤降,九月冰冻,寒气逼人,哪怕以全身法力相持也难免被反压到喘不上气。 顾望舒虽为艾叶拦在身后,好过正面相迎,但也需凝神才勉强不被这强大妖气伤到根基。 铁曾与他言自己一点都不懂艾叶。顾望舒脑子乱成一团地尽力去想: 那时候还觉得铁只是调侃,全当艾叶是因旧伤在身,毕竟那是所现的元神都是残缺, 想来反正活了千年的谁没有点渡劫瘀伤不是, 不想现在看来,我还真是管中窥了豹。 “你们因妖王三子鼓的护法——那缺脑筋的傻鸟就怕得瑟瑟发抖只敢躲身阵结之下,各个成缩头乌龟,现如今也敢冒犯到我头上!可笑啊,太可笑!” "你……你到底是谁!" 苏东衡一咬牙撑在原地,浑身起了抖。 艾叶懒得理睬,众目睽睽之下悬起身停在半空,两眼微觑,身后元气凝形, 伴随一声撼天动地的野兽怒吼声,竟结成一具莹蓝半透明的完整巨大豹身! 万仞冰锥中足足半边天大,张口便是山一般大的咆哮如雷,滴滴落着沾染寒气的津液! 刺骨的寒气自那豹型元神浩浩荡荡滚滚而来,所到之处寸草不宁,全都随寒潮凝出冰霜雾凇,霎时间成了个冰天雪地。 第265章 那元气愤然冲翻着巨浪的江水一吼,本风云四起一泻万里的江水,竟就以这般翻涌的形态冻成一片滔滔冰河! 艾叶傲然屹立天地间,眸中一片傲渺,花白衣袍于烈风中奔放,如若出尘之态,挥洒自如。 是了。 昆仑绝巅,天灵地杰孕育出的大妖,与九霄之上俯首傲世的神。 并 无 异。 耳畔幽幽传音而来,正是其厌然冷声—— “在下妖王之子,位九,艾叶。” 【作者有话说】 开大开大 来点海星吧宝子们!!! 第140章 满园春色一人见 浪涛震轰与雨声盖地在被艾叶行了冰冻静止后,人群惊愕的倒抽气声在这除却风嚎便是寂静中甚是响亮。 顾望舒愕地捂了嘴。 妖王之子? 想来妖王位九之子确是寻遍古籍毫无记载,甚至于连是否存在在世都是未知, 但那般强悍的东西怎也不会与自己身边这天真粘人、且半为废物的大猫咪联系到一处。 早知艾叶当初是有不可言说的理由而隐藏身份混入清虚观,也曾假想过数多的可能, 或许故意压制了体内的力量才会导致气海无边空荡,极易妖力失控四散侵体。 但想那西域昆山神脉是连个不起眼小兽草木都能修行成形的灵土,出个艾叶这样只为修形而妖力不振、超乎常理的妖并不难。 总之根本不会往那有统领一界资格的妖王之子身上联想罢了。 “惊讶什么。”艾叶掠了四周,嘲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可从未隐过名字,怪只怪你们见识短没听说过罢了。” 艾叶微微屈指,悬于空中万千冰刃霎时如得号令通通转横,将寒尖指向人群,刃身铮铮嗡鸣颤抖,皆是个全力以赴的蓄势待发! “话不说二遍。”艾叶道:“让路,或是尽数祭于江水。” “妖王九子……” 顾望舒再是默声念了,从未有人知晓位九的妖子究竟是只什么妖,像是出于什么理由,刻意被抹去似的—— 他看着艾叶还在汩汩涌着血的手掌出神。 为何要割……? 一道紫光雷闪在头顶掠过,狂猛暴唳的像是天怒,晃亮大半张脸。 【——“你掌心怎么有颗朱砂痣啊,难不成还是个情种了?” ——“哪有,才不是!”】 …… 那根本就不是朱砂痣,那是…! 封血咒!! 这种曾在妖界失传已久的禁术,要求施咒者以自身血液为介,葬于被施咒者血肉中压制被施咒者的妖力,以达到弱化妖气,藏匿自身的效果。 但这咒术的禁忌很多,因媒介只有一滴血而已,施咒者的妖力法力必须远远大于被施咒者,咒术才能可见效。 施咒者一但妖力减弱,出现差池,压制不住,带来的反噬却是致命的,乃至是妖力尽失,筋骨寸断。 听上去只是对施咒者百害而无一利罢了。 顾望舒眉心一紧,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惊悚。 就是说这世上存在另一个妖,能仅用一滴血便将眼前艾叶这摧枯拉朽的妖气压制得一干二净。 甚至几乎衰弱到毫无痕迹。 难不成是妖王? 顾望舒偷偷瞥了一眼——不太可能。妖王从不偏袒任何养子,不会单单挑他一个藏起来。 而九子之间又是互相猎杀的关系,即便为了权利暂时拉帮结派,也没人会愿意下如此费力不讨好的赌注。 是有人暗地里护着他、藏着他,才能免于九子相争时过早罹难为他人炉鼎! 不甘心要他千年修为成全别人,不愿他人伤他性命,便干脆一直藏起来养大了,谁也不给谁看,谁也不让谁知道他的身份。 顾望舒在这时想起艾叶曾多次与自己言其兄长一事,想来多半该是那个将他踹下昆山的兄长所谓。 思考到这儿背后陡然生寒——艾叶此番断了封血咒,他兄长势必会有所感应,当弟弟是身陷了绝境穷途末路不得不解开咒术,若那般强大的大妖万一再因此放不下心,踏入人间…… 灾难,灾难! 他再不敢多想,干脆将百千问题弃之脑后。 眼下艾叶能平安无事才是当务之急,万万不可冲动! “艾叶!”顾望舒大喊,“你先冷静!莫要杀人!” “顾望舒,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箭已在弦,比起劝我冷静镇定,倒还不如仔细瞧瞧对面这群人,哪个最看不顺眼,我替你杀了便是!” 艾叶翻手抬高,将密布冰锥肆意操控随动作上下,铮铮嗡鸣携灭世压力施以众人,真是以大妖之力,号令万千凡人的拟神! “要么,就先从那人面兽心的败类苏盟主下手?” “快!布阵!” 四大法门在如此压迫中早乱了阵脚,闻胡甫一一声令下才勉强回神重新祭器,胡甫一杨慧好萧鹤升以及云即墨四人聚拢一处顶在最前! 宛若时间静止的凝雨密锥中升起道道各色法器异光,由冰棱折射显更为发散夺目,再混风火雷电水土金木呈阵仗笔直袭来! 艾叶只付之一笑,微微偏了头与顾望舒道:“小妖怪,撑你的诀,护好自己就行。” 顾望舒急声道:“别硬碰!你当自己修为强大,但对面也是这人世间最富威望的四大……” 第266章 ——“轰隆!” 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 顿时平地眩目银光直直炸开,瞬间冰棱震碎如无数琉璃暗器飞溅四周,血洒各方! 极明耀光如九阳落世晃得顾望舒睁不开眼,下一刻竟被巨大反冲力掀了出去! 顾望舒的身子霎时飘忽飞起,心头咯噔一声寻思怕是要被撞个半死之余,一双手垫在腰后将他兜转回身安稳落下! 他下意识抬胳膊护住脸面,半晌没什么碎冰刃打到身上。 谨慎睁眼时面前已不再是青光刺眼,只有艾叶微笑向他,那妖的身体将腾焰飞芒遮在身后,嗖嗖锋利冰屑识主般自两人轮廓绕过! 那一刻水是止的,雨是凝的,只有风是潇潇,巨响轰鸣绕耳,身前惨叫凄厉不绝——唯这一方是无畏坚定的爱护。 “我叫你撑诀了,不听话。” 顾望舒惊颤回神,听冰雨碎刃更为急声地落下,身后一群人再是慌忙阻拦也难抵速疾被泼洒一身,哀鸣叫得是个悲切! 他忙不迭捏住艾叶臂弯惊道:“你做了什么!” “放心吧,我行事有度,控制得当。伤的不轻,却也死不了人的。” 艾叶焕然笑道,“倒说你这般关心他们做什么,说要拉着他们一同下地狱的人是你,恨之切骨觉得那群人死有余辜的也是你。怎么到头来还一个都不许我杀呢。” “我……”顾望舒话哽一半,只因绕过艾叶看到面前一片曾叫嚣谩骂法力昂然的高修, 此刻有被刺瞎单眼,有洞穿手心胳膊,或是瘸腿坏脚的,一个个果然说不到要命阵亡,也确实没了再拼杀的能力,只能痛声哀嚎。 顾望舒:“……” 这可是全中原最强大的高修聚集一处了啊。 竟只被他屈指一击…… 换若艾叶真心想要他们的命,怕此刻躺在地上的便不是一个个哀嚎不止的废物,而是一片安安静静的冰冷尸体罢了。 顾望舒下意识骇退了半步。 艾叶看得清他退了步子,目中瞬间闪过丝黯然,失落问: “怕我吗。” 顾望舒摇头答:“不怕。” 艾叶听完释然舒气一笑:“那你退的什么步子!还以为你嫌我了呢。哎呀我也并非有意瞒你,一来本就没打算解过这禁锢,二来多还是怕你见了我真相后不敢再与我交往了。” “我不怕你,只是需要些时间捋顺思绪。”顾望舒思量道: “毕竟,在我心里你还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傻子来着。现在忽然间成了妖王之子,我……着实有些迷茫。” “那就继续把我当傻子看嘛。”艾叶憨憨挠头一笑,“忘了和你说,本傻子刚一不小心把你的老相好给戳瞎了,你不会怪我吧?” “什么?” 顾望舒震惊望去,果不其然那哀呼的一片中,苏东衡一身靛青劲装湿得侧透,紧捂双眼跪在地上疼得打滚惨嚎撕心裂肺! 周围全是慌慌张张带伤爬身过来手足无措的部下,只能跪了一圈心急地大喊: “盟主!盟主!!!” “——啊!!!!啊!!!!” 苏东衡指缝中全是血在溢出,痛得破口大叫。 “怎么着瞧这么认真,心疼啊?”艾叶拐了看呆了的顾望舒,凑过身挑眉问道。 顾望舒凝噎半晌,乜开眼侧目到别处。 “是他罪有应得。” 艾叶悄然得意一笑,贴在他耳边邪声道: “如此这一来,这世上见过你满园春景的眼,便只有我这一双了呢。” 顾望舒动了动喉咙:“……” 另一端胡甫一大腿中伤,一根冰凌笔直穿透了他的大腿骨,老宗师顽强撑身站起,捋长髯振声,再祭双剑带细雷作响! “恶妖!胆敢伤人!今日我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也要斩你!” 艾叶抱怀冷道:“老东西,金水山庄那日你若有这般志气敢与大妖一拼,想我清虚观大弟子也不至于命丧他乡。怎么如今疼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拼命了?” “你莫要妖言惑众!”萧鹤升一抹脸颊血印,看自己宝贝仙鹤伤趿拉了半个翅膀,更是怒气冲天! “算中你一计,从此再无手软!” “说得好像诸位的手软过一样。”艾叶咯咯冷笑,仇恨上身捏死拳头,将瞳孔染成蔚蓝! “将我们无辜逼至如此绝路,还想要什么毫发无损?我们就该乖乖伏诛?好啊,既然如此诸位不如全都体验一番,看我如何将你们赶尽杀绝!” 艾叶手中妖术明晃,须臾间头顶足有四五人高的冰河冻浪咔嚓作响,似随时将要崩裂稀碎! 众人惊骇间退步,慌张唤出各家阵结,眼看冰河崩塌瞬间竟随艾叶手指移动,坚冰噼啪拉伸蔓延成根根缓然逼向人群的巨大尖锥! 浪涛做势成的一条不冻河,此时也成了刺猬般将那夺命尖刺立在身上,着实恐怖。 “诸位为我二人选的葬身之地实在是妙,风景独好,如此盛景我等独享呢?机会还是让与诸位好了!” 第141章 断正道赴绣谷 顾望舒心生不妙,艾叶此刻已成妖心再无怜悯,何况决意夺人性命。 不能叫他因为自己亲手断了求仙生路——虽说已经杀过一人,但终归也是迫不得已。 且一人之过。有法子赎得回来,可要是把这几百人同时杀了……! 第267章 没再多想,夺身自背后紧紧抱住艾叶! 那妖身上寒如陈冰,触在身上刺骨灼烫的疼,咬牙埋了脸在他肩上轻唤:“艾叶,艾叶。” 艾叶一愣,诧异间怕失手伤他,迅速散尽手中妖力, 且听身后冰河传来阵阵地颤摇晃,没了妖力支撑“哗啦”一声跌落成回奔流,溅得两岸如暴雨倾盆! 连天上凝固大雨也瞬间解了封印融化,瓢泼而下。 顾望舒当即撑伞,按头将他护在大雨中。 开伞瞬间水花如玉珠四溅,艾叶淋湿的长发贴在脸上,乍然回了头,颤抖不停。 只顾定定看着他的脸。 “走吧。”顾望舒声音轻颤:“带我走,去你说的地方。什么巢什么避世之地,再不出来,不打了,我们不打了。” 水声雨声继而破荒狂妄,复回乌黑的眼眸打圈环视过面前张牙舞爪的人群, 再落身后温热将全心付之的人环至腰前的玉指上。 “好。” 艾叶明白顾望舒的心意,或许挂记仇恨而毁了自己才是这世间最愚蠢的事。 自己总是行事鲁莽,身边还当真需要这么一个人拦着。 “小望舒,不要腰,搂到脖子上。” 顾望舒不明所以,重新将双臂挂在艾叶脖子上。 “抱紧咯?” “嗯。” 旋即一阵飓风迷眼掩面,未等看清所以然,身子先嘭地摔落在了个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上? 众人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到处惊呼声,烟雾见腾然跃起一只巨大灰斑艾叶豹! 真是太大了,那豹单一只脚掌便有成人之大,哪怕光平地而立都要仰面而视。 吼叫一声血盆大口可生吞整人,数丈长的豹尾厚重轰然卷开林木水波! 真是一只………艾叶豹吗? 他紧紧抓着那豹脖颈上一圈长毛,往前爬了几分,将将稳住重心。 比起说是只普通艾叶豹,这体型是否有些过于巨大,一目览不尽? 巨兽一冲九霄,瞬时不见! 顾望舒将脸埋在艾叶一身软毛之下,以免疾风吹得阻拦呼吸。 完全感受不到这妖飞得多快,只是耳边风声呼啸压得抬不起头,两手死死抱着展臂难拢的脖颈—— 再是风凉萧瑟,艾叶不动怒时身上总是热腾腾的,长毛如氍毹能将自己完全埋没起,是舒适的,是暖的。 以至于产生就这样在这只妖兽身上漂泊一生,也可随遇而安的心思。 原来他那么强大且危险,可号令晴空落雨飘雪,可冻奔河成冰,亦可如此腾跃长空御风千里。 此时此刻只是带自己逃离苦海的一叶方舟罢了。 顾望舒这样想着,久久提着的心一暖,紧绷神经忽然断了线,再在如此温暖和煦中。 袭来眼皮昏沉的困意。 去吧。随你,去哪儿都行。 只要与你一起。 —— 浮生不过槐南一场梦,将付桑海千秋事。 过度坎坷颠簸辨不清梦或现实,死去活来早已不再留恋人间。 岂堪梦寐无常,人生事亦犹是矣。 顾望舒在这般杂复间不觉干脆放了一切,断下世间舍离愁,浑浑噩噩昏昏沉沉,非生非死的倦眠了个长久。 惺忪混沌时忆起年少时节看不惯员外家的浪荡公子调戏民女,路见不平出手教训没得轻重打断了人家武试出身的腿,被污蔑说他是对人使法术犯忌的传闻传得满城风雨。 那一日公审众目之下挨了几十个板子也死咬牙关没松口服软认罪,却依旧自此落了个“不服管教,性劣近妖”的声名。 或许顾长卿说得对,就算自己再是拼了命去证明清白又有何用, 这世间万人若执意将你抹成黑的,你纵是当众开膛剖出一颗血淋淋的赤诚心,也没人愿信。 人心叵测,人言可畏。 待到朦朦胧胧痴昧了眼,眼前皇皇兽绒纤长厚重比拟殿堂玉狐氍毹, 恍惚间宛若登落了云间,柔软温和,不似人间。 他有些舍不得动作,又假寐了好一阵,直到身下巨兽“嗤”地泄了声好长的鼻息,连身子都跟着他的吐息下陷。 略显迷茫地抬头,迷迷糊糊环顾起四周密林重叠。 巨兽盘身缩在的一块凸起岩石,被林间万木所层层包裹,雾气潮湿。 他略微动了身子想翻个姿势,不料才挪了半分,便听“嘭”一声闷响,腾出大片迷烟! 瞬间失了支撑的身子一悬,登时惊惶清醒过来的人将细眼瞪圆,待烟尘散去眼睁睁看自己落入艾叶怀中,再被放到地上稳当站住。 “醒了就起来,装什么睡呢,我四条腿全卧麻了。” 艾叶挟笑意嗔怪,顺便扭甩着发酸手腕脚腕,看顾望舒一时才睡醒的迷惘发愣看向自己,无奈笑道: “顾望舒,睡成猪了,都舍不得动你。” 顾望舒皱眉揉了发涨太阳穴,弱声问:“我睡了很久?” “从荆河到绣谷,你说呢。”艾叶拨开他睡得毛糙的发,慢声道:“差不多三天——三夜——吧……” “什么!”顾望舒惊呼:“你说我在你身上睡了三天三夜?” “还真信了。”艾叶摇头嘲笑,贱兮兮地把人硬揽进怀里,贴面颊道: “若真是三天三夜一动不动叫你躺着,怕是要饿死我咯。” 第268章 “又胡闹。”顾望舒微怒捶了他肩头,怎奈身上酸痛没法活动自如。艾叶乘机贴身得更紧,在这静谧无人深幽林中危险道: ——“我饿了,顾望舒。” ——“嗯?” ——“我说我饿了。” 顾望舒眉心微抬,讪讪一笑后就势掐上艾叶劲挺细腰。 茫茫然四下再无生灵,百无禁忌,凑身嗑了耳垂,低声道:“我想我也是。” 艾叶被捏的打颤,奈何次次撩拨都成被动。顾望舒稳如磐石是撼不动的沉沉—— 这会儿真不知道他是石人石马不为所动,或是城府极深故作正人君子姿态。 反正这力可摧世的妖兽红晕上脸,悻悻躲闪开来背身闷声道: “饿了可不行,打昨日起就没吃东西不是,我去,我去寻些吃食!” “去什么去。” 没等逃跑,顾望舒再带着腰将其贴按回身紧紧扣住,压声如令,引得妖兽腰间冥冥酥麻横窜,且听顾望舒再道: “不就在眼前吗,吃的。” 艾叶听得噌地涨红了脸,怎也料不到为何能有人面无表情,甚至满面冰霜讲出这般危险的话来, 这不比自己成天张牙舞爪、直来直往地胡闹要命太多! 当即羞赧地飞速扫视四周,想找个法子脱身,怎奈再被人按住后颅摆正眼位,听见不愉声响: “看何处,看我才是。慌的哪门子慌,怕我了不成?” 艾叶逞强凹了个笑:“怕,怕死了。怕给我连个骨头渣滓都剩不下呢。饶小妖一命吧道长。” 一声道长唤出口,顾望舒到底觑眼泛笑,却是笑得危殆:“逞勇。” “别吃了吧道长,奔波许久,坏味的。” “是吗。” “是的,放了我吧,我给您另寻佳肴。” 顾望舒轻蔑一笑,眸中映得都是艾叶那张惹人心痒的脸。 要不说怎是大猫,别扭性子逗起来有意思得很。 “不试试怎知坏是没坏。” 言罢强势无豫地吻上艾叶的唇。他那力道不小,搅得艾叶无处可躲,像极了明日不复的亡命徒—— 没什么可再牵挂犹疑,反正这道世间只剩两人,反正天地只有你我。 艾叶在这般攻势下很快缴械泄气,任由人托着,搂着,所有能动就只有阖上双眼凭贪得无厌的攫取。 真就要被人嚼碎了骨头,再立不住。 “等……等,在这儿……别在这儿吗…!” “那不然呢。”顾望舒得意吟吟,分开时晶莹作桥,道: “还有余心挑剔。现在全天下都知你我关系不纯,你费尽心思寻了这么片净土哄我过来,如今心愿以全又在此时退缩,是个怎么回事呢。” 耳畔唯有心跳砰砰做响,艾叶是无心理睬身外事了,毕竟站稳阵脚都费力。 倒是顾望舒换气侃侃之余闻风声穿林,簌簌间似有异响! “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私奔私奔私奔私奔!!! 海星什么时候才能呢上一万吗(做梦中 第142章 “顾望舒势利眼!” 顾望舒敏感抛剑,桂魄银龙般直穿落叶破空震响,“叮”一声深插进老木树干中! “啊!” 传来个措手不及的细声惊呼! 许是还没完全从被围攻的紧张中脱离,立即如惊弓之鸟般调起一身浑厚法力,连插在树中的桂魄都得感应铮铮颤动! 隔了好一阵,从树后悄咪咪躲避着桂魄利刃绕出个彩衣摇光,如沐神辉,长相略带几分可爱茫然的少年。 定睛仔细一看,这人额前还生着两棵枝杈生花的漂亮鹿角? 少年哆哆嗦嗦低头绕桂魄的刀刃出来,那刀刃不当不正卡在他鹿角的分叉缝里,拧来拧去废了不少劲儿。 顾望舒一惑:“鹿妖?” 他往艾叶身边挤了挤,耳语道:“可我分明并未察觉出半分妖气,难不成是你身上的妖怪味太浓,把别人遮掩了?” “什么味儿。”艾叶抬起胳膊猛嗅自己一口:“挺香的啊,什么是妖怪味。” “别闹。”顾望舒这会儿手已经伸进怀里,就等万一要战,也好随时掏得出符。 只见那鹿角少年好奇又怯弱地抻脑袋往这边看了,再后怕地瞧了刚刚躲过的桂魄一眼,一双大眼眨得灵气十足,嗫声鼓出勇气道: “吾,吾就是……在自己山上闻见妖气,出来看看怎么回事,没想,没想打扰你们这个……那个……” “哈哈!顾望舒,厉害死了!”艾叶忽然大笑起来,啪啪拍着顾望舒胳膊: “与我私奔第一天就要仗剑弑神,不愧是你!” “神?”顾望舒惊愕。 “吾乃绣谷山神靼苒,占山为主的卑微小神罢了,不足挂齿的,没事,没……” 靼苒瞥眼看艾叶冲他挤了个少管闲事的凶恶眼神,赶忙连连退步试图从这是非之地脱身。 此处虽说是自己的山,还是个说出来好听的小神——哎呦,我这破山头怎平白无故闹了大妖啊。 委屈,憋屈,又拿他没法子。 艾叶正准备洋洋得意带顾望舒走,哪知这人听着个“神”字脸色大变,慌忙唤桂魄归鞘,灰烟色的衣摆一甩—— 直直跪了下去。 靼苒:“噫————!!” 第269章 “是在下冒犯,不识神仙圣容,多有得罪,望仙家责罚!” 靼苒脸都白了,急急摆手,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给顾望舒扶起身,语不成句地诓补圆场道:“嗨呀,没事儿,吾真没事儿!什么罪啊,是吾贸然打扰,都是吾的错!您快快请起来,快……!” 靼苒一边劝解一边瞟着艾叶眼色,艾叶终于绷不住,忍俊不禁地将手绕进顾望舒腋下,嗨咻直接使劲给他硬薅站起来。 再强憋笑意冲靼苒挥手道:“行了小山神,这儿没你事,还请滚吧。” “艾叶!”顾望舒毫无防备地冲他一吼,倒给艾叶喊得发了愣: “休得无礼,怎么同神明讲话!” “诶……!好好好,您继续,吾走,吾这就走!” 靼苒离去位置草木生辉,半晌都没能散去。 艾叶呆了须臾,转眼受了什么大气似的朝顾望舒埋怨:“你吼我!我可是你救命恩人!吼我!” 顾望舒闷声擦着桂魄上粘碎草枝,不悦道: “险些伤到神仙,作孽。该说你就是傻,不能这样同仙人说话的。” 艾叶不开心嘟囔:“顾望舒,势利眼。” 顾望舒动作一停,掀目道:“此话怎讲。” “神仙怎么了,神仙有什么了不起的。神仙就比妖好吗!” 顾望舒将他上下扫了一遍,这妖有点什么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不由笑出声来: “说的什么话,这都能吃了醋?” “可不是嘛!顾望舒阿谀逢迎,对个小神仙说跪就跪,对我就是欺负蹂躏坏事做尽!” 艾叶嗓门喊得极大,栖鸟扑腾惊起一片! 心道幸亏是个无人深山,不然怕是全天下人都要听见了。 “少拿你自己与神仙比。”顾望舒是闹不过他的: “与神不敬折的是我的寿,你倒是长生不老,没什么可怕。” “你!” 艾叶最烦听他拿自己寿命说事,本是掺着玩笑的怒意这会儿成了真,头脑一热,冲这片空林子愤愤吼道: “靼苒!再滚出来!” 洪厚回音还没荡完,两人身后一颗大树上玄光一闪,扑通掉出来个毛手毛脚的小神仙。 那小神仙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来,两手恭恭敬敬交握身前,说是神仙,此时可是格外寒酸了些。 “嗯?是有……吩咐吗!” 艾叶怒气冲冲指着顾望舒对他道:“这人,你要是敢折他的寿,我现在就放把火把你林子全烧了!” “哎呦,吾哪儿敢呀……!” 靼苒悲悲戚戚地可怜踱着步子:“大人您的人呢,吾哪儿敢动呀……您就是要吾再多加几年寿辰给他……吾若是有那本事,背离天条也得帮上这忙!” “顾望舒!听见没!有我在谁敢折你的寿!没事儿了,再滚回去!” “好好好,吾这就滚,就滚……” 顾望舒懵然一脸看着面前景象,好半晌后冒出句:“他……喊你大人?” 艾叶“切”地冲顾望舒翻了眼皮,气呼呼掐腰道:“顾望舒,我看你就是被我宠坏了捧高了,忘了我是谁了!” “我可是西域大妖,是妖王九子!九天上神见了都要互道恭敬谦让几分,这等杂碎小山神又算得了什么?你是我的人,跪他?恐怕折的不是你的寿,反倒是他的仙体吧!” …… …… 顾望舒:“二公子,了不起。” 顾望舒沉默许久,在混乱冲击中只冒得出这么一句话来。 艾叶被他难得还不上嘴的模样逗得气不起来,笑笑也就过去。 再跳步搂上顾望舒肩,神秘兮兮道:“小妖怪,二公子带你去个好地方。” 顾望舒摇头苦笑,跟着他从岩石跃下,小心穿进密林。 即便不知这了无人迹的深山能有什么地方可去,但当下除了跟他走着全无办法,毕竟连现在自己身处何地都不知道—— 简直与那被拐了卖的没什么差别。 “二公子,艾叶大人,你看改明儿我在这林子里给您建座观,每日焚香虔拜,让您香火不断,给我保个平安可好。” “我看行。顺便多烧些好吃的供上,妖神大人胃口大,吃得还挑剔着呢。” “可我烧菜不好吃的。”顾望舒撇嘴道:“生食行吗,保证新鲜。” “生食不稀罕,吃人可以。就要那种……发色银白无杂,瞳色灰妃藏星,身正气阔,品相不凡,脾气不好嘴硬心软的,月人。” “不太行的。那种发色银白,瞳色灰妃,身正气阔品相不凡的月人可不一般,是会吃妖怪的,危险。” “……罢了,饿死拉倒。” “我可以去山上采蘑菇——”顾望舒望了眼树下五颜六色的蘑菇:“炖些汤。” “得!我还想多活两年!” 看似无边无际各处相同的密林,高树生到尽头相互遮掩成顶,割黄昏成碎铜遍地。 脚下枯叶吱嘎作响,随艾叶绕上许多圈,再越过几条静溪,兜兜转转都是同样的草木林树,也不知他是怎么辨出方位的。 大概这就是野兽本性。 想来想去到底只有人最依赖外物,求生的本能丝毫不存。 我如若被单身丢进这种林子里,怕是一夜都活不过。顾望舒想。 也不知再走了多久,直到艾叶忽然驻足,握着顾望舒的手停在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 第270章 “找不到路了?” 顾望舒随口一问。 艾叶眯眼嗅了嗅四周气味,露出个餍足的笑:“你闻。” “闻什么,我又不是狗鼻……” 顾望舒将信将疑随他吸一口气,灌入鼻腔满满如意料之中的林雾草湿鲜烂气, 却在片刻风盈后,传来一股熟悉甜香? 瞬间将他带回那清虚观黑瓦白墙小院,自得其所安居恬阔日子的味道! “桂香?” 顾望舒惊道:“这儿还能有桂树?” “嗯。上次我来的时候还是盛夏,只见绿叶不识花开。即便如此还是信足了它定会繁茂,果不其然没让我失望,是棵好树!” 艾叶说着,拉顾望舒小心拨开荆枝,实在挑不开的,顾望舒便在后边挥剑斩开。 想必一向披妖斩魔的桂魄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会被用来砍树——但眼下光景似乎也没什么挑剔余地。 “小妖怪,到家了。” 面前展现是高山绝壁一方空旷,巨大桂树枝展金黄,气阔生于崖侧, 再不远处一座不大木屋孤零零伫在草长花深处,看似长久闲置有些伤了风雪做旧,屋顶生出杂草,但好歹还算整洁温馨。 山高难免风大,但桂树生得广袤,大抵都是遮得住的。 顾望舒久久沉默原地,任凭风卷衣袖吹得潦草。 目光从木屋再瞭到崖壁之外,是一片云海藏山,浩瀚无边,夕阳遗珠挟最后缕缕余光染得云海生火,落进天际一线。 辨不清身在人间,或是昊天。 “这……哪儿来的屋子。” “哎呦,当时不知是哪个负心汉将我逐出家门,亏得本性扔在,想来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筑个巢了,待你将来远与我远走高飞隐世独居也有归处,吭吭哧哧忙碌三个个月搭的,派上用场咯。” 艾叶叉着腰自豪道:“可惜当初建得急,不过临时求索也没想什么安居,此刻怕是要与我再完缮些才好住下。” 顾望舒略微有些恍惚,哼哼笑道:“弄拙成巧了吗。” “哇,理直气壮到没有半点抱歉。”艾叶拧着鼻头皱出几层褶子凶他,即便眼中满满都是欢喜。 “小妖怪。” “嗯?” “真好啊。” 顾望舒咯侧眼看直视自己,目光炙热更胜万丈霞光的艾叶,明知故问: “好什么。” “好在千辛万苦,终于把你骗到手。” “得了吧,是我自愿跟来的。就你这傻狗脑子想骗谁呢。” 顾望舒说着,背手走向崖边,去望这雨过天晴的落日熔金盛景。 “只是没想到,人间还能有此绝景。” 艾叶比肩握住身侧人的手,也将视线落于满目錾金,道: “世间种种绝色皆在无人处,我会带你看个遍。” 顾望舒悄悄瞥了艾叶一眼。 他不知自己到底有什么值得眼前人爱护至此,以至于情难以堪,想不通,再到干脆不去深究。 顺其自然吧,何必纠结许多,何必要刨根问底。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很多行动,都是没有理由的。 “你没事吗。”顾望舒望到失神,不由呢喃。 “什么事?”艾叶疑惑转头,又低头检查自己手脚一圈: “干干净净也没受伤,何出此言?” “我是说,私自解除禁锢,将隐藏少年的身份昭告天下这事。” 顾望舒全心担忧:“这般定是有你的理由,细究不知好是不好便作罢,只是此前多次濒死的危机你也没动过接触封血咒的念头,那定该是比命还看重要东西。此番为了我……” “当然有事。” 艾叶转脸,洒半边金辉在身:“归根结底不就是人间将会动荡,可那关我们何事。你与正道决裂,我又不志在成仙,与世隔绝的过我们团圆就好。再烂的摊子都会有人收的,人间亡不掉。” 顾望舒强颜欢笑:“是啊,人间亡不掉。” 【作者有话说】 【小山神:救救我,山上闹大妖了qaq】 第143章 岁安 亡不掉吧,天神总不会坐视不理到最后一刻。 总有神会来救人吧。 我等凡胎肉体,不该是救世的神明。 “所以啊,宽心吧!杞人忧天的顾老神仙!” 艾叶摇摇顾望舒胳膊,慰藉似的道,“封血咒是比命重要,可你也比那禁锢重要得多。” 直言爱意这种事上,顾望舒固然说不过他,只能默然一笑。 “是你兄长吗。” 顾望舒放目余晖,问:“在你身上下封血咒的人。” “嗯。”艾叶答:“想问就问吧。事到如今我们互相没可隐瞒的了,何须揣测不安。” “那位是个什么样的妖,仅凭一滴心血便能压你这洪荒之力成虚,这世上超乎想象的存在还真多。” “我哥是天养妖兽,由昆仑灵气凝出的大妖,也是长兄如父,养我大的。” 艾叶开始回忆,顾望舒看出他眼中丝丝悲切:“不是亲哥,若细算其实谈得上养父。” “那他定待你甚好,不然怎么养得出你这么漂亮,千来岁还如此天 真 无 邪。”顾望舒打趣笑说: “不容易的,肯定有什么都替你挡着。” “是啊,他待我好。却也是太好了。”艾叶挑眼叹出愁思: 第271章 “太好了,也会受不住的。” 顾望舒看出他不想继续回忆,只因自己询问才不得不作答。 于是抬手揉揉艾叶落肩的发,“话说回来,这儿真的是绣谷林?” 艾叶立刻来了精神:“你到过的绣谷林离这儿还远着呢,当下放眼整片都属绣谷。要说绣谷林是人迹罕至,那我们这儿就是,与世隔绝的!” “可你怎么能短短几个时辰,从荆河到这儿行千里路?” “顾望舒啊,我可是日行千里的昆山大妖,比你想象中厉害得多!” 群山笼了最后一层丹艳,但并非陷入绝境黑暗,更是一轮巨大圆月玉毫烨烨,在这山间愈加唾手,照得世间清冷寒蝉。 短暂的走神中,艾叶忽然跻身他身前,挡了视线。 顾望舒本就站得离崖岸近,身前容不下一人位置,艾叶如此危险绕身,半个脚跟都悬在万丈之外! 吓得他眼疾手快一把将其环住贴紧面前,忿意低斥道:“不要命了!” “小妖怪,”艾叶故作神秘地笑靥满面,“送你个礼物。” 顾望舒不敢松手,听艾叶脚下碎石骨碌滚下,更没了兴趣紧张发话:“要什么礼物,你先回来!” 艾叶趁机使劲扑进顾望舒怀中,砸得顾望舒倒退几步才把人抱紧。 却在艾叶一头埋进顾望舒颈窝时,没了遮挡再得视线的眼前闪现大片开阔夜空, 遥遥天际间,窥得点点红光徐徐升入长夜,于一轮十五玉盘上映出万千绰约光影,薄云下烛光团徽成浅淡金红,将那恒古不变的远山水墨染成鲜活的,灵动的,灿烂的! 天灯? 从地面升上长空的红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整片天都染成了橘色! 顾望舒在讶异中看呆了眼,连背脊都挺到僵直,被绝景触动到失语。 艾叶将他再抱紧几分,含情脉脉道: “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顾望舒,岁安。” 顾望舒心间剧烈一颤,像被推倒了什么墙,洒下漫天银辉流进肺腑,这股暖流浇得人发涨酸涩,是个酸甜苦辣五感交集, 瞬间喉咙生了锈,硌得火辣发疼。生来从未体会过这种滋味,好像积攒了二十六年的冤屈苦楚失意难过在瞬间混杂了幸福欢畅,瞬间全都泼洒而出。 他玉睫翕动,眼前光色忽地融化开来,于黑夜中交织纠缠。 喉咙哽堵得说不上话,一字一顿强压这情难自控的古怪心绪。打颤的双唇张合数次后,勉强回问: “今日……并非我生辰,这是为何意?” “可你不知自己生辰,不是吗?”艾叶埋脸在他雪白肌颈,轻柔道: “顾望舒啊,堪透经书道法,为他人算尽八字命理,却不知自己今昔为谁。救得了苍生百姓,却就不得自己一个。不苦了,不苦了,今后不会再让你如此苦命了。” 他把人如获至宝似的抱在怀里,贴在后心的手清晰触碰得到怀中人心跳鼓擂难以平歇,轻拍着试图缓他安宁。 “你眼看的那方便是益州城上,今日不是仲秋月节吗,你说过想与我赏天灯共团圆的,我带你来看了。顾望舒,若你不知生辰,倒不如此身如月,便与月同生吧。” “就当人间曾经那个不堪破碎的蜉蝣微命已死在荆河滚涛肆虐,现今,放下一身尘埃,与我重生。” 顾望舒再难一言,只在内心跌宕苦熬中愈发难以自持,无依垂着的两手握拳捏死,望向华灯的远景早已被目中水光模糊成千道四散长光。 这世间千万句语都道不出的思绪,搅动得心旌摇荡。 “我看向别处去。”艾叶道:“不要忍着,想哭就哭。” --- “罗娘!地龙再烧热些吧?” “哎呦将军,天还没那么冷呢,孩子小,捂坏了可不行。” “得,思安,唤声爹听听。” “咿——呀——” “……将军,看够了没。桌上待批的文书堆成山了,都等我一人做呐?” 冯汉广行军归来长刀都还未卸,用束挂臂甲的手摇着那在他面前更显小巧的摇篓,满眼欢心看着床上抓布偶的娃娃笑说:“催什么催,不就陪我儿多待一会儿,文书什么时候阅不是阅,若都我一人全做了,还要你做什么。” 姚十三椅在门前觑眼看着,脸上笑意不改,眼神却全是异样的烦躁不安。 秋风北袭的天把手中羽扇摇得急,鬓角两绺垂发吹得乱飘,半晌才冒出一句:“冯汉广,见异思迁。” 罗娘听得一愣,没想姚大人能直接喊出将军名讳来,紧着装成没听见,继续收拾孩子物件。 冯汉广倒也笑笑没在意,起身把奶嘴塞回娃娃嘴里,背对着道:“姚十三,公事堆积那么多不做,跑这偷闲。怎么,想依消极怠工军法处置啊。” “好,行军十里还是杖刑三十?小将军乐不思蜀,再伤了我,益州城可真就无人掌事咯。” “行行行,这还有人不乐意了,那我过明儿再来。” 那孩子定了名,唤做思安。 思安思安,是居安思危,道是前些日子姚十三趣道当下日子,只能勉强称得上居危思安吧—— “那且就叫他思安。”冯汉广趁机立下决意。 没想到,最后那小野崽子的名到底还是自己起的。 第272章 姚十三真是烦死这死孩崽子了。 每日除了哭就是睡,再不就躺在床上咿咿呀呀,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着不说。 冯汉广还三天两头没事就泡在他房里。 演武完去看看,吃过饭食去看看,忙完公事再去看看,甚至于有时候把摇篓整个搬进自己寝室陪着。 一来二去,莫名觉得自己受了冷落。 也不知他是哪儿来的铁汉柔情,明明就是顺手捡来的孩子,怎就能视为己出了? 姚十三这样想着,直勾勾站在摇篓前的眼中便起了杀意。 凡人的孩子就是矫情。 就是需要人照顾,丢进野地里只能一死。 这都算好,最要命的是他怎也悟不懂何为亲情,何为父母爱——幼子这一人心最大软肋,当是谁都逃不过的一劫。 自找罪受,愚蠢至极。 于是姚十三探了手进摇篓里,几乎探到纤弱脖颈的瞬间,还睡得沉的娃娃忽然睁了无辜大眼眨了几下,伸出小手握上姚十三手指,咯咯笑了起来! 奶嘤嘤的笑声伴指尖柔软极轻触感,姚十三顿时探了火般猛抽回手,惊恐间听身后有人推门而入,语气笑嗔:“十三,你偷摸在这对我儿行什么坏事呢?” “明明是你儿欺负我。”姚十三把手藏身后,虽毫发无伤,怎就火辣辣的疼。 “他能欺负你?倒不如说你被蛇咬了来得可信。” 冯汉广掀甲坐到椅上,随手给自己倒上杯茶:“把你的蛇看好,别叫它们进了这屋,再伤我儿。” “那您不如把我的蛇与我一起赶出去为妙。”姚十三搓着指头也随他坐下,看这铁面无私的小将军把亲自刚满的茶推自己面前,此等待遇,却没心思享用。 “他是你儿,蛇也算我儿。不许偏心。” “能许你把一窝三步要人命的毒蛇养在府里的,除了我这世上还能有谁这般大度,我偏的哪门子心了。” 冯汉广肘支桌上手背撑脸,挑下巴示意姚十三赶紧把茶喝了:“说吧,没事跑思安这儿做什么,你不是烦他。” “来找您这大忙人吗。”姚十三象征性抿了小口,垂目看那茶叶一枝立在水面。 “成天见不到人影,独守空房榻都生冰了。是你儿横刀夺爱,我又没得法子,只能来与他商量,求他能不能分些冯汉广的心思还我。” 冯汉广被他这副与个足月娃娃呷醋都模样逗得想笑,“那我儿说什么了,应了你没有?” “他笑我痴呢。” “那真不愧是我儿,能与我想到一块儿。”冯汉广嗤笑出声,又正襟坐回端正。 甲子硌得人疼,不适宜如此歪扭坐着。 “说吧,何事。” “正赶您不在的时候,朝廷快马传了信来。”姚十三说着,从怀中掏出个金缎的文书。 冯汉广当即拧了眉头神色成不悦,看放在桌上的文书沉吟良久,才道:“你替我看,不想碰。” 姚十三不动声色把文书再纳回来,道:“就知道您这样,我早阅过了。是说您驱赶蛮族有功,要入京行赏呢。” “要我回京?” 冯汉广诧异出声,本算安静的屋里凭空炸响,他怕惊了孩子,只能再竭力压声道:“不是永不许冯家入京吗,这狗屁小皇帝打得什么算盘!” “小皇帝能有什么心思啊,算盘都是左相派控的。”姚十三摇扇笑笑: “他是不许您亲自回,所以总要有人替您走这一遭。近来显亲王得势,朝野动乱,此番多是要拢派拉帮,任谁都眼馋您这实力雄厚的护国军呢。” “一个个抛弃时不留情面斩尽杀绝,却又给了冯家留了您这独枝血脉用来养兵蓄锐的机会,便是为这手长久准备着。要周协领那个一根筋的去吗,无法周旋怕是会把自己扔在皇城里,再无辜连累上好端端坐镇益州的您。思来想去……” “你想走这一程?”冯汉广紧声打断:“不行!那太危险了,朝野是个什么地方,搅进去便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我不能任你以身犯险,不许去!” “将军,不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姚十三面色不变,甚至于会心一笑。 “什么草绳!”冯汉广急而拍桌,婴儿啼哭声顿时大作。 “姚十三,你也知道上次掺手国事,我们冯家付出的是怎样代价!你叫我再把你做赌子送走,你心觉我做得到吗!” “那好吧。” 姚十三在这响彻天的哭闹声中冷静地似笑非笑,“那我们抗旨,我们谁都不去,一起被砍头,死在一块儿,也是为不错选择。” 【作者有话说】 猛男落泪呜呜呜呜呜 第144章 你敢绑我!! “姚十三!!!” “冯汉广,你怎知我就会输呢。”姚十三泰然自若,徐徐道: “你怎当我这步棋是必然会被吃下的弃子,而不是将那棋局搅个稀烂的?或说,你信不过我。” “我除了你还有谁可信,但这事绝做不到!”冯汉广起身掐住姚十三嬴握细腕,不知轻重间力气大得姚十三腕间泛白。 他在冯汉广脸色青白的如坐针毡中,从容不迫探身再道:“冯汉广,我不是你养在阁中精致赏刀,亦可淬毒为刃,用我吧,将军。” 用我吧。 反正你也别无选择。 第273章 —— 天气转了凉,是将披氅裹紧几分的天了,顾清池盘坐在上位读书,日子依旧是日升月恒,好像什么都没变。 ——“师兄,您的书信!” “嗯。今日就到这儿吧,大家自修便好。” 书简声起,人散尽。 顾清池捏信起身,信步在这观中走着。 “师哥,去哪儿?” 顾莫打后边追上来问。 “没什么目的,转转。” “闷的话与我说啊,莫儿早不是小孩子了,能分担的。” 顾清池摇摇头,捶了顾莫前胸一拳,把孩子打得捂胸退上好几步:“练你的体魄去,要么就少吃些,软绵绵的以为面团子。” “戚。什么信,谁的信啊。” 顾莫皮实着追问,拽顾清池胳膊刻意展信在面前,一字一句念出来:“益州知州高德之女高……” “顾莫!”顾清池一把将他推开再夺了信回来,怒道:“闹什么!” 顾莫笑得逞能,“哥,什么时候喊我替你去提亲啊?不就是益州,西蛮我都能跑!” “少拿我寻开心!” 顾莫假装叹气:“怎道寻开心呢,那还不是关心你!走了!” 风落一枚金碎在身,顾清池无奈抬头,却见身前院墙内桂树落英纷飞满园,神怔几分,才恍然自己怎么又走到这儿来了。 *** 益州城内长街银杏排成不尽树影,被秋风尽数染成蜜黄,落得一地遗金。 车马踏碎金箔,在威严肃静的玄铁门前整装列队。 全甲兵士严谨庄敬,冯汉广遣了韩霖做领队。先前姚十三被赵文礼抓去时彻夜跑马拼了命去与自己报信的事铭记在心,也便只放得了心托付于他一人。 此时的韩首领忙着打点兵士,检查车马辕鞍,是个一丝不苟。 冯汉广站在门前看着韩霖这般认真,却也还是个百万个不放心,忍不住又去了车队中来回穿梭,连个小兵的盔歪了都要亲手给他摆正回来。 末了,闻门启声,才罢手回头。 姚十三穿着个极简的梅青素衣,一头乌发只由个精雕木簪随意盘起,衣薄修得他整个人松松垮垮,又削瘦几分。 齐铭跟在后头抱着个玉狐大氅,没给他披着,约么是嫌秋月正午天热。 冯汉广看不下去,在阶下伸手去接姚十三的空余开口道:“你是替益州军去的,穿得如此寒酸算个什么?” 姚十三笑答:“华服在行囊里带着呢。我是要行十几日的路,又不是出了门就上朝了。” 冯汉广觉得是这么个理,便扯起别的:“人马备多了进皇城叫人看了也不好,但这几十人都是我亲选的精兵,路上就算有什么山匪定然不惧。晚秋转凉,你又怕冷,我给你在马车里铺了上好羊毛的厚毯,火炉香薰也都备好,还置了几个金丝锦绒的垫子。” “哦,还备了上好的碧螺春在里面,足够你消神饮的,你喜欢的竹叶春也是管够,但记得别饮太多,在下人面前失态可没有我护着了啊。另外再有什么需要尽管使唤韩霖,此行他随你差遣。” “对了,你不是不喜欢弄脏的衣服,我叫衣局给你裁了好几件,装进行囊里了,若是腻了……” “叫人听了该以为我是个什么五岁孩子。”姚十三无奈打断,只笑得欢实:“盈月就回来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不知道的怕要以为我去和亲嘞。” 冯汉广一愣,方才回神发现自己好像确实一口气说了太多。 可惜一被打断竟再道不出话来,只呆呆看着姚十三的脸半晌,视线随他从阶上走下,再到指尖褪去,站在马车前对视欢笑。 良久,才道一句,“十三,早些回来。” “知道了。我必然要尽早才行啊,不然我不在的这些时日,您没了我缠着每日都只能跟你儿在一块儿,久了再将我忘干净可怎么好。光这般想想都不寒而栗呢,齐铭,快将大氅给我披上。” 冯汉广知道姚十三是在逗他开心,又看齐铭真的一脸真挚地苦恼要不要在这暖阳里给他往身上披兽毛的厚氅,低骂了句: “齐铭,没脑子的吗,滚回来。” “啊?哦……” “十三啊——” “知道了,将军。”姚十三却还没趁冯汉广发话,已然靠上几步在众目下拥上小将军宽厚胸膛,贴听见心跳怦然,不徐不疾温声道: “放心,十三定会平安归来,不教将军担忧。” 车马出了城门一路向东,城界附近官路还算平坦,姚十三暂且松口气沏了茶。 却在刚捏起茶杯瞬间车马一个急停,泼了满桌茶水,还险些洒到身上。 他眉头紧锁,赶忙用帕子擦了,极为地嫌弃掀开窗帘,正对上驱马行至侧的韩霖。 “什么事?” “大人,那个……” 姚十三探头去看,原是一队兵马忽自山上冲下,拦了去路。 或许并不太在意料之外,姚十三走出去时看周烈文披甲戴剑立在路中央,眼中滚滚全是凶煞,韩霖也是个格外紧张地捏着剑跟在后头。 姚十三温润一笑,颔首道:“周协领,若是送行,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周烈文战靴只挪了半步,姚十三身后兵士已然战栗出剑,再前移一步,以便若生万一来得及出手。 第274章 姚十三却淡笑摆手,道:“都是自家人,如此警惕做什么,叫别人看了该说军心不和,传出去不好听,放下。” 然就在众兵士迟疑之际,周烈文居然一声不吭,抱拳掀甲跪了下去! “周某不才,无能且无自信替大哥走这一趟,陷朝堂之争。如今先生要去,大哥便是将这益州三万军士枭雄的性命压在您一人身上!周某自知先前得罪先生必定耿耿于怀,我也没资格说这些话,但周某一介粗人,为眼前几世人心血凝成的益州城基顾不得太多!还是在此恳请先生,定要为我们谋一条生路出来!” 姚十三神色一恍,在短暂弹指到不为他人所见的愕然中迅速摆回笑面,快步过去搀起人来,再平静道: “周协领不必担心,十三心中棋局已成。将军予我恩情此行终得回报,别说是保益州一城,我便是拼上性命不要,也会将那腐烂至骨的朝堂——搅个稀碎。” “啊……?” 姚十三巧笑出声,上前几步轻敲小将乌青护心甲几指道: “开玩笑的。权衡利弊,能活命就不错了,我还动那朝廷做什么。周协领大可把这颗心在胸膛里安置好了,抱着看戏的心,等我平安归来就是。” 他将扇落到颌上:“韩霖,别再耽误了行程,走吧。” —— 秋山银杏黄了满山,早晚风算得上凉。 顾望舒裹着张白毛的兽皮裘,坐在屋前的凉床上捧一杯热茶慢饮,没什么目的地望着面前落着花的桂。 没一会儿一片碎桂被风撩到了茶杯中,在茶面上荡了几许,被他抿进嘴里去。 背后屋里突然传出一声怪叫:“啊——???” 顾望舒冷白的脸酝出抹不经心的笑,而后往那凉床上撑住,兽裘没让他受半点风寒。 “不是……我……喂,喂,喂!!” 屋里那兽叫唤得厉害起来了,颇有点撒泼的劲儿:“你干嘛了!喂!顾望舒!你绑我?!” 顾望舒在屋外把茶在凉前稳稳饮完,不紧不慢进了屋点燃床头的烛。 暖光下映入眼帘的可是只犬牙毕露的大妖磨牙怒视,妖气从头顶拢出紫气,扭头恶狠狠盯着他看。 不过视线往下去看,这妖不着寸缕地躺在上头,上身沿着肌肉的线头绕肩缠了根金光闪闪的粗绳,绳端四道困妖金锁将他稳稳捆在榻上,挣扎不得。 艾叶狂吠之余红晕也不由升到脸上,毕竟自己这副狼狈模样之下,那人竟还能平静立在床头稳端端地赏着这风景。 “你……你趁我睡着了行什么不轨……啊!你还偷我皮毛穿!” 顾望舒斜了眼身上兽裘,大手一挥将艾叶压在身子下头的被子扯拽出来,而后啪地摔盖在那光着的身上。 “冷醒了?” “闹鬼啊!你把我皮扒了被掀了,还好意思问冷不冷?” “那被子分明是被你压在下头的。”顾望舒嗤地笑了:“夜半热了就开始卷被,劲儿大的没边根本抢不过你,过会儿觉得冷了,回头一看那你倒是好呢,自己变了身皮毛出来暖暖活活睡得可香,我呢。” 他掐了艾叶气吹鼓的脸颊,一字一顿道:“我要冻死了,此仇必报。” 【作者有话说】 小日子害挺滋润 记得顺路收藏一下预收喔~这篇什么时候苟上主页什么时候更新文! 第145章 司月神殿 “……” 艾叶这会儿无言以对了,乖乖躺在那儿没了话说。 “我且出去一趟,躺着吧,那困妖锁在你身上起不了多大作用,过会儿就解了。” “去哪儿!” “山神靼苒说离这儿不远的坳里有做破落百年的神殿,想我来之便是与它有缘,不如去添几炷香火,看看能否打扫修缮。” 顾望舒道:“您这皮毛先借我一穿,好好待在家里。” “谁的殿啊。”艾叶语气里有些不耐烦了,这会儿封血咒一解,骨子里那些傲劲儿似乎也跟着不太受控。 “司月娘娘的殿,行吗,能跪了吗?” 艾叶一听是那太阴帝神的殿,司月娘娘毕竟天界总神之一,与天同生,且日月运行非凡物得扰,自然是高不可攀、也不曾为他这般才千岁的妖得触碰的存在。 也就没了什么底气,老实载在榻上:“帝神怎能在这等贫瘠破落地儿建殿……得,你穿吧,路上小心,小心风寒。” “知道了。回程顺便看着能弄些什么吃的喂家里的猫,毕竟日日都是你外出寻猎,过意不去,权当休息一天,继续睡吧。” 艾叶躺在那儿听人脚步声走远后,起手震碎金锁,抖了抖手腕把身上缠的绳子褪了。 他两眼呆呆在床头坐了好一会儿,慢腾腾地把睡飞的头发给捋顺了,眯眼打了个老大的哈欠。 而后扬手在空气中猛地一抓! 展开手心后,竟是枚细小如针的暗器。 “出来吧,躲躲藏藏有什么意思。” 等了好一会儿,都是安安静静到除却风伤桂花如雨泼洒,再无动声。 艾叶叹了口气,再头是已成双蓝眸。 眨眼间弹飞出屋,又在迅速缓步归回门槛时,两手满满稠血。 默不作声擦干血渍,摇头道:“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碰运气。费尽心思送命罢了。” 解了封血咒后的大妖气息实在冲天难遮,古怪的是只要待在顾望舒身边就会恰到好处地被遮掩掉—— 第275章 他是想过许多种可能性的,其中最靠谱的该数大抵顾望舒身上神性颇高,且加之自己成日跟他混在一处,交融过后妖气便也没那么浓了,自然寻息想来找自己麻烦的妖没有很多,比想象中更适合隐居了许多。 可惜总会有什么走漏风声的蹲在绣谷林里到处乱找,碰巧顾望舒此番出门离自己远了些,身上的妖气多少有些扩散出去。 这遭是个不知分寸的小妖,下次呢。 他把带血的手指头含进嘴里。 “呸呸呸,什么味儿啊,恶心死了。” - 另一边靼苒坐在石砌神殿外,揣着手打远看顾望舒修整。 顾望舒望这座神殿属实小得可怜,只一间农家屋大小,灰头土脸地掩在藤蔓之下,青苔生满四壁,行来的路也被杂草侵没。 若不是有靼苒引着,怕是无论如果也发现不了这种地方。 别说是什么九天上神之一司月帝神的殿,就说是祭靼苒这种小山神的庙都有些寒酸。 “吾有闲暇也回来打扫几番的,都不知当年上神是怎么建了如此一个神殿在这儿偏僻地方,总之虽然不是精心照顾的,但也不至于疏于打理破败不堪,您要是想拜,应该还是会心诚而显的。” “靼苒,与我还是别说尊称了吧。毕竟人神有别,你再怎么惧怕艾叶,我都只是个惶惶蜉蝣薄命凡人罢了。” 靼苒生着对儿翦水鹿眼,水汪汪的大眼闪动,总蕴着些委屈可怜韵味。 他再把眼前凡人好生瞧了遍,俏笑道:“话是这样说,但吾使尊称并不全因为大妖威逼,是您虽为凡人身,却隐约捎带神韵,当是为大道之人呢。” 顾望舒被他这份纯澈逗得发笑,想来神仙似乎也与凡人没什么差别,谈不上大道无情薄心寡欲,也并非那般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只不过更为心思纯粹了些罢。 又可能因为他这神位实在太低了? 他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些冒犯,赶紧清了清脑子,推开布满青苔的大门。 与心想的神殿设立雕像大为不同,这座殿只有整面有些脱色的巨大七彩壁画,上模糊可见一位细眸微阖,身姿傲妙的神像。 神像上一身披帛无风自扬,素色纱衣连带银发飘扬纯净如月不染半分杂色,玉指掐株金黄桂枝,将神光外泄,是为雍容华贵,端庄典雅,的确不愧为九天帝神之一的仪态万方。 可惜壁画面部已是大块脱落,只剩一身清冷庄严仍在,如此一来竟显得雌雄莫辨。 顾望舒在短暂愣神后不由叹道:“这里壁画上的司月帝神,可与民间柳腰轻盈的形象大相径庭啊。” “是因无人亲自目睹揽月帝神真容,凡间都是靠自我想象画的像,自然人心有神,各为千秋。一万个人心中有一万位神,即便是这儿的壁画,也未必是那位真容。” 顾望舒脱去大氅搁到一边,用衣袖仔细抹了案上浮灰,一丝不苟地插上燃香跪拜时靼苒就在他身后看着。 直到长香燃尽,徒留青烟绕梁,给这冷清百年的神殿煨了烟气,这小山神才忍不住好奇问道: “道长,您求的什么呀。看您身边不就有个无所不能且肝胆涂地为您的大妖吗,何必来跪这遥遥不可及的上神?” 顾望舒拍拍衣袍起身,视线落在偌大壁画之上,轻声笑道:“求她救救人间。” 随后再回身与靼道:“别与艾叶说这个,他又该多想。” 靼苒脸色一下青了,想来面前这凡人早看出来自己并非好心才陪他走这么远的路,只是艾叶吩咐自己看护好他罢了。 不过这小山神发现自己很难从顾望舒身上移开视线,疑心自己大抵是太久没见过凡人?怎道是现在看个凡人都觉得气阔耀眼。 良久后感叹道:“你们二位可真了不起。” “此话怎讲?”顾望舒疑问。 “这份互相思量的心啊。” 靼苒思忖道,“您本同这神殿一般不应属一方破落地,而是在更大的天地问天行道。但既然身在此处,必当是有自己肯付之一切的理由。只不过这份决心……” 即为神言,顾望舒即便疑惑也是没有打断,却见靼苒停顿有一,再开口时显然犹豫。 “只不过,明知悲剧还要硬闯的决心虽看似凄美灿烂,可其间日日夜夜的患得患失,只会将一切欢愉都染上层灰,真的是条正路吗?即便如此还硬着头皮走,当然了不起。道长,人生苦短,于妖神永生之下不过转瞬,且有容貌沧桑变化,您当真……” 第146章 漭漭人间付终生 “哈哈哈哈哈!” 顾望舒忽然大笑,在靼苒茫然的神色中泰然道: “小神仙,我自然懂得这些,也看得出那患得患失的妖眼中迫切,不瞒您说,我确是曾对这份感情更担忧踌躇过甚久,但在我决意跟他来这的那一天起,便放下一切了。” 顾望舒正视他道:“随心去吧,假若我是个明日便会失明的瞎子,你说今日我是埋头痛哭叹命运不公,还是走出房门将世间景色一览无遗更为不亏些?既然人生如这草木一秋,我能燃尽这几年,十几年,反正在这漭漭人间白驹过隙,倒不如豁出命去,尽我所能,护他万世周全。” 靼苒不明不白看着眼前人的豪爽释然,不解道:“可您,怎么护得了他万世……” 第276章 “小神仙,你当我为何要求上神人间安宁?” 靼苒摇头。 “他既为妖王九子,便是注定要为三界献祭其身的存在。假若真的有什么法子能保他不死还人间安宁的,我自然要舍命去寻,假若寻不到,那我便陪他一起死就罢。何须在这儿忧心重重,胆战心惊的患得患失呢。” “祭拜虔心至诚不辜负我心,而后神若有心赐福,我自当感恩戴德。可神若还是那般自持清高明哲保身,” “那我便做了那个神就是。” 顾望舒从河边拎着收拾干净的河鱼走回来的时候,正看到艾叶蹲坐在门口等他。 艾叶那身袍子好像是真的不会脏,还是一如既往的花白发亮,天转凉后果然褪了灰,一尘不染好似白玉般无暇,不需清洗这点才是他最羡慕的。 平日还好,若是待到冬季冰河刺骨的,洗衣裳的确是一个大麻烦。 “出去这么久,饿死为夫怎么办。” 艾叶两手撑在屋外凉榻上,眯着眼痴心撒娇的扭了十八个调子吭叽出声。 顾望舒看他这幅耍赖的模样也不来气,只扬手将那两条开膛破肚的生鱼丢在艾叶身上,说, “那你就这么吃吧,也不是吃不了,我这还收拾干净的。” “又应付我。”艾叶坐直身子,把他手里的生鱼摘下来搁在一边,自己环住顾望舒正站在面前的腰,将脸贴在他那湿了些水还未干透的胸前委屈着: “腻了我是不是。” 顾望舒揉着他头发,“出去过了?” “哪有。”艾叶收了手抬脸说,“自你那禽兽锁符解了就没动过,一直等你回来了。” 艾叶瞧着顾望舒脸上渗出些复杂,开始还是颇为不解,见他抚上自己的脸颊,拇指抹了把什么东西在手里搓了搓,拾起鱼绕了出去。 “那就去把柴火烧上,我给你烤鱼吃。” 艾叶应了声哦,狐疑地擦了把脸,放在鼻下闻了闻,目光骤然一沉。 是不知何时溅上的血迹。 想自己费尽心思弄干净了衣裳,却忘了检查脸上,被他瞧个正着,实在是失策。 “好吧,我早上饿得要命自个儿出去抓了兔子偷吃。你又不吃,就没给留剩余,你要怪我吗?” 搭着灶台铁锅的人在叮当声中喊了一句:“吃不吃是我的事,给不给我剩那是你有没有这份心!” “不是吧,这就生气了?”艾叶懊恼着取了捆柴出来,闷声熟练生火,又盯起被秋风吹得瑟瑟发抖的可怜火星喊: “顾望舒,快入冬了,这木屋子单薄,你怕冷可怎么办!” 顾望舒挽袖把鱼肉腌进料里,再在凉水里净了把手,回身直接冰凉插进艾叶温热脖颈里,看他被冰得哎呦一哆嗦,笑道:“冷怎么办,有个暖手的不就行了。” “越来越得寸进尺!” 顾望舒把暖回来的都手抽出来,笑得得逞:“什么得寸进尺,我本就如此。谁叫你三界之大偏要选我这个胎生带病矫情难养的,那你便要想办法把我养活了才行。” 艾叶气不过,吵闹道:“你原来不这样的!原来不这样成天欺负我玩的!” 顾望舒不理,只往灶台走上几步:“火还没生好?我饿死了。吃不上鱼,吃猫肉。” “哦!好好好,真有你的!小爷不生火了,都饿着!来,我今日定要将你揍到心服口服!让你知道这山上谁才是老大!” 顾望舒把手一揣,摇起伞哄道:“又开始痴心妄想。” “早知当初就不该给你筑这巢,成是会欺负人!” 【——“假若那位一辈子不回心转意,大人您岂不是要在吾这小破山里住上一辈子……” ——“呸呸呸,要你多嘴!三天了还没完工!什么神仙盖个小破屋子要三天!”】 艾叶忆起初寻到这片地儿时,掰着靼苒鹿角强迫这小神仙帮他筑巢盖屋子。即便那时候身上禁锢未解,但肉食的野兽总还是让靼苒背脊发凉,不敢得罪。 好不容易才算靠着盖屋子勉强拉进些关系能聊上几句…… 这胆小的小神仙也总是会大妖被凶得打嗝。 “瞧大人您这脾气……吾都成天畏畏缩缩,巴不得赶紧送走,更别提凡人了!看您这样三两头跑出去城偷窥,若真是这般放不下心上人,倒不如试着收敛些脾气好好道个歉呢……” “你懂个屁!” 艾叶气呼呼一屁股坐到地上,咆哮出兽音,满面怨气全撒靼苒一身! “我脾气差?脾气差的人是他不是我!我,我把我这一身傲骨都折成纸蛤蟆了,还不是被他莫名其妙赶出来!呵,这世间哪有如此负心汉薄情郎的,我到底哪点对不起他!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消气,都不敢现身见他,下次山还危险重重,要此般躲躲藏藏到什么时候……” “啊?”靼苒惊得鹿眼瞪圆: “您……该不会……是在下,下面……凡人的……” “……再多嘴一句老子吃了你!!!” “诶!饶命啊!” 那小神仙虽胆小但是好奇心重,没过一会儿又灰溜溜地小声问道: “吾不理解。您是怎么甘心……” 艾叶早已是个自暴自弃,只垂头丧气哀叹一声道: “谁知道呢,可能我太喜欢他了。他小时候受了太多苦,有不好的回忆。我想,可我又舍不得。” 第277章 靼苒似懂非懂眨眼,道:“那那位一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那位一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靼苒站在神殿外,看顾望舒离去背影长身玉立,每一步带银铃细响,看似睥睨冷傲着目空一切,却又隐约见得到胸怀天下的无畏。 他断然只是凡人,怎得窥见神性于身。 为凡世所不容的,不止妖魔,亦还有神明。 说他该属于哪方? 无解啊,无解。 秋末良月,再过上那么几天,不知觉上了霜寒,北风也就愈发肆虐的割骨了,落雨覆了冰,再降下雪。 白皑开始在桂树陈旧的绿叶上成景,屋内的火盆热气散尽后歃出寒气。 梦中偶回昆山雪障,大风吹雪顶得走不动路,四处迷茫见不得半点生气。 再厚的皮毛也难当这等苦寒,他觉得冷了,搓着胳膊蹲成一团,蓦然回首时听到有人换他。 ——“艾叶。” ——“艾叶,手给我。” “哥!” 那小兽探手去碰,怎奈伸到头顶的玄袖忽地一挥将他掀翻老远,胸口一阵剧痛,逐渐掏空抽离的妖气在五脏六腑间横冲直撞, 任凭如何悲鸣叫喊,那抹玄衣终究没回得头,唯有那柄长剑上的鬼目在左右晃了几许后死死盯住自己。 入骨的寒意逐渐成了真,艾叶在昏沉中嗅到丝落雪的气息。迷迷糊糊发现自己又把被子卷到地上了,立马担心起身边人冷。 翻身想去抱人,却不想扑了个空,只摸到半张冰凉的榻。 赫地瞪圆了眼。 艾叶半披着袍子衣衫不整往外走,寻气味疑惑抬头,顾望舒扶着粗枝垂脚坐在树上。 他当下并未撑伞,只靠树影遮挡的阴影眯眼目及远方,妃色的瞳孔中空荡荡的。 不同的是难得见他那般随性地披散着头发,满头银丝与雪色融到一处,灰兔毛的耳帽这时候显得格外温暖。 曾如寒川的脸庞而今在散发下也不再锋利,温柔中透着些通透,像是只可远观的画卷。 艾叶站到顾望舒脚下,视线刚好与他坐的树枝同高。 “好一阵找你。”他笑着往顾望舒腿上靠:“天怪冷的,怎么披头散发跑到树上坐着,可不像你能做得出的事。” “是啊,天怪冷的。”顾望舒扶着鬓角好让掖不住的发不去遮挡视线:“里衣不整,只披了半身袍子出来是怎么回事。” “我又不冷。”艾叶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就当是故意的吧,色--一诱你。” 顾望舒一笑,说:“只是好奇,你平日在这一坐一天,到底有何可看。” “所以呢,好看吗。”那猫儿并没太睡醒,这会儿趴到人膝盖上又来了困意,晕晕乎乎间话说的有些对付。 顾望舒转目至前方,崖边桂树前再无这栏,这般坐得高,放眼望去是层云之下如春笋般冒出的叠嶂山尖,在这雪后成了玉峰,甚是一副天宫仙境的景致。 “甚是好看。”他答:“怪不得你要成日眺望,可惜这么好的景,你居然不叫我一起看。” “我以为你不喜欢爬树呢。”艾叶微微仰头,眼中多了几分沉沦。 第147章 观山 他立在顾望舒脚下,顾望舒抬头望远,他就这么仰头望他。 真是好看啊。 仙境配仙人,仙人赏仙景。 沉沦似的喃喃重复道:“我以为你讨厌爬树。” 顾望舒被这妖大清早呆傻傻的炽热惹得发笑,伸手稍稍俯身摸了他头顶,再饮一口温酒暖了心肺,肃声道: “你喜欢的我怎能讨厌。今日可有什么打算?或许又是要坐这儿看一整天山雾云鸟。” “不是啊,”艾叶撒娇似的蹭了蹭顾望舒手心,再抬眼乌黑眸中的热烈成了念。 那念想带火,烧不到面前平静止水的人,却灼着他自己愈发危险。 “我本打算去山上伐棵上好木料,给你做张瑶琴的。” “瑶琴?”顾望舒停了手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做这个?” 艾叶目光不停,道:“我总会想起那日后山上借月抚琴,琴音绕梁舒心不散,活一个九天上神之气。才是你真正叫我夺魂嗜魄的开始,从此以后甘愿颠覆此生为你驱使,下定决心不择手段也要把你变成我的—— 可此后却再没见你抚琴,即便不知道你是没心思还是没空闲,我觉得可惜,想给你做一把,再听一次。” 顾望舒难掩眉眼异色,苦涩一笑道,“那可巧了。当时是因我沉溺琴声松了警惕,自己陷进梦魇就算了,还差点害死你,当是心中有愧吧,再不敢弹了。想不到还能成了你的心心念念?” 艾叶没应话,只把眼睛眯得更窄了。 顾望舒见艾叶比起看着自己,更像是什么心思神游,忍不住笑意问:“想什么想入非非了。” “想——怎样才能亵渎我的神,却不教他降罪于我。” 顾望舒往树干上斜斜靠住,眉眼间仍是清朗雅淡,悠悠问:“不去寻你的木了?” “以后再去。”艾叶再凑近一步,手抚上他的双膝,抬头与那枝上仙人道:“今日改主意了。” “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这树,你可坐得稳?” 顾望舒拍拍坐下粗枝:“我又不是傻子,这种小事劳不得您操心。您在这日日坐得稳当,我又不比你沉多少。” 第278章 艾叶伸手从顾望舒膝处延伸到腰间围住,最后表意不明的挑眼隽笑,倒是留给了顾望舒个颇具挑拨意味的神色。 他被这细微小把戏撩拨得无奈:“太会耍皮。怕谁不知道你是只大猫……呃!” “艾叶!” 顾望舒惊恐中赫然瞪大眼,本只是轻轻担在树干上一条胳膊慌乱中狠命捏了上去! “做……做什么!” 顾望舒惊看艾叶低头,隔着衣料如蜻蜓点水般落了轻吻。 不等反应,再得寸进尺解了束带! 突然毫无遮拦的触碰登叫他慌了神,下意识想去躲闪,怎奈此刻只坐在一条树枝上,徒身子危险一仰! 艾叶急忙将人按稳,攀着身拿舌尖舔了唇,讪笑道:“你不是说坐得稳?” “我……” 顾望舒还处在一片空白,连自己都不知道支支吾吾个什么: “不要这样……” “不要什么?”艾叶笑得不知好歹,那一向不动声色、次次凭借心思沉稳肆意拿他玩弄的人居然慌成这样,反倒更生了趣味,偷偷掐了一把,悄声道: “坐稳了。” 大猫的舌头天生着软刺,刺痛细密地落下, 他整个人僵硬住了,再不敢擅自闪避退后,不知所从地低头,一向玉白无彩的脸上显出颜色。 再不动声色寡淡无味的人,在这时都抑不住心头澎湃,呼吸瞬时紊乱,抓救命稻草般将手边树干捏死。 树叶上积雪融成水,受了颤滴滴滑落,湿了长袖。 “艾叶,你不用,不用做……!” 艾叶掀了眼起来,盛了波浪而湿水的桃花眼眯得好看,轻声道:“红了。” “什……么?” “这儿。”艾叶伸臂抚过顾望舒泛红的耳廓,顺着脸颊划下,停到唇角。 “你知道吗,只有这种时候,你才看起来像是个活人。” “……” “道是你这张面庞清冷无暇得天独厚,实在美得要了我的命,但像偶尔这般红润起来的时候,我才觉得你是属于我的。” “胡闹。”顾望舒趁这空档喘几口气。 “我就是想闹。”艾叶目光流情,咯咯笑道:“次次情至深处都是你戏弄我,怎就不许我闹一次了?如何称得上公平。” 霜月风凉,松了口,才受了热烈的晶莹触风骤冷,激得人眼角发湿。 艾叶见顾望舒难受,眉头紧蹙瞪一双怨恨妃瞳看他,估摸这人可能真有些被他捉弄得生了愠,正想要不给他把衣服遮上—— 忽地被顾望舒一脚正抵在胸口! “你干嘛!” 这姿势着实羞.辱得很,被人面无表情自上而下略带傲然,一只脚蹬着他胸口,那妖子哪儿受得了这气,怎没等他叫唤。 “耳朵。”头顶简洁一声命令。 “凭什么啊!”艾叶猛地捂头喊道。 “你不想要公平吗?漏个耳朵给我捏捏,就放开。” “不对不对,我刚刚要说的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那没法子了。”顾望舒叹气道,“凉,艾叶。乖,给我遮上。 艾叶心里头隐隐觉得不对,但又不想把眼前这大好机会给放了,心底一横,切齿按住顾望舒脚腕道: “好……!你给我等着!” 说罢雪发下招摇摆出灰白厚耳,艾叶讨厌被人戏弄着本体的耳朵,奈何顾望舒偏偏喜欢,哪次不是威逼利诱叫他现了,再好一番戏弄也舍不得放开。 果不其然,顾望舒见状满意一笑,收了脚全身椅在树上,甚至有些游刃有余歪头观赏他竖着兽耳咬牙切齿的可爱模样—— 确实是个危险万分的妖兽,也确实,是我掌中之物。 顾望舒这般想着,也心有成竹看艾叶悄然坏笑后、嗷呜一声张开大嘴獠牙尽现! “傻子,同样的招数使两遍是没用的。咬坏了可怎么行?” ……?!! 艾叶赫然惊瞪开眼,等回过神来已然被顾望舒扯了两耳狠狠按住,哪儿还给了他半分阖牙嗑咬的机会? “艾叶啊……” 融了雪自两鬓凝成水珠落下,他把高仰的脖颈低下,低声沉沉说: “知道吗,你为什么,次次败给我,的缘由。” 那妖憋得难受,扶着树缓了好声一会儿,强装游刃有余似的啐道,“怎么,说出来好让我再接再厉?” 顾望舒就势挑起艾叶下巴,俯身下去在他额前落了吻。 “是将我视作神明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输了。” 顾望舒一跃而下,握起艾叶的手反折到背后再推到树上,动作灵快得不由艾叶反应片刻,便已被抵在树上动弹不得! “艾叶,虔诚敬仰的神是无法被亵渎的。” 艾叶撑在树上扭头自嘲作笑,“是,你不就是在说我舍不得动你。仗势欺人!” 顾望舒哑然一笑,“大猫,光会动嘴调戏嘲讽是没用的。” 树影随人带动间婆娑,洋洋洒洒是漫天残雪枯叶,落进脖颈冰凉湿透后背。 艾叶将呼之欲出的惊叫压回嗓子,恶骂道:“顾望舒,表面君子,衣冠禽兽!” “后悔了?”身后人呷着他耳垂调侃出声,熟不然一坨落雪融进肩胛,一个冷颤将怀中人抱得更紧。 “后悔也晚了,这深山野林是你当初死缠烂打求我来,与世隔绝叫天天不应的。只能你……” 第279章 顾望舒贴在艾叶耳畔,携鼻息暖风一字一顿缓缓道来:“只能你,自 作 自 受。” 【作者有话说】 (发抖) 第148章 桂花新酒闲人日 晚些时候顾望舒起来去后院生火,准备些晚上的吃食。 雪后的高山上雾气蒙蒙,他很喜欢这种天气—— 雾气会充分吸收阳光的热烈,这种天气无需太担忧双目刺痛,也不用一手撑伞一手做工。 且天仍是亮的,不会像夜晚那样视野有限。 他把火成功烧上的时候,看到艾叶撑着后腰倚在门上看他。 这妖又是幅遭人欺负没睡醒的样儿,这会儿头发又是乱蓬蓬的顶了满脑袋,哈欠连天,眼窝底下还一团黑。 顾望舒看得发笑,但又觉得真笑出来挺没良心,只好端着个冷脸走到他面前,从怀中掏出梳子。 “你也当知道自己冬日里毛量丰盛,这般厚重的发若是不及时梳理,马上就要成一坨毛毡了。” “嗯……”艾叶懒洋洋地等着顾望舒给他梳毛开结,遇到些打死结的块儿了,还要哼唧唧喊上几声疼。 “我若是给你这打结的都剃了,你会不会冷啊。” “应该不会。”艾叶闭着眼说:“只要不剃光。” “待会儿去把你埋雪地里的兔子挖出来,给你做个干烧,我不知道你埋在哪里。” “行。”艾叶伸了个懒腰,又把头探出去问:“柴火够吗?” “足够了。是谁冬至前把半座山的树都砍了堆在后屋啊,给靼苒吓得以为你要平了他的山了。” “那不是怕你冷吗。”艾叶说:“既然够,那咱们晚上可劲烧!” “得了吧。烧得过劲儿你又热了,又要抢了被子扔出去,晾着我在外头,谁受得住。” “瞅这话让你说的嘞。”艾叶不乐意道:“还以为我多没良心了。” 顾望舒想到了什么,拍了拍艾叶肩膀道:“随我出来,我教你怎么烧兔子。” “诶——我才不学!学会了怕你要使唤我做了!” “这都是些人间风味。”顾望舒一点儿没生气,耐心哄道:“你要学了才不会忘,才能一直有得吃。” “……行吧,我跟着你看。” “那边还有新酿的桂花酒酿,无聊可以取一壶喝。” “哦哦。”艾叶麻溜过去拎起一小壶酒,又在那蹲了会儿:“还是别了吧,看上去没剩多少,省着喝为妙。” 顾望舒撸着袖子将切成丁的兔肉与调味料拌揉在一处,回身笑道:“放开了喝,桂花还有剩余,今年落花前我采了许多存着,待会儿做完这菜我教你如何酿制,往后不用愁不够喝的。” 艾叶这会儿听话拎着酒壶跑过来,看顾望舒下热油炝锅,再把调了味的兔肉一股脑倒进去翻炒,一瞬间香气腾然升起,油滋啦啦地发出好吃的声音。 可惜他怕那蹦起来的油点,整个把自己往顾望舒身后塞,任凭人怎么喊自己也肯翻炒几下试试,岿然不动。 肉将熟之际闻着味道便已经胃口大开,掀开手中桂花酒酿的盖子,桂花甜香扑鼻而入,忍不住大灌一口。 顾望舒酿的桂花酒酿并不烈性,反倒清甜润口,容易叫人贪杯。 艾叶看他忙活着炒菜出锅,容不出空闲的手,便把酒壶抵到他嘴边去,说了声:“啊——” 咕嘟嘟也给顾望舒倒了一大口。 “好喝吗?”他问。 “当然好喝。”顾望舒道:“也不看看是谁的独家秘制。” “这么好喝的东西只有你我独享,有些可惜了。”艾叶舔着嘴唇跟着顾望舒坐下,这会儿菜品出锅,配上些白日剩的米饭刚好算得上是顿大餐。 艾叶这家伙入冬前的准备做得极为详尽,顾望舒想他可能也因为他是个寒冷地儿出来的妖经验丰富, 总之在天儿完全冷下来之前,托靼苒的关系借人帮他二人买齐了过冬要吃的米面调味料,于是乎好像生活上并没有意料之中那般艰辛麻烦。 艾叶一口接一口饮酒饮得不停,恰巧那盘干烧兔肉也是极为下酒的菜,顾望舒并没有太多拦让他节制的意思,于是没一会儿这妖就有些微醺上头了。 “我说。”艾叶盯着酒杯道:“这玩意得发扬出去。” “这有什么的,酿酒罢了,简单得很。”顾望舒放下刚提起的筷子,回身到后屋去抱了个新的酒坛子,从一旁麻袋里舀出满满一大勺阴干的桂花。 “看好了,我教你。” 艾叶眯着眼睛瞧顾望舒将阴干的桂花倒入坛中,一层桂花,倒一层冰糖,再一层桂花,一层冰糖。 如此重复几遍,直到坛子半满,他才重新封了盖子,说: “好了。” “好了?”艾叶有些难以置信。 “如此腌制三次天后,将高粱酒倒进去填满酒坛,适当加一些枸杞进去,容他发酵腌制就是。其间大概每七日像这样——” 顾望舒摇了摇酒坛,道:“轻晃摇匀,好让桂花的香气完全能够融入酒酿之中。” 艾叶点了点头。 “学会了吧,就是如此简单的。” “确实。”艾叶道:“虽比我想象中简单,但这酿酒法千篇一律,酒香味却是每家每户大不相同的。” “倒是这样。” “我只喜欢你酿的这味儿。” 第280章 “……”顾望舒沉思片刻,道:“那我多酿些给你,幸好今年采的桂花够足。” “真的太好喝了。”艾叶面色发红,叹着美味的同时不禁撑脸遐想起来。 “你说我们以后要不要在这儿开家酒家,一年四季经营这什么桂花酒酿的生意,保准是个能发财的门道!” “发什么财。”顾望舒笑了:“这荒郊野岭莫说人迹,就是生灵走兽都少得可怜,你要开什么酒家啊,连位客人都没有。” “谁知道往后时过境迁,此处会成何模样。” 顾望舒伸手揽住他低头吃饭时险要滑进碗里的头发,提起他一只手来转到脑后,将木箸塞进手里。 艾叶:“?” “自己学着弄。”顾望舒抓着他的手一并拢了头发盘成一团,再把木箸当成簪子固定住。 “学不会啊。”艾叶嘟囔着往嘴里塞着肉。 “多练,五岁孩子都会的事,你还能学不会。” “不要。”艾叶扭头道:“你很烦,什么都让我学着做,那我要你做什么。” “……” 顾望舒静止了会儿,猛然抬手“啪”地一巴掌重重敲在艾叶头上! “啊——!你干嘛!!!!” “好了,束好了。” “??喂!!!” —————— 西出跑马探视的小将军归府时,胯下啸铁乌黑皮毛热得腾起层雾,与自己身上檀甲一般火烈。 已然开始数九的天卸下红缨盔后一甩高马尾,泼得满身汗水。 冯汉广随手把盔丢进齐铭怀里,边扯披风带子边道:“齐铭,没信吗?” 齐铭追在后头赶忙应道:“回主子,哪儿那么快呢,才二十余日,就算先生入了京那日马上传信,那信马也没这么快呀……” “知道了。”冯汉广倒是不露声色,明明担忧得要命,还是不在下人面前展半分动摇,继续道:“思安呢?还睡?” “是呢,小公子正长身子,多睡是好事儿。” “那回屋。” 冯汉广身高跨步宽,快步迈起来齐铭跟着费劲。 以往小将军带着姚先生走路时总会不知觉步伐放慢,这会儿人不在,可真是不留情面走得带风啊。 冯汉广推开房门,才往里探了半步,忽然驻足不动。 身后火急火燎跑过来的齐铭险些没停住,晃晃悠悠勉强停下,问道:“主子,怎么了?有什么吩咐?” “齐铭。”冯汉广沉了声,冷道:“你下去吧。” “啊主子?我先帮您把甲子卸了的呀,不方便的。” “叫你下去!”冯汉广愠声道,“甲子我自己会卸,不用你管。也别在门前候着,吵。” 齐铭不敢多言,不知道自己一向安安生生何时又吵到主子,只得悻悻“是”了退下,听冯汉广闪进屋子,“嘭”一声将门锁死。 冯汉广在这空寂屋内四下扫视,悄然扣住刀柄反制,低喊了声:“猴子!” 不出所料,屏风后响一阵竖耳难测的碎声,绕出个黝黑矮小男人。 冯汉广这才松了气放开刀,稳当端坐到靠椅,解着衣甲束带问: “怎么,这是查到这什么了?要说也过了太久……” “将……将军。” 猴子开口,声音带着涩哑,背后满是难隐恐惧。 冯汉广听了这声叫唤古怪抬头,才看到本就肤色黝黑的猴子此时脸色更为铁青僵硬,活像个下葬了几天的死人。 “怎么跟见鬼了似的。” “将军说姚大人有暗卫是吗。”猴子紧声道来,像是许久未休息的满眼血丝, “小人忽然忆起这事,之前小人从俘虏营虏来安插的暗卫曾身患重疾,我是以答应放其家眷代价才得他有限生期替姚大人卖命,因此他不可能还……活到今天。” 冯汉广眉头一锁,未做言语,只狠劲扯下胸甲。 “小人为防万一暗中跟踪几月,并未见过姚大人有同什么可疑人等来往交谈,不过……” “不过?”冯汉广已耗不下闹心。 若无暗卫,那姚十三到底如何自己从赵文礼的几十私兵中逃得出来? “别卖关子,快说!” “将军,小人,小人是不知当讲不当讲……不然,您随我去个地方……” 猴子话讲得是个小心翼翼,却让冯汉广更加烦躁。 “什么地方,用话说不行吗,我看起来很闲?” 第149章 红梅运筹 “是小人发现这个东西的地方……” 冯汉广在猴子摊开手心时目瞪哑然! 那是一块已经噙了血的小黄玉腰牌,上书端整赵字。 “是赵家小公子的腰牌。赵文礼失踪益州前几日,他的独子也在皇城内一夜间不翼而飞。家眷寻遍京郊也未有半分线索痕迹,殊不知……竟现身在……” “在那处……” 冯汉广寒噤上涌,头脑中倒现全是当年与家父冤案牵连者逐一死于非命的消息。 曾以为恶有恶报,是老天开眼,但如此频发到“冯将军阴魂不散”的传闻都散出皇城引到处惶恐,比起痛快—— 他更觉得脊背发凉。 ——“将军,哪怕是不择手段背离人伦,您也想报这个仇吗?” 他隐约记得花楼醉酒,一夜欢愉后姚十三曾枕其宽臂,问过这样的话。 第281章 ——“报啊!对那群人皮恶鬼,谈何人伦、手段!” ——“好,那十三跟您走。您替我赎身的恩,我便用为您报仇来偿,把我当棋子用了吧,将军。” 不可能的…… 即便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姚十三虽生得孱弱,却是有颗比谁都撼不动的蛇蝎心肠。 小将军再度夺门而出,抢过齐铭手里还没来得及拉回马厩的啸铁缰绳时,不仅把人吓了一跳,还害得齐铭在身后拼命叫喊: “主子!您去哪儿啊!不能,不能就穿成这样出去啊!跑马冷的,大氅带上!!!主子!!” 纵使冷风彻骨刀割,战马铁蹄踏过被雪水浸湿的软土山林,再是寒冷。 都冷不过呆立在硕大蛇坑前四肢发麻,由内而外冷栗的要命。 过了冬的蛇不再活泼,又或许是无人照料又冷又饿,千万只盘踞一起缩成一团互拥取暖,肉眼只可见偶然几只缓慢挛缩挪动。 因此清晰可见未遭群蛇遮掩处裸露成山的,皑皑白骨。 那些短小精细的白骨只盈掌心大的头骨…… 分明就是数不尽的孩童尸骨啊! 冯汉广在震惊中难以动作,强忍胃中阵阵干呕,头脑一片混乱,只反复回荡姚十三那天下最清纯无辜笑眼,和柔声和煦的话语。 “将军,那两个孩子让给我吧。” “将军,战俘营还有无辜孩子了吗?反正留着吃苦还无用。” “十三能替他们找到更好归宿的。” 姚……十三…… 以孩童人血为蛊,在养……养他的蛇! 何至于斯啊!何至于斯!!! 是我,是我愚钝!若姚十三真的是对那些孩子好,是心疼他们送去了好处,那他如今眼里岂会如此容不下一个思安! “没别人了吗……” 侯显听得一愣,问:“什么人?” “我说,你确定十三身侧再无他人了吗!”冯汉广爆吼: “他一向稳居深府,是我抬眼唤一声就能到的人,就算……就算他再喜蛇,养蛇,也余不出心思能力跑到这深山里来投活人喂蛇!除非有人帮手!赵文礼三十私兵,哪个不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一个人!形孤影只!还受着重伤,怎能逃得出来!” 面对冯汉广厉声质问,即便经验丰富的密探也无法予他答复,同样是莫大恐惧中,畏缩着道: “或许,姚大人他,并非是……人呢……赵文礼以私刑残酷昭著,仅凭姚大人那身板,怎可能活着回……” “住嘴!”冯汉广震怒下一把长刀架在侯显肩头: “谁许你妄自揣测!总镇府先前曾住上大半年的道士甚至于大妖,他若不是人,怎可能相安无事一同生活!侯显!我是叫你找证据,找他姚十三口中的暗卫,不是让你在这儿猜他身世!” “办事不利,还有脸回来!” 侯显慌忙噗通跪下磕头道:“将军饶命!是属下能力有限,是属下有错,属下再去,定会探查个水落石出!” “猴子。” 冯汉广强逼自己冷静,咬牙切齿道出话。 “是,属下听令。” “烧了。”冯汉广冷声得不掺半分情绪道。 “……嗯?” “我说,把这儿,这蛇坑,给我放把火,通通烧他娘个干净!” “是!” - 另一边,皇城左相府内笙歌不断,舞女于雪地中薄衣起舞,满墙红梅正盛。 “姚先生,果然名不虚传的美人相啊。” 姚十三颔首微笑,裹得一身玉狐大氅密不透风,长毛遮盖半张下巴,银靴踏雪都是个美人音。 赶巧院侧红梅正盛,映人脸粉白,也毫不犹豫将落红踩在靴下。 “左相大人过誉。十三朴朴素素,又不是什么艳华姿色、花容月貌的,不过看着舒服而已。” 一旁白鬓左相爽朗大笑,武将出身即便年过花甲依旧是身板挺直,大腹健硕,多了份高高在上的震慑距离感。 他狡目一狭:“不想益州军竟能派来您这样人物,是我太沉浸在当年一群铁汉铮铮的回忆咯。看来这些年,汉广治安的心思也变了不少?” 左相停步把姚十三扫视个遍,继续道:“且说先生初次入京,接的是皇命,怎么不急着面圣,反倒先来我这陋府上来。” 姚十三依旧平静对视,面带浅笑,无半分怯意道:“毕竟谁不知当今天下的实权并不在那傀儡皇帝手中,而是您左相大人呢。” 左相闻言忽收敛官式笑容,看着眼前笑眼人沉吟半晌,嗤笑道:“本以为先生会拐弯抹角拿我与前护国大将军并肩作战的旧交说事,却不想先生话锋倒是尖锐?这般性子,果然有他冯汉广纳您的道理。” “只是无心周旋罢了。”姚十三歪头俏笑:“在下还急着去显亲王府上一趟呢,那边催得可是紧,口气上听着像再晚几日,怕是要将我掳走了。” 左相闻显亲王一名顿时没了性子,目中强忍震然,咬牙冷笑::“先生,小心祸从口出,您也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可是益州十几万条人命。” 姚十三毫不动摇,依旧摇扇稳笑,甚让那凡人之上的左相都有些触目生寒。 “左相大人有心担心我,不如先在这动荡局势护好自己的命吧。传言先冯将军阴魂不散屠尽仇家,大人您自命逃得过吗?” 第282章 “你知道我随时可命人杀了你,再送你益州军万人殉葬。” “哈哈哈,大人别急嘛。万一十三与显亲王那边谈不和呢?”姚十三吟笑的脸神色不改,只不过眼中凌厉渐显: “大人,您也知益州军骁勇善战,向西拿个蛮族不在话下,自然向东——也占得到大人想要的地,除得掉心头刺。” 左相咽了口水,知他明指益州军北上入京便是势无可挡,若是为友,所向披靡。 但反之亦相同。 狠压声道:“可若你我为敌,下场该是如何,先生也是心知肚明。” “冯家三代不会都葬送在大人手中的。” 姚十三正色道,“大人先前刻意阻断粮草供应逼前护国大将军投城以护益州几十万百姓,再反以投敌之名借陷害前护国军,夺了大局兵权——万幸于身在益州的总镇大人来说你是不共戴天之人,于我不是。” “可你不就是益州军的人,你是冯汉广的谋士!” “不不不。”姚十三摆扇阴恻笑道:“在下只是想替益州的大家谋条生路,这种无论投靠哪方最终都是兔死狗烹,十三不过是想要个保证。” 左相拧眉冷笑,知道眼前人心机算尽,是有备而来。 “什么保证?保证成事后不杀你?” “十三不要这个,太虚浮了。”姚十三转身间碾碎脚下红梅,鲜泥成血。 “我要您明令小皇帝解了冯小将军的入京禁令,要您,还了他那护国军的名号。” 左相短暂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你这是要我将一切归位啊?” “大人亦可如此作想。” “有趣。”左相冷道:“想要兵权?可我怎知益州那性野的猎犬得了乖,会不会反咬主人。” “信任都是互相的,您若犹豫也可就罢,反正待江山易了主,岂堪将那开国功臣流放边疆呢。” 左相冷面看直视眼前看似弱糯男子,是个温笑如春不带丝毫惧意,甚至于胸有成竹的智珠在握,不甘沦为被动,亦深知益州军无限的可动性,并以此相胁。 明明先前拿万人性命与其威胁的人是自己—— 真会有人心性沉着到如此程度? 自己现在非常需要益州军的加持相助,如今显亲王早对皇位虎视眈眈,养兵蓄锐不是一时半刻,他若一旦挥兵直入抢夺皇位,自己并没有太大的胜算。 反观显亲王那边亦是相同,尚未贸然出军的理由也是惧怕左相所掌的城外十万精兵与城内三千禁军。 直白说来,两方势均力敌,于是胜利的关键似乎就落在了千里外的益州军身上。 “好。入京可以,但还其护国军名号,那得是事成之后!” 姚十三轻挑细眉,会意笑道:“好,在下已明左相心意。皇命如山,益州军随时待令,那便就此告退了。” 左相满意一笑,寻思这人到底还是明事理,眼清大局,这会儿忽地想起什么似的问: “三代?冯家何时有三代了?据我说知汉广不是尚未娶妻纳妾?” “大人不知道的事儿多着呢。”姚十三笑拜道:“就算为了那孩子,十三今日也会全力以赴。” 【作者有话说】 姚十三:哦哦哦哦我在这为你儿子卖命,你背地里偷烧我的家??? 第150章 焚蛇 ——“先生……” 出了相府,天空扬扬飘起细雪。皇城还是比益州冷得多,姚十三除却半张脸全都结实裹在大氅里,乌发融不化的落了层雪沙。 韩霖在后面噤声跟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先生,咱这么说好吗,别还未等决议与哪方同舟,先都得罪个遍啊?” “韩首领。”姚十三叹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朝堂之争,卑微求荣是没用的。强者为尊,示弱,那便是认输。” 韩霖似懂非懂的暗忖,感叹道:“真不知姚先生原是有如此见解魄气之人,就该叫那些瞧不起您的人好好看看!可咱们这回答模棱两可的,是从,还是反啊?” 姚十三戛然止步,寒了嗓音问:“韩首领,你说,左相是谁啊。” “是……这国家的实权者?木偶皇帝的背后操控者?” 姚十三隐面冷笑:“是我们将军的杀父仇人。” “这……!”韩霖哑然。 他看那大人自怀中掏出封信,塞进自己手中低声道:“差人送进显亲王府上去,要绝对隐秘。” “是!”韩霖速速纳了信,再问:“那咱们现在去哪儿?” 姚十三看似疲惫的眯了眼,有气无力道:“回车上歇会儿,还请麻烦韩首领命人将火盆烧旺些。天太冷,生困。” 韩霖这才意识到眼前人再是骁勇善言也不过一介柔弱文士,临行前小将军跟自己 说了大概不下百遍“十三怕冷,天一冷就没了精气神成了蔫的。” 然而总和一群军营里糙汉混久的将士在照顾个弱骨子时总是出差,他赶紧扶着人掀帘回那被冯汉广布置得跟个什么皇室御轿似的温暖软垫马车里,又招呼人去生火,再回头问道: “先生,暖茶吗?” “嗯……”姚十三倚在垫子上,阖眼半睡半醒似的哼声:“韩首领,启程回客栈吧。到了地方我若还睡得死,就先别……!” 姚十三话说一半,骇然瞪眼,惊恐无目的地看向身前! 第283章 “呃…………!” 韩霖也跟着一惊,没见过姚十三如此眼神恐惧的,赶忙问道:“先别什么?” “先生?” “先……” 姚十三一把捏住心口,满脸难以置信,如席剧痛般躬身下去,将自己缩成一团!随后竟是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 ——“啊!!!!哈……呃啊!!!!” ——“啊!!!!” “姚先生!” 韩霖大惊失色,登时慌乱在地!眼睁睁看姚十三难忍疼痛从座椅滚落,混乱间指尖求生般乱抓,碰倒旧茶点心,甚至餐具香炉,烟灰扬这洁癖满身,都已无暇顾及! “怎么会……呃啊!!是他……是他!” “呃!!冯……冯汉广!!!你……你!!!哈……哈啊……你敢……你!!!” 荒野蛇坑一把大火与白骨通通烧个干净,烧尽冯汉广胸中烦闷,却不知那烧灼蚀骨之痛将悉数落在姚十三心上! 那怎只是他养的蛇啊,那皆是由他心血所炼,在这人间隐匿无法直接啖肉饮血而藏的分身! 冯汉广烧的哪是蛇,分明就是姚十三的妖丹蛇心! “冯汉广!!!你怎么能……怎么可以如此待我!!!冯……哈……呃啊!!!!” “叫郎中!快去喊郎中来!先生……先生,先生!” “咳,咳……回……回益州!” “先生!醒醒!姚先生!!!” - 入冬数九后大雪降了一场又一场, 山高不易融,很快堆得没膝,走起路来也就越发困难。 靼苒担忧跟着林间密雪中撑伞前行的人,自己鹿角上才生的春花都快被吹蔫了。 “风雪这么大,您何苦呢!” 他觉得前头的人没听见,扯更大声道:““不差这么一日两日吧……道长,诶!小心!” 深雪埋了石头看不见,顾望舒一脚踩偏险些崴倒,还好身子灵敏稳得住。 “小神仙,您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吾……”靼苒踌躇支吾,“吾怕您在这林子间迷了路,或是像刚才似的摔了伤,这儿野兽多着呢,危险。” “您不如直说是被艾叶逼来的。”顾望舒立在积雪的神殿下笑道,“我不许他跟着,他便差使您不是。实在抱歉,这大风大雪的跟着我受罪,日日都来的地方,怎可能迷路呢。” 即便如此靼苒还是执意在外面候着,他叫了一旁常青大树伸过长枝遮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现在反倒觉得与这两位一同在山上住着,让独守空山数百年的寂寥日子变得别有趣味。 什么时候我也去寻个伴儿得了。 靼苒被自己的想法吓出寒噤,赶紧甩了甩头,往前边把人看住了。 入冬后的香可不好跪,人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就会凉个透心。 靼苒眼看顾望舒待香灭后起身时冻得微颤青白,忽然间没头没脑说了句:“艾叶大人是真的很喜欢您啊。” 顾望舒一愣,接着笑曰:“怎么突然感慨这个?” “吾是说您将艾叶大人赶出家门那时候了。” 小山神欢笑,一双大眼漂亮极了:“明明那时候您都绝情成那般,艾叶大人还成天蹲在这山上,翻来覆去给吾念你,说今日天热还好,只是太阳毒了些您又该在家睡上一天了;说夏天是好的,您畏寒,总比到了冬日背井离乡的又没人给您暖床烧火盆要强。” “提这等事呢。那个嘴碎的。”顾望舒羞愧一笑,“那时候我不懂事,是我有错在先,再不这样了。” “大人三天两头耐不住要下山见您,那时候他妖术受限,跑下去一趟总是伤痕累累,不是被道士伤了,再不就是被和尚拦,还有险些被路过小妖吃了的时候。” “次次回来一边骂再也不去了,一边第二天就控制不住要往下跑,明明是个凶巴巴的猛兽大妖——怎么到了您面前便成了只小猫咪。” 顾望舒一震:“他来寻过我?” “可不吗!他怕您万一回心转意寻不到他,却又不敢妄自扰您,约么也没真的近身过。后来大人被一群道士探见,连追了半月有余,吾一次次叫他别再下山了,搞不好会送命……” “后来他再没来过了,吾以为他死了,好在是寻回了人。” 第151章 雪夜诉真情 “他……”顾望舒怔然,“我那时说了那般难听的话,怎么还……” “您也知道的,他把您看得比自己千年的命、比人间天地都重,根本舍不得您受丝毫委屈,一身锋利全收敛其中。”靼苒眺远轻笑, “道长您与他这份自甘折了傲骨示弱模样相处久了,但千万别忘,妖本劣根,穷凶极恶时可覆天下。他为您隐忍藏着,不容易的。” “……” ——“外边冷,快进来!” 顾望舒搓着手往里呼暖气,遥遥见艾叶开了门急急唤他。 木屋子里比外面暖和些,但总归抵不住这寒冬腊月的,开了门暖气便散得快。 艾叶在那左右为难地进进出出,约摸是又想开门迎人,又怕门开久了屋里凉,满脸写着不太聪明的着急。 顾望舒快行几步,踝间银铃随之急促作响。 “火盆才烧起来没多久,先待着别乱动。”艾叶将他拉进屋里,捏着那手开始呼气。 第284章 这人出去一趟便要手脚冰凉,好像随随便便就能冻透。 雪落了裘衣满领子,被体温融化后又结成了冰,一块块儿坨在脖子上,每每皮肤无意间的触碰都会激得一抖。 艾叶见了赶紧替他拍了下来:“裘子你先披着,人暖过来再还我也不迟,反正我不冷。” 说罢转身推门出去,屋里碳火盆燃得慢,只凭这点儿沫子根本不够维持屋里温度的,顾望舒就是进了屋,也还是能哈出些许白气来。 他看了心疼,满脑袋想着赶紧去补些木头,有些人难生养,可不得自己勤劳着些。 门外是风雪肆虐,比刚刚顾望舒在外头的时候还烈。虽说这程度对他来说都是小事儿,但若是个普通人出去此刻怕是要被吹得头都抬不起来。 艾叶刚碰到门把,就觉身子一歪,被人拉了手腕,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整个被压在墙上! 耳畔呼吸声离得近,还带着些还未缓回冷来而带着些微抖的喘息,带鬓发颤动。寒气混微弱桂味体香灌进鼻腔,艾叶有些无奈的发了问: “干嘛呀,你身上还凉着呢。” “不要暖炉。”顾望舒贴在他耳边低声吹出话来。声音很轻却带着危险压迫。可能是冻得久,带着些鼻音,气息梢过耳骨,害艾叶打个激灵。 顾望舒看他打完寒战,更紧附身贴了上去。 “你可比那火盆暖和多了。” 说罢伸手解去自己身上的裘子——他穿得多,里三层外三层地解了好生一会儿,抬眼瞧了艾叶那张涨红的脸,目光又顺势而下停在他衣领交结处。 失声一笑:“瞧你穿的,开着个怀脖子大漏,反观我恨不得将脸也裹进怀里去。” “别闹,当心伤了寒。”艾叶护着不让他解束带。 “你说人有没有什么法子变妖。”顾望舒道:“不求金刚不坏,至少不畏严寒。” “没有。”艾叶笑答:“你可以潜心修行,成神试试。妖不好到哪去,我是不畏严寒,但夏天热得要死。” “别真当我是纸做的了,随随便便伤什么风寒”顾望舒拧眉道:“世人若皆同你说的那般脆弱,早该都夭折死绝了。” 艾叶噎得一哽,闭了嘴。 更因顾望舒已经张口含在自己脖颈上。 艾叶被他啃得心猿意马,一时间都不知到底他俩谁才是那个吃生食的妖怪。 怎奈他一个凡人还咬得那么香,那恨不得舔化了皮肉融了骨头一口一口嚼碎了吃下去的劲,没一会儿身子就开始发软,受不住,想跑。 哪知手腕反被顾望舒扣得更紧,胡乱挣扎了一通,到底听得一句命令:“不许出去。” “躺下就冷了,真的,信我。” “那便一直抱着你就好了。” 顾望舒将脸埋在艾叶一头绒发里,毛茸茸的真是暖和着十分舒服,没一会儿便席卷了困意上来。 艾叶见他半晌没动,呼吸声又沉了下来,以为这人就这么眯着了,便扭了扭手腕想松出来。 谁知这一动,脖颈下面这人忽然长吸一大口气,搔得脖子一阵奇痒,随后埋在下面闷声说了句,“嗯……真香。” 艾叶乐了,缩着脖子骂了句,“又咬又闻的跟个狗似的,到底我们俩谁才是动物化的妖?” “艾叶啊,之前我们在益州的时候。”顾望舒说:“我将你赶出去那次。” “提那干什么。”艾叶一下子觉得气氛坏了,没好气地打断。 “你怎么能下山来看我。”顾望舒贴着脸颊揉他的鬓发:“不当这样的,情爱一事比不得命重,更何况是我这样的负心人。” “那时我若不追,今日何能与你共赴余生。”艾叶稍稍歪头粘着他的手:“值的,值的。” 顾望舒也跟着憨憨笑了两声,抬起头眯着眼认真看着艾叶,忽然啾地亲在他脸上。 艾叶措手不及腾地红晕上脸,一个后仰却忘了自己已经是靠在墙上的,只听得咚一声后脑撞墙! “哎呦……!” 这一下可给顾望舒逗得直笑,赶紧伸手去帮他揉,还不忘嘲笑着呼呼几下痛痛飞走,活像在哄个个小猫咪了,可是惹得艾叶直恼。 反手拽住顾望舒就往榻边扯,再一把丢了上去按着他说道: “这次是你挑拨我在先,后果自负!” 顾望舒刚自行脱了大半,被他报复似的往榻上一丢,非但没气,反而张了双臂盈盈笑道:“榻上好凉,抱我。” 艾叶心脏嘭地一跳。 “你没喝多了?” “喝什么,我若真藏山里偷饮了酒,你那狗鼻子会闻不出来。” “那就是冻傻了。” 艾叶觉着蹊跷——这可不是顾望舒的性子,按往日早翻身一顿嘲讽把自己踹在一边,难不成真是冻坏了? 赶紧伸手探进衣服里试了试,果然身上全都凉透了。 他也不知正常人在什么温度下会觉得冷,又是什么温度下会冻死,反正。 没再多想,解了自己的外袍抱了上去。 谁知刚将人环住,这看上去困得下一分就要睡过去的人忽地偷笑睁眼,将身子一拧,便把他灵巧的反压下去! 两人顿时换了位置,变成顾望舒坐在了上头。 “你那脑袋里刚打的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你…!” 第285章 艾叶愣了神,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他唬着了,断然不乐意地骂道:“你耍诈!你放开,我不抱了!” 顾望舒伸手扯下头上的簪子,一头银发悉数散落下垂在他肩头。 听艾叶生气,只是点点头“嗯嗯嗯”胡应付着,一面坐直身子。 屋子里的热气还未升上来。 艾叶心头一抖,怕他冷着想去拉被子替他披,刚伸手就被顾望舒按住被角,只听得他慢悠悠的说着:“你刚想了什么,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 “想试试?” 艾叶脑子嗡嗡响,连气都喘不顺,抖着手摸:“冷得很、袍子,你先披。” “你摸着我凉了?” “……”艾叶脑门开始冒烟。 “那便说,你 刚刚 想 了 什么。”顾望舒似乎并不愿得过且过,笑得颇有深意。 “我没有……” “我却是好奇。”顾望舒握了他的手,道:“最初你是怎么允的我,我见你可不像那般好得妥协的。” “不清楚。”艾叶小声说:“我也是昏了头了。” “我是不想你跟我受委屈。”顾望舒俯身轻道:“你若真想,倒也不是不能一试——” 唰啦—— “少说那有的没的!”艾叶猛一翻身挥手召得裘衣披上顾望舒肩后,亲吻下去的同时将他反按到下边,咬牙一坐。 “啊啊。” 顾望舒面色抽紧:“急个什么。” “想你快快闭嘴。”艾叶拧着眉道:“话说得叫你以为我是委曲求全了,你都说我不是那乐意妥协的主,我若是真愿意,还会跟你一道滚到今天了?” 顾望舒颇有些惶然:“你这……” “怎的,这不也算我做主?”艾叶鄙夷嗤笑,遮不住面上有些逞强的红晕:“好好躺你的就是,我来。” 陈旧屋舍,听得窗外融雪叮咛。 雪整下了一天一夜,大略已经没踝,东升的日光倒是足。中原西界和京畿不同,雪停便留不住。 顾望舒在这与细雨绵绵同声中睁眼,胳膊发麻移不动。 艾叶缩成个球枕在上头紧紧搂抱着他,真就像个暖炉似的松松软软。 翻身之余撩了艾叶绵软额发轻声道:“睡枕头,我胳膊麻了。” 大猫哼唧着鼻音没睁开眼,再往顾望舒怀里顶头钻了钻,吧唧嘴道:“别动……” “比我还能睡怎么行?”顾望舒无奈,宠溺笑道,“起来了艾叶,我饿。弄些吃的去吧,这么大雪怕是只有你寻得到食物。” “就再睡一会儿……”艾叶糊里糊涂哼哼:“别动我……” 顾望舒拿他没法子,无奈说:“那把胳膊还我成吗?” 说着去轻推艾叶脑袋,想顺势抽回发麻的胳膊。 怎知艾叶困得闹觉,喉咙里呜隆隆低咆也当是撒娇,并未在意的继续,直到将手垫到他头下想把他往枕头上放时—— 约么没注意何时手劲儿大了些,这妖忽地动怒皱眉,吭哧一口咬了上去! “嘶啊……!” 第152章 鬼狕 顾望舒惊痛抽回手,呼声泄在口边,也吓得艾叶登时惊醒,“腾”地坐起! 头脑空白,隔半天才看到顾望舒手背湿了血, “我………!”艾叶顿时惊慌失措,哪还有半分困意? 顾望舒未加迟疑地迅速藏了手,沉声道:“无事,刮了一下而已。” “流血了!”艾叶嚎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 “不疼。”顾望舒声音干脆,是怕艾叶自责。“小伤,怪我扰你。” 他知道艾叶最怕的就是这个。 终究野兽,终究有他自己都不可控的瞬间。 艾叶万般犹疑捏着被角,齿间血腥撩得他心猿意马,拼了命地遏着本能不敢再看,是没睡醒神志不清,又或许。 是他只要待在顾望舒身边,就是那一年十二月、全在焦虑暴躁的发.。情期。 真的很要命! 艾叶受不住,甩头稍稍清醒些许,昨日回忆便如排山倒海。 这相互坐在床上低头不语的气氛着实尴尬,只能缓慢抬头问道: “小妖怪,我昨日……” 顾望舒被他这孬样逗笑反问:“疼吗?昨日可是不轻。” 艾叶再躺下,愁眉苦脸变声埋怨道:“疼啊,我哪儿都疼!浑身没劲儿,起不来了,顾望舒。” 顾望舒大笑着与他一同仰面躺下,又挤眼嘶地侧了身子道: “笨手笨脚的。你那哪是示爱,是、在、要、命。” “哦呦……小妖怪,别凶我了。”艾叶耍赖往怀里蹭, “欺也欺了,耳朵也借你捏了,怎么还不够解气啊?我今日是被糟蹋得出不去这个门咯,你若是真饿,不如将我扔锅里炖了吧,皮毛扒了当是美味,我不活啦……” 昨日确实下手重。 顾望舒心里寻思,全跟报复似的按了人不放,如此下来七零八落,艾叶这般吭叽着要死怕是真心。 于是想着自己先起来,温些酒水,再出去碰碰运气。 ——“省省吧,猎物都在雪下藏着,你能翻得出才怪。” 艾叶眯眼拽了顾望舒衣襟,不情愿地懒洋洋道:“拉我一把,我起,我去给,哎——呀……我去给小祖宗您寻吃的!” 两人一齐走出那屋的时候,一同哀声叹气,又是互相瞧着直笑。 第286章 “我得去远着的地方了。”艾叶抹了笑出的泪道,“这附近的活物估计都被我抓了个精光。” “怎么,陪你去吗?”顾望舒揣手带笑。 “带您累赘,要翻山的。”艾叶说完这话又怕顾望舒急,赶忙补道:“你不还要去拜什么司月娘娘?等我回来,给你抓个大的?” “嗯。”顾望舒折身暗自道:“小心些。” 艾叶道:“我你还不放心?” “早些回来。” “知道啦,道长大人!” 半时辰后。 顾望舒待艾叶走后无聊,抱前日艾叶为他做的瑶琴出来,盘坐树荫取匕首准备刻些字纹充盈装饰下,赶在正午还算和煦,不怎么冻手。 呼气吹走些木屑,老木的琴声浑厚,轻拨几下弦音铮铮,满意一笑,忽闻头顶雀声清脆,是个奇异婉转的音。 他好奇着掩袖在细密光线下仰头去看,竟是个红蓝翼的鸟儿落在了枝头。 顾望舒惊喜一笑,冲那鸟儿唤道:“蛮蛮?” 蛮蛮闻声落到他肩上,叽喳不停从左跳到右,可是个吵闹不安。 顾望舒笑着试图抚它彩羽,谁道这鸟儿识主似的飞绕偏落,鸣啼不断且不让他碰,只好作罢道: “艾叶他现在不在这儿,急也没用。要么你留这儿与我一起等会儿?他说今天行得远估计来的迟,可惜我也没什么吃的能喂你。” 蛮蛮依旧不依不饶叫唤个不停,夹着焦急调子。 又以为它是饿,或许闻见艾叶气味在这儿又见不到人才急,拿不出办法来只得起身,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觉后背发凉。 一股浓郁的妖气飘来。 “怎么回这么早。” 顾望舒漫不经心地俯身抱琴发问,弯着腰擦拭着浮木灰。 半晌没听到答复,便追了句:“这么凶,在外面挨谁欺负了不成?” 蛮蛮惊叫声从急促变成撕裂尖叫,身后锐风大起,顾望舒顿觉妖异! 赫然回首,一道黑影已然冲至面前! …… “靼苒,几个了。” 艾叶一手挂在崖边,单膝跪压只被利爪穿膛的四足杂妖,血顺峭壁流淌成瀑,丝毫不在意起身将尸身弃下后跃身回崖。 舔净粘血的手后是个凌冽寒笑,尖齿留津。 “十……十一只了!” 靼苒躲在树后心惊胆战,山神探得到山中异动,也如此眼睁睁看着凶相毕露的大妖手段干脆无情,是与平日如何判若两人。 “今日来的是哪波棘手东西!”艾叶恶骂,又使劲深嗅空气: “怎么妖气非减反增?出了一窝来不成?” “鬼狕是成群现的,大人!”靼苒急喊: “怕是有首领在,先擒王为上,否则闹个没完!” 艾叶“呸”了声道:“闻起来都是一般恶臭,哪知道谁是首领?小山神,你察觉不到?” “吾才成这儿山神三百余年,没那么通灵的……”靼苒怨难地嗫嚅道。 “都是废物。那就杀他个遍!” “!大人!” 靼苒悚然睁眼! “又怎么?” 艾叶起身,寒凜气息逼人骇骨,身后大片鬼狕尸身均被冰刃穿心,手法干脆,一击毙命,半分活路都不得。 “大人!在……山……山居!” “顾……” “顾望舒!顾……!” 艾叶速度之快如影似箭,靼苒就是遁地又幻影的都跟不上步伐,眼看刚还敌众我寡也一向自若的大妖此刻慌得六神无主,发了疯似的喊。 “别出事,别出事!” 那妖疯喊着重重落回山居,瞳孔骇然骤缩的瞬间,是他看清满地狼藉,灶台倒地,桂树旧叶落满地, 甚至于一把未刻完的瑶琴断弦跌摔在地。 “……” “望舒……” “顾望舒!!!” 艾叶磕绊夺步冲回屋内,并未注意把站在身后的靼苒直接撞推倒了在地。 靼苒急忙忍痛跟着站起,看艾叶“哐”地一声拉开房门—— 空空如也。 “伞……” 这晌午艳阳,积雪更折刺眼的天。 人不在,伞却在。 “不能离身的,没了这把伞,能去哪儿……他哪儿都去不了!他连眼都睁不开——” “他能斗个什么!” 艾叶感觉脑中“轰“一声响,有什么弦断了。 山间妖气弥漫,有其他大妖停留过的地方气味久难消散。 猛吸两口气,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四周到处都残留有他的味道,但这明明是……明明就是他的血腥味! 这般浓郁并非轻伤小可,到底是在哪儿,在哪儿! 在这儿住了太久,生活过的气息实在是到处有留,混淆过后很难判断他到底是在具体哪个位置,寻不到,寻不到,寻不到……! “寻不到,寻不到,我……我寻不到你啊!!望舒,顾望舒!!!” 艾叶茫然原地兜转,声嘶力竭的高呼在山崖无尽回荡,风声刺耳,幽幽传回却只有自己的回声。 双眼快被急出的泪模糊视线,朦胧中看到树下似有推搡痕迹。 他根本注意不到此刻自己已经在无意识浑身颤抖,连迈步都难地踉跄踱至树下。 靼苒见状马上跟了上去一同查看,只见似乎是被生推出去的脚印,一路向前,没半分停滞怜悯的—— 第287章 到了崖边戛然而止。 靼苒顿时捂嘴跌坐在地,生硬回头看艾叶视线也于自己交叠、落在悬崖尽头,眼中是近乎觳觫的呆滞失神! “……望……舒。” 艾叶怔怔随印记一步一滞地趔趄向前,意识彷徨间融雪滑脚,玉毛白袍“嘭”地一声摔进泥水。 他整个人都是软的,跌跌撞撞爬起,再狠狠摔下,滚得浑身泥水,终是手脚并用才伏到崖边,望深不见底,云雾遮拦视线。 “顾望舒……啊哈……望舒,顾望舒!!顾望舒!!!你应我啊!!顾望舒!!!” 第153章 “我养的人” 咆哮声在山谷越荡越凶,成了绝望嘶喊。 “顾望舒,你应我啊!!!是我错了,我错,我不该去那么远,我不该拒你同行,小妖怪,顾望舒!!!你应我!!!” 一声声悲戚,却只被山谷吞噬成渺。 靼苒在身后看得也是个痛心,却不想回音未落,眨眼工夫伏在崖边的艾叶猝不及防纵身一跃! “大人!!!” 山神不假思索,急急凝全身神力促崖间细木怒生,枝干速长,成团棉花似的将其拦腰接住。 再纵向攀爬,把他稳稳举回地面。 换来却是那妖震怒神色。 “你做什么!我要去找他!胆敢阻我!” 靼苒被那双湛蓝的眼吓得打颤:“大人……这崖深百丈,下方又是万平毒瘴沼,您这般冲动要跃是万万不能的啊,不行!” “那他就行了!”艾叶已是个歇斯底里的狂躁,“他也不行!” “吾给您想法子!大人!绣谷灵兽万千,总有个能进得去毒沼的,吾……吾这就去问!” 靼苒摸爬起身后立刻往后外跑去,鹿角上神光乍现,在林间盈盈震出波涛。 只道是还没等有什么生灵来得及回信,艾叶已经回头又到崖边:“不需要!” 且扪心悲嚎:“谁都不许去,不许动他,我自己去!我…我去找!” “我去带他回来!” “我……” “我…………” 靼苒为难间见狂乱的艾叶猛然噎住止声,目光透向自己射向背后,满脸是个震惊,错愕,讶异,难以置信的交织,甚至于惶恐得抖成筛子。 “叫魂呐。” 一阵鸟鸣声起,彩翼蛮蛮落在那僵硬原地的妖肩头。 靼苒回过头,见屋后深可没人杂草间,摇摇晃晃拨路走出个灰布蒙眼的人出来。 顾望舒顺鸟声在乱草间寻路,伸手摘下蒙布再拿袖遮着,衣袍满身都是污血乱溅的痕,右臂单垂似有伤在身。 他快步过来将艾叶抱进怀里,那妖身上外泄的寒气像极了千年的冰,抱起来当不是舒服的。 “你……” 艾叶双目瞳仁抖颤,生怕是幻觉般试探性地小声唤了。 “我在。” 顾望舒抚着他的发,安慰道。 “顾望舒……” “在呢。” “顾望舒,顾望舒!顾望舒!!!”艾叶忽地放声大哭,手心攥死顾望舒衣襟,伏在身上嘶喊出声! “都是我不好,我不好,你吓死我了!” 顾望舒苦笑道:“别怕,我在这儿。” 艾叶连连在他身上摸索了几下:“怎么都是血!” “不是我的,我不疼。”顾望舒笑哄:“我好像还没弱到要你这般担忧吧?你的心上人可是天生奇才,连大妖土蝼都能杀,怎会怕了它这么个小喽啰。” “骗人……!”艾叶焦急哭喊得几乎成了尖叫:“明明就是有,断然有伤!你当我闻不见吗!” 顾望舒无奈扶额:“啊哈。狗鼻子,瞒不过你。” 桂树有阴,此时勉强睁得开眼,立即捧起艾叶的脸替他抹去泪水,略显自嘲道:“那丑妖来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被咬了一口罢。没事儿,我可没少被猫猫狗狗的咬不是,习惯。” 顾望舒随即冲蛮蛮挥手,“还多亏它提醒,不然第一口可真咬脖子上了。大抵是与你缠绵久了,气味留在身上,那东西便以为我也是妖,不由分说冲来。” “亏得我灵敏,险被撞崖下去了。真没事,你看看,好端端的呢。” 艾叶还直勾勾的盯着,目光跟看个水中月似的认真又犹疑,生怕眼前人是个假的。 只好万般无奈地握起他冰凉的手再道: “莫要冲动,若不是靼苒拦着你岂不真跳下去了?仔细摸摸,活的。” “顾望舒……”艾叶看向顾望舒握紧自己摸在身上的手,忐忑呢喃:“咬哪儿了。” 顾望舒用左手托着右臂撩起袖子,小臂上是那鬼狕首领第一击冲来时躲避不及,抬手一挡正塞进它嘴里。 血淋淋几个牙洞,着实不轻,看着就疼。 “看吧。离喉咙老远,死不了的。” 艾叶低头忍气,喘息却更加急促起来,直到无法自控,喉底恶狠狠嗷咽数声,片刻后忽然扯来顾望舒并未凝固还在流血的胳膊。 狠地一口对准那已经深可彻骨的牙印再咬了下去! “啊!做什么!艾叶!!” 本已麻木成隐隐作痛的伤口再度受创,火辣辣的剧痛直钻头顶,心口带人紧得一缩,一个噙不住惊叫出来! 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却看艾叶牙关打颤,生咽那呼之欲出的巨大妖气,定是精神不清醒。 第288章 硬是哽了声回去,结果只有血淌得更厉害,顺着胳膊一路沿手指滴在地上。 “我的……”艾叶哆嗦出声,抖成筛糠,从喉底憋出的语中夹恨,恶狠狠地一字一顿。 “我的人……不许咬,不许留别的痕迹、气味!是我的,我的东西,我养的……!” 顾望舒虽疼得皱眉,但难藏眼里露出严肃正色。 艾叶当下就是一张转瞬便要嚼烂撕碎吃了自己的脸,拼命遏制着捕猎本性和那疯狂的占有欲没下死口,连呼出鼻息都是烫的。 视线落在滴血的指尖,眼神繁复话不能言,低滚咆哮都成了愤号! 不得不忍痛挤出个温柔的笑,抬起伤臂想去安抚受惊的野兽,靠近脸颊的手满是血腥香甜,即将触上的前一瞬—— 迷乱间爱。。欲成了食欲。 艾叶眼中晶蓝幽寒砭骨,犬齿嗑磨嘎吱作响,霍地张开大口! 顾望舒骇然阖眼。 “嗯呃……” 犬齿湿热磕在手臂,没有意料中重击钻心的闷疼,但背后发虚还是忍不住吭出声。 顾望舒惊愕睁眼,手臂上齿尖触感是上下颚在欲念与爱护中较劲的发颤,哪怕这妖只要再使上半分力—— 便会轻易在那手臂刺出血珠。 却只在无声泪流中扶上顾望舒受伤的手臂,两腿一软,跪了下去。 又如饥似渴捧着手臂含上伤口,贪婪食蜜般舔舐着从血洞咕涌而出的鲜血。 原始,又充盈诱惑。 两人维持着如此动作许久,直到似有疗愈效用的兽舌舔止了血,艾叶才不舍仰头,与顾望舒沉默着对视。 口中残血映一圈通红。 “还疼吗。”他问。 “疼。” “顾望舒,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 “是我错,我又……咬你。” “你已经努力了,艾叶。”顾望舒淡然道:“我不想逼你如此为难自己,倨傲狂妄也罢,凶戾嗜血也好,那是你,是你原本的模样。” “是……”艾叶低头如犯错孩童哼言,“所以我讨厌这样……总是无心伤你……” “我喜欢。”顾望舒冷静道。 艾叶猛一缩瞳,闪过惊慌难信! “我喜欢的是你,便包括你身上一切自由桀骜、傲骨风华。我不要你为我折了傲骨,也不想要你这般小心翼翼步履维艰。咬我也好,伤我也罢,我现在在这儿,便是真心相伴,亦早已决意不会在意这些。” 他稍加停顿,再道:“我也信你,不会伤及我性命。” “顾望舒……” 艾叶呢喃间埋脸哭得更厉害。 “起得来吗?” “不……太能。我……腿软,顾望舒,你吓死我了,可真的吓死我了,真的……我真以为你掉下去了,我……” 顾望舒叹口气,瞥眼伤透骨的手臂,果断收到身后,单只用左手弯腰伸到艾叶瘫软跪地的后膝,再一沉气将艾叶整个端抱起来! 艾叶摇晃一惊,慌张失衡搂紧顾望舒脖子,眼泪顿时憋了回去,诧异磕巴道:“还哪来、哪来这么大力气!” “是你自负,堪得自己可撼天地风云,便把我想成纸糊的灯笼了。成天幻想风吹雨打瞎操心不说,还差点把自己扔进去。” 顾望舒看着软坐在自己手臂上涨红脸的妖,不悦教训道。 “一把藏剑的机关铁伞我举了二十多年,此刻抱个你,还是绰绰有余。” 艾叶羞愧难当,再一想刚刚自己如何失态,更是不想说话。发窘之余,又听他短暂迟疑后泄气无奈道: “再想我也没多了不起。别胡思了,帮我遮着点阳,能耐再大有什么用,连缕日光都胜不了。” “哦,哦!好……” 其实不过短短几步,艾叶就这么一路仗袖遮在顾望舒头顶,进了屋再被他安稳搁到榻上。 “对不起啊,我没能带吃的回来。”艾叶着了榻,闷闷道。 “那就不吃,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必道歉。” “可你手怎么办,伤这么重,不处理不行的,这儿……大冬天的,又没有草药。” “死不了。”顾望舒随口答。 “啊,那山神应该有法子的。” 两人说到这儿,才想起靼苒好像还满心惶恐被晾在外边,都没人关心的。 顾望舒赶紧转身开了门,看靼苒呆愣愣瞧着这边,估计是盯了门半天了,不知是没缓过神还是不敢吱声。 这会儿看人开了门,才尴尬搓摸着角道:“道长,……那个,受了伤,可你们可有药吗?” 顾望舒万般抱歉客套上好几句感谢之言,毕竟是救了那冲动艾叶豹一命的恩人小山神,艾叶这会儿榻都下不来整一个无能,他便全都代劳无以回报的谢过。 末了,才回了句:“没有。敢问山神大人有法子?” “诶,都是小事。”靼苒又被哄夸得笑: “见证您们二位这么久了,早都生出感情来。定然是能助便助,我自个儿开心呢,用不着回报答谢。当下天寒无药,我现给您种就是!”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代入靼苒视角的时候把自己笑吊翘嘴儿了捏 工具人(神?)真好、工具人嘎嘎磕cp 第154章 艾叶,艾叶、艾叶! 靼苒说完蹲在地上,手心覆于地面,头顶鹿角盈盈流光,神气汇集掌中春光无限,几许竟有嫩芽破土,迅速生成株新鲜药草! 第289章 他怕神力一断寒霜便会打蔫了草,立马一把揪起来塞到顾望舒手里。 “不够再说!” 顾望舒直看得惊呆,这几月有余,总是见他委委屈屈畏畏缩缩的可怜又可爱模样,好像与平日里见的小妖怪没什么差别, 如今这么看了,还真是个如假包换的神仙。 “多谢山神恩典。” 靼苒讲好用法后又探头往屋里瞥上几眼,再小声凑顾望舒跟前道: “道长,你伤得不轻,凡事……悠着点,才好愈得快。” 顾望舒:“……?” “嘿嘿。” “……” 顾望舒按靼苒说的法子捣好了药,思索片刻后起身捧碗走到榻边。 艾叶这会儿闷闷不乐团成柳絮球似的抱着被,深知他当还在觉得丢脸又自责,强忍住眼前这妖道不出可爱劲儿故作镇定道: “艾叶,你起来一下。” 被子里那个顾涌两下,闷声道:“干嘛。” “给我上药,我一只手不方便,偏偏伤的还是右手。”顾望舒吟着笑,快忘了胳膊仍在伤疼: “你咬的,得负责到底。” 艾叶沉默了会儿,开口埋怨道:“你不是自个儿能行吗,以前被咬的时候伤得地儿再别手不都执拗得自己去上药的人,怎的忽然要我弄。再说,那一开始……又不是我咬的!” “哦,那好吧。我自己弄。” 过会儿。 “艾叶。” “又干嘛!” “衣裳脏了,想换件新的,可一只手脱不下来。”顾望舒耷拉半个肩膀挂着衣服,又站塌前着表情认真看他。 艾叶吐了口热气,气呼呼翻过身来,跪在榻上给他把外袍扯下随手丢到地上,再一骨碌翻躺回去,只字未言。 “还有裤呢。裤上也蹭了血。” 艾叶又鼓着脸三下五除二扯了他裤子。 几许后。 “艾叶,帮我穿下衣袍。你不能只光脱了就不管,冻死我呀。” 艾叶瞪着双盛着怒火的眼盯了他光着的身子半天,一边喊了句“麻烦死了!”一边又爬起身夺过顾望舒手里叠好的衣衫,相当随意应付便往他身上硬套, 不小心碰得顾望舒嘶嘶哈哈,才略微收敛些力道,却也极为草率地系上衣带,整一个松松垮垮套在身上—— 别期望什么衣冠整齐,现下半片前胸都漏在外面。 “……你是觉得这样子好看吗?那也罢,你想看,那就漏着。” “谁想看啊!”艾叶忍无可忍怒道:“消停会儿行吗!小祖宗!我就想静一静!” “行。” …… “艾叶——” “干什么!!!” “你没系紧,我就去扶灶台烧个水的功夫,全滑下来。” 艾叶气急败坏再再翻回身子坐起来,满腔怒火刚要烧,就看见顾望舒偏头无奈苦笑着站在榻边看他,约么是因为一只手做活不方便,抹了一脸炉灰不说—— 衣衫半边下滑,大片白花花的健硕直接扑进眼里。 登时看得一噎,又记起自己是在生自个儿闷气的劲头上来着,急忙摆回臭脸,起身忿忿地揪提起他衣衫,嘴里骂骂咧咧: “顾望舒!你这二十几年怎么自己活的?帮着帮那,让我消停会儿都不行!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自己一个人也无所不能的吗!你……!!!” 艾叶忽地哑口,是因顾望舒未等他骂完,一把勾着腰把他拉进怀里。 “那还不是因为以前没人能帮我。”顾望舒贴在艾叶耳根,语气深沉却又危险。 “现在有了,何苦再那般为难自己。” “那你等……容我缓会儿不成吗?” “不成。”顾望舒干脆道:“我不想等,我现在就要。” 人再前欺半步,艾叶无路可退,慌神撞到榻边坐倒下去,身前人却未停止。 “是你教我两人同行意义所在,便是相互扶持,互为所用的。怎么到了这会儿,你又反悔不想管我?” “我没……不管你……说了一会儿的,我现在心里不舒服……”艾叶犯了怵,原本理直气壮的,怎就磕绊起来。 顾望舒嗤笑,拿手指点在艾叶胸前,带了邪性缓声沉吟:“那我把它变舒服了,你好才能管管我?” “等会儿,等!你不是伤了手,别,别闹,别……!唔……!” 顾望舒满意凝视着他道:“你才刚说过,我能耐的,什么都行的。” “再说,行那事,好像也不必需用手的吧?” “!顾望舒!你个混…………蛋!” —— 信马快驰总比车马更快敲府门,比起尽诉此行详细的长篇繁文,冯汉广目光只落在最后几行字。 “先生忽遇病疾,或为过劳,归期早些。” 递信的齐铭手都在抖,冯汉广沉默不语,将信随手丢在桌上,看似满不在乎,脸色却是愈发青白。 “主子,有什么吩咐吗?要我现在去把益州最好的郎中请……” “出去。” 冯汉广冷声无情,齐铭不敢多言。不知为何,自家主子忽然跟变了个人似的,心事重重不说,好像更比雷厉风行了些,却是少了人情味。 就好像……三年前姚先生入府前一般。 待齐铭退出去,冯汉广默然靠近摇篓,低头用一根指头拨弄孩子解闷。 第290章 思安或许有些困饿,小手捧起那根布茧的粗指当成奶嘴虢着,笑眼眯眯,餍足呼噜。 “思安……” 小孩子自然不会应话。 “没事的。” 即便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到底是哪里,什么东西,没事。 “咿……的、嘚儿——” 冯汉广浑身一栗,木然瞪眼! “爹……爹……” 三日后,车辇滚滚入了城。 韩霖一路半句话都不喊言,这实心眼的将士满心以为姚先生忽生痨疾是因自己一路照料不周,请罪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千五百遍,悄然拉开木框车窗,偷看了眼裹在大氅里睡得安详的姚十三。 车辇中火盆旺,热气腾腾,再裹得严实定然生困。 韩霖寻思就算如此,也很难有人一觉从皇城睡到益州十几日不醒的吧? 哪怕偶得颠簸醒了,也是一声不吭怒容满面,没胃口似的简单吃上几口糕点后继续埋头睡,害得韩霖一路没少偷摸爬进去探人鼻息,那气息也是微弱难寻,生怕啥时候突然断了气。 眼看再行几许就要到了地方,韩霖只得再爬进车里极为小心地晃了晃睡得正香的姚十三衣摆,轻道:“先生,醒醒吗?咱们马上就到了……” 裹在大氅里像只小兽似的男人似睡非醒地出了口长气,微微动了动身子,却没睁得开眼,只相当迟缓地挪蹭起身,光这一个动作便做了半柱香之久。 “嗯……” 姚十三哼出声,再叹气依靠在长椅上,有气无力地随马车颠簸左右,软塌塌像个被抽了骨头的人,光凭这苍白气血再配他一身瘦骨,怎看都觉得已是病入膏肓。 韩霖看着害怕,只好接上:“先生,起不来就别勉强了,反正您不起来,情有可原的将军也不会怪罪——” “……要他管。” “啊?” “……韩首领,茶凉了。” 冯汉广带人大步流星跑到府门前迎人的时候,正见姚十三端着手笼披着玉毛大氅由韩霖搀扶着踩阶下车,脸色苍白得吓人,在这腊月寒风中颔首瑟瑟—— 纵使再多疑问揣测,此刻也全都抛之脑后,只剩满心担忧。 “所以我说了不让你去!看你这身子骨……韩霖!” 韩霖还没等冯汉广话落,自己先扑通一声跪下去,抱拳诉罪! “是在下照顾不周,将军尽管责罚,韩霖愿以死谢罪!” 怎道姚十三下了车辇半句话都没吱,连声当有的官式客套,或是久别重逢的期盼都没有,可半点都不像他姚十三本应的性子。 冯汉广担心得是个心焦,哪还顾得上跪着的韩霖,回头便要去扶这像是随时就会被冷风吹歪的人。 哪知姚十三闷声不语,竟侧了身子让冯汉广抓个空不说—— 忽地褪了肩上大氅,刚还一副孱弱多病的模样,怎的飞跑了起来! “姚十三!” 冯汉广吓得不轻,紧拾起大氅跟追过去! “姚十三!跑什么!十三!” 姚十三跑得飞快,任冯汉广追了一路都没捏住人衣角,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直直奔了偏室就去。 正赶罗娘此时抱着思安透风,怕天寒把孩子裹成粽子,哄得正开心呢,怎道眼前忽然冲过来一人影,夺了孩子直冲进屋内! “呀!谁……!” “姚十三!你做什么!” 冯汉广察觉这人气氛不对,急忙追进去,竟眼看姚十三将那无辜孩童狠狠丢进细竹摇篓,一把扼住脖子,掏出怀中小剑笔直刺去! “你给我住手,住手!” 眼下根本不由冯汉广惊愕的份儿,小将军追不上,情急之下长刀出刃,平举威胁在其脖颈! 寒刃冰冷,再下一寸便可割破动脉,要命的威胁迫使姚十三一剑刺在婴儿厚重襁褓上,却还是含恨剜出大块白棉掀落满地! “姚十三!你疯了!什么恨要你拿这无辜孩子出气!” “对!我就是疯了!”姚十三愤然转身,双目通红地厉声尖叫! “我要你儿偿命!” “偿什么命!” 冯汉广见他如此冲动险些害了思安,亦是顿时怒气冲天,将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发生种种一并化成郁结地喊: “怎轮得到个无辜孩子,有本事你冲我来!” “好啊你冯汉广……我千里迢迢替你去买命,回头来你就是这样待我,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你还是个人吗!” 姚十三尖声吓得屋外随冯汉广一道追过来的人无一不敢再向前,纷纷面面相觑地呆在屋外。 “报恩,报恩,报恩!你们凡人怎不懂得报恩!!!” 【作者有话说】 接着1.5—2章会是副cp的场喔 副cp的故事快接近高潮了 感谢各位宝默默投送的海星!到一万加更的承诺还在呦(wink) 第155章 叫你杀我 冯汉广垂眼看姚十三手握那把镶玉石的小剑正是自己先前赠与,此刻他却要拿来刺杀自己儿子? 更是义愤填膺,怒吼道:“我怎么了?我如何待你?姚十三,自你入府我哪有过半分亏待你!不计前嫌,不论出身,替你抵万千骂名的人是我,衣食住行吃穿用度,你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了! 你替我家门报仇,我也尽心全力去爱护你,没让你受过半分委屈!你这是犯的哪门子疯!” 第291章 冯汉广凝神屏息,严肃再道:“还是说,你知道蛇坑的事了?” “是!”姚十三叱道: “我说过的,那蛇与我来说就是我儿,你纵使再看不下去,再觉得恶心,也没必要一把火全烧成灰!那是我的心血、心血!你不知那一把火烧的我有多疼,你不知道!” “血债血偿这句话当初是你同我说的,那我便要杀了这孩子,让你这不是人的东西也尝尝这滋味!” “就因为我他娘的是个人,才定要烧这一把火!” 冯汉广震怒大吼,他自是不知道姚十三口中的疼,是切切实实刻骨铭心口、疼在心里、身上, 是烈火噬心、翻来覆去生不如死的疼。 “我真不知你竟是这般心肠,甚还曾抱有半分期待,自欺欺人着那等穷凶极恶之行定非你所为,是幕后另有他人……现在看来,我没必要再问了,你权承认了,不是吗?蛇坑是你的,那些孩童……也全是你丢下去的!” “呵,是我,那又怎样?” 姚十三冷笑出声,扯得是个狰狞怪笑,分明是同一张温润尔雅的脸,却没了往日半分柔情。 “那些孩子不都是些战俘孤儿,活着受罪,挂上卖身契的死又不能遂心,我这么做倒是为他们好,早死早超生,下辈子说不定还能投到个好地方!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你知道一个人痛苦到极点,便只剩一心求死!” 姚十三继续厉声道:“是你不懂求死不能的心情,我不过成全他们罢了!冯汉广,好人叫你做尽,我无怨无悔,反正从始至终我都是夙愿将您捧上至高,为万民俯首!我自愿的,我愿留万世骂名,可你……这就是你答谢的法子!” “那是孩子!” 冯汉广不肯收刀,看向姚十三的眼中薄凉凄切, “我自堪足够心狠手辣,是为护百姓,为将在外,这满手血是腥迫不得已,毕竟我不杀人,谁来护民!可你呢,你这是作孽,是草芥人命!姚十三,此刻我刀下之人若非是你,我断然要将其一刀一刀剁个细碎!” “十三!听我的话!我还能给你机会,回头是岸,做个人吧!” “哈哈哈……冯汉广,你有理,你了不起!为护你这个捡来的孩子,为你口中虚无缥缈的人性?你现在刀架我脖子上,你威胁我?” 姚十三忽地哼笑出声,挺身贴刀刃阔步向前,直逼冯汉广面前,双手紧揪起其衣领! 刀刃锋利,割破嫩肉在寒刃留一道血迹,却是无动于衷,反倒怪笑得更加浮夸。 难免心寒惊颤之余,大喊出声! “做人!要做你做个够,我不做了!” 话音未落,姚十三反掌“嘭”地一声隔空推翻摇篓,炸得满屋青烟! 婴儿跌落在地,幸得襁褓厚实,摔不坏哪里,但也受惊哇哇大哭。 一时间婴儿彻天哭啼,巨响炸开后棉絮漫天,围墙四处钻出密麻小蛇,吐信丝丝作响。 冯汉广完全震惊在原地,惊恐注视一切,良久,难以置信低头看向扯着自己胸前的姚十三—— 一双青眸寒光冷厉,白嫩肌肤在窗口阳光辉映下,泛起的是片片青鳞! “你……” “冯汉广,你有种,你杀了我啊!烧都烧过了,还怕的什么!你不是想一刀一刀把我剁个细碎吗?剁啊?我现不是你心目中谦谦君子的姚十三了,放心剁啊!” 姚十三狰狞笑道:“你就没想过,我办事从不失利,却能让你那探子发现玉牌蛇坑是试探?还是我对你太过自信,是你傻子一般经历如此人生尚且还能心存那清明又恶心的人性。 我料到你会震惊,会迷茫,却不想你如此干脆绝情将它烧了个净!是我赌输了,我自甘!” “杀了我啊。趁我现在丹气受损,弱得很,杀就是!” 姚十三绝望讪笑,青瞳中全是血恨。 外边一群人听不清里面到底争吵什么,反正是一阵惊天动地,又传来不知何起一声炸响—— 只是谁都不敢进去拦,直到揣揣不安许久,冯汉广面色土黑推门而出,一手拖长刀在地咯咯作响,另一手把还在恶骂尖叫的姚十三整个扛在肩上吊着,眼中滚滚怒火喝道: “看什么看!滚去做活!罗娘,找人把屋子收拾了!看好思安!齐铭!” “在,在!” “今日谁都不见,谁不许靠近我屋半步!你也一样!出了什么声都给我装聋子!违令者,格杀勿论!” 冯汉广进了屋把靴子甩掉,将姚十三整个狠狠丢在榻上,摔得他是脑袋嗡嗡作响闷哼一声。 此刻着了风的姚十三早已褪却半身妖容,重回个无辜又无力的美人骨, 冯汉广瞥眼过去,这人眼中含泪,甚至叫人怜惜的可怜模样,仿佛就是片刻前还在暴戾阙词的恶妖,只是错觉。 但他知道这都是真的。 “笑话,我全心爱意,内心唯一的一片净土,如今却连个人都不是。” “所以叫你杀我,扛我来这做甚!” 冯汉广三两下扯开领口,纯白里衣领口大漏,抬手将护袖系紧。 姚十三吃了痛才爬起身便见他此举,眼里刚还一副要吃人的锐气忽地闪烁露怯,身不由己地蹭退几步紧靠在墙上! 这分明是他行刑审犯前才会动的装束。 “躲什么?过来!” 第292章 冯汉广狠声命令,听得姚十三浑身一颤,不敢动弹。 “怎么不叫唤了?你不厉害着吗,不是要动刀杀人,不是要生食人肉吗!过来啊!来,我给你杀!” “不敢了?什么恶妖还怕上人了!传出去不怕族人笑话?” 姚十三咬紧发颤牙关,硬拗出狷笑挺胸道: “那倒要看你能让我惧至如何!” “我冯汉广从未低蔑妖邪,向来一视同仁。益州之地本就妖怪众多,平和罢了,但若如你!” 冯汉广厉声叱道:“滥杀无辜、情形严重者,按国法当杀无赦!” “你杀来试试!!!” 腰间盘着的马鞭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乍地甩开,连反应都未给人留,直是全力一鞭挥了出去! “啪————!” 一声响得满屋旷荡! 连站得几丈开外的齐铭都听得清楚,脚一软,差点没站得住。 一道足以皮开肉绽,雪青色素面袍子顿时洇出大片血迹,姚十三痛得紧闭眼不敢看,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 怎奈冯汉广却是铁了心,哪怕疼在他身上,自己心头便也同样刀割了似的痛,仍是毫无怜悯地连续甩去。 马鞭密如雨点不留情地落在身上,火辣辣直钻心的疼,叫他像个落在旷野无伞又无蓑衣的可怜人,根本无处可藏,无处可躲。 只能在痛苦绝望中咬得嘴唇腥咸,蜷缩成团抱头强忍,胡乱无章的鞭声四处落下,再被一鞭豁开护着脑袋的虎口! 顿时是个鲜血横流,染得床榻一片通红! “呃——” “姚十三,你错是没错!”冯汉广大声道。 “我没……!你休想,休想就这么让我,服软!” “好啊你,你厉害,你了不起!那就休怪我无情!” 冯汉广丢下打出毛刺的马鞭,欺身单膝跪在榻上扯过姚十三流血不止的纤细手腕将人强拽至面前, “冯……汉广!我恨死你了!” “恨啊!” 小将军回手捞起立在一边的长刀怒吼:“恨死我啊!妖又如何,我今日也要你老实驯服!” “不……可能!”姚十三疯狂叫喊,却也忍不住疼得眼泪直流。 冯汉广不再发言,伸手扼死姚十三脖颈,缺氧的难受让他头脑发胀意识离失, 也在顽强却显无力的挣扎中,模糊间看冯汉广握住长刀刀柄! 干,干什么…… “你要做什么!!!” “冯汉广,冯汉广!!!冯……唔啊!!!!” 足半掌粗棱形刀柄,为防脱手缠得是厚厚几层糙麻布带贴近伤口。 只要稍加摩擦血肉。 “啊哈,啊!!!冯,冯汉广,唔啊!!!疯……子,疯子!” 姚十三在惊悚与剧痛中将手下垫褥捏得发皱。 一头漂亮乌发此刻皆成绺黏在背上,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叫叫嚣着恐惧,是骇然无边,比溺死还要残忍万倍,被生生撕碎! 血顺着刀柄湿了冯汉广满手黏腥,再噙不住的惨叫声贯破长空,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似逐渐停了下来—— 姚十三本以为能得半分喘息,颤抖着睁眼含一汪春水,携破碎美貌望向身前恨恨紧盯着自己的人。 “疼?”他问。 姚十三强咬后槽牙,挤出声道:“疼……死了。” “残害无辜人命,你错是没错!” “我……没错!不就是些烂命,我倒是叫他们,有了用处!” “好。” 冯汉广沉声道来,再握紧刀柄。 “啊——————!” 糙布刮下血肉,疼到浑身痉挛,手脚蜷缩。 姚十三心头忽生恐惧,是一股莫大的,无比熟悉却又绝不肯再去回想的恐惧感。 不可能,不可能…… 黑色波涛盖住了眼,如坠入深渊般猛地一跌—— 头脑“轰”地炸开,再赫然睁眼时,身前冷酷行刑的人忽然模糊了身形,再到嗡嗡不堪地头痛欲裂后,逐渐缓回另一个身影。 那影子手持长剑,玄袖长垂在个寒冷冰窟中,失血与极寒冻得他毫无反抗之力,瘫软无力甚至是动弹不得,只看一双金瞳迷离深邃,嘴角是个骇人狞笑! “疼吗?” “疼你就叫啊?” “让你叫!” 姚十三惊悚向下看去,幻觉中一柄长剑反反复复割向双腿,钻心的疼快要把人吞没了,呆然看着双腿密密麻麻布满深浅不一的可怖血口。 好像他此刻只需移动一寸,两腿血肉便会尽数脱落,成骇然白骨! “疼……疼,疼!求您,求……!” 姚十三突然厉声哭嚎。 冯汉广闻声手下一滞,惊愕抬头看姚十三木然失神,是个他从未见过的惊恐慌乱的表情。 他怎突然如此害怕,刚才还咬碎血腥往肚子里咽绝不服软? 姚十三恐惧成极致地眼瞳缩小,脸色苍白,嚎叫出声! “我错,我错了!全是我的错,别弄了,求您!别……放了我吧,放了我啊!求求您了!放了我!!!” 姚十三哭喊得是个悲戚,一声声求饶惹得冯汉广再强装不能卸下一身假作硬心,痛心间停了手, 才想去伸手替他揩去满脸汗泪,怎看姚十三如见洪水猛兽般极其惊恐地尖叫出声,躲闪过伸至面前的手,疯狂抱起膝盖埋头团缩进榻角里去! 第293章 “放了我吧!我做牛做马,我做您一辈子奴隶,我……我全是您的,全是,怎样都行,求您了,放我……我太疼了,救……太疼了……!” 姚十三嘴里说出的每一句每一字都是含糊不清,甚至颤抖到不闻个数。 “放,放了我,我去,我什么都做,怎么都行,放……” “十三?”冯汉广犹疑唤起名字。 “啊…我是,我是,我……” “十三!” “啊——!!!” 姚十三抱头锐叫,再瞪一双眼角猩红的眼,麻木无神看着眼前人! 【作者有话说】 哎呀 你们别吵了 感谢一万海星 加更一章~ 每一万都会更! 第156章 冰原大蛇 冯汉广意识到他神色不对,心思自己是不是真的下手太重,低头看一榻的血。 确实是重,也确实下得的是死手,可…… 他抛下长刀欲捧那凌乱的脸,姚十三发疯的去躲、去缩,可惜已是无路可退。 呢喃失智着自言自语。 “错了,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 “我错了……错了,错了,全错了!” “是问你错哪儿了!” “啊!说了,我错了!哪儿都错,全错了,全……是我不听话,是我不乖,是我……大人,是大蛇不懂事,大蛇不乖,大蛇再不跑了……大蛇……” 大蛇? 谁是大蛇? “姚十三!” ——“大人!好疼啊!!!!” 冯汉广顿觉他此刻似乎精神错乱认错了人。 姚十三从未唤过自己大人,而他眼下惊恐至此,断不会只因自己动刑。 他知其虽恃宠而骄,却从不怯弱卑服。 “十三!你睁眼看看,是我!” “大人,饶了我吧,求您……!” 可从他口中发出的只有低三下四卑微至极的哀求,根本无什么真正的认错可言。 “去他娘的什么大人,我是你的将军!冯汉广!” “冯……汉广?” 姚十三迷茫抬眸,恐惧着瞟眼偷看几眼,又怔然呆滞审视了他良久。 “将……军。” “对,是我。别怕了,我不再伤你,还不是你这般固执不肯认错,害我冲动至此!” 姚十三呆滞地缓缓抬手摸上冯汉广的脸,撕裂的虎口依旧流血不止,冯汉广心疼欲裂地覆上他的手,帮他擒着力气摩挲自己。 像极了个模糊眼前的盲人。 “冯汉广,待我可好。”姚十三喃喃出声。 “他……不害我,他宠我的。” 冯汉广看得是个痛心疾首,又愧疚无比。 “对,冯汉广真心待你。无论你是人是妖,或是步入歧途,他都想护你,带你归入正途。” “喜爱他。”姚十三忽然低头,眼泪簌簌而下。 “我配不上他的,大人会杀我……” “谁敢动你。”冯汉广压声道“这世上谁都不许欺辱你,论他天帝也不行!告诉我,那害你的人是谁。” “冯汉广!” 姚十三再惊呼出声,似是猛然回了意识,慌张急急推开他想要离开,却不想四肢无力浑身剧痛,直接仰面从冯汉广身上跌了下去! “我……我说什么了?我都说些了什么!我……!我不认错的,我!” 眼下哪里还有心思与他细辩,又哪里还来继续动刑的坚定? 只痛心长叹,跪地将他抱进怀里。 “疯子。” “我……!” “姚十三,下次再不许伤人了。求你,应我,我不愿让你这样疼,全当我求你,我这样跪下来求你,行吗。” 冯汉广将人搂得紧,一字一句全是强忍悲愤的诚恳。他轻拍后背,直到人不再剧烈激动地喘息,才肯将人稍稍推出些许去看他的脸。 “求你答应我” 姚十三眼神空茫。 “好……吧。” 他再这般呆呆环视了满地狼藉,是甩鞭后四溅血迹,最后视线落在地上脏兮兮的衣袍。 良久。 “将军。” “怎么了。”冯汉广赶紧应道。 “我衣服脏了。能不能吩咐衣局再缝一件。” “好。” 冯汉广撑起身,扭身要去叫郎中的功夫,听得噗通一声响。 乍地回首已是来不及,姚十三脸色惨白地直直昏砸到地上。 “十三,十三!” —— 一个从蜂巢带回来的小官,居然是什么好洁成癖,衣衫脏了一点都不愿穿,脏多了便要换新? 成天伺候着他洗衣浣衣,说出去都成人笑柄! 总镇府里下人碎嘴的骂名传了个遍,最后到了自己耳朵里,倒只是微微一笑,并无在意。 毕竟一条玉臂万人枕的肮脏活儿,明明脏内里得透彻,却偏纠结于衣衫洁净,着实费解。 但这传言终止于冯汉广一声怒令:“他姚十三就算再是癖怪我也要留,全都给我忍着!” 原来这世上有人真心待我好啊。 可真是说来惭愧。 只是意识崩溃模糊间,总会混淆时空。 大蛇早已不记得自己在那黝黑不见天日的寒冷冰窖中待了有多久。 大概是有个千百年吧,大概是自打自己有了记忆以来,又大概,是因为已经太久,再不记得以前种种。 第294章 总之手脚都被附着强劲妖力的铁链拷死,逃不出,挣不动。 日日夜夜冷得穿骨,瑟瑟发抖,蛇身一直处于昏迷不醒的冬眠状态,却又被无数次强行唤醒,长此以往,只有精神越发脆弱。 总会有双手从睡梦中将自己一巴掌狠狠扇醒,又在混乱中被打得半死,末了,泪水朦胧间听得是他那句话。 “蛇妖真是生得一身媚骨,诡计多端又有何用,都不如这身皮肉。动再狠的手疤痕终会消得毫无痕迹……真是天生让人耍的命啊。” “……大人。” 膝盖跪在冰上早已冻得毫无知觉,唯有嗓音沙哑,饮融冰为水,太久没进食了。 冰窖中不被允许进食——大人觉得蛇生吞活物,脏。 于是唯一提命的线,便是气脉妖丹遭大人化做万蛇成窟,藏在他不为所知的某处。 只有听话了,乖了,大人才有可能大发慈悲地投些食物进去与那万蛇分食。 方能勉强得些气血,在这暗无天日的冰窖里继续长眠。 从未想过反抗,不只是不敢、实力悬殊,也更是因为太久了。 太久了。 久到觉得自己成了冰窖中本该有的部分,觉得饥渴至极将死之时,明明待自己暴虐无常的大人,都成了眼中唯一的光,唯一救世的神。 反正都会结束的。 再痛的暴行,只要闭上眼、睡一觉。 都会过去。 还能得一顿饱腹,岂不愉悦。 可惜暴行总是非减反增。 直到大人愈发残暴,开始对他行断臂凌迟,切指灼火之事……口中的求饶。 逐渐变为求死。 只要大人愿杀我,我愿将千年修为拱手让出,低贱臣服,卑微求死,也不得如愿。 一次次观赏似的套上新衣,再被折磨不成人样,新衣成一件件血衣,肮脏不堪,却又再懒得给他脱下。 就这样在冰窖中这般苟且。 活了千年。 蛇妖力弱,就算过千年的修为,对于大人这般人物来说,夺了也是无可厚非,并无长进。 倒不如留着养玩,对这天生邪恶残暴之妖来说,还能寻些乐趣。 认了命了。 哪怕最后解了枷锁,也再迈不出冰窖半步。 “你真的一心求死吗。” “大人……杀了我吧……” “好啊,既如此诚恳,我便如愿杀你。不过有条件罢了。” “……” “我管你是骗是抢、强杀千人性命以填自己妖力,再或夺什么其他妖子的修为的。总之,至少你一身修为要比你这具身子对我而言更有用——我才不亏,得以杀你不是。” …… …… 入夜。 冯汉广端坐榻侧,神色紧张又显不悦地看着昏睡不醒,烧得酝红发烫,眉头蹙紧,浑身冷汗的姚十三。 听他一遍遍呓语呜咽喊着大人。 外敷的药上过了,内服退烧的汤药也送了,怎奈眼前人并无丝毫好转,高烧不退,气脉愈显微弱。 冯汉广连郎中都喝退,只借一方烛火摇曳沉视,不断取下姚十三额头被烫热的手巾,放进冰水镇凉,再度敷上。 半晌,他才对那昏迷中的人冒出话来。 “你不是妖吗?妖怎么会弱到连这都挺不过。” “难不成,真是因我烧的那一把火…?” “别怪我,我只是不想让你永步歧途。如果以往是被逼无奈,那从今往后我来护你周全。” “将军……” 他听梦中人喃喃,赶紧握紧缠满纱布的手。 “是,我在。” “好疼……” “是,是,是我下手太狠……” “将军……!” 冯汉广迫切盯紧眼前人,却看他昏睡中赫然瞪开眼,眸中满是莫大恐惧! 不知是梦见什么极度地惊恐。 可眼前人并未发话,蜷缩成团再度昏睡过去! 冯汉广对他口中大人耿耿于怀,思量片刻后忽然起身,端起烛台转向偏室,借烛光煌煌,照亮神台上一副画像! 画像上大妖虎瞳金眸沉隐,凶气萦体神色冷冰,着一身大袖玄衣长剑拖地—— 【“你这供的是什么?” “西域少族有供大妖的习俗。将军,看这位大人,不显英姿雄发,王者之气吗?敬其如神,将军,他就是我的神。”】 冯汉广沉目几许。 抬手狠狠将那画像扯下,撕碎丢进纸篓! 窗外瞬时忽闪一道天雷,映得满屋瞬间通明如白昼!! 震得是个地动山摇! —— 艾叶在冰凉刺骨的溪边挽起裤脚袖子奋力收拾起兔子时,顾望舒就坐在不远石岸上裹着厚毛氅衣,嘎吱嘎吱边嚼坚果边认真瞧着,看着倒像个监工。 “艾叶,那毛还没拔干净呢。” 顾望舒伸手一指,艾叶摔摔打打从水里淌出来,捡了收拾好放一边的兔子,一根根蹲着拔。 “艾叶,那只血还没洗净呢!”顾望舒再送了个坚果进口,嚼得嘎吱作响。 艾叶立即回头龇牙怒道:“看不惯你自己弄!使唤我还哪儿来那么多事儿!” “那我不做不了活儿嘛。” 顾望舒挑了吊挂在胸前的胳膊示意给他:“不是我多事,到时做出饭菜吃一嘴毛,如何下口。” 第295章 艾叶生起闷气,愤愤道:“顾望舒,我看你这胳膊半年也好不!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我倒希望。”顾望舒眯眼笑着,手再伸袋子里去掏坚果。 “慢点吃,我昨天剥了半宿的坚果,别两会儿就都吃完了。”艾叶翻了个大白眼。 “哈哈,有人伺候真舒服。” “可不是吗,谁叫我犯贱,偏偏喜欢你了!” “艾叶,” 顾望舒又喊他一声,本来就闹心拔毛着的妖极为不耐烦地应道:“诶,祖宗!” “你认识一个叫陆吾开明的妖吗?” 顾望舒瞥着艾叶躬成虾米似的后背,继续问道: “这名字我在传说古书中似有耳闻,定然也是了不起的大妖。想你既然也算妖王九子,应该有所了解?” 艾叶背上一僵,手里动作都滞下,这反应倒是被顾望舒看得清楚。 他没回头,只吭了句:“问这个做什么。” 第157章 冬雷乍响 “我师哥,他说自己同陆吾有仇。”顾望舒看着他僵硬的背影迟疑道。 “我一直在想,想他那般心魔作祟、惹不得安宁多半与这名字的主人有关。且既为遗愿,若我能替他解仇……” “别想了!”艾叶忽然急呼出声,“解什……什么仇,仇仇仇仇的,冤冤相报何时了,休要再提!” 顾望舒看得明白,虽说从未一睹真容,单从艾叶这等反应,他一个可撼天地气运的大妖竟然会害怕。 便可知那陆吾开明绝非善类。 “艾叶,洗快些。” “干嘛,你该不会又饿了?不是一直在吃吗!” “那倒不是。”顾望舒笑笑, “我头痒,三天没洗了。你快把兔子洗完,再回去烧水帮我洗一下。” “烧……什么水,洗什么头!” 艾叶忍无可忍,狠劲一掌推向水面,将那平静溪面击成条巨大水龙,不由分说直接劈头盖脸浇了顾望舒一身湿透! “洗完了!” “……!!!” 闹归闹完,回头怕人着凉,烧水沐浴伺候洗头的,不还得是自己。 屋内木炭烧的暖,单衣也穿得住。 幸好顾望舒还算体健,冻了一身冰碴子骂骂咧咧回来泡了热水澡后舒坦起来,未见半分伤寒迹象,艾叶也算安了心。 顾望舒亵衣松松垮垮坐在桌前看面前铜镜反映身后,艾叶拿着手巾给他擦头发。一向毛手毛脚的妖难得认真,擦拭了好一会儿,才道了句:“小妖怪,你这头发真漂亮。” “哪比得上你。”顾望舒笑说。 目光落在镜后那妖冬至后换成一头雪白,长发及踝。 想自己曾弃如敝履,又为人鄙夷的发,怎如今还能有人欢爱如此的。 “我这有什么好的,不就是长了些、软了些。” 艾叶将手巾搭在臂上,再用梳子替他悉心梳理起来。“你翻我的来看看,里面还是藏有杂色的。不像你,才是真的一尘不染,比那月色纯净。” 顾望舒被他说得赧赧,看镜中自己银发毫犀,突然转了身,面对艾叶扬首坐着。 再伸手绕过他那长发捏在手里。 “艾叶,你可知人间至高情话,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凡人匆匆又愚昧,怎得道出这么多繁文缛节。不过细品来,还有些意思。” 艾叶讪讪笑着,颔首时眸中却难掩情意绵绵。笨手笨脚想帮他把头发束上,却怎的都弄不会,一松手便散开。 “算了,披散着吧。”顾望舒抬头看他,目光怅远。 “薄薄三尺微命,岂敢求共白头。好在你我本生白发,倒也看尽人间风雪。” “顾望舒,说什么呢。”艾叶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假做不懂把他打断。 顾望舒展颜笑道:“说我命苦!年纪轻轻白了头,年纪轻轻看破世间疾厄!饿死了,什么时候开饭!” “饭我可不会烧。得您自己来。”艾叶嬉笑,“小妖怪,我要吃红烧。” 顾望舒无奈摇头,应了声“好好好”,再起身时忽然拨拉下吊着胳膊的纱带,缓解酸涩地绕了绕肩胛,再没事儿人似的甩甩胳膊道了句: “好,给你做。” “顾……” 艾叶盯着他胳膊看得发愣,怔了半天,突然尖叫起来! “顾望舒!你都好了!!!” “嗯。早好了,一点儿都不疼。不信你看——!” “啪”地一声拍了艾叶脖子打响。 艾叶一脸遭受背叛难以置信,捂着脖子抽气道: “诶…?!那你他娘的还使唤我!” “那不是开心嘛。”顾望舒笑得打颤,“你若是气不过就再咬一口,我好再做几日逍遥公子哥。” 艾叶定是气不过啊,这些日子把自己当仆人使唤似的,张口闭口都是“艾叶”,一天能喊个十万八千回,导致自己做梦耳边都是艾叶艾叶,就差上完茅房喊他去擦屁股! 出于内疚全帮他做了,结果……这人竟然是装的?! 追上去扯过胳膊便要把人往回拽! “哎!嘶……!疼!” 顾望舒五官顿时扭成个麻花,吓得艾叶赶紧又松了手,心虚道: “没好透是不是?我又手重……” 顾望舒拧着眉毛,嗤地一笑。 第296章 “骗你的。” 说完拔腿就跑! “顾望舒你给我站住……!你看我不揍死你!” 两人绕着这山崖木屋桂树快跑翻飞连转几圈,最终还是顾望舒气喘吁吁停下脚来举手投降道:“艾叶,艾叶!不跑了,跑不动了……饶命,二公子饶命……” “我饶你个灯笼!” 艾叶从树顶直直跃下,“叭”地响亮一声敲在顾望舒头上! “敲傻了怎么办!”顾望舒疼得嘶哈乱叫。 “傻了我养呗!”艾叶打得是个理直气壮,“说不定傻的比现在好养多了!” 顾望舒听得忍俊不禁,没憋住笑声地一嗤,道:“确实有理。但是艾叶,那收拾好的兔子你放哪儿了?我转这几圈都没看见。” “那不就在那儿!”艾叶遥遥指着也就十几步开外的屋外凉榻,冬天天寒没了用途,倒是堆放了不少东西。 “你瞎啊?瞧不见?” 顾望舒觑眼看了会儿,没应声,又默默往前凑了好几步。 眼看都到了兔子跟前,才恍然大悟似的“哦”了声:“和前几日冻在这儿的剩肉颜色差不多吗,混一起没看清罢了。生个火,我去腌肉。” 艾叶“切”地嗤鼻,去抱了捆干柴乖乖跟着顾望舒往灶台走。满心寻思的都是晚饭的事儿,提嘴问道:“顾望舒,再开一壶桂花酿吧?” “开就是,桂树明年又不是不开花了。” “可这不才过冬”艾叶思忖道。 顾望舒熟练调起味料来,艾叶这边刚升上火,才将锅架上,便迫不及待要来粘着看顾望舒做菜。 再大的豹都有猫性,粘人的时候一刻都不愿离,非要把脑袋架在人肩膀上瞧,使劲吸那料酒香气。 顾望舒拗不过,撕下一小块浸了料的生肉喂进他嘴里。 “好吃?” “好吃!” “想你除了好吃二字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我纵使丢进去二斤盐,你也能说出个好吃来。” 顾望舒说完自己舔舔手指上余的料汁细品,心觉自己好像有做饭天赋,本没学过又是一顿胡搁,但尝起来好像还真不错。 “小妖怪,再给我一口嘛。”艾叶扒在后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撒了娇,却被顾望舒一巴掌把脑袋给推了下去。 “生的都叫你吃光了,待会儿我吃什么。” 艾叶倒是毫不在意懒洋洋再凑了脸上来,刚要纠缠—— 昏黑长空忽然“嚓”地晃过一道电闪,随后炸响一道惊雷! 长栖的林鸟受惊扑腾飞起,在惨白银闪中映了满天! 两人登时是个一惊,不约而同望向天际。 滚滚黑云盖地而来,层云叠嶂间似有黑雾团绕,续而遮天将细碎电闪困入云中,隐隐约约,似有暗门乍现。 何来冬雷! 顾望舒眉间一沉,瞥眼偷看了身旁艾叶。 那妖刚刚还是个嬉皮笑脸的,此刻却是面色骤地复杂凝重,乍青乍白。 “可能是要落雪吧。”顾望舒轻描淡写一句,回头继续手里动作。“给你,最后一块儿,再喂我真没得吃了。” 艾叶回神注视顾望舒举至嘴边的生肉,停顿几许,再漠然一笑,连带人手指一起含进嘴里。 顾望舒赶紧撤出手:“这可吃不得。” 艾叶浅笑道:“真好吃。” “看这天,怕是要疾风急雪了。你去把火盆先生好,门窗关紧。待我做好给你端过去。” “好啊。”艾叶脉脉看着眼前人,欣悦一应,转身时挠了挠脸颊。 人间亡不掉的。 人间不会没人救的。 —— 整整七日间,按往常来说皮肉伤早该大多痊愈的姚十三却是未见丝毫好转,成日昏迷不醒,偶梦回时分也是惊悚睁眼,甚时咳出大口腥血—— 整夜守着也唤不醒这人,冯汉广自觉自己再是痛下狠手也端着力气伤不到内脏,可眼前人却这般重伤到呕血。 难道自己烧的那一窝蛇,真的是会伤他根基。 小将军坚恨一咬牙,眉眼凌厉不带愁容。 不后悔。 哪怕从此姚十三落得个体弱多病,我养就是。 - 大批鬼祟自那日妖门乍现后再度涌入城内,比起上次只增不减。 好歹没再泄出什么巨邪之类的大家伙,但抵挡不住数量众多,也是扰得民不聊生。 云即墨带岐山法门留守益州应战,冯汉广便是白日巡查,指挥抚恤重建,安稳民心,又没姚十三帮持忙得焦头烂额。 迫于无奈,再招回周烈文共战。 只不过兄弟再见,虽各藏心事,但当下情形哪由得细究个人纠葛,反倒心照不宣一洗前仇,不愧是一同长大的关系,并肩作战还是默契十足。 再加朝野动乱,姚十三不醒,冯汉广只敢按兵不动,看探子一封又一封送来局势动荡变化文书。 冯汉广觉得的这短短七日真是个焦头烂额,好像这一辈子的烂事儿全堆到了一起。 直到第七日午后,鬼祟几乎完全驱散,天空也终是日出云开见了光,晴朗和煦间地龙烧旺的暖房里卧榻许久的人终于在极度疲倦中睁了眼。 冯汉广得了消息从修复重建大路的现场心急火燎赶回时,顺带与一匹跑得浑身热气,呼哧带喘的信马同时入了府门。 第297章 自觉又是什么探子报来朝野局势的信,嫌恶且不感兴趣地随手揣进怀中,光顾着一头冲进房内。 小将军今日行公事穿得是一身硬铠,铁靴不好穿脱,使劲甩了半天都甩不掉,齐铭在后面匆匆忙忙跪着替他扯,还差点被一脚蹬在脸上。 “十三!” 冯汉广赤脚刚踏进屋里,气尚且喘不匀,便见姚十三裹着身厚袄端坐桌边,捧着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杯小口抿水。 或许是久未饮水,本就气色苍白再加上唇间干裂,感觉下一瞬就要再晕倒。 “十三!起来做什么,躺下就是!” “也不知是谁把我弄成这副模样,这会儿反倒心疼起来了。” 姚十三垂眼看向杯中茶叶,今日倒无竖茶,不过上等茶叶飘香还是满足。 “若要记恨随你,捅我几刀也情愿。不过当下还是歇息为好。” 冯汉广站在跟前紧张得干瞪眼,上手都不敢,生怕一碰这人便碎了。 姚十三无奈一笑,看似虚弱地轻声道了句: “齐铭与我说了。不就七日,没了我这总镇府都快塌了不是。” “齐铭!”冯汉广立马扭头无处泄愤似的怒道:“嘴这么快!也不看看姚先生什么身子,说出来让他操心!” 齐铭吓得赶紧跪地求饶,又被人一脚踹了出去,怒气冲冲关了门,看姚十三一脸云淡风轻不为所动的,也算安了半个心道: “歇着就是。事都快完了,我也不是什么徒有一身武力却没脑子的人,都能解决。” 姚十三浅笑,抬头引一双晶莹地眸子流转道:“能解决?那您不如看看怀中信件,再与我说这话。” “你怎知我怀中有信?” 冯汉广将信将疑取出被自己捏皱的信,抖开来定睛一看—— “这……!” 他难以置信倒吸凉气,惊呼间直视眼前姚十三! 却见他笑得藏刀,甚至不乏厉色。 信中所言,左相府中突起恶疾,无病可医。 左相全身溃烂而死。 小皇帝一派岌岌可危。 显亲王蓄意筹兵。 且求益州将士待命。 那当年为夺权势陷害家父之人……就这么突然……死了? 在这关键势头上? 冯汉广呆怔之余,凝视姚十三沉声迟疑道:“你干的。” “全是我。”姚十三漫不经意道。 “事至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将军,您以为的所有意外、事故,全是我。假若您觉得不尽人意,觉得我手段恶劣,事实也改变不了。” 姚十三口气说得轻松,摇杯时杯中茶叶摇曳,也将冯汉广的心摆弄如此。 “血债血偿,当初是我说的。是我带你回来,又怎有资格……怪罪你。” 冯汉广捏紧拳头,严肃道: “只是觉得你不该是这种人。计谋多段善蛊人心罢,不会这般手段恶毒。” “怪只怪您太不懂我。”姚十三声音轻柔,只叫人觉得他是毫无防备地在袒露一切。 可事实呢。 事实他什么都不知道。 曾日夜缠绵的枕侧人。 此刻却成最过陌生。 “十三从不懂什么权谋计略,不过心狠手辣敢作敢为,谁挡您的路,我便杀谁。什么达官显贵,宰相皇帝,哪怕是这全天下人一齐挡您的路——我亦可为您斩尽天下人。” 这全天下最恶毒的话,却用最温柔无暇的笑轻盈道出。 听到冯汉广耳中,全是个毛骨悚然。 左相死了。 至此便是大仇已报,唯一遗憾便是先父护国军一名。 刚想到这,那桌上品茶的先知般道: “将军,护国大将军的名号我也为您讨得回来。您只需坐等显亲王号令,提兵行进皇城,击退禁军,拥显亲王上位。十三前路已为您平坦铺好,一切障碍由我扫除。本属于您的东西,一样都不可少。” 姚十三抬手轻抚冯汉广面颊,带媚笑道: “看呐,我这一行为您奠基天下,可回报呢。” 美人再惨淡道:“冯汉广,你可是在要我的命啊。” 第158章 月下狼烟 “若我现在再说一切我都可不要,是否已晚。” 冯汉广垂目低视,抚摸面颊上的手,跌坐椅上抬头看他,语气成了份萧然。 “别再害人了,十三。” 姚十三闻言怔愕,在片刻后忽然面生震怒,一反常态地抽手怒吼! “冯汉广!你摆这副忍气吞声给我看是图的什么!” “要什么苍生大义!你要前程!!” “……” 姚十三见他犹豫更是怒从中来:“区区护国将军算什么,只要将军您想,只要您一声令下,别说那朝堂之上那只会言听计从的小皇帝,就连垂涎觊觎皇位许久的显亲王我都能替您拉下来摔死!” “随随便便打个江山送你玩玩,当个皇帝做做!你何时起变得如此心软了?那个当初指使我不择手段去复仇,心狠手辣恨恶朝野的冯汉广去哪儿了!” “住嘴!” 冯汉广听了他这话急忙惊慌喊断,腾地紧张起身扫四下无人,该喊退的也都退了,略微安下几分心道: “怎能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不要命了!” “命?我这条命不早就是将军您的了,不足为惜!” 第298章 “我就是看不惯你这般犹犹豫豫,您那野心呢?当机立断的性子呢!当初是你与我立契,复仇再夺回声名,如今我在这儿替您拼命,到头来你却要与我说不要了?不要了!!可真有你啊,是我看错人,当你值得为我一赌,现在看来是我选错!” “十三………!” 冯汉广只闷头伸手去够眼前人,不知是欲安慰暴躁之人,还是他本就无力的,弯下腰弓着身像个虾米样,将头抵在姚十三的肩头,再以手臂环住。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做什么皇帝,不想再造杀孽,再沾无辜人的血。谋逆之路哪朝哪代不都是血海尸山铸成,我……我只想……” “冯汉广,你在这娘们唧唧的讲什么呢?” 姚十三用力推开冯汉广,害得这硬汉脚下不稳跌坐下去。 眉眼中仅是短短掠过一抹心疼,随后很快便被猩红的杀戮湮灭。 “冯汉广。恶人是我做尽,千古罪名我来替你背,十八层地狱是我去下,杀人放火谋权篡位是我挑拨你、教唆你,你只需把我当把剑使,当成毒镖,当作棋子抛出去。”“这么简单,你还有什么犹豫的?何必在此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又有何不敢!” 姚十三一字一顿,铿锵有力的道出这段话来,却不知字字如刀,利刃一道道刺中冯汉广心口! 冯汉广愣了许久。 他本就是这样的吗。 到底是为妖性恶,还是说。 为从蜂巢脱身而答应替自己报仇,才使得他一步步陷入这不归泥潭,从个清风得意的粉面少年郎变成眼前这副满心仇恨,嗜血恶鬼的模样。 是我的错。都是我…… 都是我一手造成…… “十三。” 冯汉广低垂着头,伸手捏住姚十三柳绿色的衣角,指尖用力得青紫。 隔了半晌,语气有些发怪地憋出话来。 “别说了,我没那个狼子野心。” 姚十三一怔。 什么怒气狠话全都如刺哽在喉咙,咽不下去,道不出来。 “我只想和你好好在这益州清清静静的一起活这一辈子,也不用为什么朝堂大事烦扰。如今我既大仇已报,也便不再结什么仇什么恨—— “你怎么就不懂我呢。” 冯汉广咬紧牙关低眉道。 “是我把你变成这副摸样,可我从未有过一次、一瞬、一分念头,把你当做过棋子使。” 将军坐在地上,双手从脚踝衣襟处缓缓滑起攀上,用力搂了姚十三的腰,又将脸贴在他胸腹。 姚十三一时哑然。 昂藏七尺的男儿就像口细泉一般,汩汩流出冰凉浇灭了他胸头那股几欲灭世的焰火。 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抚摸着他的头,最后,万般痛苦地阖上眼,像是下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决心一般,咬了后牙槽问他。 “你说的可是真心。” 冯汉广仰头向他,眼眶彤红却挡不住一双灼灼的坚定。 “是。我深知你是极富野心的一个人。若你想继续向上爬,我不留你。但如你愿留下,我定不负你。” …… “好。” 姚十三睁眼,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透着股深邃墨绿,好像也含着潺潺溪水般,忽地莞尔解颐笑了出来。 “我的命早就给将军了,没了将军,还自己向上爬个什么劲儿,又为了谁拼命呢……罢了,罢了。” 他摆手道:“就当是十三愚钝,不懂这人情世故,不明了将军真心,只是看不得将军明明前路无限,还非要在这益州偏僻受委屈。” 姚十三蹲下身去,跪坐冯汉广面前,眼眸中流淌出点点悲意。 “既然如此,那十三便不顾这天下,待将军得势夺回名号后,便只为将军守这一城可好。” 他将视线错至二人身后黑墙蓝天,心中渐渐乱成一团麻去。 你道这人间真有那放着九五至尊,青史留名不要,只求什么岁月静好,安然若素的生活吗。 真的会有人真心待你,不顾出身,地位悬殊的疼你、护你吗。 可能吗? 怎么可能。 几千年岁,又不是初生的牛犊。 为何却想信。 —— 与姚十三醒来同时抵达的信书,昭告天下的虽是身为国舅的左相身死, 但实际天下人心照不宣的是,小皇帝的靠山倒了。 太后携小皇帝深夜出逃,显亲王领大军出兵皇城,小皇帝宣益州军抵御护驾的御书信使遣了一个又一个,都“消失”在那地势险峻的百里长路上。 当然,太后不知道,显亲王不知道,冯汉广也不知道。 太后自以为是益州军叛变,抗旨不尊; 显亲王则是早已收过姚十三书信,益州军当唯自己所使,此刻定然是按兵不动方为上。 而冯汉广还信着姚十三的话,以为大局未定,还当“观望”。 元和四年,显亲王攻破皇城,召天下先帝罪责,为小人谗言,不明是非,残害忠臣贤良,动摇祖宗大业根基。夺位,改年号太康。 下令清除左相余党那一日,皇城是一片腥风血雨。 大换血的禁军在城中割韭菜般杀了一茬又一茬的人,一时间整个午门之前血腥气萦绕不去。 罪至九族,连天都染成片红的。 人人自危,人人都自觉逃不掉一劫。 第299章 毕竟才短短十几日前,左相还是这天下最得势之人,上到朝野百官,下到商户奴主。 没人不曾挤破头皮排队十里列在左相府前等谄媚贿赂的,忽然间天地好像都颠倒了个儿。 连罪九族,只意味有太多人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一道不明不白拉到刑场,糊里糊涂掉了脑袋。 新皇上位,踏得真是好一条血路。 然这般杀伐,对于只是群龙无首的左相一党来言,毕竟武将出身,下属枭雄忠烈无数。 果然不出半月,又怎甘坐以待毙的将士开始带领残党北上,哪怕大势已去,至少也要为死得不明不白的左相讨个说法。 不过这次护驾的御旨可是一路顺风顺水的到了益州,却在敲响益州城门后一夜,冯汉广已携布将,整装待发之时。 西界又起了狼烟。 这一夜冬风疾号卷飞雪,有人立高耸城墙上愁容远眺,有人心已成事温笑奉陪。 “高处不胜寒,你又与我到这儿来做什么。” 冯汉广目及望远,狼烟深藏在夜色中将天幕染的更深,唯有摇摇火光成这漆黑中的生灵。 “小将军有心事。您难眠到了这儿来吹风,徒留寒榻如冰,叫我独自怎么睡。” 姚十三释然笑道。 “明日再议吧。容我透透风,独自待会儿。” 姚十三却未如言退下,只安静在身后站了许久,待眼前人似乎心境平缓了些,才道: “是护这边疆百姓,还是攻入皇城夺回曾属您的东西。将军心中其实早有定夺,不是吗。” “是。”冯汉广沉声道。 “那就去做。”姚十三在寒风中将衣领竖得更高, “我的将军想要什么,我都能为他取到手。莫说益州一城,只要开口,这天下都将是您的。” “我既生于益州,守于益州,断不能放任一城百姓于水火不顾。或许对朝廷而言当下稳权为上,哪怕益州被蛮族占领屠陷,将来再打回来便是。”冯汉广愁道: “可这益州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权全信我,敬我的百姓,我不能弃之而去。为新帝,为我一人名号,将他们牺牲做皇权的祭品。” “可您若固守于城,抗旨护新帝,新帝胜了您便是抗旨,反军胜了您也是败军将领。别无选择,唯死路一条。” 姚十三幽声荡漾,听不出怜惜,也听不出动摇。 “假若从前我定不会犹豫半分。不就一条命罢了,我冯家忠良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维护万民,不惧生死。只是……” 即便是看他宽阔肩背,姚十三依旧见得此刻他的彷徨,愁容,甚是不甘。 ——“只是思安。” ——“是思安。” 两人的异口同声,倒是引姚十三悄然生笑。 “是我无能,护不得他一生周全。或许也是这孩子命里当绝。”冯汉广默然道。 “故我鄙夷不屑的小崽子,如今倒行了件好事。” 姚十三在这惑困关头居然笑出声,冯汉广不明所以转了头回来,看他拉着衣领掩嘴笑着,苍白破碎中还带了些娇俏顽皮。 “怎么说?” “小将军一生固执呐,我还怕劝不动他呢。”姚十三杏眼如月流光,巧笑作言, “可如今有了软肋,便有了活的念头。以往只被我用在训刑诛心的手段,谁成想竟能救人呢。” 冯汉广颇为不解,略蹙了眉道:“你是叫我,弃城入京的意思?姚十三,你当懂我的,我只是说……” 姚十三目光岌岌,将心思压在眼底,问:“汉广,若要你在益州城十三万军民,与我一人之中选一个,你选谁。” 冯汉广未加思索,直接道:“选你” 姚十三神色一颤,连后背都是颤得明显,却听冯汉广继续道: “你问的冯汉广,冯汉广当然要你。” 姚十三这才嗤声低笑,像是松了口气,听他说着。 “但益州的总镇将军,誓死也会护他的军民。” 姚十三微微以余光看向冯汉广,看他望着远处狼烟成云,眉头愁紧,眼中昏暗,查不清心思。 “我的将军啊……” 他呢喃展笑,再转身时。 忽然屈膝跪下。 跪在这苍穹月下,跪在袅袅飞雪之间,跪在冰冷黑石城门上。 也跪在他的将军面前。 黑夜中背月而跪,衣领遮得高,冯汉广瞧不清他的脸,也不懂他跪的什么。 跪的是爱人,还是,将军。 “十三,你这是……” 姚十三再缓缓抬头时,依旧目中盈水,嘴角带笑。 只是温柔纯净中多了份坚定。 “驱净蛮族一战,命我去吧,将军。” 冯汉广一愣,转即大声道:“胡说什么!武将做的事,你试图掺手个什么劲儿!” “再说益州又不是缺将领,我们缺的是精兵!” “是,左相余党力不比前护国军,致使您是分身乏术,两难相全。所以这一战,必须是我。” 姚十三丝毫不见犹豫商议之意,侃侃道来。 “让我去,将军。十三不要您的精兵,但需俘兵奴役五百便可。枉说守城,我能将他们逐出中原,退据冰原,甚至于一网打尽,赶、尽、杀、绝。” “不可能!”冯汉广在惊愕中喊声, 第300章 “俘兵是什么,都是从蛮族拉回来的!且不说你这是放虎归山,随时倒戈,就算他们真的听了你指挥,那也都是些痼疾在身,没什么战斗力的!你知道蛮族兵强马健,韧性极强以一敌百,你要五百人,那是去送死!” “可我就是要他们去送死?”姚十三微笑不改,棋局已成,道: “五百人,不过出征前给城里百姓做做样子罢了,让他们安心即便总镇将军离城,也依旧留下人马舍命保护这里。” “那有什么用!”冯汉广厉目积血道:“你带那些废物送死,城门还是一样会破!时间问题罢了!” “不是的,将军。”姚十三盯紧他的眼,凝神认真,让人心中有信任可言。 “您别忘了我可不是人啊?要什么千军万马,我一身足够。我说过的,谁挡了您的路,我便杀谁。哪怕杀尽,天下人呢。” “只这些蛮族又有何惧。” 冯汉广短暂的失语愕然后清醒生恶,道:“不行,我发过誓不许再让你去为我伤人!杀孽当由我——” “最后一次了,信我。十三何时言过诓语,蛮族定能为您驱尽。我的将军只需神勇着一往直前,向金辉盛开的未来,取回所有您应得的荣耀,成这天下,最富盛名的大将。” 姚十三的眼在这暗夜中依旧明光闪烁,仿若长空无尽暗夜中破晓的明星。 “放心去吧。记住在您身后,旁人看不见的阴影中,我会为您斩除一切荆棘障碍,只剩康庄。” 第159章 无常道侣? 翌日。 总镇府唯一一株红梅盛了。 鲜红胜火,棉雪下傲骨凌枝。 艳丽,不庸俗。 风雅,不鄙媚。 冯汉广站在房门外,一身檀甲结实,把头盔夹在腋下看着。 看红梅树下披着玉白大氅仰头赏花之人。 冬日暖阳应在身上,姚十三穿得一身通白,乌发自然垂过腰间,由条梅青发带拢着。 就算是要带兵上阵,他还落得一身轻松,说要连夜替他打身甲子出来的——他也只说太沉,行动不便,倒不如坦坦荡荡。 “还是叫韩霖跟你去吧,至少有个能照顾你的。这一群废兵,还是放心不下。” 冯汉广踏步到他身边,轻手扳过人肩膀面朝自己,目中揣揣不安。 “韩首领是个好人。”姚十三应道:“您不能叫他跟我去送死的。” “但你只身一人没个照应,天寒地冻的,身子也没好透——” “将军,抱抱我吧。” 姚十三打断他的话,明媚一笑,比这暖阳还温人心。 冯汉广将话吞进口中,顶天立地的汉子弯了腰,把人整个纳进怀中,紧紧收在心上。 怎奈护心甲寒铁冰凉,兽皮护掌粗粝厚重,他抱了好久,下巴垫在他发丝柔顺的头顶。 “这身甲子太厚了,真令人生厌。”冯汉广说笑道,“抱不到你啊,十三。” 姚十三在冰冷铁甲上贴了许久,好像透过层层探得到一颗赤诚热忱的心,好久才舍得仰头道:“那吻我吧,将军。” 冯汉广捧起他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若不是我这一身铁甲。”冯汉广带着粗气沉言,鼻息温热吹成白雾,手臂狠狠圈住其腰肢。 “真想就在这红梅树下狠狠做上一次,让这府上传小话的人都给我闭嘴看着,让全天下都知道你姚十三是我的人。” “那您可要说话算话。”姚十三苍白面容似乎生了些血色。 冯汉广像要将怀中人碾碎按进骨髓一般,忧虑皆化作心愿,万般不舍地贴在人耳畔恳请道: “一定要回来。” 偏房婴儿呓语声咿呀响起打断心绪,冯汉广恹恹直起身,放不开搂着怀中人的手,问了句: “走之前不看看思安吗?” 姚十三笑道:“那是你儿,我看他做甚。你去瞧吧,我在这儿等你。” “什么你儿我儿的。”冯汉广不悦道:“等你回来,我定要你十里红妆的嫁我。到时候你纵使百般不愿,他都得是你儿。” 姚十三嗔笑道:“护国大将军为一国武臣之首,还是要娶妻室为上,不然落得人谈资笑柄,不好的。” “不在乎。”冯汉广严肃道:“我只要你。” “痴情郎。”姚十三笑着翻他个白眼: “管他那小崽子是谁儿我都不见,给自己加软肋的事儿,傻子才干。” “你这是指桑骂槐的说我傻子呢。” 转念间又听婴儿咿呀声离近,姚十三讶异回头,竟是罗娘抱着思安笑盈盈走了过来。 “这一别不知多久呢,小少爷见不到爹爹怕是要念啦,思安,快叫大人看看!” 冯汉广从姚十三头顶探身过去瞧了眼被寒风出红脸蛋的娃娃,看他虢着手指嘻嘻笑,可爱得心头长草。 姚十三被他欺得难受,只能无奈回身窥了一眼—— “爹…爹………” 登是一道寒栗送头到脚,劈了个结实! “呦,十三,你不认思安,思安倒是认了你了?” 冯汉广逗得直笑,根本无暇注意姚十三顿僵成青白的脸,继续道:“抱回去吧,天太凉了,伤风可不好。” “等一下!” 姚十三忽然出声,毕竟是伤过孩子的人,给罗娘吓得笑容凝在脸上。 第301章 双双尴尬间他不知从哪掏出颗绿松石似的圆石,那石头比晶石浑厚,又比松石清透。 闷声把这圆石塞进思安襁褓里后,才躲闪着冯汉广略显惊喜神色小声道: “穿个绳子给他是系脖子上还是哪儿的,我好不容许寻见的珍贵奇石呢,本想给他爹留着的东西。但看他爹壮健成这样定不会出什么差池,倒不如给这弱小子当个护身符使。” 冯汉广笑着拉过人手俯身直视这人愈发涨红的脸道:“那思安他爹爹替他谢过小爹爹了?” 姚十三羞赧一甩手,怨了句:“走了!” “十三!” 姚十三不耐烦地回头,脸红的几乎可与那红梅争艳。冯汉广把头盔端到身前,看他那份娇羞样笑得不停,说: “帮我带上。最后一场战了,将军我定会亲力所为,绝不负你为我所做一切。” 美人无奈叹气,却也听话勾住冯汉广胸前小辫将他拉低下来,捧起重盔替他戴在头上。 末了,顺势垫脚勾住人脖领,在他头顶那傲骨红缨上落了个吻。 “我的心爱之人,定要是这人间最英勇,神威,无畏。成这天下最负盛名的将军吧,那不仅是你的执念,更是十三的心愿,也是送与你的赠礼。” 冯汉广低沉应道:“一定要回来。” ——— 政变,狼烟,鬼煞。 到底是这天下动荡赶到一块儿,自那日妖门再现,竟与第一次的只是闪现半开的不同,再是没消失下去。 每每入夜便是烟云滚滚,是每个百姓抬头都可隐约见得乌云偶现裂缝交接之际那暗红可怖萦绕黑雾的模糊门形。 妖门这次再现看似虽是紧闭,但有通明之人也得窥见明显裂纹,鬼煞气脉不断外泄,都是些身形小的得以溃逃,斩杀上不需大费周折, 总抵不住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漏网之鱼溢向各处,不仅益州城内伤人事故频发,鬼煞如疫病般向周围城镇逐渐扩散。 益州城几乎所有得意将士都离了城,只留都仲率百人镇守城门。 都副将为保平安把宵禁提得更为早些,以至于天色将暗行人匆匆纷纷归途,连醉仙楼都提前打了烊,日暮前关了门,若要寻花问柳还真就须在里面待上整晚。 不过一边又下令撤下了巡夜军队,毕竟兵士再为精良也凡胎肉体只会成饵,韩霖当下又不在城中随冯汉广出征去了,夜幕下唯一巡逻于城中只有岐山法门的术士。 云即墨一人日日夜夜忙得焦头烂额,又要照应周边城镇,人手上根本不足。 周旋几月过后,城中来了位清虚观的少年道士带人相助。 云即墨得了消息先是一愣,立马飞奔过去见人。 再见顾莫之时,忽地觉得不过短短数月,少年好像变了个人。 且不说身子长得更高,褪去婴儿肥后多了几分朗气,为人好像也沉稳了许多。 “我以为你们决不会再赴此途的。” 顾莫只掸袖擦了擦怀中波澜不惊的铜镜,冷道: “不解道兄何意。我们只是来震邪救人。” 云即墨自此不再多语,他心知与顾莫再是来往不得,即便偶碰面也是形式上拱手打个招呼。 陌路之人,目的相同罢了。 如此之下再是纠缠半月有余后,外郊坊间开始传出奇怪传闻。 鬼煞突现,伤人无数。城中术士分身乏术顾及不全时,外郊忽现一黑一白两位道侣,皆是帷帽遮面不见真容,法术高深利剑携手斩鬼煞于无形,形影无踪,被人称无常道侣。 不索人命,却斩恶鬼于剑光须臾。 益州官道西侧人迹罕至,夹着融雪杂冰的碎石路泛白颠簸。 再往前就是野林深山的猎场了,能到这儿来的也就是偶有些胆子大,想猎大件的猎户。 一个个身材魁梧裹着发腥兽皮,手持长弓短刀,腰间再挂些随手捉的小型猎物,结伴而行有说有笑滴得一路血, 在这山脚下茅草随意搭出来的酒棚里,要上一碗浊酒,二斤牛肉,暖了身子饱了胃,才好有力气登山寻猎。 酒棚的小二提了坛酒搁在桌上,粗陶罐子生沉,落下时震得那老旧木桌吱呀三响。 他怪为疑惑地偷瞥了桌上黑白二人一眼。 且不说把自己遮得这般严实令人生疑,就这颇有些雅气的身姿,看着就与平日五大三粗不拘小节,甚至泛着血腥臭气的猎户大相径庭,完全不是在这种地界见得到的人。 “这玩意真是令人烦心。在眼前荡来荡去,什么都看不清,待会儿再被石子绊倒,整一出出师未捷身先死。” 黑衣先是愤愤掀了黑纱帷帐甩到帽檐上,倒了满满一碗的酒赌气似的一饮而尽。 帽檐宽大遮得半张脸漆黑一团,小二窥上一眼,只见得鼻下半面,直接吓得抖了个寒噤! 他见得那人面容堪比死人似的苍白无色,慌忙收回视线,安抚自己定是看错了,也不敢再瞧—— 毕竟在此处搭酒棚的,成天都是面对一群性野粗人,哪个眼色使不对了,对方很可能会心生不适,掀了桌子。 本就是小本买卖,再赔进去张桌子,不值,不值。 “所以说嘛,我一路牵着你就好咯。”白衣那位也随他掀起帷帐,笑得是个得逞: “你只需牵着我就成,来多少鬼煞,有你在,我都能杀不是。” 第302章 “我姑且还没瞎,犯不上这么早体验这个。” 第160章 你还我的酒 黑衣的生气翻了眼皮,从桌下挣开被握出五个通红指印的腕手撂在桌上。 本就肤白,那红印更为明显。 小二把切好的肉端上桌去,再偷偷瞄了眼旁边穿白衣的那位。 好在那位眉眼看似与常人无异,正松了口气放下悬心时,忽然瞧见他帷帽下泄了缕细丝白发下来! 人一哆嗦,赶紧小快步站得老远。不知哪儿来的怪人,总之惹不起定是真的。 白衣的见了牛肉更是兴奋起来,伸了筷子就往嘴里塞。 黑衣看他这饿死鬼模样无奈摇头,才伸出手去,就听他“呸”地一声吐了肉出来,还眼疾手快“啪”地敲落黑衣伸到一半的手。 “小妖怪,别吃!” 顾望舒疑惑搓着这会儿更红的手背,问道:“怎么,下了蒙汗药不成?” 毕竟这深山野林,书中路边酒棚下药夺过路人钱财之事听得多了,难免生疑。 “那倒不至于。”艾叶皱眉道: “但这肉不新鲜,估计那牛轮回转生都快能生犊子了,黑心店啊。吃了保你坏肚子!不行,我得讨个说法——” “别去了。” 顾望舒按住艾叶胳膊,瞥了眼牛肉确实色泽发乌,“你我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酒喝完就走吧。” “这酒也不知道兑了多少水的,味淡如粥,食之无味。”艾叶埋怨道: “吃得这是什么哑巴亏。” 两人刚讲到这儿,忽听身后“嘭”地一声巨响,酒坛摔碎破裂声混桌子掀地声。 好奇回头一望,正见个紫袍劲装鲜艳,青年剑士模样的男人挥重剑而出,冷耀晃眼的一瞬,快刃一剑劈开木桌! 剑气浑厚,掀地面几尺浮雪混沙土扬天! 这一举吓得周围几桌人惊叫蹦起,胆子大的恶骂几声,倒是纷纷投去目光。 剑士一甩高束马尾,斜凤眼中英气十足,眯得是个戾气逼人,白底黑靴一脚踏在横断在地的木桌上,一手提了个快比身子长的重剑架在肩上,大声质问道: “喂,店家!你们这肉坏成这样还好意思往上端?良心何在!你这与那谋财害命的有何差别,吃了怕是要死人的!赔钱!” “诶诶诶,哪儿来的花拳绣腿小相公胆敢在爷这儿惹事!瞧你背的那重剑,走得动道儿吗?还能挥得动吗?可别把自己胳膊卸下来咯!” 不远一桌坐着四位蓄着络腮胡的魁梧大汉闻声骂骂咧咧地起身,看是个瘦矮青年在这儿胡闹,咯咯笑出声,纷纷提起手中马刀阔步过来。 益州野郊小镇附近人种混杂,又不少和中原人混血或是直接投奔来的蛮族,因面相可怖不好找工做,最后多半都成了这土匪强盗,或是猎户泼皮的。 眼下四位正是这地界泼皮头子,酒棚每日给这四位哥儿上地皮费,受着保护。 说白了不就是横行霸道?偶尔没了新鲜的肉食,弄些发了霉的割掉坏肉随便一上,经常光顾的客人都知道只能当自己倒霉吃亏。 但这鲜衣青年显然是外地来的,性子又直爽,二话不说掀了人摊子—— 正好赶这四哥儿闲来无事,心想刚刚还讲手心痒痒,这不就直接送上门来了? “哪来的谋财害命,我们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不还活得好好的?怎么,坏肚子啊?那你现在在我们哥几个面前脱裤子撒一泡,我们就赔你这顿饭钱,怎么样?哈哈哈哈——” “得寸进尺呢。” 鲜衣青年也随着那几人笑声一并哈哈大笑,末了忽然面色一变,带那一把足掌宽的重剑飞身跃起,“咣当”一声再劈碎那四人落座的桌子! 这一击可是吓得四周散客慌乱逃走,小二忙着急喊“钱呢?都还没给钱呢!” 可哪里有半个回头的?更是又急又气地闪到那四个壮汉身后手指颤抖咬牙切齿道: “大哥们,这人,这人!你们定要替我做主,揍他个半死!再扒了这身衣服刀剑陪我桌子酒水钱!” 青年倒是抱胸而立,一副胸有成竹似的眯眼蔑视几会儿,看那壮汉忍无可忍冲杀过来,再度挥剑以战! “那小爷今儿个就让你们看看,我到底挥不挥得起来这剑!” “喝完了?我给你倒。” “嗯。” 身后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顾望舒与艾叶不感兴趣地自顾自饮酒,哪怕周遭就剩下他们这一桌还稳坐。 艾叶只觉得已经够亏的了,连这难喝的酒再剩下,岂不更是得不偿失。 身后鏖战声此起彼伏,偶飞来几颗碎石顾望舒也能敏锐察觉歪头躲开。 倒是石头不长眼,“咚”地落进面前酒碗,搅得浊酒更混。 顾望舒:“……” 艾叶:“……” 艾叶觉得顾望舒已是那盈满的壶,柴火再盛半分便会喷发出来。 自己都不自觉地看了眼色——这人帽檐遮挡下紧抿地双唇,反手把满满一碗酒全泼在地上。 “重倒。” 谁成想艾叶抱着酒坛刚举到一半,又是一块更大木板横冲而来,直接把酒坛整个横着削个粉碎! 顿时浊酒溅飞满天! “哎呦,吓死了,差点劈着手吗!” 艾叶委屈甩着手上水,掸衣服上蹭的酒之余,再抬头想看顾望舒湿没湿时,发现他已经把撩开的面纱放了下去。 第303章 另一边鲜衣青年以一敌四,依旧毫不怯退,重剑横劈撞在其中一位正胸,顿时将那壮汉打得口吐鲜血跪地不起! 其他几位见状还了得?登时动了真怒,挥大刀夹击过来! 谁知那青年虽持重剑但身子轻盈得很,忽而从人胯下溜过,又回身重击后背,再解决一个。 大汉身材魁梧却是笨拙,气得牙关咯咯狠狠劈来,青年纵身跃过木桌,那大汉一刀把桌子一劈为二! 身后小二心疼得直叫唤,这会儿已经坏了三张桌子了,怕是再打下去连棚子都要…… “诶!大哥!” 赶巧刚想到这,那青年绕柱一转,大汉全力一砍全在柱上,本就不结实的发霉木梁应声折断,棚子四条腿断了之一,轰隆一声将那地上几十坛酒砸个粉碎! “啊哈,这可不是我弄的,是你那好大哥折的,账不算在我头上咯!” 鲜衣青年得意忘形地嬉笑刮鼻,松懈间忽闻身后刀刮风声呼啸,急急回头听得“当”一声冷兵碰撞声,见得离自己只咫尺距离—— 连发丝都断开数根的位置,闭目闻得“当”一声响,竟是把收拢的伞替他挡住那粗刃大刀。 青年焕然展笑,看身前遮挡严严实,黑衣白伞的道士调侃道: “铁骨伞?出乎意料啊。” 顾望舒一言未发,抬手撞退大汉后,鲜衣青年干脆利落,挥剑“砰砰”两声解决剩下两个壮汉,炫技似的漂亮转身坐到一直坐着观望的艾叶身边,不客气地端起艾叶酒碗咕咚喝了个干净。 再难喝,那也是他俩剩的最后一碗了。 可是把艾叶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堂皇到连自己护食的本性都忘到脑后去,看他舒爽叹气,茫茫然只剩哑口无言。 顾望舒十分烦心地拿伞顶顶青年胳膊,道:“起来。我的位置。” 青年喝完了酒,乐呵呵地起身抱拳道:“多谢道长搭救!” 顾望舒没理,把人有意无意地拱到一边,自己坐到艾叶旁边,抓起他的手放到眼前翻来覆去看了个仔细,确定这妖没被刚飞来的横祸砸到手, 再拿伞指着碎了一地的酒坛道:“阁下惹的祸事与我何干,倒是我们这酒钱……” 熟料青年挠头一笑,不害臊道:“我没钱的!奔益州去办事儿,路上被贼人掏了荷包,正愁怎么逃饭呢,赶巧这肉不新鲜,成全我了嘛。两位道长若不嫌弃,等有缘益州再见,我请您吃大餐!” 长得一表人才,和着也是个赖子。 顾望舒心里念叨,嘴上跟了句:“不必了。” 青年闻言笑得更欢,好容易止得住勉强讲出话,探身绕开视线落在他身后没掩面的艾叶脸上,颇有深意地挑了半边眉道: “道长这位同行公子可真是生得俊俏啊?眉目英挺俊朗间还透着几分乖巧,明明看似深藏狂狷之气,俊俏公子,可有妻室?” “这位兄台,没别的事的话,可以滚了吗?” 顾望舒后仰身子把他视线切了个断,黑纱之下再是模糊不清,都看得见那双能杀人的眼。 “打翻我二人的酒就算了,怎得还如此失礼,提问这些。你我很熟吗?” “熟,熟得很呢。”青年调皮笑道:“再多谈上几句不久熟了嘛,江湖上的生死之交不都是这么处来,更何况……” “罢了,在下并不行走江湖,且说命就一条,不再需什么生死之交,不够死的。既然您不想走,那我们走。” 顾望舒起身扯过发愣的艾叶在那青年面前握紧十指跨步欲去, 然那青年虽被他打断了话,却是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冲两人背后接着喊道: “更何况,是在下崇拜已久的人呢?今日难得一见,先生寒川泠月的称号果非虚名,清冷如月,陌生人还真是难触半分呐。” 顾望舒脚下顿时生滞,背后一僵立在原地。 想自己并未取下帷帽,这人又是怎得……! “你们……认识?”艾叶侧身小声问道。 “不认识。” “好好想想。你都藏得这般严实还认得出,岂非一般交情啊?” “怎不用你那狗脑子想想,我哪里能有认识的旧人。” 艾叶沉思片刻,先回身看剑客面如朗日,不像什么歪门邪道之人。 那剑客趁机道: “在下自知先生为大义之人,断不同传闻所言。想与先生一见许久,今日终得偿所愿,实乃一生之幸,温某别无他意,此番直言也是难掩心动,得罪先生与身侧佳人还请见谅,只是有一句话定要替这天下苍生说与先生一听。” 顾望舒黑纱掩面,难辨其容。 只是缓缓转回身,未发言,也并未打断,似乎是想听他巧言辩完。 倒是艾叶先张口不悦道:“替苍生?这全天下比狗屎还臭的苍生,你是什么,你是那拉屎狗吗,还能替他们说话了。” 【作者有话说】 过年期间正常更新,大概率会加更喔!新年无聊时候可以进来看一看~!喜欢可以投投海星 谢谢各位宝宝们! 另外预收【可他的尾巴会发光】最终版文案已更新,纯爱abo小甜饼,请大家看过感兴趣的点点收藏~会在这本有幸排上主页榜单那天开更,请多多期待! 悄悄话:那本预收真正的文名是【可他的皮鼓会发光】 可惜过不了捏……正文设定是按照这个题目写的捏…… 第304章 第161章 若成头牌 剑客舒眉将浅笑一带而过,续而沉声道:“替天下苍生,谢先生救世大义。” 救世? 顾望舒沉不住气,听他自诩温某,确定自己可从不认识什么姓温的,冷声道: “温公子,话说得这般好听,你可曾见过我半面?哪怕全是道听途说,你也当知我是那扰乱人间安宁,堕入妖道的大罪之人,躲藏求生罢了,谈何救世。” “当然见过。”剑客自信抬颌,眼中明光炫日。 “玉京孤冷桂树薄金,雪夜破观清香暖心,诛巨邪凡身敛神光。何止见过,是熟悉又敬佩得很呐。” 顾望舒沉吟几许,终究不明其意。 诛巨邪时除却熟知那几人便再无目击,雪夜破观借马一事也只为他一人所知,连艾叶都没听过这等过往,而桂树……说得大概是自家小院那棵。 且不问他从何而知,与眼前之人又有半点关系呢。 于是抛下一句:“胡说八道”后,转身离去。 但见青年久立原地,忽向两人作揖后爽朗高呼一声: “愿星君前路珍重,心有所安,福庆绵绵!” “啊?他刚叫你什么?” “谁知道,怕不是个失心疯的。” 艾叶小心握着顾望舒的手,生怕他帷帽下视野模糊真拌了石头。 “但说益州真要去吗,你可得一直带着这玩意,不方便的。” “嗯。”顾望舒闷应一声,没了底气。 “艾叶,我心难安。” “那就去!”艾叶笑笑抓紧了手,“有我带着你呢,万事无需顾虑。只要你能顺心,哪怕上天携月我也带你去,何况他一小小益州!” 顾望舒盲目落在路边草枝,呆了几许,蹲下解开踝间银铃拿在手中,起身时听手心细沙作响。 艾叶不明所以道:“解了做什么?” 他展开艾叶掌心,将银铃放于他手中。 “带了一辈子的东西。银铃如我,如今给了你替我保管,便当是我一片丹心。” “可这不是保你平安的东西?”艾叶疑惑道: “不说还是有灵气的法器吗,给了我你用什么?你倒霉怎么办?” “你我之间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又不是丢了,倒霉什么。”顾望舒吟吟笑道: “想这么久,只顾着讨生打杀,我都没能许你个什么定情信物。倒不如就这么凑合着吧,为夫我两袖清风,浑身上下也就这铃铛最重要,正好。” 艾叶这才美滋滋地展颜笑开,嘚瑟地将银铃一抛揣进怀里,揉揉胸口轻佻道: “嗯!小铃铛,听见你相公心跳声了吗?你听他说呢,我想在上面,在上,在……” 顾望舒冷地拿膝一打:“少做梦。” “哎呦!疼死老子了!” “活该。” “顾望舒!你再不想我动你,也不能往人命根儿上……嘶……哎呦喂!” 顾望舒在一旁看傻子似的瞧着他笑,“怎么,来让我看看坏没坏。” “喂?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你干嘛呀你要!动手动脚的!” “你看这四周除却你我再无他人,我哄哄,叫它别疼了。” “得!不疼了!真的!”艾叶龇牙咧嘴眼眶含泪地喊道:“不疼,我好了!” 顾望舒见状更是得寸进尺:“是啊,你看着四下真的别无他人,又怎能有他人看得到,” 又怎会有他人…… “小祖宗,您可别拿我寻开心了,我说,这可是大道上……” “艾叶,他说他姓温不是?” “嗯?” 艾叶一愣,这忽然转得是个什么话? 刚刚那人的事儿不是早就过去了? 顾望舒一个冷颤穿到头顶,骇然回身看不远处人群四散只剩一地残碎的酒棚,那古怪青年早已消失不见。 “好像是?怎么,想起什么了?还真是故人了?” 不可能…… 那日雪夜破庙,仅是他与痨病老汉在吗? 还有,一尊神像。 日游神,讳名,温良。 —— 偏壤的客栈简约寒酸,木质屋架散发出潮湿霉气,却有种雨后清新的韵味。 薄窗无栏,倒是框出屋外冬梅盛好,借月色旧青上覆层层霜白,成了幅画作。 艾叶靠坐榻上无聊摇着铃铛,偶瞟几眼褪色镂花屏风后烛影映上,一圈描黑人影泡在浴桶,腾腾热气升至屋顶,再将温暖湿气带到榻前。 “你说,你撞见武神了?” “大概是吧。”顾望舒道: “不过就算是真,时至今日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了。” “诶,也算你祷告有用,人间将乱,神仙真来了不是?” 艾叶疲乏调整几下坐姿,半阖眼若无其事道:“但说啊,那日游神相传鬼面獠牙生得穷凶险厄,哪得是个俊朗剑客模样嘛。” 沉默几许,听屏风后一阵水声,再睁眼见人踏出水面,侧下摇曳烛光的高大身影是孤零屏风遮挡不住,斜斜拉长洒到自己眼前。 顾望舒扯下挂着的大褂随意披上,转出屏风时湿发披散,落满地水迹。 他只将目光一扫,挖苦道:“总有化形的本身吧。” 他内里没再着衣,背光站着擦拭银发,湿了水的大褂只在月光白烛下一览无余。 第305章 艾叶抬头小盯了会儿,眼中难掩惊撼,根本没在意他口中到底蹦出的什么话来。 只一咽口水,往里挪蹭几寸给他让出个容身躺下的位置。 “我暖好了,不凉了。” 顾望舒闻声理所应当似的坐在艾叶暖好的那块儿榻上,又扭头将气息贴得极近,哄言道: “水还热着,不如你也去洗洗。” “诶,我才不去!只有你们无能凡人才需要借水净身,我才不用呢,你看我干净着!” 顾望舒暗自冷笑,只是转身一把将他圈进怀里。 刚沐浴过的人湿气扑鼻,还带着皂角香气,多少携了些危险。 艾叶自觉一只宽掌自后腰滑下,沿一路脊椎向下,莫名故意惹人地空落似的以指尖轻刮后收回。 还没等大猫来得及涨脸发脾气,就见他把手举在面前窃笑,带着恼气定睛一看,指尖上残着什么晶莹。 “这还不洗?无能凡人的东西,留着也不会有孕的。” 艾叶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破口大骂! “顾望舒你个狗娘养的!你有脸……!” 那人倒还悠哉乐着道:“我都不知我娘什么样子,你这骂的有何用。” 艾叶噎得一愣,想“呸”又觉得拿这去骂是不是有些不妥,到底把满腔羞愤耗空,闷闷道: “那她……肯定是个美人,能生出你来。” 顾望舒越瞧越觉得他可爱,也就越想欺负,真是连自己都不敢想自己原来本性竟是如此劣根调皮的。 但怕光顾鲁莽没了限度,只好就此打住再哄道: “就去洗洗,我帮你把头发拢好,湿不到水,只净身是很快的。” 艾叶闷闷不乐地应了单字一“哦”,懒洋洋从他身上爬过,拖拖拉拉地蹬鞋,慢悠悠地往屏风后走—— 顾望舒侧躺在榻,拿胳膊垫在头下耐心看着他磨叽。 艾叶好不容易摸索到屏风前,忽然又停了步子一副若有所思。 顾望舒刚挑眼想鼓励他再迈一步,便听艾叶低语道: “你就未曾想过去寻你娘吗?我听人皆有情,其中亲情为最大。我也曾是目睹你与同门虽不曾言爱,却肯舍身相护,是个笨拙且至深。可再说也并无血脉,若换做同脉相连岂不更是……你就不想她吗,好奇那位是个怎样的人?” “或说不恨她吗,是她弃你不顾,风号雪夜孤零丢在山观门前,才成了你今日。” 顾望舒被他问得突然,一时无言以对,自己未曾思虑过这些,沉吟许久也没得出答。 好像此身本就惶惶空落降世一般,从未假想过父母情谊,哪怕是学书时谈“孝”,自己脑海中都只是一直形现尊师为父,是个顾远山的模样。 大抵是空无所望之事,人也便磨没了向往。 “既不想,也不恨。” 顾望舒移开视线落向窗外寒景: “我反而谢她再是将我视作不详妖邪,抵不住世俗之见,也未像其他月人生母为了几块碎银将我卖去黑市成物,反倒弃在山门之外。” “我身尘世难容并非她错,世人皆苦,她定也是有她的难言。” “顾大圣人,真会替人讲话。你这一辈子都苦成什么了,还有心宽恕悯人呢。又不是什么冤大头的活神仙,就当为自己排解,把罪责怪在他人身上不好吗?” 艾叶一边伸指撩水发愁,全身拒绝,一边埋怨嘟囔。 顾望舒摇头苦笑,叹息道:“大雪封山也抵苦寒将我送到山门,襁褓婴儿没冻死在那夜,此身周全便已是她为我倾尽所爱了,既为陌路还谈何恩仇。” 他走到浴桶旁抱怀道:“若她当年情尽做绝,未行山路,只贪图那两钱银子把我卖了,那你与我也应没了如今缘。或说非要见我,怕是要青楼蜂巢走一趟,多半我能在那卖唱?且论长相资质,约么还能混个头牌出来。” 艾叶不由脑补起顾望舒这一身健朗傲骨着彩纱半透长衫,银发鬓花插长簪,抱瑶琴希声沉玉,入情间细眼媚挑,且是妖娆朝他一笑…… “咿”地一声窜了满身鸡皮疙瘩! 浑身恶寒翻身跳进热水中试图寻个清醒,怎奈臆想出的画面却跟阴魂不散似的挂在眼前,慌不择路把自己一头淹进水里!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好像那人随时可能飞身而起抄瑶琴抡自己头上,一边锤得琴弦嘲哳铮鸣鲜血四溅,还一边笑眼吟吟娇声问: “看什么看呐,相公,奴问你话呢,好看吗?说话啊,看什么呢,看看看,看个屁的看!” “不是说不洗发吗?”顾望舒看他整个砸进浴盆泼满地水,不明所以奇怪问道。 艾叶闻声“刷拉”从水中钻出头来,长发湿透粘整脸,活脱脱一个落水狗模样,大喘气着急声道: “谢,谢谢你娘,真的我发自肺腑地谢她!顾望舒,你娘才是这世上待你最好的人,我、我甘心委居第二!” 【作者有话说】 诶嘿嘿嘿嘿【已经开始脑补】 第162章 鬼夜将至 顾望舒看他这样怔了半会儿,哈哈笑出声来! “说什么呢。还不及如此吧,哪里比得上你。” “别!”艾叶急忙摆手道: “你娘最好了,真的!我若是知道她是谁,定要跪下替你磕三个响头!就是小妖怪,你先别冲我笑,我……我害怕。” 第306章 “好,我不笑,我不……噗哈……但说你这头发可不好干了,坐直,帮你擦擦。” 夜深人一静,便是万籁安寂,婆娑苦寒。 深冬窗外连声虫鸣都没有,风平吹不落雪,好似除却圆月一轮,天下全入长眠。 唯有屋内沙沙摩擦轻抚作响。 艾叶耐不住这无声冷寂困点了头,“噌”地惊醒坐直微挪了些姿势,好像不想被身后人发现自己打瞌睡似的。 怎奈弄巧成拙呢,大猫困得打晃,站在身后认真给他擦着厚发的人不由一笑。 “所以怎说不让你洗呢,现在可好,睡不成了。” 艾叶睡眼朦胧,带着疲倦鼻音道:“顾望舒,不困的吗……” “现下不困,寂静倒还心静。习惯了。” 艾叶打着哈欠不耐烦地欲起身,“睡吧,我好困。” “没擦干不能睡。”顾望舒把他结实按回椅上,“会头疼。” “小妖怪,困了嘛……” 艾叶见硬的不行便来软的,撒娇转出九九八十一个弯儿,“就让我睡吧,不会头疼的。” 顾望舒虽听得心痒,倒也不是拿他全无办法。 扶住艾叶额头将他后带靠在自己身上,反正大抵上边已经干了,有个倚靠也能好歇。 “那你先坐在这儿靠着我睡。等下干透了给你抱回去。” 艾叶以个仰头的姿势靠着,惺忪间睁眼自上而下地看人下颌削瘦,似梦非梦的胸口荡漾。 曾无数次借爱意澎湃几欲脱口而出的话,却每每话到口边,都会哽喉难出。 噎得人难受,憋得他发疯。 ——顾望舒,你能不能,就这般永远待在我身边啊。 都是些镜花水月的话,与其要个虚假的应答,倒不如心照不宣,皆只为今宵一刻而活。 顾望舒持木梳稳当顺着,问:“艾叶,待进了城,我们要住哪里。” “你若是想,其实夜里入城,天明我带你归山都成。” 顾望舒嗤嗤一笑,“知道二公子厉害,只是略有些折腾了。” “怕客栈不安全吗?” “嗯。”顾望舒作答。 “益州城现满城术士,你身上妖气又重,只在我身边才勉强压得住。倒不是怕被谁抓捕,谁人又奈你我何呢。不过城内当下风声紧,再造恐慌不好。” “说来也怪。”艾叶侧身把自己往怀中再钻几分。 “妖气本是无法收敛遮藏的,若非封血咒。可能你我本该天生一对儿,莫名掩得住我,天理都道不明的,总会发生。” “那就是我天生神韵,骨骼惊奇。” “望舒啊,我其实知道个地方能去的。”艾叶半张脸埋在人怀里,闪双困出莹花儿的眼眨道:“就是怕你不想去。” “什么地方?” “故人居所。” “……你是说?” “嗯……依明巫女那儿。”艾叶困倦阖眼半睡半醒,“不愿就算了,我带你回……回山去……” 话音将落,顾望舒弯身梳发,抬首间竟听得他打起轻鼾来。 “和你一道去哪儿不是去。傻子。” —— 黑夜下的益州城主街静可闻针,唯枯叶沙尘卷风窸窣。全家万户熄烛锁门,让人背后生寒的死寂中忽惊起一片急促脚步。 “东街十八道,条条阡陌相通,鬼煞藏身处众多,今夜也烦请诸位打起精神,做万全准备!” ——“是!” 云即墨号令下岐山法门弟子立刻潜入黑夜。 自鬼祟愈发猖獗频现,妖门久显不息,是人心惶惶夜夜难安。 每日入夜都忙得如此不可开交,足月下来倒是个得心应手了,但这鬼祟除之不尽,无穷无尽水泄而出,所有人都知道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所有人也都心觉似乎将有大事发生。 这等异象惊动的已经不仅是最先抵达的岐山法门,中原各路术士侠客,有驱邪之法的隐士方士,自发鱼贯入城以为帮护,看似逐渐趋于稳定之际。 至少那些鬼煞还都拙劣笨傻,一符燃尽也就净化。 然昨夜一场大雨后,那仅天黑依稀可见的层云叠嶂中的鬼气暗红大门,忽然迸出几阵金光。 虽只是瞬间闪过,但到底今夜会成如何无人可知。 “北市……” “北市我去。” 顾莫忙不迭地打断云即墨略带疑虑之言,也是冷厉不愿多加对话的意思。 “你……”云即墨切实顿了一下。 短短几月时间少年身子长得突然,已是褪去不少青涩气质,颇有些当堪重任的风度了。 不过再是看着成熟,这少年总不能短短几月间法力大涨,追得上他师门那几位故人,他深知少年心性与本事,委任时难免要犹豫。 “咳咳”。云即墨上下扫了那少年一张冷脸:“北市旷场暗街众多,人迹稀少,极适鬼祟藏身,今夜且又不知会遇上什么……” “云师兄,东街才是百姓群居不能差错的地界,你与四大法门的众徒高修云云,真若有个什么万一,护得了百姓的还不得是你们。说到底北市怎的都是要我去的,何必惺惺作态。” 云即墨心知这小子的驴脾气有多倔,当下也没时间与他解释,烦扰“哎”了一声振袖离去,留声道:“那你要多加小心。” 顾莫内心朝那群术士连翻了几个白眼,怨气冲冲抱着他那法镜去了北市。 第307章 少年身上挂的东西还是一如既往齐全,走起路来铜钱串撞铁尺叮当作响,鬼祟怕是几里开外都能闻见声早早躲下。 这都还不够,腰间插着几叠朱砂黄符明晃晃地慑邪,旁边还有一团收得马虎的草鞭—— 说真其间好几样法器都不知道该怎么用,带在身上显得厉害,能鼓气罢。 但离了人群只身孤影在这漆黑空荡的街上难免背后发凉,顾莫不由把镜子抱紧几分,整个人的精神万般紧绷。 然转了一大圈也没瞧见半个鬼祟,也不知该说幸运还是无聊,只好寻了个屋檐坐下歇息间。 恍然仰头望天时,几面红墙后一座新石塔拔地而起,在楼阑遮掩下白灰石塔高耸挺拔,与被黑雾笼罩的圆月映成昏黑夜景。 他感叹石塔壮阔时,是不知半年前旧石塔为何而倒,他的师哥们又曾在此处如何舍命浴血而战。 少年心纯,即便知晓也亦不会睹物思情,只道是想那乱世风波月色依旧不改,人间再是困苦难熬,明月还是不染杂念。 “月帝娘娘,论无情无义,数您第一。” 顾莫努嘴怨了无辜玉盘一声,闲来无事夜风还凉,坐着只会越发生寒,倒不如再起来走走。 “那些个什么高修自负清高假装高深莫测,目无全牛,看不起谁了。”顾莫自顾自地嘟囔着: “云即墨那眼神摆明了就是瞧我不如上面三位师哥,不仅年纪最小,资质也是最差。还毛手毛脚,干什么都不利索……” “今日偏要杀它几百只妖给你们看看颜色了!” “装清高假善心的牛鼻子,对谁都是放心指派,到了我怎么就废话那么多。好歹我也是救过他命的人,瞧不起谁呢。” 他在那抱着铜镜自语:“前些日的来信说师父终于出关,出来第一件事不是去看大师哥的塚,也不是问二师兄下落,反倒是唤了车马一路向西匆匆来找我,数数日子应该快到了。” “不知是生者为上啊,还只是单纯放心不下我,可我真没那么矫情!” 顾莫唉声叹气起身活动筋骨,摇摇肩胯,扭了扭腰,忽然听到耳边传来“咔”,“咔”的声响。 “?” 我去,我这不会年纪轻轻,关节就出毛病了吧。 顾莫一脸震惊地转了转腰背,这会儿“咔”地一响,比刚刚声音更大。 这不坏了事儿了! 难不成是身上法器背得太多,压的? 顾莫一边这么想着,把铜镜夹在腋下试图取下腰间那长串铜钱,低头弯腰时又听几声“咔嚓”,声音大得跟骨头裂了似的。 不想那铜钱发出一道黄光刺目,随“嗖”地一声脱手穿破黑暗,笔直射进身后暗角! 顿时响起大片刺耳尖锐的愤怒惨叫! 这尖叫声鸣得耳膜阵痛,再怎么捂耳都挡不住地直透云霄、眼前泛花,顾莫惊悚中慌忙连退数步,才刚撑起铜镜,一抹黑雾便如风似影直冲而来! 黑雾“咚”地不当不正撞在铜镜上,引得平静表面好一阵风起云涌。 这一撞力气极大,他踉跄两三后站稳脚步,看面前黑雾成团似乎重伤摊了一地,又一阵“咔咔”作响后,狰狞纠缠拔地而起,形成了个长手长脚,不见五官的黢黑人形怪物! 那怪物手长可垂地,半弓背地跌撞前行,细长得令人惊骇,几步后忽地张开大口,下巴大开直逼前胸,发出巨大尖叫声! 声波震得空气都在颤动,头痛欲裂! 什么鬼东西!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祝大家新的一年财源滚滚心想事成~!!! 第163章 鬼夜见月影 顾莫急甩数张黄符炸金光消邪,黄符撞面噼啪作响,鬼影受痛抱头尖叫,愤怒至极,速度比刚更快得目不可见般直冲过来! “恶心东西,快快受死!” 手中铜镜波澜壮阔后骇然归成清透镜面,映出鬼影疾行的倒影一刹,瞬间光辉四溢,亮比天明! 鬼影随一声尖叫后灼成灰烬。 他这才喘着粗气拍拍受惊胸口哄起自己,顺便倚靠在墙边长舒口气。 还好是个雨点大雷声小的东西,耳朵里吓得嗡嗡直响,好在除得容易。 刚松下气,冷寂下来后微觉背后暗街莫名生寒。 ——咔。 ——咔。咔。 ——咔。咔。咔。 顾莫悚骇回首,听咔咔声此起彼伏地困扰开来,便在须臾后,响起大片尖锐惊叫! 定睛一看竟是百千细长鬼影,排山倒海不见尽头,如泄洪的黑水般踉跄朝自己奔来! 百千惊叫汇成巨响,少年哪里见过如此架势?一对一尚有胜算,可眼下仅是这磨智的溃耳的尖叫,已经将他震慑得原地发傻,拔腿难动。 怎么办,怎么办! 管不了太多,总不能死在这让鬼煞吃了吧,那得多丢人! 急忙一把抓过黄符成片挥洒出去,面前怒号声惨叫不绝,放炮竹似的噼里啪啦,晃半边天通红。 少年心想趁机后退,如此数量必然需要帮手,怎奈回首时才见身后原来也被密密麻麻细长鬼影包围,噪声巨大根本分不清到底哪边来鬼? 大抵是昨夜妖门一闪落下的鬼煞,这么多时日从未见过一时如此多的数量,更不会尖叫至此! 难不成当真无路可退了? 第308章 他暗自沉了口气。 而后将铜镜收怀,取剑护前,再抬头时厉目俨然有了几分成人气派。 “一群蠢货。适才想逃的我真是丢脸,如此数量,怎可能让你们悉数冲进东街伤人!” 顾莫抿唇冲入鬼群,所行之处快剑斩鬼干净利落,将气沉下便也不再畏惧锐响迷心,再抛符击退半边后趁机劈剑,闪身敏捷以此抵御半刻—— 渐觉开始吃力,果然体力欠佳。 怪只怪这鬼煞数量众多,再加叫声扰人,几个回合下来头痛欲裂,长手长脚甩起来夸张躲也费事,如此半刻下来已经是不错了。 可惜鬼煞依成群涌来,再摸腰间发现黄符刚刚早就被甩完,如今仅剩一张在手。心里暗念不好之余,想着对策走神间未注意到身后一只鬼影串来,扒住胳膊便向后拽! 鬼影触上一瞬,登时“滋啦”一声灼伤疼得钻骨! 这……这鬼东西约么死沤了太久,居然带了腐蚀! 顾莫疼得闷哼一声,回首斩断鬼手再一剑消灭,蹒跚几步站稳脚跟,瞥眼看胳膊上通红一片泛起红肉,硬是咬牙没让自己惊喊出来,只是转头再看向鬼群时。 “咯咯咯咯——” 大片大片的鬼叫声像极了嘲讽诡谲的笑声。 顾莫猛一恍惚。 【“资质不如前两位师兄,待人处事又不如三师兄。可能……还是年纪小吧?”】 【“大师兄像他那年纪时都能独身入山驱老妖山鬼了,你看他还连个顺手的法器都选不出来,浑身琳琅满目全挂着,到底还不是没个精通才这样。】 【“关门弟子,师父为何选了他啊。”】 【“那是你有所不知,上面那几位都是师父捡来的孤儿,他可不一样,有传言他可是先帝在世时冯贵妃的遗腹子!那时贵妃心知自己活不成,没娘的皇子便是权宜牺牲品,只得咽气前嘱托她叔父,当时的护国大将军冯燎连夜偷偷将孩子换出去的!对外说的是一尸两命,其实啊,人这不活得好好呢。”】 【“啊……?”】 【“不过是师父早年与冯将军有恩,再加上身淌的是龙脉之血,怎能与我们同待呢?当然是收成关门弟子处处坦护,资质什么的都不重要,不受委屈好好养大就成。】 【其他几位亲传师兄十岁起便随师父下山历练,哪次不是伤痕累累的回来,瞧他都这个岁数来还没历练过呢,多是怕他没人保护受了伤担待不起吧。罢了,就算是个废物,咱也得叫他一声四师兄……诶你怼我干嘛?嗯?诶……?”】 十指攥紧也遮掩不住因怒颤抖,眼看无尽鬼影讽笑着朝自己涌来,仿佛割在骨缝中的笑声痛到难以自持。 “我才不是什么贵妃的孩子……” “对!我是资质不如三位师哥,但也从未疏于练习!既然没有顺手的法器,那不如全都习它一遍,总会有用武之地,有错吗!” “再不济……再不济也不会对一群鬼怪认怂!” 顾莫眼中含屈的泪汪了满眶,忍痛咬牙重新以双手握剑,闭目沉心脉,集全身真气奋力挥出剑气! “我不认命!我才不是废物!!!!” 霎那间剑气成型,甚是一道飓风呼啸袭来,且带银光耀耀,一勾弯月般锋利无情直捣漫漫鬼群! 那身前一侧成百的异形鬼煞甚至是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地瞬间消失,腾空化为烟气消散! 顾莫一下子愣在原地。 我……? 少年呆傻地低头看看手中剑,再翻来覆去瞧了瞧自己手心。 月……月影? 我?我怎能使出月剑意了?我还有这等本事了? 不对劲儿啊……? 可这确实是我挥剑,我在除鬼…… “开窍了?” 少年不解地自言自语,但仔细想想怎觉都不像自己所持气脉震得出的剑气,分明五脉愚钝,如何练训皆与五行剑意不搭边,更何况是这般寒气逼人、极为罕见的月…… 月……?! 顾莫骇然一震,转身朝后看去! 身后暗街无半丝光明,一团乌黑什么都看不见。 迟疑回身之际,隐隐见得一条细银剑反出月光凌凌,本就被鬼声叫喊得不灵光的脑子“轰”地炸开! 难以置信地磕巴喊道:“师哥……!二……” 未等他叫出声来,暗中速跃出一道人影与他贴身而过! 帷帽遮得严实不见半分真身,却在身边交错一瞬,细银剑折月光眩目,闪电般明亮地晃出帷帽黑纱帐后凌厉的下颌线形! “还敢发呆。” 身影擦肩瞬间留下一句命令般不带感情的冰冷声,顾莫在那片刻僵成一条,猛然随之回头,竟是一张鬼面不知何时已经趁他发呆的间隙,伸长手利爪抓到面前! 惊慌躲闪不及,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双手遮脸地大叫,心觉要死的刹那,指缝中见得鬼影被那高大人影一剑捅穿! 摔这一跤下去刚好铜剑脱手,叮当弹出去老远落入鬼群之中,手中再没了法器,一下着了慌,看那黑衣人漂亮一剑又砍倒大片。 本以为得了救,却见那黑衣人忽然翻身跃至屋顶脱战,徒留自己一人再陷进滔滔不绝呼号涌来的鬼群中? 顾莫顿时傻了眼。 “草诫鞭!”黑衣人立于屋顶大喝。 第309章 “哦哦!”顾莫闻言赶紧扯下腰间自己盘收都收不好的鞭子。 可惜才练了没多久的东西根本不适手,眼下又没别的办法,脑子也早就不会转,只得听人命令,放手一搏,噼啪一顿乱甩。 少年从毫无章法很快变成得心应手,不听使唤乱飞的鞭逐渐步入书习章法,再施以净化法咒附上,枯黄的鞭子于草疖间泛起点点金光,竟是把那些试图近身的鬼煞抡得是个魂飞魄散!行……行得通! 果然习法,还是要实践啊! 然而这一招半式难免有限,鬼煞数量众多压制而来,显然要脱身并不足矣。 渐渐步入胶着之际,且听屋檐上观望的黑衣人再喊:“铜镜!驱邪!” 顾莫不敢拖拉,掏出铜镜趁被甩得稀碎的鬼煞还未近身,暗声念咒祭在半空,铜镜乃是驱邪利器,面对一轮明月,将至纯月光悉数纳下, 少年再一凶狠怒目,震浑身法力,自铜镜中挥洒大片白光! “妖邪尽散!!!” 刹那间原地明光恍如白日,更如明月降世,闻鬼声凄惨高号,管他成百上千,还是万鬼齐鸣,全化作白烟消散不见! 惊喜到险些得意忘形之际,再听屋檐上一声命令:“铁尺!别走神!” 他再甩头凝神,瞧见铜镜虽强,但难免灯下黑,阴影处仍有不少漏网之鱼近身冲来! “哦哦哦!” 慌乱中阵脚大失,拔下腰间铁尺一顿瞎胡拍打,余力全都用在躲闪上,可不想再被这鬼东西碰到半下…… 太疼了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死!都给我死!!!!” 顾莫跟个疯傻似的尖叫着一通乱挥手中铁尺,抡得是个风声嗖嗖,闷头锤抡好半天才停下高喊,忽然意识到好像……没了鬼叫声? 倒是自己刚刚比鬼叫得还厉害。 这时方才丢脸地小心翼翼停手,抬眼仔细环视周围,可以说是一片安宁空寂,盛世和谐啊,哪还有半点鬼煞气息?这一会儿全被自己杀了个干净! “我……” 顾莫呆傻原地,久久不敢相信。 “我……做到了?” “哈哈,哈哈,我……我做到了!!!” “师哥!我——” “我……” 他匆匆举头看向屋檐,可谈何人影?连只落鸟都不在。 【作者有话说】 顾莫:我那么大一个师哥呢?! 第164章 红烛朱纱幔 可明明,明明…… “二师哥!”他在空荡荡的街心大喊:“是你的术式,你的桂魄剑,分明就是你!你在这儿对不对!” 回应他的只有夜半冷清回声。 刚刚百千鬼煞涌来的惊吓、身上伤口疼痛,凭一己之力驱邪灭煞的惊喜,耗尽力气的疲倦,再加之思念埋怨,这百感交集于他放松下来这一瞬—— 全都交织一处盖面而来,少年心智未全,泪水再无法屈居眼眶的奔涌而出,到底嚎啕一声瘫坐在地! “师哥!莫儿做到了啊,你看到了不是吗!” “你怎不再和我说说话啊!” “我不是废物,我不是了,我……我做得到……” “你别走……” …… —— “莫儿!莫儿!” 黑夜中一声声呼喊划破长空,一路疾行而来的顾远山早已察觉鬼气,心急如焚带人追查到地时,眼下只剩顾莫一人孤零零坐在地上无神地抽噎发呆。 寒风刺骨,周遭浓厚鬼气依旧一时难以消散地萦绕不断,他半只肩膀受着伤,依稀淌着血湿了素袍,哆哆嗦嗦像个失了归家路的小孩。 “莫儿!怎么回事,受伤了!” “师……父……” 老祖师大惊失色扶他站起,忧心忡忡看着少年伤口。 怎奈顾莫腿还是软的,站不住,才扶起又要踉跄摔倒。 闭关一年多不见的少年身高几乎快与自己平齐,他将顾莫扶着,环视四周。 “如此重的鬼气,你仅凭一人全除了?” “是……” “你是如何办到的?” 师父当比谁都知道自己的能力——顾莫对这件事心知肚明,知道自己无法说谎。 “师父,我……我好像见到他了……” “谁?有人助你?” 此刻猛然想起二师哥诀别前跪了整夜师父也狠心不见,怕是因大师哥的死积怨于心,不敢道出实情,只好咽回话去。 “是……也不是……” 顾远山担心叹气,不愿多逼问。只再仔细看看伤口,道了声:“先随为师回去吧,擦药要紧。” “师父……”顾莫颤抖道。 “您收我为徒,真的是因为我是冯贵妃的孩子吗?是为还偿恩情,皇家血脉为上,迫不得已,并不是因我有天赋……您不送我外出历练是怕我受伤,因为身子珍贵——” 顾远山沉吟几许,摇头道:“你是我的孩子。” “我……” “长卿,清池,你,还是望舒。你们都是我一手带大,视为己出的孩子。无论出身为何,无论沦落何方,永远都会是我的弟子,我又怎舍得谁受伤。” 顾远山忧心而叹,继续道:“也许我只是个出色的授业恩师,是个只顾全局与天下安平的观主宗师,也便因此成不了个合格的父亲。事成今日皆是我罪,责难也难逃其身,但无论于你们四人,我虽有愧,却从未偏心。” 第310章 “逝者已矣,活着的,定要想方设法不负故人,好好活着。莫儿,不许再受伤。” “师……师父……!” 顾莫再是隐忍不住,扑进顾远山怀里大哭起来。 “行了,为师在这儿,没人能伤你了。这么大人还哭什么鼻子,放出来丢脸。快随我回去。” 顾远山甩拂尘狠敲了少年后背三下,疼得他倒是破涕为笑,傻乎乎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样。 人群渐渐消散黑夜深处,顾远山忽以余光扫向街边暗角。 停滞几分,宠训地催起人快走。 待到人散尽,重归寂时。 “小妖怪,还不走啊,我妖怪味儿都要藏不住了。” 艾叶蹲在墙角仰头看着椅墙而立的人,帷帽遮严难辨神色,只揣手不动。 冷夜中站了许久,浑身上下似乎只有被风撩动的纱帘是活的。 半晌后,才伴着略微发抖的鼻音低声道:“走。” 艾叶悄然一笑,猛地站起身钻进人帷帽里跟他凑了个脸贴脸,换上副讨揍的嬉笑,对着顾望舒眼角那一颗晶莹伸舌舔了个干净。 “哭了?” “滚呐!寻死!” “哭就哭嘛,又不是没见过,跟我装什么坚强。” “当心我把你舌头拔下来!” “哈哈哈!错了错了,我错了嘛。走吧,多冷呢。” “走走走。” 沉默并行几刻后。 “小妖怪,如愿了?” “……嗯。” “那就好啦,且能安心睡个好觉咯。” 顾望舒没应答。 艾叶一路侧脸看他不看路,盯得顾望舒隔着层黑纱都觉得别扭。 再准备训他几句,便听艾叶话痨似的咂咂嘴,又开了口。 “小妖怪。” “嗯?” “咸咸的,还有点好喝的呢。” “……!” “……救命啊!!!!杀妖了唔略噜噜…………!!呕——” ———— 隔日一早,二人登了益州一户的院门。 双层木房添上瓦后更为精致,驱散闲杂人后,本是热闹的庭院现下倒是幽静好景。 房内换上新的寝具,只是满屋纱帘帷帐还都是西域风的金丝边红纱,映得满堂通红不说,香炉内燃起的烟气成缕萦绕,更添几分特殊氛味。 顾望舒站在房门前沉默许久,拉着艾叶袖口不叫他跟疯狗似的往里冲。 “道长,寝具都是新的,但这布置都还来不及换。您与大人来的急,光是散掉木居杂人就废了几天事儿,若是略有些不入眼,还请见谅。” 顾望舒恭敬一拜,道:“是姑娘不计在下前嫌出口得罪,单是费尽周折容我二人已是感激不尽,谈何布置。” “燃香也是我精心调配的,听闻道长最近焦心,特地准备了些安神静心的香。”依明娓娓道来,见顾望舒眉心一紧,连忙解释道: “这天下不是只有檀香静心的,大人特意嘱咐过道长您憎恶檀香,西域香种繁多,替代得多,不必担心。” 顾望舒惊讶看向艾叶问道:“你都嘱咐过?” 艾叶憨憨笑道:“那脏(当)颜(然)!” 依明听得发楞,问:“大人的舌头怎么了?” “我唔(无)四(事)……” “他昨儿吃饭咬了自己。傻子把舌头当肉吃呢。”顾望舒抢道。 艾叶冲他后脑勺恶狠狠翻了个大白眼。 不知道是哪个昨天该天杀的往死里拽着他舌头,差点给生扯下来。 “多谢姑娘费心了。” “谈何费心,能为大人做事,应该的。昨夜辛苦,先请您二人好生休息,在我这儿大可放心,当下这里除了阿娜尔与孜亚,再无旁人。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就是。”依明掩口笑道。 平日里女装下的巫女嫣然如花,颦笑间皆生媚,与戎装时英姿飒爽真为截然不同。 即便心里清楚真相,但难免三人同处,总会心头生些异样。 “那我二人便再不客气了。” “哦对了,” 顾望舒不愿多言,即便这屋里装饰再是奇怪,还是迫不及待拽着艾叶进屋。 前脚刚踏进半步便听依明再道,“明日道长还是不要与大人出门了。冯将军凯旋而归,斩叛军首领高行首级,奉新帝上位,恢赐护国大将军名号,明日便会入城。” “届时全城百姓几乎都会迎接庆贺,乃是益州一大喜事,人多眼杂,还是安稳留家为好。” “反正我们白日里也是一起休息。”顾望舒淡道:“不劳您担心。” 依明抿嘴笑笑,识趣道了声“那我便不再上来打扰二位了”,后转身离去。 顾望舒拽着人进屋,随手反锁上房门。 “你什么意思呀。”艾叶还大舌头的眯眼笑问,“顾望舒,我看你就是心结难解,耿耿于怀。” 红纱层层映得人浑身发红,在这像是新婚夜洞房似的布置下,香料明明静心,却叫人愈发焦躁。 “对,我就是。”顾望舒跻身向前,一夜未进水的嗓子略发沙哑。 “那些与你有过曾经的,死了百年的、千年的,没听过、没见过也就作罢。然当下可是同居一屋,抬头不见低头见,说不介意都是假的。” “艾叶,你说说,这该叫我怎么释怀?” 第311章 艾叶笑嘻嘻地被他逼至红帐榻边,顺势仰面躺下,摊开双臂觑眼道:“怎么释怀都行。” 顾望舒欺身而下,却用力抓上艾叶领口将他揪起几寸,附耳磁声,危险命令道: “叫大点些。” “???顾望舒!这儿人多着呢,不行,不行!” “大声点。” “楼内有孩子在呢,做什么……” “还有余力心疼你儿呢?” 金丝红纱帐内木板咬合,笼得期间人影婆娑,再不在意是否红装,早已是个花烛夜。 他将视线停滞许久,终是难抵冲动一手扼住凝视许久的脖颈。 缺氧的难受很快冲上颅顶,艾叶慌纳犬齿,大惊挤声问:“你……你干嘛!” “我真想……” 顾望舒咬牙松手,看自己指印血红印在脖颈。 妃瞳锋锐随之而上,指尖自脸颊抚至冒出的兽耳上,低语时全是人心占有欲在作祟。 “我真想在这儿打条蟒皮的带子,串上我那颗铃铛,系在这儿。让世人见之皆知你是只有主的猫。” “做你的春秋大梦!老子……又不是家猫!岂能容你……哈……” “系吧,艾叶。”顾望舒从命令改成轻哄,“我给你打,我去寻蟒皮。” “不……不可能!” 他笑笑,柔抚绒耳的十指忽然加重,成攥在手中放肆! “……!别急,别!” “系给我看吧。” - 翌日。 号角三振,城门大开。 将军烈马,一路未歇的风尘仆仆一如既往。 然唯一不同是那旗牌官为首,招展三尺大纛迎风烈烈,却从“益”字成了阔绰“冯”氏。 ——“西界战事到底如何,我都从皇城赶回来了,怎么半点消息都不传!一个个都做什么吃的!” 冯汉广策马入城不为百姓庆贺自喜,直直奔着丈高城楼疾奔而上,二话不说厚掌直薅迎来传令官的脖领将他拎起! “将……将军,小人……” 传令官吓得浑身发抖不知所云,难堪间都仲覆甲自身后迎来,行军礼大声道: “恭迎将军凯旋归来,复护国大将军名号!将军,且放了传令官下来吧。” 冯汉广怒目相视许久,才将人丢出几尺外,连滚带爬钻入人堆。 “探子呢!他姚十三不传信,你们去探啊!都死绝了吗!全躺棺材里领俸禄呢!” 【作者有话说】 突然洞房 第165章 婚约 “将军。”都仲跨步上前拱手道: “副将日夜恪守城门,盈月间未再见狼烟,亦无蛮族闯界攻城,便可知姚先生定是将蛮族截断赶尽。将军,您当以自身为重,既已成大将,就应留守皇城以护,日后这益州,部将或与周协领驻扎便是,何必亲自走这一趟。” 冯汉广愈感不安:“我未停留皇城反还益州就是来带姚十三回去!你们连个信儿都探不到,急着赶我走是为何!” “将军,还请您镇定!莫要因区区下属冲动,要有克制!” “区区……下属?” 冯汉广闻言更是气愤,当即怒呵一声: “探子呢!把全营的探子都给我拉城门上来!区区下属?都副将,别人不知道,你也是知道的!我如今事成皆因了谁!” 益州城内十几名探子手忙脚乱登上城门紧张待立时,冯汉广气愤填膺甩出长刀以锋刃为胁,吓得周围一圈人倒吸凉气! “将军!”都仲惊喊! “今日开始,一天没他姚十三的信儿,我便砍了你们间一个!都好好掂量着自己排到哪日,能再活几天!不想死的,现在就给我滚去查!” 都仲捏拳咬牙,低垂的眉宇间尽是难测繁杂。 十几名探子在瑟瑟发抖间互相看着眼色,支吾欲言时被老将恶狠狠一个眼神全堵回去。 “——报!” “什么事!才刚入城便来报,怎不急死你!没见忙吗!” 齐铭吓得一噎,这才注意周遭围满一圈面色青白挨训的人,顿时手足无措也呆立成尊石像。 周烈文此刻才替他引大纛巡城完绕上城楼,他倒不惧什么气氛眼色,瞥眼看了目瞪如球的齐铭道:“上都上来了,快讲。” “高……知州高大人有要事求见。要么主子,我去叫他改日……” 冯汉广闻言一震,忽地沉了声色。 指尖不禁摸索进前胸怀揣信书处,周烈文在一旁看了,一向直言直语的汉子竟也有些失语道:“大哥,咱……” “回府。让他去那儿等着。” 新帝上位,势必铲除异己。益州军入京斩叛军首领景行,逐小皇帝出京。 那信陛下亲书,是为高行远在益州的胞弟,高德。 冯汉广暗声吩咐道:“弓箭手埋伏。” 小将军刚携一众部将抵达府前,铁马热腾寒甲似冰,总镇府的玄铁门都还紧闭。 这帮人一个比一个明白将军心情极差,虽是个普天同庆的日子,却别言说笑,甚至连个敢出大气的都没有,只叫空气冷得成霜。 但谁也都看清府门前堵着一人,着华重官服,高冠博带。 当正立在大路中央,架势凌然得众人险些掏出兵器防刺的瞬间—— 冯汉广勒紧马缰,啸铁战马长嘶仰首,铁蹄落下时震起满地沙土。 第312章 面前挡路的官员目色灼灼,毫不犹豫地笔直跪下! “高大人。” 冯汉广高踞马上,睥睨冷道。 “这是为何。” 男人虽卑微跪膝,面色依旧不改正气浩然。 “高某自知连罪不可赦,今日斗胆犯上恳请大将军,求最后一事。” 都仲不明不白挤在后面看自己这还算友人的何出此言。 想他虽然在益州被冯汉广压得不得势,活得窝囊,但也向来一心为民,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 何来大罪? “都副将,不知道了吧?” 韩霖看出他眼中惊诧,悄声勒马凑上去道:“可怜人呐,他是叛军首领高行的胞弟。败者连罪,根本逃不掉,更何况他还是个为官的。” “什么!” 都仲大惊失色间高呼出声,引周围一帮人纷纷侧目。 韩霖连忙挤眉弄眼让他噤声,都仲难掩崩溃,心头荡然一沉,与他小声道: “那棠棠……” “没救的。只可怜了尚未出嫁的姑娘呀。依我看高大人此番舍命来此拦路,定是为了他女儿求情,没法子的,没法子。” 冯汉广夹马绕过高德,啸铁长尾鄙夷无情扫过高德头顶—— 失利之人终是注定如敝履待弃吗。 想自己与冯汉广初次见面,便是无半分情谊尊重可言的心狠手辣。 也罢,想他若非无情人,怎可能再攀得上如此位置…… 高德心如死灰,悲凡世薄凉,冷笑间听头顶响起声命令。 “高大人,请进。” 冯汉广自玄关处便开始耐不住燥气地扯解起身上甲子,齐铭跟在后头捡都捡不过来。 看他从盔,到肩甲,臂甲,甚至是大块护心甲,全都毫无章法一路丢在地上。 几些眼尖的部将见状帮着齐铭拾,等到大堂时。 这人已经脱得只剩素白内衫,寒冬腊月还火气方刚地大扯开衣领,烦躁坐上宽椅,蹬一只脚在上,单脚甩出铁靴,赤脚在下的斜靠着。 小将蜜色胸肌大片露出,旧伤覆新疤,分明是道道狰狞瘢痕,怎在这具身子上却别显雄健。 阖眼眯了许久,看对面小桌前一直直挺跪坐,凝视自己的高德,长舒气叹道: “齐铭,给高大人奉茶。” 热茶雾气腾腾,高德将茶盏捧在冻得通红发抖手中,得了暖的片刻,这从始至终未曾皱过半点眉的男人竟莫名犯哽。 寒风凛冽,在这种天里为见冯汉广一面硬生生在府门前站候了两三个时辰,官服单薄,早就冷得透骨。 怕也是冯汉广看得出自己再怎么往大袖下藏止不住发抖的手,都还是被他那鹰眼琢透,才会第一句话就是让下人替自己奉茶的。 倒也不是半点人情味都没有的啊。 于是决意横了心,仰头道: “将军!高某有一事相求!还望将军……” “我救不了你。” 冯汉广闭眼打断。 顺便伸手从贴怀处掏出封黄绢书信丢到面前。 高德见皇书立即跪拜磕头,冻红的手颤颤巍巍接过书信。 这幅破落模样引一旁都仲再是难忍,别开脸去。 “谢……谢主隆恩……” 偏室一声婴儿啼哭划破寂静,大抵是几个月间长大健壮不少,思安连哭声都响亮许多。 响在此时多少有些讽刺,有人生得正好,有人却不得不死。 “高某不求将军救我,只求……” 高德刚刚立下决心准备出口的话,却在见到御旨一瞬再无底气,仿佛彻底死心,连话都再道不出口。 冯汉广睁眼冷观几许,见他说不出口,无奈叹气道: “大人今夜回府,宵禁时分送贵千金出城,现下夜晚无兵巡城,城门那我叫人睁一眼闭一眼便好。交差时就说是我办事不力放跑了人,实在不行,随便烧具女尸应付就是。” 却在冯汉广等着高德客套一堆感激戴德道话时,却不想这人竟高声喊道: “万万不可啊!将军!” 冯汉广莫名其妙地挑眉:“大人这又什么意思?” 高德悲声道:“我熟知棠棠心性,若叫她连夜出逃,她断不肯丢下我走的!这孩子自幼丧母,与我相依为命,若她知道父亲将死,怎会苟活!” “高某断不可再连累他人了!” “那大人究竟想怎样?” 高德两步爬出坐席,匍匐在地颤抖道:“高德冒昧肯请将军,娶棠棠为妻!” “什……” “什么!” 都仲立在一旁惊喊出声,“老高,你他娘的是疯了吗!你也不看看冯将军他……他!” ——他好男色。 这话又怎讲得出口啊。 高德不敢抬头,厉声继续道:“将军乃是建国功臣,得赦免大罪之权,若棠棠得为将军妻室,定会赦免杀身之罪,况且棠棠一直崇仰敬佩将军……” “高某知道冒昧,但将军若是看不上小女,那您哪怕是将她当婢女使,是再纳妾室,都可行,都行!那孩子可会照顾人,烧饭女红都擅长!高某求您,在这儿求您了!” 冯汉广险些整个人从宽椅上弹起,好歹强稳心智坐起,也依旧看得出满眼慌乱。 只是皱眉片刻后道:“大人,据我所知,贵千金,本是心有所属的吧。” 第313章 高德猛然抬首惊愕,对上冯汉广一双鹰目后怯弱道:“将军……怎知……” “高大人,汉广并非看不上她。只是向来仅将棠棠视作妹妹,您这般做法岂不是叫我横刀夺爱,强人所难啊。” “生死攸关,还道什么你情我爱……世难两全,总要一决。将军,还是恳请您……” 齐铭在一旁惊得下巴都快落地,都仲则是叽里呱啦骂个不停,什么祖宗都能被他拽出来狂喷一顿。 冯汉广在这般吵闹中清了清嗓,比起直接拒绝,竟出乎意料地道了声: “您容我想想。” 高德也是抱着被乱刀砍死的心说出这等请求,毕竟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闯这一回。 此刻不想能听到些希望,登时是个涕泪直下,虽未得到肯定便被请了出去。 “大哥,弓箭手呢?” 周烈文还是一向不识气氛,直直问道。 冯汉广叹道:“先罢。不急于这几日。” 周烈文奇道:“大哥,您该不会真在犹豫?您若是真娶妻室,那姚十三……” “姚十三他跑了!” 冯汉广忽然巨声怒吼! 吓得周围人全是几抖,顿时噤声。 “跑了?” 周烈文一懵:“跑什么?他不是应该是带兵西出,生死未卜吗?” “生死未卜个屁!”冯汉广抓起桌上未饮的茶杯使劲摔出,“啪”地一声在梁上撞个稀碎! “他能死?他姚十三机关算尽,他能死才怪!当是与我契约已尽,他他娘的借我便利,杀人无数后去他的逍遥自在了!承诺得倒是好啊,等我夺回声名后重新开始?那人呢!他呢!连封书信都没有!亏我为他奔波千里跑回益州!好个蛇蝎心肠的姚十三!我……我!” 堂下众人惊呆之际,唯都仲沉目不语。 老将本欲踏步向前,却听冯汉广盛怒下喊出一句话后,惘然停了动作。 “齐铭!你去把高大人喊回来!就说我娶!明日就娶!” “都愣着干嘛,这府上有什么好东西全都给我包起来!我冯汉广娶妻,定要她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八抬大轿气气阔阔的娶!让这全城恭贺的,让众人看看,什么是我护国大将军的妻子!” 让他看看。 …… - 突如其来的喜事,惹得这城内十万兵士都彻夜难眠。 兵士们几乎是倾巢而出地跑遍益州长街,沿街扯起百丈红绫,悬红灯于河岸。 军营多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刚打了胜仗回城精力充沛。 他们不知内情,只知是将军大婚,一个个热火朝天兴高采烈地准备着,日落也不知归,将这座城大街小巷各个角落无一遗漏地用囍字贴了个遍。 倒是阳气壮盛,不惧恶鬼,入了夜也不肯退,事无巨细地装点这场盛会。 连平日巡夜的道人都发了傻,看这阳刚气下,与百里红绫的喜冲中,恶鬼甚至不敢现身地遁入暗影。 “谁娶妻啊,阵势这么大。” 过了夜半天开始落雪,片如鹅毛铺天而下,将那满城红彩盖上白衣。士兵依旧不肯退,谈笑风生地结伴顶着大雪装饰。 一时间人多眼杂,艾叶蹲在高楼之上与顾望舒不便现身,好在今夜鬼煞也不会轻易出没。 “益州城能动如此数量的士兵掀满城风波的,你说还有谁。”顾望舒把艾叶的尾巴圈圈缠了满身躲雪取暖,只漏出双细眼眺望着。 “冯汉广?”艾叶惊声怪道。“他娶谁,娶姚十三吗?” 顾望舒笑道:“并非全无可能。你不是耳朵好,听听便是。” 高楼下士兵喧闹不断,想听出个结果来并不难。 “诶……不是不是。”艾叶嘶道。 “那是谁家千金倒这个霉,嫁了个不好女色的将军,做这个徒表的妻子。” 顾望舒也只是好奇,多半又有温暖中舒适的困倦,眯眼道。 “什么高大人家的千金,不认识。”艾叶道:“高什么?高……” “谁?!!”顾望舒骇地睁眼,三两下扒开艾叶长尾惊呼:“高棠棠……?” 艾叶吓了一跳,看他如此激动心觉不对,忽地收起尾巴觑起眼嗔声道: “是,怎么,这么激动,难不成是什么瞒起我的老相好啊?” “不是我!”顾望舒骂道,“是顾清池。” “哦,那没事儿了。”艾叶往边上一趟,闭了眼睛:“歇吧,歇了。” 【作者有话说】 越来越难控制字数了,这章之后的部分写得实在是放飞自我了x (小声)我是一个会把自己一些特殊xp转嫁在副cp身上的人,如果看过之前那本《良犬》的宝子们会大有体会 喔对了《良犬》的时间线发生在这本目前时间线的十六年后,所以会有一些老朋友出现在里面 而且其实良犬那本是我这本写完以后才开始动的笔,只不过率先更完了,,, 第166章 大婚之夜 —— 数十里的红妆,从益州城长街街头排到街尾。 日出时白雪耀眼,街边每一栋瓦房、每一棵树都比那大雪更为细致地系满红绫。百姓攀门议谈,据说冯将军大业已成,却执意回益州亲自带家眷入京,没想到是为娶妻啊。 将军定是为娶高家千金才浴血拼杀,夺回盛名,风风光光的回来。 第314章 佳话传了千里,人们总是将谣言传的远,又忘得快。 譬如当下,无人再忆得起那个名字。 那个几乎沦为满城人下饭菜般谈论的名字。 大红灯笼开路,沿街放铳声阵阵入耳,两途乐器一路吹吹打打。 新郎官一席金丝红衣华服,为显将军气概地还挂了半臂甲在身,是个俊朗魁伟,器宇轩昂。 高头战马踏过万千敌尸,顶腥风血雨,如今却是头顶大红团花,载着主人在长街众目下去迎娶新娘。 他在这人山人海中,将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却难自控地四下寻觅。 ——“等你回来,我定十里红妆的娶你。” 都是骗人的。 这一路从日出到日暮。黄昏起,便该迎新人了。 远处火把渐显明了,与鼓声齐鸣的是百匹战马于石板路上踢踏。 迎亲的马儿都是才食过人血浇灌的草,毛色油亮,鼻息间全是野蛮高傲的嗤响。 总镇府的牌匾昨日被摘下,崭新的将军府牌垂下巨大团花。 府前两面大鼓飘着长丝带,在雪地中由两位裸身的壮汉敲响,活生活色的男儿气概将冬日装点热闹得宛如盛夏。 冯汉广从啸铁身上跃下,踏步到停在府外的大红轿子前。 本无需如此地屈膝半跪下来,看轿夫搬出小阶垫在轿下,新娘无母,其父便代劳扶她下轿。 “高某荡尽家产为棠棠备了嫁妆,吃穿用度,金银首饰,生时财,死时棺,无需将军操心,只求将军善待小女。” 冯汉广将人扶起:“高大人放心,若棠棠一日为我冯某之妻,我便定会护她一日周全。千金号令如我,十万大军都会为她所驱,汉广绝不会委屈她半分,亦不会辜负其身,更不负大人重托。” 新娘盖着盖头,曳几尺红装在搀扶下轿,两边百千围观的百姓不禁欢呼出声,即便是瞧不见脸的。 依旧喊着真漂亮,新娘真漂亮。 真是好命,嫁了个好人家。 ——我不是好人。 他自高德颤抖手中送来的红绫团花,一端在自己手中,另一端在新娘手中。 新娘身材娇小,即便带上金玉良冠,并行时也只到冯汉广胸下。 比起妻子,更像引着妹妹,引着个无辜少女。 周遭万呼声震耳发聩,他踏在玉白纯洁的白雪地上,看身侧火把下自己投出波澜阴影。 他踏在那片无尽黑暗,血海成渊中,忆起抬头时曾见过一隅日光。 “行庙见礼,乐起!主祝者诣香案前跪,皆跪!” “叩首!” ——“大人……” “再叩首!” ——“您答应过我的。” “三叩首!” ——“杀了我。” “礼成!” - “今日鄙府大喜之日,各位吃好喝好,佳酿酒水管够!” “将军,您这是双喜临门啊?” “瞧你说的,何止双喜呢哈哈哈哈” ——“喝!喝他个一醉方休!” 冯汉广言笑应付着,将手中捧来敬客的酒一杯又一杯灌得干净。 “周协领?大哥都娶了妻了,您什么时候呀?” 韩霖凑过来笑叱道:“还协领呢,咱烈文马上就要成这益州的总镇将军了!” “我、我不急!”周烈文憨声笑着,还不忘往他大哥那边瞥上几眼。 “怎么不得娶个心上人呐。既然没有,那我不急。” 上到将领达官,中有商贾,下到府内小厮,全都抱着不醉不归的心,赛谁走路更晃似的。 辎重的火炮营连烟花都备好,朵朵繁花盛于长空之上,不亚于佳节时日,半边天都是明的。 “高大人呢?怎不见他人啊?”一旁奉酒的小厮跑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喘了口气,与旁边人闲聊起来。 “估计嫁了独女,伤心去了吧,哈哈!” “你可得了,这将军娶得要是我女儿,我开心都来不及!叫我脱光衣服起舞助兴都行!” “滚吧你,所以咱将军绝对不会娶你女儿!” “你别说,自从将军带了小公子回来,我还真以为他这辈子不会娶妻了呢……” …… “你们几个瞧见将军没。” 忽然沉声头顶响起,两个偷懒小厮吓得一哆嗦,回头间竟是都仲皱眉立在身后。 可是给这两人怕得不行。 “将军不……不是在敬……宾客…” 其中一个话答到一半,抬头在那数百宾客中扫了几圈,竟都没见到人影。 冯将军一向身形高大,气质独一。无论多远多深的人群,哪怕是战场硝烟四起,红缨挂帅,都是一眼能被人捕捉的特别。 然而此刻既着华服,不可能看不到的。 “不知道就别瞎说。我看见了!都大人,将军刚刚往那边,大概是……去茅厕。” “少偷闲!” 夜里离了群,脱了热闹人群,总还是冷的。 都仲借满府红灯笼寻了许久,从正堂一路到偏室,也没见冯汉广身影。 迟疑间蓦然回首,一隅难得泛暗墙角下红梅花谢残瓣遍地,烂在化了雪的泥间,污浊难堪,傲骨不再。 他寻的人,一席红装埋头靠坐树下。 遥远的红光只能落到脚尖,孤零零像头躲避喧嚣、离群的野狼,仿佛这一切都不是为他的庆贺。 第315章 身上酒气隔着数步都是清晰。 都仲心间勒得一紧,这从小看到大的孩子,那战场上长大的鹰,无畏无惧的狼。 受再重的伤连眉头都不会一皱的人,前次见他如此颓然失意,还是前将军遭人陷害之时。 粮草补给俱断,援军迟迟不到。 他随父守城,三月间拼死不降。 最终为了满城弹尽粮绝、苦不堪言的百姓开了门。 以不伤城内百姓性命为担,被迫投城后携家眷负罪归京。 却在途中得拼死探刺归来的侯显得报,粮草是右将高行故意切的,援军,是左相威胁小皇帝不派的。 …… “汉广……” 都仲在一旁看他这样再坐了好久,终难忍忧心开口。 不是以副将的身份。 是叔父。 “大喜的日子呢。” 他看树下的人似在叹气,宽阔肩臂深深一落,或许就坐着了寒,带些鼻音抬头苦笑道: “都叔。” 一瞬间风卷残云,月色骤现,映在苍凉的脸上。 都仲大震,登时失了语。 即便是自己有时候也都会忘了冯汉广其实也只是个才刚及弱冠的青年,是个意气风发,本该浪荡不羁,少年轻狂的年纪。 再是假做强势果敢的人啊,终是人肉做的心,终不是那九天的神,终有七情六欲,他也会疼,会难过,会绝望,会无助。 但他深知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多少人依他而活,是不容他片刻动摇,与人诉苦的。 他只是平凡的个人,却被迫做了众人的神。 “太吵了,我出来静静。这就回去,这就……” 他撑起身子试图起身,却是不胜酒力得一踉跄。 都仲赶忙去扶,看他报羞一笑,拜拜手叹自己丢脸。 “汉广!” 都仲忽地失声大唤! “谈何丢脸,你才是你们冯家最出色的子弟!无人不为你骄傲,以你为荣,够好了,真的足够好了!所以又什么难事都与叔说说,不必一人全盘纳下……” 冯汉广讶然扭头看向都仲,却在几许后。 被泪盈了眶。 “我……不好。” “叔……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我真是坏透了啊!叔!” “哪里不好,你看你年纪轻轻战功无数,你夺得回家族名誉,你还娶得如此贤妻,你……” 都仲慌张间急声劝解,却看他或是借着酒力,近乎崩溃地顿胸嚎啕! “我不好啊叔!我好个屁,我毁了他千年的修行也未曾道过半句错,即便今日也未曾后悔,即便他选择弃我而去,哪怕他恨我一辈子!可我……我真的好疼啊,好疼啊!心好疼啊……!” “得不到就放下!往前看!” “我怎么看得了!我是试过不去想,可您看呐,我成就今日,这周遭人声鼎沸贺词连连,这官衔,这盛世,甚至这……红梅,都是他的,都是他为我一路耗尽心思的披荆斩棘,以人血浇筑成!要我如何放下!他说放手便放了,当他那颗心不是人肉铸的,当他看透凡尘情爱,可我呢……” “为什么这样啊,为什么我疼得想死,却连死的资格都没有,我还要为这么多人活着!” “为什么我能守这一城,能胜下所有苦战,但偏偏所有我想护的人却都护不住!” 萧野上呼啸的鹰,被现实斩断了翅。 他再嗅不到草原的风,再不敢奢望翱翔之时,有人对他说,放肆于我。 把我当作你的草原,你的长空,你唯一喘息的风。 可现在呢。 再次狠狠摔在地上,被扼住喉咙,再无法喘息半分。 都仲却如遭惊雷一劈,骇然不动! 许久,才声音颤抖地问道一句: “你这话,是一早便知道他不是人,却还还这般挂念难忘…?” 冯汉广愕然,再一把捏住都仲袖角忿激吼道:“您怎么知道!您是不是……是不是还知道别的,知道他在哪儿! “叔只愿你能过平静安阔的日子,娶妻生子,护得家国安宁。不成人棋子!你当明白自己被他当了整整三年棋子,如今便当恩怨相抵不好吗?前路漫漫,咱往前看,咱……” “我爱他。” 冯汉广目光灼烈似火,切断都仲的话时不含半分犹疑。 “可我爱他。心甘情愿。” “叔,告诉我他在哪儿。” 都仲惨淡闭眼,此时彻底明了何为悲剧。 咬紧打颤牙关,一字一顿道。 “他 死 了。” “什……!” “姚先生,他死了。” 【作者有话说】 好好好,我为什么要在情人节写这种东西给大家看 第167章 红装赴冰河 “不可能!活了几千年的妖怎可能死!你骗我!你怕我回头是不是,怕我悔婚对不对,收起那无用的怜悯,我要亲自去找他,我……!” “冯汉广,他真的死了!” 都仲愤恨疾呼,从怀中狠抽出一把小剑丢在地上! 冯汉广目光随之落下,借弱光看清的一瞬—— 瞳孔猛地缩小,全成惊悚! 原为镀金镶彩宝的刀鞘如今成了一片焦黑,甚是被大火融化层金,徒留几颗发乌的宝石嵌在其间,依稀辩出曾经华贵模样。 第316章 是他曾赠与姚十三的护心小剑。 脑子“嗡”地一声炸开,耳边人声模糊,站立不住蹒跚跌撞几步靠树滑下,听都仲狠心念道。 “起先是我实在放心不下姚先生的对策,你肯让他带五百俘兵堵上益州全城百姓性命!我不信!打一开始就派了探子跟着,几日后行军冰原交界,两军交锋,果不其然我方纷纷倒戈。谁知……” “谁知!” “谁知姚先生竟在战场间引妖风唤妖火,将天地都烧了个干净。水都灭不掉的业火烧了整整七天七夜,直至树木成灰,直到延伸冰原之上才得熄灭!” “且不说是个生灵涂炭,连他自己都没能走得出来。” “不……不可能……” “您大可去问吧,那些被你威胁要命的探子其实无一不知实情,只是无法向您开口罢了。” 他…… 难道说他。 一开始为自己设的就是场死局! 那些说会回来的话,那些重新开始的承诺。 都是用来骗我的,谎话。 你怎么狠心。 - 周烈文抻着脑袋看了许久,摇摇晃晃瞧着人,立马扯嗓子喊: “大哥,去哪儿了啊,找你半天。酒都还没喝完!” “不过去了趟茅厕,急个什么。” 冯汉广接过周烈文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后责备道:“别劝了,再喝待会儿该醉进不去门。” 齐铭听了眼尖跑过来高声喊道: “新郎官要入洞房啦!” “齐铭!” ——“哇!!!!!” ——“洞房!洞房!洞房!洞房!” 屋内少女不知自己已经在这陌生榻上坐了多久,眼前盖头遮得是一片红,只闻得红烛蜡滴噼啪作响,遥远处宾客欢呼声此起彼伏。 更是僵了身子。 她听得门开,听得沉重脚步声渐响,嗅得酒气靠来。 男人的气息近了,低头时从缝隙中看得到红靴在下,似乎是在看自己,却又久久未曾动作。 也没挑开盖头。 她紧张得捏紧衣摆,不敢动弹,彷徨间听男人叹息后沉声道: “若是一直遮着不舒服,可以掀开。” 高棠棠一愣,未解其意,却是慌忙道: “您……应由您来才是!” 又是沉默几许,她见一细垂金穗的挑杆伸来,将盖头向上掀起。 烛火摇曳这才入眼,一时间又有些过于明媚,不由觑眼仰头,看冯汉广靠过高大身躯替自己遮住亮光。 女孩有些害怕地小心唤了声,相公。 面前人是如此伟岸俊朗,眉目刀刻不动声色,半臂甲挂身,多了份威严。 虽是唤了声相公,却深觉眼前人不应为她所属,就像神庙中的石像,高大到不可触碰。 便再是唤不出口。 冯汉广看女孩目光怯怯,默然一笑后退坐到榻对面的圆凳上。 “睡吧。待你随我入京,一切安稳之后,便许你与我和离,再送你去你那道长哥哥那里,过应属于你的日子。” 高棠棠闻之一惊,惊恐道: “您不要我!” “不要跟着我。我一生注定南征北战,生死一线,你嫁于我便是日日难安,要吃苦的。” “我不怕的!将军!” “你还有私许终生的心上人,不能因我毁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必要待之。也是没有办法!”女孩急言。 “对不起。”冯汉广忽然起身靠近,半跪女孩面前,柔声道。 “将军!”高棠棠惊愕出声,瞪一双水汪汪的圆眼不知所措。 “我有一个心上人,他是个疯子。他为了我就快死了,可我还毫不知情,一心以为是他弃我而去。我在这儿普天同庆地洞房花烛,他却只能孤独死在旷野冰原。如此行事,我做不到的,棠棠。” 他看女孩愈发震惊难言,继而悲笑道: “你我都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人生只有一次,不如为自己而活。我要走了,来不及了。” 冯汉广起身转去,迈出一步便觉被人抓住衣袖。 “将军,至少我们……做了,才好不叫您落成人话柄……” 冯汉广挑眉一笑,忽地回头与她笑道:“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些?” 将军府一场浩大的盛事持续过夜半,继而散尽了人后只剩红灯笼于红绫在雪夜飘摇,红烛已熄,盛势总是落幕得快。 小将军携长刀从侧窗跳出去时,连红装都没换。 罗娘梦中被木门开启的咯吱声惊醒,惊恐搂住孩子,借月色看男人提刀立在门外,脑后俐落马尾在寒风中吹得萧瑟。 “将……将军?” 罗娘甚至以为是恍然梦回,毕竟这把孩子看得无上重视片刻舍不得离的将军, 却自打此次时隔盈月的归府后,乃至是突然说要办什么婚事,都未曾来看过他一眼。 而这新婚之夜,连婚服都来不及脱,提着刀是为做何…… 她看男人抬手示意抱孩子过来。 罗娘满心只有恐惧,向后缩着不肯放手。 男人无奈跨步向前从罗娘手中捞出孩子,罗娘吓得要惊呼,被一根手指示架在唇边意莫要声张。 罗娘瑟瑟发抖着不敢动作,看将军把孩子安置在臂弯,小心翼翼掀开层层襁褓,露出张安然熟睡的小肥脸。 第317章 目光下移,孩子脖子上带着个精致的镂空小银笼,笼里装着颗青绿的珠子。 先前他觉得姚十三赠的那珠子珍贵,直接打上孔串了可惜,临行前命人找工匠框的笼子。如今看来,确实精致。 “思安。”他念着这名字。 “思安呐。” 孩子睡的稳实。 “你可知我为何带你回来。” 耳边唯有婴儿沉呼,全都是他在自言自语。 罗娘退在角落里,看这一向所向披靡,明光大振的将军,怎在这寒夜中,忽然涂了一层灰。 听他无助哀叹。 “我只想要个家啊。” 他轻拍着婴儿后背,哄着孩子,又像在哄着自己。 “没事的,没事的。” 他在婴儿额前落了吻,继而把他放回罗娘怀中,转身再无留恋般消失在茫茫夜色。 黑马如箭破开长夜,铁蹄割破荒野尽头,奔向黎明曙光。 婚服似火,落在地平线上点燃初生的日。 马蹄声响彻云霄,如风似影穿过山林,经过平野,踏过冰河。 严寒的天,马上红袍人未披裘,额前却是层层薄汗。 一往无前。 *** “顾望舒!别睡了,醒醒!” 晨间凝霜都还未褪,天色还蒙蒙,窗外只有几声鸟叫。 “嗯……?不是才躺下吗……” 艾叶摇晃得急,惹得顾望舒含糊几嗓又睡了回去。 “起来!起来!” “少扒拉我……” 艾叶耐不住性子,情急之下一脚给他从榻上踹了下去! 顾望舒“咚”地一屁股摔得结实,也疼了个清醒。 才睡着就被踹醒的满腔火气忍不住,坐在地上正要起来骂人,忽地瞧见眼前立着一双陌生皮靴。 艾叶一跃而下蹲伏挡在他面前,好一个野兽护食姿态。 顾望舒猛地抬头,入眼撞见竟是个青铜鬼面! 眼前的鬼面狰狞,又是才从睡梦惊醒,吓得一个不稳跌坐在地, 倒是惹艾叶更为敏感发狠,利爪抠地,长发根根绷紧,连这屋子地龙烧的热气都冷了下去。 鬼面后的人似乎被艾叶震得胆怯退步,踌躇几步似进似退,怎奈鬼面严密根本实不得面貌神情,又好像……根本不会说话。 艾叶满心以为又是来要他命的杂妖,咆哮扑上前一瞬被顾望舒拦腰抱住,急声道: “且慢!是姚十三的人,他好像有话要说。” —— 平野尽头草木渐渐消退泛白,空气中寒冷并夹杂着血腥腐败气息越来越重。 大纛旗跌落在地,被染得通红。 刀折矢尽,鼓衰力竭。 大片的乌鸦在空中盘旋,头顶秃鹫哑鸣着追赶。 马蹄在冻成血红的冰水中飞驰,踏过那些曾经还鲜活拼杀过的兵士焦尸,未带半分犹豫。 冷风呼啸而过,策马太久,冻得通红耳根发麻。 冯汉广目光凝重看着如此残局,并未勒马减速,只一个弯腰夹腿斜乘马侧,迅速捞起那张躺在血水中烧毁了一半的益字军旗,紧紧捏在手里。 一张脸严肃冷峻,探不清深邃眸中藏匿真意。 他径直穿过尸海,并未低头探看,甚至连正眼都没看过那些尸身。 他不会死。 他定不会这么轻易的死。 平野上最后一抹绿植死去,再入眼只有大片乌黑裸露的岩石,与刺眼雪滩交织一起。 地上不知什么动物的白骨碎石般散落一地,除了咧咧肆虐的狂风,卷起碎雪如砂石拍脸,四处没有半个活物。 他深知自己是漫无目的的,却还横了心一路向前,直到见了那永驻冰河,一望无际都是泛成晶蓝无暇,便是这有去无归的冰原。 冰面上覆薄薄白雪,马匹踩在上面打滑,啸铁再是奔不动,只能小心踏在危机颤颤的冰面缓步前行。 直到马蹄前一道阴影飞速划过,冯汉广倒是眼尖,看得出那是一条蛇。 顿时翻身跃下,撒腿追了上去! 凛寒冰原,哪来的蛇。 “十三!” “姚十三!别躲!出来见我!” 他在这无人之境嘶声大喊,可惜传来只有回响。 世上最纯的冰是蓝色的,结成千万年的脉络在脚下无尽延伸,紊乱又神秘地向着凡人探测不见的深处。 越是向前,就有越多的小蛇从冰隙中钻出,竟皆如领路般向前延伸向着远处幽深。 “姚十三!!!” 冰面滑得厉害,跑起来事,啸铁在身后追得也是四脚打滑。 追着蛇群跑了许久,直到步入幽深,天光忽成大暗,恍然抬头时才发现是两岬对生的冰山,互相挤压而生,形成了个巨大的冰窟洞穴,一片漆黑,深不可测。 冯汉广看小蛇悉数溜进其间不见踪迹,未加犹豫地跟着走了进去。 取怀中火匣点亮后也只可见脚下一方光明,四处都是未知可怕的漆黑回响。 不知自己会不会一脚踏错坠入冰河,警惕吊起全部感官前进。 再行一会儿,忽觉鞋靴一湿,好似踏进了水里。 想这万年冰窟,怎的还能有不冻流水,奇象啊。 水不深,也只漫过鞋面。 冯汉广只在其中踏了四五步,便觉得不对。 第318章 空气中气味渐转腥腐,这水不是冰的,虽算不上温热,但也不应是暖的。 更何况踩起来还有些粘着。 【作者有话说】 开刀了 第168章 血衣付终生 冯汉广俯身借火匣去看,漆黑一片难辨实体,指尖挂下些许放在鼻下一嗅—— ……?! 哪里是水,这……这分明都是血! 血河? 与此同时,冰窟四面百十只红烛宿宿间同时亮起,映得满堂通明! 甚是好大一方旷地,满目惊骇中,是个血海如潭,鲜血积成浅海, 冯汉广僵硬地抬头,心想要目睹多少具尸体的惨状才至于积累至此,却在抬首时—— 双目赫然瞪大,瞳孔难以置信地急缩! 何来尸山尸海,那冰窟中心自烛光难达的漆黑高顶无限伸下两根铁索,困套压跪着的明明只有一人。 被铁索牵拉高举的手臂细弱惨白,那人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十三…… …… “姚十三!” 冯汉广崩溃大喊,此景入目叫他怎么忍! 不顾踏破血渊奔冲过去! “醒醒!是我!” 姚十三跪在血渊之中,几乎气脉全断地由铁索擎着全身力气。 穿的还是与自己话别那日素白的长袍,只不过现在已经被血染成了全红。 冯汉广大吼摇喊,顺着胳膊摸遍他全身,骇然间发现。 没有腿。 被谁自大腿处齐齐锯了下去。 他不是跪在这血渊中,他是…… 而这血渊……难不成都是他的血? 我在这腐朽世间唯一当作宝贝的人,是全心呵护也生怕磕破了的人呐,肯拿自己的命去换,换他安宁无忧,换他长乐无苦也在所不辞。 可知自己这三年是因谁而活,本性于征服掌控的性子,却在遇了他后开始情愿收敛控制自己。 我这般宠着的…… 谁敢将他害成这样! 且先不说一个人怎么会流出这么多血。 “姚十三!!!”冯汉广癫狂大喊:“谁干的!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是谁!!!” ——“咳咳咳……” 铁索下的人似乎被吵醒,皱眉咳嗽几声,吃力抬起头微眯开眼。 “十三?十三!” 冯汉广见他略微清醒,顿时是个心急如焚,急声喊起! 但听他声音虚弱无力,只断续道得出个:“冯……汉广……” 冯汉广赶忙捧起他的脸,焦急应着:“是,是我,十三,是我!” “这次……可是真的……” 他霎时明白或许在这生不如死的境遇下,恍惚迷离中,他已经盼过无数次幻影中的自己。 “是真的,是我,我在这儿,十三!我带你回去,走,你随我……” “等等,等等。” 姚十三动了动上半身,咬牙一哼,断肢处缓缓生出两条崭新的腿,一如初生婴童般白嫩无暇,泡在血海中很快染了红。 此刻容不得震惊,冯汉广眼看他生出新肢后气息更为孱弱,胸口绞痛。 姚十三牵强抽动嘴脸,这会儿睁开眼看了看,嘲弄一笑:“小将军穿的这是个什么东西。不像你。” 冯汉广低头,见自己还是一身新郎红装,真是个可笑的不可时宜。 “我来娶你。” 他道。 “夺回声名地位,我是来赴约娶你的。” 姚十三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晃得铁索冰冷撞响。 他笑得凄惨,笑得眼泪夺眶。 “可我现在好脏啊,冯汉广。”他吃力道。“大将军……可不能娶穿着这么脏的妻。” 冯汉广再难忍痛心,狠狠将人一把搂住,贴耳道: “不脏的,姚十三,看看你自己,你不也全是一袭红衣,正和时宜,嫁我。” “虽当下许不了你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可我得以命交付,此生除你外再无二心。答应我,十三。” 他着一身鲜血染的红衣,在呜咽中应了声“嗯”后变成嚎啕。 冯汉广心痛欲裂,抱着他不停道着“对不起”。 本是何等红梅傲雪的人,苦楚全可隐忍不讳,泰然带笑摇羽扇韬略,一切于股掌间运筹帷幄。 却在此时之剩哀嚎与无助地绝望。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我妻,走,我带你回家。” 末了,冯汉广摩挲起姚十三的脸,起身道:“思安还在家里等你回去。” 说罢举起长刀,蓄力准备狠狠坎向铁索! 姚十三猛地清醒,一声惨呼! “别碰!” “我来就是要带你回去!”他怒目而视,未带丝毫犹豫全力砍下! 铁索与长刀碰撞前一瞬忽地散出阵阵红光护体,妖气浓重似活物般嗡鸣反噬,竟是还未触及铁索半分便被生生拦下刀刃,任凭如何用力都再难行半分! 僵持片刻后,“砰”地一声将人震飞出去! 冯汉广重摔在地,一时五脏六腑都挪了位置,硬是将喉间腥血咽了回去,拼命再爬身起来! 不信邪似的咬牙拼上更大力气冲了回去! 再一次次被撞走! 姚十三见状大声哭嚎,奋力尖叫! “冯汉广!走吧!你走啊!” 第319章 “别管我了,求你……” “你带不走我的……” “胡说八道!”他再咽下口中腥血,胸口愤怒起伏吼道! “我偏不信!” 姚十三痛苦中嘶嚎得泣不成声,绝望间哑着嗓子哀求他: “别费力了……让我解脱了吧……将军,你杀了我。” “十三!!!” “余千年了,将军。”姚十三落目惨笑,却执意要在抬起头时对他温柔而视。 好一个再无余力的爱意。 “请用刀刺进我的心脏。千万别刺偏,又只会徒增疼痛,死不了的。” “胡说什么——” 未等冯汉广从震惊中回神,脚下突然一阵剧烈晃动,伴随山崩地裂般咔喳巨响! 惶恐抬头间看冰窟上方冰壁悉数龟裂,呈万物倾塌之象,岂非要将二人全都埋在里头! 来不及多想,冯汉广跃身而上,将姚十三死死护在身下。 冰川轰隆倒下,即将埋压两人之时笼绕红光的铁索大放暗红异彩,团围成结界挡住冰石,毫发无伤地将巨冰拦向两边。 “呵。真是好一出情真意切啊?看得我如何心生嫉妒。” 幽冥哑谙男声响彻头顶,冰窟顶端的冰石破开,阳光便如得了生般大泄灌入,登时满堂蓝冰耀眼。 在黑暗中困久了的人难免一时眼晕,强忍眩目抬头时看到一袭滚滚玄衣翩然落在冰壁之上! 黑褐色曳地长发与风飘飞,手提鬼目长剑,一双黄金虎瞳睥睨俯视。 冯汉广见过这张脸。 不正是姚十三挂在屋内的那张妖神像? 顿时狂暴大喊! “是你把他弄成这个样子!” 然玄衣大妖并未理睬,只讪然笑着对姚十三道:“就是他了?你这般苦熬也要等的人?” 冯汉广低头看怀中人恐惧到浑身颤抖,目光躲闪哆嗦着如蚊蝇般应了声,“是。” 旋即惊骇叫道:“大人!别杀他……别,我,我陪您……” “你陪他做什么!”冯汉广怒道!“大妖,放了他!” “啊……” 玄衣眯眼笑着,笑得却是个毛骨悚然。 “原来是打不开这铁索吗?啧。死心眼的凡人,来,我教你——” 玄衣将手中鬼目剑一挥,暗红剑气如风灌入,只听“嚓”地一声,便是姚十三一声惨叫! “呃啊——!” 被削了半个胳膊下去! 铁索没了牵引,自然拎着半只胳膊断开,鲜血如注自断臂出喷涌而出! 冯汉广骇然愣在原地,慌忙把人再紧紧抱住,听他几乎扯破嗓子地痛苦哭嚎。 玄衣无奈一叹,轻松道:“心疼个什么,这家伙断了的胳膊还会长回来的。你现在把他另一边的手也切下来,不就可以带他走了?” 他听姚十三在痛到意识模糊间咬牙反复念着自己名字,最后难忍剧痛一口咬在自己肩头呜咽不止。 “大蛇,你做给他看看啊,把胳膊生回来,省的这凡人如此心疼。” 然姚十三只顾疼到发抖,断肢处除了鲜血奔涌,并无再生迹象。 玄衣大妖也觉得奇怪,觑眼看了许久,忽地咯咯笑出声来! “不好办了,该不会你那么大一条蛇,都被我切光了吧?” 大妖掰着手指数数:“再无可填补的皮肉了?啊……算算时日也有个千年了,最近这许久不见枯燥无聊,是有些把持不住度,也没想过这么快。” 大蛇生数千年,蛇身绵延可达百丈。他确实可将蛇身皮肉化人形时不断填补残缺。 然至今日。 被一刀一刀。 凭什么。 凭什么! “你凭什么这么对他!仅作利用不够,既然你们已同行千年,就算只将他当作一把刀!一个解闷的玩物!也不至于分毫无情弃之敝履!” 冯汉广暴怒:“十三他就算是与我相伴倾尽情肠,也依旧将你画像供在祠堂敬如神明,你待他如此,也亦曾言叛道逃离!你却要这般凌/虐!这就是你们为妖的待人之道吗!” 陆吾骤然收敛讥讽笑意,厌恶神色漫上眉间,冷冰冰地嫌恶道: “忠诚?谈何忠诚?千年于我不过弹指一瞬,别用你们那些凡人良知与我辩白这个!你道他忠?他若真一心为忠,便不会屡次三番欲从这冰窟逃跑,也不会给我带那些残兵败将填补修气!你!也不可能活到今日得见我!他不过是畏我!” 大妖再是仰天大笑,无畏道: “罢了!我要他尽忠有何用,吾乃天养妖兽陆吾,不屑于任何人、妖共伍!他大蛇不过我囚禁于此的取悦玩物,是他百般纠缠求我杀他,我便给他机会让他值得我赐其一死,结果呢!他配吗!我要的是益州满城征战无数手染人血的三万兵甲,要的是那一城人的命才得换他一死,你看他给我带回来的是什么?一堆废材!” 陆吾低头屑道:“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胆敢在擅闯冰原占我的东西,还在这指责我?若不是你扰他心性,我现在早得了修为,脱身这寒冰贫瘠之地,无人能拦,得毁这天下一悦!” 陆吾沉声震响,如恶鬼嘶哑叠夹耳畔,这一字一句带血似刀地割在心头! 冯汉广是为完全震惊,不解与痛恨登上心头。 原来姚十三接近自己果真不为荣华富贵,是为了借自己的仇心,祭满城百姓与益州三万军士给这大妖做祀! 第320章 可他最后却是为了自己难下狠手,他是被陆吾与自己逼到怎样绝境啊。 “我算个什么东西……呵呵……”冯汉广哑然失笑,厉目相对时染红的鹰眸将恨绝悉数迸出! “我乃前朝大将冯燎之子冯汉广,七岁随父出征,十岁收复南疆,十五岁独身带兵逼突厥大军于安北都外,二十独掌益州总镇,二十三得封王爵领得护国大军,而今,也是他姚十三的郎君!” “我这半生就未曾怕过谁,未曾举降言败过半次,耐你陆吾大妖又如何,我,与我冯汉广这辈子最珍重一人,便是今日粉身碎骨,也绝不会求拱手而降,求饶半句,更不会让你得逞,肆意欺凌我的人!亦不会容你动我益州半分!” 冯汉广全力拥着姚十三,强忍被他咬穿肩膀的痛摆正他的头,无所畏惧地吻了下去。 好像可以使他暂时忘却痛苦般,方死方休,无尽奢求。 “对不起。” 他于水乳交融的间隙小声呢喃。即便耳边只有姚十三被他堵在喉间的绝望哭声, 以及不断重复着“好疼啊……”的哭语。 ——“小凡人,还真当自己大义阻挡得我?不如今日我来大发慈悲,放了他成全你们,看你带这断手断脚的妖如何苟且?” 玄衣大妖缓缓举剑。 “我爱你。” 冯汉广再未理睬那疯语大妖,只附在姚十三耳边低语。 “夫人,我爱你。” “郎君,我……也是……” “得遇您一人,此生……无悔……” “唔——!” 冯汉广双目阖死,用尽力气紧拥着他。却在身下悄然取出那把鞘已焦黑的小剑,狠狠刺进他的心脏! 不带彷徨,未偏半寸。 准确地,刺在心上。 再用力一推到底。 ——“我的十三呐。我妻啊。” ——“再不疼了。” ——“再无人得威胁你了。” 闭目中泪水焦灼颗颗滑落,直到怀中人不再发抖,搭在肩上的头低垂下去。 手上温暖嫩滑的人儿开始变得冰凉粗燥,肌肤泛起层层细密青鳞,逐渐散去人形。 还是迟迟都不肯睁眼放手。 大妖已死,唯一牵着的铁索断了本应困着的妖力,自然松了绑。 软塌塌落到地上的,逐渐化成只满身伤痕的蟒。 玄衣立在高处愣神几分,忽成勃然大怒! “你杀了他!” “是。” “要杀也当由我动手,你可知自己平白浪费多少修为!竟敢动我的东西!” 冯汉广默然提刀起身,眼中大片萧瑟。 “不是你的东西。他是我的妻,是我的人。” 冷笑过后再抬眼,狠目已成通红煞气。 “他是我冯汉广一袭红装娶的妻,要死,也当由我来成全!” 恍然间想起曾经的月夜星辰,姚十三问过这样的话。 “如果我死了,你可愿意为我去死。” 他哈哈大笑,说,不愿意。你若死了,那我便去蜂巢再找一个。 那时的姚十三哧哧一笑,道了声,好,那我便放了心。 你啊,你啊。 从第一天开始为自己下的就是一盘死局。 而我洞房夜偷跑出城,卸下将军长缨头盔放在周烈文门外,从益州一路风雪兼程策马而来。 是为了带你回来,不是为了和你死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拜托各位可以上上海星!准备冲榜了! 最近一直在日更 有点刺激哈哈~ 第169章 镇业火 玄衣陆吾在震怒中唤风而起,大片如掌的雪花奔涌倒灌进这血渊洞窟,风利如刀,割不断愁。 小将军双手扬起长刀,脚下发力猛冲过去。 …… “不识好歹!” 陆吾将眼眸一压,举起掌中团火暗念妖术,四周冰窟本无引物,却是凭空燃起熊熊业火! 数道火舌如得了生命般随陆吾手指挑动,齐齐围奔而来! 然眼前男人并未因震慑而停下脚步,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径直冲进烈焰中去。 任那怒气三千丈,皆作飞花流。 今日就在此了结此生孽缘。 唯眼前浮现起他与姚十三初遇那日的情形。 蜂巢中伶人百十,个个笑得谄媚娇艳,全不过逢场作戏。 他喝得烂醉,手里握着半块噙了血的兵符,视线在众人间环绕几圈后,指了指头牌身后赤着脚,只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宽大长袍,怀抱琵琶,杏眼圆润流情却不俗媚的瘦小新人,看他温笑望向自己。 勾了手指唤他过来,举起兵符说,你若是今日将我陪开心了,这破东西便赠你。 本是喧闹嘈杂,莺歌燕舞的蜂巢,在兵符亮出的一瞬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凉气看着这喝醉的疯子,只有他一人无惧地缓步过去握住他手,挨个拢起五根手指,笑着说。 我可要不起呢。 但我会让您配得上它。 …… 配得上了吗。 - 与四处逼近的火焰碰撞那一瞬,呼啸而来的剧烈寒风平地号起,交织出浩大暴风雪,肃地挡在他与烈焰之间! 大雪与烈焰碰撞出巨响,“呲啦”腾起漫天热浪蒸汽,气流大到竟将人直接弹飞出去! 第321章 后腰生是撞到一处凸起冰岩,顿时咳出大口浓血,小半张脸也被瞬间激出的气浪擦到。 勉强想半睁开眼爬起身,无奈子一阵头晕目眩,直接昏倒过去! “……” 顾望舒见状一时无语,但艾叶这一挡几乎是拼出全力,没余心顾虑太多,又不好说什么。 两人自半空旋身落下,艾叶凭空召出这强大风雪撑在前面与烈火相持不下,满头白丝与裘衣被飓风吹得猎猎作响,着实惊人。 顾望舒在身后帮不上什么忙,眼前风雪迷雾又看不清陆吾真身,只是模糊一身玄衣携鬼目剑幽冥。 艾叶来时反反复复嘱咐了他足有一千零一遍“陆吾很强,绝对不要擅自动手”。 早就耳根磨茧,便悠然自得取下腰间酒壶抿了一口,随后无意瞧见了地上蛇妖残尸,妃目一眯。 再抬眼看了看艾叶奋战僵持中被风卷起长发后那光洁脖颈。 眼前一亮。 艾叶即便是背身也察觉得到顾望舒在走神,气得冒火又腾不出手揍他,只能咬牙发狠恶骂: “小妖怪!你奶奶的光看不来搭把手!想守活寡吗!” “我看你自己不是行呢,好像也没多么悬殊。” 顾望舒闻声起身急急揣了东西进怀,戏谑笑着转了个圈钻进艾叶臂弯中,贴着他的脸窃坏一笑,再一回身指尖飞动,掐出个守心诀! 只是并未设在两人身上,而撑在那漫天风雪之后,两人再合力向前狠狠一推—— 霎那间冰火相撞,半空中再炸巨响,烟雾泛起,四溅而出的火花如爆竹般落满天,一时间,整是个火树银花! 顾望舒抓住艾叶臂膀将他拥入怀中,腾出另一只手撑开白伞,将漫天星火挡在空中。 艾叶望那妃眸中映得是星尘闪闪,甚如银河落九天。 顾望舒再回头瞧了眼躺在地上的冯汉广,啸铁良马此时追跟上来在旁不停闻嗅。 他眉心一皱,一拳锤在艾叶胸口。 艾叶“欸呀”了声,埋怨道:“打我干嘛!” “所以说让你跑快点,一路磨磨唧唧唠唠叨叨,再晚一步冯小将军的命就没了。” 他再是一瞥:“本就半死不活的人,你还要撞他这一下。” “嗯??” 艾叶一脸无辜:“不知那半路上再跑不动,被揪着领子拎过来的人是谁了。” 顾望舒没再理他,快步过去伸手扶起冯汉广,将他丢上马背后一脚踹向马屁股——啸铁明理,撒腿跑了出去。 艾叶趁机再一发力,召出漫天雪雾遮挡中间,乱中揪起顾望舒衣领子奋身跃起,消失在茫茫雾中。 另一边,陆吾被这突如其来一挡震退半步,正疑惑之际,怎得忽然就起了层妖雾? 大妖并未惊慌半分,纳回手中妖术。 平静待雾气散去,眼前哪还剩下半个人影。 一片雪花飘悠悠荡到手心,顷刻间于掌心残余热浪间化为烟气。 陆吾凝眉思量片刻,嘴角一勾。 “不亏啊。”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些年来被藏得那么好的幺子,竟还会自己找上门来。” “该出山了,大哥。” 冰川水悠长叮咛流淌而过,是可洗尽冲刷这时间一切污秽罪恶的致清纯洁。 身后千里冰封,满目蔚蓝冰城如同世界的源头一般神秘威严且肃穆。 脚下踩着的白卵石发出咯吱咯吱声,混上马蹄踢踏荡在这山谷间。 这一人一妖一马慢悠悠地走着,是怕疾行颠簸再伤马背上伤员筋骨。风吹得凉快,气氛却沉重得很。 “谁能知道原来姚十三就是那隐匿真身的八子大蛇呢。” “谁不说啊。”艾叶挠着头忍怒道:“你我金水山庄一事多半也是他背地里泄露消息惹出来的,咱俩这会儿仇将恩报什么呢。” “可我看你也没比那陆吾差到哪儿去。”顾望舒说。 “这不是侥幸么,他没动真格,我可是拿了看家本事。”艾叶嘟囔道。 顾望舒偷瞥了艾叶一眼。 曾以为同为妖王九子,大家定然是实力旗鼓相当不相上下,所以才会如传说中那般打起来天地不宁。 想艾叶那日为自己冻冰河凝暴雨,望而生畏可比天的妖力,以为当是尽头了,这世上不会再有比这更恐怖的力量。 直至今日,他二人全力一击才得勉强抵回陆吾只是一挥手唤出的业火,且是连他个皮毛都触不到。 “但这人还能行了吗。”艾叶往马上撩了两眼: “那一下磕的可不轻,能不能再站起来都不知道。说真的我俩冒这么大风险来救他有什么意义啊。” “……”顾望舒沉默了一下。 他确实不知冒险救回冯汉广这件事做得到底对是不对。 醒来以后要他如何接受,心爱之人在自己面前被凌虐的无能为力,亲手杀死挚爱的痛彻,身受重伤到怕是要落下终身残疾…… “十万护国军需要他,危机下的益州城不能没有冯汉广。” “他的命,早就不是他自己的了。” “……嗷,有点惨。” 艾叶一脸淡漠,无心踹着脚下石子玩。 听“咚”地一声落在冰湖中激一汪涟漪。 “你可确定那大妖真的不会追?” 第322章 顾望舒皱着眉头还是心有余悸地不停回头看,过会儿又接了句: “要不你还是继续拎着我跑吧?再或是幻成你那原形,还能带着将军与我一起走。” “小妖怪,我都说了千百遍他不会轻易出这冰原的……时机未到,他离不开自己的领土。” 艾叶转脸不爽地看了顾望舒一眼,好像是被人打断思路一般烦躁了小会儿,表情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皱巴起来。 “还是说,我看你就是想骑我!” 顾望舒豁然大笑道:“没错,舒服还省力,可惜就骑过那么一次。小豹子,再借我骑一次不行吗?” “你说骑就给你骑,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艾叶嗔声道: “再说我辛苦修了这千年的人形,可不是为了再化回去叫人骑的!” “话虽是这样说……”顾望舒阴险一笑,把那赌气的妖揽过身侧,不疾不徐地悄声道:“即便人形,小道我似乎也没少骑过。” “顾望舒!得寸进尺得东西,我吃了你!” 艾叶巧妙转身挣开顾望舒的手,反身便是握出根冰锥来直奔面门而去! 顾望舒自怀中敏捷掏出黄符燃尽挡了个结实,那妖不甘心的换了一边再刺, 再被顾望舒眼疾手快横过伞柄击飞出去,还顺手被死死拉住腕子。 “都说了拳脚功夫你可打不过我。”顾望舒得逞偏着头,像是显摆战利品般在艾叶面前甩了甩他被紧握在自己手中的手腕, 便听见艾叶喉底发出呼噜噜的咆哮,手心立即传来阵针扎样的冰冷刺痛,逼得他不得不松手。 顾望舒赶忙吹了吹手心,瞪了艾叶一眼。 “那我就将你手脚冻住,动弹不得不就好了!” “可你舍不得,”顾望舒搓搓手心,神气地挑眼道,“不是吗?” “……一天天的就仗着我对你好,净欺负我。” 两人心照不宣的笑笑,又开始闷声赶路。 “他真的不会追,能不能别再回头了?”艾叶见顾望舒心事重重三步一回头的模样觉得闹心,不耐烦的催了句。 “他乃冰原之主,为冰原灵韵所孕,天地精纯华彩所养,便为冰原所使,是这片千里冰封的源力。他若是踏出这片冰原,便是要折煞这一山生灵真气,也是折他自己的修为。”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驱使大蛇出山夺魄,将益州军士与蛮族引至冰原再杀的理由。他当下还没必要为了追我们冒这个险,陆吾这挟摧山之力的大妖中的大妖若是踏出冰原,那便是天摇地动混天暗日,天劫之象三界皆知……不可能像现在这么安静。” 顾望舒似懂非懂地“哦”了声,又问道,“那同样是妖王之子,你怎么随便到处跑?你不是昆山上生的吗?凭什么?” 艾叶一时语塞,也不知顾望舒是真听不懂,还是故意调侃自己才问,反正感觉…… 好像有被羞辱到。 “我又不是什么天生天养的异兽,还不许我技不如人了吗!若是那昆仑万里雪障三千灵兽需要我去承担,那你怕是自一开始便见不到我!” “不就好奇问问,语气这么冲。”顾望舒抬手肘狠拐了旁边人肋骨处,听艾叶哇喔一声气呼呼跳到一边,不甘示弱继续道: “我看你与那普通艾叶豹长得也不一样,至少身形上要大许多,怎的就不能算是异兽了。” “异兽也是分天选和生孕的,再说我何时说我就是艾叶豹了!我和那东西根本就无丝毫关系,这名字……我哥与我说的是他当初捡着我的时候看我小,灰不拉几一小坨就当我是个艾叶豹崽子才这样叫,喊习惯了罢了。” “哦?”顾望舒来了兴致:“你身上还有这等秘密。” “不过养大了发现我身子长起来没完,到底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天养妖兽只有一只,不可繁育,是天地精华凝形而成,并非单单异兽,才会如九天上神般运行日月山河,各司其职,养其水土。而像我这种异兽是定有种群的。你就是个大傻子,连这都不懂!” “我又没做过妖,你给我讲讲不就懂了,凶什么凶。”顾望舒不服道。 “我……!”艾叶瞪双眼支吾半天,只怒冒一句,“哦!不!好!意思!” 顾望舒把头侧过一边偷笑,再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问道: “种群?难道像你这般可怕的东西,这世上还有不少呢?” “没有了。”艾叶闷闷不乐道。 “大抵是真的没有了,我试图寻了千年,都在这世上找不到同族。便是时至今日,我都不知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170章 “我不回家!!!” 顾望舒怎忽觉这一瞬间他还有些可怜。 且不说同族到底遭何厄难仅剩下他这一只,想茫茫大千世界,若只剩一人,会是何等孤独。 “大妖本无名,只是因姓名或为万物最大禁锢。是为逍遥,无拘无束,可我呢。或许艾叶根本就不是我,艾叶于我只是个,名字。” “很重要吗?” 顾望舒问。 “你说什么……” “说你的真实本体。”顾望舒道。“就算艾叶只是个名字又怎样,那就当它是个名字,艾叶。这样我唤你时,只是你,唯有你会应我。” “说得倒好听。”艾叶哼声不语, 或许是觉得无关姓名,他确实喜欢听顾望舒唤自己,就算那张破嘴里冒出的话再难听。 第323章 都只想晃着尾巴溜过去。 才想到这,忽觉一双手自然伸到头上揉起自己脑袋。 好像带着恃宠而骄的任性,明知大猫头顶最为敏感。 倒是……有点舒服。 难以自控地主动往前贴了几分。 怎知才刚眯上眼感受,那手移开去了。 艾叶眼睁睁看着顾望舒无情抽手,去关心独行的马。 看他手指插进马鬃一路向下,憧憬拍拍啸铁南征北战跑出的一身腱子肉。 “真是匹好马。” 顾望舒不觉间有些羡煞出神,毕竟哪个习武之人不想要一只这般懂事又不乏野性的战马。 艾叶读得懂顾望舒眼中欣羨,也不知是脑袋里哪根弦搭得不对,假装无意靠到身边把头伸了过去。 “……我也要。” “哦。” 顾望舒将身子一让,以为他要摸马。 艾叶闷得脸颊泛红,刻意瞟起路边佯装随意。 “我说,我也要……你那样摸我。”艾叶小声咕哝:“毛顺的,身材好的,你也有,不必羡慕他。” “哈……?” 待顾望舒愣了半天,反应过来时直接被他逗得哈哈直笑, 忍不住将下巴一抬,郑重其事地端起胳膊稳稳按在艾叶头上,边摸边看他满足似的把一双桃花眼眯成条线。 “你这可好,连匹马都要拿自己比?真叫我好生为难啊。” 艾叶餍足地自己往上垫着脚蹭,嘴里又是个毫不在意,甚至有些愠气地不满道: “谁吃醋了,我那是看你总记不得我有多好。顾望舒,那马再健不过跑得快,我一挥手能把这两岸冰石震得碎!你羡慕他的马作甚!” 顾望舒见他真的生了脾气,是个万般可爱,急忙连声应着“好好好”,“对对对”,“艾叶最好了”,“艾叶最厉害”,“毛绒绒的最漂亮”,“艾叶身材可好呢” “就是不许我骑。” 艾叶眯开半只眼,抖开衣袖道:“不许胡搅蛮缠,变本加厉。” 耳边“嘭”地一声巨响,横空闪出道极亮紫光将对岸莹润得发蓝厚厚冰层炸得粉碎! 碎冰飞溅如同片片刀刃,虽未能波及远处几人,落入冰河轰隆作响! 战马受惊嘶鸣,险些将冯汉广从马背掀下来! 顾望舒连个吃惊的功夫都没有,赶忙大跨步冲上去紧紧牵住缰绳,方才奋力将就稳住这烈马。 “有你这般说笑的吗,我能不知道你多厉害,偏要展示做甚!” 顾望舒呵完又自觉艾叶再是冲动,也不至于做出这等无脑的事来, 果不其然艾叶也是个章目结舌,神色满是意料之外, 未等他开口解释,刚刚被击碎的冰层四周忽地传出噼啪开裂之声,愈演愈烈,起初如同琉璃落地青瓷开窑,清脆阴冷,越聚越多,越发密集—— 最后竟是如万鼓起擂地地动山摇,地面也随着震动摇晃不止,站不稳脚跟! “不……不是我……”艾叶惊慌自言。 “什么?” 顾望舒扯嗓子大喊,要顾着牵马的人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眼看面前高耸入云无边冰川开始开裂倾斜,瞳孔震惊颤动,大吼道: “冰山塌下来我们都要葬在这儿,快跑!” “我说,不是我干的!”艾叶翻身滚跳携起顾望舒低空御风,松开缰绳,让啸铁得以独自撒开马蹄奔跑。 “可当前除了你我还有谁!甚是能使出如此劲力!”顾望舒说到一半,面若死灰道: “难不成真是陆吾追过来了?” “不至于……他应当不至于现在来杀我,他还—— 艾叶心头一颤。 话本应当是他还打不赢我兄长。却在转念间意识到陆吾才刚夺了大蛇修为,而大蛇身上……是有土蝼与钦原落着的。 那岂不可能是旗鼓相当,值得一试? 可若是如此,为何开始是不追,偏要此时…… “艾叶!” 艾叶错乱沉思间只顾带着他跑,并未抬头,半晌才听顾望舒急声叫了自己,赫然抬首间,大路中央竟站了个人! 青黑斗篷下玄衣大振,宽袖迎风乱舞,腰间挂一把鬼目长剑。 . 头顶晴空忽卷阴风怒号聚来层层黑云团压头顶,金光如斗被挤压成钟,倒扣头顶是个浑身生寒的压迫感! 顾望舒清楚看得当时雪雾后的陆吾身型虽未为模糊,但如此高大且带有王者气阔的身姿,玄衣大袖,鬼目长剑。 此番相聚甚近,看他手中紫光弥留未尽,刚刚那一击正是他干的。 暗紫红色妖气成型,笼绕身后阴森可骇,这青黑斗篷下的大妖察觉人马停于面前,悠悠然伸手取下自己斗篷大帽。 黑褐色长发灌撒而出,直披脚下,抬首时一张冷厉刀刻的脸不动声色,细长飞尾斜眼缓慢睁开,是个甚可摄魂深邃的黄金虎瞳! 那身量实在是太高,甚至只需这样站着,不必说话,不必动作。 妖气魄力都已经足够将面前人震慑到动弹不得。 顾望舒不禁倒退半步,悄然想去拉艾叶手时,侧目间看他盯着眼前大妖,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目怔口呆! 乌黑桃花眸颤抖不已,还未来得及被他握上手,已经踉跄两步,似乎腿有发软地靠近后,虚心试探着道了声: 第324章 “哥……” 顾望舒瞬间宛若天雷落顶! 他为何…… 为何会对陆吾唤兄长! 曾于古书中读过陆吾开明残暴行径,此刻恍然想起,那陆吾开明不正是昆仑守山大妖,是为时而九头时而九尾的虎身! 应该早就意识到的,早就想到…… 能有滴血封其妖力的大妖,岂不是只有陆吾一个? 虽然无法解释陆吾为何今日会依冰原而生,但重要的是。 顾长卿那最后也无法化解的心魔本源,竟是他艾叶那般崇拜,口口声声,长兄如父的,哥哥。 听“陆吾”凝眸几许后,空震沉声:“真的是你。” “我……” 艾叶一副滔天大错似的不敢对峙,顾望舒从未见过他这般畏惧蜷缩。 “你不应在这儿的吧。” “是,我…………” “陆吾”再将眼转向艾叶身后,与震惊中的顾望舒对视几许后回转视线到艾叶身上。 “因为他。” “嗯。” “好。” “陆吾”再斜目相视,须臾间抽出鬼目剑来引妖气蓬勃,寒气骸骨瞬时桂魄护主铮鸣,自行从剑鞘中跃出盈大片银光相抵! “那我杀了他,好让你清醒。” 艾叶大惊失色,奋身不顾插进两股力量之间! 顾望舒在眩光逼迫下除了自觉要死就是睁不开眼,“陆吾”浑身一震,看艾叶如此疯了般被自己剑气撞个满怀,急停手中妖气纳回剑鞘,还是为时已晚, 到底被劲力冲出一口浓血! “咳——” 艾叶难忍闷痛咳出声! 与此同时睁了眼的人,入目就是他吃力半跪自己面前,咳出满地血来的惨状。 “艾叶!” “没……没事……” “还说没事……!”顾望舒挺身上前: “陆吾!他不是你弟弟!你伤无辜天下人便罢,伤他作甚!” 顾望舒箭步冲去抱住艾叶,明知自己修为与大妖相比相差甚远,还是执意推掌要送真气进去护他五脏。 身后“陆吾”脸色一阴,二话不说大步上来掌风随随便便掀开顾望舒,再像拎鸡似的把艾叶拽起来悬在空中,推了妖气进去。 果然比起顾望舒的那杯水车薪,眨眼功夫便稳住艾叶心脉。 随后抬眼冷道:“莫要喊我陆吾那渣滓的名号。” 顾望舒捂胸咳嗽几声,耳朵有些发鸣。 “你同我走。” “陆吾”转手一挥在空中召出个漆黑千里传送阵门,拎着艾叶便向里去。 顾望舒反应不急,眼睁睁看艾叶就要被这么抢走,这豹妖突然急声挣扎起来,吭哧一口咬在“陆吾”手上! “我不走,我不走!哥,哥!够了!哥!” 玄衣比起吃痛更是吃惊,失手掉了艾叶在地上,无情金瞳闪出异色。 “够了!别再护我了!我不要,我早不是孩子了,哥……哥!” ——“我受不起!” 玄衣面色虽是未改,但如受了冲击般许久才道:“你说什么?” 艾叶落了地,立刻手脚并用爬挪到顾望舒身边,心头难安时是像救命稻草般抓住顾望舒的手,生怕被人抢了攥得使劲。 硬是咬紧犬齿,郁愤间定下决心,冲撞道。 “自妖王纳我为九子后便被你藏在昆仑雪障内再未见世外万物,我认命,我听你的话,你后要我逆天改命,不伤生魂潜心行善积德为仙,可免妖子之身必成炉鼎的命数,我也尽力!只为不负你养育呵护之恩!” “对……当我好奇心重发现自己也可以操纵雪障时偷逃出昆仑之事是我不对,被黑羽黑鸛追杀时您为救我施妖术误伤夔州安平县千万生魂后弃我而去,叫我入镇妖塔躲藏的时候!” “是啊,我是没动手,可那罪孽却是悉数落在我头上!修仙…那仙我早就修不成了!哥!您护我太好,我真的受不起,我夜夜为噩梦所绕,那万千生魂将我撕扯溺死在血海中无数次!” “……”大妖未动。 “您为言护我,要事成后屠光清虚观,震碎镇妖塔救我,而今甚欲抽刀要杀我心爱之人!我……我还不如就此死在您剑下,修为尽数为您所用,还能得成全了您!!” 艾叶掷地有声质问之时,看他兄长冷面而不动声色的脸愈发震惊青白,提剑生滞。 却见他哥久久未动,甚至将眉心更皱紧几分后,把鬼目长剑握得更用力, 甚至可见手背青筋凸起,团团妖气萦绕小臂盘旋至肩头,是个可怖的激愤。 更是吓得慌不择言,以为自己彻底惹了他。 “我……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 “我……” 艾叶往两人拉着的手处再看了一眼,猛地坐到地上拖着他哥的衣袖哭叫: “总之我不走!你若偏要我走,那就带他一起!不走,打死也不走!不走!” 顾望舒被他的手劲儿捏得疼。 很多事他也是此番听他急声宣泄才明了,原来那年夔州灾祸真是因他而起。 但当下听他这般心急耍赖起来,语气中竟还有种小孩儿撒泼的意思。 萧然噗嗤出声。 无关是谁,真相如何,他切切实实都是将艾叶悉心拉扯大的兄长啊。 便带着艾叶一起费劲起了身,对那大妖道: 第325章 “您看他都这般认真了。不如以后便由我替您看好他,行吗?我也不是什么废材,总归会照顾好他的。” 末了,又加上一声: “大哥。” 【作者有话说】 撒泼耍赖打滚 第171章 你跟我哥结梁子咯 “胡闹!” 谁知玄衣根本不吃这套,再一挥手带出好大力气炸开脚下石地,顿时是个尘土飞扬! 却待烟尘散尽,看顾望舒毫发无伤地笼袖收起守心诀,把艾叶再往身后藏了几分。 “区区凡人,有何能耐。” “小道是没您有能耐。”顾望舒颔首温笑,又将妃瞳带出寒厉。 “但我肯舍命护他,说到做到,要证明给您看吗?” 玄衣不悦道:“怎么看?凡人一个个虚伪诳言,如何,妄图与我一试?” “用不着您动手费事。”顾望舒举手指天,示意抬头。 大妖艴然抬首时,见自己妖气聚成金钟厚云间,隐约起了紫光细闪,穿梭不定。 诧异冬日哪来游电时,忽地“哐”一声炸响,九天乌云内甩一道紫电惊雷炸在云间! 连他都惊得一颤,退上半步。 “顾望舒!”艾叶见状骇声惊呼! “别……别唤!停下来!” 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嘴角泛笑。 须臾后,再是紫龙驰过,巨声一响! “你……你是什么人!” “敢引天雷,诛杀土蝼的凡人。”顾望舒拱手承让道:“大哥若还不安心,怕是幻术把戏,那小道亦可其引下,请您亲身试试真假。” 大妖沉思片刻。 艾叶见其犹豫,扒在顾望舒背后扯着嗓门喊:“别逼他了!哥!我心疼!” “一派胡言。” 大妖振袖带怒容转身,洪声问道:“罢了。要去哪儿?快给我从陆吾的地盘滚出去!” “益州……” 艾叶连话音都未落,就见面前漆黑扭转地传送阵直奔脸前,别说躲闪,甚是连个反应时间都没有! 好一瞬间颠三倒四,再骇地睁眼时—— 赫然已经立足在个竹林之间,竹影婆娑后隐约遥遥看得到益州城那高大城门! “顾……顾望舒,顾望舒!” 艾叶第一反应就是张口高呼,平地连转数圈地寻人,把自己急得是个头晕目眩,好容易定睛才看到面前不远处,他一手举伞,一手牵啸铁马缰,背对自己。 可给他急得要命,快步冲上去把人好一阵从头到脚拍打个便,最后按着人胸口念着“没事儿吗?疼吗?这儿,不闷?可还好?顾望舒!那反噬……” “我没事。” 顾望舒包裹住艾叶扶在自己胸口的手,轻声哄道。 “大抵是身子习惯了吧。不影响。” “又做傻事!不是说了不许拿自己威胁……” “蠢呢。”顾望舒盈笑间将艾叶拉进怀里,再把他闷头按在胸前。 “怎是傻事。按人人间的规矩,我若想与你常相厮守,自然要先得了你家人信任才行。” “感情这事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吵吵闹闹便能得你兄长将你安心交付,代价要舍得,我单一凡人之身,此刻确显贫瘠,再没别的法子了,艾叶。” 他听艾叶担心得憋在自己怀里哼出哭腔,无奈暗笑。 手里再加上几分力气不叫他抬头,却是自己隐着滚了喉结,咽下大口生血。 “没事了。”他轻拍怀中大猫后背安抚,撩袖揉了揉眼,才好不让面前竹林重影,“啸铁至此自己应该认得路,我们走吧,回家。” “嗯……” “顺带把我们之间的问题,解决一下。” “什……什么问题?” 艾叶扬脸不安问道。 “问你为何要瞒我,你兄长便是陆吾一事。” “……啊?” . “安平县万千无辜人血成河,赴冰原的一路焦尸为土。” 顾望舒一路无言,直到回了房间立马把艾叶按到榻上,端着满脸严肃问: “我只恨自己道行不够,不能亲手相除。可事为如今,这遭三界咒骂的妖物为,怎得在你口中能成那般勇武伟大的兄长,又岂能养育得出你这般心思净洁的弟弟。” “不是,不是,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艾叶刚想开口,又被顾望舒那眼神吓到。 “艾叶。” “所以你拦我言复仇,是因开明陆吾,他就是你哥。” 艾叶迷茫一脸,紧张地捏着被子。 几许后。 “啊??” “且说实话。仇是一码,将来我若有要手刃你兄长一日,你来拦我,我不生怨。” “小妖怪,你说的什么鬼话?!”艾叶听着这话题越拐越偏,眼看快要成了什么狗血的相爱相杀—— “陆吾开明,陆吾、开明!与你师兄有仇,屠生灵以为乐,施业火与你我争斗的恶妖那是陆吾;后边出来拦路要带走我的才是我哥,是昆仑尊主开明兽!他们是两个,你为何偏要连在一起讲,听着像说同一个似的!” 顾望舒浑身一震,像是被覆了什么明知一般失声惊言道:“什么?!” “陆吾开明,古书不是讲其为时而九首时而九尾的虎身昆仑护山神兽?行径作恶多端,怎成……” 第326章 艾叶愣了片刻,忽地松了口气,哈哈大笑起来! “嗨呀,你真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师哥跟我哥也有什么仇呢!” 艾叶拍着胸道:“陆吾与我哥开明的确易为混淆,同是集昆仑万年灵气同胎生的天养妖兽,以至于连外表都是一模一样,可便如你说,九首虎身为开明,九尾虎身为陆吾。虽是同胎,但性情全为相反,陆吾属离善施火,开明则是控风雪为寒冰尊主。” “一个性情暴烈无常虐人为乐,一个只喜静稳居隐世,设万里雪障藏匿其间。” 艾叶丢了被子探身至顾望舒面前,刻意语重心长道: “我哥平生最讨厌被错认成陆吾,刚好你与他第一次见面就唤他陆吾……完蛋啦。结梁子啦。没救啦。” “……我!” “算了吧。实在不行,我哥若是真看不上你,那不如按人间的规矩,换我娶你便是。” 顾望舒凝眉看他,看得艾叶发慌。 一人一妖瞪了许久的眼,顾望舒忽然扑身上前掏进艾叶衣怀一震搅腾,摸索半天才把自己之前送他的银铃翻了出来,得意一挥,塞进自己袖里。 这可怕艾叶吓坏了,小脸霎时一白,嚷道:“顾望舒!” “怎么。” “喂,你不能因为我哥反对就要和我一刀两断啊!咱俩感情这么薄弱的吗?大……大不了我带你私奔,带你回山里,或者我去跟他闹!我……!顾,顾望舒顾望舒!” “呵。你兄长那么厉害,任你带我逃到哪儿,他不都是一个千里传送便可到人面前。” “那……那我……诶!顾望舒!” 艾叶惊慌喊着看顾望舒纳了银铃转身出门,大猫直接喊出哭腔,从榻上一跃而下, 结果手忙脚乱地绊了脚,扑摔在顾望舒身上,慌乱中想要抓什么寻回平衡,胡乱抓了顾望舒背后披发! “啊……!!!” 可是险些将人头发整片扯掉! 顾望舒疼得龇牙咧嘴,却是一回头见双双目盈盈,委屈得要死了的大眼。 “你别不要我啊……”艾叶死死圈着人的腰拖在地上,跟条大尾巴似的。 “我何时说过不要你,成天瞎想什么了。” “那你把我们定情信物收走做什么!不娶了,不敢娶了!顾望舒!别,我嫁你成吗,算我嫁你,你别……” 顾望舒看他这副可怜劲儿哪还气得起来,不过强装冷厉罢了。 到底是忍不住摸摸猫猫头,软了口气道:“我借去修炼,行吗?回来还你。” - 顾望舒过了晌午打外边带了饭食回来的时候,才进门便见孜亚在屋外挑木剑击树玩。 小孩不过随手玩玩,没师父教,家里又无人习剑。 大抵是过于认真,连一旁有人看着都没注意到。 顾望舒看了半天,到底忍不住过去摆正孜亚持剑仪态,一言不发地扶着胳膊教他挥剑。 孜亚开始惊了几分,很快笑起来唤了声:“道长哥哥!” 顾望舒这才不悦开了口。 “你叫艾叶阿爹,到了我怎么成哥哥。要么你改口唤他哥哥,要么也叫我爹爹。” “我……”孜亚没了主意,挠起头来。 阿娜尔这会儿正从木阶上下来,忍俊不禁道:“孜亚,你就如愿叫了人爹吧。大爹爹二爹爹的都好,我想你阿娘应还没有突然给自己升辈分的打算呢。” “哦!”孜亚这才明朗一笑,大声叫道:“二……!” “叫大爹爹。” 顾望舒冷冷一道,松下孜亚胳膊将手背到身后,给孩子话打断后闷声不响“腾腾腾”地似要跺烂那台阶般上了楼。 再“唰啦”一声拽开门。 艾叶此时缩成一团睡得正好,迷迷糊糊嗅到饭香,连眼都舍不得睁地含糊欠起身,打着哈欠嘟囔道:“带饭回来了啊……” “……!!!顾唔!!” 顾望舒大步向前,身上卷着才入这暖房的冬日寒气,扑面而来的不只凉意,更有燥热呼吸。 在他骇然睁眼之前,已被人狠狠固住两臂压下! “别做声。”顾望舒俯身低语,带着沉沦往复。“你儿就在楼下练剑,我上来的时候才看着。但凡声音大些,可都听得真切。” “顾望舒,大白天的做什么!”艾叶被他捂着嘴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放开,含满嘴津水吞不下去。 再听这样一说,只能强抑着才被扰醒的怒气与羞愤低声骂。 “来还你铃铛。” 他这般说着,将艾叶拦腰捞起,提着挤到墙角,从背后挽起头发露出脖颈。 动作分明粗暴,指尖却温柔地把那头厚发撩开。 妖兽心是不满怀怒,怎奈呼吸却越发慌促,头脑混乱间忽觉颈间一凉—— 便是银铃清脆摇响,随微弱“嗑哒”一声,扣在脖子上。 第172章 锁银铃 甘为囚兽 艾叶大惊,登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 “哦!趁我半睡半醒无力反抗时,胆敢给我系上项圈!” 艾叶拼命向后扭头,呲尖牙发凶,顾望舒一把扼住喉咙,自身后强吻下去。 不由分说扳着他一起转了身,再松口时目光向前,得意笑道:“看,多漂亮。” 艾叶愤愤瞪眼随他看去,面前桌案上一张铜镜正对红纱软榻,铜黄倒映起自己半身衣袍松垮,白发披散铺了满铺。 第327章 被人抬着喉口强行仰头时脖颈高扬,蟒皮项圈展露无遗。 顾望舒望向铜镜,眼看艾叶紧盯铜镜的目中恶狠染了迟疑。 蟒皮是为危险横蛮,配得上这野性的兽,又锁得住自甘折服的心。 “真好看。” “你给我摘……摘下来!” 他并未宽饶,只按着艾叶往铜镜前再逼进些,直到妖兽鼻息热气模糊镜中蟒皮纹理,开口哄道: “戴着吧,艾叶。我好生难寻的皮呢,这世间可再没如此配得上你的了。” 可不是呢。千年修为的蟒,世上确无二只。 “我……不要!” 艾叶再是支撑不住,全身力气压在撑着自己喉咙的那只手上。 或许全身只有这张嘴还是硬的,他狠了心咬牙喊不,顾望舒便要他连这最后一处也瓦解失重,一并化作春水流。 “我喜欢。”他轻语中带着不容反抗的坚定。“我的艾叶,是有主的猫。可要让那些忌惮或是觊觎你的,全都给我滚远。” 他将强势与占有拢上舌尖,含进艾叶口中,再要他刻骨铭心地成那以爱为囚的笼中兽。 或许只是自私,或许他本应野性难消,潇洒浪荡无拘无束。 但当下、眼前,他只能是我的。 顾望舒深知自己终究只是凡人一个,再怎般高尚超然,还是会为七情六欲所困,还是会在情深时成魔。 莫言天地,不属风雪,只为一人。 “顾望舒,你这个混蛋……!” “真不喜欢吗。”顾望舒再将他转入怀中,佯装心忧地弯眉看他。心中则是胸有成竹,仿佛心知情坚,明知故问。 “真有那么不喜欢,那我摘了。铃铛还我便是,不逼你。” 艾叶听了“还”字又不甘心,改口叫道: “别!没……也没有那么……!” “嘘。” 顾望舒得逞一笑,再伸一指到唇边,是哄他莫要出声,却恣意将余力全付之于此。 此前每一场欢愉都有银铃沙脆伴响。不过此次,换了个人罢。 屋顶融雪似雨,淅沥泼洒小院湿润。 只在白日休息的人,长久不见午后艳阳温暖,原来已经嗅得到些许春来的东风气息。 “顾,顾望舒,饭要凉了……” “那就任它凉去。” —— 后来俩人倒是吃了顿凉菜,日子再这么一天天过,带了项圈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没人会在意艾叶戴着个什么在身上,反正益州民风开化,以往甩着头白发在街上都没什么人看,更何况当下帷帽戴得严严实实,根本都瞧不见。 不过唯一最大不同,大概要属艾叶能自己驱邪祟灭鬼煞了。 再不用偏要拉着顾望舒的手才能行,甚至于连自己一身妖气都自然抑得几乎察觉不见时,艾叶才意识到原来不是顾望舒骨骼惊奇,天生奇术,而是那铃铛绝非凡物。 顾望舒虽言不上后悔送了铃铛,但每每看艾叶把一坨鬼煞踩在脚下嘚瑟跟他笑的模样,都觉得闹心。 “要不你与我那铃铛过日子去吧,感情二公子现在无所不能,似乎不太需要我了。” 艾叶眼见顾望舒与自己初遇时妃瞳内那般静如止水,无情无欲的清冷相,如今愈发染出凡尘,波澜荡漾的复杂颠簸起来。 “哎呦,这么刁钻呢,越来越没有神仙气儿了。” “再说一句,当心我唤天雷劈你。” “喔唷瞧瞧,脾气可大了。” 两人虽不知道天上那妖门裂隙什么时候才能修得上,或许真就再也补不上,永远这么咧着也无所谓似的,但世人可不这么觉得。 裂隙到底是吸引了四大法门的人全入了益州,到了晚上满街打得热火朝天,一派比一派地跟炫技斗法似的祭出各家法宝绝学,满天晃得是个五光十色七彩斑斓。 分明都是些一张符便能烧成灰的煞,却全都在用屠牛刀杀鸡。 这群术士是杀了个爽,谁道益州百姓可是苦不堪言。 本来夜里寂静休息的,现在搞得说不定什么时候窗子外就放起个法术烟花,照得比白日还亮,噼里啪啦地给您拜个早年。 “一群跳梁小丑。” 顾望舒坐在高楼上饮了口酒,东方日出泛起白时,看艾叶把尾巴卷成褥子打盹儿。 他揉了揉眼,愈发驱不散逐日模糊的影,心口难免泛出酸涩。 呆然坐了片刻,一并与艾叶躺到一块儿,埋头嗅了那妖兽长毛里隐隐藏的香,是一种类似牛乳蒸米的气息,舒服得很。 他闭上眼伸手去描顺艾叶面部的线条——从额头的弧度,到高挺的鼻梁,再到饱满柔软的唇峰。 可能是有些痒了,那妖龇了下牙,顾望舒惊地抽回手睁了眼,续而轻声笑笑。 将他一把拥入怀里。 “我看这益州城也用不上我们了,不如回山吧,艾叶。” 这妖睡得可香,不知梦见什么美食正咂巴着嘴呢,听了他这话耳朵“噌”地一立,一骨碌爬起来盯着他看。 在确认不是听了梦话后立刻高声道: “走啊?现在就能走!” ——“走哪儿呐,哥哥们!” 顾望舒背后一凉,想着自己与艾叶立身之处可是数十丈的高楼屋瓦,任凡人轻功再好都登不上来,自然也就卸了帷帽舒服坐着。 第328章 怎可能有人平白无故跟得上来不说,来人出声之前自己丝毫都未察觉得到? 甚至连艾叶都睡得踏实。 果不其然,艾叶蹦起来的速度可比他转个身的功夫还快,脚下潦草蹬了半块儿碎瓦下去。 鲜衣青年把蹀躞扎得结实,高马尾荡在头顶被风吹得气派,前额的发却凌乱无序,自然潇洒地散在前头。 正是那日在郊外黑店一面之缘那重剑青年。 当日怀疑他便是那九天上救赎人间的日游神,可这会儿再看了,怎看都不过是个普通人样。 既没什么异辉,又不带神韵。 毕竟连绣谷山的靼苒都落地生辉,盈盈不灭,更别提那九天上神。 他就在个四五步的位置抱上胸,嘴角笑扬起来是个散漫玩味地浮夸弧度。 “还欠您们一顿酒呢不是,温某言出必行,还是要还上的。” 顾望舒与艾叶对视换了眼色。 “不是说不必了吗。”顾望舒警惕冷言道。 艾叶跃得匆忙,忘记尾巴还在外头,巨大毛绒的一条敏感不安地来回拍扫着屋顶。 这温姓剑客看在眼中却没丝毫惊讶,只被他那颈圈吸去目光,觑眼带笑许久,终还是顾望舒挪身给他挡了视线。 顾望舒低头看了这眩目高度,疑心问:“你怎么来的。” “天明我就来了?”青年刻意般答非所问,从背囊中掏出坛只比巴掌大不多少的枣色酒坛,笑说:“来请您二位喝酒的。” 顾望舒看这酒坛子连个标志都没有,大抵是自家酿的那种,断是不敢贸然接的。 万一再掺了什么毒什么迷药——他对这个还是颇有心悸。 青年倒是自来熟地往屋檐上一坐,把酒坛搁在地上掏三个小盅出来,自己先倒了一杯。 在两人面前只摇了摇杯,那浓郁酒香便已经顺风飘进人鼻腔。 实在是醇香厚香浓,以往喝过的那些声称什么十年二十年的佳酿,都没如此诱人浓厚过,连艾叶都忍不住使劲吸了鼻子。 “道长,这可是您最喜爱的酒了。若不放心,我先饮了就是。” 说完自己提杯一饮而尽,反手倒扣空空小盅,示意自己没耍花招。 顾望舒架不住这酒香,也察觉得到艾叶馋得蠢蠢欲动,但怕被自己骂,正往死里拼命抑着去抢来喝本能。 只好清嗓道:“我又没吃过,你怎知这是我最喜爱的酒。” “此番吃过就是了。”侠客笑道,“此酒名为玉皇佳酿,传说可是那天帝独享的御酿呢,就是天界上仙想尝,都得排队等个千年才能赐上半壶!” 顾望舒懒得听他胡扯,捡起酒盅先递给艾叶,自己拿了最后一个。 黎明即起,叠云消散,薄雾染阡陌,消净下来竟比夜晚祥和。 三人并排坐于高楼,即便共饮,那两个还是与青年隔了老远。 “这人间祥和,道长,多看看吧。”青年道。 【作者有话说】 老师们上上海星!真的很想冲榜呜呜呜 我们已经要到全文最大的转折点了! 第173章 异光之灾 顾望舒还在醇美余韵中流连,至兴时不解道: “有什么好看。不过徒有虚表的若水炼狱,美在其中,也苦在其中。这世间若有神明,岂堪袖手旁观?不助人、亦不救世,连天上那个洞都封不住,谈何圣贤。” 青年看似胸无城府只寻玩乐,此时倒是洋洋笑着接话道:“神明难插人间事,大抵是因他们高高在上,触目不及,凡人自知不胜不怠乃成敬畏。” “何言敬畏?” “敬畏敬畏,敬在先,畏在后。单敬字为人间常情,单畏字为妖魔之道,唯对神明心生敬畏,信其道法无边,大道无情,可护苍生,亦可为护苍生而负一人。你永远不知自己是被救的那个或是被牺牲的那个,方生畏。” 青年继续道:“如此一来,便成了世事难全。拥护越多,骂名也便越多,信徒珍重敬神,背信者却又日夜盼着神明殒落。神明不肯降世救民就是这个道理,毕竟谁肯放弃九天上逍遥自在受供奉的日子,偏要来人间受唾骂苦难,还须不忘初心地时刻挂念着拯救苍生呢。” “他说什么呢,絮絮叨叨的。”艾叶听不懂便生烦,佳酿虽是可口,这下酒的故事可真不顺心。 顾望舒却是陷入长久沉吟,良久后双目凝神,似带犹疑地开口问道:“敢问温公子名讳。” 青年爽朗大笑,举杯向后以两肘相撑躺靠在高楼上,目光随朝阳而去。 “道长怕是心中已有答案。” “有神为保人间安宁,甘愿流连人世不归九天,现身之处皆与动乱病疾并行。”顾望舒道: “明是为救人平乱,却只因得见此神即为凶兆,所到之处必有血光之灾,千古大乱,而落得个凶神之称。于是本为英武俊逸少年郎,神像皆成青面獠牙面容恶煞,对吗?温公子。” 顾望舒掀袍起身振振道来,再恭敬一揖长久未得起身,引艾叶疑惑仰头看他。 “哈哈哈,青面獠牙也罢,少年郎亦可成穷途末路孤身汉、浑身生疮街头乞——神当是无处不在。” 青年随他一并起身,带笑有礼与他回揖,朗朗道: “在下温良,得遇先生共饮畅谈,实乃有幸。还望先生前路无憾,洪福齐天。今日一别,来日定会再见。” 第329章 说罢挑发起身,将手背在身后。须臾后笑意未尽,脚下豪光大作,肉身当两人面前化作点点盈光,再凭空消失不见! 艾叶看傻了眼,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磕磕巴巴问:“小妖怪,那祸害精难不成还真是……” “巡行轮值,神将日游神,温良。” - 温良走后,两人将那美酒佳酿饮尽,破晓暖阳引东风,街边酒肆幡旗曳得强烈,吹飞沙走石。 渐转入春的天连朝晖都是明媚的,顾望舒无意抬首,觑目望层云。 艾叶枕在他肩头小憩,兽绒护颈下是血气充盈,安稳泛粉的脸。 顾望舒在这安谧太平中,看本应于白日隐世不见的妖门那般赫赫立影在云间。 再度揉眼试图驱散眼前的重影,但在依旧无可奈何后摊开双臂。 不想再去在意了。 “我欠你那么多。”顾望舒伸手将艾叶额前被风扫痒得不停吸鼻子的碎发拨开: “心再难安,也不能继续让你与我一同受苦了。” 顾望舒俯身过去在熟睡的大猫额前落吻,想把他唤醒回家。 怎奈他睡得沉,迷迷糊糊“嗯……”地又磨蹭着头,把脸埋得更严。 “懒猫。” 顾望舒拿他没法子,这高楼没了他自己又下不去,日出渐明,无可奈何地拾伞撑起,抬手一瞬。 妖门忽地爆发出一道强烈激明的白光划破长空! 霎那间天地光耀炽盛,烁烁飞芒同玄晖落世,剧烈强光成一片青白! 也是始料不及如万顷琉璃,直直撞进恰好余光向天的顾望舒那含雾的妃瞳中去! 日游神现世,是为不祥之兆,必引血光之灾,千古大乱。 —— “呃啊——!” “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艾叶不明自己究竟是被这无故玄光闪醒,或是被身旁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惊醒! 猛地扑身去将他护到身下! 已经来不及了。 “顾望舒,顾望舒!顾望舒!!!” 艾叶惊醒瞬间同他那凄厉嘶喊声一起锥心刺骨喊着他的名字,却看他只跪在地上,十指抠死眼窝,几乎要将双目生挖出般痛苦不堪! “顾望舒!别抓了,别啊!你快住手!” 艾叶怕得手都生抖,拼命向外扯着顾望舒的手,才不教他就真的这般冲动抓瞎了眼,但又属实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大妖无暇光顾苍空妖门究竟因何闪此强光,他只能在束手无策间使劲拽着顾望舒的手,硬生给他从脸上掰下来,任凭他在钻心剧痛中指甲失控抠进自己手腕,也徒丝毫不减面前人的痛苦! “啊哈……啊,啊!眼睛……!我的眼睛……!!!” 艾叶到底慌了神,六神无主间听顾望舒那般隐忍倔强的人如此无助哀嚎,头皮发木! 跌软在楼顶把人拢成一团整个抱在怀里,听他将凄厉叫喊固执地噎进自己胸前,只肖片刻这人身上涔涔冷汗已经湿了他几层衣衫,透进胸膛时都成了捂热的潮腻! 他好疼,他一定好疼啊! “怎么办……怎么办,我要怎么办,顾望舒!” 头顶再是阵阵明光倾泻而出,艾叶在惊恐中把人死死护在怀里,不许半点光芒刺进。 妖门上刻着复杂强力暗红图腾的大门正随那缕缕锐光条条皲裂,于长空之上地动山摇般地嗡鸣挣开,倾塌只需片刻! 艾叶连看都没看,只顾怀中人哀嚎不断,抱着他从高楼一跃而下! 在这诡异烈光与巨大嗡鸣声中,益州城民于清晨贪睡中惊醒大叫,纷纷推窗出外惊恐与妖门对视! 看无数黑影从肉眼可见的裂缝中倾泻而出! 艾叶顾及不来地在受惊的人群中飞檐走壁高跃屋顶,未将三尺长尾收纳起的妖兽于面前掠过,城民吓得呆滞,下一瞬。 无数鬼煞落在面前,伸出狰狞长爪! “啊!!!!” “有鬼!有鬼!!!” “白天……白天怎会有鬼!!!” 登时满街哀嚎不断! 依明急着换上红衣劲装,手里边扎着头发边向外跑着救人的功夫,遥遥见艾叶连原形法相都没收好地于路人骇然目光中匆匆奔来,眨眼间带一身风尘落到面前,诧异道: “大人!妖门开了!不……不是,您怎么就这么跑回……” “来了”二字还未道出口,她已经看到艾叶眼中慌神地抱着顾望舒落地,声音颤抖到几乎不成声,哀求道: “依明,水……给我冷水!快!” 第174章 不要松手 依明扫眼看屋外无数鬼煞白日现身,抬头时随妖门大泄的同时鬼气迸发充盈天地,引来层层漆黑瘆人地鬼云遮蔽天日! 原本春日晴空遮掩得愈发黑暗,那些鬼煞便也愈发活跃嚣张。 她无暇回头,毅然咬牙喊向身边陪了几十年的侍女。 “阿娜尔!去帮大人!鬼煞刻不容缓,你单一无术凡人之身,太危险了!回去!替我看好孜亚!” “巫女大人!!!” 阿娜尔并无回旋余地,依明话落后义无反顾冲进的鬼煞群中—— 迟疑也只是瞬时,当即停下追随步子转身跑回小院,身着西域雪纱的柔弱女子一把薅住门口呆傻立着的孜亚,直接将他拎回屋子里去! 第330章 引艾叶入屋后,咬牙狠心反锁,关死院门房窗。 艾叶将手巾丢进铜盆凉水内一过,迫不及待敷上顾望舒那双被他自己通红淤血的眼眶。 “嗯……” 白发人难忍地痛哼出声。 眼泪大抵是受了伤不可控地流淌,顾望舒在逐渐镇痛与麻木中,气脉不顺地攀住艾叶双臂,声音颤抖地说出第一句完整的话。 “艾叶……那妖门,妖门怎么了!” “不知道。” “快去看看。” “不知道。” “艾叶……” “不知道!不知道!!!” 艾叶到底愤怒吼声! “顾望舒!什么时候了,还关心那个做什么!看看你自己!看你自己啊!还能睁得开眼吗!” “我……” 顾望舒紧抓艾叶手臂,胸前剧烈起伏带他呼吸都是紊乱的。 刚刚还急促的语气此刻忽然没了底,甚为害怕地往前几步抠住艾叶前胸衣襟,再摸索着扶上他脖颈。 “我……不敢……” 艾叶怔地停了动作,头脑中全是过度恐骇的嗡鸣。 他从未见过顾望舒如此生怯,只能心疼如刀割地把他抱紧后放到椅上。 再握紧双手蹲在面前,努力压制住自己也同样因痛心与恐惧到发哑的嗓音,故作镇定地哄声道。 “望舒,睁眼。我就在这儿拉着你,绝不放手。” “……” 顾望舒百般犹豫后,凝霜玉睫抖成羽翼,缓缓眯开缝隙。 艾叶这般看着,觉得自己心跳都快止了。 顾望舒眯眼停顿片刻,一言未发地续而睁眼,稍稍垂目将视线落在艾叶惶惶然死死盯着他的脸上。 连艾叶大气都不敢出,任他松开紧攥着自己的手,轻轻抚摸上脸颊。 他是一言未发的,甚至连神色都未变,一双星辰遍布的妃瞳美得那般不许人间物。 “艾叶。” 他许久才唤得出这个名字,瞳孔震颤闪烁几分,语气漠然。 艾叶慌扶住顾望舒抚在自己脸上的手,却也算到底松了口气,紧着应道:“是,你说!” “你曾说会一直陪我的那话,可是真的。” 艾叶再用力捏紧五指下细微打颤的指尖,认真道:“当然是。” 顾望舒轻笑,摸顺了他头发问道:“艾叶,妖门到底怎么了。” “我……!” 艾叶见他是铁了心要这般挂念人间,气话无奈硬咽了回去。 没办法,谁叫我喜欢的人就是这般圣人模样,他总要护这烂到底的人间,我能做的也便只有尊重罢了。 “算了!顾大圣人!我去看!反正好不了!” 艾叶说完气呼呼地丢开手,起身要往探窗子一望。 谁知只是脱手的须臾,顾望舒猛然起身,咚一声被桌角撞得前仰,顺势拿食指与拇指紧扯住他袖口! 艾叶顿时烦得要命,心想怎么不是你叫我去看的,还半路将人拽住这一矛盾说啊? 不耐烦地回头,埋怨道话都到了嘴边,却是如遭雷劈一般头皮发麻,呆在原地! 他虽是捏着自己袖口,视线却还…… 停留在刚刚自己蹲过的位置。 似是察觉到艾叶震骇的一滞,想笑着说无事,可脸上的茫然无所藏不住。 “先别松手,我会找不到你。” 风起顺推开半面的窗登堂而入,红纱暖帐撩抚面颊。 不知是麻木或早已认命,顾望舒探身抻着胳膊捏在他衣袖上,指尖有细微难辨的抖,与呒然呆滞的艾叶齐齐僵持在这屋内。 艾叶是不敢动弹,亦不知道当下应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只木立着怔怔举手,贴他眼前晃了几下。 再被他飞快一把扼住手腕。 艾叶万幸舒颜道:“看得见?” 顾望舒什么都不说。 但见他生涩地转头,许久才将喉结一滚,低声得几乎是自与自说。 “不是黑的……” 顾望舒再抬眼时,已将难掩饰的彷徨展露无疑! 他的眼瞪得极大,急喘着踉跄几步向前抓住艾叶肩头,慌乱似要拍遍他全身的摸摸索索! 他是想惊喊的,那般如同落入深渊谷底的悲愤,仓皇,交错惶恐,惊慌失措, 被揉搓成团狠狠堵在心口,像是背压着巨石的沉痛,自喉底压抑而出。 “艾叶。” “艾叶,” “艾叶……” “……好像有什么挡着我,看不太清楚。” 口中反反复复都是听不出情绪的‘看不清’,他双手颤着去揉眼,看得艾叶心头如同被人恨捏一把,直榨出血水地紧缩生疼! “别揉了……!” “顾望舒,别,别揉了!别揉了!” 艾叶捏着他手腕,逼他的手不能触及脸庞,发出是那般撕心裂肺地绝叫! “我在看你!我看得清你的!你害怕是不是,没事,我抱着你的,我抱着,抱着……” 顾望舒挣得凶,带起扭着他腕子的艾叶在屋里撞来撞去,直到被狠心反压推攘着撞到榻角跌坐下去—— 艾叶与他一齐失衡摔在榻上那瞬,妖兽脖颈蟒皮项圈上的银铃胡乱摇摆,似震银光,本是幽鸣细碎不易察觉的铃声忽然溃耳灌进脑内! 失控在崩溃边缘的人止了声,失魂落魄地瘫倒在榻上,一语不发。 第331章 感到艾叶一头砸进自己胸前,甚是比他还凄惶地嚎啕大哭。 “别抓自己了,顾望舒!你别抓了,我求求你了……神术也好,禁术也罢,总有法子的!我带你医,我去昆山寻药,我带你去找!我就不信天下没有能治你这病的药!别难受了,看你这样我好生心疼啊!” “……你动一动。” 顾望舒木然要求道。 艾叶不懂,还是听话地撑了身子站起来。 顾望舒忽开始狼狈的咯咯碎笑。 直把艾叶吓得心肝都颤,以为他是真要疯了,不成想顾望舒勉强撑坐起身,分明眼前模糊不清得只能辨得明暗,竟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准确无误一把抓在他的颈圈上。 将自己用力扯过来,按住脖颈强行一吻至深! 艾叶把眼惶恐睁大,被放开时呆傻地倒退数步,也看顾望舒站身起来,虽刮倒路径上的园椅,到底还是不偏不倚走到了艾叶面前。 “小妖怪,你……” “罢了。从今往后若只能辨你一人,也无可厚非。” 艾叶五脏急缩颤得生疼,致使发虚软了脚,站不住只得一只手撑在窗框上弯腰扶着,又怕顾望舒目障磕着边边角角,还容下另一只手撑到他小臂。 “什么……意思?” 顾望舒哑然苦笑,需把脸贴得极近才能勉强辨得身前人模糊身影。 “因为是属于我的东西,才寻得到吧。”顾望舒拉住颈圈,两指搓摩起银铃,听只在他耳中才可清晰响起的铃声大作。 “我生与它一道,这铃铛一辈子都会是我的东西,自会引我寻得到它。银铃如此,自然佩它的人,也便由我。” 艾叶却与他调侃不来,满心担忧释怀不开, “可你,可你……突然成了这样,怎么接受,别说笑了,顾望舒,我……” “罢了。” 顾望舒哀叹一声滑下身子蹲到地上,颔首作声时成了无可奈何的自失。 “罢了呀,罢了。自打我明事以后,便已经知晓郎中所言深意,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样一天。月人多病眼疾为重,再是强身健体修行保身,也都如发白妃目一般为天生绝症,是治不了这双眼的。” “郎中许我至多二十年,我已经赏看了多个春秋的景致了,也得了你了。罢了。足够了,无怨吧,哈哈……” 他顾望舒越是这般气馁服输的认命,在艾叶眼中看来的他越是被逼绝路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便也更是心如刀绞的疼。 那个曾与他豪言要一起逆天改命的人啊,怎的就忽然绝望认命了呢。 “顾望舒,你站起来。” 顾望舒埋头极深,无心再应。 艾叶止了几许,忽地勃然怒声道:“顾望舒!你他娘的给我站起来!看不见又怎样,又不是手脚断了!我定会寻出法子治你!少给我在这颓废作态,我喜欢的人,豪气唤天雷护万生,心怀天下,才不是这种废物!” “顾望舒!”艾叶大喊:“把手给我!” 顾望舒缓缓扬脸,看面前模糊一片的白影。 他只知自己深陷恐惧的泥沼,被扼喉般无力回天,目障迷茫时仿若二十余年前的炎夏,被以欺辱取乐的孩童按在泥泞中仰面对天睁不开眼,即便紧紧闭上依旧红彤一片。 但是单薄眼皮救不了他,那废院无人,任凭他喊破喉咙恳求天神也无能为力的绝望。 他不敢动。 无论是那日泥潭中的幼儿,还是此刻无力蹲在地上的男人。 没人救得了自己。 处在恐慌极点,濒临破碎边缘,在一片盲白中看躺在地上浑身污渍的幼儿,看他愤恨力竭嘶嚎,在明明还不通情理的年纪里强忍泪水,被人按在地上撕扯衣领,一拳拳落在身上。 当眼前与脑海重叠的一瞬。 ——“小望舒,你别怕。” ——“我不走,我不会丢下你的。” 耳畔响起竟是他的声音! 看他站在头顶举袖为自己遮下阴影,背光的脸在他发混的瞳中模糊不清,气息却是那般熟悉。 他骇然心颤,这是何时渡入的虚妄记忆! …… “顾望舒!叫你给我手,站起来!” 艾叶斩钉截铁这一吼惊醒境中人,顾望舒猛倒吸口气如同险些溺死的人,惶惶无从看着眼前影! 将信将疑递出手去。 第175章 我本为庸人 艾叶发现自己与他共度太久无忧无虑的日子后险些忘了,忘了顾望舒身体里是有常人无法比拟的固执、倔强、坚毅与大义。 可同时也有隐藏在这皮囊傲骨之下,何等颓败不堪的可怜魂灵。 他咬紧牙关狠催了道:“起来!” 顾望舒到底近乎觳觫地触上自己手指,妃目死死闭紧,深呼吸后横下心。 借着艾叶的拉力扑进怀中! 耳边“轰”地一声巨响炸开,巨邪自空中砸下,带满身狰狞兽面尖锐嘶嚎,落地一瞬反重冲击激起尘土飞沙走石,暴风直接撞碎窗瓦,波浪卷碎石涌进楼内! 顾望舒在混沌中回不过神,四周铺天盖地都是未知巨响与悲鸣,且听得木楼断裂破窗声后,艾叶目光灼灼将他转到身前,背对那长驱直入的万千沙石—— “站起来就好了,没什么可怕的不是。” 顾望舒心间一漏,仿佛世界万物须臾静止! 第332章 艾叶一声轻唤听得出带笑,也像团软云裹上身,柔软时让他深陷其中,沉沦时抵上万千慰藉。 随再回神便是密密麻麻,如瓢泼大雨般倾盆喧嚣着落下的沙尘滚滚,叮当清脆撞在冰墙外之外! 下一瞬响彻木楼的是孩童惊喊哭声! 顾望舒愕然惊醒,下意识喊了声,“艾叶!孜亚还在!” 艾叶不动声色任风沙肆意,尽数为冰墙拦下,冷漠道:“我不在乎。借此机会与你坦言,哪怕这世上凡人都死绝了,我亦不会被动摇半分,我只想要你好好的,若你不想我离开,我便是半步也不会动,只陪你在这。” “他可是依明视之若命的孩子!” 艾叶笑道:“那你要去救吗?” “废话!”顾望舒不假思索地甩手回身寻声迈开几步,也在那瞬间意识到自己不仅无法辨明方向,尚未适应目障的身子甚至连基本的平衡都维持不了。 连着栽歪几步都没能寻回正途,被艾叶一把捞住胳膊才得稳下。 艾叶看见他满目仓皇,舔了焦急后干涸嘴角问,“真要去?” 顾望舒虽是看不见,但清楚听得到落在院外的巨邪百万鬼面尖嚎声逼近,人间何等悲声大作。 情急下扣住艾叶手腕,道: “与我有什么关系,口里说着毫不在意,当初为了救这孩子伤了胳膊的人可不是我,曾与依明有纠葛的也不是我。” “可我与她一向两不相欠。我与我哥守了昆山脚下望族千年,她只是那万千信徒中一人,被迫成婚也是为救她的族人,又不是我逼她嫁,她当下对我处处相助不过情义罢了,与那曾经两三事毫无干系。”艾叶冷静道: “我终归是妖不是神,奉妖意在不作恶即是恩赐,信徒众生遇了危难时还是要靠自己。且说神明也并非真可渡众生,何况我一个大妖呢?” “救与不救绝非要事,我与她就是这等殊途无干,别把我看得像个负心汉。” 艾叶邪佞讥笑卷起嘴角,目光却是个深邃严肃盯紧着顾望舒,不给他再施加压力地缓声道: “不问我,只问你自己。望舒,你想不想救。” 顾望舒沉目潋澈,其间绛河再失几分颜色。 清晨暗下的决心涌上心头,此刻亦有对现状彷徨的不自信,听孩童惊乍哭嚎声,到底滞下脚步,不安说: “我……算了。这城中高修术士那么多,总不会没人救。我答应过你的,今日回山。” 本以为艾叶听闻这话会立即兴高采烈拉起他就跑,谁知面前妖兽却是无动于衷地还站在原地,耳边巨邪杂叫与沉重撞石地裂般的脚步声,声声逼近。 “不足丈余了,那鬼东西。四周没有术士在,我看那群三脚猫的自保都难,谈何救人?顾望舒,我只问你想不想。不只是救孜亚与阿娜尔,我说的是,救这一城,护这人间。” 顾望舒屏息,郑重痛心地道了一个字。 可这个字的重量啊,寸寸压断他的脊骨,碾碎每一分经脉,如鱼刺哽喉,竟要耗上那般力气才噎得出: “想。” 致使这难言的决心,也在转瞬后染上失意。 “可我救不了,也不能再教你因我受累。我答应过你兄长,既要护你,便不能让你因我的私欲与难安再陷危机。更何况我现在这副模样谈何救人,不过是没你牵着连路都走不明白的废物,自身难保……!” “省省吧你顾望舒!我要你怜悯呢!真不知你个寒川泠月的还能替人着想啊?” 艾叶揶揄大笑,反唇相讥后面露正色,肃容与他道: “你想救世,那就去救!我的心上人坚守心中大道,勇往直前,我从未有过半分觉得你会连累我随你沉浮危机的心思,反倒才觉不枉此生有了意思,引你为豪。” 艾叶拉着他,认真道: “妖子之争封妖门一事也是我终需面对的,不是一味逃跑便可矇昧自心真当安稳,你我当下既论谁都做不到袖手旁观,倒不如拼他一把,我因这等破事被迫躲藏千年了,早已不愿再为懦夫。” 他看顾望舒在震惊中渐转冷静,默然移视线到两人相握的手上。 “你去救你的难安心的世,我为不白活这虚晃千年。你我这也算殊途同归?顾望舒,肆无忌惮的去吧,我陪你。” 顾望舒将喉结上下一滚,启目时妃瞳藏下星汉万千。 或许这才是自己心之所往。曾无数次质问天地自己以这一身残缺降世的理由,明明被人间弃之不顾,却扔挂念难忘。 我成不了魔,亦成不了闲散仙。 便是注定要为这凡世沉浮,像那背负恶谈的日游神,为人世难容,却笑意逍遥。 可我终不是神,我心间藏七情六欲,翻滚颠覆,该舍弃时有放不下的;该不在意时总是难安。 逍遥自在者成仙,虽道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大抵我就是庸人罢了。 难求全,便求安。 他自嘲一笑,在艾叶既有担忧也藏星耀的注视下低语问:“外面。” “外面鬼气遮天,不明了,直接出去也无事。” “邪祟…” “邪祟遍地,民不聊生。” “妖门呢。” “妖门大开。怕是一会儿陆吾和我哥都会到这儿,若是妖王三子鼓还活着,加上我,那就是四位。” 第333章 “你们要在这儿打?” “对,别无选择。胜者为王,封妖门,登王位,方还三界安宁。” “只能活一个吗。” “或许吧。再或许我哥若得赢,他吞陆吾妖力也足够撑起妖门结界,如若此举无遭天谴,我也许能活。可惜就怕我这命,我哥舍不得要,别人可是如饥似渴。” “嗯。” “走吗?” “此番事后,我们便归山,再隐不出。生生世世。” “好呀!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顾望舒抬手顺其小臂滑下,摸到艾叶捏着他的手后握紧。 迈出未知的脚步虽是艰难,但万幸有人在身旁做他的勇气。 “艾叶,走吧。” 艾叶把人握得结实,步步引得仔细。好在顾望舒当下还不是全目盲的,依稀辨得光影恍惚,也便踏得更为谨慎。 但看他这连迈步的模样都迟疑,谈何打斗?艾叶忽地灵机一动,停下来按住人肩头。 身后巨邪闻见人气移动与孩童哭声,暴躁地直冲而来! 顾望舒察觉耳边风声大震,巨邪遮那艰难于鬼气中破空的薄弱日光晃眼前大暗,再看不见也知道逼到跟前! “艾叶!停什么!都到面前……” “小妖怪,记得去年上元节吗?你我误打误撞钻了鬼屋那次!” “……记得!”顾望舒紧声道,“提这个做什么!” “那日不也是一片漆黑不见五指,我引你驱的邪!唯一不同不过你知晓待天明后目即可见,便不存惧意放肆去杀了,那时我们不是做得可好!顾望舒,你那日可行,今天就也一样!做得到!” “呃…诶!” 艾叶纵身跃出去的时候顾望舒大抵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整个被扽着飞走险些仰断脖子,顿时不乐意地来了火气, 然跳到半毁的屋顶时已然拔桂魄出鞘,面对邪祟时认真的岿然与往日别无二致! 巨邪闻人靠近,立即张牙舞爪嘶叫扑来,艾叶拉顾望舒极速躲闪, 焦黑长臂盖面贴过的一瞬顾望舒见得光影,挥剑一刀切了下来,巨邪一身百万鬼面顿时惨叫不止!“我说,你不看得挺清楚?”艾叶还有心和他说笑。 “小祖宗,你就盼我全盲吧。”顾望舒一哼,甩了桂魄残留胶腻黑水: “但说你佩银铃不是也可以驱魔逐邪,你直接解决好,何必拽上我荡来荡去,不嫌麻烦。” 艾叶挑眉讽道:“诶你别搞错啊,孜亚是你说要救,满城生魂也是你这顾大圣人要护,和我有半点关系?我不过只是在帮我的心上人如愿罢了,待会儿小爷可是要去夺妖王之位的,那才是你郎君我的正事!” “本末倒置。” 顾望舒冷脸说:“别再跑了,告诉我鬼眼在哪儿!” “急什么,不得先躲呀!我带你上去,届时向东北位刺剑便是!” 儿人再是一跃而上,迎呼啸飓风直逼巨邪脑后,趁其体大愚笨来不及转身,势如破竹! “顾望舒!就现在!” 桂魄携长虹曳万丈银辉刺下,无半分手软宽恕地直刺穿鬼眼,那百万鬼首连嚎哭声都未来得及发出,已被桂魄净散成一大滩粘稠黑水,迅速升华散入风中! 艾叶带人稳稳落地,瞥了眼阿娜尔与孜亚藏身的衣柜。 这会儿孩童哭声减弱,懂事的孩子大概知道得了救,再哭反倒只会引更多邪祟过来。 这妖小叹一口气,调侃道: “顾望舒,厉害呢。以往砍了大半天的东西,而今一击制胜!” “还不是因为知道法子。”顾望舒懒得与他嬉皮笑脸,“哪里还有,抓紧清他个干净。” 艾叶在楼顶高处,简略扫眼全城。 末了,与身边人道: “哪儿都有。妖门不闭,永远清不干净。” 第176章 益州城大劫 浮空妖门笼千层红光煞气喷泄而出,犹如一颗巨大血目瞪在空中,不时涌出团团咕涌沼浆射向地面, 落地滩滩黑浆拔出万千鬼煞,遍地无处不是,大大小小奇形怪状,唯一共同不过见人便食! 茫茫众生不过凡胎肉体,从未见过如此景象的冲击大过逃命的本性,呆滞站在原地的人一个个被一口咬掉头颅,或是撕扯成碎血溅满地。 脚是软的,跑不动的,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吃下去,再融成那万千鬼煞隐忍千万年的腹中餐!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爆发出一句“跑啊!”,满街百姓才忽然还魂了般尖叫逃跑,却是如无头苍蝇四处逃串,撞栽,跑摔,无能为力抱着孩子蹲在地上的,推推搡搡脚底抹油的, 一时间偌大个秩序井然的益州城混乱不堪,惨叫声不断! ——“别墨迹!前面抱孩子的跑快点儿!” ——“娘!!!啊!!!” ——“幺儿!跟上啊!幺儿!!” 幼儿片刻便被人潮挤散。 当下益州城内术士虽多,碍于人众难下手,或许真如艾叶所说,都是群三脚猫的功夫自保都难。 四大法门逆向冲上街市,虽顾不得周全,至少尽得微薄之力。 萧鹤升策云立半空之上带太一宫鏖战截煞,低头时看又是数十只巨邪齐齐飞身落地。 四大法门未曾与巨邪交战不知其弱点,砍起来没完的东西又极其拖延时间,不战又伤害无穷! 第334章 焦灼之际忽地瞥见两道身影飞快冲来。 那速度断然非人能成。 萧鹤升挥拂尘搭在身上,将眉眼沉蹙急深紧张观望,见那两抹身影非但没有伤人,反倒如离弦之箭一扫而过,剑影轰然诛巨邪于无形! 白影再御风落高楼上,暗空中双双白发招摇醒目—— 这身形可是太熟悉不过了。 惊讶之际,见艾叶似有察觉地转头微扬,嘴角仿佛在与他对视后卷出狷笑。 好一股寒意直穿头顶! 他不敢再看,惶惶收目挥法器“嘭”地金光大作,炸那满天落雨似的鬼煞鬼哭狼嚎! “望舒,好生显眼啊。”艾叶眯眼笑道。 顾望舒无所谓答:“显就显,谁能奈我何。” “要得就是你这般气魄嘛。” 艾叶满意点头,瞥眼间看脚底一名妇女发了疯似的反冲出人群,冲向路边孤零大哭孩童! 漆黑红目的厉鬼伸出利爪,艾叶眼皮一翻,随手挥了根冰锥从天而下,在母亲绝望尖叫声中直接击穿那厉鬼头颅,冷冰燃出蓝火,瞬间将厉鬼灼烧殆尽。 人母瘫在地上,连滚带爬把大哭的孩子捞进怀里。 “顾望舒,快谢谢我。”艾叶把人拉进一些,将头凑到跟前邀功。 “谢什么?”顾望舒眼不见,周遭混杂无数声响,听也听不清。 艾叶把嘴一瘪,闷闷不乐低头看那对母子抱头痛哭,磕头谢神的模样,愈发心烦。 果不其然,下一瞬从旁陌熙攘而来的人再将劫后余生的两人埋没其中,带身后大批邪祟闻人群奔涌而来。 “太乱了。”艾叶无奈道: “山林鸟兽散,说的都是散,死心眼的凡人怎就只会往同一处跑?神仙都救不了。” 鬼煞往人聚群处涌,更易大肆杀戮,无路可逃。 顾望舒神色严肃,沉默许久,将气沉得深,似在侯什么时机。 果不其然片刻后—— 军角在益州城十里高墙上悲音大起! 百余只牛角型弯长大角立满城墙,嗡鸣中是悲壮雄伟,燃城外驻扎边营三万军士热血! 军角洪声荡漾,命令般伫下满城慌乱百姓,甚时连鬼煞也惧怕如此正凌之音,痛苦鸣叫。 艾叶诧异转身,看城楼上鲜红描金的护字大纛纷纷竖起,玄甲兵士纷纷列阵登城,在这井然之中—— 檀甲红缨,烈风中傲然挺立。 “来了?”顾望舒这才发问。 “是啊。”艾叶抻着头看了会儿:“还真有他的。” “生为武魂。”顾望舒道。 艾叶沉目看小将浩气凛然端倪全城,半面额头顺鼻骨而下弯曲至唇上,竖贯半面佩着张赤铜面具。 面具相衬,无表情的脸上更显阴鸷森寒。 他是脱了胎换了骨,再或早就死了,死在冰原一场业火中。 如今一副行尸走肉,是以众生期冀铸起新魂,生灵迫切而生的魄,枯荣后重生。 冯汉广踏在荣辉下,军角四起,大纛烈烈。 置之死地而后生,为万民所至,成神之途。 眉宇间不沾凡色,抬眼时望血光妖门大放彤色,叠云绕成吸空之势,飞沙迷眼看风云间显出异动, 那黑云向中心扭曲吞压,随紫光闪闪聚成再一道暗门! 冯汉广似有暗笑,心知他定会来的。 狼头铜拐敲地声脆,他回身向一众将士,与城门后望不见边际的三万精兵。 “众将听令!家国有难,兵士首当其冲!而今天降灾异于我益州,我等虽凡胎肉体不足以抗,即便血肉之躯也要挡在百姓之前!” 那命令声有条不紊:“周协领率众将士支援民众与能战的术士;都副将带二军救援;韩霖!你熟知益州道路地形,去引民众秩序分散,莫要慌不择路!益州当下三万军士视死如归,铁甲为盾,我就在这城楼之上,弓已满弦,若有临阵脱逃者,不以百姓为先者,杀无赦!” ——“得令!” 玄铁城门大开,兵士奋勇高呼涌入城内以盾甲列队破开鬼煞,义无反顾冲进城间大路。 曾为人民守边疆斩异族的铁血汉子,而今天灾之下甚如手无寸铁之人,无所畏惧以肉身相护。 冯汉广将背后玉角虎贲弓撑满,提携六棱长箭对指人群, 弓弦咯咯作响一瞬,忽地抬箭向天,眉目凝压,瞄准空中暗门撒手射去! 那暗门随之漫溢出暗红妖气,长空难抵压迫惊雷密密,长箭无情笔直而去,“嗖”地进了暗门一瞬如同陷入万丈深渊再无声响,片刻后—— 缓缓飘出一袭玄衣大袖震风,纹金线纹在残阳与银电下闪得是个凛不可犯的威严震慑, 那大妖毫不费力地悬在半空,鄙睨脚下虫豸聚群的众人时,手中攥的正是冯汉广刚射出那根箭。 - 顾远山彼时正带清虚观一众于市间协同韩霖引百姓退散,老祖师随手斩断几波鬼煞时闻见极其浓厚妖气,背后寒意直接僵其脊椎,短暂神滞之余听得顾莫惊呼: “师父!天上那是个什么东西!” 顾远山抬头见陆吾脚踏空无,迈得步伐轻松,似是为满意欣赏这人间惨状! 目中只撞那鬼目长剑,思绪便已如梦荡回三十年前。 冰原大劫。 他掐指捏了道溯洄点入顾莫眉心,小弟子眼前顿时昏昏显出幻景。 第335章 【——“交出人来,否则这冰原三十六族,都将为你一族自私献祭!”】 第177章 獓咽之死 顾莫睁眼已是在三十年前的冰原之上,那时的冰原上生活着三十六族万千游民,世世代代依冰河而生。 “老四,你自受天雷,强脱妖骨,弃你一身千年修为与凡人共伍。说出去当真是给妖子丢脸。” 陆吾脚下死尸成山,他在这冰原三十六族之首的东昊部族大帐之外,望秋末银杏满树金黄。 风摇落一片叶,便杀一个人。 他就像那天命。 人群被龙舌业火强行聚拢无路可逃,哀嚎痛哭此起彼伏,利爪将一颗颗人心掏出捏成血沫汪在脚下,直到待他随手抓出个披红衣的女子时。 终是见得那兽皮冬衣,一身傲岸的持杖人。 正是妖王四子,獓咽。 陆吾带狞笑觑目以视,片刻后那狞笑凝成了嫌恶。 “你还真废了自己。” “放了他们,我与你走。” 着兽皮的男人稳步向前,目光落在陆吾手中女子身上。 女子面若芙蓉浮香,柔弱眉间全是坚毅无畏,一双娇唇被咳出的血染得通红。 “族长!不是让您带幼老先走了吗!为何回头!” 獓咽只是径直走向陆吾面前,妖气萦绕杖间有绿光乍现。 “我的族人都在这,怎可先退。他是为我而来,便由我来承担。” 陆吾似有震怒,将手中女子脖颈掐得更为用力,鲜血不停顺唇边流下,可是个渗人的美。 “陆吾,住手!” 獓咽虽未变色,但难掩赤目藏火,无能大怒! 陆吾将鼻筋一抖,哈哈嘲道:“看看你自己!你不想成全为我为炉鼎,竟愿自废元神拔妖骨!妖子之争乃是天命,你如此逆天,我便成了你那天谴罢!” “我做如此选择,与无心夺位毫无干系!” 獓咽生怒时法杖仍有妖气迸射,引身后风波大作,草木横生,一条条荆藤狂甩背后呼之欲出! 顾莫蹙眉看着,心道大妖便是如此。 即使遭天雷谴以身受法,断妖骨重伤也清不尽妖气,大抵与着封血咒后依旧可唤风雪的艾叶相同,是好是坏无从解答。 不过确实较比以往力弱许多罢了。 “千年间我受你教唆以食人为乐,浑浑噩噩只为漫无目的堆积妖力!如今不过想为自己活一次罢了,再不为他人蛊惑!自受天雷谴是为洗清罪孽,无愧与族人同行!” 獓咽呵道:“陆吾!我不求你成全,至少不要再伤及无辜!” 红衣女子双手死死抠住陆吾锐爪,可惜不过无济于事的挣扎。 映雪的眸依旧未染半分绝望,牙关咬紧,在喉间咯咯碎裂声中倔强抬头。 冰原东昊部族前任族长独女,自幼善骑射追猎,是这茫茫白皑蓝辉中血红的精灵,是将许配于部族内最英勇的汉子,是下任族长的妻。 却在成人宴晚与嗜血如命、三十六族恨之入骨的大妖獓咽私奔。 族人以族长病危骗她回来那日,为定民心将她捆在枯草木中施火刑以敬天地时,她也是这般视死如归,眼中光辉不灭,无悔无恨。 行刑前半刻,在族人惊呼声中冲来劫刑场的妖将堆在她身上的枯木回春,新枝复生,绿叶招摇遮蔽爱人视野后。 天降五道紫电谴雷,一声不差地悉数落在身上。 凤凰涅槃也只是一遭焚火,可獓咽在那日死了五次。足足五次,终是勉强洗去前尘,方得天恕。 第六响闷在云间,宣告天谴的结束。 天雷生拔妖骨的痛几遍以妖力硬抗,也难免元神严重受损。 他疼得全身发抖再站不起来,满地鲜血染得冰原扎眼的红,眼睁睁看部族来内被他食过血亲的人带恶恨将手中猎兽长矛插进胸口,也再无力反抗时。 老族长挥手作罢,成全佳人。 ——“夫君,别求他!” 獓咽深知自己即便是受天谴前也并不是陆吾对手,何况当下。 陆吾残暴对世间一切,为何要留自己在身侧的理由再清楚不过。 他轻易出不了冰原,便叫他去吞食生魂,永无止境地填补妖力,是把他当做炼丹炉在养。 永无真心,全是利己。 “我跟你走,放了他们!” “你还能予我什么!谁稀罕!”陆吾一声大喝引冰河共振,手下再无怜悯直接捏碎女子颈椎! 人骨碎裂时声如碎玉,分明是个清脆,却直如刀剑搅碎獓咽五脏六腑,刀剑再生倒刺,反反复复比天雷谴还要痛彻百倍! 獓咽绝望抱头跪地,看他妻子口中大口涌出赤红,头颅无力倒在肩上,瞳中再无生色。 “燕儿!!!” 曾在冰原上肆意飞舞的红燕,只在眨眼间成了落泥,随宽掌松开,跌进血泊尸山中。 “我杀了你,杀了你!!!!” 獓咽心肠俱碎,大声嘶嚎,双目食恨猩红暴虐!背后破碎元神呼之欲出,荆棘遍地将整个冰原生成野林,直奔陆吾而去! “笑话!” 陆吾却是怒容不变,厉声悬天如天命知音! “要你的命还有什么用!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你是妖王四子,是我成王的炉鼎!有何资格自废妖骨!我可真后悔啊,我就应像关着大蛇一般,也把你牢牢锁死!” 第336章 陆吾踏空而下,身后呈一张撑了满天的巨大橙红虎形元神,摆九根长尾口垂长涎,怒吼时火墙爆起! 无关遍地荆棘引火成海,瞬间吞噬面前百千族民。 惨叫声不绝于耳,人们惊恐带火无处逃穿,模糊人影痛苦挣扎,化为灰碳,全映进獓咽猩红血目中去! 下一瞬便被陆吾隔空吸来,扼死喉咙! “妄图背叛,忤逆我的下场,你给我睁大眼睛欣赏好了,看我是怎么把你想要护的这群人尽数烧成灰!因你私欲自废,我要杀多少人才偿得还!不止你这一族,冰原三十六族,我都要他通通为你殉葬!” “不要………” 獓咽目中火焰跃跃,他只是善控木的艮属白牛妖,陆吾属离天生相克,他天生便在这大妖面前无从反抗。 “不要啊!!!!!” …… 溯洄随席卷而来的火舌戛然而止,顾莫骇然惊醒。 三十余年的冰原业火惨事人尽皆知,数十万人死于那场大火,大师哥便也因此被师父救回,拜入清虚观门下。 难道当下立在益州城上空的那只大妖便是当时始作俑者? “师父,那是……” 顾莫看清师父一向清白冷淡的目中覆上烦懑,手中剑背于身后,两指定身前画咒,圈出一层熠金的诀,将身后人群护下。 “警戒,为师心中已有大致,但且要知道。”顾远山背身道: “今日必是一场浩劫。” —— 益州城上,陆吾轻盈步于空中负手转身,悬至低空时妖气压得鬼煞更为暴躁不堪,狂暴时甚可撕开兵士铁甲。 他对那些惨鸣充耳不闻,悠悠行至冯汉广面前,扬起手中六棱铁箭。 “小兄弟,这见面礼可真是礼轻情意重呀。” 冯汉广未置半语,面色不改再张全弓,利箭直逼陆吾咫尺正心而去! 岂料陆吾并无半分躲避的意思,邪魅一笑抬手灌妖力于掌心迎上, 那飞箭受无形钝力滞在空中,箭尾白翎受风力颤抖瑟瑟,却是一步也再不能向前。 片刻后看陆吾金瞳一闪,铁箭瞬起大火,将其包裹中间,业火高温生将那箭身灼得通红!“小将军,既然如此热情好客,那我岂能不付答礼呢?不如就送你这满城蜉蝣之人转世重生如何?” “休想!” 阵阵细碎的破裂声从箭身传来,陆吾挑眉看去,回神时火中箭身忽浮起一层血红符文,“嘭”地一声巨响炸破长空! 浓烟滚滚如惊雷落地,顾望舒闻声一颤,铺天盖地的妖气灌入五感,慌扣住艾叶紧声道:“他……这么快!” 艾叶目光紧迫地咬紧犬齿,下了决心似的回他道: “小妖怪,你说这益州满城百姓,不能没有个头领循蹈不是。” “你要做什么。”顾望舒心觉不对。 艾叶豹似地窜着一抖身子,把颈间铃铛晃得三响后拉他跃下平地。 即便身侧人看不见,还是嘚瑟地挺了胸膛,拍拍顾望舒肩膀道:“铃声确定听得清是吗?那我将话以妖术凝这银铃中你当也听得清!别害怕,就算我此刻暂时松了你的手,也绝会不离你远去,只要你需要,喊我一声立刻飞到你身边!” 艾叶暗然哑笑,他发觉顾望舒在惊恐中将自己抓得更狠,便取另只手一点一点将他从自己的手上推了下去。 “别,别——” “你知道陆吾不只是奔着妖门,亦是为寻我而来的。”艾叶道: “这满城十万生魂,若论罪孽,怎会没我一份儿,我无法袖手旁观。” “可那是陆吾!”顾望舒剑眉一紧。 “嗯。但与其拉着你一起逃命躲陆吾追杀,业火误伤只会害更多人。嗨呀,也不是嫌你拖累,只是无法施展得开嘛!” 也再无法让你与我一同陷深渊危机了。 “艾叶!”顾望舒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寸寸推开,心头惶然如坠无底,即便是站在平地——却是仿佛身在绝壁之前,半步都迈不开。 “艾叶!带我一起!” 然那妖再无回话,很显然已是不在原地。 顾望舒脚下一麻,刚刚英勇一扫而尽,唯剩不安与恐惧,又如身陷泥泽再难拔步。 “艾叶!!!!” ——“叮————” “哎呦,在呢在呢。我耳朵好使着,不用叫那么大声也听得见。” 那妖虽不在身侧,但随银铃震响穿越千层人群,仍可清晰辩得他声音响彻耳畔。甚如一声慰藉。 “向前迈。三十步开后,你面前便是益州主街,鬼煞遍地,要你自己察鬼气挥剑。你是生在暗夜的人,做得到。” “你去做什么。”顾望舒紧张道。 “我去把陆吾引开。至少这业火不能燃进益州城内。” 顾望舒将手中桂魄攥紧,缓缓沉下心来,咬住后槽牙道:“万事小心。” 第178章 道长,你这妖术…? 空中烟尘纠缠红光久久不散,冯汉广眼阴眸寒望向团烟。 想昨夜子时过半,家家万籁俱寂唯术士还在街上游荡。 他浑身伤痛难以入睡时接了下人的传信,开门后见得一老道眸正神清,气度斐凡。 “老夫清虚观观主顾远山,深夜冒犯打扰贵府,是有要事商议,还请……” 冯汉广当即起了精神,急急对拜道:“原是顾老祖师,幸会幸会。曾闻先父多次提及老先生匡扶万生,今日得见乃是蓬荜生辉,谈何冒犯,快快请进!” 第337章 顾远山并未多语,单从怀中取出一张绢布术符交与小将军手中。 “老夫夜观天象见妖门异象,这术符是我闭关整年,以源供镇妖塔那颗上古石母裂半为料,浇注万妖咒为引,末期七七四十九天辟谷精纯之心练成,名唤‘蚀相’。” 顾远山道:“若是将其附于玄铁箭上与陆吾迎击,就算未伤其体肤,但此符与妖气正面交涉也会引爆成效,力虽不足诛天养大妖,却足够将其打出原形,妖力锐减,我们方才有与其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可能。” 冯汉广攥紧术符,眼中冷火涌动,全逃不过阅人无数的老祖师。 “末将似乎明白老祖师的意思了。” 顾远山点头道:“素闻将军箭法高明无人能及,不亚于先冯将军英姿。贫道为炼此符且不论耗费无数心血,连视如己出的徒儿最后一行都未来得及送上。陆吾生性狡黠,我们没有更多的机会,还请将军务要一击必中。” “是。” 一击必中。 黑烟滚滚炸得天地混沌,似有恍惚转瞬的死寂后—— 忿然虎啸横空大作,震得满城军民皆捂耳大惊,屋瓦掀飞,草木拔根,鬼煞齐鸣! 声波吹散浓烟,自冯汉广一双凛然眼中映出抓烈爪直冲而来的大妖身影! 重伤的陆吾无法维持人形,九条巨大虎尾如帐在空,面上诡异朱红腾纹带一双融金可憎地瞳孔,金丝玄衣上带火灼的痕迹夺命而来! “不自量力的东西……!胆敢伤我!伤我!” 冯汉广却是未有半点动摇,眼中身形剧烈放大也无丝毫躲身的动作——他打一开始就没打算逃避过。 为保一箭必中,将先射那一支只为诱饵,引陆吾至自己身前。 即便清楚陆吾断不会简单死在这一箭下,清楚自己在这个距离下并无逃生机会。 竟还把嘴角微微一扬,是个胜者的扬长笑意。 “屡次三番触我逆鳞!给我去死!” 陆吾身卷暴虐业火如炎龙横冲,带着将世间燃之殆尽的怒,将冯汉广眼瞳染红! 二者近身前一瞬,忽一抹身影闪至面前,纵狂风卷暴雪逆袭熄灭业火吹至空中成花火绽放,再凭空祭一面厚重冰墙逼陆吾戛然止步! 冯汉广本抱着必死心意迎这一击,眼前忽然窜出人来甚是吃惊,待到被火光眩目的眼回了光,赫然发现面前飘然雪发, 不正是曾借住自己府中,亦是被重金悬赏追捕的那只大妖? 未来得及开口,艾叶背对他厉声道:“愣着干嘛,走啊!你倒是想死得轻松,留这满城百姓鸿雁无首怎么办!” “你……?!” 冯汉广一时弄不清现状,但毕竟妖子夺位,当下是敌是友可分不清楚。 艾叶气急道:“我什么我啊,人间的小将军,你给我听好了,我现在得把陆吾引出城去,但他即便重伤我也没多大把够握撑多久。时间不多,你给我趁机把百姓都安置好了!我可不想再背更多人命血债!” 陆吾滞于空中,奋袂遮掩寒雪后望身前艾叶,目眦尽裂地狂妄大笑! “幺子,怎还有自送上门这等好事?我大哥难不成当真扫地出门,不要你了?哈哈哈,报应啊……报应!” 艾叶掐腰,故作轻松扬言:“差不多。他是不要我了,提着后颈丢出昆山的。” “哈哈哈哈!” 陆吾猖狂大笑。天养妖兽世上独一,踏血海骸途,仇恨将业火烧进融金熠瞳,犬牙交错压声说话时仿佛念着毒咒。 “开明当年为阻我动你,狠心将我从昆山逐到冰原那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你算个什么东西啊?他为你害我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无聊长草,连个吸收山灵精进妖力的机会都没有!好啊,既然冤家都在。那我今日,便要将债统统讨回来!” “行,放马过来。” —— 妖门后苦困万年的鬼煞此番得逃,嗜了人血后皆是一个个凶恶穷极。 益州兵士身先士卒为逃命的百姓切后,个头稍大些的鬼煞扑杀而来时可将铁铠连带人撕碎。 军令再先可兵士也都是人,其中不乏多少十几岁的新兵孩子,虽是无人言退—— 亦不是个触目惊心的残忍。 血腥味弥漫整条主街,曾经风和日丽熙熙攘攘的繁华路,此刻堪比人间炼狱修罗战场。 可战的术士再多比起鬼煞数众也还是杯水车薪,顾望舒怔立在小陌寸步难行,耳边哀嚎遍野探得鬼气浓郁, 也听得自己那挂在艾叶脖颈上的银铃剧烈摇动时脆响如春雨绵密不绝。 那妖定是在与陆吾奋力周旋,为将其引出城外拼尽全力缠斗。 岂容我在这儿畏手畏脚的发呆。 二十七。 二十八…… 二十…… 二十九。 顾望舒默念着步数,也离那腥血哀嚎的主街再近一步。 三…… “道长!发什么呆!” 顾望舒一惊,有人扯着他头发将他弯腰拽倒退几步! 亏得腰好,不然是要直接被扽仰摔在地。 惶然回神时听身前“咔嚓咔嚓”的冰裂声细密布开,寒气扑面夹杂巨邪臭气就在眼前! 顾望舒识得喊他那人的声音,匆匆退后几步立诀护身,与身后女子道:“怎么回事?” 第338章 依明这才松了顾望舒的头发,甚有愠气道:“您险一头撞在这巨邪身上,想什么至于不看路!” 巨邪鬼面痛苦嘶喊,伸长臂击在守心诀上,波澜后的人毫发无伤。 顾望舒后背一震,冷言回道:“不是不看。还请告诉我当下什么情况,方才好动手。” 依明对上他的眼,忽地想起晌午的事儿,内心哎呀一声拍了嘴,连道该死说错了话。 好在当下没时间理这些道义小事,只将臂缚一紧,为难道:“小体鬼煞无妨,但以我一人寒冰之力禁锢巨邪着实有些吃力,您面前这只已被神霄雷符击穿鬼目,但如此巨大的体型一旦倾倒定会波及前方未散尽的百姓!道长,艾叶大人呢?只能求他一助,您可知……” 您可知他现在何处。 依明“他”字还未出口,顾望舒垂目将眉心蹙得极深,表情难测地凝噎片刻后, 忽沉气抬手,解了守心诀再唤起雪浪成冰,在依明那破碎在即的冰面之上再覆寒冰,将巨邪整个包裹其中,化为一滩的腐蚀黑水被禁锢中央难得四溅,化气入云,未伤百姓半分! “不用喊,他忙得很。” 顾望舒轻咳一嗓,散了手中萦绕寒气,装成无事发生的模样前行几步,随手挥剑砍了个扑来杂碎。 “啊……” 依明咂舌愣了片刻:“您这个妖术——” “……”顾望舒略显尴尬,急急背剑快步离去。 “等一下!”依明不放心道:“您眼下要如何自保!” “总不能躲街角里做缩头乌龟,不试试又怎知行不行。” 依明心头一紧,痛得半跪在地咳出半口血来。 大抵是过度施了太多妖法,凡人之身到底还是撑不住不应属于人间的术法。 西域来的女子望城间混沌一片,忍下剧痛只停歇片刻便又强撑着起身,看那大步走进万千利鸣、黑压压如蚁群的鬼煞中去的身影。 困难险阻难乃至疼痛,虽无法混淆义者决心,但成胜者,仍需莫大勇气。 依明捂着发痛的胸口,不由叹他当初是如何以凡人之身唤天雷、诛大妖的啊。 这边顾望舒此刻忽地幸得自己向来习惯于黑夜避人独自修炼习剑,清虚观的夜里虽有点灯,但难免夜半油尽,诺大的武场照不明。 夜夜摸黑在那一抹抹难辨辉源的微弱红光下舞剑,修术,便正如当下自己孑然一身目障后遁入虚无,仅可辩得模糊光影,仔细想想没什么不同的。 想起那时候受了欺,负了伤,唯有瑟瑟惧怯施守心诀将自己包裹进去,被一群人围着笑话是缩头乌龟。 很多时候不是赢不了,也不是真的认输,只是不想惹出更大是非,是无人站在我这一边听我苦衷。 众人看不到自己被欺辱至何,他们只看得到清虚观的不肖二弟子又动手伤了人。寒川泠月是为无情无义,冰骨难近——谣言多了连自己都会信,可谁又知道。 原来才是那个内心最柔软脆弱,最渴望爱护关心的那个。 受够了。 不想再将自己毫无意义地框在乌龟壳中,井底潭下。 俗世不容我便罢了,不如为大道、为舒心而活,反正哪怕是天地不容,也有一人在呢。 银铃再摇几响,顾望舒跃身反跳挥剑气扫平身后大片鬼煞,背手收剑时听见个贱兮兮的声音从铃声间传来。 “哦呦,我都瞧见啦!小妖怪,耳濡目染是吗,我的妖术在你手里使得可真溜,欣慰,欣慰。” “……你若是只想跟我说这个,不如闭嘴省省力气。” “那我不得说些什么,免得你孤独!……哎呦!!” 铃声忽然摇得急促,艾叶哀叫后再没了声。 顾望舒担心得慌不择路,被个不知道刚由疾风刮倒的什么东西拌了脚,蹒跚好几步,“咚”地一声撞到个大概是披着甲子的小兵身上。 可把那本就惊恐的小兵吓得滋哇乱叫,以为自己要被鬼煞吃了。 顾望舒对那小兵是理都没理,满心的恐惧此刻成倍蔓延,握着桂魄的手骨节用力到失色。 正如一个落水溺死之人,深水中一片茫茫,呼救声是喊不出来的,头脑麻痹时甚至于窒息的痛都察觉不出,也忘记自己无法呼吸, 他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能带他逃出生天的稻草。 “艾叶!怎么了!说话啊!” “说话!” 【作者有话说】 顾望舒:别问。 第179章 为师为父 “蹭你的狗味儿剩的不多,也就只能到那个程度了。” “得,我看挺够用。”艾叶在铃声那侧幸灾乐祸:“本以为要是什么天认的良缘,方能取我妖术一用—— 你说咱俩这算不算已是名正言顺了?” “如今天下皆知你我关系不纯,还要什么名正言顺,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是一对儿。” 顾望舒那声音越来越凉,艾叶光是听着就能想出他那张冷白的脸尴尬时从皮下微微透红的模样,更是一时忍俊不禁。 “哈哈哈哈哈哈——哎呦!” 顾望舒听他那边叫唤了一下再就没了声,不安感吞噬了脚底,扯声再呼: “艾叶!!!” “你不是刚叫我没事儿别跟你说话……哎呦。” 他听得银铃那边的声音才得松气,难免后怕地训道: 第339章 “哪有话到一半突然停的道理,吓死了!” “那不是跑太快撞了墙嘛……疼死我了。哎呀先别说了,没空……!” 耳边再是“轰”地一声震响,陆吾掌劲火团撞艾叶风墙,反冲力逼得艾叶在空中如中矢的雁直直坠下,再御风而起勉强赶在跌落瞬间重新冲天! “呼……顾望舒!我且还活着呢,管好你自己就是!” 他这会儿知道抢先开口,免得那人再担忧得顾不上自己。 谁知刚刚被顾望舒撞的小兵早就让鬼煞吓得神智不清,看身边战友一个个不留神被撕成碎片,眼看自己成了最前排的那个,极度恐惧中顾望舒又带一头白发撞在身上! 呆滞看了他会儿。 忽地嘶声尖叫起来! “你是那个!你是那个引大妖祸世的妖道!!!是你!” 小兵骇然倒退着抬头,颤抖瞳孔正望见艾叶奋冲云霄,周身妖风鬼气成龙卷缠绕甚是宏伟可怕,更是用几乎撕裂嗓子地尖声喊着: “妖……妖怎么还有一只!要死了……我要死了……是你对不对!一定是你引他们来的,这鬼煞,那鬼门,还有那两只妖!都是你!你要害死我们!” “哈哈哈,要死了,哈哈哈!我要死了!哈哈哈哈!!!” “什么疯子话!看不见我是在救你们吗!” 顾望舒气急怒道一半,小兵身后百姓粥粥皆听见那叫喊回头! 洗不清的,亦是逃不掉的。 孩童大哭声混着百姓咒骂,宛如一双双带血的手将他往湖底拉扯,泥沼吞噬脚踝愈是挣扎愈深陷。 分明是他要救的人,此刻却如洪水猛兽,一个个来讨自己的命。 ——“您放过我们吧……” ——“我想活啊!别杀我啊!” ——“你替我弟兄们偿命!” ——“下地狱!下地狱!下地狱!” 疯狂的人群推攘着试图拉他入潮,顾望舒眼前不见真实只觉人影婆娑,谩骂声不绝于耳时心头荡然一跌, 他拼了命往外挣,恐惧的百姓不敢轻易动他,只能将其团团围住。 虽然看不到,脑海中已然映刻出一个个五官模糊的人,空白一片的脸上唯有嘴角大咧,带着狰狞恨笑把人围困其中无处可逃。 顾望舒慌退几步,甚如当时被拉入生死梦魇一刻吵杂混乱,惊恐中试图抱头堵住耳朵,以为这般就可以彻底阻绝万物, 却不知徒徒把自己带入更为漆黑陌生深渊,双腿发软单膝跪在地上,一时使不出力气挥剑! 不是我…… 不是我…… 我…… 大批鬼煞张牙舞爪横冲过来,周遭百姓见状哪还顾得上这“大罪之人”,纷纷尖叫抱头鼠窜,留他如诱饵般停在地上,不能动弹。 千钧一发之际,忽有人提起他半个肩膀把他捞起跳出街心,离了人群,再闻便是鬼煞惨叫,被净化灼烧成灰的味道! 一时心慌难抑,抖的像筛糠,捏着心脏大口喘气。 他知道这次不是艾叶,那妖兽多半忙着躲闪都没看到他身陷危机,但拉自己出来的气息却不显陌生—— “望舒!静心,凝神,沉气!” 声音苍劲雄沉,带一丝不苟的训诲。 顾望舒顿时僵直原地,别提什么惶恐心悸,还是该听话静心! 曾经观宇燃香幽人,书声琅琅。 有人为他指点迷津,传道解惑,亦有人夜深万籁才得静闲,替遍体鳞伤的孩子盖上踢翻的被子。 低烧朦胧时听得轻叹,也听得声唤虚渺,望舒啊。 “师……” 顾望舒话到一半,被自己强噎了回去。 何来资格再喊这个称呼。 我一个叛出师门的不孝弟子,除却九百九十九条长阶三跪九叩,更理应废除一身修为以儆效尤,哪还有站在这儿的脸。 顾望舒怔然抽出手臂,堂皇急着踉跄后退几步,险些又拌摔自己,目光不知该置于何处,干脆颔首向脚下,声音颤抖的拱手拜道: “谢……多谢老祖师搭救之恩。大恩大德,晚辈……” 多半是报不了的。 顾远山靠近几步,逼得他像只鸡崽子贴在墙边无路可退,听得他沉声如钟,难掩略带嫌弃的开口。 “啧。孽徒。” 顾望舒不敢应话,面露苦笑。 是啊,孽徒没错,是该天杀遭天谴,下辈子入畜生道的孽。 顾远山伸手理顺抻直顾望舒这一整天又哭又嚎、又打又杀地乱得一塌糊涂的衣襟,声音平静让人和缓。 “孽徒,既然叫不出师父来,那不如叫一声阿父。” 顾望舒无语凝噎,听了话后更是脑子轰隆隆地炸开。 是畏缩也是逃避,也是无颜以对,只剩雷击般的震惊,挤在墙边无所适从。 乍然抬了头,空洞洞地见不清人影,心中也就愈发焦灼。 “您……” “您不应当是对我恨之入骨,宁肯推延出关、不送大师哥别面,不顾深秋夜凉跪了整夜,也不愿见一面的吗?此话又是……!” “称呼何必如此疏远呢。论教育求道,你不愿清虚观因你一人引火上身叛出师门,是你的选择,好,那为师便不再做你师父。” 顾远山道:“可你终归是我一手养大,这一点又如何洗尽磨灭?人间因缘皆如此,就看你想不想叫、认不认我。” 第340章 顾望舒不敢应话,又逃不离这儿,心觉自己就像只走投无路的困兽, 也像一丝不挂的被人盯着,把一张玉面憋得通红,连指尖都在微细的抖。 甚至于不知如何开口称呼自己。 叫什么,徒儿?不孝弟子?我早不是他的弟子,可若是自称在下、小道, 不又显得太疏远,太无情谊。 “晚辈……” 顾望舒艰难开口,胸前却如磐石坠落堵塞压抑得极难呼吸。 最终只道出来个,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顾远山不为所动,端然抚剑为武器附上咒术。 鹤发苍立,未老英目濯濯生辉。 “若你是真不愿再认我为师作父,那这声对不起我便收下。从今往后你我道不相同,我也不求你来世转生报答补偿我什么,你独自好生为佳。若这声对不起是为天下苍生——” “不是的!” 顾望舒仓惶开口插话,但立马后悔怏怏闭了嘴。 再用蚊蝇细声咕哝说,“我没有不认。是您,不肯见我,不认我。” “屡犯戒规,害同门师兄罹难,谋大逆,恶逆,不道,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嘶——” 顾远山轻描淡写似的掐指盘算着缓缓念叨出这十恶不赦之罪,却叫面前人的脸色愈发青白难看,几乎是难以自持地滞在原地! “您都听见了!” 顾远山摇头笑笑:“望舒啊,你说犯下这些等大罪的人,我还认他做什么。” “是……”顾望舒咬牙嗑血,强撑道:“是我离经叛道,不自量力了。” 顾远山悠哉做笑,引剑负于身后,再凑前语重心长道:“可这人,不该是你啊。” “月人胎生病重,你可知我是怎么将你养大的。” 顾望舒摇摇头,又顿顿地点了点头。 “从一开始说你不能暴晒,不能视光,体弱难成活。” “再到说你终会渐转目障,无药可医,不可逆转。” 顾远山伸手遮了他的眼。 “我知你与寻常人不同,知你心性孤僻,但不该是坏的。” 顾望舒一颤。 “为师为炼成「蚀相」熬尽心血,无法第一时间出关送别长卿。但出关后第一件事仍是动了全部修为驱动溯洄,我不要别人口中说的,我要自己看。” 那一日清虚观后山明星成粥,山下所有弟子都望见后山之上金波荡漾, 山间灵气受召唤缥缈汇聚流向一处,时有强光闪烁其中,与满天星辰交相辉映,煌若神际! 是顾远山借宋远之眼,内修不够时强行纳天地灵气,才得施展的溯洄之术。 顾清池担惊受怕扶起险些爆体毁伤气海、嘴角溢血的老祖师,却看他苦涩带笑,摇头摆手作罢。 罢了,罢了。 顾远山长舒心气,手落在这个已然比自己还高出一截的徒弟肩上,一双失光目瞳海纳星汉美若非物,纤长玉睫惶恐颤抖。 “望舒啊,还记得为师曾教过你什么吗。” 顾望舒低眉捶睑,嘴唇微阖微启,迟疑道:“坚守心中所持之道,哪怕与凡世背道而行……” ——“哪怕与凡世背道而行。” 从前书院鸟啼虫鸣,书香雾绕,在这混世大劫,哀嚎遍野中,竟能于茫然一片空无一物的眼前重叠出教诲之声。 “也是我理该义无反顾索求的,大道。” 顾远山满意点头,又正色洪音质问: “望舒,告诉为师,你心中所持大道,需以万千人命为祭吗!” 【作者有话说】 要相信师父! 第180章 别杀我呀,哥哥 “当然不是!”顾望舒无愧道: “我反倒一心救世,冒通缉大险,一意孤行至此就是为了阻挡妖门大泄,还人间安宁乐业!” “那你心中所持大道,是为封妖门而与妖同伍,背离人伦,任其将凡人视为蜉蝣草木卑贱无用,搏杀时波及千万性命也无所动摇吗!” 顾远山再度诘问! “我不是!艾叶也不是!他当下为引陆吾火力,诱他出城,可是豁出性命在拼杀啊师父!高下立见,您当抬头看一眼便知!他即便再是强大,陆吾再是重伤,也终不知还能继续周旋多久!” “好。” 顾远山嵬然不动,单一字已是郑重足矣。 “我自幼放任你特立独行于深夜修行,便是为你有朝一日可适应这等无边恐惧的黑暗。静心沉气,莫慌,莫畏,冷静,方可查万物灵韵波动,眼不见,心可窥。望舒啊,去吧,去向你的大道,向你以月人之身降世的责悟!” “师父……!” “你没错,错的是这乌烟瘴气该死的人间!可这人间就算再邋遢,再不净,你我都是存与其间的浮尘微物,逃不掉,也摆不脱。与其一心怨恨诽责,不如笃定还有值得守护的人性之善,若是当下看不到,那么你我便做了那个善!” —— 另一边夺命的火刃一道道切面而过,在这疾如雷电的攻势下仅以冰雪为护明显不够用。 孰说水可克火,但那杯水车薪又岂能相持。 得亏灵敏脚快,艾叶翻至城楼之上遭“轰隆”一声巨响,陆吾挥大团烈焰炸在身前坚石壁上,顿时将半面城墙都碎成齑粉! 第341章 烟尘遍天,狂风肆起,艾叶被冲得飞身落下城楼,再看面前尘灰中,陆吾面色铁青地旋身猝然冲出,利爪剖心而来! 艾叶急急掀起益州护城河水滔天巨浪,既已出城,得代替至此一味防御,结水化作根根锐利冰刃迎击而上! 陆吾匆忙掩面震气去挡,艾叶在这空档间“嘭”地回身平稳砸落在地,尘埃落地时嘴角泻出滚滚热气。 幸得大猫天赋异禀,这种高度还是绰绰有余,摔不死。 只想陆吾即便被「蚀相」术法重伤难持人形,半妖的形态下依旧如此凶戾难缠,断然不是对手。 早受够了要跟个顶着与自家兄长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打架,好在当下陆吾九尾遮天,朱红腾文布满脸颊,暴怒下金瞳眦裂—— 我哥可段不会把自己这张脸搞得这么丑。 激起杀心之余也不致于那么的心感罪孽深重。 同为滋天地灵气孕养的异兽,接阳面纳得是纯粹灵息,背阴处混杂污浊邪气。 于是开明陆吾即便同为一处同胞所生,面容别无二致,甚至于两人使用的武器上镇的都是来源于同一只妖门鬼王,一左一右的鬼目。 唯有性格截然不同。 不过除却妖法一冰一火道不相同外,相貌,修为,妖力,全都如出一辙。 甚至于同住昆山时一方得了精进妖力,另一方也会心有灵犀似的与之共进。 不怪民间古书传说中总将他们二妖混为一谈,搁在艾叶这个与开明共存了千年的唯一近人,若不是鼻子好用嗅得出气息不同,他怕是也分不清的。 但说一山不容二虎,虽然艾叶自记事起昆山上就住了开明一人为尊主守山,但闲来和山上的老灵物交谈时还是会知晓些以前的故事。 比如说……开明与陆吾是如何再对对方忍无可忍,忿然大战三千多个日夜,害得是个山崩地裂,草木成灰,灵物遭难,连山脚下的游民都是个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年年岁岁不是闹地动便是洪灾山火的。 不过明明二妖势均力敌,众人皆以为这战怕是要永不停歇的时候,最后到底是开明不知借了什么力气,或是使了什么法子博得头筹,一举之下把他的胞弟陆吾赶至寸草不生的冰原之上,立誓永不相见,再见即为生死之战。 艾叶只当成老人家讲的故事听个趣儿,甚至都没当真。 直到适才陆吾癫狂时吼声穿云,与他质问开明为何把自己也丢出昆山时候,艾叶才知晓兄长居然是因为自己才与陆吾开战,将其逐至冰原的。 完了,那他岂不是该恨死我啊? “哥哥,”艾叶卖乖巧笑地落在面前,朝连妖气都是炙热滚烫灼人的陆吾道: “当下不杀我不行吗?” 陆吾眉心一抖,站直身子时九条虎尾招展摇风,甚是不悦:“小豹,你当我吃你这套?” “怎么嘛,我叫得又没错。”艾叶表面笑嘻嘻地与他打趣,实则早已戒备做好退步开溜的准备。 “开明是我哥,也是你哥,我们三人又都是妖王之子。那我叫您一声哥哥,没论错吧?” “无知的东西。”陆吾狞笑逼近几步,艾叶随之倒退几步: “我不杀你,拿什么除得掉他开明?” “别这么无情嘛,好歹他也是你……” 陆吾把手一扬,赫然掀出一道刨地数尺火浪冲来! 来势汹汹触周遭草木瞬燃成一团,转瞬即烧成碳灰,浓烟冲天! “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的狗杂种,不配与我讲话!” “!” - 陆吾即便被引出了城,苍穹蔽日未退半片妖云,也依旧妖气阴冷骇人。 顾望舒在这愈发穿魂的寒意中不禁窜了寒噤,分明独身在路间已然不知斩杀多少鬼煞,理应热起来的。 ——好像有什么不太对。 他就像颗毒铒,孤影只身引鬼煞向落单的人,也好方便桂魄震出剑风除大片鬼物怪啸。 身周无人,论是兵士百姓全在这灾殃中对他避而远之,再无帮手,全要靠自己。 萧鹤升在妖气混浊气的利风下踏云不住落了地,人多势众的神霄宗的雷符埋了满街也是微不足道,屿山宗是巾帼不让须眉的维护百姓,岐山法门的术士挡在前排难免节节败退。 很明显,大家体力皆断不如开始。 顾望舒起先并未觉得古怪,只是这刺骨的妖寒愈演愈烈,几番斗法下来不仅没觉得热起身,反倒手都冻得开始发麻。 他在凝神激战中暂了势,待下一波还未冲来之前—— 抽神时忽地听到不远人们绝望惨喝! “大妖,大妖!怎……怎么又回来了!” “不是刚刚那个吗!” “他不是才出城!” “完了……完了……!啊!过来了!!” 随众人目光所及望去,黯天之上裂开又一间隙,飘然而出是个与刚刚欲行业火灭城的妖一模一样的玄衣大袍、金虎暗绣纹大妖! 雷声转急,闷闷作响不似有雨却不停歇,满目疮痍是末日之相! 顾望舒无余发怔,甚至无心思考,耳边唯有全神贯注时响在艾叶脖领上的铃声才得安心。 至少知道他目前为止还能蹦跶,哪怕容不出心思和自己讲话。 再提剑屏息时未闻鬼气近身,顾望舒明显一愣怕是追丢了鬼群,没等再迈步去探,身前“轰隆”一声巨响,激起千层风浪! 第342章 又是什么东西! 开明自万丈长空奋然俯冲至下,席卷烈风气场可怖,连鬼煞都不敢近身地直接落地,掀飞方圆几里鬼煞仓皇凄厉逃窜,屋瓦破碎卷细雪如刀割扑面! 勉强以剑撑地才得逆风稳住,又被冻结万物的寒风顶得呼吸不顺。 抹去脸上被飞石刮出的血印,顾望舒清晰闻得鬼目剑曳地摩擦咯吱作响,一步一逼近得全是难移步伐的震慑。 周遭人群见开明一冲而下径直奔顾望舒而去,吹起鹤发散飞,然身形笔立从容不迫——在大气都不敢出,以为再无活路的人们短暂噤声后。 那大妖竟未伤他分毫。 ——“你……你们看啊,还是他,就是他引来的!” 一人悄语,百人得应。 ——“装什么好人灭煞,还不是要我们一同陪葬!” ——“妖人!妖人!” 顾望舒对身外声置若罔闻,或说胸中再是翻涌,充耳不闻的一意孤行亦为不错之选。 只沉声感受那风雪之主步步逼近。 他也不知道开明会对自己做什么。 约是愤怒于自己害艾叶陷足危机,或约干脆就是来要命的。 良久。 待虚无目中光影幡然,曳剑声戛止,知道他已站到自己面前。 “小道士。”开明说话时声如洪钟震响,伴妖气结梁而上,居高临下有如神祇。 “帮个忙。” “……” 不停畏惧着退后的人群慌张惊骇中提防地着看顾望舒与开明交谈几许,甚至不知说了什么后面露笑意,一个个更是毛骨悚然。 大抵通妖勾结,引灭世大灾的冤屈罪名怕是洗不清了。 也罢,倒不如干脆破罐子破摔。 顾望舒颔首淡笑,学着艾叶语气应了他。 “好说啊,哥哥。” 第181章 双生大战 陆吾稳步逼近气脉受损的艾叶:“又不是天养异兽,怎得这世间只剩下你一只?蠢货,真就被开明养得好生愚钝,你就不想知道为何世间再无你族人,还要对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妖叫兄长。” 艾叶扫眼被陆吾烧破的臂袖,咬牙嘴硬笑道:“我不就是只艾叶豹,有什么蠢的?” “可你不是。”陆吾狷笑带讽,手中业火愈燃愈烈:“你知道的。” 艾叶并未收敛笑意,即便心头一沉,接道:“那怎么,哥哥就知道了?” 陆吾略有深意地抱怀道:“只能说明你那一族,不是满灭,就是绝种。为谁所灭,因何而绝,想你也不太好奇的模样,反正都是对你浮光掠影的事,记不得,也便没执念,不提也罢。” 陆吾金眸一转,挑眉道:“但说那个,你脖子上挂得什么东西,摇起来惹人头涨。” “这个?”艾叶本是被他讲得心烦意。,要说种族一事,虽自小便是在开明身边长大,对什么家族、种族一类无情确实,然毕竟血脉,断还是好奇的。 此间忽然被提到颈圈,当即略显羞涩地低头瞧了眼,再无奈耸肩,眼含笑意道: “可好看?” 陆吾皱眉沉吟片刻:“眼熟。” 艾叶满眼疑惑:“你眼熟个屁!” 这一问一答,陆吾总是拐弯抹角话中有话。 他再仔细探上一眼,道:“蟒纹眼熟。但说林中兽成乖犬,有意思。” 艾叶开始还没反应得过来,只干眨巴眼睛以为他不过单纯嘲弄自己。 可在反复品味了陆吾那若有所思的话后,又转念想了想一向与自己比肩并进的人,去哪儿搞得到这种花纹极品的蟒皮…… “我操……!” 艾叶一个寒噤抖得汗毛尽竖,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奶奶的,这皮子不会是他从大蛇身上扒下来的吧! “顾望舒,顾望舒!顾望舒!!!娘了腿儿的,没死就回句话!” “……叫什么叫。” 顾望舒侧脸掩嘴小声斥他一句,再略显尴尬地正色半扬下巴,好与面前昂藏九尺的大妖得以对望。 真好一个翁婿见面,内人在一边吵吵闹闹看着夫妻不合的啊? 开明一如既往不带声色的脸上筋皮一跳,似有似无地挑了半边眉尾,沉气道: “先行告退。” 而后闪一道紫光拔地而起,坠星般扶摇直上! “傻狗,可真会挑时候骂我。” 顾望舒无奈得摇头笑出声来,听艾叶在耳边吵个不停,滋儿哇乱叫了半天才说出正事。 “顾望舒,我问你啊,我这蟒皮……!” “是。”顾望舒淡然抢答,还是藏不住嘴角嘲笑的变音。 “不好吗,你那么恨他,拿来做个精美配件怎么了。” 艾叶惊呼:“我靠!顾望舒,你有没有点人性!再不济他也是城楼上那位将军心爱之人啊!我戴得良心能安吗!” 顾望舒闻言讲笑意后的冷厉泄在唇边,目光也蛮狠几分。 “那又怎样,作恶多端,死有余辜的东西。若不是他——” 顾望舒欲言又止,不想乱了当下好不容易稳得的心思,抑下深藏许久的冲动。 若不是他私走消息,金水镇千人会死?你我会遭诬陷沦落如此地步?顾长卿又会命丧他乡? 顾望舒狠心咬牙吞话入腹,将手中剑攥紧。 “艾叶。今日陆吾必将死于我手,魂飞魄散。” 第343章 “可别逞能了祖宗!”艾叶咯应得厉害,拿手试图去拽项圈之余,惊闻耳边火声呼啸,悚骇抬头时见陆吾竟在他走神之余,闪身提适才一直酝在手中业火捏拳! “敢在我面前分神,可是看不起我啊?” 根本……来不及躲! 艾叶惊惶退步,反射性地抬手去挡,眼瞧要被一拳中地,面前簌地晃过一道紫光电影,“嘭”地直将陆吾撞飞一旁,重摔在地! 讶然难信的目光中,一把鬼目长剑正贯肩头,无情拔剑一瞬血涌不止! 与此同时,拌摔在地的艾叶哆嗦着喊:“哥!” 陆吾撑身纵声桀桀,再瞬间收敛骄狂成个恶恨之色,金目瞳中业火灼灼,不顾肩上的窟窿血流不止,压着嗓子切齿道: “来杀我了啊?大哥。” 开明冷目铄铄向着陆吾,余光扫了艾叶与他道:“明知虎山行,还有心思走神拌嘴。” 艾叶先是一愣,想他大概是听了见自己骂着顾望舒,腾地起了脸红,注意到开明亦是半面胳膊低垂,阵阵铁腥味刺鼻。 只不过一身玄衣辨不出染血,顿时惊呼道:“谁……怎么回事!” “谁能伤我?”开明冷淡开口,毋附情绪。 “不过去斩杀了鼓才来晚一会儿。否则……也轮不到你在这和他瞎蹦。” 陆吾叉坐在地眼带讥讽,调侃与道:“你才杀了他,还能有力气与我一战?” 艾叶听得心头生颤,妖王第三子,鼓。是为身附龙脉,杂百家妖血生出的异兽,虽非天养之姿,也不是凡杂大妖能及。 千万年间相安无事,也是因为知道对方不好惹。 如何就,轻言杀就杀了? 且不说开明与其恶战了多久才拔头筹, 果然今日便是那日…… 妖子夺王之战,誓要一决高下啊! 开明嗤之以鼻,蔑眼道:“以你现在这幅模样,可与我难分轩轾。” 陆吾哂笑间提剑起身,刺穿的肩头还在血流不止。 果然两人当下唯一胜算,全落在艾叶一人身上。 “你我真是自出生起,就注定要你死我活的关系!” 开明挥剑而立,鬼目炸光紫辉耀体,一道银闪裂空瞬间融熠炫目后,竟在肩头结出九颗金瞳虎目,傲气逼人的头颅! 真是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开明并未理睬陆吾半句,只对艾叶肃声:“躲远点。” “你就知道护他!”未等艾叶做声,陆吾忽然暴怒狂嗥!九尾震颤,周身火光芒焰燃得凶狠。 “他算个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个幺子,你我成王的基石、炉鼎!千年前的昆山也是,今日也是!你护他……便将我狠心丢出山去!” “艾叶,叫你走!”开明紧声喊。 “今日谁都别想走!千年前是你得神助才胜之不武,如今你无人能助,哪怕是与你再战上三千日夜,三万日夜!生灵涂炭,流血漂橹,伏尸百万!这妖门闭是不闭无我毫无干系,但这千年的恨,我定要你偿还!” 陆吾声嗓狠恶到沙哑粗粝,浑身与业火一并散发得是肉食猛兽猎杀时的威慑! 艾叶瞳中映得满目火红,顿仄间脑海里闪过全是那黑羽鸟妖自爆羽翼时,瓢泼大雨般坠落的风刃。 那日,兄长也是这般叫自己走的。 他那般厉不可犯地血封妖力,提剑站在血海尸山中,提着衣领将自己丢出夔州安平县的旷野,也将他丢进无尽罪恶深渊之底,从此再是夜不能寐,闭眼全是孤魂扼腕。 我明明只是妖啊。 艾叶心中哀叹。 是不应为凡人生死撼动的恶源大妖,却不知为何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内心似有茧裹蠢动,亦有洪音作响。 逼我次次忍不住那般悸动出手助人。 正如那可怜心上人一般,分明是被世人唾弃,蒙冤,诬赖,鄙夷,戒备,怀疑,却还耐不住那一句可笑的:“心不安。” 顾望舒啊,要不怎说我与你天生一对呢。 天生一对儿冤大头。 艾叶握住银铃听他许久再没作声,大抵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妖门中鬼煞无穷无奈地倾泻,开明与陆吾势均力敌绝,不会轻易分得出胜负。 陆吾几乎是祭全身妖力挥起腾焰飞芒地鬼目剑推剑而上,开明从容不迫横起劈剑碧光蒋蒋与之相抵的一瞬,两股世间最强妖力融剑气相交,惊天动地一声波涛炸开! 红紫两道异光大方,将方圆数里草木皆推倒撼平,山石截断碎成齑粉!余波稍触不远城墙,轰隆巨响喧然倾倒! 城内人全是脚步不稳,房屋吱嘎作响显出裂纹! 只是区区一击…… 这威力何谈扬言大战三万天,何谈一分胜负! 开明闪退至艾叶身侧,几乎是命令地责骂:“让你滚!滚去你那个什么小道长那儿!” 艾叶看这断壁残垣,千疮百孔,在开明准备伸手去抓他,怕是要再被扔出去之际—— “哥,杀了我吧。” 艾叶戚然道。 眼中明光未散,是义无反顾。 ——“杀了我吧。带着我的修为,赢了他。” ——“莫要再恋战。去成你的王,封那妖门,别再伤人间。” 开明九头十八目,皆是在刹那同震! “你说什么……” 第344章 “笑死了。你不想要,我要啊!” 陆吾闻声趁开明震惊间疾冲而来,艾叶慌忙回挡,仍遭暴走的陆吾撞出数丈,跌在地上痛咳出血! 不敢怠慢地一骨碌爬起来,开明满眼焦急行瞬移拦在自己身前,再尽全力挥剑扛住陆吾,又是一声惊天炸响!艾叶识得开明眼中那等极度的焦心,正如幼年意外雪崩滑落山涧,摔断了腿不说险些冻死, 兄长费尽心思在雪掩下寻到他的时候,意识模糊时分,一向难动声色的他也是这个表情。 他搞不懂,昆山灵兽万千,天性独行的开明兽为何偏如此宠惜我一个。 兴许是日久生情视如己出,可陆吾也是他胞弟,按陆吾话说,兄长可是为了我将胞弟逐出昆山的啊。 “你就这般护他吧,大哥!那便与他一同去死最好!”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上首页啦!感谢各位抬举! 之前答应上主页就会更新的的新文明天晚上开更!请见隔壁小甜饼abo《可他的尾巴会发光》~虐文些太多了需要点甜的东西调味一下,萤火虫壮汉男妈妈a&被萤火虫发光皮鼓迷晕的小飞蛾受! ps:文名中【尾巴】是为过shen,其实发光的是——皮鼓。 第182章 妖门鬼兽 陆吾的火刃落空而斩,与开明引暴风卷席相抵一瞬—— 浓云密布倒扣如钟的空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巨大兽啸! “嘶哈————” 兽啸撼天动地,如开天辟地般炸响长空,嘶嚎余音不断,直钻破耳膜,振聋发聩,五脏搅汁地难捱! 无论如城外决战三人,亦是城内满城百姓、混战的兵士、拼杀的术士,乃至哭号鬼煞全都滞足在地,惊恐地纷纷抬头向天望去! 层云间妖门内红光闪射,迭激不停,再是一声兽吼后踏出一只巨爪! 单一只兽爪已然大如楼宇,毛发黏腻打绺滚成一团,染得全是黑滩血水一片焦红,辨不出原色。 光是从那逼仄妖门中强挤着往外出,都将本就破烂不堪的妖门撑得吱嘎乱响,越扯越大,俨然在空中成了个骇人黑洞。 这……且不说是个什么东西,这一脚下来,岂不是会平了半城! 若这鬼兽全从妖门内挤了出来,人间哪还有一片屋瓦会幸免! 妖门之后到底藏了多少深不可测、毁天灭地的东西! 艾叶被突如其来的一声烈嗥震跌在地,几近觳觫地坐仰看那只难辨正体的兽爪撕开两界裂缝! 然他所为之恐惧的并不是这鬼兽到底有多大,多险恶,湛蓝的豹目中倒映出踏空的猩红色兽爪,看得出那鬼兽疯狂挣扎着想要跻身而出,一声声怒号响彻云霄…… 众人皆以是灭世狂啸,在他耳中却是一声声直击心扉,痛彻心扉的悲鸣。 是被妖门禁锢千万年,死不得善终、不得轮回的绝望啊! 直叫他如万箭穿心,搅烂肺腑,千刀万剐般心痛欲死,被扼住脖领样呼吸不畅梗结淤怀。 艾叶在痛苦呆滞中被一刹电光晃得面色惨白,恍然惊醒时突然明了, 自己当是听得懂这兽嚎声! 怎么……回事。 瞬间撞击灵魂的麻木冲上头顶,活了这千年却不知自己究竟为何物,也寻不见半个族人。 孤山鸟尽时曾于万山之上以相同的兽音悲唤,从未曾得过回复。 而今。 这一声声呼唤。 那妖门中死去的巨兽当是……我的同族吗? 开明十八目中眼观八方,提防得住陆吾发疯的攻击,看得见艾叶眼中失神,也望到那妖门内挣扎咆哮的兽爪。 眼色徒然转暗,齐齐瞪向陆吾! “没时间了,陆吾。”开明冷言无味,却将绝情演绎至深。 “没时间陪你任性了。妖门有他该锁住的东西,我绝不能放任其复出,你就此去死吧。” 开明愤然跃身,掌洪荒风雪之力抽得方圆间流水成冰,铺天盖地聚拢一处,全砸向陆吾头顶! 瞬间将这浑身团火的大妖连带晔晔火苗一同霎冻成冰雕禁锢原地! 开明并未伺机而上,抬头目向妖门间那试图挣脱第二只兽爪的鬼兽,纵身冲向益州城内! 艾叶一时被直冲灵魂的悲鸣叫得不明所以,吃力撑起身子看被开明冻锢的陆吾金瞳滚动,似带震怒地将冰壁炙烤得咯咯作响,怕是没有个一炷香时间就会破壁而出! 那岂不是,岂不是要再随开明转战回城! 不行…… 艾叶浑身颤抖着爬起来踉跄几步,再被苍穹上的兽嚎叫的被抽了骨般发软头昏,摇摇晃晃,急得嘶声叫喊! “顾望舒!” 银铃那头无人应他。 艾叶心头一晃,紧再喊了句:“顾望舒,我哥回城了,我拦不住的,你想想办法!” 见他还是不应,担惊受怕地闭目探查。 耳边兽鸣更会要命地无限放大,混杂人群尖叫和各种杂音,头痛愈演愈烈间模糊听得似是不想被自己察觉的轻声低语。 ——“若你觉得此举可救众人,平人心,定天下,那就动手杀我,我可没闲余陪你浪费。” !!! “顾望舒!谁要杀你!!!” —— 横空冒出的野兽咆哮吓得满城逃串,即便兵士再是拼命也难组秩序。 第345章 妖门中泻出的鬼煞在如鬼王般巨大的鬼兽狂嗥中更为狂妄冲杀,嗜血如命,将触及生灵,无论活人走兽,全都撕扯碎片! 遭难的人一个个被嗜进鬼煞体内,咕涌而出的是一个个狰狞嘶嚎的鬼面。 如今行走城间的巨邪不仅是天上泄出的,更是当下生灵之魂养出的啊! 顾望舒只听得混乱加剧,巨响扰得心神难宁,杀不尽,也愈发首尾难顾,直到颈上一凉,猛然意识到背后有人将剑架在自己身上。 “在下岐山法门云即墨,奉修界檄文,特来取您性命,送您一行。” 顾望舒并未讶异,嗤鼻一笑,听着这名字不觉稍稍转头挑眉问道: “阁下当救过在下一命,如今怎得又来讨命。” “一码归一码。”云即墨身如朗日,在这混乱中当机立断, “救你是有恩必报,如今两清,江湖陌路,自然以苍生性命,正道为重。” 顾望舒不怯反问:“在下知道云道友并非其他门派众徒那般见风使舵,两眼蒙蔽之徒。若你觉得此举杀一无辜之人便可救众人,平人心,定天下,那就动手,我可没闲余陪你浪费。不过按道友所想,如果现在就杀了我,这天劫便是要无休止的打他个三万日,也无所谓吗?” 云即墨拧眉沉思,再问:“你空口说自己清白,可不值得信。” 顾望舒无奈笑答:“那要怎样才能信。开心剖肺,还是起誓不得好死,九世颠簸?无论如何你都们那群正道人都不会信的不是吗。” “哪有那么巧合!”云即墨喝道: “金水镇的大妖祸世是他艾叶引来的,如今妖门大开鬼煞倾泻,那双生的妖王之子也能与你相熟聊侃,巧合多了可就不是意外!” “确实不是意外,不过有口难辩。”顾望舒淡然道:“所以无论如何,道友都要杀我了。” 云即墨面上冷静其实内心纠缠倒海,他已暗中观察许久,这白发妖道确实一直在除煞襄助,未有恶行。 且说当下本就人力不够,这时候杀他怕是没什么好处。 “那你如能除了恶妖,再把天上那个鬼兽塞回去,我便饶你。” 顾望舒转身正对云即墨,身后恶煞与百色团云交相辉映,第二只巨大兽爪正欲撕破长空得自由。 耳边忽闻艾叶焦躁乱叫,于是眉目到底一沉,问道: “云道友,天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到底为何突然吵乱成这样。” 云即墨并未收剑,正色道:“巨型鬼兽,一爪遮天。” “还有呢。” “还有?”云即墨不解道:“还不够吗?它若真撕破鬼门,怕这人间将亡!” 顾望舒不再说话,只闭目凝神,一心听空中巨兽悲嚎。 叫让人看得不明所以,实际响彻耳边全是艾叶边追喊的声音。 ——“顾望舒!回个话!” “吵死了。” “什么?”云即墨听他闭目呓语,莫名其妙还以为在骂自己。 “敢嫌我吵!吱声不会吗!差点以为你死了!同谁说话呢,云即墨?你离那逼急眼了什么都干的疯子远点!” 云即墨见他骂完自己又再不说话,无名火烧得厉害,往前逼了步剑,锋刃贴颈划开浅口! “闭嘴吧。再说多一句可我就真死了。” 顾望舒皱眉无奈,剑刃冰寒与血珠滚色同时落在颈间,目障后其他的的感官格外清醒,实在不是什么好滋味。 “你……同谁讲话?”云即墨心觉怪异。 艾叶立马乖乖闭了嘴,不安接道:“你等我,马上过去陪你!” 顾望舒微叹后再陷沉默,把云即墨好一个冷落在旁。 甚是让这持剑人怀疑他这等冷静,到底是不是个人心做的。 不过也没容他心忖多久,妖门内随再一声震天怒吼,洞口豁然扯大,巨兽两爪发力狠狠撕开裂缝,挣出头来! 那一颗血染猩红,兽毛团结的凶恶兽首堪比山大,垂涎滴滴落地如雨腐蚀草木焦黑,人群慌忙逃串,不幸灼伤的人在惊叫中连带衣物瞬间化成白骨倒地! 它在那妖门内无尽血海中不知浸泡多久,根本辨不出本色,连翻开第三层眼睑之时,都是黏腻作响,尸血瓢泼而下! 赫然张开是一双碧蓝豹瞳! 艾叶正着急往城内方向追赶开明,忽闻空中鬼兽骇响溃耳,竟几乎穿透胸膛般刺得心脏生疼。 脚下不稳一个踉跄滚在地上,惊诧抬头时正撞见鬼兽从妖门爬出,浑身赤红焦糊难辨正体。 俨然是一双豹瞳。 猛然捂嘴,瘫坐在地! 再遥遥朝那哭嚎的鬼兽颤抖伸出手去。 你……到底是谁。 为何被困在那处。 为何身已死,仍久泣。 脑海中一串兵荒马乱,似与那巨大鬼兽成了共鸣,贯耳全是哀嚎悲鸣,婴童大哭,业火燎原。 【——“带他走!!!”】 “啊!” 艾叶大喘着气回过神,怎么这嚎叫声还会害人入梦的! 我可没时间浪费在这儿,我得…… 抬眼看开明已经冲至益州城之上,挥长剑无情刺向那鬼兽一目! “给我,回去!!!” 开明怒声大吼,寒冰护体不被鬼血侵蚀,鬼兽剧痛厉鸣,疯狂摇摆头颅,如山倾树覆! 第346章 第183章 天雷斩陆吾 巨兽暴吼的力度直将开明一击撞飞不说,这一甩满身腐蚀腥血直直泼洒进人间! 艾叶短暂一滞,头脑陷入死穴,比起满城万人危在旦夕,心之所向只有顾望舒还在城内! 眼看血水如暴雨倾盆,向来心存期冀的云即墨也愣在原地。 听闻开明怒吼刺剑,鬼兽咆哮一刻,顾望舒如得信号般猛地睁眼,一双失焦妃目朗若流星,沉下许久心气的他将手诀飞转,在云即墨眼前散出一身月色银晖,自下而上围这方圆偌大一整城池,结出巨大一张波纹无浪的守心诀! 艾叶飞快奔行,眼睁睁看那结界漫生在自己脚前,将他拦在城外! 妖兽心急如焚之际,听顾望舒遥遥道: “艾叶!别进来。” 一股不详预感直冲头顶,艾叶停不下脚直直撞在上面,才知原来这守心诀不仅看似如此,甚至连横冲都是如汪洋大海,太极之力,深不可测。 柔软地将他包裹,再以相同的力气送出去! “顾望舒,你要做什么!你放我进去啊!” 瓢泼血水淅沥落下,皆混入涛涛大海遁成虚无,此刻竞相谩骂的人也忽地滞声。 被他们骂得狗血喷头之人,此刻竟可以一人之身,构出护城大阵! 顾望舒挥手弹去颈间剑刃,亦有余力地笑道:“放下吧,云师兄。您这么架着我,施展不开的。” 云即墨怯然收剑,再看他时眼中除了不可思议,还多了分敬畏。 是有敬,然畏却更多。 “顾望舒,你把自己关里边算什么孙子!你放我进去,说好的并肩共战呢!” 艾叶大喊着奋力狠捶守心诀表面,即便全化做无力被吞噬,只觉得顾望舒不应当单把自己隔在外边,他定是要做什么,做什么…… “顾望舒!” 头顶开明被鬼兽撞得厉害,旋身勉强跌落守心诀穹顶之上, 还未稳住阵脚便见一道红光如梭猛地冲杀过来,速度实在之快,躲闪不开被一剑划伤脸颊! “大哥,冻得我好冷啊,可不比你这颗心还冷!” “想不到这么快就能破我冰牢。” 开明一脚踹开陆吾,一跃而起擦干脸上血渍。 背后妖门中鬼兽大放悲声,明明只是一具尸体,却如同灵体还在般狂躁着更要向外挣逃! 顾望舒沉气细听,全然顾不得四周除不尽的鬼煞狰狞扑来。 云即墨搞不懂顾望舒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总之就算为了这护城大阵,他当下立即也死不得。 只得咬牙替他斩着近身鬼煞。 开明连攻几波,与陆吾再战一团。 一蓝一红在空中闪烁不断,交锋之余开明那九头悄然往脚下千丈外的城内瞥去一眼。 鬼气在益州城上笼出一层血腥的红雾,他在城中心见到那抹渺小若蝼蚁般的银白身影。 【——“吾不在乎这妖们里泄出多少鬼煞伤人,只是这里关着一个东西,我绝不能放任他脱逃祸世。妖门今日必须闭和,我与陆吾势均力敌,若是想赢,我需要帮助。” 凡人立身于磅礴妖气的压制下,未显半分怯然。 “您不想要艾叶为您献祭,我亦不会放任他去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这当是您甘愿压低身份屈求我一介凡人相助的缘由。” 那凡人颔目轻笑,抬首时宛若天神威尊,傲严中又带着些普度众生的温情。 “你曾与我说过会舍命护他。”开明沉声幽幽。 “是。” “此话,可当真。” “那是自然。不过,我也有条件。”】 开明不再分神,冷目深压,两把鬼目剑嘭地撞在一处的刹那,整片天空轰然震颤! 守心诀之上开明与陆吾苦战不休,再看那鬼兽已然探出半个身子。 若再不封印妖门,怕是真的要来不及了。 顾望舒深知仅凭自己单薄一守心诀,不知能在这腥风血雨中抵挡多时,也能感受到这心诀早在陆吾与开明的争斗中波漪成涛。 他闻铃声转目而视,眼前光影模糊,即便隔着街纡百墙,数里之外,即便遥不可及。 他知道艾叶就在这重重阻碍之后,心如火焚地放声喊着让他进去。 隔山水,隔万险。 终有心之所向。 开明引妖门内血海成冰,条条猩红冰链困住陆吾手脚,包裹全身,将他拖曳扯摔在地。 陆吾讪笑不止,身逼火焰熔断几条,热气灼人使开明无法近身刺剑,再挣扎起身狂妄道: “雕虫小计,你这些伎俩还能有伤得到我的?异想天开!承认吧开明,你我就是不分伯仲,这场仗终无休止,不输不赢,那妖门不闭,我便是胜者!” “我是没有。”开明冷声堪比碎玉:“可有人有。” “……什么?!” 另一边艾叶手中冰刃盈盈,他比谁更知守心诀弱点,只需拼尽全力插入一点,便容得了自己跻身而入。 见顾望舒还不回话,又气又急地举起冰刃全力赴下—— “顾望舒,你他娘的再不放我进去,我就使硬的了!” 忽地一声惊雷炸在耳边,炫亮整天乌黑浓云! 突如其来几乎是劈在跟前的响亮,吓得他惊呼一声掉了手中冰刃,愕然抬头上望。 第347章 顿时浑身如被浇了大盆冰水,麻木透凉到了脚底! 守心诀穹顶之上浓烟焦气四起,狂风掀开明玄衣大浪奔涌,眼中百色跌宕,只将鬼目剑捏得吱嘎作响,鬼目爆突地看向身前脚下,数道血红冰锁叮当将惨叫的陆吾勒紧。 那哪是一闪妖鬼煞气惊雷,那分明就是……奔准了陆吾砸下的一道,紫电天雷啊! “望舒……” 艾叶呢喃颤抖不成语字。 “顾望舒,顾望舒?你……不是你引的吧,你说句话,你……” 无人应答。 滚滚浓烟散去,焦糊气息弥漫开来。 开明凝目低视,陆吾招展九条长尾替自己挡下这一雷霆后血肉模糊,剧痛加之恨意疯长咆哮如雷! “开明!你……耍诈!你就不能与我实打实的一拼吗!懦夫!我只想与你厮杀一场啊!在无人之境,哪怕人间死绝倒还安静,哪怕生死不休,那才是你我应有的宿命!” 陆吾踉跄几步,挥剑拼死砍向开明! “——轰隆!!!” 刹那间又一道紫电天雷万钧直击而下,准确无误地劈在身上! 陆吾痛苦嘶鸣瞬间,开明找准时机一剑刺向陆吾胸口! “噗——!” 鬼目剑内大放紫光,盘绕占据大半边天,是双目终得汇全的完整,开明手中剑无半分犹豫、准确地刺穿心脏! “算……你狠心……呐,大哥。” 陆吾嘴角抿笑,悲切且癫狂。 鬼目剑合一,胜负已分。 “那我便祝您……祝新妖王,万寿无疆,无人能及,与天齐鸣……哈啊……彪炳千秋,万古……长存,久孤于世!” “久孤于世!!!!” “陆吾。”开明沉默后幽然开口:“闹够了,安歇吧。” 他毫无怜悯看陆吾尸身逐渐化作灵息散尽。 天养妖兽便是如此,肉身即为风雪,既无魂,亦无魄,死便是消散,便留不下半点痕迹。 再纵身一跃,奔向嘶吼中的鬼兽,奔向那撕裂长空的妖门,割手掌歃血成印。 “吾以妖王号令,封禁妖门,诸邪勿近,亘古永驻!” 万道红光自开明掌中大放,围结成网困住那挣扎中的巨兽,亦如无形之力强逼它纳回门中,堵塞鬼煞再泄出路,虽是缓慢但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闭合! 只是妖门横空撕裂太大,难以瞬间复原。 巨兽一声声痛苦嘶吼,郁结难解的绝望声震天动地,如被妖门血海内万只无形之手强拉着扯回那再暗无天日的世间, 也抵不过艾叶趴在守心诀外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的叫喊。 恸绝堕泪地求顾望舒放他进去。 “顾望舒!!!”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让我去找你!!!” 他再听不到半点顾望舒的声音,便开始发疯地去探寻云即墨的声音。 云即墨挥剑荡平四周一波鬼煞后,赫然回首近乎惶遽地看顾望舒一语不发,面色怆然地行天伐谪仙之术连唤两道天雷,去了陆吾大半条命。 当时金水山庄那日他带领岐山法门只在金水镇内游荡,并未亲眼见证过他这逆天神术,而如今。 真并非空穴来风。 四大法门因畏惧故将他引天雷一事埋没在檄文之中,亲历者无一不选择避而不谈,甚至逐渐演变成了对他妖人之身夸张虚化的假说,可这原来竟是…… 真的。 “顾师兄,您……” 云即墨大为震撼地去看这半晌都没动作的人脚下一虚,直接软靠到他身上! “诶?道友,道友?” 云即墨急忙将其一把扶住,顾望舒浑身发软支撑不住,只能搀扶着与他一同坐到地上。 眼看面前这鹤发玉面,俨然不带半分人间色彩的人,双手支在地上五脏具裂般吐出大口艳红的血。 他生得再瓷白玉洁,不附墨彩,可这一腔热血,终究还是红的。 云即墨大惊失色。 眼下鬼煞众多容不得人犹豫,四大法门拼命斗争也难抵噬人血后愈发猖狂的邪祟,可这看似唯一有化解之法的人,怎得……! “道友!” 云即墨惊呼出声,急急帮忙顺着后背怕他呛血,又恐这守心诀因此再散了,毕竟妖门全封还需时间,腥风血雨并未散尽,人间还完全暴露在威逼之下。 慌不择言中大声道:“这……我该如何助您,疼,疼吗?还能站……” 顾望舒强撑力气一手拨开云即墨去,又抬手做了个让他闭嘴的姿势,倒喘粗气的时候每一段呼吸都伴着血向外泄。 “别说了……” “啊?”顾望舒口中实在含糊,云即墨听不清楚,被推开又蹭回去抓上他那手臂,以为他是要自己搀扶。 “我让你别说了!”顾望舒憋着气息怒喊,声音全是哑的。 ——你再说,他可就要听见了。 艾叶响彻耳畔的一声声哭喊,再演变成崩溃到全力插冰刃而入,硬要去破他诀阵。 施诀者感知诀阵何处有异,顾望舒深知守心诀若有损,自己当下根本没有力气去复还,更别提再罩一次。 他在云即墨不知所措的惊愕目光中原地打坐稳住心气,没办法止住大口作呕的血,干脆放任不管,强装无事地忍着气脉说: “艾叶,你听话。” 第348章 艾叶终于听得顾望舒回他一声,本应万幸的瞬间,却是再也难忍地索性嚎啕大哭! “顾望舒,我恨死你了!说好共进退同生死的呢,倒把我独独关在外面!” 【作者有话说】 对了昨天忘记讲,隔壁abo新文《可他的尾巴会发光》已经开更,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小甜饼! 本文更新不会受影响,仍跟榜单走每周w,距完结还有大概10w左右 祝我双开快乐∠( 」∠)_ 第184章 谁来救他! “听话,别进来。” “让我在外坐享其成?你真当我愿意了!别以为这破诀能拦住我,我进去,待我进去!没死也要亲手揍死你!” 艾叶愤恨不平,发狠往顾望舒设的诀处全力破去! 顾望舒早已不能动得半分法术,集神观测在方圆如此之大的守心诀已经极限,再遭艾叶如此一震,真气一晃,又是猛咳嗽着再吐了大口血。 此时愈发头昏生寒,难抵失血过多的反噬,终究愤急扑袖奋起,拼尽全力对着满目疮痍尸横遍野怒骂! “别任性了!你毁了这诀,全城人都要给我陪葬!叫你听话,听话,听话!把你那什么捅着诀的东西给我放下!艾叶!你等这妖门封了,我去找你!我跪下任你责骂都好!听我的话,求你!” 艾叶被他骂得浑身打颤,声音不安得发抖。 “你骗人……你又行你那谪仙术,哪还有力气自保,城里鬼煞那么多,再无人助你,我放心不下!城中那群无关紧要的人与其全死绝了又怎样,我不在乎!我得带你出来!” 顾望舒听得荒唐谬笑。 他又怎会不懂艾叶心思。 可惜那妖总是一根筋,不计后果向着自己的性子再是冲动,也没力气骂得回去了。 “我去找你,我答应你,好吗!所以……别再动了……你若真就此闯进来害死满城百姓,那我们本是蒙冤清白的祸世、屠城一罪,就成真了啊。” “顾望舒!!!!” “——啊!!!” 艾叶嘶喊后咬死下唇,尖齿下刺破自己生出汩汩细血。 他把拳捏得紧到掌心生疼,直到决然玉碎间将手中冰刃捻成粉末。 到底有多少不忿,不甘,强行吞进腹中,一段段折碎他那昆山神宗的野兽傲骨。 是堪比扒皮抽筋的痛彻心扉,生不如死,让一个从不懂忍让,屈服为何的兽。 屈膝在焦土荒野之上。 滑跪在诀面清波荡漾之前。 一拳拳捶在那水涛中,不敢带妖力,不带修法,亦无篇幅。 一拳拳再被守心毫不费力吞噬其中,甚是连片涟漪都不起地,消散成那等闲春风,冯虚浩浩。 他是为救这荒败人间,亦是为救我。 他为我改了命,不用我身做炉鼎也可助开明斩陆吾,行了逆天的术。 那你们谁来救救他啊…… “救救他……” “你们救救他啊——!” 艾叶知顾望舒这一身傲岸倔强不屈,宁死也不愿负这天下,宁留万古骂名也不肯脏自身分毫清白。 他忽地睁开了眼:“神呢,这世上不是有神的吗!管他是谁的,救救他!” 艾叶双膝跪地,头抵在守心诀上,好似这般能与他再近一分似的。 “对……神,神,神要怎么求,我没有香……我……” 他往天上胡乱转着圈望了几眼,跪着猛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艾叶生来不敬仙神,知道这时候求你们是有些不要脸了些,我……我说不出什么好话,求你们不计前嫌救救他,我没什么能报答的……我、我有一身千年修为,我愿为天神所使!我给您当使徒当坐骑都行!想要心肝都可以掏给你!你们谁去救救他!!!” “谁都行,谁……” “求求你们了……” “他在那冰雪地寒九天,不辞艰辛不畏严寒,日日不落,烧高香点长蜡,扫荒观地求的神呢!啊?在哪呢!论神再是大道无情自顾清高,也不能这般心似磐石,真就对如此虔诚信徒、对这疮痍人间不管不顾吧!” “我说……” “你们来救救他啊!” 艾叶悲怆怮哭,却再也不敢肆意妄为,只能心如万刃剥削,折磨着层层撕破,鲜血淋漓,痛不欲生地呢喃。 “你就放我进去吧……” 他在这绝境之地,浑然不觉中似闻一声钟鸣沉厚悠长,宕远不衰。 不可思议地抬眼望向妖门逐渐聚拢后乍现天光的长空,泪眼朦胧间忽地紧缩瞳孔! 神……吗? —— 城中顾望舒吐到头脑涨昏,踉跄强撑着也难起身。 当下只有云即墨这个敌友不分的替他阻拦鬼煞,顾望舒心中清明,云即墨此般护着自己,不过因为他还撑着着守心诀,是满城百姓甚至于自身性命都握在自己手里。 否则自己早就做了他剑下鬼了。 虽是嘲讽,但也无可厚非。 “多谢云师兄出手相助。” “你可别说话了!” 云即墨赶紧贴到他身侧,虎视眈眈向围堵鬼煞,本自保都难,还要顾他一个,着实吃力: “虽不知你到底是黑是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至少现在还不能死!云某只奉陪到妖门重新封印为止,以后自求多福!” 第349章 顾望舒半跪以剑支身,失笑不已,道:“只怕云师兄撑不到那个时候。” “道友再是天资奇才,也不能瞧不起人吧?好歹云某也是岐山法门首席弟子,这些个杂碎还远远……” 云即墨不悦的话音还未落,不远忽热轰隆几声震响,成片鬼煞在吞噬大量生肉后凝汇聚成数只如山巨邪,身上千百鬼面争相嗡鸣,直直踏倒大片楼阁咆哮而来!光是看着都是毛骨悚然,鸡皮肆起! “这回呢?” 顾望舒还有心说笑,好像待会儿拦不住要死的人不是他似的。 “我的老天爷……” 云即墨大惊之余似乎头脑僵死,除了一声感叹再冒不出别的话来,呆站半天,问:“你……可跑得动?” “在下不才,站都站不直的。” 云即墨顿时是个左右为难。自己跑了留他喂鬼,守心诀一破大家就是死;不跑硬上多半是要先拿自己喂完鬼再喂他,一样会死; 要带他一并跑……他又跑不动! 这进退维谷的两难之时,顾望舒忽觉身子一轻,像是被带上云霄一半腾空飘起摔在软绵之上,顿时明白自己正飘在朵贴地薄云上,只是不知面前丹鹤细绣的袍纹可是精致。 他警惕爬退几步,萧鹤升神色难测地带着俯视他挪过几步的位置。 且不知自己一身黑袍早就被血浸得透彻,他挪这几步,便也在身下若絮白云上拖行多长的血印。 “萧宫主?”顾望舒试探一问。 毕竟可行驾云之术的除了神仙,也就只有太一宫这群假神仙。 “后辈,莫要多想。我不过是在救这满城生灵,可不是在救你。” 薄云掠过几只暴怒巨邪,长臂挥落间断了数间横梁大树! 即便是躲得巧妙,可这薄云终究只是术法,飘得不快,也无灵性,耗法力又深。 萧鹤升本想寻着个安全地把他放下,怎奈鬼煞巨邪数量惊人,几乎要多于这城中百姓一般,越绕陷得越深。 “萧宫主!小心身后!” 顾望舒吓得背后一激灵,才知道原来萧鹤升顺手把云即墨也带了上来,那速度快的起来才怪啊! 背后三层瓦楼轰然倒塌,尘土漫飞呛得几人咳嗽不止之余,是一只巨邪咔嚓踩碎遍地白骨,长臂狠绝盖面而来! 萧鹤升躲闪不及,术式一晃薄云不稳,聚不成型遁然化气,将几人抛下地去! 萧鹤升跟云即墨的眼睛不瞎,准备完全,加之本身御云不高,自然轻巧落地毫发无伤, 倒是顾望舒直接措手不及滚了下去,眼看本来半死不活的人再要摔个半死之际—— 屿山宗杨夫人冷哼一声,挥手掌下一团护咒拥他平稳落地,耳畔再噼啪几声电闪后巨邪凄鸣,是神霄宗雷符炸音。 顾望舒这会儿坐在地上,被四大法门围个团团,自觉是在好笑又无奈。 “诸位,是否这妖门一闭,我可就要被处决了啊。” “算你有自知之明。”胡甫一冷言得应: “人间成今日糊涂,你便是再舍身挽回,都难逃其责!” “好好好,您说是就是。欺我无力,艾叶又不在身侧呢。”顾望舒早就颇有些破罐破摔的气势了,随口冒犯道。 胡甫一气得吹鼻子瞪眼,当下就想立即斩了这心头患害人精,怎奈满城百姓加上自己这一等人的性命全吊在他顾望舒的诀上,更何况。 断了与已经闭合的妖门的牵连,千万鬼煞更是肆意妄为,一群群地汇成无数巨邪,凄鸣响彻昊空。 即便是高修强士也难敌排山倒海无休无止地战斗,毕竟是为凡胎肉体,能力有限,识疲倦不过朝夕。 胡甫一一把薅住顾望舒衣领将他拽起,厉声质问! “你看看!看这益州狼藉成了什么!不全是拜你所赐!妖道,你再不想想办法,我便要你与这城一起陪葬!论天王老子也救不出你去!” 其余三人急忙施手劝阻,生怕他再晃坏了人,引那守心诀穹顶汪洋血水倾泻可才是大灾。 “胡宗主,冷静啊!当下叱他也解决不了问题,定有办法的,我们定有办法除净鬼煞!” “总不会真就全死在这儿!” 顾望舒嘴角依旧有血在溢,猩红一抹在玉白雪面上格外醒目。 他被胡甫一扯着站了起身,再狠劲一把忿忿不平地丢下衣领,摇摇晃晃跌摆几步,勉强靠上身后断了一半的木梁倚住。 “呵呵呵呵呵呵。”顾望舒讽笑道: “没办法的。谅晚辈目障,看也是看不见。” 顾望舒低了头,晕虚间竟有无酒自醉的飘忽,不真实的大无畏。 他把衣袖一挥,心灰意冷地叹下气舒缓发闷胸口,却在隐约间听不远处似乎还有幸存百姓窃窃私语,低声呜咽,嘲乱不堪,万般烦躁。 “何况晚辈今日来就是来为万民陪葬,心中无悔,亦可成全他人。” “妖道,你一心想死,何必拉上十万百姓,三万精兵与我四大法门为你陪葬!” 胡甫一拍剑震怒,即便被萧鹤升以拂尘拦着,依旧不可遏地想冲上去刀刀凌迟了眼前人。 “我想死?” 顾望舒忽然咯咯笑了。 失焦的目中更显万般悲凉。 “我几时想死了。” 他喃喃低语: “谁不想好好活着呢。这世上每个人,每一条命,无论尊卑善恶,谁不都是辛苦着拼了命的活着啊?哪怕是连个未来都没有,哪怕是绝境之人,不都在期盼一个奇迹出现!” 第350章 他的喃喃逐渐变成只有自己才可听闻的自言自语,或许也是因为再没了那么多与他人争辩的气力。 “甚是那些被逼绝路自刎之人,都曾是一个个拼了命挽救过自己的英雄。虽终是事与愿违,至少无悔。或有一日,我终救不了自己,但若能成他人的奇迹……” “也不枉此蜉蝣一生。” 是你们迂腐,无知,不懂我是有多渴望能好好活一次啊。 伯埙仲篪,安居乐业,琴瑟和鸣,白头相守。 越想越觉荒谬,越是荒谬,就越是想笑。 “不全都是这该死的世道,该死的偏见,鄙视,责难,把这些一个个从我手中夺走的吗!而今还要反过头问我、质问我为何不好好生活?” “真是卑鄙无耻,兔死狗烹啊!” “笑话!笑话!!!” 顾望舒倚在粗粝梁上,浑身发冷得牙关打颤,还执意将染了血的指尖藏在大袖下佯装恣肆。 他的心也冷了,结成冰棱,正似那低垂玉睫如覆寒霜,既无能为力,不如与这凡世共焚。 人们终还是被鬼煞聚在一处,啼哭幼儿,哆嗦着念词求神的妇女,满脸惊骇却依旧簇拥将百姓压在身后的年轻兵士,铁甲摩擦刺耳,再或是把家人拥入怀中的家长。 “救救我……” “我不想死……” “救命,救命……” 【作者有话说】 宝们上上海星吧~!新文点点收藏吧~拜托拜托! (这章真的写爽了。) 第185章 神不救世 放眼望去呜泱一片比肩挤立,此时哪分什么贵贱身份,死亡才是唯一的众生平等。 似闻耳边有拐杖敲响,他垂手靠着,无关紧要再是什么闲杂人士。 此间忽地感受到一张苍老粗糙的手温柔暖热地拉住自己,开口时竟是个普通老妇。 “道长啊。”老妇颤巍开口,把他隐在袖中、打着冷战的手掖进怀里。 “老身知道这护城结界是您设的,他们都与我讲您才是那幕后操纵之人。可您若真如众口所言要堕入妖道取大家性命,又何必拼上性命诛妖设阵呐?” “我这不过一身老骨头,死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可看您还年轻,后生无限,与这城中幸存大多人一样都是这国家栋梁,将来之才啊!” 那老妇再道:“这世上哪有神明,道长,当老身求您,救救他们,也救救你自己吧……” 众人心知刚刚恶骂过他的人是自己,现在反悔来求他的人也是自己。 但人们一旦被逼绝路,求生欲总会胜过一切虚荣脸面,虽是低喃如蝇,依旧跟着老妇苦苦哀求。 “救救我们吧,道长……” “我家孩子还小,我上有老下有小……” “我不想死啊……” 顾望舒惊瑟难言,胸中如有鼎种嗡鸣溃耳难耐,翻倒五味杂陈的滋味实在难堪,却如同被触及软肋般浑身生疼,只能强忍哽塞,吐气道: “老人家,我并非我不救,是我……” 老妇摩挲他冰凉手掌,又解下自己身上的破粗布袄,费劲垫脚系在他脖子上。 顾望舒看不清老妇的长相,只觉身上的袄子传来阵阵带着老人的药苦味—— 那定是她穿了许久的袄,再或许只是这普通的穷苦百姓唯一的袄,她能为众人尽得最大努力。 “道长,您身上这么冷,可别着凉啦。” 顾望舒握着老人一生辛劳的粗厚手掌,胸间汹涌澎湃却都是穷极苦海。 一时悲极厌世,一时暖阳倾泻,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是谁,到底是那月人之身为世间唾弃的弃子,还是此刻被老人赋予期冀的人神。 下一瞬,一声撕裂肉身的凄厉闷响,溅了他满脸的粘稠滚烫。 “老人家?老……老人家! 身后人群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地惊嚎惨叫!“过来了!鬼煞杀过来了!!!” “我们无处可逃了啊!!!” 云即墨蹬身一批,斩断贯穿老妇的巨邪长臂,喊道:“莫要发呆了!快走!” 顾望舒无法思考地呆在原地,四肢僵硬地转头望去,眼前朦胧一团血色雾气,巨邪鬼煞终是寻见这一城幸存者最后据点,如见珍肴地冲杀过来。 一时间生灵涂炭悲声大起,眼看着身边人一个个被撕碎,搅烂,吞噬,残肢遍地,血溅四处! 有母亲跌倒后将手中幼儿抛出甚远,再被陌生人接应逃难, 有人宁愿将亲人推远自入虎口拖延时间,有父母将孩子护在身下,即便被生啃得血肉模糊也不肯放手, 兵士们以铁甲肉身筑墙阻拦,哪怕瞬间就被冲垮连带硬铁生吞! 何等绝望,何等无力! 头顶随一声空震,开明奋力聚拢上最后一分天隙,将妖门闭紧! 红光大闪似为这人间告悲,妖门上融金封印万字入阵,彻底消失在天际之上! 开明只在空中垂目看了悲戚跪在守心诀外无助大哭的艾叶最后一眼,那小子哭得失神落魄,没有抬头与自己告别的心思。 这位新妖王不再停留,纵身消失在苍穹中! 顾望舒感受到开明的离去,深深长叹后闭了目。 【——“你还要与我讲条件?”】 【“是啊。你们妖王九子夺位乃是天数,您自诩吞噬陆吾修为后足够封门,可放艾叶一条生路,但天谴呢?他躲不过的。”】 第351章 【“有理。难不成你有什么法子?”】 【“离开他吧。封了妖门就走,您与他不在一处,老天自然也就没了杀他的意义。另外,若您成王,可否下旨从此禁妖平白伤人,还人间太平。”】 【“立旨无妨,但说要我走……你这可是要他成孤家寡人。”】 【“哥哥。人死会转世,我还能去寻他,可他若死了,那才是魂飞魄散,再无以后。艾叶早已不是你时时护在身边的幼子,这些时日我教了他许多足够独立生活的本事,他定是可以独善其身,好好过活的。”】 就在妖门聚拢一瞬,九天上忽闻钟声大震,冗长绵延! 破空一道金光驱散妖云,如万缕长剑穿透层云,孔武有力,引人纷纷仰视! 便见数片七彩祥云接踵而来,云上数百金甲溢光流彩,强光刺目,鸿衣羽裳,宣威耀武,威风八面,叱咤风云,伴那仙钟长鸣,武神降世! 顾望舒胸口一荡,似觉共鸣与钟声长响,恍然间听人群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是神仙!是神仙来救我们了!得救了!!!” 日游神一身金甲耀光,眉宇旷然无情,端得是个神姿昂然,重剑电光策策,低眼看这人间疮痍满目,身后百名天兵庄重无声,盔甲覆面。 万念俱灰的城中百姓见了这光景,纷纷跪立长街之上,无论穿着华服的官僚富甲,或是褴褛布衣乞丐,老朽啼婴,皆无不同地对这片祥云长跪不起!顾望舒黯然苦笑,心觉这城大抵是得了救,倒是存了力气也与众人一道蹒跚走到街心,暗念道: “亏您还知道回来,害我以为堂堂日游神不过真只是个报灾凶神,说完就跑呢。” 日游神立昊天之上,看满城鬼煞荡荡如海,甚比当下幸存的活人还多。 妖门已闭,这些无处可去的鬼煞更是发了疯的抓挠作恶,眼看根本没有能够彻底清除的可能, 假若守心诀一散,鬼煞会立刻从益州城内鱼贯而出,从而逃入人间,天下大乱。 天神降罚,一视同仁。 日游神将神目微觑,分毫没有游历人间时的浪荡模样,只将剑指苍生,胸音喧响彻天。 “鬼煞祸世,难辨苍生。若以献祭益州一城,换得天下生灵万年安宁,所为三界皆全。今神行敕令,雷霆真火,灭城!” 神旨仙钟绵亘延延,声调平希无味,静如止水。 却是一道屠城的,死令。 庆贺的人声戛然而止,不敢相信的目目相觑间,这群凡人才明了“天意弄人”,究竟为何意。 神为人间期冀寄托所生,护得是那三界万生,天地运行,便不会只为眼下万人以身犯险。 道是冷漠无情褪六欲,实是祂们要守护的泛泛太大,难为一城人赌天下。 一道天雷自天而降,其间是一柄乾剑迸裂,业火利刃雷霆万钧直插下来,神力瞬间将笼罩在益州城上最后一道守护结界击破粉碎! 拦在诀外徘徊饥饿的鬼煞顿时嘶鸣冲进城内,鬼目流火猩红,巨邪摇地踏平阻碍,哀鸣遍野! 饿极的鬼煞吐出白骨铺了满地,贪婪饥渴地啖肉饮血, 地上术士急急欲唤阵阻拦,惊悚发现那柄横空落地的神武威慑凶恶,压制着凡人体内修为! 什么法术都使不出,根本就与这些束手无策的百姓别无二致! 人们在短暂的迟疑后阵脚大乱,耳边悲声大作,满城万人即将成鬼腹中餐,而那叱咤作响的神剑符文跃动,也直逼炸裂边缘! 神要这满城同归于尽。 顾望舒仰头望向穹宇烁光,身边不断是哭嚎乞求。 “救命啊,救命啊——!” “你救救我们,救——” 天神不行,绝路下竟来求我。 他竟忽而笑了。 “狗屁神仙。” 顾望舒轻谈道。 空中日游神傲立浩渺,目向这血海白骨中唯一一抹纯净无染的白。 瞳中似有流过瞬间急切。 “狗屁神仙!” 顾望舒大声道:“这就是你们所信奉的,大义、大道?见死不救,牺牲小众便是大全!” 凡人浴血而战,神仙却居高临下自负清高,只口口声声说着为护苍生? “我等就算不得苍生了吗!” 顾望舒赫然捏拳,甩开衣袍,妃目浓彩溢光! “你们不救,那我救!” 他在这万人瞩目中,生死惨景中,浩然生出一身皓月银晖,连长空都为之嗡鸣一震! 守心诀一散,艾叶立即起身往益州城向飞跑,本身也因神术压制御风不得。 焦急间在那数里外旷野上听得清楚,心坎惊骇坠下深崖! ——“顾望舒!你要做什么啊!!!” ——“顾望舒,等等,顾望舒!!!!” 云即墨回首看他时目光紧缩,那柄神剑分明已然抑制凡人全部法术,他这是哪里来的……? 日游注视着神剑逼近爆发边缘,悄然施术按缓符文。 另一边的艾叶挥开利爪撕扯鬼煞,发了疯地径直往鬼群中穿梭,生破开一条血路! 无暇顾及溅射出的黑水灼伤皮肤,只顾朝他奔去,眼看人群叠交间的白影,磕绊推攘着跻身时分—— 长空中那嗡鸣逐转清晰明了,化成声声长啸,再加之细闻,竟是龙啸?! 第352章 顾不得什么神人鬼龙的扑身上前,马上就要抓上顾望舒的顷刻, 忽然狂风大作,龙卷飓风,将他直接掀翻出去! 狠狠甩出数十丈远!跌得五脏六腑都快颠倒了个儿! 顾望舒似有察觉,蓦地转头穿破人群,寻铃声望向他。 艾叶连滚带爬忍痛起身,穀觫大骇到发不出声。 他立在地上,温柔且坚定地朝自己微微一笑。 暴风蔽音中做了个口型。 回。山。吧。 风卷尘埃遮挡视野,一条浑身雪白,白璧无瑕的玉龙从天盘旋直降,垂直稳悬顾望舒面前。 白龙鼻息成雾净化邪祟,驱散周围鬼煞,用那两人多长的龙须点了点他,示意其攀上龙脊。 云间神兵一惊:“白玉京的龙?凡人之躯怎可驱策九天神龙!” 日游更为严肃,伸手示意身后止声。 “大人,再拖不得了,天命要紧——” “什么天命。”日游紧声道: “他就是天命。” 第186章 血祭天下 顾望舒跃上龙背,不及滚滚烟尘风沙散尽,已乘玉龙升至九天祥云之旁! “别……别!别去!!” 艾叶绝望大喊,眼中泪水积满,重影交错时那人已身披月辉,匍伏龙脊。 “别丢下我,你不是答应过我!顾望舒!你答应过我的,再不丢下我的!!!” “下来!!!!!” “我求你了!!!” 艾叶声嘶力竭地叫,每一声都快要呕出心血,他张臂强抵压制的神力,捏出数根冰锥朝白龙砸去。 巨龙长啸穿过人群,片片龙鳞银光铄铄,惊呼声大起,一阵叮叮当当后冰锥悉数落地,根本毫无用途。 “停下……停下……停……” 艾叶胃里翻江倒海,几乎不能呼吸地扪胸咳嗽,又挣扎起来手脚并用爬上几步,一边干呕一边叫。 “不要你去……不要你去祭……!不改了,我不改命了,不改了不改了!你让我死,顾望舒,你换我去死!!!” ——“抱歉。” 玉声高悬九天遥遥传来,听不见悲悯,倒是有憾。 “事难两全,我别无选择。” “照顾好自己。” 他自龙脊站起,傲然屹立,合十双掌。 薄唇微启,义无反顾地立在诸神之下,凡尘之上。 立在天地间。 明月于黑夜高悬净化万物,创世以来便是驱邪散煞,保万世安宁。 我既月意在身。 谪仙之术为何逆天,只因那引天雷净万物的法术并非来自我身,而且祭血命以偿。 “晚生不才,今日。” “以我血命祭天下,净邪祟,驱恶魂!度亡人!” . “顾望舒!不行……不行!你给我闭嘴,闭嘴!!闭嘴啊!!!” “你他娘的给我闭嘴!!!” “顾望舒!!!”艾叶扯着头发,疯了似地对天大骂! “顾望舒,你不停,真不停!你擅自做这事,擅自弃我而去,擅自断我生死!!我恨你一辈子!!!!!” 撕心裂肺的咒骂混进呼啸的风声,银铃不安摇曳,一声声直穿心扉地灌入耳中。 天际忽地转暗,天伐谴雷声密布如鼓响在众神头顶,整片云内滚滚作响,偶见噼啪作响的紫电龙一般游走,灼杀一切污浊之物。 白龙猛地摆尾,卷破苍穹,发出一声闷嗥。 祥云上武神们闻声大惊,日游神眸目一凛,大声向身后天兵喝道: “退!快退!紫电天雷亦可诛仙,免得误伤!” 顾望舒苦笑摇头,仰头闭目,两道血痕自眼角蔓延开来。 “尽管恨吧。”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若有来生,一并还你。” “定要好好过活,等我再寻你去。” 一柱柱金光紫电自天而下,消散粉碎一切的压迫感重重砸向地面! 顿时地裂山崩,尘起漫天,就算是一丝溅出的星点微微触到鬼煞,也能顷刻间将鬼煞随哀嚎净化成气消散! 金光久久不散,怒风走沙,天雷不伤人,但可净煞,巨响荡然带怒,将满城鬼煞与弃了人间的神明一同斩杀! 不消片刻,竟还了天地宁静。 乾剑在天雷下散尽灵气,化成巨石耸立地面。 逆天改命,替你做成了。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一个短小的章 第187章 第三卷 末章1 春不再 “问我最后悔的事啊……” 妖盘腿坐在凉榻上,白发披散自垂铺落了满地。 秋风过往萧瑟大美,银杏落叶层层金,桂树飘花也是金。 他一只手撑头,乌眸微闭,妖耳廓闻落花微抖,带难以捉摸的笑意。 “最后悔的事,莫过于那日放了他的手。” “是他过于耀眼明媚,遗世独立,在我眼中朗若神明,便真就将他当作了神,真以为他无所不能,无可畏惧,无往不利,无战不胜了。” “可他终究不过一身凡胎肉体,寻常普通,他也有难全的法,有恐怯的事,有不畅的道,亦有难胜的险。” 妖嘴角温柔微卷,闭着的眼眸见不得真情。 “是我疏忽,放了那突然失明人的手,才教他在尚未适应的黑暗朦胧中沉沦不复,迷了自我。” 第353章 “前路漫漫不见出途,试问谁不绝望,谁不生怯。穷途末路以身殉天下,那是他唯一想得到的办法。” 妖停顿片刻,阂眼叹息抚起碎花翩飞,点点如星落在如雪的发上。 “可最后,我居然还说恨他。我说啊……我恨他。” 山神倚在树边不再动声色,生花鹿角也随四季化成枯黄。 望这秋山胜景,也望这孤隐怅然的妖。 “他定是对我失望透顶吧,靼苒。” —— —— 风卷残云,浩浩荡如千帆过尽。 日光终得见世,金辉降下,为颓垣断壁赋了新生。 往昔繁华昌盛的益州城,如今似可血海泛舟,白骨遍地。 鬼煞净亡不留痕迹,剩下的只有兵士破碎的甲,四处散落的草木杂物。 索性东风薄倖唤春暖,洋洋兮拂繁花千盛,带着复生的和煦,至此却染了血腥。空气中只有腐烂黏腻的腥臭,全是散不尽的死亡气息。 幸存的人彷徨不敢迈步,他们踩着尸骸白骨,也是益州军三万将士用血肉围成的墙。 劫后余生剩下的只有心悸与恐惧,众人怔立原地,忘记欢呼,只瑟瑟颤栗着将目光汇聚同一处去。 视线中心,白发的妖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 风烟过望,云起云舒,独独吹不散他身上的霾。 他渐渐有了动作,开始无息无声地把那苍白的人往怀中拥揽,让他靠枕在膝上,略显迟缓地捏着衣袖往他脸上擦抹。 七窍渐凝,血污开始变得黏腻,但怀中人看起来毫发无伤,只是脏了许多血,好像擦干以后。 擦干净,给你擦干净就好了。 嗯,擦干净就该睁得开眼了。 他抿着唇未言半句,坐在地上轻拭个不停。顿感的动作像是麻木了,直到衣袖染得通红,粘着的血色只会将那张脸越擦越花。 在似乎意识到自己怎么努力也擦不干净后,忽低住了手,呆滞地停在那儿。 重现的日光一寸寸移至那瓷白无色的脸上,他颤着手替他遮下了那缕漏云日光。 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滚响,把人再往怀里紧紧捂上几分,声音泛不出半点情绪。 “你冷是不是。” “身上好凉。” “我来了,我抱着你,不冷了,不冷了。” “再不冷了。” “顾望舒,这儿好多人。” “你别怕。” “我在这。” 四下民众出于对大妖的恐惧不断后退,逐渐成了个圆圈将他围在中间。 有两三不服的术士跃跃欲上,但见一道刺眼金光划在众人与那妖之间,噼啪作响。 正是清虚观老祖师顾远山。 “他早已叛出您师门,此刻拦的是什么?”胡甫一抹去嘴角血痕。 “我可未曾允过他叛门。”顾远山摇拂尘搭手臂,凝目在人群中央那妖身上:“诸位且得安心,那妖自我清虚观来,我清虚观自会收走,在此之前,我自不会让诸位碰上半分。” 众人此刻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一是碍于老祖师辈分地位,二是面前那人切实以身殉城,救了人间一事有目共睹。 只是那大妖。 艾叶连简单抬手一动作都会引得众人惊惶,谁能保他这会儿不会癫狂发疯了。 好在那妖没再动过了。 他抱着人,脊背弯成虾米似地躬着,将脸埋在进怀中人胸口里。 一埋便是天黑天明,天明天黑。 - 坡脚干瘦的青衣术士慢吞吞走到临时搭的木棚里坐下,拎了壶酒,把旁边打盹的同门拐醒。 “哎老刘,晌午饭吃了吗?” 眯着的那个磕了磕鞋底软泥:“等交班的来了再吃。” 瘦子把酒壶递出去,斜了眼往泥泞废墟中央的一团白影处看。 “都几日了,不吃不喝一动不动的。” “七日多了。”老刘咔地痛快饮了酒:“管他呢,咱谁也不敢上前看呐。” 瘦子压低声音,窃语道:“听说死的那个是他心上人,这妖不走,多半是没法接受,缓不过来。” “死的那小子先前捅出天大的篓子,如今以命换天下太平,也是他该。” “哎呦小声点。”瘦子紧着往那坨白影使眼色,好在那妖仍是不动,半点看不出还是不是个活物:“妖耳朵灵着,你这会儿嚼他舌根是嫌命大!” “但你说也是的。”老刘闲散靠着,嘴里头阴阳怪气:“那妖先前金水山庄暴扬风雪、荆河岸冻冰河瞬败四大法门都是为他心上人,怎的如今人真死了,倒是个不哭不闹,就安安静静在这儿搂着具尸体不放。” “看他要在这儿耗到几时了。”瘦子斜着眼道:“肉身保不了太久,等烂变了样子,也该放手了吧。” 老刘又道:“我多年前曾见有幼猫守着发烂成白骨的母猫死不放手,饿了就吃沙土度日,那时候心觉小猫可怜,试着抓了几次。无奈那幼猫只会躲在石头缝哭嚎挣扎,人给的饭也不吃,半月后再听不见猫叫了。” 瘦子细细思考片刻,有些恍然大悟:“想来那妖跟猫都是差不多的东西,不会真要守到饿死吧?” “妖没那么容易死。”老刘啐道:“好在四大法门立了这个棚子轮流看守,不然咱怕是也要被耗死几轮。” 第354章 “要我说他一开始就不该对个凡人动情。”瘦子怨了声:“怎么不都比他先死啊,早该有这觉悟了。” 老刘望了望天象,说:“看样子要下场大雨,麻烦你回去趟取个蓑衣吧。” “大雨好啊。”瘦子叹道:“正好洗洗这城中驱不散的血腥味。” - 轮番看守的术士守了七天七夜,未见其挪动缓乏,亦未见其进食饮水。 益州城的重建已经展开进程,但因他坐在这儿,没人敢往这受灾中心来修复半点。 但凡再走近半步,刺骨的寒意便快要了人命,根本靠近不得。 却大抵也因那极寒的作用,遥遥看去,他怀中人仍是容颜依旧,玉睫栩栩如生地因风微抖。 第七日夜,下了场泼天的暴雨。 雨水伴着大风肆虐地瓢泼,打得地面涟漪滚滚,一举洗净泡进泥土里的残血,血腥味彻底被泥土的清香覆盖。 那夜半,妖难得动了身子,原地幻成原型。 庞大的兽盘缩在地上,巨大的尾巴严严实实将怀中人裹起,可惜再是不易湿水的皮毛也挡不住泼天的雨。 第二日清晨雨停,赶早去当值的术士只见湿透的平地,残留着一块兽形的干涸图案。 众人皆松了口气。 益州妖门祸事七日后。 护国大将军清点兵马,余不过半数的兵整装肃然,有条不紊开始了对益州城的安抚,重建。 满城百姓无论老少鳏寡,自发协同,在废墟上重建家园。 妖界立新妖王,开明封昆仑雪障不再出世。 万妖朝拜,接新旨,禁食活人养天元修为,禁肆意以伤人为乐。 妖门祸事三十日后。 艾叶孤身赴清虚观,顾远山开末渊楼,审得尽是恶极大罪,罄竹难书。入镇妖塔生死不息,反覆永无天日。 且因新妖王厉法严策,再无妖邪敢行恶伤人,他竟成了镇妖塔永封之前关进去的最后一只妖。 妖门祸事三年后。 益州城重建完成,冯汉广携家眷归京,总镇周烈文镇守边境,护得一方安定平和。 三年前蛮族大灭,自此再无异族敢犯,城中百姓的生活逐渐开始回归平静,繁荣再盛,车水马龙,井然有序。 也在慢慢忘却身前灾苦,随历史走向漫漫前路。 醉仙楼笙歌再起,夜夜不眠,灯火璀璨。 其中最为有名的表演,莫过于一队来自西域的戏班,为首巫女可御冰雪起舞,身姿曼妙。 殊不知天明起亮后,坊间那最为有名,以惩恶扬善著称的神秘红衣游术也是她。 大昭新皇即位三年有余,治民有方,大将军四处征战,收复往昔失地,扩疆开土,国家至此到达了前所未有的昌盛。 所有人都在努力的活着。 一往直前,再不回头,亦不纠缠于过往。 - 妖门祸事二十又七年后。 往昔灾祸已成往昔闲谈,再无人避讳,甚至也极少有人提起。 正如再深的伤口也终会愈合,即便疤痕狰狞,也不再痛了。 清虚观一如既往地香火旺盛,云烟笼绕,五十多龄的桂树绿叶成阴,年年入秋后香气飘渺可覆满山。 红绸系了满枝,不少求愿信徒相信这颗老树可许人姻缘,保和睦,于是树下那枚小小铜鼎中幽燃清香再没断过。 正如刚刚送走一对儿打打闹闹的青年,一着华服佩剑,一蜂腰缠走线枪。 二人连这树求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便稀里糊涂的拜了,等明白过来的时候羞得满脸通红,吵吵嚷嚷推搡着出了院。 树下男子摇头笑笑,沐树荫插下三柱清香,把酒扬去,回身时腰间铜镜撞铜钱剑叮当清脆。 眉宇间沉淀了年轮,增得可是稳重与阅历。 “师叔!怎么,您也求姻缘呐?” 听闻身后少年声唤,他直身回了头去,日头下少年笑眼如朗月,弯钩似的调皮讨喜。 “怀玉,早课的时间,跑这儿来做什么?小心我告你爹的状。” “我爹忙得很呢,哪有时间管我?读典的课无聊得很,这不才溜出来找您!好师叔,带我偷去玩吧?好嘛。” 少年笑嘻嘻着撒起娇,淘气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顾莫无奈笑笑,揉了少年发软的头顶,抱歉道:“今日不行,我要在这院里陪个人。我看你还是回去上课为好。” “切,我看您就是不想带我玩!”少年鼓脸闷了气: “师叔和我爹一样,总愿往这院里跑,找不见人的时候一抓一个准!次次说是陪人,可这明明就是空院,陪鬼呢?要我说啊……” “顾怀玉!你给我过来!又逃课?看我今儿个不揍死你!” 正是高棠棠遥遥撸起袖子又喊又追。 “坏了,我娘过来了!师叔,不说了啊,我先……我先跑了!” …… 顾莫轻笑望少年跑远,负手而立怅然远眺时,望那荒久高塔陈旧褪漆。 现今已少有人知晓这座塔因何而建,只当装饰一般,孤零零地落在这八卦构建的清虚观鱼眼位上,大抵当它是个阵脚了。 二十七年了,师哥。 这人间如你所愿,喜乐康平,安和乐利。 若你有转世。 ——若你有转世。 可得闲逸自在。 第355章 ——可否有念。 “我好想你。” ——“好想你。”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卷 到下章为止结束 确实是be结尾呢(笑) 第四卷 随即开更,字数10w左右,也是最后一卷了! 对了本章后半部分有神秘小情侣出现~拜错神的隔壁文小情侣《良犬》 第188章 第三卷 末章2 镇妖塔倾 那夜风雷激荡,波诡云谲,漆黑夜空暗潮涌动,遮蔽星月,天象大变。 层云间闷雷滚滚蠢蠢欲动,不过须臾,一道擎紫电疾闪,噼啪巨声垂直劈下,正击沉睡多年的旧塔之上,顿时瓦石倾泻,金光四溅! 不由那旧塔强撑震摇,再是紧接一道、两道,狠狠摧击爆炸,顷刻间塔身裂隙咯吱作响,妖烟焦糊腾空,随第三、第四、第五道天雷, 终是轰隆一声,彻底坍塌! 满观人深夜惊醒,整座山撼天动地的摇摆,顾清池起身趿拉鞋子,来不及整衣地提剑冲出屋外,看顾莫已是披带整齐地立在院里,眼神复杂与其对视。 两人目中全是电流星散,火蛇劈石。 诡异的紫电并无停歇意图,一道道划破夜空,从滚石坍倒的镇妖塔直追至后山禁地、崖顶山林,再到林深未知远方。 星飞电疾一路豁亮长空,点燃无数草木! 六,七,八…… 在两人惊骇注目下,长空降下整整劈下九道天雷,最后一响闷回云中,继而瓢泼大雨浇灭欲燃山火! “快,快带上法器,去镇妖塔下!快!” 一向稳重从容的观主此刻竟声中夹颤,听得出其中恐惧。 那可是镇妖塔啊,即使二十余年间再是荒废,未曾启门,但那其中到底镇压着多少作恶多端,性劣难除的妖,谁又可知! 此番岂不是全要带着被关押折磨多年的恨,倾巢而出! 众人心急如焚来到废墟下时,守塔小道在吓得抖如筛糠中指向一地不下百具的焦糊妖尸。 全是死的。 被那天雷炸的吗? 顾清池大为震颤,鼓起勇气去探究竟。 然定睛一看,顿与顾莫一同捂嘴目瞪! 那一具具妖尸身上,皆有一击致命、扼喉剖心的猛兽爪印。 很显然,这些妖兽皆死在天雷劫来临之前。 顾莫谨慎踏前几步,视线迅速扫了几圈,压声道:“师哥,你可看见……” 顾清池凝目掩鼻,踩在妖尸之中、废墟之上。没再做声,只是挨个扫了个遍后,小声应: “没有。” “果然。”顾莫捏拳道。 “这可是天雷劫啊。”顾清池展目往远山望去,然大雨将黑夜浇得漆黑。他自倾倒的废墟中跃下,沉声命令道: “今日镇妖塔之事,莫要声张。他日若有各派问起,且说夜遭雷劫,其中困妖悉数,皆死于非命。” 又添了句:“无一幸免。” 他再回头遥望天际,化出个百味杂陈的浅笑。 可真是好一个蓄谋已久,且不为人间添乱的出逃。 —————— 自此沧海桑田只为一人,白云苍狗皆化相思。 世事轮回,物是人非。 ———— 每年月桂盛的日子,慈幼局的掌事梁母会在祠堂点上三柱清香,回头再备上一桌茶点,多是甜食。 “晃来四十余年。”梁母坐在廊下摇着竹扇,染了银的黑丝发整齐盘在头顶,皱纹早密密爬上眼角。 她沏上茶:“您真是一点没变。” 矮茶几对面那妖马尾高束,乌黑的桃花眸低垂做笑,牵袖伸手去取花糕,露出的手腕向上连着小臂,再到衣袖遮挡的深处皆是圈圈缠着纱布。 “老身自幼到这慈幼局打杂的第一年起,您也是未曾有一年失约。” 前堂孩童打闹的笑声吵杂不断,放眼望去皆是些不过五六岁的幼童,混在一处,几顶全白发的月人格外醒目。 “上次带来的那孩子呢。”艾叶呷着茶,目光未曾从那群孩子身上移开。 “您捡来的月人多着,也不知说的是哪个了。”梁母笑着由身边女侍搀扶起身:“若是说那个最小的,前些日子学会了走路,彻底断了奶,这不正在那挪着呢。” 艾叶顺梁母手指方向看去,刚学会走路的幼儿岌岌可危地跑,背后慈幼院的女侍都要追不上。 那孩子肤色白得厉害,一头短毛泛着金黄的光。 眼看要被地上石子拌摔,身前银光一闪,有股带着寒意的异风将其托住扶稳,幼童愣了一下,然后坐在地上开始大哭。 艾叶讪讪摇了摇头,手指漫不经意地拂过颈间雕花银铃。 那铃声清脆轻鸣,一如寻常。 “这孩子看着机灵,前阵子阒州的员外大人来看过,说要收认其为养子,倒也是好命了。” “那家人如何。”艾叶淡道。 梁母道:“您大可放心,慈幼局婴童一不准由娼妓认养,二不准养作奴仆,这是国法,没人敢犯这个险。更何况老身在这儿这么多年,送走过那么多婴童,何时办过不负责的事儿,您也清楚。” “是啊。”艾叶移视线到梁母身上,一双黑眸带着些凉薄的寡淡:“您定要长命百岁才行。” 梁母见得他嘴角勾出的笑并不是暖的。正如一席白衣白发,看上去实非人间物,染不得半分风尘。 第356章 早已辨不清是妖是仙。 也许他活了太久了——梁母想。 人传那妖孑影孤只于高山深林,营一家只得偶逢、不可寻得的酒肆,一边独自修炼,边一年一度下山拾弃婴送慈幼局,行善积德,早该修出仙骨。 便更不会再为人间事乱得心思,总一副无欲无求的清闲洒脱样。 “资赠的银两送去账房了,那孩子走的时候,安排件好看的衣裳吧。”艾叶起身道:“还有那些月人孩子定期寻郎中的开销。” 梁母急道:“您就要走了?” “没有留的理由。” “老身可否冒昧一问——”梁母追上半步,道:“您如此执着于寻捡月人幼童的理由,若只是行善积德,倒也没理由只找这般的孩子……” 艾叶眉心一展,负手道:“并无特别,不过是与故人之约。” “什么约?” “他失的约,得由我去赴啊。”他回头笑笑,再一颔首,道:“明年还来。” 艾叶前脚踏出慈幼局大门,若有所思未见前路,木门推开一刻猛地撞上面前准备入门的人。 这一下力气不轻,晃得连铃铛都跟着摇。 隐约不悦地抬了头,心底轰地一声响。 他稍微抬头,面前人着了身黑缎道袍,撑伞见得不五官,但见肩头垂下银丝。 “啊,抱歉。” 那人礼貌道:“是贫道鲁莽——” 艾叶骇地倒退三步,心口抽搐地刺痛。 那道人许是看清被自己撞的人,声音当即来了喜意:“您……果然是您!” “我……” 艾叶大袖下的手不可控地发抖,心跳声强得如同击在耳朵里,竟是怔怔做不出反应。 “您可还记得我!十六年前的河岸,您将我捞起送至这慈幼院的,转年便被带到观里,再没得见您的机会。梁掌事来信说您今日会回院,便想着来一见恩人——” “啪——” “呃啊……!” 艾叶猛一巴掌扇去那小道手中的伞,道人失了伞,日光猝不及防入了眼,当即痛叫出声!艾叶盯着滚到脚下的伞和那痛呼的人,无奈双腿麻痛,再不得不移动半分,也没办法帮他拾起伞来。 周遭慈幼院的女侍大惊,怎那向来寡淡孤傲的妖会如此鲁莽出手伤人,三两下围上去帮那道人扶好伞,揩了他满脸激出的泪,视线再纷纷投向艾叶。 那妖定了许久,瞳孔紧缩一处。 不多时似是回了些神,猛地甩了甩头,欲言又止,最终连句道歉都未能出口地夺门而出,落荒而逃。 他没能跑出太远。 撕裂般的心痛要他停在山路上,再没法强撑地蹲坐在地,火灼感漫布全身,快要将他吞噬,烧毁。 不是,不是,不是,又不是。 你还要我等多久。 还要我等到何时啊。 我好像,好像快疯了。 以至于看这世间风雨光影,春花秋月,都是你了。 【作者有话说】 慈幼院:古代的孤儿院 下一章开始就是新的篇章了~ 哦忘记说了,这里结束的朋友可以去看一下列表里的前传《秋不长》,一共四章,讲述艾叶一只妖在这之后独自生活的事情 第189章 第四卷 司月星君 浑厚洪亮的钟声洪音遥遥响起。惊起一片神鸟,拖起流光尾翼鸣叫着划破长空。 素曜眯眼侧卧在红绸满挂的泱然桂树下,一手撑脸凝目翩然,另一只手中握着个雕花精致的白玉酒壶。 白发如瀑洒满肩头,落下来洒了一地。 白玉京内云雾缭绕,仙乐绕梁,无风也飘花。 桂花微雨落了他满身满发,一袭细纱白衣系着飘带浮在空中,浑身笼层清冷银光,赤着双霜雪般洁白光滑的足。 不知是在小憩还是熟睡,却道是一副道骨仙风,不食人间烟火。 小仙侍从不远处迈着盈盈碎步走来,罗衣似春风,看起来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且不知如若换算成人间年历,怕是已经存在了千万年。 镜儿足腕上系着枚细链银铃,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清脆细碎的铃声,不扰人,反倒净心。 素曜似是闻了铃声,微微抖了眼皮,将玉睫碎花扇去。 小仙侍走俯身从他手中拾走饮空的酒壶。见他丝毫未动,歪了头抿起道好看的笑,轻道:“星君,仙钟响了。是有好一段时间没听过了。” 仙人还是没做声。 镜儿静静站在身旁,替他拂去落在身上的花叶。 过了好一会儿,素曜轻叹口气,动了动两片樱润薄唇,慵懒道,“听到了。” 镜儿掩着嘴咯咯的笑了几声,细嗓如黄莺悦耳:“星君难道就不好奇,这次飞升的是个什么人吗?” “我好奇这个做甚。”他调整了个姿势,冷冷道:“年年飞升的人那么多,不过平平天兵天将,谋各家上仙身侧一官半职,与我何干。” “我刚瞧了眼,这次不是个凡人,是只妖呢。”镜儿眯目另含深意:“妖修行千年逆本性不曾作恶,还能为人间立下福祉,得道飞升,可是不容易。我见他也是一头白发,和星君您颇有些相像。” 她这般说着,绕至素曜面前蹲下,捧脸畅谈: “只不过啊,这次的新人有些特别,飞了升第一件事不是去天宫领福报官职,反而直奔着秦广大王要生死册簿去了,可是要寻人呐?” 第357章 素曜缓缓睁开了眼,露出一对浅妃的瞳仁。 “你说……” “怎么,星君是想到什么了吗?” 司月星君原地思量了会儿,站起了身。 双手背后,长袖遮住葱葱玉指,一身白纱飘荡空中,随性披散着的白发伴桂花肆意飞舞,连衣衫都未系紧地露着前胸大片雪肤。 只凝起一张冰霜样清冷虔神的脸,望面前几只嬉闹的兔儿出神。 “罢了。你替我把酒取来吧,这白玉京真是日复一日,无聊得很。” 小仙侍望了他半晌,眼里掠过丝难以道明的神色,失望地撇撇嘴,应了声“是”。 “他忘了,他忘了。”远处草田里的兔子飞走,小声嘘言。 “真不记得,不记得。” “忘啦,忘啦。” 怎道头顶蓦地掠过道冷光,险些削了耳朵,立马炸了毛地撒腿乱跑。 “少嚼舌根,全给你们丢下凡装盘子里去!”镜儿将绸带纳回,传声骂道。 镜儿再一叹气,抱起胳膊往那树下背影处看。 想自家星君下凡一世,拯救人间苍生万民于危难,归来时却要斫断一身前尘缘丝。 自己在天上旁观一切,终是知晓天机却不能道破。 若是讲了,将这段姻缘丝归还于他,那便是九道天雷之罪,搞不好要灰飞烟灭的。 毕竟成仙不易,谁会拿自己千万年的修为去道别人的天机啊。 只好摇摇头,足尖晃银铃走远。 徒留素曜独自一人立在这庞大空广的白玉京中,拥着一身不灭月光,望花开四季的桂树发呆。 身旁桂花似雪,宛若九月人间三秋。 一只白凤栖落在树上,抖了抖羽翼,抛下一片点点星光,与三声悲鸣。 他低头瞧了瞧自己空荡脚腕,怅然若失的一挥衣袖,踏着一地落花碎光,向着浑身罩着圣光的白玉殿走去。 耳畔仙钟浑沉的余音还绕在空中,大殿的飞檐上盘踞着只华贵似玉的白龙,四只龙爪抠着大梁俯下身来,将一颗巨大的龙头凑到他面前,冲他眨巴眨巴眼,自鼻息中呼出一阵奇香无比的迷雾。 ……?! ——【“小妖怪?小妖怪!”】 ——【兔子……我要吃兔子!】 素曜蹙紧眼楣,脑海中又回荡起模糊且微弱的呼喊声。 那声音里满是少年的意气风发,引他不住回头向望,却只能看到一个不成形的虚影,一身花白色的袍子,又似是一头白发的人影,拼命朝自己招手。 却当他每每欲想迈开步子走近去看,都会恍然自虚梦中惊醒。 周遭一切尽如静湖水面被投了颗石子,翻着涟漪破碎开;紧接便是一阵头昏脑胀几乎裂开般的痛,似乎在强行将他从那虚妄梦境中拉扯出来! “白钰!”素曜怒道:“这时候喷什么云山雾,哪能静心了,反倒惹我头痛!” 白龙好心反挨了骂,悻悻朝他嗤了两口温气,缩回屋檐去了。 恰好几只玉兔从脚下溜过,其中一只还停下来嗅了嗅脚背。 这小玩意粉嫩的小鼻头抽动,几根胡须搔得痒,直惹人爱。 ……怎么会有人爱吃兔子啊。 真是粗鄙至极。 自下人世走那一遭,都已经过了无数个天上两年,人间早是个大几百年过去了,这头痛的遗症可真严重。 天帝那个坏心眼糟老头子,嫌自己在这白玉京里成天游手好闲着发霉,便连哄带骗的央他下凡一趟揽了个救世的破差事。 “素曜,你就去一趟吧。别人我不放心,他们都没那能耐!” “我不去。你手下仙班无数,跑这麻烦我来做什么。” “积德行善,福祉多多益善嘛。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人间有难,别的神官不是忙得要命,再不就是本事不够用,加之事态危及,关系妖界王战,我仙界不好掺手—— “不去。” “哎呀,你看你,根基深厚又不差那么个一魂一魄的,不耽误事儿!” “一魂一魄也是我的,不去。” 天帝老头急得跺脚:“放眼过去,整个天界上仙中也就你还能每日悠然自得,浇树喝酒,养龙喂兔子,就去帮持一下怎么了!” “那您自己去。我这儿忙得很,民声成日在耳边荡,还有那上元节的祈愿,处理不完。” 天帝御袍撑得一身天地尊主气概,夺目神光晃得他眼晕,还毫不自知地摊着手掌在他面前摆晃: “事成回来,我给你备五千年份的玉皇御酿,管够!” “……” “成?” “……” “好咯,当你默认了啊!” …… 可你这老顽固也没和我说过会头痛上几年啊。 他砸砸嘴,品了品口中御酿的余香。 不过这酒香当真是不错。 素曜乍地回身摆着空壶,适才散开的前襟半边已经滑落到肩下了。 “什么妖?什么妖啊。” 镜儿闻声展眉,刚要开口回答,“啊!”地一声尖叫捂了眼,着急忙慌跑过来垫脚给他把那衣袍拉上去。 “好歹是三界主神呢,麻烦您照顾些形象!” “我要什么形象。下界将我画得五花八门各有姿色,用不着我费心思。” “行了吧。”镜儿翻白眼道:“您不妨有空给人间托个梦,化出真身让他们看看,不然那些个香火上来了都不知道该往谁家飘!” 第358章 “随他们喜欢去。”素曜将袍子一拢,悠哉悠哉赤脚踩着白玉砖往大殿中去,留话道: “人间将我想成什么,我便是个什么。本就随人愿人心而存,他们高兴便好,我做我的逍遥仙。” —— 大海沃石之外,开满三千里彼岸花。现世圣光愈演愈弱,一片血红花海也渐渐变得漆黑。 偶有几些孩童的精魂,闪莹莹青光微弱照亮一条漫无边际的黑石路。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人死一去何时归。” “何时归呀。” “何时归……” 耳畔泣妇吟着挽歌,回荡在千里猩红色的花田,阵阵阴风撩动花絮,飒飒摩擦声响彻幽魂寂静岭。 艾叶被那哀歌唱得背后发凉,搓搓手哈了口气。 他点着盏从天宫引路仙官那借来的长明灯,以保黄泉之路上不被恶鬼缠身。 好在那引路仙官与他几百年前有些前缘,相熟相知也算报恩,不然长明灯也不是随便外借得了,更和况是他这种刚飞升,尚未封仙位、未分配到哪位上仙门下,没靠山的杂仙。 “您可别跟路上的幽魂讲话。生魂讲得就是个安息,这段黑路对他们千万重要,打扰了人搞不好半路冒出些怨念成了鬼,惹怒秦广大王该把你抓走了!” “行,知道。”艾叶按着太阳穴跟神识里那个絮絮叨叨的声音说:“我问完马上出来,不惹事。” 第190章 冥府一殿 长明灯下,一条无尽黑路空空荡荡,一片墨染,再无色彩,大雾下望不见头。 除了些许无害精魂会好奇的跳过来看看这白发仙君,和那由人间思念凝起缭绕百年的挽歌飘荡在空中,与其说这黄泉路上凄冷孤寂,倒不如说颇为优游恬淡,也没什么留恋。 本以为一直这样走下去便就到了,可越往深入,地府阴风也就吹的越凌厉凄惨,吹得他手中长明灯芯忽明忽暗。 灯芯每每暗下的一瞬,便能见身旁原是挤满了匆匆亡魂,摩肩接踵。 过了奈何桥,饮了孟婆汤,一个个失了体魄,缺了几魂,便更是神智不清,面无表情的,自顾自茫然向前走着。 待长明灯一亮,又消失不见。 越向前行便越是寒意入骨,到底忍不住打了寒战。 他微微一愣,自己这昆山上长大的厚皮大妖都觉到了冷,更别说这些亡魂该有多冷。 “咝……” “让你多穿点了!”神识里那个又开始叫唤:“说了冷你不信!黄泉下是死人哀气侵骨摄魂,由内向外,并非不见天日的地冻天寒!” “他最怕冷了。” “谁??” “嗨呀,没关系,我还能撑。”艾叶说罢三两下切断了神识,方能得了安静。 这会儿不由加快脚步,百多年日月风霜,以为自己早已不再急迫,顺应了天命,却不想真倒了这临门一脚,反倒愈发难控颤巍,说不上是冷,还是忐忑。 阴风肆虐直扑在身上,阻得脚步生滞,睁不开眼。长明灯火闪得越来越厉害,身旁拥挤着的亡魂鬼影也越来越清晰。 有些敏感的亡魂感受到身旁有温热活物在并行,冷得发僵的亡魂们纷纷不自觉靠近求暖,随渐渐深入,甚至能清晰感到亡魂撞在身上,挤在人群中摩肩接踵摇摇晃晃。 忽然身后一个健硕大汉莽莽撞撞的冲过来,这下力气可不小,硬是叫艾叶艾叶脚下一滑,重心不稳斜斜摔了出去! “糟糕!” 黄泉路上千万不可使法术,便是逆天行道,可是触犯天条的。总不刚刚飞升上来,就又被天雷再劈下去? 那这岂不是要被这一大帮鬼魂给踩昏了头! “哎呀,仙君!您没事儿吧?” 艾叶眯起个眼,暗觉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拽着后领吊起半空,脖颈冰凉凉的,紧接着耳畔传过来阵流水般轻柔的男声。 定睛一看,面前站着的是个浑身漆黑的无常鬼,长相还算是清秀,可唯独嘴唇和眼球都是全黑的一片,手里还提着一把勾魂长镰,探进鬼群一刀勾住自己衣领,才免得还没等见到秦广大王,就先在死人堆儿里摔了个狗啃屎。 这无常鬼手里发力,轻而易举就把他从亡魂堆儿里给钓了出来。 要说那“眼神”漆黑的一片是看不出了,嘴角却是憋得好一抹忍俊不禁。 “在下闻着信儿,听说今日会来个仙君求查生死册簿的,我来这儿等着迎接。谁成想啊,这若是晚来一步……” “那这能怪我吗?你看看你们这黄泉路挤的,谁能好过啊?好歹疏导一下吧!”艾叶窝火地呛回道。 “好啦好啦,是小人来得迟,您尽管怪罪就是。再说这黄泉路也不是为了活人方便建的,您别见责。” 无常的眼睛笑眯成了个缝,颇有些不合时宜的可爱:“仙君大人跟我走就是了,这越往前,阴风就越狠毒。我看仙君还没怎么修成仙体,怕是遭架不住。” 言罢,他将那把镰刀一横,口中念了个诀,撑了张结界出来,罩在两人身上。 这结界虽眼看上去就只是一团黑雾,仔细再看,竟是无数云纹古字,个个儿描着金边,金光闪闪,绕周身飞舞! 瞬时间阴风戛然而止,那些个亡灵也似有察觉地主动绕开了边,让出条路。 第359章 艾叶跟在无常鬼后面,盯着他那张瘦肩细腰的小身板儿,心想的竟是这黄泉黑路,地府深渊里,原以为只有聚之不散的怨气和恶鬼,凶险万分,没想到这些个小鬼差还挺惹人喜的…… 艾叶想得出神,也不知跟着他怏怏走了多久,听他道:“仙君,咱们到了!” 他抬头望去,漫漫长夜的尽头亮起道跳动闪躲的蓝火,宛如缕缕亡灵翻舞——不愧为地府,连本当热烈的火苗都是孤冷凄凉,映出身后一道墨色漆黑的巨大城楼。 飞檐斗拱,庄严肃穆,毫无生气。 想必这便是东方天尊化冥府一殿,神居玄冥宫,十大阎王之首,秦广大王殿。 秦广王蒋,专司人间寿夭生死册簿,接引超生,统管吉凶。 这世间的人,一生功过,因果报应,皆在此得以消业。是转世为人,或是交与其他九王赴地狱之险,是为男为女,贫贱富贵,寿命长短,权由他定夺。 艾叶心恍然一沉,甚有些混乱激荡。 七百多年了。终于。 黑石路尽,玄色宫门现。 艾叶仰头,城楼上高挂鬼火缈缈照亮的巨大牌匾,用篆书刻了玄冥宫三字。 滔滔不绝的亡魂从左旁门涌入,又再从右旁门走向不同的归途,人潮虽汹涌接踵,却一片死寂,场面实是毛骨悚然。 小无常鬼笑着冲他招了招镰刀,指着中庭大门道:“仙君别怕哦,咱们从这儿走,不与他们一道!” 谁怕了。艾叶心里暗骂:小爷活的岁月可比你长得多,什么场面没见过。 两人跨过一道十寸黑色门枕,正欲向前,怎见迎面一股滚滚黑雾忽地盖面而来,还没来得及躲闪,便是一阵头晕眼花,双眼发黑,四肢无力! 艾叶勉强稳住脚跟,呛得连咳了几声,待回过神发现自己竟已经立身于玄冥宫大殿之上,刚刚那个小无常鬼也不见了踪迹。 他审向四周,大殿上空旷,殿顶纹金黑曜石盘龙纹饰下扯着数道黑纱斜挎过整座大殿,堂内笼绕沉香烟雾,若不是烛台上闪着蓝色烛火,其实和人间的大殿也没什么太大差别。 大殿两侧分立两排披着黑袍的鬼差,像雕像一般纹丝不动。 未容艾叶发着呆观望多久,头顶上忽然响起一阵低沉冷冽的声音,犹如千年寒冰,带着逼迫震慑的威严感,字字如岫玉。 “仙君所求之事,不妨说出来罢。” 艾叶蓦地抬起头,见大殿上方两道黑纱缓缓展开,其中龙头交椅上端坐着的竟是一位正值盛年的男人。 那人一身黑色瞄金圆领锦袍,系着张墨色龙纹披风,头戴九旒墨玉珠,玄表朱裹,一根檀木簪导,说不上十分雍容华贵,却也衣冠楚楚。 眉眼深邃,威严且不可怖,长髯如戟,更填了几分霸气。想必这便是那传说中执掌地府一殿,生死册簿的秦广王。 艾叶转念暗想了想在人间祠堂里偶见过的秦广大王神像,要么面目狰狞一副恶鬼模样,要么就是白面傅粉一副温润神仙样。 呵,凡人仅靠想象刻画的神仙形象,大多还真是毫不相关。 他赶忙俯额行礼,毕恭毕敬道:“在下新晋仙官艾叶,还未得职位赏赐便来贵地叨扰,还望大王见谅。毕竟实在是等了太久了,早已是心急如焚。” 再将心一横,不敢抬头地咬牙道:“还请大王,借生死册簿一看。” 座上人并未惊诧,慢条斯理道:“来本座这儿的人,想要的是什么,我都知晓。三界间没什么东西瞒得过我这双眼,既然已经引你进来了,不毕再拘谨,将名讳道来便是。” 艾叶内心杂复,紧张得连端在大袖里的手都开始发抖。 他太久没唤过这个名字了。 以至于如今再开口时,竟带了怯,哑然张合口唇,一时咬不出那三个简单的字。 好似那被尘封已久,掩埋百万事下不敢取来怀念的东西,要他一层层掀开去看,才发现早已积了灰,长进肉里,把自己一颗淡漠寡情的心捣得血肉模糊。 逼它重新炽热。 “他,他叫……” “仙君且慢。” 秦广王打断了他的话,自交椅上站起。 这人原本坐的远,如今靠近才发现,他身形竟是如此高大,要努力仰着头才能看清旒帘下的五官。 “本座听说你才刚飞升,连天帝都还没见,就径直来我这认谁都会退避三舍的凶险之地了。依本座之见,这位仙君修行千年终成正果,可是意不在成仙。” 艾叶愕然,脸色忽沉,哑静了好一会儿。 “是瞒不过大王慧眼。”他倒也不做掩饰:“我本为妖,并非人身,死后下不到这九泉之下,也便再也寻不到他了。唯一的法子也就只有行善积德,修出个仙来做做,才能来见您吗。” 秦广王不以为然的走到他面前,暗轮黑瞳深邃,其中黑曜游弋,探得身前身后万千事。 艾叶畏缩地垂下眼眸不敢对视,胸腔却因好似一丝不挂地暴露在他人面前,剧烈起伏不定,根本控制不住。 “有趣。”秦广王冷声道:“本王在你身上为何看得见这么多亡魂哀鸣?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当真是惨烈。” 秦广王继续道:“你福祉十万,是个不小的数字。可因你而造的杀孽也有不下万千,虽能借此相抵,但总是功不至成仙,却能在千年内飞升——” 第360章 秦广王猛的睁开一双血色的轮眼,触不及防捏起艾叶心惊到惨白的脸,几欲吞噬他最后的理智! 断人孽福的地府尊主洪声大震,在诺大殿内跌宕回响,荡四处逼压,高声质问道! “你甘受九雷压顶,强行洗清杀孽,是不是!” 秦广王看眼前之人的瞳孔瞬间收紧,薄柳似的抖个不停,却还能咬死牙关撑在面前,语气并未放轻半分: “你是修炼数千年的昆山大妖,就算不成正果飞升成仙,修为也定不比天宫上那些个小仙君差,甚至可与各路上仙一敌,而今却连黄泉黑路都显走不完,活像半个废物!” 艾叶被正中软肋,黯然垂眼,一声不吭。 “倒也是了不起,九雷压顶不仅无事撑得下来,还能用这么短的时间重修元神,飞升成仙。大妖,你瞒得过天上那天帝老儿,可是瞒不过我。” 秦广王满是嘲讽地言罢,将其甩开。 艾叶辛酸地强扯了抹笑,哀而不伤道:“是,那又怎样呢。大王尽可去告发我,只是今日我既然已经走进这玄冥宫,您答应过我的,君无戏言。” 地府冥王朗声大笑,只摆摆手,收起脸上的震慑气唳:“他天帝老儿收什么样的人,我可管不着,更没那闲情去告发你。你既得修成仙体,便是已受了该受的罚,且造了真实的福祉,无碍。” “小仙君,速速道来你想寻的那人。” 艾叶浑身早已被冷汗浸了个透,涔涔雨下,还有些惶惶不安地盯着秦广王华服衣摆。 “不过事先说好。本座即便替你寻到了人,但你定要记得神仙不可擅改凡人命格,更不可在凡人面前显露真身。你若真心想助他,务必要暗中行事,否则如果凡人生时逆天行事,死后按律是要魂飞魄散,反倒害了他。” “是,在下懂得。”艾叶应道。 “好。” 秦广王大手一挥,眼前金光爆开,碎金漫天,一团祥云落入昏暗大殿,映成大片氤氲! 深渊升出朝阳圆日,豪光大作刺破黑暗,九泉地府不息长夜点出盛阳虹光。良久,待炫目祥云金光散去,只留一捆金丝红绸的竹简悬于空中! 秦广王手指轻点,细竹简中密密麻麻涌出满堂的笔墨篆文,源源不断,纷纷在大殿内旋转飞舞,定睛一看,都是些人名。 艾叶愣在原地,望此逍遥豪书,壮观景色瞠目结舌! “名讳。”秦广王声音低沉浑长,如殿堂编钟鸣奏。 “上顾氏,下……望舒。” 顾望舒。望舒。 这个他默念了千万次,七百余年的名字。 撑他扛过九雷压顶,浑身筋骨寸断肌肤灼烂,几乎散尽元神,周而复始,九死连环之痛的名字。 是他孤寂隐世,沉伦往复,从爱意化成执念,而固执寻觅的名字。 顾望舒。 “生辰八字。” “不知……他是个孤儿。”艾叶低声呢喃,失了自信。 “那他亡于哪年。” “七百三十又三年前。”艾叶不假思索。 “还有没有别的了?泛泛难寻。” 艾叶脑海飞转,时过境迁,早已是埋没无垠七百余年,可那时回忆竟然能还会如此鲜明,一幕幕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仿佛就在昨日。 初见在昨日,共赴绣谷也在昨日;妖门大开,他宁以身殉天下亦在昨日。 一时竟不知从何道起。 记得他月下沐影遥遥走来,伴着那静心清脆银铃声。 记他持伞而立,迎月光渺渺桂树飘香,瑶琴声醇灵韵笼身,一副出尘仙人姿态。 也记他执桂魄剑于群鬼煞之间,撑一道漫天结印坚守城池,敛容屏气,杀伐果断。 更记他怀中温热,相拥而眠,日夜缠绵时,身上融进骨子里的桂花香气。 一分一寸,未忘记丝毫。 然这些记忆亦是最毒的药,最恶的咒,每次如惊涛骇浪涌回脑海时,都是几乎要了命的又悔又痛。 艾叶惶然闭眼,试图笨拙又可怜地抽刀断水:“他是个月人,生来就与常人不同。妖王九子夺位之时曾仗剑一击诛巨邪,也曾以凡身唤天雷斩大妖,护一城百姓,是救过世的。” “他救得世,却没能救自己。” 秦广王没再应声,头顶竹简飞转,墨写名讳满殿驰骋地,过了不知多久,地府一殿王眉头骤紧,挥手止风,纳百万笔墨入册中,血轮瞳归漆黑,静停了几会儿。 空旷大殿瞬归死寂,艾叶大气都不敢再出,紧张得堪比在等宣告的亡魂。 “嘶……奇怪。” 艾叶心头一颤:“殿下,怎么了!” “此人未曾踏过这黄泉黑路。” “人死怎可能不踏黄泉路!”艾叶心急不择言:“就算罪大恶极永无轮回,至少也要在您这儿受审啊!更何况他救世,舍身,不成神就罢了,怎还平白丢了不成?” 秦广王顺须道:“他这通天福祉,转生定会成为皇族贵甲,长命百岁,寿终正寝。可为何没能踏上这黄泉之路,成个无魂之人?大概解释就只剩——” 艾叶早听出言外之意,双拳捏紧,胸口剧烈起伏。 “就算这人真做了七百多年孤魂野鬼,早该成了恶煞得祸天下,地府三千鬼厮不可能没听过这等恶煞名号。” 艾叶清晰听得自己沉重心跳,咚,咚,咚地敲着胸膛,一下,两下,三下,几欲窒息。 第361章 不可能,不可能。 停止运转的大脑反复念着不可能,连秦广王的话声都逐渐模糊。 “或者是有改天命,或触犯命格禁忌,学了什么禁术,导致死后再无来生,也不是全无可能。”秦广王挑眼看了艾叶,语气清淡,却如杀人诛心利剑,刺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血肉模糊。 “毕竟他是名修士,法力超群,凭人身肉体拦住鬼煞大军,诛大妖。你说他是怎么来的这股法力,你当真懂他?"” 膨胀了七百多年的期待早已在命门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将整颗心脏都包裹起了。 现有人硬要将它连根拔起,那便是要捣烂他的心,生生撕扯粉碎才行。 "一派胡言!"艾叶忽地气急败坏,已被压抑数百年、甚以为再不复存在的兽性勃然喷发,在大殿之上怒吼! “他生时被人质疑身世血统,一世奇才被诬陷成妖道禁术,莫名担了大罪,被迫背亲离索,浪迹天涯居无定所了一辈子,一辈子!现在人都死了,他死了七百多年了!” “顾望舒一生清白比明月亮洁,宁死不负自心,亦不负天下人!不许再有人说他……就算您秦广大王也不行!” 话落,艾叶在震怒中手起成冰,一路冰刺呈破空之势迎面冲着秦广王杀去! 理智在最后一瞬乍回,冰刃停秦广王身前不足一寸位置,寒光闪闪,戾气逼人。 “他若成恶鬼,我便是踏破这三界,也要寻他!大王既找不到答案,就还请不要肆意出口污蔑吧?” 秦广王冷冷盯着那冰尖,一言未发。 艾叶蓦地觉身后一阵凉风簌簌,野兽本能当即警觉,果不其然咒怨声忽响彻大殿! “何人胆敢在玄冥宫造次……” “是何人……” “何人胆敢造次……” “何人!” 一阵阵呜咽幽鸣自四面八方响起,像是断魂的魔咒一般缠魂夺舍,念得人头晕目涨,天旋地转,不能动弹! 刚还如石像般立在两侧的鬼差纷纷睁开幽光赤瞳,不停重复咒念着同一句话! “何人胆敢造次……!”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点长 明晚休息一下!各位海星可以投一投 谢谢! 两位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见面,可以期待一下! 第191章 消魂纱索命 艾叶骇然顿了脚步,猛地想起仙神界律法刻薄,与他们强者为尊的妖界不同,这里尊卑有序,规矩森严。 以下犯上者,死。 还及回神,殿穹上数匹黑纱自天而降,将他捆了个结实! 奋力挣扎之余,黑纱全力一收—— “呃啊——————!!!” 五脏六腑顿时被扭绞一处,强劲剧痛自内而外疯狂席卷灼心烧肝,一口银牙咬不住,硬是疼得惨叫出来! 又觉喉间湿热咸腥,低头一瞧,原来是伴自己哀嚎时呕了一大口血,整个前襟都已被血浸湿透,四肢制服动弹不得,愣是连半点力气都使不出。 “等等,等……等等!” “大王!” 疼到寸骨俱断两眼模糊前,然秦广王甚至未曾动作半分,目中连分怜悯都不存。 一匹黑纱顺着其后腰攀来,绕了一圈后沿脊背向上缠紧脖颈后,致命地狠狠勒紧!艾叶当即痛得头昏眼花,耳边清晰听得到浑身骨头咯咯碎裂的声音! 黑纱拦腰拧紧,五脏尽裂,口中一股又一股的不停地涌血,窒息使双目迷离,青筋布满额头几欲爆开。 意识消散前一瞬,一缕黑纱尾剐蹭到颈间沾了血的银铃。 铃声微弱且轻盈一鸣,刹那投出道盈润的夺目清光! 清光缠绕黑纱向上,如琴师圣手抚琴弦,闻者清心敛气,一触到这抹清光,纷纷接连卸下力来,层层缩回房梁去了。 艾叶随之失力,直直从半空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双眼发昏。 恍惚间看到那银铃投出的异光,只是实在筋疲力竭,以为自己眼花。 四周鬼差眼见黑纱退回,纷纷震去外袍,露出暗青鬼脸面,个个长镰拖地,背后氲着鬼烟,步步逼近。 长镰在玉石地面拖行,摩擦出钻心刺耳的夺命尖锐声! 十几鬼差同时跃起,数十把长镰登时落下,寒刃凌凌泛黑色鬼烟,将动弹不得的他架在中间,再压跪在地上寸步难行! 秦广王纳一刹惊愕藏于目中,扬手唤鬼差暂停,往前探了些许,神色奇疑瞧了银铃片刻。 “这铃铛……” “别动!” 艾叶喊得这一句用力到从口中喷出血沫,秦广王莫名一慑,撤回手搓捏指尖,脸色乍变: “这东西,你从哪儿来的?” “故人所赠。” “曾为你所寻之人所持?”秦广王诧色问。 “是又怎样!” 秦广王低头忖思,艾叶血溅半脸,苍白如纸仍是个目眦尽裂、犬齿尽露。 秦广王木然停了几会儿,开口道: “七百余年,他怕是早已忘了你了。是形同陌路,身份悬殊,各安天涯。即便如此,你还执意去寻?” 艾叶疼到散开的瞳孔缓慢聚拢,眼中噙着无可奈何的晶莹,不假思索应道:“要。” 他把自己跪在地上,拼了命想挺直骨骼寸断的脊背。 “我要。他若成人,我去护他;他若升仙,我得陪他;他若堕鬼……那我便去渡他!既然一切因我而起,那定要以我而终!” 第362章 “只要他还在……” “他在。” 秦广王沉声深远悠长,甚如惊雷炸响颅内,嗡然作响。 “今日之事我全当没发生过,下不为例。仙界自有仙界的规矩,纪法森严,和你往前强者为王的妖道不同,回去好好学习。” 艾叶一时没缓不过神,许是身上太痛,心头亦如刀割,话到耳边都是飘渺虚晃,他要耗极大神志去听。 于是此时单是挣扎踉跄地随着他跪行几步,实在心存不甘舍不得离去,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求。 只望着眼前这位地府尊主宽阔后肩,漫无目的瞧着他刺纹精绣的披风,就像是噩梦初醒,惊魂不定时,眼里总会定格在些奇奇怪怪的细节之上,也似在努力消化似的随他念着。 “他在……” “在……” 他在?! 艾叶乍地抽回神识,嘶喊道:“他……!!!他在哪儿!” “你姑且先回天上养好伤,再去寻吧。” 艾叶顾不上一身伤痛,直跪扑上去抓住秦广王垂落在地上的披风布角,椎心沥血地哀求道: “他在哪儿,您知道是不是,您当是知道的!告诉我啊,求求您了,殿下,您不是应了我会告诉我的吗!殿下!求您了……求……我等了他七百多年了啊殿下,我真的快发疯了!求您……!” 话音未落,一股浓烟弥漫自眼前炸起,霎那间天地混沌,成一片模糊! 再得烟消睁眼时,自己已然是跪在刚刚踏门枕的那玄黑通天的巨大城楼门洞前,身边还有刚刚帮他带路的小无常。 那无常见他浑身是血伤痕累累,进去时还是好好的一个人,怎就成了这副模样,惊得一张小黑嘴儿都快咧到了地上。 ——“是为天机,不可泄露。” 是秦广王回荡在他耳边的最后一句。 小无常吓得顾不上撑结界,呆看艾叶就这样跪在地上,肆虐阴风尖鸣呼啸,吹散发冠,将一头白发散了满地。 “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切齿哀嚎,紧攥着拳头反复狠狠砸向那黑石长路,血迹便顺着裂痕蜿蜒而下。 “仙君,您还好吗?您别这样啊,我……我就是个死鬼,不会劝人呐,我……” 小无常心急如焚地开口关心,又觉刚刚“死鬼”这个词用的好像很不太对,怎得想不出什么别的话语,支吾半天,干脆把话都咽了回去。 想来要不伸手去摸摸他的头安慰一下,但觉得好像也不太符合身份,手伸出去又收回来,又伸出去再收回来,尴尬试探地反复了好几个来回,最后还是只得站在原地左右为难的挠挠头。 “哎呦不是,我说,您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啊?我们秦广大王不是很通情理,豁达大度的贤君的吗,您这……是得做了说了些什么啊?怎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这都是个什么事儿啊?这……哎哎哎怎么又呕了一口血……欸?诶诶诶!醒醒?您可……可别死了呀?仙君,仙君?仙君!!!” —— 艾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知道好像一直在浑浑沌沌地做梦。 梦中的自己,时而是昆仑雪山上那个无忧无虑的妖,成天只会追着开明的屁股跑,吵着让哥哥在狂风暴雪中掘地三尺的找兔子给他吃。 时而是那浪子游客,与所爱之人结伴隐居山林,虽居无定所,却活的悠然自在。 时而又是个小茶坊主子,坐观风起,闲云野鹤,孤鹜落霞。 一壶酒一个故事,一坐,便是数百年,数千万个故事,看透人间百态,千思万情。 原来生来数千年,也不过弹指一挥,白驹过隙。 凭空一声闷雷,炸在耳边,梦境忽被染得一片漆黑,眼前伸手不见五指! 只听得个来意不明,低沉浑厚的声音不停念着,“他没踏过着黄泉路啊,他成了恶煞呀。” “成了恶煞呀……” “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是那三界难容的凶神恶煞,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够苦了!我……我得去找他,我得去救他!” 艾叶奋力瞪大豹眼,妄图扒开这一片黑暗,却动弹不得,茫然毫无头绪,亦无任何方向可循。 刹那一道赤紫天雷迎面劈来,悚然间下意识地想凝神聚气去挡,可这一发力,却发现自己竟气海空空,连半丝妖法都使不出来! 生死边缘惊骇间地睁开眼坐起了身! 自灵核元神猛冲上来一股强力,引得他惊叫出声,险些控制不住把周身物什统统震个粉碎! 呼……原来是梦,修为还在。 艾叶方能长舒口气,抚平剧烈跳动的心。 低头瞧了眼自己,好一身如雨冷汗,还像个素馅粽子似的被裹缠了满身绷带。 艾叶闻得气味陌生,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张红木雕花的榻上,整间屋子装饰的好像没人住似的格外简洁,身旁的书架上整整齐齐的摆满了有数千本书卷,再旁的置物架上又是各种不同材质,形态各泰的酒器。 虽说是满屋书,却嗅不到书香,全是香甜酒气。 桌案上的笔墨突然自己凭空动起来,在那张宣纸上飒飒的写着些什么,落笔成文,那些个字廓似乎还闪着盈盈金光。 看来是回天上了。 他揉揉还在隐隐作痛的头,试图努力回想自己在哪儿,可无论如何记忆偏偏就到自己跪在玄冥宫外,绝望嘶喊到底支撑不住昏过去后,再没了。 第363章 艾叶想着翻身下床去探究竟,没想到这一动,浑身痛得“嘶“地摔回榻上。 “嗯?你醒啦?” 身后响起声随性干脆的嗓音,艾叶吓了一跳连忙转头过去,眼前一位穿着身乌金色明光轻甲,青色护袖,腰间系血盆大口獠牙凌厉的睚眦腰带,头顶银色细钗高冠,一副武官模样的仙人。 不过肚腩微挺,脸颊泛红,一看就是才刚饮过酒,不拘小节,微醺地摇摇晃晃,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站在那里看着他,手里还端着碗混浊汤药。 “不愧是妖身登仙啊,身子骨就是好。被秦广王的消魂纱缠个半死,还能醒这么快。” 说完坐到艾叶身边,再把他按回了榻上去:“那也不能乱动,伤了仙体,不好养回来的。” 艾叶一脸迷茫,连对方是敌是友是好是坏都分不清得,硬是连哄带骗就灌了那碗汤药下去。 苦涩直冲印堂,呛得猛咳好几声,好嘛,不抵不喝,这会儿胸腔里疼的更厉害了。 艾叶苦得眼花,吭哧许久才吐着舌头问出这是哪儿,武神又往他嘴里灌了好一口水才得开口。 “这是哪儿?” “我府上。”那仙人淡然道。 “吾乃游奕灵官,替天帝去地府送信的时候,刚好碰到个可怜兮兮的小无常持镰拖着你精疲力倦往外走,也不知道你当时是死是活,他又不知到底把你放在哪儿好。” “天界他上不去,一直留在地府你可就真断气了,左右为难,可真是有够辛苦人家。我瞧着你俩可怜,就顺路把你给捎回来了不是。” 原来不是全梦。 自己先前确实是去查了生死册簿,也确实找不到他的前生来世。 不是他不来赴约寻自己啊,是他根本就没回得来。 可那秦广王分明说了他还在这三界之内,难不成真就化身成了孤魂野鬼飘荡七百余年? 一想到这,心脏就犹如被人捏踩蹂躏般的痛,直叫他紧闭上眼逼自己不去瞎想,勉强能好上几分。 过了好一会儿,扭头向那游奕灵官道:“多谢上仙救命之恩。” “你别谢我,有机会去黄泉黑路谢谢那无常小子吧。要不是他背着你从阴风鬼煞中走出来啊,你怕是熬不到我这儿。” 游奕灵官全像个事不关己的人一样,轻描淡写道: “你在玄冥宫与秦广王发生了什么我不好奇,他既然留了你一命,就说明也没犯什么滔天该诛的大罪,在我这安心养病就是。反正我整日三界轮着跑,没那么多心思管你琐事,你若是觉得自己好的差不多了,自行离去便可。” 灵官继续吞着手里的酒:“我看你还没正式列入仙班吧,尽早去见天帝一面,定下归属为好。” 游奕灵官? 传闻中巡察三界,观察善恶,是神仙中为数不多可以自由来往三界的武神游奕? 一个念头在艾叶脑海中闪过。 当即挣扎起身子,拼了命从床上爬起来,扑通一声生生跪倒在他面前,可把那挑着酒的武神吓得不轻。 “上仙,让我跟着您吧!既然救了我这条贱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在下反正无处可去,又没什么过人之处,除了腿脚可麻利,约么也正能帮上!” “……别呀,只我喜欢狗,不养猫的啊。” “我能送!上天入地都能跑!” “诶别别别——” 【作者有话说】 之前忘记说了!第三卷 结束后大家可以去看看之前的前传! 列表里《秋不长》,一万五千字 4章的散记,是艾叶独居这七百年间发生过的七七八八的事情~也有助于第四卷 的衔接! 第192章 天雷斩前尘 自玄冥宫一事之后,艾叶便将那银铃收了起来,不再挂在颈间。 秦广王的态度转变让他总觉是暗觉这铃铛,是能找到他的唯一线索了。 毕竟这枚银铃伴了自己七百余年,一枚人间物什却也没有丝毫磨损上锈,依旧声如鸣雀,属实有些不寻常。 他追随游奕灵官踏遍天地三界,明里为天帝送旨传意的同时顺便巡查三界,观人间善恶, 其实暗地里大半时间都在寻访好酒美食,在人间随处找个舒适小窝,便偷上他几年的懒。 人间的时间过得比天界慢得多,因此就算偷了懒,也不太会被天上那群督查发现。 游奕灵官换了身便衣,趟在山头坐着看风景,顺便舔舐掉葫芦里最后一滴酒,不着前后地扭头问:“诶对了,你认得那新任的妖王吗?” 艾叶一个打挺坐直身子。 “你不说自己是昆山上生养的吗,那应该多少与开明兽有过一面之缘吧。” 刚讲完这番话,立马摆摆手让他权当自己放屁就是。 “拉倒,妖王又岂是随随便便阿猫阿狗就认得的。” 艾叶太久没听人与他提起过这个名字,冷不丁浑身一震:“上仙问这个做什么?” 游奕灵官颇有无奈道:“下月初九,天帝寿辰。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召开玉皇会,届时宴请各路妖人神魔,而我,就是那个忙得脚打后脑勺上天入地去送请柬的。不过好歹今年有你在,约摸能帮我分担个万分之一吧?” “那定是必然。可这和妖王有什么关系。”艾叶不解。 “其实天帝每年都有往妖界递请柬,只是那妖界你应该也知道,根本就没有对天界丝毫的敬畏尊重,数万年间关系紧张得很。昆山界内个个都是千万年的元神精魄,厉害得很,我贸然进去,再一不小心说错话得罪了哪个,可就出不来咯。” 第364章 艾叶暗自思忖,原来自己从来未听闻过什么玉皇会,妖神两界关系不合,感情的缘由,竟不是天帝不想缓和关系,而是他个老神仙不敢递请柬进来? “你说这新王上任,我对他可是一无所知,万一是个暴虐君主怎么办?罢了罢了,今年也不送了算了,忘了吧,当我这老不死的讲梦话就是。” 游奕灵官黑着脸摆摆手,重新仰回摇椅中去。 “噗……” “诶小猫咪,你笑个屁啊?”游奕灵官听这憋不住的笑声绝对是个嘲讽,直挺起身子骂道:“你能耐,你不怕,要不你去!” “去就去嘛,”艾叶笑眯缝起眼: “妖与人早已互不相扰,自然应也不会不给天界面子。不过昆山已封,要说这入山可能是有些难的。若是我与上仙一道,未尝不可一试。” 老神仙把眉头皱成一坨,琢磨半天后问:“这么说,你是与妖王知熟了?” “何止知熟。”艾叶转了目光到远山:“长兄如父,数百年不见,甚是思念。他不是昏君,也不是无情无义,不过很多时候身不由己罢。” 比如一别百年,留自己孑然一身了了之类。 “净吹牛吧你。” 游奕灵官瞪了一眼道,“说谎都不打个草稿,你当我不知妖王登位的条件,是像活蛊一样逐一杀了其他八位兄弟,才能坐上那尸山血海堆起的王座吗?何来兄弟故知一说!” “话是这样没错。”艾叶蹲跳到路边石墩上,歪着个头,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本体是只大猫。 “可您看我现在还是个妖吗?” 游奕灵官脸色忽白忽青,觉自己是被糊弄着往挖好的坑里拉,又觉好像有那么点道理,一时半会儿竟吭不出声来。 “要去送你自己去,我不去。” “怎么,堂堂天界武神也有害怕到打退堂鼓的时候?”艾叶觉着好玩,更上杆子逗了句。 “滚滚滚滚滚。” —— 白玉京内月光莹莹,白夜永驻。 素曜依旧是和这数不尽的千年岁月日日相同的,独坐在大殿外玉石阶旁桂树下,扬撒饮酒,消遣度日。 月帝喜静,向来独身孤立,每逢庆典宴请,连天帝都请不动。 如此一来,日月大道自然便成了寻常仙官口中的孤情寡意。 他摇摇手中的白玉酒壶。玉色清透温润,借着月光隐约能见清澈精酿波荡。 神鸟比翼双飞而过,素曜忽地想起那些劝自己寻个仙侣的各路仙人,耳根子早磨得破皮。 然什么仙侣,什么情爱之事,本座根本就没有那根七情心性。 这帮劣性愚仙。 一阵钻心头痛席卷而来,如流矢利刃只穿脑髓! 手中酒壶一抖,掉落在玉阶上摔了个粉碎,精酿溅了满地! 素曜双手紧抱住头,万般痛苦地闷哼。 阵阵痛症惊涛般一股更胜一股地来势汹汹,像一把把尖刀胡乱搅着脑浆,捣成浆糊,逼他去想起些什么一般,又不给丝毫舒缓喘息机会! 近来头痛愈发频繁了不说,怎还反而更肆虐起来? “停下……别……!” 【“——小妖怪,绝对不要乱跑啊!”】 那个无根无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又在须臾后—— 【“我恨你一辈子!!!”】 一声堪比诅咒的怒吼长驱直入刺痛脑仁! “你闭嘴!!!” 素曜咬着牙关扯出一声怒吼,桂树上栖着的银蝶神鸟惊得窸窸窣窣飞了满天! “别喊了!阴魂不散的东西,给我滚!!!” 他猛地起身,没成想这一站起得太急,未及站稳脚跟,眼前顿是一片模糊,嗡鸣刺耳,接着全黑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似乎渐渐回复了些,头虽然不那么痛,却昏昏沉沉踉跄不堪。 素曜努力睁开眼,脚下一虚,差点叫个木制矮门枕给绊倒,整个人扑扶在了个掉了些漆的破旧红木门框上。 等等……木门? 白玉京内什么时候有木头做的屋子了? 没等他想明白,自小腹袭来一阵火辣燥热之气直冲天门,又自上而下回了道不明的麻酥感,如同受着千万只蚂蚁同时啃噬百万脚足骚乱,从头顶一路麻到脚趾。 唔……好难受…… 怎么回事……? 眼前模糊一片,像是被糊了成水雾,努力想拽回意识清醒起来,脚步却不自主的跌跌撞撞一路走了进去。 这并非我本意,我本无走动的打算! 脑子里轰地一声,焦躁不安到连鼻息内吐出的气都是热的。 这具身体拖着他勉强残留的半丝意识,径直撞进了一个怀里。 “小妖怪,你这是怎么了?”那人好似半睡半醒的,慵懒道了句。 这清朗熟悉的少年音如惊雷贯耳,素曜脊骨一僵,不正是那个引自己头痛欲裂、折磨许久的嗓音吗?! 这难道是梦?怪不得自己控制不了这具躯体。 可是既为梦,为何又会难受得如此真实? 好像这具躯体此刻正承受者的煎熬原原本本的加持在了身上一样,前所未闻的难受捱得暴躁,甚有恐惧念头攀上心间,又何等无能为力! 素曜瞪着双惊恐双眼,想去看声音主人的脸。 眼前迷雾再褪去一层,自己的脸结实撞在了来人光滑胸膛上,他这躯体的主子似乎也是受了惊吓犹豫了几分,倒退了一步。 第365章 只这一步,使他确实看清了眼前之人,单着一身亵衣,领口散得低,漏出一片薄而结实的胸肌。 软白发散在胸前,伸一只手握着肩膀,扶住这具摇摇欲坠的躯体。 素曜拼命抬头望向他的脸,却只是一片模糊。 可恶。怎么就偏偏看不清脸。 然这具躯体根本就不给他沉思喘息的机会,小团着的那股燥热难忍,口中干渴,发了疯似的想找个出口。 这具失控的躯体反手扣住那只扶着自己肩膀的手,容出另一只掐住对面人秀颀脖颈,用力拖着向身后床榻拽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好大力气,手里掐得紧,甚至能感受到那人愕然发声时喉结在掌心上下滚动,摩擦得掌心发痒。 “顾望舒你奶奶的,神智不清吗?你看清楚我是谁!你给我放手!!!” 顾望舒?顾望舒是谁? 心间、脑子里、耳中全是混沌不堪的嗡隆错乱,似梦非梦亦非现实,只模糊得他一声“进来”,银铃随动作摇曳,竟是阵阵近乎绝望的情愫涌上心头,五味杂陈。 连最后一抹残存神志也被覆盖,无论如何咬牙定心,都不抵身下人逐渐自暴自弃的隐忍声,到底—— 素曜惊叫坐起身,发现自己置身白玉京大殿内的浮雕玉榻上,满身冷汗。 他觉着自己身上好像哪里不太对,骇然掀了被子一看。 登时骇凉到脚底。 我居然……?!! 堂堂月帝司月星君,无情无欲凡心不生,三界最为清冷净洁上仙,怎得“欲念”这一情感,又怎还晕出了好大好大一个春梦出来? 而可这梦境真实得可怕,好像亲身经历了一般! ————“叮——” 等等!梦中所闻那个铃声……! 素曜顿觉头皮发麻,大喊“镜儿,镜儿!” 小仙侍急急忙忙推门跑进来,跪伏榻前语速飞快地连道一连串问题: “星君您醒了?您没事儿吧?怎么这么多汗,难不成是做噩梦了?还要不要紧,头还疼吗?都怪天帝……!” “镜儿。” 素曜沉了语气将其打断,瞳仁躲闪转了好些圈,犹豫许久后一把抓起女孩手腕,声音沙哑地恳求道: “我的命铃,你当真不知丢在哪儿了吗。” 镜儿顿时面色惨白,触电似的甩开主子的手,眼眸中惧意闪动,比活见鬼还惊恐,不知所措拼了命摇着头往后缩。 “这是天机,我不敢说,我不能,我……” 素曜喘着并不能轻易平复的粗气,将其捏得更紧,几近崩溃地追问: “就问这一个,就一个!我得……得找到命铃才行,没了命铃根本压不住梦魇杂念,七情六欲,真的快疯了,太折磨了……!就问这一个,你知道的对吗,你当是知道的!” 镜儿吓得跌坐在地,仰脸颤瞳望向素曜。 自打她生形于清虚中,便开始那般将他视为至高,守了千万年的上仙, 他永远都是那般孤高清冷,一身清风,不染凡尘,亦是寄托了凡人千万年来无尽思念,心愿,情愫,期盼,而将自己终世困在寒潭白玉京中的那个皓月本身。 这张凝万年清晖,无悲无喜的脸,此时竟会露出如此卑卑微慌张到无所适从的神色。 将她整团心狠狠捏在一处。 “是……”她咬紧嘴唇,将颤抖不停的手藏在身后,悲痛阖眼,将那几欲涌出的泪水挡在玉白长睫下。 几个字,道得可是个凄惶。 “是您……亲手赠予他人了……” 赠? “你说什么?赠?” 素曜惊骇难信得目瞳紧缩,头痛愈演愈烈! “笑话,你知道命铃于我何等重要,自吾生于混沌天地间时便常伴身边,就算是去了趟人间,也觉不可能随随便便割得断羁绊,谈何送字!” 窗外忽然炸一声巨响,赤色天雷是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笔直奔镜儿砸去! 天雷夹杂紫电血光,如震怒天龙不由分说劈头盖脸而来! 镜儿早已是吓得瘫软在地,尖叫一声抱头闭眼抖成筛子。 天雷无视一切花里胡哨的法力仙气阻拦,生生真实劈下,轰然炸响,接着便是阵焦糊血气扑鼻而来。 镜儿惊恐睁眼,素曜的脸在离她只有分寸距离,一头银丝垂在胸前,妃瞳温润如暖玉慰藉,顺着鼻梁优越角度而下,残挂血丝的樱色薄唇侧,卷起抹抱歉的笑意。 “对不起啊镜儿,我再不问了,不问了。” 虚弱话音一落,本就面色苍白的仙人无力跌入她怀中。 “星君……星君?” 镜儿手足无措想扶他起来,手扶到背上,竟摸了一把黏腻。 她大叫从素曜身下爬出,定睛一看,紧捂住嘴,说不出话。 素曜背后白纱被鲜血染得触目惊心,大片的血肉模糊。 他……他这段时间,到底是过得有多难受,才会不惜以一道夺舍天雷为代价,来换自己的一句天机? 早知如此,当初就算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阻止他去人间那一趟。 可偏偏自己那时候还是第一个站出来劝他去的…… 只是看他在天界上孤独了这么久于心不忍,下凡间一趟,说不定还能多认识些朋友,热闹些,待归来之后说不定性情上会有什么变化。 第366章 谁成想竟成了条斩不断的孽缘。 ——— 人间。 晴空一道闷雷开天闪过,电光火石赤紫色大闪转瞬即逝。 游奕灵官穿着件靛蓝布衣,领口大敞,带着顶破草帽躺在瓜田里手摇蒲扇晒太阳。亮光闪破帽阴,他见了这道赤雷,眉头一挑,没什么好气的调侃了句, “呦。晴空霹雳,不知哪位仙友说错话了。还是赤色的夺舍天雷呢,虽就一道,估计这仙也一时半会也是好不了了。” 艾叶从旁边人那么高的杂草丛中探出头来,顶着一脑袋草梗土灰,嘴里还叼着只挣扎着的兔子。 他呸一声把兔子吐出来,又抹了把口中残留兔毛,抬头望那晴空烈阳发呆。 “艾叶,你瞧见了没,那就是夺舍天雷!你以后可得小心点啊,这种最高术级的天雷,挨一下就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两下则神志不清双目玄冥,三下魂飞离舍,这四下………” 游奕灵君编不下去,毕竟他自己又没挨过。 顿了好一会儿才回头补了句,“哎总之就是很可怕,修为散尽都是轻的。就你这点小修为,说消魂纱那次是侥幸,可若遭了那天雷,定是会魂飞魄散的!” 游奕灵君讲完,回头看看那表面上是个神仙,其实内心还跟个野猫一样抓兔子玩的艾叶,本意是想逗逗看他的反应, 却没想这妖竟一脸寡然的望向刚刚天雷劈过的位置,好半天,才应了他句, “我知道。” …… “你怎么就又知道了!” 游奕灵君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心情,又像是一拳捶在棉花团上不痛不痒,扫兴得气不打一处来。 一把扯下草帽像暗器似的朝着艾叶旋丢出去,草帽簌簌破了风,削断草尖,眼瞧着在距离艾叶的脸不到一尺的距离,被他敏锐抓下。 “别总装得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行吗?我们俩到底谁做神仙的时间长?当初就不应该看你可怜给你带回来,死在地府算了,沾一身晦气!”游奕骂道。 第193章 白玉京忆旧 艾叶缓缓偏过头,将那草帽扣在自己头上,耸了耸肩,不痛不痒道: “怪我。” 游奕灵官翻了个白眼,手伸进狭窄衣袖中翻找几圈,就见一阵金光自袖口溢出,从里抽出一卷粗大的纹龙锦书来,扬手丢给艾叶。 “别在我面前晃,看着就烦。滚去把这个送了,送不出去就别回来!” 艾叶灵巧接住那通体泛着盈盈金光的卷轴,简单的扫了一眼,便知又是那玉皇会请柬。 小心纳入怀中,问,“这次送哪儿?” “白玉京。”游奕灵官张手隔空一指,那草帽便又乖乖飞回他手中去了。 他将草帽盖在头上,遮住脸发出闷声。 “那鬼地方可不是人去地儿,累了,你就替我跑一趟吧。” “那待我从您说的那鬼地方回来,我们就一道去昆山妖王殿那另个鬼地方如何?” 游奕灵官草帽下露出一双黝黑深邃的瞳仁来,斜乜着低头踢着杂草讲话的艾叶。 好一会儿,语气阴沉问:“你真想去?” “嗯。”艾叶低头踢着草,心抱期待,又怕游奕灵官开口拒绝,干脆不敢抬头看。 “我挺希望妖界和天界的关系放缓和的。老妖王我不知道,但如果是哥哥的话,不是没可能。” 游奕灵官听他这番话不禁阳穴一跳,心中再生出几层不爽。 一个不起眼的小妖怪,成了个不起眼的小仙官,明了也不过浮尘人物罢了。又怎敢说出想缓和势不两立了千万年的妖仙两届关系? 笑话,幼稚! 一口一个哥哥,开明兽乃昆仑神山孕育的妖兽,并非腹生胎养,又是为了王位亲自覆灭手刃义兄弟的安忍无亲,狠心辣手之徒,哪来的什么兄弟。 “如果你真有那能耐让白玉京收了请柬,再看我心情。” 艾叶把耳朵一立,听这老神仙虽然没答应,却也没讲出拒绝的话,立刻愉悦蹭了蹭手,从杂草丛中跃身出来。 “您说的那白玉京,怎么走?” —— 往白玉京去的路并不难走,就是特远,艾叶伏在鸾鸟背上早已不知道飞了多久,睡睡醒醒间暗叹这恢弘九天上怎还有这么偏僻地儿。 亏得游奕灵官临行前唤了只鸾鸟帮他代脚力,不然光靠自己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去。 心中暗骂老不死神仙,懒得去的、嫌麻烦的都丢给别人,自己倒是安生躺人间偷懒。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抬眼一看原是已经行到了太阳尽头。 整片天色呈着一片神秘清冷的藏青色,昏暗却清明。 最后一抹橙光自天边落下,天际终于完全陷入墨蓝色中,却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无天日,反倒漫天清光,月明风清。 身旁鸾鸟身上盈盈羽翼反着月辉映得通体泛银,碎成点点星河划破夜空,好似苍海深处,阳光不达的幽谧之处,有鱼儿自在的游。 清光照耀下使这片天越发明亮,艾叶踩在鸾鸟背上抻眼望去,不远处有座偌大殿城孤零零地凭空悬立月色之间,无所依无所靠,正宛如那轮阴晴阳缺的明月。 他拍拍鸾鸟的大翅,一跃而下,独自直奔向大殿而去。 行得近了,才看清这漫天清光的源头,竟是从这庞大宽阔却寂静寥寥的大殿散出的。 第367章 这座大殿原来整个由块块白玉堆砌而成,玉砌雕阑,瑶台琼室,真是冠冕堂皇。 呵,好一个雍容华贵白玉京。 耳畔悠扬冗长仙乐响起,无踪无际只闻缥缈,于是更赋神圣难亲。一粒不知何处吹来的桂花瓣,飘飘转转盘旋许久后落在面前。 艾叶略显犹豫地伸手,稳当接住那片落花。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他赶紧将思绪往回拉,现在可非思念故人的时候,莫乱心性定气凝神,速速送完东西打道回府,拉上游奕那个老神仙出发去昆山才是当前头等大事。 待他行至大殿门前,抬头看着那由一整块玉髓雕成的门匾,整了整仪表碎发,握起门环,正欲唤门之际,细切听到大殿内响起一阵古琴长笛奏出的仙乐。 仙乐温婉舒心,如皓月千里围梁而绕,温柔抚慰,又不乏斯文庄严。 这曲调好生熟悉。 似乎曾在哪里听闻过几次,但却一时想不出来。 艾叶不敢多想,轻叩三声门。 白玉大门应声而开,大抵是太久无客,生了涩的沉重声音在幽静中回荡许久,然眺眼空无一人,根本看不到半个开门人。 再待大门略微张大后还可见一株高耸入云的蓬勃神桂,落花似雨。 艾叶被这景象多少震得有些退怯,咽下口水后对着空旷试探地小唤自报来路。 良久也没听见回复,无奈下自己小心迈进那奶玉门枕—— “来者何人——” 在他张口准备道声“叨扰”之前,迎面忽然显出两位披着全身银甲,银盔遮了整张脸的偌大守卫幻影! 守卫极高,状如巨门,手持出鞘银剑横在身前,语气如偶人生硬冰冷! “这是个什么地方啊,待客之道便是不问来路,直接拔剑?”艾叶心中犯嘀咕,仍是不敢冒犯: “呃,在下受游奕灵官之托,前来为司月星君送玉皇会请柬。下月初九,还请——” “请回。”两位庞大守卫同时应答,语气堪比玉石冷硬。 “……嗯?”艾叶先是一怔,慌忙从怀中掏出纹龙卷轴在两人面前晃道, “不是,两位兄弟,这好歹是天帝的手书,至少也要赏个面子收下吧?我才好回去复命,有个交代…………嘛?!” 艾叶话音都还没落,两位银甲守卫已经一左一右将银剑架在脖颈! 不……不是,这怎么回事啊? “请回。”两守卫再逼近一步,便再逼退艾叶一步,重复着刚才的话。 不是吧?住这儿的人是不是脑子有点什么问题?再是孤僻厌世也不至于搞两个这么变态的护卫拦在门口啊? 好歹我这也算个打杂的天庭仙官,这…… 艾叶这会儿恍然大悟:啊,怪不得那老神仙喊我来送请柬,送不出去就别想回去提去昆山的事儿。 原来白玉京根本就不让人进! 当真是个老奸巨猾! 他不死心地抵住门道:“在下并无恶意,您去不去都无所谓,只管收下!” “叮——” 艾叶耳朵敏捷一抖,刚刚疑惑无语的思绪似乎“啪”地一声断开! 哪儿来的铃声。 正是有人脚踝系铃向自己走来。而这铃声的频率,音色…… 怎么可能。 然一切真就那般熟悉不过,那个曾每日守家犬一般,盼着,望着,等着,期待着的声音,魂牵梦绕,夜夜不息。 他明显感觉到一股血气自心口涌起,直冲到头顶,手脚瞬间冰凉,心跳也暂停了一般,每一口呼吸都骚动着心口隐隐发痒。 空气中吹来的桂花香充斥整个鼻腔,其间夹杂着何等熟悉的气味,虽只是伴风隐约飘飘然吹到鼻尖,微弱到一时间分不清那气味是幻觉或为真实。 是那个人身上才有的,混着桂香的体味! 是自己太想了,疯魔了,还是真的就混在其中…… 银铃声越摇越近。 艾叶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也不敢期待什么,亦告诉自己不要期待什么。 可藏在大袖中抖得愈发严重的手,发白到无血色的脸,咬出齿印的唇,这具无用身躯无处不在地出卖着自己。 直到受不住,闭了眼,可代替着遮下眼帘一片黑暗的却是听觉能力的无限放大。 他甚至能清晰的分辨出那系着银铃的脚腕走了几步,走向了哪个方向,还有多远,再到停在自己面前。 艾叶缓缓睁眼。 瞳孔一缩,闪过几分彷徨,迷茫, 与大把失望。 面前是立着的是位年轻仙女,眉目清秀,白纱披帛扬在空中,银色发钗将一头白发高高束起,足尖落地,纤细一握的脚腕上系着一颗小小的银铃,叮咛作响。 仙女浑身银光漫漫,几欲与月色溶为一体。 玉指一挥,两位原石般死板的银甲守卫便退了几步,轻盈随风消散。 艾叶忽而笑了。 是自己疯癫了呀。 想什么傻事。这里可是上天庭,是白玉京。 甚至明明没敢期待,却还切切实实的失望了。 “在下是来替游奕灵官送玉皇会请柬的,恳请星君务必收下。”艾叶沉了口气,努力稳回心脉,拱手道。 艾叶低着头,能感觉到那仙女似乎紧盯着自己的脸望了好半晌,再轻轻接过手中卷轴,邀请倒:“小仙君,长途跋涉,不进来坐坐吗?” 第368章 “不了,在下公事繁忙,既然星君收下请柬,那我这就告辞。”艾叶并未抬头,只撤回作揖的手,转身离去。 “您当真不进?”那仙女语气似乎有些心急:“我们这儿有上好的桂花糕,还有很多兔子!虽然不能吃……” 桂花糕。 兔子。 ——“小妖怪,求你了嘛,我想吃兔子,兔子!就一只!” “够了!!!” 如麻的内心乱成一团,现在就好像又被人放了一把火,直烧得一颗心如同百爪挠心,体无完肤!哪还顾得上什么礼义尊卑? 一股由莫大委屈点起的怒火攻心,他回身只两步便冲到了那仙女脸前,狠咬着一口牙,死攥着拳头逼自己不要冲动,攥得青紫血筋可见! “没 意 思。”艾叶哑着嗓子,一字一顿。 “小仙君,您这是误会了什么?”镜儿不接道。 “不知道您这殿上青烟使得是什么窥探人心的术。”艾叶发狠忍气:“在下不过一介未列仙班的小喽啰,抵不过这等法力,抱歉。还请星君恕在下无礼冲撞,先行告退!” 【作者有话说】 两人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见面,大家先不要着急! 毕竟艾叶等了七百多年,我们也稍微等等嘛! 我们从昆山回来再见! 问为什么不是素曜出来接人?因为星君挨了道天雷,歇了(._.) 第194章 风雪赴昆山 仙女瞪出满眼错愕,多少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好一会儿,才憋出来话:“没有的,不过是想留您一次,白玉京里有些东西定是您想见……” “您没有。”艾叶愤恨挑眼,拱手道歉:“是在下太敏感了,在下有罪,叨扰到星君,就不留了。” “反正也,留不住。” 留不住那些经年过往,留不住那清风明月,留不住爱恨情仇,亦留不住故人。 “艾叶!” 镜儿在委实不甘,情急中喊了名字又惊恐捂嘴,但见他在前几步之遥处,似乎是顿了脚步,终未回过头。 - 但说艾叶好歹算是送成了请柬,毕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是个天神武官,游奕灵官脑袋大成八个,骂骂咧咧跟着他上了去昆山的路。 西次三经,西南四百里,有山名曰昆仑之丘。昆仑南渊,深三百仞,终年覆雪。 雪山主峰,大隐于世。 暴风积雪,山路险峻,万里雪障包裹其中,是有天地精魄聚于此处,人神罕至。 因此究竟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沉伏于此处,不可估量,更无从得知。 艾叶在前面脚步飞快,雪障内轻车熟路的来回绕行,游奕灵官抬手顶着极寒恶风,咬牙切齿跟在后面。 “你到底认不认路啊,我快冻死了!没事儿找的这是什么活罪受!” 游奕灵官喊的声音并不小,只可惜全被狂风压去了身后。 艾叶走在前面,除了些支支吾吾的埋怨声,其实什么都听不到。 “狗日的司月!老子兢兢业业了大几千年,年年费那么多脚力跑他那冷宫,无一不是被门前那两个铁皮守卫拦得死,连见个面的脸分都不赏!人间湄潭刘备三顾茅庐都能把诸葛亮请出来呢,他这个月帝,当真薄情寡义之徒,够他娘的高贵!” 游奕越骂越起劲:“那你就冷到底,怎偏偏给这没心没肺的妖生小仙官开了大门!害我现这昆山冰天雪地里受苦挨冻!” 二人又走许久,风雪漫天分不清东西南北,游奕灵官只能努力跟紧艾叶脚步,不过稍有不留神,前方脚印便会瞬时被大雪覆盖消失得彻底,耳边狂风暴虐喊也喊不出声来,直接迷在原地。 神奇的是每每陷入这番境地时,艾叶都能当即折回,准确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雪障中抓住他的胳臂将他带回正路上去。 虽看起来像是在瞎绕,但这小鬼头好像真的熟知昆山的路。 “艾叶!!!” “啊——?”风雪里传来声喊着的应答。 “昆山说为孕育天地灵气,乃是修仙之风水宝地,可这哪里宝了?这么大暴雪日夜不息,真能有半个活物生长?” 艾叶没听太清楚,只能捧场应付:“嗯嗯,嗯!” “嗯嗯嗯嗯,嗯你个葱花儿!” 在艾叶第百十来次折回来捞游奕之时,这老神仙终于忍不住,反手按住他的肩膀,运动仙力大吼道: “累死了!你找着个避风的地方歇会儿成吗?” 艾叶借他的口型和些许勉强传来的声音辨认了话,再加上游奕头发乱呲,胸甲歪斜乱,哧地一声在风雪中笑裂开了嘴。 他点了点头,将双手聚到胸前,指尖凝力,散出十条幽幽荧光,水蛇一般绕着两人周身转了几个来回,忽地在头顶炸开,撒下一片流萤笼罩二人四周,隔绝一切风鸣喧嚣,留了片净土出来! “不是,你有这一招怎么不早用?害得我白吃这么多冷雪!” 游奕灵官又烦又气的拍打着身上的落雪,还不忘送艾叶一个大白眼。 “只要您想呀,这暴风雪我都能帮您喊停了。”艾叶嬉笑着睁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可惜我并不知自己现在能做到什么程度,还是保存体力为好。” ——‘现在什么程度’,这句话在游奕灵官耳里听着,是经过千年修炼,成仙以后,定会比从前更熟练了的吹嘘意思。 第369章 “行了,省着点力气,别炫技给我看了。说不定一会儿搞不好还要打架逃命呢。” “灵官,我记得往东不远处有个山洞。我幼时妖力不济,撑不动结界时,便经常会跑去那避风雪。要去歇歇脚吗?”艾叶问。 一听歇脚,游奕立刻来了精神。要说这偷懒的功力,天界上游奕灵官称第二,可是无人敢称第一,当即喊着“去啊,当然去!”再朝东快步大走。 “诶等等……东是这边!”艾叶扯了把游奕灵官殿衣袖,将他调了个个儿。 “看来灵官也是个分不清东西南北的。” “你……!” 望前走了没多久,果然雪坡峡谷中隐约有一条狭窄的山隙,其间藏着一个小且若隐若现的洞口。游奕不禁扭头看了看艾叶那张侧颜,砸砸嘴。 他还真是相当熟悉这里。游奕心道。 艾叶率先向那山洞中走了进去,游奕也赶紧追了几步跟了进去。 洞外雪原泛着青光,一片惨白,刺得双眼发昏闪光,这洞内又忽的昏暗的一片,两眼暂时还缓不回来,艾叶冷静从袖口掏出一颗夜明珠祭在空中。 借夜明珠温润满堂的光亮,游奕见这山洞虽不大,但因长在背风处,又在山隙之中,风雪不侵,静谧悠然。 唯有洞顶乳石偶会滴下的水滴声在膛内回荡,倒也颇有另一番安逸。 洞内设着一张石桌,两把石椅,石壁上的凹槽处立着一只烛台,上面插着一只凝了冰霜的白烛,不知还能不能燃起来。 艾叶用大袖掸了掸石椅上的灰尘坐下,取腰间酒壶冲游奕灵官摇摇,问, “上仙,喝不喝?我不冷,不用饮这烈酒,替您带的。” 游奕灵官瞥了他一眼,伸手接过酒壶豪饮一大口,发出声舒爽叹息,随后也一屁股落座在石椅上。 一身乌金甲摩擦石面,不免发出刺耳声音。 他偏头,见艾叶一只胳膊撑在石桌上杵着脸,呆望洞外风雪,一副思绪冗长,若有所思。 “又装什么深沉。” “有吗?”艾叶歪头一笑。 “想问你很久了。”游奕双腿搭在桌子上,靠墙抱臂瞥着他,说:“你个才飞升的小仙官,怎么就将这般世间人情世故、天道行驶都了如指掌。” “啊……”艾叶思索片刻,眨眼道:“倒也不至于,经历过罢了。” “但我瞧你可不开心。” 游奕冷不丁道:“静下时满面寂寥忧郁,唤你时却能瞬间换成一幅天真烂漫,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模样?像是早成了习惯的逞强。” 艾叶歪了眉:“此话怎样?” 游奕摇头:“我想不通,才问的你。” 他往前挪了挪:“罢了,你开不开心跟我有什么关系。” 游奕闷声又饮了一大口酒。 烈酒从喉头入胃,似一团火气,烘暖了一路,整个人都借着这团火热暖了几分。 游奕满意地砸砸嘴,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绣花手帕,擦了擦嘴角。 艾叶斜眼瞧见那绣花手帕,颇感兴趣的问了一嘴,“这是姑娘家用的东西吧?” 游奕灵官眉毛轻佻,将那手帕举到两人面前显摆了一番。 鹅黄的帕子上精致的针脚绣着只彩翼比翼鸟,说道,“王家村的王姑娘送的。我瞧着漂亮,就收下了。” 艾叶脸上浮了层惊讶劲儿,“灵官怎还同人间的姑娘谈情说爱?” “谁谈情说爱了,我这不过是过客而已,过客。”游奕灵官摆摆手,语气中添了分戏谑: “我在人间同一个地方停留从不过十几日,可给人许不了什么山盟海誓,只不过是姑娘们这一世的短暂过客罢了。” 他见艾叶只是呆呆坐定,以为这次是真的有机会能好好给这小仙官上上一课—— 这世间终于有了他不懂的,立刻提了精神头,凑过去悄声道: “所以啊,千万不要跨了界相爱,动真情。不然到头来,只有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白白挂念,情字为坚,可是这世上最可怕的法咒。” 艾叶:“……” “哇,你这大猫可真是无聊的很,连情爱这种话题都提不起兴趣的吗!” 游奕灵官无语瞪眼,难掩气愤地再灌口酒,爽得咔声道: “不过,那司月星君到底为什么能接了你送的请柬啊,我就怎么都想不通这个!老子送了几千年了,没一次给我开过门的。怎么到了你那就破了例了?” “就那么接了。”艾叶淡笑道:“可能人家只是单纯的不想见您。” “嗯?那你是见到司月了?”游奕灵官没管他调侃,不信邪的追问:“那天界闻名的孤家寡人,自负清高之辈,如何?” 艾叶忱思了会儿,应了声,“漂亮。” “漂亮?”游奕手指磕了磕座下石椅。 转念一想司月星君那张精致的死气脸,多少有些模糊了性别的意思,好像又没什么不对。 反正漂亮这个词也不是只能拿来形容姑娘,只是为什么天下夸人的词藻那么多,偏要用这个? “不过我确有一事好奇,想请教灵官大人。”艾叶道, 游奕灵官这个老仙人瞬间觉着自己脊背都挺直了几分,赶忙整了整乌金铠甲,正襟危坐摆出一副夫子态度: “咳,说来听听。” “这三界之上,除了游奕灵官您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仙官可以自由来往三界了?”艾叶双目微蹙,认真问。 第370章 “还真不多。”游奕磨腮道: “除却那几位创世帝神外,大多仙人都需要通牒才能下到人世。你想啊,要是神仙能随便在下世漫天飞,四处除恶扬善擅改天命,赐什么长生不老,怕是会扰了清序,紊了命格,天下大乱咯。” 他再得意道:“所以你跟着我,可以随便往那人间跑、留人间忙里偷闲,也算是捡了个大便宜!” “那您说,如果别的神仙想下人世一趟,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法子啊。”艾叶追问。 “非要说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游奕思索道: “有些仙友为了积德行善,会选那么个合适时日,自愿落人世完成一些任务,投一次胎,为一世人。待回归以后,斩断一身前尘旧缘丝,连他们自己都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吃什么苦也记不得,福祉不就跟白来的一样。” 【作者有话说】 从昆山下来就让他们见面! 总之下周之内见面! 第195章 赤翎蛮蛮 艾叶“腾”地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吓得游奕灵官可是不轻。 还未等开口骂,就听他声音忽然生抖,小心翼翼地沉着嗓子继续问道: “那他们岂不是在生死册簿上只留得一笔,并无来生与前世?” “按道理说……应该是这样?” 原来未踏黄泉路,并无来生前世,并不一定是成了那孤魂野鬼…… 他也有可能是这九天之上下凡行善的神仙! “干嘛,难不成司月星君连他下过凡世的事都同你讲了?没看出来啊,你还是个到处聊得开的!” ——咣当! 艾叶心急跳起身,不留神脚下冰滑,一屁股摔坐到地上。 思绪如麻排山倒海般奔涌而来,白玉京前熟悉的仙乐,桂香,铃声。 “哎呀你干嘛!没摔着吧!”游奕连忙搁下腿去扶。 “您说……” “她下过凡世?” “你不知道吗?他下凡这一趟,舍生取义,积下千万福祉都事情在天宫传的可是沸沸扬扬!”游奕边扶边道: “也对,那时候你还没飞升……” “那……那若投胎成人,性别,性别可会有变化!”艾叶攀抓着游奕自袖紧问。 “屁嘞。” 游奕啪啪帮他拍屁股后边的灰:“谁没事换性别玩呢。又不是真的就成凡人了,只不过是分个两魂一魄去人间游历一趟罢了,连容貌都改不了,更别说性别。” “当然了,也正因为是分出去的魂魄,神识不全,往往会导致人身并不完整,总会哪里带点残缺。” “若是真的能改啊,我还想变个花枝招展的小丫头活一次呢。” “……” “喂,你没事吧?” 游奕灵官眼瞧艾叶脸色白了下来,扶着脑袋摇摇欲坠,赶忙伸手将其扶住,顺势是想替他把个脉, 忽闻一阵利器破风之声,眉眼一紧,眼疾手快扯着艾叶的腕子,两人一同旋了大半圈,避到一侧! 紧接嘭的一声巨响,一根红色翎羽笔直钉在离两人不足一尺开外的石壁上! 艾叶随即迅速警觉,以手撑着石壁稳住重心,深吸一大气,拼命清了内心逼得他几欲发疯的杂念。 游奕灵官颇费了些力气摘下那根翎羽,没想到这东西竟能钉进那石壁中一寸有余,定不是个善茬。 他把东西举到艾叶眼前,问:“这什么玩意儿?” “我还想问你们是什么玩意儿呢!”没等艾叶回答,一声尖利又邪气的女声在半空中响起,又不知从何方而来,何处而起,引得两人脊骨发凉。 “哦,我们是奉天帝之命…… 游奕话都未说全,洞口一道灼红色闪过,急急抬双臂一档,乌金护腕发出一声清脆响亮的碰撞声,甚将他连撞退两步! 来者原是一位身着赭色靛纹烟罗衫的女妖,一只凤眼角点着两抹朱砂,另一只则由块黑纱罩着。 独眼中尽是杀恹戾气,而刚撞向游奕灵官的正是一把描纹凤尾短刀。 “你问我们是谁,又不让人说完,什么态度啊?”游奕灵官不满的拍拍护腕,带着怒气埋怨了句。 “管你们是谁,擅闯昆山禁地者,死!!”说罢,女妖将短仞横在胸前,半弓起身子,身后升起数道赤翎羽仞! “蛮蛮?”艾叶细细看了那翎羽片刻,有些眼熟,将信将疑着唤。 那女妖神色一晃,斜过眼瞪道:“你又是谁,怎么认得我?” 艾叶一乐:“真的是你!” 他连忙往前插到针锋相对那二位中间,展臂道:“七百多年不见,你连人形都化得如此完美了!当真不记得我了?你还是我亲手喂大的呢。” 游奕听了,哎呦一声松了口气,摆手道:“得,原来是咱们小仙官的熟人,误会,误会,那就别打了吧?” 蛮蛮脸色阴沉,听了这话更是面上筋肉抽跳:“讲什么胡话,休要糊弄我!” 言罢背后升起数十根赤翎,簌簌刺向二人! 艾叶顿见不对,游奕当下还在吊儿郎当的走神,迅速挡在最前,双手聚力,四周空气骤冷,水滴相聚凝固,凭空生处一道坚硬无比的冰墙,将那些个赤翎统统叮当拦于面前! “蛮蛮!” 艾叶大声怒喊,击碎冰墙! 碎冰如刀从天而降,散叉在两人之间。 第371章 “别闹了,带我们去找开明,我有话要与他讲!我们是从天界替天帝来的使臣,不是来擅闯禁地的!” “管你们是从天界还是地府来。我刚说了,我!不认识你们!” 蛮蛮左手持刃,右臂从袖口一扇赭色羽翼,语气中添了几分玩味的邪魅: “想见妖王?那得先过了我这关!我们这儿可没你们天上那些垃圾规矩,身份高就必须得让路?妖界的排位,得您自己来打!” 随即独翼一扇,腾空扑旋飞起,卷周身赤翎羽仞飒飒冲出! “你看你,吹牛失败挺没面子的,人小美人说不认识你呢。”游奕灵官在艾叶身侧无奈的一耸肩膀,随后露出抹耐人寻味的笑: “那就打吧?” 他立于原地,喝了一声,“枪来!” 一把红缨长枪敛神光遍体,顿时显形于手中! “传令官做久了,都快没人记得我还是个武神了吧?小鬼,看好了,今天老子就给你露一手!” 游奕灵官翻手挑枪,起手迅猛,借仙法挥舞出漫天金光,映得整个黑黢黢的山洞蓬荜生辉! 手起刀落如斩乱麻,百十只赤翎无一不被击落在地。 蛮蛮见状气愤哼声,再次振翼,身段敏捷的持短仞直奔游奕灵官面门而去! 游奕灵官左手发力,引一道仙气,竟是好一股子厉劲,直接将她吸了过来! 蛮蛮只有单翼,重心很容易就被吸得歪斜,一个不稳,径直栽在游奕脚下。 游奕右手持枪,毫不留情挑飞她手中短仞,只一招便将其制服于枪下。 武神微俯下身,朝那双恨得几乎要用眼光来杀人的眼调侃道: “怎么样?小美人儿,就你那点修为,还不配做你神仙爷爷的对手!” 武神金光护身,长枪盈盈,一身乌金明光甲衬一身正气,之前的慵懒浪荡之气一扫而过,手持兵器时真是好一副天兵天将的气魄! 洞中岿然一片寂静,蛮蛮“呸”了一口重摔出来的血水,不死心地冷哼道:“是吗。” 艾叶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就算对手是个天界武神,无量上仙,昆山也不会沦落到用一招就会落败的妖来守门。 蛮蛮……? 他将这名字反复暗念几遍,瞳孔猛地警觉紧缩,一股不详席卷而来,朝游奕灵官大喊:“不对!” “不对,蛮蛮不是一个,是两个!” 可惜为时已晚,蛮蛮的羽形右翼处忽然侧出一道重影,紧接着重叠之下,探出一只右臂,手握另一把短刃,毫无防备的挑出明光甲的衔接缝隙处,向游奕灵官软肋处刺去! 一阵血肉被贯穿的撕裂闷声,摩擦着铠甲边缘发声汗毛倒竖! 短仞拔出一瞬,鲜血顺着那极深的伤口,喷涌而出。 剧痛攀到身上,游奕灵官吃痛得捂着伤口,长枪撑在地上立住脚跟。 “你奶奶的,还暗算?” 蛮蛮自地上爬起,同时站起来的还有另一个与她长相几乎一摸一样、男装打扮的男妖,右臂为手,左臂为翼。 艾叶并不确定现在的自己是否能够万全地从这对儿蛮蛮夹击中脱身,更何况现在的状况是还要带着个受伤的游奕灵官。 想跑很难。 除非,现在一起冲出去找到开明才能喊停这场打斗。 游奕灵官擅使长枪,很明显,这狭窄的山洞对他并不利。 艾叶虽不知他现在还剩下几分力气,毕竟武神之力难得估量,但到了外面总比这山洞里要好打。 他凝气于身,将游奕灵官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 “老神仙!先跟我走,寻个空旷的地方再打。” “外面这大风大雪,你是叫我去送死啊?”游奕灵官扯着嘴角,怒气冲冲硬憋出话。 “您且先信我!” “我信你个鬼啊我?自从你到了这,哪句话是真的了!认识这个认识那个的,那怎么还哪个都想杀你?” 艾叶没再理他,以余光扫了蛮蛮一眼,趁其不备猛地腾身而起,冲进漫天风雪中! 游奕被暴风雪吹得睁不开眼,隐约见他单手扶地,一阵灵力自其身上,铺天而来,元神于身后结成豹身,却是个忽明忽暗,略显破碎的形! “止!” 艾叶嗓音低沉大喝,眸中泛出蓝光,与那身后元神一同怒目予这暴风怒雪,发出声野兽沉闷嘶吼! 瞬时间风止雪凝,如席大雪竟以此形态统统冰封于半空! 霎时间还了世界一片安稳! 游奕星官虽痛得两眼发昏,却也被眼前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也看到艾叶背后片片残缺的元神。 他这元神,居然是碎过的? 到底是受过什么样的伤,才能到连元神都被粉碎的程度? 而就这么一个元神俱毁、可以说是全废过了的身子,甚至未能完全重修复好,竟还能使出如此骇然强大,操控风雪得天地灵韵的妖法,这若是放在从前…… 艾叶扭头冲他笑笑:“让灵官大人见笑。” 说完快步跃起,当务之急是趁着自己还能勉强维持住这暂止风雪的法术之前,赶快寻到开明才是。 游奕灵官搭在他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还闲不下一张嘴: “我跟你说,我今儿个要是死在这儿了,那就全怪你!都怪你非要我跟你来这个鬼地方做什么无用功!还说自己跟妖王关系亲近,哦吼,我看你全是在骗人!哥哥个灯笼球子,哎呦,老子在天界混得这么个职位容易吗!你赔得起吗!” 第372章 艾叶只能嗯嗯应着,过了一会又听那暴躁老头儿问,“那蛮蛮又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神出鬼没诡计多端不说,怎么还追得这么紧啊?” 艾叶沉思了会儿,回道,“你帕子上那个东西。” “比翼鸟……?”游奕灵官惊呼。 比翼鸟,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 “对。蛮蛮天生一对,因一只只有一根翅膀,一只眼睛,如若想展翅高飞,就必须由一对儿连在一起。”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游奕灵官嘟囔道: “现在看来,如此优美的一句情诗,怎么都恶心了起来!该死帕子,丢了算了!” 艾叶无奈道:“蛮蛮是只好鸟,曾经多次助我,同伴相称。不过当下身堪守门重任,她若是记得起我是谁——” “呦呦呦,你是谁,我看你就是那冤种,冤大头!” 【作者有话说】 大家还记得蛮蛮嘛? 第196章 “我过的不好” 两位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半空中凝着的冰雪越来越少。 艾叶又要扶着游奕灵官,又要撑着法术,还要边跑边躲身后蛮蛮不停射过来的赤翎羽仞,确实勉强了些。 好在眼前终于显出一块平地,破障而入后见雪障隔于身后,其内悬于空中的冰雪消散。 艾叶将法术与元神一收,却不想这一泄力,脚下一虚歪了个踉跄,正摔在身后根赤翎羽仞的射程上! 游奕灵官见状赶紧将他一把退开,两人在地上连翻了好几个滚儿,直滚到片大湖岸旁才停下来。 游奕强撑着站起身,飞快扫了眼周围景色。 面前明明是漫无边际的雪原之中,居然有这这么一方不冻湖,湖水粼粼,波光潋滟,湖面上灵气涌动,真乃一方神湖! 湖边长满了叫不出名字的奇珍异树,所结果实虽然一时叫不上名字,但定都算得上是佳好的神药。 若是能在此处修行,岂不是要比常人进步快上千百倍啊? 这会儿正要赞叹几句,赫然发现艾叶神色极其不对。 那妖伏跪地上攥紧胸口神色痛苦,难不成是因身上消魂纱的内伤还没好透,又如此勉强动了元神之力? 此时内伤复发,猛地呕了一大口血!再是半天都没能站得起身。 两位分得远,眼瞧着身后追赶而来的蛮蛮再射出数十根赤翎羽仞,直奔艾叶而去! 游奕当即想冲身过去替他挡,怎无奈伤口一动便会剧痛,刚迈出步子,受了伤的那半边腿便软跪在地上! 来不及! 艾叶剧痛中使不出力,一时半会再施不出妖法,身上雷刑遗症带来的火灼感再次袭来,将能抬起头,嘴唇覆血,一双水亮的黑眸中映出赤翎羽仞的影。 “躲开!” 游奕扯声大叫,明知无可奈何,但见那妖依旧神色沉沉,虽是要死也没半点惊悚, 说他傻了点,倒不如说早将生死看破了。 赤翎羽仞破风而去,生死之际,空中忽地凝出大团黑雾! 黑雾内紫气纠缠,盘绕,交弋,夹杂狂风悲鸣,硬是凭空撕扯开来一个大洞,将那些个赤翎羽仞系数吸了进去! 蛮蛮见了此景,登时收下羽翼,惊恐万分地向着那团黑气跪了下来。 一层从未有过的,直叫人汗毛尽竖的恐惧,与压迫感迎面而来,游奕趴在地上不敢妄动,想来做了这几千年传令官,踏遍三界怕是都未曾闻过第二个带有如此可怕气场的存在! 自黑气中,稳步踏出一位大妖。 大妖头顶墨玉长旒,身着一身玄色长袍,细绣着满身暗色虎纹,九尺长摆拖地,由一条银色满绣腰封系着。 大袖垂地,一张剑眉星目的脸上冷厉缄默,一副欺霜傲雪的模样。 那大妖目不斜视的走出来,手只轻轻一抬,便引了团黑气直冲蛮蛮而去,隔老远便将其掐着脖子提拎了起来,口气平淡却威慑的道了句, “你敢伤他。” “就说禽不可信,还真是个无用鸟脑袋。” 蛮蛮瞪着一双极为惊恐的眼,被勒得脸色发青,气息大乱痛苦挣扎中一会儿成男身,一会儿是女身,喉底混沌得拼命大喊: “殿下……饶命……啊……!”。 却还没等挣扎个几分,就像被扼住脖子的鸡仔一般,直被捏断了脖子,双双塌了下去! 游奕灵官五指紧张死抠地面,或许是由这气场过分压慑到精神紧绷,指尖都深陷几分进去。 见这蛮蛮如此轻松就被他掐死,不禁怕得吞了口水。 看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西域妖王,开明兽了。 要死要死,现在遁地术都不好用,谁能逃得过他啊! 游奕哪儿干轻举妄动,对侧艾叶方能回的了气,“咳咳”咳嗽几声,撑在地上费劲起身,抹掉嘴角的血,喉咙里哽上许久,有些狼狈地嗟言:“哥。” 妖王猛然转身,三两步逼到艾叶面前。 游奕悚地捏枪,但见那妖王眼中才刚嗜血无情的冷冽全成了焦急,一把捏住艾叶肩膀! “真的是你。” 艾叶愧然不敢抬头,无奈笑了两声,怎得眼里开始泛花了,鼻子也酸得厉害。 开明将他一把搂入怀中:“你怎么来这儿了?这么多年了,这儿的人大多都不认识你!如此硬闯,若不是我察觉到北方雪障异动,及时赶到,你岂不是要被那对儿鸟脑袋杀了!” 第373章 要不怎说鸟脑袋们都是鸟脑袋。 艾叶本想调侃几句缓和下数百年不见的尴尬感,怎奈话音刚要出口,全成了哭腔,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终是像个孩童一般强忍不住,似乎要将这七百多年的委屈一道用眼泪给洗刷出来地趴在开明怀里,泣不成声! 身后屏障外的暴雪肆虐,眼前华表池水灵气荡漾,绯色晚霞映得漫天紫粉。 “为什么不要我……” “那日为何要走,为何再不开山门见我!” “哥……” “哥!!!” “快八百年了,八百……我一个人……无处可去,我……都不要我……怎么都不要我了!!!” “呜呜呜呜——” “蛮蛮曾是最听我话的,也不认识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与你解释。”开明摸着他头的手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触电般松了开来,皱眉狠地揪着衣领把他往外拔。 妖王之子不可同活,天谴若至会要了他的命,多年来狠心躲着不与他相见也是为此理由,怎奈艾叶两手咬得紧,受力的一瞬嘶声竭力地大叫: “别赶我走!” “你看看我啊,你看我!我不是妖了,你不用杀我了……我也再不用躲躲藏藏的活了!” 他颤抖着糊了血的手,从胸口掏出一枚仙牌,晃在开明面前。 嘴角虽是笑着的,眼神却满是战兢。 “世人皆当我死了。”艾叶颤声道:“九子艾叶早就死了,死在益州的荒野魂飞魄散,亦死在那方死方休的镇妖楼中为天雷碎骨!” “我现在是天界的小仙官了!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你看,你看…!” “你……” 开明有一瞬惊诧,垂眸落在他满身血迹,停下将他向外扯的力。 “我可想你。”艾叶低了头,两手无力落在身侧,唯独哭腔止不住: “我过得不好,一点不好。” “他说过会回来,但他失约,可我怎么都找不到他……” 他将头深深的埋在胸前,浑身因痛而止不住的抽搐。 “哥,我好疼……好疼。” 说罢,又一口血涌出。 游奕在一侧大惊,暗思他这一路也没受什么伤啊? 艾叶的头又低了许多,下巴几乎贴在胸前,两肩抖得厉害。 无人可知那九雷压顶带给他的不只是遍体鳞伤满目疮痍、元神尽碎的痛苦, 更是每当体内真气不济时,烈火灼骨的折磨。 他带着这一身的伤,咬碎银牙一遍又一遍地从鬼门关走出来,只为了再次寻到故人,只想再过一次那从前的生活。 柴米油盐,深山野岭,过普通人过的日子。 不做妖王之子,不做仙人也无所谓,只要能一起活着就足够。 带着这份执念,未曾向任何一个人道过苦、说过痛。 开明忙伸手去扶,手指触到他后腰命门的一瞬间面如土色! 这……这份气若游丝的真气,千疮百孔的元神,这…… “你胡闹!!!” 开明这一震怒,引妖气游走,如惊雷炸得身前华表池水翻天覆地,水沫漫天! 可是吓得一旁游奕灵官是赶紧往旁边挪退好几步,若被这误伤了性命,岂不是很亏哦。 “我想不出别的法子来。”艾叶小声哭道: “我想回家,也想寻他,多一刻都等不了,多一刻便要疯了。” 他再苦涩笑笑:“行了,你快瞧瞧那边,还有个与我一道来的神仙呢,人都快死了,快去帮帮他吧,我没什么大碍,挺过去就好。” 游奕灵官听了这话,可算是冷笑了一声,扯得伤口又是一痛,骂起爹娘。 “你这个没良心的蠢货,只顾着寻亲叙旧,再不想到我,老子可就真要死在这儿了!” 开明无奈叹气,连眼神都没给游奕灵官一个,只抬手将妖力扭成一道黑气,隔空钳住游奕灵官殿脖子,还未容他挣扎个半下,就被大手一挥,听扑通一声丢进华表池里。 “这池子里凝的都是天地精魄,神仙也能治,泡泡就好了,没那么矫情。”开明冷声道。 倒是那游奕灵官连呛了好几口水才勉强探头出水面,瞋目切齿的冲着岸上大骂: “他娘的,你这也太区别对待了吧?好歹我也是跟你那好弟弟一块儿来的!锦衣玉食良医神药不求,也不能直接把老子扔水里吧!” 但过了那么一小会儿,湖面灵气如暖流一般从伤口处流进体内。很快身体里便暖了起来,伤口也便似乎不再那么痛了。 游奕灵官抬头看向湖岸,见离自己不远处,有位披着绛紫色围紫狐绒斗篷的巫士,手持着一根镶嵌数颗月白天珠的神木巫杖,缓步走到一颗叫不出名字的树下,摘了颗杏红色的果子,运起法力传到了他跟前。 巫士恭敬地朝他躬了躬身,轻声道,“上仙,吃了这个,有利于伤口愈合的。” 游奕灵官眼瞧了半天,也没在那人身上瞧出半点妖气,倒是那根巫杖周身散发着另人极其不爽的煞气。 怎无奈大帽压得太低,看不清那人的脸,辨不出是人是鬼。 不过为人倒是挺温和的,不太像这动不动就杀人放火的妖族作风。 第374章 一旁开明绷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艾叶那张又是血迹又是尘土的小花脸,好半天,抬起衣袖仔仔细细的替他抹掉了。 “罢了。回宫。”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能将昆山更完噜!见面指日可待!(我也非常急急) 第197章 妖王殿 妖王殿前千层冰阶,稍有不慎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艾叶随着开明在前面走着,游奕灵官和那巫士便在后面紧紧跟着。 游奕的伤口转眼间已然痊愈,再运起一身仙力烘干了衣物,即便没那么冷得刺骨,但这冰阶确实踩起来着实脚滑。 好在也是有一身本事的人,再加上那巫士似乎在后面隐约的帮衬着他,才不至于真的一脚滑下去。 说实话,挺心烦意乱的。 高低也是个天界武神,被人暗算捅了一刀不说,现在连登个妖王殿都要如此小心翼翼? 幸好不用走多久,面前的山隙中便露出了一道高耸入云的飞檐,越向前走,展露众人面前的部分便越多。 直到转了个弯去。 现出一道足足百丈宽的无尽深渊。 云雾缭绕,寒气逼人,黑水瀑布奔垂不见,唯巨响震彻山谷,放眼望去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偶能传出些许野兽的幽鸣,回荡在山间不知休止。 深渊对面便是那黑瓦墨阶,高大威严到直冲云霄的大殿,头顶一片浓黑乌云,悬高空之中,遮得日光是彻彻底底。 周遭散出的妖气凝成墨色大雾环绕,不见天日中点千灯照明。 此等妖气带来的煞气,若是个凡人,定是会承受不住当场七窍流血爆体而亡。 连游奕灵官都被慑得心脏紧缩,果然三界之上有入无出、弑神夺魂之地,名不虚传。 那巫士稳步向前,手中巫杖落地,轻点三下。 片刻之后,是震耳欲聋的龙啸声,从崖底奔涌而起,连地都颤了三分! 一条渊龙腾云而起,浑身鳞片漆黑,长着张血喷大口高鸣落向崖边,两只利爪扣住崖壁,碎石应声而落。 渊龙瞪着双足有一人高的琥珀色龙目,假睑轻翻,鼻息中吐出滚烫的热气! 开明先是一跃而上,习惯性的回头伸出手,要去拉艾叶。 “哥,我自己上得去。”艾叶笑了笑,没去抓他,径直跃了上去。 开明深垂眼帘看自己伸在一半空荡荡的手,犹豫片刻恍恍收手,黯然失笑。 待所有人稳立于龙背之后,巫士再点三声巫杖,渊龙腾空而起,直奔大殿而去! 龙背之上风声溃耳,所有人都紧稳脚跟,全神贯注的集中着心力才不至于乱跌,唯有开明还心有余力地负双手迎在最前,又不住默默回过脸看向艾叶。 艾叶此时正扶着微翘的龙鳞,努力稳着重心,抿着双唇,一双亮黑瞳仁目光炯炯,过于集中导致丝毫未感受到开明的目光。 开明这般瞧着他的脸,脸上的少年之气已几乎退却,下颌棱角似乎更消瘦分明了几分,比起从前玩世不恭的姿态,更是多了些成熟与坚毅。 曾经那个遇事总是躲在他身后,总是被自己护着的小妖怪,难过了就奶声奶气哭一场,开心了嘿嘿嘿乐个不停,高兴了便落一场雪,伤心了便冻一场雨,总是随心所欲的那个小东西。 长大了。 开明转离视线,望向自己的大殿。 目光所及,皆是黑云遮天蔽日。 背前面后,唯有深渊不可见底。 一行人踏黑曜石阶而上,两侧全副武装的妖界兵士半跪于地。 开明每行一步,脚下生出都是黑色雾莲。 昆山万里雪障,与妖王殿妖云蔽日,浮于昊天之力,靠的都是他一人的妖气所持。 妖王殿不只是个住所,更是历代妖王的元神所凝之处,自然当是远离喧嚣,戒备森严。 妖界尊主,虽是至上独尊,受万妖俯首敬拜,却也不过是在用生命守护这一界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要立下王收九子,自相残杀,决出一位来继承大业这般看似残忍无情,冷血的制度。 唯有最后赢家,吸取了其他八名大妖的元神精魄,才会更为强大,有足够的妖气来继承业已枯竭的上一代妖王之力,重新撑起这一整个妖界。 大殿之上,千根火烛摇曳,一片落日之色。 是每踩一步都会回荡起脚步回音的空旷寂寥,两侧各立着三名巫士。 每一位都穿得和身后一直跟着他们,唤出渊龙的巫士一模一样,绛紫色围紫狐绒长斗篷,大帽盖住全脸,看身形,似有男有女。 各持一根巫杖,上镶着不同色彩的天珠。 也全一样感受不到妖气,单从巫杖上隐隐传出不适煞气。 游奕灵官暗自疑惑,这妖王殿上贴身护卫,为何不采妖族,偏要用巫士? 开明脚步戛然,回头问起艾叶,“你不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 艾叶忙“啊”了一声,从怀中将那泛着金光的玉皇会请柬掏出来。 天界的东西到了煞气重的地方尽显净化之力,展开的瞬间一道金光如闪电般晃开了大半个大殿,穿门而出,直冲云霄! 惊得殿外的妖兵以为遇了刺,差点破门而入。 开明倒也没有多理睬,只是不耐烦的用大袖遮起刺眼明光: 第375章 “就这个?” “是,下月初九,天帝诞辰,宴请三界各族,哥哥有时间的话,可以来天庭一叙。”艾叶顺势笑答。 “好端端的,天界这是突然怎么想起我们来了。”开明蹙着眉头,不知是喜是厌。 “不是突然的,”艾叶叹道: “天帝的请柬写了几千年未曾间断,只是传令官大人这么久,从来都是不敢踏进这昆仑罢了,自然也就送不进来。” 说完眼向游奕灵官瞟了一瞟。 游奕狠狠瞪了回去,再变脸拱手道: “是啊,送不也得是能送到的地方!这事不能怪我啊,此次若不是有艾叶带路,我今年也还是进不来。且说就算如此,我这不也差点……” “你希望我去?”开明接过锦书,握在手里并未张开,只是开口问向艾叶: “千万年的势不两立,且不说是不是因为这请柬送不送得进来。我若是去了,那便是先放下了妖界的身段。” 好嘛。这妖王权当我是空气。 游奕灵君被打断了话,喉咙里堵得难受。 “是……”艾叶犹豫几分后,决意道: “两界一直处于剑拔弩张,是因为互相都知道真若是打起来,那便是两败俱伤。哥哥也知道,当年益州封门之时引发天怒,若不是……若不是……” 艾叶的语气愈发颤栗,脑海中止不住的浮出那日的景象,至今还是如此记忆犹新。 都说愉悦不过转瞬而逝,唯有痛苦才会伴随一生。 真是没错。 “若不是他以命相抵,恐不知多少人间苍生要无辜亡命于当日。我真的不希望这种事情再有发生的可能……!” 言罢思绪泉涌,只得痛苦阖眼。 开明沉着神,全都看在眼里。半晌道。 “容我考虑考虑。” 开明乜了眼旁边眼神幽怨冲天的游奕灵官,不由分说甩话道:“老神仙,这孩子现在跟着你的?” 游奕灵官真是相当无语地冷哈一声,这开明妖王的两幅面孔可真是三界一绝? 对自己弟弟就百般热情万分关切,怎到了我这,就成了个需要时才看得到的透明人? “嗬,受不起。不过是在下举手之劳,救过他一命罢了。跟也是他自己愿意跟着,我并未纳他入麾下册职,现在看来还挺有先见,我可纳不起。” “那我今日救了你一命,扯平了,以后两不相欠。”开明又是一副命令语气: “以后若他还想跟着你,待他好些。若你敢对他分毫不利,本座立刻上天平了你的殿,再烧了你人间所有的观。” “诶……?!” 开明伸出手,黑气凝相后,显出一枚精致虎头令牌。 他拉过艾叶的手,将那令牌放入他的掌心中,再合上五指。 艾叶瞳孔一震,愣眼看着开明,大惊失色。 “哥……你这是!” “你拿着这令牌,以后昆山随你进出,千里雪障也会为你所开,无尽渊龙为你所使。实在想家,或是天界负你之时,再来找我。” “哥!” “如若无事,就别再来了。” 开明大袖一摆,松开艾叶的手,转身走向那高高在上,寸步千里的御座。 一道闷雷劈在窗外,映在堂下仙官脸上,显得血色全无。 这是妖王的逐客令啊! “你我现在已经妖仙两界,身份悬殊,不再同路。”开明嗓音低沉,不带半分情感地在头顶响起。 “你走吧。” 你既成仙,终脱离妖界这片苦海,我自然是为你高兴的。 既然如此,那就快跑吧。别回头。 像曾经那样,别回头。 逃吧。 “哥?!”艾叶大喊,脊椎窜凉了一路! 上次他使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话,还是七百多年前被黑羽黑鸛追杀,兄长为了救我于夔州大战,在那尸山血海中,狂风暴雨下,被他施了封血咒,丢在那荒郊野岭中,再也没回头看向自己。 亦是益州封妖门之战,他事成业毕,连声话别都不说的将自己留在那苦楚之地,心碎世间,颠沛流离了整整七百年啊! “我又做错什么了!你别……别再不要我……!” 艾叶声中带着哭腔,难以自控地往前追上几步,再被前排巫师严实拦住,杖上煞气熏得头昏咳嗽! 不同的是,这次耳边切实地听到开明一声沉沉叹息。 “我没有不要你。从小到大,未曾有过一次。你既已脱离妖道,妖界便不再是个适合你的地方。艾叶,你值得更好的,听话,兽大终将离群,莫要再将自己困于局限。” “你当拥更大天地,定会长存于世,带独枝血脉,昭告天下,一族未亡!” 妖王洪声在大殿绕梁回荡,也在他呆惊神色中凭空再唤千里传送漆黑阵门到他脚下,不容反抗地直接将那阵门推向艾叶! 一阵天旋地转昏昏沉沉后,游奕灵官率先是个骂骂咧咧大声嚷嚷着从地上爬起,原地打了好些个转才稳住脚步, 不注意一脚踹在跪抱在地的艾叶身上。 “我靠,你在这趴着干嘛呢!起来,算账!看我今儿不……” 游奕哑然失语,是听见这在自己面前一向身藏悲尘只图嬉笑言乐的小仙君,此时团团抱着自己呜咽成声,悲戚至极! 第376章 哥哥这席话是在让我放下啊! 放下这七百年来,他得生的唯一期盼,唯一念想,才得真正涅槃重生,不似九道天雷,生死焚身九次的浇灭全身戾气傲嗔,而是真正意义上—— 走出囚笼,得见天地! 艾叶哭嚎到痛彻心扉地捏紧胸口,亦是攥紧藏置在胸囊中那颗小巧银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定要如此难断舍离,剜心剖骨不过如此! 不要了,不是说不要就可以放得下啊! 那座囚笼其实早已断了锁,朽了门,只是我一己执念,自己走不出罢了。 游奕知道自己就是个五大三粗的老东西,可不会劝什么人,站着又尴尬,只得用乌金铁靴再踹上他一脚道: “妖王说你一族未灭,你什么族啊?” “不知道……”艾叶闷声勉强应道。 “啧,连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都不知道,还宣告个屁天下。别掉豆儿了,起来,你我还得回去送余下的请柬,去个妖王殿命没半条,还浪费那么长时间,没空陪你抑郁,玉皇会都迫在眉睫了!” 他再往下小心瞥了一眼,看那妖没哭得更厉害,松了语气,啧道: “要不你回我殿上歇着,我自己也不是不能去。” “一道去吧。”艾叶坐到地上,操起两片袖子使劲擦着脸:“我没那么弱。” 【作者有话说】 好好好,下山下山,上天上天 第198章 玉皇佳酿 转眼正月初九,天帝诞辰。朝夕为始,人间祭拜的香火已然直达九霄之上,八仙桌上五果六斋,鞭炮锣响好不热闹,百千观宇焚香施礼,甚至于庙堂上亦有人皇祭拜。 艾叶早早跟在游奕后头来了玉清宫,刚到门外眼珠子已经不知道该往哪儿转了。 玉清宫外金碧辉煌,九龙绕柱气派非凡,宫外亭台仙云缭绕溪水长流,踏得全是各仙家的各色祥云。 他随游奕坐下,想来这老神仙在上天庭还是有些地位的,至少宴会有他一席,自己也能跟着吃点甜头,见见大世面。 普通些的小仙挤不进殿内,便要在外头道上贺词,往仙侍手中递了宝物贺品遥遥望上宫内仙乐悠然,舞女腾空飞天起舞媚色万千的一眼都是知足; 有些盛名,得人间香火福祉千万的上仙则各个御着奇形怪状的法器坐骑,带上几名侍从翩然入内,寻自己的席位,得一壶每年只有此时才得饮一次的玉皇佳酿,瓜果点心倒是不缺,配舞曲仙乐,实属天伦之乐。 各路仙家络绎不绝,昂扬贺词不绝于耳。 仙术泼洒的烟花无休止地闪在天边,热闹非凡,许多个百年难得一见的仙班粥粥叙谈,便也不在乎乱糟与否。 艾叶初来乍到,不认得几个上仙,只顾饱腹夹菜品这天界美食间,时不时乜上几眼,动着耳朵偷听侃论,得些什么类似二八星宿虚日家养的鼠跑了,被娄金家的看门狗逮个正着险些丧命,两位吵起来星象险些大乱,可把人间天师吓得够呛; 再说风伯迟到是因前些日子失手吹乱月老晾在殿外的红线,现在估计都还忙着帮哭唧唧的月老理线之类种种天界八卦。 艾叶虽是作为陪侍站在游奕灵官身后,但那桌上的酒香实在诱人,一劲儿往鼻孔里钻,到底忍不住偷偷摸了他的玉皇佳酿,正欲小心嘬上一口, 抬眼间见大堂对桌才并排入了坐的日夜游神。 其中日游神坐姿大咧咧,嘴角带笑瞧着他,眼神一挑冲他使了个戏弄似的眼色举起手中杯,摆碰杯姿势。 艾叶可觉得如此吉祥之日见着这张脸,真是晦气极了。 当即翻开眼做视而不见,便听那武神大喊一声:“游奕!新收的陪侍怎还能配饮您的酒啊?” 艾叶慌忙把酒壶藏进衣袖,恶狠狠瞪了日游神一眼。 游奕回头瞧着他鼓鼓囊囊的衣袖“啧”了声,回道:“他乐意呢,喝一口又能怎样。” “就是,怎样!” 艾叶气呼呼地也陪上一嘴,可惹那日游神笑得更欢。 “不怎样!我就是觉着你好像投错了仙家!不应在游奕老头儿这啊?”日游神再道。 “那谁爱要给谁,他想去哪儿去哪儿就是,老子巴不乐得!”游奕抢上一嘴,夺了艾叶袖里的壶豪饮一口。 “我就愿意在这儿怎么了,管得宽呢。”艾叶不满嘟囔一句,又砸砸嘴品起刚才受惊囫囵吞下的酒。 可惜了,味儿都没剩多少。 忍不住又偷偷摸来桌上的酒壶,一边朝对面日游神翻白眼,一边嘬嘬嘬地喝。 玉皇佳酿果真名不虚传,这种仙官们只得每年在玉皇宴上才能饮一次的极品佳酿,入口醇香,香苦酸醇,馨香四溢,回味无穷。 暖下一道心肠,不能自已地蹭着游奕的酒一口接一口,渐渐不绝有些微醺之意。 周遭笑声,乐声,贺词声,道礼声不绝于耳。 大殿中央翩翩起舞的仙女,,娉婷婀娜,绰约多姿,不时漫漫浮于殿间,肩上披帛如风绕于梁上。 好一番佳景。 一壶御酿很快见底,艾叶不知为何,借此美景,今日竟有着想一醉方休的欲望。 “我说你小子,喝两口我装看不见酒得了,怎还蹬鼻子上脸,你都喝了我喝啥!” 怎奈饮得过多到底惹了游奕不满,整壶都被抢走,再无可续。 第377章 “谁来不都是为了这口酒的,有点节制!” “哦。”艾叶悻悻堆在座上。 但那酒味实在诱人,惹得他咂舌心痒,实在忍不住,打起了隔坐高位上那一动未动的酒壶主意。 是众众帝君才可席坐之高位。 其对位入座的太阳帝君背后日轮耀眼,加之体高肤健异常显眼,烨烨眩目得不敢往那侧扫目,便也可预测隔座那椅绘朗月纹的空位,多半是司月星君的位。 “灵官,反正司月星君那美人儿看样子今日也来不成了,不如咱们把他的那份儿也拿来饮了吧?我还没喝够呢!” 且不说艾叶这问提的是不是有些不合礼仪,毕竟自己成日除了教他偷懒摸鸡没教过礼数怪不得。 游奕灵官当即拧起眉毛满脸不悦,回头冲着这喝的有些脚步发虚的小妖仙叱道: “诶我就一直想不明白,你怎么一直不是司月星君叫美人,就是夸人漂亮啊?就算那位再不喜交际,毕竟也是月中帝君,下司五岳四海的……” 玉皇殿外,五十里金玉庭廊,忽传一阵仙乐悠扬清美。 铮铮古琴声伴玉笛入耳,是好一阵雅然淡雅,如此雅致却倒与这殿内此刻的歌舞升平,悦耳伶乐颇有些不合。 众仙闻声皆停手中的动作讶然转目,甚连此刻正饮酒作乐的天帝也仰起头向外望去,脸上划过诧意不说,不由放下手中箸盅向外望去。 白玉真龙破天而过为阵行开路,鼻息中吹出的是道浓烟仙气,香气漫天。 玉皇会上也敢搞出如此阵架,定也不是个普通仙班了。 却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意上头,这仙乐入耳的一瞬,艾叶猛地想起,自己究竟是为何觉得这仙乐耳熟了。 不是仅前几日在白玉宫外耳闻,更是…… 七百年前,京畿南山崖壁之上,月光之下,有人着一身黑纱道袍,银发生辉,端坐于石台之上,十指翻覆,便是一首闻者舒心不亚辉宏的乐曲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是说,即便仙人投下一次凡间,一次人胎,也不能改变性别容貌吗……? 酒意渐浓,艾叶邦邦拍了拍脑袋,想努力清醒起来,莫要胡思乱想。 却在那一瞬听到游奕灵官没讲完的下半句。 “下司五岳四海的正道之仙,是你我都遥遥不及的月之伴生上仙,岂容你用女子之资随意称呼?” “啪”地一声玉器碎裂之音,在偌大个大殿上回荡! 刺耳噪杂,久绕不息,颇是有些扰了气氛不说,连周围些许仙人纷纷侧目瞧了几眼! “你……你说……”艾叶顿时如同失了魂般,手抖如筛糠,再握不住,玉壶跌落,碎成一地残片。 “你疯了?”游奕灵官吓得一激灵,敏捷的侧过身去才没被碎片溅到: “不就教育了你一句,至于气到当殿摔了酒壶?你这是要仗势欺人还是怎么,别以为你是妖王的义兄弟我就不敢训斥你了!这可是玉皇宴!没规矩也给我回家没去,你……!” “您的意思说……司月星君,是个……男子?” 艾叶突然感到体内真气失控乱撞,阵阵如澎湃波涛将灼骨之痛再袭心头,脸色瞬间惨白下来! 如同有人硬要剖开他的肉身,用匕首反复刮擦着浑身骨骼,再烧上一把厉火,直到把他折磨成一捧灰,一缕烟,才算罢休! 剧痛逼得他再站不住咬紧牙关蹲伏,除却呼吸难吐,两眼昏花,手指狠狠抠着桌案,沉香檀木桌案竟被他生生按出几道裂痕。 “嗯?你不是亲眼见过他吗?问个什么?不信你自己看啊。” 游奕灵官正在气头上,眼又向着殿外玉龙,根本没注意到艾叶此刻异常,只道: “还真没想到他居然也能来。我看你惦记的酒是喝不成了,活该!” 艾叶吃力抬眼,不过举头扭动眼珠的动作都耗费极大力气,浑身冷汗顺鬓角簌簌滴下,顺游奕灵官的手看过去。 天际边白薄清云飘来,薄云之上,淅沥立着的几位身影皆为白纱素衣,银发高束,素色披帛浮于头顶,周身散满清光的仙女,所行之处,撒下一地点点月光。 阵仗之后,还紧跟着百名手持各色乐器奏乐的仙乐师,果真宏伟又仙意。 只不过太远了,太耀眼了,看不清。 他从未觉得时间原来过得如此之慢,就好如被下了慢行咒一般,所有人的动作都变成了静行,缓慢的。 好久好久啊,那抹身影就是飘翩然悬于九天,过不到他身边,就是看不清。 直到周遭声音也开始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唯有体内剧痛还能撑他强行清醒。 再近一步。又近了一点…… 再近一些。 偏偏这时斜对桌的太阳帝君起身而立,挡在面前。 他那周身金光日轮眩目,隔着远就算了,这到了身前,晃得人可是两眼煞白什么都看不清,硬生生隔断艾叶视线。 只看得见太阳帝君蜜健雄壮背后腾纹密布,两步并做三步迎到前面,映堂壁生辉,紧接随一阵清澈银铃声响起,是那些薄云上的仙人们落了地。 艾叶蹲在地上努力调整呼吸,试图重整真气压下这要了命的痛,接连试探了数次却皆因心术太乱功亏一篑,好许勉强才能将就着撑起身子,脸色白得跟个死人似的毫无血气。 第378章 “好小子,有朝一日还能看到你踏进这玉皇会来,怎么,我今儿也没让太阳打西边起啊?” 太阳帝君背对艾叶,遮得紧密,语气满怀惊喜地同对面人侃起话道: “如何,难得今日日月同升,也算是大吉啊。看来今日三界中必有喜事了?” “起开些。你晃着我眼了。” 【作者有话说】 啊 好耀眼。 第199章 重逢 一声沉稳清朗中泛着几分恹气的嗓音悠然飘至,竟牵动艾叶浑身官能,肉筋紧绷。 不再是空空漂浮在回忆中,梦境间,而是有血有肉的,就在这仙人身后。 即使五感比起从前衰退数倍,即使春秋更迭沧海桑田,可那刻在骨子里的气味、声音,又怎会记不得! 于是什么花火笙歌,美酒仙乐。 不过一两清风,抵不过千年岁月。 “月府素曜司月星君,辉光朗照天尊,为天帝祈福元寿。” 艾叶虽只见上仙一侧莹白衣角,但似能看得到他当下玉睫微抖,半阖细眼,一身腰杆挺的笔直,伸平双臂,躬身作揖的模样。 恭敬且不卑微。 “镜儿,将贺礼呈上来。” 艾叶目光追上去,仙侍中走出位娇俏仙女,脚腕挽细纱银铃,每行一步都是铃声清脆,手捧白玉浮雕精致盒子走了出来。 原来那日被自己误认为是司月星君本尊的仙女,不过只是位白玉京的仙侍罢了! “天帝也知我向来待在那白玉宫中并不外行,也没什么云游四海寻奇珍异宝的机会。就自家神树金桂落花制的桂花糕,品味堪称三界一绝,入口即化,还望见谅。” 天帝寿辰,哪个仙班不都是挤破头皮争着寻天下珍奇神武献礼,唯不仅司月星君不争不抢的,还就送个什么自制桂花糕,也就是那装着糕点的盒子看上去高贵了点。 着实是有些让那些没得见识过的小仙官们大吃一惊。 不过确实,数千年来司月星君从未应过宴,几乎是一直窝居在他那离天宫甚远的白玉京中,除非一些很必要的场合才会出宫露面。 别说各路神仙是否知其秉性,大多数的小仙官们甚至连他的面都没见过,自始至终只活在传言中的帝仙罢了。 然天帝非但没有一丝不悦,反倒是惊喜不已的从御座上站起,一头金玉垂旒撞得叮咛作响。 “素曜?这是什么仙风把你给吹来了?还带什么贺礼嘛,你人来了就是最大的礼物啊!” 天帝再凑近一步,小声耳语道:“你该不会还在记恨我吧?” “……” “好了好了,如今你亲自来了我的宴,那就是大释前嫌!哈哈哈!” “……回陛下,是我先前略有不适,闭关一段时间,趁不在时小仙侍不懂事,自己接了请柬。” 司月星君语气悠悠,不紧不慢地回道: “但说既然接了,若不赴宴,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只好来了。” “好,好,好!来了就好。”天帝笑逐颜开,强行拉了手道:“快快入座,你的位置,朕可是一直给你留着的,就等你人来了!” 素曜顺势撇了眼坐席,发现被太阳帝君挡个正着,脸上立刻蒙了层不爽。 “诶,你小子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要为兄给你多分点热气?” 太阳帝君大咧咧的热情性子,根本瞧不出素曜脸上那一分不悦,反倒是狠拍了他肩膀一巴掌。 “唔……”素曜皱了眉。 “啊?我可没使劲啊。”太阳星君耸肩道。 “是我生得白。”素曜吞了口气,冷抽气道。 夺舍天雷,就算修为再高,好得也没那么快。 太阳帝君这没轻没重的一拍,痛得他觉着背后才愈的伤口都要重新裂开,好在定力惊人,生生将火蚀般的痛埋进眼底。 “有这担心我的功夫,不如把你那金鸡冠子给我收一收,眼痛,挡路。” 这位星君话虽不多却能字字扫人兴的本事,还真跟他一摸一样。 艾叶心跳得几乎快从喉咙飞了出来,一边侧着耳朵仔细听,抻着脑袋想看,却又是多么小心翼翼的,不敢看,不敢想。 这可是月神皇君啊,怎么可能…… 但这声音,这语气,这气味,都太像了! 他早就怕了,不敢期待什么,甚至于开始试图努力去放下,逼自己拔除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 即便事与愿违,徒劳苦恨。 一世牵绊,永生执念。 全是因自己执念太深,疯魔了,精神不正常了,才会看什么都像他,见到什么都会想他。 于是七百多年间踽踽独行看遍世间万化,过到最后思念成殇,甚连飘一朵桂花,闻一抹桂香,望一缕月光,都觉着只要自己一回头。 便能看到他温柔立在身后。 笑说,是我来晚了。 更何况当下,这未知帝仙,竟能与他拥如此相像的嗓音与气味。 怎能不想……怎不会心虚! 纯白大袖中探出一只玉手,搭上挡在中央的太阳帝君健硕臂肌。 指骨修长分明,随手推开,将那刺眼的金盘冠仙扒拉到一边。 强光忽然撤开,眼里一时直冒青光,艾叶赶紧慌着闭上眼用手揉了揉,好半天才能将巴睁开。 第379章 眼眸重新睁开的一瞬间,目光正对迎面走来的司月星君。 目光毫无防备撞在他身上! 好似平地一道惊雷,直钻七窍五脏,筋骨思绪,七魂六魄皆震得粉碎! 银发,星冠,素纱衣。 雪肌,玉睫,妃瞳,梅樱薄唇。 仙风道骨,盛气凌人。 艾叶呆立原地,任凭太阴帝君面无表情地从身旁经过,却未容与他半寸目光—— 七百多年了。 他曾幻想过无数次重逢的情景。 如果你还记得我,那便是欣慰的相视一笑,或是激情相拥,诉尽情肠。 如果你不记得了,那便默默跟在你身后,暗中护你一辈子,又一辈子。 在雪原上,古楼间,或是山崖旁。伏你温暖膝上,给你讲这七百年间白藏酒肆,我经历的事故,听过的故事,可足够听上你几辈子的了呢。 一同看遍春日飞花,夏季蝉鸣,秋夜雨声,冬雪飘扬。 人间美色。 无关成仙堕魔,都随你。 这三界之大,总会有容得下我们的地方。 艾叶心口紧得无法跳动,呼吸都断了拍。 目光亦随着他落了座,掀起衣摆端坐于桌案旁,五指葱葱向酒盅里沏了酒。 艾叶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来,想去触碰他的衣摆,去撩拨他的发丝。 好像非要摸一下,才能确认这到底是不是个有血有肉的身子,又或者…… 还只是那个梦中相逢千百遍的虚影。 可手却只空空抬在一半,不受控地抖着,伸出一寸,再退回两寸。 我是幻想过千万种重逢的情景,却不想最后竟是这般, 近在咫尺,遥不可及。 呼之欲出的那个名字,最终还是卡在了喉底。 我的小妖怪,我的望舒,我的知己挚友,我的白月光,心上人, 此刻却是月中帝君,广寒至圣。 是天下三界帝神。 艾叶忽然就懂了,为何顾望舒在那生死册簿上无前世转生,为何生前以凡人之躯能驱策玉龙,何以轻易悟得那些无边法力。 因他本就不是凡人啊! 几欲窒息的难受盖过胸口灼痛,艾叶在震呆中移不开视线,也迈不出脚步。 直到素曜“嗑哒”一声搁下酒盅,目光朝向空空玉杯,忽地漠然唤:“小妖,看什么看。” 艾叶通体一慑,蓦地绷直后背道:“我……!” “游奕,怎么管的下人。就算是新来的,也应知晓如此这般盯着人看,不礼貌的吧。” 素曜平幽抬起眉眼,一颦一举全将高贵融进骨髓。 他的视线掠过艾叶,落在尴尬应声的游奕灵官身上。 “诶……星君,不好意思啊,您也看得出来这小子曾经是妖,没受过什么管束,我这一把老骨头上天入地也忙,是欠教训,欠……诶呀你怎么还看!” 游奕见话都说到这儿了艾叶还呆傻傻盯着素曜不松眼,赶紧拐了他一肘道骂:“还看呢!看看看,给你眼睛挖出来!还说人是美人儿……怎么,真陷进去了不成?” 镜儿在一旁瞥见艾叶,眼神慌张来回滚了几个来回,贴到素曜耳边极为小声念了句: “星君,算了吧。大好的日子呢!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咱能别这么吹毛求疵吗。” 艾叶骇然回头对上日游神一张表意不明的隐笑脸,看他瞧热闹似的冲自己一挑眉,再把箸上花糕丢进嘴里。 这大殿之上一切喧嚣,歌舞,全都顿成茫茫胧胧化虚耳畔,唯有自己一颗心慌乱咚咚作响,如擂溃耳! 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秦广王亦是如此,才曰天机! 耳畔嗡鸣愈发要命,大庭广众之际几乎快要支撑不住地想要捂住脑袋躲藏起来,却还是瑟瑟放不下身侧帝仙—— 想看得快发了疯,怎奈再没勇气回头。 绝境之时凭空“轰”一声巨响扰断艾叶慌迫,亦是吓得他抱头蹲下! 大殿外两侧金甲仙术凝成的护卫腾空炸起,高耸长空长戟出鞘,拦在门外。 众仙皆是一惊,截然断了吵闹噤声不语,这金价神卫乃是玉清宫护阵士,非危急侵害时不显身,如今天界百年安和并无动乱,更何况当下可是百仙齐聚,高手如云,如此之时,大吉的日子,谁会……来闯殿啊? 殿上适才还在饮酒作乐的武神们纷纷鹰目烈视紧张盯向殿外,几许后长明浩天忽转阴暗,妖云乍现,妖气浓郁皆可闻! 艾叶亦是察觉气息,扒着桌角小心探出个头,殿外风起云涌妖云遮天,隐雷滚滚,金甲神卫迈出阔步,将山大的长剑立在身前,蠢蠢欲动! 又一阵阴风咆哮,未见其人,只闻一声哄音震天! “妖王开明,为天帝贺寿!” 第200章 好生奇怪的小妖 “什么……?” “谁?” “妖王?” “没听错吧,妖王?真不是来宣战,贺寿?” 众仙粥粥议论乱成一团,拿不定主意地将视线落在天帝身上,见天帝亦是眉目严凝,挥手叫诸位归位,纳回法器。 金甲神卫散了行形,妖云便得长驱直入,携紫光迅猛砸在大殿中央! 待浓雾吞噬,方得现形,众仙人清楚得见开明一身玄衣华袍,九旒墨珠摇摆相撞,身后带两名披斗巫士,负手阔步踏前几步,才向面色严峻的天帝冷凛一笑,揖手平拜。 第380章 “万年不曾往来,妖王这是……” “您送了请柬。”开明掏出锦书抖在面前,直起身道:“自然要来的。” “这……”天帝略显惊诧看向游奕,看他報羞挠头一笑,问: “当真送进去了?” 天帝自是没想到这请柬送得进去,每年意思意思随便写写,毕竟万年都未有声息,当然也就没备坐席。 一届尊主打破万年僵局移驾此处,这般毫无准备的待客,颇有些左右为难。 好在开明也是心知如此,来访突然,毫无受怠之意地挥手叫身后巫士呈上一枚檀木箱,打开后见得一枚通体乌黑发散灵韵的晶石,坦言道: “此物乃是昆仑生山灵石,天地韵气所养,可封纳万年鬼煞,亦可净除鬼气,算是天地间难得法宝。今日敬天帝诞辰,亦是——” 开明一顿,余光扫向一旁直勾勾发呆的艾叶,扬眉继续道: “亦是为天,妖两界,往后互相帮扶的见证。” 上位一侧的仙官颔首碎步下去要接贺礼,被天帝一声喝住。 众人皆吸气不敢声张,开明沉声不语,端得好一副不屈不挠尊王相。 片刻死寂过后,天帝突然爽朗大笑,拍手作乐地亲自从那尊位走下,道:“此等宝物,朕可是要亲手接奉才是!” 开明闻言暗笑,亦从巫士手中取过木盒,纳上封口,递予天帝。 众仙内心顿悟,此乃破荒交好之意。 妖王愿主动破这壁垒,天帝自是诚心相待。 “不过殿下来得突然,并未布座备酒,实在抱歉,您看这……朕当下命人去备!” “不必了。”开明道:“是吾来得突然,怪不得陛下。不过妖王不可离殿过久,宴席就罢了,礼物心意到了便是,还是就此告别为上。” 说罢竟径直御风离去,徒留众仙家目瞪口呆。 - 妖王不过插曲,佳宴还需继续。 对大多仙班来说今年比起往昔可是热闹得多,新鲜事叠出不穷,更有了交谈话题。 再喜闹非凡,艾叶早已经坐不下去了。 ——“灵官,我出去透透气。” 艾叶倚在金玉庭栏上茫然望仙泉拢雾,听玲珑作响,心却是丝毫静不下来。 遥想那时顾望舒月人之身可读天书,术法盈银晖恰如月光,亦可覆我妖气,可使我灭煞, 这些当年的未解之谜一瞬间全都成了理所应当,原来他生来便带的这颗银铃并不是什么法器,而是天界物! 艾叶慌忙掏进怀中把那细小银铃塞得更深,暗忖那便是更要替他保护得好才行。 也在这一瞬嗤笑出声,越笑越喜,甚至于释然舒叹,“哎呦”一声吐尽胸中恶积,自与自说道: “我可找到你了,啊?薄情郎,负心汉!真敢忘我!” “原来人间不容你,是因你本性为神,本就盛于他们,可叹生而为人,这一辈子苦真是了你啦。” “既然知道你还在,知道你活得好,也算是苦尽甘来。” ——“小仙君,想什么呢?” 贱兮兮一声打断艾叶思绪,不爽感又是劈头盖脸袭来,艾叶极不乐意地连头都懒得回。 “要你管!” 日游神温良立在一侧,抱胸笑道:“你这还未封位的小仙官,可不应当如此同我说话吧?就算礼数不周,至少也该回个头。” 艾叶怨怨回头把身子靠在栏上,摊了手道:“是是是,武神大人。” 好在人间行走习惯的温良的确不太在意礼节种种,并同他搭在庭廊上,大口吸着寂静处新鲜空气,觑目做笑时随心搭上一句: “妖王,是你请来的?” “差不多。” 艾叶着实不想与他多语,像是心结梗梗,欲将过往一切怪错都嫁祸到他身上一般。 日游神自是懂的,两者间不言而喻的紧张气氛伴泉水叮咛流动,神经走火时有水珠砸石,敲碎成沫。 “那你也算成了件大事。”温良依旧洋洋得意,洒脱道: “连个班位都没封的小仙君,竟能将妖神万年隔阂迎刃而解。想他帝神就是帝神啊,哪怕化成人,眼光都错不了。” 艾叶听后腰背一僵,莫名火腾上头顶,忽地咬牙捏拳捶在两人之间金玉栏上! 可把温良吓得急忙撤了身子,压低半个眉头挑眼皮笑,做口型咕哝了句“脾气真大。” “你早知道是不是!” “嗯?你难不成才知道?啊,所以才毫不知情地跟在游奕老儿身边呐。我说的吗,以你的性子……” 艾叶勃然,想自己七百年间像个傻子似的苦等,寻觅,到最后全被天界这群故弄玄虚地以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全蒙在鼓里! “所以才当他的命不是命,逼他以死殉天下,你们早看透了!” 温良目中的怜悯令人生厌,颇是无奈答:“可那就是他的命格。顾望舒不过一魂一魄,算不得真人,本就活不长的。” “天界无法亲手插与人事,天命早算得益州城要全亡,只能出此计策,下凡救世便是他这一生的责任,他不过是人间唯一机遇罢了。” “可他也是个人!” 艾叶不顾周全僭越,一把薅上温良臂甲:“他有血有肉,他也有七情六欲,知道痛知道喜,会难过会伤心会绝望!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把天地利器!” 第381章 “那是星君自愿的。”温良轻扳下艾叶手指,眉目中笑意未尽,将他的满腔愤怒皆做轻描淡写。 “可他不是!” 艾叶近乎咆哮,是个问天问地架势:“你们考虑过他吗?他不想死啊,他有多想好好活着,你们不知道,也都不在乎!” “是了,既然小仙君也如此说着。” 温良若无其事地拍拍震怒中猛兽的肩膀,“那我便好心提醒您一句,司月星君与您故友并非同一人、同一心性。莫要被外表迷惑,也莫要无故期待些什么。”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咯。” 温良浪荡一叹,再偏头瞧那义愤填膺的新仙君几欲吞了自己的发红眼眶。 “他可是天地并生帝仙,不沾凡尘的。与我等日后飞升得道大不相同,他的魂根里根本就没有一些东西。你若是为他飞升,不如早些放下,免得最后悲惨只会是你。” “可你若知晓这些年我是独自如何过活得来,便不会再说得出此般劝诫!” 温良见艾叶固拗如此,却是毫不意外负手踱步,笑说: “那你便一意孤行,我也没打算拦过你,当做爱恨交加的朋友的忠告罢了,免得太过失望时,怨天恨地。其实怪只怪你自己执念太深,放不下。” “谁和你是朋友,神仙都自以为是管得宽吗。”艾叶含恨瞪眼道: “无关百年前或是当下,执迷不悟或是固执己见,皆不需他人意见!” “好好好,小仙君,那您在这继续透风,继续钻您的牛角尖,我回去做乐咯。” 温良再把艾叶一拍,若无其事吹着口哨退下,仍不忘在两人错身之余忽变正色,低声提醒道: “不过天机确实不可泄,再是心急难忍,绝不可对他道出你与他一世因缘。否则天降谴雷一劈一对儿,他是死不了,你却受不住。” 艾叶狠得牙痒,强忍与他暴揍一顿的冲动愤愤“呔”地蹲坐在地,又开始失神观脚下池中锦鲤游曳。 是啊,姓温的话糙理不糙,寻是寻到了,可那般人物……该如何亲近啊。 虽曾立誓说只要能寻到他,哪怕遥不可及只可远观也得心满意足。可如今真到了面前…… 怎么忍得了。 这般踌躇之际,忽闻身后一阵清风发凉,飘摇桂香扰心神不宁,头皮顿麻,惊骇扭头望去! 素曜立身他几尺开外,披帛无风自摇,散得全是贵不可近的气息,妃目平宁比止水更静。 可比最初相见那日更凛不可侵。 艾叶不由倒吸口气,喉结一滚,揣揣不安并不敢出声地看他。 不过他似乎也是嫌殿内嘈杂,出来透风罢,对自己毫无关心。 这银辉,这冷漠,这华贵,和这气魄。 衬他,真是绝美。 若是从前的自己定会二话不说上去搭话的,艾叶想。 不过时过境迁,自己确实莫名被这凡世浮尘改变了许多。学会了抑制冷静的同时,亦失去了以往一往直前无所顾虑的豪迈不羁。 于是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又开始直勾勾盯着他发傻,脑子里飞速过得全都是“真漂亮,真好看,太美了。” 素曜当然察觉得到这般快把自己灼出洞的火热视线,甚是有种被冒犯的滋味,到底忍不住甩了衣袖,靠过去不悦道: “小妖,自适才起就这般盯着我看,现在都还不移开。怎得本座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说来听听。” 艾叶听他主动与自己搭话,顿时是个踯躅无措,不知怎的连话都挤不出口,只慌张瞎胡乱地失了脑子,迷离应道: “有,有……美貌……” 素曜霎感无语,凝噎好片刻才咳嗽半声,轻呵道: “油嘴滑舌。多年不出宫,不知天界竟是没落如此,连你这种神仙都招。” 艾叶两条腿都在大袍下发抖,失了游刃有余的妖仍强打精神腼腆笑道: “真的呢,星君,怎会有神能将英俊与美貌同并?是您生得如此华容,可怪不得我这等无礼小妖……” 一见钟情。 素曜是第一次听这新晋仙君正声讲话,本还无心怪罪着,却在声声入耳一瞬—— “我这等无礼小妖……” ——“小妖怪!” “……!” 素曜顿觉头痛刺骨,每每那莫名的人声响起,都会叫他心缩苦痛难受至极,说不上真的刺心椎骨,可这道不出的滋味着实要命。 是错觉? 为何面前这位小仙官的声色可与那无休止折磨他的人声重叠。 艾叶见他脸色不对地打晃,来不及多想,忽将沉埋近千年的“习惯性”唤了醒,脑子未转,身体率先扑上前护着腰臂扶住素曜! 是多少年风花雪月啊,再一次切实触到故人身!不是梦回荒诞,而是有骨有肉,有温度……! 须臾片刻沉寂无声后,艾叶赫然回神,匆匆忙忙支支吾吾松开手连退几步,无辜在自己衣衫上摩挲着手掌,目光躲闪无处头垂极深,怯怯等着自己怕是真要被降罪。 素曜清嗓掸直被他揉皱的纱袍,好像连这大神仙都觉有些堂皇,倒是犯不上发脾气了。 “……你叫什么名字。” “艾叶!” “艾氏……不大寻常。”素曜暗忖出声。 “噗……” “笑什么?” 第382章 “没什么,不过许多年前也有人问过这个蠢问题,忽然想起罢了。说来惭愧,在下实为妖身,无姓,只名而已。” 素曜无言以对,无奈叹气道:“下不为例。” 艾叶见他要走,不自觉地匆匆跟上几步排在后头,努力想憋出什么话说来留他片刻,顾不上多虑冒了句:“星君去哪儿?要不我送送您呐?” 素曜脚步一滞,觉得这妖着实离奇古怪。 毕竟素未谋面又位阶差极大的,套得什么近乎。 没应声地摇了摇头,端雅步离去,容遥遥守着的镜儿跑过来给他搭上外袍。 “星君,聊什么了?”镜儿眨起一双天真灵动的眼,旁敲侧击道。 “什么都没聊。”素曜随便应着,但又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艾叶还呆呆站在远处往这边看。 看到他回头,立马尴尬一笑。 “好生奇怪的小妖,”他说: “调皮。” “星君,”镜儿一边帮他理着衣衫,一边眯眼笑着, “您知道的,镜儿只希望您过得顺心顺意,无忧无扰。” 素曜揉揉少女头顶,似带玩笑的叹道:“那你当替我把命铃寻回才是,否则怕是安宁不了。” 镜儿笑着把她主子的手从头顶搬下来,道:“命铃镜儿讨不回,送出去的东西可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不过或许世间会有一人,比命铃更得心意。虽不能说,但若有天运,总会相遇的。” 艾叶在远处沉默看着,看他亲昵摸了少女漂亮银发后,缓缓蹲下身去。 眸中渴望黯寞成失落,他自己抬手轻轻揉搓几圈自己柔软头顶。 心酸忍不住倒流入肝胆,像只被遗弃的大猫孤零零挤在庭廊外,看暖房内在主子怀中撒娇的猫儿发呆。 好生歆羡,但卑微到不敢奢求。 …… 好想要。 摸摸我吧。 【作者有话说】 耶200章! 本周周五,周天,周二更 连续两周的两万五大任务将我吸干,需要追一下存稿~感谢各位厚爱! 第201章 真火燃天书 自打玉皇会回来以后,游奕灵官瞧艾叶好像犯了什么天冲,成天没精打采蹲在门口看鸟,一坐就是一天,茶饭不思,心事重重。 无奈如此过了四五日,老武神终于是看不下去,亲手炖了只兔子,还添了一锅的名贵大补药材。 文火慢炖整整七个时辰,也在他那武神殿里香气扑鼻四溢地绕了七个时辰,连过路的仙人灵兽都忍不住流着口水往里窥上几眼。 当他抱着瓦罐放到艾叶面前时,皱眉看那妖小脸蜡黄,破嘴里只吐出一个字,“吃。” 艾叶抽抽鼻子嗅了嗅,扭开身子有气无力道:“没胃口。” “诶你个给脸不要脸的!” 游奕急了,破口大骂:“要说老子怎么不乐意养猫,这要是条狗,准乐呵地给我喝了个精光还带摇尾巴!就他娘的猫儿矫情!谁惯的你!不吃拉到,我吃,我全给它吃了!一口汤都不给你留!” “我又不是猫……”艾叶弱弱开口应他,再往瓦罐里瞥上一眼,看那汤汁浓郁粘稠,叹说: “有劳上仙费心了,您其实不用管我的。” “不管你,不管你!到时候饿死在我殿上晦不晦气!少他奶奶的给我废话,不是猫,那你倒是给我说说你是个什么东西啊?不知道是吧,那我说你是条蠢狗都得给我忍着!” 游奕知道按以往,艾叶听这话准当场跳起来气得哇哇乱叫,此时却只自嘲一笑,应了声,“上仙说得有理呢。” 完了,这玩意儿废了。 游奕这般想着,也跟他一并做到阶上,抬头看这茫茫青天。 “有什么好看的。听话,喝汤。” 艾叶沉默几许,忽然缓缓斜了身子靠在游奕身上。 可把老武神吓了一跳,蹦了浑身鸡皮疙瘩出来,好歹觉得他可怜,才没当即扔出去,勉强忍了。 “您要不,摸摸我吧。好久都没人摸过了。” “干啥!摸个屁!” 艾叶捞起游奕灵官的手搁在自己头上,触感上去一瞬连游奕都是发愣,真没想到这小仙君毛发竟如此柔顺手感舒服的,没忍住还真揉了几圈。 但怎说都是猛兽的头,游奕揉得心里发虚,小心瞧了瞧眯着眼的艾叶,看他没说舒适或是烦躁,不过倒缩着身子抱起腿,看起来可怜心酸得很。 好半天,睁开眼拾起汤勺,往嘴里送了口汤。 游奕看他终于舍得进食,才算安下半颗心收回手揣在怀里看着他吃。 艾叶从细嚼慢品到狼吞虎咽,游奕真当他是饿坏了才这样,却不想视线再往上时,这小猫咪不知何时起竟呜哽着落起泪来! “不是……怎么了呀,有这么难吃吗?不至于吧,诶,你……?!” “好吃呢,太好吃了……”艾叶呜咽着破涕为笑,笑得却是个叫人心疼: “灵官您待我太好,真不敢想时至如今,这三界上还能有人做饭给我吃,还能有人愿摸我头哄我,还能有人给我个容身之所住,我……” “瞧你这话说的,谁欺负你了啊?” 游奕可不会哄人,不知所措瞧着他哭得厉害,瞎胡乱问道。 “没有……可能是我,自己欺负自己了吧。” 第383章 艾叶带泪苦笑,“一开始的种种孽缘都是我亲手播下,如今结了恶果,难吃极了,可我还,我还能当它成这世间最宝贵难寻的珍肴,我还吃得心甘情愿,兴奋不已……” “难吃……难吃你就吐了呀,何苦呢?”游奕百般不解地问他。 “是啊,明明吐了就好了,不会再难受了,可我……” 可我舍不得啊。 哪怕那果子浑身是刺,嚼得满嘴是血。 我都甘开心笑着吞下去的。 艾叶说完再是闷头无声息地抱膝坐了好一会,连游奕都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忽地“蹭”一声弹起身子,目光灼灼看向远景—— 天界放眼金殿层叠,瀑布浮虚,金顶扎眼,神鸟环绕,由浓稀不平的仙雾笼罩连接着。 “您说得对,至少要先弄明白我是个什么东西,才好对得起自己!” “啊?”游奕被他这般态度转变打得措手不及:“不是,我什么时候说这个了?” “反正时间有得是,既然各自安好,那我不如先琢磨自己的问题!” 游奕灵官大为不解,扫兴地问:“别光话说好听,你怎么弄得明白!” “我得去天庭藏书阁看看,不是说那儿的典籍记载三界万年,事无巨细?我倒要看那无间妖门当年净关了些什么东西进去,为何会有我可辩得情绪的兽鸣困于其中,死不得安!” “藏书阁?” 游奕惊呼:“你可想好,那藏书阁外可有二十八金甲神卫守护,个个力可撼天,高比山海!你一个仙班都未入的小散仙可是没资格进的啊,金甲神卫并非活物,偷偷溜进去倒不难,但若不小心弄出点声响被他们察觉,要会被剁得骨头都要碎成渣!” 游奕边说边劈手做起动作吓唬他,倒把艾叶逗得乐出声,拍胸笑道:“能进就行,要说轻手轻脚,这三界怕是没人轻盈得过我,您无需担心!” “再不然我现在委屈自己给你画个契纳入我麾下,也好光明正大逛得进去?不过这契一成我你可就得永远绑在一块儿,唯死才得毁这个……” “不必了,灵官。”艾叶笑说:“知道您喜独乐,以后成日绑着我这个扫把星似的多不方便。去去就回,无碍。” 说罢两脚一抬,一溜烟没了影,徒留游奕呆呆反应不过来。 - 藏书阁外金光闪闪,艾叶悄然迈着猫步轻轻靠到门外,果然见得大门两侧并列二十八金甲卫,纹丝不动,如雕像般高耸入云,皆是金甲覆全身毫无弱点,双手持巨剑立在原地,金盔低垂。 他不敢多看,忙地灰溜溜顺门缝滑了进去。 藏书阁内密密麻麻全是高不见顶的书架,并列数不清的书卷,艾叶在这海海书架间寻得认真。 仙界藏书阁正如这漫漫历史轨迹,一切细无巨细记载其中,不论是非,不站对错,只记过往。 想要查个妖门渊源可说大海捞针,实在不易。 蹑手蹑脚好半天,才算锁定些许有关妖门的记载。 “上古石母封印残留鬼气,因意外不慎破解,大肆而出为非作恶,杀人无数,为妖神两族联合才得以封锁。妖王为表赎罪,便以自身妖力为阵镇压大门,由此得名‘妖门’” 妖神两族……? 艾叶边览边思忖,如此说来那千万年前妖神两族关系岂不是有过交好?那为何自打自己记事起全是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气派。 他看得投入,忘记自己身处险处地,“嘶——”抽了口气,再骇然堵了嘴,四下惊恐扫上几眼! 幸好四周一片死寂,才好松一口气,暗警自己小心谨慎。 妖神两族,妖神两族…… 艾叶一直念叨着这句放心不下,再连翻好几部书籍才得见些模糊注释。 “妖门大开贯天如壑,海内西经,海内北经众妖苦无驱邪之法难敌鬼煞,妖族无数灭族散群,妖尸遍野其状惨如亡世。胶着之际有驺虞一族妖神降世,共血战九九八十一日,得封妖门,然力竭,灭族。” 灭族。 这一词在枯黄木简上显格外刺眼。 想必若如哥哥所言,自己很有可能就是那年妖界大劫失散全灭的众多族群之一的幼子。 可这记录潦草,又无图画参考,多少流传千年的种群于一夕灭亡,再无痕迹可寻,可悲可叹。 曾亲眼所见妖门鬼煞可将活物生食吞噬化煞,到底妖门上空得见那只巨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寻来寻去到底还是模棱两可。 封印鬼煞之门为何命名为妖门一说,理由之一约么事因那门是由妖族之血铸成的吧。 艾叶簌簌翻阅书籍,览千万年世事于朝夕。 他看得认真,附近突如其来一声书架悬空翻移,万卷倾泻自行荡空接审,漫天书卷黑墨笔记金光浩荡,盘旋空中连成好大一张长卷! 艾叶放下手中自己一张一张翻阅的书卷藏在后面看得惊呆,心想原来神仙应是这般气阔宣朗地读书啊? 怎奈自己是偷溜进来,想学都不敢,怕弄出这么大动静是等着被砍死呢。 抵不住小兽好奇心重,往前悄悄迈上几步,遥见绰约万书拦隔间人影婆娑,有身影飘然落到一张书架前……在发呆? 那神仙衣袂翩跹,负手而立,奇怪的是分明已经召唤出了一卷文献,却没抬头往头顶那文笔巨卷上扫去一眼。 第384章 艾叶再仔细一看,登时寒噤窜上脚心。 这不是司月星君吗?!他在这儿发的是什么呆? 艾叶抬头往那浮空书卷一看,蓦地惊骇退步,磕到身后书架,“咚”一声可不小。 却也再无心顾及,满目倒影黑墨金光熠熠中,清晰辩得题首年号:“大昭、元和三年。” 不正是他们相遇那年! 艾叶目光钝涩转向书架,确是那一年的那本书,此刻于万亿书卷中浮出金光发出微颤,呼之欲出。 他……他找这本书,欲知当年事是为何! 悚漫过头顶,甚至于忘了自己刚刚失足弄出声响。司月星君警惕回头,压低嗓音问: “谁!” 艾叶知道藏不住,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嬉笑从后绕出,颔首浑笑道:“好巧啊,星君。” “是你?” 艾叶连忙摆手:“星君,别误会啊,我可不是跟踪您那种变态。不过巧了嘛,我就是来流览群书,谁知正巧碰上您呢。” 素曜眉间一蹙,道:“可本座分明查了,今日本无仙家报备入藏书阁。” 艾叶缩脖做了个“嘘”的动作,眼珠子四下溜上几圈,故弄玄虚地小声耳语道: “所以我是偷偷溜进来的咯!星君,您可小声点,若是被那些山大的神卫听到,我可就要死啦!” “你……!好吧。” 素曜又是个无言以对,但也不想平白害人死,只得跟他一并压低声线。 “但说您找的书都送到面前了,怎不拿出来看看?”艾叶奇怪问。 “不过想找个东西。但碍于天命有规,怕是动不得,只好这般看看罢了。” “嗨呀,那不简单,我替您拿下来看看如何?您看呐,我——” 艾叶只想他这踌躇性子却是没变,看着着急,没多想,自己先上手去抓, 素曜“诶?”地一声,音还没尽,就看艾叶已经一把掐在书卷上—— 霎那间火光四溢,书卷竟自行散出真火,眨眼间燃成灰烬! 那妖慌乱抖手丢下飘散满空的渣滓,口中嘶哈嘶哈被烫得疼。 素曜眼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 “你烧它做甚?!” “我没有!”艾叶又惊又吓地委屈道:“是它自己燃的!烫死我了!” “可它为何……难不成你也在这一年有过什么不可犯天机之事,才会引书卷自焚?” “我哪儿知道,吓死我了!不愿人看就算了,何必弄这一出……” ——“何人擅闯藏书阁,损毁天书!” ——“何人擅闯藏书阁,损毁天书!” ——“何人擅闯藏书阁,损毁天书!” 【作者有话说】 “星君?” “星君!” “星君~” “星君——~” “……” 第202章 重获契印 质问声如洪钟响彻书阁,此起彼伏,震慑之力可怕至极! 艾叶慌乱看向已成灰的书卷,头脑“当”地成了空白,唯有一个念头填满脑子! 完蛋了! 藏书阁内忽震如撞钟,书卷纷纷震落满地,书架坍倒,“咚,咚,咚”撼地声不绝于耳,震得他脚底发软,片刻后忽地意识到,这哪儿是地动。 这是……是那金甲神卫的脚步声! 逃啊! 我可不想平白无辜毫无意义地死在这机关人手里! 艾叶立即飞快御风起步,朝门外跑去。 怎知藏书阁外二十八金甲神卫皆醒而布阵,密不透风如铜墙铁壁将门堵个严实!甚如凭空多了二十八座金山挡路,还他娘都是举着剑要我命的大山。 艾叶惊慌失措走投无路,咬牙硬着头皮从门外两位守门神卫剑刃留虚出矫捷滑跑。神卫体型巨大自然行动不便,动作缓慢,单论速度艾叶还未曾与谁言败,身手迅猛间已然顺利绕开四只! 此时甚有些沾沾自喜,想这神卫一个个笨拙如牛也没什么了不起,哪怕震得脚步发虚也丝毫不成问题啊? 于是鼓起士气再腾翻数只,脚蹬金甲跃身而上,踩在那山大机关金人肩上一飞冲天! “对不住,先走一步咯!” 艾叶踏风扶摇直上,看身后神卫挤成一团,嘴角暗笑,挥袖欲去之际—— 突觉身后烈风破空,古怪回身时见神卫挥剑成气,力大无穷,成金光之势向自己劈来! ——“嘭!” “唔……!呃啊!” 剑气正中后心! 顿时浑身骨头尽碎似的剧痛侵袭而来,艾叶直直从半空跌落在地,耗不住一口血喷洒出来,仅中一招,内脏都被撞得稀碎! 艾叶慌忙打地上爬起,疼得连喘气都撕拉生痛,睁眼张望才发现自己正摔进二十八金甲神卫的阵法中央! 可是个四面楚歌,处处围敌! 神卫非仙无心,只尊律法行事,自是没有宽恕一说,再怎么道歉求饶都没用,它们若是想要你命,你必要留命在此地。 背后六名神卫同时挥剑,剑气震裂作响破空劈来,艾叶咬牙撑起身连闪几刀,然不敌剑气宽广巨大,引周遭空气都带劲力,到底转身一瞬正中肋下,直将他掀翻数丈之外,跌在另一群神卫脚下! 肋骨排排断裂疼得呼吸不得,神卫循声踏过,金靴足有磐石巨大,一脚可将他碾成肉泥。 第385章 求生欲教他吃力滚爬躲闪,疼得两眼昏花摇摆站起,准备再逃时,却见除却眼前阔步而来的两名最开始被他甩在身后的神卫外,三面二十六卫,皆举剑胸前,欲一击毙命! 逃……逃不掉! 二十六道剑风如削泥,破空金光四溢,排排飒来,刺眼至极! 艾叶近乎呆滞地站在原地,望眼前电光走石,迫近一瞬! 面前忽闪过一人影,按住他双肩以背迎刀刃,目光冷厉坚定! “星君!”艾叶嘴角渗血,惊叫出声:“不行!别替我挡,太多了!” 刀刃铺盖而来,将要绞碎为他遮挡的人的瞬间, 司月星君身后迸出万千银晖,夹无数根白长纱,干净利落不伤分毫地悉数当下刃风后长驱直入,直包裹缠绕,敲掉数只神卫手中长剑! 亦有几只腿脚不稳的,直接被纱带绊倒在地,摔得零碎! “谁能伤我。” 素曜语气平淡,若无其事道。 艾叶却是吓得腿都打软,或许更因为此刻素曜与他几乎紧贴一起,连呼吸都如此明确,惹得他心口打颤,话不成句。 “倒是你,小妖,我还有话要问……” “星君!身后!” 艾叶惊呼一声,背后神卫不依不饶直接朝他跃起劈剑而下! 素曜也知神卫依天规行事毫无商量,推着艾叶连退数步,巨剑凶险贴身,落地瞬间尘土飞扬,将藏书阁前石地硬是砸出一条深壑! 这位星君无奈一叹,闭上妃目沉吟片刻,将艾叶扳转过身,往他后背直推一股真气入体! 艾叶顿觉一股温润暖流瞬行体内大枢,似有镇痛疗伤功效般,霎时止了要命的骨裂之痛,却不知自己额间盈盈凝出银月图纹,片刻后消散不见。 与此同时,周身二十八神卫也乍然伫足,除却那三四个跌成碎片聚不拢的,其余皆拾起长剑漠然踏步归位。 艾叶觉得惊异:“星君,您既能唤他们回去,怎不早说,还打碎这么好几个!” “本座不能。” 素曜沉声道:“不是我麾下的机关神卫,也不以我神术驱动,我管不了。” “可他们回去了呀?”艾叶挠头道: “不管怎样,多谢星君救命之恩,是小仙草率,得您出手相助还替我治愈,感恩不尽!” “小妖,你是该谢我。”素曜漠然一笑,可是个表意不明。 “神卫得停,是因你不再为散仙,有了进这藏书阁的资格。否则,今日他们定是要将你杀死才会罢休。” 艾叶一愣,回想司月星君在自己背后拍那一掌,似是明白了些什么,却又不敢信地磕巴问道:“星君……说得办法,该不会是……” “白玉京契印。” “什……!” “小妖,阴差阳错也算命数。也罢,我不过有事要问,又觉得你死了可惜,情急之下来不及问你愿不愿意。” “不过就算是不愿,也晚了。” 艾叶呆怔在地,只把嘴巴张得老大。 七百多年前的情字为坚,项圈为证,自己成了唯顾望舒独有的猫。 七百年后无意藏书阁一行,白玉京契印,再成了太阴真君素曜的麾属。 这是天意,着实弄人啊。 “怎么,吓成这样,真不愿意不成?还是说我截了游奕灵官的胡,那还真是抱歉……” “没有!”艾叶急忙匆匆失声喊,两手摆出残影:“我愿意!我可愿意,特别愿意!” 素曜被他这般积极惹得发笑,艾叶踌躇一阵不解再问: “可星君如此厉害,干脆将那神卫都打散便是,何必委曲求全,选择纳下我这个法子。” “小妖,神卫一只很贵的。都打散,不好赔。” 素曜柔声道完,回身时见一帮天兵急急往这边赶来。 为首镇守藏书阁的小将看这一地狼藉,书卷满地书架坍塌的景象满脸震惊,更可怕的是还有三四只神卫碎了一地! “这……!这是哪个该天杀的混帐——” 小将恼火跺长戟作响,刚要破口大骂,怎见面前端立的人竟是司月星君,立马没了气魄,规矩了下来。 “星君,您这……哎呀,这是怎么了呀,把小人这儿糟蹋成这样……” “哦。”素曜不紧不慢道: “自家仙官,初来乍到还不懂规矩,忘记报备引神卫讨伐,才不得已伤了您几只,本座已经教训过了。关于这四只神卫的修理,藏书阁修缮一事,需多少福祉修为得偿,您拟个书报备到白玉京就是。哦,也可以多报些,拿去分了,权当赔罪。” 那小将哪儿赶说不,再听有赔罪,立马闭了嘴,招呼人去收拾残局。 自家仙官,嘿嘿。 艾叶听得傻笑,幸亏素曜此时没在看自己,否则怕是会当我傻,要反悔。 “小妖,发什么愣,走吧。” “啊,啊?去哪儿啊?”艾叶抓着脑袋问。 “还能去哪儿。你已经是白玉京的仙了。” “啊!”艾叶眼里一亮,须臾后又陷犹豫: “星君,那可以容我回去同老神仙……啊不,游奕灵官道声别吗?好歹也是带了我许久的神仙,供我吃住,待我可好。我不能说走就走,这些礼数还是要有的!” 素曜沉吟片刻,问道: “他不会舍不得?你这样一说,我倒觉得这契印打得着实草率了些。” 第386章 “不会!” 艾叶连忙抢话:“他定是开心还来不及呢,终于可以摆掉我这扫把星,做他的逍遥仙!您不,您才不草率!” 素曜倏然笑笑:“那岂不是轮本座摊上扫把星了?果真草率。” 艾叶嘿嘿笑得憨,素曜看他那副蠢样,高兴得好像眼里快流出蜜了,真不知道有什么可开心的,无奈接道: “那待你诸事完毕,再来白玉京寻本座就是。反正已是足有千万年没纳过新人,白玉京本就清闲,不缺人手,不急。” 【作者有话说】 【嚼嚼嚼嚼嚼嚼】 喜欢可以给作者尾(屁)巴(谷)会发光的那个新文点个收藏哦~ 第203章 你家哪儿来的男仙? 艾叶与游奕话别时果真不出所料,那老神仙高兴得连把自己埋在人间百年的老酒都挖出来庆贺,恭送扫把星滚蛋,可是把他弄得哭笑不得。 不过老神仙还是边笑边摆手,给他也倒了一杯,临走前伸手摸了摸艾叶脑袋。 “老子要养狗。”游奕不舍地把手从软毛上拿下来时,决意道: “我得去和二郎神君求求,问他哪儿能领得到神犬。虽然麻烦了些,但有个伴儿陪我上天入地也不错。” 艾叶眯眼晃了晃脑袋,把被他揉乱的发抖顺,笑得含泪儿。 “你也算得了个好地方。” 游奕瞧那一脸不争气的样儿,“白玉京千万年没纳过新人了,便也是那千万年间幕僚和顺,无人抱怨奔离的意思。不过他可是天界帝君之一,和我这种不拘小节只知寻乐的心大老神仙不一样。白玉京自有他的规矩,可要小心,千万别兴奋过头,僭越了人。” 人。” “知道啦。”艾叶受不住那唠叨劲儿,随口应付道。 “九天并生帝仙生无凡根,不怒,不喜,不悲,不爱。很容易被当做待人冷漠,其实非也,理解就好。” 游奕放心不下,知道他烦,还要补上一嘴。 —— 艾叶这般自游奕那儿出来便再按耐不住着急的心思,招鸾鸟匆匆上路,不多时便到了白玉京地界。 白玉宫大门气势磅礴,浸在银月余晖下甚是盎然华美。 他自鸾鸟背上跃下,扶着乱跳不止地心连吐几口长气,顺了毛儿,又低头仔细理了理衣衫,把自己梳理得端正,才鼓起勇气敲了门。 大门开得很快,为避免像上次似的被什么神卫刀架脖子,还故意往后撤上几步。 没想到的是,这次给他开门的并不是那银甲持剑可怕神卫,也不是仙侍镜儿,竟然是个…… 男仙? 而且还是位玉树临风,锦衣华服的男仙! 艾叶咕咚一声咽了口水,盯紧门内站着那个,目光速速上下将其扫了个遍。 来者一身皓洁白色锦服扎在个白玉腰带之间,一头象牙白的发丝用上好无暇的玉冠束起,玉冠两边垂下精白色丝带,衣发飘飘,身上似有月光流动,如同落一身霜华。 眉心处镶一枚黄玉,绯色双目明亮有神,舒眉浅笑着瞧他,欣长的身子比自己还高出整整一头,腰间插一把顶花玉笛,举手投足都有种说不出的贵气。 艾叶迟疑退了一步,抬头看了看门匾。 再三确认几遍,确定自己没走错门找错殿,又探头探脑的往里瞧了瞧,硬着头皮问了句, “那个……我来找……” “阿钰,带他进来吧。”殿内幽幽传出声音。 啊,这声音没错了。 艾叶勉强舒了口气,刚想拨拉开眼前人进去,那人却先自己侧了身子,气定神闲的道:“请吧,小仙君。” 虽不是第一次来这白玉京,可即便如此,迈进这空广大殿时还是被眼前一幅清冷华贵的样子所震慑。 桂花永驻香气袭人,所见之处一片玉白,美得无情。 富饶,真是富饶。 艾叶暗思,这儿每块砖瓦可都是上等纯玉,无暇无裂无絮,完美得像假的。 哪怕是偷偷顺走半块屋瓦,到人间都能得暴富! 艾叶跟着白钰进去走了没几步,便看到司月星君素曜斜躺在桂树下闭眼小憩,光足散发,纱衣长发全飘悬空中,好一幅仙人之姿。 光影重叠,心头生颤。 是他。 艾叶刚想开口打招呼,怎知那叫阿钰的俊男子竟抢先了一步走到素曜面前,取走他身侧喝得见底的酒壶摇了摇。 “人都到了,您还在这散漫着,成何体统呢。” 素曜居然听话的哦了一声,揉揉眼将手递了出去。 “自己家里何须拘谨。拉我起来。” 艾叶顿觉背后毛发腾地竖了起来! “我来!” 妖仙一时头脑发热,直接跻身过去挡在那俊男子面前,抢先握住素曜的手! 这一突发动作,不仅那被挤到一边的俊男子空着手愣了半下,连素曜都瞪开眼一脸吃惊,不知道这力到底该借还是不借。 一片死寂无言的尴尬大概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幸好被女英雄一般的镜儿给打破。 “白钰!你过来帮我一把,大殿上的瓦刚落了一块儿,你上去顺便检查一下还有没别的松的,省着砸着人可不好!我这会儿还要给星君备小食,忙不过来!” 这位叫白钰的公子扫了两位几眼,噗嗤笑笑,走了。 第387章 艾叶握了半天素曜伸在一半的手,呆愣好久,忽地意识到自己面前的人可是司月星君啊,就被自己这么没规矩的拉着…… 急忙拉了他起来后惶惶丢掉手。 素曜哑笑,抖掉身上碎花,艾叶便在旁边揣着手老实看着,见他没什么要说话的意思,犹豫几许问: “星君,我来是该做点什么啊?” “没什么事做的。”素曜说道:“做你的逍遥仙,看花吹风喂兔子,少惹事,多睡觉。哦对,那玉兔可不得吃,都是灵物,把持些。” “这就行了?”艾叶诧异道。 “是啊,行了。”素曜转身负手。 “白玉宫,很清闲的。” 艾叶心头骤然一绞。 曾几何时,亦有故人立身桂树下,与他说出想做一世逍遥仙的夙愿。 只是那时不懂,还嘲他懒。 艾叶不禁鼻酸盈泪,这是否也算得苦尽甘来,得偿所愿。 “白钰!” 素曜高声对天唤去,便见刚刚那英俊男仙从高殿飞檐上冒出头,扬洒大气地回了声“在呢!” “何必躲起来偷瞟,不如下来带这小妖熟悉熟悉,往后要一起住的。” “真是躲哪儿都瞒不过您。”白钰朗笑从飞檐上跃下,携风落到素曜面前,再朝刚刚高殿上一喊: “说你呢,镜儿!偷瞟什么!” 镜儿满面不乐意地从后面露出半张脸,哼一声落身而下,真备小食忙活去了。 “走吧小仙君?”白钰贴到艾叶旁边,挑眉道:“带你走走?” 艾叶嫌他离得近,不自在地往旁边蹭了几下。说来白钰身上隐约有一种类似湿木静心的香,像是雨后浸入了味的桂树,但那味道不算太暖,还有些白玉宫的清冷气。 好闻的,好闻。 艾叶偷偷吸了吸鼻子,这白玉宫内每一层味道都让他心喜,也越不是滋味。 他跟在白钰身后眉头锁紧,走在前面引路的白钰俊朗身姿春风得意,是一种风雅得道万年的游刃有余,神韵入骨,逍遥自在。 又是在他身边亲昵伴上万年的仙。 低头看看自已一身寒酸,丝毫比不了啊。 再不愿承认,他也知道自己当下嫉妒得可是心肝蜷缩,怒从中来! “平时常走的去处也就这些了。” 白钰忽转身停步,止在个寂静无人处,说话时带着些表意不明却是强忍的笑意,眼神明亮略带玩味地将艾叶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谁知在艾叶眼中全成了试探似的挑衅,更是把脊背绷得直,虎视眈眈不输气势地盯着人看。 自信不足想着先发制人,抢先开口道:“敢问阁下在这白玉宫内,担得是个什么责?” “我?” 白钰把腰间玉笛摘下,拿在修长指尖转玩: “我忙得可多,譬如照顾星君衣食住行,排忧解难,吃穿用度,白玉京周转维护,大事小事都在头上,可比当家主后宫妇还多忧。忙得很,忙得很呐!怎么,你要帮些什么吗?神桂落花日日不尽,我看扫花一事予你正……” 艾叶可是除了“衣食住行、当家主后宫妇”几词全没听得进去,哽结于怀气淤难平,呼哧哧吐着热气焦灼得很! 说什么扫花,扫什么扫……! “我,我就不能入殿吗!” 艾叶急得大喊,哪知白钰对他这般冲动不仅不惊,反而笑得更欢! “能啊,我看您不仅想入殿,是更想……”白钰邪颜带笑一字一顿:“想照顾星君衣、食、住、行。” 艾叶被他戳了脊梁骨,深觉自己又犯冲动,怏怏垂头,却还闷哼哼地憋得出个“嗯”字。 白钰这会儿乐得几乎前仰后合,连忙摆手抱歉道:“小仙君,逗您玩儿呢。衣食住行都是镜儿料理,我不过吃吃喝喝混日子,没想您反应这般大,着实可爱。” “可爱?!”艾叶听得气不打一处来:“阁下这是在拿我取乐!” “小仙君,”白钰走近似是安抚地拍了拍这怒兽肩头,却是把他弄得更暴躁低咆。 “其实,我们以前见过的。” 【作者有话说】 宝宝,嫉妒会使人变形 第204章 不要追我的兔子 “谁见过你!”艾叶不服骂道:“满脸晦气,见过一面定当纠缠不忘!是阁下认错人罢。” “八百年前,益州劫难。”白钰将转玩玉笛夹于指尖停滞,轻描淡写道。 “那时还是我亲手送得星君归位。” 艾叶心头大慑,盯他良久,脑子里嗡地一声想起些什么: “你,难道说你是……!” 他惶惶瞪向眼前……神兽? “在下白玉京盘柱玉龙,白钰。” 【——别去!】 耳边呲啦痛响,那日乘他登入九天云霄的纯白巨龙—— 论如何以凡人之身唤九天玉龙,任自己如何哭喊哀求他都再未回头看他一眼。 和一句发自肺腑肝肠寸断的“顾望舒,我恨死你了。” 他不是死了。 他不过是随白钰登虚归位,却留自己一无所知,一无所有的苦候小千年。 “所以你全都知道。”艾叶不禁捏拳咬牙,一口厉牙发酸。 “自家主子落凡,当然密切关注啊。”白钰依旧含笑,目中向他携带悯惜: “以为因果必绝念必断,却不想妖神您为保一面情缘甘心做得那些事。天雷九劫,换我都没自信撑得下来,何谈您一位当时不过千余岁的妖,实在是万般敬佩。” 第388章 “既然如此,为何还许我入白玉京!” 艾叶激动时眼眶泛红,心绪夹真气一乱,灼骨旧伤又在隐隐作痛。 “就不怕我搅乱星君天数,天谴劈下一对儿来!” “那又不是我说了算的。”白钰耸肩道: “契印是星亲钦赐,机缘巧合也是神奇,大抵你们或许是真的前缘未尽啊。果然执念化实,因果轮回,只要愿等,坚守,这世上便无没难全的道,再无重逢的缘。” “所以我……也不过你们天界赌在他身上的天数之一,棋子一枚罢了?”艾叶恨道。 “您不是。”白钰答:“天数是那些养他的人,害他的人。而您,却是海海天师千算万算,神卦万全,依旧意料之外的,变数。” 白钰惆怅一叹,一向侃意的目中生了哀。 “星君本无情根,落世成人仍如此。可您却手把手、一点一滴地教会他何为情爱,何为挂念,何为生的意义,才让一颗五识不全,无恋人间的残魂殉身之时怀了憾。于是孤魂久久不愿蹈矩归魄,喧闹得厉害,致使星君至今都为头痛幻梦所扰,不得心安。” “他会头痛?”艾叶惊问。 “是啊,星君一向以为是什么渡世遗症,难受时烦心得很。我与镜儿苦于无解帮不上忙,兴许您此番入住白玉京,或能得星君些安抚?” 艾叶被他说得心酸,滋味难受。 他确实过恨这世上太多人,神,妖,可说到底,只是自己执念作祟。 世道运行自有他的道理,能得如此久别重逢,应是件感激的事,而不是过度执着过去恩怨两难。 没有理由埋怨面前白钰曾送他绝命,毕竟在白钰眼中,自己珍胜性命的爱人,不过是暂留人世的九天上神。 他不是推他去死,只是接他回家。 …… 人间太苦,还是天上好。 还是天上好啊。 艾叶抬头看这幽蓝幕苍,神桂飘香人自醉。 这儿这么好,没人得诬陷他,欺负他,逼迫他,辱没他。 他可是九天帝神,独尊无上,逍遥自在。 不过不再是自己一人的欣爱,而是九州人间,天上地下无数信徒的期冀、大爱。 “罢了,我去扫花。” 艾叶叹气垂首,暗自神伤地甩着衣袖回了头。 “诶!小妖神!” 白钰在后面忙扯住他袖子,两步绕到那垂头丧气小仙君面前赔笑道: “扫花那是说笑的,怎就信了!这种杂役自有仙侍得做,您可是百年难遇的妖神大人啊,既有妖骨又得神脉,如此高贵,玩笑叫您做这些您就还真去!好了好了,长途跋涉的,不如先歇歇!” “我高贵?” 艾叶怪叫道:“我哪儿高贵,游奕那老神仙只把我当扫把星,跟他干了那么多年杂役,现在怎么成了高贵?” “哎呦好啦,那是灵官大人小才大用,在咱这儿星君若无传唤,您随便逍遥就是。大殿想进敲门就好,小仙君既然都已经成功迈得进这白玉京,往后种种……继续努力?” 努力? 艾叶搓着手,往半掩的宫门瞥去。 - 后来几日素曜总觉浑身不自在,倒不是身子不佳,而是后边多了个尾巴跟着。 只消他出了大殿的门一如往常到堂下散心,四面八方的不知道哪儿总感觉有眼睛盯着自己。 不近不远,有时候吊在树上,有时候藏在草垛里,再不就是哪个飞檐上头了。 素曜心里头想着定要将那不老实的小妖抓个现行,趁众人不备,闪形飞影自殿内直直遁到室外,耳边听得草间那群兔子受惊乱跑,草丛哗啦啦响个不停, 竟是让他跑了。 属猫的脚力属实是快。 “……”素曜站在原地揉了额角,漠然将滑落的领口提上去: “不要追我的兔子。” “我没追。”草窠里闷闷传出声音。 素曜气得有些发笑:“你怎能如此敏捷,动起来比我都快。” 艾叶在草里藏着,没怎么敢多出声,悄咪咪把嘴里扑腾着的兔子抠出来,小心放回地上,暗自抚胸,庆幸没被他瞧见。 谁知那兔子噌地飞窜出去,惊慌逃到素曜脚下,细着嗓告状:“咬我!咬我!咬我!!” 艾叶心里头咯噔一声:“这兔子怎会说话!” 素曜看得见兔子身上湿淋淋的全是口水印,掀目瞧着草丛中支出来的两朵耳朵,毛茸茸的肥耳不安扭动,似是在探查自己的动作。 艾叶根本不知自己两只耳朵因为紧张漏在外头,捂着嘴不敢说话。 “想我未曾亏待过白玉京幕僚。”素曜道:“怎能让自家仙官沦落到唆兔肉味儿的程度。” 艾叶咂了咂嘴,哗啦啦地顶着满头草叶,悻悻站起身。 “但说你那耳朵。”素曜定了睛在他不安煽动的耳朵上:“可否——” “摸摸摸摸摸!”艾叶一跃而出,脸上才刚做错事的愧疚一洗全无,成了喜态:“您想摸随便摸,给给给!” 说罢探身把脑袋笔直怼到素曜胸口,这般“大方”倒是惹得素曜措手不及,心觉冒犯,但都已经送到这儿了,不摸实在不给面子。 只得小心翼翼以一指轻轻拨了一下。 艾叶浑身一颤,攸地抬头,眉头全拧在一起了:“什么啊?” 第389章 “……嗯?” “摸就大大方方摸,哪儿有撩一下毛就作罢的,惹人心痒呢不是!” 难缠。 素曜心中暗忖:“古怪又粘人的小妖。” 好在这小妖的耳朵与毛发倒是十分柔软的,摸起来舒服不说,心头还得慰藉,警惕全能渐渐放松下来。 白钰这会儿化着原形把殿上柱子挨个盘了个遍,眼看今日没什么需要守卫防备的,正准备爬出殿去到室外溜达溜达, 怎得刚从殿门滑出脑袋,那么大一条龙全愣在原地。 龙爪扒着白玉阶,巨大的龙睑三眨,发出声沉闷疑惑的龙鸣。 白龙目光停住的位置正是玉桂树下,自家星君常如以往倚坐树下,不过这次靠着的不是树干,而是一头纯白巨兽毛茸茸的大爪子。 他以为自己就已经是相当大的兽了。 白玉心惊,怎得那妖仙原形已经大得快把白玉宫半个院塞满,喉咙里仍呼噜噜地咕噜得声也大。 更难得的是,自家星君居然靠在那软乎乎的垫子上睡了。 白钰嘭地一声化回人形,三步并两步走到艾叶面前:“您俩啥时候关系就这么好了?” 艾叶怕动作起来扰了人,呼吸都不敢大幅度起伏,这会儿懒得理他,干脆咧开尖牙大嘴朝他一凶。 “好什么。”谁道怀中那个并没有睡实,素曜不咸不淡道:“借来一靠罢了。” “我在这白玉京万年,您可都未曾跟我这般亲昵过啊。”白钰吊着半根眼梢,颇有些阴阳怪气了。 “说什么呢。”素曜说着往那软毛里又陷了几分:“你身上半根毛都没有,冰凉凉的,鳞片割人,亲昵什么劲儿。” “……?”白钰往自己身上看了两眼。 “罢了罢了。”白钰朝那边堆在一起的两个翻了白眼:“您什么时候干活。” “不想做。”素曜道。 艾叶硕大的豹目一滚,随烟消云散化回人形,还不忘顺带擎住素曜腾空的脖子: “臭长虫大嗓门倒是把人吵醒了。星君,您什么活儿?需要帮忙吗?” 素曜这会儿眼睛闭得更紧了,眉宇间全是愠气。 “我可没有看起来那么清闲。”素曜缓缓坐起身,半飘半垂的轻纱撩得艾叶直想打喷嚏。 “这白玉京内闲散的是你们,忙得只有我一个。人间的祈愿堆积成山等着处理,不知道这群凡人想要的东西怎么就这么多了。” “怪不得您整日在殿内不出来。”艾叶悻悻嘟囔道。 “怎么,小妖,现如今连大殿都想跟进来了?” “没有。”艾叶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您不让我进的地儿,我是不会迈上半步。” 艾叶那不开心的声儿毫无遮拦,就怕差把【伤心】二字直接贴在额头。素曜看得发笑,忍不住回头调侃道:“成日跟在本座屁股后边,有什么好玩的。” “我乐意。” “行啊。”素曜松气道:“那你随我去个地方吧。” 第205章 大荒之城 素曜将仪貌整好,随手一挥,凭空化作点点银辉散在艾叶面前。 艾叶懵上片刻,赶忙去扑空中飘落的星点,着急道:“您这要我怎么随!” 话音刚落,背后猛一着力,像是被人推了一把似的失去重心朝前扑去! 怎得一瞬颠三倒四,没摔在地上,反而直挺挺像从九天之上破云跌了下去似的,尖叫着落了许久,眼前再是一晃—— “啊————!” “啊……” “啊…?” 艾叶身觉不再落了,好像跌坐在了什么地方,试探性睁开眼,手边现出大片暗红色的裸石。 他仰头往上一瞧,白钰正站在他头顶堵着嘴疯狂忍笑。 视线朝边上扭去,素曜孤影立身一颗凸石之上,浑身月光盈盈,冷色照亮方圆十里。 原来眼下并非什么傍晚昏暗,而是彻头彻尾的黑夜,全靠他身上这点光才能辨清地形罢了。 艾叶朝那笑着的翻了个白眼,揉揉屁股起身张望。 恰好一阵阴风吹得他长发盖面乱飞,好容易剥开头发露脸,赫然发现此处竟是片一望无际的大荒野,寸草不生,半点活味儿没有。 赤岩裸露为风沙侵蚀,他往前迈了两步,脚下好像踢到什么东西骨碌着发出声响,定睛一看,是几根不知为什么动物的枯骨,本就够阴森凄凉的地儿,在素曜的月光下显得更是诡谲可怕了。 艾叶后背发凉:“这是什么地方。” 月光洒在素曜脸上,他淡声道:“大荒。” “大荒之地?”艾叶曾于书中听闻此处,传言三界之上有一处地名为大荒,是为混沌之处,不属任何一界,无神庇护,无妖占据,无命得活。 因此也正是三界所逐的大罪之人,恶鬼堕神的藏身之地,万般凶险。 “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给天帝老儿擦屁股。” 素曜将身上月光一揽,四周腾然遁入一片不见五指的漆黑。 须臾后有人打个个响指,盈盈重新亮了些许。 原是白钰从纳袋中召了颗拳头大的夜明石,恰好能给三位照明。 艾叶见状也想点个什么,摸索半天发现两袖空空,不如干脆动个明光术。 “莫要擅动仙术,谨言慎行。”素曜教训道。 第390章 “大荒之地不为三界任何一方归束。”白钰从他身后道:“我们此番来追查一些事情,自然不能随意暴露仙家身份。” “前日天庭有报,大荒之地一夜之间凭空起了坐偌大的鬼城。”素曜道: “此事蹊跷,也断不是一般妖鬼得成,这才需要上神暗查。” “那为什么偏偏是您来啊,天庭上武神多得是。” “轮到我了。”素曜耸肩,说:“事关紧急,怕是一般仙家无法承接,主神一共就那么几位,轮流转吗。” 难得见他皱眉吐道:“烂事全逃不掉我。” 白钰往素曜眉心一瞥,眼底掠过半丝诧色。 不知何时起,自家星君脸上开始露出些不当属于无情无欲帝仙的神色。 几人顶着大风走了一阵,艾叶出来的着实措手不及,四面八方大风漫天狂卷,吹得他头发乱飞,根本看不见路,磕磕绊绊地边走边抓头发。 没走几步,咚地撞在前边人身上。 艾叶心想坏事,这会儿该遭星君斥了,怎得眼前忽然一明,原是素曜掏出个白玉簪,三两下把他头发束住。 “大荒之地寸草不生,自然妖魔鬼怪也长久生不了。”素曜拍拍那小妖的头,若无其事道: “都是些苟延残喘活不多时的三界逃犯罢了,如何能一夜之间平地建城,定不是些简单东西。” “莫不是幻术?”白钰站在高石向下望去,脚下鬼烟缭绕,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有一方土地骤地灯火通明耀如明日,其中笑声连连,穿破风声传到耳边。 “即便是幻术,能造出这么大规模也是非同小可。”素曜道: “千万小心,切莫打草惊蛇,且先断出始作俑者的意图。” 素曜一行往城中行去,风沙到城下戛然而止。 再行几步,鬼雾缓缓散开,迎面见那城墙巍峨高耸入云,城门大开,左右各有两只巨大的异兽石像坐镇。 那异兽似虎似豹,单兽爪便有个六七岁的幼儿身长,分明野兽面相却不显凶恶,细细看去,原是因其双目与嘴皆是紧闭,丝毫没有个镇城兽该有的威严感。 “难不成还要什么密语?”白钰走到石像脚下端详片刻:“但这城门是开的,直接进不行吗?” “试试。”艾叶先行一步,说: “若是不能使仙术,这里当是我腿脚最快,跑得麻利。” 说罢谨慎跨上一步,不出所料,那两尊石像真就如摆设一般纹丝不动,认其三个大摇大摆入了城。 走在最后的白钰前脚刚踏入城内,背后城门轰隆一声闭成紧实! “那石像……!” “怎么了?”素曜警惕道。 “哦……没什么。” 白钰于城门闭紧一瞬好似恍然见了什么,然话出到一半也没什么意义了,毕竟几人已经好端端进了城,并无机关埋伏。 眼下街市看起来与寻常人间无异,放眼望去长街宽阔无边,高楼飞檐红绫交错,热闹非凡,吆喝声此起彼伏。 若要非说有什么不同之处,大抵是这街上走着的并非完全是人相,更有杂着兽耳妖足、化形尚不完整的妖,屋檐处蹲着些生出双翅的魔。 往前再行几步,身旁路过两位绰约少女嘻笑做谈,艾叶离得近,听她俩眉飞色舞: “你瞧我今日画的皮如何,找得可是人族大师,照着当下最流行的美人儿长夫人所绘,我还特意绑了辫子,可废了我整整三个时辰!” 另一个道:“真好看,借我戴戴!” 一个道:“你小心着些,别给我碰坏了!” 说着就在艾叶面前一把拧下了自己脑袋,捧在怀里时眼睛还在滴溜溜地转,嘴巴随说话声音动:“拿稳了!” “唔啊!”艾叶吓得平地蹦出老远:“这……这怎么还有鬼?” 谁道那两个根本没空答理他,全都是自顾不暇。 “诶这位公子!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小店今日新上桃花酥,炸春卷——”路边一布衣男子拉着白钰吆喝: “哦~我瞧这位公子天生银发,眉镶黄玉,看来并非凡人,那要不试试小店的生鸡?出笼不过半月的新鲜小鸡,鲜嫩可口,连骨头都能嚼!” 吃素的龙连连赔笑推脱,好容易才把衣袖从那人手指头里抽出来,眼瞧素曜在前边被五六位鲜衣丰盈女子围个仔细,一个个拎着帕子恨不得黏他身上: “小帅哥,姐姐们请你,进去喝一杯,就喝一杯嘛!” “咱们一起做些游戏,保准你今夜不醉不归!” “……” 素曜一脸寡相,妃目低垂时全是看杂碎的蔑色。 那几个女子见状大翻白眼,摔着帕子哼:“切,哪儿来的外地人,装什么高贵,瞧不起谁呢!” 艾叶三步并两部追上素曜:“星君,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若说幻相未免也太真。” “大安城。” 白钰细细观察城中摩肩接踵的人群:“人,妖,魔,鬼皆混于一处,不见动乱一副平和,不难推断此处便是三界枢纽,大一统之地,大安城。” “没听说过。”艾叶挠挠耳朵,属实对眼前景象难以置信。 素曜点点头,神色愈发暗沉:“但大安城早在数千年前便已不复存在了。” 一众三位随便寻了个路边的摊子坐下,简单叫些吃食,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突兀。 第391章 “这么大的城,怎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荒之地也并非一开始就是大荒。”素曜敲着酒壶不肯动口: “此处原由仙神掌管,是个风水大好如若仙居的圣地,怎奈数千年前天帝老儿在此地闯了大祸。” 白钰在旁附和道:“记得记得,短短几日夷为平地,生灵死绝,绝声闹得翻天覆地,太惨,实在是惨。” “就算那时我还没出生,但如此大灾也不至于半点没听说过?”艾叶疑惑。 “天界早将此事封印不提,彻底抹去了,后人自然不知。” 素曜说到一半,街中忽传来热烈的欢呼庆贺之声,有锣鼓唢呐声遥遥响起。 几人回头望去,街上人不知何时起已经全都聚到长街两侧,遥看不远处人头攒动,为首几十人列队手持锣鼓吹唢呐震天, 紧接着队伍后有五匹马身龙兽的异兽,拉着辆高大神架缓缓驶来,每匹龙马皆着红纱披银,马夫头戴黄金面具;神架两侧分立八位手持巫杖、头戴假面的神使,神架中央抬了座足有三丈余高的神像。 那神像似为新铸,从头到脚盖了层红绒布,见不得面容。 “大安城又多了位新神官!” “神官!神官!” “佑我子民!佑我大安!” “跟上去。”素曜压声道。 迎神的队伍吹吹打打走过长街,队尾不断有民众加入齐声道贺,几人回头一看,身后已是长不见尾,不下万人。 直到最后绕出城去,行至大荒地中,白钰遽然给了素曜一个眼神。 素曜伸臂拦住艾叶,谨慎道:“小妖,当心。” 艾叶定睛一看,刚刚大荒之地还是个不见五指的漫漫黑夜,山石裸露一片死气, 这会儿竟白雪满地,及踝没足,远望一座崭新的神社立在雪中,那群人正努力把那盖着红布的神像往上搬。 “许是城门关闭一瞬,你我已经着了幻阵。不破,便走不出这鬼城。” 艾叶点了点头,口中说着:“那我倒要看看这幻阵是个什么意思——” 嘭地被迎面走来的人撞了肩。 那人当是十分结实,艾叶痛得一叫,抬头刚要跟人讲究一翻,蓦地楞在原地。 再举手勃然嚷嚷:“好你个姓温的,走路不长眼啊!不好好在天上待着,跑来撞我干什么!” 温良这会儿着一身明光甲,打扮很是正式,冷不丁往下斜了眼,皱眉嫌弃挪了位置。 “好你个日游——!”见他连句道歉都没有,艾叶刚要破口大骂,骤地觉得哪儿不对: “你怎么也来了?” “什么事。”素曜闻艾叶在那扯嗓子吼吼,转过身来,温良见了他一改脸上嫌恶,拱手道: “星君。” 白钰见了日游神在这儿,不禁也跟着疑惑:“天帝至于兴师动众唤这么多人下来,却是真非同小可了。” “谁言不是呢。”温良笑道:“今儿确是个大日子。” 第206章 大安城诡境 上 面前日游神一副轻松自然,看着像是早就下来调查事态,大体了解的模样。 素曜将那要闹的小妖推到身后,先行悄声问道: “温公子可知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为神像开光啊。”温良答: “城主之子前些日修成登仙,城中人为其贺喜,耗费九九八十一日铸此石身神像,今日便是入殿奉香火之日,三界同庆。” 温良再问:“您不也是知道才下来的。” “奇了怪了。”艾叶嘟囔道:“难不成是他处理不来,才请天帝喊您过来当救兵。” 他贴到素曜耳根处道:“也是,日游神那点子本事,出了大事除了跑就是跑,还得是您办事靠谱。” 素曜冷地道:“休得无礼。” 艾叶悻悻缩了脖子回去,眼看那些人将神像搬上神台,欢呼雀跃地开始在下边掷圣杯,请神像开光面世。 怎道接连掷了六七次都是阴杯,那群人逐渐严肃,再笑不出来了。 “大公子不同意。” “大公子不愿意。” “今日不行,今日不行。” “要不再丢几个,看看明日行不行得?” 那群人叮叮咣咣又丢了六七次,又全成了不置可否的笑杯,总之没正面同意,搞得他们全都为难立在原地,面面相觑,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不知他们口中的大公子为谁。”白钰忍俊不禁:“性子可挺倔,今儿不愿见人。” 人们估计是看着没戏,粥粥摇着头逐渐散了去,最终独留一尊未揭布的神像立在殿上。 且说新殿尚未染什么人气,外加殿外冰天雪地,人们全都散去后着实有些森森阴冷。 素曜一行并未随众人离去,想来大安城忽然幻现的缘由定与这尊诡神脱不了关系, 正准备借机调查一番,身旁温良发话道: “星君,不走吗?” 素曜有些奇怪:“走什么,事情还没查清楚。” “白玉京公事繁忙的。”温良扫了其身后白钰和艾叶一眼: “您能现身露面已是赏了极大的面子,这边的事我与二十八星宿应对便是。” 二十八星宿? 素曜心中愈发蹊跷:“何时下来这么多仙班?” “倒也没都来。”温良郎儿郎当摆手退步出去:“您请便吧。” 第392章 温良前脚离去,整座大殿空空只剩下他们三个。艾叶闲着往神像前的垫子上一坐,眼睛黏在举目望神像的素曜身上。 他这会儿隐了身上明光,除却眉眼间那些神性的冷淡,还真就像个与自己大差不大的平凡人。 “但说天上下来这么多人。”艾叶不敢多想偏,赶忙动起脑子道: “大安城这是在搞什么,大公子又是谁?” 素曜沉思片刻,道:“不清楚。但大安城的最后一任城主——是个很了不起的朋友,确是与我有些交情。” 他再想了想,说:“可他当并无子嗣才对。” 白钰沿着神像台子下摸索,试图寻些蛛丝马迹。 彼时抬头往大殿上方望去,头顶八卦形藻井层层相叠,每一层皆密密麻麻刻有极其精致的浮雕。 仔细看去,浮雕图案上无数小鬼叠在四周,几条游龙混迹期间像是驱鬼,最中心的图案为一头庞大异兽,身似虎豹,与来时在城门见到的那两尊石像很是相似。 与温和石像不同的是,这只异兽爪牙必露,圆目怒睁很是霸气,吓得周围小鬼瑟瑟。 他拿手指着藻井上的龙:“怎么有条白的,长得跟我这么像。” “世间白龙又不只你一条了。”艾叶这会儿嘴闲,从兜里掏出个布口袋,里头包着几枚桂花糕,先是扔自己嘴里一块儿,紧接着举到素曜面前: “吃吗?” 素曜没搭理,跟白钰一并抬头。 “子毋殉道前并未提及自己留有子嗣一说。驺虞一族孕育后代并非易事,单是怀胎一说便要个大百年,一旦有新生儿降生,举族上下当欢庆三年,还会有盛大的赋名仪式——我不可能不知道。” “那么说,这圣殿,盛典,封神,全都是假的了。”白钰道。 “或是有什么贼人控制大安城死魂,擅自坐了城主之位。”素曜说:“你去找找那神像名讳。” “是。” “……子毋又是谁啊。” 艾叶登仙才刚半年不到,面前这俩老神仙聊起千万年的事儿,对他而言全都很设了密语似的半点儿听不懂,不仅很没面子,甚至觉得自己夹在中间像极了个吃白食的。 “大安城城主。”素曜往前一步,悄然瞥了地上嘴里塞得满的那个:“吃你的吧。” 艾叶顿时觉得嘴里桂花糕都不甜了。 “可刚刚日游神穿得那般正式,就差没把‘我是神仙’四个大字写额头上了,凭什么他那么大摇大摆。” 话到一半,这小妖蓦地愣住。 不对。 “不对!” 那边白钰围着神像走了一圈也没寻到半个字,心里越发的好奇,干脆走到神像面前提起红布一角,口中念着: “怎么连名都不提啊,到时候您香火都不知道该往哪儿飘。冒犯冒犯,反正您也不是个真神,借我先看上一眼,天庭还没有我白钰没见过的仙。” 艾叶大叫:“别掀!” “嘭——!” 神殿大门直直被人撞开,迎面温良手提重剑满面怒色,背后站列十几名星宿仙班,均是神光熠熠法器出鞘! 艾叶情急之下只拉得住身前素曜,顾不得什么礼不礼貌将其直接拽倒在地,一并骨碌进那神像脚下! 红布骤然遮盖二人身影,艾叶蹲身拉着他速速朝后潜行,趁素曜开口之前一把捂住他的嘴,拿眼神示意不要出声。 再见神台下有个随神像一并搬进来的香火箱子,看样子大小塞得进人,连忙拽着素曜一并滚了进去。 只留了白钰面对一帮仙家小脸懵然。 耳听温良在外大喝:“何来贼人!胆敢画皮伪装九天真神,潜入大安城来,居心何在!” 素曜与艾叶贴在后边,听白钰莫名其妙问:“我?” “还妄图擅掀神像,有辱神明,如今你手都在布上,看你如何争辩!” 言罢便是阵叮叮咣咣武器声响,看来是打了起来。 白钰再是条神龙也难敌面前几十仙家,更何况他个治愈系的白龙本就不是擅长打架的碴,没几下就听见哀嚎,想必是被捆了起来。 “怎么办,去救?”艾叶隐了声问。 素曜把他的手掰下去,擦擦嘴道:“不急,契印尚未有异,他还安全。” “还有两个呢!”温良在殿中大喊:“藏头藏脑,给我搜!” 艾叶耳朵绷得紧,他在木箱中姿势不太舒服,压着胳膊挪了几下,感觉身下有什么东西,动鼻子一闻,原是半箱新的檀木香。 当即脑子一抽,再一巴掌呼住素曜口鼻。 “别闻!” “做什么!”素曜莫名又被他憋了口气,气得差点喊大了声。 艾叶恍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星君可没什么厌恶檀香的习惯,尴尬收起手,说:“怕您不喜欢这味道。” “眼下重点应该不是这个。”素曜将他推出去一些,可惜没什么用——那妖一整个压了他大半个身子挤在里头,成是将自己当成人肉垫子了。 箱子外那群神仙脚步声越来越近,明显已经到了木箱子跟前。 素曜见状捏指造出个藏身仙法,温良一剑劈开神台下的红布,但他在眼中的神台下不过空空如也。 “操,让他们跑哪儿去了!”温良喝道:“再找!”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第393章 艾叶的嘴直接是挤着贴在他耳根的,倒是方便了窃窃私语:“星君,您忘了我们进来的时候,大荒之地可是夜晚。” 素曜顿然大悟:“但温良只会在白日现身。都是假的,适才那些仙家都是假的,但为何——” 为何仙气与容貌皆是真实,才让自己放松了警惕? 艾叶道:“温良手中那把重剑早在七百多年前便折在了人间,而今好端端握在手中,只有一个解释。” “此幻境并未完全为虚,而是遁回了某个时期。” 素曜话到一半,木箱突然猛地开始摇摆,好像被什么东西抬了起来。 二人猝不及防被箱壁一磕,险唤出声,然而那抬箱子的走路似乎不太平稳,晃得厉害,本就是叠叠挤在里头,身下的粗香又滚来滚去,他俩在里头左撞又撞实在承受不得。 木箱倾向自己这边的时候,身边这位大神仙不愿太过挤了自己,绷了力气困难撑着劲儿,艾叶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回事,嘴里念了:“得罪得罪” 干脆一把将素曜整个搂进怀里。 素曜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偏偏此等特殊境界不好说什么训斥的话。 但听那小妖的心跳声越发震耳,竟还觉得他紧张成这般有些可爱。 他哪儿知道艾叶不是紧张得心砰砰跳呢,他那是快开心死了。 “您不是打了隐形术,是谁在搬箱子啊。” “温良说有二十八星宿的仙家在此。”素曜道:“你我也不是凭空遁去了,眼睛看不到的,总有些小宠能察觉到。” 第207章 大安城诡境 中 艾叶一愣,把耳朵贴在箱子上听了,果然听到吱吱鼠叫——原来竟是群老鼠搬着箱子在走。 “那怎么办!”艾叶急了。 “小妖,虽不知道你为何如此担惊受怕、为我担心,还要拉着我躲到这种鬼地方。”素曜拍了拍怀里艾叶的背: “但从他们劫了白钰开始,追什么真相与始作俑者已不再重要了,白玉京之主,岂能容忍我座下士受他人欺辱!” 说罢素曜周身银光大作,啪地一声,整个木箱分崩离析炸得粉碎,无数道刺目白绫显在他身后! 素曜腾然悬身神殿之中,妃目中悲悯无存,将细目一眯,神色便成了蔑视群生的鄙薄! 温良与一众仙家大惊,日游神立剑迷惑:“怎还学出模样了!” 素曜振袖负手,于半空中凛然喝道:“退下!” 众仙家顿感一股强烈的震慑之气压住眉心,半晌竟是抬不起手,使不出仙术。 “可恶!”温良在此间咬牙抗命地强行提剑,猛挥剑气拔地而起,然在与那“假”司月只有毫分之差,眼看命中之时, “假”司月竟伴虚影凭空消失! 再听轰隆一声巨响,神殿三条粗如百年老木的房柱被拦腰斩断! 温良惊悚向上看去,素曜脚踏神像安然立于中间,周遭银纱漫了整殿,耀得人眼昏花,倒是那地上的天官虚日鼠“哎呦”一声挤开众仙抱头而去。 原来他本正与温良配合,唤出百只灵鼠顺房梁而上,欲给人背后一袭,怎奈被抓个正着,这一下折了不少灵鼠,心疼极了。 艾叶趁战伺机奔向白钰身边,眼下这条龙被人用了个不知是什么的绸带法器困了个结结实实密不透风,活像条肥蛆靠在地上,嘴里也被塞住,只露了双眼,眼神骂得厉害。 他先是试了几下,发现捆他这法器倔得很,没有主人呼唤绝不松手,自己是没法完整解得开的,上爪子撕扯几下也是毫无作用,那法器生了气,反而越勒越紧。 白钰急得呜呜直叫,一劲儿拿眼睛骂艾叶没用,可给艾叶气得脑袋冒烟,干脆嗷呜一声张开一口利牙,朝那绸带撕扯去! 白钰:“啊呜呜呜!唔!唔唔!” “怕个屁!”艾叶撕得起劲儿,呸道:“咬不着你!” 白钰眼睛瞪了极大,使劲甩头那眼睛往后瞥:“啊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唔你个头,没看我在使劲儿了嘛!我……!” 艾叶背后寒毛大竖,兽性中藏着的危机意识让他认识到不太对劲。 惶然乍地回头,温良手中重剑已然逼至喉咙! “轰————!” 眩光中一道身影急闪至面前,素曜抬手轻地一推,温良整个被轰出数丈,一头砸上墙面,砖石堆砌的神殿墙壁上赫然撞出个蛛网状深坑! 众仙家哪还敢上前半步,呆滞看温良从墙上颓然滑下,栽着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废物。” 素曜再然朝白钰勾指,那拼了老命缠在白钰身上的法器立马吓得疯狂发抖,泥鳅似的边抖都边松褪下去,放开白钰灰溜溜飞回自家主子袖中。 艾叶吞了口水,看温仇家躺在地上,心中连道爽爽爽,爽极了! 新神殿如此连遭几度重创已是个岌岌可危,前檐咯吱几声后坍塌下来。 碎瓦撞了满地,灰尘腾起的瞬间,半空中显现一道黑色雾气扭曲交错,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中钻出来。 众仙家见温良变成那般模样,自是不肯善罢甘休却又惧于出手,如今看那雾气团在空中,似是来了底气,恰好星宿皆带着自家灵兽,蛇叔虎豹聚在一团,咬牙切齿蓄势待发。 素曜抬首望上片刻,与艾叶道:“这儿交给你了。” 第394章 艾叶闻声当即带劲一笑,抖身一抖,揉揉脖子道:“好嘞,是个许久没动过真格了!” 说罢伏地上咬犬齿低咆,那些个走兽见状竟是滞了脚步,任仙家怎么驱喊都是个面面相觑,狼虎纷纷夹上尾巴后腿发抖,如临天敌。 仙家们见状干脆祭上法器劈头盖脸冲来,艾叶迅速闪身在众仙间溜得飞快,金光没半点打中在身上,反倒轰隆噼啪将本就已是破烂的新神殿毁得更是厉害! 霎那间千万根冰凌凭空砸向地面,艾叶暗道无论千年前人间或是眼下仙界,只要是有他在的地方,自己身上这些封印啊伤啊的仿佛都成了无用,至少目前为止天雷灼伤并未作用。 想来那白玉京契印多少是个宝贝,疏通筋脉,护人心血。 冰凌将他与众仙家隔开位距离,无法近身。 艾叶爽朗大笑起身,大殿外本就是个白雪皑皑,而殿内此刻竟比殿外还凉,热气全被抽走,只剩艾叶嘴角边尚得泄出半丝热气。 “来,我看看是谁敢对我白玉京出手!” 那边刚被捆的白钰如今得了自在,早忍不下那口气,直接在殿内化出原形,巨爪抛向地上那群走兽,这下哪儿还有个敢动弹的了,全挨个缩回自家仙官身边成了缩头乌龟。 反倒让艾叶有些发笑:“怎么没一个能打的?” “而今你也能替白玉京说话了?”白钰是个啧啧笑道:“倒是挺不见外,这就当成自己家了。” 寒气从地面蔓延开来,薄薄一层冰自艾叶脚下逐渐爬上墙面,也将那些仙冻在地上。 “我也不是吃闲饭的。”艾叶道:“就算大不如从前,但妖身登仙,走到今日经历过什么,岂容尔等将我视作无用小仙侍? “既然都非真身,不过幻境孤影,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施力一蹬,伸出利爪笔直朝那群仙人正面迎去! 怎得脚下整片土地开始震动摇摆,沙石粒粒飞溅,天色忽然又黑了一层。 耳闻几声兽鸣——这声音格外低沉,极富重量感,一闻便知道不应该是那星宿君们带来的小动物。 倒是白钰先喊了声:“小心!” 艾叶随即闪身,便听咚地一声有山石砸到身边。定睛一看,那哪儿是山石,分明就是刚刚大安城外的护城神兽! 那神兽举起巨大石爪,不由分说朝一旁白钰抡去! 白钰见状拔腿就跑,连躲几下,这条龙却是有些笨重了,连滚带爬不太好看。 艾叶暗忖自己也未必有法子对付这么大的石兽,但总不能任凭白钰被踩扁了,刚刚星君分明嘱咐自己守好此处。 咬牙飞身跃到其中一只石兽身上,那石兽刀枪不入,看样子无法硬破,干脆一个翻身跃到石兽巨口与白钰身前! 拼尽全力扭住石兽獠牙,轰地一拧! 那石兽竟是被他硬生生掀翻在地,另一只见状更是动了怒火般飞奔而来,艾叶不敢耽搁,撸袖朝身后道:“你先走,我顾不了太多!” “你也不要硬来!” 白钰自知会拖人后腿,点头朝侧跑去。艾叶见身后无顾虑,凝神集气,准备待其近身的刹那飞身一击刺中那石兽双目—— 马上……! ……!!! ……? ??? 谁道那第二只石兽见面前只剩他一个,竟是刹住脚步,一个滑铲趴停到艾叶面前。 匍伏地上蹭了两下,而后居然翻了个身肚子朝上,睁着双大眼凭空挠了挠四脚。 这…… 这是在撒娇? “啊……?” “砰——!” 身侧一道厉风扫过,紧接着随一声巨响背后尘土骤起,艾叶刚要跟那石兽尴尬打个招呼,头皮闻声忽地一麻,蓦地回头。 竟是素曜被什么东西猛从半空推砸下来,稳稳踩在地上,压得青石板龟裂开来。 银丝由风碎散几片,掀开的妃目并未动怒,却显悲凉。 艾叶颤了一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他那般强大的帝仙,被一击推出如此之远? 一道身影从破洞的神殿顶端缓然落下,头顶太阳夺目,艾叶觑目见一男子身着银甲,两团纯白兽毛端在肩头,兽首护心,手提一柄细长刀,铁靴踏地每一步都显威逼。 那男人看似有足阅历,正当盛年,面部嶙峋利如山峰,深邃压着双湛蓝黑纹的目,长刀拖在地上磨得是个刺耳。 素曜许是因为刚刚看了他们一眼走了神,方未注意中了那男人一击。 他重新直身,浑然喝道:“子毋!休要作祟!” 那男人似若未闻,提刀蓄力一挥,顿一道利劲推风劈来,素曜控数条白绫团结身前嘭地弹撞,瞬间爆发的作用力大得尘烟四起! 月之净气被素曜提得极高,以至于碰撞瞬间,迸发出的刺眼银光泼洒而来的刹那, 周遭那些刚还在和艾叶打架的仙家幻影腾然消失散尽。 白钰急急揽袖将艾叶护在身后,玉龙为月之伴生,自然不会为素曜的力气所影响,但艾叶这种后天入门还是妖身的小仙可就未必毫发无伤,果不其然被一道余光割了袖子。 可把艾叶看得愣了眼:“怎么要使这么大仙力?” “我也是个千万年没见过星君这般认真了,”白钰道:“且不说这三界之上有没有对手能与星君不分伯仲地全力一战,看来是动了怒。” 第395章 艾叶扯着袖子被灰尘呛得咳嗽:“那男的谁啊?” 但想起素曜刚刚似乎唤他“子毋”,又自顾自道:“啊对,城主,城主。城主……?一个城主有这么大本事?” 未等白钰应声,耳边叮叮当当响起法器碰撞声音,转头看去哪儿还见得人影,唯有两道白光在神殿内四下奔窜相撞,快得根本见不到人型。 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听得有人沉沉道:“无论是谁,砸我神殿,皆不得恕!” “你的殿?”素曜边挡边道:“荒谬,你那肉身与大安城早绝消散了数千年了!胡言乱语建什么新殿,就算是冤魂不散以幻境造旧城——也闹不到由这般荒谬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我终于!快把存稿完结了!!!! 没有剩下多少字数了,好在收尾写了个爽。 第208章 大安城诡境 下 不等艾叶眨眼看清人影,且再是咣当一声,神殿整个大震三下,素曜被那银甲擒着脖子狠撞到盖红布的神像之上,不断有碎石从红布下泼落。 素曜反手抓住子毋手臂,咬声道:“吾知你当恨天界,死不瞑目,但也无法挽回,你一生坦荡,不当是个执迷不悟遁入迷途之辈,清醒!” 那银甲非但仍做不理,反而低头朝下睨去。 倏然对上一双凛厉逼人的眼,艾叶顿感心头猛地下坠,像是有人往心肝脾肺里捏了一把,整个人都在往胃里缩紧,脚步顿如灌铅,再是没法动作了。 好似大脑也没法思考一样,瞳孔木然倒映出那银甲长刀像自己闪刺而来! 转瞬间刀尖只离眼球毫分之距,发虚的冷汗蓦地从额角滴下。 哒。 哒。 他觉着好像一切都止了。 ——“闪开!” 倒是素曜难得发出那么大一声吼,艾叶骤地回了神,数根白纱死死纠缠住子毋躯干后绷紧,若是再有个分寸只差,自己恐怕就该血溅当场了。 艾叶也不知适才为何突然身体僵硬,反正眼下吓得是噗通一声跌坐在地,拼了命往那神像脚下钻。 “不可伤人!”素曜大呵,再施神力将其整个缚住: “吾断是不能放任你一无神智之缥缈怨念犯下大罪,毁你英名! 言罢白纱内赫地闪出夺目银辉,岂料那银甲猛然全力炸开白纱,试图重新冲上云霄。 素曜神色深压,朝半空推了一掌,无情将银甲狠狠推撞神像之上! 早是个岌岌可危的石制神像彻底扛不住几番连击崩塌,连带红布一并轰然塌陷。 神像脚下的艾叶见状慌忙抱头逃窜,连召冰墙挡住碎石,嘴里念叨着星君到底是心疼我还是不心疼啊,知道我在下头还这么乱砸, 忽觉头顶一阴,下意识跌退半步,那神像头颅的咚地跌落到脚下! 滚上几圈之后,整个面部开始稀碎地开裂。 …… 背后汗毛一根根竖起,阴冷的恐惧感从头皮扩散开来,如同坠入冰窖,牙关发抖。 神像上这张脸…… 怎么… 怎么会…… 是我。 与此同时再是一道强光闪过,艾叶骇然抬袖遮目,勉强睁眼时面前的一切都在迅速化作细沙散去。 无论碎石,神殿,白雪,还是不远处诺大的大安城。 白钰踩一地石灰跑到艾叶面前:“喂喂喂,没事?!刚那一刀——!” 大安城主没有刺下去。 白钰在侧看得清楚,子毋刺向艾叶的速度快得惊人,星君尚未来得及出手相助,那些捆在他身上的白纱,并没有绷紧。 好在很显然,这妖仙只是单纯吓坏了,没有受伤。 素曜自空中缓然落下,仔细将艾叶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朝他伸出手去。 “既然无事,起来吧。” 艾叶惊魂未定抓住他的手,木然抬头,天际间不知何时起泛了些许鱼肚白。 大荒之地仍是一片深靛色的荒芜,望不见边,望不到活物,死沉沉的阴冷笼罩不散。 好容易借着力气站起身,半晌才道:“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也不清楚。”素曜摇头道:“总之他自愿散去便是好的。” “想来也真是可怕,千年过去了,仍能有不散之念落在大荒地便算,甚至还能以残念造幻城,甚至法力不减,跟您战成那个样子。”白钰摆手道: “三界之上真是无他了。” “只是不知他为何会成这个样子。”素曜叹道:“分明魂魄散尽,肉身不在,什么都没有留下,到底是从何而来的怨念,执拗如此。” “自愿散去?”艾叶又开始听不懂那两个说话:“不是您一掌推散的了?” “哪儿有那么容易。”素曜负手转身:“他子毋不愿意的,任天帝也轻易拦不住。罢,也算赶在天明前了事,回去吧。” “等……等等!”艾叶一把捞住素曜胳膊,总是这般没遮拦的举动,可把一旁白钰看得眼睛都瞪大了。 “大荒地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我们为何可以大摇大摆入城,子毋又是谁,他为什么不杀我,还有那石兽,那神像……” “神像怎么了?”素曜道。 艾叶未敢妄言,毕竟那神殿不过幻像,神像的脸长成什么样子说不定完全取决于自己脑子里想的什么。 第396章 白钰有些不耐烦:“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子毋就是大安城城主嘛。” “妖仙驺虞一族族长。”素曜肃然道:“既然这么好奇,说与你听也未尝不可。早年妖仙两界关系想来紧张,唯大安城因城主是三界唯一妖仙之身,才使得大安城成了是三界连通、自由和平之地。” “然好静不长,因益州妖门破漏之事,天帝大怒,与妖王宣战于大安城近郊,却不想失手扯开天漏——换句话说,益州妖门只是个微小漏洞,而当年大荒之地上则是直接开了大门,顷刻间生灵涂炭,祥和之地一夜间城了大荒。” “危机中还是子毋与全族舍身殉道堵门,大荒地才之是你我眼前所见这一片荒芜,否则整个人间怕全都要成这般模样。” 艾叶听得云里雾里,唯有 “益州”二字被耳朵捕捉正着,顿时手脚一麻,瞳孔紧缩,喉结咕咚咽下口水: “您到底记得哪些……?何来益州之说?” 白钰在旁边听到这话心差点从喉咙蹦出来,三两下跑过来杵到二位中间:“不是回去吗,走走走走,我马上带您走——!” 说罢摇身化成巨龙形态,张口巨口就要往艾叶脑袋上吞。 “你吞他做什么?”素曜眼疾,推着龙头把艾叶扯到身边:“我话还没说完。” 白钰咬了个空,开始呼呼哈哈往俩人身上喷雾,试图遮挡视线。 “不记得什么,本座不过是下凡渡过益州二次开妖门的劫,”他翻身跃上龙背,身子一定,想到些什么: “话说那日藏书阁天书在你手中自焚,而今你又莫名问我这个。难不成你我曾是有过前缘,见过面吗——诶!白钰,白钰!他还没上来!” 白钰哪儿容得素曜问完那话,只心觉天雷已经在自己脑袋上蓄势待发了,慌里慌张丢下艾叶就往天上飞。 “见……” 徒留艾叶在地上被喷了一身湿淋淋的雾气。 见过啊。 他长叹一声。 “臭长虫!不用你那么担惊受怕,我自是不会开口惹来天罚,白惹他受罪。” 第209章 “星君那么宠你” 大安城之事一过,艾叶算是切身体会到什么是“闲散仙”一说。 偌大的白玉京别提有没有事做,就连声音都听不到两点,除了那些个嘴碎的兔子嘁嘁喳喳在草地里乱聊,平日也就是风声跟些无所起的缥缈仙乐。 喝酒,爬树,睡觉,追兔子。 吃小食,睡觉。 醒了,蹲墙根底下刨土。 顺带贴着耳朵隔大殿听声。 听不见。 素曜成日里八成多的时间都关在殿内不知道做什么,没有传唤自己不敢踏那门槛—— 他也没发话许自己随便进,妄自是进不去的,根本不知道他在里边没声没息忙的什么。 若说清闲,白钰当属第一。 有道是同星君伴生,千千万万年早就习惯,一根龙往柱子上一盘就是几月几月一动不动,真跟个挂饰一样,也不嘴馋口渴, 就算你走到他跟前,也就是懒洋洋睁开对儿巨大的桃色龙目从南到北盯着你转两圈,看你不准备闯祸惹事,再安静闭上。 啊,唯一忙的可能就是镜儿。 她每天反反复复要从白玉宫里进出个百来回,提酒备食的,掐腰骂那边兔子吵,拎着兔耳朵要往外丢、 再不然伸着手指头往树顶指。 骂自己是不是又在殿根儿下刨土,天天左一个坑右一个坑丑的离谱,喊他填回去。 “养这么多好吃懒做只会添乱的摆设干什么!” 每每这个时候,那柱上的龙才会给舍得自己瞥来个同情的眼神。 “所以我就一动不动盘在那儿啊,免得小姑奶奶唠叨。” 白钰偶尔会从柱上下来,化回翩翩公子跟他蹭自酿的桂花酿喝。 “但说镜儿姑娘也是个繁忙。”艾叶道:“星君到底成日躲在里边做什么,要她忙成这样。” “好奇你就进去看咯。”白钰咕咚一大口美美下肚: “星君那么宠你,养兔子的仙人都肯找人给你炖兔子吃,贸然进去肯定也不会挨骂。” “……” “他可是帝仙,是人间夙愿与天地运行道凝成的仙,护得三界半日安宁,月光驱鬼魅不侵,并不是一轮月单挂在那儿摆着就行了,哪儿像你我那么清闲。” “那么忙,还有心思下凡助人渡劫啊。”艾叶有的没的道。 “哎呦祖宗。”白钰一把捂了他的嘴“怕死人了,真是要给你毒哑才安心。” 艾叶拿牙使劲嗑了白钰的手,可把那龙吓得乱叫,几个牙印的事儿,不知道还以为手已经被嚼了吃了。 “臭长虫,你就不觉得我可怜吗。” 白钰搁艾叶袍子上使劲擦手上口水:“可怜啊,那又能怎么办,要命还是要爱。” “……” “你想想,只要活着总有机会,你一句话说漏了,遭天罚劈死,是让星君想起来以后给你苦苦守寡呢——哎呦,咱星君没有情根,还未必能守。” “……我知道。”艾叶闷头抱成个球缩到树下,闷闷不乐摆着尾巴,尾巴尖咚咚敲着树。 稀里哗啦敲了白钰满头花瓣。 正赶着要发脾气的须臾,白玉宫大门乍然大开,正是素曜提着两壶酒站在门前,觑目扫了几圈,落在树底下那两坨白上。 第397章 “哦呀?”白钰眼前一亮,留了句“找你的”, 再“砰”地爆成团白烟消失了。 艾叶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只呛一咳嗽,抬头发现那仙已经踱到面前。 朝自己摇了摇手中酒。 咚咚。 艾叶知道这颗心随时随地都会为他而跳,炙热的,永远不会冻结。 —— 镜儿在被星君吩咐第一百零一次探头往窗外瞧的时候,终于耐不住发了火。 人间祈愿堆得成山,随手一挥都是在求家人平安科考中第喜结良缘。 耐不住乏,素曜疲倦落笔,眯神随口问。 “镜儿,那新来的小妖在做什么。” “哦,适才过来的时候看他在追兔子玩,您只许看,不让他吃,馋得直流口水。” “幼稚。” 素曜沉思片刻,坐直身子点通神识,不消片刻面前晃晃现出个炊烟袅袅的虚影。 “哎呦呦呦,司月星君什么大事轮到你们亲自唤小神的!您别费劲儿法术了通神识了,我过去,我马上过去!” “……莫慌,不是大事。” “您说您说!”灶神捋袖子系紧围裙。 “问您殿上有无闲仙,烦劳炖只兔子。” “啊~兔子兔子,好说!兔……啊??您不是养兔子——哦哦哦怪小神多嘴,嗨呀小事一桩!什么闲仙,小神亲自给您做,给您送去!” “……不用,不……” 那边已经从神识里出去了。 “……” “您多大面子啊。”镜儿嗤地一嘲。 素曜这边刚松下半口气,镜儿神识里又来了消息,敲了桌子道:“还有找您的。” “谁。” “日游神。” 素曜眉尾一挑,停笔再入神识,垂目便瞧见脚下那武神明光甲熠熠生辉,万般神气。 就是头上裹着层纱布。 温良先是一拜,客气道:“拜见星君。” “免礼。”素曜眼尾一跳,道:“日游神君的脑袋是——” 温良尴尬笑笑,摸了脑袋道:“说来惭愧。谁知道呢出了鬼了,前些日子在人间的某夜里睡得挺好,怎得日头上来,一睁眼浑身碎了骨头似的疼,头嗡嗡直响不说,仔细看了还多处出几处裂伤肿胀,也不知道哪个该天杀的趁我睡觉捶我脑袋,要让我找到他,我定要将他头发拔光碎尸万段——!” “咳。”素曜捂嘴一咳。 “哎呦,不好意思,是小神多嘴了,让您听这些有的没的。我今儿来主要是想送星君您些东西。” “何物。” “啊,您看。”温良自怀中掏出两个红绒盒子,打开来竟是两条纯白的小羊皮项圈,每个上各挂着颗雕工细致的银铃铛,摇晃起来声音格外清脆。 “这可是小神在人间游历时,讨得人皇御用匠人所雕,精美极了。先闻星君纳了新的仙官,还是个豹身的妖子,想来应该极是适合配这等东西的。” 他又道“但想来您这白玉京养的兽不止他那一只,偏爱了也不好,便干脆打了两条——” “出去……”素曜已然扶额皱眉。 “诶,诶!多好看的呢,您别嫌弃呀,诶诶诶,至少收下,您给他试试,试试——!” “滚出去!” 素曜迅速打断神识连接,一旁镜儿看他那本就玉白的脸更白了,小心问: “星君,说什么了,要您这般动怒?” “胡闹的东西。”素曜重新提笔,卷袖翻出一个个离谱请愿,愤然挥笔画上大大的叉号。 “真敢当我白玉京的幕僚是走兽神宠了,谁给他的胆子!那日就该直接砸烂他的脑袋!” 镜儿吓得往后猛推半步,免得被飞起的墨点脏了衣服。 - 往后几日,镜儿都觉得这日子过得越来越烦。 ——“镜儿,那新来的小妖呢,怎么今日没见着他。” 镜儿打着瞌睡被他突然一唤,从抚琴戛止的素曜背后闪了个踉跄,嘟囔道: “树……树上吧?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摘花酿酒,说要制什么桂花酿喝。星君,您老问他在哪儿有什么意思,要不我给您喊过来,搁面前看个够!” “不了不了。”素曜低头重新抚琴,嘴角含笑。 “让他自己好好闲愉吧,又没事,平白叫人做甚。不过说来奇怪,自打他入京,心情都畅快许多,最近亦无梦绕。错觉吗?” “呵,谁知道了。” 镜儿抿嘴偷了个乐。 ——“镜儿,那叫艾叶的小妖又在做何处?” 镜儿“啪”地一声丢下满怀人间求愿书册砸到桌上,不耐烦道:“不知哪儿弄来块儿难看的黑晶石,雕石头呢。” “黑晶石?”素曜诧道,却又转而做笑。“罢了,白玉京里有点异色也不是什么大忌,他喜欢,就叫他雕去。” ——“镜儿!那……” “他在树下,树下!跟白钰拌嘴呢!”镜儿才从酒窖里拎上壶精酿,递到大殿内望景发呆的素曜手中,不耐烦抢答。 “星君,求您别再问了,想见又寻不出理由,那您亲自去找他便是!镜儿又不是专刺他的暗探!” “嗯,镜儿说得对。” 素曜一拳敲定,接过酒壶大步迈出殿去。 【作者有话说】 白钰:呦呦呦呦呦呦呦 第398章 镜儿:啧 艾叶:ovo 第210章 尝些桂花酿吗? 桂花落雨,素曜提壶散发飘摇停在自己平日消遣小憩的神桂树下时, 那小妖已经呆愣着快把自己盯穿了。 艾叶抱着小酒坛团在树根儿底下,莫大身子只缩成一小撮儿。 许是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出来找他,容貌都没收拾,领口松散,未束的雪发长漫落下铺了满地。 白玉京内不染杂色,不仅众仙衣着发丝皆为月白,甚连用具都为玉制,真如明月纯洁不沾污泽。 然而此时艾叶腰间挂一雕琢精致的黑石挂件,是个相当扎眼。 不容杂色其实为白玉京内规,素曜想自己似乎未曾与他提过,暂且作罢,缓步走到面前。 艾叶便跟着愣愣仰起脖儿。 难得见他尚未梳理的模样,素曜视线向下,难免要见得些怀中若隐若现的光景。 怎得莫名间想起日游神递过来的“礼”。 本想咳嗽一声清理思绪,也叫他理理衣裳,谁道余光瞥见厚发下露出一截脖领,方见得那小妖颈间带着只蟒纹项圈,略微泛旧,中央钉入的一颗铜扣,看上去曾是挂过什么东西。 这是…… 有过主的意思? 他将眉头一蹙,心口莫名生了层不悦。 艾叶感受到他那视线走向,飞快扯紧衣裳,眼珠子转上几圈,把酒坛从怀里推出去。 “星君,尝尝吗?” “尝什么。” “桂花酿!我才制的。” “你还会制这个。” “嗯!”艾叶闷声哼哼,“尝尝,好喝的。” “不尝,你喝过的谁要,酒本座也有。” 艾叶听了,把那晶玉小酒坛拿衣袖擦了圈开口,捧在怀里小声嘟囔:“哎,潜心研制了七百多年的桂花酿呢,可惜无人赏识,罢,反正一向是我独饮。” 素曜一听七百年,微抬了眼,伸手曲曲五指。 “看你心诚,拿来吧。” 艾叶竟是往后一躲,把酒坛裹进大袄里,眯眼讨笑道:“星君手中可是那一壶难求的玉皇佳酿?” “是又怎样,鼻子倒是灵敏。” “看星君拿了两壶来寻我,怎么,其实本是想与我共饮呐?那不如陛下与我交换一壶如何?” “想什么好事,那岂不是本座吃亏。你可知我为能从天帝老儿那哄来这些壶酒,费了多大代价。” 素曜不满,一把将艾叶从桂树下挤开,自己坐下。 “七百年!”艾叶挪了窝,笑着再把桂花酿在面前晃晃,“真不尝?” “七百年不过弹指一挥,有何显摆的资本。” 素曜似是怄了气,扭头拔下手中玉皇佳酿的塞子。 “星君天上的慵懒弹指一挥,对我来说可是实打实的春秋更迭,度日如年的七百年啊。自然这酿酒法,也是脚踏实地的耗上我七百年,方得心应手。” 艾叶稍有失落,黯然做声,“不换算了。” “诶!” 素曜看他还真打算走,情急下喊道: “回……回来,本座不过好奇这平凡桂花能有何花式,反正玉皇佳酿我还存得多,成日总饮同样,正如白玉京满目美玉,再是希贵的物也难免生腻。与你换就是。不好喝,扔你进去泡酒。” “早说不好,非把人心说凉了再挽回。” 艾叶愁容满面地回了头,把酒坛递出去,紧张看素曜觑目细品,好一个比接天审都紧张。 不想早已闻腻的桂花此刻成酒入口,竟是格外清新香醇,舔涩滞在舌尖,甚可比拟玉皇佳酿的回味无穷! “小妖没大没小,酿酒的本事倒不差。” 素曜满意咂舌,变了个倚坐的姿势,问:“亏你这直来直往的脑子,怎想得出如此上等配方。” “星君英明,单靠我确实想不出来。”艾叶笑笑。 明知冒犯,眼却从素曜身上移不开去,看得入神。 “故人教的方子,我不过替他完善,熟成着罢,也好以此……” 证明他活过。 素曜低目瞧着手中酒坛,面色微凉,忽问: “常言故人,可是那位给你带上项圈的。” 艾叶一惊,手摸上脖领,心头轰地一颤。 还是被他瞧见了。 只得苦笑答:“是。” 素曜阖目靠下,把盛桂花酿的酒坛搁到一边不再动手。 “肯让你带上项圈之人,定非寻常吧。” 素曜问得面不改色,艾叶却是听得心惊胆战。 “毋庸置疑。” “嗯。那故人现在何处。” 在……眼前。 艾叶心肠绞成一团,火烧火燎像被绑在火刑炼狱。 “他……不在了。七百年余前,妖门天灾,他为了我,为了人间,死了自己。” 素曜眼皮一抖,虽是不动声色,语气中却染了些怨。 “如此说,那蟒纹圈你带了七百多年不成。即便故人已不在?” “是。”艾叶遏得声抖,遏不住心颤,做不在意地抬高声调道: “我可是很专一的,您纳我不亏!唯命是从,马首是瞻,誓死追随,忠心不二呐!” 素曜陡然睁眼,与艾叶躲闪视线撞在一处。 司月星君妃瞳黯光,天神无念方得大爱,如此直视漫上身来只有惊骇,震慑, 第399章 甚至恐惧。 瞬间哑言失语后只能凭白暴露一身强装随性的伪装,艾叶深觉素曜目光逼仄,喉干咂嘴时听他不带情绪地命令: “摘了。” “什……” “或者本座将白玉京契印连你仙根,一并拔了。” 两者对视许久死寂,素曜目中凉薄刺得艾叶骨寒毛竖。 终于还为艾叶先嗤出笑,竟是毫不犹豫绕手到颈后,嗑哒一声,解了扣。 而后并无惦念地,指尖放开,丢在素曜脚下。 “星君说得对,忠士不侍二主,是我考虑不周。既然这蟒纹圈惹您不悦,不如就由您拿去处理吧,不过是为千年蛇妖皮所制,刀枪不入,火烧不断,处理起来兴许困难。” 素曜或许没料到他能如此干脆,再怎么说也是个随身七百多年的东西。 便是连那斩落花泥间的项圈看都未上看一眼,扶起身懒散道: “依我看,也没多忠心不二。” 艾叶还在笑,“星君说什么,我便是什么。” 素曜没理睬他那阿谀: “本是要休憩饮酒,现下没了心情,走了。” 艾叶忙将腰间黑石挂饰取下,攥在手心举拳到素曜面前,桃眼明媚笑说: “星君赏脸伸个手,给您个东西赔罪!” 素曜将信将疑,鬼使神差递出手,落下冰凉是他亲手雕得那黑晶石腰扣,圆润标志,好似玄月。 “知道您身守同月不染杂彩,可这一身白过于不近人情啦。玄色其实可衬您的,不如试试?” 素曜看着手中黑晶,看不出他是喜是厌,好像大道无情,真就如此。 “嗯。” 只回了这么一声,未提好坏,翻袂而去,衣带翩跹。 艾叶蓦然觉得脖颈处很凉。 忽着了风,好生不适应。 【作者有话说】 月帝是无情无欲方行大道之仙,自然不懂六欲,而今莫名产生的欲念会让他有些茫然且不知如何是好,如何控制。占有欲很强,却不知道该如何占有。他不是不尊重也不是不爱,更不是跋扈,只是束手无策时最失控的冲动。 第211章 夜殿见故人 天神本无需休寝,镜儿却言司月星君常要养神闭目。 偶到了难得不忙的时候,桂树下一倚便是人间一秋,寝殿褥暖一睡一冬。 他只当是下凡一趟魂识有伤,不附体魄,才会身心倦疲,寻不见命铃一日,便要如此养精一日。 白钰跟镜儿瞧得见他过得不舒心,也知道自艾叶来后星君那喧闹一魂安生不少,不靠酒醉入眠,也得安宁度日。 但不想逼艾叶取下蟒纹圈这夜,大殿长明灯火静燃。 说是夜,不过日日如一的天际冷清,艾叶无聊围着大殿打转吓兔子,再或是坐阶下发呆,摸着空荡荡的脖颈有些怅然所失。 为你所系,也为你所摘。 犯不上难过,但心里难免别扭。 只能说就算是个毫无意义的物件吧,陪了自己这么多年,共伴如此多风霜,说扔就扔,心里还是会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自很久以前便不再是那个利落豪迈的妖,那个想要便夺,厌恶便毁,无用便弃的性子了。 越来越错综无法的欲望与执念织成一张巨大蛛网,将他黏缠一处,灰尘越滚越厚,也将他消耗得越来越顺从,屈服。 惆怅时咽一口才骗来的玉皇佳酿,艾叶知道自己想要的很多,更多,太多,多得俗世难容,可当下就是这般守着,看着,也足够。 却抵不住素曜在大殿对扇玉门后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直叫他窜身站起,冲到门前全力推门一瞬——滞了手。 “镜……镜儿!镜儿?白钰!喂!那老不死的长虫呢!” 大殿门再是坚实,仍拦不住大殿里月帝大喘粗气痛不欲生,直叫艾叶心急如焚,抻脑袋看了半天没人来,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干脆一咬牙狠劲推了一把门, 没,没锁! 艾叶容不得多想,在这诺大寝殿扫下几眼,殿内空得踏步都有回响,虽有灯明,又是月帝居处,却死气沉沉得不像有活物。 打老远看到素曜抱膝窝在榻下双手抱头,九天帝神此刻衣衫不整,一头银发凌乱不堪地全随细汗黏在背上,背靠榻边疼到咬牙磨响,瑟瑟发抖! 看他一床被褥也跟着落在一边,多半是疼得滚了下来。 怎……怎么会这样! 艾叶慌忙撒腿跑过去,大殿玉石地面难免脚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磕拌过去摔在素曜面前,摔得半身零碎还顾不上自己,亦是顾不得什么尊卑有序条条框框,直接上手扳了他肩膀大喊! “陛下!星君!这是怎么了!” 素曜闻声仓惶抬头,撞进艾叶眼中一瞬,眼前光景借清光闪烁,登时惊得艾叶一屁股摔坐在地! 他见这生来无情无欲,无喜无悲,目中无光悲悯的神瞳,此刻竟布满张皇失措的惊恐与无助, 目光波澜如星坠长河跌万片涟漪,水花飞溅溢出眼眶,却是生生扎进艾叶心口的一把把利剑穿心,将他无论心绪,亦是咬死理智把持着的敬畏,通通搅成溃烂稀泥! 是……这分明是他的眼神啊! “艾叶……!” 素曜借灯暗又背光,好久才辩得眼前人,用嘶喊到发哑的嗓音,几乎是在求救地央道, 第400章 “好疼,本座……好疼啊!” “哪里,哪里疼!” “好疼……头好疼,我压制不住,又这样,又这样!他要撕了我的心去!” “怎么办怎么办,有药吗,我去给您取,我……” 艾叶扑棱着起身要去寻药,不想才撅起身子便被素曜一把拉住手腕狠拽回去,脚下一滑又摔回地上! 艾叶这一下被他拽摔得不轻,额头先磕在地上,但也骂不出口,是因为素曜看向他的目光实在太是炙热要命, 再是拼命偏头不去看他,也抵不住内心澎湃混乱成一锅热粥。 “您有话好好说,先把我放开,我给您找法子,求您,放开!” “他这是要杀了我……救我……!你快想法子,你让他安生!”素曜痛到神志模糊,口中开始冒出胡话。 “谁要杀您!这里可是白玉京,没人得杀您,您……您先放开我!” 艾叶急得要命,怎奈素曜抓得紧,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甚至移架痛觉付之手劲,捏得他手腕都要碎了, 也是与他一般的绝望大喊,无可奈何间硬是用上法术全力甩开了素曜的手! “您别再这般看着我,再这样抓下去,我……我可能真的会,控制不了自己——!” 别用他的眼神看着我…… 这样会让我误会他还活着,会让我徒生虚无欲念,更生失望啊! 谁知素曜竟凭空乱抓几手,撩拨到艾叶衣角后干脆捏在手里,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把他扯了回来,捶着胸口,嘴里念念呢喃! “命铃……对,你去帮我把命铃寻回来,我再抑制不住自己的魂了,太疼了,太难受了,这里好生难受!” 命铃? 难不成,是那个…… 艾叶胆寒悚然,十指生颤地摸向胸口! 给……给他的话,就会好了? 可若是还给了他…… 艾叶满目惊恐看着这衣冠不整再无华容高傲之仙,被不安分的孤魂折磨至此,却是,却是…… 却是得见故人音容啊! “艾叶……” —— “艾叶!” “别走……” ——“你别走!” 草。 草!去他娘的身份悬殊,不得僭越! 艾叶赫然回身,将他狠狠搂紧怀里! “好,我不走。” 艾叶容一手抓住素曜按在地上痛得青筋毕露的修长瘦骨手掌,握紧手里。 甚是一个阔别千年,了却长憾的拥抱。 “我再不,再不松开你的手了……” “对不起,我再也不松了。” “对不起……” 艾叶把他抱在怀里,终得释怀他那后悔了七百多个日夜的一次松手。 “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啊……你知道的,我岂会恨你……” 或许隔层衣纱,命铃在后,素曜似得慰藉渐渐疲软在艾叶怀中,骨弱得真似凡体,也正似他心念之人。 艾叶听得自己心如鼓擂,深知如此相拥是为渎神,千忍万忍再不敢落下一颗吻,只把他安放回榻上,看他睡得熟,也将手牵得紧。 好似七百多年前昆山屋内,绣谷林中那对亡命人。 没关系,你好睡吧。 我守得习惯,你这天生的公子命。 —— “怎样,我说这招好用吧,这都进去几个时辰啦?” 白钰站在桂树下摇扇相望,不忘邪笑冲镜儿挑眼。 “属你最混蛋。” 镜儿气鼓鼓地抱胸一哼“走吧,没声了还看什么看,变态吗。” “咱往后就装聋子,装瞎子。你只用留好门不锁,总有法子让星君得好!口嫌体正直说得就是他,自己放不下架子承认欢心,非得等那一魂闹了,才肯求人。” “是啊。”镜儿在一边顺着白钰的话下: “星君就是不愿承认自己萌出凡念,他那不是心疼,也不是头疼,不过情愫扰心乱。只可是……” 不是拔除,而是顺其自然的做法,真的对吗。 白钰偷瞟间看得出镜儿心事重重,拐了她一肘道:“顺应天意吧小仙女?这事又不是你我左右得了。既然从一开始便是个变数,成佳缘孽缘谁都不知,七百年前就该断了的东西他们却谁都没能放得下,你我哪还配得上插手。” “可我只想星君过得舒心。”镜儿简言平淡。毕竟是伴生侍仙,说起无情,可不比大殿里那位差: “他人喜怒忧患,岂可扰星君命格。” “行啦,别想了。诶,出来了!” 艾叶略显倦容地从大殿轻手出来合了门,吸了口凉爽空气,刚要迈步,就看见白钰站在树底下跟他招着手。 “我不知道他能疼成那个样子。”艾叶与白钰并排蹲在桂树底下,这一龙一豹往那儿一缩,打远看着还挺相像。 “不是疼,是仓惶。”白钰拿衣袖擦拭玉笛,随口一吹都是声绕梁声幽。 “星君司月,亦保五湖九州人愿无忧。这世上本就没他掌控不了的事,不想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心都按不住。” “那他就这样疼了七百多年?你们就这么看着,不想想办法!” “哪儿有什么办法啊,还不是在等您来吗。”白钰拍拍艾叶,说: “是七百多年,不过好在天上日子过得快,忍忍便过去了,没事的,没事,比不了您。” 第401章 艾叶眉心皱得厉害,按住白钰手臂道:“没法子治吗?” 耳畔一阵铃声荡过,艾叶闻声抬头,见镜儿从头顶飘扬落下,足尖点地。 艾叶视线垂得低,第一次直观地看得到她脚踝处的银铃。 与自己藏着的那颗几乎并无二致,也是根红线细牵,薄银明亮,精雕细琢。 “有法子,您当知道的。” 镜儿淡然一句,玉音仿佛荡浮空中。 见艾叶面色陡变,正欲开口,被他身后的白钰一个凶狠眼神噎了回去。 “罢了。”镜儿摇头,“是您的东西,用不得‘还’这一词。不过您若真心想星君好,是要下抉择的。譬如有些人,就是再也回不来了的道理。” “哎,镜儿!”白钰急道。 “我明白。”艾叶挑唇笑笑: “不过依您的道理说来,这是他给我的东西,我没理由还你们星君。再说,凭什么就一定要只委屈我?我过得不好,他便也过得不好,这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这话什么意思!”镜儿被他一句惹了不快:“怎还盼着我们星君痛不欲生了!不想你竟是这般自私小人,你若真心为他好,就当还了他!” “是你无情根,不懂爱。”艾叶并未动怒,反是个不愠不火的笑笑,对答道: “但言情爱一事,是要两人共患难,共欢喜,才得坚守。假若事到最后只有我一人卑微,我一人纠缠,镜花水月的东西便真成了无用执念,那这爱不要也罢。” “九雷压顶,隐世独修,独闯地宫,飞升天仙——你当这是我一人痴情,殊不知是我坚信他定也在某处等我去寻他,他等得也很苦,他也是与我相同的度日如年,身不由己!” 艾叶起身掸去身上落花,绕过发愣的镜儿走远,神色自若释然。 “是我信他,他亦信我,才得羁绊,能引我今日落足此处。我赌这一把,今日看来,是我赢了。” 第212章 为何常言故人 艾叶曾在过后有意无意提起此事,试探间发觉素曜其实记得清那夜与自己的双双失态,却未言亵渎降罪, 反倒一脸严肃瞧了他半晌,道出句:“有趣,你倒能替代我命铃使。” 艾叶假笑得脸上挤出褶子,应付道: “星君说是就是,能得这么大作用,是我的荣光。” “元和三年的那卷书你可还记得。”素曜放下人间万册求愿卷,搁了笔砚抬眼对艾叶问道:“就是你一碰便自行燃毁了的那本。” 艾叶盘腿坐在高案下边,守着他批阅满脸认真的模样看得出神,被一句拉回现实。 “当然记得,怎么啦。” “那一年你到底做了什么,竟能被封天机,窥察不可。” 素曜不像是随口一问,甚至算得上处心积虑才找到合适时机,以至于他那止水目光都灼出火花。 “您都说了是天机,叫我怎么讲。”艾叶故作委屈转调道: “不过是……在那一年遇过一人,后来他得改我天命,否则我可能早就死在七百年前的大劫了。” 素曜才抬的笔下忽然一滞,不小心在纸上洇出大滩难看墨迹。 “改天命啊,怕是难得善终。” “是啊。”艾叶点头。 “那故人。”素曜空空看着墨洇道:“就是常听你提起的那位故人,对吗。” 艾叶苦涩一笑,“故人已死,再无来世。星君莫要再提也罢,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现在在这白玉京就是您的人,跑也跑不掉。” “分明是你总提。人间那点两三事翻来覆去讲给我听,生怕本座不知道你是与谁共渡的一样。” 素曜嫌弃将那洇了墨的纸揉成团丢到一边,也不知是哪个可怜人的祈愿啊,送都送到了,还被当成废纸丢走。 “您这就误会了啊,我与他不过相识短短两秋,虽是个荡气回肠的过去,但时光有限,我给您讲的那些个小故事可都是后来我自己独修隐居时候的事儿,您若不信,就适才同您讲的那桃花妖的故事,您大可去问日游神那个花花肠子!” “没闲心。” 素曜冷漠作答,又在长久沉默后问上一句。 “那你元和三年在人间时,可有耳闻一位名作顾望舒的。” 艾叶猛然惊惧寒栗,心跳骤停地瞟向素曜! 他怎么……知道这个名字!不是禁忌,不是天机吗!!! 赶紧往窗外瞥去,好在不像有什么天雷要来的样子。 素曜并未抬头,只是审着他的册,看似无足轻重的问。 艾叶努力遏住轰隆心跳,强笑道:“谁啊。那么久了,就算有,怕是也记不清楚。” “……那便算了。” 素曜沉了声,不再细究。 “梦见过许多次。梦见你,这般唤他。” “星君,梦到我了?”艾叶起身将窗推开,闻微风卷桂香,带些寒潭气息,常为秋凉。若无其事应了一句,回身时再问: “不凉吗?要我去给您备个火盆。” “不必。”素曜轻舒心气,“凉爽些还有助清醒。白玉京日日清冷如此,习惯就好。若没什么事,不必陪我,去闲你想做的就好。” “那我闲来在这陪您,不行吗?”艾叶委身蹲到他桌案对面,可怜巴巴睁着双桃花明眸问。 近来好不容易得了随心入殿的命令,他哪儿舍得从素曜脚边离开半步了,走哪儿贴哪儿,恨不得直接睡人家床根下头。 第402章 “……随你。” 艾叶虽不是这白玉京唯一的兽,但比玉龙高傲随性,小豹便显得十分粘人爱娇了几分。 素曜心里是这么想的,觉得他可爱,想着想着,不由嘴角微扬。 艾叶盯他盯得紧,见他莫名一笑,还以为是看见了什么有趣求愿。 虽是不知为何,也无意跟着一并傻笑起来。 “星君,”艾叶看得太是难耐,偷偷把自己再往前蹭了几寸,见认真伏案的仙人未做声色,干脆得寸进尺地把下巴搁在那白玉的案上抬着眼看他。 “阻隔万里批赐福,倒不如亲临人间一趟。反正只要不掺手人间事,就不算犯戒不是?” 素曜挑了笔墨,道:“麻烦。” “不麻烦的!” 艾叶见他理了自己又没往边上赶,顿时来了兴致,嬉笑道: “人间虽有万般无奈,但遇佳节盛事,看凡子苦中求乐,祭天起舞,团圆欢乐,欢歌可达天,也是非比寻常的幸福!我们寻个时间下去看看吧,好嘛?” 他再滔滔道:“且说我与故友曾在仲秋月节远观天灯,他望有朝一日能亲临月节却未曾如愿,此后我虽独自也去过几次……热闹非凡人间喜乐,可独赏心头总是差了些什么。星君,不如我们一同去看看吧?” 艾叶忘我侃着,眼里全是兴奋光芒:“仲秋节满街桂花飘香,人们天灯祈愿,饮酒酿做乐,可比天宫热闹多了!您真应该去看看,定会喜欢!届时还可以一同放灯,求,求……” 艾叶讲到这忽然住了嘴,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兴致过度,不仅聒噪不说,还忘了—— “星君……那个,不好意思啊,仲秋节莫不是拜您的节日……?” “嗯。” 素曜未停笔,亦淡然自若只哼一答。 艾叶不想放弃,便又往前挪上几步把胳膊撑在案上几乎是贴着面与他道: “那您更该去看看!看人间到底如何拜您,有多愉悦!去吧,好吗?就去一次嘛…!” 素曜大抵是被他惹得烦了心,或者是凑得太近不舒服,终叹口气搁下手中笔墨,扬眼时沉声问: “艾叶,你说,他们放天灯是为何。” 艾叶纠缠的话瞬间堵了喉,吞了口水,略显局促地紧张道: “求……求愿。” “求谁。” “求……您。” 素曜整姿拢袖,松松发涩脖子淡然道:“有多少。” 艾叶哑然难答,支吾半天道:“很……多,满天都是,盛比星辰,耀艳银汉。” “是啊。”素曜瞥眼时掠过已经怯怯压了眼楣的艾叶,惘闻他眼中失落道: “所以,我很忙。” 艾叶一下被泼了凉水,若是耳朵露在外头,此刻怕是要全垂贴头上。 只好悻悻抽走胳膊,一屁股坐到地上,慢慢往后蹭。 “对不起,是我愚笨……考虑不周。” 素曜本已收回眼继续批作,忽闻他这委屈巴巴的一声咕哝竟有些心软, 抬头看他垂头丧气陪在一侧的模样还挺怜人,不由自主问: “多次听你提及故友,看来他对你来说定是个念念不忘,十分重要之人吧,才至于寻我去陪你看那什么,仲秋节。” 艾叶一惊,乍然看向素曜,答不上来,也就不知所措。 素曜看他满眼慌乱怕是说到什么软肋,无奈再叹气,与他道: “罢。正如你说,本座也许久没见过人间仲秋,亲临体恤也不是什么坏事。你若真那么想去……陪你去一趟就是。但这纠缠不清反委屈了自己的求人法子,莫要再用了。” 【作者有话说】 请不要吃自己的醋! 第213章 天灯求愿 临行前一夜艾叶整是瞪着大眼激动到睡不着,干脆趴在窗棂上迢迢望着白玉宫大殿玉引月辉, 辨不清自己当下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或悲或喜,或是知晓将得偿所愿后的空虚。 眼看快熬到了时辰,艾叶叼着发簪爬着蹭到镜前抓起头发网盘,依旧不能顺利一次成功,尝试了两三次,最后眼看稳稳当当盘成舒服模样—— 忽地拽下簪子,摇顺头发,跟雪瀑似的直披脚踝。 “走啊星君!咱早些去逛逛,我带您好吃好玩!” “这么早,人间不都还是天明。” 艾叶一脸懒散回首对视,滞足时是因见这平日慵雅且不拘小节,常散发赤足领口大开在他大殿上来回走动的神仙, 此刻倒是整冠礼服,星冠端正,素纱华绣,一身玉白干净,唯腰间挂着的那颗黑曜石颇为显眼。 难得见他穿得如此端正,好似玉皇会上肝胆生颤的初见一面,也好似…… 曾经无论何时都是衣冠济楚的那人。 “天亮着,有趣的才多呢。” —— “所以……死长虫,你跟下来干嘛!” “哦,借力。”素曜挑眉拍拍白钰肩膀, “刚刚你不是也骑在白钰背上下来的,这会儿倒嫌人多余。” “就是,死狗,减减肥吧,沉死了!”白钰笑得把眼眯成条缝,不忘随手把镜儿捞到身边来。 “我们俩也借光下来玩玩不成吗?还不稀罕跟你们一道!哪有下来玩还要陪主子看眼色一说,是不是啊,镜儿?” 镜儿踉踉跄跄被白钰扯得七扭八歪,硬是拽到旁边莫名其妙道: 第403章 “什么啊,我是下来照顾星君……” “嗯对对对对对,你是下来陪我逛玩的!” 白钰身高马大,手臂弯到镜儿腰下一拎便能把她给夹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夹着人便往边上走,还不忘回头给艾叶挤眉弄眼。 “玩好啊,主子!想回去再喊我就是!” “……胡闹。” 素曜向来拿这条龙没什么法子,瞥了眼看艾叶还傻呵呵地冲着白钰背影招手,想来既然已经是人间,卸了他君主架子,垂下抱着的手问: “所以,我们现在……” “星君!” 艾叶忽地转身,与素曜才刚凑过来的脸险些撞个密实,惊得这帝仙瞳孔一震倒退半步,也被艾叶看得一清二楚。 他噗嗤笑出声来,继续说:“就剩我们两个了,不如先去吃点东西?虽然有个几百年没再逛过城,当下何朝何代都不知,不过民间的东西轻易不变,习俗和美食可是能流传千年!” “好,随你。” 素曜扭眼避开艾叶那炙热明亮的眼眸,为不显尴尬地随手掸掸衣服。 “不要称我星君了。既至人间,你我便不过普通平凡,切记不可施法,不可助人,不可明身。” “那岂不是说,你我之间,也就没什么僭越可称?无关比肩同行,同桌共食……!” “……是这个理。”素曜答。 艾叶莞尔轻笑,小声嘟囔:“人间真好。” 他看着眼前人沐浴秋光和煦下,满头银发高束熠熠生辉,玉树临风是个遮不住的仙气。 日照下一对儿妃瞳更显鲜艳,再没了雾灰气,反倒将其内星河赋予绚烂。 假若他也能这般堂堂正正立在阳光下,定是如此非凡俊美的。 艾叶显然有些出神,在素曜被看得生烦之前问: “哥哥,阳光不会太耀眼吗,痛不痛。” 素曜一愣,甩开衣袖往前踏步道:“叫什么?” 艾叶紧着小跑跟过去,挤在素曜旁边笑道: “不然呢,叫什么?您活得比我久,一声哥哥还是受得住吧!” “离得远些……哎!” “前面酒楼呢,咱不是时间不多吗,别犹豫了,快走!” 艾叶如此自然拽上手臂带着自己一并跑,竟是无奈泄出笑意。 “走慢些,再撞了人。” 二人点了满桌佳肴,艾叶跟饿了百年似的唏哩呼噜往嘴里丢,看得素曜一直惊心,暗中反省是不是白玉京的供食太过清淡乏味,把孩子苦成这样。 也不是没可能。 素曜想,上神无需饱口欲,不觉渴饿,吃吃喝喝也是消神,很多时候根本想不起进食,几月几年没半点供食进来也是正常。 但这小妖不一样,腹中空空便要叫唤,更何况还是个肉食的。 要不然干脆请个厨子—— “看这华灯初上,酒足饭饱……嗝。” 艾叶话说一半,被个饱嗝噎了回去。 “噗……” 素曜忍俊不禁,泄了声笑。 “笑……笑什么笑,不就吃多了点儿!” 艾叶大咧咧地倚在酒家立在路边的凉亭长椅上,用手撑着脑袋,视线依旧不忘钉在素曜身上。 看那即便是个酒家长椅也要坐得端正的人,提壶酒边洇口,边赏这河岸十里红绸月灯的盛景。 台榭结饰,笙芋之声连绵不断,不知何处琵琶奏弦重叠鼎沸。 素曜回了头,正欲开口与他辩答,没等出声,嘴里便被艾叶塞进来一大块月糕,连带手指头一起。 顿时瞪大眼睛,阖不上牙,全都含在嘴里。 艾叶赶紧把手指抽回来,報羞道:“还不是怕您不吃。哥哥,快,咽进去,好吃呢。” 素曜便这般嚼着月糕,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许久。 艾叶眼中怅远悠思,连笑意都是带着和蔼。 那一双乌黑明眸倒映着自己雅正素相,却又在波澜不惊之后。 有着难以言表的酸涩。 素曜将见了底的酒壶放下,在艾叶差异目光中起身。 “还有什么想看的,想做的,起来吧,陪你做了。” 艾叶目光随他而上,与背后月影交错辉映,喃喃失神道: “是还有……一事。” * “哎呦!” 成群奔跑嬉闹的小孩吭哧吭哧爬上桥时未注意,其中一个“咚”地一声撞在站高眺远的人身上。 揉着小脑袋悻悻扬头时,入眼白发鹤冠,锦衣华服,负手而立时妃目中含得尽是人间辉煌。 后面接二连三跟过来的小孩儿皆呆立原地张着小嘴儿直勾勾看他,竟忘了要说抱歉。 “无事吗。”素曜蹲身问。 “哇……神仙诶!” “下了凡就是凡人,你我一样的。”素曜无奈笑笑。 “瞧着呢,星君未免华貌太过显眼了。” 素曜闻声侧目见艾叶笑嘻嘻自身后走来打趣,不知又是在背后陌声偷看自己多久, 只看他眼中缀万千灯火欣悦明亮至极,手里还提着一盏天灯。 艾叶摆了摆手中天灯,眉眼间都是欢喜。 或许身在人间,再无僭越一说,或许又只是身不由己,梦实难辨,他靠去素曜身边,几乎是紧贴着胳膊,把天灯端给他看。 “世人将心愿书写其上,以得期颐求愿,很灵的!” 第404章 素曜端得堂正,只瞥瞄了一眼,道:“你放吧,我看着。” 艾叶没再言语,蹲到地上在那天灯上认真划拉出几排字。 素曜起初自觉并非在意,只是无心想去看他动作,无意间在垂眼时看到他在那大红天灯上以黑墨写下的几排字。 【一愿天下安平,无灾无难】 【二愿三界无争,万事顺意】 【三愿金桂常盛,故人得归】 素曜赫然一怔,不知怎的心里莫名咯噔半下,转回了头,茫茫然望着河面烁烁发呆。 艾叶写好后提起天灯转了个个儿,再把笔墨递到素曜手中笑问, “写吗?给您留了位儿的!” 【作者有话说】 【撸袖子】 一肚子坏水的作者准备发刀了! 第214章 为何不跪 素曜看着天灯沉吟了片刻,漠然道:“闲的没事,我求我自己做什么。” 艾叶忙不迭抓抓头讪笑着:“是啊,哥哥说得是,求自己做……” 求自己做什么。 艾叶忽如遭了当头一棒,敲醒沉眠生锈的记忆,觳觫楞眼,脚底一虚踉跄倚到木桥栏上! 惶惶间眼前煨着月华的仙人周身被华灯衬得明亮,与千百年前那披星戴月裹大氅,揣清香踏雪地的男人重合一处! ——“司月星君的观。二公子,我能去了吗?” 他…… 他那时日日虔心悯性求着的神啊,可他又怎知那神便是他自己! 于是日以继日堆积起来的无数祷告,求救苍生的夙愿,全都一句不差念念回响着如诅咒一般皆荡入自己心头, 所以他才会那般愈发日夜“心不宁”,他“心难平”,他……! 他放不下苍生,无法同自己安宁隐世度日,以身殉天下! 只因那就是他的宿命! 素曜见艾叶莫名地忽生踌躇,甚至适才还兴奋耀耀的眼中忽泛起水雾,而后竟木然失神,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抚上自己面颊! 顿是惊得浑身一凜,“啪”地响亮大声扇飞他那不识好歹的爪子,胸口一道郁气控不住地涌来,勃然大怒! “做什么!” 艾叶恍然回神,亦不下于他的惊恐失色,慌张把被拍肿的手往身后去藏,支支吾吾编不出告解理由, 退上几步怯懦低头,悔不当初。 “我,我不过是想摸摸,哪怕就是一小下,就……” 却听“嘭”一声响,艾叶悚恐抬头,见素曜一脚将地上天灯踹飞,跌进涛涛河水中很快沉沦不见踪迹! “别……!星君,别!” 艾叶瑟瑟急着冲过去扒在桥栏上心如刀割,恨不得现在便跳下去捡, “别,别……别沉!” 可那河水深谧,怎还见得踪迹?就算此刻潜水下去拾了它上来,湿了水的天灯, 也再放不飞了。 “不识好歹的东西!本座好心陪你下来度节赏月,看看你都在做什么!?一路寻故人踪,幼稚要命地放天灯就算了,还敢如此冒犯!” “胆敢把本座当你故知替身,本座出于善意一忍再忍,但不是给你屡次三番辱弄我的许可!成何体统!” 艾叶吓得浑身发抖话不成句,瑟缩着几乎把自己缩成一团地蜷在桥栏下无所适从: “我没……没有!” “没有?看你写的那是什么愿!艾叶,何必如此拐弯抹角,旁敲侧击,本座给你这个机会!祈愿是吗!” 素曜一把薅住艾叶衣领,震出宏光万丈,到底是刺得睁不开眼,耳边风声呼啸瞬息万变,甚是呼吸骤停,天旋地转! 只有素曜怒声回荡激响! “那本座许你,当下就可许你!” 玄天大震,乌云蔽月,惊雷震下一瞬! 是天怒! “星君!!!” 艾叶再睁得开眼时,竟已身在白玉京内! 且不说他是如何带自己闪回天宫,动怒确实真的。 至于吗,单因自己的一个愿? “您……您就在海海凡人之间,直接带了我回来?不怕乱了规矩!” 艾叶看着面前上神负手而立,怒容难掩,却将身上月辉迸得炫目刺眼! 【“跪下!”】 素曜一声厉叱,是道敕令! 艾叶愕然退后半步,惊魂间露出乾笑,拧眉强做笑道, “星君有话好说,不至于动怒至此……” “本座命你跪下!” 素曜咄咄相逼,毫无与他调侃商议之意。 好啊。 你当真逼我。 “我不跪。”艾叶低咳后抬眼,倔强与他直视。 “就算这世上所有人得了值我跪的理由,我也单单不会跪你!” “反了你。” 素曜逼近一步,视线阴冷压在艾叶眼上,身上,逼得他不由咬紧牙关! “我是你主子,你所侍奉帝君,跪我,天经地义!为何不肯跪!” 素曜盛怒下引白玉京波动,神桂瑟瑟震摆,落花瓢泼时灵兔狂奔,是这从未生过怒意的天神大殿,前所未见的恐怖! “或是说,你只跪你那早死得成灰的故主!又可曾将本座放在过眼里!” “我亦未曾跪过他!”艾叶挺直背脊,即便周遭嗡鸣震恐也毫无退缩可言, “他不是我主子,爱而为平等,我为何要跪!我也有自己的固执,也得发过誓往后只为您一人肝胆倾尽,忠心不二,但无论今日,或是以后,都绝不会跪您!” 第405章 “你这就是恃宠而骄!” “以前被谁惯坏了本座不管,当下,你都必须给我跪!”素曜将手高抬,五指拢寒光一曲! 白玉京契印刻在他背脊仙根上,闻令得驱,狠狠如巨石落背,压得艾叶惊悚一栗,踉跄险折腰! “跪!” “我……不!” 终是如山压海倾般的付之体肤,二人确实悬殊,素曜只厉目相视,没有半分手软地加力! 艾叶拼死咬牙撑直后背,直将嘴角挤出血来,一瞬调动过多真气走差,连那许久都再没出来折腾的灼骨之痛都开始一并作祟。 “你这是找死!” 素曜见艾叶面色发青,额角血筋爆涨,强撑至此,有血丝从嘴角溢出。 “我说了,我不………跪你!死……也罢!” 艾叶开口时带惨然血笑,一口白牙利齿染得通红! 素曜恶骂几声,干脆捏住艾叶衣领将敕令加持修法全力压他身上。 万顷山石压得骨骼咯咯作响,艾叶疯了似的反握住他捏紧自己的拳,大声嘶喊! “我不跪,不跪!你就是压扁了我,也不跪!” 如此坚守数百年的尊严,绝不能跪,跪了就是认主做奴,再无言爱! 我不做,我不跪!爱一个人绝不是卑微自己委曲求全! “粉身碎骨也好,死于你手也好!” “不跪!!!” “好………好!!!” 素曜狞怒发颤,嗔目凝视!“你能耐,你了不起!” 他忽然纳手泄力,换来却是艾叶控不住力自身勃发法力,直接难顶跪地咳嗽不止,甚自七窍汩汩流血。 素曜触目一震,他还真的甘拿命与自己犟。 跪一下怎么了,我的人,跪我一下能如何! “到底与个死人暗许了什么东西,又可曾将我放在眼里过!” 从未品味过的嫉妒,是欢喜而不得的恨,是被忤逆,被无视的怒,昏了头, 看着疲坐在身前这狠心自爆气海不顾性命,疼得浑身发抖再难做声,也要与自己毫无意义抗衡的妖神—— “混账!” 一把掐着领子提了他起来,往后心猛推劲气,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塞进他血脉中去! 艾叶瞬间痛苦嘶嚎,惨叫声响彻白玉京,荡然不尽。 这股气脉是止得了他那七窍血流,保他死不了了,却也将千疮百孔气海搅烂,如火海波涛灼心噬骨,侵蚀寸寸肌肤痛不欲生! 再是痛得死去活来,也求不得死! “你自己作的,怪不了我!” 素曜看他疼得缩成一团在地上打滚,哀嚎,撕扯抓烂寸寸如密蚁蚕食般的皮肤,满身血印,将细目一觑——忽地心头抽紧。 “哐”一声似落下千斤巨斧,捣得素曜头晕脑胀,呼吸不来。 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如杀了我……”艾叶在生不如死折磨中执拗抬头,硬生生扯出血笑, “傻子,你还是一样的傻子,不懂何为爱,如何爱!还要我……教你!星君啊,承认吧,承认您对我动了凡心的事实!” 第215章 我不要了 “胡言乱语!”素曜更是个头昏脑涨:“胆敢亵渎污蔑本座!天地日月并生帝神,泯灭七情,无喜无哀,无爱无欲吗,说什么!” “泯灭七情……哈哈哈……!!!” 艾叶狂妄讪笑,恶狠狠撑着剧痛,是个视死如归地屈指数着: “喜、怒、哀、惧、爱、恶、欲。您看看,您现在已是怒得快要杀了我!还有哪样没做到?您内心生出情愫却束手无策从未品得,彷徨无解,便转嫁嫉妒一个死了七百多年的死人!是惧!” “住口……” 即便素曜逐渐怒容扭曲,艾叶仍未住口。 “您收下我礼,佩腰间睹物,是喜!梦扰不宁,心痛落泪,是哀!视而不悦生厌,逼我取下颈间故人之物,乃为恶!您当下除却一欲,全占了个遍!” “住口!!!” “承认啊,承认你心动于我!承认您萌了爱思!你当下所行一切,这七情中有六,都是因爱而起!莫要再自欺欺人!” “要么这就杀了我,斩断将萌的七情六欲,归回你的清虚!” 欲……欲是什么… 素曜觳觫战栗,分不清是气愤还是惊恐! 只在艾叶话音刚落,悚然忆起先前惊魂梦魇时,恍惚陷入未知无名那间陋室,那次……! “艾……叶!”素曜咬牙切齿。 “怎么星君,想通了?” 素曜一把扯下腰间黑石,当着他的面捻成粉末,悉数倾倒在艾叶头顶! “好,好!谄媚迷惑本座是吧,亵渎本座是吧!我成全你!” “哈哈哈!说什么迷惑!”艾叶被毫不留情揪起衣领,直拖进大殿中去,口中仍旧不饶: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那是你自己的心!” 再被素曜一把丢在玉榻上! “好,你想要的不正是这个吗?” 素曜再紧逼一步,一身银晖落得玉榻如生青烟,携满屋桂香眼眯成线,与带怒的危险压迫再凑紧—— 终是欺身得重心不稳撞坐在榻上的艾叶无路可退,瑟瑟发抖。 无处可逃的靠在床笼尽头看堵在面前愤意倒涌、借怒气奋力解着衣衫的素曜,眼中只剩绝望的湿润。 第406章 “你不要动我。”艾叶咬牙攥着面前仙人手臂: “你不该动我,你绝不会这样动我。” “我?”素曜冷冷笑道:“我是谁,你口中说的我又是谁!不要错意!” 素曜抵在床笼将艾叶环在身下,压声道:“那你说说,费尽心思接近本座的理由是什么?刻意讲你那些风月往事与本座听,挑拨本座心思,扰我心性的理由又是什么!别以为白玉京看似孤冷好欺,本座告诉你,想趋炎附势,却连跪都舍不得跪,你选错对象!” 素曜不顾身下艾叶脸色苍白抖如筛糠,只继续呵斥! “区区一个不起眼小妖神野心不小,就这么想上我玉榻?好好好,成全你便是!” “不要,不是,我没有,我……”艾叶慌张扭躲几下,耐不过实力悬殊无路可退,情急下干脆伸出利爪。 擦——! “你…!” “别动我!!!” 素曜眼看手臂上如瑕裂开一道,更是怒上心头,不消片刻那裂口竟得自愈不留疤痕。 “混账东西!!!” “你不该这样对我!!”艾叶大叫。 “喂,小妖怪。” 艾叶一怔,听素曜不带感情的道出这熟悉称号时,登时倒抽口气失了声。 “你可知本座根本不畏寒,不畏光,桂香嗅得腻,抬眼都是桂花糕根本不屑一品。本座喜欢的是玉皇陈酿,可不是什么寻常到随处可见的桂花酒!月神圣洁不染杂色,你却要赠我玄色饰物?” 素曜扼着脖子狠提起艾叶摔在榻上,疼得那妖神哭都变了腔, 不染凡尘六欲的清泫如今被侵了怒生了欲——穆然宛若漫了层雾,竟与故人更似几分! 可那语气却冰冷残忍得胆肝生颤。 “换说是为了讨好本座摇你那不值钱狗尾巴,却又蠢得找不准定位!本座给了你无数机会,没成想竟都是你那所谓故人喜爱之物?你拿我当什么?替身吗!可是叫本座辨不清到底是为献媚还是折辱!” “不是……” 艾叶带泪将那凉榻捂得生热,五内如焚中, 已经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强撑什么。 “我不是!我也有自己的傲骨!不过早被折碎罢了!松开!!” “对……您说的对,您不是他……是我愚昧,别碰!别碰我!” 耳边再闻“刷拉”一声,素曜取空闲一手毫不留情扯开艾叶外衫! 温热的鼻息凑近之时,那些本不属于位高清冷仙的气息陌生且熟悉,也许渴望过,梦过无数次。 可当下只觉得恶心,只觉得疏离。 艾叶吓得头皮发麻,趁素曜捏着自己脖领的手放松瞬间,钻臂弯手脚并用狼狈逃爬, 可他怎躲得过?连两步距离都没迈得开,直叫素曜捏住脚腕生扯过来,再擒了两腕反压背上! “往哪儿走!” “呃…!啊!放开……放开!!” “少装!你当下身子不是愉悦得很!终于能如愿了?啊?是不是!问我七情只剩一欲,好,给你看!” “啪——!!!” 素曜骤觉半张脸发烫,回过神来发现原是狠狠挨了个巴掌。 从未遭过等冒犯的上神正是个怒从中来,怎得这功夫艾叶已经借机溜出殿去,拖着一身零散衣袍,头也不回地往出跑。 “本座许你!!” 素曜怒地掀掌轰烂玉榻,大声呵道:“你想要那故人携前生记忆复生?好!本座去和秦广大王讲就是!” 那妖顿了脚步,踩在白玉京门槛上,缓然捞回滑了一半的外袍。 凌乱碎发森森遮了半张脸,再是低头沉默片刻。 “不要了。” “什么…?” “我不要他了,死心了。” 素曜不悦抬眼,整了整仪态衣冠,只觉得他矫情。 “那你换一个。这可是堂堂三界主神在听你求愿,多少人虔诚进香一辈子都遂不了的愿,本座现在就在你面前听!少墨迹。” “我说了。” 向来炙热的妖喉中掷出冷若冰寒的声音。 “我说了……我都说了!!老子他娘的不要了!不要了!!!” 第216章 成仙不易 艾叶忽然扭身大声咆哮,崩溃地奋袂瞪上一眼。 而后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去哪儿!” 素曜气在头上,惶惶间心跳极快,未曾体会过的怒意让他浑身如蚁爬煎熬,胸口剧烈起伏,不知如何控制,干脆宣泄了个彻底。 “你带着我白玉京的契印,跑不出这三界!” “发的哪门子疯!”素曜愤然仍不觉轻松,对着空空庭院大骂: “是本座先把你当了知交却被你当成替身戏耍!本座没直接唤天雷谪仙体要了你的贱命,而是给了你条生路,怎的如今成本座犯下大错一般?是本座要全了你,非但不言谢,反倒这般!” 艾叶愤愤夺门而去,出了大殿脚步打晃,一时连御风的力气都没有,便只能强忍着一身伤痛阔步直行。 难免跌跌撞撞,一个不注意正撞在才紧赶慢赶跑回白玉京的白钰身上。 玉龙一头雾水念叨:“你们怎么回来了啊,都不叫我俩一声,害得我追这么辛苦—— 艾叶直接将他撞开。 “哎…!嗯?吵架了?不是…” 第407章 白钰看他一身凌乱,脑瓜子“嗡”地一声—— “你们该不会……” “喂,喂,诶!!!” 怎么回事儿啊? 白钰虽是不明不白的,但鉴于他主子和艾叶成天吵闹,虽然成了仙还是身份悬殊再没吵过,可毕竟做人的时候天天打架。 “主子,主子?” 白钰连唤几声没听见素曜应,有些担忧推门进了,看他一动不动立在门前,两眼瞪得扭曲。 “主子,什么事儿啊,我看那小妖神刚刚脸色煞白跑出去,是出了什么……” “事…?!” 白钰低头看到白玉京玉阶地上大片大片的血迹。 “这……这是干什么了,您该不会动了契印压迫!哎,哎,怎能冲动做这种事!” “本座怎就不行!” 素曜猛然回身:“他个小人将本座心智耍得团团转,我非但没要了他的命,还遂他所愿,怎么你们一个个反倒来责难我!” “主子!!!”白钰有口难言,急得原地打转,“哎呀!您……您会后悔啊!” “本座后悔什么!滚出去!” “好……好,好!您先冷静,我出去,我出去!” 白钰这般说着,急忙出了门化龙腾云,往出向艾叶离去方向追去! 艾叶心性烈,再是收敛磨平了许多,倒也总不是个圆润的。 若自家主子真对他行了这等事,那还怎么劝得回来! 玉龙乘风潜行,在这一片靛蓝苍天离弦飞驰,嗅得艾叶细微气息。 不知道追到后又能怎么劝,但总想着这么放他走定是绝等的不尽人意…… 天意弄人啊,天意弄人! 自家主子又怎么能知道,艾叶口中那心心念念挂望不断的故人,正是他自己! 他以此迁怒,妒狠的,也是他自己! 可是没人说得出口,没人能…… “坏了坏了!” 玉龙卷尾再破长空,直至天际转明,出了那清冷苍苍白玉京, 再抬首看苍穹寂寥,此处地界不是天宫也亦不是谁家金殿,陌生又显苦冷。 白钰一时不清楚这是何处,甚至不知道天界上还能有比白玉京还让人脊背发寒的地方。 更不知艾叶孑然一身能去投奔谁,他一个还未封神册殿的小仙君…… 白玉京契印在他脊骨上,未经星君通允,他擅自走不远。 若是星君想逼他回,那每走一步都该是刺骨的痛。 凌冽烈风呼啸而过,吹得连巨龙踉跄几分,道不清这安宁天界哪来如此异风,割得浑身火辣辣刺痛! 只是眯眼间看不远处艾叶一身白袍伏在彩鸾背上,在这刮骨风中毅然顶风而上! “艾叶!” 白钰在身后大喊,可怎奈风声溃耳,他再努力追上几分,竟在这无尽烈风中,隐约看到座偌大且刻印古怪神印的无阑平台! 骇怪成了阵阵惊麻席卷玉龙满身,他在这逐渐强烈到睁不开眼的狂风中恍然大悟! 这是…… 坠仙台! 他不想要契印了吗! 不…不只是契印的问题,是命啊! “艾叶!!!” 白钰急道:“莫要冲动莫要冲动,别再往前了!” “有什么话回来好好说!你也知道是误会啊,是误会!是主子他……他记不得!你回来!” 白钰急声呼喊,玉龙终是比那扛不住飓风的彩鸾速快, 离得近才看清艾叶在这足以削骨剃肉的风中一张单薄身影难抗剧痛抖得厉害,伏在彩鸾背上掩面嚎啕大哭! 也不知是因身上痛。 还是心里痛。 即便如此,依旧没令彩鸾停下。 “艾叶!!!” 白钰不依不饶追身而上,彩鸾难顶烈风,悲鸣一声将艾叶从身上抛下,独自跃身而去! 艾叶在这切魂削骨的风中使不出半分神力,只能任凭自己从半空中结实摔在坠仙台上,疼得久久起不来身。 白钰慌忙委身落下,怎奈坠仙台削骨的风实在太大,顶风而上寸步难行,连衣袍都被割出缺口,拼劲全力盈出神力才能护得肉体不损。 艾叶崩溃哭喊,身上血淋淋都是风切伤口,染得一身白袍皆成血红, 何等骇心动目。 “别闹了,回来,嗯?快回来啊!不是契印的问题,您这样下去真的会死的!魂飞魄散啊!” 艾叶再是神力退散,天生五感灵敏在这风中还是听得见白钰如此焦急喊他。 可再是真挚诚恳,都再喊不回一个心已死的了。 他珍存了那么久的情感啊,是他苟活至今的全部,早已成了执念成了心魔,如今。 要不起了。 不要了。 我不要了。 “我不要了!!!” 口中含血喊出这一声,再无留恋! 艾叶站不起身来,就用手脚一寸寸挪着,爬着,直到遍体鳞伤,直到七窍溢血,眼角流出皆成血泪,也不带半分犹豫,向那坠仙台尽头! “小妖神!!!!” 白钰走不动了。 他知道自己再向前便是死路,只能声嘶力竭喊着,拼命伸手去抓,却无奈相距甚远,到底是留不住! “别跳啊!你要想想,成仙有多不易!不能一时想不开!” 成仙不易。 第408章 成仙不易! 可谁知道吗,如此苟活才是最难的事! 你们都不知道啊,你们只会……! 只会把我当成个笑话!!! 是我不自知,是我愚不可及,是我痴心妄想,是我高攀贵枝! “别再过去了!!!” 第217章 驺虞绝曲 白钰一双玉瞳骤然紧缩,在极度惊恐中,见艾叶满身是血的凄惨一笑,再回头于乱眼迷风中,咧开的是一张染成血红的皓齿! 而后吃力缓慢,却顽强倔强的站起身。 这是他,最后为自己余的一寸傲骨了。 “别!!!!!” 风声依旧烈烈不止。 坠仙台一跃。 是他能以血祭这天地的,最后的偏执。 曾为一人如此偏执了近千年。 是逆天改命,是颠了人间,是生受天雷,是独身闹了地府,再是寻遍三界。 再到跳了这坠仙台。 是我为自己这份毫无意义的偏执,付出的代价。 另一边,镜儿一言不发地收拾着寝殿狼藉。 她将染血的被褥抱在怀里准备出寝殿时,背后“啪”地一声毛笔落地,摔得格外声响。 诧异回头,手中被褥摔惊落一地。 “星君,星君?星君!” “您别吓我啊!别……怎么了,怎么办!星君!” 素曜难以遏制地付在案上一口口呕着鲜血,直到正片白玉案全染猩红,他发了疯似的在呕吐难言间隙撕扯头顶,捶胸剧痛! “好疼啊,镜儿!啊——!哈……呃啊!好疼,好疼啊!有什么要撕开我!好疼!” “主子!不好了!艾叶他……!!!” 白钰惊慌失措奔回大殿推门直入时,入眼只有镜儿吓得瘫软在地,面前素曜趴在血泊中昏迷不醒。 —— “殿下,咱真的要……” “少废话!给我快点!你们六个,全都,全都给我填进去!” “就算如此,二公子若自己没有求生的欲望,他……他是撑不下来的!” “胡说八道,本就该是他的东西,还他而已,有何不可!” “二公子当年并未被赋名。”巫履道:“算不得真正的驺虞一族,自然承不起那过重的妖气。” “师父殉道前抽走他身上驺虞一族的法力,为的是让他免离责罚,也好不再留恋或言背负职责——但血脉终究是流在骨子里的,既然本性磨不掉,凭什么受不起那些为他而存的妖力!” “殿…” “继续!!” 昆山妖王殿地下,妖王身侧六巫不敢再多言,硬着头皮将巫杖指向中央石台上无声无息,体无完肤的肉身。 * 周遭如死寂静,遁入虚无大抵是魂飞魄散的解脱。 须臾后却有一声惊雷炸响,随即便是直击脏器,捣碎骨骼的疼痛,将他生生扯醒! “——维护苍生,誓死不退!” “——只要我族还有一口气在,便绝不放鬼煞侵世!” 睁眼时满目疮痍,四下红岩裸露余火未尽,漆黑一片不见天日。 巨大爆炸声与撞击声混合绝望惨叫不绝于耳,辨不清身在何处。 大荒? 只是诧异若说地府,我一个自坠仙台跃下的妖身,不应是魂飞魄散……怎得入此地! 却是来不及反应,便被人一把捞起,抱在怀里狂奔起来! 亦是同时意识到自己似乎只是个婴童大小,甚至说发不出声音! 这是……梦吗? 为何如此混沌迷茫,头晕转向。 血腥味愈发强烈直冲鼻腔,艾叶瞪开大眼看怀抱着自己的女人满手是血,呼吸沉重,明显负伤。 身后与她衣饰纹样几乎相同的族人一个个被冲天而降的鬼煞扑倒,白发豹耳的妖族战士英勇无畏,敛神光在身,视死如归抱同归于尽之心以利剑刺穿凶恶鬼煞! 艾叶看得惊悚,分明是妖……他们分明与自己外貌相似,可却、却能手刃鬼煞,有驱邪之能? 这到底是哪儿! 怀抱他的女子脚步猛停,气力不足,略带颤抖地向前喊出一声:“阿郎!” 他随即一并看去,不远处天空撕裂两开,无数鬼煞漫天落下无穷无尽,巨大窟窿已经不是妖法神术封印可得解决,所到之处必定生灵涂炭白骨皑皑! 妖神立身破洞之下,一身银白硬铠光洁明亮,包裹厚白兽绒披肩迎风猎猎,雪发长可落地,手中重剑呼啸带风。 等等,这张脸… 不正是那日幻境所见的大安城城主子毋? 女人到底力竭跪地,把他从怀里摔了出去。 子毋面色大惊,急急挥刀斩下数只趁机围追幼崽的鬼煞,跑来将他夺入怀中,慌乱去扶那女子。 然见她背后深可入骨一道血痕,登时痛嗥出声,悲愤无比! 艾叶被他揽在怀里,除了致命的头痛,痛到周遭恍惚如梦模糊不清,却是胆寒闻这声悲嗥竟如当年益州大劫,闻见与妖门内破门而出的巨大豹妖相同声音! “这孩子还没有名字…” “来不及了。” “阿郎,救他,至少让他活……下去……” “好。我应你。” 妖神再次起身时见得族人浴血奋战,却不胜数量悬殊。 天裂堵不上,大荒地越是蔓延,万物不生。 第409章 他抱着幼童仰望苍穹裂缝几许,忽地在自己耳边念了句话。 “好好长大。尚未赋命对你来说或许是件好事,你当见更广阔的天地去,而不是被困在仇恨与职责之中。” “以后若有机会,来杀我,放我得解脱。” 随后一声悲痛高啸,回头号令! “驺虞众族人听令!吾今日将以吾身封天裂,共赴生死!无憾天地,亦,无怨本心!” “——无憾天地,无怨本心!” 一时间附应声响彻天地,妖子毋将自己抛举出去,一双双染了血的战士双手托举婴童向后传递,他在这百千人以血肉搭桥中,终是到了最后一人手中。 艾叶愕然瞪眼,他看见兄长的脸。 “开明,你定要将他无事养大,我族最后一份血脉,便交付于你了!” 剩余为数不多的战士纷纷怒号化成原型,白毛附灰,巨兽拟如山大,赴死般毫不犹豫奔向天裂而去! 他们,是在用肉身填补天裂啊! 真是好一个悲壮,可叹可泣! 妖神狂嚎炸裂浑身银光潺潺,于不洁鬼气妖怨中自爆一身神术,将其没入开明伴身天珠之中! 他深觉开明抱着自己的手都在生颤,绝望踱步时哭喊一声: “师父!不行!您会死……会永劫不复的啊!” “开明,答应为师。我若怨念成鬼,绝不能放了我出去。” 妖神随后化身原型,兽身巨大比拟昊天,却是头也不回地追随战士而上,堵死最后大块缺口,妖王于同时念咒封门,将妖门,与这些活生生的驺虞妖神族战士。 永世封死。 以祭天地。 又是轰隆一声雷响,这些本不属于他的记忆强行倒灌入脑,与此同时强行运作企图唤醒他的气海作祟痛不欲生! 他在这漫天悲鸣中一遍遍被强行拉扯入内,反覆颠倒无章,除却身上每一寸骨骼肌肤烧灼疼痛越来越要命,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法力长驱直入,肆意流窜,痛苦不堪,虐得死去活来! 只当自己是在梦境中沉沦往复死不得解,殊不知自己当下肉身躺在妖王殿中,以华表池水都是无救。 到底开明万难之下草草搭建祭台置他残身为上,以六巫手持法杖,是那当年他师父自爆修为以肉身救世时,封印的全身沾染上恶鬼妖气的神术的天珠,一分为六,以不死族六巫得护,才能稳定至今。 此刻六珠合一,悬于大殿之顶,将气力滚滚重输艾叶身中。 且不说他这几乎悬气身死,遍体鳞伤的身子能不能承受得住这般洪荒之力,单说其中混杂着污浊鬼煞气, 如今仙根已毁,根本就是生扛无解! 妖神驺虞,开万世太平,是他的师父,亦是艾叶的父亲。 妖神一朝得飞升,全族可赐成仙,子孙后代万世可继。 但千年前肉身封天裂一举,虽是可歌可泣的英雄之举,却也因自爆仙体投身鬼煞巢穴乃为自堕大忌,当为灭族大罪。 他得成全苍生,那一战驺虞一族也已经全灭,天界为护纪法本应将他刻在罪族石上,也因他是为苍生牺牲声名性命而功过相抵,干脆磨灭这一大族在历史上存留的痕迹。 这也是为何艾叶当日在藏书阁翻阅那么多记录,都只有一句潦草得过。 艾叶扛不住这般煞气入体,梦境中被鬼煞围剿蚕食,无处可逃,抱头鼠窜! 一次次眼看自己被撕成碎片,反反复复,躺在那儿的肉身一口口吐着鲜血,到底连游丝气息也快断。 真的不行吗……真的…… 开明急得不安团转,当下唯有他父亲残留下的这神术可医他,补气海重修筋脉。 可其间混杂煞气,他得先能抵了这煞气,可叫一个无念之人,哪来毅力与之抗衡。 自己帮不上,那谁能,怎么能……! 昏迷肉体终是口鼻涌血染彻衣襟,穿透薄衫直达内怀之时—— “艾……” “艾叶……” “艾叶!” “艾叶!艾叶!” “艾叶,艾叶,醒醒啊!” “醒醒!你看看我,醒醒!” 第218章 命铃消散 艾叶在这反反复复欲生欲死的折磨中逐渐认命不动,早便没了生的欲望,没了活的期冀, 心如死灰被鬼煞一遍遍撕成碎片,不再逃了。 吞了我吧。 “艾叶!睁眼!是我!你看看我!” “求你了!” 如此熟悉不过的声音再次响起,艾叶骇然大喘气瞪开眼, 见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浑身盈亮缥缈空中,洒下一身月辉替他拦住鬼煞,是个心急如焚,泪流满面地扑下身来跪倒在他面前,嚎啕大哭! “你……你是……” 艾叶惶恐蹭退几步,不久前颠倒绝望的记忆历历在目,而如今这梦境荒芜之地,这又是…… “对不起……” “对不起……!!!” 他听那缥缈一缕魂丝哀恸大哭,声嘶力竭! “艾叶,对不起……是我无能,我……” “我拦不住他啊,我再是作乱也拦不住!” “艾叶,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失约,我没能去寻你,害你受苦至此,你恨我吧,恨死我吧,我都无怨!但求你,别死,别死,别死……行吗!求你了!” 第410章 “顾望舒?”艾叶惊怔几许,喉间血腥难咽! “对不起……对不起……” 孤魂跪地掩面痛哭,哭得是个无助,是个悲切。 他不停念着对不起,也不停喊着他的名字。 “我不恨你。” 艾叶随他一阵哽咽后,含泪悲笑。 “是我的错,是我放手送你亡命,是我执念不断登天入殿,也是我混淆错意众仙上神为你,是我自作孽,是我……好生对不起你才是。” “别说了……” 孤魂闻言更是心如刀割,匍匐试图离他再近些。 身后无尽涌来的鬼煞皆被他一身圣光灼散,他把艾叶护得周全,却也终究一魂离主,薄弱易碎,法力有限。 愈是这般撑着,也愈发渐变模糊透明。 “我好想你。”艾叶哽咽难言,抓不住那半透明的手心。 “好想……好想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一样,我何尝不也是……艾叶,先答应我别死,别死行吗!” 孤魂自知撑不长久,连语速都在加快。 他再靠近几些,向他脸颊伸出手去: “别再放开了。” 艾叶咧嘴忍痛笑了。他道了声好,歪头贴上那触不及的手掌。 “好,我不死,也再不放开了。” 两手交叠一瞬,孤魂悲喜做笑,乍放万丈圣光,净灭天地。 “好爱你。” “好想你。” 艾叶胸前一道银光大作,在众巫士与艾开明惊愕目中,缓缓升起一颗仙界银铃! 柔光似水笼其体魄,再至光强炫目难直视,像一层护衣,耗尽最后法力替他刹清浊烈煞气,而后当啷落地,被血浸染通红,成了个再无仙力的凡物。 艾叶伴大声惊叫直直坐起,把四周巫士吓得都连退几步! 开明慌过去欲询问这刚死里逃生的弟弟如何,却见他两眼空空径直跳下祭台,不顾体伤未愈,奔大门就去! 开明纵身拦在门前,将焦急担忧全化成怒意,大吼道: “你要做什么!去哪儿!成了仙便给我好好生活,你看你糟践自己寻哪门子死跳那坠仙台!若不是你父亲为你留下这最后一次机会,你早死了!毫无意义的死了!你可对得起我!对得起你那亡命一族!” 艾叶僵硬转目看向开明,不久后已有潮湿染上幽蓝瞳目。 “哥。我要去开妖门,杀了我父亲。” “你说什么?” “他的肉身还在,你也是知道的。” “可他早就死了!” “我见到他了,不久之前。”艾叶木然道:“肉身还在,他的冤魂离不去,仍徘徊在大荒之中。” 开明震慑一怔,“胡说八道些什么,就算你父亲的记忆会与妖力神术一并汇入你体内,那你便当知他是何等大义无畏的英雄!” “即便天界定会负他,即便身死不得安宁,即便留不下半点荣耀甚至只有抹杀,你也当知道他是我师父一事,他当年除你仙根,叫我以妖之名养你是为护你周全,他到底有何不妥,要你醒了便去喊杀!” “对。死不得安宁。他亲口求我的,求我去杀他,方得解脱。” 艾叶平淡出口,不带感情。 开明震惊中沉默许久,是在足又半柱香的冷静后。 “我不会让你开妖门,赌不起。” “那我便以体内残留鬼气在别处撕一小口,我进去,解脱了他,再出来。”艾叶冷静答。 “如此便是危机三界的大罪,会遭天界追杀。”开明压声道。 “没事,反正……天界早容不下我了。杀就是,战便好。我父亲为救苍生连一族性命都可搭,我作为驺虞后人,不能连这些魄气都没有,不是吗。” “那你……” 开明哑然难辨,他终发现自己呵护爱宠的弟弟,当真长成了个顶天立地的大妖, 却也再不为自己言听是从,有了自己的念。 于是深叹气后,向一旁让出身子。 “那你定要从那裂隙完整出来,给我好好封上。我全身付之妖门之上,已无余力再封一裂。” “还有,别被天界那群伪君子给暗算了。” “好。” 艾叶漠然推门,妖王殿玄色殿门厚重作响,连声音都是个悲鸣。 他忽地转头看向开明,作出抹淡笑。 “哥。”艾叶轻唤道。 “谢谢您养我育我,弟弟,定不负所报。” 开明再是没能说出话来,看他义无反顾出了大殿,逐渐远去,模糊,不见。 便也不见他步行甚远转角后,蓦地蹲下身去,捧着颗已死银铃,埋脸扪胸痛哭。 他不在了,他真的不在了。 而命铃已死,交付全身仙术,我便成了那颗铃铛。 *** ——“大荒之东现天裂,大荒之东忽现天裂!!!” 告急书文传遍天界,天裂一事非同小可,无仙不知那数千年前天裂惨象,一众武神金甲溃天,招摇追至。 大荒之地为三界虚无地,寸草不生,无命得活。 赤岩裸露为风沙侵蚀,误入此地的禽兽骸骨沥拉满地,唯狂风呼号,沙石腾飞,明焰炽热。 万里无云的长空之上呈狭长一缝,其间鬼嚎不断,悲鸣刺耳,泄漏出的鬼煞在艳阳下无处可逃,拖残躯惨叫着四下逃窜,不出五步便被灼成烟气! 第411章 众武神列阵鹰视,剑拔弩张之时见得天裂长隙内泰然踏出一只大妖,雪发披散染血迹斑斑,白衣已成血服, 长尾招摇盘甩腰间,顺肩胛而上,搭在身上。 血色滴在根根毛尖,安之若泰地跃下落地之时,尖齿锋利舔舐指尖兽爪残留污血,觑目望向身前百万天兵是幽蓝溢光的豹瞳内填得都是蔑视,嘲讽。 “来这么多人。”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战,狗狗猫加油! (评论区有宝宝叫艾叶狗狗猫,一下子被戳到了,感觉好可爱啊哈哈哈) 第219章 你拦不得我 “是你?!” 游奕灵官自列阵内钻出,红缨长枪抖得精神。 看得出惊愕,老将眉头压得低紧。 “好端端的白玉京天官你不做,跑这来开什么天裂,做什么堕神!” “或说人各有志,天命有归?” 艾叶踏前几步,也掸下一身血污。他身上捏揉着驺虞妖神的顶天神术,于是连笑意都愈发狂妄。 “灵官大人予在下那些教诲铭记于心,不过这天裂今日我定是要开的。诸位上神可否容在下几柱香的时间,事成之后,是挨个上,还是一起上,随君愉悦。” 天裂内兽鸣哀嚎起伏不断,艾叶摇头一笑,将众神抛于脚下飞身跃回天裂之中,片刻后丢出数只皮毛血腥黏腻的巨兽尸首! 驺虞一族身附仙根,自是灭得了煞,杀得了鬼。 巨兽落地即散成灰,他一连拽抛了数十只出来,把一众武神看得发愣。 踌躇时听艾叶立于天裂之上,洪声质问! “诸位,可认得出这是什么尸首!” 众神芸芸无一应声,不知哪位回喊了句: “脏成这样,谁认得出来!” “是啊,脏成这样,死得凄惨,却连名份都不配留下!” 艾叶一声怒吼慑四下得静,游奕灵官在短暂端详后惊诧道: “莫不是……数千年前,以血肉得封妖门的驺虞一族?” “呵,老神仙,亏得你没让我失望。” 艾叶以手攀天裂,再没入妖门无往之地,鬼煞自裂缝倾泻而出,就算狭长天裂开得不大, 但耐不住鬼煞饥渴,将裂隙越撕越大,落地鬼嚎与众神扭打一块儿! 艾叶再探头时又是一身血污黏腻,再是寒气护体也难抵灼煞之气,皱眉清了身上污浊骂道: “驺虞一族体大若山,尾长似龙,毛发为珍宝雪白,附灰纹,力可穷世,心善性温,得封神受尊!” “这么大的一个族啊,为了三界平和,满族上下自愿以身封妖门,沦落其中千年,死不得安宁!” “不邀神功便罢了,不存青史也罢了!竟还要被沦作堕神,泯灭痕迹!你们全都睁眼给我看看,这些英雄,壮士!如今却要被你们一句‘脏得认不出’了结一生?” “艾叶!”游奕痛心追喊, “天数有定,如军规不可动摇!驺虞一族的覆灭是他们族长自己的决定,也是做好了即便无名也要救世的决心!” “历史不记得,是,是终会埋没,但也无悔本心!你又是在做得什么傻事,你可知天裂一旦扯大难封,那千万年前的悲剧又要再发生一次你,可承担得起!听我一句劝,莫悲他人苦,停手吧!” “何来他人……” 艾叶悲笑凄凉,再瞪起幽蓝凶目时是一声兽啸,见得背后腾起巨大浓雾! 雾气散,寒风凛冽,竟是一张巨大的驺虞元神! “老神仙,告你个好消息,我今儿可算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他悲切言笑,无畏踏步向前。 “我就是应当被你们天界恩将仇报,诛杀的驺虞后人!幸得你们当我一族全灭,幸得我被父亲剃了仙根!才活得过今日!” “然剔得仙根却泯不掉神性,我便像个冤大头似的心系人间,身为妖却做不得恶!便被你们那可笑天数,杀了一遍又一遍!诛心!剔骨!” 艾叶在众神眼中狂妄得就像是个深埋恶恨,再无后顾的疯子,是要毁天灭地,颠覆三界的恶魔! 可惜他此刻并无闲出心思辩论,全在等一个东西游荡出天裂。 他知自己有口难言,也知此举无论缘由如何,就是该遭天杀。 但我一定要做。 艾叶摇头苦笑,这份背世而行的孤独漠落啊,习惯了,早习惯了。 “好……”游奕灵官将神目一阖,咬牙泄出一声军令。 “今妖神艾叶,自成堕神,开天裂,乱三界,诛之!” 百万讨伐之声汇成雷鸣,艾叶只垂目时将嘴角微扬,回身望向天裂。 父亲,您什么时候来啊。 不孝子,来成全您了。 他自腰间滑出一柄细银古剑,剑身经久不朽,是得呵护好养,盈盈全是月色波澜,镌刻“桂魄”二字。 再与我最后并肩战一次吧,望舒。 你我合二为一。 ——“杀!” * 几番车轮交战,奈何艾叶法力再是雄厚,也难抵一波又一波,无穷趋紧的武神连环讨伐。 天上金光四射血雨腥风,天下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那堕神浑身血污地曳剑于大荒之上,脸上笑意狰狞,脚踩无数鬼尸骸骨,逐渐向前逼近。 第412章 再这般下去,就算大荒之地离人间是个十万八千里,也拦不住众神施术引天象大变,人间怕是要遭灾了。 可他还不能停手。 鬼煞越泄越多,拖得越久裂隙也便越大,父亲却迟迟不现身。 他还在等他出来,还要亲手闭合这愈发扩大的天裂。 可天界不管,他们只想要了这堕神的命。 百万天兵在地上跟鬼煞打得不可开交,待到他在半空与日夜游神两位神官大战三天三夜,在这场车轮战中筋疲力竭遍体鳞伤的艾叶依旧是与两位不相上下。 “我是未料到你要走到今天这步!”温良大呵:“好端端的白玉京你不待,早嘱咐过你不要过付欲念!何以至此!” “且轮不到你教训我。”艾叶手中剑上血滴滴融进岩土:“旁观者的姿态被你端得标志,到头来你终究什么都没做不是吗!” 温良一时哑然。 “你拦不得我。”艾叶淡地一瞥,转身蹬去半天,一爪擒住鬼兽脖颈,利剑顿透兽目,泼天地降下恶臭腐烂的污血。 “无论过去或是现在,你口中的天理、天道,哪一次不是被我与他颠了个完全?天道由天而定,偏我艾叶今日就要翻了这天,你能奈我如何!” “从始至终都是个自负之徒!”温良咬牙挤笑,连战之下体力不支,胸口剧烈起伏——他深知自己并非是妖性全醒的艾叶对手。 “就算如此又如何?苦的人总还是你,而我依旧傍天命而悠然,受万民敬仰祭拜,做逍遥仙神,你却成堕神为天下喊诛!” “无所谓了。”艾叶探身咧嘴,将脸凑到温良面前,二者鼻尖几乎只有毫寸之差,以至于温良可以清楚嗅到他身上浓烈的血腥味。 “而今我妖神血脉得归,再不是个只会哭天求神,望而手足无措,只能亲眼见心上人被你们逼上死路却无能为力的废物,就算晚了些。” 就算晚了。 “也再不会为你们中任何一个挫败于此!” 【作者有话说】 另一篇玄幻新文预收已上!知道大家现在被刀得心肝痛,那可以点开预收文的文案乐一乐! 顺便收藏一波,谢谢大家! 《那鬼王捡了个娇妻》(文名暂定),钓系诱惑美人鬼攻x冷淡倔强武将受(不是真娇妻!) 一切都要从路云淮掉进山谷,摔在个野坟头上说起。这武将为表歉意磕了三个头赔罪,怎得直接三拜礼成,送入洞房,成了鬼王的媳妇儿? 嫁就嫁吧,那缠人鬼还要骑我脖子,吸我阳气,鬼下身一米八,鬼上身一米六。 一米八一米六,一米八一米六,一米八一米六。 猛男秒变小娇妻。 路云淮:真想报官啊。 *好想报官,但发现我就是通缉犯。 *垂死病中惊坐起,娇妻竟是我自己。 *请鬼王注意形象,不要不穿苦茶子就往我头顶坐。 第220章 桂魄诛尸兽 天裂中一声兽嗥震天溃耳,地动山摇,晃得一众全都惊悚停手! 眼见一只巨大妖兽以巨爪撕扯裂隙,天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撑大,勉强挤出一颗猩红滴答灼血的兽头时,所有人皆骇然吸气! 怎会有这般巨大的兽! 悲嗥声摇天,掀起假睑时随漫天瓢泼灼血而下,那独目豹瞳似乎仍鲜活如生。 “你……你看你到底引来了何等罪孽啊!!!” 日游神惊声尖叫,毕竟他可是亲眼目睹过数百年前益州大劫时,这只鬼兽如何险害万民的险象。 疯了疯了,艾叶现在是失心疯了! 艾叶眉心压紧,道:“几位,容我片刻可好?” “容个屁!谁知道你又要做什么!”日游神跟不上他的速度不说,又要忙着别被身边鬼祟近身,可是个又累又怒,破口大骂, “眼下你就是死,这屁股我都不知道天界该怎么给你擦!” 艾叶无奈摇头,怒挥剑气斩月辉炫目,在唤冰墙将两位神将隔在后头! “又是这招!”日游神一时破不了冰障,艾叶这几天来靠这东西没少拖延时间,重拳顿猛锤其上,怒不择言: “一把人间剑,怎得叫他使得出斩月了!进不得身!” “怕不是坠仙台一跃,仙根没诛尽?”夜游沉思片刻,问,“他不曾是白玉京的幕僚。” “对啊,白玉京,司月星君!我怎没想到!” 日游神恶狠狠一咬牙,翻身跃上祥云:“前阵子不是说星君身体欠佳,现在也该好了?你不是游夜,见得月相如何?” 夜游神耸肩,接道:“大抵是好了吧。” “这不明事理的畜牲!我今日定是要他屈服!” “诶你这姓温的。”夜游神瞧见他说走就走,徒留自己在原地应对残局,甚是无语。 干脆收了剑抬头观望起冰墙之后,不知他平白撕这天裂是为何,看戏似的见艾叶携剑猛冲直上,揽浑身烨烨神光,朝那巨兽飞去。 艾叶悬在空中,与探出大半截身的独目驺虞尸身对视。 “您当是认得我的。”他道:“就算送我走时不过襁褓大小,但大安城那为我而设的神像终是有了我的脸——是您数千年放不下的怨吗,看啊,儿子照您想象的样子长大了。” “哈————!”那尸身咧一血盆大口向他凶恶大嚎。 第413章 “我虽未被赋名,但一身血脉总不假,仍算得驺虞一族不灭的象征。” 巨兽嘶声咆哮得厉害,徒有肉体的空壳并无思想,只是本能地愤然挣扎,要从裂缝中挤出来咬掉他的头。 “您不当在这里落得这般模样,为人唾弃嘲笑。”艾叶垂目道:“是我来晚。” 说罢黯然一笑,举剑直朝那鬼兽脖颈劈刺而去! “父亲,儿子送您一程!” 鬼兽皮毛坚厚,又以灼血覆盖,一柄人间剑着实难劈。 艾叶便是咬牙赌上全身法力,竭力而下! 鬼兽既无心智,又怎会安生赴死?顿时痛得来回翻滚,灼血四溢! 艾叶急急唤寒气护体,紧握桂魄脚踏其上,狠命再向里刺去! “对不起了……!” 霎时间灼血喷洒瓢泼而下,再是寒气护体都抵不住这山石可溶的鬼血,手臂烧得火辣辣刺疼,咬牙一剑刺到底后,握住剑柄拼尽全力向下拖曳,生生在这鬼兽脖颈上砍出一道长裂! 鬼兽垂死挣扎,亦是把此刻体力不支的艾叶甩飞出去。 艾叶整个身子都被巨大力气措不及防推飞出去,狠狠撞上百丈开外的冰墙一瞬,冰墙犀利龟裂,顿觉后心一阵剧痛, 加之耗尽法力未得休息,拼不出力气承担这劲力,五脏六腑都扭在一起,撞烂了般呕出一大口血来,半天都没直得起身子! 艾叶忍痛眯眼看着鬼兽咆哮如雷,挣扎却是愈发虚弱缓慢,腥血如江涛盖面。 手中桂魄识主祭银晖为护,他便在这邈邈月影与血雨中吃力爬身站起,看鬼兽最后一声悲鸣长吟,分明是个死去千百年的死物,那晶蓝无神巨目凝视其片刻,忽地似落下一颗泪来。 再随风无声化灰消散。 艾叶跪在苍穹之上,以剑撑身,后背挺得笔直。 阖目一叹,唤了声,“父亲。” 龟裂冰墙应声粉碎,带着他一并自百丈高空垂直落下。 *** “城主……城主!夫人生了!是个男孩!” 数千年前的飘雪夜,子毋在大门外覆风雪,一动不动整整侯了三个时辰,才听得一声婴儿啼哭。 一向沉着冷静的妖神,不知自己那夺门而入的姿态有多狼狈焦急。 驺虞一族算不得人丁兴旺,还不都是因为雌性极难受孕,且孕期足数百年之久。期间胎儿需要不断吸食天地精华,方得聚成神脉,成那得天独厚的天生妖神之身。 孕育新生命的过程极其漫长,碍于怕有仇家中途挑事,数百年的孕期若是中间断了才真是绝望,很多族人会选择隐瞒孕事,直到生产前一日为止。 如此一来,新生命的降临便是件弥足珍贵,足以全族大庆的事情。 “天赋仙根,自成人形。不过还小,耳朵尾巴收不回去罢了,可爱得很呢。” 子毋从接生婆手中把孩子捧在怀里,甚是还没个巴掌大小。 他笑得欣慰,也招手唤了一只倚在门外面色凝重,一并陪护在外的那个年轻大妖。 “乖徒。别光站着看了,为师知你好奇,不妨进来抱一抱。” “我……不了吧……” 玄衣大妖踌躇几分,迈出的步子又收回来,到底瞥了眼,落在屋外的飘雪。 “是啊,你这个天养大妖,独一无族,说得珍贵,倒也活得孤寂。来,过来,既然如此,倒不如把他看作你弟弟好了,有个依靠,挂念,到最后总不至于落寞。” “我……我有弟弟。” 大妖虽是说着退缩的话,却忍不住朝他师父手中婴童迈出步子。 “你那算哪门子弟弟,那是天生的仇家!来,这个弟弟给你!” 子毋二话不说直接把襁褓丢进开明手中,吓得他浑身兽毛倒竖,手足无措盯起眼前白白胖胖招展一双肥厚大耳的小妖, 殊不知自己吓到兽瞳恍惚,连藏起的九头都钻出好几个来。 ——“哇——!!!” “师……师父!!!哭……哭了!怎么办!” “诶,别扔啊,别扔!抱紧啦!扔了把你师父的独一脉摔成傻子,你可担待不起!” “师父!!!!” 【作者有话说】 预收文《那鬼王捡了个娇妻》那边的封面还只是暂定! 不过说到这儿想起来,列表完结文《良犬》中有本文里一些延续的故事!譬如说冯汉广在那之后的生活,和他捡来的孩子, 不过因为是非玄幻的权谋文,没办法加入太多玄幻元素,除了冯思安的故事以外都是以彩蛋元素加进去的! 等妖道难撩完结以后会更一篇衔接《良犬》的番外 以及这本鬼王的预收也准备放这两本的彩蛋进去! 大半夜说这么多废话呢怎么 总之就是请大家多多点点收藏! 第221章 你真杀我 “诶,别扔啊,别扔!抱紧啦!扔了把你师父的独一脉摔成傻子,你可担待不起!” “师父!!!!” “哇——————! ” “师父……!” …… “艾叶!!!” 闭目修神的开明高呼一声,骇然自王座上站起,挥起大袍冲出大殿,又蓦地停下脚步,举头望妖王殿上黑云盘涌,三界不宁,眉目沉成黯然。 “殿下……” 匆匆跟上的巫阳小心轻唤,见眼前妖界尊主阔肩微落,华服在阴风中翻腾涌动,沉吟许久才挤得出一句。 第414章 “你至少……把天裂给我关上。” —— 身子随碎冰一并落下,耗尽心力的妖自以一切终得结果,愿得闭目一瞬。 迎面张牙自天裂掉下的无数鬼煞赫然入目,甚时敲醒泯灭神智! 对了,天裂……! 可恶…… 艾叶强打精神在空中翻身携风重重砸下,好歹天赋还在,落地时疼得两腿发麻倒不至于摔死。 不等有个喘息调气的机会,眼中水光模糊间见个白色身形冲杀过来,口中一声怒喝“缚!” 未闻其人,空中先穿来数条月光玉纱将他手脚捆紧,攮推至身后一根赤岩石柱后缚了个结实,像个什么受刑犯似的被绑在上头,动弹不得!而后便是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当头喝来。 “孽畜!拿命来!” 艾叶忍痛仰头,见素曜已然冲至面前,单手死死钳住脖子! 登时气息不畅呼吸困难,一股股难受得想吐的滋味涌上头喉咙,在此间竟还扯得出一抹残忍无声的残笑。 “他们……托你来杀我?” “星君是自己来的。我是打算上天求人,怎知才走出几里就见得他已经在匆匆赶来的路上了。认命吧,别挣扎了。” 日游神跟在后头抱胸带笑。他虽一向只是奉命行事,并非自愿,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下嘴脸却是很难让人不生恨。 艾叶艰难挤出话时,喉咙间憋出的都是咯咯裂声,口中含血,每说一字都会喷出血沫,脏到素曜衣袖。 耳畔忽地恍惚一阵铃声响过,素曜短暂一愣,可惜当下这仙人只觉恶心,一把甩开手去,狠狠骂道: “还笑得出来?!” 松开手后大口的空气涌进枯竭肺管喘得厉害,口中的血也顺势倒流呛回气管,艾叶咳嗽不止,眼泪横流,血腥味直冲鼻腔。 肋骨不知刚刚撞伤几根,每一声咳嗽都拉扯生疼,痛苦得五官紧锁,却又被素曜的玉纱缚得死,腾不出手来抹擦满脸血泪,狼狈得很。 “天界真是一帮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手段怎可下流至此……”艾叶赫赫喘笑: “偏偏是叫你来杀我,还真是杀人诛心啊。” “有何不妥。” 素曜退了半步。是怕他说话时再喷出血脏到自己,又是因一旦靠他太近,就会有不明铃声响彻耳畔,扰得他莫名心慌。 那声音分明像是自己遗失许久的命铃声,但命铃绝无可能会现身此处,心烦意乱更是上火! “你曾是我白玉京幕僚,是本座看走眼纳你这孽畜,自然也应由我亲手了结一切。”素曜道:“你若身负子毋神术,当拿得出本事与我一斗!” “我不想同你打。”艾叶摇头苦笑。 “子毋怎会有你这样的子嗣!”素曜愈发怒道:“本座只恨自己当时眼瞎,不知你是个势在祸乱三界的妖兽,好意救你、打下契印,殊不知是在引狼入室!” 艾叶凄凉一笑:“那可否请星君看在那些交情的份上,留我一口气脉,容我先去把那天裂封上,再任君处置啊。” “你当我再信你这妖言惑众?” 素曜失笑出声,好像在听什么笑话,讪讪笑了许久后厉目圆睁,一双妃瞳死死盯紧艾叶开口道: “休以为在我白玉京呆上那些时日,趁我魂识紊乱迷我心窍……你我就算有了交情!” “少做梦!” 素曜大步向前掐起艾叶脸怒道:“吾乃月府素曜司月星君,是连天帝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月上帝君!你我身份悬殊,我又怎会与你这仙班都列不入的堕妖谈什么交情?便由得你混乱三界了!” 艾叶心中清楚,素曜所言确实在理。大道无情并非真无情,他泯灭的七情六欲背后实是大爱,正如数百年前以身殉城,他不是不爱我,不是狠心抛下的我。 而是比起我,他更爱世人。 他当以最为公正平等的心运行天道,于是内心不得起半分涟漪波动,但我的出现让他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怎样整理才好。 若非今日自己扯开天裂祸乱三界,他未必会现这个身,会亲自应允讨伐我。 而我让三界陷入危机之时,他便不能再冷眼旁观视而不理,不得不前来此处。 他必要为世人寻一生路,要清除危机,这是他诞生于世的职责,也是他所守的天道。 想到此处,艾叶忽地浑身一凛,胸中顿然悬了起来,有鼓点咚咚敲在上面,让他骤然不安,惊惶,意识到了什么。 对啊…… 对啊! 他是宇宙并生之仙,并非在场其他仙人那般前生为人后天登仙之辈,便也没有半点做过人后所残留下的所谓“个性”,“算计”,“心机”等等之说。 连天帝都是人身登仙,如果他们真的和起伙来利用他做些什么,他定深信不疑。 换句话说,他单纯得可怕。 天道让他如何运行,他便尊着规矩行事,尊着规矩来了,尊着规矩忘了,尊着规矩亲手去斩他萌生的七情、六欲,尊着规矩跑来这里。 来处置他叛出仙道,祸乱三界的前幕僚。 “你呢……”艾叶的声音沉下来了:“你想不想来。” “……什么?” “杀我。”艾叶道:“你,想不想来杀我。不是他家仙门所托,也不问天道,就问你自己,愿不愿杀我。” 第415章 “叮铃————” 素曜忽觉有铃声更为明朗,甚至如钟声鸣心,就在身边隐隐作响。 慌然再松了手,脑海中一晃而过是声莫名的呼唤。 【——艾叶! ——别死,求你,别死……!】 …… 什么东西……! 他被这头痛扰得苦不堪言,不久前魂散得宁,落得五识不全也好,至少不会被梦魇头痛折磨, 可当下这声音又是什么? 艾叶瞳孔一紧,心头像是被刀刺般狠狠生痛。 他得不到答案,也知道眼下素曜给不了自己答案。 无所谓了。 “现在杀我,三界势必大乱,天裂如今越扩越大,唯妖法得封,你们除了我,到哪寻得到封得此天裂的妖神!信不信我随您,我只是不想您沦为大灾导火索,事后无故自责!” 艾叶咬得两腮发酸,眼睛大大瞪着。 素曜就是素曜,九天之上唯我独尊的月上帝君,他早就不是那个自己心心念念了七百多年的小妖怪。 即便是分出一魂一魄,那一魂,那一缕孤魂…… 到底是为护自己散尽了啊! 他早就不在了,早在那一日魂飞魄散,无往无踪,再也……没有了。 “噗嗤——” 艾叶还未自心痛中回过神,便听得一声血肉撕裂的钝响,错愕间想去寻声音来源,忽地觉得自己肩胛一热。 低头见素曜不知何时手中唤出一把银剑,笔直插进自己肩下,毫不留情拔了出来。 顿时血气翻涌,剧痛麻木全身! 素曜唤退困着他的玉纱,艾叶便像个纸偶一般跌在地上。 “给你留半口气的机会,这一剑偏移,足够你活到封上天裂。” “你……真杀我……!” 第222章 我说我很痛! 艾叶身体已然脱力,只能一脸难以置信的盯着素曜看。 好像还有很多话想问,还有好多话想说,奈何太涩口了,发不出声,唯有眼泪在流。 曾以为自己已经释怀了,可在濒死之际再看这张脸…… 眼下当立即跃上天去以血封天裂,可俨然此刻神智已被感情替代。 艾叶痛苦地手脚并用挪到素曜脚下,那张脸居高临下冷目相对,不想被他拉到衣角而退行半步。 “……” 他空空抓了把地上的沙土,再然狠狠攥拳,喉中难以抑制地呜咽。 好疼。 好疼好疼。 好疼,好疼,好疼!!! “你不应……忘了我……” “怎么能忘……” “不能这样……” “你不能这么对我啊!” 心好疼,好疼啊,疼死了,疼,疼,疼,很疼啊! “我寻了你七百多年!刀山火海在所不辞,九雷压顶魂飞魄散的痛也敢受!到头来…到头来你竟是要如此一脸嫌弃,视我为垃圾,是祸世妖孽,说我只是为了名利骗你生欲,说我孽畜!” “真的很痛!!!” 艾叶十指抠地放声哭叫,连鬼叫都遮拦不住的悲切嘶吼,反反复复抓挠着大荒地浸了血的裸岩。 “痛,痛,痛,痛,痛,痛,痛!” 伤口痛,头也痛,哪里都痛! “真的好痛啊!顾望舒!!!” 空中闷雷嚓地闪过,映得那星君脸色更白一分。 “——顾望舒你个该天杀的!做谁的魂不好,偏要做个大道无情的月神!我后悔了!不爱了,不爱了!改恨你算!!!” 那喊声就像是七百余年前益州大劫,顾望舒把他困在护心诀外,独自赴死时的绝望,爱而生恨,一模一样。 “凭什么啊,凭什么你就可以舍身救世一死了之,凭什么你又散魂护命再救我一次,凭什么要留下我一个生不如死的折磨这么久,最后还要亲手杀我!”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不公平!!!” “够了,够了,我很累,太累了!” “我说够了……够了够了够了!我受够了!!!” 紫电惊雷于万里无云的天边叱咤而过,映得在场所有人满面通红,赤岩坍塌满地,鬼声哀嚎! 银铃声如碎玉炸响,再是无视不能,素曜愕立原地满面惊恐,手中剑脱落在地,叮当作响。 “你……你刚刚叫我作什么?!” “我他娘真想扒了你的皮!我要扒了你的皮,看你那心到底是怎么生的!顾望舒!顾望舒!!!我叫你顾望舒!!!!” 艾叶手指紧抠地面痛苦嘶嚎,口中堵的都是血,声音也是混沌不清,全成疯子似的恶骂! 身后一道盘旋天际许久的紫电随他道出‘顾望舒’这一名讳同时,向他径直奔腾劈来! 素曜心头骇地一荡,身比心快地惊慌夺两步向前扶起艾叶软塌无力的身子,在众神惊呼声中侧身替他挡下那一击雷霆! 他将刺骨闷痛噎进口中,把艾叶稳稳靠在断岩柱上。 不知是心慌或是身痛,声音颤抖,手也在抖。 艾叶精神迷离间注意不到素曜替自己挨了一击天雷,口中恶骂未曾停下。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啊!杀啊!去他奶奶的天裂,你九天帝神多了不起呢,天裂对你当不成问题吧?你能奈,你去关呐,我不管了!!反正我配不上,我这等孽畜、贱种,能有什么本事!!” 第416章 “我受够了!对对对我就是下贱,就是停不下来,就是忘不了你这狗东西,明知你不是他……可你偏要顶着这么一张脸,叫我怎么释怀!” “罢,你杀我,我死于你手,也是……” “也是我应得的报应!!!” 素曜咬牙翻手推一股真气暂且稳住艾叶心脉,从未感受过的急迫感涌上心头,好像有什么东西抓心挠肝让他五脏成结,迫切想要刨根结底知道个清楚,他还不能死,他不能受这天雷,他断然是能为我解释些什么的! “把话给本座讲清楚,你叫我什么!什么我就不是他了!” 素曜靠得近,疯响铃声摇曳更是清晰,更是笃定命铃正在此处, 猛然想起镜儿说过自己是将命铃…… 赠与他人的! 难道说…… —— “白钰,那你当知我人间一世,可曾遇过什么情缘。” 司月星君自长久昏迷中清醒后,再是不愿承认也知晓自己切切实实生了七情。 慌乱与沮丧之际曾问过白钰。 白钰未有隐瞒如何,只当是不能直言,便点了点头。 “不过人间已过七百余载,就算有过,也早该忘了我罢。” “不,他没忘。” 白钰停下嘴边玉笛奏响仙乐漫漫,缓声一叹。 “罢了,是我忘了。” 素曜起身负手,目光投向神桂无尽落花,亦不是会莫名浮想起那个曾喜爱停在树枝上的小妖。 “可您也没忘,不是吗?您若真的再无思念,便不会被梦扰魂牵,今日便也不会与我提起这个。” 白钰跟在身后,默默笑答。 “……那你可知道她生得什么模样?” “无关男女种族,主子。”白钰道不得天机,如此巧答: “是您喜欢的模样。” …… “是我……喜欢的模样。” 素曜骤地将五指捏紧。 忽然忆起这段交谈,再忆起那日白玉京上自己与艾叶大吵一架时, 他那般妄然笑着逼自己承认动情,承认喜怒哀乐皆由他起。 “是…………” “是你……?” 命铃不仅是素曜伴生之物,更是承仙术,定神魂的必不可离身之物。 九天并生上仙本无体魄,为天地运行而生。大道生物,凝结成魄,他用命铃维持神识安定,便有会神识记忆停留其中。 而今离得近了,就算那一魂不在,或许早已融进艾叶身体中去, 到底那些感同身受的悲痛,思念,甚至于记忆。 如隔薄纸,他记不起,却感受得到。 素曜这一股真气冲进艾叶体内,勉强叫艾叶睁得开眼,但眼前早已是朦胧一片看不清楚。 不过就算只是个模糊人影,那也是个糊成一滩水也能认得的人影。 “真漂亮……” “怎么看都还是…漂亮极了…” 他喃喃念着,不停缓慢地摇头。 “是我放不下……” “我放不过自己……” 素曜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五脏六腑中那股让他恐惧的震颤停不下来,怎得心跳如此之快, 也如被绞汁般刺骨的痛。 小妖怪,顾望舒。 被这两个名字折磨了整整七百多年,痛到噬骨不可解的梦中哀唤。 如今竟切切实实地,有人喊了出来。 天道谴雷更是双双无情劈下! 素曜掀袍护到艾叶身上,痛哼一声以身拦下两道天雷,冷汗顺鬓直下,半会儿没能再直得起身,连一众与鬼煞拼杀的武神都是目瞪口呆! 他搬起艾叶肩膀,迫切道: “你还知道些什么……!” 第223章 身成命铃 “雷劫啊,是比想象中还要难渡。” “我为什么……要怎么同你讲才好。” “许是真的没了念向吧,我想我同他死在一处也是好的,所以毁了那压我的塔,回了这绣谷林。” “那时候好像懂了他,懂他当年为何愿替我受销魂鞭保命,明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但还要去——” “原来身后再无一物之时,眼前人便是我的命。” “他那么早就动了心,他是个木讷的人,说不出口,也不敢面对,全都身体力行的做了。” “我那时竟还哭着闹着逼他承认,活像个胡闹的傻子。” “总之……那时候好想好想他,我撑着回了绣谷,回他身边。正值桂花落得漂亮,很香,很像他还在,像他躺在那儿,连那层土都没隔着,便想着死在这儿也不可惜了。” “……但你找人救我了不是。如此说来倒也算命数,我能活过雷劫,便认定此后断能寻他回来。” “啊,啊……”鞑苒挠了挠头,他盘腿坐在屋前抬头往树上看。 白袍下那大妖有意遮着的绷带下,伤痕虽是在愈合,然那事已经过了三百多年,速度之慢,蚀骨之痛也要伴他多久。 “要不然那群凡人不会‘偶然’迷失山路,‘偶然’寻着只重伤的奇兽带回皇城去养。” “皇城里如何,吃得好吧。”鞑苒好奇问。 “嗯…说不来。” “怎么会!吾记得您去的时候恰逢大昭天下大变,圣君定局繁盛之时,您再想想——” “想来也是有趣,他们寻各路良医治我,见我胃口不开又寻各种美食奇肉,吃得算好,但你也要知道我并非座上宾,而是他们捡来的异兽,是准备放后花园驯养的。” 第417章 “啊……”鞑苒一副恍然大悟:“那养不了,养不了。” “三寸小笼自然困我不得,法力稍稍恢复一成之时我便跑了,现在想想还真对不起那好吃好喝供着哄着我的人皇。” “啊哈哈…这三界之中真没几个大人物没被您得罪过了。” “小山神啊。” “嗯嗯?” “既然我能活到今日。” “又有什么理由放弃。” …… 大荒的血臭味掩盖天地,艾叶躺在素曜怀中,手垂在晒得滚烫的红土地上。 他睁眼看着天空,大批鬼煞挡不住大荒刺眼的烈阳,阳光呈圆环状发射,一切都好像放慢下来了。 很慢很慢,连带着耳边的嗡鸣一起。 有些难以言表的舒适和安详感涌上心头,让他再不想动了。 啊…但还有一事要做来着。 他缓慢收手掏进怀里,眉头微微皱起。 素曜不明所以伸手去接,未待他完全掏得出那个东西,自己心头却早已忐忑不安跌宕成万千波浪,甚是如仙钟长鸣, 而他自己便是那颗钟芯,五脏六腑都要被撞碎。 银铃声熟悉清脆。 那妖颤手握着什么东西,拉住他的手往里塞。 哪怕就算眼前人非故人,那妖还是偏执要去抓这苦思太久的手。 太久了,甚至于分不清此刻抓着他的念头,到底是爱,还是执念。 素曜落目时自两人指缝间见得命铃一瞬,瞳孔骤然紧缩。 是我的命铃。 但却神辉不再,黯然躺在那里。 取而代之则是艾叶手触上他的一瞬,脑海轰隆一声混乱地炸成一团! ——“那你带我去抓兔子吃吧!我可太馋了……” ——“谁许你糟践自己的命了!你那命可是我救的!” ——“小妖怪,快过来!外边凉,我抱你。” ——“与男女无关,我就是喜欢你啊!” ——“望舒啊,我再开一壶桂花酿,成吗?” …… ——“小妖怪,你……可还认识我?” ——“不要怕,当我是你的眼。” …… “——顾望舒,我恨你一辈子!!!” …… 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奔涌倒流冲向脑海,甚至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受,唯有头痛欲裂,胜过天雷伤痛! 那些风花雪月,如静影沉璧般谈笑自若安宁美好的人间岁月,却又突然转为风云突变生离死别的苦痛。 至今还铭刻在心头的疼痛滋味…… 怎么会…… 是真的。 不是梦魇。 竟然是真的! 全都是真的,是切切实实发生在自己身上过的,都是,真的! “星君!” 日游神看那天雷不断向他身驱重重劈下,急道:“莫要糊涂,您当维护天道,斩除堕神!” 素曜乍地回头,瞪向身后海海天兵。 一眼穷不到尽头,个个怒目圆睁,无形的压迫全聚到一处,聚到二人身上。 恍惚间视线中竟重叠背后河水湍急,千百术士提剑举刀压在河岸。 无以言表的巨大背信感随之涌上心头。 素曜忽然明白为何今日决意讨伐艾叶之前,白钰要堵在白玉京门前执意拦他, 为何仙官三千,全都心照不宣的求我来动手诛杀艾叶! 与他曾为白玉京幕僚毫无关系,这不过是,不过是…… 不过是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啊! 他们要我亲手斩断七情六欲重归白玉京做那无情无欲帝仙,亦想要那堕仙偿命! 除了我,除了我在场诸位没一个有自信与他一斗!所以要我来,要我来杀…… 要我去行他们的天道,护他们的规矩,让一切回归所谓的“正道”! 利用他… 利用我。 知道我会因动情而恐惧,知道我必然会为拯救三界苍生而动剑。 所有人都知道,都是无辜旁观者,只有我! 好好好,好啊,真好,好缜密的构想。 就因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便只有我像个傻子似的被蒙在鼓里,什么都记不得,身在此山中,不识真面目! 而他为寻我苦守千年,甘受雷劫,登仙飞升,却被我亲手伤害至此! 素曜几近崩溃地从艾叶手中抠出自己那颗沾满血污的命铃,亦是更紧地握住艾叶的手。 而今命铃交付一切至艾叶身上而化为凡物,那他便成了我的命铃。 但也因此那些被视为禁忌的人间回忆也随命铃一并奔涌至素曜身上, 他每想起一件往事,天雷就要劈他二人一道。 “星君……今日,物归原主……” 艾叶哽咽难言,“不过……大抵,不太好用了吧……” “好用……”素曜忍痛低言,亦是难忍泪水。 “您倒是不嫌。”那妖气力不支,且是个要递出的瞬间手掌滑落。 “别别,别!” 铃滚落在地上发出一阵嘲哳乱响。 素曜接住的是艾叶滑下的身子。 “为什么不能说……” “为什么要我忘!”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周末因为私事短暂回一下国,所以周末两天如果不能按时更新还请担待一下!我会尽量按时更上毕竟已经在收尾了,如果没来得及一定会在周一全补上! 第418章 最后麻烦各位给新文点点预收~! 第224章 吾便是天道 艾叶趴在他怀里剧烈的咳嗽,每一声都在带出大量的血,染得素曜如雪的仙纱衣污渍斑斑。 他的鼻子动了几下,是想去闻素曜身上的桂香,可此时鼻腔里早已堵满了血,除了铁腥,什么都闻不到。 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命铃上停留的残魂执念引回前世记忆,可那些片段都是破碎不堪难圆故事,关于那一世下凡的我到底是谁,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和眼前这个一坨血人儿般的妖又都发生过什么…… 只能自己凭着残留下的那些强大羁绊去回忆,素曜想不完全,可那撕心裂肺挫骨扬灰的心痛确是真切。 “星君!请快动手!” “速速诛杀堕神!!” “这罪人是在下从地府里救出来的,不如今日就由在下亲手为其弑魂夺魄,消散生魂,来弥补过错,不必再脏了您的手!” 游奕灵官自众仙中走出,手中长枪红光熠熠。 虽是被艾叶伤得够呛,但毕竟武神之躯,那妖没往他致命处伤,便也就愈合的很快。 “还请星君护这天道,莫要再为那堕神搅乱心性,将一切回归正途!” “……” 素曜一动不动,只抱着艾叶坐在群仙之间,背靠大荒地漫天鬼煞。 游奕灵官提枪靠近,心中固有嗟然,手中枪却是提得无犹豫。 “别动。”素曜冷然命令道。 游奕呆地定了脚步。 他感到地面在颤,有细沙不断跃起,那震动愈演愈烈,直到众仙皆有感应,难以稳住脚步地面面相觑。 背后万记鬼煞朝地上毫无防备的二人尖叫奔杀过来,身前众仙见形势不对,纷纷跃身扑上—— 诛堕神固是重要,但清鬼煞也同样不能耽搁。 “轰隆——!” 强烈耀目的银光乍然自素曜脚下爆开! 登时天动山摇,银光霎那间次破整片大荒之地,身前身后两波鬼神同时被震得翻出老远,鬼煞触之顿随惨叫灼成灰烬,竟是个片甲不留! 众神在目不能直视的愕然中见那光影中央,司月星君银发肆意荡扬,背后无数白纱化作漫天帷幔遮挡其中,一双妃目毅然冷峻,蔑地扫过一众仙神。 “守什么天道……!” “吾便是天道!” 艾叶眯眼看着这结界样的幔,恍惚间。 似乎回到了那个撑着守护诀将他牢牢护在身下的小妖怪身边。 司月星君这一反常引得众仙错愕之余,再一阵天动巨响,天裂间挤满无数闻声噪然的鬼煞,终是拉扯得豁口更大! 素曜垫着艾叶后心,不停向他体内输送真气,护他心脉。 庆幸自己那一剑好在不是奔着当场绝命去的。 记忆尚不完整,但他心中清楚,无关前世,只是笃定当下心口这份焦虑痛苦不安悲伤的情绪, 定是因情而起,绝不会选错。 “带……” 艾叶忍痛将喉中困者的血生吞回去,每一字,每一顿,都像在耗着命。 “带……我……上……去……” “好。我带你上去。” 地下传来的震动愈演愈烈,再至极限之时地面崩离解析,随噼啪巨响裂开龟裂开来! 众仙再难站稳脚步,东倒西歪间见无数大小不一的岩石拔地而起,中心一座拔地而起的岩足有山大,泼天盖下阴影! 素曜将他横捧在怀中,背后玉纱拦得是无仙靠近,鬼煞驱离。 在众仙人惊呼声中,脚踩巨石头也不回地顶天雷直上,抱着艾叶冲向天裂。 身后众仙顿时乱作一团。 “怎么回事!谁奔天裂就去了!寻死吗!” “司月星君啊!” “疯了吗!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无人司月,这……这哪行啊,这天将大乱啊!” 如此动静自是引来全部鬼煞瞩目,惨烈鬼叫泼天地奔涌而来,素曜余光瞥见艾叶手边那柄凡剑。 心口阵阵酸涩快要让他再难维持理智,素曜将牙一咬,挥袖纳回神剑,再抬头看向万计给黑压压的恶鬼。 那柄凡剑闻鬼气开始颤抖,他伸出手去,凝眉唤一声“桂魄。” 谁道分明凡剑,且是个越古陈旧得东西,却在瞬间闻其名而大放光彩! 他勾手将剑握在掌中,向天一指,大呵: “破!!!” 黑压压的天空瞬间破开裂缝,烈阳猛然灌入,艾叶在素曜真气加持下逐渐恢复些神智,也在靠近天裂时被鬼煞气冲醒头脑。 慌忙从素曜怀中滚下,御风悬在空中时才看到素曜一身银纱染全血色,忍痛面色都是煞白。 “你这是……!” “去关你的天裂!勿惧鬼煞近身,我替你护法!” 素曜横剑在前,条条玉纱招摇漫天,如浓雾密布,鬼煞触之即散,万般可靠! 他抿嘴不再多言,唯手中紧紧抓住艾叶手腕,十指相扣的一瞬便是告诉他莫要放手。 “好……!” 艾叶不敢多想,拉着他飞速奔向天裂,在凝神歃血准备封裂一瞬,又是一道天雷飞速自天而降,轰地一声狠狠砸在身边人身上! 艾叶登时乱了神断了咒法,他可深知天雷打在身上粉身碎骨有多痛! 第419章 “该我的让我受,你不要都替我挡,这可是该罚两个人的双倍天雷!” 素曜低骂道:“封你的,别看我!” “怎么可能不看!” 艾叶猛地意识到自己已与命铃融合,如此一来,他这般拉着自己,便会有残存的记忆奔流回去! 而他这般一道道生受着天雷,是在…… 是在逼自己寻回记忆! 再这般缠牵着自己,那天雷便是躲不掉的。 “你傻子吗!不要命了!松开我!” 艾叶拼命甩手要素曜松开 ,怎奈这上神握得紧,再是被他挣得烦躁,终于眯开半眼,强忍粗气叹道: “你不是说,再不松开我了吗。” “我……!” “命铃,它可都听到了。不只是活的那两年,更是独自伴你的这七百年。我欠你太多……总不能只叫你一人辛苦。” 一道又一道刺眼的轰鸣,素曜的白纱再是拢到他头顶,那些本分属于他二人的罚,皆是无一被素曜引到自己身上。 他把艾叶护得极好。 “今日,公平起见,全都还你。” “可这是天雷!!!”艾叶急得喊出哭腔,“很难受!!!” “那你不也都受了!” 素曜到底气急败坏:“去关你的天裂,少说两句!我能分给你的真气不多,再如此浪费在口舌上,可对得起我!” “星君!!!” 艾叶眼看着天雷毫无头绪密集劈下,一道道皆是血肉模糊四下飞溅地染了他满身,根本数不清是个多少,看得他亦如痛在己身的惊悚! “叫那么疏远。”素曜哑然一笑,身受重伤依旧如一以玉纱护阵, “少废话,你快些……!” “疯子……!”艾叶含着发糯的鼻音恨骂: “一魂一魄时候便是个疯子,现在七魂六魄聚到一起,就是个大疯子,天下第一的疯子王!!!” 【作者有话说】 好像可以在下周内完结了耶 第225章 白玉为殿 素曜就此笑了:“吾可是月帝,要算也是疯子皇。” 疯子王又如何,人世的十八销魂鞭,成仙便是这双人的十八天雷, 是我不懂情爱为何物,是我愚笨,我不知道怎么才算对你好,怎样才算还得了你的情,怎么才算双方都不得卑微的真爱。 恕我只能用这般愚笨潦草却又直接的法子,道歉也是,补偿也罢。 明示爱意亦为如此。 他在这伴着夺命天雷排山倒海般涌入的回忆中,费力睁眼看艾叶歃血为印,面对已经撕裂巨大的天裂! 天裂过大已经无法原样复原,唯一的法子便是以妖血为祭,妖法坐阵,斩成又一扇妖门! 半天血色纠缠,妖血盘绕硕大裂缝之间,混沌血色密阵与鬼煞尖叫混为一体,硬生生融出道深红色法门! 与当年益州上空那座别无二致,强行关堵了鬼煞同路! 艾叶收手后连自己都是一惊,看着妖门淡入空中,还天地一片平和,挠挠脑袋念: “诶小妖怪,你说我这算不算……也成妖王了?” 艾叶问了话,却无声应答。 “不是,是你嫌我唤你星君疏远,怎得如今换成只有我得喊的称号,还不应……我?” ……?! “星……星君!” “喂!顾望舒!!!” —— “然后呢,然后呢呀?大哥哥!” 小孩儿们舔着糖块,围着火堆兴致勃勃盯着蹲在墙角给他们讲故事的白发大哥哥。 那大哥哥起身摇扇,一身不属凡间的阔朗英气。 “然后?小孩儿,那可是月帝,老天爷能让他死吗?没了月亮夜里你们怎么识路!然后就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呗!” 哎呀,终 成 眷 属。” 小孩儿们面面相觑,有大人过来往火堆中添了柴。 “可是……可是这月确实……” 近来夜深时黑得彻底,常有鬼怪作祟,且不说人间术士忙到熬夜脱发,连仙官天神都得了特许,只要有时间谁都别想在殿上偷闲,还得隐匿神光加班,免得凡人见了天神都下了场,人间再因恐惧陷入混乱。 “白钰!!!你拉着我下凡就是为了给小孩儿讲故事的吗!好有闲心呐您!” 白钰闻声一探头,赶忙怂怂一笑给那几个小孩挤眉以口型道了声“再见,” 再大嗓门的应道,:“反正星君不在了,咱们俩好好玩一玩不行吗?走啊镜儿,带你去吃好吃的,解解愁嘛!” “白玉京的公事堆得成山,替星君守夜的神官不下千位,天上都快乱成一团了,还偷你的闲!吃什么吃,贪吃龙吗!回去!” 镜儿健步冲上来垫脚揪住白钰耳朵,不分青红皂白便往出扯,可给一帮小孩笑得前仰后合。 “诶诶诶!!!疼!再拽龙角露出来怎么办,吓着人啦!”白钰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打趣威胁。 怎奈镜儿毫不吃他这套,一边骂着“露出来吓着人更好,罚你几百年不许私自下凡,老实在白玉京待着吧您!” 一边生拉硬扯抓他回去。 到底是玉龙在无人山涧腾空而起,镜儿伏在龙背揪着他那长须兀自叹息: “白玉京啊,没了主,还算得上司月月宫吗。” “你别说啊,星君在的时候不知道,这一不在了,天上人才知道他镇在那儿的作用有多大!哎呦……也是给天上那帮子老顽固一个教训,在的时候不对他好,等人没了,这会儿知道哭天抢地急急急急,司月星君快回来吧~受不了啦~撑不住啦~晚咯。” 第420章 “你还有闲心开这玩笑!我都要担心死了!!!” “放心吧。”龙目躲闪一滚,道:“他可是月帝啊。” “……” “但说镜儿,你背着我偷吃什么了。” “我没有!!!” “那你怎么比来时重了那么多?” “白钰!!!” “呃啊啊啊——!别扯我角!!!” *** 下界,大荒。 “下妖王殿下,大荒之地的妖王殿已经竣工,按您说的从寝殿开始建,冠冕堂皇,全以白玉为制——” “嗯。多谢。” 艾叶起身时摇摆着头顶九旒冠很是在意,翻着白眼一直往上瞧。 毕竟叫一个猫儿属的妖怎么忍得了有东西在面前晃来晃去。 “哥,这玩意不带不成吗!” 艾叶烦得调子都转弯儿变了味儿,听得对面玄衣大妖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不成,这是规矩。” 开明瞪他一眼,负手转身道:“巫履,带路,去新殿看看。” 刚进来带话的巫士闻声一拜,提巫杖踏前。 “以后六巫中我分巫履,巫凡,巫相三人供你使用,不死族巫士人身行事便利,巫杖亦可替你分担些鬼煞之气,便于封锁妖门。有什么不明白的还可以问我,不过这大荒之地……” 开明显然仍是万般放不下心,就好像艾叶再怎么已经顶天立地得独封妖门, 都还觉得他依旧只是当年被师父交付手上时的那个哭哭啼啼的宝宝。 “这大荒之地虽冰寒时长,但盛夏也是酷暑难耐,寸草不生。能住得习惯?” “能的,反正他现在不再畏光,多明媚都没事儿!”艾叶笑嘻嘻答着,倒是给开明说得脸越来越黑。 “我是问你,谁说他了!” “啊,我啊。”艾叶这才回身,悻悻道: “哥,都说了我不是小孩,用不着担心啦。大不了酷暑时去您那避暑,咱俩换一换!” “谁和你换。”开明再将眼皮一翻,嘲道: “那上妖门怕不是你这点妖力抑制得住的。” “这是瞧不起您师父的能耐呢。” 艾叶不忿调侃,估计这世上敢同上妖王如此直诲的上一个人,早就死成灰散了。 “你照你爹可还差得远。”开明懒得理会: “再说不看看我揣着多少大妖的妖力才到今日,你一个莫名其妙天降野鸡王,也好意思同我比。” “你弟弟我天上天下这三界没有到不过的地儿,见识可广着呢!别瞧不起我!” 艾叶笑着跟上开明步伐,但走快了头上九旒摆更得厉害,闹得浑身蚂蚁爬一样难受。 “你还真当那都是些好事。” “那不然呢,天数虽有定,但逆天行事才算有趣!不过哥,说到底你也算半个虎妖,到底怎么适应得了这东西的……” “习惯。” 开明板一张脸,待艾叶好奇绕过去才发现,开明头上那玄旒根本就是纹丝不动,硬邦邦垂在下头! “你这……你……你!你犯规!!!” 艾叶恍然明白了什么,惊叫出口! “你作弊!!!” “所以说是你还太年轻。”开明绷着脸勉强忍住笑意,再一挥手,也将艾叶脑门上那九串珠子冻个梆硬。 “走了,我留不久。就来看看你这新殿已成,没什么事就守好妖门,别出去瞎折腾,记住天下太平少闹事。” “知道啦,好哥哥。” 艾叶摆手示意他安心快走,毕竟上妖门可比自己这儿难抑许多,开明离得越久,封符就越是力弱。 妖王便是如此,名义上称王称霸的,实际上还不是耗着自己内需去维持安定。 不过如今有自己替他分担些,倒还弥补了当年没能为开明炉鼎,独自逃生的那份愧疚感。 “巫履,我们去寝殿看看吧?” 大荒之地天已逐渐转凉,裸露岩地风卷呼啸沙齐飞,不毛之地连走石都在叫嚣,夹着雪打在护殿结界上噼啪作响。 转亭台廊桥几许,玉白廊亭四合处框出方正一片生机,竟如荒漠间的绿洲温室般种着一颗幼桂。 忙碌取水的妖侍见了下妖王纷纷低头退开,艾叶站在阑干外瞧了几许,迈步踏过碎石铺地,看它枝叶挺立,满意点头。 巫履环视一圈。 想这虽日照足够,下妖王殿内风沙不侵,可稀薄土壤怎活得了树木, 不由得将余光扫向仔细端详小树的艾叶。 难不成…… 是用心血与这颗树共了寿,非要养? 巫履越发觉得这下妖王有些绕不懂的个性,只是悄心记下这株小树定是重要之物。 新寝殿内处处透得富贵安逸,与言妖王殿妖云密闭煞气难降,处处阴冷幽恐,倒不如说是明堂满室月辉袅袅。 再加上屋里地龙烧得旺,很难让人自觉身处绝世大荒地。 连第一次随艾叶踏进来的巫履都是为之一愣,或许在开明那儿待久了,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见得这种明亮地儿。 “殿下,是这白玉耀光吗,有些……” “是有些热。”艾叶笑笑,解了大氅搁在巫履手上。 “那我叫人灭了地炉可好。” 巫履正欲回身要去招呼下人,被艾叶一把拦下。 第421章 “别管了,烧着吧,总有畏寒的人。” 巫履听得不明不白,再向里边探探头道: “小殿下,您别说,白玉制屋还真是看着舒适。可您是摆了什么法器在里头吗,怎会通明耀眼如此?” “因为我……玉屋藏仙?” “……嗯?” “我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摆在屋里啦,能不亮吗?” “啊?” 艾叶被巫履的反应逗得笑,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肩膀,说: “你忙吧,出去前叫小侍打盆热水进来就好。若无要事,谁都不许入寝殿。”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篇了!周一或周二晚上更新(这两天忙着满天飞可能会无法确定时间抱歉抱歉),请大家多多关照爱戴! 顺便帮忙点点预收文【那鬼王捡了个娇妻】,以及正在更新的 可爱甜甜abo纯爱【可他的尾巴会发光】 爱你们! 第226章 完结篇 凉空有望舒 艾叶端着副尊者气稳稳关上寝殿的门,长舒一口气后—— 撒腿往榻边儿跑去,大咧咧往地上一坐,端着脸伸一指戳了戳深睡着那个的脸。 “喂。” “呦呦呦。” 见睡着那个没有动静,不像要醒的模样,再往另一边歪了头枕着胳膊,吃了迷似的一盯就是好半晌,也不用担心视线是否过于直白而冒犯。 “所以,还得是我这冤大头伺候你!啊?公子爷,大神仙?” 艾叶这会儿起了身,自纳袋拎出老大一壶水,哗啦啦倒进盆子里。 “今儿的华表池水是哥哥顺道带来了,我是省了力气免得往那大老远跑了。”他将手巾往盆子里浸了,掀开被子往那未着寸缕,但裹伤布的身上擦着: “七七四十九天,再久些,你就该被世人忘了,可就真魂飞魄散咯。” 眼看那些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这仙怎就还没醒的意思,总之先把他盖好,再整好自己衣衫,把扰人的九旒冠摘下随手丢到一旁,独自坐下埋怨念叨。 “平白无故当了什么下妖王,想着能替哥哥分担些是好事,哪知道规矩这么多,光这一个冠就能扰死人!” “不知你那月帝怎么当得这么些年,大抵是一出生便是这身份,适应了?不过说你一个大道无情,运行日月的仙,不需带旒冠那东西,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不适一说……” 艾叶坐不踏实,是觉得这殿里太热,把衣衫一层层都解了,到最后薄一层里子,还要敞开领口散气。 “我才不是定要在这儿陪你啊,还不是怕你醒了以后万一又不知道这是哪儿,也记不起我是谁,再一怒之下拆了我的殿,要宰我命,那可不行!” “跟你说我现在可是妖王,下妖王!你杀我,是要引发妖神大战的!” 艾叶顿了会儿,又蹭过去悄悄摸摸榻上睡得像块宝物无暇的男人,确定他身上不凉。 看他呼吸得稳,安了一半的心。想起刚带他来时那些浑身触目惊心,狰狞皲裂焦糊的天雷伤,是那一众神仙都觉得他若是不当即救治,怕是挺不到回天上去,才无奈留在他这儿。 现在反倒成个人质似的睡在这儿。 谁都知道月帝不能死,人间不可无月。如今落在妖族手里,整个天界便是要客客气气待他艾叶。 于是这修殿的一屋子白玉…… 他可买不起,全是串通白钰从白玉京挖来的。 艾叶边叹他神仙就是不一样,这么重的伤都能愈,但也边日夜担心怎么就是醒不来。 他比谁都清楚司月星君七魂不全一事,不过身子会因此弱成什么样,星君自己不知道,他更不知道。 “净逞能了,连我的那份儿天雷你怎么也敢受啊,看吧,醒不了了吧!” “我跟你说,你可不能死啊,你若是死了,天界怕是要第一个把我捻成齑粉!殉情这种事……我才不会跟一个不仅不记得我、还只想杀我、拿剑捅我的大仇人干!” 他独自在那空荡殿里自言自语滔滔不绝,忙前忙后,从点烛到燃熏香,件件都是亲力亲为,侍从一个都不让往寝殿里踏。 末了,忙完好大一圈,重新坐回床榻边上。 这白玉榻建得宽大,足够两人并排躺下打滚的,如今只睡了一个在上头。 艾叶短暂沉默片刻,强忍着打消了想要倒头挤着躺下的念头。 他知道榻上睡着的神仙一但醒来,便是要立即登虚归位,去修补这些日子空缺时这这那那的破事。 他可是月帝,才不会与自己隐世私会。 于是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醒得来,还是一直这样睡着更好。 只把他没盖严的手塞回被子里,本应抽手,到底是没舍得立刻放下。 “我若问您愿不愿留,您定不会应我吧。不过我也断不会问的,您不用为难担心啊,不抱希望便没有失望嘛。我本以为那一魂不再,你当彻底断了所有的念归于安顿,却没想阴差阳错我成了那命铃,竟能复回记忆。我自然是希望他能回来,可您……” 白玉京上那些回忆依旧痛得刺骨,不得不骇然闭眼,才好继续说得出话。 “可您未必愿意找回那些东西。您终不是他,您与他不同,您又不喜欢我……” “那若我说我喜欢,说他就是我,我便是他。你可愿再留。” 第422章 “那当然愿意了!求之不得好吗!你可知我七百年间日日夜夜念得都是……!” 艾叶发着呆侃侃而谈,忽地尖叫跳起身! 惯性抽手要逃,却被榻上闭目睡着的人一把给扯了回去! “哎呦…!!您什么时候醒的!!” 艾叶重心不稳摔在素曜身上,隔了层被子都掩不住仓皇逃窜那劲儿。 “我倒是要问,口口声声说着再不放手的是你,怎么到头来挣得最凶也是你。” 素曜还是闭着眼,声音虽然是虚的,盖不住语气中那讨债似的气势。 “您……醒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啊!我我我……” 我说了好多不太能听的话啊。 “哦。不过是好奇,你每次这般独自照顾我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听了一会儿……还真是有够能说的,不愧是你。” 素曜缓缓睁眼,妃瞳溢彩是全是调笑韵味。 看着摔在身上小脸通红的妖,才发现如今即便隔世,顺从本心去看,果真还是可爱得很。 于是曾经那些风花雪月倒流如洪,他在睡梦中反复回旧忆中渡了无数遍的劫,而今再睁眼时,仿若大梦初醒,甚是些许恍惚。 微微垂目看去。 艾叶六神无主趴在他身上,扑腾着要起的时候领口扯得开,白花花一片景致全都泄进素曜眼里。 害得这神仙入目出神一怔,喃喃道:“这屋子里……甚是燥热。” 艾叶被他看得发毛,慌忙拢起衣领应道:“我……我也觉得,我这不是怕你冷吗,我这就去叫下人熄了地龙!你等……” 薄被难隔相思心,即便素曜再是努力去使自己不改面色,艾叶都清楚感觉得到自己在随他逐渐转急的呼吸起伏,一切便都成了心照不宣。 “艾叶……” 素曜扣着他手指的那只手再攥紧几分,另一只却是无所适从的搁在被子下边,茫然错乱时紧张捏起褥单。 他仍旧未能习惯七情六欲带给自身的滋味,那是种古怪的,慌乱的,可怕的,但又未知且神奇,难以掌控。 “先别走,我……” 艾叶吞下大口口水,喉间涌动一刻眼中只有那片略显干涸的薄唇。 他舔舌,看得干渴,想润湿了它,也被素曜因自己而起的欲望扰得意乱。 犹豫几许,不知是被素曜盈跃迷茫的目光盯得怯懦,还是有某些不好的回忆作祟,他不敢对上这双眼,却是在视线不及之处默默伸手下去。 隔着被子,隔着,七百多年风花雪月,隔世,隔界,亦是隔天数,隔了日月。 无论成仙堕妖,他终归只是只兽。 他感到那仙一个战栗传到身上后全身绷得紧,便温柔地试探着开口问: “你要,还是我帮你。” 这一瞬素曜只觉得自己该死。 活该魂飞魄散,剥皮抽筋,十八道天雷劫都洗不清我的罪恶。 无论是一时难以消化的记忆,那些曾经参杂着坚定与信任的洪荒般爱意,还是当下…… 他不过是想爱就爱直来直去的野兽啊,竟肯为自己忍住本性温柔至此,而我……怎会仅因一时彷徨不安,做得出那种事! 艾叶乌黑瞳眸与在自己对视时不住地颤抖犹疑,无助地躲闪一旁。 还在怕我。 但他仍肯为我付出所有。 素曜长舒一口心气,带着艾叶一同下陷。 没有答话,单抽出另一只手抚上艾叶后脑的长发,插进耳根鬓角处一顺到底。 在艾叶发颤的目光中再抬手时,轻按了下去。 素曜吻住了他。 小心,仔细地含着他生颤的唇,是知道自己嘴唇干裂不敢用力怕将他划痛,连撬开口腔滑进时都是那般谨慎珍重,苦涩伴甘甜一并暖了心头。 素曜记起自己若是前世,此刻定当咬住这片嫩唇,阖出血腥地将他翻压下去。 反正猛兽不畏疼痛,若以凡人之躯要想制服一只野兽,他必须要比他更为强势霸气,这般下来的欢爱才不只是他为兽的忍让,而是真正拜倒屈服, 要他浑身无力,再到发抖求饶。 可现在,他舍不得。 他觉得自己欠了他太多太多,他只想要他好,睁眼看着惊慌中闭着眼任他亲吻的妖兽。 不想你再痛了。 再也不痛了,艾叶。 素曜伸手握住上替自己纾解的手放到一边,看他惊讶睁眼,微微一笑时落了吻在他额前。 “艾叶,我好饿。” 艾叶闻声慌张扑腾起身,用衣袖一抹浸湿的唇,满脸通红地傻笑: “对,对!你好久都没吃东西了,我去给你做!吃什么,嗯……炒些小菜吗?还是要吃红烧什么的,我这就去……!” 素曜一愣,撑起半个身子,略带讶异地问:“你还会烧菜了?” “那是啊!”艾叶不假思索答他: “我可是独自生活七百多年,不都得自己学着做。别说烧菜了,什么酿酒,种菜,育花的统统不在话下!哦还有束发!我现在可以给自己束发了!可厉害!不信你看,你……” 艾叶说着取下发冠,重新拢起发来,兴高采烈要给他展示, 却在触上素曜一双含泪心痛的眼时怔了神,手一松,长发泄铺满地。 双双沉默良久,素曜已然是哽咽难言。 第423章 艾叶抽了鼻子,拿衣袖抹一把眼,忽地调皮一笑,坐到地上耍赖道: “顾望舒,我不会。烧菜不会,束发也不会。我也好饿啊,你别懒了。快起来给我做嘛,我要吃红烧的,饿死了。” “好——饿——啊——” 素曜再是破涕为笑,起身绕了艾叶柔软雪发在手里,嗔道:“披头散发的,哪有个妖王的模样。别动,我给你束。” 艾叶听话被他摆弄着及地的长发,笑起来眼中都是泪水盈润。 素曜的十指修长,灵巧绕过面颊轮廓,刮头皮而过,每一下都能感受到潜心地呵护欢喜。 是他啊。 是他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长发全成盘结在头顶,素曜忽地从背后抱他入怀。 在耳畔携鼻音沉声呢喃。 ——“对不起,我来晚了。” ——“这么多年……受苦了,艾叶。” 玲珑灯撞秋风鸣,卷帘摇曳相思苦。 不知为何不敢回头,他甚至怕这是黄粱一梦,怕此情此景如万千午夜梦回悲凉。 连期待都不敢,又怎敢妄言爱思。 眼泪啪嗒啪嗒地碎在玉石地面,被缈缈月辉映得发亮。 从拼命隐忍再到嚎啕大哭,背后的人都只是一再将他搂得更紧,头埋在肩上湿得艾叶半边肩头暖热,好似以此无声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是我回来,是我在这儿。 素曜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为好,或许此刻艾叶需要的只是陪伴,和这一个拥抱,足矣。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被一魂扰得寝食难安,他知道自己丢了什么东西,却不知具体丢了什么。 现在找回来了。 他伸手抓住艾叶五指,笑道:“握紧,别再丢了。” “可这样,没法子做饭吃。”艾叶哭得满脸泪水,还笑得像只花猫。 —— “要说烧饭我也不会,凭记忆弄的,难吃就马上吐掉。” 素曜皱着眉头看一锅色泽晶润饱满的红烧肉,再怎么说他可都是月帝司月星君,哪儿自己烧过饭,更何况神仙不必吃饭,不动炊烟才是清冷一宫。 “那在您毒死我之前,怎不自己尝尝。” 艾叶倒是一脸轻松,甚至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夹了一块儿,不动声色嚼了好久。 素曜紧张一咽,喉结跟着上下滚动。 艾叶面带古怪地瞧了素曜一眼,点评道:“熟了。” “熟了?” “对啊,熟了。” “那是很难吃的意思了。”素曜有些懊恼瞧着一盘子肉:“吐掉,不是说难吃你就吐—— 未等他话落,艾叶已经一筷子带着肉塞进素曜嘴里。 “你先自己尝尝!” 素曜表情纠结地嚼了许久才咽进去,终于无奈对艾叶兴致冲冲的眼神道歉说: “对不起,我尝不出来。” “可你总该不会忘了红烧肉的味道吧?”艾叶奇怪道: “更何况这,你根本放盐巴啊!” “是我七魂不全,失了味觉。尝不出来,实在抱歉。” 素曜失落偏开脸的刹那引艾叶一惊,迟疑片刻那妖王忽然端着盘子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几壶酒进来。 “想你是神仙,大病初愈喝酒也没事,若你是人,我断不会给你拿的。接好!” 素曜黯然一笑,抬手就去拔酒塞,被艾叶拿手一挡,靠过身子去掰了他手过来揣进怀里。 “你先尝尝肉嘛,我加了盐巴,好吃了。” “吃什么吃。反正都是味同嚼蜡。不过也是我罪有应得,恶有恶报,待你如此,活该的。” “尝尝嘛!” 素曜拗不过,无奈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舌尖触及一瞬,甜腻咸香混杂料酒清香直冲味蕾,登时瞪了眼茫然看向艾叶! “忘了?我可是你的命铃,没了我当然索然无味,你甩不掉我啦。” “啊……” 素曜一笑,再抬眼时多了几分危诱。 “那本座当试试,我这铃铛味道又是如何。” …… “所以你定还是要走的。” 艾叶栽头缩在素曜臂弯里,极小声地念。他的鼻息湿暖,雪发浓密撩得臂弯发痒。 “嗯。擅离职守太久,天象大变,一片混乱。若我不是无人可代的职,怕是早就要被摘了仙根,该散了魂。” “再说刚刚稍入神识,里面唧唧喳喳各路仙神的吐槽哀嚎满天乱飞,说什么因为我几天几夜日夜不休地除煞,实在累的不行,求我一定要醒,快些归位,吵得头疼,立马逃了出来。” “一群没用的东西。” “我给你种了树。”艾叶把胳膊再搂紧几分,闷声道:“幼桂,我答应过哪怕是什么地府深渊,也要为你种上一株,并且养活了它的,你不去看看。” “白玉京又不是没有。”素曜摸着发哄他,“看那个就行,想得起你。”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艾叶不悦嘟囔:“我是说,天界,我自堕成妖,再上不去了。” “那我下来寻你。”素曜笑答:“我的命铃在这儿,自然是要回来看他的。” 暖玉满堂流光,屋内温暖适宜,很难让人意识得到这儿可是妖王寝殿,是寸草不生的大荒之地。 第424章 “那你岂不又是擅离职守?” “我可是月帝,谁敢管我。”素曜扬起下巴顶在艾叶头顶, “白玉京虽看似清冷孤弱,可终归是在运行明月,无人敢来冒犯。白玉京的规矩是我定,月是我来运行,我便是那天道,谁都管不着。” “别让我等太久。”艾叶沉闷道出这句话时,隐忍得都是不甘与胆怯。 他等了太久了。 等到沧海桑田,等到物是人非,等到早已耗尽虚假的坚强。于是说出这句话后,再呜咽将怀中人抱紧。 “我不敢松手,素曜,顾望舒,小妖怪……我不敢,我怕我一松手,便是梦醒魂断,便是镜花水月,都会散去,我还是孤身一个,我还会从白藏酒肆的凉榻上醒来,我还……” “我在。” 素曜转身将他搂紧怀里,摩擦着被褥沙沙作响。 桂香浓郁直奔鼻腔,泪水温热湿了他满胸。 “答应你,再不让你久等了。” 从此良辰美景,再不会丢了一人。 或许有时月会不合时宜地,晴空中得见,暗夜中不见。 笑笑就好,他只是需去哄一只性子倔、又粘人的小妖罢了。 …… ——“顾望舒,但说我那个蟒皮圈呢,你丢了?真丢了?” “没有……留着呢。你想要我下次给你带来。” “哎呦呦。司月星君留那个做什么,你当时不是嫉恨得很?我还以为早叫你扔天边去了!” “你的东西,没舍得。” “瞧瞧你,嘴硬的东西。我就说你打那时起便喜欢我了,不用寻回记忆也足够喜欢我,你就栽在我手里头了!怎就打死不承认呢。” 素曜堵嘴轻咳:“那么旧的了,要么我给你打条新的。嗯……啊,龙皮怎么样,我刚好养了一条白的。” 趴在地上准备接月帝登天的玉龙猛然甩头:“?” “喂!我不要啊,我不要!算了算了!你还是把旧的还给我!我…我念旧!” 【作者有话说】 多谢各位将近一年时间的喜爱和陪伴!番外会在下周以及以后的不定时间里掉落,接下来会一心投入到abo 新文《可他的尾巴会发光》的更新以及另一部玄幻预收《那鬼王捡了个娇妻》的存稿制作中去! 另外准备更的第一篇番外是衔接完结文《良犬》的,毕竟是完结文大家伙感兴趣可以去看!自认为文风写的会比这本成熟跟多嘿嘿! 谢谢大家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