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寒》 第一章梁小娘子 崇明六年 昌平县 屈溪镇 冬雪落入肩上,步入落行迹。梁家的药卢冒着热气,红通的火炉中把柴火烧的劈里啪啦响,在炉火边蹲着一身着青灰褙子的小娘子,小娘子搓着被冻寒的手掌,脸颊上却被炉火晒得红通通的,如同炎阳直晒灼烫。 梁小娘子眉间滴着汗水,小心翼翼的以衣襟擦拭,这心里头全是这尚在药庐熬着的,七日后要交予苏府的阿胶。 从柴火的砍劈到药材的选生、辩明、洗净都是她的心血。 至梁小娘子缓缓地掌着大勺,看着大锅里那这粘稠却亮如金水之液,缓缓流入器物之时,她定然的沉迷这如琥珀的光辉,脑袋里已经能构想出消日后,这阿胶会结成如何晶莹剃透的宝块了。 窗外有一猫从窗外跳了进来,这猫却失常的跌落锅里,一声撕心裂肺的猫叫声传遍了方圆周围,猫被滚烫粘稠阿胶烫的哀嚎了嘶长锐音。 "我的阿胶!" 梁予馥见状,为了护住这七天七夜且不眠不休的成果,手掌竞慌乱的把猫给捞了起来,更是直接的捞起猫毛而把手浸入这滚烫的胶液里,丝毫忘了在高温之下,这种滚烫的粘稠物粘上皮肤是最为致命。 一阵慌乱,药庐传出了打翻碗的碎裂声。 梁予馥忍着烫伤的手掌,连伤患都没想过得包扎,一心思都在责怪自己怎么那么不小心。小心的拾起地上的破碗碎片,她看着意外摔碎的碗,心中有一丝的紧张跟忧虑。 她怕自己这般毛燥,在这有忌讳的时节里把碗给摔碎了,更会让她的父兄认为她是个不值得交付的人,便下意似的在嘴边忧虑的叨念着,"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希望别惊扰了嫂子腹中的胎神,让孩子能平安的诞生。" 这梁家的大公子去年迎娶的新妇,才不足余年便就有喜了,梁之齐夫妇皆眉开眼笑,一家子围在炉火边,说着梁家即将迎来的麟儿。 梁家新妇眼神有异的与夫婿梁予惠对上眼,这梁家大公子察觉到妻子的异样,这才细声与梁父相谈,"爹娘,妹妹过了来年初春,便及笄了。这女子及笄后,婚姻便是头等大事。吾细想,还是得提早给妹妹做主﹐找个好婆家才是正道。" "一个姑娘家整天在药庐里,把自己弄的灰头土脸的,也不是正理。我怕被村里左右说我们梁家刻待了妹妹。" 梁之齐听见他长子的思量,也肯定的点了头。梁之齐抚着须,微侧着身与梁叶氏严肃的说道:"馥儿性情乖逆,我也实没有脸面去舍脸恳求各方大德的公子前来求亲。馥儿的亲事还是找个知根知底,适龄的子弟,便罢吧!" 梁叶氏望着自家夫婿与亲儿的论诉,她脸上顿时消了笑意,却也不敢违背的点了头允诺。她这女儿自小乖巧懂事,从小就勤劳任份,梁叶氏就怕替馥儿找了个懦弱平庸的夫婿会让她的女儿受苦。 梁叶氏满怀心事,直至深夜都还无法入眠。她持着油灯,走出院子,到厨房煮了碗姜汤,才独自到梁家药庐去看望自家闺女。 梁叶氏小心翼翼的推开门,药庐的门嘎嘎作响。 梁予馥在黑夜中听见声响,才转眼惊醒,来不及起身,她母亲就挂好灯来到她的床前。 梁叶氏一眼就见到梁予馥来不及藏于袖中,那可怖的红烂伤口。 "怎这般不小心,女子若是留疤,夫家可不会要的。"梁叶氏心疼的紧,更是烦心。 梁叶氏本就为了自家小女的婚事烦心,可她女儿现下多了这掩盖不了的可怕伤疤,更会把上好的婚事给推得远远的,她忧虑的叹了气。 梁予馥眼里漫着雾气,可依然是扯出笑脸的扯着她母亲的手撒娇,"娘,这苏家大夫人要的阿胶,我就快完成了。你说爹要是知道,我能把我们梁家药铺的招牌发扬光大,他是不是就能传给我针砭之方?" "我这都快及笄了,马上就是大姑娘了,兄长在我这年纪时,早就读完了灵枢九针,紧接着就能读难经了。我却连灵枢都还没碰过......" 梁予馥亲昵的扯着梁叶氏的袖口,也知晓她娘亲总是疼她的,在家里也只有她娘亲才肯在她爹面前,替她说的上几句话。至于她的兄长,梁予馥她是不敢冀望了。 要不是前些日子,她因整理药庐的药材过于疲倦,深夜还昏睡在药庐的草堆里,也不会听见她兄长跟嫂嫂的谈话... 梁予馥不敢细想她兄长是怎么想她的,竞是怀疑她有私自窃学家传之心。 也因此梁予馥更是相信只要她有能力替家里分担庶务,让她的父兄不用额外为了药铺的事忧心,她父亲肯定会愿意传授她针砭之方。 即使在大燕的大夫中,从未有过女大夫,她也思量过了,她可以隔帘坐诊,不让人知晓她是女子,便可。 至于及笄后的定亲嫁人,她相信只要她在药铺里有不可替代的位置,那她的双亲就不会轻易让她定亲,让她随便寻个人嫁了。 梁叶氏看着懂事又乖巧的女儿,她温柔的抚摸梁予馥的头发。 "娘回去就让小厮把伤药给送过来,你好好敷上。你爹那我会再多加劝说,你安心制胶便是。这姜汤是娘让人熬得,你制胶成功在即可别生了风寒,误了大事。"梁叶氏忧心梁予馥的心情会影响到阿胶的制程,同时不愿他们父女互相怨怼,让女儿生出不平之心。 梁叶氏是知道,暗地里让女儿隐姓埋名的躲在药庐里炼药制胶,明面上却让儿子顶替梁家的光辉,儿子能跟着父亲进出药庄药铺,甚至坐堂习诊,可女儿却只能躲在阴暗处做些格外劳心力的活。 梁叶氏每每看着这闺女时,都是满怀愧疚的,或许她也该尽尽为人母的责任,替女儿争上一争。可她们夫妻两就只有予惠这一个儿子,她再怎么舍不得,人老了最终还是只有儿子,能养老送终的。 梁予馥在门边目送母亲离去,雪稀疏的落下,她扯紧了母亲为她缝制的皮毛坎肩,心里也知道父亲不是耳根子软的人,更别说是个会听任枕头风的糊途人,她母亲能帮衬的实在不多。 她母亲愿意替她说话,总是能安她的心,知道总归是疼爱她这女儿罢了。 梁予馥在门边站了许久,直到手掌上的伤口还有些抽痛,她伸出手去碰了雪花,那痛觉没有初始像是骨头被针刺一般,反而不太疼了,她松了一口气,却不敢二次的细看伤处。 那血肉红烂粉皱,满是水泡发白的样子,让是让人生寒。 第二章厚此薄彼 辰时,落雪开始消停了。外厅的丫环入里屋禀告梁叶氏,这苏府派人送来京城的新鲜吃食,苏夫人身边的婆子就在外厅候着呢! 梁叶氏听闻的微点头,脸色有一些松动透露出喜悦,这心底也很替女儿的手艺能得到贵人的赏识而开心。 她与临近的各府夫人走动多年,知晓这苏府必是满意梁家送过去的珍贵药胶,所以才格外给予他们梁家恩惠。 梁叶氏收起手绢,让丫环巧燕查看自身妆容完不完整,这见苏夫人身边的人,她也得格外注意。梁叶氏知晓他们梁家只是一介商户,跟苏府这般的高门大院是不在同层级,能跟苏府攀上一丁半点的关系,都算他们梁家有福气了。 丫环巧燕眼名手快的把梁叶氏从火龙暖榻上扶起,一边连忙递上披风,见主子眉开眼笑的样子,当下人的自然是欢喜的。 梁叶氏进入厅室,见到来者的嬷嬷身穿锦缎灰袍,头戴具有如意安康的翠玉簪,连手腕上都带着碧玉环,这眼见的架式都比她这梁家的女主人还像个主子。这高门大院里,就连奴仆都不一般。 梁叶氏垂眸对着苏府嬷嬷以礼相待,客气的把厅上主位让给嬷嬷。 嬷嬷不推拒也不接受,见梁叶氏如此知进退懂礼节,她自然也多了几分的客气,连一开始板着的脸都多了几分和蔼的笑意,"这些点心,是我家夫人特意让人给梁夫人送来的。我家夫人说都同是女眷,梁夫人应当会喜欢这些点心。" "自然自然,能得苏夫人的欢心是梁家的福份。就是这点小意思,还请嬷嬷笑纳。"梁叶氏暗自把藏于袖口的一包银钱,塞到嬷嬷怀里。 嬷嬷收了银钱,更是满眼笑意,又紧接着说:"药是好药,这横梁木也是可造的。静静的等待,苏家不会亏待你们的。" 梁叶氏听懂了嬷嬷的弦外之音,又急忙拜谢。 送走苏家的人后,梁叶氏才清点了苏府送来的食盒,她在主薄夫人府上见到相似的点心,听着像是什么从燕都来的希罕物。 "婆母,听闻苏家送礼来了,我这不也赶紧过来瞧瞧新鲜。"这人身未至,清亮如黄莺啼叫的嗓音,就先在厅外出现。 来者是梁家的新妇田芸,模样清秀也知书达理,父亲是镇上的秀才夫子,田芸肯嫁到梁家这等没半点功名的家里来,也算是他们梁家高攀了,这不她对着儿媳也得多几分客气。 梁叶氏免了梁田芸侍奉婆母的礼,还着急的走上前去迎,"有了身子以后就别看重这些礼节,保重身子要紧。" 梁田芸起身后,突见各种精致的吃食,便喜逐颜开的左右细瞧,"婆母,我近日什么吃的都吃不下,就对苏府送来的新鲜吃食有些馋意,不知婆母可否将这些吃食赏给儿媳?" 梁田芸话还没说完,跨进门槛的梁之齐便直接允诺,"儿媳既然喜欢,便让下人取走吧!我们上了年纪的人,对这些甜食也没多少胃口,你喜欢便是最要紧的。" 梁叶氏心里还挂念着想给闺女留一些,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无法开的了口,毕竟她的夫婿已经开口允诺了,梁叶氏只能深明大义的让下人把这些吃食给送到儿子屋里。 第三章梁燕不归 夜,已深。 巧燕突然鬼鬼祟祟的进入主屋,来到梁叶氏房里,她小声的向梁叶氏细声禀明,她酉时给姑娘送饭时,姑娘昏迷不醒。 梁叶氏听见,先让巧燕去请梁予惠到西耳房,接着连披风都没来得及披着,便冒着风雪前去西耳房。 梁叶氏一进西耳房,直坐床榻边,便见自家小女脸红的不像样,貌似高热盗汗,她急忙让巧燕再去探探,看梁予惠哪时候过来。 梁叶氏以手绢轻轻的擦拭梁予馥额上的冷汗,眼瞧着女儿满脸病容的憔悴模样,心疼的跟撕裂了那般,如若可以替换伤痛,她愿意代替她的孩子生病受罪。 一丝冰凉的触感碰到了梁予馥的脸颊上,她连喘气都有些急促更别说想说话了,脸颊上的这丝冰凉,应该是从她母亲手腕的镯子上,所传来的清凉之气。 梁予馥知道她母亲来看她了,她想睁眼却疲而乏力,只由着凉意轻敲着碰触她的脸颊。耳边不时地听见她母亲轻声细语的让她要忍耐,一定要学会忍着痛,睡一会病就会好了的安慰之词。 梁予馥的神知早就不知道被疼痛带到何处了,身体上的滚烫让她连浅浅呼着气,那热度都如至炎日当头。她身上的衫裙早就湿过一回又一回的,嘴干唇裂,脸上跟手指上冻疮早就不疼了,只剩下手指跟小腿不自觉地浅浅抽动,像是被割半颈的母鸡,挥着毫无用处的羽翅。 母亲还要她再忍耐吗? 原来,她都成这般了,还得再忍耐... 忍耐着...她明知道她父兄会防备她,所以一而再的以她年纪不足,天分不高的理由推阻她学习家传的医术。甚至为了不让她学习抓药、问诊、开方,故意让她终日待在药庐制药,而无法分身到药铺里帮手。 梁予馥只喘漫无目的的微弱气息。 她在这梁家十几年,没有一天是放松过的。总提醒着自己要小心,要谨慎,要顺从父母跟讨好兄长之意,要当个让父兄有面子,将来要长成有着贤良淑德美称的女子,才好找个好婆家。 她总是用周围的玩伴姐妹,多数都是羡慕她的来安慰自己。旁人都说她母亲温柔,父亲稳重,家中有门能够温饱的家业。而她上有兄长,更不用如长姐需负担下有弟妹的教养庶务。 昏昏沉沉之际,梁予馥想起...有一年,她跟母亲很幸运的,因主簿大人的夫人引荐,得以到县令大人的府邸赏元宵花灯。 那一年,她才十一岁,刚脱去两分孩童的模样,才显露出一分少女的芳美芽尖,说还是个孩子也不为过。 一路上的芳华景致,让她羞的无地自容。是她第一次认知到自己不属于这般雕栏玉砌,如梦如幻又美轮美奂的地方。 她总是不由自己的低头查看,生怕自己的衫裙上,是不是多了一丝皱折或是被柴火弄肮的污点。 县令大人的灯会上,意外来了个贵客,是个美的让人移不开眼的姐姐,春樱粉色的褙子,对襟有着祥云绣线,如此衣容像是春天花季里的桃花瓣瓣。 可是她看见这贺家姐姐在人前笑,却在人后哭。 贺姐姐刚接到陛下赐婚之命时,转身后的哀凄如同举着白幡的丧家,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之意。 有个好归宿,不是应该开心吗? 梁予馥听见身边的婆子都称这贺姐姐可是得了个难得的好归宿,能被陛下亲自指婚,可是非旁人能想的尊贵。 梁予馥当时好心的,给正赏着孔雀的贺家姐姐递手绢,却被贺家姐姐身边的嬷嬷狠狠地抽了一巴掌,气势凶狠的骂道:"我家小姐只是眼里进沙了,哪里需要你这孩子多事?" 贺嘉卉瞥头,以余光看了小梁予馥一眼,她不语,甚至有被撕开面具的难堪,她仔细看了自己手绢里包覆着的孔雀飞羽,声音有着被抽干气力的疲倦,"孔雀若能东南飞,又何必困西北。这金羽只不过是徒长成好看罢了,被人剪了,又能如何。" "奶娘你把这小丫头给赶出府吧!我不想看见她。"贺嘉卉微傲气的仰了下巴,随即把小梁予馥递给她的手绢给收进怀里。 贺家的嬷嬷骂完,她跟母亲就被县令府上的下人给请了出去。 梁予馥当时不懂,为何她跟母亲会被如此粗鲁的倒地出门... 那贺姐姐确实是伤心的啊! 现下,她才知道,原来她跟那贺姐姐一样,都只能在人前笑,在人后处哭。 那一块块用油纸包裹着,小心的以银丝线缠捆住,细写着梁药良品的阿胶块,就算被万人称颂,或是贵如金珠,那也与她无关。 所以她哭什么呢? 梁予馥被病痛折磨的也不知晓为什么要哭,那些出自她手的良药,能被人善用,被人赏识,她不是该开心的吗? 可是她还想哭,她哭...不论她如何行矩谨慎,步伐轻柔,她都逃不过跟贺姐姐一样的命运。而贺姐姐就算雍容华贵,衣衫柔云,依然跟她这种粗布麻衣的女子一般,逃不过所谓的命定姻缘,媒妁之命。 那鲜红喜色的帖字,是不是赤红着如火纹之伤般血腥。两相契合的排看八字,是不是像那一栏又一栏的勾栏负重锁。是不是无论高矮胖瘦,美如西子或是貌似无盐,都逃不掉的... 在混沌中,梁予馥知道自己无神无觉的哭了,因为她感觉到,她母亲正着急呼喊,温柔的擦拭她脸颊上,潺流不断地泪珠。 可是她母亲,有想过她也会哭的吗? 她平时在人前笑,看着自己的东西被抢走,被占为己有时,她也想哭的啊! 梁予馥的耳边突现诡异的铁链声,从远至近,由从近至远,直到她连母亲的触感都感觉不到,魂神如至玄黄昊天之地。 第四章芳魂残断 一刻钟刚过,梁予惠这才漫不经心的过来西耳房,他先宽慰母亲才替床榻上的小妹把了脉。 梁予惠紧皱着眉头,清楚他家小妹的脉象洪数且促微,像是热症之象。以他的能耐开几帖去热症的药方是不难,可让他为难的是,他从小妹的脉象中又能察觉到小妹的热症与往日他看过的热症不同。 梁叶氏见梁予惠沉默不已,更是忧心不已,为母亲的自然知晓自己的儿子有几两重,便暗自让巧燕赶紧到镇上去请梁之齐回来。 梁之齐从镇上冲忙的回来,面对梁叶氏忧心的样子,他还是能沉住气替小女诊脉,他以手背轻抚小女的额温,这细看下,层层视诊才发现小女的掌上已然是发烂的伤口,延至手背都是火纹。 边上的梁予惠见状,他惊讶的深吸了一口气,甚至着急的靠到梁之齐身边细看,"爹,小妹的热症莫不是跟这伤有关?" 梁之齐无奈且失望的看了儿子一眼,心知肚明他这儿子除了医术还不到家,连坐诊的四诊要义都不重视,连自家人都如此粗心,更何况是他人? 梁之齐憋着一股气,却也想给儿子留点面子,只沉声道:"你先到书斋等我,你小妹的事不需你插手。" 见父严,梁予惠知羞的满脸胀红,他想辩解:"爹..." 梁之齐冷视直叫梁予惠不敢出声。 待梁予惠离去,梁之齐这才又细瞧小女的伤口处,在细看之下,这火纹之伤除了发烂的红口,还有层黑焦色成似新皮的模样。 深思一会,梁之齐转头嘱咐巧燕重新给小女上药,出了房门只暗自抚着须。这么如此严重的火纹之伤,能活下来的人,他只看过一个。 丑时已过,梁叶氏让人守着梁予馥,她独身去书斋见梁之齐,想着家中还有备着的百年老参,为了馥儿的命,就算百年老参珍贵难得,那也是不打紧的。 可巧的是,梁叶氏才刚到书斋门外,便听见梁之齐正与她儿子谈话。 "爹,如果按游医术士的方式治火伤,不等于是要了小妹的命吗?" 梁之齐沉声道:"可爹确实见过,有一方游医就以刮肉断骨之法,治好了火纹之伤的少年。" 梁予惠听见这异想天开的方法,更是语气高昂:"可这破相毁容的女子,这天底下还有哪门夫家肯要?更别说是缺手断腿的。这不是让我们梁家养她一辈子吗?" 梁予惠的话,让梁之齐沉默了会。心里思道,他当下还掌着家,若是馥儿找不到夫家,家里养着馥儿多一副碗筷也不算什么,可若等他百年过后,身为馥儿的兄嫂自然是该养着馥儿,这般对惠儿便是不公的。 况且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只有儿子才是自家人,他不该儿女情长意气用事才是,梁之齐叹气,"爹记得你的九针使的不错,你去试试,如若你妹子能醒,是她的福气,如若不醒,也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梁叶氏听着父子两的谈话,心全都凉了,更是想到女儿尚在病中的模样,不禁涕泪。 这予惠、予馥可都是她怀胎十月所生下的啊!这两相为难的局面,也叫她痛苦不堪。她为人母亲,又哪里能把馥儿推向火坑,身为一个妇道人家,又怎能做主冒着会毁坏她女儿一生的险。女人没有夫家就等同没有归根处,她如何让女儿独自孤苦一生。 梁叶氏没有去敲书斋的门,只是暗自转身离去,她行到女儿所住的西耳房时,却不敢近身再看,只得忍痛回屋。 未至寅时,巧燕便从西耳房内奔了出来,她着急的拍着梁叶氏厢房的门,"夫人,刚才少爷给姑娘扎了几针后,姑娘就突然断气了,求夫人让家主赶紧去看看。" 梁叶氏听闻软了身子,视前全然无光,如至昏天地暗,任凭巧燕拍了数十下,厢房内一点声音都没有,静悄悄的,像极了秋日凋零,落叶归根的秋叶。 梁之齐听见巧燕的禀报时,他还尚在书斋,手里的墨色从笔尖晕到纸上,他才放下笔墨。 梁之齐微微一叹,一想起他这善炮制能耐劳的女儿一死,他这梁家药铺的当家者更是心烦。这些年要不是馥儿所精制的良药,替梁家药铺打通了在县里名声,这些年他哪里有心思好好调教儿子。 再思道,梁之齐的神色也更是腕惜,便朝门外还慌忙的巧燕道:"未嫁女身死,未奉养父母实乃不孝,后事不宜厚重。让老黄头去寻来义庄的老丁,简单的处理下后事吧!" 梁予惠冲冲忙忙的推开书斋的门,口齿不清且手足无措的朝父亲,胡乱而语:"爹,小妹死了,这不能怪我,我也是尽力了。" 梁之齐让巧燕把门关上,脚步沉稳对着梁予惠嘱咐,"馥儿遭此大难时乃不幸,她的后事你得看着好好办,她总归是你的小妹。" 梁予惠听着父亲全然无责怪,胆子便大了起来,灵光一现,自以为得了个万好之策,"父亲,小妹已经是这般不幸了,作为兄长实在不忍心见她沦落到乱葬冈。儿子想,不如我们给小妹找门冥婚吧?这也叫她死后安息,能有个魂归之处,不至于成为无枝可栖的一缕孤魂。" 梁之齐叹气,允应,"这件事你好好办,好好劝说你母亲,馥儿如此不幸,你母亲只怕心痛难耐,让她好好养着。" 梁予惠答诺,即刻告退。 第五章素灯悬燃 门槛上屋檐下的灯,只被换了一盏缟素,梁府外的竹灯,依然暖黄照路。 万媒婆一改平时艳丽喜庆的衣着,只身着素净的入屋。万媒婆一进屋子,就瞧见梁叶氏跟一位丫环带了朵小白花,梁府的其他人并不见有丧哀之色。 梁府小厮带了一位跛脚又满脸麻子的男人进屋,这男人名叫老丁,是义庄的丁男。或许总是昼伏夜出的关系,老丁的脸颊凹陷严重,双眼没有多少精气神,却突出的如金鱼死眼般吓人,旁人见状都退避三色。 万媒婆见到老丁也退了几步,她见的人多了,认得这麻子脸的男人是老丁,因此更把老丁当成瘟疫或是恼人厌恶的害虫,小心的低头避过与老丁的眼神交对。 万媒婆平时见惯了喜庆红事,从没看过像梁家这么急的把红白之事赶忙着放一起完成的。她自是猜疑,此梁家小姐莫不是出了什么不要脸面的事端,这梁家才会着急的找冥婚,又一边找义庄的老跛子老丁来准备下葬了事。 巧燕搀扶着梁叶氏,万媒婆起身回礼一边从袖口拿出几份庚帖,细细言道:"堪舆李大师有言,魂有所归,而不枉落于历。我们天下父母心的,也才能安心。" 梁叶氏一听见这天下父母心,眼眶就瞬间泛红,思想起她家姑娘为何如此不幸,她也没可能能亲眼看见她的女儿出嫁,觅得夫婿去过上寻常百姓的日子。 梁叶氏想起女儿,也不禁失神。巧燕这才心灵手巧的替梁叶氏接过万媒婆递上的庚帖,再恭敬地递给梁叶氏。 梁叶氏收起发红的眼眶,只虚浮的坐回椅上。她细看这几份庚帖又与巧燕低耳交谈,面容越发严肃,显然不满意。 梁叶氏不愿意说难听话,但这些早早年纪就身死的男性,实在叫她难以替馥儿做决定这阴间孤冷,她只希望有个有担当的男人能照顾她女儿,而不是这些还要人照顾的孩童稚子。 梁叶氏轻轻摇头把庚帖放回巧燕手上,巧燕递回到万媒婆的手心上。 不待万媒婆开口,梁叶氏掩面以茶水润了口,才小声细言:"这些...是我女无福,都算了吧。" 万媒婆听得懂这弦外之音,讨好的靠前低眉顺目的问:"夫人可否有何要求。" 梁叶氏沉声应:"婚嫁首要看重是门当户对,我女虽凄苦,却是如花似玉的姑娘家,这地下的夫君,我这为娘亲的可不能不替她小心的挑选。" 万媒婆一脸为难,梁叶氏清楚这商人逐利,索性又言:"这该有的礼数,我梁家不会忘记,万媒婆尽管放心。我梁家是嫁女,不是卖女。" "夫人说笑了,这哪里是钱的问题。是这确实...没有更多的办法了"万媒婆说起话来遮遮掩掩的,这说的为难,旁人或许不清楚是由,可在旁边的老丁却清楚这万媒婆的话中之意。 老丁沉声,烟嗓断断续续,"此些月的无名男尸也就只有万婆娘给的那些了,其他的轮不到这来。童男只能配童女,而梁家的孤女也只剩下这些了。" 梁叶氏听着头疼欲裂,揉揉鬓边,巧燕就贴心的给梁叶氏递上热茶,直至顺了口气,可这些配能之她女儿的地下夫婿,不是溺水而亡,就是尚有残缺,尸首不全之尸,再不然就是孤苦的老翁,她这可怜的女儿怎能与之冥婚。 这绝对不行! 梁叶氏放下瓷杯,一副送客的姿态,"罢了!我需要再思量一番,明日我便让人给万娘子捎上消息,万娘子慢走。" 万媒婆离开后,梁叶氏以眼神暗示巧燕,巧燕递上一包银两给老丁,"请丁义师在夜里多加关照了。" 银两在老丁手心上叮当作响,阴沉的神色突现喜色,"夫人放心,我老丁办事你们可以放心。" 老丁的跛脚,行在梁家这不够平整的青石面上得额外小心,这下了雪,青石面上又更是湿滑。 老丁还未行至门外,便有一青衣公子等着。 老丁还未开口,青衣公子便自报家门,旁边的小厮机伶的递上了另一包银钱。 梁予惠对着老丁淡然的说着:"家妻身怀六甲,家里不宜行丧。我父亲希望明日就能将家妹下葬,及早让我小妹可以九泉得安,若是时辰不宜也希望先移至义庄,以免冲撞胎神。" 梁予惠对着老丁时,神情尚有一丝哀凄,他垂头有丝愧疚低言:"尽管哀凄,生者却还是得自重其生,家妹就望丁义师帮衬了,梁某谢过。" 老丁以手心又秤了银两,知晓这梁家现下是双头马车啊!但老丁也知晓任何大门小户都是以男人为尊,虽说阴亲之事是后宅之事,但只怕这梁夫人是会白费心思了。他收下银子,便会把事情办妥,梁家的男主人们希望越早把亡者送走,那他就拿钱照办,管他什么良辰或是吉时。等人埋了,谁管这尸首去哪了? 老丁唱着诡异的歌谣,摇头晃脑的往空荡的街道行去。 这人啊!骨肉亲情又哪抵的过身首异处,白骨森森,头颅长草的浓疮发臭呢? 第六章取钱舍义 义庄前悬了一盏素灯,丁义师入义庄时,只见厅里摆着数个长凳,长凳前前后后就架着几座棺木,两三个小乞儿蹲在屋角避风雪,满脸脏兮兮的,双眼却望着丁义师手里的烧鸡跟酒。 丁义师瞪了屋角边的小乞儿几眼,知道这些乞儿贪他手里的烧鸡呢!这才小心指挥且嘱咐入义庄的抬棺丁男,"别踢到凳子,这棺里的可都是可怜人。小心让这亡魂死了都不安宁。" 丁义师嘴里喃喃自语,如咒又如宣语,他粗燥的手里就握着酒壶,见丁男放下梁家小娘子的棺木时,从丁义师手里接过数个铜钱作为劳动报酬。 其中有个矮胖的丁男在丁义师耳边细语,丁义师听着微微点头,又多给丁男几文钱,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 见无人在义庄里,丁义师才随地寻了个空的长凳随意坐下,他狂饮一口烧烫的酒,嘴里吟着不知道是何地的民谣小曲,听着还有几丝的凄凉。 月夜,不知何处的狼嚎呼声一声比一声高,丁义师终于大着胆子,掀开梁家送过来的单薄棺木。 说是棺木吧!不过是用草席加薄板订制而成的薄棺罢了,老丁看着棺木里的梁小娘子,啧啧几句,"这小娘模样还真是标志,这么早去见阎王是可惜了!" 突然,雪夜里卷起了大风,这突如来的一阵强风把义庄大厅的门给狠狠吹了开来。丁义师吓了一跳,却心态还是稳的掌了几下自己的嘴,朝薄棺拜上几拜,"梁小娘子,你莫生气,你马上就得感谢我老丁给你寻到如意郎君了,这下你到阴曹地府也才不会孤单,受欺负。" 丁义师赶紧把薄棺给阖上,就等着镇上的人把梁小娘子的尸身给接走了,他在扎个草人入薄棺装模作样便可。反正这种替人牵线结冥婚之事,想必也是功德一件,别人认为这是肮脏事,又与他何关,能顺顺利利的拿到钱就行。 可是这都至寅时了,镇上迎亲的人还未至。丁义师自知这只要一天亮了,今日的冥婚就只能错过了,不能让人把这梁小娘子的尸首给接走了。无奈他已经收了梁家公子的钱,事到如今也只能喊那几个小乞儿一起帮着扶棺,先草率的把梁家小娘子的薄棺给随便葬了,掩人耳目,等过几日谈了个好价钱,再把梁小娘子尸首给挖了出来,卖给下个买家,也不妨碍他赚银两的机会。 远山鸦啼,村尽深处传来打更声。 卯时未到,鸡也未鸣,远狼自山嚎的声音却让人颤寒。 风雪小止,寒气却冻得人冰寒刺骨,屈溪镇的乱葬岗边缘处有座地神小庙,小庙前停了一辆平凡无常的马车。 一带刀中年男子先至马车上下来,谨慎的四处打量,神情不耐的叨叨,"家主,这天寒地冻的,此地极其阴晦,属下怕是有污你的清净。你让属下前去帮你查探,这几个尸贼,连这种腌臜之事都做的出来的人,怕是也不足以为信。" 声未至,味先至,马车上的男人沉默,却传出一股低沉的柏树药香。 时至一会,有名矮瘦,脸颊上长满麻子,名叫老丁的老男人得了消息后,便冲冲忙忙的从乱葬岗里的义庄欢快的跑了出来,这赚钱的机会,可不快哉。 老丁双手冻得红通,他一下就跪在马车前,小声的囔囔咄咄,"贵人,今日镇上添了一新棺,我带你们去瞧瞧,还是个女尸,这女尸用途可多了。" 马车上的贵人微微掀起马车上的垂廉,露出的衣袖矜贵,上有祥云松色,下有银线绣艺。 老丁看不清这贵人的面貌,只不过听着声音是清朗的不合时宜,飘到鼻尖的香气味与这乱葬岗的腐味混到一起,可是诡谲的不伦不类。 "卫矛,给这义士十两银子。" 卫矛立马给老丁递上银子,随之马车上的贵人又言:"义士可否带我这府丁去一趟,若满意,必有重赏。" 不到一刻钟,卫矛肩上扛着一麻布袋,把麻布袋丢上马车的后置方时,马车上的贵人提醒道:"卫矛轻些,弄坏了,岂不可惜。" 旁边得了银子的老丁,见马车远处,心中才起了毛骨悚然之意,思道这京城来的风雅公子心思竟是如此的腐臭不堪,在心里叨叨这可真叫人恶心且不可貌相! 马车才刚离开乱葬岗,马车上的贵人闭着眼休寐,只是小声的嘱咐卫矛:"我要的药材跟药石,素白长绷都齐了吧?" "家主放宽心,这东西均一一备好,卫矛不会叫主子你败兴而归。"卫矛转头与马车内的贵人小声说话,一边熟练的轻驾马车。 第七章金玉九窍 马车缓慢的驶向屈溪镇的一处地处幽静且两进两出的四方宅子,卫矛把马儿喝停在赤竹巷的角门。 待屋里奴仆听见敲响把角门开启,卫矛才跳下马车提醒马车上的贵人,"主子,到赤竹巷了,你当心脚下。" 如竹枝玉节的手指,突然抓住马车的檐缘,接着掀起马车上的帘幕,缓缓地下马车。 被卫矛称为主子的来者,是一位发穿玉冠,身着黛紫长袍,腰佩银绳玉坠的男子。 卫矛不是第一次见自家的主子了,突如其来的瞧见自家主子那双如墨似玉的眼睛时,还是会有短暂的心惊胆颤。他可从未见过有谁的眼睛,如他家主子那般美的勾人魂魄,眼里之情貌如西子,山湖蒙雨都黯然失色。 庞郁款步下了马车,从角门踏上台阶而入,紧接着穿堂走风的行至花团锦簇的回廊,从后罩房的廊下步入西耳房,他停下脚步,轻描淡写的嘱咐:"把金玉房换到东耳房,九窍房换至西耳房,这里的风向不对。九窍之气会溢出的..." 卫矛听见立即脸色巨变,他胀红着脸拱手弯着腰对着庞郁讨饶,"主子心细如尘,是属下大意了。要是误了主子的大事,小的就真的难辞其咎。" "黍酒、朱砂、芳华之浆可已备下?"庞郁无心再管卫矛,耳房的芳菲之气惊醒了他。 卫矛恭敬地称是,本欲立马让人换了这东西耳房,可庞郁不咸不淡的回了句,"今日的事就算了,下次别再犯。"便头也不回的行至正房屋内。 才入屋,便有婢女勤快的在庞郁的腰上、胸口围上素白前巾,两宽袖以绑绳挂至臂上落了身便捷,最后遮掩上面巾又绳系而耳后,这才满意的让人退下。 着诡异装扮的庞郁小心翼翼的推开耳房之门,蒸气顿时漫了出来,耳房内的烧火丫头得到示意后便欠身退下。 庞郁穿过蒸气缓步入耳房,见至屋内大锅里正盛着紫嫣芳色的滚水,滚水咕噜噜的沸腾直冒烟雾。他近至查看,水中蒸发出来香气扑鼻,夹带些烟雾弥漫的酒气更是熏人。 庞郁视察完这黍酒,余光才撇至床上那具,听说是位刚死不久还新鲜着的少女尸身。 庞郁用眼神数点起柜上已备好的用具,确认无缺之后,先是以手指查看刀具,他修长的手指停在薄刀处,拾起,刀起刀落的划开麻布袋,那刷的一声如衣帛撕裂声般刺耳,他听着竟有些过瘾。 一具完整且美好的少女尸身,临至眼前时,庞郁才轻轻的放下薄刀细看。 直至确认这少女尸身均是四肢俱全,毫无短缺,尽管这少女的手部有部份的伤,却无大碍。他以刀柄轻触延少女的颈脖,刀背划过胸口,短暂的停留在这少女的腹上轻轻的按压。 庞郁见这身形,这少女尚不足十五,这般稚嫩的样子怕还是个孩子。 罢了!他本就鲜少碰见这般年纪的女孩,得此机会,的确是个天赐良机。 思虑过后,庞郁便不在犹豫。他下刀果断,刀锋如风驰电掣的把这少女身上的腰封、襟结、亵绳一处处全部割断,生怕这身上的衣衫会把尸身给捂勒出尸斑。 让庞郁意外的是,这少女竟是连一身干净的寿衣都没有,只有一件脏了袖口的褂衫陪着走入黄泉。那也难怪,这少女才刚一死尸身就被卖了。 他冷冷的轻笑,也罢!等事毕,他便嘱咐卫矛去置备一件该是少女会喜欢的寿服,替她着上吧!也算是感谢她,舍了这身骨皮肉给他。 庞郁满意的看着眼前的少女,再次以刀柄在少女的身上轻触,见之犹存弹性,尚不枯槁,他更是满意。 这般淡然的脸,居然生出一抹诡异的微笑,"看来那人确实没有说谎,这鲜的貌似睡着了。" 庞郁转身以清水先洗净双手,再以锦布沾上芳华之浆,从手脚依序且小心翼翼的擦拭着这少女尸身。这亲肤切体又寸寸视如珠玉,丝毫没有刚才以薄刀割断少女身上的衣襟结绳,那般一不做二不休的张狂之样。 要是有旁人见状,只怕是误认为眼下是情郎对着睡着的爱侣悉心照顾,说不准还会称赞一句,真是好一对神仙眷侣! 怕若是旁人知晓,这公子正温柔细对着的是具新鲜的少女尸身,怕是会吓破胆子吧! 刀锋尖针浮空,回沾华清肌玉骨。 庞郁大气不喘的尚不敢执刀,他丝毫不敢粗意过纵,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把眼下的金枝瑶月之体给毁了。 他识过上百具尸首,这女尸自然也见过不少,多数总是夹杂着奇形怪异,或是毫无次序的尸班烂疮。他可不曾见过,有眼下这般似若睡意酣然且气畅之躯。 得此他更是谨慎的探了这尸身的鼻息,确认无息,这才放心。 庞郁素来喜净,便又换了条新的锦帕,让帕子沾满了芳华之浆,才又细细得擦去尸身上的泥土石灰。连少女的手指,坎灰的指甲都被他擦的一干二净。 擦净之后,又以白芙蓉、黍酒细细的擦湿过一回。 耳房里布满浓重的酒气跟花香,刚刚还滚沸的水已然平息。 庞郁深吸一口气,才屏气凝神的手持朱砂,全如作画般,在少女的九窍之口处画上重瓣桃花,又在四肢五脏六腑之皮表上,描画筋骨之脉络,大观如符箓之事,小观如描图作画。旁人不可得知此举因何由故,细看岂知皮骨的气路精妙。 着身事毕,庞郁这才小心的揭开掩着尸面的素布,他不关心这少女的面容,只知道自己内心的喜悦如滚水般如沸。 庞郁按下内心的澎湃之喜,再以焚香于尸脚下,将感谢之意默念于口,随之付诸此意于朱砂笔尖。 他画朱砂于少女唇瓣作以胭脂,又画于双眼作以描眉,最后点于额前作为妆容,朱砂赤色描面如桃花妆生艳,灼灼烫眼。 庞郁心中抑着气,他放下朱砂笔,无哀却默。他每画看一具尸首,就越发觉得人的身躯精妙,这骨骼肤皮与肉层的迭合之契,莫不让人想一而再的赞赏女娲造人之巧工之艺。 世俗之人不知,他为人所称颂神乎其技之术,有部份是由于这一次又一回的冒犯躯尸,叫死人连死都不得安之法,授予他的。 足下的焚香烧了不至过半,香灰跌落,碾归终是尘去。 金针轻捏于庞郁指间,他凝神注气施针于少女身上的素髎、水沟、百会、神阙几处大穴。他本欲封气灵留于尸躯,以保七七日不腐。 可庞郁未曾想,就在他下针到第二寸层之时,这少女身躯的唇口竟微微颤动,紧接着大口的深吸了一口活气。 这少女胸口中盛着的气息如大浪涌浮般的悸动,如同刹那间活了过来似的。 庞郁大吃一惊! 连施针的手顿几下,他步伐退了半步。勒令自己冷静下来,才理清这不是尸变成僵,而是他施针向来谨慎,在封闭尸首的精气生门时,意外唤醒了还留有一口气的将死之人。 在庞郁针下的少女睁开了眼,她缟素的面容,眼皮夹带着疲倦的纹路。眼神枯竭,目光如同一口了无生机的枯井,只剩下唇口还保有求生之能。 "水,我想喝水。" 少女如枯枝的手,突如其然的抓紧住庞郁垂落在她肩上的衣带,如同攀住死里求生的浮木,直到她掌心的血迹,糜烂的疮液沾染上了他的锦带,还不愿放手。 在将死之前,她无视自己光裸的模样,更无心思惦记着,他们大燕的女子是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梁予馥只觉得自己的身躯烫的如火正焚燃,头重重地如石锤入脑,四肢根本不听使唤。 见到谪仙般的男子,让她误以为此魂,已身在只有戏本里才出现的天界玉阶之上。她凭着一股气便抓住庞郁的银色锦衣带,那衣带如泉水般沁凉,让她消了无所适从的心狂热火。 "仙尊...我生何所归,死亦归于何..." 庞郁不语,眸中毫无情绪,只残留一丝讥笑,"婴孩啼哭见光便踏地落尘,亡者气息归尘便流于浮光,不过是生死同归,亦何恋尘光。" 庞郁见她的手指微微发颤,他抵住她的手腕把脉细问:"怕死吗?" 梁予馥摇摇头,她眼里虚疲却空留一丝迷惘,男子身上的味道很是让人平静,她便不加思索的脱口而语,"不怕...可...能好好活着...真的好难啊!" "仙尊...若是此行能去极乐天,你可否能带我同归去?" 第八章有眼无珠 梁予馥努力地睁开眼时,嘴唇突被垂下一角的锦帕沾湿。锦帕带着清凉气,如同琼浆玉液的液体潺流入她的唇瓣上,她便着急的以唇抿住锦帕子上的潺流水液,尚热的脑子分不清东西南北。 庞郁以帕子喂她予水珠,巧听见梁予馥这有趣的话,本该是面如尊玉,神识无波的样子也不自觉地眉尾带笑。 庞郁小心的替她把了脉,换到她发烂的那只手时更是轻柔,接着细细的说出他的读脉之想,"此乃身体虚疲又遭邪热鼓动,导致血气行如波浪汹涌,邪热炽盛之象。" 梁予馥从小在药铺长大,一听见庞郁温和沉稳的诊脉判病音声,她顿时觉得亲切了起来。再者救她的男子,身上有股让人平心静气的气味,像是肉桂叶夹带沉香尾韵的香气。 在这茫茫人海中能把她从幽冥世界里捞出来的人,一定是个仁心良医,他一定是个大好人吧? 梁予馥心安理得的想着,自己真是好运气,命临白虎还能化险为夷。她明明听见她兄长说她死了,要让她好好的入土为安的话!怎么突然她又能活了... 她的脑袋乱的很,病榻前母亲说对不起她的哭声,各种乱七八糟说要让她嫁人或配冥婚的声音,扰的她有些晕眩。 庞郁发现她的异样,号完脉放下她的手,才意识到眼前还活生生的少女是裸着的,这才转身去撕扯原是用来盖尸的白素布,转而替梁予馥盖上,也不管这会不会有些晦气。 庞郁转身去点燃烛火,想换得室里更是清明,他背过身对着烛台轻吹时,轻声问:"你想活着的...是吧?" 本被遮掩成昏暗的耳房,因烛火放光,顿时多了光亮。 梁予馥借着烛火,这才更近似的看清楚,这救她的男子是个怎样的人。 在烛光的摆动下,恍然之间她哑然无语。这是她第一次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只凭着背影身形就修长如玉瓶,四肢匀称的如玉阶上仙人。 若说第一眼,梁予馥只会觉得他好看的像个神仙,可如今又一看,他比神仙多了几分青山峥嵘的钟灵毓秀,近看又少了几分凡间的世俗之气,既矛盾又融洽的存在,像是女娲娘娘的厚爱偏待。 她有些羡慕长的好看的人,毕竟她从小就被说是个丑娃娃。 梁予馥的脸颊被烛光映的生生烫红,身体的滚烫也因看见好看的男人被消熄了几分。 庞郁一直等不到梁予馥的答话,他熄了火折,把烛台移至床边木台之上,眼神冷淡,垂眸着盯着梁予馥又问:"在下虽医术粗浅,但小姑娘你想活或若求死,我都能成全。" 梁予馥被庞郁的话吓的晃然一愣,她微偏着仰着头,无意识的松开了,刚才还紧撺在手掌上的锦衣带。她竟不知刚才还如神仙的男人,怎么突然神色瞬变寡冷,面无暖意,如同从地狱前来缉拿命数的官差。 "当...然...我想活着...还请公子救命。" 梁予馥唇瓣微抖,不知如何应对此局面,她自小就显少见外人,自然不知人心险恶。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她想活着,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她都在所不惜。 "那等会的刮骨剜肉之痛,你想必能忍的了。若是挨不住了,你便让我放手,我能一消瞬便了结了你的苦难,送你直达黄泉,了却此生。" 庞郁说完这话,便嘱咐外面候着的小厮进来收拾刀具热锅。让外面的小厮送进来新的白长绷,一壶酒跟一把类似匕首,却比匕首更小的小薄刀。 梁予馥没有第一时间的允诺,只是全身由热转冷,想起剜着肉的感觉,她还是会情不自禁的发冷颤抖,更别说这男子竟脱口说出,能一刀了结她的想法。 "为何要剜肉..." 庞郁听见她的发颤之语,只是淡然一笑,并不想回话。 梁予馥自小耳濡目染,看了不少的医书圣贤书,书上向来都是说为医者得仁心仁术,不是济世救人就是舍己助人。她从来没听过,有哪个医者敢以如此狂妄且以无慈的态度,直辣辣的面对伤者。 若医者不善无仁,还能是医吗? 眼前的男子,真的是个好人吗? 梁予馥存下疑惑。 可若是这位男子要害她,又何必以针灸之法让她苏醒过来。退一步说,当下她如俎上鱼肉,既无气力逃脱,也没心神可以周旋,也只能赌上一赌了。 第九章剜肉医伤 "这人的心,就如同这患处般的腐肉烂伤一样。若是不清理干净,这新肉便生不出来。骨头跟筋络会被这些腐肉之虫给咬烂的。" 庞郁正细细的烤着刀,烛火烧红了刀叶,他转动手腕,让刀尖到每一寸的刀身都得被火侵袭到赤红,终于回答了梁予馥的疑问。 他把刀架在火上继续烤,紧接着以白酒擦拭她的伤处,以手指轻碰稍具完好的皮肤,像在查看她手部的腐烂程度有多深多广。 "小姑娘,你还是咬着长白绷吧!"说完,庞郁起身把长白绷塞进她的嘴里。 庞郁下刀是又快又狠,拖泥带水是治外伤的大忌,更非他的处事风格。 刹那间那把薄刀穿肉,直入了梁予馥的大拇指下方,那痛楚让她只想尖叫狠咬。 梁予馥的眼神突然似狼,痛楚让她恨不的把眼前人给生吃活剥了,她咬着长白绷的牙终于发颤的渗出了血丝。 对上梁予馥恶煞般的目光,庞郁毫无愧疚,更别说有一丝面对病弱小的怜惜了!他这人一向如此,什么仁心仁术,济世救人,哪里有这瞬间快意! "腐肉之虫只寄于身患之处,难以孤独的活下去。因此想治伤,便得把这虫给除之而后快。" 庞郁面对她已发烂,流着脓汤,不用近身便能闻到腐臭味的患处,没有一丝嫌弃,反到风轻云淡,他剜肉精巧又细致的模样说是在赏玉或是雕松,都能让人信得心服口服。 耳房里,终于传来低沉又短促的尖叫喘息声。 庞郁嫌弃她的声音刺耳,起身以指扶贴在她的唇上,掌中轻压住她咽喉,明是细语却像是警告,"出了声便了无生路,既是如此便闭音惜声。匍伏苟活是为了蝉鸣再现,无声才能有生。" 庞郁见她已听话的闭紧嘴,才满意的坐下继续处理她的伤口,"小姑娘要学会忍耐,如果你想成为人上人。" 梁予馥看着他那双带笑的桃杏眼,她瞬间的忘记疼痛,只紧咬着白长绷,一抽一吸的喘着气,因疼痛的热汗湿了鬓边面额。她四肢被捆绑于床上,只能断断续续,半会清醒的看着这谪仙般的男子,如鬼魅似的烧红刀刃,正一寸寸的刮剜掉她被火纹之伤下的腐臭烂肉。 她疯到想尖叫,疼到世上的苦难都不算什么了。 想让庞郁放弃她的念头,闪瞬过脑。 可庞郁拾起干净的白绷,替她擦汗的温柔掌温,让她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这般的好!她便不想放弃了。 梁予馥不再哭泣,只是疼到禁不住紧咬住长绷,她狼狈的拱起背时,连声音都疲软嘶哑,嘴角遗留下一丝咬破唇肉的血迹,她不堪样子像极了在水囚地牢中,只能生不如死的挣扎。 梁予馥陷入未知魂神的痛觉,每入刀一分一寸都令她临近昏厥,她汗流夹背,连说起话来都没有因果是非,像是死前的脱魂之言。 "为何救我?" "你为何要救我?" 刮骨之殇,剜肉之痛,疼到她几乎可以忘记这些年来的委屈,这些泪或许是因剜肉而滴滴而落。可是她差点就死了,甚至被以一席草蔺了结此生,连尸首都差点就成了谁家在阴间的妻室。 梁予馥实在不甘心,她这辈子永远就像这腐肉之虫,只有附于人的患处才得以存活,无法独立于世。她明明是如此的努力过日子,丝毫不敢悖逆父母,尊重兄嫂,也努力地讨好身边的人,换来的结果,像是白走了这一遭人世间。 她的听话跟所谓的贤良淑德,到底换来的是什么? 梁予馥最终还是歪头一瘫,疼的昏了过去。 庞郁见她大汗淋漓,炽热的心跳也还未止。他眼尾显出一抹皎洁奢慧的勾线,显得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点都没有熬了大半夜的疲累神态。他头一会见到这么能忍痛的姑娘,连刮骨剜肉都能忍的住,没有哭爹喊娘的后悔,更没有寻死觅活的哀求。 "真有趣!" 庞郁拧了巾帕替她擦了汗,继续定神剜她肉时,还闻到烂肉被烧红的刀子烫出的阵阵焦香味。他闻风不动,只是稍有洁癖的擦了梁予馥患处的脓汤,又目光毒辣的盯着这腐肉下的层层筋骨,以眼神审视肌理线条。比起女子裸体,他觉得红颜里的骨肉皮层,更加有意思。 庞郁看着她皮下的肌肉层细语,"真美..." 这活人的筋骨果然比死人的骨枝更加藏有生气,就凭这小姑娘的心性跟韧性,他敢断言,这小姑娘必能扛过这番劫难的活下去。 第十章大梦初醒 梁予馥是被耳房外的声响给吵醒的,她未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记得在梦中她被灌过多次药,连醒来的气息都有着浓厚的药味。 现下她才轻轻一动,这包着白长绷的手,顿时生起钻心巨痛。 梁予馥丝毫不敢因为疼痛而喊出声音,只敢又咬住棉被堵住疼痛的沉声兽嚎,深怕惊扰到他人。 她咬牙低吟,让痛楚稍稍过去,可额上细细的冷汗不久便涔涔,这手部的刮骨剜肉之痛,让她有瞬间恨不得将这疼痛的地方给砍了去,直接了结了自己无法支配的人生。 她隐忍着俯身抱住自己的腿,眼尾的湿润之气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她看着这面目全非的手,她甚至鲁莽的想,要是她没有这只残肢烂手了,是不是便也就不会痛了。 梁予馥疼到快要发疯之时,她胸口剧烈的上下起伏,陷入幻知思觉中... 她会想...如果她是家里最小的幼子,她是不是可以跟兄长一样能有美好的盼望,能享受着被父母捧在掌心上的疼爱。 而不是父亲在教导兄长写字时,她只能在旁边帮母亲织草蒲。兄长在父母殷殷祈盼下在清凉处避暑边背书抄书时,她只能在灶台前烙饼炒菜。最后也不会沦落成草蔺尸骨,成为无处可归的一缕芳魂。 在痛到昏厥之际,她的足三里、合股顿生麻刺,身体顿时有股气如涌泉从生,刹那转醒。 见之来者,梁予馥心生歉意的有些无地自容,紧张的撺住身上棉被,以至于深深地掐出痕迹。 梁予馥低垂着头,死气沉沉的样子,像只无处可栖的幼犬,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一劲的拱起膝把自己藏在角落,有种自惭形秽之想。 她清楚与这陌生男子非亲非故的,他已经救了她一命,甚至还替她治病疗伤,已经仁至义尽了。 庞郁只把她当成是一个因病才沮丧的孩子,他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收好了金针,门外这才响起了敲门声。 庞郁答话让人进,小厮即刻端进来一碗药跟一瓷盘参片,规矩的置上,才告退。 庞郁不动声色的端起药碗,小心翼翼的以匙搅拌凉药,"喝了它,你会比较不疼。" 梁予馥不生疑,只是乖巧的让这男子一口一口的喂。 除了她娘,可从来没人这么喂过她喝药的,她觉得这种感觉好生奇怪,便心急手快的想去捧住药碗,"公子,我自己喝就行了。救命之恩已经无法回报,不敢让公子你服侍。" 庞郁见她抢去了药碗,顿生笑意,"那行,你捧着碗,我持匙喂你,岂不合作无间。" 梁予馥听见这话,脸颊顿时飞霞红烫,也知道这公子是在笑话她现在只有一只手能用,怎可能自己端碗自己喝药。 梁予馥的眼神低压飞遁,丝毫不敢去瞧庞郁一眼,只能盯着他身上的腰带一勺一勺的喝药。 直到药碗见底,她突被困意袭卷,见庞郁刚要离去,她不由自主的去紧扯住他腰上的锦带,终于大着胆子的去面着庞郁说话,"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公子的大恩大德,小女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的。" 庞郁离去前回首的模样在梁予馥病晕的意识中,逐渐地模糊掉,她不愿放开手的执念,如同投石入湖,一圈圈的生起涟漪。 抵尽,或许从此便无了头。 庞郁神情淡淡的,看着梁予馥无神知的撺紧抓着自己的锦衣带子,本带着笑的面容,兀自的沉了下来,嗓音低沉,"把我忘了,便是感谢我了。" 庞郁见她不愿放手,也想着他跟这大病未愈的孩子计较什么呢? 他微微一叹,便拾起一片参片折半,塞进梁予馥的舌下,"张嘴,含下。" 梁予馥的舌腔中,顿时因参片生出甘味津液,她帮家中的药铺炮制药物多年,却从来不知道参片会让舌腔生津的甘苦之味,更别说尝过参片的味道。 他们明明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待她那么好? 或许是因病,心便容易疲弱,梁予馥心中一暖,掌中撺住的锦带却越发的不愿意放开,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 "我以为会是酸梅..."她儿时喝药,母亲都会给她准备酸梅的。 "现下酸梅对你的病没益处,你若喜欢等病缓些..." 庞郁觉得自己不用这么哄人的吧? 但想起他们的相遇,也觉得是一场难得的缘分。 人生已是不易,既是一场不易的缘分,那好好的结束也比徒留遗憾来的好。 更重要的是,他还没有遇过,遭遇如此严重的火纹之伤还能活下来的人。 这姑娘是个好病人,足以写进他的医典,成为治火伤论的首要病例。 庞郁看着这小姑娘撺住他衣带的模样,怀疑这小姑娘怕不是要讹上他了? "睡吧!过几日你便会好受些。"他轻松开她的手,将梁予馥的手藏于被中暖着,才转身离去。 庞郁出了耳房的门,卫矛立马把披风披在庞郁的肩上,小声的回禀,"家主,这里都安排好了,切末不可多待。惠民医馆里还有要事等你处理。" 庞郁上了马车,才微掀起帘子对外的卫矛嘱咐:"告诉老吴,留这小姑娘这在养伤直到伤愈。如没有要事,不用往燕都送信了,我们先回燕都。" 卫矛目送庞郁的马车离去,他不解家主怎么不直接把这小姑娘给杀了,或是撒手不管,免得生出后患,以保秘密永远不会有被泄露的一天,毕竟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安全的。 卫矛不解的回赤竹巷的宅院安置这一切。 第十一章黄粱一梦 "梁小娘子该起来起来喝药了,这药凉了可就不好了。" 梁予馥的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着,像有个老人一直在她的床边说话,催促着她喝药的声音。 直到听见有人试着走近她床边的声音,她的警觉性才强破自己苏醒过来。 见到眼前是个黄发垂髫的老者,依然没有打消她的警觉。 梁予馥下意识的把肩膀缩进被中,紧接着找寻屋里还有没有那个男子的身影,可她不敢多问,只敢偷偷的观察这老人想做些什么。 老人把汤药放置在桌上,"梁小娘子你手不方便,让老朽这个只会干农活的粗人服侍你,还请小娘子你见谅。" 穿着仆素的老者表情和蔼,欲端药喂她时,梁予馥尚有些不自在,可她也不矫情,直接就半起身的接过碗,快如饮水般的把药全喝了,像是不给这陌生老人有靠近她的机会。 老者微微点头,见梁予馥乖乖的把药喝了,才笑着嘱咐着,"过一会我儿子会替小娘子更换伤处的长绷,小娘子就先歇一会,老朽再去帮你端来些吃的来。你大病初愈,除了药汤,补汤也得喝喝。" 梁予馥听见老者的话,还有机会能见到那位救她性命的公子,她便多了分羞涩,内心也有些意乱纷飞。 她总觉得那个公子神秘极了,像是他的身上有许多让人想不通的事。 明明愿意亲手医治跟照顾她这种将死之人,也愿意哄她喝药,却在初见时对她因病而生的痛苦,至若罔闻,一点怜悯之情都没有。 她实在想不通透,那位公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说他无情,他又大可不用需要管她的。 梁予馥像是思虑过甚,这一会还有些晕重赤热,等老者出房门后,她实在是太渴了,自己便起身倒了水,捧着碗喝了一杯又一杯,如牛饮水。 "怎么起了?你身体还没好全。你这手伤还得换上数次药,才会生肌长肤的。" 耳房的门突然不敲自开,陌生男子的声音瞬间惊扰了她,她惊慌的把手里的碗给意外的松脱。 顿时,碗就碎了一地。 梁予馥心口直怦的转头,在四眼交对之时,她瞬间把视线移开。 这男子,不是在夜里救她的男人... 她很肯定,眼神也十足的失落,那沉甸甸的心思跟这碎裂于地的碗一样不合时宜。 梁予馥没有消沉太久,反而打起精神,以警觉的目光打量眼前的男子,"敢问公子是?" "是我救了你的啊!小娘子你忘了?" "前天夜里我抄小径回镇上探亲,意外听见在葬区的放牛小童在大喊大叫,我便去瞧了,谁知原来姑娘尚未断气。在下便自作主张的把姑娘带了回来救治。" 吴槐没有半点说谎的心虚样,反而很笃定的细说着,像是一早就备好了说辞。 "梁小娘子你放心,虽然我吴家祖传三代,只有我一个人学医。但我的医术是得过名医指点的,一点都不马虎。" 梁予馥被眼前这男子说的话,绕的有些乱。 她不相信,那位替她医治且腰封系着锦带的男子,是她因大病所臆想出来的美梦。 梁予馥只能先收起自己的猜疑,礼貌欠身,她沉声应对:"可否敢问公子大名?" "在下吴槐,梁小娘子喊我吴二公子就是了,萍水相逢即是缘分,不用如此客气。"吴槐笑着用火折点起烛火,先烧红药勺,又待药勺转凉会,把药勺浸入调制好的膏药里,准备替她换药。 梁予馥一丝不苟,一点都不敢放松的盯看着吴槐的行举动作,她在想任何谎言都是有破绽的,就算这吴槐在烧红药勺的动作与她梦里的男人一模一样,那也不能证明什么。 可能是直觉,她十分的肯定吴槐,并不是救她的那个男人,连声音也不相似... "梁小娘子你就这坐,我替你换长绷。"吴槐语态温柔,行起事来沉稳又带着仔细,一点都不含糊。 梁予馥坐于吴槐的面前,她不害怕反而细看观察。 这吴槐一身着青灰长袍,腰无任何佩挂物件锦带,一袭长袍比书生多了几分轻便干净,毫无华贵之表,可束发却有些细乱,不怎平整,长靴底沾满着杂草泥土,那长靴沾泥的角度像是因骑马而弄脏的。 梁予馥尽量去留心这吴二公子的怪异之处,"前段时间,实在麻烦吴二公子照顾了,我这外伤实在是让你大费苦心了。" 吴二公子替她解下长绷,细看她这伤患之处,微皱着眉,像是忍着什么恶心跟惊讶,竟是替她抹完药膏后,便赶忙的替她包扎好,连一眼都不想多看。 "这...不算什么,平时见的太多了,不怎费心的。"吴槐不太利索的解释,他怕这小娘子非但不信,反而对他起疑心了。 吴槐忧虑着,这小娘子怕是不好骗啊!字字句句都是在探底,毫无信任他的可能。 他怕自己要是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回燕都只怕会被他师傅给宰了。 梁予馥看了下手掌上的包札,她不动声色的起身向吴槐道谢,什么都没有多说。 等送走吴二公子后,她才确定在病中的景象,并不是她臆想出来的黄粱一梦,而是这吴二公子跟老者联合起来,对她说了谎。 吴槐外袍过于干净,长靴却是常年在外奔走的痕迹,很有可能他是突然赶至此地,为了要演这出戏,掩饰他风尘仆仆的样子,所以才特意又更换的干净长袍。 而这说谎的背后,应当是跟那位予她有救命之恩的公子有关。 梁予馥细看着手部的长绷,她才细细一叹,"这一动便松松垮垮的,一点都不紧实,可不是先前更为紧致的绑法。" 看见长绷,她便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被她紧扯着衣带,却不生气的男子,为什么要找人一起合唱这出戏呢? 她坐回床榻上,思虑着...莫不是那男子也嫌弃她是个累赘,还是怕对她负责任...所以才选择不告而别,让人顶替了救命之恩的。 撇除气馁,梁予馥一想起他们初次见面的坦诚相见就有些羞涩。她知道这般胡思乱想,会显得自己很是没羞没臊的,但...天底下又有哪个女子,一点都不介意这种意外呢? 那个男子,就这么找人合骗她,连给她一个当面致谢的机会都不肯,这算些什么? 就当她年纪小,好骗吗? 以为随便找个男人来顶替着,就能把她给哄骗过去了? 梁予馥一想起这些就有些难受。 申时过半,老人家给她送来吃的,一盘酱牛肉,一碗豆腐脑跟一小碟青菜,还有一碗看起来乌不见底的药炖排骨。 她尝着这些好吃的同时也冷静了下来,当时大病的虚脱让她无暇顾及,可这该何去何从的心念,正是积压在她心口的一块巨石。 梁予馥清楚这世道,他们大燕的女子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嫁人便是在家熬到老死,没有第三种可能。 她是前途茫茫...无处归去... 偏梁予馥又很清楚,就算她死而复生的回到了家,她的父母是绝不会同意,她就这么的老死在家的。 她若是与父母唱反调,真铁了心不嫁,要老死在家,只怕这众人的口水沫子是还淹不死她,她就会被以死相逼的上了花轿... 最终,就算是回到了家,她母亲是会多心疼她几分,可她还是得面对出嫁的结果。 可嫁了人,从此便只能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到死了,墓碑上也只能刻着是谁家福寿双全的老妇人。 她实在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过了... 更别说梁家的从前还依稀历历在目,她也实在不愿意回一个,会把她当蹴鞠球给踢来踢去的地方。 梁予馥不由自主的摸摸手部上的长绷,她打了呵欠,躺在枕上私自胡思乱想,不消一会就沉沉睡了过去。 她到底,该何去何从呢? 第十二章火纹伤愈 赤竹巷里的腊梅花正盛开着,梁予馥站在游廊下看着梅花含苞的姿态,这心里头却是忐忑的很。 这近百日以来,吴老先生跟吴槐无不小心的照料她手上的伤,这突然能拆掉素长绷,能看见自己遭火纹的手,已经生肌长肉的模样,她是很感激的了。 吴槐从垂花门过来,恰巧见到梁予馥时也觉得惊喜,他友好的问候:"梁小妹子,你伤愈不久,内息还得调养。莫站在风处树下,这很着阴的,对你的身子骨不好。" 梁予馥微笑的学着高门大户家的姑娘,对着吴槐礼貌欠身,"吴二公子,你喊我妹子岂不是折煞我了。我自小困苦命薄,哪何来有那么好的兄长。" 吴槐愧疚的看着梁予馥的手,尽管是长出了肉,可皮肤上依旧有着骇人的火纹怪疤,一块块如被撕扯过的皮肤,扭曲凹凸且不平的白赤块色。 他开起折扇,往自己的脸颊胡乱扇扇,"梁小妹子,你这手上的疤,再给我一些时日,我定会找出替你褪疤润肌的方子,保你貌如西子。" 梁予馥知道吴槐是在安慰她呢! 就她这种火伤,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哪里敢想会恢复如初。 她不怎为意的看了自己的丑手,虽然是真的丑的很,但比起可能断肢或是废掉的痛苦,这丑吧!还真的算不了什么。 她洒脱甚不在意的笑,"吴二公子,你太客气了。这段时日多亏有你跟老先生的照顾,我这手才能恢复的那么好。你若是如此愧疚,我岂不是要更加羞愧,在赤竹巷,白吃白喝了那么久。" 吴槐笑呵呵的拿起折扇给自己扇了几下,佯装风雅,"这生肌神药可是我家大..." 吴槐还没说完,恰好经过的吴老先生故意大声的咳了一声。 吴槐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溜了嘴,连忙打马虎眼的顺了过去,"这可是我家太爷爷传下来的药方,有效的很,只要能帮到梁小妹子,我跟我爹都是欢喜的很。" 吴槐笑嘻嘻的说着,"不知梁小娘子今后有何打算?如若有我们父子两帮的上的地方,梁小娘子尽管说。" "梁小娘子,该喝药了。"吴老先生端药走了过来。 梁予馥谢着把吴老先生端来的药一饮而尽,才食了酸梅。 完毕,她细心地发现吴老先生的手部前肢跟手背上,满是皱且有数个黑斑点,如同长时间在外务农活的农人,可吴老先生的脸却福相圆满,容光焕发,一点都不似整日在外奔走的农人。 真是好奇怪的!她家镇上的那些农户,不管是老者还是男人女人,甚至是孩子,无一不是全身晒得黑亮的筋骨。没有谁是跟吴老先生一样,全身只有前手臂有晒黑的痕迹。 这吴老先生怕不是一般的农人吧? 梁予馥欠身回话,"鄙人拜两位恩人所救,已是苦无报答之意,若在麻烦两位恩人,实在没有脸面。" 尔后一想,梁予馥又坦而然之的朝吴槐诉言,"女儿身在外行走江湖不便,如果吴二公子方便的话,可否借我一身男子衣衫,利我日后赶路时方便?两位恩人的大恩,小女梁予馥来日必定报答。" 吴槐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他面有难色的急忙伸手去婉拒梁予馥的拜谢,对于衣衫之事一口就应了下来。看似愉快的扇着折扇,像是能把她安好的送走,他们便能了一桩心事了。 第十三章粟村善缘 月余过去,原是大雪覆地的光景,转眼也春寒料峭了。 这人在江湖行走,梁予馥可格外的谨慎。更别说她本就鲜少出门,现下更身怀巨额,这腰间沉甸甸的荷包,是十足的给了她不少安全感跟担惊受怕。 这安全感是,有了钱走到哪都不用担心人的生存根本。可这担惊受怕是,她从来没看过那么多钱的。 这吴二公子过于热心,在分别前除了赠了她一套合身的男装,还给了她一包银子,老先生更是替她准备了吃的。 她这意外又活了一回,马上就能遇到那么多好心人,实在是福泽深厚。 但梁予馥总觉得,她的吉运初始是跟那个男人有关,仿佛遇见那个男人,她的人生就开始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她原先懦弱乖顺,事事都想着奉承家人。 如今重新的捡回了一条命,也更有勇气割舍掉过往的自己。 梁予馥也不知道,往后还有什么事在等着她... 但她知道,既然她不愿归家,去成为他人的牵丝戏,就得去割舍,去抛下身份。 梁予馥坚信没有什么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这一切不是命运推着她走的,而是她自己选择的。 - 梁予馥在黄昏的土路行走,双颊被日光晒的红通,崭新的衣衫也因赶路而显得风尘仆仆。 芒草尽处有鸦啼声,梁予馥转头一看却望不到鸟影,再挑远一看,在不远处便有个村落,她这才停下来喝了口水,暗自庆幸今晚应当不用在荒地上待上一晚了。 梁予馥加紧步伐,刚要进入村落时,天已大暗。 进村后她毫不犹豫地向临村口处,有火光的人家敲门,"有人吗?有人在吗?" 敲了几下,这茅屋里的门开了。 迎面开门的是个肤黑老实样的男人。 梁予馥客气的指着窗外,稍稍可以躲雨的屋檐,"大哥,我能不能就在你家窗边借一宿待着,我不进屋,不会打扰你们的。" 屋里的大娘听见声音也走到门边查看。 这大娘肉眼可见的微胖,面额上出汗,貌似很燥热不安,连说几话也有些急促,"你要不嫌弃就进来待一晚吧!小兄弟,这屋外蚊虫多。" 梁予馥称谢,才小心翼翼的进门。其实她应该婉拒,就坚持在窗边待一晚的,可她瞧见这大娘的神色有异。明明这天还不热呀!这大娘怎么坐不定似的就拿着凳子,坐在门边风口处,以粽叶扇狂往自己的脸颊上扇凉风。 边乘凉风时,罗大娘笑着与梁予馥话说,"我家夜里还有些剩的饼,小兄弟你要不嫌弃,我让我儿子给你拿几个过来?" 梁予馥坦然的接过饼,毕竟她在路上的干粮早就吃完了,当下也实在敌不过饥肠辘辘的感觉,这一路人也找不到小贩跟商家,"谢谢大娘大哥,那我就不客气了。" 罗大娘满额汗水,湿意沁入外衫,燥热的有些异常,也只能狂扇着风叨叨几句,"这天也实在怪热的,前些年还不见那么热。" 罗大娘的儿子端了凉茶给大娘,又看了下门外的凉意,不解的问:"阿娘,这天还凉着呢!这哪里热了,凉茶喝多了也不好。" "你不懂,我就是热。"罗大娘语气急了起来,显而易见的有些易怒。但又碍于家里有外人在,罗大娘稍微害臊起来,只把凉茶一口喝尽,"抱歉,让小兄弟看笑话了。" 梁予馥啃着饼,笑着摇头,看着罗大娘的异样,她没管住嘴的问:"大娘你这样怕热有多久了?" "不记得了,有段时间了。"罗大娘也糊涂,根本也记不清了。 罗大娘的儿子在边上接话,"我阿娘去年大冬天的,还喊热。隔壁村道馆的真人说,是我娘的阳气太旺,是好事,不用担心。" 梁予馥有些实诚的继续问:"大娘这半年你癸水还来吗?" 梁予馥见两母子被问的尴尬的一愣,她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是少年的装扮,问妇人这种问题,实属过分失礼了。 她连忙起身拱着手弯腰道歉,"在下言行不矩,冒犯了大娘,实在有愧。家父乃村医,在下耳濡目染也略通岐黄,所以忍不住多嘴了几句,请大娘跟大哥见谅。" 罗大娘着急的摆手,说着不冒犯不冒犯,也面有难色的坦诚癸水断续如残流,夜梦不安。 梁予馥听完罗大娘的论述,立即想起以前父亲教导兄长妇科论的释义,立马学以致用,"大娘此异,怕是与妇女之症有关。内经里有言: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竭。女子在四十九左右肾气会渐衰,使得癸水不似往常如月报之信般的准时。可能过多,或者甚少,也些许过长或过短,心神不安,燥热目眩,都是有的事。" "只可惜在下学艺不精,无法给大娘什么帮助,唯有劝大哥赶紧带大娘给郎中断诊调养,时乃上方。" 罗大娘的儿子听了,立马允诺一早便请邻村的郎中过来,言语之间便好客的留梁予馥多住几天。 梁予馥客气婉拒,"我此行是想前去燕都寻亲,怕是不得耽误。大娘跟大哥的好意,在下感激不尽。" 罗大听着梁予馥要前去燕都,他情真意实的问:"要上燕都得有传信,小兄弟可有?" "我从未出过那么远的门,尚不知到燕都要传信。" 梁予馥有些困窘,听见到燕都需要传信,也有些着急,她都行地十日,眼看着燕都就近在眼前了。 现突说入都要传信,这可怎么办? 罗大娘听见也宽慰了她几句,"小兄弟看着年纪轻,这难得出远门,自然不懂这行走江湖的打交道方式。我儿素日种粟,每年总得入都卖粮买食。如若小兄弟不嫌弃的话,与我儿同行入都,再分头行事,在外彼此也有个照应。" 梁予馥听完大喜,她正愁没有传信该当如何,立即拜谢,"谢谢大娘大哥。" 罗大紧接着安慰,"小弟莫愁,此地虽不是天子脚下,却是京都向外肥溢之处,要办传信可方便的很。明早我到镇上请大夫,顺路便帮你办了入都传信,南坎县主簿大人下边的先生特别好说话,只要有银子什么事都能成。" 梁予馥听了瞬间就懂了这弦外之音,"大哥,这传信是需要多少银子打点?" 罗大哥为人老实,抱怨的话也毫不掩饰,"从前向来是一两银子一张传信的,不过自从崇明四年始,燕都的禁卫军对入京的人士管控是越发的严重。这办传信也跟着涨了银钱。这溪北外县,更是高价喊到十两一张传信。" 临睡前,梁予馥借故去了趟茅厕,才把腰间的荷包拿了出来,她算准了银钱,回屋交给了罗大哥六两银子。 罗大哥与她非亲非故的,这陪着她前去燕都一来一往的,这所需的花费实在不该由他们自行担负。 罗大推辞了许久才终于把银钱给收下,心里清楚眼前这小兄弟还真是老实,就这么先把钱给了他,也不怕被骗了。 梁予馥见罗大把钱收下,这才放了心,睡前又在心里感谢了这银两荷包的赠主吴二公子一次。 就是这燕都...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她长那么大,可都没去过这么远的地方,从前只听她父亲说过,燕都是大燕最繁华,也是最多人如鱼挤着窄门,想游跃而去的地方。 她能在燕都里留下吗? 梁予馥昏昏沉沉,自问自答的,没一会就睡了过去。 第十四章燕都禁卫 梁予馥与罗大走了半天,过了午时,这才终于到了燕都关口。 大道上,不时地策马扬尘,马车双轨横行。凡有配符与持令者,皆不需下马停检,直至关口长驱直入,仿佛身份便是入关传信。 梁予馥与其他入都的百姓皆排列于侧关等候,这远远望去,等着入关的人可是人数众多,有黄发抱着小儿,也有挑着货物赶集的,亦是夫妻准备入都探亲的。 突然!前面出现了争执,声音之大,大到许多人都探头探脑的看。 梁予馥见一怀抱着孩子的妇人拉扯着禁卫军,凄凄哀求,"大人求求你让我入都吧!我家夫君真的在书院当差。家翁病重,只求生前见我家夫君最后一面,求你们高抬贵手,放我入都寻夫吧!" 可禁卫军狠狠的一巴掌声,直接从梁予馥的眼前不远处落下,那位被掴了一掌的妇人直直摔倒在地,同怀里的孩子哇哇啼哭。 不只眼前的妇人,先前那些入都百姓,若有假意欺瞒或是行踪诡异,甚至结巴口舌不善者,均被禁卫军掌掴进而驱之。 梁予馥不忍多看,只得微瞥过头躲于罗大身后,她有些害怕。 面对妇人的哀求与纠缠,身穿戴铠甲,腰挂佩剑且虎腰熊背的禁卫军丝毫不心慈手软,只怒声道:"女人家独自出门,已是过错,现今连自家郎君在哪营生都说不清楚?哼!宵小之辈想趁乱入都扰乱京都,门都没有。若不滚,依叛乱份子处分。" 妇人发钗狼狈,脸颊肿的奇高,再次起身哀求时,禁卫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了腰上的佩刀,一刀了解了纠缠。 众人见禁卫军腰上,虎纹刻着庞字的铠甲上,被妇人喷溅出的鲜血染红。 妇人倒地,孩子才放声大哭,周身的人瞬间寂静了下来,见妇人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地被斩杀了,生怕自身也会遭害命,静默不敢多言,只是可怜那孩子。 见此对母子的悲剧,百姓们更是规矩的一一鱼贯而行,轮至禁卫军问话罗大时,梁予馥还没醒悟过来,就是罗大答什么她就跟着答什么,好在在入都的路上,她跟罗大已经把话给梳理完整了。 即便她胸口的心跳不止,被禁卫军给惊吓到脸色发白,额头微冒冷汗,却也可以很稳当的回话,说出自己的身份是罗大的弟弟罗二,家中只有一老母,家中以种粟营生。 就这么几句话,她也是没来由的紧张... 也恰巧梁予馥拿出传信时的双手,不似闺阁小姐班细嫩白净,反而是一双粗糙又丑陋的手,细看她的脸,也见她顶着风尘仆仆的样子入都,与说词能相吻合。 禁卫军细看了一会,便信了梁予馥与罗大是兄弟的说法,放了两人入都。 直到入都,街上热络的气氛才冲散了禁卫军的肃煞之气。 罗大冲着梁予馥关心地问:"没吓到吧?入都城就是这种严谨,半点都不马虎不得。" 梁予馥摇头的笑了笑,示意自己无碍的。 只不过这街上人来人往,此起彼落的谈笑风声,好似轻而易举的就能让人松懈了下来,瞬间就让入关的人,忘记了入关前的压抑可怖。 可不知为何,走在大街上的梁予馥突然想起了,那个给予她第二次活命的男人。 他曾近身劝她忍耐... 他说... 若是出了声便了无生路,既是如此便闭音惜声。匍伏苟活是为了蝉鸣再现,无声才能有生。 这句话就好似,人要学会躲进懦弱底下,才是第一保命符。 可是满大街沉默的人,居多都不是为了成为人上人而忍耐的,他们的忍耐更多是为了...活着。 更是为了走入燕都,去过上自己想象中的生活,能去到梦想之地,所做出的选择。 而这样的忍耐与选择,又是否有错呢? 面对入关着妇人的遭遇,就算她心有不忍,却也选择无声的撇过头。 如此作为,又何来不是懦弱的为了利己,而背离心持正道。 梁予馥不喜欢这样,可是她没有法子,只能任由这个疑惑驻扎心中,直到她想通,或者有着找到解答的一日。 第十五章惠民医馆 梁予馥与罗大分别后,各道珍重。 罗大为人真诚老实,临走前还把刚买的包子给了她。 梁予馥满怀感谢的吃了罗大给的包子,又逛了几条燕都最热闹的街道,也问了几间可供人栖身的客栈。 这不问不清楚,一问清楚之后,仿佛进到燕都之后,任何行衣坐卧都得一掷千金,花钱如流水。 可尽管她身怀着银两,也经不起燕都如此高昂的花费啊! 她要是心狠一些,就硬在客栈的地字号房住几天,准没几天她兜里就全空了,根本不是她当下的应急之道。 梁予馥左思右想,在买饼的时候,也顺道好声好气的问了小贩,这燕都里有多少道观跟佛堂寺庙,哪几间的老道、和尚待人和气的。 街边的小贩见她是个老实又乖巧的孩子,又听闻她是为了寻亲才迫不得已暂留燕都的,也愿意多说几句话。连几个打杂工的婆子听见都纷纷发挥了七嘴八舌的功夫,把燕都给她介绍了一回。 记清楚了后,梁予馥便赶至燕都近郊的白鹤观挂了几天单,也感谢道观给予她的方便,添了些她能负担的香油钱。 认真算下来,这到白鹤观挂单所添的香油钱,可比街上的客栈便宜了不少,她这心里头也就踏实了不少。 找到住处后,梁予馥一日都不敢耽搁。白日她便上街去找活干,每看到一间医馆或是药铺,便主动上门引荐自己,不管是在前厅抓药、跑腿,亦是在后厨干杂活、煎药、打扫、砍柴,她都可以做的。 她白忙活了几日,才行到燕都城上的一条玄武街上。她见那街上有间名叫惠民的医馆,这医馆旁边便与药铺并立而成,两间看似一体的商铺,实在罕见的气派宏大。 阁楼上的雕木精致,红瓦青石点缀几许,外观上还用着上好的木料、丹漆、雕花,实在看起来敞亮极了。 梁予馥站在外边迟迟不敢进去,手心冒着冷汗抓着身下的衣摆,藏着儿时初入县令大人府上的困窘跟不安。她在这地方显然格格不入,显然就不是一路子的。 又见这进到惠民里求医或是抓药的患者,居多都是坐着轿子来的贵人,连打杂的伙计都是体面人。 左右挣扎之后,她还是鼓足了明知不可为,却依然为之的勇气。 她刚进到惠民药铺正要询问时,药铺的药师便亲切的细问:"小兄弟你有药单吗?我们这是只凭着惠民医馆的坐诊大夫所开的药单抓药的,不对外提供买药抓药。" 梁予馥没被吓退,反倒毫不畏惧且滔滔不绝的介绍自己,一眼满是孩子心性,"不是,我是想问...你们这有需要杂工吗?" "我什么都能做的,煎药、抓药、砍柴、做饭,我什么都能做的...精制炮制药方,我也会的。" 梁予馥还没说完,药铺的药师就转了神色,旁边干杂活的伙计就严肃的摆出手势,一点都不留情的请她出去,"我们惠民不随便招来路不明的人,小兄弟念你年纪小,赶紧走吧!这里不是你这种人能来的。" 梁予馥被伙计大哥的严肃语气,吓的微微缩着肩,刚顿生的勇气转瞬被灭,只敢小声的说着道歉的话,"打扰了..." 走出惠民时,她还转头看了一眼那敞亮大气,用金粉字写着惠民两个大字的木幌子。 她知道自己是无缘再入了。 尽管失望,但她没有过于沮丧,毕竟以贵人为常客的医馆药铺,怎可能会要她这种,连医丁都称上,什么东西都不会的杂工呢。 她倘若是个贵人,也说不准不放心让她这种人抓药煎药呢,有什么好奇怪的。 梁予馥在心中给自己安慰,才又前去其他的药铺找机会。 奔波了一整天,天终于暗了下来。 燕都的大街上,人与景像是全换了一色,街上的红团竹灯都亮了起来,远处花楼的灯火挂饰,火龙烟花也亮的过于迷眼。 在花街柳巷附近的街道上,这夜间人来人往的开始聚来了人。 四面八方的人群涌了过来,团灯、花景、佳人,让燕都烟花之地,如至繁华幻境。 梁予馥在花街柳巷附近走马看花,四处看着街上的夜景。她是第一次知晓,这燕都都入夜了,街上还能繁亮如日。 走累了,她便在人烟较少的烙饼摊边上停了下来,要了一个饼,"老板,还有饼吗?给我一个饼。" 掩着面的老婆子动作缓慢的装好了饼,把饼同一碗面汤一起递给了她,"面汤是不用钱的,配饼吃最顺口了,小娘子慢慢喝。" 老婆子的这声小娘子,让梁予馥吓的差点连碗都拿不稳了,她把碗顺手的置放在石阶上,连汤洒了出来都不在意。 就着急的凑到婆子身边小声的问,"婆婆你是怎么...看出来我是..." 梁予馥怀疑自己身上的衣衫,是否有何处不妥之处? 这才在婆婆的面前,让她曝露了身为女儿身的事实。 老妪只是笑着,拿铁钩翻看炉子里面的饼,这才抬起头,实诚的指着她的手说:"就你这般年纪的孩子,如果是男孩,只怕会是父母的掌中宝,他们的手掌是不可能会有劳作的粗糙。" "若是干农活跟猎户家的男孩,他们手会生茧却不是你这般模样。君子远庖厨,这火纹之伤,也只有女人家才会有。" 老妪不经意的显露出,她的手指手背上也有数个坑坑疤疤的火伤之纹,她和蔼地说完,便埋头继续烙饼。 梁予馥听完老婆子的解释,她食之无味的嚼着饼,心中有着无法向谁诉说的消沉。 老婆子对她的一丝怜惜,就好比是同是女子,却知其谁都挣脱不开脚镣的悲哀。 在嚼饼时,她假装不在意老婆子的话,却心不在焉的低着头,磨蹭着自己满是粗拙跟鄙陋,无一处皮肉是柔嫩细致的双手。 这种摆在她眼前却又赤裸裸的事实,叫她难堪极了。 连个非亲非故的老婆子,都看的出来她在家中是个不招人疼惜的孩子。 老妪见梁予馥还这般年纪小,便好意的耐着性子,苦口婆心的劝解,"如果还有家,就回去吧!你在外边抛头露面的不仅苦,还会给家里徒增麻烦的。" 老妪见她像是个倔性子的,也不嫌烦的,趁着空闲多聊几句,"你往街上瞧,你看看街上的店铺或是街边小贩,哪里有年轻貌美的娘子单独出来抛头露面的?能在家宅里边相夫教子是多好的福份,哪有在外面抛头露面的辛苦。这出来抛头露面的只有柳街女子..." 梁予馥越听便越妄自菲薄,她深怕自己的挣扎只是徒劳无功,最终还是得回家,只能依靠嫁人去解决一生温饱。 她脸色胀红的站起身,她就想问... 既然在外面依靠自己的双手劳作是辛苦的,那么老婆婆为什么... 梁予馥负气的掐着饼,饼皮落了一地,她还是一时嘴快,"婆婆,那你又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这卖饼?" 老妪指着自己的年老身躯,"我都老成这副模样,活也没几年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这才趁着夜色浓出来赚几个钱,也算给儿子补贴家用。" "这饼你也带着,趁夜还没深,赶紧趁着还有灯照路时,回家去吧!听父母的话好好找个人嫁了,以后都会平顺的。" 老妪心善又塞了几个饼给她,还亲切的拍拍她的手。 梁予馥在老婆婆轻拍安慰的掌温之下,她自言自语... 可是...难道嫁了人,被困于家宅里就不苦吗? 她母亲一辈子躲在她父亲的背影之下,任劳任怨的操持家务,总是无声只影的照顾家里的所有人,她母亲就不辛苦吗? 或许是她年纪尚小,书也没念过几年,她想不通这些太高深的东西。 她只是不想以嫁人的方式,保她后半生的衣食无忧。 最重要的是,一旦嫁了人,她就不能习医了吧? 她只能成为陪伴丈夫的枝叶,成为谁的陪衬物。 那些她心之所想的,都再无可能发生。 梁予馥把饼塞进怀里,失魂落魄的回到白鹤观。 入观后,她细察才发现,在白鹤道观里的道友,都清一色都是男人或是男孩童,连一个道姑、道婆都没有。 大燕的女子若是不想嫁人,连道姑都没得做吗? 梁予馥凄惨一笑,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失落了。 她可以在黑夜中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却不能在青天白日之下浑浑噩噩的行走过活。 可是,不论亲人还是旁人都告诉她... 她得待在内宅里浑浑噩噩的当个贤妻娘母。 不论在黑夜还是青天白日之下,她不能去自私。 当个好妻子跟好母亲,比她的心之所想,心之所念还要重要。 从她懂事之后,她想要的,所喜欢过的,小如珍巧女子之物,大到能被父亲手把手的教导习字读书,她都不曾拥有过。 为何她就不能单纯让自己开心,就自私一点呢? 梁予馥躺在床榻上,看着蜡油燃尽,直到天色大白。 她的枕套也湿了一角。 第十六章慈心药铺 梁予馥未至辰时,她便早起的从郊外的白鹤道观徒步行到燕都街市上。她几乎已经能一一记下街上的每一间药铺,也把每间医馆、药铺全问过一回了。 如无头飞虫般,她这一来一往的奔走了十几日。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有间大药铺的掌柜夫人见梁予馥年纪小,看起来是个好调教的性子,便唆使她丈夫让梁予馥留下来干杂活。 梁予馥这才有了暂时能讨口饭吃的地方。 "罗二,这剂方药你拿去后厨煎了!申时柳巷的迎霜娘子会过来喝药。临巷的钱夫人午时会来拿前天吩咐的药帖。孙大夫的午膳少油少荤,我的午膳要三菜一汤。" 慈心大药铺的赵掌柜盯看着杂工,这一趟趟搬着药材从角门进入后院,边看着罗二忙进忙出的样子。仿佛罗二这小身板,他是怎么看都不顺眼。 刘掌柜故意喊她时,梁予馥还没习惯罗二这个名字,还专心的挑拣药材。 直到赵掌柜又大声的喊了她第二回,语气听起来快发怒了,她才醒悟了过来,赶忙放下手中要筛捡择优的药材,大声回话,"我...我马上去办。" 在旁碾药的药铺长工刘胡老哥提醒了她:"钱夫人的先准备,她午时过来拿药。" 梁予馥点头向刘胡老哥道谢,再反复默念牢记。她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份能在药铺里干活的机会,不管掌柜怎么为难他,这些杂物有多辛苦杂乱,她都要坚持下去的。 有份工作,总都比她终日浑浑噩噩的过活来的好。 "把这些堆到仓库去。"赵掌柜一边指挥杂工,一边看着罗二的背影嫌弃的摇头叨叨,"这种小身板,都不知道招进来能干什么活。" 从角门进入,送药过来的车马药商老邓,见杂工搬药搬的差不多了,也过来跟刘掌柜打个招呼。 老邓一双老而精明的眼睛,边盯着慈心药铺的后院,边语气快如炮弹的打断赵掌柜的思绪,"赵老板,这北方之金琥珀我给你送过来了,质量是上品。你查查,要有不满意的,我立马向你请罪,自行一赔三。" 赵掌柜接过帐本,低头拨弄算盘时的神情神气的很,"一样月底给你清款?" 老邓避开杂工,小声的跟赵掌柜打着商量,"早几日吧!另一边也正跟我讨要货款。这东西好坏参差不齐,我已经尽量给你最好的了..." "那月中你过来收款,迟了就月底了。"赵掌柜的收了算盘,一口气的应诺。 梁予馥正依着药方抓好药,要到后厨煎药时,刚好被赵掌柜的喊住:"罗二,你明日把仓库整理一下,该晒的晒,该存放的存放。别以为自己小身板就可以偷懒。" 梁予馥答诺,又更勤快的去后厨干活,深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赵掌柜给赶了出去,没了工作。 第十七章白鹤道观 梁予馥结束了一整天的杂活,才腰酸背疼的徒步走回外郊的白鹤道观。 她正收拾好,想到后厨煮些热水供夜里口渴喝,就巧遇到道观里的小道友喊住她,好心的嘱咐:"罗小兄弟,道观里正有贵客来访与老道长谈医论道,夜里就劳烦你待在厢房里歇息,可别往外乱走,要是惊扰了大人,可就不好了。" 梁予馥笑着应诺,经过一整天的杂务,她的小胳膊小腿是酸痛的连抬都抬不起来,她也是真的没力气半夜睡不着的闲逛了。 梁予馥煮好热水,把水袋倒了满,才循着小径进入道观的西厢房,行走过游廊时,突见老道长领着一位身似玉瓶的白衣男子,缓缓地穿过前面的潇湘竹林。 他衣袖飘如薄蝉翼,又或许是那个男人的身形翩若宫阙飞羽,只消匆匆一瞥,梁予馥就认了出他,更是不加思索的忘了一整天的疲累,慌忙的追了上去。 她轻身紧贴着石墙,心口搏动怦然,久不停息,悄声如做贼般的躲在廊下的垂花门下,心底既期待着却又害怕着,想再看清楚,再确认一回,到底是不是他... 直到听见老道长喊他... "庞大人..." 这声庞大人,才让梁予馥突顿足于脚下。 她避身躲于垂花门下,周围的空气突然凉了起来,竹林摇晃,沙沙作响。 她突然退缩,不敢真上前去偷瞧个清楚,这所谓的庞大人是不是...那个赋予她第二次生命的男人... 直到夜露寒重,冰凉湿寒的花石壁触于指尖时,连怀中的热水袋已经凉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不合时宜且荒谬的蠢事。 她根本就无法确认,那个男人是不是所谓的庞大人,又或者是谁... 竟为了一抹相似的身影或是影子,便行迹如贼,一点的矜持都不顾及,现在连偷听的事她都敢做了。 看见厢房窗边的剪影,梁予馥才羞愧的逃避,沿着原路,疾步的走回厢房... 烛光微颤,窗外的竹叶沙沙作响,梁予馥翻来覆去的夜不着眠,便直接起身喝口茶润喉。 她每每瞧见自己的手,便会想起他,也会清楚自己是庆幸的... 这么诡异的火纹之色,是从她的掌心沿着手背如色染的开展而出,皮肉颜色混如单株异色的红白月季,形皱却如火龙相食噬的坎坷纹路。 丑是丑,却无碍十指依然能自如自行。 她这手还能如此灵活,都是依靠那男人有着枯骨生肉的针砭医术,救回了她本该废掉的手。 可如此的庆幸跟欣喜,对梁予馥而言似乎还是不够。 她似乎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心口还有一处是空落落... 夜里徐徐的微风,穿响竹声,余音绕梁,梁予馥终于起身,迎着月光去推开了窗。 她情不自禁的瞥向,有着形似那个男人剪影的厢房,自惭形秽的自问自答:"因为是庞大人...所以才不告而别的吗?" 老道长与庞大人恳谈的厢房里,往外传出一股会让人平静下来的沉香气味。 远处的沉香味,却根本没法让她平静下来... 梁予馥以手指沾茶水,以指尖做笔在桌面上写了个庞字... 她看着桌面上的庞字,此字貌似千钧之重的压在她的心口处,她一腔不知往哪里倾诉的轻轻情义,也轻轻又宁静的随着眼泪漫出眼眶。 她摸了脸上的泪珠,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哭了呢... 就为了个只有一面之缘,不知何日能相逢的男人。 她便哭的不知所措? 她从没有过,如当下满怀着说不清的甜念辛酸,同时又作卑微如尘之想。 如此的情难自控,叫她羞愧异常... 她清楚一想起他便会欣喜异常,心跳仿佛就能跃于胸口之上。 也总想着...为何他要不辞而别,连给她向他道谢的机会都不肯。 她自言自想... 他是朝廷命官,而她只是个无家无处归的孤女。 云泥之别罢了... 更是有着,她不该妄想的距离... 窗外飘入的沉香气味淡了,她才关上了窗。 她祈求,今夜不会再无眠。 第十八章慈心日常 白鹤道观外的墙上,站着羽毛鲜艳的公鸡,仰着尚出现一丝的晨光啼鸣。 可天还未亮,梁予馥就已经醒了,她看着那只美丽的公鸡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让她一早醒来心情都愉悦了不少。 她刚替道观劈完了柴火,还烧了锅热水供道友们晨起使用,道观里的道友瞧见了,便客气的邀她一起吃早斋。 梁予馥很是清楚,尽管她住在道观里是有添些香火钱的,但长久在这打扰清净之地,也不是个办法,因此她只能得空给道观干活,只求先短暂住在白鹤道观。 辰时过半,梁予馥就到了慈心药铺,她脚程极快,总是怕太迟去会被赵掌柜骂的。 梁予馥才从角门进药铺,就瞧见掌柜夫人刘薛氏一大早的就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被旁边的奴仆服侍着喝茶,看这架式似乎是在等她? 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她还是清楚的,这才乖顺的走了过去,"夫人,今日有何事需要我做的吗?" 见罗二这孩子乖巧柔顺的样子,让刘薛氏本想下马威的心思都没有,就是指捏着手绢挥指边处,"那些脏衣服你先去洗了,洗完在回来干药铺的活。" 梁予馥听见只要洗完衣服可以回药铺干活,她眼里的欣喜便澄凈的如孩,貌似是真心的感谢刘薛氏的,"谢谢夫人,我马上去。" 刘薛氏见罗二这些日子以来,总是勤快的干活,就算干了多余的家务,也毫不抱怨。现在连清洗肮衣服都那么开心,刘薛氏疑惑的问了旁边的奴仆一句,"这罗二脑袋是不是有问题?我让他干额外的活,还那么开心?" 梁予馥勤快的卷起衣袖,皂角香与泡沫很快的就淹没她面前的湿衣,她以前就习惯会帮她母亲分担家务了,慈心药铺后院内宅的这点杂活还难不倒,她做起来也挺得心应手的。 尽管这一大早的,就被喊去洗衣服,她的前襟早就溅湿了一角,显得万分狼狈。 但梁予馥一想到洗完脏衣服,她就能到药铺继续干活,她怎么能不开心呢?能到药铺中学习抓药识药的技巧,根本是她求之不得的事,从前在家她都没有这些机会的。 只要刘掌柜能让她到药铺工作,她就算得天天洗脏衣服,又有什么关系呢? "夫人,衣服我帮你晒上了。看这天气不阴不雨的,应当下午就可以收衣服了。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去药铺干活了。" 梁予馥语气轻快,态度乖巧,干活的手脚也很利索,很快就把刘掌柜一家的衣服全洗了,晒了。 刘薛氏见罗二在洗完衣服后,终于把脸给洗干净了,罗二在阳光下浅浅笑起来的脸,活脱脱就是个眉清目秀,长的讨人喜欢的孩子。 刘薛氏也是为人母亲的,见到罗二年纪那么小的孩子,干起活来什么都是笑嘻嘻的模样,让她看着有些母性泛滥,反省自己会不会太刻薄了。 刘薛氏也观察罗二有些日子了,清楚她是个勤劳的孩子,心想或许可以买下罗二的卖身契,这么个老实的孩子收进刘家,有个老实的长工陪着她的孩子长大,也是好事。 刘薛氏想好了,便回头让奴仆去探探口风,"药铺的库仓有个小床,以后就让罗二睡那小床吧!近些日药铺会进不少药入库,杂工们都干活干到深夜,他也不能闲着。" 正在晒药的梁予馥听到小桃说,如果她愿意帮药铺守夜,便可以住在药铺仓库小床,方便她务工。 这好消息,让梁予馥直接停下手里的忙活,对着小桃称谢。 住的问题让她暂时松一口气,她已经住在道观中有一段日子了。老道长人好给她行个方便,是老道长人好,她也不能就在道观里赖上了。 就是,她离开道观后,是不是就没可能再见到那个人了.... 梁予馥只要想起那个连姓名她都未曾知晓的男人,在夜里穿堂如风的身影,她有些心不在焉,十指全沾上了山药片的粉末都没发现。 突如一声闷响,一颗竹藤编成的蹴鞠,就把竹架上正在晒药的竹筛全都打落。 梁予馥一转头就看见刘掌柜的小儿子,正带着妹妹在院子里踢蹴鞠,到处胡跑。 见所有的药都被弄翻了,她拍了下额头,责怪怎么能在晒药时分心,胡思乱想呢!她没注意孩子在附近玩,现在竹架倒了,这些药她又得重新整理一回,惨了惨了,希望没被刘掌柜瞧见才好,否则她定会被骂的。 梁予馥急的满头大汗的捡拾这散落一地的药跟竹筛时,突然有抹影子走过来挡住她身后的阳光,高大的影子覆盖了她在阳光下的影子。 她转头一瞧,原来是刘掌柜的大儿子刘璋,他从屋里见到弟弟妹妹调皮,便放下书册出屋帮她捡拾散落的药材。 梁予馥小声答谢,"谢谢大公子。" 刘璋表情生硬的点了头,帮忙着把竹筛放置好,等安置了差不多了,才把弟弟妹妹喊了过来,他严肃的抱起妹妹查看,怕小弟贪玩一整天的带着妹妹乱跑乱窜的,有没有哪里把妹妹弄受伤了,都不知晓,"宪弟,申时才可以在院子里玩蹴鞠,现在不可。夫子交代的功课,准备了吗?若是让父亲知晓你到处捣乱,小心挨家法。" 刘宪最怕他这个大哥了,赶紧收好蹴鞠,也不管妹妹就扭头入屋,直喊娘亲,生怕被大哥没收了蹴鞠,就没得玩了。 梁予馥站在竹架边上,看见刘璋摸摸刘洁的小红脸蛋,刘洁还顽皮的鼓着脸颊吐泡,弄湿了刘璋的前襟,也不害怕刘璋这个大哥生气,反而搂着刘璋咯咯的笑。 刘家兄妹相亲相爱的模样,让梁予馥瞬间红了眼眶,可她警敏的避开刘璋的视线抹掉眼泪,赶紧蹲下,假装手忙脚乱的整理刚散落一地的山药片。 梁予馥在想,刘洁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备受父母兄长宠爱,能一生平顺的小姑娘吧!真好! 第十九章北方之金 ye hua 4.c om 梁予馥躺在满是药味的窄小床板上,望着小窗外的盈盈月色,回想着白日刘家兄妹相亲相爱的模样,她的思乡之情还是难以克制。 她还记得每到初一十五,她母亲就会茹素,家里的饭桌上便是一半荤一半素。她从小乖巧懂事,虽不知母亲为何茹素,但她见母亲茹素,也总会体贴的说着想祈求佛祖让父母身体健康,所以愿意陪着母亲一起茹素。 她母亲现在会做些什么呢? 都三更半夜了,她母亲应该早就安睡了吧! 她母亲还会偶尔想起她,记挂起她吗? 若是为她祭拜时,会记得她爱吃的蜜饯红枣吗? 梁予馥暗自垂泪,吸着鼻子。 她枕在以麻布袋缝制且充满药味的头枕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仓库里的老鼠叫个不停,时而打架时而奔跑,这扰的附近的野猫也在喵呜喵呜的叫。她捂着耳朵,心想若是还睡不着,那便不睡了吧! 梁予馥便随着性子,起身整理前些日子刚进的药材。 她记得近日才刚进了一批有北方之金之称的琥珀,刘掌柜让她逮着时间,就慢慢地把这些琥珀捣碎再碾成粉末,存放在药坛中。 既然睡不着,那她便起来整理这批药材吧!等困了,她直接回床榻上睡就行的,反正她的床就在仓库的角落,很方便的。 一盏黑暗中的微弱烛光,在慈心大药铺的后院仓库中悄悄亮起。 在烛光的照耀下,竹盘中的琥珀数如同夜空繁星,一颗颗均闪着乌金发亮的色泽。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 edu 5.com 梁予馥轻轻的以掌去抚摸,她喜欢这些药材原本的光泽跟颜色。 在没有被人挖掘跟发现之前,总是无人知晓这些生药有何作用跟功效。 她觉得默默无名的小卒就跟这些生药是一样的,在未雕琢之前,都是平凡无奇,无人问津的杂草,不是从践踏中生根,就是如琥珀沉默的被深埋千载。 只不过梁予馥不清楚,她是否会如琥珀被深埋千载,一直在无人踏足之境沉默着,亦是如杂草,在践踏下找到新生? 月光从高处小窗洒了下来,梁予馥披载着月光,她低头去嗅闻,欲从手掌心中闻到摩擦琥珀的气味,她依稀记得琥珀有安神之效,而且轻轻地摩擦就会有股让人宁神沉静的香气味。 只不过,她已经摩擦了许久了,她微露出疑惑的目光,又更是细看了手掌中的琥珀,她反复的低头深嗅,终于发现这琥珀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呀!这琥珀的气味怎会如此淡薄。" 梁予馥曾帮家里的药铺精制过琥珀,慈心药铺这批新进的琥珀味道,实在过于薄淡了,不如她往日精制过的琥珀原药,只消在掌上轻轻摩擦,就会有很香很浓郁的香味。 她思虑道按道理来讲,慈心可是在燕都天子脚下四方最为流通的大药铺,不可能拿到的生药会比屈溪镇的生药还次。 莫非,这琥珀还有她不识的种类? 梁予馥存着这个疑问,一直到天亮之前,她才睡了一小会。 第二十章兴庆宫殿 兴庆殿里,宫娥熄灯,一众太监屏退而去。 龙榻之上,低语缱卷,同床异梦。 屠元桀细细摸抚庞蕙半露的香肩,"柔妃之事,幸亏有爱妃心细,一眼识出太医院这一帮老家伙都是国之柱虫,拿着朕的俸禄行自肥之事。" 庞蕙一双美目,皎若星辰,顾能让人一盼在兮,她勾住屠元桀的脖子,近身细语。 "陛下谬赞,臣妾愧不敢当。柔妃心若不宁,哪能替陛下诞下健康的龙子呢?臣妾做的这些,莫不是为了陛下。陛下心之所向,才是臣妾心之所往。" 庞蕙再度的依在屠元桀的身侧,柔情肆意的细问,"陛下,我把柔妃妹妹禁足了十天,也是情非得已。柔妃妹妹现在身子骨不好,总是叫人担忧。陛下不会生我的气吧?" "让她好好养胎也好,朕老早就认为柔妃的性子太倔,不是好事。让她禁足思过,养着心性也是好事,无碍。" 屠元桀安慰了庞蕙几句,夜梦前,他思道,这太医院一向都是文丞相党系所掌之地,如今这御药房竟敢以假乱真,以假药来充当良药。 为官者自肥入库尚且不足以为恨,可让他龙榻不得安睡的是,惠民会立于燕都,本就是他登基后为了笼络民心,巩固贤明爱民的手段。 现在这事要是传了出去,让他的臣民误以为,他们屠氏皇族是打着济世扶民的口号,却恶意让假药从御药房流入惠民医馆和惠民药局,甚至散布到各地去毒害臣民。 那他大燕的千古威名,可就堕损了。 屠元桀越想越气愤,这文丞相仗着太后的宠信把持朝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偏偏庞家在文朝中占不到优势,居多都是武臣。 此次多亏了庞家的四子,先于一步密禀于他,他才能先擒住藏在太医院里的这条毒蛇,以正视听。 若不是上元佳节,屠元桀为疏解爱妃们的思家之情,特许正二品以上的妃嫔可接双亲与嫡亲手足入宫相聚,赏上元灯会同欢。 庞郁那日怎能掐准了时机,让淑妃身边的太监通传,才得以密禀于屠元桀。 "陛下,微臣有关于柔妃身怀龙子之要事禀报。" 屠元桀本还有些不悦,在上元佳节让人舒畅和乐的日子里,也不知是哪位大臣那么扫兴,坏他与众爱妃赏花灯的雅兴。 可当知晓是淑妃宫里通传过来的大臣,他又不能不见,他现今需要庞家,对淑妃更是得善待,更是得善待庞家人。这不想见,还是得见。 眼下突见庞郁要密禀关于柔妃的要事,屠元桀烦闷的心思一下子全消除了。这柔妃可是他当下的心尖眼珠子,要有什么缺角,他还不是得心疼极了,急忙让庞郁快快请几起。 "爱卿起身,快快直言不讳。" 庞郁缓缓起身,退至两侧,他目光低视不敢直视屠元桀,碍于龙威在上,他只能谨严慎行,"柔妃娘娘近些日子总说喝的安神药不见其效,总夜梦不安,微臣便亲自替娘娘到御药房替柔妃配药,谁知这御药房里的琥珀竟有假。" 屠元桀许久不语,让庞郁的心更是踏的足稳定,就是雷霆之怒令人慎行。 他再次拱手请伏,"微臣至此留心,回惠民请老药师检查这从御药房分发下来的琥珀,确实是真假难办的假药。若非善炮制的大夫药师,是很难发现这琥珀有问题的。御药房的大人们没发现,实乃情有可原。" 庞郁拜服,不敢直视龙威,这大燕皇帝刚登基不到十年,却性情喜怒无常,唯独喜好美色,极具的爱其怜香。 庞郁只能以柔妃娘娘做以鱼饵,引大燕皇帝上钩,"微臣心里惶恐,实在畏惧这假药会危害到陛下跟娘娘们的安危,才斗胆在佳节时分请淑妃娘娘代为通传。此事是臣鲁莽扰了陛下的雅兴,还请陛下别怪罪淑妃娘娘。" 语毕,庞郁伏跪于地,殿上寂静却人心不安。 "何等猖狂国贼!" 一声碎裂声,急剧碎裂,几只玉杯被赤红脸的屠元桀给掀翻于地。 这种欺上瞒下之恶事,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更显得屠元桀面上无光,脾气就更是发作,气极败坏,他本欲拾起玉杯砸前来阻止的老太监。 却被庞郁突朗声劝阻,"陛下息怒,此事不能声张,大肆声张只怕打草惊蛇,陛下会错失立国威的大好时机。臣,想斗胆给陛下献上一策。" 屠元桀对庞郁的计策,眼看是有了兴趣,便把手上的玉杯轻丢给了旁边的老太监,又坐回龙榻爽然直语,"爱卿说说,若是说的好,朕有重赏。" 庞郁这时才心定着微抬起头,他语态平稳,气息安定,如冉冉飞升的沉香燃烟,"柔妃娘娘身怀龙子,却私自亲信出马仙而误食药方,如今心神不宁,导致身陷迷幻,恐有滑胎之象。这是后宫妒忌纷争,不该与太医院国之重事,相提并论。" "既是后宫之事,就该由后宫的娘娘去整治。这些都与陛下无关..." 庞郁禀完,立即伏跪于地,这埋藏于敬礼的眼眸中,总算露出一丝得逞后的心定。 屠元桀顿时知晓,庞郁这四两拨千金的计策是在帮助屠氏皇族巩固威名,他哈哈大笑,心脾爽朗,"是,这淑妃娘娘向来淑德持重,与人为善。朕相信柔妃的事,她能帮朕查个水落石出。" 庞郁双手拜服,言其左右,"而陛下仁慈。因御史台禀,知晓这燕都商药的品质是参差不齐,多人因假药受害,因怜悯臣民,下令策查这广流民间假药一案。" 屠元桀抚掌叫好,龙颜大悦,"好好好,你们庞氏一门忠烈仁义,个个都能替朕分忧。庞家四儿就算当不上武将,也能治愈朕的苦疾。极好,甚好。" "传朕旨意,承天府尹卢常德协惠民医馆大使庞郁,速查清燕都假药一案。" 兴庆殿里的太监宫娥,突松了一口气,知晓今晚上元节他们不会难挨了,可能还会因陛下心情好,而能得赏。 第二十一章奉令彻查 梁予馥天才刚大亮,就起早帮着掌柜夫人刘薛氏洗衣服,她已经渐渐地习惯在慈心药铺中,过着忙碌且平淡的日子了。 说实话,刘掌柜一家都是挺好的人,除了嘴巴坏了点,脾气爆了点,在吃喝上从来不克扣在药铺干活的杂工跟奴仆。 就比如:刘家的长工刘胡老哥,除了贪吃还有个藏食和护食的习惯。厨房的婆子不知道跟掌柜夫人告过几次状了,说这胡老哥每顿餐饭给配了两碗饭三张饼还不够,有时还得抢其他娘子跟婆子吃的。 这刘薛氏一知道这事,只是笑笑,也允了刘胡老哥爱吃多少饭就吃多少饭,只要努力干活,吃多少饭几张饼都行。 阳光才刚露出脸来,就晒得她的脸颊有些烫,慈心后宅的大大小小杂务,梁予馥也差不多干完了。 巳时药铺的门一开,立马有人进来,不是抓药就是要找孙大夫看病,在不然就是邻近的小药铺,会过来批些少量的药材或是精制过蜜丸剂,以供乡里百姓用。 在慈心药铺内,男女老少皆鱼贯而行,从药柜前排长列队到街上卖菜的贩子前,这络绎不绝的景象,早不罕见。 人人在列队里谈论家里长家里短的,好不热闹。 可承天府的府兵一大清早就打乱了街上各有规律的热络,人来人往都被冲淡了。 只见十二个带刀府兵气势腾腾的在燕都街上,不知在搜捕些什么人。 当王捕头带府兵踏进慈心药铺时,在药铺等候的男女老少都回头瞧见了,王捕快身后带着一队不知目的的人马,府兵们整齐依序的进入慈心药铺。 在慈心里排队等候的男女老少顿时心生紧惕,本来还热络着的气氛瞬间就安静了下来,一个比一个还闹腾的人,瞬间都成了哑巴。 有些老百姓连病都不想看了,药也不想拿了,就直接对着柜上的杂工说要寄放药单,改日再来拿药。 有更多的百姓是直接转身离开慈心,左右是怕被慈心牵扯上了什么麻烦,如此怕官的记忆简直深入了人心。 刘掌柜做生意多年,自然知道该怎么跟这些官差爷打交代,他以眼神先暗示刘胡老哥到后方找刘薛氏拿银子,自己先行一步的与王捕头相商。 刘掌柜双手相握的作以恭敬之拜,"王捕头,这...我们老朋友许久未见,也不用如此大的阵仗吧?你看你这一来,我的客人全跑光了。" 刘胡老哥挤到刘掌柜的身边,藏身递上去一包银子到刘掌柜袖里。 刘掌柜摆手请王捕头,往角落借一步说话,才偷摸的把银子给塞到王捕头的袖中。 王捕头为人滑头,他收了银子还惦了惦有几两重,尔后依然摆手让身后的府兵进入慈心药铺搜查。 见刘掌柜平时也没少孝敬他,等府兵入慈心搜查,王捕头才向刘掌柜透露些风声,"刘老板,这事可不是我老王特意为难你..." 刘掌柜这才着急的,侧过身暗自把第二份银子硬塞给王捕快,抱拳相问:"王老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你我相识多年,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王捕头甩掉刘掌柜对他的拉扯,憋着气,就对着着四周朗朗诉说,以显公正公义,"吾等奉承天府尹大人的命令,搜查都城里的所有药铺。慈心可是都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药铺,自然不能免。在下公务在身,还请刘老板勿怪。" 待人潮散去,王捕头这才小声的提醒,"圣上下旨让府尹大人查清假药一案,刘老板若是正直做事不用过于担心,只要按规矩做事,事情很快就会过去。就算稍有得罪,也不必过分担忧。" 王捕头才刚向刘掌柜提醒完,进去搜索的府兵便快步而出,甚至搬出了慈心前些日子才刚进的琥珀,近耳的向王捕头禀报。 王捕头脸色一变,即刻吆喝着下令,"来人,把刘金火跟慈心里的大夫伙计都通通带走。慈心涉嫌贩卖假药,毒害燕都百姓,抓走。" 朗声的吆喝,让慈心像是炸开了锅一样。 刘薛氏从后宅冲出来求情,连同刘家大公子是秀才身份,都无济于事,只能看着刘掌柜跟药铺里的一众人都被府兵带走。 梁予馥看着那批琥珀被府兵一袋袋的搬了出去,她才意识到难不成这批琥珀是真的有问题的? 完了,她早该一早就告诉刘掌柜她的猜疑的。 梁予馥心中一凛。 第二十二章公堂审案 燕都街道上一早就被府兵搜查各大药铺的举动,给搞的各处都是风声鹤唳。 不只慈心药铺,燕都里的大小药铺都被搜到有伪造的假琥珀生药。 老百姓们都在谈论,这些假药在燕都里,早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流通许久了,都不知道已经害了多少百姓才被查到。 甚至这假药还神通广大的能流进皇宫,下至太医院御药房,简直让当朝的太医院大大蒙羞。 若不是此事惊扰到了陛下,陛下爱怜其民,龙颜大怒,才要求承天府尹彻查此事,也才有街上的这一出,抓奸打商的戏份了。 - 梁予馥跟着刘掌柜、胡老哥、孙大夫、一众杂工进去承天府时,她不敢四处胡看,除了假琥珀的事,让她更为紧张的是,她忧心自己男扮女装,拿着假传信为身份在燕都务工的事若是被揭露,更会生其他事端,一想起这她便瑟瑟发抖。 承天府办案总不会搜身的吧? 查案也不会扯上她的吧? 她忐忑不安的自我说服。 立春堂的老板带着众多杂工从公堂之上,皆松了一口气的走出来,与刘金火擦肩而过时,还彼此打了招呼。 刘掌柜看见立春堂的黄老板无事,他这心里也稍微没那么担忧了,便转头安慰最为年老的孙老大夫,"孙大夫,这立春堂跟我们慈心是同样的车马药商,等会的开堂定会没事的,你老别太忧心,大人怎么问你就怎么说。" 约两刻钟,官差才喊刘掌柜等人上公堂。 惊堂木一响,熏黑的执事牌肃静跟回避横放公堂之上,带刀府兵两边候着,公堂上给人很重的沉重压迫感。 承天府的审讯正堂之上,众人静默。 "刘金火,这数包从你药铺库仓搜出来的假药,你认不认?" 刘金火不亢不卑,"大人这批琥珀是上个月初九送过来的,慈心一向都是经手有信誉的车马药商的货源,绝不求高利润,使用来路不明的药来坑害我们燕都百姓的健康。单据、帐单、账本,以及相关人员造册文书都已经呈给大人,还望大人明查。" 堂上静然,只剩下府尹大人翻动纸张的琐细声。 "可慈心的这几包药,都已经被拆了,府兵回报有些假药甚至已经装在竹盘中了。是否用了这些假药,你心理清楚。事关燕都百姓的安危,本官望你们老实交待,以求从轻处分。" 府尹大人审起案来是一套套的,先以理服人,再以情动人,只求这假琥珀案能尽快有些眉目,否则他也不好交代呀! 府尹大人依序问了孙大夫等人,孙大夫老实向府尹大人表明,自己只坐诊开药不插手药材之事,其他的事一概不知道。 刘胡老哥以及内宅里的奴仆皆不敢多语生事端,除了怕说错话,另一方是他们的卖身契均握在刘家手里,能少言保命为上。 梁予馥也伏低身子不敢胡乱出头,她的传信也在上工那天就交到刘薛氏的手里,可不敢胡说。 可府尹大人眼神往下一扫,问到梁予馥时,她还在发抖。 事关案情跟慈心的清白,刘掌柜一家对她也挺好的,梁予馥思虑再三只能实话实说了。她便微微叩了头,坦诚,"大人,那几袋琥珀是我拆的。" 梁予馥没见过这种大场面,此等官家命臣的威仪叫她打从心底害怕,燕都关外被杀的妇人身影,还在她的脑海里打转,高堂明镜的压抑氛围更让她有些发晕。 "你是何人?抬起头来。"府尹大人的声音低沉又肃重,等此威严直叫人心中打鼓。 梁予馥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只见堂上的府尹大人长的是方脸高额,方正乌纱官帽至如顶上,一身贵重的朱红官袍加诸于身,各种尊贵之样让人更是生畏。 她无心胡看,只消一眼,便老实的低头回话,"小的名唤罗二,是慈心药铺打杂的杂工。" "速速明说,否则本府绝不宽待" 府尹大人的威严顿音,随着手上的惊堂木一喝,府兵顿时以杖棍轻敲于地,富有节奏的上下钝声响音,造成公堂之上有一种无形压迫人的里外回声。 梁予馥被这公堂的声音弄的忐忑极了,微缩着肩,目不敢直视,只能心跳胆颤的小心言明:"小的拆琥珀药袋,是为了检查。我们慈心在精制生药之前,须再三的检查,以保用药安全。" "所以...小的可以替慈心证明,这批琥珀确实还未曾流出。" 梁予馥说完,便紧张的以额扣在公堂之上,一股清凉之意由额入脑,颤寒渗人。 她是想替慈心证明他们都是规规矩矩做事的,可更甚之,她也是打从心底害怕,若是自己选择闭口不言,也不知晓会不会害了刘掌柜一家人。 承天府尹卢常德细看刘金火呈上来的单据要件,这批假琥珀的购入单据与数量,确实俱全无缺。再者这罗二才刚来到慈心不足三月,情谊尚不足深厚,也并非卖身刘家的长工,确实没理由包庇慈心,替慈心洗脱嫌疑。 刘金火见府尹大人许久未言,以为情法理都是慈心更胜一些,便言之凿凿,坦然拱手秉言:"大人,若这批假药流出,我慈心的脸面又何来愧对燕都父老乡亲,这多年来的声誉岂不受损。我们慈心也是受害者..." 府尹大人清楚刘金火的话有理,可承天府如此大张旗鼓的抓人,若是就这么放了,这对承天府的面子是大大有损的。这立春堂的黄丹可是老老实实的认罪认罚,哪像姓刘的如此乖劣? 卢常德便算计着,非得找几项无关痛痒的罪名,让刘金火乖服。 "罗二你既是检查了这批药,怎么就没发现这批假药有问题?若不快快明说,就别怪我施以严刑了。"府尹大人俯视着梁予馥质问,明显故意为难。 明眼人都听得出来,府尹大人既然无法从刘金火这下手,那只有挑其他人毛病了。 刘金火人精,立即拱手笑脸迎人的替梁予馥说话,"大人,罗二尚不足十四五,他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 卢常德冷哼一声,又拍了下惊堂木,"既是如此,刘老板又怎敢让罗二这种孩子检查药材?要是出了差错,害了燕都父老相亲的性命,你慈心又该当何罪?" 刘金火被问的无法反驳,简直气的快要心梗。他明知道这府尹大人是故意找事,却只能忍气吞声的顺从讨好,"大人说的是,这事是我们慈心的失误。还请大人从轻发落,我慈心认罚绝没有二话。" 卢常德抚须,他正愁找不到理由讹刘金火一笔,这罗二年纪小,貌似可以从这孩子身上来纠出错误,或是引导这孩子说出一些供词让刘金火乖服。 卢常德清清喉咙,手持惊堂木突然一拍,在高堂上喝斥了刘金火,"我是让罗二说话,不是你。" 卢常德一身得意,从高堂之下看下去,瞧着这些苦苦挣扎的众生,他有些快意。他现在就怕这孩子闭口不言,只要这孩子肯说话了,他便有本事纠出错来。 卢常德摆正姿态,貌似铁正无私的威严,"罗二你说,你检查出什么了?有本府给你依靠,你莫害怕,坦白从宽。" 梁予馥目不敢直视,只是伏低着头,"小的只是杂工,大字都不识几个,能检查出什么?尔凡一杂工,哪有能耐单凭着气味薄弱,就断定是假的。请大人明察。" 梁予馥以额覆地,虽是五体投地之姿,可说起话来铿锵有力,难以让人怀疑。 卢常德见堂下的罗二很是乖顺,他满意的抚须,但又碍于太医院的庞大人,现下就坐在公堂上的太师椅上听审,他不敢过分。他只能清一清喉咙,准备罚刘金火一笔巨额,再让他赶紧带着人麻利的滚了。 可府兵突然近身禀报,说知事大人在查验慈心的造册文书时,发现了问题,需要请示府尹大人。 知事大人先是把证据给呈了上去,再拱手朝太师椅上的庞大人问安,紧接着走上前近卢常德耳侧轻语。 卢常德听完知事大人的耳语,又亲自反复查验,脸色骤然巨变严肃的俯视着,跪于公堂下方的众人。他即刻拍响惊堂之木,怒声喝斥道:"大胆罗二小儿,竟敢伪造传信,私闯燕都。若不老实交待,本府决不轻饶。" 惊堂木的声音瞬如穿云裂石,响彻公堂。 一左一右的府兵持杖棍,在电光石火之瞬,立压持梁予馥叩于地。 梁予馥手肘扣地,抬起头看见正大光明的匾额,脑袋只剩下一片空白。 她一身冷汗沁身,只想着... 她的假传信被发现了吗? 那她是女儿身的事实,会不会也会被发现? 第二十三章正大光明 梁予馥被棍杖的压持下,她人还是懵着,连喊冤的话都说不出口。 只是双眼无神的沉默,连刘金火跟胡老哥都在用眼神跟她暗示,让她赶紧跟大人解释求情,她都视而不见。 可她又该怎解释? 要说她不甘心留在屈溪镇等着嫁人? 还是说她意外身死,却在重活一回之后,不愿意回家? 这些话,她能在公堂上说出口吗? 只怕这些话若是说出了口... 前者怕是她会被骂不守妇德,后者会被打上不孝的羞耻柱。 不论她说了哪一条的实话... 这些把女子钉在柱子上的柔顺淑德,就如同天条,不管哪一条都会叫她无所遁形。 永远陷入毫无容身之处的境地,她根本无从辩白。 在公堂之上,她也只能用沉默的方式去反抗。 公堂上的卢常德没多少耐心,指着罗二骂道:"不招,就休怪本府无情。来人,杖刑伺候。" 梁予馥被架上长凳子时,她没反抗,也无从反抗。 有瞬间她觉得自己是燕都关口外,另外个被砍杀的妇人。 这么个通天巨大的泰山,倘若崩塌在她身上,这叫她何从能躲的开呀? 她只是个另外个被斩杀的妇人罢了... 梁予馥没有闭眼,只是睁大眼的看着这公堂之上,那写着正大光明的匾额。 她顶着红通赤目的眼睛,抬头看着卢常德正坐着公堂,如同庙里尊神的威仪之样,她眼神毫无悔恨,只是有些不解。 她不理解,她就只是想让自己活的好一些,所以来到燕都求生存,有什么错? 她一直都不偷不抢,就算在无人可依靠的燕都,她也只是依靠自己的劳作来讨口吃的。 她没伤害过人,又何错之有? 她不服! 一下又一下的杖刑痛楚,火辣辣的叫她险些晕眩,她低头紧扼住长凳子,尽管额边上的青筋浮现,渗出点点汗珠,她还是狠狠地咬着袖子,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卢常德见罗二不开口求饶,更是愤怒的指着骂,"年纪那么小,就会伪造假传信,长大了不得作奸犯科!我身为父母官,便有资格代替你父母教训你,给我打,好好地教训这小兔崽子。" "说,你是不是也同这些奸商同流合污?" 轮番上阵击打的棍刑让梁予馥目黑晕眩,满含稚气的面貌也疼的扭曲泛红,眼尾突起的青筋延至头皮,疼的阵阵发麻,四肢乏力的如身上的力气同时被抽了干净。 只消她咳了几下,喉中的血味便涌了出来,一急咳,腹中里的鲜血便直喷溅余地。 公堂之上,一抹红赤,色如朱砂。 梁予馥无神觉的想伸手去触及,这公堂之上自己的鲜血。 她不会甘心的被冤死在这... 孙大夫看不过眼,拉扯着前方的刘掌柜想替罗二求情,见刘掌柜不理,孙大夫只能如祈求神灵般的给卢常德叩头。 公堂上,除了棍刑的击打声、孙大夫的涕泪声,就只剩下梁予馥满是血味的呼吸声,萦绕在公堂之上。 其余均缄默,如置若罔闻。 突有一凭空而出的男子嗓音,如烟火腾空炸音。 定然把公堂上所有人的注意力,给拉到说话者的身上。 "卢大人,你都说她只是个孩子,公堂之上对一个孩子动用重刑,这不妥吧?" 庞郁的嗓音浑而有力,定而不飘 他默不作声的坐在太师椅上听审的模样,活像承天府中的文官录事。 庞郁的手指轻轻地敲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视角余光就往堂下瞥了几眼,好像在等着那傻姑娘何时会发现他。 胡老哥见有贵人开口替罗二求情了,连滚带爬的爬到罗二身边,着急的劝劝她,"罗二,你开口求求府尹大人啊!求他饶你一条命,在这么打下去,这人都要废了。" 梁予馥骤然抬头,她初始只觉得在公堂之上的声音,让她好熟悉啊! 可当胡老哥来到她身边后,没了阻挡物之后,她这才瞧清楚了,原来一直坐在太师椅上听审的人,真的是那个庞大人... "庞大人..." 她声若蚊蚋,胸口呼吸近乎一滞,身上的痛觉连同委屈在那一眼瞬间消亡,如置麻沸之效。 梁予馥见庞大人毫不避嫌的对她淡然一笑,更是叫她无地自容,自惭形秽。 她没舍得躲避庞大人的目光,只是倔犟的紧握着身下的长凳子,艰难的朝他一笑。 只记挂着...她这般狼狈的样子,是不是难看极了? "卢大人,这天色不早了。" 庞郁自是心安神泰的摆摆下摆,才蓦地起身。 他在公堂听审许久,本没打算出声的,但见这小姑娘实在倔的很,连出声求求卢常德都不肯,倘若他不开口,只怕这小姑娘会活活被打死的。 这卢常德是个什么作派的人,燕都的人都一清二楚,庞郁撇嘴一笑自是清楚。 卢常德见庞郁又开尊口,他惊的差点就坐不住了。 燕都里谁不知晓,这庞郁尽管只是个太医院的太医,可他上头还有个皇妃姐姐,三个哥哥都是朝廷重臣。 庞家一门忠烈,光兵马大元帅就出了三个,旁支底下出了无数个将军少将,庞家军在大燕更是有着崇高的威信。 这庞家四公子庞郁,就算只是太医院的八品芝麻官,还是得让卢常德他这个正三品的承天府尹敬畏三分。 卢常德摸不着头绪的,怕哪里得罪了这尊大神,连忙拱手朝庞郁问道:"庞大人你这是..." 庞郁本就气质出尘,穿着以银线镶青衬的白衫更胜如仙,他这尊不动明王只是笑笑,"这伪造出入燕都的传信,早就行之有年。不用赶忙于现下审案吧?" 庞郁话中有话,他本不该把话说的那么白的,让卢常德没脸的。无奈卢常德这人的脑子不灵光,他这才毫不避讳的让卢常德醒一醒脑,"卢大人,我跟陛下保证七天之内,这事必能水落石出的。我怕卢大人若是这般拖延下去,到时我跟卢大人的人头就..." 卢常德听着庞郁若有所指的话,他也清楚自身有几斤两重。七天后庞郁的人头保不保的住,他卢常德是不敢肯定,但他卢常德的头肯定是保不住了。 他上头的恩师可没那么大的能耐,能与庞家抗衡,更别说会为了他去惹上庞家。 卢常德圆滑的多谢庞郁的提醒,陛下眼下确实就只盯着这假琥珀案看着,其他的旁枝末节都该先放一边,想通透了之后,他谗媚的拱手而道:"自然,这是自然,庞大人说的是。我们都是为皇上分忧,自然该鱼帮水,水帮鱼的彼此帮衬,先把假药案给解决了。" 卢常德无心理睬伪造传信一事,立即大手一挥,"来人!把与奸商同流合污的罗二压入大牢,择日再审。刘金火行商不老实,偷斤减两,罚金百两拘三日。退堂!" 退堂后... 众人皆轻踩过,梁予馥在公堂上留下的血迹。 只有庞大人停下脚步,递给她一方帕子。 梁予馥仰头,伸出一只发抖的手去接过帕子,这才敢在公堂上,落下第一颗泪珠。 见庞大人离去,她才敢偷偷扭头去看一眼他的身影,连一句道谢都不敢亲口说。 她知道自己现今一定很狼狈,也很丑吧? 她轻轻的护着帕子,胸口因情绪张扬而起伏之大。不顾双腿已经麻木微颤,如悬铃花无力垂落的,她只对着帕子喃喃自语,"谢谢大人。" 第二十四章地牢望穿 梁予馥入狱后,燕都城下了场不合时宜的大雪。 她从地牢里,仰头看见上方的小窗已经飘散进来了些寒湿意。 她抱住自己,却只能趴着身子发抖,冻的根本不知寒了。 皮开肉绽的痛楚虽叫人痛不欲生,但比起被刮骨剜肉,又算的了什么呢? 她咬紧牙根,趴在手臂上浑身发抖。 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庞大人背对着她,离她越来越远... 她惊醒了过来,透过这个梦,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心里最大的不安跟悲伤,是连她自身也捉摸不清脆弱敏感。 她不想这样,可是人在虚弱之下,最是抵不过这些虚妄假想。 她特别害怕会被庞大人给误会了,误会她是一个满嘴谎言,不仅学好,还到处干着坏勾当的人,所以才需要伪造假传信进入燕都。 可是,她只是...想让自己活得好一点罢了! 若她不到燕都,还能留在家乡求生吗? 梁予馥俯地暗自的啜泣了起来,轻喘着气,朝地面的稻草不受控的喷咳出了一些血丝来。 她脸色惨白,以指抹去了唇边的血际,也不知晓自己是会被熬死在牢中呢?还是还有其他前途茫茫,在等着她。 她伸长脖子,望着远处的小窗,试图的用藏在心底的那小小念想,来忘却身上的皮肉之苦。 - 梁予馥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是睡睡醒醒又睡睡,夜里发了汗后,觉得身体没那么烫了。 她想移动去讨口水喝,却因伤根本翻不了身,只轻轻一动,腰部就扯疼到不行。 刘薛氏带着钱去赎刘掌柜出来时,顺道带着孙大夫来看过她,但她怕自己的女儿身曝光了,一直不敢让孙大夫看伤口。 可未曾想,原来刘薛氏老早就发现她是女儿身的事实了,反倒轻声的安慰她,还小心翼翼的替她上药,喂了她喝点水。 梁予馥感谢刘薛氏的善意,还有孙大夫在公堂上的仁心。 她现在本就是罪犯,也不敢生事。 目送刘薛氏跟孙大夫离去后,地牢里又陷入黑暗。 在无尽的黑暗里,她同地鼠虫蚁般小心翼翼的活着。 梁予馥的身躯不敢拉扯过度,只能以眼睛去回视整个地牢,这地牢里角落都占据着不同的犯人,有喃喃自语看不清面目的女人,也有不时地用指甲刮着墙壁的老人。 她身下以稻草铺成的地榻,不知道混了多少人的潮湿汗渍,生出的霉味跟死掉的鼠尸腐尸味,在她的周身围绕,挥散不去。 这四周都是阴暗湿寒,夹杂犯人的胸口吐出的怨秽之气,充斥着整个地牢。 可久违的黑暗,被地牢铁链的咔喳声,划破了漫长。 地牢链锁被人解开的声响,同回音般响彻了整个黑暗。 长久被关押在牢里的囚犯,早已心无念想,只有鲜少几个囚犯还会对着解链锁的声音还存着冀望。 梁予馥便是这其中一个,她扭头往那声音一看。 这不看还好,眼前出现的人影,让她愣然一惊,这突然看见赤竹巷里的吴二公子出现在地牢里时,她是又惊又暂生窃喜的。 吴槐的出现,是不是就代表,庞大人在公堂上认出她了? 而不是单纯的见她可怜,所以赠她一方巾帕? 吴槐体贴的蹲于她的身旁,把沾在她发上的尘秽草枝取下,"你能起身吗?我是来带你出去的,大人想见你..." 可吴槐的话,让梁予馥的肢体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庞大人想见她做什么? 他不是不愿意承认,他予她有救命之恩吗? 第二十五章雪中烹茶 梁予馥心里全是忐忑,一点都不冷静不了,只是碍于身上的伤,只能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随后她还是拗不过想再次见到那个人的念想,点头应了自己的念想。 吴槐温和一笑,让带来的两位婆子掺扶起她,"你们小心些,她身上有伤。" 梁予馥自知身上狼狈,也深怕污了其他人身上的干净衣衫,神色自惭形秽,"吴二公子...我身上脏。" 吴槐不打算如当日在赤竹巷那般隐瞒她,只是快言快语,"不打紧,这衣衫脏了便脏了吧!大人想见你,才是最要紧的。" 又见梁予馥行动不便,身上的囚衣接血迹斑斑,吴槐好意的提意见,"只是你这伤实在有些重,若你愿意,让这两个婆子先替你照料伤患。大人向来宽厚,必定可以谅解的。" 梁予馥摇头,这伤她还能忍受,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比起伤,她更想知道...庞大人见她做什么? 被搀扶慢走出地牢时,梁予馥屹立在石阶上,情不自禁的往天上遥望。 才发现这天,早跟地牢里一样都是昏天暗地了。 想必是更深露重的时刻了。 可让她诧异的是...都快要夏季了,燕都竟然还下雪了。 这般小雪对燕京里的富贵人家来说,那是美景。 对富商小康门户,更是佳致。 但对她这种无家可归的人,只是触景生情的折磨。 雪稀疏的下,她穿的单薄,不仅脚上没穿鞋抹,只穿套着地牢里的草鞋,她的手指被冻得红肿发痒,刚解下脚镣的脚腕也隐隐作疼着。 行出地牢前的小径,远远就可见一辆马车在等着她。 婆子放开她,吴槐指着几尺之外的马车,示意让她单独过去,"就到这吧!大人想单独见你。" 梁予馥勾起惨白且龟裂大半的唇,迎面就冲吴槐感谢的点头。 她走的极慢,每一步都能扯动身上的伤,每一步都能让胸口的气息抽空,她气喘吁吁也冷的手脚发颤,却不忘拨了拨自己乱如飞草的头发,她打从心底的期待却又害怕直面那个男人。 她小心翼翼的行走,除了期待能见到那个人,就只剩下脚踩在雪地的声音,是她在身心受折磨时,唯一的慰藉了。 行到马车前,她便别扭的停了下来。 在停下来之时,梁予馥甚至在想...庞大人会对她说些什么? 他会不会也误会她是个喜欢说谎,拿着假传信干着坏勾当的女子? 可是梁予馥一想起,他伙同吴槐跟吴长者一起欺瞒她,她心里也是有气的。 他以为,她大病初愈,便什么都不记得了,连救命恩人都会认错的是吧? "大人,救命之恩本就无以为报,如今这牢狱之灾,大人你不该救我。" 梁予馥微带着负气的话语,不大不小的就传到马车上的庞郁耳里。 庞郁动了下眉头笑了下,他不掀帘子去看那姑娘倔性的模样,只是挑看小火炉底下的银碳,让脸颊被小火炉熏的暖呼呼的,看顾着上边正煮着一壶沸腾的陶壶。 如岚气缭绕的滚沸水雾就往马车外溢出满满的茶香,与春末的雪景形成相斥却又相融的美景。 不到一刻钟,马车上的男人终于说话,"到轼木边上来。" 梁予馥忐忑的走马车近一些。 马车上的男人又说着让人摸不清头绪的话,"把手伸出来。" 梁予馥虽不解,却乖巧听从。 她把手伸到马车里时,自觉局促。 突然一温热大手,便往着她的手掌心底放了一把东西,她本吓的要收手的,却被这只大手给轻轻拿捏住手腕,"别怕,只是想让你看看这你会感兴趣的东西。" 茶香从庞郁的身上溢了出来,嗓音也如同温热的肉桂沉香般宜人,"好好细看,这是不是你在慈心里见到的琥珀?" 梁予馥有些心虚,只能低头的去瞧手心上的是什么。 直到清晰地看见,庞大人往她手心底放的东西,竟是琥珀时,她有些惊讶。 循着庞大人的话,她带着疑问,便不知不觉的以手掌去摩擦掌心之物,再低头去嗅这琥珀的气味。 一股温厚定神的气味,从她掌中的琥珀传出。 好香!这味道跟她在老家所见的琥珀是一样的气味。 梁予馥很肯定,庞大人递给她的这把琥珀与她在老家精制过的琥珀原药,那气味是一样的。 隔着帘子,庞郁轻轻说话,"再把另一只手伸出来。" 梁予馥懵懂,却抬头再望。 虽不知晓他要做些什么,只是乖巧的把另一只手伸出去。 紧接着,庞郁又在她手上放了另一把琥珀。 这会她学聪明了,主动去摩擦闻气味。 梁予馥的表情微皱,出卖了她对这把琥珀的不解。 没有!这把琥珀是毫无气味的。 梁予馥抬头望向隔着帘子的那方,很是直爽的问:"大人,为何这琥珀是没气味的?天底下有何种琥珀是这般寡淡的?" 听着她的疑问,马车里的庞郁许久都没有说话,马儿有些不耐的哼了几声,被卫矛顺了几下毛,这马儿又安静了下来。 马车上阵阵传出茶香,庞大人还是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翻书。 可在马车上的浅浅翻书页声,却让梁予馥局促的微收拢着肩,她的心底有一丝喜悦,便是他翻书的声音,听来是比踩雪的声音更好听,更悦耳,仿佛就是种享受。 待马儿又不耐烦的哼叫,庞郁这才开口:"我记得你在公堂上的供词是说,慈心的琥珀味道是薄淡而非全无。倘若与你左右两手中的琥珀相比,你认为这三者之中,哪一种才是假琥珀?" 庞郁说完了,便提壶倒入细茶,"你仔细想想,若猜中了,我应你一个要求。" 庞郁的声音如同火炉上的茶香,温暖的朝着她扑面而来,她听见能被应个要求时,是心跳如鼓的。 她是有所心念,也是心有所想的。 梁予馥沉下心来,她再次的闻手中的琥珀,又借着从马车上的火灯微光细看,她细思道:这左右两手的琥珀,除了味道相异,从表象来看分明是一模一样,他们有着差不多的颜色,借光时也有着差不多的透色光辉,摸起来的差别也不大。 若是有一为真,另一为假,纵是鱼目混珠怕也是真假难辨。 莫非...慈心里的琥珀就是把这两者给混在一起的? 所以它的气味才是淡薄的? 这浓淡混合了,才会成了淡薄气味。 梁予馥对这猜疑,大惊甚喜。 她捏住这两把琥珀,小心翼翼的放回庞大人的马车内,"大人,我知道慈心的琥珀,为什么味道会那么淡了。是有人把这两种琥珀给混在一起..." 梁予馥的语气难得轻快,喜悦的像是春樱上的雀鸟。 庞郁听见她语调,像是个要向大人讨要称赞的孩子,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 他半掀开帘子,只见其手的把一杯刚冲好了热茶递了出去,放在了轼木边上,"那你说...慈心的琥珀到底是真琥珀还是假琥珀?" 庞郁问的问题确实把梁予馥给难住了,她茶没敢喝,只是继续想。 她记得刘掌柜说,慈心跟立春堂用的药材是源于同样的车马药商,那为何立春堂的老板能没事地走出公堂,而慈心的刘掌柜不仅被罚,还被拘进地牢三日。 难不成承天府检查出来的结果,跟刘掌柜说的不一样? 梁予馥说出自己的疑问:"府尹大人办判刘掌柜罚金百两,可立春堂的老板却毫然无损更无伤。难不成,慈心的琥珀是假,立春堂的琥珀才是真的?" 庞郁看着手指上半温着的瓷杯,他慢慢地转动,见茶水中的叶片如叶舟漂泊,他才浅浅而语:"慈心里的琥珀,你不能说它假,亦不能说它真。因为那当中确实就是有真有假...而最终这琥珀是真是假,还是得看大人们认为...他们是真亦是假..." 庞郁轻吹着瓷杯里的热茶,说完了话才一饮而下。 梁予馥不解他的话,甚至被庞大人的话给绕晕了,她只能直率的问:"可你也是大人,你懂医术,为什么不是由你来判断这琥珀是真是假?府尹大人又不懂医术,为何是由他来判断真假?" 梁予馥这一着急,竞直接拉扯住他刚移身递茶给她时,曳落到马车门帘边上的下摆。她就想知道,庞大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脸上扑红,就算有马车的门帘相互隔着,依然阻挡不了她迫切的想与他亲近。 庞郁的余光在她拉扯的手部动作上,见她的手已是活动自如,他的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愉悦满足感,也见她说着这般孩子气的话,他有几分的惊羡。 果然她还是个孩子吧! 庞郁察觉到自己不恰当的神情,便收回目光,不甚在乎的说着:"我只是个小小的太医,哪有能耐判断真假?" 他递出第二杯热茶,梁予馥才敢去拿取,喝完热茶,正打算把那杯凉掉的茶也喝了。 她才刚要取杯,马车里的庞郁以声止了她,"茶凉了,就不该喝了。" "不打紧,我从前也很常喝凉水的。凉茶已是求之不可得的..."梁予馥话中有话,自然也是若有所思。 她头低低的,还是把凉掉的茶一饮而入,心底却暖的很,毕竟这茶是庞大人亲手替她倒的,她想喝完。 庞郁待她喝完了茶,便悄悄地解下自己的披风,连同传信,递了出去。 "夜寒,早些回去吧!慈心的刘掌柜是个颇有信用的商人,刘家的大公子也很担忧你,找了他的夫子拜访了我几回。这新的传信,我已经让人处理好了,带着它你想去何处都行,不会再有人为难你。" 语毕,他语气怪异的轻谈,"燕都,实在不是个好地方,还是早些离开好..." 庞郁把话说的很直白,更是知晓人生有许多事,都得自己拿主意,这钥匙他已经给了,这姑娘要行到哪,去到哪,便与他无关了。 梁予馥听见他话,顿生委屈,甚至对这分委屈之情,很是羞愧。 她知晓,庞大人是想让她知道,不论是留在刘家,或是离开燕都,总归都不会与他有关系。 她看着这递出来的披风跟传信,更是不愿收下好意。 可她又何来的埋怨跟委屈呢? 他们本来就是陌路中的人。 他如此这般对她疏冷,是合理不过的事了。 可她瞒骗不过自己,心头总有想奢望一回的假想。 梁予馥隐忍住眼泪,豁出去似的,咕咚的直跪于马车前。 "我不想回镇上去,也不想回刘家。" "我就想跟在庞大人你身边...能学一点岐黄之术的皮毛都好..." 她不想回屈溪镇去,更不能回慈心。 她的女子身份已经被掌柜夫人发现了,如今再回去慈心,又能如何? 又能以何种身份待在慈心里? 刘家人待她好,她都知晓。 可她不想逃出了屈溪镇,却又得永远陷进在刘家里。 她清楚,倘若她有所求,必然有所舍。 她仰慕庞大人,更是倾慕他能枯骨生肉的医术,那为何她不能替自己争取一次,"大人,求你考虑考虑,我什么都能做的,也愿意做..." 马车上,许久都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陶壶的滚沸声已经消停,庞郁听见她的话时,手指就停在医药杂言的某一纸页上。 他的眼神突然没有焦距,就直直背靠在坐枕上,他无所思的盯着俨然闷烧的银碳,许久不语。 周遭安静的让他讨厌起,这个因讶异而起伏不定的心跳声。 他不该是如此的... 过了许久,或许轼木上已经积了点小雪,庞郁的声音才从马车门帘边传了出来。 他的声音让人听不出喜怒悲伤,只是轻沉如踏在雪地上簌簌沙沙的声音,"我的医术粗浅,实在教不了你什么。慈心的孙大夫就挺好的,他是个仁心仁术的大夫..." 庞郁不想无故的又给自己增添什么麻烦,不等她反应,立即就开口,"卫矛,把我的披风跟传信...拿给梁小娘子。" 一直在马儿边上候着的卫矛,即刻去取过马车里的披风跟传信,依庞郁的指示把物件放置在梁予馥的脚边。 主仆两人均是冷漠无情的样子,让梁予馥心凉。 听到庞大人喊她生疏的称名,她便知道自己搞砸了。 更是心慌到什么都无动于衷,只长跪不愿起,到马车离开的一瞬还是忍不住的啜泣于声。 卫矛假装没看见梁小娘子哭泣,紧接着上马车,赶驾着马车离去,像是恨不得早些带着家主离开这是非之地,他实在不喜欢这胆大包天又不识好歹的小娘子,可又不懂家主为什么要把这梁小娘子给救出来,还任其纠缠。 庞郁无心继续看书,只是拿起她喝过的瓷杯,细细看过一回,又想起她在公堂上的样子,露出了一抹微笑。 庞郁像是与卫矛闲聊似的,说道:"这姑娘,实在太老实了!公堂之上,岂是让人说实话的地方?她若是什么都不说,学着装聋作哑,等退了堂,才被查验文书的知事发现是假传信,那姓卢的顶多让人私下去敲诈慈心的掌柜罢了!" 他倘然嗤笑,"这么老实,燕都不吃她,吃谁呢?" 第二十六章执念难舍 初雪严冽,甚寒。 梁予馥双膝已经冻得毫无知觉,背上的伤也因寒冷少了些许痛觉。 她冻得双唇微颤,看着庞大人留下来的皮毛,她挣扎了许久终于把这皮毛背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努力的摄取一些属于他的温暖。 她知道不应该对庞大人存着奢想的,可当奢想完全破灭的瞬间,直叫她心痛难耐。 她知道自己再也没可能,能靠近他了吧? 除了习医,她从来没有如此迫切的想要什么过... 这种越过本我的贪婪,是她从来都没有过的意图。 她本该一个人在无人知晓之处,死守住对他的仰望的。 她不该让他发现的... 不料她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贪念。 她就想要...那个男人能驻足回头...看她一眼。 梁予馥定然的看着,越来越远的雪上的马蹄印与车轮痕。 雪越来越小,打更的声音再度从远处传来。 梁予馥的顶上突然出现了纸伞。 她挂着泪珠,抬头一看,原来是刘璋把伞倾斜在她身上,可她突然就像力气全被抽干似的,直直的往雪地上倒。 刘璋丢下纸伞,着急的脱掉披风包裹在她身上,"小二,小二。" 梁雨馥无视刘璋,只是喃喃自语,"我若是没有到燕都来,是不是便不会留恋此地华色烟火。" 就好似,若从赤竹巷醒来的第一眼,她看见的不是他。 在生死徘徊之际,赋予她胆颤心惊的男人,若不是他。 她是不是便不会把庞大人,当成是种触而不到的奢想。 她闭眼喃喃自语时,刘璋早在边上看了很久,见到她哭的时候,便不忍的走了过来。 见她这边难过,刘璋敌不过念想,失礼的抚摸她的头发,"小二,从娘那里知道你是女子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很早便心悦于你了。" 梁予馥擦掉泪珠,轻轻推开刘璋的搀扶,想自己挣扎起身。 她知道自己很不识好歹,但更是讨厌这种,趁她虚弱,便投其所好的心悦。 梁予馥静静的站在雪地里,就看着雪地上离去的车轨痕迹,直到再也不见其影时,她才让眼泪直流。 她不怪谁,只怪自己竟然去奢望,她本就触及不到的玉阶瑶台。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梁予馥胸口的气血涌动,便扣地的直跪,朝着庞大人乘坐离去的马车,再三的叩谢他的救命之恩。 她知道,此生他们相见已经是不容易了,更别说有机会能报答他了。 因此她多磕几个头,又算的了什么呢? 他赋予她的枯骨生肌之恩,免除牢狱之灾的恩惠,她只能就这般记着一辈子了。 梁予馥把地上的冰雪给抓在掌中,才跌跌撞撞的起身。 一路上,刘璋试着想搀扶她,却被她躲开。 她不需要被人同情,因此被给谁拯救了。 倘若她有想被拯救的时候,便是她真正心甘情愿的时候。 她很清楚地知道,那个人...不会是刘璋。 - 从地牢回来后,梁予馥大病了一场。 刘家的人待她很好,知道她是女儿身后,更是待她礼遇。 刘薛氏对她悉心照顾,刘璋更是每日清晨黄昏陪她说话。孙大夫也会在休沐后,同她说一些药理与一些识药之法。 可梁予馥依然郁郁寡欢,在外人看来或许她有些不识大体了。 但她很清楚,为何刘家上下如此善待她,除了刘璋心悦她... 在刘薛氏语言间的打探下,也让她怀疑,刘家人很可能是讶异庞大人愿意救她出地牢的情份... 毕竟一个身世不明的孤女,怎可能会让太医院的太医出手帮衬,甚至明目张胆的替她伪造新的传信,赋予她新的身份? 都差点被冤死在地牢里了,她得更谨慎一些才是。 "小二,你觉得我家的璋儿如何?"刘薛氏一边赶针线,一边看梁予馥低头顺眉的帮衬她。 刘薛氏见梁予馥年纪轻轻,可做针线那熟练的模样是越看越满意。 梁予馥绣的海棠花,真是细致又精巧,让刘薛氏也不免多看几眼,甚至让生疑刘薛氏生疑,眼前名叫罗二的孤女,这身份怕是不容易,说不准是什么落难贵族。 这眼下刘璋也已是弱冠之年,刘薛氏心里也着急着自家儿子的婚事。她自然是想替自己的儿子讨要个好脾性的贤内助。 刘薛氏实在藏不住话的与梁予馥恳谈,也想探听眼前的这孤女的新传信是真的置办了吗? 刘薛氏也不藏话的快人快语,"程夫子说,庞大人念你对假琥珀案有功,让人帮你置办了传信。有了这传信,你跟璋儿要成亲就方便多了,到时把传信一起送到老刘家的宗祠,你跟璋儿成了亲,你改了夫姓便会被记册入碟。从此你也便有了依靠,是我们刘家的人了。" 梁予馥一直低眉安静的听着刘薛氏说话,听见要成亲她神色虽然有异,却暗自压下,低头继续帮刘薛氏做针线。 她一针一线的绣出绷子上的海棠时,只觉得她当下的处境真是相对花无语。 刘璋喜欢她,是刘璋自己的事,与她有什么干系? 他们这种以形式处于高处,对她逼婚的模样,真是叫她打从心底就不舒服。 她甚至有些庆幸,庞大人是亲自把她的传信交给了她,而非送到刘家来。 若是透过刘璋的夫子把传信送到刘家来,那她能做主的事也就少了。 思到此,她才恍然一愣... 所以庞大人亲手把传信交给她,不透过刘家人转交给她的意思... 是想让她自己拿主意,自己作主的意思? 梁予馥这才停下针线,她愣然呆了半晌。 也只有把新传信亲手交予她了,刘家手中才没有能拿捏她的东西。 自己也无法对她逼婚,控制她的去留。 刹那间,她脑海中顿时回荡过... 那个表似仙的男子,在灯下问她是想活还是想死,他都能成全的神情... 让梁予馥更是目中含泪。 她清楚了... 那位大人始终是想让她自己作主,选择自己的人生的... 梁予馥放下针线,突然没了绣花的心思了,"大公子以后一定是大有出息的,他人自然是好的,可我只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孤女,实在配不上秀才公子。" 刘薛氏见梁予馥的神情有异,误以为是她的自卑心作祟。 刘薛氏其实也很清楚,若不是生活让人迫不得已,是没有女子会隐名埋姓,甚至装扮成男孩,离开家乡到处务杂工吃苦的。 刘薛氏很是心疼她,这更近的看见梁予馥手上可怕的伤痕时,更是惋惜这么个玲珑心的姑娘,遭此大难。 只得安慰的拍了拍梁予馥的手背,"不识字怕什么?女人家最重要的就是扶持丈夫和养儿育女。我大字不识几个,还不是个掌柜夫人。" 可梁予馥却知趣的把自己的丑手给抽藏了起来,她起身去给刘薛氏倒了杯茶。 茶水沁落而流,入杯的水流声响让她想起雪夜里的茶香。 她稳了心神,盯着茶水娓娓而谈,"夫人,大公子如今已是秀才,将来定大有可为。等至大公子头戴簪花那日,他有可能只守着我这种目不识丁的粗鄙女子,过一辈子的日子吗?" "大公子将来定是尊荣之身,而我是个心胸狭窄且目光短浅的女子,实在不愿与人共侍一夫。等到那时,夫人会向着儿子,还是向着我呢?" 梁予馥细细道来,毫不退让,更不愿意说着模棱两可的话,来哄谁开心。 刘薛氏意外梁予馥的态度强硬,愣然也无话可说。心里也思道,这世道尽管一夫多妻早就是平常,但天底下又有几个女子愿意与人共侍一夫呢?不说,只不过是碍于淑女贤妻这块贞洁牌坊罢了! 可退一步来说,刘薛氏对梁予馥过于直爽的话,是有几分喜却又带着几分忧的,性格那么直倔要强的女子,确实会是个持家的一把好手,可这般性情的姑娘却很难委曲求全,成为一个能包容丈夫的好妻子。 若有抉择的时候,刘薛氏很肯定还是护着自己儿子,而非将来的儿媳。 梁予馥见刘薛氏许久不语,也知晓她的话,估计会让刘薛氏多加考量三分了,"夫人,这茶正是好滋味,你尝尝。" 这茶定然放在刘薛氏眼前时,梁予馥的笑意没有任何懦弱妥协,只是善意。 这杯茶她是给刘薛氏奉上了,但另外种茶,她是万万不可能奉上的。 她知道自己,若是甘于过平凡的夫妻生活,就不用拼命的离开家了。 留在刘家,或许她可以平凡度日,或是讨口饭吃。 但这一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必须由她所选。 第二十七章小桥别离 宫娥忙碌的提灯,换了宫里的各处明灯。 入夜了,宫里的主子们,也遵守晨昏之时。 可在这种大夜入眠的时刻,却有人悄悄的向熙荣宫递了一卷小信。 宫娥雀儿慎重的向床帏内的庞蕙递信,声音小心的压低,"娘娘,主母那递信过来。" 庞蕙听见是她母亲递进来的信,她即刻起身,谨慎的以长袖把信收入。 她悄声的眼光四面,耳听八方,更是小心的让其他贴身宫娥到门边上守着。 雀儿机敏的把小烛台递到床帏内,庞蕙平心静气了才见字,"兄旧疾凶险,望劝四子往凤翔一探。" 庞蕙见信又忧,怕是今夜她也不着眠了,她瞬即思虑了一番才把小信递了出去,"把小信完封不动的递到四公子那,然后从库房挑支百年老参送到我母亲那。" 见雀儿退下,庞蕙才揉揉头,只觉得自己真是忧烦更甚,这明明才正当年华,却心显疲累。 柔妃那处的琥珀案才刚一过,这马上又不平静,也不知晓凤翔那是出了什么事,会让她母亲这爱面子的人,亲自出马让她劝四弟去凤翔帮大哥的忙。 若不是因儿时她跟四弟尚有些姐弟情份,她哪里来的脸替母亲劝着庞郁。 她这四弟同她其他的兄弟一样,从小就是在军营里长大的,只不过她四弟的性子向来孤癖沉默,脾性异于常人。 庞郁十三岁才从军营归家,却又因抗拒双亲替他安排的亲事与前程,在他生母的忌日那天,一声不吭的暗自出走。 除了一把横刀跟他生母的遗物,他分文未取的独身离开庞府。 待她那四弟弱冠之年时,竟被泰州的宋国公大力的引荐给了陛下。 尔后,更是以民间尊称的针砭圣手庞先生的身份回燕都,除了身边多了个武将卫矛,就是同携横刀入燕关,更是只字不提他是庞家四子的身份。 庞蕙一想起她四弟异于常人的乖戾,她就算想歇下,却难以入眠,只得微微一叹。 - 微雨过,惊雷蛰,红花绿柳出新枝。 趁着好天气,梁予馥在刘家吃完散伙饭后,便带着庞大人独留给她的披风跟传信独身离开。 刘璋主动追出去送她,在临别前,欲言又止的想挽留她。他在桥上吞吐了半天,双手不自觉地微颤,这般手足无措的样子,还是鼓着勇气把情感给说出口。 "小二,我知道自己现在只是个秀才,不能给你荣华富贵。但我会一辈子对你好,若你愿嫁入我刘家,我刘璋能发誓一辈子绝不纳妾。若是喜欢岐黄之术,你也可以跟着孙夫子学习,将来还能帮衬药铺..." 刘璋殷勤盼盼的望着她,像是在等待她被承诺给打动了。 梁予馥就站在桥上,先看看刘璋,尔后她看着桥下的浅浅流水,只是深深地叹了气。 她不知晓,一辈子那么长,刘璋怎么能有自信的对她许诺一辈子,甚至许诺那些极其容易生变的事。 她想学医是自己的事,为何要与帮衬药铺有关? 刘璋似乎不明了,她在药铺务杂工是为了活下去。 若非为了生活,谁会喜欢去当长工,去务杂工? 在言语之间,她也已经知晓,刘璋多半也同她的父亲、兄长一样,认为女子就该当男子的背影。 如此的话不投机,也没继续听下去的必要了。 事已至此,梁予馥能只替刘璋留下一些尊严,"我命薄,没福气。大公子,你保重。" 语毕,梁予馥就沿着桥上走了过去... 她没见到刘璋别过头,紧握的拳头,装着满腹不甘心的样子。 可就算见到了,又能怎样? 她不同情也不怜悯,更无喜悦,只是觉得麻烦。 她很清楚,这些情深义重,若不愿接受,便与她无关,也不该困着她。 能困着她的,是那抹临入仙境的身影。 - 与刘璋告别了后,梁予馥凭着离开前,曾向刘掌柜打听过车马药商的记忆。 她记得刘掌柜曾说过,这些供应燕都药铺的车马药商,只要一回到燕都便会停留十天半个月左右,若是碰到雨季或气候不佳便会耽搁更久。 算算日子,梁予馥认为自己或许还能碰碰运气。 她便按着刘掌柜的消息,寻到了燕都东西相交的街口巷弄中,那儿有处大院。 她请守门的奴仆通报,她要找一位叫邓明的车马药商。 邓明听见她的来意之后,本想拒绝的,但他听梁予馥自荐,说自己精擅炮制生药,制蜜丸剂也有若干经验,只是想讨口饭吃。 邓明尔后又检查了她的传信,确认了没问题,又问她几个炮制的问题,她都能一一答上,甚至清晰不已,便留下她了。 第二十八章枭首头颅 邓明让罗二跟着胡老儿一起到秦州凤翔收购药物。 没过几日,梁予馥就跟这胡老儿坐着一辆破旧的马车,驾着一头积弱的老马出发了。 本来沿路上这胡老头是不说话的,只是自己哼着小曲。 可恍恍惚惚之中,梁予馥似乎听清楚,这胡老头没来由头所哼唱的歌是药性诀。 真的好怀念啊!她小时候也很常听见,她的兄长在人前人后直背诵药性诀。 这一路上梁予馥听胡老头唱过几次后,她也有些朗朗上口了。 在摇摇晃晃之间,在风沙奔驰之上,她总也能接上胡老头几句。 胡老头甩着短马鞭,鬓白的胡须却长的杂乱无章,言语之间粗俗中带些近乎人情,"小伙子真是好记性,听老朽唱上几回,马上就记住了!果然是年轻人。" 梁予馥对胡老头拱了拱手,像只被放飞的鸟,毫不掩饰喜悦,"好说好说,我从来没听过完整的药性诀,这还多亏了胡老哥你。人活的越长,果然就越有用。" 胡老头扬声高问:"我看这样吧!我念一句,你接下一句,谁接不出来,等会的饼钱跟酒钱都谁付。这般打赌,途中也不生闷。如何?" "好。" 梁予馥一口答应,她仗着自己年纪轻也记忆力好,想着既然有机会能有人陪着背诵药性诀,可是得来不易的机会。 几个饼钱跟酒钱不过是几文钱,大不了输了,她饿几顿也就罢了! 未时,他们才到了一处官道上,许多旅人会停留的草棚下买饼买酒。 整个上午,梁予馥输了胡老头两回,却越背越顺,最后居然反赢了两回,也算是打平,各付各的,谁也不欠谁。 只不过胡老头这人一但喝了酒,就容易胡言乱语,他歪歪斜斜的躺在马车边上摇摇晃晃的,唱着不成曲调的调子。 梁予馥被迫学着驾马车,她把胡老头推进马车里,自己安安静静的驾了小半天的车,还因此被迫吃了大半天的官道飞沙。 本就装扮成男孩的脸,更是风尘仆仆,束绑着发有些纷乱,像是被以风梳过头,以雨洗过了发一样,更看不出来是个姑娘了。 官道上,许多奔驰的快马,一匹一匹的飞奔而去。 哒哒的马蹄声,把半醉意的胡老头扰醒,他从马车内探出头来,指着快马加鞭的马儿说,"瞧瞧,那是官家的飞马,下回看到要靠边上让让路,他们可凶的,直接把人给踢死撞死了都不管。" 这滚滚扬起的沙尘,直接污了梁予馥一脸,满手鼻被灌了不少沙土。 她瘪了嘴,闭起了眼,口不择言的骂了几句,"这官家可当真霸道。" 胡老头捂住她的嘴,小声的嘘了声,"小伙子,这话我们自己说说得了,回了燕都可别说这些话。要一个不小心,只怕会人头落地。" 梁予馥冷哼一句,又想起自己在承天府的地牢里所受的苦,更是觉得骂的不够解气,"现在此地,天高皇帝远的,怕什么?有本事追过来杀我。" 胡老头醉意直接醒了三分,他坐在车舆边上,以酒瓶钝响的敲着马车,提醒道:"你小子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燕都前些阵子因清查假琥珀抓了多少人,你都没听说过?" 梁予馥听见胡老儿谈论起假琥珀案,心中一凛,顿生警觉,她面上装着着镇定,私下假意探问,"什么啊?哪有这事,胡老哥你别胡说,我在燕都那么久了,都没听人说过有这事。定是你喝酒喝多了,自己胡诌的。" 胡老头晃着酒瓶,人也摇摇晃晃的,"我没骗你,我们车马药商的邓老板就差点被抓了。" 胡老头小声说着,接着又起酒劲的胡扯,"那伙人就是随便抓人交差的,你若不交钱,不跟官爷打商量,不给些油水,在怎么质量好的生药,都会被判成假药。" "否则三大药铺里,怎么只有慈心的刘老板被关了三天,交了罚金人才能出来呢?刘掌柜的人脉不够硬啊!哪像老邓那老滑头,仗着妻弟在府衙里做事,干啥事都通行无阻。" 胡老头打哈哈,甚至尾音露出一丝只属于草民,只能无可奈何的冷笑。 接着把空酒瓶给狠狠地往远处的一抛,才又说,"那燕都里前几大药铺的药,可都是用老邓家的药啊!这我绝对可以挂保证的,绝大部份的药都是我们跑来送去,亲手从采药人、猎户那买来,又卖去的。" 梁予馥听的有些胆颤心惊,竟不知这其间是有如棉里藏针之险。 若非她在慈心务过杂工,恐怕也会认为是刘老板自己添假药进去,才会被官爷抓的,而非是另一层的关系。 胡老头见梁予馥像是吓傻了,推了她一下,"傻小子吓傻了啊?这往后,还有更多需要斟酌的事呢!行走江湖,多注意人情世故便是。" 梁予馥突想起庞大人说起,那亦是真亦是假的难以捉摸之词,她有哪处想通似的,急的直问:"胡老哥,这么说邓老板所贩卖的琥珀里,原就是一半真,一半假吗?根本没有什么掺入假药的事?" "那是自然,这是燕都车马药商跟药铺商的互惠规矩,而这种暗地里的互惠,那些官老爷们会不清楚吗?平时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商户们能赚钱,他们才有油水抽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这傻小子还想不通?" 胡老头吹胡子瞪眼睛的,又躲进去喝酒。 梁予馥因胡老头的话,从心底凉到脚底。 这些人,像是不论是府尹卢大人、王捕头或是老邓、刘掌柜、立春堂的老板跟全燕都的药铺老板们,他们明明都清楚真相,却又同时在公堂上合演了这一出大戏。 他们只是需要有个人,被拉出来扮演不听话就得受挨打的枭首,最后把枭首的头颅割下,悬挂于公堂上示众,以做杀鸡儆猴之用。 而她就是那个倒霉鬼。 她替刘老板解释,维护慈心的利益就成了那个倒霉鬼... 那她在承天府公堂之上,地牢层下所受的委屈,到底算什么? 亏她还自责,若是早些告诉刘掌柜,那批琥珀有问题,是不是慈心就不会挨罚了? 梁予馥驾着马车,魂魄如飞了似的。 她再度的想起庞大人在她掌中放琥珀的那个雪夜,心中愣然如悬砣般,坠落于地。 所以,庞大人才会告诉她,最终这琥珀是真是假,还是得看大人们认为琥珀是真是假... 因为慈心或者任一包的琥珀是真是假,根本都是不打紧的... 庞大人是知道,会在公堂之上唯一说出真话的,只有她这个全程被瞒骗且不明事实的倒霉鬼... 也因此,他才会开口替她说话,才会在临别前,告诉她燕都不是个好地方。 梁予馥手中的缰绳,越扯的死紧,马儿被扯动躁动不安的样子,才把她的冷静给拉了回来。 她终于认知到,在繁华到会让人眼花缭乱的都城之下,她只是蝼蚁。 可蝼蚁既能攀叶过溪,她能乘筏渡川吗? 第二十九章秦州凤翔 这马车摇摇晃晃的行了十多日,才到了秦州的凤翔府。 一到街市,这胡老头肚里的酒虫,立马就又醒了过来,向梁予馥叨叨着这凤翔府里的蜈蚣酒有多劲,让她定得一起尝尝。 梁予馥在街边买了份肉夹馍,饿的没心思听胡老头跟她说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从蜈蚣酒说到花楼的花魁娘子,到年轻的风光伟业。 梁予馥冷眼一瞥,仗着自己长的还算幼,说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的,就塞了一块肉馍子到胡老头嘴里,还向老板要了一小壶酒,"胡老哥,我还是个孩子,你少说这些污人耳朵。" 有了酒,这胡老儿总算安静的吃起饭来,不胡诌了,梁予馥也能安静的胡吃海吃了一通。 吃完饭,胡老头熟门熟路的带着梁予馥去一家专卖禽羽兽皮的铺子。 梁予馥一进到这铺子,就被店铺里各色斑斓的兽皮给惊讶到了,这各角落都是让人看的眼花缭乱的兽牙、骨皮。 梁予馥走到一架完整且华美的鹿角前,克制不住惊讶,"哇!这里虎皮鹿角好美... " 看着如此巨大的鹿角时,她有些惊讶的想摸摸看,但又怕被老板骂。 可能是与胡老头一路相伴,听他背多了,她也就熟了药性诀。 一见到这奇形怪样的虎骨鹿角时,她顿时想起药性诀里的话,低头顺嘴就背了出来,"岂知鹿茸生精血,腰脊崩漏之均补,虎骨壮筋骨,寒湿毒风之并祛。" "老胡,你今日这小跟班,还有两下子,也是个识货人吧?" 咔咔的脚步声从阁楼的木梯传了下来,只见曲掌柜抽着药烟,从高梯上走下来,手里端着一盘看起来支离破碎,土褐色的生药片。 胡老头自来熟的与梁予馥介绍了曲掌柜,接着又指着曲掌柜端下来的药盘,笑着问梁予馥,一边与曲掌柜眉来眼去,像是暗地里在打什么赌,"小子,这你就没看过了吧?这也是种珍贵药材,可贵的呢!你来猜猜这是什么?猜中了,我让老曲送你希罕物。" 梁予馥笑着说不用,但对猜这是什么药,却很有兴趣,显然根本没有察觉到曲掌柜跟胡老头眼神。 她只是细闻着曲掌柜端着的这生药气味,有种酒浸火炙过的焦香气味,像是只有动物性的药材才会散发出的气味,而且形似一片片如纸般的生药片,表上有着特殊的褐色纹路,那纹路显然不像是草木本科的生药。 她跟取掌柜借药匙翻看,发现这生药除了上层都是褐色的生药片,底部还有像是动物尾部的细条状物,看到这些,她很肯定曲掌柜手里的是动物性的生药片,而非草木或者金石类的生药。 只不过,这又是何种动物性的生药呢? 大型动物的尾巴,不可能这般小的,也非禽类。 她只能反向的细思着... 这动物性药里,有什么珍贵药是需要用酒浸又火炙成纸片状,且必须去头只留尾的呢? 既是要制成纸片状,那就不可能是骨角贝齿类所切成的规律薄片,而这般纸薄状,似乎更像是蛇蜕? 可蛇蜕的尾部不该这么明显。 而且这炙过的气味也不对,虽有人会私以酒炙去炮制蛇蜕,可在炮制书里,写的是安蛇皮于中一宿,至卯时出,用醋浸一时,于火上炙干用之。 曲掌柜既是此处的大药铺,他为了生药能卖的出去,多数都是会按着正宗大家的炮制方去处理的,而不可能使用少数偏方,来毁坏自家店铺的名誉。 再者,蛇蜕实在是一味很少用,却不难取得的生药。 她转头看了曲掌柜的药铺里,均是珍奇良品。 就蛇蜕这种少用却易得的生药,实在不是商人的取财之道。 梁予馥左思右想,这唯一能制成薄纸状且需留尾用酒炙的,应该就是蛤蚧了。 梁予馥竟是一口肯定,毫不犹豫的说道:"这是蛤蚧吧?有些人也喊他们叫仙蟾。炮制论里有说到,蛤蚧的尾部是效力最强的部位,绝不可去伤。而毒在眼,且尚需去甲上,尾上腹上肉毛,必须以酒浸火炙。" "曲掌柜手里的这盘生药,只留尾身,却无头足,想来定是蛤蚧无误了。" 有机会能遇到药铺的行家,梁予馥当然不放过机会的继续问,"只不过我想不通的是,为何曲掌柜要把蛤蚧给剪的支离破碎?若把蛤蚧一只只的挂于曲掌柜的店铺里,不是卖相更佳,价格会更好吗?" 曲掌柜不语,只是与胡老头相视而笑。 胡老头笑着解释:"这你小子就不懂了吧?完好的蛤蚧是识货人才会要求的,但识货人不多啊?有许多都是半吊子的,剪成块后里面的弯门道可就多了。" 梁予馥总算理解,为何要把一只那么美的蛤蚧剪成这般支离破碎了。 不过,她实在不认同,从医善药的人士去用这种偷斤减两的手段去骗外行人,但在她的立场上也只能笑笑,她一个干杂工的,只不过是混口饭吃,哪里有立场去多说些什么呢。 就是看到蛤蚧,她想起了一段往事。 从前她家药铺所买的蛤蚧,在精制成药之前,都是一只只安好的摆放在药柜上。 有孩子见到了,还被蛤蚧给吓哭了呢。 她跟兄长在小时候,甚至会抓着串在蛤蚧身上的竹枝,把这一只只的蛤蚧当成皮影戏,来摆弄玩耍,甚至陪着一起捉迷藏呢! 可就是因为她跟兄长玩耍时,不小心把蛤蚧给弄破了,她父亲对她发了一顿很大的脾气,喝令她不许再到药铺里玩。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除了在药庐制药,她不曾再踏进家中的药铺。 她咽了咽喉咙,心中对着眼前的蛤蚧有种说不清的情感... 分明先把蛤蚧当皮影戏玩耍的不是她,却只有她被喝令不许再进药铺。 第三十章入秋杀熊 曲掌柜爽快的邀请胡老头两人到店铺后方喝酒畅聊。 梁予馥这才打起精神,就跟着进去胡看,她也挺想知道,就曲掌柜这样大的药铺,都是怎么保存动物性生药的。 突然,药铺外面来了个生面孔,这男子持伞的动作有些奇怪,腰上带着把不常见的弯刀,鞋靴的头形也与大燕习惯的鞋形不相似,仿佛就是个异邦人。 持伞的男子就站在门槛处收伞,他才进门,就紧接着用梁予馥听不懂的方言,朝店铺里掌柜问话,"曲老板,你们这还有熊胆吗?我全要了。" 曲老板听见有财神爷入门,这才满脸堆笑的前去迎人。 胡老头与梁予馥藏于铺子的后方,胡老头见这小子满脸狐疑,这才低声解释这持伞男子,是要过来买熊胆的。 梁予馥这才惊讶着,如胡老头这般闯南走北的人,他们所需要的本领可还真不少,好歹这各路方言都得懂一些,才好与人打交道做生意。 她心中也思虑着,若是继续跟着胡老头到各地去收药,在必要之下,她也得多学点东西,以保自身的生存才是。总不能她这一辈子,真的都替邓明打杂工吧? 店铺里,曲老板除了能听得懂北蛮话,对上流利的北蛮话,更是能对答如流。他好意的劝告男子,"这全要那可得花不少钱啊!近期猎户抓的熊少,很稀缺的。" 腰戴弯刀的男子很豪气,立马从腰间拿出一条金子出来,直放在桌案上,"这些足够诚意了吧?曲老板?" 曲掌柜一脸为难,可这双眼就直勾勾的全掉进这金澄澄的金条上,说有谁是不爱钱的,他才不信呢! 曲掌柜为难的解释道:"这...客官你也知道夏秋才宜猎熊,现今才初春刚过,离夏秋还远。你这般...不是叫我为难吗?" "曲老板,这贪得无厌的可不行,这金条可以收多少生药,你是最知晓的。"持伞男子突然说了大燕官话,颇有警告曲掌柜的意味。 曲掌柜还未推三阻四,假意奉承之时,外边等着的奴仆,就突然踏进铺子,小声的与持伞男子低声耳语,连看着曲掌柜都有几分警惕的意味。 男子眉间微皱,不管不顾的丢下一句话,便急急忙忙地走了,连付予曲老板的金条都没想着取回,只是再度以大燕官话警告,"三日后会有人来收药,若收不到,曲老板自己好自为知。" 待人走后,胡老头抚着自己的下巴,疑惑的说了句,"奇怪,北方蛮子收熊胆是要做些什么?" 梁予馥这才惊讶的问道,"刚那话是北蛮话?" "是北蛮话,那人的大燕官话也很标准,看起来应该是北蛮人的贵族。这北蛮人可不兴学习大燕官话。"胡老头肯定的点了头,做他们这行的,天天都能遇见南来北往的人,虽不至于次次都能流畅的对答,但这各路人马的方言,他还是能懂个七八成的。 "不过此地离北蛮本就近,有些北蛮的商队也会走私道过来采买,也挺正常的。" 与他老胡无关的事,就算天塌下来,他也是万事不管的,管他什么北蛮人收熊胆做些什么,他便翘起脚来,只顾着吃花生米喝酒。 梁予馥就算不太懂北蛮的事,还是点了头,再给自己倒了碗水,先解决了饥饿渴饮才是当下最要紧的。 第三十一章杀机暗影 2b x x.c om 日头渐下,天色入暗。 一晚上,两个老友叨聊了一整夜,这店铺里四处都是冲着臭酒气,说到尽兴时,这两老头还胡乱撒散了花生米,搞的地上到处都是花生米跟秽物。 梁予馥实在被这两好头的臭酒气,熏到快要发昏,她宁愿坐到店铺里,跟众多皮毛兽骨睡一晚上,也不想跟那两老头待一晚上。 天色这一转亮,胡老头不好意思继续叨扰老朋友,便醉醺醺的搭在梁予馥的肩上跟曲掌柜告别离去。 梁予馥吃力的把胡老哥丢上马车里,才又折回去拿他们遗落下的包袱。 这一来一往的,搞的她是筋疲力尽,这胡老头虽说不壮不高,可还是个实打实的老男人,那全身臭酒气的半身搭在她肩上时,她有瞬间觉得自己的肩是会被压垮的。 她边走边捶捶肩膀,就停在店铺外跟小贩要了碗凉水歇一会。 她大汗淋漓的擦着汗,心想着她有好几日没洗澡了,都不知道何时能找个小客栈洗梳一番都好。 梁予馥顺道买了肉夹馍跟饼,准备路上吃 又或许是老天眷顾着她,她竟是一眼就看到赤竹巷的吴二公子,恰好的走出曲掌柜的铺子。更多免费好文尽在:2a33.com "吴二公子,怎也来到凤翔府了?" 她突生疑虑,惊的连肉夹馍都没想着拿了。 更是怀疑,该不会庞大人也在秦州? 梁予馥心中一阵低落且烦闷,本欲走回马车跟胡老头碰面。 可耐不住私心,她竟是调头跑了回去。 她知其自己,一想起庞大人就心神不宁,这七上八下的感觉,实在直叫她坐立不安。 就算眼前是了无结果,是场毫无胜算的冀望,她也想去尝试失败。 比起挫败,她更不想从此以后,她都活在悔恨跟埋怨中。 可是就算是如此的人海茫茫,熙来攘往,她还是一眼就看见戴着笠帽的庞大人,身姿鹤立鸡群的站在街边,等着吴槐与之同行。 可才一转眼,他们就从人群里消失了。 梁予馥气喘吁吁的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看着这满是人头攒动的街景时,她只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 如此漫无目的追赶,如夸父逐日的了无尽头。 她到底还在期盼着什么啊? 倏忽,街上的酒楼上,突被一张长凳骤然给破了窗,落于街上断成了两节。 同时,一条黑影从高楼处避躲而出,黑影形如光电,并然而出,轻踏于酒楼屋瓦片之上时,刷刷两声,瓦片霎时掉落。 街上的行人,皆被这声巨响给惊的顿手停足,也引的酒楼附近的行人,如禽奔兽遁,连忙避祸。 庞郁就站在破窗之处的酒楼之上,飘逸的宽袖、玉冠丝带,随风清逸异常。 他冷眼无视街道上的众人,只是对着黑衣人朗朗而道:"阁下若是想讨教几招,倒也不必作如此打扮。" "想杀我,就这般见不得人吗?"他的笠帽已然摘下,更是冷语出语嘲讽。 卫矛趁黑衣人被庞郁的声音分了心,他从地而上,一跃便踏穿了屋瓦,迎面就朝黑衣人,以破釜沉舟的力度,狠砍而去,如雷怒诉,"想找死,老子奉陪,吃我一刀。" 唰的一声,屋脊兽瞬时被削断了身首,成了身首异处的碎石块。 破窗的黑衣人身手利落,与卫矛对招更是果断毒辣,招式劲飒如风,速度快的不像一般的练家子,更像是专取人性命的刺客杀手。 卫矛的刀削铁如泥,手不容情,凌烈的招式一招接着一招,说什么都不可能给对手有喘息的机会。 这散落一地的瓦片还未落地,双方的刀剑已然过了数十招。 黑衣人的剑法不像是大燕的武学招数,路数虽怪异,可在力度上却不敌卫矛粗矿的刀法,对招数百,俨然每况愈下,越发的吃力。 卫矛自恃占了上风,不怕和对方硬碰硬,面目更是凶狠如取命阎罗,毫无留人性命之想。他这连环摘心的刀法,劈砍力猛招招下了死手,连另一侧的脊兽也被狠狠的劈砍而落,落地碎成尸骨。 黑衣人见己不利,性发急,便挑剑散瓦,轻踏下街贩,弄翻数个竹篮,使计逃脱。 街上人见状,众皆如鸟兽散地奔走闪避,只剩下刚还在寻人的梁予馥,还迟疑的站在旷荡的街上。 一双夺命的无影之手,迎面就冲着梁予馥而来。 吴槐吃惊,却也来不及将街上的梁予馥给扯开。 "卫矛!" 庞郁见状,认出了人,情急下疾呼。 一把翅刀,如飞鸟出鞘,直飞削过梁予馥眼前的黑影。 啪唰一声,翅刀便定穿于壁上,逼的黑衣人旋身躲避,直扯开了刺客跟梁予馥的距离。 刺客见机,不再与卫矛纠缠,瞬即趁机跃窗入内。 卫矛见状,双眦皆惊,怕是此举会害了家主的安危。他直跃入窗,却迟了一步,酒楼里的青剑与横刀,已纠缠到了一起。 飞散椅架,刀器相击,铮铮刺耳不绝。 铛的一声,一把青剑便横于横刀之上,刺客出手竟是停留着片刻犹豫,如未曾想取庞郁性命之意。 庞郁本温和似水的眼睛,在察觉到刺客只守不杀的心思,他的眸子突冷清了起来。 他本以为,这刺客是来刺杀他的。可这般狠毒只对付他的卫士,却不敢对他下死手,怕是想活擒他吧? 两人实在僵持不下,刺客趁势急攻数招,剑招快如急弩。 庞郁运气抚掌一击,喀喀两声,窗格霎时一裂,刺客中了一掌,喷血余地。 他冷眼思道,这刺客的心是乱了,所以出手更是次次狠招,他实在不懂这刺客是在急什么? 为何着急着抓他? 庞郁这人,向来没太多心慈手软的念头,他闭息以左足勾了桌脚,砸于刺客于前。 刺客自知此招难以避身,猝然持青剑把木椅劈砍成半,散了一地的木屑粉快。 庞郁皮笑肉不笑的,持横刀于立,眼神凛傲,"急什么?就这么急着抓我交差吗?" 庞郁见刺客沉默,俨然是个受过良好训练的卫士,他便自知此人,没用处了,就算留他一条命,也没有能得半点消息的价值。 刹那间,庞郁杀心已起,他腾踏而起,霎时刀光横飞,气势锐不可挡,登然横扫,毫不掩饰想置刺客于死地的歹狠心思。 刺客知其庞郁招数重中有轻,凛冽中化着绵柔,明明使着招数不多的横刀,却身法轻煞如旋风,让人难守亦难攻。 两条打的正凶,人影交缠极紧,毫无空隙,使得卫矛难以出手,只能在旁干着急。 刹那间,突有一光影左右闪晃了刺客的眼,使之目难视清,心焦意乱,使得脚步招式都散乱了起来。 一个闪避踉跄,刺客中了一掌,胸口的气竟是怎么都提不上来,只得急得刀刀盲目狂攻,在狂躁之间,庞郁被狠狠地划了一刀。 与此同时,横刀迭覆着那道突兀的光影,同携着机会,划过刺客的颈脖。 唰的一声。 庞郁左臂一沉,他反手一刀,毫不犹豫,瞬即便斩杀,更是轻易地割下刺客的头颅,倘若易如反掌。 杀人取首级,对他易如庖丁解牛,信手拈来。 眼见赤血落地,便轻若为尘。 这身首分离的尸首,倒于窗边,喷溅的鲜血如水柱般喷洒于顶梁之上,白色窗纸如雪花沾染了红梅,满是血腥之气涌出酒楼。 此等貌若仙人的公子,竟是如此心狠手辣,连躲于角落的小厮都害怕的很,也忍不住晕厥,自觉无命可归。 庞郁见酒楼的小厮晕厥,他无心管闲事,只是一脚将人踢于边上,淡笑的拾起一壶酒倒于沾血的横刀之上,擦了擦这横刀上的血迹。 见这血腥场面,他不仅面色毫无反应,也不觉得希罕,只是放松含笑的抬眸。 他望向对街上由铜镜反射出来光影 他很好奇,这般聪慧的人,会是那个小姑娘吗? 根本无心看望,他已然血流于地的右手臂 第三十二章骇人听闻 卫矛见自家主子的鲜血直流,他急的理智全无,就从窗子探出身子,直往酒楼外喊,"吴槐快给老子进来,你师父受伤了。" 吴槐从远处奔了过来,他早就先持庞郁的令牌到凤翔府带了救兵过来,立即包围了这数条街道,要求凤翔府尹搜查刺客同党。 "没事,只是小伤。"庞郁见卫矛这般焦虑,他淡然一语,冷静果断的把衣袖给撕扯成条。 迎面血肉淋漓的景象就近在眼前,卫矛见自家主子直接把衣衫捏紧做绳,紧绑在肩膀在往下两寸腋下手臂的地方,狠狠地绑固止着血。 卫矛是看不懂这些治疗法子,只是气急败坏,觉得家主伤了,他这个贴身卫士实在面上无光,即刻跪着请命,"家主,我去擒那贼人的同伙,剁了他们给你出气。" 庞郁头也不抬的出声阻止,"穷寇莫追。追查刺客的事,交给凤翔府即可,我们还另有要事。" 他尚且还摸不清这贼人的目的,但他猜想,这贼人恐怕是想阻止他入军营。 只怕他家姐递到桑雪楼的卷纸,已经有人事先的偷看过了。所以误认为阻止他入十里营,便可一箭双雕的,除掉他大哥这当朝的兵马大元帅,同时重创十里营将士的士气。 只可惜,旁人并不知晓,庞家在传信时是有暗号的。 这需要治病的,可不是他大哥。 庞郁看着吴槐手忙脚乱的替他上金创药,边思道,现在最好的做法,便是他停留一日,全力把伤给缓了,再按照原先的日程到天兴十里营,让指使刺客来拦截他的幕后者,知道事机败露了,才不敢再轻易妄动。 "大人,这伤口太大,怕血止不住啊!"吴槐天生晕血,替庞郁的伤撒完药粉后,见庞大人的伤口,大到实在止不住鲜血,且这副皮开肉绽的样子,看着实令人惊恐,他这天生晕血的毛病,这双腿已经跪在榻前发软了。 卫矛见状,嘴里叨叨着这吴槐还真是没用,但他自个也无法帮忙处理家主的伤口。左思右想之下,他直接下隔楼,到街上把还在那左顾右盼的罪魁祸首给抓了上来,细想着小娘子的手脚,应该比吴槐还要温柔些吧? 卫矛边拉扯着梁予馥,嘴里边叨念着,"要不是为了救你这小娘子,家主哪里会被刺客砍了一刀。让你肉偿,都事发善心了。" 梁予馥原先还在酒楼下东张西望的,谁知眼前迎来了一位气势汹汹的壮汉。 她手里的铜镜还来不及丢,就被这壮汉给硬扯着后领,给强拉了上楼,她连话还没说完,想喊救命都来不及,嘴里就被狠狠的捂住,直狠拉着上阁楼。 她呜呜的瞪着那男人,虽扛不过壮汉的气力,却还是蹬着手脚,使命的挣扎,手里握着的铜镜,直接狠狠地朝那男人砸了过去,就算会砸伤人了,她也也不管了。 卫矛被她左踢一角,右打一拳的实在搞烦的,冲着直吼她几句,"停手停手,要不是我不打孩子,你就遭殃了。" 梁予馥完全无反抗之力的,直被脱扯到酒楼的阁楼上,那男子把上房的大门一踢开。 房门被踢开的第一眼,她就见到庞大人,此时正光着半个膀子的坐在榻上。 他光着膀子,却半身鲜血淋漓的模样,让她顿时松开了手。 啪咔一声。 铜镜刹那间,从她的手中掉了下来,铜镜没碎。 她的心中,突有声音在反问自己... 庞大人怎么会受伤了,他不该会受伤的呀... 梁予馥无知无觉的被卫矛放了下来,见到这怵目惊心的血腥之气,她的脑子一片混沌,她从来没想过总是清冷自持的庞大人,也会有如此受难狼狈的时候。 明明日思夜想的人就近在眼前,她却丝毫不敢走近。 庞郁半身横卧在椅榻上,都如此狼狈了,依然掩盖不了他身上淡如清竹,碧霄如鹤的清隽。 庞郁见这小姑娘落于地上的铜镜,他竟是露出浅薄的笑意。 心里只思道,果真是她当机立断的借了街市小贩所贩卖的铜镜,再以反光使刺客双目难以专持,给了他击杀刺客的机会。 真是个好聪明的小姑娘啊! 他的皮肉即使被鲜血淹没了,依旧笑着以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招她过去。 语气不疾不徐,从容自得的问她,"你会绣花吗?" 梁予馥听着只是一愣,她虽不懂庞大人问她会绣花要做什么,还是稍微害怕的点点头回答,"会一些,在家帮母亲做过针线活。" 她不知晓都这种时候了,庞大人怎还有闲情逸志问她会不会绣花? 庞郁很满意,更是笑着点头,向一旁的吴槐依序嘱咐,"槐实你把针线给她,再去帮我煎帖很浓的麻沸方子,要快些。" 他见梁予馥不解,又仔细解释,"麻沸方子便是当日你治火伤时,喝过的止疼方子,对止疼很有效的。" 梁予馥见庞大人的面容尽管惨白,却还是温温和和的向她解释着着,丝毫没有受伤后的软弱。 知晓庞大人全然还记得他们之间的缘分时,她顿生窃喜,仿佛这一切都不再是她单一个人,独自遗留在梦中的追寻了。 正当她还窃喜着时,庞大人骤然对她说的话,让她的心神晃了半秒。 "等会,你便把我的皮肉作为绷子,把我这被划伤的皮肉以针线给缝补上,进而闭而止血。" 庞郁说这话时的神情,如同请她帮忙以针线缝补破掉的衣衫般寻常,似乎一点都不认为自己的话有多骇人听闻。 梁予馥本就因看见庞大人半身染血的样子,脸色骤然发白,现下又听见如此惊天骇俗的言论,直叫她害怕的顿足,直直的往后退了一小步。 她摇头,手掌攥着下摆,眸子里的光点满是不可置信的激动,着急的脱口而出,"大人...我不可,我不行..." 梁予馥又退了一大步,直到后背撞上了卫矛。 卫矛见梁予馥不想听话,登时就粗声粗气的扯住她的后领子,正要开始骂道之时... 庞郁就笑笑的,以眼神制住卫矛,只是舒服的斜靠在椅榻上。 他并不想强迫这姑娘,但不知为何,他直觉这姑娘能有勇气,帮着他...做这种看似惊世震俗,不被常人所理解的事。 庞郁手臂上的伤,尽管已然被衣衫给绑了死紧,却还是鲜血涔涔,如断流不断的河流。 失血过多,实在让庞郁有些疲累,他闭了下眼,才又舒展了本就温润的眉头,淡淡的注视着她,"槐实什么都好,就是绣花绣的不行,我可不想我的伤被他缝的跟蜈蚣脚一样丑。" "但我觉得,如果是你...可以把我的伤口缝的很好看的。"庞郁眼含笑意,那双眼睛就像能勾着人的魂魄似的,以至于让人糊涂的坠落进去。 梁予馥也只是个凡人,她自然也不例外,看着庞大人时,心口扑通的直跳,怔怔出神,差点忘了要害怕了。 吴槐见庞大人的血还是流不停,像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更是有些发晕,他扶住额头忍住晕眩之感,拿了木提盒,想赶紧递给了梁予馥,但梁予馥不接,便直接先把木提盒塞给了卫矛,"卫矛兄,这种场面你先在这看着,我还是先去煎药。" 梁予馥本想找吴二公子求救,可见吴二公子是真的晕血,更是惊得脸色发白,便消了心思。 可她不理解,庞大人怎么能让她做这种事? 她喜欢在绷子上绣花,不代表她能在人的皮肉上缝针绣线的啊! 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她这心是全吊在嗓子眼处,让她进退不得,双手攥的死紧,如同左右双方死命的拉扯挣扎。 庞郁浅浅的喘着气,见她还停在原地一步都不敢动的样子,像是只受惊吓的兔子,终于抬起手,招她过去。 "予馥...这会只有你能帮我..." "你过来..." "听话..." 梁予馥听见他的声音,心肠即刻软了下来,连脑子也只剩下一片空白,本想闭起眼睛,对此充耳不闻,可庞大人居然用着最温柔又蛊惑人的声音,让她做着最可怕的事。 浸沐在他温柔中的目光,梁予馥如临幻境,恍恍不可自定,心如浮动的一叶扁舟。 她的手在发抖,心也在彷徨无措。 她怎么能...真的以针线...伤害他呢... 第三十三章穿针引线 卫矛心急如焚,见这小娘子还这般犹犹豫豫的,本想拔刀胁迫这小娘子听话的,可家主明显不喜欢他威胁这小娘子,他才罢手。 这左右都不行,简直把卫矛这急性子急的简直口无遮拦,直接在这小娘子身边喊,"唉呀!我的姑奶奶,你在拖拖拉拉的,你的庞大人就真的会死了。" 梁予馥听见庞大人会死,心中顿然被重物深深一击,她这才冷静了下来,垂眸喃喃自语,"可我怕...我做的不好...会害了大人的。" 庞郁的眼神如溪泉般清澈,就这么坦诚的以目光对她投以激励,"有我看着!你怕什么?难不成你不信任我的医术?" 梁予馥使劲的摇头,她怎么可能不信任他呢! 自她离家以来,一路黄沙荒田相伴,遇上的人不多不少,可愿意一而再的对她施于援手跟善意的,就只有庞大人一个人了。 就算是亲人,都没能如他这般,给予她许多帮助的。 这些恩情,她是点点滴滴的都记在心头,一日都不敢忘记。 梁予馥第一次鼓起勇气,她迎面去注视着庞大人,只是心口怦然狂跳,双颊霞热,像是胸口就偷偷的藏着一只兔子,正左右的乱跳,不可控制,"若非大人,小女早就没命站在这了,又怎可能不信任大人呢..." 思到此,她难免感伤。 可此事关系到庞大人的安危,她也非忘恩负义之人,在大是大非之下,她也知道取舍跟牺牲。 梁予馥定下心神,便下定决心的接过卫矛手里的木提盒,她谨慎且沉下心的微微朝庞大人欠身,"若大人信任我,小女便尽力一试。我始终是祈盼大人如南山之寿、福泰康健、龙马精神、松鹤长春的。" 庞郁见她说了串那么长的祝寿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真是是在祝寿呢! 这姑娘这番实诚的好意,庞郁越思便让他越想发笑,可碍于伤口怕撕扯,他只能忍住浅浅微笑,边指点她,"先把木提盒拿到我身边来,以水洗过手,再以白酒净手,里面有钩针,你先把线穿上。" "好。" 梁予馥乖巧的点头,依序完成,虽然紧张,但穿针引线对她来说,似家常便饭般如常。 细想之下,庞大人跟吴二公子在赤竹巷里替她换药前,每回都是多次净手了之后,才会替她换药的。 只是她不解,为何要重复的用白酒洗手? 不能单纯的用井水或是溪水重复的净手吗? 梁予馥净完手,穿好线后,直盯着鲜血淋漓的皮肉,忽地有些发毛的,不知如何是好,"大人...我..." 她心神不定的求救,总是记得她手伤时,就疼的龇牙咧嘴的,更何况是庞大人身上这深可见骨的刀伤。 她如若就胡乱的缝了庞大人的血肉,会不会让他的伤更严重呀? 梁予馥迟疑不定,踌躇的心思让她直冒冷汗。 庞郁见这小姑娘虽穿好了线,却对着他的伤迟迟下不去手,还不时地看着他的伤口,紧皱着眉头的样子,那少女姿态实是可爱,让他不自不觉对着她安抚语道:"你把我的皮肉想象成被划破的破碎布料,把两边给缝补成一块就行了。你绣艺不错,定会把我的皮肉缝的很好看的。" 说完,他便拾起木提盒里的素白绷,把隐隐又漫泛出来的鲜血给擦了干净,让这姑娘能对他的皮肉好下手,完全没半点常人会有的忐忑疼痛感,有些过于情绪单薄了。 梁予馥很想专注的盯着庞大人的伤患处,可直对着庞大人那双亮如星眸,柔美如浸秋水的眼眸时,却怔然一愣,只觉得他的眼眸过于好看,收藏好忐忑的心思,压低眼神。 她本欲想躲避与庞大人眼神交汇,谁知垂眸眼下便是让人刺眼的模糊血肉,让梁予馥有半分的晕眩,也实在无法果断的下针,替庞大人缝皮肉。 庞郁注意到她的异状,便张开左臂弯,指着他臂弯里的怀身侧,让她坐进来,以背着他的姿势坐于榻上,如此她便能只专注直面他的伤口,"坐到椅榻上来,你专注的看着伤口就好,不要想其他。" 待她惴惴不安的坐到庞大人的身边,他定然指点,"从此处下针,莫怕。" 她听着庞大人的指令,惴惴不安,只得屏息凝神,紧咬着后牙,豁出去了,只想着眼前的皮肉,就如红色布料帕子一样,没什么可怕的。 可当她双指间上的钩针直刺入血肉之时,皮肉之处竟更甚的往外涌漫出,不可控制的鲜红血液时,见状,她是瞬而发怵,差点想直接松手的。 突兀一暖,一只大手从身后,即瞬半含住她持针的手,轻言宽慰,"莫怕莫怕,就是如此,予馥做的很好。" 一时,庞大人安抚的语气,清冽的凉如山间涓涓往下细流的溪泉,迅即熄灭了她的焦躁与忧虑。 庞郁见她鬓边的头发凌散,怕是会盖住视线,便轻轻的把她的发丝勾于她的耳后,又为了安抚她,他难得说了些戏言,"把我的手当成是一块猪肉即可...只要把这猪肉给缝好,就大功告成了。" 梁予馥不觉得猪肉之词很是戏谑,只觉得耳后传来的热息过于明显,她知晓是庞大人边说话边吹抚出来的暖意,她低头,只觉得心跳飞快。 庞大人如此这般亲近,连身上靠近的温度都扰的她更紧张,只得紧缩着肩,一时也感到羞臊不已,她只好反过身来,轻推着他的腰,"大人,你躺着便是,我会缝好的。" 梁予馥知道自己不能再犹疑,她必须得成功,得以报庞大人的恩情。 庞郁见这姑娘的反应实在有趣,瞧她时而忐忑,时而娇羞,时而镇定,他全然都看在眼里了。 只是这床榻本就小,他半身已经倚在榻上之后,还是没法子给这小姑娘留着更为宽大的空隙,见这小姑娘这般紧张,他很是过意不去。 但就算过意不去,庞郁也谨慎的盯着她,细心指点,"缝皮肉时,切记定要缝一针结一针,不可直接针针线线的缝了下去。针要穿过肉上的白层,若缝的太浅,没两下拉扯就开了。" 庞郁见她的针线颇为熟练,在皮肉上引针穿线时,一点都不手抖或是钝了针,这针针线线美观整齐的样子,真叫他看着也心情愉悦,忍不住赞许鼓励她,"予馥,就是这样,你如此的心细聪慧,定是没问题的。" 随着庞大人以左手比画着,笑着指点她该缝在哪个位置时,那如沐春风的声音,总是时不时地在她的耳边出现。 她真恨不得让庞大人闭起嘴来,她都快吓死了,庞大人怎么还笑的出来,甚至还有心情与她说说笑笑的,甚至动不动就夸奖她,说她绣的真好看。 如此夸赞,实在让她很是扭捏,更是垂首不语。 因为,从来...就没有人会这么的夸她的。 第三十四章私心涌现 梁予馥直缝了七针,再按庞大人嘱咐的,长白绷要以走八卦阴阳的趋势,以左右交夹的形式缠住手臂,只有如此才会紧实牢固。 包扎完成后,她的双手明显微微的抽动,如寒颤般,因害怕不自觉且不停地发抖,根本无法由着理智去强力的遏止住。 只能把装着钩针的木提盒给紧紧合上,把强忍着泪化成了最直接的反应。 当下,她可不想去瞧那些缝血肉的针针线线,些时的经历实在足够让她做恶梦了。 一想起刚才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每缝一针就渗漫出鲜红濡液时,她还有些发怵,胃里泛不住空灼灼的酸闷感。 冷静下来,她虽惊讶着人的躯体甚奇也怪。 可皮层下藏着的白红淋漓肉层,条条筋骨肌理的纹路,还是让她忍不住的想犯呕,连吃肉的馋意都没了,只想快点把沾血的手给洗净了。 她算是能理解,为何吴二公子会晕血了,换成旁人,见庞大人如此形似鬼魅,莫不是得吓晕了。 庞郁见这小姑娘丢了针线跟素长绷,愣然见到自己的手指沾血的样子,在榻子边的铜盆中净手时,竟是边洗搓双手,忍不住的快哭了出来。 眼看这小姑娘就快要虚脱的模样,连原本红润的脸庞都惨白如纸,见她竟是这般的难受,让庞郁有半分的怜惜,便从榻子上起身,倾向着她着温柔的宽慰,"没事了,予馥你做的很好,你把我的皮肉缝的很好看的,如此我也不怕这伤疤会如蜈蚣那般丑了。" 梁予馥听见庞大人这般玩笑话,她是哭笑不得。 她向来是个不怕吃苦,也不怕受累的性子,却很是害怕,若是做的不好,会恩将仇报的害了庞大人。 一想起自己在病榻上被至亲之人背弃,连尸首都被赠于他人,由不得让她万念俱灰,哀伤至极。若不是赤竹巷的相遇,她不会还有能力,得以负气出走。 她自小,便懂得小心翼翼的讨好身边人,所谓的行事谨慎体贴,不过是害怕会成为双亲的弃子罢了。 想起这些,她心中尚苦,甚为酸楚。有时,她真恨不得,她母亲不该把身为女儿身的她,带来这无人在乎,也无人爱惜她的世上来。若非如此,她也不必接二连三的承受这些莫须有的苦难。 情绪一时激昂,她的私心涌现,足以弥漫心魔。 她纵情似的,转身投入他的怀抱,伏在庞大人的腿上哭泣时,她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她是在害怕给过她依靠的庞大人会死去。 更是也害怕,往后的往往,在这任谁都可以欺侮她的地界里,她还是得一个人孤苦伶仃。 她终是知晓... 她是贪婪的想拥有,在她持针缝补血肉之时,庞大人的宽慰陪伴,以及在公堂之上她受罚受委屈之时,他会朗声说话给予她的庇护。 "大人,我不缝了。不要再让我替你缝血肉了,我真的害怕..." "别抛下我一个人..." 过去的种种,都让她害怕至极,神经也疲乏到极致,投入庞大人的温暖怀抱时,襟口处随着体温漫传出了一阵安人心神的玉桂药香,如此梦寐以求的暖意怀抱,让她紧捏住庞大人的衣摆宽袖,时有呜咽,时有委屈,仿佛梦里的一切能抚慰她,如临山崖的弦绷欲裂,终究是疲乏的昏厥了过去。 庞郁微低下头,见这姑娘很是委屈巴巴的扯着他的衣衫时,他朝着躺在他怀里的小姑娘解释,"我惯用右手,若此时是伤了左手,我也便能自己缝了。" 他见怀中的人,也没继续同他犟嘴且一点反应都没了,庞郁探了探她的鼻息,知晓这姑娘是因情绪激动而昏厥了过去,才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真不知道这孩子是胆大包天,还是胆小如鼠?" "家主,要不我把这小娘子给喊醒了,她就这么躺你身上...这算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卫矛看见了,替自家的主子委屈,还在小声叨叨,这受重伤的人没晕,反倒帮忙治疗的人晕了,真不像样啊! "没事,她还只是个孩子,被吓晕了情有可原。"庞郁自持还把这小姑娘当个孩子看,倒也没有男女之大防的顾忌。见她紧扯着他的宽大衣袖,如同依恋着包布巾温暖的婴孩,他无奈却有一丝的怜惜她。 庞郁小心翼翼的脱下外袍,如此才能不惊醒这小姑娘而缓慢起身。 走出梁予馥熟睡的厅间,庞郁才浅浅而语,"卫矛,你去找饭馆的掌柜的给我们备一桌饭,吃完饭我们就依以定的日程赶往十里营,不在此停留了。" 卫矛听着觉得不妥,只能忧心的劝着,"家主,可你这伤骑快马可是要不得!要是裂开了,可就麻烦了!" 他不懂家主为何如此着急,区区一小病是灭不了庞家军的威风的,但这伤若是不照护好,血止不住,可能会要了家主的命的。 端药进屋的吴槐听到谈话,一想起梁小娘子若是不在了,紧接着给师父处理伤口的事,就会落在他身上,他光想起血肉模糊的样子就头皮发麻。 便着急的快步走上前劝着,"大人,不带上梁小娘子吗?要是你的伤又裂了,可就麻烦了..." 卫矛呸了吴槐一句,"真是没用啊!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啊,连血都怕像什么样。" 内屋的梁予馥听着卫矛过于洪亮的声音,顿时被吵醒了过来,见身下还触手可及的压抱着庞大人的外衫。 她心中一暖,知晓这定是庞大人为了不惊醒她而留下的。只不过她实在何德何能,能让庞大人对她这般照顾呢? 厅外的三人还在谈话,她倾耳听闻,知晓庞大人即将离去。 梁予馥怕被丢下的情绪极强,便不管不顾的抱着庞大人遗留下的那件外衫走出了内屋,她看到厅外的三人,难得激昂诉说:"大人,当日在地牢外,你曾许诺我,若我猜中了真假琥珀,你便许我心愿的。你既然身为大人,就不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我的心愿便想跟着大人你,不论是为奴为婢都行,求大人成全。"她难得说起话来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一昧坚持,而非从前的隐忍不语。 梁予馥的眼神坚定,是庞大人以传信之事为引子,告诉了她,她本该去做选择,去作主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一昧的傻傻等候,只想着被人给支配着命运人生。 而如今,能待在庞大人的身边,便是她此生能学医,能成全自己的最好机运。 她断然不可能轻易放过的。 庞郁定然的转身,一眼就瞧见了那小姑娘一人孤身的站在门外,如同独支孤开,屹立不摇的悬崖芷花。 见她这般执拗,庞郁双眉藏不住担忧,只是微皱着,毫无刚才的温和暖煦,像是因她的话而为难了。 其实庞郁很清楚,她是个实诚的小姑娘,甚至过于相信他人。 他私心认为这小姑娘跟着他,实不是好选择。 这天大地大的去哪不好,何苦跟着他这种人? 他很早就知晓,这小姑娘自小在药铺长大,双亲健全,家中尚不缺温饱,在她之上有一位长她三岁的兄长,兄长也娶了新妇近一年,兄嫂刚有了身孕。 庞郁在赤竹巷以白长绷包裹住她因火纹伤而发烂的手时,时在无法想像这么粗糙的双手,会是个出生于商户之女的手。 可见她先前是沉默的受了多少委屈,才会沦落到被家人给卖了尸首。 既然这小姑娘能逃过火纹之伤活下来,那往后的日子,她就该让自己少受点委曲,好好过自己喜欢的日子,而非一次又一次的落入被吞食,毫无选择的命运之中。 卖身为奴为婢在他看来,是人生最不得而已为之的存活做法,非到万不得已,为何要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到他人手中? 庞郁淡然一笑,刚才的和煦温柔全都沉了下去,漠然又疏冷的看着她时毫无情绪,只是如同赤竹巷当日的冷血跟淡薄。 他步步走近,挂着的冷淡又薄情的眉开眼笑,脸上竟不存任何一丝温柔,像是瞬即换了个人似的。 便是冷言冷语,"你还真以为,我是发善心才会在屈溪镇救的你吗?小姑娘真是天真烂漫,我是买尸。"他的语气停顿,甚重,甚至是抑扬顿挫地数落自己的歹毒之事,"就我这种买少女尸身,有着异癖怪行的男人,又谈何心善?救你,不过是想堵你嘴罢了!" 梁予馥怔然不解,她不解竟是因为买尸,庞大人才会意外救了她的。 不过想想也是,若不是买尸,如庞大人这般风光月霁的男子,又怎可能会与她相遇呢? 可她又知晓,若是庞大人真想堵她嘴,那当下直接杀了孱弱不堪,如随手可捏死的蚂蚁的孤女,怕是更易如反掌,也才是最省事的做法。 庞大人根本不需要大费苦心的救她,甚至找来吴二公子跟吴老先生陪她演了出大戏,还费心费力的照料她许久,直到她康复。 她的亲人在她病入膏肓时抛弃她,更是善尽利用了她的身躯,无情的态度就如同随手变了脸谱,随意的就变卖掉了她的尸首。 比起这些,就算庞大人是买她尸首的人,那又有何惧呢? 不知为何,她很笃定... 庞大人只不过是说狠话,故意吓她罢了!她才不怕! 梁予馥没有被他的话给吓退,反而性子倔的直跪在于前,"可大人你救我性命,本就是事实。无论你是因何缘故救的我,小女早就许诺过,就算做牛做马都会报答大人你的。" 梁予馥此举,不但让卫矛大为惊讶这小娘子是如此的有节有义,也让吴槐想替她求求情,即便拱手而语,"大人,梁小娘子聪慧又心细如尘的,不如先暂且让她跟我们去十里营,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卫矛在旁帮腔,"对对对,家主的伤还是最要紧的,这小娘子既然会缝伤口,她能跟着家主帮衬换药是最好的。谁让吴槐这么不重用呢?" 他们说的这些庞郁都清楚,快马赶路他的伤口或许会裂,但这一路的凶险还没结束,难保途中不会再遇截杀,带上这小姑娘只是拖累彼此罢了! 她的生命已经因为他而延续了,他不希望她的生命会因为他而断送掉。 他在想... 当今世上,没有一个烧陶师不想好好呵护着,由自己亲手所创造出来的美瓷漆器的。 同理,在他眼前的少女,他应当也是抱持着这种想法,在爱护她的... 第三十五章初入军营 "女子不得进入军营。违反军令是杀无赦。" 庞郁转身,实不忍看她的表情,只是低沉阐述,说到杀无赦时,语气才有些重。 他兄长庞岳虽是兵马大元帅,这大燕天下的一兵一卒在交战之时听他兄长号令,在休兵之时更是听他兄长训练。 十里营虽是他兄长麾下重中之重的忠心部署,可他兄长极重视军令,若是这小姑娘被在军营里被发现是女子之身,恐怕他也保不了这小姑娘的小命。 这种涉及到生死关头的大事,他实在不愿意这小姑娘为了他的伤而冒险。 庞郁余光回视还跪着的小姑娘,言语冷淡试图想吓退她,"军令如山,如若被发现是女子,我也没能耐能保你。" 梁予馥一听立马拱手示意,急于解释,言语间没有任何顾忌防范,"大人,我扮男装进入燕都关口,也是安然无恙的入关。虽不是每回都能那么侥幸,但我愿意冒险。" 庞郁见这小姑娘的神情异常坚决,任旁人也难以动摇心念,性子实在执拗的很。 他不解,当时在赤竹巷如此惜命,忍痛负伤,就只为了活着的小姑娘,怎如今怎能将生死置于度外? 当下便沉吟一问:"你就不怕死吗?" 梁予馥不想对庞大人说谎,只是微微咬着唇,垂头直付诸心事,"我怕!但我更怕将来后悔..." 语毕,她才大着胆子的抬起头与庞大人对视。 她一直都知道,倘若她能在庞大人的身边,习得大人身上那精湛医术的百一甚至是十一,就算让她冒着与生死攸关的巨险,她都会心甘情愿,甘之若饴。 她孤身在外,这辈子也没有谁可以依靠了。自然不能让自己永远处于被选择的劣势当中,最后成为没有任何技艺能傍身,只能苦苦的在底下挣扎求生的蝼蚁... 这不是她选择离家,让自己让成为孤女的初衷。 她想过的好,可以有主宰自己命运的能力,才是她千里迢迢来到燕都,又行至凤翔独立求生的原因。 这也是庞大人,教给她最首要的一课... 梁予馥一直很感激眼前的男人,现下更是想恳求他的成全。她知晓自己藏有私心,也很是卑劣,非但没有报过恩,竟是为了私心靠近他。 如此行为跟恩将仇报,不知感恩的小人是没什么想样。她只能愧疚的,再以额叩首,求以成全,"如若真被发现为女子,必须被杀头治罪,我心甘情愿。予馥只求大人能成全。" 庞郁坚持不了,只能情绪淡然的点头允诺,在无法改变的事情上,他一向都是如此淡然,"起身吧!我让小二在送些新的饭菜过来,你吃完,我们便出发。" 梁予馥吃惊的坦然一笑,在吴槐的暗示下,她才连滚带爬的赶紧爬起身,又朝庞大人朗声道谢。 - 未时,街道的闹腾熄了一些,叁匹快马才从凤翔府出发。 碍于梁予馥尚不会骑马,她便与吴槐同乘一匹。 这马蹄无数奔驰,黄沙漫漫,日头也从烈日换至红霞,梁予馥眼看这路程已经有些落下了,现下连庞大人所骑乘的快马背影都看不见了。 她见吴槐还不慌不忙的样子,梁予馥有些着急,"吴二公子,我们赶不上大人他们了,你不在加快脚程吗?" 吴槐不急不慢,"大人跟卫矛都是出了名的喜骑快马,他们自小就在军营长大,善骑马骑射,我们平常人哪里人赶的上?这十里营的位置我清楚,梁小妹子你把心好好放着就行,保准不会迷路的。" 梁予馥听见吴二公子还喊她妹子,便转头以手刀在自己的脖子上作势一抹,"你还叫我梁小妹子?等会进军营若还不改口,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她比画着被杀头的手势,配上瘪着嘴的神态,逗趣的表情把吴槐都给逗笑了,一路上说说笑笑,也不无聊了。 第三十六章昨日星辰 待日头完全低沉,黑暗笼罩了大地,连最后一抹霞色都隐匿了起来,他们骑着的慢马才瞧见远处的营口火把。 到了军营的营口,吴槐先下了马,才把梁予馥给扶了下马。 梁予馥下了马,左右胡看,便瞧见庞大人跟卫矛的两匹快马,早已经摆着尾巴,在军营墙边上欢快的吃着草料了,甚至还有匹马闲着无聊的耸动耳朵。见此景,她才知道确定,他们落后这脚程,可不是一两里路的事。 营口的小兵过来盘问,吴槐脸不红气不喘的扯着嗓子报出了自己的名讳,也同时替梁予馥说谎,报了假名讳,一点心虚的样子都没有。 梁予馥跟在吴二公子身后,才终于能理解,为何庞大人要喊吴二公子到赤竹巷给她唱大戏了。吴二公子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夫,连奸诈笑面狐狸都得让叁分了。 一进入戒备森严的十里营,肉眼所至,无一不是一队队看似训练有素的兵将在巡视。 经过校场还见到有兵将正勤奋的在练枪术,那辽亮的吼声,一枪狠狠刺向眼前的假木人时,她顿时想起军营严禁女子进入,就有些发悚,而不自觉摸摸自己的脖子,深怕小命不保。 小兵带他们两人先到药帐等候,一边有礼的嘱咐着,仿佛他们是什么贵客,"吴大夫、小大夫。庞大人正在元帅帐里与我们元帅详谈,还请两位先在药帐等候着。如若两位需要用膳,我一会让人送些吃的过来。" 吴槐看了梁予馥一眼,细声问:"你饿吗?" 梁予馥刚下听见这小兵喊她小大夫时,她几乎不能置信,更甚是惊奇。 更是无所谓饿不饿的摇摇头,她眼里面露精光,像是有什么事急于诉说。 待小兵告退,她连眼睛都藏不住笑意的小声问:"吴二公子,他作何缘故喊我小大夫?" 吴槐清了清喉咙,面上得意,更是笑意盎然,"在这,你要喊我吴先生或是吴大夫。军营里的小兵知道我们是庞大人的人,定是误以为你也是庞大人门下的小徒。所以喊你小大夫,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梁予馥听到庞大人的门下有收徒弟,这心里实在有些羡慕,又是满怀着期待的问:"我能多问一句,吴二公子你是...庞大人门下的徒弟吗?可庞大人看似长不了你几岁..." 吴槐感叹往事,却又无所谓的说着,"我尚未出师门,不足以独立成良医,自是大人的徒弟。当年我屡考不上举,连秀才都落榜,多年至此实在生厌,便弃了从文之念。后来也算是有幸能遇见大人..." 吴槐也是心里藏着若干心事,他自小聪明好学,就是一遇到要紧的应试便会腹疼不已,县试、小试、童员试均落榜多次。 他苦读十多年,却什么收获都没有,也难免失志。 加上他爹妈也是着急,也怕被衙里的同僚或是邻里嘲笑。那日,他爹妈是骂他骂的急了一些,在灰心丧志之下,只当作自己的人生真的全毁了,临至河边,他糊涂的一跃而下。 要不是遇上了庞大人的船,把他给打捞了起来。他估计成了孤魂野鬼了,也还不知晓就算从不了文,当不了官,他的人生也不会真的毁了。 思道此,吴槐是真心感念庞大人的。也因此,他知道庞大人在屈溪镇救了一小姑娘,也一点都不意外。 听着吴二公子这般侃侃而谈,梁予馥更是心生羡慕,私以为吴二公子的家世定是不错,也才有机运跟庞大人这样的人物结交。 她便有些自卑的问:"吴二公子定是出身名门吧?" 吴槐不卑不亢,直言不讳,"我父亲只是个穷酸秀才,一直靠着家里了两亩田过活。这年近五十才考上进士,这两年侥幸能在凤翔府下的柳安县当个小主薄,也挺好的了。" 梁予馥听见,感叹的说道:"庞大人这般神仙似的人物,他会有烦恼跟难过吗?" 她想不清,连公堂之上的府尹大人都要给叁分薄面的庞大人,他会有烦恼吗? 吴槐知道,这是她孩子心性之下,所说的孩子话,只是如兄长般的笑着闲聊,"或许是有的吧!有一回我跟大人来到军营视诊,大人却难得醉酒于帐下,像是有什么烦心事,一个人看着夜空繁星喃喃自语..." 吴槐其实从没见到,这个明明只长他不过六、七岁,却少年老成,矜持自重的庞大人也有这副醉态模样... 那夜,也不知对庞郁而言,是何种光影,他情绪异常的高昂,又时而消沉。横卧于军帐榻下,独饮觥筹,人影交晃。 吴槐担忧,本想服侍他早些安歇的,可他不语,只是邀着吴槐喝几杯,随意谈论。 说着说着,庞郁醉得起身甩袖,抽出挂在墙上的横刀,有了些许雅兴,竟悬身舞起刀剑来。转挑慢返轻刀起,回身踏步广仙袖。 此景实在美不胜收,让吴槐当下都看傻了眼。 谁知,在庞郁兴致最为高昂之时,他兀自随性的把军帐上空给狠劈了道口子,那醉意的姿态惊扰了巡夜的将士。 庞郁挥袖,拒绝将士将他扶起,只是直醉倒于地,仰躺在氍毹之上,皱着眉呼而喘气,像是乘着酒意,便不加思索的诉说这天地玄黄... 吴槐从回忆抽回了神,才悄悄地想款步移到药帐外。他掀起药帐的门帘,见到满天星斗,若有所思的细语,"大人当时说...天空中的这些星宿星官,就如同人间万象里的王侯将相与贩夫走卒,如何排列皆有天定安排。" "能闪耀发光的,自有亮如商参箕斗。可也有肉眼不见却恍然隐现的星点光耀,分布于四方,注于四时,均各有一番天地。" "所以,存在便是了。不要畏惧自身的存在是如火光亮,还是忽明忽闪,亦是藏于黑夜。" "存在,便有其意义..." 吴槐说完,转头垂眸对着梁予馥一笑,虽他也还思不透大人这番话的意思,但记着也没坏处的。 梁予馥仰望这一片载着满是星辰的洪荒,恍若...近手可摘星辰,钩月映挂西桂梢。 她闭眼生于假想幻境,忽见庞大人饮酒斜卧,又负气斩破军帐的模样,顿然便跃于她的脑海中。 又起心动念的呢喃轻语,"原来,在庞大人的眼里...那些肉眼不见,只能若隐若现的黯淡星点,也能有资格分布于四方,注于四时,有其存在的意义吗?" 梁予馥细想了这些话,只觉得这些话听着好美的,如同黑夜里最能安慰她的那颗辰星,她为此莫名的心动不已。 第三十七章军营初诊 梁予馥与吴槐在药帐外赏夜色,待了约一刻钟,小兵才请他们两位进入大帐,说庞大人有请。 进大帐之前,吴槐取了面巾让梁予馥跟着他依样画葫芦的遮掩上口鼻,甚至小声的提醒,"切记,这是大人看诊的惯例,我们也不能例外。" 小兵替他们撩起营帐,梁予馥谨慎的走在吴槐的身后。 才刚走入,她便从吴槐的身侧边上,偷看见庞大人也同系着面巾,正在帮依序排着队的将士一个个把脉问诊,以至于桌案上的纸,细细的写满了每个病患的病征。 一时之间,不只庞郁忘了自己的手伤,吴槐跟梁予馥也因为庞大人看似没有大碍的样子,忘了他也是个病患。 吴槐动作的俐落走进,施以作揖禀告,"大人,军中药帐里边的药方虽不至于齐全,但还能应付一般外伤与伤寒温病。" 梁予馥听着吴二公子的声音,也极快的跟着吴二公子对庞大人施以作揖。 庞郁什么都没有嘱咐,只是浅浅的点头,吴槐就主动地去替庞大人整理书写的纸页,如往常依纸上方的计数,一张张的放置成堆,再抄写药方。 庞大人问诊的嗓音很平和也很轻缓,让听者如临一缕杨柳春风,轻吹于河岸边。 不论将士们怎么反复的表达他们哪里难受,甚至语气着急上火了些,庞大人都没有厌烦的情绪,只是耐心的听着,时不时的注视着病患,以坚定的语气告诉他们,一切都会好的。 大帐里约估上百位将士,待庞郁全一一的问诊过一轮,在依着吴槐所抄写下来的药方,到药帐喝药。 梁予馥看着他们默契的各忙各的时,她却只能站在一边发呆更是坐立不安,其实她也想能帮忙些什么的... 她才正这么想时,庞大人像是发现她的不安,突转头对她说,"小梁,你能帮忙整理我刚写的病单吗?我有其他的事需要槐实帮衬。" 梁予馥虽一时愣在了当下,见庞大人不仅不嫌弃她是累赘,甚至还主动开口说需要她的帮忙。 她自然是难掩兴奋的点头,小碎步的走到桌案前。 吴槐笑着起身,把桌案让给了她,还小声的提醒她要注意些什么,"大人的字有时候写个快,难免会有些不清楚。若是在整理时,还得需要端正仔细的誊写过一回。但你现在只要先按照上方的计数,依顺序整理好就行。" 梁予馥听见可能要帮忙抄病单,就有些脸红的,她的字很丑,连大字都认不了太多,这病单上有很多字,都是她还不认识的。 但为了不拖后腿,梁予馥下定决心,只要有时间她定要好好地学写字、习字。 梁予馥一边整理,一边看见庞大人念了几个将士的名字,让他们到面前来。 庞郁又细问过病情,将士一一说着他们腹疼、疲倦,还有些发热。 庞郁让将士再让吴槐请诊一回,尔后他如同考官直面地对着吴槐提问,"槐实,若是你,你会开怎么判病,开什么药方?" 吴槐表情严肃,甚至面有难色,慎重的思虑后,对着庞大人拱手,细细语道:"大人这位将士的脉象当沉弱弦,不像热症,甚至诡异。" 庞郁循循善诱,"那诡异处,是否为脉上甚微小,下去反之大?" 吴槐恭答:"是。" 庞郁谆谆语对,"这反之象,故名曰反脉。此将士反脉宏而大,反脉者病在里为阴盛,阴盛则病关。关者,阴盛之极,故关闭而溲不通也。" 在庞郁与吴槐交谈之时,将士突身痒难耐,如坐针毡的不顾及旁人所见,一劲的胡抓颈子跟背。 庞郁细察又问将士,"身体是否还有何处有异?" 将士难耐的坦言,"腹疼,浑身发痒难耐,夜梦不安。" 将士说完,后面有另一个体态胖宽的将士也挤过来,把衣衫脱了,就光着膀子露出身上的抓痕,"庞大人,我们好些兄弟都不只是发热腹疼,身上也都痒的很,这到底是不是中毒了呀!我们一早上就等在这,你赶紧开方子,让我们喝啊!这全身都难受死了。" 庞郁不语的细察这位体态宽胖的将士,突抓了这身宽体胖的将士手臂,"壮士如何称呼?" 宽胖的将士被吓了一跳,结巴的回答:"我叫吕树,入营有叁年多了,当下在第六营。" 庞郁激赏的说了声,"第六营都是重兵好汉,佩服。"随后,他朝闹腾的四周压制声量,"细声,否则一会我大哥听见了,大家就得操练了。" 一众将士听见庞郁说起庞大元帅,立马就禁了声,仿佛这庞大元帅是什么鬼面凶神,丝毫不敢造次。 吴槐见庞大人看了这吕姓将士的手臂许久,他不解的细问,"大人,这抓痕可有何不妥?" 庞郁细察而不语,他见这胖将士的手臂上有着怪红纹。若不细看,是很难发现,在这抓痕之下是完美的掩人耳目,掩盖着些许弯弯曲曲的弓红丝线。 这弓红丝线诡异的如同这皮肤底下,藏着什么阴晦物在匐行游走。 他沉声对着一众将士,"劳烦各位将士把上衣给揭了开来,一个个重新过来让我看过一回。" 庞郁拱手请托完大帐里的将士,便想着小梁一个姑娘家在这不好。他转头细语嘱咐吴槐,"让小梁先到药帐避上一避,这些大男人在她面前袒胸露背的,对她不好。" 吴槐走到桌案前,悄声的把梁予馥给引开,"小梁,庞大人让你先去药帐一趟,准备大人等会要更换的素长绷。" 梁予馥这才停笔,从专注下抬起头来,她本以为整理这些病单有什么困难的,她定能一下子就理顺了,谁知这上百页病单,让她无处分神去偷看庞大人亲自视诊。 经吴二公子一提醒,她顿时想起自己来到军营的用意了。她跟着庞大人过来十里营,本就是因为她不晕血,能替大人换药的啊! 顿时,她喜逐颜开的放下病单,"好,我马上去准备。" 第三十八章又见薄刀 梁予馥一走,大帐的将士们也都脱得差不多了。 庞郁把身上有红色匐行纹与没有匐行纹的将士给区分了开来。 在检查时,吴槐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是看累了。 可这突然贴着近距离的细看,吴槐竟被将士皮肤上那缓缓扭动的匐行纹,给吓的往后跌了一跤。似乎想起夜间偷看的鬼怪话本里,描写着千年尸妖的皮肤中存着尸虫,那些尸虫会从青筋里迸出,吐人一身腐虫。 吴槐一想起这些就犯呕,甚至忘情的大叫,连滚带爬的躲到庞大人身后,吓的心神不定,"师父,这红纹有古怪,真有古怪。" 庞郁见吴槐如此失态,他眉眼无波,只是内敛的把吴槐给拉了起身,"替我拿来木提盒跟白酒过来。" 庞郁让将士们先行离去,他独留这位胖将士,在利诱威胁又软硬兼施后,终于说动了这吕姓将士接受,他这非同一般的治疗。 吕姓将士被绑于木椅之上,以屏风隔开,在烛光之下,他细细的以白酒擦拭皮肤上的赤红匐行纹,又再次的烧红了薄刀。 "能忍住吗?"庞郁持刀时抬眸的眼神,忽闪一抹诡异神采。 全无初见的如沐春风,如初一梦,让吕姓将士恍然一吓。 可这大话都说出口了,总不能临到头才当缩头王八,吕姓将士丢不起这脸,便视死如归的点头,要是他没被绑住肯定还会拍拍胸脯,表达自己的英勇,"庞大人,你来吧!我上刀山下油锅,上前阵杀蛮子都不怕了,这小小治伤算什么?火里火去,水里水去,不怕。" 庞郁眼尾带笑,声调突现高昂,"好。" 不待吕姓将士反应,吴槐体贴的让吕姓将士咬住素布,还让他别紧张,提醒尽量的看往别处,就是别去瞧庞大人在做些什么。 庞郁见万事以准备妥当,他手里的薄刀滋声入肉,才划开浅浅,眼前便直现满目脓水恶液,浊如黑汤。 庞郁以素绷往伤口集中一挤,更是恶色脓汤生出。 吴槐在身侧帮衬,一见血肉脓疮,直接犯恶心的往旁边干呕。 庞郁对吴槐一笑,似乎是允许他离去,吴槐才跑出大帐呕酸水,他实在难以忍受这疮痈的恶气恶色。 梁予馥在药帐等了许久,没等到庞大人,竟是先等来了吴槐冲进来药帐,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凉水,还脸色发白的直捧着胸口喘气。 吴槐还没来得及让梁予馥说话,就朝她摆摆手,牛头不对马嘴的自言自答,"我真的不行,太恶心了,简直去了我半条命了,这治外伤简直太恶心了,太恶心了..." 吴槐想到伤患的模样,还没来得及解释,就犯呕的抱腹蹲于地。 梁予腹见吴二公子这模样,瞬间就想起了他会晕血。 莫不是庞大人自己在大帐里换药了? 她一想,就着急的把备好的素长绷跟药粉,一起带在身上。 冲进去大帐时,一眼就见到庞大人身如玉瓶亭立的身影,玉冠飘带,如白鹤忘机,映在了八骏图的屏风之上。 她没来得及有旖旎心思,屏风处便传来让她诧异的凄厉哭喊声,她即刻朗声问道:"大人,你需要我的帮忙吗?" 庞郁只喊了她一次,丝毫不拖泥带水,"过来。" 梁予馥快步进入屏风处,庞大人头也不回的即刻吩咐,"先用白酒跟清水把双手洗干净,再把面巾、围身穿上。" 梁予馥一一照做,直到走近庞大人身边时,才见到这哭喊声竟是一位绑在木椅上的胖将士。 胖将士甚至不由自主的挣扎着,不停地哭喊,因被捆着,只能扭动着肥壮的身子,哭喊着讨饶说不想治病了。 庞郁无视,甚至嫌烦,随手取过一素长绷递到胖将士的嘴边,"咬住,我怕吵。" 见胖将士还是哇哇大叫,他难得有一丝心烦,冷语威吓道:"再吵,这虫子怕是得爬满你的脑门跟眼珠,把你的脑髓给吃了一滴不剩了。" 胖将士被吓的一愣愣的,立马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呜呜的咽呜音,庞郁才有如神助般,无神觉的只一劲的专注在细察这胖将士手臂处上。 梁予馥见庞大人如庖丁解牛般的,把胖将士的皮肉给切开,紧接着一层又一层的切解,直到皮开肉绽。 这低头就见到淋漓血肉,直扑鼻而来的血腥味,也让她有一瞬间的不适。 她赶紧把视线从伤患处移开,舒缓直击鲜血皮肉的冲击。 此瞬间,庞大人便低眉的近在咫尺,她见庞大人的玉面如斯如画,连脸上的睫毛都轻如泼墨下的羽化成仙。 可诡异的是,她一眨眼又见... 庞大人在眼见伤患,因病苦痛而扭曲害怕所落下的无助泪水时,他是毫无怜悯,更别说有一丝的可怜跟忧虑慈容。 执薄刀时的心狠手辣,在这玉面星眸底下,有如戴着仙界玉面的夜叉恶鬼,令人颤寒心惊。 她心口悬的死紧,这般令人胆颤心惊,果断狠绝的庞大人,竟是她心向往之? 她不知该如何道明...如此诡异又难以理清的情感。 身为一个人,能喜欢在世俗当中,难以被人接受的人吗? 可若非庞大人有着这世俗难以接受的医术,她早就没命站在这里了。 如此一想,她轻松很多,反倒是轻而易举的接受了。 "予馥,看见这血肉里的恶虫了吗?把这虫子狠狠夹出...置到那碗中。" 梁予馥突然被庞大人的声音给惊醒,便手忙脚乱的从木提盒里拿了铜镊子。 庞郁划开第二处恶痈脓胞,狠挤出恶血浓汤的快意喷溅,直至清血流出,他才放松的轻轻一笑。 她细看将士的皮肉里层,几乎被恶液暗血给糊住了视线,她便拿素布把血肉稍稍擦掉。 直至,她真发现有一形似线毛虫的虫子,就藏在胖将士的血肉里死命的钻咬入肉。 她才小心翼翼的持铜镊子,快狠准的把虫子从肉中狠很的夹了出来,不等虫子甩尾曲扭,便被她夹着置入碗中,过程一气呵成,让庞郁有些欣赏。 她还紧张着会不会把虫子给夹断呢! 正想松一口气,庞郁抬眸就直夸奖她,一双有神的眼睛,便定然冲着她笑,"做的很好,看来你不怕虫子。" 梁予馥害臊的低下头,赶紧避开庞大人的目光。才一眼她就觉得有些醉了,像是误服了仙丹那样飘飘欲仙,心口的热度让她快融化了。 暗地里想着,她是真的...有帮到庞大人的忙吧? 庞郁直帮吕姓将士除完恶虫,撒上金创药,包札完,他才轻声让帐外的小兵把吴槐喊进来。 吴槐勤快的入帐,见吕姓将士身上都已经包覆好长绷,他才松了一口气,现今一想起那恶臭的脓伤,他还是会觉得恼人恶心的很。 又想起庞大人的手伤,吴槐小声提醒:"大人,还是先歇一会吧?你的伤口要紧。" 庞郁摇头,重新净了手才抬头嘱咐,"你按病单造册去询问那些将士。愿意信我,让我以这种大破大立的方式除恶虫的将士,便到药帐找你记册。明日辰时,就开始除恶虫治病。" 吴槐听见如此匪夷所思的治病方式,竟一点都不吃惊,只是应诺。 庞郁擦净了双手,才回首看了她一眼,边交代着,"让小梁歇歇,陪我站那么久,她定也累了。药铺那处,你带着军医、医丁,去制作千人份的乌梅丸。另外我写了个除恶虫的解毒方子,让这大帐里的将士得一日叁次,续服七天不断。尔后再服乌梅丸叁日。" 吴槐没多大的情绪,只是诺重的应答。 梁予馥在旁边听见庞大人关心她了,她有一丝的欣喜,急忙学着吴槐低头作揖,给自己争取机会,"请大人让我参予替营中的将士制药,乌梅丸我能独自制作,若是大人使用的乌梅丸方子有所增减,我也可以找大人或是吴大夫讨教。" 她的语气异常的肯定,也对制药有一定的信心。 熟果然能生巧,更能生出自信心的。 这乌梅丸她早已制作过多次,一般药铺用的方子,也已牢记于心。 就是她是第一次才知道,原来这乌梅丸是用在除虫上的吗?她还以为乌梅丸是孩子或是妇女喜欢吃,用于健脾胃的。 毕竟乌梅丸听着就酸酸甜甜的,似乎挺好吃的。 她虽有所疑问,却不敢问出口。 但比起乌梅丸的疑问,她更忧心庞大人的伤口。 这都过了一整日了,庞大人忙的不着地也不着衣的,连水都没喝几口,她怕庞大人的身体会受不住的。 "大人,我替你换药吧?"梁予馥对着庞大人深深作揖,看着他这么得劳心劳力的替将士们治病,她对庞大人的敬意更是加深, 庞郁浅淡的笑,知晓她是个心地实诚的孩子,也自觉这手伤还扛得住,"无妨,我还得去元帅的大帐回禀,甚至还需要问诊一些将士,去理清这病是怎么来的。" "你跟槐实去药帐歇着吧!如果太累,别逞强。" 庞郁对梁予馥有些不好意思,这孩子非他门下之徒,也非他府上的奴仆,就这么的为了他的伤,跟着他栉风沐雨的奔走。如今来到军营,还陪着槐实给军营的将士制药煎药,实在是很有心了。 梁予馥腼腆点着头,还是听话的跟着吴二公子前去伙食帐。 离开大帐前,她回首的看了庞大人一眼。虽然庞大人这般出神入化的医术,不会因手伤而有所阻碍,但她还是担忧着庞大人的手伤。 第三十九章杀蛇求生 入夜,子时一过半,吴槐立马放下手边正在煎的药方。 他见这药帐的伍大夫年纪实在太大了,在这么熬下去,怕会有损他的寿命的,便寻了个借口,让伍大夫去歇着,"伍大夫你跟众医丁兄弟们,先去歇会吧!这都子时了,等寅时你们再过来换手。" 伍大夫这才起身捶了捶老腰,拱手谢了吴槐,摇摇晃晃的去歇一会了,其他的医丁也赶忙去伙食帐用饭。 不知哪来的小兵,给吴槐送来了一只信鸽,说是元帅大帐嘱咐送来的。 吴槐收起卷信,才继续回药帐。 回药帐时,吴槐见梁予馥正在锅前炼蜜,却一点都不介意会把自己的脸搞的灰头土脸的。他见这天色也晚了,正好适合去帮庞大人换药了,便提醒道:"小梁,你帮大人换药了吗?你这般不食不寝拼命的样子,还挺像大人的。" 梁予馥霎那间才想起庞大人这一整天都没换过药,说不准连饭都没好好吃,她顿时脱下围身丢下正在炼的蜜,"吴大夫,你帮我看着炼蜜,我去去就回。" 黄沙弥漫的十里营,在深夜里,总是冷意骤起卷起雾浪。 风呼呼地随着沙,刺骨的刮在人的脸上,颤寒了不及穿暖的手脚,四周也起了让人无法近视叁尺的层层浓雾。 梁予馥先去伙头帐替庞大人煮了一碗面,肩上才背着木提盒子,耐心的在庞大人的军帐外候着,见守帐的小兵不见人影了,她才大着胆子地朝大帐里细问:"大人你睡了吗?吴大夫说你一整天都没用膳,就连伤口也没换过,我有些忧心..." 她见庞大人大帐里的灯,明明还微亮着的,可里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梁予馥有些怀疑,庞大人是睡下了亦是忘了熄灯,还是没听见她的声音? 她挣扎了许久,才放下手里的面,她捡起旁边的小树枝,偷偷地把帐廉门给掀开了一角。 帘门一掀开,梁予馥就见一条赤褐斑斓的大蛇,正对着立于角落的庞大人,一次次的试探,吐着威吓的赤红蛇信。 庞大人手拿着数张病单,被大蛇逼的进退无门,且手无任何武器,看似命悬一线。 她也被吓了退了两步,把小木枝给丢于地上,离了大帐帘门数步。 梁予馥捂着嘴,怕自己喊了出来,惊吓到了大蛇。 稳了心神之后,她顿时理解,为何庞大人明明人在军帐中却不出声了,他是怕这大蛇若被她撞见,会反过头咬她了。 庞郁身处木箱迭放之角,直面这黄沙中的大蛇时,他是诧异这大蛇是何时进大帐的? 这蛇头形叁角,色彩斑斓,怕是剧毒之蛇,若是被咬上一口怕是不到两个时辰,他就得直接埋骨黄沙了,定是来不及细思该怎么配出解毒药。 大蛇匍匐又寸前寸后,急躁狂怒有如反弓回弹似的对他次次往前伏击,他才收回想更加细看这条蛇的好奇情绪。 更让他困扰的是,他身无可驱赶或是压制这大蛇的长棍利剑,只能尽可能的平息大蛇的怒意,在找机会把大蛇给赶了出去。 他往后贴到木箱的角落,想找些物品驱击大蛇之时... 那小姑娘秀秀气气的声音,竟突如其然的出现在帐外。 不只大蛇被惊吓的回头探了探那小姑娘的气息,他也屏息无法出声。 庞郁细思道,如今大蛇在帐内,若是那孩子进来了,亦或是他驱击了大蛇,只怕这大蛇会先一步的转身去伏击那小姑娘。 至此,他只能屏息等待机会,等待那孩子自己离去,他才能对付这条蛇。 深夜时分,除了守夜巡逻的士兵,其余都是一片静默。 梁予馥伸长脖子都不见有小兵临至,她本想去找人过来抓蛇,却怕自己一走,若是庞大人被蛇给伏击了,那又该当是好? 她从来都是怕蛇的,就连在药庐碰见温顺的锦蛇,她都得花心思去引只野猫回来赶蛇。 可当下不知从何而生出的勇气,她知道这是别无选择的下下之策。 梁予馥两手发着冷汗,竟大着胆子的掀开大帐的门帘,只持肩上背的木提盒,轻步悄声的进入。 她只想着,若是她击杀失败被咬了,也比庞大人有什么叁长两短,还来的好。 庞郁见状,只得怔然,他惊愕这傻孩子怎不去喊人过来抓蛇,竟想自己冒险。 他脸色阴沉,只能脱下外袍去吸引大蛇的注意力,免得回头咬那小姑娘。 她沉稳的走近,心跳快的无法控制,呼吸重的有些捉急,大帐里静的只能听见呼吸声。 梁予馥知道这危机与机会,皆同存一刻。 世间的生存定律,也同理,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她手持着木提盒,如猎豹往前扑又直重一击,确定中了蛇身,她便死死的似压着肉饼似的,把大蛇的头首死按在木提盒之下,又以全身的重量,使全身之力的压住。 她浑身都在发抖,竟不知自己会是生,还是死。 更是未知当下,她有没有把大蛇给杀了,亦或是她已经被大蛇给咬了? 她脑子一片空白,只是紧咬着后牙槽,双腿微颤,以壮士断腕的勇气强压着木提盒,一刻都不敢放松,生怕这一放松大蛇便会逃脱。 直到听见木盒底下传来啪喀啪喀的声音,似如蛇头被压爆的脆响。 梁予馥这才抬头,睁着不知所措的眼神,望着庞大人。 "大人..." 那瞬间,庞郁怔然,定于此。 思道:这孩子,还真的不要命了? 他心里说不清生出的是什么情绪,就是如水漫汐涨的淹没了他。 复杂、绞紧、血液沸腾的让他无从理解。 他不解,这傻孩子到底是存着如种情绪,才会连命都不要了,而为了他单枪匹马的独身击杀这剧毒的蛇虺。 若是为了谢他那日在公堂之上的顺手帮忙,她有需要那么拼命吗? 他脑中因而更加确定,这傻孩子说愿意为他做牛做马而报救命之恩,可不是一句轻飘飘的玩笑话。 她是真的把所谓的救命之恩,放在心中,不曾动摇过的。 那声大人,才让他猛然清醒了过来。 脑中只思道,这傻孩子都干了些什么了? 庞郁平息了内心的悸动,才行到她的身边,他缓缓蹲下,看着木箱下的蛇尾依然还在摆动着,他便取了军帐里的一麻布袋,准备等会把蛇给丢进麻袋里。 庞郁拍拍她的小脑袋,"予馥,我压着箱子,你慢慢起来..." 梁予馥趴压在木盒子的身体还在发抖,像是惊吓过度,回头见蛇尾还在摆动着,更是双手双腿发软的不敢离开木盒子。 她欲哭无泪,提心吊胆的转头,见庞大人在她身侧,便有一丝的安稳,更是有着欲投以入怀的冲动,"大人,我...爬不起来...实在害怕..." 庞郁苦笑,他一手压在木盒上,另一手才轻扶起她的肩膀,温柔的让她靠在他的胸口慢慢起身,"不怕了,这蛇应当是死了。" 梁予馥偷看了一眼,指着还在左右摆动的蛇尾,"大人骗人...那蛇的尾巴还在动呢!" 庞郁被她生动又活泼的样子给逗笑了。 他已经很意外,刚被蛇吓的一动也不动的小姑娘,在蛇信的恐惧下,能勇于当机立断,毫不迟疑的击杀危机。 为了自己,也能为他人陷之死地然后生,实乃大勇无惧。 庞郁顿时确定,她是块可造之材的璞玉。 他眸中的笑意多了一丝的欣赏,更是轻语安慰,舒缓她的紧张,"蛇就算头被切了,尾部还是会扭动。但强压在木箱下的蛇,就很难活命了。" 梁予馥忐忑的紧紧抓住庞大人的衣襟,求以依靠,只敢以余光偷看盒底下的蛇。 "庞大人,元帅有要事与你相商,请你到大帐里一见。"外边的小兵突然在帐外朗声禀报,打断了他们二人的思绪。 庞郁听见他大哥有要事找他,只是眉间微皱,朝外直喊,"我等会就过去,这军帐里有蛇,先找人进来处理这蛇。" 说罢,庞郁问了她还能不能走,得到她摇头的回答,便只手把整张木椅给扯了过来,搀扶着让她歇着,"先在这坐一会,等好些了再下来走动。" 梁予馥点头却想起还没给庞大人换药呢,她下意识的便扯着他的袖子,"大人,换完药再去元帅大帐吧?你的伤口比什么都要紧。" 庞郁听出这姑娘对他的担忧之情,他本想着都延误了,那再多延误一些也没什么,可这小姑娘就直勾勾的盯着他瞧,他心一软,也就应了。 重新上了药,庞大人跟她道了个谢,便先行离去。 梁予馥收拾刚才从木提盒里拿出来的药,余光见到那条被压烂的蛇,已经是头骨碎裂,身首血淋肉绽的模样,让她有些发寒,只得赶紧别过头,低声念了几声她母亲平时就挂在嘴边的阿弥陀佛,求以心安。 待小兵拿着麻布袋跟铁火钳进来,把头部已经被压烂的蛇丢进麻布袋里,谈笑间还说着等会要剥了这蛇,生吃蛇胆。 把蛇给弄走了以后,才有其他小兵进来打扫庞大人的大帐。 尔后,有两位看起来年纪挺小的小兵,双手端来新鲜的果子进来,笑嘻嘻的对着梁予馥说道:"小大夫,庞大人让我们伙食帐给你送些果子吃。这挺甜的,你尝尝。" 梁予馥见了果盘中,多的像是提子李子的小果,都是她连看都没看过,更别说是吃过了,便捡了时鲜的尝了一口。 她一尝之下,惊为天人,顿而生出能活着真好的淘气想法。 第四十章兵马元帅 xt510.com 庞郁被小兵领进元帅大帐,一进大帐就见帐中已经坐满了这不同来路的将军、校尉。 大帐里明显可见,一佩戴虎纹铁指的男人正定坐于虎皮前的毛毡大椅上,肉眼可见是个高头大马,虎背熊腰的壮汉。 庞岳常染沙场之气,眼珠铮亮胜如虎豹,皮肤虽黝黑粗糙却面容宽正,一双剑眉凤眼,一脸络腮胡,显得威风凛凛,没有一丝阴柔之气。 庞郁站在庞岳面前拱手作揖,两人就如同盈月与烈阳,相差甚大,难以让人相信竟是手足亲兄弟。 庞岳起身抱拳而语,相迎入座,显得跟庞郁有些生份,看似兄弟两不怎亲热,"四弟,这路途遥远,大哥没来得及给你接风,就让你忙活了一整天,实在过意不去。" "大哥客气了,我们是兄弟本就该同舟共济,彼此帮衬。" 庞郁仿佛天生寡情,连对近亲之人,也没太热络的感觉,仿佛对谁都温和的笑着,眼眸无情更是无欲。 大帐的将军、少将们多数都见过庞郁,也知庞郁是他们元帅的四弟,虽脾性古怪,却是个以医术高明,名动燕都的神医。因此均起身拱了手,对庞郁表于敬意。 除一个姓俞的新晋将军,见庞郁的举手投足都是一副文官权臣的姿态,他天生就讨厌这等文邹邹的文人文官,便撇了撇嘴的,完全不掩饰厌恶,只是跟着起身又坐下,一点礼都不重视。 待庞郁坐定后,小兵把刚烤好的两头羊羔、小半只烤牛、五六只烤鸡全送进大帐里。更多免费好文尽在:iyuzhaiwu.xyz 肉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大帐,可庞岳不曾先用,其余着将军跟少将也不敢先用,都是你看我我看你的,都等庞岳发话。 庞岳也知晓他这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都是些粗人,也直爽痛快,在吃的面前就耐不住性子,因此他也快人快语的直问,"四弟,今会我请你过来,就是想参讨那怪病。" 庞岳才一发话,下边就有接二连叁声音,"对,庞大夫若是不告诉我们那怪病是什么,大伙做什么事都不安,也没心情操练了。" "是呀!谁知道一起吃喝拉撒会不会传染啊!" 有人在下边起哄,不安且焦虑的交谈淹没了整个大帐,似乎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怀疑跟谬论。 庞郁安静了许久,才起身说话,"现在尚无证据能证明那些恶虫同蛔一般,但当下可知的是,这恶虫会寄于皮肤之下,产生如区流河溪的诡异红痕。当下,除了把虫给挖开,只能试试看除虫方子了。" 他的嗓音不若这些武将的洪亮有力,可却是音线绵长,气息沉稳,举手投足颇有分寸,似若文官权臣。 庞郁这话,让这些将士像朵蔫了的花一样,各存心思。 姓俞的少将终于不忍的拍桌而起,他早对这些神神叨叨的大夫、神婆、道士都不顺眼了,"什么神医,除了把虫子给挖开,你还会做些什么?" 俞将军拍了拍胸脯,志气高昂,"按我说,我们就服一般外面的除蛔方子就行了,不用管太多。心存正气便能百毒不侵。" 其他更为年长的将军并不同意,抚须反驳,"俞将军还是年轻气盛啊!这病不查清,谁知道是不是北方蛮子下的虫蛊。如此轻放,我认为不妥。" 其他将军直接请命,"元帅,我认为还是得请庞大夫,暂留十里营查查这恶虫的来源才是。" 庞岳心知这恶虫跟虫蛊的谣言,扰的军心有些不安稳,也深知他这个四弟性情怪异,并不是个好摆弄的性子,因此他好声出言劝劝,"四弟,若是你在燕都没有着急的事,可否再多留些日子?" 庞郁低头沉思,只是抿起嘴,不语。 他知晓若不是危急之事,他母亲这般好面子,不轻易向人示弱的性子,是不会特意找他长姐来请托他的。 "大哥,太医院里还有许多比我资历更高深,岐黄之术更好的大夫。我年少轻狂,实在怕有负所托" 庞郁还未说完,庞岳就起身扶起庞郁的手,拱手低眉的请托,"四弟,太医院的那几个老匹夫,来了是来了,但看了十几日却什么都瞧不出。趁着夜色,提着包带着马,在我大帐的桌上留下封信就跑了。" 说到气极之时,庞岳直接把辞别信给掏了出来,直接拿出来拍在桌案上。"你看看,写那么长的信,什么屁办法都拿不出。不像你一来,就发现了虫子躲在皮肉里。我正想上京向陛下告告那几个老匹夫。" 底下的将士被庞岳的怒气,吓的噤声,连低声交谈都不敢了。 庞郁微侧着身,他语气清冷,态度傲然,如同误入凡间,憩于青田的仙鹤。他看了众位将军一圈,就抬袖直接示着那位俞姓将军,"要我留下可以,我要那位将士,这几日,过来给我的徒儿打下手。" 庞郁才刚语毕,俞姓少将登然心火大旺,直觉被污辱了,直摔了碗,正打算跳上桌案要揍人,旁边几个少将连忙扯着他,让俞姓将军冷静冷静。 大帐里顿时吵吵,各种鸡飞狗跳,杯碗齐飞。 "住嘴,谁敢在此胡闹!" 庞岳一掌猛如地鸣的掌风,把列于将士前的长桌案给一掌拍裂,直令,"俞骋,我令你这些日子唯庞郁大夫的话是从,若有违抗,依军法处置。哼!" 庞岳没心情吃喝了,一脚就踢开裂半的桌案,怒眉横目,不怎么痛快的离去大帐。 吓的不只俞将军不再多语,其他将士也默不作声,群皆意兴阑珊,如作鸟兽散的离去。 庞郁双手交迭松放于后背,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离开前,还转身对俞骋浅浅笑着,"俞将军,明早辰时,希望你能准时的出现在药帐里,别迟了" 俞骋气的牙痒痒的,在心里骂道:这奸臣佞官,早晚不得好死。 第四十一章平生头遭 天还未亮,梁予馥就被校场上怒吼操练的声音扰醒。 她趴在药帐的桌案上睡了一小会,见昨晚上杵的生药还没杵完,便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准备去洗洗脸,让自己精神好些。 行到井水边。 梁予馥正准备打水洗脸时,看见有几个小兵就排序的蹲在小沟渠旁干呕,有些小兵甚至呕出了粘稠的东西,喷洒于地。 她犯恶心的立马走远,到一边洗脸洗衣服,生怕会被溅上他们所呕出来的秽物。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莽夫,级别明显高于这些小兵的男人,就气势腾腾的站在边上吼着,"让你们吐掉?老子有说能让你们吐掉?" 俞骋见小兵还蹲在那吐,直拎着那小兵的束发往后拉扯着,怒眉横目的拍拍那小兵的脸颊,"让你们背着沙袋跑小淮山一圈都做不到,现在吞个泥鳅也要死要活的,是不是娘们?" 梁予馥听见这话,连忙退到水井边,想赶紧把自己的衣服给洗了,直觉这军爷可不好惹。 她正舀水到木盆子时,突又有一小兵从校场上跑过来,迎面就想往水井里呕吐。 梁予馥瞧见了,怕这小兵弄脏了大家喝用的水源。 她的手比脑子还快了一步,直接把小兵推到沟渠边去吐,"要吐到旁边吐,这水是大伙用的,吐里面不脏吗?" 俞骋瞧见了,他拾了根长枯枝就走了过来,见这不知道打哪来的小子敢这么的对他的兵出言不逊,他很是不高兴的一脚踢飞了梁予馥正在洗的衣服,"这洗夜壶的小子是哪来的呀?我的兵自己骂骂是我自己的事,你什么身份?敢在老子面前骂我的兵?" 梁予馥不想理他。什么叫自己的兵只有自己可以打可以骂,连身边亲近之人都无法善待的人,在这跟她说什么大道理呢? 她才不以为然,只是冷瞪了俞骋一眼,起身去拾起自己的木盆子跟衣物。 俞骋见这小子性子颇倔,不仅不道歉示弱,还敢瞪他。他暴脾气上来,直接走上前,往后拎了梁予馥的领子,"你是哪营带进来的?我看你这像娘们的模样,不会是北蛮的奸细吧?" 梁予馥脸色大变,在俞骋的拉扯下,她眼神心虚的闪烁,深怕自己是女子的身份被发现,她小命就不保了。 权衡之下,她只能忍气吞声,佯装示弱,"大人息怒,小的是前几日才进军营的药帐医丁。有眼不识泰山,所以才出言不逊冒犯了大人的小兵,还请大人恕罪。" 俞骋呸了一声,这才放开扯着梁予馥的后领,"算你识趣!" 放开时,俞骋还故意往前推了她一下,见她抱着木盆子摔倒在地,后面小兵皆哄堂大笑,像是在看什么笑话。 旁边笑着戏谑的小兵,在旁边起哄,"少将,让这小子用爬的回去,知道咱们骑兵营的厉害。连这药帐的小子都敢能给我们一众抛头颅洒热血的兄弟脸色瞧了,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俞骋身形甚高,嘴边叼着树枝,脸上藏不住的痞气讪笑,他双手置于胸前,站在她面前,临高的威吓,目光斜看着有些傲慢,"小子,听见没有,用爬的回药帐。" 梁予馥捏紧手掌,无视双手都沾满了泥土,她心跳飞快,只觉得这些人真是欺人太甚。 因她瘦小,亦或因纤弱欺她,她都能忍了,谁让她就是拳头比人小呢。 但取笑她像小娘子软弱。 用如此坦而然之的话语,污辱身为女子的她。 真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梁予馥假意投诚,却往身后狠狠的抓了一把烂泥。 咣当一声。 她右手扣紧木盆子,一箭步就朝俞骋的鼻梁上狠甩上去。 见俞骋一阵晕眩之时,她狠狠地骑上俞骋的身上,一手捂住他的嘴,左手的烂泥狠塞直抹进俞骋的鼻眼。 俞骋呛着了,双眼都被泥土糊住了,他心急如焚却只能无能狂怒,双手挥舞着不知去处的地方。 遭到算计且有危机意识的俞骋,没控制好气力,只得自保的往她身上狠狠地直揍了几拳。 拳头打在她的后背上,传出气血奔腾,咚咚的胸音。 她死忍着后背的疼痛,知道这姓俞的想把她给狠扒下来,便故意屈身双手双脚并用缠着死紧,直接往后狠薅,死扯着他的头发,直到他的脸被头皮撕扯到变形。 让你骂我... 她沉默的冲动,如一头横冲直撞的小山猪,她狠狠地顶住豺狼的身躯,毫不畏惧的直面欺辱。这锐利新生的獠牙,终有一刻会为了保护自己,狠狠的刺进虎豹的口鼻。 她扮男装求以生存,并不代表她身为女子可以被污辱。 "都给我停手,这般吵吵的是在胡闹些什么?"突然其来的吼声,让梁予馥跟俞骋同时停手。 李将军抚着须走上前,他怒视着俞骋跟这不知道打哪来的小子,正打算以军法处置这两人时。 吴槐颇心急的走上前,低眉顺目的对李将军拱手请托,"李将军,这孩子是我家大人的。如有需要责罚的,还是得请我家大人在场才是。" "若私自用刑,我家大人不开心了,这十里营的气氛怕是不会好了。"吴槐挂着温柔的笑,如笑面虎一般,用着毫无杀伤力的用词,说着会让人斟酌再叁的话。 梁予馥听见吴二公子的提醒,她才突然冷静了下来,优先松开了撕扯俞骋的手,才一阵心虚的爬了起来,走到了吴二公子的身后。 第四十二章偏袒庇护 待庞郁的人走后,李将军看着俞骋被个小子弄的灰头土脸的样子,越发的觉得俞骋真不争气,真是辜负了他多年的栽培。 李将军气到无话可说,憋闷了许久,等进了大帐,李将军这才发怒的喝斥俞骋,"你听见没有,那只是个孩子。连孩子你都下的去手,你脸皮不要了,我可还想要。" 李将军越说越怒,直拍了桌案,冷哼一声,甩手离去。他见自己亲自带出来的小徒,是如此的沉不住气,累的他还得跟人到处赔罪,赔上这张老脸,更是气极。 俞骋被李将军骂了后,还在心里叨叨,"我十叁岁进军营时,谁还不是个孩子啊!你们对我心慈手软过吗?" 俞骋气的用衣衫,随意擦掉脸上的泥。 不过他细想之下,那矮冬瓜的小子确实看着就年纪挺小的,那瘦巴巴的手跟娘们一样纤细,谁知道会那么的有力气,那小子可别将来长不大就好了。 梁予馥头低低的,她跟在吴槐身后时,一直在想她这般冲动,会不会害了庞大人? 吴槐见梁予馥自责又愧疚的样子,起了心思,便逗了她几句,"不怕被发现了啊?还敢打架了,看你怎么跟大人交代。" 梁予馥没想回嘴的,但想到庞大人又忍不住偷偷的问,"大人...很生气吗?" 吴槐撑起折扇,看她这般怕庞大人如同老鼠怕猫,便戏谑的逗她,"大人是挺生气的...我还没看过他那么生气过,我看大人准会罚你,你得好好想想道歉的说辞。" 梁予馥缩着肩,想着若是大人罚她了,那也不打紧的,只要不赶她走就好。 吴槐让她独自进去见庞大人时,她紧捏着下衫,心头忐忑的紧张极了!深怕庞大人生起气来,真的会赶走她。更是思虑着她该怎么道歉,才能让大人消气。 她还未进大帐,就闻到一股滚沸的药香,一时又想起,庞大人被刺客伤那么重,她还给庞大人惹事,恼自己怎么能在军营惹事呢? "大人,是我。我能进去吗?"梁予馥小声的问。 一得到答复,她才惴惴不安的进入大帐。 这一掀开帐门帘,她便瞧见庞岳元帅跟李将军,两人都同时等在庞大人的大帐里。 梁予馥还是懂事的,她乖顺的先对着大帐里的两位大人拱手行礼,接着才站定在角落,沉默的等着。 庞岳就坐在显眼的方椅上,时不时的看向梁予馥,心里思着这孩子真是小身板,看似尚不足十五岁的身骨。 庞岳嫌弃的直摇头,想着这小身板纤细如此,他们军营肯定不要。 但又想着,他营下训练出来的少年少将,竟被这弱鸡似的孩子给骑着打,还还不了手,这心中也有些羞愧。 这说出来,他们不怕丢脸,他庞岳还怕羞呢!这还有什么脸去处罚这孩子? 庞岳不愿意这小事,惹的他四弟不高兴,更不得委屈自己多年的好兄弟,只能先双方都劝着,各退一步。 这思来想去,他才朗声打破了大帐里的安静,"四弟啊!我是这么想的,这小孩子打架,我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庞郁没有回庞岳话,只是叮嘱梁予馥,他的声音不大不小的从屏风里处传出,不见任何愠怒之意,"小梁,你先回药帐忙活,一刻钟后再过来。" 梁予馥听见庞大人让她出去,简直心乱如麻。又见在屏风的剪影之下,庞大人修长的身形,正半裸着的慢条斯理替自己更换手臂的长绷。 实在好看的抓人眼球,她怔然多瞧了几眼,才应诺离去。 她心不在焉,又心有千千结的走出了大帐。 心中不解,庞大人为何喊她过来,又让她走呢? 待缠好伤,庞郁才从屏风后款步走出,他自顾自若的走到已经煎滚的药壶前,不慌不忙的把药倒进碗里。 呼噜噜又黑沉沉的滚沸药汤被倒入碗,浓厚的药味即刻飘满整的大帐。 李将军见庞郁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表情总是淡淡的,什么话也不多说,他便好意的说几句公道话,"庞大人,老夫是这么想的,小俞也是立过战功的孩子,上阵杀敌也是弄的满身伤疤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是一时少年意气打了人,也不算什么大错..." 庞郁貌似只当马耳东风,只想着把药给轻轻吹凉了,才饮下。 尔后又慢悠悠的把碗放下,他半坦开着那只受伤的右臂膀,在听完李将军的话后,他突然坐靠着榻上,就随意斜卧横躺。 庞郁笑看着大帐里的两位大人,他轻巧的笑容却掩饰不了,本是温润的眼神突转尖刺,尔后又定然发问,"连个孩子都能下的去手,这叫什么国之将领?两位大人别说笑了。" 庞岳他是不惊讶他四弟的性子,却还是被他四弟的话给惊吓到了。如此乖逆不服,听着让人刺耳难耐的话,就只有他四弟敢从容的说出口。 可庞岳嘴笨,除了这...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不知从何反驳他四弟的话。 庞郁唇边轻笑,他无惧李将军横着眉的脸,他故意惹恼人似的续说:"今日那孩子如若不反抗,只怕俞将军一出手便没轻没重的,恐怕那孩子的半条命就被整没了。" 他冷笑,军中什么风气,他庞郁从小在军营长大的怎么不知晓,他本也不想管,但李将军说的这护短之话,他实在听着刺耳。 这小姑娘虽不是他府中的人,可却是他从枯骨之下给拉回来的,这要是平白无故被整死了,岂不是让他白费苦心,浪费光阴。 更别说这小姑娘前前后后的,与他也有若干解不开的缘分。他要是放纵一回,下回他的人会被怎么整都不知晓。 庞郁不再多语,仿佛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光阴,只是看似随性横卧闭目养神。 李将军听着庞郁说的话,脸色是一阵白一阵青,恼红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都待不住的向着庞岳告退,闷着气的甩袖离去。 庞岳这嘴拙的如同石磨心,这两边都是他自己人,他能怎着? 尽管知道他这四弟是什么性子,可李将军不知道啊! 庞岳以手背拍了拍掌心,劝了劝,"四弟啊!我的好四弟,你这下把李将军气走了,你可就惨了。他那大嘴巴,得天天跟别人念叨你的不是了。" "他不敢念叨你便可,念叨我,又跟我有何干系?"庞郁懒得同他大哥多说,在若无旁人时,连下逐客令都如此不客气,"大哥,我有些累了,想歇一会。你若是没事,就先离开吧!" 庞岳被他四弟的怪性子气的,指着庞郁想骂却又骂不出口,连对着庞郁发脾气都像碰了软钉子这般,一点用处都没有,骂骂列列的也就走了。 第四十三章置之死地 待大帐里的两位大人全走了,梁予馥这心里才七上八下的想冷静下来,她垂眸定了心神,才屏息进入大帐。 一进大帐,梁予馥便见到庞大人已经穿着完整,正襟危坐的坐于榻上,神情从容,没有半点恼她的征兆。 庞郁见她站在大帐帘门边,只温和的喊她,"过来坐下。槐实说你脸上都伤了,我看看..." 梁予馥见庞大人不恼她,即刻松了口气,她缓缓地乖坐于榻上,明明心里头打鼓的紧跳不停,却又装着镇定。 她见庞大人在铜盆中拧干了手巾,突然拾着巾帕,身躯倾向她,替她轻轻的擦拭脸颊上的伤口时,她的脑子一片空白,竟是紧张到只能直闭了眼,揣揣不安份的心如同被人捏在掌心还不敢挣扎的小雀。 庞郁见她微皱着眉的样子,误以为她还在害怕,便故意说些话,让她松口气,"还知道害怕?槐实说你打的挺开心的,把俞将军都骑脸了,弄的那小子满是灰头土脸。俞将军的恩师李将军,这脸都抬不起来了,想来我这兴师问罪都没理了。" 梁予馥听到李将军竟想问她罪,此时她才有些后怕。 要是在问罪的过程中,她的女子身份被发现,定会连累庞大人,那她就罪该万死了。 她一着急,便起身想下跪,更是脱口而出,"我只怕拖累大人。" 庞郁见这小姑娘还算是个情深义重的孩子,他淡然的笑了一下,以手势让她乖乖坐回榻上,才转身打开装药的木提盒。 在拿拾药物时,庞郁低眉轻语,回首眸中看着她时有一丝深意,"以后别随便的向人下跪..." 她嗯的一声,看似乖顺的点了头,心中不解却有自己的想法。 梁予馥不知晓,庞大人怎么会让她别随便朝人下跪,他不喜欢吗? 那她也不是会随便向人下跪的人,但庞大人就是不一样啊,他是她多次的救命恩人,如同再造父母跟旁人自然是不同的... "等等会有些疼。"庞郁先提醒,等梁予馥呆呆的点了头,他才把手里的手巾塞进她的掌心中,接着转身拿出治伤膏,抹在指尖轻轻的沾涂在她的脸颊上。 庞郁如此一气呵成的抹药动作,是轻柔的。 又见这小姑娘一点都不怕疼,只是闭着眼害羞的抿着唇,半点话都不敢说了。 他误以为,是自己抹药的动作唐突了,毕竟她年纪在怎么小,都是个姑娘,会怕羞也是正常的。 庞郁微微拉开距离,只把外伤药及去疤药一并的放在桌案上,嘱咐道:"蓝瓷瓶是外伤药,白瓷瓶是去疤膏。行走江湖总会碰碰磕磕的,你收下以应不时之需。" 梁予馥还是忧心,到底有没有给庞大人惹了麻烦。又想起吴二公子,让她好好想想道歉的说辞,以求得大人的宽容。 左思右想,她觉得还是要为了自己的鲁莽道歉,"大人,我是不是不该跟俞将军打架的,如果我当时忍忍也就过了..." 庞郁听见她问出这么孩子气的话时,他有一丝的感同身受,便忽然停下收拾木提箱的动作,回首温柔的看了她一眼。 这离了爹妈的孩子总是敏感且脆弱的,举手投足都得看人脸色,什么事都生怕是不是做错了,以至于任何事都得瞻前顾后,不仅无法下决断,做事也难以成功。 他点算了木提盒里面的物件,算清楚了,沉默了半晌才合上木提盒,"没有。我觉得你做的很对,沉默无声的隐忍,就是为了这一刻。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压制,他们才不敢小瞧你,认为你是好欺负的。" 庞郁拿起药瓷瓶,看了上面的纹路,若有所思的说:"乖顺,是得不到他人的尊重,反击,才能替自己赢来公平。" 庞郁说完,便笑着把木提盒给盖上,"要休息一会吗?如果累了,你可以不用去药帐帮忙。" 梁予馥听着庞大人的话,她是怔然了一会。 她忆起儿时跟兄长起冲突,争抢糖娃,父亲喝斥她没大没小,不懂得尊敬兄长,而母亲或者婆子却是哄骗她糖娃不好吃,更不好玩,以避免她跟兄长的冲突。 没人告诉过她,她是可以反击,更可以反抗的。 他们只想她乖顺、懂事、不要给他们惹麻烦,甚至就懂事的知道要自我退让跟牺牲... 可她就想要那个糖娃啊! 她兄长有,为何她不能有?为何一定是她牺牲? 梁予馥终于知道,原来她想要的东西是公平。 就算不能完全的公平,好歹是父母更为公平的对待。 她眼中有些泪,但强忍住了。 反而是迎着庞大人温柔的目光,她心花怒放的摇着头。 反正她就想去帮庞大人的忙,"我想去,能帮大人分忧解劳,我很开心的。" 语毕,梁予馥拿了庞郁给她的双色瓷瓶,转身就离开庞大人的大帐。 等到走远了,她才敢欣喜若狂的细看庞大人送她的药瓶,珍惜又急切的收进怀里,仿佛怕有人跟她抢似的,才前去药帐。 梁予馥脸上的欣喜异常,格外明显。 吴槐一见到她的笑脸,就忍不住打趣,"打架打赢了,该不会有赏吧?没被罚那么开心?" 梁予馥笑着不语,她怎可能敢跟吴二公子说,她是在开心庞大人送她药膏的事。 更让她意外的是,庞大人不仅没任何责怪,居然还站在她身边袒护着她。 庞大人对她这般好,她是一辈子都忘不掉啦!却也难以偿还他的恩情。 第四十四章炼蜜火候 辰时早过了大半,直到午时俞骋才拖拖拉拉的到药帐报到。 他别扭的就站在大帐的帘门口处,药帐里边的众人只抬头看他一眼,就又做着自己手边上的事。 俞骋伸长脖子的仔细打探,他正恼着怎找不到,那位敢在在井边打他的孩子呢? 不是说他是药帐的人吗?怎没那孩子的身影? 俞骋在药帐外跺步碎念,又焦躁的在帘门处贼头贼脑的左右张望,突然有人从身后拍拍他的肩膀。 "大哥你要拿药吗?能不能先站外边等着,别站在门口碍路,我们有些忙。等伍大夫进来了,你在把药单给他,就行了。" 梁予馥没细看是谁,只是拍了俞骋的肩膀提醒一声,就又埋头进帐准备制大量的蜜丸。 这制蜜丸的炼蜜过程是相当重要的,若不是精善炮制生药蜜丸的大夫,是很难抓准这炼蜜的准确火候的。 再者制蜜丸要考虑到生药的特性,每类型的粗生药都得搭配不同粘稠度的熟蜜,才能制成结合度最好的蜜丸。 这也是梁予馥在药庐中,独自摸索多年得出来的经验,连她父兄都不晓得。 "为什么要煮这蜂蜜啊?要做菜吗?"俞骋被蜂蜜的味道吸引了,他走到梁予馥的边上,还想顽劣的以指沾了下锅里的蜂蜜偷食。 梁予馥被俞骋突然其来的贼手吓到,赶紧拨开他突然伸向锅里的手指,有些生气的问道:"你做什么?没看见我在炼蜜吗?这锅里有多烫你不知晓?" 梁予馥转头,正巧跟俞骋对了上眼,也刚好把彼此都认了出来。 这仇人相见,还真的分外眼红。 梁予馥顿时,就觉得俞骋是来闹事的。 她放下筷子,双手插腰就直说,"俞将军,我们的私人恩怨,等我忙完要打要骂我全都奉陪,但现今请你出去大帐等候,别妨碍我做事。" "我就想吃一口蜂蜜,没那么像娘子般小气的吧?要打的话,还是等你在长大些吧!你这身板,我打赢你都没意思。"俞骋这人脾气来的急却也快,又见梁予馥实在过于矮小,他也没心情讨回来了。就觉得,打赢比自己弱的有什么意思。 "什么叫娘子般小气啊?那你大男人还欺负我这种矮小的孩子呢?你这种行为像男人吗?" 梁予馥懒得跟他多费唇舌,她直接取了一碗茶水过来,以筷子沾一滴蜂蜜,滴进冷掉的茶水中,见得滴蜜成珠,她便知道炼蜜已经大功告成了。 这测试炼蜜而大功告成的蜜水,她便递给了俞骋,免得这俞骋又想偷蜜吃,"这蜂蜜水给你喝吧!你别在锅里沾蜜偷吃了,这炼蜜锅看起来是不如煮水般滚沸,实则很烫的。要是烫伤了,会像我的手这样丑的,还可能人生就全然身不由己了。" 梁予馥看似沉闷的说完,更是毫不畏惧把自己的丑手给俞骋看,"看看,若是烫伤了,会这么丑的噢!" 俞骋瞥了一眼,突如看着梁予馥的手时,他是很诧异的。怎么在打架时,他没发现这矮冬瓜手上的火纹之伤。 俞骋摸摸后脑勺有些自愧,他学武本就是为了强身健体,到了军营之后才知道学武也可以保家卫国,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仗着一身气力便欺凌弱小伤病,本就不是他的本意。如今这孩子也算是有良心的,这不打不相识,也算是讨巧了。 思来想去,俞骋便自来熟的搭着梁予馥的肩,说着说着,便想解开自己的上衫,让梁予馥看看他身后的刀伤,"哎呦!这哪有什么丑的,男子汉大丈夫的,伤疤就是勋章,跟我们上阵杀敌的也没什么两样,我背后的伤才丑呢!你要不信我脱给你看。" 梁予馥吓的挣脱俞骋的勾肩搭背,嫌弃的嗔骂道:"我才不看。恶虫的事还没了结,药帐的人都还忙活着呢!俞将军你自己出去玩..." "俞将军是来帮我们干活的,哪能出去玩啊?" 吴槐的声音刚到,帘门就被他给撩了起来,他拿着成册的病单走了进来,他绕到梁予馥身边时,还特意看了一眼她的炼蜜。 这细瞧,吴槐是满眼激赏,"小梁,你这蜜炼的颜色真好,纯而不杂,色亮而橙。老师父都没你那么有耐心的,厉害。" 梁予馥掰着手指,一一数着后续的步骤,"吴大夫,等会只要把磨碾好的药粉放入,揉条切块揉圆就可以了,这乌梅丸就可算大功告成了。" 吴槐把成册的病单放在边上,随手轻翻,"这乌梅丸先让药帐的其他药丁去做,庞大人有其他要事,想嘱咐你跟俞将军两个人去做。" 不等梁予馥拒绝,吴槐继续说,"这是庞大人这几日整理出来的,你跟俞将军必须亲自一个个去问过这病单里的所有将士。庞大人要问的问题已经列在了本子上,你们只需把将士们亲口回答的话书写下来,交给庞大人,就行了。" 吴槐把成册的病单交到梁予馥的手上。 能帮庞大人她是很开心的,但她听到要写字,就一阵心虚。她父亲只让她上过两叁年的私塾,她好多字都还不认识,更别说能写出来了。 梁予馥有些为难的推脱,她还是更喜欢且擅长制药,"吴大夫,要不然你跟俞将军去吧!这乌梅丸我来制作就行。" 俞骋以为梁予馥还恼他们在水井边打架的事,所以婉拒跟他一起做事,便直接拿过成册的病单,一面搂住梁予馥的肩,把人连拉带拖的带走,"吴大夫,你让庞大人尽管放心,这件事我定会跟小梁一起努力完成的,保证完成任务。" "做什么做什么?你放手。" 梁予馥不习惯被人这样扯着,更别说男女有别,这么亲昵的相搂实在叫人不适。 她便直躲到一边,双手紧抱着胸,警觉害怕被俞将军发现了什么。 "你小子身板那么小,却来的一肚子气啊?这都过了半天了,你怎么还生气啊?是不是男人?" 俞骋打趣的笑她,拿起手上的病单册敲了下她的头。 梁予馥瞧见俞骋手上的病单册,又想起这是庞大人的心血,她便把册子给取抢了过来,直接塞进自己怀里。 她觉得俞骋不太靠谱,就怕俞骋这般缺心眼子又大剌剌的性格,会把庞大人多日的心血给毁了,自己看着本子还是安心多了,"这册子我保管了。" 夜晚临至,俞骋说他要回自己队上操练小兵,待明日午时在陪她继续完成庞大人交代的事。 梁予馥自己一个人在药帐的桌案上挑灯夜读,她边看边细语,"这个字是什么字?庞大人的字可真好看。可好看,我看不懂有什么用..." 她叹气,一边把看不懂或是认不清楚的字,给抄写在另外张纸页上,她准备趁明日得空闲时,偷偷的请教吴二公子,她可不想在俞将军的面前丢脸了。 夜风刮卷起门帘,一阵凉风随着玉冠发带临入人间,庞郁不知何时进入药帐,走到她的身边,"怎么这么晚了,还不歇着?"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梁予馥回头,她这才听见药帐的各角落都传来医丁们打呼噜的声响,都怪他们打呼的声音太大了,她才没听见庞大人进来的脚步声。 梁予馥赶紧把桌案上自己抄写的纸页抓皱,丢在桌脚下,"大人,我在细看你理顺的病单呢!" 庞郁瞧见了她的小动作,也不拆穿她,只是细说,"这恶虫之疫来的奇怪且来势汹汹,就算我把他们皮肤底下的虫子抓了,让他们服了除虫药,去了虫子,虫子在明日还是会出现。可若一日不查清这虫子是怎么来的,我们只能永远处于恶疾来临的被动承受之下。" 梁予馥恰好想起今日去访察士兵,所听到的话,她便提了一句,"大人,今日有士兵怀疑这恶虫是北蛮人下的虫蛊。大人你认为...这可能性大吗?" 庞郁只是笑笑,他不意外会在营中听到这种推论。毕竟营中封闭,排斥异己的风气又更甚。一个地方若是越封闭,便会越愚蠢,"一大片的蜀葵田,若是连异色花株都容不下,迟早会孱弱到,只需单种虫害,便可灭杀全族。" "这凡世间对于未知的事物,亦或是特立独行的人,总是因害怕而思虑着去消灭这与众不同的人事物。同理,这恶疾也是因为未知,所以让人害怕,也才会被有心人冠以虫蛊或是巫术之说。" "所以,我需要你跟俞将军去查清楚这叁百六十四个将士,平时在营里最喜欢吃什么,最喜欢到哪歇息偷小懒。细到如若将士愿意说明家中的琐事习惯,也可记录下。" 梁予馥听得很认真,更是倾慕庞大人身上那种能侃侃而谈,会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的气质,虽然庞大人有许多话,她听着都不怎么懂,但她能感受到庞大人除恶虫,治恶病的急切之心。 至此,她敬佩之情油然而出,"大人仁心仁术,实在令人钦佩。" 庞郁听着夸赞之词,只是有些许无奈。这仁心仁术与一众对习医者的夸赞之词,不过是用来折磨人的话术罢了。今日是仁心仁术,明日或许便是蛊惑人心,妖言惑众了。 他垂眸转身避过梁予馥的目光,仰如漫无目的的平视这迢迢人世间,对着药帐外的竹灯浅浅而语,"我既无仁心也无仁术,一凡夫俗子罢了,莫被这身皮肉给骗了。" 他说的这话,像是在对她说,更是在与自己说,更甚之是与这黄沙黑暗诉说... "长夜漫漫,早歇安歇。" 突如低沉的庞郁,转头对她投以一笑,又如沐春风。 仿佛刚才庞大人形如日落荒芜之感的低沉,都是她看到幻境。 那么风光霁月的男子,怎会有消沉的时候呢? 梁予馥看着他的背影一一念下,她自小就能背下的祝贺词,"大人,愿你福泰康健,龙马精神,松鹤长春。" 第四十五章小淮山上 yuz haiwuvip.co m 梁予馥同俞骋绕过小淮山,才算是把整个十里营给走完了。 他们连问了三天,把这册子上的所有人都一一问过了一次。 但让梁予馥想不通的是,这些将士们都同住同睡同寝同屋,吃喝的东西也都是差不多的,没理由有些将士得了恶虫病,有些将士从没得病还吃啥都香。 俞骋兴致高昂拿着地上的石子,往河面上投掷,打起了点点水花,真是好不有趣。 "你也试试,我烦心时就总会来河边丢石子,可好玩了。" 俞骋拿石子给她,笑着邀她一起玩。 梁予馥这正烦心着,这三天他们毫无收获,也没打探到能帮助庞大人理清病源的线索,她怎会有心情玩? 她拾起石子,就狠狠往河里用力一扔,才起身,"我去找吴大夫商量商量,后续该怎么办。" 突然一阵吆喝的焦急声从树林中传来,眼见数名同是十里营的将士,从树林里冲了出来,他们全身都湿嗒嗒的,湿束发直披挂于肩,像是刚泅过了水。 "老大老大,猴子身体也长出了怪虫。" 他们着急到,把有个身材偏瘦小的将士给直接脱下上常服,指着小兵身上的红纹给俞骋看。 梁予馥瞧见有男子脱了衣服,她急忙往俞骋身后躲,本刻意避过身子,俞骋却直接拎着她的后领,把人给抓了出来,直觉她能帮人治病,"小大夫,你赶紧过来看看猴子能不能治啊!你躲什么?" "不会真要把肉给割掉吧?这不怪疼的。"俞骋说着说着,还狐疑的动手拍拍猴子的胳臂。更多免费好文尽在:rous huwu2.c om 几个大男人就全裸着半身围在梁予馥的身边,都想让她帮忙看看他们到底有没有被恶虫入侵了。 梁予馥实在臊的慌,她直接把俞骋给推开,自己拔腿就跑了,"我不会啊!这要找庞大人治,我可不敢。" 她走到一半,才发觉这叫猴子的将士,似乎有那么些眼熟,像是那日在庞大人的大帐帮忙把蛇给抓出去的小兵? 梁予馥突然停下脚步,只见俞骋跟那几个将士追了上来,并央求她把带猴子带去让庞大人治治。 她心有疑虑,转身直问:"去见庞大人前,我有几件事想问问猴子,问完了我便带猴子去找庞大人。" 语毕,梁予馥便细问这被戏称为猴子的小兵,"猴子你刚去了哪了?怎浑身都是湿的。" 边上有个不高却骨骼粗壮的将士帮猴子抢答,"我们去林子里打野味了,这军中伙头的饭食,实在是吃腻了,不打打野味补补身子,怎行。" "野味?"梁予馥听见野味,撇眼看了俞骋一眼,眼中有一丝的不悦。 好啊!原来这姓俞的小子明知道十里营的将士们,都会有出去偷食的习惯,他却一直都不说,还死活的帮他们瞒着。 俞骋心虚的摸摸后脑勺,小声的解释,"这种事不能大事宣扬的啊!被抓到会被罚军棍的。" "是呀!为了吃一顿而被打一顿,哪划得来,但该吃还是得吃的,瞒着就行,反正大家都这样。"俞骋说完,旁边的小兵都帮着附和,甚至觉得他们俞少将可有义气了。 梁予馥撇嘴,走闪过俞骋的身边时,故意踩了他一脚,完全不想理他,就只问猴子他们,"那你们打到什么野味了呀?"。 俞骋不痛不痒的,只忧心矮冬瓜肯定更不想理睬他了,想解释又解释不出,只能为难的在她身边四处打转。 小兵三三两两的讨论,"掏鸟蛋啊!有时抓几只老鼠、兔子、蛇或是蛙类来拷。可好吃的" "对对对,猴子特别会抓蛇,每次一抓到蛇,这蛇胆肯定是他独享完,我们其他兄弟才把蛇剥皮给煮汤喝了,第八督头可喜欢喝蛇血了,说什么喝了蛇酒整夜都可折腰于美人在怀。" 俞骋的下属三三两两的,就把打野味的事全交代过了一次。 "什么是折腰于美人在怀?" 梁予馥听不太懂,便转头问了俞骋一句。 俞骋脸色一抹尴尬,脸门胀的直红,又以手势让他几个下属别说太多,心里想着这矮冬瓜还真是个孩子。 梁予馥思了又想,这件事还是得让庞大人知晓,便让猴子去药帐等候吴大夫,让吴大夫引荐给庞大人医治。 回到药帐,吴槐仔细了解了情况,便答应领猴子去让庞大人瞧瞧。 在等候之时,梁予馥跟俞骋在外边烤火吃着羊肉。 俞骋递给她羊肉串时,梁予馥心思重的多问一句,"熟了吗?" "都快焦了,还没熟?"俞骋不以为意,只是笑着当梁予馥的面咬了羊肉串一口,好客的让她赶紧吃。 "俞将军,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啊?" 梁予馥一口羊肉串都还没吃,语气就突然放轻,转头略难以为情的看着他。 俞骋啊的一声,突然被旁边的矮冬瓜就这么的盯看着,总觉得有些忸捏跟怪异。 天知道,这矮冬瓜在火光照耀下的眸子,有多澄净,好看的像是小娘子含苞待放的眼睛。 俞骋什么话都还没敢说,只低头躲避似的狠狠地咬了一口羊肉串,把羊肉串给吞咽下肚,不停地避开她的眼神,想了想才又问:"矮冬瓜你要说什么?" 梁予馥小口的咬着烤羊肉,确定熟了才放心的吃,又吃了一口她才直说念想,"如果是我单独去问那些发病的将士有没有吃野味的习惯,他们一定不会说实话。" "除了你,我想不到有什么法子,可以打听到那些将士吃不吃野味,或者跟猴子一样也喜欢吃蛇肉,生吞蛇胆。" "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梁予馥见俞将军就是低着头一直吃,像是没在听她说话,便着急的扯了下俞将军的外衫。 她脑子动得很快,她很清楚,既然偷食野味这件事,是关乎到会不会被罚军棍,那么那些将士就肯定不会信任她这种外人,更别说会跟她说实话。 但如果是俞骋这少将亲自去问,那就定能问出真话了。 梁予馥观察过这俞少将,看似在军中的人缘不错,再者俞少将在十里营中肯定是有些兄弟跟朋友的。若是俞少将的这条路问不清,也可透过他的兄弟去查,定能最准确的得知,吃野味跟染上恶虫有没有关系了。 俞骋也不傻,他听了矮冬瓜的假想,只是直皱眉头的反驳,"可这野味我们可常吃了,从来都没有人生过此等怪病。你这矮冬瓜直接把这怪病扣到野味上,是不是太武断了?" 俞骋说完,拍拍自己的胸脯,一脸得意,"我从十三岁就入营了,这平时偷鸡摸狗打野味的事也干了不少,这军营野味我吃了也有七年之久了,还不是身体野的像头牛似的。我是不信这怪病跟野味会有什么关系?" 梁予馥从容,就双手抱胸在俞骋周身环绕看了一圈,她确实这俞少将是看起来挺强壮,且不像有病的样子,她才肯定赞赏似的点了点头,"那你吃过生蛇胆吗?" 梁予馥一问,让俞骋诧然一愣,直口脱出,"没吃过,那东西那么恶心,谁吞的下去?说什么吃了可以夜会江边七女,我才不吃,谁逼我吃我揍谁。" 俞骋才说完便心思活络的,想问问这矮冬瓜有没有兴致跟他们去开开眼界,毕竟男人总是得长大的,这矮冬瓜迟早也成人的一天。 可梁予馥思了俞骋的话,她突然雀跃三尺的站了起身,满眼欣喜的直接抓住他的手,往庞大人的大帐跑。 俞骋还没反应过来,"干吗呀?我们去哪?" 梁予馥欣喜异常,连头都不转的就直接说,"我们去找庞大人,我怀疑这恶虫可能真的是跟蛇有关。" 俞骋本来想甩开,毕竟这男的跟男的拉手,不是很别扭吗?但他见这矮冬瓜开心的像个孩子时,也不是很讨厌被这矮冬瓜给拉着了。 第四十六章校场意气 梁予馥一到大帐门口,这还没通报,她跟俞骋就同时听见庞大人的大帐里,传出猴子啼啼哭哭的声音,听着似乎是猴子在请求庞大人救他。 俞骋这人性子急,听见自己的兄弟有危难,他直接就毫不顾忌的掀开大帐的帘门,直闯了进去,一点礼节都不讲究。 一眼可见猴子半裸着身的跪在庞大人的脚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这庞郁却不近人情的不愿意理睬,只有吴槐还好声好气的劝着猴子。 这景象看的是俞骋肝火大旺,他直言快问:"姓庞的,你不是大夫吗?怎能见死不救?" 梁予馥打破大帐里的平衡,她扯住俞骋的手臂,让他少说几句,这事情都还不清楚,别那么冲,"大人,猴子的皮肤上也有曲红线,像是恶虫疾,莫非是我看走眼了?" 庞郁厌烦吵杂,更是不作话,只是飘眼冷看着俞骋冷哼一声,直坐于榻上喝药,"我就见死不救,你能怎着?" 大帐里的药香让梁予馥瞬间冷静了下来,她直跪于庞大人跟前,以额叩地而拜,"大人,猴子身上的恶疾是我发现的。可我不通医术,怕是胡诌使人恐惧而心生愧疚,可否求求你至少先替他看看,也好让猴子安心。" 庞郁冷眼瞥了梁予馥一眼,他嗓音在平缓中越发的低沉,把碗直扣于桌案上时,越发的不悦,"为了你自个,你跪我,那也就算了。如今为了他人,你也跪我?" 吴槐见庞大人一脸阴沉,赶紧拉起搞不清楚状况的梁予馥,小声的在她耳边,"别跪别跪,庞大人不喜欢。你一跪,大人就更生气。" 俞骋没耐心跟着东拉西扯的,直接抽出佩剑,剑指庞郁,"姓庞的你少废话,救是不救一句话。" "恕难从命。"庞郁放下手中的药碗,沉甸甸的声音轻敲于桌案上,"不过若是俞将军想切磋切磋,那也不是不可,在下可以奉陪。" "不可,庞大人身上有伤不能跟俞将军你比武,俞将军你就算赢了庞大人,也是胜之不武。" 梁予馥走上前拉住俞骋持剑的手,她前些日子还看见庞大人换下来的素长绷,上面还是血迹斑斑。庞大人手臂上的伤口根本还没愈合好,若是动武了,这伤口又裂了,那怎行。 俞骋无视矮冬瓜的劝阻,只是唇边冷傲一笑,"我听闻庞家的孩子都是在军营长大的,庞大人应该不是弱不禁风的拿不起刀,才改拿金针的吧?" 这般讥讽如此明显,只要是个人都能听得出来,但庞郁面色无波,也不生不出一丝不悦之意,逞嘴上功夫有什么意思呢?到不如直面而行。 庞郁冷笑,便与卫矛眼神交会,他张开手握住卫矛瞬间抛给他的横刀,对面梁予馥跟吴槐担忧的眼眸,只是轻轻一笑,便款步出了大帐。 梁予馥本想追上去阻止,但吴槐拉住了她,细心叮嘱,"大人决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改变的。"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吗?若我没有让猴子过来找大人,俞将军跟大人是不是不会有纷争..." 她虽不解庞大人为何不愿替猴子除恶虫,却也很自责,若是庞大人因此事有什么叁长两短,她定不会原谅自己的。 吴槐安慰的撑起折扇,给她扇扇风,"就算不是你找来的,只要那小兵发病了,俞将军还是会把人弄过来给大人诊断的,到时还是一样的后果。这与你无关,大人也没怪你..." 十里营的校场上,篝火未照路的黄沙滚落,入夜的风刮得人的脸有些生疼,飞烟迷眼的大风卷起一阵阵的狂沙,不知从哪传出的风吼,玄忽气势声如兽。 众人未见人影,只听得刀剑铮铮如金石之击,刷的一声只见刀剑相击火光并出。 俞骋按耐不住,先声夺人,轻功轻踏木桩,挥剑直击,劈、截、斩,剑招狠准,身手不愧是十里营铮铮铁骨的少年将士。 霎那间,横刀自庞郁的长袖中抽出,他击过长剑,两人交缠,你推我攻,拳拳到肉,回身互搏,如同蛟龙从地盘旋而起,直上青天九万里。 梁予馥恨不得以衣袖阻挡风沙迷眼,正想细看之时,校场边上突如点点萤火,慢现多个火把。 她正以为是庞大人跟俞少将的比试,引来了军营里的兄弟抢着围到校场观看。 谁知校场上的两人,刀剑已过招数百,即是硬碰硬,还是未分得胜负,更未打过瘾,远处突有一长嘶吼,这声音自有威猛盖世之气,突现丹田浑厚,以至于声传遍整个校场,"谁敢在此胡闹?私自械斗?" 梁予馥扭头回身一望,原来刚传遍整个校场的嘹亮吼音是出至于庞岳,庞大元帅。 庞郁闻音,便踏避过俞骋出的剑招,不再还手,穿步踏跃至木桩上的一回身,更显得身长玉立。 紧接着刷的一声,庞郁反手把横刀,默契似的掷入卫矛正手握的刀鞘之中,可见这主仆二人的默契之好。 庞郁显见很是给他大哥面子,轻瞥一眼正怒气腾腾又快意恩仇的少年将军,他自从容自得,"俞将军真是少年英雄,不过,今晚就先到此为止吧!" 庞郁说完,俞骋不服气的想持剑逼入。 可两侧长枪兵把二人团团围住,俞骋才突感大事不妙,迅即从气愤中醒悟了过来,这军营里私自械斗乃是大忌,轻者以军法处置,重者赶出军营,永不录用。 可为了兄弟情义,他俞骋不后悔,便冷哼一声也丢下佩剑。 庞岳气冲冲的站立于校场的高台上,他正气的吹胡子瞪眼睛的看着校场下的两人,大声一吼,"把这两混小子给我押到大帐,若军中有人有样学样的私自械斗,军法处置严惩不贷。" 长枪兵把两人押进庞岳的大帐中,途中庞郁行过之处的沙地都是点点血迹。 卫兵守着,不让任何人进入元帅大帐中。 "啪!" 突一响亮的巴掌声,就从大帐里传出。 梁予馥听着心惊胆跳,她想进去替庞大人求情,却被吴槐以折扇止住,"这件事的走向,不是我们一两句话可以影响的,耐心的等着。" "混帐东西!" 庞岳狠狠地打了俞骋一耳光。 俞骋的脸颊,顿时肿了起来,他束冠立起的束发也显得有些凌乱,他年轻气盛直冲着庞岳吼,"庞督头我不服,我官阶比庞大人大,为何你只打我不打他?" 庞岳快被这榆木疙瘩给气死了,这恶疾未除俞骋跟着闹什么,"是,你是圣上亲封的五品武德将军,那是不是我这元帅还得跟俞将军你下跪啊?" 俞骋登时无语,乖乖挨骂的姿态,又心想定是他们兄弟情深,元帅才护短只揍他一个人。 庞岳气的气喘吁吁的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这咕噜噜的喝下肚,喘了口气才又指着俞骋骂,"你官阶高又怎样,庞大人会治病,你会治病除虫吗?" "不就割肉抓虫吗?人我都敢杀了,割肉算什么?"俞骋横恶着脸,连元帅他都敢甩脸作态。 庞郁心思细腻,就这么几句话,他就知道他大哥对俞骋才是亲厚,又见俞骋那榆木脑壳又年少轻狂的样子,只是轻然一笑,尔后他对着庞岳拱手而语,"元帅还请你息怒,俞将军只是一时心急,情有可原。恶疾之事,我已经有了判断,只需在等些时日。" 庞岳听着庞郁的保证,他总算是抚须的松一口气,深怕他这四弟要真甩手不干了,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庞岳见事情缓了下来,便冷着脸看着俞骋,思思道来,"说说,为什么找庞大人打架?" 俞骋也拱手抱拳,如实回答,"这姓庞的不救猴子,我一气之下就..." 庞岳正打算再给这混小子一耳光,庞郁出声而阻,"若俞将军要亲自替下属除虫治疾自然是好事。但属下可以保证,不出叁个月,那名将士便会腹鼓如球,全身肿胀不堪,最后身心溃烂而亡。若是胡乱投药,自怕会伤其根本,成了自寻死路。" "你胡说!这定是你的诅咒之言。"俞骋听着庞郁如此直断的话,很是刺耳,他血气方刚的近身扯住庞郁的衣领,怒张的拳头如蓄势待发的弓箭。 俞骋双目刺红的质问,"你是号称针砭圣手的大夫,怎能见死不救。" "待亡之身,谅是大罗神仙再世,也难以回天乏术。"庞郁说的很是斩钉截铁,直等俞骋缓缓地松开了手,他才整了衣衫,拱手向庞岳俞骋作揖,才转身离去。 清晨的狼烟袅袅升起,药帐的医丁终于来报,昨夜那位叫猴子,真名周糠的将士在俞将军的坚持下,喝了药帐的除虫方子,整晚浑身发热,四肢发痒疼痛,受不了折腾,趁众人熟睡之时,投井死了。 庞郁听完无话,只淡然一语,尔后摆弄起火炉里的云母片,"恶虫已经侵蚀他的五脏六腑,这么急着灌入烈性的除虫方子,只不过是更加激怒满腹中的恶虫,最终反蚀其身罢了。" 他看着瓷碗里,以汤药泡着的恶虫,正狠狠的扭动,虫身区卷极度难耐。 他放下碗,以木盘盖于碗上,才朝外边嘱咐,"我要沐浴,让人送热水进来。" 庞郁正完装,才去大帐求见元帅。 庞岳恰好刚视察练兵结束,一回大帐,就见他四弟在大帐里候着,他大声的嚷嚷,"见我四弟过来,伙头帐不会先上菜吗?" 庞郁见他大哥又要飙骂下属,他连忙出声,"大哥,吃的不打紧。四弟前来叨扰是有要事,想求大哥帮忙。" 庞岳放下兵器,他拾起毛巾擦汗时,面色明显有些不痛快。 若是他四弟要求他严惩俞骋,那他可就左右为难了,放下毛巾时,他坐上榻上还不见菜色,正想骂人时,伙头帐立马送上菜来,他才微微点头,讨好的邀请庞郁,"四弟,难得我们兄弟二人在十里营相聚,来我们先吃菜,喝酒。" "大哥先敬你一杯,感谢你为了大哥,这么的千里奔走。"庞岳豪爽的敬庞郁一碗酒。 庞郁只是端起碗回敬完,浅尝小口,辛辣酒味存绕在口中,他才直言,"大哥,周糠的尸首我想全权处置,我需查看尸首,这最后的定锚,即可把恶虫之疫给解开。" 庞岳抚着须,一想起这俞骋的冲动性子,就很是为难。可这恶虫闹的是人心慌慌,一日不解决,军中便一日无宁日。 "能保周糠全尸吗?"庞岳多问了一句。 庞郁坦诚,"只能保不会断手缺肢,但最终还是得火化。他虽是自尽而亡,也是恶疾染身。我相信因恶疾染身而火化的理由,可以让大哥给军中上下一个解释。" "行,那你拿着我的令牌去领尸吧!"庞岳思量过后,还是允诺,天塌下来的大事,都没有稳定军中上下的军下重要。 庞郁接过令牌,作揖而去。 第四十七章糠米之躯 存尸的大帐在军营的桦树林边。 庞郁带着两队小兵,吴槐卫矛两人与梁予馥跟随在后。 火把在子时里熊熊燃起,大帐的四周被小兵烧了些许的艾草。 熏艾净身之后,庞郁戴上面巾,换上素白前巾,两宽袖系上了绑绳,如往常一般独自入尸身之所。 庞郁先是巡视了边上置上的刀具,再点了香朝周糠的尸首拜了叁拜,才把香枝插于尸首的脚边。 他持薄刀时脸色冷峻,刀尖入腹皮,挑剥筋骨,直入内腑濡肠。 翻开五脏之一的属性为木的肝,他见周糠的肝脏已然发胀,与一般老死或是溺水而亡的样貌全然不同。 他切入细看,只见肝脏里头藏着囊肿,恶虫竟住此为巢,屈于脏内移行,再次切其余五脏六腑均有虫迹。 他顿而思悟,难怪这周糠的皮肤一现出虫迹,便是身死之时。 这才放下薄刀,朝帐外喊,"槐实,你问问小梁敢不敢进来。" 梁予馥本就在帐外候着,听见庞大人喊她,她什么都不作考虑的,便应声,"庞大人,我立马进去帮你。" 她记性不错,依序学着庞大人一一穿戴,丝毫不落下,不出任何差错。 这才轻轻地掀开帘门,便见眼前有数面虚布素纱飘于顶上,她步伐缓慢,一阵渗人的寒风随着长素纱飘然不定,并吹抚在她的脸上,寒意沁骨,周围的艾草香微盖住奇怪的腐馊味。 如此骇人的场面,说不害怕就是骗人的。 梁予馥穿过素长纱,亲眼见至庞郁立于周糠的尸首边上,他的背影有如鬼魅,本身似仙的飘尘,如今更是骇人。 她紧捏住自己的双手,控制着心惊胆跳,只屏息而语,"大人,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边上有纸笔,你过来看看,把眼见与我说的东西给记下。" 庞郁的嗓音空灵,像是幽魂跟着藏尸帐的素长纱飘荡,回音缭绕的可怕。 梁予馥不敢担误,便上前跟着庞郁的指引细看,"是。" 可这一看,她只见到血肉模糊中,有曲线恶虫在几团烂掉的肉攀爬,如同积累在一起的馊水桶叫人觉得恶心,有部份恶虫还活着,部份的恶虫却一动也不动的混成线团,实在叫人恶心。 在惊讶更甚时,她腹中滚滚而沸的酸水漫渗,让她禁忍不住的转身去犯呕。 庞郁见状,语气突变严厉,"屏息忍住。你看这周糠的五脏全有恶虫的形迹,与多数藏于肤上的不同。因此周糠肤上的红曲线才会那么晚现形于表,实则他体内的恶虫全藏于五脏里了。" "若我猜的没错,周糠的脑与六腑皆已被恶虫被寄生。因此在生时,才会异常瘦弱,脸黄瘦如枯骸。只可惜周糠的皮肤一现红曲纹,便也同时是他的死期。恶虫无路可寄,便会侵扰吞噬寄主,直至身亡。" 庞郁说着说着,语气从低沉突然激昂,如同发现惊天秘宝般振奋,"此等异常,对医者可是珍贵非凡的经验,此恶虫与蛔绦多藏于肠子不同,在恶虫疾中更是全新的发现。" 庞郁见梁予馥还是忍不住弯着腰干呕,如被泼了冷水般一阵失望,"你若是真不适,便出去歇着吧!" 滚滚而动的犯呕,让她飞奔了出去呕吐。一股脑剧烈呕吐,翻天覆地倾泻而出,吐的她有些腹部微酸,头晕目眩。 吴槐见梁予馥如此难受,关心了她几句,也知晓常人本就难以忍受庞大人的要求,更是体贴的把身上的帕子递给她,"真受不住,别逞强,大人不会怪你的。" 梁予馥接过吴槐的帕子,她仰头说了句谢谢,才俯低身子调整气息,稳了稳自己的心志。 就算大人不会怪她,她还是想再努力的试试看,她为自己打气,"放松放松,当成平时替母亲处理从猪肉贩子买回家的猪肉便是。" 她握紧拳头,什么都不想的又转身进帐。 来到庞郁跟前,她尽量屏息不多想,"大人,我来帮你记录。" 庞郁诧异,本以为她出去就不会再进来了,语气依然寡淡,"记下,周糠的五脏里的心肝肺,全有恶虫形迹。六腑稀少,脑户存有,腹肚背上均有两叁处红曲纹,四肢瘦枯,瘦弱饥渴,状似长期营养失调。" 庞郁叨叨絮絮,手中薄刀未止。 开头颅时,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头颅给磨切开来。 脑浆如同豆腐花,表似完整,恶虫罕迹。近眼珠凹陷之处,存有少丝恶虫。 梁予馥还是忍受不了,她边写边呕也必须咬着牙,把这查尸录事给硬着头皮写完,其间若有写不出来的字,便持笔发抖着以圈号作记。 子时一过,庞郁拿浆水封于周糠的颅骸,细细的把肚皮缝合而上,在抹以蜂蜡,光滑其表。 事毕,他扭头看了梁予馥一眼,嘱咐着,"过来一同给亡者上香。" 梁予馥接过香枝,同庞大人一起向尸首拜了叁拜。 祭拜完后,庞郁让她出去的声音,如同天界的乐音,动人的很,"你先出去吧!我还得做最后的整治。" 梁予馥眼见能离开这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她松了一口气,收好写满的纸页,连离去前的作揖,双手都畏畏颤颤的发抖,才转身而退。 步出存尸帐时,她脱下面巾,素围身,洗净了双手,才发软的直跪倒在存尸帐的沙土之上。 下衫衣摆被泥土弄肮,她也无所谓了,只是恍惚的猜想,刚才的骇人之事或许只是她夜里的梦魇罢了! 等她回药帐,好好睡一觉,便什么都会过去,也会忘记的。 梁予馥心大的安慰自己。 谁知,这事情根本还不消停。 俞骋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知晓了庞郁带着人鬼鬼祟祟的进入周糠的存尸帐,不知要做什么,他便持着长枪,单枪匹马的过来找庞郁的麻烦。 可存尸帐外围着一队本是元帅身边的将士,他们尽责的将帐里团团护住,不让任何人踏入,连俞骋也不得其门而入。 俞骋苦等许久,一直不敢贸然跟元帅的人起冲突,见庞郁总算带着人马出来了,他才向前质问。 俞骋还未开口,不远处的存尸帐却燃起熊熊的大火,大有毁尸灭迹之举。 他看着火光,神思霎那间愣然,眼底的愤怒被火光耀的更加猛烈,只当做庞郁这人是丧尽天良之徒。 他不理解,周糠已经因治病痛苦,而选择自尽了,为何庞郁还不愿意留给周糠一个全尸,甚至直以火葬毁身。 以古以来,只有罪大恶极者才会被施以火葬、海葬,凡望能投个好胎的将死之人,无非皆保全尸首,以土葬好好殓身。 就因为他们非位高权重之人,也亦非燕都名门贵子,只是出生落魄户,久存沙场军营的小兵,便命如草芥,尸如豚狗吗? 俞骋掌中的长枪越发的悲愤难安。 他忆起周糠,他们是同乡的儿时玩伴,从小一起玩,长大后一起入军营。初始他们只是为了逃过饥荒才来混口饭吃。 或许是他侥幸,年少便得到李将军的赏识,能一同上前线杀蛮子,得了军功后,一直在十里营混的还可以。 可与他一同长大的周糠不是,猴子他老实,性格更是不争不抢,一直待在伙食帐就只是想混口饭吃,年年能安稳的把俸禄寄回老家,不让家乡的父母为他担忧。 如今他幸而得军功,晋升成了少将,却连自己兄弟的尸身都保不了,算得上什么英雄好汉。 俞骋愧疚且愤怒,他杀心顿起,枪指庞郁,意气而为,"姓庞的,周糠到底与你有何冤仇,为何你连一副全尸都不愿意成全?" 庞郁见俞骋的架式,只是甩袖双手至后,语气清傲,"吾不与莽夫多语,不过是费时费力罢了。" 边上跟随的将士没有庞郁的指令,无人敢上去拦着俞骋,倒是梁予馥想上前去劝着,"俞将军你莫冲动!" 可梁予馥的劝阻让俞骋更加愤怒。 俞骋不解,为何这矮冬瓜还要替这姓庞的说话,这弃患者于不顾又毁尸的事实,不是明摆在眼前吗?这姓庞的就是个狼心狗肺的奸佞之臣。 俞骋见庞郁一脸冷淡的清高,没一丝半点伤害他人的悔意,更是态度轻视甚己,这让俞骋难以忍受。 他持枪意气一指,朝庞郁周身的人喝道:"都别过来,老子今天这条命就放在这,今日定跟这姓庞的,把这新仇旧恨在周糠的魂归之所,一并清算。" 庞郁冷眸连瞧都不想瞧,"好无生趣,忍使恹恹。"语毕直带着人转身离去,他心急,自知还有更重要的事,不愿与俞骋纠缠意气用事。 庞郁的冷清,衬出俞骋的怒火更是赤如存尸帐正熊熊燃烧的火光。 俞骋手持红缨枪,胸口如烈火汹涌,显得慷慨激昂,也不管从身后袭击是否道义不道义了,只大声一喝,胸中怒气奔腾,"姓庞的拿命来。" 梁予馥见状,知晓如若放任俞少将闹事,庞大人定会受伤的。 她没来得及解释,只是伸手极力想阻... 一杆枪头乘风凭着意气用事,如蛟龙飞挑过她那双丑手,直刺她的肩头。 俞骋愣然,却无力可回。 如同愤怒跟伤害,一但被泼洒了出去后,便再也收不回来。 梁予馥虽力弱无可招架,但眼神无惧。 额前的细发,被长枪携风似的扬起,那瞬间的黄沙风卷,淹没了黑夜,她的眼睛在月光之下是澄净如小淮山上的山湖,她是以殷切且忧心的眸子望着他的。 俞骋恍然愣住,他顿时手一松,手握的长枪猛然落下,心里更是万分悔恨。他只想教训那姓庞的,没想过要伤人的,更别说是伤手无寸铁与庞郁毫无干系的人。 梁予馥狠退了一大步,她踉跄的握住半刺进她肩上的长枪头,清楚只消再前进几分,枪头就能刺穿她的肩骨了,幸好她拿手去挡了。 虽满是鲜血,顿而乏力,疼的唇办微颤,她还是忧虑,便帮着庞大人向俞骋解释,"俞将军,你误会庞大人了..." 素日总冷淡如水的庞郁,回首见她如此的不惜命,不珍惜自己的手,更是怒而返至。 见梁予馥浑身狼狈,又见她的双手被长枪划的皮开肉绽,庞郁骂也不是,说也不是,只是满腹的怒气无从发泄,难得冷静不了,"跟他废什么话?你不要你的手了吗?" 庞郁轻扶着她,又让吴槐执灯过来细察她的伤口,判断枪头没有刺进深处,便轻且果断的拔出她肩上的枪头。 梁予馥连哼一声疼都没有,只是气息浅浅的,额上渗出冷汗,双手置胸口前发颤,她两手布满血迹,疼的无处安放。 庞郁无心管他人,只撕了自己的袖袍,绑住她肩上的伤处,直把她横抱起身。 梁予馥轻声轻语的,在他耳旁替俞少将求情,"大人,俞少将只是年纪小不懂事,你别生气..." "年纪小?那你年纪小,为何能如此懂事讨人欢喜?他年纪比你小吗?" 庞郁负气起来,说话一点都不留情面,骂起人来更是尖酸刻薄,更难得在她面前显露 了情绪。 旁人不知晓,人的手掌经络血脉是如何精细,可他知晓。 能治好她的手伤已经是不易,如今她竟是去自寻苦难,自找苦吃。 若是被长枪挑断了手部经络,他在怎么医术精湛都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的手废了。 俞骋见庞郁抱着那矮冬瓜就走,他才从恍神中惊醒,登然想起自己必须替周糠要个交代的,他虽理直却气不壮,不依不饶胡喊,"姓庞的,你让个孩子替你受罪,你有脸吗?今天若不给交代..." 庞郁见怀里的梁予馥面色惨白,越思便越怒不可遏,又听着那混小子胡喊的混帐话,他实在按耐不住怒气。 便让吴槐接着他的手,抱着梁予馥。 庞郁单枪匹马的往回走,从地拾起刚才那杆刺伤梁予馥的长枪。 他横手握住枪头后杆,回身枪式如风飒爽,一招回马枪往前一执送,便如飞羽腾空而去。 红缨枪刺穿云刺雾,霎时神准的划过俞骋皮肉。 久经沙场的少年,脸颊如染朱砂,忽地血溅于地,长枪落于他的身旁。 俞骋只得一身冷汗,若不是他的反应快,避闪而过,恐怕这姓庞的真得一枪杀了他。 庞郁原地见俞骋避闪而过,只得甩袖冷哼。 一想起那孩子双手满是血的样子,庞郁只恨不得刚才那杆回马枪,就该把那混小子刺几个窟窿,让他叁个月半年都下不了床才是。 第四十八章思至驰远 回到庞郁的大帐,梁予馥见吴槐跟几个医丁跟了上来,她不安的以眼神暗示庞大人,深怕若是被旁人发现她是女子之身,那就大事不妙了。 庞郁把梁予馥放在床榻上,才目光微微回视,沉声喝道,"你们都先出去,没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待周围的人散去,他才慢条斯理的去取柜上的白酒跟金创药。 庞郁坐到床榻边上细查她的手伤,虽划的伤口很广,却没深及要害,霎那间他便松弛了下来,他微捏着她的大小鱼际,捧着她的手细语而道:"好在手上的伤口不深,只是皮肉伤。" 见梁予馥一声不吭,只是目光热诚的看着他时,他轻笑,想着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小姑娘给救了回来,若是让她死在这地方,或是为了这等小事把手给弄废了,还真是不值了! 梁予馥见庞大人样似不生气了,更不想让庞大人觉得她很娇弱的是个负担,便殷勤的打起精神,"大人我没事,以前手伤了还是得洗衣刷碗呢,这不算什么。" 庞郁见她这般,只得无奈,"但你肩上的伤有些麻烦,若是让伤口发烂,会很容易伤及心肺,还是得好好养伤。" 庞郁难得说话有些保留,"我必须把你的衣衫剪了,才好查看伤患、上药,军营没有人可以帮你,可能会委屈你..." 他还未说完,梁予馥便知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军营里没有其他女性,大燕更无女大夫,就算不是身处在军营,也只有庞大人能帮她治伤了。 那倘若是其他女子病了,她们又该如何是好呢? 是得冒着名节受损的风险让男大夫瞧,亦或是强忍着,直到病逝? 庞大人的拘谨是碍于男女大防,她都知晓的。 毕竟当下的她不是死掉的尸首,而是个活生生的女子,这世俗难违,更是难以抗拒。 思至此,梁予馥也想不通为何世俗要高于治病?规矩必须大于需求? 她浅浅自语,"我不怕治伤的,也不会要大人负责的。" 她突然转身,好奇问了一句,"大人...你替很多姑娘家瞧过病吗?" 庞郁见她还小孩心性,只是淡然一笑,边嘱咐边拾起剪刀,慢慢地剪开她袖口,"没有很多,但为医者得与叁教九流的人打交道,自然是瞧过的。" "不过姑娘家确实是少见的...富贵人家的妇人与老妇人居多。" 梁予馥听完,目光幽远,远至想起自己从前的念想,似乎不惧怕会被庞大人给取笑一般,轻而易举的把念想给说出口,"我从前只盼着若能习医,我便佯装成男子在我父亲开的药铺里替人看诊,只觉得兄长能做得到,为何我不能做?" "如今却觉得,如果我能以女子的身份成为大夫,是不是能让一些未出阁或是碍于名节受损的妇人,能获得及时的医治。" 她母亲病了,有身为丈夫的男子替她把脉瞧病,那如若将来是她病了呢? 又有谁能替她看病治伤,难不成要为了让人瞧病,而下嫁于人吗? 语至此,梁予馥又觉得自己说的太远了,她哪里有可能违抗世俗成为女大夫呢? 她能佯装以男子身行此世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庞郁静静着听着,知晓这小姑娘是个聪慧的孩子,又拐弯抹角,轻挑着语气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若今日是我坚持且不择手段的想对你负责呢?" 梁予馥登然回首一愣,只见庞大人持剪子咔的一声,利落的剪开了她的外衫,她脸颊乍然绯红,顿时又急又惊,"大人你别开我玩笑,我配不上你的。" 庞郁难得语气轻快,眼神带着一丝锐利,"细想之下,若是男大夫藏有私心,只要把世俗跟规矩运用得当,很多想要的就能轻易地手到擒来。你说是吧?" 私心? 梁予馥尚思不透,只得再问:"大人是说,若是男大夫单方面的心悦女子,便可以此方式,轻易得到心上人?" "儒子可教也。" 庞郁直率的夸赞,下个瞬间就直刷剪开她的内衫,嘶的一声,迎面便见遮掩的外衫之下,她还穿着女子幼学之前,所穿的素白前兜。 他微微怔然,见到她为了佯装成男孩模样,没有一丝一点是属于姑娘家的影子,更别说能找到女孩子在豆蔻年华时,该有的韶颜花开。 她纤细的后颈勾带着几丝稚嫩的细发,瘦如花枝的锁骨肩线,垂延至纤弱双臂。 庞郁看着微皱眉,这般瘦弱却倔犟的小姑娘,总叫他有一丝的惜弱怜爱。 剪完衣衫后,庞郁细看她肩上的伤口,小心的让她侧躺,露出光裸的肩头,再以白酒往伤处冲洗时,她紧紧闭着眼睛,疼的小脸都紧皱了起来。 庞郁不知如何安抚她,只能放轻力度,一手捏着她的肩,一手轻轻的清洗她左胸口上的伤。 扛过最疼的清洗伤口后,梁予馥紧紧着抱住床榻上的被褥,她犹豫许久,才悄问庞大人,"大人,为何不解释呢?" 庞郁突然抬眸,见她光洁的额上碎发如蔓,冷汗渗出宛若清晨凝露,顶上的发髻看似凌乱将散,她趴覆在他夜间入睡的竹枕上时,有一丝慵懒的放松,就连刻意掩饰女儿身的粗衣麻衫,在此时却掩盖不住她已有几分豆蔻少女的芳菲姿态。 虽庞郁向来不受世俗拘束,他还是知礼的撇过脸,知晓非礼勿视的道理,更是知晓这小姑娘问的意指是何事。 他不解释并不是想故作高深,只是其中还有无法言喻的苦衷,一时之间,他淡然的回答,"夏虫不可语冰,蟪蛄不知春秋。有很多时候,说实话并不能改变什么。" 梁予馥不知作怎心思,一晃神,她便转身紧紧地撺住庞大人的广袖,一想起庞大人会被误解,她便心中不舒坦,更是直率的回话,"但不说实话,所有人都会误会庞大人。" 她就觉得,庞大人明明是为了查清疫症而做的这些,可旁人却不以为然,连俞少将也误会庞大人是存着毁人尸首的恶心思,而选择对庞大人拔刀相向。 庞郁听着梁予馥的忧虑之词,只是从容一笑的坐起身,拿起边上的手巾净手。 "他人误会我,与我何干?又能影响我什么?"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很松弛,没有一丝恐惧也没有牵挂,很不像是凡世间有着贪嗔痴的人。 语毕,他拾了一卷素长绷,眼神停在她的伤患,瞬即想起替她包扎之时,也能非礼勿视的法子,他语气顿时清朗,略带嘱令,"予馥背对着我坐起身,把双手臂举起。" 梁予馥怔然一愣,她转身看了庞大人一眼,才听话的坐起身,有一丝局促的不安。 把手臂高举时,她脸颊飞霞俏红,更不敢直视自己心跳如鼓的忐忑,只能直直盯着床榻上的竹枕屏息而待。 庞大人亲近她,待她温柔时,她总有种奇怪又捉摸不透的悸动。 庞郁手掌轻扶着她的肩胛,他缓缓以素长绷从她的右肩头绕过她的左胸下时,他守礼地只凭着感觉去包扎,眼神只停留在她纤弱的后颈与如荷清挺的肩线。 他也非草木,并非感受不到这小姑娘对他的感激之情。 只不过,他不知晓该如何接受,她这番赤诚暖意罢了! 庭前落尽梧桐,水边开彻芙蓉。 景色易改,人心易变,世事更是难以两全。 他的心早已垂垂老矣,犹如薄暮西山,堂前雨落梧桐叶,难以芽出新枝。 事毕,他眼里不生任何波澜,只说了句,"我不求人,只求己。" 梁予馥习惯了庞大人总是如此淡薄,她不作多想。 只是思道,她当下躺着的是庞大人的床榻,这于礼不合的,便想着既然包扎好了,她还是起身到药帐歇着吧。 庞郁见状,更是好意,也知晓她这伤得好好歇着,才能早些好,"你今晚便在这大帐歇着。" 梁予馥面露为难,自觉不妥,也觉得自己不配,"可是这是大人的大帐,我实在不配睡在这么好的地方..." 庞郁见梁予馥心思甚重,安慰一语,"这算什么好地方?我再换个大帐便是。" 见她似乎油盐不进,庞郁严肃的语带恐吓,"况且,在男子混睡的地方,你就不怕被发现吗?若是伤处渗血了,你又该怎么换药呢?" 庞大人的威吓,没叫她忧虑,反而知晓庞大人是担忧她的伤,便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好意。 可思道此,梁予馥深怕庞大人待她这般好,倘若离别之时,她该多难过啊! 她越思越重,便忍不住泪眼迷离,"大人待我如此之好,我怕回报不了大人..." 庞郁见这小姑娘突然就哭了,正愁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帐外便有小兵出声,"庞大人,元帅与李将军有请。" 梁予馥怕被见羞,立马就止住了眼泪,紧扯住庞大人的长袖,小声的问,"大人,俞将军会有事吗?" 庞郁起身,又垂眸望了她一眼,心思道,这小姑娘还真是天真散漫。又毫不留露任何情绪的把广袖给抽回,他语气薄凉,"若没事的话,岂非把军令当成儿戏?" 见庞大人离开大帐,梁予馥才深深地替俞将军叹气,可她无法多想,只是疲累的躺回枕上歇着。 在庞大人离开后,她就双眼一直微睁的望着帘门处,这熬了一大夜,又面临紧绷之事,在临近天亮时,她实在困的很,实在支撑不了等庞大人回来了,一会就睡了过去。 第四十九章项庄舞剑 另一边,小兵领着庞郁步入元帅大帐。 庞郁一踏入帐,便大帐里已经把美酒佳肴全给摆上了,连李将军也一发不语的朝他客气拱手而礼,明显对于俞骋鲁莽的行为,面子上有些下不了。 庞郁心想,这鸿门宴他凭什么就得吃? 庞郁不主动入座,只是悄悄的站在边上,他不主动与李将军攀谈,也不想知道他大哥喊他过来做什么。 李将军见庞郁秉性之怪,浑身透着一股淡薄红尘,远离尘世的气质,总于旁人格格不入,连与至亲兄长也不相投合。 庞岳的音声极其宏大,人未至,声已先至,"四弟抱歉,这迟了迟了,我刚去看了下那群兔崽子操练。" 庞岳步伐阔快的进帐,他一手把刀架在柜案上,一手随手取过巾步把脸上的汗水擦干,他见李将军也来了,也才松了口气的摆手让下属把东西给推了上来。 只见几个小兵,推着有着咕隆咕隆的木轮声进大帐,看似还颇重。 那咕隆咕隆的木轮台上,就见俞骋被捆绑于十字木柱上,身上更是伤痕累累,数不清的鞭痕,想必是没少被李将军给教训吧? 庞郁低头,嘴边溢出轻笑,他展收了长袖,心想这大阵仗必是他大哥跟李将军合唱的一出,要让他知进退的大戏吧? 他冷淡一笑,就俞将军才被鞭叱了几下,又哪里能抵得上受害者身上,所受的苦难呢? 一想起,若是那小姑娘的手废了,他非得让这姓俞的小子求生求死了不可得。 庞岳见场面冷淡,一点都不热络,他憋了许久,才终于开口,"四弟啊!俞骋这小子确实有错在先,我就罚了罚他,李将军也亲手教训了他..." 庞郁听见他大哥的话,这才双手交握,颇有姿态的扭头看了木柱上的俞骋,他见俞骋眼中还是叱怒着情绪,他轻视一笑,竟是不知晓这般被情绪所控,是能成什么大事? 更是言之凿凿,掷地有声的话,显然毫不退让,"在营中私自以刀械伤人,轻者可判入叁年苦窑,重则驱赶出军营永不录用。我已经宽容的放过他一马了?李将军你说是吧?" 庞郁走到俞骋边上,见他死活都不吭一声,一点反省的念头都没有,也拗的扭头故意不与庞郁直视,他实在烦这种愚钝又喜欢找人麻烦的莽夫。 庞郁撇嘴轻笑,丝毫不掩饰他眼中的恶,他低头在俞骋边上轻语,"俞将军,事已至此,还不知反省?让周糠痛苦投井自尽的是你,而不是那些突然狂躁的恶虫,你才是把周糠推入死亡的那只手。" 他是不信,这姓俞的有脑袋清明的一天,有脑子能自己想通? 更别说心慈手软不是他的风格,也无所谓这姓俞的小子知晓了会不会愧疚投井,能让这莽夫的心里留下一点疑问,最好是去想想莽撞不用脑的后果,比来烦他好多了。 俞骋突抬头赤目,唇边微颤的盯看着庞郁,"你说谎,你是故意激我是吧?我杀了你..." 俞骋还没说完,李将军又气又急的打了俞骋一耳光,怒骂道:"你这孩子还不知悔改,你给我下来给庞大人磕头认错。" "不用了。" 庞郁语气淡薄,突拱手朝庞岳侃侃而语,铿锵有力,"大哥,从周糠的尸首与将士的诊病之言,我能断定除了生蛇胆会让人体染上恶虫,军中的生吞活泥鳅更是让大批将士染上恶虫的关键因果。" "要治这恶虫之疾,除了禁军中生食肉食是其一,其二便是改掉不当惩处。" "这患有皮下恶虫的将士我已处理完毕,方子也开了,剩下的就不是我能干涉的。大哥,你保重。"庞郁说完恭敬地朝庞岳作揖而拜。 他不想对他大哥说难听话,更知晓此举定是得罪了李将军,毕竟这生吞泥鳅之法,可是李将军带下属时想出来的法子,保不准会认为他是在公报私仇呢? 可又怎样? 他只是个大夫,就算他大哥为了稳固军心,所以放任军中造谣北蛮子下虫蛊,亦或是为了保李将军,所以决定隐瞒让多数将士染恶虫疾之因,便是李将军以不适当的生吞泥鳅作为惩处所致。 他把病瞧了就是。 这些些与他何关? 庞郁冷淡的退出大帐,转身到药帐时,吴槐把前几日收到的鸽信递给了他。 庞郁读完,嘴边勾着笑,完全不受在元帅大帐那糟心事的影响,只浅言道:"还真有趣,北蛮子居然在凤翔府广收熊胆?" 庞郁一想起马上可以离开十里营,这心情更是爽朗的嘱咐,"槐实收拾收拾,我们这就离开十里营,回燕都。" 这地方,他庞郁是一日都不想待了,替人办事还得被记恨,真让人厌烦。 吴槐允诺,转头回药帐收拾。 庞郁这才心不在焉的走进大帐中,见那小姑娘已经睡了,也想着她这伤能长时间的乘坐马车。 可当他站在床榻边,梁予馥便已经浅眠的醒来,她半睁开眼睛,浅浅喊他,"大人..." 庞郁淡淡一笑,"我们要回燕都了..." 庞大人的话,让梁予馥顿时狠狠地清醒的过来。 她着急的坐起身,丝毫不顾及肩上的伤,便紧扯着庞大人的长袖,语气万分着急,那声音仿佛快哭了,"大人别丢下我..." "那是自然,我把你带了进来,自然是得完好无损的送你出去。"庞郁笑她孩子心性,说这什么傻话,"等到了凤翔府,我便让槐实给你些盘缠,再雇辆马车,让你在江湖行走时舒适一些。" 梁予馥听着庞大人舒悦的语气,她顿时一愣,左右忧思,竟怔怔的掉下泪来。 庞大人还是嫌弃她是负累,想让她走。 她还是没可能,能留在大人身边的吧? 庞郁见她把头垂的低低的,这哭鼻子的样子真让人觉得有趣,见她一哭便怀疑起,这小姑娘是真的想跟着他的? 其实这小姑娘颇有胆识,聪明伶俐,若想跟着他回燕都,也不是不可行的,他的桑雪楼也不差多一个人吃饭。 只不过,他实在没有被女人服侍的习惯,这般聪慧敢跟着他验尸的小姑娘当奴仆也怪可惜了! 他语气生生突然一转,"但若是你愿意跟我们回燕都,想留下也可,去或留全凭你自己拿主意..." 梁予馥定然止住了眼泪,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来不及以袖子抹了眼泪,如兔儿般跃前,扯住他的衣袖,"大人是说...我可以一直留在大人身边?" 得到庞郁的点头肯许后,梁予馥眼中一酸,便急忙起身要给他叩头时,庞郁连忙阻止,"这时候叩什么头?将来要叩头的多得是,急什么?起来。" 梁予馥抬头,就这么望着庞大人立于床榻边温和的笑容时,脑海中突现与庞大人在这些日子的一切回忆... 在酒楼中,庞大人喊她过去,竟是让她针缝血肉。 在营帐里,庞大人持刀,她便帮衬取虫。 在油灯下,庞大人细查尸首,她便帮于记下。 这一些些,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那日杀蛇的决断,便是她对自我的杀生成仁。 杀了那条蛇,不仅仅是为了庞大人,她还为了自己的诺言跟欲念。她许诺过就算做牛做马,她都会报答庞大人的救命之恩,人不能忘恩负义的。 更重要的是,若能跟在庞大人的身边叁日,她能习到的岐黄之术必胜于她在外奔走叁年所闻。 她只得好好地把握住才是。 既然庞大人不让她跪,梁予馥便定然仰头地朝庞大人坚定一望,"只要能让我留在大人身边,小的为奴为婢都心甘情愿。" 庞郁不知这小姑娘为何坚持的想跟着他,他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呀! 但他也不讨厌这小姑娘,回想起她颤抖的替他缝完伤口,那欲哭无泪的样子,更是有一丝期待这小姑娘,往后会成为怎样的女子,是否会如她所愿,成为一名离经叛道,不与世俗同流的女大夫。 他也只能叹气,望她来日莫要后悔的好。 庞郁语气轻快,"收拾收拾,我们今日便离开这里。" 梁予馥从微笑到心悦的难以自控,便压着伤口蹦蹦跳跳的回药帐收拾。 第五十章再行燕都 眼见到了夏至,离开十里营前,官道上绿荫也茂密的如林,四周都是此起彼落的蝉叫声,有点扰人。 梁予馥趴在马车的窗格边,她手腕上的水袋喝的只剩半满,外边的微风吹入,轻轻地翻书声,都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其实能跟着庞大人,梁予馥是很开心的。 唯一稍嫌遗憾的,便是没能跟俞将军道别,她其实能感觉出来,俞将军伤她只是负气的意外,终归是为了自己的兄弟情义。 但细想之下,也幸亏是伤了她,而不是伤了庞大人。 这天底下,若是少了庞大人就是种损失,少了她...好像也没什么大碍。 她微微叹气,没忍住的微抬头,偷着打量低着头正读阅书卷的庞大人... 她心里私想着,"这世间怎会有那么好看的人,老天真是不公平。" 突然马车一个急停,庞大人的书册往前移去,她急忙帮忙拾了起来,收整好后,她还是耐不住好奇,开口问了庞大人,"大人,我能问你个事吗?" 庞郁这才从书中,抬起头来,"说吧!" "为何十里营的恶虫之源是生蛇胆跟活泥鳅?大人是怎么判读的?" 梁予馥的心中有股急于知晓的好奇心,她是见了周糠,才得以勉强怀疑吃野味会把恶虫给吃进去的,那么庞大人在没见过周糠的情况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庞郁微笑,让手中的书被窗外的微风吹抚,"我让吴槐把病单册交予你跟俞少将时,就隐约的发觉到身上有红曲纹的将士都非新进的小兵,而是集中在刚入军营两叁年的兵。" 庞郁条理分明的说着判读之法,"既是如此,就能断定这恶虫定是从十里营生出,而非兵将们从家乡带进来又往外传染的病。" "且十里营的将士均同吃同寝,既是如此没理由在同样的因中,造出不同的果。除非,中间有其他新因生出..." 语毕,庞郁才合上书本,又细说,"这士兵将既然同吃同寝,却分阶级或分层度有不同的行径。那致病之源,就可能是出在这异行只因。恰巧前几日我辰时在校场行走,碰见李将军在操练兵将,才知道李将军这几年新研究出整人的法子,就是活吞生泥鳅。" "而这活吃泥鳅,也不是所有将士都会吃,只有表现差且轮替到李将军操练的兵,才会食到这活泥鳅。这也是为什么,新进的小兵们没有人染上了恶虫。而进军营七年,年年连升数阶的俞骋,自然也没可能得病。" 梁予馥听着什么因啊因啊的,她还是不清楚,更又急问,"大人,可蛇胆跟泥鳅有什么关联?为何吃了这两类都会得病?" 庞郁笑着问:"蛇吃什么?" 梁予馥巧然快答:"蛙类。" "泥鳅跟青蛙是不是活在类似的池水中?既然泥鳅有恶虫,那你说青蛙会不会有?" 梁予馥听完庞郁的解释,突然灵光一闪,顿时就想通了,她语气高昂,"懂了!泥鳅跟蛙食住同源,若是池中有恶虫,自然两者皆会有恶虫。而蛇吃了染了恶虫的青蛙,蛇也会染上恶虫。人若吃了泥鳅跟蛇胆,便也同时的染上虫疾。" "若是单吃了那生蛇肉,怕是也是会染病的。"庞郁如沐春风的提点,见梁予馥低头自己在深思,便也读起了自己的书来。 马车上两相无话,只是各占一角。 梁予馥偶尔看看马车外的景致,看到迷糊,不小心打了盹,额头去敲到窗沿时,才不自主的揉揉额头,转头偷瞥向庞大人的角落,怕被庞大人看见自己的傻样。 这不看还不知道,原来庞大人老早就闭目养神了。 她这才小心着伤口,放松的靠在窗边吹吹风,想着她应该得学骑马才是,她是万万不可再跟庞大人同乘坐马车的,这不仅于礼不合与身份也不合。 第五十一章桑雪春秋 燕都 夏季的燕都街上,有好几处都长着漫长密密堂前柳的垂柳树。 马车行到燕都关口时,庞大人跟梁予馥甚至不用下马,只消卫矛远远的一个眼神,禁卫军直接喊人打开都关口,让人放行。 马车畅行无阻,犹如夏季秋风吹入高墙,连停顿一会都不用。 梁予馥掀开窗帘,扭头往后看着那些排队进燕都的百姓,依然行如虫蚁,密密集集的依序排了几百尺。 她觉得这种感觉好奇怪的,前些日子她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只能扮成男孩跟着罗大哥在燕关口,痴痴的等着禁卫军一个个的检查放入燕关。 现在,她竟可以跟庞大人同乘一辆马车,一路通行的进入燕都。 难违世人皆爱这人上人的权利富贵。 多少人迷失在云端之上,竟敢以人身妄称伟人圣人,更是假称为神为佛,欺狂世人。 这迷人眼的纸醉金迷,又谈何有翻手作云又覆手雨的顶上滋味。 梁予馥微微一叹,只盼自个能固守本心,留住清明。 更是得把握机缘,跟着庞大人好好地学习岐黄之术,莫浪费光阴。 如此才对得起庞大人救了她,还不嫌弃她是负累,愿意收留了她。 - 马车停在一座华美却古仆的府邸,朱红大门上的铜环图腾与边上的两座石狮互映,显得威风大气,说是座一眼望不尽的高门大院都不为过。 梁予馥下了马车,便站在这名为桑雪楼的匾额高墙之下,呆望着。 她此去的未来,会往何方呢? 是入了牢笼还是奔向自由? 从桑雪楼第一个踏出门槛,迎上前的是楼里的老管家吴老先生。 吴老管家毕恭毕敬,"家主,你舟车劳顿,可否要先用膳?" 庞郁不语,只是转身,看了梁予馥一眼,才轻声的嘱咐老管家,"我想先更衣沐浴,老吴你等会先带九姑娘到屋里歇着,饭菜依序送到她屋子。九姑娘屋里的布置跟女装,可都置备好了?" 老吴听见家主口中的九姑娘,立马心思透亮的知晓家主从话语中,无意透出对眼前这姑娘的看重。 老吴先是偷看了还着男装的梁予馥一眼,他丝毫不陌生,甚至忆起在赤竹巷的相遇,这才微弯着腰禀明,"家主,府中收到凤翔府的信鸽时,就准备着手了。九姑娘的衣物若是不合身,老朽明早请黄掌柜来量身修改。" 庞郁微笑,表明信任,"老吴府中有你看着,足以让人宽心。" 梁予馥在府外看了一会,才终于跟着庞大人踏进门槛。 她一眼就认出,眼前的老先生竟是在赤竹巷中与她相遇的吴老先生,更是诧异的扭头,望了眼吴槐,用唇语问他,"他真是你爹?" 吴槐只是笑的,耸耸肩并不作答,只觉得梁予馥天真的可以。他跟吴老管家是受庞大人的急托到赤竹巷照顾梁予馥,为了掩盖庞大人的身份,他们只能逼不得以的扮演父子,以防备有心人算计。 吴管家上前和蔼的细问,"九姑娘,老朽带你到你的屋里吧?也好把这一身的男装给换掉,才能好好歇着。这楼里都没个姑娘,若是九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尽量跟老朽说。" "快去吧!明日我们还有很多重要的事。"庞大人见梁予馥还迟疑着,他轻语催促她。 梁予馥被庞大人的温柔语气,吓傻了愣了一下,她低头掩饰困窘,也只得赶紧的跟着吴老先生前去。 梁予馥一路上,尽情的左顾右盼,四处的花花草草都是她没看过的稀奇,不是芝兰名株,便是异草奇树,顺着路径走过,不是行过流水小桥,就是玲珑山石,再不然便是楼阁精巧。 真好看! 梁予馥几乎是看晃眼了,她从来没见过那么美的地方。 她儿时见过的县令府邸,都没有桑雪楼这般雅致清贵的光景。 经过数间清厦,突然来一丝清风,顿而清凉。 竹叶沙沙,踏在脚下的鹅卵石好似精巧秀气。 清厦外传来朗朗的颂书声,朝南的蓬帘乍然被谁给掀开来,几个交头接耳的少年就接二连叁的探出窗外,盯着跟着吴老管家,打扮样似男孩的梁予馥。 有一少年探出身驱,热情的伸出手的对梁予馥挥手。 梁予馥吃惊的跟紧吴老管家,生怕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吴老管家似乎看出梁予馥的拘谨,也对四公子的鲁莽活泼习以为常,便提点她几句,"那是四公子,为人最是爽快随和,很好相与的。九姑娘不用害怕。" 稚春堂的仆工识得吴老管家,便恭敬的替两人开了门。 梁予馥紧接着跟着四处观览,就见数间清舍,边上数棵绿淙银杏遮日,行经游廊曲折小路,路过山石花木成阵,阅花穿柳。 步入杏花游廊,又见深处便是数间清厦,前后见廊,卷门轻系。 后院架着一处瓜棚,在日头下黄花娇羞蜂蝶近戏,瓜棚下绵延迭长着绿毯,她细瞧竟是整片翠绿干净的蜈蚣草,就这么的铺长在瓜棚上,竟有一番乐趣,看的她是好生欣喜。 吴老管家在清厦的后廊亭下,指着阶梯,"九姑娘,你的屋子便是在阁楼上,你且去看看。若还有什么缺的,你尽管告诉老朽。等会,会有婆子提水上去服侍你沐浴,衣衫若过长或短,再告诉老朽。" 梁予馥踏上阶梯,还怕鞋子沾到瓜棚下的泥土,把这清厦的后廊给弄脏了,检查了一下,鞋子上居然一丝泥土都没有。 细看之下,整个庭院不仅没有草蓬疯长,只是被蜈蚣草层层铺成草皮,视觉上既美观又干净,会在这瓜棚周围边种上蜈蚣草的人,当真聪明。 "谢谢老人家。"梁予馥转头道谢,才欢快的咚咚咚走上阶梯。 梁予馥走上阁楼,见阁楼层中,有一厅的茶室,茶室里的双面墙都满是书,便知此屋应是书斋。 她便走进另一屋,是间很显眼是女孩子的居卧。 居卧中有如春霏之色的床纱跟牡丹戏蝶的窗纱,还有一张上好的铜镜梳妆台,窗边置着精巧雕琢的花样木柜。 梁予馥被眼前华美精致的布置,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她很喜欢的。 只是她身为侍奉大人的奴婢,这些精贵的日常物件,她能配的上吗? 还是燕都里,就算是富贵人家的侍女,都是这般奢美的光景? 她真的可以住在这里吗? 第五十二章灯心织席 梁予馥站在屏风之外,揣揣不安,很是迟疑。 屋外突有一声,朗朗沉声,直叫梁予馥转头相望。 "你这屋子,似乎还少了桌案跟文房四宝,还有一堵靠墙的书柜。" 刚沐浴完,随意以日居披散头发的庞郁,就站在门口处。 他走进里间,四处替梁予馥看看的神情,还有些慵懒。 庞郁见老吴没给这小姑娘的居卧里,安置桌案跟书柜,实在有些不满意,他双手置背,眼神放松的随意看看,"要当我徒儿,不喜阅书跟写字那可不行,回头我得让老吴给你备上了。" 徒儿? 梁予馥愣然了许久,屏息微颤。 许久的许久,她都说不出话来。 直到庞郁转身要离去时,她才醒悟似的,心急的向庞大人求证。 梁予馥急往前一步,只差没有上前扯住庞大人的衣摆,直问,"大人的意思是...我不是留下来为奴为婢,服侍大人的?" 梁予馥语气发颤,小心翼翼的,生怕这一些些只是一场她自个造出的美梦。 她实在没有任何的自信,认为庞大人会收她为徒。 庞郁没转过身,只是垂眸暗自轻笑,娓娓道来,"我已经收了八个徒儿,现下他们喊你九姑娘,你说呢?" "况且我从来都不习惯让女子近身服侍我,我不需要婢女,多一个女徒倒是无所谓。" 梁予馥傻着一愣,难以置信的双手,几乎是发抖着狠捏住庞大人的衣摆。 她泪眼迷离,还以为自己是听岔了,才会造出此等美好的幻想。 她微咬着唇,急放开庞大人的衣摆,改狠狠捏了下自己的手臂。 吃痛的感觉,让她确定这不是场梦。 此等美事,让她都快喘不过气了。 梁予馥怔然了半晌,这才往前一步,着急的问庞大人,"大人你别骗我,也别同我说笑..." 庞郁这才转身,一袭素雅居服,衬的他形如仙人,他轻笑着看着梁予馥,肯定的说着,"没骗你,我也从不与人说笑。" 得到肯定之后,梁予馥激动地直跪于地,她不知如何疏解心中的澎拜,直朝庞大人狠狠叩了叁个响头。 "又做什么?" 庞郁见梁予馥如此郑重的态度,他无奈,也不知晓,这姑娘怎么那么喜欢跪着给人叩头? 梁予馥叩完头,额上已有红印,虽看起来有些滑稽,但她抬眸看着庞郁时的目光实诚,心怀坦荡,眸中盈若秋水,好似把眼前的人盼成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忐忑不安直问:"咱们大燕从未有过女大夫,大人为何愿意收我为徒?" 庞郁见她一身风尘仆仆,双手尚包覆着被长枪划伤的口子,身子明明单薄却顽固的朝他磕头礼敬,说什么都不起,任谁都能看的出她是个倔烈性子。 他迎着窗子,看着日暮渐渐落下,即将浮出的浅浅月色,并无情无绪的浅浅而语,"我从没见过,有女子的手能那么丑陋的,比之农妇老妪还不如。你是第一个,兴许也是最后一个。" "况且不能成为女大夫,你就不想学医了吗?若是因为想成为女大夫,才想学医的,我劝你...还是打退堂鼓吧。" 庞郁语毕,微低下头,他好似若有所思,心怀沉忧,不愿意给她过多的希望。 他知道,这傻姑娘将来的道路,会是非常人难以忍受的辛苦,只怕会艰辛无比。 思道此,他的眸中有一丝的心疼。 梁予馥虽不解庞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她见庞大人在地上的影子长身玉立,抬眸一见这般丰神俊朗的男人,如此的说她手丑,梁予馥的表情也有些羞涩窘迫。 梁予馥心虚的低下头,她不清楚,庞大人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学医本来就是为了当大夫的,不是吗?若是不能当大夫,那么学医做什么呢? 梁予馥心里又思道,庞大人莫不是怕她看起来娇弱,以至于怀疑她无法吃苦干活,所以才不愿收她为奴为婢的?改收她为徒的吧? 可这当徒儿,是得缴束修的吧?她身无分文,身上的银子还是庞大人让吴二公子给她的?她哪来的每年给庞大人缴学医的束修? 她沉默无话时,实在自己想了很多很多。 更是在想... 或许,她可以尝试帮大人干活,来抵学医的束修? 她还想不通庞大人的话中之意,只是她鼓起勇气的毛遂自荐,"大人这是怕我手细如凝脂,便无法吃苦耐劳吗?请庞大人放心,我五岁就会帮衬家里的药铺切磨药材,七岁便会砍柴生火做饭,十岁娘亲便盯着我的女红刺绣,不管是粗活细活都难不倒我。" 庞郁听着她颇有自信的说辞,这一路上的经历,他自是相信的。 他翘起嘴角,微侧着头,看了这姑娘任凭汗水挂在鬓发上,见她模样狼狈,后颈的乱发被汗水打湿的黏在颈子上,一路上顶着蓬草般的男子装扮也没喊过苦。眼神丝毫没有被疲倦,屯埋成了空洞无物。 或许他早该意识到,这姑娘实在心性过于坚韧,过于执拗了。 梁予馥见庞大人许久都不说话,她便大胆的提想法,"若庞大人愿意的话,我想替大人的府上干活,来抵学医的束修。大人本就是名动燕都的大夫了,想必这学医束修是不便宜吧?" "束修?"庞郁诧异的笑意,浅挂在面上。 听见庞大人的轻笑,她猛然的抬头,便见庞大人眸中淡然,只是眉尾带笑的盯看着她。 梁予馥害躁的又伏低下头,这下是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 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来说服庞大人。 庞郁见这姑娘眼底的吃惊模样,瞬间就懂这傻姑娘在想什么了。 他淡然的娓娓道来,嗓音沉落的如同往远方高飞的候鸟落日翩影,载浮载沉,"为我门徒,只有月钱没有束修。只不过,为徒为仆皆无异,生死来去都寄于一纸卖身契上。为仆会受苦,为徒更得受难,可为徒所受的苦难,却远远不只是劳力,更会劳心。" "不只学医苦,我这人更是心胸狭窄,眼里就容不下一粒沙。奉我为师,便只有听命于师长一途,不容任何异心,不存一点逆意。" "梁小娘子,你最好想清楚了,我不喜叁心两意之人," 梁予馥本讶异,这天底下竟有如此好的事,学艺不用束修,居然还有月钱? 可听完庞大人的话,她垂眸沉默,自知庞先生这话是何意。 因在大燕里,不仅仅只是男尊女卑,更是尊卑分明。 仆奴便是仆奴,主子可凭着喜不喜欢,有着随意打骂跟变卖仆奴的权力。 而百工学徒在得师承学成之前,便是与家中的仆奴无异,更比之府中的妾室地位还低。 也因此,鲜少有女子在百工匠业里前去拜师学艺,居多都是居于绣房或是养蚕种桑,亦或是嫁做人妇。 而一日为师,便终生为父。 她若是拜了庞大人为师,便等同于卖身给了庞大人,她将来的婚嫁与去留,只得全凭庞大人做主,与刘胡老哥卖身给慈心刘家当长工,是类似的了。 她想起刚才自个在桑雪楼的高门大院下的念想... 她入了庞府,会是入另一个牢笼吗? 可是为了学医,为了填满心中的不平... 又想起,她这一路以来,所受的委屈。 她不信这习医为徒,会比她遭受过的这些苦难,更委屈卑微了。 一想起那些轻视跟漠然,她更是手掌死死的紧握,坚定万分的朝着庞大人叩头,"一日为师,便终生为父,予馥愿意从此以师父唯命是从,马首是瞻。" 庞郁满意的一笑,心中也为自个得了个灵巧聪慧的女徒高兴,"入府册的名字你思一晚,明日便告诉我。你师哥有几位是保留着旧姓,你若希望保留梁字入名,也未尝不可。" 留梁姓入名? 梁予馥低头想了下,心里只思道着,她留了梁姓又有什么用呢? 这梁字不仅不归她所有,梁家也未曾觉得她是梁家人,只恨不得在她死后急着让她改了姓,把她推进别人家,入别人的宗祠,成为别人家的冥婚新娘。 如此这般,她还留恋什么?思到此,她不禁苦笑。 她思定,更是坚决的抬起头,"不用了,大人喜欢什么,便落笔什么名字。我念书不多,实在文采不高。" 庞郁见她如此果断,也便没了顾虑,只问:"你喜欢何种气味?" 梁予馥摇头,不知庞大人问她这般是为了什么,但说起味道... 她当下还真有些想念,她母亲编织的灯心草枕垫的气味。 不曾想,梁家虽给了她满腹的辛酸委屈,但还是有她怀念的地方。 人总是如此的矛盾,难以理解。 梁予馥思来想去,她还是脱口而出,"灯心草,我儿时总喜欢趴在灯心草枕垫上,想着总有一日我能同兄长一样识字念书。" "蔺芷,庞蔺芷。如何?"庞郁浅语问道。 蔺芷? 梁予馥心中是有疑虑的,蔺跟芷与灯心草有关联吗? 但她只得叩额答复,对庞大人丝毫不存疑,"谢大人赐名。" 庞郁温和沉静的站在窗格边,月光莹若如丝绸洒进屋里,映的他的面容更是如玉莹洁。 他望着还跪着着梁予馥,浅浅劝道:"刚才为师问你的问题,关乎到你漫长岁月的一生,习医是一件很漫长且辛苦的事。没有捷径,更无偷懒的本钱,甚至没有侥幸的成分。若说学文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那习医便是十年卧薪尝胆,却无终了的一日,是份很苦的苦差事,非常人能忍受的寂苦。" 庞郁话到嘴边,忽然停顿,语气顿时有些重,存着几分严厉之气的提点她,"为师望你,在夜里好好思量,若是此生不能成为女大夫,你还愿意学医吗?" 梁予馥听着庞大人的嘱咐,她叩头言诺。 在叩首时,她双眉紧皱着很。 她也不懂...如果不能成为大夫,那她为了学医,吃那么多苦,值得吗? 庞郁见月色渐浓,拿出身上的火折替她点了屋里的灯,任凭夜风也附落在他的披发,他转身,一步步的往黑夜中的假山石洞之径里遁入。 稚春堂前的路径黑夜无光,可庞郁发系尾上的玉扣,却如月色般洁白无瑕。 待庞大人远去,梁予馥直到双腿麻木,还久久不敢相信,她真的能成为针砭圣手庞大人的门徒? 日以继夜所积累的委屈,瞬间爆发了出来,她心中激荡不已。 见庞大人离去,她的身躯忽然软了下来,只并着腿直接在地上流泪。 上京巧遇的婆子告诉她,这世道所有的女子都是这般过活的,她们都不认为是苦,是活受罪了,为什么她非得不撞南墙不回头呢? 女子抛头露面,难道就不苦,不受罪吗? 她想起庞大人问她的,若是此生无法成为女大夫,还愿学医吗? 扪心自问,她想学医是为了什么啊? 她内心的声音,很是清楚,她并没有多崇高的志向跟济世救人的情怀。 无非就是想替自己争个公平罢了! 凭什么,她兄长能行的,她不能做? 就只因为她兄长是男子,而她是女子? 世道就算不偏爱女子,她就是想证明... 她身为女子,便是想学医,又有何不可? 就算学了医,世俗却注定她当不了女大夫,可其中为医者的技艺跟能耐,是任谁都夺不走的。 老天既然让眼前这个貌若仙人的男人,在入冥河之界前,以仙术鬼手般的医术带她回阳。 便没有任何人物事,可以阻止她想做的事。 幽冥的忘川跟渡河,既然带不走她。 那么大燕的百年风俗惯例,让女子恪守的祖制礼制,也不能化身牢笼困住她。 因为她就不信,在这世道里,学医会比当女子更苦。 她既身为女子,更是尝过女身的万般苦楚,那么学医的困难跟孤独,又有何惧呢? 第五十三章赠珠奉茶 s exi ao shu.c om 清晨,窗边的红雀鸟啄了窗子几下,梁予馥也因此被惊醒了过来。 这初到新地,她的警敏性还是很高的,心里总是左思右藏了许多事,对这未知的前程更是不安。 这不,昨夜她翻了好久,才终于睡着。 婆子忽地在阁楼外的门外轻敲,语气却丝毫不急促,"九姑娘,今日辰时是祭医神的好时辰,你得早些起来沐浴用膳,梳妆打扮。切末迟了,对医神可是大不敬之罪。" 梁予馥听见婆子的话,她连鞋都没来得及穿,立即起身去开门。 开门一见婆子,便见鱼贯而行入屋的婆子们手里均端着各式各样的衣饰绣鞋,女子翠青衣杉,挟着外罩素白纱袖,系上赤朱色的腰带,显得人更精神几分。 最后进屋的婆子手里端着的绣花鞋,是双绣工花色细致,团花银俏枝精巧,花蕊心正上正镶着罕见的南海珠。 梁予馥一阵讶色,心中直怦然,表露于容。她除了曾在炮制本里,知晓如何炮制珍珠粉,自然与卖珠的浦人聊过,什么样的珍珠为上中下品。 足够大的南海珠更是上品中的上品,有钱都不见得能买到的上贡佳品。 "这鞋子如此贵重,我"梁予馥惊讶的问,明显怀疑着这镶珠的绣鞋是给她的吗? 如若是,她能收下如此贵重的鞋子吗? 梁予馥一想起南海珠是上贡用的珍珠,她便有些发怯。 她既非皇室,更非诰命,亦是高门之女,如此佳品穿戴在她身上,她如何能担戴的住? 名唤秋姑的婆子听见梁予馥的疑问,她轻笑,更是指挥着其他婆子替梁予馥梳妆打扮。 秋姑见九姑娘为难着,且正小心翼翼看着绣花鞋的表情,也多了几分怜惜的善意,便细言直说,"这是庞大人给你添的珠,凡作为师父得给入门弟子添上珠玉,男添玉女添珠,作为见面礼。这是我们燕都的礼数,更是万万不可少缺的,这代表为师尊者,很是看重入门弟子。" 替梁予馥梳头的婆子,顺嘴一提,"九姑娘尽管安心的收下便是,我们庞大人温和宽厚,九姑娘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总归一切都会平平顺顺的。" 梁予馥心中忐忑的坐在铜镜前,她不知道是得了什么天大的福报,这还未拜入庞大仁的门下,庞府的人皆待她和和顺顺的,叫她有些受宠若惊。 她望着自己被编整的辫子,双眸好似在神游,陷入自己的思维里,一而再的细想着,她这学医拜师,不仅没缴束修,还让庞大人花费了那么多银子,为她费了那么多心。 思道此,她一时也有些过意不去,直算账着,又加上救命之恩,这下她该欠庞大人多少恩情?只怕是还不清了吧? 婆子边梳着她的头发,边告诉她,一边细细教导她燕都的风俗习惯,"还未及笄的小娘子们,不能头戴任何珠钗,耳更不带环,只能以绣带绑上灵秀的辫子。"想看更多好书就到:pow enxu e10.co m 梁予馥一直在发愣,听见婆子的指点,她才醒悟了过来。 突然抬头,一见婆子的手艺精巧的惊人,铜镜里的自己如换了个人似的,连她见着了,都诧异以为是在做梦了。 她从来没这般打扮过的,才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不丑的。 梁予馥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手指顺着发丝,见如蝶灵秀的双小辩系于她的双耳后,在竹青缎带的点缀之下,让她稚气的脸庞,更如初阳露水下的亭亭荷花般,含苞娇憨。 这般打扮,还挺顺眼的,一点都不花俏,反映得貌容娇俏。 梁予馥带着笑,乍然起身,转身时如翩翩然,凌鸟飞羽,凌波踏叶,涟漪久久不散,犹如湖中亭立青莲。 如此佳景,任泛舟而过只瞧一眼的墨客,都会留连忘返,不知时辰。 婆子们见了,也慈祥的笑的,直夸九姑娘好颜色,及笄后定是叫人过目难忘。 尽管梁予馥害羞,但阁楼里的婆子们陪着她说说笑笑,言语之间极其有分寸,让她心中的紧张舒缓了不少。 稚春堂的守门婆子再次来报,说老管家请九姑娘到祠堂过拜师礼了。 听见要行拜师礼了,梁予馥这心里才又悬了起来,手掌心的热汗又沁了出来。 秋姑心细的为她替上帕子。 梁予馥被婆子领着,走下阁楼,走出稚春堂。 一路忐忑的走进藏园的祠堂时,一堂中两边皆站着衣着相似的少年男子。 梁予馥被边上候着的师兄们,皆微愕盯着的目光,惊得更是伏低头的进堂。 刚才未踏进堂中,便有淡淡的乳香跟没药的气味,入堂中降真檀的气味又更是浓厚。 "那日我明明看见的是一臭小子跟着吴叔进府的,怎么现下成了小娘子了?不过,咱们师妹还挺好看的,你们说是不是。" 四师兄苍术低头跟身边的其他师兄叨念的话,被梁予馥听见了。 她被扰的更忐忑且紧张的看了吴槐一眼。 除了庞大人,祠堂里的那么多人,她就只熟知吴槐跟吴老管家了。 吴槐却适时地对她温和一笑,像是想让她安下心来,以唇语让她莫慌。 府中夫子之一的孟老夫子以高龄寿者之姿点香净堂,畅谈岐黄医神种种。 拜师礼前事毕,吴老管家朝祠堂门处,神情肃重的直喊,"入门弟子敬神,上香。" 梁予馥循规蹈矩的持香,对着画像的神恭敬地跪在蒲团上,对着高堂的上方画像礼敬。 叁拜。 再叩额叁拜。 上完香后,吴老管家接过她手里的香,插上堂案前的香炉,才紧接着肃重的对着她一条条的宣读门规戒律。 梁予馥听着庞府的门规戒律,皆不是什么过火的戒律,无非是什么尊师重道,切末违背医德之条律。 她这才有心思的,往堂上高处挂着的两幅神仙画像,仔细的望着。 眼见这堂上的青龙方正挂着男性神祇,白虎方却是女性神祇。 都是梁予馥所不知晓,也未曾所见的神邸。 她老家与家中拜祭的神灵,莫不是常见的土地爷爷,不然便是玉皇大帝与保安康的四灵兽,亦是家中供奉的神农大帝。 她觉得这两幅画像有些有趣,是她不曾在老家见过的神祇,更是鲜少见的女性神祇。 清茶悠悠,降真愈浓,炉香飞灰,烟雾缭绕。 吴老管家这才缓缓地从边处走到梁予馥的面前,他高声唱道,直递给梁予馥一杯清茶,"递奉师茶。" 梁予馥记得刚才秋姑的提醒,她接过茶水,步履小心且寸步慢行的把手上的茶高举。 她跪于蒲团之上,屏息的仰头,虽双手微颤,却谨慎的把茶奉给正坐于堂前的庞郁。 "师父,请你用茶。" 庞郁立于祠堂的奉案前,他一身儒雅衣衫,仙鹤绣带缚腰,莲瓣纹玉冠束发,端身的气质有如雪霭仙鹤扬翅,落日严松疏寥,光耀直逼人眼。 梁予馥被庞大人惊的有些自惭形秽,只得轻轻地喊,"师父。" "能得此贤佳才,定是我门之幸。" 语毕庞郁淡然一笑,他收拢好衣袖,才举止儒雅的喝了梁予馥亲手奉上的茶。 他饮完茶,才示意后在边上的秋姑把梁予馥扶起。 梁予馥心中的不安定感,本已经慢慢地沉淀下来。 她起身,直对上庞大人温和的眼眸,抬眸对视望之,她眼中极力掩藏的火光,却犹如炽盛的心火。 她真的已经得偿所愿,冲破天定命运了吗? 庞郁已经侧着身,对着梁予馥朗声的介绍上方的两幅画像,堂下的其他师兄皆认真的听着庞郁谈论医道。 "这两幅画像,便是药王妙应真人与医神临水夫人。入了医门不仅是我门之辈,更是这两位尊神的弟子。" "今日在药王与医神的见证下,你便是我入册誊录的第九个徒儿,赐名蔺芷,字忍冬。" "庞蔺芷,你可听清楚了?"庞郁的嗓音顿生威严肃重,与平时温和的模样判若两人。 梁予馥仿佛还没接受这个新的身份,听见这个新名字时,她还直愣了一下。 可当下当下的场景,却让她的双眸忍不住的漫出泪光。 直视庞大人的眼睛时,她忽然想起从地牢出来的雪夜。 当时,她也是这般奢望的能被庞大人收留。 如今能永远的留在他的左右,她觉得这样真好 梁予馥在神画像之下,面着庞大人,她忐忑的捏紧袖口,双眸盈露欲滴,心口盛着火光的轻语,貌是自问自答。 "大人从今往后,我真的可以以庞蔺芷的身份,活下去吗?" 庞郁见她还在说傻话,无奈轻语道:"是,还是入了我府上的册子,就会直送承天府入册案的,总归是假不了。" 梁予馥缓缓地松开紧捏着的袖口,她感动的不知所以然,好似从今往后,她也有个能庇护她的家了! 她不用再顾忌以女子之身习医,也不用害怕会被谁随便嫁掉。 可以不用再不平,为何她兄长可以,而她不被允许。 眼前的男人,不仅仅给她重生的机会,甚至给予她能自由选择的权利。 可是最终,是她自己冲破了乌云,选择到他身边的。 梁予馥忍住眼泪,紧紧地抿咬着唇,万般复杂的情绪搅得她的心口是又喜又惊。 只能直跪,再次以端正揖礼叩谢这个,带她击破命运的诅咒真正赋予她重生的男人。 "蔺芷,谢师父赐名。" 这此刻,梁予馥知晓不管她的过往是如何的沉默,是如何遥望不到的星斗。 如今,她有了重新的开始。 第五十四章遗香物芳 从拜师礼完成的那天起,庞大人就让老吴送来一小箱的书,让她在入朝夏斋之前,必须把这些书看完,并且每叁日需交上一纸心得给庞大人。 她还以为会是什么博大精深的诗词文章,未曾想到,这一箱的书均是山海经神鬼异志类的小说,与山水地志的画书,边读文边赏画,庞大人果真雅斋。 老吴曾经询问庞郁,需不需要请个宫里的教养姑姑过来府中,指导九姑娘。 庞郁只随口提及,"别了,野放的孩子才会灵光。比起叁从四德跟女子宫仪,还是让小九把那些山水志跟志怪小说看完,才最要紧。" 但梁予馥是个忧思甚重的性子,忆起拜师礼的种种一切,又想起自己已然入了庞大人府册。 自知不该记着过往的一切种种,她必须早些习惯现今身为桑雪楼九姑娘的身份。 而梁予馥的过往,就算暂时丢不了,她也只能先藏到无人知晓的最深处。 殊不知,就在她提笔打算书写这叁日的读阅心得之时,竟是发现自己连庞蔺芷这叁个字,是怎么写的都不知晓。 她只能着急的去找了大师哥槐实,请他教导学会书写自己的名字。 细想之下,再过些时日,她便会与师哥们一同入朝夏斋习医,待那时,她也不能连字都写不好,事事都找大师哥求救吧! 午后,她拿了大师哥槐实替她写的练字纸张,回稚春堂的阁楼中,准备跟着描写时,才发现她这新名字的笔画也太多了吧? 这庞姓,中间居然还藏着及其难写的龙字。 习字了一整天,她写到手都忍不住发抖了,才忍不住起身走走,见黄昏的昏鸦啼叫,婆子也上了阁楼在稚春堂的各处点了艾草香。 她的阁楼里,椅上、地上满都是被她随手放置的习字纸张,还有几张被吹卷了起来。 她怕等会若是点了烛火跟蚊香,这满地的纸张可就有火融毕方之险。 梁予馥才一张张的重新拣了几来,见纸上的庞蔺芷叁个字还是一如往常的丑,实在有些气馁。 她这般笨拙,连字都写不好,认不全,该怎么才好。 一时之间,梁予馥端在地上,看着写满庞蔺芷的绢纸,也有些沮丧。 她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真的能成为庞府的九姑娘吗? 她以前只会写梁字,尚不知自己从前的全名该如何写,只是能认得出来罢了。 看这着全新的名字,她突然在想...那么她以前的名字该怎么写呢? 梁予馥努力想忆起梁予馥这叁个字... 后来,她持笔的笔尖停顿,只能依着记忆写下梁字。 但她总觉得自己写出来的梁字,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好像哪边错了。 "这梁字,少了两点。" 忽地,门口迎入,置桌前的声音惊了她。 她便惊讶的捂住纸上的字,才冲冲一抬头,便才发现庞大人就站在她的眼前,直盯着她纸上的字,竟然不知何时,他静悄悄的进来了。 梁予馥心虚的把手掌捂着的纸,以书本遮住,才起身作揖,"大人。" 庞郁微偏头,诧然一问,"大人?" 庞郁今日身着家居服,想必是刚从惠民药局归家,回府换了衣服,才过来的。 梁予馥听见庞大人惊讶的语调,她顿时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本不该再喊他大人的,谁知却是积习难改,又心急自己该交的功课,是一字都还未写出,自是焦虑。 她着急的微微咬着唇,重新行作揖之礼,"忍冬,拜见师父。" "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不需紧张。"庞郁见她这般紧张,只是背过身,叹了口气,怕这小姑娘莫不是跟着吴槐在外边,喊他大人喊习惯了? 他在她屋里随便转了一下,随处看看,生怕老吴对姑娘家的饰品衣物,亦或是锺爱之物,难免出了纰漏,"若屋里还有缺,便告诉老吴,让他给你添上。" 见庞大人待她如此大方,梁予馥还是不敢放肆,只得更谨慎的答诺:"这里挺好的,谢师父关心。" 庞郁刚才瞧见,她那张以书本压着的纸,更是怀疑她是想家了,且陷入弃我或留我的挣扎中。 毕竟有过苦难经历的孩子,自是会比爹妈护着长大的孩子,多几分谨慎跟挣扎,他能理解。 庞郁关心地问:"你刚才在练字?" 庞大人的提问,让梁予馥忐忑的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总不能说,她已经占了庞蔺芷的好处,还念着梁予馥的过往,正忆着梁字该怎么写呢! 若是这般,庞大人莫不是会认为,她是个不知满足的白眼狼? 一时之间,梁予馥坐立难安的不知如何回答。 她的沉默,让庞郁有些担忧。毕竟这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沉默,没有以前几次见面的能言善道,自然是生忧这小姑娘,是不是还不习惯在桑雪楼习医的日子。 庞郁走到她的桌案前,把书底下的纸拿了出来,拾起她刚放下的笔,微微沾墨,便帮她写的梁字给加上了两点。 又在其他干净的纸张上,仔仔细细,诺诺重重的重新写字。 梁予馥见庞大人在纸上行云流水,笔势游云惊龙。 她在心里微微惊叹,难为庞大人出生于武将氏族,却能写上一手好字。 梁予馥正细细欣赏庞大人的雅举之姿时。 庞郁不疾不徐沾墨续写,浅语垂眸,"予馥,你父母给你的名字,其实很美。寓意赠予他人美好的香气,是个很美很好的思想意境。" 他自顾自说:"遗香必物芳,志洁从德善。你不该忘记,也不用逼自己忘记。" 庞郁放下笔,他双眸炯炯有神,又盈若温柔秋水,才对她言说,"予馥,人要抛下旧有是很困难的。" "予你新名及号,是希望你从此莫要胆颤心惊,将来能专心致念的习医。并不是让你完全否决掉过往,甚至是抛弃掉旧有。" 庞郁双手安舒稳重的置于前,"人人都有人所未知,亦或是不敢承认的过去,丑陋的,不堪的,狼狈的,从前无法与之人道的。" "既是想习医,必然知晓,人若是厌恶旧有,只嫌弃着淤积于身体各处的气结,而不想着疏解这些病症气结,又能如何呢?" "若无昨日之思,何来今日之我。若无今日之过,何来明日之想。亦如若无梁予馥,又何来庞蔺芷?又从何生愿?"说这话时,庞郁双手舒了舒宽袖,眼神倘若顾自望着遥不可及的残霞舒影。 待梁予馥瞧清楚庞大人写的字,听清楚他说的话,除了怔然在当下,那颗藏于无人可诉说,无人可窥探的心酸,顿时流露出来,一阵盈羸脆弱。 庞大人的话实在让人发聋振聩,更是让她心生触动,心口有处如钟锤相击般,猛然发音。 是呀!庞大人本就是宽容之人,否则又哪里会问她,是否需把旧姓附加于新名之上。 再者,她这般纠结自己是梁予馥还是庞蔺芷,又有何用呢? 犹如庞大人所言,若无梁予馥的心性,又何能得来庞蔺芷的身份。 不管是旧有的梁予馥是否不堪,亦或是当下的庞蔺芷,都是她自己呀! 她该好好珍藏起来,而非恨不得把梁予馥给埋葬起来,避之唯恐不及。 "谢大人点醒,予馥知晓了。" 梁予馥用尽气力了,才忍住泪,只是泪中带笑,朝庞郁俏皮的欠身。 庞郁知晓这孩子会逐渐长大,渐渐成了芳菲少女。他曾经听见庞府中的姑嫂闲聊,说姑娘家越长越大,这心思便越是细腻,会百般忧思重,旁人难以捉摸。 在教养女徒的为师之道,他也只能边走边学。 忽见她如荷纯丽的笑容,庞郁避嫌似的轻咳,从身后拿出一迭他已经以朱砂批过的病单,嘱咐道:"这是你在十里营替我记录的病单文录,我批好了,错字措辞你都得好好重新梳理学习过。" 梁予馥双手接过庞大人递给她文册,她看着他的眼神,双眼出奇的润泽发亮,钟情之言难以诉说,"谢谢大人,忍冬定不会辜负师父的一番苦心的。" 庞郁听见她前言喊他大人,后言又喊他师父,这无可奈何的表情,让梁予馥俏皮的回了句,"没有以前的庞大人,自然没有现在的师父。总归,不管是大人还是师父,你在我心里都是恩重如山的。" 毕竟师如父,徒为女。她实在难以挑战存在世俗的人伦礼法,但在自己心里,她还是贪心地想保留能喊他大人的一点念想。 第五十五章朝夏斋晴 盛夏的朝夏斋最是清凉的,微微凉风会从四方的蓬窗卷门吹入,窗边上种了许多槐树,绿阴如盖,减了些暑意恼人。 梁予馥已经随师哥们在朝夏斋习医读书,有一些时日了。为了加紧脚步能赶上师哥们的程度,她选择坐在最前方,逼自己专心听课。 四师哥苍术平时最是喳喳呼呼的性子,一会不跟人说话就憋不住似的,今日却被热天热的一句话都不说,狂扇着折扇,一脸不耐烦的望着窗边,像是在等什么人? 只见一鬼鬼祟祟的奴仆给四师哥苍术递上了凉茶,几块凉糕,苍术给自己胡塞了几块,灌了凉茶,便爽快的把其他凉糕分给了其他师哥弟们,更是欲留了一份往前递过去给梁予馥。 梁予馥正在细看上一堂夫子讲解的神农本草,突然见四师哥苍术蹲在她身侧,热情的把凉糕递给她,"九师妹,吃点甜食吧!这大热天的,读起书来精神都不好了。" 梁予馥对四师哥的热情还是挺意外的,她收下又消声说了句,"谢谢四师哥。" 叁师哥羌活坐于梁予馥边上,他一边吃人嘴软,却嘴里毫不不留情。他看见苍术这般偷偷摸摸的,便转过身来打趣着,"老四,你这睡懒觉,爱逞威风的毛病不改,迟早会出大事的。" "师父没允许我们出府,却没说我们不能请长工们,帮忙出府买吃的。"四师哥苍术对叁师哥羌活做了鬼脸,便又溜回座位。 直到庞郁走进斋室里,课堂才一片安静。 连平时喜欢背着夫子说闲话的四师哥苍术,见到师父进来了是安静的很,就是以手掌倚在脑袋瓜上,看起来很是坐不住。 她才咬了一口晶莹又透凉的凉糕,庞大人就进斋室里了。 她便小心翼翼的把凉糕收在桌案下方,她记得在斋室里是不能吃食的,若是被夫子发现,就得负责打扫整个朝夏斋一个月。 庞郁进入斋室,一句话都没说,就是让吴槐把空白的绢纸给发了下去,接着拿出两包琥珀置在不同的玉盘之上。 他以勺子仔细地把琥珀铺平整,接着请朝夏斋里的学生跟医丁,依序走上前来查看过一次这两盘琥珀有什么不同。 待学生跟医丁排队等着看这两盘琥珀时,庞郁才开始进行今日指派的功课,"大家细思之后,便用两刻钟的时间,把想法写在纸上,散学过后把纸交给你们大师哥槐实。" 梁予馥排在师兄们的后面,刚才轮到她的时候,她才发现庞大人是把在雪夜那晚,考过她的真假琥珀题,拿出来再考师哥们一次。 在她细看琥珀时,庞郁意外的对她淡然一笑,像是在说,他很期待她会写出什么答案。 梁予馥坐回位置上,把当时在马车外的想法,全然又一次的写了出来,若遇到不会的字便画个圈表示。 她实在没有其他新的想法了,难不成这回得换她问他,"庞大人,你觉得慈心的琥珀到底是真是假呀?" 她叹了口气,只能没半点新意地把想法写上,把纸传递到大师哥那处。 两刻钟一过,庞郁便开始讲诉易经。 梁予馥看着易经上,这极短却艰涩难懂的文句,又听着庞大人讲一堆什么..."《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 "乾类属阳者多动,坤类属阴者多静。" 这些如天语的话,她跟对牛弹琴似的,连一句话都听不懂,从前也根本没听过庞大人讲解易经时,反复嘱咐他们的:不知易,不足以言太医。 她坐立不安的转头看看其他师兄,除四师哥苍术在打盹,其他师哥们不是盯着书看,便是专心致志的听庞大人讲诉,书写要点。 梁予馥焦虑的在想,她是想习医,而不是求道啊... 易经不是占卜之术吗? 怎么学医也得学易经? 她晚师兄们习医那么多年,连字都认不全,实在是根基不稳。易经此等艰涩之文,她哪里能懂? 第五十六章习医日常 午后的炮制课,几个师兄们还以为叶老夫子会让他们动手精制琥珀。 谁知叶老夫子让仆工扛过来了一篓包着米糠的松花蛋,后面又搬来一坛带有蜂巢的蜂蜜,与一篓桃胶、一担大青盐、一盘雄黄与朱砂。 叶老夫子拍手让大家聚过来,听他老人家说话,"庞大人给你们叁天的时间,他希望你们去试着造出假的琥珀,这只要能造出来的学生,庞大人有赏。答案就在眼前的材料里,请各位学生自行推想,去找古籍。" 假琥珀??? 师兄们听到这诡异的题目是不意外的。 毕竟,他们老早就习惯师父的脾性怪异,总是喜欢出一些,出其不意的怪题,让他们去想,去做。 但梁予馥很是意外的,她惊疑庞大人怎么让他们去学做坏事呢?而非学习正统的精制药物法子? 她见师兄们早就见怪不怪了,也便随遇而安了。 师兄妹几人就站在松花蛋、蜂蜜、桃胶、大青盐、雄黄跟朱砂前犹豫,该怎么动手? 四师哥苍术脑子动的快,马上跑去搂着大师哥槐实的肩,寻求组队,"大师哥,你说这...肯定是师父又找难题来为难我们,你就先给我们大家提个小醒,不然这叁天大家得多难挨啊?都得围着药炉过日子了。" 吴槐笑容温雅,他手执折扇打了苍术手背一下,"既然知道这是师父出的难题,那老四你还敢作弊?小心被罚。" 苍术吓的把手缩回,不停叨叨,"不说就不说,大师哥可真小气。" 叁师哥羌活靠在树上,使劲的翻了翻书,在边上细思,寻求答案,"这炮制学中,何尝有真假琥珀辨认的?雷公之法只云:琥珀如血色,安于布上拭,吸得芥子者真也。这书本里,可从来未教导过我们,该怎么精制假琥珀。这可怎办?" "师父向来脾性怪异,叁师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书中能找到的答案,师父肯定就不会考我们了。"五师哥贯众向来直话直说,他也不急着动手实作,只是好奇的盯着,他们之中最为机灵聪慧的六师哥苏木,正跑来跑去的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八师哥枳实年纪尚小,还未有所定性,只能在旁边焦急的走动,显然还没习惯他们师父这般出题考他们,"师哥们,我们再不快些动手,这叁天可是很快就过去了。若叁天后,我们什么都做不出来,师父会不会罚我们啊?" 吴槐笑着安慰,"尽力便是,师父向来宽容。" 师兄妹几个均像无头飞虫般,伫立在各种材料面前。 只有六师哥苏木到药库搬来了,精制生药的铜药臼、药碾、熬药用的药壶,还一边兴冲冲的喊,"谁跟我去搬柴火过来?" 五师兄贯众习惯默默的跟着去干活。 梁予馥听见了,也跟着六师兄苏木去搬柴火,这精制生药自然是得起火的,自然不可或缺柴火。 她刚搬来一趟柴火,便见到与她几乎没打过交道的师兄,二师哥虎杖跟七师哥附子,一个沉默的擦着刀,一个抱着剑到树下躲阳光,像个闷胡芦似的,事不关紧要。 她这几个师兄,可是秉性皆异,各有各的性情。 五师哥贯众见九师妹也帮着搬柴火,他大气不喘,无奈的对着那群师哥弟们吆喝着,"小师妹都帮忙搬柴火了,你们还在傻站到什么时候。会翻书的赶紧翻书,不想翻书的赶紧过来劈柴生火。不管要精制什么生药,总得生火吧!" 梁予馥听着五师哥的话,也觉得有理,便主动的去揽了劈柴的活,去拿了斧头。 苍术看着这景象,笑着打趣,"不如我们趁这时候,烤些肉来吃?搞个篝火。" "四哥你别闹,有这想法干脆去街上买些凉水,岂不更好?"七师哥附子见大伙在日头下都满身大汗的,觉得他这四师哥真是性子冲冲,脑子空空,总是奇思异想,叫人无可奈何。 苍术一听,正觉得这七弟的主意绝佳,难得有不用上学的时候,能偷懒便偷懒吧!便拾起钱袋子,偷偷摸摸的翻墙上街去了。 二师哥虎杖见梁予馥自己默默的劈柴,虽看似熟练,但让姑娘家搬柴已经辛苦了。这一帮大男人,怎能让个小姑娘干这种粗活,他主动揽过劈柴的劳动,"我来帮你吧?九师妹。" 在日头下,梁予馥擦了擦汗,她客气的道谢,"二师哥,谢谢你..." 她语气还有些生疏,在家时,她很少跟亲生的兄长亲近的,因此在喊二师哥时,她还有些迟疑,生怕这些师哥们,未必想跟她亲近。 更别说,二师哥蓄着络腮胡,实在长的有些粗犷严肃,那手臂粗的,像是可以直接打死一只野山猪。 二师兄虎杖直接取过她手里的斧头,不多话的抢了她手中的活干,一边挥汗如雨的赶她去歇着,"九师妹你去树下坐着,炎日正中,小心暑害。" 这还不到半个时辰,四师哥苍术终于跟七师哥附子鬼鬼祟祟的回来。 更离谱的是,他们竟直接把街上凉水摊的凉水桶,给全搬了回来,还大声吆喝道:"边干活边喝凉水,岂不快哉,人人都有,别客气也别抢,我把凉水摊给直接买了下来了。" 八师哥枳实年纪小,正孩子心性呢!喝了凉水,心情都好了起来,自然手脚就勤快了起来,连忙帮衬给各位师兄盛凉水。 四师哥苍术见到梁予馥一个人安静的待着,先大大方方的给她盛了一碗,"九师妹年纪最小,就该先喝。" 他们师兄弟几个,他算是出身跟家境较为富贵的,也因此作派上更为大方海派,对师兄弟们向来爽朗照顾。 且又听闻大师哥说过,九师妹是历经磨难,吃了不少苦头,才打动了师父收她为徒。他们既有当师兄妹的缘分,他当师哥的,自然得多照顾她这姑娘家一些。 七师哥附子瞧着四师哥对九师妹百般照顾的样子,一时有些吃味。师兄弟们几个,向来他跟四师哥最为要好,新来的师妹一来立马抢走了四师哥的照顾,顿然有些愤愤不平。 附子拿了自己的份,抱剑又躲到树下乘凉,不服气的小声说着,"最先喝的是我。" 梁予馥想着二师哥刚替她干了活,本想帮二师哥要一碗凉水的,但四师哥逢人就盛上一碗,实在是好客极了,师哥们都拿上了自己的份,她也就不多事了。 她在树下的木椅上,看着四师哥忙碌的身影,她觉得比起学文习医,四师哥的性情更像是商户子弟,说是喜玩乐重享受,但却对身边的人都大方豪气,实在是很洒脱的性子。 相处起来,实在叫人舒服。 第五十七章松花桃胶 喝了凉水后,叁师哥羌活便走到桃胶跟蜂蜜面前,思虑着该怎么精制才能让假琥珀重现,这想着这师父出的题可是越来越刁钻,叫人脑袋发胀。 喝了凉水,心头一阵清凉,大师哥槐实不疾不徐的摸摸这大青盐,又看了眼桃胶,便取了这两物去尝试。毕竟师父出的难题,实在过于匪夷所思,实在除了尝试,没有其他路可走,也只能从错误中学习了。 还是孩子心性的八师哥枳实,实在了无心思,只想快点完事,便跟随着大师哥也取了大青盐跟朱砂,到一旁的炉子上胡弄。 五师哥贯众跟六师哥苏木倒是热络,他们平时本就感情好,现今早已经在一角落交头接耳的讨论这精制假琥珀的步骤方法,他们显然是最默契的师兄弟,最后他们决定取桃胶跟朱砂试试。 四师哥苍术见大伙都在药炉前倒弄,他是闲来无事,直接去取了颗松花蛋拨着吃吃,也解解馋。 七师哥附子一头炸毛,脸上的大疤,让他严肃时添了几分乖戾之气。他瞧见四师哥正吃着精制假琥珀的材料呢!他没好气的拍了下四师哥的肩膀,提醒道:"四师哥你别馋,你把松花蛋吃了,其他师兄就少一次尝试的机会了。咱们若做不出来,不晓得还得熬几天呢!" 四师哥苍术坐在树下的椅凳上,翘着二郎腿狡辩道:"怎么那么小气啊,还有一大篓呢,我吃一颗又能影响什么?" 附子早习惯四师哥是如此无赖,只能提及些他们两背着夫子的偷鸡摸狗之事,"行行行,那夫子布置的功课,我可不替你做了。" "别别别。"四师哥苍术赶忙丢下手中的松花蛋,适时地表达出对七师弟附子的感激之情。 院子里各处吵吵,灰烟袅袅,批哩啪啦的柴火声与师兄弟几个的交谈声混合在一起,实在好生热闹。 向来沉默的二师哥虎杖,还站在各种材料前犹豫着,似乎选哪个他都没把握能做出来,便打算再等等,怕浪费了这些材料,未免过于谨慎了一些。 梁予馥心思细腻,她见这几个师兄们,各有各的脾性,自然所选之物也都有所不同。 不过若依她精制生药的经验来看,其实桃胶的颜色才是最像琥珀的,难不成这假琥珀真是以桃胶伪造出来的? 梁予馥还在沉思,她行到一大篓大青盐旁边,想着这大青盐是方块透明晶体,虽颜色不对,但不知可否用染色的方式染出琥珀颜色? 蜂蜜带有香气,就算是蜂胶,还是有甜香气,此物的条件不合乎假琥珀的无味条件。 而松花蛋过于软烂,实在跟琥珀的硬度差别甚大,也很难想象可以被伪造成假琥珀。 梁予馥一一查看过,这些各种不同的材料。 她先取了桃胶,见桃胶的黑黄色泽跟透明度是最与琥珀相似的,可最为短缺的,便是桃胶的外形实在过于圆滑,单以肉眼就可以很明显看出盘上的桃胶是由一颗颗的黑黄的园状物组合而成的,桃胶的锐利度远远没有琥珀生药高,实在不像是她在慈心见到的那批真假难辨的假琥珀。 如果她先把桃胶给煮了,再用切的,切成丁块去雕型,不知晓会不会更像琥珀? 梁予馥的手脚比脑子还快,马上把桃胶给泡进清水中,一边架好锅,取了柴来。 一边以束带绑起宽大衣襟跟披散的长发,犹如往常在梁家药炉忙活般利落。 她生火生的鬓发沁汗,才把火给生了起来,远处的四师哥跟八师哥已经烤起了肉来,一时之间,院子里都是烤肉的气味,弄的大家都饥肠辘辘,这眼见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他们师兄妹还得在这院子的药炉边干熬着。 行吧!边干活边解解嘴馋,也不影响什么。 园子里,壁垒分明的划分起药炉区跟炙肉区,四师哥让后厨的长工把食材跟锅给架了过来,自己在边上搞了个专门煮吃的炉子,见四师哥苍术如此欣欣陶然,八师哥枳实也没心情制药了,比起苦恼爬的制药,倒不如先倒弄些吃喝,更是有趣,枳实便磨磨蹭蹭的给四师哥帮起手来。 药炉的四周被点起了火把,直把黑夜照了一通光亮。 炙肉篝火尚未结束,锅中闷着炖菜,桌上摆了散乱的碗筷。有人去偷了酒喝,吃饱喝足的醉倒在树边,有人苦脑了一整个晚上,翻烂了几本古籍,有人倒掉无数次的失败品,有人不着急的只管小憩,有人苦思燃了一整个夜晚。 微闷热的夜晚,偶尔有几丝微风,吹的是树叶嘎嘎作响。 柴火被刚才的炙肉篝火烧完了,梁予馥见以文火炖煮桃胶的药庐快没柴火了,她知晓得再去劈点柴过来才是。 她拿起勺子,把以文火炖煮且浸泡在水中胶桃给捞起来,她发现这桃胶明显的发涨,外表触感变得有些软,中间的地方还是硬的。就桃胶这般形态跟触感,就算把软烂的地方切了,再以火烤干,真的会有如假琥珀般的形态吗? 梁予馥也不确定自己的猜测准不准确,唯一让她有些信心的是,泡过桃胶的水,既不粘也不浊,亦无嗅异味,这代表若是要以桃胶伪造假琥珀,便生不出其他的怪味。 事到如今,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的,把桃胶放上锅里炖煮。 谁知等她挑了柴火过来,梁予馥才发现她所炖煮的桃胶,在过度的泡水炖煮后,反而成了一锅很散乱的软透之物,并没有她预想的情况出现,自然更不可能等这粘稠物变硬后再切丁,伪造成假琥珀了。 梁予馥把煮烂的桃胶给打捞起时,她只能重复回材料区思量。 突然见到破掉的松花蛋时,她意外预想出了另外种思路。 虽说松花蛋跟桃胶都同是与琥珀有类似的光泽跟颜色,可这软硬度却完全相反。前者松花蛋嫩软,后者桃胶坚硬。 既是要伪造,那么不管是把硬的变软去朔造,亦是把软的变硬去雕形,这些正反的法子都是万变不离其宗。 从前她很常替母亲做家务,也总帮衬母亲在厨房做事,梁予馥依稀记得,她母亲曾经把鸡蛋炖煮的太过的,反而使鸡蛋变得坚硬到难以下口,最后那锅炖蛋也就只能丢了,连喂狗喂猪都没法子。 若松花蛋也以炖煮的方式,使其坚硬呢?是不是就依鸡蛋变硬的方式,仿造出假琥珀了? 梁予馥顿生生感欣喜。 便去取了五六颗松花蛋,把壳给剥了,只取蛋白部份,再行切丁装盘,换上新的锅,盛了新水,约过半,水未沸,她便把盘中的松花蛋块,一股脑的丢进锅中。 尚未把锅盖上,她拾起勺子添了点水。 炉火热气染了她的周身,热的她浑身都是汗。 梁予馥知晓,这松花蛋怕是得煮上许多个时辰,才能变得坚硬无比。 夜间,四师哥苍术突然尿急,便微醺的悠晃到她身边。 苍术揉揉眼睛,这才看清楚了,九师妹正切着松花蛋呢!"这松花蛋的颜色是很美,但软趴趴的样子,怎可能能伪造成琥珀?按我说,还是桃胶的机会更大一些。而且桃胶养颜,我娘以前总让奴仆煮桃胶美容汤呢,九师妹若是想养颜,我可以教你做这汤..." 苍术醉后,说起话来是颠颠倒倒的,时尔忆往,时尔感叹。 梁予馥没空解释,只是忙着添柴火,她在想鸡蛋煮到硬都得几个时辰了,松花蛋肯定也是大同小异的。 也就是说,她还得再去取些柴火过来,确保这能一直炖煮下去,直到松花蛋变硬。 她半跑着又去劈了些柴火,没空解释,更没时间管桃胶的美容汤怎么煮,"四师哥,我先去忙。我的松花蛋你可别偷吃呀!" 少女手握斧头,爽快的从空中往下狠狠一劈砍,瞬间碎成两半的木块,清脆声伴随着倒落于地。 在一轻敲,便把斧头给安放于横木之上。 咔嚓,一声巨响。 横木顿时被她斩断年轮,劈于两半。 梁予馥挥流着汗水,才气喘吁吁的仰头看了一眼,正挂在黑夜中的弦月。 她闭起眼,任汗水肆意流淌,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犹如宇宙洪荒日月轮照下所绽放的花,舒惝的随风穿梭。 后羿射金乌只是传说,但她手握斧头的力量,却仿佛能把炙热又浩瀚的天空,给狠狠地劈开一口子。 让星河洒落,直坠银汉迢迢。 她相信,所有的所有,都会越来越好的。 第五十八章腐木虫生 ye hua5.co m 出晨沐光从叶缝中微露,后厨的长工们早就把他们夜里搞的炙肉篝火给清理干净了,正勤快且依序的在长桌上,置上一盘盘又一碟碟的精致腐皮小菜与水煮鸡蛋,一锅金黄的粟米粥。 靠在树上打盹的二师兄虎杖是最早清醒的,他向来有清晨练武的习惯,再行沐浴后,才会到朝夏斋听课。 今日不同与往,虎杖把身边的师兄弟们轻拍醒。 在大伙打哈欠,还睡眼惺忪时,虎杖的眼尾余光瞥到九师妹双手掌缠着白布条,正一趟趟的从墙角搬来劈好的柴火。 清一色安静的药炉子,就只有九师妹的火炉正咕咕的冒着滚水沸沸。 四师哥苍术没了平时的潇洒模样,清醒时头发跟鸡窝似的乱翘,身上平时丝滑的衣摆都多了几分污痕跟皱折。 苍术揉揉腰,见到这寡淡单调的早膳,不满的哀嚎一声,"连点油水都没有,看来今日又得挨饿了!" "四师哥有得吃就不错了,还嫌弃?昨夜你可是已经吃了不少牛羊猪鸡了,连酒也喝了不少。"七师哥附子理理自己的衣衫提醒着,他昨夜干自个干的荒唐事。 苍术揉揉自己的后脑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把搂住附子拿碗用早膳去了。要看更多好书请到:yed u7.co m 他们桑雪楼上的伙食向来是早膳吃的简易却营养,午膳才会多些油荤煎炸卤煮,而晚膳则是清淡易消食的饭菜。这才使得从小大鱼大肉的四师哥苍术,总嘴馋地爱往外翻墙打野食。 刚到井边打水洗梳,简单的换过外衫的梁予馥早在后厨吃过了,她听见师哥们的吵杂之语,对此种种却是十分珍惜的,也知晓入奢易反俭难的道理。 心中自是清楚,她这庞府九姑娘的身份是来学技艺的,可不是为了当闺阁小姐来享清福,等着嫁人的。 大师哥槐实见梁予馥从井边走了过来,他拿了水煮鸡蛋递给了她,"九师妹,你该不是一整晚都夜不成眠吧?别担忧,若是真解不出师父出的题,师父不会罚我们的。" 梁予馥淡然的微笑婉拒,表示自己已经用过早膳了,"大师哥,我刚在后厨就已经先喝了粥了,倒是不怎么饿了。" 她整夜未睡,并不是忧心解不出题,会被庞大人惩处,只不过是她昨夜为了煮松花蛋,不小心把柴火都给用光了,那自然她得负责任的,把今日师兄们要用的柴火给劈好,给搬到药炉附近,供给师兄们今日制药时使用,否则连她也没柴火用了。 梁予馥心中还记挂着,她正煮着的松花蛋,另一锅她加了盐下去,一起跟松花蛋滚煮,她想试着是以清水炖煮,还是加了盐巴的清水炖煮,会让松花蛋更加的有硬度。 "大师哥,我还煮着东西呢!得先去看看,你们慢慢吃。"梁予馥微微欠身,不愿多话家常,耽误了药炉上的火。 槐实见她这般痴迷,只是叹了气的笑了笑,"这下师父可不怕后继无人了。" 虎杖行至大师哥的身边提醒道:"大师哥你那不是有上好的伤药吗?九师妹怕是砍了一整晚的柴火。" 槐实经虎杖提醒,见梁予馥的双手掌包覆着布条,又见被整齐堆成小山的柴火,他无可奈何的细道:"这姑娘怎还是那么老实。" 晨光东出,热气扬升,映的药炉上的陶锅,更是发红的热沸。 梁予馥小心的掀盖,往外泄冒的滚水之气,差点灼热了她的眼睛。 她避过,小心的以匙测试松花蛋的硬度。 持匙时,手掌均包覆着布条,难免让动作看着有些笨拙。 她小心翼翼的把从昨夜便煮了好几个时辰的松花蛋,给打捞起来放在竹筛上。 后以食指去按压炖煮许久的松花蛋,发觉本来软嫩的松花蛋真的被滚水给煮硬了,而且完全不改变其色泽跟类似琥珀的颜色,比起桃胶以水煮了就烂散掉的样子,松花蛋便完全不同。 她惊喜不已,心中也有了思量,怕是只要重复煮、晒、煮、晒,就能让松花蛋的蛋白变硬,直接呈现出仿若琥珀的光辉。 更是细心地把炖煮过的松花蛋块,一块块的排在竹筛上,准备曝晒于今日的阳光下,去掉多余的水分。 梁予馥的按部就班,不疾不徐与师兄们形成挺大的对比。 师哥们用完早膳,皆紧接着去尝试不同的法子。 昨日他们有些人翻了一晚上的书,不论是试煮桃胶,或是取蜂蜜上的蜂巢尝试,都一一宣告失败。 大师哥槐实本想用朱砂去染桃胶的颜色,可这颜色终究也不似琥珀般漂亮。 他只能另辟蹊径,本打算早起去尝试用大青盐炙炒松花蛋试试,在给九师妹送伤药时,却意外看到九师妹一大早用竹筛在晒的碎块物,宛若琥珀色的碎块物。 槐实走近去瞧,竟发觉这竹筛上的碎块物,不论是硬度还是光泽都以近乎琥珀,怕是再行几道制程,便能大功告成了。 他愣然在竹架边细瞧着,思道:怕是这九师妹,是真的把假琥珀给仿制出来了。 师父的识才之明,可谓是高瞻远瞩,只怕这九师妹有一天会青出于蓝,更胜于蓝。他这当大师哥的,竟有一丝羡慕她的机运与天分。 槐实伤药还未送出去,便见叁师弟羌活坐在石凳上,正囫囵吞枣的一口气喝掉粟米粥,他知晓羌活昨夜估计夜不成眠,几乎把所有炮制学的书都给翻过还细读了一回,估计现在正在脑袋发胀着呢! 槐实先行过去安慰羌活,"老叁,别翻了,九师妹可能已经把假琥珀给做出来了,你去看看。" 羌活本来精神疲乏,只充耳不闻的一心找答案,这一听到有人找出答案了,恨不得赶紧去请教请教。 羌活听了大师哥的话,他大惊失措,直丢了书本,起身左右张望的找人,颇有几分书呆子的傻劲,"九师妹成功了?大师哥可别骗我,我这翻遍了书中,什么制法都找不着。" 羌活见九师妹站在竹架边上,夏日渐烈,她手持着竹枝正翻动着竹筛上的碎晶物,他大惊失色的直问:"九师妹,你这莫不是真的琥珀吧?" 梁予馥扭头一望,在烈日下,手持竹枝置背,微仰头一笑,"叁师哥,你看这真的很像琥珀吧?除了寡淡无香气味,这无论是硬度、光泽、颜色,都跟琥珀很相似。若不是精通炮制的大夫,怕是也难以分辨。" 她把竹晒上晒的最干硬的假琥珀,抓了一把放在叁师哥羌活的手掌上,让他赏玩。 但见叁师哥满脸错愕又惊喜的表情,叨叨着:"这是怎么做的呀?若是真有凡物能伪造稀罕物,这横财般的泼天富贵暴利,只怕是凡人都难以抵抗这金银之法。真巧!真巧!或是能习得这法子,怕是富可敌国了。" 梁予馥听见叁师哥的乍然之语,只是突收笑意。 她虽不知晓,庞大人让他们试着找出伪作假药之法,有何用意。 却忽地的想起,那桩害得她入地牢的琥珀案。 当时的她,若无庞大人的点醒,她又哪里能知道慈心,又或者知晓这大半个燕都中的琥珀均是半真半假。自己竟是卷入了这惊天密谋之中,差点失了性命。 这假琥珀的仿真程度,怕是连精通药材药理的大夫都无法生疑。 更别说去怀疑,这假琥珀案背后的车马药商、药铺是同合谋,以半真半假的琥珀来谋取高利。 官府多年来,更是以闷声发大财为宗旨,默许的纵容罪恶,他们嘴里高谈阔论,手里骂街收银,全然让违背行医施药乃济世之方,良心之策之人,祸害了,欺骗了多数无辜不明的百姓人家。 医者的堕落,药师的腐化,商者的唯利是图,是一座城人心腐朽的沉沦。他们虽非起源,也非祸根,却早已呈现物腐虫生,高厦将倾,难以挽回之颓势。 而那些腐朽的人心沉沦,在图利抱拥着家财万贯,待至风云再起之时,可曾会有一处平静的深夜之居? 杀戮,临夜将至,罪名只怕随人而定。 她所在的国都,将来会是如何呢? 梁予馥虽惴惴不安,但身处桑雪之园,心想钟意之人,亦行心愿之事,也有一丝的平静心安。 第五十九章园中上春 苍术在不远处就听见叁师哥羌活难得昂起嗓子,叨叨追着九师妹在问些什么。 他好奇心旺盛,才走进,便瞧见那竹筛上的琥珀色块状物。 他大惊的以掌故意地拍出响声,直接把那几个还在偷懒,或是欲闷中的师弟,全一鼓作气的喊了过来,"兄弟们,都过来看看,小师妹已经把假琥珀给做出来了,我们大伙可以不用在熬个两天了。" 梁予馥知晓四师哥孩子心性,她便笑嘻嘻的把半成品放到四师哥的掌上,让他瞧瞧。 苍术把这半成品捏在指间,迎着光耀照下,他越看越玄奇,一激动之下,竟直接双手并用的把梁予馥抱在怀中,还豪爽的拍了拍她的背,疯喊:"咱们这个小师妹,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小师妹,你可太厉害了,你也教教四师哥吧!你是怎么破了师父出的难题的?你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烈日之下,苍术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得梁予馥四肢僵硬,完全不敢乱动。 未待思量。 刚临至的虎杖见这四师弟如此不靠谱,他赶紧把梁予馥从苍术的怀抱,给硬生生地拉扯开来,还直拍了苍术的肩,打退了苍术几步,叮嘱几分。 虎杖知道这四师弟没规矩惯了,可不能让四师弟把九师妹给带坏了,"做什么做什么?九师妹虽是我们的师妹,可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这般搂搂抱抱的,老四你可真是伤风败俗。" 虎杖力气之大,若不是有八师弟枳实在边上扶了下,苍术怕是自己会直直摔了个大跟头。 苍术哎了一声,知晓他二师哥没恶意的,只是手劲大了下,难免不好控制,但听见二师哥骂他伤风败俗,也不甘示弱。 一气之下,苍术直接把梁予馥给扯到身边,情绪上头,自然也没细思自己的行举,对姑娘家有何不妥的,只是少年意气风发仰头的直诉,"这哪有什么?我在家都抱着我娘亲生的小妹妹到处赏花、游湖呢!我这也才抱小师妹一下,又怎了?" "无知!九师妹是姑娘家,自然与我们师兄弟的勾肩搭背不同。"虎杖素来不爱嘴上的功夫,冷眼把刀持着肩上与苍术对峙。 师兄弟的少年意气还未发作, 刚从书斋出来的五师哥贯众,很是意外这兄弟几个,怎都全聚在竹架处,全围着九师妹说话呢! 贯众听见吆喝声也围过来看,见二师哥跟四师哥还在吵吵,他也没心思理。 忽见竹筛上正晒着的晶状物时,贯众才大惊失色地往正埋头药炉边的六师哥苏木那喊,"老六老六,你赶紧过来看看,九师妹把你刚才的想法给做出来了。松花蛋日晒后,真的可以成,这可比盐炒桃胶好多了。" 浓眉大眼的六师哥苏木,还埋头在石板药庐边上,汗流夹背的查看药炉中的火势,这一听见贯众的声音,他只是微微一愣,眼神中有几分不相信。 直到众兄弟挥着手,让他过去时,他才丢下柴火,心焦地过来细看半成品。 苍术搭在苏木的肩上,大笑着似在替梁予馥邀功,"看,我们小师妹厉害吧!我们忙活了一整天,她这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把假琥珀给做出来了。" 七师哥附子听见难免吐槽,"拜托!忙活一整天的是其他师哥们,七哥这一整天不是忙着烤肉就是吃,你忙什么..." 附子还未说完,便被苍术给捂着嘴,两兄弟打打闹闹地到边上讨论,到底都忙了些什么了。 苍术一走,风风火火,咋咋呼呼的气氛顿时安沉了下来。 六师哥苏木,这才微拱手,笑容有礼的不耻下问:"九师妹,你这真的是用松花蛋制成的?" 梁予馥很少被那么多人团团围住,更别说是师兄们就挤在她身边说说笑笑的,安静的听他说话的。 她有些腼腆跟局促,更是小小声的细说,"要先煮过,再晒。煮才是让松花蛋白变硬的关键。我猜只要重复炖煮跟以日晒去掉水分,不消七日,便可以成了。" 叁师哥羌活仔细地细闻这竹筛上的晶状块,只道是这松花蛋,却是一点香气都没有,他便问出了他的疑问,"九师妹这竹筛上的东西只有形似,丝毫无琥珀的香气。若是以香味辩识真假琥珀,怕是不难辨认真假了。" 梁予馥忆起在慈心药铺的记忆,紧接着坦然地说出自己的推断,"叁师哥,琥珀气味本就淡。既是如此,我想,只得再磨些真琥珀粉,混入这些假琥珀中,让假琥珀充满真琥珀的淡淡香气,怕便是真假难辩了。" 在师兄妹围着谈论假琥珀时。 一声沉稳却温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老吴说,有人已经把功课给完成了?今日休沐,我便过来看看。" 被围困在师兄中间的梁予馥,刹那间,便听出这是庞大人的声音,她顿时转头闻声目切,犹如朝阳花逐光寻影。 有点耀眼的日头,斜挂着初开的紫薇花,独占鳌头,一点绛,这般高挂于顶上,随着清风交曳摆荡,实在亮的让人眩目。 犹如庞大人一身灰璞流光的宜居衫,从容不迫,直现眼前。 庞郁手里握着折扇,腰上只系着环玉腰带,以银簪半束未簪冠,只是披放着发,通身气质温润如玉,姿态举止不自觉地漫散出慵懒舒坦。 手指微含着阖上的折扇,神态面众时淡色如君山银针,毫无半点刀山剑硭。 这般温柔暮色,让梁予馥恍惚的几乎忘却了,过往的赤竹巷中,那摇曳烛火下,鬼魅神态,烨然若神,剜她掌肉的邪魅男子。 每每看着庞大人赏心悦目的容颜时,她总是会看呆。 倘若只有如光的一瞬,她也愿意折服在庞大人的眼眸流光之中。 "师父,你快看看,九师妹可解了,你给出的难题了!" 苍术够意气的一手端着竹筛,一手揽着她的肩,那高兴劲直诉替她向庞大人邀功。 其他师兄们都知其老四的脾性,也不与计较,只是规规矩矩的向庞郁作揖,行礼敬,"徒儿拜见师父。" 梁予馥这才惊醒的直挣脱开四师哥的搂肩,她垂眸,隐忍着忐忑心思,学着师兄们朝庞大人规矩作揖,"忍冬拜见师父。" 庞郁细细地拾起苍术呈给他细看的假琥珀,他放在掌上摸索,目光自是有一丝安慰,自得道来,"虽尚有不足之处,却已是尽善尽美了。" 他欣慰地看梁予馥,朝她温柔地微微点头,"忍冬,你做的很好。才短短不出叁日,你便能把伪造琥珀的材料跟方法试了出来,这很不容易的。" 槐实站在庞郁的身后,以眼神给梁予馥鼓励。 苍术跟虎杖、枳实,倒是没心没肺的彼此搭肩嘻嘻笑笑,很是真心实意的替小师妹开心。 叁师哥羌活与五师哥贯众、六师哥苏木,倒是各怀心事,心里头各种滋味,万般难以诉说。 只有七师哥附子冷眼旁观,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目光瞥过梁予馥时,更是多了一丝厌烦。 在众目睽睽之下。 庞郁淡然环顾着他的一众徒弟们,他沉气低语: "万物本同源,众生如是。道医巫药,本是一家。医无止尽,道无尽头。药有良劣真假,人亦好坏善恶。你们学会了辩药,便懂了识人清物的道理了。" "为师让你们亲自试着造假药,便是要让你们知晓,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医者,首要便是必须对自己手中开出的方子负责任。方子中的细数种种药物,作为开方的医者必须有能力去清楚地判断,这一味味生药的良劣真假能力。若是不得辨明,能力不足,导致误人害病,更是重中之重,不论习得多么高明的辨证论治,都是枉然。" 庞郁的一席话,让众位弟子沉思无语。 确实,医者如若连辨明真伪优劣的能力都不足,更是帮着瞒天过海,那治病的患者,又当如何自处呢? 原来,这才是庞大人要他们找出如何假药的真正用意。 梁予馥细细思量庞大人的话中之意。 这假琥珀是以松花蛋制成,虽不至于致命,想必只为了谋财。 可若是,其他伪药成了害命的毒药呢? 她忽然忆起,从前在梁家时,她父亲总是格外的审视车马药商卖给药铺的生药,对她制药的成果,更是格外的严格。 从前,她以为她父亲只是不喜欢她,所以格外对她严厉,处处找她的错处。 现在细想之下,她儿时在梁家药铺,见过的那些人来人往的面容,均是放心的请托,对着父亲的病痛诉语,鲜少人是嫉恨怨怼的。 想来为何屈溪镇的乡里左邻右舍与高门大院的贵人们,会无一不信任,父亲开出的方子,与梁家药铺所精制出的丹药。 这个答案,在梁予馥的心中,已经不思而出,更是豁然开朗。 尽管他不是个好父亲,却经营着一间有诚信,于百姓有益的药铺,更是位足以让人交托信任的大夫。 用药的诚信,辨明的能力,便是医者的首要道德。 这正是,庞大人所要教导他们的一课。 梁予馥不作他想,只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能拜入庞大人的门下。 她动容地优行于庞大人前,敛情垂眸,朝着他恭敬地拱手作以长揖,"师父的费心教导,让忍冬受益良多。将来的每一步行医之路,忍冬丝毫不敢忘却师父今日的句句教悔。" 众位师兄这才屏息朝庞大人双手抱拳,手心向内,高举至额,行敬师礼。 她敬佩他。 遥望庞大人的目光,如落花浸入浅池。 绿叶扶疏,摇曳的芳菲华枝,如云蒸霞蔚。 第六十章财源广进 庞郁神情淡然,只是挂着一丝微笑,他知晓这些孩子们还只是孩子,自然难以了解其意。 但作为人,便是如此吧! 在不解其意时,只要能听过或是思考过,甚至是怀疑过其艰涩不会之意,便有机会在未来的某一瞬间回忆起,能重新思考,去领悟从前不曾想通的道理。 犹如,过眼千帆,却不只是过眼云烟,经历也是种眼界的培养。 庞郁低沉地转头,轻语嘱咐身边的吴老管家。 吴老先生低头允诺,随后离去。 待不到一刻钟,吴老先生便手抱着一木匣子,木匣子未阖上,白花花的银子便曝露在众人之眼之下。 众师兄弟,哇的一声!双眼放光,漫着笑意。连八师哥枳实想好奇的想摸这银子一把,却被苍术啧啧地给一手打掉了。 "我刚才请老吴到库房取二十两银子出来。有过必罚,有功必赏,一向是我奉行的道理。忍冬解开了我出的题,自然是该得赏的。" 庞郁眼不带眨,似乎一点都不心疼钱似的,直展绣袍地请老吴把银子递到梁予馥的面前。 听见这足足有二十两银子时,众人皆是诧异。 可知一般府衙杂役兵卫,他们一个月的俸禄也才八百文左右,连一两银子都不到的。 如今,这九师妹像是暴富似的,一口气得了惹人扎眼的二十两银子。 叁师哥羌活在心底算了一下,更是称羡的说,"有了这二十两,若在我老家,便可以直接买十几亩荒田咸地,当地主家了。这下我们小师妹可算是有钱人了,将来也可替自己置着小院。" "这钱连燕都的一小方院都买不起,按我说,九师妹这钱还是存着好。"五师哥贯众向来保守,用财更是慎重。 梁予馥对银两其实没什么概念,她只知道五文钱可以买一石大米,一文钱可以买两个饼,两文钱可以喝一壶茶之外。 她在桑雪楼吃喝用度,包含日常的纸笔书墨完全不用花钱,府中还给了她没机会花的月钱。 现在这一下子,庞大人给她奖了这么多银子,她也不知道可以做什么用。 待吴老管家把木匣子中的二十两银子呈了出来,呈到梁予馥面前时。 她完全呆掉了,她记忆起在赤竹巷中,吴槐随便塞给她的银子,随随便便就是五六两银子。突见庞大人待她还是如此出手阔绰,更是过意不去。 梁予馥面色为难,一想起自己没缴束修,还拿着庞大人的月钱,现在还能得赏,实在受之有愧,"师父,徒儿当下在府里吃喝用度都不缺,这些银子对我来说,实在没什么用处。还是算了吧..." 梁予馥这才说完,围在她身边的师兄们见她犯傻,纷纷觉得她是个呆子,羌活啧啧几声,说着这世上有谁不爱钱啊!同大师哥槐实相识而笑,交头接耳的细语,这九师妹是不是误以为这一木匣里的就是一堆石子。 况且梁予馥心中也自觉自己得了这二十两银子是受之有愧的,因她是占了先机,才有能力解开庞大人所出的难题。倘若是她的师兄们,有同她曾亲眼见过或是抚摸过假琥珀触感的种种经历,怕是她师兄们的悟性皆比她好的多,自然不难解开了。 这般种种,好似她是作弊了,还被庞大人纵容且偏爱了,实在有些担不起这些。 庞郁见她神色为难,知晓她是个实心眼且不贪婪的孩子,他没太多欣慰,只是忧虑她这般实心眼,将来若是离开了桑雪楼,怕是得被外面的豺狼虎豹给拆吃入腹了。 他垂眸,温柔催促,"忍冬,将来你们总有离开桑雪楼的一天,行走在外,大有用钱之处。你收着便是。" 突如的温柔细语,让她耳朵发烫的敛了眼眸,直把木匣给接过了手,抱在怀里,不敢再直视,"谢谢大人。" 只不过庞大人口中的离别之语,让她听着已经开始舍不得了,脸色全消了刚才的喜色,微抿着下唇,紧扣着这怀中微沉甸的小木匣,没生多少欣喜之意,只觉得烫手。 好似,她与这桑雪楼,与庞大人这短暂的相遇,本注定迟早要离别的。 思起种种,她真是一点都欣喜不起来,乍然安静。 苍术细瞧见她的怪异,他活络气氛的搂住九师妹的肩,戳戳她的脸颊,"得了师父那么多赏,是该笑一个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被罚了呢。要是害师父被误会了,小师妹可不就罪过了。" "既然小师妹不爱银子,那请我们师兄弟几个到烩春庭吃顿饭,不过分吧?"苍术,笑了笑的逗她,接着转头问师兄弟们,找一天休学日一起到烩春庭吃席,好不好呀。 众师兄弟们也许久没有出府游憩了,自然是迫不及待地高呼一喊。 听着四师哥的嬉笑之语,梁予馥才打起精神的抬头看了庞大人一眼,像是在请示他。 庞郁微微点头,知晓这孩子没安全感,在某些时候容易瞻前顾后,是个还需要磨练的性子,身为师长,他有责任让她建立起能自立自独的信心。 庞郁轻轻收拢宽袖,把折扇收进袖中,敛了一丝威严,才坦然以师长身份,直诉其语,"忍冬,这二十两银子已经是你的了,你想用在何处都可以。你虽年纪尚小,却也是该学着为自己做主的年纪了。学着,在经事关扼颈险要之关时,切不可举棋不定..." 她看见庞大人鼓励的眼神,又想起旧日雪夜的那晚,他亲手交付予她的传信。 庞大人总是要她自己作主,鼓励她要为自己做选择。 这是信任她?还是想早日抛下她这个负累? 梁予馥心中捉摸不定,心中却得了一抹定思,这才抬眸与庞大人对视,"大人,我真的能...自己作主吗?是不是只要是我替自己做的任何主,你都会支持?" 庞郁念她孩子心性,没多思,只是肯定的点头允诺。 见庞大人回以她的眼神,如往常沉静温柔,梁予馥这才打起精神,回头小声的对着众师兄说道:"好,那你们想吃什么,我都请了。" "不过,这二十两够我们到烩春庭吃饭吗?"这一众师兄们,不止人数多,还是正胃口大好,长身体的时候,她是真担忧,这得多少菜,才能让师兄们吃饱啊? 梁予馥的傻话,几乎把一众师兄弟给逗笑了,大伙说说笑笑,决定此月休学的晚上到烩春庭吃席用膳。 突然见庞大人与吴老管家将要离去,梁予馥手掌冒汗,只捏着裙摆,大了胆子的出声直问:"师父,既是我们师兄妹要一起到烩春庭同乐,那你跟吴老先生可否有时间,同我们一起到烩春庭用晚膳?" 庞郁停下脚步,他没转身,只是微瞥了眼尾余光与吴老管家相视而笑,只道这姑娘还念着他们呢!确实是个有心人。比那几个没良心的小子,好多了。 吴老管家本是想推拒的,但庞郁随性的劝,看的出来是个对周身之人是宽容的性子,"老吴你就跟着去吧!吃完席便回家一趟,大娘这几日不是身子不舒坦吗?你回家看看。" 说到此,庞郁才转身温柔婉拒,"这些日子公务繁忙,得留在涉冬苑,怕是没办法与你们师兄妹同乐了,你们师兄妹玩的尽兴即好,为师也就放心了。" 庞郁话语一转,定然的注视着梁予馥,"不过,明日亥时之前,你们师兄妹几个得一个不落的回府。忍冬此回,就当一回为师的眼睛吧!看着你这几个师哥,让他们不许迟归,在外不许生事、误事。" "我会让门卫盯着,时辰一到,若谁迟回了,便会受罚。" 说完,庞郁的余光移至其他师兄弟,目光一扫,顿然少了几分柔和,让人不自觉地生畏。 庞郁语毕,师兄妹九人规矩作揖,目送庞郁离去。 第六十一章凤凰不死 休学日的黄昏,梁予馥习了一整日的书,出门前稚春堂的婆子送来一顶帷帽,并替吴老管家带来了话,吴老管家先谢过九姑娘的好意,才无奈说道家中实有要事,无法赴约。 梁予馥忆起与师兄们约定的时辰要到了,又想起那日庞大人曾提及吴大娘身子不适。 她悄然问旁边的婆子,"吴老先生是不是回老宅照顾吴大娘?大娘身子尚有好转?瞧过大夫了吗?" 婆子这才一一道来:"大人亲自去过两回,也遣大公子每七天去一回,小的只知晓吴大娘的病非一日一夕,须长久调养,其他的小的倒是不知晓。" 梁予馥笑自己真是多虑了,他们桑雪楼不就是满屋子大夫吗?哪里需要替吴大娘请大夫呢。 不过她一直都记着,吴老先生在赤竹巷对她的细心照顾,便请婆子帮忙替她带句话给吴老先生,"烦请婆婆替我带句话给吴老先生,告诉吴老先生万般保重自己的身子,若老先生有任何需要,还请老先生别嫌弃小女的绵薄之力,赤竹照护恩情,小女都记着。" 婆子诺了,便服侍梁予馥戴上帷帽,还细细的叮嘱跟随梁予馥出行的其他婆子,万不可让九姑娘在外人面前,摘下这帷帽。 隔着着薄薄的丝纱,她很清楚这帷帽有何用意,也谢过婆子的用心,便戴上帷帽,让婆子陪着上了马车,随师兄们的脚步,到燕都老饕口中,这地处凤凰街上,燕都数一数二的饭馆烩春庭。 梁予馥乘坐的马车缓缓地前进,不疾不徐,在燕都最热闹的大街上,丝毫用不着停留,也不需停顿,一路畅通。 街上沿途挂着各式灯笼,阁楼绮丽,商户小楼喧闹声此起彼落,跑堂下楼的小二端着酒正迎来送往。 一路上的炉烟、水气、酒气、薰气、烟火气,全奔腾笼罩在燕都的大街上。 四处喧嚣热闹的声音,让梁予馥都忍不住的掀起马车的帘幕,悄悄地看了几眼。 远处突如的炸开几朵繁色的烟花,一阵惊呼,路人只有叁叁两两扭头朝远方望去,仿佛对这盛世之样,已是稀松平常。 在人来人往,车如水马如龙的街道上,大街上的车驴马匹,见到她乘坐的马车上高挂着桑雪楼的图腾灯笼,便自觉地小心避过,丝毫无人敢犯。 她知晓,自己夜间重游燕都,对这灯火璀璨的花花世界,依然大开眼界地吃惊。 此时的心境却与无家可归,只能在燕都流浪的罗二,已是大相径庭。 庞府九姑娘的种种模样,好似这夜空形似风凰尾翎的烟花,稍纵即逝,花火缓缓掉落,冷了,犹如梦一场,也非不死鸟的传说。 马夫叫停了马,规矩地提醒梁予馥已到烩春庭的边上巷弄,直入有门卫守着的亭门,朝内便是烩春庭。 梁予馥有些不解,这般人来人往的饭馆酒家,怎或把大门座落于此等巷弄,实乃怪哉。 烩春庭不是地处凤凰街吗? 她记得凤凰街可是燕都数条大道中的其一,专营夜里上有火气、人气的营生商户。 尔后,她轻声细问:"我师哥他们呢?能恰巧碰见他们吗?" 马夫才小声回话:"公子们骑马,应往凤凰街的大门进了,怕是只能与九姑娘在里边见了。" "既是坐落于凤凰街,那为何我们不停于凤凰街口入行?"梁予馥下了马车,她细看这四周。 马夫只当她还是孩子,所以不知这些规矩,只能笑着解释:"九姑娘这是我们老祖宗的规矩,在外头除了男人跟身有诰命夫人能行中门,其余的妇道人家与姑娘、孩子们只能偏行旁门。小的自然只能把马车停在烩春庭的旁门巷弄了,望姑娘你别见怪,这真不是小的糊弄你。" 梁予馥本想逮这这机会,多问些问题,无奈马车后面已排了几辆马车,等着停靠。 她自知不好耽搁,只能谢过马夫大哥,让婆子陪着从烩春庭的旁门进入。 小厮陪同,行过蜿蜒楼廊,才入雅座厅室,梁予馥便见他的师兄们早已经入座。 此雅座厅室不只有他们师兄妹几个,不远不近之处还有两桌,做满桌子的宾客。 好些的是,烩春庭尚用帘幕屏风把桌与桌相互隔着,让宾客能只管自顾地谈天吃饭。 烩春庭的伙计让小二赶紧送了茶过来,低头顺眉的朝向四师哥苍术解释道:"庞四公子,今日的席实在过于急促,小的实在难以给各位公子们开间安静点的雅室,还请各位公子见谅。" 苍术眉目间显然不悦,要不是其他师兄弟看着,他已经拍桌站起了,"我们有姑娘家,自然该给我们雅室,如此龙蛇混杂,莫不是瞧不起我们庞府吧?" 苍术这话,让伙计的面色一白,就差点没跪下,一一解释了。 梁予馥自知四师哥是顾忌着她,所以不悦伙计的安排,但她只想开开心心吃顿饭,也见不惯这些,更不想多做为难,她便扯了下四师哥的袖口,轻声道:"四师哥,这厅室也挺好的,人多才热闹,也才有吃席的气氛。我不打紧..." 槐实左右环视,这雅座厅室中皆是男子。又细瞧了正戴着帷帽的小师妹一眼。 思到,若用膳时,不能自如,岂不难过,槐实便撑起折扇,隔开四师弟对伙计的针锋相对,打圆场缓和的说道:"能否再给我们加座屏风?姑娘家还是不方便些。" 伙计急忙答应,退下去准备。 在吃茶时,梁予馥透过帷帽,看清这一整个堂室皆是男人围在一起吃饭饮酒,四周桌案边的吆喝声,此起彼落。 为了照顾他们有女眷,伙计又差人拿了两座屏风过来,把这大圆桌的方外几尺都给掩盖住,生怕坏了未出阁姑娘的名声,苍术见状,这才语气好些。 苍术本是富家子弟,虽不得家父宠爱,却是早就尝遍大江南北的美食珍馐。 他嘴挑,来到燕都后,唯一看得上眼的便是这烩春庭的菜,早就是烩春庭的熟客了。 自然自来熟地一一嘱咐,"老板,先来五斤酱牛肉,两条烧鱼,熏鹅醉鸡各来一只,一盘香煎萝卜脯跟羊杂锅,双冬菇瓜汤,双烩鱼翅羹,甜糯枣泥糕。给我小师妹单独来一盘冰凉的果子。" 小二记忆好,唯诺点头地,把这玲琅满目的菜色一一记下,边差人赶紧送上茶点。 梁予馥突记起庞大人与吴老先生,两人皆身有要事无法赴约同乐,她小声的询问坐于她身边的四师哥苍术,"四师哥,晚上咱们回去时,我想给师父跟吴老先生送夜宵,也想让他们尝尝烩春庭的菜,好不好?" 梁予馥尚未摘下帷帽,只是掀开了一角,露出眉眼弯弯的笑颜。 少年初长,突如一见盈水脉脉,心是心不由己的颤动急促。 苍术情不自禁的有些羞涩,他避过视线,双手揉了下手掌,这才恢复几许冷静。 恢复冷清之后,他觉得小师妹也是有心了!知道得想着师父与吴老先生。 他细思之下,也知晓,总不能他们在外面逍遥,便忘了师父的教养之恩,跟吴老管家平时的照顾。 苍术双掌一拍,赞同梁予馥的想法,"那行呀!你这般念着师父,他老人家肯定很开心的。"苍术又把小二招了过来。 老人家? 梁予馥突忆起赤竹巷,一色昏暗,在烛光的闪烁之下,那貌如玉阶仙的庞大人,被他的徒儿说是老人家? 她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 苍术见她心情愉悦,也乐呵与小二说道:"小二,我们还要在点些热菜,等会吃完饭带回府的。" "不过,我们要给师父点些什么菜啊?"苍术不解,甚至不知师父跟吴老先生的口味,他环视这几个师兄弟,看看谁能出声给点意见。 大师哥吴槐尝了茶点,才朝着小二说道:"来道笋尖冬菇烩、百合桂花银耳汤、黄酒醉鸡、炒猪肝、白菜炖豆腐。两人份,装食盒带走。" 吴槐点完菜色,才朝着梁予馥小声提醒,"大人跟吴老先生口味清淡,不爱大辣重咸。像葱烧黄鱼、过水韭,是大人常吃的。" "那大人可有何物是不喜欢吃的?例如对什么忌口?绝不碰什么?"梁予馥在等上菜的同时,跟吴槐小声的闲聊了起来。 吴槐笑着收起折扇入怀,擦了擦箸与面前的小碗,"师妹,你这问题可就真难倒我了,大人平时的喜好厌恶实在让人难以分辨,我是跟着大人外出多了,自然能细察出一二。若要问我更多的,那就不知晓了。" 梁予馥点了点头,看着眼前已经上菜的美食,兴致不是很高。她从小对吃的就不太讲究,倘若能下的去嘴,那她就不挑剔。 但眼前的美食,入口却让她眼前一亮,禁不住食指大动,四师哥果然极其懂吃。 菜一齐全,师兄弟们顿时全安安静静的吃饭,连夹菜都规规矩矩,如同散学后在食堂吃饭的习惯一样,与周边的吵杂反差之大。 梁予馥吃着萝卜脯,又尝了鱼翅羹。她对这些师兄们越来越好奇,她好奇着,他们跟她一样都是倾慕大人的医术,才来到桑雪楼的吗? 第六十二章柰果非梨 邻桌的交谈声,醉态肆意,争吵的声音大到,连他们师兄妹都听见了。 低沉,声音貌似粗犷男人摔了酒杯,忿忿不平的吆闹,"我就不懂家里的老头子在想些什么,咱们家又不用瞧他们的脸色过日子,匡那伙见利忘义的南晋人,有什么不对?" "我是他亲儿子,就为了一点错事,居然夺了我商号的掌柜之位。"男人越说越恨,酒也越喝也急,直呛得咳了出来。 旁边友人虽话语间存些安慰,却字字不离火上浇油,"这回我支持大哥,这南晋人以假琥珀骗了我们整个燕都的人,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吃了假药,我们骗他们几回又何妨。" 邻座的男子尚未语毕。 席间,梁予馥同席上的几位师哥恰巧都听见了,乍听之下,除了埋头苦吃的四师哥,不管事的七师哥与八师哥,皆眼神同时一变。 吴槐手持折扇敲了敲还在埋头品尝美食的苍术,苍术接收到了大师哥的暗示,他表情略无奈,这就起身到邻席敬酒,因自来熟的性子,很快地被男人们邀请一起喝酒,打成一片。 直到邻桌的男人醉醺醺的喝倒了后,席间上的人也紧接的离去,雅室座堂顿时空了一半。 苍术这才回到席间,小声的挤到师兄弟之间,他随手扒着一脸老实相的五师哥贯众,一手拉着炸毛的八师弟枳实。 才神秘兮兮的说着,"猜我刚才打听到了什么?他们都说,燕都先前发生的假琥珀案,这背后主谋是南晋人。是南晋人记恨我军在太和年间,收服了南舒,平定南边的疆域。才故意处处与我们为难,想坑害我们大燕。街坊四周都传遍了。" 席间几位师兄脸色一变,没人敢先多语,仿佛都被鲠住了咽口。 梁予馥不清楚这太和年间是发生了什么事? 但若是说到假琥珀案,她就不得聚精会神地听四师哥转述。 八师哥枳实着实不知轻重,也不知晓师哥们为何如此严肃,因气氛影响,他也小声而语,"邓老板来楼里送货收钱时,我也听见他跟楼里的几个长工闲聊,自诉他们车马药商才是案子里最无辜的。一口一个保证,言之凿凿地说着,假琥珀都是从南晋流入大燕,是南晋人的阴谋诡计。" 枳实的话,又让其他师哥皆一阵沉默。 梁予馥听着,只觉得方方面面都怪异的很。 琥珀可是盛于北方,又被称为北方之金。南方人并不熟知此药,很可能连看都不曾看过琥珀生药,又谈何能熟知琥珀生药的药性气味,这不合理。 思至此,梁予馥丝毫不想对师哥们瞒藏着,她在席间直言不讳,"可若是南晋人有本事造出坑害我们的假琥珀,还把我们最为精通药材的药商跟大夫给骗的团团转,不就代表,他们的制药识药技术,比我们的人,还更为高明吗?" "况且,若假琥珀真是由南晋流入的大燕的,不就代表这些车马药商与药铺老板都与南晋人有所勾结吗?既是这叛国通敌的重罪,官府怎可能只判慈心的刘老板拘牢叁日?邓老板却一点事都没有?总不可能连官府都包庇与南晋勾结的人吧?" 梁予馥直指要害,看似字字珠玑,实则是暗藏杀机。 大师哥槐实见状,兀自佯装手滑摔碎了一碗,叁师哥羌活见机也拾起一甜糕,起身塞进梁予馥的嘴里。 七师哥附子却冷冷地看着,挑起事端的四师哥跟梁予馥一眼,暗叨愚蠢,暗自吃茶。 二师哥虎杖扭头去查看邻席尚还有没有人在,神志还清不清楚,见邻席的男人早就醉意上头,满嘴胡话了,也才松了一口气。 八师哥枳实,显然还没意识到这字字珠玑中,藏的不只是真相,更有无端的祸害,只得小声的反驳小师妹:"制作假药也能算技术好啊?" 枳实还没说完,立马被身边的六师哥苏木夹了菜,揉揉他毛燥的头发,让他趁热多吃一些。 五师哥贯众丝毫没被周围的气氛影响,他吃了块果盘中的梨,直言爽语,夸了这梨真甜,仿佛意有所指,"我听道爷说,只有产梨的地方,才会多到需要把梨给冻起来,等着吃冻梨。怕是拿颗柰果去哄骗不曾见过梨的百姓,柰是梨,更是轻而易举。若是拿着柰果去哄骗年年冻梨的人家,柰是梨,那不是蠢驴挨揍吗?" 六师哥苏木听着,忍不住一笑,也跟随着吃了块梨。 梁予馥倒是抬眸看了五师哥一眼,觉得五师哥说的话,很有意思。 确实,若是南晋人要骗大燕人的钱,再怎么傻的商家,都知晓大燕的药商能拿到的琥珀生药,定是第一手,最为金贵的琥珀生药。在择药上,怎么都不可能会选择有北方之金之称的琥珀。犹如,五师哥所言,拿柰果当梨哄骗年年冻梨的人家,是纯给自己找麻烦,欠抽了。 她跟老胡到凤翔府采购生药时,曾看过曲掌柜把蚧蛤剪成碎块,就只为了瞒骗一知半解的买药人,却无法以此方式匡骗真正的识货人。 可知,南晋人若是真把假琥珀给造出来了,怕是也不会卖给大燕人。按人性来说,坑杀不识货的人,才是最为长久的赚钱之道。卖假琥珀给大燕人,实乃失策之举。 且她与老胡到凤翔的那段路程中,老胡分明不是这样告诉她的。 她当时佯装小子,身份卑微,老胡根本没可能骗她一个毫无利益关系的孩子。 她回忆起,老胡非常肯定的道出,这假琥珀的上下流通,是燕都中多数相关人士睁只眼闭只眼,相互勾结来的,这又何来与南晋人有关? 当时她是在慈心莫名被抓,是意外被发现造假传信,而被关押进大牢。 可假琥珀案的相关人士,含朝中太医院的太医,与燕都的药铺老板跟车马药商老邓,皆没谁是真正出事,被查出与假琥珀案有关的。 就在事隔数月,街市邻舍也慢慢遗忘到脑后之际,竟是又扯上了南晋? 莫不是此事,还另有隐情? 梁予馥的神色越发的严肃,若此事非南晋人所为。 岂不是,这幕后黑手仗着南晋人无法跟大燕人对质,面对面的思辨畅谈,便血口喷人,借刀杀人? 她的师兄们大概均不知晓,不只南晋人,连她都差点成为这惊天大案的倒霉替死鬼。 席间,各有各的疑惑,却难以在此地说破。 第六十三章朱芍英华 迟钝如苍术也察觉到了不一般的气氛,他只得巧妙地将功赎罪,佯装说了大师哥手滑摔碎了碗几句,以吃饱喝足之姿,刻意找了小二过来问一句:"你们烩春庭的厨子是谁呀?能不能介绍给小爷认识?若是小爷高兴了,府上的家宴便请你们烩春庭到我们府上做烩。" 热菜享用完毕之后,小二又重新送上两壶好茶与瓜果。 毕恭毕敬的回答,"我们烩春庭的小朱师傅那厨艺可是一等一的好,只不过要请小朱师傅到外府上做烩菜,那还得问问我们小朱师傅的意愿,这小的没法帮你。" 苍术了解这些与商户小二打交道的门道,他从袖底塞了碎银子给小二,好言劝劝,"你帮着劝劝朱师傅,我们师兄妹几个可是庞先生的高徒,桑雪楼你听说过吧?绝不会让你们小朱师傅吃亏的,你帮忙引荐引荐,给小朱师傅多说几句好话。" 小二一听桑雪楼的庞先生,立即弯腰示意,好似说戏般地比手画脚,顾自眉飞舞色地说了起来,"这燕都里谁不知道针砭圣手庞先生啊!庞先生年少便替宋国公解决了陈老宿疾,一入燕都参加翰林医考,即摘了魁首金榜,绝无仅有,这么年轻便入宫担待大任,实乃少年俊杰。各位小公子可真是好福气,能拜入庞先生的门下。" 小二披挂条巾于间,双手抱拳,眼神中实乃称羡不已。 梁予馥有些惊讶。庞大人在燕都竟是名望之高?连贩夫走卒都知晓? 若不是她见识过庞大人的枯骨生肉之术,怕也不会如此肯定。 叁师哥羌活自行,打了圆场,想淡一淡气氛,"别听我这兄弟胡说,庞先生是何等高人,我们哪有福气入他门下,我家这兄弟不过是多喝了几杯,胡邹几句罢了。你可别真当真了。" 小二长了他们些年岁,正愁没人能在跑堂时,多聊几句呢!这不,一一的把自己所知道的,都一股脑的说了出来,"也罢也罢!你们这些小伙,定是鲜少能听说庞先生年轻时的经历。我虚长你们几岁,就说些奇事让你们长长见识。" 羌活本想再多嘴,让小二消停一些,树大招风的道理,他还是知晓的。 无奈苍术搂住他的肩膀,用眼神示意,想听听这小二能唱出什么大戏出来。 这小二见手边活也不忙,放下托盘,一一道来:"说起这庞先生啊!他的医术、医理、医论,可是连院使大人都无话可说。传闻这院使何大人本是欣赏着庞先生的才华,有意招庞先生入门下,为自己广纳贤才。无奈何院使被拒之后,老脸挂不住,这才成了院使大人的心结。这也是为何,庞先生在太医院多年,一直只能屈尊任八品太医之位之因。" "人人都说,庞先生是被何大人给打压了!"小二双臂做出夸张的动作,却声如蚊蚋,生怕隔墙有耳。 四师哥苍术听得津津有味,本想多打听些事。 大师哥槐实顿时起身,拦住苍术,直接拱手相敬,塞了几文钱给小二,生怕又多闹出是非,"请替我谢谢你们朱师傅,张罗了这么多菜,实在是辛苦了。刚才额外多点的菜,就麻烦你们朱师傅多上点心了。" 小二收了钱,为人机伶,立马懂了弦外之音,入内嘱咐厨房加快动作。 不消两刻钟,两人份的菜品食盒即送了出来。 二师哥虎杖提了若干食盒后,其他师哥们也紧接的起身,拱手欲离。 七师哥附子见四师哥苍术还在叨叨,直接捂着四师哥的嘴,扒抓着他离开,生怕多惹是非。 众师兄弟把食盒交给梁予馥身边的婆子,见小师妹安稳的上了马车,他们才去牵马,准备归府。 在回府的路上,苍术才忍不住抱怨,"我也就问问几句,想着寻个佳节让朱师傅来我们楼里办办烩菜。让大家在佳节团圆之时,还能吃得开心,喝得开心,这岂不美哉?" 贯众快人快语地提醒四师哥,"四师哥,在外边还是尽量低调,少给师父惹事。" 苏木霎时跟上来提醒四师哥,"师父虽然离了庞家,出来自个开新府建楼,但总归也是庞家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庞家本就与朝中文臣不和,这般大鸣大放师父跟何大人的是非,不好。" "我倒是不意外,自古本就是文武相轻,相互看不起罢了!阳光下,实在没有新鲜事了。"羌活耸耸肩。 苍术听着,也觉得在理,只是暗自叨叨,"若不是拜在师父的门下,怕是我只种小妾生的庶子,爹不疼娘不爱的,老早被我爹丢到田庄里捡红薯呢。" 马蹄渐远,烩春庭的后厨,锅火炉灶依然炙热,爆辣香怵的气味,实在香的让人迷糊不已。 五六个厨工依序的给一名不高,肩不宽却厚实,样貌干净,看似十八九岁的男子,一一送上备料。 跑堂的小二放下条巾跟托盘,才低语朝男子说话,"小朱师傅,今日有公子想请你主持府中的家宴府烩。" "有无定金?是何人家?"说话者俐落的翻炒锅桌的辣椒香料。 小二摇头,才想多说几句。 锅中突如燃来的大火,却惊得众人大步退了几步,引得惊呼不已,全愣在当下了。 有一学徒赶忙以水瓢舀了水,欲往火焰上泼。 千金一发之际。 小朱师傅直踢中了学徒一脚,让厨工手中的水瓢,自浇得一身,终于冷静了几许。 只见小朱师傅冷静的持木盖,直把大火给盖在锅里熄灭。 这才乍然地转头骂人,"怕火进什么厨房?当什么厨子?见到火,害怕就没事了吗?" 小朱师傅见这混小子抱头鼠窜,直转身要逃,只得一手持锅铲,一手扭着小伙的耳朵,骂了几句,"还有你,我是这么教导你的?见锅中有火,能以水扑灭吗?是不是嫌大伙命太长,浇几把火,把我们大伙都给烧了。" 学徒阿六嗷嗷几声,只敢抱头讨饶,"小朱师傅,我错了错了。" "滚出去挑水。"小朱师傅扯下额上的头巾,擦了滴入眼中的汗珠。 边上的小二知晓他们烩春庭的小朱师傅,脾气有些爆,更是得小心应付。 他附耳小声说:"小朱师傅,这请你主持家宴烩的,好似是庞大人府上的。" 小朱师傅冷眉微横,没心情管这些,"什么叫好像?问清楚了,在告诉我。" 小朱师傅扭扭了手腕,一整天的忙活,现下只想好好洗个澡,洗掉这一身的油污汗渍。 夜深了,烩春庭的灯火一盏一盏的熄灭,临近的花楼,就算隔着轩窗罗纸却是越来越炙亮。 第六十四章恶祸临门 入夜,他们尚未迟归。 不过是在府门前巧遇见了吴老先生归府,梁予馥拿了份食盒给他,顺道问了一下吴娘子的情况,一并想请吴老先生领她给庞大人送夜宵。 吴老先生陪她走到涉冬苑的门口,却见平时守门的奴仆不见踪影,眉间一紧,更甚微愠。 叨念着:"这几个小子不知晓又跑去哪偷懒了。" 吴老先生遥望,见涉冬苑里的灯火如长,倒是安歇了一口气,这才朝梁予馥细道:"九姑娘,我得先去偏院一趟。庞大人信任我,交予我管家,府上若是门卫不严,误了大人的大事,便是我的罪过。还请你先行朝内,沿着白色鹅卵石一直走到尽处,便会找到庞大人的主屋外。外边有一飞亭,你先在亭处等我,待我替你通传大人。" 梁予馥表示理解,便提着食盒独自走进暂无人守的涉冬苑。 她走过奇木石洞,仰头望楼,见涉冬苑里的阁楼雕甍绣槛,屋脊兽飞天神采,连门栏窗格都别具一格,纹光石的台阶处处都是。 远处还有一处环湖,湖边有一亭子。 涉冬苑格外的安静,除了轻声的虫鸣,远处的夜莺啼响,不知何处的水声淅沥,扑面而来便是一阵清凉。 她行到主屋外时,见到梁柱上题着字,名唤空无斋。 空无斋? 这名字好生奇怪。 屋中四壁门窗皆是紧闭,连微开缝隙,让清风吹入都不曾。 好生奇怪,庞大人不怕热吗? 这天气若是紧闭门户正是炎夏恼人。 梁予馥走上台阶,本左顾右盼想找找个守门的奴仆,悄悄地打听庞大人平时的行坐起居,利于她便。 可肉眼望去,这主屋的门外却是一人皆无,诺大地园子安安静静的,实在诡异的很。 她觉得有些反常,莫不是庞大人喜静,不喜有旁人靠近? 万籁俱寂之中,屋内突兀地一声异响,貌似倾倒之声。 她一阵好奇,便蹑手蹑脚地下了飞亭,直走上玉阶想往窗格查看。 她侧耳听闻,里边却是静的很,正想敲门之时... 远外清风却夹带着一股异常刺鼻的血腥之气,格外浓厚。 顿而想起刚才的倾倒之声。 梁予馥口鼻胸中的绿茵之想,畅然天星之望全然被犯呕的血腥气味浇熄。 她瞬间起了冷鸡皮,忆起她与庞大人初见之机,便是庞大人买她本已成尸的身躯,就地拆解之因。 莫不是,庞大人也在此地,行需要以雕梁画柱,富丽堂皇只处居干着掩人耳目之事? 她心中上下忐忑不安,怕自己见到了什么不该见到的事,该如何是好。 只得转身快步离去,血腥味却循着风来的方向,越来越浓。 梁予馥走的急,实在是满颊沁汗,只能消停一下,行到一处石洞外歇息。 手扶石墙,却闻到犹如杀猪刀直插入猪脖放血,过于十倍地厚重血气,浓厚至极,直呛口鼻。 她忍不住做呕,兀至提灯上前,往内行走,却见石洞里塞满了,全是歪头半断脖的奴仆尸首。 如此惊怖的景象,让她连话都说不出口。 她往后一退,只见石洞中的地下石径皆被血溢流涓成溪纹,满是鲜血淋漓,可怖之样,直叫人做呕。 除了害怕,她没第二种想法。 手中提的食盒,顿时打翻于地。 她惊魂未定的跑了一会,顿时停下脚步,屏气心凛的想起... 莫不是那声倾倒之声,是贼人在屋中犯事,并非其他。 她误会庞大人了。 那庞大人,如今身在此处呢? 在这悄然无声的园林中,他是不是也惨遭杀害了? 想到此处,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在凉风吹抚之下,她却汗流夹背的往回看。 明明已经攥紧了手掌,却止不住的发抖,她只能忍住悲痛,隐忍住想往回寻找庞大人的念头。 梁予馥更是清楚的知晓,她身无所长,若是贼人还在,她不但救不了庞大人,对事情更没什么帮助。 除了往外寻找救援,她不作他想。 大师哥... 大师哥...... 梁予馥奔至疏秋坞,却被疏秋坞的奴仆给拦住了,不让她进。 她想解释,却怎么的都说不出口,眼泪跟那一具具被割脖扭断身首的景象,还在她的眼中跟脑中打转。 疏秋坞东边阁楼的窗子突然地被打了开来。 虎杖尚未歇息,且他向来警敏,从高处窗子见到一向文静谨慎的九师妹,竟会如此失态,便从心生疑惑,更是着急。 他提气从阁楼上一跃而下,沉稳的好似敏捷的豹子,看来武功底子不弱,"九师妹,发生什么事了?" 梁予馥忍住眼泪,又惊又疑,又悲且忿,直往二师哥的面前倾诉,"二师哥,师父那处....杀人了...杀人了。" 她看起来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像是被吓坏了,双手还微微发颤。 虎杖见小师妹吓得脸无人色,他摸不清头绪,也不知晓该如何安慰,"那师父他人呢?你见着师父了?" 梁予馥只是摇了摇头,委实害怕,连说了叁次不知。 虎杖听见师父那处杀人了,自是满心忧虑师父的安危,只得拉开嗓子,往阁楼上一吼,"兄弟们师父那出大事了,你们全都下来看看。" 说完,他按下急切,难得轻声安慰,"大师哥向来沉着谨慎,你先跟大师哥说清楚发生了什么,我们师兄妹再行计划,我先去涉冬苑探探师父的安危。" 梁予馥来不及阻止二师哥,虎杖却步伐轻快,不一会儿便赶到涉冬苑。 一路上,他想着只要师父安然无恙,便可。 若是师父真杀了谁,那么他死拼着命都得替师父扛下这罪,都不叫师父遭人唾骂。 虎杖小心行事,整路却不见守院的奴仆。 练武之人的感官知觉总是比一般人灵敏,虽然只是微弱,但确实从西南方之处传来阵阵血腥之气。 虎杖直觉这些杀意来得颇为奇怪,他师父虽家事显赫却向来待人宽容随和,丝毫没有高门大院子弟,那般不可一世且盛气凌人之作派。 这般当堂入门的杀意,又是所为何事? 虎杖一心记挂着师父的生死未卜,持刀,便翻墙轻踏入园林。 他一路不见任何奴仆,连师父的贴身侍卫,卫矛卫师傅也不见其影。 虎杖正觉得奇怪。 草丛中,突如其来的一只满是血迹的手抓住他的脚腕。 虎杖屏息,只见一双像是杀过人的眼睛,正如狼锋利的狠看着他,紧咽难语。 正见这半身是血的汉子,正是卫矛卫师傅,虎杖大惊,该是如何武功高强的贼人,才会使卫师傅伤成这样。 如此猛将都命悬一线,气息奄奄,那么那个领他们离开孤苦无依,救他的父母于急难,无偿教养他们多年,让他们敬如父兄的师父,又该当如何呢? 他忆起六岁那年,凄风冷月,满地黄纸,黄土秋瑟,风沙卷地,风吼声凄厉异常。 他泪流满面,跪在先父先母的坟前,死死不肯离去,只朝着墓碑磕头,直到昏厥。 清醒时,他才知晓眼前的大哥哥,便是父母昔日总提起的大恩人。 他暗自许下,就算为奴为仆,他也会替他的父母偿还大哥哥的恩情。 虎杖又惊又怵,着急地把卫矛搀扶而起,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甚难接受此景,胸口犹如堵着一口血气,往上涌出,深怕师父早已遭了恶事,"卫师傅,到底出了什么事?师父人呢?贼人为何人?" 第六十五章主心骨失 卫矛强忍着一口气,他单手紧握住虎杖的手腕,"让吴槐暗中到庞府通报,家主被北方贼人抓走,切不可张扬,不可报官..." 语毕,即晕,命悬一线。 虎杖无神不决,只得查看卫师傅的伤势。 只见卫师傅身上中了一刀,半身是血,左腿骨摔断了,白骨森森曝露其外,甚可怖。 不远处恰好传来少年因惊恐而传出的尖叫声,听这声音,虎杖认得出来这应当是老四跟老三的声音。 虎杖把卫师傅给扛起身,只得大声的呼喊其他的师兄弟过来帮忙。 众人赶到,连吴老管家也带着数个门卫着急地过来。 大师哥槐实与七师哥附子先至,五师哥贯众搀扶着因见血眩目的三师哥羌活,六师哥苏木扶着八师哥枳实,唯独四师哥苍术与梁予馥脸色发白地走在最后。 梁予馥虽面若死灰,却已经有些许镇定,她见大师哥槐实忍着恶心,撕下衣袖替卫师傅缠在身上止着血,仰头嘱咐吴老管家让人备好屋子跟伤药。 吴老管家诺的一声,带了家丁将涉冬苑团团围住,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派可信任的下属清查府中的可疑人物。 她见着卫师馥的腿断了,便想起从前她父亲医治断腿的手段,灵机一闪地转身去找可以使用的物件。 五师哥贯众也蹲下,围在卫矛身边。 他知晓他们师兄弟几个,尚无人习得师傅的枯骨生肉之术,医术根本不及师父的千分之一,这真遇上事了,这才开始恨及平日的不用功,"卫师傅的腿断了,师父不在,可该怎办才好?" 六师哥苏子提议,"这样吧!我去找城中,那鼎鼎有名的程大夫过来给卫师傅看看吧!咱们学医多年,治个皮毛头热还勉勉强强,这种外伤大病,若非是外伤大拿,也实在毫无办法。" "程大夫是隐退的太医,他是何等人物,怎可能屈尊降贵的来给卫师傅看诊。何况,诊治外伤本就是极其有风险的事,本就鲜少人精通。更别说这种麻烦事,程大夫是不可能把这种麻烦给愿意揽在身上的。"突然醒来的三师哥羌活,说了一大串话,泼了冷水的话。 可众人的沉默,也正巧便是大伙都默认的道理。外伤科本就鲜少人学及,堂堂隐退的名太医,凭什么看在他们这几个默默无名的后辈小生的面子上过来呢? "若我们拿师父的拜帖,请程大夫看在师父的面子上呢?"四师哥直觉程大夫定会看在庞府或是师父的面子上帮忙的。 七师哥附子双手抱胸,冷若一语:"整个太医院都是文丞相的人,程大夫都已经平安且安稳的致仕了,他可能为了救个无关紧要地人给自己惹麻烦吗?况且卫师傅刚才让我们不能张扬。程大夫若一来,府中的事就难以隐瞒了。" 附子的话,句句点在要点上,可槐实知道通报庞府与替卫师傅找大夫的这两件事,实在都是拖延不得。 槐实目光瞥向五师弟贯众,知五师弟的身材长相均是平凡,行走在路上难以让人注意,他便沉稳嘱咐,"五师弟你等会打扮成挑柴郎,边打探消息,便趁机到庞府禀报师父被掳之事。" 贯众允诺。 槐实知其他们师兄妹里,就只有她不怕血,有被师父手把手教导处理外伤的经验了。 他的目光扫过,却不见九师妹在其中,他着急的拉高音调问:"小师妹呢?你们谁见着了她?" 梁予馥听见声音,这才突然跑了过来,她手上持了几根捡来的树枝,满头大汗地说:"大师哥,我见过我父亲替村里摔断腿的老爷子医治。我爹曾说,断骨必先定肢,以免造成大患,我可以简单地试试替卫师傅定伤肢。" 七师哥附子皱了眉,觉得这姑娘可真不靠谱,伤患是可以这样随便尝试的吗? 直挡住她,冷若冰霜,"你别帮倒忙。" 待梁予馥靠近时,他近身冷语,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细道:"这是我们府上的事,与你无关,你少自作主张。" 面对七师哥的质疑,梁予馥也无法辩解,她也确实只记得粗略的医治手段,更细致的法子,不只她不会,连她父兄也不擅长。 但她记得她父亲在处理断腿的老人时,是以木枝把腿给扶正的,后面服了什么药,用了什么膏,她就全然不知晓了。 虽不知道原因,但她记得老人家休养了不足一年,确实就能下床了。 尽管她不知道怎么治疗断腿之伤,但好歹先替卫师傅保住腿,后续才有治疗的可能。 槐实在这种情况下,心态还稳得有心情发笑,只得赶紧发话,"让小师妹试试,卫师傅的断腿就算医治不了,但卫师傅身上的刀伤也是肯定得缝。可除了小九,我们兄弟几个,全然没有谁有缝过伤患的经验。" "但小九有,还是师父手把手教导过的,你们不信她,总得信师父吧!师父向来不会看走眼的。" 槐实这大师哥的发话,让其他师兄弟都心安了不少,除了附子依然冷漠,其他师哥皆赞同。 苍术知晓他这七师弟打小性子倔,又护短孤癖,他缓和气氛地把附子给拉开,还佯装脑袋发昏,整个人直趴在附子的肩上,一边别过头对着小师妹神秘一笑,"老七,就让九师妹试试吧!我头还有些晕,你帮忙搀扶着我,别发倔。" "烦!"附子此时才退让,给梁予馥让道。 梁予馥笑着感谢四师哥,也与信任她的大师哥相识而笑,行过七师哥的身边时,丝毫不理睬七师哥的冷眼相对。 七师哥不喜欢她,把她排除在外,那便不喜欢吧! 这世上,不喜欢她的人还少过吗? 她不执着,也告诉自己不需要难过。 她自有办法,跟其他师兄相处的很好,也讨师父的喜欢。 也向来只做自己及所能及的事。 第六十六章学以致用 槐实让师弟们稍稍离卫矛一点距离,让小师妹有方寸之地可以发挥。 梁予馥初见血骨皮肉分离的模样,比之缝血肉时更加的屏息难忍,不经意地忆起那推被割断头颅的奴仆,更是毛骨悚然的害怕。 卫师傅的腿如此惨烈,实在难以想象是何种残忍的手段致这断骨之伤,又该怎么治疗才是? 若是有一身枯骨生肉之术的庞大人在,自然无所畏惧。 她微微别过头,抚摸自己有些冷鸡皮的手臂,定下心头地深吸了一口气,给了身边关心她的大师哥莞尔一笑。 这才突如仰头,同随身总会带着匕首的二师哥借刀,"二师哥,你身上有匕首吧?借我用用。还有...卫师傅左腿骨摔断了,我刚才捡的树枝怕是支撑力度不够,府中有扁担或是长于卫师傅腿骨的木棍、木板吗?能否替我取了些来。" "嗯!"虎杖向来多做少说,他把身上的匕首递给了她,即刻转身去寻长木棍。 梁予馥握着匕首,眼尾余光皆是伤肢口处,那般皮开肉绽,筋理见骨。这般模样,比庞大人那日的伤患更加地血腥,更加地叫人寒颤,犹如生宰杀的猪肉羊肉。 只怕她有好些日子,都没胃口,吃不了肉了。 她舒了几回气息,忍住作呕之意,想象犹如那日在床沿,也是庞大人握着她的手,温柔沉稳地告诉她:"莫怕莫怕,予馥,你做的很好,我的皮肉被你缝的很是好看。" 她的耳际,仿佛还能忆起那人温柔沉稳的嗓音。 那双犹如秋水星辰的眼眸,沉浸入她的心,便不曾浮沉出临月映空了。 乍然,她握刀直下,刀锋划过身上的外袍,利落地顺着布料的走线方向,把袍子割成了几大片。 师哥们见状,皆心惊了一跳的转身避过,顾忌着男女大防。 三师哥还低头直喊了几句:"非礼勿视,真是失礼了!" 梁予馥此时却无心守着礼,她撕下身上大半的外袍,是打算作以绑缚之用的。既是作绑缚之用,便不可单纯用几片稀疏轻薄的裙摆为绳。 她急忙把外袍捡拾好,捡拾好等会要绑的布角,在撕另一边的衣袖披盖在卫矛的伤患之处, 二师哥动作迅速,随即取来了几根长木棍跟园子中的扁担,脸上胀红的直语:"不知晓小师妹是需要多少,我便把有的全取过来了。" 梁予馥见了二师哥的老实样,忍不住发笑,笑着说道:"二师哥做的好。我等会需要以长硬物固定在卫师傅的伤肢左右之处,作以保护。这些扁担似乎合用的,很坚实。" 她接过二师哥递给她的扁担,蹲于卫师傅身边,将扁担置于伤肢左右,以外袍为绳分系腿部上中下,与扁担紧紧牢固。 突如此时,她周观畅想,想起庞大人在教导黄帝内经时,曾言:腰脊者,身之大关节也;肢胫者,人之管以趋翔也。 腰,更是为一身持以转动开合之枢纽。 督脉者,起于少腹。上额,交巅上,入络脑,还出别下项,循肩膊内,侠脊,抵腰中,入循膂络肾。 督脉不止贯穿脊柱,还上通下达,与身体的营气运行有关。若稍有缺失,怕是会影响周身上下的气血流通。 切不可不慎重。 突有如神助,她灵光一现的假想,等会若是师兄们扛着卫师傅进屋时,前后行走若是摆动不一致,怕是会加重地伤及卫师傅的伤患断骨,更甚伤及腰脊,影响气血的顺畅,那可是大大的不妥。 就在师哥们要搬运卫师傅入屋歇息时,梁予馥倏忽出声,"等等。" 梁予馥兀自出声,在起身的同时,以匕首欲断自己的左衣袖,她垂眸细语,"师父说过:腰为肾之府,肾主身之骨髓。不可不慎,此番不能随意地搬动卫师傅。" 槐实见状,更是生耻。他们生为铮铮男儿身,却在此刻毫无用武之地,竟让一个尚未及笄的姑娘家如此牺牲,只能力劝力阻:"师妹,用我的外袍吧,你切末如此。" 大师哥的献袍,完成了最后的固定绑缚,从腰部起始,以长扁担缚固于卫师傅的腰部,如此才可让伤肢缓冲晃动。 二师哥虎杖同六师哥苏木协力把卫师傅给搬了起来,梁予馥这才以眼见为实,在脑中幻化,师兄们搬动卫师傅的意境图。 断骨若是没有扁担的固缚,怕是会因搬动直拖于地,甚至甩动断了半的断肢,难免不利保全患肢,也难怪她父亲曾说:断骨必先定肢。 她行于人后,一路上左右思想,全部神智皆在这思虑中。 燕都中的坐堂大夫本就鲜少精通外伤科,她的师兄们居多也尚未出师,只怕若是要请善外伤的大夫出堂看诊,怕是只有请庞府出面这一途了? 众人入屋,瞧见卫师傅已经绑缚好的伤肢。 现下,却无人有法子可医治卫师傅,思到此,一众师兄弟更是悔恨从前不用功,书到用时果真方恨少。 脑子发胀的四师哥苍术更是焦躁地到处走来走去的,不时抓抓头,坐了又站,站了又做,好似身上有虫子,扰的大伙烦心。 "再来呢?难不成就这么的把卫师傅放在床上等死?"站于门边的七师弟口不择言,更是冷眼一瞥梁予馥,好似在责怪她多事。 梁予馥知晓七师哥是在意有所指,更甚是在怪罪她多事,好似在做无用功,但她佯装迟钝,只把些许不平之心,狠狠地按入掌心中。 她走上前本欲与大师哥交代,自己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断骨的后续疗法,她实在是丝毫不懂。 大师哥却及时给她了一抹安慰的微笑,"小师妹,你先回屋中换身衣裳,再行过来替卫师傅缝皮肉伤处。" 梁予馥本欲转身离去,但七师哥的话有些影响了她,还是心急地直问:"那卫师傅的腿伤,如今该怎办?" 槐实撑开扇子,给自己的烦躁扇凉爽了几下,才淡然的微笑,丝毫没有心如火灼的焦急感,"我自有安排,小师妹你且去更衣吧!我给卫师傅诊脉过,尚有气息,不至于是毙命之伤。" 待梁予馥跨出门槛,阖上了门,槐实才心虚的微吐一口气。 大师哥依序走到他这几个师弟面前,以折扇各自轻敲了,他这几个师弟的额头一下,才转身沉言,"师父不在了,更得冷静自持,这般慌张像什么样?怕不是以为师父真的回不来了?不怕他老人家归家后,问责吗?" 槐实的话,让一众师弟的脸上稍有暖色,紧绷着的心全然松懈了些。 苍术甚至自己拉开的椅子,坐了下来,大言不惭地直诉:若不是贼人趁我们师兄弟几个不在府上,哪能让贼人讨这么大的便宜去?" "四师哥,你这话说的,你练武也有多认真似的?咱们师兄弟几个,只有二师哥的武艺能被师父夸上几句。要是贼人选我们师兄弟在的时候闯入,怕四师哥也只能逃。"七师弟附子倚在墙面上,冷淡的面容也因为提到那个如父如兄的男人,难得有几分焦虑的神色。 苍术豪爽的直回七师弟,也不计较嘴上便宜,"你的剑术也是师父称赞过的,七师弟你可别妄自菲薄。" 听着他的师弟们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槐实也知晓,他们师兄弟几个各有各的来历跟苦楚,也一直都在师父的庇护下念书、学医、学武。 只怕是入了桑雪楼后,便再也从没遇到小苦小难,更况是大风大浪,如今犹如主心骨的掌舵者生死未知,自然会惊慌,心中难以安定,也是人之常情。 槐实回视这一室的师弟,他暗自发想,七师弟的性子冲,很难对人有好脸色,对小师妹更是尚未有师兄妹情谊,如若他在,怕会给小师妹无形的压力,还是先把七师弟给支开来得好。 槐实转头,便依着思路一一嘱咐,给师弟们分配职分,"七师弟你跑一趟白鹤道观,请老道人过来府中一趟。" 他又见三师弟愁眉不展的往外探探,细想三师弟熟读各类医书,博学多才,若是他待在小师妹身边,也会让小师妹的身边多少有人可以商量。 接着嘱咐:"三师弟你陪着小师妹替卫师傅治断骨之外的外伤,若是怕血,便学我闭眼不看罢了!" 尔后转身,见瘫在椅上发懒的四师弟正鼓着脸颊,微皱着眉头却依然白净俊秀的少年脸庞,实在夹杂了几分逗趣,好似天生就什么都不惧怕,什么困难在前头,永远毫不担忧,乐观的很。好似就觉得师父,定是吉人自有天相。 槐实以折扇在掌心轻敲,带着几分羡慕的口吻吩咐,"四师弟你高大也俊秀,不宜抛头露面,便去烧几盆热水过来,再到酒藏帮小师妹搬几坛白酒到这屋里。" 苍术知晓大师哥这是在调侃他呢!本想反驳几声,槐实笑着以折扇敲敲桌子直语,"这些些小师妹自有大用,你别好奇,也别胡闹。" 多年的师兄弟情,苍术自然知晓大师哥是什么意思,就是总怕他惹出事来呢!他哼了一声,把脚给杵到椅上,翘个难看的流里流气坐姿,以沉默向大师哥表达不满呢。 槐实不管,接着嘱咐这几个师弟中,行事最为细腻聪慧的六师弟苏木,"六师弟你留下来清点府中人马的缺失,与吴老先生共同商讨如何安置山石中的可怜人。好歹他们也服侍我们一场,总不能少厚葬他们。" 大师哥还未发话,八师弟枳实见多数的师哥都有活了,他径直着急举手出声,"大师哥,那我呢?我做什么?" 槐实对八师弟的毛躁已然习惯,也怕他年纪小不经事,便把最为稳妥职司交委于他,"八师弟,你拿着我的腰牌前去惠民药局领两帖《涣》卦药,回府后马上以文火煎煮成麻沸汤药,端来立马让卫师傅服了。" 大师哥稳稳妥妥地把职分给安排完毕。眼神却突如对视到,正站立于门的边缘,虽沉默眼神却决然有神的二师弟虎杖。 "大哥,你要我做什么,你说吧!"虎杖突然脱口而出,如此亲昵的称呼,叫其他师弟有些许意外。 但槐实只是温柔一笑,一点都不意外,只淡然的默认。 实在是他跟虎杖相识得早,更是师弟中,缘分最为深厚的。 有好些年,府中只有他们师徒三人与卫师傅相依为命。他们师兄弟二人很早很早就习惯,清晨先跟着卫师傅打套拳,紧接着沐浴用早膳,紧接着随师父读书习字。 槐实难得垂眸,避闪过二师弟的目光,只细语交托:"二师弟你隐瞒身份跑一趟慈心,带孙大夫来府中。孙大夫为人厚道人心,你只管胡诌一身份,说家中兄长生了病,望他出外诊便是。" 虎杖只拱手应诺,果断地转身离去,好似完全信任大师哥的所有决断,也不做多想。 二师弟的背影,让槐实突如忆起当年,那个高壮如熊且身骨异常结实的孩子,怯生生地喊他大师哥的困窘神情。 梁予馥换好衣裳,正巧瞧见二师哥离去。 知晓大师哥已经仔仔细细地把所有细节全都安置好,这忐忑不安的心,才微微放下,心中思道:"大师哥不愧是庞大人最得力的弟子,难怪大人身处凤翔时,也有大师哥相伴。" 思到此,梁予馥不禁有几分羡慕大师哥。 第六十七章重弹老调 槐实见素长绷跟治伤工具,皆一一备好,屋外的长工搬来白酒,一边回报四公子已把热水整锅烧好了,就等屋中的姑娘跟公子吩咐。 算了算时间,槐实自知他得到前院去亲迎白鹤观的老道长,便仔细嘱咐小师妹与叁师弟,"我去去就来,老叁你等会辅助小师妹替卫师傅治伤,若能参透出兴趣,想必师父也会很欣慰。" 大师哥礼貌一笑,走的飞快,像极了在凤翔府怕血的模样,全然没有刚才丝毫的沉稳。 梁予馥无奈一笑,其实她也不是不怕血,只不过是从前替母亲做惯了家务,自然包含帮手后厨那些宰鸡宰羊的杂活。 但见叁师哥一发不语地站在床边,微微别开头,不敢端看卫师傅的伤口,莫不是她叁师哥也怕血吧? "叁师哥你能否帮我再打盆热水过来,顺道帮我喊四师哥进来。" 羌活听了,对她感谢的扬起微笑,顿时落荒而逃。在这么的待下去,看着卫师父那鲜血淋淋又白骨森森的断骨刺破皮肤的样子,他真的快吐出来了。 过一会,四师哥又端了盆热水进屋,还未说话,梁予馥便微瞥头,看了四师哥一眼,轻声嘱咐,"四师哥,你先净手。再手持着火烛替我照光, 床榻这里暗,我实在难以视察卫师傅的伤口。" 苍术应诺了声,手持或烛台,见到皮开肉绽的伤口,顿时微微移开眼,紧蹙着眉头,心思道:"这伤卫师傅该多疼啊!" 梁予馥一一细看被放置好的铜盆,与披置在床榻上的素白布料。 她仔细的依着十里营的记忆,先戴上面巾。 "别动,一会就能戴好。"同时也近身给尚还弯着腰,充当持灯者的四师哥,戴上面巾。 苍术本是下意似的欲躲避,可小师妹的声音突如其来的威严,愣了他,一动不动的任她摆弄,直到面巾穿戴完整。 在烛火之下,苍术未敢大胆的直窥眼前的掩面少女。 只肖想着,是否能来一阵风,轻轻吹抚,让他一窥面巾下的完整容颜。 梁予馥却有些不解风情,更是不知少男情愫,她无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是惦记着得先以皂角净手,再用清水跟白酒给双手仔仔细细地洗了干净,全依着模仿庞大人的样子, 一一施作,谨慎再叁,丝毫不敢马虎。 她行到床榻前,见至尚昏迷不醒的卫师傅,只得拍拍他的肩轻声提醒,"卫师傅,我给你清洗伤口了,会有点疼,你得忍忍。" 人未醒,梁予馥探了卫师傅的呼吸,还是如常的。 白酒如瀑浇淋在卫矛身上的伤口时,卫矛突如因疼痛而兀自醒来,更甚大汗淋漓的唤叫。 练武之人反应实在快速,一瞬间,卫矛竟是气力紧紧地扣住她的手腕死死不放,另一手更是挣扎欲拆解腿上的绑缚。 梁予馥还未来得及阻止,苍术面眼明手快的握持住卫师傅的手,不让卫师傅撕扯掉了绑缚之物。 卫矛那双如铜铃般瞪大的眼珠,实在有如地狱恶鬼,细数额面更是汗如雨下,唇白面青毫无血色之际,手掌上的力度,更是捏着她疼得,心中忐忑,好似漏跳一拍,胸口直喘气。 "卫师傅,九师妹是来帮你治伤的,你别弄疼她。"苍术不知该如何下手,或是能不能直接把卫师傅给打晕或是制服了。他既怕伤了尚重伤的卫师傅,更怕卫师傅伤了九师妹。 屋里说安静也是安静的,说急促自然也是因他们彼此的心跳跟焦急而急促。 梁予馥知晓,整个桑雪楼,现今能给卫师傅处理刀伤的人,也只有她一个人。 若此时,连她都是这般忐忑不定的态度,那力保她,亦或是相信她的师兄会有多失望? 她现在,能依靠的就只剩下自己了。 梁予馥屏息,深吸一口气。 突如的反手,紧握住卫师傅握着她的手腕。 因此,她得此能近距离的观察刀伤之人,因伤而神智不清的模样。 "卫师傅,请你冷静下来。大人如今还生死不明,你不可再次倒下。" 梁予馥的话,乍然像是注气的救命丹药。 卫矛心神恍然,身上的疼痛更是会让人神智涣散,可眼前小姑娘的话却让他缓缓地松开手,眼神既疲倦又自责,大汗淋漓的仰躺着细语叨念,"对,大人还需要我,切不可自暴自弃。" 语毕,她转头在四师哥的耳边轻语,"压着卫师傅。" 梁予馥逮到机会,她一边卸下自己发髻上发带,一边把卫师傅的双手绑缚在床头,"卫师傅,得罪了,等会缝合会很疼,可我不能让你继续挣扎。" 绑缚好,她才跳下床榻,直行到门边,朝外边喊道:"麻沸汤呢?来人啊!麻沸汤药好了吗?" 卫矛的反应极其激烈,好似一头受困的猛虎,毫无理智可言,甚至不怕自己的鲜血汩汩地从伤口流出。 她实在不能放任卫师傅这般作贱自己的伤口,只能等会先以药石稍稍缓解他肉身上的苦楚了。 门板上忽地被人狠狠地敲了几下,八师哥枳实在门边上喊,"师妹,汤药来了。" 梁予馥这才转身前去开门,端过汤药,直把门又给叩阖上,把人给隔在屋外,不给谁任何眼神。 现今,她实在紧张的不想与旁人多说些什么,就生怕自己会出了差错,误了大事。 梁予馥端药汤上床榻,实在没有心思继续哄如困兽的人,"卫师傅,把药喝了,你会好受些。"她全然没有任何软弱之色,只得微捏住卫师傅的下颚,把汤药给灌了进去。 苍术见状也大惊不已。他头一回见到素日里安静沉稳的小师妹,也会有这般严肃,叫人不敢冒犯轻视的一面,直愣神了几分。 喝了汤药的卫矛,还挣扎着,直叫四师哥费劲压制。 缓缓地似乎药效发作了。 卫矛全身缓缓地放松,双肩不在紧绷,直躺入枕榻,爽快好似蓬草入怀,埋颈覆肩,有几许轻松。 梁予馥见汤药有部份溅出襟衣,弄的卫师傅有些狼狈,自然细心地以衣袖擦拭,却被卫矛冷淡且寡淡的眼神止住,"九姑娘你乃庞府的九姑娘,我卫矛只是一介武夫粗人,实在命贱,不配你如此服侍。" 卫矛的话,让梁予馥突如忆起庞大人曾问她,假使一辈子都成不了女大夫,她便不想学医了吗?亦或是...若是为了要成为女大夫而学医的,让她还是放弃学医吧! 佛说人有四苦,生老病死,富贵贫穷之人,没人能逃的过。 生病,并非富人或是穷人,或是男、女、孩子、老人其一的权利。 如果她成了女大夫,亦或是成了能光耀门楣的女医官,是否从此只能是皇家专属的大夫,亦或是只能给富贵人家的女眷瞧病了? 若是如此...那她学医还有什么意思啊! 皇城里的大人们与腰缠万贯之人,本就有许许多多的名医大夫,上赶着鞍前马后的照护医治他们。 这些大人们、老爷们就算缺她一个大夫,多她一个,又能如何呢? 有许多貌似卫师傅这般的江湖豪杰,亦或是她一路上遇到的农家商户,跟难以出闺阁的女子,他们皆需要能给予他们信任感的大夫替他们一对一面对面的医治。 她总算能理解,庞大人在拜师礼之前,所考验她的问题,有何种用义了。 女大夫、女医官只是一种身份,与想潜心学习这份技艺,全然毫无关系。 她该先求精此技艺,再求其他,如此才是正事,也才有其他的可能。 梁予馥不以为意,凤翔府的再次相遇,让她心中突注入暖流,更是浅浅一笑,"大人给我新身份是疼惜我,但旁人不知晓我的底细,卫师傅还能不知晓啊?在凤翔府时,你可是扯着我的后颈上楼,逼我给大人缝合治伤,你都忘了?" 梁予馥语毕,卫矛也尴尬的一笑,轻语道:"那日实在心急如焚,失礼失礼了。" 徒留四师哥苍术一脸:"你们在说啥啊?也跟我说说吧!" 梁予馥与卫矛却只是相识一笑,丝毫没人想跟四师哥苍术多说些旧事。 第六十八章孤军奋战 屋里床榻一角的烛火池清巨明。 忽地只剩下男人呼吸声,实在是宁静的可怕。 梁予馥紧张的屏息,正顺着烛光细瞧着卫矛的伤口。 肩下右胸口,长约五指,深不到一寸。 见肉,色红赤如胭脂,皮似帛织,怒张地撕扯朝两侧卷开,即见血肉。 她屏息以素布擦拭这伤口,指尖就算隔着素布,依然能感受到皮肉的温度与纹理。 能如此坦而然之的观察、轻触人身的理筋肉皮,实在令她感到惊怕又玄奇,好似突然被打开了另一层眼界意观。 也难怪,屈溪镇庞大人初见她时的夜晚,他会以如此痴迷的眼神望着她的身躯,流连忘返。 人的身躯皮肉,血液骨头,确实玄妙无比,令人如此晕眩着迷。 梁予馥的眼眸融入烛火照耀下的血肉之躯,犹如赤竹巷的那一晚,被注视着,不存任何欲望,只盛着爱怜珍惜的眼光。 轮月霜雾,乌啼挂枝。 烛光高亮,时而摇晃。 少女垂眸,剪影处,但见纤纤素手烧镊,仿佛如从狱中逃脱生天,正施以害人的鬼吏魅女。 师哥们在屋外看着剪影,屏息着气,大气不敢出,生怕那少女的手若是颤抖了一下,难免会多造伤口,误了事,自然只敢伸长脖子去望着剪影。 烛火盈水浮光,少女的影子映在小轩花窗上。 梁予馥按着记忆学着庞大人那双灵巧的手,以铜镊子夹着钩针转着手腕。 以烛火烤着钩针时,她想着每每这种时候,庞大人都在她身边的... 如今,单凭她孤家寡人,处理这般大事,说不担忧,便是骗人的... 但她记着,那人曾说,"为医不慎、不精、不专,便是害人。" 自此,他的声音从她脑中莫名生出,更是让她添了几许清明自持。 炎夏月夜,屋里门窗掩蔽,一丝清风都透不进来。 她犹如单枪匹马,除闯敌营的将士,镊器钩针便是她的小红战马,药粉白酒素长绷即是她的红缨枪,过去的种种经历皆是她置生死于度外的勇气。 诺大的战场,只剩下她一个人孑然一身的孤军奋战。 那个人...生死未卜。 现今能帮上自己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梁予馥额面汗珠微沁,却难以擦拭,颈后闷热弄湿了部份的青丝,中衣虽轻透却也湿黏的粘在肌肤上。 想来,往后得让替她梳头的婆子,给她换个方便干活且清爽的梳编样子。 以免,又面临着当下这般浑身大汗又淋漓不堪的狼狈。 "四师哥,帮我把烛火往床榻里边移一些,我有些看不清。" 梁予馥亮起眸子,扬起淡然的笑意,以素长绷以掌按住卫矛胸口上的伤。 她把鲜血尽量的吸收干净,再重复的以白酒清洗伤口,又吸干。 苍术移了烛火,却突如其来的心细,捏起袖口替她擦汗。 梁予馥不以为意,只是轻声道谢。 苍术见小师妹过于仔细且重复的清洗伤口,又见卫师傅正因清洗伤口而疼痛难耐的呜忍。 他忍不住细问:"九师妹,为何要以白酒清洗这伤口子,这不是会疼死人,犹如狱中对囚犯的刑求?这人会不会还没治好伤,就先被折磨死了?" 梁予馥听见四师哥的疑问时,心中的某处柔软乍然被重重一击,佯装出来的镇定,差似心碎一地。 她突如放任汗水犹如水珠滑过额面,顺着眉毛,竟是沁满入眼。 乍然的酸刺感,刺的她忍不住快速的闭了眼,些漫出泪光。 她垂眸,让眼泪自然地流淌,却提屏着气,佯装不疾不徐地摇头道出:"我也不知晓..." "但...这是大人手把手...亲自教导我的手法..." "他说,我的绣艺不错,定可以把伤口缝得很好看很好看的。" 虽禁不住担忧,却她也知晓事情的轻重之分。 斗大的眼泪,霎那间被她吞进腹里,残留一丝泪痕在面巾上。 微微颤抖的手,被她自持的克制住。 她等会得持镊着夹钩针,切不可如此失态。 "四师哥,可否再帮我取来另一支烛火,我有大用。" 苍术以手中之烛点亮另一冷烛。 梁予馥退出床榻边上,在缝合之前,她定然的看着烧火红的钩针,微微冷却,这才挪步细看正沁着血的伤患。 将钩针刺进卫矛的皮肉时,患处还不断的涌出血来。 赤色鲜红,犹如一场难以忘怀的梦境。 "见红入定,慎思过后,便放手大胆一行。持刀者犹如配虎符持令旗的将军,治伤开药便神似行军布局,在经扼喉关口之险,更不得有半点犹豫不决。全军上下的性命系于一人,患者的生死也系于一人。" 当时,他的眼神锐利且冷清,神似严师,更胜能判人生死的阎罗殿判官。 持针下的皮肉,却鬼斧神工,有着绮丽艳魅之美。 "缝合时,皮肉间不得过于松弛,亦不能过于紧绷。针数也不得过多,伤及皮肉,也不得过少,导致缝合失效,知晓吗?" "予馥记住了。" 梁予馥无心多想,只是依着记忆,一手以素长绷擦净鲜血,撒上药粉,再持铜镊子一针一针的把卫矛的伤口给缝上。 烛火燃腰未断,皮肉闭合的犹如两张被缝到一起的布料。 失控的鲜血总算被控制住了。 终于,她持刀剪,利落地剪下皮肉上的线。 这才终于大气不喘地出声,"好了。" 大功告成之际,苍术见了这犹如鬼斧神工之术的缝合术,惊叹地险些失了神,持烛火的手也颤抖到,得以左手去死握住持着灯台的右手,更是深深的松了口气。 梁予馥放下铜镊钩针,缓缓地离开床榻边上。 这才把全身的重量,都甩坐于黄花犁木罗汉椅上,她双手扶着椅背,全身缩在椅上歇着,双肩发抖,闭眼歇着双眼发酸的眼睛。 她差点,以为自己会头昏眼花地昏了过去。 见状,苍术这才颤颤巍巍地放下烛台。 他见小师妹浑身大汗淋漓地依坐在罗汉椅上,只晓让她一个小姑娘做这般骇人的事,想必是极其耗费心神的事,他从深怀中抽出折扇,小心翼翼的予她一丝清风,心中只直想,"师父的本事可非易事,师妹真不容易,难为她了!" 突如,门外的人影退开,轻敲了几下。 屋外的声音显见的是大师哥槐实,他俯身问:"小师妹,卫师傅身上的伤,你处理好了吗?我领了两位大夫过来给卫师傅看看腿伤。" 苍术想让小师妹多歇一会,便抢着去开门。 一见到人,也丝毫不顾忌有没有旁人,嘴中立即不停歇的直诉叨叨,"大师哥,小师妹可厉害了,我刚在旁边全程看了。" 梁予馥见来者除了大师哥,还有一位她有些眼熟的老道人,另一位竟是慈心的孙大夫。 她虽掩着面,可一见到孙大夫,便深怕会被孙大夫认出她是当日佯装小子的罗二,更怕又惹出什么事端。 因为心虚,她丝毫不敢直视,只得微微伏面,"大师哥,卫师傅胸口的伤已缝合清洗完毕,也上过药了,其余之事已超过师妹的能力所及,只能劳烦大师哥跟两位前辈替师妹收拾残局了。" "师妹现下身上皆是腥血污秽,深怕冲撞两位长者前辈,小妹先行告退。"语毕,梁予馥,着急告退。 第六十九章山猴受难 吴槐心持稳重的领孙夫子跟白鹤老道人到床榻边上,替卫矛看诊治伤。 老道人礼让,往后退了一步,示意请孙大夫先请。 孙大夫是多年的老大夫了,看诊经验多,擅长内科学。他替卫矛把脉完,又仔细的查看卫矛的外表,心细地发现卫矛的后脑勺也有伤。 孙大夫轻轻地抚摸卫矛的脑骨,发现卫矛的脑骨有些血肿,并无伤碎头骨的情况,显见地松了一口气,怕若是伤及头骨,怕不是那么简单地,"吴二公子,我先给这先生开个方子,治外伤老夫实在是外行,但是治病内调养息的方子还是可以的。" 孙大夫语毕,便退到一旁准备写下方子,苍术难得乖巧地帮忙磨墨递笔。 白鹤老道长此时才上前,他看了卫矛被固定住的腿,一眼便认出这是他们道医流派的医术,也不知是此行医之人,是从何处习来这一知半解的法子。 老道长依序检查了卫矛的身上,还搭了脉,这才随口对着吴槐问了句:"孩子,庞先生把接骨的法子教授给你们这些徒儿了吗?只可惜这接骨之法尚未施全,只行固骨。" 吴槐丝毫不敢欺瞒,恭敬地答道:"道长,我与师兄弟几个皆习内科与识药为重,当下还学艺不精,怎可能能让师父放心教授接骨奇功?" "这固骨之法,是我九师妹从家中习来的法子,她尚不会接骨法。不过,师父确实已经手把手教导师妹缝合之法。" 白鹤老道人抚着白长须,甩着拂尘慈祥地微笑,知庞郁其人有所诚信,若无他的允许,断不会将接骨之法传授给其他人,便也不再生疑。 孙大夫开药诊脉,行针灸。 孙大夫诊断结束后,众人独留白鹤道长一人在屋里替卫矛行接骨术,毕竟接骨术本就是独传秘法,不得其人窥其神秘。 事毕,白鹤道长出了屋外,抚着长须说道:"这接骨之法跟缝合之法都有趣的很,可惜你们这几个师兄弟,不是怕血就是怕苦;再不然便是喜武尚文,没谁深得你师父沉醉于医道之心。看来你师父这新收的九徒儿却是实好的。" 说着说着,从怀中拿出一玉瓶,"这骨接好后,至少得九十日的修养,其间不得下床随意移动。这药粉敷以外用,搭配孙大夫开的内服药,颇有奇效。" 吴槐感激的接过玉瓶,拱手相谢,"孙大夫、老道长,多谢你们两位愿意跑这趟,桑雪楼上下感激不尽。" 孙大夫有礼地朝吴槐跟白鹤老道长作揖,随后离去。 白鹤道长却独留下,多问了几句,知晓庞郁现今行踪难辨,自是挂心。 读书人是以文会友,他与少年庞郁则是以医相交,与年少庞郁有一段不若师徒却相知相惜的缘分。 当年,庞郁不知是从何门道,打探到他们道宗玄门流传着一门道医接骨法,实堪奇术妙法。 庞郁本就性情乖戾,年少气盛时更加偏逆。 他独自背着一只山猴子,亲自上少室山以独创的缝闭之法做以交换,求少室山的至清真人赐教接骨之法。 老道人遥想当年...他们少室山的弟子见庞郁面貌如玉,年纪甚少,实乃不像能独创出治病法子的大夫,便一通轰骂,出言讥笑庞郁有着如娇娥之颜,怕不是寻错去处了。 此举却惹恼了尚年少,不足以沉气以对的庞郁。 通天之高的山门石阶之上,他眼眸疾言厉色,突如放下背上的山猴子。 腰间横刀出鞘,分毫不差地直砍劈于山猴子的臀上,不待猴子逃脱,又一掌打断这山猴子腿骨。 猴子嗷嗷几声,臀上血流如注,头也不回地一拐一拐的往山门上跑跳,像是怕极了眼前人。 山门弟子见庞郁如此癫狂,怕惹了什么法外狂徒,吓的赶紧往山门中跑,还喊着让人赶紧准备关紧山门,不许将人给放了进来。 庞郁行走数里山路,气息纹丝不动,手持的横刀沾血划过石阶,一步步上前。 人影踏步,犹如腾跃飞马,持刀倒转于山门之上,睥睨傲然。 他瞧着,那几个正着急往回跑上山,一个个气喘如牛的山门弟子们。 山门弟子见此人武功不俗,也进退无路,只能硬着头皮的拔刀应对,"哪来的狂徒私闯山门,莫要打扰山门安宁。" 庞郁面容显露出与年纪不相符的冷血与狂妄,"山门不净,我便以这份大礼来相赠至清真人。若是屠了这少室山中的猴子,才能叫山门中的老猴小猴们开开眼,那我也是做的了。" 山门弟子知晓此人是在意有所指,纷纷指剑骂道:"辱我师门,看剑。" 数条人影持剑飞至而去,有理有制,有如八卦阴阳。 庞郁年轻气盛,甫动内力犹如勃发山火,自然武功也是极阳盛,与道家武学善守难攻非一个路数。 少室山的入室弟子见这狂徒与守门师弟们过了数十招,不见落于下风,更是刀法凌冽,极为毒辣,直连伤数人,毫不停歇,乃瞧不出是何门派,实叫人有些胆战心惊。 庞郁一掌风打出,数个山门弟子随即跌落石阶,直狼狈挂于树上,入室弟子见状,连忙往山门喊人,禀明师哥。 几位入室弟子出了山门,庞郁却人无影去无踪。 从那日起,山门口日日都出现一只被打断腿的山猴子,吊挂于匾额下。 接连九十余日,日日不断。 少室山门忍无可忍,直面迎战。 又一日,微曦东出,雾岚尚未有晴,微凉沾衣。 石阶山下竹林窸窸窣窣,顷刻间,人影轻踏步而至。 山门大开,众位持剑徒弟列队对峙。 只见山下狂徒之客的手中,又手提一只受了伤的山猴子,直抛入山门。 "不知我们少室山有何处得罪了这位江湖上的朋友,趁日尚未大白,不如在破晓之前,让大伙把这阴霾给说清楚,一扫至白?" 说话的是领头弟子敦竹道长,他年纪尚长,五官周正敦重,四肢厚实健长,比起道人更像一名武行者,持剑置背,说起话来诚重实意,倒有一丝道学流派弟子的风范。 "五十招之内,若你能赢我,我便告诉你。"比起敦竹道长的易守,庞郁眼神凌烈,冷若霜雪,手持横刀,显而易见的善攻不断。 比招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 横刀击出,长剑倏地回礼,锵的一声,无影无声的剑招化气朝庞郁攻入,有如竹叶片片伤人。 可惜还是慢了几步,庞郁的刀法奇特轻巧,好似以不长不短的横刀使剑法,招式看似怪异,实则让人防不胜防,不知从何处提防,特别是庞郁的身形矫若游龙,一身素衣,环夜色腰封,银簪穿环半束发,披散大半的乌发随着掌风盈自似风卷于无形,显得身姿翩若惊鸿,一身侠客风骨。 二人打得是难分难解,不分上下,突如一阵风如清啸,一柄长剑向他们二人飞来,迫使他们二人分开。 "停手,敢问少侠与我同门师弟至渊有何渊源?"至清真人立于山门之下,他瞧清楚了这少年使得刀法,虽极力以刀法作以掩饰,可他做为少室山的掌门真人,岂会认不清自家剑法。 庞郁突如收刀,迎风傲立,"我为何要告诉你?"他身长玉立,耳鬓发丝散乱,笑着时眼尾狭长,突消了几分饱含少年意气的杏然之眼。 "吾自贵山门,本欲想与真人求教接骨之法,若真人愿赐教,聂某愿以缝闭之术倾囊相授。"庞郁自报家门底细。 庞郁才说完,边上一持剑少年,怒而大喝,"大胆,接骨之法岂是你这种山下狂徒可以肖想的。" 至清真人把手里长剑直抛给庞郁,"你同我过个几招,我便将本门的接骨法倾授于你。" "真人所言为真。"庞郁接过剑,对至清真人的话有一丝怀疑。 "出家人不打诳语,求道者自不昧心。"至清真人至是抚须沉言。 事关至此,庞郁也只能半信半疑,诚然接受了真人的过招之请。 第七十章少时白鹤 山门石阶数若过百,磨磨砾砾,风沙泥印犹如飞鸿踏雪,尔过,又走。 至清真人本就是武术大宗掌门,炉火纯青的招数自是架住了庞郁的胡搅蛮缠,焚如山火的狂攻。 忽地,至清真人的长剑突被庞郁的横剑乍然打折了,缺了剑角。 至清真人的徒弟们皆挂心,敦竹真人本欲抛新剑给真人,可真人以丹田喉音回传无事,不用他们挂心。 忽地,至清真人如飞鹤之姿,闪避过庞郁的攻势,随手折了一节木枝,直迎面与横剑一来一回的击打,轻锵之音,轻巧犹如竹枝打音,好不利落痛快。 树枝稍显柔软,自是在真人的手上左右摆动,无形地化了少年的攻势,自然也以柔排除了庞郁胸中的怒意。 庞郁见真人的招数实在是灵巧多变,怪异灵妙,有几回树枝刺向他的右颈,皆贴肉而过,若换成刀械利器,怕是他早就血溅当场,丧命黄泉了。 庞郁自知技不如人,再一晃招,稳稳的收剑,不再作意气无用之功。他手握横剑,抱拳自报名讳,"百招已过,聂某甘拜下风。" 至清真人气度自是宽宏,也不恼少年的意气用事,舒泰地将树枝作剑收在腰间,"年纪尚轻,却大有可为。至渊可是收了个好徒弟。"真人细看少年,也越发觉得他的师弟眼光狠准,眼前的少年确实是个好苗子,若是真拜入少室山的师门,也未尝不可。 庞郁并不知晓至清真人话中的至渊道长是何者,直抱拳直应:"真人,我并非至渊道长的徒弟。教授聂某一身武功之人,恕在下无法透露。技不如人,也实在叫人惭愧。" 至清真人只狐疑的看了少年一眼,便邀请他进山门做客。 知晓有些事急不来,也强求不来,时机非常重要。 入了禅房,一室静过了香,也让刚才怒急之态,全静了下来。 庞郁很清楚,他既想求得技艺,也先得拿出诚信出来,便坦坦然然地把为何要学此接骨技艺之想,直说了出来,"真人,此行上山门求学技艺,实乃无奈之举。在下不敢隐瞒,聂某是一名大夫,行走江湖多年见了许多外伤的患者..." "外伤技艺中的缝闭之法只能缝治皮肉,万万不能缝接骨头。可若是任由断骨野蛮生长的愈合,十有八九会造成长短脚,严重者可能成了瘸子亦是行动不便。" 庞郁直诉自己是从一孩子的嘴里,得知少室山有一门接骨技艺,不仅能让断肢良好愈合,愈后还能恢复如常,行动如往。 至清真人与庞郁在禅房交谈多时,虽怀疑如此年轻的少年,竟是一名医术尚佳的大夫,甚至能自创出治外伤技法。此少年,甚是有意思。 再者,此少年身怀少室山的武功,至清真人本以为可以从这少年的身上,打探到至渊师弟的下落。 真人放下拂尘,在周身焚香之际,缓和道出:"聂小兄弟,贫道刚才说了违心之话。这接骨技艺的教授,实非贫道能做主,还请小兄弟见谅。" 庞郁听着真人这看似推托之词,也未动气,也清楚家传派系之密法,难以传给外人,自是能谅解,"真人有难言之隐,聂某知晓,自然也不会强求。得真人款待,已是荣幸。聂某就此下山,不再纠缠。一时的意气之争,实乃难登大雅之堂,是聂某过分了。" 庞郁知其自己不该做意气之争,但辱骂他的山门弟子,却给了他闯山门机会。既是如此,他便不会放过这能试一试的机会。 "孩子,你急什么,我尚没办法作主,但能领你到我师弟跟前,与我师弟好好详谈。"至清真人抚着长须微笑。 当年少室山的师尊把掌门与武功心法传授于他,接骨技法则是传给对行医治病颇有心得的至诚真人,至诚真人因行踪不定,轻功之高,时常上至飞檐走壁,下至淌河过溪,人称白鹤道长。 既然接骨技法不是至清真人的师承功夫,自然也无法决定这技艺要传授给谁。 真人让大弟子敦竹带庞郁入后山。 后山只有一竹屋,竹屋临近之处皆是竹林,竹与竹之间皆以铃索以绳相绑,一风吹草动,便铃铛作响,好不响耳。 敦竹道长以弹指之力,弹了铃索叁下。这才转身对着庞郁嘱咐:"你入内等候,不得出铃索之外。师叔想不想见你,全凭师叔个人的意愿。告辞。" 庞郁性子拘谨,查看了这四周的环境,这铃索涵盖的竹林可是一眼望不到头。 竹屋里传来滚水沸腾的声音,除此一点人声都没有。 庞郁未敢入屋,他直站在离屋外不远处的小桥。 直至日头高挂,尚未见到人影。 庞郁也极其有耐心,便诚然在临近找了个颗巨石行打坐运气。 静悄悄,整片后山只剩下鸟啼与虫鸣,偶尔夹带丝丝入弦的风吹草动。 突如一怪异老人,双手勾着竹身,脚踏竹节,从庞郁顶上的竹林至下行威吓之样。 "那些山猴子都是你给送过来的?" 庞郁愣然睁眼,竟不知有人在他未察觉时,便近他身。如若此老人怀有恶心,怕他早就被取了极首,血溅当场了。 "是又如何。你们山门弟子辱我,我自是给讨要回来。"庞郁按下惊讶之意,暗自观察。 怪异老人顺着竹身滑了下来,道袍飘然,直稳于地,嬉笑道:"哪个混小子辱你的,那你打骂回去得了,在山猴子身上出气做什么?" 庞郁警惕眼前诡异的老人,回骂道:"打骂你的徒子徒孙也不打紧?却护着山猴子,难不成那些山猴子才是你的徒子徒孙?" "我看那些山猴子才是你的徒子徒孙与冤家,否则你为何要在受了伤的山猴子身上施药行针呢?"老人的话让庞郁愣然不语,他确实是先断了山猴子的腿骨,才行施药行针,为的是想依靠在山猴的身上来摸索出这接骨之法。 只可惜他天分不足,那些山猴子断腿之后,不管他用何方式下针医治,这些曾受过断腿之伤的猴子,就算皮肉伤愈之后,依然是瘸腿的,若是不幸的山猴子,便是伤重不治一命归天。 庞郁许久不语,脸色稍有臊然之意,"老人家,我此番打扰贵山门,求的便是贵山门接骨之法之奇功。" "聂某自知不该窃想门派之秘法,求此秘法也是强人所难。但聂某为一医者,不可置否,在行医之路上每每遇见不治之者,有其贪求攀登越岭之心。" "道长,聂某知其世间本就没有不劳而获之事,若道长愿意,鄙人愿以缝闭之术来与道长的接骨之法,做以相授交换。" 庞郁抱拳,态度诺重恭敬,没有一丝的玩戏之心。 老人家大步昂首,头也不回地说着,"那也行,不过你得应我叁件事,应了,我便把这接骨之法全授予你一人。" 庞郁脑子一热,求知之心更胜以往,一股脑地全应了。 自此日后,庞郁便在少室山与白鹤道长闭关习医学道,闲来无事过几招。那六个月,便是他年少时期,最为难得地清闲之日。 至于,庞郁是应了白鹤道长哪叁件事,便待后续分晓。 第七十一章婚昏荤焄 天色已大亮,梁予馥才沐浴完毕,婆子一边拧擦干她的长发,一边以花露油养护她的乌发。 她实在熬了一整夜且一晚上心惊胆跳的。 沐浴完,这一身的疲倦不但没多少消退,梁予馥只觉得自己浑身都累得很,只得揉揉头部,让紧绷的太阳穴微微放松,她双肩跟脖子处也很是沉重。 她可不希望在这种时候病了,给师兄们添麻烦。只能以艾灸给自己熏一熏,利于温通经络行气走血,提升阳气。 熏完艾灸,婆子见她已然睡着了,也不敢多作打扰,只悄身退下。 她眠实在浅,睡不到一个时辰,就又被窗格上的雀鸟给扰醒。 用完婆子端到屋里的早膳,她是好好吃了,才起身去看卫师傅一眼。 梁予馥不敢轻敲房门,怕吵到卫师傅休息,只得轻轻推开门时,就见到大师哥槐实坐在椅榻上打盹。 槐实没有深睡,待她一踏进屋子,便醒了过来,起身相迎。 他知晓九师妹必定忧心卫师傅,这才起身细细说明,"师妹,卫师傅的情况不太好,浑身高热,脉象浮大中空,如按葱管,可见是津液大伤,血不得充,是失血过多的脉象。" "再者他头上的血肿怕是得活血化瘀,我见孙大夫开的方子极好,便不逞这英雄了。" 梁予馥不太懂医理,她才跟着师兄们一起学习没多久,简单的问诊她都还不会呢,怎可能如大师哥能脉诊查方,只得点头听从,细细记下,回头好把卫师傅的病单药方给写了下来,做以医案记录。 "大师哥,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梁予馥直问。 槐实见她眼底发青,像是精神紧绷与夜眠不足导致肝气郁结,便宽慰道:"这里有我跟师弟们看着便好,看护卫师傅难免需要替卫师傅更衣擦拭,还是男的更为合适。九师妹还是回阁楼歇着,空闲时可以把卫师傅的病单给写出来,待师父回来了,还得交功课呢。" 梁予馥点头,知晓男女大防的顾虑,也听得出来大师哥是故意缓着她的心情。 她便欠身,暂离烦闷的屋里。 回到稚春堂的阁楼时,阳光实在耀人地温暖,照进阁楼时,她全身暖了起来。 本打算听大师哥的建议,把卫矛的病单给写了出来,可她突然很是懒散,只得脱了鞋,上了床榻,昏聩地趴在软绵绵的被榻上。 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照了进来,她突感到一阵睡意,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中,她梦着自己回到了屈溪镇,在家中完成了及笄礼后,便糊里糊涂地穿上嫁衣,她转头只见身后有个福寿老人替她梳头,说着出嫁时的吉祥话。 她欲反抗,嘴中却被塞入了棉布,不仅说不出话里,还被迫盖上了红盖头,直到她兄长梁予惠背她上了花轿。 从花轿上,她看见她母亲在哭,也只能哭着目送她出嫁。 那花轿摇摇晃晃,诡异的大红喜喜字,让她很是头晕目眩。 直到入了洞房,有个她看不清长相的男人笑盈盈地大步,前来掀了她的红盖头。 她才突然坠入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仿佛孤身落入百年枯井,无人救她。 直到再次见到光亮时,她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方小院。 院中依然有座井,井边泥泞不堪,旁边小盆堆放着如小山的衣物裤袜。 有孩子站在井上要追赶飞至屋檐的公鸡,正嬉闹顽皮时,忽地掉了下井。 梁予馥心中一紧,直站起身,本欲救孩子时,却发现自己居然是身怀六甲的模样。 也不知道为何,她见到自己大腹便便的样子,脸色更是惨白,全然没一丝喜意。 诧那间,她便被惊醒了过来。 从梦中醒来,她浑身大汗,脸色乍然发白,好似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光似的。 心里有一阵,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害怕,油然而生。 "我不想这样,也不想过这般的日子。"梁予馥双眼无神地喃喃自语,仿佛那大腹便便的孕肚,对现在的她来说,就是种刑具镣铐,而非是一种盼头或是希望。 若说女人出嫁,生了孩子之后,便有了盼头。 梁予馥想不通,这所谓的盼头,到底是图了什么了? 是身处在一方小院里,再也不孤单了,亦是从此便有了丈夫跟孩子做以依靠? 还是,这孤苦无依的日子,终于迎来了结束? 她不清楚,只是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以被褥捂着自己发冷微颤的双手,低头见到自己的身体跟腹部依然还是纤细着。 这才紧张地跳下床,开了窗,把身子往窗外探望。 梁予馥目光往远处一望,所至之处,便是那片充满生机蓬勃的瓜棚花园,尚绿意盎然,让人舒心不少。 她确定自己尚身处在稚春堂的阁楼里时,是打从心底的松了一口气,心里才真的踏实了起来。 "幸好,一切都来得及,都还来得及。"梁予馥不自觉地叨念,自是握紧自己的双手,让自己冷静下来。 更是由于心中的不安全感,让她不自觉地设想,如若庞大人真有什么叁长两短,桑雪楼很有可能被迫分崩离析,她又得开始过上颠沛流离的日子。 对于官家女子流落各地的不幸,她曾听闻坊间说过。稍微有福气的是嫁如平凡人家为妻,再者为商户之妾,往下便是沦落风尘,生死难料。 她们自小在闺阁中长大,除了针线女红,难有其他的一技之长,自然难以依靠自己在世间存活下去,但这不怪她们,要怪只能怪这束缚女子的种种规矩。 梁予馥细想甚多,只得在心中下了个决定,做了些计划。 她身上尚有大人奖给她的二十两银子,若离开燕都,缩衣节食之下,应该可以过一段不用为钱发愁的日子,她也可以独力过活,边打探庞大人的消息。 总归,她宁愿伪装自己的女子身份,以男子的身份在外流离失所,都不愿意回屈溪镇。 便是拼上这条命,都不会让自己再次落入只能被主宰的命运。 第七十二章王谢堂前 燕都玄武街上的园林古宅各具别致,更是燕都百年大宅最多的街道,有些荣光正盛,加官进爵,有些古宅的堂前燕也已经飞落了平凡百姓家,只见枯巢落枝。 英国公庞府正是坐落于这玄武大街上。庞府的宅子颇古老却庄严,长于数尺的高墙,让人望不到园里的杨柳春意,显得庭院深深深几许。 大门处除了驻守四名带刀侍卫,门槛边上也坐立了两头威武的石狮,朱漆厚重的大门上镶着金漆兽面锡环的铺首衔环,显得精巧万分。 入了府中,开阔又曲回的廊园直现于前,处处藏有古意,时时能见百年之物。 枝叶茂盛象征开枝散叶的梧桐树,处处奇趣巍峨的罗汉松,水流绵长的人造溪流锦池,任意一处不透露着难人可及的富贵尊容。 西侧后园的人造眉山,更是花费重金,造了数个游亭看台,可供跳远观景,把燕都一眼尽览于前。此地更是燕都贵门女眷们趋之若鹜之处,无一不向往着能收到英国公府下的帖子,前来观览游园。 主宅东侧,藏于假山水帘的一方院子,名唤长松庭。 堂中正坐立着一位尊贵的老妇人,手攥着以碧玉珠制成佛珠,闭眼歇息。 有两婢女立于老妇人的身侧,一婢女双手端着痰盂,另外一个则是手持着祥云形纹的福寿拐杖。 满园馨香,中堂之上却是发散着苏合香的气味。 老妇人闭目养神,嘴里低语念佛。 直到厅堂里,出现了另外一个规矩的男人,被侍女领进门,并且坐定,老妇人才缓缓地张开眼,回视她这儿子。 老妇人一见到庞家二子庞穆,只淡淡一问,语气平淡,"穆儿这是刚来了?" 庞穆起身对老妇人行以大礼,恭敬不已,"母亲,你近日身体可安好,孩儿兵部甚忙,好几日没过来请安,实在不孝。" "我一身老骨头了,还有什么好请安的,你们兄弟几个和和乐乐,彼此帮衬,壮大我庞家便是最要紧的。"老妇人看起来慈祥,手里的佛珠依旧不停地转动,说话的气度不凡,言论中的其流畅度可知精气十足,脑袋可还精光着。 人还未至,这庞家叁子吆吓的声音,就从回廊处,大声地传了进来,丝毫不理通报不通报的。他找他母亲,乃天经地义,还需要这些外人帮着通报些什么? 庞韦入屋,便见其他侍女端上了他最爱的果子、茶,仿佛理所当然。 他拾了几个,便抢先问话,一点规矩都没有,"母亲,你今日那么着急喊我跟二哥过来,是为了什么?还是爹想通了,终于想从寒山寺回来了?" 虽庞韦如此地鲁莽,却毫不掩饰与老妇人的亲近关系,仿佛他这才一入门,庞老夫人便恨不得细看她这叁子是否吃得好,睡得饱,穿得暖。 老妇人虽停下转动的佛珠喝斥,"胡闹,你爹也是你能嘴上说笑的?明年大暑一过,便要而立了,还这么地不懂事。"老妇人的眼神却毫不掩饰慈爱,连带几个孙子都得问上几句,孙子近日都读了些什么书,去了哪游览。 沉默久坐的庞家二公子庞穆见叁弟与母亲亲厚,也习以为常,只是他在公务上尚有急事,不能久待,他才突如出声,打断他们母子两的话家常,"母亲,今日可有什么要紧事?" 老妇人庞罗氏这才消了面上的喜色,瞧了二子一眼,叹息了一口气,这才起身。 随身侍奉老夫人的侍女赶忙上前搀扶住,老妇人持着拐杖,走到厅堂的门槛上,看着远处的清澈曲流,有几尾金鲤团团正头尾交连的戏耍。 一渠青萍难以驱除掉心中的烦心事,庞罗氏这才终于吐出了话,"你们四弟的府上传话过来,说四子被北方贼人抓了。" 庞韦听闻,却是毫不掩饰地幸灾乐祸,"别了吧!北蛮人抓他做啥?身无功名亦无钱财,既碰不到军防攻图,亦无法影响大局,抓他做啥呢?娘你可别说笑了。" 语毕,庞韦竟是冷冷的讥笑,言语皆更多地是轻视,一点兄弟亲情也不顾念。 也是,像庞郁这种来路不明的私生子,连正经的庶子都不如。在名门大族里,自然是谁都看不上眼的。更别说他们这四弟,向来是性子淡薄,乖逆不堪。 儿时被送到军营长大,也没个长进。年长后,家中替他安排了一门亲事,他赌气转身就逃,一走便是数年。一回燕都,竟然是跟宋国公搅合在了一起。害得他们庞府在陛下面前被公卿之家揶揄,他们母亲也差点被各家女眷安上是个刻薄庶子的气度狭小的主母。 入了太医院,独自开府之后,除了依照礼制的孝道请安,他们这四弟与家中的亲人皆是不亲昵。这自然也不能怪作为亲人的他们无情。 庞穆心思谨慎也一时无话,见老妇人把眼神转到他身上来,他才规矩作应,"母亲,北蛮人会不会是想抓四弟来威胁大哥?大哥向来疼爱家中的弟弟妹妹,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 见老妇人敛眉,法令因深思不语显得明显,庞穆这才又多说了几句,"母亲,此事是否先行给承天府的卢大人说一声,也让府上加派人马去找四弟?" "儿子怕,此事定然不可久瞒,若是陛下早一日知晓了,怕会对我们庞家的忠心多猜忌叁分,不可不慎。" 听了庞家二子之言,老妇人也停下转动手中的佛珠,她唇边淡然一笑,心中自有打算,"此事,我亲自入宫一趟。四子失踪之事,可大可小,万不可轻忽,你携同你叁弟到府尹大人那一趟,让卢大人不可打草惊蛇。" 老妇人脸上看不清是悲是喜,只是淡淡说着,"再怎么着,四子也是我养大的孩子,也是你父亲的骨肉。就算是死,也该死得对庞家有利。" 语毕,庞罗氏的佛珠突然停止转动,好似万般复杂的棋局,在他们这些老人精的眼里,只是万法归宗。太阳底下,自然了无新鲜事了。 庞穆听着庞罗氏的慈母之词,心中顿然有些不舒服,却很能隐忍,只得低眉顺目答诺。 倒是庞韦只是冷哼一声,脸上看不出有任何忧色,更是坐定不住得把一只腿翘了上来,"我干吗要去,我卫武司里还有要事呢!" 老妇人见着了,只是以拐杖敲了下庞韦的脚,尔后轻轻地敲地,虽是怒语轻斥,但溺爱之心却是表露无疑,"一点规矩都没有,你二哥还在这呢!放下!" "母亲,今日午膳有没有黄姑婆做的肉羹,可千万别少了这道,少了这道,我便不在母亲你这用膳了。"庞韦在长松庭也丝毫不客气,一副得宠的小公子作派。 庞穆听着他母亲哄着弟弟,也识趣地先行告辞,不打扰他叁弟留在母亲这用午膳了。 第七十三章命贱如草 庞郁已经失踪五日了,庞府却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而桑雪楼却一如往常,出乎意料地稳当,尚未有梁予馥曾设想过的情况出现。 除了大师哥担了照顾卫师傅的责任,夫子们依然过来教书,师哥们虽然各自着急却依然清晨练武,午间炮制药物,夜间读书歇息,更甚比从前认真不少。 府中上下的仆工也一如往常的工作,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也什么都没有消失。 但梁予馥知晓,她自己却是忧心忡忡,越是平静,便是忧烦。仿佛越是平静的河面,水中深藏的食人旋涡,会更无情地让人颤寒。 在桑雪楼的日子里,梁予馥已经习惯睡得比从前还要晚一些,毕竟她再也不用早起做家务,也不需在天亮前早起务工,但最迟在巳时之前,她定会梳洗一番用早膳,再准备到朝夏斋上课。 可这几日,梁予馥不仅没一天睡过安稳的觉,总是心神不宁,频频走神,亦是眠浅总被恶梦给惊醒。 梁予馥额边有几分地沉重,瞧着铜镜的自己,都有几分憔悴,显眼地消瘦几分。 今日,她起身尚未穿戴衣衫时,李婆子便服侍替她梳头,边问:"姑娘早膳要不多食一碗莲藕排骨汤吧?秋娘说姑娘昨日一整天都吃的少,身体怕是会承受不住。" 梁予馥见今日是李婆子服侍她,并不见秋姑的身影,"我不饿,早膳还是简单一些即可。"尽管知其是奢想,她还是按耐不住冲动地问了李婆子一句,"庞府那...可有消息了吗?大师哥可有送来消息?" 婆子依然摇头不语,什么都没敢多说。 李婆子手巧,不过短短转眼一瞬,梁予馥已经能摸到头发上,已然编织好的小辫。 她也知晓这些姑姑跟婆子,在谈话间的消息是最为灵通,很多不显眼的话家常都是打探消息的来源。 她便如往常一般问,随意跟婆子问问这些日子,燕都街上所发生的有趣之事,"李婆婆今日早市的瓜果卖的怎样?如往常新鲜吗?屋里有股奇怪的味道,我正想买些新鲜的荷花摆在屋里,不知今日可有新鲜的荷花?" "我知师父的居处有荷花池,可发生那样的事,我实在害怕,哪敢让人去采..."梁予馥面色一白,好似真怕了那件事。 婆子见九姑娘年纪小,素日里也是待她们底下人和蔼宽厚,见九姑娘这般受惊吓自然是万分怜惜。 自然自告奋勇。 说起这些瓜果鲜花,李婆子这才坦开心扉的直言畅说,"九姑娘,咱们燕都的街市里,有着各种瓜果,可都新鲜了。每日都有稀奇玩意,连万里之外的番邦红果油果都丝毫不缺。" "不过这荷花的季节素来短,姑娘若是喜欢,我便让人赶紧给姑娘买去。我认识城外一户种植荷花的商户家陈娘子,他们家向来都是每日采集最新鲜的荷花,或是抓捕池里的鲤鱼入城贩卖,日日不断,可勤劳了。" 梁予馥听了立刻抬眸一笑,"那行,那就麻烦李婆婆请这商户的娘子,送来今日最新鲜的浓淡各颜荷花。我细看几分,再决定是否每日以他们家的新鲜荷花,留置在我屋里,添几丝清凉的馨香味。" 婆子笑的很是欣喜,自是赶紧吩咐下去。 不消半个时辰,商户娘子便亲自送来今日最新鲜的荷花。 稚春堂里,婆子前前后后的替九姑娘布置荷花瓶,送荷花过来的娘子也谨慎地双手并握,低伏着头在门槛之处站候着,不敢多瞧这闺阁里的主人姑娘家,生怕惹怒了贵人。 梁予馥藏于屏风内,她面着铜镜,以镜中的倒影,看着在旁边低眉的娘子一眼,她细问:"这便是今日采收的荷花吗?" 陈娘子回答,"回姑娘,这荷花朵朵新鲜,色如美瓷,清香亭丽,含苞时若少女芳华,盛开时圣洁高雅。此等佳品乃是我陈家荷花园当日采收,入城专供给像姑娘这般的城中贵人。望姑娘品鉴。" 这娘子说话像是嘴里抹了油,十分会讨人欢喜。 梁予馥的眼尾余光,好奇地瞧了这位陈娘子一眼。 这般上门送花之事,也只能是女子,才不会招人话柄吧!想必这位陈娘子在素日里,便时常接触燕都里的女眷。 她年幼,对燕都的贵门了解甚少,旁边婆子姑姑也不敢对她多嘴什么,若是要打探燕都之事,怕是得依靠这些看似不起眼,实则是知晓天下事,行过万里处的贩夫走卒。 "原来这城中也有贵人素爱荷花?我当以为姑娘们都如吴家姐姐一样钟爱玉兰、红梅呢?"梁予馥佯装没多大的兴趣,只是看着婆子替她梳的发辫,随口一说。 荷花池在高门大院中,并不罕见,让侍女日日采荷,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陈家娘子也知晓这燕都中的贵人更爱红梅、兰草名株,更甚鲜少会让侍女外出采买新鲜的荷花。多数买新鲜荷花的顾客都是一些稍有读过书的平头人家,想借着荷花的风姿让日子过得有盼头一些,为生活添几分喜色。 陈娘子摸不透眼前贵女的话中之意,自然多几分谨慎,沉稳地回答:"这各色的花,犹如城中的各个贵女,各有万般美好。有贵人爱玉兰、红梅、兰花,自然便有如姑娘这般惜怜清荷的玲珑七窍心。" 梁予馥听娘子说完,她突如转身瞧了陈娘子一眼,便让婆子取来一枝荷花。 荷花才近身,便一阵清香不止。 果真是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细看之下,这花确实是今早才刚采下的,果然娇美无比,菡萏卷舒,万般亭丽。 梁予馥这才起身出了屏风,看着娘子说道:"你们陈家...果真能日日进城给贵人送鲜荷,一天不缺的吗?这采荷应该不是容易事吧?" 陈娘子俯身应诺,"古人言道:出于泥而不染。采荷自然不是容易事,更是辛苦钱。但若我陈家的荷花能入贵人的眼,替贵人们平添几丝芬芳,那陈家上上下下再怎么辛苦都是值得的。" 梁予馥把手中的荷花递给旁边的婆子,看着陈家娘子的眼神不咸不淡,丝毫不敢显露半分的心惊胆颤,她从来不曾如此应对旁人,更别说是年长她十几岁,阅历足够深的商户娘子。 "我这人平生最厌恶不守诚信之人了。陈娘子,你抬起头告诉我,你们陈家真有本事,能连着数月天天往燕都中,送上最新鲜的荷花吗?难不成从今年初夏到今日,你们陈家果真是日日不断地给燕都供上最新鲜的荷花?" "你若骗我,等我师父归家,定有你们陈家好受。" 梁予馥娇俏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天真,更甚着,有着不达事便不罢休的骄纵,让陈娘子的心里有些忐忑。 但陈娘子丝毫不敢轻视眼前这个还样似青葱年华的姑娘家,别说是英国公庞府了,这桑雪楼的庞府旁支也是他们一般商户所惹不起的。 又在一路上听婆子们说,这府里是没个能执掌中馈女主人的,唯一的姑娘家便是眼前的九姑娘。既是唯一的姑娘,自然府上的花花草草都是依着眼前姑娘家的喜好。 陈娘子虽心有算计,却只能勤勤恳恳地回答,不敢有半句谎言,"姑娘,只要是花季,我们陈家荷园确实日日往城里送鲜荷。若那日花开的不够娇艳,我们便会往城中送含苞待放的鲜荷。今年荷花大好,更是日日不缺,直往着燕都送上最新鲜的荷花,小的句句属实,还请姑娘明察。" 梁予馥本就无意为难陈家的娘子,见陈家娘子如此地恭敬她如今的身份,一时之间,她的心里不但毫无雀跃之喜,却是堵得慌。 拿身份跟权势压人,实乃让她羞愧不已,也不是她的初衷。 可既然都做了戏,那便不能把戏给唱了一半,让人给抓住了把柄。 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后,梁予馥这才暂露了笑意,她佯装天真小姑娘的模样,嬉笑地摆了摆手,让婆子先给陈家娘子定金,"那行,从今日起,你们陈家便日日给我屋里送鲜荷吧!直到今年的荷花期结束。" 陈家娘子脸色渐缓,这才笑着离去,赶忙让陈家的仆工,再送来一些鲜花来。 第七十四章落地生根 朝夏斋的课快要迟了,婆子们这才把新鲜的荷花给布置好。 婆子们告退,独留她一人时,她坐回铜镜前,看着屋里布置的鲜花瓜果,一边思量... 这瓜果叶菜与鲜花向来是易腐败之物,农人皆需天未亮之时便得采摘,还得小心翼翼地长途运入城中,在行走中,若是一个不小心,必定会有让人一眼便能瞧见的碰撞跟磕伤,更别说是隔日近乎腐败的瓜果鲜花。 既然在这些日里,城中的瓜果荷花皆是日日不断地入城,也就代表在庞大人失踪的这五天中,不管是早一步得知消息的庞府,亦或是承天府,都不曾有人大动作地下令封城,对全城进行找人的搜查动作。 只有燕都关口不曾封锁,是如往日的进出,才能让这些瓜果鲜花农户如往常在早市里交易。 她是没办法揣测,庞府为何决定按兵不动,不派人找庞大人的心思。 但为何在第一时间的紧急状况之下,卫师傅会让他们不许报官也不能张扬,只通知庞府呢? 如若当下,他们府中能先行一步地去报官,承天府便能快一步地勒令府兵封城寻人,说不准能在当下搜查出庞大人的下落,也不至于让大人论落到生死未知的情况了。 卫师傅,到底在顾忌些什么呢? 既是能豁出命来保护庞大人,又为何阻止他们报官呢? 梁予馥的眼尾余光,突如地瞧见庞大人替她备置的那架屏风。 她忽地起身,转身细瞧。 若是平时,她很少有闲情逸志地细看这座屏风。 这突然地细看,她才恍然地发现,这屏风上的图样,竟是以水畔江色的秀丽风景作为山水图样。 她见这屏风上的绣样可是栩栩如生,仿佛近可芳华生香,远且观碧波荡漾,实在好看的很。 梁予馥抚摸屏风上的绣样,屏风上的景致正是河岸灯心丛,天际留白之处,白鹭双双远飞,羽翅停靠的石崖上,正长着锦簇团团的白芷花。 边上绣着诗词:茎挺叶坚韧,散芒如星河,灯心自明亮,纫可比蒲苇。芷草味辛芳,气温且力厚,风迟清香来,芳馨通九窍,常青溪流边,解砒毒蛇伤,不为人间贵,只求落地生。 她乍然认出这诗句的前半段是意指蔺草,后半段是书写白芷的特性。 原来,庞蔺芷叁个字,便是取自于她提及过的灯心草与白芷这一味药草。 梁予馥的指尖在屏风的诗词处,轻抚留停,她喃喃自语:"灯心自明亮,纫可比蒲苇。不为人间贵,只求落地生。" 她看着屏风的诗词怔怔出神,这是庞大人所留赠给她的话吗? "宁为命贱如草却能落地生根的蔺草白芷,也胜比那些娇贵却易腐败的瓜果鲜花吗?" 她暗自念诉,忽地瞧见绣花鞋上的南海珠,更是眼泪滚烫地视线模糊,只得蹲下身躯,视若珍宝地擦了擦绣鞋面上沾泪的南海珠。 她从前只是认为,这么好的东西,她这种人哪里配得上啊? 可在这世间里,只有庞大人一个人觉得,她能配得上这美丽又珍贵的南海珠。 梁予馥只恨自己力薄才疏,孤立独枝。连该去哪打听或是找人,都如无头飞蝇,不知往哪里走。 那位大人音讯全无的日子里,让她每时每分都心如刀割。 深怕自己又成了被遗弃,可任人打骂宰割的物件。 "可为何是白芷呢?" 梁予馥紧紧的抱住自己,心底深处的恐惧跟依赖,让她难以抵抗。 她不知,可否还有机会,能亲口问大人,为何选了白芷花的意象,作为她的名字? 竹帘下的光影转了位置,日正当中的光亮,刺眼地半照进了阁楼。 梁予馥这才擦了这不间断地泪珠,她不敢再细思庞大人是否生死未卜,更无法细想从前同大人相遇相伴的因缘际会。 在这种时候,她必须冷静下来,也没时间再蹉跎下去。 事在人为,既然他们这些贵人们都不愿意找人,那么她便自己打探。 她想要的东西,就算行经万里,掘地叁尺。 她都不该辜负庞大人给过她的一条命,来为自己谋出一条路来。 第七十五章盘算玄机 午后,从朝夏斋上了一整日的课,梁予馥却没见到大师哥的身影。 在上完课后,她简单收拾了书袋,准备到卫师傅的屋里看望几番。 岂知,未出朝夏斋,她便在回廊处,听见几个师哥在谈话,好似在商量些什么。 "我自小在北方的边境长大,北方的蛮子多么不讲理,也实在是见得多了。他们时常来村里打劫吃的喝的,为了藏一口口粮,我们村还有一家六口全被屠了的。" "师父若真是被北方贼人给掳了去,怕是凶多吉少了。" "呸呸呸,老六你少说几句,师父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四师哥苍术听不得这么不吉利的话,心里也是急得无所适从。若师父真出了什么事,怕是他又得回周府那个鬼地方,一着急之下,苍术竟脱口而出,"若是师父真出了什么事,我就给他老人家戴一辈子的孝,守一辈子的祠堂,死都不回周府去。" 听见四师哥所说出的负气话,梁予馥才从廊处处走了出来,她一诉所想,断然没一点沮丧之感,"不会的,涉冬苑里唯独师父一人是行踪成谜,若贼人真要加害师父,为何要无声无息地把师父给掳走呢?他们大可把师父给就地斩杀,如同那些身首异处的可怜人。" 她比谁都还要希望庞大人平安无事的回府,也比谁更忧心庞大人的安危,自然不愿意在此时说丧气话,动摇众人的信念。 在这种紧要关头,他们师兄妹几个,自然是该彼此帮衬。 若是这般灰心丧意,萎靡不振,岂不是辜负了师父素来对他们师兄妹的用心吗? 见师兄们冷静了下来,梁予馥继续沉稳地叙说,"咱们府中的府丁向来是日夜不分的巡视,师父的身边更有卫师傅这般的高手守着。想必这些贼人应是做过周密的计划,很可能早已暗中观察我们府上多时,怕是早就摸清师父身边有多少家丁,有多少人手。这才会选我们师兄妹短暂出府的时辰里,先下手为强,把师父神不知鬼不觉得掳走。" 梁予馥是亲眼瞧过卫矛与庞大人的身手皆是不凡,如果是没有周密的计划与有能抗衡的高手,怕是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把人给带走。 这所谓的北方贼人,怕是还另有玄机。 正当梁予馥沉默地垂眸细思时,师哥们左右交谈了起来。 四师哥苍术直言疑惑,"那为何他们不选师父视事的路上动手?若是在入太医院的路上劫走师父,不应当更容易得手吗?" 六师哥苏木丝毫没有怀疑过四师哥的疑问,因府中到太医院亦或是到惠民药局的路上,皆是司衙商号,如此车如水马如龙的情况下,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带走,自然会选择在府中动手,可见这些贼人不想惊动官府? "想来这些贼人是怕会惊动承天府,亦是惊动了庞家人司掌的燕都禁卫军。若一收到消息便直接封城,贼人怕是有天大的本领都插翅难飞了。贼人是怕掳到了人,却过不了燕都关口这一关,那就白费苦心了。"六师哥苏木垂眸轻叹。 一直沉默着的五师哥贯众听了九师妹与六师弟的话,也觉得有些道理,他拍拍四师哥苍术的肩膀安慰道:"四师哥,六师弟跟九师妹说的也在理,贼人既然为了抓师父这般大费苦心,自然是有所图,既有所图,自然不会轻易伤害师父的性命。但也因此,我更忧心师父的处境,怕是很不利。" 五师哥的话,让在场的人,皆一阵沉默。 这身份不明的北方贼人,这般用尽心机地抓住庞大人,他们图得到底是什么? 而卫师傅不让大师哥报官或是不可张扬,只能暗中去庞府传递消息,这又是为什么? 梁予馥在心中重复盘想。 看来,她有必要以探病的借口,去探一探卫师傅的口风,这答案怕是在卫师傅身上。 第七十六章议堂之事 薰风袭来,石榴正当好,熙荣宫一派欣欣向荣的气候。 宫娥欣然地摆放各式喜气洋洋的菜色,似乎也感受到自家娘娘的喜悦之情。 "母亲,这鱼是我特别吩咐御膳房替你准备的,炖了好几个时辰,连鱼骨头都炖化了。你尝尝。" 当年,为了讨好太后,庞蕙可是费足了劲。她知道太后牙口不好,却又极其爱吃鱼,她自然广集贤能之士替她出主意,最后还是她四弟告诉她临近南晋的锦河,有种特殊的鱼种,炖煮后能入口即化,化骨成绵。谁知太后竟是一尝便喜欢上了这鱼,也对淑妃的处处用心,多看了几眼。 庞蕙遣散了宫娥,只留了两位心腹在旁边候着,她亲手服侍她的母亲英国公夫人用膳。 庞府的姑娘甚多,唯独庞蕙这嫡长女是端庄知礼,进退得宜,举手投足处处透着英国公府的教养与仪态。 庞罗氏也一直疼爱此女,更是知其女的脾性,"蕙儿,你先别忙着布菜。母亲此前过来,是有要事与你相商。" 后宫不得干政一直是嫔妃们的大忌,庞蕙自然也知其轻重,也深知母亲的性情及其稳重,不若小门小户家的妇道人家莽撞,此行既是大大方方的以诰命夫人的身份向太后请旨,自然不是小事。 她只稍稍使眼色,她的心腹绵雨、秋霜便到外面候着。 "母亲,是什么事得劳你亲自来女儿这一趟。"庞蕙眉眼没有丝毫不耐,只是恭顺的低眉细问。 庞罗氏开门见山,"你四弟被贼人给掳了去,这贼人貌似是北蛮人。" 庞蕙一听立即知晓这是件大事。 北蛮人掳走当朝太医,或许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但如今北蛮人掳走的不仅仅是当朝太医,更是他们庞府的四子,陛下正看重且准备重用的臣子。 北蛮人此举,无非是在打了他们大燕皇帝陛下一个大嘴子。 更让庞蕙不安的是,庞郁可是他们庞家军一直死瞒着的一把利器。 一支军队如何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孙子兵法》里曾言:兵贵胜,不贵久。故知兵之将,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 那是因为若是把战争的时间拖延的太久,便会导致后勤跟粮食紧张,若是有所不足,尚有所缺,久之自然影响兵将的士气与战斗力。本可迎风而战的雄狮大军,可能因士气低落,一夕之间兵败如山倒,重则全军覆没。 因此,一场战争的胜利,除了要有善于调兵遣将的大将和威猛无比的士兵,还需要有能安稳后方的人员。 而庞郁的医术和独创的疗伤法,便是能安于伤员后方的一剂良药,更是庞家军中一把无人知晓的利器。 北蛮人要是知晓庞郁的能耐,要把庞郁留着为己所用,甚至胁迫想把人给留于北周,那么他们庞家也只能断其臂膀,以求活命,断不可将此把利器,流落于北方贼蛮之手。 "母亲,此事当真?"庞蕙自知其不妙。 庞罗氏垂垂老矣的眼睛,却丝毫不衰老,更是有了年岁历练的锐利,"此事是由四子身边的卫姓随从,让人暗中传回府上的。事态敏感,我暗中派人去四子那打探过,确有其事。我也让你弟弟去向卢大人提点几分,说是有贼人惊扰了四子的府上。" "四子从小性情乖戾,行踪更是漂移不定,也向来萍踪浪影。说不准此回,又是去什么山什么河,寻劳什子的神丹妙药。孩子大了,为人母亲的又哪能管的动呢?我只希望,庞家可别养虎为患了。" 庞蕙听得出来,她母亲早已想好了能免于祸端的借口,也知晓,这卫姓随从不是一般人,是个杀过北方蛮贼的小将,因感念庞郁的救命之恩,便誓死跟随。 卫姓随从既是急忙传过来的消息,怕多半是为了求救。 "母亲,你说...如果我领你去找太后告罪,将事情托出...此事是不是就能圆满解决了?" 母女一个眼神对视,立马知其对方的念想。 此事若是处理得不得当,难免皇上会猜忌他们庞家有异心,或是后宫乱政的可能。 皇上性情多疑寡义,不可不慎。 若是她们,先以庞郁的母亲跟长姐的身份去请求太后帮忙找人,随后若皇上知其庞郁之事,便不会疑心她们庞家是有意隐瞒。 毕竟身为后宫女眷,本就不应该论政议堂事,可却能光明正大地与太后疏聊家中抑事。 此事,既是男子的议堂之事,更是她们庞府女人家的家事。 第七十七章各怀鬼胎 太后听庞罗氏说起家中的四子失踪之事,顿时也忆起庞家四子当年逃婚,陷父母于不义的不孝之事。 这般逃婚之事,更让堂堂华阴侯傅家的叁姑娘颜面尽毁,最后只能草草地下嫁五品宋文官之子。幸亏宋傅氏的丈夫争气,成亲隔年便中了探花,现今官至吏部六品主事,将来大有可为。 "这四子可是当年逃婚,让华阴侯大怒的不孝子孙?"太后忆起这般乖逆且不孝不义的庞家四子,倒也记忆深刻。 "回太后,这让人忧心的正是我家四弟。"庞蕙领着庞罗氏恭顺地拜服,双眉微蹙,温柔却落落大方的姿态,倒也是大家风范,担得起贤淑端雅。 "这人可找到了?"太后的手掌心上正挂着佛珠,数数转转,眼神直落于淑妃身上。 "尚未。母亲因忧心弟弟,前前后后派了无数个家丁外出寻找。可四弟心性不定,先前也常一年半载地不见人影,母亲一直只当他是又胡闹去哪座仙山采药了,岂知这回却深感大事不妙。" "可否跟哀家说说,是如何大事不妙?"太后差人赐座庞罗氏。 "臣妇惶恐。"庞罗氏战战兢兢却也很沉得住气,自是把派人到桑雪楼打探的事,全说了出来,唯独少说了贼人怕是北方蛮子之事。 庞蕙心思聪慧,懂事地在旁边给太后跟母亲砌茶,一发不语,只尽孝道。 "此等大事,怎么不赶紧报官找人?"太后听见有忠仆留了一口气,到庞府传递消息,却被恶奴瞒报,以至于事情难以了断,自是不悦。她自打进宫前,就看不惯这些恶奴,一边拿着主子的信任当倚仗,一边却胡作非为。 庞罗氏见太后微愠,自是小心翼翼地回话,"太后,此事都是臣妇驽钝。四子自小乖戾,臣妇深怕报官会成了小题大作,实在不愿浪费官府大人的时间,实在无法不多加谨慎考量,以至于错过逮捕贼人的最佳时辰。" 太后凤眼斜看,心中甚有思量。这些年,她也从坊间听了不少关于庞府叁子,现今禁卫军总统领庞韦的闲话,说这庞家叁子拷问犯人是残暴至极,对内倒是喜爱圈养抢夺来的良家女妾,时常会有姬妾暴毙身亡之事。 又见庞罗氏如此懂得克制庞家在燕都的权力,太后甚是满意,她本是想派人到承天府一趟便是。 可又想起皇上近年来越发忌惮外戚,恼怒文丞相一派与外戚走的亲近。她身为太后本就不该干政,若为了这点小事让皇上不快,实在不值得。 思来想去,太后还是遣了贴身侍女到兴庆殿一趟,把妇道人家在御花园中听见的事,禀给了皇上。 身为陛下的近臣,最怕的是居功自傲,导致目中无人,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她虽与文丞相派系的人马走的更近一些,可跟陛下永远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对于忠君爱国,常年替他们屠家守天下的能人之士,自是要多几分敬重的。 毕竟,这庞家军的血肉可是替他们屠家抵御外敌的城墙。 即便是如此,庞家只要继续忠君爱国,能保好他们屠家的天下,下面的人犯点小错,做些迷糊事,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对她跟皇上来说,没有什么事,能大的过他们屠家的江山。 第七十八章装腔作势 黄昏,众师哥皆到食堂用晚膳。 斜阳宁静的照耀在竹幕珠帘上,屋外的芭蕉青得过于翠绿,天边鹭鸶好似迷了路,初次在朝夏斋的亭外停留,双翅互为清理羽毛,低头好似讲诉爱语,直至啾啾落日西,才互抚翱翔风卷,渡渡归巢。 在涉冬苑枉死的仆工头七已过,刚才听四师哥说,吴老管家在道观中替他们做了几场法事,梁予馥也应下替他们抄了几回《太上洞玄灵宝救苦妙经》,望能替他们超度。 事毕,她这才有些饿。 用晚膳的时辰已过,后厨也收了晚膳。她便到后厨想替自己煮些吃的,突如见到有童工正守着药卢,一问之下,才知道这正熬着卫师傅的药呢! 她便自告奋勇地替卫师傅熬了药,也顺带替大师哥跟卫师傅煮了些鱼粥。 梁予馥提着食盒,这才刚走上台阶,便见到大师哥开了窗,正貌似伸长脖子的往外探。 见到她时,一抹微笑,又见到她提着香味扑鼻的食篮,大师哥更是禁不住的展露笑颜。 "小师妹真是有心了。" 入屋后,梁予馥见卫师傅已然能微半坐起,一边看着乡野奇谈昏昏欲睡,实在是体质甚好。 大师哥槐实以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卫师傅这些日子总是如此,总吵着养病无聊无趣,可一旦拿到了书,便昏昏欲睡。" 香喷喷的鱼粥近在眼前,槐实实在是无暇顾及其他,只转头确定卫师傅还睡着,他便端起还热着的鱼粥,端方地用饭,"这药跟鱼粥,等卫师傅醒了,我在喂他。" 卫师傅怀中的书,忽地落到了地下,也惊醒了自己。 槐实立马放下碗筷,快一步的不让卫师傅乱动,怕又更伤了伤。 梁予馥见机不可失,她端了药,直到床榻前,再叁叮嘱,"卫师傅,既然你这回自己醒了,就得按时喝药。" 卫矛为了躲避喝药,装睡了几次。 这回要不是被鱼粥的味道给香醒了,他实在是实在极度抗拒喝药。这天天按叁餐喝药,已经让他失去了耐性,直得捏着鼻子说着,"这药跟臭沟里的水一样臭,不喝了,我想喝吴槐手里那香喷喷的东西。" "行,卫师傅只要把药喝了,我立马替你把鱼粥端过来。这鱼粥可是我亲手把片片鱼粥放进锅中与米粒炖煮而成的,里面加了鲜菇子、枸杞,乳白色的汤汁满是鱼骨鸡骨的鲜味,这鱼粥是我的拿手好菜,可好喝了。" 梁予馥生动的描诉,说得是让卫矛饥肠辘辘。 卫矛见九姑娘的态度丝毫不退,可不像是吴槐那么好说情,只得闷一口地便把药给喝了。 见着卫师傅喝了药,梁予馥立马递上粥跟汤匙。 见卫师傅吃的眉开眼笑,言语之中更是畅然,她本无意打扰卫师傅的用饭情绪的,但对她来说,只要能达成所愿,她连命都可以赌上,何况是流言蜚语跟旁人的偏见。 梁予馥突如低眉垂眸细问,泪水更是毫不停留地落下,一点都不畏惧流泪会被视为懦弱,"卫师傅希望鱼粥能合你胃口,只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孝敬师父他老人家呢!府中的仆工还能做的上头七,师父却不知归的是身,亦是魂?" 梁予馥的眼泪,刹然打破某种平衡跟假装的宁静,更让在场的大师哥跟卫师傅诧异,也不知所措。 好似在提醒着众人,这桑雪楼的当家主正面临生死难料,行踪不明的情况。 如此的安宁平静,乃不正常,皆是装腔作势之局。 既是如此,他们便该好好利用这装腔作势之局。 吴槐实在来不及阻止小师妹说出,可能会刺激卫师傅的话,便把话给吞了下去,只得无奈的呆坐在椅上,撑起折扇,给自己扇扇风。他头一回觉得这小师妹的性子实在过于执拗,师父失踪的事,连英国公庞府都没办法,他们这些小人物又能做些什么呢?这般逼问卫师傅,又有什么用? 梁予馥佯装失态地避过身拭泪,刚才她见卫师傅的表情顿时凝结,双眸中全是自责,单拳紧握,胸口的抑闷更是起伏不定,犹如山火愠怒。 便也知道,她刚才的话,实在过于偏激冲动,更可能会伤到人,甚至是冒险误了事,可她必须为自己创造机会,无法再去等待答案降临。 卫师傅是那晚上唯一的知情人,也是这件事的突破口,她不能心软。 卫矛突如放下碗,碰的一声,鱼粥飞溅余地,"拿我刀来!我亲自去寻家主。"他顿时想起身。 梁予馥拱手力阻,"卫师傅,现在师父行踪成谜,你是唯一的知情者,府中上下现下只能全倚仗你了,切末冲动,须得好好养伤。" 卫矛掀开棉被一手托着腿伤,急着满身大汗,"除了找人,还能怎做?这天塌下来的事,我一个人可扛不了,还需要家主扛着千金之重。" 梁予馥自是胆大的问:"我能否询问卫师傅一件事?为何卫师傅不让大师哥前去承天府报官?"面对晦暗不明的目光,她细细道来,"多日以来,庞府已经知晓了我们府中所发生的厄事,现下却毫无动静,官府更无动作,连派人搜查都不曾?这些些...难道也在卫师傅的考量中吗?" "小师妹是从何之晓这些?"吴槐虽知晓庞府与庞大人的关系不佳,却对小师妹的说辞摸不着头绪。她是如何知晓,庞府跟官府毫无动作的? 梁予馥心定,自是浅浅道来:"燕都街市的瓜果菜叶与鲜花皆日日不断供,城外商户进出无虞,也未曾有官府的人过来询问案子的事宜,更别说过府盘查了。"此至她回首定然地看着大师哥说:"咱们府中突如死了十六口人,也替这十六个人置办了白事,更在道观中替这十六口人做了法事。" "府中一切皆有条不紊,唯独官府的人既不排查出入燕都之人,也不封城搜查。对着十六口人的人命更是至若罔闻,连装装样子,也不曾有。" "对十六条命皆是如此轻视了,又怎会在乎大人的安危生死呢?"梁予馥突提了一口气,满是愤概之想。 卫矛刹然沉默,很是意外这九姑娘能细腻地察觉到其中的怪异之处,更是细细地理出庞府跟官府似乎想漠视此事,对庞大人的安危坐视不管的企图。 尔后见她双眸专注且炯炯有神,藏着得不到答案便不罢休的执拗,双眉却微蹙,好似替家主急得险些又红了眼睛,实乃有情有义的很。 卫矛生平,便是最敬佩胸中富有情义的人。 他这才双目红通,艰难地把知道的事慢慢地吐露了出来,"是家主暗中吩咐的,我只能依命行事,不敢有丝毫地违背。" "何出此言?"与此同时,梁予馥难以置信,大师哥皆对此大惑不解。 为何庞大人不许他们报官,不让承天府带人封关口,搜城呢? 卫矛低下脸,这才自愧地细语,"家主想必是为了保下我的命..." 他难为情地别过头,脑中依稀还能回忆起,那个与贼人缠斗的深夜。 卫矛与闯进的贼人交手过,谷中饿狼且还畏惧猛虎,也怕死。可这些贼人不仅武功精炼,行事诡谲,且丝毫不畏惧死。 有个被家主断了臂的贼人被他所擒,嫌自己成了负累,便断然自尽,决然赴死的场景,实在令人记忆深刻。 一袭银华月色袍的家主在紧要关头,为了救他,独自挟持贼人离去的情景,实在叫人难以忘怀。 卫矛落下男儿泪,双手捏着这条不重用的伤腿,青筋乍出,狠狠地砸自己的伤腿,"都怪我这条腿没有用,托累了家主。" 忽地,梁予馥紧紧抓住了卫师傅的拳头,阻止他自伤。 因为,她终于想通,庞大人为何不让大师哥去报官了。 梁予馥使尽全力,才大声地说了出口。 "不是的,师父不仅仅只是为了卫师傅一个人..." "他是为了保全我们府中上下...这几十条人口的命。" "大人是为了护着我们,才甘愿被贼人所擒的。" 庞大人定是知道贼人武艺高强,而府中唯一能跟贼人对抗的卫师傅又身负重伤,他只有想尽一切办法把贼人们引走,引离开燕都,府中才会得以为安。 自然不能让官府的人封城,或是因搜查把贼人困在城中,把火又重新引回来府上。 一想通了其中的事实,她更是泪珠斑斑,双肩微颤,双手紧扯着裙角,垂头丧气地呆站在卫矛的床榻边上。 一众无话。 卫矛的眼神自责,吴槐的眼神却是诧然地意外。 意外在门外听见的二师哥虎杖跟叁师哥羌活却推门,直闯了进来。 二师哥不语,叁师哥却着急地直问:"九师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师父的失踪为何与我们有关系?" 大师哥槐实见小师妹实在哭的说不出话来,他只得站出来解释, "贼人既然有本事,悄然无声地把涉冬苑的仆工给灭了口。那回过头来,杀我们几个师兄妹,又有何难?若是抓不走师父,亦或是被困在城中,为何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夜色让府中的活口都开不了口。一屋子的死人,又有谁会在意呢?顶多就是风声鹤唳几天罢了!" 经过小师妹的提点,吴槐才发现自己陷入某处症结中了。 多年来,他始终难以理解当年与大人在夜中行舟的谈话。 庞大人既不同情他,亦不同理他,那为何要救他呢? 在舟中灯下,貌若仙人的庞大人放下书卷,抬眸道:"你若还想以身饲鱼,我不会阻止你。此地确实山清水秀,若是死在此地,也是好事一桩。也不算污了这河水,污了你的身躯了。" 庞大人在夜灯行舟下的浅淡笑容,过于无情,以至于他一直觉得庞大人的性子过于寡淡薄冷,行事也非常人所想。 又总想着,大人既能从权势名门之下全身而退,又能在这刻薄世道中年少成名。在怎么着,他都不认为庞大人是心怀热心肠又循规蹈矩的良善之人。 自然也从没想过,庞大人是为了保全他们,才会如此冒险的。 吴槐知其现在决不能自乱阵脚,更得谨慎的思绪,"你们小声些,二师弟把门给阖上。别让其他师弟听见了,不然府中就不得安生了。" 一旁吴槐见九师妹伤心地难以自持,只能悄声安慰,"师妹,师父会没事的。你忘了在凤翔府发生的刺杀,师父也是全身而退的吗?" 听闻凤翔府的刺杀,二师哥虎杖这就拳头紧握地忍不住了,更是忍不住大声吆喝,"大师哥,这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连师父遇刺这种大事都瞒着我们。" 梁予馥别过身擦了泪,这才转身提醒道:"二师哥,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我们来日方长,总是时间慢慢说。" "不过...师父跟卫师傅当时跟贼人过招的风采,我在下面是全程都看见了,确实挺精彩的。" 语毕,她忍着焦急的思绪淡淡一笑,也知其悲伤,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们现在能做的,便是耐心地等待,等待庞大人平安归来,亦或是等待...给师父报仇的机会。 可她并不是善于等待的性子,比起等待,她更愿意静待时机,伺机而动。 若她的手中无剑,她便自己锻造出一把利剑出来,为了劈开这些阻档她前程的杂草藤蔓,她也在所不惜。 "既然师父嘱咐卫师傅通报庞府,那这庞府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门道,很可能是解救师父的关键人..." 梁予馥还依稀记得,当日她因假琥珀案被抓进承天府的公堂时,府尹卢大人对庞大人的态度,实在恭敬的很。 要知道承天府尹是堂堂正叁品的官员,庞大人只是当朝的八品太医。 说到底这卢大人毕恭毕敬的对象,怕是庞大人身后的英国公府庞家。 既是如此,是不是也就代表要调查庞大人失踪的这件事的决策人,还是得庞家点头首肯,承天府才有胆子放手去搜查查案?否则,若是承天府越权管到庞府底下的旁支末节来,怕是也难以收拾,必须给英国公庞府一个交代了。 第七十九章熊心豹胆 干燥却燥热的空气,密布着让人烦躁的药性气味。 庞郁微微皱着眉,知晓迷香的效用转淡,他的神智也清醒了几分。 他倾耳细听周遭的声响。 安静,周身连一点风吹草动的声响都未无。 远处,薰风带来阵阵的打更声,乌啼不闻。 庞郁只觉得周身的气,并不流通,有股浓厚的药味积累在四周,不知从何处传来的。 因此,便知他已经被转移了地点,非一开始的马车之上。 忽如轻步,有如鬼魅的脚步,从他的身后出现,他一生起警觉,便有声音,冷不防地伏低在他耳边对他说了声,"庞先生,刚才多有得罪了!" 庞郁微侧了耳,他知晓,这说话者怕是闯入他府邸的其人之一,步伐又轻又稳,呼吸声匀称,中气浑厚,是个身怀绝技的练家子。 庞郁忽地被解开了遮眼的衣带,与身上的绳索。 突如见着光亮,他双眼视线只剩下一片模糊。 他也不着急起身,或是看清楚来人是谁,难得沉住气地闭起眼,细细地嗅着这药味有何怪异之处? 他知晓这药香非迷香,也非软筋香,才睁开眼,毫不畏惧地细瞧身处的周身。 他起身走了几步,竟身处在一方看似平凡却雅致的大厅之中。 屏风挡住了前厅的景致,他便扭头走向主位,细看这东道主之位的墙上正挂着虎虎生风,颜色鲜艳的绣画。 那赤橙大虎伏在巨石上,蓄势待发,气势滂沱,这绣画实在是精细极了,怕是出自于南方绣艺师傅的作品。 庞郁神情悠哉地细看绣画,完全无视大厅的白虎方位上,正站了一排身材高大不凡的男人。 男人们虽身着燕服,可过于粗犷肢体与锐利的面容,是怎么打扮都掩盖不了其真实身份。 在桑雪楼过招之时,庞郁便发现这些闯入府上的贼人,虽筋骨结实硬朗,身上却有着难以让人忽视的体味。 他们的武功身手,不似单打独斗的江湖侠客,亦非江湖上的绿林草莽,更神似宫廷中训练有素之人。目光毫无情绪,也足够敏捷沉静,出招的一招半式皆抱着势在必得,玉石俱焚之势。 好似天生就是被人密训用来当作杀人工具的。 那一夜,足足十六个壮汉层层围困他跟卫矛,暗中更有数位高手在监视着周边。 既然这些死士既不是要用来杀他的,那自然就是为了活抓于他的。 在情急之下,庞郁只能把这些贼人引走,再来个请君入瓮。 上了马车之后,因迷药,显得神智昏昏沉沉地,可庞郁也不难猜出,在这天下三分的大地上,到底谁有本事指使这般这种训练有素,有如凶煞神兵的珍贵死士,就为了围捕他一人。 若不是富可敌国,便只能是位高权重的人。 排除大燕他知根知底的人事物,就只剩下南晋跟北周了。 南晋人身骨偏细致,少数虽粗实却难以高大。且南晋人依水为生,天气炎热之下更向来喜好一日多次沐浴,难以会有神似那些壮汉身上的体味。北方苦寒且取水不易,几十日至百日未曾沐浴是稀松平凡之事,加上喜食羊牛乳品,日日与牛马羊相依作伴,身上的特殊体味,自是不论怎么短时间地以草灰或是香草清洗,都成了去不掉的身份印记。 想来这些死士本是想隐藏身份,谁知碰上他这种五官知觉灵巧之人,是失策了! 忽地,数着文武生员随着一名虎背熊腰的老汉君进入屏风。 老汉君信步入厅,双眼狭长却有神,颧骨突出,潦草的眉与眉骨一样引人注目。 老汉君立于庞郁三尺之远之际,庞郁这才细细打量,见老汉君身高虽不足八尺,可骨骼结实强壮,实乃高大威武,气势有如干戈之下的战马苍狼。 老汉君见庞郁如此闲定,只是不卑不亢,微微朝他示意,毫无唯喏。老汉君心中暗自敬佩,更是知晓自己找对了人,自是脚踩皮靴,昂首信步坐上虎画之前的东道主之座。 两人对视,些许刹那,老汉君这才展袖说道:"敝舍能迎来庞先生,真是蓬荜生辉。来啊!招呼庞先生,上酒上菜。" 庞郁对这些礼遇不敢过分推辞,微微拢袖作揖,真气闲神定地坐上白虎方位的客座。 几回九转乐曲,仙音妙妙,可听的是老汉君兴趣缺缺,连目光不全在这舞姬身上打转,私暗中窃视庞郁,心中暗念:孤何尝有这般求人的时候。 老汉君实是局促不已。 旁边候着的儒者见老汉君许久不作说,又不敢自作主张,只得近身恭敬地朝老汉君低语。 老汉君听了儒者的提醒,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才让歌舞乐师给全然撤下。 大厅上忽地就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刚送上的菜肴,正冒着热气。 白虎方位站着一排卫士,青龙方位站着两位儒者,两位带刀侍卫。 老汉君这才手掌拍了拍膝盖,微倾向白虎方位,招呼着庞郁用饭,"庞先生,寒舍的好酒好菜,还望你别嫌弃。尽管自便!" 庞郁见这老汉君都琢摩了许久,依然不开口说明此意。 他其实可以继续跟这老汉君周旋,可他已经在燕都中失踪两三日了,若时间拖的太久,怕燕都之人会以为他庞郁要另奉新主,往大点说便是他庞郁要投敌叛国了。 若是有心之人在屠元桀的耳边多嘴几句,难保不会在大燕皇帝的心中种下疑心的种子,替他带来难以预料的祸事。如此,可就白费了他的大半心思了。 "长者若有要求,不妨直语。庞某家中尚有要事,不能耽搁多日。"庞郁突如起身,朝老汉君微微行礼。 老汉君尚未开口,旁边的儒者只能豁出去的,替老汉君拱手直语,"闻庞先生乃大燕第一的针砭圣手,一手枯骨生肉之术,犹华佗再世。此番,是想请庞先生替我家主人瞧上一瞧。" 老汉君这才微颔首,"老夫身有痼疾,用了药也时好时坏,实在不堪其扰。这不,听了先生的名号,这才...邀了先生过府相谈一番。" 邀他相谈? 庞郁微微一笑,丝毫没有不悦之意。 这老者...可不像是北方前线传闻般的:不降,则七步杀一马一将,那般的嗜杀果断,雷厉风行。 又可能,在病魔面前,不论是多么位高权重的人,都是心怀惧怕的吧! 庞郁直直迎上老汉君的双眼。 第一眼,望以目察,观五色乎。 正坐在大厅中的巍峨壮汉,尽管穿着华贵的燕服,他还是很笃定,在他眼前这个颇有威严的老男子,应是北周的皇帝,便是北方牧族的头子,澹台烜。 庞郁不语,亦不应,只信步而行地走近,这握有北周最高权力的威权者。 大周皇帝身边的带刀侍卫,本欲拔刀而止,却被澹台烜一眼神的打退,立于原地。 庞郁见这大周的皇帝的面容,本是高额宽广,耳垂肥厚可见,一看就是长寿有福之相。 现今却因病,显得面色秽黄病青,细瞧之下,更是目黄可见,此乃阳明,更是瘀热在里。 若稍微靠近他,便会闻到大周皇帝的身上,有股似鸡蛋同鱼腥一同发臭的气味。 肝湿热疫毒患者,一旦现了此种肝臭味,若不善治调养,怕是没多少好日子,便会一命归西。 突如一悟,庞郁才恰巧忆起在凤翔时,有北邦商人在凤翔府中大力的收购熊胆。 熊胆本就是泻热、苦寒、凉心平肝,清热解毒、止痉、明目之良药。 细思之下,这北周商人收购熊胆的最大主因,怕是为了这位老汗君的病。 老汗君见庞郁沉默,丝毫没有任何表示,心中也暗自拿捏不定这眼前人究竟是何种脾性,他征战多年,在生死关头上早有无数次都是豁出命来。 眼下,他确实是有着不可病亡的理由。 碍于北方草原尊严,老汗君收起刚才释出的善意,敛眉威容,一代天骄的风范,油然而生,"庞先生若是愿意相助老夫,必有重谢。" "可倘若庞先生心怀芥蒂,心有顾忌,那么老夫也是能够体谅。只不过...就得劳烦庞先生与老夫多待上几日。" 老汗君的话,没有说完。自是清楚,若是身为庞家人的庞郁不愿医治他,为了他们一行人顺利的回到大周,他定然不可能放了庞郁回大燕。 反之,只要回到了大周,他们大周的勇士自是有无限种可能,能逼得庞郁尽心的侍奉、医治他,也不急着这一时半刻,他这命还有随行的灵丹妙药给吊着。 第八十章十里风波 凤翔府十里营的元帅大帐,突如收到从燕都城中送来的急件。 庞岳看着信中写着,他四弟被北方贼人给掳走,现今行踪不明。 "这信,是谁给送过来的?"庞岳着急地详问送信过来的侍卫。 "回大帅,是庞先生的大弟子吴槐亲自送至的,吴先生有事相商,望见你一面,此时正在小帐候着。" "马上把人给我喊进来。"庞岳没太多耐心,直把书信以手掌摊平在桌案上,双眼直瞪,知道此事实在非同小可。 见到庞大元帅后,吴槐这才细禀了府上遭贼人之事,把师父失踪之事全说了一回,甚至依着小师妹的提醒,定把有回报英国公庞府之事,一并向庞元帅说了。 吴槐本不知晓,小师妹为何坚持让他亲自快马加鞭地跑凤翔这一趟。 但梁予馥突如满怀心事地,私自寻他说:"既是师父让我们朝庞府求救,没理由庞府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怕我们当初找英国公府求助,本就是错了门路,"更是若有所思地细语:"此庞非彼庞。" 梁予馥的话打中了吴槐的思维,确实,除了英国公以外,当下的庞府就以庞岳元帅的威信最高,且庞元帅同师父是彼此信任,否则也不会多次请师父前去十里营帮忙。若说前去庞府找人求救,到不如直接找庞岳元帅会更直捣黄龙,事半功倍。 因此,吴槐自当快马加鞭的前去凤翔,只求告知庞岳元帅这件要事。 庞大元帅见了吴槐后,急着在大帐中跺步,他把桌案上的信给揉成团,暗自骂了几句他奶奶的,随至呼来自己信任的下属,"把帐里的几位将军给我请过来,立刻。" 庞岳与众将军参详一整晚,认为此事名不正言不顺,既不能以此名目光明正大的出兵救援,也不得以找人的理由骚扰北周边境,以武力逼北周把人给交出来。 况写,吴槐曾告之,桑雪楼曾找庞府求救过,可不仅毫无动静,连官府也尚不知事情的实际,当下只能从卫矛口中知道是北方蛮子掳走了他四弟。 若是北周一口否决与此事有关,反而会让大燕被落了口舌,担了意图挑事出兵的骂名。 他若是私自派兵叫阵,把庞府的家事搞成两国的祸事,他就罪过了。 此事未有定论,又见事情是极其突然,他们十里营只能一边派出探子潜入北周与眼线交换消息,打探庞郁的消息,一边增派边境巡逻,以防北蛮子有什么阴谋诡计。 油灯燃了一整晚。 庞岳在清晨时,终于提笔写了封家书给他母亲,又写了一封快马加鞭的急信送至寒山寺,给他的父亲英国公。 庞岳有预感,不论他四弟能不能平安的回大燕,他母亲跟身为皇妃的妹妹定会选择断尾求生,来保英国公庞府的安稳。 可北周的北境雄兵是来势汹汹,兵强马壮,与他们大燕在北方是相互对峙多年,许多年都不落下风。 如今北方稍有安稳,他们大燕守北的军队,更是缺不了他四弟的帮衬。 这人的行踪,他是势必得去打探,可若是人能平安回来了,他也得保下来,为大燕所用。 此番,庞岳知晓,他的行举就算会让他母亲不悦,他也得想办法助他四弟一臂之力。 第八十一章孓然一身 老汗君的话让庞郁淡然地一笑,暗自思量,他见眼前的老者,都这般病重了,气势依然有如高原上的雄鹰,劲强腾飞,说什么都不见有半点在重病中的脆弱跟恐惧,真不愧是一代枭雄。 奈何庞郁最是知晓,老汗君与屠元桀这些人的思维了,自事不会轻易被威胁利诱。 他在心中暗自发笑,眼中藏着不曾退色的隐匿怒火。 种种阴怒好似在他幼年时期,从东北方而来的层层烽烟,这些火光把并未替灵山带来希望跟丰足,反而是抢夺山中物产与蹂躏山间灵气,真是无耻至极。 庞郁自是知晓,一旦他降了,不管是为了权位或是金钱美色,亦是为了活着,跪下了。在他们这种手握皇权且杀人如麻的人眼里,他庞郁...便从此毫无价值跟尊严了。 这种以杀人跟欺骗所建立起来的霸业政权,万不可能会善待弱者。 而降者在他们那些人的眼里,自然便是随意可杀的弱者,至于痴愚的马前卒,自以为成了功臣,便能逃过一劫。 错了,这些马前卒的下场,只会比降者,更凄凉万倍,死骨无存。 他之所以当下还能保有尊严地站着,与帝国之主交谈,是因为他有被利用的价值且不作奴颜媚骨。 且北周皇帝对他的语带威胁,他是听得清清楚楚,自然只能开门见山了。 "北周皇帝屈尊降贵来到了大燕,实在罕见。更是费了诸多苦心,就为了见我一面,庞某真是荣幸。" 庞郁面着大周皇帝面前,还是步步缓徐,边说边坦开双臂,紧接着秀气地拢着衣袖,神情不仅没有丝毫的紧张,还自顾自的坐下喝酒吃菜。 这些些皇帝陛下掌握权柄,自是有底气高高地昂着头颅,不把万民千众给放在眼里。 可他庞郁,丝毫不求,也无惧生死,万般无挂碍,自是孓然一身,身如蜉蝣。 天地之大,犹如涉川止步,遥见山高水长,遥不可及,不能自满。 此等昂着头的皇城囚徒,岂敢自称寸土皆是皇权王土的普天之下? 他们自负学富五车,骁勇善战,是天下之主,却不知黍米、粳米、稻米、稷米有何不同,有何作用。人因何而来,民从何而长。 这些所谓的天下之主,真是笑话。 庞郁见这桌案上的青菜实在过于少了,处处都是肉,看着也有些腻了,他这人向来不愿意亏待自己,便随口嘱咐,"再上些清炒番瓜跟一碟炖煮萝卜吧!这一顿饭里,没有根菜类的食蔬,我不习惯。" 大周皇帝澹台烜见庞郁到了任人鱼肉的境地了,竟还有这种等闲气度。他哈哈大笑,也举起酒杯痛饮,自是让人准备鲜美食蔬,"庞先生果然是个奇人,此等胆色非凡人可及。" 庞郁谢过,更是直言不讳,"若是大汗要取我性命,恐怕只需要三个金侍卫就能取我之命了,用不着接二连三的派人,甚至大费苦心,保我毫发无伤地到我府上抓我。" 他举起斟满的酒杯,拢着袖,肆意地朝大周皇帝眼前一倒,周身划了一弧,心中执意敢言,"只不过,大汗若是再这般饮酒如水,怕是十个庞郁都治不了你的病,大汗只能在下个来年一命归西了。" 庞郁笑着对大周皇帝说这些触霉头的话时,丝毫无惧,脸皮虽挂着如仙似画的笑意,却实在让人颤寒。 大周皇帝听见这般秽气之化,也面色一凛,面容威严凌烈,心底也禁不住发寒。本一个眼神便可让人人头落地,却也生怕自己的帝王威仪,顿时被扫落于地,可碍于有求于人,只能脸色微敛。 旁边的武将替自家主子不快,拔刀止喝,"大胆燕奴,竟是口出狂言。" 庞郁没心思同他们表演忠臣良将,他早暗中细想,此地离燕都只有两日的马车行径,既是如此,他万不可能是身处在北周国的境内。 至于处在何地,那还真不好说。 既是如此,在进退无门的情况下,他也只能求得自保为上。 庞郁轻叹,此时才站起身,拢袖作揖,"大汗有何要求,只管直说。在下失踪多日,怕我府上的几个孩子会忧心不已,还请大汗高抬贵手。" "孩子?"大周皇帝暗自生疑。 澹台烜眼里的余光,微瞥了边上的文官一眼,像是在质问,为何在打探消息之上,竟犯了那么大的错误,连庞郁有孩子都不知晓。若是如此轻忽,在两军交战的情况下,只怕这一点点小小地失误,就能让数营的士兵全数阵亡。 "大汗,庞先生说的孩子是他那几个徒弟,非真的孩子。"文官见澹台烜目光不悦,自是冷汗直流,直匍跪于前,生怕自己说错话,或是解释的晚了,大汗会处置了他。 庞郁笑着默认,也无意多说。 澹台烜见状,锐利的眼神才渐缓,拍了拍大腿膝盖,豪迈的说着,"庞先生既然尚未娶亲,孤恰好膝下尚有一姑娘,长的那是冰雪可爱,聪明伶俐,十分讨人欢喜。" "若庞先生此等人才归顺我大周,别说是三公书令,当我大周驸马也绰绰有余。" 庞郁暗自知晓,这大周皇帝怕是在试探他,因此他更是不亢不卑,"家父家母还在世,婚姻之事还需双亲同意,请大汗恕罪。" 大周皇帝暗中松了一口气,也实在不愿自家娇姑娘下嫁于大燕,嫁给庞郁这般长相貌美,四肢身长清秀的男子。这般貌美文弱的大夫当他们大周的驸马,他也嫌丢人。 "也罢!今日请庞先生到此一见,是想请先生替我治病。"澹台烜左拉右扯的,总算把真话给说了出口。 庞郁听见了,这才起身,他款步行至大周皇帝的面前,目光沉稳,没有一丝迟疑的直诉,"我知晓,所以才让大汗戒酒。" 澹台烜听着突如的火大,他们北周草原上的汉子哪能不喝酒啊? 澹台烜自是不听劝,固执的有些不领情,语气更是狂傲自大,"我这病跟酒有何关系?我倒是觉得,每回只要一喝了酒,我便身心舒畅,什么病都没了。哼!" 庞郁漫步走至澹台烜身边,目光扫至澹台烜的全身,这才淡然说道:"大汗目白染黄,身黄鲜明。若在下猜的没错,大汗这些日子,可是午后发热,口渴,脘腹胀满,疲倦无力,甚至腹胀痛。" 大周皇帝大惊,这庞郁只消看了一眼,便把他的症状给说出十分,果然是奇人。 庞郁见澹台烜的表情,便知自己说准了,他随然放手一搏,语气轻傲,"可否让鄙人向大汗请脉?" 大周皇帝允且面色微松,从一开始的防备,终于卸下了几分,甚至主动坦开袖口,"来啊!给庞先生赐宝座。" 庞郁微笑,"一把木椅或墩座即可。" 大周皇帝旁边的随奉官员均展开右手,微微抱胸,对庞郁施以恭敬之礼。 第八十二章直道病因 一室极静,万籁俱寂。 庞郁见大周皇帝的脉象,脉沉且迟。双手按之皆有端直以长,如按琴弦之弦脉。 又细查之下,发现大周皇帝的手掌,大小鱼际,出现异常的泛红,"大汗身上,可否有怪异红点,或是形如蜘蛛的红纹?" 澹台烜瞥头以眼神去询问旁边侍奉的内侍,只见内侍施以礼,让人送上屏风遮掩,当着面检查。 完事后,澹台烜步出屏风,侍奉的内侍才附耳朝庞郁轻语,"庞先生说的果然是一字不差,陛下的身上确实有蜘蛛红纹。" 澹台烜虽鬓发如霜,命弦一线,举止却沉稳雄健,乃实一代天骄之英。刚才的狐疑全消弥无往,很是拜服这位年轻的神医之下,连说话都少了几分狂傲,"若先生可救我性命,我以大周的运气起誓,若非毁我大周之求,我必满足先生所有的要求。" 庞郁听见这么沉重的承诺,他实在不敢当,只浅浅玩笑说道,"大汗若是能放我归家,便可。只不过我那一苑子被割颈而死的奴仆,实让我心痛不已。" 澹台烜面色突如冷霜,金侍卫的领头很是自觉,主动上前负荆请罪,"大汗,此事是我失虑不周,我愿吾之命,赔予庞先生。" 金侍卫的领头才说完,便抽出腰上的弯刀,欲抹脖。 庞郁不语,只是拾取桌上的酒杯击中金侍卫的手,巨疼,使之松手,他才起身以足背踢走了弯刀。 霎那,啪的一声。 弯刀竟是不敬的,直插于大周皇帝的桌案上。 边上的金侍卫纷纷拔刀,恐庞郁有歹心。 "放下!"澹台烜雄声豪气,面色丝毫无惧,"谁对庞先生不敬,便是与我为敌。" 庞郁见金侍卫们均收下刀,他才一派轻松地对大周皇帝请服,"大汗,他们既是思虑不周,把我一屋子的奴仆给杀了,不如,就让他们顶替我那些奴仆,可行?以身赔命,我不亏,他们也不亏。" 澹台烜思绪半晌,暗自谋算,这金侍卫可是他们大周精心培养出来的孩子,更是他们草原上的勇士,若是这么草率的以命相赔,不管是作为他们的大汗亦是君父,都愧对他们的父母。 澹台烜思来想去,若是把这些金侍卫安插到庞郁的身边,不仅可成为在大燕的眼线,也可保住他们的命,这才粗声赞同,"好!就这么办。此行到大燕去请庞先生的金侍卫,就全归于庞先生命之。待时日,同庞先生回大燕。" 庞郁见大局已定,他便从怀里,取出布囊,紧接着摊开布囊,取出金针,他眸子直盯着指尖上的金针,一一信步而道:"此针法名为八脉奇针,我等会会在各位的玉枕、天柱两穴下两针。这金针便会一辈子藏在入者的脑中,凡遇大风大雨大雪,至气节交换之际便会头疼异常,若不及时以金针丹药解疼,轻则如万虫噬脑,苦不堪言,重则发狂杀人,六亲不认。如阴身丧鬼没什么两样。" "若众位英雄们不施以金针,我可不敢留你们在身侧。毕竟,我可打不过你们,请你们在旁,不就等同以身饲虎了吗?" 众人虽知这此法阴险异常,可一阵静默,你看我我看你的,挣扎不已。 可身为大周的金侍卫,忠心本就是第一要务。 金侍卫的领头站了出来,半膝跪拜在大周皇帝面前,他的目光忠诚坦斥,"大汗,鲜于隆纳愧对大汗你的知遇之恩,本该随大汗南征北讨,做尽英雄气短之事。如今,我实在不愿背离大汗,便想把我这条贱命,付之于大汗手里。我们金侍卫的死或留,全凭大汗处置。" 鲜于隆纳抽出腰上弯刀,双手把刀奉于大周皇帝面前,忠心耿耿。 身后的金侍卫,也同鲜于隆纳,均抽出弯刀,跪了一地。 大周皇帝虎步徐缓的步到鲜于隆纳面前,澹台烜拾起刀,见自己的部下对己是如此的忠贞不二,也一时感伤不已,更是感叹他这般年老身驱,怕是还能支撑着大周帝国多久呢? 澹台烜疲累的眼里,因病微显露出老态,"鲜于将军,从今日起,你们便不再是大周的金侍卫了。新主临近,你们得好生侍奉。" 庞郁无视这些君臣之情,只是拿出取出金针,毫不动容的浅语,显得有些薄情冷血,"谢各位信任我的金针之法,放心,不疼的。" 澹台烜见众位金侍卫均被庞郁施以金针入脑,一时竟有些颤寒。他此生在北方征战多年,割头剥皮断骨之事都见了不少,第一次见这阴毒之事,却有些胆颤,一时庆幸不曾有加害庞先生之心。 事毕,澹台烜只得摆了摆手让他们下去,独留随身侍奉的内卫与一名陪驾的文臣在身。 庞郁施完针,又净了手,这才直捣黄龙,"我能否看一眼,大汗平时所吃的方子?" 内卫勤快的给庞郁递上方子,"先生请看。" 庞郁见这方子,清热解毒的药用得太多了,苦寒过甚,不利除邪扶正,邪正相争之下,反致身体中的阴阳失调。如:金钱草、黄岑、叶下珠、虎杖。 热重之症,不得单以苦寒之药为主,需佐辅以辛开宣气之方,得以拔除湿邪瘀热。 更重要的是,用药如同行军打仗,部兵列阵,调兵遣将。这君臣佐使皆有其方针,不可君臣错乱,将兵相争,错位其用,导致阴阳离决,精气乃绝。 "此方乱中无序,苦寒至极。易伤胃阴中阳,实乃下下之方。"庞郁直截了当,丝毫不替开这这药方的大夫留些脸面。 让庞郁奇怪的是,他未在方子中见到熊胆,便生疑的直问:"大汗,你可否用过熊胆这一味药?" 旁边的内卫见大周皇帝一问三不知的,自是连忙帮忙答话,"庞先生,大汗初始单服熊胆后,精神有好转,但渐渐着效果就不好了,紧接着便是庞先生现今见到的症状。大汗开始目黄、烦躁不安、甚至尿也异常的黄。宫里的大夫只得另开这苦寒新方,岂知服了新药,大汗更是食欲不振、腹泻难耐,一天比一天还瘦。大汗如此病痛,可让老奴看的泪满衣襟,着实难受。" "熊胆是味良药,但不是所有的毒邪之证,也非任何时期都适合大量单服用熊胆。"庞郁转身,斯文地询问大周皇帝身边的文官,"可有笔墨?" 待文官把笔墨给呈了上来,庞郁思了一会,便在纸上行云流水的写了三个不同的方子。 "我们得先以茵陈蒿为君药去阳黄,再以逍遥散加减健脾,再者血府逐瘀去瘀。"庞郁把药方递给内卫,"按我这方子下去服,大汗的目黄、脾弱、癥积会慢慢改善。" "而第四剂能除邪扶正药方,得等我安全回到燕都,我便会请大汗的金侍卫把药方送到大汗你的手里。" "从今日起,大汗必须戒酒,服方期间饮食皆由太医把关着,以爽口为主。油腻、温补之物不吃。" 庞郁叨叨絮絮的说了不少,在大周帝王面前依然不骄不躁,寻常人少有如此气魄,直接以命与一国之君相赌的。 可庞郁自知赌的起,毕竟当下有求于人,先失礼于人的都不是他,他又有何为惧。 北周皇帝本以雄才大略,冷血铁腕着名,短短数年便带领着北方多个部族同心抵抗南方势力,不似北燕与南晋的君主,向来以厉勤好战与仁慈宽容闻名。 若是澹台烜真蠢到一时负气杀了他,这等能耐又怎能坐到天子之位? 第八十三章欺上瞒下 sen ia nc h i.c om 澹台烜许久都未发话,他头一回见到庞郁此等奇人怪人,他所收到的探子情报,丝毫不提及庞郁的古怪,澹台烜一直把庞郁当成是如庞家人那般骁勇善战,忠君爱国之人。 谁知,此人竟是能爽快的答应医治他,同时手段更是以眼还眼,废了他那武功最为高强的一队金侍卫,甚至以牙还牙地讨要了回去,一并报了金侍卫杀了他一屋子奴仆之仇。 大周皇帝旁边的文官小声提问:"庞先生,可愿在此地多待两日?让我大周尽地主之谊?" "地主?"庞郁冷笑,"此地应该偏南方,是南晋的地界吧?" 庞郁的话让澹台烜与其大周皇帝身边的内卫、文官讶异。只觉此人可真是神乎,若不是绝顶聪明,便是真有神通之眼。他们已然全程掩饰行踪,此人若不是有神通之眼,又怎能之其,他们此时确实身处在南晋的地界? 澹台烜虽面上无显,眼神却出卖了他的一丝心虚,"庞先生,你何出此言呀?" 庞郁默不作声,只是坦如畅笑,"猜的。" 他自知,这世上但凡是人,就难逃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及敬畏,就算贵为帝王也是。他自然必须掌握住这些能哄骗人的本领,以保命安。 他可不会说,就在金侍卫一路带着他往南乘着快马车行走之时,他的五官知觉便灵敏地发觉,这周围的湿气、风动、鸟语虫鸣皆与北燕或者北周不同,甚至越发的温暖湿润,明显畅然南风薰息。 更别说,他向来熟悉北燕入南晋之地,一入此大厅,他便闻到一股很不合时宜的气味。如此湿温的地处,却烧漫着满是温热跟理气、止痛药性,甚至是固肾升阳的生药香料,例如:肉苁蓉、木香、沙苑子、降香、黄芪、锁阳。看书请到首发站:y ouxin gtou.c om 可见这堂室的主人,应当不是南方人,不知晓南方人在这等暑气旺盛之时节,是不会采用如此温补的香料,如此这位想见他的主人,更可能是习惯以温性香料调养的北方人,甚是个看重男性尊严的尊贵身份。 庞郁微微一笑,多的话他也不会多说,自当从容,"实多待两日也有何不可,只不过,有一事需大汗帮衬" 澹台烜轻哼一声,看似宽容,实则警敏,言语间更是威巩于一国之尊脸面,"只要庞先生说的出来,我就能助于先生达成心愿。" "请大汗帮忙找人到信阳府一趟,随意找个乞丐去寻间有信用的棺材铺,请他们前去西河桥捞金。" 庞郁把话言明,却让澹台烜与其内卫、文官怔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这庞先生找乞丐到棺材铺报信,这打的是什么主意? "两位大人不明了,可大汗一定比谁都清楚,何谓帝王之心吧?"庞郁难得拱手请服,笑起来眉眼带风,如沐绿柳清风,连澹台烜都恍然一怔,这庞先生的风姿,实如松鹤逸仙,文俊的是世上难能一见。 澹台烜被贴身的内卫以轻咳作为提醒,他才收回神魂,动了动手掌,活络下筋骨。 经庞先生的提醒,他才知晓这庞先生打的是什么主意。 身为帝王之尊,他的眼皮子底下能容许臣子贪污腐败,亦是弄权喜色,却绝不能容忍背叛与不忠。纵然有天大的委屈,都不该转头去啃食他人所抛出的骨头,这才是身为臣子的本分与职责。 若北周此番让庞郁毫发无损,且尚无所求的回北燕,恐怕北燕的帝王会从此忌惮于庞先生是否已经成了北周的马前卒。依帝王心性,多疑多敏之下,庞先生此生怕是在大燕有志难伸,更甚者性命难保,又谈何能安下心的替他治病呢? 澹台烜暗想,这庞先生果真是个明白人,只可惜此人脾性怪异,无法以常人之手段收买,只怕是难以忠于于他,亦于大周。但如今他的十六名金侍卫,已有正当名目入燕都近身监视,他倒也不怕庞郁使手段,也不怕牺牲了什么。 澹台烜浊重的呼吸,随着指间的铁扣指环微微颤动,"既是如此,庞先生不如我们把戏给作足了?你是孤的救命恩人,孤自然不会恩将仇报,必保你平安。" "可。大汗过两日只管派人把我从清凉寺的后山,朝崖边抛下,即可。"庞郁淡然一笑,见大周帝王眼里的精光,他便知自己的性命是保住了。 为求自保,他也只能如此欺上瞒下,对不住想置他于死地,把他当成弃子的人了。 澹台烜转身谨慎嘱咐身边的文臣,"快马加鞭到大燕信阳去一趟。"他紧接着沉声下军令,"这些大燕贱民性情刁横,实让人憎恨不已。来啊!传令乌兰忽先派一队快马精兵往南去骚扰风翔、庆州。" 庞郁暗中敬佩眼前的老者,才短短的谈话间,这实际上掌控北周的王者,便马上洞悉了他的念想,实在难以让人松懈下来,只得垂身作揖,面上挂着一丝微笑,"谢大汗饶命。" 第八十四章出泥不染 庞郁至信阳府的西桥边被人打捞而起时,难得高热昏睡了几天,这才饥肠辘辘的醒了过来。 他揉了闷疼的眉间,视线尚有几分模糊,从内室沿着门缝而望,外边便是架着空棺的一角。 想必这事情全都安然地顺着他构思的路走,真是难得地庆幸,他这条命还没被阎王给收了。 庞郁轻笑,突如陷入极静的空洞之中,久久不敢回想更久远的久远。 忽地,有个满脸灰的大姑娘大声地敲着以棺材板造的门板,她身后跟着两条一黑一黄的狗子。 庞郁突抬头,便见到大姑娘还梳着不合时宜的辫子,她沾了一脸灰,一蹦一跳地端了一碗水进来。 大姑娘一见庞郁醒了,便雀跃如兔子似地扑到了床沿,"好看的哥哥,你醒了。爹爹让我给你端水进来,你喝吧!这水可是我小傻子烧的,干净的。" 自称小傻子的姑娘,忘了自己不小心地把水撒了一地,更是不顾忌男女大防地把双肘倚靠在床榻上。 她捧着自己的脸颊正蹲着看床上好看的哥哥,两条狗子跟着乖巧地坐于门边,"喝水吗?哥哥。" 庞郁见到这奇怪的姑娘,又见她的言语实在过于童趣,实则不如身长如十七八般的懂事。 又见这姑娘因天热,身着少衣,更无缚胸,难免显露几分发育完整的女性模样,他非礼勿视地避过视线,微退后至床榻,"为何姑娘的名字叫小傻子?你父亲在哪?何不唤他过来?" 姑娘见庞郁与她说话了,更是兴致勃勃的直坐上床榻,"旁人都这么叫的,我自小就傻吧!"她的神情过于天真,丝毫不觉得被称小傻子有冒犯的意思,"爹爹去城西了,有人走了,喊爹爹去帮忙收尸。" "我渴了,姑娘你能替我倒些水来吗?"庞郁见碗中没水了,他急忙寻着由头让这姑娘家离开床榻。 他见这姑娘虽身长如芳华少女,可心智好似五岁孩童,既是如此,更该有男女大防,以免让这姑娘落人口舌,招人是非。 姑娘去烧水时,这棺材铺的老板突如归家,一位貌似年已过百的老汉往家中一喊,"阿莲,你跑去哪了?给你爹端碗水来。" 庞郁听见屋里有人了,他突如起身,行至厅中。 他难得一身单薄,簪发难得有几分狼狈,脸颊上虽尚有些灰絮,却不改鹤皮松骨之姿。 "老人家,敢问是否是你救了在下?" 背着斗笠又身结着艾草的老人,放下手中的草袋,神情淡然,"我这人只收死人,不救活人。是我闺女把你从河边拉上来的,她才是你恩人。" 庞郁听着老人家的话,颇有趣味,他丝毫没有被冒犯到的感觉,只是从怀里摸出了一块贴身死绑的玉佩,又向老人家借了把匕首,把玉佩的绳索割下,交予了老人,"请老人家把这信物交给附近的官府,我身体尚有恙,实在难以亲自动身前去官府。" "官府的人一见到这玉佩,便会知道该怎么做。" 老人家惦了这玉佩的重量,又见此人衣着的布料华贵,怕是哪家的公子,自是不敢耽搁,他收下玉佩,戴起斗笠,转身就要出门,"我马上前去县衙一趟,明日前应该能回来。老夫不在的日子,望公子多看加小女。" "庞某,就先谢过老人家。"庞郁身上的寒湿气未除,还觉得有几分的发冷,以手背摸了下自己的额,果然是有些烫的。 这下可真糟糕,从崖渊游了上来,又在河里漂泡了许久,果然寒气入身,染了风寒了吧! 庞郁任份地回床榻躺着,只得再歇一会,让精神好些。在这地方,他也不好劳烦,这家人替他抓药熬药。 老人家才刚离去不到一刻钟,隔壁的邻居大娘就象征性的敲门入屋,自来熟的喊,似乎一点都不觉得进棺材铺晦气,"阿莲阿莲,你爹喊我过来,说你家来了客人了。" 在后院的小炉子煮水的阿莲听见,直大喊的回话,"吕妈,我烧水呢!漂亮哥哥还歇着,你小声点。" 吕妈听着,噗嗤的笑了一声,"傻丫头就是傻丫头,她这狮吼功怕是连棺材里的死人都能吼醒了,还怕我吵到客人呢。" 吕妈跨进庞郁躺的屋子,知晓床榻上的男人,便是前两日沉家父女从西河桥打捞上来的吧! 她见庞郁半起身,礼貌似的对她浅笑,她多事的说了几句,想劝劝,"这年纪轻轻的,怎会想寻死呢!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看看这沉家父女多惨啊!还不是死赖的在南街巷弄里活着。" 庞郁没忍住咳了几声,他抬眸见一位头发包着素布巾的妇人,"敢问这位大娘子所称的沉家父女,便是这间棺材铺的父女吗?" 吕妈见庞郁模样斯文俊秀,好似一和善之人,便多事地拉过凳子多聊了几句,"是呀!沉家父女相依为命,就指望这间棺材铺呢!虽是晦气了点,倒是尚有温饱。就是...那傻丫头这般痴傻,这沉老哥怕是得操劳一辈子,都没办法享福了。" 吕妈说完,还叹了几声的气。 "阿莲姑娘这是怎么病的?是先天的吗?"庞郁耐不住对异病的求知欲。 他虽知这五迟五软的原因是复杂且众多,有些人是天生便痴傻,可有些人却是后天因病而痴傻。 可阿莲姑娘的手脚肢体好似利落,肉眼上没发现缺损,只有神智上的缺失。在他见过的案例中,好似都是神智跟肢体皆同有一定程度的缺失。这些人许多自小便被家人给遗弃了,若有幸能长成阿莲姑娘的年纪,居多会因无人照养而沦为街边乞儿,难有善终。 毕竟这些病者,天生髓海不足,则脛痿眩冒。除心智受影响,也可能累及筋骨。 吕妈见庞郁语气温和,又是个英俊的俏郎君,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爹去收尸时捡到的她,那时就这般了,一直都痴痴傻傻的,从小就比别人呆傻,整天流着口水,走的也比人慢。趴在地上什么都啃,连狗屎也捏着往嘴里吃。"吕妈掩嘴笑的有些夸张。 庞郁听着吕妈三三五五的说辞,便猜测这阿莲姑娘怕是所谓的先天胎禀不足,而非后天失养。 吕妈见庞郁听得认真,甚至微笑着回应,更是拉近凳子,小声地说着:"你别看阿莲命苦,从小就是这般痴傻。她爹当时捡到她时,阿莲的手脚全都被挂满银环,连包裹她的婴儿布包的布料织法,都是我没见过的,罕见的很,怕是出生富贵,只可惜生下来就是这般痴呆病。" 吕妈见庞郁只是安静的听着,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她又细想了近二十年前的回忆,"那些银环的图腾,不像我们大燕会印上虎头或是羽徽,会特别缝制虎头鞋给孩子带来平安,用以驱邪避祸。" "我记得,阿莲银环上的都是雕着日、月、鸟,还有些不知道什么的花草。" 吕妈的话,让庞郁恍然一愣,本温和不以为意的眼神,诧然换了神色,敛了散漫无方的瞳孔。 正在庞郁还打算多问些什么时,阿莲这才端来了刚烧好的热水,一边哭一边喊把水给端进屋,"吕妈,我的手好烫,跟烫死猪一样,要死了。" 吕妈见阿莲不缚着胸,就这般出来见外男,本想骂她的,但阿莲的话实在逗笑了吕妈,只得赶紧起身去拿了件外衣,去看哭哭啼啼的阿莲。 见阿莲端了一大盆的热水进屋,这左手背都被烫红了,她急的骂了几句,"你这傻子,手被烫了都不知道冲凉的啊?我去捶些青草过来给你敷,你好好在这待着,不许再去捣弄些什么了。" "郎君,还请你帮忙照看一会阿莲,我去去就来。"吕妈笑着朝床榻上的庞郁吩咐,这就出了沉家,去找药过来。 庞郁见阿莲还坐在门口的矮凳子上哭,实在让人脑袋发疼,只能说说话引阿莲的注意,"阿莲,你为什要端那么大盆的热水,你不是说要给我煮水喝吗?这么大盆,我可喝不了。" 阿莲听见庞郁的声音,这才止了哭泣,她起身指着水盆,"爹爹说从鬼门关醒来的人要擦澡,这样才能去霉运。我想给漂亮哥哥你擦擦澡,去去霉运,就不会掉水里了。" 庞郁听见阿莲这般纯良的话语,一时之间,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悲哀,怅然不止。 得痴傻病的人,多半都是这般纯良,且难有善终。 可若有一日,阿莲不再有痴傻病,那么她还会如此纯良吗? 庞郁难得沮丧,突如看见阿莲被烫红的手背,自是知晓这烫伤说不上多严重,比起那孩子当时都烫烂的手,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值得他出手。 他看着阿莲满脸的泪痕,不知为何,他忆起在赤竹巷秉烛夜游的那几个夜晚,想起那个被他剜着死肉,却丝毫不敢大哭的小姑娘,心底有种莫名的柔软。 是能大哭大笑的痴傻,还是不哭不闹的忍耐,让更人觉得委屈呢? 庞郁知晓自己是多虑了,自然专注当下,"阿莲,刚才吕妈说,你有许多刻着月亮太阳的银环,这可是真的?" 阿莲听着,自是收起眼泪,笑着如跃起的兔子,得意扬扬地说,"有的有的,爹爹说那些些都是我的依靠,卖了能有好多钱呢!不怕没吃的了。" "我能否...看一眼?"庞郁知其自己的要求有些唐突,可他心有挂念,自是不必守礼。 阿莲天真单纯的点着头,只是雀跃地跨出了屋里,到自己的屋里找到藏得布包,又蹦蹦跳跳的献宝,递给庞郁看。 "漂亮哥哥,你看看这些是不是很漂亮啊,你若喜欢,我可以送你一个。" 庞郁见这老旧的婴儿布包,大惊所措,因他认得这种织法的布料,更记得儿啼时期的唧唧机杼声。 连这精致的日月小银环,他是见过,也曾经握在掌上拥有过的... 庞郁克制着微发颤的双手,拾起随意的一只银环... 仿佛透过这环上的日月图腾,他看见翠绿灵山,顺着回忆畅风游谷。 只可惜这漫天回忆,实在不忍一一驻往。 庞郁突然冷淡,把手中的小银环放回阿莲的布包中,严肃说道:"这些小银环很重要,是你娘亲给你的,不能随便送给人,阿莲姑娘要好好收着。" "那是不是最重要的东西,要留给最重要的人?"阿莲童言童语,"爹爹也总把最好吃的都留给我,那我这些银环全都留给他。" "可是吕妈也待我好,很常给家里送来吃的,不然我也留一个给她好了。"阿莲细数着布包里的小银环,一个个的算着,智若孩童。 庞郁无奈的点头,叮嘱着阿莲让她收好。 阿莲这才笑嘻嘻的把布包重新绑了起来,又重新藏进了自己的屋子。 这会吕妈正捏着草药,满屋子的找阿莲,"阿莲你躲哪了,吕妈给你抹药呢!快出来,小心我告你爹,让你爹饿你两顿。" 第八十五章一诺归程 沉老先生归家时,身后尾随着韩阳县县老爷的官轿,与一路的衙役浩浩荡荡的前来。 本被视为晦气的棺材铺,现今的屋外,却全挤满了韩阳县里有名有脸的人。 韩阳县的县老爷带着数位奴仆,恭恭敬敬地入屋见这握有庞府信物的主人。 县老爷知晓这玉佩的正主,正是英国公府的四公子时,激动地连双手都在颤斗,自是一边对庞郁的要求百依百顺,一边快马加鞭地把找到庞府四公子的消息传回燕都。 待梳洗完毕,穿戴好一身衣衫,整梳了玉冠,将玉佩重新别至腰带上,仪表堂堂的庞郁这才在县太爷跟衙役的目送之下,踏出了沉家。 "漂亮哥哥..."阿莲站在井边,本想上前跟庞郁说几句话的,但吕妈却扯住她,不让她上前。 吕妈知晓这般俊秀郎君,竟是燕都里的贵人,自是不敢像昨日这般谈笑风生的放肆,更不敢让阿莲生事。 庞郁立于马车外的轿凳前,他以目光扫看过沉家这一对老实的父女。 他信步直往沉老大爷,微微拱手作揖之时,以两人之间能听见的细声轻言,"沉老先生,你与阿莲姑娘的救命之恩,难以相忘。往后若有需要到鄙人的地方,可到少室山一探。" 语毕,庞郁见站在井边玩耍的阿莲,依然天真散漫的未缚胸,更是弄的衣襟湿透。他脱下自己的披风,走向井边,温柔地把披风盖在阿莲姑娘的肩上,替她仔细遮掩叮嘱,"风大,阿莲姑娘还是得穿多些,若病了,你爹爹难免着急。" "吕娘子,多谢你这两日的照看。阿莲姑娘就劳烦你多加照顾几分了。" 吕妈诺重地应下。 阿莲见庞郁即将上了马车,在离别之时,她难忍伤心。除了爹爹以外的男人,从来没有谁像漂亮哥哥,待她和和气气,愿意好好地听她说话了,大家都嫌她晦气痴傻。 阿莲忽地甩开吕妈的手,抱起脚边的大黄狗子,委屈地朝庞郁大喊,"漂亮哥哥,等我攒了钱,我让爹爹领我到燕都找你玩。你要等我..." 庞郁站在轿凳上听见声音,他突如转身,翩翩身姿,如梦幻影,断然地应了正哭泣的阿莲,"好,那我便在燕都等着阿莲姑娘了。" - 庞郁被县衙护送一路到信阳府。 信阳府尹大人,本想邀庞郁过府歇息一夜,明日再启程前去燕都。 可庞郁心中挂念着燕都之事,实在不想在信阳府蹉跎时间,便冷淡地婉拒,嘱咐人马直回燕都,不再停留。 在马车上,他绷紧了神经,私自思虑回燕都面见屠元桀之事。 他这般来回折腾,为的便是让大燕的朝堂上,人人都以为北蛮人抓他庞郁失败,转而恼羞成怒地派兵到边境挑衅骚扰。 以为他宁愿跳崖,求死以留英名,都不愿替北蛮人做事。 如此,他才有可能,能清清白白地回大燕。 屠元桀才可能进一步的信他,利他往后徐步登玉阶。 既然澹台烜有不可病亡之由,那他庞郁也有不能失权之理。 第八十六章归心似箭 庞郁乘坐的马车一路畅行,皆有地方官员一地接一地护送至燕关。 一入燕都关口,便有宫里的内卫大人在此等候。 "庞大人,皇上正心急如焚,欲招你入宫觐见,还请你随奴入宫。"屠元桀身边的内卫,郭昌郭公公见到庞府的四公子依然不敢小觑,又微微听见马车上传来阵阵地轻咳声。 庞郁因风寒疲倦,他意兴阑珊地掀起门帘一角,"郭昌公公,我落水风寒未愈,怕把病气染给皇上,可否请郭公公先行请示皇上。毕竟,皇上的龙体最为重要,不可不慎。" 郭昌公公自知其中的轻重,自是要万般小心,他随即招来了下属回宫禀明皇上,待皇上决断。 庞郁的马车便大剌剌地直停在燕关口处,禁卫军宁愿叫停了检查传信的入关百姓,让人龙的进出忽地全面停止,人众均鸦雀无声,也无人敢生事。 奔波多时的马儿就算饥饿了,也是乖巧的等着,不时地摇摇尾。 扮成男装独自出府采买枣木的梁予馥,正见到一辆不知是乘着谁的华贵马车,前后均有八个府衙跟随护卫,马车正停在燕关口处。 她停在街角处,看了许久,忿忿不平的想着:她师父被掳,外加十六口人命的案子,都无法让这燕关口全然地关闭,让来往的百姓停下。可这般一辆不知是何人物的权贵,便可随意地临停在燕关口处,迫使来往燕关口停检关闭。 这可真是不公平。 她看了一会,便不在好奇,只拉紧巾帽,从街巷子中快步地回桑雪楼,深怕迟了,她有好多事还未做的。 - 郭昌公公得了圣旨,除了庞郁下马车接旨,一众街边临过的百姓与府衙、禁卫军皆得下跪接旨。 见状,郭昌公公便即刻宣旨:"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朕听闻庞爱卿身体有恙,念兹辛劳,多日奔波。特赐赤仙芝、冬虫夏草、人参、雪莲。" 郭昌公公把圣旨放到庞郁的手中时,还暗中嘱咐,"庞大人,陛下很是挂念你,还让奴到御药房吩咐主事大人,但凡是庞大人养病期间用的丹药,一律由御药房供给。庞大人只管好好养病,待日后报答圣恩即是。" 庞郁听见皇上给了他那么大的恩惠,本欲向东行跪拜礼,可郭昌公公眼色极好,连忙阻止了他,紧接着耳语了几句好听话,"陛下知晓了庞大人此行的磨难,再叁嘱咐庞大人必定好好养病,待日后报圣恩便是。" 郭昌向来善揣皇上的心思,知晓庞家军刚力克且驱离北周的袭扰,满怀圣宠。而眼前的这位庞大人度过此劫之后,自是皇上手中一颗可以调控庞家的棋子,更是即将重用的近臣,他得多多巴结才是。 事毕,郭昌公公带着人马回宫。 碍于孝道,庞郁在回府之前,先行马车到庞府,让人向他的母亲回禀了他的安全,与身体有恙,深怕将病气染给母亲,只待日后病好之日,回府尽孝。 得母亲允许之后,他便打道回府。 尚未下马车,一见到熟悉的高墙朱门与桑雪二字,庞郁才稍微缓了口气。 这些日子的心境,可真是寒暑交加,让人难忘。 他这府上的桑雪二字,也是奇了妙了! 庞郁才刚下了马车,吴老管家便赶忙地迎了上去,高兴地连话都说不好了,"家..家主,你依然是想先洗梳吧?小的马上让人去准备,只消一刻钟,家主便可以沐浴洗梳了。" 庞郁如是温和的点头,这才安步上了台阶,跨入府门。 自一路珍奇异木,绿荫如盖,鲜花繁景,鹅石青路,小桥流水。 走进自家熟悉的府邸时,内宅堂前竟有不少人在等候着他。 庞郁静静的回视,眼看不只有他那几个徒儿,连授课的几位夫子、外院的学徒、仆工婆子都在此处候着。 见到这般等候的大场面,让向来独来独往的庞郁,还有些不甚习惯,只得拱起手,先向众人一一道谢,一一谢过。 众人知晓庞郁刚回来,自是需要休息,自然不再打扰。 面对一众弟子,卫矛在其中,他是首先发难的。 卫矛就算正拖着一条还跛着的腿,他都得亲自过来接他家主子。 见到庞郁安全无虞,毫发无损的站在他的面前时,卫矛实在难掩心中的愧疚,"家主,卫矛见你能安平回来,实在是..."话未至,便先哽咽,一大老爷们低着头擦泪。 庞郁无奈,又瞧了一眼卫矛的腿,难得宽慰,"我等会替你瞧瞧伤,这养伤的日子里,你恰好能给虎杖指点指点功夫,也不算白费光阴了,虎杖这孩子老早就想习更高深的武艺了,在这也只有你有这资格了。" 虎杖一听面容大喜,更是拱手称谢。说实话要不是怕他师父伤心,他老早就想弃医习武了,"谢谢师父,谢谢卫师傅。" 庞郁轻言提醒,"虎杖,这医还是得学,我答应你双亲会尽力教导你的。" 擦干泪的卫矛,吼了虎杖一声,"课堂的功课没做好,休想我给你什么指点,不罚你就不错了。" 虎杖愣然像木头那样对着卫矛称是,他清楚卫师傅是个暴脾气的大老粗了,想让卫师傅指点武艺自然不可能善言善语,好声好气。 一旁的附子倒是羡慕地看着二师哥虎杖,却什么话都没敢说出口。 苍术却不忍寂寞,听见二师哥虎杖可以学武,他也着急的出声,他老早就钦佩卫矛师傅的身手了,忽地推开其他师弟,自己挤到师父跟前,"师父,我也想跟卫师傅学武,你可不能偏心啊!二师哥能学,我也想学武。这学了武,我也能保护你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卫矛直拍了下苍术的后脑勺,"说什么呢!真晦气。你师父哪里还需要你保护啊?你乖点,让他省点心就足了。" 庞郁听着,颇有深意地看了苍术一眼,不应声,也不拒绝,"学武是好事,你们若喜欢,下学后尽管找卫矛讨教。师兄弟彼此切磋武艺也能强身健体,自然是好的。" 又见众徒弟勾肩搭背地闲聊,庞郁这才遣退了他们,"都回去歇着吧!今日该做些什么,依旧做些什么,万不得轻待时光。" 众人散了后,吴槐跟着庞郁身后小声说话。 师父不在的日子里,吴槐实在是把小师妹的用心都看在眼里,自然得在师父面前,替她多说些好话,"师父,九师妹知道你今日会回府,她一大早就烧了小火炉,还去城外拔了新鲜的菖蒲跟艾草,估计现在正在厨房用枣木煮了那一锅的艾叶水,说是可以替师父你去去霉气。" "我现在就去厨房找九师妹,告诉她师父你回来了,她一定很开心。"吴槐说完,便告退,往另外条小路,急着走往后院的厨房。 庞郁听见她独自出城了,却无意似地皱了下眉,见槐实已经走远,才浅浅自语一说,"倒也不必那么麻烦。" 他自是知晓那姑娘是个实诚的孩子,只是不知晓,自己不在府中的日子里,她习惯桑雪楼的作息,与习医的日常了吗? 第八十七章心逾炭火 一想起这些,庞郁便徐步行到涉冬苑的垂拱门下。 在离垂拱门有几尺之距,庞郁不见守门的奴仆,却一眼见到那小姑娘就蹲在边上,拿着小扇,使劲地扇着烧着炭火的小火炉,火星灰烬瞬间地扬起,把裙摆跟衣袖弄得满是尘灰沾泥。 庞郁微微侧着身地查看,想着:内院里没有任何小姑娘,不是那小姑娘,还能有谁? 他收拢着衣袖,闲慢地走至垂拱门下,"你大师哥说,你到城外的河边去采菖蒲跟艾草了?下回切不可如此鲁莽,你一个小姑娘单独出城,不仅不安全,且不谙水性,若是不小心落了河,身边又无人可救援,你该怎办才好?" 庞郁轻咳一声,话才说出口,便有些忧虑是不是把话说的太严厉了,左右有几丝生忧。可碍于严师的身份,他不能眼看着她做了冒险且可能会危及到自身安全的事,还视若无睹,随性地放任。 燕都虽秩序安良,可这些稳定是建立在限制多数人的出行之下,自然离不开禁卫军的强硬跟权力的扩张。自是如此,燕都人出行必定是人人自危,不仅需熟知人情世故,更需行举谨慎,女眷更是如此,万不得已不可张扬。 可庞郁实在难以叁言两句之词,解释他的顾虑,只能以她不谙水性为借口。 梁予馥一听见声音,立马起身将蒲扇藏到身后。 刚被扇的红热炭火,如墨中映霞,寸寸灼光,犹如她握着蒲扇的手温,一腔情谊炽热且跳跃,却无法言说。 在庞大人失踪的这些日子里,她不仅夜不得安,还老作着恶梦。 总梦见师父回不来了,她会被迫盖上红盖头,上了摇摇晃晃的花轿,被抬到不知何人的家中,掀开她红盖头的郎君,是她看不清脸的男人,最后她沦落到一方院子中,度过漫长且痛苦的一生。 她实在害怕此种恶梦成真,心里便越思越害怕,委屈地眸中含泪。 当亲眼见庞大人,就站在她眼前时,她反而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那颗飘荡且不安稳的心,也全然地沉静了下来,不再彷徨恐惧了。 突被这小姑娘满含泪光的望着,庞郁心中一怔,又见她这般委屈,怕是这姑娘家长大了,心思更甚敏感,以为他是严厉地在责怪她,喝斥她呢! 可他也不是责怪她,更多地是担忧,她在他离开燕都且力所难及之处,出了意外。 庞郁只得缓了语气解释,"予馥,我没责怪你,只是下回想出门,你得找你师哥陪着就是了,姑娘家总是比男子更容易遇上麻烦,为师总会忧心些。" 听见庞先生喊她的旧名,她恍惚地想起在他们在凤翔府所经历的一切。 比起庞大人受伤,逼迫她为其治伤、缝血肉,一路上许多人的为难跟麻烦,她很确定自己...更害怕庞大人从她的人生中消失了。 她手中的蒲扇,啪的一声,忽地被她松手,即刻掉到了地上。 不知道哪来的冲动,梁予馥走上前了一步,用力地扑进他的怀里,"大人...回来了,可真好。你不在的日子里,予馥好害怕..." 垂拱门下的火炉银炭,烧的通红,忽地批哩啪啦的裂开,了了几声声响。 梁予馥埋在他的胸口前,双肩微微发颤,额发几丝飞扬纷乱,只得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腰,为自己寻找依托。 庞郁突抱被这小姑娘扑抱满怀,被紧紧抓皱的腰间外衫,让他怔然地慌了心神,不知如何是好。 他自娘亲死了后,性情便越发的孤怪,在庞府谁见他都不顺眼,随后被迫送上前线战场。 语意是磨练他,实则是没了娘亲的孩子,只能成为他人所吞食的牛羊。 他也只能在磨难中,逼自己逐渐成长起来。 可在军营中的日子实在无趣,他白日习武训练,夜里自当一门心思地扑在娘亲遗留给他的亲笔医典、药案上。自是对男女之情,婚嫁大事一点都不感兴趣,自然也未曾跟哪个姑娘这般亲近,更别说有如此亲近的行举了。 庞郁自当心中挣扎混乱,深怕此举是否越矩了。 他是她的师父,是该亲如父兄,作为她的依靠,而非藏有男女情愫,存有不轨之心,仗着以师之名,做无耻之事。 他脑中一片云雾空白,思绪与语言短暂无所作用,可怀里的小姑娘却呜咽其语,"我梦见大人回不来,我就得回屈溪镇嫁人了,实在怕得紧,从此没了依靠..." 听闻她的话,庞郁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一想起自己做为师父的身份,就如同她的父亲,她本就缺少亲情,会害怕,亦或想亲近他,也是情有可原。 思来想去,他心中顿时一软,只以宽大的手掌轻轻地抚着她发髻上的辫子结,丝毫不敢过肆,亦不可轻触体肤外衫。 怀抱的体温与游荡不解的情愫,犹如隔纱照影,山岚缭雾,难以辨认,伸手难以可及。 "莫忧心,好好在府中学习便是。"庞郁轻声安慰,轻碰她的发辫,嗓音伴随着几丝温热,不经意地传至她的耳际,麻麻痒痒地过于扰人,"即便我出了什么事,也不叫你们师兄妹几个受委屈,一切有我在。" 若他真有什么叁长两短,自然会有人替他们安排好出路。这些事情,他早就有所准备,也心有所想,自是得承担作为师父的责任。 庞郁虽然很是笃定的保证,却也清楚自己身处在何种境地里。 他虽出生在大燕的皇亲贵胄之家,却刻意与庞家的人疏远,便是想为自己谋得能主宰自身命运的可能。 他实在不愿意遗忘他娘亲心中的郁郁寡欢与仇恨,与所谓的血亲之人同流合污,来换得自身的荣华富贵,与轻易地登门玉阶之途。 他年少失恃失亲的迷惘,就好比这小姑娘当下的恐惧。 他们都害怕着,没能有能选择自身命运的可能,只能成为他人手中的牵线纸偶,被人操控一生。 他可以理解,自是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依赖。 远处,忽然传来卫矛的大嗓门,身影正一拐拐,用跳地往这此拐跳了过来,"家主,我有一要事向你禀报。" 卫矛的声音,顿时让梁予馥清醒了过来,她这才松开环着庞先生腰的双手,害臊地往后退了一大步,生怕被卫师傅瞧见了。 庞郁无视正以怪异的姿势,跳走过来的卫矛。 对着她,只是低声宽慰,"往后,莫要这么哭了。" 见她的眼睛因哭泣而红肿,庞郁倒有些不忍心,又见她的脸颊被炭灰给染的灰头土脸的,他摸出了身上的帕子,俯身轻轻地替她擦掉灰烬与眼泪,温柔细语,"若往后我不在了,日落月升,春去秋来,也非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予馥不用过于哀伤或不舍,这世上就没什么事,是不会消逝的。" "而且我相信,就算往后只剩下你孤身一人,予馥定能夏饮桑,冬赏雪,春意盈然,秋风飒爽,一如往常。" 庞郁明明说着天地万物的消长之理,看着洒脱,实则是想起年少那段自我放逐。 他好似还是有一丝的念想,不太甘心自己在世间是如风而逝,不存任何痕迹。 随后,庞郁把沾了灰跟泪的巾帕,收进怀中。 又把蒲扇从地下拾起,递给了她。 梁予馥看着庞大人的眼眸中,藏着踏遍千山万水,浪迹天涯的日暮秋色,好似温柔也缱卷。 可他说出来,用以安慰她的话,却是如此地悲伤。 她不懂,也未经历过,天崩地裂,谈何动魄惊心? 可若是庞大人不在了,这夏饮桑,冬赏雪,一如往常的日降月升,还有何乐趣? 见庞郁同卫师傅入屋谈话,她的前襟外衫上还残留了几许男性体温的温热。 刚才的羞涩全然了无影踪,只剩下虎口处,正握着的蒲扇柄,深深地压在她的掌心之上,犹如心口处,有一处她摸不着也找不着的地方,正隐隐沉溺贪婪。 第八十八章黄芪纯阳 夜色渐浓,金钩弦月,澄澄浸雾。 庞郁归家多日,涉冬苑一切恢复如常,在空无斋中,庞郁遵守约定,替大周皇帝写下第四道药方,让守门的奴仆送了出去。 原是金侍卫的奴仆,身影快似如风地消失在黑夜中,庞郁才步出桌案取了他的医案本,在空白一页处,写上... 周黄芪,目黄,身黄,脉沉且迟。双手按之皆有端直以长,如按琴弦之弦脉。身有似蜘蛛红纹,些许红疹。双手掌大小鱼际处泛红。 书以至此,庞郁深深地叹了气。 他自是知晓,这大周皇帝的病,就算静心好生调养了,最长也不过七、八年的寿命了。 而北周的皇子、皇太孙都经他亲手诊断过,皆有阳黄之像。 若非他的身份不能在南晋久待,他还真想亲自去查清,为何这北周皇族的叁代皆有肝气不疏,癥积之症。 一个帝国若是继位者皆身体孱弱,那这个帝国还有何未来可言。 除了这叁代皆阳黄之病,另外还有一处怪异之处,让他诧异。 便是,这北周的皇族为何可以在南晋的境内来去自如,当自家后院般进出,自当让人生疑。 南晋莫不是已然与北周悄悄地结盟,他们有意合作,在短时间内,作以南北之处夹杀大燕? 毕竟,北周皇帝也知晓自己的身体有恙。而这草原枭雄,若是想在死前,成全一番事业,也是有迹可循。 庞郁猜疑,这天下叁分的局面,在未来的十年内怕是会有巨变。 大燕的君王当下尚要依靠庞家军帮衬着守天下,固疆土,自然对对庞家的上下,会是厚待有加,独宠圣恩。 可若是大周将来亡了之后,天下便以长河,作为南晋北燕之分。 南晋向来重文轻武,民风畅然,更自持恭谦温良,实则却是软弱怕事,惧武恐兵,对大燕根本没有急迫地竞争威胁性。 待到那时,大燕没了威胁,急需修生养息,大燕皇帝便会以裁军作为借口来收拢军权。 恐怕北周亡了后,这收拾庞家,便会是大燕皇帝的第一要务。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庞家的荣华富贵,怕是会有到头的一日了。 可当下,他这颗被人搬来又搬过去的棋子,倒是还不用着急。 庞郁沾墨,在深夜中整理他的医案本。 桌案上的一角,放着一块他长姐让人暗中送过来的碧色布块。 瞧了一眼,他便以书本压在碧色布块上,浅浅一笑,"黄耆甘温纯阳,补诸虚不足,推波助澜,自当事成。" 第八十九章成安大夫 jile2.com 次日申时,百官退朝离宫之时。 庞郁身后的奴仆手持着诏令文书,紧跟着庞大人身后。 在出宫门的路上,皆有百官近身与他套近乎,均道贺他年轻有为,不到而立之年,便有这番大作为。 庞郁知晓,他们这般话是在明褒暗贬,他哪个兄长不是弱冠之年,便是手掌大权的文官武将。 他年二十余六,才被封成安大夫,提拔到了太医院的右院判,成了正六品的堂官。这对庞家人来说,他算是最没出息的了。 庞郁微笑,懒得与无关紧要之人周旋,只是谢过之后,转身往礼部的万卷阁前去。 礼部的万卷阁中,藏有书卷万万卷,各类书卷、记事,甚至偏门的异志也多有珍奇藏书。 庞郁此人研医成痴,入朝为官,有居多理由便是宫中的藏书,对他有极高的吸引力。 他立于数人高的重柜之前,专注地寻找他所要寻的书籍古本。 掌灯的小内侍,难得安静且沉稳,规矩地跟着庞郁的步伐移动灯火,轮番照明字迹模糊的古本。 悄然地,报更宫人已又报了一更,在此等夜中,庞郁又再度在万卷阁的重柜之间,与何院使大人相互遇见。 庞郁作为下官,自是亲与上级司掌作揖,他趋步行前,"何大人,怎如此的巧,我两又在万卷阁中相遇了。" 何院使知晓庞郁此举,正是赤裸裸地在嘲讽着他呢!为的,便是报那日的羞辱驱赶之仇。看书请到首发站:jiz ai8.co m 何院使冷眼瞧了庞郁身上的六品碧色官服,也知晓木已成舟,他再有不满,也改变不了庞郁如今已是高升至太医院右院判一职。又想起,将来的日子,他都得日日见这庞家小儿清高自傲的嘴脸,何院使便冷哼一声,直甩袖离去,生怕自己会失了体面。 庞郁见状,只是佯装恭敬地送走何院使,随后双手交迭的倚在书柜之旁。他想起此人当日,见他在万卷阁中细找山水异志的古本,竟被何院使甩袖,狠狠地喝斥驱离,"万卷阁岂是尔等八品小吏能来的地方,区区小官哪里配与老夫立于阁中。" 这不,何院使如今见到他这一身碧色官服,与他同立于万卷阁中,都气得脸色忍不住发青了。 见何院使如此气恼,庞郁甚是愉快的很,怕是晚些归府,在晚膳时,他能心情愉悦地多食些饭呢! 其实,早些年,他对官位的高低不存任何念想,也对太医院的权力之争没多大兴趣,但他这人便是如此的记恨,就爱行小人之事,夺他人所爱。 既然这何老见他不顺眼,说八品小吏不配同他立于万卷藏书阁,那他偏要光明正大地走进来,还日日身穿碧色官服,在何老的眼前悠晃。 只不过庞郁知晓,让何院使更为愤怒的事,怕是本欲接任右院判的人选,是何院使门下的得意门生。毕竟,这太医院一向都是文丞相一派,说了算,哪有让旁人出头的机会。 只是何院使等人哪里能算得到,若不是假琥珀案惹怒了陛下,直迁怒了文丞相一派。这太医院右院判的人选,哪能落在他庞郁的头上。 既然文丞相的人,把根鱼刺落在陛下的心头之上,这右院判的人选,自然就不能是文丞相,或者何院使说了算。 既是如此,这等损恼文系一派的好事,庞系自然不甘落于他人之手,他自是只能从中获利了。 第九十章鹤年陈酿 大暑将至,绿荫如盖,这热风阵阵抚来,连府中的荷花都被热得有些无精打采。 梁予馥也被这天气热得,不小心地靠在桌案上打起盹来,大师哥好意的以指尖敲敲她的桌案,唤她一丝清明。 她忽地被惊醒,见夫子没发现她睡着了,只得捏了捏自己的虎口,以疼痛振奋精神几分。 窗格外炎夏如常,蕉叶却绿的清脆光滑。 一到下学时分,夫子讲完了今天的课程,便有新面孔的奴仆进来朝夏斋寻她,"九姑娘,大人想请你过去涉冬苑一趟。" 涉冬苑? 庞大人寻她做些什么? 梁予馥突如的打起精神,虽不解,还是收拾桌案上的书册笔纸,扯紧书袋随着奴仆前去。 一经过涉冬苑的垂拱门,便见边上置放着一盆盆茂密的木梨花,她一入院中,便有凉风徐如,这如雪洁白的花苞,朵朵点缀于鲜叶之上,犹如仙娥娉婷,独倚墙面,清风摇荡,薰日送香来,真是惬意极了! "九姑娘,大人还等着你。"经奴仆小声提醒,梁予馥才继续前行,不在驻足忘烦地赏花。 这是她第二次进入庞大人的涉冬苑了,里面如何精妙跟奇趣,她是知晓的。 只不过突如又经过那些奇山异石时,反而不敢再左顾右盼,她总是会想起庞大人消失的深夜,一想起有十多个奴仆死在石洞中的景象,她还有些胆颤,自然不自觉地脚步加快,跟紧奴仆,怕被落下了。 按奴仆的指示,梁予馥单独地进入西厢房,一推开门,便见到卫师傅躺于床榻上,双手紧握住床榻两侧的扶栏,嘴里咬着白长绷,像是怕疼得很。 梁予馥见卫矛满头大汗,神情凄厉,疼得额头上的青筋都扭曲了起来,大有癫狂模样。 "卫师傅,你没事吧?" 卫矛满脸胀红,浑身是汗,因几日没刮胡子了,满脸颊都是须胡,显得面容有些粗犷。一见到梁予馥,更是没好气地大声嚎了几声,"说什么傻话,我这腿都折断了,哪能多好?" "让你在床榻歇息,你非得到处跑?这下知道痛了吗?" 梁予馥听见声音,转身便见庞大人正戴着面巾,手端着方方正正的盘进屋。 她见状,便知晓庞大人这是要给卫师傅治伤呢!自然退了几步,把地方腾给端盘上前的庞大人。 至庞大人行过她的身边,她才细瞧清,原来庞大人端来的方盘中,放着白酒跟素长绷跟更换的硬竹片。 "忍冬,身后柜中有面巾,你也去取来带上,我要替卫矛换药,所以才喊你过来看着。" 庞郁见梁予馥诺重地转身,去取面巾,且仔细地穿戴好,他才续说:"你若是对治骨伤有兴趣,我便把接骨散的秘方传给你。我听了你大师哥的转述,卫矛的腿,是你胆大心细地处理固缚伤腿,卫矛的腿也才得以保全了下来,不至于致残。" 庞郁夸起她来,似毫不藏着也不掖着,甚至还轻叨了卫矛一句,"老卫,都过这么长时间了,你谢过人家小姑娘了没?" 在若无旁人之时,庞郁还是习惯把卫矛视为当年在战场上相识的老友人。 卫矛面皮薄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深怕要是被江湖上的豪杰知道,他卫矛不仅被打断腿了,还被个小姑娘给救了,这多没面子啊!只得闷着声的说了句,"谢谢梁小娘子。" 庞郁见卫矛这般嘴硬心软的样子,他无奈的摇头,只是放置好方盘,在桌案上的方砚研磨起墨来,"这接骨方子,是我的一位老道友写出来的,在许多人身上治疗过,效果奇好。若忍冬愿意习这接骨法子,唯一的条件便是在无真人允诺之下,不可随意地传授给他人。" "若是你应了,为师才会在道长的许可之下,把这方子跟方法教给你。" 眼下,梁予馥突然接收了那么多消息,只是傻着一愣,"是只有传给我一人吗?那师哥他们呢?" 庞郁朝她点头,"道长认为你有这资格学这接骨治伤之法,为师也觉得此事甚妙。" 她尚有些不可置信,庞大人居然要把接骨密方,传给她一人。 卫矛见梁小娘子还傻乎乎的愣着,她尚不可置信庞大人只把接骨秘方传授给她一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呢!卫矛便伸长了脖子多嘴几句:"大人可是提了好几坛上好的鹤年酒,白白送给了那老道,那老道才松口答应,让家主把方子传给九姑娘的。" 说到这,卫矛想起那鹤年酒的滋味奇佳,还替自家主子有些舍不得这些好酒,"这爱喝酒,还修什么道啊!我呸!" 庞郁却无所谓佳酿赠故人,佳酿尚可以再有,良徒却难以一求,只得垂眸研墨细语:"那老道的接骨方子只有叁味,自然铜、木炭、醋。不过并不是所有的骨伤都是同样的伤法,自然不能都用同样的方子。有些伤是恶血不散,亦是肿胀不堪,又或是皮破骨出...等等。" 庞郁自是浑然不觉地,叨叨地谈论起这治伤经验方,"若断骨初期会从断处出血,气阻瘀血,便会疼痛肿胀难耐,自然不能初始就想着壮筋续骨。" 说了许久,他见忍冬还在发愣,自是很无奈地指点了一句,"忍冬,还不快去取纸笔写下,我可只说一次。" 梁予馥这才恍然大悟,手忙脚乱地从桌案上取了纸跟笔,专心跟在庞郁身边书写。 庞郁见她这般积极,也觉得甚好。 "既是如此,如卫矛这般的骨伤,初期内服就应先以止疼消肿为主。若是外用又有几种改良方子,全依伤患之处的差异,分为有无骨碎,有无骨出,甚至是有无血肿,其中不同之处是奥妙异常,为师会寻机会一一教导你。" 梁予馥见庞大人在纸上,一一写下内服方子,里面写着丁香、木香、血竭、牡丹皮又加骨碎补、白芍...等等。 尔后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了另一个外用方子,写着:天南星、虎杖、没药、细辛、白芷...等等,尚有几味药还是她不曾听见过的。 梁予馥见到虎杖二字,她认得这是二师哥的名字,便指了字上的字,"师父,这是二师哥的名字。" 庞郁点头,他见梁予馥这些日子来,很是用功勤奋,连字都认了不少,自是有兴致地一一解说:"虎杖可于做菜食用,亦可行药,用以治各种痈肿疮毒,蛇火之毒。当时在赤竹巷中,为师替忍冬调的火伤药,也加了虎杖这一味清毒解热之药。" 卫矛听他们聊起药方跟治伤经验方,实在无聊极了,自是午后昏昏欲睡,不小心地打起了瞌睡。 如此娴静的午后,风动竹帘,片片敲响,犹如花垂蝶怜,缠缠绵绵。 师徒俩一派闲乐,正谈论纸上的方子来回几何。 庞郁微瞥头,细看着正站在桌案边上的小姑娘,正持着笔,细细地写字。 见她写着字的手尚是灵巧,丝毫没有因火伤损及灵活,庞郁突觉欣慰庆幸,浅浅微笑,"细看之下,这味虎杖用在忍冬的伤患之处,确实效果是奇佳。你的手恢复得很好,虽留下了疤,可无碍灵巧,却是极好极好的。" 梁予馥听见了,本欲把自己的丑手给藏进外衫长袖中,但听见庞大人这般说,她倒是没觉得自己的手很丑了。 "这手...还是多亏了师父的枯骨生肉之法,若是没有师父的及时医治,这手只怕是会废了吧!"在面对庞大人时,她还有几分扭捏,更是自惭形秽,只能眼神漂移的避开与庞大人眼神交汇,深怕被庞大人发现了什么。 "是我该谢你才是。"庞郁盯着她的手,微微叹了一口气,"若当时你并未苏醒,我就该遭天打雷劈了..." 庞郁微微叹息,没有素日里的严肃,只是侃侃而谈,把那些掩盖在黑夜中的事,毫不隐满地脱口而出,"从乱葬岗中,能买中了一具死而复生的少女尸,怕是比被雷劈死的可能,还要小。可我确实急需女尸,若是未生育过的少女尸首,自是更好。" "初始,知晓昌平县有刚死的新鲜女尸时,我并未多想。只是着急着这机会实在得来不易,毕竟近年来的冥婚阴配,实在过于猖狂。有些女子才刚身死,便被人抢着配阴亲下葬。" 梁予馥怔然,才在大人的谈论中醒悟了过来。 她当时确实是被作为女尸,被人卖给庞大人的。 在赤竹巷时,她因身体剧烈地疼痛,完全忘了顾及旁枝末节的事,现在细想之下,过往的种种,又一点一滴地触及她的内心。 难怪庞大人当时要瞒骗她,甚至找来了吴老管家同大师哥一起照顾她,还佯装是救她的人。 庞大人也知晓自己买尸的行为,很不容于世吧!可她不懂,庞大人为何当时不直接杀了她,亦是把伤重的她丢着不管,让她慢慢等死。若是如此,便无人知晓他私自买尸的秘密了。 "大人为何,当时没想过取我性命呢?你应当知晓,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的。" 庞郁听了她的疑问,只是淡淡一笑回答道:"我是个医者,可不是国姓之人,哪能乱杀与我丝毫没有仇恨之人。况且...我刚说了,是我该谢过你,如此怎能取你之命,弃你于不顾呢?" 梁予馥还是不懂,大人为何谢她? 但她曾参与过庞大人亲手解尸的过程,知道大人需得替尸首洗净解衣,更是行事一丝不苟,均亲手施作,轻腻谨慎地在对待尸首的。 一想起这些,她藏在长袖中的手,只能死紧地捏着衣摆。 她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 亦是庆幸自己的身躯是落入庞大人的手中,而非其他窝龊之人手上。 可想起这些,却总叫人别扭,直害臊被人瞧见了一丝不苟的全身。 第九十一章戥秤难平 梁予馥见庞大人一如既往的淡然,她放下笔,心中怦然无比,说起话来,自然是没来由地紧张,可她心中尚有疑问未解,自是直问:"那大人为何...只买女尸?买男尸不行吗?男女授受不亲,死了也是的。" 庞郁微点头,他承认自己是违背世俗,做了惊天骇俗的事,可他也没想过替自己辩解,只是说了自己的欲念,"我承认,买女尸确实是为了私心。我自是无法单凭假想跟几句模糊不清的释义,便胡乱开药方、下针,拿女患者的身体来胡乱作为。" 紧接着,他坦然地诉说:"书中向来同世俗一般是男尊女卑,从古自今的医案与药方中,均以男性为例,鲜少有女者。在医画图解上,对女性的解图更是遮遮掩掩,不如男性的案例,总是打开窗子说亮话,更是巨细靡遗,把细节娓娓道来。" "此等差别,会造就男女在治病上,有着原始上的不平等。为医者,既是对男性更为熟悉,那对于女患者的病情,自然更容易忽视,甚至导致病情延误。若是医术尚有不足,亦是对自己的医术没有信心的医者,更是难以替女患者瞧病。若是偷懒,未加思考的医者,便直接拿男性法子来医治女身。" "自然可见,女性若是身体有恙,她们第一个念头便是寻求偏方自愈,亦是听信骗财骗色的贼子胡作,最后导致病情耽误,死亡。" 庞郁语毕,自是从容自得。 他少年在少室山跟着至诚真人习医时,曾见过跋山涉水千里的人家,携带女儿到少室山找道长瞧病。可少室山素来谨守礼节,不止严禁女子入山,更是狠心拒绝女子求医。 庞郁当时不懂,为何要固守礼节高于人命呢? 少室山乃修道之人,却如此差别待遇,这般刻薄厌女,岂是大道所求? 至清真人听着他的质问,却娓娓道来一个故事... 他师弟至渊道长曾在山下救治一女子,见女子伤重,命悬一线,他只能视男女大防而无物,私自替女子止血疗伤,未曾想这女子在养病其间,对至渊道长渐生情愫,病愈之后更是以贞洁被毁要求至渊道长弃道还俗,迎娶于她。 至渊道长自是不愿,他婉拒女子之后,女子以死相逼,跳崖虽未损命,却落得半身残废,双脚长短不一。 岂知女子是私自出逃的官家女眷,她兄长知其此事,憎其少室山害他妹妹,便暗通衙门,欲替妹妹报仇。 在一日夜里,府兵衙役团团围困少室山,要拘捕至渊道长。 至渊道长在众师兄弟的袒护之下,摸黑从山上逃出,从此音讯全无,下落不明。 少室山从那会便开始,不允任何女子上山问病祝祈,杜绝一切宾客。 少年庞郁那会听完这个故事,只觉得万般不解。 药王孙真人曾书:自古名贤治病,多用生命以济危急,虽曰贱畜贵人,至于爱命,人畜一也。损彼益己,物情同患,况于人乎! 求道与行医,自同是大道于心,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既是如此,又何必分男女尊卑呢? 可他自小长在贵胄之家,自是早慧,见惯了人情义理与君臣父兄之高低上下,明了女子难为,也难违俗律。 世事更是犹如难以戥秤,难以齐平,何以叹息。 第九十二章以身执教 梁予馥被庞大人的一席话给吓愣在当下,她还曾经误会庞大人买尸,是在行恶事。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叫她心生愧疚。 她今听庞大人之一言,竟意外发现大人买尸的原由,归根究底与她发愿学医的来由,有部份是许相对应。 她的心,自是禁不住怦然无比。 世间对女子的约束之多,自然无一女性大夫,那若是在男女得需避讳之下,女性又如何能自在的求医问药呢? 她竟不知连医经、医案的古本中,都是以男性做为病例解说,而鲜少有女子为例? 已谈及若此,梁予馥自是没有丝毫惧怕,自是勇于提问:"师父,可我在黄帝内经里,曾读过:妇人手少阴脉动甚者,妊子也。在神农本草经中亦有许多药物的释义,都点出能专治女子的疾病,例如:乳难,亦是女子下血,安胎。又如桑螵蛸有治女子血闭腰痛之效用。" "医经医案中,当真如此尊男卑女,以男性为重?"梁予馥自认阅书不够广泛,自是请教眼前人。 庞郁听闻,即刻抬眸,唇边微扬,知晓她是在功课上,用了心的,自是欣慰异常,"予馥有无发觉到,医书跟本草上,只专书女子乳难、闭经、不孕、安胎、漏下、恶露不尽、产胎,若是在女子以七岁为律的长成,只有内经稍有提及..." "书案中却鲜少告知习医者,男性之所以能负担沉重的劳事,力气也大于女性,是因为就算男性死后的身骨,也远比女性的身骨,更为强壮结实。也因此,男性鲜少有筋骨伤痛,而女性多得是年纪轻轻,亦是生育完,便一身腰骨损伤,更甚者得强忍着大半辈子,直至驼了腰背。" 庞郁滔滔不绝,语到未尽时,只恨自己不能将毕生所学,毕生所知,一予倾付,"又如,若是经验丰富的大夫,可以经由脉象搏动的经验来判别此人是男是女,亦是辨别出妇人胎中怀是男胎或是女胎?那是因为男性的气血博动,向来强过于女子。" "可未曾有一本医书告诉习医者,为何男性的气血是强盛,而女子是偏柔和?那是因为在同一个部位之下,男性的血脉经络,就是比女子的血脉经络还来的粗大强健。就连男性的心,也远比女子的心,更为肥大厚实。男子的身躯,自当更有气力去行气运血,充盈周身,行劳苦之事。" 见忍冬沉心细思,语至此,庞郁更是耐心地讲诉,"既是男女先天就有所差异,那医者在下针开方之时,自然是得有所区分,有所谨慎。自是不可自大地,以书中男例为一切的基准,给女身开方下针。" "为寻求真理,我也只能以刀为笔,眼见为凭,自然只有买尸这一途了。" 庞郁轻叹,突如把这一切种种说与旁人听,他尚有一丝难堪。 垂眸之时,赤竹巷中里的幽暗,如存他的眼眸。 他不求世间有谁能理解他,心中却有那么点念想,他不想被眼前这个,见过他真面目的小姑娘给嫌恶了。 他虽不是良善之人,却也还存几分自持清明。 梁予馥听了庞大人的论述之理,只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这书中,为何只细书女子乳难、闭经、安胎、漏下、恶露不尽、产胎,要如何用药... 却不细解女子与男子的差异,也不探查为何女子的脉象就比男子的更加柔和,只是单纯的以男性为本,作为阳,女则为阴。 这疑问,根本不需答案。 梁予馥身为女子,心中自然知晓,因为生育,至始至终都被当成是女性的第一要务跟存活的价值。 比起身体的其他毛病,能不能生子,对夫家,亦是对一个女子而言,都更为重要。 一想起这些,她心里头复杂的很,自是难以言说,更是愧疚,她在涉冬苑中见到身首异处的奴仆,一地鲜血时,她竟直接怀疑是大人所行的恶事。 日未落,还有几分炽热,她的背却有几丝薄凉,心中更是挣扎地,是否要给大人一个道歉。 庞郁见她突然郁郁寡欢地不语,以为忍冬是被他的话给吓着了,自是知其有愧,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或是解释。 他虽非是个固守礼节之人,但却没想过要坏姑娘家的名节,更别说是叨扰死去的亡灵。 可眼前俏生生的少女,却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赤竹巷幽暗,光烛刀下的雪白晶莹身躯,却是耀然无比,若是沾了朱砂,更显得玉骨冰肌,犹如白雪红梅,挂枝映。 这些些他自个还记忆犹新,非是他想忘,便能完全忘却了的。 姑娘家会对那一夜的意外会耿耿于怀,是理所当然,更是在情理之中。 尸首是他买的,寿衣也是他以刀锋划开的,将其以琼浆玉露擦拭姑娘家全身,以朱砂画九窍穴口的,坏姑娘家清白的,也是他,他自当无法回避这一切的种种因果。 庞郁心生愧疚,自是双手拢袖,俯身对着梁予馥郑重地行作揖礼,"庞某,一直欠着姑娘一个道歉与感谢。" "谢过姑娘当时以身执教,是你以血肉体肤,导正我的偏见与谬想。于礼,我该替自己的失礼郑重道歉。" 梁予馥见庞大人对她行这么大的礼,又听见以身执教,这四个大字的震撼,直冲于耳膜。 她突如感觉到一阵激灵,好似皮肤上起了冷鸡皮,更是大作震惊,实在不敢承受如此大的礼,自当退了一大步,同以行礼回复,自当不敢领受。 一时之间,他们都难以理清这些恩情与亏欠,只消糊涂的相对,拢袖对拜,神似夫妇婚嫁时的叁拜之礼。 梁予馥紧张地口舌打结,只能俯身一一言诉:"若没有没有大人的金针施以援手,我早就死在素灯点燃的那一日了。大人待我只有恩义两全,我何来需要大人感谢与道歉。" 若无眼前男人的提携,她至今不知还流落于何方? 卫矛被师徒俩的谈话给扰醒了,醒了之后他便一直装睡着,这听见两人的谈话内容,实在过于难为情了。 他才偷偷睁眼,看见两人对拜的场景实在过于不合乎礼制的诡异,他这才假装刚醒,打了哈欠,故意抓了抓背,又拍了拍大腿,玩笑地说了句,"这若是发生在寻常人家,只有把人家姑娘八抬大轿给娶进门了,才叫负责。" 梁予馥被卫师傅的话给惊吓到了,她是心悦着大人,可从来不敢有如此的奢想,自当解释,"一般寻常的人家,我便不敢肖想。何况大人身份尊贵,如今又是六品堂官,我哪能匹配。" 为了替忍冬解围,庞郁突如一眼刀过去,冷瞧了卫矛,"当年我跟全营的弟兄一起在溪边洗过澡,游过溪。于礼,我是不是得把全营的弟兄给娶了,才叫负责?" 卫矛顿时闭嘴,还给了自己一大嘴子,给梁予馥赔罪,"家主、九姑娘是我多嘴,我闭嘴。闭嘴" 庞郁没好气地瞧了卫矛一眼,便领着梁予馥至偏屋的药柜上取了几味药。 碍于刚才的情景,两人许久都没有说话,梁予馥只安静地看着庞大人抓药。 好似刚才的尴尬未歇,又杂揉了些许难为情的情愫,她立于药柜边上,实在不敢过于近庞大人的身侧。 午后阳光从窗纸上透了进来,映得庞大人的瞳孔,如琥珀般好看,透透亮亮的,她安静的窃看几眼,便回避他的眼神。 在方方格格的药柜前,庞郁开了白芷那一木格,取了些白芷片。 他见梁予馥过于沉默,兀自猜想卫矛的话,很可能勾起了她的忧虑。 一想起,这小姑娘在涉冬苑外抱他,哭着说害怕自己会被送回屈溪镇成亲的傻话,自是知道这姑娘的心结。 庞郁一时不忍,便左右想着,该怎么安慰她。 庞郁将秤好的药材,放进药纸上,他手指如竹节,长且秀气,灵巧地把虎头包给折了出来。 他吞吐几分,竟还是想不出该怎么安慰她,只是如行文作诗一般论诉,"予馥,你切末妄自菲薄。在为师看来,燕都的名门佳公子们,既没有你的勇气,更无你的无畏跟聪慧,他们哪有资格为你夫婿,得你所爱。" "不过,若将来,你有心仪的男子,为师必定替你做主,也全依你所选,定不会违背你的意外,勉强你做不愿意的事。" 庞大人的话,让她诸多感伤悲欢纷至而来,心中更是激荡不已。 原来,在大人的心里,她不比那些出身名门的公子,还差吗? 可比起自身,梁予馥暗存私心,更是介意庞大人可有心悦之人? 梁予馥双手微颤,胸口发烫,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倾诉这些感激之情,只得颤颤巍巍,忍不住把疑问,问出了口,"师父为何...不娶亲呢?是不曾遇见心仪的女子?" 庞郁手中的戥秤尚未齐平,手便顿了一下,见自个这般毛躁,又自若地把注意力给拉回来,淡然语道:"人的一生有许多事,就犹如这铜秤上的秤杆与秤砣。此长便会彼消,终难以两全..." "我这般违背世俗之人,若为我夫人的女子,会很辛苦,怕是得操劳一生,没法享清福。" 若是娶了钟爱的女子,却只能让钟爱之人困于内宅,成为打理家务的夫人。好似亲手把本在山谷中盛开的花,因钟爱,而把花硬挖回家宅中栽种。 他不喜欢这般。 这花吧,还是开在山谷野外的,才美,胜比园中牡丹,更比花中之王还要芬芳。 至于心仪钟爱之人,他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她会是谁... 他多年独身鹤立,鸣于九皋,盘旋于境,无一翎能沾于他身。 但他亲眼见过,男人望着钟爱之人的眼神,该是什么样子,不仅仅是朝朝暮暮,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亦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也无悔无怨。 男人亦非总是无情寡义,也曾有人真心实意地爱着他的娘亲。因爱,犹如他的父亲疼爱他。 只不过,庞郁无法想象自己也会有这么一日... 第九十三章心存大虎 日头又斜了一些,后厨就早燃起炊饭的烟火,开始备起了晚膳。 一整个午后,梁予馥都同仰慕之人待在一处,自是欣喜异常。 她见庞大人折的虎头包好看极了,便缠着让他教导。 庞郁把方子抓好,一并交给外面守院的仆工,吩咐药童文火煎药,再把他昨日调好的膏药给取了过来。 他又取些药材放入药纸上,语气轻快地边折边说:"予馥知晓这虎头包的由来吗?" 梁予馥见惯了她父亲在药铺包四方包的包法,却鲜少见到庞大人这种虎头包的法子,自是好奇,"不知,大人若有时间,同我说说吧!" 庞郁倒是很意外,自小在药铺长大的孩子,没听过这些传奇故事,自是耐心地慢慢讲诉:"话说某日...药王孙真人在山上采药时,他恰巧遇到一只病恹恹的大虎,这大虎本就是人人惧怕的凶物,奈何孙真人心慈,便上前查看这头大虎。" 庞郁突如停顿了语气,语气巧趣地拍了下虎头包,"没想到这一检查之下,孙真人才发现,原来这大虎是因为吃人时,同时误食了金钗,这金钗正好就卡进这大虎的喉咙之处,使得大虎是食不下咽,日渐消瘦,后悔不已。" 梁予馥头一回听见这般有趣的故事,自是小孩心性,直扯住庞郁的宽袖央求着故事的后续,"后来呢?大虎死了吗?" "后来,孙真人立马替大虎拔了金钗,上药。随后将治疗的药材以虎头包的方式,包了起来,并交给了大虎,并且约定来日在此复诊。" "万物有灵,大虎有信,居然真的赴了约。尔后孙真人便跟大虎约定,只要大虎的伤好了之后,便不可再伤人了。大虎伤愈之后,为了报答孙真人的恩情,便跟在孙真人的身边,帮着驮运药材,这便是这虎头包的由来了。" 庞郁见她还存着小孩心性,双眸单纯可爱,便故意哄她玩,"你看,这虎头包两角对,从旁边看是不是很像大虎张口的样子。" 她接过庞大人亲手包好的虎头包,笑嘻嘻地,自己也依样画胡芦的学了起来。 梁予馥听得是津津有味,微靠在庞郁身边,让男性外衫的些许温度,放肆地沾染在她的脸颊肉上,一点都没有了刚才过于难为情的生份,"大人,咱们府上可有医药相关的传奇话本?我想得来闲空时,读一读。" "自然是有的,但是得找。若找不到,我让你师哥陪你到街上书斋去寻,喜欢便买了。"庞郁丝毫不掩饰对徒弟鼓励式的栽培,心想:只要他们师兄妹几个愿意读书,想上进买书,就算与习医无关的,他也一定会支持。 在学折虎头包时,梁予馥暗想,她虽不懂,为何庞大人会说,若为他夫人的女子,成为他钟爱的女子会很辛苦。 成为官家夫人不是多数人所想,认为这是女子能踏上荣华富贵之途? 莫非,成为大人这般违背世俗的人物的夫人,是忧烦胜过于荣华富贵? 可违背世俗又如何,若本就是错的世俗,为何不能违背呢? 她幼年时,曾听教导兄长的夫子说过:为君子者,不外乎威武不屈,富贵不淫,贫贱不移。 她当时年幼,不知其解何意。 只是心中,好似至小被种下了,一个小小的念想。 待来到桑雪楼后,读得书多,这从前的疑惑,便开始有些融会贯通。 既是威武不屈,她为何不能反抗世俗呢? 世俗本就是一种强权,与承天府那日以权势逼迫她认罪一般,皆是一种自持威武来胁迫她自罪其身。 因她是女子,非燕都人,便是罪人。 思至此,忆回承天府那日,她手指紧扣住桌案,不自觉地抓得吃紧,自是不服气。 世俗说,她只能将来出嫁生子,不能习医,替人治病! 世俗更说徒弟不能喜欢师父,师徒不能有私情。 她偏要。 梁予馥胸口处所隐藏的巨兽,仿佛不定时地脱笼而出,不再受驯,也不再服从。 第九十四章伶牙俐嘴 在桌案台柜之前,庞大人一边嘱咐她后续得自行调制这黑药膏,以备往后给卫师傅治伤用。 她见大人的一缕外衫,半分黛蓝,半色银灰花白,被木盒的边角给勾曳到了。 她觉得,能如现在以庞蔺芷的身份,就这么地留在大人身边安安心心地习医,也是很好很好的。 大人若是一辈子都没夫人,自然就没人同她抢。 梁予馥很坦诚地面对自己的私心,自是扬起一抹赤诚地笑意走到庞大人的身侧,暗中扯握住他的外衫,"大人,我来帮你。" 庞郁见忍冬突然与他亲近,自是宽容地淡然一笑。 卫矛却在旁边指指点点,见不得他们师徒磨磨蹭蹭,扰了他的晚膳时刻,"九姑娘,你怎么又喊错了?都拜师多久了,还对着家主喊大人?" 梁予馥知道自己不该,但她就是藏着私心喊他大人的。 俗话说,一日拜师,便终生为父,她才不想把他当父亲看呢! 梁予馥微抬起眸,窃看庞大人的发梢,又见他家居随意垂放的发丝,与平时的贵胄清逸大有异样,当下只用着最为常见的簪子簪着面额后的头发,青丝披散衬着玉面俊俏,实在好看的让人错不开眼。 看到庞大人这般好脾气样,她也知晓庞大人平日里对他们特别宽容,便总想放纵一些,在师兄们不在时,喊他大人。 她瞥头冷瞧了卫师傅一眼,悄悄地把发丝遗落在庞大人的肩上说笑,"师父,卫师傅这般生龙活虎样,看来我们是白担心他了。" 这声师父让庞郁微微一愣,他掩饰略为无措的眼神,只把调好的黑膏药,递到她的手上,避身而去取了素长绷,以调侃卫矛为由,为自己的无措掩饰,望着梨花木的花纹时,他的眼神有些许闪神,"他腿折了,嘴还俐落的很。等会把他的腿缠上,顺道连嘴也封了,还我们师徒两一个安静。" 卫矛知道师徒俩正调侃他了,哼了一声的挪动腰背,把枕头往上挪舒服些,"我这好几日没洗澡了,身体可痒着呢!后背实在抓不到,九姑娘赶忙替我抓抓,难受死了。" 听着卫矛这大老粗说的话,直叫庞郁眉头直皱,本想直上前数落了卫矛一顿,却见梁予馥回首四处查看。 梁予馥正打算找几片记事用的竹片,给卫师傅用用,诧然看见屋里有笔时,才取了笔,要把笔递给卫师傅时。 庞郁忽地扯住她的手臂,握着了她手中的笔,难得严肃,"不可。" 卫矛见状,皱眉叨叨,"我又不考状元,拿笔顶当不求人又怎不行?" 庞郁这才松手,叹了气,走上前与卫矛说道:"小九再过些日子就是大姑娘了,你别老把她当孩子看,让姑娘家替你挠背,你都不害臊。等虎杖或是附子过来替你洗洗澡,让他们替你带个不求人过来。真忍耐不住,我让人去折个木藤细枝给你挠背用。" 卫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对着梁予馥略有歉意的说着,"在凤翔,九姑娘就跟个皮小子一样爬上爬下的,哪里像个小姑娘。这...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梁予馥暗自温存被大人握过的温度,心还颤动着,又听着卫师傅这逗趣的话,也忍不住发笑,"无事无事,我小时候也很常替我祖父捶腿揉背呢!卫师傅把我当皮猴子看,我把卫师傅当老人家看待便是。" "如果这笔顶不行,我就到外边去取了耙子过来。卫师傅武功高强,必定也是皮粗肉厚,能受得住吧!"她仗着大人护着她,特别爽朗的反击。 卫矛被调侃到羞了脸面,赶忙催促他们师徒二人赶紧干活,指了指自己的伤腿,"该换药了,我这腿又痒又疼,难受死了。" 庞郁笑而不语,只是轻轻踩了墙边的木扣机巧,就见另一屋中传来清脆的响铃声响。 立即有两位奴仆端水入屋,及干净的巾帕。 净手时,庞郁突抬眸问她,"忍冬,你的生辰是何年月?" 他心想,这是忍冬入府的头一回生辰,若是代表成年的及笄礼,更是不能随意。 生辰吗?梁予馥跟着净手,一边回想,过往她的生辰日便是迎神日,家里总是忙,哪能记得她的生辰,而生辰礼,从来只有母亲给她煮的一颗鸡蛋。 她总是觉得生辰也没什么意思的,不过就是随人喜,随人忘,随人愿,也随人哀。 但既然庞大人问了,她便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正月初四,我是开春后出生的孩子。" 庞郁轻点头一笑,本欲还想说些什么,卫矛却痛得嗷叫了起来。 他们就只能先做正事了。 庞郁解开卫矛腿上的素长绷,带着忍冬查看卫矛的伤腿,细细道来,"凡是皮破见血的外伤,首要便是清洗伤患。若是轻忽,轻会炎症,重则丧命。" "凡折骨需夹缚,夏叁两日一解,冬五叁日一解。洗伤处时,切不可惊动损处。若需紧固可用木皮数片,亦或竹片,周回紧夹缚。" 庞郁完整地把治骨折外伤的手法,给讲解了一回,又拿卫矛的腿作为示范的教学工具说了,骨折的类型跟诊治方式。 卫矛被个小姑娘近身的观察腿部,还不时地左摸摸右碰碰,扰得他也有些害躁,正想挪开呢!却直接被庞郁给狠狠地按住,"伤重就别乱动,往后的换药包扎都会是忍冬过来帮你,这也是我给她额外的功课。" 庞郁说完,卫矛与梁予馥同时一愣,还有些许不自在,毕竟实在是男女有别。 第九十五章以柔克刚 梁予馥听大人此行举还真是让人出其不意,一点都不合乎世俗的男女大防。 不过,她都敢扮男装与男人一同吃住了,换伤而已,还有何惧呢? 她还能借着照料卫师傅的借口,同大人多些时日相处,倒是求之不得,便一口应了下,"卫师傅,那这些日子就请你多关照了,我会小心替你换药的。" 卫矛倒有些尴尬,只能叨叨絮絮的抱怨,"家主不是才说,九姑娘很快就是大姑娘了。让她每隔几日就过来照顾我这大男人,这孤男寡女的,多让人不好意思啊!这不可不可,千万不妥。" 庞郁不语,只是行到桌案边,拿了要洗净伤处的水药跟白酒,准备替卫矛洗净伤患。他知晓忍冬对制药的手法很是熟练,没必要浪费时间带她调着水洗药,只待事后把方子写给她,便是了。 现今面对卫矛的不解,庞郁只能如实地说明,为何不让忍冬避着男女大防,还要求她得替男性换药,"她现在,在我这屋子照顾你,我还能在边上看着、教着,若有错还能直接指出。" "可将来世事多变,我终究会有力有不逮的时候。别的医者我不想管,但为我门下之徒,不论将来为不为医者,他们首要的本领,便是要能护住自己。" 他虽知若欲为苍生大医,必安神定志,无欲无求,亦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更不该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可他除了是他们的师,更是他们的父,虽望其门徒均有一番作为,却更盼着他们安乐无忧,自然无妨他偏颇护短,成为含灵巨贼。 庞郁沉静地把卫矛搀扶起身,再取了铜盆置于床下。 只见洗药如流水般,徐徐清洗过卫矛腿上的血迹与旧药,一阵刺疼引得卫矛呲牙裂嘴,血污之水全流进铜盆中,虽有几分难闻的气味,却无腐臭味。 虽隔着面巾,梁予馥在旁学习,依旧闻到不甚好闻的气味,像极了药味混合脓汤、血的气味。 但庞郁这亲手施作之人,只是淡然微笑,仿佛满意卫矛的伤势恢复得不错,竟无一嫌弃厌恶之情。 又净了手后,庞郁才抬眸,目光难得严肃地言道:"普天底下,但凡是人就会生病。叁教九流者皆会与为医者打交道,不管是地痞流氓、屠夫、寡妇、农人、幼女,皆是医者会一一遇见的对象。所以在医治人之前,小九都得先学会察言观色,学习不论遇到怎样的人,在何种困境,都要先保护自己。" "予馥,你能理解这些吗?"语毕,庞郁才回首看了她一眼。 面对庞大人的回问,梁予馥才醒悟了过来,自是觉得大人的话,非常有道理。 她既是以行医为己愿,便不能碍于礼节,各种畏手畏脚。患者有寻医的条件,医者可没有择患者的理由。既是如此,在行医之途,她自然有责任要优先照顾好自己,才有能力照护患者。 因此她也积极地问了卫师傅,"卫师傅,要不我以后也跟着你学武?能学点拳脚功夫,多少也能庇佑自己。" 卫矛急得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一般,这男徒好带,女徒实在令人脑疼,他才不想自找麻烦,"别别,九姑娘还是跟家主好好学医吧!真想习武,家主身手不比我差,他也能教你。" "师父?"见卫矛避她如蛇蝎,她把主意打到庞大人身上。 语毕,庞郁把卫矛搀扶回床榻,才抬眸看了她一眼,神情淡然,让人瞧不出情绪,"你若真喜欢,便学,你自己拿主意。" 他不反对也不排斥让忍冬习武,甚至让她学习俗世中男子更为精通之事。只是人的这一生,实在是瞬如电光,浪费在没兴趣又没天分的地方,也实在叫人可惜,可无妨让她去试一试。 庞郁又暗中思到,女子在此世道本就存活不易,为她们之父之母,亦或为师,总得多费心神,思尽所有,只盼她们能有着快意畅然的一生。 学武自是能强身健体,听着像是能真正地解决女子困境,其实只是换汤不换药罢了!脑子若是不开窍,学了万般武艺又有何用处,只不过从鸡狗,化身一变成为空有力气的牛马。 真正的关键点在于思辩,问己其何人是谁,何人所爱,何人所欲,何人所归。 如此,自然会生出浑然无惧的心, 在面对未知的彷徨跟武力威吓时,能自然而然地独立自救,以寡敌众,以弱退强。 常人总用女子的身体素质天生弱于男子,当作女子必须选择无尽地忍让跟退缩的借口。 坚信这般思维,实乃世代为奴的天选之人,而压迫弱者的加害者,恰恰好,最喜欢这种言论。 弱者窃忍一时,暂退一步,是为了暂避锋芒,寻找最好的攻击点,等着下一步对威吓者迎头痛击,以小搏大,而非因自身弱小,选择下跪跟自尽,直接断了自己能逃脱的双腿跟生门,选择不战而降,任人鱼肉。 庞郁双眸微转,他想既然忍冬在公堂之上宁愿被刑求,都有不肯认罪屈服的精神,面对世俗更有勇于反抗的心思。 既是如此,这女性天生的劣势对她而言,又何足挂齿,更别说能阻止得了她的天赋。 梁予馥见庞郁离开床沿,只是沉默地调拌要替卫师傅涂抹的黑药膏,她见大人一直不说话,还以为大人是反对她学武,怕她贪玩延误了学习。 她只得去轻轻扯了庞大人的外衫,略带女儿家的语气探问:"师父是不是...不喜欢我学武?" 庞郁未说话,卫矛在旁边插嘴的说:"要我,我也不喜欢我女儿学武,女儿家整日舞枪弄剑的做什么?有空绣绣花,弹弹琴,写写字,享享清福不更好。" 庞郁听了,此时才回头,郑重地朝她言道:"卫矛若是不教你,我给你请个女师傅,若无女师傅,我亲自教你,只要你愿意学。" "毕竟为师总会老,也会死,迟早会没本事护着你们师兄妹。你有心想自保,那是好事,为师高兴都来不及了,怎会不乐意。" 梁予馥瞧着大人既认真又温柔的眼神,她怔然地,突如放下手中的剪子。她总觉得庞大人总是用着最轻柔的嗓音,坦然地说着,让人感伤不已的话语。 总说什么老啊死啊的话,她不喜欢这种话,也听得心里非常不舒服。 他是比她年长,却也未必会比她早走。 "大人将来,换我护着你..."她侧过身,凭着胸口的一股意气,忘情的对着庞大人脱口而出,"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大人对我的恩情,如再造父母,我一直记着的。" "如果师父将来没有孩子奉养,我也会一直陪着师父,如父兄般敬重..." 因情绪激昂,她的眼眸有几丝露光流转,如盈水脉脉,直叫人又为难,又难为情的感动。 庞郁略感意外地望着她,心里虽欣慰,也心想着她真是个傻孩子,哪有女徒要陪师父一辈子的啊!此番念想,真是拿自己将来的幸福说笑,这可真是不妥。 "拜师就是为了学艺,为了将来能自立门户,独当一面。"庞郁本想轻斥她的傻话,可又怀疑忍冬莫不是心中对女子为医者甚不自信,所以才对未来没多少盼望,才会说出这般玩笑话。 他淡然一笑,突如温柔地摸摸她的额发,轻语安慰,"虽说大燕的女子不能从医,但世上万物没有什么是不变的。小九只需韬光养晦,静待良机,切不可失志丧意,为师还盼着你们把所长发扬光大,走遍为师未曾走过的千里医路。" 语毕,庞郁又踩了墙角的机巧让仆工端清水进屋,才低头仔细地清洗双手。 梁予馥心中万般复杂,一时期期艾艾,可语到此,干脆全然豁了出去,"此生我是不想嫁人了,更不会有什么依靠...比起不知何去何从,我就想一直跟着师父习医。" 卫矛听见了,却暗想:真想不通现在的小姑娘家,在想些什么。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是按天理四常吗? 他家主本就性情孤怪,现下又收了一个想违背世俗的女弟子,看来是难解,难了了啊! 卫矛皱了眉,直斜眼瞥看了一眼这对师徒,见家主这般好脾气,尔后也干脆撒手不管,直舒服地躺在枕上。 庞郁清洗完双手,拿取巾架上的帛巾,把双手擦干,他听见忍冬这般离经叛道的言论,一点不悦之意都没有,还有些许得意自己能得如此慧敏的徒儿。 他竟有如鬼使神差之下,应了她,"即便我应了,小九你也随时可以反悔。旅途漫长,也未必永远都遇不上想停下来歇脚,慢慢欣赏的花。" 听大人应了,梁予馥乍然窃喜,她微倔着嘴,学着大人到另一盆干净的水清洗双手,映水照影时,她细声地说道,貌似故意只与大人一人听见:"我才不会反悔呢!大人的本领大得很,怕是我一辈子都学不尽的,我想一辈子都跟着大人。" 庞郁心中涟漪渐层渐远,眼神怔怔,却故作镇定,"那敢情好。若沿途有山,便缓慢徐行,若眼前有河,便揭竿渡河。总归我们师徒俩的习医之路,是不会孤单了。" 师徒事毕,庞郁指点她,慢慢地替卫矛的伤腿洗净抹药,又一圈圈地把卫矛的伤腿给包扎上。 被个小姑娘治伤让卫矛尴尬死了,自然催促了几句,反过来被梁予馥揶揄,"别嚎了,这才第一天呢!卫师傅。再这么嚎下去,我看还是依师父的法子,把你的嘴也缠上好了。" 卫矛脸面挂不住,自然叨叨,高声嚎痛的对着边上看着的庞大人告状,"家主,你看看,这九姑娘的性子真是越来越活泼!惹不起惹不起了!" 庞郁只是笑着看卫矛跟忍冬斗嘴,他回想刚才的谈话,只当忍冬是现下是年纪小,又缺乏亲情,所以没安全感罢了!待她年长一些,总会遇见心仪的男子,总会有婚嫁成家之想的,也会慢慢地淡忘掉对他的依赖。 有些事急不得,逼不得,自然也是不能细想。 第九十六章绣山柳绿 未至秋日,虽天气还热着,若深夜不披衣,也觉沾露微凉。 四师哥苍术闲来无事,心整天不在书本上面,练武也没有二师哥虎杖来的积极踏实。 这一日他至府外游玩了半晌才偷溜回来,又听了他儿时的玩伴说,好几家高门贵女都赶在秋狩围林之前到燕都郊外踏青赏景。舒缓一下,在出嫁前只能待在闺阁的枯燥日子。 少年情炙不定,自是好奇又贪玩。 苍术听着有趣,也被他儿时玩伴的说辞给勾起了兴趣,自是也想瞧瞧那些高门贵女是什么模样,便寻了借口找了师兄弟们一起去燕都郊外骑马踏青。 众师兄弟自然推了老四去跟师父细禀,大伙想出门游览的心思。 对上师父时,四师哥果真是聪慧无比,直说了九师妹想学骑马,有大伙陪着自然是对姑娘家出门,更加安全。 庞郁听了苍术想出门的由头,自是知晓他这四徒儿只是拿忍冬当借口罢了。 但只要行有分寸,他一向主张放养徒弟,也不想过多的约束。 自是准了他们的假,还让老四亲自去跟授课的夫子告假停课事由,免得夫子白跑一趟,让老人家独自面对这空荡荡的课堂,岂不过分了。 又几日,炎热的午后,开始云阴,树梢无影。 梁予馥才刚下学回稚春堂,放下书袋,脱了鞋抹,把发汗的鞋袜跟外衫脱了。 她这才发现婆子们给她送来一套又一套的骑衣,她见架上骑衣实在精致的很,瞧着都眼花缭乱了。 梁予馥放下书袋,关了门,倒是想起了四师哥在学堂上到处叨叨下个月初五停学,他们师兄妹几个要到郊外别院小住的事。 她用手指轻触这一件件精致的骑衣,深怕自己的手脏,会弄脏了衣物,只兴奋地直嚷着:"张姑姑,我能不能试穿看看啊?这骑衣看起来挺复杂的..." 她一喊完,双手紧扯着裙摆,如脱缰野马似地跑下阁楼,往后院的井边奔去,她自己打水,把双水浸在冰冰凉凉的井水,好好清洗。 张姑姑在阁窗边,见至九姑娘如此着急,自是提醒:"九姑娘,你穿鞋呀!这井水凉,对女子不善,你切末让身子沾水了。让奴给你烧水净身,才好。" 梁予馥瞧了满地的松软蜈蚣草,她踏着只觉得脚底有些痒痒地,如果在草上慢慢地走着,还挺舒服的,根本不会被泥土给弄肮了脚。比起从前她满泥坑跑,不知道有多舒适呢! 这桑雪楼中,她最喜欢的就是稚春堂,后院中的这片连蝶蜂都拥簇的瓜架绿地了。 梁予馥自是嘻嘻笑笑地随口一应,"张姑姑,我马上上阁楼了,你别又忙活,等会还得帮我穿衣呢!" 这天这么热,她从朝夏斋走回阁中,早就满身大汗,又对着井水见自己的脸都热红了!自是利爽地掬水净面。 她才不想以温水洗手净身呢!这井水冰冰凉凉的,既不浪费柴火又消暑啊! 待张姑姑下楼催促,她才微微卷起两边的宽袖,让藕臂也清凉一些。 阁中稍闷热,婆子们已让人从凌阴室中搬来冬日所藏的冰,做以室内消暑之用。 梁予馥才入屋,就感受到一阵清凉,只见婆子从冰的后方,以蒲扇微微扇着风。 她见这冬冰正被炎热慢慢地融掉,只觉得拿藏冰来冷室,是不是太浪费了呀! 她家从前的冰窖中,所藏的冰,多数都是在春季便用尽,且数量极少,不是存着解热用,再不然便是为了藏她父亲的酒,家中丝毫不敢挥霍无度,更别说是拿来冷室,或是当消暑之用。 梁予馥见这冰晶置于方盘之上,她悄声地问张姑姑,"张姑姑,这冰是我们府中所藏的吗?这都夏末了,怎还有剩冰?这般炎日,用冰来凉室,是不是过于可惜了?" 张姑姑听出梁予馥的顾虑,自是解释:"咱们府中的凌阴室藏了足足有叁年的藏冰,九姑娘倒不必担忧。况且,冬日再不久便临至,府上会派人至郊外的山中取冰,到时再多藏些冰,自然无虞。" "叁年的藏冰?"梁予馥惊讶极了,那府中的冰窖到底有多大啊!大到可存叁年的藏冰,她不敢再细思,庞府这般的官宦府邸,确实不是一般平头百姓,能想象到的富裕。 "九姑娘别担忧府中用度,天塌下来还有大人跟几位公子顶着,只待奴先服侍你更衣。"张姑姑知晓她的由来,自是对她的讶异心领神会地宽慰。 梁予馥难得乖巧地脱下外衣,在铜镜前让人摆布。 众姑婆子见这少女骑服,均表情不一,暗自齐口静默地左看看右看看,眼中更是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 就算骑衣繁杂,有别于一般的衣裳,可张姑从前就是服侍过官家夫人的良眷,自然见过大风大浪,这替贵人穿好这骑衣还难不倒她。 也知晓大燕的官家夫人们确实偶尔有此雅兴,她自然懂得如何替贵人们,穿这些繁杂又贵重的骑衣。 只不过,大燕从来没有出阁前的姑娘能学骑马,自然这市面上便无少女样式的骑服了。 张姑姑暗忧,暗自以眼神暗示这些婆子好生说话,生怕这些婆子说了些什么话,扰了姑娘的雅兴。 她知晓有些事,不该她们当下人的多嘴,误生是非。 一旁的秋姑见这穿在姑娘身上的少女骑衣,有别于那些贵人们的样式,不仅在宽袖加了两段飘带的绳节,飘荡起来犹如杨柳随风飘逸,也多了几分青葱少女的活泼气息。这袖口更是半仿着男性常服,固实圈腰,束腕于便。腰带镶了玉石,增了能斜放短刀的束带,眼瞧着实在是英姿飒爽,楚腰卫鬓。一改以往妇女骑服的样式,只单注重端庄式的婉约简便,若比较之下,市面上的妇人骑服样式实在是有些单调老气。 婆子们看着这少女骑服穿在九姑娘身上,皆眉开眼笑。 竟不知这少女骑服也可以如此好看,既不失女性柔美,亦不损马上英姿,实在好看得紧,一时也忘了,未出阁的姑娘家学骑马本就是有失礼制之事。 "张姑姑这骑衣可真好看!如果女子出行,当成出行之装,也适合呢!" 梁予馥左看看右看看,剪裁利落合身,无半点拖曳累赘之感,实在轻便得很。 她确实被铜镜中的自己给惊讶到了。 "若九姑娘要骑行时,头发也得一改样式,如此才能配上这身骑服。"张姑姑见姑娘开心,自然也是喜颜逐开,她近身替姑娘整理骑服发式。 "姑娘,这是老管家特别请绣山阁的女师傅替姑娘定制的骑衣,一套十两银子呢!本来城东的柳绿坊不愿意接咱们府上的生意,只拿出妇人样式的骑服,随便应付咱们。这不,终于找到绣山阁的女师傅愿意替姑娘定制骑衣,看着还真是靓丽好看。" 婆子们见姑娘开心,自然也欣喜交谈,失了些谨慎分寸。 直至秋姑给了婆子们眼色,婆子才少说了几句。 但这些话,却全然入了梁予馥的耳里,心中只暗思道:"绣山阁?一套要十两银子?" 梁予馥吃惊地看着这几套衣服,暗暗想:"穿了这衣衫是能换张脸,还是能变成天仙?" 这也太费钱了吧! 她又不是得天天骑马,天天穿这外衫。 大人一下子给她置办那么多套骑衣,要做什么? 这都是亮晃晃的银子耶! 第九十七章秋风初起 夏日已尽末端,却依然热如炎浪。 燕都的官眷贵人们,皆喜在这时节出外赏花游戏。 自然梁予馥也同师哥们乘着马车,到了郊外的宅子。 他们一下了马车,便有奴仆相迎,几个师兄各自安然的入内,好似习以为常。 倒是梁予馥还有些怯生,出了马车,入了宅子。 见此宅虽没有燕都中的府邸气派,华丽不及十一,却是迎风凉爽,处处绿茵草香,果然是处能安身歇息的地方。 宅子的管家极其会瞧人眼色,见随行的姑子,是老前辈的秋姑姑,便知晓能让秋姑随身侍奉的姑娘,定是庞大人新收的女徒,自然在向大公子问安后,又紧接着去引领九姑娘入屋。 "往年素来都是几位公子过来这宅子骑马狩猎,第一回有姑娘前来,奴已经让人替九姑娘单独整理了右厢房出来,还请九姑娘能安心在此地游赏。" "姑娘,请。" 管家领路,随行的秋姑留下,一边嘱咐宅子里的奴仆,替姑娘把箱子搬进厢房中。 约估一刻,日常用度的箱子这才放置完好。 宅子的奴旁送来了热茶,秋姑奉上,见九姑娘看着窗外的绿竹,提醒道:"姑娘,这屋近绿竹林,怕是阴凉的很,夜里也难免扰人安眠。要不要奴替姑娘换间屋子?" "没事,我没那么娇弱的,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扰不了我清梦。"梁予馥查看奴仆搬进来,正装着她的骑服的木盒,心想着等会要让秋姑替她梳什么样式的发式,才能配得上这身衣裳。 突如,有位马房的奴仆前来敲门,在外边腼腆地说,"姑娘,四公子替你选了一匹温和的马匹,正等着你过去看看呢!" 梁予馥听见声音,忘了男女大防,立马起身开了东边的窗子,看了一眼这说话的奴仆是谁,这才说了话,"知道了,你赶紧去回我四师哥,让他一定要等着我。" 秋姑赶紧关了门,也让姑娘赶紧关了东边的窗子,苦心劝着,"姑娘切莫如此,出阁前万不能私自见外男,你尚得自持庞府清誉,顾及大人的脸面。" 这终于远离了燕都,来到了郊外的宅子,左右也没有外人,她只是开了窗说了话,也没做什么惊天骇俗之事,梁予馥不知晓秋姑姑这是在担忧什么? 她依然乖顺地说道:"知道知道,我是庞府的九姑娘,是庞大人的徒儿,自然是该持重一些的,不该如此莽撞,累及师父的脸面。" 梁予馥转身,只待孩子心性地把手搭在秋姑的肩上,"秋姑姑,我可是想学骑马好久了,等会就劳烦你替我穿衣梳发了,切不可披发骑马,可麻烦了。" 秋姑见姑娘活泼好动,她在心中微叹,也知晓是自己多虑了。若大人是个看重脸面跟固守礼节之人,怎可能会允许姑娘在出阁前学骑马呢?让出阁前的姑娘学骑马,这实乃大大不妥!更是有违簪缨门第的礼制! 秋姑左右思虑还是再次嘱咐,"姑娘,你这刚学骑马,切记要让四公子给你寻一处无人的地处,奴怕..." "怕什么?莫不是秋姑姑怕我纵马,误伤了人?" "自然是如此,姑娘才刚学骑马,难免尚未能善驾驭马匹,自然是当心为上。"秋姑心思敏捷,听着姑娘的上句,便把话给坦而然之地接了下去,一点破绽都没有。 梁予馥细思,也知其纵马伤人的后果有多大,自然知晓此事的严重性,她难怪乖顺地点头,"秋姑姑说的是,蔺芷谨记了。" 第九十八章欺霜傲雪 大燕向来重武轻文,马术、马球、打猎更是名门士族争相娱乐的活动,骑马对一般人而言,更是件有门槛的技术,而女子在出嫁前会骑马,能善马的更是少之又少。 嫁为人妇的公主跟贵族妇人,倒是在出嫁后才学会打马球,私下组局娱乐娱乐。 而打小富贵出身的四师哥,骑马自然不在话下。 二师哥一时不察,苍术早就一马当先,策马奔腾的人不见影,连自己拍胸担保着会细心教导九师妹的话都忘在脑后了,自然也忘了秋姑交代的要事。 二师哥虎杖这人性格实诚,更是生在猎户之家,他打小就跟乘着他父亲的马匹翻山越岭,自然天生有着惯性的良好骑术,梁予馥自然难以领其法子。 正跟马儿培养感情的梁予馥,尚还没抓到骑马的诀窍,她第一次要驾驭这般高大的动物,还是有些害怕的,总怕这马要是一个不高兴,把她甩了,又踩了一脚,只怕她会一命归西了。 当她在外流浪时,她总看着人来人往,骑着马自由如风的过路人,便一直有想学会骑马的念头,且她也不能总跟着庞大人共乘马车,这样实在于礼不合。 "小师妹,上马前,你就得把缰绳给抓好了。上马时要迅速,身体得挺直,等稳了才能跨过马身,双手双脚都要出力直跨上马身,切记别踢到马身上,会把马给惊了。" 梁予馥点头应话,"谢谢二师哥。" 她独身乘坐在高峨的马匹上时,也有几分害怕,只能扶着马鞍轻轻地梳顺马儿的毛发,摸摸马身。 虎杖指导她怎么拉缰绳,坐在马上时的姿势,才又沉默无话的牵着马绕行,虎杖想着只要小师妹多感受几次骑马的感觉,想必自然就能学会了。 马蹄难得温柔,她只能穿着英姿飒爽的藏青色骑衣,持着暗红小马鞭,骑着由二师哥虎杖牵着的乖顺白马,在宅子外的野外遛了几圈。 梁予馥被马匹颠了几下,心惊胆跳。 想必,她如若想自在的骑马出行,还得多下点工夫才是。 宅子的后屋乍然开了大门。 五师哥同六师哥骑乘出来,像在等候人,又见七师哥身背着弓与飞箭轻快地骑乘着马,远离了大门数尺,他才跳下马匹,大步进了屋,寻还在马厩中磨蹭的八师弟。 几声马鞭声声散落,马匹呼气左右踏瞪,勒缰驯兽。 突如,马厩中传来稚嫩少年惊讶地大喊,"七师哥救我,这马疯了。" 只见马匹扬头嘶吼,一少年疯抱着马匹,死紧扯着马缰,从马厩中冲了出去,七师哥在旁焦急,嗒嗒马蹄,扬起飞尘,也追了上去,紧追其后,马蹄声近,影已远去。 五师哥同六师哥怕这小子出了意外,赶忙扯了缰绳追了上去。 二师哥虎杖见状实在极危,怕师弟们骑术不精,难以驯服疯马,他嘱咐了小师妹一声,便跳上了马,快马加鞭的追了上去。 "二师哥...我还不会下马啊!" 完了! 马儿开始低头,自己摆动尾巴,不理她,她也无所适从。 远处,到郊外寻花作画的叁师哥,刚同大师哥一起回来,两人在马背上有说有笑的,细聊刚才作的画,写的词,寻到的草药。 暖日照耀,青青草地翠绿无比,马匹昂首踏步,两位俊朗少年郎徐风驰来。 梁予馥见状一时有些羡慕,却不忘自己还困在马背上,动弹不得。 "大师哥叁师哥,我在这呢!"她在马背上着急的挥手。 大师哥吴槐先勒了缰绳,果断下马,他本欲伸手将小师妹给搀扶下了马,可突如收回了手,顾自说道,"师妹,你先一把抓着缰绳与马毛,身躯微立,往前贴近马身,接着右脚越过马后身,慢慢从马身上滑下来,要小心别踢到马了。" 梁予馥不太敢真抓马毛,深怕惹毛了马儿,更怕把马儿给抓疼了。 "别怕,直抓一把,先稳好自己。"吴槐催促,"你若是想驯服这般生灵大物,自然也需霹雳手段。" 她满心巍巍颤颤。 成功下了马后,梁予馥刚在马背上颠波了一会,全身尚有些僵硬,连说话不不如往常的中气十足,"谢过大师哥的教导。" "四师弟不是同师父保证,会陪你骑马的吗?那小子又去哪打混了?"叁师哥羌活取下画册,下了马,正拍了拍身上的衣衫染尘。 见两位师哥关心,梁予馥不疑有他,"四师哥说先去遛几圈,午后过来寻我。倒是二师哥热心肠,陪我着绕了宅子外几圈。只不过,师妹实在愚钝,尚未领领略这骑术,浪费了二师哥的时光实在是过意不去。" "就知道老四果然是个不靠谱的!怕是自己跑出去玩了。"叁师哥听懂了小师妹的话中之意,他啧了一声,准备把马牵进去刷刷马背,喂喂草料。 大师哥吴槐把马匹交给了羌活,这才近身摸摸梁予馥身边的这匹马,他低语说着:"师父说欺霜这匹马的蹄子大,反应虽慢,但胜在性格温和稳重,很适合你。" "原来这匹马儿名唤欺霜?这名字可真好,同这马一样俊美。"梁予馥丝毫不怀疑,这般文雅的名字,是出自于那好看的男人。 她学着大师哥,慢慢抚摸马身。 "我同师父路经塞外时,曾亲眼见过小童独立骑着马匹赶着牛羊。"大师哥拍拍马匹,便把缰绳交到梁予馥的手上,"咱们不是一同共乘过一马,还一路从凤翔到十里营吗?你想想当时骑快马的感受,自然能有所领略。" "你试试。" 梁予馥记得二师哥刚才教导她在马背上得坐直,随着马匹的走动而上下律动,不能僵着全身,双腿死夹着马肚,只需贴着马身即可,全程必须人马合一,达到同样的颠簸频率。 可这马高俊得不可思议,摆动的马尾巴浑然有力,如此搏动昂发地生命力,更让身为人的她,很是惊讶! 她如此地手无缚鸡之力,真的能独自降服这般美丽且富有力量的生灵吗? 缰绳在她手中,微微捏着吃紧。 大师哥温柔地催促她,"上马。等上了马,任何事自然能迎刃而解了。" 梁予馥心一狠,抛下了所有的冷静跟理智,所有的贪生怕死,在此时中被克服。 她踏上马蹬,艰难地翻身上了马背。 欺霜果真性情温和,未被她的动作给惊了,反而眼连眨都不眨,只是斜下看着前方,甩了甩尾巴。 在马上的颠忽,实在叫人不安。 可若是连塞外小童都能自如地骑乘马匹,她又有什么道理学不会骑马呢? 她鼓起勇气,手持着缰绳,双脚轻轻磕了下马肚,让马听从指令行走,"驾!" 早前她曾与胡老头学着赶马车,倒是对马儿的性情有几分掌控。 见马儿在她的指令下,已经能平稳的步行前进,绕着圈,不需有人牵着缰绳,她怦然地大感雀跃,实在叫她信心倍增。 勇气好似也在马背上,给硬是生了出来。 吴槐微微一笑,取收袖中的折扇,敲在掌心中,笑着,"甚好,这回倒也不怕全然没有收获,被师父责怪了。" "大师哥,刚才我们作的画,被马儿给弄湿了,这该怎么是好?回去可难以缴交了。" 吴槐扭头,见叁师弟羌活急着把画给他瞧上几眼,他倒是没有坏了心情,细细道来:"师父让我们在郊外的时日必须作画行诗,只是不让我们玩物丧志。明日重新在画上一幅,自然无虞。" 羌活收了画,看了小师妹骑马远去的背影,细问了一句:"大师哥,我们教九师妹骑马是不是不妥?从前我曾听我娘告诫过家中的姐妹们,未出阁的姑娘家是不能骑马的,这般于礼不合。" "师父说可,那就可。于礼不合,也无妨。"吴槐语毕,笑而不语,顾自回屋换衣。 山远云展,翠青松气,马蹄并风簌簌。 梁予馥兴致高昂,转身寻人,已经远到连大师哥的身影都瞧不见了。 她这才紧了缰绳,使马儿停了下来,歇了一口气。 在马背上看的视线,全然更加地广阔,也更加遥远,连大腿边的隐隐作痛,也能全然丢在脑后,全神贯注地投入在这景致之中,好似这瞬间天地玄黄只剩下她一人。 她闭眼,感受舒芳的空气全然灌进肺部,她全然忘了此时坐在马背之上的害怕。 空谷野外的鹰叫,让她睁眼仰头远望。 远山幽芳,桔梗摇铃,苍鹰挥翅,盘旋于前。 这一睁眼,连远处的观景台的动静,她也看得一清二楚的。 "那里怎么这般热闹呀?"她自问自答,未料到四师哥苍术从观景台那处,骑着快马过来。 苍术下意识地摸摸马身,笑容满面,薄汗映红,"有贵女在吞云台上歇息了,大概是哪家的姑娘也来郊外赏花嬉戏了。" 梁予馥生疑,这四师哥怎消息那么灵通,莫不是去偷看人家姑娘了? "你去偷看姑娘了?" 苍术脑一红,坚决否认,"别胡说,是我分食趁机跟旁边的侍卫大哥打探的。" "敢情你是为了偷看姑娘,才把我丢在宅子里。你分明答应教导我骑术的,四师哥你真是个大骗子,看我回府告不告诉师父。"梁予馥佯装不悦,扯了缰绳,骑了马就走。 "教教教,我哪时说不教你呀!"四师哥连忙调头,赶马追了上去,"小师妹..." 梁予馥尚不敢放纵地疾奔驰马,只敢稍微让马儿快些走。 四师哥追了上来,徐慢地跟在她身后,死皮烂脸地解释,"师妹,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是四哥不对。" 梁予馥本不愿理睬,突然听见四师哥自称是她四哥时,心中一动,她才停下马匹,扭头望了苍术一眼,"我自小命苦,哪会有什么四哥?你别胡说。" "我本就是你四哥。在你祠堂拜师的那一刻起,咱们就是同入庞府宗册的兄妹了。" 苍术见这法子奏效了,赶忙滔滔不绝地保证,"师妹,我同你保证,我永远都是你四哥。" "别别,这么个见颜忘妹的兄长,我可不敢要。你还是自个去赏颜看花,别打扰我独骑马上。" 与四师哥打闹了一会,二师哥虎杖与叁师哥羌活从远处,正疾奔赶马地跑了过来。 见二师哥全身沾了灰泥,无一处干净,连头发也如蓬草毛燥。 "二师哥,你这是去哪了?怎弄得全身尘土?"四师哥苍术挥着小马鞭,打趣着。 "枳实的马惊了,我去驯了那匹马儿。路上遇到老叁要寻草药作画,我们就一同过来了。"虎杖老实把衣衫拍一拍,现下知晓被他丢在马上的小师妹无事,他也放心了。 "二师哥,八师哥无事吧?"梁予馥记起刚才那匹疯马冲出去的景象,难为二师哥有本事驯服这发狂的马。 犹如端方书生的叁师哥羌活,斯文地接话,"摔了,好在二师哥赶到,虽老八还有些惊吓,但大师哥说无伤及骨头,没有大碍,敷几天药即可。" 听八师哥无大碍,梁予馥听着一时也有些胆战心惊,八师哥竟被马给摔了下背。 看来她得多习些马儿的性情,多跟欺霜培养培养感情才是。 苍术见八师弟也没什么大事,一时玩心大起,便提议到更远处玩赏,"咱们到吞云台那处玩赏吧!那处的景色可好了,好似仙人游迹的去处。二哥叁哥,咱们比比看谁先到,输的人得任劳任怨给师妹使唤两天。" 苍术一说完,一马当先的驾马往前奔去。 虎杖与羌活见老四这操作,一时也傻了眼,慌了心神,随着老四的身影驾马追去。 他们可没想跟老四打赌啊! 第九十九章吞云食雾 燕都郊外,不仅仅有他们庞家的师兄妹在此处闲游,不远处也散落了几家公子在附近游戏。 燕都女眷们的软轿多停留在吞云山的台上,亭外被布上幕帘,以帘幕作屏,数位守卫为山,守在不远处。 如此严密的布置,倒是不知是燕都哪家的名门贵女,正在吞云台上歇息。 幕帘之内,传出悦耳的琴声跟女子嬉闹声。 华阴侯的叁女傅云蓁、四女傅云湘组了夏游,寻了几个闺中密友一起到吞云台游憩。 傅云湘偷偷把幕帘戳了个洞,露出眼睛往外去瞧幕帘外的夏岚山野风光。 她们几个闺阁女子出行,原是想在亭中歇憩一番,都得摆出这种大阵仗,不许外男即闲杂人等靠近,免得坏了闺名。 可傅云湘生性活泼,是真烦这些规矩,她自小就跟她叁姐傅云蓁的性情不一样,最是不想入宫为妃,或是当什么诰命夫人的了,自然烦这些阵仗。 傅云湘的侍女微微扯了她的衣袖,生怕她们家的四姑娘被叁姑娘说了,"四姑娘,别..." 琴声顿止,傅家叁姑娘起身微微欠身礼敬众位。 傅云蓁在燕都的贵女名声中,是被人最为称赞的,不仅容貌秀丽,性情更是温婉贤良。 她还未说话,她四妹傅云湘便惊讶地双手扯着她的衣摆,一边指着外边,着急道:"叁姐,你看外边居然有女子骑马呢!我没眼花吧,是真的有姑娘家独身骑马。" 只见从吞云台上,往下遥望,便见到一位身着藏青色服的姑娘,她手持马鞭,嘹亮的声音传遍整个山谷,"四哥,二哥,你们等等我。叁哥,你慢了..." 少女绑束的发带不经意地散落,湖水青的发带,随风落云地散开。 她在马上奔驰的自在模样,让吞云台的贵女惊了,皆起身,禁不住驻足留望。 傅云湘见样,简直气急败坏,她耍小孩心性地起身,叉着腰对着身边的侍女婆子发怒,"你们都说女子不能骑马,也不许我出外游玩,这不正有姑娘在郊外骑马游玩,你们耍我呢!" 傅云蓁见四妹的话实在没轻没重,自是被她四妹的话气得不轻。 在多位女眷的聚会中,说这些不得体的话,是不想要傅家的脸面了吗? 傅云湘无视她姐姐的神情,依然缺心眼地继续说道:"按我说,我们就像是鸟笼里的鸟,你们看,正在草原上悠然自得的骑马姑娘,多美啊!凭什么我们出嫁前,哪地方都不能去?给关在闺阁中。" 傅云湘一说完,有些世家贵女也生出好奇,想挤到傅云湘边上偷看,却被年长的姑姑或是奶娘以戒尺拍了手背,给硬止住了好奇心。 只可惜,更多的贵女是暗自嗤笑,觉得这傅家四女一点也不庄重,居然会想学骑马? 这般性野难训的性子,怕是难以找到好婆家了。 "四妹,莫胡闹,这可不是在自家。"傅云蓁冷眼飘去,以团扇拍了下傅云湘的手指,示意不可如此随性子胡闹。 傅云湘手指被敲红的缩了回来,对着外边的景致依依不舍,小声嘟囔道:"姐姐,我又没说谎呀!外边是真的有女子骑马的,我眼可没瞎。" 傅云湘不解,为何女子得成了婚,嫁了夫君才能学骑马,组局打马球。 傅云湘暗自生闷,她看了一眼挂在高处的鸟笼。 笼中之鸟整日被喂养跟玩赏,全然没有郊外雄鹰鸟雁的精神,实在叫人可悲可叹,她为何是身为女儿身? 傅云湘低声叨念,"我们是身为有血有肉的女子,并非是话本中只能吞云食雾的仙子。况且,前朝也不乏女将军,女剑客呀!怎么我们就不行。我看分明就是府中的教养姑姑们过于古板,不知变通。" 傅云蓁即刻展袖训斥,"胡闹,女儿家谈什么男子之事?前朝便是如此荒唐,才会落得破败的下场。" "我瞧那姑娘或许是哪家的夫人出来游憩呢!女子守德最是要紧,更是祖训,万万不可违背。"太傅府的姑娘司徒婉言帮着说话,生怕傅家的姐妹两闹出不愉快,更不愿席中的姐妹,有谁落入名节受损的境地。 傅家的教养姑姑莲姑立马以扇面盖住傅云湘的嘴,眼神锐利,语气不轻不重地提点,就生怕这祖宗又干出什么惊天骇俗之事,丢了阴华侯府的名声。 傅云湘在家素来受宠,听见叁姐同莲姑一同在敲打她了,性子一起就不高兴了,立马意气用事,站起身想论个是非,"何不把人找过来问一问,便可知那骑马的是姑娘还是夫人呢?" 众位贵女面面相觑,想劝也不知道如何劝,更不愿意介入傅家的家事。 傅云蓁拿她这个爱惹事的四妹无可奈何,她把莲姑招到跟前,"莲姑,你找两个侍女过去,把人给请过来。" 莲姑立马心领神会到了叁姑娘的用意,转身离开帷幕。 傅云蓁这才以两姐妹听见的话语,低声提醒,"回府,看我禀不禀母亲,你私底下都在看什么书?"她冷眼一盯,浑然生出的严肃面容,竟有几分像傅家的祖母,叫傅云湘也乖了几分,安分低下头坐好。 第一百章步步生莲 师兄妹四人奔过林子,停驻在高点望山忘忧之时,从吞云台乘着软轿下来的莲姑也侧目观察这叁人。 莲姑见,是叁位男子陪着一小姑娘外出骑马,她猜疑这小姑娘莫不是从小就没有娘亲,且家中并无祖母作主,只能是跟着爹兄长大的,所以才不知晓女子出嫁前,有不能骑马的风俗礼制。 到了点时,莲姑才下了软轿,举止透露着端庄稳重。 便见身着藏青色骑服,正在马上的姑娘家,正持着小马鞭往高马尾的少年身上狠狠地抽去,一时还嬉笑打闹着,她见这姑娘如此骄横,一点女子的分寸都没有,心中更是不喜,更是存了几分思虑,是否直接寻个借口回禀了叁姑娘,怕这骑马姑娘多半是个乡野村妇,不值得挂念,也好让四姑娘打消了心野的念想。 未曾想,梁予馥才刚跟四师哥闹了几句,这正拗着性子,求二师哥虎杖教她如何疾奔骑行与驯马。 莲姑下了软轿,听见女子说出这般荒唐之事,这便端起长辈的口吻,出口训道:"女子出嫁前,本就不该骑马,更别说是驯马这般莽夫之事。这事关妇德言容功,若叁位公子爱护令妹,切不可轻忽,放任令妹失了女子之仪。" 莲姑的声音,让四人同时转头。 苍术虽知道女子在出嫁前,除了出入门户必须掩面,恪守妇道,却不知为何女子在出阁前不能骑马,但他听了这般教训人的口吻,只觉得不悦,他拉了缰绳,把马掉头转向,懒得理睬。 虎杖倒是虎头虎脑,不知所谓地回问:"为何出嫁前的姑娘不能骑马?" 苍术根本无心多管这突然冒出来的妇人说了些什么,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只是温柔地摸摸马鬃回话,"二哥,咱们师妹若是学会骑马了,赶明日我们若是得出行,大伙一起骑马也比较方便啊!既是如此,为何不能学骑马?这跟爱护舍妹有何关系?不过是旁人多管闲事罢了!" 虎杖认同道:"确实,骑行总归比马车轻便些。女子在外多有不便,自然是多学必有大用。" 莲姑听见这般有违礼制的谈话,实在觉得尔等怕是不知哪里来的乡村野夫,她本打算立马上软轿,回禀叁姑娘,实在不宜同这些人来往。 梁予馥见这位姑姑自持教养,莫名地出来训他们兄妹,这不,一说不过她的师兄,又想突然回软轿,实在叫人生厌,扰了他们的雅兴。 她把马调头,骑乘在马上质问莲姑:"此地山高地阔,姑姑还能特意过来寻我,是有何要事吗?我们兄妹四人在此处游览,想必未曾叨扰到阁下吧?" 莲姑见这姑娘质问的语气,实在过于刻薄冷淡,没一丝一毫大户人家的温婉可人,实在非可结交之人,她本欲打退堂鼓,可碍于傅家的面子,实在不容被人小觑,只能硬着头皮,自持傅家教养姑姑的身份,行到兄妹等人眼前自报家门,欲让兄妹几人知难而退,"我家叁姑娘四姑娘,想请你家姑娘到亭子品新茶,尝尝玉贞斋新出的梅花糕。" 苍术本想直问莲姑,为何未嫁女子不能骑马。 但叁师哥羌活见莲姑的行举,颇有大户人家的样子,他怕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只得拱手探问,"不知,这位夫人是出自贵方?" "我家叁姑娘四姑娘,乃华阴侯嫡女。叁姑娘四姑娘在亭中远远一见,便觉得你家妹妹实在面善,便让奴赶过来约相一见。姑娘们等会打算在亭中玩投壶,剪纸,正缺玩伴呢!" 虎杖拿不定主意,苍术却直觉转头问了小师妹,"师妹,这姑姑家中有几个姑娘想跟你一起玩,你去不去?" "不去,我跟欺霜还没培养好默契,我还有好些马儿的疑问要请教二哥。"梁予馥没被莲姑自报的家门给吓住了,只是松了半指的缰绳,低头温柔地安抚欺霜。好不容易能出门一趟,她还没玩够呢!实在不想应约。 叁师哥羌活听见来人是官家,还是有些许畏惧,对小师妹的失礼有些无奈,只对着莲姑微微一笑,便小声催促师妹,"小师妹,这华阴侯府的姑姑,我们可得罪不起,你还是去一趟吧!" 华阴侯? 梁予馥生疑,不知道华阴侯的姑姑,何故找他们的麻烦? 她这才无奈地下了马。 这一近身细看,眼前的妇人实在是华表端庄贤淑,连衣着用度非一般小康人家能用得上的绸缎,怕此姑姑是上樽中馈的心腹,只得小心再叁,"敢问这位姑姑,有何要事。" 面对面时,莲姑这才重新地细细打量这姑娘,见这姑娘模样唇红齿白,面容娇憨,一双眼珠饱满生气,可打扮看着样式是尚未及笄,这一身穿着倒是罕见地华贵风雅,应该是燕都哪门富家贵女。 莲姑是想不透,有哪门高门贵女的女眷会那么缺心眼,竟让未嫁女跟数位男子独身学骑马,只怕此等人家只有泼天的富贵,却全无家底深蕴吧! "我家叁姑娘四姑娘远远见着姑娘,觉得与姑娘你很是投缘,想约姑娘入亭中一叙。不知姑娘是否为燕都人士?" 莲姑持着护主心切,想着先行打探这姑娘的出身家世,万不可让不叁不四的人跟她家姑娘见到面,以免坏了闺名。 梁予馥虽不知这华阴侯是何等大人物,但听着名字,总归也是燕都里的权贵。 她出门在外,行的更是庞府九姑娘的大名,还是谨慎小心切,切末给庞大人惹麻烦才是。 梁予馥谨慎的点头,回答道:"是燕都人。我与几位兄长趁着夏末清朗,来这骑马游憩,也是得了家师的允可。" "敢问姑娘师承何人?"莲姑亲切问。 "庞大人是我师父。" 梁予馥才刚说完,莲姑的表情显然难以置信地一愣。 这燕都中,能姓庞的人家,可没多少人敢啊! 这姑娘莫不是英国公府的姑娘? 可英国公的家风向来严谨,女眷们更是以淑妃娘娘为榜样,个个琴棋书画精通,知书达理。 怎可能容许姑娘家外出撒野? 莲姑生疑,又探问道:"是庞岳大人家的?" 梁予馥笑着摇头,丝毫不隐瞒,面上更是有几丝得意,她自然是以身为庞大人之徒为荣,"我师父是庞郁,庞大人。非庞岳元帅。" 莲姑听了梁予馥的回答,也没松一口气的意思,反倒是表情绷着,态度越发恭敬。 这燕都人人都知晓,庞郁大人是从庞家自行外出开府的,虽身为太医院右院判,手里看着没多少权势。 再怎么说,庞郁都是庞家人,庞系在燕都里的势力庞大,随便挑一个都是能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他们华阴侯虽贵为公卿之家,也开罪不起。 往深处说,聪明人都不会想得罪这位有神医之称的庞大人。 既然这女子自称是庞郁大人的女徒,自然也是她所开罪不起的。 莲姑再叁客气邀约,梁予馥实在碍于叁师哥的提醒,也只能跟着去一趟,权当做是见见世面。 第一百零一章花团锦簇 两人乘上软轿,梁予馥先行,莲姑在身后追赶着。 莲姑掀起软轿上的帷幕,显见地有些忧虑,她担忧自家的四姑娘等会可别因性直,而得罪了庞家的姑娘。 这姑娘既然能让庞大人破格收徒,那自然也是大人相当看重的。 软轿不疾不徐,停至吞云台的山阶上时,轿夫们才在守卫的监视下离去。 待轿夫们离去,外候着的侍女递上巾帕,给软轿中的姑娘用以掩面。 梁予馥见到这巾帕自是不喜,这般地处又不是燕都,是山高地阔的云海之巅,这般掩面又为何故? 她视巾帕为无物,也不待人搀扶,自己就下了软轿。 守山阶的侍卫,这才微微侧过身,避免与软轿中的女子碰面。 梁予馥才下了软轿,还未进亭,便闻到很浓重的胭脂香粉的甜气味,从亭中飘了下来。 她驻足仰天,见诺大到几乎能停鹤的山中飞亭,全被帘幕给围困了起来,造成了一堵巨墙,连石阶几尺便伫立带刀守卫,仿佛在这天然山景中自成一格,诡异怪哉。 若是帘幕中的女子想一眼望尽山岚,怕是得偷偷摸摸,实在难以尽意畅玩,这还有何生趣。 梁予馥对此心生惋惜。 莲姑眼明手快地替姑娘掀开挂门,客客气气道:"庞姑娘,请。" 一进亭子,她便见花团锦簇的各色团花拥簇在,五位分别坐在各方位,明显风采相异的姑娘们,身后皆有随身伺候的丫鬟。 又见屏风内的矮桌案上放置袅袅燃着的线香,尚有古琴与手抄琴谱,边上来端放着女子玩赏的绣线团花,一旁置着高雅端方的茶具,淡薄竹叶轻香徐徐而来。 真是雅致极了。 梁予馥眼观八方,正细细地观察这些燕都的贵女们,素来都喜欢做些什么? 虽她对此些技艺全然不善,也不懂,却不心生自卑,只是称羡这些姑娘自小便出生富贵,自是得了家中长辈的爱怜,才能有这些条件习茶道古琴。 梁予馥举止大方,面对这些大她没几岁的姑娘,倒也没多少腼腆之意,只是诺重地行礼,"各位姐姐们好。" "好漂亮的妹妹。"傅云湘性直,这一见她便生出欣喜,更是对自个的猜测坚定不移,更是暗想道:"这么年幼的妹妹,怎么可能是已出阁的姑娘家?" 傅云蓁心细,见莲姑的反应,她怕自家妹妹唐突了眼前的姑娘,便赶紧喊了她四妹,"妹妹,不可无礼。" "不知,妹妹是燕都何方位的人家?"傅云蓁跟莲姑眼神暗使,见莲姑给她暗示,更是知晓不可轻忽这眼前的小姑娘。 梁予馥听见有人问她,是住在燕都的哪个方位,这问题立马就难住了她。 桑雪楼是在燕都的哪个方位,她还真得是不知晓。 梁予馥的表情有些为难,碍于傅云蓁直盯着她的眼神有些严肃,她只得老实回答,"府中长辈管教甚严,素日难以出府,实在不知晓桑雪楼在燕都是何方位。" 傅云湘听见桑雪楼叁字,这就来兴趣了。 燕都中谁人不知晓,这桑雪楼便是那神医庞先生的府邸。 傅云湘见庞先生的徒儿竟是女子,她难以置信,只差没把惊讶这二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更是激动地近身问道:"你便是针砭圣手庞先生,所新收的徒儿?" "庞大人确实是我师父。"梁予馥被傅云湘过激的表现,吓得大大退了一步,不知眼前的傅家四女怎会如此惊讶? 庞先生收女徒,此等悖逆世俗之事,这些日子一直被燕都人传得风风火火的,却无人知晓这女子的来路是什么。 现如今众人一见,倒也是没瞧出这这庞先生所新收的女徒,到底有什么本事。 傅云湘有些羡慕眼前的姑娘,心底暗处更是不经事地发脾气,直视着问道:"天底下那么多有为男子,为何庞先生会收你这小姑娘为徒!这可真不公平。" 傅云蓁见自家的四妹,如此孩子性子,实在过于羞愧,直扯过她四妹的手臂,侧身冷眼一瞪,直让傅云湘住了嘴。 这才连忙出来缓颊打圆场,切不可在此得罪了庞先生的徒弟。 傅云蓁友好的持团扇作揖,"庞姑娘,让你见笑了!我四妹年纪小,难免孩子心性,曾见识过庞大人绝妙的医术。今日听见你便是庞大人之徒时,我四妹这才难掩激动,失了分寸,还请庞姑娘别见怪。" 吏部侍郎之女,应涓怕傅家姐妹被庞姑娘抓着话柄,一时护短,她话锋一转,只能先发制人,"四妹妹会这般惊讶,还是情有可原的。毕竟咱们大燕是不可能有女大夫的,自然也猜测不到庞先生怎么会收女徒,情愿把这一身的好医术传给姑娘家呢!" "但今日一见,庞姑娘样貌标志,看似是个通透灵秀之人。只怕庞姑娘定是有何等精妙的天赋,才会被庞先生倾授医术的吧!" 应涓的言语之间好似绵里藏针,貌似给了她一棒棍,又给了一甜枣,实在让梁予馥听着有些刺耳,却也不知该怎么反驳。 梁予馥见眼前的这些金枝玉叶们,个个是长得花容月貌,各有风姿,看着也都是出自书香世家,举止端方。 殊不知,她们的内心深处也是趋众为上,都认为女子难以学医,她又怎可能能承接庞大人的衣钵呢? 梁予馥暗叹,她虽心有不甘,却不因此泄气。 她确实是以女儿身拜师学艺,女大夫或许在大燕是未曾有之。 当今世人若是无法接受或谅解她的强球,也该是平常。 她自是无法螳臂挡车,去管束众人之想,犹如庞大人曾问她,若是不能为女大夫,她就不想学医了吗? 比起面对众人的质疑跟轻视,庞大人的提问,才真正让她有过迟疑,曾拥扰于她心处。 无奈这些琐碎的细语之下,旁人既不负担她的劳苦,也不会分担她的辛劳,既是如此,那么她选择自己有兴趣的志业,又有何不可呢? 她反倒更加确信,就算无法成为女大夫,她也不改其志,终须技艺傍身。 梁予馥抿了嘴,顶天立地的立于众人之眼,丝毫不畏缩,"大人收我为徒,自有他自个的道理,小女子无从猜起。可我跟着大人学医识药,又与诸位自小能跟着名师学琴、作画、吟诗、写字,有何不同呢?均是一门自己喜欢的技艺罢了。" "就算大燕容不下女大夫,我也会心生喜悦的研习这一门技艺。" 梁予馥的一席话,让席间鸦雀无声。 众人暗自猜想揣度,却不敢过分,失了温婉的雅名,倒是傅云湘恼羞成怒地跳出来,直问她,"如果庞先生看重你,又怎么会允你骑马。你不知晓良家女子在未出阁前,是不能骑马的吗?" 梁予馥倒是被傅家四姑娘的问题,给问得哑口无言。 是真的没人告诉过她,女子出嫁前不能骑马的呀! 若是未出阁的女子真不能骑马,没理由在出门前,庞大人还纵着她,特别给她置备骑服,只叮嘱她学骑乘要万分小心,注意安全,全然没提过她想学骑马,是有违礼制之事。 一时之间,她还真得愣在当下,不知如何做应。 莲姑年长,见过的家宅之事不少,她一眼就猜出,应当是庞先生尚未成亲,因此府邸中并没有任何当家主母能主持府中的中馈之事,自然也没人可看顾后生小辈,也没人能教导庞姑娘这些女子闺阁之事。 "四小姐,庞姑娘还未及笄,尚还是个孩子,自然不用守这么多的规矩。" 傅云湘还想说话,却被莲姑握住了手,附耳提醒,"庞姑娘怕是家中只有爹父,没有姑母跟主母可以提点,四姑娘切不可多言。" 傅云湘刹那间就知道莲姑的意思了,她光忌妒着,却没想过没母亲的孩子,不就是跟野孩子似的,根本没人管,也没人爱吗?庞姑娘自然不知晓这一些些女子之事。 原来庞姑娘也是可怜人。 傅云湘暗自叹息,只背过身正自忏自己多嘴,实在不该这么地挖人伤口。 "莲姑姑,这庞姑娘来那么久了,都没请她喝杯茶,这盛日斋的甜糕最是软糯可口,是我带来的,庞姑娘若是不嫌弃,也一起品茶赏食吧!" 说话的司徒姑娘一身芳菲衣衫,头戴流苏簪,模样秀丽柔美,比傅云蓁少几分厉色,多几分温柔,自然也没有傅云湘活泼天真,更无应涓的机敏小巧样,看着最是亲切恭顺。 太傅府的司徒婉言姑娘与傅家四姑娘最为亲近,自然也费心的替傅云湘解了场面上的尴尬,且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庞府的姑娘,自然是新奇又羡慕这姑娘是庞大人的女徒儿。 毕竟庞大人可是上至妃嫔,下至皇亲国戚都希望能隔着帘幕,悬丝诊脉远远见一面的俊秀男子。 司徒婉言也知晓,庞先生与司徒家更有一丝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关系,她自然也是想在庞家姑娘面前争些好感的。 姑娘们见司徒婉言把场面给控制住了,倒也都拿出各自逢场作戏的好手腕,均客气地说说笑笑,与庞姑娘说了不少燕都正新鲜的玩意。 回宅子的路上,梁予馥还是选择坐了软轿,她骑术虽然练得还行,让她另外挂心的另一件事,自然就是傅府莲姑在别离前,对她的嘱咐。 她想起莲姑好意送她,在人后再叁的嘱咐她,"庞姑娘天生就是有福气的,将来定是为贵掌家。姑娘家还是多学女红、女工、执掌府邸之事才是正道,切末在出阁前学骑马。" 梁予馥靠在软轿上吹风,四师哥苍术骑着马跟在边上,还叨叨叙叙的问她,想藉由教导她骑马,偷懒出来玩的心情,狂溢而出,"师妹,明年咱们再出来骑马不?" 梁予馥正烦着呢!自然没心情理他,她又倚到另外一边,吹吹风,心情才好些。 她不理解,为何女子在出阁前不能骑马? 这不许的原因又是为何?大人又为何从来没与她说过这事? 第一百零二章霞色月棠 清晨,窗外尚霜白沾露之时,梁予馥便被身上的酸疼给疼醒了过来。 她忍住身上的不自如,这才轻轻地翻身,捏捏自己的肩膀跟大腿内侧。 这骑了一天的马,犹如她干了什么大劳动的活一样辛累。 想来今日她是没法子跟师哥们出去骑马玩了,倒不如留在屋里温书,也好赶得上各位师哥们的功课。 一想好等会要抄写前些日子,夫子所教导的本草经。 她才睁开眼睛,环看屋子的四周,天还未明,一室的昏昏暗暗。 侧耳,便能听见外边正飒飒地轻刮相击的折叶竹枝。 啾啾鸟鸣立于树梢上,飞来迎去。 陋室清幽,关雎寄悠。 梁予馥此时才想起师父同意他们出行,所交代的功课。 一日作一画或行一诗,亦可行一文作一曲,取材草药生石或是鸟语花香。 她昨日光顾着玩,什么画跟诗全然没个下落,更别说是文跟曲了。 她不通音律,也不善文墨,这诗跟画吧!庞大人又没说是得画什么画,诗也没说要造出多高明的诗。 她画上几幅药草图,应该也能算得上是交功课了吧! 才这么一想,秋姑悄悄地送进来一封信。 "姑娘,这是今晨不知是何家的小奴送过来的。" 梁予馥见这信封上,还写着庞姑娘亲启的几个大字。 这字迹娟秀工整,近着闻还有股淡淡的木梨花香,很是清新好闻。 她走至窗边,一来是为了借光,二来是为了避开秋姑的耳目。 "这信中问我,那日在吞云台身穿的骑衣是找哪位师傅裁缝的?秋姑可知,这燕居小筑是何地处?" 见这信中没奇怪的问题,梁予馥才把信递给秋姑瞧。 只见信中细细道来: 乍窥见庞娘子山间骑乘英姿飒爽 一身骑衣巧趣无比 仪态天成 登然如出云仙岫 实乃欣羡不已 月棠斗胆敢问师承何人 出何绣阁 吞云台上未及趋前言语 心意久萦 故以书奉达 聊表敬仰。 燕居小筑月棠 秋姑读完信,才将信毕恭毕敬地递回给九姑娘,一一道来:"这信应当是鸿胪寺少卿何大人家的二姑娘,何静姑娘写的。燕居小筑应当是何二姑娘的深闺居处,月棠若不出意外,便是何二姑娘的字。" 何静?月棠? 她怎不记得那日在吞云台上,对这位何静姑娘有印象? 稍一回想昨日的记忆,在亭中她依稀记得有五位名门闺秀。 除了稳重的傅家叁小姐,活泼天真的傅家四小姐,长得小巧可爱的应家姑娘,紧接着就是看着亲切可人的司徒姑娘。 当时,席间好似有一位蒙着面的姑娘,人如其名地安安静静,只是站在角落的屏风处,一边瞧着屏风上的颜色,一边看着其他四个姑娘一一围着她,探问她的事。 若不细想,她还真忘了在这吞云台上第五个姑娘。 想来那日在席间角落的安静姑娘,定是何家二姑娘吧? "秋姑,你对这何家二姑娘可有听闻?" 梁予馥拿了火折子,把这信点燃,烧在妆台旁的铜盆中。 秋姑见了九姑娘烧信的举动也不多语,只是娓娓道来:"在妇道人家之间,只听闻这何家二姑娘自幼身染重病,病好了后,却落得一脸麻子,迹痕难消,脸上更有着如天赐怪印的胎记,所幸这何二姑娘性情柔顺,也得何家父兄庇护,是谓无颜之女。" 难不成,这便是何二姑娘于席间全程戴着面纱的原由? 细想之下,这位文文弱弱的何二姑娘在席间,可是害羞得连一句话都不敢同她说,现今却敢在离席后特意给她写信,问她骑服是由哪位师傅所制? 她突然对这何家二姑娘有些好奇? 此次来这郊外的宅子,她也只带了四套骑服换穿,藏青色的这套已然穿过,实在不宜送人。 剩下的叁套,都是不同的色调。 比起透露出这骑服是由哪位女师傅所裁缝的,她宁愿以自己的名头割舍一套送人。 一来不给裁缝这骑衣的师傅跟绣阁惹麻烦,二来她可以以物换取人心。 且世风如此,对女子管束甚多。 她记得何二姑娘的身长并无她高,若是何二姑娘不善女红,怕是也难以避开亲近之人,去修改骑衣的身长,可若是何家管束严厉,见何家姑娘欲想修改骑衣,必定会阻止,晓以礼制。 反之,何二姑娘若是善女工之人,只要是心悦此衣,定然会亲力亲为地裁剪修改,不假手于他人。只要她藏得够好,自然无人可知何二姑娘对骑衣存着好奇的心思。 如此她送了衣衫给何家二小姐,才不算是害了她。 至于坊间的名声,她本就不看重,若是何二姑娘想利用这骑服,扣她帽子,栽赃这心野的人是她,那她也就认了。 反正,这风言风语的也伤不了她什么,最多就是寻不到好夫家罢了! 她暗自嗤之以鼻。 想想,此番冒险赠衣确实是件能利于她在燕都立足人情来往之事,若是将来她有能在燕都行医的可能,也免不了需要这些女眷的引荐与帮衬。 就算是冒着被说是心野,或是不守妇道的风险,她都得试试。 "把我那套藕灰配霞红底带的全新骑衣,悄悄地送到写信的主人手上。" 秋姑虽意外,却也应诺,退身去吩咐。 第一百零三章疏肝解郁 午后,她才停下笔。 见自个描画大半天的桔梗,实在丑得很。 可她也没揉掉了这纸,只是放在边上晾干。 反正她在怎重画就是这般的丑,有功课能交给师父,总比空手回府来得好。 "姑娘,你要用膳了吗?我去厨房给你拿些吃的。"秋姑一边替梁予馥收拾笔墨纸画。 梁予馥起身,双手往后撑,拉了拉腰,松了筋骨之后,才淡言:"免了,我自己去厨房做点吃的。姑姑若是无事,便去歇着吧!" 此次跟随她来宅子的仆工不多,不能什么都让秋姑贴身服侍。 虽能者多劳,但多劳者也易累,要是让秋姑累出病来,她也过意不去。 梁予馥未进厨房,便从窗外瞧见七师哥附子正在厨房的药炉子上煮药。 她闻着从药壶里冒出来的浓重药味,不免侧目多看几眼。 她从小便替家中的药铺间煎药,自然这味道她熟悉,虽不知是何药方,但这煎煮的药正是治铁打损伤的方子。 药炉上的煎药壶正咕噜噜地滚沸,七师哥附子正手忙脚乱地把药渣打捞而起,弄得是汤药四溅,狼狈不堪。 梁予馥见着,即刻出声,"七师哥煎药不是这般煎的。" 附子听见声音顿然回头,见到是九师妹时,脸都直拉了下来,一句不坑地打捞起药渣。 梁予馥自知七师哥向来对她没好脸色,她也不知晓到底是哪里得罪他了,自然不该讨嫌去多事的,可见到七师哥这般煎药,实在让她看不过眼。 她见到一旁的药渣,立即认出了这确实是一帖常见活血化淤的帖子,即刻开口指正,"大黄跟桃仁有酒制过,水不能放这么多。而炮山甲是早已用醋制过,不能同其他药材一起煎煮,,这般长时间的煎煮会让药效流失的。" 梁予馥才一说完,好像戳到附子的脾气,他丢下打捞的药碗,冷冷一说:"你行,那你来处理。" "行,那你去跟八师哥说一声,等我把药煎好了,再请七师哥你把药端过去。" "凭什么要我端过去,是你自己要抢功的。"附子冷眼,面无喜怒。 抢功?梁予馥一听,心里头就不乐意了。 她只是好意跟七师哥提了醒,怎反而成了抢功了? 事不过叁,她自认打从入庞大人门下之始,就认认份份地懂事积极,待所有人客气有礼,更别说是得罪过府中的谁。 更不知晓她是哪里得罪了七师哥,以至于七师哥一直待她没好脸色过。 七师哥这般刻薄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让她有些气不过。 梁予馥卷起双袖,以袖绳绑了披肩的长发,也不客气的回道:"既是如此,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你能帮我什么吗?" "怕你下毒。"附子犹如雕像站在一旁,眼神冷若如霜地冷哼,"我可信不过你。" 她忍住怒意,拿了湿布把沸腾的药壶拿离开炉上,又拿了双干净木筷子,把药炉中跟碗里的药材查看过一回,检查这方帖子中是由几种药剂组成的。 是活血汤! 认出是什么方子了,她即刻回首反讽道:"这药方应该是大师哥开的吧?" 梁予馥拿了旁边尚未煎煮的药包,熟练地打开,检查确实是活血汤后,这才把炮山甲、红花、桃仁给夹选了出来,另外放在一碗里。 又取了研钵把桃仁给捣碎,尔后等候到一旁。 这才把剩余的药材,先放进干净的药壶中,准备煎煮。 见七师哥冷冷的盯看着她,梁予馥又瞧得有些烦。 "这驯马的是二师哥,砍柴的是五师哥,抓药的是六师哥。想来这煎药的实事,还是得我来做才是。"她便边放药材,边故意说了些激怒这位来者不善的凶神恶煞。 最好,能赶紧把他给气走了,才好。 果然,附子听了这话,认为她这是在瞧不起他,觉得他不重用,连煎药都不会呢!面容自是被气得铁青,胸口隐隐上下起伏,只能无能发怒地死瞪着她,活像是个讨命阎罗。 梁予馥见七师哥紧握着双拳,以不善的目光,死盯着她时,她瞧了厨房菜刀跟揉面棍的位置。 若眼前人不知好歹,又不想要脸面的惹她。 她也不怕呢!能打便打,不能打也得让他知道自己不会闷声受欺负,最好来个两败俱伤,她也乐意。 她已经忍气吞声的太多了,又凭什么要忍这眼前,从来对她怀着不善之人。 脾气再好的马儿都有发怒伤人的时候,她又不是活菩萨,干吗要惯着他。 更别说,她是知晓,她的其他师哥跟庞大人都是个说理的人,既是如此她干吗要隐忍着受委屈? "七师哥若是无事,就请你赶紧离开。煎药我擅长,不需要有人帮忙打下手。" 梁予馥冷淡地重新生火,把水满过药材,一步骤一步骤,仔仔细细地煎药,直接无视一脸铁青的少年。 附子被气得不轻,更恼怒此女仗着师父的疼爱与其他师哥的友善,便自视甚高,趾高气扬。 他怒而踢了角落的柴火一脚,显然失了往日的冷淡,像只斗败的公鸡,"早晚我会让师哥瞧瞧你的真面目。" 在离开之前,他又嚎了一句,"你别得意。" 梁予馥无视,只当他是条无能狂怒的狗。 对付这种对她自带恶意之人,给他好脸色,反而会让他蹬鼻子上脸。 她可不想白天替八师哥煎煮活血化瘀的药,夜里她还得忍气吞声的吞下疏肝解郁的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