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让鬼魂变成真人的办法?》 第一章 标题:有没有让鬼魂变成真人的办法? 原贴发于地角论坛,现已删除,我只是搬运工。 1、 我想发这个帖子已经很久,之前只是潜在论坛里看。形形色色的人生,大家的过往都很精彩。最终我也鼓起勇气上来,想要问一问这件事情,就是关于标题的这件事。我知道这没有科学依据,但……我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二十多年来被幻觉困扰,哪怕我始终觉得它是真实的,我也甘之如饴,但所有人告诉我都不可以那样。不可以跟鬼魂共处,不可以踏入鬼魂所在的领域哪怕半只脚,不可以疯疯癫癫,要直面太阳,要像个“正常人”。真亏他们讲得出那种话,明明他们送我去电击,也找神婆。 他们就是不愿意承认我哥存在过。或者说,他正存在。 2、 我简单阐述一下我的家庭背景吧。南方小镇出身,独女,上了个还算好的大学,读了个没什么前景的理科专业。毕业后远离家乡,在一个北方小镇当上中学老师。乍一看是不是没什么问题?但其实中间有太多断层,无法一言概之。 再简单来说一点就是,我能够活到今天这种看似正常的人生阶段,全靠我哥扶持。我哥胎死腹中,但却跟我一起长大。 他大我三岁,为什么没能出生呢?我问过所有人也包括他这个问题,我妈一巴掌给我扇了回去,觉得我又发癫了,我爸则忙着打电话找神婆来着。那已经是我初中的事情了,再早一点,我甚至没意识到他的存在是不存在的。 从记忆的最起点他就在那里,有时要跟我争玩具,一副天下普遍兄妹的模样,我被妈妈骂哭了,过一会儿他又装好人来还我。 最清晰的记忆已经是小学末,那时他按理说上初中了。小学快毕业,我牵着彼时有好感的男生跳舞,他站在阴凉处插兜看着。放学后爸妈找到我,我对他们说,哥哥为什么不过来? 我至今仍然记得他们的表情,如堕冰窟。 “说什么呢?爸爸妈妈只有你一个啊。”妈妈如是说道。 原来前几年我与哥哥的互动在他们看来,只是小孩的自娱自乐。并且更多时间是保姆来带我,他们几乎没有察觉到端倪。小孩子拥有一个幻想朋友很正常,他们查过资料,于是放心下来。 听他们那样讲,我第一次心生怀疑。对他们,对他,也对我身处的这个世界。我回头过去看,哥在后面郁郁地走,低头把石子踢进黑暗。落日是血一样地泼下来,万事万物都显出尤其长的阴影,唯独他的脚下没有影子。 3、 回帖的朋友最不用做的,就是质疑我的精神状态。因为我的精神状态确实不正常。过去这十几年里,各路亲朋好友都想尽各种办法。光我记得的就有道家、出马仙、文拉法辛、电疗……所以拜托,其实把这个贴子当一个故事来看就好。当事人已经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做出过无数努力。 现在我只是想找个树洞,好好说说我跟他的事。我多想以一个普通妹妹的口吻与视角,来记录我跟他的这二十来年。 4、 埋怨过他,因为他骗我,他没有说过他不存在。于是我真以为有个他,做了我那么多年的玩伴。不过到初中之后,我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他真的不在,至少不在我们这个冷冰冰的客观世界中。但他在长大,我十一岁,他十四岁。我们都走进青春期,他个子一下子拔了老高。我们从前睡上下铺,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太愿意跟我一起睡。 捅破窗户纸其实来得比我想象中容易,源于一次争吵。因为那次我执意要他留下来跟我一起睡,没他在我根本睡不着。他那时候也非常不成熟,说起男女有别这回事,一套一套大道理。我听着烦了,同龄人已经在讨论怎样去恋爱,爱一个有无数瑕疵的真实人类,而我跟我根本不存在的哥哥在争论这些东西。 这难道不可笑吗? 所以我说出了最伤人的话,至今我还记得。我对他说:“有什么关系呢,哥?反正你根本就不存在吧?你晚上真的会睡觉吗?你吃饭的时候会尝到真实的味道吗?你骗我那么久,说你在隔壁班级上课,于是我每次傻乎乎地去等你,你的校服又是从哪里搞来的?还是说这一切其实只是我在做梦?妈妈说我有精神病,是这样吗?不然为什么我还能碰得到你?” 我只顾一股脑地发泄自己的怨气,我憋太久了。 他什么都没说,从窗户一跃而下。我吓傻了,过了两秒猛冲过去,他没有摔成一滩肉泥。但是他不在了。那几天他再也没有出现,我精神彻底崩溃,没办法去上学。爸妈从外地赶回来,说实话,关于后面的记忆我缺失了很多。 又是驱魔又是看医生的,反正是那老一套,后面还会在我的人生中出现无数次。但当时我被折磨得够呛。他们当我面杀公鸡,血点到我额头,我被吓一跳,大哭起来。那时整个神龛都振动起来,给我做驱魔的那个男人也吓一跳。 有人大叫,窗子,窗子! 所有人都看向窗子,玻璃正在剧烈抖动,仿佛正被狂怒的某人拍打。然后一个手印、两个手印……无数个黑色手印在玻璃上显出形来。 爸妈的脸彻底扭曲起来,男人更是慌不择路,手上还拽着鸡呢,就要跑出那个地方。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野路子的八字先生,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但当时我记得我笑了,在所有人都慌乱无比的当下,我大笑起来。 因为那是哥哥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第一道痕迹,为了我。 我对爸妈说:“这下你们总算该相信我了——” 相信过去我的所有话,相信我有个哥哥,并且他会为我的委屈挺身而出。但这话并没能说完,我看到妈的脸变得铁青,认定我是被更大的灾厄缠上。他们商量着要送我去找更厉害的医生或者别的什么,总之我必须忘记这一茬,为此他们可以不计手段,也不计成本。 第二章 5、 那天晚上我被关在房内,哥哥终于出现了。 他看起来很抱歉。在他开口说话之前,我已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奇怪,为什么我能摸到他呢?甚至他的香味也是家里洗衣液的味道。他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甚至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胡子变得更长了,扎得我的脸有一点点痒。 我特别想他。 他站立在原地,让那个拥抱变得更长。最后他向我道歉:“……对不起,其实是我没有意识到。” 我问:“意识到什么?” 他摩挲着我的后脑勺。没有见面的那些天,他好像一下子长大很多。一下就从那个青春期的男孩子变为大人的感觉。 “我没有意识到,其实我不存在。”他的声音沙哑着,说出我们都刻意无视的现实。是啊,我就是在那一刻才明白,过去的那些年我早已经察觉到许多端倪,但我不愿意直视事实。或许他也是一样。哪怕他能指导我做出很多道题,但高年级的高分榜里始终没有他的名字。哪怕他跟我同行时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我俩都笑得喘不上气,身边的朋友却无动于衷……他们只是一直都觉得,我是一个特别擅长幻想的小孩,有一个幻想中很厉害的哥哥,成绩好人品好,把我照顾得不谙世事。 或许你们看到这里也会觉得是这样。 但其实没有人再像他那样爱过我。自从我尝到爱是什么滋味,我就再也不会怀疑他的存在。后来我努力长大,遇到一些不会评判我的朋友,她们很好。她们听了我的故事,觉得我爱上鬼魂虽然很神经质,但是也堪称伟大,尤其那个鬼魂是我哥哥。 但她们觉得我伟大的前提是这整件事特别糟,特别难以容忍。可是不是那样,这件事完全不糟糕。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只是觉得遗憾。因为我就算尽全力想把他的这份好带到世间,我仍然活不出他的人生,无法代替他活出他的人生。 6、 也是在那个晚上,我们达成了共识。准确来说,是他一直在劝说我。 他道了太多次歉。他说他从窗户跳下去之后,才真的意识到自己是个幽灵。不会死,也不会碎。他为此遭受重创,没脸来见我。但后来他还是替我解围了。哥哥嘛,心总是那么软的。 他对我提出唯一的要求:“从今以后,你要假装我不存在。” 我在那时候又跟他玩文字游戏:“所以说,你其实存在?” 不过我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认定了,无论对他人来说真假与否,他对我而言就是存在的,就是唯一的。他笑了,我最喜欢看他笑。清朗的少年模样,笑起来鼻子有点皱起,像小猫。从那时一直如此。 尽管如此,他顶着那张不会老的脸对我继续说:“你要假装我不存在,这样爸妈也不会为难你。明天你会去学校上学,如果太困了起不来,假装生病也没关系……但不是现在这种病,你明白吗?答应我,你会做个普普通通的学生,考上大学,然后离开这儿……” 我打断他,不让他说下去。我只想跟他待在一块儿,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病得不轻了。我答应了他的话,作为交换,他要一如既往陪我睡觉,做我最最好的安慰熊。 7、 就从第二天起,按照哥哥的要求,我开始扮演普通的初中生。首先对爸妈演戏,假装自己已经完全忘记这件事。他们的疑虑逐渐被打消,直到终于放心下来,回到外地工作。家里这下只剩保姆阿姨、哥哥跟我,跟从前一模一样。 我们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后一起回家。他升上了高一,事实上他也真的会去高一的教室听课。关于鬼魂的入学流程,整个事情是这样运转的。在开学初期,他会在各个教室晃悠一圈,选一个自己比较喜欢的班级,就这样旁听一学期。 我起初还羡慕他的自由,那时我年纪太小,甚至还问过他干嘛要去上学这种蠢问题。不过他不知道,后来我有为这件事偷偷哭过。记得那一次,我抱着好奇的想法路过他的教室,想看看他在干嘛。 高一(2)班,正在上数学课。教室最后面堆着旧桌椅的残肢,他坐在那一片废墟上。阳光打进来,尘埃飞舞。他的表情十分专注,老师讲到一道十分的大题,问谁会解。没人举手,除了他。 那只手在空中虚虚晃悠几下,他露出一个自嘲的笑,而老师已经在黑板上开始写解。世界的弃子,我的哥哥。我为此大哭一场,躲在被子哭,枕头哭湿又干掉。我没有再问他为什么要上学。原来那时候我拥有的真实,对他而言那么难以触及,同时是十分残忍的。 我开始想有什么办法能让大家知道他的存在。 第三章 8、 这层是答疑楼。我总结了一下目前收到的评论,一一回复下。 “哥哥为什么没能投胎?一般人死后不是直接去地府了吗?” 这个问题也是很久以来纠结他的问题。他说他不知道,就好像他是一个世界的bug。虽然我很讨厌听他这样讲自己。他后来也结交了一些鬼朋友,知道逗留在人间的鬼不是个例,但像他这种会与现实时间同步长大的就只有他一个。 BTW,他不会把鬼朋友往家里带啦!我那时还调侃他是镇宅神兽,因为他还会赶走家里的任何可疑生物…… “你考试的时候哥哥会替你作弊吗?” 不会。完全不会。他特别有原则,他尊重这个唯物主义至上的世界的一切运行规则(笑)。而且那些年,我们都还是在回避这件事。就是人鬼有别这件事。他看我伤心,也老安慰我,说你就当你哥特别孤僻,所以没有朋友,跟爸妈关系特别僵,只有你。 我又不争气地哭。因为我一点都不想要这个“唯一”,它建立在那么惨痛的前提上。况且如果他真的是个普通人类……他绝不可能落到孤僻的境地,他有那么闪亮的灵魂,他会朋友成群,无数的爱都会围绕着他,其中自然也有我的一份。但真到那个时候,我的爱是不是就会显得没那么醒目了呢……?我为自己的卑劣感到无比羞愧。 “是我的错觉吗?我感觉楼主跟哥哥的关系不太单纯。” 哇哦,火眼金睛。老实说这没什么好遮掩的,只是涉及到论坛的内容限制,有很多东西不能发上来。也借这个机会,我重申一遍,我是真的脑子有病。就是你们想的那样。后来我也看了不少关于这方面的文学作品、电影、漫画,好奇大家都是怎样看待这种事情。结果我发现禁忌感好像是大家都爱的东西。人们总爱各种错位,上位者做低姿态,纯洁者纵情声色。 如果我说,其实我没法理解那种禁忌呢……因为我是那种完全没有道德感的人,有目标就会出击,所以我才会去招惹我的鬼哥哥。 但我甚至没有资格带他到爸妈面前对峙,然后把这个狗屎一样的世界搅得更加翻天覆地。禁忌也是一种特权,对我跟他来说。 好残忍,好残酷。 爱就是这种东西啊。跟爱相比,单单只是为了突破血缘关系,就要鼓足勇气又算得什么呢……?如果有那种机会,我不会在乎任何事物,只跟哥哥做一对远走高飞的亡侣。可是爱呢,爱毫无道理,爱不是一击必得的存在,不是送给勇者的嘉奖。爱比任何事情都困难,爱根本是一个完全随机又善变的坏东西。 随机到我爱上我哥哥,然后他甚至都不是人类。 9、 讲回初中时期。我决定开始学画画,我的第一个素描模特就是哥哥。不过当时画得特别丑,丑到他怀疑人生好几天。就连早晨跟我一起刷牙时,他也会突然停下来,扒拉着镜子照上一会儿。 我又把他挤回去:“干嘛啦!” “你说实话,哥真不丑吧?”他一再确认。 “所以你是要说我画得丑!”我有点儿生气。 “好啦好啦,”他又摸我后脑勺,说得委婉,“寒寒才开始嘛,会有进步的。” 不过真被他说中,我还挺有天分的。或者可以说,是那股强烈的动力驱动着我练习、练习再练习。一开始我画了一些比较可爱的动物拟人短漫,大多是关于我跟哥哥的生活日常。现在说出来感觉很羞耻,但当时我的确尝试用一只小猫跟一只大狗来讲述我跟他的故事。 班上的女生一个接一个传阅。有好朋友告诉我说,那本小短漫在她们心中,不亚于她们自家CP的地位。现在想起来觉得她们都好可爱。其实很感谢她们,她们给了我那么多勇气。我的初中生活总体来说过得非常愉快。 还记得某个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大家都在午睡,我的画笔在纸张上沙沙作响。画到一些地方,竟然有点舍不得将它画出来给别人看。心在胸膛砰砰跳,却不知何故,只好用燥热起来的脸颊贴住冰冷的课桌。侧头过去的视野正对窗子外那棵大榕树……见鬼(写完这句觉得有点好笑,因为是真的见鬼了耶,有没有朋友懂我笑点amp;gt;amp;lt;),哥哥就坐在上面。 那时他已经能与自己的幽灵身份融洽相处了,有时候还会做一点不痛不痒的恶作剧。比如那当下。 我像被拆穿心思,猛跳起来。他显然没想到他的偷看会让我反应这么大,也急着从树上下来。我跑到窗子边,他在空中踏水似地踩了几步,朝我跃过来。 天色突然暗下来,暴雨骤降。我急着想打开窗户让他进来,但插销腐朽掉了,根本打不开。他用手掌抵着玻璃,用唇语安慰我不要急,就算他淋雨也没事的。我盯住他的手心,突然想到我与朋友热衷的占卜游戏。 他的手心会有生命线吗?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仔细看过呢?如果他的手心仍有那些晦暗不清、指意不明的纠缠线团,那我要说这个世界的所谓命运跟所谓先知都是狗屁,因为他的存在足够推翻一切已知的。他根本不是他认为的bug,他是神迹。 但当时……我只是想让他进来。在他身后,铅灰色的天空空无一物。只有雨,那个世界只有雨。他像被困在某个巨大的水族箱里。 并且……就是在望着他的手指时,我居然产生了很惊人的想法。 我被自己的那个想法吓到了。 种种情绪上涌,我根本没法控制住。我一拳砸碎玻璃。大家纷纷苏醒,睡眼惺忪地望向我的方向。我捂着流血的右手逃出教室。身后人潮涌动,但又寂静无声,因为哥哥没有说一个字,即便他跟在我身后。这也是我们的约定,他不会在有人的地方跟我说话。 可是我多么难过……又多么痛。哪怕他只是轻声安慰我,哪怕只是一句“寒寒”也好。 第四章 10、 那一次受伤蛮重,缝了针,到现在手背都还有疤痕。这件事自然惊动了爸妈,他们高度关心我的精神状态。听闻妈在先回来的路上,哥哥一如既往,想帮我想出一个好的借口圆过去。但我生他气,没理他。 妈到学校后问我怎么回事,我的眼珠子转也不转,张口便是撒谎。我说睡懵了,梦游来着。画画也没再继续下去,我赌气地将本子收进桌子最深处。妈在家,哥哥没办法待下去,所以他暂时消失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时那么多种感受交杂在一起。失望、不甘心、愤怒……事隔多年我长大成人,才能够厘清个中滋味,回看过往,我遭受的一切(无论是那些感受,还是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并非无妄之灾。恰恰相反,它们都来自同一个出发点:我在知其不可而为之,落败是理所当然,并且我无人可以怪罪,除了我自己。 但当时我还太小,不明白这些东西。我总是感到一种巨大的酸胀撑满了我,整个心脏都要爆炸。世界在我之外猛烈地旋转,人们说话的声音忽大忽小,我如堕梦中,整日浑浑噩噩。我好像患上了爱丽丝梦游症候群。 可是我努力做到正常行走与交谈、写作业、吃饭。我想让哥哥知道,我没了他一样可以,我想给他点颜色看看。另一方面,我第一次那么悲哀地知道,原来他不是我的安慰熊,他根本是一只童年里难以抓住的氢气球,手指抓得酸掉,不留神的偷懒间隙就会飞上蓝天去。 ……打这段话时我在看自己的手。 那些伤疤是月牙白色的,零星散落在我的手背,像被时间的雨滴灼伤。 而哥哥的手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手。因为是鬼,所以他的皮肤散发着淡淡白光,像是月光,或者某种温润冰冷的瓷器。他曾经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替我揉过膝盖,替我提过许多东西,也代替梳子梳理我的发间。 但在他被雨困住,双手抵住玻璃的那天,我望着他的手,竟然希望它能履行一些兄长之外的职责。一些……尤其不应该是由兄长代劳的职责。 我想,它应该在我体内。 11、 你们搞错了,我并非抱着写忏悔录的目的才写下这些东西。如我前文所说,我只是想诚实地记录下这一切。我不担心被人肉到,也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人其实不用那么自大,说不定都过不了一年,这个帖子就会石沉大海,成为一堆赛博垃圾。 况且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决定发这个帖子的时候,在你们心中所能想到的最坏、最恐怖的事情早就发生过了?而那些事情,远远不及我做过的最坏打算的十分之一。 ……况且到了今天,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最坏的打算这一说。 扯远了,说回中学吧。 12、 大概就那样过了半个月,我感到自己的精神状态已经到邻近崩塌的极限。我发誓如果哥哥回来,我要狠狠报复他一顿。但是他没在,我暂时只能咬自己的手臂。在妈多方面、全方位的评估之后,她认为我确实没有问题,于是回到J市那边继续工作。我麻木地目送她离开,门刚关上那一刻,我又狠狠咬了自己一口,盯着血渗出来。 身边的温度骤降,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就站在角落。我假装没看到他,若无其事地走进房间。但控诉的字幕在心里一遍一遍播,浑身颤抖,只觉得又开始痛了,哪哪儿都痛。 我侧躺着面对墙壁,他的脚步停在我身后。 “寒寒……”他在黑暗中开了口。他的声音变得那么沧桑。 我真想不理他不跟他说话,可是他一开口我就想哭。怎么有这么没道理的事?我抖得跟个筛子,眼泪在鼻梁上积着,都快积出一大片太平洋了。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这句话完全在我原定的控诉之外。紧接着我嚎啕大哭起来,把我自己都吓一跳。 他走过来要碰我,我把自己缩进床脚。就是上下铺的支架与墙壁相贴的那个角落,十分狭窄,让我感到无比安心。我发现我根本不舍得咬他,我只能又咬自己。他坐在床边,努力使我的情绪稳定下来。 “你去哪儿了?我都留疤了!你是个懦夫!”我前言不搭后语。 他耐心地同我道歉又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天之后你不愿意理我,我又想了很多,觉得我待在这里对你只有坏处,各种意义上的。所以我去街上当了一阵子的孤魂野鬼。” 他还蛮狡猾的,知道怎样吸引我的注意力。我果然忍不住坐起来:“啊?” “想听故事吗?”他拍拍自己的腿,意识我坐上去,“就像以前那样。” 鬼魂的时间概念真是混乱。我已经初二,早就开始发育,但他这时候又好像忘记了男女有别这回事。还是说,在那天之后他认清自己是鬼,所以没关系? (写到这里,早知道当年也让他试一试日乙男人的施法前摇了!“哥哥虽然是鬼,但好歹也算是个男人啊!”什么的,感觉会很有意思喔……) 总之我还是坐了上去。他把我的手抓过去,仔细查看着每一处伤口。然后他将手轻轻搭在我的手上。他的本意是想安抚我的伤口,但这动作完全勾走了我的注意力。 我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听不见他说天桥下、郊区外的那些奇遇,听不见他说人间那么多挣扎与心酸。 突然间他停住,毫无征兆,声音像被一把掐住。我发现他的耳朵飞上一片绯红。他太白了,所以我能看得一清二楚。我跟他大眼瞪小眼。腿侧有个硬东西硌着我,马上我就明白了。 “寒寒,你先下去。”他佯装镇定。 我知道我的报复时机终于来了。我并没有挪动分毫,我反倒恭喜他道:“哥,你应该庆幸。” 窗外一束路灯的光打进来,照亮他的侧脸。我们离得那么近,我甚至能看清他眼仁里的我自己。琥珀色的我,小小的我,被装在他蜜蜡一样的眼里。我突然不再害怕,我觉得我的那个僭越想法其实是理所应当。只有他才能如此把我凝住,凝住那些时分跟岁月。一块爱的琥珀。 “嗯?庆幸什么?”他的鼻息扑在我耳侧。 “你应该庆幸虽然你是鬼,但是功能还算正常。”我终于说出了我想说的。 硬的地方更硬了。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想去摸,被他截胡。 “寒寒……听话,下去。”这回他叫我的语气带点牙疼的感觉。我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了。 我略感满足,觉得自己扳回一城,于是从他腿上跳下来。很久没睡过好觉,有他在身边,我几乎刚沾到枕头就睡了过去。 第五章 13、 此后我跟他约法三章,不允许他再这样搞消失。 他还跟我讨价还价:“那你不可以再像之前那样不理我。” 我大叫:“幼不幼稚!明明是你先没有关心我的!” 他的眼神黯淡一瞬,但当时的我并没有搞清缘由……我的意思是,那时我真的有点儿忘乎所以了。升上初三后,有那么多事情等待我去关心。考试排名、刚买到的《小说绘》、每天都会翘起来的烦人刘海……世界热热闹闹的,我对哥哥的渴求变得没那么病态了。起码那时候的我自己认为是这样。 他不遗余力地鞭策我学习,给我讲题。有时盯着他紧蹙的眉头,我很想伸手替他抚平,尽管我不知道他为何事苦闷。 之后我迎来毕业考,然后是一个无比漫长、炙热的夏天。 那是2012年的夏天。我在自家的大脑袋电脑上注册了新浪微博,跟朋友们互相关注。网络世界还没有显出如今危机四伏的模样,对我们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未知的。我参加一场场同学聚会,也收到一个个临别的小礼物。 此外,也同过去所有的夏天一样,我跟他躲在老房子的角落里说着悄悄话,看老电视剧或者漫画,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剧情细节争论。 铁窗外的世界被热浪无间断地蒸腾,视线里的柏油路线条变得歪扭。落日时分我趴在窗户上看,他替我挽起汗湿的耳发。夏天时我最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因为他的身边冰冰凉凉的。 得知我考上沅城一中,也就是全市最好的学校时,他抱起我转了好几圈。朋友们送的小礼物在桌旁堆起一座小山,我们动作太大,不小心将它们悉数碰倒。 “待会儿再捡啦。”我沉浸于欣喜之中,不想离开他的怀抱。 他固执地要去捡,我用脚去碰他的手捣乱。 他抓住我的脚,力道有点大,甚至弄痛了我。我直觉他不开心了,很少见的。我知趣地不再说话。他将那一个个小熊或小兔的玩偶迭起来,它们一旦被破坏了平衡,就故意使坏一样不愿回到原位。 尽管如此,他还是一遍遍地将它们迭在一起。 “哥?”最后我甚至感到有点悚然。 他不再如以往那样对我笑,或者用温柔的嗓音说着什么。 “寒寒,你知道吗?”他忽然说,“夏天就快结束了。” 又是落日,落日中的一切都那么颓靡。我忽然觉得很心痛,因为落日里的他看起来同样暮气沉沉。 我已经预感到他要说什么,但我还是在明知故问:“所以呢?” “这些夏天……我们拥有过的夏天,不可能一直存在。”他捏着那些玩偶。 “我们还有时间,”我强硬地反驳,“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如果你想的话,我不会交朋友,更别提谈恋爱了。我不会跟任何人谈恋爱的……等我上了大学,我就租一间房子出来住,你在家里为我做饭,闲的时候就出去逛一逛,然后回来跟我讲讲故事……有什么不好的呢?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说不定还可以养一只小猫……” 他打断了我:“太残忍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 “这样太残忍了,”他重复道,“对你是……对我也是。” “为什么?你不想这样吗?”我追问。对彼时的我来说,这就是最完美的未来图景。但他不再说一个字。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黑暗侵蚀一切光明。 14、 如果说在那天之前,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 但我其实一直都没想过要驶向光明。我想把我的人生这辆车驶进阴沟,狠狠翻上两三个跟头。我想自己在车里面被夹个稀巴烂。所以我是求仁得仁。 15、 那一晚的事情很混乱。简单来说就是,我为了证明我哥是嘴硬,所以硬要睡他。他有无比高尚的道德观念,认为兄妹有别,人鬼有别,所以跟我扭打在一起。好一出保卫牛子大战。 最后他彻底失控,骑在我身上,掐住我的喉咙。因为如果不那样的话,他根本没办法阻止我。喉咙有点腥甜,我把血吐出来后,饶有余味地舔了舔嘴唇。神经病,明明他喜欢这样,他也硬了的。 我仰视着他,他那张漂亮的脸总算有点鬼气森森的阴郁,无比符合他的身份。我大笑起来,笑得几乎要被自己的血呛死。他又不忍心看下去,把我的脖颈抬起来,让我不至于死那么狼狈。我还要气他,用眼神示意他:“干脆你靠近点,我替你口几下,就当吃冰棒止血了。” “你他妈疯了?!”他真的要被气疯了,第一次当我面说脏话,“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骂吧,继续骂,”我顿了顿,“哥,我喜欢看你这样,会破口大骂,会生气……简直活生生的。而不是像之前那样,一直都深思熟虑,像个无聊的大人。你骂我没出息吧,但我好好学习是因为你想要我那样做,事实上我根本不在意什么狗屁学校跟狗屁前途,我从一年前就想跟你搞在一起了……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你是人,而我才是鬼?” 他的手逐渐松开。 “那天你不也硬了吗?别当我什么都不懂,”我坐起来,“所以你别再演什么好哥哥了,你自己能信吗?” 沉默片刻后,他直呼我的大名:“你要我说实话吗?” “说。” 他径直将我的脑袋揽过去。我的初吻,冰冰凉凉的薄荷味,夹杂着血的铁锈味儿。很奇怪,尽管此前那么多次笃定他是真实存在,但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他的存在。那么多次拥抱都不算数,在我们真正接吻之前。并且我还要更多,我要更多。他还在据理力争,从人间伦理说到法律道德,但是我企图将它们通通推翻。我最强有力的论据之一就是,他是鬼,所以他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他已不想跟我争,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看进他很深的眼里。 “你根本就不是小猫,你知道吧?”他说的是那本画册。 我因为疼痛眯起眼睛,但又无比受用那疼痛:“那你说我是什么?” “我早该想到的,你是一条小蛇,”他摩挲着我的唇峰,示意我张嘴,“你有无比锋利的毒牙。” 冰凉的指尖触及我的犬牙,弹钢琴一样划过去,令我打了个寒颤。好色情,我又想咬他,我还没咬过他呢。 后来我看《小姐》那部电影,就是那样的场景。秀子牙疼,所以淑姬拿来指套。水汽氤氲,秀子纯真如赤子,因疼痛而乞怜地望淑姬,眼睛里一层水雾的壳,将破未破。她嘴微启,任凭淑姬替她磨平那颗总是折磨自己的智齿。 但哥哥没有要磨去我的智齿,亦或是我的毒牙。 我得寸进尺:“哥哥,我知道还太早了,所以你可以用手指代替吗?我想要你的手指。我想要快乐。你已经弄痛我了,所以你应该弥补我。” 他单手撑在床边,另一只手履行承诺。他承诺过,要让我永远快乐。那快乐在童年是一张糖纸、一颗玻璃珠、一只千纸鹤。现在我已长大,我只想要跟他做人间最快乐的事,跟以前一样,有什么不对?他周身的光晕抖动,纷纷落在我身上,像雪,像霜。 事后我站在镜子前仰起头,鼻血止不住。手心一片殷红,人鬼媾和的代价。我将其冲洗一净。那只是第一次,往后还有无数次。但他不会知道,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 第六章 16、 那间屋子就像我们不朽的永无乡,而哥哥是不会老去的彼得潘。许多年后,我与他数次流离,途径无数陌生的房间。从一两百块的连锁酒店到十块钱一晚的挂壁房,都没有那间房子有安全感。这是理所当然,因为那是最初的家。从衣柜到电视柜,再到我们的小床,全都是木制家具,给人一种无比沉稳的感觉。后来它们在回忆深处散发出幽幽的木质香味。窗外的树木大有遮天蔽日之势,蝉叫不止,仿佛要教人什么才是至死方休的真谛。 是十五岁的我在那里,威逼利诱,亲手把哥哥的糖衣剥下来。我不要他的温良恭俭让,不要他手捧那金光闪闪的虚伪锦旗,再者其实根本无人会为他颁奖。我要他将内脏整个翻出来,充满疼痛地与我拥抱。我不要任何灰色地带,我要百分百的东西。我要我在你指尖的时候,你也在我的手心,你缩成无比小,小似一尊玉白色的脆弱小瓷人。我要我的手掌是你的八音盒,你的所有天地,你于是在此孤独地自转。你于是嗓音充斥着情欲高涨的沙哑,告诉我此后真的没有退路,而我只是说我要。我要这一切,我要。我要。哥哥。 17、 十五岁的夏天结束那一天,我倒在哥哥身上看《未闻花名》。结局的片尾曲响起来的那刻,我哭得没有人形。在此之前我们还看了《萤火之森》。大概还有许多关于鬼魂的故事,但我已经不记得了。 青春期很奇怪,明明知道那样的爱让人发痛,就像一颗发炎龋齿,仍然忍不住要用舌头去抵,去感受那种疼痛。 我想对他说点什么,但他比我更沉浸在那氛围里。屋子全黑,光源只有那小小一方电脑屏幕,仍然走马灯似地播放影片。电影实在短暂,长的是人生。 不要离开我,哥哥。我用唇语说。 他没有回应我,但我知道他听见了。因为他的肩膀微微耸动,他在哭。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也是我记忆中的唯一一次。当时我只以为他是为我们的遭遇而哭。我笃定地告诉他,哥,我们不会那样,电影里都是假的。我又换了种说法,我说,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他搂住我,脸深深埋进我的颈窝。鬼魂的眼泪是什么颜色的呢?后来我轻轻舔了一下他的眼角,是咸的。除此之外我不能再告诉你们更多。 18、 那年九月我如期迎来开学,军训折腾得我不浅。甚至连颇有原则的哥哥都看不下去,要飘过来替我分担一份烈阳。我没想到自己的体质那么弱,晒一晒太阳就要晕倒。一些男生私底下议论我,我都知道。他们说我长得还行,但白得像女鬼,跟一张纸似的飘来飘去。 我心里冷笑,女鬼就对了,毕竟你们不知道我还有个男鬼哥哥呢。 “你们别乱讲了!”有人替我出头,又转脸安慰我,“别听他们说,你……你很好。”说到最后她声音如蚊蝇,完全失去怒吼男生一众的气势。 但我其实没在意那些男生,这件事只让我注意到她。短发女生,很阳光的肤色,站在人群里高挑出众。后来我们经过军训,正式分班,她竟然坐我前桌。念着那份恩情,再加上她也很喜欢动画片,我们很快熟络起来。我叫她小鸦。 高中生活不如初中生活那么顺利。学业更加困难,我在理科实验班,竞争更是激烈。我很难适应那种环境,再加上整天涂涂画画,成绩自然掉队。十分郁闷,全靠小鸦跟我调解气氛,上课写小纸条,写满一本又一本草稿本。 她也是最初察觉到端倪的人。某一次课间,她把我叫到走廊。 我看她支支吾吾,于是开口先说:“怎么了?” 她指指我的脖子。我一瞬间心领神会,入秋之后我总是在穿高领衣物,哥哥有时跟我玩得太过火,痕迹很难遮掉。鬼留下的淤青不比凡人,要花更久时间消掉,何况我白得太惨烈,那伤痕看上去更加触目惊心。 “其实军训那时候我就发现了,”她试探道,“……都这么几个月了,这是新的吗?你没事吧?” 我还试图拉起领子遮掩:“没事的。” “如果……有人打你,你可以跟我说。”她说,表情有点儿微妙。 “真没事,你想多了,”我急于将她打发,“我爸妈都在外地呢,还能有谁打我。” 她欲言又止,但不再问。 另一件烦人的事是,当时讲我的那几个男生,其中之一就在隔壁文科班,还是小鸦的表哥,叫他秦帆吧。他是个刚愎自用的高中男生,长得还算有鼻子有眼,会读点文学小说,就以为自己多了不起,被几个女生追捧到得意忘形,还老来烦我。 小鸦也很烦他,每当他在窗子那儿打探时,我俩都齐齐翻白眼。 “以为自己是孔雀,实际上是只死鸭。”她骂。我被她逗得大笑。 19、 到了那年年底,爸妈自作主张,替我在学校里租了一间职工住房,为的是让我上课方便,不用太早起床。然而他们突然回来,把我吓得着实不轻。我狂奔回家,将抽屉里的画一把塞进包里,让他们看见我就死定了。无数张画里的男生就是哥哥,只有哥哥。 此前无论我怎么从爸妈嘴里打探,想知道哥哥究竟为什么没能出生,但他们就是不肯说一个字。到后来他们警告我,不允许我再说这个话题。 我也旁敲侧击地问过一些亲戚,但都没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直到那一次,我在妈妈多年的好朋友那里得到了答案的碎片。我叫她杨阿姨。杨阿姨一生未婚未育,很喜欢我这个性格古怪的小孩。初三时爸妈从J市搬到深圳工作,跟同在深圳的杨阿姨通信变勤。爸妈回来看我,她刚好也回来办事。 我们四人仓促地吃了个饭。饭后爸妈有点儿事,只剩她陪我坐在租房里收拾东西。我终于找到时机,斟字酌句地问道:“杨阿姨,我想问问你,我应该不是我妈妈的第一胎吧?” 她先是一愣,从身上摸出香烟:“我不知道那是男孩还是女孩儿……但你妈妈确实还怀过一次孕。” “后来怎么了呢?” 她沉默片刻,掸了掸烟灰:“我不太清楚,那时我在内蒙古工作。只记得你妈妈当时怀的月份挺大了,也不知道怎么后来就没了。” 我默然。哥哥站在很远处,他一直很反对我问这些问题,他说没有意义。 “你还小,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她忽然伸出夹着烟的那只手,揉揉我的头。于是我知道她自相矛盾,她知道内情,但她不愿意对我说。毕竟她一定或多或少也听说过关于我的那些传闻。精神异常,臆想中的哥哥。我不再追问,只是任由她摸我的头。 她要回家了,上车前她又轻轻搂我一下,贴近我耳边说:“寒寒,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要加油。不管你爸爸妈妈做过什么……不要被他们影响,他们的本意是好的。” 车窗逐渐摇上去,我的脸映在玻璃上,身后的哥哥表情晦暗。我们目送车子消失在黑夜里。 “都听见了?”我低头,佯装踢石子。 他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开什么玩笑嘛。”我低声抱怨道。 “她说得没错,”他声音有点儿冰冷,“问这些没有意义,你有自己的人生。” 我的人生?我怎么能拥有自己的人生?我已经发誓要把我的人生掰成两份,一大半给他,一小半留给自己。就像童年时他与我分一块曲奇,他自己只吃下拇指大的一块,而我唇齿留香,满心满腹尽是饼干的甘甜。 我几近失控,要在大街上叫起来,但我拼命忍住。一转眼他又不见了,街上霓虹孤孤零零地流淌。鬼真是极其狡猾的,随时出现又随时消失,害得我没架可吵。 我失魂落魄,野鬼一样在街上游荡,边走边哭。路人纷纷侧目,我只好拐进小卖部,顺手拿了两罐啤酒。泪眼模糊地从桌上拿回找零时,旁边响起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老板,拿包软白沙。” 是秦帆。他目瞪口呆地盯着我。我转身就跑,他迟两步追出来,拉住我的手臂。 “松开,痛。”我龇牙咧嘴。 他触电似地放开:“你没事吧。” “我要走了。”我不看他的眼睛。 “我送你回去。”他语气强硬。 第七章 20、 其实那个晚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就像所有青春的故事,一如既往地语焉不详。他没问我为什么哭,只是送我到租房楼下,其间还讲了好几个并不好笑的冷笑话。气氛虽然没有很融洽,但总算不那么僵。我也不再哭,只是眼泪干在脸上,好似一张紧绷的薄膜。 “听我妹说,你很讨厌我。”他突然说。 “军训的时候你怎么说我的,你不记得了?”我呛他道。 “不是我起的头——”他要辩解,看我满脸写着没耐心,就泄气了。 “无所谓,我要回去了。”我抬脚就往楼道走,半晌才扔下一句谢谢,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我推开门,发现哥哥已经在家,不声不响地坐在阳台边缘,手里拎着酒瓶。鬼还能喝酒,好神奇。 风吹起他柔软的黑发,它们如海藻般漂浮。他说给我表演个魔术,一仰脖就喝光手里的酒。它们缓缓流进他半透明的身体,变成一条钻石般的河流。他轻轻跳起浮在了半空中。酒精汇成的河在他胸膛中闪烁着,把人间所有的色彩都折射进我的眼里。 我把这当做和解的讯号,然而他问我:“那个男生怎么样,你喜欢他吗?” 于是我知道他看到了一切。原谅我吧,当时我撒了个谎。我太幼稚了,认为那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言。我想要哥哥,但他一直把我推开。我想让他亲口承认他非我不可,我们非彼此不可。我们会像普通的亲兄妹一样,一起吃饭睡觉,一起看漫画和电影,直到我们可以迈出最后一步,直到我终于变成大人。到那个时候,他再也不能否认我与他共度一生的决心。 可他无所谓地笑起来:“寒寒,这是最好不过的事。看来你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了。” “嗯,他叫秦帆。”我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故意要将他一军。 “你知道做鬼最好的一点是什么吗?”他站立在我面前,“鬼总是隐形的,所以我能看到人们那些当面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的勾当。阿谀奉承、虚以委蛇……我看得太多了。我不放心你跟那样的人交往。” “所以呢?”我问。 “我会观察他一段时间,直到我可以放下心来。” “你不能那样!他应该有他的隐私,他没做错任何事情。”这话不假,但说出来那刻,我就知道完了。 他果然曲解我的意思,声色暗哑:“……你就那么喜欢他吗,妹妹?” 我沉默着,隐隐期待他能像那天一样动怒。然而他离开了。我盯着脚下,水泥地上的光斑点点,好似一张以黑夜为底,织上树叶花纹的巨大地毯。他从这地毯上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水过无痕,这就是他,以及我跟他的关系。我要向谁证明这无望的爱? 21、 那时候我还在画画,攒了点钱买数位板,也在学校里上半吊子的培训班。艺术生要到高三才出去集训,除此之外,就是自己在兴趣班里画。我注册了一个无人知道的微博帐号,将自己画的哥哥尽数上传。起初那个帐号寂寂无闻,我画得也并不算好。但机缘巧合之下,被一个粉丝较多的画手朋友转发,然后慢慢地,我的帐号粉丝数也多了起来。我谎称哥哥是我的原创角色,将他的生辰日、爱好、口头禅等一一随画发布,喜欢他的人越来越多。 但我跟哥哥赌气。我打定主意,要向他隐瞒我做的这一切,除非他先让步。否则他就一辈子都别想看到那些画。现在想来,动不动就把“一辈子”跟“永远”挂在嘴边,也是少年人的特权吧。谁能想到日后的泥沙俱下呢。 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条破千转发的微博。那张画是关于那个夜晚的,就是我跟哥哥争吵的那个夜晚。我将他的魔术原封不动地画了出来,而画里的女孩——也就是我自己,正伸手去触碰他的胸膛,试图感受那颗钻石一样璀璨的心脏。 收到一些评论,惊讶于我的想象力。但我多想告诉她们,这就是真实存在的记忆,我的记忆。那时我不知道从哪儿看来某个说法,说是如果人们真的相信一件虚构事物的存在,众多的“相信”迭加在一起,就会使那件事物真的出现。 我对此深信不疑,因此那时的每一笔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态画下。我希望我的虚构迟早一天能够摧毁这所谓现实。 后来我也真的做到了,只不过那已经与我的本意相差甚远。 22、 高一上学期期末考后,大家在教室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女生们聚在一起,拿出私藏已久的手机,看小说或刷微博。 我突然听到女生A对B小声说:“你有没有关注xx?” 她念出的正是我的微博id。我仿佛从头到脚被泼一盆冰水,不得动弹。她们接着讨论哥哥,仿佛她们真的认识他似的。B说哥哥不是她的款,A说,人家的设定有女朋友吧?B说,那好像是他的妹妹,不能够吧,而且那个角色阴森森的,应该没人会喜欢吧。 她们争论起哥哥的眼型到底是丹凤眼还是桃花眼。没能争出个结论,她们要拉外人来评判,小鸦刚好路过。 “你看看这个眼型,像我这个还是她手机上那个?”女生A逮着小鸦问。一旁的女生B把自己的手机也递过去,屏幕亮着,百度搜了一大堆眼型。 我僵硬地盯着她们。小鸦好像感应到我的视线一般,竟然朝我看过来。她的目光停滞一刻。女生A跟B察觉到这诡异的沉默,也看向我的方向。 “看到没!就是小寒那种啊!”女生A率先开口,“小寒,你是什么眼型?” 我舔了舔嘴唇,想说点什么,但完全没能发出声音。她们再接着说话,我压根没能听进去,只记得小鸦替我解围,而她们窃窃笑着,又说起别的什么。我感到尾椎骨有蚂蚁在爬,在蚕食我。小鸦拉我出去透气,我才意识到自己过呼吸了,脸涨得通红,像要爆炸的气球。 她给我拍背,又给我递水喝。好死不死,秦帆正巧路过。两人一合计,要把我送回租房。我没想起哥哥会给我做饭那一茬。推开门时,两菜一汤在桌上冒热气。 经历过那天的争吵后,我们居然开始刻意扮演一对好兄妹。周末他陪我去菜市场,拿爸妈给我的生活费买来一周的备菜。彼时他会站在我旁边指点,要买什么菜,要怎么讲价。到后来菜市场的老板们都认识我,知道我是个很会讲价的小姑娘,虽然还穿着一中校服,实际上老成得不行。 很多年后我回过神来,会不会那个时候他是故意把这些教给我的呢?与商贩打交道的技能、做饭的技能、品尝美味的技能。他无比希望我与这世间产生深刻的联系,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我能那样。而吃上美味的饭菜是第一步。只有美食才能抚慰极端疲惫的灵魂。 我率先两步走上前去,装模作样地朝厨房喊了一句“阿姨”。 见四处无人应声,小鸦有点儿犹疑:“你家还请了做饭阿姨吗,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每周就来一两天,我爸妈说我太瘦了,要改善一下伙食。你们吃了再走吧。”全靠之前与爸妈打游击战的功劳,我说谎不眨眼。我去厨房又端来两个碗。本来只打算拿一副碗筷的,因为桌上已经有两幅碗筷。但哥哥趁我踮脚拿碗时,从背后虚搂住我,蹭着我的耳边说:“田螺姑娘也要吃饭的呀,寒寒。” 净使坏,搞得他们俩又担心起我的身体状况。 我回到桌边时,秦帆很夸张地哇啊了一声:“你发烧了?脸又红起来了!” 我从勺子上瞥了一眼自己,脸红得很夸张:“……没事,吃完我就去休息。” 哥哥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空着手看我们吃饭。他本意是想看戏来着,毕竟我第一次把朋友带回家。秦帆与小鸦跟我坐在桌边。气氛甚是诡异,他们都不动筷,仿佛饭里有毒。 “吃呀。”我给小鸦的碗里夹菜,而她面色凝重。 我觉得奇怪,追问怎么了。她与秦帆对视片刻,视死如归,终于把饭送进嘴里。然而她的表情渐渐松弛。 “能吃!好吃!”她口齿含糊地撺掇秦帆。秦帆也豁出去了,甩开双手,立即吃得两眼发光。这是除我以外,第一次有人吃到哥哥做的饭菜。换言之,除我以外,第一次有人间接感受到他的存在。我替他感到无比开心。 阳光洒在客厅,仿佛永恒在此定格。他渐渐不笑了,转身过去,只把鬼魂的孤寂留给我看。 饭后我送走他们,终于可以放心跟哥哥讲话。厨房的水流声潺潺,他埋头洗着碗筷,我则费劲地清理灶台上的污垢。 “以后也可以常常邀请他们过来,”他忽然说,“只要你开心的话。” “只要你开心的话。”我将话原封不动地送回给他。 “那个男生就是秦帆吧?”他冷不丁地问,“人还不错。” 我感觉血液凝结,为什么他非要提到这个? “你可以跟他在一起。”他继续说。 我把抹布狠狠扔进水槽,一瞬间水溅四方,甚至溅到我的脸上。我用力擦掉水痕,但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后来我才明白自己是在哭。但他根本没有回头看我,仿佛那堆碗可以洗上一百年。 我强撑着,口是心非道:“我跟谁在一起都不需要你的批准吧,哥哥。” 他把碗筷规规整整地堆起来。一个世纪过去了,他终于做完手头的事情,转过头来,对我露出一个淡如烟尘的笑:“也是,我们寒寒长大了。看来那个夏天终于结束了。” 第八章 23、 那个夏天。二零一二年的夏天。 我真希望时间就停在那儿,睁眼是无忧无虑的蓝天,仿佛所有一切都将延续下去。但我被所有人,尤其是哥哥,极力推出那片蓝天。 所以如他所愿,我跟秦帆很快在一起。寒假里通过几次消息,见过几次面,我就说出了那句咒语。 “你要跟我在一起吗?”没那么想象中的难说出口,相反十分容易。秦帆欣然接受,并坦白说,他对我的情愫发生于更早之前。邻近春节,阖家欢乐,他又来找我放烟花。爸妈对我的早恋竟然很宽容,只要我不挂念着那个叫做哥哥的鬼魂,那么一切都好。我四肢健全,精神正常。我会吊儿郎当地学习,稳扎稳打地恋爱,考上二流大学,再去做别人的女友,别人的妻子。我绿色无公害,我是大众幻想里最安全的那一份存在。 秦帆在客厅等我,妈说我睡午觉,大约还没起床。她正敲门要催,被秦帆制止,说他再等等就好。他们聊起家常,要跟寒寒考同一所大学吗,阿姨,我也是这样想的,小伙子嘴真甜,你妈妈是不是在林业局上班,哦哟我就说我认识的……我把睡衣一件件脱下来,凉意蛇行于脊背。窗帘被风鼓成船帆,哥哥不知何时来了。水手白的衬衫,单手插兜,他不声响。 我任他看,我特意转身过去给他看。我展示自己像一件商品,如雪前胸,再到平坦的腹,乳尖下的双脚冻得通红。 既然所有人都告诉我,我要有“自己的人生”,那我就证明给他们看,毕竟这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既然他要将我拱手相让,那我就把这份赠予演得更加如梦似幻。 他忽地大步迈过来,将我抵在床边。眼睛望进去是口幽幽古井,深邃无波。他扼住我手腕,我甩掉,他再握,单手钳住我双手。他生气了。鬼是会无故生气的,鬼有太多难言之苦,因为看到世间所有腌臜。鬼是有乖张的资格的,因为他们什么都没办法拥有。我明白他,因为我比鬼好不到哪里去。 客厅的声音入了水一样漫漶。他们一唱一和,极力为我编织的前程已与我无关。我整个身子被翻过去,脸部沉入法兰绒床品。酸胀感在体内爆炸,哥哥已在我身体中。这次他是真的存在,真的与我交融。我被顶撞得越来越远,几乎掉下床边,他拎我起来继续。他仍觉不够,加一根手指进来,再次强调主权。穴口快被撑爆,我要叫,他只手捂住我。 门边黑影停留片刻,妈敲门,说,寒寒,你怎么睡那么久? 我呼吸凝滞。他终于停止动作,从昏暗的上空俯视我。他竟然松开捂住我的手。过一会儿妈走掉。他俯身下来,话语零碎。如果刚刚给她听见,会怎样?我真想给她听听,也给那个男生听听……你的声音那么好听……可我舍不得。 会怎样?与鬼乱伦,会怎样?我感到他的器官在我体内微微跳动,顶着我的内壁,心脏一样跳动。我为其中隐含的意味流下泪来。这就是人类所能感受到的至高欢愉。哪怕能让他有一个片刻感受到生而为人的体验,我可以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这一天与那个夏天的意义完全不同。那个夏天是只有二人存在的童话世界,我们小动物般偷欢,从来未曾设想过,性亦有如此深重一面。如今我们饮鸩一般饮下彼此。至巅峰跌落之后,痛苦自四面八方而来。但我们心里隐约感到,这远远不够,这还只是开始。 我寻着他的耳垂,把整个世界的甜蜜和痛都轻轻喊进他的耳道。哥哥,哥哥,哥哥。他终于被我唤醒,从那暴戾的迷雾中脱身。对不起,寒寒,他抚我发道,我是不是弄痛你了? 我不去了,我对他说。他说,去吧,早点回家。 我把衣服一件件穿上,心是一点点死掉。我用眼睛又将他描摹一遍,期待他再说点什么。可他那么吝啬,给出的叮嘱就连妈也会说。 秦帆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眉间眼里都明媚,刺痛我。于是我竭尽全力笑,笑黏在脸上,好似冷却的糖浆。 夜里放冷烟花,冷烟花是火焰的尸体。秦帆说什么我完全没在听,因为哥哥的体液忽地流出来,内裤湿掉了。如果有地狱,我应该会被抛到最深处,万劫不复。想到这一点,我竟然感到安心,这次是真正地笑了起来。 “你应该多笑笑。”秦帆说。 “对不起,”我由衷地感到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 24、 开学后我依旧学着做正常的小孩,上课偶尔开开小差,更多时候对未来感到迷惘。也谈一段无疾而终的校园恋爱,连手都没有牵到,只是并肩看着其他人在塑胶跑道上打闹。 至此生活被割裂成两半。一半在白天,做与她人无异的学生。一半在昏暗如棺柩的老居民区,经过那道旋转上升的楼梯,进到老旧的租房,进到哥哥的身下。我与哥哥无望地折磨着彼此。找不到任何出口,所以只有做爱,粗暴地做爱,践行一场又一场对彼此的暴力。痛是因为存在。雕花窗格把夜晚幽禁在那里,他的后背烙印树影、夜灯与窗格的花纹。 小鸦对我的转变虽然愕然,但也表示理解,并说秦帆不是什么坏人,只是脑筋直了点儿。也许以后我还会做正常的大人。说来讽刺,我跟秦帆唯一一起看过的电影竟然是《猜火车》。 “选择生活。选择一份工作。选择一项事业。选择一个家庭,选择一个他妈的大电视机。选择洗衣机、汽车、镭射音响,还有电动开罐器。选择小心保养自己的身体、低胆固醇和牙科保险……” 我心里大叫着我绝对不要这样,脸上仍然没有表情。他全神贯注,丝毫未曾察觉到我的抓狂。MP5的反光有一刻映出哥哥的身影,我扭头去找,但教室后面什么都没有。 他按下暂停键:“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事,继续吧。” 他却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如果你不想看,就直说吧。” 我还要假装,但他已经把MP5收起来:“我知道很多时候你都不想,你也并不喜欢我。我只是好奇,是什么让你必须这样吗?没人逼你的。” 我喜欢他的直抒胸臆,这省去很多麻烦:“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跟我在一起呢?” “因为我喜欢你,”他说,“这就够了,并且我想搞懂到底为什么……”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打了个措手不及,耳边甚至响起哥哥嘲弄的笑,尽管我知道是我的幻听。为什么你看起来总是那么悲伤呢?少年问我。他的声音清冽,把问题抛在明晃晃的正日阳光下。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因为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悲伤的。他一语点破,所以我再也无法假装。 “因为我很绝望吧,”我最终说,“你能不能给我一根烟?” 我知道他们私底下在男厕所抽烟,有些女孩子也在校外的奶茶店抽烟。我其实早就抽过烟,十分迷恋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但隔天就被哥哥发现,他不让我再碰那些东西。 他拒绝了我:“我不想当个坏人,但我确实有东西要给你。” 交到我手中的,是一包用纸包起来的不明物体。 “不用打开,如果做噩梦,就把它放在枕头下面……”他嘱咐着我,我不明所以,但还是收下了。 他忽然从桌子里抽出一堆抽纸,手忙脚乱地递过来:“你又流鼻血了!这个月第几次了啊!真的没问题吗?我有个堂哥以前也这样,后来做了手术……” 我静静听着,同时将纸塞进鼻子,吸满了血就再换一张。如此往复,血终于止住,他也冷静下来。上课铃叮铃铃打响,众鸟归巢。 第九章 25、 那天黄昏我回到租房。与以往一样,哥哥早就做好饭。我咬着筷子,想看他能忍到哪一天哪一步,于是刻意夸大与秦帆的恋爱。但他只是笑,把菜夹进我的碗里。他点评秦帆,说他比较无聊,但总体来说没什么问题,让我放心。 “那他喜欢什么类型的片子?”既然他能忍,我就偏要问这种问题。 他明显愣住了。也许他根本没有去窥探秦帆。他会尊重我的选择,我知道的,多讽刺。 “是跟你一样吗,哥?”我踩着雷区前进,“你不是说你替我去看了吗?那这种问题你应该要看得一清二楚吧?他是不是会跟你一样,喜欢在那种时候掐我的脖子,喜欢捂住我的嘴——” “寒寒,够了。”他蹦出几个字,周身气温骤然下降。 我根本没法停下来:“哥哥,你根本一点儿都不称职嘛。我听到好多小道消息,光是同年级的女生就有两三个偷偷去堕胎了……万一他也是其中之一呢?” “但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吗?”他居然反问我。话末不忘叫我好妹妹,叮嘱我记得把碗筷收起来。 我不再说话,机械地扒完碗里的饭菜,然后把碗筷收到洗手池,细细洗掉上面的油污。进到房间,拿出作业要做时,又想起秦帆送我的东西。刚拿出来,哥哥在我身后吃痛地抽了一口气。他脸色发白。 我靠近他,他摆摆手说有点不舒服。这很少见,他没有肉身,自然不会病痛。他也觉得奇怪,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到桌上的那包东西。秦帆在上面用堪比狗爬的字写,“祝你好眠”,最后还落了款。 他再朝桌边靠近两步,居然变得更透明了一点。我被吓得不轻,让他别跟过来,揣着那包东西跑下了楼。打开纸包,两张写满不明符文的黄色符咒映入眼帘。我哆嗦着四处找打火机,身上自然没有,因为我不抽烟。我跑去小卖部,当然不卖打火机。最后我从两个男生身上,几乎抢劫一样要来了打火机。其中一个开玩笑问我,你该不会要把学校烧了吧? 我目光直直,什么都听不进去,半晌才问,你说什么?另一个男生用手肘撞他同伙,两人心照不宣地快步走开了。 我在参天古树下纵火,烧掉那两张符文。火光冲天窜起,直到我的脑门。可我只觉得浑身冰冷。我回到租房,才发现急着出门,大门都没关上。我拉上铁门,哥哥站我右边。他没问我那是什么东西,因为初中时我已看过太多,他也看过太多。烧成灰兑水喝的符咒,贴在门头窗边的符咒……于他人是祝福,于我们是诅咒。 可我知道自己必须给他一个解释。因为我亲手将这诅咒带回家,尤其署名还是来自秦帆。 “你不该烧的。”他率先开了口。 “我不知道……不知道他给了我这种东西。”这话我自己听来都觉得很无力。 他走近我,我低头望着鞋尖。 “毕竟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甩掉我的绝佳机会。你没办法一直享受被溺爱的滋味,在我这里……又在别人那里,”他顿了顿,“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由你自己先斩断乱麻,我的妹妹果然很聪明。” 他仍要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最残忍的话:“不过寒寒,我确实没有想到你能做到这一步,你远远超过我的预期了。我以为那个小姑娘会一直天真下去,但她居然可以做到杀——不对,不该用这个字,因为我甚至都不存在,对吧?总之这很好,我替你高兴。你该再更狠心一点的,我知道你会的。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就都解脱了,小蛇。”他又叫我小蛇。许久不见的称呼,竟然是在这种场合。 我头脑空白,我争辩不过他。我只知道他说对了一点,我是该狠心一点。 我从他身旁逃开,躲进洗手间,反锁上门。虽然这个动作对哥哥来说没什么用,只要他想进来,他随时都可以进来。这只与我的决心有关。年轻时一无所有,除了年轻本身。我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表明我的决心,除了我的生命。 洗手池前的镜子有些松脱,我将边缘微微抬起,从夹缝里摸出刀片。是早就买好的,吉利牌。此前我仔细藏好,因为在鬼魂面前,很多秘密都无处遁形。既然他知道我的那么多秘密,为什么还要将我往外推? 我情愿我死在十七岁。哥哥可以浮在空中,凝视我生命的流逝,直到我与他完全平等地相拥。最先赶到现场的是小鸦。事后她说,她见我迟迟没去上晚自习,又通过那几个男生的描述,隐约察觉到不对劲,于是急急赶来。 洗手间的那道木门经年受潮,早已腐朽。平日我洗澡时,水老从底下的那一点儿缝隙里流出去,事后哥哥总会替我拖掉。血就是从那儿流出去的。小鸦勇猛,转身从走廊捡了块转头,砸掉松脱的门锁。 血噗呲噗呲在喷,小喷泉一样,美得诡异极了。伤口太大,形状像一只无间断凝视世间的眼睛。我躺在她的怀里,把伤口按了再按,告诉她没有关系,你看,伤口被摁住了,马上就要愈合了。她哭着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因为太绝望了吧,我说。 我说她不应该来的,她不应该看到这些,都是我的错。哥哥终于在天花板上方浮现,神情生动,堪比心碎。让我多看看那样的你吧,哥哥。我所求所愿不过如此。 他催促小鸦去打120,我求她不要打120,不要把事情闹大。我们本应是两条互不干扰的音频,直到小鸦用低吼结束这一切:“闭嘴!待会儿再收拾你!”她眼睛瞪得通红,泪水滴在我脸上,温热一片。 我好像夏天干燥的柏油路,终于得到雨水的滋养。我从眩晕里被拽回片刻:“小鸦,你跟谁在说话?” “我在跟鬼说话!”她愤愤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有个鬼一直缠着你不放!” 濒死之际,我竟被这命运开的黑色笑话逗得发笑。天花板继续旋转,仿佛天国的门。 第十章 26、 到此刻,答案应该显而易见。世上不止有鬼,还有一些能看见鬼的人。但我从没想过,小鸦和秦帆都是那极少数的一部分。原来他们来自一个替人看事的世家。他们私底下讨论过几次,觉得必须替我解决这个问题,于是才有了那包符纸的乌龙事件。 那一晚,小鸦禁不住我苦苦哀求,最终答应不打120。她用布条替我扎紧伤口,带我去医院门诊进行了缝合,所幸失血不算太多。 晚自习过后,秦帆也来了。我坚持要坐在沙发上,这也许能让局面没那么严肃,我猜。不知为何,气氛变得很像审讯。秦帆坐我左侧,小鸦坐我右侧,坚决不让哥哥靠近我半步。他只好靠在对面的沙发上。 “所以说……你们一直都看得见他?”我问。我必须搞清楚他们看到多少,又知道多少。 “也不全是吧,”小鸦声音沙哑,“但一直都能感觉得到,从军训那会儿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所以那些淤青——” 我用眼神恳求小鸦不要再说下去。秦帆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 小鸦犹豫再三,还是对他摇摇头:“没什么。” “我还是不敢相信,”我难抑欣喜之情,“你们能对我描述一下吗,比如他长什么样子?” “他妈的开什么玩笑!”秦帆不爽,“这玩意儿吸你精气,害你不浅!小寒你是被蒙骗了,要我说就该马上把他超度!” “他才不是什么玩意儿!”我转身看了看秦帆,又看了看小鸦,最后目光落在哥哥身上。 “他是……我哥哥。”我生平第一次能向众人宣告。我哥哥,这是我哥哥。 他猛地抬起头,与我视线交汇,似乎很意外我会这么说。他总以为经历过所有一切之后,我会对他避之不及,就像爸妈当初做的那样。 “等等等等,我有点捋不清了!”秦帆皱起眉头,“你不是独生女么?!” 哥哥于一片幽暗中终于开腔:“无论是拷问也好,质疑也罢,日后你们有的是时间来问我。但今晚寒寒需要休息。” “还‘寒寒’呢?你以为你谁啊!”秦帆嗤笑。 “但我们怎么能信你的话?”小鸦冷冷地问,“毕竟你只是鬼。” 这一问题直捅根源,掷地有声。周遭顷刻冷却,让人难以承受。我拉住她的手,轻声说:“没事的,小鸦。今晚是个意外……明天好吗?明天我会跟你解释的,你放心吧,我没事的。” 她表情柔和下来,只是摆摆头:“你总要说你没事……可你这根本不是没事。” 我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我点点头,告诉她我是认真的。她不再与我争,半拉半推,将冒火的秦帆带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末尾,那影子在墙壁上逐渐远去,还未彻底消失之际,哥哥从后方一把抱住我。 “好好谈谈吧,哥哥。”我抢先一步说。抢在他的道歉之前,在我的眼泪落下之前。 27、 我本意是要装作一个大人跟他谈判来着。我要告诉他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他的冷落无关。可我根本装不住,手很痛,心也痛,被他碰一下就片甲不留。他不言语,只是一直一直搂着我。我感觉自己的泪腺都已经枯干,意识到原来我们做了那么多次,只欠缺这一个真正的拥抱。 那路灯把阴影拉得好长,我希望夜晚更长,明天干脆不要到来。他的道歉跌入陈词滥调,我以为这是对你好……那所谓好的人生,就连鬼也难免被困入窠臼,以至于他要将我当做物品一样递给某个男人,任何他以为会给我幸福的男人。 那么说说实话吧,哥哥。 “实话吗?”他说,“真要听实话吗?” “嗯,说吧,说你根本舍不得我。”我侧躺身子,撑着脸看着他。他低垂眉眼,眼睫颤颤,好似黑天鹅的羽毛。后来他终于开口,声音轻柔,像房子里终于亮起一束光。 “寒寒,你不知道……其实我的想法一直都很俗套。我想赚很多很多钱,给你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无论是小时候你想要的雪人雪糕或那只圆珠笔,又或者是你每个生日的生日礼物。我也想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从草原到雪山,从山川到大海。就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些地方。我做过许多梦,鬼也会做梦,很可笑吧?梦见我们去看海,你穿着白裙子,踩在沙滩上。可上帝开了最坏最坏的玩笑,把我的筹码全都拿走,我在命运这张赌桌上根本无力出击。我没办法忍受自己像个无底洞,吸走你的所有可能性……不该这样。我的世界只有你,但你的世界本该更宽广。” 我一直抹眼睛,可眼泪止不住。 “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心的,但这份爱不能成为我伤害你的理由。过去这些天我伤害了你,我不会为自己开脱,”他说,“寒寒,你不该让任何人这样对你自己,就算是我也是一样。” “说什么呢,因为你是哥哥啊。”我用那只完好的手拉他。 他顺势牵起我的双手,用鼻尖轻蹭我的脸颊:“总之,我不会再说你要为自己而活。就当是为了我,去看看这个世界,好吗?” “你会跟我一起吗?不是那样的话我就不答应。”我呜咽着问。 “当然,鬼不用买票就可以坐飞机火车,这种好事怎能错过呢?” 我被他逗笑,又听他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自己是个吸血鬼,而不是普通的鬼。” “我原谅你了。你可以咬我脖子,”我指指自己的脖颈,“就这儿。” “然后我们长生不老。”他亲吻我的颈窝。 我对此深信不疑:“然后我们长生不老。” 第十一章 28、 之后一段时间,我不得不带伤上学,手腕缠了一圈圈绷带。小鸦替我在老师那里打了很好的掩护,说我的手臂是因为做饭被油烫伤,我缺席是因为吃到了不熟的鸡肉,食物中毒了。这一套说法编得天衣无缝,以至于我们感到十分得意,私底下傻乎乎地凑在一起笑。 我向秦帆提了分手。他说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情,比起这个,他更在意我的鬼哥哥是什么来头。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相信他,”他咬牙切齿地说,“鬼是会害人的。” 不怪他,毕竟他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许多人都去找他的外公看事,其中不乏被鬼魂困扰的人。拉活人垫背的鬼、冤死的鬼、执念太重而难以投胎的鬼……还有幼小无辜的婴灵。显然哥哥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为此他要开座谈会,参会人员有小鸦、他、哥哥和我。地点定在周日下午无人的教室。小鸦被他烦死,说有这功夫在家多睡一会儿午觉不好么。 “该怎么测试他有没有自主思考的能力呢?”秦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脸严肃地坐在课桌上,“图灵测试?” 哥哥倚靠在我的桌子旁,叹了口气:“拜托,我又不是机器人。” “啊啊啊他跟我说话了!”秦帆震惊,差点从桌上跌下来。 “白痴啊你!”小鸦扔过去一个纸团,正中他眉心。她又转身过来:“如果要追溯这件事的根源,应该要从……阿姨怀孕的时候说起吧?你能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她问的是哥哥。因着她的提问,哥哥陷入思考,手指关节在桌面轻轻敲击。 “不记得了。”最后他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算是人类,也没法记得那么久远的事。” “这么多年,就没有人要超度你?”秦帆插入讨论。 跟哥哥对视一眼,我不禁苦笑:“……我爸妈的表现很奇怪,不准我提起这件事哪怕一个字,就好像是……” “他们害怕我,”哥哥接上话,“与其说是超度,不如说是他们想从根本上除掉我,想让我灰飞烟灭。” 小鸦微微抽了一口凉气:“这也太恶毒了,不合常理。” “确实。”秦帆也赞同道,末了大大咧咧说自己要去撒尿。 小鸦翻了个白眼,目送他走远,压低身子说:“我有一个猜想,但是也只是猜想。” 我被她隐秘的语调调动起情绪,也压下身子。 “也许你们听说过,有一个流传很久的玄学常识。说不要去拜一些来路不明的神像,里面也许会居住着精怪或者小鬼。你在不知不觉中用阳气滋养了他们,最后他们变得更强大。” 我不太喜欢这个话题的走向:“然后呢?” 她感到我的语气变冷,急忙解释:“然后我又想到,在日本的传说中有八百万神明嘛,其中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地方神明,像是各地的土地神。如果没有人去供奉祂们,祂们就会失去法力,最后不得不消失。你们发现这其中的共同点没有?” 我十分茫然,只能摇头。 哥哥沉吟片刻:“我明白了,你是想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人。有人供养,所以我存在。” “没错!”小鸦猛拍巴掌,“你没能出生,或者是你出生但早年夭折,按照常理来说,这之后就要进入轮回。我们不知道在那个时间点发生了什么,但能肯定的是,那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导致你被强行留在人间。” “在那之后有人一直供养他,所以他才能继续待在这儿,对吧?”我终于跟上他们的脑回路,“但那个人会是谁呢……?” 哥哥盯住我,有一刻目光变得晦暗不明。我还没能抓住其中变幻,秦帆就回来了。他把话题的船舵驶向另一个方向,问哥哥道:“所以我们应该叫你什么?总不能跟着小寒也叫你哥哥吧?” 这倒是一个很新的问题。从前我都没想过,哥哥应该叫什么名字。爸妈会为腹中孕育的新生命辗转反侧吧,那时他们给他起了什么名字呢?可惜我不能去问他们。再者他们痛恨他,所以那名字已经不再被祝福,彻底变得没有意义。 至此,那场探讨存在的哲学会议变成起名大会。我们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最后哥哥也加入进来,但没一个是我跟他都满意的。最后小鸦跟秦帆都精疲力竭,把这等家事交给我们自己去解决。午后三时的教室,春天的日光懒洋洋地走。秦帆已经趴在课桌上呼呼大睡,小鸦舔着刚买来的甜筒看漫画,哥哥坐在我旁边。那是个靠窗的座位,他被晒得莹莹发光,从发根到睫毛都流转钻石的光彩。 我抽出一张稿纸开始画画,我知道我要永远铭记这一刻。我必须。 29、 这样一来一往,龃龉很快消除,小鸦与秦帆对哥哥的成见不再。多年后我把那归因于少年的心思大多澄澈。我与哥哥的小小世界终于有他人加入,不再是彻底闭锁的安全屋。秦帆总邀他打乒乓球,小鸦跟我就在旁边看小说。有时两个人上课上得饿了,也会跟着我回家蹭饭吃。 我见识到一个崭新的哥哥。譬如打完球回来他总要冲凉,尽管他不会出汗。冲完澡他便给我捏肩膀,他发尖仍湿,水滴在我脖子上,好冰凉的露珠。又或者大家都吃得心满意足,瘫在沙发上长吁一口气时,他言简意赅地命令秦帆去洗碗。秦帆要耍赖,与他迂回,但每每败在他的气势下……万事万物真令我有一种错觉,我哥哥其实是个普通人类,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我喜欢这种感觉。当然,夜晚的秘密就让它归于秘密。淤青不似往日那么多,哥哥已经知道分寸。偶尔有些难以避免的时候,我就将它们一一盖在衣物下。 第十二章 30、 又到夏天,汗液变得粘稠。垃圾在暗巷散发臭气,暴雨几场后,连江水都泛起浑黄的浪。沅城成为一个躁动不安的、肮脏的小镇。 夏季补习班开始,小鸦缺课了好一阵子。我联系不到她,只好去问秦帆。秦帆起初不肯说,后来在学校旁的奶茶店对我说起真相。是她爸妈正要离婚,但她爸把事情闹得很难看,紧咬着财产不放。 “她一定不会让我说的……”他吞吞吐吐,我知道还有隐情,催促他说下去。 “她爸是个混帐东西,对我小姨动手。警察那边呢,净知道搅混水……”他握着的塑料杯都陷下几分,“要不是有太多不方便,我真想给那混蛋揍一顿好的。” 原来小鸦当初会对我的伤痕那么敏感,也许正是因为她目睹父亲对母亲暴力相向。我一瞬间觉得无比心痛,她从来没对我说起过这些。与秦帆分开后回到租房,始终魂不守舍,哥哥察觉到我的游离:“寒寒,怎么了?” 我对他说起事情缘由。他的神色逐渐冰冷,好似一座冰做的雕像。如果说他展现在小鸦与秦帆面前的,是作为人类的A面,那么那时他的样子就是我最熟悉的鬼魂B面。 “你想帮她吗?”他的声音极低沉。 “我当然想啦……”我顿了顿,“可是要怎么帮呢?” “你只管说你的想法,”他说,“想,或者不想。不过我必须善意提醒你一句,也许小鸦不希望你插手她的事情。这是你擅自施加给她的好意,说不定并不会被她接受,反倒会觉得你破坏了某道边界。” 彼时我尚年少,不懂那话中深意:“为什么会这样?” “有的人痛得太久了,以至于沉溺在那种痛里,无法自拔……这也是有可能的。痛是他们感受自己存在的方式,你把那份痛也拿走,于是他们彻底一无所有了。”说到后面,也许他自己都觉得太严肃了,所以在我面前蹲下来,仰视我的脸。 “喔……”我仍然一知半解。 “总之现在的你不用想太多,”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尖,“你只管说你的想法,剩下的交给我。” 我不想被他当成小孩对待:“我觉得首先要调查清楚吧?是不是秦帆说的那样。” “很有道理,”他赞同道,“正合我意。” 沉默片刻我又说:“我还觉得,如果我们真要干点什么,还是得先跟秦帆说一声……没有别的意思!因为他也是小鸦的家人!” 他对我的补充忍俊不禁:“妹妹,你在心虚吗?” “没有!”我抓住他的手指狠咬一口,“还不是怕你又吃醋!” 31、 秦帆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的提议,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跟小鸦虽说整天打闹互骂,但实际上关系十分不错,尽管他们不愿承认这点。毋宁说,正是他们让我明白,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兄妹关系是什么模样。是两人互相挤兑对方,字里行间都散发着青春期特有的莽撞气息,没有一丁点的试探、含糊与拉扯。是绝不会把彼此当做异性看待,仍认为对方还是童年时那个满手泥污的玩伴,但同时又以各自的少年心事为圆点,画出一个绝不向对方敞开的禁区的圆。 后来我总在做一个无谓的假设,假如哥哥真的出生,我们会不会也是这样? 总之那个夏天我为拯救小鸦,竟生出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在我的原计划中,是秦帆担任情报官,我负责替他掩护,而哥哥作为杀手锏和智囊,引领我们走向最终的胜利。 只不过秦帆与我频频上门,都吃到闭门羹。小鸦根本不见我们,隔着门缝说自己不想见人。男人酗酒所以总不在家,而她的妈妈那段时间被气得回了娘家。 这下只好由哥哥出马,他避开小鸦的隐私,只跟踪那个男人。男人出门吃早餐,我与秦帆坐在同一个早餐店,哥哥飘在他身后看手机。男人抬脚去买烟,我赶紧擦嘴跟上,秦帆还在往嘴里塞包子,我忍不住朝他后背揍几拳。谁知他被豆浆呛到,剧烈咳嗽起来,一瞬间全店视线都投过来,男人也看向我们。 我立马与秦帆把脸埋进碗里。哥哥叹气,从我们身后经过:“你们等会儿再过来,我跟着他就行。” 男人突然打了个寒颤,因为哥哥正站在他背后。他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我跟秦帆赶紧跟上,没料想就是一眨眼,他们已不见踪影。 没辙,只好找个奶茶店打发时间。点两杯再便宜不过的奶茶,埋头做作业,有时候放空,也跟对方没头没尾地说两句话。 “我听小鸦说,你要去学美术?”他抄着我的数学作业,忽然头也不抬地问。 “啊……嗯。”我啜饮着冰奶茶,含糊其辞。 他停住笔,抬眼看我,隔一会儿才开口:“时间好快,好像上次我们一起放烟花还是昨天的事。” 那个夜晚,那个与哥哥品尝到伊甸园苹果的夜。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兴许是表情太僵,他把作业递过来:“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感叹一下。总感觉这段时间挺神奇的……认识了你哥哥,知道这世界上也不只是有坏鬼。” “那当然!”我大力点头。 不知何故,他匆忙移开视线,只盯着塑料杯上的水珠:“上到高三,我们可能就没时间这样说话了。但我希望……我们还是可以常联系。不是作为前男友,只是单纯作为好朋友的身份。” “你突然这么正经,我怪不习惯的。”我笑。 他也笑笑:“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我越过他的肩膀往外望去。玻璃门外的柏油路仍被晒得发白,蝉叫声浪潮般翻涌,好一番熟悉的光景,仿佛夏天永远都不会休止。彼时的我怎么会想到,那就是我们能拥有的最后的夏天呢。 夜幕降临,哥哥终于回来,并且给我们带来了一篓子的情报。比如家暴属实,男人在与酒友的谈话里谈到不止一次,并且对此十分自得。比如男人不止家暴这一桩恶行,并且还染上网赌,与陌生女人言辞暧昧,大言不惭地许诺道,一定会让她得到幸福,而小鸦的妈妈将“不得好死”。 说到最后,哥哥几乎是满脸厌恶,惜字如金地结束了对事实的复述。仿佛再将注意力停留于这个男人的丑陋嘴脸,也会令他浑身污秽。 “我会解决的。”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语气更是不容辩驳。 秦帆不曾见过鬼魂的B面,还想着有商量的余地:“光你一个人吗?那不行吧,不是说好我们一起——” “我说,我会解决。”他重申一遍。 秦帆蔫儿了。即便是他,也能看出哥哥的耐心已到极限。我知道他摸不着头脑,也知道这事没得商量了,因为哥哥无比擅长这个。鬼魂少有的特权之一,便是直掏人类的恐惧心理,使他们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有“上天”监视。 过去的那些年里,他有过一些类似善举。比如虐待小动物的人,跟踪并骚扰单身女性的流浪汉,他令他们不敢再犯。但他对我说过,他并不认为自己在行使神明的职责,因为没任何人或鬼能担任这种角色。他更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得值得夸赞,因为若是明处已经如此不堪入目,那暗处必定早就滋生太多黑暗。 “如果硬要类比的话,那么我就是在扶老奶奶过马路……”他的原话如此,“只是碰上了,于是帮陌生人一把。偶发的善意,不值一提。” 第十三章 32、 那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时隔多年仍然是个秘密,就连我与秦帆都不知道的秘密。哥哥认为人与鬼的事务有泾渭分明的界线,所以并不让我们参与进去。饶是如此,我对他的手法无比好奇。后来他经不住我追问,不置可否地笑道,其实许多人都是草包,随便吓一吓就要尿裤子。小鸦的爸爸也是如此。 七月末小鸦终于来上课,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把我吓好大一跳。不过风波总算告一段落,我从秦帆那里听闻,小鸦的爸爸选择净身出户,抚养权在妈妈, 这是最好的结局。但小鸦既然没打算提起这茬,我们自然要遵循她的心意。在她如以往笑起来时,我们终于可以放心。三个人默默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将现状维持下去。 夏日快到尾声时,暑期补习终于结束。黄昏把河水刺破,逼人的金色从其腹部汩汩流出。我与小鸦坐在河岸边,将石头一块又一块往水里投。她下巴搁在双膝间,一直专注地盯着水纹,以至于离别来得毫无预警。 “……我下个学期就不在一中读了,”她说,“我要去美国了。” 我停住手中的动作,想让她给出一个更详细的解释。但她只是疲惫地笑笑:“我妈昨天才通知我,我没得选。” 我哑然,背后的蝉鸣变得那么庞大。世界变得那么庞大,我不堪重负。 “这个夏天太奇怪了,它太长了,长得我以为不会结束。”她抬头望着天空。我们离那么近,我能看见她脸颊的绒毛,一颗饱满的桃子。 “没事的,你不用说什么,”她不看我的眼睛,只是拍拍我的膝盖,“我知道你们做了什么……很谢谢你们,我只是没找到机会说。” 我十分忐忑:“你、你怎么知道?” “我爸一开始说自己撞鬼了……喝凉水都塞牙、睡着了还被揍的那种倒霉,我能把这个理解为预告吗?”她笑笑,“紧接着就是正文,我不知道那个晚上他具体看到了什么,从前他根本不信这些。但那夜之后,他认为是神明显灵要惩罚他。他如果不按神的旨意办事就要遭殃。该怎么说呢,这很有你哥哥的风格。” 我惊叹于她的推理能力:“你太聪明了!” “不,是你们为我办了一件大好事。”她淡淡说道,“而我外公错得离谱。他太老了,所以才觉得鬼都是坏的,所以才会认为我妈离婚给他丢脸。也许鬼与神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我点头。 “但是小寒,”她顿住,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汇,许久才继续说,“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你认为你真的可以割肉喂鹰吗?好像这个比方不太恰当……我想说的是,你的身体总有一天会受不了的。人鬼有别,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的脸瞬间就火烧起来,被挚友看穿秘密并不好受。先是那淤青,紧接着是微博帐号的事,她对我的画风再熟悉不过,大概已经知道那就是我的帐号。并且在那之后她也真的见到了哥哥。她出众的推理能力早已经将这一串线索串联起来。 但唯有这件事,我可以给出确切的答复,我不愿再装:“我没有办法,因为我想要一直一直跟他在一起。” 她凝视水面的一只红蜻蜓。蜻蜓的翅膀近似透明,在夕阳的照射下,好像淡若无痕的血迹。过一会儿,她伸出左臂搂住我,也不讲话,只是用力搂了又搂。我被挤得摇来晃去,笑问她干嘛啦,她说:“那你最好要吃得多一点,长胖一点,这样至少健康……生命力茁壮。” “好啦,我会努力的。”我承诺她。 “也要一直画下去,”她史无前例地如此坦率,“我喜欢你的画,你有天赋,你不要放弃。” 我伸出右手也揽住她作为回应。我们嘻嘻哈哈,继续谈论无厘头的话题,以此来抵抗离别,抵抗那种黑洞般吞噬所有一切的不确定性。 “美国是不是很远?” “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吧。” “哇,坐得屁股都扁掉。” “扁成二次元的人了!” 于是在那个夏日,我以无泪的形式送别了我的天才女友。她有极其出众的逻辑能力,后来更是一路读到哲学博士,在异国的学术界大放异彩。我特别为她高兴。替她踢掉那块绊脚石,是我人生中做出的为数不多的正确选项。 她离开之后的那段时间,我常在课间操的间隙仰望天空,想象有一架飞机正离我远去,她也从小小的舷窗往下望,企图找我踪迹。但小镇的秋季天空那么辽阔,那么晴朗,更没有一个飞机场,让那架想象中的飞机留下线索一般的云,于是我的思念也渐渐断掉。 33、 这一楼回复评论。我没有忘记这是一个论坛,也没有在写小说。我会记得这些,会这么深刻地记得,只是因为我对记录有一种病态的执着。现如今我坐在昏暗的房间里,面前只有电脑发光,我在身边日记和画册堆成的尸骸之间走来走去,过往岁月悉数浮现。我多想真的再活一次,活在某一页的时光里。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如果这一切是小说或漫画该多好,我们轻易地活在某个世界,在光影或文字结束的瞬间消失。幕布黑掉,只剩观众或笑或哭的脸。 可是我真的活着。活着是残忍的,意味着你总要面对一种连续不断的真相。 第十四章 34、 少了小鸦,就是少了一个最重要的平衡点,四人同盟也再很难组起。我与秦帆很少再私底下见面。日子浑浑噩噩地过,每一日上课、吃饭、放学,没什么特别。耳边收到很不妙的消息,爸妈说要回来,陪我度过这段重要时间。此前他们也有过多次相似宣告,大多是因为资金周转不过来,所以我没当回事。 所以我没告诉哥哥,仍想与他在乌托邦的乐园里游玩。然而爸妈真的回来,我的想象宣布破产。他们先是将房子退租,声称要将我接回家细心照料,于是那个承载我、哥哥、小鸦和秦帆的回忆之地被毁灭了。 墙上贴了许多海报,大多是我们在镇上的小书店搜罗来的。如果作品太小众,也只好拜托秦帆帮忙打印。之后我们再亲手贴上。其中有我喜欢的科幻漫画《回忆爱玛侬》,也有小鸦喜欢的《千年女优》,而秦帆的是诺兰的黑暗骑士三部曲。至于哥哥,他对彰显品位这件事不太热衷,因此没有贴过任何一张海报。 我们曾经充斥着激情将其高高贴起,仿佛可以宣示自己的立场,并且永远捍卫,但那颤巍巍的老年房东一句“这些之前都没有”,妈妈便默不作声地跪在床板上,将它们都撕去。 回到老房子,回到那最初的梦里。只是这梦里加入爸妈两个陌生人,饭桌上冷结成冰。妈妈不善厨艺,又带回沿海的饮食习惯,我压根吃不惯。哥哥被排挤在外,无法再与我畅谈。好在他们不常在家,他们急于在县城奔走,看还有没有谁能助他们东山再起。 哥哥见我苦闷无法排解,于是趁他们都不在家,邀我去“游乐园”约会。沅城城郊有一片荒原,小时候他常带我去。说是荒原,其实是有房屋与游乐场的。早年有个姓张的暴发户,计划在此修建自己的“宫殿”,但中途因为涉黑而锒铛入狱,于是土地开发被搁置至今。 已经许多年没去,再次踏入荒原有些惶然。因为常年无人接手,此地早已长满一人高的野草。我打着手电筒,一步一探,艰难拨开迎面的草。现在这里已经是名副其实的荒原。 “已经清理干净了。”来之前哥哥对我打包票。 所以我因为放松警惕,被碎玻璃划伤脚踝的时候,他赶紧蹲下去查看伤势。“疼吗?是不是要打破伤风?要不我们回去吧?”他满脸自责。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骑了半小时的单车,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怎么可以轻易放弃。我当然是摇摇头:“没事,就是破了点皮。只不过你说的清理干净……” 他站起身,下巴朝着角落一处扬了扬:“我只能清理那些东西。” 手电光朝他所指的地方照去,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张泛着霉斑的床垫,因为受潮已经无法辨清其本色,床垫旁两三散落着注射针管。我瞬间了然于心,这种地方自然有许多鼠蝇之辈。瘾君子、流浪汉,说不定还有在逃人员。 “但这地方果然还是不适合再来,”他摆摆头,“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带我继续往建筑深处走。楼道里的蕨类植物疯长,迈腿过去便有无数窸窣的声响,除此之外就是绝对的黑暗,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恍然间我觉得这里好像深海。 在我更小的时候,我们行进在这些陌生楼道的深处,我只觉得自己陷入了某个被诅咒遗忘之地,要被它蠕动的复杂肠道彻底消化。那时他玩得灰头土脸,他不知道自己是鬼。他就跟其他好动的小男孩一样,幻想着成为故事里的英雄、骑士或国王,并把对应的女性角色交给我来扮演。 但我从来都不喜欢那些故事,这是我后面才意识到的。我无法想象自己会爱上一个生长于俗世的男人,用滥俗致死的腔调示爱,承诺会永远保护我,并且我也任由他来保护我。 我更喜欢现在这样。原谅我,哥哥,我才意识到自己对你的爱多么复杂。我喜欢我们无所事事,只是一直又一直游荡,在这蕨类沙沙作响的长廊里。你在此间游刃有余地沉浮,周身微暗的光也变得明亮。世事折戟沉沙,而你,一只水母的美丽鬼魂,只是抱拥我浮在所有一切之外。 我们翻过破碎的玻璃窗,终于来到游乐场。起先我们只是静静看着那些设备,落了灰,断了电,没一个能够运转。是有很多旧话要聊,比如哪一年在哪个地方的冒险,但若是让这场缅怀收尾于此,便显得太过平庸。 哥哥显然也这样想。他沉默片刻,开口说:“我不确定这个提议是否恰当……” 我很有兴致。每当他这样说,他绝对想出来了有意思的提议。 “我记得有一个房间放着汽油,”他说,“虽然不多,但足以让某个设施烧起来。” 这个提议中肯定有某部分吸引了我,否则我不会一口答应。你我都知道,蓄意纵火是犯罪,所以你没答应让我实施最后一步。由你来放火,算不算是自然现象?有如连绵的山火,人类无法匹敌的自然之力。 你从我手里接过打火机。自秦帆那件事之后,我总是随身携带打火机。我觉得自己好似一个要对抗人类文明的野人,最后的武器是火焰。火焰,唾手可得的力量,但没人会轻易使用它。因为人人都知道,火的力量必须限制在极小的范围内,不然难逃引火自焚的结局。 老实说,直到旋转木马在我们面前燃烧的那一刻,我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火焰冲天而起,熊熊燃烧,照亮半壁天空。我见过那火的小小尸体,即是冷烟花。如今火在我面前复生。如此美丽却是灾厄一桩,生机蓬勃却映照漫天灰烬。是我跟你的爱吗?我不知道,我想问你,我却没有问。我只是抓紧你的手,手心的汗将你浸湿。 第十五章 35、 纵火一事隔几天才传到人们耳中,因为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荒废土地上被烧掉一座旋转木马,所以连同学们都没有什么兴致去谈论。 这让我感到有点寂寞。生活没什么变化,每天只是按部就班地上学。有时能跟小鸦在QQ上聊几句天,知道她吃不惯那边的饭,但在努力克服。而我这边如一潭死水,甚至连画画都要偷偷摸摸。 每天最期待的是黄昏,因为只有到了黄昏,我才能够去画室待一两个小时。我将全身心都投入到画画中,常常因能力不足而丧气,但懊恼之余还是要继续画。我渐渐意识到,自己已脱离了当初的目的。现在我不只是为了哥哥才画画,更是为了画画这件事本身。 发现我常常不去吃饭,秦帆偶尔会给我带面包,也劝我去食堂好好吃上一顿。但那些时刻,我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只能看见眼前的素描纸。 本以为这样画下去就好。不会有任何外力来阻碍我,我只要坚定地画下去就好。但某夜我登上微博,收到一位粉丝的私信,告诉我,我被某个大画师抄袭了。按照她给的id,我搜到大画师K的微博页面,越往下划,血液越是冻结,耳根发热。 毫无疑问,我是被她抄袭了。从构图到色调,她都很聪明地“借鉴”过去。她将哥哥偷过去,起了别的名字,彻头彻尾地删掉我,令他与另一位陌生的男角色谈恋爱,而小鸦与秦帆做起他们的爱情背景板。 她何止是抄袭我的画,她是在偷我整段人生……当夜我反锁上门,在门缝边塞上棉被,不让光源外泄。我想自己解决这件事,所以没对哥哥说。我辛辛苦苦做出对比的长图,对她进行义愤填膺的声讨。直到天色见亮,我才顶着黑眼圈去上课。 那一天过得无比煎熬。我期待下课铃打响,回家就能见到她道歉的长文。所以下课后我直往家里奔,连崴了脚都顾不上,一瘸一拐地迈进房门。 ……她竟然不觉得自己是抄袭,反而发动自己的粉丝对我网暴。一条条毫无理由的咒骂消息弹出来,黑色的、粘稠的恶意从屏幕往下滴,我呆坐在电脑前,忘记自己坐了多久。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有什么值得她这样做,站在我的赝品中沾沾自得,甚至于要毁掉我的人生? 哥哥感应到我的波动,来到我身边。我沉默着,他站在莹莹蓝光中,将那些消息一条条看过去。暗夜寂静无声,只有鼠标在滚动。他恨不得钻进电脑,沿着网线将K扼死在她甜美的梦中,再登录上她的帐号,对所有人坦陈自己的罪行。他原话如此。 他气到极致,不怒反笑,显出鬼的偏执。那偏执也是极美的,不似我有人的肉身,所以这么臃肿跟狼狈。我如果要画,会将这一刻画在泛黄宣纸上,只需极淡水墨便可勾出他的眉眼。似笑似悲,是垂怜于对他而言唯一的世人,他妹妹。 但我阻止了他,他很震惊。我知道我的双眼已经遍布血丝,因为我只是微微眨了一下眼,就能感到眼球传来一阵突突的灼痛。 我费力抬起肿胀的眼皮,望着他:“你说过,人和鬼的事情应该分开。” 他的手许久停在我脸侧:“可是我看不了你受委屈,一丁点都不行。” 可是这个世界原本复杂,哥哥。 “哥,我很累,明天再说吧。”我搂住他的腰,脸往衣服里蹭。 他不再与我争执,只是陪我躺回那张小床。一个多么狭窄、安全的地方,铁笼子一样。他的手冰冰凉,覆在我干涸的眼球上,仿佛拥有魔力。我不再愤怒,径直坠入有他伴随的清凉梦乡。在那里青草凝结露珠,大地广阔,人们不因嫉恨而伤害彼此。但我们从未生活在那乌托邦。 36、 我没有放弃回击。我私信许多认识的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希望他们能替我发声。确实有一些人站我这边,但更多人是作壁上观,静待事情的变化,其中不乏曾与我频频互动的id。 没想到最后,是靠一位业内分量较重的大佬M结束了这场网暴。他与我互不相识,也并不钟意我的画。他站出来只是因为他看不下去。 “不希望有天赋的孩子被埋没,更不愿意真心热爱的人就此寒心。创作理应是一件好事,所以请抄袭者认清自己的丑恶,早日道歉。” 我至今仍记得他的这条微博。网暴的风向就此逆转。K不情不愿,但总算道歉,并且清空了自己的微博。 谈不上松一口气。我在日日夜夜的辗转反侧中,逐渐明白一个道理,网络不可当真。我深感疲惫,无谓的猜忌已经耗费我太多心力。我不愿再发布自己的画,那就像剖开自己给所有陌生人看。 我先是试探这个世界,然后又彻底缩回龟壳。龟壳里有稳定的一切,所有我需要的事物。那就是哥哥。就连鬼魂也会被偷走的世界,我逐渐认清它的可憎面目。 37、 忘记是哪天,也许是周日下午,天气雨。反正日记里这么写的。 我在空无一人的画室里,与石膏像对坐,企图搞清某个明暗面的交界。雨天的天光漫射,灯管又忽然坏掉,无法下笔令我泄气无比。不知何时秦帆站在我身后,我从白纸上的黑影认出是他。起初我只是下意识招呼他一声,就像以往一样。 但他一言不发。我继续画,他将我手腕用力捉住。我受到惊吓,画笔抖落在地。 他力道之重,我不禁低呼起来:“你有什么毛病吗?!” 他没有放手,脸色阴沉。我挣扎,他更使劲箍住我手腕。那刻我才懂得小鸦嘱咐,我真要多吃饭,不仅是因为我要喂养与鬼魂的爱,更是要抵御他人之犯。 他揪住我手,我只好顺势站起,被迫看到他沾水的眼睫,湿透的外衣。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很长时间内都不成一词。被寒雨冻的,或者别的什么。 “现在我都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最终他朝我宣告这一台词,像是要把戏剧推向最高潮。 我终于挣脱他,从地上捡起画笔。 他重呼我大名,要给我震慑:“我什么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我缓缓答。但我其实心里有数。我只有那么一个秘密,我将身家性命都交付给那个秘密。我只是不知道它从何泄露。 “你怎么能……?”他瞪大眼睛,“在那、那个晚上?” 与少年的烟花之夜,与此同时也是与哥哥的禁果之夜。我也将这大事件如实画下,只不过隐去前情提要,也隐去他在门外的声音。我理解他的愤怒,世人最怕被辜负真心一片。老实说他要将我碎尸万段都不为过。 窗外猛劈闪电,照亮他我的脸,我由此看见他脸上两道清晰的雨痕。之后我才知道那不是雨。 “对不起。”其实我在那夜就已经说过同样的话。我是真心而发。 他没有预见我会如此快承认,甚至不问他从哪知道、何时知道。心里预演的拷问如此快地流产,令一个来势汹汹的人失去所有气势。 他跌坐下去,椅子发出嘎吱重响。 心里难过,可我要担任一切坏人的角色。如果哥哥在……我不会让他此刻在。我早已知道小鸦的话之所指。是我强留他在人间,是我迫使他生长。我是他唯一的信徒,用自己的血与肉与爱供奉他的灵体。我不能再躲进他的怀抱,假装一切没有发生。 “那你想怎么样?”我问。 “是我想怎么样吗?”他反问,表情很受伤,“是你怎么能够!?” 我拉一把凳子在他身边坐下:“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与此同时他弹起:“我怎么可能知道?!……我以为、我只以为你是养个宠物之类的将他养着!是有很多人都在养小鬼!但我看他不坏,也就算了!” “养小鬼”几个字彻底惹毛我。我站起身,一步一步逼他到角落。距离暧昧,他惊人地迟钝,以为我跟他还有戏可唱。闪电又劈,我们被烙印到墙壁上,好似一对要接吻的恋人。他迟疑片刻,甚至要伸手来抚我的脸颊。但我真心想揍他几拳。我拧住他的手腕,一种以牙还牙。 “我说过我很抱歉,我是真心的。当时我确实不应该招惹你,在我根本不喜欢你的情况下。”我一字一顿,为的是让他听得更清晰,“但我哥哥从头到尾都没做过任何坏事,他帮了很多人,小鸦只是其中一个。他也不是什么‘小鬼’,这很侮辱人。我希望你道歉。” 他狠狠甩开我的手:“……为什么非得是他呢?我搞不懂,我他妈搞不懂!如果是其他人我也就认了,但他甚至不是人!他是你哥哥!” 我生平从来没有想过,这两句指控能并列在一起。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逻辑在狠狠打架。既然认定哥哥只是鬼,那为何又拿伦理纲常来压我一头?他究竟是在纠结什么?是我爱上的“人”是鬼,还是,我爱上的是哥哥? 我很想笑,但不愿吓到他,最终从齿间蹦出几个字:“那你滚吧。” 门被狠狠摔上,而后大雨滂沱。我站在窗边看,他白色身影消失在深绿色的步道中。又是一个春天,年月无情,径直在我们身上增长。那雨好大,宛若世界末日。我还要画,但根本画不下去。我边哭边用手肘擦去铅笔的印记,最后手上一片乌黑。我走进雨幕,坐在露天的体育场上。哥哥没来,所以我可以伏在自己膝盖上,放心大哭,把心呕出来地哭。暴雨之下,一个白色小点渐渐朝我走来。 “你怎么……干嘛回来?”我语塞。 他瘪着嘴,不愿同我讲话,只将雨伞倾斜过来。可是那伞的鱼骨已经被风吹得折断,压根派不上用场。我伸手去拉鱼骨,企图将它拉直。他就在台阶下,站如松木,手一直举着,被我的拉力带得微微摇晃。我觉得我们一定都被淋得好丑。想到那画面,我居然忍不住笑起来。他有点儿诧异,搞不懂我为什么还能笑。我用力拉了一下伞,但他臭着脸,纹丝不动。 最后仍没有人开口,我们并肩走进雨中。我低着脸,路过一处水洼,忽然呆住了。那水洼反射上方的一切,树叶、天空和铁丝网,也在某一刻折射出哥哥的身形。他又像好多年前那样,只是坐在树枝上看着。 水洼泛起很多涟漪,我的眼泪也混杂其中。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但我已经逐渐长大,明白爱上一个鬼魂的隐痛。 “怎么了?”秦帆走远几步,又折返回来。 我摇摇头,抹了一把脸,跟上秦帆的脚步。 ……那隐痛即是,在尘世中,他甚至没法为我撑开一把歪歪扭扭的破旧雨伞。 第十六章 38、 我尽量长话短说,因为我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 那之后我很快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大画师K在明面上狠狠吃了一亏,于是不惜一切代价,挖出我的真实身份——也许不用费那么大力气,没准她就是我身边的同龄人。 至此,学校贴吧里开始有人散布我的黄谣。紧接着有人跟帖,爆出我的微博帐号。我承认,身为未成年人,我一些画的内容是超出了界线。这也给他们将我肆无忌惮地踩在脚底的理由。以私德攻击少女,向来都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这一套行程行云流水,我很难不去怀疑这是K的复仇。毕竟她曾在小号里说过,要将我挫骨扬灰。 那些上窜下跳的雄性猴子们总爱看热闹,恨不得把这事说得人尽皆知,尤其是向秦帆说,毕竟我是他的前女友。我的身上就好像有他那么一个标签似的,“XX的前女友”。仿佛是生猪出栏时被盖上的蓝色印章,我能被吃掉,我能无害地被他们吃掉。 是很难忍受,但不至于那么难忍。升学在即,想要好好读书的人是大多数,爱嚼舌根的人就由他们去。这不是哥哥说的,这是我模仿哥哥口吻安慰自己说的。他要是知道这些,一定会绊倒这个又推倒那个,更会一路尾随到他们家里,带给他们一个噩梦般的灵异之夜。 我数次忍不下来,想要大叫,推翻桌椅,跟所有人都打一架。但我必须得忍,为了哥哥。要是因为打架被叫家长,难免会让爸妈知道一切。他们不会让我好过,更不会让哥哥好过。秦帆倒是替我打了一架,听闻此事我赶去教务室,他正在挨骂,背对我比了个耶。 “白痴吗你。”在医务室,我用碘伏替他擦眉毛上的伤口。 “痛痛痛!”他龇牙咧嘴,脑袋往旁边躲,“我就是听不下去他们那样讲你!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手中的棉签停了片刻:“谢谢你……不止是今天。” 他的脸正微微抬着,躲开我的直视,侧眸过去。窗外春光何其狡猾,趁此时钻进他眼底,一片荡漾的碧绿湖泊。 “那天我不该那样说他,”他忽然开口,“只是所有事情都……太超纲了。你没事吧?” 我转身丢掉棉签,假装没被某阵没来由的悲伤击中:“你是指什么?” 他支支吾吾道:“就是这些跟那些,所有的一切。” 微风吹起纱帘,我顺势望出去,操场上的少年少女们纵情嬉闹,春天如同一个永恒的梦。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一切都会过去的,像水一直流过去,而我们就像河底的石头……水会一直流,一切也总该有过去的一天吧。到那个时候,我们就长大了。”最终我只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风暴逐渐平息,总有新鲜故事涌进年轻人的心房。但那些视线……那些碎语时时刻刻地困扰着我。我想了很久,决定把自己所有的画都打印出来,藏进抽屉最深处,然后注销微博。 卑劣的K就此宣告胜利。 39、 学期过半,爸妈终于宣布一个重大消息:他们又要回到深圳打拼。 爸很高兴,声称这是“东山再起”,在饭桌上也为我倒一杯酒。叔叔阿姨ABC,一群我不认识的嘴脸,轮番敬酒,陈词滥调也在彼此嘴里递来递去。祝潦倒的男人能早日在江湖里闯出个名堂,祝被小三的女人早日挣回男人的芳心,祝生不出的夫妻早日从送子观音那儿领来一个男婴,也祝我爸妈能赚得盆满钵满……祝金钱至上,祝欲望横流,祝丑恶永存。 我不堪这乌烟瘴气的氛围,借口去上厕所,中途还不小心踢翻几个绿瓶子。回来时,哥哥居然停在门边,饶有兴致地指指耳朵,又指指里面,示意我不要进去。于是我停在门边听。 是叔叔B,那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开腔:“……要我说,老颜,你这一生值得,弟兄们几个都是很佩服你的!你随便去问谁,没有人不竖大拇指!” “老颜”是他们对爸的昵称。 “确实!来,喝喝喝!”叔叔A说。 一轮激情的敬酒之后,气氛沉寂片刻,有着尖细嗓音的叔叔C说话了:“老颜,我还真不敢夸你,这么一把年纪了走出去还有小姑娘追的,多夸几句都怕我婆娘动心。” 他们哄堂大笑,阿姨D接话道:“是哦,你们怎么只要一个?要是有个儿子,还可以跟我姑娘定娃娃亲,你们是不知道现在的姑娘,有多花痴哦……” 面对这满堂恭维,老颜终于说话。他太高兴了,喝得太多,竟然把他们对我保守多年的秘密讲了出来:“……这要问我老婆,当年我们是有个儿子的,都快生了!” 妈嗔怪的声音插进来:“那不都怪你?!到处招花惹草,当时真没想跟你过下去!” “那最后怎么没生呢?”阿姨A的八卦之心仍然旺盛。 我从门的缝隙望进去,妈本来酡红的脸因为这个问题变得灰败几分。 “情绪不好,跟他吵架撞到肚子,于是只能打掉了。”她的声音逐渐冷却。 门内的人们面面相觑,老颜伸手去揽妈,好言好语地劝:“算了老婆,都过去了,寒寒现在不也很听话吗?” 她情绪上来,不吃他这套,一把打开他的手:“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你儿子呀!都已经那么大,有鼻子有眼的,最后只能引产出来呀!护士不让我看,怕我难过,我身上痛得要死,怕他们马上就要把他扔掉,只能偷偷跑去看……” 他脸上挂不住,也只能对兄弟们露出一个讪讪的笑,意思是“女人就这样,你们懂的”。 哥哥想拦我,但没拦住。我猛踹一脚门,本来想说点什么,但大人们的视线如激光交错,生生将我切割。我感受到难以承受的阵痛,只好转身逃出去,逃进连绵无边的春夜里。 第十七章 40、 我们躲在衣柜里。我又过呼吸,好一阵喘不上气,四肢麻木,几乎要痉挛。哥哥连忙找来纸袋,示意我用它罩住脸。 “乖,寒寒,慢点儿吸气……对,就是这样……不用担心,我们没事了,你没事了。”他慢慢抚摸我的背。 终于缓过来时,门外爸妈的争吵一浪高过一浪,吵得我头疼。他怪她在酒局上给自己丢脸,她指责他让她失去自己的儿子。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听到自己的气息很虚弱。 “在我还很好奇的时候,”他把纸袋扔到一旁,“大概是你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吧。我翻到妈……我可以这样叫她吗?感觉有点儿奇怪,总之我翻到她的日记,里面把一切都写清楚了,不止是这件事。” 所以他早就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算了,这问题没有意义。”我连呼吸都在绞痛。我曾追问所有人这个问题,可我没有意识到,彼时我的天真对他是无上残忍。 “寒寒,你活得越来越像我了,”他伸手摸我头,“你后悔知道真相吗?” “我当然不后悔……但那时你怎么知道他们会说这件事?就好像你有预知能力一样。” “一种鬼的预感吧。”他淡淡笑,“那么虚伪的一群人,把客套话都说完之后,在酒桌上还能吹嘘什么呢?当然是怀古伤今,感叹人生中的百般遗憾。就好像歌曲在气氛最高的副歌之后,也该来到寂寞的桥段。不过我倒也没有百分百把握,我只是在赌,赌他们对这件事到底还有没有愧疚。” “那你觉得……他们有吗?” 他只是笑,是宠溺,也有几分黑色的讥讽。那笑显得很远,他仿佛站在大雾之中,眼色冷峻。我又问了一个蠢问题。 门外的争吵声逐渐高涨,我在黑暗里流下眼泪:“哥哥……你累吗?如果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呢?我放手是不是会更好?就像小鸦说的那样,是我把你留在这里,让你没办法去过新的人生。我好自私,我不应该这样……只要你说想走,只要你说,我不会再像以前那么幼稚了……” 你只要扣下扳机,我任由子弹射穿自己的心。 可你没正面回答我,你从来都没讲过你要走。 “从前我会担心你,”你顿了顿,“但你长得好快。从前还是那么小一团,像糍粑一样被他们抱在怀里,到现在你已经可以自己处理那么多事情了……” 你伸手在密闭空间划出一道光痕,末尾缀着七彩流光:“你不知道,人类的时间是多么奇妙的概念。因为对我来说,它不存在。或者说,时间本身就不存在。” “什么意思?”我以目光极力捕捉那道流光,但它最终湮灭。我们重新归于黑暗。 你沉思片刻:“很复杂,但举个很简单的比方。人们认为时钟在走,并用它来衡量所谓时间,比如吃什么,是否该睡觉,又或者是不是应该下班……而实际上,它只是人为创造的机械,是一把尺子,人们将它发明出来,只是用它来比照此时自身的状态。时间也是如此,因为人们需要这样一种工具,来确立当下自己的位置,所以才有过去、未来和现在。” “听不懂啦……”我被你的话语绕进去,不再哭泣,转向哀嚎道。 “我只是想说,我从不觉得累,因为我远在时间之外。”你忽地抬起我的手背,为我在无名指上画出一个光环。我也效仿你,但我什么都画不出来。你笑,捉住我的手。 你继续说:“更多时候,我只觉得悲哀,因为我无法与你共享这份时间。不是你强行将我留在这里,我只是想看时间在你身上怎样发生。许多鬼都过得迷迷糊糊,因为他们失去这世间的参照物。但我不一样,我是那个比较幸运的鬼,我有对我而言唯一的锚点。那锚点就是你,寒寒。” 我还要说点什么。我们太投入,竟然没有听见妈夺门而入。她发了疯般四处找我,没找到我,于是把桌上的书全推下去,最后又拉开抽屉,画作散落一地。 是你吻我,你按住我小腹要进入我,你倚靠在门边看我,春风吹拂你少年面容,但你灵魂的底色已如枯萎花瓣那样老。她是对自己的罪行讳莫如深,以至于年年月月都想着未曾诞生的你,与我有无比相似面容的你。不然的话,她怎会一口咬定画中的人都是你?不然的话,她怎至于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 41、 自那天起,世事彻底翻覆。我被停课,被领去看医生。但医生们的诊断结果令他们失望,我再正常不过。他们转向求助神婆,然而沅城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以前认识的那些骗子早就不在。 最后他们竟然找到秦帆的外公,他的外公早已不看事,还是看在我与秦帆是朋友的面上才愿帮忙,多讽刺。 车在山坡上颠簸,爸在驾驶座,妈坐副驾驶。她时不时警惕地瞥我一眼,生怕我跳车。哥坐我旁边,握住我的手,所以我完全不害怕,害怕的人是他们。 至此我终于明白他们究竟在怕什么,那些年他们带我看医生看神婆,今朝今日宛如过去的情景重现……原来他们从来都不是怕我幻想出一个哥哥,他们太知道自己手上有血,他们是怕多年前的鬼魂会对这个家庭穷追不舍。 我示意哥哥向上摊开手,然后以同样角度将自己的手迭在他手上。他不止手指纤长,手掌更是比我大上一圈,只需要轻轻一握就可以包住我的手。我想到海獭,海獭妈妈与自己的孩子也会这样。海獭宝宝刚出生时不善水性,于是妈妈总是仰卧着抱住它,在波涛汹涌、危机四伏的大海上。 我们也这样手掌迭着手掌,在颠簸不止的山路上。 “有我在,没事的。”哥哥捏捏我的手。 我忍不住笑,与他说话:“哥,我们只是觉得我们好像两只海獭。” 妈这下彻底扭头过来,面容惊恐,嘴唇的血色全无。我也冲她笑笑,我已经没什么好遮掩。他们在前座尖锐地指责彼此,而我只是一心一意地想着海獭的事情。 终于到达秦帆外公的住处。放眼望去,一栋平常的农村自建房映入眼帘,四壁以白色瓷砖与水泥墙砌成。年月过久,那面白色瓷砖的外墙早已泛黄缺角。外墙下,有两只鸡正在啄食水泥地上的吃食,一位身形枯瘦的老人正在不远处的田地里拔草。见我们来,他抱起一捆草走近,示意我们进屋说话。 爸妈叫他张公,见面便送上烟酒。张公虽一头白发,但精神十分矍铄。他将礼物一一回绝:“有什么之后再说。” “好好好。”爸忙不迭点头,“那您先……” 张公的视线落到我身上。爸妈走近张公,同他耳语几句,他的神色逐渐凝重,示意他们走进里屋说话。 门被反锁上,只留我跟哥哥待在客厅。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门,不知道张公会拿出什么家伙来对付我们。 想了又想,我只能很没胆地提议道:“要不我们跑路吧。” 哥哥以手指拂过神龛供果,又捻起线香的灰闻了闻,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神龛四四方方,高高在上,供奉某位我不认识的神。烛光微微跳动,他靠在神龛桌边,不像人们闻之色变的鬼,倒像是爱玩闹的神仙下凡来了。 他对我勾勾手指,我便走近他。他拉住我一只手:“他们来,是为了要找办法消灭我。但是放心,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的。” “那你打算怎么做?” 他拉近我,替我挽起耳边碎发,又凝视我好久,像是要永远记住我。最终他开口说:“但在这之前,寒寒,我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这是一个很残酷的问题。” “嗯,你问。” “要是你必须从爸妈跟我之间选一个呢?”他顿住,“别那么看我,我不是要杀了他们的意思——” 我打断他:“但是他们要杀了你。” “鬼怎么会被杀死?”他笑我傻,“……鬼顶多只会灰飞烟灭。” “都是一个意思。”我神经很紧绷,生怕他们随时从门内出来。 “我是说,如果你选我,我接下来做的事情,会让你彻底认清他们的真实面目。你愿意这样吗?你会知道所有的真相,但真相对你来说是难以承受的,甚至也是没必要的。因为他们是你的父母,你没必要知道那些他们做过的龌龊事。”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又跟不上他的思维了。 “因为我要威胁他们,”他冲我狡黠地笑,“要逼他们投降,放过你跟我。” 我醒悟过来:“所以你是要我跟你私奔。” “不是的,我要逼他们离开这里……那样你可以画自己想画的东西,考你喜欢的大学。你还记得以前你怎么说的吗?考上大学,租一个房子出来住——” “都那么久的事情了!”我感到耳根发热,连忙让他闭嘴。那还是初三毕业那年我说过的话,他居然一直记得。 他最后说:“不论你做出什么选择,只有我会知道,所以你尽管选。” 而事实上,这个问题对我而言,甚至都不能构成一道选择题。人生这么多年,一直、始终、全部是你。 第十八章 42、 在我做出那道关于人生的重大选择题后不久,里屋的门被一把推开。如果我会武功,此时一定会摆出迎战姿态,但我只能木木站着。爸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身后跟着泪流满面的妈。他们经过我时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张公挥手让我进去。哥哥很诧异,想跟我一起进去,直觉让我拦住了他。 我走进里屋,首先看到一排古朴书架,像是张公自己手工制作,占据了整面墙。他两手撑在桌上,正在看手边的八字。 我轻轻带上门,他忽然叹一口气:“我听我孙女说过你这件事。她打电话来,好说歹说,说问题在你父母而不在你,总之不让我插手。” 这倒大大超出我的意外:“什么时候……?” “在你父亲联系我之后。”他转过身来,“我已经六十五岁,这辈子替人看过无数事。算流年,合姻缘,普通人一生无非也就是这些事情。像你们家这种情况,我这把年纪是头一回碰到。我想插手也没有能力,这话也是我刚刚跟你爸妈说过的,他们要解决这件事情只能另请高明。他们不听,认为我是不愿意帮忙。” 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他们说话不大好听,我替他们向您道歉。” 他只是摆摆手,白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知道他跟着你们过来。” “我不太懂您在说什么。”我佯装无知,想试探他究竟还知道多少。 他不回答我,将那几张纸卷起来,“有些事你父母没同你讲,他们以前造过孽,跟我也要遮遮掩掩,不愿坦诚,这事更是难办,没法办。只是写几张符有什么用呢,治标不治本。” 看来就算是爸妈,也不愿意将家丑外扬。亲女儿与鬼媾和?面上蒙羞的事情他们绝不会做。 他坐回桌前,从茶盘下摸出一副老花镜,细细擦拭镜面。过程中,他似是无心地停下来,“执念太重从来都不是好事,姑娘。也许你是一片好心,觉得那一位可怜,没能做你们的家人,这么多年更没有一个落脚点。但人有各自的业力,种什么因、造什么业,都必然会感召相应的果报。你没办法替你父母还债。” 光下浮尘跃动。我知道他其实是煞费苦心,否则没必要对我讲,还送我一道护身符。但他所做一切,未能令一心要撞南墙的人改悔。 最后他将我送出门。与爸妈一脸的苦大仇深不同,我已深知自己心之所向,因此感到无比畅快。我坐进车里,爸骂骂咧咧地踩下引擎。事没办成,他竟然将烟酒明晃晃收了回来。 张公站在车外,我心中十分羞愧,摇下车窗与他道谢告别。他面色凝重,只是微微点头,目送我们离开。也许那时他已经知道我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车刚往回开不久就抛锚,爸猛踩一脚刹车,我差点撞到前座。他下去查看,发现车胎不知被谁扎了。 “真他妈撞鬼了!”他恶狠狠地点燃一支烟,看见我正在一旁发呆,便朝我逼上来,“是不是你干的好事!妈的,一个个不让我好过!” 这当然不是我干的。但经他这么一提醒,我倒是后悔了,后悔不是我干的这件好事。我一言不发,他仍瞥着我,也许他想将我千刀万剐。妈来劝他,他甩开她那只软绵绵的、要缠住他的手臂,开始拿出手机拨号码,并很不耐烦地踢着那只坏轮胎。 遥遥山路上跑过来一个人影,立在我们眼前。我很意外,但知道这不是巧合,因为从刚才起哥哥就不见了。 秦帆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喘气,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叔叔阿姨好!” 妈朝他打招呼,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解释说,自己来看看外公,听到外公说我们刚走不久,于是追上来,想搭个便车。 见车子坏掉,他提议我们去附近的某处废弃厂房坐一会儿。爸一时叫不到人,路上也拦不到车,于是只好听从建议。 爸妈在前,我小声问他:“你为什么会在这?我知道不是你说的那样。” 他倒是从来都不卖关子,“你哥之前联系我,说你们需要我帮忙。” 我眼见爸已经一脚迈进厂房大门,“怎么帮?” “他要上我身,”他压低声音,“……所以等会儿无论我说什么,都不是我自己在说话,你别被吓到了。” 第十九章 43、 那间厂房年代已久,水泥地面皲裂,杂草四处丛生。顶上的雨棚破烂,漏下星点光斑。哥哥坐在一堆高高堆起的水泥管道上,已等候我们多时。 爸举起手机四处找信号,最后停在哥哥脚下。哥哥微微俯身,触碰他的手机。那台手机随之黑屏,无论他怎么按都打不开。他拉来一把破椅子要坐,哥哥跳下来,趁他坐下的时机把那椅子抽掉。他重摔在地,颜面尽失。 一连串的黑色事件,我与秦帆都看在眼里,知道是哥哥所为。 但他看不见,胸中的无名火只能是愈烧愈烈。他已毫不顾及自己在外人面前的形象,开始口不择言地辱骂我与妈,更对妈上手:“都他妈是因为你!当初信什么歪门邪道!” “你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东西!你把我推到流产!”妈梗着脖子冲他喊回去,冷不丁吃了他一个巴掌。 我去护妈。他双眼血红,一只手掐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握着手机,往我头上猛砸,“你又来凑什么热闹?翅膀硬了是不是?画那些玩意儿你不嫌丢人?干脆别读书了去做鸡!” 秦帆想走过来拦他,但猛地停住,自喉间发出一声异响,不似人类之声。他不再动,微垂头,好像被突然关机的机器人。不知过多久,他再度动起来。先是轻轻转动手腕,又将足尖立起,活动几下脚踝,他极有耐心,像在做运动前的拉伸准备。 万事俱备,他终于迎着我的视线抬起脸来。我看到我最熟悉的笑,是他,是我哥哥。哥哥朝我走来,在我身边停下。他的嗓音依旧带点儿沙哑,但比以往更真实,彻底侵占我从耳到心的每一寸领地。 “……原来做人是这种感受,好重,你太辛苦。”他轻轻说。 我埋下头,眼泪滴进水泥地的缝隙。 爸跟妈在那边陷入扭打,是极为丑陋的成人世界一角,但又是好平常、好令人厌倦的怨侣一对。他们根本没察觉到事态有变,比方说秦帆已经不是秦帆。 哥哥冲他们拍拍手掌:“麻烦停一下,我有话要讲。” 两人根本听不到。他只好上手,从背后扭住爸的手腕,将他两只手锁在一起。 “你个兔崽子他妈的干什么!”爸吃痛,难以置信地大叫。他努力往后扭头,想看清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知道我是谁吗?”哥哥问。 爸听出那声音不同,更想扭头来看。但脖颈的活动范围十分有限,哥哥又故意不给他看到。最后他只能徒劳地在原地打转,很像是一头拉磨的驴。 哥哥笑眯眯,跟他一起转圈:“那就给你三秒钟猜吧。三、二——” 妈惊恐失色,她也许猜到什么,但仍然不敢坐实那份猜想。毕竟所有一切都太超出她的认知。她冲爸使眼色,想让他服软。她在这时竟然又跟他结为同盟。女人头发长而见识短,这是老颜的人生信条之一,因此他从来不会听她说什么。 “你让我猜?我让你吃不了兜着——”他嗤笑。 话音未落,哥哥朝他右边的膝盖猛踹下去。第一下,他硬撑。第二下,他摇摇欲坠。第三下、第四下……他终于受不住,哭嚎道:“大哥,你是我大哥,你要我怎样?” 哥哥彻底不笑,鞋尖在他膝盖后蹭着,蹭出泥黄色的印记。秦帆一路跑来,白鞋上沾许多泥土。 “跪下去。”哥哥冷冷道。 爸猛跪下去,水泥地一声闷响。哥哥用束带捆住他双手,然后站起身,依旧在他身后:“你不知道我是谁,但是我知道你是谁。” 哥哥报他的生辰年月日、大名与户籍,以及家庭成分。再说到他曾经记恨过某某,参加过几场斗殴,伤过谁谁谁,如今又是与哪个陌生女人有染。哥哥对他们的发家史如数家珍,其中不乏灰色地带。我才知道爸妈的钱或多或少都不干净。原来我被那不洁金钱养育至今。 如此一来,他彻底满脸满身的冷汗:“好汉饶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马上在深圳提车,也有一套房子……” “我对这些没有兴趣,”哥哥示意妈站在他面前,“你妻子知道我是谁,她会告诉你。” 妈的五官剧烈震颤着。许多字词滑过她的唇角,全都崩塌,一场惊天雪崩。 爸跪着,抬头望她。她极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望了望他,又望住哥哥。许久,她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他是……他是我们的儿子。” “不,”哥哥笑了,“你大错特错,我不是你们儿子。但你姑且继续说下去,说你当年做了什么。” 她一语不发,泪成两行。 “说啊!”哥哥踩住爸的后脑勺。 死一样沉默。她突然跪下,朝哥哥重重磕头,磕到额头流血,从双目间流下。但她似乎已经毫无知觉,只以惊悚的、非人的速度继续磕下去。她如梦呓般喃喃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留你下来,我不该舍不得你,我不该请人做法留住你,我不该……” “错!大错特错!”哥哥目眦欲裂,“重新再来!” 她望着哥哥,显出一副梦游者的木然神色。爸的脸被踩进泥土里,正发出沉痛呻吟,这声音仍能没能唤醒她。 “都是妈的错……”她的嘴巴机械张合,始终复读同样话语。我忽然无比害怕,那张脸一直都是如此空洞吗?如果我从她双眼望进去,会不会里面什么都没有?在那外壳下等待我的,只有一条无比空旷的、血肉蠕动的通道,四壁始终回响同一句话。她有错,看似担责,实际是惩罚。因为孩子从来都无法拒绝母亲的悲伤、痛苦或乞怜,若是稍不留神,就会被那扑天盖地的黑色诅咒吞吃下去,认为并非母亲有错,只能转向攻击自己的存在。 她简直像一个披着母亲外壳的诅咒怪物, 哥哥已彻底失去耐心,松开那只踩着爸的脚,走到她面前:“你不记得是不是?那好,我来告诉你。你怀胎八月,发现他出轨,与他大吵一架。他推你撞到桌角,你生下死胎。你不甘心,请那时很有名的陈仔来做法。他声称自己法术强大,能让家庭和睦,你的男人也会回心转意,保不齐你们的经济也会好转……你听信他的说法,将自己刚生出的死婴给他。三年之后,你又生她。” 我已浑身冰凉,觉得自己好像死人。 “陈仔炼小鬼,你知不知道!”哥哥怒喝,“你真以为是上天赐给你们幸福!” 爸脸埋在土里,发出近似动物的哭喊。 “你又有什么好哭?”哥揪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你是最没有资格哭的人,你最好就烂在这里,烂在土里。不过我现在允许你抬头看我,听清楚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 哥哥向我走来,勒住我的脖颈:“这本应该是一场挟持,我要用人质跟你们交换我的条件。” 妈仍然空洞,血在脸上流。爸的眉目沾了许多土,使劲抬起眼睛望着我们。 “你们可以站起来。”他说。 没人动身,哥哥松开勒住我的手:“但后来我发现,没有人可以充当人质。因为你们不爱任何人。你不爱他,你也不爱她,你们又真的爱她吗?……否则你们怎么会这么多年要折腾她,就为了你们每天能睡得安宁?” 爸以手肘撑地挪过来,贴着他的鞋磕头:“儿子,你放过她吧!你要我们怎么都好!” 他露出无比厌恶的表情,抬起脚,避开一队正在搬运食物的蚂蚁。蚂蚁排成长长一队,搬走几近融化的糖块,大概来自在这里玩闹过的孩童。蚂蚁终于走掉,他右脚放下,碾爸的每根手指。 没用力,但他说:“你再那么叫我试试看。” 爸顿时噤声,他蹲下去,捏住爸的脸:“我不是你们儿子,但她是我妹妹。所以,我要你们忘记今天这一切,今晚就回到深圳。你们要在金钱上尽职尽责,尽全力抚养她,直到她在这一层面完全自由。到那个时候,你们滚得越远越好。至于你们要跟谁乱搞,赚什么脏钱,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怎么样,是不是很简单?我相信你们,毕竟你们除了这个也没其他擅长的了。” 爸的脸在他手间被挤压变形,点头如捣蒜。 “最后一点,”哥哥指指自己,“秦帆跟她都是被我要挟,对今天我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听明白了吗?” 第二十章 44、 离开厂房,我与哥哥在初夏山坡上走,走了不知多久。草地浅绿,蓝紫色野花拂过我的小腿,有点儿痒。他摘花来送我,别在我耳边。我用草编一个指环,推到他无名指上,总算也回送他一个戒指。 紧接着黄昏降临,声势浩大。云从地平线开始燃烧,半壁天空都沉沦,犹如世界末日。在另一半天空,夜色正初现,是澄澈的铅灰色。我们坐在进城的公路边,分食同一根烟。平时他不让我抽,但这不是平时。风温吞吞从我四肢穿过。我仰头望天空,浑身都轻飘飘,以为自己要飞起来。我想,要是这道路永远没有尽头。 走得很累,于是进到附近一处孤零零的小饭馆。城外正开荒施工,加之工友常来,灰大。他用纸巾擦桌子,擦完两张纸,纸仍黢黑。 我们点两份猪脚饭,分量很大。我连一半都没吃完,全让他吃掉。 “还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邻桌男人没分寸地搭话。 他笑笑,不说话,端起盘连最后一粒米都扒进肚。吃完饭,仔细擦嘴,把纸巾迭好扔进垃圾桶,他才说:“我们走吧。” 进城就到车站,人来人往。我们站在人潮中,看起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对兄妹。但我们之生与死、虚无与存在,映照着这方人间,足以使所有人感激自己所拥有。我嫉妒他们每个人可以这样离别,是下个季节下个节日下个城市见,过了今日还有明天。 “我该把身体还给他。”他说。 我想了很多,最后竟然只是想问:“饭好吃吗?” 他替我整理衣衫,又摸我的头发,这才答我,“嗯,好吃。比以往任何一顿饭都好吃。” “那我们待会儿……”话音未落,我被他拥入怀中。长达一世纪的拥抱,胸膛深处的鼓点强有力,他借他人心脏为我谱写的告白。我在听,我全都听见。后来我们终于肯解绑彼此,走到淡蓝色冰冷长椅上,等秦帆在上面苏醒。我没说完的话是,那我们待会儿见。 秦帆睁开双目,如大梦初醒,首先哀嚎好累。话没说完,他竟也流鼻血,我把备好的纸巾递上。 他鼻孔插着两张纸,四顾自己身体,忽然侧头看鞋:“这是什么?” 白鞋一侧有血迹,已转为淡褐色。我与你对视一眼,都知道那是什么,妈磕头时血滴上去。但我只能对他撒谎:“是你的鼻血。” “喔!”他恍然大悟,“你们的事情都解决了吗?我怎么在这里?” 不能对他说内情,只用一个伪善结局骗过去。我们与父母达成和解,他们送我们进城,又马不停蹄地回到深圳。他没觉出其中破绽,只是一再嚷着好累。他不知道你用他身体做出何等壮举,只当是因为被鬼上身,所以格外疲倦。你夸他身体素质不错,说来日请他吃饭,但我们现在要回家。他带着他的天真与无知,点头,搭上公交,他带着那白鞋上醒目的血。 我们回到家,做那件事,令你我都愉悦的事。末了我躺在巨大空虚里,夜是淡蓝微凉,令人愉悦的凉。所有事物都那么远,包括白日一切。你赤身替我拿水,水在杯里,倒映我眼睛。我没办法忘记他们受辱的眼睛。毫无尊严的,贪生怕死的,赤裸的动物本能。人是否都会变成那样,我好怕人,也怕自己变成那样。爸爸、妈妈,这两词从我辞典上被永远删去。从此我痛了只能叫你。哥哥,哥哥。 45、 有时我也会从头开始读这贴子。回忆行至中期,笔触越来越重,我已经忘记开头如此轻快。对你的爱好似一场狂热癔症,伴随无休止的震颤与高热。高热前先会感到冷,骨髓中窜过冰蓝色火焰,之后身体轻飘飘,如堕云端。 割裂吗?其实不。长大成人,不就是这回事。人生仿佛许多选项排列,仿佛有得选。然而,真有得选吗? 窗外好像已经落雪,有时听到广场上的小孩嬉闹,更多时候只有黑夜沉寂。我在这里写,不知道喝掉多少罐酒,也不记得自己多久没睡。古人讲,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没有那种雅韵,只有键盘窸窸窣窣,像在踩雪。我是否也可以讲,这来自我心里大雪之声。 46、 一切仿佛又回到正轨,上学下学。高三快到,我向老师了解美术专业的相关资讯,花费令人咂舌。爸在电话那头装模作样,说钱不是问题,让我尽管去学。我时常惊愕于成人的恢复能力。不知他们是真的翻篇,还是只是让自己尽力不再回想。 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惶惶。也许一切始于那天,那天之后我得知真相,对这个世界产生巨大的不信任感。 我各处查阅资料,想为自己打造一个末日背包。哥哥没笑我的想法,反而为我出谋划策。最后我们终于敲定,选择二十五升的登山包,这个容量对我的体格来说刚好。物资清单有:能量棒等方便食物、打火机、多功能应急手电、几瓶饮用水、医用急救箱、锅具炉头与气罐等……当然,我在夹层偷偷放进张公送我的护身符。虽然它不会攻击哥哥,但我总觉得会惹得他生气。 装备终于添置完备,我看到这个鼓鼓囊囊的背包便觉得安心。现在无论是人祸如他们,还是天灾,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46、 学期末,妈忽然打电话来,是哥接的。他们打我电话,有时他故意先接,仿佛宣誓主权。爸妈待他生疏有礼,甚至让我觉得好笑。但更多时候我不想跟他们讲话。那次妈打电话,我一如既往逃避。 沉默片刻后他说:“知道了,我会跟她讲。” 电话挂掉,他将手机递过来:“你要不要打回去?” “什么事?”我迟疑地接过,“是什么坏事吗?” “也不是。”他摇头。 我疑惑,回拨过去。原来是这么回事,妈说接下来就是高三,加上我要参加集训,所以不如趁这个暑假好好玩一下。她有熟人在泰国做导游,可以带我们自由行。 “你可以叫上小鸦跟秦帆,”她那头声音嘈杂,“钱都由爸爸妈妈出,毕竟我们一直都没时间带你出去玩,你觉得呢?” 这个条件实在诱人,我一时无言,与哥哥对视。 她好像明白我的踌躇,“我提前跟你讲,是因为办护照跟定机酒都还要时间嘛。总之你们慢慢商量,但记得不要太晚……” 通话结束,我将手机放回桌上,缩进椅子里,转向求助哥哥:“你觉得呢……?” 他看出我动摇,于是把话说下去:“他们总不会要害你,而且还包上秦帆跟小鸦的费用,也许他们是真的想赎罪。” 我没接茬,他问我在想什么。 “……那我们三个人岂不是要定三个单人间,好奇怪喔。”我仍想得入神,“小鸦会不会问我,为什么不跟她订双人间……” 他揉我脑袋,熟悉的兄长之举。指尖如水,又拂过我脸庞。 “你跟我,一个单人间真的够吗?”神色很单纯,他故意的,根本是扮猪吃虎。 第二十一章 47、 实属难得的是,小鸦与秦帆都答应了邀约。我从未想过,在经历这么多之后,我们还能相聚。或许上天愿意给我最后一点仁慈。商量后我们决定兵分两路,小鸦直接从美国飞去,我跟秦帆则从国内出发,最后在清迈会和。那位熟人导游在曼谷,我们选择先不去找他,这样我们可以在清迈自由自在地待上两天。 第一次出远门,很兴奋,有很多想带。光是衣服都难以抉择,好在都是夏季衣物,轻便又不怎么占地方。预计在泰待上一周,不长不短的时间,但家里只有大行李箱,稍显累赘。 最后我拿出刚买的登山包,没想到它会这么快派上用场。除去无法过安检的部分,哥哥建议我保留一些可以应急的装备。 出发当日晴空万里,我跟哥哥首次出行。秦帆上了飞机便蒙头大睡,大约兴奋一整宿没睡着。舷窗外云海茫茫,哥哥的侧影映在窗上。他在看云,我在看他。我迎着日光努力去看,只觉越看越不真切,如梦亦似幻。蓝天白云与他轮廓交迭,在心房暗室里渐渐显影,命运赠予我一张双重曝光的胶片。 旅途劳顿,但终于见到小鸦,冲刷一切疲劳。我们叽叽喳喳说话,吵得秦帆捂住耳朵狂奔。第一晚我跟她睡同一张床。来之前我本来打算订三间单人间,但哥哥对我说,跟小鸦见面很难得,不如跟她多待一会儿。 我也赞同他的建议,于是改为一间双人间与一间单人间。 她说起关于自己的事,在大洋彼岸的生活,新房子新语言新人生。而过去的一年我心力交瘁,没什么能对她说。她很敏锐,察觉到我的沉默。 “你困吗?”她轻声问。 我摇头;“不困,我能抽支烟吗?”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的?”她盘腿坐起,面色惊讶。 得到她的许可,我拉开门,靠在天台上点燃烟。夜色轻轻,被灯火编织的薄纱笼罩。我的声音也飘进这层纱里。 “不记得了,一直觉得很累,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侧头掸掉烟灰。 “下午见到你就想说,你看起来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但总觉得是我想多。”她靠在床头,暖黄的床头灯光洒在她发间,如细碎金箔。我笑笑,心里已隐约知道,人生许多路只能自己走,连复述那些故事都让我疲倦万分。 秦帆与哥哥在隔壁大约也在聊天。待到第二天我们醒来,都不约而同大打哈欠。好在清迈的时间慢,我们随便找一家咖啡店吃饭,吃完便四处逛逛。路上的行人骑车来往,有人在轻哼不知名的歌,晚霞是淡粉色。 秦帆伸了个懒腰:“怎么办,不想回去了!” 他说出我们的心声,就连哥哥也沉浸在这番景色里。过往于他太过沉重,但异国卸下他的重装。在这里,一切都是陌生而全新的,他终于不用做一个龇牙咧嘴要保护我的鬼。我们流连于夜市,买新奇的饮料来喝,我让哥哥喝第一口,他被酸得直皱眉头,我哈哈大笑,笑完知道自己完蛋。 果然他神色一敛,趁他们看地摊上的小物时,低头同我耳语几句。小鸦再回头找我们时,哥哥已拨弄起旁边摊位的发箍。 “你脸怎么这么红?”小鸦很关怀地凑过来,“晒伤了吗?” “啊?”我下意识摸脸,果然滚烫,“是吧……” 秦帆又看到了什么,很兴奋,冲去更远处。小鸦匆匆叮嘱两句,跟着他一起去看热闹。人潮涌动,我与哥哥并肩走,他的话犹在耳边。我勾住他的手指。其实他没说什么,他只是说,很久没看到你这样笑。 第二日我们去大象营。在这里,游客可以换上传统的克伦族服装,近距离接触到大象。解说为我们介绍大象的相关知识,之后便是给大象洗澡,互动与玩耍。 其间有只小象宝宝特别顽皮,卷走了我一只拖鞋。与她交涉无果,她甚至跑到象蓬,就是不愿意还。我很无奈,这时哥哥轻巧跃上她的背,轻轻拍了拍她高高举起的鼻子,如同哄一个顽皮的小朋友。 小象居然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放下鼻子,我趁机拿回拖鞋。小象并未为失去玩具沮丧,用鼻子来蹭我,又蹭蹭哥哥的脸。她看得到他。 我心都化掉,觉得很酸楚。 48、 还要说海。我们到曼谷后,去格兰岛看海。海的蓝是渐变色,通透如一块翡翠。大海无垠,我们看海,原来海是看不完的。哥哥与我走在沙滩上,我穿一身白裙,脚底沾满沙砾。他当年的梦境竟然成真。 我忽然转过身,面对他倒着走。 “寒寒,这样很危险,”他护住我,“小心一点。” 我笑,又拉住他的手转几个圈。直至我们走到一处无人椰树下,我踮起脚亲吻他。风拂过我跟他,棕榈叶在头顶窸窣作响,我离开他的嘴唇,在我们咫尺之外,海正汹涌澎湃,仿佛世事就将如此永恒下去。他的目光绵长缱绻,以至于我感到疼。 不知何故,我已经浑身颤抖,也许是海太广阔,让我想到无边人生。我只能将心声尽数抖落。 “我真想死在这里。”我轻声说。 他眼瞳微震,要禁止我说傻话,但我不管不顾地说下去:“我真想死在这里,就现在。哥哥,我说认真的。海太蓝了,我好心痛,海怎么可以这么蓝。” 当年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现在我才明白。海太蓝,爱太重了,一切都太浓烈了,我怎么可以这么爱你。但你当时就已经听懂我孩子气的告白。你什么也没说,只是搂我进怀。 小鸦的叫声远远传来,让我们过去,她拉了一个路人帮我们合照。三、二、一,茄子。太阳很烈,我们都笑得有点儿狰狞。相机里没有你的存在,但我会将你画上去,就像以前那样。 回程大巴上,车载音响竟然在放《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先是白人大叔跟唱起来,司机也轻声哼唱,并鼓励大家一起嗨。秦帆嗷地一声就加入进去,小鸦觉得丢脸,将正在读的书往上挪几寸遮住脸。 车里气氛高涨,许多只手臂举起来打节拍,此起彼伏。《My?Heart?Will?Go?On》失去原有的悲情腔调。蔚蓝的海在车窗外时隐时现,它暂时将它那种能撕碎一切的自然之力隐藏起来,于是晴空万里,不见恶兆。我侧过头看你,但你已望着我。 你指指自己的胸膛,又指前方的车载音响。爱尔兰哨笛再度吹响,你用唇语对我说。 我、心、永、恒。 好狡猾,你先我一步讲。 第二十二章 49、 我常常劝自己写到这里就算结束。如果是某部电影的尾声,也许它会这样处理:画面从回忆中切出,回到现实。如今的我拿着那张照片凝视许久,笑笑,将它放回桌上。镜头最终定格在照片上方,四人的笑脸,无与伦比的夏天。记忆停在最美好这帧,此时画外音响起,交代一种最被众人期盼的未来。 之后我们回到沅城,就这样平稳地度过高三。我考上某所美院,哥哥与我一起上大学。再后来我走入社会,被日常的琐事困扰。人鬼终究有别,有时我也会觉得爱他爱得有点儿累,所以发帖来分享这段故事。 毋宁说,这一直是我打心底最期望的那种结局。 《黑客帝国》里有红与蓝两种药丸,选择蓝色药丸,便继续与那美好的谎言相拥;而若是吃下红色药丸,从此只能生活在真相中。 我起初想以红色药丸继续止痛,于是发帖哄骗自己,也骗了你们,我很抱歉。但请原谅我吧,原谅一个与自我拉扯许久的人。我曾寄希望于这种书写,但未曾想,它彻底撕裂我如今生活。往日扑面而来,我毫无还手之力。 有没有让鬼魂变成真人的办法?其实是没有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纵是如此,这问题从始至终贯穿我的少年生涯。我曾经苦苦追寻这种点金术般的存在,但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办法? 你们可以选择止步于此,就在这里服用红色药丸。 至于如今的我,除了服用那颗等待我已久的蓝色药丸之外,我别无选择。 50、 妈的那位熟人导游给足我们自由,开车载我们去市区各处游玩,到点就带我们去吃饭。他让我们叫他历哥,墨镜焊在脸上似的,又总穿一条沙滩裤,上面印许多棵绿色椰树。跟我们讲话时,他会微微抬起墨镜。我看见他眼旁有道疤。 在曼谷最后一夜,分别即将到来,因此气氛酸楚低迷。历哥特意给我们空间分别,帮我们点酒,之后知趣地离开。我们说很多话,小鸦破天荒抱着我哭,我眼泪也掉下来。 到第二天,小鸦最先走。我醒来,另一张床已空。她做事总是很有条理,趁我睡熟早把行李收好,然后就这样,悄悄走了。我盯着床发呆。哥哥出现,我们静静坐了一会儿,他搂我到他肩头。 眼见时间不多,我开始收拾行李,却怎么也找不到护照。秦帆已经在门口敲门,我放他进来。 “怎么了?”他见我焦急。 “你有没有见过她护照?”哥哥替我问。 他挠头:“我没见过啊。你拿出来过没有?” 我将背包翻来翻去,现金跟证件都在,除了护照。简直是不翼而飞。时间已经快来不及,我只好让秦帆先坐车去机场。我边推他走,他边回头:“你自己在这里真的没问题吗?” “我再找找,实在不行我就改签。”我说。 送走他后,我从手机里找到历哥的号码。他在那头安慰我,说这事常有,也好办,去找当地警方挂失,让我别急。 “时间来不及了。”我盯着墙上的时钟,狠狠撕咬嘴皮。 他不假思索道,“那就先改签吧,没事的。我这边还有点儿事情要忙,十五分钟之后我来接你。” 挂了电话之后,我在屋内走来走去,急如热锅蚂蚁。哥哥蹙着眉头,替我又检查一遍背包。他知道我的收纳习惯,虽然没有他那么严谨,但我从来不会搞丢任何东西。 “太奇怪了……”我蹲下去甚至把床垫翻了个遍,“怎么会不见呢?” 退房时间快到,保洁阿姨已经在隔壁清理。我只好把背包整理好,在大厅等待历哥到来。他比口头说的到得更早一点,我坐上他的车,他这回没戴墨镜,从后视镜里瞥我,问他们是否已经离开。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他见我没心思说话,也就不再引话题。车停在一处别墅外,怎么看都不像警局。我警觉起来,不愿下车。 “这是我家,”他看出我草木皆兵,关掉引擎,“我不会卖了你的。只是这个点该吃午饭了,你现在急也没有用,还不如先吃点东西。” 妈在电话里让我放心,我将信将疑,只能先跟他下车。屋内很杂乱,桌上却放花瓶,插着我叫不上名的应季鲜花。他在厨房捣鼓许久,端来一盘海鲜炒饭。 他在旁等候许久,我终于肯下第一筷,立马就被苦到吐舌头:“好咸。” 我把盘子推过去,不愿再吃。他不信邪,用勺子来试,结果做出同样表情。 “哎呀你看我,昨天晚上喝太多酒,手抖了,”他试图以玩笑消解尴尬,“别吃了,我去给你倒杯水。” 哥哥此刻正在从内到外排查这间房子。这里太安静了,连屋外他养的大狗都不叫。饭实在咸得要命,我接过他递来的柠檬水猛喝几口。放下水杯,他注视着我。桌上的花瓣凋落几片,声音极轻微。他拾起几片,在手心一一捻碎。 那就是我记得的最后画面。 再醒来,雨声如注。我在陌生房间内,第一眼对上哥哥目光,然后我感到浑身很痛,尤其脸颊。 “……寒寒,你痛吗?只有这样……才能叫醒你。”他面容痛苦,周身透明,几近消失。我立马从床上翻起身,他指向桌上,那儿摆着一张名片。 陈历,这是所谓历哥全名,后面跟着一串手机号码。涉猎事项十分模糊与诡异,从办证到帮忙搬家。我浑身冷透。陈历,陈仔。 “我从抽屉里找到他的名片,他水里……应该是下药了,”他忍剧痛说,“你睡过去之后,他搬你进这里,另外秦帆打电话给你,但是那时你已经昏迷,他说他离开酒店时看到她……他们早就在酒店楼下等着……”他掐住自己的脖颈。他很痛,他在努力不让自己叫出声。 我很快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妈,但这怎么可能呢? “陈历呢?陈历去哪儿了?”我极力唤回他的神智。 “时间不多……”他指指窗外,“如果你要去……不,你不要去,太危险了。” 我控制不住自己音量:“开他妈什么玩笑!到底在哪!他们在哪!” “沿着这条街走,尽头的白色房子……”他的声音快要听不见。 冲进雨幕前,我从厨房拿走一把剔骨刀。 第二十三章 51、 曼谷的雨大得发白,冲刷一切所见之物。白色房子上锁,我抓起砖头砸碎玻璃,从一楼窗户翻进去。感谢雨,他们没有听见我的声音。一楼无人,我静步到二楼,在旋转楼梯处停下。灯光昏暗,人影绰绰。 “怎么样了……?”焦急踱步,是妈的声音,我确信无疑。 “师傅在做法,”来自陈历之声,“我们只要等。” “以前你也是找的这个师傅吗?”她问。 “是他。要不是你当年太急,不愿意等师傅把法做完,不至于如今这样……”他点燃一支烟,吐息之间说道,“男人的心就像野马,根本回不来的。你那时还不如就跟我,也不吃这些苦……” “说那些有什么用呢?”她影子在墙上定住,似在苦笑,“总之就像我说的,这一次必须了结。” “心真狠,”他咂舌道,“没必要做那么绝吧?再说……真要做成古曼童卖出去了,卖出去是高价。你就装作不知道嘛,反正也不是你真的儿子,他都没出生。” 她任他为自己点烟,“你们男人不懂的,我怎么忍心卖出去,我心痛……以前是我做错了,我不能一错再错,而且我女儿全被毁了……” 我听不下去,出现在他们面前。 “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你们!”我嘴唇战栗,扬起刀。 她扑通一声跪我脚边,又要演同一戏码。 我高高举刀,她与她的情夫同时尖叫。刀起刀落,沾起她的碎发。她从刀旁缩开,泪水沾着发的碎屑滚下来。雷滚落,极白极亮。我俯视她,雨水自我周身滚落,濡湿她的眼睫。你真的痛吗?我想问她,你真的有愧吗?但我没有时间。我从木地板上拔出刀,直奔向走廊。 走廊尽头坐着他们请来的师傅,要把哥哥毁于一旦。我闯进那间咒语嗡嗡的血红房间,所谓师傅正跪坐在蒲团上,哪管他能不能听懂中文,我怪物一般嚎叫,持刀让他滚开。 我砸碎肉眼所见的所有烛台与神像,最后从正中间抱走哥哥。直觉告诉我那就是他。不是那座金黄色婴孩塑像,而是在它之后,那个小小的木盒子。 妈跟陈历冲进来,师傅用泰语同陈历飞快说着什么。陈历仍想让我冷静下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是想对他好,也对你好。” 我一只手牢抱木盒,另一只手持刀,为自己开道。灯光昏暗,但他们贪生怕死的卑劣神色一览无遗,我冷笑出声。陈历试图夺刀,他笃定我不会杀他。烛光照亮他额间疤痕,我确实不会杀他,我将刀转向自己脖颈。 刀锋进我皮肤,已经沁血。我自己感觉不到,是从他们表情看出。我一步步往前走,他们一步步后退。 在逃进漫天大雨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身后两人,尤其是她。她疲于这场对峙,靠住楼梯,浑身破绽。她知道自己已经败露,再也无计可施。好一个以赎罪作诱饵的惊天骗局,实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更是他们对我与哥哥的全方面围剿。 “……妈。”我突然出声,嗓音暗哑。因我的呼唤,她的眼睛被点亮片刻。那残烛一般的目光在我身上飘摇,企图找到攀附之处。 我一字一顿,亲手摁熄她的目光:“你从来都不配被这样叫。你是个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你们无可救药,不如去死。” 无论身后是怎样出格的叫嚣辱骂或哭喊,都无法令我再回头。我侧身撞开大门,雨腥味剧烈翻涌,世界展现出它本来面目。 52、 从那天起,我与哥哥流离于曼谷雨季,开始漫长的逃亡。 逃出白房子后,我从陈历家里取回背包。哥哥很虚弱,但仍强撑着替我找到他的钱夹。好在现金够用,我从便利店买来许多速食,又到户外店,凭记忆填补一些空缺用品。任何涉及到登记身份的活动都能让他们找到我。因此我不能住酒店,也不能去警局挂失护照。 雨一直下,我冷得浑身打颤,紧靠哥哥坐在铁皮垃圾桶旁。起初我想告诉他,白房子里究竟里发生了什么。但他示意我不用再说下去,他已经猜到。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忽然失衡,朝另一侧滑落。我赶紧揽住他,可力气太小,他已经倒在雨中,彻底阖上双眼,像坠地的白色飞鸟。 我拼命摇晃他。不知过多久,他终于再度睁开眼,神色迷蒙,但看到我便很本能地笑。他吃力地抬起一只手,触碰我受伤的脖子,嘴唇微弱地张合。我听不见,凑到他脸边。 “疼吗……?”他气若游丝,坚持用手掌替我敷住伤痕。 “不疼,一点儿都不疼,”我抓住他的手,“你感觉怎么样?” 他凝视着我,很久没说话。我趴伏在他双眼旁,里面倒映深蓝雨幕,雨幕下方是无限小的我。这便是我的全世界,是我唯一容身之所,他的眼眸。他微微将头侧向我,眼角因此淌过一滴雨水。 “回去吧……寒寒,”他劝我,“我已经……没办法再保护你。” 我拼命摇头:“不可能,我要带你一起回去。”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答应她……” “不是你的错,”我哭起来,“不是你的错,哥哥。是她太无耻。” 他不再与我争辩,只颤颤巍巍伸出手,替我擦掉泪水。可是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怎么擦也擦不尽。 已经不太记得如何度过那段时间。很多时候我们躲在暗巷雨棚下避雨,霓虹灯牌总是摇摇欲坠,在雨中偏斜着,有一两个字母闪烁,直到不再亮。夜里生冷,衣服干了又湿,贴在皮肤上让人难以忍受。在雨里沤得太久,我感觉自己闻起来像条死鱼。 哥哥靠在我肩头,身体轻如羽毛,发丝间散发雨水冰冷的气味。从前他做我保护者,现在轮到我保护他。 他如流砂般塌陷、消逝。虽然速度缓慢,但我知道他真真切切地离我远去。一股强大力量正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睡吧,说不定睡醒我们就到家了呢。”我多希望他能在梦里听见我的话语,虽然我们已经没家。 第二十四章 53、 湄南河旁边的游船灯火通明,码头边的天铁下方有流浪汉聚集,但他们不欢迎外乡人。再往前走又是很着名的夜市,号称曼谷之眼的摩天轮在雨中旋转,上面总坐满许多情侣。许多时候我无心看夜景,因为每夜都在迁徙,要找当夜入睡的地方。总是睡不安宁,有蚊子、保安与陌生男人来骚扰。 几乎没怎么犹豫,我决定剪掉头发。找一间无人公厕,对照镜子,用剪子贴住头皮,一瞬间脑袋很轻。只是我手艺不精,剪得坑坑洼洼的,好似被狗啃过的野草。 哥哥出现在我的身后。他已经很少出现,大多时间沉睡在木盒子里。我让他帮我剪我看不见的后脑勺,他一寸寸往后面摸去,手劲沉稳。 “怎么样?”他终于剪完,我从镜子里看他。 他靠在洗手池边笑,那笑很苍白,“就像一颗小土豆。” 我抱住木盒子,又牵住他手。我想对他说,我很厉害。在他睡着的那些时间里,我经过一番顺藤摸瓜,在华人的介绍下找到当地一个蛇头。他愿意以两万泰铢的价格送我回国。虽是惊天高价,但我总算能回去。我也做到很多从前不敢想的事情。我一个人睡,与野狗对峙,斥退流浪汉。对于活着的万事万物,我已经毫无畏惧,大多不过要我命一条。我唯一怕他不在。 那么多话,无从讲起。他说他好累,想要休息。 “明天就要走,所以今天我带你去坐摩天轮。”我话音未落,右手已空空。他没有走,他只是回到木盒子里,我能感受到。 钱所剩不多,但我仍然买一个摩天轮的座位,抱着宝贝盒子,荡漾在曼谷高空。湄南河仿若一条宽宽的蓝色丝带,为眼前这个明艳多彩的城市打上蝴蝶结,然后出售给游客。升到最高点,前座后座的人们嬉笑,扒着玻璃,不安分且贪婪地享用这高空美景,如舔舐蛋糕顶上最易塌的奶油尖。 哥哥,我以为我已忘记怎样哭,但我终于放声大哭。曼谷上空,无人在意我的哭声回荡。我从座位上滑落下去,紧抱住木盒子,你婴尸安眠之处。盒子四角硌得我肋骨生疼,我不愿放手。人病尚有人医,那么受到重创的鬼呢?我该找什么医院挂什么科,才能让你起死回生? 54、 与蛇头打交道前,我曾提心吊胆,以为他们都是一群亡命之徒。后来发现大多人虽然踏在灰色地带赚钱,但仍想活命,看起来是再朴素不过的普通人。倒是在他们看来,我很奇怪。因为他们接到的活计,大多都是从越南、老挝或中国边境入泰的,没有要从泰国回去的。不过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反正司机也要回到边境,不如捎我一程。 彼时我已经被热带阳光晒黑,又一头极短的发。我称自己是个男孩,没有人怀疑。我坐上车,司机又问我为什么要去中国云云。第一遍是泰语,我没听懂,但猜到是类似问题。他用英文再问一遍,我便回答道,因为我杀了人。 他哈哈大笑,也许是认为我很幽默。但从某个角度来说,我没有撒谎。我确实杀了人。那个天真无比的自己,我将她彻底杀死。 回程的路意外平稳,车上除我与司机之外座位空空,所以没有警察来查,最大意外只不过爆胎。老天多可笑,总在奇怪的地方放过我。要过边境时,我就躲进后备箱。那时我总会想到跟哥哥一起躲过的衣柜。 一路北上,终于到达越南芒街市。司机问我是否停下来吃饭,我摇头拒绝,惶恐多停留一秒事态就要生变。于是他径直驶向北仑河。下车眺望,我们所在一侧是芒街市,另一边便是广西东兴市。两边土地都正被开发,掘土机将地皮挖得乱七八糟,乍一看此岸与彼岸并没有差别。国境之间原来是这样模糊,只是毫不起眼一条河。 坐上黑船前,司机陪我抽最后一支烟。他问我,你真的杀人了吗?我看着他,是个黝黑的小个子男人,再普通不过一张脸,爱在车内放很劲爆的DJ音乐。你真的想知道吗?我反问道。他耸耸肩,不置可否。我知道他并不在意,我们终于到达这里,他当然感到一身轻松。 我紧抱雕花木盒,跳上船头。因为全天候二十四小时与它形影不离,所以被他问过很多次它的来历。他怕我是个毒贩子。现在我终于愿意对他说起它,正因为他不在意,他转头就可以忘掉我们的故事,然后继续上路。 “这是我的哥哥。我父母杀了他,现在我要带他回去。”我朝岸上的他举起木盒。 他竟冲我回喊:“为什么!” 不知他到底是在问什么。为什么我哥哥会被父母杀掉,亦或是,我为什么要不惜代价带哥哥回去。不过所有问题其实都很好解,都只有同一个答案。 小船已经离岸很远,我朝着国境以南,朝着那个陌生男人喊:“因为他也是我的爱人!”我把我的秘密喊进两国之间的河心。水波轻轻静静的,我的声音飘扬得足够远,男人能够听见每一个字,但我已经看不见他的表情。 55、 终于回到熟悉的环境,耳边虽是难懂方言,但竟也生出亲切感。太累,我已无力顾及是否会被爸妈找到,只想彻底休息一番,因此直奔附近的连锁酒店住下。 原以为会被拒绝,但前台丝滑通过我的登记。拿回身份证,我才发现自己昨天刚过十八岁生日。原来人真可以活到忘记自己生死的地步。关于十八岁,从前哥哥与我设想过无数次,但谁能想到最后会这样迎来。 第二日起来已到晌午,哥哥久违地坐在我床头。我猛坐起,撞到脑袋。他替我揉头,我追问他是否好些,他不答我,只是说沅城的秋天来了,我若是回去,该在路上添一些厚衣服。 “你想回去吗?”我明白他的意思,即使他没有直说。 回到那个屋子,仿佛就可以回到我十五岁的夏天。 他的话越来越少,精力不支,他要把最重要的话留到最关键时刻。可是我还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许多时候我就对着木盒子说。哥哥,今天我去发传单,赚到一点回家路费。哥哥,原来沙县小吃可以只买一份白米饭,就着免费的汤跟小菜,又能糊弄一顿。哥哥,你要我给你买日记本,我买来了,你要写什么呢? 为了省钱,最后我带你住进挂壁房。墙皮剥脱,霉菌是一朵朵绿色的毛茸茸花朵,在天花板旋转。你伏在桌上写很多字,隔壁的男人酗了酒在锤墙,墙壁薄得像纸,他如愿砸出一个坑。但是你不为所动。你目光如炬,要把最后一点光芒燃尽,你在写什么呢?当时我没有去偷看,不是因为我心思敞亮,只是因为我不舍得,看一点便少一点。 就这样,我边走边赚钱,带你在大巴、公交与绿皮火车之间辗转。我们慢慢回到沅城。如果他们想找到我,早可以找到。所以我终于明白,他们从最初就没有要找我的打算。说不定他们希望我死在异国他乡,倒给他们省下一桩麻烦。 每天我不敢睡,生怕再睁眼你就不在。一场太过漫长的告别,即便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每一日你的消退都如对我的凌迟,但我仍然希望它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第二十五章 56、 回到沅城之前我就决定,出了车站之后要先去黄金大道。那是我为它起的名字,其实是一条沿河步道,两旁种满参天的银杏树。过去许多年里,跟你在秋天里走那条路,我常捧起一大把落叶朝你撒去。 你不计较,只耐心地把衣领上的银杏叶摘下,捏着叶柄旋转那片金色。有一次你告诉我,银杏是地球上最孤独的树。待我追问起来,你蹙眉,想着怎样要为我解释,最后你说得很简单。 “因为从生物分类学来说,银杏跟其它树的差距,就像人跟鱼一样大,”你拍拍树干,“它们长得慢,也活得久。能给它们传播种子的物种早已灭绝。到了唐朝,人们觉得银杏好看,开始大量种植银杏,银杏才就此得救。据说现在全世界尚存的银杏,都是浙江天目山的野生银杏后代。” 我听得一知半解,但明白,银杏是地球上最孤独的树。 “而现在,就连那些能感染它们的病原体都从地球上消失了。”你抬头仰望树冠,金色大雨落在你肩头,“它们就一直这样活着,活到了死亡竟也将它们遗忘的年代。” “哥哥,说不定其实你是银杏呢。”我无心抛出一句话,蹲下去捡几片树叶。 你半晌没声。我抬起头,你抬手拂过树身,动作极慢,像要把树身的纹路铭记于心。虽是秋日,但笑在你脸上缓缓绽放,如一整个明媚的春天。 你矗立许久,朝我伸出手来,“也许你说得对。” 如今我们再次站在旧地。风来叶舞,如漫天的黄金蝴蝶,绚丽得令人心惊。这一路好长,如大梦一场,醒来后我们仍站在这里。如果你真是银杏该多好。 “没把回家的钥匙搞丢吧?”你揽住我,“小迷糊鬼。” 我点头,胡乱抹去脸上的泪。 57、 推开那扇大门,仿佛推开另一个久远的世界。夕阳洒在地板上,在视网膜上灼出一两块伤痕。我睁眼又闭眼,仍觉得很疼。屋内还保持着我们离开之前的原状。那时你倒扣在桌面上、还没有读完的书,我随手乱扔的睡衣,窗台上正迎风飘扬的夏季校服……我甩下背包,一步步踏进去,深入回忆腹地。你在我身旁,拉着我要我坐下。于是与你坐在沙发上,就像从前那些日子一样。那些虚度的,无所事事的日子,竟是我人生中最美好时刻。 打开电视,正放老掉牙的电视剧。台词是一种昏昏欲睡的狗血氛围。爱与不爱,背叛或原谅,在这间客厅尤为刺耳。楼上的小孩儿哭闹,又是哪家哪户的刀落在砧板上,做一顿美味佳肴。 “饿吗?”你站起身,“不如我们去买菜。” 不知是你快要消失,还是泪水糊住我的眼眶,看你看不真切。但我仍然尽力笑,对你说好。傍晚菜市场,摊主都急着收摊,我用很便宜价钱买一大堆菜。你要做我最爱吃的菜。我口味很平凡,不爱吃肉,爱吃西红柿炒蛋。你已无力拿刀,我接过刀,在沉默中剁碎两颗番茄。 两菜一汤做好,在饭桌上热气腾腾。我想在最后尽力扮演一个能使你放心的妹妹,可是我终于再也忍不住,撂下筷子。 “我吃不下,哥哥。我吃不下。”我几乎将脸埋进碗里,眼泪大颗大颗掉进米饭。 你越过饭桌擦我眼睛:“……没关系,你已经很棒了。” 夜晚还未来临,我们躺回那张拥挤小床。木头散发着沉静气味,一如既往。 你有时陷入沉睡,又猛然惊醒,同我说起某年某月我并不知道的、关于我的小事。你又说你曾经嫉妒我,在我们都还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你只知自己与我不同,但不知道自己是鬼。你要杀掉我很简单,你本来打算那么做。可只因为看到我摔跤了在哭,你心里已经很不好受。我又那么信你,全方位信任你,你只能彻底缴械。后来你才知那是爱。 你忽然慷慨激昂,痛斥起父母,细数他们罪行。你还提到那间租房,其实你当时很想贴《梦旅人》的海报,你觉得那女主角与我的声音很像,但你不好意思贴。 我隐约感到,你正行走在无序回忆中,那股强大力量在等待你清点最后的行李。突然你声音极低,直直坠入黑暗。 “……于是我们泛舟而上,逆流前行,却不断被冲回往昔。”你举起手臂,做出一个想要抓住什么的手势。但上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黯淡光点投在墙上。 我一声又一声唤你。后来你终于坐起身,打开床头那盏白色小鸭子的夜灯,是几年前你为我买下的。你双目清亮,一扫往日阴霾,我以为从前的你终于回来。我们靠在床头,我对你说很多话,你都听了进去,你都对答如流,所以我以为你真的痊愈。后来我才明白,这是回光返照。 你忽然对我说了句话。我眉飞色舞,还沉浸在欢欣中,没听清你说什么。你不再说,只是替我掖好被角,然后也躺下来,我们面对彼此。我前所未有地想记住你眉眼,以手去记,觉得不够。亲吻你,从高耸的眉骨到挺拔鼻梁,我如此眷恋你。你这次叫我,不是妹妹,也不是寒寒。你叫我名字。 “很幸运能做你哥哥,每天都可以对你说晚安,”你声音极轻,“今天也是一样。所以,晚安。” 我竟然睡着。我做一个梦,梦里我们是普通兄妹,穿一样的校服。小鸦跟秦帆都在教室里,我偷偷画画,小鸦看很难懂的书,你偶尔与她交换读后感,秦帆伸个懒腰。上课铃打响,老师在前台骂人。你假装系鞋带,实则偷偷看我,我对上你目光,你又飞快转过去。过半晌,你扔一个纸团过来:放学等我,我有话要对你讲。 后来我们在食堂里,你被秦帆猛推一把,终于扭捏地到我面前。 你说,你说。说什么来着。 梦境空间骤然扭曲,我大哭着醒来,想不起你对我说什么。床一侧空空,我推开洗手间,你不在。厨房,你不在。阳台,你也不在。风掀起窗帘,阳光晴好,照耀书桌一角,你将日记放在那里。我没急着读,你一定会说我要先吃饭。桌上剩下完好饭菜,是两人份,前一夜我们都没有动筷。 我尝不到任何味道,吃得太撑,但我忍住让自己不吐。 58、 失去你那一天,是极为平常的一日。从日历里随便抓一把,能碰上好些那样的日子:太阳照常升起落下,风来风又停,我们楼上的老人准点收看新闻联播,放了学的小孩在楼下玩秋千,世上数亿人正诞生、相爱或死去。 所以之后我每活一天,这普通一天,都是活在失去你的那天里。 你不在后,我又在房子里待了很多天,没吃过什么东西。实在饿,就拿当初跟你一起买的菜又做一顿饭。这些都是你留下的痕迹,吃一顿又少一顿。直到最后一颗发芽的土豆也被我吃完,我终于出门。 楼下不远处有一个派出所,彻夜闪烁红蓝灯光。蹲在路边抽完烟,然后我走进去,拉住迎面走来的民警,对他说,我找不到家了,请带我回家。我没有说谎,我失去你,于是我再也找不到家。 当时我的形象应该十分骇人,一副八十斤的骨头架子,又蓬头垢面。他们紧急联系到爸妈,爸妈又送我就医。医生判定我有强烈的自毁倾向,于是我住进精神病院。但是医生错了,我没想过死,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活。 在医院里待了三四个月,那是被人遗忘的世界背面。走廊上机械行走的中年女人、因躁郁症发作大声惊叫的男孩、被束缚带绑在床上的少女……我在其中,一言不发,一心一意地学习认真吃饭,每天到点跟他们跳操,是护士们最喜欢的病人。 秦帆来看过我一次,我看见他年轻的脸,隔世般恍惚。他唯唯诺诺,不知道要把我放在什么位置对待,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 “你放心,我不会去死的,”我拨弄着手腕上的住院腕带,冲他笑笑,好一会儿才继续说,“现在他不在了,连鬼都不是了。所以我连死都没有意义了。很好笑吧,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第二十六章 59、 再后来没什么好说。休学一年后,我转到其它城市再读高三,顺利考上大学。没学画画,我痛恨自己当初执意画画。如果不是我要画,后来不会发生那些事。哥哥不会被K偷走形象,妈不会翻到我的画,我们不会去泰国,哥哥不会消失。或许吧。 跟爸妈再没什么来往,他们会按时打来生活费。我对他们提出唯一的请求,那就是,让那间老屋子保持原样。他们没问什么,一口答应下来。 某天我看电影,片名叫《燃烧》。惠美说自己在学习无实物表演,说罢,她表演吃一只不存在的橘子,惟妙惟肖,让人怀疑她真的在吃一只汁水饱满的橘子。她说关键在于忘记自己手里没有橘子。 哥哥,我恍然大悟。所以只要我忘记我没有你,我也可以继续过一种你同时存在的生活。是的,你看,我已经在继续下去了。 有时大学室友们会打趣我,说你看她,又缩在床帘后读什么呢。我探头出去对她们做鬼脸,回到床上继续读你的日记,尽管我已经烂熟于心。 很难对他人描述,那究竟是一本怎样的日记。如果有一本书能写尽这世上所有盛开跟凋零,年轻的心与迟暮之思,以及永恒的爱,那就是你的日记。 我会从里面学菜谱,也依你所说好好生活。你写一百件我们还没来得及一起做过的事,我一一去做,其中甚至包括在夜场电影院吃麦当劳薯条,这样无厘头的事情。 “必须得是刚出炉的热薯条,上面沾着细盐的那种。”你画横线着重强调,我每看到这一页都会笑。 有时很难过,很想你,我会翻到最后一页。恍然间,你好像就坐在我身边,拉住我的手淡淡笑。 “没关系,寒寒,不要为我难过。很久之前我们都不存在,所以存在才是短暂的幻觉。我并没有真的消失,只是变成了别的样貌。 在你走完属于你的旅程后,我们会再度相逢。到那时,我们又变回那场宇宙大爆炸的余烬,就像……你我都还不存在的时候。我们会回到宇宙,真正融为一体。也许我们会成为某颗彗星,拖着明亮的雾状光尾,朝天际狂奔而去。我始终这样相信。这份相信就像我对你的爱一样坚定。” 你这样对我说。 60、 如今我已到二十六岁,可以说是人生过半。这些年来我孑然一身,行很长很长的路,认识形形色色的人。可世间之事,大多都只是换汤不换药,没什么特别。 不久之前,我终于完成他希望我做的那一百件事情。 所以我为自己列第一百零一件事,一件只关乎我自身的事情。那就是,回到回忆中,然后做出真正的决定。 写这篇贴子的过程仿佛高高抛起一枚硬币,正面是生反面是亡。 我试图把选择交给命运。但硬币脱手的那个瞬间,我感到自己心里早有决定。中间有过许多纠结,但那不是因为我贪生,是因为他不希望我这样做。 61、 抱歉消失了几天。这几天我忙着处理现实生活里的一些事情。我辞了职,将东西或卖或送,房子总算清空。没剩什么东西,仅有的几件衣服都装进当年那个登山包。 回沅城的路上,我见了秦帆一面。是在长沙,他开车来接我。坐在他的副驾驶座,感觉很新奇,就像前不久我们都还是小孩,转眼他已经车技娴熟。他带我去吃家常菜,我的胃已经对湘菜感到陌生,中间几度喝水来稀释辣味。 “你记不记得那次在泰国,”我喝了口水,“小鸦点了一个青木瓜沙拉,我后来在国内找了好多家东南亚菜餐馆,都不是那个味道。” 他静静望着我。他不确定这个话题是否可以接。过去在我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情,他只是作为旁观者都觉得难以承受。 “别这样啦,”我戳戳他的手臂,“待会儿我请你去喝酒。” 吃完饭后我执意要喝酒,所以我们找了一家清吧坐下。有驻唱坐在台子上,来得太早,她甚至还在调试吉他的音准。不过喝酒总不嫌早。两个shot下肚,他总算放开一些,同我吐槽工作上的甲方有多白痴,上班又很累,简直是干得昏天黑地。我说我明白,我太明白了。 “要不打个电话给小鸦吧。”我举起手机,实际上我已经在拨微信视频给她。 打第一遍,她没有接。第二遍她终于接,睡眼惺忪,只有面部被屏幕照亮一角。 “很抱歉打扰你睡觉,小鸦女士,”我翻转镜头,照到抽烟的秦帆,“给你看看,我们现在在一起喝酒。” 她揉揉眼睛,然后从床头柜找到眼镜戴上:“唔……你们怎么在一起?” “她要回沅城一趟。”秦帆的声音从桌对面传来,但店内的音响已经开始放歌,因此小鸦根本没听清。 我把镜头转回来:“没什么,就是特别想你,你睡吧。” “我也想你!”她那边卡顿几秒,“但是我该起床了……要不晚点儿再聊,我们慢慢聊。” “好,”我冲她挥手道别,“再见。” 灯光昏暗,钢琴如泉水潺潺,而后女声将过往婉婉道来。莫名很熟悉,我用手机识曲,界面弹出来,是雷光夏的《逝》。然后我想起,那是在流浪的回程中,某天路过街边的手机店,我听到这首歌。那时我也像如今,愣住听了好一会儿。玻璃上照出我,灰头土面,店家以为我是乞丐,伸手来赶走我。 后来我要操心的太多,又怎会有心思去找一首歌。时隔多年,它竟又回到我身边,我不得不感叹命运的愚弄,又感谢它至少在最后把这首歌送给我。 不记得喝多少酒,我没醉,因为过去我把自己泡在酒坛子里活。秦帆醉得很厉害,摇摇晃晃。他要叫代驾,拿着手机捣鼓好一会儿,最后竟然莫名其妙地解锁了一辆共享单车。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扶住单车龙头,趁酒意与我长久地对视。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 他终于开口说话,听上去意外清醒,“我怎么感觉……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就好像你是专程来跟我道别的。” 一辆车开过去,轮胎碾过柏油路的声音很寂廖。我走近他,以朋友的方式拥抱他。他的眼泪打湿我衣领。他一再追问,你为什么不说我的感觉是错的?为什么不说我喝太多酒说胡话?为什么……为什么? 替他叫的车终于到达,我费一番力气将他塞进后座,冲司机说不好意思,劳烦您多关照。他往后看一眼烂醉如泥的秦帆,又看看我,问,姑娘,你从北方来的啊?那一刻我如鲠在喉。原来已经过这么多年,我在他乡生活如此久,就连口音也被潜移默化地改变。但没关系,我正原路返回,我会回到最初的梦里。 最后我送走秦帆。与其说送,不如说是踹。他很重,倒在自家门口迟迟不愿动弹。我站在玄关处,从屋内摆饰看出他的生活。一直单身,没有其他人共同居住的痕迹。有一只猫,在我开门那刻便闪进沙发底端,露出两颗玻璃球般的眼睛。 电视柜下的醒目位置摆着一个相框,里面夹着当初我们在格兰岛拍下的那张照片。不是原始版本,是我加上哥哥后的那一版。原来不是我一个人在怀念,这样便已经足够。 再见。我不忍惊扰他的睡眠,只在心里说。 然后我转身关上所有灯源。 62、 旧房子里没有无线网络,因此我是靠在床边,用手机敲下这些字。终于回到沅城的老家,这房子保持得很好,一如旧日面貌。就像十五岁的夏天。也许是爸妈不敢回到这里,但无所谓,这样反而更好。 夕阳如往昔,窗格雕花映在白墙上,尘埃飞舞。木盒子就放在枕头一侧,与它共枕,我想起东南亚那段炎热时光,更想起无数回忆中的他。那些时空就像多彩的肥皂泡浮在眼前,我触手可及。 起初他要我活,他以为我的人生还充满可能性,我便活下去。但过了二十五岁之后,我开始明白,根本没有什么东西会在所谓的分水岭后面等待我,无论是当初被认为在“长大成人后”一定会发生的某种质变,或是被他人期许过的光明前途。 我意识到连那道分水岭都是假的,根本不存在。人生是茫茫荒原一片,没有任何方向或轨道,举目苍凉。我已试过,我已经活过。可是这现实苍白无趣,甚至不及他在童年时带给我的一张玻璃糖纸美妙。 最后我想再说一点关于哥哥的事情。在人世走这一遭,他始终没有名字,可他是独立个体,不能只是作为我哥哥存在。因此当初我们坐在教室里,认真替他起名字,但没有一个是他满意的。过几天他略羞涩地通知我们,说他终于想好自己的名字。 擦掉黑板上的演算公式,他手起手落。字体骨骼清秀,是我熟悉的字迹,但“傅暄”二字却很陌生。 秦帆很意外,问他为什么不姓颜。我也有点愣住,按理说我们要随同一个父姓,这样看来很像外人。我甚至有点儿不开心,没能听进去他之后的话,从来没有认可过那个名字。后来我从日记中看到他的解释。 “我不想随父姓,他烂到没边。但我仍想有一个与你对应的名字,所以起这个名字。傅音同付,是给予的意思,暄则代表着温暖。即便这两个名字看起来没有任何关系,但其实……”省略号之后他没有写下去,但其实他的名字中暗藏多么深的爱意与祝福,可惜我明白得太迟了。 ……我已经可以感到,现在哥哥又重新回到我身边,伸手为我推开窗。盛大落日映在眼中,如同过往无数时刻。就是在这许多瞬间,他确凿的爱让我触碰到永恒。 我将这条贴子定时发送。如果你们能看到这里,说明我已经不在。不要为我难过。因为严格来说,这并不是那种常见的坏结局。如《新约圣经》里所说,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他没有墓碑,我的墓碑上也没法刻他的名字。因此我只能将我们的名字并列在这里,希望你们可以记得。 我哥哥名叫傅暄,而我真名写作颜亦寒。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