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儿指南》 一、学校生活 “您这边请。” 工作人员把于蓝引到位置上坐下,飞机起飞跟拖拉机没什么区别,颠簸,声音也大,于蓝紧皱着眉头心烦,她要去看望她人生中第一个孩子,山东女人是热爱给人当妈的,这个孩子是她上大学时认的,由她的婆婆给她生出来的,比她小了两岁,也就是说,其实,这是她的爱人,陶景湖现在在外地工作,每晚都要打电话回家哭诉。 “他们排外,都欺负我,工作不好开展,你来看看我好不好。”陶景湖是南方人,说话吐字不十分清晰,黏黏糊糊的。 于蓝人在北京,这个假期也不长,于是她推道:“多远啊,我工作忙还要照顾孩子,过年吧。” “蓝蓝,”陶景湖比她小了两岁,惯常得在她面前卖乖卖惨,可怜巴巴地说,“你是不管我了吗?” 于蓝最受不了他这一套,妥协道:“管管管,我去我去,你安排吧。” 这才有了这次行程。 说起初识就是因为于蓝好为人妈打抱不平,刚到北京安顿下来,她去学校的供销社给姊妹们买时兴的花布寄回去。 “这是的确良?多少钱一尺?五分?那这个呢,八分?太贵了,便宜点。”于蓝和柜台店员讨价还价。 “您好,”这时一个男生挤到了于蓝身边,跟店员客客气气道,“我搬东西时木箱子把褂子划破了,您能帮忙给补一下吗,我给您钱。” 店员仔细看了一眼他的衣服,痛快道:“成,五分钱。” 男生点头要掏钱。 “欸?你先别掏钱,”于蓝插嘴道,“五分?”她对店员说,“你给他拿几个针脚就收人五分钱?一百单八将排名的时候把你漏下了是吧?” “我们这地就这个价,”店员道,“不信您去打听打听,”他不屑道,“听您口音是山东的吧?” 于蓝脾气不好,闻言喝问道:“山东怎么了?全国也没有这物价!” “看您个儿头可不像山东的,”店员阴阳怪气,指着那个男生道,“说他山东的我还信。”男生看着面嫩,个头倒是不矮。 “他要是山东就不能这么痛快掏钱!早把摊子给你掀了!”于蓝身高一米五多一点点,于是顶讨厌别人说她个儿矮,把褂子一把夺过来,冲男生道,“我给你缝!我一分钱也不收你的!” 走到供销社外面坐台阶上,于蓝把针线从包袱里拿出来,没过多久就把衣服拍在了男生身上。 “好了。”说完于蓝就要走,没看到合适的花布,她准备换个地方去买,这学校供销社太黑了。 “哎哎哎,”陶景湖却拦住了她,低头看着于蓝,眼睛亮晶晶的,“你叫什么名字?哪个专业哪个班的?”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于蓝笑着挥手,梁山儿女做事不求回报。 “不行,你留个名字。”陶景湖很坚持。 “于蓝。”于蓝对他的纠缠有点心烦,扔下名字绕过他走了,她满打满算以后不会见面,没想到世上竟然有这么巧的事,俩人竟然是同班同学。 “我们又见面了!”陶景湖兴高采烈地说。 “对啊。”于蓝笑着说,但是觉得他莫名的对人热切,于是准备离他远远的,但陶景湖亦步亦趋,于蓝和他商量道,“呃,同学,你看咱们俩这个儿头,坐前边吧,你挡着人,坐后面吧,我看不着,分开坐行不行?” “哦。”陶景湖垂头丧气,只能拎着包去了后面。 但是于蓝回头就能迎上他热烈的视线灿烂的笑容,于蓝跟同桌也是同寝低声说今天的事。 “你可真能多管闲事,你看人家那个气派,他能在乎这五分钱吗?”同桌道。 于蓝又回头看去,陶景湖一直看着这里,看到于蓝的视线立刻朝于蓝笑起来,于蓝也朝他笑了笑,回过头道:“三代贫农的孩子也不可能坐这个教室里上课啊。” 同桌也回头看了陶景湖一眼,陶景湖有点莫名其妙,便也对于蓝的同桌点了一下头,同桌回过头来对于蓝说说:“我听说他家里成分不好,你离他远点。” 于蓝失笑:“你们这些人,老爷子是消灭不平等,结果你们又搞出了新的不平等。” “哎?”同桌要反驳。 于蓝为人仗义,最看不得别人被欺负,于是故意回头朝陶景湖招了招手,陶景湖立刻喜上眉梢,下了课穿过人群过来找于蓝。 “你找我吗?” 于蓝个儿小,站起来举起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听说你是班里年龄最小的,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和我说,帮你缝缝补补我还是能做到的。”然后挑衅地看了同桌一眼。 同桌拱手:“侠女,您是真侠女。” 话说的敞亮,但于蓝马上后悔那天和同桌赌气了,陶景湖是个非常黏人的男孩子,而且事儿特别多,又娇弱又可怜。 “我们可以一起吃饭吗?”陶景湖拿着搪瓷缸子眼巴巴地跟于蓝说。 “呃,可以。” “我们可以一起听课吗?” “不打扰我就可以。” “我们可以一起回寝室吗?” “嗯?” “不不不,我送你回去。” 于蓝觉得不大对,她今年十八岁,在高中也有男同学追过她,于是她皱眉问陶景湖:“你今年多大?” “十六。”陶景湖有些腼腆。 年龄这么小,还是南方来的,难免不适应,于蓝觉得她多心了,和他同进同出起来。 “我衣服又破了。”陶景湖举着衣服对于蓝说。 学校里课业繁重,于蓝脾气也急,抢白道:“你是把我当妈了吗?” 陶景湖闻言却低落下来,伤心道:“我不知道有妈妈是什么感觉,我妈妈很早就去世了。” 于蓝此刻真恨不得扇她自己一耳光,把陶景湖衣服夺过来,安慰道:“没事,以后有我,不是,”这话好像有歧义,“我的意思是我会照顾好你的。” 话是不能乱说的,她以后这样做了一辈子。 而且除了衣食住行,陶景湖还有精神层面的需求,他多才多艺,学习过得去,但不爱在这上面用心,才大一呢,就进了社团,而且是舞蹈队。 “你去看我跳舞吧。”陶景湖眼巴巴地看着于蓝。 于蓝恰恰相反,她对学习之外的事不怎么热切,于是忍着无聊看完了他们的舞蹈排练,拍手捧场道:“跳得真好。” “真的吗?”陶景湖在玩的事上一向卖力,他跳得头上有汗,呼吸急促,等待于蓝的夸奖。 于蓝肯定道:“真的,你跳得最好了。” 陶景湖害羞地挠头。 这时他的队长喝着水走了过来,这是孩子的领导嘛,于蓝立刻奉承道:“你们的节目真好看,队长领导有方,管理到位,舞蹈编排得也好,真是一场视觉盛宴,我今天可算是饱了眼福了。” 队长志得意满,陶景湖却闷闷不乐起来。 “怎么了?”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没说话,于蓝奇怪道。 “你做什么那么夸他嘛。”陶景湖眼神躲闪说出来症结。 于蓝不想说是为了他讨好人,就说:“山东人嘛,都是官迷,官瘾可大了,就喜欢领导。” 陶景湖挺起胸膛道:“那我,那我以后做,做最大的官给你看。” 于蓝撇嘴不屑道:“哦,原来老爷子下来是您接班啊。” “那也说不准。”陶景湖吹牛皮。 于蓝乐不可支,她停下脚步,凑过去把陶景湖拉弯了腰,盯着他的嘴伸出指头弹了一下:“仔细风大闪了舌头。” 陶景湖却久久愣在那里没动,于蓝走出两步又奇怪地回头问。 “你怎么了?” 陶景湖这才回神:“没事没事!” 二、跳舞与探病 学校不仅有舞蹈队,还会组织舞会,学苏联那套,穿布拉吉,就是长至小腿的连衣裙,再穿上白袜子小皮鞋,这在当时是很洋气的,于蓝妈妈给她姊妹几个分别做了一件,姐姐们都是普通的样式,唯有家里的小老幺,裙子从肩膀那奢侈地垂下花边来,甚至浪费布料拿了很宽的褶皱,这真是一件十分漂亮的衣服,如果不能去舞台中间翩跹飞舞实在是一种很大的浪费,但于蓝穿着它在舞会上做壁花,拿书挡在眼前冷着脸拒绝所有人的邀约。 “你怎么不去跳舞?”陶景湖还要负责组织工作,忙了一圈来找于蓝。 看到熟人,于蓝悄悄说了实话:“我不会,我们在宿舍练的时候,我把人家脚都踩青了。” 这对于陶景湖来说这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交际舞就那么两步,怎么就难成这个样子了? “我顾的了上半身顾不了下半身,一分神脚步就乱了。”于蓝也不明白,上下身好像各自为政。 “我不怕踩,我和你跳。”陶景湖认真道。 于蓝伸出她的脚来晃了晃她的扣绊黑色方口皮鞋给陶景湖看,威胁道:“踩一脚可不轻。” “你的脚,怎么这么小?”陶景湖先被她的脚吸引了,脱口而出。 这话有些冒犯,于蓝有点羞怯又有点生气,哼了一声把脚收了起来。 “……这么小,怎么能踩得疼?”陶景湖察言观色补充道,然后给于蓝看他的脚。 于蓝别过脸去,嗔道:“谁要看你的。” “那,去跳舞吧?看看我的脚踩起来软不软。” 于蓝失笑,在手风琴演奏的苏联民歌里站起来把手递给他,于蓝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她别扭得很,往后仰着身体,东张西望没话找话:“今天人有点多呀。” 陶景湖想了想答非所问:“你在害羞吗?” 于蓝刚要发怒,可她一分心就踩陶景湖脚了,还没生气就要道歉,气馁道:“算了吧,我跳不来。” “嗯,”陶景湖不松手,“我想了个办法,我说一,你就抬左脚,我说二,你就抬右脚。” 于蓝一头雾水:“我抬起来往哪迈?” “你只管抬,我自然能给你找到落脚的地方。”陶景湖右手本来扶着于蓝的腰,话说完就沿着于蓝的腰从右边拢到了左边,于蓝看着迎面而来的胸膛刚要制止,陶景湖那边已经开始喊一二了。 于蓝麻木地一句一抬脚,动作一旦停顿脚就落下去,落脚点倒是没有出现在他的脚上,甚至他松开左手把于蓝推出去完成了几个有点难度的动作,于蓝很快摸到了诀窍,不用再仔细去想脚下,条件反射地跟着一二抬脚落脚,于蓝抬头大笑起来,边笑边跳,眼睛里陶景湖的笑脸随着她的动作放大缩小,舞曲停了下来,于蓝心慌意乱慌忙推开他,继续没话找话:“这是什么道理?” “舞蹈的重心很重要,我把你的重心转移到了我的身上。”陶景湖认真解释。 于蓝一知半解,打定主意以后不跳舞了,心跳太快了不利于健康。 于蓝的舅舅在北京工作,一天表哥让人给于蓝带话说做了一个小手术,让于蓝周末记得去看看,于蓝和她的舅舅感情很好,一听这么说真恨不得马上出去,她心急等不到周末,魂不守舍在学校熬煎,班主任出去开会,辅导员拿不定主意,于蓝一边生气一边担心,在教室里要流下泪来,陶景湖的眼睛一直放在她这里。 “你不要哭,有我呢,我陪你出去。”他殷切地像只小狗。 可没有出门条。 “我可以伪造一张。”陶景湖小声说,当着于蓝的面,写下了班主任的名字,笔迹分毫不差,但于蓝心虚,门口盘查的时候她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于蓝胆大但她不会说谎,她在发抖,担心她要坏事了,低头跟在陶景湖身后抓着他的衣服下摆不敢乱动。 “老师,今天下午没课,我同学的舅舅病了,她想回去看看,女同学出门不安全,班主任让我陪她一起,五点以前一定回来。”陶景湖倒是坦然而放松地说谎。 于蓝却只知道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这是她人生第一次违反校规,老师放行的时候于蓝差点路都不会走了。 “我在外面等你。”到了舅舅的家属院陶景湖说道,女孩子带男生回家是很不合时宜的。 这叫怎么回事呢,于蓝走了两步下了决心:“一起进来,你又不是大禹,进来喝口水。” 好在舅舅没有大碍,看不到胡思乱想,看到心就定了,大家坐下说了会话,舅舅问了陶景湖很多问题。 “舅!”于蓝有些尴尬,偷偷和舅舅说,“你别这么没礼貌,我们俩就是同学,我又不是带男朋友上门,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嗯?不是咱们家的女婿啊?我还以为是咱们家的女婿上门了呢?”舅舅调侃道,大人眼毒。 舅舅非要留他们吃饭,可五点之前就要到校,急匆匆地吃了饭坐上公共汽车往学校赶,要是迟到两下里对质起来假签名的事就暴露了,于蓝不停地问司机时间,急得出了一头汗。 过度的害怕有种刺激感,于蓝跑着跑着忍不住笑起来,笑弯了腰,这是好孩子第一次闯祸,陶景湖疑惑地回头看到于蓝笑也跟着笑起来,夕阳下陶景湖的笑容很灿烂很好看,事败了又怎么样,一条绳上的蚂蚱,俩人一起挨罚就是了,学校总不至于开除我们,于蓝破罐子破摔心里这样想道,笑着笑着没了力气捂着肚子喘气,陶景湖便拉起了于蓝的手带着她跑,边跑边笑,俩人的手汗津津地握在一起。 踩着五点的钟声进了校门,老师还问起于蓝舅舅怎么样了,于蓝紧张地回答,好不容易过了关,然后她又开始担心那根出门条会坏事,陶景湖反手掏出一件东西给于蓝看,赫然是罪证。 “你什么时候拿回来的?”于蓝很吃惊。 “刚才你和老师说话的时候。”陶景湖把那张纸撕了个粉碎。 “你可真坏。”于蓝皱着鼻子笑他。 三、决裂 于蓝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带陶景湖玩,学校的课业越来越繁重,她经常挑灯夜读,吃饭也在看书,陶景湖虽说不怎么上心,但胜在聪明,考试总是门门全五分,气煞个人。 “这……”陶景湖一直陪着于蓝,看于蓝陷入困局,伸手把手指放在于蓝的书上。 “不许和我说!”于蓝却喝道,“我要自己想!”过度用脑让她偶尔会偏头痛,她扶着额头把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弄得一团糟。 “你别着急,”陶景湖伸手抚平她的头发,在她头上几个穴位按了几下,“慢慢来。” 于蓝的头马上没那么痛了,她晕乎乎地说:“把你的脑子给我吧。” “好啊,”陶景湖轻轻地说,“我的脑子……全都给你。” “什么?”于蓝没听清。 “没什么。” 冬天来了,学校放寒假,除了本市的,外省的同学都不打算回去,因为火车动辄就要走个好几天,于蓝就在这个名单里面,但是陶景湖要回家。 “你……”陶景湖临行前欲言又止。 “路上慢点。”于蓝嘱咐道,又给他检查了一遍包看看是不是落下了什么。 “你好好学习,不要做别的事情。”陶景湖也郑重嘱咐道。 于蓝一头雾水:“我能做什么事?” “就是,到处去玩啦,和同学参加什么活动啦,谈恋爱啦。” “哦,”于蓝心想他管真宽,讽刺道,“我只和你玩只和你参加活动只和你……没有没有,快走快走吧!” 年夜饭在教室吃,大家一起包了饺子,外面有鞭炮声,同学们也兴高采烈的,于蓝笑着转头想说句什么,但是她旁边空无一人,她突然很想陶景湖,想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她被这种心情惊呆了,摸着心脏她大叫不好。 开学以后陶景湖回来了,于蓝却开始和他保持距离。 于蓝这么跟他解释:“你长大了一岁,也适应学校生活了,不要有事没事总跟着我,我们毕竟男女有别,有点不方便,好吗?” 陶景湖跟被抛弃的小狗一样,愣愣地看着于蓝下了结论:“你谈恋爱了?” “嘘!”于蓝小声道,“学校不允许谈恋爱,别胡说八道。” “知好色则慕少艾,把一群年轻男女放在一起,我不信他们能禁住。”陶景湖对规矩满不在乎。 于蓝目瞪口呆,他竟然是这样的想法。 于蓝突然察觉到了某种危险,于是摁着书桌上的书往另一个方向移,和陶景湖保持距离,看着书谨慎道:“我是打算遵守校规的。” 他们俩之间的气氛紧绷起来,陶景湖一反常态,朝于蓝的方向移过去,于蓝另一边已经是墙了,她躲无可躲,只能贴着墙待在那里。 陶景湖看着于蓝的脸,低声郑重问道:“那毕业以后呢?” 于蓝瞪大了眼睛,猛地起身推开他,抱着书跑了出去,从此于蓝开始躲起他来。 同学们都很好奇同进同出的两个人怎么突然闹成这个样子:“你们俩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于蓝解释道:“他毕竟是男生,总和女生在一起怎么能行。” “可是,”于蓝的同桌回头看了一眼,“他最近好可怜啊。” 于蓝抑制住回头的欲望,狠心道:“与我无关。” 她面前有三座大山,第一,陶景湖是南方人,第二,陶景湖家庭成分不好,第三呢,校规不允许,其实还有一个最最最难以启齿的问题,陶景湖还是个未成年人呢。 于蓝以前没有觉得他们差距很大,其实是因为陶景湖的谦逊和善使得差距没那么明显了,但是深交以后呢,那种小布尔乔亚情调,比如打算违反校规谈恋爱,就在他们俩之间划上了一道巨大的鸿沟。 休息日的时候于蓝在宿舍书桌前看书,同桌进来就拉着于蓝往外走。 “干嘛呀?”于蓝莫名其妙跟着。 “出去玩!老闷在宿舍里干嘛?走走走。” “去哪啊?”于蓝一边被拉着走一边问。 “颐和园。” “那得买门票啊,你哪来的闲钱?” “哎呀,你放心,有人请啦。” 于蓝奇怪道:“谁这么有钱?” 同桌一说于蓝拉下脸立马转头就走。 “哎呀!”同桌拖住于蓝不让她走,“知道你们俩决裂了,他又不是单请你,咱班都去呢,就你不去你让同学怎么想?”说完不由分说把她拉走了。 于蓝个儿小,在人堆里藏着,同学们走她也走,同学停下看风景她也看,笑笑闹闹半天到了一处高地,春光明媚少年意气风发,有个同学突然引吭高歌,唱完以后大家热烈鼓掌。 “再来一个!” 有人建议道:“我们让女同学给我们来一个怎么样!” 工科班,班里就七个女生,她们几个低头商量,决定唱《红莓花儿开》,一开口于蓝就后悔了,因为歌词让她十分心虚。 歌词是这样的:“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于蓝抬头扫了一眼同学,眼光刻意从陶景湖身上跳了过去,但是仍然脸热起来,忙捂住脸往同桌后面躲了躲。 “他对这桩事情一点儿不知道,少女为他思恋天天在心焦,河边红莓花儿已经凋谢了,少女的思念一点儿没减少……” 男生的歌声这时候切入进来,大家一边唱着一边往更高的地方走,突然于蓝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惊骇转头,看到人倒是松了口气,不是她害怕的那个人。 “小不点,你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光张嘴不出声。”男同学小声笑话她,同学们都爱给人起外号,于蓝的外号叫小不点。 “你再这么叫我,我就……”于蓝讨厌别人这么叫她,便举手威胁道。 “唱大声点嘛。” 于蓝置之不理,顺着大家的歌声继续往下唱:“少女的思恋天天在增长,我是一个姑娘怎么对他讲?没有勇气诉说尽在彷徨,我的心上人儿你自己去猜想!” “新社会男女平等,你可以对我讲的。”男同学无赖顺着于蓝的歌接道。 又好气又好笑,于蓝笑着白了这人一眼。 “说什么呢?” 男同学的旁边走过来一个人,俩人勾肩搭背,于蓝心猛地一跳,来人正是陶景湖,她无措地抓住辫子紧赶了两步,但这俩人不依不饶,一直跟着她。 “小不点你跑什么啊?” “你怎么给女同学起这样的外号呢?多不礼貌啊。”陶景湖有点不满。 “好好好,不叫了,你渴不渴,咱们买汽水去吧。” “你去吧,我请客。”陶景湖边掏钱边说。 “打土豪分田地啦!”男同学呼朋唤友。 于蓝使劲攥着拳头,忍着管闲事的心,默念这钱不是我的跟我无关这钱不是我的跟我无关。 男同学走了这边就只剩他们俩了,陶景湖好歹花了钱,于蓝清了清喉咙道谢,说:“破费了,谢谢你。” 陶景湖笑了笑看着于蓝问:“最近除了教室都不见你,你忙什么呢?” “在宿舍学习呢。”于蓝佯装看风景。 “哦,不能老闷着,多出来玩玩。” 于蓝想顶嘴,但是他们已经不再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了,最后从嘴里挤出一个“是”来。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旁边同学叽叽喳喳,和他们这个地方仿佛隔了一层玻璃似的。 于蓝就是看着别的地方,也能察觉到落在脸上灼热的视线,玩笑道:“你不去玩老盯着我做什么?也不说话,我不和你玩了。”说完转身想走,却被陶景湖挡住了去路。 陶景湖低声懊恼道:“我为这一时半会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眼下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这时同学们买汽水回来了,于蓝实在是忍不住,说道:“你说不出来我倒是有一句话要说。” “什么!”他惊喜抬头。 “省着点花钱罢!”于蓝操心道,“养成这个习惯可怎么了得,以后天长日久过日子你也这样?” 他理亏地笑:“那,我让我爱人管家不就行了。” “也不知道谁是这个操心命。”于蓝摇头嫌弃道。 四、带路与翻墙 大一的下学期,于蓝和陶景湖一直决裂着,这天她和同学去食堂吃午饭,遇到了来探亲的,探的正是他们班的陶景湖同学,几个同学一合计,只有于蓝,因为俩人在一起相处了大半年,只有她知道陶景湖的宿舍在哪,于蓝又是团组织委员,责无旁贷,就算再不情愿,她只能接过了带他表哥去宿舍找人的工作。 陶景湖表哥清清秀秀文质彬彬,他们家人都好相貌,路不短,于蓝和他在路上寒暄了几句,说到陶景湖平时在舞蹈队跳舞,又说他和同学关系都很好,表哥轻笑了一声,这笑大有文章,于蓝就追问。 表哥解释道:“他虽然年龄小,但一直很照顾同学,甚至为了这个差点就不能来这上学了,考试前夕,为了给一个女同学辅导功课,冒雨翻了墙头,淋了雨发起烧来,发着高烧考的试,没想到他考这么好。” “哎?”还有这么回事,于蓝心想难怪呢,小小年纪一脑袋的花心思,无视校规惦记谈恋爱,原来是行家里手。 “你别误会,”表哥解释道,“他是仗义,自己说要是因为人家是个女生就避嫌不帮忙了,那才是心里有鬼。” 于蓝左耳进右耳出,不信这番说辞,陶景湖在于蓝这是有前科的,和她玩到最后还不是惦记着谈恋爱的事,他对别人又翻墙又冒雨的能清白的了? 走到宿舍门口,舍监不让表哥上去,只能于蓝上去叫他,到了宿舍门口,他们宿舍门亮敞着,有人在看书,有人在洗衣服,陶景湖把胳膊担在脑袋后面躺床上像是在想事。 “于蓝,你怎么来了?”有人注意到了于蓝。 “我找……”于蓝看向陶景湖话没说完,就看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两步冲过来把门哐当一声在于蓝面前拍上,于蓝莫名其妙。 “我梳子呢!谁见我梳子了!” 于蓝把耳朵贴到门上,隐约听到陶景湖在低声焦急地问,于蓝失笑,陶景湖爱个好儿,整天头发梳得板正,衣服也是,甚至有熨过的痕迹,可学校没有熨斗,后来才知道,他自己拿缸子盛着热水熨的。 于蓝又要忍不住敲门的时候门被打开了,开门的人头发整齐有头油的痕迹,好像还换了件衣裳,陶景湖还在轻微地喘,扶着门抑制着喘冷静道:“找我有什么事?” “你……” “等等,”陶景湖伸手制止,回头看了一眼宿舍的人,他们都伸着脖子看这边,道,“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于蓝反正也要下去,就跟着一起往外走,走到楼梯口,陶景湖看上去又忍不了,踌躇几步,转头忐忑问道:“你先告诉我,是好事还是坏事。” 家里来人嘛。 “好事,大好事,你肯定会开心的。”于蓝笑着说。 陶景湖嘴角上扬,不知想哪里去了,但又使劲压制,絮絮叨叨跟着于蓝往下走:“不能让你来开口。” “这是我应该做的。”于蓝说,她是团干部嘛。 “不行不行,太仓促了,今晚再说行不行?我准备准备。”陶景湖又停下脚步。 于蓝心想,让表哥等到晚上?什么身份啊,接待亲戚还看点啊?她正色道:“那怎么能行啊,等不了的。” 陶景湖看上去受宠若惊手足无措,结结巴巴道:“我不知道你……” 这时于蓝看到陶景湖表哥了,挥手道:“在这呢!” 陶景湖看看于蓝又看看他表哥,明白过来了。 “好了,我任务完成,”于蓝轻松道,“我要去吃饭啦,再见。” 陶景湖被失落打败,暂时还说不出话来,还是表哥道谢。 “谢谢你给我带路。” “你不用客气,我走了。” “等等!”陶景湖回神追上于蓝,“你是因为我老家有亲戚来才……找我呀。” “对啊。” “哦,”他低头想了片刻,“多谢你带路,还没吃午饭吧,一起吃吧。” 于蓝笑着摆手:“不不不,你好好招待。” “一起吧一起吧,”陶景湖回身掐他表哥的胳膊,“对吧,一起吃顿饭,不然他多过意不去。” “对对对对对,”表哥恍然大悟,丢给陶景湖一个了然于心的笑容,“必须一起吃!” 只有于蓝莫名其妙。 饭桌上于蓝看陶景湖兄弟俩说家乡的事,夹杂着吴侬软语倒是很好听,她偶尔附和两声,其他时候自顾自吃饭,后来他们说起学校的各项规章制度来。 “是,不允许谈恋爱吧。”表哥突然问于蓝。 于蓝噗嗤笑了出来,想起刚才那个事,白了陶景湖一眼,促狭道:“你放心,拦不住你这个冒雨翻墙给女同学辅导功课的表弟,对吧,表弟?”她这么取笑道,就算不说她那一出,他在舞蹈队要好的女同学也不少呢,给人送电影票什么的。 “你怎么知道的!”陶景湖对表哥怒目而视,然后跟于蓝解释,“跟男女没关系,她就是个男同学我也会这么做的。” “不用解释,”于蓝无所谓道,“这事很平常的。” “哦?”表哥看看于蓝看看陶景湖,“于蓝同学一定有很多追求的人吧。” 于蓝不好意思地笑:“没有没有,我没这个心思。” “你没有架不住别人有啊,”表哥笑得欢,看热闹不嫌事大,“肯定有追求者。” 表哥不想跳过这件事去,于蓝只能无奈道:“倒是有个。” 表哥和陶景湖俱都都看着于蓝笑起来,陶景湖还有些害羞。 于蓝自然不能当着人家表哥提她和陶景湖这茬,便说道:“我高中也有个翻墙辅导功课的男同学呢,从小一块长大,一直是同桌来着,要是不来北京……”她陷入了回忆。 气氛不大对,于蓝抬头看笑容消失的俩人,疑惑道:“怎么了?” 表哥先回神,拍了拍陶景湖的肩膀,神叨叨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后来为这事陶景湖频繁找于蓝,翻过来覆过去要道谢请吃饭请看电影什么的。 “带个路而已,你谢了我三回了,”于蓝拒绝,随即取笑道,“这点小事不值当你冒雨翻墙的……” “说了不是这么回事!”陶景湖还恼了。 “哼。”于蓝不想和一个风流的人多说话,绕过他想出教室。 陶景湖又拦住她,问道:“你的翻墙呢,你们还有联系吗?” 这叫什么称呼?于蓝心想,跟我红杏出了墙一样。 “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于蓝没好气道,故意气人,“日后要是成了,天南海北也给你寄喜帖。” 陶景湖失魂落魄。 五、情书与恋爱 寒假没回,但暑假于蓝是要回家的,她艰难地拖着包从宿舍里出来,突然被人一把抢了过去,她小跑着跟在后面,一句话也不和陶景湖说只专心抢她的包,陶景湖也不说话,拎着包只管走,在公共汽车拥挤的人群里于蓝终于抓住了她的包,可她抢不过来。 “你放手!”她低声喝道。 “我送你上火车。”陶景湖不松手,他还记挂着于蓝那个同学,生怕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于蓝和别人好了。 于蓝不再说话,只使劲拉她的包,俩人暗中用着劲,但于蓝哪里拗得过陶景湖,于是他一直把于蓝送到火车上。 于蓝无话可说,只能道谢。 “我给你写信,”陶景湖倒退着离开,但执拗地说,“我会给你写信的。” 暑假里于蓝果然收到了南方的来信,但她不敢看,撕又不舍得,只能放在枕头里,那枕头变得重若千斤起来。 假期结束于蓝回到学校,陶景湖立刻冲到她面前,期待地问:“我的信你看了吗?” 于蓝狠心道:“没有,我撕了。” 陶景湖眼里突然就没有光了,魂不守舍道:“哦,没关系的。” 于蓝假期里不敢看是因为她怕自己动摇,如今把这件事做了一个了结,对那封信就没有那么惧怕了,在被窝里打开了那封信,拿着手电筒看完捂着脸忍不住哭了起来,她高估了自己,如今看了信她仍然动摇了,她下了决心,天刚放亮就来到了男生宿舍楼下。 大概是陶景湖看见她了,不多时人就走了下来,于蓝把他叫到一个隐蔽的角落,陶景湖看上去要哭不哭,确实可怜。 于蓝深吸一口气道:“我决定和你谈恋爱。” 陶景湖立刻变脸,激动地向前走了一步。 “别动!”于蓝指着他的腿道,“但是!必须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陶景湖使劲点头给于蓝看。 于蓝懵懵懂懂,也不会做人女朋友,她伸出右手和陶景湖握手:“那我现在就算是你的女朋友了。” 陶景湖看了于蓝的手一会儿,执起她的的手弯腰在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呲着大白牙笑。 谈恋爱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于蓝继续带孩子,关心他照顾他看他跳舞,陶景湖很快就不满了,提意见道。 “我觉得我们不像在谈恋爱。” 于蓝也这么觉得,她突然想起陶景湖那个吻,来而不往非礼也,她说:“你闭上眼睛。” 陶景湖依言照做。 于蓝洒脱地把嘴唇印在他脸上,数了个一二三离开了。 “这样呢?”于蓝问,然后眼睁睁地看陶景湖的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哎?不至于吧?”于蓝赶紧拿水给他降温。 这不是个好头,于蓝一边吃饭一边看书,恶狠狠地说:“你再看我的嘴,我就把这碗汤泼你脸上去。” “哦,”陶景湖回神,说道,“我看鸡蛋汤呢。” 于蓝低头看她的汤:“你看它干嘛?” “我,”他哀怨道,“我羡慕它呢。” 于蓝打了个哆嗦,看着面前的汤实在是难以下咽,推开道:“我不喝了。” “那给我吧,不要浪费。” 于蓝看着他含羞带怯望着碗的样子实在是难受,她把碗拿起来把汤倒到他的碗里,没好气道:“喝吧。” 陶景湖失望了,拿勺子舀汤,然后手一滑,汤勺掉了,他正经道:“我可以用你的勺子吗?” 于蓝忍无可忍,把书摔到桌子上:“不行!我现在去给你拿一把新的。” 可等于蓝回来陶景湖已经用上于蓝的勺子了,她有点反胃。 晚自习结束,陶景湖送于蓝回宿舍,结果领着于蓝越走越偏越走越偏。 于蓝停下脚步不肯再走。 陶景湖回过头来神色闪躲:“那有个树林景色很好。” 于蓝知道他想什么,但还是纵容他跟他钻了树林,靠着树心不在焉说了两句话,陶景湖的脸越来越近,找了几次角度,含住了于蓝的嘴唇,然后把舌头伸了进去。 “喂!”于蓝一把推开他,这有点超乎她的想象了。 陶景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低声说:“接吻就是要用舌头的。”然后又试探地吻了上去。 于蓝抓紧了树皮,很快喘不上气来,又推开了他。 陶景湖的眼睛亮晶晶的,兴奋地问:“好舒服!你舒不舒服!我觉得我觉得,好,好,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们再来!” 于蓝别开了头刚要说话,突然听到外面有动静。 “跑!” 他们俩牵着手换了个方向跑了出来,等确认安全,陶景湖看着于蓝道:“谈恋爱真好,对不对,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蓝蓝,我好喜欢你。” 于蓝不习惯这样的直抒胸臆,只点了点头。 陶景湖又想腻歪,碾着脚步挪向于蓝。 “好了好了,回去睡觉了。”今天已经是一日千里,超出了于蓝的认知,于蓝和陶景湖告别回了宿舍。 这只是开始,陶景湖是个很黏人很黏人的男朋友,于蓝实在是有点不适应他的粘腻,两个人并排坐着他也要胳膊靠胳膊腿靠着腿,于蓝个儿小又挤不过他,长条凳子被挤下去几次。 “你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吗?”于蓝坐地上垮着脸看他。 “我不是故意的。”陶景湖一脸惶恐拉她,他的行为皆出自本心,他爱于蓝,并且离不了她。 又是一年寒假,这年他俩都决定留校,不回家了,陶景湖亢奋非常。 “我们可以一起过年了哎?” 这是他们俩的第一次过年。 吃了水饺,外面的鞭炮声响起,两个人在桌子底下偷偷牵起了手。 “这是我们过的第一个年,我们以后还会过很多个年,一直在一起过年。”陶景湖郑重道。 于蓝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她的爱并不比他的少,这个聪明早惠的男孩子,她疼他爱他。 到了暑假,陶景湖也不准备回家,于蓝再次被他送上火车,陶景湖可怜巴巴地说:“我会给你写信的,你不要撕。” 于蓝连忙哄他道:“我当然没有撕,骗你的,我都倒背如流了,我背背给你听?” 陶景湖立刻喜笑颜开。 暑假结束于蓝回到学校,陶景湖竟然要送给她一块手表。 “不,这太贵重了。”手表是“四大件”之一,体面人家结婚才买的,哪有学生戴这个的。 陶景湖瘦了点,他伸出他的手,他的手粗糙了许多,他解释道:“这不是我用家里的钱买的,是我暑假拉煤挣来的,蓝蓝,它代表我的心,时间可以证明我对你的爱。”他总是这样,他爱于蓝,便掏心掏肺。 于蓝触动很大,并坚持要送一件回礼。 “你亲亲我就行了。”陶景湖不图她东西,只弯腰讨吻。 于蓝不答应,准备给他做件衣服,去供销社扯布,于蓝坚持要最好的。 “一毛二啊,一毛二就一毛二吧,”于蓝肉疼得很,“给他量量吧。”她给姊妹花五分都不舍得,给陶景湖花了这么多,某种意义上,两人是一种人,陶景湖个高,足足扯了两米布。 于蓝剪裁的时候陶景湖还要指手画脚。 “腰再收一下,好看。” 于蓝不同意:“放大一点可以多穿两年。” “我又不会胖。”陶景湖不满道。 “好好好,收腰。”于蓝把绕在他腰上的米尺又收进去两指,感叹他真是爱美。 缝纫机要借用社团的,做衣服期间陶景湖一直陪着于蓝。 “你们山东女人都这么心灵手巧吗?” “对,从小我们就被教育要照顾家庭做贤妻良母。” “才不是这样呢!婚姻是两个人相互照顾!” 于蓝惯常哄他道:“我就说山东男人不能嫁,要嫁还是嫁你们那边的,会疼人。” 陶景湖立刻骄傲起来,孔雀似的:“你放心,以后我绝对不把家庭责任全交给你。” 于蓝调侃道:“这不就和你做大官的誓言冲突了?” 陶景湖愣住了,把于蓝逗的哈哈大笑。 时间飞逝,毕业分配陶景湖留校于蓝去了科研所,陶景湖第一件事就是又把积攒了几年的钱拿出来给于蓝买了另一件“四大件”——自行车。 “哎呀,你真是资本家的小崽子,花钱大手大脚的。”于蓝骂道。 “这样我就能每天都来找你了。”陶景湖认真道。 这是1965年,山雨欲来风满楼。 六、宿舍与失眠 陶景湖开始教于蓝骑自行车,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自行车太高,于蓝太矮,坐在车座上脚够不着地。 “这……”陶景湖怕于蓝生气,心虚地看她,“要不算了吧,我去接你。” “凭什么啊,买都买来了,我还不信了,小孩子都会骑,我比他们还高呢。”越困难于蓝越发来劲,用力蹬了一下脚蹬感受着平衡力。 “你别着急,我给你扶着点。”陶景湖急匆匆跟上她握住后座。 陶景湖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总是控制不住想笑。 “你笑什么?我很好笑吗?”于蓝紧张握着把手,还分神和他说话。 不知道,陶景湖也不知道他笑什么,只是有点后悔了,那么大的自行车,于蓝小小一个人坐在上面,为了维持平衡自行车扭来扭去看得他心惊肉跳。 “要不你别学了。”陶景湖给她泼冷水。 “磨磨唧唧,你看你那个样儿!这不是学会了!” “我怕你摔着嘛。” “怕你别看,老妈子一样,我妈都没你啰嗦。” 陶景湖悻悻地闭了嘴。 终于等于蓝筋疲力尽,陶景湖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给她擦汗。 “给我,我自己擦。”于蓝抢了过去,擦完看了眼手帕,她往她的口袋装,“等我洗洗还给你。” 陶景湖笑着讨赏:“你也别还给我了,把你的给我,我们俩换了不就行了。” “也是。”她伸手掏出她的手帕塞陶景湖手里。 陶景湖趁她没注意,低头闻了一下,只有清水洗涤过的味道,没有香味,却是温热的,那是于蓝的体温,他觉得肚脐那里被勾了一下,赶紧收了起来。 陶景湖留校了,学校给分了宿舍,单人宿舍,于蓝第一次来,乐呵呵地参观。 陶景湖有点洁癖,这个房子上一任也不知道是个什么邋遢鬼,宿舍是水泥地面,床边竟被踩踏的发亮,一批批的人也住的下去,而且凹凸不平,陶景湖空闲的时候拿斧头全敲了,从校外拉了红砖重新铺了,他弄的动静太大,还让隔壁老师取笑了。 “陶老师,你这个架势,是要在这待一辈子?” 他当时趴地上画水平线,笑着回他:“待一辈子多好,就算不待一辈子,收拾收拾自己也住的舒坦。”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永远住下去的。 “真是佩服你,老是兴冲冲的。” 床架子刷出来,扛了新木头做床板,以前的床板都透着油灰,他不知道以前的怎么睡得着,铺上新铺盖,其他的家具都扔了,换了书桌和洗脸架,陶景湖有心再添置别的,可屋里已经满了,再添反而不好,看上去乱哄哄的,只得作罢。 于蓝看着书桌上的小玩意有趣,趴上面看,那是陶景湖和同学出去游学旅行买回来的小泥人小筐子,连笔筒都是整根木头抠的,做成老树状。 陶景湖坐到书桌前看着于蓝说:“你看中什么随便拿。” 于蓝又给他摆回去:“也就你喜欢这些东西,你给我,两三天我就不知道弄哪去了。” “本来就是些玩物,让人赏玩的。”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背着手点头夸陶景湖:“窗明几净井井有条,不错不错,一举推翻了我心目中男宿舍的形象。” 陶景湖立刻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觍着脸道:“不知道能不能做新房?” “新房?你要结婚啦?”于蓝大惊小怪。 “对啊,”陶景湖也装傻,“就是不知道有人肯不肯嫁。” “哼。”于蓝不置可否,反正麻烦不在她,陶景湖因为留校至今没有毕业,在校男大学生自然不能登记结婚。 陶景湖马上佯装委屈:“我就知道,我一个南方来的外地人,在北京娶媳妇只怕是千难万难,别人不愿意嫁我也正常。” “啐,”于蓝知道他装样,也不愿意听他自轻自贱,伸指头戳他的头道,“少装样了。” 陶景湖被戳穿,回身一把把她抱起来。 “你干嘛!放我下去!” “我不管!你要是不嫁给我我就去出家做和尚。” “有人!”于蓝拍着陶景湖的肩膀笑着喊。 “那你亲亲我,亲我我就放你下去。”陶景湖撅嘴索吻。 于蓝无奈啄吻到他的唇上,陶景湖心满意足。 陶景湖的工作很充实,只是最近大家重视立场胜于能力,他谨言慎行,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别人说的话他哪怕不认可也不提反对意见,问起来他就说自己出身不好,要多听多看服从安排,谦逊自持总是不会错,连他们最激进的也挑不出陶景湖的毛病,别人十分的小心,他就要十二分,以至于他回到宿舍也不能安心。 “我总觉得,他们会拿到我的什么错处,然后借题发挥,把我从宿舍里拖出去。”陶景湖把自己的不安和于蓝说。 “不会的不会的。”于蓝抱住陶景湖的脑袋按在她的小肩膀上,“你没有做错什么,你看你一直是最优秀的学生,现在工作做的也好,他们没什么好指摘的。” 陶景湖搂住她的腰,轻声说:“我觉得他们这样不对。” 于蓝看了一眼门外也低声道:“他们当然不对,不会一直这样的,别害怕。” “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陶景湖还是不安。 “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她言之凿凿。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会离开我吗?”陶景湖确认道。 “是。” “如果我被赶出清华。” “住我家。” “如果把我调到很远的地方。” “我陪你。” “如果……” “你有完没完!” “哦。”陶景湖消停下来,但是安心了不少。 “起来吧,”她艰难地说,“肩膀疼。” 陶景湖听话直起腰来,又闭上眼睛索吻。 “哎呀,你真麻烦。”于蓝抱怨道。 但是有点凉的嘴唇仍然贴在了陶景湖的嘴上,他用嘴唇含住于蓝的下嘴唇,歪头衔到嘴里研磨,伸手按住她的背,把她按向自己,然后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她娴熟地回应起来,舌头纠缠在一起,陶景湖在有反应之前打住这个吻,于蓝还在大喘气,陶景湖便安抚地一下下啄吻在她的嘴唇上,手也顺着她的背为她平复呼吸,背上可以摸到内衣的痕迹,陶景湖心神荡漾通过触感想象它的样子。 “你要睡觉吗?”她问。 七、欲望与小孩 男生和女生不一样,故事如果从陶景湖这边讲就没有这么纯洁了,男人的爱情离不开欲望,他十六岁就考上了大学,住在宿舍里才知道,有人在家已经娶了媳妇,晚上便断断续续听了些不能言说的话,他有了女朋友自然也想过这个,但需得苦苦压抑,不为别的,姑娘家如果婚前有不轨行为,哪怕和自己的对象呢,人们对这种行为有个专有的名词,叫搞破鞋,再说于蓝在他心里一直是高洁无暇不容许亵渎的,可有时候又混乱起来,那套女人的生殖系统也会长在她身上吗,她的胸脯仿佛没什么起伏,瘦小的跟个男孩子似的。 这倒是个好处,没有明晃晃的女性特征在他眼皮底下晃,在夜晚的树林里,大腿挨着大腿手牵着手,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话,说不尽,转眼就到了睡觉的时间。 给他放哨的同学和他勾肩搭背,心照不宣问:“什么滋味?” 陶景湖不明白。 同学作势要掏他裆:“装什么呀!” 陶景湖忙去躲,脸拉下来,正色道:“我们只是说话。” 同学一脸遗憾说他太小,要教他,被他堵住了嘴,那对于蓝是亵渎,他不听别人也不能说,但是可以想,晚上灭了灯躺床上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想她脱了衣裳是什么样,君子论迹不论心,思想是不受束缚的,想着想着下面就支棱起来,手顺着裤子伸进去,忙活了一会儿去枕头底下摸草纸,于蓝这么一说把他吓了一跳,他想歪了。 陶景湖心中震荡又反应过来,笑道:“四点了吧,睡什么觉呢。”午觉时间过了。 “可我看你精神不好,睡一觉吧,我陪着你。” 陶景湖最近确实失眠,他此后被失眠症折磨一生,而这个毛病是在他不安动荡的青年时代找上他的,于是他听话躺了下去。 “睡吧。”于蓝坐在马扎上,抚摸着陶景湖的手,歪着头笑着看他。 陶景湖在这样的视线里眼皮越来越沉,终于睡了过去,等他这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天都黑了,他惊慌地爬起来:“怎么这么晚了!” “你睡了,”于蓝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表,“四个小时,提出表扬。” 四个小时,那不就是八点了? “那你怎么回去呢?妈妈会心急吧,”于蓝的妈妈在她的女儿们都来北京以后也搬了家,如今和于蓝住在一起,陶景湖焦急地找外套,“我送你回去,你别骑车了。” 于蓝坐在马扎上不动,满不在乎地说:“今晚和你凑合一下吧。”她总是这样没有戒心,干净的人看什么都是干净的,再说女孩子,懂得太少了,可是陶景湖不敢考验自己。 “我送你吧,”陶景湖劝道,“这床这么小怎么凑合呢?” “你还想睡床啊,这地面让你打扫这么干净别浪费了。” 于蓝不改主意,陶景湖无奈嘱咐她一定躲好,谁来敲门也要装作屋里没有人,她乱七八糟地答应以后陶景湖才出门去食堂买饭,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只买了一份。 “怎么就这么点,你没钱了吗?” “我怕他们看出是两个人的份量。”陶景湖把搪瓷缸子打开放在书桌上。 于蓝摇头:“你太小心了。” “我不要紧,但不能不为你考虑。”陶景湖在这方面有些执念,他这么辩解道。 “那好吧,一起吃。” 于蓝坚持要两人一起分了这份饭,筷子汤匙宿舍里有两双,但汤只有一碗,于是他们俩从一份碗里舀着喝。 陶景湖吃着吃着突然笑起来:“像刚结婚的两口子。” 于蓝摇头:“还没毕业的毛头小子天天想着结婚。” “要是在我老家,我们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很大了。”陶景湖畅想道。 于蓝朝他耸了耸鼻子没说话。 睡觉的时候陶景湖才知道于蓝只是想让他安心睡一觉。 “门我已经关严实了,来,我们俩握着手,安心睡觉。”于蓝躺床上,但是把手垂下来让陶景湖握。 陶景湖一根胳膊垫在脑后,用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说道:“我睡了一下午了,这一时半会睡不着,我们俩说说话吧。” 于蓝才不要听:“你这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不许说话,睡觉。” 陶景湖无奈只好继续睡,他以为自己不会睡着,谁知听到她的呼吸变重以后意识也模糊起来。 失眠,也许应该说神经衰弱,它纠缠了陶景湖一生,但在中医的说法里,天下毒物相生相克,毒蛇出没的地方,七步之内必定有克制化解蛇毒之物,能治疗他神经衰弱的药早就已经出现,出现在他的十六岁。 后来于蓝休假就来学校检查陶景湖的睡眠质量、身体状况还有精神状态,她这样做了一辈子,但如今陶景湖还怀着少年心事,想要她偶尔能崇拜热切或者害羞地看着他,所以喜欢这样又不喜欢这样,做过不少傻事。 比如开会的时候碰到于蓝来找他,他会故意甩脸子给她看,谁知于蓝一点也不买账,转身就走了,他自己惹事自己还要赔罪。 “跟我妈妈一样。”他这次嘀咕道。 于蓝假笑给他看,意思是可不是嘛。 陶景湖突然有了危机感,郑重询问:“那我们以后要是生了小孩,你是不是也会这么照顾他?” 于蓝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看了半晌明白过来这人在吃莫须有的醋,便笑着讽刺道:“当然啦,那是我生的啊,你能比吗。” 陶景湖瞬间心就凉了,顿生被遗弃感。 “你要是再弄这个样我以后就不来了。”于蓝忍无可忍。 陶景湖打了个哆嗦立刻从牛角尖里出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和于蓝换床单。 于蓝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陶景湖赔以假笑,可是他仍然念念不忘,睡前拉着她的手心酸道:“你要是以后对孩子比对我好,我宁愿不要小孩了。” 这个时候为了让他安睡于蓝就骗他:“不会的,我对你最好好不好,以后生了小孩我不管他……” “对!”陶景湖斩钉截铁,然后畅想,“我来管,你不要管他呀,咱俩最好行不行,我照顾你你照顾我,可是他睡哪呢?不能跟着我们呀,我毕业以后要跟学校申请房子,最好离你们科研所近一点,你觉得哪里合适呢?嗯?你是睡着了吗?”陶景湖念念叨叨。 “嗯?”她果然是要睡着了。 “你以前不这样的。”陶景湖不满了。 “我坐着能和躺着一样嘛。” “我说大事呢。” “我就没听你说过一次大事。” “小孩的事不是大事吗!” “小孩,”于蓝若有所思,突然低声问道,“你知道小孩是怎么来的吗?” 陶景湖的心忽地一跳,结巴道:“就,就那么来的呗,咱们不是学过,父亲的基因母亲的基因什么的……” “我知道啊,可是它们是怎么弄到一起的呢,你想过没有?” 陶景湖换了个姿势掩饰什么,含糊道:“等结婚你就知道了,睡吧睡吧。” 于蓝突然趴到床沿上看着他,坏笑着问:“你知道对不对?跟我说说,说说吧。” 陶景湖确实是知道,但是这个话题太危险了,他想了想坐起来趴在床边,和她说悄悄话,是严谨的科学,关于器官、进入和受精。 “咦,”于蓝嫌弃道,“好脏啊。” 陶景湖只能尴尬地笑。 “睡吧睡吧。”于蓝这么说,但是没有再把手交出去,而是翻过身去捂住了脸,她害羞了,他们没有再说话,屋里只有一种暧昧的气氛在蔓延,两个人的心一直砰砰地跳,想说话又张不开口,他们在悸动中失眠。 八、运动与分离 社会上的气氛越来越不对了,陶景湖在学校的职位被撤免了,每天都要写很多的汇报,于蓝坐自行车后座上抓着他的衣服在北京的寒风中艰难前行。 “我不会有事的。”陶景湖这样安慰于蓝。 于蓝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安定:“你放心,天涯海角我都跟你去。” “陶老师,你在这里签字。”同事跟陶景湖说。 刺目的红扎的他眼睛疼,文字也是触目惊心,陶景湖下笔的手迟疑了。 “快签。”有相熟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只能落笔,签完以后胃里翻江倒海,他跑到洗手间呕吐起来。 “既然陶老师病了那就别和我们一起去了。”他们举着刚才的标语往外面走去。 陶景湖一病不起,于是就躺在宿舍养病,送来的饭被他偷偷埋在宿舍后面的花园里,因为不吃饭他迅速地瘦下去,医生也人人自危,一时竟然找不到能让他迅速回到战场的方法,他们只能放过了陶景湖。 “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于蓝又一次来看他,担忧地坐到他的床边。 “你怎么来了,”陶景湖喝道,“你以后不要过来!” “你怎么了?” 他自怨自艾:“我是资本家的小崽子呢,你要和我划清界限。” “我当什么事呢,我还以为你的病传染呢。”于蓝满不在乎。 陶景湖迅速找到她话里的漏洞开始拿乔:“要是传染你就走吗?” 于蓝突然亲了他一下,笑着说:“要是传染我就不亲你了。” 陶景湖苦闷全消,跟着笑了起来。 于蓝却笑容消失,担忧道:“你看你脸上,肉都没了,都不好看了,你到底是什么病啊,我和你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陶景湖偷偷道:“我装的。” 于蓝恍然大悟,没有再问什么,只给他掖了掖被子,然后握起了他的手。 陶景湖有点为难道:“我有件事想求你。” “尽管说!”于蓝大包大揽。 “你能不能帮我洗洗床单和衣服啊?饿肚子我能忍,可我没有换洗衣服了,人来人往,我怕他们看出我装病,不敢下床洗。”这是爱美的那个毛病又犯了,做病号也要做干净英俊的病号。 于蓝无言以对,抱起他的衣服走了出去。 于蓝在身边陶景湖就觉得安宁,睡梦中模糊听到汲水泼水的声音,后来听到她和什么人说话。 “陶老师身体好点了吗,我进去看看他。” “哎!你别进去!他刚睡下。” “陶老师到底什么病啊,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天天躺在床上就是违反他老人家的革命精神!” 陶景湖在屋里听着心惊肉跳。 “他老人家还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呢,这是病都不让治了?你去看看他瘦的那个样,你能让他病好我先谢你!治不了就快走!别在这让人添堵!”于蓝把人赶走了。 陶景湖松了口气,午饭他照例又想埋后面花园。 “你把粥喝了吧,一碗粥没有关系的。”于蓝劝道。 在于蓝面前陶景湖娇弱得跟林妹妹差不多,靠在床上,于蓝把一碗粥给他喂了进去。 于蓝低声说:“我给你在家煮点鸡蛋送过来,你藏着点,一顿饭吃一个,你别真的把身体弄垮了。” 陶景湖为人谨慎,好好想了想还是拒绝:“不行,只要做了就有被发现的风险,我撑的住。” “你太小心了。”她摇头。 陶景湖支支吾吾:“其实,我还有件事和你商量。” “什么事?” “学校没法待了,他们号召我们这些家里有问题的同志去艰苦的地方锻炼,要分配到偏远的地方去。” “还能回来吗?” 陶景湖摇头:“不知道,可能以后政策会变,也有可能,就扎根基层了。” “哦。” 屋里沉默下来。 “哎,你下放的话,学校是不是就要让你毕业了?”于蓝突然高兴起来,拖了椅子坐在陶景湖面前,笑着暗示,“你说,在你走之前我们俩是不是……” “什么?”陶景湖装傻充愣,他不愿意耽误于蓝,又舍不得说分手。 “就是你经常念叨的那事嘛。”于蓝毕竟是女孩子。 “什么事呀?”陶景湖继续装傻。 “想不起来算了!”于蓝生气地走了。 大米粥分解以后,在陶景湖嘴里留下了苦味,他默默把这份苦涩咽了下去。 “收工了!” 陶景湖努力直起腰,手已脱力兀自颤抖,摘下已经露着指头的线质手套,他发现手上磨出两个水泡,他从胸前把钢笔拿下来,又从衣兜里掏出本子米尺,记录今天的各项数据,反复核对图纸,建坝是第一步,也是最基础最重要的,如果这项工作出了问题,一切工作就白费了,这是他的本职工作,然而人不够用,一个人当成两个人使,他还要拉预件搅拌混凝土,哪里需要哪里搬。 “小陶快点,去晚了就没饭了。”工友催促道。 陶景湖吃不惯这里的饭,搪瓷缸子里的菜散发着膻味,土豆里可以看到几块零星的肉,只好多多地放醋把它盖过去,比人脸大的饼硬邦邦的,然而这都是好东西,因为这是白面做的,只有技术工种才能分到这个,其他人只能吃玉米或者高粱面,他掰下一半递给他的工友。 “我吃不完。” “哎呦,”工友受宠若惊,没有吃,反而揣到了怀里,“回去给额婆姨吃,她刚生了娃,吃点好滴。” 他家中有妻有子,陶景湖心中艳羡。 “小陶啊,”他边吃饭边道,“你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没个知冷知热滴人,队长他闺女是不是想跟你,你要不就在这安个家嘛,好歹回去有口热汤喝嘛。” 陶景湖笑着说:“我在北京有女朋友呢。” 工友欲言又止,陶景湖看懂了他的欲言又止,没有再说什么,低头默不作声地吃饭。 在工地上吃了晚饭,回到宿舍已经擦黑,陶景湖刚要掏钥匙开门。 “陶同志。” 陶景湖回头望去,正是讨论过的队长闺女,她叫马小兰,在这片土地长大的女人壮硕美丽,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她们有着蓬勃的生命力,他停下开门的动作,笑着点头:“你好。” “你不用跟额这么客气嘛,”马小兰害羞地摸着辫子说,“额达说咧,你一个城里娃来额们这不容易,也没个女子帮衬,让额多照顾照顾你。” “谢谢你的关心,”陶景湖点头道谢,“也谢谢你父亲,你跟他说,我是来锻炼的,就尽量不麻烦当地老乡了。” 马小兰失落,但还是不死心:“你怎还不开门,别滴额帮不上,给你收拾收拾缝缝补补还是行滴,你看你一身滴土,你换下来额给你拿河边洗洗去。” 陶景湖摆手解释:“我一个大男人的房子实在是不方便让你一个女同志进去,有事咱们就在门口说吧。” 马小兰还是不死心:“你的衣裳……” 陶景湖笑着说:“那就更不方便了。” 她只得悻悻离去,看她确定无疑地离开,陶景湖才又拿出钥匙打开房门。 木头门已经变形,陶景湖提着才把它再次关严实,因为动作有点大,头顶的墙壁扑簌簌地往下掉土,这是甘肃常见的毛坯房,用土和泥,在框架里做成砖状盖起来的房子,墙壁保持着土色,东边墙壁被他用报纸贴了起来,床就放在那里,上面放着他从学校带来的铺盖,然而随着一次次地洗涤,学校的名字已经褪色,床头放了一张书桌,桌面坑坑洼洼的,写字需要垫着书,还只能坐床上,因为椅子也是没有的。 房间的西侧放着柴火,是他花钱从隔壁姓陈的老太太那里买过来的,老乡纯朴,她坚持不要钱,陶景湖好不容易才让她收下,烧水的炉灶也是跟她家学着拿泥土制作的,点着火陶景湖把衣服脱下来泡到盆子里,泡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手上的水泡,他便从桌子里拿出针来,借着炉灶里的火烧了一下简单消毒,然后挑破了它们,不多时水烧开,他先洗头,一头都是土,换了三次水才洗干净,然后洗衣服,等收拾完筋疲力尽,但是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做,他开始写信。 “见字如晤。 我现在在祖国的西北,晚上的八点,那张破旧的书桌前给你写信,这次我信纸下垫的书是你上次给我寄来的《青春之歌》,我已翻阅数次,有所感悟。 在时代洪流的洗礼下,资本家出身的小姐林女变成了一个敢爱敢恨敢想敢做的无产阶级战士,后期颇有你的影子,一言一行跃然纸上让我感到十分亲切,然而稍显天真,这点也像你,余永泽之流也能骗到她,时代所限遇人不淑这是其一,林女戒心不强识人不明也要说上一说……” 陶景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继续写道。 “……要是你在这里定要为你的女同胞辩驳,这个就不提了,另外,余在书中为北平大学国文系的学生,作者若是写我们的学校我定要给他写信。 林女前期敏感多情,对小资产阶级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对待爱情的态度缠绵、软弱,余亦如此,林余二人一时恩爱非常,后面林女在革命中成长起来余却故步自封,致使林余分道扬镳,闭卷思索我有些不安,我在此地不能接触中央最近的指示精神,盼你下次可以给我寄一点社会科学一类的书籍,余用他的经历告诉我,落后就要被甩。” 陶景湖想了又想没有把在这里的苦和累跟她说,信件的后面说了一下他今天看到的景色,黄河水穿过峡谷,水势有如万马奔腾,景色十分壮观,是南方和北京都难得一见的,写完以后他检查一遍放到信封里准备明天去寄,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九点钟,陶景湖关灯睡觉,睡前又拿起信来,忍不住在信封的名字上亲了一口。 “梦里见。” 九、家乡 第二天陶景湖请了半天假,去镇上邮局寄信,同时领于蓝寄来的东西,一封信,一件毛衣,还有几本书,陶景湖也有心随信附上点东西,可这里物资贫瘠,无甚可寄,只能汇钱过去,让于蓝喜欢什么东西自己买。 陶景湖回到宿舍把东西放在书桌上,做好心理建设才郑重地打开信封,于蓝的字不好,飞扬浮躁寥寥草草,但陶景湖备感亲切,他从头读起,前面先说了一下老师同学的近况,内容触目惊心,陶景湖长长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读。 “科研所的工作没什么好说的,整天不是学习就是批判,我妈最近不让我出门了,学校停课,老三届那批人没事干天天在街上晃,到处拍婆子,就是追女生的意思,缠上别人非要交个朋友,到处乱糟糟的……” 陶景湖皱起了眉头。 “……不利于社会安定,可能是基于这个原因,现在中央组织他们上山下乡,我们家隔壁赵奶奶的孙子就在这个行列里面,居委会天天上门动员他,我打听了一下,有没有去你那的,有的话我也去,被我妈骂了一顿,科研所给我分了房子,她也不让我去住,我都二十八了啊,天天被管头管脚,她说等我结婚就不管我了,你过年回北京吗……” 于蓝的心思太明显了,她的心是坚定的,这辈子非陶景湖不嫁,然而陶景湖打开之前怕她说分手,打开以后又不能面对这样的坚定,把信迭好放回抽屉里,打开其他的东西,毛衣是按陶景湖以前的尺码做的,如今穿上偏大,书籍各式各样的都有,有让他学习批判的,也有让他打发时间的,他分门别类摆在那个破破烂烂的书桌上。 再过两天就要小年了,队里放了假,陶景湖也锁上门回老家过年,在火车上颠簸了七八天才回到他的家乡,从进了小镇的路,遇人他就点头笑着打个招呼,有的人敷衍一下他,有的看到他就远远避开,避开就算了还在他的身后指指点点,资本家的小崽子回来了云云,家里的门和他宿舍那扇门差不多,也是摇摇欲坠,他没有着急进门,先修起了门,陶家小妹听到动静从屋里走出来,也不叫哥,冷哼一声道:“你修它干什么!再来人还不是要踹开!” 陶景湖笑着解释:“那是他们的事,我们还是要关门过日子的呀。” 小妹这才脸色放缓,接过陶景湖手里的东西,不情不愿地打招呼:“你还知道回来。” 陶景湖摸了摸她的头。 “喂!我是大姑娘了!”她抗议。 “好,大姑娘,爸爸呢?” “开会去了。” 陶父这个会开得分外艰辛,回来的时候腿在哆嗦,胳膊抬不起来。 “我没事,”陶父疲惫地笑,“你在甘肃过得怎么样?” 陶景湖给他倒水,把工作学习情况汇报了一下。 “不错,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任何时候不要忘记学习,”陶父好好打量了他的儿子几眼,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端详过他的儿子了,大概从他夫人去世以后,他就没怎么在意过这几个孩子,他看了一会儿迟疑道,“你像是比上一次回来,瘦了点。” “到了新的地方肯定要适应一段时间,以后就好了。”陶景湖含糊过去。 陶家大伯为了表明和他们家划清界限,在老祖宅的中间新添了一堵墙,所以陶景湖去看望他们还要从外面绕到后门,大伯家的狗很凶,陶景湖在门口拎着东西喊道:“大伯大娘,你们在家吗?” “唔,你回来了。”大伯在窗户底下闷着嗓子喊,透过窗户陶景湖看到大娘来到他的身边,夫妻俩窃窃私语。 “家里狗凶,就不放你进来了。”大伯继续喊。 陶景湖苦笑,把礼物放在地上,在狗吠中喊道:“那我给您和大娘拜个早年,我走了。” 去舅舅家也是一样的待遇。 回家陶父问道:“亲戚们都去看了?” “嗯。” “没去看看你的同学吗?” “算了吧。” 陶父宽慰他道:“不要怪别人,若是易地而处,我们定然也避之唯恐不及。” 陶景湖今天吃了一肚子气,虽然表面不动声色,然而心中恨意翻腾,憋出几个字:“我才不会。” “少年气性。”陶父评价道。 初八火车开始运行,陶景湖收拾东西离开老家去北京,先去见了两个同学,最后来到于蓝家。 于母一见陶景湖先愣了,心疼道:“好孩子,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陶景湖没有母亲,年长女性的关怀总是让他分外贴心,他眼眶一热险些落泪。 于母和蔼道:“你等等吧,她出门了,我看这会儿就该回来了。” 陶景湖只好坐等。 于母给他倒水,还开铁罐往水杯里面加了糖,递给陶景湖以后叹了口气道:“你受苦了。” 陶景湖接过来摇头示意自己不苦。 “怎么会不苦,她爸爸还在世的时候去过你们那,回来以后跟我说起来,没想到还有那样荒凉的地方,可怜见的,你一个人在那无依无靠。” “就是荒凉才需要我们这代人去建设嘛。” “是,你一直是个上进的孩子,就是一个人难免难过,两个人相互扶持过日子还好一点。” 陶景湖敏感又多心,他闻言抬起头看着于母。 于母还是慈爱地看着他:“我是为你考虑,你要是在北京结婚,一年能回来几次?还不是要在那里过单身汉的日子,两口子过日子图什么呀,你说是吧。” 陶景湖局促着起身,强笑着道:“我回老家过年,途经北京,来见几个朋友,还,还带了点礼物,送到我就该走了,要赶火车。” 于母哪有不懂,皱眉叹道:“你别这样,我心疼你是一样的,只是不能不考虑现实,找个当地姑娘你也轻松点,留下来吃了晚饭再走吧。” 陶景湖不知怎么应对,便推辞着一定要走,于母无奈只能送他出门,今天是正月十二,年味还没散去,家家门前挑着灯笼,烟囱里飘出煤烟来消散在空中,陶景湖抬头看了一会儿,紧了紧围巾踏上了归途。 十、重逢 春天来了,天气暖和起来,下工时间也早了,这一天忙完陶景湖筋疲力尽地往宿舍走。 “小陶快点,你宿舍门口有个女的在等你。”有工友朝他喊。 他失笑,这个马小兰同志真是持之以恒,看来不能再虚以委蛇了,陶景湖决定说点狠话让她知难而退,然而远远看着门口的身影他觉得不对劲起来,马小兰是个身材壮硕的姑娘,但他门口的女人矮小单薄,他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呆呆地看着那个穿着藏青色外套的身影,和他们的灰头土脸不同,她的衣服是干净挺括的,还围了一条红色的围巾,雪白的小脸埋在围巾里,梳了两条乌黑油亮的辫子,陶景湖难以置信,然后脚步越来越快,最后不受控制地跑了起来,门口的女人循声望来,眼睛一亮,几步蹦到陶景湖的怀里,他低头把脸埋在于蓝的头发上深吸一口气,眼泪就落了下来。 等他回神这才手忙脚乱打开门把于蓝带到他的房间里,无瑕去做别的,先把人拉到怀里仔细端详,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不放过,最后终点是她鲜红饱满的嘴唇,陶景湖吻了上去,不够,他撕咬着她的嘴唇,吞咽她的舌头,手在她的背上逡巡,却总也填不满心中的沟壑,恨不得把于蓝按到他的身体里再也不分开,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姿势,最后索性把脱力的她扔到床上,把身体压上去这才舒服一点,舌头纠缠着舌头,口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于蓝呼吸不稳从鼻子里发出些声音来,陶景湖听到以后更是情难自制,挺腰在她大腿上蹭,不知缠绵了多久,方才壮士断腕般果决地抬头,于蓝眼中朦胧星光点点,似笑似嗔地看着他,嘴唇红而湿润,妩媚得很,陶景湖又想低下头去,却被她的手挡住了。 “话还没说两句呢。” 要说话这个姿势陶景湖是什么也听不进去的,他再次以极大的自制力从她身上爬起来,裤子十分的不合身,陶景湖把外套往下拉了拉,挡住难堪的部位,于蓝也跟着起身拿手抿头发整衣服,陶景湖痴痴地看她整理。 “就四个月没见,不认识了?怎么这么看我?”于蓝看了陶景湖一眼嗔道。 “一百零六天,”陶景湖幽幽地补充,突然察觉不对:“你怎么来了?” 于蓝轻快地说:“中央的新指示,有问题的干部下放地方劳动重新学习,我被下放到青铜峡,离这儿一天的路程。” 陶景湖皱起眉头:“这个政策我知道,可你怎么在里面?”于蓝根正苗红,红色家庭出身。 “领导在会上说要找个带队的,一个个的都不想来,我就自己申请啦!” “你犯什么糊涂!”陶景湖闻言急得不得了,“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我和你去找领导!” “我不回去。” “好好的北京不待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结婚啊,你准备准备吧。” 陶景湖愣了,劝说的话说不出口,只知道木讷讷站在那里,过了很久才挤出一句:“我,我考虑考虑。” 于蓝往他的床上一躺,耍无赖道:“你慢慢考虑吧,就一张床啊,那今晚只能将就将就了,我先睡了,坐了好几天火车累死我了。” 陶景湖心里难受,为她的前途,委屈道:“你耍无赖。” “我耍什么无赖了?快点考虑,我是决定嫁到这来了,你不同意呢我就去你隔壁问问,以后还能就近照顾你,就是要委屈你叫我一声嫂子了。” 陶景湖又恼又气又笑,心中五味杂陈,最后憋出一句:“不叫嫂子,我妹妹才叫你嫂子呢。” “那,这是答应了?”于蓝笑着问。 后来每年的结婚纪念日陶景湖都要在饭桌上跟人炫耀,得意洋洋摇头晃脑,说起来还是我夫人求的婚呢,每年都要炫耀,于蓝总在旁不屑补充,说除了她多半没人要他了,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人疼没人管,她是可怜他才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个家。 大家总是会心一笑,因为这番话对于陶景湖当时的地位来讲是很滑稽可笑的,有人嘴甜些,还会顺着说一句是她慧眼识珠,然而她说的是实话,在陶景湖那黑暗无光的青年时代,于蓝像太阳一样的出现,当时没有人能想到陶景湖还会回到北京,甚至没人想到他还能翻身。 于蓝当时不止放弃了优渥的条件,她还抛弃了从小疼爱她的妈妈,她没有说临行前母女吵的架。 “我最近准备结婚。”于蓝和于母说道。 “不行!”于母很反对,做妈妈的心疼小女儿,然而于蓝铁了心就是要嫁给资本家的小崽子。 “反对无效,这是我的人生,他以后翻身也好,一辈子不出头也罢,我自己负责。”她拎着行李往外面走。 “你走了就不要回来!”于母冲出来喊道。 于蓝脚步只停了一下,便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从北京到西北,从科研人员到下地干活,从无忧无虑到挑起一个家庭的重担,陶景湖就在这样澎湃的爱意下明显的偏爱里被拍打的晕头转向了,若是掏出他的心来给于蓝能表达他那不逊于她的爱情他一定会做的,他只有这一颗心了,陶景湖虔诚又卑微,偏执又激进,一直紧紧抱着于蓝,再也不想分开。 “我跑不了。”于蓝被他缠得受不了。 “跑也晚啦。” “唉,我算是进了贼窝了。” “对,不止抢钱还吃人呢。” 陶景湖说完又“吃”起来,咬于蓝的脸蛋、肩头和手指,她哎哎地叫,缩着脖子躲陶景湖,陶景湖气息不稳又翻身上去和她吻在一起,他再次找不到合适的姿势了,总觉得隔着一层,于是直起身把毛衣脱下来扔到书桌上。 “喂!你脱衣服干嘛!”于蓝警觉道。 陶景湖也是下意识的动作,被她喝问便停下动作,结巴着解释道:“我,我觉得有点热。” “热你就好好睡觉。” 陶景湖不情不愿地躺到一边,于蓝大约是舟车劳顿累坏了,不多时就沉沉睡去,陶景湖翻身借着微弱的月光一直看她,偷偷吻吻她的手吻吻她的头发吻吻她的脸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十一、干校 两个人坐完火车换汽车,下了汽车又走了两里地,眼前的景象让陶景湖震惊。 “这,这怎么住人!” 眼前是一片土坯房,低矮破旧,四处漏风。 “据说是马房牛棚改的。”于蓝靠过来说道。 “你不能住这。”陶景湖想起北京她的家,温暖干净的家。 “本来就是来学习锻炼的嘛,”于蓝夺过陶景湖手里的行李,“将就着住吧。” 队里还有一个熟人,是原先班里的同学,叫孟月白,他父母已经被隔离审查,打成了“走资派”,他自然也就成了“黑五类”。 “咱们三个在这里相聚了!”他很激动。 陶景湖和他热烈拥抱,然后两个男人一边收拾屋子一边说话。 “你在这过得怎么样?”孟月白问。 陶景湖斟酌回答:“条件,是艰苦了点,锻炼嘛,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慢慢适应吧。” “唉,我不怕苦,就怕这种看不到头的绝望,有时候想想,真是觉得,没意思。”孟月白苦笑摇头。 陶景湖正色道:“哎,不能有这种想法,咱们年轻,苦点累点不怕什么,就当磨练,也能学到很多在学校没有的知识,过段时间我带你出去看看祖国西北的风光,就冲母亲河奔腾的景象,也让你不虚此行。” 孟月白嘿嘿笑起来,痛快答应:“好!下放吧,放到哪我玩到哪!” “保持住这个态度就对了。”陶景湖跟着笑起来。 陶景湖在给于蓝整理宿舍,先去大队要来一些报纸把墙糊起来,把地面铲平,重新运了土进来铺上,然后洒水夯实,再铺土再洒水再夯实,足足做了三遍他才满意,屋里只有一张床,是木头框架高粱杆铺的,高粱被虫蛀的严重,他全拆下来找了张破八仙桌把木料锯断重新修了床,最后铺上褥子床单,屋里这才总算有点样子。 “表扬表扬。”于蓝给他鼓掌,“这破房子让你收拾的,看着真舒心。” 陶景湖笑不出来,看着破败的屋顶难过,心里想着下次从工地上申请一点蛇皮袋再把顶棚吊起来。 “别弄这个样儿,又不是住一辈子,我发现你这个人对住处这个东西特别看中,每换一个地方,非得折腾折腾,偏偏哪里都安定不下来,难怪你晚上睡不着。”于蓝道。 她倒是真说中了,陶景湖骨子里骄矜得很,对每个地方都投入感情,可哪里都不属于他,他告诉自己也许诺于蓝。 “我将来会给自己建造一个安稳温馨的家,一个可以让我安心睡觉的地方,它会是世界上最舒服最安全的,”他拿着锯子转头郑重对于蓝说道,“我一定要让你住到最好的地方去。” 于蓝不比他,虽然是女人,但一向缺乏某种浪漫细胞,闻言讽刺道:“嗯,你让我住中南海去吧,那地儿好。” 很多年后搬家那天陶景湖站在桥上跟于蓝提起这段话,于蓝又说她不记得了,一口咬定是陶景湖杜撰或者他梦里的事。 干校这里是按人头领口粮,于蓝领的这个队是三十六个人,十天领一次粮食,陶景湖帮他们把口粮从村大队里扛回来,然后一群人看着桌子上这七十二斤大米一袋萝卜一袋土豆两斤羊肉面面相觑。 “三十六个人,十天,七十二斤,那一天就是,二两?对吧,一天一个人只有二两的口粮?” “那够干嘛的啊,我一顿都吃不饱。” “那怎么办啊?” 于蓝刚要说话,陶景湖拽了一下她的衣服,低声说:“分伙,男同志饭量大。”不能饿着于蓝。 于蓝迟疑道:“这……不好吧。” “你放心,他们自然有办法,地里有兔子,河里有鱼,饿不死。” 于蓝还在迟疑。 陶景湖清了清喉咙,点头道:“我来的比较早,对本地的情况比较了解,我说一下我的意见,你们参考一下?” 众人点头以后陶景湖开口:“这些口粮明显是不够的,而且本地物资匮乏,手里拿着钱也买不到东西,因为物资匮乏,当地老乡甚至不喜欢钱,喜欢以物易物,一块上百的手表在他们眼里只能换一只鸡,还不怎么情愿。” 苦中作乐,大家笑起来。 陶景湖继续说:“我有两个想法,第一呢,男同志和女同志饭量差距大,先分伙,按人头分粮食,以免管理混乱,第二,不能坐吃山空,要想办法弄口粮,集中一下身上的钱统一管理,派人定期坐车去县城买粮食,这些菜,不要炒,做成咸菜,吃得慢一点,再一个开一块地,种点土豆,可炒可煮,以防冬天口粮下发不及时,男同志跟本地老乡学一下下网抓兔子,会游泳的还能去黄河摸鱼,可以开点荤,我说完了。” 大家开始讨论,有的人不同意,可也拿不出别的办法,最后决定就这么干。 “至于这块羊肉,”陶景湖拎起来,“我也有两点看法,第一没法保存,第二大家第一天相聚,庆祝一下,我来用西北的做法给大家做个汤。” “好!”大家齐声叫好。 “哎,这位同志,”有人喊陶景湖,“你是哪个单位的,来的路上怎么没看到你。” “我是队长的家属。”陶景湖自豪挺胸道。 陶景湖的汤做的十分出色,到了晚上孟月白还念叨,这辈子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汤。 “别念叨了,快睡吧。”陶景湖和他挤在一张床上苦不堪言。 孟月白睡下了陶景湖又后悔让他睡,孟的呼噜打得震天响,陶景湖忍无可忍抓起衣服去敲了于蓝的门。 “怎么了?” “孟月白打呼噜,吵的我睡不着。” “进来吧。”她让开路。 陶景湖在地上铺好东西躺上去问道:“你来这里妈妈怎么说呀?” “说不认我了,我才不信呢。”她满不在乎。 陶景湖心里满是愧疚,试探道:“今年我没有去拜年,妈妈有没有念叨我?” “没有啊,她没提过你。” “一次也没提过?” “没有啊。” 于蓝不知道正月十二那天陶景湖去找过她,说什么可怜他为他考虑,不过就是想棒打鸳鸯,陶景湖愧疚消散却添狠辣,他本就心里没有底气,对于蓝的到来诚惶诚恐之余还有种害怕,要如何留住她,如今没名没分,她还不是说走就能走? 陶景湖不动声色道:“以后晚上睡觉好好看看床上,别被蝎子蛰了。” “啊?这里有蝎子?” “你以为这里是北京呀,不止有蝎子,还有蜈蚣、老鼠、蛇……” “啊啊啊!你别睡地上,快上来!”于蓝担心他被蛇虫鼠蚁咬了,上去睡她和陶景湖约法三章,“你老实点睡觉,不许动手动脚。” 陶景湖可怜又无辜。 “我一定老老实实的,”他转头又觍着脸道,“就亲一口行不行?” “不行!” “我忍得住。” “那也不行!”于蓝正色道,“你忍得住我忍不住,”说完恶狠狠地掐陶景湖的脸,亲昵唤道,“小狐狸精,这是你丈母娘刚给你起的外号你知不知道呀。” 陶景湖乖乖任她摧残。 十二、闯祸 于蓝和陶景湖因为结婚的事开始奔波,拢共要开三个证明,原户籍地的居委会要证明两个人未婚未育,又找同学帮忙在学校开证明,证明两人上学期间遵纪守法,最后是单位,陶景湖在这里被绊住了。 “你……这个成分……”施工队管政治的马主任打着官腔说。 “是,我成分不好,是落后分子,我与工农子弟结合以后,一定努力学习,在思想上决不放松,积极改造……”陶景湖更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好好好,小陶你一直很会说话,只是……你放这吧,我考虑考虑。”马主任用一个罐头瓶子吸溜着喝茶。 陶景湖察言观色赶紧拎暖壶给他续水。 “你们年轻人啊,不知道厉害,你想进步,就要看清现在的形势,我们的文化大革命正以势不可挡的形势席卷全国,你和下放干校的干部结合这不是违反了革命精神?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从你来报道我就断定你肯定会有大出息,可没有贵人提携也不行啊,你说是不是?”从陶景湖第一天找他报道,他就断定这个年轻人非池中物,定要让他给自己做女婿,可惜陶景湖是个死心眼。 陶景湖也听出来了,但不敢反驳,只能顺着说:“我们在北京已经订婚,实在是……” “考虑考虑,咱们俩都考虑考虑,行不行,好了,你回去吧。” 陶景湖无奈只能走了出来,婚姻自由,手续却又如此繁琐,手续组织完了人不到场也能结婚,到底重要的是那几张纸还是人?这真是滑稽,他坐在革委会大院外面犯愁,想了想马主任的罐头杯子,准备回家去拿上爸爸送给他的一对景德镇的陶瓷杯子再来一趟。 “小陶,你咋在这哩?”是马小兰,马主任的女儿。 特殊时行特殊事,革委会大院靠墙栽着一树紫藤,正好是开花的季节,陶景湖眼睛一转,站起身信步走到紫藤花下,以指扶额愁绪万千,端的是绝代佳人遗世独立,大有西子捧心之态,马小兰观之如痴如醉,跟过来低声问:“出甚事咧?” “我只是……”美人幽幽叹气,“遇到点难事。” 马小兰失落道:“额听说,你最近可高兴咧,你对象从北京来找你咧是吧。” “是的,我们在一起已经十年了。” “真好。” “她和你很像,”陶景湖开始下套,“勇敢、善良、喜欢帮助人,都是很热心的姑娘。”英雄救美和美救英雄一样让人沉迷,陶景湖没有给过她一点幻想,也没有戳破一个姑娘的心事,所以他们不是仇人,陶景湖惯会拿捏人心,笃定她愿意成全彼此的体面。 “是吗?” “是的,我一来就感受到了,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她。” “额那是,额那是……”马小兰羞红了脸。 陶景湖才不要听,他对除了于蓝之外其他女人的心事不感兴趣,他又叹了口气,仰头闭眼苦闷望天,犹如玉山倾倒。 马小兰为美色所迷,恨不得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你愁甚呢?” “我,想要登记结婚,革委会的领导不给出介绍信。” “他们凭甚腻!你等着,额去给你问问!” 勇敢漂亮喜欢帮助人的姑娘进去一趟把介绍信给陶景湖拿了出来,陶景湖接过来确认,感激道:“结婚一定给你送喜糖。”对她有点泛红的眼睛视而不见。 而于蓝,则在居委会这里被绊住了。 “我妈不帮忙,我家所在居委会的介绍信开不出来。” 陶景湖顿感天塌地陷,说了这么多年的婚姻自由,有手续卡着不说,竟然还要有父母之命。 “也不怕我大着肚子回去!”于蓝口不择言。 陶景湖闻言被口水呛了一下咳成一团,于蓝边帮他拍背边道歉,两个人一时之间什么都不敢说,甚至不敢抬头对视,从十六岁消磨到现在,十一年的感情,发乎情止乎礼,互尊互重没有越雷池一步,可如今礼崩乐坏,又兼之在他乡,只有彼此可以依靠,两个年轻人迫切地需要点别的什么证明他们的爱情,比如情欲。 女孩子对这种事总是模模糊糊,于蓝坚定地认为自己能守住,不愿意去和陶景湖的女工友凑合,她缠着陶景湖道:“我不想跟你工友睡,咱俩睡吧,又不是第一次了。” 她的天真气让陶景湖开始反思,也许是认识得太早,也许是陶景湖可能是太温吞无害了,总在过界之前主动停下来,所以在于蓝眼里陶景湖总是那个比她小两岁需要照顾可以掐着脸欺负的“孩子”,她好像没有意识到她的男朋友是个比她高二十多公分身强体壮的男人。 陶景湖在凌晨醒来,外面寂静无声,鸟都没有从窝里飞出来叽叽喳喳地找食儿,陶景湖睡觉老实,甚至不打鼾,他现在就老老实实躺在床上,手规规矩矩放在身体两侧,睡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可是他微微扭头,这里有个人睡觉不老实,他面前是于蓝放大的脸,近到可以数清她的睫毛,耳边是她放大的呼吸声,一条细细的胳膊担在陶景湖的胸前,腿就放在他的肚子上。 也许是察觉到别人的视线,于蓝眼皮微抬,一句早字还没出口,陶景湖忍无可忍翻身压住她和她接吻,早上勃发的部位硌在她的腿上,于蓝并不担心,他一直会在忍不住之前离开,但今天他好像有别的打算。 “我摸摸行不行?”陶景湖可怜地哀求。 于蓝很难拒绝他的哀求,等她点头同意,陶景湖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面,柔软的触感让陶景湖心惊,又软又滑,握又握不住,它总逃出来,想用力攥又怕她疼,别人的手同时也让于蓝心惊,自己也摸过,怎么别人的手上去就两回事了呢。 陶景湖继续哀求,想摸摸别的地方,她又同意了,他的手指从胸口划过肚子,挑开裤腰上的松紧带,他用手探索用脑袋去想象,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它的样子,要看一眼于蓝坚定地拒绝了,只能沿着湿软继续往里摸,这太折磨人了,陶景湖的身体因为紧绷而痛起来。 于蓝忍着酥麻和疼,在事情不可控之前命令道:“好了,拿出来。” 陶景湖只能停止手指的探索,起身去枕头底下掏手帕擦手,于蓝躺在那里脸色绯红紧紧闭着眼睛松了口气。 陶景湖又道:“脱了衣服抱着睡好不好,我什么都不做,我发誓。” 于蓝没有点头也没有明确拒绝,因为她身上空落落的难受,那是欲望没有被满足的感觉,但是她不懂,她因为空虚放任了陶景湖的放肆。 陶景湖边哄边帮于蓝脱了衣服,两人身形悬殊巨大,陶景湖像在被窝里搂着一个孩子,细胳膊细腿细腰,被窝里还有一个东西不容忽视,于蓝半知半解:“你难受吗?” 那自然是难受得厉害,陶景湖可怜巴巴点头。 “嗯,你摸摸我好不好?”他又可怜又娇弱。 于蓝总是不能拒绝他,于是摸了上去,不免唬了一跳。 “怎么这么……”她想说大,但隐隐约约觉得这话过分,只觉得触感奇怪,人体上每个位置都不能给她以这种感觉,很硬,但不是骨头的那种硬,它是一种,呃,反正就是很奇怪的感觉,于蓝胡思乱想,而且她把这当做挠痒了,以为挠两把陶景湖就舒服了,敷衍地握了握就撂开手不管了。 “好难受好难受。”陶景湖整个人在于蓝身上蹭。 于蓝安慰道:“我也没办法啊,乖,睡吧,睡着就不难受了。” “不嘛。”陶景湖整个人翻到了她身上。 “你要压死我了。”于蓝人小,差点被他压断气。 陶景湖立刻起身,跪在于蓝的身体两边虚伏在她身上,那东西就放在于蓝的肚子上,触感清晰不容忽视。 “我就蹭蹭,不进去好不好?”他又哀求。 “好好好。”于蓝一退再退。 陶景湖蹭了两下,顺着湿滑钻了进去。 “你干嘛!你出去!”于蓝吓坏了,使劲推他。 陶景湖气息不稳,似乎爽极又痛极,吸着冷气继续骗人:“我不动我不动。” “大骗子!出去出去!” “好好好,出去出去。”陶景湖起身往外拔,于蓝头皮发麻,轻声叫了一下,陶景湖立刻又趴了回来,觍着脸道,“你也觉得舒服啊?” 于蓝是真的害怕了,第一次求陶景湖:“以后行不行,会怀孕的。” “我不弄里面。”他低声说,然后含着于蓝的嘴唇不许她再讲话,腰前后摆动起来,快感累积,陶景湖慌乱地吻她的眼泪,乱七八糟地许诺,“你忍一忍,你给我这一次以后我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命也是你的,你真好,太好了,我好舒服……” 于蓝扭着头不说话只是流泪,她什么也没有听进去,魂魄飞到了天上,等战栗过后才从天上掉下来。 今天晚上陶景湖说的话一样都没做到,于蓝穿好衣服,可总觉得酸胀的身体还在往外流东西。 “再睡一会儿吧,”陶景湖抱着于蓝依恋地说,“一会儿我送你去坐车。” 可她睡不着,这一切是超出她对世界的认知的,原来夫妻之间晚上做了这个!他们和她们都看上去温和有礼,到了晚上竟然做这个!于蓝麻木地坐门口小板凳洗脸,麻木地坐上自行车,又麻木地被陶景湖送上了汽车。 陶景湖心里只有爽利,殷切地扒着车窗和于蓝说话,又把一些吃的从窗户递进来。 “饿了你就吃一点。” 于蓝把点心接过来抱着默不作声。 “你……”陶景湖低声说,“我们下次放假见,我会去找你的,如果你有假期就来找我,一定要来找我。” 于蓝心烦意乱:“再说吧。” “发车了啊发车了。”司机喊道。 “一定要来找我。”陶景湖又嘱咐。 尘土飞扬里,于蓝看着陶景湖挥手的身影渐渐模糊。 十三、怀孕 有了第一次以后两人的心境已是截然不同,陶景湖休假去干校见于蓝,哪怕她穿得体面干净,连手腕都没露在外面,但在他眼里,于蓝是裸体的,大庭广众之下要起反应了,他忙移开视线,又舍不得,视线再次转回来,女孩子的心情不一样,于蓝惊觉男人是个危险的生物,原来平日里黏黏糊糊撒娇撒痴的陶景湖脱了衣服那么可怕,于是她开始躲,尽量避免和陶景湖独处,不愿意待在室内,孟月白有心留他们俩说话,她却跟着孟月白跑。 “你们俩怎么了?吵架了吗?”孟月白莫名其妙。 “没有吧?我得罪你了吗?”陶景湖也疑惑,小心翼翼问。 她扔下一句就是不想和陶景湖玩又钻人堆里去了。 “你们俩到底怎么了?都要结婚了怎么闹起别扭来。”睡前孟月白问陶景湖。 陶景湖答非所问:“你晚上睡觉别打呼噜。” 孟月白贼笑:“嫌弃我打呼噜你找别人去,还要等我睡着再跑,装模作样。” “她不要我。”陶景湖十分哀怨。 “说真的,你要结婚就快点,可真是好事多磨。” 陶景湖深深叹气:“我也想啊。” 现在结婚还在其次,让他魂牵梦绕的事情是别的,此时他重视于蓝的身体甚于她的灵魂,做什么事情都拐弯抹角想到这事上来,好不容易来见她一面她还躲着,看着孟月白那张破床他若有所思,偷偷把固定床腿的橛子拆了下来。 “怎么回事!这床怎么坏了呢?我就说俩大男人没法睡。”孟月白躺上去被床板突然地掉落吓了一跳。 大晚上也没法修,孟月白去找别人借宿,而陶景湖也无处可去了,好在在这还有一个熟人。 既然是床坏了于蓝也无法,勒令陶景湖不许乱动以后她紧紧贴着墙睡。 “你不想吗?”陶景湖低声诱惑。 “不想!老实睡觉!”她斩钉截铁。 “我想,”陶景湖痴痴述说自己的心事,“每天晚上都想,想得睡不着,想你没穿衣服……” 于蓝听不下去了,起身来捂陶景湖的嘴,陶景湖只怕她无动于衷,推搡之间他把于蓝圈在身子底下,拉着她的手去摸他。 “你摸摸你摸摸。”陶景湖喘着粗气自证,然后手忙脚乱去解她的衣服,摸了两把低下头去含在嘴里大口吃。 于蓝手忙脚乱,躲了他的手躲他的嘴,骂道:“我又不是你妈!你咬那干嘛!” 要结婚了什么都不懂,苦了陶景湖,要手把手教。 “现在你就是我妈,你是我亲妈!”他没皮没脸含糊道。 于蓝小猫一样叫得人心痒。 陶景湖顺着亲下去,寻找那一点奇怪的甜香。 “你别这样!” 于蓝采着陶景湖的头发往上拽,陶景湖忍着头皮的痛把脸埋在里面,于蓝羞臊地哭起来,她难得这样,确实是吓着了。 “你放松一点。”陶景湖头皮发麻,哪里顾得了她,低下头去看身子底子的人,小小的人儿,哪也小,单薄的肩膀,细细的胳膊,小但挺翘的乳,还有那里,小到像是要把他的魂魄吸出来要了他的命,小到他还没全进去就到了底。 陶景湖爽极,在她耳边不干不净道:“别咬我。” 于蓝呜咽着不解道:“我没咬你啊。” 陶景湖不怀好意:“里面,里面在咬我。”说完又怕她发火,便挺腰动起来,人间极乐不过如此,陶景湖倒是想过要出来,然而死死被她咬住只能越陷越深,浑身打摆子一样卸了力气,于蓝被折腾得昏昏沉沉,陶景湖神志回笼,安抚似的去吻她,轻柔捏她的胸脯,可不多时,亲昵之间又来了兴致。 陶景湖这一晚没怎么睡,第二天让于蓝睡觉,他替于蓝去地里干活,挣工分的,倒是不拘干活的是谁。 “唉,”孟月白看着陶景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叹道,“你昨晚也没睡好啊?我也没睡好,跟别人睡就是不舒服。” 陶景湖心想我舒服着呢,又愧疚于把他的床给拆了,安慰道:“中午给你修床。” 孟月白嘿嘿地笑:“那我也享受一下你女朋友的待遇。” 陶景湖想起他女朋友昨晚的待遇,听了孟月白的话稍感不适,敷衍地笑了一下。 吃了午饭于蓝送陶景湖去坐车,她脸色一直不好看。 “你在生我的气吗?”陶景湖推着自行车看着她的脸色小心问。 “没有。”于蓝兴致不高。 陶景湖心里有了个不祥的猜测,担忧道:“我……是不是,不大会,让你不舒服了?” “闭嘴!说什么呢!”于蓝暴怒,想捂陶景湖的嘴,但蹦了两下,手要伸不伸的又不敢,最后悻悻放下。 陶景湖看她举止大为惊异:“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点怕我?” 于蓝撅着嘴说出她的心事:“我就是突然觉得你很可怕很可怕的。” “我哪里可怕啦?” “你哪里都可怕。” 陶景湖稍微理解一点她所受的冲击了,委屈道:“可人家夫妻都这样啊。” “谁和你是夫妻,我问你,我要是怀孕怎么办?” “不会的,就一两次嘛,等下次放长假我们一起回家,我跪着去妈妈那把介绍信求过来好不好?” “好吧,那你答应我,以后不要这样了。” “哪样啊?” “就那样!” “那样是哪样啊?” “你皮痒了是吧。” “哎哎。” 六月天气热了起来,于蓝休假来看陶景湖,陶景湖下工以后先洗头,于蓝帮他洗了衣服,说了一会儿话天色擦黑,于蓝起身要去工友那里借宿,陶景湖却起身迅速堵在门口。 “你想干嘛!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于蓝倒退两步色厉内荏。 陶景湖无害地笑,行动上却一把扛起她扔到床上然后压上去,握住于蓝的手按在他的脸上,可怜道:“你疼疼我,最后一次好不好?婚前就这一次,求你了。” 于蓝为难地看他,陶景湖回以哀求的目光,最后她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七月大暑天,动一下就是浑身的汗,陶景湖不时从枕头边拿起毛巾擦一把头上的汗,凉席上也都是汗,他膝盖打滑不好用力,于是索性把于蓝拉起来抱在怀里,于蓝身上也汗津津的,闭着眼睛轻声地叫,他们俩粘腻腻地贴在一块,藤缠树似的抱在一起,陶景湖把于蓝额上汗湿的碎发抿到头上,在额上吻了一口。 八月屋里闷热,外面还凉快点,陶景湖披着衣服出门,站了一小会儿就引来了一片蚊子,他劈哩叭啦地打起来。 “好了,你进来了吧。”于蓝在屋里喊道。 陶景湖转身回房,于蓝坐在蚊帐里梳头发,地上有两个盆,陶景湖噙着笑拿起来出门去泼,一个盆的水面上漂浮着些白色的东西,那是他的东西。 到了九月应该是陶景湖去找于蓝。 “小陶!你对象找你!” 陶景湖迅速跑回宿舍,惊喜道:“你怎么来了!”他关上门就想亲于蓝。 于蓝平静道:“我有事要跟你说。” 陶景湖亲了她的嘴唇一下又离开,低声哄道:“待会再说。”说完抱起她放到床上,他站床边解扣子。 “我怀孕了。”于蓝躺在床上说。 陶景湖解扣子的手顿住,原来有些事情想象和真到眼前是两回事的,怀孕只是一个概念,每个女人都会怀孕,做了那事都会怀孕,但它到了眼前,是有个生命在她的身体里孕育,一个流淌着他和于蓝血脉的孩子要出现在世界上,他不自觉低下身子用手轻轻触碰她的肚子,心中被满足感和幸福充盈着,这种感觉越来越膨胀直到他的身体装不下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哎,你别这样。”于蓝劝道,“我在想,是不是,打掉啊?” 陶景湖急切地哀求道:“不不不,我们要她,你相信我,我来想办法,我不会让她变成一个非婚生子的。” “好吧,”于蓝摸着他的头道,“那恭喜你,要当爸爸了。” 陶景湖笑得肆意,对,他要当爸爸了。 十四、谋划 发现怀孕是公历的九月,然而此时农历还没有过中秋,陶景湖托工友老陈给他买只羊。 “你买羊干甚?” “要中秋了,这是我女朋友来了以后的第一个中秋,干校吃太差了,我想给她补补。” “那也吃不下一只羊腻,难不成真是个母老虎变滴?” 大家哈哈大笑,笑陶景湖的小女朋友长得跟小孩一样,却凶得很,小陶大高个却十分地怂,惯常在她面前做小伏低,看上去甚是滑稽。 陶景湖解释道:“她脾气挺好,就是我,老惹她生气。” “你们看看,还是北京来滴后生知道疼人腻。” “这不是应该的嘛。”陶景湖道。 “女子!就是收拾家里还有生娃滴,你也太惯着咧。” “这两件事就很辛苦呀,不是惯。”陶景湖解释道。 羊很快就找到了,老陈和陶景湖下村去看,黑山羊围着他咩咩叫,陶景湖手足无措:“这怎么是活的啊?” 老乡吐了口旱烟说:“你说,是额给杀咧还是你们回去自己杀,你要是让额给你杀,你就把下水和羊血给额留下,你要是想自己杀,你就牵回去。” 陶景湖连连摆手:“我看不得这个,您来您来,我出去走走,一会儿过来拿。” 老陈要留下看,陶景湖便一个人走出来在村里溜达,路边有老乡在乘凉,她面前的太阳底下是一小片黄澄澄的小米,陶景湖走过去蹲下问:“您这小米,怎么卖啊?” 老乡头也不抬:“额不卖,额家里自个吃。” “大姐,”陶景湖道,“我爱人刚怀了小孩,她身体不好,我想买点小米给她补补,我多给点钱,您就分给我点吧。” “你给额钱,额干甚用,再去买粮食么,有这麻烦。” 陶景湖继续劝:“小米贵,我给你钱,你去换白面,一斤小米的钱能换两斤白面呢,本来吃一顿,现在能吃两顿,小米就能熬个粥,买了白面你能做馍。” 老乡抬头考虑了一下:“成,额卖,你能收多少嘛?” 陶景湖喜不自胜:“我都要了。” 陶景湖和老陈艰难地把东西扛回宿舍,羊不大,陶景湖拎着半扇羊肉和老陈往工地厨房走,给大家改善伙食。 “你还真舍得。”老陈说。 “这条前腿给你,多亏了你帮忙。”陶景湖把栓着羊腿的麻绳塞到他手里,后腿他拎着去见负责施工的领导。 “赵书记,中秋了,我买了一只羊,这根羊腿,是给您留的,你别嫌弃。” “羊腿?稀罕稀罕,你坐一坐,我写完手上的稿子。”赵书记挠着头说。 陶景湖坐下以后赵书记又喊道。 “小陶,你过来,你是高材生,你给我看看,写这个东西这不是难为我个大老粗。” 陶景湖低头看去,是要在会上做施工汇报的演讲稿,他略一思索便有了腹稿,问道:“您什么时候要?” “我后天要用。” “那我给你打个草,明天一早交给您,您要是不嫌弃就参考一下。” “好好好!你去吧。” 晚上陶景湖在灯下奋笔疾书,写完一篇抬腕看看还有时间,于是他换个角度又写了一篇,第二天离开前交给赵书记。 “你帮了大忙了,”赵书记拍着他的背说,“让你在这下劳力,屈才,太屈才了。” 陶景湖不以为意,扛着另半扇羊肉和小米坐车去了干校。 孟月白吃惊地围着他转:“你这是干嘛?” “给你们改善伙食来了。” 于蓝这两天心神不宁,肚子里像揣了个炸弹,她有两个姐姐,姐姐们都怀过孩子,她便有些常识,知道怀孕便不会来例假了,这才没有闹出不知有孕的笑话来,而且她和陶景湖拖着一直没结婚,于母也曾让她的两个姐姐和她晚上说过私房话,让她防备着陶景湖点,姐姐们也心疼她,两个姐姐都嫁了工农子弟出身的干部,唯有这个小妹,死了心,非要下嫁,她们劝过于蓝。 “你的同学里面身份尊贵者有之,家境富裕者有之,说起才气来,既然能考进大学,哪有平庸之辈呢,你怎么就铁了心非他不嫁。” 于蓝老实解释:“你不知道,他离了我不行的,南方人到北方来上学工作,年龄又小,没人嘘寒问暖的,我要是不管他就没人管他了。” “傻。”她们这么评价。 甚至试图让于蓝变心。 “你姐夫有个同事……” “不听不听!”于蓝捂耳朵。 二姐一甩袖子比了个大拇指唱道:“好一个贞洁王宝钏……” 于蓝扑上去和她打成一团。 二姐摁住她和她咬耳朵:“糊弄鬼呢,你就是图那小子长得俊俏,我看啊……”她眼睛转了转卖关子。 “什么?” “他那么高大,你这样的小巧,以后有你吃苦的时候。” 大姐拉下脸来:“你别胡说八道,小妹还没结婚呢。” “跟我说说跟我说说。”于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来了兴致。 二姐和她咬耳朵,叽叽喳喳说红了于蓝的耳朵,于蓝待要打人,二姐哈哈大笑:“以后你就知道了。” 如今她确实知道了,新仇加旧恨,于蓝伸手捏陶景湖的腰肉转:“花钱大手大脚这个毛病能不能改改!” 陶景湖缩着腰求饶。 还有一个后腿陶景湖拎着去见了干校的领导,领导姓吴,东西留下了,但是没给他好脸色。 “我虽然收了你的东西,但你不要想我给你开什么后门,我们的革命精神就是一视同仁,来到干校就是需要学习的落后分子……”啰啰嗦嗦冥顽不灵浪费了一根羊腿。 剩下的做了一大锅羊肉汤。 “你不要去吃,”陶景湖跟于蓝说,“就在屋里休息,一会儿我给你送过来。” 于蓝说话不知忌讳:“我只是怀孕了,又不是要死。” “你不要这样说话!”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饭桌上,众人问起于蓝怎么没过来。 陶景湖道:“她这两天吃饭一直不好,刚才又说不饿,就是总觉得累,就睡下了。” 干校里有拖家带口过来上了岁数的干部,迟疑道:“怎么像是……” “像是什么?”陶景湖佯装不知。 “别瞎说,人家还没结婚呢。”有人插嘴。 “到底是什么?”陶景湖非要问明白。 有人直言不讳:“说像是有了身子呢。” 陶景湖一脸震惊,结巴道:“这……” “哎?你怎么这副表情?”孟月白乐不可支,指着陶景湖道,“难道真的怀孕了!” 陶景湖做手足无措状:“我不知道啊。” “哎呦哎呦……”众人笑起来,“不是否认,是不、知、道,听到没有?” “闯祸了闯祸了,俩小青年闯祸了,这是承认了。” 陶景湖红着脸听他们的调侃,等他们调侃够了,他方才说道:“都是我的错。” “肯定是你的错啊!”众人哄笑。 “你们别去笑话她行不行,她本来就脸皮薄,我怕她想不开,不想要孩子。”陶景湖说出他的真正目的,不怕他们不应,嘴里吃着他的羊呢。 “好好好,不笑她,不笑她,这是好事嘛,你放心,咱们以后多照顾照顾咱们这个小队长,真是不容易,这样的环境,小陶啊,你,唉,算了,已经怀上了,没办法了,好好养着点吧。” 陶景湖无不一一点头答应。 一个上了年纪的干部说:“要我说,别的不要紧,上了车,你得把票补上啊。” 陶景湖心里一沉,这才是大事,他去宿舍给于蓝送饭,于蓝胃口还好,陶景湖安心了不少,巴巴地问:“你什么时候给妈妈写信,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于蓝咬着馍呆呆地看他:“这是个好消息吗?” “啊。”陶景湖坚定地这样认为。 “过年回家再说吧。”于蓝敷衍他。 “孩子都有了,你可不能不要我。”陶景湖坐到她旁边哀怨道。 于蓝把一块馍塞到了他嘴里。 十五、陶父与陶母 到年底的时候于蓝已经怀孕四个多月,天气变冷,干校放假,大家陆续回家过年,而陶景湖还在踌躇,拿着笔在纸上算来算去,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规划年假怎么安排罢了,他最近打了一把椅子,于是他坐椅子于蓝坐床上,于蓝肚子起伏不大,只是人胖了一圈,又穿得鼓鼓囊囊,娇憨可爱十分讨喜。 陶景湖道:“我先把你送回北京,事情办妥,我一个人回我家,出发的时候再去北京找你。” “那我不就见不到你的家人了?” “明年吧,”陶景湖宽慰她道,“今年情况特殊,我爸爸会理解的。” 于蓝抢过他手里的笔,画了一个大三角,解说道:“我看我们先去你家,住两天,再去北京,从北京就回来了。” 陶景湖下意识道:“我去年就是这么做的。” 于蓝察觉到不对:“你去年回过北京?为什么没去找我!” 陶景湖欲盖弥彰:“只见了几个同学,当天就走了。” 于蓝不信:“不对,你去过我家,结果被我妈赶出来了是不是?” “不是,我看你没有在家就走了。” 于蓝讽刺道:“哦,我没在家你就走了,我家板凳有刺吗?” 陶景湖只好说实话:“妈妈也是为我考虑,我们分隔两地,要结婚的话面对的困难太多,她建议我娶个本地姑娘好彼此照顾。” 于蓝勃然大怒:“还有这种妈妈!劝我男朋友娶别人!你看着点,回去我非找她不行!” 陶景湖放下笔坐到床上,把下巴放到她的肩膀上,低声在她耳边道:“我要是挑唆的你们母女不和,这个罪过不就大了。”他正立意挑唆她们母女不和。 “你放心,我站你这边。”于蓝偏向可怜的一方。 陶景湖越看她越喜欢,把她拉到怀里一起躺到床上,又把手伸到她衣服里摸她日渐丰腴的胸脯,耳语道:“我想了。” 于蓝白了他一眼道:“我看你自己玩得挺好的。” 陶景湖闻言恼羞成怒:“不是说好不提这事了!” 这是昨晚的一桩公案,于蓝从干校搬过来,陶景湖喜不自胜,打水烧水给于蓝洗脸洗脚,忙活完于蓝就睡了,他却睡不着,他尝过性爱的滋味,满屋子都是于蓝身上的味,勾着他放肆,可他不想,他觉得对不起于蓝,连累她就不说,她怀着孩子他满脑子都在想什么,这简直是禽兽,可软不下来,最后他妥协了,又把手工活拾了起来。 这次和上学时候不一样,那个时候靠想象,往往光怪陆离不成样子,现在他靠回忆,他已经见过了于蓝的身体,可在他要到的时候,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他耳边喊了一声。 “景湖~你干嘛呢~” 他一泻千里。 然后听到了于蓝憋不住的哈哈大笑声。 这辈子也没这么丢人过,陶景湖顾不得裤子里湿漉漉的,脸上火辣辣的翻身埋在枕头上。 “床晃成这样我怎么睡啊!”于蓝踢了他一脚,“喘得跟牛一样我以为你做噩梦了呢!” 他不说话,恨不得就此消失。 “好了好了,”于蓝拍了拍他,“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你害什么羞啊。”但是她止不住笑。 但是被人抓住自己玩是两回事啊! “高大夫说,四个月以后可以过夫妻生活了。” 陶景湖支起耳朵。 “要不,咱俩试试?只是,你还行吗?” 他一拍床爬了起来,那说行就行啊! 今天于蓝评价他昨晚的行为:“高大夫说可以适度,但你这叫荒淫无度。” 陶景湖退了一步:“那你摸摸我。” 于蓝叹气道:“突然不想和你结婚了。” 陶景湖洋洋得意:“晚啦,孩子都有了。”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他们到了省会,火车出发前要去买点当地特产,在供销社的时候遇到一个熟人,是马小兰。 “小陶,这就是你对象啊?”马小兰居高临下看着于蓝,语带挑衅。 陶景湖心叫不好,他不该找捷径,那天为了介绍信拉近彼此的关系,就欠了马小兰人情,边界感失去,她对霸占陶景湖的人有了敌意。 “这是?” 陶景湖介绍道:“这是队里马主任的女儿,马小兰同志,以前经常在工地上……” “你们结婚的介绍信还是我帮忙开的呢!”马小兰敌意满满,甚至在说蹩脚的普通话。 “哦,那真是太谢谢你了。”于蓝不知情由,便道谢。 “小陶那天跟我说……” 陶景湖恨不得扑上去捂住她的嘴。 “……说咱们俩很像,一看到我就像看到你一样,我看,咱俩一点都不像。”马小兰嗤笑一声,垂着眼皮看于蓝。 于蓝明白了,这是不知哪里招惹来的桃花债呢,陶景湖为人颇有贾宝玉之风,有点爱红的毛病,喜欢女孩子不喜欢男孩,对女同学向来是珍而重之不吝赞美,然多情却不滥情,不过表面功夫罢了,遇到真正喜欢的人他反而害怕起来,天天撒娇撒痴,狼一样看门,于蓝向来对他放心。 以前这种事倒是没少遇到,只是这是于蓝第一次听到陶景湖拿她类比,于蓝心中气恼,你要夸人捧人为何要拿她打比方,她沉默片刻,突然笑了,看着陶景湖说:“哦~小陶还说过这样的话啊,那我可真是太羞惭了,我哪比得上呢,小陶?你说是吧?” 陶景湖没接话茬,低头请示道:“我们是不是该赶火车了?” “我回北京。”于蓝扔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哎!”陶景湖赶紧追在后面不迭声地道歉,“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听我解释,这是那天去开介绍信,马主任难为我,我就骗他女儿,这才拿到了介绍信,你慢点,别摔了。” 于蓝一句话也不说,只顾在前面走,陶景湖怕她发脾气,但更怕她不说话,严冬腊月的出了一身的汗,怎么说于蓝也不听。 “我们先上火车行不行?”陶景湖低声下气,把陶父搬出来,“我爸爸知道咱们一起回去高兴坏了,别让他失望好不好?” 于蓝这才停下脚步,可一路一句话也不和他说,陶景湖要扶她,她恶语相向。 “她要是这么娇弱,我看也不用生下来了。” 陶景湖最怕他的宝贝女儿有什么闪失——他坚定地认为一定是个女儿,闻言生气道:“你生我的气,咒她做什么!” 于蓝又不说话了。 陶景湖并没有和家里说他们至今没有登记的事情,陶家把她当新嫁娘招待,放了鞭炮还请来家里以前用过的老厨长做了“猪六碗”,丑媳妇终于见了公婆,陶父和陶景湖很像,干净英俊,带着这个时代最不喜欢的矜贵之气,因为苦难陶父还多了点阴郁和疲惫,大家没有去提这个,只沉浸在团圆的喜悦中,苦也好难也罢,总是要开开心心过年的,何况新儿媳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孙辈。 对于于蓝的到来,陶父高兴又有些担忧,因为于蓝怀着孕坐了好几天的火车。 “作为父亲,我对你没有别的要嘱咐的,”陶父笑着说,“只有一条,景湖虽然比你小了两岁,但是个成年人,也是个男人,你不用围着他转,请你一定首先照顾好你自己,我们家的男人都死心眼,你平安他才会幸福。” 于蓝回屋后忍不住感叹:“你们家的男人死不死心眼我现在还不知道,嘴是真甜。” “都是真心话。”陶景湖认真强调。 于蓝突然想起两人还在冷战,又冷哼一声收敛了笑容,坐床上自顾自翻书不说话,陶景湖要往床前走她就瞪他,陶景湖走到窗前长长叹气,开始装样。 “一到家我就想我妈妈了。” 于蓝的神情松动了点。 陶景湖继续说:“我妈妈没了以后,爸爸一直闷闷不乐,今天是我第一次见他这么开心。” 于蓝忍不住感叹:“他们感情真好啊。” “对,”陶景湖转头几步跨到床前,蹲在她面前继续诉说:“我记得小时候他们俩常常玩一个游戏,一个人说一个典故,另一个人去书房找这个典出哪本书。” “赌书。”于蓝知道这个游戏。 “对,”陶景湖接着说,“爸爸读书多,妈妈经常败给他,爸爸不要别的彩头,就只要妈妈亲他一口,我们几个就羞他们。” 于蓝笑起来,兴致勃勃地问:“那爸爸输了呢?” “妈妈,”陶景湖卖关子,“妈妈难得赢一次,就让爸爸跪搓衣板。” 于蓝哈哈大笑。 陶景湖顺势道:“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骗人,我当时急着结婚,你饶了我这次行不行。” 于蓝又冷了脸。 陶景湖可怜道:“那我也跪搓衣板好了。” 于蓝想起刚才的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笑了就过去了好不好?” “好好好。”于蓝松了口。 两个人闲来无事也赌书,陶家书房里的书已经被烧了,于是他们俩“盲赌”。 “无弦琴。”于蓝说。 陶景湖不假思索道:“典出陶渊明,其虽不善琴,却置无弦琴一具,每逢酒酣意适之时,便抚琴以为寄托。” “对啦,”于蓝俯身在陶景湖脸上亲了一口,“你来。” “画眉。” 这个只怕人尽皆知,于蓝不满道:“你这个也太简单了。” 陶景湖还没说话,门突然被陶家小妹推开了,她跟陶景湖一直这么不客气,但哥哥结婚以后她这样就不合适了,若是碰到哥哥嫂嫂在屋里歇晌呢,陶景湖正准备说她两句。 小妹却只是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开口问:“你们在干嘛?” 陶景湖这才意识到,他还跪在地上,他赶紧爬起来试图解释,小妹却大惊小怪跑了出去,扯着嗓子喊:“爸爸,我哥哥在跪搓衣板!” 陶景湖赶紧出门冲她喊:“没有!我只是跪着!没有搓衣板!” 陶父朗声大笑:“那你还不赶紧把搓衣板给你哥哥送过去!” 陶景湖在笑声中悻悻回房,往好处想,陶父真是难得这么开心。 十六、于母 正月初八,火车站开始运营了,没领证的小两口心事重重地登上火车,上了火车就陶景湖把脑袋靠于蓝的肩膀上,撒娇道:“你可一定要保护好我。” 于蓝没好气道:“你闯祸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今天。” 陶景湖摸着她的肚子窃喜,“闯祸”的种种细节在脑海中浮现,一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哎哎哎,你别这么笑,待会列车员把你当拐带妇女的流氓抓起来我可不管。” 那这个列车员可真是慧眼如炬了。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那更是其乐无穷,陶景湖再次望着于家的筒子楼心里只有得意,短短一年,心境已是截然不同,上次来有多落魄,这次就有多风光。 于母开门的时候还是开心的,直到低头看到了于蓝的肚子。 “你……” 于蓝抬头心虚地叫了一声妈妈。 陶景湖乖乖巧巧地站在那里等待发落,于母回神,问道:“几个月了?” “四个月。”于蓝回答。 于母面无表情道:“是我没教好你,我对不起你爸爸。”说完一扭头眼泪滚落下来。 于蓝一贯地吃软不吃硬,于母这么一说她立刻后悔了,也跟着哭起来,恨自己也埋怨陶景湖。 陶景湖心叫不好,环视四周,拿起于家的鸡毛掸子跪到于母面前:“妈妈,是我的错,您罚我吧。” 于母恨不得吃了他的肉,却只冷冷道:“你是个外人,我怎么能罚你。” 陶景湖故意激她:“是我把人哄到那么远的地方,是我看她无依无靠趁虚而入,不到半年就让她大了肚子,欺负了你们家的姑娘……” 还没说完他的鸡毛掸子被于母夺了过去,然后劈头盖脸打了下来,陶景湖跪得笔直,不动不躲。 形势直转直下,于蓝的心又偏到陶景湖这边来了,慌忙来拦:“妈妈!你别打他!” “你躲开点,这是我应该得的。”陶景湖道。 挨完打陶景湖身受重伤然后就登堂入室了,趴在于蓝的床上上药,他浑身舒爽并不觉得疼痛,到处摸来摸去,这里承载了于蓝的少女时光这件事让他觉得热血翻腾,可惜舟车劳顿,于蓝心情也不好,他便按捺下去,心想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呢。 于母还是心疼女儿,要给于蓝补身子,炖鸡又做鱼,心疼地看着于蓝吃。 “你也吃啊。”于蓝看陶景湖默不作声只夹他面前的青菜,便把一根鸡腿夹到他的碗里。 于母立刻沉了脸。 陶景湖察言观色又夹了回去。 于母脸色这才缓和一点。 陶景湖故意气人,亲热同于蓝道:“你吃,一个人吃两个人补。” 于母脸色又沉了下来。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晚上睡觉于母要和于蓝一起睡嘱咐她点怀孕的事,陶景湖只好独守空房,他早上起床把打扫房间烧热水还做了早饭,一家人吃完早饭,陶景湖就去刷碗,饶是如此,于母都没有给他一个好脸色。 陶景湖哀怨道:“我看妈妈不会原谅我了。” 于蓝立刻给他撑腰:“孩子又不是他一个人的错,你老给他甩脸子干嘛!” 于母一脸不争气地用指头点她脑袋:“就你傻,小三十的人一点心眼都没有!傻!” 娘俩拌嘴陶景湖赶紧劝:“不要和妈妈吵架,妈妈你别生气,就算我错了。” 于母更生气了。 晚上睡觉于母又要于蓝陪。 陶景湖贴心嘱咐道:“你和妈妈好好休息,怀着孕一定要休息好,唉,昨天换了个地方,我的失眠症又犯了。” 于蓝心疼他,便道:“真的?我看着你睡着再去找妈妈好了。” 于母听到两人说话忍无可忍:“他又不是个孩子!用你看着睡觉吗!” 陶景湖立刻劝道:“妈妈说的对,我又不是个孩子,不过是比你小两岁,让你一直这么照顾我太辛苦了,我自己克服吧。” 于蓝心疼看乖巧的陶景湖,于母气结。 晚上于蓝还是先来找陶景湖,摸着他的手安慰道:“你别伤心,妈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以后就好了,睡吧,睡着了我再走。” “你上来嘛。”陶景湖把她往上拽。 “哎呀,你真麻烦。”于蓝这么说着,但仍然脱鞋躺了上去。 陶景湖摸着她的肚子说:“我不伤心,我知道,妈妈是疼你,没名没分的大了肚子,要是咱们的女儿遇到这种事我是一定要杀人的。” 于蓝夸张地逗他:“哇,这么凶。” “嗯嗯,”陶景湖认真点头,“我就是怕你听两句闲话不和我好了,妈妈昨晚有没有说我坏话?”陶景湖把担忧问了出来。 于蓝笑起来:“妈妈问我去你那遇到的事呢,我说了以后,她说我让你骗了……” “我没有!”陶景湖赶紧辩解。 “我知道我知道。”于蓝摸陶景湖放在她肚子上的手,“我说,他不是这样的人,我信他。” 陶景湖最爱她对自己的偏爱,委委屈屈把脸钻到她的肩窝里,亲她的脖子,耳语道:“我想要。” 于蓝皱眉扭头瞪他:“你也不看看地方。” 要的就是这个地方,满室女孩馨香,陶景湖给于蓝脱了裤子,翻身跪在她两腿之间,扶着在她外面滑来滑去,诉说他那隐秘色情的心思:“上次你睡在这张床上面还是个处子呢。” “哎呀,”于蓝一脸嫌恶,伸脚踢陶景湖的胸膛,“你哪来这么多龌龊心思啊。” 陶景湖抓住她的脚,吧唧亲了一口,放在肩膀上面开始耕耘。 早上起床于母的脸色更难看了,筒子楼隔音不怎么好。 于母是位伟大的革命女性,为革命事业奋斗了一生,同时她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她丧夫的时候才三十岁,自己一个人带着三个女儿,供她们上学读书,一个女人撑门立户可想而知有多么艰难,她硬是挺了过来,把三个女儿都送到了北京,三个女儿都像她,都是自尊自重独当一面的好女人,长大以后给她找的两个女婿也都是稳重的好人,唯有于蓝,她是最出息的孩子,也是最不出息的孩子,哪有刚上大学就谈恋爱的呢,对方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她心中十分诧异,这才多大的孩子啊就想着娶媳妇的事。 后来她也来了北京,见了这个孩子,上了年纪的人眼毒,她和于蓝的舅舅都很喜欢陶景湖,这孩子稳重但不保守,上进但不激进,热情但不莽撞,善良但有原则,头脑灵活理智客观兼之能言善辩,有他自己一套行之有效的行事法则,这样的人不会被出身禁锢住,于家是这样笃定的。 可偏偏这样好的一个孩子在她女儿面前就换了模样,敏感又多情,藤缠树似的缠了上来,看于蓝的眼神像猫守着耗子洞,他从于蓝那里汲取着能量来获得内心的安定,然后又要求于蓝能一直看着他偏爱他,莫名让于母想起妲己褒姒祸国妖精之流,她担忧于蓝会被这样的人耽误,耽误了她这个最出息的女儿,在她的心目中,她女儿是被美貌的男狐狸精勾搭了魂魄去,被狡猾的男人用甜言蜜语哄住了,果不其然陶景湖离开北京以后,这座城市对于蓝也没有了吸引力,不求上进千里寻夫去种菜放马,于蓝一意孤行非要嫁给资本家的小崽子这件事伤透了她的心。 除了于家舅舅,这个老革命家,他是个男人,所以他觉得于蓝不能实现她的抱负作为谁的夫人被提起不是什么大事,于家其他人对陶景湖也有敌意,两个姐姐年纪轻,只觉得于蓝是被陶景湖那张脸骗了去,可偏偏那张脸着实是好看,连襟三人站在一起,陶景湖年龄最小也不装年纪,身上穿着临行前在供销社新扯的靛蓝色的布,由于蓝亲手做的中山装,按惯例,又在腰上往里收了两指,蓝生生的衣服白嫩嫩的小脸,他又高,实在是英俊潇洒风度翩翩。 二姐偷偷跟于蓝说:“不怨你千里寻夫,要我我也去。” 大姐夫年龄大一些,和大姐结婚也早,差不多是看着于蓝长大,便对陶景湖有些“岳父情结”,如今是什么世道,还没结婚,他们家的小妹妹让人弄大了肚子怎么能忍,大姐夫听说于母已经把人打了一顿,这才没有动手,但也不能轻易放过。 “我们家看女婿没别的,就看酒品,俗话说,酒品如人品,你能喝点吧。” 大姐夫拿出了高粱酒,二姐夫拿出了三两三的杯子。 陶景湖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很快舌头就捋不直了。 “妈妈,对不起,我惹您生气了。”他拖了个小板凳乖巧地坐到于母旁边。 于母没儿子,养了三个女儿一个比一个要强,她也是真喜欢这个命运多舛乖巧娇气的孩子,如果他不是自己女婿的话就更喜欢了,闻言又心疼又生气,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一声。 “但是您不要生于蓝的气,”陶景湖醉眼朦胧又一本正经地说,“她很爱您,您如果生气,她会很伤心的。” 于家全家都不适应这样小布尔乔亚的聊天方式,俱都望天不说话。 “我知道我不好,我只想让您相信您的女儿,您不知道您教出了一个多么好的女儿。” 于母被哄住了,认真听他说话。 “她聪颖好学,对人特别真诚,我真的很感激和爱她,我现在说什么以后会对她好您不会信,但我请您相信您的女儿,相信一次她的选择,相信她会过好自己的人生。” 大姐夫冒坏水:“那你说,我三妹妹为什么选择你?” 陶景湖因为喝酒导致的脸色红扑扑的,他认真道:“妈妈,我知道我的出身不好,但是我一直很努力,我上学很早,在班里年龄总是最小的,但是我一直是班长,上了大学在学习之余还在社团组织的舞蹈队……” “你还会跳舞?”二姐插嘴。 “嗯。”陶景湖认真点头。 “那你给我们跳个!”大家起哄。 “不不不,”于蓝慌忙按住他,咬着牙道,“不要跳,你明天会后悔的。” 陶景湖认真考虑了一下。 “虽然平时在家里听你的,但今天我要听妈妈的,”他问于母,“妈妈,你想看吗?” 于蓝以为于母肯定不会跟着起哄。 “我想看,跳个吧。” 于蓝惊恐地回头看着含笑的于母。 “来来来,”二姐夫说,“我们一起来唱歌,山楂树怎么样!” 陶景湖第二天早上起床已经忘了他做了什么,洗了脸掀开帘子出了门,他还奇怪地问于蓝:“为什么她们看到我就笑?” 于蓝把这个噩耗告诉他:“昨天你喝醉了,然后给我们跳舞看。” 陶景湖倒抽一口凉气睁大了眼睛。 “不过你放心,”于蓝接着说,“昨天大家很开心,大姐二姐唱歌,两个姐夫也跳舞了,只不过,不如你跳得好看。”于蓝憋不住地笑了。 陶景湖咽了口唾沫,于母迎面走来,看到陶景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陶景湖为了掩饰尴尬,夺过于母手里的锅子,扔下一句他来做饭跑厨房去了。 于母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对于蓝摇了摇头感慨道:“我想过了,也不能怪你,要搁我身上,我也迷糊。” 陶景湖千好万好,可她仍然还是偏疼小女儿,要出发回西北了,在火车站话别的时候,于母语重心长地嘱咐于蓝:“你现在年轻,爱个好颜色,以后你就知道厉害了,一个人好看能好看几年?你要是过得不好,你就回来,别和妈妈置气,我们不怕名声不好什么的,你改嫁也好,我养你都行,别和妈妈置气,啊?” 一段话说落了于蓝的泪,说绿了陶景湖的脸。 两人上了火车,隔着车窗娘俩相顾无言默默垂泪,陶景湖想了想又往下走。 “我去和妈妈说两句话。” 于母别着脸不去看他,陶景湖诚恳许诺道:“妈妈,我向您发誓,我一定会和她回北京,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们一定回来。” “行了,这个你能说了算吗!”于母抹眼泪道。 此刻多么华丽的词藻她也不信,陶景湖只能说:“您相信我,我和您对她的心是一样的。” 于母看了这个年轻人一会儿,半要求半哀求道:“你可别让我失望。” 陶景湖重重点头。 于母噙着眼泪把介绍信递过去,笑道:“上车吧,一路顺风。” 陶景湖接过介绍信给她鞠了一躬,然后扭头向车上跑去。 十七、成家与升职 回到西北小两口终于结婚了,领了结婚证去请婚假发喜糖申请宿舍,工程也在这个时候竣工了。 “小陶,”赵书记说,“正好我有事找你,你来负责组织一场文艺汇演,忙了这一年了,咱们也乐乐。” 陶景湖痛快答应。 他挨个去问工友有什么才艺,有特长的会乐器就安排单人节目,没有的就安排合唱,没有漏下一个人,工程是大家的,那自然快乐也是,节目穿插着排下来,一水的歌怕让人厌烦,他也写本子导演小话剧,节目结束,赵书记很满意。 “屈才了。”他又这么说。 “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陶景湖热切地笑。 “你这块砖,应该去更需要你的地方。”他拍了拍的陶景湖的肩膀。 过了几天政治处人事科找陶景湖谈话,不久调令下来,陶景湖被调任秘书一职,也就是说以后不用再灰头土脸的进工地了,意气风发双喜临门。 “这标志着我的事业迈上了一个新台阶,实现了从技术岗位到行政岗位的一个本质上的跨越……”陶景湖在家上纲上线地吹牛皮。 “表扬表扬表扬。”于蓝敷衍拍手。 当然出门不能这么说。 “我认为我还需要锻炼,我更喜欢利用学校教导的专业知识和劳动人民一起挥洒汗水,为祖国的建设添砖加瓦,有机会我还是要回到专业相关的岗位去……”陶景湖谦逊发言,和在家里完全是两个样子。 这个时候房子也批了下来,陶景湖从土坯房搬了出来,单位给他分配了楼房,筒子楼,在二楼,二十四平米的房间,摆了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还又新添了一个大件——缝纫机,厨房在楼道,洗手间在走廊尽头,现在看来艰苦潦草,但那是陶景湖人生第一个家,属于他们小两口的家。 陶景湖把新买的红床单铺在床上,红被子摆在床尾,照片挂在床头,最后侧躺在床上,以手支颐,诱惑道:“我的乖乖肉,洞房花烛夜怎么过嘛?” 五个多月的肚子已经显怀,于蓝人小小一个,挺着肚子白了他一眼。 “我们先来亲亲。”陶景湖撅着嘴索吻。 那一年的春天是他这辈子最骄傲最开心的日子,以后不管怎么调动,再也没有高兴到那种地步,那个春天昭示着他的苦难和孤独都丢在了昨天,以后只有幸福。 婚假结束于蓝要离开他们的小家,她还是要回干校的,陶景湖愁眉苦脸送她去过去,这里的工作很累,种地放马,她的身子却越来越重。 “你放心,结实着呢,要是就这么没了,也不配做我的儿女。” “呸呸呸,不许咒她!” 于蓝太要强了,天气热起来她回到家,陶景湖给她按腿的时候发现她的腿肿了。 “你的腿怎么水肿了!” 于蓝一点也不在乎:“那个吴主任故意整治我呢,他要给孟月白开批斗大会,革委会来调查取证的时候,让我给搅和了,他就开会针对我,说有的女同志仗着怀孕逃避劳动,然后给我安排沉活累活。” “我去找他!”陶景湖起身要拿衣服出去。 “回来!”于蓝拉住他解释道,“没用,这人满脑子激进思想油盐不进,疯狗一样的不通人性,再熬熬就生了,他总拿我没办法了吧。” 陶景湖没有听她的,还是去拜访了吴主任。 吴主任冲他拍了桌子。 “您先别激动。”陶景湖低声下气,他感觉这个吴主任憋了一肚子火,多半没敢冲她发,不知是顾忌于蓝是孕妇还是怕她当面拆台,陶景湖来就是预备挨骂,好让他出气,不要再难为人。 “这是什么行为!小陶你说!这是什么行为!包庇!包庇落后分子!上级让她带队,这是重视,现在她的所作所为关系到她的无产阶级立场问题……” “吴主任,我们和孟月白同志是同学,是有感情的。” “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这是对抗中央文革的问题!” 越说越不像样了。 “吴主任,我们夫妻是坚决拥护文革精神的,只是她快生了,您高抬贵手。” 他充耳不闻继续喋喋不休辅以口号,陶景湖已经听不下去了,不关心个人的夸夸其谈是没有意义的,他顿生无力之感,告辞出了干校门口不顾地上干净不干净坐在地上发呆。 “碰了一鼻子灰吧,我和他说不了两句话就能吵起来。” 陶景湖很费解:“你说这种人,这种,怎么!” “人来人往的,谨言慎行,有事回家再说。”于蓝想往院里走。 陶景湖垂头丧气:“是我的错。” 于蓝看不得他这个可怜样,叹了口气又转了回来,伸胳膊摸他的头:“喂,别弄这个样儿,你不是已经实现什么跨越什么的,以后咱们家看你了。” 陶景湖认真考虑起来。 她下次休假回家,陶景湖说他要开会,并在那张破书桌上摆了本子和笔。 “开吧。” 陶景湖不满道:“你严肃点,这是我们家第一次家庭会议呢。” 陶景湖把他的决定告诉于蓝:“我要弃工从政。” “好好好。”于蓝敷衍鼓掌。 “我认真的。” “去呗,你干什么我都支持。”她拉过本子笔说,“我们家在甘肃有几个故交,你中秋过年去走动走动,再一个就是把钱都交上来,你花钱大手大脚,我得管着点。” 陶景湖呆呆地看着她。 “看什么啊,以前家里一个人要走仕途,那合家合族是有钱有钱有力出力,咱们家呢,就咱俩,我当然要替你谋划。” “我不知道,”陶景湖结结巴巴,“我不知道你这么……” “我不喜欢这些事情,既然你想要,”于蓝又使劲掐他的脸,“我就帮你。” 他们俩又多了另一层关系。 “以后我们就是政治伙伴啦。”陶景湖做会议总结。 于蓝噗嗤一声笑了,憋着笑问他:“那请问,你的目标是什么?” 陶景湖认真考虑了一下:“市委书记吧,这样你就有小汽车坐了。” “哪个市啊?” 陶景湖幻想:“最好是北京市,我答应妈妈会让你回去的。” “北京?”她撇嘴道,“这个市委书记是市委书记吗?你这牛皮可吹大了。” 再低调小心的男人在家里也是吹牛皮的,他畅想着遥远的未来。 十八、小跃 于蓝现在的肚子大得可怕,却坚持不休产假。 “又不耽误干活,我提前休一天生了以后就要早离开孩子一天,我现在回去也没事,干嘛要休嘛。” “可是……” “孙姐上午还在干活,下午就去医院生了,大家都这样,你别啰嗦了。” “那你一发现有要生的迹象就马上给我打电话。” “好好好。” 孕妇心大,可陶景湖晚上总是睡不着,做梦就梦到于蓝生了,早上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往干校打电话。 陶景湖还没开口。 “小陶是吧,你爱人没动静呢。” “那麻烦您让她接个电话吧。” “没生没生没生!让你烦死了!” 电话挂了。 陶景湖下班还有事要做,把二十四平米的房子间出个内外两间,又打了个沙发,这是他要睡的,因为于母要来了,来伺候月子。 陶景湖早上又往干校打电话,这次于蓝的语气有点迟疑。 “我昨晚腰一直疼,孙姐说像是要生了。” 陶景湖立刻脚软,听筒都要拿不住了,说道:“那你快去医院啊,我,我这就往那赶。” “你先等等,还不一定呢。” “等什么呀!我赶过去要一天呢!” 陶景湖立刻收拾东西去请假,下午来到医院的时候于蓝竟然已经进了产房。 “进去了?”陶景湖问孟月白。 “进去了,你别害怕,刚才还和我们说有笑呢。” 陶景湖怎么能不害怕,他坐到产房外的椅子上,扶着额头胡思乱想,于蓝进去之前没看到他会不会害怕,她在里面会不会很疼,越想越可怕,控制不住去想最可怕的后果。 “哎,”孟月白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你哭什么呀,大老爷们丢不丢人。” 陶景湖无名火起,不理他扭头继续垂泪。 “于蓝家属!” “哎哎哎!”陶景湖猛地惊醒,冲到产房门口。 “想要男孩女孩啊?”护士抱着一个小襁褓饶有兴趣地问。 陶景湖闻言火冒三丈,这个时候开什么玩笑啊!焦急道:“我爱人呢!” 护士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你爱人没事,母女平安。”说完把襁褓塞到了他手里。 孟月白赶紧扒拉着看。 “给你给你!”陶景湖也不低头,把襁褓塞到了孟月白手里。 “哎哎哎,我不会抱啊。” 陶景湖充耳不闻望着产房门口,听到护士喊他进去,立刻窜了进去,屋里有股怪味,于蓝小小的一个人躺在产床上,紧闭着眼睛,汗湿的头发一捋一捋贴在额上,陶景湖眼泪又落了下来。 “看什么呀,抱出去啊。”护士说话很冲。 陶景湖不敢动她,怕弄疼了她,这么小的人,怎么能让她生孩子! 陶景湖十万小心地把她抱出去以后就守在她的病床前胡思乱想。 “哎,你闺女你不要了?” 陶景湖这才想起来,还有个人呢,孟月白又把襁褓交给他,说道:“小孩怎么长这样啊?” 陶景湖这才认真看他的女儿,于蓝生的这个小生命,小孩子闭着眼睛睡觉,脸红红的,鼻子小小,嘴巴也是一点点,她突然动了动,张开嘴打了个哈欠,睁开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睁得有些艰难,看了看陶景湖又闭上继续睡觉,陶景湖的心被拽到半空轻飘飘的,巴望着她能再睁开眼睛看他一眼。 “你好,我是你的爸爸,欢迎你来到我们的家。”陶景湖轻声说。 陶景湖就坐在那里看一会儿小孩,看一会儿小孩的妈妈,看小孩时笑看小孩妈妈就哭。 他默默垂泪的时候于蓝醒了过来。 “哎呀,你哭什么呀?” 陶景湖顾不得问她感觉怎么样,握着她的手表态:“我们以后不要生孩子了,你在里面吓死我了。” 既然于蓝醒过来了就可以离开医院,陶景湖抱着她孟月白抱小孩上了干校的车,车子一直把他们送到家里。 刚添了小孩,陶景湖也没有顾上和司机寒暄,只能不停道歉和致谢。 “满月酒我们再找你。”孟月白说。 “一定一定。”陶景湖满口答应。 把人送走陶景湖立刻拿出小米和鸡蛋煮上,刚添了小孩手忙脚乱,晚上小孩哎哎哭起来,于是他们俩操持着给她喂奶,好不容易喂了奶她又尿了床,一团乱麻焦头烂额,还好于母很快赶了过来,从那开始陶景湖就只负责做饭洗衣服和洗尿布了。 “叫什么名字?”于母问。 “叫小跃呢。” 小小的房间里住了三个大人一个小孩,摩肩擦踵很不方便,天气越来越热,可陶景湖睡觉都要穿得齐齐整整,因为于母起夜要穿过他睡的沙发才能出去,但心里无限满足,小小的房间,娇妻爱女,陶景湖下班就往回跑,路上车子骑得飞快,换了衣服就要抱小跃。 而于蓝和于母计划着要剪头发。 “天这么热,这地方又缺水,你坐月子洗着也不方便,剪了吧。”于母说。 陶景湖抱着小跃走来走去,看着于蓝坐在小板凳上,于母拿剪刀把她两条麻花辫齐耳剪掉了,头发短了人看着清爽,也看着年龄更小了,活像个小学生,白白嫩嫩一团可爱,陶景湖呆呆地看,因为没有走来走去,小跃抗议了,他赶紧继续走起来。 “你这样惯着孩子,以后怎么哄?”于母不满。 “他的女儿让他操心去。”于蓝摸了摸头发看了陶景湖一眼,色授魂与,陶景湖又停下了脚步,小跃再次抗议起来。 满月的时候陶景湖买了酒菜去干校请人吃饭,回家的时候于母和小跃都不在,他立刻冲到床边,眼巴巴地看着于蓝,可于蓝只顾看书不理他。 “把你的花花心思收回去,我身上还没干净呢。” “那你亲亲我,你最近都不理我。”陶景湖抱怨道。 于蓝无奈放下书,和他吻在一起,于蓝现在身上特别软,一身的奶香,陶景湖越吻越深入情难自制,把她压在床上,喘着粗气问:“妈妈干嘛去了?” “别用力,奶……”于蓝推陶景湖的手。 陶景湖把手拿到鼻端闻了闻,贼笑道:“香的。” 于蓝叹了口气道:“在学校里早知你这样就不和你好了。” 陶景湖还没抗议,这时隔壁传来清晰的闭门声,然后是于母的声音。 “我们明天再来玩。” 陶景湖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去柜子里拿面条鸡蛋,打开房门和于母擦肩而过。 陶景湖笑眯眯道:“我来做饭。” 厨房就在门口楼道上,他边做饭边竖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 “我们小跃要吃奶奶了对不对?你衣服怎么湿了?溢奶了?” 陶景湖没听清于蓝低声回答了句什么。 但他听到于母重重地哼了一声,大声说:“干校结束你就跟我回北京去!” 陶景湖心又吊了起来,对呢,干校要结束了。 十九、日常生活 干校结束,陶景湖眼巴巴地围着于蓝转。 “你干嘛?” “你要去干校了吗?” “对啊,你还不收拾收拾。” “我?” “咱们一家三口都过去,拿上结婚证,给我转关系。” 陶景湖抑制着激动的心:“往哪转啊?” 于蓝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那妈妈怎么说?”陶景湖继续围着她转。 “妈妈早死心了,她就没指望我跟她回去。” 陶景湖喜笑颜开。 一家三口在这里正式落户,陶景湖放下手里的户口簿粮票肉票布票,敲了敲桌子。 “我再开个会啊。” 小跃躺床上咿咿呀呀热切捧场。 陶景湖和坐床上看书的于蓝不满道:“你端正一下态度,我还是不是一家之主了。” 小跃咿咿呀呀的声音停了,开始嗯嗯用力。 于蓝合上书远离床,说道:“一家之主,你女儿拉了。” 陶景湖只好起身给小跃换尿布,边换边逗她:“我的宝贝又拉臭臭啦。”小孩的大便一点都不臭,反而有种小米粥的味道,陶景湖把这个发现和于蓝说。 “我快被你恶心吐了。” 新的生活开始,早上起床于蓝娘俩还在睡觉陶景湖就起床扫地然后熬上粥,楼道里做饭的除了他一个男同志其他的都是女同志,陶景湖抱着胳膊坦然享受着女同志们羡慕的目光,这么英俊又体贴的爱人去哪儿找。 “我真是羡慕你,可以嫁给我。”吃饭的时候陶景湖剥了一个鸡蛋放到于蓝的碗里感慨道。 于蓝嘴里吃着陶景湖做的饭,所以只是抬眼一瞥,没有如往常一样拿话堵他,陶景湖却突然领悟到一个道理,原来干家务的人掌握着家里的话语权。 吃了饭把小跃送到隔壁陈老太家,她是工友老陈的妈妈,老太太帮他们看小跃,夫妻俩俩千恩万谢,想给她钱她就是不要,于是只能偶尔拎点鸡蛋过去。 然后嘛,陶景湖骑自行车去上班,自行车的铃铛叮铃铃响,车轮压在石子路上发出辘辘声,于蓝侧坐在后车座,手搭在陶景湖的腰上,他喋喋不休跟于蓝说单位的人和事。 “你别说话了,小心灌风。” “哦。”陶景湖只好沉默下来,他又突然看到路上老乡赶着骡车,忍不住问于蓝:“你猜这是马还是驴?” 于蓝迟疑道:“驴吧。” 陶景湖哈哈大笑:“不对!是骡子!”果然灌了风。 “我肚子疼。”停下自行车陶景湖跟着于蓝一起进办公楼。 “喝杯热水,再揉揉肚子。” “你给我揉嘛。” 办公楼后面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旁边就是奔腾的黄河,风景优美心旷神怡,还人烟稀少。 “不跟北京一样,到处都是人。” “嗯嗯嗯,知道了知道了,这地儿千好万好,比北京强。” “你知道哪里最好吗?” “哪里?” “这里有我呀。” 于蓝不理陶景湖了。 于蓝分配到了农水科,办公室在四楼,陶景湖在秘书处,办公室在二楼,中午陶景湖等于蓝下来找他,休息时间一个半小时,他们去食堂打了饭拿回家吃,因为小跃还在家等着吃奶呢。 小跃吃着奶睡着了,夫妻两人也会跟着睡,等休息时间结束,蹑手蹑脚地起来,把陈老太喊过来,老太太看着小跃睡觉他们去上班。 如果秘书处没事陶景湖就去找她,大呼小叫地喊“小于小于你在哪里小于”,问她一个微不足道的表做好没有,没做好就扶着她的椅子圈着她等着要,于是陶景湖的胳膊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 下班回家陶景湖喜欢带小跃,于蓝来做晚饭,于蓝做饭很粗糙,土豆切成乱七八糟的块扔在锅里和罐头一起炖,米饭加水量也掌握不好,但陶景湖觉得特别好吃。 吃了饭陶景湖去刷碗,然后去黄河边散步,他抱着小跃,小跃总是很捧爸爸的场,咿咿呀呀有问必答,比她妈妈强,真是爸爸的乖乖肉,陶景湖时不时在她脸上亲一口。 当然这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她睡着了吗?”陶景湖伸头看向吃奶的小跃,她已经闭上眼睛,但小嘴仍然含着无意识地嘬,陶景湖看得眼热,把她小心抱起来挪到一边又拍了拍,让她安睡。 然后陶景湖掀开被子进去动手动脚。 于蓝皱眉道:“哎,你轻一点。” 陶景湖从被窝里把彼此的裤子扔出去,出于某种父亲的责任他一直盖着被子,满头大汗地在于蓝身上起伏。 “轻点。”于蓝又说。 “疼?” “有点。” 陶景湖咬她耳朵:“是你太小了。” 陶景湖的腰肉又被拧着转了一圈,他扭着身子躲于蓝的手。 到了半夜小跃吭吭地哭起来,她饿了,陶景湖爬起来努力睁开眼睛把她抱过来吃奶,等看着她吃完奶陶景湖也精神了。 “哎呀,你怎么又来。”于蓝推着陶景湖烦不胜烦。 早上起床陶景湖扫好地去楼道上做饭,老陈拿着搪瓷盆走过来,给陶景湖看他的胳膊。 “你看看你看看。” 陶景湖莫名其妙定睛看去:“你胳膊让猫挠了?” “额婆姨挠滴!” 有婆姨了不起啊,陶景湖心想我也有,他要给老陈看他胳膊上的伤。 老陈抱怨道:“你晚上能不能消停点,你那边一有动静,额婆姨就恨滴挠额,你看看你看看。” 陶景湖为难道:“哎呀,这个东西,我也控制不了呀。” 看来他不止是这个楼道女人羡慕的对象,竟然也是男人的,陶景湖靠墙托着下巴思考。 “你在楼道里弄这个样给谁看?”于蓝掀开门帘板着脸问,她在屋里就听见俩男人嘴里不干不净,又羞又气。 陶景湖悻悻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白灰,接过于蓝手里的脸盆跟着她殷勤道:“你要洗漱吗?怎么不带热水?掺一掺吧,女人用凉水不好的呀。” 二十、小飞与变故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叁十岁那年因为一些意外,比如晚上太恋了些,陶景湖又做了一次父亲,这次是一个男孩,愚笨调皮的男孩,于家母女给他起名为飞,陶景湖抱着小跃冷眼旁观于母和于蓝对那个男孩的偏爱,她们围着他说话,活像他能听懂似的,抱着一刻也不舍得放下,还在商量要不要给他睡扁头,山东女人,呵。 “别家的男人都爱个小子,你看你。”于母笑着对陶景湖说。 “妈,你别理他,牛心拐孤的。”于蓝头也不抬,一心只有她的儿子。 陶景湖冷哼一声抱着小跃去供销社买零嘴,家里新添了孩子,其他的孩子总是会心理不平衡,陶景湖有心弥补,和小跃蹲在一个老头儿面前,他正在搅和小锅里的麦芽糖,底下的火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小跃才两岁,已经口齿伶俐十分敏锐,靠在陶景湖的怀里惆怅道:“我不喜欢那个小飞。” 同仇敌忾,陶景湖说:“我也不喜欢,他可真丑。”然后接过了老头儿递过来的两根麦芽糖,递过去一毛钱。 又过了几年陶景湖去了省会工作,迎来了又一个升职,他在会议上说:“这是大家对我的信任,我年纪小资历也浅,哪里做的不好大家多包涵多指正,大家共同进步共同学习……” 掌声过后他接着说:“衣食住行是老百姓心里的大事,住房规划更是重中之重,咱们不能不小心谨慎,我如果在日后的工作中严格要求,请大家不要放在心上,我们一切都是为了工作,不能让老百姓背地里骂我们,我们要是一马虎,饮用水就接下水道去了,烟囱就安室内去了……” 大家笑了笑,他继续说:“一定要慎之又慎,办公室在机要、信息、保密方面一直做的很好,提出表扬,这是综合科的土地报批,内容详实,一看就实地勘察过了,保持住,工程建设科跟进,安全质量科,安全质量科来人了吗?” “在这。”参会的副科长举了举手里的笔。 “你们工作落实不到位啊,新家属楼验收工作怎么做的?污水满院子跑。” “当时我还没来,不太清楚。” “工作态度消极,疲于应对,这是你们整个科室的问题。” “是,以后注意。” 下班陶景湖小心躲着家属楼满院子跑的污水,从楼下托儿所把两个孩子接回家,新家大了一点,有了一个客厅,他洗了手就钻卧室去写明天要发表的机关动态,字越来越模糊他才发觉天已经黑了,随手打开台灯继续写,这时门被轻轻敲了一下,于蓝低声说要吃饭了。 “我写东西的时候不要来打扰。”陶景湖心思全在稿纸上。 于蓝关上门退了出去。 等陶景湖把文章写完已经是饥肠辘辘,他打开卧室门,小跃扔掉手里的连环画冲到爸爸的怀里,陶景湖高高把她抛起来又接住。 “爸爸的小宝贝!”陶景湖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小飞跟过来站在陶景湖的腿边眼巴巴地看着他。 陶景湖低头亲切问道:“你有事吗?” “吃饭吧。”于蓝一手端着一个碗走了进来。 陶景湖吃饭的时候,小跃煞有介事跟爸爸描述她刚才看的连环画,陶景湖边附和两句边把菜里的肉丝夹给小跃吃。 “小跃吃过了,别抢你爸爸的。”小飞撑着毛线,于蓝边卷毛线边说。 吃完饭,陶景湖把碗和筷子迭放在一起,于蓝从他的手里把碗抢过去:“我来刷吧。”说完拿着走了出去。 肚子里有了人间烟火,这才从案牍劳形中出来,天色已经晚了,两个孩子洗漱过后被赶上床,陶景湖掺好水,把搪瓷盆端卧室去,讨好地对于蓝说道:“你要不要洗脚呀?” 于蓝从手里的毛线上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家里只有一张床,陶景湖搂着小跃,于蓝搂着小飞,娘俩在被窝里叽叽咕咕说话,对话幼稚可笑,陶景湖不屑地笑,继续给小跃讲女娲补天。 “故事听完了,我们要探讨的第一个问题是,女娲补天补的是什么?平流层对流层还是热层?答案在哪里呢,就在她的行为上,我们来思考一下她加热石头能提取到什么气体。” 此刻隔壁被窝里的娘俩正在说狗狗追着猫猫跑,猫猫钻进老鼠洞。 等俩孩子睡着,陶景湖立刻把他们抱到角落里,姐弟俩头碰着头睡的香,他给孩子们盖好被子,转身钻进于蓝的被窝。 他把于蓝抱到他的怀里,让她的头枕着自己的肩膀,然后反手伸下去越过她的肩膀揉着她的胸脯,满足地喟叹一声。 “睡吧。”于蓝习以为常。 “和我说说话吧。”陶景湖请求道。 “今天不累吗?” “累坏了。”他想了想道,“我今天在会上批评你,你生气了吗?” “拿我立威呢?” 陶景湖理亏地笑。 “批评吧,回家再和你算账。”于蓝说完又捏他的腰肉。 “哎呀,你这是什么习惯!” “明天打个报告,我申请调别的单位去。” 陶景湖沉默片刻紧了紧怀抱。 “夫妻在一个单位容易引发问题,我提报,你审核,以后出了问题没法说,到底是无意的还是徇私了说不清楚。” 陶景湖扭头闻着她的头发道:“我知道这个道理,就是不想和你分开,而且,你去了专业不对口的工作岗位,就不能施展抱负了。”他心里不能说不亏欠。 “小心、谨慎,一切安排以你为重,我呢,就申请一个轻松点的单位,方便照顾你和孩子。” 陶景湖心里怅然若失,翻身压住于蓝要做。 “你不累啊。” 陶景湖有理有据:“我工作尽职尽责,在夫妻义务上也不能松懈,快把腿分开。” 这才算是天底下顶消乏的事,七年夫妻,他不再像新婚那样舍生忘死,整个人趴在于蓝身上控制肌肉收缩浅浅进出,偶尔停下来接吻间或说两句情话。 “你走了,咱们白天就见不着了呢。” “天天搁一块不腻啊。” “我恨不得天天连在一起,就现在这个样。” “不羞。” “我当终老是乡,不愿效武帝之求白云乡了。” “你做汉成帝我可做不来赵合德。” 他们正耳鬓厮磨情话绵绵的时候,突然有人问道。 “爸爸,你在干嘛呀?”小飞睡意朦胧,坐着揉眼睛。 陶景湖猝不及防被于蓝一脚踢开从床上掉了下去。 于蓝清了清喉咙哄小飞:“怎么醒了啊,是想尿尿吗?不想啊,那妈妈拍拍,睡吧。” 陶景湖坐地上咬牙切齿。 第二天陶景湖去领导那里汇报工作。 “这有一封你家乡政府的一封信,你先看看。” 陶景湖心中不安,接过来定睛看去,抬头已是浑身冰凉。信上说陶父在公私合营期间贪污了供销社的钱,应该予以枪毙,而陶景湖作为他的儿子,使用了他贪污来的钱也要严查,陶景湖无心看下面的东西,视线只在枪毙两个字上,浑浑噩噩回到家里,进门突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二十一、痴情 陶景湖浑浑噩噩半梦半醒,梦里时不时看到一些已经去世的人,他的妈妈,他的奶奶。 “妈妈,妈妈……”陶景湖喃喃地叫。 陶母只是笑着看他不和他说话。 “妈妈,你和我说句话。”陶景湖哀求道。 眨眼她又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陶父脸色枯槁呆坐一旁,妹妹们都在嚎哭着要妈妈。 陶家老太太苦口婆心:“你就不算为你自己考虑,你也替仨孩子想想,他们需要女人照顾。” “现在我谁都顾不得了,她死了我的心也跟着死了,孩子,随他们去吧。” “没娘的孩子……” “爹也不管……” “资本家……” “妈妈!妈妈!”陶景湖猛地睁开眼。 “你醒了?”于蓝一直待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 陶景湖浑身无力颤抖着往床下走:“我得回家,回家。” 于蓝去厨房端药,说道:“你先别急,事情我都知道了,医生说是你急火攻心,你先定定神把药喝了,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你好一点就启程。” 陶景湖定不下来:“枪毙,他们说要枪毙。” “还没定呢,你回去想想办法,账上亏空了多少钱大不了我们补……” “不!”陶景湖否认道,“他绝对不会贪污!” “那不更好了,回去查明白不就行了?” 陶景湖这才清醒过来,对对对,查明白就好了,但是心里有个声音说他们要是立意让他死呢,他决定对这个声音置之不理。 “这是家里的钱和粮票,你全拿着。”于蓝开了抽屉把一个钱包塞进他的口袋,“到家给我打电话,要是不够我来想办法。” 陶景湖在于蓝坚定的目光中安定下来,踏上了回家乡的路。陶父对他的归来十分诧异,因为他并没有告诉陶景湖他的近况,陶景湖把政府那封信说给他听,他蹙着眉毛沉沉叹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咱们家以前一个伙计揭发我,说我把产业交出去之前在家里留了一大笔钱,”陶父苦笑一下,“哪有这笔钱呢?运动结束,不过是找个新名头整治我罢了。” “那让他们查好了。” “年代久远,哪里还能说的清楚,你不用担心。” “可他们说要!” “枪毙?”他还在笑,“随他们去吧。”。 陶景湖出门去了公安局,公安局说这种案子如今不归他们管,他又去了乡政府,等了一下午才等来一个秘书,然后得以见到负责这个案件的领导,东拉西扯了半天,然后扬长而去,留下那个秘书暗示他把贪污的钱交出来就能免罪。 “哦?你们要多少钱呢?” “陶同志,你这么说话了不合适啊,这是收缴非法所得。” “好,那我们家要上缴多少非法所得?” 他伸出一根指头来比划了一下。 陶景湖回家把妹妹们全都叫来,她们眼睛也亮起来,只要有办法就行,全家开始凑钱,陶景湖拿出身上全部的钱放到桌子上。 “这是我和于蓝所有的积蓄,四百二十块钱。” “不行,”陶父拒绝,“你们还有孩子,还要过日子。” “这也是她的意思,”陶景湖解释道,“人要紧,钱可以再赚。” 全家的钱凑了一下,还差叁百。 陶父放松下来:“好了,都收起来吧,随他们吧,我不怕。” “我们再想办法。”陶景湖不放弃。 他想起亲戚本家,挨家挨户去借钱,出去了一下午,两手空空地回来了,陶家小妹讽刺道:“一分也没借到吧?” 陶景湖笑了一下扭头问道:“你怎么知道?” “哼,你是在甘肃过得逍遥,哪里知道我们在家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陶景湖牵起她的手细细地看,一个年轻女人的手却比他的还要粗糙。 “牵你老婆去。”她把手抽回来,没好气地说,然后走开了。 陶景湖给于蓝打电话。 “怎么样了?” “他们要钱。” “要多少?” “一千。” “还差多少?” “叁百。”陶景湖觉得很无力。 “我想想办法。” 过了几天钱被汇了过来。 陶景湖赶紧去邮局给于蓝打电话:“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娘家的,别跟我说客气话,你该干嘛干嘛去,记得还就行了。” 钱交了上去,可仍然判了一年,陶景湖给陶父整理东西,边整理边唉声叹气。 “你不要担心,我没事的,随他们吧。” 陶景湖抬头看他,他还记得陶母在世的时候陶父的样子,斯文俊美风度翩翩,他暗暗心惊,现在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陶父也打量他。 “好长时间没看看你了,你又长大了好些。” 自从陶母去世,陶父人在心死,总是把随他们吧挂在嘴边。 陶景湖说:“爸爸,等你回家,你和我去兰州好不好?” 陶父笑起来:“怎么?临了还要我跟儿子讨生活去?” “不敢这么说,请你帮我带带小孩成不成?” “唔,”他思索片刻,“这倒是应该的。” 事情解决,陶景湖回到兰州,跟于蓝说起来,她挑着眉毛听完,突然拍了一下手。 “小飞小跃,出来出来,我们把客厅收拾一下给爷爷。” 客厅摆了一张小床,前面扯上了帘子,这就算卧室了,两个孩子觉得新奇有趣,整天在里面钻来钻去,小飞说等爷爷来了要和爷爷在外面睡,陶景湖笑了笑把单位分配给他的东西包扎起来寄回去,想了想又装进去一条烟。 “爸爸抽烟吗?”于蓝问道。 “不抽,我让他分给别人,怕他受欺负。” 这一年陶景湖数着天数过日子,总算捱到陶父出狱。 “爸爸身体不大好,等他好一点我送他过去,也看看你们的家。”大妹打电话笑着说。 “好啊。”陶景湖欣然同意。 可等他下次接到大妹的电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变了。 “哥,你回来吧,爸爸,爸爸好像不行了。” 顾不上别的,全家匆匆赶路,赶在陶父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终于回到了家。 他整个人浑身浮肿昏迷不醒。 “医生,”陶景湖手足无措,“医生怎么说?” 大妹流着眼泪摇头:“回天乏术了。” 天塌地陷,陶景湖缓慢地迈步走到陶父床前。 “宁宁……宁宁……”他捂着心口,呢喃着陶母的名字。 “爸爸,爸爸,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回来了。” 陶父已经听不见他儿子说话了,只靠最后一口气吊着,然而这口气很快也没了,他伸出手拼命地往上抓,凄厉地叫了两声宁宁,颓然落下,陶景湖的爸爸没了。 二十二、葬礼与平反 陶父走得仓促,连寿衣都没预备下,只能找了一身干净衣服做寿衣,其他人退出去留下陶景湖给陶父换衣服,他一直捂着的口袋有个硬物,陶景湖掏出来定睛看去,是陶母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女人温婉的笑着,她的生命停留在了二十八岁,给陶父换好衣服陶景湖又把这张照片放回了他的口袋里。 在火化之前要停棺守灵,特殊时期一切从简,要起灵的时候却人手不够,一个棺材四个角,陶景湖再加上两个妹夫,整个灵堂只有叁个男人。 陶家小妹突然情绪失控,劈头盖脸地打陶景湖。 “你打哥哥干什么!”大妹赶紧来拦。 她疯了一样想打陶景湖,边哭边骂:“你!你!你早早地跑到北京去!你是发达了!扔下我们!把你的爸爸扔在脑袋后面自己逍遥快活!家里没有一个顶梁柱!他们谁把我们放在眼里!” “那不是哥哥的错!”大妹拦不住。 小妹气得哆嗦,伸着手来挠陶景湖:“你要是早点回来!你要是回来!天大的笑话!人死了竟然抬不出去!爸爸一生行善!死了竟然没人来抬他!你上学花了他的钱!他就是被你连累!你怎么不早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陶景湖理解她,陶父枉死无人起灵,积压的情绪无处发泄,他这个失职的长子自然是首当其冲,他若是毕业以后什么都不管直接回家呢,他也在这样想,所以他站在那里任小妹打骂,他认为小妹没有骂错。 “你这个面热心硬不孝不悌的……” 小妹突然被人甩了一巴掌,于蓝挡在了陶景湖的面前。 “像什么样子!爸爸还看着呢!在爸爸面前你要打你哥哥吗!什么逍遥快活?他不过是侥幸早上了两年学!文革开始,北京首当其冲,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不知道,饭都不敢吃觉都不能睡!去西北砸石头!现在一家子骨肉说起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来了!都说贪污的事是子虚乌有,把你养大倒是没花他的钱!” “算了算了。”陶景湖拉她的肩膀。 “放开我!长嫂如母,现在家里我说了算,谁说扶棺非得男人,一起搭把手,也算没白养你们!大妹大妹夫去送信,你,”于蓝转向陶景湖,“该干嘛干嘛去,你!”她一把拉住小妹,把小妹拉倒在蒲团上,“和我守灵!” 陶景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开口问:“那,就按你们嫂子说的做?” 他们几个一起出门,陶景湖再次去找那位负责的领导,人死如灯灭,而陶父身上还背负着罪名,陶景湖试图给他平反,总不能带着污点下葬,这也是全国的大形势,在文化大革命被错误点名批判的同志,宣布一律予以平反,强加给他们的诬蔑不实之词统统予以推倒,陶景湖把这番话说给这位姓周的领导说。 “不管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阶级斗争啊,你父亲的事是板上钉钉了,葬礼呢,也别大办,悄悄地把人埋了吧。” 陶景湖心知肚明,平反就是眼前这人一句话的事,于是低叁下四道:“现在还在家里守灵,我父亲这几年多谢当地政府的照顾,我晚上在招待所设宴,还请您和几位领导赏光。”酒桌上再谈。 他叹了口气道:“你在甘肃是?” “忝居副处长一职。” “年少有为啊,晚上有时间我一定去。” 陶景湖去招待所订了最好的酒菜,然后从下午等到晚上,招待所人来人往,他请的客人却一直没来,他坐在主位上不由得笑起来。 陶景湖没有胃口,一肚子的恨和怨,一口气堵在喉头恨不得连血吐出来,头昏脑胀没有倒下去又全靠这口气撑着,时代的巨浪排山倒海而来,他到底要多么高大才能挡住,保护住他想保护的人,已经晚了,陶父已经没了,带着冤屈走了,本该学有所成,蹦蹦跳跳说要考去北京看他的妹妹从学校里出来去下乡,所以她也是一肚子的怨气。 天黑以后于蓝来找他,她一直在守灵,时代特殊简化了婚礼,但是葬礼,作为中国人最为重大的仪式并没有简化,然而,没有人来,葬礼上冷冷清清,因为陶父是有污点的人,可直到这个不算老的男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陶景湖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大桌子坐在那里,于蓝突然不敢开口问了。 “他们不来,”陶景湖抬起头来对她说,“他们没有来,一个都没有。” 于蓝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看到于蓝,饭店里的工作人员才小心地走上来:“我们现在做吗?” 于蓝刚想说他们不要了。 “菜都切好了,只等下锅。”饭店的工作人员脸上带着哀求。 于蓝说不出口了,去看陶景湖。 “做吧,”陶景湖释然地笑了,“做,我的客人不来了,麻烦你们陪我等到现在,我们一起吃。” 这实在是奇怪的场景,一桌子的人和他们素不相识,陶景湖却认真向他们说他的父亲,工作中尽职尽责,在家庭里面爱重妻子,妻子死后扶养孩子不曾续弦,抛去政治身份,一桌子的人给陶父的人生下了定论:是个好人。 这真的够了吗? 他们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黑黢黢的,远处是山的影,那是墓地,附近的人死去都葬在这里,陶景湖停了车子,单脚撑着看,一直看着山的影,那是陶父要长眠的地方。 “于蓝,”他的声音很软,但掷地有声,“我不会再回来了,但是我要让他们给我父亲修墓立碑,我要让他们替我守着,我给父亲把他没得到的挣回来。” 于蓝不知道他要怎么做,但她从来不会质疑他的能力。 “你会做到的。”于蓝轻轻地说。 晚上话别的时候小妹小心躲着于蓝冷笑道:“我说他冷心冷肺没有错吧,连滴眼泪都不掉。” 陶景湖没有接她的腔,只问大妹:“舅舅怎么说?” “他不同意爸爸妈妈合葬,说时间过去这么久,迁坟搅和得妈妈泉下不安。”大妹情绪低落。 陶景湖安慰道:“不要伤心,日后再寻机会罢。” 大妹满脸悲怆:“那,咱们就散了?” 曾经热闹的宅子落了锁,陶景湖把钥匙拔下来。 “你拿着吧,”陶景湖把它交给大妹,“我不会再回来了。” “哥哥你在说气话是不是,你别这样,你是咱们家唯一的男丁。” “别说这样的话,我们是一样的,有事给我来信。” 回到兰州的家,陶景湖看着那张床十分滑稽。 “来,搭把手,把它拆了。”于蓝说。 小飞撅着嘴说:“我还没玩够呢。” “闭嘴!”小跃骂道,“爸爸伤心着呢!” 陶景湖摸了摸小跃的脑袋说:“爸爸没事,”又对于蓝说,“别拆了,我在这睡几个月,爸爸刚没了,我给他守孝。” 于蓝想了想道:“应该的,我把咱俩的鲜亮衣服收起来。” 晚上陶景湖刚要躺下。 “药熬好了,你先把药喝了。”于蓝又端着碗走出来,“我看你一直弓着背,胸口又疼了是不是?” “心口堵得难受。”陶景湖接过碗来把药一饮而尽。 “你躺下我给你揉揉。” 陶景湖听话躺下,于蓝拉过板凳来给他揉胸口,陶景湖不想说话但是也睡不着。 从陶父去世他都没有哭过,于蓝看着心疼,她突然说道:“你记得那年你和我说爸爸妈妈赌书的事吗?” 陶景湖不知道她怎么提起这一节,便说:“记得呀,怎么了?” 于蓝笑着说:“他们现在又在一起了,你说,他们会不会在赌书?” 陶景湖眼眶一热,扭头扑到于蓝怀里号啕大哭起来,桩桩件件事事都不如意,呕心又憋气,唯有一件,陶父陶母终于在一起了。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于蓝平静地摸他的脑袋。 这些眼泪攒了好久,大概从陶母去世就攒着了,此时尽付于于蓝的怀里,哭了不知多久,陶景湖心中一片澄净,渐渐想明白过来,人生大事生生死死是不由得人做主的,有好就有坏,有添丁之喜,有丧亲之痛,好事坏事加在一起这才是人生,总要走下去,一个人太苦太难了,还好有人一起,陶景湖平静下来,从于蓝的怀里抬起头。 “好点了?” “嗯。”陶景湖不好意思点头。 “好了就睡吧。”于蓝起身把他推倒在床上,给他盖了盖被子。 陶景湖依恋地拉住她的手。 “怎么了?”她关切问道。 陶景湖捏着她的手吞吞吐吐道:“我想……” 于蓝立刻把手从陶景湖手里抽了出去,蹦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冷血道:“你什么都别想,好好守你的孝。”丢下陶景湖一人回卧室了。 陶景湖笑着摇了摇头,他说到做到,此后几十年没有踏上故乡的土地,他将自己的来路断绝,从此荥荥孑立,还好,于蓝永远陪在他身边。 二十三、回京与关系 陶景湖说到做到,他实现了对于母的诺言。 这是一个部队大院,门口有警卫站岗,往里走路边种着苍天大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前面是几排楼房,沿着林荫路继续往里走是一些独门独院的红砖二层小楼,沿着这排房子一直走到尽头。 “欢迎来到我们的新家。”陶景湖推开木门。 于蓝拎着包和两个孩子走进来到处打量。 “哇,”小飞惊叹,“爸爸我们以后就住这吗?” 陶景湖皱眉:“当然不是,你考上大学就要搬出去的,这是我家。” 小飞对陶景湖有点“哥哥”情结,就像家里的小男生面对已经成年的哥哥,陶景湖也很像一个“哥哥”,能冷嘲热讽绝对不好好说话。 陶景湖领着于蓝和孩子们进入院子,打开房门,一直领到二楼,他转头用“人家的闺女有花戴,爹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的语气对小跃说:“唉,爸爸对不起你,你姑奶和你这么大的时候,家里在主宅旁边盖了个绣楼给她,到了你还要跟我们挤在一起。” 二楼有叁个房间,两间向阳,一间背阴。 小飞不满道:“这间黑乎乎的肯定是我的。” 陶景湖纠正道:“这间不是你的。” 小飞很惊喜:“啊?给我向阳的吗?” 陶景湖奇怪道:“你在想什么呀,”他伸手介绍,“这间,是我和你妈妈的卧室,这间,是姐姐的卧室,”他指着背阴那间,“这是我的书房。” “那我呢?”他要哭了。 陶景湖得意道:“你住一楼呀。” “妈妈!”小飞带着哭腔撒娇。 陶景湖从嘴角嗤笑一声,这正是他讨厌儿子的原因。 “你,”于蓝皱眉冲他说,“把书房搬一楼去。” 陶景湖也会,他苦着脸走到于蓝面前低声说:“楼下那个房间隔壁就是洗手间,人来人往打扰我工作呀。” 她想了想冲小跃说:“那小跃,你是姐姐,你搬楼下去。” 小跃立刻眉毛一竖:“凭什么!”母女俩一个脾气。 陶景湖偏帮小跃:“女孩子一个人在楼下不安全呀。” 没有办法,于蓝为难地和小飞说:“我们去看看你的卧室好不好?看看好不好再说。” 小飞最终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安顿下来是要去于母家吃饭的。 陶景湖掏出钱来和颜悦色对两个孩子说:“以后我们就在北京生活了,我考考你们俩,看看能不能自己坐公交车去你们姥姥家。” “好!”他们欣然答应。 陶景湖目送他们两个离去,迅速关上门去了楼上。 于蓝正在收拾床铺,被他拦腰抱起扔在床上吓了一跳。 “大白天呢。”于蓝欲起身。 陶景湖动作迅速把腰带弄得咔咔作响,边脱裤子边问:“叁个月没见了,不想吗?”说完一褪到底扔在一边,跨步上床。 “想不想?”他非要问出个答案来。 “别问了。”于蓝呼吸不稳,别过头去不看他。 “不让问就是想了。”陶景湖下结论,跪起身拉着她的手来攥住,“是不是想它了?”他这才腾出手来解衬衣扣子。 因为工作调动陶景湖先来了北京,于蓝和孩子们等到年级结束放暑假了才搬过来,叁个月,陶景湖一个人在北京熬了叁个月。 等他们到于家饭菜都上桌了。 “不好意思,来晚了。”陶景湖把礼物放在茶几上说道。 于蓝解释道:“刚搬过去什么都乱糟糟的,收拾了半天。” 二姐冷笑一声。 于蓝扭头瞪眼问道:“你笑什么?” 二姐慢吞吞道:“我看你们不是来晚了,是来早了。” 于母偏心小的,大姐厚道,二姐却总争风吃醋,姐妹俩天天顶着来,闻言于蓝没好气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二姐眼睛一转,不屑道:“你们俩,怎么没等怀上老叁再过来呀?”巴巴地打发了俩孩子先过来,夫妻俩在家做什么可瞒不了人。 一屋子人闷声笑起来,几个孩子莫名其妙,陶景湖赚了便宜满脸得意只默不作声,于蓝气急败坏。 “数你奸滑,吃饭堵不上你的嘴。”于母偏心于蓝,把于蓝拉过去细细地看,“好,比过年回来的时候见胖了。”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于母吃饭的时候给于蓝夹菜。 “不走了。” “你上班的那个地方叫?” “青旅,新部门,才成立两叁年,就是策划年轻人玩的个地方。” “哦,那轻松点。”于母点头。 于蓝摇头:“不轻松,我听说出差比较多。” 于母心疼道:“那怎么得了,你忙孩子爸爸也忙,谁来照顾孩子?” “我们一直这样嘛,俩孩子习惯了。”和别人家的孩子比起来,他们家的孩子独立性很强,爸爸身体不好,妈妈呢,眼里只有爸爸呢,小跃像爸爸,小小年纪生活学习十分有条理,小飞就是个万人嫌,只于蓝疼他,然而心力又被陶景湖占了去,小孩瘦瘦小小一脸可怜相,处处讨好处处被欺负,怂怂的没半点气势。 “可怜见的,也没个婆婆。”于母心疼道。 于蓝看了陶景湖一眼没有接话,她把陶景湖的舒适摆在第一位,不愿意难为他。 陶景湖的心同她一样,也不愿意看于蓝受难为,虽说不大情愿,但于母此时在等女婿的态度,他便开口道:“妈妈,您要是方便,可以去我们家住一段时间帮衬帮衬吗?” 于母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拍板:“好!我去你们家住!” 晚上于蓝在陶景湖怀里给他揉胸口,担心道:“家里来个长辈你能适应吗?” “这有什么,妈妈心疼你呢,我巴不得她过来你轻松一点。” “你这样想我就放心了,心口又疼过没有?” “有时忙过了头就疼。” “你没有按时吃药是不是?” 陶景湖乖乖点头,可怜巴巴道:“没人给我熬我就不吃了。” 于蓝叹了口气:“妈妈过来也挺好,她照顾两个孩子,我只盯着你。” 陶景湖满意地笑。 “工作怎么样?” 陶景湖把空着的一根胳膊垫到脑袋后面,说道:“不好做,派系林立,关系复杂各自为政,个个都是关系户,我初来乍到也没有背景,大家不服我,安排下事去没人做,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二把手不好做呀,做好了遭人猜忌抢功,做不好就是我的错。” 于蓝心疼地抬头看他。 陶景湖安慰道:“你放心,我还能应对。” 于蓝思忖片刻:“等我闲了,我去舅舅那里,请他带我去拜访一下他的故交。” 陶景湖玩笑道:“你说话直来直去别把人开罪了。” 她冷哼一声:“那些人都是人精,花言巧语骗不了他们,他们也不见得喜欢,我就是直来直去,我爱人是谁,麻烦你们看他一眼,看他一眼就知道了,他辛苦工作不争不抢,看他一眼就知道……”她突然笑起来。 陶景湖奇怪道:“你笑什么?” 于蓝摸着他的脸道:“……看他一眼就知道,他长得俊俏着呢。”这是最近内部流传的一个笑话,“赵启言的嘴,陶景湖的脸”,说他长得英俊。 “哎,这话倒是没有错。”陶景湖毫不知羞。 于蓝道:“好了睡吧,明天我去给妈妈搬家,她住一楼,正好和小飞做伴,他今天闷闷不乐的怪可怜。” 就是她总是记挂小飞陶景湖才处处针对他,陶景湖哼了一声没说话。 于蓝劝道:“别总吃他的醋,我看到他就跟看到你小时候一样。”难免偏疼一点。 陶景湖握着她放在胸口的手烦恼道:“可他不是我,我在这呢。” “好好好,以后不管他了。” 小飞换了个地方住,一个人孤零零地住楼下,吓得连洗手间不敢去,不知道他妈妈也放弃他了。 二十四、 天还没有亮,家里一扇门就有了动静,那是早起上学的学生,轻快的步伐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迈下去,接着传来两个女人的声音,一个稚嫩一个年老,模模糊糊听不清说什么,陶景湖紧了紧怀抱准备继续眯一会儿,他怀里的人却小心拎着他的手指要移到一边,陶景湖一直等于蓝把他的手移到他的肚子上,才开口问:“你要去哪?” 于蓝回头看到陶景湖眯着眼睛泄了气,动作也不那么轻了,直接从他怀里出去坐床上把脚伸下去找鞋。 “你去哪?” “小跃起来了,我去看看。” “有妈妈呢。” “老的小的都起了,咱俩躺着叫什么事。” 陶景湖伸胳膊从书桌上把手表摸过来眯着眼睛看了一下。 “我还有一个小时呢,你陪我睡嘛。” “我去看小跃一眼行不行?” 陶景湖冷了脸别过头去:“你走了我睡不着,你看着办吧。” 于蓝叹了口气又钻进了被窝,陶景湖满意地把人搂回来继续睡,于蓝必须最爱他才行,连他喜欢的小跃也得退一舍。 睡了一个回笼觉他们才起来,先给陶景湖刮胡子,他的胡茬硬,打上肥皂还要用热毛巾敷一会儿,于蓝趁这个空给他配衣服。 “这个怎么样?配这条领带。” “都行。”陶景湖嘴被毛巾捂着,含糊道。 洗漱完两个人一起做饭,陶景湖切着葱花,切好放到鸡蛋碗里,于蓝来搅拌,在呲啦的油煎声中蒸汽升腾香味弥漫。 吃了饭要出门,陶景湖给于蓝披上衣服又戴帽子,于蓝给陶景湖整理领带。 “你们俩结婚多少年了?”于母一直在旁观,但是她突然问道,“算了算了!该干嘛干嘛去吧!”于母突然就恼了开始哄人。 两人莫名其妙。 这是他们俩在家的常态,但是这种腻歪的氛围是会让旁观的人感到不适的,家里的“婆媳”关系并不和谐,因为于母有一个狐狸精“媳妇”。 她没有料错,陶景湖果然耽误了她的女儿,国人的夫妻模式是最亲密的,他们不止是终生伴侣,妻子往往是丈夫的第一幕僚,只丈夫在外面勤奋工作是不够的,复杂的人际关系往往决定了一些更大的方向。 陶景湖工作很忙,他不像一个领导,更像一个打杂的,看一下他的单位,不是这个人的儿子就是那个人的女儿,而他无根无基,不过他处理起事情来倒是信手拈来细无巨细,给拾金不昧的优秀少先队员发个书包他必问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发个红的还是蓝的,若是遇到难办的事,他便打电话说材料这里不明确那里不清楚,抠着字眼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问过去,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最后找他办事的人只能不了了之,也有推不过的时候,比如领导督办的事,他就笑着求当事人补齐。 “这些材料总要能糊弄过我吧。”不知为何让人无法拒绝。 他的活动还相对单一,于蓝更忙一点,她是总管,大到和老人们搞好关系,她一片赤诚,并不多话,不恭维不逢迎拍马,哪怕让她去牌桌上替人看牌她也绝不聒噪,但一开口又往往是牌局的关键,而且他们这种鹣鲽情深的小夫妻,也让在名利场里摸爬滚打的老人们倍感妥帖。 小到回到家还要招待客人,在中国,单身汉往往是不可信的,如果一个人要投资,那定然要去对方家里看看,所求不过一个稳字,陶景湖家是最稳的,和善刚强的岳母,懂事上进的孩子,还有恩爱缄默的妻子,不能不让人把宝压在他身上,一只温顺的猫抖擞一下皮毛站了起来,这时人们才发现,这原来是一只不小的老虎。 饶是如此,于蓝还要上班,而且因为某些原因,她一直担任虚职,没有实权,副科长、副处长、副主任,活不少干,提拔就没有她,下点力气肯定会管用,但是夫妻二人在这方面达成了共识,小心、谨慎、服从安排,不能开这个头不能留把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一切调动分配给陶景湖的工作让路。 这样于母怎能不恼,而且还有别的,比如难得的周末。 “怎么样?”于蓝坐沙发上问她旁边的陶景湖。 “还有这个。”陶景湖接过这件西装又递过去一件衬衣。 于蓝在往他的新衣服上绣字,绣陶景湖的名字,小跃拿着衣服从于母面前走过,去阳台上晾,小姑娘一直自己洗衣服,而小飞穿着的白t恤已经发黄。 “飞啊,”于母心疼道,“你这件衣服穿几天了?” 小飞也说不上来,他没有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因为没有父母的督促,他含糊道:“两叁天吧。” 于母忍无可忍,对于蓝说:“你有那个绣字的闲工夫,你给你儿子洗洗衣服成不成!” 于蓝这才放下手里的针线要起身。 “哎哎哎,你别动。”陶景湖制止她的动作,“我去给他洗。”一个眼神瞥过去。 小飞被蛇咬了一样一蹦叁尺高:“我自己洗!” 于母气结。 番外——话剧 于蓝高考时以一分之差和心仪的学校失之交臂,无奈去了北大,毕业以后科研所干部下放干校,她去了一个十分贫瘠的地方,同行有一男子孟月白,偶逢休假,孟月白的同学便会来找他,此人名为陶景湖。 陶景湖在北京便已在青年中赫赫有名,此人相貌堂堂才学兼备文武双全,写得来文章跳得了舞,于蓝早就有所耳闻,只是一直无缘得见,那日在干校初一见面看陶景湖风度翩翩便芳心暗许,只无奈陶景湖为人正派,待于蓝如同姊妹,于蓝心中爱恋却不能表示,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这日几个年轻人约了去省城看电影,孟月白临行前却因病不能成行,只能拜托于蓝去省城同陶景湖说一声,于蓝面上答应,心中却有别的计较。 冬日的省城街头,一位少年在电影院门口等人,英俊潇洒衣冠楚楚,连路人都忍不住驻足打量。 于蓝打扮一番害羞地来到他的面前:“你好,陶同学,我是于蓝,孟月白的朋友。” “你好,孟同学呢?” “他身体不舒服来不了了,让我来赴约。” “哦,那我们去哪玩呢?” “去我家吧。” 陶景湖:“……” 于蓝改口道:“去看电影吧。” 今天上映的电影是京剧《红娘》。 小红娘送张君瑞进去私会崔莺莺。 “只当是亲生子随着亲妈。”红娘说。 电影院里哈哈大笑。 红娘又把张君瑞和崔莺莺送进房。 红娘唱道:“花芯摘游蜂采,柳腰摆,露滴牡丹开,一个半推半就情又爱,好一似襄王神女会阳台……” 陶景湖把身体靠向于蓝,做探讨状道:“戏词什么意思,于同学明白吗?” 于蓝害羞道:“说莺莺和张生……” “做什么?” “私会呢。” “哦,那这花芯是何意游蜂又是何意?露水又是哪里来的?” 这女孩子家哪里好意思说,于蓝害羞地别开了脸。 一男一女黑灯瞎火的,于蓝心头小鹿乱撞,手在陶景湖放在扶手上的手上要碰不碰,还是陶景湖诧异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凉,我给你暖暖。”握着她的手放进了口袋里,心无旁骛一派照顾人之态。 看了电影又去吃饭,吃了饭天便要黑了,这次一别下次再得到这样的机会不知要何年何月,于蓝心里下了决定,羞赧道:“你要回去也没车了,我家就在附近,不如,不如去睡一晚。” 陶景湖断然拒绝,摆出京剧中小生以手遮面拒绝状:“这如何使得?” 于蓝也不强求:“那算了吧。” 陶景湖又改了主意:“天这么冷,还是去吧。” 到了家属院门口,不相干的群演突然有了台词:“小陶,你们两口子吵架了?今天怎么没牵手回来?”说完自顾自地笑。 陶景湖沉溺在戏里,不愿意和群演说话,于蓝笑着说:“今天是景湖的生日,我们出去吃饭了,你吃了吗?” 群演继续加戏:“吃了,孩子都去北京了?” “是呢,放寒假就让他们过去了,等这边放假我们俩也回去过年。” “天这么冷,你们快进去吧,小陶生日啊呵呵呵,那得好好过好好过。” 于蓝不是专业的,被这么一打岔,回头问道:“还……” 陶景湖迅速识破她的意图,提词道:“于同学就住这啊?” 于蓝只好继续哄他:“对,委屈陶同学了。” 屋里的墙上还挂着全家福,于蓝端正坐着面无表情,陶景湖笑得灿烂,左肩膀压于蓝的右肩膀,两个孩子一边一个,但陶景湖对它视而不见。 “于同学家收拾得很干净嘛。” 于蓝没说话,心说不是你收拾的吗? “还行吧,随便坐。” 坐下这才到了重头戏。 于蓝倒完水回来顺势坐到了陶景湖的大腿上。 陶景湖从嘴角说,“是追我,不是勾引我。” 弄出上面这一出是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 早上于蓝给他做了鸡蛋面,又问道:“今天怎么过?” “怎么过都行?” “都行。” “那……” “说吧。” “我想让你追我。” “嗯?” 陶景湖说他的设想:“看啊,我是这么打算的,一直是我在追你,追的鞋底都快掉了,你能不能,让我享受一下被追的快乐。” 于蓝考虑了一下:“老实说,我作为被追的人,没觉得多快乐。” “你!你这么说也太过分了!” “好好好,你继续说。” “事情呢,是这样的,我,全北京谁不知道,风云人物,你呢,假设你你去了北京大学,然后你在学校一直默默喜欢我,但我肯定不认识你啊,毕业以后,你和你的同事孟月白一起下放到干校,我去干校看他,你就可以追我了。” 于蓝给他鼓掌:“难怪你排的小话剧好看呢,满脑子什么东西。” 陶景湖耍脾气:“反正我今天就这一个心愿,你看着办吧。” “好好好,我现在追你,可我也不会追人啊。” 于蓝着实不会追人,哪有上来坐男人大腿的,这不是女流氓做派? 陶景湖看着坐他大腿上的人不满道:“现在不是千里寻夫非要和我困觉的时候了。” “只当是亲生子随着亲妈。”于蓝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这是今天看电影听到的。 “不要占我便宜。” “我就占了。”于蓝给陶景湖解扣子。 “于同学放尊重一点。”陶景湖凛然不可侵犯。 于蓝轻佻地勾他的下巴,感慨道:“陶同学真是英俊。”话讲完就亲了他一口。 这他哪里忍得了,立刻回应起来,翻身把于蓝压在沙发上,彼此宽衣解带,陶景湖念道:“花芯摘游蜂采,你这花芯让不让我采?” 于蓝脚趾头翘起蹬着他的肩膀,又紧蹙着眉头咬着嘴唇躲他的手。 “这是不是就叫柳腰摆?” 陶景湖把手指抽出来,给于蓝看他手指上的水。 “露滴牡丹开。” 他俯下身去。 “一个半推半就情又爱,好一似襄王神女会阳台。”襄王神女这就会了阳台了。 沙发太窄,于蓝只能趴在陶景湖身上,陶景湖把他的棉袄拽上来,于蓝倒是能盖过来,人小也有好处,至于为什么挤在这里俩人也不知道,就是懒得动,反正恼人的孩子没在家。 “这下我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了,算不算追上了?”于蓝趴在陶景湖的胸口突然想起今天的任务。 陶景湖对她的敷衍不满,她根本没有好好追,只是利用他的软肋达到了目的,于是就说:“不算,我不认。” “那我就挺着肚子找你单位去。” “那可不行,那我勉为其难吧。” 这就算追到了。 二十五、 如今干部普遍偏老,从主席台上望下去常常是雪白的一片头发,有心之士便想要改革,可建国不过几十年,遗老遗少一大堆,哪个也得罪不得,上位者精通制衡之术,启用了一大批年轻干部,对老人们只说让年轻人负责年轻人的事,毕竟总不能一群老头儿带着学生下山下海地满世界乱窜吧,那不一趟回来治丧委员会就忙了。 如今陶景湖就负责这项工作,负责学生和青年的事,他也喜欢和年轻人们打交道,这次他要带青年学生去趟日本,临行前于蓝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给他。 “穷家富路,在外面别不舍得花钱,还有,饮食要注意,水土不服严重起来也挺吓人的,还有……” 陶景湖没骨头似的顺着滑到床上,拉着她的手摇晃:“我不想去。” 于蓝道:“你把你这个样儿拿给你领导看看,他肯定不让你去了。” 陶景湖闻言悻悻地站了起来,他刚从动员会回来,发表了一番要世界看看中国青年精气神的讲话,回家就斗志全消只有儿女情长了。 东西收拾好搬上车,陶景湖回身欲言又止,于蓝烦不胜烦地朝他挥手,示意他快走,他这才一步叁回头地上了车,日本可玩的很多,去看富士山,去奈良喂鹿,还有刚开的迪士尼,可越好玩陶景湖越不开心,同行的下属问他为什么。 陶景湖胳膊垫在脑袋后面躺床上想家:“我只是觉得这么好的地方,我爱人却看不到,我自己看了白看。”空有良辰美景,却无人同赏,他这个习惯一直保持着,若是于蓝同行,那就要安排去景点参观,就算不合适,那他上午去了,下午也要着人安排让于蓝单独去一趟看看,若是只有他一个人,开完会马上就要回国。 他挥手补充道:“你不懂。” 下属齐国阳说:“我爱人在美国念书呢。” 两地分居啊,陶景湖闻言心有戚戚焉:“啊,那你应该也能懂。” 既说到这里便多提一句,日本这边负责接待工作的是易国峰,共和国年轻的一代正在崭露头角,这是风云际会的年代。 于蓝看不到,那陶景湖就把能带的带回国送给她,他甚至买了一台彩电,于蓝看到他大包小包的眼前一黑,资本家小崽子花钱向来大手大脚,她不抱期待地问了一句:“手里还剩下多少钱?” 陶景湖道:“叁百。” 于蓝松了口气,伸出手来:“钱呢?” 陶景湖抱出一大堆圆珠笔,说道:“我在机场全买成圆珠笔了,可好用了,你找个纸……” 于蓝七窍生烟:“那是家里所有的钱啊!孩子们马上要交学费了!你!”她狠狠地举手打了他胳膊两下,明明是她担心陶景湖苦了自己把家里钱全拿给他,看他花光了又生气。 陶景湖理亏,他拽着在日本给于蓝买的围巾,衣服买了两身,围巾买了好几条,都是红色的,于蓝白,他喜欢看她穿红,他在于蓝肩膀上比比划划,胡搅蛮缠道:“保障公民的受教育权利这种事怎么能收费呢?你有没有觉得这很不合理?这是提升国民素质的重要渠道……”不是他把家里的钱挥霍一空,而是学校不应该收费。 于蓝没好气道:“闭嘴吧你,那你把学费取消吧。” 陶景湖嬉皮笑脸:“那等我抽个时间就办。” “我看你手里就一分钱都不应该有。”于蓝戳着他说,从这天起,陶景湖手里就彻底没钱了,出门现领,回来还要对账,以至于闹了个大笑话,有次去银行视察,人家工作人员给他示范,不知他怎么想的,兴致蛮高地把自己的工资卡掏了出来,密码输完,摄像头底下自动取款机上明晃晃的显示着余额两块九毛钱,随行的要笑,又不敢,不笑吧,实在是憋得难受,他还给人解释,他看看这个月的零花钱到没到账,他向来以惧内为傲。 随着工作渐渐稳定,陶景湖有了他的社交圈子,有的人会漏夜前来拜访,他们神色凝重,书房门紧闭,人走了以后于蓝会进去收拾茶杯。 “不不不,我来我来。”陶景湖从她手上把茶杯抢过去,一边收拾一边看她的脸色,既然有人收拾于蓝就放下茶杯回了卧室。 陶景湖进来以后神色忐忑,不安地看着于蓝。 “怎么了?”于蓝明知故问。 “我怕,你讨厌我。” 于蓝噗嗤一声笑了:“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陶景湖有点像做了坏事的孩子不能面对一直宠溺他保护他的妈妈,他怕于蓝觉得他长歪了,对他失望,便小声说:“因为,我,我变了,变得圆滑,心思深沉,还交了一堆朋友。”他不自觉地轻描淡写伪装纯良,可明明他是那堆“朋友”的头儿。 “你过来,”于蓝朝他招手,陶景湖闻言单膝跪在床前,于蓝摸着他的脸道,“那你是为什么变的?” 他轻轻道:“我想让祖国变富裕,变强大,我想改变现状,我想,我有很多很多想做的,可那需要很大很大的权力。” “那你就放手去做吧,”于蓝道,“我认为野心和本领不矛盾,你有这样的自信又有这样的能力,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当仁不让。” 陶景湖虔诚道:“你放心,我绝对不做违背良心的事,为了你。” “我?”于蓝不明白。 陶景湖笑了笑:“中国人有个坏毛病,夫妻一体,我若是做了错事,他们会一起骂你,我若是做的好,他们就说妻贤夫少祸,我会成为你的骄傲,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于蓝家根正苗红,一向不能理解他这些浪漫或者说资本主义的想法,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去摊开被子不理他了。 在官场上做个好人是很难的,因为需要比坏人更聪明更狡黠,这是陶景湖的缺点,他总是过于君子,以至于也用这个想法去想别人,而且他此时羽翼未丰,各种权力掣肘之下,他努力做好他的工作,经常半夜回来,回来还要接着写东西,年轻一代渐渐以他为首起来,有人对此不是乐见其成的,很快他变成了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他们说这是“器重”是“历练”,可也是“发配”。 于蓝还是大包大揽:“你放心,天涯海角我也跟你去。” 孩子的姥姥气得要打哆嗦,手直戳她脸上去:“你闺女要高考,你儿子要中考,你你你!”她气得说不下去了,她的好闺女,当年不在乎她就算了,如今她自己生的孩子也不在乎,她恨不得骂陶景湖脸上去,这个狐狸精! 今时不比往日,孩子还未成年,而且学业要紧,于蓝总不能把老娘幼子扔在家里,于是陶景湖只能只身上任。 陶景湖坐床上魂不守舍,看着于蓝给他收拾东西,他一副天都要塌了的样子,可怜巴巴道:“可我离了你睡不着。” 于蓝想起在牌桌上听到的一些传言,笑着说:“不行你就在那边再安个家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陶景湖难得地发火了。 “开玩笑呢。”于蓝安抚道。 “有些玩笑不能乱开!”陶景湖气鼓鼓地生闷气,“我要是,我要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就罚我,罚我,死……” “闭嘴!不知忌讳!”于蓝喝断他的话。 “我说真的,”陶景湖不依不饶地继续这个话题,“我这辈子只有你,只要你。” “我知道了知道了,”于蓝过去抱住他,把他搂进怀里,“我不该开这样的玩笑,我信得过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嗯?”她松开一点,捧着陶景湖的脸道,“别生气了。” 她送陶景湖出门,陶景湖念念叨叨:“有空就要来看我哦,一定要来哦。” “好好好。”于蓝点头答应。 二十六、 陶景湖每晚都打电话回家,才待了不到半月,就开始哼哼唧唧地求于蓝去看他。 “这里条件特别不好,天又热又潮湿,分给我一套房子,里面就只有办公桌和一张行军床,行军床啊蓝蓝,我又睡不好了,我好想家,我想你。” 于蓝心疼道:“我给你汇钱过去换张新的好不好?” 此时小跃背着书包从于蓝身边经过,于蓝看到她便问道:“小跃要不要和你爸爸说话?” 小跃居高临下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电话,冷淡道:“你说我祝他工作顺利。”说完就走了,于母把她的书包接过来让她抓紧吃点饭,她晚自习要上到十点,这是家里要高考的孩子。 陶景湖继续絮叨:“这周能来吗?来吧来吧,不然你下周又不方便。” 于蓝奇怪:“我下周没事啊。” “下周你例假嘛,来了又什么也做不了,我憋了一个月,你来看我,我看到吃不到,这不是折磨我嘛,你晚上有没有梦到我?” 于蓝身后家人们在走来走去,她清了清喉咙示意陶景湖别说了,转移话题道:“小飞,你要和爸爸说话吗?” 小飞没有他姐姐那样的眼力价,闻言还欢天喜地,拿起听筒乖乖叫爸爸,问爸爸忙不忙。 他爸爸并不领情,语气威严道:“你把上次的考试成绩汇报一下。” 小飞战战兢兢汇报完毕。 “我和你妈妈的母校你不用考虑了,看一下别的学校吧。”陶景湖下结论。 小飞噙着眼泪走了。 于蓝接过电话,那边又换了个人,黏黏糊糊道:“唉,我天天晚上都梦到你,醒过来空落落的,再这样下去我看我快跟毛头小子一样遗精了……” 于蓝忍无可忍挂断了电话。 这边陶景湖也悻悻挂了电话,继续写汇报,申请中央拨款,写到十一点,又把地图拿出来,勾勾画画,上半个月开了不少会,下半个月准备根据安排下去调研,但是当地干部可能是久居此地习以为常,反而笑他天真,积贫积弱岂是一时半会能改变得了的,一个两个地懒怠的很,还排挤他。 比贫穷更可怕的是思想封闭,当地人得过且过,明明贫穷却又贪图享乐,有种不开化的开放,因为没有礼教而开放,于是色情业发达,连政府工作人员都这样,喝酒嫖宿赌钱,陶景湖勾画完便到了十二点,此时有老婆没老婆的大概都睡下了,他却穿好衣服下楼叫醒负责给他警卫的小战士。 “去,给公安去个电话,把值夜班的都叫来,我要夜查。” 小战士一头雾水地跑了,不多时一行人排着队跑过来。 “我听说政府部门有个别人白天在南横巷吃吃喝喝,到了晚上就去墙花坡睡,”陶景湖很温和地说道,“不说我们内部纪律,放社会上这也是严重的犯罪行为啊,我没有提前通知呢,是怕有人通风报信,今晚就要辛苦你们了,不过不让你们白辛苦,抓住一个,奖励十块钱。” 一群小伙子的眼睛立刻变得锃亮,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几辆摩托车并几辆自行车半夜叁更从大院里骑了出去,去当地有名的墙花坡逮嫖宿赌钱的人,拿绳把衣衫不整从被窝里拉出来的男男女女跟蚂蚱一样栓起来,好几个熟面孔,里面就有和他唱反调的,低眉臊眼不敢看他,陶景湖笑着看,不为捏人把柄,就冲有的人两地分居,有的人有妻子还要睡别的女人,也必须严查严办,他心里下定决心。 晚上抓了嫖宿的,他白天还要去大学上课,那点课程他不放在眼里,重点是骗,不是,是招几个大学生给他干活,解放思想靠教育,看中了俩应届毕业生,学校非要送一个。 “不不不,”陶景湖婉拒,“资金紧张,两个就够了。” “哎,这个不用政府财政拨款,编制还在学校,由学校承担。” 陶景湖一听不花钱立刻答应下来,杨校长赶紧把人叫进来,然后笑眯眯地看着陶景湖,陶景湖恍然大悟,也挂上了男人之间了然于心地笑。 身材娇小的女大学生,他的最爱。 二十七、 陶景湖到北京的时候已更深人静,拿出钥匙蹑手蹑脚打开家门,他不怕吵醒儿女,只是家里还有一位老太太,拎着皮鞋只着袜子上了二楼,屋里黑漆漆的,他适应了黑暗借着朦胧的一点月光倒是能看清,娇小的人儿躺在床上无知无觉地睡觉,床单应当是蓝色被子是粉色,于蓝身边却突兀地有片白,一半在她怀里,一半在外面,形状像是一件衣服,陶景湖醒悟了,那是他的衣服,他不免有些洋洋得意。 他在出发之前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都洗漱过了,于是脱了衣服钻进被子替下了他那件衣服,于蓝竟然没醒,只紧了紧怀抱抱住了他,仿佛就像以前陶景湖只是去了一趟洗手间,陶景湖含笑看于蓝的表情,想看她什么时候反应过来,于蓝果然蹙起了眉头,待要睁眼的时候陶景湖猛地吻了上去,如狼似虎地啃她的嘴唇,舌头伸进去勾她的舌头,她醒转下意识推陶景湖,陶景湖翻身压住她动作愈发激烈,破碎的话语从两人嘴间传出来,模糊不成句子。 陶景湖伸手把于蓝的睡裤褪下去而后跻身其中,握着勃起的性器艰难地往里送,于蓝仰头呼痛,扭身试图躲开他,陶景湖也疼,下面那处幽闭难行,他一边往里钻一边吸着气调侃道:“不过,不过一个月没见,怎么这么紧,我来给你通通。”下一秒腰上的软肉就被人掐了一把。 陶景湖把于蓝作乱的胳膊举上她的头顶,大开大合地进出起来,于蓝频频呼痛他却置若罔闻,一门心思往里钻,到底了,他便顶着硬块磨,于蓝生理性的眼泪流了下来,陶景湖舔着她脸上的泪水感觉十分爽利,继续不干不净道:“我进去探探,哭什么,里面孩子都放的下怎么放不下我。” 陶景湖把于蓝的腿挂在他的胳膊上,她的屁股朝了上,陶景湖又弄了个俯卧撑的样儿,用整个人的体重压在她身上,于蓝那么小的人怎么受得了,只折磨的出气多进气少,哭声都变了调,做完以后路都走不成,扶着墙捂着肚子去了洗手间。 等人回来生气地拿巴掌噼里啪啦地打在陶景湖的胸口,又打又拧还要骂:“你再这样不和你好了。” 陶景湖只赔笑。 于蓝扭头皱眉发脾气道:“真的疼。” 陶景湖窥探她的脸色,缠上去做小伏低。 “我想你了,一时做的过了火,再说了,”他又去摸,“谁让你这么小。”说完手背又被于蓝狠狠地拧了一把。 一个月没见,这样匆匆了事陶景湖觉得不满,便继续道:“洗干净了?我来伺候你。”说完不顾于蓝的劝阻把她放平在床上,把于蓝的大腿搭上他的肩膀捧着她的屁股低下头去。 “哎!你别!”于蓝总是不喜欢这些难堪的花样。 陶景湖不顾她的拒绝,一直舔到她娇喘吁吁,腿在他背上扭来扭去,抬腰开始迎合,陶景湖这才抬头擦了一把嘴爬上去撒娇:“饶了我这回吧。” 于蓝扭头躲他的嘴。 陶景湖笑着取笑她:“你自己的东西你嫌弃什么?” 于蓝不看他,一字一顿道:“我不像你脸皮那么厚。” 陶景湖再次置身于她腿间,蹭了两下又顶了进去。 “轻点。”于蓝提醒道。 陶景湖觍着脸道:“轻点你怎么舒服。” 于蓝说她的口头禅:“早知道你这样当初就不和你好了。” 陶景湖想,要多么早,早到不去找他还是早到不上学,这是他在十六岁就订下的媳妇,他只恨不够早,再早一点,订童养媳,早到他出生那会儿,把两岁的于蓝抱到他家,一起长起来才好,一辈子怎么够再来一辈子也不够,恨不得换着样子和她生生世世,陶景湖确认道:“我好爱你,你爱我吗?” “当然爱你啦。”于蓝摸着他的脸道。 陶景湖挺腰噼啪撞在她的身上,哀求道:“你继续说。” “爱你爱你……” 陶景湖使劲抱住她,恨不得把她按到身体里。 “你弄疼我了。” “你咬我。”陶景湖把脖子送到她的嘴上,“疼就咬我。” 于蓝是真的疼,疼得把陶景湖脖间的嫩肉叼在嘴里磨牙,陶景湖动作越激烈她咬得越重,她咬得越重陶景湖越兴奋,最后动作已经不受他控制了,脑袋一片空白,红着眼大声地叫起来,浑身战栗,然后卸了力气这才解了两地分居的瘾。 他是回来要钱的,晚上没怎么睡,提上裤子就去堵人,结果大家踢皮球,把他从这个部门赶到那个部门,从那个部门赶到另一个部门,最后他去找最大的。 不给我拨钱我就不走了! 他当然不能这么说,他说:“当地的财政情况让我心惊,开放以后竟然还有那么穷的地方,各种保障民生的设施都要花钱,我真怕饿死人,眼看要入冬想办法也来不及了,挺过这个冬天,我明年再想办法开源节流。” 结果老头儿招手让他俯身,点着他的脑袋道:“要解放思想嘛,中央没有办法,你自己看着办吧。” 陶景湖回家迁怒于蓝:“就不愿意跟你们北京人说话!” 于蓝经他提醒才想起来,这人户口不在于家了,就说:“那你快从北京人家里出去吧。” 他消停了,没骨头似的躺在床上,又把于蓝拉到他怀里说起他的烦心事。 “解放思想嘛,”于蓝给他整理思路,“就是让你改改这个二把手的想法,杀伐果断些,凡事自己想办法,敞开了去做,对了错了你自己一力承担就是了。” “没钱啊没钱。”陶景湖在她怀里乱钻,他猛地抬头。 “想到法子了?” “就是……无赖了点。” 于蓝感慨:“把你这个杨白劳都逼成黄世仁了。” “你还别说,没解放之前我家的长工还真这么叫我。” “少东家?”于蓝叫道,她看陶景湖兴致不高,便逗逗他。 “哎。” “大雪封山十几天,家里没米没柴,都快揭不开锅了。” “你可以拿喜儿抵债。” 说完“杨白劳”就要霸占“喜儿”,这时门突然被推开,小飞说着话走进来:“妈,你给我两块钱……”他这才看到陶景湖,当即愣在那里,咽了口唾沫鞠了个躬,叫了一声爸转身就带上门跑了。 陶景湖觉得此事很严重:“女大避父子大避母,他今年都多大了,怎么进你的卧室不知道敲门呢?” “不到十六岁的孩子。” 陶景湖推己及人:“十六岁就是大人了,我十六岁的时候媳妇我都定下了。” “你还有脸说。” 陶景湖时间紧任务重,只拍了拍“喜儿”的屁股说:“老爷改天再回来疼你。”就启程变钱去了。 当地人有腌酱菜的习惯,他一口气买了十缸,那种农村可以淹死人的缸,买了十缸拉回北京,堵人家门口,反正大领导让他自己想办法,他就拿着“圣旨”说要当二道贩子了,支持当地民生建设嘛,每个人必须买,部门无法,草草给他批了些钱,让他把酱菜缸拉回去,这点钱也是捉襟见肘,几个地级市一分就不剩什么了,只能熬过这个冬天等明年再想办法。 二十八、 变钱最好的办法就是杀大户了,可当地除了一个酒厂就没别的了,陶景湖低叁下四上门卖好,人家全国知名企业的地头蛇厂长比他牛逼多了,先设鸿门宴,53度的酒摆了一桌子,这个度数对于不喝酒的人来说,跟喝酒精无异了。 陶景湖脸都绿了:“我,不胜酒力。”他在北京的时候有应酬向来是能推则推,推不过去也不怎么饮酒,于蓝不喜欢烟酒的味道。 “你这是不给我面子,陶书记,这酒,你喝下去,你说的事好商量,不喝,那你就别怪我也不给你面子了。” 陶景湖马上笑道:“喝!换大碗。” “好!” 他被秘书扶回家,回家就吐起来,恨不得把心肝脾胃肾一口气全呕出来,眼睛通红往北京打电话。 “他们排外,都欺负我,工作不好开展,你来看看我好不好。” 打完电话跟秘书嘱咐。 “以后每顿饭都给我准备点酒,我得练,就拿那个53度的练。” 这是他一生中最不讲究的时候,整天往地里跑灰头土脸的,当地饮食也不合胃口,偏偏还要喝酒,于是迅速地发胖了。 过了几天于蓝来了,人情往来是一大事,定然要和陶景湖的同僚一起吃饭的,席上有个女孩子,小小巧巧却眉目刚烈自有一段妩媚风情,于蓝都看的有些愣神,好漂亮的孩子。 “看着好眼熟,像是在哪见过。”于蓝忍不住说。 席上的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可不有点眼熟?乍一看和弟妹有些连相。” “我?”可不是吗,于蓝恍然大悟,“是和我年轻时有几分相像。”于蓝忍不住去看陶景湖,陶景湖低着头笑没说话。 酒过叁巡酒桌上气氛上松弛下来,大家开始随意说话,于蓝用胳膊肘碰了碰陶景湖,不着声色地示意陶景湖看那个女孩一眼。 陶景湖立刻交代:“这是拿来对付我的,有心人专门照着我的喜好招进来的。”有心人打听出他爱人是大学同学,大学同学会老,但总有年轻的女大学生。 “哎?”于蓝诧异,竟有这样的事,又好奇原因。 “我,”陶景湖竖着胳膊挡着嘴和于蓝说悄悄话,于蓝把耳朵凑过去,“我白天抓经济晚上抓作风,把……”陶景湖声音更低了些,把他抓嫖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于蓝闻言大笑起来,又赶紧憋住,忍不住骂道:“你太缺德了!” “裤子都没穿上。”陶景湖补充道。 于蓝憋笑憋得浑身都抖。 “他们看我晚上没事干,搅和得他们不舒坦,给我找个女人把我拦起来。” “拦住了吗?”于蓝明知故问。 “谁也拦不住我,各人有各人的工作,不管男女,她工作做的好我没说的,做不好财政这么紧我也不养闲人。” 于蓝点头,是这么个理儿。 “不过,”陶景湖起高调,“南方的女同志是比你们北方的甜些,你是天天的直呼其名,我听这边的婆娘叫自己男人锅锅。” “锅锅?” “就是哥哥。”陶景湖解释道。 “反了天了,我比你大两岁呢,叫什么哥哥。” “不管大小,男的叫锅锅,女的叫幺儿。” “幺儿?什么意思?” “对家里最小孩子的一种溺爱的称呼,两口子也这么叫,亲热。” “那我叫你锅锅?”于蓝哄道。 “哎!幺儿?”陶景湖回应。 他俩乱七八糟叫了一通,在一桌子人莫名其妙的眼神中乐得哈哈大笑,女大学生有的是,陶景湖喜欢的就这一个。 于蓝探亲从不带孩子,符合省委书记规格的楼里就只有沙发办公桌和一张行军床,陶景湖搅和得他们不舒坦,他们也不要陶景湖舒坦,不能明着对付他,就在衣食住行上克扣,于蓝的乖乖果然在这里受欺负。 “对的呢。”陶景湖乖乖点头。 “明天我给你买张床去。” “不要!”陶景湖断然拒绝,接着说,“不是高床软枕的时候,这对我是种提醒,你不知道他们穷成什么样了。”这下是不破楼兰誓不还了。 “那我多来看你。” 家里一老两少彻底被扔起来了。 有天于蓝进门诧异地问小跃:“你怎么在家,没上学吗?” 小跃面无表情直视她妈妈的良心:“我高考结束了。” “哦。”于蓝心虚地答应。 小飞邋邋遢遢地走过,少年的鼻子下面毛茸茸的,头发也好久没理了,整个人像一只颠沛流离的仓鼠,陶景湖来去匆匆,没有时间教他刮胡子。 “狐狸精。”于母自言自语,不知道在骂谁。 同样困扰的还有住陶景湖楼下负责警卫的小战士,那个行军床一直没换,也不知道两个人是怎么睡的,当地为了通风,门窗都偏大,只要于蓝去,小战士的睡眠就不好,于蓝的动静倒是传不下来,陶景湖爱大喊大叫的,后来一度成为保镖的重要指标,听到里面嗷一嗓子,哎,这就是要睡下了。 到了年底回北京开会,陶景湖是最风光的,省里的财政翻了好几番,在同等级的省份里,财政第一,按理说他应该功成身退回到北京的,但是…… “你还年轻需要历练,对于管理贫困地区你也有经验,希望你不要辜负,啊,老一辈对你的期望。” 陶景湖回去收拾行李,酒厂厂长拎着酒来给他践行,大包大揽道:“以后有事尽管说话,你这个兄弟,我处下了。”他捶着他自己的胸口,意思肝胆相照。 杨校长很感慨:“名利场里这么些年,渐渐失了做学问的心,惭愧惭愧,多亏你点醒了我。” 叁个大学生里一个决定跟陶景湖走,剩下的俩要沿着陶景湖的老路子改变他们的家乡,里面就有那个漂漂亮亮和于蓝很像的女孩子,女人和男人是没什么区别的,男人可以做到的,女人一样能行。 于蓝又一次决定陪陶景湖上任,高考结束以后,小跃变成了他们的学妹,然后住校去了,家里只剩下小飞,他很明显是不受重视的,于蓝正收拾着东西。 “姥姥!”小飞突然在楼下惊慌失措地大喊了一声。 于母病了,于蓝再次留在了北京,陶景湖自己一个人去了一个更贫穷落后,也更危险的地方。 二十九、 陶景湖到了新工作地点面临的最大问题除了恶劣的自然环境,还有更愚昧更顽固的思想。 “我不能说上级的错误,但是他们确实是太理想主义了,一千年的思想没那么容易被改变,于蓝,我来了才知道这里有多么闭塞和生产力低下,没有办法发展工业,我们能做的很少,只能用教育和物资鼓励年轻人走出来,借此和宗教抢人,但他们思想已经被禁锢住了,祖祖辈辈吃苦,怎么到了他们突然就打破了枷锁,他们怕这辈子享了福下辈子要入轮回做畜牲,于蓝,我很害怕,我和他们接触过,我发现他们不能被说教,我怕我这次要做错事了。”陶景湖打电话这么说。 于蓝轻声细语道:“没有关系的,做你力所能及的就好,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你做起事来不要拼命,你本来心脏就不好,那里环境那么恶劣,要记得喝药,上次我托人带过去的药还有吗?” 陶景湖理亏地笑:“我忙起来就忘了。” 于蓝轻轻叹了口气:“你这样年纪大了要受罪的。” 陶景湖这边穿着病号服冲刚进来的秘书疯狂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编瞎话道:“我最近要下去调研,那个地方没有通电话,我就不联系你了,妈妈身体怎么样了,让我跟她问个好吧。” 于蓝回头看了看病床上昏迷不醒的于母,也撒谎道:“她好多了,出去遛弯了,改天吧。” 秘书陈志山看陶景湖挂了电话把药给他放在桌子上,心有余悸道:“陶书记,您昨晚把我吓死了,要不是我听到动静不对,您……”他不敢说下去了。 陶景湖真诚道谢:“多亏了你,昨晚要不是你背我来医院,我就没命了。” 陈志山是他从大学里带走的那个,年轻人热切地崇拜着陶景湖,抛家舍业地跟着他出来,像个老妈子一样苦大仇深地跟在他后面,为这个不听话的领导操碎了心,他担忧地看着陶景湖,陶景湖来到这里以后,体重迅速下降,半年过去便瘦脱了相,和以前判若两人。 陈志山接着说:“我们去成都养病吧。” 陶景湖神色凝重地看向窗外,风卷动着经幡猎猎作响,他轻轻说:“我现在哪也不能去。” 于蓝这边医生把她们姊妹几个叫进办公室。 “老人的治疗方案现在就只有一种,那就是做手术,但是,以老人的身体状况,很可能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了。” 于蓝无望地闭上了眼睛。 于母精神还好,把每个人叫过来叮嘱些话。 到了于蓝的时候她说:“对你我没什么好嘱咐的,你一向有主意,只是有件事,你要答应我。” 于蓝强撑着笑:“你说,我一定办到。” “别让景湖回来奔丧了,他是要做大事的人。” 于蓝憋不住眼泪了,伏在床头号啕大哭,心碎地一声声叫着妈。 陶家离医院只有一站地,小跃小飞放假的时候便在家里做好饭给陪护的送,这天姐弟俩空着手来了,急匆匆地拿着报纸给于蓝看。 “怎么了?”于蓝接过来定睛看去,猛地站了起来,“戒严!这,这表示……” 小跃声音颤抖:“这是建国以后第一次发布戒严令,这代表……暴乱、党政机关被冲击和……大范围的死伤……” “你爸爸……”于蓝六神无主,转身要往外走,又停下脚步往于母病房望去。 “妈、妈,你先别着急,”小飞安慰道,“我去齐叔叔家打听打听消息,你们等我。” 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张纸条,说道:“齐叔叔说,这个电话可以在紧急情况下联系到我爸爸。” 小跃一把就把纸条夺过来,用医院的电话拨了出去。 “你好,给我接陶景湖办公室。”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 她眉毛一竖喝道:“我是陶景湖的女儿!现在,马上给我接陶景湖办公室!我要和他说话!” 电话过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中间转了多少次,陈志山才接过来。 “有什么事吗?”他问。 小跃回头望了望病房和六神无主的于蓝,清了清喉咙轻声道:“我就是想问问我爸爸是不是平安。” 那边陈志山放下听筒离开了一会儿,然后回来对小跃说:“你爸爸没事,他正在忙,他说有空就给你回过去,你有需要我转达的话吗?” 千言万语,小跃只郑重说:“你说,我祝他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这边于蓝和小飞眼巴巴地看着她,小跃安抚道:“我和陈叔叔说上话了,他说我爸爸没事,等他忙完就给我们回电话。” 于蓝刚要说什么,护士突然喊道:“201床家属!”她又转身急匆匆进了病房。 小飞拽住要跟进去的小跃,悄悄说道:“现在的情况很凶险,齐叔叔说中央不给爸爸任何明确的指令,一直在开会讨论推卸责任,没人敢拍板,你在这里照顾好妈妈,我继续去齐叔叔那里看到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新的消息。” 小跃重重点头,姐弟俩四只手在一起使劲地握了一下,一个往病房跑去,一个往外面跑去。 陶景湖还在等中央的电话,可一个个电话都在说废话。 “不要动武,和谈和谈,都是我们的同胞。” “我们的战士拿着木棍在对付他们从境外运进来的枪!”陶景湖对着电话喝道。 又一波战士退回来,伤员躺在地上呻吟,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孩子,大概也就十七八岁,他的半边脸都被打坏了,陶景湖蹲下身去,握着他的手。 军队的负责人走过来唉声叹气报告伤亡。 陶景湖下了决心:“给他们配枪。” “不行!中央没有明确的文件,我们不能动枪!” “我来负责。” 于蓝趴在于母的病床前噩梦连连,梦里是燃烧的寺庙,端着武器杀人的暴徒,于蓝眼睁睁看着陶景湖冲了上去,于蓝拼命喊回来但是他听不到,喊杀声冲到天上去,高原的天特别近,不知道他们的菩萨能不能听到这一切。 陶景湖突然停下了脚步,旁边有个跪坐在地上哇哇哭的小姑娘,喊杀声大到小姑娘的哭声都听不见了,她的嘴在动,于蓝不知道她在哭,还是在喊阿妈,有血溅到了小女孩的脸上,也撒到小女孩胸前的嘎乌盒上,陶景湖跟于蓝说过,嘎乌盒里通常装着护身符,本该保佑人的信仰被扭曲以后带来的就是痛苦和流血,陶景湖放下枪,走上前把小女孩抱了起来。 于蓝猛地醒来,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她面前的于母在梦中痛苦地呻吟,她擦掉脸上的眼泪看向监护器,一切还好,但也好不了几天了。 于蓝在半个月后踏上了去看望陶景湖的飞机,俩人见面俱都大吃一惊,异口同声道。 “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彼此心疼表达结束,陶景湖喜不自胜,用当地的美食款待于蓝,但是于蓝兴致缺缺,胃口也不好。 陶景湖察觉出不对,蹲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问道:“怎么了?” 于蓝的眼泪立刻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她哽咽着说:“我妈妈,没了。” 陶景湖倒抽一口凉气,久久愣在那里,那个上学的时候会用红烧肉款待他的女人,因为他欺负于蓝拿鸡毛掸子打他的女人,向他要承诺的女人,嘴上骂他但从搬到他家就每顿都会做一道甜口菜的女人,他和于蓝最后的一位长辈,没有和他告别,就走了。 他起身来到桌前,另倒了一杯青稞酒,朝着北京的方向洒在地上,跪在地上唤着妈妈磕了三个头。 三十、 亲人的去世是会让人心灰意冷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又加之高原反应,于蓝整日都待在屋里不出门。 “出去看看吧,今天的天特别蓝,好像伸手就能摸到。”陶景湖趴在床上,扒于蓝挡脸的手,“去看看吧看看吧。” 于蓝拿下胳膊来摇头,突又想起一事:“你今天的药吃了吗?” 陶景湖和她约法三章:“我吃了,从现在开始,不要记挂着我好不好?我们想点别的,想点开心的事。” 于蓝吸了吸鼻子道:“我还真有开心的事,咱们家那俩孩子,我想念妈妈又记挂你六神无主的,他们一个在外面打听你的消息一个在家里操办妈妈的葬礼,一点也没让我操心。” 孩子争气陶景湖又揽功:“当然啦,那是我的孩子嘛。” 说完于蓝又想起曾经是谁照顾他们来了,又兴致缺缺地躺了回去,扯了一点被角盖在脸上不愿多话了。 陶景湖手足无措起来,趴在床上上下左右从缝里看于蓝,大耗子似的悉悉索索。 于蓝失笑,拍了拍他道:“自己去玩吧。”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陶景湖问完不等于蓝的答复便说道,“说呢,这里有一个男子,长得是英俊潇洒貌若潘安,你要是没法想象就看看我。” 于蓝叹了口气又拉了拉被子。 陶景湖继续胡说八道:“他喜欢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子,但是呢,女子不喜欢他,对他不搭不理冷淡至极,这个男子就去问佛,佛说,你的前世没有修情道所以这辈子是得不到心上人的爱的。” 于蓝把被子扯了下来,看向陶景湖。 “佛指点他,你要去寺庙里面落发遁佛,你的心上人才会回心转意。” 于蓝忍不住插嘴道:“可出了家又怎么娶心上人呢?” “再还俗嘛,这个男子就落发出家了,哎,果然,他的心上人就喜欢上他了,在寺庙前长跪不起,男子被感动,就回到尘世和心上人双宿双飞啦。” 于蓝皱眉想了片刻点评道:“没头没尾的。” “这里面有个因由。”陶景湖卖关子。 “什么因由?” “这个女子啊,喜欢光头!”说完陶景湖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于蓝嫌弃道:“不修口德,大师你也编排,小心你女儿给你找个光头的女婿。” 陶景湖辩解道:“这不是我编排的,这是布达拉宫的传说,我也听着没有逻辑,想了半天可能是这个女子喜欢没头发的男子吧。”说完对于蓝连拖带抱定要她去街上看看没头发的男子。 出了门口,陈志山正和一个男人窃窃私语,看到他出来俱都松了口气,如今百废待兴,可于蓝来了,陶景湖便藏在屋里不出来了。 和陈志山说话的男人叫陶燕秋,是齐国阳的学弟,大学毕业就扎根此地,陶景湖初来乍到之时便多亏了他从中协调,上次动兵驻军犹豫不决,陶景湖第一个冲了进去,陈志山要吓死了,还是陶燕秋恐吓也提醒他们是不是要区委书记死在他们面前,这时驻军才动。 他拿了一份名单给陶景湖看。 “这是伤亡名单和相应的抚恤明细。” 陶景湖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把每个人的名字都记下。 陶燕秋又把另一张纸递给他,低声说:“这是上次跟在你后面进去的第一批军官名单。” 这个名单陶景湖拿过来飞速地略了一遍,记下以后就随手撕了,批评陶燕秋道:“统计这个做什么。” 陶燕秋抱歉地笑:“我就是随手记一下。”然后拿着其他的材料走开了。 陶景湖边走边偷偷对于蓝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年轻人看着憨厚,满肚子都是心眼。” 于蓝评价:“像你亲生的。”还是本家。 陈志山一直远远地看着这里,神色担忧,于蓝奇怪道:“他怎么了?” 陶景湖不着痕迹地摸了摸他的心口,脆弱的器官隔着单薄的皮肉一次次轻触他的掌心,他牵起于蓝的手满不在乎说:“谁知道,天天跟老妈子一样啰啰嗦嗦。” 街上的人紧张忙碌地修缮着红色砖墙,砌出极具特色的花样来,于蓝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工人看到陶景湖,虽说语言不通,但他们恭敬地欠身点头。 于蓝玩笑道:“你留在这做和尚吧,说不定还能做个喇嘛头儿。” 陶景湖十分为难:“做和尚倒是也没什么,我就是舍不得……舍不得……”他有些害羞。 “谁呀?”于蓝逗他。 陶景湖做了个望天的样儿,轻抚他的头,怅然道:“我当然是舍不得这一头好头发。” “哼。”于蓝丢下他走了。 陶景湖惹了人又跟在后面哄:“当然最舍不得的是你啦。” 去街上逛了一圈又定下明天去远点的地方玩俩人才回了院子。 陶燕秋神色凝重在等陶景湖。 “怎么了?” “北京的红头文件。”陶燕秋递过一沓子纸来。 陶景湖不听中央指挥的处分来了,他镇定自若打开档案袋,果不其然,就地免职回京待审,虽说早有心理准备,还是难以平静,他以杀止杀问心无愧,对得起百姓对得起他自己,可天道不公,他也无可奈何。 刚才走了不少路,如今停下来才觉得心跳又过速了,又加之情绪不稳,他眼前又花起来,摇了摇头没管用,还是在于蓝的惊叫声中倒了下去。 陶景湖醒过来的时候于蓝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并没有哭,她在出神。 “想什么呢?”陶景湖问。 于蓝平静问道:“我刚失去了妈妈,你又要让我失去你吗?” 饶是陶景湖再硬的心也化成了水,他惊觉自己错了,把于蓝抱过来不迭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么拼命。” 于蓝心疼地抱着他哭着问:“你的身体,怎么坏到这种地步了!” 俩人一个道歉一个哭,平静下来陶景湖说正事:“如今我是无事一身轻,咱们回北京去,好好养病。” 俩人牵着手上了飞机,坐好以后陶景湖玩笑道:“还回去养病呢,我看我回去要上菜市口了。” 他启程之前在这里处下的朋友都来送他,一个穿军装的人握着他的手道:“我们听你调遣,有需要来个电话。” 陶燕秋也道:“只要新的区委书记一天不上任,我们就按你的工作办法继续开展下去。” 几个人的话把陶景湖吓了个够呛,他又不是宋江,疯狂摆手澄清道:“我可没有起事的打算啊!”他是宁愿上菜市口的。 于蓝握住他的手,大包大揽道:“放心,去菜市口我也陪你。” 飞机起飞,陶景湖的心脏又不舒服起来,他娇弱地点头,依偎到于蓝肩膀上。 三十一、 他们一时半会还不让陶景湖上菜市口,只说让他好好养病,所以他彻底变成了一个闲人,在家洗衣做饭种花养草,还烫头,最近刚流行起来的,女人们都学《罗马假日》里的安妮烫“赫本头”,于蓝也烫,一头小卷卷顶在头上小羊羔一样毛毛茸茸的,陶景湖眼热,于是俩人一起烫,陶景湖烫大卷,打上摩丝,戴上墨镜,打扮得非常时髦,就这样接待来探病的人,来探病的不免唬一跳。 “你这是准备改行做模特了?” 他如今前途未卜,来探病的人不多,但既然在这个节骨眼来了,那就是肝胆相照可以交托妻小的朋友,陶景湖做了最坏的打算。 没人的时候他就在桌前摆弄他那金贵的花,不爱养普通的,从南方买娇气难养的来,照着书管理,还叮嘱于蓝。 “你千万别给我浇水,这都是有数的东西,也别往别的地方搬,南方多雨天,太阳见多了也不行。” 于蓝无言以对:“你请我给你管我也不管,养你一个南方来的娇贵玩意儿我就已经养够了。” 陶景湖抱着那和他一样娇贵的花泫然欲泣。 家里经过了上次的事件,陶景湖才惊觉原来小飞是他的儿子,以前他只把小飞当于蓝的儿子,不过为了于蓝的面子养着他,如今父子俩竟看出了几分相像来,他便放低姿态去辅导小飞功课,结果适得其反。 “爸,”小跃提醒道,“我们现在的解题方法和三十年前不一样了,虽然结果一样,但解题步骤不对也会扣分的。” 小飞毫不领情,他的“哥哥”情结作祟,盲目地崇拜着家里的成年男性,辩解道:“我觉得爸爸的方法更简洁易懂。” 小跃无话可说。 陶景湖闲暇还去大院门口和老头儿一起下棋,但是赢得太多,下手还狠,很快就被老头儿们排斥不和他玩了。 既如此他就折腾于蓝。 “你饶了我吧,我都五十了啊!”于蓝忍无可忍把陶景湖的爪子甩开,赤脚站在床下发脾气。 陶景湖悻悻不答。 于蓝说到这里突然有点沮丧,女人总是比男人老的快,她掀起鬓边的头发来给陶景湖看,道:“你看,我是不是有白头发了?” “是。” 于蓝诧异于陶景湖的老实。 “但我觉得比以前更好看了,蓝蓝,你只是老了,每个人都会老,但老和美并不冲突,你到了八十也是最漂亮的。”陶景湖说完又黏黏糊糊地动手动脚。 于蓝倒是被逗笑了,一时不察又让他得了逞,做完了他还是不消停,摸索来摸索去,于蓝又一次发脾气。 “你到底怎么了嘛?” 于蓝这才说出症结:“我比你大了两岁,以前没觉得怎么样,现在你正当时候,本来你们这个职业,五十岁正是巅峰意气风发的时候,男人的野心总是和欲望一起上升的,可我被家庭琐事绊住就算了,我,我都要绝经了,以后就是个小老太太了,你以后会越来越好,人们很快就会诧异,你为什么守着糟糠之妻没有情妇。” 陶景湖十分懊悔, 他整日待在家里竟然没有察觉枕边人情绪的变化。 于蓝迅速从一时失意中走出来,并把这短暂的失意归咎于荷尔蒙:“我更年期,整天胡思乱想,你别当回事。” “于蓝,”陶景湖抱着她说道,“我不愿意放下一些大话,不愿意说这些没有依据的话,我只能请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过和别的女人做这种事,我对你的爱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增加的,你的白发我也爱。” 酸唧唧的,于蓝侧目看陶景湖,扯着脖子让陶景湖看。 “看看!颈纹,你也爱?” “我也有!”陶景湖伸长脖子让于蓝看。 “你这是肥肉。”于蓝犀利指出,陶景湖最近一直在家里养病也养膘,然后撅着嘴说,“我的胸,都下垂了。” “我肚子也下垂了!” “你那也是肥肉!” 见过比美的,没见过比丑的,于蓝搜肠刮肚找她老去的证据,找了半天,发现彼此不相上下,她痛痛快快笑了出来。 “都老了。”陶景湖笑着摇头,抱着于蓝低声道,“再说了,谁说绝经就不能过夫妻生活了?” “做到后来有点难受。”于蓝悄悄说,那是因为分泌物的减少。 “没事,我来想办法。” 陶景湖以前的老部下李俊生被突然地请来,陶景湖神色凝重,李俊生不免想到什么大事上去了,一脸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然。 “您尽管说,我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陶景湖招呼他附耳过来,道:“你要去日本?你给我带点东西……” 李俊生听完一脸愤慨,恨不得伏地痛哭妖妃祸国,但人家是扯了证的两口子,只能委屈地答应下来,去日本的时候给陶景湖带润滑剂。 内调结合外养,一时两口子俱都丰神俊秀娇贵慵懒起来,连眼神都缠绵悱恻的。 陶景湖也不管什么菜市口不菜市口了,去开会等待发落的时候也烫着头打了摩丝,戴着茶色眼镜,还喷了香水,这也是从日本带的,穿着定制的西装,衣服上于蓝给他绣了名字,一直在家里待着导致皮肤雪白,矜贵非常,无限接近解放前那个上海资本家的小少爷了,他简直是发着光地坐那,满会议室没有看别人的,大领导从后台走过来,本来是笑容可掬地看向陶景湖的位置的,等看清他的打扮以后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陶景湖满不在乎。 于蓝在家担忧地等待,她希望陶景湖有所作为,但更希望他平安,她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哪怕他们离开北京呢,怎么不是过日子,只要平安。 陶景湖回来的时候一脸凝重,于蓝赶紧握住他的双手,紧张地问:“怎么样了?” 陶景湖没有说话,绕过她坐到沙发上。 于蓝心中有数了,坐他身边安慰道:“他们能让你回来就好,我今天真怕,真怕他们就这样把你拘在那里了,不管去哪,不管什么职位,就算让你回老家呢,我陪着你。” 陶景湖点头,然后附在于蓝耳边说了句话。 “啊?”于蓝愣住,转头惊骇地看着陶景湖。 陶景湖翘了个二郎腿补充道:“建国以来,最年轻的。” 番外——猫与老虎 他的爱必须带点伪装,如果让于蓝知道自己对她的渴望程度,她会害怕的。 他身处泥淖之中,下属来见他,他把人请进书房,听下属细细汇报同僚最近的动向,他可以拍着胸脯讲自己是一心为国的,但手段注定不会太干净,汇报的事情无非那些,和谁接触,收了什么,添了女人之类的,下属也是男人,说到香艳之处,同他露出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笑来,他便跟着扯了扯嘴角,啧啧艳羡,但胃里翻腾上来恶心得很,把人送走,他把事情记在本子上,这是一种奇怪的文字,他自己发明的,也只有他自己能看懂,写完他把本子放回抽屉锁起来,抽屉深处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作废的支票房本的影印件什么的,看着乱七八糟,但可能会左右这个国家的命脉。 从二楼书房的窗户往外望去,于蓝正在院子里锯木头,小小的人儿一脚踩凳子上固定木头,手拿着锯,看上去像模像样,她昨天和上大学的儿子打赌要做什么实验,学工科的,不愁动手,他已经很久不碰这些东西了,看到母子两人对峙有些技痒。 “来,我试试。”他下去想帮忙。 “走开,别添乱。”于蓝把他手打开。 他只好抱着手在旁边看,看小书呆子认真地锯木头,搞科研的都天真,她眼镜下面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冒险好奇的光,傻乎乎的,和刚认识也没什么区别,但老了些,眼角多了皱纹,肌肉也松弛了,掀开上面的黑发已经能看到白头发了,然而,看不够,他不知道怎么会偏执到这种地步,为什么非她不可。 也许是她的原因,太豪爽太耿直了,大了两岁就把她自己当姐姐,甚至于当妈妈,她总怜惜他自幼丧母,从上学开始就大包大揽,把他的人他的心拢得死死的。 也许是他自己的原因,没有妈妈爱护,父亲总是把他当做一个成人来对话,到了敏感的少年时期又因为出身备受歧视,他自幼聪颖,聪明的人都心高气傲,心高气傲便想拔尖,可出身又不堪,总把他压下去,这实在是很让人痛苦的,这个时候于蓝出现了,护着他照顾他,后来一直陪着他,多苦多难都陪着他,是这个原因吗?好像还是不够,因为小书呆子太可爱了…… “你一直盯着我干嘛?”于蓝突然抬头问。 “我看你干活呀。”他老实道。 “该干嘛干嘛去,这么大人还要我带你玩啊。” 他立刻指着儿子道:“他也不是小孩子呀。” “你都五十岁了!你再和你儿子攀伴儿试试!”于蓝举起了锯子。 他只好拉着脸回书房去生闷气,然后继续从窗户里看,他想起了刚才的汇报,同僚的新添的还在上大学的女人,年轻漂亮的女人,结实粗暴的性爱,大约是权力能拉住人的衰老,他现在需求还是很强,但是于蓝已经绝经,还比他大了两岁,这使她不大乐衷于此事了,总是想推,可又经不住他缠,不情不愿地任他折腾。 身边的朋友敌人都有别的女人,而且男人的性事出发点也不一定非得是爱情,他就算有别的女人,大部分人也会为他开脱,毕竟在他这个位置,一个已然是少的,但他做不到,他对别的女人不行,想想都觉得恶心,心理这关过不去,他也疑惑,自己怎么就偏执到这种地步,为什么非她不可。 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床头柜里放着润滑剂,于蓝不够湿就用这个,没法子去找别人,也不敢去找别人,他知道,于蓝心里的他是很正派很斯文的,她还把他当校园里初遇的那个少年,但这个印象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他从一开始就是一只老虎不是猫,可于蓝爱那个少年,他就做那个少年,乖巧软善的,伪装起来并不困难,老虎也有软肚皮,朝他的主人亮出来,让她摸个够。 看样子于蓝赢了,她消失在院子里,楼梯上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她冲进了书房。 “我说他他还不服!他上了个什么学校!我上了个什么学校!和我犟?怎么样!输了吧。”她说完拿起他的茶杯咕嘟咕嘟喝水。 “我看看你的手。”他关心锯子有没有弄伤她手。 “没事。”于蓝把手平伸出来任他看,她想了想,试探地问道,“别人都说,你要干……这个了?”她比了个大拇指。 他立刻垮下脸开始装样:“还不好说,没开会之前凡事都有变数,其实我也不想啊,时势如此,他们非要把我推到前面去,我真的很害怕,怕自己做不好。” 他的头立刻被于蓝抱到怀里。 “没事,我陪着你呢,啊,不怕不怕。” 他在于蓝怀里拱来拱去哼哼唧唧,心想干这个还有人为难吗?真是小书呆子。 番外——烂柯人 晋朝时有一位叫王质的人,有一天他到信安郡的石室山去打柴,看到有几位童子有的在下棋,有的在唱歌,王质就到近前去听。童子把一个形状像枣核一样的东西给王质 ,他吞下了那东西以后,竟然不觉得饥饿了。过了一会儿,童子对他说:你为什么还不走呢?王质这才起身,他看自己的斧子时,那木头的斧柄已经完全腐烂了。等他回到人间,与他同时代的人都已经没有了。 正在上大一的于蓝就遇到了这种情况,她不动声色观察经过的人群,然后溜达完了整个学校,甚至还帮了两个同学的忙。 “你穿得好奇怪。”一个同学说。 她现学现卖刚才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新词:“复古嘛。” “哦,你是负责表演节目的对吧,他们的新花样?叫,叫穿越情怀?” “什么节目?” 于蓝被带到接待处,一群人作五六十年代的打扮,负责人还夸她。 “你的头发跟真的一样。” 就是真的啊。 于蓝跟在人群里看到了要接待的人,越看越眼熟,陶景湖倒是不动声色,转头让人把于蓝带到一个房间里。 “你!”于蓝激动得忍不住要蹦起来。 “这对我的信仰是种很大的冲击啊,”陶景湖自言自语道,“但是,我想应该是我在接待室里睡着了,打盹做了个梦。”他痛苦地扶着额头。 “你很难受吗?”于蓝来不及问别的,先关切问。 陶景湖温和地笑,解释道:“我夫人母校校庆,她去重庆了,这两天我一直没睡好。” 于蓝眼中瞬间充满了“儿子终于娶上媳妇了”的欣慰,她感慨道:“你都结婚了。” “对啊。”陶景湖继续温和笑。 “羞不羞,离了夫人就睡不着了,”于蓝取笑道,“还是重庆的媳妇呢,哎,你知道吗,我也在重庆住了八年呢。” “是吗?” “对啊对啊!”于蓝雀跃过后问起最重要的问题,“如果你现在,”她比划了一下陶景湖,小心翼翼问道,“那我呢,我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 陶景湖的笑容消失,他愧疚道:“对不起。” “你跟我道歉干嘛?” “你已经退休了,退休之前,只是城建的一个副主任。” “哦,”于蓝大失所望,情绪低落下来,过了一会儿又问:“那我有孩子吗?” 陶景湖看着她的脸色,讨好道:“哦,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很乖很好。” 于蓝又开心起来,眼睛转了转郑重又羞涩问道:“那我,肯定结婚了吧?” 陶景湖笑得合不拢嘴,使劲点头。 “那我和谁结婚了?” 陶景湖想卖个关子,就说:“你猜一下,看看能不能猜到。” “这我怎么能猜的到。” “那我给你个提示,你们是同学。” 于蓝恍然大悟:“是赵明光对不对!” 陶景湖笑容僵住,搓了搓大腿稳定情绪后问道:“赵明光是谁?” “我同学啊,我们八年的同学呢,后来我来了北京才分开,但我想上完大学就回重庆陪妈妈的,所以应该会和他结婚吧,他人挺可靠的,离我们家也近,我妈妈也很喜欢他,你怎么了?” 陶景湖面色难看,他垮下脸来不说话是很恐怖的,十八岁的于蓝有些害怕,小心翼翼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不不,”陶景湖回神,接着笑,“没事,是我想起一件要紧的事。” 于蓝接着把重点放他身上,欣慰道:“你看你现在,真好,就是胖了点,我刚才差点没认出来。” 陶景湖决定吓吓她:“你没有嫁给赵明光。” “那是谁?” “是我。” 于蓝认真端详了他半天,说道:“别以为现在这个你上了年纪我就不敢打了,别编瞎话。” 陶景湖大受打击,蹦起来嚷道:“凭什么呀!嫁给赵明光有可能嫁给我怎么就成了编瞎话了呢!” “我怎么可能跟你结婚呢?” “怎么就不可能了呢!” “我又不喜欢你。” 陶景湖摸着心脏倒在沙发上,痛苦道:“我有心脏病。” 于蓝吓坏了,慌忙坐到他身边给他顺气。 陶景湖病怏怏道:“上不来气了,你亲我一口。” 于蓝给他顺气的手停住,问道:“你讨打是吧?” “真的,现在的医生都这么治心脏病,我的心脏里有颗电池,我的心上人一亲,它就启动了。” 于蓝自从来到二十一世纪,所观所闻都是匪夷所思想象不能,眼看陶景湖要不行了,她迟疑地往他腮上亲去,陶景湖却猝不及防扭头,俩人准确响亮地亲了个嘴。 于蓝暴跳如雷,噼里啪啦地打在陶景湖身上:“臭流氓!把你抓去枪毙!” 陶景湖边躲边笑,结果被他自己的笑声吵醒,醒过来又想起件事,便对陈志山说:“联系一下跟着你大姐的人,问问她有没有一个叫赵明光的同学。” 陈志山拿出手机拨了过去,求证后说道:“确实有这么个人,目前也在重庆参加校庆。” 陶景湖脸又拉了下来。 陈志山忐忑道:“怎么了?” 陶景湖敲了敲桌子:“再联系一下海洋同志,准备接待。”说完咬牙切齿拂袖而去。 三十二、 陶家最近事情特别多,首先小飞也考上大学了。 “来,我们来拍张照片,”中办来给陶景湖拍证件照,他照完以后招呼于蓝和小跃一起来拍张合照,经过小飞身边的时候用肩膀拐了一下小飞,让他闪一边去,低头咬牙切齿道,“我们三个现在要拍一张校、友、照。” 于蓝一把拉过低头耷拉眼的小飞,生气道:“不许这样!他上高中这几年家里都是事,他已经尽力了。” 小跃冷淡道:“是啊,好歹没有落榜。” “学妹说的好。”陶景湖给小跃比大拇指,父女俩一样刁钻。 小跃最近心情不好,事情要从头说起,她谈恋爱了,是她的同学,感情是个很奇怪的东西,缺爱的女孩会有恋父情结,不缺爱的反而会找与自己父亲相反的另一半。 “是个斯文白净很有书卷气的人,家里不大好,从很远的地方考过来的。”小跃表情平静。 这个情绪不大对头,于蓝有点奇怪,她谈恋爱的时候对家里人提到陶景湖必然会脸红。 “有什么好害羞的呢,就是一个老实人罢了,没什么好说的,”小跃和陶景湖很像,理智冷静,“我不喜欢那种锋芒毕露的人。”她迟疑了一会儿又讲起了另一个追她的同学,各方面都拔尖,气势汹汹咄咄逼人让她招架不住。 “为什么不选他?”于蓝好奇。 “他心气高,我心气也高,怕以后会不停地吵架,我没有那么多精力浪费在感情上。”她冷眼旁观父母的相处模式,立志不要把情绪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她理智冷静的外表下没有精神类疾病。 “不是这样的。”于蓝想劝她,遇到喜欢的人多么锐利的人都会退一步的,但是小跃这个年纪的孩子自以为是得厉害,她不喜欢陷入感情以后情绪剧烈的波动于是选择了一个温吞的男孩子。 “你会后悔的。”于蓝断言,她认为应该听从心的选择,找自己喜欢的,而不是最合适的。 小跃自然不听,年轻人都执拗不听劝,开始认真和人家谈朋友,按部就班,没有情绪波动地为了谈恋爱而谈恋爱。 “聪明反被聪明误。”于蓝下结论。 “儿孙自有儿孙福。”陶景湖说。 第一次见面是个偶然,小跃以为家里没人,带着那个男孩子推开了门,看到于蓝两下里面面相觑。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出国了吗?”小跃回神以后落落大方说道,然后越过于蓝往她卧室走,一边介绍道,“这是我男朋友,跟你说过的,你叫他小周好了,我们几个同学约着去露营,我回来收拾点东西马上就走。” 客厅里只剩下于蓝和小周,此时于蓝突然理解了于母,她咽下了心里的不满给小周倒水,毕竟,那是小跃的人生,她如今的心情和当年的于母一样,出了错不要紧,横竖有家里呢,人生是有后悔药吃的,不必一条路走到黑。 见人多了,只说了两句话于蓝就看透了这个男孩子,清高聪明有才气,极端的自卑孕育出了极端的傲慢,挑着嘴角不屑地端详屋里的摆设,装腔作势地喝杯子里的水,他用这种不屑在比他家境好的女朋友那里找回优越感,偏偏年轻不经事的女孩子很容易会被这种与众不同的清高书生打动,于蓝握紧了拳头,小周也许是个好孩子,但不适合小跃,她反悔了,她要干涉。 “你坐着,就当自己家。”于蓝噙着笑说道,然后回头去了卧室。 “快起来!”于蓝进了卧室推陶景湖。 “怎么了?”他们俩是一起从国外回来的,陶景湖在补觉,闻言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 “小跃带男朋友回家来了。”于蓝边想办法边道。 “来了就来了嘛。”陶景湖想继续睡。 “我不喜欢这个男孩子,”于蓝直接道,“温吞懦弱但自视甚高,仇视一切比他强的人,这种人容易走极端,我害怕这种人,我觉得他们阴森森的,就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陶景湖失笑:“就一面而已。” 于蓝反驳道:“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的。” “那我把他赶出去?你不怕和小跃,”陶景湖朝外面使了个眼色,“心生嫌隙,毕竟,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又朝于蓝使眼色。 “我哪有!”于蓝断然否认当初因为陶景湖和于母闹过矛盾的事。 陶景湖又是老一套:“儿孙自有儿孙福……” “你去把他吓走,”于蓝想到办法了,恶毒地笑,“他的心气不过是纸老虎罢了,在真老虎的面前,不值一提。” “你怎么突然这么吓人?”陶景湖挑着眉毛诧异地问。 “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我不能让她在感情上吃苦!”于蓝狠狠地说,“如果他通过考验,那我就不管了,快快快,换衣服!不然一会儿人走了!” 于蓝把衣柜打开从里面挑了一件黑西装,又给陶景湖梳了大背头。 陶景湖哭笑不得:“我在家穿这个样子?” 于蓝一把薅下他的眼镜,换了一双茶色的,更凶一点。 “好吧好吧,”陶景湖摇着头笑着道,“我出去晃一圈。” 不行!这个气势不对头,于蓝眼睛一转,指甲从他的后脖颈沿着衬衣的边略到喉结勾在下巴上,妩媚地看着他挑了一下眉,吹了口气说:“你要是做的好,今晚我好好赏你。” 陶景湖闻言浑身一震,深吸口气的工夫抖擞精神变了个人,伸手抹了一把头发,龙行虎步打开卧室的门走了出去。 于蓝含笑跟在后面。 小跃和小周刚要出门。 “去哪啊?”陶景湖和善地开口制止了两人往外走的脚步。 小周目瞪口呆。 小跃摇了摇手里的包:“一群同学约着去京郊草原上玩一晚,明天回来。” “初次见面,欢迎你来到我家,我是……”陶景湖主动走上前和小周握手,刚要自我介绍,突然笑着皱眉问,“你手怎么抖这么厉害?”然后嗔怪地看向小跃,“她肯定没有跟你说过我们家里的情况,就像我的工作给她丢人一样,当然也是为了安全考虑,不过你不用怕,我这个人私下里是很随、和、的。”语气和内容截然相反,他身上杀气澎湃而出。 小跃一脸不解地看着面前的情况,小周哆嗦着借口学校有事不去了,然后落荒而逃。 “算了,”小跃摆摆手,“我知道他外强中干,没想到这么胆小,不去了不去了。”她又拎着包上了楼。 过了不久,小跃又要带男朋友上门。 “是小周同学吗?”于蓝明知故问,最近小跃时不时地会突然笑起来。 小跃边笑边和她说悄悄话:“是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就是那个很凶的……” “凶?那可不行!”于蓝再次反对。 小跃摇头,害羞道:“他对我,不凶的。” 然而那个小周却把他在陶家的境遇告诉了他们的同学,同窗几年的年轻人才知道这个住校的每周都要回家的女孩子来头这么大,于是她开始被同学排挤。 “那就是陶景湖的女儿。”在食堂打饭的时候他们窃窃私语。 小跃的男朋友不着痕迹站的离她远了一点。 “陶其跃!”他们起哄着叫她的名字,等她回头又嘻嘻哈哈佯装无事。 小跃改了名字并决定出国,她说:“既然不能做中国的华盛顿了,那我要做中国的比尔盖茨。”她继承了父母争强好胜的一面。 “好,我们一起出去。”她如今的男朋友说,他没想到他同小周没有区别,他们都是过客。 小跃的未来在地球的另一端,与此同时美国一所知名大学里,一个瘦削的头发还茂盛着的男人在电脑前面对着他的博士论文沉思,他推了推眼镜下了决心,然后把论文删掉,起身拿起他搭在椅背上的西装离开了房间,也走出了他成为“中国的比尔盖茨”的第一步。 这也是小飞入学的第一天,和姐姐一样,他也在同学的窃窃私语中走进教室,走到教室后面的空位上,他旁边是一个从南方来的女同学,娇憨可爱一团和气,但是父辈的故事不会重演,她不是于蓝,小飞也不是陶景湖。 小飞是在爱和保护里长起来的孩子,童年的苦难太短暂已经忘却,他在父荫下成长,陶景湖欺负他,但也爱他,望子成龙是爱,望子平安更是爱,陶景湖竭尽全力保护着姐弟俩,小跃选择了逃离,小飞选择了乖乖听话,他接受的教养让他善良温润,陶景湖的儿子这个身份让他天真无邪,大家对他的善意恭维来自于对他父亲的敬畏,他却以为人与人之间都是如此,他是真正的高干子弟,这类人的重要特征不是仗势欺人,而是懒,世间的一切都是捧到他们面前的,一切都是顺利的是温情的,他充满了一种“何不食肉糜”的善良与慈悲,所以他对他的同桌笑着做自我介绍。 来自南方的普通家庭的小姑娘却把他视做“大麻烦”,陶其飞同学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那是她开罪不起的世界,她只想远离他,这时有女同学拉她的衣服。 “给你一百块钱,咱们俩换个位子。” 她眼里的“大麻烦”是别人眼里的“金龟婿”。 她摇头,女同学刚要再说什么劝她,她却说:“我不要钱。”说完起身收拾书包离开了这个位置。 小飞好奇地看两个女生换了位置,他无可无不可,他这辈子注定不会缺少异性的恭维,他不需要去撒娇撒痴来祈求一个女人施舍她的爱,他的身份足以让人趋之若鹜,他继续向新同桌介绍他自己。 陶景湖对以上种种心知肚明,小跃谈两次恋爱没什么,女孩子嘛,多见识见识多玩两年,结婚的时候他自然有别的说法,但男孩子不一样,他不能叫他的儿子借着他的权势去祸害别人家的女儿,于是他在小飞回家以后恐吓他。 “你如果在大学里谈恋爱,我就打死你。” 小飞战战兢兢点头。 于蓝看向他的眼神里写满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陶景湖同她解释她才恍然大悟,可是:“可是他以后结婚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直不谈恋爱吧。 陶景湖理所当然道:“到时候我让他娶谁他就娶谁好了。” 于蓝不知道他在小飞这里这样的强硬,不满道:“凭什么呀!” “因为我眼光好啊。”陶景湖十分骄傲。 于蓝想要为儿女据理力争,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又把儿女扔脑袋后面去了。 小跃在看留学的书,大洋彼岸的男人在谈生意,小飞和同桌一边说话一边抬头看了一下刚才那个奇怪的女孩,女孩察觉他的视线转身背对着他继续写字,儿女都被赶去住校,陶景湖跟在于蓝后面要昨天吓唬人的赏,陶家的故事在继续。 番外——小妹妹 mary是个华侨,大学毕业以后来美国定居已有三十余载,在商界也很是混出了一些名堂,她作为华侨中的优秀代表今天要迎接她的学长。 她从小便能歌善舞长得也好,进了大学便被舞蹈队挑走了,她年纪虽小个头却不小,当时的舞蹈是有剧情的,队长陶景湖的舞伴毕业了,便由她顶上,舞蹈过程中难免眼神交汇兼之牵手托举,正是少女心萌动的时候,她却从来没把这个队长当做可能的对象,因为他十分的和善与正经,话也不多,是个稳重的更偏领导性质的学长。 舞蹈队有自己的院子和宿舍,除了去各自的系上课的时候,他们是日夜待在一起的,那个时候粮食紧张大家都饿肚子,陶景湖便组织大家在院子里种萝卜,也养鸡和兔子,只是杀的时候太过伤心了些,不过味道还是一样可口的,她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十分快乐的时光,队长对女孩子们要偏爱一些,学校发的电影票他总会给她们女孩子,她们议论过他是不是喜欢她们哪一个,可数了半天,没觉得他对谁特别的偏爱,毕竟当时的校规是严格规定不允许男女学生谈恋爱的,最后大家得出一个结论,他那样规矩的人是不可能违反校规的。 学校的学习很是吃力,舞蹈队要训练还要学习,大家有时候苦读到深夜,mary也是如此,陶景湖似乎没有这个苦恼,他总是和队里的孟月白一起出去遛弯,经常半夜才回来,她遇到过一次,天气像是要下雨,她便下楼给兔子们盖笼子,遇到俩人一起从外面回来,孟月白困得睁不开眼,陶景湖嘻嘻哈哈地赔礼,要请他吃饭云云,孟月白口齿不清地抱怨,mary和他们打招呼,陶景湖只说出去走走,不管严寒酷暑的只要天气好,他似乎是夜夜都出去的,mary觉得他是一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 以上就是她对今天要迎接的学长的全部印象了,不对不对,记忆深处还有一些事情,那是她刻意忘掉的不愉快的事情,她当时有个喜欢的男孩子,可是他们都胆怯,而且“积极进步”的好青年是不应该在学校期间谈恋爱的,可是爱情,是压制不住的东西,它会从眼睛里漫出来,和别的男生牵着手都不会心悸,可望一眼她喜欢的男生她就会把舞步忘个一干二净。 舞蹈队里的大家都看出来了,要撮合他们,她心高气傲不愿放低身份,要等他来追,可男孩子那边也胆怯要等她有所回应,两下里都缺少一种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如此这般,舞蹈队越撮合他俩倒是越不敢迈出那一步了,后来那个男孩子想入党,竟开始躲她,女孩子哪能受得了这个委屈,连舞都跳不下去了,跳着跳着全面崩溃蹲在地上哭起来,把陶景湖吓了一跳,也蹲下安慰她,她便抽泣着向陶景湖一五一十地说了。 “这种事情……” 她泣不成声:“你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说罢哭得停不下来。 正哭得天昏地暗,她的胳膊被人拍了拍,陶景湖拿着两张电影票,偷偷道:“这不是学校发的,这是我托人给我弄来的批判电影,我让给你,去和朋友看看电影,看看电影就忘了。”批判电影其实就是那些不符合革命形式的电影,往往讲的是无病呻吟的爱情,可这些电影学生们都喜欢的很。 “那你呢?”mary问道,“你和你的朋友怎么交代呢?” “我就说丢了,去吧。” 电影是《花为媒》,张五可定了王俊卿,可那个王俊卿有表姐还对张五可口出恶言,张五可眼看要名声尽毁,没成想还有比王俊卿更好的贾俊英在后头等她,新凤霞声若黄鹂清新玲珑,mary走出电影院便把那个男孩子扔到脑后头去了。 往事涌上心头,她握着陶景湖的手不放,殷切问:“您还记得我吗?” “当然忘不了,于蓝你来看,这是我们舞蹈队的小妹妹,你还有印象吗?”陶景湖边说边示意他的夫人看mary。 他的夫人和善地朝mary点头。 mary对他的夫人也有一点印象,他们俩是同班同学,夫人上学期间来舞蹈队找过陶景湖几次,一般是他们系有什么事或者交接什么东西,俩人看上去不是很熟,往往说两句话就走了,谁知道人家成了夫妻,可见缘分是玄而又玄的。 她想起那个有缘无分的男孩子,想起花为媒,握着陶景湖的手道谢:“谢谢,谢谢您给我的电影票,票根我一直都留着。” 陶景湖送过很多人电影票,他已经记不真切了,只笑着点头。 “就是《花为媒》。”mary看出了他笑容里的茫然便补充道。 陶景湖的脸色突然变了,啊哈哈哈哈地干笑起来,挣脱她的手就去握别人了,只他的夫人若有所思地看着mary笑了笑,笑容微妙让人看不懂。 后来有些陶景湖夫妇美国访问完毕回了酒店夫人关门把陶景湖痛骂一顿的谣言传出来,但这种事情往往真假难辨,mary并未放在心上。 番外——过年 нā𝓲tā𝖓𝓰шò.𝒸ò𝓶 北京的冬天是干冷的,冻得人伸不出手来,供销社小年便要歇业,于是路上便多了不少购置年货的,于蓝从带着大辫子的公交车上跳下来跺了跺脚,陶景湖跟在她后面顺手就要挎她的胳膊。 “哎,都是人。” “又不是在学校里。” “碰到熟人怎么办?” 陶景湖闷闷不乐,并不只是为这事,两个人本来说好要年年一起过年的,于蓝却失约了。圕請到渞橃網詀:𝔭o⒅.𝓬𝔩𝖚𝖇 “今年是我二姐结婚的第一年,我怕我妈一个人难过,我想回家陪她过年。” 陶景湖虽然失落,但这是为子女应当应分的,但他提要求。 “你和我照张合照行不行,我想你了就拿出来看看。” “我不喜欢照相,你也别这么没出息,我初八就往回走了。” “初八,加上返程的几天,那也要二十天见不着呢。” “那好吧。” 可照了相要半个月才能拿到照片。 “那个时候说不定我都回来了呢。” “没事,等你回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回来以后于蓝发现他所谓的好东西是个相册。 “我们每年照一张,过年就照,一直照到七老八十。”陶景湖畅想道。 于蓝也觉得新鲜,不停地摸相片,上面她惯常的板着脸,陶景湖却一脸灿烂,她看完又去看下面的字。 “公历1961年2月8日小年留念。” 陶景湖则端详着二十几天没见的人道:“你胖了。” “是吗?”于蓝很惊喜,摸着脸道,“你不知道,我回家以后我妈天天觉得我吃不饱,整天给我开小灶,胖了很多吗?” “一点点,脸圆了点。”他说完又腻歪,“我好想你。”说完胳膊从于蓝腋下伸过去。 于蓝笑着承接他的拥抱,两个人胸脯贴着胸脯密不可分地抱在了一起。 “确实是胖了。”陶景湖歪头仔细感受了一下再次下结论。 于蓝被赚便宜浑然不觉。 很多年后的审美发生了改变,不再以胖为美了,胖开始意味着不健康,于是陶景湖进了房间于蓝就狐疑地嗅来嗅去,不满道:“在老乡家里肯定又吃糖了。” “哪有!”陶景湖叫冤枉,“你问问辛毅,我就吃了一碗水饺,糯米糕我都没敢夹。” “血糖要是上去了我再和你算账。” 陶景湖心虚地笑。 外面鞭炮烟花噼里啪啦,陶景湖拿出了他的宝贝相册,于蓝还是不喜欢照相。 “咱们合照那么多,你随便拣张放进去。”讨厌照相的人现在天天都在照相。 “不行,不一样的。” 陶景湖穿了新衣服系了围巾把头发梳板正,于蓝怕冷,只随手套了一件特别长的羽绒服,照相的是熟人,还是年轻的小辈,旁边还有陪同的当地干部,所以在陶景湖摸上她的腰的时候她收敛笑容不着痕迹地用胳膊肘拐了一下他,在他们俩身边待时间长了就知道,首长惧内,大姐开心才是硬道理,几个年轻人看懂了俩人的眉眼官司便调侃道。 “大姐刚才不是还笑了,现在怎么不笑了?” 有大胆的直接调侃陶景湖:“又从后面抱住了。” 毕竟是过年,人人都欢天喜地,于蓝在一片玩笑声里又笑起来,她笑了陶景湖就高兴,低头看了她一眼也发自内心地笑起来,他笑了所有人都松弛下来,有个年轻人点了个炮仗,砰的一声把于蓝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捂住了耳朵反应过来又掩饰性地跳了两下,她蹦这两下陶景湖便想起了第一次照相的事,笑得更灿烂了,眼前的景色恍惚起来,仿佛再次置身于四十多年前的北京街头,眼前还是那个眉目倔强的少女,他眼神越发地痴了,怎么人就在眼前也会想念,真是咄咄怪事,于是陶景湖回房就拿出相册,一年一年地看过去,看完对着空白的地方发呆,恨不得看到十年后二十年后去。 “这人又疯了。”于蓝边脱羽绒服边说道。 “你一点也没变样。”陶景湖又揭到第一页后说道,看似是甜言蜜语,其实发自内心,他的大脑把每个年龄的于蓝记下来融成一个人,眨眼能看到她十八岁的样子,也能遥想她八十岁的样子。 于蓝的眼睛远远没有达到这种见山不是山的境界,在她眼里见山还是山见胖子还是胖子,她眯着老花眼扒着陶景湖的胖脸看,看他眼睛出了什么问题,怎么糟到了这种地步。 陶景湖眼睛一眨眼前的人就变成了十八岁的样子,那个时候不能做的事现在有婚姻法保护,于是他依恋地把头埋到了于蓝怀里,于蓝张着手臂沉重地叹了口气。 这时秘书敲门说陶其飞打电话拜年,陶景湖接过电话来就换了样子,跟电话那边的陶其飞做出重要指示,在岳母家要孝顺岳母,来亲戚要看事儿,要端茶倒水拿出女婿的样来,继而延伸到一个女婿半个儿啰啰嗦嗦半天没说完,陶其飞苦不堪言,把成蹊拎过来让他跟爷爷拜年这才打住。 上了年纪的人过年总是有很多感触,陶景湖放下电话摸了摸自己染得乌黑的头发感叹道:“都当爷爷了。”说完不知想哪去了失落起来,敏感的人情绪总是多变。 于蓝冷眼看着他的变化,深知一句话就能让他开心起来,她轻佻道:“陶同学,睡觉吧?” 陶景湖闻言立刻返老还童生龙活虎了。 三十三、 “于副主任,早上好。” “早上好!” 于蓝去更衣室换衣服,她的朋友也在换衣服。 “你这是什么衣服?”于蓝捏了一把质疑道。 “塑身衣。”她的朋友艰难弯腰提上鞋子。 “穿这个干嘛呀,多难受啊。” “紧身啊,靠它修修身形,不然上了年纪,胸下垂了,腰也粗了,屁股……”她轻佻地拍向于蓝的屁股。 于蓝赶紧躲:“干嘛!” “屁股掉大腿上了吧。” “你屁股才掉大腿上了!” 于蓝今天就看她的朋友一直提着一口气,腰弯不下去,走两步就喘,于蓝忍不住问:“你找这个罪受干嘛啊?” “争口气,我爱人现在看都不看我一眼……” “那是他的问题不是你的,谁不老啊,他不老啊?” “唉,可男人这个年纪是单位的中流砥柱,可迷人了,有的是女人扑上去。” “那也是他的问题!不能抵御诱惑!”于蓝斩钉截铁道,“要是我,遇到这种事,我就找他们单位!先把他弄得身败名裂再一拍两散!” “那你去的那个单位有点危险哈,注意安全,”她的朋友继续说,“人家可会给自己开脱了,”她装她老公那个样子,“我那是逢场作戏,当地的女学生慕名而来,我总不能抬腿就走吧?多喝了几杯就没把持住,再说,你就没有错吗?你看你现在,心思都不放我身上就算了,皮松肉垮的也不打扮,哪里还有当年的样子?” “因为你在一边操持家庭一边工作啊,”于蓝满心都是震惊,又觉得不对,就问道,“你是不是遇到这种事了?” 她的朋友苦笑了一下:“一次两次吧。” “那你!” “将就着过吧。”她不愿意再多说。 于蓝的心情很受影响,恨她不争气,可她要脸,说不愿意让别人看笑话,这让于蓝一腔怒气没处发,临睡前还气鼓鼓的。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啊?我怎么了?”陶景湖如临大敌。 于蓝把白天的事情说了一下。 “啊,不要这么嫉恶如仇嘛,每一对夫妻之间的相处模式都不一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们只是朋友,你安慰一下她可以,尽量不要干涉,她还能忍证明还没有被触碰到底线,如果触碰到她的底线,她自然会反抗的嘛,这个时候你就可以帮她了。” 于蓝被他轻描淡写息事宁人的态度激怒,怒从心起:“我发现你现在是越来越会打官腔了!就不能和你们男人讨论这些事情!” 陶景湖委屈道:“你这完全是迁怒。” “迁怒什么呀,你就没遇到过?啊,考察的时候也遇到过当地女学生吧?” “确实遇到过……” “嗯?” “……打着请教问题的旗号过来。” “然后呢?” “什么然后呀,我没见啊,我说我早就不干辅导员了。” “好烦人。”于蓝讨厌这些腌臜事,听说一次就跟雨天出门一样,浑身难受。 “不过,”陶景湖拉过她的手摩挲,“要是女学生是你的话,我一定会见的呀。” 于蓝使劲抽手没抽出来。 “小姑娘你哪个学校的呀?”陶景湖来了劲,亲切问道。 “北大。”于蓝说隔壁学校。 “啊,高材生啊,今年多大了?” “十八。” “啊,年轻人。” 于蓝笑了一声。 陶景湖继续问:“哪里人啊?” “安徽。”于蓝说隔壁省份。 “好地方,叫什么名字啊?” “王小红。” “哎?你很懂嘛,”陶景湖很惊讶,赞叹道,“还知道隐藏个人信息。” 于蓝反驳道:“我看你更懂。” “懂是一回事,行动是另一回事,社会上的事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你不能老这么风风火火的,对身体不好,女人最怕生气了。”陶景湖认真道。 “不气了不气了,我呢,就站在她这一边,她不开心就安慰,要做什么决定我就支持,对吧?” “这就对了。” 于蓝接着感叹另一群受害者:“那些年轻女孩子也好可怜啊,为了钱或者前途,甚至可能是被迫的,去和你们这群老男人虚以委蛇。”说完她嫌恶地看了陶景湖一眼,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这完全就是迁怒了。 “哎!于蓝!”陶景湖哪里受得了这个,睁大了眼睛问,“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个形象吗!我还是很英俊的吧!” 于蓝赶紧哄他,说陶景湖什么都好,就是不能说他不英俊了:“没有没有,我说别人呢,要是你的话,我也会扑上去的。” “这还差不多。”陶景湖哼哼唧唧。 于蓝继续伸过头去哄他,扒着他的胳膊,叫他陶书记,然后说:“我可仰慕您了。” “不好意思,家有爱妻。”陶景湖摇头晃脑。 “黄脸婆有什么好……” “你说什么!”于蓝突然被甩开。 “喂!” “哦哦哦,”陶景湖赶紧把她拉回来,“对不起对不起,下意识的反应。” 于蓝拉着他的胳膊接着哄他:“你就圆了我的心愿吧。” “那好吧,你可不能告诉我夫人。”陶景湖被腐蚀了,开始给于蓝解睡衣扣子。 “你这就从了?”于蓝很震惊。 陶景湖把她压到床上,认真道:“我对你一向没有抵抗力,更不要说十八岁安徽籍在北大上学的王小红了。” 于蓝被逗笑,也给他解扣子,问道:“那你以后还会找我吗?” “当然。” 于蓝只是一句戏言,但她忘了陶景湖是玩肉麻的老手,他真的会联系那个所谓的王小红的。 小飞心事重重,一个午后突然拉住于蓝。 “妈,有件事我不能瞒你了,我爸,我爸他婚外恋了。” “啊?这不可能。”于蓝断然否认。 “他在外面养了个人,他,他还在单位给那个女人写信,可地址写错了,我觉得可能是顺手写习惯了,寄我们家来了。” 于蓝看着封面上的“王小红同学”头晕目眩:“你,不是不看邮筒吗?” “我拿牛奶的时候看到的,我觉得不对劲,我认识我爸的笔迹啊!你看!他还画了个心!” “信件内容你看了吗?”于蓝艰难开口。 “我看了,他写了很多情话,还约这个女人今晚见面,妈妈,”小飞握住她的手,“不管你怎么做,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 于蓝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 “妈妈,这个女人……” “祖籍安徽今年十八在北大上学我就是王小红你爸没有写错地址把信给我吧。”于蓝噼里啪啦说完伸手。 小飞想了半天开口道:“我……不太明白。” “我们俩,闹着玩,你能理解吗?” “也就是说,我爸养了个人,是你?但是,又不是你?归根结底,还是你?” “可以这么理解。” 小飞还在混乱,把信慢慢地递出来,于蓝一把抢在手里松了口气。 小飞喃喃自语:“我想起了我姥姥经常说的一句话,她让我离你们俩远一点,因为你们俩太肉麻了,不利于我健康成长。” 三十四 р𝑜18α𝖚.𝒸𝑜м 角落里用录音机放着今年最洋气的流行歌曲《涛声依旧》,这天是同学聚会,大家齐聚一堂,有的甚至是从国外回来,大部分人已经喝高了,于蓝也有点晕,后来越闹越厉害,作为同学聚会的保留节目,大家开始调侃班里成了的好几对,但于蓝的爱人没来所以躲过一劫。 “孙佳兰!你说!”一个男同学指着于蓝旁边的女同学笑着问,“我和你爱人一块追你为什么没选我!” 俩人开始拌嘴。 说到这于蓝有点冤,发出拷问:“咱们班就七个女的啊!就七个!结果呢?啊?就一个追我的!挑一挑的机会都不给我是不是!” “于蓝你胡说八道!我有没有给你送过花!” “我还写过情书呢!”℗ö18t𝖊.c𝖔𝖒蒍楍攵唯1槤載蛧阯 綪至リ℗ö18t𝖊.c𝖔𝖒閲讀 于蓝很纳闷:“我没见到啊!” “别说了,我还给她打过水买过饭呢。” “我不知道啊。”于蓝更费解了。 “结果呢,花在垃圾桶里被我发现。” “我倒是收到回信了,上书五个大字,什么呢,不许谈恋爱!落款谁啊,班主任!” “我没有!”于蓝喊道,以她的为人,怎么会打小报告。 “不是你还能有谁!” “于蓝,”又一个受害者道,“我先声明啊,我当时真的没想追你,我就是单纯借你俄语词典用一下,里面夹了一张纸条道谢想请你吃顿饭,结果呢,你让人传话说,别人用过的书你就不要了?不要了?你说你这个架势,谁敢追你!” 于蓝断然否认,别的事可能年代久远忘了,但她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俱往矣俱往矣,”那位给她送花的同学,他叫张振,醉醺醺地坐到于蓝的面前握住她的手,“我呢,在美国待了这么多年,觉得还是咱们中国女人好!我刚离婚,你看看,咱们俩能不能重复昨天的故事,我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于蓝乐不可支:“我吗?我们俩?” “对!你一点都没变,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甚至说不止是没变,”张振信誓旦旦,“还比以前漂亮多了!以前小小的个子干巴巴的,现在,特别有女性魅力,典型的中式女人,含蓄内敛娇柔妩媚。” 于蓝向来爱听好话,听到这些她很不含蓄内敛地笑起来。 这时一个同学附到张振耳边咬着牙说了句什么。 张振笑呵呵地重复:“景湖怎么了?路长?什么路长?” “不用管他,”于蓝潇洒挥手,“你继续。” 张振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张名片,做了一个法国绅士礼递给她:“给我打电话,我等你,我希望我踏上回美国的专机的时候不再是一个人。” 于蓝当笑话看完把名片收到包里,但张振不依不饶,接于蓝的车来了,她刚准备上车。 “于蓝!” 张振抱着一大捧红玫瑰花追上来塞到于蓝怀里,于蓝艰难地越过花去看他。 “我不是开玩笑的,”张振深情道,“这束迟到的花终于送到了你手里,记得给我打电话。” 上了岁数的女人喜欢魅力被人肯定,于蓝坐在车上闻着花香自言自语道:“我还不算太老对吧。”至于电话肯定是不会打了。 她回到家哼着涛声依旧把花分开水培。 小跃撅着嘴道:“我爸这样真的很难让我找男朋友哎。” “哎,”于蓝边剪花枝边道,“这你就猜错了,这次啊,不是你爸爸送的。” “啊!”小跃吓得从沙发蹦起来。 于蓝怀念地讲起她的大学生活。 “我现在才知道还有那么多人追我,”于蓝说到这里疑惑道,“你说,他们送的东西我怎么都没见到呢?” 小跃一脸高深莫测,凑到她面前:“你,有没有怀疑过,当时和你关系最密切的人呢?” “你说我一个寝室的同学吗?不可能吧,为什么呀,说不通啊。” “还有呢?”小跃有所暗示。 “还有,还有就是你爸了,他老跟着我,”于蓝挥手道,“不是他,他没有这个胆子,可是,”于蓝皱眉道,“我的俄语词典是怎么回事,如果我的同学没有还给我,我手里那本是怎么来的,”她突然想起件事,“我的俄语词典是你大姨给我的二手货,可是我记得它好像突然变新了,但是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我就没有往心里放,是谁!”她问小跃,“是谁给我买了本新的?” 小跃使劲点头示意她继续推理。 于蓝灵光一闪:“我知道了,是你!” 小跃头点得更厉害了。 “大姨!”于蓝断言,“肯定是她,赚钱以后偷偷给我买了一本,我那本明明还可以用嘛,干嘛浪费钱。” 小跃泄了气,于蓝没注意把花继续往花瓶里插,插完她慷慨把这一瓶塞到小跃手里:“这个放你卧室。” 这时候陶景湖回来了。 “哪来的花啊,”他边脱西装边笑着问小跃,“你的追求者吗?” “不是不是啊,”小跃看热闹不嫌事大,她指着于蓝道,“是我妈。” “什么?”陶景湖停下脱西装的动作问道。 “我们的同学,张振,你还记得吗?他啊,离婚了,同学会见了我,喝醉了,说要和我重复昨天的故事,”于蓝又问他,“他说送过我花,可我没有见,你还有印象吗?” 陶景湖抽了口气,皱眉思考起来,突然他开始咳嗽,一开始还是清咳,后来越来越厉害。 “你怎么了?”于蓝惊慌道。 “花,”他好像有点说不出话来了,扯着领带道,“花,我,咳咳,过敏。” “快快快!”于蓝喊小跃,“把花都扔了!”然后给他顺气倒水。 小跃站着不动,说风凉话:“哪有人没有过敏史突然就对某样东西过敏了啊。” “西藏,我……”陶景湖试图解释。 于蓝对小跃生气道:“让你扔就扔!”又担忧道,“我们要不要去医院啊?” 还好花扔了于蓝把陶景湖搀回卧室以后他的咳嗽缓和了很多。 “心脏变大,刺激到肺,大量……”陶景湖边喝水边道。 于蓝心疼道:“不用解释,我们家以后不买外面的花了。” “什么昨天的故事啊?”陶景湖重复刚才的话题。 于蓝挥手道:“谁和他有故事,他背歌词呢,不用理他。” “什么歌?” “涛声依旧。” “啊,涛声依旧啊,我会唱啊。” “嗯?” “我给你唱呀。” 陶景湖唱歌是很好听的,于蓝放下水杯给他打拍子,这时小跃敲门进来,陶景湖没搭理她,于蓝询问着望去,用眼神问,有什么事吗? 小跃欲言又止,翻了个白眼拍上门走了。 这孩子又怎么了?于蓝莫名其妙。 至于张振。 “间谍?”第二天于蓝拿着电话难以置信,“他是美国来的间谍?遣返了?哦,第二天遣返,啊,还在看守所待了一晚啊,从被窝里拖出来的?哎呦,没想到他会干这个,啧啧啧。”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番外——情妇 今年十八祖籍安徽的北大女学生王小红坐上李俊生的车,她要去见一个人,眼下有件极其难办的事要请这个人帮忙,李俊生把她送到一个小院里就开车离开了,太阳就要落下去了,小院里十分幽静,她拉开绿色纱网铝合金框的门走了进去,里屋一个清亮的声音问道:“你来了?来来来,来我这里。” 陶景湖在写字,王小红便站着等,等他写完。 “来,你看看。”陶景湖放下毛笔让开位置。 王小红看了看,笑着摇头:“我不懂这个。” “你要学,学毛笔字可以养气,平心静气,对身体好。”陶景湖作慈祥状谆谆教导。 “耐不下心去。”王小红说。 “你有空来我这里,我教你呀。” 王小红便笑着点头。 “饿了吧?”陶景湖贴心道,握着她的肩膀推她走,“来,我做了饭。”一直推到餐桌前。 “您亲自做饭呀?”王小红客套道。 陶景湖边给她拿碗和筷子边说道:“他们给了这个地方,可以前那套房子我住惯了,就一直没搬家,偶尔在这住一晚,别人做的饭我吃不惯就自己动手,来,你尝尝,点评一下。” 王小红自然说好。 陶景湖和颜悦色:“喜欢就好,多吃一点。”说罢亲自给她布菜。 吃着吃着天黑了下来,陶景湖便去开了灯,边吃饭边聊,陶景湖问她学业怎么样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感情上有无进展,啰啰嗦嗦十足的长辈样子,说到感情的时候他幽幽叹气道:“还是不要在学校谈恋爱,一个是影响学习,另一个呢,知根知底的,约束太多。” 王小红闻言挑起了眉毛。 陶景湖继续说:“我如今是吃着这个苦了,如今同僚都知道我惧内,我是有苦无处说啊。” 王小红攥紧了手里的筷子笑着说:“您可以对我说。” “认识太早老夫老妻便没有了情趣,回家总是和我谈子女家事。” 王小红冷哼一声:“您贵人事忙,您不管她不就得管。” “可你说,夫妻之间是不是也需要有自己的空间?一起说说话吃个饭跳个舞。” 王小红嘟囔道:“跟我这喊冤来了呢。” 陶景湖去放了块磁带,里面是前苏联民歌《红莓花儿开》,他回来朝王小红伸出手来,她努力收敛笑容,抿着嘴把手交了出去,可她总忍不住笑,陶景湖也不问,只是看着她笑也跟着笑。 饭也吃了舞也跳了这才进入正题,陶景湖抱起王小红进了里屋,王小红还记得自己的身份,给她的金主宽衣解带,陶景湖已年过半百然而养尊处优又兼之总穿得严实不大见太阳,于是肤如凝脂浑身雪白,他倒是坦然张着臂膀,王小红却看着他的胸膛脸红起来,又去解他腰带,裤管垂落他连腿也是雪白的,王小红总是时不时要笑,十分不专业的样子。 做人老婆和做情妇是不一样的,陶景湖像是门清,坦然躺到了床上等着伺候,王小红笨手笨脚,而且举目望去全是陌生的摆设倒真生出了偷情之感。 一时雨歇云收,陶景湖志得意满搂着王小红养神,王小红抬头看他翘起的嘴角,长舒一口气道:“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你说。”陶景湖闭着眼睛道。 “就是,”王小红迟疑开口,“小飞,挂科了,你给他想想办法。” 陶景湖嘴角的笑消失,半晌后睁开眼睛难以置信:“挂科?” 王小红赶紧补充道:“他说以后一定好好学。” 陶景湖气急败坏起来就套裤子准备回家打孩子:“学什么学!挂科!挂科就肄业好了!你还不穿衣服!” 王小红躺床上不动:“我今晚不回去了,你打完我再回去,我看不下去。” 陶景湖教育道:“不能留情妇过夜,这是规矩。” “谁的规矩?” “自然是他们的规矩。” 王小红不理他们的规矩赖在床上不动。 陶景湖也回过味来阴阳怪气道:“我说王小红巴巴地给我打电话做什么呢,原来是为了给我儿子说情,还没当后……”说到这里觉得不吉利,便改口道,“你这个小妈,当的真是尽心尽力。” 王小红自知理亏又不会说软话便只装睡,她既不动陶景湖便脱了衣服又躺了回去,他也提出和李俊生一样的问题。 “生他那天咱们是不是抱错孩子啦?” 王小红冷哼一声:“他的贪玩好色和你一模一样。” 娶了同学的弊端又来了,太知根知底,陶景湖气急败坏:“你让王小红出来跟我说话。” 王小红便甜甜道:“那您跟我说说您上学时候的事呗。” “我啊,上学的时候,品学兼优长得英俊……” 找情妇的好处可能就是可以颠倒黑白的吹牛。 番外——第一个生日 北京的国庆期间总是有很多游行,学校还出了花车,连着几天都十分热闹。 “明天我们一起去吧,舞蹈队有表演。”陶景湖坐到于蓝旁边笑着邀约。 “不,”于蓝拒绝,“明天我要去我舅舅家。” “啊。”陶景湖失望轻叹。 “因为啊,”于蓝笑盈盈道,“因为明天是我的生日,来,祝我学有所成早日为人民服务。” “你的生日?” “对啊,十九岁的生日,我十九岁啦。” “你要去你舅舅家过吗?” “对,我妗子会给我擀长寿面,中午大家聚在一起吃顿饭。”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四点吧,四点应该就能回来了。” 加上舅舅家的孩子于蓝也是最小的,既然她最小难免偏疼一些,小姑娘家家到北京来念书还这样的有出息,就是刚烈有余乖巧不足,主意太大,长辈说的不对她也当面指出。 “小蹦豆子一样。”舅舅笑着说。 舅妈喜欢这样主意大的姑娘,搂着她道:“今晚住这怎么样,和你表姐一起睡。” “好啊好啊。”她就这么把许下的回校时间给忘了。 第二天表兄弟姊妹们一起约着去看游行和花车,于蓝在人群里看到了学校的车,还看到了同学。 “那是我同学!”她拽着表姐看,又朝陶景湖使劲挥手。 陶景湖也看到了她,却目不斜视走了过去。 “你同学长得虽俊,脾气却不大好。”表姐评价道。 “没有,他为人可和善了。” “那怎么不理你?” “他没看到吧,好了好了,散场我跟同学一起回去好了。”她踮着脚看陶景湖。 陶景湖又气又恼,骑着自行车一句话也不说。 “你怎么了?”于蓝在后座上伸着头想看他的脸。 陶景湖被两种情绪拉扯着,恼她爽约,可昨天又是她生日,不应当甩脸子给她看让她不开心,他索性停下车郁闷道:“你昨天答应过四点回来的。” “啊,”于蓝这才想起来,抱歉道,“我忘了。” 陶景湖长出口气皱眉不说话。 “哦,这是生我的气呢,”于蓝窥他脸色道,“你想给我过生日来着对不对,真对不起,我补给你好了,就当我刚回来。”她玩笑道。 陶景湖却没这么好哄,发脾气道:“生日哪有补的!过了就是过了!十九岁的生日就只有一次!” 于蓝没想到他发了这么大火也愣住了,两人僵持起来,还是于蓝先回神,冷哼一声道:“好没意思的话,我过生日关你什么事?” 两个人一言不发回了学校,到了宿舍于蓝才知道。 “人家等了你一晚,从下午开始就过一会儿过来问一声,一直问到熄灯宿舍关了门。” 她心生愧疚便去了男宿舍。 “于蓝,你来做什么?”男同学问道。 “我来和陶同学说两句话。”于蓝朝床上躺着一言不发的人扬了扬下巴。 “那……”男同学们忙着打眉眼官司,“我们……要不要出去啊?” “不用。”于蓝道,然后伸头去看背对着她侧躺的人,陶景湖闭着眼睛不理她,于蓝轻笑了一声扭头就走。 装睡的人听到脚步声离开忍不住爬起来追问:“你不是要和我说两句话!” 于蓝佯装惊讶道:“你醒着呢?” 陶景湖扭头不看她闷闷道:“刚醒。” 俩人从宿舍出来于蓝再次郑重道歉:“真对不起,我不找借口,确实是我没把对你说的话当回事,我以后一定改。” 陶景湖却摇头:“我不气你这个,我只是觉得生日难得,我都没有向你道贺。” “十九岁嘛,又不是整生日,等我二十岁生日,我和你过。” 陶景湖还是闷闷不乐:“二十岁是大生日,你舅舅肯定不让你在学校过。” “你放心,他做不了我的主。” “那,现在可以补了,补上昨天的。” 于蓝哭笑不得:“你这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陶景湖不答,拿出了一把梳子,是木梳,木茬很新,但又打磨的光滑,上面篆了八个字:芳龄永继隽华不离。 于蓝又惊讶又感动:“这是……你自己做的?” 陶景湖点头。 “也就是你,除了你谁还能想出这么刁钻的生日礼物来。”她突然察觉不对,“你……做了一晚?” 陶景湖骄矜点头,又骄傲又谦虚。 “我看看你的手。” 陶景湖伸出手来,他食指上有道红痕,不是伤口,应当是锯子硌的。 于蓝愧疚难当:“你这让我怎么说呢,你这么上心,我还把你给忘了。” “你以后别忘了我就行。” “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敷衍你了,我一定好好珍惜这把梳子,等到了九十岁也拿它梳头。” “一梳梳到尾……” “什么?” “没什么。” 后来于蓝有一次去了广东才知道,这句话是这样的。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番外——小飞制作流程 于母有三个女婿,那就意味着,连襟之间存在着某种竞争关系,但天南海北轻易见不着,春节,便成了主要战场。 “你等一下,我再看看你。”陶景湖在上筒子楼之前又拉住于蓝仔细检查,很好,没有瘦,脸白生生的,衣服干净挺括没有灰尘,“很好,上去吧。”战争这就开始了。 “家里饭都是我做。” “她哪洗过衣服啊,水多凉啊。” “对啊,冬天我刷碗的时候手都冻木啦。” 战况陷入了僵局。 生死局在儿女上面,三家都只有一个女儿,他们都决定只要一个孩子,于是在这方面又是难分上下。 “一个孩子多好,咱们好好培养。” “生养孩子辛苦,一个就好一个就好。” 于母笑着转向陶景湖:“我听说你们老家那宗祠观念很重呢。” 小跃缠着爸爸,抱着陶景湖脖子和他碰鼻子,陶景湖边逗她边躲着她和于母说话:“什么?什么宗祠?我没见过呢,新社会不讲这个,对吧,爸爸的小乖乖。” 小跃不喜欢爸爸和别人说话,皱着鼻子拿小拳头去堵陶景湖的嘴,陶景湖佯装咬她,又把她逗得咯咯笑。 于母皱眉:“也太娇惯了。”一岁多的小女孩出生便没有铰过头发,将将能扎起来,那头上便用红色的缎带扎了俩小辫子,棉袄外面穿着粉色的灯芯绒罩衫,工农子弟的孩子哪有这么娇养的,于母嘴上抱怨心里却松了口气。 陶景湖晚上邀功:“我没给你丢脸吧。” 于蓝拍着小跃睡觉,笑了笑不答,然而小跃记挂着睡在地上的爸爸——床太小,总想爬起来,爬起来又被于蓝按下去爬起来又按下去,于蓝耐心消失:“还睡不睡了!你找你爸去吧!” 小跃蹙起了浓眉要发脾气,陶景湖忙爬起来逗她,趴在床沿看着她这才把她哄睡着,陶景湖却躺地上迟迟不睡,他想起件事。 “你把手伸下来给我握着嘛。” 于蓝当他又失眠,便把手递给了他。 陶景湖却说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来:“你还记得吗,在学校宿舍里,你问过我孩子是怎么来的。” 于蓝顿时嫌弃地撇嘴想把手抽回来,她嫌弃的是年轻的她自己,当时怎么那么傻,傻人做傻事说傻话。 陶景湖却握着不松,笑着问:“你还记得我怎么回答的你吗?” 于蓝断然否认:“早忘了,别说了,快睡吧。” “我说,男性生殖器进入女性生殖器,然后射精,精子和卵子结合变成受精卵……” 于蓝打断他道:“忘了忘了。” “你还嫌脏呢,你记得吗?” “你还睡不睡了!” 陶景湖不答,两只手暧昧地揉搓着于蓝的手。 于蓝知道他的意图,拒绝道:“别想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出门在外不方便。” 他们家有三个避孕套,免费发放的,这东西不售卖,想买也买不着,用铁盒装着,用完了要洗,洗了还要晾干,晾干以后还要放在石灰里保存,总不好在亲戚家洗这个东西,于是便商量好决心素这二十几天,可说起来简单执行起来有点困难,如今已经是正月,已然素了十天了。 陶景湖趴在床沿上蛊惑于蓝:“你不是例假刚没了吗,前七后八,没事的,下来吧,嗯?” 于蓝闭着眼睛笑着摇头。 “你疼疼我,”他哀求道,“咱们这个样我就想起以前来了,你就在我眼皮底下睡觉,我都不敢碰你,我记得有天早上我先醒了,你……” 于蓝扭头看他,疑惑她当时干嘛了。 也不知是真是假,陶景湖接着说:“你睡觉不老实,衣服都窜胸口上去啦,露着白色的奶罩……” 黑暗中于蓝涨红了脸,呵斥道:“你说话文明一点!”那么多词不用偏偏用这个。 陶景湖不答,把手伸进被子里钻进于蓝的秋衣里面,揉着她的胸脯感叹道:“那个时候还没有那么大哩。” 于蓝哼一声道:“小跃要摸着奶睡,你也要吗?” 陶景湖突然把胳膊伸到她身子底下,把人从被子里拖了出来,两个人狼狈地倒在地上,于蓝待要打他,他敏捷翻身压住了人,拱在她的胸口含糊道:“我不要摸,我要吃。”说完麻利把于蓝裤子脱了扔了出来。 陶景湖摸了一把,促狭道:“里面怎么这么滑,装样。” 于蓝抱怨道:“谁让你刚才说那些话。” 两人一边悄无声息地交媾一边说悄悄话。 “说真的,要是在学校那会儿,我要,你给不给我?” 于蓝仔细考虑了一下点头道:“会吧,会给的。” 陶景湖骄傲道:“我就知道,所以我不要。” 于蓝失笑,伸手轻压陶景湖腰臀交界处,于是便进的更深了,她轻吐出气,两人开始接吻,伸出舌头轻触又收回来,于蓝低声笑,躲着陶景湖的嘴,陶景湖并不介意,边到处咬她舌头边腰臀用力进出,小飞是这样落到于蓝肚子里的。 回了家于蓝例假一直没来,她便把可能怀孕的结论和陶景湖说了,他的反应和得知怀了小跃时截然相反,他脸色苍白一脸绝望嘴里默念输了输了。 于蓝莫名其妙:“啊?” 他一脸生无可恋:“妈妈会怎么看我啊,我以后怎么面对姐夫们啊,”他转向于蓝,看着她的肚子匪夷所思道,“你说刚没例假怎么也能怀上呢?这孩子真是,”他摆手道,“不讨喜不讨喜。” 小飞被嫌弃的一生在妈妈肚子里就开始了,再次上门的时候陶景湖便成了被欺负的人。 “咱们连襟三个就你俩孩子啊,啊哈哈哈哈哈。”大姐夫拍着他的肩膀说。 于母看向陶景湖轻哼了一声。 “我……”陶景湖有口难辩。 “儿女双全啊!”二姐夫拍他肩膀。 于母响亮地哼了一声,但孩子是没有错的,小飞蹒跚地扑到于蓝怀里,勤俭持家的于母立刻逗他:“小飞也要包饺子吗?姥姥给你块面好不好?” “浪费粮食。”陶景湖边十指翻飞包饺子边嘟囔道。 小飞好奇地看看爸爸的手再看看爸爸的脸,姥姥家他没有同辈的表兄弟,他也不愿意和女孩们玩过家家,虽说其他人都笑盈盈逗他,可他偏偏爱臭着脸的爸爸,他趴在于蓝大腿上一动不动地看陶景湖包饺子。 “再看我揍你。”陶景湖吓唬小孩。 于蓝不满地啧了一声,小飞闻言依恋地趴回了她怀里,姐弟俩的性格迥然不同,陶家的小棉袄是个男孩子,于蓝最爱这样的孩子,她越爱,陶景湖便越讨厌,恶性循环。 小跃也不爱这样没骨气的弟弟,晚上坚持要和陶景湖一起睡地下,她越犟越不给大人好脸就越像执拗的妈妈,陶景湖爱的不得了,家里一上一下派系分明。 小跃睡着以后被抱到床上,陶景湖在地上又黏黏糊糊要牵手睡,于蓝和善地问:“你是想要个老三吗?” 陶景湖想了一下生个老三于母可能有的反应打了个哆嗦,委委屈屈地自己睡了。 番外——赵明光 赵明光是于蓝的邻居也是她的同学,建国以后于母因为工作从山东搬来这里,高低错落的楼里住着很多人家,赵明光的妈妈和于母是同事,没有父亲的孩子都要强,于家的女儿们里里外外学习家务无一不精无一不能,于蓝是最会读书的,楼下择菜的娘娘问这个沉默倔强的姑娘要考哪个学校。 她昂了昂下巴说:“要考自然就考最好的。” 这座城市是革命老区,赵明光想的是保家卫国,他要参军,少男少女纵然有点好感也被激昂的思想压抑,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资本家的小孩一样小小年纪就惦记着找媳妇的事,高考结束,于蓝去了北京赵明光去参军。 “保持联系。”他们只能这么说。 他们保持着两三个月通一次信的习惯,慢慢就没有话说了,于蓝不能理解部队的残酷,赵明光不能理解学业的艰难,而且于蓝的信里出现了一个“麻烦的小朋友”。 “近日事项繁多忙到现在才能给你回信,匆忙写就望你海涵,今年年景艰难学校也大受影响,不知你在部队如何?学业十分繁重,我恨不得把所有心力放在学习上,脑力劳动最费精神了,实不相瞒,我饿的信也没力气写了……” 信到此处突然换了一个笔迹,从飞扬浮躁变成了一种娟秀流畅的字体。 “我的小朋友要给我代笔,就是上次跟你说的那个,我那个年纪很小的同学,他总是精力旺盛……” 有一句“你都不觉得饿吗”被划掉了,看来于蓝和她的朋友说话被误写进来了。 “他说舞蹈队有单独的食堂,他们还种了菜,养了鸡和兔子,他答应以后每天给我带一个鸡蛋呢……” 下面又是一句划掉的“那你还有的吃吗,你又把我对你说的话写进去了”。 “我想重新写一封,但实在没精神,你将就着看吧,祝福你,最可爱的人。于蓝。” 如此这般两下里慢慢冷了下来,一直到于蓝毕业,她给每个同学都寄了贺卡,属于他的贺卡到了春天才辗转来到他手里。 “恭贺新禧!并祝进步!于蓝贺。”他们变成了普通的老同学,甚至贺卡寄了三年也停了下来。 再次恢复联系是在赵明光去了北京,在北京的几个同学联系起来,大家都做了父亲母亲,旧友相交也不再单纯,同学意味着人脉意味着财富,不知道哪个其貌不扬的同学背后就有个大靠山呢,人们靠同学录织成一张人际关系的大网,他们维持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各怀心思。 赵明光又开始每年都能收到于蓝的贺卡了,他是在中央开会后对于蓝热切起来的,开始频繁邀约,于蓝却避之唯恐不及,她在贺卡上这样婉拒。 “恭贺新禧!并祝进步!于蓝贺。” 然而副页上笨拙地笔绘了几根修长的竹子写了一句话: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他面对少年时的旧友有些脸红,便把他的想法按耐下去,然而中央又一次开会,于蓝的爱人也穿上了军装,那套军装不美,什么装饰都没有,是光秃秃的一片绿,只有两种人会穿这种军装,还没有授衔的新兵和已经高到不需要授衔的正副两位首长,他的爱人也催促让他别放弃这个关系,他便再次频繁联系起于蓝来,于蓝很抱歉。 “你说你的母亲身体不好可以向上级汇报,我觉得他们不会那么不近人情,会让你调回去的,对不起,我不会做让我爱人为难的事。” 赵明光费了几番口舌,于蓝却一直不松口,两人不欢而散。 于蓝回忆起以前的事来感叹沧海桑田,只觉得心灰意冷,家人问起来她只恹恹道:“我想起小时候的人和事来有些伤怀,人变的真快啊。”待要再问她却不说了。 赵明光回家却只觉气愤,恨于蓝不念旧情,可第二天他又开心起来,原来于蓝只是嘴硬心软,他跟着人走到有着厚厚窗幔的昏暗的屋子里,一张老红色的沙发,旁边一张小几上放着一盏台灯还有两个茶杯,沙发前站了一个笑盈盈的男人,赵明光先敬礼才激动同他握手。 陶景湖说话甜腻腻的还拖长音,他说:“于蓝回家没怎么说明白,你捡你以前的事跟我说说吧。” 赵明光待要从从军说起,陶景湖制止了他,要听他小时候的事情,赵明光不免一一说了出来,陶景湖一直带着笑听,他是说到十岁的时候开始插嘴的,问于蓝小时候的样子。 “她小时候原来这个样子。”陶景湖的话略带遗憾。 “怎么?” “没事你接着说。” 赵明光终于说到了两人分离。 “还通过一年信。” 陶景湖对上了号:“原来我是给你写的信。” 赵明光也恍然大悟:“原来您就是于蓝那个朋友。”他放松下来侃侃而谈。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真让人神往,可惜我是个文人,没有你那样的气魄。” 赵明光不免飘飘然起来,军人本就自傲,对方不过就是时运好,他还要有所依靠,想到这里推心置腹道:“以后我就是您的人,您说一声,我绝无二话。” 陶景湖这才投桃报李道:“那依我的意思你还是要历练,你没有军功不好提拔。” 赵明光恍然大悟:“那我出京待上几年?您看我去哪?” “可你母亲的身体?” “我母亲身体没事,只是年纪大了老年病。” 于蓝过年又写贺卡,她把一张一张又一张的邮票贴上去,疑惑道:“你说这人得罪了哪路神仙,怎么调那么远去了呢?” 陶景湖也很疑惑:“不知道啊,你们还联系呢?” 于蓝狐疑地打量他:“跟你没关系吧?” “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陶景湖乖乖巧巧娇声娇气地回答。 “也是。”于蓝摇了摇头寄贺卡去了。 番外——条子 гoцsё𝔟a.čo𝓂 养病的时候无人问津,只寥寥几个人上门,会一开完,家里门庭若市起来,于蓝笑了一天晚上见亲戚都垮着脸笑不出来了。 二姐捧着她的小脸发狠道:“这下真做了王宝钏了。” “闭嘴吧。”她精神不大好。 二姐还要给她添堵:“王宝钏不要紧,没有代战吧,十八年苦守寒窑便宜了那个西凉女人。” 大姐不满地啧了一声。 二姐这才正经起来:“说真的,以后可得看好门。” “这话怎么说?”本伩將在𝓂𝒾𝓂𝒾se8.𝖈ö𝓂襡榢更新槤載 請荍㶓䒽阯 二姐话难听却句句都在提醒于蓝:“哼,最年轻的呢,偏偏还长了张这么俊俏的脸,我告诉你,你抓紧办内退,病退也行,走哪跟哪牢牢地看住他。” 于蓝据理力争:“我认识他那么早,他不是那样的人。” 大姐轻声道:“我也相信他,只是,经不住利欲熏心呢。” 于蓝没想到大姐也这么说,她久久地怔住了。 陶景湖这边春风得意,梁峻青爱大排场,晚上吃饭是定要找人唱歌唱戏的,唱完了大家和文艺工作者们握手道谢,陶景湖手心一痒多了一个异物,地下党接头似的,他浑身一凛酒醒了几分,上了车才去看,是一个粉红色散发着香气的纸条,上面这样写道。 “您好,闻悉您在文艺方面颇有造诣,盼您拨冗指导,电话xxxxxxx。” 一直在边缘游走出现在乡间地头的“乡下干部”哪见过这个阵仗,他问李俊生:“这是?” 李俊生贼头贼脑地笑了陶景湖也就懂了,俩男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到家的时候酒意翻涌,他扑到于蓝床前趴上面口齿不清地指责道:“今晚为什么不等我就睡了!是不是不爱我啦呀。” 于蓝爬起来坐床上看着脸颊通红浑身酒气的人一脸嫌弃。 陶景湖眼睛睁不大开,努力撑着眼皮乖巧讨赏:“看新闻了没有?我厉不厉害?” 于蓝给他泼冷水:“不要得意忘形,要知道登高跌重的道理……” 陶景湖不依:“先夸我!” “厉害厉害厉害。”于蓝说完起身把他的西装脱下来准备明天给他洗,顺手就去清口袋,自然摸到了那张“求教”的纸条,她看着那纸条愣神,这才第一天就已经有人迫不及待了。 她浑身无力心灰意冷,摸索着又坐回床上,她从来不止担任着陶景湖爱人的角色,她陪他绸缪多年眼看着他起来的知道他的不易,她思及此处和昏昏欲睡的陶景湖说道:“你现在还不稳,不要,不要得意忘形做下错事,不定哪个人就是给你下的绊子……” 陶景湖睁开一只眼睛听她说话。 “要是,你以后有想头,找个干净的清白的知根知底的,找个房子养着……”她要吐了,忙捂嘴压了压干呕的感觉撂了挑子,她是做不来王宝钏的,发脾气赶人,“随便你吧!以后别回家了!别让我看见你!” 陶景湖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条子明白过来,请示道:“哦,看到这个啦,这个不行吗?那找个什么样的啊?你给我操操心?” 于蓝扭头眯着眼睛看他。 陶景湖害羞道:“你要是没意见,那我就说说我的要求啊,我要,嗯,凶悍一点的,能为了我和人吵架,要能干一点,操心费力照顾我,还要傻一点,天南地北都跟我去,最后,要认识三十年以上,我这个人很有原则,不和陌生人发生性关系的。” 于蓝抬手要打他。 陶景湖这才控诉道:“你不信任我!不信任我的为人不信任我的感情!婚姻的问题从来不在外部,都是内部矛盾!于蓝同志,我告诉你,这件事暴露了我们婚姻中一个很大的问题!信任!你侮辱了我侮辱了你自己侮辱了我们的婚姻!” 于蓝不爱听他上纲上线又心有愧疚,索性把他往外赶:“你走!去回电话去!指导文艺呢!” 陶景湖飞快变脸,眼睛红红道:“我也想走,我想我爸爸妈妈了,我想回家。” 于蓝慌了,忙问怎么了。 陶景湖噙着眼泪嘴唇颤抖:“今天我一直在想,我做到了,我说要把爸爸没得到的还给他,我说要让他们合葬,我做到了,我想我还应该回去耀武扬威,再把为难爸爸的人处置了,可是,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因为家仇无视法规法度,只能大度地说一声,算了。” 于蓝心疼看他却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来,说不得,和那深入骨髓的恨比起来说什么也轻飘飘的,她只能转移他的注意力道:“你要洗洗吗,洗洗睡吧?今天累坏了吧?” “我想尿尿,你扶我去。” 扶他进了厕所他又让于蓝扶别的,闭着眼睛他自己两根胳膊搭在于蓝脖子上做脆弱不堪的样儿,于蓝故意整治他,没洗手就用手去摸他脸,陶景湖猛地惊醒去躲她的手。 “我就知道你又装样。” 他自然是装样,喝了酒哪有那么坏的,下了床娇弱,上了床就换了个人,磋磨的于蓝难受,捏着她的腰往他身上撞,因为于蓝太过娇小,所以他游刃有余,于蓝便催他快一点,年纪大了这事对于女性已经成了负担,她只觉得浑身别扭。 陶景湖便去床头摸润滑剂,怕凉着,先挤在手上热热它,只是温度上升那膏体便开始融化,沥沥啦啦一多半洒在了于蓝身子底下的毯子上,剩下的才给她顺了进去,可还是偏凉,于蓝便笑着躲他的手,陶景湖又使坏,于蓝笑骂起来,两个人闹成一团。 做完以后陶景湖把毯子抽出去收拾床铺准备睡觉,于蓝又正色道:“我说真的,不为别的,为了咱们的身家性命为了孩子们,你别犯糊涂,因为女色把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毁了。” 陶景湖躺下把她揽在怀里正色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陶景湖卖关子道:“我啊,我对别的女人,不行。” 于蓝无言以对,这么好色这么恋又这么会的人说这些糊弄鬼呢,她向来跟不上他的节奏,如今又开始借助外力,再有原则的人也怕饿极了一时糊涂。 “别的女人,我不往这边想还好,我若是想别的女人的性器官,这人也长着这么一套东西,让我去摸去亲,我就觉得……恶心,就是恶心,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于蓝想了想白天见的人想象一下他们在她面前脱了裤子的样子然后打了个哆嗦,但她嫌弃道:“我以为女人才有这样的想法,你怎么这么……”她欲言又止,最后汇成一句,“没出息。” 陶景湖马上唱大戏:“我就是这样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想啊,你整天推三阻四我想想也觉得我好下贱啊,人家都不愿意我还整天上赶着,怎么这么不争气。” 于蓝扯被子睡觉叹道:“人不服老不行,相中你的那位首长着实有点糊涂了,你离了我不行,我看我这辈子是操不完的心了。” 陶景湖可怜巴巴钻被窝。 番外——霸道辅导员爱上我 六年级下学年要实习,学生们去了宁夏,贫瘠的土地稀缺的水源,人畜粮食是都离不了水的,年轻的共和国等待着年轻人来建设,但陶景湖没有来,他留校的事已经板上钉钉,除非不可抗力,只于蓝和同学们在这待了半年才回到学校。 她蹑手蹑脚走到办公室门口,压低声音喊道:“报告!” 里面一个老师循声望过来:“请进,你……你回来啦!” 陶景湖跳起来,冲过来待要拥抱又顾及着门开着又收回来,猴子一样忙手忙脚的把于蓝逗乐了,她背着手围着陶景湖转了一圈,促狭道:“陶老师啊,刚才我打听陶景湖在哪,人家说,哦,你问陶老师啊,还把我弄糊涂了,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陶景湖又骄傲又害羞地笑。 于蓝绕过他坐到枣红色的木头椅子上,同样也是枣红色的桌子凹凸不平,于是上面垫了块玻璃,玻璃下压着工作表,上班要报的东西和一张毕业照。 “怎么放这个?”于蓝指着毕业照好奇问。 陶景湖低下身子在她耳边道:“咱俩的我放枕头底下呢。” “啐,谁问你这个了。” 门口突然有说话声传来,俩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迅速换了位置,一个老师进来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可能是觉得气氛不大对,然后才坐到背对陶景湖的一张办公桌那去了。 “那陶老师我就先回去了。”于蓝憋着笑给陶景湖鞠了一躬快步走了出去。 下了班去于蓝家吃饭,陶景湖拎了两提罐头,这是“婆媳关系”最和谐的时候,小陶老师前途无量,也没挑唆破坏人家母女关系,于母喜欢这个漂亮的孩子,看着他们吃饭拉拢队友道:“景湖你说她是不是瘦了也黑了,还是要留北京。”做人妈妈便是如此,自己天南海北哪里也去的,但总是希望她们的儿女能留在身边少吃些苦。 于蓝满不在乎:“分配我去哪就去哪,我看宁夏就蛮好。” “嗯,说的是,”陶景湖左右逢源哪个也不得罪,“响应国家号召嘛,分配到哪里就建设哪里,但是按你的成绩应该会分配到北京的科研所,你恐怕只能建设北京了。” 于母松了口气。 饭后于母出去遛弯,于蓝问起最近学校的事便提起表彰的事来,陶景湖就说了几个同学的名字,一连数了十几个人,于蓝慢慢失落下来,陶景湖察言观色不敢再说了。 “你怎么不说了?” “我看你好像不开心。” “难免失落嘛,可一分耕耘一份收获,人家在图书馆的时候我在小树林呢。” 陶景湖害怕起来,怕她后悔和自己谈恋爱,惴惴不敢问出口。 于蓝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你是不是,后悔和我……” 于蓝笑道:“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我不都说了,人家在图书馆努力学习我在小树林里逍遥快活……” 陶景湖脸红起来,想起了逍遥快活的诸多细节。 “哎?你害羞什么?我说的不是事实?再说了,做人做事不要讲如果的话,我就算把心神都放学习上也不一定能拿第一,而且说不定我哪天不去小树林去了图书馆,碰巧一本书从书柜上掉下来砸我脑袋上一命呜呼……” “不要这样说话!” “好好好。” 陶景湖还是觉得愧疚,校报排版的时候他多留了个心眼,做了一点小小的手脚。 “陶老师你看,这是不是空了一块,显得不大协调。” “还真是,我再写篇文章?只是位置太小写什么呢?” “写文章太小了,画幅画吧?要不配张照片也行。” “太巧了!我那边有几张您给看看?” 主任看了看很快拍了板:“就你们班这张吧,照的真好,这个女同学清灵文气,一看就是咱们学校的学生。” 于蓝拿到报纸又开心又愧疚,但开心占了九,她爱她的母校,人过留名,雁过留声,马上要毕业了更是不舍,若是这样留在母校报纸上倒是很熨帖,只是愧于成绩不好,感叹怎么偏偏选了她。 陶景湖撒谎道:“巧合吧,人生本来就是一些偶然事件的集合。” “还是换下来吧,以后看到被人笑。” 他继续扯谎:“换不下来了,再说我也说了不算,而且谁能看到啊,难不成几十年后还有人把它找出来贴告示栏上去?” 几十年后。 于蓝往远离陶景湖的方向坐了坐,陶景湖又挨过来。 “你离我远一点。”她捂着嘴从嘴角说。 “怎么了?”陶景湖奇怪道。 于蓝继续从嘴角道:“都是同学,太熟了,咱俩避嫌。” “情感羞耻,”陶景湖明白了,“因为和同学们太熟悉,让你和我同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你有种隐秘关系被戳破的羞耻感。” 确实是这样的,大家都是同学,彼此都是一样亲疏的关系来着,但是猝不及防的一句你俩孩子多大了?他们有过超出同学之间亲密关系的事实就这么被拿到明面上来了,陶景湖对此沾沾自喜,于蓝害羞。 她苦恼扶额,起身偷偷说:“我去后面坐。” 陶景湖要反驳。 “没得商量。” 于蓝和几个女同学久别重逢相谈甚欢,亲密无间朝夕相伴的过去让人感怀,她们几个拉着手不时擦擦眼泪。 “这事我怎么不记得了?”她们说起一桩事于蓝不知道。 “这是你忙着谈恋爱的时候发生的。” 又提这茬! “没有!就是一起做功课和照顾他,恋爱是毕业以后谈的!”于蓝急头白脸地辩解。 “搁现在你这是犯法吧?” “未成年呢,对,犯法,得严打,感情匪首在你们家。” 于蓝徒劳地解释:“只是走得比较近,还没谈呢,毕业以后……” 没有人听。 学校安排陶景湖上去讲两句,于蓝有种不祥的预感。 “老师们、同学们、”陶景湖在讲台上深情地说,“首先谢谢大家给我这个机会……” “你们俩一起过了这么些年,口音怎么没有相互影响?”女同学跟于蓝窃窃私语。 她胡说八道:“因为我们当时时代特殊才凑合一起过,感情一般。” 和于蓝一起下放的、也是被借宿过的、当然也是眼睁睁看着于蓝肚子大起来的孟月白同学饱含深意地看了于蓝一眼,但好在他什么也没说,不过于蓝还是脸红了,把柄太多了。 “学校不仅教会我知识,还教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如果说我离开学校以后有什么成就的话,和老师们的教导是分不开的……” 大家昏昏欲睡,于蓝心想,少说两句吧,人家是来听你啰嗦的吗。 “学校教给我知识,同学们教会了我为人处世的道理,我记得当时……” 说到这同学们才来了精神,为了往事不时会心大笑,于蓝也含笑听。 “最后不能不提的一位同学是于蓝……” 坏了!于蓝想用眼神制止陶景湖的讲话,但是怕他看自己脸色不好一紧张会卡壳,他要脸,要是在老同学面前丢了这个脸定然要难过很多天,于是于蓝还是像以前一样鼓励地看着他,其实暗自磨牙。 “我们的关系大家都知道。”陶景湖抬眉骄傲笑。 下面也跟着笑。 于蓝也笑,并不敢看其他人。 “我们在这里相识相知相爱的,”陶景湖语带感慨,于蓝只想夺门而出,“如果说老师同学教授我知识改造我的性格,那于蓝影响了我整个人生……” 其他同学善意地看向于蓝,于蓝抿着嘴唇一一点头回应。 “当然那个时候是不允许谈恋爱的呀。”陶景湖卖关子。 下面哄堂大笑。 “不过我注意到他们现在已经把这项校规废除了。”陶景湖抖包袱。 大家又笑。 等陶景湖总结,于蓝已经麻木了,这就算了,当年的报纸被翻了出来,铁证如山。 “原来人家俩人当年都明晃晃地告诉咱们了啊。” 于蓝辩解:“这是巧合。” 陶景湖但笑不语,坐实了这是他谨慎人生中的第一次徇私。 番外——几回魂梦与君同 于蓝二十八岁的那个新年是在卫生院里过的,她又和于母吵了架,这个冬天她只要在家于母就絮叨张家的孙子李家的儿子。 “妈,我有男朋友。” “他还能回来吗?” “不回来也不影响我们结婚啊,不就是两地分居嘛。” “你别想了,我不同意。” 如此这般于蓝不乐意在家待着,新年夜娘俩又拌了嘴,她就出来溜达,在巷子口被一辆疾驰的自行车带倒昏了过去,醒过来她愣了,应该是北京的雪地狭窄的巷子口才对,变成了宽阔的一片平地,不是平地,她站起来才发现一半是路路边竟是条小河,天气很冷,可河又未结冰,她晕头晕脑之际,黑暗里走出一个人,打着手电筒,是陶景湖。 “你怎么回来了?”她又惊又喜,走上去待要抱他又觉得不对,眼前分明是个半大孩子! 这孩子也愣愣地看她,左右看了看问:“你是谁家的姐姐?怎么大年夜在外面?” 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陶景湖无疑了,她认识的那个是断然不可能叫她姐姐的,她悟了,她定然是死了,这大约是她的魂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她想到这里愁苦不堪,心里想的是她要是死了,妈妈多难过,陶景湖多难过。 “你怎么了?怎么大过年也这么伤心?” 于蓝疑惑道:“也?还有谁这么伤心?” 陶景湖无所谓道:“还能有谁?自然是我爸爸,他逢年过节总是会哭的,从我妈妈没了,妹妹们被送到了姥姥家,我们家就没正经过过一个年,他总是把自己关在屋里。” 于蓝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想到她这样死了,陶景湖余生是否也是如此。 陶景湖疑惑道:“你怎么也哭了?” 于蓝拭泪道:“我也想起了我的亲人。” “每逢佳节倍思亲,我送你回家吧。” 于蓝家又不在此处,她漫无目的地走,边走边问陶景湖:“你怎么不在家待着?” “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他在家哭,我在家待着也伤心就出来走走。” “你劝劝他嘛,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陶景湖失落道:“我不敢出现在他面前,我和妈妈长得太像了,他见了我更伤心。” 寡妇向来比鳏夫要坚强,至少于蓝从来没见到于母哭过,她宽慰道:“哭过就算了,你们也要一起吃年夜饭的。” “他总是随便吃两口对付对付就接着伤怀去了。” “怎么到了这种地步呢?大人没了还有孩子呢。” 陶景湖叹了口气停下了脚步,茫茫然道:“我不知道他是多情还是无情,明明我们是妈妈生下来的孩子,他一点都不在意,他已经很久没和我说过话了。” 于蓝察觉出不对,大年夜哪家的孩子在外面呢,她拉起陶景湖的手,手很凉,她便去摸他身上的衣服,惊讶道:“你怎么穿的这么单薄?” 陶景湖不说话了,于蓝感叹难怪人家说宁死当官爹不死要饭娘了,她解下围巾来给他围上安慰他道:“以后就好了。”就会遇到我了,她这么想。 围巾上面存留的体温暖化了少年眼里的冰,他沮丧道:“没用的,我谁也留不住,我对每个人都很好,可他们总是丢下我。” 于蓝心疼看着他,抓着围巾安慰道:“不会的。” “家里来了好多亲戚,他们来了我就给他们腾地方,可他们没有人问问我晚上冷不冷,我在学校做了班长考了第一,我回家都不知道能和谁说。” 于蓝心疼地捧住他冰凉的脸,用气声承诺:“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丢下你的,我会一直陪着你,你有话可以对我说。” 少年阴郁道:“不,你也不要我了。” 于蓝遍体生寒醒了过来,她一头撞到砖墙上晕了一会儿,她摸了摸头上的大包走着去了最近的卫生院,她没注意她的围巾不见了。 与此同时陶景湖也从梦里醒了过来,虽说是大年夜但他家没有点灯,黑夜里传来一个男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他起身把饭菜热了一下,端到陶父屋里放在桌子上劝道:“爸爸,你吃一点吧。” 陶父放下手里被摩挲的发亮的发夹叹了口气,茫茫然道:“你……过完这个年就二十……” “二十六了爸爸。” “你谈的那个女朋友……” “这就分了,过完年我就去找她谈分手。” 陶父沉沉叹气:“是啊,不好耽误了人家。” “是啊。”陶景湖低声附和道。 三十五、新的问题 “说啊,有这么一个大家族,家大业大,是人丁兴旺,当家的呢,嗯……我就拿贾府来说吧,贾母运筹帷幄,为未来的十年二十年乃至叁十年都计划好了方向,她呢,为贾府耗尽了心力,老了老了就把当家的权力交给了王夫人,但是她对王夫人说啊,你要休养生息,为未来十年贾府的繁荣奠定基础,万丈大楼平地起靠的是什么呀?” “地基。” “对啦,贾府的财产积累要慢慢来,家里什么不是钱呢,探春说家里就是一朵花一片叶子都能换钱来,可是春种秋收这是自然规律,有了家底再说其他,这就是后十年的事了,但后十年王夫人就老了,后续的工作呢,就要交给李纨来做了,可是李纨是个寡妇,可怜见的无依无靠,王夫人有自己的私心,她一是不甘心做了别人垫脚的石头,二呢,更属意自己的内侄女来管家,那就是王、熙、凤。”陶景湖伸出长长的食指往南边遥遥地点了一下。 于蓝轻笑了一声。 “可怜李纨,寡妇失业的,孤苦伶仃,又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姐,在那个人人如狼似虎不干不净的贾府里举步维艰……” 于蓝插嘴道:“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风流说到今。好一位菩萨奶奶稻香老农,贴的很贴的很。” 陶景湖亲热地和她贴脸道:“我是李纨你就是我的贾兰我的命根子,要是没有你我挣这个命做什么?” 于蓝躲他的脸:“别赖我身上,老人们正是可怜她寡妇失业的对她多有补贴,她还有诗社,大观园的年轻人都在她手里呢,还有,贾府都没了李纨还得了副诰命,哼,你是会打比方的。” 陶景湖看着她但笑不语。 于蓝噙着笑道:“这两天呢,我还想明白了一件事。” “哦?什么事?” 于蓝冷哼一声没说话,她不是一个不求甚解的人,心里有谜团是定然要解开的,鲜花打饭俄语词典这一系列的手法如出一辙,定然是出自一人之手,模仿班主任签名,模仿她的签名,有些小事于蓝记不大清了,但她还记得她舅舅的一个小手术。 陶景湖看问不出什么来,夜短呢,便先干正事,他翻身压了过来,于蓝低头看埋在胸口的脑袋,他当时怎么说来着。 “你不要哭,有我呢,我陪你出去。”小狗一样乖巧的小男同学,她没有出门条,“我可以伪造一张。”但心眼多又敢干。 他当着她的面,写下了班主任的名字,笔迹分毫不差,那张出门条后来去了哪里来着,对,他撕了,偷天换日毁尸灭迹,俄语词典恐怕也是这个下场。 于蓝亲了一下陶景湖的脸,低声蛊惑道:“你还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嗯?”陶景湖此刻意识涣散,反应了一会儿,回吻了于蓝一下道,“当然记得。” “供销社给你补衣裳问你要多少钱来着?” “五分。” “我给你做衣裳一尺布是多少钱啊?” “一毛二。” “你给我买的表呢?” “一百一十八。” “俄语词典呢?” “两块。”陶景湖的动作顿住,亡羊补牢,“我什么时候给你买过词典?什么词典?” 于蓝捏着他的腰肉把人掀到一边,拿指头点着他问:“你老实交代,你一共坏了我多少姻缘?” 陶景湖坐在那笑,小偷偷了东西被逮捕归案但是赃物已经被他挥霍一空那样地笑。 “我也不和你算这个账了,出去睡!”于蓝拿脚踢他。 “你现在追究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小偷笑得坦然。 “没用!”于蓝生气,故意气他道,“但是,我本来可以挑挑拣拣的。” “你信不信,你挑到最后肯定还是选我。”陶景湖十分嚣张。 “那可不一定,比如张振,我要是选了他,我现在可能在哪个科研所安心工作呢。”于蓝故意气人。 陶景湖了解她:“你可想好了,那是要在美国的。” 于蓝拉下脸来,幽幽道:“那也强过人人都认的我。” 陶景湖察觉不对:“怎么了? 于蓝笑了笑道:“没事,我随口一说。” 她并不是随口一说,她还有不到两年就要五十五岁了,要退休了,和陶景湖比起来,她的事业运可以说是十分坎坷了,本来在北京科研所待得好好的,千里寻夫去种菜,种了两年又好不容易事业上了正轨,干了几年,领导层咣当调来一个副主任,这个副主任和她有亲属关系,根据任职回避原则,一方得回避,那肯定不能领导回避她啊,她得回避领导,她就换了单位,后来陶景湖副主任升主任,主任升书记,于蓝就又回避,到处调来调去,如今陶景湖升无可升了,她的事业也要结束了。 哪怕是商量得好,但是同学都在施展抱负,于蓝的心情不可能好,那时候她还年轻,白天工作上吃了气做饭的时候便把菜板剁得咣咣响。 陶景湖在门口探头探脑:“怎么了?生谁的气呢?” “你!你不务正业。”于蓝迁怒。 陶景湖又心虚又嚣张:“你不是说喜欢领导吗,我给你挣一副诰命回来。” “啐,”于蓝不屑道,“瞧不起人,说不定我给你挣一副回来!” “也行啊。” 于蓝兴冲冲道:“到时候人家提起你来,于老的爱人陶景湖怎么样怎么样。” 陶景湖莫名其妙:“人家为什么要这么称呼我?” “我的葬礼啊,国旗加身,鲜花簇拥,执宾说,于老为共和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葬礼上于老的爱人痛哭失声……”于蓝拿着菜刀哈哈大笑起来。 陶景湖想象力发达,马上就沉浸到了悲痛之中,好像真的看到了“于老”的葬礼,悲痛欲绝扶着门框沉痛道:“于老夫妇鹣鲽情深,于老爱人因悲伤过度不日去世……” “好了好了。”于蓝制止他的发散思维,他演的太瘆人了,她还年轻呢。 这是年少轻狂的妄语,后来回避以后换个单位,人家看到于蓝的第一句话变成了。 “你就是陶景湖的爱人吧?” 眼看就要退休了,她还在一个虚职上——副主任,人家退休都会给个体面职位,荣光退休,但她没有,这实在是很让人气馁的,好像在陶景湖那样泼天的成就下,她的贡献她的成就实在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半辈子的事业没有人给予肯定。 她的科室牵头了一篇论文,她去交的时候,领导笑容可掬说捅心窝子的话:“于主任署个名字就是最大的功劳了,还要挂前面,这样谁敢驳回来呢?” 于蓝当场就拍了桌子,指着领导鼻子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哪个眼睛看着我什么都不做了!我牵头我出力最大我自然要把名字署前面!” “好好好,你别生气。”领导惊慌失措,他不敢得罪她,然而她走出来以后听他嘟囔了一句,“哪有点官太太的样子。” 她深吸一口气又要回去理论,但又泄了气,没意思。 陶景湖这边日子也不好过,他万般小心又小意迎合,可还是人人看他不顺眼,稳稳当当接班是不可能的,要锻炼,起个诗社办个螃蟹宴叫锻炼,抄检大观园又怎么不叫锻炼呢? 两口子回家俱都沉沉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怎么了?” “没什么。”俩人又叹了口气。 小飞从他们身边经过。 “你!过来。”陶景湖招手。 小飞莫名其妙坐到两人中间,被夫妻二人狠狠揉捏了一番,这是不知怎么撞到狼群里的一只小狗,高兴时嫌弃他碍事,不高兴了就拿他解闷,连捏带揉,直玩的人头发乱蓬蓬的这才放他走了。 番外——司机 ρ𝑜18αū.𝒸𝑜𝓂 司机,是个神奇的职业,超人一样,万能的,上能和领导的司机搞好关系打听要紧的情报来,下能打通经商投资的渠道淘腾钱来,领导一个眼神一句轻飘飘的话他能在嘴里颠好几个过子,心眼多着呢,可心眼多了也是个麻烦,难免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有的领导家夫妻感情不好,但夫人娘家力壮,司机便不免多有逢迎,司机也是门面,领导自然喜欢用精壮机灵的小伙儿,一来二去,中间的隔板一拉,提上裤子伺候首长脱了裤子伺候夫人也是有的,戴了绿帽子的男人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气性大的也不过就把人远远调出去眼不见为净,气性小的就千防万防,比如于蓝坐的车中间便没有隔板。 北京车多路况复杂,于蓝也不是话多的人,她一般在后车座上闭目养神不打扰司机的工作,她又清冷,仰头靠着车座时下颌线流畅紧致如同刀削,一副凛然不可侵犯之态,几个司机也见过她睁开眼睛把陶景湖骂的抬不起头的时候,所以都不敢和她玩笑,只是今天司机请假,来了一个新人,嬉皮笑脸频频从后视镜里看于蓝。 于蓝察觉到他的视线:“好好开你的车,看我干什么?” 司机见她搭话眼睛一亮,兴高采烈道:“我第一回开,怕你不适应。” “既然不大会,你干嘛揽这个活儿。” 司机油嘴滑舌:“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能和你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 于蓝看着窗外冷着脸道:“以前的司机可没你这么多话。” 司机长长地嗅了一下车里的味,笑得见牙不见眼:“给你当司机真好,这车里好香的味儿。”苯魰後續將茬nih𝑜𝔫ggê.𝔠o𝖒更薪 綪捯nih𝑜𝔫ggê.𝔠o𝖒繼續閲dμ 于蓝冷哼一声,说道:“你首长的味吧,我又没浪到用香水。” 司机闻言忍俊不禁,于蓝也噗嗤一声跟着笑起来,俩人一前一后各自笑了一会儿,司机这才清了清喉咙正色道:“你怎么能跟司机背后说人坏话呢。” “这怎么叫坏话呢?我又没说错。” “你说人浪还不叫坏话呀?” “不浪啊?” 司机笑得暧昧起来:“怎么浪了呀?” 于蓝冷下脸来看着窗外道:“好好开你的车。” 司机不依不饶:“到了您这个岁数还有需求吗?” 于蓝皱眉。 “我可是听说叁十如狼四十如虎的,您这个年纪需求很大吧,首长能满足您吗?” 于蓝看了一眼后视镜里司机坏笑着的眼冷哼一声道:“可别叫我说出好听的来。” 司机倒是愣了,问道:“什么好听的?” 于蓝笑道:“你首长今年是五十了吧,和二十年前是没法比了。” 司机笑容消失。 于蓝用手指推着座椅上的绒毛道:“以前啊,我记得可是能折腾一宿的,现在啊,是不行了,一次就把他累的不可开交了。” 司机咬牙。 于蓝叹道:“这就算了,以前又瘦又精壮的,现在,年老色衰了。” 司机伤心起来,他消停下来于蓝就继续闭目养神了。 下班的时候还是这个司机,看样子已经把早上的话消化完了,又是笑眯眯的,只是他挡着后门不让于蓝上去,定要她坐前头。 于蓝上了车去扶手箱里拿杯子喝水,司机启动车笑着看她道:“今天上午你说的话我想过了,既然首长不行了,以后我替他。” 于蓝被茶叶水呛了一下,一言难尽地看司机:“王小红那个游戏你已经玩够了吗?” 司机挥手道:“这个和王小红之间相互不影响,王小红是我的人,司机是你的。” 于蓝叹了口气望着窗外北京那刚亮起来的路灯出神,这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大腿上下摩挲,司机贼眉鼠眼地冲她笑。 于蓝开门见山:“你和你首长又有什么区别呢?” 司机大放厥词:“不就是叁十岁嘛!” 于蓝等他下文,难道时钟还能倒着转? 司机悻悻道:“我可以吃药。” 他不可以吃药,医生面对首长提出能不能给他开点辅助性药物的要求斟词酌句道:“您的心脏不好,这类药物都会扩张血管,心脏负担加重,对身体……” 陶景湖如丧考妣,于蓝在旁边冷着脸面无表情,医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脑袋里转了八百个念头这药到底是给谁开的又是用在谁身上,他想不到虽然面前坐着两个人,但其实这是四个人。 番外——内衣进化论(上) 陶景湖没有说谎,一个太阳刚刚露头的清晨,他确实看到了于蓝的内衣,他醒的早,在地上睁开眼睛就坐起身笑着往床上看去,一看之下他愣在了那里,于蓝睡觉不老实,歪着头双手放在耳朵边呈投降式,她的白色碎花线衣经历了一晚的辗转已经卷到了腋下,露出白色的背心来,这便是六十年代的女性内衣了,陶景湖脸红心跳忙别过头不敢再看,屋里没有动静,只有一急一缓两个沉重的呼吸,不见天不见地不见外人,他呼吸平稳以后又把视线慢慢慢慢若无其事地挪了回来,欣赏了不知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个钟头,于蓝有了动静,他迅速躺下背对于蓝装作熟睡的样子,她“呀”了一声,大约是发现了她的窘态,然后是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有脚步轻巧地落在地上,于蓝赤着脚轻轻踢他的背。 “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晚。” “啊,”他使劲睁开眼睛但又眯着做盹状,“你怎么醒这么早。” 换内衣是在生了小跃以后,那个时候的产假是四十五天。 “哎呀。”于蓝捂着心口呼痛。 于母边给她紧扣子边见缝插针地嫌弃女婿:“你们挑的这个好时候,天气这么热,你还要上班,衣服穿的这么单薄,我跟你说,你少喝汤汤水水的,不然你上着班涨奶可怎么办。” 于蓝迭了两块手帕塞进已经被苏联式连排扣胸衣捆的紧紧的胸口试了试。 于母接着说:“你勤去厕所看着点,别惊了奶自己不知道,不要穿浅颜色的衣服。”老一辈的女人眼里体面是第一位的,哪怕要为了这个体面把自己捆起来。 于蓝不在乎这套:“哪个人不是吃奶长大的,干嘛这么遮遮掩掩,等我回了奶我再也不穿这个了。” 于母气急败坏比比划划口不择言:“你不穿两个奶子在前头晃来晃去……” 她还没说完于蓝就被逗得哈哈大笑,于母也笑起来,责备地看她这个最疼的小女儿,正色道:“我说真的,你要是上着班涨奶,你就去厕所里挤出来,要是不会或是积了奶,别拖着,你去找景湖,让他给你吸出来,不然堵住了要发烧的。” 于蓝捂着肚子笑倒在床上。 于母拍了拍她道:“我说真的,女人有了孩子哪里还有点矜持呢,为了孩子为了身体,体面是一点也顾不上了,两口子没孩子还害羞,有了孩子就跟革命同志一样喽。” 于蓝偷偷看于母的脸色,哪个女孩子不是妈妈怀里的娇娇,只是做了妈妈就要把矜持体面踩在脚底下,一代代女人这么过来,只有做妈妈心疼自己的女儿,她想到这里马上哄于母:“我知道了,我一定爱惜自己的身体,也照顾好我自己,也老老实实穿着这个东西不晃来晃去。”她又笑起来直往于母怀里钻。 于母抱着她的脑袋叹了口气:“说到这里我也要嘱咐你一句别的,算了,跟你说也没用,你肯定是万事依着他的,我跟景湖说吧。” 送走于母陶景湖躺在床上发癫,跟抽了大烟一样眯着眼睛拖着长腔啊了半天,终于叫他睡床上来了,那个沙发太短,他连腿都伸不开。 小跃躺在他旁边,这时醒了过来开始昂亢昂亢地准备哭,于蓝就解开衣服,又解了内衣的叁个扣子背对着陶景湖开始喂奶,陶景湖巴巴地探身来看,但他对于蓝变的又白又大的胸脯视而不见,只拿食指指节去碰小跃的腮,于蓝心想于母果然没有说错,有了孩子他们果然从热烈害羞的小情侣变成革命同志了。 革命同志陶景湖十分敬业,半夜小跃又开始哭,他蹑手蹑脚把于蓝的背心拉上去,托着小跃去吃于蓝的奶,于蓝恍惚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头奶牛什么的,她怅然若失。 陶景湖浑然不觉,拿手帕替她擦了擦额上的汗贴心道:“你接着睡。” 陶景湖作为一个革命同志真的很敬业,物资十分的稀缺,他仍然弄来了一副猪蹄膀,炖的整个楼道里香喷喷的,于母只说少喝汤水米粥,所以于蓝不知道这东西才是最厉害的,还不到十点,她的胸脯就硬的跟石头一样,她自己都觉得胸脯前的手帕黏糊糊的,她坐立不安,想了又想把革命同志兼同事叫到一个空闲的屋子里,陶景湖莫名其妙,靠坐在桌子上嬉皮笑脸,然而于蓝开始解扣子了。 陶景湖吓坏了:“你干嘛!” 于蓝解开了内衣的叁粒扣子,胸脯是白的,血管是青的,鼓囊囊沉甸甸的看着就难受,她拿手帕捂着其中一个,招手让陶景湖俯过身来,说道:“我涨奶了,我自己挤不出来,不敢碰,一碰就疼,你给我吸出来。” 陶景湖闭着眼睛皱着眉毛单手搓脸为难的不得了。 “快点!” “哎哎哎!”陶景湖只得答应着含了上去,说来也怪,她自己拿手怎么挤也挤不出来,人的嘴一含上去就松快了,她长长吐出口气,陶景湖为难抬头,含混道,“我咽下去还是……吐出来?” 于蓝不知如何回答,笑骂道:“随便你!” 于蓝穿衣服,陶景湖擦嘴道:“怎么这样呢?” “还不是那俩猪蹄的事,以后不许买这个了。” 但他不听,过了几天队里杀猪,他又弄来了一副,于蓝是坚决不吃了。 陶景湖端着碗诱惑她:“这东西大补,你刚生了孩子补补身体。” 于蓝侧躺在床上逗小跃,毫不客气抢白道:“补给你了吧,我看也不用经过我这道工序了,你自己吃吧。” 陶景湖怀念地舔了舔嘴唇。 于蓝笑他没出息,点着他道:“吃了我的奶,以后可得管我叫妈。” 陶景湖不答,掐着指头算日子。 “你算什么呢?” “还有二十天。” “什么二十天?” “离叁个月啊,妈妈跟我说了,不许我贪色,要让你养好身子。” 于蓝恍然大悟,这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老实:“我还以为生了孩子你就不想了呢。” 陶景湖去枕头底下摸什么东西。 于蓝扭头问:“你找什么?” 陶景湖摸出一个小铁盒给于蓝看:“你看我都准备好了。” 于蓝没见过这东西,好奇地翻过来看后面的文字说明,看了一会儿啐了一口红着脸扔还给了他,陶景湖却不依不饶:“咱们看看怎么用行不行?我还没试试呢,不知道装不装的进去。”说着就拿于蓝的手跃跃欲试,于蓝直骂他要死,俩人笑闹声不知怎么惹着小跃了,她又昂亢昂亢哭起来。 于蓝的矜持又回来了,她把人往外赶:“你出去,我给她喂奶。” 陶景湖莫名其妙:“你不都让我看的吗?” 于蓝说出她的心事:“我以为你只把我当小跃妈妈了。” 陶景湖喊冤:“你上面流着奶下面淌着血晚上还出虚汗,我要是只想着这个我成什么人了!” 小跃俨然要放开喉咙了,于蓝继续赶他:“快出去快出去,我要喂奶了。” 陶景湖只能悻悻往外走,到了门口指着饭桌嘱咐道:“你把肉吃了啊,我明天就不带水了。” 气的于蓝要打他。 番外——内衣进化论(下) 去了北京,于蓝第一次去买内衣是为了那个吃她奶长大的女孩,小跃不能再穿背心了,不然学校跑步要坠坠的疼,买回来先洗了挂在阳台上,微风吹过可爱的小小的纯棉内衣随风飘动,这是独属于母女的温情时刻,然而小飞贱兮兮地过来找抽。 “人家也要穿嘛,保护一下我的nainai~” 他得偿所愿,被小跃抽的嗷嗷叫,于蓝看不下去,便退出阳台方便小跃发挥。 老太太偷偷把于蓝叫过来嘱咐:“小跃也是个大姑娘了,你跟她说说和男同学交往的时候注意分寸。” 于蓝不以为意:“小孩自己就知道了,我去说多不好意思啊,再说了,你也没跟我说过啊。” 于母无言以对,恶狠狠戳她脑袋:“你就是缺了这一课!” 陶景湖是在大学以后发育的,于蓝对他的不设防来源于人家刚入校的时候是个可爱懵懂的小男生,那时候两人的身高差距并没有后来这么大,于蓝虽说十八岁了,但她是班里最小的女生,她觉得这不过是两个小孩在一群大人里抱团罢了,她的同寝还好些,只大了几岁,陶景湖的同寝有的已经做了爸爸。 “孙至诚的家里来信了,说他媳妇刚生了个女儿。” 于蓝乐不可支:“那等他放假回去,孩子都会叫爸爸了。” 一时又说起这位同学家以前是大地主来,于蓝促狭道:“你家里那么富裕怎么没给你说上一房童养媳?你也放假回去有小孩叫你爸爸。” 小男生陶景湖扭捏道:“婚姻大事怎么能这么儿戏,而且,”他正色道,“孩子是一定要养在身边的,尤其是女孩子,不然让别人骗了可不得了。” 于蓝被他的一本正经逗得哈哈大笑。 晚上陶景湖回家于蓝便说起女儿的教养来问要不要和小跃谈谈又从哪里开口合适,陶景湖向来不喜于蓝和子女交往过密,听完她的话笑道:“她不至于这么傻。” 于蓝听这话刺耳,叉腰质问道:“你这话在点着谁?” “谁?谁?”陶景湖左右环顾装傻充愣。 “哼,小骗子,”于蓝磨牙,站在陶景湖面前道,“小小年纪不学好,把我这个大人都给带坏了,你,叫声姐姐来听。” 陶景湖是断然不会这样叫的,他做小伏低归做小伏低,心里却霸道的很,觉得他才是两人感情中的掌控方,若是他比于蓝大,叫声姐姐是情趣,可他偏偏小了两岁还要多几个月,姐姐两个字就成了忌讳,一时做狠辣状把于蓝扭到床上定要她叫哥哥,于蓝心里更霸道,只把陶景湖当儿子养,把真儿子当狗养,咬紧牙关不松口,两人闹了个乱七八糟,连于母都听到了楼上传下来的尖叫声。 “狐狸精。”于母择着菜咬牙切齿。 狐狸精在家待了两年就去了外地,于母一开始还心疼呢,结果陶景湖闲暇时一周飞四趟北京,大半夜回来大早上去点卯开会再飞回去,岳母儿女见不到他,于母只能根据于蓝早上能不能早起判断昨晚人回没回来,正想着呢于蓝拖着疲软的脚步从二楼下来,到茶几上拿水喝,喝完水她随手捶了捶背,气的于母咬牙切齿又骂狐狸精。 开了春农忙时节于母才遂了愿,陶景湖竟整月的不回来了,家里倒是扯了长途电话线,但电话的毛病是扣下听筒就结束了,心里空落落的,不比信件,那是实物,而且能反复研读,两口子又写起信来。 “幺儿: 我们业已月余未见矣,春天万物复苏百废待兴我已在试验区安营扎寨落户于此了,老乡贴心地给我准备了当地最大的吊脚楼,当地最大的吊脚楼楼下住当地最大的牲口,楼上住着目前当地最大的我,我们和平共处相安无事,常言道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久居鲍肆不闻其臭,我盖因嗅觉太灵敏些吧,只觉香气扑鼻热气腾腾味道直往我毛孔里钻,睡觉总要以被遮面。 你寄来的衣物已经上身,尺码合适温暖熨帖,尤其是大衣,垂顺挺括我爱极,那人手一件的军大衣可以退休了,你亲手织就的毛衣我更是贴身穿着,睡觉也未曾脱下,以此略慰思念之情,上面亦有你的些许味道留存,闻之心旷神怡,只是随着穿着味道渐嗅之不见了,盼你下次来信附上衣服一件,贴身衣物最佳,若是我从日本给你买的那件红色内衣就更好了。 爱你。 你的锅锅” 于蓝的信来的很快,并没有附她的衣服。 “陶景湖: 你在信里别胡言乱语的,落到别人手里我看你怎么办,我想着桂花最香,就去中药店抓了一点,还有一些据说可以除味的药材,不知道管不管用,拿来做了几个香包,你平时或塞被子或放衣柜里,晚上睡觉嫌有味道你就带口罩,不过睡着一定记得扯下来,不然怕憋气缺氧,家里一切都好,勿念。 于蓝” 陶景湖翻来覆去地看,终于让他从信里抠出来了“我”“想”“你”这三个字,感叹道:“嗯,她想我了,还不好意思直说,唉,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 话虽这么说,晚上打电话他又兴师问罪:“让你寄衣服为什么不寄!” “你别在这里犯疯病。”于蓝坐在沙发上呵斥道。 “我不要香包,我要你的体香,我要你穿了一天的内衣,你知道吗,有种暖暖的奶香味,啊~好怀念。” 孩子在后面走来走去,于母一边给刚下晚自习的小跃端饭一边不满地看于蓝,她虽然听不到电话那边的声音,但她能读懂于蓝那尴尬的时不时投过来的眼神。 那边继续说:“我刚躺下,一静下来就想你啦,你要是在我身边多好,我就可以闻到暖暖的奶香味了。” 于蓝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回来再说。” 那边自说自话:“我猜你一定穿着那件红色的,那件最舒服了,还薄,是不是?你穿那件最好看了,托着挤着胸脯那么大,还白,一动就要像从前面泼出来。”他呼吸粗重起来。 于蓝明知故问:“你在干嘛?” 那边嘿嘿地笑:“你说我在干嘛?啊,我松快松快,你还记得孙至诚吗?他在寝室,哎,寝室里说起要孩子来,说他也不想要,可女人的身体沾不得,然后几个结了婚的就议论起来,他们说我就听,晚上就梦见你啦,这才遗了精。” 于蓝要笑又往后瞥了一眼于母慌忙收住。 “春天来啦,我楼下的黄牛都找上媳妇了,我这里形单影只的,快说!是不是穿着红的!” “我啊,”于蓝回头看了看老人孩子,吞吞吐吐又勾勾连连,“我呢……” “嗯?” “我……” “说啊。” “我没穿呢哥哥。” 那边气息一滞想是完事了,于蓝不等他说话,清了清喉咙正色道:“那我就挂了你好好休息。”说完挂了电话。 于母站在餐桌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于蓝想了想自己也没说什么,就若无其事问道:“你看我干什么?” 于母说:“明天叫人来重新扯电话线。” “怎么了?” “扯你屋里去!怎么了!家里俩学生呢!你们两口子不教点好!” 三十六、 “这事呢,也不是个坏事,甚至于说,我是支持他的,只是,得罪人。”陶景湖苦恼道。 “你呀,”于蓝评价他,“想的太多,讨好这个讨好那个,就怕人家不和你好了,就怕人家说你个不是,你说,你在现在这个职位上怎么还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呢?” “也不是,”陶景湖替自己辩解,“好事我能下定决心去干,坏事我也不怕担责任,只是如今好多事牵扯太广,于民是好事,于我个人就不见得了,我倒是不怕把我撸下去,只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要么成王,要么败寇,已经没有第三条路了。” 工作上有麻烦,生活里面也有,或者说,他有点被工作环境影响了心境,思维在悄然变化,阴暗想法滋生他却没有察觉,一个雨天他下午三点钟回了家,家里有客,于蓝在招待裁缝,那年轻人见到男主人回家就慌乱起来,关在笼子里晕乎乎的鸟似的不知道往哪飞,这种氛围让他心突然跳错了一拍。 于蓝站起来迎他道:“你回来的正好,你过来让小梁看看你,你最近好像瘦了些,新衣服是不是要往里收收。”她和小伙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没话找话一样。 陶景湖便笑着去看放在桌子上的西装布,他明着是看布,余光却只打量那局促不安的年轻人,年轻人藏不住事,便是藏住也能叫他看出来,那小伙子两只脚往里收着局促的动,恨不得就此消散在空气里,一副被撞破奸情的样子,他随意道:“以前咱们家常用的那位师傅呢?” “小梁是张师傅带的徒弟,”于蓝道,又凑过来说悄悄话,“他的手艺更新派,比他师傅大胆。” 陶景湖笑了一下明着看了人一眼话里有话:“年轻人,脑子活泛自然胆子也大。” 于蓝也赞赏地看了年轻人一眼,光明正大的,陶景湖看她举止断定两人是没有首尾的,或者还没来得及。 他怎么想的?是为了长远的生意?还是图眼前这个人?若是图人于蓝只怕能做他妈,然而她不显年纪,皮肤白皙紧绷,笑起来天真烂漫没心眼,夫人们又大多寂寞无聊,于蓝再对他热切些,别人的老婆总有种别样的魔力,量尺寸试布摸来摸去动了心思也不奇怪,或许都图。 这时候雨停了年轻人一定要走只说还有下家已经迟了,于蓝惋惜着送他出去,遗憾没给陶景湖量量。 陶景湖坐在沙发上心中思绪万千,恨她对人赤诚没有戒心,恼家中明珠光华难掩,自己看的这么严实还是差点出事,要不是突然回家还看不到这场好戏,他起身走到桌前把收拾衣服的人从后面抱住,甜腻腻地商量道:“他们问咱们家要不要服务人员呢,我想着是不是要一个。”好给他做眼线。 于蓝诧异道:“你不是说不喜欢家里多个外人吗?又没多少家务活,菜都送过来,就做做饭随手收拾收拾的事,家里多个人多别扭啊。” “也是。” 他虽这么说,可下午的事把他的阴暗想法全勾出来了,他在家住着还这样,他出京那段时间呢,于蓝可曾有什么不对?他没有察觉到什么,他太快乐了,满足于人来到了自己身边,哪怕有什么不对他也不会在意,他摸上自己的胳膊,软绵绵滑腻腻的胳膊,那个精干的壮小伙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的鬓边已经花白。 “你想什么呢?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于蓝过来问道。陶景湖没有回答只打量她,拿普通男人苛刻的眼光看她,于蓝个儿矮也不十分漂亮又上了年纪,可她有钱,家里有多少钱?他不知道,存折不在他这里,补贴也跳过他直接由秘书交给了于蓝,她操持这些是一把好手,她还有权,他的夫人打个招呼安排个肥差不是难事,若是大点的事呢,她有没有对他说过哪个人的好话,说过好多,司机秘书保镖单位的年轻人她全夸过,还有今天的小裁缝,在她眼里也是有优点的。 “喂?你怎么了?”于蓝在面前挥了挥手。 “啊,我没事。”陶景湖笑着敷衍过去。 他是在床上爆发的,他把心神抽离出来木然地动,冷眼看着于蓝在他身子底下发浪,闭着眼睛牙齿咬着下嘴唇头在枕头上摇,白花花的胸脯晃来晃去,两根腿勾在他的腰上抬臀来迎他,有没有第二个人见过这种盛景,他停下了动作。 “你怎么了?”两根莹白的胳膊挂到了他的脖子上,催促道,“快点啊。” 陶景湖把这两条胳膊拿下来按到枕头上,伏下身子趴在于蓝耳边语调没有起伏低语道:“你要是敢给我惹出什么事来,你看我怎么对付你。” 于蓝皱眉,眼睛眨了几下扭头看他:“你什么意思?” 他口气不变冰冷反问道:“你说我什么意思。” 于蓝推他:“你起来,你跟我说清楚,我给你惹什么事了?你又在使厉害给谁看?”然而推不动。 陶景湖不答,吻着她的脸腰又动起来。 于蓝发火道:“我说你给我起来!”一边使劲推他,扭着腰想从他身子底下出来。 陶景湖边吻她脸边哄道:“你听我的就行,别动别动要出来了。”他自认为狠话放完了就结束了,对方自然会去揣摩他的意思谨小慎微起来,这本是他现在惯用的,可在家里他不是领导,下位者说这样的话是在自找难堪。 “我为了你尽心尽力,我从来没有为我自己做过什么,也没用过你的权,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陶景湖心猛地一痛,她怎么想这上面来了,话里话外一下子把他放在了对立面上,他忙起身摆手辩解道:“不是!不是!不是这种事,是,是别的事。” “那我更不服!我怎么就挣下了这样的罪名!”这样泼天的冤屈她咽不下去,坐起来边哭边气得浑身都抖。 陶景湖吓坏了,慌忙去擦她的眼泪,然而擦不净,惹了大乱子了,他慌乱道:“我错了我错了,我瞎说,你别哭了,我不是说这个。” “原来今天早早回来是兴师问罪来了!”于蓝定了他的罪名,“你说出来,我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是贪赃枉法了还是徇私舞弊了,我去投案!”说完就起身穿衣服。 多思敏感的人对上心直口快的人,电视机转动旋钮,从烟锁重楼调到了包青天。 陶景湖边套裤子边解释:“我……” 于蓝一副钢口向来不惧打架,站在地上指着他骂道:“我辛苦这么多年,不在你这赚个好儿就算了,怎么就落下了这样的名声!你说!我到底做了什么!” “你……” 于蓝不听他解释:“罢罢罢,你如今有头有脸翅膀硬了,再也用不着我了,大家撩开手,你也不用担心我给你惹事,我也落个清静!”衣服穿好她就往外走。 让她走出去还了得,陶景湖慌忙堵在卧室门前。 “你让开!” “我不让!你听我解释行不行。”陶景湖吓坏了,那些阴暗想法此时烟消云散,和要离开他比起来,别说别人对她有点意思,就是真有了首尾难道还能因为这点小事家里闹个人仰马翻? 于蓝指着他骂:“我咽不下这口气去,我的抱负已然是葬送了,我知道你的忌讳,亲戚朋友一个也不提携,他们背地里怎么说我我只不管,没想到这半辈子就赚了这么一句话!”她说完咬着嘴唇又泣不成声。 陶景湖叫着替他辩解:“我不是说这个!你想岔了!”她把事情拔这么高说这么委屈,他此刻怎么敢说是因为一个小裁缝多了心瞎胡闹。 于蓝推他定然要走:“你让开,我要去找我姐姐。”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 陶景湖心如刀割,她把他外出来了,她心里不把他当依靠了,外人给了她委屈受她就要去找她的亲人,他抱着人眼泪也落下来,蛮横道:“不许去找你姐姐!哪也不许去!这里才是你家!” 于蓝说戳人心窝子的话:“你为官做宰挣下的这副家业我不配住!” 陶景湖满脸都是泪,她连他们的家都不认了,他指着他自己抖着下嘴唇叫道:“你这么说是安心叫我去死?” “你人大命贵怎么会死,我被人这么说该着我去死!” 陶景湖吵不过她,只徒劳在卧室转圈,于蓝看他无话可说便又要越过他出去。 “你你你待在这,”陶景湖知道她如今在气头上,只怕什么也听不进去,若是说了小裁缝那一折她一则不信二则只怕更生气,只能先把人留下,“这是你的家,我出去,我出去住。” 二战结束美苏开始冷战,早上陶景湖做了早饭。 “你自己吃吧,我路上吃。”于蓝头也不抬换鞋拿包就走出了家门。 只留陶景湖守着早饭手足无措。 晚上人没回家,司机说她去大姐家了。 “怎么说,这是要离婚?”大姐把茶杯递给于蓝。 “离婚对他影响太大,混过吧。”于蓝接过来后说。 “两口子拌嘴难免说两句过头的话,这算什么。” “我是心寒,以前从来没听他跟我这么说过话,他这话一说出来我就觉得,这人离我好远,他若是这么想我,我算白认识他了。” 大姐叹了口气:“他如今这样的身份……” 于蓝冷静下结论:“可能这就是可共患难不能同富贵的道理吧。” 她没在大姐家过夜,坐了坐晚上就回了家,她一回家沙发上的人就迎了上来:“你在大姐家吃了吗?要是没吃我做了饭。”桌上摆着晚饭。 于蓝脚下不停往二楼走,回答道:“吃了,你自己吃吧。” 陶景湖亦步亦趋跟她走到门口,于蓝打开房门却不往里走,回头客气道:“你是进来要拿什么东西吗?”这是还不放他进去。 “不是。”陶景湖讪讪。 于蓝笑道:“那我睡了,晚安。”说完走进去闭上了门,门又咔咔响了两声,她落了锁。 陶景湖看着门上的花纹发愣,又鼓起勇气敲了敲门:“我想跟你说两句话。” 里面的人喊道:“我累了!” “哦哦,”他只能答应,赔笑道,“那明天,明天再说。” 里面没动静了。 一楼有两间客房,他选了二楼卧室正对着的那间,把胳膊担在脑袋底下看着天花板发呆,猜她现在在做什么,喝水刷牙洗澡看书上马桶,不过就是那些事,他拿食指在空中画来画去,想象着她走到这里又走到那里,在这里停一下,是衣柜,要换衣服,他们要是没吵架就好了,他现在就可以躺在二楼的床上看她走来走去,他想到这里他的门却响起来,孩子都在住校,他猛地起身拉开了门。 于蓝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小暖瓶、水杯和药,她越过陶景湖把托盘放床头柜上,嘱咐道:“你别忘了吃药。” 陶景湖喜不自胜,用惯常的口气说:“你不管我我就不吃了。”说完去拉她的手却拉了个空。 于蓝以往都给他倒瓶盖里去递给他,今天却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怎么吃,说完就走了,只留他怔怔的,孤儿院住宿舍的孩子似的。 周末俩孩子要回家,陶景湖特意去接他们。 “我和你妈妈吵了架。” “嚯!”小飞吃惊地看他爸爸,士别一周刮目相看。 “你们俩帮帮忙,要是让你妈妈消了气我好好奖你们。” “你又没钱。”小跃无利不起早。 “我那就是哄哄你妈,我花的着工资吗?”陶景湖牛逼吹完,从口袋里掏出了路上刚问李俊生借的二百块钱。 姐弟俩还没开口,于蓝把她做的饭全放孩子这边开口道:“我宣布一件事,你们都看过高尔基的三部曲吧?我和你爸爸决定以后像阿列克谢的外公外婆那样过日子,各过各的互不干涉,你的东西我给你拿房里去了,好了,你们俩吃饭吧。” 陶景湖拿着筷子可怜兮兮地一个菜也不敢夹,孤儿院里被霸凌的小孩一样。 在陶景湖的新卧室里开碰头会。 小跃表态道:“爸,你要是犯的是原则性错误我是不会帮你的。” “对对对。”小飞附和。 陶景湖坐床上两手夹在双腿之间愁眉苦脸:“我就说错了一句话。” “什么话这么要紧?” “我说别给我惹事。” 小跃准确把握到重点:“你说这话肯定有个前情啊,我妈是已经给你惹事了还是她有给你惹事的苗头,还是说,无端的揣测?” 陶景湖想了想:“第二种吧。” “什么事?” 陶景湖便把所见所闻、他的处理方式和于蓝的误会说了说。 小跃怒其不争:“那你说实话啊,说你在吃飞醋。”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我不敢说了啊。” “情况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唉,我是真怕她发脾气说的那些话,句句都在和我撇清关系。” “你要是再不处理就真没关系了。” 姐弟俩先去当说客,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原谅他吧原谅他吧。”姐弟俩缠着她道。 于蓝被晃来晃去,笑道:“好好好,事是小事,我是为他的态度,有话不直说云里雾里吓唬人,你们说弄这副做派给家里人看是不是该罚?” 这姐弟俩就无法了。 于蓝捧手作揖:“麻烦你们告诉他,我原谅他了,就是想清静两天,再让我清静两天行不行。”给他长长记性。 清静两天是好说,只是这个两天有些长,下一周姐弟回来发现家里还在学阿列克谢的外公外婆,桌子这边是爸爸做的菜桌子那边是妈妈做的菜,姐弟俩吃这边就看那边的脸色吃那边就看这边的脸色,好好的家愣是吃成了重组家庭。 小跃看着陶景湖的脸色道:“爸,你是不是又瘦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陶景湖疲惫地笑了笑:“太忙了,有时候又忘了吃药。” 小跃发脾气道:“你这么大人自己照顾不了自己吗!” 于蓝也担忧地看他,他却只是笑了笑示意他无事,其实于蓝真的气消了,就是拉不下脸叫他回来,陶景湖突然不上赶着了,有时候回来到很晚,于蓝开着卧室门从二楼听见一楼的门被悄悄推开,灯光照亮了一小块地又消失,他要是回来的早就老老实实自己做饭,吃了饭就去二楼书房忙,忙完了又悄悄下了楼。 于是他这个月的体检报告十分难看,于蓝担忧地看,梁峻青笑着看。 “你来看看咱们这位扬州林妹妹,这个身体指标,还不如我。” 他的军师呲牙咧嘴地笑,拿起来感叹:“这个样子,病病怏怏的,十年?我看他五年都难办!” 陶景湖是在一场会议上突然发病的,他的老大哥们委任了他一项要紧的活儿,大好事,利国利民那一桩,就是开罪人,事他兢兢业业地办,眼看要收尾了他身体不行了,站着念文件摇摇晃晃的,突然一头朝桌子栽倒下去,头撞在上面起了个大包昏迷不醒。 于蓝接到消息就去了医院,听着医生的话后悔万分,悔不该整治他,在病床前握着人的手怔怔落下泪来,眼前的人面色苍白嘴唇却发紫,因为瘦颧骨突出,下巴上都是胡茬,怎么在她眼皮底下弄成这个样子了,这时床上的人幽幽醒转,先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把手默默地抽了回来,把被子拉上去一直盖到眼下。 于蓝去摸他额头,关切问:“你觉得怎么样了?” 两只眼睛可怜又无助地盯着她看,陶景湖犹犹豫豫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讨厌我了吗?” “天呢,”于蓝心都要碎了,把被子拉下来捧着他的脸心疼道,“我没有讨厌你,我,唉,咱们不说这个了,过去了。” 陶景湖这才依恋地抱着她又睡过去,不知睡了多久,被走廊上于蓝的喝骂声吵醒,他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于蓝骂起人来十分有条理总是直击要害气势也强,看她吵架是种享受,当然,前提如果不是骂他的话。 于蓝进来他就问:“你在和谁吵架?” “探病的,让我骂回去了,把人折腾成这样又来惺惺作态。” “这不合适吧?” “你好好养病,工作上的事先不要管了。” 陶景湖心说我本就不想管了才瞅准桌子一头撞上去的。 姐弟俩周末回家震惊地发现家里又变了样子,陶景湖没搬家,还在一楼睡着,只是于蓝也搬了下来照顾他,人病病怏怏地窝在床上,看来过的挺舒服,脸也红润饱满了,看到姐弟俩出现在他门口就捂着胸口说又堵得慌,于蓝说要给姐弟俩做大餐来着,看他的样子又掏出钱来让姐弟俩出去自己吃。 小跃不接钱,没好气道:“他又装呢。” “不许这么说你爸爸!是我过了,整治他不该拿他的身体开玩笑,”她用宠溺的眼光看向卧室,“再说了他就是装也没什么,我话说的太伤人了,他伤心了,闹两天就闹两天吧。” “我在这个家里一天也待不下去。” 三十七、 于蓝五十五岁了,开始办退休,她现在一个虚职上——副主任,别人退休都会给个体面职位,荣光退休嘛,但她没有,她把这事给推了,档案审查开始走退休流程。 她的同僚同为副主任的赵兰珍阴阳怪气走到她身边:“你这就退了啊,不返聘上几年?” 于蓝假笑道:“有你什么事啊?” 赵兰珍矫揉造作道:“我关心一下下属嘛,你知道的,我马上要升主任了,和你的退休一起办。” 于蓝咬牙切齿:“祝你官运亨通。” 赵兰珍情真意切地看着她问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吧?” 于蓝和她一拍即合:“这不巧了吗!我也最讨厌你!” “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 赵兰珍却非说不可:“因为你不上进。” “啊?” “单位里就我们俩名校毕业才能出众履历也差不多,工作中你和我较劲我很开心,可是每一次,每一次,一到晋升或者表彰,你从来不争取,把脑袋一缩不战而退。” 于蓝愣住。 赵兰珍恨铁不成钢:“男人,就那么重要吗?” 于蓝倒不知道她这个宿敌竟然是这么想的,一时竟愣住了。 赵兰珍叹惋:“白瞎了你这个人才这一身的本事。” “我……”她无话可说。 她晚上才回过味来,捧脸道:“单位里那个和我较劲的同事,原来一直很喜欢我。” “男的女的?” “我跟你说过啊,那个讨厌鬼赵兰珍,她原来是恨我不争气替我抱屈呢,唉,可惜这个朋友没有交下我就要走了。” 陶景湖若有所思。 退休典礼十分的潦草,副职都是一些很无能或者有关系在副职上混日子的人,他们很多人于蓝甚至都不认识,因为他们不在单位出现,结果他们和她一起在主席台上接受表彰。 于蓝下台以后把花惯在桌子上生闷气,赵兰珍阴阳怪气道:“真羡慕你啊,明天可以睡到中午了。” 明天她就没有工作了,可于蓝甚至没有和它很好的道别,她一点也不开心,白了赵兰珍一眼没说话。 那束破花她也没带,垂头丧气地从单位里出来,赵兰珍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掐疼了。 “怎么了?”于蓝紧张抬头看她,这才发现眼前那一排黑车。 “这是……”这是迎宾车队,于蓝云里雾里地回头看单位的牌子,这么大的规格,没听说哪国总统来考察啊。 一扇车门打开,陶景湖走出来拿着一大束花献给她。 “我代表国家,感谢于蓝同志这三十二年为共和国所做的贡献。”陶景湖很严肃。 于蓝手足无措抱着花,良久才回神,郑重回答:“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无愧于我的职称,无愧于我的职责。” “希望你以后能积极愉快地面对退休生活。” 会的会的,于蓝开心点头,然后和赵兰珍道别上车就掐着陶景湖的胳膊,咬着牙问:“这算逾矩吧这算逾矩吧!”陶景湖的位置不能说稳,若是行差踏错等待他的必定是万丈深渊。 陶景湖点头老实道:“算。”他从以前就是最小心谨慎的人。 “那……你……” 可这次他满不在乎:“因为我的小心谨慎,你一直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我想,我想不谨慎一次,就不规矩这么一次,给你一个好看体面的退休仪式。” 于蓝想起很久以前那句戏言。 “鲜花簇拥,于主任的爱人……”她笑着歪头看他。 “不是副的吗?” “闭嘴!”于蓝喝道,“正的不在场,就不要加副,你不知道啊!” “对不起对不起,于主任于主任。”陶景湖举手投降。 于蓝又失落起来,她真的要开启退休生活了,退休就像更年期,她觉得自己一瞬间就变成老太太了,整日里无所事事,早上起到十点,看看电视,然后去睡午觉,睡起来再看一会儿电视天就黑了。 陶景湖从这个时候开始每天中午回家吃饭的,其实不是回家吃饭,是回家做饭,于蓝醒的晚,于是她不吃也不做,他就回家把人闹起来,做饭吃饭然后出去见见太阳,他觉得于蓝不是一瞬间变成老太太了,而是一瞬间变成小朋友了,每天懒洋洋的窝在家里,需要他照顾需要他安慰,这种感觉让他十分新奇并沉醉其中。 这么休息了两个月,赵兰珍给她打电话。 于蓝看了赵兰珍回来就坐沙发上出神,陶景湖在给她做饭,看她的样子从厨房里走出来问道:“怎么了?” 于蓝频频眨眼抑制泪意:“她生病了,乳腺癌,晚期。” “怎么?”陶景湖坐到她面前吃惊道。 “谁知道呢,唉,上了年纪,真是,说不准哪天人就没了。” “我们给她想想办法?” “没办法了,哪怕做了皇帝也是人间的皇帝,救不了命的。”于蓝叹了口气转头和陶景湖说道,“你一定要按时去体检,还有,不能忘记吃药。” “你也是啊。” 于蓝不屑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身娇体弱,你看我,连感冒都不得的。” “妈妈说你小时候也老生病呢。” 于蓝认真想了想:“说真的,我都忘了,大姐说,我小时候老生病还特别难缠,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抱着大人不松手,我爸爸就用荤油炒一个鸡蛋,鸡蛋多金贵啊,大姐说那个炒鸡蛋金黄金黄的特别香,只有我有别人都吃不到,他把我喂饱然后背着我走啊走啊,一直走到我睡着,可是我都忘了,他走的时候我四岁了,应该有点记忆才对啊,我怎么能完全忘了他呢?” 陶景湖仿佛看到了那个病怏怏的撒娇小女孩,一时父爱大涨,安慰她道:“没事,以后你就把我当你爸爸,今天中午爸爸也给你用荤油炒鸡蛋吃。” 于蓝今天不散步了,打人做消食。 经此一事她就格外谨慎地对待体检报告,医生把陶景湖的报告给她,她马上问道:“指标都没有问题吧?” 医生斟词酌句道:“没有问题,一切正常。” 于蓝松了口气。 “但是,您的身体,有点问题。”医生说。 睡前于蓝把纸巾放在床中间,陶景湖立刻挂上了然于心的浪笑,感叹于蓝这次好自觉,真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但于蓝又在旁边放上一瓶速效救心丸,陶景湖的笑容消失。 “你这是摆什么阵呀?” “我有件事要和你说。”于蓝示意他在床上坐下。 “怎么这么严肃呀?出什么事了?” 于蓝组织了一下语言:“今天我去拿体检结果,医生说我,卵巢上有个肿瘤,”于蓝怕陶景湖崩溃立刻解释道,“良性恶性还未可知呢。” 陶景湖沉默了半晌,轻声说:“哦。” 于蓝难以置信:“你就,哦?” “嗯,”陶景湖点头,“我们配合治疗。” 于蓝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自从拿到结果她自己倒是很平静,回顾生平问心无愧没有遗憾,只是怕陶景湖不能接受,看到他这个样子,于蓝立刻开玩笑道:“恭喜恭喜,我老家的说法,人到中年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你全遇到了。” “是啊。”陶景湖跟着笑起来。 于蓝严肃道:“那我就好好跟你交待一下家里的情况,良性的当然好,要是恶性的两个孩子……” 陶景湖打断她的话认真道:“你不能把他们托付给我。” “为什么啊?”于蓝生气地想这人老婆死了孩子也不管了嘛! “你死了,我是万万不能独活的。” 于蓝立刻喝道:“别胡说八道!” 陶景湖一脸平静:“于蓝,你知道我脑子快,我刚刚转了千百个的念头,从你怎么会病,是不是生孩子的原因是不是放环的原因是不是房事过频……” 于蓝打断他的话:“是遗传!医生问了我家的病史断定是遗传,跟你和孩子都没关系!” “……从原因想到治疗办法,想到最后我就释然了,”陶景湖笑着说,“最糟最糟不过是个死,我陪你就是了。” 于蓝又急又气,含着眼泪去打他,她歇斯底里:“你说这个干嘛啊!” “没事的,”陶景湖很平静,抱着她安慰道,“不管良性恶性,我们配合治疗,你活着我照顾你,你死了我也不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于蓝使劲摇头哀求道:“还不一定是什么情况呢,要是良性的摘除就好了,你别这样。” 陶景湖只是笑,认准目标什么都不在乎的那种笑,疯子一样。 结果很快下来了,手术也安排了时间,赵兰珍的葬礼刚举行完毕,于蓝脑袋里开始构思她自己的葬礼,病人总是容易陷入绝望,而且她对陶景湖多了种失控感,他不听话了,总觉得她前头出事后头陶景湖就会一脑袋撞到什么地方去,她总在做梦,梦见了很多亲人,活着的去了的,她想孩子们了,陶景湖就把孩子们都叫了回来,见了孩子们她又想她爸爸了。 陶景湖就在她面前蹲下身去背对着她,说道:“来,上来,爸爸背你。” 于蓝笑着打他的背:“你又胡闹。” “真的,快点。” 于蓝如今脆弱又多思,陶景湖却在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他背着于蓝从院子里走出去,在林荫路上溜达。 他示意于蓝看天:“你看今晚的星星真好。” 于蓝附和道:“是啊,放我下来吧,怪沉的。” “老实点别动。” 于蓝想了想道:“我看着俩孩子真可怜,要是有个万一你可得照顾好他们。” 陶景湖不上她的当:“都多大了,他们自己能照顾自己了。” 于蓝继续诱惑他:“你可得给他们找个温柔体贴的后妈,年龄小点也不要紧,人好就行。” “好好的姑娘进来就守寡,我不忍心。” 于蓝掐他:“守什么寡守什么寡。” “自然是守我的寡,我记得我妈妈去世的时候,把我爸爸叫到床前,掐着他的胳膊要个保证,要他一定看顾我们三个长大,她一定要我爸爸答应他,说他若是不答应,死了也不见他,我现在才明白,她是怕我爸爸寻短见。” 于蓝哭起来,眼泪落在陶景湖背上,她擦掉眼泪又去诬赖别人,去摸陶景湖的脸,断定他也一定哭了,结果是一片干燥。 陶景湖笑道:“我哭什么啊,你去哪我跟着就好了,我们之间不会有分离。” 他一直溜达到于蓝在他背上睡着才折返,孩子们被莫名其妙地叫回来,正在客厅看电视,陶景湖进来慌忙示意他们把电视关了别吵到妈妈。 小跃看看爸爸看看他背上熟睡的妈妈狐疑道:“你们俩这是又演哪一出?西游记?” “嘘。”陶景湖只示意她噤声。 小飞笨手笨脚,去摸遥控器结果把水杯碰到了地上,于蓝在他背上动了动,小飞惊恐看爸爸,小跃随手给了他一巴掌。 陶景湖却一反常态,关切道:“水热不热?没烫着吧?” 俩孩子目瞪口呆。 陶景湖又对小跃说:“别总欺负他,你是姐姐,以后要多照顾弟弟知道了吗?”说完背着人上楼了。 小飞诧异地看他姐姐:“爸爸……今天怎么这么……爸爸?”后面这个爸爸是形容词,他终于像别人家的爸爸了。 小跃眼睛一转看着二楼狐疑道:“你说,他是不是坏事了?” “不会吧。” “不对,如果是出事他绝对不会这么在家坐以待毙,不好!他们俩的体检报告几号出来着?”说完不等答案就往二楼跑去。 于蓝被轻轻放到床上,她微微睁开了眼睛,陶景湖还没说话门就被推开。 小跃严肃道:“我要听实话,不要把我当小孩子糊弄,你们俩,谁的身体出问题了?” 陶景湖叹了口气,把今天刚出来的各类报告拿给小跃看,小跃接过来皱着眉头一张一张看过去,小飞看着姐姐的脸色忐忑问道:“很严重吗?” 小跃看了一遍长舒口气,对小飞说:“你知道阑尾炎吗?” “啊,这个我知道我知道。” 小跃把单子甩他身上:“这个手术,还没阑尾炎手术严重呢,你爸跟你妈没演西游记,演梁祝呢。” 陶景湖伤心了,震惊于他宝贝女儿的冷血,指着单子道:“你看到没有,百分之五的失败率,一百个人里面要死五个人!” 小跃大声嘲讽:“您还高材生呢!手术的失败率是这么算的吗!百分之五的失败率就是一百个人里会死五个人?” 陶景湖要发火又舍不得,转身坐到于蓝旁边打小报告:“你看看你女儿。” “好了好了。”于蓝尴尬道,“是我大惊小怪了,不怎么生病,突然要动手术有点害怕,老是往最糟的地方想,你爸不劝我就算了,非摆出要同生共死的样来,别害怕我没事。” 这是个小手术,医生司空见惯的,麻药的作用退去,于蓝醒过来如释重负,陶景湖一直握着她的手,看到她醒来眼泪刷就下来了,继而抱着她的手失声痛哭。 “我都好了你怎么才哭?”于蓝摸着他的头发说。 “你动手术一定很疼。”陶景湖含着眼泪说,死亡倒是不可怕,可怕的是疼痛无法一起承担。 于蓝哭笑不得:“打了麻药的。” 从得知于蓝生病到治疗结束陶景湖一直心理压力很大,尘埃落定又不成熟了,开始喋喋不休。 “你不知道我这段时间在想什么,我觉得这么多年做了这些事都没有意义,你不知道我多么后悔,这么多时间我为什么不拿来陪你,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给我个皇帝做我也不会开心……” 于蓝别扭地用另一只手扯床头的纸巾给他擦泪,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继续唠叨。 有人敲门,是医护人员。 医生上了岁数,比较放松,调侃道:“贤伉俪感情真好,手术室外您爱人寸步不离,哭了一场又一场。” 于蓝只好赔笑:“见笑了见笑了,您别往外说。” “难得,难得啊。”医生感叹道。 陶景湖工作都不管了,一心陪床,打都打不走,还好他在这,麻药劲退了特别疼,于蓝咬着牙忍耐。 “我让护士给你打针好不好?”陶景湖手足无措,一脸地惊慌失措。 于蓝从牙齿里挤出话来:“会有依赖性,我忍忍就行。” “你握着我的手。” “我们俩说话吧,和我说话,转移我注意力。” “我生病的时候你怎么想的?”陶景湖问,指的是他心脏不好的事。 “我啊,我什么也没想,好好治病呗,我不像你,我没有精神类疾病,”于蓝评价他最近的表现,“你说你要不要趁住医院这两天,找个心理医生干预一下?” 陶景湖认真道:“我的病只有一个人能治……” “好了好了,”于蓝慌忙截住他的话,“我嘛,本来就疼,别弄我一身鸡皮疙瘩。” 电视剧里的病人往往干净地穿着睡衣躺在床上,陪床的也一副轻松的样子,其实不是这样的,又脏又血乎,陶景湖全包办了,喂饭喂水抱来抱去的,收拾了一圈又拿着尿袋去厕所倒掉再连上管子挂在床边,到了晚上又弄水给她擦身体,于蓝不习惯别人的照顾,陶景湖也是顶爱干净的人,她不免觉得尴尬和无力,生孩子她都没有这么狼狈,生完就下了地,看来生病还是两个样子的。 “人家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于蓝认真道谢,“我体会到了,谢谢你。” 陶景湖直起腰把擦身体的毛巾搓洗拧干说道:“谁老了,年轻着呢,七老八十你再叫我老伴。”他爱美,拒绝老去。 于蓝倒是很坦然地接受了她的老去,她恢复以后对着镜子看肚子,妊娠纹里多了一个刀口,她叹了口气,以后就真的是个小老太太了。 于蓝出来以后陶景湖又挂着了然于心的浪笑把纸巾放到枕头边。 “三个月了。”他提醒道,这是医生给的一个可以正常过夫妻生活的时间。 于蓝认真严肃地宣布道:“我想过了,我已经老了,以后不会再进行这项活动了,以后我要清心寡欲修身养性好好保养,像尼姑一样的活着。”说完双手合十施了一个礼。 陶景湖很支持,点头道:“好。”说完调暗台灯扔了眼镜把头发撩乱衬衫解了三粒,然后摆出大刀金马的样子支着一条腿在床头看书。 于蓝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最后暗骂一声狐狸精当场还俗。 陶景湖在于蓝退休和病中的表现被传了出去,一时沦为笑谈。 梁峻青嘲讽他:“景湖同志真是夫妻恩爱,以后外访任务那么多可怎么办,难道走哪带哪?” 陶景湖大喜过望:“可以吗?太好了,她一个人在家我真不放心,那我就带着她了啊。” “我的意思是……” “谢谢您谢谢您。” 中午回家他就兴高采烈摇晃还在床上躺着发呆的人。 “快收拾衣服。” “怎么了?”于蓝歪头看他收拾行李。 “在家待着无聊吧,爸爸带你出去散散心。” 于蓝也是天南海北都去过的,她兴趣了了道:“去哪?” 陶景湖拿指头遥遥点了一个方向:“Rome.” 于蓝猛地爬起来来了精神,眼神发亮道:“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