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旧梦》 强制穿越 这下子,恐怕是找不到人,回不了家了…… 唉。 坐在窗台边,李旭曦一手支着腮帮子,大大地叹了口气。 窗外阳光明媚,绿意盎然,正是孟夏扶疏的季节,庭园里,藤架上,果实粒粒圆润饱满,色泽诱人,在烈日下闪闪发光。 李旭曦没精打埰地看着那院子,它比自己用一半的薪水,在市中心租下的蜗居要大上好几倍,装潢还华美许多。 但是…… 一道热汗从额角滑下,李旭曦用手背擦了擦,心中咕嚕:光是大有甚么用?还不如一台空调。 「噠噠噠……」 徐徐的脚步声,随风轻摆的珠帘被撩起,来者是一位中年汉子,头顶方巾,身穿茶色直裰,脚踏皮扎,标准的古装打扮,问道:「老闆,龙总镖头问,金老爷子那趟镖接是不接?要是接,赶明儿便随赵家帮那些货一同送了。」 金老爷子? 李旭曦拧着眉头想了片刻,这才想起几天前曾经有一个胖子找他托镖,货不多,开价倒不低,整整五两金子,好像是送去京城的,而赵家帮的货是去岩山府的,「京城距离岩山府很近?」他刚来到此地月馀,除了镖局里的人和镖局附近的两三条街道,其他的都不晓得。 「约莫三日脚程。」 「那么,京城距离这儿多远?」 「旱路走一个月,水路二十天。」 「在咱朱雀城西面?」 「不,东面。」 「哦,那岩山府也在东面?」 对面的语气有些许挫败:「差不多,岩山府靠北一点。」顿了一顿,又好奇地打探:「老闆,其实您从哪方土地来的,怎么对中土地域十分陌生似的?」 何止对地域陌生,我根本对这儿所有的东西都一头雾水!李旭曦訕訕一笑:「我从远方游歷而来,未曾到过中原,谢掌柜莫见笑。」 谢掌柜恍然点头:「难怪了,头一回见面,老闆您的言行穿戴与我族迥然不同,可是您的发肤和瞳色却没两样,小人还道自己孤陋寡闻,原来是外族。」 我不是外族,我是几百年后的现代人。李旭曦无奈,却又说不得事实,「对啊,所以这镖局还需要掌柜多担待了,我是不懂这边的风土……」 谢掌柜忙抱拳:「一定、一定。」接着把话题拉了回来,「那金老爷子那趟镖……」 李旭曦摆摆手,「接吧,横竖顺路,他出手又阔绰。」 「小人这便告知龙总镖头。」谢掌柜拱拱手,退出门后。 眼珠子转回书案上,翻开帐簿,上头密密麻麻的古数目字看得李旭曦头晕,啪地把帐簿合上。早知道便去打工算了,做甚么老闆,开甚么镖局。他烦躁地揉了一把脸,伸手欲拿过杯子喂口茶,却是不小心将茶杯弄翻,只听咣的一下,那脆生生的白瓷杯便碎了一地。 李旭曦沉默地盯着那些碎片,心念一动,举起右手拼合二指,口中默读了句咒语,碎片渐渐地给稀薄的黄光罩住,未几,那道微弱的光芒又消失不见。 上回用法术将石头变为银两,明明蛮顺利的,咋过了没几天便失灵了。李旭曦撇撇嘴角,有些沮丧。 还说我前世是星君呢,该不会是不成气候的神仙吧,练了那么多年依然是半调子,那老头子哐我…… 所谓前世今生,就是说同一个灵魂穿越了漫长的时光,由一个躯壳传承到另一个躯壳,虽然是两个肉身,父母家族,性格,血统,甚至于性别也可能大相径庭,但终归在本质上,还是同一个人。 可是,李旭曦却不认同。 他拥有前世的记忆。 嗯,正确一点儿,是一少部分,就像前世那傢伙在奈何桥上喝孟婆汤时,手一抖把一点汤不小心洒了出来,在他骨子里朦朦胧胧留了一片零碎的痕跡。 记不清,道不明,雾里看花般的痕跡。 陈旧的城墙,映着月光的青石板,清冷的楼阁上,一抹深红的衣影与青衫交缠。 那情景……想起来还挺诡异的。 不过,他从不觉自己是记忆中的那个星君。 没错,星君,非凡人。 打从出生以来,爷爷就告诉他,他不属于这个现代化的城市,而是某个古老的世界,那里有一命定中人,身怀他的魂石,牵着他的一半命脉,保护那个人就是他的天命。 李旭曦不明白,好端端的,为什么自家性命就跟一个素未谋面的某某扯在一处,在这讲求科学的世代,这说法与月老拉红线一样毫无根据,也不清楚老头子何以得知他前世的东西。 每每问及,老人家净是摇首感慨,这是债,上辈子欠下来的债,得还。 于是,无论课业多么繁重,师长朋友怎么劝阻,小时候李旭曦只要一得空,便会被老人家叫了过去,在老宅后山的那片丛林里,或是挥着小木剑练步法招式,或是盘腿打坐修内功,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术法咒语。他觉得很傻,不愿学,却见老人家板着脸,一派严谨的气息,只好敷敷衍衍地应付着。 岂料某日下午,胡乱吟诵那招火咒时,一把烈火竟驀地从掌心射出来,吓得他噗哧一声坐在了地上。 经此一天,他不得不信了,信了老人家的话,也信了那片记忆。 然而相信归相信,意愿归意愿,要活在那段虚无縹緲的旧梦下,李旭曦是绝对不让了,他大好青年,高薪厚职,朋辈满堂,还有一个人人称羡的女朋友,放着这先进又繁荣的城市不要,跑去那奇奇怪怪的地儿,他脑子灌水了也是不答应的,这才一次又一次地拖延,直到二十有六,老头子终于按捺不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下,将他骗到山间的峭崖旁边,咬牙切齿般狠狠地把他踢了下去。 李旭曦由昏迷中醒过来,便发现自己身处于古代里。 那个,爷爷,让我找人也得给点心理准备吧……再说,茫茫人海,你教我从何搜寻? 古代的镖局,主要负责运货,这里人称作镖,相当于现代的物流运输,因旧时交通不便利,旅途龙蟠虎踞,道上绿林好汉皂帛难分,龙蛇混杂,保镖行业应运而生,凭藉背景,武功,交情,将托镖人的物品安全地送到目的地。 这盘营生虽是带有几分危险,但却可以接触到林林总总的人士,消息也灵通,用作寻人倒是甚佳的选择,故而在李旭曦好不容易搞到了那份繁琐的户籍文书后,落户朱雀城,第一件做的事就是买下这小小的镖局。 其实他还不知道一所镖局的价值多少,银子是石头变成的,花了不心疼,那卖家一股劲儿地吹嘘这镖局油水肥,容易打理,镖头掌柜都是老手,初尝经商的人最适合不过了,他被那漫天的口水花喷得一愣一愣的,反正没别的主意,心一横,便在纸契的角落上押了指印。 「这位客官,一个人吗?打尖还是住店?」踏入街角的食店,小伙计笑容可掬地迎上来,大大咧开的嘴巴里,露出一口白花花闪亮亮的牙。 打尖?住店? 李旭曦脚下停步,想了一想,迟疑地回答:「打尖。」除了借宿农舍那几天,他几乎三餐一宿都在镖局里混,偶尔外出走一走,也仅仅漫无止境的间逛,食店是没进去过。 食店里十分热闹,客人们差不多是挨着背贴着肩地坐着,吵吵嚷嚷的,夹杂着杯子相撞和催促上菜的叫吆喝声。小伙计往店面扫了眼,一楼没位子,勤快地招呼李旭曦在二楼坐下,大概瞧见他的穿戴不似富贵公子,面亦生得很,便挑了张角落的桌子给他。 「客官要用些甚么?」小伙计从腰间抽出一条长白巾,拎起一旁的木桶,麻利地把桌子的残羹剩菜清理掉。 李旭曦左右张望一下,问道:「呃、你这儿有菜单吗?」 小伙计变法似的由手袖口掏出一本小棕簿,笑嘻嘻地递给他道:「咱店甚么菜餚都是上好的,客官可有喜好?」 「唔……」李旭曦随便翻阅了几页,上头写的该是汉字,但龙飞凤舞般的书法确实猜不到是何字,「你有甚么招牌菜?」 小伙计呆了呆,「招牌菜?」 「就是拿手的菜色……」 这一问,小伙计便如缺堤的河水般滔滔不绝:「咱店烧品有八宝野鸭、生烤狗肉、红烧鹿肉,菜品有佛手金卷、祥龙双飞,养生的有红豆膳粥、莲蓬豆腐,还有龙鬚麵,客人饮酒么?咱店的好酒可多了,寒潭香、秋露白、龙脑浆、竹叶青,皆是上等美酒……」 李旭曦只听懂了部份,狗肉是避之则吉的,随意道:「那就……来一道八宝野鸭和龙鬚麵,一杯龙脑浆……」 闻言,小伙计露出一张古怪的脸色,诺诺应了声,把巾往肩上一搭,朝后堂传菜去。 不消片刻,菜便上齐了,李旭曦无言地盯着面前两道热腾腾,香气四溢的菜餚和那酲豪迈的大酒酲,小伙计喊道:「菜齐了,客官请便!」转身混入忙碌中。 偌大的酒酲佔了半桌子的面积……他一人怎么喝完?李旭曦嘴角抽了几下。 吃了几口菜,味道果然如小伙计所言,甚为出色,鸭肉焦香鲜嫩,油花恰到好处,不乾,也不过分油腻,那碗龙鬚麵,麵条咬着有劲儿,泛着麦香,清清爽爽的。李旭曦把倒扣的青铜酒盅翻过来,方要把酒斟满,背后挨着的食客毫不避讳地高谈阔论:「传闻沼陵冈一带闹大旱,几千亩的庄稼都乾枯了,青山派掌门慈悲为怀,置了三千石粗粮,捐献官府救济灾民,可是当真?」 「当真!青山派与朝庭素有交往,此番仗义出手,既讨了官老爷欢喜,亦赚了声名,可谓一石二鸟……」 「青山派的掌门确实高明……」 「嗤,高明个屁!那老匹夫武功不济,在武林无立足之地,只好勾结朝庭,仗人爪牙才能自保……」 「青山派的铁布神功不是很厉害吗?听说连少林的穿心指也破不了……」 「哪里是!比试时人家方丈一个小指头就把那烂布给戳破,出家人不贪名誉,才没把事儿澄清,那老匹夫却顺桿子爬,真不要脸……」 直白的讽刺大大咧咧地传到一桌带刀客耳边,他们衣衫窄袖束腰,腰际垂着一块用细绳掛上的小铜牌,印了一个「青」字,听到那食客的言语,各个神色一狠,其中两位弟子目光凶凶地从鞘中拔出刀锋,一刀子砍过去,桌子随即从中间破开分半。食客被吓得慌了,顿时噤了声,垂着脑袋搁下饭钱,火烧屁股一样窜走了,俩弟子这才满意地把刀收回。 暴力的确是解决问题最直接的方法,尤其在民智未开的封闭年代,武功比银子更好使。李旭曦今日到客栈来只为瞭解一下朱雀城百姓的生活,也碰碰运气看会不会收到一些和他那命定人有关的线索,他并不想招惹麻烦,便撇过脸不去瞧热闹,自顾自地吃菜喝酒。 龙脑浆名字好听,闻起来也芳香醇厚,却不料性子如此刚烈,一喝下去,剧烈的酒精味儿就从咽喉冲到鼻子里,喉咙火灸似地热辣,李旭曦才喝了一口,猛地咳了起来。 「咳咳、咳……」 「兄弟,可否搭个桌?」 李旭曦被酒辣得眼角泛红,忽然前面掠过一个黑影,一袭黄衫坐在对面的位子上,他连连咳了几口,堪堪喘过气,那黄衫人已逕自叫了吃食,一双眼珠子骨碌骨碌地在他脸孔和身上打转,粗钝的指头慢条斯理地在桌面上敲。 「兄弟,看你的头发和口音,是从西域来的?」黄衫人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 「呃、是啊,我刚刚搬来朱雀城。」李旭曦嘿嘿地笑,抓了抓后脑壳。即使换了当地的衣服,自己短小清爽的发型还是格格不入。 「好啊,朱雀城是个好地方,山灵水秀,虽不及京中繁华,却有另一番的雅致,治安也不错……」黄衫人讚扬完自家地头,又热络地问道:「我叫裴茂,兄弟怎么称呼?」 「李旭曦。」 「多大了?」 「二十六。」 裴茂誒的一声:「我虚长你两岁,就不客气叫你李小弟了。」他拍了拍胸口,态度甚为豪爽,「相识也是缘份,以后在朱雀城有甚么困难只管跟大哥我说,别不好意思!」 李旭曦有些无语,才十分鐘不到就认了一个大哥,他有一种遇人不淑的感觉,然而寻人靠人脉,多一个朋友多一张嘴,算起来也是好的,便顺着裴茂的意思道:「那就…麻烦裴大哥关照了!」 言罢,提手替他倒了杯酒,相视一笑,与之击杯乾了。 客栈门外是一条四通八达的大街,贩夫走卒熙熙攘攘,马车和桥子摩肩接踵,逼迫得水泄不通,饭后,李旭曦喝多了两杯,酒气上头,整个人醉醺醺的,本想直接打道回府,却给裴茂拉住了去逛街,意旨认识乡里,也能认一认路。 可怜李旭曦正是头痛欲裂,踉踉蹌蹌地随着裴茂四处乱窜。裴茂显然酒量绝佳,大半酲子的烈酒进了他肚皮,面不红气不喘的,一时指着这个,一时指着那个,东街的刘大嫂,西街的陈老五,银号的张店家,李旭曦根本搞不清他在说些甚么,但觉脚下浮浮沉沉的,脑子昏昏欲睡。 约莫逛了两个街口的距离,裴茂忽而停了下来,举臂指住十数步之遥的一处院子道:「这儿便是我家,有事就来找我……」 时值入黑,华灯初上,家家户户门前都掛了通明的灯笼,黄的、红的、走马的,杂七杂八地混在一起,让人颇有点儿眼花撩乱。李旭曦抬起沉重的头脑,睁着惺忪的眼睛朝那方向看去,在一片晕光中隐隐约约见到三个金漆大字──逍遥阁。 「你家挺大的嘛……」李旭曦咕嚕了一句,掐了掐发痛的眉心。从院子虚掩的朱门中可瞧见里头人头攒动,还闻得一阵阵嘻笑喧闹。 裴茂咧牙一笑:「朱雀城就我家名气最大了,小弟得空来玩玩唄,大哥给你挑些好货色……」 「啊?」李旭曦疑惑地瞄了他一下,思路一时转不过来,倏地打了个酒嗝,胃中酸液翻滚,活像数千隻大象奔腾,拧着眉道:「不行了,我要回、回府……改天见……」他摆了摆手,调头往来路步回去。 「誒、李小弟!大哥还不知道你府第在哪儿……」 「永鸿镖局……」 「在城北啊,要大哥送你吗?」 「不……我、我还认得路……」 「那小弟改天得空来串串门啊……」 「记得了、记得了……」 挥手别过,李旭曦摇摇晃晃地走了一段路,拐了个弯,终于,摆脱了那个自来熟的傢伙。 累…… 古代人都这么热情的么? 李旭曦弯着身,两手撑住膝盖,眼前好一阵昡晕,他往地上吐了几口酸水,随意地挑了一座石狮子,挨着坐下来,缓了一会儿,却是敌不住酒意,胡里胡涂地睡着了…… 麻烦的大哥 「老闆…老闆……」 疼! 「老闆…起来了……」 我的天啊,头好疼…… 李旭曦痛苦地抱着脑袋起身,床帘被揭开了,中午的日头正猛烈,夏蝉响亮悠远的鸣声在屋子里回盪着,此起彼落,一声接着一声,他彷彿要裂开的脑仁更痛了。 「老闆,先把解酒茶喝了吧,会好一点……」一碗棕黑色的汤水伴着和蔼的声音递到他面前。 李旭曦贬巴眨巴眼睛,精神仍未清醒,低头看了看身下,是自家的床榻。 「老闆你没事吧?」谢掌柜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昨天…他走路回来了吗…… 李旭曦没答话,接过碗把解酒茶喝光。 谢掌柜静静地观察了他片刻,神色有微微的诧异,小声问道:「老闆昨日与何人应酬去?竟是喝得酩酊大醉。」 「一个…新相识的朋友。」李旭曦搁下碗,沉思了一会儿,疑惑道:「昨晚你接我回来的?」虽然醉得厉害,他还是有记忆的。 孰知不问还好,一开口,谢掌柜那张沉稳的脸容就有些变色,犹犹豫豫地道:「是…是府兵仗局的僕役送你回府的……」 府兵仗局? 听名字猜想是官府衙门之类罢。 谢掌柜见李旭曦没甚么反应,好像着急起来,又踌躇不定,少顷,大着胆子说:「老闆,怒小人逾矩,这回府兵仗局虽是没计较,但希望老闆往后当心些,府兵仗局可是得罪不得的。」 也对,谁喜欢大清早发现家门前躺了个酒鬼,还吐了一地的。 「成了,我会注意。」李旭曦不以为然。 撇开时间的落差,在朱雀城的生活倒没遇到太大的困难,这里民风尚算纯朴,邻里相处平和,百姓安居乐业,因位处南北东西交通之地,拥利商之便,故而镖局的生意不错,就算像李旭曦这样人生路不熟的新手老闆,亦能赚到甚高的利润。 城中有不少外来客商出入,间或亦有武林中人途经留宿,滋事惹火当然是避不免的,但暂时也没传出过杀人烧屋、打家劫舍的消息,平时看看帐目,和镖局里的人打打交道,抽了空,就漫无目的般在大街小巷里四处游盪,日子过得是愜意的。可是,至今对那命定人仍然茫无头绪,李旭曦感到十分烦闷。 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面貌,唯一知道的就是那个傢伙左肩上有一朵桃花形状的印记,即使想让託人查探,也不知道应该从何着手。出镖收到的风声,皆为一些无关痛痒的琐碎事,诸如某某门派转了首领、哪个地方刚有新官上任、谁家大户喜获金孙等等。 完全在浪费时间…… 李旭曦烦躁地抓抓头发,想到了公司的工作,模特儿似的女朋友,感情深厚的死党兄弟,还有种种待完成的理想,心中不禁一阵懊恼,却又束手无策,他忿忿然地抓起那碍眼的小册子朝墙角砸下。 到隔壁的房间和谢掌柜交代了一声,逕自出了镖局。 转眼间,朱雀城已踏入初秋,四周草木风景渐渐添上萧萧的凉意,乾燥的清风打在脸颊上,有些微的刺痛,但还称不上冷,人们多是加上了一件薄薄的外衣,李旭曦出门前也戴上了一块叫巾幘的鸦青色帽子。柔软的丝帛从前额往后包裹住头发,然后在脑后将巾系紧,馀幅自然垂落至肩膀的位置。 他不是怕冷,而是用这顶帽子来遮掩那头短发。 事情源于有一天,李旭曦在外头心不在焉地散步时,突然被一群正在化缘的小和尚缠住,孩子小小的双手托着瓦钵子,一双双清澈的眼珠子亮晶晶地盯着他,言语之间似乎误会了他是刚还俗的奉佛子弟。 李旭曦哭笑不得,一下子不晓得要如何解释,面对着小屁孩炬炬的目光,也不忍心拒绝,掏了几块碎银放入瓦钵子中。不料小和尚说是黄白之物,不肯收下。他只好到附近的食店买了些素菜给他们,小和尚连连道谢,弄得他好一通尷尬。 为免再发生类似的笑话,李旭曦还是乾脆戴上帽子出门。 「磕、磕、磕──」 「哎哟、差点儿撞死人了!干甚么这么赶啊……」 「你不知道?听驛站的王老八说,沼陵冈那里的旱灾,村民饿疯了,拿起钉耙铁犁在附近的村落抢夺粮食,沼陵冈的官差平定不了,皇帝就派了巡按御史宋景璋大人来治灾,府兵仗局的人正赶去迎接……」 踱着踱着,李旭曦不经意就已走到城中央,身边顿地刮来一阵尘土,耳边响起踢踏、踢踏的马蹄声,他抬眼望去,几匹硕大的骏马正好从侧面风驰电掣地飞奔而过,路经之处的途人纷纷尖叫走避。 李旭曦提了点巧劲,灵活地往旁边一闪,刚好躲开一隻险些踩中他的蹄子,只见马匹上的人似乎是官兵,全部都配戴着刀剑,带头者的额上束了一根红色的幼细布条,衣衫猎猎地随风刮起,状况甚是紧急。 「怎么会是府兵仗局去接人,府太爷呢?」 「你这个笨蛋!谁不知道在朱雀城里,掌权的是府兵仗局的方祈,哪轮到府太爷接人……」 「喂喂、你小声点儿!仔细给府太爷听了去……」 沼陵冈?那个青山派不是已经捐了三千石粗粮给灾民,还是不足够?都两个多月了,那里的灾情到底多严重? 李旭曦对粮食短缺、乾旱这样的事没甚么经歷,在一旁偷偷地听那些百姓谈天,大家吱吱喳喳地讨论着沼陵冈的情况,賑灾的粮食比联结起来的山贼劫去了,县官多么无能,村民多么凄惨,可是谁都没亲眼看到,亦没意思去帮忙,只是看戏似地,李旭曦待了一会儿便忍不住走开了。 隔岸观火,人如螻蚁,命如草芥。 命…… 李旭曦脚步一滞。 如果,他的命定之人在沼陵冈,他的小命是不是有危险? 这一点,李旭曦未曾思考过,爷爷只说了那人和他的一半命脉连系着,却从没告诉过他,假若那人被甚么磕着、砸到、伤了,甚至死亡,他会怎么样。反正一路以来都这么过,也没感到身体有甚么不适,就是法术不灵光,但他现下到来,会不会改变了一些东西…… 李旭曦绕着两臂认真地沉思。 是不是该去沼陵冈看看? 他正起了念头,没想到,翌日便被迫搁置了。 因为有大官到访,朱雀城的官员上下严阵以待,急忙贴出榜文下令宵禁,平日百姓外出、店舖营生和进出城镇通通下了限制,违反者不论原因,一概关到衙门牢狱里去,城门驛站的检查亦森严谨慎了许多,经过路过都是翻衣倒箱地检查,活像封城一般。 镖局几近十分之八的货品都拿不到批文,层层叠叠的大箱子堆在木头车上,一辆辆把货仓和后院挤得满满当当,拉车的马匹懨懨地在草棚下用蹄子刨着泥土,那些镖师和搬运工人闲得慌,整天不是打拳练功,就是吃吃喝喝,无所事事,却又轻易出不了门。 「都几天了,批文还没发下来吗?老子快闷死!」 「只不过来了个京官而已,犯得着把整座城封了么,滋扰老百姓,弄得人心惶惶,算甚么父母官!」 「可不是,隔壁祥叔的小儿子前天夜里发烧惊风了,祥叔跑去找大夫,官差不顾情理,硬是抓住他送去牢子,幸好他小儿子命硬死不了,不然祥叔肯定要发狂。」 「没办法,人家是官啊,发狂又怎的?难道可以向府太爷索命?」 「为何不行,俗话说天子犯罪与庶民同罪,他这样等同杀人呢!」 小伙子们越辩越激烈,脸色都涨红起来,抡起拳头便要开打。 谢掌柜忙不迭劝阻:「你们几个小崽子好好的怎地打起来,镖局现在已经很麻烦了,你们甭再添乱……」 小伙子血气方刚,哪里会听他囉唆,咬牙切齿地衝上前,你一肘子我一飞腿的,接着倒在地上扭作一团,好不混乱。 「哎、你们停手!」谢掌柜慌张地走过去想把他们分开,却不慎地吃了一记重掌,捂着左眼跌跌撞撞地退后,「哎呀……龙总镖头,你帮帮忙阻止他们……」 龙总镖头正在挥着棍法,闻声淡淡地瞄了那边一眼,收了势,举起长棍重重地往地面一敲。小伙子们立时吓得怔了一怔,乖乖地松开了拉扯对方衣衫的手,低垂着脑瓜子安安份份地做事去。 总镖头果然是总镖头,够气势。 李旭曦懒懒地伸了伸腰,大大地打了记呵欠。成天困在院子里,身子骨都犯懒了。 「老闆好似不怎样烦恼?」龙总镖头狐疑地问道。 货物囤积,不能如期运到目的地,确实要烦恼的。 李旭曦蹺着二郎腿抖了抖脚,一派悠然自得:「烦啊,但我可以做些甚么,没批文朱雀城谁人出得了镖,眼下只有等了……」 谢掌柜不知哪找来的鸡蛋,在左眼上按着,叹气道:「老闆,咱们要赔钱的……」 「赔就赔,不然,莫非你叫我带着他们撞城门?」李旭曦没好气地笑,镖师虽然身负技艺,但并非武功第一,打打小偷小贼还成,哪能对抗官兵,况且也没有这个必要,延误便延误罢。 掌柜顶着那隻黑眼圈望向总镖头,两人苦笑一下,颇有种恨铁不成钢之意。 戒严持续了十来日,朱雀城内死寂一片,商人贩子无不怨声载道的,幸运地官府看没闹事出意外,最终愿意把规限放宽了些,容许老百姓自由在城里走动,店舖亦得以营运,那些无辜受牵累的人也获得释放,好在毫发未伤,似乎官府并无刻意苛待他们。 除了城门和巡案大人落脚的府兵仗局依旧守备严密外,其馀的地方渐地变回了平常的模样。 镖局积压良久的一拨批文才方发了下来,穷极无聊的龙总镖头便领着一眾下属押镖去,老脸上兴高采烈的,口里还哼着小曲,徙留李旭曦和掌柜看门。 这天下午,暮色阴鬱黑实,未几,朦胧地下了一场秋雨,水点滴滴答答的打在屋瓦和藤架上,倒也不嘈杂,瀟瀟凉风夹带水气从窗缝中溜进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拉拽着悬在上头的风铃,清脆的铃声叮叮作响,映得一室冷清。 谢掌柜很是畏寒,李旭曦仅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袍子,他已然披了棉衣。 李旭曦失笑:「掌柜,要不要给你点个暖炉?」 冷风一吹,谢掌柜抱着膀缩了缩脖子,「老闆有心了,小人还受得住,养惯了对身子更不好。」 「老闆,有人找您……」守门的小廝从中庭步入,毕恭毕敬地说道:「他说是您的结拜大哥……」 结拜大哥? 谢掌柜一脸愕然。 李旭曦歪头想了一想,才记起貌似有这么一号人物,摆手道:「让他进来吧。」 「老、老闆您何时与人结、结拜了?」 「别提了,误打误撞的。」 「李小弟──」响亮明朗的嗓音从门外传过来,裴茂随着小廝大步流星地跨门而入,笑嘻嘻地打招呼:「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吧!」 李旭曦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客套道:「多谢大哥关心,大哥这些日子一切安好?」 「好、好……」估摸是他的称呼颇为满意,裴茂瞇着眼连连頜首,小廝利索地冲了一壶热茶,倒了一杯呈上。裴茂也不客气,接过呡了一口,四下打量着屋子的摆设装饰,讚道:「小弟家蛮挺风雅别緻的嘛!」 「哪里,让大哥见笑了。」其实屋子里的装潢,就是一些盆栽、字画和花瓶,由掌柜一手操持的,李旭曦是不懂欣赏,也甚少去留意。 裴茂没立时表明来意,慢腾腾地呷着茶水,风花雪月东拉西扯地谈了半天,李旭曦摸不着头脑,任他胡乱搭话,一直默默地立在窗台前的掌柜脸色倒是有点儿不悦,李旭曦瞧他好几回动了动嘴唇,似要打断裴茂的话儿,可能注意到自己和他的关係,復又掐住了袖角把说话憋住。 「我早叫他听我的,把那婆娘休了,这下子可好,人家先一步红杏出墙,你说是不是活该……」 「是、是……」李旭曦冷汗直冒,这人根本是个话癆。 胡说了好半响,裴茂忽而话锋一转,咣的一声放下茶杯,涎着脸道:「对了,李小弟近来手头可松动?」 李旭曦疑惑地挑了挑眉,眼角馀光瞥见掌柜大叔戒备地盯着他,心中奇怪。 「那个……」裴茂顿了顿,闪烁的目光在桌子和他的面上留连往返,片刻后,訕訕一笑:「不知小弟可否借我三十两银子?」 李旭曦一愣,诧异道:「这么多钱用来干什么?」依这儿的市价,足够买下一座四合院了。 「呃、早前背运,欠下赌坊一笔债,算算日头差不多还了……」裴茂露出几分困窘的神色,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还差一、一点儿……」 搞了半天,竟然是来借钱的。 李旭曦揉着额角:「就三十两?」 「对、对、对!」裴茂双手合掌,深深地低下头道:「拜託了,要是还不了赌坊的人肯定砍了我!」 李旭曦心念:输不起,就不要学人家去赌。 翻了个白眼,顾念这个傢伙好歹是他有生以来结拜的第一个大哥,便吩咐小廝领他到帐房支银子了。 当然,李旭曦郑重明确地向裴茂表示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裴茂怀着一肚子银两,指天发誓没有下一回,说的时候眼泛泪光,态度诚恳,似乎十分感激,倒是分不清当中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待送走了人,李旭曦转回内屋,迎面便见掌柜黑沉沉的一张脸,一双眉毛紧紧地皱起,好像他刚刚闯出甚么弥天大祸似地。 李旭曦不解望向他:「怎么了?」 「老闆为何借钱给那个人?」 「裴茂勉强算是我的朋友,三十两银子我还给得起,总不可以看着他死吧!」 「老闆。」谢掌柜脖颈的青筋突突一跳,颇为气恼,「裴茂是附近臭名昭着的赌鬼,花眠柳宿、酒色财气没一样不沾手的,欠下赌债,便到处找人借钱,每回都不还的……」 「怪不你这么紧张。」李旭曦了然地点点头,随即又没所谓地笑了笑:「银子没了,再赚回来就成,咱们镖局也不缺这点钱。」何况他本来就没打算在这里定居,只等寻到那个人,他一定找办法回去原来的世界,所以银子的多寡于他而言,实在无关重要。 谢掌柜见他那不痛不痒的样子,心下直呼愚子不可教也,晃了晃脑袋,拢了拢胸襟,缩着抖擞的肩膀往外头踱去。 李旭曦忽然想到甚么,问道:「掌柜可知逍遥阁在哪儿?」 掌柜大叔脚下一个打滑,捉住门框堪堪稳了身子,颤声说:「老闆要去逍遥阁?」 「裴茂家住那儿,我那晚醉得很厉害,不太记得路……」 「老闆。」 「嗯?」 「逍遥阁,是一所妓馆。」 李旭曦愣住。 啥? 疏忽的后果 妓馆,又名青楼,粗俗档次较低一点的称窑子窟。 古诗有云,香幃风动花入楼,高调鸣箏缓夜愁。这嫖妓一词,在源远流长的歷史文化中屡见不鲜,自古以来也出了不少才貌俱佳的青楼红顏,如董小宛、陈圆圆、赛金花等等,当中亦有颇多耐人寻味可歌可泣的故事。 李旭曦从前在老头子闲话当年的时候,间或听闻了一些,不过那时他只以为是武侠或歷史小说里的情节,也不怎么上心的,细节则是含糊零碎,就是从电影电视上看来的模样,却想不出原来青楼不只有酒池肉林、糜烂淫乐,青楼女子也并非全部接受皮肉生意的。 他用略带新鲜的目光望着戏台,台上浓妆艷抹的戏子正提着嗓眼儿,唱出一段嫵媚惑人的曲子,背段有水袖轻扬的舞姬,后台乐师挥琵琶拉二胡、吹簫笙、摇小鼓,台下观眾三三两两围坐着,都是些达官贵人、风流才子,美人倚傍在侧,把酒谈欢,他感觉自己倒不似在红楼楚馆,反而像在古代的舞台剧场。 「李小弟好像很惊讶的样子?」裴茂瞧了瞧他,不正经地歪着嘴角笑:「莫非……是第一次上青 楼?」 李旭曦喝了口淡酒,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心想:古代男人的娱乐估计就是这样了。 「你不是吧!你二十有六了,还是个青头?」 打自借钱一事后裴茂就缠上了他,借出去的银子没回来,倒是赚了人情,一来二往之下,自然晓得他尚未娶妻。裴茂有点讶然:「难道西域里没有这种场子?」 青头? 李旭曦险些被那口酒呛着,却懒得与他解释,乾笑道:「应该是没有……」 「那么……」裴茂眼珠一转,不怀好意地把一隻肘子搭在他的肩膀上,「今晚就让大哥我给你见识见识。小弟喜爱何种姿色的女子?」 李旭曦顿觉头皮一麻。 逍遥阁里大多是卖艺不卖身的妓女,像那些歌妓、舞妓和乐师,内行的称做清倌人,只有娼妓是卖身的,也有两者都卖的,称为红倌人,不过数量很少,身段当然价值不菲,所以触目所及,但凡翻牌子的皆是二楼里的贵客,其馀只有陪酒。 然而这个裴茂,方才一踏入大门,便已热络地和鸡头打招呼,又自个儿摸到楼上的雅座里头,儼然熟门熟路,接着又经验老道地跟他介绍那些名倌儿,他委实百思不得其解,这傢伙分明穷得叮噹响,哪儿来的银两供奉美女。 况且,除了鸡头和妓女之外,还有谁会住在妓馆里? 李旭曦微微摆手道:「不了,我听唱戏的就好。」他对押妓没甚么兴趣,是裴茂硬把他拖来。 「你很扫兴呢……」裴茂失望地耷拉着耳朵。 台上舞妓一个柔美的旋身,緋红的脸蛋顾盼生姿,秋波盈盈,惹来宾客一阵调笑。李旭曦没好气地瞥他一眼,「话说,大哥为什么会住在逍遥阁?这儿可不是宅子吧。」 裴茂静了一下,忽然吐出一句:「我娘是个妓。」 李旭曦掐着瓜子的手一顿,盯着他,脸上波澜不兴。 裴茂耸耸肩,语气落落大方:「我打小就在这逍遥阁混了,鸡头管吃管住的,比做富贵人家的下役快活多了……」 李旭曦瞧见这傢伙神色间没有不悦,松了口气,沉默了片刻,故作端正地咳了一声,问道:「不好意思,敢问大哥的娘亲……今年高寿?」 给他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弄呆了,裴茂的思路一下子拐不过来,怔了半天,颊骨噌的一下涨红,竟是气得笑了,朝他的后脑壳一把掌磕下去,「他奶奶的!老子的娘亲老早就除牌子了,眼下在乡下养着呢!」 李旭曦只是傻傻地打着哈哈。 两人笑闹之际,却听廊道外腾起一顿沉沉的脚步声,门板依呀一下,一对锦衣玉带的侍卫趾高气扬地昂着头,旁若无人般越过他们的桌子,挑了个靠着栏杆的位子落坐,而后将佩剑啪地搁在台上,喝道:「来人!给爷拿酒来!」 「马、马上来!」小二慌忙捧了两大埕酒奉上,「大爷请便……」 其中一个侍卫咕嚕咕嚕地灌了一碗黄汤,用手心抹了把嘴道:「哎、累死老子了!这宋璟章真是难侍候!」 「嗤!人家是朝廷钦命的巡察大人,翰林院修撰出身的状元爷,你以为像咱们府太爷那么好对付么?」 「可也用不着那么严厉吧,三天两头就来衙门监督操练,动不动军法处置,老子想打个盹都没空子!」 「你敢偷懒?当心被杖责,这宋璟章可不手软。」 「哼、老子怕他?不过,沼陵冈的情况确实麻烦……」 李旭曦竖起耳尖听他们说话。 「能比方公麻烦?府兵仗局事事都要渗一脚……」 「谁教巡案大人与他是旧识,这番恶斗,也得府兵仗局给咱们做兵器……」 原来是最近山贼越发倡狂肆虐,在那沼陵冈一带杀人夺货不止,又封死了往沼陵冈的山道,朝廷发下来的粮食根本没办法押送到灾区。沼陵冈三方聚水,北面环山,地势险峻,食物从粮仓运过去只有一条迂回曲折的山路,光是走路已很困难,而且还要带着那些累赘的马车和粮食,根本不可能选暗路。巡案大人与府太爷议论了十多个日头,依旧无计可施,与山贼迎面硬拚实是无可避免。 「李小弟似乎很关心沼陵冈的情况?」裴茂挑着眉毛问。 目光收了回来,李旭曦若有所思地呷着酒:「我只是好奇。」 「哦……誒、之前你说要找的那个人,有头绪了吗?」 「还没……」 最后,还是在裴茂贼兮兮的热心之下,点了两个清倌陪酒。 付钱的,当然是李旭曦小弟。 「老闆您……适才上哪儿去了?」 回到镖局,李旭曦觉得衣衫上那股胭脂水粉的香味仍然挥之不去,十分刺鼻,正欲去冲个澡把衣服换掉,掌柜大叔那不住打量着他的古怪眼神,却让他踌躇了动作。 「逍遥阁。」话音方落,他彷彿听到某块布料撕裂了的声音。 「甚么!」 「干嘛这么大反应……」 「老闆您去嫖妓了!」 李旭曦一头栽到石阶上。 入黑之后,夜空积聚了乌溜溜的厚云,缠绵细密的雨水似有还无地落下,恍如老天爷在为沼陵冈的冤魂轻泣。 李旭曦舒舒服服地泡在白雾瀰漫的澡桶里,拿起搭在桶边的布巾,沾了些水,将洗涤用的胰子包在湿巾中。这种古代肥皂由猪胰脏和草木灰混合而成,说实话他仍不大接受得来,可却没有其他选择。 仰望窗外的晚色,他一边擦洗身体,一边回想着逍遥阁那俩侍卫的对话,心中隐隐有了盘算。 还是去一趟沼陵冈罢,尽管见不得可以帮上甚么忙,但反正这段时间自己老呆在朱雀城瞎转悠,连一根线索都勾不到,徒劳无功,自己都觉得愚蠢,还不如出城走一走。 而且,很莫名其妙的,他总有一种感觉,自己得去那里。 也许那傢伙就在沼陵冈吧。 倒头泼了桶清水,洗好了,李旭曦把身上的湿气直接用内力烘乾。 在人前,他向来刻意隐藏自己懂武功和法术,特别是后者。不是他谦虚,他不想惹来麻烦或注目,尤其在思想守旧的年代,哪知道会不会被认作妖怪邪道。但暗地里,武功可是带来不少好处,在现代时他便常常利用,例如运动会赛跑、争马子时和别人打架、迁居时搬运傢俱这些事,有武功就便利多了。 至于法术…… 唉,十之八九都失灵,不提也罢。 跨出澡桶,李旭曦随手挑了套衫裤套上。 弯身蹲在床底下,伸直两臂掏了一通,拉出一个硕大的登山背囊来。 爷爷把他骗去深山的那一个夜晚,用的藉口是想爷孙俩一起爬爬山,锻鍊体格,他不虞有诈,带齐了两人份的装备上山,不过到来后没怎么用得着,就一直藏在床底下了。 既然打算去沼陵冈,捎些登山用品,以防万一在山野遇到甚么意外,都有应急用的物事。 所料不及的是,他一隻脚尚未踏出城门,意外就来寻他了…… 「老闆、老闆,府、府兵仗局请你过去!」 请? 草泥马的,这叫绑架好吗! 「升堂!」 「威武──」 跪在那块「明镜高悬」的牌匾前,左右各立了一列目无表情的衙役,李旭曦双手被一根粗麻绳在背后牢牢綑绑住,动弹不得,心中很想像那些八点档中,被奸人所陷害的小配角一样高呼:冤枉啊大人…… 可是,他还不清楚自己所犯何罪。 他正身处于一个暖阁里,看格局,估计是官吏审判犯人的公堂。堂内雕樑画栋,一派威严,在两侧衙役的后面,分置了仗刀枪剑和各式各样的刑具,几级宽阔的石阶之上,竖立了一幅八卦图,白鹤展翅欲飞,祥云繚绕。 八卦图前,横了一张紫檀案桌,那位主审的官大爷看起来相当年轻,好像跟他的年纪差不多,套着缎织的宽袖青袍,顏如舜华,气宇轩昂,活脱脱是一位玉面阎王。相较之下,坐在石阶下的另一位大人,年龄感觉稍为大一点,身板儿也是瘦瘦弱弱的,隐约有丝丝阴柔之气,额间束了一条半指阔的赤带子,映得那毫无血色的脸更加苍白。 那根带子。 咦,这个傢伙就是那天赶着马,差点一蹄子把他给踩死的人…… 惊堂木举起又沉沉地落下,那威严的声响,彷彿整个公堂为之一震,打断了李旭曦打量的视线,主审官悠悠地开腔:「犯人李旭曦,你可知罪?」 真像在拍包青天…… 李旭曦嘴角抽了一抽,表面上还是装作恭敬地回答:「回大人,我…草民,不知犯了甚么罪。」 石阶下的男人哼了声,很轻的,厌恶似地。 「勾结私梟,以镖局的名义,用白米作掩饰偷运食盐到京师。」主审官板起脸孔,字字鏗鏘有力,掷地有声,「你们在京城的接头人王大勇已经招了,剩馀的党羽也被捕快彻底清剿,金重义现在正被通缉,事到如今,你还不从实招来?」 闻言,李旭曦愕然地瞪了瞪眼。 通缉?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金…金老爷那趟镖……」李旭曦张了张嘴,一下子想不出辩解的话语来。 显然他的反应让人误会,以为他作贼心虚,那石阶下的男人又冷冷冰冰地开了口:「依我朝的律法,凡私下贩卖、运销食盐者,一律处以腰斩车裂之刑,共犯罪责同刑,既然王大勇已被缉拿归案,把事儿全部老实招出了,你也不用狡辩,坦白认罪,或者可以死得轻松一点。」 腰斩车裂? 李旭曦额角突突一跳。 上帝啊!先不论,他根本对金老爷子所干的东西全无所闻,再者,只不过是偷偷运点食盐,又不是贩卖毒品、国宝,用得着把人腰斩?还车裂呢! 可是…… 李旭曦瞄了瞄主审官,又瞟了瞟那个好像雪地寒冰一样的陪审,心想这两位官大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手里恐怕掌握了十足的罪证,要真跟他们说自己是无辜的,大概是痴人说梦话。 其实以他的武功,从这衙门中脱身而退并非难事,但之后他还要在朱雀城里混,可就不大方便了。 「啪──」惊堂木重重一敲,主审官沉着声音道:「李旭曦,现下证据确凿,你认不认罪?」 证据、证据,到底是哪门子的证据?李旭曦暗地里嘀咕,脑中忽而灵机一动,扬声道:「大人,草民是冤枉的,我对金老爷子做的事,甚么都不知情,也不清楚大人所说的那些证据是甚么,可不可以让我看看那些证据?」 「好。」主审官眉头一扬,伸出一根手指傲慢地指着他,「本官如今就把证物端出来,好让你心服口服!」目光接着望向公堂门外的某一处,喝道:「来人,将证物呈上!」 堂外的门卫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转瞬便将东西搬到那张紫檀案桌前面。 那是一辆大木头车,车上有三个半人高的铁箱子,李旭曦记得当日金老爷子来托镖的时候,每个箱子都掛上了铁锁链,也不许镖局的人打开检查,貌似是相当昂贵的货品,他忘记金老爷子用的甚么理由了,反正就不让他们开箱子,他当时亦没有细想,很单纯地,认为人家重视隐私,便胡里胡涂地接了镖,却竟是傻呼呼地招了这杀身之祸。 李旭曦面无惧色地端详着证物,那一串串的铁锁链已然被折断,木箱子上的锁也被弄坏了,应该仔细搜查过里面。他掂量了一下,假若食盐倏地变成另一种风马牛不相及的物品,大概会引起二人的猜疑,得是一种与食盐非常像似,又轻易分不出的东西。 白色的,颗粒状的。 轻如羽毛的…… 主审官命令门卫将各个箱子的上盖移开,推至他跟前,眼中满是倨傲,「怎样?李旭曦,证物已摆在你眼前,你还有甚么辩驳?」 不管了,赌一把吧。 李旭曦垂着眼,默不作声,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拳头,盯着那几个木箱,肃清心神,将意念集中在掌心,暗暗把那移花接木的咒语唸了一遍。 眨眼间的功夫,木箱不着痕跡地抖了一抖,上面那白霜般的小山丘像被柔风轻抚了一遍,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波浪。 应该……是成功了。 李旭曦抬眸,对着那气焰凌人的官爷朗声道:「敢问大人,你有没有曾经尝过这些木箱子里的货物?」 那突如其来的问题令主审官愣了一下,眉心也蹙起来,狐疑道:「此话怎讲?」 「金老爷子托我家镖局押镖,押的是白糖,出镖前我亲自验的货,我不晓得金老爷子说了甚么,但箱子里的东西肯定是白糖。」李旭曦语气坚定诚恳。 「强词狡辩。」石阶下的男子冷笑:「搜查的捕快早将証物验明,岂容你耍把戏。」 李旭曦耸耸肩,「我有没有耍把戏,大人去尝一尝便知道。」 男子盯了他片刻,撩起衣摆从椅子上站起来,行至其中一个木箱前,弯下腰,白晢的手指拈了点上面的白色颗粒,伸出舌尖舔了舔,那张波澜不兴的脸容旋即变了,「这是,这是糖……」 堂内顿时一片哗然。 「是糖?怎么会……」主审官面上盈满惊愕。 李旭曦笑了笑,「糖和盐那么相似,两位大人君子远庖厨,一时大意弄错了,很正常。」 「你……」 男子眼眸里泛起慍色,却忍隐不发。李旭曦心中有些得意,挑衅似地朝着他抽了一下嘴角,又转头望向案台后的官大爷道:「现在证明我是清白的罢?」 「此事,此事当中确有差误,本官,本官……」主审官犹犹豫豫了好半响,方抓起放在手边的那块惊堂木。 青袖子举起,踌躇着,用力拍下。 「镖商李旭曦,遭犯人金重义谎揑事实,误为共犯,现已证其清白之身,无罪释放。」 李旭曦随即吐了口凉气,一直绷紧着的拳头放松了下来。 呼,佛陀保佑…… 「你小子真是走运了,天底下,能安然无恙地从宋大人的公堂溜出来的,老子跟着他那么多年头,还不出五人。」 退堂后,捕快大哥一边解开绑着李旭曦的双手的麻绳,一边小声地嘟囔着。 「不过,话说回来还怪奇异的,当天老子查证的时候,明明嚐到是咸的……」 宋大人? 李旭曦偏过头,随便打听一句:「刚刚主审的是宋璟章?」 「大胆。」捕快大哥惊慌道:「你怎能直呼大人名讳。」 李旭曦没管他,又问:「那么,另外一位大人是谁?」 「你不知道?」捕快大哥猛地睁大眼睛,张着嘴,下巴快要掉下来,「那是府兵仗局的掌印太监方祈大人……」 掌印太监? 绳子解开了,李旭曦扭了扭有些疼痛的手腕。 怪不得那个男人长得阴阴柔柔,声音又雌雄莫辨的,没甚么力气。 誒,这年头,原来太监都可以当官啊…… 上路 「老闆,乾粮都备好了吗?」 「备好了……」 「羊皮水袋带上了?」 「带上了……」 「火摺子呢?山野风寒,晚上可不能没有柴火……」 「谢掌柜,放心,我不是小孩子,出一趟远门死不了的。」 一波三折,有惊无险。终于在晨光微亮的一个早上,李旭曦背负着行囊,精神抖擞地步出了朱雀城,朝沼陵冈出发。 由朱雀城到沼陵冈约莫要一个月,李旭曦不懂得骑马,只能走路。起行前,谢掌柜替他预备了许许多多的行装,一捆子的烧饼,大西瓜般的羊皮水袋,三套替换的衣裳,一张地图,还有一把小刀和一袋子的盘缠。李旭曦推却不得,无奈地把这些物件通通捎上,放在那个本来已经十分满的登山背囊里。 为免显得怪异,他特地将登山背囊塞到书篋之中,那是一个半人高,用竹片编成的框子,在背靠的那面,左右割开了一道口子,将背囊的肩带拉出来,又在肩带外头裹了布,从外人眼中就像普通书生用的书篋,看不出有甚么异样。 沿着平坦宽广的官栈不徐不疾地前行,四周绿荫扶疏,鸟儿在梢头吱吱地鸣叫着,几隻野兔一蹦一跳由草丛里掠过跟前,李旭曦一边咬着大烧饼一边欣赏山景,走了半天,山道渐渐曲折起来,路面也变得坑坑洼洼的。 未几,前方忽然出现一个岔口。 李旭曦从衣襟里掏出一卷泛黄粗糙的纸片,张开看了一眼,纸上绘画了数个地形,小蚯蚓似的曲线,十分抽象地描绘了一些山脉穀川,河川湖泊和附近的城镇,大概用墨水的原故,图画有点儿化开来,模模糊糊的,还没有方位,没有比例,一路上也没有类似路标的东西,杳无人烟,根本难以找到自己此时的定位。 他不禁扶额。 嘖、这是哪门子的地图? 李旭曦皱起眉头研究了好一会儿,依然得不出个所以然来,烦躁地抓抓头,放弃似的将那纸卷塞回怀里,左右张望了一下,随意地挑了一个方向前进。 路,越来越崎嶇不平。 攀过一个小山坡,许是长在原野的杂草常得雨露,泥土也肥沃,李旭曦本是身形高大,然而围绕周身的野草竟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密密麻麻的,几乎瞧不见前方,他只觉得脚下满是泥泞,步子一下深一下浅的。 当下提起轻功,疾走了一段颇长的路,李旭曦伸出手去拨开前头的一蓬野草,一片广阔开扬的平原映入眼帘,殷红的残阳照在草地上,层层的暮靄繚绕峰峦,已值日落黄昏。 古代郊野不同现代,野兽的踪跡随处可寻,没有灯火,入黑后甚么都看不清,李旭曦心想:今天就到这儿吧。背负着这么多的东西,饶是他锻鍊有素,不免也觉得有点儿疲倦,便随便摸了一墩厚而粗的大石块放下书篋,休息了一阵子,才握着刀清理了附近的杂草。 刀子需小,可是挺锋利的,片刻后就开出了一小块空地。 他捡了些乾燥的枯枝和树叶,将枯枝仔仔细细地搭好,接着把叶子堆砌在上头,试着用那火拆子点燃了。 头一回用这古董打火机,没想到还蛮好使的,很快的,那些枯叶便燃料起来。 生了火,四周总算光亮了点,李旭曦从背囊里拿出登山帐篷,熟练地打开,用钉子固定好。 晚餐很简单,两块乾粮在火上烘一烘,就着凉水凑合着吃了。 草草地解决了卫生问题,李旭曦正打算进去帐篷睡觉,无意中瞧见在东面不远处亮了若有若无的红光,接着腾起白濛濛的轻烟,他以为是甚么东西给烧着了,赶紧踩上石墩朝那儿眺望,细目之下,只见十几面锦旗随风飞扬,在微弱的火光中大概看到一个官府的标记图案。 是官兵? 往沼陵冈的,会不会就是宋璟章那队人。 他绕着臂沉吟,想着自己这般瞎子摸象地赶路,估计粮水用罄都到不了目的地,不如跟着这些官差一道走,还安全一点。 没有朋友同伴轮替守夜,即便身负武艺,李旭曦也不敢睡太沉,担心有野兽或贼人袭击,一整个晚上半梦半醒的,为了赶上官队,翌日天色稍明就收拾行李,加快脚程向着那高举的锦旗方向去。 「这才甚么时辰?天刚刚亮,大伙早膳还未用完就上路,这姓宋的,这般赶干么?」 「沼陵冈的情势紧急,刻不容缓,大人这也是救人心切……」 马儿在噅噅地嘶鸣,井然不紊的队伍迎风而行,冷冷的山风吹拂,飞沙走石。 李旭曦静悄悄的跟着賑灾队伍的尾巴,他们人数眾多,夹杂着奇高的野草,车轮翻滚,搅起一阵一阵的黄沙和泥土,视野模糊,谁都没察觉到背头多了个人。他摄手摄脚地跃上一辆载着满满粮草的车子,躲在那些巨大的麻布袋的隙缝当中,手执韁绳的官差浑然不觉,犹自与车子上的同伴谈话。 「沼陵冈真的那么糟糕?」 「岂只糟糕,好几百里的河川莫名其妙乾涸,滴水不剩,灾民为求活命四处抢掠粮食,已经杀了数百人了……」 「这就奇怪了,眼下虽则是秋天,可沼陵冈是南方水乡,应该不缺雨水啊……」 「这个老子也不明白,听说有下雨的,但河川就是储不了水。」那官差说着便有些同情,叹了口气,「都三个多月了,好不容易等到賑济的粮食,一下子又给劫掠去,换作你是村民,岂会白白等死,杀人亦是逼于无奈罢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弄得李旭曦有点儿头晕,加上昨晚睡眠不足,打了个呵欠,浓浓的倦意袭来,便靠在那麻布袋子上睡了过去。 賑灾的队伍脚步十分紧凑,除了二餐一宿,完全是马不停蹄地赶路,李旭曦乘着顺风车,听着那些差役们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路远艰辛,宋璟章怎样严苛刻薄,自己又如何掛念着家中老小和娇妻。终于,十天后的傍晚,一行人到达了一个稀疏的村落。 可能因为地处偏僻,寻常没有甚么旅客到访,村子里只有一间破破烂烂的小驛站,其馀都是些平常农舍,触目所及,尽是芦苇篱笆、草棚水井,间或有两三户养了鸡鸭和山羊,却连一个歇脚的茶棚都没有。 这么狭小的村庄,那支为数成千的官兵队伍实在挤不进去,便在村口旁的溪流边搭帐扎营,官差逕自勤快地围炉生火,有一些爱乾净的跑到溪边洗刷身体,另一些则席地而坐,焉头耷脑地在挨着马车轮子上睡死了。 领先马车的竹帘被撩起,两名男子慢慢吞吞地由车舆下来,正是宋璟章和方祈。因出门在外,二人皆穿着常服,只见某位类似队长的官差恭谨地对他们说了数句话儿,便带着人进了一个大营帐内。 李旭曦并没多去理会,趁着差役忙得不可开交,从一堆麻布袋子中溜了出来,沿着小溪侧边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距离队伍不近也不远,在一棵老树的盘根空隙中搭起帐篷来。末了,他跑到村子里逛了一圈儿。 这里离沼陵冈还有好长的一段路程,仍未受旱情影响,庄稼穀物生得颇为鬱葱。他原本打算向农民买点鸡蛋和地瓜饱肚,没料到乡村人家心性良善,却是不肯收取他的银钱,李旭曦唯有客气地再三道谢。 总算能吃些像样的东西了…… 李旭曦喜滋滋地用树枝拨弄着土坑里的柴火,将地瓜埋入,接着把盛了溪水的小铜锅子放在以石头堆砌而成的炉上。 那小铜锅子是从炊事班的包袱里偷来的,反正他们有那么多工具,少一隻铜锅不会察觉到。 野外的黑夜格外寂寥,晚空中万里无云,只有繁星点缀,李旭曦坐在草地上望着天边,犹自琢磨哪一颗是北极星。 等了一刻鐘左右,铜锅的水噗通噗通地滚开了,他小心翼翼地放入两颗鸡蛋。 忽而,一阵「哗啦哗啦」的水声突兀地划破了寧静,声音不大,感觉却很近。 士兵都聚集在营地里头,这里荒山野岭,会是甚么东西? 李旭曦当下警觉起来,左手举掌,右手握拳横着往掌心一拍,转眼间便拉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来。他拾起一根燃烧着的树枝,放轻脚步,抑压着呼吸,如履薄冰般朝发出响动的方向踱去。 大约十来步之后,靠着微亮的火光,依稀可以看到一个晃动的人影蹲在碎石子上,正弯下腰,俯身面向溪流。 他定睛一看,但见一大片雪白的皮肤,沾满了点点水珠,在摇曳的火花下,映出粼粼的光。 这人居然没有穿衣服。 「何人?」 那人察觉到身后突如其来的光亮,吓了一跳,低喝了一声,慌张地抓起放在岩石上的袍子,掩盖住下身转了过来。 李旭曦将手上的火把轻微向前一递,那人的面容便清晰可见。 一张净白柔和的嘴脸,冷冰冰的眼神,不是方大人还会是谁? 「你……」 「呃、那个,我……」 「李旭曦?」方祈半瞇起眼睛,语带疑惑。 没想到骚扰了人家洗澡,李旭曦顿时觉得有些尷尬,吱吱唔唔的,不晓得要如何说话,目光却停在那如玉一样细腻的胸膛上面。大概因为受了凉气,胸前两朵红梅微微突起,在红红的火光下鲜艳欲滴。他的眼珠子竟是一下子移不开来。 「你在看甚么!」光着身子,被陌生人直勾勾地观看着,方祈心中涌起一股羞恼。这廝好生无礼,眼见自己赤身露体的,却丝毫不懂得回避。他怒瞪着李旭曦道:「还不快背过身去!」 「对、对不起。」被他吆喝一声,李旭曦忙不迭收敛心神,正欲转身,堪堪扭头之际,视线馀光却不经意地瞥见,在那圆润的肩膀上,隐隐约约有一个淡色的印子。 与周边洁白的肤色不同,是很浅很浅的粉红色,痕跡若隐若现,那轮廓就像…… 桃花。 「你,你想干什么?」 将火把插在泥土上,李旭曦急切地踏前两步,抓住身前人的肩膀,将他牢牢地固定在原地,低下头仔细地端详。 「你…你放手,放开我……」方祈哪里知道李旭曦此举何故,只觉得这人忽然色心大发,一隻手仍隔着布料按住羞处,另一隻手无措地推开他,又扭动着身体想挣开肩膀上的大手。 小猫爪挠似的力量,李旭曦自是纹丝不动,盯住那弯弯曲曲的形状,虽然不甚明显,但它确实是一朵桃花印。他不禁怔了一怔,诧异地抬眸,「这个……这个是胎记?」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方祈挣扎不果,内心腾起几分惊惶,眼角慢慢地红了起来,可是嘴上仍旧倔强。 李旭曦瞧见他眼泛泪光,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这才惊觉自己的唐突,訕訕地松开了手,说道:「对不起……」却猝不及防一道掌风迎面而至,眼前一下恍惚,半边脸颊便已感到火辣辣的痛。 方祈冷声道:「转身。」 嘖,下手真狠呀。 李旭曦捂住腮帮子,依言地背过身去。 面对着昏暗的丛林,衣料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在身后传来。 半响,声音停止了,接着沉寂了一会儿,蚊吶似的一句才掉了过来:「好了……」 李旭曦方回过身,对方已经穿戴整齐,一双带着愤怒的眸子犹含着水光。他只得乾笑着赔罪:「刚才失礼了。」 给适才的一番胡闹吓着,加上人也打了,消了点气,方祈瞄了瞄那张脸上红彤彤的五根指印,而后别了开脸,没说话。 两人就这样沉默下来。 「我说,你……」无言片刻,还是李旭曦先开了口,「你那个胎记──」话没说完,却被一道怪异的叫声打住。 「呜──呜──」 那是兽类的低吼。 两人均是愣住。 莫名的阴风簌簌地吹过,草儿沙沙作响,林荫里头彷彿有活物在蠕动,缓慢的,一步一步,向着他们过来。 鼻息间瀰漫着丝丝腐烂的气息,潮湿刺鼻,带点血腥,让人浑身的汗毛不由自主地直竖起来。 这气味……不似是动物。 李旭曦感觉不太对劲,一把抓住方祈的手腕,将他拉到背后,举起长剑戒备地挡在跟前。 沉重的步履践踏在湿润的泥地上,吧唧吧唧的,异常黏稠。 「是野犬吗?」方祈压抑着嗓子道。 李旭曦低低地嘘了声,「别说话。」 倏地,一个黑影划开了浓密的丛林,四隻血红的眼睛从昏暗的角落里一闪一闪,幽幽地盯着他们,彷彿看中了猎物,庞大的躯体不徐不紧地越过青草,在几步之遥停顿下来。 那是一隻貌似老虎的野兽,体形大如水牛,周身长满了浓密黝黑的毛发,四爪尖长锐利,头部顶着双角,两双赤瞳怒目圆睁,下方的血盆大口张开,露出两排獠牙,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腥臊无比。 它是妖怪。 李旭曦紧了紧手中的剑,却感到脊上的衣袍被人掐了一掐,方祈的话语几不可闻:「这是何物……」 李旭曦没好气地回道:「檮杌。」他曾经从爷爷口中听闻过一些妖魔鬼怪,可是却未曾有幸得以一见,脑筋费劲地转了又转,好不容易才搜到了一个名字。 方祈懵懂地道:「檮杌?」 但见那根硕长的尾巴在地上不住地拍打,溅起一阵一阵的碎石沙砾,妖兽将前爪伸出,俯下腰身,兇悍的眼光注射着二人,一瞬不瞬,蠢蠢欲动。 李旭曦额角一跳,胳臂往身边一揽,将那纤腰牢牢抱住,足尖跃起,提了内劲敏捷地挪到一箭之外的地方。兴许是一时给这恐怖的怪物吓着了,怀中人倒没有反抗,沉默地让他搂住。 只听妖兽的胸腹发出咕嚕咕嚕的声响,前爪刨着泥土,随即低沉地咆哮一声,虎躯猛然腾跃,气势汹汹地朝着两人直衝过去。 「抓紧了。」 李旭曦搁下一句,赶紧蹦到一株高耸的大树上,疾若鹰隼般向梢头跳上,怀里的人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一动也不动。他在顶端停下来,将人放在一根结实的大枝椏上,叮嘱道:「千万别乱动,就在这儿等着。」 言罢,身影一晃,眨眼间已从树梢消失。 乍遇妖物,又忽地被扔在这么高的树上,方祈禁不住慌乱起来,脊樑和掌心全是冷汗,他颤颤巍巍地扶着树干,欲往下察看,底下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李旭曦?」 他踌躇地唤了一声,没得回应。 朦胧的银白光点在月色下乍隐乍现,地面上时而响起叮叮噹噹的动静,恍若数十件兵器交锋撃打,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声浪却是渐渐朝他远离。凛凛的寒风穿梭林间,盪起枯枝落叶,望不清战况到底如何。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那妖兽闷闷地哼唧了一下,似乎受了伤,然后有重物倒在地上。 「李旭曦?」方祈对那边喊道。 话音方歇,腰际噌地给一隻有力的手臂捞了过去,然后便被小心地护在一个强壮的怀抱里,从梢头跳下来,他吓了一跳,险些尖叫出口,却死死地咬紧了牙关,但听依傍着的男人气喘吁吁地呼吸着。 「是我……」 方祈安下心,轻声问:「你无事吧?」 「还好。」 经过刚刚一轮恶战,李旭曦犹在调理着内息,脚下却是不敢滞留,提上轻功,疾风闪电一样跑回自己扎营的地方。 路上杂事 土坑里的柴火仍在吧唧吧唧地燃烧着,不过烧了这么长时间,小铜锅子中的水已然完全蒸发,徒留两颗破裂的鸡蛋和焦灼的味道。 李旭曦把臂上的人放下,抽了几口大气,在土坑旁摸了块石头坐了下来,兀自撑着膝盖喘息。 方祈还未回过神来,有点茫然地看了看身处之地,少顷,就着营火瞧了李旭曦一眼,只见他的发梢和额头热汗淋漓,上衣被割了许多道口子,沾满乌黑斑驳的血跡,不难看出方才与妖兽对战的艰险。 一想到那鬼魅似的怪物,方祈心头微微一颤,手指不由攥紧了衣袖,却没到料触手竟是一片温热湿润。他举掌一瞥,手里全是血淋淋的液体。 红色的…… 他有点慌张地踱到李旭曦身边,语带担忧:「你受伤了?」 李旭曦不在意地一笑:「给那妖怪的爪子划了一下,小事。」以前都是和老头子在纸上谈兵,这么实打实干的激战,他还是首次上阵,没伤及性命已属万幸,受点小伤权当长教训了。他解开腰带,一边将那件污秽的上衣脱掉,一边客气地问道:「能劳烦方大人帮我弄些热水吗?我想洗洗伤口。」 方祈这才见到李旭曦前臂上的伤处,好大的一道口子,足有十二、三吋长,割皮裂肉的,犹在淌着鲜血,状况甚为恐怖,好在创口不算太深,应该没有伤及筋骨。李旭曦用没伤的手,拾起脚边的水壶拋给他,他赶紧接住,打了溪水回来,倒在铜锅,又往土坑里丢下几根枯枝。 待水煮沸了,方祈掏出自己的丝帕,沾湿了热水,坐到李旭曦旁边,又将那染血的手臂摆在膝上,默不作声地替他清理伤口。 那力度十分轻柔,手指细腻的触感让李旭曦心头涌起一阵悸动,他忙不迭把手抽回,微有点困窘地说道:「我自己来可以了。」 方祈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好像被他的反应伤着,还未看清楚,便已回復到往日般的冷清,沉默地将丝帕递给他。 李旭曦接了过去,仔细拭去伤口上的脏东西,接着从书篋中找了找,寻出那瓶消毒喷雾剂,对着伤口厚厚地喷了一遍,而后用绷带把前臂牢牢包扎住。 「这是甚么?」方祈瞅着那个小瓶子。 一下子倒是忘记了。 李旭曦顿了一顿,含糊地回答:「那是,那是西域的药。」那个药叫甚么名字……对了……他续道:「西域的金创药。」 方祈柳眉一挑,却没怀疑,「还蛮方便的。」 李旭曦只是乾笑。 柴木劈啪劈啪地作响,火烧得正旺,二人的影子晃晃悠悠地打在石块上。方祈静了一会儿,又淡淡地问道:「那怪物最后怎么样?」 「杀了。」李旭曦利索地套上一件乾净的短衣,蔼声道:「夜深了,我送你到军队的营帐吧。」 方祈也不推却,微微頷首:「有劳了。」 在前往官队营地的路上,两人皆是不发一言。李旭曦悄悄地侧过头瞄了方祈一眼,但见那对秋水双目里若有所思,心想这位掌印大人大概是受惊了罢,就算位元处高位,毕竟还是普通人,碰到那样兇猛的妖怪,多少人能泰然自若,他的反应算是很平静了。 因为身份问题,李旭曦只将人送至营外。 望着那单薄的衣影掩盖在层层白帐之中,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寻寻觅觅,找了那么久的命定人,居然就这样意外地碰上,李旭曦着实有些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与方祈直言实情,若是他不信,恐怕便是被当成疯子,若是他信了,下一步要做甚么,自己根本心中无数。 不过,就眼下的情况,他必定要紧紧跟着方祈了,万一再发生像刚刚那样的境遇,这个弱不禁风的傢伙出了甚么好歹,后果是怎样,他仍然一无所知。 唉,真是头痛。 李旭曦慢慢地顺着原路往回走,又想到那隻莫名其妙出现的檮杌,心思不期然地琢磨起来。 这世道,三界五行,各有规条法则,那些妖魔、鬼魅,甚至在天庭里神通广大的仙家,亦并非像一般人所想像那样,随随便便在三界中自由进出的,不然水火不容,就天下大乱。再说,天、地、冥三界都有界门及其守护,要穿越界线,除非拥有高深的道行和法力,或者获得许可,否则还未踏入界门便会立时给吞噬了。 可是那隻檮杌,虽然兇悍,修行却是不高,为什么能够从冥界跑到地界来? 他觉得此事颇为可疑,可惜没有人让他查问。 依偎在温暖的火堆旁,李旭曦支着头,忡忡地盯住帐篷外那件破烂的血衣,又打量了下掌心。 那把剑是用法力揉合他的血炼製而成的,向来可以依照他的意念收放自如,只是在对抗檮杌的时候,他竟成功地一连召了好几个术咒,倒是出乎意料之外,也庆幸当时周围昏暗漆黑,似乎没被方祈发现。 乘着法术灵光,赶忙在帐篷周围画上保护的咒语,折腾了半宿,还未睡饱,东面便隐隐约约地露出些许晨光来,几隻麻雀佇足在帐篷顶上,吱吱喳喳的叫得欢快,彷彿没把底下熟睡的人吵醒不罢休。 比闹鐘还准时…… 李旭曦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睡眼惺忪地从睡袋爬出来。 漱了口,抹一把脸,纔啃掉一个地瓜,便瞧见一名身披鎧甲的男子从远处快步向他走来。 「请问你是?」李旭曦挑了挑眉。这官差一身戎装,肩上斜掛着鸟擅木雕弓,腰间系着牛皮箭袋,其中一边衣袖靠臂的位置上绣了一个细緻的纹饰。 男子恭敬地抱拳拱手,「在下刘裕,奉方公之命来传话,方公说野地险峻,公子负伤在身,若然公子同是前去沼陵冈,可与官队一道赶路。未知公子意下如何?」 李旭曦眨巴一下眼睛。 一道赶路? 他这样算是报恩吗,还是在担心? 「小哥,你是头一趟出远门吧。」 「对……」 轮轴咯咯地转动,马车随着凹凸崎嶇的地势忽起忽落,把李旭曦颤得骨头快要散架似的,只得紧紧捉着车軾稳住身体,还要留神背后的书篋,心道:原来坐在前头比在后面摇晃得更加厉害。 「我叫何小虎,你高姓大名?」 「李旭曦。」 车把式口中噙着一根稻草,轻轻松松地操纵着轡靷,「家住何处啊?」 「西域……刚迁到朱雀城。」 车把式惊讶道:「哎,原来是异邦人,为甚么要去沼陵冈?那边最近不太平啊。」 黄土飞扬,李旭曦把前额抖下来的幅巾拉扯好,半瞇着眼睛道:「寻人。」 只是没想过连沼陵冈的边儿都还未看到,那傢伙就自个儿送上门来。 车把式闻言,微微地晃了晃头,「我看小哥是寻不到了,那地儿现在兵荒马乱的……」 马车一个急弯,李旭曦差点儿盪了出去。 「你能不能把车子驶得稳一点……」 「小哥,已经很稳了……」 白驹过隙,风尘僕僕,转眼又赶了半个月的路,賑灾的队伍越过平原,来到一座层峦叠嶂的山岭底下。 再往前走,便是去沼陵冈的官栈,如今已然被山贼佔据,周围丛林密佈,浓翠蔽空,表面上看起来甚为平静,可是在那繁枝茂叶的林海当中有多少埋伏,却无从猜测,巡案大人不敢轻举妄动,便下令官队驻扎在一百里以外的地方,先谋定计策而后动,也能让疲于奔命的差役稍作喘息。 一眾官差连日马不解鞍、衣不解带地赶路,皆是疲惫不堪,难得目下可以歇息,都显得相当高兴,虽然不至于完全松懈下来,但起码能够坐下来喝口水,吃点东西,打个盹,和伙伴们发一下牢骚。 「李兄弟,来。」 陈三郎拿着一个大竹勺,毫不吝嗇地舀了一碗满满的腊肉粥给他。 李旭曦忙伸手接住,礼貌道:「谢谢陈大哥。」 「客气甚么!」陈三郎呵呵一笑。 官差里都是粗豪之辈,不拘小节,喜爱交朋结友,这些日子李旭曦跟着他们餐风宿露,朝夕相处,不知不觉就跟其中一些熟络了起来。 李旭曦端起碗小小地呷了一口,但见那车把式捧着木碗咕嚕咕嚕地灌着,彷彿不觉得烫一样,末了,又狼吞虎嚥地塞了两大个馒头,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巴,往他那边瞥了一眼,说道:「小哥,中土的吃食还习惯吧。」 「还好,我对食物很随意……」 李旭曦没好气地一笑。 喝着粥,漫不经心的眺望远处那一片绿油油山脉,即便入了深秋,山地依旧长满鬱鬱葱葱的草林,顶峰弥漫着薄薄的雾靄,似有降雨,皮肤上也感觉到点点水汽,脚下踏着的草地亦是湿润,丝毫没有乾旱的痕跡,与传言十分矛盾。 真的古怪。 他随口问道:「宋大人有没有说,队伍甚么时候闯林子?」 「估摸在三天后。」陈三郎啃着肉乾,逕自添了碗粥,经验老道地说:「不过这也不好说,宋大人与方大人还在商讨对策,可能会延后一点,山贼手段狡诈,又熟知山形地势,两方对阵,吃亏的是咱们。」 何小虎嗤的一声,语气带有浅而易见的不屑:「跟个阉尹可以商讨甚么良策?老子不明白宋大人怎么想的,竟然捎来一个太监陪同监督賑灾,不男不女的,来管咱爷们的事,真是笑话!」 大概因为三人坐在营地的偏角处,距离宋璟章的营帐有点远,将近日落西山,其他官差大多用过晚膳后就进去帐篷休息了,没多少人经过,何小虎说起话来便不太顾忌。 「宋大人少时贵为三皇子伴读,常常在宫中出入,方大人被派来朱雀城之前,也是三皇子的书僮,他们算得上青梅竹马了,这么大的事儿,方大人出手相助属情理之中。何况……」陈三郎顿了一顿,忽而嘴角扬起一抹坏笑,伸出一根小指勾了勾,「方大人好像对宋大人,有点那个心思,此番长途跋涉,天天见面,总是有机可寻不是?」 李旭曦讶异地挑眉:「你知道的不少啊。」 「我跟着宋大人很多年了,许多事情都略知一二。」陈三郎解释道。 「那阉尹当不成男人,反倒想做小娘子来。」何小虎冷哼道:「无耻。」 就着这点闲话,陈三郎和何小虎又聊聊说说了一会儿,然而大部分都是道听途说,没有根据的传闻,并没甚么可以较真的,况且是人家的私事,李旭曦不太感兴趣,只是心不在焉地应酬着。 待吃饱喝足,陈何两人就自去值勤了。 李旭曦间来无事,在营地附近的地方溜躂一圈,散一散胃气,行至半途,忽而察觉到在那萋萋的荒草里似乎有一团黑影匆匆闪过,他步履一滞,以为又是甚么山精鬼怪趁着夜色掩护,悄悄潜入了营区伺机寻找猎物。他敛声屏气地注目片刻,却只闻得风声颯颯地呼啸,不见别的动静。 或许是些小动物吧。感应不到妖气,李旭曦也没去细究,夜晚营区有官差通宵轮值巡察,他并不太担心安全问题,即便官差不諳道法,然而真有妖物袭击都算有照应。 回到官队营地,李旭曦睡的还是自家的登山帐篷。 起初望见他在搭建这个怪异的细小营帐时,官差们都不由得带着几分好奇的目光打量。李旭曦只道此是西域之物,他们都是中原人,从未到过中土以外的地方,对他的说辞深信不疑,但觉这营帐做工精巧,物料甚为稀罕,又轻盈便携,无不讚叹西域人的聪颖。他看在眼里,憋着笑,憋的快要肚子痛。后来,那个笨拙的书篋也乾脆不用了,反正似乎没惹来甚么间言。 翌日,大片大片的乌云从山顶向营区飘来,过了一会儿,天际划过一道刺眼的闪电,一声闷闷的雷鸣紧随其后,接着就轰隆隆地下起雨来。 初时雨势滂沱,凉风急劲,把正在草地上操练的官差淋了个透湿,纷纷躲入帐中避雨。 直到下午,那雨才渐渐变小,却缠缠绵绵的持续不停。 李旭曦窝在营帐里呆了大半天,无聊下,便将行装仔细整理了一遍,又顺手把替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净,掛在帐内晾乾。 「李公子,方公有请。」 忽听脚步声靠近,李旭曦转过身,刘裕恭谨地朝他揖礼。 「方公找我有甚么事?」 刘裕避而不答:「方公只道,要是公子得空,便过去见面。」 李旭曦挑眉。 虽然方祈让他跟随官队赶路,可是毕竟身份有别,他这个没地位的庶民当然不会和他共乘一辆马车,再加上,摸不清到底方祈是故意还是无意,这些天里他和方祈的马车靠得挺近的,但每回歇脚休息、洗澡、吃饭,与这人竟是一次也没碰面过,彷彿在避着他一样,那瓶医治外伤的药粉亦是叫刘裕送来的。 可能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他给方祈的印象的确不怎么好,要是一男一女,他那么做儼然色狼无异,就算对方是太监……似乎也不见得比较好,方祈不愿意看到他亦是人之常情。 「方公,李公子到了。」 刘裕领着他走到方祈的帐篷外,隔着薄薄的门帐向里面通报了一句。 「请进。」帐中人低低地应道,清脆的嗓音如同雨点打落在石头上一般,却清冷无比,令人心头无端地涌上三分凉意。 刘裕朝他比了个「请」的手势,就逕自退下了。 李旭曦抬手撩起门帐走进去,方祈正坐在凉席上,前面摆了一张小矮几后,几上放了一张地图,几乎佔了整个矮几,用抹了顏料的银针疏落有序地标示了数个位置,猜想是后天攻打山贼的路线。 目下四顾,不见宋璟章的身影,约莫是去了哪儿巡视吧。 路途上,李旭曦和宋璟章曾经打过一次照面,兴许当天污蔑了他贩运私盐,宋璟章心怀愧疚,言语之间甚为谦和,官架子也稍为收险了点,得悉方祈收留了他,也不多问半句,还让下属好好照看他,当真让李旭曦十分意外。 看见他到来,方祈缓缓将手中的毛笔搁下。 李旭曦对着他微微頷首,「草民参见方大人。」 「李公子不必多礼。」声音平静如水,目光扫过他的左臂,方祈轻声地问道:「你的伤势怎样?都好了么?」 「都结疤了,多亏方大人给的药粉。」李旭曦笑说,又动了动手臂示意自己的伤已无碍,「现在动起来也不疼,真的很有效。」 「那便好了。」方祈眼里露出淡淡的欣喜,清雋的脸容褪去些许漠然,「我看那伤口这般严重,还怕会落下甚么毛病。」 没想到这人对他的伤势如此上心,李旭曦有点惊讶,不在意地摆摆手:「哪会,一点皮外伤而已。」 温和的檀木香悠悠地从一旁的青铜熏炉中散开,方祈转开了视线,落在地图上的一角,恍若漫不经意般道:「听官差说,你到沼陵冈是为了寻人?」 李旭曦有些不自然地笑:「对……」 「朋友?还是亲人?」 「算是……半个亲人吧。」 「亲人就是亲人,哪有分一个半个的。」方祈好笑地望着他。 李旭曦訕訕地抓了抓后脑壳。 这个镖局老闆仪表俊朗挺拔,偏生举止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隐隐透着一股傻气。方祈没辙地轻叹了一声,回想当初因着金重义私贩食盐一事,他还把李旭曦当成奸诈狡猾之徒,如今看来实在是错得很。 不过那夜突遇怪事,以这人的身手大可全身而退,然而,他却没有将自己弃之不顾,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密密的,更因此负了伤,儘管好色了点,倒算是侠义之辈。 「你可知道,前往沼陵冈的官栈已经被山贼封死了?」 李旭曦道:「略有所闻。」 伸出修长的指尖点了点地图上插了红标的位置,方祈细细地解释:「除却官栈,其实还有一条小路可以连到沼陵冈,绕着崖壁往上去,便会看见山顶上一个月牙形的湖泊,朝着弧的方嚮往下,大约两天的脚程就能到沼陵冈。只是小路太狭窄,马车过不了,但徒步行走是绰绰有馀的。」 李旭曦眉角一扬,「为什么告诉我?」 方祈顿了一顿,脸色变得有点儿凝重,「后天官队便起行入林,兵戎交错,宋大人和我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你又不是官府的人,无需以身犯险。」 言下之意,他这个不相干的人就别要渗一脚进去。 李旭曦从善如流道:「那么我明日就离开罢。」 既然方大人那么顾忌他的安危,这好意他便收下了,反正在明里还是暗中的保护也是一样,只要留神不要被方大人发现就行。 英雄救美 瞧李旭曦答应了,方祈露出一个宽心的浅笑,又仔细问了几道有关他那位失散了的亲人的问题,例如姓名家宅、相貌身高、特徵之类的,似乎有意思助他找寻,李旭曦冷不防被这么一番查问,顿时回应不过来,吞吞吐吐好一阵子,才胡乱地编了些谎话,而后,方祈又吩咐了刘裕替他打点一下行囊,备了乾粮食水,足够五天使用的份,还有应急用的伤药。 「小哥,那阉尹没对你做些甚么吧?」 刘裕前脚刚走,何小虎就偷偷摸摸地从木头车后蹿了进来。 「他会对我做些甚么?」 李旭曦丢了他一记白眼,把已晾乾的衣物从绳子上收下来,随意地捲成一小团,塞到背囊里。 「我看他这么重视小哥,还命令他的随从给你预备路上用的物什,以为他移情别恋,相中你了!」何小虎一脸嬉笑,好奇地打探:「方才你俩单独会面,到底所为何事?」 李旭曦没好气地笑笑:「他怕我拖累了官队,刚才在赶我走呢。」 「拖累?」何小虎诧异地张大嘴巴,「以小哥的武功,哪会拖累我们。」 赶路的日子虽仓卒,但也十分无聊,偶尔不用值勤的时候,官差间中会互相切磋一下身手用来打发空间。有一次,何小虎与几名差役正在哄闹着较劲,比试谁的功夫最好,陈三郎和李旭曦恰恰经过,竟被拉了下水。那些差役都是五大三粗、身材魁梧的彪捍汉子,一瞧李旭曦的模样就觉得他好欺负,玩笑着欲捉弄他。 岂料李旭曦表面上斯斯文文的,却深藏不露,但见他身影一晃,迅速地从那围堵的人墙中脱身而出,扯下其中一人的腰带,步子灵活挪移,眨眼间便把他们结结实实地绑在一起,动作如行云流水,几名差役连他的衣角都沾不到。 「我始终不是官府的人。」李旭曦不置可否。 何小虎哼了一声,绕着双臂语带不忿地说道:「要拖累,那些净军才真是个累赘!只懂得一点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 「净军?」 「就是太监的军队。」何小虎指了指自己衣袖右边上臂的位置,「他们在这里有个记号的。」 「原来如此。」记起刘裕的臂徽,李旭曦了然地点点头,问道:「队伍中有多少净军?」 何小虎歪头想了一想,「大约一百人,都是府兵仗局的。」话到此处,他轻蔑地吊起了嘴角,「连把儿都丢了,呆在宫里绣绣花、唱唱戏就好,还学爷们舞刀弄剑,没准一看见山贼就吓得屁滚尿流。」 「你嘴巴放乾净一点行不行,还是府兵仗局曾经得罪了你?」李旭曦有点无奈地睨了他一眼,虽然太监自古以来声名狼藉,但也不能够一竹竿打沉一船人,这样诚然过于武断。 「那倒没有,我就看那些畜牲不顺眼。」何小虎嗤笑,接着气定神闲地道:「虽则咱们不是官兵,但平日的操练可不是装的,山贼不过是一帮乌合之眾,何足畏惧,咱们动个小指头便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哪里用得着那帮阉儿军!」 他说得趾高气扬,李旭曦也懒得驳斥甚么,只好连连称是。 「依我看,小哥跟着咱们还比较稳妥,即便小哥功夫扎实,一个人上路总是易生意外……」 「我也没法子,方大人都这么说了,我一定得离开。」李旭曦把拾掇好的行装往角落一搁。 「甚么时候走?」 「明天早上。」 「那还好,营里守备森严,总比露宿野外安全……」 守备森严? 嘿,的确是。 「来人啊──有山贼──」 睡至半夜,营帐外忽地冒出一下声嘶力竭的大叫,把李旭曦惊得一下子从睡梦中醒过来,连忙扯开拉鍊爬出睡袋。 撳起门帐一瞟,赫然看到营地各处燃起了火头,红光闪耀,白烟茫茫,点着火种的羽箭从四方八面射来,他忙不迭护着脑袋扒下来,羽箭嗖的一声掠过头上,落入帐蓬中。 顿时火光熊熊,烟雾瀰漫,帐蓬顷刻间便燃烧起来。 李旭曦赶紧伸手将背包拽出,站起身环顾周围,只见数十个绑着黄色头巾的贼子正拿着刀高声吆喝着闯进营地,又窜入帐蓬里,似乎在搜索何物,马车上的粮食反倒视而不见。 山贼乘夜偷袭,一眾官差措手不及,一边厢张惶失措地打水扑火,另一边厢仓惶狼狈地拔兵器抵抗敌人,马儿乍见火苗,惊恐地踢着蹄子,嘴巴咬住绳子低低嘶鸣,一时兵荒马乱。 将一名举着刀向他衝来的黄巾贼击晕,李旭曦背起背包正欲往方祈的营帐奔去,不知哪儿突然响起一把惊慌的声音:「来、来人啊!大人,大人给山贼掳走了!」 李旭曦心跳一窒,急匆匆朝叫声的方向赶去,可是眼前浓烟朦胧,看不太清楚,但见一箭之遥外,某个模糊的衣影被人拉到马背上,接着那贼头子吹了一记短促的口哨,其馀同伴便随即蹦跳上马,刀面一下抽打,便磕擦磕擦地扬尘而去。 「怎、怎么办?」年轻的官差经验尚浅,慌乱地握住剑,望着那群黄巾贼的身影消失在深山之中。 李旭曦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气急败坏地道:「哪个大人?」 官差愣住,「甚、甚么哪个大人?」 「哪个大人给掳走了?」 「方、方大人啊……」 唉。 这下子可好,今天早上这傢伙还怕他跟着官队会遭遇不测,要他自行离开,晚上自己倒是像一隻小鸡崽子似地给山贼打包劫走了。 李旭曦默默地在心里嘀咕,然而,人还是得去救的。 疾走于山林的古木上,重重叠叠的繁枝茂叶是最好的掩护,月色昏暗,阴森森的黑夜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山贼佔据了官栈,李旭曦只为救人,不想大张旗鼓硬捣黄龙,也尽可能避免伤人性命,故捨弃大路,取傍近栈道的一片林子,没走平地,就用轻功在树枝间挪移,沿着道路寻找贼子的踪跡。 顺着地势上坡,不晓得走了多远,他摸黑到了一个隐蔽的背风处,忽然闻得前方传出一阵嘰哩嘎啦的说话声,他向树梢跃上两步,循声眺望,隐约可以望见忽明忽暗的火光,就在一座小山谷跟前。 李旭曦走近察看,照明的火炬幽幽晃动,空地上有两间并列着以青竹建成的屋舍,高低不平的草丛中杂乱地搭起了几排茅庐,十数匹黑马拴在树根旁,外面的篱笆上插满了尖锐的矛头,还有四名弓手守门。 这里应该就是山寨。 李旭曦环视了那寨子一圈,掂量了一会儿,放轻步子,从树枝俯下腰一跳,悄然无息地落在青竹屋舍的屋顶上,挑起一块瓦片往屋内窥探。 「今夜兄弟们辛苦了,老子敬兄弟们一杯,乾!」 浓眉粗髯的山贼头子意气风发地坐在舖了虎皮的坐榻上,对底下的人高举酒碗,一眾山贼立时举杯回敬,声音高亢洪亮。 「大王英明!」 一碗酒既乾,立在前排的一名绿衣胖子諂媚地笑道:「大王,我们今晚成功突袭官营,灭了朝廷的威风,还生擒了那个狗官,小的看这沼陵冈一带,还有何人不听见我们山寨就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二当家所言甚是。」驼背老汉神色得意洋洋,接着他的话尾儿道:「传闻这个宋璟章是当今狗皇帝的红人,在朝廷也是位高权重,如今落在我们手上,老夫瞧朝廷眼下是不敢轻举妄动了,指不准还要来跟我们求和。」 言语间,这帮黄巾贼似乎把方祈当成宋璟章了。 李旭曦扶额,心忖:这群人能不能先搞清楚再掳人啊。 山贼头子闻言,痛快地拍了一下大腿,「如此甚好,那些朝廷命官一向自负昏庸,不将我们放在眼内,现在给拔了一颗狗牙,当真大快人心,三当家,依你所言,我们下一步应当怎样做?」 「这个……」驼背老汉慢吞吞地捋了捋白鬍子,「如果皇帝派来的是小官,我们就将之杀掉,若是大官的话,就狠狠地敲他一笔。」 「哦?」山贼头子不甚理解,遂问:「三当家此举用意为何?」 「派小官来,即代表皇帝轻视我们山寨,杀了当是给他一个下马威,但派大官来便是有诚意求和,我们乘势而上,到时候荣华富贵自然享之不尽。」 「好极了!」山贼头子豪爽地大笑,「我们往日只有那小知县的纳贡,还不够兄弟们吃酒!受那銖两分寸的银子,帮他杀人夺货,做这买卖真是贴本,还不如劫一个宋璟章,金银珠宝手到擒来!」话毕,忽而想到一事,对着二人仔细吩咐,「二当家,三当家,你俩得当心一点把宋璟章看押好,他可是一棵摇钱树啊。」 「大王且放心,小的将他关在石牢里,命令两个下属严加监视,他区区一介文弱书生,断然耍不出甚么花样……」 石牢? 李旭曦将瓦片盖上,跃回树梢,瞇着眼谨慎地左右端量。 撇除屋舍,环绕周围的全部是漆黑深沉的大树,不似有牢房、地洞之类的,但见在东面相距不远不近的地方屹立了一块峭壁,便走过去详察。 孰知那峭壁别有洞天,底部藏了一个约莫三丈方圆的窟竇,从外面望进去,依稀见到微乎其微的光火。 窟竇里潮气湿润,水珠点点滴滴地由顶部的尖石洒落下来,把他的发梢和肩膀都打湿了一片。李旭曦背靠着洞壁,小心翼翼地前行,越往内去,洞壁之间越是宽阔,微弱的光也渐地变亮,再深入,便隐约听得一阵吵嚷的动静,却一下子弄不清是从哪个方向而来。 「猜不到这小官吏的模样生得这么标緻啊!」 「反正这里就我们仨人,你也不用害羞,不如陪哥哥玩玩,保管你爽得哭爹喊娘的销了魂儿……」 两个小贼笑嘻嘻地搓着双手走近牢中人,鼠目里尽是淫邪之色。 「你们要杀便杀吧,何必折辱于人!」 方祈突然遇袭,转而被关在这隐蔽的深山石洞里,心中已然失了方寸,奈何自身体格和力量都不及这俩粗汉,又手无寸铁,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应付。他戒备地盯着二人,却被那一步一步逼近的身躯迫得节节后退。 「呵,小美人,此那人间极乐之事,说甚么折辱。」其中一人邪邪地笑道:「待会你尝到箇中滋味,说不定缠着哥哥再要一回呢……」又对旁边的同伴说:「这次让你先!」 那同伴大喜,「那么老子就不客气了!」边说着,眼珠子边色迷迷地上下打量着躲在角落的单薄人儿,嘴角的笑容活像是青楼里的嫖客。 「干什么……放手……」 那两个小贼欺身上前几步,猛地将方祈压倒在地上,稍高的那一个一把伸手捉住那胡乱推挤的双手,紧紧地固定在他头顶,另一个则亢奋地撕开他的衣袍,把脸埋入那白玉似的胸膛上乱拱乱嗅,手上还用力地掐揉着那挺俏的窄臀。 方祈哪里碰到过这等事,平常的沉稳冷静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惊慌和屈辱,双手受制于人,便奋力地抬起腿想要将压在身上的淫贼踹下去,澄澈的眸子已然通红。 「狗贼!放开我!」 「嘿嘿,不用这么害羞嘛小美人,哥哥最是懂得怜香惜玉的,不会弄疼你……」 方祈紧咬住嘴唇,死死地将哽咽憋在喉头,两隻手臂被牢牢的箍住,只得拚命扭动着身子挣扎,又踢了那在胸前轻薄的贼子腰侧几下,那贼子却是不痛不痒,脸上更为兴奋。 「誒、老何,别磨蹭,快一点,老子快忍不住了……」 「嘖、这叫情趣嘛……」 那贼子咕嚕一句,于臀部搓捏的大手挪到前方裤头上,方祈心中一惊,惶恐地使劲反抗,「住、住手!你住手!」 话音方落,贼子已老练熟烂地将解开了系绳,一下把那条碍眼的裤子剥掉,接着抓住他的双膝曲折起来,粗暴地打开。 「不要……」方祈颤着声,吃力地想要合起膝盖,却是徒然,「不要看……」 「咦?」老何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怎么了?」 「去他娘的,居然是个倒胃口的阉货!」 「阉货?怎么会? 「谁知道!」老何骂骂咧咧地扯下自己的裤襠,「算了,至少也有洞儿可鑽,便宜你了……」 方祈脸色腾地煞白,心如死灰,紧紧地闭起眼帘,眼框里含着的泪水忍不住簌簌而下。 正欲咬舌自尽,门外响起叮噹一下,恍若金属被打断的声音,然后是急速的脚步,只听正在污辱自己的贼子闷闷地哼了一声,身上的重量骤然失去,一直被钳制的双手也松脱开来。 方祈不安地睁开眼,来者竟是那个傻气的青年。 猜不到这洞穴像迷宫似的,幸亏这两个山贼嗓门够大,不然他还真找不到这个深藏的石牢。 李旭曦暗暗庆幸,踢开倒在脚边昏迷不醒的傢伙,而后扫了地上一眼,但见方祈衣襟凌乱,半掩的衣摆下一双光溜溜的腿,毫无血色的脸颊滑下两行清泪,不由得一愣,又立马醒悟过来,赶忙错开目光。 他侷促地慰问:「你……你没事吧?」 静候了好一会儿,没有得到半点回应,李旭曦不敢再问,又不好意思回过眼看那儿的情况,犹自踌躇忐忑着。 淅沥的水声回盪在寂寥的石牢里,未几,丝丝抑制的呜咽幽幽地飘到耳中。他禁不住悄悄用眼角瞥了一下地上。 那瘦骨嶙峋的身子蜷缩着坐在角落,绢白的衣袍上沾染了许多泥沙,小小的头颅低垂着埋在併合的双膝上,一对削薄的肩膀随着哭声一抽一抽的,模样甚是可怜。 李旭曦看在眼内,不知怎的心脏就像被一隻爪子狠狠掐住,明知道那是个男人,也不由自主地踱了过去安抚。 「不哭,不哭了。」他跪下来,张开臂圈住那瑟缩的身体,温柔地纳入怀中,蔼声道:「别怕,我教训他们了,已经没事了哦……」 方祈的身子抖擞得厉害,被柔柔哄了好几句,这才缓缓地半抬起脸挨在他胸口上,眼框红肿,鼻子抽抽噎噎的,伸出手攥住他的衣襟,十指揪紧,指尖用力得泛白,彷彿快要溺水的人抓到一块浮木。 李旭曦心中又是一痛,臂弯紧了紧,对待受惊的孩童一般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后颈,安慰的语气不自觉又柔和了三分。 「乖,不哭,没有人会伤害你了……」 哄了好半晌,怀内的人儿才慢慢地止住了哭泣。 李旭曦看他平静下来,抬袖抹掉那脸颊的泪痕,低声道:「我怕有换班的人来,先离开这儿再说,好不好?」 胸前的头颅动了动。 「能走吗?」 方祈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视线触到衣摆下洁白的脚踝,又旋即晃了晃脑袋。 李旭曦自然明白这人的意思,可是原本那条裤子已给撕成几片碎巾,实在没可能穿了,他的背囊里有替换的衣物,但是被其他物品压在最底下,翻出来需要一点时间,目下可没有此等馀裕。 他想了一想,忽而道:「那就,只好这么办了。」 莫名其妙的蹦出一句,方祈不明就里,眼前倏忽间天旋地转,整个人给一双强而有力的手臂打横抱了起来。 接下来,便是如同那夜一样,随着青年敏捷矫捷的身姿,疾风般在黑夜里上窜下跳,于危机四伏的树林中飞奔。 方祈举起胳臂搂住青年的脖子,山风在耳畔呼呼地吹,间中还有野兽的嚎叫,然而依偎在温热的臂弯中,他倒没觉得恐惧,只是奇怪:为什么这人老是爱把自己当成麻袋似地搬来搬去…… 单独相处 官栈和附近的地方本来已有山贼埋伏,二人身处的地点与宋璟章的营地又相隔甚远,而且万一来换班的人发现方祈逃脱了,最先想到的,自然而然由山寨往官营的一段路搜捕,故而李旭曦没有选择走回头路,直接朝沼陵冈的方向去。 在错综复杂的林间小路奔跑了大半夜,天色将近明亮的时候,按着方大人的指示,二人终于来到山顶上那一个月牙形的湖泊旁边。 「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一下吧……」 李旭曦饶是轻功再好,如此抱着一个成年人由山腰跃到山顶,加上半宿未眠,不免得筋疲力竭,将方祈轻力地置于柔软的草皮上,便累得靠着树干一屁股的坐下来。 他安抚地说道:「这里,那帮黄巾贼应该找不到。」 「嗯……」方祈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因为哭过,一对秋水明眸犹带红肿,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腿,抱住膝,将衣摆严严密密地盖住双脚,而后别过头去,不敢看身旁的人。 打自懂事后,他从未在人前如此失态过,想到在石牢里让青年看见自己险些被污辱,却毫无还撃之力,他还要像个小娃娃一样,靠在青年的胸前痛哭失声,心头不期然浮出一阵羞愧。方祈咬了咬下唇,那两名恶贼的嘴脸和言词犹在脑海,恐惧的感觉褪去,留下几分难堪、几分恨意。他暗暗发誓,要是将来那俩贼子落在他手中,就把他们送去净身房那儿,看看他们以后还怎么作恶。 李旭曦不知其心思,见方祈沉默不语,以为他仍在为刚才的事害怕,也没多问甚么,在背囊里翻了个遍,好不容易才揪出一条皱巴巴的长裤,递了过去,「来,给你。不好意思,有点皱。」 方祈默不作声地接过。 「呃、我到后面去。」 还记得那晚,小溪旁,方大人一记毫不留情的「铁砂掌」,李旭曦就觉得腮帮子隐隐作痛,立时十分识趣地躲到宽大树干的另一头去。 二人的身高相差颇多,裤子穿在方祈身上,裤管长了一大截,腰身也是宽阔许多,方祈把绳子紧了又紧,才勉强将裤头绑好,接着再把裤管折了几折。 下身光溜溜了半夜,穿上裤子感觉自在多了,方祈心情明朗了些,轻轻地唤了句:「李旭曦,我换好了。」 片刻,不见反应。 「李旭曦?」 方祈狐疑地走到树后,却见青年早已七歪八扭地贴着树皮沉沉睡去,俊脸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他不禁哑然失笑。 折腾一宿,又担惊受怕,绷紧的情绪稍稍放松一点,随即感到浓浓的倦怠从四肢百骸透出来,便缓缓地傍在青年身旁坐下,闔眼休息。 和煦的晨光渐渐明瞭,送走山风的清冷,许是靠近南方,即便深秋将至,身处郊野亦只是微凉。 李旭曦一觉好梦,直到日正当空,才被数隻把他当成稻草人的小鸟儿啄醒。 他挥手弄走头顶上恼人的小傢伙,犹带着睡意地打了个呵欠,揉了两把脸。 丝缕食物的焦香悠悠地随风飘来,他抬眼一瞧,方大人正坐在湖畔,慢条斯理地往篝火堆里放入枯木,裊裊的轻烟徐徐缓缓地升起,鲜鱼一条一条的串在树枝上,枝干一头插入泥土,另一头交叠着。 「猜不到方大人懂得打鱼啊,还烤得这么香。」 李旭曦昨夜至今未曾吃过一点东西,腹中早就空空如也,望着油脂从肥美的鱼身内滋滋地渗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馋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的。 「李公子以为我生下来便是当大官,有厨子僕役侍候的么?」方祈没好气的嗔睨了他一下,仔细地逐一将鱼身翻面,说道:「我小时候曾经随父亲游荡江湖,风飡水宿,这点小技俩也是他教我的……」 原来他家是江湖中人,那方祈怎么会当了太监? 李旭曦百思莫解,心中好奇,差一点就衝口而出,可是想到一般老百姓,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无可奈何的境况,岂会捨得把孩子送到宫中受阉割之苦,思量及此,便打掉探究的念头,问道:「令尊是江湖人,方大人习过武么?」 方祈手上一顿,復又如常,扯了个微乎其微的笑。 那笑容很勉强,很歪曲,带点苦涩的味道。 「曾经学过一点皮毛,之后……便耽搁了。」 李旭曦瞧他神色异样,急急止了话题,笑说:「方大人身居高位,自有随从保护,于武艺之事着实不必执着。」言罢,便故作焦急地看向篝火,「我可饿得很,还要烤多久?」 「再等一下……」 李旭曦乖乖地坐到一旁等候,支着一隻手撑住下巴,左右无事,目光便漫不经心地在方祈身上转悠。 细碎的阳光在茂盛密集的叶子间洒落下来,在那冷泉般的眉目添上点点温意,细腻的皮肤上有些小小的绒毛,甚是可爱。估摸因为体质的关係,瓜子般的下頷乾乾净净,没有丁点儿胡渣,滑溜得恍若女子。 再往下移,扫过平坦的胸膛,视线落在那条完全不合身的长裤上,看起来有点滑稽,裤管有些许被打湿,大概是下湖摸鱼的时候不小心弄到,薄薄的布料贴在修长的小腿上,那纤细的腿骨显露无遗,姣好的足踝沾了点点水珠,肌肤通透凝润,煞是诱人。 隐约感觉到一股视线往自己膝下打量着,方祈局促地将双脚挪了挪,脸上微窘:「你……在看些甚么?」 李旭曦惊觉唐突,匆匆移开眼睛,訕訕地揉了揉鼻子,「我,我只是在看鱼甚么时候烤好……」 这人是有多饿? 方祈失笑,自跟前篝火上架着的树枝中取出一根,塞入他手里。 李旭曦本已饥肠轆轆,就差肚子没咕咕打响,道了一声谢谢便狼吞虎嚥起来,张口冲焦香的鱼身大口咬了下去,然而那尾鱼才刚从火上烤过,尚且热烫非常,他立时被烫着,吃痛地住了嘴,伸出烫白了一块的舌头呼哧呼哧地吹气,那孩子气的样子惹得身旁人忍俊不禁,薄唇抿了抿,扑哧一下就笑出声来。 盈满笑意的眼眸晶亮澄澈,犹如湖中的粼粼波光,人儿柳眉半弯,唇边噙着促狭。李旭曦咬着发痛的舌头,愣愣地瞅着方祈,竟是一时转不开眼。 「贪吃鬼。」方祈笑着揶揄。 李旭曦悻悻地缩回舌头。 果真傻气…… 然而,偏偏这个傻子救了他的命,保了他的清白。 回想到石牢里所发生的情境,方祈面上的笑容慢慢淡化,望向摇晃的柴火,「昨晚……为何冒险来救我?」单枪匹马独闯百馀人的山寨,他与李旭曦不过萍水相逢,此举着实不合常理。 「我也身不由己……」李旭曦期期艾艾地吐出一句,带点无奈,对方没听清,偏过头瞟了眼,他嘿嘿一笑,「没甚么,救人嘛,不用理由。」 方祈似是不太相信,却也没追问下去。 用过饭后,二人又在湖边歇息了一阵子,李旭曦往俩羊皮水袋中添了山水,趁天色尚未昏黄,凭着方祈的记忆,摸索到那条山林小径,越过这座山脊的另一头,向沼陵冈走去。 可是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的地势比上来的时候要陡峭险峻一些,路面也崎嶇不平,捎着弱不禁风的方大人一道走,自然难上加难。 方祈许久没有出过远门,往日都窝在府兵仗局里办公理事,也不似那些喜爱风花雪月的文人雅士一般,间时会到城郊赏花弄草,非因公事,基本上甚少走出朱雀城,加上身子少年时遭受破损,力气不如寻常男子,故而在山路走了约半个多时辰,脚下便有些浮软,反观青年脸不红气不喘的,健步如飞,心中暗暗羡慕。 李旭曦瞧见方大人那蹣跚不稳的步履,小心肝颤了颤,唯恐他一不小心就从峭崖摔了下去,四下张望却寻不到歇脚的地儿,本着好意提出要用轻功背他下山,却被婉转而固执地拒绝了。李旭曦无法,只好让他尽量靠内走,自己则伴在外侧徐徐护行。 两天的路程,就着方大人执拗地要自力更生的缘故,愣是延至四日。 将近黄昏的时间,终于来到沼陵冈地界。 一离开山谷,李旭曦驀然发现这儿的情况当真甚为诡异,沿途的风景与在深山之中完全是天壤之别。放眼四顾,赤地千里,寸草不生,两旁尽是枯萎乾竭的残木,溪流尽涸,泥土因缺水而四分五裂,乾瘪的鸟兽、牲畜的尸骸漫山遍野,比比皆是。明明仅是一山之隔,竟然有那么大的差异,委实让人吃惊。 即便走入官道,途中亦没怎么遇见过路人,荒废的农舍连甍接栋,庄稼凋零破烂,一片死寂。二人虽早知悉旱情严重,但现下亲眼见到一方水乡沦为如此光景,也不禁震撼非常。 几经曲折觅到了驛站,差役瞧见两人面生,一个发式古怪,另一个衣衫不整,便将他们截住严谨地盘问了一通。方祈自营中突遇变故,鱼符遗留在帐蓬内,未能向差役表明身份,只好言道他俩是表兄弟,自远方而来探望外戚,中途不幸遇上贼人抢劫,庆幸在刀口子下得以逃脱,故此行装不免有些落魄。 差役闻言,想着近月沼陵冈的确有山贼肆虐,当下对方祈的说辞深信不疑。 李旭曦借机提到一路走来所见的景象,向差役打探沼陵冈的情况。 一问之下,差役的眼神立时流露唏嘘之色。 原来附近一带的村庄都惨遭山贼掠夺,劫去钱财不说,还杀人如麻,姦污少妇闺女,恶行昭彰,弄得乡民人心惶惶,兼之大旱持久,饿死的、病死的数以千人,一部分老百姓因被逼上绝路,只得到外县抢夺粮食,稍为懦弱怕事的就拖儿带口举家迁徙,所以村落才会那般萧条破败。 「两位路上小心,若非必要,莫在沼陵冈久留,这地儿恐怕越来越乱了。」差役好心地劝告。 李旭曦拱手道谢。 问明瞭前路方向,顺便向差役买下一匹马,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共乘着往城门走去。 「怎么不买两匹?」 方祈有些不满的瞄了瞄腰间的两条铁臂,背后贴着一面坚实的胸膛,双手不甚自在地拉扯着韁绳。 「我不懂得骑马啊。」 李旭曦笑得一脸理所当然,松松地圈住他腰肢,但觉纤细柔软,心中暗乐。 「西域人都在马背上长大的,理应十分擅于驾御马儿。」 「小弟资质愚钝,就是学不懂,行么?」 「李公子武功那般好,谈何愚钝……」 「武功好,不代表就懂骑马,这是两码子的事……」 二人坐在马背上拌嘴吵闹,不经不觉便接近城门。 却见大路旁边均聚集了许多流离失所的灾民,骨瘦如柴,蓬头垢面,衣衫襤褸,有的摆了钵子在乞讨,有的哭哭啼啼,跪在一张草蓆前,蓆子捲起重叠着,里头裹了一具躯体,猜想是在卖身葬亲人。有些年老体弱的,早已撑不住,躺在草堆上奄奄,濒于死亡。 李旭曦从来未曾看过这种阵仗,只觉满目疮痍,哀鸿遍野,顿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及至城门,乍听有孩童哭闹的声音,循声望去,半大的女孩儿正一手抱着襁褓,一手牵着一个约莫三岁的小弟弟,身后还拖着两个年纪稍为长一点的幼童,手中拎着小钵在行乞。 李旭曦于心不忍,掏出一锭银子扔进那钵子里。女孩儿微微一怔,旋即万分感激地冲他躬身,一叠声致谢。他忙不迭摇头摆手,跟前却忽然冷冷地蹦出一句:「妇人之仁。」 方祈语气漠然,手执韁绳引着马儿徐徐前行,竟是对那些孩子视若无睹。 「你不觉得他们很可怜?」 「芸芸灾民,这么做能帮得上多少,只是徒劳无功而已……」方祈淡淡说道。 言罢,背后蹭地吵吵闹闹起来,李旭曦扭头去看,一名流氓明目张胆地抢了那女孩儿的银子,被小孩拽着衣摆纠缠不清,怒急之下气冲冲动起手来,将孩子们打倒在地上,抬起袖子虚掩住脸庞飞快地跑开了,留下孩子们在那里嚎啕大哭。李旭曦气愤填膺,正要追捕那流氓,方祈却伸手拉住了他。 「没用的,帮了这回,以后又如何?那些孩童孤立无援,早晚还是让人欺凌去,灾荒时,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不过世态常情,还是算了罢……」 他这么一说,倒有些许道理,李旭曦心中虽仍愤慨,终是收手作罢。 二人赶在入黑前进了县城,城里的情况相较乡下地方可好得多,居民表面上生活如常,大街小行的舖面依旧开门营生,只是街道上稍为冷清寂寥一些,也不怎么见到老百姓走动,间或有三五个擦身而过,脸色尽是一片愁云惨雾。 方祈本打算逕直朝县衙走,然而没带鱼符,与县官也是素未谋面,人家可不会轻易接见,转而想起,他还不清楚宋璟章那边的状况怎样,便向路人打听近日有否外官到访,可惜得到的答案都是摇头晃脑。 眼下能做的唯有等待官队到来,二人于是在一间小客栈落了脚。 在荒山野岭露宿了整整一个月,终于可以舒舒服服的睡在床上,李旭曦一步进房中,立马扑地一声栽在那床软绵绵的被窝里。由于江河缺水的关係,当地仅靠下雨时用大桶子将雨水收集储备,每日量入为出,不可多使分毫,故此客栈只供应每房一个脸盘左右的热水,让投宿的客人洗漱抹身。 李旭曦没怎么在意,反正出门在外,甚么事情都很随便,凑合着过便是了,却难为了素喜洁净的方大人,阴霾的面色一直持续到晚膳。庄稼失收,客栈只有简单的小菜和清茶。两人静静地用完饭,便各自回到房中休息。 不晓得是不是习惯了郊野清幽,李旭曦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夜半也不能成眠,烦躁地挠着头下了床,走出房间,跳到屋瓦上观赏星空。 县里上下俱已安歇,偌大的院子里只馀风吹草动的声响,仰望着满天的繁星,一轮明月高掛,本应赏心悦目,一股乌青的气息却自东而至,似虚似实,若有若无。李旭曦心下一怔,急忙站起来,聚了法力去感应,但觉那股青气阴森冰冷,确实是妖气无误。 正琢磨着前去查勘,但是想到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方大人,又担心无人看顾再出事儿,只好按捺不动。 李旭曦直到三更已过才沉沉睡去,翌日差不多到晌午才起床。刚漱了口,方祈便来敲门,微垂着眼眸,犹犹豫豫了半晌,状甚难堪地询问能否拜托他帮他买一身新衣裳。李旭曦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方大人那套衫裤已是数日未换,除却不合身,还沾满了污垢和泥巴,自己未免也太粗疏,这人身无分文,竟委屈了要他开口求助。他笑着赔了不是,问明尺寸大小,款式喜好,亲自跑了一趟成衣铺,置了两套新衣回去。方祈看见甚是高兴,抱住衣物,眼里露出清浅的笑意。 妖物作崇 过得三、四日,賑济的官队终于浩浩荡荡地到达沼陵冈,饱经磨难的老百姓喜闻乐见,纷至遝来,熙熙攘攘地夹道欢迎。知县早已接到驛站的急报,带领县衙上下快马加鞭赶至城门迎接。 城门一时间沸沸扬扬,场面颇为混乱,李旭曦二人瞧那境况,便没有当下与宋璟章会合,只是在一旁悄悄地跟着。及后,一眾官差在城中安顿下来,知县接待巡案大人在府第落了脚,他们才从容不迫地前去见面。 「少涵……」 宋璟章乍瞧来人,双眼惊愕的睁大了,憔悴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挺拔的身躯一个箭步衝到方祈身前,张臂把他抱了满怀,颤抖着唇低诉:「太好了!你还活着,真是苍天有眼……那些黄巾贼说你被他们杀了,我找遍了山寨都寻不到你尸身,我都快要疯掉……」 如今方祈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眼前,自是惊喜过望,也顾不了屋子里那知县在看着,一把便将人拥住。 他关切地问:「有没有受伤?」 方祈似是不太喜欢那亲密的举动,眉心微微蹙起,轻力挣开了宋璟章,「我无碍,是李公子救了我。」 那明显拒人于外的态度让宋璟章眼神一黯,抬首望了望他身后,这才发现原来走进来的还有另一个人,忙不迭冲李旭曦抬袖拱手:「李公子仗义出手,救了挚友一命,本官铭感五内,不知该如何答谢李公子。」 敢情这傢伙根本完全把他当成墙壁门柱。可是看方大人的反应嘛……好像与车把式的说话有所差异。李旭曦饶有兴味地勾起嘴角,摆了摆手,爽朗道:「举手之劳而已,说甚么答谢。」 「李少侠宅心仁厚,德厚流光,实在是我朝的福气。」佇立一侧的知县諂媚地笑着上前,两隻眼睛被脸颊的肥肉挤成线儿。他大大地咧着一口牙齿,「宋大人,不如就让李公子在下官府中作客,等下官一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这位侠士。」 「钱大人此提议正合本官心意。」宋璟章霽顏展笑,对着李旭曦和气地问道:「李公子意下如何?」 看来那知县是个懂眼色之人,大概有意巴结讨好寻常难得一见的京官,又瞅见宋璟章与方祈方才的言语,貌似交深情重,宋璟章对方祈的重视昭然若揭,自己从山贼手中救下方祈,算是立了大功,他顺水推舟将自己留下来,服侍周到,既讨得宋璟章欢心,也竟不费力,一举两得,着实聪明。 不过在这里住下也无妨,估计怎么都比小客栈舒服,亦省了房租。李旭曦想了一下,抱拳道:「侠士二字愧不敢当,两位大人如此盛情,我便却之不恭了。」 言罢,便见方祈往他这边偷偷瞄了一下,又旋即别过眼儿。 知县官品高低,李旭曦不了解,可是俸禄应该不少,但见其府第院落层层,碧瓦朱甍,曲门垂花,四面抄手游廊,还有一带浮莲水池。知县给他们三人在东院备了厢房,李旭曦走进房里,环视了一圈,外侧摆了一套雅致的桌椅,墙壁上掛了几副字画,角落放置五彩釉面三足香炉,正燃点着寧神的薰香。 他不识分辨其书法画功高低,看其山水花木栩栩如生,人物活灵活现,估摸价值不霏。绕过翠玉屏风,内侧是三面围栏,足可容纳两人的架子床,床牙浮雕螭虎纹饰,轻纱罗帐,铺上云锦绣被,甚是奢华。 傍晚,李旭曦没有与三位官大爷一同用膳,他不爱客套应酬,藉词打听那失去联络的远亲消息,独自出了钱府,到县郊差役住宿的营区里探询队中好友的安全。 「哎呀,你这小子居然没事,在山寨子看不见你,老子还以为你命丧刀下了……」陈三郎语带欣慰地说,替他斟满了酒杯,「没想到你这么勇猛,竟是在百馀贼子手上救出方大人,大哥真是小瞧了你!」 「对、对、对!」何小虎夹了两筷子菜塞入嘴,口齿不清地道:「当初找不到你和那阉尹的遗体,我还想着要给你立个衣冠塚呢!」 「去你的!」李旭曦笑骂了一声,「话说,陈大哥,那夜我走后,官队怎么了,山贼都消灭了吗?」 「全都灭了。」陈三郎喝了口凉酒,将那之后的事娓娓道来。 当天晚上营地突遇山贼袭击,方祈被掳之后,一眾官差阵脚大乱,马翻人仰,乱七八糟,一向稳重自持的宋璟章也是顿失方寸,花了些功夫好不容易才将下属镇定下来,重新整顿了旗鼓,随即便入林上山,直闯敌人巢穴。 可是那山岭为黄巾贼的地头,贼子对地形自然熟稔,虽然势单力孤,双方还是恶战了两天两夜,官差方能把山寨一举歼灭。宋璟章抓住了山贼头子,严刑逼问方祈的下落,可那贼人却也硬气,至死亦不肯吐出半句话儿,倒有小贼说方祈已被杀,尸首给他们埋藏起来。陈三郎形容,当时宋璟章神情哀痛欲绝,他从没见过主子如此伤心,委实让他吓了一跳,接着宋璟章失心疯似地命令差役在山上找人,没亲眼看见尸身不罢休。差役惶惶然寻了两三日,还是一场空,已然精疲力竭。宋璟章饶是再不捨,仍得放弃。 「宋大人那几天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可是一生难忘……」陈三郎叹道。 何小虎哼道:「就为一个阉尹如斯大费周章,劳累了眾兄弟们,老子差点儿就累死在山野,真搞不懂宋大人在干甚么。」 看来这个宋璟章对方祈不止是朋友的心思吧。李旭曦挑挑眉毛,问道:「队中有没有伤亡?」 「死了一百名差役,五名净军。」陈三郎眼里流露悲伤,苦笑道:「遗骸带不走,都就地焚化了。」 此时此刻甚么安慰的话语都没有意义。李旭曦沉默地拍了拍陈三郎的肩,拎起酒壶替他把酒倒满。 及至天色黑透,月明星稀,华灯亮起,已是酒过三巡,李旭曦与陈何两人把酒言欢,好不痛快,因不善饮酒,离席时脸上微醺,踏着有些轻浮的脚步回到钱府,却又在那弯弯曲曲,七转八拐的廊道里迷了路。 头昏脑胀地摸索着,只觉得廊道都是一模一样,莲池,厨房,倒座房,花园,凉亭,碰到僕人女婢,尷尬地问了路,又转悠了好一阵子才摸到原来的院子里。 推开门板,方祈正在里头悠然自得地端着白瓷杯品茶,目光在掛画上留连,似在欣赏,闻得声响,转头望向门外。李旭曦以为自己走错房间,脸上一窘,刚要道歉,扭过头瞧了瞧门框边的刻花木牌,清楚分明的「秋竹」二字,却是正确的厢房无误。 「方大人等了我很久?」拉开椅子在方祈对面坐下,李旭曦略带歉意地笑笑,「刚才经过官队下榻的院子,我和陈大哥他们聊了得高兴,都忘了时辰。」 「李公子人缘真好,与那些衙差相处不过大半个月,已是一起吃酒间谈。」方祈唇边露出一抹淡笑,缓缓放下瓷杯。 「哪里,陈大哥率性爽快,爱交朋结友而已。」李旭曦揉了揉胀痛的额角。 方祈瞧他好像不太舒服,蔼声道:「你怎么了?」 「喝得有点多,头痛。」李旭曦笑笑,「我酒量不太好……」 「酒量浅便不要贪杯,小心坏了身体。」方祈眉心轻蹙,带点责备的意思。顿了顿,问道:「今天出外寻人,可有甚么消息?」 「没有啊,可能因为旱灾,搬到别的地方去了……」李旭曦将冷掉的茶水倒入小盆中,添了水,把茶壶放到小火炉上烧热,不小心碰到方祈的手,只觉触着一片冰凉,下意识地吐了一句:「你的手那么冰,觉得冷么?」未待方祈回话,便起身将靠近的一扇窗关上,又拿了件袍子披在他身上。 「谢谢……」方祈怔了一怔,微微垂下眸子拉了拉肩上衣袍,「你这般盲目瞎找也非良法,我可以叫钱大人帮忙张示寻人告示,衙门的捕快良多,把县城搜索一遍也只是数日。」 李旭曦忙婉拒:「不用、不用,这样太劳师动眾了,我也不想张扬。」 方祈想了想,体贴地建议:「那么,不如我吩咐几个下属暗中查探,可是会费时了些,你打算在县里停留多久?」 方大人留多久,他便要留多久啊…… 「我还未想到那么仔细,但镖局的生意不可撇下不管,约莫十天半月吧。」李旭曦含糊其词,接着问道:「对了,賑灾的进度怎么样,宋大人决定了甚么时候派给灾民粮食?」 「适才我们与钱大人商讨过,将百姓按住处和户内人口数目分开,定在两日后于衙门前发粮。」方祈淡淡地道:「朝廷发下来的米粮很丰沛,大概能让百姓撑过两、三个月。」 「那便好。」李旭曦頷首,又笑道:「如果有用得着的地方就跟我说,搬粮派米我都做得来。」 如画的眉眼弯弯,「如此便先谢过李公子了……」 小火炉上的茶水煮开了,方祈却好像没意思离座,两人就着热茶赏画品评。方祈对书画诗词造诣似乎很深,仅是一幅山水墨绘上的题诗,便能评鑑了一、两刻鐘。李旭曦一个现代人,于这些一窍不通,只能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对着,庆幸对方没见笑。直到就寝时分,方祈才意犹未尽地起身回了房,李旭曦却是累得扒在桌面心力交瘁。 区区一首诗、一张画,为什么会有这般多学问…… 第二天,在屋子里吃完早饭,李旭曦经过主院时瞟到宋方两人和那知县围在凉亭下谈话,隐隐听见「浝阳江」、「降雨」等字眼,好奇地踱过去询问,原来他们打算前去察视沼陵冈附近的流域,查明河水莫名乾涸的原因。李旭曦惦记着那晚在客栈屋顶所见的事,就主动要求同去。 行至途中借故离队,有那么多衙差随行,他不忧虑方大人的安危,独个儿循着东面那袭繚绕不绝的绵绵青气寻找,觅到一条广阔的河流。 从知县口中所述,沼陵冈虽不算大城镇,乃五省交匯之处,依傍浝阳江,东纳百川,西流归海,而且四季雨量充沛,水泽物华,汛季氾滥常见,却罕有旱情。然而如今浩瀚的水势已然点滴不剩,但见河床乾涸,水落石出,前几日子才下过一场大雨,可是蓄不了丁点雨水,实在百般思索也无法理解。 李旭曦向路过的樵夫查询,逆流而上,向浝阳江的川河匯合之处走去,顿觉那妖气越来越浓烈,刺鼻得让人噁心,当下提起警戒,掌心唤出寒剑。 约莫半个时辰,达到匯合处,却是大吃一惊。 一头狰狞硕大的脑袋横陈在河床之上,顶上两双弯曲的兽角,内勾似羊角,或外曲似牛角,身躯拱起盘踞在后,巨嘴大张,利齿如锯,正面对着源头入水的方向,来自东川的淙淙水流尽数被吸入它的口中,将那船舶一般的大肚皮撑得满满档档,却仍在贪婪地喝着,两侧一对形如耳朵的肉翅欢快地扑腾。 怪不得堂堂一方水乡弄得如斯田地,居然是这隻饕餮作祟。 李旭曦顾望了四周,附近倒有三五个村夫流民,他们似是没看见这巨大的妖怪,神色自若地在河道旁边走过,有的目光好奇地打量了一下他手上的长剑,窃窃私语的拽着同行的衣袖子快步离去。那饕餮也彷彿对这些人视若无睹,逕自吃水,正眼儿都不瞟一下。 李旭曦犹觉疑惑,忽听身后一道诧异的声音亮起。 「李旭曦,你…你又惹来甚么妖物……」 方祈一瞬不瞬地盯着河源上的东西,眸子里盈满震惊。 甚么叫又惹来妖物,难道这人觉得他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还是以为上回那隻檮杌是他招来的? 李旭曦额角一突,瞅见方祈单独一人,随同的两位大人和衙差不见踪影,奇道:「宋大人他们呢?为什么只有你一个?」 「宋大人和钱大人走到上游分支的河道去,想查探是否有淤泥堵塞,我便留下来看看川流匯合的地方有没有不妥……」担怕惊动了妖怪,方祈刻意放轻了脚步,慢腾腾地挪到李旭曦侧边,朝那颗大头上下端详,「是不是它把河水喝光了?」 李旭曦皱眉道:「怎么不留一两名衙差陪同?」 「他们正在河道别的地方搜寻线索……」方祈歪过头看他,有些不解他气恼的原因,没得到答案,遂指了指妖怪,追问道:「这场旱灾,就是因为它么?」 「应该是吧……」十居其九是这隻饕餮搞出来的祸。 方祈思索了片刻,低声问道:「杀了它,能将被喝掉的河水释放出来?」 李旭曦摇摇头,「杀不了的,饕餮因人起的贪念而生,除非引诱它的那个人贪念断绝,不然没法子消灭它。」 「我们岂可就这样放任它不顾不管……」 「是不可以。」李旭曦仰视那张贪婪的巨嘴不知餍足的啜饮河水,微微头痛起来。「饕餮好食,目之所及,无所不食,若然天下的物什都给吃尽,连自己的身体也会吃掉,幸好性子尚且温和,现在还有源源不绝的河水饱腹,暂时应不打人命的主意……」他一面絮絮地解释,一面忖度着拖延的办法。 然而,只消呼唤这隻饕餮的贪念一天不除,他其实也对此无能为力。 那边倏地静寂了一阵子。 转身望去,澄澈的眼眸直勾勾地凝视着他,宛如止水的嗓音伴随凉风幽幽吹来:「李旭曦,你到底是甚么人,上次是树林里的檮杌,这次是饕餮,你为何会对这些鬼怪知悉甚详?」 誒,这人果然起了疑心。 李旭曦握剑的手一紧。 本来就无意要隐瞒事实,没有如实相告,不过是自己的来歷太匪夷所思,怕方祈接受不来。横竖眼下歪打正着,将事情和盘托出亦无不可,只是后果如何…… 他抿了抿唇。 「那个……」 瘦弱的身板稍稍绷紧,淡雅的脸庞上漾起丝许审慎。 「我知道这些──」 话未成句,河床里头的庞然大物猛然抖动一下,响亮地打了个饱嗝,硕长的尖尾慢条斯理的扫了扫,两旁的土地彷彿亦跟着震动,石头、泥沙、落叶从地面滚滚坠落河床。就近的路人以为地龙翻身,慌忙惶恐的抱着头颅,提起脚朝下游逃跑。 方祈猝不及防,身子随着那突如其来的震动晃了晃,一时站不稳,脚下给崎嶇的碎石绊倒,向后摔倒在地上。 「小心!」 李旭曦忙不迭伸手将他搀扶起身。 「唔……」方祈吃痛地逸出一声嚶嚀。 「怎么了,哪儿痛?」 「好像蹩到了……」 方祈蹙眉,略略屈起左边的一条腿,将重心放在另一侧上。 「让我看看。」李旭曦单膝跪了下去,捲起方祈的裤管看了看,细白的足踝已经肿胀起来,他轻力按了按,方祈旋即闷哼了声,他关心地问道:「能动吗?」 方祈试着缓缓地转动脚腕,小声道:「还可以……」 「好在没脱臼。」李旭曦站起身扶住他。 此时,在别处搜索完毕的衙差刚好回来。方祈脚上有伤,不方便与他们继续巡查河道,就着他们知会宋璟章自己要先行回钱府。衙差恭謁地领了命令,马上赶去和宋璟章会合,却儼然完全没注意到河床上的怪物。 李旭曦趁着方祈不为意,暗地将寒剑召回掌心,接着踱到方祈跟前背过身去,微微弯膝半蹲着。 「上来。」 「做甚么?」 方祈狐疑地盯着那宽大的背。 「你的脚肿得那么严重,怎么走路,我背你回去。」 「不用,我能走……」 「好啊,你走几步我看看。」李旭曦挑衅地扬了扬眉。 方祈咬了咬唇,跛着一条腿勉强迈出了一步,足踝立时传来一阵疼痛。 「嗯……」 「我就说,别逞强了,上来。」李旭曦无奈地劝说。 犹豫少顷,两条细瘦的胳臂迟迟疑疑的搭了上来,圈住他的脖颈,柔弱无骨的身体贴近他的背。李旭曦弯下身,双手捞住俩幼腿,稍一用劲便将人托在背上。 艳阳高掛,乾草被温和的秋风柔柔地拂拭,恍若波浪般曳曳摇摆,孤鶩在半空中振翅傲翔,徘徊盘旋,间或啸出悠长的尖鸣,萧瑟,却也寧謐。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走在回去钱府的路上,方祈轻轻地枕在青年的肩窝上,清脆的嗓子变得有些暗哑。 「唔、不为什么。」柔软的乌丝滑过颈侧,幽兰般的吐息就在耳畔繚绕,李旭曦心头不期然窜出一股悸动,他顿了一顿,吶吶地开口:「我的来歷……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但我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方祈几不可闻地应道。半晌后,又问:「为何方才衙差看不到那隻妖怪?」 「大概,因为他们没有法力罢。」 「可是我看得到……」方祈语气甚为困惑。 「那是你天赋异稟。」李旭曦轻笑。这猜想是这人身体内藏着他那半块魂石之故,既然他有法眼,方祈自然亦有。 「那隻妖怪怎么办?」 「放心,河水暂时够它喝的,先找出呼唤者再想下一步。」 事有蹊蹺 普通的扭伤,一般来说休养个十来天自然便会痊癒,故而方祈原本没有打算看郎中,只要仔细别让伤处沾水就行。然而,宋璟章对此却万分紧张,那日本正在巡查河道,从衙差口中得知他受伤,立马搁置公务,心急火燎地赶回钱府,又命令下人到草堂叫来数名大夫诊视,弄得方祈尷尬非常。 虽然是无足轻重的皮外伤,但毕竟是下属保护不力导致掌印大人出意外,知县战战兢兢地向宋璟章请罪,薄惩了跟随方祈的那些衙差,只是瞧见宋璟章站在床头前,满眼心疼不捨地望着那红肿的足踝,胖呼呼的老脸顿时露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嘴边的笑容越发意味深长。 这是爱啊,大人。 李旭曦倚在廊柱边,一边剥着花生,一边透过窗缝津津有味地欣赏那张臊慌了的脸蛋。 令人心烦意乱的呵护问候在小小的屋子里缠绕了两天,巡案大人与掌印大人曖昧的关係,开始成为钱府下人们茶馀饭后的话题。方祈脸皮薄如纸,经不起平白被间言间语,又是生气又是羞愤地将宋璟章斥走,着他到衙门监督派粮賑济去。 「方大人很无情呢……」 待那位灰头土脸的巡案大人衣影消失在曲门后,李旭曦施施然拐到方祈房中,唇角掛着一抹促狭的笑。 「李公子看戏看得甚为高兴吧。」 方祈白了他一眼,坐在床头上,逕自对着那碗热腾腾的汤药生闷气。 「宋大人一番情深意重,天可怜见,你就大大方方地接受好了,闹甚么蹩扭。」 李旭曦在边上的矮凳坐下,将一根半人高的木头枴杖搁在床架旁。 方祈不理睬他,偏过头,看了看那根古怪的木棒子,眼带新奇:「这是甚么?」 「枴杖,给你造的,像这样垫在胳肢窝下,用一隻脚也能走路。」李旭曦把木枴夹在腋下示范了一遍,「整天呆在屋子里很无聊吧,用这个你就可以到院子逛逛了。」 方祈闻言,欣然地笑着道谢。这两日他无所事事,又被宋璟章缠住,确实快要闷坏了。 「趁药还热着,先喝了吧,别浪费了宋大人的心意,喝完我陪你试用一下枴杖。」 大约可以出去走动,心情好了些,方祈难得乖顺,捧住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半晌,眼角瞄了瞄身侧的青年,吶吶道:「李旭曦……我…我对子琰仅止朋友之谊,并无别的心思,你莫要想歪了。」 子琰? 「是么?」李旭曦思考一瞬,才意识那是宋璟章的表字。古人的称谓总是花样百出,姓名、表字、号、小名,多如星,乱如麻。心想他们二人竟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却也和自己无关,便搔了搔后脑勺,「这是你们之间的私事,不需要向我澄清甚么。」 平平淡淡的语气,俊脸上无一丝厌恶鄙夷,可不是寻常人的反应。方祈禁不住吐出疑问:「你不觉得男子间的情爱有违伦常,让人噁心吗?」 「哪会。」李旭曦失笑,云淡风轻地道:「在我家乡这很普通,根本不值一提。」莫说男和男,女和女也都是十分平常,如果旁人作出不礼貌的举动,还会被控告歧视呢。 方祈愣了下,神色有点不可置信。他眨眨眼睛,希奇地问道:「这么说,李旭曦你的意中人也是男子吗?」 其实他不知道青年是否有情人,但以那出色的相貌和身手,猜想亦不可能仍是独身。 李旭曦被他没头没脑的结论惹得啼笑皆非,没好气地道:「不是。我的意中人是一个大美女。」想到自己不知何月何日才能回家,又沮丧地叹了口气,「不过我离开家乡那么长一段时间,她大概已经另投他人怀抱了。」 跟女友才刚交往不久,他就被踢来这地方,两人感情本就不深,依女友的条件,哪会缺乏追求者,恐怕早已找了新男人罢。 「水性杨花。」方祈冷冷地哼了声,尾音上扬带点愉悦的味儿,看青年因爱慕的女子移情别恋而蔫蔫然的,心中既不忍,又高兴,高兴甚么,却理不清。迟疑一下,他伸出手去扯住青年的袖角,笨拙地安慰:「你…你别难过,天下间不乏好女子,没了再找便是了……」 说得轻松。 李旭曦撇撇嘴。 喝光汤药,方祈撑着枴杖,一咚一咚的步出房门,不熟稔怎么控制力度,整个身子东倒西歪,要跌不跌的,活像个学步孩儿。李旭曦忙不迭亦步亦趋地紧贴他身后,顾不得钱府僕役探头探脑在窥探,张开手臂护着,深怕这羸弱的人一不小心把另一条腿都给扭伤。 别緻的庭院中,满目假山盆景,花桥流水,莲池中数尾锦鲤悠游自得地在水里嬉戏,漾起一波涟漪。虽时值落花季节,身处如诗般的院落内,倒也别有一番风光。二人悠间地逛了一圈,方祈便觉得肩膀和手臂有些乏力,李旭曦傍着他,在一伞清静的凉亭中坐下歇息,挥手打发掉正在打扫的小廝。 「这院子真大,好像迷宫似的。」 被风雅清幽的园景包围,水声悦耳,李旭曦不由讚叹,绕着手歪歪斜斜地靠在柱子上,赏玩鱼儿戏水。 方祈没吭声,眸子凝望着波光明净的池水,好像在思考着甚么。 「怎么了?」 「一个正七品的小知县,朝廷每月俸禄才二十两银钱。别说装潢,这么大的三进二十五房四合院,你认为光靠月俸能买得来么?」顾忌隔墙有耳,方祈故意沉着声。 李旭曦挑眉道:「方大人的意思是?」 方祈犹豫了片刻,脸上有些凝重,「捣毁了山寨后,子琰他在那贼头子房中的暗柜里,搜出了一本帐簿……」他停顿下来,似乎在斟酌着,「挺古怪的,内里详细明列了粮食存量和价码,划开了两笔分帐,但那山头就这么一个寨子,他们夺了粮草,卖给谁人去,又为何要与人分赃……」 「你怀疑,县里有人勾结山贼,私吞賑济的粮草,中饱私囊?」李旭曦意有所指。 方祈略一頷首。 如果所言属实,罪魁祸首很大机会是那饕餮的呼唤者。 李旭曦这下子才记起来,那晚在青竹小屋上听到山贼头子与手下的对话中,曾经提及过知县给山寨纳贡,便将其时的所见所闻告诉方祈。方祈听罢,琢磨了好一会儿,又认真地叮嘱李旭曦莫把事情张扬开来,以免打草惊蛇,他自会与宋璟章查明实情。李旭曦原亦没有意思去多管间事,只要方大人平平安安便好,诺诺地应下了。 派发賑济粮食的进程不错,县内百姓规律有序地在衙门前轮候领取米粮,比肩继踵,项背相望,不见闹事争执,憔悴的脸容上多了几分欢慰,儘管旱情尚未得到解决,然而这些粮食总算也舒缓了燃眉之急。但东边日出西边雨,有人欢喜有人忧。李旭曦白天空间,到衙门去打下手,便见知县大人一面耷拉着耳朵,一面扯着腮帮子肉,皮笑肉不笑地拿毛笔在领取賑济的名册上作记录。 关于查案的内容,李旭曦非官场中人,故此不甚清楚其手法,仅仅从掌印大人那里略略闻得一星半点,也就像似古文小说里侦办悬案一般,藏身虎穴中,明晃晃走不通,唯有暗访。 待发粮的事儿安顿下来,护送粮草的官队任务已成,随后便逕直打道回朱雀城,只留下一部分心腹随从候命,知县给安排住进一座别馆。之后,宋璟章与方祈一同外出的次数频繁了,有时候会捎上钱知县。表面上言道难得远道而来,便在沼陵冈游玩一番,可是这地方眼下一片凄凄惨惨的氛围,即便有观赏玩乐的雅致,也只得到扫兴罢。不过京官位高权重,既然人家要求,知县怎么有胆子不赏光,就俯首贴耳地随行领路了。 担心那隻贪吃的妖怪再弄出甚么好歹来,李旭曦復又往浝阳江跑了一趟。饕餮仍旧是老样子,懒洋洋地,一尊佛像似地蹲在河床上,只是肚皮更大了,乾燥脆弱的土地压根儿承受不住,裂开了好几道大缝隙,旁边的河道也破损了不少。他脑筋子拐了拐,想到一个办法来。顾盼四下无人,执着长剑,在地上围绕着那巨大的身躯划了一圈阵式,默默念了一句咒语。剎那之际,饕餮便徐徐由地面升起了些许。虽然这么做未能阻止它喝光河水,但至少莫让河床给砸烂了。 依他半调子的法术,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晚间夜阑人静,万籟俱寂,钱府眾人俱已熟睡。 李旭曦耳聪目明,与方宋二人处同一个院落,间中察觉到有衣影鬼鬼祟祟地从外头攀墙而越,鑽进对屋里,没点灯,不时传出隐隐约约的低声细语,也不久留,像是交代完毕,随即摄手摄脚地翻身出了院子。身手利索,但却是硬功夫,要不是钱府上都是不諳武术的人,老早被发现了行踪。李旭曦摸了摸下巴想,这儿的官差貌似武功底子蛮普通的,就不知那些武林好汉如何,改天有机会定要切磋比较一下。 「李旭曦,你倒是清间。」 刚从厨房拿过些零嘴儿,李旭曦正大大咧咧地半坐卧在榻子上,两腿交搭搁在扶手,一边咀嚼着乾果,一边拿着手机用手指在扫扫滑滑。讯息自然是收不到,打自头一天到来时便测试过了,却不妨碍他玩玩游戏,看看相片,等到没电了再说。 「方大人今天怎么没出门?」他斜斜地瞥了方祈一眼,依然歪在榻上,笑说:「已经将沼陵冈游了个遍?」 游赏风景不过是幌子,实际是在拖延时间,不然山贼已剿除,賑济粮食又已派发,还有何理由停留在沼陵冈。方祈近来忙于查案,日头逢场作戏应酬知县,夜里又要与宋璟章探研蛛丝马跡,精神甚为疲惫,这些李旭曦怎可能不知晓,此时来找他,便是想与他说说案子的线索,偏生这人寻自己玩笑,心中不禁感到气结。 「中午去了城西,才刚回来。」方祈硬邦邦地回答,踱到木榻旁去看李旭曦手中的奇怪物什,「这个小盒子是甚么玩意儿?」 「一件西域的玩具。」李旭曦直起身坐好,让出左边的一块空位给方祈。榻子十分阔,两个人肩并肩坐也不拥挤。他打开相片的文件夹,将手机屏幕凑到方祈眼底下,一张一张地展示相片。当然,都是登山的风景照。他从容不迫地编着胡话:「看,这些画是不是和真的一样,它让巫师施过法术,能将眼前见到的景象纳入盒子收藏起来,方便日后观赏。」 方祈愣愣地看,满眼惊叹诧异,盒子里惟妙惟妙的高山流水,花草树木,彷彿活生生似的,就算是宫里的一流画匠曲尽其妙,也画不出如斯境界来。对于西域巫术的荒诞离奇,他略有听闻,然而毕竟没有亲眼目睹,还以为巫师皆是用咒语使蛊毒,害人性命,却没想到巫术能这样子使用。他将信将疑地道:「这是甚么法术?」 李旭曦耸耸肩膀,「我哪里知道,这盒子是从巫师的摊子买的。」接着给方祈又扫视了好几十张照片。 方祈怔怔的端详那一幅幅从眼前滑过的景象,未了,半懞半懂地吐出一句:「西域的巫术真是高深莫测……」 哎,这人怎么这么好骗…… 李旭曦暗笑。 「李旭曦,你懂得那么多妖怪的东西,是不是巫师教的?」方祈偏过头,表情单纯如孩童。 「唔,也差不多,你就当是这样好了……」含糊地说着,李旭曦把手机的境头调教至前方,一手虚虚地搂住方祈的膀子,低头靠近他的脸,高高地举起萤幕,「来,笑一个。」 方祈不理解他在做什么,呆呆地依言照办了。 李旭曦按下拍照的键,然后将二人的合照搜寻出来让他看,炫耀地说道:「拍得漂亮吧?我的自拍技术很好。」 小巧的黑框子里,他和他并座着,修长的手臂亲暱地勾着他的肩膀,乍看之下宛若被他抱在怀内,脸颊靠拢,儼然一对亲密的相好。 方祈耳根哧地漫上粉色,忙别过眼去,察觉肩上仍被勾搭着,他困窘地伸手拨开,「你,你干么呢?」 「留个纪念。」 「有何值得留念的……」方祈瓮瓮地咕嚕。 瞅着他柳条似的微垂着颈,李旭曦劣根性起,故意去逗他,「难得遇到那么标緻的人儿,就拍下来给镖局的傢伙瞧瞧,等他们羡慕一下。」 方祈身子一僵,隐在鬓发后的耳垂更红了,连带雪白的双颊也稍稍泛起血色,抬眼狠狠地瞪了他一下,低斥:「你…放肆……」 颤颤的字儿,拧不清是害羞还是恼怒。 转眼入了冬,沼陵冈虽不下雪,风流却也逐日寒冷起来,县里人个个添上厚实的棉衣,家家户户摆了铁盆子烧炭取暖。 经过连日来的暗中查究,私吞粮草的案子貌似有了些眉目,可剩下的时日也紧迫,毕竟宋璟章作为圣上委任的巡案,除却体察旱情,监督賑济,还得巡视各省,考核外官吏治,这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逗留,惶恐耽误了其他公务,总不行没完没了地纠结一宗案子。对此,三人都甚是苦恼惆悵。两位大人是因为气闷于未能将贪官严惩法办,李旭曦则是为了饕餮那越来越膨涨的身体,以及逐渐缓慢的东川水发愁。 快将冬至的时候,知县献宝似地给送来了亚岁礼,俩贵客各一件赤红狐裘,李旭曦跟着叨光,也得了一件鹿裘。 这些东西看起来平平无奇,价值可珍贵了,达官贵族才能享用。 这老傢伙到底是身正不避嫌,或是相当有把握可以巴结拉拢巡案大人,抑或纯粹愚蠢,李旭曦不得而知,惟无功不受禄,当下就委婉地谢绝了。 「李兄弟,今天冬至,吃点赤豆粥,驱疫鬼祛百病的。」 「谢了。」 民间流传冬至大如年,这里人对此节气十分重视。是日,陈三郎与何小虎便邀请了他一同过节,虽则身在异乡,过得也不随便,亲自做羊肉汤、下餛飩、煮赤豆粥。 粥很软绵,却有点甜腻,李旭曦嚐了个尖儿就放下碗,接着又被陈三郎热络地招呼着吃餛飩。他忙道:「陈大哥,我自己来就行!」 「李兄弟没在中原过节吧。」陈三郎笑说:「可惜现下不在宫廷,不然还可以观赏祭天大典。」 「祭天有甚么好玩的,不过是看万岁爷读祝文,迎帝神、奠玉帛,冗长又繁縟。」何小虎呼哧呼哧地喝了一大口羊肉汤,道:「就是太上皇爱看,劳民伤财。」 「呿。」陈三郎皱起眉,打住他,「仔细你的嘴,这可是大不敬。」 「山高皇帝远,怕啥。」何小虎不以为然,一对精似鬼的眼珠子在李旭曦那边转了转,三姑六婆一般咧开一口白牙笑:「誒,小哥……」 李旭曦瞧那贼嘻嘻的嘴脸,说的肯定不是正经的东西。 果然,便听他道:「这些日子你和宋大人他们住一个院子,有没有碰见到好事儿?」 「甚么好事儿?」李旭曦白他一眼,「我就只见到两位大人每天出外巡察民情,夜里商讨公务,忙得不可开交。」 「嘖,这事儿啊……」何小虎哪里轻易给他胡扯过去,勾勾尾指,嘴角掛着无耻的笑:「那阉尹,垂涎咱们宋大人的美色许久,此番出双入对,焉不会心痒难耐,夜间又无下人,大好良机,趁势潜入宋大人献身……」这么说着,他嘿嘿地笑了两声,摸着下巴,「传言太监不能行人道,对那档子事非比寻常的饥渴,又没得洩阳,尤喜抓挠口嚙,不知道宋大人能否招架得来,那方祈确有几分风流姿态,猜想在床第上也是个尤物……」 他越说越过份,陈三郎脸色马上沉了下来,恼斥一句:「虎子,口下留德。」虽说自身亦看不顺眼那些太监,可是这番说话过于缺损了。 「干嘛,老子说的是事实。」何小虎冷嗤,讥讽地说道:「阉竖皆贪图荣华富贵,宋大人是万岁爷的红人,方祈爬上他的床,讲点床头话,指不准宋大人会替他在万岁爷面前美言数句,他就能调回京师了。」 「方大人不像唯利是图的人吧。」这廝对太监成见颇深,李旭曦知道劝导无用,瞅见陈三郎横眉竖目,正要对这廝的口出狂言加以训斥,便赶紧和气地打圆场,「我们别谈些有的没的了,今天过冬至,该开开心心吃一顿……」他举起酒杯,「来,陈大哥,我敬你一杯。」 陈三郎的表情缓和下来,端起杯子与他碰了碰,喝下酒。何小虎却不愿住口,轻蔑地丢出一句:「那阉尹怎会不唯利是图,当年他老子不也是为了巴结朝廷才把儿子送进宫的么。」 李旭曦夹菜的筷子一滞,愕然地望向他。 何小虎看他神色诧异,也有点惊讶,「怎么,小哥你没听说过?」 身世 普天之下,尽是皇土,满朝文武百官,莫不对真龙天子俯首称臣。 然而,天子皇权虽大,却也不能隻手遮天。至少,放眼五湖四海,那些身怀绝技的武林中人,就非轻易可以掌控。各门各派佔据一角,收纳弟子,习武练兵,又经商做生意,势力不容忽视。朝廷早已十分忌惮,眼看着威胁日渐增多,却无从下手。 要打压,那些绿林好汉没起义做反,出师无名。 要招降,弱小的门派招来没用处,首屈一指的门派嘛,人家要银子有银子,要权势有权势,哪会愿意屈就当朝廷的臣子。当年,也就青山派的掌门楚项有意归顺朝廷。 青山派向来在武林小有名气,可技艺也不过属中上之流,早晚被别家吞併,楚项不甘心坐以待毙任人鱼肉,便想到借助皇家护庇,一来免除灭派之忧,二来也藉由朝廷扶助势力在江湖稳扎稳打。不过江湖人素与百官交恶,要拉拢皇帝,还得有人穿针牵线,其时楚项从一些旁门小道打探,得知东缉事厂厂公方吉纳义子,居然狠下心肠将长子荐上。不知看中了相貌,还是难得有江湖人投诚,方吉对那孩子十分喜欢,其后更将楚项引荐面圣。 自此以后,青山派便成为了朝廷的棋子。那时候消息掩盖得严密,朝廷以青山派作掩饰,借故挑起了武林大大小小的纷争,坐收渔人之利,二十年间,灭掉不少显赫的门派,青山派也因此扶摇直上,独步武林。 「当发现青山派是朝廷内应时,江湖都很震惊呢。」何小虎拈着一根小木籤剔牙,「一些老前辈说,当时差不多整个武林都在追杀楚项,要不是有锦衣卫,楚项早死了百遍千遍了。」 李旭曦默默无言地听他细数武林事,心忖:楚项这是卖子求荣啊,怪不得那次在湖边无意中提到过去,方祈的反应那么冷漠。 被至亲出卖,饱受净身之刑,做那世人鄙夷唾骂的太监,箇中酸楚痛苦他委实不敢想像。楚项有够决绝的,那可是血脉相连的儿子,本应在父荫下好好护着疼着,竟是为了区区一份家业,断送自己儿子的一生。 「楚项真不是个东西。」他禁不住斥喝。 何小虎咬咬木籤,倏地又轻飘飘的丢出一椿軼闻来。 「不过他儿子也不值可怜,一般的醃臢。谣传方祈委身三皇子,位子扶摇直上,当年太上皇发现后,怒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就要将方祈处死,还是三皇子和东厂替他求情才保住了狗命,后来便让太上皇给踢到北疆监军去。」他言之凿凿,煞有其事。 陈三郎却道:「那仅是谣言而已。」 何小虎嘖嘖两声:「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李旭曦完全不能想像,那个雪山寒冰般的方祈,愿意以色事人,换取官禄富贵。 当日在小溪旁,意外看了方祈的身子,那人的反应多大,要是那时候办得到的话,自己一双眼珠子老早被挖了出来。 接下来于山洞里,那人险些受山贼污辱,惊吓得蜷缩在暗角抽泣,还是他温言软语安慰才冷静下来。 这样的傢伙能够色诱男人? 不,根本不可能。 夜凉如水,掌起的纸灯笼随着北风一晃一晃,地上投下重重屋脊飞簷的叠影。揣着憋屈的情绪回了钱府,李旭曦感觉心绪不寧,车把式的话儿在脑海里回转不断,没留神前方一根廊柱,给撞到个金星乱冒。 揉着头进了院,外头响起巡夜的打更人敲锣报时的声音:「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院落里漆黑一片,那两人大概均已歇息。 李旭曦放轻了脚步往自己的房间踱去,推开门,点上油灯,却见桌上有一小瓷碗,里面是茶色的汤汁和几颗小丸,伸手摸了摸碗底,仍是微温的。他端起来尝了一口,那是汤圆。 这些天,知县大人服侍相当的周到,可未曾如此贴心,下午他只是随口向打扫的下人交代,出门与朋友过冬至,不用给他预备晚膳,知县大人却算了时辰帮他做汤圆过节。这样的服务态度真的值得表扬。 可惜,是个贪官。 无论如何阿諛奉承、献媚进宝,贪官还是得严惩。 辛苦多时,案子终于查得水落石出,那知县确实勾结山贼,掠夺朝廷发下来賑灾的粮草,然后暗渡陈仓,偷偷摸摸地运到邻近的地方贩卖谋利。沼陵冈为鱼米之乡,五省交匯,大旱持续数月,傍邻的城镇都受到牵连,缺米缺水,这批粮食经由知县外戚名下的舖子出售,倒没有惹来猜疑,更让知县与山寨赚了个盆丰钵满。 除此之外,宋方二人更查出,钱知县和那些山贼往常还有许许多多骯脏的勾当,实在罄竹难书。不过儘管事情的来龙去脉理清了,证据也搜寻了不少,可是最关键的,在知县里那本对証的帐簿却仍下落不明。宋璟章曾派人潜入知县卧房寻找,却是遍寻不着,不知帐簿被藏在何处暗柜里。 李旭曦蹲在屋顶上偷听两位大人对话,得知此事,思索了一阵子,乘着夜深人静的时刻,窜进了主家的院落,悄悄地贴近虚掩的窗檯旁边,默了口诀。没多久,薄薄的小本子便悠悠荡荡地飘浮到跟前。屋内响起阵阵响亮的呼嚕声,知县显然犹在沉睡。他忙不迭将帐本收入怀中,復又清风一般的溜出了院子。 本来打算直接把本子交予方祈,可是细想之下,自觉有些不妥,万一方祈问起这东西怎么找出来的,他也不好回答,在床上翻来覆去掂量了一晚,终究学江湖侠盗劫富济贫那做法,趁方祈与宋璟章出门之时,暗地里将帐簿混入那些密报当中。 铁证如山,一切尘埃落定。 两日后,知县跪在公堂上被审判定罪,簌簌发抖如烈风中的萵苣。李旭曦望着老傢伙嘴唇灰白,惶恐地俯伏在地上求饶,但觉背后有一双眸子从案桌侧旁直勾勾地,一瞬不瞬地凝在他这边,直教他汗毛直竖。 「李旭曦,帐簿怎么找到的?」方祈做着口型问。 「我不知道方大人在说甚么……」李旭曦装傻。 细长的眉毛疑惑地蹙起。 李旭曦心虚地扭过头。 贪赃枉法的知县最终被处以斩首之刑,钱氏一家上下二百六十口发配边疆充军奴。行刑当天,李旭曦没去城门凑热闹,他对一个活人给刀子砍断头颅丝毫不感兴趣。纵身奔驰,一溜烟跑到川河匯合之处,呼唤的贪念已逝,饕餮的妖气骤然减弱,便见那土坡般的躯壳急遽缩小,变为一缕青风飘散消失。 浩淼湍急的水流瞬息间从妖物原来的位置里涌出来,奔腾激荡,顷刻淹没河床,顺流而下,涨满整条河流。恰恰过路的几名樵夫碰见如此异状,瞠目结舌,惊愕,又欢喜雀跃,扔下柴草,慌里慌张地朝着那涓涓急流跪拜,连声高呼龙神显灵。 久旱终于结束,沼陵冈的百姓尽皆兴高采烈,张灯结綵,敲锣打鼓地庆祝。不过,县衙一下子群龙无首,朝廷调任新知县需要些功夫,暂代处理衙门事务的责任自然落在巡案御史肩上。 既然要留在沼陵冈,那么与他心上人分开也无可奈何,李旭曦猜测因为这个原因,故而新近的数日,宋璟章的面色有点儿阴鬱,恍若头顶上笼罩着一大片雨云,只差在没有雷鸣电闪。那位冷冰冰的掌印太监却置若罔闻,恪守总角之谊,一面顶着一副公事公办的脸孔,协助宋大人接手衙门,另一面吩咐下属打点回程的用度物什。 李旭曦觉得有些可怜,心忖:哎呀,该不该过去安慰安慰宋大人,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支花呢…… 不过这感情事嘛,想也劝解不来。 知县长久疏于公务,囤积下来的文书堆积如山,一时三刻根本忙不完,恰值傍午时分衙役火燎似地快马来报,城郊的村落有流民滋扰作乱,巡案大人便急匆匆率领几十名着捕快赶上去平息,遗下掌印大人对住这令人头痛的烂摊子。中午,李旭曦接到下人通传,言道方祈请他到衙门一起用膳,饭后却被留了下来作副手,也不知是否方大人觉得他过于安逸,看不过眼的缘故。 也就把宗卷分分类,帮忙磨墨洗笔的一些杂事,李旭曦横竖清间,倒是乐在其中。 「我后天啟程离开……」 斜阳穿过薄如蝉翼的窗纸,映照在象牙白的雕花笔架上,晕开浅浅的光华。衙门内堂里,白檀的香味从浓墨中徐徐飘散,方祈坐在书案前提着朱笔,洋洋洒洒地批改着案卷,忽而由土坡一般的卷子堆里抬眸,往他这边瞄了瞄。 「李旭曦……你要一道回朱雀城吗?」 李旭曦正将一叠文书搁在桌角,听见方祈问话,轻勾嘴角:「方大人这是在邀请我作旅伴么?」 「路途遥远,你不善驭马,又不认路……」这些时日的相处,与青年间聊之间,方祈深切地理解这人对这方地界的认识如同白纸,还看不懂地图,若非随官队上路,猜想他如今仍在荒郊乱摸乱撞,真不晓得该说他胆量过人,还是有勇无谋。他含糊地说道:「野地那么荒芜,还有虎豹豺狼,我…我只是担怕你孤身一人会遇上危险……」 李旭曦暗暗好笑,依这阵子的经验,恐怕碰到危险的绝对不会是他,可是这个提议倒方便他在旅途上保护人。他笑了笑,「多谢方大人这么为我设想,我本来也打算过几天便走,方大人不厌弃的话,我当然乐意同行。」 「谁为你设想了……」脸颊泛起可疑的红晕,方祈彆扭地撇开了脑袋,露出一个僵硬的侧影,「你救过我两回,我、我不过是还你一份人情……」 「方大人算盘打得真响。」李旭曦扬眉,「好歹是救命之恩,护送一趟便算还恩了?」 言罢,方祈旋即仰起头看他,温声问道:「那你有甚么想要的,我送给你。」 「这个嘛……」李旭曦欺身靠近,一手撑住桌面,但见方祈怯怯地退开了点,巴掌大的脸臊意几许,便不坏好意地凑到他耳畔:「听闻,那些闺女受了大侠的恩惠,都是以身相许的,方大人觉得怎么样?」 方祈猛地缩了缩脖子,耳根通红,「胡、胡说甚么。」眸里闪过几分失措,抬起手推了推他,蚊蚋似地嚷:「别……别闹了……」 青涩的羞容堪比处子,怯怯闪躲的眼神极是惹人怜爱,那双细软的手在胸口不重不轻地按压,带来一股异常的骚动。李旭曦原是顺口戏言,这下子却感觉心里的某根弦似乎被拨动了,倏地乱了条理,很想就这么将人搂在怀里疼爱。 他本就男女俱可,虽然往昔的情人大多是美女,但也曾与一些漂亮的男孩儿玩过,眼前人肌肤胜雪,杨柳细腰,嗓音软软腻腻的,较之他那位不知变心了没的女朋友更要吸引,还是他的命定之人,如果成为情侣想来也是不错,况且将来早晚得把方祈带回原来的世界,他可不会为了守护一个人而逗留在这古旧的国度,若然能够让这人心甘情愿跟着他便两全其美。 这么想着,看见人儿不知所措的模样,李旭曦有点不忍,戏謔的神色收敛了些,向后挪开了两步,拱手道:「小弟失言了,望方大人见谅。」 方祈抿着唇,嗔怒地瞪他一眼,彷彿被登徒子欺负了又不懂反抗的少年,接着提起毛笔闷不吭声地审阅着文书,可是那潦草的笔跡和低垂的眼眸却显示了内里的心慌意乱。 李旭曦瞧着他毫无章法地在宣纸上写写划划,暗叫一个可爱,随口说道:「方大人的字真好看,是不是皇宫里的太傅教的?」 皇帝的老师,是叫太傅对吧…… 案桌上执笔的手停了一下,復又继续书写。 「我这甚么身份,哪有荣幸得到太傅教导。不过是皇子读书的时候,我在旁边侍候,偷偷学来的……」方祈淡漠地回答。 东厂厂公听起来亦是大官,他作为其义子,即便不是太傅,至少也能聘一名夫子,为什么连写几个字都要偷学? 李旭曦有些儿费解,疑问不经意便出了口。 方祈先是沉默,目光从纸面缓慢地对上他,略微的阴鬱,之后貌似意识到甚么,神情悄为释然了点。 「那些夫子自命清高,哪里愿意屈就教阉人读圣贤书,与我们说一句话,就是脏了玉言,瞧了我们一眼,就是污了清目。」平平和和的口气,听不出哀怒,用的言词却是自轻自贱,「在从前,阉人还不被允许认字的,只是先帝垂怜,将那道律例废除了,不然被人发现,可是凌迟之罪。」说着,方祈忽而自嘲地笑笑,「何况……这义子的名分不过虚有其表,到底也只是督公身边的一个下役罢,焉会给下役请夫子……」 李旭曦没预料无意间戳中方祈的痛处,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方祈目无表情地望着他,「我是东厂厂公义子之事,是陈三郎他们告诉你的?」 依他于李旭曦的认识,莫说朝野政情、绿林旧闻,就算普通的中土物事都一知半解,忽而说起他的从前,肯定是有人嘴多。 李旭曦挠挠头,乾笑:「他们略微提及过……」 苍白的脸皮瞬间绷了起来,方祈的神色晦暗不明。 「他还说了些甚么?」 「就,就是一点江湖上的……琐碎事……」 「只有这些?」语气显然不信任。 「呃、还有…别的……」 「别的?」 李旭曦战战兢兢地后退一尺。 「就是,就是三皇子,和你的,一些……无聊的流言。」 眼前的脸一下子黑了。 「你信了?」 「没。」乾净俐落的回答。 「说谎。」毫不迟疑的反驳。 「我没有。」 「说谎。」方祈恨恨地盯着他,冰冷的声音恍若初次见面时,公堂上那位高高在上的大人,「你也一样看不起太监,觉得我很齷齪骯脏吧,为了权势甚么都可以放弃,不然刚刚怎么会这般戏弄于我。」 这是扯到哪门子去? 「我没有看不起你。」 得到的还是那俩个字,「说谎。」 李旭曦很是无奈,却丝毫不躲避地对着那对慍怒的眸子,「要是看不起你,我怎么会冒险闯入山寨救你。要是觉得你骯脏,我怎么肯背你回钱府。你何曾见过别人会对自己讨厌的傢伙那么好……」他语气诚恳,态度率真,只差没竖起三根手指向天发誓了。 老实话,虽然那些行径原是有私利的原因,但是并无多少勉强在内。 只见那张俏脸怒意慢慢地消退,随即又倔强地拧开了。 他心下好笑,怕再将方大人惹火,笑意到嘴边硬是憋住。 「你只是心善罢了。」方祈闷闷地说。 即使碰见路过的乞丐,这个傻呼呼的青年都毫不吝嗇赠予钱财,就算他心里轻蔑自己,想来也不会见死不救。 眼前倏地晃过黑影,脸颊便被一隻温热的大手捧住,略为强硬地给转了回去。 「不管你怎样想,反正那宗谣言我半点也不信,我也从未轻视过你。」 那认真的眼神让方祈愣住。 少顷,抬手一把那手掌拍掉。 「好好说话不成,甭动手动脚……」 那口吻已然退去适才的较劲,李旭曦暗地里舒了一口气。 室内淡淡的墨香浮动,静了好一会儿,他瞧了瞧埋首文书的人儿,低声道:「回去后,方大人教我书法吧。」 「为什么?」 他耸耸肩,「方大人刚才问我想要甚么,我就要一个书法老师。」 「我替你找个夫子……」 「方大人这是要赖帐吗?」 等了半晌,一个不高不低的哼声丢了过来,李旭曦便当是他答应了。 下药 临行前一天,巡案大人搁下衙门公务,邀了自家「好友」到城外踏青游湖,又在百花楼订了一雅间,一席佳餚美酒饯行。大概顾及到李旭曦好歹出手相助,救过好友性命,体面上也让下人过来请他同游。李旭曦心知肚明,哪里好意思打扰宋大人向意中人倾诉离别之情,当下婉转地推却了。 沼陵冈贵为一方水乡,亭台楼阁精緻细腻,处处诗情画意,儘管曾经受乾旱摧残,却也无损那股灵秀之气。河川水活,百姓生活復回到寻常,街道上一洗颓靡之色,集市内贩夫走卒热摆摊卖货,字画的,胭脂水粉的,珠釵玉佩的,热火朝天,也有推着木头车小炭炉卖热食,香甜的栗子气味从虚掩的桶盖缝隙里嫋嫋飘散,冒着热气,让人心头泛起脉脉的温暖。 「糖炒栗子,糖炒栗子,五个铜板……大娘,来买些栗子给家里孩子吃吧……」 「这位姑娘,咱家胭脂是顶好的货,有绵燕支、金花燕支,才十五两,来试一下……」 「公子,这画是风云子的亲笔,千金难求,过来瞧瞧……」 李旭曦慢慢吞吞地踱着步子,于热闹的大街上转悠。 来了一个多月,因着要看顾好那意外频生的掌印大人,他甚少有机会到处间逛,都是像条尾巴一般跟着方祈,还要藏着掖着别被发现。眼下快将离开此地,这天便出来走走看看,顺便捎带一些手信送给镖局的伙计。 可惜在各式店舖里转悠了大半日,却没瞟见甚么有趣的玩意儿,不由有些扫兴。 「你、你想做甚么?快、快让开……」 「嘿嘿,美人儿,自个儿出门这么寂寞啊,是不是遭小情郎拋弃了?」 尖嘴猴腮的男人猥琐地笑,一身綾罗绸缎,手中拿着聚骨扇悠然地摇了摇,肥厚的身体一步一步逼近那提着花篮的姑娘,把她挤入一条僻静的胡同。 「别伤心,大爷来安慰安慰你……」 「你不要靠过来!我、我、我喊人了!」 「呵,尽管喊吧,大爷老爹是大地主,你喊破嗓子也没有人敢多管间事……」 姑娘顿时花容失色,抱着花篮惊恐地往后退到墙角,身子簌簌发抖。 鼠目邪淫地半瞇起来,男人掛着邪笑,扇子一折,伸手就想去摸小姑娘的脸蛋儿。 哎,古人泡妞的技巧怎的这么逊?好好地搭个訕不成,非要干霸王硬上弓的戏码。 立在胡同口旁,壮硕的树干恰巧将身影遮蔽住,李旭曦本正路过,却撞见那千篇一律的调戏,不由得腹诽了几句,可看到那小姑娘可怜兮兮的样子,又不能置之不理。便暗暗凝神聚息,併合二指往男人身后一点。 「嗯?为何好像嗅到烧焦的味儿……」 在小姑娘脸蛋轻薄着的狼爪倏然停滞,男人感到屁股后传来一股热气,扭过头疑惑地望向自己后方,赫然发现衣摆末端燃起了火舌。他大吃一惊,扔下了扇子,惶恐地在原地弹跳起来,脚底胡乱在布料上蹭磨,欲踩灭火苗。 小姑娘被这峰回路转的变故弄得目瞪口呆,楞楞地捧住花篮子,瞅着男人徒然焦躁,未几,忽而反应过来,蹬着碎步逃走了。 男人口中恨恨地咒骂,撩起正被火舌吞噬的衣摆子,急急忙忙往最近的井口跑去。 李旭曦瞭望那狼狈不堪的背影,兀自得意。 驀然,一袭压迫的气息掠过周身。 没有阴冷的妖气,也非澄澈的灵力。虽是强大,却不锋利,似乎没有恶意,略一经过便旋即消逝了。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好像之前在营区也遇到过,那时候他还以为是甚么山精妖怪,然而细心对比之下,这气息与檮杌饕餮截然不同,难道……是哪路神仙? 想他也是星君转世,会不会是来寻他的? 如此忖度着,左边手腕上徐徐腾起一阵灼热的痛楚。 李旭曦抬起手腕,惊讶地见得穿在蓝绳上的小珠片隐隐约约透出红光,微微亮了片刻,然后渐地黯淡下来,疼痛也随之退却。 这根手绳是被骗去登山那天,老头子送给他的,言道施过法开过光,能保出入平安、僻邪挡灾之类。他向来厌烦这些小饰物,一个大男人戴甚么手绳,娘娘腔似的,便死活不肯收下。老头子却不屈不挠,软磨硬泡楞是给他戴上,然后就在下一秒,他已经被老头子踹下了山。 现下回想,依他那点微薄的修行,居然毫发无损地越过了界门,恐怕和这手绳不无关係。如果刚才那神仙真是冲他而来,又与他的手绳感应共鸣,会否知道如何打开界门穿越三界五行?那么他便回家有望了…… 烦恼良久的问题,这下子虽则不过猜测,但只少算是有点儿希冀,李旭曦心中暗喜,兴致勃勃地在胡同附近游走寻觅,欲查探那稍纵即逝的气息。 可惜直到夕阳西下,店舖俱收拾货物拴上门板,还是没着落。 点点灯光从青瓦白墙中朦胧地泛起,缕缕的炊烟如云似雾,散发着米香。寂寥的巷弄中,孩童嬉闹的笑声与父母慈祥的低语,透过单薄的窗帷在耳畔繚绕,守门的大黄狗爬在民宅门前,圆圆的脑袋瓜子伏在两隻前爪上,懒洋洋地打着盹,即使有人从身前走过也毫不理会。 李旭曦顶着失望的心情回去客栈,店家大叔很是和蔼可亲,体贴地询问要否给他备晚膳和沐浴用的热水。 自从知县伏案后,他便从钱府搬到这客栈来。怎么说钱氏已经被抄家,就是宅子再华美,亦没有继续借助的道理,反正房租记在宋大人帐中,就挑了间临窗的雅致上房。至于两位大人嘛,自然挪到衙门后院落脚。 他在路上垫了些杂粮小吃,现在也不太饿,便敷衍地打发了店家,逕自拐上楼梯。 行至走廊,遥远便望到自己的房间竟然亮起了烛光。 奇怪,出门时明明是白天,他没可能忘记吹灭油灯啊…… 端着狐疑推门进内,却诧异地瞅见床帘后隐含一抹湖蓝色的衣影。 象牙白玉簪摇摇欲坠,长长的乌丝凌乱地散落在肩头,那人低着头,一张脸被垂下来的瀏海掩盖住,细白的双手牢牢地揪住了有些松散的衣领。 「方大人?」 李旭曦轻轻地唤了一声,床头那绷紧的身子恍若给针刺了一般,微弱地颤慄了下,一吭不吭。 「怎么了,宋大人不是在百花楼与你饯行?为什么你会在我房中……」 他扶住瘦弱的胳臂,半弯起膝头,俯下身去看。 莫名地,方祈彷彿十分畏怯,原本垂着的头颅又再低了低。李旭曦有点困惑,偏过头,凑近了些,伸手欲抬起他下巴,遭到些儿的挣扎,便又顺从了。但见细碎的发丝间,那张白如冰雪的脸庞已然湿红一片,映着素色的纱帘,艳丽如阳春三月的牡丹。 「你……发生甚么事?」 李旭曦隐隐觉出不对劲,掌心中的皮肤异常地热,可是方祈看起来不似生病,闻话也没回应,就只是抿着唇瓣,默不作声地凝视着鞋尖。他悄悄打量了片刻,不经意地瞥见那漂亮的脖子上印了好几枚吻痕,视线顺着肩窝下移,衣衫的缝隙中隐约还有星星点点红印。 中午胡同里那破事跃然脑海,李旭曦眉心一跳,忙问:「到底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嗓音却是极尽温柔,深怕吓着这明显受了惊吓的人儿。 大概受那呵护的语气吸引,方祈缓慢地将脸贴近他的胸前。李旭曦立时张开两臂把人搂住,这才感觉到那身子正紧紧地绷着。好半晌,才听得方祈几不可闻地挤出一句:「子琰……在饭菜里……下了药……」 依眼前这人通红的面色和身上曖昧的痕跡,用脚趾头也想得出宋璟章下的甚么药。李旭曦禁不住暗骂了声混帐,求爱不成,居然来用强的。 他咬牙道:「宋璟章没对你做甚么吧?」 方祈摇了摇头,「我拿热水泼他,趁他不备就逃出来了。」他的嗓子带着些微沙哑,犹含几分惶恐。毕竟对方是相识多年的深交,何曾猜到会做出如此下作的事。他踌躇了一阵子,又囁嚅道:「你懂武功……能帮我把药性解了罢……」 「这种药,」李旭曦苦笑,「武功帮不上忙。」 方祈从他怀里抬起头,咬着嘴唇,春色盎然的脸上露出无助的神情,「那、那怎么办?」 那楚楚可怜的姿容,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将他狠狠地压在身下蹂躪。李旭曦但觉下腹一股躁动,别过眼,含糊地道:「弄出来就好了。」 「弄甚么出来……」方祈仰望着他,氤氲的眸子里透着不解。 这人似乎真的甚么都不懂。放在现代,可是堪称神话了,就算没上过床的女孩子都不可能那么纯洁。 李旭曦颇为无奈,一手将那小脑袋捂在胸膛上,盖住无邪的眼神,咕嚕说道:「把精液弄──」话到嘴边,忽地忆起这人的身体特殊,急急住了口。方祈任他抱住,约莫是药效使然,体内燥热难耐,屁股里更是搔痒不堪,两条幼腿不太安份地蹭磨着。 李旭曦斟酌了字眼,低声道:「你把自己弄舒服了就成。」 「我不懂……」方祈被陌生的情慾折腾着,脑子彷彿给烫熔了,黏稠成一团,迷迷糊糊地嚷:「李旭曦……帮我……」 天真的要求,内藏的意义却很邪恶。 李旭曦庆幸客栈和百花楼距离不甚远,不然,这隻小雏儿没准半途被甚么人折解入腹。 只是这渔人之利嘛,不收白不收,哪个男人在喜欢的对象情迷意乱之际,还可以坐怀不乱当柳下惠,虽说好像有点乘人之危。然而他们还未两情相悦,要是为逞一时慾望佔有了这身子,方祈心生芥蒂可就糟糕。 他低头吻住柔顺的发丝,道:「我用手帮你弄好吗?」 「嗯……」方祈哪里明白话里的意思,只是胡乱地点点头。 冬风萧萧,火炭在铁盘子烧得通红,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透薄的纱帘被大手一挥,如初雪一般轻飘飘地落下。五瓣花形的陶瓷灯台上,一双蜡炬流淌着稠稠熔液,幽幽地泛起淡红的光芒,照在低垂的白纱帘上,打出两个交缠的身影。 坐于床上,李旭曦靠着木架子,将娇小的人儿抱在大腿上,一隻臂弯搂住那瘦削的背,让他依偎着自己的胸口,安稳地侧坐着。俯首凝视,怀内的人脸红似火,平常清冷的神情再不復见,眼中水雾迷离,小嘴微张,呼出沉重而炽热的吐息。 李旭曦内心又是一阵悸动,不着痕跡地咽了口涎液,低头亲吻方祈的额角、脸颊,慢条斯理的,一下接着一下,而后渐渐移到那精緻的耳朵,舔舐着小小的耳垂,只听到方祈的呼吸稍稍短促起来,空着的左手便悄然无声地探向他裤头。 「不、不行……」儼如被冷水泼了一般,原本半合着的细长眼帘驀地张开,方祈惊慌地捉住那大掌。 李旭曦心知他在害怕甚么,轻力挣开了他的手,拉过旁边厚重的棉被盖在两人身上,嘴唇贴着他耳畔哄着:「别怕,这样子便看不到了哦。」 细碎的吻落在白嫩的脖子间,于肩窝上流连了好一会儿,接着上游至柔软的唇瓣上,带着浓浓的温柔,缠绵地厮磨。方祈乖顺地让他吻着,十指揪住他衣襟,僵硬的腰身慢慢放松下来,但觉胸腔里的一颗脏器宛如拨浪鼓,咚咚、咚咚地作响,彷彿耳膜亦被震动。 他羞涩地闭上双目,恍神间,一片清凉且略带粗糙的触感贴在腿上,怔了一怔,手摸了过去,却碰到自己的皮肤,裤子竟是不知不觉中给青年剥掉了。 「不要……」 「乖,放轻松。」 李旭曦拥紧那细腰,在微微红肿的嘴角轻啄了几下,手慢腾腾地滑落,扣在略开的股间,轻柔的摸索。那里光秃秃的,本应突出鼓起的物事已经被残忍地除去,遗留一块坑坑洼洼的软肉,因着药性作用,隐约地有些发热。 方祈死死咬住了嘴唇,一张脸埋到青年的胸前,肩膀不受控制地抖擞着。 这个讳莫如深的残缺一直是他过不去的坎儿,平常都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在押运灾粮的旅途上,即使天微暗,他也不敢在营地附近洗澡,非得等待夜色深沉,才偷偷摸摸地走到远处沐浴。 现下儘管情动难却,可是那不堪的疤痕被揭露出来,背脊还是泛起阵阵的寒意,就怕下一刻便看见青年鄙夷厌恶的表情。 「别怕、别怕。」瞧见人儿畏怯地蜷缩着身,李旭曦顿觉心头有层层丝网包围缠绕,勒得生痛,吻住他发丝低哄:「没事的。」手指轻柔地在那片软肉上搓揉着。 那儿受过严重的创伤,皮肉十分敏感,爱抚的力度很轻,方祈还是微觉不适,身子禁不住颤慄。李旭曦一边在他耳根说着安抚的话语,一边抚摸那软嫩的皮肤。片刻,薄薄的湿液从某处淌出,指尖循着水润探去,寻到一个小孔,用指腹稍一磨擦,怀内的身子便猛地一紧,伴随一声又细又尖的呻吟。 「不要……不要碰那……」方祈抓紧他的前臂,似是吓着了。 李旭曦无声地笑了,又耐心地安慰了数句,手指认准了那尿口,使了点力度捏搓。小小的床榻内随之逸出几声抑压的呜咽,秋水眸子里波光盪漾,夹杂些许惘然。「忍一下,一会儿就舒服了。」他吮吻着那红脸,空间的另一隻手从纤腰滑下,伸入两片嫩滑的臀瓣中间。那细缝里已然湿漉漉的,指尖往穴口上下磨了一磨,便顺利地探进灼烫的幽径中。 方祈瑟缩了下。 「会痛么?」李旭曦轻声问道,手指顿住。 就算盖了被子,身体深处被如此玩弄着,方祈还是羞臊得不得了,只是几不可察地摇摇头,不肯说话。 修长的手指不徐不疾地转动,深深浅浅地在蠕动的肠肉里头抽插,待他适应后,抽送越发深入。 「啊、奇怪……别、别顶到那里……」 指骨戳中一块细小的暖肉,就在那层层叠叠的肠道某地方,怀中人忽然急速地喘气,倏地拔高的尖叫从紧咬的牙关挤出。 「放松点,不怕。」李旭曦软语哄着,手上却不停地顶弄着那动情处。 方祈眼角飞红,噙着一汪水,腰际丝毫发不上力,摊软在结实的臂弯当中。屁股里酥麻痕痒,他不自觉地迎合着手指的攻势,前身的小孔又被坏心眼地挑逗着,小腹酸酸胀胀的,悠悠冒出了尿意。 「呜、不,不行了……」他慌乱地捂住跨间作弄的大手,身体颤抖如同狂风中的落叶:「别…别弄了……我、我想解手…啊…」 汗水濡湿了发丝,软软地贴伏在姣美的额前,黏腻的浅吟如泣似诉,含了嫵媚,李旭曦下身那杆枪胀得发痛,粗喘着,忍不住插入第二根手指,每一下都直击要害。 「唔…这…这很难过……我、我快憋不住……」方祈扭动着腰,红晕漫上耳根脖颈。 「再一下就好。」手指快速地在幽径里进出,李旭曦边揉着那残破的尿口,边诱骗:「听话,不要憋着,由它出来就不难过了。」 似乎受到那淳厚的嗓音鼓动,方祈双手圈住青年的颈项,笨拙地摆了摆腰肢,放任热流在股间前后肆虐,膝盖合上又张开,眼神逐渐恍惚。不多时,忽而张口咬住了唇边的脖子肉,喉头间溢出一下悲鸣,身下失禁似地撒出一股水液,打湿了青年的大腿。 颈侧传来刺痛,李旭曦让他咬着,轻轻地从紧绷的肠道中抽出二指,姆指犹在尿口上打圈,安抚道:「乖宝贝,做得真好……」 方祈初尝快活滋味,俏脸桃花般的艳丽,浑身颤抖着,在宽厚的手掌抚拭下,好一会儿才平復过去。他松开牙齿,疲倦地蜷在青年的怀抱里,剧烈喘着气。淡淡的尿骚味儿伴随夜风由被窝飘来,他怔了一怔,意识到那是甚么,心头便是一阵难堪,晶莹的泪珠滑下双颊。 「不哭哦,这很正常……」李旭曦自然也闻到,却不甚在意,将人儿牢牢拥住,吻掉他的泪水,又哄又亲,好不容易才止住那热泪,怜惜地看着他,「我叫人打水,给你抹抹身子?」 「嗯……」 李旭曦在细软的嘴唇上亲了一下,翻身下床,又拢好了人儿身上的被子,从背囊里扯出乾净的裤子换上。胯下那根还直挺挺的竖立着,在裤档上撑起了个小帐篷,斜着眼往床榻瞟了瞟,裹着被子的一张小脸红潮方退,復又涌上赧色,还有几分迷茫困惑,他腹下立时蠢蠢欲动。 唉,只是手活儿果然不够。 他暗暗苦笑,转身出了房。 幸好此时已值夜深,客栈里的人们均睡梦正甜,要不是,被何者瞅见他这状况才尷尬极了。后院里一片漆黑寂寥,李旭曦急吼吼衝进茅房,一手撑在墙上,解开了裤头,回想方才温香软玉,伊人娥眉紧攥,清冷的眸子濛上水气,另一隻手握住那话儿,兴奋地擼出精来。 完了事,吩咐店小二打了热水送到厢房,李旭曦待人走远后,把水盆和毛巾搁在床旁边的矮几上,才撩起纱帘入内。依然是围住被褥的方法,摸索着,沾湿了毛巾帮方祈仔细清洁好,接着给他穿上长裤。 床头那边是不能睡了,李旭曦将枕头搬到另一端,又把棉被上下反转,吹灭了灯,回到床上抱着人鑽进被窝里,将那微凉下来的躯体锁在怀内。方祈静静地躺在他臂弯里。月光从窗缝斜斜地射进,李旭曦感觉到那双明眸在凝望着他,似是若有所思。 少顷,幼嫩的触感划过颈侧。 「这儿…咬伤了……」 大概刚刚哭过,声音有些沙哑。 「破一点皮,没事。」 温暖的吻落在眉心,拥抱收紧了,呼吸间尽是安稳的气息。 「睡吧,身子不舒适就告诉我……」 回程 清早,晨曦初露,鸟儿吱吱,车队徐徐缓缓地远离沼陵冈的城门。 作贼心虚的巡案大人没有来送行,连一句歉疚的话儿也没让下人传达。这是当然的,做出了如此无耻的作为,即使对方是挚友知己,大概亦立刻与之割袍断义,他还有何顏面再见方祈,而且方祈估摸也不想看到这个人。 「公子脸色似乎十分疲困,是不是夜里和方公相谈甚欢,忘了时辰?」 刘裕微微弯起眼,莞尔而笑,车轡或轻或重地拉扯着两匹骏马,手里还拿了一颗小果子吃着。 许是不急赶,车队行进的日程相较来时轻松多了,加上大部份的净军早前已撤回朱雀城,仅留下约十数人随行护航,一干行装简便,路也好走。李旭曦并坐他身侧,被那道打量的目光惹得汗毛直竖,乾笑道:「兴许是被褥太硬,睡不好罢……」 药效过去,早上醒来后方祈表面若无其事,可是却一直有意无意的逃避和自己接触。起床洗漱时把脸盆递上,他便垂着头捧过。早饭时夹菜给他,便闷声不响吃掉。出门时更是逕自往前走,将自己丢在后头,正眼儿也不瞧一下。然后就上了马车,精緻的小门板一关,把人隔绝外。李旭曦心下无奈,又和那些净军不甚熟络,就刘裕一人有些印象,只好厚着脸蹭上他的车子。 「这也难怪,客栈的床铺总比不上家里的。」刘裕从善如流地应道,咬了口果子,慢腾腾地咀嚼着,「方公似乎蛮喜欢公子你呢,昨天赴了宋大人的饯行宴后,竟是到客栈找公子去了,还彻夜未归,让我们好找。想必公子和方公十分有缘吧……」 有缘吗? 李旭曦扯扯嘴角:「头一次在大街惊鸿一瞥,我差点儿给方大人的爱驹踩死。」 刘裕把果子放入口中的手一顿。 「再撞上时,方大人盘算着要将我腰斩、车裂。」李旭曦皮笑肉不笑。 刘裕愣住。 「后来碰面,方大人赏了我一记巴掌。」 刘裕噤了声。 巧腕一动,车轡利索挥打了马躯一下,但听悠长的一声嘶鸣,阵阵泥黄的沙砾随风飞扬。 若然以前世今生那一套而言,他俩勉强算是有缘份。不过,如果光以这些彪炳的「战绩」来讲,他俩顶多只能叫作冤家吧。唉……李旭曦苦恼地暗叹,经过昨晚,加上之前的阴错阳差,他在那人的心里大抵坐实了色狼一名。 来时向着南行,又是深秋,便不太觉得冷,回程一路北移,天气越发地寒凉,过得七、八天,更是朔风凛冽,洁白的云花像鹅毛般飘飘落下,在半空中盘旋乱舞,拂过发际肩头,降在黄土大地,积起一层闪闪发光的银霜。 李旭曦有内功护体,仅仅套了一件薄棉衣,吹着风坐在外面,其他人都抱住胳膊搓着双手,口鼻呵着粗气,瑟瑟地打哆嗦,他却泰然自若,丁点没觉着冻。而那位几乎成天躲在车厢里,弱不胜衣的掌印大人,半途中风邪入体,不但着了寒,到了傍晚还起了烧。 队中无人识医术,眼下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帖草药也找不来,看见方公高热不退,吃甚么吐甚么,滴水未进,刘裕等一干随从慌得如热窝上的蚂蚁,却只能乾焦急。李旭曦也急,想到里头瞧瞧方祈,无奈那廝以害怕他被传染风寒为理由,拒诸门外。忽而忆起登山前貌似捎带了些感冒药,他赶紧翻了翻背囊。 「这是甚么?」 瞥了眼青年掌心中的白色小颗粒,方祈乾咳了几下,大约是难受,头蔫蔫地挨在小窗格边,鼻子红红的像隻兔儿,气弱游丝。 「治风寒的药,很有效。」李旭曦捞过他的腰,不理那柔弱的反抗,端着杯温水,把药丸递到那乾燥的唇瓣前,哄小孩般道:「乖,不苦的。」 「你把我当成三岁小儿吗……」方祈瞪他,眸里泛起慍怒,因着病,清脆的嗓子变得嗡声嗡气的,气势立时削减了八九分,听起来就似向他撒娇一样。 李旭曦忍着笑,「那就别闹彆扭,快把药吃了。」 「谁…谁闹彆扭了……」方祈一窘,乖乖地依言服用了药丸,也不怀疑这东西真假虚实。 吞了药,李旭曦餵他吃了半碗稀粥,又握住他冷得青白的手,渡了些内力过去。方祈但感一股热源从相连的手掌中窜入体内,深入五脏六腑,融和血脉,原本僵硬的四肢缓缓地暖和起来。他少时也曾习武,大抵明白青年在用内功给自己驱寒,暗忖练家子最在意功力,青年此举着实荒唐,却也是将自己放到心尖上呵护,胸腔不由涨满温情。 「我不冷,莫虚耗你的内力……」 「这没什么,练功也不费劲……」 北风在马车外狂啸怒吼,冰冷刺骨的寒气从小小的车厢窗格渗入,送进几片晶亮的雪花。方祈经风一吹,窄细的肩膀颤了颤。李旭曦见状,忙不迭伸手将窗门掩上,却给他打住。 「怎么了?你还在发烧,不可以再着凉。」 「今夜天色好,能看到很多星星,把窗关掉多可惜……」 李旭曦眺望窗外。的确,恬静的夜空漫无边际,星光璀璨,点点亮光在遥远的一方聚拢,模糊地形成一条银河。前去沼陵冈的时候只记掛着赶路,及后又生出种种意外,如此美景,竟是未曾留意到。 「野地的星辰,特别明亮。」方祈侧首靠在他胸前,低低地道:「城里可难得一见。」 这傢伙,该不会是晚上为了看星星才开着窗,染上感冒吧? 李旭曦挑眉,「方大人喜欢观星啊。」 「从前在宫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就爬梯子到屋顶看星……看着、看着,好像自己也乘着星辰,飞到天涯海角……」许是药效,方祈神思略带恍惚,萵草沙沙的晃动声几乎将那呢喃细语遮抹,水墨般的瞳仁凝望着远方的一处虚空,彷彿要把满天繁星记入脑海。 他还真浪漫…… 「你想游歷四方么?」李旭曦低下头看他,掂量着,猜测那话里的意思。 也对,他原是江湖弟子,理应纵马天下,傲游五湖四海,瀟洒恣意,哪里愿意给一个小小的皇宫困住。 「唔…想…走不得……无儿无女…老了谁来养……」 薄薄的眼帘迟钝地眨了眨,偏生不肯合上,目光眷恋地在星空流连,捨不得遗漏半点半分,声若蚊蝇地咕嚕着回去就看不到这景致了。李旭曦心软得一塌糊涂,搂紧那身子,试探地道:「我带你走,好不好?我陪着你,天涯海角,哪儿的星星漂亮,我们就去哪儿。」 骨子里腾起了倦怠,方祈蜷着身,鑽入那恍若火炉的怀抱,迷迷糊糊地道:「为什么…对我这般好……」 那是他第二次问自己了。 因为…我喜欢你…… 李旭曦贴近那精緻的耳朵低喃。 良久,不得反应,但见一张睡容沉静如水,人儿安稳地在自己臂弯里,素手搭在他手背上,犹正酣睡,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他哑然失笑,轻轻地在紧闭的眼皮上落下一吻。 罢了。 改天有机会再说…… 现代的西药果然凑效,李旭曦每日按时给方祈服药,管吃管喝管暖身,过得三、五日,终是摆脱了那缠绵恼人的风寒。孰知方大人堪堪痊癒,随即又故态復萌,将他挡在车厢外。 这、这、这根本是活脱脱的过桥抽板、卸磨杀驴啊…… 李旭曦不满地在心里滴咕,照旧搭上刘裕的马车。 「李公子和方公生间隙了?」刘裕促狭道。 「谁晓得……」李旭曦撇了撇嘴。 「每到寒冬,方公脾气便会有些多变,李公子莫见怪。」 李旭曦疑惑地扭过头。 「方公曾驻守北疆监军数载,那地界气候严酷寒冷,非是中原人可以估量的,有一回方公带兵驱逐侉子,不慎困在雪山中,幸好援兵赶及,回营后他便大病了一场,险些丧命。」刘裕说得云淡风轻,李旭曦却听得胆颤心惊,「经此一役,方公的底子大不如前了,但逢下雨、刮风便会骨头痛,可能这样,他心情便不好……」 那身板儿,弱柳扶风吹吹就倒,大概连一把剑都握不稳,还带兵驱逐侉子?真是不敢想像。 李旭曦皱眉,忆及由陈三郎俩人闻知的流言,禁不住问:「他……方大人为什么会去了北疆?」 「那是方公向圣上请战的。」刘裕鞭挞了马儿两下,驱车越过一片泥泞,「早年边镇屡受侉子暴虐,方公便自荐与大将军前去平定。他素来仁厚,是次朝廷发粮賑灾,亦是他送密函上奏灾情,否则等户部审议定策,不知再有多少百姓饿死。」 说白了,这人就一爱逞强的主儿,能活到现在算他命大。 李旭曦扶额。 一路上,刘裕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起了些方祈的过去,或是朝野上的纷争,或是旧时的战事,还有细细碎碎的蜚短流长,其中包括了三皇子那破事儿。约莫念他与方祈交情不错,又曾仗义救助,刘裕貌似对他颇有好感,谈笑间也没多少避讳,直言那是遭有心者诬衊,故意在太上皇面前抵毁他们方公,幸亏圣上英明,无误信谗言。 倒是宋璟章大人,打自宫中认识以来,时常寻各式各样的原由借故亲近方祈,更弄出好些笑话闹剧。方祈劝阻过,责备过,却被宋大人纠缠不清,这才向圣上请旨调迁到朱雀城。 李旭曦忖度:这么看,宋璟章倒算个痴心人,怪不得临别之际下了如此一帖猛药,恐怕已然爱之入骨,既然真心落空,就是拥有一场露水姻缘也好。 接近日落西山,队伍赶及临溪一条寧静的村落,将马匹车子拴在村口,一行十馀人便在驛站附近歇息。也就几个小白帐,除却方大人,其馀的净军皆三三两两睡一块。李旭曦的登山帐篷于那次山贼偷袭中被烧毁,方大人蛮体贴地让下属额外给他搭了个营帐。 其实他不介意和方大人共处一帐的,嘿嘿,乾柴烈火,野地相拥而眠,肯定别有情趣。不过,假如真的提出了,估摸方大人会恼羞成怒吧…… 「甚么人?」 才刚要就寝,帐外忽然擦过一道黑影,李旭曦沉下声低喝了一句,提着警惕,掠出帐外。四周一片安逸寂寥,同行的人均已歇息,只有两名守夜的随从在篝火旁边,抱住佩刀打盖睡,浑然没察觉到异况。 李旭曦紧随着那影子,一边召唤出寒剑,一边聚气丹田,疾速奔驰,跃进五十里外的树林里面。那气息冷冷清清,身姿形态鬼魅朦胧,似人非人,却没带一点邪佞阴森,不太像妖物幽灵,隐约与在当日胡同中一闪而过的感觉十分相近。 追逐了片刻,那影子像是不欲惊扰到别人,故意将他引到林子的深处,但见其步法灵敏,在崎石盘根上蹿下跳,轻如飞鸟,快如脱兔。满月的亮光从稀疏交错的枯枝间洒下来,斑驳的树影当中,一双银白的翅膀光泽耀目。 及至一方平地,那影子身形驀地停顿,晶莹剔透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瞅住他,状似在仔细打量。李旭曦未知来者何方神圣,不敢轻举妄动,持剑格胸,暗地里催动法力,屏息以待。 月掩云间,眼前倏忽黑暗,一束火焰来势汹汹地冲向他。 李旭曦吃了一惊,瞬间往侧边翻身躲开,烈火恰恰在他臂膀闪过,打在树木枝干上,转瞬消失。他赶紧回击,剑尖指向对方,口中喊出一句:「雷霆号召!」 轰隆隆的一声鸣响,耀眼的金光从天际撃落,直奔那影子的顶上。 影子毫无惧意,一动也不动地立在原地,没有半分闪避的意思,直挺挺地接了那道天闪。眼前一瞬间光芒大作,那一小片的草皮上,有一隻绚丽的走兽。躯体雪白通透,脚踏四蹄,牛尾羊头,一对祥瑞的长角高耸。 哪里是普通的仙家,分明是传说中昆伦山上的神兽──白泽。 李旭曦愣了一愣。 却非为这隻神兽,而是他刚刚使出的法术。 乖乖的,他平生还未成功唤过天闪呢…… 就这么一回合,白泽便止了攻击。一人一兽默不作声地对峙着。 半晌,噗赫的笑声打破了沉默,远山幽谷般的嗓音带着戏謔:「本君得道以来,还是头一次看见会被自己的法术吓唬住的傢伙,曜桓星君,你可真有趣……」话语间周身腾起光耀,眨眼化出人形,白衣玉冠,依旧一幅诗画般的好相貌。 李旭曦回过神,俊脸微窘,疑道:「曜桓星君?」 那满头雾水的模样令白泽有点诧异。 「你竟不知自己真身为何,难道太上老君没与你说么?」 「我不认识太上老君。」李旭曦如实道:「前世的事情,我只从爷爷那里略知一二。」 白泽又轻笑了声,说:「你爷爷,便是太上老君。」 李旭曦皱眉:「仙君怎么知道?」 「你如今已转世为人,身上那点微弱的仙气,却与太上老君底蕴一彻,不难猜测师承何者。」白泽撩起衣摆在大石坐下,蹺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道:「况且当日在斩仙台上,太上老君保着你的魂魄一同堕入轮回道,跌进异世。那时候你差不多魂飞魄散,便是投了胎,都是短命早逝,百年方可养齐三魂七魄。除却他,谁又有本事,育你成长,授予法术,还将你带回此地……」 李旭曦听到斩仙台、魂飞魄散这些东西,心中有些许惊讶,踌躇问道:「我前世犯了什么罪行?怎么会上斩仙台?」 疑问方出,神兽秀逸的眉毛扬了扬。 那段故事很简单,不过是天界的星君贪玩下凡,偶遇刚化形的小花妖,凡心大动,留恋情爱,还将小花妖私自带到天界,宛如戏文里的俗套情节。 曜桓星君本将情人掩护得滴水不溜,却不料某日太上老君突然来访找他下棋,阴错阳差的发现了花妖。太上老君原是通情达理之辈,也没想去插手人家小俩口的事,睁一隻眼闭一隻眼罢了。可是天意弄人,一次玉帝宴请眾仙庆寿,太上老君多吃了黄汤,胡里胡涂地,就把曜桓星君与小花妖的恋情抖了出来。 天庭何等灵秀清高,焉是妖魔鬼怪能随便进入的地方,玉帝知悉后勃然大怒,命天兵到曜桓星君洞府缉捕花妖。曜桓星君道行虽高,也难以抵挡千百兵将,被押于斩仙台上,眼看情人命丧刀剑之下,精元消殞,居然自行将命脉魂石掐碎了,去救那飞散的元神。 太上老君误闯祸端,情急底下衝到斩仙台,尘拂一划,拢了破成碎屑的魂石,一半揉入花妖元神,一半拨回曜桓星君体内。混乱间三人已落入冥界。花妖已然丧生,自是投胎转世,太上老君和曜桓星君意外进了轮回道,却转生在异世。 李旭曦闷声不响,听白泽将自己的前尘往事一一道来,心念:原来寻寻觅觅的那命定中人,竟是上辈子生死相许的爱人…… 「仙君一路上跟踪我,是要将我和方祈缉拿回天界?」 「曜桓星君和花妖百年前已被处决,如今花妖已成凡人,你充其量不过散仙,玉帝那傢伙不会管些甚么。」 「那仙君干嘛跟着我?」李旭曦疑惑。 「你带着界门的碎片,大摇大摆地到处溜。」白泽伸出食指朝他手腕点了点,「那些精怪鬼魅接二连三从冥界逃了出来,在凡间捣乱破坏,本君乃守门者,岂可放任不顾?」他语气有些无奈,「若非无意之中察觉到你的仙气,本君着实找不到这碎片。」 只是青年道行浅薄,长相又和从前不同,他得再三琢磨才认出青年是曜桓星君。 李旭曦惊讶,望了望腕上的手绳,「这是界门的碎片……」 「不然,你以为凭你现在的修为,可以安然无恙穿越界门?」 那么,即是他能用这碎片回到现代么…… 澄清心跡 「斧头,新来那些货挡住路了,快快给搬到后面去!」 「知道,谢掌柜。」 「誒、誒,别堆那么高,塌下来了,小沉、小胡,拿根麻绳把它们綑绑好……」 依墙堆叠了数层的货物摇摇欲坠,谢掌柜慌乱地用手把移位的木箱子推回原处,忙不迭吩咐旁边正游手好间的小伙计帮忙。 小伙子立马利索地将东西摆好,用粗绳绕圈綑绑起来。 「掌柜啊,后院里头的货都囤积许久了,咱们甚么时候出镖?」 「而且春节将近,我还要赶回乡与爹娘过节呢!」 谢掌柜往凉棚下一指,「这得问龙总镖头。」 犹自悠悠然啜着温酒,闻得此话,威风凛凛的总镖头眼皮子一动也不动,置身事外般道:「你们去问老闆罢,那些批文一直没有着落。」 前庭里随即鸦雀无声。 年轻的异族老闆自个儿出门前去沼陵冈,差不多已三个月,杳无音讯,镖局上下无不担忧他的安危,幸而最后终究安全归府了,还捎带了一位白衣少爷回来。身上没缺胳臂没断腿,记掛良久的伙计们倒是放下心头大石。然而,青年的面色却似乎不怎么好,彷彿寒冬的暴雪般冷峻,也没像以往一样跟他们嘻皮笑脸,官府发来的文书积压在书房多时,青年却迟迟未批阅,故此所有的镖也耽搁着。眾伙计禁不住猜测,老闆是否在沼陵冈招惹了甚么麻烦,或者被坏人欺侮了,可是谁也没敢开口探听。 下午,天色阴鬱,濛濛地降下细雪,落在树梢枯枝上,一阵冷颼颼的北风刮过,把树丛吹得东倒西歪。一时雪花纷飞,缓缓从纸窗微开的细缝中飘入屋内,随之熔化在自炭炉冒出的热气当中。 李旭曦支着腮帮子,鬱闷地揭着一叠文书,笔尖粘在墨台里沾溼大片,心中烦躁,那些密密麻麻、詰屈聱牙的官文丁点儿进不了脑袋。 瞥了一瞥左手,腕上的细绳已经消失不见。 他不禁大大地叹一口气。 界门的碎片让那隻神兽不由分说的收回去了。毕竟着实引起灾祸,从白泽那里得知,不仅只沼陵冈,原来朱雀城和附近的省府,皆频频出现妖怪作乱,只不过白泽行事利落,速令手下暗地里解决掉,才不至于弄得如沼陵冈那般生灵涂炭。为免再生事端,界门的缺口得尽快修补,不可拖延半刻。 缓急轻重,李旭曦当然明白,这原是太上老君,他爷爷,偷来的,理应物归原主。况且,守门的神兽也许诺了,他日要是想回到原本的世界,他愿意破例护送自己穿越界门。但是── 如果你打算带方祈一起,那是万万不可,他一介肉体凡胎,便有本君法力相护,也定然挨不过去。 唉…… 更差劲的是,白泽还大大咧咧地吐出一个事实── 命定之人? 连系着你的命脉? 开玩笑,这种荒谬的话你居然相信。方祈身体内虽然藏住你的半块魂石,可他的生死伤病与你毫不相干,否则那日他染病,你怎么会依旧活蹦乱跳。 对着那副幸灾乐祸的笑顏,李旭曦无言以待。 该死的老头子誆他……然细心一想,假若老头子不这么说,他绝不会如此鍥而不捨地寻觅那人罢…… 于是乎,留下,或者离开,这问题让他苦恼不已。 现代所拥有的一切,家人、朋友、事业,李旭曦实在难以割捨,而且此时此地的生活也比不上现代多姿好彩,长久下来他一定闷死。可是,当想到那个人,那个弱不胜衣的人儿,那个喜欢看着星星,幻想能走出深宫的人儿,那个在无助之际,全心全意信赖自己的人儿,心头便溢满怜惜,哪里捨得离开。 「老闆,有人送来这些物什,让小的转交给您。」 「甚么人?」 「那名下役没有说。」 掌柜将物什呈上。 一本空白的书册,一摞用作临摹的范本字帖,以及一套上好的笔墨。 对……都忘记了这茬。 李旭曦摆了摆手,示意掌柜退下。 「老闆……」谢掌柜迟疑着脚步,吞吞吐吐地道:「官府的批文…请问您审阅了没有…兄弟们都等着出镖……」 「呃,看了、看了。我放哪儿……」李旭曦窘困地挠摇后脑杓,翻了翻凌乱的桌面,由一堆揉成团的纸张中抓出一页,「抱歉,给。」 瞅着鼻尖前那皱布一样的批文,掌柜的嘴角突突地抽了几下,却还是恭谨地接过。 将近黄昏,街路上甚少途人,路口的老榕树下,几个孩童围着卖小玩意儿的摊子嘻戏玩闹,还有一个卖饰物的,竖立了排小竹架子,一件一件随意地掛着任客人挑选。李旭曦过去瞧了瞧,品质不错,那贩夫约莫见他衣衫光鲜,似有点银两,忙挤起笑脸热络地招呼。 漠视那吱吱喳喳的嗓门,他逕自在竹架前打量,不经意间便看中一根翡翠簪子,簪首雕工朴素,触手细腻温软,晶莹碧绿色泽猜想和那人白晢的肤色十分相衬。他心下一动,便当即买下了。 那下役送来的文房四宝并不便宜,这簪子作回礼也不为过。 方祁的宅第位处城北一条清幽的巷弄里,距离镖局好一段路,李旭曦沿途问了店家,才寻着那青瓦白墙的小宅子。 回到朱雀城差不多半个月,他没再与掌印大人碰过面。一来为着自己的前路烦恼,二来人家大概忙碌着公务,也没主动找过自己。偶尔在街上遇见府兵仗局的轿队,前前后后皆有随从下人簇拥着,其势浩荡庄严,别说要上前和方大人打个照面道声好,根本连人家半边脸都瞄不到。 「手指握桿不可过紧,腕力要柔,别使蛮力……」 「这样很难写誒,没两下笔就脱手了。」 「我说别使蛮力,不是叫你不用力。」望见青年懊恼地皱起眉头,方祈没好气地笑笑,伸指戳了一戳他歪七扭八的身板,说道:「坐好,挺直腰背,你这般歪坐着怎能写得好……」 「知道了,知道了。」 李旭曦依言坐直了点,认真地提起毛笔在宣纸上勾画。方大人教导比想像中严格,,带着少年独有的清脆声音,在耳畔仔细督促着,执笔的手法,姿态,力度,均是一丝不苟。一边讲解,灵巧的笔锋一边在纸面描出秀逸的字跡。李旭曦难得地专注,有板有眼的临了一帖字。 「依初学者而言,还不错。」方祈莞尔,将青年随意搁下的毛笔放入白瓷笔洗里,「就是落笔的力度还得放轻一点。」 「累死了。」李旭曦哼哼唧唧地掐着酸痛的肩膀,「想不到写个字那么多讲究。」 「刚刚开始,不懂箇中的窍门才会这样,多加练习便好。」 李旭曦不以为然地应了声。相处了许些时日,方祈也满了解青年的性格,心想这廝大概没那耐性天天习字,便不像学堂的夫子那般给予课业,只待他甚么时候有心思过来,就酌量地教罢了。 素白的手细緻小心地洗着笔,乌黑的墨在清水里缓缓化开。安神静心的薰香,从矮几上的小铜香炉中缕缕飘散,漾出一室寧和的气息。 李旭曦向后挨上椅背,四下顾望,洁净的墙壁上悬掛了几副花鸟字画,靠内的两侧摆了个大书柜,满满地排列着书籍,大多是些诗赋文集,也有好一部份是游志异记。松树盆栽,檀木屏风,石子棋盘,皆淡雅朴实,如同这府第的别处一般,丝毫不似位高权重的宦官住处。老实话,钱知县那儿才更像方大人住的地方。 适才由外堂入内,貌似小廝婢女也不多,约三、四个吧,好奇打探了几句,领带的小廝言道老爷爱好幽静,不喜人杂,故而只聘用了些洗濯打扫和做饭的下人。可是这氛围于李旭曦来说,却有点儿过于冷清了。 「一会儿……要留下来吃饭吗?」 把清洗乾净的毛笔掛回架子上,方祈拿了块丝帕抹一抹手,瞥了眼窗外微微暗下来的天色,转而望向椅上的青年。 语气中透着不易察觉的希冀。 「哦、好。麻烦你了。」李旭曦自然没所谓。从腰带中掏出在摊子买来的那根翡翠玉簪,递到方祈面前。 「这是?」 「送你的。刚刚在路边凑巧见到,想必和你十分般配。」 「……谢谢。」 净白的耳根驀然烧红了,方祈有点儿羞涩地接过青年的礼物,秀气的脸庞上露出几分喜悦,把玩着掌心中的簪子,似乎爱不释手,唇角浅浅地翘了起来。李旭曦瞧在眼里,一时心痒难耐,伸臂搂住那腰肢将人儿拉入怀内,低头吻住那双淡色的嘴唇。 两隻小拳头抵在结实的胸膛,起初还有些儿抗拒,却微不足道,大掌在背脊温和地抚摸,澄澈的眸子慢慢的宣染迷离之色,不堪羞怯般闭上了。四片唇瓣相贴,略为乾燥的触感在细细廝磨下渐地湿润。 李旭曦并不躁进,轻力按住了人儿的后颈,舌尖小小地舔拭着那幼嫩的皮肉,徐缓加深这个亲吻。臂弯里的身体渐渐变得柔软,手搭在他锁骨上,怯怯地回应他的吻,却彷彿小娃娃吃奶似的,只懂笨拙的吸吮,毫无章法。他有点想笑,思及人儿对情爱中的亲暱生疏的原因,笑意方到嘴边便又顿住。 好半晌才被放过,方祈脸颊驼红,枕着硬邦邦的肩膀气喘呼呼。修长的手指顺着柔滑的衣料来回轻拭,呵护的细啄落在发鬓、耳侧,抚平了乱跳的心弦。冷静过后,忆起自己居然大胆的给予回吻,便羞得无地自容,逃避地将头埋入青年的颈侧。 「吓着你了?」 李旭曦抱紧他,小心翼翼地赔歉。 「没有……」脖子边的脑袋动了动,声音闷闷的:「为什么……」后面二字却是说不出口。 啊,上次这人果然听不到他的话。 「方大人觉得呢?」李旭曦语带轻笑。 方祈沉默地靠在他身上,过了一会儿才低低道:「这破烂的身子你都碰过了……你…还感兴趣吗?」 「我想要的是你。」他话语中的痛楚让李旭曦心头堵住,面上却故作不正经的登徒子,戏謔地补上一句『虽然你的身子小弟也要』,换来胸膛嗔恼的一记搥打。 「那日,马车里,你说带我走……」方祈咬住下唇,「不骗我?」 「不骗你。」李旭曦亲亲他耳朵,柔情似水地问:「愿意跟着我么?」 这句话儼如在诱拐深闺处子私奔,并没获得即时的答覆。 他紧张地静静等待。 良久,肩窝处的小小头颅,轻如羽毛却又坚定无比地点了点。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心跡互通,情投意合,理当水乳交融。李旭曦倒挺想将方大人直接拐去床上,奈何这人儿实太青涩,接个吻都已如此害羞,上次一回手活儿还哭了,哪里经得住房事。他也不欲显得急色,安安份份地与方大人用过饭食,在门前偷了一记浅吻,便踩着春风打道回府。 躺在床舖上却辗转反侧,烦恼着该怎么把方祈带回现代? 嘖,真是头大。 「本君劝你放弃罢,小花妖不可能跟着你到异世的。」 「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剑锋般的眉毛剔起,白泽摩挲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沉思。 「现在开始修行,有慧根灵骨的话,六、七百年后大概应该可以吧……」 李旭曦额角青筋一跳,差点忍不住抄起正在火上煨着的酒壶,把这隻惹人厌的神兽烫脱皮。他咬牙切齿,「我跟你说认真的。」 白泽贬贬眼帘,神色无辜地道:「本君也是认真的,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对座的青年旋即洩气地耷拉下膀子。 「气馁甚么,眼下你与小花妖情意明了,留在此地相守白头,岂非圆满。」白泽举杯喝了口温酒。戏台里的花旦婉转柔嫩地唱着一曲胭脂醉,化了红妆的俏脸半掩云袖间,秋波暗送,逗得台下一群公子哥儿神魂颠倒。他看向青年,疑道:「你来娼馆,小花妖不介意?」 「他哪知道。」李旭曦白他一眼,「而且我啥都没干。」 「哎哟,今晚阁楼生意火红,姑娘们都被叫去了。」黄衫男子咕咕噥噥地抱怨,一屁股在两人中间坐下,痞子似地支起一隻腿踩着凳板,边把自己的酒杯斟满边道:「难得结识了白兄弟,竟没有美人招呼,老子自罚三杯!」 李旭曦无奈,「甭张罗美人了,裴大哥,咱们清清静静喝回酒行不……」 晌午去了城中一间食店,与几名经常来镖局托镖的熟客应酬完,又不欲回到局里面对那些沉闷的文书,便转往集市遛个弯儿,孰料半途偶遇久违了的裴大哥。 多月不见,掌柜告诉他,这傢伙早前欠下的债已尽数还清,倒算信守承诺,庆幸似乎也无新添的钱债。见着他,裴茂相当的高兴,老样子邀他到逍遥阁找乐子。他最近心情烦闷,随口便应邀了。然而,夜里临出门前,被那位以查究是否仍有妖怪逃脱为名,借助他府中的仙君瞄到,听得他正要上娼馆,居然饶有兴味地跟来。 「无妨。在这里听戏吃酒,也是风雅。」白泽慢悠悠地晃着纸扇,端着酒杯贴于唇前,眺望着雅阁之下的燕瘦环肥、婀娜多姿,星眸含笑,「这逍遥阁的姑娘的确风姿绰约,与天上的仙子相比,毫不逊色。」 「怎么……白兄弟说得好像见过天上的仙子似的……」 李旭曦给酒呛了一下。 「在下只是看过话本里的描述而已。」白泽从容不迫。 「话本怎能当真,不过,我家的姑娘啊,姿色确实为朱雀城一绝。」裴茂自豪地说道,又撇了李旭曦一记眼刀,「就这小弟不识货。」 李旭曦无言。 夜凉如水,落月流白,不觉间已酒过三巡,阁中越发热闹。三人谈笑风生之际,数名带刀的官差闯进了堂厅,神色肃杀,锐利的目光往堂内扫视个遍,随即疾步朝内室走去,正在迎客的龟公吓坏了,踉踉蹌蹌地追上前。 「几位大爷所为何事啊……里头是姑娘们的闺阁…大爷不可进去……」 「你们这里是否有一个娼妓叫紫烟的?」 「紫烟?啊,她有客人了……不若,不若小人给大爷另寻几个貌美的姑娘……」 「费话少说!快把她叫出来!」 龟公乍经官差斥喝,双脚抖擞,战战兢兢地鑽入内室。 「果然惹起官府怀疑了……」裴茂漠然丢出一句。 白泽搁下酒杯,挑眉道:「裴兄此话怎讲?」 「月初,一个小姑娘驀然来到阁里,年方二八,长得沉鱼落雁,粉面桃花。自称紫烟,老父受奸人所害,家财尽散,欠下庞大的钱债,便打算卖身还钱。」裴茂放下脚,一隻手肘搭在桌面,压低声音道:「但是……凡找过紫烟的恩客,都像被勾了魂儿一般,隔日便过来点名,每每流连床第之间,隔日也不愿离去。身形逐渐消瘦,宛如枯柴,好几个还在与她欢好时猝死。挺诡异的,想来衙门也收了消息,前来查访罢………」 李旭曦闻言,和白泽对视一眼。 亲暱 那个叫紫烟的姑娘,最后哭哭啼啼地被官差带走了,龟公给恩客骂了个狗血淋头,缩紧脖子、点头哈腰一叠声赔罪。一场闹剧告终,堂厅里转瞬回復歌舞昇平,嫋娜轻盈,燕语鶯声。 由于事件涉及多条人命,有的还是富商子弟,官府似乎十分着紧,把小姑娘扣押在衙门中,审问了三天三夜,却查不出甚么花样来,只好作罢。从裴茂那里得知小姑娘回阁掛牌了,当晚李旭曦便和白泽暗访逍遥阁,白泽施法隐去二人的身影,一同蹲伏在小姑娘的闺房屋樑上等候。 虽然偷窥别人办那档子事有点儿风败俗,可是箇中的蹊蹺着实古怪。那些得了马上风的男子年岁大多不高,也无甚么病患,断然不似会因与女子欢爱而弊命。其馀别的恩客,李旭曦暗中打听、跟踪过,但见其精神萎靡,面色枯黄,印堂隐约泛着黑气,心忖这十之八九与妖怪脱不了关係。 「是狐狸精?」 「这世上会吸人精气的,又不只有狐妖。」 「比如说?」 「可多了,採阳补阴不过是增加道行的便路罢了……」 两人在屋樑上静候了一刻鐘,一位公子笑嘻嘻地拥着个浓妆艷抹、身穿紫纱裙的年轻姑娘进了屋。那公子一边在那娇小玲瓏的身子上下其手,一边将人带到床帘里。外衫、襦裙、肚兜、褻裤,一件件的衣物徐徐从被子里丢出,油灯里烛芯的火苗曳曳摆动,忽而被一阵阴风吹灭了。 「啊……讨厌……」 「嘿嘿……讨厌?大爷看你是爱死了吧……」 「不…行……别这样……啊!好舒服……」 黑灯瞎火,魅影绰绰。嫵媚诱人的呻吟于狭窄的床架内盪漾,伴随着男人的猥琐的淫语。白泽抬袖,指上结了个复杂的手印,念出一句咒语。李旭曦顿觉眼前一亮,灯仍熄灭,他却能儼然灯火通明一样,清晰地望到黑暗中的事物。 只见那条被子已掉落床下,如同虚无的轻纱薄帘里,妙丽的胴体正骑着男人的下腹,剧烈地前后晃动着。蛾眉紧蹙,口中嗯嗯呀呀地叫,似痛苦,似难耐。 李旭曦好一阵子不近女色,这一场活生生的春宫戏近在眼前,自然津津有味地欣赏起来。白泽斜斜的瞥了他一下,凤目似笑非笑,透过法术传来揶揄的话音:『你这样子,本君十分替小花妖担忧呢……』 李旭曦耸了耸肩,状甚泰然:『我只是在看戏。』 「紫烟……」 「啊、不──」 随着一声高亢的吟叫,男人抓住那圆润的屁股,猛勇颤动着后腰,接着颓然地摊软下去。二人立时止了玩笑,紧紧盯着床榻,屏息以待。却见原本仍在娇喘连连的身子驀地平静,柔媚的眼眸里精光一闪。紫烟俯下身,艳红的小口盖上男人的嘴唇,少顷,像变戏法般,男人本来红润的面色煞地发白,形体也跟着消瘦了许多。 这下子,李旭曦才看清这个紫烟姑娘的体内藏着甚么妖孽。 那是傲因,一隻人形妖怪,能趁人形神虚弱之际,附在其身上任意驱使,以吸食阳气生存,一旦藏匿于人体,即使法力高强亦轻易看不穿真身。然而,他们躲在樑上窥视了那么久,也曾略施小法,傲因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估计它的道行不怎样深。 掂量了一瞬,弯身便要跃下去除妖,衣背却被身边的神兽一爪子揪住。李旭曦狐疑地侧过头,白泽只是微微摇首,以法术传心道傲因如今附于小姑娘身上,你现在杀了它,小姑娘铁定活不成了。 儘管妖怪夺去数条性命,可是小姑娘却是无辜受累,没道理教她白白陪葬。眼看暂时别无他法,白泽悄悄地在小姑娘身上打了个记号。也不逗留,二人敛着气息,小心翼翼地离开了那充满淫秽味儿的屋子。 「这本游记说的地方,风景似乎挺漂亮,以后我们去那儿看看?」 「可是书上没有指明是哪儿呢……」 「你听闻过甚么地方,跟描述的差不多吗?」 相依在暖榻上,瘦小的人儿坐在高大青年的腿间,捧住一本装表精美的书册琢磨着。烧得通红的木炭,在双鱼耳炉中发出劈沥啪啦的声响,微黄的灯火从小几上的铜牛灯盏透出,映照一室晕黄。 夜晚在卧室与青年看看书、聊聊话儿,已经成为他们之间的日常。黄昏,方祈从公署回家,歇一会儿,不久,一抹挺拔倜儻的身影便披着斜阳馀暉到访。 先是练上一个时辰的字,其间那个好动的人必定会一边嘀咕着习字苦闷,一边抱怨手酸。对待调皮孩子的软语轻哄一般不管用,非要索取他几个亲吻后,青年才嘻皮笑脸地提笔继续。方祈有时候也恼,气呼呼地撂下毛笔不想理睬,青年又立马装作正经八百的模样,直教他又好气又好笑。之后一同吃过晚饭,青年会留下来陪他读书,间或待得晚了便在客房睡下。府里的下人见惯了,只道他家老爷和友人感情深厚,倒没传出甚么间言间语来。 「好像没有。那般诗画一样的仙境,可能是吹虚的吧。」 「不会吧,书上写得蛮真实的。」 「游记大都是这样,写不真实,哪能卖钱……」 方祈神情慵懒,双脚盖着柔软的毛毯,背靠着宽大厚实的胸膛,被青年安稳的气息包围着,于雪花纷飞的冬夜里,显得格外的温暖。他很喜欢这样子与情郎依偎在一起,特别是腰部给那双强壮的手臂紧紧抱住,感觉像是被保护着,怜惜着。 李旭曦轻吻他的额角,温声道:「你有没有甚么地方想去?」 「唔……」方祈歪头想了片刻,缓缓道:「或许是沿海的城镇罢,听说可以见到星光映着海面的景緻,好像数千盏油灯在水中飘浮……」他语气带着几分向往。 「那么就是去南方了,也好,南方的天气比较暖,冬天你身子骨也少受点罪。」李旭曦摸了摸他的腰,只觉不堪盈握,竹桿似的彷彿稍为用力便会掐碎了。 「你怎么知道?」 方祈微诧,抬眸望向身后的青年。 「刘裕告诉我的,他好像满关心你,路上还说了许多从前的事。」 「他与我同期进宫的,年岁又差不多,间时我们会一起偷偷溜到后院里踢蹴鞠,不知不觉就混熟了……」方祈好奇问:「他还说了些甚么事?」 李旭曦促狭道:「没甚么。就是有一个笨蛋成天自告奋勇,净做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我做的那些都是为民请命。」方祈语气淡淡的:「怎么,难道太监就不可以精忠报国,只能阿諛奉承,作諂媚的小人?」 怀中人眸子不满地瞇起来,俏丽的脸蛋上不是愤怒,倒有些许骄纵之色,嘴角微微抿着。李旭曦啄了啄那桃花色的唇瓣,眼带宠溺,笑道:「是我错了,我的好大人文武全才,又心系万民、赤胆忠心,哪里会是諂媚的小人。」 却听得冷冷的一下哼唧,人儿不答话,可是唇边掛上一抹浅笑,小脑袋转了回去,復又低下眼帘闲闲地翻阅着那本游记。李旭曦把毛毯往上拉了拉,尽管不太感兴趣,依然安静地陪他看书。 温暖的屋子里寂静安寧,间中响起一下纸张掀动的声音。外面北风凛冽,狂怒地拍打着树木窗檯,寒冷却半点透不进来。过了约莫大半时辰,值夜的小廝前来扣门,殷勤的询问是否需要替铜炉添加木炭,却让他家老爷敷衍地打发掉了。 「嗯……你干嘛……」 正看到精采处,颈后忽而觉到一个湿热的触感,方祈心中略慌,缩起了肩膀。 「乖,让我亲一下。」 担怕这青涩的人儿畏惧亲密之事,表明心跡以来,两人虽有搂抱接吻一类的触碰,其馀别的李旭曦一直忍耐着,只待合适的时机才更进一步。然而,忍了这么一段日子,天天美人在怀,却只是望梅止渴,这晚真是有点儿按捺不住了,总想尝点甜头。抽走小手里的书册,他轻柔地吮吻着柔美的脖颈,左臂拴住那试图逃离的身子,右手徐徐上移,挑开微松的衣襟,在滑腻的胸脯上摸了几把。 「呀曦…别…别这样……」 娇嫩的乳头驀然给指尖掐住,轻轻地搓揉着。隔着布料,方祈慌乱地捂住那大手,苍白的脸颊立时布满红霞。 「不怕,我在疼你呢。」 把纤幼的颈子印满了吻痕,李旭曦细细啃咬人儿耳根,馀下的一隻手也探入他衣衫内,夹住另一朵红梅玩弄般拉扯。 「嗯、不……」 「舒服么?」 「我…不知道……」 丝丝酥麻的异样,缓缓地从正被戏弄着的两点传来,方祈瑟瑟地往后躬身,彷彿受到惊吓的猫儿,微弱地扭动着腰。李旭曦把他的耳垂含在口中吮弄,低喃着安抚的话儿,感到指尖里小小的颗粒立了起来,挺俏的屁股不安份地在胯间要命的地方磨蹭,那话儿顿时精神抖擞。 「你……」 方祈只觉腰后被一根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他呆了一呆,那夜,在灯火昏暗的客栈里,青年裤襠中竖起的小帐篷旋即跃然脑海,眼眸闪过一阵羞窘,垂着头,便要将腰挪离那怪异的物什。 「这是正常的反应哦。」从松跨跨的衣衫抽回手,李旭曦拥紧怀中欲要挣脱的躯体,将人儿按在自己的腿间,亲了亲他耳鬓,柔声道:「我喜欢你才会这样,想看看吗?」 方祈耳根立时烧得火红,连脖颈也染上赧色。他应该要保持矜持的,即便是青年先开口引诱,若果顺着对方的话,不免显得太不知羞耻了,然而心底里却勾起了瞧一瞧情郎身体的渴望,还有那个自己被剥夺去的阳刚之物……他犹豫地撇开眼去。 却像是给看透了心思,略略绷紧的身子被慢吞吞地翻过来,压在暖榻上半躺坐着。李旭曦一把扯开了腰带,利索地脱掉上身的衣物,露出精壮的肌肉。跪在人儿双腿之间,拉过他犹在抖擞的手轻轻地放在胸前,留连片刻,一点一点的朝腹下游移,接着伸入自己的裤子中。 掌心突突地摸上一个湿热的硬块,方祈吃了一惊,紧紧闭合的眼睛睁了开来,纤幼的手指攥了一下,便抓住了一根长且粗大的肉棒子。他怯怯地缩了缩腕。「不用怕,它是用来疼你的。」李旭曦低沉地笑笑,单手解开裤头的绑绳,带着那小手将那话儿掏了出来。 但见方祈傻愣愣地瞧着肿胀直竖的阳物,一动不动的,眼眸透出些儿诧异和好奇。李旭曦怜爱地吻了吻他眉心,包住柔若无骨的玉指在胯上来回滑动。或许是因为羞涩,也或许是因为黏稠的液体,人儿好像有点儿抗拒,给温柔地亲吻了一会儿,便乖乖地就范了。 粗糙的喘息在屋子内回盪。实在憋得太久,搓弄了小半时辰才好不容易洩出精。 似乎被猛然射出的白浊吓着,人儿急急收回手,掐住沾污了的掌心,微垂着眼不敢看他。「对不起……」李旭曦赶紧拿衣物给抹乾净,又将那畏怯地颤慄的人拢在怀中抱紧,仔细地哄慰。 方祈回拥住他的背默不作声。半晌,蚊吶般地冒出一句:「它这样肿起来……会痛么?」 「有时候太兴奋了便会。」 「白白的,是甚么……」 「那是精液,要是射到小祈后头里,十个月后便能生娃娃了。」李旭曦戏謔地笑。 方祈于床第之事虽然懞懞懂懂,但经过那次春药事件,加上道听旁说得来的东西,这话他也大概听明白,羞愤地用牙齿啃了青年结实的肩肌一口。 李旭曦佯装吃痛的『哎、哎』叫了两声,随之便听得人儿清脆的轻笑。他温柔地抚摸那滑顺的发丝,「我给小祈看了,小祈也能让我看看么?」 怀中的身体顿时僵硬。 「没……没甚么好看的……」 「我想看。」 「那很噁心……」 青年只是一再重覆很想看,俯视着他的眼神情深款款,饱含温存。方祈敌不过他的请求,放柔了身板,无言地给予许可。垂下目光,任由那双灵巧的大手有些急切地剥掉自己的裤子。 李旭曦小心翼翼地曲起人儿两条细瘦的腿,握住他膝盖左右打开,透白的衣摆滑落下来,恰恰盖在大张的股间。中心那神秘的地带,在明暗交替的灯火下若隐若现。他不自禁地喉咙发紧。 「小祈乖,将衣服拉起来。」 「不要……」 「听话嘛……」 李旭曦在颤动着的大腿内侧亲吻,呢喃般诱惑了几句,但见那张小脸涨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方祈忍着羞耻,囁嚅地向下伸出皓腕,蹭蹭磨磨的把布料拉起。 雪白的耻骨上,本应悬着的物事没半点遗留,只馀一片狰狞的伤口张牙舞爪地依附在平坦的小腹之下,经过岁月的沉淀,癒合成坑坑洼洼的暗红疤痕。 仰卧在榻上张着腿,青年直勾勾地凝望自己残破的下体,散落的细碎瀏海遮蔽了他额前,望不见表情。少顷,不发一言。方祈以为他觉得那处丑陋,嘴里漫上苦涩的味道,战战兢兢地挤出了句别看了,正想用手掩住下身,却被青年强势抓住。 「呜……」 「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 伴随愧疚的淳厚声线,乾燥的嘴唇贴上了那块不堪入目的地方,蜻蜓点水般的轻啄,而后湿滑热烫的触感在细小的孔隙中舐拭顶弄。方祈咬着下唇,腹下涌起了一股暖流,往下匯合于耻骨中间,整个人活像被推到浪尖风口,晕晕眩眩的,眼角泛起了湿意。 「舒服吗?」 「脏、不可以这样弄……」 头发被手指搔痒似的抓挠,一声柔媚的惊呼从紧咬的小嘴中脱口而出。李旭曦直起身,一把扯开了人儿的衣衫,将一枚红梅纳入口中吸吮,矫健的腰桿阻挡那欲闭合的双腿,手指犹自狎玩着那已然濡湿的尿道口。虽然男根净尽,可是脆弱的断根处应该仍有感觉,只见稍经撩拨,澄清的眼眸便蒙上一层水气,手下便着意在那儿搓揉,直到身下人掐住他肩膀,呜咽着撒出一滩水液来。 「啊啊……」 胸腔剧烈地起伏,方祈感觉眼前好一阵天旋地转,颊边滑落的泪水被细緻地吻去,浑身虚软,小腹仍在抽搐,若非被强而有力的臂弯牢牢地裹着,他便已从榻上跌落。 「宝贝儿,再忍一下……」 眼看身下一片大好春光,李旭曦下面又蠢蠢欲动,扶着纤细的胯骨,挺起腰将那话儿插入两块圆润挺俏的臀瓣之中,在穴口外快速地磨擦起来。 方祈仍沉醉在快活当中,无力反抗,只得随青年摆弄。心跳得很快,宛如脱韁的野马,壊心眼的长指稍为歇息后,又不怀好意地挑弄着抽搐的小口,他勾住青年的脖子,无助地抽泣着,随即被青年用力地抱紧,低低的慰哄鑽进耳根。良久,闻得一声闷哼,一注热液打在臀缝里。 放纵过后,将身体收拾乾净,李旭曦搂着人在床上躺下。 「刚才那样子,会害怕么?」他抚上犹带羞红的脸蛋,指腹在细软的皮肤摩挲。 方祈不答,缩起了肩头往他怀中贴,通红的耳尖透露出仍在为刚刚的亲热害羞。 「我可是喜欢得很,小祈很可爱。」李旭曦用鼻子磨擦柔软的乌丝,「可惜啊,不是住一起,总有点不方便,晚上一个人睡挺难过的……」 方祈埋头在他胸前,默然不语。 过了好长的功夫,李旭曦暗地反省自己是否把人儿逼急了,底下才轻若蚊吶地飘来一句:「过了春节,我便辞官与你走……」 决定 「你究竟积了甚么德,能让小花妖对你如此死心塌地?」 「我哪晓得……」 太监辞官,歷史上是否有这样案例,李旭曦完全没概念,不过按白泽的解说,这个朝代的皇帝确实给予通融,容许年老或者病重的宦官辞呈归乡。 然而即便可以辞官,有勇气这么做的太监却是寥寥无几。一来他们身有残疾,娶媳妇传宗接代属天方夜谭,二来宫中俸给丰厚,虽则百姓看不起阉人,顾忌他们好歹是个官,有钱有势,谁也不敢欺负太过。若然褪去了一身官服,老迈时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兴许连送丧的人、一副棺材也没有。 所以方祈的承诺,儼然是拋弃了一切,铁定心跟他『私奔』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样?不回去了?」 歪斜地坐在树枝上,白泽双手枕在脑后,口里噙着一根枯黄的稻草,悠然自我地晃了晃长腿。再过几天便是大年夜,按规矩举国官员均可放旬假十日,镖局的伙计们早前也纷纷告了一整个月的假,回乡与家人团聚。于是,偌大的院子里只馀一位青年与一隻神兽,从天上落下白雪舖在空荡荡的木头车上,寒风呼呼地吹打着门板,气氛显得甚为冷清。 李旭曦挠挠头,有点无奈道:「回不了吧,他又不能穿过界门。」 白泽挑挑眉,「你之前不是挺厌弃这地方吗?」 「也不是厌弃,就不太习惯而已,住下了又不觉得怎样。」对于将来李旭曦想过了许多,就算方祈顺利来到现代,他能不能适应那里的生活真的蛮难说。相反自己定居此地,除却日常不甚便利之外,倒是没什么困难。 「以小花妖的身世,要是辞了官,在朱雀城里猜想有点儿麻烦……」 席地坐在树荫下,李旭曦无聊地将一颗小石头拋上接下,模棱两可的道:「我们应该会搬到其他市镇,不过还未决定。」 「去看得到满天星星的地方?」白泽促狭地笑笑。 「看他喜欢……」李旭曦顿了一顿,好奇问道:「上辈子他也这么爱看星?」 「花草化成的妖精都爱日月星辰,天性使然。」 「哦。」 闻到他淡漠的语气,白泽斜斜睨了过来,「你好像对前世的东西不太在意,都没怎么听你问起过。」 仰望着天空,李旭曦随意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如今我是李旭曦,不是曜桓星君。」 因为临近春节,那些大老爷、富家公子皆收心养性,呆在府中渡节,平素宾客盈门、座无虚席的逍遥阁亦萧条起来。也许是无从下手的原故,附在小姑娘身上的妖怪并未再闹出人命,官府似乎亦放弃追查了,李旭曦两人暂时松一口气。经过一段时间的琢磨,白泽提出了一个方法,就是让李旭曦扮出嫖客,与请小姑娘出场过府相聚,其时白泽便使计将那隻傲因逼出,如此就一石二鸟,既不伤及小姑娘的性命,又可把妖怪收拾。 这计策貌似可行,但若果给方大人知道,他便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这可与应酬裴茂去阁里喝酒听戏不同,是打正旗号去嫖妓呢。虽则常言道办大事不拘小节,况且事关斩妖除魔,李旭曦犹豫了一会儿,想不出别的法子,唯有勉强同意白泽的提议。 一双手,一张嘴,坊间还有林林总总的玩意儿,只要没提枪上阵,算不上出轨罢…… 除夕当晚,自然在小情人府第过的,年夜饭十分丰富,菜色精緻可口,秀雅的火炉上烫一壶菊花白酒,酒是李旭曦特意买来的,听酒庄店家说用了滋补药材浸泡酿成,有祛寒补身之效。安逸如水的夜晚,两个人就着温酒吃菜,赏玩庭中明月薄雪,良辰美景,犹不及旁边民舍热闹,小俩口清清静静相伴,倒也温馨。 盘碟杯盏清空,方祈离了座,拐到庖厨里捣鼓了一阵子,接着端来了两碗热腾腾的汤圆,散发着糖桂花的香气,薄薄的糯米皮包着芝麻馅儿,清甜而不腻。李旭曦两、三口便把汤圆吃完,还意犹未尽地舐了舐汤匙,但见人儿眉眼弯弯,嘴角微蹺,心念一转,「这是你做的?」 「小时候逢年过节,娘亲总会亲手做汤圆,我在旁边打下手,也就学会了。」星眸带着浅笑,许是喝了酒,方祈脸上微红,「如何,尚可入口吧?」 「很好吃,比馆子做的还好。」情人亲自给他下厨,李旭曦赶紧諂媚讨好。望见人儿露出高兴的神色,他觉得就算碗里是苦汁毒药,自己都会当成琼浆玉露照吃不误。不过这味道……有点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尝过。 旁敲侧击下,人儿才别别扭扭地承认,冬至那天,房里的那碗汤圆是他偷偷给他弄的,言道怕他身在异乡,未能与家人团聚会感到孤单,故而想做点应节的吃食予他。李旭曦听罢,瞧着那张红霞满佈的俏脸,感觉对这小人儿真是爱入心坎,情不自禁的将人捞进臂弯,深深地吻下去。 门板和廊柱上,下人早已贴了红纸金字的春联,方祈就带着他到前门放鞭炮。红花飞舞,一串劈里啪啦的响亮声过后,两人便回房中守岁。在床铺上相拥而坐,懒洋洋地絮语着,方祈好像有些紧张,搭在腿上的手稍稍地攥住。 「怎么了?」 「无事……」 「是不是身子骨痛了,我去添点木炭?」 「都说了无事……」小小的脑袋垂下,眼神闪躲着。 李旭曦一下子明瞭,该是上回的亲热让他惊着了,但这些天苦恼着怎么对付那隻傲因,自己倒没那个心思。待过子时,便蔼声地哄着怀中人儿合眼。掌心轻轻地在绷紧的背上拍着,直到人儿揪住他衣衫酣甜地睡去。 一夜安寝。 「像紫烟那样子的姿色,阁里也有差不多的姑娘,不若大哥给你挑挑,那小姑娘大哥觉得有点邪门呢……」 「我就钟爱这女子,希望大哥帮帮忙。」李旭曦心里连连叹气,面上却得装出神魂颠倒的模样。 裴茂不情不愿地应道:「好吧,但紫烟还满会挑客的,不一定成功……」 「拜託了……」 作为逍遥阁的红牌,紫烟姑娘的入幕之宾条件蛮高的,非相貌俊美,身壮体健不接,年过四十不接,估摸跟阳气盛衰多寡有关吧。刚过元宵,客人仍十分稀少,经裴茂穿针引线,李旭曦顺利地获得小姑娘青睞,吃过几次酒,小姑娘已欲擒故纵地想将他带往床第里去。 恐怕一直推拒惹起妖怪疑惑,他终究还是屈服在石榴裙下,然而也仅只亲亲摸摸,一到要紧关头,当即佯装醉酒不适,急忙赔罪告辞。不过……临行前瞅见那张妖艳脸庞上的表情,李旭曦严重地怀疑自己被鄙视了。 这隻妖怪会不会以为他是阳痿…… 李旭曦鬱闷的想。 如此往来三、五回,他与紫烟混熟了,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春日,趁着镖局的伙计们还未回来上工,他便寻了个由头邀请小姑娘过府一聚。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白泽二人在屋子里静候瓮中捉鳖。 李旭曦道:「都准备好了?」 「且安心,本君在院落内外均画了阵法,等时机一到,本君施法将妖物逼出,那时候你就乘势把它杀死。」白泽从容不迫。这等小妖不是他对手,若非藏匿于凡人体内,早打它个烟消云散,犯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尽管眾星拱月,紫烟姑娘出阁的派场倒不张扬,只有两名轿夫抬着一顶花轿送到镖局门前。像似不甘心屡次诱惑青年不果,美人儿特意打扮冶艳,此时气温尚冷,却穿上贴身的薄纱百褶裙,上衣松松地用带子绑着,一根蝴蝶金步摇将长长的青丝綰起云髻,流苏随着娉婷的步姿一摆一晃。 「让李公子久候了。」小姑娘盈盈一笑。 「哪里、哪里。」 李旭曦扯起笑容上前迎接,鼻息间嗅出一股浓郁的薰香。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彷彿被雾靄笼罩似的,有些朦朦胧胧,脑子也骤然变得不太灵光,胡里胡涂之际,竟是已入了卧室,抱住那娇躯一同扑倒在床榻。 「李公子,这晚便让紫烟好好侍候您……」 美人儿调笑的嗓音繚绕耳畔,带着媚惑的鼓动,李旭曦心中一跳,惊觉这是妖术,忙不迭默念清心咒,神智顿明。但见一双魍魎般的青瞳于黑暗中幽幽地盯着他,尖锐的獠牙寒光闪烁。他背脊冷颼颼地涌上一阵凉意。 他妈的,甚么叫色字头上一把刀,这就是例子。 此时,屋中倏地金光乍亮,李旭曦知晓那是白泽正在唤起阵法,骑在他胯上的美人凄励地抱头惨叫,蜷曲起身体滚落床下。电光火石间,那隻傲因腾地脱离小姑娘的肉体,风一般朝门外逃逸。李旭曦召出寒剑,赶紧追上它。 被法咒綑绑着,妖物的形体不能化形,纠结成一团黑气拚命地往外奔窜,快将接近外院的影壁,白泽由屋簷跃下把它截住,李旭曦当机立断,几个箭步衝上去,一剑刺入傲因的要害。只见妖怪尖叫着抓住剑身,黑气渐渐地从剑尖消散,化为虚无。 解决了妖物,两人正当松懈下来,却听旁侧传出诧异的声音:「呀曦…刚刚…刚刚那是甚么?」 两人动作皆是一滞。白泽所施的阵法对妖魔鬼怪凑效,可是于普通人而言丝毫没用。李旭曦僵硬地望向影壁旁。 方祈正吃惊的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瞅着他们。 适才从公署出来,无意中瞧见一顶大红花轿,晃晃摇摇地向着永鸿镖局的方向去。未曾于青楼楚馆流连过,但依轿子的架式也猜出六、七分,他端着忐忑悄悄跟踪着。果不其然,轿子停泊在永鸿镖局前面,一位娇滴滴的小姑娘掀起珠帘下来,然后便被喜孜孜的青年接了进去。他心头一酸,点点的湿润漫上眼框。 还是…女子比较好么…… 方祈怔怔地靠着巷弄的墙垣,好不容易忍住泪,抬袖擦了擦眼睛。却不愿相信青年的背叛,踌躇再三,抱了破瓶子破摔的想法推门而进,没料到竟出现那样惊心动魄的景象。 「本君先到房中察看小姑娘的情况,这边便交给李兄你了。」 白泽很没义气地撂下一句,足履一点,一溜烟似地往内院走去。 「喂、你……」 李旭曦瞪着那背影恨恨地咬牙。 「那是鬼魂吗?」披着朦胧的月光,方祈有些急切地走近,带着几分担忧的神色在他身上打量,小手拽住他衣角,「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那只是隻小妖,已经解决了。」心知难以继续隐瞒,李旭曦也不避讳,当着方祈面前将寒剑收回掌心。看见那眼角红肿湿润,他愣了一下,抬起手摸上人儿的脸颊,轻声道:「怎么哭了?」 「没有哭……」方祈慌惜地垂下眼。 那表情莫名地透出些许委屈。李旭曦满脑问号,下意识将人搂住,苍白的小脸旋即寻求慰藉般埋入他胸前。他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遍,方祈只默然不语。正是困惑,此时白泽由内院转回来,肩膀上摃着昏迷不醒的小姑娘,瞥了瞥那两个黏在一起的身影,春山般的眉眼似笑非笑,而后快步绕到影壁后。但闻大门吱呀的打开,復又关上。 李旭曦看着那抹白衣离去的方向,一时茅塞顿开。「这、这事儿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手臂紧了紧,急急忙忙地将缘由经过对方祈坦白交代。顺理成章的,也把自己的来歷与魂石那破事一併道出。 半晌话毕,方祈仰起脸愣愣地凝视着他。夜色中,乌黑的瞳仁浮动些许困惑、些许惊奇,好一阵子不发言语。李旭曦在那微微蹙起的眉心亲一下,疼惜道:「对不起,隐瞒你那么久,还让你伤心了。」 那一吻却像似惊醒了呆滞的人儿,衣襟忽然给揪住。 「呀曦,呀曦要回家乡去吗?」方祈眼红飞红,十指使劲得发白,嘴唇囁嚅着:「会带着我的是不是…是不是……」惶恐的口吻恍若害怕被父母拋弃的孩子。 「不回去,我不回去。别哭,别哭……」李旭曦忙抱着人儿安抚,不明白为什么可以扯到这个话题上去。又哄又亲的,指天对地作誓自己永远不弃他而去,说了一串儿情话,怀中的人这才慢慢地平復下来。 瞧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李旭曦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哎,早知如此,倒不如随便编个谎把事情忽悠过去便算了,省得白白让这人担惊受怕…… 紫烟姑娘后来让白泽的手下安全地护送邻近的城镇去。不幸中之大幸,小姑娘从昏厥清醒过后,似乎对傲因及逍遥阁里所发生的事情忘得一乾二净,然而她也的确家道中落,白泽便暗地里推波助澜令一户富商将她收作婢女,好让小姑娘安身。 至于紫烟的清白尽毁,李旭曦心内是有几分愧疚,可他亦无能为力。心脏很小,装了一个人便容不下别的,古代流行的三妻四妾非是他那杯茶,他喜欢方祈,只想将他捧在心尖上,一点捨不得他难过,对小姑娘,就只能够道一声抱歉了。 自那日知悉他来自异世,并且前世与其相惜相爱之事后,方祈似乎没多大反应,也没怎么细究前尘往事,倒是在他将白泽引见时有些揣揣然,尤其当那隻爱捉弄人的神兽,有意无意间透露出可施法助他回去原来的地方时,小脸上白花花的血色尽褪。李旭曦暗叫一个不妙,立马便想抱着人哄,但碍于外人面前,怕方祈脸皮薄,唯有在桌子底握住他的手。 之后好些日子,每逢留宿方府,方祈总会拉着他睡一处,而且睡得十分不安稳,约莫做了恶梦,喃喃囈语着甚么,伴随他的名字,夜里惊醒两、三回,醒来便紧紧地揽着他,整个身子挨贴着,恍若稍一松脱他便消失了般。莫说滚床单,李旭曦连佔点小便宜的念头都被吓跑了,内心恨恨地想抽仙君大人两巴掌,忙拥着人儿温声软语,再三许诺以后不会回家乡去。折腾半宿,也不知方祈放心了没,好歹闭眼睡了。 「为什么突然要学骑马?」 初春阳光和煦,城郊的腊梅林漾开了一大片嫩黄的花海,白泽驾着一匹骏马,一边演示驭马的技术,一边好笑地瞅着侧旁的青年。 「在这里生活,不骑马走动很不方便。」 双脚吃力地夹紧马腹,李旭曦笨拙的拉扯绳韁试图令胯下的马儿绕弯。瞧他那拙劣生硬的动作,肯定从未驭过马,白泽不由惊讶。依青年的武功和身手,居然不諳马术。 「你于家乡出入不用骑马?」 「我平常都驾车上班,到附近的话就走路。」李旭曦顿了顿,补上一句:「是汽车,不是马车。」 「汽车为何物?」白泽饶有兴味。 「呃,你就当是一辆会自己行走的车子吧。」 「哦?听起来挺神奇。」 「汽车哪算神奇,你见过飞机的话……」 青年碎碎地念着家乡的物事,白泽自有灵识化形以来便一直守护着界门,还未曾到过异世,听着但觉新鲜好玩,心忖改天不如偷偷去那边见识见识也好。 终章 漫长的春假过后,伙计们蔫头耷脑陆陆续续回来,镖局恢復营生,没多久便接了新年第一趟镖,龙总镖头领着一眾小伙子,烧过香、拜过天地,就威风凛凛地摇着旗帜出发了。呆在书房里无所事事,李旭曦一面漫不经心地练字,一面盘算着和方祈以后的生活。他们很可能居无定所,到处漂泊,或许可能去遥远的地方安个小窝,这生意断然打理不来,得寻个人接手。 仙君大人在躺椅兀自喝着花茶看书。书是从裴茂那里得来,活色生香的绘本,香艳无比,即便他与上任仙侣百年前分道扬鑣后,一直清心寡慾,望着也不禁凡心大动。正津津有味地琢磨那些姿态,眼角瞟到青年一脸心不在焉,玲瓏剔透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竟毛遂自荐愿接下这镖局,笑言想体验一下凡尘俗世的小日子,权当歷练。 李旭曦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如此正好顺水推舟将镖局交托予他。这隻神兽尽管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看起来估摸也不会刻薄那些伙计。他留守朱雀城,万一仍然有甚么『漏网』的妖魔鬼怪,也好解决。两个人商量了半天,李旭曦便把转手的事情通知谢掌柜。 「老闆这才搬来朱雀城一年,便又要迁居了?」掌柜大叔颇为愕然。 「趁着还年轻,想出去闯盪下。」李旭曦窘笑道,「从前有劳掌柜照拂,感激不尽。我那白兄弟也是初涉商场,以后永鸿镖局的大小事务,还得掌柜多担待。」 掌柜大叔忙拱手,「客气、客气,料理镖局属在下份内之事,定理尽力而为。」他问道:「老闆,白公子可是您那位失散了的亲人?」 「呃、是。」李旭曦都快将这茬拋诸脑后了,忽而经这一问,含糊地说道:「我在沼陵冈和他重逢,沼陵冈那地儿乱七八糟的,便让他到这边来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老闆出外那么久不回……」 谢掌柜接着又『八卦』地问了一些关于白衣公子的东西,给李旭曦三言两语敷衍的打发过去了。谢掌柜也就随意打听,反正李老闆也好,白老闆也罢,只消镖局招牌不倒,定时发粮,谁当家都没两样。 日子在嬉笑怒骂间,不咸不淡地又溜走了一个多月。 春暖水润,大街两旁的桃枝展瓣吐蕊,披上了粉色的锦衣,小草从土地里抽芽鑽出,退散了萧瑟清冷,城内一派生机勃勃的气息。 方大人向皇帝请辞的书函寄出了,不久之后便收到吏部恩准告辞归田的批文。李旭曦没料想会这么的顺利,虽则方祈不是权倾朝野的权宦,但从刘裕的言谈间也稍微猜测到方祈甚得当朝皇帝重用的,当年要不方祈厌烦了宋大人死缠烂打,坚决请求调离京城,皇帝亦不会放手。按理此番匆匆辞官,少不免生出些许波折,怎么文书那般快速便发下来呢。 「因为我在信中说近年病重,遍寻医师冶理,皆药石无效,医师言道剩下的日子无几,故而恳求圣上让我安养馀生。」方祈眼底闪过狡黠,笑道:「圣上不虞有诈,立马恩准了。」 「这是欺君吧……」李旭曦皱眉,话语里却无多少畏惧,「让人知道了可是杀头的。」 「朝廷事务繁重,何人会有那个间暇管一个离了宫的太监死活。」而且那个所谓的义父方吉早年被行刺身亡,他与东厂便无甚瓜葛,那些勾心斗角怎么也牵扯不到他头上,左右孑然一身,圣上哪里会起疑。 靠在窗边,方祈支起肘托住腮帮子,悠然地欣赏外头湖光山色。在春日柔和的暖光下,平静如镜的湖水一片澰灩,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的倒影落在水面,儼然空蒙的水墨画。壮实的青年立于船头,撑着一支长长的竹桿,慢条斯理地在水里推拨,将小船平缓地驶向湖心的荷花丛旁。 「话不是这么说,有些人就爱生事端,为恐天下不乱……」瞧见窗边人淡定的表情,李旭曦有点无奈。老实话,顶着半调子的法术和一身武功,要是真的出了甚么意外乱子他不太害怕,然而麻烦就可免则免罢。 「有危险,呀曦就离我而去么?」收回目光,方祈偏过头,无辜地望向他。 这是给自己纵容出来的吗?原本冷冷清清的人儿,居然也学懂了依赖和撒娇。李旭曦啼笑皆非,没辙似地道:「哪敢,就算千军万马,小弟一定护方大人周全。」将竹桿子用麻绳牢固地绑在船头,踱到方祈身后,揽住那细腰坐下,宠溺地亲他脸颊一下,一同赏玩郊野春景。 仍未到花期,只有绿油油的荷叶浮浮沉沉,嫩蕊凝珠,莲蓬于水中亭亭玉立,清淡的草木香气随风而至,舒适宜人。十数尾鱼儿于宽大的浮萍下游玩,小小的锦鳞在青翠缝隙暗若隐若现。方祈微微探头看着,眸子透出调皮之色,细瘦的胳臂伸到窗外,戏耍般戳了戳荷萍,便听潺潺两声,鱼群惊慌地散开。他愉快地弯起嘴角。李旭曦从袖袋掏出一包鱼食递给他,「要不要餵鱼?」 方祈平素公务忙碌,终日窝在府兵仗局里头,哪有空间出来游山玩水,像这般与青年结伴踏青、泛舟游湖还是第一次,一切都是新鲜的经歷,故而也不拒绝给鱼儿投食那样孩子气的玩乐。他接过鱼食,掐碎了一点一点地掉进湖里。 几隻小鱼怯怯地摆着尾巴游过来,旋即啄咬住鱼食,敏捷的躲回浮萍底下。 「你跟以前的女朋友也会玩这个?」方祈咬着唇边小声道。 『女朋友』这一词是青年教他的。某夜,青年又拿出那神奇的名叫手机的小盒子,与他一起看照片。无意之中瞟见青年和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的亲密画像,他呼吸一窒,强作满不在乎地向青年探询,这才晓得女子便是青年曾经提及的意中人。一股酸涩的感觉立时从胸前漫延。 随后,青年却像是猜透他的想法,澄清自己与女子之间已成过去,又重覆自己以后也不回去家乡,让他莫多心。可是,一思念到青年以前可能拥有过很多的『女朋友』,跟她们做过很多亲密无间的事,心里还是有点儿不舒服。 李旭曦知道这人儿心思比寻常男子敏感,不敢闹他,温声笑说:「她不会陪我坐小船餵鱼,她喜欢刺激,游湖看风景之类的她觉得很沉闷。」他紧了紧臂弯,将头搁在细小的肩窝上,「还是小祈好,肯陪我踏青。」 「口甜舌滑。」方祈睨他一眼,噙着浅笑,扭头转回窗外。顿了片刻,忽然漫不经心地道:「留在这里……你的父母家人怎么办?」 「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家里只有爷爷。」一提到老头子,李旭曦就有些忿忿然,咬牙道:「就是他把我踢到这个地方的,我想他也没旨意我回去。」他磨蹭那滑嫩的脖子,「所以我只有小祈了,无论到哪儿我都巴着你,别想甩掉我。」 方祈似乎很受用,瞇起眼睛笑了出来。 李旭曦轻吻他耳根,淡淡的幽香从绵软的身子传来,一时心痒,轻轻地道:「今晚,到我家睡?」这些时间他们都同榻而眠,摸摸蹭蹭自然不少,可是一到要紧关头总给方府的下人打断,还是去自家地盘比较方便。 雪白的脸顿时红了个透彻,却没拒绝。 李旭曦趁势哄诱:「我想跟小祈做夫妻,好不好……」 犹豫了一下,方祈低垂着脑袋,几不可察地应了一声。 微凉的和风拂过湖面,漾起一圈圈的涟漪。湖畔垂柳依依,白絮似棉,乍经吹动便如同飘雪一样四处散落。两人依偎着坐在轻晃的小船里,静静地赏玩了一会儿风景。差不多接近斜阳西下,李旭曦才将船驶回岸边,将昏昏欲睡的人儿小心翼翼地从船上抱下来,解开拴在大树的马儿,二人共乘一骑。望见青年驾轻就熟地驭着马,方祈颇微惊讶,暗忖这人何时学会骑马了,不过倒没细究。披着淡黄的馀暉,马蹄轻快地越过翠绿的草丛,循着山路回到城中。 就像昔日和小女友约会那样,李旭曦特意找了一家有名的食店,挑了个雅间,点了一桌子方祈喜爱的菜餚,一手抱着人,体贴地给夹菜餵汤,直闹得薄脸皮的人儿羞赧万分,嗔怪地朝他瞪眼,却还是乖乖地张嘴吃掉送到嘴边的吃食。 用过饭后,天色已渐深沉,夜风清爽,明月稀星。李旭曦不急于回家,拖着方祈的手在附近的巷子散步。两旁的店家打了烊,路上没甚么行人,橙黄的火光从晃动的纸灯笼中透出,在地面打出两个朦胧的黑影。方祈给握住手,悄悄瞅着青年俊美的侧面,脸皮红了一片,知道周围没有人看到,内心却有一种偷偷干了坏事的感觉。明明更羞耻的事儿都做过了,可那是背着人,不似眼下这般明晃晃、大摇大摆。 「坐下歇一会儿,我去烧水。」 「嗯……」 将羞怯的人儿带进屋内,李旭曦点燃了油灯,便往厨房里去。 镖局伙计住在偏院,这时候大概都睡下了,那隻神兽又去逍遥阁找裴大哥吃酒听戏去,估计今天晚上也是宿在阁里。他不欲惊扰别人,逕自添柴拨火,烧了一木桶滚烫的洗澡水,加入冷水拌匀至温热,来回走了三、五趟才将澡桶倒满。 不理会那小鸡崽子似的挣扎,三下五除二便将两人的衣衫脱个精光,李旭曦将面红耳赤的人儿横抱起来,跨进半人高的大桶之中。大手拿过搭在边沿的毛巾和胰子,不轻不重的往瘦弱的身子上抹。 「走了一天,腿很酸吧,多泡一泡热水会好些。」他亲了亲那头柔软的发丝,手下那滑腻如玉的触感让人流连忘返。 「不用你帮……我自己来……」 腰侧受制,略带粗糙的掌心在背部滑动,方祈不禁屏住了鼻息。纵使肌肤相亲多次,他仍旧对在青年面前裸露身体不太习惯,尤其是胯下那耻辱的残疾,每次坦露在青年温柔的眼眸底下,胸口便臊得慌。他颤抖着伸出手就要夺过毛巾。 李旭曦顺从地放开手,转而用两臂松松地环抱着他,低头凑到他耳畔促狭道:「要里外都洗乾净哦,今晚我要将小祈全身上下都吃一遍……」 一瞬间,小巧的耳垂烫红如火。 瑟缩着洗完澡,青年仔细地给他擦乾身体,而后便被抱到床上。 纱帘散落,连续不断的亲吻印在锁骨、腰腹、背脊、小腿,青年言出必行,将他全身都舔舐了个遍。湿热的嘴唇最后停在起伏不定的胸腔前,缠绵地吮咬那两颗挺立的乳头,直到它们红肿变硬,才依依不捨地放开。青年撑起身,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双眸露出赤裸裸的情慾。方祈浑身不受控地战慄着,有些呜咽,双手无助地攀住宽阔的肩膀。 李旭曦将颤抖的身子抱紧,安抚地吻住怀中的人儿,唇舌柔柔交缠。感觉人儿稍微放松下来,他细细地啄着那噙着氤氲的眼角,一手托起细腰,一手将一块乾净的厚巾垫在人儿的下身后。 方祈不解地歪过头,眨了眨眼睛。 「这样小祈就可以尽情洩出来,不怕弄脏被单……」 烫热的气息呼在濡湿的发鬓上,人儿羞得脖颈通红,咬着下唇恼怒地瞪他一眼。李旭曦轻笑,亲吻顺着漂亮的脸蛋,滑至可爱的肩窝,嘴唇疼惜地在那肋骨浮露的瘦削胸脯上爱抚了一番,又下移到平坦的小腹摩挲着。大手悄悄地撑开两条润白的大腿,但见暗红的疤痕中间,那个小小的残口已然吐出点点无色的液体。 「别看了……」 放盪地仰卧着张开双腿让青年凝望着,下身的尿口有点湿湿的,方祈眸底闪过羞窘,可是那感觉与平常解手时不同,之前青年弄他那里,有时候快活极了他也会这样。他的手颤颤地探了下去。 「不用紧张,像上回那样便好了……」 雪白的胯骨随着人儿不安的呼吸起起伏伏,没有毛发掩盖的那块皮肉也彷彿因着将要来的愉悦,隐隐地泛起桃色。李旭曦喉咙发紧,将那隻欲遮蔽春光外洩的小手握住,轻柔地按在床上,十指扣住,然后毫无芥蒂的,俯下身,低头吻了下去。 「呜……」 浅浅的低吟从紧咬的齿间逸出,方祈的腰一下子软得没了骨头,半瞇起来的眸子瞅着腿根耸动的头颅,可恶的舌头戏弄一般挑逗顶撞着耻骨的小孔,快活一点点地累积。 「啊、嗯……」 「都湿透了,是不是很舒服?」青年沙哑地取笑。 「闭…闭嘴……」 无力地搥打了下青年,方祈感到将要尿出来甚么,折磨着残口的热块却忽然移开,他抽泣一声,宛如从云端摔到地上,想追寻回那正要到达的高峰,细腰挺了挺。 「不要…不要停下…」 「乖,忍一下……」 李旭曦亲亲人儿满是薄汗的额头,一手抚慰着柔滑如丝的细腿,一手从枕头下摸出一盒软膏,打开来沾了一指,用内力催热了,才缓缓地挤入隐藏在白屁股间的穴口。方祈抓着情郎的臂膀,哆嗦着腰,感觉指头撑开屁股眼,接着精准且快速的探到动情处,一股难言喻的酥麻由脊樑骨蹿上,他不禁吐出啜泣。 「嗯呜……别、别碰那里……」 「太刺激了?」 「嗯……」方祈怯怯地点头。 「我轻轻的,不怕哦,放松点。」 李旭曦轻哄,拥着身下的人儿,手指放柔了力度,搓揉着不住蠕动的肠道里那块微小的地方。怀中人紧紧咬着唇瓣,丝丝淫靡的呻吟还是忍不住逸出,细腻的身子难耐地磨蹭他的胸膛,他胯下那早已硬挺如铁的行货顿时又热了三分。 待穴口松软,顺滑地接纳几根指头进出,李旭曦拔出手指,挖了一大块润膏抹到自己的那话儿上,俯身压下去,贴着人儿染上緋色的胸脯,一手禁錮了簌簌颤抖的纤腰,一手曲肘撑在枕头上,将挺脖的下体插入诱人的臀缝里。但见往日清冷的瞳仁蒙了一层水雾,含着羞涩和胆怯,他心软得像陷于棉花之中,轻柔地抚摸那稍稍凌乱的乌丝,边软语低哄,边克制地摆腰把昂扬没入湿漉漉的小穴。 「嗯……呜……」 「会不会痛?」 方祈抬起手臂圈住他的背,虚弱地摇了摇头。埋进穴口的物事不比之前的指头,不但硕大,还带有男人危险的慾望气息,让他心慌如鹿撞。 「不怕哦,一会儿很爽的……」 嘴唇附在人儿耳旁廝磨着,李旭曦不徐不疾的挺动腰杆,粗大硬挺的肉棒子在窄狭的后穴中反復贯穿,感到人儿慢慢适应了交合,渐地迷茫沉沦,便加快了抽送,扶着细腰的手转移到敞开的腿间,撩拨之间,那尿口随着抽插一股一股地挤沽着热液。 「啊…啊哈……不行了……」 「乖宝宝,再一阵子,一阵子便好了……」 「别…别再弄…要、要坏了…啊……」 伴随猛烈的抽插,方祈脑中一片空白,好像魂儿飘到九宵云外去了,他死死地抓住身上人厚实的背,只觉小腹酸涨不堪,慌张地向情郎讨饶,却换来更兇猛的攻势,他忍了又忍,尿道的残口失禁似地洩出一滩水来,没顶的快活旋即充斥四肢百骸。 他剧烈地急喘着,眼前有些模糊,大概是哭了吧,但觉无力的双腿被分开搭在青年肩上,茫茫然间,也不知被弄了多久,只感到在让高涨的刺激冲击得昏昏沉沉之前,有一道滚烫的液体射到自己火辣辣的幽径里。 悠悠转醒时,便是一阵阵的腰酸,疲困地半睁开沉重的眼皮子,只见四周漆黑黑,桌台的油灯吹了,剩下淡薄的月光从窗缝照映。他在被窝下微微动了动,身子给一双铁臂牢牢搂着,相贴的皮肤很温暖,呼吸间净是青年清爽的气味。下面十分清爽,那些乱七八糟的脏东西似乎被清理得乾乾净净,穴口隐约仍留有异物撑开之感,刚刚缠绵的情景绷出脑海,脸上不由自主又热了起来。 「醒了?」 轻微的动静弄醒了青年,沙哑的声音睡意惺忪,臂膀又将他往怀中紧了一紧。 「嗯……」 他懒懒地应了声,把头靠近青年左胸前,听着那强而有力的鼓舞闭上了眼。 屋中静悄悄,只有风吹叶儿的声响,过得片刻,头顶上给柔柔地亲了一记,「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他不欲说话,摇了摇脑袋,迷迷糊糊便又睡着了。 两人离开朱雀城,是在晚春一个阳光煦煦、鸟语花香的日子。 府乒仗局那边李旭曦不太清楚,好像交给刘裕接手,镖局里的伙计们也与他办过饯别宴,所以他们出发时并没有甚么人前来送行。清清静静,乾脆利落,不带走一片云彩,甚好。 尽管应许了会带着方大人天涯海角『追星』去,可是那养尊处优多年的玉人儿哪里经得住东奔西跑、攀山涉水的旅居日子。就算李旭曦悉心照料,途中方大人还是病了好几回。故此游歷大半年,二人便在南方一个依山傍海的城镇里落了户安定下来。 李旭曦找了个中间人,于一条雅致的巷弄置了座二进院落。宅子不算太破旧,坐北朝南,五脏俱全,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庭院。他亲自画了图纸,交予工匠修建,在庭院里造了凉亭、鞦韆、葡萄架,还用篱笆围了一块菜地,间时可以种些瓜果。方祈见了也很是欢喜。小镇上都是些朴实厚道的普通人家,对于来了两名外乡人倒没多少排斥,也无人辨出其中一个是太监,这让一直忧虑的人儿放下心头大石。 有了镖局的经验,李旭曦晓得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子,但也想学些技艺傍身,便去了百草芦当学徒,方祈则在一家书垫觅了份教席。两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李旭曦很惊讶自己居然不觉苦闷,过得还挺有滋有味的。 这大概是成家立室后,人自然修心养性吧。 可是呢,俩口子少了个娃娃,家里倒是冷清了点。 寧静的夜里,听着沙沙的海浪声,青年搂着『小娘子』坐在桥头,仰望天上明亮的星辰,脑袋里不期然想起那藏匿在床底的小木盒。 那是临别之前,神兽顶着一副贼兮兮的笑面塞入他怀中的,说是甚么育子果,可让男人怀孕生子,保管成功。 不过要怎么说服自家别扭的宝贝给他生娃娃,却是一个大难题。 唉,还是到那时候再说罢…… +++++++++++++++++++++++完结谢谢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