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监禁sm)》 逢君 第一章 逢君(一) 这本应是白帝城的一个普通下午。 城郊,几名老叟于江边垂钓,孩子们竞相采摘树上的野果,就连往日布衣褴褛的乞丐也放下了平素的营生,与孩童兴高采烈地打起了水漂。 沿江走来三个行色匆匆的粗犷汉子,无论是神情还是装扮,都与眼前的闲适格格不入。为首的强壮汉子扛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许是装了头鹿。他不耐烦地踢开挡在路上的孩童,痛得对方嚎啕大哭,众人责备的目光循声而来,这三人也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他们沿着一条小路向僻静处行,很快钻进了一间破烂的小木屋。 这是个废弃的民居,队伍最后的细高瘦子在木屋四周巡视一圈,机警地关了门。 门一关,三人放松下来,首领背上的麻袋也被他随手一丢,从中甩出一个活物——是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 “都颠了这么一路了,还瞪着呢?” 三人哄笑。 女孩通红的眼眸里满是仇恨的火焰,首领薅着她的头发一把提起她,疼得她不住抽搐,她嘴里骂骂咧咧的,还在不死心地乱踢。 他看了看自己一胖一瘦两个同伙:“咱们少说也往奈何庄那边卖过五六十个黄货,也没见过哪个小女娃子能凶成这样。” 瘦子笑道:“老大,你别说,这小女娃看着眼神凶,成色倒是一等一的好,咱们这几年经手的货,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像这种形貌秀丽的黄货,也算是百里挑一,咱们这回,是摊到宝喽。” 胖子伸手在女孩身上摸了两把,有些惋惜地摇摇头:“这也就是她年纪太小,要是再大点,咱哥几个享用一番再卖给奈何庄,岂不快哉?” 首领拍了拍女孩的脸,满怀恶意地问道:“小丫头,清不清楚奈何庄是什么地方?”女孩肮脏不堪的小脸一下扭曲起来,竟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他“啊”的叫出声来,气急败坏地掐住女孩纤细的脖颈,女孩在窒息中缓缓松了口,再看他的手,已是血肉模糊,若再迟几步,只怕这几根手指会被这小贱货当场咬下来! “小婊子,你找死!” 他掐着她,在她不滞的呼吸里狞笑着往下扯她脏乱不堪的衣物。就在这时,窗外凌空飞来一物,不偏不倚地砸中他的虎口,他手腕一麻,手上也泄了劲儿。 女孩暂时得了救,涕泪横流下,难受得直咳嗽。 再看那“暗器”,原来只是一枚普普通通的石子。 他警觉地起身,两个手下也迅速围上前,朝着屋外喊:“什么人!报上名来!” 只听屋外一名男子朗声笑道:“何老四,你不带着你的兄弟在江城附近打劫,跑到白帝城来做什么?怎么,这是打家劫舍做腻了,干起拐卖妇孺的勾当了?” 护在何老四身前的一胖一瘦两位“护法”都着急地拧过头,何老四倒是很沉得住气,朝着门口客气地拱了拱拳:“我们兄弟三人初来此地,不懂白帝城道上的……” 不等何老四说完,一个疾风般的身影破门而入,一胖一瘦两位护法因躲闪不及,被压在突然崩裂的木门下哀哀叫唤,而目瞪口呆的小女孩非但逃过一劫,还被来人一扯衣袖,转手放到了一旁的空地上。 只听声音,会以为来人是什么来头响亮的当世大侠,见到真人,原来只是个衣衫褴褛,长发披散的乞丐,男人蓄了半脸的胡子看不出什么本来面目,不像高人,倒像是个装神弄鬼的小混混。 眼看自己的两个兄弟是不中用了,何老四也不跟男人废话,摆开架势就冲了上去,男人却侧身一闪,从门前随手抄了根扫帚,与他招架。 仅过了三招,何老四便知他误判了男人的身份,这人扫帚甩得看似随意,却有着恰到好处的精准,刚柔并济,颇具大家风范,是位用棍的高手。几番碰撞,他被对方刚猛雄浑的掌风震得连退几步,男人的功法至阳霸道,他已被这气劲伤了肺腑,何老四心一沉,知道自己在男人手里决撑不过十招。 情急之下,他从怀里摸了一把暗器,朝一旁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散去,果不其然,男人救人心切,抵挡之余,连忙将女孩捞在怀里,护住她的身体。 何老四赶忙趁这个空当,撇下兄弟,逃之夭夭。 男人救下女孩,也只是看着何老四的背影,并不去追。 他把小女孩稳稳地放到地上,正要拨开她散乱的头发问她有没有受伤,女孩却一口咬住他的手,疼得他差点叫喊出声,险险将她推开,可看女孩倔强愤怒的眼眸里实际满是惊恐,他咬着牙,缓缓把她搂进怀里,护住她的小脑袋,柔声说:“小丫头,别怕,你得救了,别怕了……” 女孩根本听不进他的话,还是狠力地咬。他疼出一身冷汗,依然强忍着这尖锐的刺痛,一句一句地小声安慰。 在他的安抚下,女孩紧绷的精神慢慢松懈下来,不知不觉松了口。 泪水缓缓流过她肮脏的脸颊,她在很有节制地哭。 男人疼惜地看着她,吸了吸手上的鲜血,柔声嘱咐道:“小丫头,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他从怀里摸出绳索,刚把地上呻吟的两个男人捆起来,女童顶着稚嫩的童声问他:“为什么不去追那个大坏蛋?” 男人脸上闪过一抹惊异,随即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不急,穷寇莫追。” 他牵着她出了屋,在屋外放了一枚信号弹,便将女孩架在肩上,紧接着吹了声长长的口哨,只见一只盘旋在空中的老鹰竟朝两人俯冲过来,小姑娘吓得缩紧身体,瑟瑟发抖之余还蒙住了男人的眼睛。 男人哑然失笑,默默移开她的手。 从衣袖上随便扯了根布条系在鹰爪上,他吹了声口哨,便让这鹰去了。 感受到肩上小姑娘的呆滞,他笑道:“这位鹰兄是我的朋友,是不是吓到你了?” “驯信鸽不难,但能将雄鹰驯养得这么听话,非常人所不能及,这很有本事。” 这丫头年岁虽小,谈吐却不凡,男人挑挑眉,驾着她往大道去了。 才出小路,沿江正好走来一位妇人,妇人刚从城里回来,余光扫到她的背篓,男人注意到里面似乎装着孩童的衣物,他赶忙拦下她,再一探听,果然是位沿街叫卖衣物的裁缝。 一番讨价还价后,男人带着给女孩买的新衣,带她向山林深处行。 找到了处清澈的山涧,他把女孩放下来,让她去清洗身体。趁着小姑娘在山涧洗漱,男人也不闲着,四处打了些野果,待女孩上岸换好新衣,背上自己的小包袱,他正好把洗好的野果摆到她面前,拿了个最红的果子递给她。 女孩也饿久了,根本不跟他客气,捧着野果咔嚓咔嚓啃了数口,这才有心思好好打量他。 这人乍看上去像是个平平无奇的乞丐,身上却没什么异味,脖颈与耳后都很干净。他的眼眸湛亮,被胡子遮住的面孔这时正冲自己露着和善的微笑。两刻钟前,她还存着要从他手上咬下一块肉的心思,眼里蓄了一点泪,女孩斟酌着开了口:“谢谢叔叔救命之恩。” 听的女孩这一声,男人不悦地挑起眉,又嬉笑着揉揉她的小脑袋:“小丫头乱叫什么,不是叔叔,是大哥哥。” 女孩捂着头,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偷瞄到男人不再蹂躏她的脑袋了,她把手放下来,还是那副瓮声瓮气的样子:“大哥哥,谢谢你救了我。我叫解萦,家在巴陵。” 男人姿态潇洒地向她抱抱拳,全然没当她只是个身高不足量的幼童,朗声道:“君不封,丐帮人士,目前在屠魔会做事。”他又摸了几个野果给解萦递过去,“小姑娘,从巴陵到白帝城,少说也有千里,你是何时何地与父母失散的?我先带你回屠魔会的分舵,向外传递消息,等……” 解萦扯着他的衣袖,低落地摇摇头,君不封还欲追问,女孩却不发一言,只有泪珠滚滚下落。江风四起,他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把小姑娘护在怀里。待她情绪渐缓,他冲她笑笑,重新把她放到肩上。 解萦身形娇小,坐在他肩上,身体随着他的动作一动一颤,后面整个人干脆像伞一样摊开,盖在他乱糟糟的头上。洗干净的小姑娘碰到脏兮兮的他,倒也不嫌,白藕一般的嫩胳膊细腿牢牢把着他的脖颈不放,弄得他头重脚轻了一路。 君不封从小姑娘之前的表现里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大致对她的遭逢有了判断,旁的话不敢再问,他只是晃晃悠悠地给她哼了一路不着边际的童谣,希望她能稍微笑一笑。 天色渐晚,小姑娘的肚子也咕咕叫起来。听到她这边的声响,君不封把满脸通红的小女孩稳稳放到地上,笑道:“饿久了吧,大哥哥给你捉鱼吃。” 他随手从地上摸了根树杈,仅在江面扫了几眼,顷刻间便从江里叉来两条鱼,这一番动作堪称行云流水,潇洒之至。无意围观的解萦也被镇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稀稀拉拉地鼓着掌,这时她再看他,眼里是很单纯的崇拜。 君不封被女童这种崇拜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偏过身连忙去捡柴火。 两人在江畔生起火,火光照亮了彼此的面容,解萦枕着手,默默看着正在为她烤鱼的大哥哥。大哥哥的面容是被胡须糊住了,但弯弯的眉眼有股别样的喜气。留意到她在偷窥他,男人本能咧嘴一笑,她也跟着笑起来。 本来她脸上这一路都是愁云惨雾的黯淡,这一笑,倒真有点“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惊艳,刚才何老四一伙人形容解萦“形貌秀丽”,确实恰如其分。 君不封突然很庆幸,他在白帝城外乔装探听消息已有些时日,这何老四一行还是自己偶然发现的狠角色,他们的底他是早已摸清了,只是不知突然来白帝城是什么目的,仅从自己今天探听到的消息来判断,他们从事倒卖人口已有些时日,若不是他临时起意跟在何老四身后,这个小姑娘身上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 一刻钟后,君不封把烤好的鱼率先递给解萦,解萦接过烤鱼,看着火光里的男人,一路憋在心里的话,藏不住了。 第一章 逢君(二) “大哥哥,你刚才说的屠魔会,我是听过的。奈何庄是什么地方,我也很清楚……何老四那伙人,是专门为群龙教办事的。” 屠魔会,群龙教,奈何庄,都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势力帮派。群龙教起先是一帮恶贯满盈的凶徒为方便打家劫舍建起的闲散组织,时常为祸一方,又动辄因为分赃不均而频繁内斗,早已名存实亡,但近年来横空出世了一个天机散人,御恶有术,竟将这些刺头恶徒收拾得服服帖帖,群龙教也因此兴盛。至于这奈何庄,更是由来已久,其门人久居大漠,均是顶尖的探子和杀手,更与朝廷贵人时有往来。每隔几年,江湖里就会有权贵以“替天行道”的名义招揽侠客,以图荡平奈何庄,可这小小的奈何庄就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几年更是与群龙教关系匪浅,沆瀣一气,四处为非作歹。 正所谓:群龙有首,一笑奈何。 为了匡扶正义,“屠魔会”也就应运而生。 按理说,这些江湖帮派的纷争离寻常百姓甚远,巴陵又是个相对与世无争的地方,没什么江湖势力浸染,细想女孩这一路的谈吐,君不封稍加思忖,震惊道:“巴陵,姓解……你是‘解孟尝’的女儿?” 解萦点点头。 解萦的生父名叫解孟昶,是个在江湖里颇有名气的书生,因其乐善好施,善与三教九流结交而闻名。久而久之,孟昶也就被传成了孟尝。如今的屠魔会总舵主喻文澜在微末时也曾得解孟昶倾囊相助。 君不封出身贫寒,善于混迹在三教九流中,时常作为屠魔会的前线打探情报。蜀中的这个案子,他盯梢已久,只是长期混迹在市井之间,免不了远离了江湖的是是非非,武林最近的动荡,他是一概不知。 解萦轻声道:“群龙教的那些人找上门,爹爹一介书生,哪是他们的对手,家里养的门客只能抵挡一时,他还是得带着我们一家来投奔喻总舵主。可群龙教那些人实在追得太紧……爹爹说,总要一个人留下当诱饵,所以到了渝州,我就被他们撇下了。” “什么!” 江湖中赫赫有名的解孟尝在危急时刻居然抛弃女儿去求独活? 迎着男人震惊的神情,解萦苦涩地点点头,神色愈发黯然:“我被抛下了,却侥幸活了下来,爹爹二娘还有两个弟弟……他们都死了,我在渝州竹林里看到了……弟弟们被剁成了肉泥,二娘衣衫尽碎,肠子拖了一地,爹爹他更是……”解萦哽咽了。 群龙教一贯信奉“以牙还牙,千倍奉还”,君不封与群龙教抗衡数年,对他们的狠辣作风很是清楚,能从巴陵一路追杀解孟昶到渝州,中间相隔千里,这已经是群龙教千倍奉还的“最高礼遇”。既然如此,解孟昶只怕是落得了群龙教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处刑——满天星。 这“满天星”由现教主天机散人赐名,乍听上去很是文雅,实际却是远古酷刑“五马分尸”的演化。满天星便是因尸首破碎时,尸块与血液四处迸裂像散落的满天繁星而得名。 解萦在渝州竹林见到的,只怕已经是父亲支离破碎的尸首了。 再看女孩现在的神情,她的双眸很是空洞,形容家人的死状就像形容市集的屠夫割肉一般麻木之至。想到刚救下她时女孩脸上的凄惶绝望,她噬咬自己时愤怒与恐慌,君不封手上那已经发青的牙印又在疼。 他搂紧她,小心替她挡着江风。 长久的沉默后,君不封谨慎地问:“丫头,据我所知,你父亲一向左右逢源,他虽与我们屠魔会交好,但也不至坏了与群龙教的关系,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解萦低下头:“他为屠魔会提供了一份情报,更详细的我就不清楚了。” 究竟是什么情报,竟使群龙教不惜千里虐杀,屠人满门?君不封按捺住疑惑,继续听女孩道:“我怕群龙教的人会折返回来,也不敢去埋葬爹爹他们,只能一直跑,跑出了竹林也不知该去哪儿,后面,后面就着了那些人的道。” 寥寥数语,他已然看到一个家破人亡的女童仓皇流窜的身影,他让女孩坐到自己腿上,又摸出先前洗好的果子递给她,还是沉默。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女孩晦暗不明的眼里泛着幽光,她转过身,期期艾艾地说:“大哥哥,娘亲在未过世前,教过我一些奇门遁甲之术,还给我留了一本讲机关堪舆的书。二娘不喜欢我,但我学会了做小机关,弟弟们就不敢轻易欺负我,也是借着那些机关,我才可以一路流浪到这里。”她从自己背上的破烂小包袱里摸出了一个做工精细的小木鸟,君不封接过细细打量,啧啧称奇,愈发佩服起眼前这个凄惶的小姑娘。 解萦年岁不大,却如此早慧,家破人亡后一路颠沛流离,还能全须全羽活到现在,就中艰辛不难想象。他是一路苦过来的,也曾一度衣不蔽体地流浪,可和解萦这一路经历的艰难相比,他的苦难似乎不值一提。在家里还没有因饥荒破碎时,他和妹妹是终日在田间疯跑撒野的小孩,有疼爱他俩的阿爹和阿娘。而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呢?生父留给她的最后任务,是让她为家人孤零零地赴死。 按下满溢的心疼,他把女孩搂到怀里,强提了一股喜气,安慰道:“丫头,你这木鸟做得好,即便里面机关尽失,也能看出来你花了不少心思。小小年纪技艺就如此不凡,留芳谷的解铃居士如果知道了,怕是要哭着喊着收你为徒。” 解萦得了夸奖,反而抽噎起来:“大哥哥,我知道的,你是故意放走何老四,要放长线钓大鱼。我在路上听到了,群龙教在这里有一个隐藏据点,如果他们都追上来,你还护着我……”她哽咽,“我的机关都没有了,没办法帮到你。” 解萦擦擦眼泪,竟给君不封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所以就把我留在这里,好不好?爹爹那会儿已经留下我一次了,我习惯了,不会难过的。而且这次我会做好的,不会给你添负担的。” “别说了,别说了……” 解萦的哭声越来越响,哭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这是真情,还是假意。可素昧平生的大哥哥拥着她,一遍又一遍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就像救下她的那一刻般低声哄她。那横亘了一路的惊惧、恼恨与不甘,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渐渐化为无形。 待她终于不哭了,君不封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宽慰道:“你放心,我刚才出手只是试探,没有尽全力,就算是带上一个你,轻松对付三四十人也不成问题。更何况,既然都惹上他们了,就算没有你,他们也会想方设法找到我的。再者说,他们有人,大哥哥这边也有,刚才发的那几个小烟花就是讯号,你也看到了,这一路我们走走停停,留了不少标记,很快会和他们汇合的。你呀,别什么都还没发生呢,人就先泄了气。吃好鱼咱们接着上路,你放心,既然救了你这小丫头,我就不会轻易撒手不管的。”他的神情凝重起来,“我发誓。” 解萦等的就是这个誓约。 悬了一路的心放下来,她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吃鱼。 一旁的君不封马马虎虎对付了几口,就吹起了口哨。他的“鹰兄”再度应声而来,骄矜地停在君不封的手臂上,吃着他供上的鱼肉。 男人转过头,有些炫耀地问解萦:“怎么样,我这位鹰兄是不是看着特别神气?” 解萦和鹰兄瞪着彼此,她只是吃鱼,并不说话。 迟迟得不到应答,君不封尴尬地给鹰兄顺了顺毛。 “别看它长得凶,其实很好相处的。怎么样,要不要让它这一路陪着你?当然,鹰兄陪你玩,我也得小小收一点报酬。” “我……我没有钱。”她竟又要哭出来。 君不封赶忙蹲下身,与解萦平视:“别哭别哭,我不是管你要钱,你一个身无分文的小丫头,我怎么可能会向你讨要这种东西。咱们以物易物,你做的小木鸟送给大哥哥,交易就成交。”解萦不假思索,直接将木鸟递给他。君不封看着手里的小木鸟,有点无奈地戳戳她的小脑瓜,“你啊,就不会推辞一下,亏我还想了一堆话来哄你,结果你……” “本来就想送给大哥哥的。大哥哥救了我,解萦无以为报……” 君不封哑口无言,他站起身,叹息地拍拍她的肩膀,小心将木鸟收入怀中。 向天空再度发射一枚信号弹,他牵着她柔嫩的小手,两人继续上路。 考虑到两人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小姑娘又是手无缚鸡之力,君不封思前想后,干脆让解萦行至自己身前,两人同手同脚前行,若有暗箭,以他的身手也能护她一个周全。 他们就这样僵硬地前行了一个时辰,再有半个时辰不到的路程,就是屠魔会在此地的分舵。 借着月色,这路走起来倒也顺畅。 行至一片竹林,能隐隐看到竹林深处的星星光点。这时,有数支箭矢从四面八方直直射向君不封。君不封听着风声,将解萦身体一转,揽入自己怀中,衣袍翻动,暗箭被纷纷挡向一边。他与接踵而至的暗箭周旋,却隐隐闻到一股奇特的幽香。心道一声不好,君不封连忙抱着解萦滚至一边的低洼处,将解萦死死护在怀里。 他的心跳很快,还在密切注视四周的动态。 等了一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老友竟迟迟没能与他会合,而刚才闻到的那股奇香,饶是他第一次中招,也不难猜出其中的名堂。这定是奈何庄有名的“入骨酥”,可以让人在顷刻间四肢无力,内力运转受阻。索性他闪避及时,药物应该摄入不多。 他连忙往嘴里塞了几枚解毒的丸药,又封住身上的几处穴道。 怀里的小姑娘已经吓得双眸紧闭,她的身体很轻,落在他怀里,就仿佛无形中收拢了一只柔弱无骨的鸟。 如今两人身陷险境,他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抱着她杀出重围。 趁现在还有气力,他向天空发射了信号弹请求支援。 盘算着自己在这围攻中能撑多久,君不封苦笑着将浑身僵硬的解萦搂得更紧。 “丫头,别怕。” 第一章 逢君(三) 无为宫的林声竹道长与霓裳阁的茹心女侠赶来同君不封汇合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君不封和一个身形瘦小的女童被群龙教的贼人们团团围住,而两人身侧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尸首,血流成河。 君不封也受了伤,身上布满血痕,形态可怖。他握着根血迹斑斑的青竹,半跪在地,粗喘着逡巡四周,与他对视者莫不胆寒地后退三分。 最令两人好奇的莫过于男人身侧的女童,那女童面色惨白,举着把锋利的匕首,即便一直在发抖,还是死死护在君不封身前,凛然地望着不时逼近的歹人们。 林声竹和茹心十分了解君不封的能耐,凭他的功夫,断不会让自己混迹到这种绝境。对望一眼,两人屏气凝神,同时拔剑,手中快剑如行云流水,杀得这群乌合之众一个措手不及。 君不封终于等到了迟来的救兵,高声喝道:“他们带了入骨酥,小心!” 两人眼神交汇,同时冲向包围圈正中心,一个抢来君不封,一个护住女童,旋即施展轻功,轻点青竹,几经腾转,四人安然无恙离开了竹林。 竹林外是大批屠魔会子弟,林声竹说了里面的情况,便带着这群子弟重新杀回竹林,而茹心因为略通医术,先为已经力竭昏迷的君不封治疗。 君不封身上的伤处虽然看起来骇人,但都是些皮肉伤,没有伤及根骨。茹心给他喂了几枚丹药,又在伤处上好药粉,粗粗包扎一二,便准备去给林声竹帮忙。才起身,一直守在君不封身边哭哭啼啼的女童死死拉住她的裙摆,凄声哀求道:“大姐姐,你先不要走,大哥哥身上还在流血……” “放心,这点伤奈何不了他。他啊,皮糙肉厚,死不了。”茹心不再理会她,急匆匆地进了竹林。 解萦噙着眼泪,撕了几条布条,小心翼翼替君不封擦去身上不时渗出的鲜血。 屠魔会的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君不封一个伤者,居然就这么被堂而皇之丢在了大路上,那个本来应该留下照应他们的女人,对君不封的伤口也处理得很敷衍。解萦虽不通医术,但在自家宅院免不了和作为门客的侠客们打交道,处理伤口是否用心,她看得出来。 解萦替君不封心寒,难过地直想哭,又怕哭声引来什么不该引的凶残动物。大哥哥正是需要她的时候,而她手无缚鸡之力,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给他添乱。 两人倚在一棵大树下,她用稚嫩的臂膀尽可能拥住他,哪怕能传递给他一点的瘠薄的温暖,也是好的。 因为看出来君不封是个好人,解萦在江边冲他耍了个心机。目前她身无长物,想要活,只得依附于人,但单纯信任对方是不够的,还要有一些允诺,她才能彻底心安。只是真到了被围攻的那一刻,她还是无不心灰意冷地想,也许他很快就会走,毕竟自始至终她都是个累赘。带着她,两人都会死,抛下她,起码他能独活。 可他没有逃,以青竹为棍,男人护着她一直战到力竭,还替她扛了无数明枪暗箭。等他力不能支地跪倒在地,虽然仍是那副杀气凛凛的凶神模样,但她清楚,大哥哥快要撑不住了,现在,该轮到她来保护他了。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哪来的血性,从包袱里摸出娘亲留给自己的遗物,摆开架势,就这么护在男人身前,围上前的那些人都在笑,笑得她心乱,白日险些掐死自己的何老四也在其中,他最先靠近她身边。 解萦不再像最初碰到他那般尖叫无措了,这一次,她只是从容地用匕首豁了他的脸。 鲜血溅到脸上,很腥,很烫。 她唯独没觉出怕。 一旁的君不封突然咳嗽起来,打断了解萦的沉思,男人在迷糊中还在不停喊着,小丫头别怕,别怕。 解萦本来止住的眼泪,因为这一句话,又瘪着嘴去而复返了。 君不封在频繁咳嗽中睁开了眼睛,只见解萦抓着衣摆,要哭不哭地看着他。他笑着咳出一口血水,试图去揉她的小脑袋:“傻姑娘,都得救了怎么还哭哭啼啼的。”可小姑娘非但不让他摸,脑袋甚至快要摇成拨浪鼓,“大哥哥你别乱动,你身上还有伤。” “好,大哥哥听你的。”咳嗽声渐止,君不封直起身体,原地调息,因为暂时没有入骨酥的解药,稍加调息,君不封就悄悄睁开了一侧眼睛,解萦还是噙着一泡热泪,巴巴地望着他。趁她不备,他坏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成功把她的头发揉得一段乱:“好啦,别一直拉着脸,虽然看着是挺吓人,但最后也是有惊无险,吉人自有天相,横竖咱俩现在都活蹦乱跳的,你应该笑才对。” 解萦气得直骂人,拳脚也招待上来了,冲着他的大腿乱踢:“什么有惊无险!什么吉人自有天相!你差点就要死了!你那两个朋友也不是真朋友!都是王八蛋!都去抢功!连个照顾你的人都没有!伤口也不给你好好包扎!” 解萦突如其来的发疯吓了君不封一跳,可听她嘴里的骂词,他又很是感动。嘴里嘀咕着“这小丫头片子怎么脾气这么大”,他还是笑模笑样地摸她脑袋,就像摸一只正在炸毛的小猫。 君不封不以为意的样子看得解萦十分窝火,怒急攻心,她竟一口咬到他手上,君不封疼得直哆嗦,到底没推开她。 等解萦咬够了,咬牙切齿地松口了,仍是怒气冲冲地瞪他。 君不封苦着脸看自己手上渗出鲜血的牙印,也有些气,他戳她的小脑门:“又咬人,你这丫头,属小狗的吧?” “我才不属狗!”解萦气得两眼通红,“我是气你识人不清!” 一个豆丁大小的丫头片子,居然颐指气使地说自己识人不清,君不封暗暗摇头,觉得这场景十分滑稽。可转念又想,他和这小丫头相识不过半日,已是共患难的生死之交,他保护她是行侠仗义的本分,但他倒下了,羸弱的幼童的却发着抖护在自己身前…… 他把她揽入怀中,耐心理着她凌乱的发。“好好好,小姑娘不生气,是大哥哥识人不清,闯荡江湖多年也没看出来人心险恶,不及我们小姑娘万分冰雪聪明,好人坏人一看便知。” 解萦明知君不封在借着拍马屁的方式贬损自己,但听他这话,自己身后的隐形小尾巴明显翘了起来,她骄矜地哼了一声,又小心地坐到他身侧,抱着他强而有力的臂膀,依偎在他身边。 一场生死患难,倒让这孤苦伶仃的丫头片子对自己交了心,想到自己让这孩子直面了一场残忍的血腥屠戮,君不封嘴里发苦。叹息了又叹息,他侧过身低声问:“小丫头,刚才大哥哥在竹林里……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解萦摇摇头:“大哥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一路,保护我们一家的人有很多,那些熟悉的哥哥叔叔们都死了。我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她仰起头,“比起你在竹林里大开杀戒,我还是更在意你居然识人不清。” “好家伙,这是拐着弯又骂我?你这小丫头,咬人也就算了,骂人也牙尖嘴利的,真是属小狗的吧?本来我想着……杀了那么多人,可能你会怕,你倒好,这事就干脆翻了篇,醒来后就编排我,还拿小拳头砸我。” “不是不怕。”解萦轻声说,神色又是他熟悉的空洞,但那空洞只是稍纵即逝,她的脸上只有心满意足的微笑,“大哥哥是保护我的大英雄,就算再害怕,只要有大哥哥在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起初听解萦夸自己,君不封只是害臊,可这次听,心里却有把火在烧。外出行走江湖,有什么比获得孩童纯然的信任与钦佩更珍贵? 他放下了和她斗嘴的心思,只是将她揽在怀里,替她抵挡夜风的同时,也给她讲他四处听来的珍奇故事。 许是因为他脱离了危险,疲惫了一天的小姑娘彻底放了心,一个故事还没讲完,女孩就困得打了盹,而他也因为失血过多,周身困乏,两个人干脆一并点起了脑袋。 这时,有人从竹林方向迫近他们。 君不封的五感因为受伤和困倦变得有些钝,意识到有人要偷袭,来人已经晃到了他和解萦面前,看清这人是无为宫的林声竹道长,君不封长舒了一口气,还是眯着眼打盹。林声竹也不多废话,丢给他一个小药瓶,君不封挑眉,对着药瓶里面微微一嗅,便把这药瓶又丢给了林声竹,自己开始原地调息。 调息了三个周天,林声竹那边也处理好了被俘虏的群龙教教众,这时正和茹心结伴走到他身边。 “不封,怎么搞的,这次弄得这么狼狈不说,怎么身边还多了一个小女娃?” 解萦在君不封怀里美美地打了个盹,闻声悠悠转醒,却被眼前突然多出的两个人吓得直往君不封怀里窜。君不封拍拍她的后背,示意她放松,她这才渐渐回过神。 这时看向林声竹,君不封眼里是有淡淡的戏谑:“没办法,谁叫着了道呢。庆幸的是他们和我们的目的相同,虽然我一连折了他们十几号兄弟,但他们也只想活捉,并不想杀我。我倒是要问问你了,你和茹心怎么现在才来?这也就是赶上他们不想杀我,这要是想杀我,按你们今天的速度,我怕是早就命丧黄泉了。” 林声竹刚要开口,一旁的茹心抢了话:“你这傻子还好意思说我们,这一路也不知道给我们填了多少麻烦,要不是赶着来救你,你今天抓住的那两人,我们早就盘问出他们的生意规模和上下游了。” 茹心的这番话让解萦很是生气,但看茹心的神情,倒像是在和君不封在开玩笑,解萦偏头一看,果然,君不封也在笑,眉飞色舞的,全然没把对方夹枪带棒的讥讽放在心上。笑够了,君不封双手交迭,整个人舒舒服服地向后一倚:“茹心,我是在问声竹为什么来晚,他还没回答呢,你怎么就着急地跳了出来?我看这路上耽误时间的恐怕不是什么俘虏,而是我们茹心女侠吧?至于我们茹心女侠那时候在做什么,我可就不知道喽。” “你你你!你个死乞丐!不许你乱说!”茹心上要提剑来刺君不封,君不封甚至也做好了招架准备,跃跃欲试的两人被脸色通红的林声竹一把拦下。茹心冷哼一声,负气离开,一个人站在竹林边缘,显然是等着林声竹去哄。 林声竹看茹心那边的小女儿做派,不自在地咳嗽了几声,朝君不封拱了拱手:“不封,这次是我俩耽误了时间,还好你吉人天相……这样,回去我给你赔个不是,我近日新得了瓶西域的贡酒,等你伤好,我们兄弟二人好好痛饮一番。” “赔不是,只是一瓶贡酒?”君不封挠挠耳朵,眼里精光四射,“这恐怕不够吧?” 解萦保证她确实看见玉树临风的林道长面容抽搐了一瞬:“那你还想要什么?” “据我所知,你得到的应该是五种不同口味的贡酒,这酒呢,你哥哥我就笑纳了。但别的,咋也得意思一下吧?” “臭乞丐,你这是什么意思!” “哎呀,伤口疼。”君不封假模假样地往解萦肩上一倚,故作虚弱地说,“这女侠和牛鼻子小道士在路上做了什么,我不清楚。可我这趟,老命都要豁出去了,到头来命差点没了,报酬只是一壶酒,这说出去,谁听了不得骂一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君不封后面那句话干脆是唱出来的,林声竹气得脸上青筋暴起:“行了行了,别给我唱你的要饭歌了。三个月,我和茹心三个月的俸禄,都给你,满意了吧!” “成交。” 林声竹气急败坏地去不远处哄使小性的茹心,因为向君不封这边许了空头支票,只怕还得挨茹心一通好骂。果不其然,前面还十分神气的道长很快就灰头土脸地跟在怒气冲冲的女侠身后,但这二人到底没有来找君不封继续谈判。 君不封大获全胜,脸上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快慰。解萦循着他的目光,看着月光下正在追逐彼此的男女,觉得大哥哥的神色很是落寞。 第一章 逢君(四) 稍加休整后,君不封牵着解萦,主动去找正在清点俘虏的林声竹和茹心。 两人刚被君不封宰了一波大的,看到他都没什么好气,君不封是个脸皮厚的,全然不顾这二位明摆着的嫌弃,反而笑着问他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茹心之前所言非虚,他们确实在审问何老四的那两个“护法”兄弟,这二人本来还在负隅顽抗,现在破了相的何老四也被活捉,估计他们吐露秘辛也在顷刻。 两方交换了一下信息,插科打诨了一阵,话题便又转到了解萦身上。得知了解萦的来龙去脉,本来还在同君不封嬉笑的两人,也笑不下去了。 茹心对此最是感慨,还伸出手去摸解萦的脑袋。解萦计较她之前对君不封的怠慢,但又怕因此讨了大哥哥的嫌,不敢表露出丝毫不快,只能强忍着被茹心摸。 出乎解萦预料的是,茹心问她掌握了如此程度的机关术,除了自己的天赋,是不是也离不开家人的教导?解萦便把幼时母亲是如何含辛茹苦、亲力亲为教她读书认字学做机关的事挑拣着讲了。茹心叹了口气,眼里满是解萦看不懂的情绪:“你的娘亲一定很爱你。” 在外人面前,解萦从来都是“解孟尝”的女儿,她的娘亲一直都隐在丈夫身后。她过世后,没有人再同解萦聊起过她。 眼睫挂了泪珠,小姑娘的声音一下变得很轻很轻:“大姐姐,你知道我娘?” 茹心笑着摇摇头,意味深长地拍拍她的小肩膀:“小妹妹,既然活下来了,就别辜负你娘亲对你的期待。” 解萦还欲再问,林声竹的手下这时急匆匆地跑来,何老四的两位“护法”终于招了,可他们带来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听得群龙教那边的密谋,在场诸人神色都甚是严肃。 作为头目的三人合计一番,很快有了结论。 君不封因为身上有伤,不便参与之后的行动,干脆直接带着解萦回分舵,这几日分舵有总舵主坐镇,如今拐卖案已近收尾,他向总舵主交代情况的同时,也方便安排解萦之后的下落。 为了让君不封尽快送解萦回去,林声竹特意割舍了自己的坐骑,而他则与茹心同骑一匹马前行。 看着屠魔会大部队渐行渐远,君不封也抱着解萦上了马,情绪并不算高。 解萦仰头看他,觉得大哥哥垂头的样子活像个霜打的茄子。她小心翼翼地问他怎么了,男人看向一边,随手摸了摸马鬃,低落地说:“身上疼。” 解萦“哦”了一声,显然是不信。以解萦对君不封粗浅的了解,这会儿他大概是要解释了,可男人只是听了她的“嘲讽”,叹气得更厉害了。 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她也随着君不封叹起气来。 她一叹气,君不封先绷不住了,他好气又好笑地戳着她的小脑瓜:“我这里不自在,你跟着叹什么气。” “是失望。本来以为大哥哥是个善良正直又可靠的大侠,没想到私底下居然野腔无调,是个又爱叹气又爱计较的悭吝鬼!” “你这鬼丫头,善良正直可靠我姑且承认一下,后面那是什么?什么叫又爱叹气又爱计较,还是悭吝鬼?我哪里计较了?我是那种爱计较的人吗?” “五瓶西域的贡酒,三个月的双人俸禄……” 君不封语塞,脸红着挠了挠头:“朋友之间的玩笑话你也信。” “那这钱你拿了吗?” 君不封更不敢吱声了,茹心和林声竹的钱袋如今就悬在自己腰间,解萦一把将两个钱袋卷走,在马背上得意洋洋地转着它们:“那我说的有错吗?” “没错没错。”君不封虚心接受批评,“妹子教训的是,是大哥哥太市侩。不应该去占的朋友便宜,也不应破坏你心里我的光辉形象。” 解萦扑哧一声笑出来,君不封也在笑:“这下真面目被你看到了,以后也不好意思再在你面前装样子了。” 怀里的小姑娘晃了晃脑袋:“我知道的,大哥哥没有在我面前装样子。我只是稍微有一点吃惊,没想到你私底下会是这副做派,可靠的时候很可靠,诙谐的时候很诙谐。” “听这话,你像是在夸我?” “当然。” “金口玉言,那就多谢未来的大偃师亲赐批语了。” “大哥哥,那你现在心里有没有觉得高兴一点?” 君不封一愣,原来小姑娘之前的那些话都是障眼法,她只是想让他开心。 有这样一个善良懂事的小妹子关心他,他怎么好意思再颓丧下去? 两人本是趁着夜色信马由缰,他突然抱紧她,一路快马加鞭。 小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加速吓得不住发颤,他却旁若无人地发出数声长啸,震走了沿途的数只飞鸟。 两人很快到了屠魔会在蜀中的分舵。 这时已是深夜,总舵主喻文澜还没睡,在主厅在等着君不封的消息。 君不封和解萦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决斗,身上都肮脏得狠,饶是平易近人如喻文澜,见到这对周身泛着血腥味的乞丐兄妹都不由皱了皱眉。 君不封倒是不耽误时间,上来就汇报了拐卖案的前因后果,没给喻文澜询问的时间,他又把解萦推了出来,严肃地介绍了解萦的情况。 解孟昶的死讯想是还没有在江湖中传开,听到故友遭逢酷刑离世的消息,一向稳重的喻文澜当场失声痛哭。情绪稍微平复后,他说出了解萦也不曾获悉的秘密。 原来,解孟昶虽然表面上是个左右逢源的书生,实际却是屠魔会在巴陵一带的负责人,因其长袖善舞的性子,他知晓许多不为人知的武林秘辛。 解孟昶的死,表面上看是群龙教所为,实际与奈何庄脱不开干系。 众人皆知奈何庄门人善用毒,但很少有人知道,其门人均受庄主的蛊毒所控,三月内不得解药,埋藏在体内的蛊毒便会爆发。因各人服用的蛊毒不同,毒发效果也各异。解孟昶在无意中了解到,群龙教收罗来的孩子,会经奈何庄严格筛选,通过筛选的小孩还好说,严酷训练后终有服用秘药的一天,只是苦了那些没被选中的孩子,他们是那些疯子炼药师的天然炼药皿。 巴陵附近就有不少被无名蛊毒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幼童,毒发时身体青紫,口吐白沫,动若蠕虫,形态极为可怖。解孟昶动用情报网先行端掉几个拐卖孩童的窝点,还获取了破解这种蛊毒的部分药方,连夜飞鸽传书给总舵。可惜,他才查出这药方没多久,就被群龙教察觉出动向,最终惨死在渝州的竹林里。 喻文澜为老友痛哭,解萦眼里虽然也有泪,却对喻文澜嘴里的那个人异常陌生。那个口口声声心系天下的书生,也曾非常果决地在半道将她扔下马车。 喻文澜哭够了,这才有工夫来理睬解萦。他和蔼地摸着她的头,要乖侄女永远记住她的父亲是为了正义而牺牲。至于她那令人胆寒的存活原因,喻文澜不提,这事也就当没发生。 君不封陪在解萦身边听了全程,总舵主对此事的处理,他心里其实有准备,但即便再有准备,如此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解萦被生父抛弃一事,好脾气如他,这时也不免大动肝火。 解孟昶是为了巴陵的孩子们做好事不假,可一个侠士在危急关头连自己的女儿都可以抛弃,这样一个人,又怎能让人相信,他会保护其他孩子呢? 喻文澜自然不会留意一旁低眉顺眼的君不封在想什么,随口问了几句解萦现在的情况,他便让君不封带解萦找一间厢房住下。 从主厅通往待客厢房,需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水廊。解萦自打从主厅出来,就一直沉默。君不封有心逗她开心,想邀她看个水中花镜中月,女孩也是充耳不闻,心事重重。 最后他只得先带她去了分舵最好的厢房,帮她收拾房屋,委托同样未睡的分舵管家白日去买几套女童的衣物和玩具,他还亲自下厨,为女孩煮了一碗酒酿小圆子。 端着夜宵回到厢房,解萦果然还没睡。屋里一灯如豆,女孩怏怏地看着窗外的水廊,不发一言。 他走过去,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过来看她,眼里似是蒙了一层雾。他忍着心疼,柔声道:“饿很久了吧?大哥哥给你做了点夜宵。” 女孩果然低着头闷闷吃起来,才吃了一两口,她的泪水就落到了汤碗里:“和娘亲给我做的味道好像。” 他在一旁看着她哭,看着她吃,替她擦净涕泪,又看她闷闷地哭到睡着。 最后他吹熄了蜡烛,合上了窗子,替女孩盖好被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厢房。 随手捡了些石子,他站在水廊上,百无聊赖地打起了水漂。 烛光映得四周分外明亮,水面不仅映衬着长廊与月光,也无情映照着他。 看清了自己邋遢的模样,浑身是伤的男人伸了个懒腰,又朝着那已经熄灯的厢房看了一眼,快步回了自己的住处。 第一章 逢君(五) 翌日清晨,解萦用过早饭,在婆婆婶婶们的照顾下洗了个澡,换上了管家送来的新衣,也终于梳齐了她的长发。她被一个婆婆领着,大致熟悉了整个分舵的布局,婆婆陪着她绕了一圈,就把她送回房内,让她自己玩耍。 解萦玩了会儿管家买来的布老虎和棉花娃娃,有些手痒。这次出逃得太急,她甚至没能来得及带上自己用惯了的小刻刀,不然现在从柴房里找一块木头,也是能给大哥哥雕一朵莲花的。 想到了大哥哥,解萦从房里悄悄探出头,趁着左右无人,她偷偷摸摸钻出厢房,径直穿过水廊,要去寻君不封。 分舵的精英如今大都跟在林声竹和茹心身边,留守的人寥寥无几。主厅和书房是总舵主的领地,她不去碰,可除了厢房,也就剩下了厨房和柴房,解萦走马观花望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大哥哥的踪影。她本是高高兴兴地寻他,迟迟看不到他,解萦脸上的笑也垮了下来。 想到昨天一波三折的遭际,她瘪着嘴坐到一棵大桃花树下,冲着天空发呆。 这时,一个矫健的身影突然跳到她面前,遮住了她眼前的所有光芒。 她本能直起身子,警觉地和来人对视。 那是一个年轻俊朗的男人,笑容和煦,眼眸灿如繁星,是一见便让人心生欢喜的长相。他身着典型江湖侠客的粗布衣袍,腰间悬着一个小酒壶,看上去很是潇洒不羁。即便是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她也感受不到任何威压。 解萦恍惚望着对方,觉得他面善,却不清楚两人在何时何地打过照面。 男人摸了摸新剃的胡茬,蹲下身和她平视,还是笑模笑样的。他冲她眨眨眼,语气欢快地问:“小丫头,怎么,剃了个胡子就不认识我啦?” “是,是大哥哥!”解萦又惊又喜,尖叫着扑到他怀里,在他怀里高兴地拱了又拱,男人笑眯眯地摸着她的小脑袋,得意地扬起眉:“我就算是个叫花子,平素也不是那种蓬头垢面的装扮,怎么样,把这一身伪装拆除了,看起来还算精神吧?” “精神,特别精神。”解萦兴奋地点着头。 和乞丐打扮的他混迹了一天,仿佛他生来就是副乱糟糟的模样,可她又怎会想到,大哥哥真人竟是个不输林道长俊朗的英挺青年,甚至因为那与生俱来的和煦,远比林道长那座冰山还要来得耀眼。 解萦高兴地将他左看右看,又后退了几步,仔细端详。她皱着眉思忖:“精神是精神了,就是……看着像个野猴子?” 君不封横眉冷竖:“野猴子?为了给你个惊喜,我特意起个大早去附近的集市上买了套精神的新衣,这怎么能看着像野猴子?” 君不封立马嚷嚷着要给解萦开开眼,他先是给解萦利落地翻了数个后空翻,随即施展轻功,在周遭的树木上浅做停留,最后又绕回到桃花树上,两腿勾着树枝,倒吊身体。他故作凶狠地问树下的解萦:“说,哪里像野猴子。” 解萦被他这一番卖弄晃得十分亢奋,因为高兴,她脸上一下挤出两个浅浅的笑涡。她摇着头,一本正经地说:“不像,哪里都不像。” “这才对嘛。”男人矫健地从树上翻下来,还是高高大大地立在她面前,迎着阳光冲她微微一笑。 强压住心底的惊艳,解萦低下头,转身背对他。君不封看出解萦有心躲她,干脆挪步蹲到解萦面前,像只哈巴狗一样两手撑地,汪汪地叫着,故意逗她。 解萦果然被他逗得直乐,又觉得大哥哥真是烦,心里来了个主意,她猛地抬起头,似是而非地对着君不封一笑:“大哥哥,昨天那个好看的大姐姐,是你的心上人吗?” 解萦这一问,堪称“哪壶不开提哪壶”,君不封本来还在和她玩闹,没想到这丫头片子居然会突然把话题茬到这里。在解萦殷切的注视下,他的潇洒也装不下去了,最后只是叹息着苦笑:“霓裳阁的姑娘,瞧不上我这个乞丐的。” 解萦认同地点点头:“是瞧不上。” “哎?不是,你这小丫头,怎么说话呢?” 女孩的声音像唱曲儿一样婉转:“如果瞧得上的话,昨天就应该为你好好治疗,而不是让你回分舵再另请高明。” 君不封一时语塞,串了一会儿词,他坑坑巴巴地回应:“也许是因为事有轻重缓急?既然我性命无虞,她去声竹那边帮忙也无可厚非。” 解萦背过身,嘴噘得很高:“你是心里有她才会这样想。换别人这样对你,你早恼了。” 君不封心胸宽广,遇到这种事也不会太放在心上,但要说他介怀不介怀,也许本来没有那么介怀,被解萦点的次数多了,也就真计较上了。接连被小丫头说中心事,君不封在她面前可谓面子全无。眼见这怄气的小丫头片子快要把嘴噘到天上,他连忙把她扭过来,轻声哄道:“好了好了,别气了,大哥哥这不是没事吗,既然没事,咱们也就不要去计较别人的怠慢,毕竟你我都不是她,也不清楚她身上还有什么担子。” 女孩不屑地哼了一声,还是支着脖子不理他。 君不封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难哄的小女孩,越是哄,就越哭笑不得。 “好好好,我投降。”他叹了口气,“我承认,我是对她有好感。但我们,没可能的。” “为什么呀?”解萦眨着眼睛,很好奇的样子。 君不封愈发哭笑不得了:“你这丫头,刚才还嫌弃她得要死要活的,怎么转眼就变脸了?” “我……” 解萦一下涨红了脸,身子颤了半天,她又一口咬住他手背,咬到鲜血淋漓才松口。 松了口,这丫头擦擦嘴,高傲地扭过头,还是盛气凌人的模样,仿佛她生而是他的债主。君不封在短短一天内连续遭到她三次牙口袭击,三个交迭的牙印拓在手背上,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消掉。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丫头片子不禁逗。苦着脸吹了吹尚在泛疼的手,君不封柔声道:“江湖中人皆知声竹和茹心彼此倾心,他们是对有名的少年侠侣。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他二人都是我的至交好友。有些事,就算是看破,也没必要说破。” 解萦懵懵懂懂地点着头,君不封小小地弹了她一个脑蹦,她捂头吃痛时,他却站起身,吹了长短不一的几声口哨,只是片刻功夫,他的手臂上落满了不同品类的鸟。 男人笑吟吟地向解萦使了个眼色:“不提扫兴的事了。小丫头,大哥哥这手功夫,你想不想学?” “不学。”解萦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扭过身不理他,“感觉会落一身鸟粪。” 君不封身体一僵,干笑道:“以前练这功夫,确实没少被鸟粪浇。”感觉女孩是根本没有兴趣跟他学训鸟的营生,他笑着叹了一口气,抖抖双臂,看鸟儿尽数飞走。回过头,解萦还在恼哼哼地背对着不理他。 他轻叹了一口气,好气又好笑地拍拍对方。“好了,别和大哥哥因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怄气了。大哥哥也不逗你,我们聊一点正经事。” 解萦侧过身,乖巧地听他的后文。 君不封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干:“屠魔会这边人龙混杂,都是些草莽的江湖人,不适合养你这么一个小姑娘。总舵主那边特意找我聊了,他想把你送到霓裳阁,正好霓裳阁阁主与他也是故交,能妥善地照料你。霓裳阁应该不用我多说了吧?以你的家世背景,应该对这里有所耳闻,你想去吗?” “不想。” “哦?为什么不想?霓裳阁阁主武艺高超,舞技精妙绝伦,麾下女弟子也各个才艺双佳,你哪怕习得阁主的一分精髓,就足以横扫半片武林,别家女子想要都要不来的福分,你就这么轻易拒绝了?” 解萦垂头摆弄自己的裙摆:“霓裳阁是很好,可是我不喜欢。” “那你心里有主意?” 解萦还是摇头。 “这……” 她蓦地抬起头,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大哥哥,昨天我想过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学医。我娘就是病死的,这次大哥哥受了伤,我除了哭,什么都做不到……我不要这样。我想学医术,我要救我在意的人。以后大哥哥受伤了,我也可以轻而易举治好你,我不会像那个姐姐那样对你的!” “这,这里面还有我的事呀?”君不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女孩眼里有波光鳞动,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 男人被女孩稚嫩眼眸里的情深义重所撼动,也收起了自己稍显散漫的做派。他郑重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你的好意,大哥哥心领了。” 他把女孩放到自己腿上,替她理了理略显散乱的发,笑得一脸温柔:“丫头,不瞒你说,昨天看到你,我总想起我早夭的小妹子。她死的时候,也就你这般年岁。我们兄妹好不容易熬过了寒冷,扛过了饥荒,她却死在了瘟疫里。以前我总在想,我们兄妹俩哪怕懂一点医术,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大哥……”解萦怯生生地唤了他一句,君不封失神片刻,随后笑问道,“小丫头,你刚刚叫我什么?” “大哥。”解萦慢条斯理,又唤了一遍,“爹爹和娘亲都死了,是大哥哥救了我,往后大哥哥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的亲大哥。” 女童情真意切的一句话,一下触碰到君不封心底最深处的弦。他呆呆地坐着,直到女孩在他眼前晃起了小手,他才回过神来。 女孩不解地问道:“大哥,你刚刚怎么了?” 他狼狈一笑,视线飘忽到一边:“因为大哥在妹子走后,一直是个孤家寡人。流浪漂泊了这么些年,到今天才重新有了你这么一个亲人。” 解萦的眼睛也红了:“大哥,我会好好学医的,以后你受了伤,我都会治好的。” “如果可以,我倒巴不得你一辈子都不替我疗伤。你看,现在我才受了这点小伤,你就哭成了昨天那样,那万一我以后伤得更重,你该怎么办?怕是在治病之前,你先把眼睛哭瞎了。” “我才不会!”解萦气得踩他,君不封倒也不躲,横竖丫头片子又没什么分量,疼不到他。 其实他自己也清楚,解萦与他的小妹子是全然不相像的。自家妹妹性情愚钝,只会傻乎乎地跟在他身后。可这小丫头呢?用君不封的家乡话来讲,这妮子的性格,是有些“孬”的。但这“孬”不坏,小姑娘心事重,怕是平常也没个宣泄的地方,她命不好,又摊上了那样的父亲…… 君不封喟叹一声,把还在试图跟他较劲的女孩虚虚搂进怀中:“丫头,现在这世道不太平,武林纷扰也就算了,西域和朝廷也是暗流涌动,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打仗。你若有一技在手,就是以后遇到了难事,这也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学医的话,去留芳谷如何?有道是‘悬壶济世,万古流芳’。留芳谷的医术出类拔萃,当世机关术第一人解铃居士也在留芳谷隐居,你去那里,益处多多。大哥那时想到你会机关术,又想着你学武的同时,还可以学一些医术,就把我的想法同总舵主说了,他说具体去哪里,还是要看你的决定,现在看来,还是咱们兄妹心有灵犀,想到了一起。” 解萦高兴得直欢呼:“我去!我要去!” 兄妹俩嬉戏了一阵,解萦缠住他的脖子让他背着她玩。君不封嘴里说着你考虑考虑我身上的伤,却还是驾着小女孩满分舵乱跑,堂前堂后都是她清脆的笑声。连在书房里处理舵中事务的喻文澜都出来旁观了一阵,连连感慨“不封真是不稳重”。 君不封并不知自己在总舵主心里的评价降了级,兄妹俩玩累了,就又回到那棵桃花树下,两人各执一边,闭目养神。 习习微风中,他对她说:“丫头,等咱俩的身体都调养好,我们就出发。” “我们?” “我对你发过誓的,我救下了你,就不会轻易放下你不管。留芳谷这一行,我送你去!” 羁旅 第二章 羁旅(一) 君不封在分舵养伤的这段时日里,林声竹与茹心那边也不断传来好消息。 何老四的那两位“护法”为屠魔会立了大功。原来,群龙教此番聚在蜀中,为的是洗劫地处偏僻的富裕山寨,老人就地杀掉,青壮年和妇孺则各有倒卖渠道,一举多得。 两人此番不仅成功阻止了群龙教的屠戮计划,还联合了几个山寨的势力,对群龙教大部队来了一个瓮中捉鳖,重创了他们的势力。与此同时,他们还让两位“护法”策反了何老四,又让何老四在俘虏里策反有心投诚者。来交代秘密的人多了,群龙教此次行动的真正目的,也就随之浮出水面。 他们此行依然与奈何庄息息相关。 屠魔会是武林正道自发建立的组织,总舵主声望堪比武林总舵主,但他们实质还是一群江湖人,群龙教更不用多说,都是武林里十恶不赦的凶徒。奈何庄与他们两派势力均不相同,其历任庄主熟练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 奈何庄从来只收无依无靠的孤儿为门人。战争年代,奈何庄得以声名鹊起的原因便在于此。而今世道虽然不太平,但勉强有各方势力压制,不至轻易出现祸端。 但对有心做大的奈何庄而言,这一点“孤儿”,显然满足不了他们扩张的胃口。“没有孤儿,那就创造孤儿”,人口买卖就这么应运而生。只是奈何庄门人虽多,但都是潜伏在各处的钉子,真要大规模行事,求财求色的群龙教,自然就是他们最好的盟友。 奈何庄也不仅为自己“招揽”门徒,还兼做中间商,将收罗来的妇孺倒卖给西域各国为奴为婢,又间或勾结京中权贵,替他们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死士。 何老四三人混迹其中,纯属偶然。他们本是江城附近的水匪,因故成了群龙教的暗桩,便以打家劫舍为名,干起了买卖人口的营生。他们来到白帝城,是因为此前待过的几个据点纷纷被屠魔会捣毁,正赶上群龙教近日有大动作,也就被抓了壮丁。 摸底摸到最后,就中枝节错乱盘桓,如他们最初所料,果然有贵人参与其中。这次屠杀山寨的主意,便是蜀中巨富那边献的策,而其家族也在暗中扶持奈何庄的人口生意。 蜀中巨富与朝廷那边关系匪浅,很难不说是宫中哪位贵人的授意。屠魔会虽然在武林中颇具名望,但与朝廷常年关系微妙。蜀中巨富的消息爆出来,这案子,也就基本算查到了头,不能再往下查了。 案子被迫了结,众人不免愤懑,但借助几方势力向贵人施压,他们还是做得到的。 而这件事,也就不归君不封这边管了。 成功解决悬了多年的大案,林声竹出尽风头,一跃成为分舵舵主,君不封虽然中途掉队,但前期探查有功,也被提拔成蜀中分舵的副舵主之一。而茹心隶属总舵,职务暂不变,还是与林声竹一起行事。 喻文澜提前启程与林声竹一行会合,与茹心还有其他几个总舵的弟兄们押解着重要俘虏回了总舵,林声竹则在不久后带着其他兄弟们返回分舵。 林声竹升官,分舵里自然少不了一番庆祝,君不封整顿宴席上都忙着喝酒应酬,好不忙碌。可这一切被解萦看在眼里,就成了靠热闹在掩盖伤悲。 在解萦看来,分明是大哥一人盯完了这桩大案,还险些为此丧命,最后却白白让林声竹长了名望,大哥只捞到一点好。流言蜚语传进来,她就很替君不封不值。 但解萦人言微轻,又知道大哥和林道长是真心交好,她这点小牢骚说出来,只会让大哥不喜,所以她只能默默坐在角落里生闷气,直到热闹散去,分舵恢复往日平静。 君不封这几日仗着自己养伤,除了蹭厨房的美酒,就是天天驾着小丫头四处闲逛。林声竹回分舵的第二天,处理积压公务忙得焦头烂额,偏偏这时候,君不封还要来添乱。 君不封直接冲到林声竹房里,向他讨债。 解萦近期在君不封的陪伴下从市集上入手了一把新刻刀,因为担心君不封这些天心里不痛快,她从柴房拿了根粗细合适的木材,想要给君不封准备一个小礼物。 她在水廊的栏杆上坐着,一刀一刀刻着花纹,也留意到君不封进了林声竹的屋子,没过一会儿,君不封被林声竹毫不客气地踢出屋,还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要钱也就算了,你还敢狮子大开口?你个不要脸的死叫花子!” 解萦最是维护君不封,一听林声竹那边骂人,哪管这是不是分舵的掌舵人,她一溜小跑冲过去,拿着雕了一半的木雕就丢他:“牛鼻子臭道士!不准你这么说我大哥!” 一句话出来,解萦后面的骂词也收不住,辱骂林声竹的话语,粗鄙难听之至。 林声竹自小在道观长大,面皮是非一般的薄,一个幼童竟把他骂得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林声竹之前对解萦的印象还是遭逢可怜的小孤女,昨夜宴席上见她,也是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这丫头明明是名门出身,之前也算谈吐不凡,怎么骂起人来可以粗鄙到这种程度?这还能是谁带坏的?一定是君不封这个死叫花子!一个大家闺秀才和君不封混了几天,就被带坏成了这样? 林声竹怒不可遏,从房中提剑,追着君不封就要刺,骂他为老不尊,带坏小朋友。 君不封也没想到那样激烈市侩的粗鄙言谈能从一个小仙女模样的丫头嘴里说出来,但林声竹越俎代庖,俨然一副替他管教解萦的样子,他又很不忿,从院里随便扯了根竹竿,他抵挡住林声竹的攻势,痛骂:“小孩子又不会说谎,骂你你就受着,你还管我们丫头说啥?你算哪根葱!” 解萦本来是想给大哥出头,没成想好心变坏事,大哥反被殃及池鱼,正副舵主在花园斗法,打得不可开交。她赶忙跑到花园,还未伤愈的君不封果然隐隐落了下风,她不清楚林声竹突然变脸的理由是什么,但大哥如果再因此受伤,那就是她的过错。 解萦越想越难过,不受控地在花园号啕起来。 她一哭,两个还在互殴的男人就地收手,君不封最是心急,连忙往解萦身边跑。嘴里念着“丫头咋了”,人才凑过去,小姑娘就委委屈屈地往他怀里爬,他一把抱起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哄她。在他的努力下,解萦哭声渐止,熟练地拿他的衣袖擦涕泪。林声竹也不太会对付一个痛哭流涕的小姑娘,想要说点什么缓和气氛,被解萦满含敌意的眼神一瞪,嘴里的话就卡了壳。 君不封完全不管林声竹那边的冷遇,解萦这里一哭,他的心就都被拴到了自己的小妹子身上。他疼惜地揉着她的脑袋,絮絮叨叨说着一堆没谱的闲话。 林声竹从未见过君不封这样的神情,再想两人之前在屋里的交际,他突然大笑起来:“你这死叫花子,我算是明白你今天怎么不要酒,改要钱了,开始还以为你是故意找我不痛快,原来你是为了这小女娃。” 君不封拍着女孩的后背,一脸嫌弃地瞪着林声竹:“我又不是你这牛鼻子,把一个舵主的位置看得比命还重要,你还真把我当贪得无厌的好事之徒了?要我说,你这位置,我才不稀罕,舵主哪有我家妹子重要,给我千金万金我都不换。横竖现在也不打了,那几瓶酒,你折算一下,给个现金结吧。” 从来最注意形象的林道长翻了个白眼,他摸出钱袋,从里面挑拣了一些碎银,骂骂咧咧地丢到君不封怀里,风似的回了屋。 解萦本来因为大哥那句“舵主哪有妹子重要”而窃喜不已,见林声竹如此,她又在不忿:“他几个意思!这点小钱!想打发叫花子吗!” “这可不就是打发叫花子。”君不封嘿嘿笑着,并不恼,小心将碎银收好,他去不远处把解萦丢出去的木雕捡回来,笑问道:“丫头,这是在雕什么?” 解萦抓着裙摆,脸红着低下头:“想,想给大哥雕一朵莲花。” “莲花?”他蹲下身与她平视,“为什么是莲花?” 解萦扭捏地摇着头:“就是想给大哥雕一朵。” 她扭捏的样子甚是娇憨可爱,君不封心里一柔,一点一点分开了她紧攥的右手。 “你要送大哥礼物,大哥也不能空着手来。”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串挂了铃铛的手镯,放到她手心,“声竹那边的好东西不少,这是我刚从他那里讨来的。本来当时看就是个女娃娃的东西,也没人能戴,现在好了,这小铃铛也终于等到主人了。” 解萦看着手镯,又回看君不封,半天不动弹。男人好气又好笑地点点她的鼻尖:“怎么,这是等着大哥给你戴呢?” 她毫不掩饰地点点头。 他把铃铛手镯戴在女孩的左手腕上,解萦晃了晃铃铛,它的声音是有别于其他铃铛的清脆。 “喜欢吗?” “喜欢!” “这铃铛名叫摄心,相传东瀛那边有人用它修炼秘术,摄人心魄。” “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傻丫头,不掌握摄魂术,铃铛也就只是铃铛,顶多比寻常的铃铛声音清脆些。你就带着吧,以后有用。” “什么用?” “秘密。” “大哥,告诉我嘛。” “改掉你骂人粗鄙的坏毛病,大哥就跟你讲。” “臭大哥!”她又踢他。 第二章 羁旅(二) 君不封与解萦交涉半晌,到底没能用这秘密换来解萦的“低头”。解萦非但不服软,还扬言姓林的臭道士要是再敢欺负君不封,她还骂他。而且下次扔得就不是木头了,手里有什么她砸什么。 按说解萦出身名门,家教良好,嘴里怎么也不可能蹦出臊得一个成年男人都脸红的混话,君不封从听到解萦骂人的那一刻就在检讨,是不是自己平素和小丫头野腔无调惯了,让她不知不觉学了一身坏,可这检讨来检讨去,问题似乎都不出在他身上。 桃花树下的一场交谈,让他在心里彻底认了这个妹子。既然是她的大哥,想方设法对她好自是不说,平常也要以身作则。他肚里墨水不多,但孟母三迁的道理他是懂的,他不能带坏她。有了小妹子,别说是脏话了,自家兄弟最近都笑话他最近说得不像“人话”,规规矩矩的样子仿佛被平素拿腔作势的林声竹夺舍了身体。 解萦来到分舵的时间尚短,每天又不分昼夜地缠着他,似乎没什么和坏坯子交际的机会,既然不是分舵这帮人带坏的,那这混话就只能是以前学会的。 解萦虽然得了铃铛手镯,但因为君不封的话里隐隐有责备她言辞粗鄙的意思,她不高兴,人不笑了,花也不雕了,专注拿着刻刀怼木头,本来那莲花已经要成型,她这么一乱弄,就成了“朽木不可雕”,做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棒槌”。君不封腆着脸蹲到她面前,看到那本来属于自己的礼物被闹脾气的丫头片子弄成这副德行,也有些心疼。 “丫头。”他讨好地唤她,解萦负气地哼了一声,把“棒槌”丢给他,“乡野丫头登不上台面,当不了君大侠的小妹,礼物给你,拿着东西快走!” “这……”他叹了口气,把“棒槌”收进怀里,然后就蹲在原地,静静看着她。 解萦本是怄气的扭着头,但身体长久保持这个姿势,脖子就有些酸,悄悄回过头,臭大哥居然还在她面前乱晃,笑眯眯地像是在看她笑话。她更生气了,小拳头小腿招呼上去,君不封装作被她一拳打倒的样子,哀哀叫唤,最后又腆着脸凑过来,双手合十向她拜了拜:“是大哥错了,好妹子别生大哥的气。” 他一服软,解萦也不好再怄气,虽然嘴还是噘着的,人起码可以正眼看他了。君不封见好就收,赶忙借坡下驴,牵着女孩去了后厨。和厨子们唠了一会儿闲嗑,他从里面顺了半口西瓜,又和解萦找了处凉亭乘凉看景。他分好西瓜,一大一小各执一牙,默默吃瓜。 明显感受到解萦这边心情好了,他试探性着问:“丫头,你这一嘴炮仗话都是跟谁学的,我这一天天的和你在一起,也没听出来这些苗头啊。” “你又在嫌弃我?” 他连忙摆手:“怎么可能,我妹子牙尖嘴利,快人快语,还这么维护我,我高兴都来不及。” “那你还……”解萦直接抢走君不封手上的西瓜,气鼓鼓地啃。 “是大哥嘴笨,大哥给你赔不是,别生大哥的气了。但大哥是真的好奇,你这一番话是从哪儿学的……要不也教教我?你看大哥和道士哥哥凑一起,互骂也是半斤八两,你这么厉害,干脆当我半个师父,省得以后我俩闹矛盾再劳烦你出马。我这个大徒弟直接一通乱喷,先把他给解决了。” 君不封又在明着给她戴高帽,但解萦很高兴,甚至主动拿递给他一牙西瓜,男人笑得眉眼弯弯的,两三口啃完瓜,又摊着手管她要,解萦便又笑着拿了一牙,自己也拿了一小牙,坐在他身侧慢慢吃。 “其实没有人特意教过我,以前总被爹爹和二娘锁在柴房里,肚子饿,总得找点事分神,我就干脆听院子里的人讲话,我家后厨有一个大娘,骂人可凶了,家里的那些门客都不敢招惹她。我听得多了,也就记住了。” “柴房……饿肚子……”君不封已经无暇顾及解萦的“家学渊源”,前面的那几个词就足以刺痛他。检讨自己时,他根本就没往解萦的“家学”想过,解萦毕竟是大户人家出身,小小年纪,识的字比他都多,可这样早慧的小姑娘实际过着什么日子呢?在父亲二娘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时候,她在柴房里饿肚子。 君不封甚至连嘴里的西瓜都有些吃不下了。他饿过,所以最懂饥饿的苦。 要说是后母不疼孩子,也就罢了,可这亲生父亲又是在搞什么? 最可怜的还是小丫头,她甚至都意识不到这事是不对的,是不应该发生的。她习惯了它,把它当成了一种日常,还在试图拿它当个笑话讲给他听。 良久,他轻声说:“丫头,那套话,以后用的时候要分场合。声竹那边可以照骂不误,大哥给你撑腰。但在别人面前就不能这么随意了,等你以后学了些武艺傍身,底气足了,谁敢再给你脸色看,你就往死里骂他。” 解萦缠住他坚实的臂膀,撒娇道:“有大哥在身边,才没人敢给我脸色看。” “傻姑娘,我也不可能总在你身边啊。” “我不管!”解萦的驴脾气上来了,像头小牛似的顶他。小姑娘身体小小,力气还挺大,一番冲撞,撞得他肋骨生疼,但想到小姑娘以前过的日子,他只是忍着鼻酸,随她在自己怀里胡乱作祟。后面她顶累了,人犯了困,就缠着他的手臂打起了盹。君不封小心把她接到怀里,哄她睡觉的同时,心思也飘到了别处。 他的身体是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随时和解萦启程。本来他想等完全康复后再带她走,可今天这一番话,他带她出行的想法是越来越急切了。 君不封名义上是护送解萦去留芳谷学医,实际存的是和小丫头游山玩水的心思。这几日和小丫头闲聊他才了解到,原来这妮子还要再过几个月才满七岁。之前看她的身量,他一直以为,她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 总被关在柴房里不给东西吃的孩子,怎么可能长得高呢。 要说外面的世界有多好,不一定,但怎么都比那个混蛋父亲给予她的世界要强,他迫不及待地要带着她出行,希望那些崭新的刺激能让她彻底遗忘过往的晦暗。 心里彻底想明白了,君不封把解萦驮回卧房,转头去后厨讨了壶酒,带着一两样下酒菜,去找林声竹。 林声竹见他去而复返,冲着他翻了个大白眼。他不跟对方多废话,把自己这边准备尽快启程的打算说了,林声竹也是一愣,结巴道:“你,你不准备帮我处理这些腌臜事了?” 君不封摊摊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最烦和那些达官贵人打交道了。” 要说近日的风头全被友人抢了,君不封心里不是没有波动,但他是天生的宽心,又不贪慕权势。林声竹新官上任,第一要务便是与贵人们周旋,看他被繁缛的事务压得焦头烂额,君不封很是幸灾乐祸。莫说是自己这里有要事缠身,就是落得一身清闲,按他腻烦那繁文缛节的性子,也只会在一旁袖手旁观。 林声竹看君不封神色坚定,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他,只好轻轻叹了口气:“行吧,那你就去吧。我看你这一去,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 君不封算了算自己准备带解萦去的地方,也点点头:“差不多。” “你这厮,把我丢在这里搞人事,你和个丫头片子游山玩水。我看我那点钱,你也别留着给她存嫁妆了,快都带上当路上的盘缠吧。” “那不行,两码事。盘缠我自己这里有,实在不行就路上挣,你那些钱我是得存着,往后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天天当散财童子了。” 林声竹嫌弃地摇摇头:“要不以前总说你呢,就好逞英雄,明明自己赚了没多点,转头做好人好事,全贴别人身上了。现在好了吧,需要钱了,一分钱就难倒英雄汉。为了给个小丫头存点嫁妆,有些人啊,脸都不要了。” 君不封神色不变地干了一杯酒:“浪子回头,为时不晚。丫头离成家也有个好几年呢,我那会儿怎么也能给她熬一笔钱出来。她那个爹,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呢,身家是比不上对方,但也不会委屈了丫头……起码别人有的,我们丫头都要有。” “解孟昶要是有你待解萦的一分好,那丫头也不会是现在的驴性子了。”林声竹呷了一口酒,迟疑道,“但你这么惯着她,那丫头的脾气会不会被越惯越坏?” “你看她对别人那副期期艾艾的样子,肯定在家里也是那样,连受了委屈都不知道哪里疼。脾气坏就被坏呗,横竖现在难过了还能发泄出来,总比硬憋着强。再者说,她就是脾气再坏,还能坏到哪儿去?要真是坏的没人敢娶,那咱也就不嫁了,省得去婆家受气呢。她要是需要,以后我亲自护送着她去勾栏院玩兔子。” “打住打住。哪有把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送去勾栏院玩兔子的,你也真敢说。不封,你也是,自己这终身大事都没着落呢,先把当爹的心都操上了。” “是大哥。”他纠正。 林声竹踹他:“有什么不同。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多大年纪。这要是成婚早,你的年纪,可不就能当她爹了。” 君不封被林声竹一句话噎得彻底没了脾气,悻悻地喝了几口酒,吃完下酒菜,他带上碗筷准备回后厨。临走前,林声竹嘱咐道:“你这趟也别太悠闲,不然总舵主那边我交代不过去,最好明年过年前能见到你。还有,路上要是真遇到困难了,别好面子,该找其他分舵帮忙还是找其……” “知道了,啰嗦。” 解萦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君不封特意赶来唤她起床,叫她收拾行李,两人明日就启程前往留芳谷。 留芳谷隐匿在终南山中,离长安不远。从蜀中分舵到长安,若是徒步,少说也要三四个月。 解萦没有太多行李,除了此前添置的衣物和玩具,就是君不封买来的刻刀。 君不封常年在外,又清楚路途漫长,比起解萦的轻装简行,他显然是“负重而行”了。先前君不封有想过直接带解萦坐马车出行,这样也能放得下准备好的行李。可提到马车,女孩的笑容明显僵在脸上。 她的上一次马车出游,有的只是潦草、离散与不堪。 也许现在她还做着被父亲从马车上扔下来的噩梦。 既然马车这条路行不通,君不封删繁就简,割舍了一部分行李,选择骑马出行。 两人出发那天,天气晴好,挑了个好时辰,兄妹俩上了路。 马儿已经老了,只能载着他们慢慢走。 解萦很喜欢这匹枣红色的老马,在它背上坐着,留芳谷似乎永远是一个触手可及的梦。 沿途打尖,若是客房有两张床还好,但更多时候只有一张床,君不封把床铺让给解萦,自己打地铺。解萦担心他夜里受凉,牛脾气上来了非要同他在地上一起睡,他只得把小丫头哄上床,自己在屋里支一根绳,佯装在绳上安睡。 君不封武功虽好,并不是样样精通,起码这“绳艺”是十分不过关,夜里狼狈地栽了几次,还被幸灾乐祸的解萦无情嘲讽,他在客栈老老实实给自己编了张吊床,那吊床平素就挂在马背上。 君不封知道自己这趟出行,是堂而皇之地犯懒,盘缠也只敢拿往日的积蓄,不敢贪图屠魔会一点便宜,只是他这人平时两袖清风惯了,积蓄本就稀少,这次出行,更是巴不得带着解萦这里转转,那里看看,什么好吃好玩的都要拉着她来享受一番。 十天后,两人抵达江城。 早晨要了碗当地特色的牛肉面,再配上刚出锅的豆皮,君不封的盘缠见了底。 解萦这一路被君不封照顾的妥妥当当,除了吃就是玩,但她是天生的敏感心细,其实早就留意到了君不封的越来越瘪的钱袋。 吃了不到半碗牛肉面,她又恢复了从前那副哀哀切切的样子。她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恳求君不封不要把她就地卖掉。 君不封被她气得哭笑不得,连连点她的小脑袋瓜:“你哥哥我就是抓这些倒卖人口的烂人的,怎么你反而上赶着让我去做这种营生。” 解萦朝他做了个鬼脸,在他耳边私语,君不封一听,更是哭笑不得了。 “以前还没发现,你这鬼丫头,坏主意是真多。” 解萦被君不封这么一夸,人得意的快要翘起尾巴,但君不封只是宽和地揉揉她,轻声道:“你这个法子,是兵行险着。要照你说的,把你卖了,我再中途一截,我们讹一笔钱走人,遇见平常人家还好说,咱俩是赚了一笔大的。但万一遇见的是个难缠的对手呢?你就没有考虑过,单打独斗,大哥有可能会输?或者我们不提打不打斗,比如我们本来就遇到了人贩子呢,人家眨眼工夫把你蒙晕,装进袋子里片刻就跑出了大哥的视线,偌大个江城,你让大哥去哪里寻你?” 解萦回过味儿来,这回是真要哭了。 君不封没有批评她的意思,但解萦的脸皮是非同一般的薄,她本来以为自己出了个绝妙的好主意,可君不封这么一说,一下就显出了她的思虑不周。 在君不封面前,她很要强。 君不封把最后一块豆皮夹给她,笑道:“傻姑娘,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少说也混迹江湖多年,路上没有盘缠是常事,别慌,大哥有法子。” 第二章 羁旅(三) 君不封牵着老马,解萦坐在马背上,兄妹俩要去一趟城郊。 路过城门时,解萦久久望着城墙,迟迟回不过神。君不封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来她是在看沿街行乞的乞丐——他的老同行。 两人去了城郊不远处的一个竹林,君不封就地削了根青竹,试了试柔韧度,便当着解萦的面给她花式耍起了竹棍,看得小丫头眼花缭乱,连连叫好。 他将竹棍背在身后,带着解萦往城里走,还随手摸了些野果给小丫头吃。马背上专心啃果子的小姑娘很是娇憨,看得君不封心内柔肠百结,想早些完成讨钱的家伙事,领着小姑娘走街串巷。 行至城门,他轻轻拍了拍解萦的小手,笑问道:“大哥刚才那通竹棍,耍得还算潇洒吧?” “超厉害!”解萦亢奋的连果子也顾不得吃了,双臂支得老高。 “那你说,如果我们在闹市卖个艺,怎么也会有一两个人为咱们投点钱吧?” “卖艺?”解萦吃惊地瞪着他,似乎没想到君不封嘴里会出现这么一个词。 君不封也疑惑地看着她:“你没猜出来?那你之前以为大哥的主意是什么?” “呃……”解萦没敢说话,只是瞄了瞄街边要饭的乞丐。 君不封当即会意,无言扶额许久,他还是为这乌龙的荒唐笑出了声:“小丫头,难道在你心里,大哥就只是一个行乞的叫花子吗?” “不是的!”男人的话里似乎隐隐有责备之意,她噙着泪,连忙解释,“大哥是我的英雄,是我最崇敬的人。怎么可能‘只是一个行乞的叫花子’,我也没有瞧不起行乞,瞧不起叫花子,我就是被叫花子救的,大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都听大哥的。” “傻妹子,你想哪儿去了,怎么突然就哭了?”他疼惜地替她拭着泪,把她从马背上接下来,让她坐在自己肩上。 “行乞是咱们这趟旅途的下下下下策,但就算真山穷水尽了,哪怕我重操老本行,也不会带着你和我一起沦落街头的。丫头,这倒不是我瞧不起乞丐,看不起他们也就等于看不起自己,若不是早年一路行乞,没有别人的善意,我活不到今天。但大哥是在街头摸爬滚打起来的,一个乞儿所遭受的白眼,除非身在其中,否则你是很难想象得到的。行乞固然在我的考虑范畴内,但我不会带上你,我怎么可能会让你跟着我吃苦呢。” “大哥……” “不多废话了,我看这里地界儿就不错,咱们兄妹也该练摊儿了。” 解萦还是一脸懵懂,君不封蹭蹭她的小鼻子:“傻姑娘,还真以为你就在一旁干看着啊?你也得来帮忙。” 君不封把老马栓至一旁,从一直未解开的包袱里摸出一面锣。 解萦瞪大了眼睛,行李里怎么会有一面锣? 男人已经很熟练地敲了起来,还是行话般的与妹子初来贵宝刹,家财尽失,只得卖艺赚一点盘缠…… 引来了围观的人,这锣自然就交到了解萦手里,兄妹俩的默契自不多说,君不封使了个眼色,解萦立刻就明白,这是要让她在合适的时候去讨赏银。 君不封是苦出身,在加入丐帮之前,他流离失所了好些年,讨过饭,卖过艺,表演过杂耍。快要饿死街头时偶然得路过的高僧相救,在对方的帮助下入了丐帮,一路走到现在。但即便在江湖上混得再久,曾经用来活命的家伙事,他是一天也没有忘。 他开始以为像解萦这样名门出身的大家闺秀,会看不起自己这种下九流,可小姑娘看他耍棍舞刀翻跟头,就像初识那天她看他在江边捉鱼,眼里都是纯然的崇拜。孩童的价值观尚未被世俗浸染,世人眼里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在她看来倒是举世无双。哪怕自己只是个杂耍艺人,小姑娘估计也会巴巴地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讨生活。 解萦也确实很佩服君不封,他毕竟是个声名鹊起的大侠客,却丝毫不摆大侠的架子。寻常侠士看来掉价万分的行当,大哥做起来倒是如鱼得水。一套棍法,几个跟斗,便引得围观众人一阵喝彩。 每当听到人们抑制不住的喝彩声,解萦便翻转铜锣,瞅准机会讨钱。他们兄妹俩,兄长面容俊朗,英气十足,而小妹子天生娇弱,双眉似蹙非蹙,让人看着好生疼惜,谁被她那闪着泪光的眼眸一看,那碎银就得乖乖地到她口袋里去。 这一通卖艺下来,两人还真赚了不少碎银。他们瞅了处空当,猥琐地蹲在街角,分赃一般算好账,盘算了之后几日的盘缠归属,君不封又有了带着解萦胡吃海塞的底气,中午要带她喝莲藕排骨汤。 行至酒家点好餐,解萦的排骨汤喝得很慢,而君不封在一旁小口喝着当地的烧刀子,也是心情舒畅,小姑娘突然踢踢他的大腿:“大哥,我有个疑惑,我看之前屠魔会的哥哥姐姐们手里都有把趁手的兵器,怎么唯独你没有呢?” “因为样样精通样样稀松?刀枪棍棒我倒是都使得来,但都是外行,算不上练家子。非要说唯一强一点的,可能就是丐帮的棍法,但四处背着长棍,行动也不便。我常在外打探情报,顶多带一把趁手的匕首防身,不大方便带其他武器。而且怎么说呢,刀剑无眼,可能是随了我恩人的脾性,佛家讲究不杀生,所以我也不喜欢杀生,如果真到了非杀不可的程度,那就只好就地取材,有什么用什么了。” 解萦一知半解地点点头,又急切地问:“留芳谷里的能人异士多,会有人专门教徒弟打铁做武器吗?” “我这小妹子,主意一天一个样,这是不想学医,又想学打铁了?” 解萦脸一红,连忙给君不封夹了几块排骨:“就是想多为大哥做点事。” “好,要真有你为我做兵器的那天,大哥不管闯什么龙潭虎穴,都会把它带在身边。” 往后的路途,卖艺似乎成了一种日常,甚至是独属兄妹俩的玩乐。但这玩乐也并不总是一帆风顺,途经襄阳时,解萦险些丢了。 他们如往常那般在街头卖艺,那日正赶上城里有集市,人来的格外多,兄妹俩也因故赚了个盆满钵满,正是收拾好东西准备去投宿,君不封转头在马上装行李的功夫,解萦凭空消失了。 他和解萦朝夕共处,最清楚自己这妹子的脾性,真遇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她也绝不会无端从自己眼前消失,只会拧着他陪她一起去看。不管是看什么新奇玩意,他们都在一起。 举目四望,只有来来往往的人群,全然不见小姑娘的踪影。他心乱如麻,又知道这种时候最不能掉以轻心,赶忙闭上眼睛,沉下心来,去捕捉四周微弱的蛛丝马迹。 东北方向隐隐有铃铛牵动的声响,他快马加鞭,循声而去。 掳走解萦的凶徒也感受到了君不封的穷追不舍,本来他还在人群中试图隐藏自己的行迹,后面干脆不要命地狂奔起来。君不封哪会给他逃脱的机会,近日一直背在身后的竹棍被他当成了长枪,手掌一削剖出一个切口,他屏气凝神,用力一掷,那凶徒直接被他钉在沿街的肉铺上,骇得当场失了禁。而他施展轻功,快步而至,剥开那人身后的麻袋,嘴里被塞了布条的小姑娘果然在里面,已经哭得要窒息。 他可以想象到解萦这一路有多绝望,心疼地把她抱起来,男人眼里也有泪:“别怕,大哥在呢。” 在解萦震天响的哭声里,君不封把这凶徒踹去了官府,又摸去屠魔会在此地的联络点,得知这凶徒是个拐卖女童的惯犯,但因为是个有些背景的地头蛇,官府和屠魔会这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事情捅到了眼前,否则不会轻易出手。 一贯好脾气的君不封也忍不住发了火,在联络点破口大骂,高声训人。可能是他发火训人的样子太过可怕,连嚎啕大哭的解萦都被吓得不敢再哭,反而是一副受惊后的痴态,两眼无神地望着他。他见她这样,心疼了又疼,人也不训了,只是抱着她颠颠地哄,这才把小姑娘哄得渐渐回了神。 因为心里有气,君不封谢绝了同僚们的招待邀约,还是要牵着老马去客栈投宿。解萦害怕自己再被人隔空掳走,连马背都不敢再坐,似乎只有在君不封背上,她才能重新感觉到安全。 女孩间或流下的泪水打湿了男人的衣领,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大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之前不是说送你的小铃铛有个秘密,这秘密就在这儿了,它的声音要比寻常铃铛来得更为清脆动听,对常人来说就是听个响,但对我们练家子而言,哪怕是较长的距离,只要这铃铛稍有声响,就可以轻松辨别它所处的方位。”偏头看到一脸瞠愣的小姑娘,君不封低声笑了笑,“之前讨要这小东西就是怕有类似的事发生,这不,千防万防,还是没防着。稍有懈怠,你这小香饽饽就被人给拐走了。” 解萦瘪了嘴又要哭,君不封把她的身子往上颠了颠:“傻姑娘,别哭啦。只要大哥没聋,这身内功还在,就算别人把你弄到了天涯海角,大哥掘地三尺也能把你给找回来。” “你说好的,不能骗我。”解萦又在号啕。 他把她重新抱回怀里,轻轻拭去她的泪:“不骗你,大哥什么骗过你?” 第二章 羁旅(四) 白日的意外彻底阻滞了他们游玩襄阳的欲望,君不封准备领解萦吃顿有当地特色的晚餐,翌日清晨便启程离开。 因为行程压缩,君不封这餐也稍微下了点血本,点了两人一顿根本吃不完的饭食。那些方便携带的糕点已被他包进纸包,预备和小丫头在路上吃。解萦没什么胃口,除了那些已经被收好的糕点,她点了一小份凉面,又配了小碗胡辣汤。君不封点的菜比解萦点的要略多些,他好酒而不贪杯,每造访一个新城镇,定要尝尝当地的好酒。只是考虑到醉醺醺的自己很容易臭到小女孩,这一路他连喝酒都克制,但今天心里实在不痛快,他决定小小放纵一下,点了一壶黄酒,一碗当地特色的豆腐面,再配以盘鳝和板鸭下酒。 晚餐虽然点的丰盛,兄妹俩却都吃得心不在焉。这时,他们桌上突然多了一盘蹄髈,一个面有风霜的高挑妇人拎着一壶酒,不由分说坐到了君不封对面。 悬在君不封小腿上的匕首蓄势待发,妇人感受到他的敌意,还是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待君不封这边放松了,她笑眯眯地介绍起自己。她姓周,是“逍遥镖局”的大掌柜,白日偶然看到了君不封卖艺,还围观了他解救解萦的全程,她佩服他的身手,诚邀他帮镖局短途走个镖。 逍遥镖局才创立没几年,因其大掌柜为人仗义,颇讲信用,在江湖小有名望。但比这位周大掌柜更有名的,是她那神童一般的儿子。男孩三岁背诗,五岁成诗,七岁诗篇扬名天下,就连君不封这样的粗人都有所耳闻。 若是自己一人前行,路上碰到这种邀约,便是为了尝鲜,君不封也会同他们走这一趟镖,何况周大掌柜提出的报酬确实不菲。只是她既然都向素昧平生的自己求援了,只怕这趟走镖,不是她嘴里说的那么简单。解萦险些被拐吓得他到现在都回不了魂,他又怎会带着她以身犯险。 周大掌柜明白他的顾虑,拍着胸脯保证这趟是寻常走镖,并无凶险。只是镖局有能耐的两个老镖师家中有事,不得不临时返程。他们走后,队伍里剩下的都是些才出茅庐的青瓜蛋子,周大掌柜这一路已遇到了三次流寇打劫,虽说最后都有惊无险地熬过了,但事不过三,再来一次打劫,只怕顽强如他们也要支撑不住。 周大掌柜本来就打算在襄阳招募高手与她同行,意外看到君不封的利落身手,她也就斗胆向他发了个邀约。 君不封看她神色诚恳,不像作假,又听这目的地在洛阳,虽说与去长安的方向相悖,但洛阳也是他想带着解萦去见识的好地方。何况按两人这一路动辄把盘缠吃喝到山穷水尽的做派,总这么卖艺也不是办法,白日发生的那档子事,即便小丫头只字不提,他也明白这事究竟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解萦在麻袋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一路。想到两人有可能就此生别,那时的她该有多绝望?明明两个孤苦无依的人好不容易才搭建起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温馨小家,只是这么一个意外,那美梦就成了一戳即碎的泡影,她与他终究还是孤家寡人。 如果他到得再晚一点呢?小姑娘会不会因为痛哭憋气而窒息身亡? 从这个角度出发,混迹到镖师队伍也是好事。 君不封朝着这位周大掌柜抱了抱拳:“这个报酬我接受,只要您这一路包吃包住,能给我们兄妹俩一点自由互动的时间,这一趟,我就陪您去了。” “好说。” “大哥,你要去什么地方?”一旁默默喝胡辣汤的小姑娘看着他,显然是中途魂游太虚了,根本没弄清楚他和周大掌柜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君不封摸摸她的脑袋,和颜悦色道:“丫头,总这么卖艺下去,大哥也有些腻了。正好这位夫人给了大哥一个做临时镖头的机会,我想不如借此也带你体验体验镖师的生活,你意下如何?” 解萦小心地瞟了一眼周大掌柜,拘谨地点点头:“我都听你的,以前也说过的,大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旁观兄妹互动的周大掌柜忍俊不禁:“你这妹子倒是个好相与的。” 君不封心说你那是没看到这丫头片子发火,五头牛都拦不住的凶残。 事情既已谈妥,周大掌柜也招呼着自己的几个镖师一并加入到君不封这一桌,托他们的福,兄妹俩又蹭到了不少之前没点的好饭好菜。酒酣深处,君不封望了望屋外的天色,心里一动,对周大掌柜正色道:“如果您不来找我,这天夜里我是另有安排的,既然答应了跟您出行,那劳驾您借我两把未刻字的兵器,而且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今晚就走。” 周大掌柜挑了挑眉,应了他的要求,又想看他这葫芦里是卖的是什么药。 这次出行,周大掌柜的队伍里正好有一辆马车,君不封借用了马车,也委托周大掌柜做个临时车夫,车上就只有她,君不封和解萦,镖局的其他人则收拾好行装,牵着君不封的老马,在城门等待与他们会合。 夜里下了场小雨,略显阴凉,解萦哭了一个白天,早在上马车前就累得昏睡在君不封怀中,人事不知。 马车停在衙门的正对面。 子时刚过,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正是白日强抢解萦的凶徒。此前屠魔会的同僚有过预警,这人是个难缠的地头蛇,官府装不下他,只怕深夜就会偷偷放他出来。 君不封特意赶来蹲点,果如同僚们所料。 重获自由的凶徒朝着衙门啐了一口,便晃晃悠悠地走了。周大掌柜驾着马车,与他隔着一定距离,慢慢吞吞跟在他身后,直到他们彻底将衙门甩得越来越远。 确信已经脱离了衙门当差巡捕的视野范畴,马车里突兀地飞出两把红缨刀,气劲刚猛,来势汹汹,直接将那凶徒钉死在沿途的大树上,全程没发出丁点声响。 确认对方已经气绝身亡,君不封看了看一旁的小姑娘,解萦还在熟睡,他让她枕在自己腿上,喝了口酒葫芦里的黄酒,笑着对眼前尚在发愣的妇人说:“大掌柜,我们走吧。” 为避免逍遥镖局被牵连到自己夜里犯下的祸事,君不封给自己拟了个假名,叫封君,解萦随了他,唤作封萦。兄妹俩混迹进镖师队伍里,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也不忘关注襄阳那边的后续,但都快到洛阳了,他也没收到消息。不管是官府发布的通缉令,还是江湖几大势力联手发布的绝杀令,都没有他的踪迹。 在镖师队伍里蹭了大半个月的饭,君不封确实凭着他高超的武艺震慑住了沿途的匪徒,一行人安然无恙地到了洛阳,君不封还有些意犹未尽,直言周大掌柜没带自己的儿子出来,是这趟旅程的一大憾事,对方毕竟是个神童,他也想让自家的宝贝小姑娘和神童取取经。 周大掌柜给君不封开出了一笔丰厚的报酬,在洛阳游玩一番后,兄妹俩会折返去一趟汴州,之后便是去长安。余下的盘缠已经足够支持两人去留芳谷,之后的旅途,他们是不必再卖艺了。 虽然自己险些在卖艺后被拐走,解萦这段时日也小小体验了一把镖师的感觉,但听君不封说以后不必再卖艺了,解萦还是很惋惜。她跟着君不封走南闯北了一路,眼界大开,他们不是没碰到过卖艺同行,但只是这么粗粗扫几眼,就知道那都是些花拳绣腿,不像她的大哥是有真本事,看大哥舞刀弄棍都快要成了她的解闷儿良方,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朝夕相伴,君不封很清楚自己这妹子的脾性,咬着耳朵同她说以后这些真功夫就只表演给她一个人看,女孩喜笑颜开,再也不提“还不如去卖艺”的混话了。 两人从蜀中分舵出发时,尚是初夏,而今已经入秋。 结伴同行的几个月里,虽然中途遇上了解萦险些被拐卖的意外,但在君不封一路的精心呵护下,女孩脸上的阴鸷终究被开朗取代。 君不封少时多为生计奔波,妹妹的死一直是他心里多年的刺,如今年纪大涨,再看与妹妹相同年纪的女童,他也生出些如兄如父的感慨。 每天晚上,君不封都会讲江湖往事哄解萦入睡。听得多了,解萦也不甘心只做一个旁听者。 抵达汴州这天,两人讲了一路的故事正好也到了头,听君不封讲完他曾参加过的几次正邪交战,解萦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大哥,以后等我学成出师了,也要像你一样加入屠魔会,去和群龙教的人对抗吗?” 群龙教和奈何庄害得解萦家破人亡,解萦找他们寻仇,是理所应当,但君不封只是摸摸她的小脑袋,不以为意道:“两方争斗不休了好些年,中间还有个浑水摸鱼的奈何庄,都斗了这么些年也没结果,你没必要掺和进去。要我说呢,你就好好在留芳谷里学艺,不管是行医作画还是教书育人,都是好营生,甭跟江湖人瞎闹,脑袋拴裤裆上的营生,多没劲儿。” 解萦晃了晃他的手臂,笑着问:“那大哥呢?你又为什么要去屠魔会?” 君不封收起了之前的调笑神色,正色道:“我少时被少林弟子所救,丐帮又对我有大恩,少林丐帮均是武林正派,而屠魔会以匡扶正义为己任,我没理由不为他们办事。男子汉大丈夫,来世上一遭,闯荡点名头出来也好……” 解萦突然扭过头,不屑地哼了一声。 君不封被她拆台,尴尬地问道:“你突然‘哼’什么,大哥是有什么地方说得不对吗?” “真想要闯出点名头,你就不会把功劳都让给姓林的臭道士了!” 君不封被她这么一说,脸有些红:“这,这怎么能叫让呢。” “不叫让?你辛辛苦苦浪费大半年,最后桃子都被别人摘了,这叫闯出名头?” “你!你个小丫头还挺功利。” 解萦还是最开始愤愤的态度,不满地抱怨道:“我是替你鸣不平!” “好啦好啦。”他小心揉揉她的脑袋,女孩故意躲了一下,不让他碰,他悻悻地缩回手,“丫头,其实我理解的‘闯名头’,不是为得什么虚名,能切切实实帮到人就已经很好了。以前我也说过的,如果非要选,有你这么个小妹子,可比当什么劳什子舵主滋润多了。” 解萦被他一句话说得心花怒放,面上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君不封和她处得久了,渐渐能分辨出解萦的一些小表情,这时也终于敢长舒一口气。他语重心长地说:“丫头,既然你管我叫一声‘大哥’,那就听大哥一声劝,江湖事,你不要过多参与。我好不容易把你从江湖纷争里摘了出来,你却非要杀进去过舔刀口的日子,何必呢?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已经失去一个妹子,不能再失去另一个了。” 女孩笨拙地搂住他的脖子,撒娇道:“大哥,我不会去的,我会好好在谷里学艺的,不管你受了什么伤,我都会给你治好。不生病的时候,我也会好好帮你调养身体的,一直调养到八十岁,等咱俩都老了。” “小丫头又说傻话,你现在才几岁,惦记得那么长远。” 解萦呶呶嘴:“七岁。”复又补充道,“差几个月七岁。” 君不封苦笑着叹了口气:“要不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呢,明明是豆丁大小的身量,现在就人小鬼大的。我可真不敢想你长大了会搞出什么血雨腥风。”他定睛看着解萦,“此前一直没聊过,丫头,你猜猜我今年有多少岁?” 解萦仔细打量着他。君不封这人,蓬头垢面大胡子时,看不出什么好坏,收拾整齐了,便是一副风流不羁的好模样。解萦只能确认大哥年轻,但还真摸不准他的年纪。 她摇摇头,猜不出。 君不封举起她的小手,在她手上写起了字。看着解萦惊讶地张开嘴,君不封乐不可支:“也就这几年底子好,往后老了,就真的是你的叔叔了。” 解萦赌气一样鼓起脸颊:“不,大哥就是大哥,一直都是大哥。” 君不封哈哈大笑,将解萦举高向上抛,待她身体落下,又稳稳接住。 这是他每天逗弄她的日常,解萦在他的怀抱中笑得开心,复又悲伤起来。 长安近了,留芳谷也就近了。 去了留芳谷,他们的旅途,也就该到头了。 第二章 羁旅(五) 两人赶到长安那天,正值乞巧节。才在客栈办理了入住,君不封就迫不及待地领着解萦在街边寻找吃食。两人吃了份水盆羊肉,又人手一个肉夹馍,吃饱喝足,在客栈睡了个午觉,暂缓旅途的疲惫。黄昏时分,两人换了干净衣物,君不封牵着解萦的小手,要带她去看这举世闻名的不夜城。 在客栈更衣时,外面尚能看到一抹斜阳,走出客栈,天彻底黑了,整个城池却灯火通明,绚烂如白昼。夜长安似乎才是这里本应有的样子。 乞巧节是属于女儿家的节日,君不封这一路盘算得刚刚好,总能让他和解萦赶上这种热闹。节日的夜晚比寻常时分要更为喧嚣,整个城池都染上了欢腾的气氛,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待行至闹市,更是车马难行,水泄不通。 几番拥挤,两人险些松开对方的手。 襄阳发生的那件事至今让君不封心有余悸,在一处勉强能腾开手的小巷里,他把解萦架在肩上,重新汇入人潮之中。 他们随着人潮前进,走走停停,看了场皮影戏,也随手买了些女孩子家喜欢的小玩意儿,解萦甚至看上了一张形态可怖的昆仑奴面具,非缠着君不封给她买。但面具到手了,她自己也不戴,反而郑重其事地挂在君不封脸上,因其“相貌可怖,不会有落单的小娘子轻易搭讪”。君不封无言之余,也回敬给解萦一张吊眼梢的小狐狸面具,直言全长安的少年郎都会看到在他这“丑人”的肩头看到一只作祟的小坏狐狸。 兄妹俩在路上嘻嘻哈哈的,打闹着没个正型。歇脚的功夫,除了一路蹭吃的小吃和巧果,君不封还给解萦买了根混杂了豆沙的冰糖葫芦,要她尝尝这长安的糖葫芦和巴陵常吃的有什么不一样。 这次乞巧节正赶上西域的舞姬率团到访,还在城主的盛邀下开启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花车游行。舞姬们戴着轻薄面纱,在高高的花车上反弹琵琶,恣意地跳着胡旋舞。长安夜色如昼,各色灯笼映出的迷离光辉衬得花车上的舞姬愈发神秘莫测。 看着高处兀自旋舞的女人,不近女色的君不封也有些出神,不知擅长剑舞的茹心这时在做什么?他只想了一瞬,就被头上一股尖锐的疼痛拽得回了神。 人们拥趸着花车前行,饶是君不封身形高大,也被挤得站立不稳,坐在他肩上的解萦更是被晃得七荤八素,只能频繁薅着他的头发,确保自己不从他身上掉下去。 在来长安之前,解萦对长安有过很多设想,洛阳和汴州的繁华已经震慑了她,君不封却说长安要比这两地还要繁华,还要热闹,而夜色更是一绝,是京师都比不过的盛大。今日一见,君不封所言非虚。她在他肩上坐着,即便随时有下坠的风险,她依然觉得自己如入云端。舞姬的曼妙舞姿晃得她眼花,更看得她艳羡。她猛薅着君不封的头发,空着的手还在跟着舞姬的手势摆弄,整个人快要扭成一条蛇。 君不封的头皮被小丫头薅得生疼,是一点多余的旖旎都不敢再想,只能老老实实地扶着她,让她可以一门心思学习花车上大姐姐们的姿态。 一趟花车游行跟下来,再回到大路,已是子时三刻。 舞姬们的巡游还要继续。 人群渐渐退了潮,解萦也终于可以从君不封身上下来。这一路,她从他头上薅了数撮头发,因为做了错事,解萦很是心虚,甚至不敢抬眼看大哥,君不封倒是不计较,扬起了自己的丑陋面具,她一把抱起她,问她想不想吃夜宵。 温柔夜色里,迷离灯火愈发衬得男人神采英拔,器宇不凡。解萦竟一时看得有些痴,随即而来的,是心内一股陌生的钝痛。 她搂住他的脖子,在这通天的热闹里,她只想哭。 两人这一路虽然断断续续吃了不少小吃,但跟下来这趟花车游行,确实消耗了不少精力,饶是君不封体力上佳,这时也不免饿了肚子。见解萦冲他撒起娇来,君不封微微一笑,好脾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又问了她一句想不想去吃夜宵。解萦不抬头,只是扭捏地“嗯”了一声,男人就大步流星地抱着她往客栈去了。 客栈前还有一家面铺在营业,君不封要了碗油泼面,又看一旁小摊贩的甑糕也要卖得见了底,最后两块甑糕被他及时买下,留给解萦吃。 解萦胃口小,又因为心底那股东奔西突的复杂情绪,没什么心情吃东西,油泼面与甑糕各尝了几口,就腻着声要君不封带她回客栈。君不封匆匆忙忙吃完面,收好了没吃完的甑糕,任由小姑娘作祟一般爬上他的背,带着一晚上的战利品,杀回客栈。 两人这次入住的客栈正好坐落在长安的主街道,客房位置也好,推开窗即可俯瞰长安全景,是君不封特意砸重金为解萦选的天字一号房。 解萦在外面虽然一直囔囔着要休息,回到房间却没有丝毫要睡的意图。她支着窗子,好奇地张望着外面的璀璨,而君不封因为疲倦,早在吊床上睡得人事不知。 这场热闹的花车游行直到半夜三更才结束。 三更天了,长安还是灯火辉煌。 解萦把玩着两人买的昆仑奴面具,又回过头看睡得正香的大哥。面具在自己眼前晃了又晃,大哥的身影也时远时近。她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愿景,希望自己能快快长大,大到大哥的肩头再也坐不下她,他只能牵着她的手,就像路上她碰到的那些男男女女般亲热,带她在长安夜色中漫步。 长大离她似乎还很遥远,但这不妨碍她偷偷想。 翌日,君不封早早醒了,从来不赖床的解萦反而成了小懒猫。 他有心逗她,还在她床前敲起了锣,给她唱自己流落街头时常唱的梨花落和要饭歌,哪想还没唱几句,解萦那边就飞来一个小包袱砸他。小丫头脾气冲,拍着床褥嘶吼着自己不起床,君不封讽刺她有冲他吼的功夫,自己还能再睡一阵。解萦就讨厌君不封说她,被说急了,被褥也不盖了,团了个大包袱就要砸他。 君不封也不知这丫头哪来的火气,被扔了一头包袱被褥,到头来自己还得把这被褥给睡得形同鬼魅的丫头片子送回去,替她严丝合缝地盖好。 小姑娘这里睡得香,没了她往日叽叽喳喳的热闹,他一时也不知做什么好,干脆回吊床睡个回笼觉。 日上三竿,解萦睡足了觉,也不复清晨时的顽劣,反而兴头足足地唤君不封起床,晃着他的手让他带自己在长安玩。 君不封故作倦怠,就是不起床,言辞里还在隐隐责怪解萦赖床。这丫头这会儿倒是不闹脾气了,好声好语求了他半天,他一看她这样就心软,忍不住点点她的鼻尖:“小丫头片子,两副面孔,又不是气急了扔东西砸大哥的你了?” “扔东西?”脸上闪过一抹心虚,她随即又恢复了撒娇的模样,“我才没有。” 君不封翻着白眼:“是是,没有。你脾气多好啊。才不会在梦里砸人呢。” “臭大哥!”她又踢他。 君不封也不再多逗弄解萦,带上两人夜里没吃完的甑糕,他和她在客栈附近喝了两碗胡辣汤,便又开始四处乱窜了。 乞巧节后,长安恢复了往常的热闹。解萦的许愿仅过了一夜就实现了大半。君不封布满老茧的沧桑大手紧牵着她,她对着这些扑面而来的新奇瞪大了眼睛。 留芳谷离这里很近,她不清楚等着她的未来是什么。 两人在长安附近热热闹闹地玩了五天,才依依不舍地启程去留芳谷。 若是一路快马加鞭,留芳谷与长安仅有两天路程。但不说是长安人,便是常年隐居在终南山中的隐士,机缘未到,也难以觅得留芳谷的影踪。 数十年前,昏君当道,民不聊生,避世的文人意外在终南山中发现了一处四季如春的宝地,便呼来同好一并来此居住。那还是五石散泛滥的年代,世人借以吸食五石散为荣,隐居在此的文人也不例外,甚至因为日子闲云野鹤的久了,行事反而愈发放浪,渐渐把自己吸食的不人不鬼。后来,一位在江湖中颇有声望的医者偶然流落至此,靠着自己高超的医术治好了谷主与长老们的身体,还特意留在谷中为他们调理余毒。鬼门关闯过一回,至此留芳谷上上下下奉这位医者为圭臬,不仅将谷主之位让给他,留存的几位隐士也纷纷弃文从医。在这位新谷主的带领下,留芳谷渐渐成了世间不被接纳之才的收容地。先是避世的文人,后面是身怀绝技的能人异士,奇门淫巧纷纷在此驻足。隐居的人日渐增多,留芳谷也就自成一派,会收容一些流离失所的孤儿入谷,对他们传授医术,待成人后由他们自行选择是否出谷,造福世人。 留芳谷外终年大雾弥散,为避免别有用心者的骚扰,门人更是结合几代之力,研究出了乾坤八卦大阵,布在谷口。除非知晓对应的破阵之法,贸然前往,只怕会生生困死在阵中。 君不封也是得了喻文澜这边给出的口诀,才敢带着解萦闯阵。但他对五行八卦的熟悉程度,甚至还比不过他的小妹。君不封还在依着口诀找路,偶尔吹口哨和这一路不时跟上他们的鹰兄确认方位;家学渊博的解萦已经结合了口诀和此前学过的知识,迫不及待地要给君不封带路了。 君不封找路找得身心俱疲,一路蹦蹦跳跳的解萦反倒摩拳擦掌,甚至想拉着大哥就地进行一次八卦阵法推演。 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又一圈,正午时分,他们终于踏上了留芳谷的地界。 入谷 第三章 入谷(一) 越过重重迷雾,他们在山间找到了一处狭隘的关口,道路逼仄,只得一人通行。迈过了这一线天,视线豁然开朗。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谷外本应凋零多时的各色花朵,芳香四溢。 都说这留芳谷四季如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向谷内又行数十步,四周散落着不少石榴树。眼下正是产石榴的季节,树上的石榴又大又圆,君不封随手摘了两个石榴用以解渴,又担心滋味不佳,他先尝了一口,确认这石榴颗粒饱满,汁水充盈,才将手头更大更圆的石榴递给解萦。 留芳谷鲜有外人到访,君不封才带着解萦走了没多远路,就被放哨的弟子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解萦也就这样捧着个大石榴,见到了自己的未来同门。 君不封说清来意,向掌事弟子递了引荐文书,便气定神闲地和解萦去一边休息,甚至给解萦就地扒起了石榴,还小心替她收着石榴籽。 两炷香时间后,随手摘的石榴被兄妹俩消灭得干干净净,两人也在谷中弟子的引领下,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石子路,到了留芳谷的待客厅。 这待客厅看着很是古朴,甚至不如屠魔会蜀中分舵的主厅显眼。 进屋后,七个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老人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他二人。 这七人就是留芳谷内有名的“活神仙”,七长老。 君不封挺挺的任他们打量,一旁的解萦也不露怯,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礼,便乖巧地站回君不封身边,脸上是很礼貌的微笑。 在从屠魔会启程前,君不封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会把解萦安然无恙地送到留芳谷。但把解萦平安送到了留芳谷,不代表她就能够顺利入谷。喻文澜虽在江湖中享有盛名,但他的面子还不足以大到说服这几个年岁近百的高人收留解萦。 有了喻文澜此前书信的铺垫,君不封趁热打铁,简单说了解萦的身世,讲了其父解孟昶此前搭救中毒孩童的功绩,还特意点出了解萦的聪颖早慧。 解萦是不是真的聪颖,一试便知。 接下来的局面,就不是君不封这个粗人能够随意控制得了。 几位长老轮番出题,考察解萦。 君不封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也听不大懂他们在问小姑娘什么东西。但他能看到盘问之下女孩游刃有余地应对,开始他还担心,因为解萦在外人面前总是副怯怯的样子,万一没被留芳谷的长老们相中,他怕是要扭头把她送去霓裳阁,小姑娘没能学成医,她该有多难过? 庆幸的是,解萦远比他以为的要自信坦荡得多。她的出身已经奠定了今日之局,与文人骚客交际,这是她生而就在的舒适领地。 留芳谷此前收留的大多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孤儿,像解萦这样的名门之后尚属少见。几位长老问了一圈,均是面含喜色,又听得她略通机关术,二长老急不可耐地冲出去找解铃居士,剩下的长老们也不再考察解萦的学识,反而你一言我一语地和一旁喝茶的君不封攀谈起来。 从长老们的话里,君不封得知,留芳谷可传授给弟子们的知识丰富,除习武与读经外,按留芳谷的规矩,所有弟子入谷后均要随长老们研习三年的基础医术,此后若有兴趣继续深造,可跟随不同的长老研读。琴棋书画四大雅趣在谷内也是必修,但是否深造全凭弟子个人心意。在此之外,长老们也会根据弟子们的兴趣所长,为他们引荐合适的能人异士。若被高人相中,这些弟子也可跟随高人们学习他们身上的异术。 交谈之际,二长老不由分说地将黑着脸的解铃居士弄到了待客厅。 在来待客厅前,二长老冲解铃居士吹嘘,说留芳谷来了个不得了的新弟子,绝对与他投缘。他本就为二长老打断了他的午休而不满,进来一看,这所谓投缘的小弟子,也不过是个穿着粗笨的丫头片子。他走到她身边,随手摸出怀里的机关吓唬她,小丫头竟兴奋得满脸放光,说这是改良自唐门的毒蒺藜,那是雷火堂的混元霹雳珠,这是奈何庄的噬心烈焰……如此见识,倒也让解铃居士收起了自己的怠慢,两人随口聊了几句机关术,他对这丫头的研习程度有了数,又和对方聊了几句偶人的制作方式,解萦年纪小小,对答如流。这一老一少是越聊越投缘,越聊越亢奋,要不是几位长老和君不封协力打断,怕是解铃居士早就将解萦领回自己的竹庐,摩拳擦掌为她答疑解惑了。 几位长老本就答应了收留解萦,如今又有脾性古怪的解铃居士做她的亲传师傅,在君不封的见证下,他们将解萦的姓名纳入弟子名册,正式接纳她为留芳谷的弟子。 解铃居士也是潇洒惯了,他认了解萦做弟子,也没有让解萦行拜师礼的打算。和解萦嘱咐了几句,他就急匆匆地往住处赶,准备继续自己的午休。 与其他名门正派不同,留芳谷弟子分居谷内各处,并没有特别统一的弟子房,很多人在独立之后会找一处空地,跃跃欲试地筹建属于自己的房屋。对新入谷的小弟子而言,若是成功拜得能人异士为师,往往会在师父的住处附近就住,平常也只在有日课时才赶来谷内的几个学堂,来来去去,十分自由。解萦因为已经迅速确定好了自己的授业恩师,她未来的住处也就随之决定。 解铃居士性情古怪,住处也甚是偏远,跟着他的解萦也讨不了好,要收拾着去一间废弃多年的房屋居住。 留芳谷的大管事分给了解萦一些新弟子的衣物和日用品,至于那些不方便由兄妹俩携带的大件以及他们的行李和马匹,则由谷内的哑仆负责运送。兄妹两人在掌事弟子的带领下,一面熟悉留芳谷,一面向解萦的住处行。 掌事弟子说,留芳谷弟子们的住处虽然各不相同,但大多聚集在西侧,这也是整个门派主要活动的地方,读经、练武乃至琴棋两艺,均在西侧教授;留芳谷的中心位置,是最让全谷人的自豪的“百草园”,奇花异草,悉数可见,弟子们平常就在百草园外随长老们研习医术;留芳谷东侧被一道叫忘川的河流将其与百草园隔开,谷内脾性古怪的高人们多于东侧隐居,谷内的冶铁坊、裁缝铺、炼药庐都建在东侧,书画两艺亦在东侧研习。 与西侧相比,留芳谷东侧的风景要更为秀美,只是这美中暗藏杀机。 不说别的,要想去解萦的住处,便不得不通过两处地界,一曰堕月湖,二曰快活林。 堕月湖此前不叫“堕月”,而叫“映月”,但自从有人在湖中饲养了食人鱼,本来清静的看景地,也成了血腥的修罗场,偶有不知情的弟子下水玩闹,都是顷刻间被啃食得尸骨无存。而这快活林名曰“快活”,却一点也不快活,乍看上去是片平平无奇的树林,内里却隐藏着无数专在夜晚出没的凶邪异兽,便是白天路过,也让人胆战心惊。 这两处都是留芳谷实打实的禁区。 君不封一听这安排就皱了眉头,这解铃居士年纪大了想不开,住此等偏僻地界也就算了,凭什么他的小姑娘也要跟着去受苦? 君不封这里愤愤的,解萦却完全体会不到大哥的心情。 解铃居士这七十年来只收了她这一个徒弟。按留芳谷的规矩,如果一位能人异士只有一名弟子,这弟子是可以独享一间房的。 属于自己的房间,这对解萦的诱惑很大。 母亲尚在世时,解萦终日和母亲睡在一起,母亲去世后,解萦在家里的地位直线下降,要靠拼命读书学习才能在父亲心里挽回一点位置。运气好点,夜里她能和弟弟们挤在一起,运气不好,柴房或是丫鬟的房间,才是她的归宿。 一听能有属于自己的房间,甚至还会有一个独立小院,解萦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哪管平日求学路上的诸多艰难。堕月湖危险,不去湖边玩就是了,快活林凶残,不往深处走就是了。 凶兽再可怕,还能可怕得过人吗? 解萦这边拿定了主意,君不封劝说无果,只能认了妹子选了这么一处荒凉地。 这住处相传是在解铃居士之前的一位机关大师的住处,已经有多年没人居住,与纯木头材质的门派主厅不同,这住处用的都是好砖好瓦,甚是结实。 掌事弟子将两人带到住处,交代了几句,趁着天还没黑就急匆匆地折返了,两人的马匹和行李已经先一步被哑仆送到。君不封嘱咐解萦在原地玩耍一会儿,不要脱离他的视线,而他点了火折子,先进去替解萦收整房间,等把里面的蛛网走虫都清理得差不多了,这才招呼解萦进来。 君不封手脚麻利,干活痛快,在他的操持下,一个原本废弃多年的小院有了些许生机。大管事许是考虑到解萦一个人在此生活不便,甚至还送来了一个大泡澡桶。君不封前后收拾之余,也不忘给解萦烧洗澡水,等把屋里收整得差不多了,他把热水给丫头备好,自己继续清理的收尾工作。小丫头那里洗好了,换上亵衣就来唤他,他正好也收拾得差不多,也就进了水中,舒舒服服地跑了一个温水澡。 洗完澡出来,君不封换了身干净衣服,正在帮解萦拾掇她的衣物,小姑娘从他身后甜甜地唤了声大哥,他转过头,一时也有些愣。 解萦已经换好了留芳谷的弟子装。 留芳谷在穿戴上丝毫不亏待弟子,许是因为谷中就有数位手艺精巧的裁缝坐镇,解萦初来乍到,就领了绀紫、雪青、鹦鹉绿、靛蓝、花青、黛色六种颜色为主色调的衣裙,听掌事弟子介绍,这衣裙的布料用的也是苏州郑耿两家布坊的好布料。 解萦长发披散,刘海盖住额头,很是古灵精怪。在绀紫色的衣裙的装点下,更衬得她肌肤胜雪,明眸善睐。 她快步向他奔来,眷恋地抱住他的腿,他揉揉她的小脑袋,发现小姑娘脚上的绣花鞋同样是绀紫色布料,上面勾着金海棠。 换了一套衣物,解萦的周身气质也随之大变,想到她刚才与几位长老交谈时的对答如流,君不封感慨之余,也有些感伤。 初见解萦时,她是个肮脏不堪的幼童,拾掇干净了,能看出来这是个形色秀丽的小姑娘;护送她的这一路,即便他对解萦再照顾有加,路上风餐露宿,终究是灰头土脸的黯淡。便是在长安那种热闹喧嚣地,小丫头身上穿得也都是打了补丁的粗布短衣。 她在他面前动辄撒泼急眼,还骂他野猴子,他反唇相讥,说我是野猴子?咱俩半斤八两,你就是个小野猴子!但小野猴子换了套齐整考究的衣裙,一下就显出了她的卓尔不群。那些清冷典雅书卷气十足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她的。 而自己这一路给她的,多是些登不上台面的。 原来这“有女初长成”的欣慰也会夹杂着无名酸楚,可身处其中的小姑娘不知道,她只是拿着数种发饰,献宝似的给他看。 君不封随手拿了一两件,发饰也都镀了银。 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隐士之都,出手竟如此阔气。 这一路,因为自知自己做不到给好看的小姑娘每天穿新衣,他绞尽脑汁,只能想方设法给她辫好看的辫子。 她巴巴地看着他,君不封亦是了然一笑。 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松开他,两人坐到床上,他很耐心地给她编小辫,用白色蓬松毛球做装点,更显得解萦娇憨动人,冰雪可爱。 君不封看着正在冲铜镜臭美的小丫头,一时百感交集。小姑娘臭美够了,一头扎进他怀里,撞得他胸骨生疼。也许她也想对他说些什么,但想了半天,又似乎什么都不必说。 他们只是沉默而怅惘地坐着,许久,不知是谁的肚子率先叫起来。 君不封笑道:“饿了吧?刚才是谁说那个快活林里有凶兽来着?大哥去给你猎点好东西吃。” 第三章 入谷(二) 一听君不封说要去打猎,解萦高兴地欢呼起来,君不封的能力她是见过的,正好她也好奇这个“快活林”里究竟有什么古怪。兄妹俩这边正在准备,一位管事驾车前来,要带他们去留芳谷的宴会厅吃请。 此番前来,君不封毕竟不仅是解萦的“兄长”,也代表着他背后的屠魔会。留芳谷虽不问江湖世事,但外出云游的门人有不少与君不封共事,解孟昶此前救治中毒孩童,也曾辗转求到过留芳谷帮忙。君不封下午与二长老闲谈,原来他最得意的门生就被派去了屠魔会的翠微山总部协助帮忙,帮那些流离失所的孩子解毒。 几方联系如此紧密,他们也没理由推脱这场晚宴,横竖晚饭有了着落,君不封干脆秉持着这一路吃喝到山穷水尽的睥睨气势,准备在晚宴上大展拳脚,吃个痛快。 留芳谷内高人辈出,一顿看似简单朴素的晚宴吃得君不封连连赞叹,想来背后的大厨来历也不一般,即便胃口不佳如解萦,也觉出这晚餐的滋味异常鲜美。 宴席上的酒水亦是隐居于此的酿酒师的珍藏。君不封好酒,这美食已经吃得他赞叹不已了,喝下肚的美酒更令他震惊,接连喝了几种珍藏,号称“千杯不醉”的君不封也觉得酒劲儿上头,但他自控力一向了得,赶在自己烂醉如泥前,他很果决地收了杯,也拒绝了几位长老的连番劝酒。吃饱喝足,君不封挑拣了一些好吃的点心小菜装进食盒,又腆着脸蹭了几壶高人的珍藏,以“醒酒”为名,领着解萦先行告辞,步行回住处。 夜里的留芳谷别有一番意趣,沿途的柔和灯火衬得本就秀美的景色平添妖娆。下午护送他二人的掌事弟子曾说过,谷内不论是大道小道岔路口,都悬挂着姿态颜色各异的灯笼。这种灯笼与寻常灯笼不同,布面做成,内里也不是蜡烛,而是一种会在夜里发出光亮的矿石,这即是被皇家收为国有,来自金夜城的特产——不夜石。 这不夜石是众所周知的严禁买卖,只能归皇室使用。除了产地金夜城的居民可以偶然得一点地利,寻常人家根本没有见到它的机缘。不夜石享誉盛名已久,君不封和解萦都是第一次见,而这石头居然就堂而皇之地挂在留芳谷的大小道路上。 兄妹俩忍不住窃窃私语,愈发好奇这留芳谷的背景。若此地真是无根无蒂的隐居地,这得是多大的神通,才能将皇家珍宝像草木一般随手抛洒到路边。 但也多亏了这随处可见的珍宝,留芳谷门人将不夜石运用到了极致,这里的夜色虽不像长安那般金碧辉煌,灿如白昼,却也五彩斑斓,如梦似幻。 两人一时逛得有些痴,也忘了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只是本能逐着光,看着迷离灯火下的奇山异水。君不封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挽着解萦,一路走走停停,几乎要将谷内的风景看遍。 待到行至快活林附近,两人都笑出了声。白日来这里时,君不封只隐约记着森林里辟出了一条大道,现在再看,也终于明白为何这快活林凶险,却仍有不少隐士可以自由穿梭其中,不必担心会被凶兽袭击。 谷内其他地方都根据其景致配以合适颜色的布面灯笼,唯独快活林,灯笼以红白黄三色相间组在一起,内里不夜石的比重也有增加,映得一条大路灯火璀璨的同时又诡异万分,活像一条明亮的修罗道。 偶然路过的人都会被这灯火吓到,更何况动物呢? 君不封同时还注意到,这一路走来,不曾有追逐灯火的飞虫。 按捺下心里的疑惑,他快步牵着解萦,朝他们的住处走去。 留芳谷其实有给君不封准备客房,但解萦的住处实在太偏僻,他担心小姑娘夜里怕黑,一个人做噩梦,便婉拒了大管事的好意,还是用吊床和她暂居一室。 与谷内的光彩陆离相比,解萦这被废弃多年的住处显得尤为黯淡。兄妹俩被路上的灯火晃花了眼,再一看自己这里黑漆漆一片,便是点亮了烛火也显得屋里空当之至。解萦还没说什么,君不封心里又不是滋味了。 眼下他们仅是走通了一条线,还不算从这里去解铃居士所在的竹庐,要是这一路也是黑咕隆咚的一片,赶上某天夜里回来得晚,小姑娘胆子小,十有八九会吓得在林子里哭。 至于这不夜石,君不封席间瞅着二长老最为面善,看看到时候能不能向他多讨要几块,一块放在丫头的卧房,一块放在丫头的书房……然后再多备些碎石…… 心里有了主意,他把正在偷吃鲜花饼的解萦唤过来。 “丫头,大哥问你个事。” 君不封的神色有些严肃,解萦看他这样,心里一慌,手里的糕点渣落了一地。君不封忍着笑,把她手里的鲜花饼掰成小块,小心替她接着糕点渣,慢慢喂给她。 “我看这路上奇形怪状的丑灯笼不少,但应该都是你师兄师姐们的杰作。沿途走过来你也看到了,整个留芳谷,数咱们这里最荒凉,没道理其他地方亮着,咱们这儿就暗着。这扎灯笼的手艺,大哥以前学过,我想问你有没有学过绘画,看看往那布面灯笼上画点写点啥,或者你不往灯笼上画也行,你设计几个喜欢的样子和颜色,大哥看着帮你做,你看怎么样?” 解萦惊讶得舌头都捋不直,连连说了几声好。 囫囵吃完了糕点,她一直在偷瞟清理食盒的男人。君不封等了她半天,她都不说话,最后还得是他开口:“欲言又止了半天,想说什么呢?” 解萦紧张地抓着裙摆:“大哥没必要替我做这些的……我不怕黑。” “那不行。”君不封挑眉,“别人有的,我们丫头也必须有。大哥是没什么钱,但好歹有一双手,好穿供不了你,好吃好喝好玩起码能做到。你想想,等以后你夜里回来,大哥做得灯笼照亮了你一路,这样就算以后大哥不在你身边,也算是大哥陪着你回家。” 听到那句“不在你身边”,解萦哪管他后面还要说什么,直接抱住他的腿嚎啕大哭。 在晚宴上,君不封就感到解萦的情绪不高,食欲欠佳。再想到两人之前在屋里的突兀沉默,他懂她在难过什么。但他的离开是一个既定的事实。人生路漫漫,他只能陪小姑娘走短短一遭。既然如此,就更要替她把所有的路都铺好。 避开她含泪的双眸,他揉揉她的小脑袋:“傍晚那会儿说要带你去快活林里转转的,晚上听长老们的安排,也是让你这些天先在谷里熟悉熟悉环境,正好现在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怎么样,要不要陪大哥去走这一遭?看你晚上也没吃多少东西,是宴席上的菜不合你的胃口吗?这样,大哥弄点野味回来,给你打打牙祭。” 考虑到要去夜探快活林,君不封刻意控制着自己没喝多。路上看到了那堪称诡异的“修罗道”,他暂且放了心,估计寻常时分解萦不会遇到危险,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因为自己的懈怠,没弄清楚这森林里的虚实,丫头贸然受了伤,他只会懊悔终身。其实他是想等把解萦哄睡了,自己去里面探路,但看她现在泪眼婆娑的样子,他又实在不忍心让她一个人等自己回来,只得带上她一起去。 在他锲而不舍地安慰下,解萦慢慢收了眼泪,怏怏地应了声好。她把身上这套绀紫色的裙摆装换下来,又换上了朴素的粗布短衣,还拿来了发带,巴巴地看着君不封。 君不封熟路地替她编着辫子,还打趣她臭美,去夜探快活林还要换个发型。 但解萦只是低着头沉默,连君不封给她编的好看辫子都没心情看。 出门,君不封就地做了根火把,牵着解萦的手,进了快活林。 快活林内虽凶险,但君不封对自己的能力比较有信心,也自认不会让解萦轻易陷入危难之中,两人一路向森林深处行,不得了的野兽还真没见到。山坡上有羊,湖泊附近有水牛,沿途还有兔子与鹿,见到他俩就受惊一般跑开。但君不封还是发现了一些不自然的痕迹,从地面翻动的情况来看,豺狼虎豹或许没有,但很可能有野猪。这野猪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动物,君不封的童年玩伴就有一人是生生被野猪撞死的。要说为了小姑娘,把野猪们从此杀得绝了迹,那也不至于。但万一它们有伤到解萦的风险呢? 君不封一路屏气凝神,还在试图寻找野兽的踪迹,一路沉默的解萦突然“咦”了一声,挣脱了他的手,凑去了一棵参天巨树前。 君不封害怕她有危险,也连忙追过去,解萦看着这巨树,转头指了指:“大哥,你有没有发现,之前我们路过的树上,有鸟窝,有蜂巢,还有很多虫子也在树上栖息,但只有这棵树……连飞虫甚至都不敢靠近,就像这谷里的灯笼一样。” 解萦在附近的树上徒手抓住一只落单的独角仙,刚到巨树附近,这独角仙就猛烈地挣扎起来,离这巨树远了些,它又恢复了之前的恭顺。 来回了试了三四次,解萦在巨树附近将独角仙就地放生,独角仙顷刻间就窜得没了踪影。 君不封望着这棵巨树,低声道:“看来这里是有什么东西,让动物们都不敢靠近。” “大哥,快来,这里还有一个树洞!” 巨树下有一个能塞下三四人的树洞,解萦很好奇地想向里面钻,君不封挥动了几下火把,看清楚树洞的大致构造,赶忙制止了解萦。 “丫头,先克制住好奇心,别向太深处行进。你想想,连走兽昆虫都不敢靠近的地方,人能轻易长待吗?” 解萦凝重地点点头,主动牵住君不封的手,快步拽着他离开这里。但离开的时候, 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第三章 入谷(三) 这趟夜探,除了那棵有些古怪的参天巨树,君不封还真没看出这快活林有什么异常,倒是琢磨出不少可以给小丫头打牙祭的野味。但自始至终没能寻到野猪的踪迹,他还是有些放不下心。 翌日,解萦一大早便被掌事弟子带去熟悉环境,拜访各位师父。因为有些地方涉及留芳谷辛密,君不封不便一同前去。只是小姑娘出门拜访师父,他也没道理干坐在家里,问清了留芳谷明确禁止外人踏入的地界,君不封也换了套干净的袍子,前去串门了。 他最先拜访的自然是解铃居士。解铃居士行事不羁,不拘俗礼,昨夜的宴会也没参加,见到君不封来访先是一愣,经君不封提醒才意识到这是他那个小徒弟的义兄。鉴于君不封对机关术一窍不通,和一心只有机关的解铃居士实在搭不上话,诚恳地请求对方平日务必对解萦多加照顾,得了郑重肯定的答复,君不封离开了竹庐,转而往竹林更深处行,摸去了酿酒师的竹屋。 这酿酒师名唤祁跃,性情豪放,自打来到谷里,眼前就蒙着一块黑布。君不封闯荡江湖多年,见多识广,又是好酒之人,本就与祁跃对脾气,后面一听君不封此次前来,是想向他讨几壶谷中各位师傅爱喝的酒,他带着酒水去一一拜访他们,希望他们日后能多关照解萦。祁跃有感君不封舐犊情深,便向他透露了谷中几位高人的住处和喜好,希望他能成功。 君不封胸无点墨,和文人墨客实在聊不到一块儿去,但他早年在市井摸爬滚打,和匠人师傅们一直很投脾气,也因此学了他们不少技艺。此次他选择拜访的是谷内的裁缝、木匠、石匠及铁匠。这四人的脾性爱好提前被君不封摸透,而他又是天生的爽直,除了那位寡言的女裁缝外,他和其他三位师傅都相谈甚欢。至于他这边的要求,因为不是什么难事,四位师傅都纷纷应了。 除了恳求他们关照解萦,君不封提出的另一个要求是能否让他收拣一些闲置或者本来就是废品的器具或布料,他看着能不能改良加工,去装点小丫头的屋子。 解萦此前拜见几位师傅时,木匠尤为惊诧这小姑娘做木雕的技艺,已暗暗将她视为自己的半个徒弟,因而给出的赠与也最慷慨,君不封出去外交一圈,屋里的摆件也跟着鸟枪换炮,多了几个衣柜不说,卧房甚至换了一张尚未雕花的梨花木拔步床,床内自带梳妆台。木匠平时做的小玩意也随手拨弄给君不封一些,梳妆台里因此多了不少样式精美的小漆盒。书房的书桌书架,主厅的木桌木椅均换成了全新红木制的家具。石匠则慷慨赠送了些许石雕,院里多了一合石磨,一台石臼,以及暂时没想好应该放哪儿的石桌石椅。 至于铁匠那边,君不封要了几口角落里的废弃大锅,还有些弟子们寻常煎药的器具,而裁缝那头则是讨来了制作灯笼的布料和边角料,还有她用不上的绣花针以及实在不喜欢的陈年老布。 转了一圈回来,连探望他走访情况如何的祁跃都被震得瞠目结舌,直说君不封是天底下最会“要饭”的叫花子。 两人痛痛快快地喝了几杯酒,君不封又抄起柴刀,去砍了些青竹和柳条。 考虑到自己要对这小宅院进行彻底改造,横竖解萦住的偏僻,君不封也就厚着脸皮圈了地,他以青竹为栅,堂而皇之地扩充领土。虽然估计解萦以后没什么养鸡养鸭养猪的功夫,而且在小姑娘清雅的小院里养家禽,照她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性子,恐怕也养不好,但君不封还是厚着脸皮给她扩出了一个专门饲养家畜的小别院,给未来的动物们预留了些许空间。 晚上解萦回来,在门口揉了半天眼睛,又看到了院外的君不封,才确定这平白扩了三圈的宅院,是自己的“弟子房”。 君不封这时还在垒泥块。 平心而论,解萦这宅院确实不错,起码房屋用的是好砖好瓦,足够结实。但在他这种粗人看起来,这里欠缺的东西委实太多,别的东西姑且不提,这院内居然连间像样的柴房都没有。为了做晚饭,他在院里搭了个土灶,能勉强对付过今晚。而以后的柴房不仅要建,还要与主厅打通,到时候也方便丫头给自己烧洗澡水,不用屋里屋外来回跑。 看到解萦回家,君不封这才停了手里的活,洗了洗手,他特意蒙住她的眼睛,小心翼翼把她领回主厅。 解萦被焕然一新的内室震得原地惊呼,兴奋地在书房绕了一圈,回到主厅,她高兴地直往君不封身上扑,君不封操劳了一天,累得腰酸背痛,但还是很好地接住了这个笑逐颜开的小炮筒子,抱着她一起吃晚餐。 饭后,两人回到卧房,解萦看到那张拔步床,久久不语,君不封看她不像之前在书房里那般喜不自胜,低声问她怎么了,小姑娘摇摇头,眼睑低垂,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 嘴角瘪了瘪,她虚虚环住他的腿,轻声道:“家里以前也有张类似的床,是娘亲的陪嫁,小时候我一直和她住在上面,娘亲去世后,这床也就归了二娘,我就再也没见过了。” 她仰起头,喘了几下,向他挤出一个含泪的微笑:“大哥,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君不封看她这样就心慌,连忙她抱在怀里。她的哭声先是细,后面是控制不住地嚎啕。小姑娘哭得伤心,他同样听得心痛难忍。 说不清是怎样的缘分,上天让这个孤苦无依敏感脆弱的女童最终落到了他怀里。 他的鼻子也在酸,甚至恍惚地想,只要解萦能够快乐健康地成长,他什么事都愿意为她做。 看解萦的情绪稍微好转,君不封瞅着空当,笑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用柳条扎灯笼。 解萦很是乖巧地点点头。 解萦做机关木雕的手艺了得,这扎灯笼许是因为第一次接触,她做得笨手笨脚,越是想在君不封面前想好好表现自己,这灯笼越是扎得一团乱。 眼见解萦的臭脾气起来要就地撕柳条了,君不封赶忙止住她,封了她一个“涂画大将军”的头衔,让她在一旁设计灯笼的式样。 君不封手巧,灯笼扎得快,很快就给她变出了金鱼,燕子……至于解萦随便涂画的古怪式样,他都是一看就通,做出来就是解萦想要的样式。 待到灯笼铺满了半间卧房,小姑娘也打起了呵欠,君不封准备先哄她睡觉,自己再操劳一会儿。听了他的打算,小丫头摇摇头,小手掐住他的腰,不轻不重地帮他按起来。除去管各位师傅“讨饭”,君不封是真弓着身子干了一天活,小姑娘错过了他的整个白天,却很体谅他的辛苦,不止给他按摩,还拗着让他去睡床铺,自己睡吊床。 君不封知道自己还有好些天的活要干,也不再推脱,应了解萦的好意。 翌日清晨,两人起了个大早。还在吃着早餐,大管事就上了门,要带解萦继续拜访谷内其他能人异士。 君不封看着解萦的身影越走越远,开始新一日的操劳。他从谷内操持杂务的哑仆那里借来了大量工具和木板车。 这留芳谷虽号称四季如春,遍地芳香,但解萦的住处是实打实的凄凉地。为了改善周遭,君不封先是四处收罗花朵,为她在小院里理出一片花圃。君不封不是花匠,没什么设计花圃的本领,这一小块地,就图一个花团锦簇的热闹。而花圃旁的另一块地他也预留出来,留着给小丫头以后种植药草。 随后他驱使着老马,将自己连人带木板车带去了入谷口。他倒拔了两棵石榴树,将它们一路运回解萦的小院,在合适的地方将两棵树重新种下。那些已经熟透了的果子,他采摘下来准备晚些时候和小姑娘一起吃,至于那些还没熟的果子,也就留在了树上,随取随用。 谷内有很多他熟悉的树木,君不封看了一圈,找了处无人的地界,挖了几棵桃花树回来。他是一贯喜欢桃花的,也觉得他家小丫头笑起来就像桃花一般明艳。 院里院外种好树,昨日弄来的石桌石椅也有了好去处。 桃花树下,群花圃前,摆上石桌石椅,方便平时喝茶看景,夜里闲谈赏月。 操持完院里的一切,他扛着斧头,又去快活林砍了几棵树。 要说精细的木工手艺,君不封没这个本领,但相对粗糙的东西,他还是有信心给小丫头做上一二的,毕竟有些东西如果不是出自自己之手,日后回想起来,他心里也会不痛快。 在两棵桃花树的缝隙间,君不封为解萦做了一架结实的秋千。 接连几日下来,猜测住处在大哥的巧手操持下有了什么新变化,几乎成了解萦最大的乐趣。她只花了三天就见完了谷内大大小小数位高人,之后的几天,是几位长老给她单独授课,以免她和同门一起进学时,跟不上他们的进度。她往往是上午从长老那里回来,和大哥一起用过午餐,稍作休息,就跑去见正在午休的师父。 解铃居士脾气大,尤其恨别人扰他安眠,但因为面前是个眼神怯怯的小姑娘,年纪小到可以当他的孙女,他实在没办法发火,只能按部就班地教导她。 与同门一起进学的前一天,解萦提早完成了师父留下的功课,老人也体谅她,让她早些回去休息,为第二天做准备。解萦离开竹庐,又看天色尚早,干脆向竹林更深处行,找到了酿酒师祁跃。 祁跃那天才和君不封见过面,两个好酒之人痛饮一番不说,他还收了对方做得两只熏兔。解萦此番造访,他有些意外,后面一听女孩这边的请求,祁栎也笑着感慨起来:“你们兄妹虽无血缘关系,彼此倒都把对方装在心里,我成人之美,没什么道理不帮你。” 解萦向祁栎提的要求很简单,希望他能传授自己酿酒的技艺。 大哥好酒,她要给他酿全天下最好喝的酒,让他以后爱喝的佳酿,都出自她手。 酿酒不是一天就可以参透的学问,半日功夫自然传授不完,解萦只是听了个大概,已至薄暮。祁栎看天色渐晚,也不再留着解萦授课,让她趁着天还亮,赶紧回住处。 才出了祁跃家门,解萦就本能发起抖。 白日来找师傅时,因为心里装着机关术,她什么也没多想,来找祁跃也是如此,因为心里装着大哥,她甚至意识不到其实她是一直在竹林里走。夜幕时分的竹林尤为可怖,即使她在拼命地想着大哥,那笼罩过她的绝望似乎又在铺天盖地地往下压,她能闻到林中的浓郁血味,仿佛不远处就有亲人支离破碎的尸首等着她。 眼前黑了又黑,解萦糊了满脸的泪,不知方向地溃逃着。恍惚间,她在一团漆黑中隐约看到了星点光亮,那一点光芒就像是救命稻草,她拼了命地朝那光点飞奔而去。又是一个恍惚,她窜回了竹林大道。 有了不夜石灯笼做装点的大道,分外明亮。 道路两侧的灯笼式样,她很熟悉。有金鱼,有燕子,有桃花,有元宝……每天夜里,她亲眼看着它们如何从大哥手里诞生,又是如何移交到自己手里,给它们糊上合适的布面。 泛着盈盈光辉的竹林暂时压住了对她穷追不舍的可怖,她身后同样传来了沉重声响,一个男人从解铃居士所在的竹庐方向快步而至,颤抖着一把将解萦搂在怀里。 来人自是君不封。 他身后不远处是被他丢在路上木板车,车上还放着数十个灯笼。 “丫头,你到哪儿去了?大哥找你找了半天,生怕……生怕你……”君不封语不成句,声音里甚至带了些许哽咽。 那追赶了自己一路的可怖终于到了头,解萦彻底卸下心防,在她的光明怀里闷声痛哭:“我想给大哥酿酒,就去找祁叔叔学习,可出来后天就黑了……” 小姑娘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君不封亦是一句苛责的重话都不敢说,他把女孩抱起来,带着她挂了一路的灯笼。两人点亮了祁跃住处所在的小道,又在其他几位能人异士的住处附近挂好灯笼,这才在星光与“灯火”的陪伴下,一起回家。 回家路上,君不封还让不时抽噎的解萦猜猜,他又给她准备了什么小惊喜。 解萦断断续续地痉挛着,却还在锲而不舍地猜,可直到回家,她也没猜出大哥又搞了什么新奇东西。 这一日,君不封终于在院里给解萦挖好了一个小地窖。 挖好了地窖,趁着时间充裕,他去找了二长老,把自己这边的意图一说,很轻易就讨要来了数块不夜石,他也就一个人拖着车,走了一路,挂了一路灯笼。 可这一路上,他一直没有看到解萦的身影,灯笼挂到了最后,他也慌了。 庆幸的是,赶在自己崩溃边缘,小丫头竟神迹一般重新出现在大道上,而且她迟迟不归,不是什么别的原因,而是为了替他酿酒,向祁跃请教酿酒之术。 小丫头心里时时刻刻都装着他,君不封很是感动。待参观完地窖,他牵着她的手回屋,打趣道:“看来我这地窖挖得也是时候,等以后酿得酒多了,年头长了,大哥就终日腻在这里,天天蹭你的酒喝,让你看到我就烦。” 想着地窖被酒罐塞满后的样子,解萦笑着摇摇头,有些怅惘又依恋地抱住他:“我才不会觉得大哥烦。” 第三章 入谷(四) 因为触及到过往的梦魇,即便在大哥怀里竭心尽力地痛哭了一场,夜里躺到床上,渝州竹林里的斑驳血影还是不时在解萦眼前晃。 她在噩梦深处沉堕,竭力呼喊,希望能有人听到她的求救。 君不封正在吊床上打盹,听到小姑娘那边短促的尖叫,他吓了一跳。后面听出解萦是在做噩梦,他干脆扯了个矮凳,握着小姑娘的左手,在床边守着她。 掌心的瘠薄温度许是给了她不少安慰,解萦不再发抖,不再呜咽,只是偶尔会对着空气挥拳——正中君不封鼻梁。君不封夜里挨了小姑娘几通狠揍,也只能在她身边干熬。 在他的陪伴下,噩梦悄然远去。出了一身冷汗后,解萦从梦中惊醒,睁着眼发了会儿愣,转头一看,至亲至爱的大哥居然就守在自己床边,握着她的左手睡得人事不知。解萦心里一暖,小心分开他披散的长发,冰凉的手掌才贴住他温热的脸颊,君不封就醒了。 看她形色憔悴,男人疼惜地替她拭去额角的汗水,又问她要不要请个病假,在家休养一天。 解萦低垂着眼睑,摇摇头。 君不封叹了一口气,起床为解萦做早餐。 解萦洗漱干净了,去院里问他自己穿哪套衣服去见同门比较好,君不封忙里偷闲,在解萦的几件衣裙上扫视了一圈,最终还是选了她最先选中的绀紫色衣裙。其他颜色在他看来,要么过于厚重,要么稍显轻佻,唯有这件衣裙既显出她的娇憨,又衬出了她的不凡。 三两下扫完了自己的早餐,君不封亲自为小姑娘编发辫,还特意为她系上两个雪白的小绒球,收拾齐整了,他家小丫头怎么看都是冰雪可爱,天真烂漫。 待解萦用完早餐,两人清点了课上要用到的书本,确认一切无误,君不封牵着她的小手,亲自护送她去学堂。 这段时间,解萦的到来在同龄人中还真小小地掀起了些许风暴。本来她的同门都是些此前没什么文化根底的孤儿,谷里突然来了一个相貌气度都非凡的女童,即便一直不曾露面,长老们的只言片语里也依稀有她的踪迹。 至于君不封——他在留芳谷算是出了名。来到留芳谷的君不封活像只回归山林的野猴子,动辄在谷内上蹿下跳。明明已经是个享誉四方的大侠了,他却甘心在谷里做不请自来的长工,天天为他的妹子修葺房屋不说,还做了恁多灯笼,点亮了留芳谷东侧的几大要道,连赠他不夜石的二长老都对此赞不绝口。 有关兄妹俩的传闻越传越多,饶是解萦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同门,也有预感她可能不会太受他们欢迎,忍着身体不适也要来学堂的原因也在此,第一次照面就失约,只怕日后更不好与他们相处。 来到学堂,看清屋里的这二十余人,解萦倒吸了一口冷气。许是因为同龄的孤女大多被奈何庄掳走,解萦扫了一圈,不算自己,这里只有三个女孩,其他都是男孩。他们本来都在屋里打闹着,见突然走进来一个陌生的她,所有人都沉默了。 随后赶来的六长老向大家简单介绍了解萦。 稀稀拉拉的掌声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他们对她有很深的敌意。 解萦当然懂这种敌意。 都是孤儿,凭什么只有她身上有这么多优待? 一个人住着那样大的宅院,连睡的床都是谷里最好的木匠师傅亲手设计的拔步床,那怎么也是谷外贵人才能用得起的器物,凭什么她这个家破人亡的孤女就有权力享受这些,而他们其他人只能和别人挤在一起? 道理解萦都懂,但在本应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看见撒了红蚂蚁的一摊脏水,她还是不受控地晕眩了一下。 当然,只有一下。 她立刻对一旁两个看似面善的男孩眨眨眼睛,还是往常那副怯怯的,要哭不哭的样子,很惹人疼惜。被她这样卑怯的目光一看,两个男孩果然光速背叛了组织,热情地给解萦匀了个位置。 老眼昏花的六长老没看出解萦那边的古怪,还以为孩子们之间的气氛很融洽。 这日授课结束,给解萦腾出位置的两个男孩成了众矢之的。六长老前脚刚出门,找麻烦的人就冲到了他们面前。 他直接忽略了解萦,单问他们两个是什么意思。 解萦坐在他们三人之间,定定看着面前的这个嚣张男孩,突然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嘴一瘪,泪是很克制地流。 这间学堂数解萦的年纪最小,身高最不足量。在君不封的精心打扮下,今天的她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吹弹可破、粉雕玉琢的玉娃娃。她实在太小太瘦弱了,还有那样一副悲戚的双目,在这种悲哀眼波的注视下,仿佛连对她说一句重话都是过错。 虽然也有不太吃她这套的人——比如被她抓住衣袖的嚣张男孩,但她一流泪,在场的所有人想的都是那同样的四个字:“我见犹怜”。 不等解萦这边再说什么,给她腾位置的两个男孩已经率先挥起拳,同找茬的男孩打了起来。 解萦显然是被这个场面吓到了,眼泪流得更凶。之前没理会过她的三个女孩主动凑过来,哄她不要哭。解萦在这个姐姐怀里蹭蹭,那个姐姐怀里哭哭,又哭又蹭了一圈,把这三人的心都蹭得柔了又柔。其中一个叫朱蒙的女孩直接冲进斗殴场,薅着嚣张男孩的头发就押解过来,要他给解萦道歉。 男孩——名唤罗介晔——虽然脸上看着不服,但可能是碍于朱蒙的淫威,很不走心地说了句对不起,不该捉弄你。 解萦眼里还有雾,轻轻唤了对方一声小罗哥哥,又说你不要不喜欢我,我们都是孤儿,留芳谷就是我的家,你们都是我最亲最好的哥哥姐姐。 解萦的语速很慢,童音稚嫩,这话听起来也尤为让人信服。 在场不少人面露惭色,罗介晔更是打了个寒噤,扭头就跑。 至于那两个为她打抱不平的男孩,一个叫李贽,一个叫邱敖溪。解萦左一句“小李哥哥”,右一句“小邱哥哥”,唤得两个男孩都红了脸,也都飞似的溜了。在场其他人亦不便多留,看着他们越走越远,解萦很自然扒到了新认的“蒙姐姐”身上,成了三人组的第四妹。 因为害怕解萦在回去路上还被罗介晔欺负,朱蒙她们三人决定一并送解萦回住处。 四个女孩手牵手走了没多久,她们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飞驰而至。 解萦的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骄傲:“那就是我家大哥。” 她向三个好心肠的姐姐鞠了一躬,和她们说了再见,便快步扑到已经准备好迎接她的君不封怀里,搂住他的脖子不肯松开。 半日不见,兄妹俩都甚是想念对方。君不封任由她在怀里撒娇,他揉揉她的小脑袋,问她上午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和谁交上朋友。 解萦以为自己根本不在意罗介晔的恶作剧,被大哥这么一问,她一时语塞,还是违心地说,和同门处得不错。 君不封摇头晃脑,很是得意,说我家丫头那么活泼可人,谁能不喜欢。 解萦听他这么一说,眼泪没憋住。 察觉到脖颈上的湿润,君不封连忙按住小姑娘,问她怎么了。 解萦只是擦擦泪,向他挤出一个笑容,说:“很少有人会这么夸过我。” 君不封替她拭着泪,凝神细看,神情逐渐严肃起来:“只哭这一会儿是不可能把眼睛哭得这么肿的,丫头,你和大哥说实话,今天上午,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直接告诉大哥那人是谁,我去帮你出头。” 解萦贪恋地搂住他的脖子,嗅着大哥身上的皂角气味,她闭上眼睛,低声道:“我已经用自己的方式解决啦,虽然有些累,但大哥不用替我担心。” “可……”君不封担忧地看着她,眼角通红的解萦反而笑出来,“大哥放心,我不会把事情弄大,损害到你的形象的。” “你这丫头,自己被别人欺负了,到头来反而想着我,我有什么形象好维护的?非要说我的形象大跌……”君不封不屑道,“那也得是收拾了欺负你的人再说。” “大哥。”解萦怯怯地唤了他一声,“如果我为了报复欺辱我的人,用了你很不齿的手段……你会因此讨厌我吗?” “我很不齿?嚯,那得是什么手段,你可得让我开开眼。不过有些事咱们得事先约法三章,旁人欺辱咱们,咱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即可,千万不要去学群龙教那帮人,动辄搞个千里追杀。大哥别的不怕,就怕你那干净的小手上染了血腥,我又怎会因你反击别人而生气呢,大哥巴不得身先士卒,帮你出气。” 君不封言而有信,从来说到做到,解萦听了他的允诺就很高兴,但之后的事,她也确实不想让大哥参与进来。 其实按她在家里的脾性,从发现始作俑者是罗介晔的那一刻起,她就把他的脑袋按到水洼里去吃蚂蚁了! 她怕什么?弟弟们也作践过她的尊严,她因为报复他们,被关到柴房好几天没饭吃,但那两个该死的东西也被她做的机关吓得连续半个月睡不好觉。 有人敢伤害大哥,她就敢拿匕首豁烂他的脸,必要时她连人都敢杀! 小儿科作弄算什么,她有的是手段来报复对方! 没有当场发难只是因为——她是君大侠的妹子,她不想给他添乱。大哥是她最敬重的人,哪怕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留芳谷,她都不希望她的英雄因为自己的缘故,声名蒙上了一层阴影。 今天她灵机一动,使了一招以退为进,又由着性子假哭几番,居然势头大好,赢得了一些人的微薄好感。 经此一役,解萦可以暂且放下心,至少保证这二十几人里,起码有五人不会对自己使坏。 君不封费尽心思套了一路话,可解萦的嘴有如铁铸,就是不说。最后他只得先领着她回家,稍微对付了一口午饭,就又护送着她去了解铃居士的竹庐,而他自己也马不停蹄,前去找铁匠碰头。 从铁匠的住处回来,已近日暮,正赶上小姑娘离开竹庐。兄妹俩在挂满了不夜石灯笼的竹林里缓缓行进,君不封突然问解萦:“丫头,明日谷里就会指导你练功,虽然现在谈这些可能还有些早,但大哥也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兵器。” 解家虽与武林人士结交甚密,但毕竟是文人之家,在此涉猎不多。解萦虽然叫嚣着日后会为君不封做出一把最趁手的武器,可她对兵器实际也一无所知。 她迷茫地看着君不封,男人宽和一笑,向她解释道:“这几日我旁观了其他弟子练武,留芳谷的医术在江湖赫赫有名,内功心法也别具一格,但和霓裳阁比起来,这外家功夫确实逊色不少。大哥学的功夫偏刚猛外放,多是近身肉搏,不太适合你练。你以后外出行医,不一定会遇到什么人,大哥毕竟不能时时护在你身边,总要帮你找一个趁手的武器才好。” 两人正说着,一只野兔从他们身边溜过,君不封眼疾手快,抄起石头将其打伤,两人的话题就挪到了晚餐吃什么上。 解萦白日受了委屈,君不封自然要给她找补回来。这天晚上,君不封做了一顿红焖兔肉,又就地取材,采摘了不少野菜用以凉拌,最后他最后蒸了两小碗米饭,上面点缀了一小块猪油,一点点酱油,做成了猪油拌饭。 这顿丰盛的晚餐显然是把解萦哄高兴了,兄妹俩收整完碗筷,话题又绕回到武器上。 既然解萦对武器一窍不通,很多东西就得君不封来拿主意。 小姑娘身上固然有把锋利匕首,但匕首是最后用来防身的武器,不能轻易露底。她最常使的,一定是可以发挥她的优势到极致的。 君不封胸无点墨,写字画画都如狗爬,实在弄不出什么好图样,但留芳谷的铁匠师傅身经百战,又感慨他一番疼惜妹子的心意,最后真帮他筛出了几款武器,让他带回去给解萦选。 君不封摊开路上一直没拆开的包袱,几款武器赫然于眼前,那都是些女子常用的武器:环圈,双钩,九节鞭,峨眉刺,鸳鸯钺,八斩刀……多是双手武器。 解萦将每一样武器都在手里颠了颠,最后选了款让君不封稍显意外的武器。 短锥。 问她原因,解萦说,因为单手拿轻巧,还不似匕首锋利,方便招架,又不会轻易见血伤人。 君不封由衷笑起来,心道他家丫头真是天生的菩萨心肠。 “拿它们回来的路上我就想你可能不会喜欢双手武器,它们虽然轻巧灵活,但女子近身搏命,终究凶险,没点过硬的外家功夫不行。看来咱俩想到了一起,结合留芳谷的武学特色,还是近身招架最符合你们的脾性。” 解萦连连点头,乖巧地搂住他的臂膀。 “大哥和我是知音。” 君不封点了点她的鼻尖:“选了这样偏门的武器,看来大哥不教你点小手段是不行了。” “小手段?” 第三章 入谷(五) 君不封拖着挂在他身上的小挂件回到卧房,一眼就看到了被解萦丢在床上的衣物。他在外面热火朝天地做菜时,小姑娘正捧着他的衣服,老老实实地给他缝补丁,而他要找的绣花针,现在也还悬在袖口。君不封正要往下取针,又觉得这衣袖看起来不太对劲,连着抖了几件衣服,他哭笑不得地看着一旁正在啃石榴的解萦,这妮子缝衣服时许是在打瞌睡,补丁没补好也就罢了,连袖子和外袍也缝到一起,还一连缝错了四五件。 解萦被君不封抓了个现行,脸涨到通红,石榴也没心情吃了。君不封好气又好笑地剪开线,先麻利地给自己补好衣物,这才把一旁暗暗生气的解萦叫过来。 解萦坐到他身边,还是拉着脸不高兴,他弹了她一个脑蹦,打趣道:“缝坏了衣服就缝坏了,至于脸色儿臭成这样吗?”解萦的倔脾气上来了,噘着嘴背过身不理他,君不封连忙把她扭过来,笑着哄道,“好了好了,大哥本来也没和你生气,你怎么还和自己怄上气了,这么点小事,犯不着。” 解萦噘着嘴四处掐他,君不封不巧被她掐到了身上的痒痒肉,痒得一直笑,夸张地求了解萦半天,求小仙女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原谅他的犯上作乱,大放厥词,小姑娘这才美滋滋地撤回手。 君不封瞅着空当,将她一把抱到腿上,捞过之前没吃完的石榴,他一面给她扒石榴,一面感慨:“我们丫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今天造机关,明天学酿酒,有时候大哥看你,就觉得你是个无所不能的神童。” 被至亲至爱的大哥夸赞是“神童”,解萦得意的尾巴快要翘起来,但知道君不封说话还有后文,她只是接过石榴,乖巧地等他继续。 “我们小姑娘今天被大哥抓到一个小缺点,不事女红,烹饪也不怎么拿手,前两天委托你帮忙炒一盘花生豆,你都能把豆子炒糊。你呀……”小姑娘的泪珠吧嗒吧嗒落到他手上,君不封立刻慌了,“丫头,大哥没批评你,别哭啊。” 解萦单是抹眼泪,不理他。 君不封连忙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解萦默然垂泪,不像平日和他闹别扭时的飞扬跋扈,渐渐他也就猜出来,这一哭,还是和她此前的经历有关。 本朝创立之初,男主中兴,之后连续三任女皇奠定了如今的盛世局面。第三任女皇大权旁落后,皇子上位,压抑多时的读书人额手称庆,庆幸他们终于摆脱了牝鸡司晨的荒唐世道。可这些年,朝中妖后作祟,眼看又要重蹈覆辙,解孟昶为表抗议,辞官不做,遁走江湖。女儿读书争气,又精通机关术,解孟昶虽对解萦的优秀倍感欣慰,可欣慰背后,又厌憎起那牝鸡司晨的不祥征兆。 解萦的二娘在这时就得了丈夫授意,要“历练”女儿,让她有点女儿家该有的样子,他们先是不让她跟着先生读书,让她在柴房洗衣做饭,为弟弟们添茶补衣——可除了添茶,其他事解萦都做得一团糟。若是故意的也就罢了,但哭着关了几次柴房后,她还是动辄烧糊饭,缝错衣服,刺绣刺得稀巴烂,最后夫妻俩也就认了,这丫头的天赋偏门,寻常女子擅长的精细活,于她是天生的缺憾。 解孟昶重新恢复了解萦读书的权力,夸她天资聪颖的同时,又说她一点女孩儿样没有,简直是生错了性别,还说像她这样事事懒散怠慢的女孩,以后怎么嫁得出去?才华毕竟当不了饭吃,连女人应该做的最基本的东西都学不会,她还有什么可以存活的资本?难道要靠她生母传授的半吊子机关术吗? 解萦哭了一阵,抽噎着问:“大哥,要是你以后娶妻,你的妻子既做不好饭,也缝不好衣,刺绣也一团稀烂……除了识字,她什么都不会,这样的女人,你还会娶吗?” “小丫头又想哪儿去了?”他蹭蹭她的鼻尖,“要真有娶妻的那天,这些世俗事,她不会就不会呗,反正我擅长。识字难道就不应该骄傲吗?我可巴不得娶一个女才子回家,那多高兴呀,我就乐意伺候她。再者说,娶妻又不是给自己找一个管家婆,两口子过日子是取长补短……算了,你年纪小,有很多东西你还不懂。不过你放心,有大哥给你撑腰,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好儿郎,只要我们丫头相中了,就是他逃去天涯海角,大哥也得给他绑过来,押着他跟你成亲。” 解萦羞赧地低下头,心道大哥想得倒远,她转而又想,还是大哥待她最好,非但不计较她的缺憾,还事事为她考虑,关心她,爱护她。 长大了就能碰到像大哥一样待她好的男人吗?未必。解萦年纪虽小,有些事已经早早看清,与大哥这样一个通透的妙人相遇,是她人生的侥幸。 这种时候又何必多谈其他男子呢?自始至终,只有他待她最好。 等她长大了,她谁都不嫁,就嫁他。 等到那时候,大哥会把自己押给她吗? 解萦的脸很热,一个新奇的念头刺激着她,虽然她根本看不清这幻象背后有什么,但毫无疑问,在这个梦境的最深处,有大哥在等着她。 解萦失神了片刻,回过神来,君不封还在絮絮地同她说着话:“丫头,其实刚才我是想说,人无完人,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你这个脾气得改改,不要总和自己怄气,能改善的我们改善,不能改的毛病,绕过去也就是了,毕竟还有很多新奇的刺激等着你,比起想什么缝不好衣服,绣不好花,不如想想你今天又在师父的教导下做出了什么稀罕玩意儿,酿出了什么酒。再者说,有缺陷不好吗?太完美,就像个没人气儿的瓷娃娃,看着心里堵,有点小缺陷,反而是个凡人,是我家又哭又孬的好妹子。” 解萦这一路没少被气急败坏的君不封骂“孬”,每次他说她,她就冲他做鬼脸,表示自己的不屑。今次他说她“孬”,她表面捶他,也在暗自得意,自己“孬”成了这样,他虽然看着恼羞成怒,实际从来没同自己真正生过气。 大哥待她这样好。 心里想了些有的没的,解萦搂住他的脖子,也说出了她的心里话:“女儿家的技艺,我努力过了,确实学不好。要我说,大哥才是真正的蕙质兰心,宜室宜家。” 君不封哭笑不得:“这词儿也不是用来说男人的吧。” “但用来形容大哥很好,恰如其分。像大哥这样好的人,我也想娶。” 解萦童言无忌,夸他是真心实意,想“娶他”也是真心实意。 君不封被这一番妙语连珠噎得实在说不出话,细想自己来到留芳谷的所作所为,某种意义上还真担当得起这八个字,小丫头倒是个聪明的,瞅着他能干活,就满心想着“娶”了,但这样的认可也不坏。他总看她是个落难的名门闺秀,即便两人兄妹相称,他又生性豁达,可夜深人静时偶尔也会想,小姑娘是否会瞧他不起。 现在看来,她非但没有瞧不起他,还巴不得他去做她的“糟糠妻”,有的只是对他满心的信赖。 可这妻他是做不了,夫更是万万不可能。小姑娘的“表白”,注定成空。 君不封一时无言,两人之间的气氛沉默到有些尴尬,他讪讪道:“大哥还是先教你功夫吧。” 两指夹住一枚绣花针,君不封直视着她,轻轻一甩手,卧房门前的花瓶应声而碎。 初次相遇,君不封也是用一枚石子就吓得何老四三人如临大敌。这一路走来,解萦不止一次见过大哥的“绝技”,不管是石子还是长剑,他都手到擒来,随手一挥,便能吓退无数江湖宵小。 而这次,他居然只用了一枚绣花针。 在解萦倾慕的目光里,君不封也不好多得意,他害臊地偏过头,低声嘱咐道:“等你日后医术精尽,手里也会有套银针,要说这点穴功夫,留芳谷的弟子排第二,这世上怕是没人敢称第一。若有人敢近身,银针刺穴足以制住他们,而大哥今天教你的这小手段,练好了,他们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说罢,他又夹住一枚绣花针,还是与她对视,一个抬手的功夫,门前另一侧的花瓶竟直接化为齑粉。 “等你修习好内功,稍微灌入一点内力就可以练成这样。这手功夫是大哥平时拿石子打水漂悟出来的,发力和角度都很重要,待会儿我会详细教你。滴水穿石,假以时日,大哥刚才做到的,你都会做到,而且会比大哥做得更好。当然了,大哥今天也委托了铁匠师傅帮你打一套合适的暗器,这银针威力虽大,射程不一定远,有套趁手的暗器,你用起来也会从容很多,这套暗器,你到时候可以期待一下。” “到时候?” “你之前不是说过,你的生辰在立冬那天,大哥记着呢,这也算提前送你的一份诞辰贺礼。” 解萦受宠若惊,又黯然神伤地垂蹭了蹭眼角:“娘亲走后……就没人再记得这一天了。”她贪恋地抱住他,久久沉默不语,君不封拍着她的手背,在她的掌中塞了两块这几日才做的麻糖,解萦垂着头默默吃糖,男人又嘱咐她这段时间换牙,要少吃糖。解萦低声应了,在他身边拖拖拉拉腻歪了一阵,才去做这日的功课。功课做好了,她就在君不封的指导下,练他的绝技。 这掷暗器的窍门,一看手法,二看位置。解萦才刚入门,手法力道可以慢慢琢磨,但准度需要磨炼。 君不封沾了点朱砂,在一块废弃的木板上画了几个圈,让解萦看着投石子。等日后技有小成,就可以将石子换成其他器具,竹筷、银针……一切觉得趁手的小玩意,都可以拿来练手。 解萦按照君不封传授的技巧,结结实实扔了一千下石头才堪堪停手。 她把自己累了个够呛,君不封心疼地替她揉手腕,可她才歇了一会儿,居然又摸了枚绣花针,依着之前扔石子的窍门照猫画虎,拿着绣花针练起来。 想要投掷好绣花针,怎么也要圆满通过溜石子这关,解萦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她看大哥那样潇洒,自己实在忍不住试上一试。君不封没辙,只得临时给她悬了张宣纸。 解萦年纪小,力气也小,绣花针还没碰到纸张,就软绵绵地落了地,落得位置也不好,半晌寻觅不着,她和君不封得蹲在地上一起翻找,连着撞了好几次头。 试了几个来回,解萦还是老老实实地练习溜石子,不敢激进了。 之后的几天,除却留芳谷内教授的武学,解萦一直在屋里勤学苦练君不封教她的小手段,虽然暂时看上去没多大进展,但她的手指是结结实实磨出了厚厚的血茧。 君不封疼惜她,特意向主管炼药的二长老讨来药膏,给解萦上药。 手指疼,按说不应多参与书画课,可解萦顶着手上的血茧,还是非常坚持地要去丹青老师那边学画。 大哥赠与她太多,她也想给大哥一个惊喜。 告别 第四章 告别(一) 即便在家中地位堪忧,解家毕竟是名门望族,琴棋书画,解萦虽说不上样样精通,接触总是有的。留芳谷内隐居的画师均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丹青妙手,只被他们指导几日,解萦的画技就有了长足进步。 而她给君不封的惊喜,便是在几位师傅指导下的一幅水墨画。 这幅画很简单,上面只有礁石、男人与鹰,笔法简单凌厉,在礁石的衬托下,解萦仅用寥寥数笔就勾勒出君不封和他那位鹰兄的神气。 君不封看到这幅粗粝直接的画作也颇为震惊。常年混迹在外探听消息,真实的自我总被掩盖在重重伪装之下,他对露出了本来面目的自己没什么认知。但这幅画里流露的,无疑是他在小姑娘心里的样子,威风凛凛,潇洒不羁。 看着画上的男人,也就像重新认识了自己。 闯荡江湖多年,君不封唯三收到的珍贵礼物,都是小丫头送给他的。解萦说自己年纪小,水平有限,但水平有限的小姑娘,心里总在想着他,还把这一阶段凝了她心血的最好杰作送给他,他怎会不懂这幅画的珍贵?他巴不得对着每个路过的留芳谷弟子喊:“瞧见没,这是我妹子为我做的画!”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上蹿下跳地跟每个同他关系不错的师傅都炫耀一番,还从祁跃那里诓来了一大坛酒,以兹庆祝。 解萦近日在祁跃的指导下给学习酿造了梅子酒、石榴酒和高粱酒,这几天也做了米酒,大获成功,很对君不封胃口。君不封便是来炫耀同祁跃炫耀,也少不得感谢对方。祁跃是与君不封混熟了,天天听他妹子长妹子短的唠叨,耳朵里快要磨出茧子,敷衍地夸解萦有心之余,还酸溜溜表示君不封以后也不用特意来他这里天天讨酒喝了,横竖他们兄妹相亲相爱,解萦那里以后有的是好酒。 君不封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酸意,顿时反唇相讥,说祁跃嫉妒自己有妹子。 祁跃反讽君不封是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有个多好的妹子。君不封非但没恼,还得意洋洋地干了一碗酒。祁跃看他这嘚瑟劲儿碍眼,“客气”地请他出去,君不封几个闪躲,与他就地切磋起来。 兄弟俩原地比拼了一阵,不分胜负,祁跃匀给他一坛酒,给他指了裱画师傅的住处,让他赶紧滚。 裱画师傅的住处离几位长老的居所很近,君不封带着新裱好的画往家走,一路边走边看,看画看得几乎失了神,完全没注意到一旁等着他发现的长老们,还是四长老用力地咳嗽了几声,君不封才回过神来,客气地朝他们打了个招呼。 他们例行公事地寒暄一番,二长老旋即笑眯眯地问,他们之前的约定,没忘吧? 君不封身体一僵,怅然地说,没忘。 带着解萦的巨作回到家,屋里空无一人。这个时间,小姑娘尚在书法师傅的指导下练字。君不封这些天已不像前段时日那般担心解萦在学堂里出了什么纰漏,解萦开始慢慢融入到留芳谷中,他数次隐蔽身形从旁观测,确信解萦如今已交上了几位好友,每天起码有六七个孩子围着她,三个年龄稍大点的女孩更是轮番坐庄,天天抱着她,一会儿叫她小萦妹妹,一会儿叫她小萦师妹,和她很是亲昵。 将画作与他们在长安买的面具和其他稀罕玩意儿一并挂在书房,君不封出了屋,从院门开始,将整个小院由里到外检查一番,确信他能做到的地方都做到了尽善尽美,他去挖了些野菜,又去忘川叉了条鲤鱼,回来路上看到一只野兔从旁经过,他也就很不客气地将其带回烹煮。 院内的两个土灶被鲤鱼和野兔占领,君不封左右开弓,忙出了一身细汗。解萦回到家时,君不封正忙着摆盘,看到大哥做了一桌子好饭好菜,解萦惊喜之余,还纳闷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 她缠着君不封问,君不封笑而不语,反而递给她一碗石榴汁。这石榴汁是经舂捣过的石榴在过滤后收集而来的,前几天解萦在祁跃的指导下做石榴酒,君不封从旁观看,也给劳累的小丫头捣了点果汁,里面还小小的兑了些白糖,尝起来滋味甚好,喝得小姑娘眉开眼笑。今天他如法炮制,小姑娘果然乐得眉眼弯弯。他看她高兴,自己也喝了一杯祁跃的酿造招牌好酒——人自醉。 解萦嘁嘁喳喳地同他讲着自己今天在学堂遇到的趣事,声音宛如黄鹂般动听,君不封边听边笑,偶尔插几句嘴,小姑娘一开心,人就要往他怀里扑。 这顿晚餐,兄妹俩是吃得一如既往的热闹。饭后,解萦帮着君不封干了一些琐碎活,随后被男人推着回书房,让她研读功课,可进去还没一刻钟,解萦就从书房探出了头。 君不封这时已经忙完了手里的活计,正在主厅一个人喝酒。 “大哥……”女孩怯怯地看着他,一副委屈地要哭的样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给你画的画?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它挂在书房?” 君不封一脸诧异:“你怎么会这么想。大哥当然喜欢你的画,如果不喜欢,又怎么会特意裱起来?大哥今天因为跟别人臭显摆,还挨了他们好几脚踹呢,你想想,为了你的画,大哥的屁股都被你这些个师傅们踹青了,这还不算喜欢吗?” “那为什么要……” 君不封渐渐收起自己的调笑神色,招呼解萦到他身边。他摸摸解萦的小脑袋,转而拿起果篮里的一个苹果,单手削起它。 解萦惴惴不安地坐在他身边看他动作,君不封单手削苹果的速度很快,苹果皮也一直没有断,这手功夫很靓,可因为心里紧张,解萦这个君不封御用捧场王很罕见地没有喝彩。君不封给她切了一小半苹果,自己拿着另一边的苹果啃了两三口,又酝酿了一阵,才幽幽说道:“丫头,大哥已经陪你在谷里住上一段时日了,现在你渐渐熟悉了这里的生活,大哥也帮你把这住处彻底收拾妥当,一切步入正轨……也该是大哥离开的时候了。” 君不封之后还说了什么,解萦都没怎么听进去。 她只是机械地咀嚼着嘴里的苹果,就像在吃一块无滋无味的蜡。 君不封清楚,不管自己什么时候开口,他的离开都将对她是一个晴空霹雳。但他相信解萦也明白,他不能再往下待了。 初来乍到时,他是帮解萦熟悉留芳谷的一把钥匙,既然她已成了留芳谷的弟子,君不封再在这里逗留下去,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了。 即便与谷内诸多匠人师傅相处甚欢,但他毕竟是个外人。 早在去讨要不夜石时,他就看出了二长老话里有话,君不封知趣,赶在长老们对他下逐客令前,他先提了告辞,声明解萦的生活彻底稳定下来,他就会走。 如今,不用几位长老再多说,他也知道,告别的时候到了。 对解萦说自己明日即将出谷,解萦明亮的眼眸瞬息黯淡无光,嘴也瘪了下去,泪水在眼眶打了半天转,最后她只说出了一个字:“好。” 朝夕相处长达半年之久,君不封又怎会舍得离开这被他放在心尖的小姑娘,强忍着心里的疼,他半蹲下来,捋了捋她散乱的发,给她挤出一个笑容。 “丫头,别难过。大哥又不是就此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之前不是说了吗,立冬那天是你的诞辰,大哥只要不是去了阎王殿,怎么都会回来看你的,我还要看铁匠师傅做的暗器,帮你验货呢。往后的日子你也放心,大哥会争取每隔两三个月就来见你一面的。” 解萦低下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君不封拍着她柔嫩的小手,心里也在叹息。 莫说是留芳谷等着赶他,林声竹那边同样急着催他。自打到了留芳谷,他的鹰兄带来了不少林声竹的信函。不在蜀中的这段时间,林声竹被调往洛阳屠魔会分舵任分舵主,君不封虽然暂时不在舵中,实际也随着林声竹被一并调去洛阳。 林声竹忙得不可开交,君不封却在留芳谷沉迷四处开荒,林声竹虽不知他在留芳谷做了些什么鬼东西,但看他来了十天半月始终赖着不走,送来的信也带了火气。 君不封识字不多,此前几封交代公事的长信都看得颇为吃力,谈及私事,更得仰仗他的小解萦,但解萦一看林声竹这信是在拐着弯骂他,气得当场把信撕得粉碎,林声竹在里面说了什么要紧事,她也不告诉他。 但即便她不告诉他,君不封也知道自己回去会面临怎样的凶险。 洛阳不比蜀中,中原的形势更为复杂多变,喻文澜也是看重他们两人机警,将中原要地交给了他俩,这趟回去,只怕自己身上的担子不轻。 可叹他明明是个朝不保夕的亡命徒,却和一个幼童许了长约。 在认识解萦之前,君不封从没觉得自己的性命有多珍贵,对他来说,生存是一种饥饿的本能。可从这刻起,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像以前那般无畏。 有了牵挂,也就有了惧怕。 现在思考几年以后的事,对他这个在刀口舔血的亡命徒而言,太奢侈。 但在小丫头的诞辰来临之前,他的命是她的。 第四章 告别(二) 这天夜里,两人都没有睡着。 辗转反侧了半天,君不封实在听不得解萦细细的叹息,最终直起身子,招呼着解萦起床。他抱着她,再同她说点体己话。 没开口前,君不封不知道自己居然也有话这么多的一天,可一旦叮嘱起小姑娘,他就像是个喋喋不休的长舌夫。 君不封主要谈的,还是快活林的问题。 赶在解萦外出或睡觉时,他曾在快活林深处七进七出,因为行径过于明目张胆,几位长老都看不下去他闹出的动静,赶在他去向二长老讨要不夜石那天,长老们将他团团围住。他们得了他不日离谷的承诺,还逼问他一直闯禁区的原因。 一听他是担心解萦的安危,漫山遍野地寻野猪,长老们都笑出了声。 曾经的快活林确实是留芳谷禁区,里面也的确栖居着不少凶兽。三十年前,谷里来了位技艺高超的驯兽师,用他高超的技艺将凶兽们一一收服。但比起人,驯兽师还是更喜欢和动物做朋友,也不希望被其他人打扰自己的平静生活。因此,即便他收服了凶兽,也还是会放任凶兽吓人,从而将快活林的危险传说继续流传下去。 久而久之,除了对其真实情况心知肚明的诸位隐士,年少的弟子们都认为这林子邪门得紧,别说是闯荡其中,就是路过都要骇破了胆。 至于君不封和解萦曾留意过的诡异巨树,这倒是留芳谷的珍宝,长老们此前放任驯兽师霸占快活林的原因也在于此。 三长老笑说,要不是观察到君不封确实没有什么坏心思,早在他提出巨树有异的当口,他们就联手把他杀了。 巨树的树皮是一种罕见药材,千金难求。因其散发着某种人类难以察觉的气味,谷内动物不敢轻易靠近,第一任谷主为其赋名——树王。 制作不夜石灯笼的布面便是糅合了树王的汁液浸染而成的,而留芳谷弟子平素所穿衣物的绸缎虽产自苏州,上面的繁复图样也是由树王汁液浸染过的纺线织成,用以保护弟子们在野外采药时,免遭受野兽袭击。 广义地讲,哪里有树王汁液浸染过的物件,哪里就不会有凶兽出没。 二长老那时笑骂道:“你这叫花子担心妹子是没错,但我们既然把她接进谷里,又怎会将她陷进凶险之中,解萦可是我们几人都看好的苗子,若不是本就有制衡措施,我们又何必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娃娃放到禁林旁生活,还不是为了锻炼她,你也不动脑子想想。” 君不封当即就对几位长老道了歉,又拐着弯嘲讽他们的“锻炼”太离谱。他的丫头明明那么小,瘦弱到连两捆柴都拎不动。长老们抱怨他对女孩施援手过多,他却觉得自己做得根本还不够。 君不封不提还好,一提就开始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太轻率地许诺,怎么着也得陪着小姑娘把诞辰过了,或者干脆过到年关,留芳谷即便号称四季如春,想来冬天也是冷的,小丫头的那么瘦小,没他照顾,寒冬该怎么熬? 君不封倚着床护栏浮想联翩,解萦晃了晃他的臂膀,担忧地问道:“大哥,你将谷内的这些秘辛尽数告诉我,会不会有危险?你刚才也说了,三长老说……可能会杀掉你。” 君不封淡然笑道:“其实我已经看出来了,有些事是留芳谷里心照不宣的秘密,只要在这儿待的时间够久,就总会有知道那一天。何况这两件事,我现在告诉你,你会告诉别人吗?” “不会。”解萦顿了顿,“快活林凶险,寻常人不敢轻易往这边来,这也是好事,正好我乐得清静。” “这就是了。他们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大哥,目的是让大哥安心,大哥讲给你听,也是要让你放心……你想想,如果这是谷中秘辛,大哥还会活着和你聊这些吗?这明显是可以透露的秘密。当然,也还有一种可能,因为他们特别看重你,所以有些核心弟子要数年后才能知道的东西,现在就可以讲给你听。比如二长老,他就特别看重你在炼药上的天赋,我看他平时也没少拿这树王炼药,不然也不会这么着急地通过我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你。对了丫头,你可不能因为喜欢清静,就总把自己关在屋里做机关,不出去。该玩的时候还是要和你的这些个师兄师姐们一起玩……” 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解萦不知不觉在君不封怀中睡去。 听着她匀称的呼吸声,君不封把他的小姑娘端详了又端详。在留芳谷养了一段时日,解萦虽没有长个子,身体是恢复了过往健康的白皙,人也总是笑。 可不知为何,现在看到她微蹙的双眉,他眼前总在闪现初遇她时的凄惶,耳畔依稀能听到她险些被拐时声嘶力竭地嚎啕。 对于他们两人而言,这是一场注定的离别。 君不封活了这么些年,已经很习惯告别了,可小姑娘呢? 想到她可能又会哭成在襄阳时的样子,他的心就干干地抽疼着。 守在小姑娘身边,君不封一宿没睡,喝了一夜的闷酒。 这酒叫“人自醉”,真是好名。 酒喝得多了,就像是一种闭耳塞听的麻醉,他可以暂且按捺住心底的抽痛和不安,迎接新一天的黎明。 解萦醒得很早,一旁的大哥也是浑身酒气,呛得她很是难受。 君不封喝得头有些疼,借着操持早饭的功夫醒酒,将昨天晚上没吃完的饭食稍微热了热,两人简单用过饭食,君不封收拾好行囊,牵来马,本来要把解萦往马背上放,但小姑娘只是摇头。他提议两人一并骑马去谷口,她又嫌他一身酒臭。 最后,君不封只能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她,两人徒步向谷口行。 谷口在留芳谷西侧,他们这一路,几乎横穿了整个留芳谷。 晚些时候,解萦还要去学堂进学。 每走几步,君不封就劝她说,丫头,回去吧,接下来的路,大哥自己走就行。 解萦先是不理他,后面也确实听了他的话,在要去学堂的岔路口松开了他的手,可君不封牵着马走了一阵,就又发现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的小丫头。 解萦一步又一步地送他,他也一步又一步地回头。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直到走出谷口,迈过了那一线天,快要重新进入那团迷雾中。 留芳谷的风景已然模糊不清,小姑娘却还像一根伫立的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眼前的雾气愈发重了,君不封停了脚步。 他从不知道,原来仅是驻足,身体都会变得这样沉重。他向来自认洒脱,这一刻也在忍着前所未有的剜心疼痛,“人自醉”的功效已然失了灵。 他蹲下来,郑重其事地看着解萦:“丫头,回去吧,送到这儿就可以了,再跟着大哥,就要陷入大雾里了。之前咱们闯进这阵也是侥幸,最近你的几位师傅又重新改了阵眼,贸贸然闯进去,只会越陷越深……别让大哥为你担心,好吗?” 解萦低头,咬紧了唇,不说话。 君不封拍拍双手,向解萦展开双臂:“来,让大哥再抱一下。” 解萦还是低着头,缓缓蹲下身,抱着双膝抽泣。 虽然是可以预想的发展,君不封还是慌了。他笨手笨脚地给她拭泪,小心地陪着好:“别哭丫头,昨晚大哥不是和你说好了吗,立冬那天就会回来看你,给你过诞辰的。你想想,有离开才会有成长,这样等大哥回来了,不止大哥能给你礼物,你也能给大哥惊喜。不说别的,小木板上的几个靶子,你那时肯定能打准。” 解萦只是哭,并不理他。 君不封还欲再哄,解萦却摇头,不让他再说。她缓了缓,拭掉眼角的泪,狼狈地抬起头。小嘴稍微张了张,解萦最想说的那句话,还是稳稳地在她心房驻足,说不出口。 还能怎么说呢,她只是想让大哥一直陪着她。 虽然现在已经有了不少相识的同门,但大哥走了,她新结交的朋友也不会事无巨细地在她身边照顾她。 朋友们都羡慕她有条件那样好的弟子房,可大哥不在里面,再好再大的住处,于她也都是空。 她就像只无人庇佑的孤鸟,连栖息都落寞。 娘亲走后,只有大哥一心一意待她好。她没能力,治不了娘亲的病,而现在,便是挽留大哥,能做的东西也有限。她年纪小,人言微轻,对他撒泼大哭甚至是恳求他不要走的唯一手段,而哭闹又能困得住大哥几时呢? 他是大英雄,屠魔会有无数拯救天下的要务要等着他去做。相比那些重担,她一个无根无萍的孤女又算什么? 她知道自己目前的要务是在谷里好好修习,日后成为大哥的助力。她不能让大哥担心,她也曾暗暗发誓要让大哥一直看到自己微笑的样子。 可他要走了。 几个月里,他们密不可分地生活在一起,大哥就好像是她生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的离开,就如同是从她贫瘠的身体里生生挖出一块鲜血淋漓的肉。 剜心之痛,也不过于此。 这样难耐的疼痛激得她想就地尖叫哭嚎,可她要忍。 君不封小心擦净了她的泪,把她搂进怀里,还是无言。确定小姑娘的情绪已经平复,君不封不再多言,牵马遁入雾中,再未向后看过一眼。 他没有听到解萦跟来的动静。 确认自己在这弥漫大雾中走得够远,君不封回过头,那一路跟随他的倔强身影已不见踪迹,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迷雾,一如他过往一人行事的孤独。 君不封心里空落落的,原地缓了许久,他依着之前获悉的口诀,艰难地找着出口。 第四章 告别(三) 傍晚时分,解萦依着不夜石灯笼的指引,伴着微光回到住处。 合上门扉的那一刻,她迎来了彻底的黑暗。 她把自己关进卧房,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帷幔。 卧房里隐隐飘着酒香,大哥没喝完的“人自醉”还在桌上放着。 那么爱喝酒的一个人,破天荒地没喝完他爱喝的好酒。 清晨还是两人一起出的门,可怎么到夜里了,既没人为她点亮烛火,也没人在好饭好菜前倾心守候,更没人早早站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殷切地张望四周。 没了大哥的小屋,就如同一座死寂的坟冢。 这一刻,她是真的意识到,大哥离开她了。 引而不发的疼痛在此刻悉数爆发,解萦痛不欲生地嚎啕着,身体痉挛不止。和大哥的旅途就像是一场漫长而不真切的梦,现在梦醒了,她又被打回了孤家寡人的原形。可即便哭声再凄厉,也不会再有人在她身边悉心呵护了。 解萦不知自己这一日究竟是怎么熬下来的。 自从大哥的身影消失在迷雾之中,她的记忆也就像有了断点,魂游太虚度了大半日。若问这日修习了什么功课,和同门说了哪些话,中午晚上又在伙房用了什么吃食,她都能一五一十地答出来,可这一切似乎都与真正的自己毫不相干。 目之所及,尽是隔膜。 恍惚中,她似乎还在竹林里惊惧的溃逃。 她害怕,怕得跌下床,身体重重地栽到拔步床的木板上,关节也许磕青了。她还是哭,然后听着自己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屋里游荡。 她叫娘亲,无人应答,她唤大哥,回应她的只有风声。 带走娘亲的是病,她挽留不住。可大哥呢? 原来她也会突如其来地恨他。恨他为什么要走,恨他为什么不能一直陪着她在留芳谷,也恨他为什么要走了,还不能带上一个她。 他为什么要抛下她一个人?为什么? 理智知道大哥于她有大恩,可她控制不住对他的谩骂。用粗鄙的语言骂了个痛快,她的恨意暂且平息,又可以毫无感情地审视这个瘫在地上不人不鬼的小东西。 大哥要是见到现在这个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她,估计也不会哄,他只会说她不懂事。 大人都喜欢乖孩子。 解萦的鼻子又在酸,很快否定了刚才的想法,即便把大哥想得再坏,骂他骂得再凶,一旦自己真的嗑着碰着了,最心疼的始终都是他。 解萦揉着眼睛哭了一会儿,决定不和这个讨厌鬼计较了。 他说要她等,那她就等好了。 他要是敢不来,她就用自己学的最难听的话去骂他!骂他个三天三夜! 她忍着身上的疼痛站起身,打开屋里装有不夜石的木盒,盈盈光辉瞬间填满了卧房,解萦偏过头,看到铜镜里的自己。 呵,一个扭曲的小鬼。 哭够了,也疯够了。她擦干脸上的泪,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扒起了石榴,吃了大半个石榴,解萦回到平日训练的地方,又做起了日复一日的枯燥投掷。 大哥会不会如约而至,她不敢奢望,但解萦自始至终都是守约的人。大哥对她有期许,即便她心里有气,也不应该辜负大哥的期待。 夜里的大半时间都用来练武和做机关,真投入进去,解萦心里横亘的疼痛似乎也没那么尖锐了。睡觉时,她把君不封的衣物套在了他特意给她做的布娃娃身上,闻着上面的皂角气息,虽然仍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但仿佛他就在她身边,像过往一样守护着她。 君不封离开留芳谷的第四日,解萦收到了他的飞鹰传书。那时她正在前往学堂的路上,一只雄壮的巨鹰朝着自己俯冲而来,一旁的同门都吓得惊声尖叫,解萦倒对此见怪不怪,甚至在看着大哥的鹰兄矫捷地捉了只路过的野兔飞远之后,她才不慌不忙地看起大哥寄来的信。 信函很短,是告诉自己他已经快马加鞭抵达洛阳,让她无须为之担心。 君不封的字很丑,狗爬一样字迹在纸面上歪歪曲曲地蠕动,解萦抬起手,透着日光看它们,脑海里依稀浮现出君不封的笑颜。 囫囵过了四天,旁人察觉不出解萦的异常,只有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分裂。与师兄师姐们言笑晏晏的是她,回家扔石子扔到手指肿胀的是她,在床上整宿睡不着抱着娃娃哭泣的,也是她。 就像是有一个最真实羸弱的自己,身边都是密不透风的网,她透过网看外面,同时也在看另一个自我的表演。 如果没有这封信,解萦不知道她还能在这种随时可能坍塌的崩溃里熬多久。即便信件上只有丑陋的寥寥数语,对她来说也弥足珍贵。 “已达洛阳”就如一句咒语,这天夜里,她抱着那个被命名为“君不封大坏蛋”的布娃娃,终于毫无负担地睡着了。 如果说之后的日子仅是在等待彼此重逢的那一天,时间过得倒也快。 不知不觉,已近立冬。 其实君不封离开留芳谷也不过月余,可大哥不在的每一天,于解萦都是度日如年,好在大哥经常会差遣着鹰兄给她送信。可惜信写得再多,君不封的字迹还是一如既往的丑陋,有时想说的东西多了,他遇到不会写的字,只能凭空画圈,有一封信甚至画了大半篇圈,解萦看了就要笑。 大哥信上写的都是些琐碎的日常,比如今日去了哪儿,又在当地吃喝了什么。夜里捏着大哥的信函入睡,梦境里,仿佛她还跟着大哥漂泊,四海为家。 冬日将至,绣坊的师傅们也为大家赶制了冬装。绣坊主管缝纫的师傅姓祝,素来话少,此前曾短暂和君不封有过交集。解萦因为实在对女红不开窍,平常和祝师傅少有来往,但考虑到大哥是立冬那时才来,祝师傅让她去绣坊领新衣时,解萦也带了自己酿的几款米酒,委托她给君不封做几件四季常穿的袍子。 大哥是苦出身,也很恪守自己门派的本分,衣服都是穿了又穿的打补丁。来留芳谷的这一路,他总说自己亏待了她,给她穿了一路粗布。但解萦知道,大哥已经给了他力所能及的全部,相反,她受了他恁多恩惠,还是要寻机会报答才好。 重逢日期将近,解萦失衡的心态也渐趋平和,恨他恨了一段时日,恨意消弭,她又在惦念他的好。祝师傅本来对君不封的印象就不错,这次也就应了解萦的请求。 解萦这次前来绣坊,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惊喜。 原来,君不封因为担心解萦体虚,早就来找过祝师傅,请求她多给解萦准备几件秋冬季节的衣物,冬衣里尤其要多塞棉花。 留芳谷的弟子们在冬日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皮毛斗篷,这斗篷的颜色往往由祝师傅和她的徒弟选定,唯独解萦的这件斗篷,颜色是君不封亲自选的。 那时尚是金秋,但不妨碍君不封做起了隆冬的梦。想到雪夜里行走的小团子一点一点拱到他身边,抬起头,笑容如梨花绽放,他又该如何形容那一瞬的惊艳? 君不封很不客气的,为解萦选了个夺目亮眼的颜色——大红色。 留芳谷弟子的服饰配色普遍清淡素雅,像大红色这种浓烈的色彩,尤为罕见。 立冬那天,留芳谷也应景下了场大雪,解萦起了个大早,千挑万选,还是换上了绀紫色的衣裙,用银饰收拢了她披散的长发,显出了自己厚厚的刘海。她披上了那件大红色小斗篷,帽子盖上了她的脑袋,也遮蔽了一定视线。 解萦摸着黑出了门,她提着君不封为她做的小莲花灯,一路踏雪而行,那一抹明艳的红,是白色山谷中的唯一亮色。 解萦本就生得白皙,再披上这件大红披风,更衬得肌肤雪白,斗篷鲜红。 赶到学堂,同门的孩童见到她,也都倒吸了一口气,感慨这是个何等精致的玉人。 解萦平时和朱蒙她们三个女孩最熟,来了学堂也自然往她们身边凑。朱蒙看出解萦这日的气色格外好,笑着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解萦有些扭捏,又根本藏不住到嘴的雀跃。她无比开心地告诉她的三个小姐姐,今天是她的诞辰,大哥会来看她。 一听这日是解萦的诞辰,朱蒙嗓门大,直接嚎了声。学堂里的其他人也都听了个正着,李贽和邱敖溪自帮过解萦后就与她走得很近,带头祝她生辰快乐。 在这一屋子的祝福声里,唯有曾经对她做过恶作剧的罗介晔不吭声。 据朱蒙说,在解萦来学堂之前,罗介晔是他们这些孩子里年龄最小最聪颖的,他的性子虽张扬跋扈,却在一些孩童中很受欢迎。解萦来到学堂后,很多人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她身上。 罗介晔还针对她做过几次恶作剧,往往解萦还没说什么,旁边的人先动了怒。李贽和邱敖溪已经为解萦打了不下十次架,连朱蒙都痛揍过罗介晔几回。 久而久之,即便解萦没想和他结怨,罗介晔也单方面和她结下了梁子。 解萦倒是不在意罗介晔对她有没有意见,本来她跟他也不算熟,有没有这个人的祝福,根本无关紧要。 确切地说,连这一屋子的祝福,她也不很需要。 自始至终,她等的都是那一个人。 这日下午,她本来要去解铃居士那边修习机关术,但打从昨天下午起,解萦整个人就在魂游太虚,解铃居士看出她心思不在机关上,就随口问了她一句,一听她是在惦念君不封给她过生辰,解铃居士从自己的珍藏里摸了个小玩意儿给她,祝她生辰快乐,又特意让她休息个几天,和君不封好好团圆。 解萦不清楚君不封何时赶到留芳谷,但为了能早点见到他,她连午饭都来不及和朱蒙她们一起吃,就一个人痴痴地赶到了谷口。 多亏留芳谷四季如春,这天虽然下了雪,谷内也不算寒冷彻骨。解萦一直在谷口附近踱步,直到不夜石的灯笼亮起,夜幕降临,谷口依然只有微微的寒风,并无一人出现。 她失魂落魄地往家里走,又掺了些心焦,是不是大哥正好和她错过了呢? 她赶着去找他的时候,他也已经回到了住处,就像她傻等他一样,他也在家做了一桌子好菜好饭,等着她回去。 想到这里,她的步伐不禁轻快起来。 她踏着一路的光明,在看清自己的小屋那一刻,一颗心跌落到谷底。 她的小院,还是她近日开始熟悉的黑。 大哥不在家里,又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来。 五天前,她明明还收到了他的飞鹰传书,他说他会来看她的。 解萦在外吹了半日的风,又强提着心力往回赶,大喜大悲的刺激下,她才进屋,便力不能支地趴在桌上。头晕目眩中,她把屋里烛火点亮,这样外面稍有动静,烛火的变动也能告诉她来人的风尘仆仆。 她等啊等,外面终于有了一点动静。 可来的不是人,也不是风。 大哥挂在院门上的莲花灯,有一盏落了下来。 第四章 告别(四) 解萦修习留芳谷的内功心法已有数日,五感日趋敏锐,即便身体不适,这一点风吹草动也逃不脱她的耳目。 抄起自己的小灯笼,解萦披上斗篷,匆匆冲了出去。 解萦的居所偏远,人迹罕至。打开院门,门前空无一人,却多出一串脚印,来人的脚印和解萦的脚印大小相近,毫无疑问,来得是个小孩子。 再看自己门前,门前一左一右挂着的两盏莲花灯纷纷落到地上,里面的不夜石不翼而飞,柳条编成的骨架亦被踩了数脚,已然断裂。 解萦跌坐在门前。 这两盏莲花灯与解萦手里的莲花灯笼一样,均是君不封按此前解萦设计的图样,用柳条一点一点编好的。 每一盏灯都独一无二。 解萦本来就委屈了好些天,又突然遭此打击,情绪一个绷不住,她在瑟瑟夜风中嚎啕大哭。不远处的林子里隐隐传来奚落的笑声,借着月色,解萦看清楚藏在树后的那个人。 居然是罗介晔。 他志得意满地冲她做了个鬼脸,解萦抹了两把泪,冷着脸,抄起石头就砸他。她这段时间的暗器练习有了效果,几枚石子都精准地砸到了罗介晔身上,虽然具体穴位略有偏差,但力道和角度都拿捏得不错,疼得他嗷嗷乱叫。 罗介晔本是要凑过来再对解萦说点什么,可解萦打他如打狗,弄得他灰头土脸,根本没办法近身,只能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大喊:“能来留芳谷的孩子都是孤儿!你到底明不明白?你那个大哥才不会来看你,他把你送到这里,任务也就结束了!等一个江湖人来看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解萦已经无暇去思量这个同她一般年纪的男孩为何突然发出如此痛彻心扉的感言,她只是想起了自己的飘零身世,又想到君不封走后她的境遇。 一个无根无萍的孤女,有什么好值得名满江湖的君大侠挂念,他能在百忙之中抽空给她写一封狗屁不通的信,已经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罗介晔说的,是实话。 解萦泣不成声。 夜渐渐凉了,她收拢了两个小灯笼的残骸,拖着身体回到屋里。 她来到卧房,在火盆里稍微填了几块炭,便呆呆在地上坐着。屋里灯火辉煌,她看着自己映在墙上的烛影,突然把手里的两个破碎灯笼对着烛影砸了过去。她又忍着头痛走到墙边,把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灯笼捡起来,透着光看它们。 她是生罗介晔的气不假,但现在,她更恨君不封。 她从他走的那一天就在等,因为她信他会履约。她终日起早贪黑地加练,把自己忙成了一个片刻不停的陀螺,她拼了命地想要让他看到自己的进步,能在重逢时好好夸她一夸。 可他给她的呢? 子时都要到了,他还是没有出现。 当然,也不乏另一种可能。 但君不封就像是她信奉的天神,只有天神辜负他忠实的信徒,不存在丝毫天神坍塌的可能。她自动忽略了那不祥的预感,还是切齿地恨。罗介晔说得那番话又在她脑海里飘荡,解萦怒火攻心,竟从针线筐里拿来剪刀,一点一点绞碎了那两个已经变了形的灯笼。 他有多用心的制作,她破坏起来就有多不遗余力。 她几乎是一面忍着头疼,一面狂笑着在绞。 明明是她珍视的东西,真蔑视起来,心里也有几分稍纵即逝的快意。解萦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她甚至不清楚这算不算报复,毕竟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可能无足轻重。可只是这么浅浅地摧毁自己的珍宝,那已成遗毒的憎恨和惶恐就都有了发泄的窗口,俨然成了一种毁天灭地的恣意。即便她的心已经疼得快要把自己撕裂,但那泄愤的快意到底攫住了她的心神,那些疼痛也就自然而然被她无视了。 是了,比起那些恨,她的痛又算什么? 绞碎这两个破碎的灯笼,恨意依然如滔天烈火,难以磨灭。 她把屋里的东西扔了一地,又跑去书房祸害,她把给他的画扔到地上——她差点就当场撕了,还把面具往地上摔,气急了又在面具上踩了数脚,那昆仑奴面具隐隐出了裂纹,她还是恨,又绕回卧房,铜镜映着她的侧影,是个面目全非的小怪物,何等委屈,又何等扭曲。 她看到了自己身上的绀紫色的衣裙,他不是说她穿绀紫色好看吗? 她从衣柜里翻出自己最喜欢的那件裙子,几剪刀下去,曾经的美与夸赞也荡然无存,它们在她手里化成一道道毫无意义的布条,她剪着,头突然痉挛地疼起来,意识到自己毁了什么东西,她尖叫一声,把剪刀扔到一旁,又瑟缩着哭起来。 其实现在还远没到她最绝望的时候,即便那时被父亲扔下了马车,她也是懵懵懂懂的,并不理解他要做什么。最痛苦的,还是襄阳城里那险些成真的生离,与那时的痛苦相比,现在的疼痛真是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她只是突然心领神会地明白了心灰意冷的含义。 强撑着起身,她甚至有些站不起来,也许是哭得太厉害,解萦头痛欲裂,眼前花得厉害。但她还是一面哭,一面把地上散落的物件都放回了原地。 最后她回到卧室,拿已经成了碎布条的衣服把两个小灯笼的残躯包起来,她抱着它们上了床,搂住了与她朝夕相伴的布娃娃。 她哭不动了,身体也要撑不住了。脸被泪水蜇得生疼,在即将昏厥的当口,突然听得屋外有人朗声笑道:“久闻这留芳谷有大小两位酒仙坐镇,如今大酒仙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小酒仙横空出世,来势汹汹。今日听闻恰逢小酒仙诞辰,君某不才,想向小酒仙讨要一杯诞辰酒,不知小酒仙这里意向如何?” 恍惚间,解萦觉得自己听到了大哥的声音,那声音忽近忽远,听起来也不甚真切。此前她也出现了太多异想天开的幻觉,每次都是兴高采烈地去迎接,再收获让她心寒了又心寒的空洞与风。可这次的幻象太逼真了,就是这样的好梦又能梦到几回?就算是发着高烧,头重脚轻得厉害,她也要换上衣物去门口寻他——哪怕她从一开始就清楚,便是开了门,门前也是空无一人。 开门前,她将被自己剪得稀烂的衣服和花灯踢到床底,昏昏沉沉地打开了房门。 屋外还在下着雪,君不封身上落了不少雪花,他穿着临走前那件打补丁的布袍,整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鼻尖冻得有些红。他扬了扬手里的小酒壶,冲着解萦偏头一笑。 解萦也笑,笑里有泪,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脸上的分明刺痛告诉她,大哥来看她了,可摇摇欲坠的身体又在跟她讲,这不过又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美梦。 眼泪顺着她苍白憔悴的小脸流下来,君不封脸上的笑也黯淡了,他蹲下来,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疼惜地看着她通红的眼眸,把她揽入怀里:“对不起丫头,大哥来晚了。” 这一句话,温柔地化解了她到嘴的尖酸。解萦决定做一个乖孩子,很矜持地任他搂着,但她又实在气不过,便小小在他胸口捶了一拳。 君不封不自然地嘶了一声,解萦固然发高烧到脑子发懵,人也没有完全傻掉。小手顺着他的衣襟探进去,细腻肌肤下,有什么东西紧贴着他。 解萦不顾他徒有其表的阻拦,将他的领口扯开,男人精悍的上半身展露开来,上面满是鳞次栉比的新伤,他的左胸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纱布,上面还有地方隐隐渗着血。解萦心疼,着魔地朝那渗血的伤处摸去,君不封疼出了一身冷汗,却还在笑:“去长安的路上遇了袭,差点见了阎王,想到你还在家里等着我,大哥就醒了。你放心,大哥就算是爬,也会从阎罗殿里爬回来给你庆生的,你的诞辰,大哥没忘。” 君不封的语气虽然平淡,可只看他身上这密密麻麻的伤口,解萦可以想象这段时日他遭逢了怎样的惊心动魄。明明自己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他还在见缝插针地给她寄信,这次受了这样重的伤,他也依然坚持来留芳谷赴她的约。 而她在干什么? 她在生他的气,骂他不守信用,还气得剪烂了他做的灯笼和她最喜欢的衣服。 她做的这档子事,实在没什么脸面和大哥讲。 解萦声嘶力竭地哭嚎,直到一口气提不上来,昏倒在他怀里。 再次醒来,已是深夜。 解萦突兀地睁开眼睛,发现君不封敞着衣袍守在自己床边。他倚着栏杆,侧了大半个身子歪在床上,正在打瞌睡。之前在门口,天黑,她又头晕,没太看清他的脸,原来不只是她病了,大哥的脸色也同样苍白,他的下颌满是这几日长出的胡茬,便是在睡梦中,也看着憔悴不堪。他的上身依然精赤着的,左胸的伤口重新缠了纱布,胸膛正随着他有节奏的呼吸微微起伏。 解萦心疼他的伤,小手忍不住就要往他身上摸,左胸是不敢碰了,只能顺着右胸的伤疤一一抚过,最后轻轻戳了戳正中心的那个小红点。 大哥颤了一下,并没有醒。 解萦突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的奶娘,她出生后身体虚弱,娘亲也弱不禁风,根本没有奶水可以喂她,解萦是喝着奶娘的奶水长大的,对那位奶娘很有感情。男人的身体到底与女人不同,这一点让解萦很是遗憾,要是大哥也能分泌奶水,在她看来,他简直是完美无缺,毫无缺憾了。 解萦鬼使神差地,在君不封的胸口咬了一口。男人吃痛,本能扣住她,睁眼一看,满面病容小姑娘钻到自己怀里,似乎要跃跃欲试地吸奶喝。 他甚至顾不得苦笑,脸一热,他尴尬地弹起身,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僵持了片刻,君不封干笑着从火盆边拿来水壶,给解萦倒了杯热水。 解萦喝着水,还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君不封不动声色,重新穿好衣袍,心里又有些许失落,若非是自幼丧母,小姑娘又怎么会到他怀里索取那不存在的东西。 “大哥……”解萦哀哀地唤他,“你受了伤,就不要睡吊床了,床很大,你不用怕挤到我。” 解萦这张拔步床确实够大,平心而论,里面塞上五个与君不封相似体格的男人也绰绰有余,君不封从来不会在特殊时候推脱,便点头应了。 解萦高兴地点着头,想下床去给他找被褥,君不封止住她,自己去了衣柜,抱回被褥的同时,他好奇地问道,怎么柜子里少了他最常见的裙子。 解萦身体一抖,突然哭哭啼啼地缠住他完好的右臂,痛斥罗介晔毁了她的莲花灯,还弄坏了她的衣服。 君不封怒不可遏,哪管是深夜,他现在就要去找那臭小子算账,后面又是解萦拦住了他,大眼睛里满是晶莹的泪水:“小罗哥哥也是有苦衷,他说我们都是孤儿……可能因为大哥疼惜我,而他没有,所以才会莽撞行事,毁了大哥给我的礼物。大哥教导我要以直报怨,我们不要与他计较这件事,好不好?” 君不封早在解萦开门那刻就注意到了她哭肿的双眼,如果加上花灯这件事,他能想象小姑娘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哭得有多难过,她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却还在体谅别人的难处。他的心又在密密麻麻的疼。本来三日前他就能赶到谷里,可他偏偏遇了袭,在阎王殿九死一生绕了一圈,距离她的诞辰也只有两日了,就是忍着重伤日夜兼程,也只能在这时勉强入谷。 他很了解小丫头的脾性,那样孬的臭脾气,指不定要把自己摧残成什么样。昏迷时,他总在想着那个在襄阳城里痛哭不止的女孩,生生挺了过来。可即便他卡着子时赶到她身边,女孩还是把自己哭成了一个花脸猫。 他怎会不心疼? 黯然地把女孩揽入怀中,君不封小声道歉道:“这次是大哥不对,虽然来是来了,但也让你苦等了一天,还让我的傻妹子把眼睛都哭肿了……丫头,别生大哥的气,好不好?” 解萦摇摇头,郑重其事地看着他:“我不和大哥生气。只要大哥安然无恙,这就是我最好的诞辰礼物。旁的东西,我什么都不需要。”她又言不由衷地说,“子时未过,这一日就不算过完,你不是失约,你只是……来晚了。不打紧,我们团圆就好。” 几日的疲倦瞬间占领了他的身心,君不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是啊,团圆就好。” 第四章 告别(五) 解萦的七岁诞辰最终以屋里多了两个病号而收场,兄妹俩双双病倒,君不封尚未愈合的伤口开裂,解萦则发了两日高烧。 比起卧床不起的解萦,君不封虽重伤未愈,起码能下床去求几位长老来给解萦看病。解萦的高烧纯属风寒所致,长老们给她服了药,能否好转,还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得知解萦生病,她在学堂交到的朋友们克服了对快活林的恐惧,组团来看她不说,还为她补上了之前没能来得及准备的诞辰礼物。 罗介晔那个臭小子也在其中,君不封见他就要恼,可解萦之前哭着劝了又劝,让他不要为难对方,君不封才忍着怒火,没当着小朋友们的面,将这孩子揍得满地找牙。 罗介晔此番来访,也很是惴惴不安,看到君不封陡然出现,他先是惊,之后更是慌乱地不敢与他对视,看到病床上的解萦难受得直哼哼,罗介晔的嘴动了动,什么都没敢说,留下带来的礼物就匆匆离开了。而他这礼物——甚至也称不上是礼物——便是此前掠走的两块不夜石。 送走了嘁嘁喳喳的小朋友们,君不封守在解萦床边,为她重新编了两盏一模一样的灯笼,之后布面需要等小姑娘病愈后由她自己绘制。 放下灯笼,君不封左右无事,外出巡视一圈,他将小院的篱笆又修得高了些。 趁着解萦熟睡,君不封还去拜访了此前相熟的几位师傅。 解萦最喜欢的裙子毁了,那自然要委托祝师傅那边再替她做一件,木匠和石匠听闻解萦刚过诞辰,各送了她一本严禁其他人翻阅的簿册,想是他们钻研木工石工多年的心得,而君不封此前委托铁匠铸造的武器也已经铸好,他取回了大小两把短锥,还有四十枚暗器。 解萦初学武功,武器不需要多名贵,好用趁手即可,铁匠做的这两把短锥都很轻盈,正适合一个在长身体的小姑娘使用。至于这暗器就稍微有了点来头,它由铁匠师傅和君不封一起设计,名为“玫花锥”。这四十枚玫花锥以纯银打造,做成玫瑰花束形状,花朵部分涂上了特殊染料,是名副其实的“黑玫瑰”。玫花锥以“花茎”伤人,也仿真地做出了“花刺”,一旦钉入体内,这些“花刺”会在拔暗器时对伤者造成二次伤害。 君不封本来也为解萦准备了礼物,多是些他从四处收集的小玩意和小机关,可惜路上遇袭,他能存活已属万幸,至于那怀揣着的小礼物,早就随着他的搏命厮杀碾落成泥。 把解萦一个人丢在留芳谷已属愧疚,最后还什么礼物都没能给她带来,即便解萦病愈后对武器和暗器爱不释手,君不封在一旁看着,还是觉得他亏欠解萦太多。 心里有了愧疚,君不封的启程之日也一拖再拖,和林声竹那边说着自己“重伤未愈”,兄妹俩又回到了过往的田园日常。 解萦大病初愈,在君不封身边腻了几天,才恋恋不舍地去了学堂。大哥这次到访,解萦甚至都很少和朋友们玩耍,都是下了学堂就回家,抱着他的大腿不撒手。 君不封因为担心罗介晔还会欺负解萦,这几日也不时做“梁上君子”,偷窥解萦上下学的情况。之前解萦对他说,她要用自己的手段解决纷争,只是君不封旁观了几天,觉得冷眼旁观实在不是自己的作风。当然了,现在的罗介晔和解萦挺客气,也没什么针锋相对的征兆,他不能头脑一热,直接上前将罗介晔那个臭小子踢翻,那无疑是为小姑娘在谷中树敌。可不为她做点事,他心里那股邪火也撒不出去。 思前想后,君不封决定假借一场比试,敲山震虎。 趁着解萦去和解铃居士学艺,他带着小姑娘酿的石榴酒,去拜访了老朋友祁跃。 在留芳谷中,祁跃与他最为意气相投,两人平素也没少切磋,听得他邀约在众人面前切磋技艺,祁跃一下来了兴趣。 君不封表示自己不占祁跃便宜,会和他一样,眼前蒙一块黑布。 祁跃很是嗤之以鼻,说你不占我便宜,我还不占病号便宜呢。 君不封闻言,只是苦笑着拱拱手:“事出有因,你就帮我一帮。” 他将自己的想法和祁跃一说,两人敲定了细节,便各自准备这别有用心的切磋。 留芳谷隐居的名士大多来历不凡,祁跃也不例外。他出身关外名门白山派,因白山派地处雪林深处,门下男弟子眼前均蒙有黑布。关外战乱频繁,白山派日渐式微,弟子们不得已流落中原,因他们各个体格高大,相貌英俊,在当时的中原武林引起了很大骚动,连带着他们眼前的那块黑布也出了名。这黑布名曰“遮天”,江湖传言,白山派男弟子清心寡欲,眼前的“遮天”一生不摘,因“蒙住了这眼就蒙住了这片天”,但若有哪家女子让他心甘情愿摘下这块布,这女子就是他命定的姻缘,是他唯一的天。 君不封同解萦讲完“遮天”的来龙去脉,解萦小小年纪,竟兴奋出一身鸡皮疙瘩。君不封也在纳闷,他的好妹子平素虽然活泼,但也不至于如此满面红光,这故事听起来也无甚稀奇,何以她听得格外亢奋。 蒙布比武自然要提前适应,君不封也得因故得了块“遮天”,他像模像样地用它蒙住眼睛,顺着解萦所在的方向一笑,才往前走了没几步,就摔了个大马趴。 解萦笑着去扶他起身,也不掩饰自己的惊艳,一直仰着头痴痴看他。 都说白山派弟子各个英挺不凡,大哥做起这副打扮,俊俏风流也不输祁跃。 她不动声色地记住大哥现在的样子,小心搀扶着他,让他慢慢适应黑暗。君不封原地翻折了几个来回,渐渐平衡了五感,随后借来了解萦的玫花锥,对着一块破烂的木板投掷许久,直到左胸的伤处泛起了分明的疼,他才堪堪停下,摘下了脸上的“遮天”。 解萦一直在旁边捧着脸痴痴看他,这时也好奇地问,如此拼命,难道是想借此重伤祁师傅? 君不封只是笑着向她吹吹手指,眼里满是狡黠:“天机不可泄露。” 君不封和祁跃将比武地点选在了堕月湖边,快活林外。这两处都是留芳谷数一数二的禁区,这么一折腾,两人倒不像是切磋,反而像决斗。小孩子最不会放过这种热闹,而解萦作为君不封的首席捧场王,自然是第一个出现在场边,待其他人陆续出现,作为主角的二人觥筹交错,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喝着酒,看他俩的架势,他们的关系似乎远没有谷里传闻得那么风声鹤唳。喝高了的君不封甚至就地借了把剑,剑尖抵着酒杯,为在列的所有人表演了一段潇洒飘逸的剑舞。一剑舞毕,酒杯不曾洒落浊酒一滴,君不封喝完了杯里的酒,又踉跄着挑着酒壶,边走边喝,最后他一个站立不稳,将壶里的酒全浇到了从旁围观的罗介晔身上。 这酒浇了,君不封人也醒了,浅浅向倒霉蛋罗介晔道了个歉,他连忙围上“遮天”,招呼祁跃上来比画。 他们两个“醉鬼”你追我赶,各显神通,好不热闹。君不封非但武艺高强,其暗器技艺也相当不赖,至于祁跃,更是如履平地,丝毫不见蒙眼对他的影响。年轻弟子鲜少看到质量这样高的切磋,一时看花了眼。 两人交战甚酣,君不封将怀中玫花锥尽数抛出,祁跃一个闪躲,身后很快传来一个男孩委屈的哭嚎。 原来,祁跃躲闪之际,正躲到了罗介晔身前,暗器袭来,祁跃灵巧闪过,罗介晔却躲无可躲。小小几枚玫花锥,竟带着千钧的力道,直接将罗介晔钉到了身后的树上。他身上没有受一点伤,但本来穿着的衣服被玫花锥一一刺破,一个光溜溜的小男孩就这么从层层冬装里剥了出来。 嘲笑声四起,解萦却不向前去凑这喧嚣的热闹。 铃铛牵动,作为罪魁祸首的男人似有所感,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她一步一步走向前,而他一如既往蹲下身,抿嘴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解萦屏气凝神,小心摘下他脸上的黑布。 他冲她眨眨眼,又咧嘴笑起来。 解萦又在晃神。 是初见他真实相貌时的目眩神迷。 君不封和祁跃的切磋最终以平局作结,罗介晔被吓了个够呛,便是切磋结束还在断断续续地哭。君不封前去道歉,又笑着说他和解萦一起护送这小倒霉蛋回住处,他的言行明里暗里都挺亲热,在场诸人也没什么理由阻拦他。 君不封抱着小男孩,解萦跟在他身边,等走到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君不封突然很满不在意地感慨,也许罗介晔今天的这番倒霉,是老天都看不过去,借他之手,要给他一个报应。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罗介晔这才清楚,他对解萦所做的一切小动作,君不封全知道!而君不封的举动也是明摆着告诉他,解萦有靠山。 兄妹俩不对他下手,不是不敢,而是不屑。 至于自己之后怎么做,就全看他的觉悟了。 这日之后,罗介晔再也不敢和解萦为敌,甚至每次见到她都绕着走。 君不封解决了罗介晔这个心腹大患,伤势也渐渐好转。快要伤愈时,他收到了林声竹的飞鹰传书,也就不在谷内再耽搁。 他和解萦约定在除夕再次碰头。 这次送君不封离开,解萦不再像之前那样患得患失,她甚至也为大哥准备了一份稀薄的小礼物。这段时间她开始跟着二长老学炼药,做了些最浅显却也最好炼制的大还丹,供君不封增进内力。 重逢就像是某种短暂的失而复得,君不封一离开,解萦就又陷入了漫长的等待。 君不封的这一次“失约”,解萦也稍微长了点记性。 当初她是为了能医治大哥而学医的,结果自己非但什么都没能做到,还反让大哥衣带不解地照顾高烧的她。 二长老在这段时间给君不封用了很多名贵药物,解萦看着眼馋,也想好好同二长老学炼药之术,就像给大哥酿酒一样。 炼药的天地远比解萦想象的要宽广得多,不只是治病救人的良药,练一些上好的丹药,也有助于大哥功力的进一步提升。 哭过一次也就够了,目标清晰明确起来,她也对未来充满无限期许。 她要成长,成长到足以独当一面,她不要让他一个人只身犯险,她会一直跟着他,守护他,大哥顶着一身伤还要与自己碰面的心碎场景,她不想再看见第二遍! 解萦满怀期待等着新一年的到来,可除夕那天,君不封切真失了约。 解萦是几天前就收到了他的飞鹰传书,知道大哥近期乔装混迹在群龙教中卧底,不便前来。 他和她提前说清楚,即便她心里难过,也不会和他生多大的气。 因为收留的孩子都是孤儿,留芳谷每年除夕都有让孩子们一起度过的传统。除夕夜,解萦一直在宴会厅待到子时才启程回家。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解萦还是怏怏的。 这几天,她在快活林里捉了条蛇,用蛇胆炼制了一枚丹药,等着送给大哥。 如今丹药送不出去,屋里也还是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曾经晦暗的心思去而复返,又在撩拨着她的心房。 解萦其实很怀念立冬那会儿的日子,她生病,大哥也重伤未愈,便是有千万重担落在他身上,他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离开,只能守在她身边。 解萦希望大哥身体康健,功力精进自是不假,但也有几瞬,她希望他身上出点岔子。要是他能在外再受点伤就好了,不用疼,也不用多重,只是会耽误的他走不了,只能和她拘在这一片小天地。 他们兄妹感情那么好,就是走不了,他也应该不会多难过。他在这里交到了那么多好友,还不用出去过舔刀口过活的日子。留在谷里,更不会有之后受伤的可能,还方便他继续修炼,两个人在谷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好呀! 解萦既祈祷君不封卧底平安,又无不期待着他下次造访受伤,可她熬过了冬天,熬走了春天,熬来了夏天,才将将收到君不封的联系。 七月,解萦在院中酿梅子酒之际,伴随着片刻不停的蝉鸣,男人终于来了,还是往常那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说要带她出一趟远门。 留芳谷弟子在学艺期间很少出谷,只在十三岁后随着谷内其他师兄师姐去终南山附近的小镇义诊。解萦因为在留芳谷的表现一直很优异,君不封也说了是趁着孩子们的夏日休假时间外出游玩,几位长老没什么阻拦的理由,也就应了她暂时出谷的请求。 解萦没想到自己还能撞上和大哥短暂浪迹天涯的大运,也好奇和大哥这趟出行会遇到什么稀罕事,可才和大哥穿过那片浓厚的雾,看到谷外等着的那个人,解萦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茹心在谷外等着他们。 流年 第五章 流年(一) 在过去的大半年,君不封成功打入群龙教内部,配合屠魔会演了几场穷凶极恶的戏,给自己在教里混了个不错的位置。前些天,他与屠魔会的弟兄们里应外合,捣毁了群龙教数个窝点。 长久与恶人为伍,不免要装出一副凶恶脾性,君不封也伙同这群恶徒干了不少违心事。饶是君不封心性坚定,乍一脱离那个环境,还有些惶惶然地不适应,便是洗脸看到自己的眼神,也会陡然一惊。这种情况,他可不敢才出贼窝,就急不可耐地去找解萦。他怕自己吓到她。 稍微缓了几天,确认自己终于看着不像一个杀人如麻的恶徒了,君不封从洛阳启程,前往留芳谷。 在去留芳谷的路上,君不封心里也发虚得紧。 去年他拍着胸脯和解萦表示,自己以后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去看她,可过去了八个月,他非但一次都没能来,还因为任务不得不放弃联系她。君不封素来言出必行,却唯独对他的好妹子失了约,之后他在屠魔会要担的担子,莫说是三两个月,一年里能抽出一段时间来看解萦已属不易。 他的许约实在太轻率。 之前在分舵,赶上林声竹和茹心这种识文断字的人在身边,他起码还能跟小姑娘长篇累牍地聊点近况,可自己身陷敌营的那段时间,能抽空报平安都要抱着随时掉脑袋的风险。君不封自打离开了群龙教,就磨着分舵识字的弟兄替他写了封长信,向解萦报平安,小姑娘是个脾气冲的,仅在信纸上画了个惟妙惟肖的王八,旁的话没有说,便让鹰兄给他把回信带回来了。 解萦的态度尽在不言中,“大王八”知道她同他置气,来到小院前,他心里还在打鼓,担心解萦会不会气得连理都不愿意理他,他也做好了被解萦在脸上画王八的准备。庆幸的是,见了面的小姑娘非但没有计较他的失约,见到他还是兴奋地尖叫一声,抛了手里的梅子,高兴地往他身上扑。 君不封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很欣慰解萦的成长。那个喜欢和他耍脾气使小性,动辄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开始变得成熟,懂得体谅他的难处,是个大孩子了。 变成了大孩子的解萦这时噙了泪,抬起头怯怯地问他,茹心姐姐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和林道长形影不离吗?单独和大哥一起,林道长那边会怎么想?难道她和林道长生了嫌隙?那林道长是不是和他结了仇,还是说过些天,她就要管茹心叫嫂嫂了? 解萦连珠炮似的发问臊得君不封红了脸,他低下头,小声道:“别多想,他俩感情很好,没出问题。我们是正好都在这附近,就约着出来散散心。” “那林道长去了哪儿?” “他有事提前走了,和他新收的小弟子一起,在秦州那边等着和我们会合。” 解萦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垂着头不说话。君不封同茹心简单聊了几句,女人骑马越过他,君不封也不着急追,转而问怀里的小姑娘,又在一个人偷偷生什么气。 解萦不太高兴地努努嘴,说自己没生气。 君不封挑眉:“没生气,嘴噘得这么高?大哥是一段时间没来看你,但不至于连你闹脾气都看不出来。” 解萦气得劲儿拧他,男人疼得哀哀叫唤,眉眼弯成月牙,还是副狡黠的样子。解萦见状,更气了,偏过头根本不想理他。 两人游的幻梦破灭,还要和她不喜欢的牛鼻子小牛鼻子还有坏女人一并出游,想到这里,解萦心里就说不出的憋屈。多一个人,就意味着她与大哥相处的时间又会被一人稀释,她等了那么久才和他重逢,居然不是两人独处?她才不要把大哥让给别人! 解萦愤愤地骂着,又想到了刚才那个乌龙误会,与破碎的幻梦相比,这个误会显然更让她心悸。 她难受的甚至都不是茹心会不会成为自己的嫂嫂这件事,而是想到了未来某一天,大哥终会为她领回来一位嫂嫂。等自己成了小姑子,肯定不能像现在这样和大哥没大没小的亲近,那时的大哥也会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儿女,而她一个半路上捡来的孤女,又算得了什么呢? 解萦越想越害怕,竟一个人呜呜地哭了起来。 茹心留意到解萦那边的动静,特意停了马等君不封过来,可直到两人齐头并进,君不封也没能把解萦哄好。被茹心略显鄙夷的神情一扫,君不封也慌了,他赔笑着下了马,连忙抱着小姑娘去了附近的竹林。 确定走了够远,茹心那边听不到两人的声音,他着急地拍着解萦的背,连问她怎么了。解萦哭得肝肠寸断,君不封听得心疼难忍,心绪也被她哭了个落花流水,一败涂地。 他柔声哄了半天,才勉强把解萦的想法听了个囫囵。 听明白解萦的理由,君不封先是愣,随即怅惘地瞥了瞥不远处的茹心。女人于马上端坐,根本没朝他这边看。他拍着解萦的后背,勉强笑道:“成亲这档子事离大哥很远。以前不就说过吗,好姑娘是不会喜欢我这种朝不保夕的叫花子的,谁会把自己的余生拴在一个亡命徒身上?跟我在一起,没出路。”他顿了顿,又蹭蹭她的鼻尖,“在我遇到的姑娘里,也就你这个小丫头对我最好。” “她们没眼光。”解萦愤愤不平地嘀咕。转头看到大哥黯然的微笑,她周身一震,心内同样凄酸不已。以前她只想着自己是孤儿,稍微有点想不开,就容易钻牛角尖,可大哥又何尝不是孤儿呢?他们是机缘巧合凑成了没血缘的亲人,旁的人要加入他们的小家庭,也不一定能严丝合缝地对应上。 解萦年纪小小,竟对眼前这个男人生出些莫名的怜意,她环住他的脖子,郑重其事地说:“长大以后,我要嫁给大哥。不许你说没有姑娘喜欢你,我最喜欢大哥了。” 解萦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妙,与其担心别人成为嫂嫂,那还不如自己去做“嫂嫂”,也省了之后新嫂子不喜欢她,大哥碍于嫂嫂的面子,和她不得不生离。而她嫁给了大哥,最根源的问题也就能解决了,她再也不用担心大哥有朝一日会离开自己,相反,大哥会一直陪在她身边,两个人可以一起变老。 世人对大哥的感情,能有一人比得过她对大哥的情意吗? 她最喜欢大哥了。 令解萦失望的是,她的锦囊妙计非但没有得到君不封的赞许,男人甚至很敷衍,只是挑着眉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看她这边不乐意了,他才抿着嘴笑道:“是是,大哥知道,你最喜欢我。”他爱怜地拍拍她的小脑袋,“只是……” “只是什么?” 君不封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还是笑着摇摇头:“丫头,你就放心吧,照大哥现在这个情况,起码在你出阁之前,大哥是不会娶妻生子的。大哥也不是随便的人,不是说有好姑娘喜欢,大哥就会和对方成亲。男女之间,要两情相悦才是好姻缘,强扭的瓜最是不甜。”话音刚落,他又下意识看向茹心,女人这时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不许看她!”解萦强行把他扭回来,噘着嘴,又有些撒娇地问,“那大哥,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啊,当然喜欢。” “和茹心姐姐比呢?” 君不封苦笑:“你一个小丫头,她是成年人,你们俩哪有可比性。” “我不管!”解萦突然吼出声,又哭哭啼啼地打他薅他,“我就要比!” 君不封被她这撒泼弄得实在没脾气,只能认输道:“喜欢你,在这世界上大哥最喜欢你。” 解萦的脸一下变得红扑扑的,她很乖巧地枕住他的肩膀:“我喜欢大哥,大哥也喜欢我,我们是两情相悦!等以后我嫁给你,你就不要说自己没有女人喜欢了,好不好?” “大哥不说啦,我家傻妹子最疼我,大哥知道的。” “不是这个!”解萦拧他,“是我们两情相悦!以后我要和你成亲!我不要别人当嫂嫂,我要当我自己的嫂嫂!” 君不封被解萦的幼稚弄得啼笑皆非,他这妹子固然聪颖,可还是太小了,小到根本分辨不清感情的诸多幽微。有些东西,即便他现在和她说了,她也不会懂。所以他只是拍着她的小后背,轻声说:“我们是兄妹,兄妹是不能成亲的。” “可我们不是亲兄妹呀,为什么不能成亲?” “不是亲兄妹,胜似亲兄妹。你是大哥唯一的亲人,在这世上也不会有人比你对大哥更重要,大哥当然最喜欢你,但大哥喜欢你,这也不代表你就要和大哥成亲做夫妻。这是两码事……男女之情和这种感情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解萦又不满地噘起嘴,“我们现在过得不也是夫妻一样的生活吗,大哥负责砍柴打猎修房做饭补衣,我负责吃喝,这和寻常夫妻有什么区别。我也知道成亲后夫妻俩要睡到一张床上,但之前大哥受伤,我们就这样做过了呀。你睡着的样子,我每天都在看。” “这……” 有些东西实在不能顺着话茬对纯洁的小姑娘讲,君不封只得干巴巴地说:“你现在还小,很多事等你长大就懂了,到时候你就不会缠着嫁大哥,反而会求着大哥去帮你找姻缘了。” 解萦怒不可遏地砸着他的胸口,恨他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拒绝了她的提议,还说她小!她小,她是幼稚,但她一定是全世界最喜欢他的人!他凭什么拒绝她?她是有哪里做得不好?还是有什么地方比不过那个从来不正眼看他的茹心姐姐?解萦越想越委屈,在君不封手腕上咬了数口,君不封因痛收手,而她从他怀里滑下去,哭着往林外跑。 茹心是早就注意到他们兄妹的争执了,这时也下了马,连忙拦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解萦,把她抱起来,柔声安抚她。 对着后面追来的君不封,她一脸嫌弃地骂道:“多大年纪了,怎么连个孩子都哄不好?” 解萦本来还在痛哭,一听茹心骂君不封,她先不乐意了,抽泣着嘶吼道:“不许你说我大哥!”茹心也不恼,拍拍解萦的后背,她和她碰了碰头,“姐姐说的是事实,不是谩骂。这男人呐,你太给他脸,他就会蹬鼻子上脸,该骂还得骂。” 解萦不解地眨着眼睛,再看一旁的君不封,脸上满是尴尬,全然不是在自己面前的胸有成竹。但可能是因为被茹心骂了,君不封的眉梢有一股盖不住的微弱喜气。吃了瘪的大哥少见,但冲着女人“犯贱”,这绝对是破天荒的头一次。解萦气得横眉冷竖,心里骂着他贱坯子,更讨厌他了,君不封试图凑过来,她就踹他。 后面君不封实在没辙,只能让茹心抱着解萦,上了她的马。 前去秦州的路上,君不封一直试图和解萦握手言和,但小姑娘这次是真气急了,他一凑近就撒泼,最后折磨得连茹心都开始苦笑:“以前声竹说你这小妹子的脾气大,我还不觉得,今天可是见着了。” 茹心这句话,倒把解萦给说冷静了。 她被茹心身上的香风熏了一路,非但没把自己薰冷静,反而越熏越失衡。 留芳谷的成熟女性里,解萦最常打交道的是绣坊的祝师傅,而谷里的其他成年师姐几乎不与她们这些小豆丁厮混,与解萦最常待在一起的三个姐姐,虽然相较她是成熟许多,但在茹心面前,她们都是清一水的豆芽菜。 茹心身上有她艳羡的成熟,与茹心的端庄相比,解萦声嘶力竭又四处乱踹的小疯婆子形象,实在登不得台面。 想也能想到,这脾性肯定不讨大哥喜欢。可她转念又想,如果事事都要讨他喜欢,又岂不是太委屈了自己?她不闹,他就敢把自己晾着一年!她闹,起码他还得腆着脸来哄! 解萦又把自己气着了,以前怎么没发现,大哥居然是这种贱坯子! 茹心看解萦这边似乎偃旗息鼓了,连忙骑着马一溜小跑,趁君不封还没追上来,她同解萦说了些体己话,解萦本来对茹心的情感很复杂,听她传授的“妙计”,她也笑了。 之后的旅程,无论君不封怎么试图和解萦对话,解萦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直到赶到秦安县,兄妹俩也没能和好。 林声竹约他们在一处农宅见面,才靠近农宅,解萦不自觉“咦”了一声。 第五章 流年(二) 农宅外有棵大榕树,一个清秀的小少年正在树下练剑。男孩一身道童打扮,衣着鄙陋,却有股卓尔不群的气质。解萦在留芳谷见了当世很多潇洒风流之辈,还是第一次看到气质和相貌都这样突出的同龄人,忍不住多瞟了几眼。 男孩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面前突然出现一个灵动娇憨的小姑娘滴溜溜地看他,男孩也是一愣,而那女孩稍一偏头,冲着他甜甜一笑,男孩心一乱,手里的剑没拿稳,直接落了地。 脸上挤出一个甜美的小梨涡,解萦没对男孩的出糗施以嘲笑。男孩红着脸连忙捡起剑,看到君不封和茹心,他立刻明白了他们的身份,恭敬地抱拳道:“茹女侠,君世叔,师傅已经在此地等候二位多时。”他说着就要把他们往里迎,君不封笑着止住他,反而下了马凑到解萦身边,满面和煦地看她。 解萦给君不封甩了一路冷脸,到底没让他在林声竹的小弟子面前折了面子,小小地哼了一声,君不封知道这是小祖宗与他和解的信号,他凑上前,女孩果然搂住了他的脖子。君不封本意是要抱她下马,解萦倒是搂着他不肯放手,又开始黏黏歪歪地撒起娇了。真到了秦安县,其实解萦也有些后悔,和大哥重逢的时间太短,她竟把赶路的工夫都浪费在和他置气上,而现在林声竹这边多了个小徒弟,她若再胡闹,丢的是大哥的脸。 在茹心面前让大哥下不来台,那确实是有包藏祸心的成分在,她巴不得让茹心厌烦大哥到根本不愿意和他同路而行,可在林声竹面前,她又最是维护大哥。 君不封嘱咐小男孩在原地练剑,他们三人要进去给林声竹一个惊喜,男孩应了他主意,又忍不住看君不封的背影——男人怀里的小姑娘这时正在瞄他,明亮的眼眸闪烁着,有种不动声色的慧黠。 男孩揉揉脑袋,也害羞地笑起来。 林声竹正在屋里全神贯注地处理分舵公务,根本没注意到君不封他们三人从旁观察他许久,后面还是茹心看不过去,直接走过去捏住他的鼻子,娇嗔道:“你这呆子,我们都来这么久了,也不知道给看点茶。” 别看林声竹是她的小情郎,茹心这力道是一点不减,捏得林声竹只流泪,高呼阿心姐姐饶命。 解萦对林声竹一直有点说不出的讨厌,看他被茹心欺负了,解萦团在君不封怀里,很快活地偷笑,那一点笑声自然逃不过林声竹的耳朵,再看一旁的君不封,也在乐,同样是幸灾乐祸。 自打君不封被派去群龙教卧底,林声竹同解萦一样,也有大半年时间没有见到好兄弟。君不封在敌营九死一生,坐镇洛阳的他也不时担忧兄弟的安慰。许久未见,本应好好拥抱客套,可君不封却还是往常那副讨人嫌的臭德行。林声竹翻了个白眼,把屋外守着的小弟子叫进来,让他给乞丐兄妹看茶。 屋里的主桌上正好放着新切好的瓜果,估计都是小弟子准备的,君不封倒是不客气,抱着解萦坐在桌前,他给茹心丢了个水灵灵的鸭梨,便和解萦就着果盘吃起瓜果,还不时给解萦喂茶水,全然没有理睬林声竹的意思。 林声竹也知道君不封是在存心逗他,只是叫花子身边多了个娇滴滴的小帮手,烦起人来也是加倍的招人烦。林声竹冷声一声,见招拆招,他坐到乞丐兄妹身边,不怀好意地问解萦:“小解萦,叔叔也有一年多没见你了,按说你也在留芳谷待了一年,怎么还是这么怕生,要让你家大哥抱。咱也是有手有脚的,吃个水果还要让他喂吗?还有,你都进屋里这么久了,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愿意和我打一声?” 君不封是解萦的大哥,林声竹不请自来,做了解萦的“叔叔”,高低给自己升了个辈分,占君不封伦理的便宜。解萦本来还想在林声竹面前装一装样子,哪想对方上来就触了她的两个逆鳞。全留芳谷上上下下谁不夸她举止妥当,落落大方。本来屠魔会里君不封屈居林声竹之下已经够让解萦窝火了,他还敢在自己面前暗暗压大哥一头?解萦气得当场就要骂他,但想了想,出于维护大哥的面子,她忍着怒火没理他,单是怄气地搂着君不封,气鼓鼓地吃葡萄。 因为破了蜀中的大案,林声竹在江湖声名远播,走到哪里都有人捧着应着,江湖人士无一不对他礼让三分,他又是个循规蹈矩的道士,非常注意交往时的礼节。林声竹本来是想借机破个局,没想到这臭丫头的脾气大,架子更大,直接恼哼哼地不理他,他有多少年没被人这么折过面子了?林声竹转头批评君不封,说他上梁不正,带坏小孩。 若换做一年前,解萦听这话,早就抽了鞋底砸林声竹了。但君不封是她永恒的靠山,不用小丫头出马,他就和林声竹抬上了杠。对林声竹含沙射影地嘲讽,君不封微微一笑,温柔地顺了顺解萦的头发:“我家妹子人小体虚,顶金贵的丫头,被我抱一路怎么了?我还怕她被有些迂腐的牛鼻子老道顶到,万一受了伤怎么办?再者说,旅途劳顿,她那么小,哪有那么多心力去搭理不相干的人,横竖你不是外人,点个头就行了,咋的,还得像江湖上那些天天围着你的酒囊饭袋,你走到哪儿他们舔到哪儿吗。” “你!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再这么惯下去,你迟早有天会把她惯坏!” 君不封接过解萦手里的葡萄,很耐心地喂给她吃,解萦吃得眉开眼笑,亲亲热热地揽住君不封的臂膀,瓮声瓮气地说:“最喜欢大哥了。”她冲林声竹做了个鬼脸,又得意洋洋地倚回君不封怀里。 兄妹俩这厢连枝同气,林声竹涨得脸色通红,君不封甚至故作不以为然地挠了挠耳朵:“声竹,你要有教养人的心思,就好好教你的小徒弟去。我们家丫头好着呢,远看近看也轮不到你这个牛鼻子来插嘴。” 林声竹一句“臭叫花子”就要骂出去了,茹心笑着出来打了圆场:“好了好了,你们兄弟俩斗了半天嘴,结果把我们的小徒弟晾到了一边,阿竹,我有一段时间没见你,你先斩后奏,也没告诉我咱们的这个小徒弟是什么来历。” 解萦很怀疑茹心是故意在君不封面前提什么“阿竹”“咱们”,她明显感到君不封身体一僵,而林声竹也因为茹心的亲热,俊脸一红,很难得地害臊了。 失态了片刻,林声竹清了清嗓子,又看回解萦:“小解萦,你这次可不能再冲我耍小性了,我新收的这个小徒弟,可是和你有点渊源的。” 解萦终于松开了君不封的脖子,疑惑地看他:“什么渊源?” 林声竹招招手,把男孩唤到他们身边,男孩害羞地低着头,不敢看解萦。 解萦被林声竹的架势也弄得有些紧张,从旁拿了一小块甜瓜,慢慢地吃。 林声竹直接拉过男孩,让他站在解萦身前:“小枫,你可知道这个小妹妹是什么身份?” 男孩脸红到了耳后根,缓慢地摇着头,声音很小:“师傅,我不知道。” “她的父亲便是‘解孟尝’,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之女。” 男孩眼里一下有了光,像是突然来了什么勇气,他朝着解萦语无伦次地介绍起自己:“小,小萦妹妹你好,我,我叫仇枫……”他的声音愈来愈小,“仇恨的仇,枫树的枫。” 解萦点点头,又拿了一牙甜瓜给君不封吃,兄妹俩摆出一模一样聆听态势,仇枫的害臊去而复返,结巴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还是林声竹站了出来,替仇枫说了下文。 “我是在近期才知道原来江湖鼎鼎有名的‘解孟尝’是我们屠魔会的骨干,而他身故的直接缘由是粉碎了奈何庄的阴谋,救下了被他们残害的孩子。这些孩子各个身中剧毒,命不久矣。你们也知道,舵里有不少探子,总舵主担心孩子们的情报被出卖,解毒一事,都是他一人上下奔走,请来各方名医。耗时近两年,这些孩子才彻底痊愈。” 林声竹替仇枫铺垫了前因,仇枫也终于有了胆量,可以说后面的话。 “如果不是有解叔叔搭救,我活不到这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萦妹妹,以后你有事,尽可以找我帮忙,我,我会为你肝脑涂地,万死不……” “毒发的时候,一定很痛吧?”解萦突兀打断了他,男孩一愣,只见女孩将手上的瓜果汁液蹭到了林声竹的道袍上,她忽略了险险发飙的林声竹,只是柔柔地握住男孩的手,眼里蒙了一层雾。 “二师父的得意门生被派去屠魔会替爹爹救的孩子解毒,他也一直传信和谷里分享解毒进展,四师父教我们毒理,按照师兄信上所说,配了毒性最轻的一副毒,拿谷里的兔子做了试验……小兔子死得很凄惨,吓得好多师兄师姐都做了数日噩梦,之前喻伯伯也说过,这种毒‘毒发时身体青紫,口吐白沫,动若蠕虫,形态极为可怖。’” 解萦这句话一出,仇枫那边就吧嗒吧嗒掉了眼泪,他呜咽道:“被解叔叔救下时,我中毒尚浅,还有的救……很多人在获救时,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君不封也叹了口气,拍了拍仇枫的肩膀,他转头问林声竹:“这小兄弟是怎么成了你徒弟的?” “你去群龙教卧底的这大半年,我也没闲着,承蒙总舵主信任,他将护送孩子们回家的要务委托给我……小枫无处可去,根骨又奇佳,你那边养了个小解萦,我没道理不收小枫为徒吧。” “你这是和茹心婚都没成就上赶着要当爹了?”君不封将林声竹曾讽刺自己的话原数奉还,林声竹气急,抽了剑就要和君不封拼命。 君不封高声喝道:“正好也让我看看你这大半年的长进!”他从旁扯了根扫帚,和林声竹在院里招架起来。 两个武林里声名鹊起的青年才俊动起手,一时难分高下,但两人也只是打了一阵,就自觉收了手。 茹心是来给林声竹助威了,可君不封的头号捧场王却不在。少了解萦的旁观,这比试总觉得少了些意思,起码君不封是瞬间兴趣全无,也没了争强好胜之心。 这时再看屋里,两个小朋友不知在交流什么,仇枫一直在哭,眼里同样有泪的解萦却在为他轻轻拭泪,还柔声问他要不要吃水果。 两个大人因为点鸡零狗碎的小事大打出手,孩子们反倒相亲相爱。林声竹和君不封都悻悻得说不出话。这时已近正午,林声竹准备带上他们四人去附近的酒家吃饭,君不封却止住他,只是倚着门框,看着小大人似的解萦,脸上满是宽慰。 第五章 流年(三) 待林声竹领着一行人去秦安县最负盛名的酒家时,解萦已经迅速和仇枫搭建了粗浅的友情,和他混成了一对旅途玩伴。 按说她和君不封分离许久,又闹了一路别扭,之后的时间她都应该待在君不封身边,但仇枫的遭逢,让解萦也有点兔死狐悲的哀叹。 即便有大哥从旁事事照拂,解萦始终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与解家有关的一切渐行渐远,如今的她仅是个一无所有的孤女。这一年,她收到了很多同门的友善,但泛滥的友善背后,谁也没有切真地走近过谁。即便大家进谷前的遭际不同,每个人心里都有着相似的空洞。解萦从来信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最后她也放弃了报复罗介晔,仅是在君不封面前装了装样子,借大哥的手帮她小小教训了对方。 反刍完雪夜里罗介晔那一番突兀的发言,也就明白他和她可能有相似的经历,只是解萦命好,她碰见的是大哥,而罗介晔遭遇的抛弃,更像是他们这些孤儿面对的平常。同是天涯沦落人,她的境遇难道就比罗介晔好到哪儿去? 说来也奇怪,明明只过了一年,解萦对父亲的印象愈发稀薄,甚至因为渐通人事,从前不能理解的一些东西,解萦开始融会贯通,也更明白那番抛弃之后的深层寓意,从而更不愿意提及她的父亲,连“孟尝”二字都成了讳莫如深的雷区。 但即便如此,有些事,解孟昶是没有做错的。 解萦在这一年开始接触毒理,四长老仿制奈何庄的蛊毒仅是日常授课的一例。这段时日,她和同门看了不少令人作呕的毒物,因为早年在渝州竹林的经历,解萦对泛着古怪恶臭的血腥尸首还能勉强忍受,没受过这等冲击的同门,都是一连吐了好些天,才渐渐习惯了四长老的教学。 解萦不是什么大度之人,但在留芳谷修习的这一年里,她逐渐体悟到何谓医者仁心。四长老在授课时让他们两两结为一组给对方下毒,同时根据自身的症状祛除身上的毒素。解萦和朱蒙一组,往日也没什么仇怨,给对方下的毒都比较轻微,可即便是轻微的毒,毒发时也足够苦不堪言。仇枫就算中毒“不深”,花了两年才彻底解毒,过程又能轻松到哪里去? 解萦能够想象到那种痛苦,也就对这个小少年存了一分可怜。 在秦安县用过饭食后,一行人也不耽搁,他们快马加鞭前往此趟旅途的目的地,秦州。 去往秦州的路上,解萦一如既往坐在君不封怀里。许是因为物伤其类,仇枫的遭逢让她很久违的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与君不封相处的日日夜夜如同走马灯,在她眼前循环播放了一路。 夜里打尖,解萦已经黏君不封黏到根本不愿从他身上爬下来,下马要他背,吃饭要他喂,她坐在他腿上,声音如黄鹂般动听,干什么都是腻腻地冲他撒娇,君不封都没怎么顾得上吃饭,光顾着应付怀里这个嘁嘁喳喳的小姑娘。他说她今天撒娇多得反常,却也不觉得她烦,只是好脾气地应允着她的无理。 兄妹俩这厢其乐融融,对面的三人神情各有不同。 林声竹毕竟和乞丐兄妹的接触时间长,他俩这讨人嫌的样子,他是已经很熟悉了,但可能是因为这几日新领了一个小徒弟,他突然开始福至心灵地领会君不封照顾解萦时的体悟,但抚养女孩和男孩毕竟不同,林声竹恍惚了一下,不知自己以后和茹心会不会育有这样可心的女儿。 他下意识看了茹心一眼,却见女人眼里有隐隐波光。饭桌上并不是追问茹心的好时机,他给爱人夹了几口菜,茹心重新回过神,冲他微微一笑,这笑里带着点引而不发的悲哀,林声竹怅然若失地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林声竹心绪低落了一顿饭,完全没注意到小徒弟同样闷闷不乐。 仇枫一直想和新认识的小萦妹妹多说几句话,可小萦妹妹仅在秦安县与他短暂有过交流,之后这一路,小萤妹妹对他视若无睹,整个人仿佛长在了君世叔身上,心里眼里都是他。仇枫知道君世叔是小萦妹妹的兄长,也只能干干看着眼馋,又期望什么时候君世叔累了烦了,可以让他上去帮忙,他就算和她说不到一起,背她一阵也是行的。 仇枫等了又等,一顿饭吃完也没能等到连体人似的兄妹分开。 三个大人在客栈一楼闲聊,解萦还是亲亲热热地搂着君不封的臂膀,也跟着他们一起说笑,赶着解萦插不进话的功夫,仇枫凑过去,小声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玩耍,解萦头也不回:“不要,我要和大哥在一起。” 仇枫只得耷拉着眉眼回到师傅身边。 大人们胡吹猛侃聊累了,开始分配房间。五人住宿,店内目前还剩两间客房,解萦自然要和君不封住一起,林声竹三人就被她默认打包到一块。她以为房间应该是这么分,可实际却是大哥他们三个男人一屋,她和茹心一屋。 一听她要和君不封分开,笑了一晚上的解萦顿时瘪了嘴,无言地啜泣起来。 饶是君不封已经很习惯解萦突如其来的哭泣,真看他的好妹子默然垂泪,他还是心疼得无以复加,把女孩抱在怀里替她拭泪。 茹心不着急去哄解萦,倒是调侃地看负责分房的林声竹,林声竹悻悻地蹭着鼻子,到底放下了架子,苦口婆心地去劝解萦不要哭。毕竟就算他和茹心两情相悦,举止日趋亲密,两人还是严格恪守着男女大防,若是解萦和君不封住一屋,他就得和茹心一间房,和茹心住一起也就罢了,新收的小弟子也参与进来,与师娘同住一屋,这成何体统。 君不封素来疼解萦,这次也站到了林声竹那边,劝她不要使小性。 仇枫也在着急,巴不得自己去跟君不封解萦他俩住一屋,不讨师傅的嫌。 解萦后面是不哭了,却又和君不封生了气,她是看出来了,大哥就是不想让茹心为难,才会答应林声竹的话,比起自己,大哥还是更在意茹心! 她怀着滔天的怒火,和茹心挤进了一间房。 茹心最擅察言观色,如何看不出解萦是在生闷气,从留芳谷赶来秦州的路上,她已经了解了这小丫头的脾性。 唤了唤在床上装死的女孩,她给她挽了个剑花,笑眯眯地问她想不想学。 霓裳阁武艺精妙,仅是普通地用双剑耍了几招,就看得解萦目不转睛。 但想到对面的这个人是比起她来,大哥更喜欢的茹心,解萦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地摇摇头,一言不发。她是个心眼小的,但凡谁伤了大哥一毫一厘,她都会不动声色地记恨对方。但感情又是最勉强不来,君不封一厢情愿的痴恋本来也没想得到茹心的回应。从这角度出发,是大哥上赶着去碰茹心的瓷,而茹心自始至终不欠大哥什么。她对茹心的嫉恨显然站不住脚,但若让她和她敞开了胸怀去接触,她也实在做不到。 茹心得了解萦的拒绝,并不气馁,转而当着她的面在并不算大的空间里翩翩起舞。解萦想起了一年前的七夕夜,在长安花车上舞动的胡姬,舞姿也是这般曼妙。那是她这个年纪根本无法触及的成熟风流,赶着解萦失神,茹心收了剑,笑着坐到她身旁:“我们来做个交易好不好,姐姐教你几招霓裳阁的剑法,而你呢,就别生你家大哥和阿竹的气。” 解萦一愣,又扭捏着低下头。 茹心哪管解萦是拒绝还是答应,已经自顾自地给她讲起了霓裳阁的武学精妙。解萦最怕这种直接的人,后面也只能个跟着茹心的讲解,慢慢听下去。 深夜,她们洗漱干净,一并躺到床上,解萦思前想后,还是钻到了茹心怀里,嗅她身上的幽香。短暂过了把怀念娘亲的瘾,解萦抬起头,轻声问道:“茹心姐姐,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教我的那些……” “嘘。”茹心笑着止住她的唇,“声竹不封和我都是少时结识,声竹是早早被家人送去了道观,而我和不封都是孤儿……女子在江湖行走本就有诸多不易,又何况本就是无根无萍的人呢?我看到这样女孩就想帮上一帮。小萦,你很幸运,有不封做你的大哥。我看你和他亲密的样子,估计你迟早有一天会为了他踏入这片江湖,如果是这样的话,留芳谷能教给你的东西,可能还不够。都说是‘狡兔三窟’,我们女子多学几门旁门左道,亦是无妨。” 茹心基本把霓裳阁的武学精要尽数透露给解萦,可谓送上一份大礼,还有些江湖上的旁门左道,也都是厉害的杀招,要是学会了这些招式,确实能在搏命时出其不意。 但解萦怀疑茹心目的不纯。 可能是她太敏感,她能听出茹心话里的真心实意,但她的话,又远不只是“真心实意”这么简单。 茹心对她说:“我偷偷教你武功这件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就算是你家大哥也不能说,还有,这都是些压箱底的功夫,不到艰难关头,不要轻易取用……你能做得到吗?” 解萦故作天真地伸出手:“许诺分量不够,我们拉钩。” 第五章 流年(四) 翌日,他们赶在太阳下山前来到了秦州。 秦州地处三江交汇之处,又有“天水”之称。君不封和林声竹尚在蜀中分舵时,间或会来秦州踏青,此次造访秦州亦是轻车熟路。 在客栈休整一晚,新的一天,他们备好了踏青用的食粮,带着两个孩子,策马入群山。 找了一处合适的观景地,才坐下没多久,林声竹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君不封和茹心聊起了公事,茹心是第一次来秦州,从旁听了一阵,便策马去四处赏景。解萦这一日还是扒着君不封不放,紧紧缠着他的臂膀,她开始还算认真地听林声竹卖弄,后面实在被他高屋建瓴般的指示烦得可以,便拉着被她冷落了一路的仇枫去玩。仇枫听师傅训话听得津津有味,可小萦妹妹找了过来,他还是没骨气的任她牵去一边。 有些话本也不便当着解萦的面细说,小姑娘拉走了仇枫,林声竹再同君不封说起舵内事务,也变得放松许多。 经过探查,解孟昶之死与屠魔会中的探子脱不开干系。去年他们兄弟重创了群龙教,之后也迎来了群龙教和奈何庄的联手反扑,屠魔会多家据点被捣,舵中兄弟姐妹死伤无数。为防止消息再被泄露,喻文澜那边精挑细选,为他看重的青年才俊单独安排任务,林声竹便在此列。他的口风之紧,便是爱侣茹心也不知林声竹的具体任务为何,几次三番下来,林声竹在屠魔会的地位水涨船高。 身处高位,林声竹身上也沾染了不少上位者的毛病,他自己虽未察觉,与他分离数月的君不封已经很明显体会到这种变化。君不封面上没有任何表示,心里却有些不自在。与从前那个一心向道,全心为民的小道长相比,现在的友人动辄满口大义,反而让人觉得其心不诚,其义不真。他一向听不惯这种惺惺作态的场面话,后面实在听得心里烦,干脆堂而皇之打起了呵欠,表达自己的不满。 林声竹如何不了解君不封的脾性,见状也利落地收了话头,转而为对方斟了一杯酒。 兄弟俩对饮三杯,开始看孩子们的嬉戏。 仇枫年长解萦两岁,已隐隐有少年的模样,解萦这一年虽然长高了一点,相较同龄的女孩还是显得十分瘦小,再配上这一身绀紫色的衣裙,怎么看怎么像一个移动的小紫薯团子,煞是可爱。 君不封鲜少看丫头和同龄人一起玩耍,似乎只要自己在她身边,他们就像两块密不可分的磁石,解萦永远都挂在他身上。而这时她特意抛下了自己,去与一个才认识几天的男孩玩耍,可见这男孩的不凡。 君不封有八个月没有好好和解萦团聚,来秦州的路上,他们一路奔波,片刻不得闲。现在听着她的笑声,看着她活泼灵动的身影,卧底数月,横亘心底的最后一丝阴霾终于消失殆尽。他可以彻底放松下来,享受他和小丫头的夏日休闲。 旁观的久了,君不封也不甘心仅做一个看客,他没皮没脸地混入其中,和两个孩子对着附近的河流溜起了石子。他是打水漂的高手,解萦也得了他的真传,除了这几日在外,以及去年诞辰不得已的生病,小姑娘一天也没有放下“小手段”的练习。仇枫并不知这兄妹俩的前因后果,还以为自己年长解萦两岁,怎么也能在娇滴滴的小萦妹妹面前出一点风头,可小萦妹妹掷石子的手法居然很稳,这石子是扔得又远,水花又小,还能泛起均匀的波纹;相比之下,他拼尽全力,也只能扔得她一半的距离,还是扑通扑通地往下砸,显得粗野之至。 仇枫不满自己的表现,而解萦每扔一下就高兴得向一旁的君不封撒娇,那绚烂的笑容晃得他眼花,没能在她面前出彩这件事,也很自然被他抛到了脑后。 君不封今天见解萦溜石子的手法,就知道好妹子没有忘记他的叮嘱,对解萦的手法再度指导一二,君不封春风满面,回来痛饮了一壶酒。 林声竹在这期间也自酌自饮了三杯,没看出什么事能让君不封如此高兴,他借着酒意问了一句,君不封却反问他这酒的滋味如何。 这次出行,君不封特意带来了两款酒,林声竹都一一品尝过。听了林声竹那边的答复,君不封这才洋洋得意地宣布了谜底——他带的这两款酒,都是小丫头在这一年里为他精心酿造的。 酒是越陈越香,但解萦怕大哥来谷里闹馋虫,特意从祁跃那里学了几种酿造时间相对较短的酒,以备不时之需。君不封这次去留芳谷,来去都比较匆忙,他只来得及带上小丫头送他的酒和丹药,丹药需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吸收,而这酒也是这时才有机会喝。 君不封是好酒之人,只要这酒味道不是奇差无比,他都能从中找出闪光点。解萦许是和祁跃了解过他的口味,酿造出的这两款酒都颇对他的胃口,林声竹对这两款酒夸赞有加,却也说了这酒的后味要比寻常酒更辣,更烈,余味更足。 君不封更得意了:“等我家丫头酿了三年的酒开封,到时候高低给你送几瓶,你还没事馋什么西域的葡萄酒,我们丫头可是得了当世大酿酒师的真传,复刻你喜欢的西域美酒也不在话下,以后我是不会巴结你赏口酒喝了,你来巴结我们丫头还差不多。” 林声竹翻了个白眼,兄弟俩推杯就盏,又喝了几杯。 两种酒掺杂在一起喝,许是容易醉。林声竹的酒量不如君不封,喝着喝着,他瞄了一眼正在追逐打闹的两个孩子,突然和君不封嚼起了舌头:“咱俩现在,要,要不就把儿女亲家给订上,你看他俩往一起一站,多般配。” 君不封不动声色地喝完一杯酒,又侧身去看两个小朋友。 仇枫的相貌是当世一等一的俊俏,气质同样卓尔不群。至于男孩的性子,君不封观察一路,可以确认仇枫处事沉稳,敦厚善良。而他家的小丫头,相貌自是不多说,性格还是一如既往的难缠,但难缠的小女孩没有给小男孩多少不快,两人的性子很是互补。两个孩子放到一起,乍看上去也算小一号的金童玉女。 君不封知道仇枫是个好小伙子,但他家丫头连八岁诞辰都还没过,现在谈儿女亲家,还为时过早,而且很难不说是林声竹是包藏祸心,趁着丫头尚未崭露锋芒,他就上赶着带徒弟来占位了。 君不封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挑眉道:“俩孩子的事,现在聊还太远,怎么也得过个四五年再说,先别说你这小徒弟了,你呢?”他一脸讥嘲,“你们昆仑山无为宫倒是不避讳道长结尘缘,但若有一天你当了掌教呢?茹心该怎么办?” 君不封一句话把林声竹问住了,他只能悻悻回应:“我这些年来一直在屠魔会上下奔走,鲜少回无为宫,我上面还有不少师兄弟,掌教这事,轮不到我。” “可无为宫与你同辈的弟子,数你资质最好,江湖声望最高……” “停,打住打住。真要有那天,我就立刻传位,让小徒弟去当掌教。” 君不封顺势踢了林声竹一脚:“好你个牛鼻子道士,前头还说媒呢,这是碍着了自己的姻缘,转头就把徒弟卖了。你是潇洒了,和茹心双栖双飞了,我家丫头怎么办?和仇枫定了亲,他转头去出家,咋的,让我家丫头守活寡啊?” 君不封这句话激得林声竹的火气也上了头,两人针尖对麦芒地互呛,全然没注意到两个小朋友早就停止了玩耍,将他俩的对谈听了个正着。 仇枫相貌俊俏,解萦看见他就心情好,而他性格敦良忠厚,她也可以像在大哥面前那样,稍微暴露一下自己的本来性格。 但这一切友善从听到林声竹打算的那一刻起,就到此为止了。 他们一直紧握的手松开,仇枫噙着眼泪直吹拇指,他像是不知觉中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指尖渗出了大量鲜血。他吮着手指上的血渍,呆呆看着刚才还和自己亲密有加的小妹妹——对方现在已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嘴脸。 解萦收起袖口藏着的银针,厉声骂道:“我想嫁什么人全由自己决定。你和你师傅就不要动我的念头了!” 仇枫吸吸鼻子,委屈地反驳道:“这是师傅说的,不是我说的。我,我没有这个想法啊。” “你没有?”解萦冷笑,“之前你说了,师傅就如同你的再生父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要真给你说媒,你还敢不从?” “可……可这也要君世叔答应才行啊。” 提到君不封,解萦的神情瞬间温柔起来:“大哥是永远不会逼迫我的。”说完这句话,无论仇枫再怎么唤她,她也没有理睬过对方。她重新挤到君不封怀里,闻着他身上的酒气,有种倦鸟归林般的安心。 她真正想嫁的人,自然是不能同仇枫说的。 虽然大哥不以为然地拒绝了她的锦囊妙计,但解萦从路上对他提出那番话的那一刻起,长大后嫁给大哥就成了她心底最深的祈愿。 如果让她嫁给别人,她宁肯当场拔剑自刎。 她也能隐约明白到自己不喜欢林声竹的理由了。 江湖中享有盛名的林道长,缘何在她眼里一文不值?只是因为有些时候,他会让她想起解孟昶。倒不是因为两人性格相似,而是那种自以为是的掌控,让她细想起来,总要作呕。类似的感觉在面对屠魔会总舵主喻文澜时也同样出现过。 他们都不尊重她,她的想法无足轻重。 归根结底,也只有大哥聆听了她的心声。 秦州游持续了三天,一行人在这里分道扬镳,林声竹要带仇枫回昆仑山学艺,茹心奉总舵主之命去白帝城接应舵内弟兄,而君不封则带解萦原路回留芳谷。 解萦高兴归途终于可以和君不封独处,临走前无论仇枫看她的眼神有多哀怨,解萦都没有留意。 回程路上,兄妹俩像去年那般,一路走走停停,甚至又赶上了七夕混迹到长安,还是同样的酒家,同样的房间。去年的解萦尚是懵懂地坐在大哥肩头,忐忑自己的未来,而今年的她在想,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能彻底长大,同大哥过一个货真价实的七夕。 君不封将解萦送回留芳谷后,又在谷内耽搁了几日才走,他将解萦为他精心炼制的丹药一一吸收完全,才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他的好妹子。 为避免重蹈去年的覆辙,君不封婉拒了喻文澜派来的任务,自己本本分分地留在洛阳分舵处理舵中事务,赶在立冬前夕,他离开洛阳,去为解萦过诞辰。 因为有了去年的经历,解萦其实没敢幻想大哥会来,而大哥不仅来了,还为她带来了无数新奇的小机关做礼物。 他陪着她住了一段时日,解萦这次再送他,直接游刃有余地穿越了那团迷雾。 比起一年前,小姑娘似乎对他们的分离没有那么难过了,分离固然会让人痛苦,但君不封是信守承诺的大侠,今年诞辰他来了,明年除夕他也一定会来。 解萦满怀着对新一年的期许回到谷里,才安生了没两天,朱蒙在她准备去找解铃居士的路上将她凭空拦住,要带她去见一位师兄。 二长老最得意的门生,从谷外回来了。 第五章 流年(五) 这师兄名叫晏宁,生就一副俊俏面孔,比起林声竹不遑多让,听朱蒙那边给她嚼舌头,晏宁是谷里诸多女弟子的梦中情人,但这师兄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在谷里招摇多年,还是独身一人,没什么流言蜚语。 晏宁住在留芳谷的西北方向,在无翁山下,白头川边,解萦和朱蒙赶到那间小草屋时,晏宁正天女散花般地给围过来的师弟师妹们送礼物。朱蒙是个胆子大的,直接拉着解萦走到晏宁身边,高声道:“晏师兄,这位就是咱们谷里新来的师妹,我们全谷最小最小的小师妹。” 二长老此前已经给晏宁介绍过最近谷里的情况,他也对解萦的身世有所耳闻,因为恩师对解萦格外看重,晏宁也对解萦稍微留了点心,他想了想,从一团礼物里摸出一个小香囊,这香囊由被树王汁液浸染过的蚕丝织成,里面塞满了药草,可以宁神、驱虫、避毒。 解萦一听这香囊可以避毒,眼睛一下放了光,又怯怯地问对方,这香囊能不能规避奈何庄和群龙教的几种知名毒药。 晏宁笑道:“特殊的毒药可能没办法保证不中招,但能保证佩戴者不会被大部分毒素侵袭。你说的这点好,正巧我这次出去也弄到了他们的一些招牌毒药,我研究研究,看看这香囊能不能推陈出新。” 仅这一句话,解萦就对晏宁有了好感。 晏宁便是被二长老派去屠魔会医治中毒孩童的弟子,因离谷已近两年,同学也很少提起他,待到晏宁回谷,解萦才发现他对留芳谷是多大的助力——几位长老那边不时搡着他来上课也罢,就连丹青师傅也偷了懒,让晏宁去代课。 谷里的年轻弟子,数晏宁的画技最为高超,他也确实有资格来指导他们这些小豆丁。 除却机关术,解萦最擅长的也是炼药和丹青,她成了晏宁连续两位师傅的得意门生,这位行事潇洒的师兄想不记住她也难。 解萦也很愿意和对方来往。倒不是因为师兄英俊,晏宁的特别在于他的亲和,虽然不是完全相像,但解萦能从他身上看到几分大哥的踪影,平常也就更愿意跟着他学习,反正留芳谷新弟子在入谷一年后也会被指派给更年长的师兄师姐,从他们身边学习取经,解萦不请自来,每天从留芳谷的东南方去往西北方,要从师兄身上学习先进经验。 和晏宁混迹的久了,解萦甚至想牵个线让他和大哥认识。 她有预感,晏宁会和大哥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惜,新一年的除夕,君不封虽不算失约,也仅是和她短暂地过了个除夕,新年第一天,解萦甚至都没来得及提晏宁一嘴,仅是把避毒小香囊挂在他腰间,君不封便匆匆离开留芳谷,前去执行神秘任务。 而之后他赶来看她,又赶上师兄下山义诊,两人始终无缘得见。 解萦十岁这年,她终于履行了七岁时的允诺,在解铃居士和铁匠师傅的帮助下,她亲自动手,为君不封做了一把称手的兵器。 这一年的夏天,兄妹俩依然和林声竹与茹心一起度过,解萦也就把这个开箱的惊喜留到了他们几人面前,也方便自己给大哥长脸面。 仇枫这次没有来,据林声竹讲,这小弟子很希望下山来见小萦妹妹,但无为宫里代为管教仇枫的几位师傅认为他小小年纪道心不稳,勒令他在宫内修习。仇枫因故缺席了这次聚会。 少了一人来观摩开箱,解萦有些遗憾,但君不封不在意这个,他是全场最开心的人——从开箱看到武器的那一刻起,他就乐得合不拢嘴。 大哥善使棍法,最合适的武器便是长棍,但他也说过背着长棍行事不便,解萦便将其设计成可自由伸缩的短棍,可以很轻松地盘在腰间。使用时,需旋转短棍变换长短,拨弄暗扣便可将短棍固定。 这设计是早早想好了,可制造武器的原材料是难题,寻常的铜铁要么太过笨重,要么太易变形,这几年,她和解铃居士研究了许多罕见矿石,最终选用了金夜城出产的矿石“无锋”,“无锋”打造出的机关轻巧坚韧,不易变形。解萦委托铁匠师傅去帮她弄几块有一定长度的无锋原石,也是等了一段时日才寻到,拖拖拉拉了几年,她现在才为大哥奉上这礼物。 礼物有了,取名又成了难题,君不封胸无点墨,吭哧了半天,给解萦的礼物命名:用心棍。解萦气得直接抄起棍子追着他打,可他让解萦来取名,解萦又摆摆手不乐意,执意让大哥取,而林声竹贡献的几个名字,解萦全当它是空气。 考虑到丐帮的镇帮武器是“打狗棍”,她这个“用心棍”听起来起码比打狗靠谱。 有了丫头给他做的“用心棍”,又带来了她筹备三年的自制佳酿“离人归”,君不封这一路可谓踌躇满志,心满意得。但在这春风得意之下,解萦似乎隐隐感觉到三人组的气氛不似过往。 茹心和林声竹的感情稳定,但就如君不封所说,处了这么些年,与他们三人年纪相仿的,成亲晚的,孩子大概像解萦和仇枫这么大,成亲早一点的,怕是已经要给自己的孩子张罗婚事,而这二位却始终不成亲。 君不封隔岸观火,很快看出了症结所在。 自打上次拒绝了喻文澜那里的要务,君不封之后负责的几个案子总在收尾时出差错,渐渐也就被总舵主剔除出才俊名单,而林声竹一路青云直上,现在已经是屠魔会管辖中原地区所有分舵的副总舵主了。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林声竹能在屠魔会爬到此等要位,与他背后长袖善舞的茹心脱不开干系,茹心为他付出良多,却迟迟没有一个正式的身份,还在背后被有心人奚落。 君不封无法原谅林声竹对茹心的怠慢。 在去留芳谷接解萦之前,君不封就和林声竹大吵一架,待见到解萦,路上他还是没忍住和解萦发了牢骚,小姑娘年纪小,对他们成年人的情爱故事实在插不上什么话,也只能安慰君不封,许是林声竹和茹心这边各有安排,让他不要太过忧心。 但真见到了这二位,解萦也在观望,看看这三位老友到底弄成了什么情况。可惜,解萦没看出来什么所以然,在她面前,这三人的友情固若金汤,没有任何异常。 解萦这次不仅得了茹心指点的几招杀招,林声竹也顺便教了她一些功夫,还传给她无为宫的吐纳之法,助她修习留芳谷内功。 夜里和茹心躺在床上,她们天南海北地畅聊,偶尔也会聊到君不封。解萦一直以为,以茹心对君不封的无视,大哥是不会在她的话题里出现的。可和茹心聊着聊着,难过的又是她。 就如茹心所说,君不封似乎总是差了点运,每次都在重大关口受伤或出纰漏,即便他们知道他的能力,总舵主也不愿意将大事托付给他,反而总将一些马前卒的任务丢给他,做马前卒,就意味着要扎根敌营深处,随时有毙命的可能。 大哥为了屠魔会尽心尽力,却迟迟混不上一个高位,而她势单力孤,也帮不上他什么忙。每次大哥来见她,身上或多或少总会带点伤。她也曾提过现在她就想同他一起浪迹天涯,他又最是不许,要让她好好在谷里,不要参与江湖人的死斗。 思前想后,解萦似乎也只能练些好丹药,供大哥提升功力。 这次出游,解萦也带了点自己炼制的半成品药丸,作为礼物送给茹心。虽然是半成品,这药丸也比寻常的大还丹强劲很多,可以助人提升内力,虽然估计女人转头就会把这药给林声竹,但解萦不管是送药还是送酒,给茹心的量都很慷慨,以答谢她私下传授自己武艺之恩。 君不封和林声竹都好奇她们俩的关系怎么突然就好成了这样,茹心只笑着说:“女人的秘密。” 这“女人的秘密”到底没让君不封知晓。他带着解萦回到谷里,因为短期内赋闲,君不封硬是等到新一年的梅子下来,和小姑娘把梅子装坛酿酒,才赶回洛阳办公。 送走了君不封,解萦也将不久前的小想法提上了日程。 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解萦能为君不封练的丹药已经练到了极致,百草园的草药几乎被她薅了个遍,莫说是进快活林里捕蛇薅蛇胆,她甚至进到无翁山里去寻找更珍贵的药材,也在山下的白头川中搜寻过一番,但,谷内能获取的药物,确实是到头了。 其他的珍贵药物,她虽然可以向上申报,但毕竟是为了私用,几位长老不见得愿意给她。 年岁渐长,解萦发现留芳谷门人在获取各式原材料的方式上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白头川的尽头,有一个隐秘的港口,平常铁匠木匠石匠包括绣坊师傅们的作品都是从港口偷偷流传到各地,而幕后与他们交易的贵人,负责提供部分钱财和原料。其他人则在终南山下的市集上做生意,获取自己需要的材料。 但解萦一没有地位,二没有金钱,三没有背景,四没有人脉。 思前想后,她将脑筋动到了晏宁身上。 因为医术比起同龄人更为突出,今年春天,解萦被二长老特许,跟着其他师兄师姐出谷义诊,二长老因为尤为看重她,指名让晏宁来带她。 留芳谷弟子出谷义诊并不总是局限于终南山下的小村庄,当然,也不乏有人乔装来此,为了求留芳谷名医一治。 晏宁往往会走得更远些,他经常带着解萦在长安附近的村镇落脚。 纸上得来终觉浅,解萦跟着晏宁义诊,才发现治病救人并没有自己学得那么简单,由此也就更加佩服师兄药到病除,妙手回春。但她也同样观察到,师兄给贫困人家服用的丸药,其材料都是些极难弄到的草药。师兄自打回谷后,除了没事和祁跃对酒当歌,就是倒骑着驴在谷内乱窜,看起来也没什么能获取药材的机会。 解萦曾经试探性地和他聊过,晏宁只是左右而言它,并不和她交底。此前和他出门义诊,解萦也注意到师兄会在夜里偷偷离开客栈,开始她以为对方可能是出去喝花酒,但她从没在他身边闻到过呛人的脂粉气。 这次出门,解萦决心放手一搏,跟踪师兄看看。 当然,因为自己年纪尚小,她确实害怕会遭遇之前在襄阳的经历,所以她特意在夜行衣上洒满了药粉,对方就是想对自己动手,也得先过得了自己这一身毒才行。 她注意着晏宁那屋的动静,听到他出门,她也蹑手蹑脚跟在他身后,师兄背着个大包袱,鬼鬼祟祟地张望四周,解萦跟着他七扭八拐,最后停在一个市集前。 市集前有四五个人已经等待晏宁多时了。晏宁去了也不废话,从怀里摸出几瓶丸药,对方一一查验过,也给他看了他们这边的囤货。 解萦看到那些药材,眼睛顿时直了:生长超过百年的人参,品相极佳的玉灵芝,尚好的鹿茸燕窝以及只有昆仑山才盛产的雪莲…… 晏宁扫了几眼,挑拣了些许药材,对方便替他收好,而他也解开了包袱,拿出了里面的东西——是几幅画。 由于离得远了点,解萦并不能看清那画里画了什么,总之附近的人看了都是大喜过望,把所有药材都留下不说,还连着给晏宁塞了几张银票,两伙人迅速一拍两散。 解萦一溜小跑,赶在师兄回客栈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翌日傍晚,两人义诊完,赶在一起吸溜吸溜地吃裤带面时,解萦突然问:“师兄,昨天晚上你和别人交易的,是什么东西呀?” 晏宁直接被嘴里的水呛到,震惊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转而又骇道,“师妹,你跟踪我?” 解萦吐吐舌头,慢条斯理道:“随着师兄出来义诊,每次看到师兄为贫苦人家诊病,送上的丹药都名贵非凡。我随着二师父研习药理,最喜研究能令人功力精进的丸药,但练着练着,手里能用的药材就到了头,我看师兄平时也不像是会漫山遍野采药的脾性,便好奇师兄手里的药材是从哪里来……我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换取一些好药材,这样也方便以后炼药。” “我看你的心思似乎并不在习武上,怎么这么执着炼制这类药?” “因为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亲人,他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救过我的命,我想报答他。” “你倒是个懂事的姑娘。”晏宁顿了顿,“但我这边从事的很多都是些灰色地带的东西,若是告诉了你,日后师傅知道,恐怕会责怪于我。” “灰色……”解萦的眼睛转了转,“难道说师兄给他们的,是一些禁药?” 晏宁没想到解萦会猜得这样快,他叹了口气,默认了这个猜测。 “但仅用禁药,就能换来那么名贵的药材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留芳谷的春……咳,禁药,在达官贵人那边,可是很有名的。” “这么厉害吗?那些画又是什么画?也是要卖给达官贵人看吗?” “这……这就不方便对你一个小姑娘说了。” “不方便对我说?”解萦的眼睛又转了转,“我知道了!是春宫画!” 解萦的声音很大,铺子里的其他人都不由看向他二人,晏宁尴尬地连忙堵住她的嘴,也被这师妹的早熟彻底镇住了,他喝了几口水润喉,却因此呛得更厉害:“你怎么连这种东西都知道。” 解萦有些得意。 她年纪虽然小,但与她同批的同门,普遍比她大个两三岁,现在都到了思春的年纪。因为她还小,很多东西解萦都被同门排除在外,但被排除在外,不代表解萦就打听不着。起码春宫画这东西,有一两幅就足以在男生上下传阅遍。 解萦知道擅画“春宫”传出去掉价,可没想到青年才俊中最负名气的晏宁师兄,私底下居然也倒卖这种东西。 晏宁的老底是完全被解萦看透了,现在她手上捏着他不少把柄。 晏宁不得已,只能将解萦收纳进来,做了他的小同伙。 有了晏宁的帮助,解萦确实获得了不少名贵药物,回到谷内也潜心钻研,终于赶在除夕之前,为君不封研制出了一种可令人功力大进的补药,命名为“归真丹”。 可惜,今年除夕,君不封还是没能来和她一起团聚。 几年历练下来,解萦已经很熟悉君不封的“失约”,对此也不算特别气馁,只是会在除夕当天,疯狂练习他传授的投掷技。 解萦投掷银针的技艺已有小成,她控制着力道,将屋里的花瓶掷成了个瓷刺猬,瓷刺猬轰然碎成齑粉,银针散落一地,解萦便在夜光下寻找,摸着摸着,她突然留意到主厅里她从未注意过的一角,有一处奇怪的凸起,似乎可以活动。 稍微一拧,房屋深处传来轰隆隆的响声,一旁的过道下,竟出现了向下的楼梯。 她这屋子乍看上去其貌不扬,原来里面竟有一间密室! 解萦将这密室逡巡一番,可以确认这是谷里之前那一任机关师的杰作。 这完全是一间用来住人的密室,对方甚至连在密室里如何排泄都研究得明明白白。 解萦本想将这件事告诉解铃居士,但想了想,她还是将此事隐瞒下来,没有说。 她想等着大哥来谷里,与他第一个分享这个秘密。 春天,她又与晏宁出去义诊。 带回新买的药材,正是在屋里兴冲冲地研究之际,解萦收到了大哥的飞鹰传书。 这封信写得很急,“堕”字也错写成了“多”。 君不封约她于四日后下午申时,与他在堕月湖相见。 惊变 第六章 惊变(一) 近几年的屠魔会,对君不封而言,是有些难熬的。 屠魔会过往只当群龙教是头号大敌,奈何庄是挂靠在其背后的附庸,随着这些年深入敌营摸底,他们才清楚群龙教实际是奈何庄有意豢养的打手,恶贯满盈的群龙教树大招风,吸引火力,而实际操盘手奈何庄则稳坐背后,坐享渔翁之利。 此前的孩童拐卖案让屠魔会将视线渐渐转移到奈何庄身上。屠魔会和群龙教都只是武林一大势力,奈何庄却已将手伸向了周边各国,他们非但与西域往来密切,还勾结东瀛,上抵北荒,下访南江,走动如此频繁,很难不怀疑他们在暗中密谋什么窃国大计。 屠魔会此前与朝廷的关系就颇为微妙,蜀中一案更是因为京中贵人力保蜀中巨富,与朝廷交恶。但自打发现奈何庄的别有用心,屠魔会心系天下,不计前嫌,宁肯与朝廷联手,哪怕玷污了自己的名声,也要狙击奈何庄门人,力保这天下安宁。 任务层层分摊下来,君不封除了卧底群龙教,便是与四方高人搏命,并从中截获奈何庄弟子,对他们严刑逼供,探听图谋。 但偏偏,这几年他总在出岔子。 喻文澜此前的担心成了真,屠魔会高层确实潜藏着奈何庄的钉子。君不封因被委派抓捕奈何庄弟子之职,那潜藏在总舵的钉子也随之出手,出卖君不封一行的情报。那些奈何庄弟子或是在围捕开始前就已经逃走,或是在被抓后纷纷毙命,不给君不封一行审问活口的机会。 几个任务连番失手后,君不封渐渐失去了喻文澜的信任,可又因为总是功败垂成,喻文澜由此确认君不封绝非奈何庄安插来的密探,反而值得信任。在将他冷落了一段时间后,喻文澜重新起用他。 鉴于君不封这边的情报总被无端泄露,要务自是不能委派给他,喻文澜除却让君不封抢占前点,做些身先士卒的脏活卖命活,便是给他排一些闲职。 这一年的新年,君不封一直待在屠魔会翠微湖总部的湖心监狱。 探子们的出卖使得屠魔会的兄弟姊妹死伤惨重,屠魔会上上下下深受情报泄露之苦,有了能审讯叛徒的机会,自然也毫不留情。久而久之,屠魔会的酷刑也传出了名头,他们折磨敌人的手段,凶狠残暴不亚于老对手群龙教。喻文澜甚至请来了解孟昶此前在大理寺做官的同僚,担任屠魔会的行刑官。 而君不封这段时间的任务,便是做行刑官的帮手,旁观,或直接参与,让他曾以为是同僚的奸细受刑。 君不封于心不忍,却又无法违抗上命。 灵魂渐渐飘向了远处,他在想留芳谷的小姑娘。 这一年他又让她失望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哭鼻子。 她以为他是在外行侠仗义脱不开身,可实际上他在做什么? 这里是虐杀同僚的地狱。 他为什么要把大好时光浪费在这种事上?而不是回到留芳谷,回到他渐渐认可的那个家,与他最亲的妹子团聚? 多年以前,与君不封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僧人曾说过,他有佛缘。若不是无法摒除暴食的凡念,君不封还真是个修习佛法的好苗子。 彼时的君不封不解其意,这些年也渐渐明白了,所谓“佛缘”,也不过是那四个字——慈悲为怀。 他当初加入屠魔会,自是有丐帮出身的顺理成章,那时他除了认为此地方便行侠仗义,也有股很粗浅的志气,想要在这江湖里闯出点名堂。可兜兜转转了数年,屠魔会也仿佛成了日趋精巧的机密机关,他越往高走,就越觉得无所适从。 一个逍遥自在的灵魂居然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律条,脖颈上拴紧了绳。 四处行侠仗义的快乐日渐不存,现在他还要被迫参与虐杀前同僚的血腥盛宴。 总是这样无意义的打打杀杀,他厌倦了。 同湖心监狱的同僚们处理那些被凌虐的残缺不堪的尸首时,君不封有了离开屠魔会的打算——过往它们还只是些零散的闪念,但在这一刻,它成了一个很明确的念头。 在这个打算还只是零散的闪念时,拘住君不封留在屠魔会的不是别人,恰是解萦。 君不封并不是要将自己目前的尴尬处境怪罪到解萦头上,他又如何不知小姑娘日夜盼望着他离开屠魔会,远离一切江湖纷扰,和她一起在留芳谷隐居。 可每次看到她真诚的双目,他都在发自真心地感慨,这是多美妙的神迹啊!经由他手得以存活的小精灵正在茁壮成长,而他有幸,成了被她选中的大哥。 小姑娘眼里的他是盖世无双的大侠,可实际上,他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独夫。 女孩过往曾拥有的一切,他连十分之一都给不起她。 可越是给不起,就越是什么都想给。 别人有的,他家丫头要有,别人没有的,他家丫头也要有。 只要她想,就是星星月亮他也会去为她摘下来。 回到现实,钱就成了他最先思量的东西。 他干的是搏命活,挣的是卖命钱。赌上性命的酬劳最贵。即便他清楚自己渐渐成了屠魔会里最好用的“尖刀”,是别人看不上的“雇佣兵”,但只要想到那令人心折的钱款,无论这活多脏多累,他都可以干。旁人笑当年那个两袖清风的乞儿居然成了全屠魔会最喋血的吝啬鬼,但他想,为了他家丫头,他背负什么都可以,只要能给她挣一个锦绣前程,区区污名又算得了什么? 毕竟没有她,他可能早在几年前就离开屠魔会,去做一个浪迹天涯的游侠了。 做游侠固然比在屠魔会里任人差遣要潇洒得多,可一旦体会过和一个人密不可分的羁绊,那曾经向往的自由也黯然失色,他心甘情愿做这羁绊的囚徒。 三月,总舵的清洗运动告一段落,喻文澜暂时没有新任务交给君不封,君不封想着请辞,也需要回到洛阳分部,将分部的诸多公事打理妥当。 林声竹前段时间接了总舵主密令,不知去私下完成了什么任务,兄弟俩竟赶在同一天回到洛阳。歇了两天,林声竹约君不封在洛阳颇负盛名的玲珑斋小聚。 自打林声竹在屠魔会的地位水涨船高,即便两人自始至终没闹过什么大矛盾,他们也都知道两人的关系出现了难以弥合的嫌隙。 君不封、林声竹和茹心三人虽然都是苦出身,但与同是孤儿的君不封和茹心不同,林声竹是因为家境太过贫寒,被父母生生送上了道观,希望他能在无为宫里谋一个好前程。 如今,林声竹的双亲都还健在。 君不封入丐帮,是为了“活”,而林声竹进无为宫,为的是“前程”。 身为道士,却有颗难以磨灭的世俗心,君不封在见到这小道士的第一面就嘲讽他“道心不稳”,可谁能想到,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居然成了莫逆之交,患难多年。 君不封一直都清楚,友人有颗一飞冲天的心。 想要一飞冲天不坏,只是人心易变。 他们相识于微末,都在屠魔会底层厮混时,两人尚有共同语言。如今君不封还是时常混迹底层,好友却已站在高位,又因为对君不封太过了解,每次下派任务,都是蛇打七寸地拿捏对方。 渐渐的,便是在一起喝酒,两人也觉得话不投机。 今次林声竹约他出来,赶在对方说目的之前,君不封开门见山,先把他要离开屠魔会的打算同兄弟说了。 这话说出口,长久横亘在君不封心里的阴云也随之消散。他还是习惯不带任何立场去与对方交际。随口胡聊了几句,林声竹也感觉到他们的关系似乎一瞬恢复如常。 痛饮三杯酒后,林声竹忧心忡忡地问道:“你现在告老还乡,那之前给小丫头攒的钱呢,能凑够你想给她的好嫁妆吗?” 君不封苦笑着叹了口气:“那自是凑不够。” “那以后你……” “我开始做她大哥的时候,是有些自惭形秽,觉得跟她的父亲相比,除了会点武功,我什么都不是。但这些年下来,丫头越来越有留芳谷门人的风格,不在意那些身外俗物。我也想明白了,钱是要攒的,但这不是全部。之前她也和我说了,留芳谷有自己赚钱的门道,现在丫头也长大了一些,我们兄妹俩可以一起经营,她酿的酒已是举世无双,而她炼制的丸药,你也服用过,都是上好的东西,至于她和她师傅做的那些暗器机关,也是黑市的紧俏货……我们以后有谋生的财路,饿不死。”君不封叹了口气,“我这些年在外打拼,鲜少回去看她,现在想想,还真不如把之前刀口舔血的时间都用来陪伴她,也就是我运气好,没死在路上,真要出了个三长两短,她该怎么办……明明她那么需要我在她身边。” “这丫头性子虽然孬,但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为她的付出,她看得出。” 君不封低落地“嗯”了一声,林声竹突然笑着踢他:“想想没遇到她之前,全屠魔会上上下下数你最潇洒,结果现在这叫什么,女儿奴?” “你可别取笑我了。我现在是已经认命了,在外面再怎么逍遥,也不如回家看着自己的小妹子长大舒服。”他又闷头喝下一杯酒,“声竹,我一直拖着不离开屠魔会,也有你的原因。咱俩相识十几年了,你和茹心也好了十年。十年了,我一直等着喝你俩的喜酒,结果现在我都要走了,还是没能喝到。” “那你……还等吗?”林声竹的声音有些颤。 君不封笑着摇摇头,看向一边:“不等了,丫头还在家等着我呢。”他低下头,“等你俩真正确定要成亲的那天,记得通知我一声,到时候我看看丫头那边有什么好酒好药,收罗来几份,给你俩当新婚贺礼。” 林声竹不自觉抽动了一下,君不封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留意到好友的反常。 许久,林声竹轻声道:“不封,在你离开屠魔会之前,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第六章 惊变(二) “帮忙?”君不封挑眉,“自家兄弟有什么帮忙不帮忙的,有什么要我做的,你直说。” “晚上我会在这包厢宴请一个人,届时要麻烦你躲在橱柜里,根据我的指示行事……你能保证来的不管是谁,你都会听我的吗?” 君不封笑道:“怎么突然这么严肃?来的人还能是谁,总舵主吗?这会儿可不兴以下犯上啊,你这就算要篡权,也得等羽翼真丰满了再说,现在篡权还不是时候。” 林声竹哭笑不得:“你想哪儿去了。” “先说好啊,帮你篡权可以,日后你可千万别杀鸡取卵。我和你不一样,你家小徒弟没了你教导,照样能在无为宫生活得很好,可我家丫头若没了我,她就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了。” 林声竹翻了个白眼:“你可放心吧,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勉为其难代你照顾一下你家那个孬丫头。” “得了吧,指望你照顾?你林副舵主多忙啊,我还是指望自己更靠谱。” 兄弟俩嘻嘻哈哈地回了分舵,君不封睡了个午觉,又赶去市集给解萦淘了些新鲜玩意儿。黄昏时分,他同林声竹在玲珑斋门口碰头。林声竹这次非但骑来了自己的坐骑,还带来了君不封的坐骑,君不封虽好奇,却也没有多嘴。两人搭档多年,默契自不多说,不用林声竹再做其他安排,来到包厢,君不封直接躲进橱柜,柜门狭小的缝隙正巧方便观测来人。 君不封屏气凝神,正是百无聊赖想着这趟回去还能给小丫头带些什么新奇东西时,有人进了包厢。 来者竟是茹心。 君不封突然很庆幸自己藏在橱柜里,这对贤伉俪看不到他的表情。临要离开屠魔会了,好友居然送给他这样一份“大礼”。心虽然抽疼不已,却也为他们高兴,等了这么些年,林声竹终于开窍,准备向茹心提亲了! 令君不封有些失望的是,林声竹并没有开门见山地对茹心说出自己的意图,反是和她随便聊着家常。他们说了舵内的事务,同僚的轶事,近期的安排,茹心又问不封去了哪儿,是不是又喝多了酒。 林声竹答道:“又在喝他家那个小丫头酿的酒,一个人在卧房梦周公呢。” 茹心掩面笑起来,林声竹也笑,随即黯然地摇摇头,道:“不封准备离开屠魔会了。” 茹心愕然,摇头笑道:“倒也符合他的性子,以我对他的认知,我以为一两年前,也许他就准备走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林声竹自己和茹心各倒了一杯酒。他一饮而尽,茹心却不喝,只是单手托腮,笑盈盈地看他。 林声竹眼角微红,哭似的笑了。 他将怀里藏了许久的一块拓片拿出来,却迟迟不忍甩到她面前。 茹心漫不经心地将杯里的酒缓缓倒到地上,又恢复了托腮的姿势,还是笑。 林声竹于是很难过地低下头:“你都知道了。” 茹心的笑有些僵,却还是竭力维持着明媚的模样:“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把每次见面都当成是最后一次,等那一刻真的来了,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君不封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可碍于林声竹的嘱咐,他又不能随意破柜而出,只能焦灼地听着两个人说着自己根本听不懂的谜语,担心他俩的情况。 那块拓片到底落到了桌子上,茹心却不去看,她只是神情温和地看着林声竹,等他发话。 “是我来,还是你来……你自己选。” 她低下头,轻声道:“你应该能发现,自始至终,你的消息都没有泄露过什么……我们不如做个交易,我就此收手,你也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没有发生?我的消息没有泄露,那其他人呢?舵里枉死的兄弟姐妹们呢?又比如,不封呢?” 茹心一下笑了,这笑有些勾人,和林声竹所熟悉的那个大气端庄的霓裳阁弟子截然不同。 也许这才是面具背后,她真正的模样。 这几年在屠魔会,有时林声竹也会感慨君不封奇差的运气,明明对方的才干不亚于他,却次次任务都出纰漏,时常谋划数月,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功劳给自己,林声竹的虚荣心自然得以满足,只是路走得太顺,心里也会纳闷,茹心固是在他晋升道路上居功至伟,可对比君不封在屠魔会内的坎坷,他的青云直上,顺遂到仿佛这就是一个提前做好的局。 现在续上了这因果,林声竹心寒之余,也很替君不封难过。 君不封也许不知道,其实他是清楚他对茹心的情意的。不封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表现过什么,只是在三人同行的某一刻,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兄弟对茹心的感情。 能得到茹心的另眼相待,自是他的福分,而不封虽心系茹心,也不曾越过雷池半步,与他们一直是君子之交。他从茹心那里得了好处,也打心眼敬佩君不封的为人。 君不封一直等着他和茹心成亲,他也一直等着对方何时觅得佳缘,可形单影只了好些年,君不封直接跨过了成亲那步,先做“爹”了。但即便如此,林声竹也清楚,君不封对茹心的情意,从不曾变过。 因为没有过期许,那心意也便格外珍重。 橱柜里的君不封同样芒刺在背。 就是再支离破碎的谜语,听得多了,也能从中囫囵拼凑出一个真相。 原来茹心就是奈何庄深埋在屠魔会里的钉子,而他也通过缝隙看清了林声竹提到他的那一刻时,茹心的神情。 他从没有想过落落大方的女人脸上也会出现那样的表情。而那究竟是厌恶,是轻蔑,还是讥嘲,他猜不出。 茹心和林声竹谁都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他们同时动起手。君不封听到动静也冲出橱柜。茹心仅愣了一瞬,便甩了一个烟雾弹,夺窗而出。 她的马就停在窗下。 马蹄嘶鸣,女人很快离开了玲珑阁附近。 烟雾散去后,君不封和林声竹面面相觑。这种烟雾弹,是奈何庄研制的火器,只有奈何庄门人才懂它的用法。 他们沉默着下楼牵马,君不封突然笑了:“声竹,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和我一起捉她?” 林声竹上前查探马蹄的踪迹,并没有回复君不封的疑问,他只是沉默地坐上坐骑,顺着茹心逃走的方向追去。 君不封认命地苦笑一声,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漫漫长夜,一度离心的兄弟二人重新聚在一起,在死寂中搏命前行。 这一次要追捕的猎物,是他们都深爱的女人。 他们从洛阳出发,一路追到岳山绝壁,中间与茹心数度交手,直到这时才将她逼得逃无可逃。 看着身后的断崖,茹心知道自己再无退路。 追到最后,君不封也分不清,这究竟是屠魔会的公事,还是这对爱侣的私事。他凭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能一路追到岳山,最后也只是站在林声竹身后,恍惚地看着那个让他愈发陌生的女人,接受昔日爱侣即将短兵相接的现实。 茹心的目光从来只停留在林声竹身上,这次也不例外。真到绝路了,她毫不慌张,反而比过往还要镇定,她一脸温柔地望着林声竹,像是平日般关心道:“这段时间风餐露宿,你也瘦了。瞧瞧你现在,哪有一点无为宫首席弟子的风采。” 林声竹执剑而立,面有风霜:“茹心,事已至此,束手就擒吧。” “我若说不呢?”茹心言笑晏晏,本已收起的双剑再度出了剑鞘。 林声竹面无表情的一张俊脸隐隐浮现出一层白霜。他们中途与茹心交手都没有下死手,而是期许她能幡然醒悟。可交起手来才知道,平时看着最需要保护的女人,内里隐藏最深。他和君不封出手有保留,而女人对付他们的,都是杀招。 林声竹追了一路,过往亦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回放了一路,此时他的心境已不复洛阳的哀恸与无助。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毫无感情地举起佩剑,沉声道:“那就请姑娘指教了。” 心中无情,下手自然无畏。茹心不曾让他们知晓她的真实斤两,而他亦不曾没在她面前,将无为宫的武学运用到极致。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顷刻。 茹心吐出一口鲜血,看着掉向深渊的双剑,苦笑一声,认命地闭上双眼。 林声竹慢慢走近她,无波无澜的眸子映着爱侣的面容。 原来真到了杀妻证道的这一刻,人会平静到什么都不去想。 君不封看着林声竹的动作,大骇道:“声竹,你要做什么!我们不是只活捉她吗!” “活捉?”林声竹转过头,睚眦俱裂道,“几个月的湖底监狱你是白待了吗?真把她捉了回去,你知道茹心会面临什么!” 君不封嘴里发苦。 屠魔会与奈何庄积怨已深,茹心又在总舵长袖善舞,与各个关卡的同僚都相处甚佳,他不敢想象她到底出卖了多少情报,她的背后是舵里其他兄弟姊妹们的森森白骨,若捉她回去,她又怎会有活路?屠魔会对叛徒毫不留情,茹心又背负了那样多的血债……她会遭遇的刑罚,只怕比自己在翠微湖的所见所闻还要残忍。 “横竖都是死,与其让她被带回总舵受尽屈辱而死,还不如就现在杀掉她。”林声竹疲惫地叹了口气,“不封,你已经准备离开屠魔会了,在这个节骨眼,你不要惹事……茹心死了,对我们三个人都好。她不用受苦,你可以顺利离开,我副总舵主的位置也还在。总舵主这两天应该收到茹心是探子的消息了,不出意外,有关她的江湖绝杀令也已经向外发布了。这是一个死局。我们不杀她,也会有人来杀她。就算她在我们手里暂时活了下来,之后也只会在翠微湖受苦。是,你是可以放走她,只是那时,和她关系这么亲近的咱们俩,我们能幸免吗?保不保得住性命都两说,不被关进翠微湖底已是侥幸,等到那时候,你还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吗?” “我们就不能……” “不能。”林声竹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今天你因为心软放过了她,那谁为我们死去的兄弟姊妹们心软过?” 林声竹的几句话压得君不封无从反驳,他能从这话里听到林声竹贪慕权势的私心,而林声竹也像这几年同他出任务那般,拿他的软肋拿捏自己。他甚至怀疑,林声竹此番带他前来,不是为了让他做帮手, 而是为了在关键的时候,有足够的筹码制住他,不让他出手。 可现在要被杀的那个人,是他们两个都最喜欢的茹心啊! 林声竹可以负心薄幸,可他君不封做不到无情无义! 只是眨眼的工夫,君不封将之前从地上摸来的几枚石子一一打在林声竹的几处大穴上,林声竹不可置信地栽倒在地,从来清明的眸子里也多了几丝怨毒。 君不封不敢看他,单是唤来鹰隼写了封简单的血书。他将奄奄一息的茹心背在背上,头也不回地离开岳山。 第六章 惊变(三) 从出手的那一刻起,君不封就想好要带茹心去留芳谷,茹心被林声竹的内功气劲所伤,寻常医者难以医治。而她被屠魔会下了江湖绝杀令,暗处的赏金猎人也必定会闻风而动,既然如此,倒不如带她先去避世的留芳谷治疗伤势,之后再做定夺。从岳山前往留芳谷约有六天路程,他们一路快马加鞭,能将时间缩短到三到四天。此前他封林声竹的穴道,用的是丐帮的独门秘法,对方即使拼尽全力去冲开阻滞,也至少要耗费一天一夜,这个时间差足以让他们夺得一丝生机。 君不封清楚,不管是从情理还是义理出发,如今的他都是一个确凿无误的叛徒。他为屠魔会尽心竭力奔走了十几年,临走前,却有了这么一个不光彩的身份。可他毕竟不能让声竹就这么杀了茹心。 茹心犯了大错,自会有人来审判她,但这个人,唯独不能是林声竹。 他,包括其他枉死的兄弟姊妹,都是切实的受害者。他因为她的背叛百感交集,而从中占尽便宜的林声竹却率先站出来扯大旗,三言两语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他和茹心相识多年,在前几日才看破对方的真面目。他当然恨她,便是现在带着她夺命狂奔,他也不明白她执着害他的理由。就算她与他的一切都是作伪,她整个人都是谎言的化身,但在屠魔会里,总有那么几瞬,她有过真心。 那仅有的真情流露,她都给了林声竹。他与她的友情是假的,可她对林声竹的情意是真的。 受了她恁多恩惠的男人,最后秉持着满口仁义来杀她。女人过去十几年从血泊里次次对他舍命相护的恩情,就这么被他一句“对我们三个都好”一笔带过。 就算茹心再死不足惜,那动手杀她的,也应该是他,怎么也不该是林声竹。 君不封在疾驰中回想着林声竹那番高谈阔论,心灰意冷地承认了这个事实:权力确实将好友逐渐侵蚀得面目全非。表面上是成全三个人的未来,实际上却是假借处刑,默不作声地将他与茹心割席,好保全他在屠魔会里的位置。 林声竹甚至连最起码的求情都不愿意为她做。 君不封也差点被林声竹高明的说辞骗了过去,要不是想到解决问题的方法绝不止杀了她这一种,他可能当场就被对方给唬住了。 君不封不清楚林声竹的后手是什么,还好此去留芳谷只需要三四天时间,林声竹就算加急给他派江湖绝杀令,也得过了七日才能在各大主城流传。而这几日,他只需要应付好沿途的杀手,便可保证两人能安然无恙抵达留芳谷。 只是……终究还是委屈了解萦。 明明兄妹俩团聚的日子近在咫尺,他却捅了这样大的篓子。茹心的事,冷静下来,他已经有了打算,他在赌一个可能,赌赢了,他自可以从中全身而退,可若赌输了,只怕后面也是亡命天涯的命,若再被下了江湖绝杀令,留芳谷也不是他的久留之地,长久待在小丫头身边一天,丫头就危险一天。 君不封当然明白这个选择会给自己,给解萦带来怎样的灾难,只是事出突然,容不得他多想。试想犯了弥天大错的那人是解萦,只怕林声竹还没动手,他就已经带着小姑娘慌不择路地逃亡了,所有的罪,他都替她承担。 而现在……君不封心里凄酸。怀里的茹心气若游丝,尚需要为她渡内力续命。多年以来,他始终恪守着与茹心的距离,半点雷池不敢逾越。他从没有想过两人此生相距最近的时刻,竟是在这种情境下,他们单枪匹马,喋血天涯。 而之后,茹心还有多少个明天,他不敢想。 逃亡第一日尚算平静,从第二日下午开始,甩不掉的赏金猎人就紧跟在他二人之后,他们吃准了君不封疲于赶路,赶在夜里接二连三地冒出头,意图抢夺茹心。茹心身受重伤,抵抗也很勉强,君不封招架多方围攻的同时,还要注意护着茹心。几个来回之后,他身上已多了数道新伤。 这场恶战直到天明才堪堪结束,君不封侥幸胜利,他在遍地尸首中半跪着缓了许久,勉强清理好伤口,这才重新上马,继续赶路。 天渐渐阴沉下来,泥土味儿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味儿直往两个人的鼻腔里窜,茹心的身体已经很冰凉了,他又为她渡了些许内力,她才勉强恢复了一点精神。 茹心这一路都是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始终沉默不语。或许是阴天容易压得人喘不过气,君不封安慰她的同时也在安慰自己:“再稍微忍一忍,等我们赶到留芳谷就好了。留芳谷外大雾弥漫,雾中又有五行八卦大阵,常人难以闯入其中,丫头医术已有小成,就算她没法子救你,我们也可以去求她的师父们。留芳谷是世外之地,武林人的恩怨,不会左右他们的行动。” 茹心哼了一声,轻轻闭上双眼:“你能想到去找解萦,声竹就能想到。我们现在的情况……你就忍心拖她下水?屠魔会肯定会和我们不死不休,到时你又让她如何自处?” 君不封长叹了一口气:“我又如何不知这是拖丫头下水……可除了她,我还能找谁?这场逃亡的主犯在你在我,就算日后屠魔会问责起来,千怪万怪也怪不到她头上,更何况,不说丫头是留芳谷的弟子,不受屠魔会管辖,就是看在解孟昶的面子上,总舵主也不会拿丫头开刀。如今江湖绝杀令一出,偌大个江湖,你还能躲去哪儿?不如暂且混入留芳谷避避风头。我当然知道声竹能猜出我会来寻小丫头,但众目睽睽之下,他敢在留芳谷对你痛下杀手吗?他懂得借势压人,我也懂。” 茹心神色复杂地偏过头:“我以为此番去留芳谷,只是短暂医治一番就会离开,现在看来,你是要在那里等着声竹来。” “不光是等他来,也要等总舵主来。”君不封满面苦涩地笑道,“声竹虽然无情,但有句话没说错,若是就此放了你,即便我可以原谅你,枉死的兄弟姊妹们也不会。我现在不单是要救你,更重要的是看住你,不能让你逃。但若他们以严酷刑罚来折磨你,我也决计不许。” 茹心扑哧笑起来:“这话听着,倒像是你拿捏了屠魔会,来跟他们比筹码。” “我哪有什么筹码,也不过是借势。留芳谷不问江湖世事,门下弟子个个才华横溢,你若能透露奈何庄毒药和暗器的辛密,再与留芳谷合作研究破解之法,世间不知会有多少人会因此受益。” 茹心回报以冷笑:“如果不是知道你演技拙劣,我真要怀疑这是你和他给我设好的局,你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等骗取了我的信任,榨干了我的价值,再毫不留情地将我杀掉。”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你不会,也有人会。”茹心毫无感情地看着他,“我们都在江湖混迹这么久了,这些潜规则,你应该比我懂……这件事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插手。” “不插手,难道就看着他杀你?” “不死在他手上,难道要在被榨干所有利用价值后,被随随便便弄死吗?” “我不会……” “君不封!别说大话了!你的力量有多大?就是要袒护着我,你又能护到几时?屠魔会从来不缺人才,你,我,林声竹,我们都是随时可以被取代的棋子。我现在对屠魔会固然重要,但也不至于重要到让喻文澜来和你一个小虾米来谈判我的死活。” “那你就心甘情愿让他杀吗!” 茹心不语。 “茹心。”君不封的语气温和下来,“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只知道一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是赎罪,活着赎罪也肯定也比死要好。” “赎罪?”茹心讥笑,“我有什么罪要赎?你我不过是各为其主。我在屠魔会里做内应,你们屠魔会就没人去庄里教中做卧底吗?别忘了,几年前你也害死了我群龙教中原分部的大批弟兄,你那时做的事,和我在屠魔会里做的,有什么区别?没记错的话,当时也有不少人真心把你当兄弟吧?你和声竹里应外合,他们中的不少人还在拼命你给你断后,你杀他们的时候怎么想?夜里不会做噩梦吗?怎么,我不提着要替他们复仇,你就当这事不存在了?屠魔会死的人是你们的兄弟姊妹,不是我的!倒是你们,杀了我庄中教中恁多子弟,他们的仇又该找谁去报?你们屠魔会英雄的命是命,我们奈何庄群龙教狗熊的命就不是命?” 君不封急出了一身汗,忙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茹心依然冷笑:“不封,你还记得几年前白帝城的事吗?” 君不封一怔,不懂茹心突然提起这件事是何用意。 “你发的信号弹其实我很早就看到了,只是一直没有同声竹提。我知道何老四那群人一定会找教中精锐去杀你,我之所以迟迟不来,是因为我想你死。” 雨水打湿了君不封的衣衫,也徐徐洗刷着他身上浓厚的血污,血水顺着他的肌肤流到茹心身上,茹心浑然不觉,还是呓语般地念着:“你的命太大了,我从见你的第一面就想着密谋干掉你,结果你每次都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不算这两年对你的算计,几年前你在去留芳谷的路上遇袭,你到现在还觉得是巧合吗?” 君不封浑身颤抖,却还是僵笑着挤出一句话:“我可不可以认为,因为我们现在穷途末路了,你在故意激我,让我抛下你……” 茹心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般哈哈笑起来,即便咳嗽不止,她还是笑。 “是,我是想让你抛下我,你的前途还很辽阔,你还有解萦那个小丫头要养,也不该毁在我手上。你把我放下来,让随便一个赏金猎人把我带走,你去找喻文澜认错,之后你依然可以回留芳谷和解萦团聚。可如果,我根本没这么想呢,而之前,我是真的想杀你呢?” 她偏过头看着面如死灰的君不封,微微一笑:“不封,我知道你喜欢我,但你应该不知道,在这世上,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为什么?我……我自认对你问心无愧,从没有半点逾越……你既已知晓我的情意,那你就该明白,我对你的感情绝不亚于声竹对你的感情。”他苦笑,“不,现在应该是远远超出了。” “若是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谊深浅来论是非,感情也就不能被称之为感情了。不封,就是你身上这种光风霁月的问心无愧,才最招人讨厌啊。”茹心还是微笑,“你总说你是乞丐,是苦出身,但你从来不知道,我也是。我和家人沿街行乞,后面和娘亲都被抵给妓院还债,那时庄主还在游历四方,承蒙庄主垂怜,我被他秘密收为弟子,淬了一身毒。我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的客人,那会儿我是个雏妓,可能还没有你的小丫头年纪大,后来我听从庄主吩咐,混进了霓裳阁,为了避免我暴露身份,庄主特意催眠了我,等进了屠魔会,催眠才自然解开。” “茹心,别说了……”他试图抱她,可她的双剑却死死抵着他的小腹,不让他碰。 “初进屠魔会,我每天都过得很混沌,总在想着死。偏偏那时遇见了你们俩……还记得十几岁的声竹吗?他那个小徒弟连他当年千分万分的风采都比不上,那时沿途遇见的所有妖女都喜欢调戏他,要强抢他为夫。开始我叫他小林子,他还和我生气,说我骂他是太监,等叫他小竹子了,他又跟着脸红,说我不守规矩。那时我就想,只要能和这个人在一起,什么苦我都可以吃,什么罪我都可以受。”她脸上仿佛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柔性光辉,“而你,一个嬉皮笑脸的死乞丐,明明和我一样的出身,受尽了世人白眼,为什么你就可以这么无邪善良,而我只能一辈子带着一个丑陋的面具,连一句真心话都不能同心上人讲。从那一刻我就恨你,恨毒了你!” 雨已经停了,依然有连绵的水滴落在她肩上。她不去看他,而是抬头望着不远处的阴翳,悠悠道:“奈何庄弟子不怕死,因为我们每个人很早都不想活了,大家都是拼了命地在这个无聊的世界里找一点能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动力,我只是没想到,最后要杀我的是声竹,而要救我的,是你。真讽刺啊,精心饲养的家犬是白眼狼,最后奔上来解围的,却是条又脏又臭的野狗。” “就是再脏再臭再恨我,也就几天的时间了,忍一忍,我们就到留芳谷了。”君不封的声音很是哑,他双目虽红,却状似浑不在意,单是策马在泥泞中飞驰而行。 茹心在频繁失焦中闭上眼睛,许久,她轻声道:“不封,路上休息的时候,你听我的吩咐,帮我采一点草药吧。” 男人“嗯”了一声,没再多应答。 第六章 惊变(四) 林声竹被迫在岳山绝壁待了一天一夜,勉强冲破穴道后,他匆忙下山,坐骑不翼而飞,他只得忍着饥饿,一路施展轻功前往岳山脚下的城镇,费了好一番口舌,才从村民手里买了匹马。 自己得了解放,他却不着急去联系屠魔会,向总舵主汇报自己的动向。 忙着冲破穴道的同时,他也稍稍想了想君不封会带着茹心逃往何处。他和君不封实在认识得太久了,就是用脚趾想,也知道那傻子必然会领着茹心逃往留芳谷。 逃去留芳谷也好,去了,也许她就有活路了。 林声竹并不后悔自己在岳山绝壁上的所作所为,他说的每一句话也都发自肺腑,路上他给过茹心机会,可她不领情。她不仁,也就别怪自己不义。 但在他心底的某个角落,也许也有一个她被豁免的期许。被君不封定住的那一刻,林声竹先是不可置信,恨他坏了他们三人的大计,又担心他若是带了茹心出逃,以后该在屠魔会如何自处,会不会就此沦为叛徒?而最后,他虽是在忙着冲破穴道,心里却很轻松。 是的,轻松,诡异的轻松。 他是在冲穴时才悟到了自己真正的想法,路上一直忍着没对茹心痛下杀手,何尝不是希望她能就此逃出生天。如今君不封替他做了他想为而不敢为之事,心底最深的祈愿达成,那最沉重的担子也不用自己去担,他在冲穴时甚至乐开了花。 长久以来,不封总是在他身后默默替他做着脏活累活,这一次,他也同样出了手。君不封从来都是他们三人里最自由的那个人,可能也只有他,才能打破这必死无疑的僵局。 心底的阴云暂且消散,林声竹在前往留芳谷的路上也提心吊胆了好一阵,生怕闻讯而来的赏金猎人拦住了君不封和茹心的去路,万幸他这一路只看到了赏金猎人的尸首,并没有窥得君不封和茹心的蛛丝马迹,行至留芳谷,他已经彻底放了心。 因在治疗病童上与留芳谷多有往来,喻文澜此前也有和林声竹交代过进入留芳谷的方法,如今阵法虽稍作改变,终是依托五行八卦而生,这显然难不倒无为宫出身的他。 顺利摆脱迷阵,林声竹通过了一线天,也见到了谷口的巡防弟子,一问才知,君不封和茹心并未来到留芳谷。 林声竹听到这个消息,懵了片刻,他看了一路横陈荒野的尸首,可以确认君不封绝对是朝着留芳谷的方向来了,还是说自己这一路畅通无阻,但君不封要应对八方杀手,最后使得他们生生岔开了时间? 巡防弟子试探着问是否要为林声竹引荐几位长老,林声竹反问解萦如今在哪儿? 答复是这天没有日课,她想是在自己的居所休息,林声竹委托对方给带个路,巡防弟子们个个面露难色,最后为首的弟子无奈应道:“去往师妹的住处要横穿堕月湖和快活林,这两处都是谷内禁地,十分凶险,我们平时不轻易到访。谷内沿途都有路标,您可以按路标行进,穿过快活林,便能看见一个偌大的宅院,内有桃花树和石榴树,门前挂着两盏莲花灯,那便是解萦师妹的住处了。” 林声竹得了指引,也不为难巡防弟子,自己按照沿途的路标,一路向快活林行进。 君不封此前有同他说过留芳谷景色瑰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按他们三个喜欢四处游山玩水的性子,若不是因为公事繁忙,他真应该早点带茹心来留芳谷赏景。 想到茹心,林声竹因遍赏美景带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她现在怎么样了?受的伤是不是很重,她和不封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赶来这里……就这么心不在焉地思索了一路,林声竹不知不觉走到了堕月湖附近。这堕月湖虽说是禁区,乍看上去倒是湖光潋滟,景色宜人,完全没看出“禁”在何处。 他也有些累了,想要捧抔水抹把脸,人才在岸边蹲下,背后突然袭来一股凌厉剑意,林声竹灵巧躲过来犯,连忙拔出长剑招架。 来人是茹心,杀气凛凛。 看到她安然无恙,林声竹大喜过望,欢欣地唤了她一声。茹心一愣,一时没明白他何以这样欢喜。君不封的声音也从不远处飘来,大喊着要他小心。林声竹尚不知自己要小心什么,君不封已然快步冲到他身前,替他抵挡了大半毒粉,整个人也因为难言的苦痛,直直栽倒下去,而林声竹亦看清了茹心手里突然多出来的物什,那是奈何庄的烈焰灼心,江湖闻名的火器。君不封在抽搐中还抓着女人的脚踝,摇着头不让她上前。女人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林声竹,突然满含泪光地笑了。 轰天响的爆炸后,林声竹失去了知觉。 再度醒来,解萦守在他身边,哭得眼眸通红。 林声竹尝试动了动自己的身体,除却手臂,他浑身都僵硬得紧,迟钝的疼痛开始蔓延,左脸亦有灼烧的剧痛,嗓子更是因为受伤,嘶哑着说不出一句话。 留芳谷的七位长老救下了他,林声竹发不出声,三长老便替他介绍了之后的情况:那一场爆炸险些烧了留芳谷闻名已久的百草园,万幸后面下了场暴雨,才使得这惨案没有发生。爆炸中心的茹心伤势最重,已是回天乏术,随时可能断气,而与她一同前来的君不封则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堕月湖上飘散着他支离破碎的血衣。三长老点到即止,只说堕月湖里豢养着食人的凶物,之后的东西,他也不愿再提。 提到堕月湖里的血衣,解萦哭得泣不成声,而茹心就在解萦身侧的床上躺着,浑身血污,昏迷不醒。 很奇怪,与自己即将杀掉茹心的感觉截然不同,也许那时总有一个君不封给他托底,但在这一刻,林声竹清晰地认识到,他失去了君不封,而下一瞬,他就要失去茹心了。 解萦哭,他也哭,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气血上涌,林声竹竟生生晕了过去。被救醒后,解萦还在他身边啜泣。看他到他醒了,解萦一下发起了疯,不顾他重伤,她死死抓着他被灼伤的皮肤,活像是地狱来的小恶鬼:“牛鼻子臭道士!你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没有你,茹心姐姐不会受伤,大哥也不会失踪!还我大哥!你还我大哥!” 几位长老连忙差使在一旁打下手的罗介晔和朱蒙把解萦带出去,又嘱咐他们务必亲自送她回住处,解萦一路挣扎,还是拗不过罗朱二人的铜墙铁壁,被他俩生生拖了出去。 林声竹看着解萦被带走,视线就落到了不远处的茹心身上。他说不出话,只能望着长老们,他们竟也明白了他的用意,将两张床并到一起,给他服下丸药后,便纷纷离开房间,只把他们二人留在屋里。 他的手还能动,于是他试图去摸索她,摸到了她同样冰凉的手。 女人感觉到了他的触碰,身体微微一颤,喑哑着问道:“小竹子?” 林声竹低低应了她,任由女人牵紧了他的手。 “不封呢?”他和她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保持了缄默。 最后还是茹心率先笑出来,她咳嗽得很厉害:“本来我想杀的人只有你……结果心软了,没杀成,却害了不封。”她长叹了一口气,哽咽道,“真讽刺啊。” 林声竹亦是默然,茹心突然攥紧了他,以让他惊诧的气力伏在他身上。爆炸不止灼伤了他,也同样烧灼了她的脸,面容姣好的女人成了火光里熊熊燃烧的恶鬼,唯独那眸子一如往昔,是初见时就追随自己的明亮。 然后她力不能支地栽倒下去,笨重地砸在他身上。他吃痛,也不喊出声。 便是在他要杀她的那一刻,她也从未以这样悲哀的目光望着自己。 她摸出一直藏在短靴里的匕首,匕首抵着他烧伤的脸,用力一压就渗出了血,于是她笑了,在他的脸上刻起了字。 他疼,疼出了泪,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难听至极的嘶哑声响,他颤抖着拥住她,默默忍受她的标记。她的血流在他身上,滚烫灼痛的让人心惊,他恍恍惚惚地想,许是因为血里有毒,才会有这样令人心碎的温度。 最后那一划落下去,茹心强撑着的气力彻底消失,匕首歪歪斜斜地滑到床上,而她也像倦鸟一样重新落回他怀里。他试图叫她,却怎么也喊不出她的名字,而不管他再怎么唤她,她都不会回应了。 罗介晔和朱蒙驾着啜泣的解萦走了一路,路过泛着血腥气的堕月湖,两人也不敢在这里久留,连忙拖着解萦直穿快活林。 对留芳谷弟子而言,若说快活林是个实际存在的恐怖,堕月湖多少是名不副实,毕竟谁会无缘无故跌进湖里?可直到今天,年轻弟子才明白了那看似风平浪静的湖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凶险。如今,堕月湖的传说非虚,快活林也就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恐怖。 感受到朱蒙和罗介晔都在发抖,解萦趁势松开了两人的桎梏,哀切地恳求道:“小罗哥哥,蒙姐姐,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我不会有事的,大哥也不会有事的……你们让我静一静,静一静就好了。”她挤出一个含泪的微笑。 朱蒙一下急了:“不行,这天晚上怎么也得我陪着你睡,你才……” “只是有一件衣服,算不得大哥失踪,他一定在某个地方好好地等着回来找我呢,他没事的。他一定没事的。明明他和我说好了,今天要回来找我的。”解萦俨然陷入了魔怔,朱蒙还欲说,罗介晔摇头制止了她,又给她使了个眼色,“走吧。” 年岁渐长,曾经欺负过解萦的罗介晔也稳重起来,与朱蒙自觉成了他们这一辈小弟子的男女领袖,朱蒙和他平时打交道也多,又如何不懂罗介晔的用意,她点点头,嘱咐了几句便同他一起折返。 解萦亦不多在原地停留,她快步回到家中,赶忙点亮了卧房,又从书房小心向外窥探,果然看到不远处两个瑟缩着观察自己动态的身影。解萦心里虽然温暖,却也要在他们面前做足戏,卧房亮了一阵便重新恢复黑暗,确定解萦已然入睡,屋外的两人彻底放了心,这才结伴返回住处。 待确认时间已过子时,暗中探望自己的二长老和解铃居士也已离开,解萦将床头的布娃娃伪装成在入睡的自己,连忙架上院里的木板车,直奔快活林深处。 树王还是一如既往的巍峨森严,不容林中其他活物靠近,解萦将板车放在一边,前去树王深处的大树洞下查看情况。 树洞里藏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他上身赤裸,身上盖着一块薄薄的毯子,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尚昭示着这是个安然无恙的活物。 解萦长舒了一口气。 第六章 惊变(五) 最初收到大哥的信件时,解萦就存了一肚子的疑惑。君不封这信来得甚是古怪,甚至称不上是信,只是个写着血字的布条。如此匆忙,恐是发生了非比寻常的事端,让大哥连给她说明的功夫都没有。 君不封每次来探望自己,都会提前说明好他抵达留芳谷的日期,偶尔也会不加告知,突然在院门口出现,但他从来没有单独约她去过什么地方,这次还是在一个两人都心知肚明的食人湖旁。便是只有几个字,解萦也从中读出了某些暗示。 解萦在留芳谷中虽不问世事,但在有心人眼里,解萦毫无疑问是君不封唯一的软肋,大哥既然特意把自己叫出来,那就意味着有同样知道她根底的人会找上门,不管是要挟也好,拿捏也罢,解萦最好与对方避开;而选择在堕月湖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相见,恐怕君不封这次来谷也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需要避开他人耳目,而自己是他不可或缺的帮手,极有可能是要帮他医治什么人。 在外义诊的次数多了,解萦也渐渐懂得了该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事端,正如一句老话所说,不打无准备之仗。君不封的“血书”实在让她放不下心,为了按下心里不祥的预感,解萦特意备足了药,外用内服解毒固本,一应俱全。她还额外带了两卷纱布以及缝合用的针线,把它们都装在大哥为她做的布口袋里,以备不时之需。 君不封约她在申时碰头,解萦在弟子堂用过午餐后,就急匆匆跑回了家。她把自己全副武装好,拿了一把树王汁液浸染过的油纸伞,赶在未时一刻奔赴快活林,找了处隐蔽的位置蹲守。 解萦不太敢轻易暴露自己的行踪,考虑到君不封这次反常的联系,直觉告诉她,现在除了君不封以外的一切熟人,背后可能都有鬼。 等待多少有些百无聊赖,解萦甚至倚在树后浅浅地睡了个午觉。睡醒没多久,她看见了林声竹的身影,遍体鳞伤的茹心也突然出现在他身侧,似是等候多时。 情侣反目的戏码看得她心惊,大哥竟也出来横插一脚,看到大哥中毒,解萦难受的险险叫出声,她拼命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马脚,轰天的响声让她耳鸣了片刻,大哥在她眼皮子底下成了昏迷不醒的血人。没有时间供她哭泣与惊诧,解萦逼着自己定下心,戴上了避毒的金蚕丝手套,简单查看三人的情况,茹心伤势过重,已没了声息,林声竹受了严重的外伤,君不封的情况比他稍好一点,但毒素已然入体,情况较林声竹更危机。 经验和情感都告诉自己要先救大哥。爆炸声响这样大,便是堕月湖地处偏僻,也定会引来弟子查探,留给解萦的时间并不多,有些决策,她需要当机立断。 解萦虽对林声竹一向没什么好感,但她清楚对方不是花心的人,也不会轻易和茹心处到情杀的程度,能让感情这样好的三个人兵戎相见,定是发生了某些超乎感情左右的东西,想是与屠魔会有关。 茹心是和大哥一道前来的,两人都浑身血污,疲惫不堪,不知经历了多少恶战。君不封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解萦无从得知,她只是凭着本能判断,不管是马上要死的,还是半死不活的,现在都不可信任。大哥的安危,只有她才能保障。 越是这种时候,做事越要滴水不漏。 解萦收集了君不封衣物上残留的毒粉,随后将他破碎的衣袍扔到了堕月湖中。若大哥做了对不起屠魔会的错事,可以借此假死,逃出生天。留芳谷一向避世,足以让他在此地安度余生;若是林声竹心怀不轨,她也可以让在大哥伤愈后再出场,置之死地而后生。横竖她有一间密室,到时进退都由大哥决断。 解萦脱下自己的外裙给君不封做托底,铆足全身气力将他拖进了快活林,趁着血味还未引来其他猛兽时,解萦直奔树王而去,让大哥暂且藏在树洞之中。 在树洞里为他处理伤势之际,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解萦本就担心没时间处理从堕月湖到快活林这一路的血迹,老天爷帮忙,竟让血迹遁于无形。雨停后,解萦回去换了身衣服,又从家里带了件小毯子盖到君不封身上,这才赶回了堕月湖。 轰天的声响果然引得不少弟子即便冒着大雨也要赶来此处,只见二长老和四长老正指使着弟子们抬林声竹和茹心去医治,解萦向四处张望,确认自己留下的痕迹已被破坏得干干净净,这才放心地奔出去,冲着林声竹和茹心大哭不止。 她以为茹心在一番冲击后就已气绝,不想她竟缓过来一口气,甚至还勉强睁开眼睛,轻声安慰她,别哭。几年过去,茹心已经成了解萦很知心的大姐姐,一场爆炸将她们的关系重新打回原形。解萦不懂她为什么要对两个男人痛下杀手。她又哪是为了他俩哭呢,只要想到那个中毒后蜷在地上还瑟缩着苦苦哀求茹心不要出手的男人,眼泪就如延绵不绝的雨,已不由她控制。 为了保护大哥,这场戏必须演。 万幸,她演得还不错。 现在确认大哥安然无恙了,她的眼泪就又来了。 当时不得已拖着大哥前行,他身上恐怕又多了不少新伤,现在好了,她带来了大哥改良过的木板车,他不会再痛了,她来带他回家了。 因为疲累和伤重,君不封一直昏迷不醒,解萦巴不得十二个时辰都长在君不封身上,但为了大哥的安危,她也得不时去外面打探情报。 与林声竹相比,君不封后背和胸前的烧伤更为严重,但茹心洒向林声竹的毒粉确实是结结实实地被君不封招架了。解萦修习毒术已有小成,茹心抛向君不封的无名毒粉与她所见过的任何毒药都不甚相同,解毒的汤药给大哥喂着,也是治标不治本。庆幸的是此前转送给他的避毒香囊,大哥一直带在身上,香囊这次也替他中和了一部分烈毒。 林声竹同样也中了毒,他的情况倒不像君不封那般严重,但也足可以让解萦混迹在几位长老身边,探听他们对这毒药的研究。 解萦为君不封“失踪”一事装疯卖傻了三天,最后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坐到林声竹身边,与他一起面对惨淡的现实。 茹心终究是死了,死在了她的情郎怀里。她死之后,林声竹也像丢了半魂,无论解萦问他什么,他都呆呆地不理睬她。 茹心被葬在了无翁山下,白头川旁。 那里除了是留芳谷最负盛名的观景之地,也是出了名的情侣定情地,大家都很喜欢“长相守,到白头”的寓意,解萦自打有了长大嫁给大哥的念头,就一直想带他去那里转转,甚至在那儿和他“定情”,但她没想到的是,最先抵达这里的熟人,却要在这儿永眠。 下葬的地点是她替茹心选的,林声竹听了她说的寓意,破天荒地回应了她,在她的手掌上写了个“好”。 茹心下葬当天,喻文澜也赶来了留芳谷。 鉴于林声竹成了个闷声葫芦,解萦搞不清状况,也不好给他透露大哥的消息。她千等万等,终于等来了喻文澜,可对方给她带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几日休养,林声竹能勉强嘶嘶地说出话,茹心的事属于屠魔会机密,但因为事关君不封的踪迹,解萦也被破例允许旁听。 仅听了只言片语,解萦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茹心的真实身份令她诧异不已,至于大哥出手相救,解萦也不觉意外,大哥至情至性,这种情况他如果不出手,那她反而要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君不封了。 喻文澜此次来留芳谷,除了确认林声竹的伤势,带他回无为宫疗伤,还要处理茹心事件的后续。 他要带茹心的尸身回屠魔会。 茹心虽已身死,但受她戕害死去的同僚太多,按屠魔会规矩,便是死人,叛徒也要在数清罪责后被当众鞭尸,挫骨扬灰。 茹心的身上许是中有一种特殊的毒,人死后尸身不腐,但在死前,她的身体已经因爆炸而破损不堪。两派相争无完卵,人死如灯灭,而茹心甚至无法安然长眠。 解萦此前见过最残酷的酷刑,莫过于群龙教的“满天星”,喻文澜此话一出,她竟感到当时在渝州竹林里窜天的凉意。 林声竹尚未伤愈,喻文澜的训话他只能躺在床上听,听到对方的打算,他焦急地翻下床,重重地摔在地上,拼命摇着头,嘶嘶地恳求对方不要这么做。 解萦的眼泪也说来就来,抓住了对方的袍子,同林声竹一起哀求。 对他俩的哀求,喻文澜仅是一笑置之。 他先是提点林声竹:“声竹,成大事者,心软是大忌。你也看到了,男女之情亦是拖累,你若是能对茹心狠下心,也就不会把自己弄到这么狼狈。你看看不封……为了一个处心积虑害他的妖女,白白赔上自己的性命,值吗?” 他又看解萦:“萦丫头,喻伯伯知道你一向和君不封交好,但今天之后就把这人忘掉吧,权当没认识过他。不管尸首最终有没有找到,你都当他死在了这里。毕竟他活着,也只会是屠魔会的污点,逃不出舵中法度。国有国法,帮有帮规,他与奈何庄的妖女勾结,罪加一等,按规矩,当在舵内处以剥皮凌迟曝尸之刑。你认了他做义兄,日后你想闯荡江湖,江湖人又该怎样看你?你应该庆幸他死在这里,他死了,我可以给他一个与妖女同归于尽的虚名,这样你以后也会好过一点。”说罢,他笑微微地摸了摸解萦的脑袋。 解萦颤抖着咬牙道:“若大哥没有死,只是受了伤,等风头过去后再现身呢?” “死罪难逃。就是他逃往天涯海角,我们也会抓到他,给舵里兄弟姊妹们一个交代。”喻文澜和蔼地看着她,“这次他来留芳谷,不也是想利用你吗?若他真的没有死,按他和你的关系,他之后定会来留芳谷找你。萦丫头,切不可被他一时的花言巧语骗到,喻伯伯委托你,那到时务必稳住他,等我们来谷里,咱们里应外合,来一个瓮中捉鳖。” 瓮中捉鳖,剥皮凌迟……一个为屠魔会上刀山下火海多年的功臣,到头来竟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解萦甚至顾不上心寒,她只是不死心地问道:“可如果大哥就此在留芳谷隐居,江湖也没了这号人,这个时候,屠魔会还是要赶尽杀绝吗?” “萦丫头。”喻文澜正视她,语气很是严肃,“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屠魔会走到今天,离不开大家对法度的遵从与维护。从个人情感来讲,我当然知道不封这些年为屠魔会鞍前马后,比起放走茹心,他的功劳远大过他的过错。但我代表的不是一个人,我背负的是屠魔会数千兄弟姊妹的性命,要是就这么放过了叛徒,枉死的人会接受吗?” 解萦才不在乎什么枉死不枉死,现在即将被喻文澜架在火上烤的那个人,是她至亲至爱的大哥啊! 她颤抖着咬住嘴唇,拼了命地才没有发出尖利的叫喊。 渝州竹林的遭逢会有现在的经历可怕吗?解萦不知道。 那么好那么善良的大哥,这屋里的每一个人都想让他死。 一股前所未有的凉意直直击穿了她的心脏,她知道她应该在喻文澜面前再做做戏,但她现在已经不知道该给出怎样一个合理的反应,她只觉得他可怖,那种恐慌快要将她就地撕裂。 喻文澜又拍了拍她的脑袋:“你是孟昶的女儿,要懂得识大体,萦丫头,听话。” 这一拍,有如千斤巨石,压得解萦喘不过气。 颤抖了许久,解萦终究没抬起头,她只是看着自己的绣花鞋,任由眼泪一点点落到布面上。 孟昶的女儿?在把她推下马车的那一刻,他有把她当过女儿看吗? 因为他是有功于江湖的大英雄,他抛弃她的事就可以不作数了吗? 曾经的喻文澜是这么“教导”她的。 全天下也只有大哥为年幼的她伤心不平过。 现在大哥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他为之卖命的组织头领说他,“死”得好。 就算大哥做错了,曾经为屠魔会上刀山下火海的功绩就可以不作数了吗? 现在大哥不仅要“死”,他还要让她认同他的“死”,而就算大哥侥幸活了,他也不能明晃晃地在江湖出现,她甚至要为了所谓大义,亲手送他上路。 凭什么?凭什么! “我不要听话……”眼泪很急地落下去,周遭都在天旋地转,她几乎是在哽咽着呐喊道,“是大哥救了我的命,大哥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话说出口,她又有了与这荒诞无稽的世道对抗的勇气,重压的胁迫不胫而走,解萦又能呼吸了,她似是宣告,又似是自语般确证地念道:“大哥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不顾喻文澜骤变的脸色,解萦擦着泪,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对方后面要来见她,她也躲在屋里,避之不见。 最后,喻文澜只得在门口好脾气地说:“那喻伯伯走了,以后等我得了闲,就会来留芳谷看你。” 解萦听着他的话,只是冷笑。几年前的罗介晔,怕是也遇到了江湖人这样的许诺。 有了闲功夫就会来看自己,但总有其他的事,会比看自己更重要。 来到留芳谷也快四年了,她甚至是喻文澜的故交之女,但他有一次造访过留芳谷,哪怕只是路过吗? 没有。 也只有大哥自始至终,一诺千金。 熬走了喻文澜,解萦终于得闲,可以进密室探望君不封。 君不封仍是昏迷不醒,几天下来,人也愈发苍白消瘦。 一时兴起向湖里投了件大哥的血衣,反而阴差阳错救了他的命。若没有这个“灵机一动”,只怕今天就是她和大哥的永诀之日。 她一个人,如何能抵挡过屠魔会的千军万马? 喻文澜的话语成了随时可能唤醒梦魇的咒语,她只要想到其中的任何一个字,就难受得痛不欲生。 解萦伏在君不封胸前痛哭不止,哭得头脑发晕之际,一个天外来客般的疑问,让她的神魂彻底归了位。 男人哑着嗓子笑问道:“这是谁把我家丫头给气哭了,大哥帮你去打他。” 变节 第七章 变节(一) 君不封也有段时间没见解萦了,小姑娘像是突然进入了成长期,乍看还是往日小巧玲珑的孩子模样,细看已隐隐有了少女的轮廓。他是听到她的哭声醒的,精灵般的少女伏在他身前默然垂泪,哭得眼眸通红,他竟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解萦因为他的清醒,哭泣停止了一瞬,而后更是抱着他泣不成声。 君不封周身无力,也没办法像往日那样拍拍他的女孩,只能看着天花板,恍惚地笑道:“丫头,别哭呀,大哥不是好好地活着吗?” 这话一出,解萦反而哭得更凶了,君不封拼尽全力想要去摸摸她的脑袋,可手指只是徒劳地抖着,根本不听他使唤。最后还是女孩的小手覆到他掌心,将他的手指一一并拢,握紧他。 解萦在他胸前埋了一阵,叹息了又叹息,这才勉强止住了哭。她抬起头,还是捧着他的手,眼里噙着泪,就这么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君不封在这短短一段时间已经将自己昏迷前经历的一切在脑海里短暂地过了个遍,这时再看周遭的环境,他的心也沉了下去,急切地问道:“丫头,这是在何处?我们还在留芳谷吗?”他的声调不由提高了些许,“还是说他们为了要挟我,把你也抓到了屠魔会的牢房?” 君不封情绪激动,竟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解萦连忙摇头,眼泪亦去而复返:“大哥你别担心,我们还在留芳谷,以后会一直在这里,不会跟屠魔会再扯上关系!我们不去屠魔会,一辈子都不会去!” 少女清丽的脸上写满了倔强,君不封明白她已经获悉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是喟叹一声,又笑道:“听丫头的,我们以后一辈子也不去屠魔会,它的生生死死与咱们兄妹无关……现在你该告诉大哥,这是何处了吧。” 解萦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她吸吸鼻子,细声介绍道:“其实这里就是咱们家,我是偶然练功时发现地下别有洞天,有一个可供人居住的密室。”她苦笑,“发现密室的好消息第一个就想分享给大哥的,结果还没等分享,倒先让大哥给用上了。” “丫头,这么说,今次是你救了我?” 解萦将自己如何救下君不封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讲了出来,而茹心和林声竹,乃至喻文澜的后续,她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对君不封和盘托出。 听到茹心过世,林声竹重伤,君不封脸上没什么表情,仅是与她紧握着的手下意识颤了颤,而后听喻文澜对他和茹心的处置,君不封闭上眼睛,久久沉默不语。 这样的沉默让解萦很恐慌,担心自己是否说错了话。她连忙补充道:“我不会出卖大哥的!屠魔会敢追杀你一辈子,我就有心力藏你一辈子,我绝对不会让他们伤害到你的,不会的!” “傻丫头。”男人笑着念了她一句,仍是紧闭双目。 在解萦苦思冥想寻找话题之际,男人突兀地睁开眼睛,笑容是她从未见过的苦涩。 “丫头,告诉大哥吧,我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解萦倒吸了一口气。 君不封身上的伤,只怕三年五载也无法彻底康复。 问题出在他中的毒。 准备和林声竹同归于尽的茹心确实没给自己的好情郎留半点颜面。对付一个声名蒸蒸日上的侠客,还有什么比让他武功全失,筋脉具断来的痛快?茹心给林声竹下的就是这样一味猛料,苦果却由君不封承担。 君不封一路腹背受敌,早就受了严重的内伤,又迎面替林声竹抗下了这一烈毒,没有当场身亡已是侥幸,此前解萦转赠的避毒香囊也替他中和了不少烈毒,可即便如此,这毒依然达到了它想要的结果。 解萦低着头沉默片刻,迎着君不封苦涩的双眸,干巴巴地解释道:“这毒的毒性猛烈,大哥你此前受了内伤,又被火药所伤,保全性命已属不易,如今你经脉受损,武功尽失……就是最快让你恢复到现在的功力,也至少三到五年。听师傅们研究林道长那边得出的结论,这毒里夹杂了几种苗疆罕见的蛊毒,中原对蛊毒研究甚少,以前我只在医书有看到过,知道蛊毒解起来,不是仅靠服药那么简单。我对蛊毒不算特别精通,还得多读医书,慢慢琢磨。” 解萦从来是个有一说一的性子,她既然吃不准正式解毒的日子,那期限也就必然更遥遥无期,可君不封只是长舒一口气:“那种惊险关头,能活下来就好,至于武功……”他苦笑,“没了就没了,这也没啥大不了的。” 见他如此,解萦到底犹豫地问出了心底盘桓许久的疑问:“大哥,你们三人究竟为何会弄成这个样子?” 君不封的手又在颤。 君不封和茹心一路奔袭,临近留芳谷时,坐骑力竭而亡,君不封只得背着茹心招架不时袭来的明枪暗箭,终于在未时赶到留芳谷。留芳谷的弟子们对君不封已经很熟悉了,看他狼狈地背着个女人入谷,他们帮忙医治的同时尚有闲心问他是不是给解萦找了个小嫂子,君不封原地调息完毕,不理会巡防弟子们的打趣,只是问有没有人来找过自己或解萦,得知没有,他特意嘱咐他们,如果有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出现,就说没有看到他和他背着的这个女人。 茹心服下弟子们送上的伤药,气色已经好了很多,君不封也不问茹心此前让他帮忙采药的目的,到了留芳谷,他的目的地就只有那一处。他与解萦虽然约好了在申时碰头,但自己赶来的时间得当,他可以提早去找她。 路过堕月湖时,茹心让他放她下来,又说找一个方便观察四处动静的隐蔽位置,她要做伤药。 其实在知悉茹心的真实身份后,君不封就应该明白她的话不可尽信,但许是路上那一番相依为命给了他错觉,他鬼使神差信了她的话。 当茹心提起剑向林声竹刺去时,君不封就算再傻也看得出来,她是想要和林声竹同归于尽。茹心是他倾心的女人,林声竹又何尝不是他的挚友?他维护茹心的心意是真,保护林声竹的心意也是真。 最让他心灰意冷的,其实是茹心最后看他的眼神。 茹心杀意虽坚决,但在见到林声竹的那一刻,她心软了。 相识多年,他又如何不懂她的行事风格。毒药和火药自然是为林声竹准备的,她也吃准了他一定会来救林声竹。 也许从一开始,这毒就没想要扔到林声竹身上。 她只是要让情郎知道,她一直有能力杀他,只是她不愿。 君不封的下场,就是林声竹的前车之鉴。 最后她看他的眼神便是如此:她有错,但无悔。 君不封恍惚回顾着三人相争的残忍,解萦亦在自语:“每次和大哥一起外出游玩,只要和茹心姐姐来了,她都会教我一些适合女子练习的冷僻功夫,让我在面对贼人时有足够的能力去应对。” 君不封很是讶异:“我一直以为咱们兄妹之间不藏私,这点你倒从没和我说过。” 解萦不自在地扯了扯裙摆:“因为我和姐姐约好了,不告诉任何人。”她顿了顿,“大哥,茹心姐姐不是坏人,对吗?” 强迫自己不去想她最后看自己的眼神,君不封颤声道:“她不是坏人……我们只是,立场不同。” 这句话说完,君不封整个人也脱了力,他望着天花板,眼睛愈发红了。 “丫头,能不能……” “大哥。”解萦打断他,“我还在主厅替你煎着药,我上去看一下,你先在床上休息,好吗?” “好。” 解萦看完草药的情况,回答卧房敲了屋里的一块砖——那是一处暗格。 通过暗格,她可以悄悄查探密室里的情况。 这暗格是她在发现密室后从房里摸索出的机关,观察位置正对着君不封的床褥。上一任机关师设计密室的原因,解萦不得而知,但这显然方便了她观察大哥。 不出她所料,大哥在哭。 她习惯看他的笑,嚣张的,放肆的,爽朗的……想到大哥,似乎总离不开笑。 她是第一次看到他哭,也是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了无助,看到了他的脆弱。 无所不能的大哥,居然也有英雄气短的一天。 几年前的解萦还曾小孩子气的想过,要是大哥能因伤久居留芳谷,那该有多么好。现在这个“梦想”实现了,解萦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钝痛是一点点蔓延开的,喻文澜那几句话的威力也终于在此时凸显出来。 她完全明白大哥究竟面对着一个怎样艰难的未来。 而她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待君不封的情绪恢复正常,解萦带着为他熬好的汤药,重新回到密室。 她扶起他,小心翼翼地喂他喝药。 男人心绪低迷,喝了几口药突然冲她眨了眨眼睛:“丫头,大哥身上的伤处你都替我处理过了,那这几天……” 解萦点点头:“大哥的吃喝拉撒都是我在照顾。” 君不封黯然地低下头:“是大哥拖累你了。” 豪气上头,解萦突然钻到他怀里:“大哥,以前我们说过的,只要你有伤,我就会替你治。这几年,你就在谷里住下来吧……你的毒,我来替你解。” “丫头,你……” “屠魔会已经放话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去外面无疑是送死。再者说,经脉不治好,内力也无从回复,毒素留在体内只会腐蚀身体……这毒一日不解,你便一日不得安生。现在也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你去找别的医者,何况就算找到了……”她直视他,“你怎么就确定,对方一定不会出卖你呢。” 君不封的眼眶微湿:“那大哥也不能一直打扰你啊,之前来找你,是知道就算你帮我们治病,也是因为你我有故,你是个小姑娘,又是解孟昶之女,他们自然不会刁难你。可现在……屠魔会已视我如仇敌,你若对此毫不知情,尚是不知者不怪,可你既已知晓全部,还继续站在我身侧,就真成与恶人为伍了。你才这么小,万一真有一天拖累了你,不说你,大哥又该如何自处?” “大哥的救命之恩,解萦没齿难忘。在解萦心里,大哥就是大哥,天下第一的大哥。大哥永远是我心里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女孩稚嫩又坚定的话语像热流般冲开了横亘他心头寒冰般的悲哀,君不封浑身颤抖,任由这心绪在体内东奔西突地游荡。 解萦再度枕在他胸口,轻声道:“大哥,我悄悄试探过了,整个留芳谷应该只有我知道这间密室的存在。我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大哥你安心住,不会有事的。” 君不封闭上眼睛,半是认命,半是玩笑地叹息道:“其实在这事发生之前,我确实是准备从屠魔会请辞,来留芳谷久居,抚养你长大……现在看来,虽然过程曲折,结局却也没变。” 解萦高兴地鼓起掌:“只要大哥在我身边,我哪里都不去,每天都回来陪着大哥。” “每天枯守着我有什么意思,该找你的同门玩耍,还是要去。” “我不。”解萦噘着嘴,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同门都对我很好,是我自己喜欢清静,他们知道我的脾性。枯守着大哥怎么了,我的生活有大哥就足够了。” “傻丫头,我能陪你三年五载,还能陪你一辈子么?” 解萦没有回答他。 第七章 变节(二) 因为附近还有不少公务需要处理,喻文澜在第二日清晨便离开了留芳谷,林声竹则会在留芳谷多待几日,待他情况好转,由长老们指派弟子护送他回无为宫休养。 茹心的尸首终究是被喻文澜带了回去。 此番相残虽发生在留芳谷内,但毕竟是屠魔会内部事务,即便诸人都认为鞭尸残忍,到底不便过问屠魔会内务,只得随着喻文澜去了。 喻文澜走后,解萦为茹心重新立了一座衣冠冢,墓穴内除了茹心的双剑,还有一件崭新的霁色舞裙,效仿霓裳阁的典型款式。她不动声色地打探了君不封和林声竹对茹心最深的印象,两人的想法竟出奇相同,均是他们与她的初见。 那时茹心刚来屠魔会不久,她身着霁色长裙,在宴席上献艺。剑舞惊四方。 舞裙由祝师傅亲自操刀,剩下的料子也不浪费,她为解萦做了件应季的长裙。解萦得了新衣,却没有往日那种向君不封献宝的意图。她能够想象大哥看到这件衣裙时的黯然神伤。 但在送林声竹离开的那天,解萦特意换上了这件裙子,果不其然,林声竹看到解萦的那一刻,瞳孔下意识放大,他本来就为茹心的离去形销骨立了数日,这次看到解萦穿了茹心平素最爱的颜色,更是一下难过得无以复加。双唇嗫喏了半天,他到底没说出一句话。 解萦表面上乖巧地同他打着招呼,心里却在为林声竹黯然神伤的模样暗爽不已。休养了一段时间,林声竹虽然说话仍是困难,但已经能正常下床行走,对比君不封仍不能下床的窘迫,林声竹的好转在解萦看来尤为碍眼。她本就恨这人害得大哥落到如此地步,有了可以让他不痛快的机会,解萦当然不会轻易错过。 林声竹此次回无为宫,是在几位弟子的护送下先徒步离开留芳谷,之后再乘坐马车赶往昆仑山。 临行前,他已经去茹心的衣冠冢前拜祭过,甚至还在堕月湖旁对着茫茫湖面讲了饥渴中的心里话。 同心底最重要的两个人都道了别,乍一见到解萦,他还是无法正视她的存在。 小女娃这段时日没少往他身边跑,她偶尔问一些茹心的过往,多是问他毒发的情况,因为他不便答话,这几日他均是在她手心写字。两人仿佛形成了无声的默契,那个构成他们关系纽带的基础,在这大半个月的时间里,两人一次都没有提过。 不提,不代表不想。 不封为了保护茹心,往自己身上揽了那样大的罪责,为了保护他,不封非但替他挡了大部分剧毒,还因为爆炸的气流,不慎落入食人湖中。林声竹始终不相信他的好兄弟就这么丧生在留芳谷,尸骨无存。但事实是,君不封确实就此不见踪迹,而他留下的小妹子——他们合力让她重新变回一个孤女。 想到这里这些,林声竹就十分心虚。再看到君不封唯一挂念的小妹子,他又该如何自处? 当然,恐慌到极致,林声竹也不是没有过天花乱坠的猜想,比如那件血衣就是个障眼法,君不封确实还活着,甚至就好好地藏在留芳谷里,他是被这小丫头救的,这丫头年纪虽小,主意却多,未尝不能在留芳谷里施展移花接木大法。 望着那一抹熟悉的霁色,林声竹想了想,到底向解萦招了招手,把她唤到自己身边。女孩已经很熟稔地伸出手,耐心等着他在自己手上写字。 林声竹写:“我不相信不封就这么走了,我会代你找到他的,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会把他带到你身边。”写下这话,不乏有试探解萦的意思,话只写了一半,解萦就红了眼眶。一句话写完,解萦低着头,只是沉默。 再抬起头,女孩脸上已不见这几日勉强挂着的关切,而是讥嘲——也许她早就想这么嘲笑他了:“你来带大哥回家?你连茹心姐姐都保护不好,你怎么保护他?就算你找到了大哥,我能信你吗?会不会你名义上是找他,实际上是带着你们的兄弟姊妹去捉他,那叫什么,瓮中捉鳖?” 解萦语出尖刻,毫不留情,林声竹被她激得脸色惨白,却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见他如此,女孩反倒低落下来:“大哥不是坏人……就算你们给他戴再多叛徒的帽子,他都是我的大英雄!”她又讥嘲地笑了,“大哥的事就不劳林道长费心了,屠魔会既然已经发了话,依你的立场再参与进去,只怕会落得个比现在还尴尬的处境,倒不如我这种世外之地的立场来得轻松自在,毕竟我不会像林道长这样,连自己最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 “解萦!你说话不要太过分!”林声竹怒极,不由嘶吼出声,又因为喉咙剧痛,难受的不停咳嗽。 周遭的弟子都在劝解萦不要太意气用事,解萦一把挣脱了他们的桎梏,叉着腰对林声竹骂道:“我来探望你,是替大哥尽朋友的本分,但是谁害得大哥失踪,你不提,我也不会忘!林道长若是可怜我,平常就不要来留芳谷打扰我的生活,解萦一介弱质女流,你们屠魔会大义,我们高攀不起!” 闻言,林声竹的身子晃了晃。从旁的七长老气不打一处来,第一次板起脸孔训斥解萦,解萦硬挺着脖子,竟是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 见她如此,林声竹反而放了心。难得的平和相处会让人误以为他们本来的关系不错,但实际上他一直都清楚,解萦始终对他称不上多喜欢。 仇恨反而是保持自我的一味养料。 他走到七长老身边,示意对方莫要再为难解萦。 他蹲下身,学着君不封往日那般与她平视:“小解萦,日后你若准备闯荡江湖,不管是在无为宫还是屠魔会,你都尽可以来找我,你提的什么要求我都尽量替你办到。” “真的?”解萦狐疑,“远的不提,我现在就要你把脸上的面具摘下来。” 林声竹被救回的当天,由于身上满是血污,解萦也没注意他脸上多了什么伤,只是翌日再去探望,他的一面侧脸竟多了个严丝合缝的木质面具,由谷内木匠亲手雕刻,这就让她有些好奇了。之前她也明里暗里试探了几次,均碰到了软钉子,眼下得了消遣他的机会,解萦才不会浪费。 林声竹露在外面的眼睛里有隐隐泪光:“这是茹心最后留给我的礼物,我不想给别人看。” “好。”解萦倒也干脆。 林声竹不再多废话,他站起身招呼一旁的弟子离开。走了不远,解萦听到他的内力传音:“我知道你恨我,我答应你,除非是不可违抗的命令,往后我不会踏足留芳谷半步。不封的下落我会去找,我已经失去了茹心,断不能再失去不封了。” 解萦对他的传音依然回以冷笑,但看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雾之中,她紧绷了数日的身体,到这一刻才彻底放松开来。 林声竹走后,其他弟子也散得干干净净。解萦被七长老专门留下,针对她的出言不逊大肆教育,解萦轻轻巧巧地服了个软,这才勉强逃出生天。 回程路上,她碰到了在一旁等候多时的罗介晔。 大哥当年的警告很是有效果,罗介晔当真再没作弄过解萦,这几年更是因为朱蒙的原因,她和罗介晔的关系还不错。 罗介晔的出现让解萦有些意外,但看他的神情,似乎也不是几年前预备歇斯底里的嘲讽,她便默许了他的靠近。 “我听到你对那个道长说的话了,但你若不让他来探望你,恐怕以后你在的日子会有些难熬。” 何尝是日后难熬,解萦现在已经隐隐感受到同龄人之间的某种貌合神离。 少年人的相聚分离总是急促又短暂。曾几何时她们也是四个女孩混迹在一起,但往前走着走着,就只剩下了她和朱蒙;罗介晔一度与她势如水火,现在却同她关系亲近;之前围着她转的几个男孩,在君不封出事后,均默默消失在她身侧。清静如留芳谷尚不能免俗,而她又公然拒绝了另一位靠山,只怕往后更不能入谷里某些趋炎附势之徒的眼睛。 庆幸解萦从来就不喜欢这种热闹,她只觉得他们吵闹。 年岁渐长,每个人精通的方向也不尽相同。少了人打扰,解萦只觉得正好。 至于罗介晔的好意,她仅是点点头,不予置否。 两人并排走了一阵,罗介晔突然道:“解萦,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你是我们这群孤儿里最不像孤儿的那个人。就算现在君大侠成了所谓屠魔会的叛徒,凭他对你的照顾和上心,我也不会觉得他是个坏人。” 罗介晔这话显然是戳中了解萦的心坎,她对每个夸赞君不封的人都有着非比寻常的热情。解萦眼看着要打开话匣,对君不封的事迹大书特书,男孩却将话题一转,黯然地感慨:“可我这边不一样,明明都是屠魔会出身,可我即便站到了他面前,他也没有把我认出来。” 几年里来造访过留芳谷的屠魔会人士并不多,将熟悉的名字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解萦惊呼:“你是说喻文澜?” 罗介晔点点头,神色阴郁地看向一边:“之前就是因为送我,他才偶然得了入留芳谷的方式,他说过不忙了就会来看我……也不知道现在他还记不记得我。” “当然记得。”迎着男孩惊喜里不乏疑惑的目光,解萦冷笑,“等你成长到足以为他为屠魔会所用的程度,他当然会记起当年曾救过你的分分毫毫。小罗哥哥,你也看到了,我家大哥就是前车之鉴。虽说对方有恩于你,但真到了他要你报答的那一刻……别被他的大义绑架。” 解萦不再与他过多纠缠,快步离开,罗介晔跟在她身后,问她这么着急要去哪儿。 解萦想着密室里那个尚不能自如运动的男人,那个在过去几年总会不时来探望自己,从来言出必行的男人。 她转过头,露出一个含泪的微笑:“我只想赶紧回家。” 第七章 变节(三) 少了林声竹这个碍眼的祸害,解萦的生活相对轻松了许多。君不封的“噩耗”如水纹,在小小的留芳谷层层扩散。有人也因此露出了趋炎附势的原形,解萦对此只是冷眼旁观,并不作声。庆幸的是,过往曾与君不封有过深交的几位师傅都对屠魔会给出的说辞嗤之以鼻,也纷纷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日后会好好照顾解萦。一圈下来,解萦又从诸位能人巧匠手里收获了不少稀罕玩意,其中祁跃给的礼物最大方,他直接将自己的酒庐托付给解萦照顾,因她已尽数得了他的真传,隐蔽江湖多年的他,现在也要重出江湖了。 因为君不封的缘故,解萦和祁跃的关系一直很不错,他也是她暗自筹谋可以透露君不封下落的人选之一,可还没等自己说出大哥尚在人世的消息,祁跃这边俨然是准备弃留芳谷而去了。解萦追问他原因,对方也仅是指了指他眼前的黑布,说天眼既开,时辰将至,该收拾收拾,出谷去找有缘人了。 解萦从没听过这世上谁有开天眼的本事,但祁跃这厢神神秘秘的,她也不好再多问,只是难过祁跃这一走,大哥在留芳谷里能说得上话的人,就只有她了。 因害怕自己不慎暴露出君不封尚在人世的消息,解萦干脆趁着大哥出事,对自己的人际关系进行了一次洗牌,除了朱蒙和罗介晔,以及此前曾帮助过自己的邱敖溪与李贽,外加不得已被她绑上贼船的晏宁师兄,解萦小心翼翼地和谷里大部分人都保持了距离,也多亏他们平素跟着诸位长老单独修习,除了必要的活动与义诊,解萦也没必要经常在他人面前出现。 祁跃离开留芳谷两个月后,君不封终于下了床,再不用事事劳烦解萦照顾。以前解萦总说他像个野猴子,可野猴子从被救下后近四个月时间都不得不缩在床上孵蛋,着实闷坏了他。 将亲友分崩离散,自己声名狼藉的事实基本消化完毕,君不封起码表面上恢复了往日那副自在逍遥的状态,虽然因为内伤,他举手投足都看着中气不足。 被解萦救下尚是春天,而今已经立秋。错过留芳谷的春夏不免可惜,他也从没有在春天和小姑娘一起赏过花,他和她在留芳谷的故事,似乎总是从秋天开始。 君不封素来喜欢热闹,饶是现在只能龟缩在家,做小解萦的田螺先生,兄妹俩也决定小小庆祝一下他的康复。 祁跃离开留芳谷后,他酒窖中的极品佳酿早就被解萦偷梁换柱,转到了自家酒窖中贮藏,她原是要为君不封开一坛祁跃酿的“醉不归”,君不封却执意要喝解萦初学酿酒时为他酿的酒。 “自家人庆祝,不能再假以他人之手。” 君不封这话一出,本来还在感动的解萦,立刻尴尬地不说话了。 君不封卧床的这几个月里,平心而论,虽然她对他的照顾还算妥当,但人无完人,总有自己力有不逮的地方,比如,吃食。 解萦一直对吃喝不太讲究,大哥此前在留芳谷照顾她,她就跟着蹭几天好吃的;大哥不在谷里,她或是与同门一起吃,如果时间赶不及,干脆自己操办食物,煮一碗稀烂的白粥,再配上从伙房拿来的小菜,这一日也就算对付过去。 给君不封养伤,吃喝显然不能这么随便。拿手好戏白粥是配上了,其他食物却都犯了难,她也给他熬骨汤鸡汤,不是把锅煮裂就是盐又放多;青菜更是炒得一团稀烂,动辄糊底;至于面食糕点,更是想都不敢想,解萦极有可能当场引爆柴房,可怜君不封瘫痪在床,不管解萦做出了何等神奇的造物,他都得捏着鼻子吃下去。 君不封是从小饿惯的,等自己的能力大到终于再不用担心吃喝,他就对此尤其讲究,绝不肯亏待自己的胃。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后面解萦也知道自己做的食物约等于是给大哥强塞猪食,就很坦然地拿伙房诸位师傅们精心烹调的食物带回家,美其名曰,研究烹饪。 解萦的好学在整个留芳谷都出了名,就是每天拎着各式食材食物回家,也不会被人怀疑她别有用心。 得了留芳谷大厨的滋养,君不封的气色实打实地好了起来。 但属于兄妹俩的小小庆祝,他还是想亲自下厨,给他的好丫头吃点家常菜。 君不封是打定主意要好好款待解萦一番,正要趁着四下无人去快活林打猎之际,他才准备打开房门,就机敏地退了回来,转而到书房,沿着窗户向屋外的几个死角虚虚一扫,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看来,总舵主那边确实不信我已经死了。” “有,有人盯梢?”解萦惊讶的舌头都捋不直,连忙回想这段时日的行径有无出格之处,君不封谨慎地观察了半天,拍了拍解萦僵硬的肩膀:“别慌,我这些个老朋友看来只是被临时被派来此地,不像是在这儿待了很久。”他苦笑,“都说留芳谷不是外人可以轻易踏足的地界,现在屠魔会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来盯梢,可想谷里也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安全。” 解萦怒气冲天,当即要出门去寻几位长老,君不封按住她,沉声道:“别慌,大哥有主意,你先按兵不动,就按平常那般行事,他们盯梢咱们,咱们也反盯梢回去,这事我最在行。” 解萦半信半疑地听了君不封的安排,君不封也恢复了自己往日的营生,当真在窗边蹲守了一个白天,直到深夜才偃旗息鼓。 解萦同样忧心忡忡了一天,但这夜还算好眠,清晨醒来,大哥不在自己身边。 她这段时日一直在密室就住,君不封体内的毒成色混杂,毒发时症状不一,需要解萦根据症状及时处理,为了方便照料君不封,解萦在大哥入睡的稻草铺旁给自己搭了个简易的小床铺。 醒来看不到君不封的身影,解萦心慌意乱,衣服都来不及换好就要匆匆出门去寻,才打开密室门,她就迎头撞进君不封怀里。 君不封身上有股淡淡的露水气息,想是才从外面回来。喻文澜要挟催生的梦魇去而复返,又把解萦激回了那日夜不安的动荡里,她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君不封很有耐心地轻声哄她,等她哭声渐弱,他点了点她的鼻尖,在她手里放了他新摘回来的石榴,这才不慌不忙地把抽噎的小姑娘领回密室,挨了她的数下小拳头伺候,他洋洋得意地说出自己出门的原委。 君不封虽然内功尽失,但他本就以外家功夫出众而闻名,只要不是碰上当世绝顶高手,与寻常江湖人还是能打个有来有回。也多亏了这小屋的构造,这小屋如同一个严阵以待的堡垒,有足够辽阔的视野让他去观察四周,赶上盯梢的前同僚四下打盹的功夫,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小屋。 君不封随意挑拣了一些高人与弟子们的住所,伪造出了数个盗窃现场,眼看着长夜将明,他又大摇大摆地回到住处,抽了个空当便进了屋,还不忘给解萦摘了两个石榴。 解萦一面听他讲这一晚的经历,一面给他扒着石榴,兄妹俩吃了一阵水果,解萦冲他眨眨眼,还是没明白君不封此举的意图。 君不封倒是过往那副成竹在胸的神情:“莫慌,先让谷里乱一阵。” 解萦眼睛一转,顿时明白君不封在打什么鬼主意,也埋头笑起来。 自他伤后,解萦还是第一次这样开怀大笑,君不封默默等解萦笑完,将她揽入怀中,叹气道:“这段时间,丫头受累了。” 经历了清晨的失而复得,大哥还给她预告了一场想想就刺激的大戏,解萦红着脸在他怀里扭了扭:“不累。只要大哥能康复,我做什么都值得。” 接下来的几天,兄妹俩静观其变。几位长老处理此事可谓雷厉风行。君不封这一招“祸水东引”做得好,老同僚们被连夜赶出留芳谷,连带着喻文澜也收到了数封言辞颇为激烈的警告信,“劝”他把手脚放干净一点。 经此一役,解铃居士和解萦都被请去商讨设计新的机关大阵,避免这种不长眼的外人闯入。会上,二长老似是有话要对解萦说,解萦也清楚大概是与屠魔会的突然盯梢有关,但她是一点屠魔会的腥都不想沾,大哥也为此前的打击对江湖很是厌烦。会后二长老问解萦有没有兴趣听这事的原委,解萦断然拒绝。 比起这些,还是庆祝大哥的劫后余生更让人有奔头。 夜里回去,兄妹俩约好第二天要好好操办一顿“庆生宴”。 翌日,解萦从梦境中悠悠转醒,只觉身下有股清凉的黏腻感,她从没有尿床的毛病,四下摸不着头脑,解萦本能向下一摸,竟是一手血渍。她吓得顿时叫出声,一旁沉睡的君不封听到她的叫喊也立刻跳了起来,焦急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话才出口,男人看到了解萦手上和床褥上的血渍。 愣了片刻,兄妹俩都意识到了这是什么,解萦臊得完全抬不起头,像是一个做了十足坏事的小孩被人抓包,她尴尬得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君不封脸上倒有一股奇异的光辉,他似是惊讶又似是赞许地感叹道:“我们丫头是大姑娘了。” 小姑娘和大姑娘的间隙在哪儿,解萦实在不知道。虽然自己是早将大哥的身子看得一干二净,但那是医者和病人,兄妹俩的日常交际,她有分寸。因为几位女皇继位的原因,本朝女子地位较过往略有上升,但禁忌毕竟是禁忌,这样血腥的东西居然让大哥看了个正着,解萦羞愤得做不出任何反应,也不知自己该往下做些什么。 君不封倒是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径自去柴房烧了热水,又接来清水,轻轻擦去了她手上的血渍。他浑不在意地为她清洗床单,还从卧房里自己平素放针线的地方找了几块碎布,紧锣密鼓地为她缝月事带。 解萦擦好了身体来找君不封,大哥已经手巧地替她赶制好了一副月事带,正在加紧地为她做第二副用以备用。 寻常人家都是由母亲为女儿准备这类事物,解萦自幼丧母,但解萦有他。他出身底层,手又灵巧,为了活命,什么家伙事没做过?寻常男人见到女子来月事,迂腐的怕是还要叫一句晦气,可他不会,他只在意姑娘们是不是夸他做的月事带结实又好用。 可叹小姑娘一上午都是副要哭不哭的害臊样子,还得是他先不要脸皮,打破僵局,教她如何正确地迎接这一转变。 备好了草纸,君不封招招手,把身旁一直生闷气的解萦唤过来,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很是认真地同她讲月事带的用法。他一认真,解萦也不好再扭捏,脸红着听完全程。君不封把战场留给解萦,他自觉出了卧房,踱步去书房。 书房有一面墙,专门挂着他这些年为解萦四处收罗来的小玩意。 随手抄起他们第一次去长安时买的小狐狸面具,女孩天真的笑颜又在他面前晃。 命运把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女从人贩手里推向他,最后这个茁壮生长的女孩又在紧要关头救了他了命。几个月了,他都是靠着回忆与她一起度过的温馨来对抗那不时袭来的虚无,稚嫩的小生命在悄然生长,他却不再是昔日大侠。落魄至此,他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便是只有陪伴,他又能陪伴她到几时? “大哥……”身后的解萦又在悄声唤他,他转过头,女孩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红晕。他自然走过去抱起她。大概再过一两年,她就要成长到自己再没办法单手抱她,可叹小姑娘明明还是个隐约有少女轮廓的小女娃,却这样早地迎来了二次生长,他恍惚地拍着她的背,又在感慨造物主的神奇与伟大。 小姑娘抱着他的脖颈,嘀嘀咕咕地同他说着一些体己话,君不封凝神听了听,原来这丫头是在感谢自己为她做这样私密的贴身用具。 他们此前固然是亲密的,但似乎在此刻,他们才开始真正地无话不谈。 抱着她回到卧房,他在木椅上轻轻放下她,摩拳擦掌道:“今天双喜临门,一是庆祝我们丫头成了大姑娘,二是庆祝我基本伤愈,咱们这顿饭,是不热闹不行了。” 看解萦仍是一脸迟疑,君不封连忙举手保证:“你放心,我在夜里行事,绝不乱走。大哥只是去伙房做一个‘梁上君子’,手脚干净,不会被人轻易捉到。你衣不解带地照顾大哥这么久,大哥现在是个废人,又摊上了恶名,没办法像往常那样在外面给你挣名声……大哥也想对妹子好,你就给大哥一个机会,让大哥出去一趟,给你做顿好吃好喝。” 解萦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也好奇大哥这趟出去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新鲜东西。 及至深夜,君不封拎着个菜篮子就隐匿于夜色之中。 他从伙房偷来些许鸡蛋,又随便挑拣了些青菜,按照心意拿了些米面和腊肉,回程路上,他从忘川叉来三条路过的鲫鱼,又撞上了不长眼的小野兔,这一通出门可谓满载而归。 解萦为了等这顿大餐,白天都没怎么舍得吃东西。他看她脸色苍白,先为她熬了碗红糖水做打底的糯米小圆子吃,又为她备了一枚白水煮蛋,上面浅浅点了朱砂。热菜是青菜炒腊肉,红焖兔肉,补气的鲫鱼汤的同样熬得发白,用院子里栽种的菊花花瓣佐味,主食自是蒸好的白米饭。君不封喝酒,解萦喝石榴汁,一顿家宴甚是有滋有味。 往常两人吃家宴,都是为了既定的离别,解萦固然喜欢大哥操持的热闹,也尤为嫉恨这背后不祥的寓意,但今次不同了,他们是在一起庆祝新生。 吃到一半,解萦突然福至心灵地向屋外看了看,月轮高挂,尚是残缺的一牙。 解萦突然意识到,不管是将至的中秋,还是两个月后的诞辰,乃至是更远的除夕,元宵……大哥都能跟她一起度过。 解萦双手合十,很虔诚地闭上眼睛许愿。 君不封久违的解了馋,又因为内力尽失,酒量也大不如前,这时不免醉眼惺忪地笑问道:“又不是过诞辰,这就急着要许愿了?” 解萦回过头,郑重其事地握住他的手:“因为高兴。” 君不封笑得迷迷糊糊的,眉眼弯成了月牙:“那方不方便告诉大哥,我们丫头许了什么愿?” 不夜石的迷离灯光下,微醺的君不封脸色微红,竟有股少年般的赤诚天真。 大哥究竟有多久没这样毫无城府的开怀大笑了?她在酒气中拥住他,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这才有了劫后余生的实感。 “许愿日日是好日,也许愿日日如今日。”她抬起头,冲着男人绽开笑颜,“我的愿望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希望大哥身体康泰,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第七章 变节(四) 这场“庆生宴”后,兄妹俩多了个在夜里打牙祭的习惯,君不封做梁上君子上了瘾,饶是留芳谷伙房已经发现了食材被偷盗的蛛丝马迹,对他如临大敌,他还是隔三差五光顾一次,熟稔地仿佛在逛自家后花园。久而久之,在伙房师傅的迷信带领下,谷里上上下下均以为是狐狸大仙造访,特意理出一部分食材作为贡品,解萦专门查验过,里面没有下毒,君不封也很自觉地拿了贡品就走人,偶尔根据食谱,小小的偷鸡摸狗一把。 与大哥朝夕共处的日子如流水,很是不禁过,似乎只是眨眼工夫,解萦迎来的她的十一岁诞辰。诞辰当天,解萦白日接受师傅朋友们的祝福,连讨人嫌的林声竹都托付相熟的弟子为解萦送来了昆仑山上的珍贵药材。待送走亲朋,夜里又是大哥为自己操办的家宴。君不封做梁上君子的同时,也不忘跟留芳谷里的师傅们偷师,变着花样为解萦做饭。 为了避免鸡鸣狗盗的营生太过明目张胆,解萦在他的恳求下,启用了此前一直废弃的小别院,当真养了些小鸡小鸭小兔,方便君不封随时宰杀。 冬至那日,两人一起吃了热腾腾的猪肉白菜水饺,冬日倦怠,也不急着去收拾碗筷,解萦从屋外拿了两个冻柿子,回到密室和大哥继续这几日的玩乐。 君不封是个闲不住的人,在野外上蹿下跳更像是他的一种撒欢本能,逼着这样一个“山野猴子”长久待在密室,也着实残忍了些。解萦有心找些玩乐来给大哥做消遣,但又不能拉着他来过家家,思前想后,解萦将主意动到了皮影上。 她擅丹青,而大哥手巧,两人珠联璧合,稀奇古怪的皮影角色攒了一沓,每晚都有编不完的故事热热闹闹地上演。 皮影玩累了,君不封就去一旁给她挖已经有些解冻的柿子吃。对外宣称“四季如春”的留芳谷并非每一个地方都如春天,起码解萦是结结实实地在过她的一年四季,柿子在外冻了些许时日,稍微一化,口感绵密如冰沙,是冬日解馋的好甜品。大哥教了她这种关外吃法后,解萦便对此爱不释手,与之一起的冻梨也是解萦的心头好,给这寒冷的冬日带来了许多温情。 和大哥在一起待的时间越久,解萦越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她的世界仿佛被自然一分为二,对外的她是被上了发条的精密机关,运转全凭求生本能;而与大哥有关的一切都是她赖以为生的安乐窝,似乎只有在他身边,她才能稍微喘一口气,不把自己催逼得那么紧。 她开始还在愤恨屠魔会对君不封的处置,但渐渐又觉得,他们一日不肯放过大哥,大哥便一日不能离开留芳谷,这样想来,竟像是成全了自己。 乐不思蜀地过了两个半月,新年到了。 解萦此前一直没能和君不封好好过一个年,现在有了机会,她从小年夜那天就在想两人的除夕究竟该怎么过。离除夕还有两天,谷内弟子被纷纷召集在一起,七位长老宣布,今年还是老规矩,全谷上下一同于除夕夜赴宴。 解萦不想去,回家拉着君不封的袖子让他帮忙出主意想借口,君不封却说解萦平时已足够避世,这种场合还是要给足长辈面子,若是处处不合群,反而容易被人看出问题。解萦思前想后,不情不愿地同意了君不封的劝说,乖巧地出席了晚宴。 谷内诸人均知解萦在去年遭逢大变,自此不见生人,便是她在喜庆的夜宴上情绪不佳,也没人敢跳出来对她说三道四。 解萦百无聊赖地挑拣了自己和大哥喜欢吃的一些小菜和糕点,同朱蒙一起看完烟花,便提早告别了夜宴。 离家愈近,解萦的步伐就愈欢快。 留芳谷众人欢聚一堂,应该也无暇留意独属于解萦的小小炊烟。 柴房是几年前就与主厅彻底打通了,君不封不便露面,解家的柴房大门也就基本没再打开过。回到家中,屋里热气蒸腾,灶台前的君不封正赤着上身,热火朝天地炒着菜,留意到解萦回家,他手上的动作不停,还有闲暇同解萦点了点头:“丫头回来啦?有看刚才的烟花吗?要不说你们留芳谷就是人才多,大哥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这么好看的烟花。” 解萦想他想了一个晚上,听他说话就高兴,也不顾自己一身寒气,直接从身后拥住了他。 君不封本能一顿。 小姑娘年岁渐长,两人却还亲密如过往,若是被一个孩子搂住也就罢了,但现在拥住自己的,俨然是个豆蔻初开的小少女,很多他们习以为常的亲近,在她的成长面前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但眼下的光景,似乎也不是和解萦说开的好时机。 女孩的侧脸紧贴着他的脊背,脊背满是汗水,解萦却也不嫌,反而着迷地抚摸着他背后的烧伤,手指腾转,颇为灵巧。她的手在脊背上不舍地顿了顿,又无师自通地向前抚摸,掠过他胸口的道道伤疤。 君不封为人正派,又不近女色,便是在青楼卧底,也从没让姑娘这样占过便宜,可现在专注对着他窸窸窣窣摸索的,偏偏是个不通人事的小姑娘,君不封可以很坦然地同她讲月事带的用法,可这里的曲折,他又如何同她说呢? 就是说了,她怕是也不理解。 他以做菜为由,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拥抱。 解萦也不着急离开,而是叉着手在旁观看,间或偷吃预备好的菜品,也许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大哥的身体要比过往看起来更“红”些。 如今虽是冬日,屋内炉火充足,并不寒冷。席间,君不封衣袍半敞,用来散体内的热气。 两人例行公事般说了说对新年的期盼和祝福,解萦殷勤地给君不封夹她带回来的小菜,还给他倒自己酿了两年的青梅酒喝。 言笑晏晏之际,解萦盯着他前胸的烧伤,沉声说出了晚上突然冒出的想法——年后她想去学刺青,用刺青遮掩他背后和胸前的伤疤。 听到解萦的打算,君不封竟长舒了一口气。反常总有原因,她还是那个天真无邪,一心为他的小妹妹;倒是他,活了一把年纪,容易把事想龌龊了。 刺青在贩夫走卒中流传已久,部分帮派首领更是遍身刺青。君不封一度也想试它一试,但偏偏自己两袖清风多年,又俗事缠身,久而久之也就将它忘在了脑后,解萦这么一提,君不封也来了兴趣,不知道小丫头会给自己设计出怎样的惊喜。 留芳谷的年轻弟子里,数晏宁画技最为出众,在他之下,解萦算佼佼者之一,但擅丹青的弟子来学刺青,解萦还是头一个。 朱蒙和罗介晔两人最会锦上添花,听闻解萦在学刺青,呼朋喝友唤来一圈人,招呼解萦给他们身上或大或小刺点什么东西,解萦在这些年轻的身体上历练了一番技艺,成功出师。最后胸有成竹地拿着事先画好的图样,在君不封身上操弄。 刺青是个磨人的功夫,解萦为君不封设计的图样又大而繁琐,君不封全程任由解萦的摆弄,即便疼出了一身冷汗,也不曾因这不间断的细密疼痛发出丝毫痛乎。 解萦这段时日见了太多鬼哭狼嚎的同门,与他们相比,大哥宛如一个不知疼痛的铁人,更让她钦佩不已。 大半日后,君不封身上多了只凛然高贵的青鸟,鸟身横跨前胸后背,式样颇为华丽,鸟头最终停在他胸前,对着胸口的茱萸微张开嘴,一副要品尝的姿态。 君不封对这刺青哪儿哪儿都满意,唯独觉得青鸟要含自己的乳头,有点难为情,但解萦坚定这图样不容更改,他就只能应了她的安排。 青鸟相传是西王母的信使,现世即为吉兆。刺青的用色也颇为考究,蓝青两色相间,辅佐红黄白三色打底,青鸟栩栩如生,令人望而生叹。 君不封嘴拙,肚子里也无甚墨水,对解萦送上的这份大礼,翻来覆去也只会说好看,解萦接受了君不封最高规格的礼遇,又说这刺青的奥妙不止于此。君不封对此更好奇了,挠着解萦的痒痒肉去问,后面解萦实在被他挠怕了,哭笑着指了指柴房,说等他身上的细小伤口好转后,泡澡即可见分晓。 君不封怀揣着莫大的好奇,连等了四五天,确定刺青带来的微小伤口已彻底愈合,不等解萦这边提醒,他率先烧好水,把小姑娘推出密室,自己在浴桶里研究身上的变化。 蒸腾热气中,君不封没感到身体有什么异常,正是准备离开密室去询问解萦之际,他看到了水里的倒影,愣在原地。 眼下在他胸前盘旋飞舞的,根本不是西王母的信使青鸟,而是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她用的是会随着体温变化而变换颜色的染料! 他身上体温不均,一度蒸腾的云气成了燃烧了蓝色焰火,火红的凤凰隐匿其中,时隐时现。 这是个有着双重寓意的刺青,她既祝他诸事平安,万事顺遂,又贺他浴火重生,终于涅槃。 君不封呆呆坐回水中,直到洗澡水渐渐变凉,凤凰收敛了它的张狂,变回往日青鸟的模样,他才逐步回过神。 滔天的喜悦已被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取代。 从酿酒开始,小丫头就给过他太多惊喜。 可叹他现在又能为这有情有义的小姑娘做什么? 有了君不封的陪伴,解萦一度忘了离别的滋味。除却大哥不能随意见人这点小缺憾,解萦坚定不移地认为,他们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对兄妹。 但就算大哥一直在她身边,也总会有其他人离开她。 解萦十四岁那年,解铃居士于梦中辞世,为解萦留下了数册机关师不传之秘。 此前为了给君不封解毒,解萦有意改变了自己的求学方向,二长老擅炼药,四长老擅毒术,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研习医术上,同时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要学,幼时她一度赖以为生的机关术,地位日趋边缘。 解萦一直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师傅,但脾气一向古怪的小老头也没抱怨过她什么,反而次次对她的奇思妙想有求必应,四处张罗着帮她收集罕见的矿石和材料,也与她一同研究防身机关,一同设计入谷大阵…… 解萦虽从不明说,但让自己有了一个栖居之地的师傅无疑是她在谷里的定海神针,大哥“失踪”,师傅再一去,偌大个留芳谷,似乎更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二长老有意彻底接管她,解萦终究没答应,还是默默扛起了留芳谷偃师的名头。 晚上回到家,她很是羞惭地朝君不封忏悔,觉得自己在其他东西上耽误的时间过多,如今他身体渐愈,她也要将自己的重点挪回机关的研究上。 君不封对此很是欣慰,直夸丫头懂事。解萦被他夸高兴了,献宝似的给他看自己这些年的小作品,君不封看着看着,又难过此前她送给他的木鸟和“棒槌”都在屠魔会洛阳分部的卧房里放着,怕是早已被后来者丢进了尘埃。 解萦不以为然道:“那都是早年练手的东西,大哥若想要,我再给你做几个便是了。” 他把她的头发揉得一乱团,笑道:“这哪是再给大哥做几个的问题,我们丫头给大哥的礼物,大哥一向都很珍惜的。” 解萦高兴地丢了手里的物什,还是本能往他身上爬。这几年她长了个子,也不方便再坐到大哥肩头。大哥嘱咐她要注意男女有别,不可再像过往那般亲近的失了分寸,解萦平时勉强能记住,但心里一高兴,哪管他的教诲和嘱托,瞅了个空当就往他怀里钻,给自己在胸前辟开一块清静地,这一日她就可以挂在他身上不下来了。 君不封面红耳赤地训了她一天,解萦也没听他的话,还不懂大哥在脸红什么。 这年年底,晏宁师兄受够了留芳谷的清寂,倒骑了一头驴,去谷外闯荡了。 自打几年前撞破了晏宁的交易,晏宁被迫和解萦拧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这几年为君不封解毒的大量药材,乃至研究苗疆蛊术的书籍,都是晏宁从长安悄悄帮解萦走私来的。 晏宁不问江湖俗事,但介于有把柄被捏在解萦手里,又有感解萦一心向学,对那个生死不明的江湖人一片真心,每次解萦这边提什么要求,他都尽力去满足对方。 晏宁给达官贵人们贩卖的禁药,其实不止春药这一种。解萦与师兄合作,先是帮他炼药,后面也将自己炼出的药物加入贩卖清单。解萦尤其擅长炼补药,其炼制的壮阳药物也与师兄炼制的春药不尽相同,同样很受欢迎。但她拿大头的钱其实并不是壮阳药,而是此前练补药时的边角料半成品,还真丹与归真丹。解萦一度觉得这两种药有些拿不上台面,不配给大哥服用,可这些药沦落到江湖里,竟一下变废为宝,江湖人各个趋之若鹜,希望用以提升功力。 解萦知道她和师兄做的生意不是什么正当买卖,有些药物流传出去,甚至会被屠魔会带头清缴,她和师兄都是摆明了赚富人的不义之财,实非正道人士所为。她这营生就一直没敢告诉君不封,包括和晏宁的私交也对君不封瞒得严严实实。 说来也可笑,曾几何时,她竟想牵头这两位认识。 临行前,晏宁同解萦做好了交接,把自己的不法生意全权转手给解萦不说,交接地点也由长安附近变成了终南山下。晏宁不止交接了他的生意,还把这些年的珍藏尽数交付给解萦,包括他研究多时的各式解毒良方,以及平时收集的偏门古籍,他甚至还为解萦留下了这些年信笔画下的春宫画,叮嘱她成亲之时用以助兴。 把师兄的馈赠带回家没两天,不等解萦精心钻研,她和君不封起了一次大冲突。 君不封提议,解萦应该回到她的卧房就住了。 解萦对此大为不解,两个人相安无事地住了好些年,大哥竟然说赶就把自己赶出去了?可君不封也同样有他的道理,眼下他余毒将解,已不用解萦守在身边日夜照料,而她也长成了大姑娘,和他这么一个成年男人终日住在一起,就算这只是属于两个人的秘密,终是不妥当。他是她的大哥,有义务保护好她。 解萦拗不过君不封的大道理,又生气大哥迂腐起来怎么比林声竹还讨人嫌。她回了卧房,夜里仍是贼心不死地抱着被褥试图往自己在密室的小床铺上睡,却被早有准备的君不封一掌推了老远。 君不封平时和她都是嘻嘻哈哈的,这次却难得拉了脸,厉声说:“丫头,你已经是大姑娘了,若是你还年幼,我们兄妹挤在一起也就罢了。但现在你长大了,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再这么和我不清不楚地睡在一屋,那是无端玷污你的声誉!” 留芳谷多得是不守规矩的同门,晏宁是首当其冲的“败类”,罗介晔和朱蒙私底下的举动也花,解萦和他们厮混久了,对谷外那些繁文缛节看得很淡,君不封这么一说,她的牛脾气上来,还偏要和他睡一屋了。见她如此,君不封的语气也硬了几分,言辞更为严厉,训到最后,他把解萦说哭了。 君不封陪在解萦身边的这几年,解萦早已摆脱了早年“小哭包”的美誉。有大哥从旁作陪,她每天都是笑脸盈盈的,很少再为伤心事垂泪。 君不封本是振振有词地教育她,妹子久违的一哭,他心里虽然疼,但更狠得下心训她,可妹子哭没完了,他也慌了,手足无措地不知道怎么哄,最后被解萦把被褥鞋袜枕头扔了一脸,骂了一句:“狗大哥!”小丫头哭着回屋了。 君不封没办法,只得蹲在她卧房门前哄,将将巴巴哄了一晚,解萦不哭了。但他也没答应她的诉求,兄妹俩还是分房睡。 解萦试探了一整晚,到底没说动君不封,她明白他在这件事上的坚决态度,只能听他的话,回到自己阔别几年的卧房入睡。 在卧房入睡也有好处,虽然听不到大哥的匀称呼吸让她有些落寞,但相对的,没了大哥在身边,她也可以更自由自在地行事。 大姑娘有大姑娘的好奇,师兄留给她的那些春宫画,她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欣赏了。 解萦窝在床上,拿了两个小薄册,又捧了几卷,耐心研读。 这一研读,就失眠了一整晚。 连着研究了三天,白日再见到君不封,解萦就觉得不太得劲儿了。 要说大哥受伤的那段时日,他的身体她是早都看过了,可今时不同以往,再撞到大哥,想到春宫画里的那些东西,只觉身子不是身子,嘴不是嘴,解萦甚至连看大哥的喉结都要脸红。 君不封也注意到了解萦躲躲闪闪的眼神,虽然不明白就中寓意,但他很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祥的征兆。把自己想歪了的预感强行压下去,他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离开留芳谷的时机。 在解萦忙着夜里研读春宫画的日子里,留芳谷亦迎来了一行贵客。 林声竹的徒弟仇枫,带着自己的其他同门,来留芳谷做客了。 第七章 变节(五) 这几年来,林声竹一直信守约定,不曾到访留芳谷半步。但他不来,不代表解萦就与他断了联系。 解萦得以明目张胆地修习解毒之法而不为人怀疑,正是有林声竹做幌子。 留芳谷不少弟子至今还记得林声竹临行前解萦对他的那一番冷嘲热讽,但解萦研究林声竹身上的毒,同样师出有名:为了随时可能出现的君不封。 她定期给林声竹寄用以调养生息的丸药,也会分享自己对茹心所配之毒的最新见解。她还不忘一直敲打对方:别忘了是大哥的舍命相救,才有他林声竹的今天。 林声竹开始还会长篇累牍地给她回信,后面干脆只给她寄药材,也不再多说什么。 三人组尚未分崩离析时,解萦寄丸药多是委托鹰兄,可惜自大哥伤后,鹰兄久等大哥不到,也自然回归了山林,不肯受解萦驱使。君不封也同解萦讲过熬鹰的法子,但兄妹俩都觉得此法消耗过大,得不偿失,解萦便在君不封的引导下训练了一批鸽子。留芳谷与昆仑山路途遥远,这些鸽子们竟也极少出差错。 与解萦同林声竹的针尖对麦芒相比,留芳谷门人对林声竹的印象都大有回升。 此前送林声竹回无为宫的弟子里,有四人与无为宫的道长结了尘缘。无为宫是当世修道大派,留芳谷虽然声名远扬,毕竟出身偏门,不够正统。弟子们的终身大事在无为宫内部惹出了不少非议,最后还是林声竹力排众议,拖着病体为四对新人主持了婚礼。 以四场婚礼为开端,无为宫和留芳谷在私下的往来愈发密切。 无为宫虽以匡扶正义为己任,却有道家云淡风轻的潇洒,并不过多涉入江湖争斗,与留芳谷一贯的理念不谋而合,这三年里,两派之间多有照拂。此次林声竹牵头,提议让两派杰出的年轻弟子互相交流,互通有无,几位长老欣然应允。 林声竹恪守与解萦的约定,虽带着弟子前来,自己并不入谷,而是住在终南山下的小村,将之后的事宜全权交给自己的得意门生仇枫打理。 贵客到访,招待自然隆重,尚在谷内的年轻弟子均悉数到场。解萦避世了几年,又对“无为宫”这三字本能厌烦,眼下她研究春宫研究得兴味盎然,来走个过场已是不情不愿,至于这趟来的人为谁,只要其中没有林声竹,她更是漠不关心。 解萦在一列弟子里堂而皇之地打呵欠,便是无为宫弟子来了,她也不躲不避。 默然扫视着这一列新面孔,解萦突然很久违的想起了林声竹的那个小徒弟,那时林声竹还有意想给她和小徒弟说媒。时过境迁,解萦连小弟子的名字都有些想不起来,只记得分别时他问她以后能不能多联系他,解萦那时一直挂在君不封身上,哪有闲工夫离这小子,回到留芳谷就把对方彻底忘到了脑后,自此没想起来。 多年没有联系,也不知对方这些年过得可好,摊上林声竹做师傅,估计这倒霉蛋也有得受。 晃神之际,最前排的无为宫弟子突然冲自己眨了眨眼睛。这少年锦衣玉冠,俊逸非凡,气质拔群。才在留芳谷主厅冒出头,就引得一旁的女弟子们连连惊叹,连解萦也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也正是看到他,才想起了那个面目已经有些模糊的小道士。 眼前的少年渐渐与童年时被她气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男孩重迭起来,她冲他点点头,挤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便又打起了呵欠。 少年怅然若失地扭过头,得了空便频频看她。解萦在人群中魂游春宫,对脑内那些不可告人的把戏,意淫的十分忘我,根本没注意到这道士的秋波,后面还是朱蒙看不下去,偷偷拽了拽解萦,直说这色道士是不是看上了她。 解萦顺势又瞥了对方一眼,不得不说,确实是个光彩照人的好少年。可惜跨过了最初的羞耻心,天下男人在她心里都成了可以随时扒光的无毛猴子,这小道士身上的道袍穿得再厚实,她也能一眼看出来他里面是个什么样——平平无奇白斩鸡罢了,哪有大哥肖想着有趣味。 解萦鄙夷地啧了一声,心又飘回了君不封身上。 两派例行公事般地交流完毕后,长老们让掌事弟子带着无为宫一行去客房就住,等候多时的小道士飞奔至解萦身旁,臊得脸色通红:“小萦妹妹,你,你还记得我吗?”不等她回复,少年鼓足了勇气,郑重其事道,“我是仇枫。仇恨的仇,枫树的枫。”他小心翼翼地看她,“几年前我们一起在秦州游玩过,你还有印象吗?” 解萦偏头一笑,轻轻拍拍他的手:“多年前中的蛊毒,这些年可有复发?” 男孩一下红了眼眶:“不曾复发,你寄来的丸药,师傅也有让我一直服用,多亏了你,我,我才……” 解萦收回手,灿若繁星的双眸眨了眨:“小枫哥哥,好久不见。” 熟人见面,解萦很自然同仇枫他们一并向客房行,待无为宫的弟子们纷纷入住后,仇枫鼓足勇气,邀请解萦领着自己熟悉熟悉留芳谷的风景,解萦欣然应允。 若是平时,解萦才没有闲心去理睬这些琐事,但眼前的仇枫一表人才,仅是看脸就足够赏心悦目,而童年玩伴再度相逢,冷漠如她,心里也泛起了淡淡的欣喜,想知晓对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解萦此前转赠给他们师徒的丸药,其实都是些炼药过程里的边角料,但林声竹对自己的徒弟还算大方,上好的补药给他吃着,仇枫的内力自然较同龄人更为精进。如今的仇枫已是无为宫年轻弟子里的佼佼者,两年前跟随师傅的脚步入了屠魔会,现已是屠魔会洛阳分舵的副舵主,前途不可估量。 解萦和君不封过了几年恬淡的田园生活,今次再听到屠魔会和洛阳分舵,她的反应也不像过往那般激烈,只是感慨江山代有才人出,大哥在前线拼杀多年才混成了分舵副舵主,而这小子仅来了两年,就与当初的大哥平起平坐。 想到大哥曾经的意气风发,眼前美男子的魔力消失殆尽。解萦喟叹一声,怅然不语。 仇枫竟也失落地叹了口气。 解萦笑道:“我心里难过,你跟着叹什么气?” “我是在替你难受。” 解萦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几年不见,这人说话竟也变得油腔滑调,令她不喜。只听仇枫继续道:“昔日救命恩人成了人见人打的大魔头,换作是我,想到师傅变成这样,只怕也会像你这样魂不守舍。” 解萦的救命恩人自始至终只有君不封一人,但大哥这三年一直与她在谷内朝夕共处,可这“人见人打的大魔头”又是怎么回事? 她故作天真地眨了眨眼睛:“什么人见人打的大魔头?” 仇枫吃惊地停下脚步,旋即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脑袋:“不好意思啊小萦妹妹,我不知道你不清楚这些事。” “留芳谷不问江湖世事,孤陋寡闻已是常态,只是听小枫哥哥说,这人听起来是……大哥?” “不错。”仇枫点点头,“师傅受伤那年秋天,舵里就发现了君……他在群龙教活动的踪迹,只是一度神龙见首不见尾。此前舵里也怀疑可能是群龙教奈何庄假借他叛变来挫伤屠魔会,但这一两年,我和师傅一起出任务,也与他侧面交过手。” “什么!”解萦惊叫,又连忙掩盖自己的失态,“我家大哥他,他到底做了什么?” 仇枫摇头道:“这人毕竟与你有恩,他所做的残忍之事,还是不让你知晓为好。” 解萦一把攥住他的衣袖,神经兮兮地质问道:“会不会是有人假借大哥的名义呢?大哥和我关系亲厚,就算是命悬一线,也都会定期来留芳谷看我。哪怕他就此入了魔道,我也不信他就这么忘了我,害得我以为……”解萦捂着脸蹲下身,佯装哭泣。仇枫也赶忙蹲下来,手足无措地哄了半天,双目通红的解萦才勉强把手放下来。 仇枫只看了她一眼,就不敢再看她。他轻声道:“师傅和我也有疑窦,都说可能是有人假借君不封的名义行事,我们毕竟自始至终都没有见过他的真容,这一两年我和师傅就像被他一路戏耍的狗,每次赶到现场,都是遍地狼藉。只是师傅说,不管是交手时的武功路数,还是对方擅长使的武器,在他认识的人里,只有君不封会用,所以……” “所以大哥就成了一个魔头,不管你们是不是真的见到了他的真容,也不管你们能不能确定,这人是否真的是他……”解萦冷笑,鼓着掌称赞道,“确实是屠魔会一贯的作风,宁肯错认三千,不肯放过一个。”她惨白着脸朝他笑笑,“三年不曾来留芳谷探望我,我不信这人是他。既然如此,你也不必遮掩,直接把这冒牌货做了什么,都细细和我说了吧。” 解萦这边既有兴趣,仇枫也知无不言,将自己所获悉的情况尽数说出。解萦默默听着,袖中银针险险将手指扎破。 武林才人辈出,新人如韭,只会一茬接一茬地来,大哥已经是个被尘封多时的过去式了,长期假借大哥的名义行事,成全的又是谁? 仇枫说得口沫横飞,完全没意识到解萦本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结满了冰霜。 “哎哟!小萦妹妹,你,你怎么又拿针扎我。” “听烦了。” 仇枫委屈地看了她半天,解萦本来横眉冷竖的面孔也有些松动。她又重新牵住仇枫的手,露出一个很甜的微笑:“小枫哥哥,不谈扫兴的人了,我还想听听你在外面冒险的故事,多讲给我听,好吗?” 解萦阴晴不定的性子,仇枫幼时已经领教过很多次,并不为之气恼,这时见少女展露笑颜,当真如千朵万朵梨花盛开,他脑子一热,更把自己这几趟随师傅出行的底透了个干干净净。 少男少女走了很远,渐渐就走到了堕月湖附近,见解萦面露伤悲,仇枫仔细打量了四周,明白这就是当年君不封不知所终的堕月湖,也干脆闭了嘴,陪着解萦一起沉默。 默然吹了阵冷风,解萦轻唤他:“小枫哥哥,谷中生活清寂,往后你和你师傅行走江湖的故事,能不能经常写信讲给我听?” “小萦妹妹,只要你能高兴,我就是写千封万封信,也在所不辞。” 解萦脸上又露出了甜甜的微笑:“那这就是我们的小秘密啦,你可不要告诉林道长。我是大哥的义妹,想来林道长对我也十分厌恶,不肯你和我多有交际……今天时候也不早啦,晚上你们还有宴请,我就不陪小枫哥哥在谷里闲逛了。” “你不去吗?” “我不太喜欢去这种热闹的场合,更喜欢一个人静静待着。” “你既然不喜欢,那我也不去。” 解萦又拿银针扎了他一下,仇枫委屈地缩回手:“我去还不成吗,你别扎我。” 解萦笑着收手,仇枫又狗腿子似的凑上前:“那我送你回去?” “不必。” 不等仇枫反应过来,解萦飞似的溜了。 之后几日的交流,除非是逼不得已出席,其他时候解萦还是一如既往在自家宅院忙碌,并不因为自己与仇枫有旧,就经常去探望对方。 对方临行时她肯去相送,已经算是她认了他的友情。 出谷后,仇枫一行与林声竹会合,聊完了两派的公事,林声竹发现小徒弟脸上总有股压不住的春意,便笑问他是不是遇到了解萦。 仇枫从来与师傅不藏私,当下便将自己与解萦的短暂交际同他粗略讲了讲,至于他和解萦寄信的约定,这是独属两人的小秘密,他按捺下来,没同师傅讲。 对解萦这个小丫头,林声竹的观感很是复杂,平心而论,现在的他不太乐意仇枫与这丫头片子产生什么纠葛。 与他们相争的君不封真假难辨,而解萦俨然是对方留下的唯一“遗产”,是个可以随时拿捏的把柄。听仇枫说,如今的解萦离群索居,总是副谨小慎微的模样,看起来和谁也不甚亲近。 这显然和他印象里那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片子相差甚远。 若从这个角度出发,那个还在此处乱跳的“君不封”,怕就是个假人了。君不封即便性情大变,也不可能会放下自己的妹子不管,让她就这么孤零零的长大。 他看出仇枫似是对解萦有意,便沉声嘱咐道:“解萦身世悲苦,唯一的大哥又生死难辨,你们年少相识,她还是你的救命恩人之女,她一个孤女,没什么人可依靠,以后行走江湖,你要多帮衬她,也要多想着她。” 仇枫连连称是,当夜便瞒着师傅,用解萦交给自己的信鸽,给她偷偷寄了一封信。 解萦送走仇枫回到家,君不封已将炒好的热菜端上桌,还为她研磨了杏仁露,特意招呼她来喝。解萦喝着暖呼呼的杏仁露,到底没将有人假冒大哥一事告诉他。她实在不忍心,也不想让她最喜欢的大哥知道这件事。 无为宫一行人来留芳谷,声势浩大,饶是君不封深居简出,也基本获悉了个大概,他甚至清楚解萦这几日和仇枫走得很近,今次出门,是特意送这小道士出谷。 他揪着解萦和仇枫的事问个没完,眼看解萦这边越说脸越红,君不封心里高兴,竟直接抱起解萦转了几个圈,最后才在她的猛捶下放下她:“我们丫头,心里也有意中人了。” “我没有!”解萦疾呼,“是他缠着我!谁,谁会喜欢那种嫩芽菜!” “这话说的,小姑娘不喜欢嫩芽菜喜欢什么,老帮菜吗?”他打趣。 解萦红着脸踢他,君不封嘻嘻哈哈地躲着,复又沉静地感慨道:“其实以前声竹就提过,说想和我这边给你和仇枫结个亲家。”他揉了揉解萦的脑袋,神色黯淡,“丫头,是大哥拖累了你。” 解萦伺机抱住了他的臂膀,宣誓道:“才没有拖累呢,我不嫁人!我谁都不嫁!我就要和大哥在一起生活一辈子!” 君不封挣脱了她的拥抱,单是摸了摸她的脑袋:“傻丫头,又说孩子话。” 这一次,解萦没有说孩子话。 如果说以前的所思所想还带着分明的幼稚,现在她通了点人事,就更明白自己的童年愿景里夹杂的那一份真心。 大哥自始至终都是她的天下第一。 至于自己是什么时候对大哥起了这份心思的,解萦也说不清,也许是在他不得已隐居留芳谷的那一天,也许在更早的时候,比如她见到他真容的那一刻。 解萦自知论成熟,她的身量和阅历都比茹心差得远,但她唯独不缺的,就是对君不封的那一颗真心。 因为谈及解萦的“终身大事”,兄妹俩之间有些冷场。这段时间,只要君不封稍微调侃解萦到了怀春的年纪,这小丫头就立刻成了只炸毛刺猬,非要把他刺得鲜血淋漓才肯罢休。 但小刺猬就算刺得再激烈,也无从更改她已经长大的事实。 君不封有从暗处偷偷观察这一对相貌登对的少男少女在谷中游玩,回到住处后,自己亦是辗转反侧。 不得已隐居三年,也不知屠魔会当时的追杀令是否还作数。无为宫一行的到访让他彻底清楚了一件事,解萦已经到了崭露锋芒的年纪,即便她再怎么不想与江湖产生纠葛,也难免会与其中的一部分人紧密相交,而他再待在她身边,危险程度只会与日俱增。他不能害他视若珍宝的小妹妹。武功没了可以从头再练,体内的毒素轻了,他便立刻离开。 君不封问解萦:“丫头,我体内的毒,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清干净呢。” 解萦随手从衣袖中翻出几枚丸药塞到他嘴里:“三年前我说的是,少则三年,多则五年,现在大哥你也看到了……蛊毒没有完全解掉,所以还要再耽搁一段时间。” 君不封失落地低下头,解萦也失落地看着他:“大哥,和我在一起,就这么让你不开心吗?” 君不封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她的脑袋:“丫头,你不懂。” 解萦突然很想拿藏在袖口的银针狠狠地在君不封手上戳几下,质问他居然又拿她当小孩子? 她只是年幼,但不是什么都不懂! 君不封是那种一眼就可以看透的男人,他没什么城府,对信任的人更是毫无防备。她知道,大哥是怕她有危险,想要早早离开她,让她正常生活,嫁人生子。可他为什么不相信她有能力保护他?眼下的事态也根本没像他们兄妹设想的那般好转,君不封何止是屠魔会的叛徒,现在已经是整个武林的公敌!这种情况下贸然出谷,等着大哥的结局已经显而易见。 解萦怄气地去了小院,像往常那样为君不封捣药,因为心里有气,捣药也是骂骂咧咧,时断时续。回过神来,解萦发现自己竟往里多添了几味草药。 这几味药凑到一起能煮出什么,解萦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她怔怔看着自己的杰作,又下意识向屋里瞥了一眼,不假思索地将其倒进药锅炖煮。 汤药既成,她捧着汤碗,缓步走回密室。 君不封赤着上身,正在擦拭她为他做的武器。 见解萦进屋,男人像过往那般利落潇洒地为她卖弄起棍法,收起武器时,人也是一脸惋惜:“可惜我们丫头给我做的好武器了,大哥没能让它在江湖里好好涨涨名气。不然江湖的兵器谱上,也该有它的名字的。” 解萦捧着药,一点一点走到他面前,轻声问道:“大哥,那等到以后痊愈了,你会离开留芳谷吗?” “你既已长大成人,大哥总在你身边赖着也不是办法。到时候看情况吧,最好的发展当然是能留在谷里,如果不方便,那大哥就在山下的村子找一处住处,也能时时来探望你。” “所以,你还是要走?” 君不封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他久久看着她,所思所想都凝成了一声:“嗯。” 解萦一直在等君不封给自己一个打翻汤碗的契机,可等到最后,她也没能等到。 她把汤碗端到他面前,声音是有别于平常的甜:“大哥,喝药。” 也许是他的错觉,药汤里映衬的女孩,笑容凭空多了几丝妖冶,汤碗微颤,那妖冶也转瞬即逝,无影无踪。 君不封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较劲 第八章 较劲(一) 之后的几个月里,解萦宣称密室年久失修,要对内部要进行改良,来迎接将至的寒冬。她和君不封顺理成章换了房间,除非是日常用餐,解萦几乎把自己整天关在密室里不出屋。 难能浮上地面的君不封同样寝食难安。解萦平常即便再离群索居,也还是有同门不时光顾她的住处,等待解萦离开密室也需要时间,每逢这时,君不封总要屏气凝神,生怕来人莽撞,未经主人允许擅闯进屋。 提心吊胆的生活持续了数月,直至年关,君不封才被允许重回密室就住。回到密室那晚,君不封自己都觉得可笑之至,心知是又回到了某种习以为常的“坐牢”日常,但当坐上床褥的那一刻,他心里竟有种如临大赦的放松。 长达数月的密室改造里,解萦不声不响攒了一沓仇枫寄来的信件。许是怕解萦在谷里烦闷,仇枫把自己去每一处的经历都事无巨细地写进了信里,解萦每次只保留与君不封相关的叙述,其他信件均被她直接烧成灰。 信件看的次数多了,解萦还真从中看出了些许端倪。 她与林声竹虽不算完全断了联系,但林声竹那边回几次信后便不再交代自己的近况,导致解萦也不清楚他身体以外的其他变数。林声竹虽然中毒不如君不封深,但也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养好自己身上的伤,而那时的屠魔会,已经是新人当道了。 君不封、茹心、林声竹这三人可谓“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如今茹心身死,君不封遁走。出事之前,林声竹是前途无量的副舵主,出事之后,他被喻文澜有选择地淡化为一个组织边缘人。如果不是与冒牌君不封的抗衡上稍微出了点名头,只怕林声竹现在还被喻文澜发配在边疆。 直观地看,冒牌大哥出现后的直接受益者便是林声竹,可解萦苦思冥想,仍想不通那冒牌货假扮大哥行凶的理由。 新一年的春天,留芳谷迎来了十年一次的盛大宴会。 他们向当世文人墨客、能人异士广发英雄帖,邀请对方来留芳谷与弟子们切磋,在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等诸多偏门上一较高下。 谷内规定,此次盛典,年满十六岁的弟子都必须参加。 解萦虽还没过十六岁诞辰,但鉴于盛典十年才有一次,她也就被默认成了与会的一分子,被二长老和四长老寄予厚望。 解萦综合自己目前的情况,决心只报炼药、解毒、酿酒这三样,其中炼药报的是补药小科。诗词歌赋之类的比拼,解萦不愿意献丑,而机关术,解萦自己也承认,将精力挪移到解毒术后,她的精力有限,只怕比拼也拿不出什么好作品,还是不给亡师丢脸的好。 炼药和酿酒都是当场提交此前的作品供他人评鉴,准备起来并不算太费事。比起这些,解萦更发愁的反而是武比。 与留芳谷浩如烟海的奇门淫巧相比,留芳谷的武技确实显得黯淡不少,但之所以会特别举办武比,也是因为前来参加盛宴的多是些文人和匠人,极少有江湖人参与,武比基本是留芳谷内部交流,可以借此机会全方位试验弟子们的成色。 这盛宴乍看起来是文人与匠人的宴会,实则不然,这是留芳谷为一代弟子们精心准备的大考。大考之后,有人走,有人留。 解萦倒不担心自己会就此离开留芳谷,她纠结的只有一件事——该不该在武比上竭尽全力。 七岁来到留芳谷后,即便再忙碌,解萦每天也会腾出一两个时辰雷打不动地练武。大哥当年曾教过她的小手段,早已被她练得炉火纯青,而茹心开小灶教她的那些招式,在君不封隐居的这几年,解萦也都尽数告诉了对方。茹心固然是奈何庄的卧底,对解萦的好却不掺假,传授她的不少招数,都属于很多门派的不传之秘。其中霓裳阁女子的心法和招式,茹心传了全套,对此君不封只是稍加指导,便由着解萦练习;而其他的招式,有了招式而无对应的功法,也仅是得其形,不得其神,君不封对林声竹传给解萦的无为宫女弟子的入门心法稍作改良,得以让解萦更自如地结合本门内力,催动茹心传给她的杀招。 两位老友不声不响为小解萦的武功精进帮了大忙,对比起来君不封能教解萦的实在有限,但教不了太多,总可以做她的陪练。小姑娘如今见招拆招的本事,不比他差。她的进步他都看在眼里,也很清楚解萦早已是留芳谷年轻弟子中的翘楚。 解萦如何不知她得天独厚的优势,也有心在武比中夺魁,只是夺魁势必会崭露锋芒,她这些年韬光养晦,不肯在他人面前过多展露自己,就是怕被认出她所学庞杂,暴露身后一直陪伴自己的大哥。 君不封倒是对解萦的为难不以为意,反是笑着鼓励她好好准备。十年才能赶上一次的盛大宴会,现在若不全力以赴,十年后她二十六岁,也不复年轻时的心境。花期只有一次,该绽放的时令,没必要因为他就随意改变了自己。 至于他,她大可不必担心。 “你的遭逢比同辈复杂太多,长老们也总对你抱有期待,如果是你,给出怎样的惊喜,大家都不会意外。” 赶在清明时分,留芳谷大会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召开。 各项比试会将前八名记录进花名册,而排名前三的人会被赠以不同的玉雕以作纪念,其中第三名得玉梅,第二名得玉兰,第一名得玉莲。 与会的人里,也有谷外的熟面孔。 仇枫赫然在其中。 此次他不是作为无为宫的道士,而是作为无为宫剑庐的入室弟子,应邀前来参与铸造比拼。 仇枫早在信里向解萦预告了这个喜讯,来到留芳谷也很热情地邀请解萦去围观他打铁,宣称要为解萦做一把趁手的武器。 解萦腰间还盘桓着大哥当时委托铁匠师傅为她做的练习用短锥,对仇枫的许诺很是不以为然,哪想这小子竟真趁着比试的功夫,为她做了把轻巧耐用的双手短剑。 而这把双手短剑,也让仇枫赢得了铸造第四名,与第三名的分数只差毫厘。 短剑主要以精铁打造,辅以昆仑山上特有的几种矿石,成品隐隐泛着寒光,稍一挥动便能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气。解萦虽不喜欢双手武器,但这成品的特性令她爱不释手,把玩了片刻,解萦挽了几个剑花,毫不留恋地便将它还给仇枫。 仇枫拒而不收。 “宝剑配美人。”他轻轻拭去额角的细汗,“没有你的父亲,我活不到今天,就当是报恩,这份礼也是要送的。” 至于他送礼是为了“报恩”还是另有所图,解萦知趣地没有问,想了想,她还是在诸人揶揄的目光里接受了这套双手短剑,为其取名为“碎霜”。 仇枫听她要拿碎霜参加几日后的武比,人也有些愣,随后悻悻道:“我看那武比说是二十二岁以下的有识之士都可以报名,我便试着报了名,想着就算拿不到玉莲,也要赠一朵玉兰给你,但如今你报了,我们万一……” 解萦调笑道:“你现在从我手里把它拿回去,还来得及。” 仇枫连连摆手:“不不不,送出去的礼物哪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刀剑无眼,到时小枫哥哥可要小心才是。” 解萦又是一笑,翩然离去。 仇枫呆呆望着她的背影,竟也期待两人在武比上的相遇。少时力量薄弱,多是看着师傅和君不封出风头,仇枫没什么在她面前展现自己的机会,而现在正是属于他的时代,他有把握赢得她的倾心。 得了份新礼物,解萦归家自是畅快,可才到门口,想到短锥的去处,她又很是难过,连带着也没了给君不封分享武器的心情,倒是君不封眼尖,席间之间从解萦腰间夺来短剑,就地舞了套流云写意的剑舞,才不慌不忙把“碎霜”还给解萦。 “成色这么好的短剑,想来也不是铁匠师傅随随便便的手笔,我们丫头这是从哪儿淘回来这样好的武器?” “是仇枫在今天的铸造比拼上,现场给我打的。”她的声音细如蚊蝇。 君不封一句打趣的话差点就要说出口,但意识到解萦最讨厌他开她和仇枫的玩笑,便很自觉地闭嘴,又举起剑端详一二,摇头感慨道:“这把剑铸造起来也属不易,他倒是费了心。”这话一出,也勾起了君不封的一点愁肠,若不是混迹至此,替小姑娘寻找称心如意的武器,本就是他分内的事,哪能轮得到仇枫这小子。 他转念又想,如果没有当年那档子事,现在的小丫头擅长的项目,怕是也与现在她报名的几项不尽相同。他以一己之力,生生将她的兴趣扭了个弯,而最后,却连长时间旁观她出风头都做不到。可就算自己如今依然无碍,这留芳谷的大会,又哪是他能参加得上呢? 一个身无长物的乞丐,既不能给丫头长脸,又不能给丫头喝彩,两相权衡,他竟有些庆幸自己是个“死人”。 兄妹俩各有各的忧愁,最后还是解萦鼓足勇气问道:“大哥,武比当天,你会来看我的比试吗?” 他揉揉她的脑袋:“当然会。但你要向大哥保证,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能受伤,不然大哥可不能保证见到你受伤了,我会做什么。” 解萦冲他做了个鬼脸,又不动声色地抱住了他的臂膀,同他商讨短锥的去处。君不封心里感伤,也不似往日避讳解萦的亲近,他低落地任她搂着,嘴上说着短锥任她处置,却还想着为她寻来更趁手的武器,好好煞煞那“碎霜”的威风。 第八章 较劲(二) 武比共持续三天,解萦前两天都很轻易闯过,在此期间,她也比完了其他三样项目。解萦年纪轻轻,已经很懂得藏拙的道理。不论谷内谷外,来参加比拼的人多是抱着一朝扬名天下的心思而来,解萦只想检验自己与当世第一的水平差在何处,并不想盲目吸引他人的目光。这几项比拼,她都蒙上了薄薄一层面纱。 在解毒术上,解萦毫无保留,最终以谷内弟子第一,全场第三摘得一朵玉梅。但在补药比拼上,解萦并没有给出自己的极限。考虑到炼药比拼人才辈出,就是拼尽全力,也很难取得前三,而上好的药品珍贵,平时她都把好药丸紧巴巴地留给大哥,就是拿出去给别人随意品鉴,也会有耗损,解萦精打细算惯了,实在受不了这种浪费。 补药比拼,解萦是谷内弟子第三,全场第六。 酿酒比拼,她拿出了这几年比较满意的几款佳酿供评委们品尝,见老酒虫们一个个喝得眉飞色舞,解萦隐匿在参赛人员中,又在不合时宜地思念着大哥。 若大哥没出事,今天的评委席估计也有他的位置。天下名酒佳酿汇聚于此,就是大喝一个月也喝不重样,他那样喜欢品酒,在这个场合又该有多高兴? 解萦以谷内弟子第一,全场第二摘得一朵玉兰。赢得玉兰后,她仗着自己面孔嫩,与入围前八的其他人交际一通,还真获得了不少馈赠,一番慷慨的互赠之后,解萦委托谷里的哑仆借给她推车,方便她带着大家回赠的佳酿回家。 武比第三天,仇枫和解萦都顺利闯入了决赛,仇枫有意在解萦面前表现自己,却不想自己的对手之一就是解萦,从前他只清楚小萦妹妹医术高明,哪想武艺也颇有造诣,但就他一路和留芳谷弟子交手的情况来看,留芳谷弟子普遍武艺稀疏,小萦妹妹怕是也与他们旗鼓相当。仇枫无意在比赛中放水,又担心自己会不会伤到她……胡思乱想之际,只见一旁做准备的解萦收起了短剑,反而备上了一把古朴的短锥。 仇枫一下急了:“小萦妹妹,你,你怎么不用它和我比试?” 解萦看他这样就好笑:“打水不忘挖井人,断没有用这武器伤你的道理。更何况我本就不善用双手武器,筹备初选尚可借兵器之锋,但高手比拼,这种不擅长只会拖自己后腿,还不如用趁手的武器更自在。” 仇枫听她夸自己是“高手”,心里很是高兴,但又想到自己送的武器成了拖她后腿的累赘,一时也挂不住脸面,不由低声道:“这次比赛匆忙,碎霜短剑不算我最满意的作品,这样,武比之后,你把你善用哪只手,喜欢什么样的武器都告诉我,我定会为你打造最合适的神兵利器。” 解萦摇摇头,伸出食指晃了晃:“仇少侠,报恩可不是这么报的。送的礼物太贵重,往后就成了‘欠’,你总送我礼物,你是期许我能给你什么回礼?先说好,我可不喜欢欠人情。” 解萦抖擞着精神率先上台,仇枫小声嘟囔着“不是欠债”,紧随其后。 武比决选与初选单纯的比武不同,比武台正中央支起了竹架,效仿南方舞狮,让参与者去夺最高处的绣球,第一个拿下绣球并稳稳回到比武台的参赛者,则为此次武比的魁首。 入围决选的参赛者共有六人,留芳谷弟子只有解萦和罗介晔。待大长老讲清规则,解萦也不浪费时间,直接施展起轻功,踩着竹架上的红色绸缎,一点一点向高处移动。 留芳谷的武功虽不太成气候,但其身法是整个武林公认的飘逸灵动,解萦一身绀紫色长裙,面带薄纱,衣袂随动作翻飞,偶尔可见其清丽真容,当真潇洒轻灵。其他参赛者紧跟在解萦身后,甚至有人已经大打出手,仇枫暂时落后,却不着急去追,待自己将解萦的曼妙身姿欣赏个够,才踩着其他人的肩膀,开始发力追逐。 场上很快演变成仇枫和解萦你追我赶的戏码,无为宫出尘,留芳谷飘逸,这二位一追一赶,竟不像是比拼,倒像是在表演某种仙气飘飘的舞蹈。 待两人来到同一水平面,早有准备的解萦率先同仇枫发难,仇枫先前还游刃有余地招架,开玩笑道我们好歹是童年玩伴的交情,没必要上来就对我动手,两人你来我回斗了一阵,仇枫渐渐变了脸色。解萦虽然是用短锥,可他竟从她身上看到了霓裳阁的剑意,若按与霓裳阁弟子交手的法门应对,解萦又总有些惊为天人的变招。 一路见招拆招下来,仇枫急出了一身冷汗——他明显落于下风! 都说留芳谷的武技比不上谷内其他技艺,可他现在却让一个弱不禁风的解萦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解萦变招频出,激得仇枫的动作也不似开始那般写意。仇枫俨然有和自己搏命的倾向,解萦却见好就收——她脚尖一点,奔赴高点,拿下绣球便要全身而退。 仇枫哪肯就放她这么轻易离开,腰间盘桓的软剑也缠住了解萦的细腰,女孩轻若无骨,看似被他轻易拿捏在手,她却突然将身一扭,短锥一挑一刺,从他的包围里轻巧脱身。她挑开红绸,注以内力,红绸一路延展至比武台。仇枫正要去拦,解萦却回过头,诡秘微笑里,几枚玄黑的暗器扑面而来,仇枫闪躲不及,右肩结结实实中了一击,再看解萦——佳人已一路踏绸前行,短锥将不速之客拦在身外,她以风驰电掣之速,稳稳回到比武台。 而他捂着肩头汩汩流血的伤口,也看清了适才落到地上的暗器。 是带有倒刺的漆黑玫瑰。 解萦如愿以偿获得了一朵玉莲,至于长老和同门对她这一手功夫的追问,她仅是微笑地张罗着要给仇枫包扎伤口,对他们的疑惑避而不谈。 仇枫被解萦委托把高台上的其他几枚暗器都一一收回,待替他处理好伤口后,仇枫心悦诚服地祝她得了武比魁首,又小心追问自己能不能留一枚暗器作纪念。 解萦毫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抢回玫花锥,正色道:“这‘玫花锥’是大哥替我设计的防身武器,少一枚都不行。”她又和缓了神色,“你若有兴趣,我可以给你画一个粗略的图纸,可以自己做着玩。” 仇枫听到“大哥”那二字,便对这神秘的漆黑玫瑰丧失了兴趣。武比落败,还成了心仪少女的手下败将,仇枫心绪低迷,连这夜举办的宴席都无心参加。 他带着武比第二的玉兰回到客房,用着寡淡的斋菜。凝望玉兰之际,又忍不住回想比武台上解萦飘逸的身姿,以及她向自己掷暗器那一刻的狠厉与狡黠。 忽然听得外面人声嘈杂,仇枫收好玉兰,赶忙出了客房。一个矫健的身影一闪而过,对方身法快到仇枫甚至拦不住他的衣袍,再定睛细看外面的情况,只见与他同样参加了武比决选的两个武林人士赤身裸体,被生生钉在一旁的墙上。 仇枫赶忙救下二人,问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 哀哀叫唤的两人开始都紧闭着嘴不说,后面其中一个服了软,悻悻道:“我们兄弟这几天见那墨手医仙漂亮,想着离开留芳谷十之八九也再见不到她,不如从她那儿偷点什么做个纪念。我们哥俩儿就摸到那小娘皮的住处,偷了她的肚兜,这不才回到客房,还没等进屋呢,就被一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揍了一顿,衣衫尽碎之余,连肚兜都被他抢走,要不是此次有仇道长相助,我们兄弟怕……” 看清仇枫的眼神,男人打了个寒噤,不敢说话了。 这“墨手医仙”便是解萦这几日拥有的名号,其实本是“素手医仙”,但武比上她用玫花锥伤他的那一幕实在令人过目难忘,看似慈悲为怀的小医仙竟也是个“辣手摧花”的黑心主,“墨手医仙”之名也就应运而生。 这两个登徒子居然敢打解萦的主意!他真后悔救下他俩,就该让他们被钉在墙上,活活流干血而死! 仇枫正愤愤地想着,突然打了个激灵。 这偌大个留芳谷,加上自己,恐怕没去赴宴的不超过五人。听这两个登徒子所言,袭击他们的人显然对他二人有什么东西了如指掌,甚至可能是埋伏已久,专程等在他们的客房门口。这二人既能进入武比决选,也绝非寻常之辈,眼下却被来人打得无从招架,再看钉住他们的利器,也不过是谷内随处可见的青竹。仇枫从他们身上的伤处看不出任何门派的内劲,来人竟是仅凭蛮力,就将这两个登徒子的琵琶骨贯穿,直直钉入墙中。 若不是自己出来的及时,只怕这两个登徒子现在已死于非命。 这留芳谷上下固然宠爱解萦,遇到这等丑事,行事也不会如此狠厉血腥,而同样的手法,他曾在师傅口中,听另一个人频繁用过。 是了,这天底下会为了初出茅庐的解萦冲冠一怒之人,不是君不封,又会是谁? 这两位登徒子还没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还准备拉仇枫入伙,一同去盗取解萦的贴身衣物,仇枫实在看他们的嘴脸恶心,将其两掌敲晕,捆好后叫来哑仆,推着木板车就去了宴会厅。 他的这番登场着实令人瞩目,而他说与几位长老有要事相商,长老们也只得暂缓酒兴,与他交谈。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长老们嘱咐好掌事弟子如何料理这两个登徒子,两拨人不动声色回到宴会,仇枫直接坐到解萦身边,要敬她酒喝。 解萦滴酒不沾,也不吃东西,单是抱着大厨们做的杏仁露不撒手。仇枫的突然出现,她虽好奇,但也没多嘴去问。二长老唤她时,仇枫起身跟在她身后,解萦瞥了他一眼,还是没多说话。待二长老讲清解萦身边的变故,她颤着身子低下头,再抬起头,已是一双通红的泪眼:“大哥是回来看我了吗?他既然活着,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来看我?”解萦越说越激动,抚着仇枫,泣不成声。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各叹了一口气便回到宴会,徒留两个小年轻在外面。 待解萦情绪渐缓,仇枫低声道:“小萦妹妹,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据那两个登徒子所言,这人应该是逃往了谷外,不论他是不是你的大哥,我都一定会替你这边讨个说法……还有,那碎霜短剑,如果你觉得不顺手,那就把它留下来当个收藏,或者等我有空来谷里的时候,融了替你再做把好的。” “如果那人真的是大哥,你会去抓他吗?” “……会。”仇枫苦笑,“我现在的斤两比那两个登徒子也高不了多少,只怕与他交手也会落败。但我会尽量追上他,给你一个答案的,我会替你问他,既然一直活着,为什么不来看你,为什么要让你一个人孤……” “小枫哥哥……”她抓住他的衣袖,楚楚可怜地望着他,“求求你,别伤害大哥。” 仇枫笨拙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故作语气欢快地安慰她:“不伤他,他比我年长了那么多岁,我怎么打得过呢。” “江山代有才人出,你不要因为今天武比输了我,就因此看低自己。我也只是借着年幼时茹心姐姐指导的几招,才一路走到今天。” “果然是她的指点……”仇枫朝她拱拱手,“既然如此,我也不再耽搁时间了,之后的进展我都会通过信件告诉你……小萦妹妹,保重。” 送走了仇枫,解萦在宴席上也没待太久,她带了两壶杏仁露便匆匆赶回家中。 屋里空无一人,漆黑一片。 她如过往那般扣动暗门,进入密室。 不夜石的盈盈光辉里,大哥稳坐桌前,替她筹备了一桌好饭好菜。 那些恼人的喧嚣在这一刻纷纷离她远去,她所专注的,只有眼前的那个人。 君不封的神情有些抱歉,见她回来,他局促道:“丫头,大哥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解萦一脸红晕,很轻微地摇摇头:“都糊弄过去了,他们以为你逃往了谷外,虽然有心人可能会夜里突然造访此处,但可能性不大。不说这个了。”解萦拿出这几日收到的玉莲、玉兰和玉梅,推到君不封眼前。 “大哥,这些都送你。” “傻姑娘,这都是你凭自己的本事赚来的,怎么不好好收起来,给我做什么。” “本来就想着这三样要都拿一遍,送给大哥的。” “我一个莽夫,用这些玉雕花做什么?倒是你,不如拿它们趁机改个头饰或耳坠,我们丫头漂亮,戴什么也好看。” 解萦喜不自胜地坐到他身边,环住他的臂膀就嘁嘁喳喳地讲起这一日的经历,全然没提那突发的龃龉。 解萦本以为君不封除了对那两个登徒子出手,这一天都蜗居在家,可他竟躲在暗处,悄悄看完了自己的武比全程,还说什么“丫头大出风头的机会,看一次少一次,大哥可不能错过。” 解萦被他这话哄高兴了,又在他怀里腻腻地撒起娇。 君不封任女孩撒娇,抬起一旁备着的“离人归”,豪气干云地灌下一碗。 自打他受了内伤,已经很少像这样豪爽地喝酒。仰头灌了三碗,他的目光有些迷离,憋了半天的话,也只有在这时才敢说出口:“丫头……借这个机会,大哥也该向你辞行了。” 第八章 较劲(三) “大哥,你刚刚说什么?”解萦偏过头,朝君不封微微一笑。她虽是微笑,脸上却有着刻骨的讥嘲,仿佛他说了什么可笑至极的笑话。 迎着女孩天真而冰冷的审视,君不封继续道:“丫头,你已经长大了,大哥再在你身边待下去,是自讨没趣,不如趁早离开,免得为你招来祸端。” 离开留芳谷的念头在君不封心里萌生已久,可因为舍不得解萦,这念头被他搁置再三,久而久之,就成了胸口的一块巨石,时常压得他喘不过气。 今日武比,解萦惊艳四座,那一手玫花锥不止撼动了仇枫,也同样刺到了他的心。 初初捡到她时,她才是个身高不足量的小豆丁,空洞无光的眼眸里写满了仇恨。那时他抱着她,也不知自己会为她挣来怎样的前程。 时过境迁,这前程他是一分没替她挣到,但小姑娘自己争气,留芳谷不事武学,她非但能和江湖有名的青年才俊打得有来有回,还能戏耍着从仇枫的反击里全身而退。 试想自己如果同仇枫一般年纪,与现在的解萦对上,只怕在她手里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解萦这几日总说错过了酿酒比拼对他太过遗憾,可他想,错过了她惊才绝艳的出场,才是真正的抱憾终身。 白日,他隐匿在人群中,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凝视着那颗闪着耀耀光芒的明星。 微风浮动,隐隐露出面纱下她清丽的真容。 他听到一旁惊艳的呼喊。 再看他的女孩,她掷了几枚玫花锥,在他人的紧追不舍下稳稳落地。眼波流转,她在默不作声地寻找着他的踪迹。 他默默看了她一眼,便在滔天的欢呼声响起前,悄然离开。 充斥着刀光剑影的江湖已然渐行渐远,他仅在见证一个少女的华丽绽放,并从未感到如此自豪。 君不封清楚这夜是独属兄妹俩的庆祝,趁着留芳谷诸人前去赴宴,他从忘川叉来三条草鱼,沿途捉了一只兔子,准备给小丫头做她最喜欢的家宴。可还没到家,他就看到鬼鬼祟祟潜进屋里的两个登徒子,他们拿了她才换下来的肚兜,姿态猥亵地嗅着,其中一人还拿了她的衣裙罩住自己,下体肆意地摆动。 回过神来,食材已被君不封远远抛在身后,他紧跟着这两人,心里只有明确的杀意。 这些年,君不封也反思过自己,在茹心的事上,他的很多决断都太过冲动,硬是把自己逼到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如果他还是个身无挂碍的单身汉,那这就是他的命,他认。可他偏偏不是,他背后有家,有天底下最挂念他的小妹妹。 现在他至亲至爱的妹子受了侮辱,那这贼人该不该杀? 该杀。 君不封清楚自己下手将面临怎样的窘境,但他还是毅然出了手。而下手的那一刻他也明白,这一击下去,势必会露出些许蛛丝马脚。 他的离开已成定局。 之前一直不提离开,是因为他舍不得小丫头。 可现在再不走,耽误的只会是小丫头的前程。 如今话已经彻底说开,那困扰自己多时的巨石也没了影踪,他反而来了勇气,相信自己能抵抗她的柔情攻势。 看他神色不改,解萦脸上的笑意渐隐,却还是带着点天真地问他:“大哥,你是真要走吗?” 他点点头,揉揉她的小脑袋:“今天这一出手,是彻底暴露了踪迹,就算今天仇枫想不到你,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找上门。大哥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拖累你。” “不会拖累的!”她焦急地拥住他,“我长大了!我能保护你!” “傻丫头,一个两个来找大哥,你尚可以保护我,但如果来是一群人,咱们兄妹俩自身都难保,又谈什么保护呢?” “我不管!”解萦厉声喊道,“我不许你走!我不许你离开我!” 君不封满含苦涩地听着解萦的凄厉叫喊,小姑娘像是突然发了疯,对着他又打又踹又骂,她那点力道自是撼动不了他分毫,可听她骂自己,他的心也在疼。 如果可以,谁会想这么早就从她的人生退场?他明明还没有见到她出嫁。 “好了丫头,别骂了。大哥之前不也和你说过吗,运气好点就在谷里住,虽然现在看起来是没什么可能,但我就是走,也走不了太远,山下随便找一个合适的村庄,我这边安定下来,马上就会告诉你的。” “你撒谎!以前也许可以,但现在你不会!只要出了这个门,你就会离终南山越来越远!巴不得我们这辈子从来没见过面!” 解萦一语中的,完全看透了君不封的真实打算。他一时语塞,只得另起炉灶,苦口婆心同她讲大道理,告诉她强留自己在谷的危害,希望解萦能谅解他的苦心。 解萦的反应亦是前所未有的激烈,她不仅又踹又骂,她甚至还咬他,他越是要同她讲道理,她就越是要咬他。 君不封也不曾想到解萦会疯成这副模样,他甚至起了点穴一走了之的念头,哪想解萦早有防备,看他这边稍一动作,她就机警地向一旁躲避。女孩通红的眼眸紧盯着他,仿佛两人初见时,她也是这么看他,眼眸里是纯然的仇恨。 君不封彻底没了劝说的欲望,他被她的反应激得手足无措。若是八年前的自己,将解萦送到留芳谷,一狠心一咬牙,也就不回头了。可如今,好妹子就等于是他的命,她身上稍有差池,他就要疼痛万分。 眼泪逐渐侵占了女孩的双目,解萦哭得很克制。眼泪从她的脸颊缓缓流下,君不封便顺着这滴泪,将他的小丫头从头到脚好好看了一遍。 小姑娘,真好看。 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他想就算自己这辈子毁了,多少也支撑着小姑娘有了一个锦绣前程,这本就是极大的功名,他也不算白来这世上一遭。 看到君不封的眼里也有泪,解萦顺势揽住他的腰,头枕在他胸口,静静听他的心跳。 君不封没有推开她。 解萦松开手,仰视着君不封满含苦涩的脸。 现在这个男人已经三十有二了,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挑,英俊,富有力量,让她欢喜,让她崇拜,让她恨不能舍弃一切将之占为己有。 “大哥,别走了。留下来和我在一起,我来做你的妻子,好不好?” 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她竟说出了这样柔情似水的一句话。 要嫁他为妻的梦想,他从她幼年就在听,那时他没有当过真,这几年她虽未再提过这想法,但她眼中摇曳的火光,有时也明亮到让他心惊。 君不封怀揣着某种自作多情的嘲讽,强行控制自己与她亲近,就是为了防今日之局。 解萦说出这句话,他不意外。 那个令他最害怕的发展,终究还是到了。 “我们之间,差了十六岁。我待你……一直是小妹妹。” 解萦只是微笑:“可我待你,一直是小妹子待情郎。” “丫头,别犯傻。不说别的,我一个废人之身,你这样年轻,跟着我,又能有什么好处?” “只要和大哥待在一起就高兴,这算不算好处?” “丫头,别傻了。我们是兄妹!兄妹是不能在一起的!” “自始至终,我们没有结拜过,更何况就算结拜了,我们也是没血缘的兄妹,怎么不能在一起?” 君不封甚至要被解萦的冥顽不灵气笑,嘴角扬起微微的弧度,他轻声道:“这句反驳,你是不是想了很多年?” 解萦同样回以微笑:“从几年前去秦州你拒绝我的那一刻,就在想。” “那我的答案,也同那时一样。我们两个在一起,是乱伦。我们名为兄妹,实为父女。你永远是我最惦念牵挂的人,但惦念不意味着要和一个人厮守终身,兄妹感情和男女之情,是两码事。” “大哥,就算我们是乱伦。”她抬起头,倨傲地看着他,“你敢承认,你就对我没有丝毫男女之情?你就一点也不对我动心?” 男女之情?君不封确实是没想过,他只是经常被她的光芒照耀到自惭形秽,又在想这样优秀的女孩,到底要怎样的才俊才能跟上她的脚步。 他苦笑着揉了揉解萦的脑袋:“傻姑娘,我是你的大哥,怎么可能会对你有这种非分之想?若是有,别说是你了,我会先把自己骟了。而且,我若对你有了不该有的想法,甚至还不清不楚对你动了手,今日,你还会对我说出要嫁我为妻的话吗?只怕天底下你最想杀的人就是我。”他顿了顿,“丫头,你现在还小,正是对异性好奇的年纪,对我,也许你只是依赖,若那俊俏的仇道长来的次数多了,你便不会觉得我有什么吸引力了。我有什么好呢,不过是个武功尽失的莽夫,还比你大了这么多……” 解萦恍惚地笑起来:“可你是这世上唯一待我好的人。” “又说孩子话,不说远的,你的几位授业恩师,你的朋友,还有仇枫,你这样说我,又把他们待你的好置于何地。” “师傅们待我好,是看重我可以继承他们的衣钵;朋友们待我好,是因为我御人得当,拿捏住了他们的心思;仇枫待我好,只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好色的登徒子。可你不一样,大哥。”她的神色更悲哀了,“只有你待我好,是什么都不图。大哥……我是小,可我不傻。你待我的好,我都知道。” 君不封强忍着心里的酸涩,没将女孩拥进怀里。 他只是故作浑不在意地一笑:“我确实对你什么都不图,也从来不希望你报答我。你能健健康康地长大,往后一生也平平安安,过上幸福顺遂的生活,这就是大哥对你最大的期许了。” 眼见着这话是怎么也说不通,解萦又来了火气,在他胸口猛捶:“老少配的事多了去了!娶养女的也大有人在,凭什么他们可以,你就不可以!” 这下轮到君不封冷笑了:“我对你好,你便要嫁我为妻吗?我这几年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如果救一个年轻小姑娘只是为了若干年后让她心甘情愿做我的妻,那我只会觉得自己可鄙!解萦,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别再像小时候那样幼稚了!你若真想报答我,那就好好在你擅长的地方发光发热,让自己的名声响亮起来。你成才,便是对大哥最好的报答。别的东西也不必多言,大哥主意已定……你放心,既然你看穿了我的想法,我也走不了太远,等大哥安定下来,我会联系你的。” 解萦紧闭双眼,恼羞成怒地背过身,高声嘶吼:“你走!走得越远越好!走了就别回来!我讨厌你!” 君不封在密室门口矗立许久,解萦始终不曾回头看他。 几年前女孩去谷口送他,她的双眸一直紧跟着他,便是在一团迷雾中行走,他也能感受到她痴痴守候的身影。 而现在…… “丫头,别生大哥的气。再过几年,你会懂的。” 君不封长叹一声,出了密室。 背后响起了关门的沉重声响,解萦环视着密室里的陈设,面上寒意更深。 从一年前为他下药那一刻起,她已经料到了今日之局。 密室,为君不封改造的卧室,为君不封打造的囚室。 沉闷的声响从上面传来,或许自己下的药粉剂量有些重。 解萦擦掉眼角的泪痕,抖擞精神出去,要把她最心爱的大哥送进牢房。 第八章 较劲(四) 君不封如往常一般在密室醒来,周身无力,稍一动作,屋里泛起的竟是铁链的沉钝声响。待到五感渐次恢复,手腕脚踝上的束缚显得尤为沉重,偏头一看,四周摆设亦不复往常,两人玩乐的皮影戏台无影无踪,就连往日的饭桌也被挪远了数寸,屋里如今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空荡至极。 这几年里,君不封的身体经过调理,内力恢复些许。他提起气力,预备震开锁链,丹田却空空如许,内息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君不封努力了半天,回应他的只有铁链的钝响。 最初入住密室的那段时日,他曾领着小丫头一砖一瓦搜寻过这密室的奥秘,还真翻出来不少新奇有趣的设置,解萦一度怀疑高人建造密室的用意,等把这密室探索齐全,他俩认定,高人只是喜欢于幽静处独处。 墙壁四周的铁链,起码在君不封领着解萦探寻那年,还没有出现。既然如此,这铁链也只能是解萦趁他不备,悄然安置的。 数月前的那次改装,解萦一直没同他说改动了什么地方,他仅在夜里当过几次苦工,偷着去码头帮解萦搬运一些包得严严实实的重物,但凡他问起这些重物是什么,小姑娘便说,是特意为他准备的惊喜。 好一个惊喜! 君不封放弃动用内力,想靠蛮劲挣脱束缚,可束缚他的手铐脚链与他的身体堪称严丝合缝,像是为他量身定做。 君不封尚在狼狈不堪地挣扎,解萦进了密室,见他清醒,她竟如往日般欣喜地凑到他身边,冲他甜甜一笑:“大哥,你醒啦?” 解萦这一笑让君不封有些恍惚,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人目前所处的扭曲情况,还可以像往日那般同他正常地说笑,甚至为他送来一碗水,如尚在病中那般扶起他,耐心周到地喂他水喝。如果说平常的箪食瓢饮是兄妹俩的相处日常,显然自己被囚困于此的蓝图也在她心中成型多年,乃至真到了这一天,她没有丝毫的不适应,仿佛这本就该是她日常生活里的必要一环。 将空碗放回原处,解萦复又凑到他身边,亲昵地搂住低落的他,腻声问道:“大哥,你怎么不说话?” 君不封扫视着自己四肢的铁链,复又掂了掂上面的重量,嘴唇嗫喏片刻,他苦笑着摇摇头,又垂下头,把玩手里的铁链。 万千感慨坠于心间,他竟一时不知该同她说些什么好。 老话有云,三岁看小,七岁看老。 解萦性子里的偏执,他从认识她的那一年起,就已经心知肚明。 小丫头,心事重。平时遇到点什么事,她从来都是试图大包大揽地解决,不肯让他看出一点难堪,非得到撑不住时,才肯小小向他透露一角;便是偶然产生口角,女孩也一直咬紧牙关,不肯承认自己做错。 初入江湖时,茹心就曾给君不封下过判词,“心软”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软肋。年少的君不封不以为然,只当是凡事留一线,善人结善缘。可原来,他的心软只是还没有遇到对的人。 君不封虽已推测出今日之局是解萦蓄谋已久,但就算丫头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坐在他身边,他也舍不得冲她发火。兄妹俩相依为命多年,他又如何不懂她?从小缺爱的小姑娘,即便如今对外掩盖的够好,本质还是他初遇时的那个小刺猬,多年来,她也只有在对着他时,才会勉强收起自己身上的棱角。他的离谷之日之所以一拖再拖,也是怜她孤苦,放心不下自己走后,她的情况。故而,他虽然恼火她的作为,到底没能发怒。 可叹孤身一人带着茹心夺命狂奔时,他并不恐慌;身受重伤武功尽废时,他亦不沮丧。但他视若明珠的好妹子向他示爱,他竟一下明白了何谓英雄气短。 叹息了又叹息,君不封苦笑着哀求道:“丫头,把大哥松开吧。我们是兄妹……哪有妹妹把当哥哥的像犯人一样困着。” 解萦噘着嘴站起身,恼哼哼地坐到靠墙的木椅上,并不理他。 据君不封目测,眼下铁链的长度,不足以让自己靠近女孩身前。 君不封愣神的工夫,女孩心头怒意更甚,白眼俨然要翻到天上。 他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明明是这丫头片子将自己困在此地,这使小性的样子,倒像是他犯了什么天大的过错,连带着他心间横亘的火气也被女孩的幼稚模样冲得所剩无几。 小姑娘既然像往常那般和他使小性,那他也可以不变应万变,见招拆招。 想通了对策,君不封盘腿挺直身体,和解萦对坐。 在不夜石的迷离光辉下,君不封的面孔忽明忽暗。解萦如今得了机会,可以大大方方地看他,也就由着自己如鼓的心跳东奔西突。君不封脸上有一股罕见的严肃,这让解萦想起了少时在襄阳,男人无可抑制地对着屠魔会同僚发火时的神情。 解萦不喜欢大哥对她生气,最后也在他隐隐泛着冷漠的审视下,心虚地低下头。 解萦很清楚,眼下他们之间的平静只是假象,等到大哥真正明白了她的决意,两人信任不再,恐怕像现在这样的平和都无法维持,他只会锲而不舍地尝试逃脱。在此期间,两人会持续长久的冷战,最坏的发展,大哥甚至会与她形同陌路。她不想和大哥闹到这一步。可除了把他扣住,她又还能做什么呢? 她把大哥当这个小家的男主人,而大哥看自己,自始至终,都是客。 既是客,就总有向主人道别的那一天。 君不封在留芳谷的这四年,是解萦短暂人生里最快乐的四年。 在大哥来留芳谷久住之前,解萦虽然在谷里交到了一些朋友,也研读了不少技艺,但这些实际并不能撼动她内心分毫,她似乎自始至终都是那个七岁的小女孩,始终停留在被大哥救下的那一刻——只要他在她身边,她就有一往无前的底气。 大哥在她身边待得久了,解萦也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何谓“安全”。大哥不在身边,她就是个孤苦无依的孤女,大哥在身边,她就是个有人疼的小妹妹。 君不封无声无息地占据了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两人早已血肉相连,密不可分。 解萦从来不做无妄之梦,从探听到大哥有离开的打算,她就在筹备今日之局。很奇怪,她甚至没有想过大哥答应自己的可能性,这个猜想在她心里就不存在。她清楚按他的脾性,也清楚他也一定会干脆利落地拒绝自己。 如果大哥轻率地答应了她的求爱,甚至像春宫画里的男人那样亲了她的嘴,比起高兴,也许她心里泛起更多的是恶心。 解萦这些年的所思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和大哥的未来在铺路,但若大哥本来就对她有情,或在听了她的求爱后当场要与她洞房,她怕是会害怕地当场离开,但正因为他不会,他才是她的大哥,是她这辈子最珍重的宝物。 解萦想让大哥长长久久陪着自己,也希望他能不受束缚,潇洒自在地活。退一千万步讲,只要他在她身边,她可以不嫁他。两个人每天像现在这样高高兴兴地过日子,过那种可以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她也很满足。 归根结底,她只是不想让他走。 隔空对视,沉默半晌,君不封的盘算汇聚到了一处。 他清楚现在的解萦油盐不进,只怕自己和她讲道理,女孩也会当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也怪他这些年对她太过宠爱,捧在手心舍不得呵斥,让她一时有了无法无天的错觉。虽然已经不再生她的气,但君不封预谋发一场歇斯底里的火,好来打破僵局,也借此机会给两人之间好好立立规矩,让她明白兄妹之间的相处分寸。 打好了腹稿,君不封的怒火如排山倒海般向解萦袭来。 听着他的骂词,看着他奔突咆哮的样子,解萦先是钝。幼年被二娘弟弟欺负便是这样,她的思绪与肉体似乎隔着半拍,迟钝是一种免受伤害的法宝。 放空了一阵,剜心的疼痛和谩骂也就随着双方的错位悄然飘散。 君不封演了场唱念做打的大戏,观众解萦却像樽木偶,纹丝不动。君不封越骂心里越打鼓,连带着之后的重话也带着几分不确信。 女孩就在他的不确信中渐渐回了神。 从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的大哥骂她孩子气,骂她不懂事,甚至骂她心机重……止不住的眼泪在眼眶打转,原本垂在半空中的一颗心反而缓缓落了地,解萦不再为自己的举动心虚,她只是突兀地笑起来,呼之欲出的眼泪被她的冷静克制死死拦在眼眶中。 委屈与难过的情绪交织下,解萦平静了。 她纵然有千般万般不好,可她是为了保护他! 就算自己做得再不对,可除此以外,她还能有什么选择? 君不封隐居四年,对武林的翻天覆地一无所知。他已不单是屠魔会的眼中钉,针对他的江湖绝杀令,赏金还在不停加码,再过一两年,只怕他会成为近年来的恶人赏金之最。别说是现在内伤没有完全好,就算是以最好的状态来迎战,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又能阻挡得了几次? 她明明是为了保护他!贸贸然让他走,才会彻底失去他! 眼下是她留住他的唯一机会,她绝不可能对他放手! 解萦知道大哥是意欲展翅翱翔的鹰,可她对他的依恋,终究压下了要给予他自由的渴望。只要他不惦念着走,只要他愿意同自己在一起,她的所作所为让自己堕入阿鼻地狱也在所不惜! 喋喋不休地谩骂听烦了,解萦抄起一旁的空碗,直接砸向她的神祇。 “你闭嘴!” 第八章 较劲(五) 君不封的叫骂随着空碗的破碎,戛然而止。 他和解萦相敬如宾了好些年,见过彼此闹别扭的模样,却也都没有发过大火。刚刚如果不是自己躲闪及时,那碗只怕会直直砸在他的额头上。 他没有想过长大后的解萦脾气会坏成这样,再看女孩,她的胸膛起伏,脸上亦是不自然的红,显然也被气了个够呛。 留意到他的错愕,女孩脸上甚至带了几分幸灾乐祸,她用气声问他:“吓到了?” 君不封如鲠在喉,解萦的举动确实惊到了他,也让他愈发觉得自己走了一招错棋,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他也只得忍着干涩的喉咙,硬着头皮继续他的说教。因为清楚之后可能还会迎来解萦的暴怒,他也不敢再重复之前的强硬,几句话说完,君不封又重回了词不达意的劝导。 解萦冷笑着清理了屋里的碎瓷片,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低下头玩手指。她偶尔也会抬起头,嘴角勾着抹若有似无的讽刺微笑,仿佛对面口若悬河的君不封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君不封被解萦越看越心虚,连劝解的话都说得磕磕巴巴。说到最后,君不封精疲力竭,这场半真半假的戏彻底演砸,他干脆就地偃旗息鼓,躺下身背对她。 果不其然,他的身后传来解萦掩盖不住的笑声。 往常两人闹不快,解萦有的是手段使小性,即便他尽数看穿了她的伎俩,也因为疼爱她,从不舍得凶她,只好自己一再吃瘪。有些时候被解萦气急了,他就干脆窝在床上背对着她,用背影告诉小姑娘,他不开心。以往小姑娘会直接扳过他,看着他偷笑的脸,捶他一阵,再气鼓鼓钻到他怀里,同他说说体己话。 就算生了再大的气,兄妹俩闹这么一出,也就算和好了。 君不封等着解萦如往常一般扑到自己怀里,与他求和。笑闹过后,他们再谈条件。他就不信在这种亲情攻势下,自己还收服不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 解萦也确实动了心思。 往日玩闹,她总要嘲笑大哥举止幼稚,如今见他还愿意同自己耍这个花招,她几乎要半脚踏进往日荣光的快乐中去,而警觉总是先于欢悦,敲响了她的警钟。 解萦静静走到男人身边,看着那还在微喘的背影。 不出解萦所料,君不封出手如电,只是眨眼工夫便将她牢牢箍进怀里。他像童年打闹那般呵起了她的痒,解萦咯咯地笑着,与君不封没大没小地玩闹起来,险些上演了全武行,“武斗”过后,两人都疲惫不堪,君不封晃了晃她的手,恳切而小心地哀求道:“丫头,松开挟制,让大哥走吧。” 解萦脸上的笑黯淡了,眼里隐隐有波光闪动,她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怀柔也走到了死路,君不封暗暗叹了口气,一狠心一咬牙,他紧攥住解萦纤细脆弱的脖颈,就像握着一只柔弱无骨的鸟,只要稍下一点气力,就会轻易取走她的性命。 “丫头,别逼我。” 解萦早有预料,并不害怕。她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即便呼吸不滞,笑容也甚是甜美,她胸有成竹地对他说:“大哥,你是舍不得杀我的。”她顿了顿,又调皮地冲他眨眨眼,“你甚至舍不得伤我。” 这两句话彻底打在了君不封的七寸之上,僵持了片刻,君不封泄了劲儿。 他垂下头,认命地苦笑。 他和解萦相依为命多年,刚才的粗暴已经是他能对她做到的极限,甚至在触及她脖颈的那一刻,他已经在担心被自己粗糙的手攥住,她会不会疼。 他俩的局,是死局。 可眼下的他除了锲而不舍地说服,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他只能不厌其烦地重申观念:“丫头,事情的利害我已经给你说的很清楚了,你长大了,是大姑娘了,我再这么跟你待下去,对你以后在武林行走,或者嫁人生子,都是个巨大的隐患。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最挂念的人,我不希望因为我的缘故,白白误了你的一生。” “那有什么关系?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大哥藏在这里,往后也只会有我一个人清楚你的下落。我也不会因为你的存在有可能危害到我,就让你轻易离开。大哥,这些年你不是这么教我的。如果我是那个会误了你前程的妖女,真出事了,我想你也还是会挡在我面前保护我。你会为我做到的事,我为什么不能为你做到?只是因为我小吗?你是我最亲最亲的好大哥。以前我就说过我会保护你,这么多年也一直在为了这个目标努力。就现在的武林局势来看,你在我身边,就是我对你最好的保护。你怕江湖人找上门,那我就不去掺和江湖事,一辈子都在留芳谷陪着你,你也不用替我考虑嫁人生子的问题,从被你救下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动了此生非你不嫁的心思了……” “解萦!”解萦的冥顽不灵终于激怒彻底了君不封,她的身体也因为他突然的咆哮,下意识发了颤。 察觉自己吓到了小姑娘,君不封气势变弱,本能要对她说对不起。 才低下头,解萦出手如电,也不知是哪来的银针,接连戳中他几处大穴。 君不封体内突然迸发出数股难以遏制的剧痛,折磨得他下意识蜷缩起身体,冷汗也瞬间打湿了身上的衣物。 解萦从容地起身,居高临下,神情冰冷地看着他。 “大哥,别做这个梦了,你根本走不了。”解萦有些得意,“你身上的蛊毒是解了大半,但体内余毒未清,如今的你,身体情况只会比四年前还不如,而且你知道吗,君大哥……” “君大哥”这个称呼只有年少的茹心这样唤过,而相依为命的解萦这样唤他,有的只是无名的怨毒,听起来甚是刺耳,“你现在已经是个自甘与奈何庄群龙教为伍,臭名昭着的大恶人。屠魔会专门为你发了赏金持续加码的江湖绝杀令,你现在的赏金,但凡是个赏金猎人都会心红。何况像你这样四处为非作歹的大恶人,自然人人得而诛之,当年认识你的人不在少数,出了谷……你确定你能活着回来见我?” 解萦后面说的那些话,君不封都没太听清,他还沉浸在最开始的震惊中。 “筋脉俱断,武功全失……可我的身体不是一年前就已经有所恢复了么?” 在过去的这一年,君不封身上确实多了不少新症状,君不封本来想着,时间到了,不管自己的身体治到了什么程度,他都得走,可这一年下来,他的体内时常泛着无名的生涩疼痛,好不容易恢复的内力也隔三差五在体内乱窜,折磨得他苦不堪言,这种时候,只有服下解萦为他精心调配的药物,疼痛才能舒缓一些。 他也曾向解萦问过诊,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同他说,这都是解除蛊毒的后遗症,等毒素彻底消散,他的身体就会恢复如常,但在没彻底康复前,这些痛苦会隔三差五地折磨他。 “我想让大哥活下来,想让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所以啊……”解萦蹦蹦跳跳地走到密室门前,远远看着几度尝试提起真气的君不封。 君不封尝试数次无果,脸色逐渐苍白,他僵着脖子,不可置信地望着解萦。 解萦迎着他的目光,微微颔首,露出一个引而未发的得意微笑。 急火攻心,君不封吐出数口鲜血,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床褥上。 他久违的想起了茹心。 茹心的背叛一直是君不封心里迈不过的一道坎,但他掩饰得很好,从没有在解萦面前表现过心里的不甘,隐居的时间久了,他也渐渐学会了欺骗自己,有足够多的理由为女人开脱。说到底,两人毕竟各为其主,茹心害他十多年,他不怪她。 可解萦呢? 他一直把解萦当自己最亲密无间的亲人看。面对这样一个一无所有,隐患重重的炸弹,小姑娘还愿意收留他,隐藏他,照顾他,这需要何等强大的勇气和胆识?而她的每一步成长,甚至都牢牢与他的情况所绑定,解萦无形之间给过他太多感动。他是个活得稀里糊涂的废人,没什么能报答自己好妹子的东西,就是日夜不辞辛劳地照顾她,也都像是亏待。小丫头待他这样好,他也把自己这一生的信任都交付给她,从不多问,从不怀疑。 可原来,这世上他最信任的人,图谋要害他这么久。 “丫头。”君不封望着天花板,艰难地开了口,“大哥这些年,是有哪里得罪了你?” “没有。” “那大哥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够?” “大哥对我的照料一直很尽心尽责。” “这些年,我可有一分怠慢过你?可有一分伤你之心?” “没有。” “那你为何要害我!”因为激动,君不封止不住地咳嗽,他试图去捕捉女孩的神情,女孩的心虚仅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恢复到他所熟悉的泰然自若。 待到他咳嗽渐止,解萦轻声回应道:“因为……我喜欢大哥。”她的声音很是缥缈,“我说过要保护你,也发誓往后一辈子都要你在我身边,大哥,如果没有屠魔会的那些烂事,你走,我也会跟着你一起走,我们兄妹这辈子都不会分开。但现在的问题是,你不能出谷,就是出了谷,也是自身难保。我会替你清除危害到你性命的所有障碍,武功给你带来了不该有的期许,所以,废了就废了吧。反正你也说过,只要命还在,一身功夫没了就没了,活着就好。” 君不封绝望地闭上双眼。 熬鹰 第九章 熬鹰(一) 异样的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 适才的一番怒吼耗尽了君不封的所有气力,与解萦相处的日日夜夜如走马观花,在他脑海中上演。行走江湖多年,遭人暗算已是稀松平常,就算再难过茹心的背叛,其实两人的相处早有端倪,只是君不封天性豁达,又不愿恶意揣度朋友的用意。茹心从未对自己青眼相待,也没有给过他交心的机会。他俩的故事,是他的自作多情。君不封有自知之明。 可解萦不一样。 她是他最亲的小妹,甚至就是他的小小女儿。她原是他心里的一隅,后来渐渐占据了他的大半心房。他在重伤中迎着风雪去留芳谷见她的那一天就认识到——让小丫头安心,远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四年前的那场变故,因为不得已隐居于此,解萦其实并不知道君不封心态的微妙变化。茹心的背后捅刀,林声竹的不近人情,屠魔会的人走茶凉……他最信任的人和组织,转手将自己伤了个通透。君不封就是再傻,也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他在留芳谷结交了许多好友,与祁跃甚至成了刎颈之交,但他清楚,只要自己“失踪”一天,小姑娘身边就危机四伏一天,从那时起他就有了觉悟,也放弃了谷里结下的数段友情。 在这谷中,除了小丫头,他无一人可信。 越是无人可信,他就越要为她铺路,不能让他的错误延绵,影响到她的未来。 他对她的情谊,半点杂质不掺,但她呢? 她是怎么能做到一边亲亲热热地环住自己,一边面不改色地给他下毒? 他无法,也不愿接受最后给了他致命一击的人,会是他最耀眼的掌上明珠。 男人的身体不住颤抖,解萦看着他脸上不时下滑的泪水,恍惚心疼之余,又有股切实的欣喜。 上一次见君不封哭泣,还是他在密室苏醒的那一天。接二连三的变故地向他涌来。那时他哭,很难说都是为了茹心。 但现在,他的哭泣毫无疑问都是因为她。 不是只有茹心能让大哥黯然神伤,她也能。 幼小的她一度插不进他们大人的交际圈,但现在她非但进入了,还能主宰大哥的命运。她已不再是他们可以随意漠视的小孩子,她长大了! 解萦窃喜的间隙,君不封的身体渐渐蜷成一团,原本默然的哭泣成了无从停歇的低声哭嚎,与那次她偷窥时见到的情况相比,君不封这次痛哭显然更为痛苦,更为无所适从,甚至崩溃到有些失态。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在大哥心里的位置,比茹心要重要许多? 说来也奇怪,解萦从来最心疼大哥,但想到他的痛苦源于自己,比起冲上前在他哭泣时拥紧他,现在她反而在享受他的哭泣,甚至为他的痛苦欣喜若狂。 他口口声声说两人是兄妹,他对她没有男女情谊。 但她给他的痛苦,毫无疑问比茹心要深。 茹心都没能做到的事,她做到了,这怎么能不算喜欢呢? 解萦贪婪地看着男人痛苦的哭颜,呼吸滞涩。狂热的情愫渐渐平复,理智重新占了上头,那一再试图忽略的心虚提醒她,如果不是她的背叛,大哥不会难过成这样。 当然,解萦尽可以告诉自己,为了保护大哥,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师出有名,确凿无误。但她也清楚,她的举动已经彻底伤透了大哥的心。 也许从这一天起,他对她,不会再有任何情分。 但……只要能保护他,只要他能继续留在她身边,大哥恨她一时算什么? 大哥是那样善解人意,他会懂她的心意和感情的。 解萦摸出帕子,想要替君不封拭泪,男人抬起头,宛如困兽,通红的眼眸里是滔天的仇恨,他说:“滚。” 解萦微微一笑,稍一抬手,袖口银针飞出,直击君不封几处大穴。君不封毫无抵抗之力,只能瞪着眼睛,任由解萦动作。解萦轻柔地替他擦了擦脸,便转身到了密室门前。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狼狈的他,腻声道:“大哥,别生我的气。再过几年,你会懂的。” 她学着他的语气,将他曾对她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在君不封恼羞成怒的谩骂声中,解萦高笑着离开了密室。 君不封的谩骂只持续了片刻便没了声息。如今已是深夜,解萦洗漱完毕,躺回床上,又拿了师兄画的春宫画来赏玩。鉴赏了片刻,她的心思回到了君不封身上,也不知大哥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 大哥许是恨毒了她,但对解萦来说,这是她等了太久的释放。她可以光天化日地囚困他,也终于不用再强行压抑自己的某些异常。两人的这番博弈甚至唤起了她一度已经忘却的童年回忆,有一种露出本性,报复两个弟弟的阴暗畅快感。 在大哥面前装好孩子装得久了,还真有点忘了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几年前惩治罗介晔,解萦有的是阴毒的法子,但最后,她还是假借大哥之手恐吓对方,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甚至还阴差阳错和对方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 解萦其实根本不在乎同门怎么看待自己,也不在意一番报复后会不会和罗介晔结了仇,她只在意大哥眼里的她是不是一个符合他想象的乖巧女孩。 大哥来到留芳谷后,闹脾气剪衣服的戏码,解萦也再没有做过。其实她心里偶尔也会有那种恨不能毁灭一切的快意,但她知道这会让大哥心生不喜,所以她可以忍,也学会漠视了自己的愤怒。 可学着做一个好孩子,就能让大哥留下来吗? 他反而会因为她的懂事,离开得更没了顾忌。 她装够了。 横竖现在两人已经撕破脸皮,让他见识到自己的恶劣也无妨,他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他的小姑娘就是这样一个人。 天长地久,他总得受着她! 想着想着,解萦又在煞有其事的回味君不封的泪颜。与在密室里堪称狂热的欣喜不同,一股前所未有的欢愉凭空劈在解萦身上,难耐的暖流在五脏六腑蔓延,解萦不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在这令人愉悦的情热中夹紧双腿,又在眩晕的白光中无可抑制地颤栗。 右臂搭在额头上,解萦的胸脯微微起伏,两眼迷离地望着天花板,她缓了好一阵,跌跌撞撞走下床。 改造密室时,解萦顺便改装了卧室里原本就有的暗格,除了窥视密室的情况,也方便她为大哥送上食物,向里面吹入迷烟。 大哥给她下了逐客令,就算现在他还没有入睡,只怕自己贸然出现在他面前,也会挨他的口水,但她想见他。毫无疑问,现在只能借助迷烟。 第一次使用迷烟,解萦还得观望密室里君不封的情况,确认药效是否发挥完全。她算好了时间,确定君不封已经彻底睡着,整个人蹦蹦跳跳进了密室,终于躺到了自己惦念多年的稻草床铺上。 心想念念的人躺在身边,她好奇地从这个角度看他。 大哥的身体映入眼帘,也无情映照了自己的七情六欲。 解萦试图环住他的腰,大哥终于不用像过往那般把她推开,而是安静而顺从地接受她笨拙的拥抱。 那令人迷醉的暖流又在她周身徜徉。 睡梦中的君不封下意识翻了个身,解萦也顺势钻到了男人怀里。 就像两人初识的那一天,他拥着她。 多少年了?自她开始发育,大哥就再没有抱过她。 他从不知晓,他的拥抱总是能让她很平静。 现在好了,他已经被她困在这里,大哥是她的了。 解萦知道自己夜里爬上大哥的床,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姑娘的作为,可稍稍抬起头,感受大哥绽在自己耳畔的呼吸,她还是羞涩而甜蜜地仰起头,学着自己从春宫画里看到的知识,吻住了他的唇。 她没吻过人,也不知道怎么吻人。大哥若是听了她的表白来向她索吻,她会怕。可她自己吻大哥,又像是换了副天上人间。她身上那几近于兽的天真是本能,吻到最后,先是啄,后面就成了咬。 大哥的嘴唇很柔软,咬着他,就像随口咬住了汁水充盈的盛放花朵。 拿男人和鲜花相比,似乎很是不恰当,但这个人是大哥,解萦从不惮以当世任何美好的事物来比拟他。 担心自己会把大哥的嘴唇咬出了血,解萦转移阵地,又去吻他的额头,他的面颊,他挺直的鼻梁……她甚至坏心眼地咬住了他的喉结。 睡梦中的男人发起抖,隐隐露出一丝呜咽。 热气上头,解萦的双手鬼使神差地探进了男人的亵衣里,摸索着他充满力量的精悍身体。 在留芳谷的这四年,君不封从不曾放下对武艺的磨炼,他的身体较之四年前,甚至更为凶悍了些。因为受了内伤,君不封变本加厉地磨炼自己的外家功夫,以待后日不时之需。结果到最后,却是白白便宜了解萦。 早年救助大哥时,解萦不是没有见过大哥的身体,但那时她太小,大哥又是一身伤,解萦没有什么机会去品味大哥身上的曼妙,而之前为大哥刺青,又或是他因为炎热,下意识在她面前敞开衣袍,解萦见到的,也仅是君不封身上的冰山一角。男人这两年甚至再没在她面前露出过身体。 她对他的欲望,全凭想象。 如今切实触摸到他身上的柔软肌理,甜蜜的想象落了地,那些春宫与梦的碎片编织成一轮新网,又将她囊括其中。 她在君不封身侧难耐地蜷起脚趾,实在说不清自己在快乐什么。 兴头上来了,解萦小心翼翼地扒开大哥的衣襟,他胸前的青鸟同主人一起,都在兀自沉睡。当时她为他画下刺青的草图,她就想咬他。 青鸟既代表着她的祝福,也承载着她引而不发的幽暗欲望。 她到底咬住了他,又对着那处凸起细细吸吮起来,仿佛自己还是一个未断奶的幼童,贪婪地汲取着母亲的乳汁。 大哥是男人,自然不会分泌母乳,但仅是吮吸着他,就能给她带来相近的慰藉。 一度击中她的白光再次在她眼前浮现,她的脑海里似乎有烟花作响,令人疲累的满足感席卷了她,她在颤栗中回过神,又一次钻入男人怀中,小心翼翼地让他紧搂住自己,如童年那般,在他的气息下悄然入睡。 翌日清晨,赶在君不封苏醒前,解萦将君不封的衣物收拾成原样,快步离开密室。 第九章 熬鹰(二) 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周身,君不封早早醒了,却迟迟没有睁开眼。 密室暗无天日,也无从分辨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往日他的生活有一根锚定的准绳,他的一切时间都围着解萦打转,现在绳索断了,他成了小姑娘的私藏。 藏品不需要感受日月更替,轮转变换。 也许现在还在夜里,又或者,他这一睡,已经过去了数日。但这一切都无从更改一个事实:在掌上明珠向他示爱的这天夜里,他梦到了她。 春梦。 君不封有佛缘,要不是早年因为频繁饥饿养出了贪吃贪喝的习性,怕是被老和尚救下的那一天,他就会脑子一热,随着对方出家。但没能成为佛门弟子,不代表这渊源就没能影响他,事实上,佛门的几条清规戒律始终左右着他的行事。 君不封行走江湖多年,不近女色。同龄人里,便是身为出家人的林声竹,身边也有一位可心的知音在夜里红袖添香,而君不封自红尘泥地中来,却丝毫没有沾染俗世的习气,也算屠魔会的一个怪人。 但少年时期,君不封也做过朦朦胧胧的春梦,只是绯红的幻梦总是稍纵即逝,随后他心里有了茹心,便对其他女人不做他想;又因为他在茹心面前总是自惭形秽,稍微逾越的举动也不敢设想。他与茹心相距最近的那一瞬,也不过是流亡时的短暂依偎,又何谈梦中? 比起女色,这热闹的世界有太多东西值得他去留意,好吃,好喝,好玩,好景……后来他的人生里多出了一个小姑娘,那些曾经吸引他的,他也都想倾数送给她。 就算解萦下毒戕害他,但两人的情谊不假。 他口口声声说他们是兄妹,若走到一起,是乱伦。 可转头呢? 身高不足量的女孩在梦里热情地拥吻他。 往常在屠魔会做任务,君不封也遇到了不少美女投怀送抱,此前他都可以毫无波动的推开对方,可在梦里,面对小姑娘的柔情攻势,他逃无可逃,只能任她采撷。 君不封直起身来,面无表情地抽了自己数个巴掌。 嘴角被抽出鲜血,他仍不停歇。 梦里被勾起的欲望延续至今,他能依稀闻到她身上的香气。闭上眼睛,肌肤甚至在怀恋女孩抚摸自己的触感,即便这一切只是他龌龊的想象。 他越是控制着自己不去想,那细嫩的手指拂过身体,在他的脆弱处流连的温存就越鲜明。 下腹涌动着不安分的火,她的示爱像是解除禁忌的法咒,放出了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恶魔。 长此以往他会做出什么? 他原来是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吗? 是不是小丫头下次来看他,他就会在狂暴的欲望中强要了她的身子? 那是他至亲至爱的小妹妹啊!她是害了他不假,可她还只是个年幼的少女,尚不通人事。若是因为她毒害他,他反倒利用她对他的情意去占她的便宜,那才是毁了她的余生! 君不封将自己抽得脸颊红肿,也很绝望怎么只过了一个夜晚,他就堕落到如此禽兽不如的程度。 碎片织成的噩梦笼罩着他,他在专供洗漱排泄的幽闭小角落里呕吐不止。 就算解萦喜欢他,就算解萦背叛他,这都不是自己肖想小丫头的理由。 对视若珍宝的小姑娘有了不该有的心思,他恶心。 君不封将自己胃里的囤货吐了个干干净净,回到床上,他呆呆傻傻地坐着,被抽肿的脸颊胀得生疼,似乎也在无情地嘲笑着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渣败类。 晚些时候,解萦通过暗格为他送来饭菜。 君不封很庆幸解萦没有现身,不然就他身上的汹涌暗潮,他不清楚他会对自己至亲至爱的小妹妹做出什么。 可看着解萦送来的饭菜,即便他已经很饿了,他的胃甚至饿得发疼,但只要想到梦里两人的举动,再美味的珍馐都成了粪土,他食难下咽。 君不封一连绝食了五日。这五日,君不封并不曾与解萦打过照面,可梦里他依旧持续做着和解萦有关的春梦,那梦也越做越过火。恍惚中,他似乎数次泄在她手上,更不用提那些噬咬与抚摸。 负罪感与屈辱感双重折磨着他的心智,他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了,但放弃进食,他的心里反而好过了许多。 绝食是抵抗,也是对自己的惩罚。 在解萦没对他表白前,他对她不曾有一丝非分之想,可她说了那禁忌的咒语,这不祥的种子也就在他的心底发了芽。他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它的生长,相反,每天清醒一回,那难耐的欲望就又膨胀一寸。 君不封被他的绯红幻梦折磨得苦不堪言,屋外的解萦同样也不好受。 她知道男人会做出抵抗,却没想到他的抵抗会这么决绝,硬气到直接同她闹绝食。 君不封吃过饥饿的苦,等日子好了起来,他也从不肯亏待自己的胃。同解萦追忆往昔时,他曾不止一次同她讲过早年流离失所的痛苦,食物不但能够果腹,某种意义上也是希望的象征。解萦也在他的影响下,理解了何谓好死不如赖活着。 一个那样热爱生命,不论多困苦都要挣扎求存的男人,居然因为自己对他示了个爱,就可以绝情到宁肯放弃生命,重吃过往吃的苦,也不愿意接受她的爱。 解萦恨他的无情,又担心他的身体,这几夜她都同他睡在一起,会嘴对嘴给他渡一些糖水,好让他能勉强支撑下去,但总这样耗着也不是办法,君不封并不曾因为饥饿有丝毫服软,眼看这绝食是遥遥无期了,解萦率先屈服,带着他爱吃的烧鸡和爱喝的酒,匆匆闯进密室。 君不封这几日一直没在清醒时与她打过照面,解萦进屋,他只是随便扫了一眼便垂下头,不去看她。 清醒时看男人,更能看出他的嶙峋。解萦强忍着心疼,把烧鸡放到了小桌上,带着点讨好地说:“大哥,就算是要跟我置气,也得把肚子喂饱了再说。五天没吃东西了,再这样撑下去,你的身体会垮掉的。” 解萦今次来见君不封,脸上擦了些许胭脂,她本就天生丽质,胭脂加持下,女孩看着要比往日更为俏丽。君不封做了好几日的春梦,闻到她身上的幽香就在晕眩,她再一说话,他实在控制不住要去看她。 不夜石映衬下的女孩,天姿国色。 恼人的春梦竟一瞬无影无踪。君不封鼻子微酸,他想他恨她,但过了五日不见,再见到她,他还是这样想。小姑娘,真好看。 她明明有那样多的道路可以选,为什么非要挂在自己身上? 他低下头,胡乱扯了个借口,轻声道:“我不想受你豢养。既然你只是想让我留在这里,那我成全你。但其他的,我实在做不到。如果你选择放过我……这饭,我会吃的。” 解萦恍惚地想,大哥行走江湖多年,今日之局,与他过往的经历相比,只怕是毫无威胁的毛毛雨。 他那样聪明,其实早已找到了应对她的法门。 她仗着自己对他的欢喜囚禁了他,他当然也可以利用她的爱慕,反过来威胁她。 她舍得让他功力全失,但不会舍得让他丧命。 而这,就是他对付她的底气。 因为愤怒,解萦一瞬间涨红了脸。 看透了君不封的心思,解萦不再多言,她把酒尽数倒在君不封触及不到的地方,又恶狠狠地扯了一根鸡腿,对着在床上盘腿打坐的男人大嚼特嚼。 君不封对她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 解萦的怒火始终没能完全发泄,强行吃了小半只烧鸡,她撑得胃里发疼。 心头怒意更甚,心思反倒清明起来。 君不封不吃,那就不吃吧。 她当然不会让他死。 隐居留芳谷后,他曾教过她不少打猎技巧,两人甚至也想再豢养一只鹰,只是因为客观条件不允许,才遗憾作罢。 但他对她说的话,解萦没有忘。 猎物要逼到穷途末路,才会慢慢自投罗网。 大哥曾豢养的那只鹰兄,便是他十日不眠不休熬来的。 他是属于她的鹰,她又是他亲手带出来的最好的徒弟。 熬鹰不能心急,要沉得住气。 在她与他的博弈中,先服软的人是输家,她已经输了半招。 但没关系,这还不是穷途末路。 他敢算计她,那就要做好承担算计她的准备! 等到他濒临崩溃的那一天,她会让他跪着求自己给他食物。 反正她等得起,她最擅长的就是等待。 第九章 熬鹰(三) 绝食第七天,君不封面色如常地喝着屋里残存的水,还攒了一些露水以备不时之需。 解萦似乎也意识到他是在有意识地绝食,这几日送饭的频率锐减不说,饭菜的规格也跟着骤降,从留芳谷大厨的精心之作变成了解萦的随手“杰作”。 惩治他,她自有她的法门。 小姑娘在烹调上是天生的不开窍,这几日更是拿处理得焦焦糊糊的几团食物就给他送。 她确实是在故意恶心他。 莫说是君不封在绝食,就是自己没同她较劲儿,看到这样几坨不忍直视的食物,只怕这绝食会直接闹到地老天荒。 君不封并不知道自己的绝食会持续到猴年马月,他只是在心灰意冷地和自己的龌龊做斗争,甚至和解萦的争执都被他暂时放到了脑后。解萦还小,尚是容易上头犯错的年纪,他比她大了那么多,决不能因为一时的昏头就乱了阵脚。 当然,他的禁食确实有了效果,这几日,他终于不再做那些可怖的春梦了。 春梦既已消失,现实就又摆在了他面前。 和解萦的关系究竟要怎样发展?而他应不应该开这个口,向她服软? 君不封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只能任由这绝食继续下去。 绝食第十天,他饿得头脑发昏,胃部阵阵抽痛,他数次想呼喊解萦,恳求她给自己一点食物,但想到自己如果开了口,就等于默认了囚困,前十日的努力也要就此前功尽弃,他拼命地咬着手腕,愣是挨过了这难耐的一晚。 绝食第十二天,他饿得无法动弹,只能缩在床上缓神,恍惚中他想,即便这辈子都注定被小丫头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密室里,他还是更想活,但……那些旖旎的可怖又一次卷土重来,他到底忍住了那呼喊的欲望,又在床上枯守了一夜。 翌日,残存的露水消耗一空,他彻底陷入弹尽粮绝的窘境,而这时,他连叫喊解萦的力气,也要所剩无几了。 君不封其实一直很怕饿。 他一度有过幸福的家庭,随后被饥荒冲得支离破碎,那时他领着妹妹,长达半年时间都没有好好进过食,最饿的时候,连树皮都是绝顶的美味。那是个恐怖的时代,异常的大雪冰封了村庄,接下来的一年,遍地荒芜,村人们不得不易子而食。父母良善,不忍吃下他们兄妹,又因为在难耐的严寒中双双落了病根,他们最后胖胖的饿死在床上,君不封埋葬他们时,坟场里尚有不少饥不择食的村民在啃食尸体。瘟疫也随之蔓延开来。 等终于熬过了那个荒年,妹妹死在了瘟疫里。他成了一个总在饥饿的人。 要有很多食物,才能填满对未来不确信的恐慌。 林声竹以前笑话过他,刚认识他的那几年,闲下来的时候,他似乎总在吃,不是在吃,就是在琢磨吃。 可这样一个怕饿的人,现在居然在绝食。 君不封自己一想,都觉得这个发展十分荒谬。 他甚至说不出自己的诉求是什么,也许有那么一分是在向解萦赌气,拿自己做赌注,逼她放他离开。但即便他清楚自己或许会被生生饿死,他也不曾做出一丝向解萦求饶的举动。 他的精神已经在摇摇欲坠了,他也不清楚如果再这样僵持下去,他会不会向她投诚。他没有收过徒,但小姑娘把熬鹰的技法学了个十成十,她懂得如何拿捏他。 可自己一旦开了口,等着他和她的会是什么? 只会是万劫不复的炼狱。 这种时候,倒不如把自己饿死,一了百了。 意识浮沉之间,他隐隐闻到了饭菜的香气。眼前弥漫着一团挥之不去的红雾,本能驱使他循着香气四处摸索,最终跌下了床。饿了好些天,君不封形销骨立,骤然摔在地上,细弱的骨架似乎也跟着散了大半。 食物香气激发了他的求生本能,他用尽全力地向前爬,在他以为的终点,他摸到了什么东西。 那似乎是女人的脚,绣花鞋上花纹繁复,小巧而秀气。 眼前的雾气瞬间消散,数日未见的小解萦就这么俏生生地立在他身旁。 君不封一瞬忘记了他们的所有不愉快,欣喜地叫了一声丫头,听到自己喑哑的声音,他又回过了神。可这回神的时间太短,仅一瞬,他就又混沌了。 解萦不理会他的欣喜,身子一摇摆脱了他的纠缠,紧接着将手里食盒中的食物一样一样摊在离他不远的地上。 那都是他爱吃的菜,爱喝的酒。香气毫不留情地往他鼻腔里窜,君不封看着它们,残存的意识推着他朝解萦悲哀一笑。求生本能很快占领了他的理智,几日的努力在顷刻间荡然无存,什么男女大防,什么兄妹乱伦,都不重要了! 他要活!他只想活! 他努力地向前爬着,爬着,却无论如何也爬不到食物旁边。身上的铁链束缚着他,他死命挣扎,死命地爬,脚踝和手腕都被镣铐勒出了道道累累血痕。一时不察,脚踝传来一股剧痛——他竟生生把自己折磨得脱了臼。突如其来的疼痛短暂唤回了他的理智,连带着他最后的冲锋气力也消失殆尽了。 他无力地抬起手,仿佛张开手掌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解萦一脚踩断了他的所有期盼。 他的手还在不甘心地挣扎起伏,仿佛凭解萦现在的力气,根本撼动不了他万分。 解萦神色复杂地看着身下不断挣扎的男人,脚掌摩挲着他的手,是一种很微妙的触感。那双手曾经将她高高地举起,轻轻地接住,现在他在她脚下,无力地做着挣扎。 她等了这么多天,始终没能等来一句服软。 今日如果自己再不来,他怕是真的会死。 但他宁肯死,都不愿同她在一起。 她恨他。 解萦加了力气,狠踩。 一声脆响之后,君不封发出难以抑制地惨叫。 他的指骨,被解萦踩折了。 他疼得将近昏死,可即便再痛,他还是想吃,想用那些饭食来填饱自己的胃。 解萦蹲下来,扯着君不封的头发,强迫他看她。 君不封两眼无神,还在不死心地伸着手,想去摸那触不可及的食物。 如此不堪,是她第一次见。 她像个胜利者一样高高在上地微笑了,君不封的头发被她撕扯得生疼,解萦看着他痛苦的神情,憋了数日的怨气倾泻而出,她得意道:“大哥,你现在又脏又臭。你的志向呢?你的自尊呢?你不是同我说,你不需要我来豢养吗?我说话算话,你既然不想吃,我就不给你送,但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又是什么德行!” 听了解萦的话,君不封渐渐恢复理智,他不再挣扎,强忍着身上的疼痛,将身缩成了一团。 “丫头,若你只是单纯来看大哥的笑话,干脆不如就这么杀掉我。” “我就问你一句话,你会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吗?” 男人绝望地闭上双眼。 解萦讥诮地问道:“那之后这句,我是不是也不用再问了?即便把饭拿到了你面前,你也不会吃,对不对?” 他不予置否地轻轻点点头。 解萦捧着君不封的脸,点了他的穴道,她不顾他身上的脏污,温柔地抱住他。她抚弄着他杂乱不堪的头发,柔声道:“大哥,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最爱的人,你可以用绝食来折磨自己,但我不会这么对你。我说过的,我要好好学医,以后你受了伤,我来替你治,你身体康健,我也会替你调理。我怎么可能会让你死呢?我又怎么可能会听你的话呢?”话音刚落,她朝着他心口狠狠踢了一脚,眼神冷酷而怨毒,“想吃,就求我。” 仅是几天时间,君不封不知道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妹妹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副令人陌生的模样,即便他清楚她心事重,性子偏执,可似乎有什么他所不了解的东西,随着两人的较劲在她身上悄然生长,要把她带到连自己都无从插足的地方去。他震惊于她突如其来的暴戾,又完全找不到这些暴戾的源头。食物的香气还在往他的鼻腔里窜,他的胃又该死地疼了起来。虚无缥缈的东西间或飘远,他的意识混沌,终究是生的本能占了上风。 他眼睑低垂,声音很轻:“丫头,求……求你了。给大哥一点食物吧。” “求人是这么求的吗?完整话都说不明白?怎么,君大侠一生光明磊落,连稍微低个头都学不会?” 不顾君不封惊诧的眼神,她薅着他的头发,语气更严酷了些:“我问你,求人是这么求的吗?” 男人被她逼得双眸通红,更是在她的直视下,眼里蓄了泪。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做什么?”解萦冷笑。 她拿来君不封偏爱的烧鸡,走到他身前,扯下一小条鸡腿在嘴里嚼了两口,便随口吐到地上。 君不封不能动,只能看着解萦行事。大半个鸡腿肉被她吐了一地,鸡腿上最后的一点肉,她撕下来,又卡着他的咽喉,无情地撬开他的嘴。 她藏着鸡肉,不肯轻易往他嘴里放,又很有闲心地逗弄着他的唇舌,把玩他的舌尖。 令人作呕的春梦又一次去而复返,可君不封已经没有气力去呕吐,比起挥之不去的恶心,更让人崩溃的是难耐的饥饿。 那条鸡肉到底放进了他的嘴里,她看着他咀嚼,看着他落泪,又将他的双手双脚捆到一起,这才解开他的穴道。 君不封在这种下跪姿势的折磨下,整个人摇摇欲坠。 解萦将带来的甜粥洒到地上,离自己吐的鸡肉不远,她又在那团鸡肉上踩了数脚,使上面布满尘土。 最后,她笑盈盈地看着他,语调虽然甜美,却有着极为恶毒的严酷:“想活,那就吃,乞丐就该按乞丐的方式吃饭。你乖乖听话,我看着心情好,可以勉为其难替你接骨。当然了,你可以选择不吃,你是谁啊,冥顽不灵的君大侠啊。” 解萦把其他食物装进食盒,她哼着小曲坐到了靠墙的木椅上,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指,偶尔盯着男人看。 君不封木然地跪在地上,还是没能接受事态的发展。 他的丐帮身份竟会被亲手养大的小姑娘这样来羞辱自己。 就仿佛,她从来就没有看得起他。 原地愣了许久,君不封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他面无表情地闭上了双眼,俯下身—— 第九章 熬鹰(四) 解萦不再关注屋里的遍地狼藉,如幽灵一般飘出密室。 她想要的从来就不是踩着大哥的尊严,让他像狗一样匍匐在地,向她摇尾乞怜。目的既已达成,她也没必要再在密室里待着,让他难堪。 ——嘴上是这么说,良心告诉自己,她的所作所为已经彻底偏离了初衷,冷静回顾适前的举动,大哥面前的那个恶毒女人也让她陌生。仿佛从给他下毒的那一刻起,另一个自我就在她体内悄然孕育,等着像这样的时机破土而出。 他一定对她很失望,与他待她的恩情相比,她的举动,说是狼心狗肺也不过分。 她是那样下作而丑陋,狠心而恶毒。 可是,在对大哥的欺辱中,解萦也找到了几丝稍纵即逝的快乐。甚至看到他绝望痛苦的模样时,解萦一度想给他更多难堪。这种危险的快乐让她心惊,可心惊也只有一瞬,她的大脑就又被那些花花绿绿的折磨占领了。 两人的这次较劲儿,是她赢了。 既然赢了,往后的事也就有得谈,她得了谈判的筹码。 需要让他知道她的决意,才能让他明白她的感情。 大哥数日未进食,之后她要小心照料他才是,但方式如何,全凭她心情而定。 解萦第一次体验到掌控主动的感觉,这种权力令她迷醉,她一时也不想放手。 第二日中午,她为君不封熬了一锅鸡汤,一锅浓缩成一碗,盐也是出锅后才加,以她的烹饪水平,这鸡汤可以算是自己的最高杰作。 又往食盒里塞了几个热好的包子,她拎着食盒来到密室。 密室里泛着难言的气味。 君不封被迫跪了一天,脸上还挂着鸡丝和米粒,他的身下凝了一小摊水,仅凭屋里的味道就可以判断这是什么。四肢被缚,食物又没办法提供足够的气力,等待他的必然是屈辱的失禁。君不封被解萦关了十几天,再加上这突如其来的尿骚味,整个人身上的味道一言难尽。 解萦爱干净,可她从不嫌弃君不封,大哥像一个彻头彻尾的乞丐才好,当初的自己也是个又脏又臭的小丫头,但大哥从来就没有嫌弃过她。如今,就算她把他打回了乞丐的原形,她也不会嫌弃他。她只会拼尽自己的全力来保护他。 因为拿不准君不封现在的态度,解萦还不能和他轻易和解。她屏气凝神打量了他半天,还是如法炮制,将这一小碗鸡汤尽数倒在地上。 许是因为过去一天的刺激太大,君不封整个人痴痴傻傻的,看到解萦的举动,他竟下意识搓着膝盖,微微挪动身体,俯下身去舔舐。 君不封这样乖巧,反而让解萦心酸得说不出话。她也惦记他身上的伤,既然他服了软,她没必要再继续为难他,也省了到嘴的尖酸,可以直奔今天的医治主题。 她小心接好了君不封的指骨和脚踝,医治的空当,君不封已经将地上大部分鸡汤舔舐得干干净净,现在正锲而不舍地舔着周遭的星星点点。 确信大哥身上的伤处并无大碍,解萦饶有兴味地看着君不封动作。说来也奇怪,明明刚才心里还在泛着疼,现在居高临下地看他,解萦只觉神清气爽,前几日的郁闷也一扫而空,她坏心骤起,秀脚随之落到君不封的头上,轻轻打着旋。 君不封似乎没注意到这突如其来的施压,还是专注地上的鸡汤,解萦不满他的无视,脚下一用力,身体本就虚弱的君不封瞬间没了力气,脸和鸡汤撞了个满怀。 地板是肮脏至极的,她能想象到君不封抬起头时,脸会肮脏到什么程度。 随即她笑了。自己当初又脏又臭浑身血污,大哥丝毫不嫌,等他们到了屠魔会分舵,他还耐心地为她抓身上的虱子,而现在他只是肮脏,只是臭,她自然会比当年的他做得更好。 向后退了几寸,解萦不再折磨他,君不封的脸稍稍离开了地面,也没有抬起头。就着这种匍匐的姿势,他声音喑哑地开了口:“丫头,我想解手。” “那我像以前那样帮你?” 君不封依旧没有抬头:“好。” 四年前,君不封浑身瘫痪,生活起居都由解萦照顾,如今的情况与之前并无不同,却再不复曾经心境。小姑娘看戏一般坐在他对面,手里还拿着新近晒好的果干,一粒一粒往嘴里不停塞着,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是一点尊严都不准备给他留了,他又何必拘泥那虚无缥缈的自尊呢? 没有想象中的羞愧,君不封对着解萦,坐在马桶上面不改色地解手。解萦有些意外他的转变,也顺着这股意外又从头到尾地把她的大哥好好看了个遍。肮脏不堪的衣物遮蔽了他的隐私,解萦只能看到裸露在外的小腿,依然是有力。美人在骨不在皮,饿了一段时日到底没把他饿得彻底脱了形。可惜因为被束缚了一天,食物的残渣都不得已挂到了他脸上,连刚才鸡汤里的油脂也榖在了他的发丝上,更显得他落魄到了极致。 解萦单手托腮,冲着他微微一笑:“大哥,闷在屋里这么久,身上都霉了,是不是该洗洗身体了?” 君不封抬头看了解萦一眼,没有说话。 解萦起身,由着性子在君不封面前晃来晃去:“要怎么给大哥洗呢?密室门小,也放不进木桶让你像平常那样在柴房泡澡。” 君不封心里虽然有主意,但他不愿意搭理解萦;而解萦也不理会君不封的冷淡,反是自顾自地开始自己的主意。热水她是早早备好了,她搬来盛满温水的木盆,待君不封吃完微凉的包子后,也不管男人身上是不是还穿着衣物,先是迎头浇了他三回,后面又续上热水,带来一块白绸。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便将白绸转手递给男人,探寻地问道:“擦洗可以吗?” 君不封动了动刚被接好的指骨,面无表情地接过白绸。他略为费力地弯下腰,将白绸用水浸湿,拧去水分攥在手里。 直起身后,君不封冲着解萦挑了挑眉。 解萦正以一种寻常姑娘眼里罕见的轻佻目光上下打量他。他很难想象自己视若珍宝的小姑娘眼里居然会流露出这样下流的光。那让他作呕的春梦再一次侵袭了他的心智,他要很努力地忍,才不会对着笑脸盈盈的解萦吐出来。 两人面对面地瞪着彼此,解萦率先瞥过头,大哥脸上的严肃到底让开始学着没皮没脸的她也觉出了羞惭。解萦红着脸,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学他以往吹口哨的样子,对他飞了一个口哨,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君不封眉间微动,迟疑地当着解萦的面褪去层层衣物,向她袒露了自己的身体。早年受伤,解萦衣不解带地伺候了他数月,早把他浑身上下看透了,可那时她毕竟幼小得可以不分性别……他心里依然在苦笑,他不大懂如今的解萦究竟把自己摆在了什么位置,又要怎么对待他。他只清楚,现在的他,在她面前毫无自尊可言。他心平气和地承认这个事实,可迎上她热辣的目光,他仍觉得面颊被灼得刺痛。 白绸遮蔽在私处,他捧起一抔水,洗掉了脸上的污渍。 “大哥,又不是没见过你的身子,何必遮起来?这绸子给你擦身体的,不是用来的遮羞的。” 解萦一把扯掉了白绸,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的要害看。 一股难耐的邪火在下腹升腾,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可耻变化,他更是慌不择路地要去捂,可一切动作都被她的袖间银针轻易化解。 最终他只能任由她揶揄的目光扫视,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的私处撩了数把。 君不封习武多年,洁身自好,哪里遇到过这种撩拨?就算往日在青楼做任务,再奔放的女人,行径也并未如此出格。 最悲哀的是,解萦抚摸自己的举动,他在梦里都悉数梦到过,甚至连那指尖触碰要害的触感都分毫不差。 就仿佛,就仿佛他真的泄在过她手里。 君不封突然很迷茫,四年来与解萦朝夕共处,两人亲密的甚至不分彼此,他怎么就把她养成了这副样子?这些日子的残酷行径,他甚至从两人往日的相处中看不出一点端倪。而这样下流淫秽的举动,会是一个书卷气十足的柔弱丫头轻易做得出来的吗? 到底是谁带坏了她? 解萦还在试图上下摸索他。 “出去!”君不封粗喘了一下,无不暴怒地冲解萦大吼。 解萦被君不封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人也跟着来了脾气。 前几日趁他熟睡来抚摸,解萦多是管中窥豹,就算将他赤裸的身体摆在自己面前,也远没有清醒时的他来得活色生香。 夜里的把玩姑且算亵玩,而现在的亲近,是堂而皇之的欣赏。解萦在晏宁数幅春宫图的辅助下,已经可以轻而易举看穿男人的斤两,大哥的身体,一直是“有料”的,即便这几日饿瘦了,他也有令她目眩神迷的资本。 她在私下是早早把大哥的身体研习透了,趁着光亮来看别有风味,活蹦乱跳的他,他竟然要赶她出去? 他到底明不明白现在是谁在掌控着局面! 她扯来小凳安坐在他身边,撒泼似的放声尖叫:“我不出去!我就看!你是我的!你身上有什么地方我不能碰?我就要看!我就要碰!你是我的!我的!” “你!” 君不封被解萦的泼妇叫喊气了个半死,又想不出一句可以辩驳对方的话。前几日苦口婆心的大道理,因为自己的服软,都已成了天大的笑话,眼下,他已经没有什么约定俗成的道理去束缚她。他只是不甘心。 赤身裸体地蹲在地上,君不封编了一串词要骂解萦走,可话到了嘴边,长篇累牍的脏话也遁于无形,只剩一声叹息。 他还是没能学会当着她的面展露粗俗。 “你啊……” 他笑出了声。 这笑让君不封倍感意外,撕破脸的两人之间竟还留了往日的一点温柔余晖。冷脸数日的君不封突然一笑,解萦设了重重关隘的一颗心也跟着一停。待到自己恢复理智,她挺直腰板,更是要明目张胆地看他。 饿了好些天,君不封身上的肉都被磨下去了数层。依解萦的口味,大哥还是壮实一些比较好,她从来就不喜欢白斩鸡一样的男人,被那样的男人抱在怀里,也只能感受到分明的肋骨,是清晰的撞痛。但有结实肌肉的男人是不同的,就像这几日她在大哥怀里感受到的,仅是被他无意识揽在怀里,她就能感受到那始终令她平静的温柔力量。 她看着君不封依旧坚实有力的臂膀,强忍住联想,轻声向他提了建议:“大哥,让我来帮你擦身体吧。” 君不封这时正拿着白绸擦拭胸膛,才要说拒绝,眼前突然银光一闪,解萦袖间藏着的银针呼之欲出。 苦笑一声,他闭上眼睛,默许了解萦的主动。 解萦果然高兴地笑出声,擦洗也卖力,力道是一如既往,恰到好处的舒服。恍惚中,仿佛还是当年的小解萦为瘫痪在床的他擦拭身体。睁开双眼,长大的女孩眼里闪着耀耀的火光,再也没了曾经的羞赧。 擦拭完身体,女孩天真烂漫地说:“待会儿我再去接一盆水,让大哥好好洗洗头。” 他点点头,看着她出了密室,再环顾屋里的狼藉,还是苦笑。 这一仗,是他输了。既为刀俎,君不封也明白自己的不自量力。这些天熬下来,他已小丫头被整治得心身疲惫,他实在看不透她下一步的举动,那就干脆就按兵不动,顺着她的心意走,看看她还能做出什么事。 将君不封的身体擦洗干净后,解萦打扫好房间,收走了被褥和他的肮脏衣物,未给他留下一件遮掩。 女孩若无其事地离开密室,君不封赤着身体,呆若木鸡地坐在床上,实在没明白她的用意。 密室经他和解萦携手改良,早已是个冬暖夏凉的宜居住所,可如今虽是春天,夜里并不温暖,他没了内力,无法像过往那样运功抵御寒冷,这夜晚,可就难熬得紧了。 因为寒冷,他躺在草床上,尽可能蜷起身体。 这一切落在解萦眼里,又激起了她脑内新的旖旎。 解萦还在生他之前暴怒的气,抱着大饱眼福的心态,她从暗处观察他,目不转睛。 解萦不肯错过清醒时他身体的每一处细节。 从天亮到天黑,解萦的心火被男人的身体烧得愈发炽热,难能餍足地不觉饥饱。 不夜石光芒映衬下的大哥蜷缩在床,像只乖巧的兽,收敛了他的一切暴戾,露出兽物本能的迷茫与无助。 君不封并不知解萦在暗自打量他,自四年前受了重伤之后,他的身体情况大不如前,如今解萦毁了他的筋脉,又将他折磨了十多日,衣不蔽体,君不封就是有再强韧的身体,现在也有点力不从心了。 在他还很康健时,也曾一度衣不蔽体地流浪过,君不封始终记得自己生病时的情况,现下身体的反应与那时分外相似,只怕发病也在须臾。他早已将日子过得不知早晚,但处在暗室已久,他自有一番判别时段的法门,周遭寒冷彻骨,想来已是深夜。解萦,也必是睡了。 现在好好发一通疯,解萦或许能被惊醒,来看看自己的糟糕情况。 可是—— 君不封按着心口,苦笑着暗骂自己。 君不封啊君不封,你始终舍不得对小姑娘有一点坏。 此后他依旧在不受控制地打着寒噤,神智也渐渐不清了。 第九章 熬鹰(五) 解萦面红耳赤地躺到床上,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还是君不封赤裸清癯的身体。恍惚中,她依稀看见大哥在自己的抚摸下发出叹息的满足神情,那真诚而炙热的双眸一直紧紧追随着她。像是突然浸在一片暖洋洋的海,她的四肢跟着海水游动,体内亦暖流四溢。眼前不时泛着令人迷醉的白光,她本应在这种慵懒的快意中徐徐睡去,可他的模样始终在自己眼前晃,她手忙脚乱,不知该怎么安顿这难耐的焦渴,翻来覆去半宿,这渴望依然没能就地浇熄,解萦实在没法子,只得顶着黑眼圈,疾步前往密室。想要趁大哥未醒,在他身上好好放肆一番。 推开暗门,君不封还保持着昨夜的姿势,蜷在床上一动不动,解萦红着脸凑到他身边,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她当即变了脸色。解萦赶忙探他鼻息,滚烫;再摸他的身体,同样热得惊人。 在初来留芳谷时,解萦信誓旦旦说要好好照料君不封的身体,却迟迟没有施展一身本领的地方,君不封是天生的身体强健,除却遭受一些无从避免的皮外伤,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个上蹿下跳的野猴子,仿佛从来不会倒下。 对解萦而言,君不封除了是她永恒的英雄之外,无异于她的半神。她的神祇会受伤,会流血,可唯独没有倒下这一说。可她似乎也忘了,大哥也是人,会饿,也会病。 此前她对他的所有折磨尚在自己的可控范围内,骨折可以接好,绝食也能硬按着往下喂饭,可这种突如其来的高烧……即便解萦在留芳谷的医术已算不俗,面对高烧依然无能为力。 给大哥搬来温暖的被褥,解萦一边煮药一边哭。也是猪油蒙了心,光想着要整治他,让他绝了离开自己的念头,却也忽略了大哥现在是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身体本就发虚,她还忍心如此。 君不封从一团迷雾中悠悠转醒,头疼欲裂,稍一偏头,解萦竟跪在他床边。女孩枕着他的半侧胸膛,睡得正香。看着她无邪的睡颜,君不封心里一动,想起了几年前还是小丫头片子的她,那时她也是衣不解带地照料自己,嘴角勾起微小的弧度,他悲哀地摸了摸解萦的脑袋。 手腕翻折,是铁链牵动的声响。 解萦闻声顿醒,红着眼探他的脉搏,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确信他已无大碍,她长舒了一口气,眼里蓄着的泪悠悠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君不封噙着微弱笑意,笨拙地替她拭泪。一切似乎都没有变,解萦还是爱哭,就算勉强裹上了一层恶女的皮,剖去那层伪装,她还是她。 他的眼里消失了新近的麻木与仇恨,里面有很深的感情。 在他的注视下,本就局促的女孩擦着眼泪低下头,不复昨夜的蛮横大胆,反而有几分小女儿家的娇羞。 色若春花。 君不封又在心底低声笑了。自己,还是要走啊。 如果解萦不曾跟他说外面对他的构陷,也许她这样坚持,心一软,他也就应了。毕竟……他确实做了数日禽兽不如的春梦,他远比自己想象的卑劣。可她偏偏让他知道了外面的凶险。小丫头是天生的脸嫩,即便现在尚属青涩,留芳谷大会也为她引来了不少爱慕者,更有登徒子私闯空闺。以解萦的能耐,他已经预见了她日后的绝代风华。这样一个佳人居然在苦苦央求一个废人不要弃她而去,俨然有一辈子蹉跎在他身上的打算,他怎么忍心?何况今时不同以往,如果世人忘记了自己,他们大可以找一个地方隐居,而现在,人人都在盯着他的命。 做夫妇自然与做兄妹不同,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就越容易露出马脚。若那时他被人发现踪迹,岂不是会拉丫头一起下水?他怕是死无葬身之所,而丫头呢?即便她的父亲与喻文澜是故交,但那位深明大义的总舵主就真的会念旧情吗?只怕让解萦自裁已是他给故人之女的最佳褒赏。 小丫头对他的保护,是一种几近盲目的幼稚,他不是不相信她的能力,但现在的事态确实渐渐超出了她的控制,那两个登徒子的突袭就在他们的预料之外,此次他突然现身,仇枫那边如果回过味来,也必然会折返留芳谷调查解萦…… 她对他这样坏,可他念的还是她之前的好,之前的可怜。 她是他从死人堆里救回的小妹妹,他只想她能静好安稳地度过一生。 君不封转过身,长长叹了一口气。解萦从这声叹息里听出了百转千回的温柔情谊,一下不知该如何开口。沉下心,解萦握住君不封的右手,再度枕上他胸口,留恋地闭上双眼。 她如愿以偿听见君不封平稳的心跳,君不封也轻轻搂住她,恍惚地开了口:“大概还有两三年,你就会彻底长大,那时我也要年逾不惑,一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必然会老得更快,不会是你记忆里的样子。” 解萦一如幼时,只是执拗地摇头。 “傻丫头。”君不封带着点宠溺,沉沉地回应道,“就算你再怎么摇头,大哥也是会老的……但不管怎么说,我都得好好活着,看着你成为大姑娘。” 解萦面露喜色:“大哥,你不走了?” 君不封偏头微笑:“咱们横竖已经撕破了脸皮,再谈走或不走,也没什么意义。依你的性子,就算大哥不走,你会就此放过我吗?” 显然是不会。 解萦被他一眼看穿本质,嗫喏着无从反驳。 君不封依旧微笑:“丫头,说句真心话。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大哥,你会放我走么?” 解萦慌乱地握住他的手,拼命摇头:“大哥,我不可能会厌倦你的!” 他点了点她的鼻尖,柔声道:“傻姑娘,话不要说得那么绝对。年纪轻轻就入了谷,这大好世界你都还没好好走过一遭呢。就这么轻易下判断,不好。” 解萦摇头摇得更厉害了,她紧握住他的手,眼泪去而复返:“我不是没见过,我见过的!他们都不好,只有你好,只有你对我好!” 君不封摸摸女孩的脑袋,还是恍惚。如此情真意切,倒与他所熟悉的那个女孩别无二致,可之前呢,那冷漠里泛着恶毒的面孔,喘息中夹着狂热的余温,那又是谁? “大哥……”解萦哀哀唤着,又钻到他怀里,“求你了,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君不封迟疑许久,最终搂紧了她,还是叹息着苦笑:“丫头,如果真要在谷里困一辈子的话,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解萦如临大敌,俏脸紧绷。 “等我死后,尸体就地烧掉。大哥贪玩,生前你可以困着我,但身后……就放过大哥一回吧。这辈子没去过的地方,让风带着我去看一看……”这句话仿佛抽空了君不封的所有力气,他原地缓了半天,轻轻拍拍解萦的手臂,“丫头,大哥累了,你忙了一天,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解萦久久不动。 “丫头?” “大哥……这样好不好,我们各退一步。你留下来,我也不缠着要嫁给你,我只想每天都能看到你,我们就还像寻常兄妹一般相处,好吗?” 小姑娘的眼里满是卑怯,君不封突然鼻酸了,较劲儿到现在,他以为自己可以很漠然地忽视她的哀求,可她这样,他又开始心疼了。 便是开始向她辞行时,她也没有流露出这样不安卑怯的目光,她只是倔强地望着自己,既不说话,也不同意。 说到底,卑怯才是她真正的底色。 君不封长叹一声,到底默许了她的提议。 解萦欢呼着将他拥得更紧,却不知彼此的面容都是同样的苦涩。 在病榻上缠绵了大半个月,君不封堪堪病好,可就算两人还如往日那般相处,兄妹俩也有了不动声色的隔阂。 君不封在防着她。 他依旧热衷为她准备饭食,即便被困于密室,也不改他的热情,可与此同时,他对她递来的汤药都置之不理。解萦确实没再给他下过药了,如今送来的都是上好的补药。可就算她当着他的面服用汤药,借此证明无毒,他还是会笑眯眯地推阻回去,直言自己一介乞丐之身,是天生吃糠咽菜的命,自己有该吃的东西,实在配不上小医仙为他精心熬煮的汤药。 君不封显然是话里有话,也在讥讽她羞辱自己是个乞丐。 解萦来了脾气,当着他的面把汤碗摔得粉碎,又由着性子在密室一通乱砸。 自从尝过在他面前摔东西的甜头,这种倾向就成了某种戒不掉的瘾。君不封一旦开始和她闹别扭,解萦那毁天灭地的冲动就涌上心头,似乎只有当着他的面摧毁一些东西,她那没来由的憎恨才能短暂平复下去。毕竟,就算自己闹得再凶,他也只是铁青着脸不发一言,而第二天两人又会平静到仿佛从不曾出现任何龃龉。 只是那不动声色的抗拒依然在。 解萦清楚,这是自己强留大哥必须吃下的苦果,她也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挽回两人的关系。 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十六岁这年,解萦松开了对君不封的辖制。 君不封一贯信守承诺,长久拘着对方,倒显出了自己的小气,毕竟两人之中,最先背叛的那个人是她。 重见天日后,君不封还是将大部分日子过在了密室里,他偶尔会随解萦出屋,还提议陪她看无翁山和白头川的夜景,有时兴头上来了,他甚至想拉着她在白头川里夜泳。 无翁山和白头川是留芳谷知名的情侣幽会胜地,君不封领她来此的目的不言而喻。 解萦强压了数月的欲望去而复返,当夜便对君不封吹了迷烟,与他相拥而眠。 只要自己还在他怀里,她就觉得甚是安心。 忽略那些总来纠缠解萦的男弟子,她和大哥的清淡日常过得还算风平浪静,仿佛之前的一切虐待都不曾发生,虽然早早有了一道天堑般的隔阂,表面上看起来,她还是他的小妹妹,他还是她的大哥哥。 因为之前在留芳谷大会出尽风头,谷中弟子虽不至像那两个被挖去双眼、砍掉舌头、废掉武功做阉人哑奴的登徒子那般行事过火,但确有不少人经常来解萦的居所拜访,更有甚者想直接在她的居所附近搭房入住。但解萦对男人们的热情总是视而不见,除却定期收取仇枫的信件,她没对任何一个追求者有过什么好脸色。久而久之,人们都说她对仇枫情根深种,又说人骂她是故作姿态,倒是之前不怎么理睬她的姑娘们,反而重新和她说起话。与她们聊得多了,解萦也起了给君不封送礼物的心思。 这显然是和之前给大哥准备惊喜的意义不同,多少有点定情信物的意思。解萦思前想后,最终把脑筋动到了自己并不擅长的女红上——她要给君不封缝香囊。 这香囊自然是避毒香囊,解萦改良了晏宁此前留下的方子,使其更适合君不封现在的体质。她想借机弥补自己同大哥的关系,香囊避毒也是个暗示,起码可以大大方方告诉大哥,自己不会再偷偷害他了。 这小香囊,解萦缝得很用心,只是她不事女工,又比不上君不封心灵手巧,产物很是粗糙拙劣,连上面绣得鸳鸯都看不出模样,只是坨模糊了颜色的不明生物,解萦接连缝了几个香囊,被绣花针扎得满手血,最后选了一个勉强能看出鸳鸯图样的小香囊。 香囊里除了药物,还有她的一小缕头发。 夜里两人用饭时,解萦红着脸,将香囊送给了君不封。 君不封看着香囊上四不像的图样,哑然失笑,再看解萦伤痕累累的手指,他心疼地捧起她的手,替她吹伤口。小姑娘倒是面色绯红,灿烂笑容里不乏羞涩。恍惚间,他想到了曾经那个楚楚可怜的小女孩,卑怯地要把自己用以活命的小木鸟送给他。 君不封将香囊小心悬在腰间,失落地感慨道:“这些年你送了大哥好些礼物,但以前你送大哥的木鸟,大哥没能保存好。” 解萦不以为然:“初学机关术的练手作,没了也就没了。大哥若想要,我给你做一个机关更繁杂的木鸟。” 君不封摇摇头:“那不一样。那个小木鸟对大哥有特别的意义。” “什么意义?”解萦探着身子往前凑,身上的幽香让男人一时混沌,回过神来,君不封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又笑着问她:“今天你这小香囊是有什么讲究?” 解萦笑道:“我对师兄以前留下的方子做了改良,避毒之余,宁神功效更佳,也有调理身体的功效,长年累月地佩戴,身体会更加康健,不易生病。” “避毒……”君不封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两个字,神色晦暗不明。 解萦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低头喝鸭架汤。两人还算其乐融融的对谈终止,翌日再来看君不封,那香囊就摆在两人就餐的木桌上。 时间久了,香囊上荡了一层厚厚的灰。 他再未将它拿起来过。 这显然是他的有意为之,他就是要让她看在眼里。这是他对她的报复。 君不封答应她留在谷里,却也恨她的背叛,他不可能像她对他那样恶毒,所以他的憎恨就只能散落在他们的日常相处里。如此怠慢,他当然不会对她心怀愧疚,因为这报复是如此的顺理成章,这本就是她应得的苦果。 他还疼爱她,只是不再信任她了。 解萦将自己闷在卧房哭了几天,自此再未动过送君不封礼物的心思。 新一年的元宵节,君不封从留芳谷悄然失踪。 那天,留芳谷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这场雪比解萦过去十数年见过的雪都要大,她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壮景,又正值元宵佳节,她难得地表现出了自己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娇憨,与朱蒙、罗介晔、邱敖溪和李贽在雪地里玩了个痛快。 与友人们分开后,解萦一溜小跑向住处奔,她迫不及待地要拉着大哥一起出来看雪景,打雪仗,堆雪人。 解萦兴冲冲地窜进屋里,高兴地在屋里喊了又喊,却迟迟没有收到君不封的回应,她心里一慌,连忙跑去密室。 密室里空无一人。 解萦上下寻了一圈,君不封的短棍香囊连带着他的贴身衣物均不翼而飞。 毋庸置疑,君不封逃了。 漫天大雪遮住了她回家时的脚印,更不用提君不封离开时的痕迹。 就在解萦冒着风雪在留芳谷锲而不舍地寻找君不封之时,君不封乘坐的货船已经悄然靠岸。 接连去了白头川几回,君不封彻底摸清了留芳谷码头的情况,一直在等合适的时机离开。此次天降大雪,正好方便他隐蔽踪迹,偷渡上船。 君不封最终来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小城,稍微乔装一二,他便干起了自己乞讨的老本行。 他不是没在告示栏的绝杀令上看到自己的画像,但又有哪个江湖人会去正眼瞧一个角落里不起眼的乞丐呢? 在小城养了几日,君不封启程离开。 他不清楚自己应该去哪儿,但似乎只要离开了终南山附近,哪里都是一片新天地。他的死或生终于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了,离开解萦的疼痛固然如钝刀割肉,过了好些天也没能让他安生。但只要想到自己不会再耽误她的未来,不会再把她的前途性命拴在自己的裤腰上,他就可以忍着那落寞的刺痛,向远处更进一步。 没了对小丫头安危的担扰,君不封也终于可以施展拳脚,好好弄清他的通缉疑云。待到查明真相,他就可以去做自己梦寐已久的游侠。 毕竟他还年轻,还可以重新开始。 出谷 第十章 出谷(一) 这年春天,林声竹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故人。 时值四月,正是洛阳牡丹盛开的好时节,林声竹却无暇赏花,反将自己关在书房,处理分舵事务。许是前段时间连轴转了太久,这段时日,他总是困倦,处理公务的效率也下降不少。 越是在这种力有不逮的时候,林声竹就越怀念君不封还在舵里的时光。 自从茹心命殒,君不封失踪,林声竹无异于自断两臂,在屠魔会一度步履维艰。他扶持着仇枫成了自己的新助力,但仇枫年轻,江湖资历尚浅,在很多地方都处理得幼稚毛躁,比不上君不封心细机敏。 君不封在他身边时,兄弟俩合作,是强强联合。 林声竹久久沉在过往的记忆里,无法自拔。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吵闹。小弟子仇枫冒冒失失地撞进书房,欣喜又慌张地报告道:“师,师父!留芳谷的小萦妹妹,她,她来我们分舵做客了!” 仇枫兴奋得甚至有些捋不直舌头,林声竹抬头瞥了他一眼,仇枫顿时噤了声,心虚地低下了头,整个人还是兴奋地不住往门口瞟。 林声竹委实看不惯仇枫这模样,眉头紧皱道:“解萦?她好端端的不在留芳谷待着,跑到我们屠魔会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见林道长你了。” 林声竹话音刚落,解萦就进了书房,冲着林声竹盈盈拜倒。 林声竹这几年不曾踏入留芳谷半步,屠魔会事务繁忙,他也没因此忘掉解萦。 解萦隔三差五会为他送来一些药丸,还会写一些似是而非的信件。林声竹在外闯荡多年,如何看不出这丫头的恶毒心机,她旁敲侧击,处心积虑地提醒他,让他别忘记留芳谷之变。看在君不封的份上,他不同她计较。林声竹可以接受她赠药的好意,至于那些信件,知道她也写不出什么花样,每次寄来,他都是直接烧掉。 仇枫自打和解萦重逢后,隔三差五总在念着对方。察觉到仇枫对解萦有非常明确的好感,林声竹又起了当年的心思。虽然他一贯不喜解萦的性格与做派,但君不封的失踪确如一块巨石压在自己心上。与他争斗的“君不封”真假难辨,而君不封留下的唯一“遗产”也在悄然长大,埋藏在留芳谷内外的探子都回报,这些年来,君不封从不曾出现在解萦身边。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林声竹始终没将那个与自己缠斗多时的死对头看作是故友。 君不封约莫是死了,而他的死,确与当年的自己脱不开干系。 故友唯一的亲人到访,他理应为解萦往后的人生负责。 解萦此次前来,披了件猩红大氅,衬得她肌肤如雪;内里鹅黄色的衬裙更显得她清丽脱俗,天真烂漫。在林声竹的印象里,就算解萦是他们公认的美人胚子,但提到她,他心中浮现的始终是个动辄哭嚎撒泼打人的泼辣团子,几年不见,这小团子竟出落得如此美貌,成了个明眸皓齿,吹弹可破的玉人。只怕在江湖上走动几天,她的美貌就会不胫而走。 再看一旁的仇枫,在江湖上行走了一段时日,他已经基本摆脱了初出茅庐的青涩。与解萦站在一起,好一对儿天造地设的璧人。 林声竹一下恍惚了,也许是因为今天久违的想起了不封,再看意气风发的仇枫,他很难不想到曾经的自己。兄弟俩缔结的因缘汇聚一处,见证他们成长的少女却悄然泯于风中。 面具下的疤痕又在泛着疼,林声竹缓了缓,柔声道:“小解萦,你不好好地在留芳谷学医研究机关,怎么突然要来找我?你不是最讨厌见到我吗?” 解萦娇声一笑,起身向他行了一礼,轻声道:“林道长说笑了,童言稚语哪能轻易当真。其实去年留芳谷大会后,解萦就可以学成出师,那时就想着要来拜访道长,只是因谷内有事耽搁,拖到现在才出谷。解萦此次前来,是希望林道长帮忙,允我从旁协助你们师徒办事。” “从旁协助?”林声竹玩味地看着她,“听这话,你是不打算入屠魔会?” 解萦凄清地笑起来:“屠魔会这样的正道组织,又岂是我们这种无名小派可以轻易攀附的,何况我是大哥的义妹,大哥现在的名声之遭,就是我久居留芳谷,也有所耳闻。我是可以沾亡父的光,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解孟尝’的面子又能顶几个铜板?更何况,林道长既是当年之事的亲历者,又怎会向我问出这句话?我与大哥有旧,万一哪天出了岔子,岂不是会拖累您和小枫哥哥。屠魔会内纪律严明,我不想因为我和大哥,害了您和小枫。” 仇枫大致能猜到解萦此次前来是要加入屠魔会,可没想到她上来就堵死了去路,但她提到了自己,对他的称呼也从小枫哥哥变成了小枫。看她凄凄切切的样子,仇枫心里一疼,数月里,他在江湖四处奔波,始终未能寻得君不封的下落,本就对她心怀愧疚,倒是她风尘仆仆地从留芳谷赶来,言谈中还在挂念自己的前途命运,让他很是感动。 仇枫脑子一热,转头向林声竹求道:“师父,您就留下小萦妹妹吧。留芳谷能人辈出,小萦妹妹更是才智双全,日后定会是我们的一大助力。之前留芳谷武比,小萦妹妹也全力胜我,并不是我看她是一介女流而选择谦让,她是真的有本事,比我要厉害得多。” 林声竹尴尬地咳嗽一声,没想到自己这小徒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当了反骨仔,这要是和解萦成亲了,以后也是个胳膊肘拼命向解萦拐的败家道士。但比起仇枫的“叛变”,更令他惊讶的,是解萦的转变。 解萦进门时的一言一拜,已让他看出了她的转变,而之前那一段话,素来对他毫不客气的女孩竟也学会了委婉求全,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思忖一二,林声竹叹了口气:“小解萦,刚才是我口不择言了。咱们相识多年,你也不必隐藏你的来意,我猜,你此番前来,应该是为的不封吧。” 解萦身子一颤,难受地低下头,再抬起头时,眼里满是苦涩:“虽然嘴里一直不承认,但从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大哥已经走了。武林里虽然有个打着他的名号为非作歹的恶人,但我并不认为那是他。可去年小枫哥哥看到了大哥的踪迹,原来大哥没有死……我不清楚大哥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来看我,为什么要无恶不作,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明白,大哥他是武林公敌,可他毕竟对我有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堕落不管!屠魔会以匡扶正义为己任,大哥落到他们手里,又怎么会活得下去。林道长,你是知道当年事情的原委的,你也说过,只要我发话,你什么都答应我……我知道,解萦势单力孤,也不可能与整个武林为敌,可就算如此,我也想找到大哥的下落……” 解萦低声啜泣起来。 如果说曾经小丫头的哭闹是聒噪,现在的哭泣倒变得赏心悦目,我见犹怜。 林声竹清心寡欲多年,早不为女色所累,可看解萦默然垂泪,他竟也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再想解萦失去了君不封,骄纵的性子也大变,只怕在留芳谷的这几年也不好过。 林声竹固然可怜解萦,但有些原则上的事不能变。 他整了整衣襟,正色道:“小解萦,你放心,如果不封不曾犯事,我定会护你们兄妹周全。但你也知道,这几年他行迹不定,四处为非作歹……” “如果是这样……在你们了结大哥的时候,我希望能让他少受些苦。”解萦毫不犹豫。 林声竹由衷地鼓起掌,感慨道:“是真的成大姑娘了。” 解萦的嘴角微微牵动,很快又低下头去。 仇枫见师父或已默许了解萦的加入,兴奋得一蹦三尺高,被林声竹一瞪,他又不敢言语,只是退到一边,偷偷摸摸地瞥解萦,一个人傻笑。 “小解萦,有些事我还是需要提醒你。即便不封现在人人得而诛之,我也没忘记他当时对你的期许,他始终希望你能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不要牵扯进江湖的纠纷。我和不封情同手足,你又让我如何忍心,推你去刀山火海里挣扎呢?” “林道长多虑了,既然大哥未曾离开江湖,那我实际也早早就踏了进去,又何谈什么远离。” “说得好。”林声竹又为她鼓起掌,“我可以留下你,但你说来当我们师徒的助力……这助力是助在何处呢?” “我来说我来说。”仇枫又凑到林声竹面前,“小萦妹妹医术一绝,制药术也出类拔萃,她还精通酿造木工,又是解铃居士的徒弟……” 仇枫滔滔不绝地介绍解萦的同时,解萦屏气凝神,绕着林声竹四周转了转。最后她神情凝重地停到他面前,直接薅着他的手腕,为他就地诊起脉。 在他的几处穴道接连扎下银针后,解萦擦擦额上的汗水,低吟道:“依林道长的气色和脉象来看,现在中毒尚不算深,但只要再过四个月,你就会全身力竭而亡,且看不出任何中毒的征兆。” 不顾林声竹师徒的震惊,解萦轻松一笑:“现在我能留下了吗?” 第十章 出谷(二) 林声竹中的是蛊毒,这毒无色无味,难以说清是何时通过何种方式下到他身上。 苗疆蛊毒的威力,林声竹在几年前已经见识过一二,小徒弟最为孝顺,一听林声竹中的是蛊毒,人也顾不得对着解萦发傻,只是焦急地哀求她,务必治好师父。 “林道长这次的运气还不错,这蛊毒虽无色无味,不易察觉,但只要找到化解之法,便可解毒。如果这个下毒者是专门对着道长下蛊,那除非是找到他的踪迹,否则我们只能等林道长毒发身亡,别无它法。” “小解萦,看来你在留芳谷的这些年受益颇丰啊。但这蛊毒毕竟罕见,很多当世高人也对它一知半解,平常看你也没什么出谷的机会,怎么会这么快就辨认出来?” “中原武林确实是对苗疆蛊毒比较陌生,但道长似乎忘了,茹心姐姐给你下的便是苗疆的烈毒,为了给你解毒,我托谷里上上下下弄来了不少苗疆的蛊毒和医书,每次有什么新发现都写在了我给你的信上。”她突然哽咽地埋怨道,“道长多年不回信,想是那些信你都就地撕了烧了,只字未读,连我这些年成长都不曾获悉。” 解萦这里哀哀戚戚的,林声竹被她骂得尴尬,只能强行转移话题道:“小解萦,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既然要长久在我麾下办事,就不要这么生分的叫我道长了,我比你虚长了十几岁,唤我一声叔叔,你不亏的。” 解萦掩面笑道:“林道长这就说笑了,你和大哥是过命的兄弟,我和大哥又以兄妹相称,我若换了你叔叔,难道大哥也要跟着这么叫吗?没记错的话,你比大哥还要小几个月,那既然如此,我唤你一声林二哥,林小哥,才更为妥当。但……”她偏头看向仇枫,冲他笑着眨眨眼,“小枫也是我的哥哥,如果你们都是我的哥哥,那岂不是又乱了你们师徒的辈分,所以,还是叫林道长和小枫的好,这样你们师徒谁都不计较谁,大哥知道了,也不会说你占他的便宜。” 解萦伶牙俐齿,强词夺理的东西竟也被她说出了非此不可的大道理,一旁的仇枫还跟着赞许地点了头。 林声竹实在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地嘱咐仇枫:“你解萦妹妹专程来投奔我们师徒,之前不封居住的旧屋子,你就收拾出来给她住吧。” 仇枫领命,快步离开书房。林声竹本想留下解萦先替他解毒,哪想解萦就跟离不了花的蝴蝶似的,紧随着仇枫的身影就去了。 林声竹瘫坐在木椅上,疲累地叹了口气,回想解萦说的那些话,又气不打一处来,这臭妮子,他以为没了君不封,这些年她总能有点长进,没想到还是处处和他针锋相对。现在她是长大了,不撒泼了,但居然改用话拿捏他,给他碰钉子了! 林声竹下意识往屋外瞥了一眼,心说不管过了几年,他还是很讨厌解萦。 解萦对林声竹的讨厌亦如是。 君不封逃走后,解萦四处寻找未果。回到家里,她生了一场大病,如果不是朱蒙察觉三日没见她,赶忙来探望她,解萦可能真就因为高烧,险险病死在床上。 重病的那几天,解萦一直在做梦。她翻来覆去地梦到童年里印象最深的那场雪,那天她也是在大雪中等了又等,对君不封失望至极。当然,在那个雪夜,她最终等到了他。 她以为大哥永远不会让她失望,可她错了,那失望只是迟了九年才来。 她向他下毒,他当然也可以弃誓言于不顾,抛弃她离谷。毕竟率先背叛的那个人是她。可就算自己不背叛,是不是他们也终究会走到这一步?他会安抚她的情绪,同她虚与委蛇,最后再找一个合适的空当,就此人间蒸发,让她寻不到他。 解萦从不后悔对君不封下毒,君不封一旦下了什么决定,就绝不会更改,在那个环境里,她没得选。如果男人因为这件事报复她,也无可厚非,虽然她会失望他的失约,但她接受这个结局,她只是不该太过信任他的承诺。 但最令她崩溃的,实际是他的逃脱与她的恶毒毫不相关,不管有没有中间那些天的拘禁,归根结底,他都是要走的。外面的世界对他的诱惑就这么大。 她自以为是的拘禁,仅是为了向他讨得那一句“不走”,可原来,这也是徒劳。 那只是一句精心安抚她的谎言,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把许诺做实。 两人相知相伴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知道,君不封也会骗人,甚至比起她,他才是那个更高明的戏子。解萦给君不封下的那些毒,只要一直不引爆,就始终不会真正危害到他的身体,甚至稍一疏通筋脉,那些毒对他都是极好的补药,于修补内力大有裨益。他的毒与护,其实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可他是货真价实地冲她演了戏,他明知道无翁山和白头川是什么地方,对两人的关系又意味着什么,可他还是带着她欣然前往。她大致猜出了他是从白头川码头离开的留芳谷。男人费尽周折演了一大场戏,只是为了探听码头的情报,至于麻痹她的心智,给她造成一个他终于接受她的假象,也都只是顺带的产物。 解萦从来对君不封的话语深信不疑,童年时他对她说的每一句允诺,她都会当真的记到现在,他说这个世界上,没人比她更重要,那茹心死后,她就是可以自信满满地认为在这世界上,她是对君不封最重要的人。 但对君不封最重要的自己,也可以随时被他轻易舍弃。 渝州竹林里的那辆马车行了九年,再次在一个竹林的岔路口停下,她又一次被自己的至亲扔下马车,还是在空荡荡的竹林里游荡,找不到出路。 那曾经用来给自己照明的不夜石也无不恶毒地提醒着她,对那些胸怀天下的大侠而言,她一个小女子,自始至终,什么都不是。 病好后,解萦把自己锁在了屋里,后面还是朱蒙和罗介晔协力破门,才把已经捂得发了霉的她揪了出去。 私藏君不封在留芳谷一事,自然不能同这两位详说,但罗介晔不愧是与她有相近背景的知己,直截了当地问她:“仇枫好久没来消息,你是不是又在想你的那个大哥了?” 去年留芳谷大会上来了不少江湖侠士,解萦一举成名,有关她的身世背景也不胫而走,君不封的突然出现成了大会尾声的最高潮,点燃了在座的所有正义之士。解萦现在还没入江湖,但人人都清楚,目前位于江湖绝杀令榜首的恶徒,在避世的留芳谷里有一个义妹。 她是他唯一的弱点。 大会过后,长老们都十分担忧解萦的未来,毕竟他们这一批弟子自此出师,可以自由往来留芳谷内外。解萦若长久住在留芳谷,谷内上上下下尚可以保障她的安全,但若她就此踏入了江湖,只怕不少赏金猎人会把她看作用以要挟君不封的利器,只要捉了她,放出风去,不愁钓不出君不封。但那时恐怕解萦也要命在旦夕。 朱蒙以为解萦是想到这些,忧虑过度,才把自己害出了一身大病。 可解萦现在想明白了自己在君不封心里的真实地位,也不再忧心她的命。他可以这么轻易地舍下她,日后就是她被什么人擒了,他也不会来救她的。 毕竟,她只是一个对他胡搅蛮缠的路人。 可就算自己在君不封心里再无足轻重,他始终是她的无价之宝。 她在与他的较劲中只做错了一件事,就是她愚蠢地相信凭自己的真心,总能感化他。但自己对他本就是那无足轻重的小佣人,又何谈感化呢? 自始至终,她就不该给他有选择的机会,人一旦有了选择,心思就会活络,但如果只有一条生路,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没关系,吃一堑长一智,试出来自己实际对他一文不值也好。 无价之宝有无价之宝的活法,无足轻重也有无足轻重的活法。 起码不用再担心他会讨厌她了,横竖都在谷底,就是再恨,又能恨到哪里去呢? 决心离开留芳谷那天,解萦没有声张,仅是告诉了二长老自己的打算。 想清楚日后入江湖要做的事,昔日的旧人很容易被她盘算了个遍。 以她现在的敏感身份,单打独斗甚是危险,最好的法子是借势,大树底下好乘凉。 而她选择的大树,便是林声竹。 屠魔会这几年没有放弃他们扩张的脚步,已经渐渐成了江湖里的第一大正派势力,眼线众多,而林声竹师徒又与假君不封难解难分多年,对他知根知底,自己浑水摸鱼,在他们师徒身边获取情报,也总比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找要好,多少是有的放矢。 临行那日,正赶上了阴天,长久居住的经验告诉解萦,谷里随时可能下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雨。她并不着急走,反而背着行李,收起了沿途的所有不夜石,去解铃居士的竹庐坐了坐。 自从解铃居士辞世,祁跃离谷,住在竹林里的隐士也纷纷离开,这一片竹林已成荒芜。只有那不夜石的灯笼始终明亮,不辞辛劳地照亮这空无一人的鬼林。 回程路上,解萦随手点燃了一个式样精巧的灯笼,快步离开了竹林。 浓烟四起,星点火苗渐渐吞噬了黑魆魆的密林,那时的解萦已经到了快活林,闻着那愈发刺鼻的气味,突然心有所感,转头看那骇人的火光。 火光照亮了她的脸。 大火扩散,若大雨迟迟不来,怕是很快就会烧到自己的小院,如果火势继续蔓延,也许整个留芳谷都会因为她的蓄意纵火,毁于一旦! 可怕的人间炼狱近在眼前了,可她只是笑,捂着肚子狂笑。 这样的结果,她只觉得滑稽,只觉得痛快,只觉得可笑! 一把火烧掉了她的恐慌,也烧掉了她的留恋。 没关系。烧掉家园也没关系。 她只是没有退路了,可她本来也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不是吗? 君不封让她认清现实,那不够,她得让自己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她不用再伪装了,她无家可归了。 现在她的归处,也只有他了。 被一个无关紧要的疯女人盯上,她替他想想都要作呕。 但她会找到他,捉住他,带他回谷,或者找一处新的地狱。 届时,她要他留,他便留;她要他死,他只能死。 第十章 出谷(三) 几年前,在林声竹养伤期间,喻文澜暂时接管了洛阳分舵。那时假君不封还没有出来扰乱视听,因知晓君不封的为人,喻文澜终究没让手下去搜寻他的住处,只是吩咐要对那间房严加看管。久而久之,那房间就成了洛阳分舵的禁地,便是林声竹重新回来执掌分舵,这禁忌也一并沿袭下去。 房间久未住人,仇枫把解萦拦在屋外,自己进屋巡视一圈,很快叫来仆从协同打扫,还吩咐他们务必将这屋子整理成原样。解萦看他四下帮忙的样子,一时想到了九年前的君不封,那时大哥领着她到了他们的新家,也是一路忙里忙外。 很长时间以来,解萦虽然表面与仇枫交好,但内心始终把他看成是个贪图她美色的登徒子,并不曾将他放在心上。她肯费心与他交际,也仅是因为能从他这里套取到情报。可看他这为自己忙前忙后的样子,身影渐渐与另一个男人重合,倒让她突然对他有了瘠薄的好感。 卧房清扫完毕,解萦被仇枫迎进屋,本来她还想着同他说几句话犒劳一下,可一进屋她就看到床头上摆着的小木鸟,她的眼里心里,一下又都只是大哥了。 仇枫知道解萦旅途劳顿,没缠着她和自己多说话,轻声嘱咐了几句,就把她留在屋里休息,自己则去通知厨房的师傅们做一桌洛阳特色菜,来款待解萦。 解萦坐在床边,把玩着那个已有些年头的木鸟,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翻开衣柜。 果不其然,自己早年做的“棒槌”就被守在衣柜里。 衣柜是已经被打扫过的,除了棒槌,里面收的都是君不封的旧衣物,每件衣服都被清扫的婆婆们拿出来抖了抖。手指摩挲着粗糙的布料,解萦又看了看角落里的棒槌,实在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 若不是看了师兄留给她的春宫图,她还真不知道自己偶然为之的棒槌乍看上去挺像男人那活儿,也难怪君不封虽然高兴地收了下来,又心虚地将它收进了衣柜。 解萦在旧衣物里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阵,还真从一件灰色的布袍里发现了摸出了隐形的缝合口袋,划开缝线,解萦从中收罗出一沓银票。这是君不封往日藏钱的习惯,便是在留芳谷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解萦偶然得了一些诊金,大哥也都会替她细细收好,以待日后不时之需。君不封曾不止一次难受他为她攒的嫁妆都留在了洛阳,她始终记得他的难过,这次不抱希望地一找,这些钱居然都还在,数目也与君不封曾提到的数字分文不差。 如果大哥知道这些银票还安然无恙地沉睡在他的旧衣物里,怕是能高兴得当场给她翻三个后空翻。大哥的房间缘何能被原样保留到现在,解萦并不清楚,但看着他昔日的生活印迹,她的思绪也回到了自己刚去留芳谷的那几年。 没有他陪伴的日日夜夜是真难熬啊,解萦也不知一个人在夜里抱着布娃娃哭了多少次,那时她每天都祈祷君不封受伤,因为大哥似乎只有伤了病了,才会愿意来留芳谷看她。同样都是见不到他,与现在的日子相比,那会儿她的生活也算充满希望,因为不清楚在哪个瞬间,大哥就会突然出现抱起她,给她一个风尘仆仆的拥抱。 那时的他是真的很疼爱自己,但为什么她长大了,他们却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解萦心头恨意顿起,险险将手中的银票尽数撕碎,但看到银票上的一些陈年血迹,她又短暂回了神。 如此处理,倒有些对不起那个曾经为她以命相搏的大哥,她手里拿的每一张纸,都是他用自己的命为她换来的。 可是,他怎么就那么笃定,这些银票,他嘴里的嫁妆,就是她想要的呢? 一口一个她会嫁人生子,一口一个为她操办未来。他凭什么自以为是地操控她的人生? 他为什么只是给他以为是好的东西,却从来不肯问问她到底想要什么?她要的是这些银票吗?她固然期许过他受伤,可她从来没希望他去搏命,她自始至终只想他能安安稳稳地和她在一起,可他怎么就不懂呢! 屋里有一个小火炉,里面填了一点柴,为她烧着热水,解萦挑拣着将手里染了血的银票塞入火苗中。那是他为自己搏命的依据,现在她不要它们了。 染血的银票成了灰,那棒槌也被砍得四分五裂,当成了烧水的柴。木鸟被解萦愤愤地丢到地上的一个角落,再没去管。 君不封肯让她送的定情香囊荡土,她也可以让他很珍惜的木鸟蒙灰。反正道理都是一样的,对他们两人而言,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傍晚时分,仇枫敲响了解萦的房门,邀她同他们师徒一起就餐。 解萦换了一套新衣,再次出现在林声竹面前。 那是一件霁色的长裙,多年前解萦也曾穿过这个颜色,让林声竹当场失魂落魄,就连君不封意外看到这长裙时,也愣神许久,怅然若失。 若说几年前的解萦是无心,现在林声竹可以判断,这臭妮子就是有意,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在锲而不舍地恶心他。 但偏偏,他还就真中钻进了这个圈套。 解萦与当年的茹心年纪相近,虽然身形和相貌是全然的不相像,可他只要看着解萦与仇枫侃侃而谈,就像看着当年的自己和茹心。 一时之间,林声竹甚至都忘了自己身中剧毒,尚需解萦来医治,他现在只想把这个妮子赶走,撵回君不封的房里,让她一辈子都不要穿这种颜色的衣裙来碍他的眼! 可解萦一顿饭吃完,偏偏还留下不足,美其名曰,为他疗毒。 仇枫也被允许从旁观看,当解萦的助手。 林声竹中毒尚浅,蛊虫尚未与血肉融合,处置这毒的方法也简单。白日解萦已用银针封住了他的几处穴道,接着便让仇枫向林声竹体内传功,将内力灌入他手腕处的几处穴道,而自己适时划开林声竹的掌心,屏气凝神,待到那已成型的蛊虫被内力逼出,自己点燃火折子,顷刻间将它们烧得一干二净。 “蛊虫既已祛除,接下来便是用药调理,清理体内余毒……林道长,我说的话,你有在听吗?” 林声竹回过神,略有慌张地答道:“听,听到了。那之后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你是大哥的兄弟,我为你治病是理所应当。天色已晚,我就不在道长房里久留,这就回去休息了。” 仇枫果然起身要送她回房,虽然几步路的功夫,林声竹也没拦着对方。 和仇枫道别后,解萦回到屋里,将外裙随手扔到一边,她缩在床上,捂着肚子,得意地笑起来。 她当然清楚林声竹失神的原因,也确实是有意为之。 她不痛快,也不会让别人好过。 现在她报复不了君不封,总可以让林声竹难受。 毕竟如果不是他,大哥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落魄地位,也不会为了她的前途左右为难。明明他们兄妹可以过闲适的田园生活,那时候君不封都已经要准备来回家陪她了!可林声竹让一切的一切都毁了。 她恨他们,她恨他! 在林声竹思念茹心,解萦生气君不封的这段时间里,全分舵上下,数仇枫最高兴。 师父的身体在康复,喜欢的女孩又天降神兵般落到自己面前,他不用再在夜里悄悄梦她了,每天打开房门,他就可以看到她。 林声竹是个大忙人,身体稍有好转便去执行喻文澜那边传来的任务。 解萦的到访,他已尽数交代给总舵主,总舵主让他对她多加照顾,顺便多培养培养她和仇枫的感情,林声竹便将仇枫留在了洛阳分舵坐镇,没带他出任务。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分舵少了老成持重的林声竹,整个气氛都变得欢脱不少。解萦很快在洛阳城打开了局面,人人都知道城里突然多了一个貌若天仙,药到病除的小医仙,曾经她“墨手医仙”的称呼再一次不胫而走,但因为身边一直有屠魔会的仇枫相伴,很多人默许她已经入了屠魔会,有屠魔会撑腰,惦记着君不封人头的猎手们自然不敢向解萦下手。就连如今武林上赫赫有名的新星仇枫都是这医仙的手下败将,君不封的人头,恐怕没那么容易通过她轻易弄到手。 随着解萦的到来,洛阳城也出了件怪事,沿街乞讨的乞儿们凭空得了大把大把的银票,改命者不在少数。别有用心者见此机遇,起了造假钞的心,一时之间,洛阳纸贵。屠魔会与官府合作,核查此事,虽然端了不少制假钞的作坊,但大把银票的流传,还是毫无头绪。 虽然有诸多琐事困扰,但仇枫利用职权之私,还是经常在闲暇时领着解萦在洛阳附近游山玩水。 解萦上一次来洛阳七岁,故地重游,反而唤起了与君不封一并游山玩水的记忆。君不封闯荡江湖多年,会玩会吃,领着解萦吃的馆子也很是刁钻。与之相比,仇枫就稚嫩了很多,单是哪里热闹,就带着解萦去哪里转。 仇枫越是领着她四处转,解萦的心绪就越是低迷,越是憎恨想念君不封。 夜里受了寒,解萦回到分舵,又是大病一场。 牡丹的花期一过,酷暑将至,解萦病好那天,两个年轻人一并在夜里乘凉。 石桌上摆了一桌菜,仇枫同解萦一样,都不事烹饪,而解萦的胃口早就被君不封养叼了,洛阳的口味她吃不惯,人也消瘦了不少。 乘凉时,解萦只是小口啄着自己从留芳谷带来的果酒,食不知味地尝着洛阳大厨的杰作,又在怀念君不封给自己做的甜酒烧鸭。 数月前她放的那场大火,终究因一场及时雨被浇熄得干干净净。留芳谷无一人知晓那大火其实是她所为,朱蒙甚至给她来了信——朱蒙最近也来江湖闯荡了,谷里的长老们决定在已被烧毁的竹林上开辟新的耕地,方便给新入谷的一位农学行家一个住处。 留芳谷得以留存自是万幸,而自己的小家还留着,解萦松了一口气之余,也有些失落。 她本是想趁着夜里寂静,一个人想事情,一旁的仇枫却聒噪,吵得她不胜其烦。 只是仇枫聊着聊着,竟一头栽倒在石桌上。 解萦高兴这噪音戛然而止,又觉得这昏厥反常,她连忙探了探仇枫的脉象,转而站起身来,四下高声道:“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不远处的树丛中传来了女子的娇笑,一个眨眼的工夫,一个穿着花花绿绿,腕带十数银饰的女人晃到了解萦眼前,涂满了蔻丹的锐利指尖死死抵着她的咽喉。 解萦并不害怕,只是好奇地咦了一声,指了指她的腰间:“这个铃铛,我也有一个。” 第十章 出谷(四) “这是东瀛的摄心铃,喜欢吗?喜欢的话,我手里这个也送你。” 女子解了腰间的铃铛,大方递给解萦,此前营造的肃杀气息也荡然无存。 从她给仇枫下毒的手法来看,这人也是此前给林声竹下毒的罪魁祸首,但解萦不怕她,从她出现的那一刻不怕,接了她的铃铛,就更不怕了。 将手里的铃铛与腕上的铃铛比了比,解萦将铃铛还给她:“不掌握摄心术,就是多了个铃铛也没用。你把这铃铛送了我,自己要用该怎么办?” 女子没想到解萦会这么问她,不由娇声笑道:“你这妮子,我这夜是来杀你的,你却操起这不相干的心。这摄心铃归根结底只是辅助摄心术的道具,特点是比起其他铃铛声音更为清脆,方便施展手段,若它真有稍一摇晃便能摄人心魄的神通,这法宝又怎么会流传到你我手上?” 解萦摸了摸自己手串上的小铃铛,好奇地盯着她:“我一直以为摄心术只是传言,听这话,你是真的会?” 女人更是笑个不停了:“还越说越两眼放光了,怎么,性命危在旦夕,你还要拜师学个艺?” 女人给解萦下的毒已在发作,血气上涌,她能感受到小腹撕扯般的剧痛,用银针连忙封住身上几处大穴,冷汗持续下流,解萦却脸色不变:“我只是对摄心术好奇,你若真想杀我,早将我和仇枫一并杀了,不会留我到现在,更不会留下他的命。” “非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小道士是你们洛阳分舵的副舵主,谁不知道洛阳分舵是屠魔会的第一大分舵,他若死了,屠魔会定会倾尽全舵之力来彻查此事,我势单力孤,哪是他们的对手。何况这小道士生的貌美,一看就不是什么银样镴枪头,我怜香惜玉,不如给他下个摄心术,捉回去玩弄几天,采阳补阴,等什么时候睡腻了玩腻了,再丢还给屠魔会。横竖和我睡觉,除了被吸干内力,他也不吃亏。” “你……”解萦倒是遇到过登徒子采花贼,但这种货真价实的女采花贼真是头一回见。她对仇枫虽没什么感情,听到男孩被这女子这样惦记,她下意识挡到他身前,不想让她再盯着仇枫的俊脸,眼珠滴溜溜地转个没完。 女子感受到解萦对这小道士不动声色地占有,色眯眯的目光点到即止,注意力又重新绕回到解萦身上:“我这次来,只是想看看林声竹身边到底出了个什么高人,能轻易识破我的蛊毒。都说洛阳近日来了个留芳谷的小医仙,技艺不俗。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才入江湖,就要埋入黄土了。也罢,反正你也要死了,和你聊聊这摄心术也无妨,它至多只能起一炷香时间地效用,中招者如腾云驾雾,干不了杀人放火的勾当,但在床笫之上……那就有得玩了。” 女人的表情堪称猥亵,解萦想了好些年的摄心术,竟是淫贼用来操控良家人的手段。她鄙薄地瞪着女人,先前她给自己铃铛的瘠薄好感也荡然无存。 “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想杀林声竹?”解萦护在仇枫身边,自顾自地敞开衣襟,运功调息。女子挑眉不答,仅是叉着腿与她对坐,又从怀里摸出烟袋来,一边抽烟,一边看解萦疗毒。 仅是一炷香的功夫,解萦便用内力将全部毒素排出体外,女人的烟也正好吸完。 内力畅通无阻地在体内运转了一个周天,解萦睁开眼睛,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回答我,你为什么想杀林声竹?” “哟,这是我来杀你,怎么你语气强硬到好像是在盘问我?” “你别左右而言他,再这么浪费时间下去,仇枫就要醒了。别说什么你下的药剂量重,再重也不过是一个时辰的时间。趁我现在还有耐心,你尽早说完,不然,我就要对你动手了!” 女人哈哈大笑:“现在的年轻人口气都这么大吗?一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语气就敢这么冲?你也不看看姑奶奶我是谁!”两人的冲突一触即发,女人突然回坐到石椅上,向解萦行了个手势,是好言相谈的意思。 解萦挑着眉坐到她身边,只听她道:“我与林声竹无冤无仇。”她耸耸肩,“这几年远渡东瀛,我不清楚亲眷的情况,等一回来,老巢被端,唯一至交的姐妹也被挫骨扬灰。我的姐妹为了和自己的情郎厮守终身,吃尽苦头,而她的情郎还好好活着,踩着她的尸首一路平步青云。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杀了她的情郎,让他去给她陪葬?” 解萦不予置否地点点头,神情阴鸷:“负心汉确实该死。”她起身为女人倒了一杯酒,女人抬手要接,解萦又拦住她,眼里精光四射,“你口口声声说要杀我,下得也仅是含量微乎其微的断肠草。我想你找我,应该不只是威胁我帮你杀林声竹那么简单,你到底是什么人,来找我有什么目的?” 女人夺过她的酒,一饮而尽,将酒杯还给解萦:“这酒,茹心以前同我喝过。” “茹心姐姐还在世时,我送过她很多酒和丸药。” “还真丹的功效不错,助我度了卡了五六年的修行难关。” “我以为酒和药她都转手送给了林声竹,没想到是送给了你?” “不是我,是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她的神情有些忧伤,“我叫燕云。你可能不会相信,幼时,我见过你的母亲。” 即便解孟昶已离世多年,稍有年纪的武林人提起他,依然能与解萦侃侃而谈。人人皆知解萦是“解孟昶之女”,而她那早亡的母亲,就像装点父亲一生宏图伟志的山水画,是个十足的摆设。这么多年来,只有茹心和她短暂聊起过母亲,甚至解萦也仅是知道母亲复姓淳于,对她的过往丝毫不知。 想到幼年时茹心偶然提及母亲的神情——与母亲相关的一切,解萦都记得很牢靠。解萦一下不复之前的从容镇定,咬着舌头道:“我娘她,她是奈何庄的人?” “说是,也不是。”燕云伸了个懒腰,不由分说地给解萦塞了枚丸药,“我给你下的毒可没有普通断肠草那么简单,这是解药,你先服下,其他的我们边喝边说。” 见解萦不动,她拍拍她的肩膀:“放心吧,这个是真解药,我确实不是来杀你的,只是试试你解毒的水平。我可不是天机散人那种恶心玩意儿,靠毒药来控制人。” 在燕云的叙述里,解萦无意获悉了奈何庄的秘辛。 奈何庄至今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庄主天机散人不老不死,背景神秘。 打探情报,执行暗杀,是一代代女弟子的共同使命,便是后面有了貌美的男弟子,也无异于“去势”,他们都是用身体来换取情报和仇家性命的利刃工具。 当男弟子年满四十八岁,女子年满二十八岁时,会得庄主特批,一旦完成庄主下达的任务,便可解掉体内的诸多奇毒,只需自废武功,服下庄主送上的秘药,便可离开奈何庄,此后永不受束。 奈何庄有着最精锐的密探和杀手,却很少有人能安然无恙地活过二十五岁,就是侥幸活到了二十八岁、四十八岁,庄主交代的任务又往往比登天还难,大部分人都死在了完成任务的过程中。 久而久之,奈何庄内部催生出一个叫“姐妹会”的私密组织,姐妹会的起源是年长弟子收养其他姐妹逝去后留下的孩子,之后演变为替弟子们离开奈何庄出谋划策,是天机散人的眼中钉,对她们痛下屠刀。只是姐妹会有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向往自由之心一日不死,这姐妹会也便一日留存,任天机散人千次万次覆灭,继承内核之人依然会扛过大旗,在暗处替女人们谋出路。 “我不是奈何庄弟子,但我是由很多位奈何庄母亲接连抚养长大的,你的母亲曾短暂养育过我,她也是难得几个成功脱离了奈何庄的弟子,我们上上下下都很为她高兴。” “你刚才说过,离开奈何庄需要自废武功,服下秘药。那这秘药是……” 燕云不屑道:“天机散人说得好听,说是秘药,其实是剧毒。男子服用的毒有两种,一种叫‘诸相非相’,一种叫‘无所从来’。他们一个会重塑骨骼,让人体貌大变,一个会使人身体麻痒,如万蚁噬心,每日只有一个时辰可解;女子服用的是‘梦幻泡影’,服下之后,喉咙如生吞刀片,行走亦如刀割。就是毅力再强,也很难在这种疼痛中行走多过百步……” 尘封的记忆徐徐展开,解萦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和母亲始终困在房里不得而出,总是坐在那张拔步床上;为什么母亲总是沉默,又让她早早学会了识文断字……眼泪汩汩落下,解萦狼狈地擦着眼睛,哭问道:“那茹心姐姐要离开,也要受这个苦吗?” “奈何庄的女子,但凡想掌握自己后半生的命运,最终都得走上这一步。茹心本来只是奈何庄埋在屠魔会里负责监视动态的小棋子,但她太想和林声竹成亲了,所以才……”燕云也哽咽了。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默然拭泪,燕云最先从这愁云惨淡的情绪中离开,故作振奋道:“姐妹会不光抚养会抚养流离失所的孩子,若是姐妹被负心汉辜负了,也会为她们复仇……你从出生下来就是我们中的一员,此次我虽为茹心之事而来,但有件事我需要告诉你,当年追逐你一家足迹的,不只有群龙教的杀手,也有我们。你母亲的死,不是偶然。” “什么!” 第十章 出谷(五) “你应该清楚解孟昶的真实身份。他是屠魔会藏在巴陵的暗桩,掌管当地情报网络,如此地位,又怎会不知妻子的过往,枕边人是死对头的密探,即便已经远离了组织,但就像枕边睡了一条蛇,他怎能不防?‘梦幻泡影’是会把女人锢在屋内不假,但不至于让人常年身体羸弱,连生人都见不得。” “你,你胡说!我爹他……” 解萦沉默了。 在逃生路上把女儿不假思索丢下的男人,又有什么对发妻做不出来。他既知晓了妻子的身份,也就应该明白为了和他生活在一起,她究竟受了多大的苦。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暗自给她下毒吗? 解萦不寒而颤,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你的母亲,是他亲手掐死的。‘梦幻泡影’可以用来暂缓大部分奈何庄的烈毒。她死后,他们抽空了她的血,练成了药丸,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最后阴差阳错救了批孩子。这件事后,我们才发觉她的死有蹊跷……后面我们一路跟着追到了渝州,生怕你会被群龙教转手交给奈何庄,幸好你中途不知所踪。直到和茹心通了气,我才知道,原来你被送到了留芳谷。也算有个好归宿。” 家破人亡的惨剧背后竟藏着更为毛骨悚然的血腥,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解萦只觉天旋地转。 周遭又都是那让她害怕的影影绰绰的影了,燕云说的其他话,她也都听不到了。 她只是又一次回到了那片竹林——即便她烧掉了它,可她也至此长在了那里。 她想呕吐,她想尖叫,她在没头没尾地溃逃,可逃到最后,她想找的,也只是那个会陪着她一起难过的拥抱。 要是大哥在她身边就好了,哪怕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在她身边默默地陪着她,她也一定不会这么痛苦,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眼看解萦有就地走火入魔的征兆,燕云连忙点了她的几处穴道,又为她服下安神药丸。解萦情绪稍缓,她红着眼抬起头,勉强问道:“如果当年我被你们侥幸救下,是不是也会被你们培养成对付奈何庄的尖刀?我一直以为,茹心姐姐对我好,是因为我们都是女子,她说过的,女子孤苦,才更要互助……原来这一切也不过是做戏,她只是想利用我!” “不是利用。姐妹会但凡救下一个孩子,没有人会希望她们步入江湖,很多时候都是就近找农妇收养,像我这样在苗疆东瀛习得一身毒术的,本就是少数。越是背负了血海深仇的,大家越想让她有一段平静的人生。不光是待你,她待我们其他姐妹,哪怕是路上偶然遇到的女孩,一直都很好。自己得到点好东西,都想着法地分给我们,你送她的那些酒和药,她自己都没享受多少,全便宜我们了。孤女最懂孤女的苦,我想她教你武艺,也是看出你最终会参与到江湖事里。在这个年头,一个女子身上若没点技艺傍身,行走江湖是很难的。” 解萦郁郁寡欢地“嗯”了一声,低下头玩起了手指。夜愈发凉了,夜风吹得解萦打了个寒噤,她把玩着酒杯,漫不经心道:“仇枫也快醒了,想必燕女侠要交代给我的事也都说清了,既然已经说清,我看今天要不就到这里吧?你说的故事固然有趣,但也只是一面之词,空口无凭。今天交下你这个朋友,我很高兴。但林声竹的命,我不会交给你。” 刚才还悲痛万分的女孩突然冲着自己下了逐客令,解萦的情绪转变之快,让燕云愕然。眼波流转,她娇笑道:“看你也是个痛恨负心汉的性情中人,茹心过往又待你甚好,怎么,稍微通融一下,连为她剁个负心汉都做不到?” “我把他剁了,然后呢?你势单力孤,我就不是孤家寡人?刚才还说姐妹互助,现在就指望我一人挡刀啦?”解萦也笑,只是那眼里没有丝毫笑意。 燕云认命地叹了口气:“我从知晓你来了他身边,就明白毒杀这一套是行不通了,今次和你交底,也是希望你能通融一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把他悄悄做掉。但你既不通融,我也没辙,只能另找方式,取他狗命。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这么坚决地拦着我不杀他,理由是什么,看上他了?” 解萦冲着燕云翻了个淋漓尽致的白眼,冷声道:“相信我,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恨他,也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他死。我留着他的命,是因为他有用,等我找到了要找的人,林声竹的性命,随你处置。你刚才不是夸仇枫好看吗,他师傅比起他,不遑多让,只是因为现在戴着面具,不太显以前的俊朗了。不过这面具也是茹心姐姐死后才有的东西,他说这是她留给他的礼物,等你准备杀他的时候,不妨摘了这面具看看,到底茹心姐姐给他留了什么。” 解萦站起身,轻轻摩挲着仇枫的俊脸,指尖划着他的颈动脉,力道忽轻忽重:“燕姐姐,你之前说过,奈何庄弟子都身中奇毒,在外打探情报的弟子,更被种有红袖招之毒。茹心姐姐虽对屠魔会毫不留情,但她对林声竹情真意切,定不肯让他染毒。林声竹这人虽是个假正经,为人也算正派,应该也不曾与茹心姐姐有过肌肤之亲。据我对他的脉象和面相判断,林道长三十大几,还是个十足十的处子。燕姐姐既喜欢采阳补阴,不妨拿他一试。清心寡欲多年的道长,又是武林里青年一代的中流砥柱,打小修的童子功,把他的内功吸干,定能让你功力大进。横竖你和茹心姐姐都是姐妹会的成员,姐妹没能来得及用的男人,你先替她用一用。林声竹受伤那会儿,我照顾过他。他鼻梁高,那活儿也大,小徒弟仇枫是个白斩鸡,他师父倒是个有点东西的,你用了,不吃亏。” 燕云起初听解萦安排,还觉得她说的话有谱,后面听她编排自己和茹心,燕云先是恼,再看解萦的神色,女孩眼里竟闪着疯狂而阴毒的火光。 其实她已经在暗处偷偷观察这两个年轻人几日了,先前只当这大病初愈的小丫头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天生的文雅命。她稍微暴露出自己的一点本性来吓她,果然看见了女孩的鄙夷,还当她是个正派人。可女孩后面这一番话,与自己的野腔无调也相差无几,甚至比她还要百无禁忌,完全是个不动声色的疯子。 一个古道热肠的貌美医仙,竟会有这样疯狂叛逆的一面。 燕云这趟来的本意是拉拢,现在倒真对这丫头片子有几分好奇。 她冲解萦眨眨眼:“最开始提到的摄心术,你还想学吗?” 解萦果然来了兴致,晶亮的眼眸紧盯着她,还是不说话。 “既然如此,两月后的月圆夜,长安西子坊暮云度,我们不见不散。” 燕云作势要走,解萦又突然叫住她。迎着女人审视的目光,解萦硬着头皮问道:“你应该清楚当年屠魔会里出了个叫君不封的……叛徒,一路护着茹心姐姐去了留芳谷,最后也因为保护她而不知所终。后面这人开始在通天河附近流窜,又接连袭击了塔城和金夜城,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搅得整个江湖不得安宁,现在是江湖绝杀榜榜首。我知道这人没有犯下这些恶事,那这些事,会是你们姐妹会,或者说,奈何庄做的吗?” 燕云摇头苦笑道:“我早在茹心丧生半年前就远渡东瀛学艺,回到中原,我们这一派的姐妹会都被奈何庄屠戮干净了,只剩我一个孤家寡人,又哪里知晓我不在的这几年她们做了什么。这君不封我是知道的,茹心偶尔会谈起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傻子。之前你被屠魔会捡了,我还担心你没有好着落,但茹心告诉我,你是被君不封救下的,君不封是天生的侠客,你既遇到了他,他这一生都会护你周全。” 闻言,解萦周身颤抖,双眸通红,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要一生护她周全的大侠不要她了,解萦恨他,却还是想他。她理解不了他心心念念的“自由”有什么好,在她看来,外面的世界充斥着无尽私欲倾轧下的死亡与恶心。但大哥有一瞬也愿意放弃外面的花花世界,来留芳谷隐居,陪她长大。自始至终,只有他待她最好,也只有他对她的情谊,没有沾染半分利用和虚假。年少时解萦总是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这样就能早点嫁与他为妻,给大哥一个家,可现在想,倒不如那个被他抱在怀里的七岁女童幸福。起码那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就连她以为是永恒的爱,也是有时限的。 提及君不封,解萦的情绪变化激烈到反常,甚至要盖过她对父亲真面目的愤怒。燕云狐疑地盯着她,继续道:“我们只杀负心汉,不害有心人,君不封能为了茹心和屠魔会决裂,我们断不会在他死后污了他的名声。只是……” “只是什么?”解萦焦急地问道。 “我们不出手,别人可能会出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确信那人不是他,但如果一切按你所说,这事确实极有可能是某一派势力做主导,来借题发挥,达成他们的目的。小妹子,姐姐我今天教你一个法子,你可以罗列一下自那傻子失踪到他重出江湖后的势力变化,元凶能不能找到,不好说,但有问题的,一看一个准。” 解萦也明白这个道理,今次听燕云说了奈何庄不少秘事,解萦的思路较往日更开阔,见解萦已经陷入了沉思,燕云施展轻功离开,又内力传音嘱咐道:“别忘了我们的月圆之约。那时你可要好好讲讲你与这君不封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解萦怔怔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身体突然一抖,一直压抑的负面情绪倾巢而出。 仇枫醒来时,解萦坐在他身边,泣不成声。 仇枫睡了个颇为香甜的觉,醒来还有些懵,一看身旁的解萦哭得肝肠寸断,他大惊失色,嘴里囫囵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手足无措地哄了又哄,解萦破涕而笑,狼狈地擦了擦眼睛:“小枫,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就是……想我娘和大哥了。” 仇枫同她一样是孤儿,当下心有所感,嘴也瘪了下去。 解萦将桌上一碗早已凉透的红豆圆子汤挪到自己面前,轻声道:“娘亲还活着的时候,很喜欢给我做红豆圆子汤,娘亲走后,我就再也没吃过了,后面我有了大哥,大哥做的红豆圆子汤,和娘亲做的是一个味道……娘亲走后,大哥就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我不会做红豆圆子汤,但我也会对你好的,不会比他差的。”仇枫的声音细如蚊蝇。解萦将它听进心里,却不放在心上。 仇枫待她好又有什么用呢?她不喜欢他。就像当年大哥对茹心的孤注一掷,不是真心想要的东西,哪怕仅有半分,都是多余。又何谈会被对方感动?也许时间久了,只会感到恶心。 可换个角度想,她对大哥的执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她那么喜欢他,就差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他看了。可他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才停了眼泪又落了下来。 “小枫,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是幸运的,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咱俩才是同病相怜。” 女孩的泪像是延绵不绝的细针,一针一针坠在了他的心房。他疼,手足无措的疼。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一了也不想听懂。他只是忍着心头那能让他窒息的剧痛,轻轻拢住了她的手。 “别哭了,小萦,不要哭了。我会帮你找到他的,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寻君 第十一章 寻君(一) 两个月后,解萦如约出现在长安。 待在洛阳的这段时间,除了开馆接诊,解萦在屠魔会做得都是些边边角角的闲职,她毕竟不是屠魔会的一份子,林声竹就是再有心任用她,也没办法向她透露太多舵中秘辛。此次去长安,仇枫本欲和她一同前往,不巧林声竹给他委派了机密任务,仇枫只得遗憾作别。 解萦倒不觉得他不同行有什么难过,反而高兴没仇枫打扰,自己也落得个清闲自在。 她从分舵牵了匹枣红色的小马,悠哉悠哉地晃去了长安。 一段时间以来,解萦不声不响给自己攒了些好名声。她一如在留芳谷武比那般戴着面纱看诊,但这美貌的传言还是不胫而走,甚至因为她总是戴着面纱,被传的愈发神乎其神。解萦偶尔也挺得意,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谁能没个虚荣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这名声传得越响,就越容易让不知所踪的君不封听到。若是听到她武艺冠绝江湖,这憨人只怕会拍拍屁股跑得更远,但美貌不同,这是造物主奉上的淬了剧毒的礼物。稍有不慎,解萦就会反受其伤。 最初的憎恨过去,解萦虽然还是恨他,但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他们都有过让对方失望透顶的时候,但与两人坚实的羁绊相比,这失望就如石子泛起的涟漪,涟漪过后,那水还是清澈如许。 解萦自暴自弃地认为自己对君不封不值一提,却又偏偏不信这个命,她赌君不封不会真的跑到让她看不到摸不着的天涯海角。也许他心肠硬,根本不会探听她的近况,但她一定会做到让他去的每一个地方都能从江湖人嘴里听到她的消息! 等到她的名声越传越广,越传越匪夷所思,她相信总有一天会踩到男人忍无可忍的地方,那时,她不信他不出现。 从洛阳去往长安的路途并不遥远,解萦自留芳谷出来,一路奔向洛阳,就是游玩也是在仇枫的带领下在洛阳附近闲逛,她并没有什么机会好好享受四处的风景。如今换上自己出行,她也能隐约感觉到往日君不封从游山玩水中获得的乐趣。 在路上懒懒散散地晃荡了数日,解萦赶在约定当天,来到了长安城。 长安对她来说有着非比寻常的地位。她曾两度与大哥夜游长安,许愿自己快点长大,许愿自己嫁他为妻。如今人是长大了,“未婚夫”也不知所踪。她本该难过,但过往的经历,竟足以抵御她眼下的落寞。 毕竟在这座城池,大哥给过她太多快乐。 此番来长安,解萦也不忘兜售禁药,从事自己的老生意。 和熟人们完成了交易,解萦在初来长安时的就住的那家客栈入住,还是天字一号房,放眼可俯瞰整个长安夜景。 前去西子坊的路上,有人在沿街叫卖面具。 解萦一眼就看到了昆仑奴面具。 大哥早年给她买的面具,因为她在他不在的时候偷偷生气,已经把面具弄出了数道裂纹,在破损边缘,如今有了新的替代,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将面具买了下来。 戴上了面具,她在这西子坊是愈发地无所忌惮了。 可走马观花地走了一会儿,解萦的鼻子又在酸。 几年过去,长安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让她来了就流连忘返,沉醉其中。与之前相比,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大哥不在自己身边。 幼时的解萦还不懂,那会儿她仅是想让大哥永远牵住自己的手,可现在看着往来的青年男女旁若无人地亲近,解萦又羡又妒,对君不封的憎恨也去而复返。 人人都夸她漂亮,懂事,有才干。不光是仇枫,仅一个屠魔会分舵,她的爱慕者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更何况洛阳城的青年才俊。她明明这么优秀,可君不封这个老帮菜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还敢抛下她就走,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解萦顶着一脸的泪,在人群里横冲直撞,惹得情侣们怒骂连连。她听着男人们的谩骂,再想自己从君不封那里收到的冷遇,心头怒意更甚,袖口的玫花锥蓄势待发,谁再敢冲她说三道四,她当场要让他的卵蛋上多几个窟窿! “哟,这是今天晚上要和我碰面了,搞这么大的阵仗来迎接我啊?” 突然听到燕云的声音,解萦动作一顿,连忙寻找对方的踪迹,只见燕云站在不远处的一家店门前,换回了汉人的装束,做男装打扮,整个人看起来潇洒灵动,俊逸非凡。 再看她身后的那家店,正是两人此行的目的地,暮云度。 盯着暮云度的迎宾看了片刻,解萦有些庆幸自己还戴着面具。她以为两人的相会之地是茶楼,毕竟这“暮云度”很容易让人想起戏文,是“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解萦一听这意境就喜欢。 但这门前迎宾对往来男女的挑逗姿态告诉她,她以为的茶楼,其实是青楼。 暮云度,乃“朝云暮雨”之意。 燕云这时摇头晃脑地凑到她身边,适时补上一句:“这可是长安的大店,有些店面都快把‘女子与狗不得入内’写到路过的女人脸上了,但这家水陆并蓄,男女齐收。只要你手头的银票够,想要什么花样,这儿全都有。” 解萦还在留芳谷时,经常会听罗介晔和朱蒙讲他二人在长安玩乐的经历。朱蒙虽是女子,比罗介晔还要混不吝,这二位在欢场游玩的乐事,经常是大家茶余饭后用来消遣的谈资。在这样的欢乐氛围中,解萦对长安的欢场并不算陌生。私下里,她也潜心研究晏宁留下的春宫,甚至趁着君不封昏迷,对他做了不少下流的举动。在洛阳的这段时日,解萦甚至放下了羞耻,开始想着君不封作画。 但男女之事对她而言,也仅是到此为止。 青楼,她不愿意进。 看解萦停在门口犹豫,燕云调笑道:“刚才还在路上横冲直撞呢,现在怎么一动不动,还不情不愿地扭捏起来了。你不是有心思学摄心术吗?今天赶巧,店里有个小倌开苞,拿雏儿来教学,最方便看成果。看你那天说话没着没落,跟嘴里吃了炮仗似的,我还以为你小小年纪已经通了人事,才把你约到这儿。看样子,你还是个雏儿?哟,要真是这样,那确实不能胡玩。但也没事,男人自有男人的玩法,我可以教你。横竖这里的人脏,咱本来也不稀得让臭男人碰。这样,妹子,你看我们是继续在这里玩,还是临时改地址,我挑个什么酒楼,或者茶楼,咱们去聊聊?” “就……就在这里吧……”解萦摘了面具,声音很小。 燕云哈哈大笑:“你说说你,想进去直说就行了,扭捏什么呢。” 解萦还真不是扭捏,她只是在这个时候敏感地想起了旧事。不管流亡那时有没有所谓姐妹会的人相救,她落到了何老四手里,不是被卖去奈何庄当杀手,就是卖给青楼当雏妓,就像是一种她未曾抵达的未来,如果不是侥幸遇到了大哥,也许今天要被开苞的人就是自己。这可叹的命运撞到她面前,解萦难得物伤其类了。 但……她确实对男女之事,十分好奇。 那些可看的,可听的,以她能接触的渠道,早已看够了,听够了。比起那些,她可能更喜欢切实触碰身体的感觉。指尖隐隐泛着麻痒,她又在不合时宜地思念君不封身体的触感。 她有过机会得到他。可她的经验匮乏,见识鄙薄,便是捧着他,也觉得无从下手,顺着本能将他爱抚了个遍,那难耐的焦渴依然在叫嚣。解萦甚至找不到排遣的方法。 是不是自己进了这里,下次再遇到大哥,她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了? 燕云饶有兴致地看着解萦脸上风云突变的戏码,也不急着领她进门,反而牵着她在西子坊闲逛起来,说要不要也给她也配上一套男装,避免她尴尬。 解萦现在馋君不封馋得要命,又哪管什么尴尬不尴尬,闻言只是笑:“这男装固然潇洒,但你我这模样也是一看便知女子身份,横竖‘暮云度’男女客均收,又何必要套一层臭男人的伪装,大大方方地玩男人不是更好?” “看,这就是没经验的人才能说出来的东西。不懂了吧,这叫情趣。你着男装,站在中心,看着一群涂着胭脂水粉的男人跪在你面前上赶着巴结你,那种一呼百应的快乐,谁尝谁知道。” “可我觉得,穿着女装,让最有男子气概的人臣服在我脚下,这才快乐……不,还可以这样说,让本来不会下跪的人下跪,让坚决不会擦粉的人擦粉,捶断他的筋骨,敲碎他的志气,让一个骄傲的男人心甘情愿地雌伏,这才是极乐。” “年纪小小,志向倒是不小。可你这愿景,实现起来可难咯。”燕云挑眉,“我看这些个娇柔恭顺的小男孩,怕是都入不了你的眼。你就喜欢骑烈的。” “烈不好吗?越烈不是才越有征服的快乐?”看燕云不以为然的样子,解萦警觉地问道,“难不成这些地方盛产的都是你说的这种,‘娇柔恭顺’的男孩?那有什么意思。” 燕云无奈地点点头,又打趣道:“算了算了,你先说说,你想要什么类型的,我这两个月都在长安,连暗门子都闯了好几处,总能给你掐个尖儿。” 解萦迷茫地想了一阵,轻声道:“我想要的类型……年纪要稍大一些?三十岁左右,要身姿挺拔,体型强健,有一身好腱子肉;相貌呢,也不要太清秀,书卷气不好,虚伪,最好是那种男子气概十足的英俊。为人呢,要正直,善良,不谄媚,但也不能太严肃,要爱笑,要平易近人,要喜欢上蹿下跳。下层出身更好,最好是吃过苦,卖过艺,既要过饭,也表演过杂耍……” 说着说着,解萦笑了。 说到最后,她最想要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是大哥。 第十一章 寻君(二) “行了,你也别对着我发春了。你对有些人的心思巴不得昭告全天下,弄到人尽皆知,就别藏着掖着了。我看你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找那个君不封的踪迹吧,你和你的救命恩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应该不只是你的义兄这么简单吧?” “我与大哥兄妹相称,相依为命多年,他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 燕云点了点解萦的鼻尖,佯装怒道:“小臭丫头,可别想着瞒我。姐姐我的鼻子灵着呢,有些小鬼头有没有说谎,闻你身上的汗都能闻出来。” 解萦摇摇头,脸上的笑意很淡:“我没说谎,他确实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只是我不想他只做亲人,还想让他做我的爱人。” 她径直进了暮云度:“很小的时候我就想嫁给他,现在长大了,这想法也没变过。” 燕云跟在她身后进了暮云度,笑道:“有些人,嘴里口口声声说着非义兄不嫁,转头就奔来青楼找乐子,也不嫌臊得慌。” “怎么,他不要我,我就还得为他一辈子守身如玉?没这个道理。找乐子怎么了,起码这是花钱能买来的高兴,就算来得再虚假,起码看着是真的。能被骗也挺好,毕竟怎么都比骗也骗不到要好。”解萦面带讥嘲,直接朝大厅正中走去。 燕云连忙追上她,小心问道:“要不要我来帮你找他?大海捞针是难,但等找到人就好办了,到时候再给他下个药,跟他生米煮成熟饭,木已成舟,也不怕他不对你负责。” “我想要的不是负责。自始至终就不是。”解萦停了脚步,低下头,声音很轻很轻,“大哥是那种认准了一件事就不会轻易回头的人。我向他示爱,他宁肯绝食把自己饿死,也不肯向我低一下头。如果我们做了这种事,以他的脾性,他只会当场谢罪自杀,我了解他的,他就是这个性子。” “八百年难得一遇的贞洁烈夫,倒是在这里碰到了?以你现在的名气,千金都难买一笑,更何谈屈身下嫁。寻常男子八万辈子都求不来的福分,他居然还好意思跟你耍驴脾气,还闹绝食,一个臭要饭的神气什么?” “燕姐姐,你不懂。”解萦晃着脑袋,学君不封的语气说话,“我们是兄妹,兄妹是不能在一起的。”她的神色冰冷,还是极尽嘲弄。 “呸呸呸。闯荡江湖这么久,我最讨厌听的就是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的繁文缛节,少拿那些正人君子的狗屁条条框框来拴住我们!姐妹会的女人们被这些臭男人害得还不够惨吗?” “所以……你不觉得我们俩不应该在一块儿?” “解萦,如果在你还小的时候他就对你动手动脚,占尽便宜,现在就算你再爱他,我都会不遗余力地杀掉这个禽兽。但听你这话,想必他是没有,还算是个正人君子。他既是你想要的猎物,那追就是了,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我们又不是那种迂腐的假道学,管天管地管到别人头上,横竖又不是和他过日子。管那么多。” 解萦弯下腰,捂着肚子气声笑起来,甚至把自己笑出了泪,可脸上却满是绝望:“那我又能做什么呢?能想的办法我已经想尽了,能做的软的硬的,我也基本都做了。而且就算我们真有了肌肤之亲,他只会当场自尽。我……” 燕云又从她眼里看到了两个月前那一闪而过的阴狠与癫狂。“傻姑娘。”燕云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换个思路,让他主动爬过来求你不就好了。咱们看上他,那是他的福气,断没委屈我们的道理。今天你有一句话其实说得很对,烈的男人玩起来才有意思。越烈的狗,才越值得驯。这男人啊,都是欲望动物,你让我教你别的可能够呛,但玩男人的花样,我懂很多。你知道吗,找男人的快乐,不在于睡。要真指望他们那二两肉能满足自己,那姐姐我十五年前就把自己饿死了。你只是还年轻,没怎么和这些下贱男人接触过。等上道了你就懂了,你也会明白为什么我最喜欢看一个男人被欲望折磨到面目全非……” 解萦打了个寒战。燕云的话语如同一弯刁钻的铁钩,一举勾出了自己心底的沟沟壑壑,一个模糊的图景亦由此绽开,她看不清那是什么,只能确定颓然跪在地上的男人是君不封,而她在他身旁站着,居高临下,不可一世。 解萦从燕云的眼里看到了一个崭新的自己,她们的眼眸里有相似的火光,她与她是失散多年的“姐妹”,是天生的同类。只是解萦在这一刻才意识到原来燕云才是她的同谋。 于是解萦任由自己那晦暗不堪的心思发扬滋长,也不惮在同谋面前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 她尖利的冷笑道:“我会捉到他的,不管他有多恨我怨我憎我,我都会把他锁起来,锁一辈子。” 燕云十分赞赏地鼓着掌,不顾周遭怪异的眼神,朝着解萦吹了数声口哨。解萦毕竟久居留芳谷,人多了还是有些怕生,这时难免脸红,想到燕云接近自己的真实目的,解萦又很是黯然:“燕姐姐,你就是帮我再多,我也没办法帮你立刻杀掉林声竹。” “杀他不用急。茹心以前提过君不封,说他出身下九流,是个会伪装的高手,你若不借点林声竹的光,单凭你一人去找君不封的足迹,那得猴年马月才能找到?我分得清主次,现在肯定是你找人这件事更重要。林声竹的命,留着有用。” 解萦羞愧地低下头:“说真的,我刚才以为你会趁机……” 燕云挑挑眉,无奈笑道:“当年我远走东瀛,本就为了躲避奈何庄追杀。从离开中原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自己会活着回来。但我九死一生,最终回来了。可我的朋友们,我们那一脉姐妹会的所有人,都死了。我为茹心报仇,是因为她是我仅能找到的与过往的联结,包括来看你,你也是我们这些人里仅存的后代。至于其他人,尸骨无存不说,我连她们在哪儿丧生,因何而死都不清楚……其实我不是没想过找奈何庄复仇,但大家斗了这么些年,我知道他们的势力有多神通广大。即便是现在,我们坐在这里闲聊,我也不能保证这里没有奈何庄的探子在暗中盯梢。” 燕云要来一壶酒水,为两人各斟一杯酒。 解萦浅浅点了一口,而燕云痛快地一饮而尽。 “我在东瀛漂泊的这些年,唯一学到的就是要及时行乐,珍惜现在。我如今势单力孤,与奈何庄为敌就是白白送死,没必要。毕竟我死了,也就再没人记得她们了,那我不如努力活得久一点,让她们在记忆里也能和我一起待得久一点。解萦,虽然我总说我要杀林声竹,但杀林声竹,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念想。林声竹若死了,我在这江湖,也就没什么再挂念的事,可以直接收山了。”她的目光挪向台前正中心那个着豆绿薄衫的异瞳男子,面露垂涎,“只是漂亮男人还没玩够呢,现在就收山,未免太亏本了。” 解萦顺着燕云的视线,一并打量起那个异瞳男子。 长安繁华,连青楼里的伶人小倌都远非俗品,颇具异域特色。在楼里忙前忙后伺候贵客的,除了异族的少男少女,也有体型高大的昆仑奴,这些被镣铐束缚的昆仑奴们各个高鼻阔目,英气勃勃,与丑陋的昆仑奴面具八竿子扯不到关系。 那些颇具力量感的肉体,又一次勾起了解萦对君不封的馋。 这些昆仑奴们不仅在客人面前伺候,也兼做桌椅,宽广的后背时而支撑客人的身体,时而为他们盛纳美味佳肴。 解萦看着那些沉静到仿佛物件的动人肉体,也在肖想自己坐在大哥赤裸的背上,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暮云度里的顾客们还在就豆绿薄衫少年的初夜进行着最后的争夺,解萦东瞅西看,看了一圈热闹,最后还是将注意力绕回这少年身上。 少年是典型的异族人长相,有着琉璃一样的异色眼瞳。留芳谷有不少门人喜好养猫,解萦见过波斯猫,但这有着猫一样眼睛的男孩,她还是头一次见。 人群中心的少年很是意兴阑珊,显然对自己的初夜归属漠不关心,仅是由着下面叫卖。他漫不经意地环视着到访的客人,眼波转到男装的燕云身上,他挑挑眉,险些要笑,再看到一旁稚气未脱却容颜姣好的解萦,他几乎是惊。 竟然会有这样一个气质脱俗的玉人大大方方来娼馆找乐子。 解萦和燕云也感受到了少年好奇的注视。解萦用一枚顶级龙虎丹的价格,买了与少年的春风一度。 解萦固然是对这少年兴趣全无,她有的只是对男女之事有按捺不住的好奇。实际上,燕云才是这场晚宴的主人。 到了少年的房间,燕云不多废话,晃了晃手上的铃铛,少年的视线汇聚一处,她紧盯着他,温声细语地问了几句,少年的目光渐渐直了,猫儿似的眼眸也失去了神采,燕云将他的衣衫尽数撕碎,命他在两人面前学猫爬,少年照做,叫声也学得惟妙惟肖。燕云又接连抽了他十数个巴掌,抽得他脸颊红肿,他也不恼,甚至感觉不到疼,只是钝。 这便是摄心术的威力。 解萦神色古怪地看着少年。在她看来,少年身上最为灵动的便是他那双异色眼眸,可被下了摄心术,那双眸也成了混沌的鱼眼珠子,毫无生气。解萦曾恶毒地想过要不要学摄心大法来控制君不封,让他为自己着迷。今天见识到了摄心术的威力,再想君不封也成了那种两眼无神的迟钝模样,甚至都不会冲她笑,解萦遗憾地摇摇头,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铃铛,自此放下了对摄心术的最后一点执念。 少年清醒过来后,虽不能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脸上的疼痛告诉他,面前的两个女人,不是善茬。 他就像只被惊弓的鸟,哀哀戚戚地向她们求饶。 解萦甚至有些不忍,燕云则对此视若无睹。她三两下将对方搡到了床上,由着自己的性子,开始正式地享用他。 她咬他,打他,不止借他的年轻助自己攀顶,也同样不遗余力地开辟他的身体。 屋里蔓延着沉重的血味,这下少年是真的像猫了,哭声尖尖的,细细的。而伏在他身上的燕云还在试图掰开他,拿房里本就有的助兴道具,送一点,再送一点。 解萦木然地看着屋里发生的一切,又接连打了几个寒战。 燕云与少年在血海里的云雨与她看过的春宫画很是相似,但又大为不同。 燕云偏爱阴阳颠倒的风味。这牝鸡司晨,倒反天罡的把戏,她耍得很是有模有样。开国三位女皇坐镇,女性对男性的折磨也不再是一种禁忌,在青楼这种充斥着钱权的欢场,只会对这破除的禁忌更为敏感。 只是这女性折磨男性的法子,解萦只在师兄留下的一幅画里看到过,偏偏那法子还隐在角落,很是语焉不详,解萦也没就此多想。 今次看燕云折腾少年,像是突然打通了自己的经脉,一度滞涩的旖旎幻梦,也有了新的归处。 但解萦还是在不停地发抖,不停地后退。 曾经她看师兄留下的春宫画,心里眼里都是对大哥羞涩的向往。但真的进入了成年人的世界,她有的只是无名的恐慌。 她想要喊大哥,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声。 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可怖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甚至喘不上气。 燕云从男孩身上滑下来,理了理湿透的长发,便走到她身边,把她往男孩身上推。 “青楼里的男人,自然不能随便碰,我嫌脏,怕染病。今天也就看在他是个雏,但也仅此而已。放心,我拉你来不是让你和他有肌肤之亲,是教你怎么玩他。” 在那之后,解萦的记忆时断时续。 少年在哭,而她在燕云的指导下推进;随后他的脖子上缠了绳,燕云操持着绳索,力道忽轻忽重。后面燕云干脆把他当成了可以随意摆弄的一摊肉泥,把他吊起来,用绳索捆绑出各种形状。 那天深夜,解萦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客栈。回到客房,她沾床就睡,然后如愿以偿地梦见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男人。 今天的他似乎和往日有些不一样。 除了手铐脚镣,他的脖颈也套上了精铁制的束缚。 他赤身裸体地坐在地上,面无表情。 他的身下是一摊浓稠的血,那血依旧在蔓延。 第十一章 寻君(三) 那夜之后,解萦又去了暮云度几次,多数时候是同燕云一同前往,偶尔也会自己单独去。那着豆绿薄衫的猫眼少年自然成了解萦在长安结下的第一个“相好”,与她的交往也最多。她倒是没让少年伺候自己,她还不习惯陌生人的触碰。接连来了暮云度几次,又操弄了不同类型的倌人,玩弄男人这档子事,解萦已从最开始的不适和僵硬,到现在的轻车熟路。 猫眼少年尤为喜欢伺候她,解萦生的漂亮是一说,最主要是她脾性温和,待人亲切。燕云每次来光顾他,都像一匹饿久了的野狼,要生啖他的血肉,不把他折磨得遍体鳞伤,绝不肯罢休。毕竟谁也不会想到,他在楼里的第一夜,会是气若游丝,流血不止地被人抬出来。反倒是疯婆子身边的这个玉人,不仅不嫌弃他一身血污,还替他包扎,给他送药。即便在之后光顾他的过程里免不了毛手毛脚,下手没轻没重,但比起她的“师傅”,她待他已经好了太多。 一个月后,解萦收到了林声竹的密信,要她北上前往锦城,完成机密任务。 这时正值七夕,猫眼少年对她已经情根深种,苦苦哀求解萦这夜一定要来看他,但解萦仅是顺着人潮,又走了一遍童年曾和君不封走过的路,坐在客房里看着长安夜色,直至天明。 第二天,解萦给燕云留了个口信,骑着自己的枣红小马上了路。 离开了长安,和猫眼少年的纠缠也就成了过眼云烟。长安可以说是解萦到过的最“北”的城池,再往北的地方,于她都是未知。 锦城与京师相隔不远,是北方重城。锦城临海,盛产鱼虾,解萦赶到锦城时,正是吃螃蟹的好时节。 解萦幼时在家常与父母食用河蟹,后面到了留芳谷,家乡的风味一去不返,这螃蟹也就再未见了。此次来到锦城,她倒意外重温了童年时的一些风味。 秋日的螃蟹膏肥黄满,饶是解萦不念吃食,也吃得眉开眼笑。每每吃到合心意的食物,她就下意识想君不封到底在哪里流浪。想到了最后,又成了例行的怨与恨。 此番来锦城,解萦是秘密为屠魔会的几位死士解毒,这些人常年在西域打探情报,查到了群龙教奈何庄与西域五国的勾结内容,九死一生回到中原,却各个身中剧毒,又因为被沿途的探子紧盯,不敢轻易露面,只得在江湖势力相对薄弱的京师附近蛰伏。 解萦打着游山玩水的旗号四处游玩,自然不会有多少人把注意力放到一个初出茅庐的她身上,而她医术高超,又对苗疆和西域的奇毒颇有研究,自是这次任务的首选。至于群龙教与奈何庄和西域究竟所谋何事,因解萦尚未加入屠魔会,他们也不便透露。 解萦在这些人的住处打扰了两天,确定奇毒已解,就又回到了自己打尖的客栈,那客栈的厨子擅做蜀中风味的菜肴,偶尔有几道菜也有巴陵风味的余韵。这些唤起童年记忆的菜肴,暂时舒缓了她近日的空虚与不适。 如今任务既成,对君不封怨恨却迟迟没有发泄的渠道,解萦思前想后,到底找去了锦城的青楼。 锦城最大的青楼名唤听风惊雨楼,乍一听还以为是什么江湖闻名的暗杀组织。 早在长安厮混时,解萦就隐约察觉到了自己引而不发的暴虐倾向,但因为和猫眼少年日趋熟络,而他又总被燕云折磨得遍体鳞伤,解萦也不太好意思在他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上再添新伤。 现在到了锦城,人生地不熟,“天下英雄不识君”,反而方便她胡作非为。 解萦早就想试试从燕云身上学到的暴虐手段了,来听风惊雨楼提了需求,管事就为她指了个小院。与暮云度的“金楼”不同,听风惊雨楼没有“楼”,倌人们都住在各自的宅院里。 解萦此行要穿过很长的一条胡同,才能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离了留芳谷熟悉的环境,解萦发现自己还是很怕黑。早先留芳谷竹林里的不夜石都被她收到了院里的地窖中,但她也留了一些供自己使用。 前去找那小倌的路上,解萦从袖口摸出一个精铁制的圆球状机关,触动开关,里面翻折出一朵莲花,莲花上嵌着的不夜石泛着莹莹的光,照亮了她的前路。 这是解萦这一路第一次用它,那莲花的样式完全是仿着君不封给自己做的莲花灯。看到它,多少是睹物思人。 但点亮它,又像是他曾向她许下的诺言,他会陪着她,为她照亮她的路。 听风惊雨楼领来的小倌,并不很对解萦的胃口。那男子要比解萦年长不少,看起来也就比君不封小个七八岁。他的相貌固然是英俊的,只是气质阴沉,两眼无光,明明没中摄心术,却像不知在何处丢了魂。解萦一贯喜欢脾性热烈的男人,死气沉沉的感觉,她不喜欢。再看那男子拖动身体行动的模样,原来是个跛子,解萦就更嫌了。 但比起她对这小倌的嫌弃,他的住所反而让她很满意,这间屋子是天生的刑房,那些曾在春宫里见过的磨人刑具,这里应有尽有。解萦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器具,盘算着回到留芳谷后自己要做的道具,心思又活络起来。相比之下,她来此地的本来目的,只是想用红绸随便勒紧男人的脖子,看他窒息。简直是暴殄天物。 解萦在长安很受暮云度的小倌欢迎,猫眼少年甚至为此明里暗里同她生了好几次气。可这里的小倌就不会对她这么客气了。跪在地上低眉顺眼的男人稍微看了她几眼,便冷声道:“这里不是你这种孩子该来的地方。” 解萦从这一句话里听到了自己熟悉的反感。 确实,这很像现在的君不封该对她说的话。 但能对她说这话的人是大哥,这小倌又是谁?凭什么对她说三道四! 解萦不和他多废话,从一旁的器具里随手扯了根牛皮鞭,便对着他打了下去。 解萦习武多年,自然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道,十数鞭下去,手无寸铁的男人被她打得遍体鳞伤,衣衫尽碎。 鞭子抽累了,总还有其他刑具,刑具打累了,她还有自己的手和指甲。 浓重的血味儿又在蔓延了,可即便已经打成了这样,男人还是一声不吭。 解萦疑心君不封在这种处境里也会给出相同的反应,反而对他有了点兴趣。 红绸缠上了他的脖颈,频繁收紧又松开,银针和红烛也在频繁刺激他,她甚至给他喂了过量的秘药,欲望勃发之余又有万箭穿心的痛感。 男人的脸因为频繁的窒息和疼痛泛起了诡异的红,而她下的药也刺激的他不停发抖,周身狼藉。 但临近昏迷时他看她的眼神,还是她很熟悉的漠然。 她没有办法不想到君不封,这男人身上有和君不封很相似的东西。 但在这间小小的刑房,她把这个一声不吭的怪物打败了。 昏迷前夕,他瘫在地上,很清晰明了地向她求饶,求她停止。 于是她踩他,把他所有的自尊傲慢都踩到了尘埃里,仿佛君不封现在就在她的面前俯首称臣。 她已经不会为自己的卑劣而羞愧了,她承认自己不是好人。 乖乖女做了几年,也不过是个被他抛弃的下场,倒不如就这么一条黑地走下去,起码在这条路上,她有得到君不封的可能性。 他怎么想她,不重要。 她要的仅是“得到他”这个结果。 解萦难得对这残缺的小倌上了心,之后还想玩他,但男人因为身上伤口过多,高烧不退,暂时没办法接客。 解萦有些失望,难过自己还没有在他身上走完理应要走的最后一步。那一步走通了,就好像她实际完成了一次预言中的征服。可现实却成了卡住她的最后一步棋,告诉她即便是想象,这一步路也永远到不了尽头。 实际也容不得她在再多待,留芳谷和屠魔会同时给她发来紧急信件,边关的塔城突发瘟疫,急需支援。 解萦一路快马加鞭,奔赴塔城。 边关的雪下得很早,才到十月就飘起了鹅毛大雪。 解萦与初雪一并而至,四方驰援也先后赶来此地。 留芳谷诸人陆陆续续忙了两个月,塔城瘟疫稍见曙光。 解萦却在这时染上了病,病情危重。 按照规定,她需要同其他病人们一起被集中隔离收治。 留芳谷的能人们病倒了大半,还有不少同门染病去世,其余没有倒下的,这时也被要求禁止常驻疫区。 仇枫得知解萦生病,人发了疯似的要去照顾她,最后还是被朱蒙生生拦下,让他做她的助手,在闲暇时小心守在解萦的帐篷之外。 仇枫在疫区奔波,数日不曾合眼,夜里守卫解萦,他困得直打盹。 察觉到仇枫彻底睡着,一个在暗处观察多时的身影,矫捷地掠过了他,直奔解萦的帐篷。 第十一章 寻君(四) 离开留芳谷的第二十一天,君不封寻了个由头,重新回到终南山。 久居留芳谷不见天日,偶然得了解放,他就像条脱了缰的野狗,在落脚的小城肆意撒欢,狠狠地晒了几天太阳。但自由的狂欢之后,涌来的便是深深的不安。那不安如同持续滚落的雪球,越滚越大,最后夹杂着负罪感的庞然大物,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压垮。 他还是要面对自己一直试图忽略的问题:他走之后,丫头该怎么办。 重获自由后的心思远并不如逃亡那一刻清明,君不封以为自己可以全情探查真相,可实际他只是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原地乱窜,频频念着被他留在谷里的小姑娘。从逃出留芳谷的那一刻起,他就原谅了解萦对他犯下的一切过错。载着他的船还没靠岸,他已经难过地蜷起身体,想她是不是在哭。 这几乎要成了他每日必做的噩梦,每一次从噩梦中醒来,难过又加深一层。 惴惴不安地过了几日,江湖上似乎也没有哪里出了个女神医的传闻。君不封没搜集到多少自己的情报,心却彻底飞回了留芳谷,心头的惶恐也越放越大。 比起被她憎恨终生,他更怕的是丫头做傻事。 回去看看她吧,他告诉自己,只有确定她的近况是否安好,他才可以真正放下负担,从容地离开。 留芳谷的入谷大阵早已不是几年前他所熟悉的八卦阵,经过解萦和解铃居士的数次改良,如今的五行八卦大阵危机四伏,除非深谙通关之法,贸然前往只会死于非命,尸骨无存;走水路回留芳谷亦是艰难,卸货和运货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短时间内,他也无从获悉货船入谷的航线。 思前想后,君不封只能乔装打扮,来到解萦常年义诊的村庄暂住,待她出谷义诊时,看看她的近况。 在本应义诊的日子,解萦没有来。 一个月后,他听谷里给村民送药的弟子说,留芳谷竹林前段时间发生了一场大火,险险将整个留芳谷付诸一炬。君不封闻言差点昏死过去,竹林离他们的住处那样近,而附近唯一的水路还是那布满了食人鱼的堕月湖,那里起火,小丫头岂不是逃无可逃? 他顾不得暴露身份,发狂地紧攥住对方,问解萦可有受伤。随后得知解萦碰巧在这天出谷,大火在烧到住所之前就已熄灭。 他追问解萦去了何处,那弟子狐疑地盯着他,终究没给出他答案。 小弟子离开村庄后,君不封村庄躲进了不远处的树林。 留芳谷知晓他和解萦关系的人不在少数,即便现在易了容,能猜出他真实身份的能人也大有人在。果不其然,那弟子走后不久,前来寻他的密探就上了门。 君不封旋即离开了终南山。 他一路隐瞒踪迹,四处搜寻,在踏上襄阳地界时,正赶上全城的叫花子准备迁徙去洛阳“淘金”,他问他们缘由,原是洛阳出了件怪事,天降横财,沿街乞讨的乞儿们各个逆天改命,一夜暴富,洛阳城内还有貌美的医仙垂怜降世,广施善缘。两件事加在一起,都说这是难能的吉兆。 这乞儿大发横财的原因君不封是不知,但那垂怜降世的医仙,不是他的小姑娘又是谁? 君不封混迹在这群乞丐之中,顺利混进了洛阳。 赶到洛阳的那一天,解萦正在外诊病。在屠魔会为她开设的小医馆外,排队看病的人站了整整七列,还都是些当地的青壮年男子。小姑娘一直戴着薄薄的面纱,一丝不苟地为他们诊脉开药。 她和他都心知肚明,前来看病的人,身上大多没有病,只是为了看她。 病人里也不乏语出冒犯的登徒子,解萦全都有礼有节地回应了他们,可即便态度再强硬,她也免不了被占了些许便宜,被他们抓着强行摸了摸手背。 暗处窥伺的君不封怒火中烧,待到解萦结束出诊,他趁四下无人之际,将那几个轻薄她的男人上上下下薅成了脱毛公鸡。这件事被认为是解萦的倾慕者们互相宣战的开端,潜在的追求者纷纷大打出手,明面上骚扰解萦的人反而因此变少。 君不封清理那些色中急鬼时,动作不算太干净,举动都被路过的乞丐兄弟们看在眼里,他们以为他这一路韬光养晦,为的是来洛阳大肆掠夺银票,还特意号召了一帮兄弟围殴他。洛阳毕竟算是屠魔会的大本营之一,与他相识的旧人众多,君不封不想太暴露自己,只能任由他们欺辱殴打。 勉强突出重围,君不封又拖着一身伤,悄悄去医馆外看解萦。他不敢太靠近她,但小丫头医者仁心,出诊间隙留意到街边有个受伤的叫花子,特意让仇枫过来给他送药。 她从不忍见叫花子受苦。 暗中观察了解萦几日,解萦的状态远比君不封想象的乐观。她和仇枫俨然成了一对亲密无间的小儿女,仿佛他和她过往的纠葛仅是水面上偶然泛起的波纹,波纹之后,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君不封也说不清自己是怅惘还是欣慰,但解萦有了新生活,他心内的积郁终于可以稍加排遣,也可以放开手脚,全身心调查“真假君不封”之谜。 他一路寻去了金夜城,又探寻了昆仑山下的几处村庄,还频繁在雍州和陇州之间穿梭,寻找冒牌货的踪迹,偶尔得了空回洛阳,解萦却已离开此地,据说是去各处游山玩水。 他的心又变得空落落的了。小丫头的音信未定,他也就像艘漂泊无依,无从抛锚的孤舟,没了固定的归处。而她去游山玩水,他又担心这一路道阻且长,小姑娘会不会遇到危险。几年前他们都频繁遇到土匪劫道,如今的世道也没比之前好到哪儿去,解萦孤身一人,又生的那样貌美,总会有人惦记她,丫头势单力孤,万一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就是土匪不来找她,那盯上了他性命的那些人呢?毕竟在这小半年里,江湖上人尽皆知,这墨手医仙,是他这个大恶人唯一的义妹。 君不封失魂落魄地在中原寻了一段时日,得了她在长安的消息时,他恰巧寻到秦州。君不封一路快马加鞭,赶在七夕那天抵达长安。 他曾两度在七夕前后领着解萦在长安游玩,小姑娘喜欢这里。可来长安后,他听到的却是些不太好的传闻,都说这暮云度近期来了个国色天姿的小天仙,每日纵情声马,与里面的诸多倌人纠缠不清。 在解萦幼时,君不封曾玩笑说,如果丫头愿意,她在家里一直做姑娘也无妨,有需求了,他会亲自护送她去勾栏院玩兔子。可现在她年纪小小,已混成了青楼熟客……这又哪是一个小姑娘该做的事? 丫头虽然在自己面前行事出格了几回,但在他心里,她一直是个听话懂事,善良天真的好姑娘,青楼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君不封早在频繁卧底时就知悉了里面的血腥真相,乍看上去是软玉温香的销金窟,可实际与地狱毫无区别。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女孩怎么能去这种地方?他也怕里面的人带坏了她。 有道是“一娼,二丐,三戏子”,君不封自己也清楚,比起娼妓,他这个乞丐的社会地位反而还不如他们。可在他心里,解萦是名门之后,前途一片光明,本就不该和他们这些下九流沾染上丝毫关系。 他在暮云度外枯守了一夜,强忍着怒火等解萦现身。 他也不怕暴露自己了,暴露就暴露吧,火气上来了,搞不好他会当街大骂她一顿,她这样胡作非为,让他怎么能安心离开,就算她要把他再捉回去,他也不怕!捉就捉!他倒是要亲自把她领回留芳谷,让她面壁思过,反省自己怎么能来这种地方厮混! 苦等解萦现身的同时,君不封怨气冲天地看着路过的青年男女。 看着看着,他的怨气与怒火都渐渐平息了。 和解萦一样,他也很喜欢长安,兄妹俩夜游长安不仅是她的快乐回忆,也同样是他的。要是小姑娘不会那么快长大就好了,君不封伤感地想,没那么快成人,也就不至于太快接受这世界的肮脏与龌龊,更不至于怀春,将一腔热情都错误地投注到他身上。 他还是想做的她的大哥,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她,看着她茁壮生长。就算是被关在密室里,那时的日子也有盼头,因为不管怎么过,都是充满希望,一片坦途。 可现在她长大了,不得不去面对生活的沟沟壑壑,他突然开始疑惑了,甚至第一次怀疑自己的离开是对是错,是不是守护在她身边,她就不会走这段弯路? 接连蹲点多日未果,小姑娘又一次在他的视野中失了联。君不封没能找到解萦的踪迹,却也不肯向勾栏院里的兔子们打探消息。解萦自始至终没在烟花场所出现,这就证明那消息是别有用心的传闻,而他若真问了,反而可能会知道自己不愿获悉的真相。 心里坚持解萦绝不是胡作非为的性子,他又在心底担心解萦是不是去了比勾栏院还要黑暗阴森的地方玩耍,莫大的恐慌笼罩了他,解萦失联的这段时间,他的心思完全被她占据,丁点为自己着想的念头都腾不出来,只是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嗡嗡乱转,哪里有点蛛丝马迹,他就一头撞上去,生怕她有什么危险。 塔城那边的瘟疫,他隐约听到过几次,没多想。后面他听塔城瘟疫严重,留芳谷流落在外的医仙们都纷纷赶往支援,再想解萦数月没有动静,君不封慌了。 他是从瘟疫的人间炼狱中爬出来的,可他的妹妹死在了那场浩劫里。 疾病卷土重来,小丫头医者仁心,又怎会不身先士卒? 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妹妹了,现在会不会失去另一个? 解萦对他来说,又何尝只是妹妹这么简单。相依为命多年,她早已是自己身上无从割舍的一块肉,她既是他的幼妹,又是他的小小女儿。 君不封数日未睡,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塔城。塔城已经入了冬,气温寒冷。君不封知道自己这一路风尘仆仆,样子很不好看,要去见小姑娘,总要把自己收拾得齐整些。他在湖边颤颤巍巍地洗了个澡,又勉强剃了剃胡子,稍微整装一二,他潜进了疫区,找到了前来支援的留芳谷一行。 君不封逡巡了三四圈,始终没能看到解萦的身影,随着这些人逐渐向疫区移动,他的心也越来越沉,在病患的帐篷丛中,君不封看到了一个熟人。仇枫那小子正红着眼死守着一个帐篷,脸上满是担忧。君不封心里有了数,知道解萦在里面。按捺住现身的欲望,君不封四下寻了些草药,待到夜里混进帐篷,他向前走了几步,又退回来点了仇枫的睡穴,这才放心走到解萦身边。 才看清她的脸,他一路强撑着的气力顷刻间泄得无影无踪。 解萦瘦了很多,脸色是不健康的绯红,她的气息微弱,皲裂的嘴唇里发着断断续续的喑哑声响,似是在唤什么人的名字。 像是突然堕入了冰窟,解萦费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落在一个人的怀里。 是大哥在抱着她哭。 她的眼里立刻蓄了泪,笑容也是恍恍惚惚的,看着很傻。 只唤了他一声大哥,两人的情绪就都绷不住了。 君不封应了她的呼唤,握住了她灼热的手,复又抱紧她。解萦接受了他带着冰雪气息的拥抱,痴痴地望着他。她抬手想要描摹他的眉眼,让他不要哭,却怎么也使不上气力,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颤抖的双手,绝望而释然地低吟道:“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记忆里的小女孩也曾这样问过他,而面前的少女,眼泪成了断线的珍珠,她说:“大哥,我找了你这么久,你怎么才来看我?” 君不封胡乱擦着两人的眼泪,哽咽地安慰道:“没事的丫头,你会没事的,大哥来了,大哥来救你了,别怕。别害怕……” 解萦轻轻地嗯了一声,又像过往那样缠住他的臂膀,柔声道:“不怕……大哥在我身边,我就不怕。”她的字里行间都是对他全身心的依赖,君不封四下颤抖,发出了一声哀鸣。 君不封偶然入梦,解萦要很努力地盯着他看,才能确保下一瞬他不会消失。可她实在太累了,只能时断时续地看大哥忙碌。大哥很快给她端来一碗药,那药又苦又腥又红,她喝不下,但大哥让她喝,说良药苦口,她听话。 昏昏沉沉中,解萦喝下了君不封的三碗血。 坊间传言,痊愈者的血肉是治疗瘟疫的良方。开国之初瘟疫肆虐,侥幸存活之人免不了被病人们肢解烹食,直到女皇下令严禁以人体血肉为药引,这残忍的献祭才停止了传播。但君不封知道,这不是谣传,在他所经历的人间地狱里,有人就是这样救了孩子的命。 他不怕解萦把病传给他,都说得过了这种病,之后就不会再得。就是再得也没关系,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姑娘就这么孤零零地撒手人寰! 连着放了三大碗血,君不封头晕目眩,无从站立,但解萦的呼吸似乎没那么急促了,许是他的血管了用。他替她擦拭额头的细汗,又为她擦手,只见小姑娘嫩藕般的手腕上竟长了大块的脓疮,他心下一凛,连忙解开她的衣襟,血红的筋脉毕现,直抵心脏,她的手腕也有两股红线直指掌心。 解萦竟中了奈何庄的“金鱼花火”。 人们都说塔城这瘟疫来得猛烈而蹊跷,想来背后是有奈何庄在搞鬼,若小丫头生病算是“天灾”,这“金鱼花火”,明显就是“人祸”了。 “金鱼花火”从毒发到身亡不超过三个时辰,届时中毒者会全身溃烂,筋脉爆裂而亡,如果不是他贸然闯进她的帐篷,就算她从瘟疫中痊愈,这天夜里,他还是会和她天人永别。 君不封竭力控制着悲戚的情绪,逼着自己不要崩溃。他定下心来,找到了解萦随身携带的银针,轻轻挑破了她身上的毒疮。 和奈何庄打交道多年,君不封恰好知道“金鱼花火”这种毒的解法。“金鱼花火”虽无药可解,但只要在一定时间内挑破中毒者身上的所有毒疮,吸出毒血便可解毒。只是吸出毒血的人,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毙命。 这是项与时间赛跑的游戏,君不封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俯下身为解萦吸毒血,开始他还会把毒血吐在一旁的铜盆里,后面担心浪费时间,干脆一口一口喝下她的血。 毒血烧灼着他的咽喉,君不封周身血脉沸腾,头也愈发晕了。连着点了身上的几处穴道,他勉强保持着头脑清明,在一个时辰之内挑破吸净了她身上的所有毒血。 解萦一直是昏昏沉沉的,甚至不清楚大哥翻来覆去究竟在做什么,但身上剧毒既除,她的身体也变得轻松不少,虽然仍是迷迷糊糊的,终于可以睁开眼看清他了。 君不封的身体也愈发沉了,抬眼向外一看,天也要亮了。 “大哥……”解萦又在身后轻声唤他。 他想回应她,可喉头涌上的却是一股腥甜。为她吸毒血的时候没觉得,现在他清晰的意识到,他快要死了。 来的时候担心小姑娘的安危,最后送上的却是他的命。这一切实非他所想。死亡总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他甚至来不及向她好好道个别。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要教育她别去勾栏院玩耍,要嘱咐她别轻易混迹江湖,可他最想的,是求她别生他的气。 他要食言了,他没办法在安定之后,向她报平安了。 在洛阳的那几天,虽然避免不了登徒子的骚扰,但看她为病人问诊,阳光斜斜地打在她身上,有一股别样的神性。那一瞬,他的心里充满了自豪。 她自始至终都是他的骄傲。 解萦的声音愈发缥缈了,还是昏昏沉沉地求他不要走。 他还是要走啊,他不能死在她面前。 罢了,权当这一夜是场梦。 他终究将那辜负贯彻到了底。 不必当他来过。 梦醒了,病就好了;梦醒了,太阳就升起来了。 于是他走出去,头也不回地走出去,直到走得够远,才用一枚石子解了仇枫的睡穴。仇枫恰巧看到君不封一闪而过的衣角,他心里一紧,又实在担心解萦的安危,跌跌撞撞冲进帐篷,铜盆里的鲜血将他吓了个够呛。 再看解萦,解萦还在睡着,呼吸匀称,脸色红润。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她退了烧。 朱蒙嘱咐他千万不要离解萦太近,以免感染瘟疫,但仇枫这时也顾不得了,他强压住那背影带来的不安,跪守在她身旁。 第十一章 寻君(五) 解萦从昏睡中醒来时,血气上涌,周身血味弥漫。一旁的仇枫睡得正香,她盯着仇枫失神许久,轻轻推了他一下,仇枫稍微偏了偏身子,发出一声闷哼。她这才确认面前的人确实是仇枫,而不是自己心想念念的幻影。 失魂落魄地直起身子,解萦很快注意到手腕上的古怪伤口,她从还未完全结痂的创口挤出一滴血,只嗅了嗅气味,便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何事,脸上黯淡的笑容愈发凄凉。 前来塔城驰援时,解萦对“瘟疫”并没有什么很明确的概念,可看着人如草芥般一茬接一茬地死去,即便她活得再与世隔绝,那末日一般的绝望也很快侵占了她的身心。从素不相识的老人,到自由一起长大的同门,任凭她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鲜活的生命依次消失。 不知不觉间,解萦也在等一柄随时可能会下落的垂天之剑。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喋血地狱里,无人可以幸免。确认自己生病的那一刻,她竟感到一股难言的安心。 待到自己浑身僵硬地躺在床上,解萦隐约想起,大哥的亲妹妹也是在瘟疫中病逝的。行医问诊了好些年,死亡从未如此迫切拥挤地涌到她面前,如今她病情危重,顷刻间便会毙命,她到底挤上了那没有回头路可走的独木小桥。 没有人不怕死,解萦此次出谷的目的非但没达到,还要客死他乡,可谓一败涂地,赔了夫人又折兵。但比死更难过的,是在这等待死亡的艰难时刻里,大哥不在自己身边。 不止是瘟疫,在一团看不清意图的迷雾背后,同样有人想要她的命。 这段时间,屠魔会一直护送朝廷和民间筹集的赈灾物资,声势浩大。塔城瘟疫一事早已传遍天下,君不封擅长打探情报,消息灵通,应该有注意到留芳谷上上下下纷纷驰援塔城。如果他对她有那么一点关心,他总会来找她的。 可到头来,她只在梦里见到了他。 那真是个好梦,梦里的她仍是那个被他捧在掌心的孩子,他会抱着她哭泣,眼泪落到她脸上,热热的有些痛。 她本来还在恨他,怨他,可他一出现,那些情绪也都消弭于无形。 今次活下来,是侥幸,但解萦想,她还不如一死了之。 在等死的晕眩中,起码她还有一份期待,大哥会来的,大哥总会来的。 他不会让她孤零零地赴死,他会陪着她的。 但她的侥幸存活只是又讽刺地证明了那个事实:她之于他,只是个无关痛痒的外人,她的死活,无足轻重。 念及两人过往的种种纠缠,解萦拄着手,泣不成声。 仇枫被哭声惊醒,看她哭得肝肠寸断,他的眼睛也红。碍于彼此的身份,他只敢小心攥住她的手。 解萦不由一颤。 到头来,只有这个一直没放在心上的小道长陪她在地狱里煎熬。 解萦哭得愈发撕心裂肺。 仇枫见状,也不想再按捺自己的汹涌情意,他将解萦一把揽入怀中,也不用多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解萦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持续往下流,她哽咽道:“小枫,我梦到大哥来看我了。”她笨拙地比划着,“我梦到了,梦到他抱着我哭,梦到他给我喂药……可为什么我挺过来了,大哥却不见了。” 解萦越说越喘不上气,她薅着自己的头发,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哀嚎,嚎到最后,她甚至在干呕,可吐出来的也只有血,鲜红的血。 在外巡视的朱蒙闻声赶来,生怕解萦出了什么事,而拥着解萦的仇枫只是凝着泪眼,悲哀地冲着她摇摇头。朱蒙识趣地离开帐篷,仇枫借此坚定地拥住解萦,一点一点分开她紧攥的手,轻声道:“夜里我一直守在你身边,没人来过……没事的小萦,你只是做噩梦了,现在梦醒了,你有我,你还有我。” 你还有我。 解萦又是一颤,却不与仇枫深情的目光对视。 仇枫绝望地紧闭双眼,破罐破摔地亲她。解萦第一次被人索吻,这种冒犯让她心惊,心跳得也越来越快,她头晕目眩,但很快在少年毫无章法的吻中找回了自己的步调。擦了擦眼泪,解萦勉强挤出了一抹笑:“我注意到了地上的铜盆,我不止染了病,还有人给我伺机下毒,是群龙教的‘打上花火’。这‘打上花火’虽不如奈何庄的‘金鱼花火’毒性猛烈,但发作更快,死相更凄惨……小枫,谢谢及时发现,救了我的命。” 仇枫知道这一夜发生的一切真相,但他宁肯让解萦错认,也不愿再让她和君不封那恶人沾染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他不敢想象有朝一日解萦会哭得这样伤心,也不敢想象那个总是有着浅淡微笑的脸上,会有如此绝望的神情。 他和解萦都是孤儿,将心比心,他比很多人更能理解她的敏感脆弱,甚至连见识她的古怪脾气都是殊荣。她在外人面前谨小慎微惯了,能在他面前露出几分私下的性格,已属他幸运。何况她也并不总是古怪,对他,她总是温柔以待。 在仇枫心里,解萦始终是那个在男人肩上冲他微笑,冲他做鬼脸的活泼小妹妹。君不封铸下大错,却因此改变了解萦的一生,她是为了找君不封的下落而来的,但君不封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伤了她的心。总在频繁抓着自己心口的那只巨手又一次狠狠擒住了他。 迟早有一天,他会为了她,亲手杀了君不封。 君不封竟忍心让她伤心至此? 吻到最后,两人渐渐滚成一团,仇枫血气上头,行为和理智都彻底乱了套。解萦的衣襟的本就扣得不牢靠,几番牵扯间,净如莲花的女体在他面前缓缓绽开,她的身体泛着诡异的红,有着耀眼的白。 仇枫说不清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在女孩的半推半就下与她赤诚相见,在那一团洁白而虚弱的柔软上翻腾鱼跃。而她死死拥着她,尖利的指甲狠狠陷进他的背,他很疼,却还是无法从这狂躁的梦中苏醒。 他始终在留意她的泪,她一直在哭。后面他几乎是在求,他快要给她下跪了,求她不要哭。随后他继续向下吻,他不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做些什么,但她的身体似乎有某一处正在安静等着他,仿佛只要搭上了那个扣,什么君不封,什么打上花火,都会立刻被他们抛到脑后,往后余生也不复记忆。 仇枫感觉自己隐约找到了一条通路,解萦却推开他,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将他从狂乱的迷醉中彻底拯救出来,也看清了两人身上的狼藉。仇枫被自己的冒进吓得连连退后几步,他不敢相信自己差点就对解萦做了禽兽不如的蠢事——即便他对这蠢事有的仅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 再看解萦,她的大半胸脯露在外面,发丝凌乱,她的眼里没有丝毫欲望,有的只是无尽的憎恶。 仇枫觉得自己活像个丢人现眼的小丑,他难过地给了解萦嗑了三个谢罪的响头,便屁滚尿流地滚出了帐篷。 解萦紧盯着帐篷的入口,不紧不慢地理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待到把身体重新围到密不透风,她重新躺回床上。 要说这趟出远门,虽然险些丧命,但解萦也不是一无所获。 君不封不要她,不爱她,但多的是人要她,多的是人爱她。 遇到的青年才俊里,数仇枫爱她最甚。 多年以来,仇枫一直对她悉心爱护,从不肯伤她半分。出谷后混迹在一起的日子里,仇枫更可以算是她闯荡江湖的强大依靠。 她承认自己早就被这种润物细无声的陪伴弄得心软了,有时看他英俊,她会想到春宫图的场景,夜里意乱情迷,她也做过与他云雨的春梦。 她不是没想过要和仇枫好,在寻找君不封的路上,解萦灰心丧气地想,如果十年也找不到君不封的踪迹,如果那时的仇枫还心仪自己,也许,她可以试着接受他的爱。 但刚才那难以自控的亲近显然告诉了她一个残忍的事实——她自始至终没打算接受除君不封以外的其他任何男人。 仇枫的吻落到她脸上,仅是难耐的不适,而吻落到身上,那几乎是要吐了。 才出谷的时候,解萦就想着要报复君不封。他不是天天想着要自己嫁人生子吗?他不是宁肯绝食都不愿意接受她吗?那她还就偏偏作践自己了,勾栏院要去,少侠们要嫖,以后她还要去找那天底下最坏最脏的乞丐睡觉,让他气不打一处来。君不封凭什么自以为是地决定她的前途命运?她就是要用这糟践告诉他,他最珍视的东西,她不稀罕。 但解萦高估了自己的忍受能力,仇枫仅是稍微亲亲她,她就恶心得无以复加。 她不厌恶仇枫,这作呕与他没有关系。 他是洁身自好的善良道士,和他那个假惺惺的师父截然不同。 可君不封的阴影还笼罩在她身上。 她恨他。 是他把自己变得满心满眼全是他,是他害的她再也接受不了别人,只能接受他。 他口口声声说着不要她的爱,实际却把她关入了鸟笼,自己拍拍屁股离开。 到头来,只有她这只无关紧要的小笨鸟被他留下的条条框框撞得头破血流。 她也想爱仇枫,她知道仇枫的好,可君不封就像一座讨人厌的巨峰横亘在她心头,她越不过去了。 曾几何时,解萦一心只想护君不封周全,现在她已经不再想救他,她只想在找到他之后亲手杀了他,她要杀了他! 也许只有他死了,她才能从那个束缚里彻底走出来,迎接属于自己的生活。 塔城的瘟疫以意想不到的迅速走向了收尾。 解萦从“打上花火”中得了启发,三夜未合眼,研制出了一种专克瘟疫的汤药。数千家庭因她的汤药避免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解萦也因此有了“一人救一城”的美誉。“墨手医仙”的名号,江湖人尽皆知。 喧嚣过后,塔城重回往日和平,扬名天下的小医仙告别了她的留芳谷亲友,骑着自己的枣红色小马,一点一点回到了中原。 这一路,仇枫一直远远地跟在解萦身后,因为此前在帐篷里的龃龉,仇枫短期内实在没脸见解萦,只得远远地眺望,保证她的安危。 赶回洛阳那天正是正月初五,喻文澜和林声竹两人都在舵内。四人一起吃了顿饺子,喻文澜夸赞了解萦在塔城瘟疫做出的卓越贡献,随后话锋一转,挪到了她的终身大事上。 喻文澜和林声竹都有撮合她和仇枫的意图,但林声竹的撮合更多在于照顾孤女,而喻文澜的撮合,解萦清楚,这是在拉拢她背后所代表的江湖势力。 解萦以没有找到君不封的下落为由,断然拒绝了两人的建议,无论喻文澜如何摆长辈的面子,她都坚决不许,气得喻文澜当场拂袖而去,林声竹骑虎难下,也只得悻悻地去追喻文澜,替解萦向他赔不是。 仇枫在席间始终一言不发。 解萦自打病好,人始终是怏怏的,就算这一路取得了极大的功名,她也没再笑过。也就只有提到君不封相关的事时,她的情绪才有明显的波动。 仇枫想让她高兴,也想找个合适的时机,给她郑重其事地道歉。于是小心翼翼地提问,要不要去长安看元宵花灯。 解萦爽快地应了。 这次来长安,解萦还是住在自己住惯了的客栈,住惯了的房间,解萦住的客栈与房间都是大手笔,仇枫在外行走江湖,盘缠有限,实在没有在解萦面前摆谱的能力,又见解萦也没有和他同住一个客栈的意图,他只好选了个就近的便宜客栈打尖。 离开了长安,解萦自然就把长安发生的一切抛在了脑后,回到长安,她与燕云一起胡作非为的记忆也再度复苏。 燕云日前已经离开了长安,前去雷州玩耍。 解萦有心去暮云度找自己的几个相好,又嫌如牛皮糖一般待在自己身边的仇枫碍眼。仇枫这一路一直有话想对她说。她越是看他,就越心烦意乱。 倒不是她不愿意接受对方,相反,她对仇枫的忐忑有些过于感同身受了。 都是带着不安地讨好,以为对方总会对自己青眼相待,他们尚对自己心仪的人怀揣着某种不该有的期待。 她以前从没有发现两个人竟然会这么像——也许之前她也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可越是看,就越是感觉像。 在一个得不到的人面前,他们有着相同的卑微。而那卑微竟是如此碍眼,让她不由得怒火中烧。 他们在灯会上行走,仇枫还在犹豫要不要牵她的手,解萦粗粗逡巡了花灯一圈,想到自己童年时看到的花灯,心头恨意更甚。她转过头,半是蛊惑半是威胁地问道:“你想让我原谅你吗?” 仇枫被他一语戳中心事,自是求之不得,他脸红着点点头,却被解萦推搡进了一旁的小巷,小巷屯着厚厚的雪,很是寒冷。解萦胡乱地解着仇枫的衣衫,摸出了他随身佩戴的长剑,反手一握,挑开了他的亵裤,将剑柄往他体内送。 衣衫被零零碎碎剥在地上,四处是彻骨的寒,身后是迟钝的疼,巷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小巷却寒冷逼仄,恶臭难耐。他不敢发出声响,生怕人们看到几近赤裸的他和一个天仙般的少女在做这种丑事,只能任由比他矮一头的女孩死死捂住他的嘴,像狂风骤雨一样冲撞他,一下,又一下。 剑柄拓开了他的身体,而他在哭。 后面解萦松开他,他力不能支的地跪在地上,凄惨地捡着被风吹远的衣衫,囫囵往身上套,解萦离他近一点,他就害怕地发起抖。解萦再一凶他,他还是发抖,但到底犹犹豫豫地凑上前,由着她对他又打又掐。 解萦一直在无声地冷笑,仇枫是前途无量的青年侠士,不出意外,他应该会是无为宫的下下任掌教。清心寡欲的道士开了苞,还是像个兔子一样被自己用了,爽快,真是爽快!兔子也许都没有他凄惨!猫眼少年的第一夜起码在金楼的大床上,而深深喜欢自己的仇枫,只能被迫跪在雪地里,听着她的吩咐,一边哭,一边恬不知耻地撑开身体。 仇枫是不是这辈子都没有遭受过这样的侮辱? 解萦的心不是没有疼,可比起疼,她心头涌上的更多是一种欢欣的雀跃。 辜负别人心意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将别人坦诚的,热乎乎的一颗心,毫不留情地甩到地上,她竟然会这么高兴。 这世上有人和她一样惨。 看着他凄惨的模样,她毫无感情地告诉自己,看,这就是卑微的下场。 她不要这样,她永远也不会变成这样。 仇枫的处境和她一样,但她会比曾经的君不封更仁慈。 用他的白袍拭去了剑柄上的血迹,解萦抬起男孩泫然欲泣的脸,恶毒地赞赏道:“表现不错,以后多试几次,试着试着,我总有一天会原谅你的。” 入翁 第十二章 入瓮(一) 元宵灯会后,解萦又在长安待了十数日。仇枫单方面被她开了荤,至此对她死心塌地,纠缠更甚。解萦也怜他相貌俊美,性情柔顺,干脆放弃了去暮云度探望自己的几位露水情缘,专心和仇枫厮混。 解萦自始至终没把他带回自己的住处,除了在仇枫暂居的鄙陋客房,便是在闹市的数十条小巷里玩弄对方。周遭人越是多,解萦就越是起兴。她也不管仇枫愿不愿意,扯了他的头发过来,就要把新近入手的玉势往他体内送。仇枫总是疼得浑身痉挛,泪流不止。他也试图躲过,反抗过,但解萦总有法子拿捏他。 她讽刺地威胁道:“你叫啊,跑啊,横竖外面都是人,正好让他们看看无为宫年轻一代的首席弟子,屠魔会威风赫赫的青年才俊私底下是副什么淫贱德行!” 被解萦这样骂时,仇枫正跪在闹市的一条偏僻小巷里,被解萦怒气冲冲地扯了几丈远。解萦踹着他的大腿,上面满是乌青,而他的膝盖也被地上的碎石子割出了数道伤口,鲜血染红了尚未被人践踏的白雪,看着尤为醒目。 解萦的冒进已经让少年身上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伤口,对这点刺目的红,她已经见怪不怪。 她在他的脆弱敏感上反复地磋磨反复地踩,又故意搞出大动静,让一旁的过路人伸着脖子往小巷里瞧。仇枫吓得不停发抖,还带着哭腔的祈求千万别被他人看见,否则会毁了她的清誉。 解萦心说自己巴不得自此没了这清誉,什么“墨手医仙”,什么“一人救一城”,她通通不稀罕!好名声有用吗?好名声就能让君不封心甘情愿地爬回来找她吗?她都要死了,他都不来看他。她就要作践他看重的一切! 几个地痞流氓在解萦身后吹起口哨时,仇枫哆哆嗦嗦地泄在了她脚下。他伏在雪地里,人还在发着抖,稍微缓了缓,不等那些地痞流氓们发话,他先摸来了沾满鲜血的石子,击中他们的睡穴,趁还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小巷的变故,仇枫囫囵地穿好衣服,带着解萦慌不择路地逃了。 解萦跟在他身后冷笑,却也没阻止他的举动,只是看着少年单薄的身影,心下怆然。 后来她还是愿意在小巷里玩他,仇枫发觉这就是她扭曲的癖好,也就渐渐认了命。两人平时也算形影不离,解萦在塔城瘟疫之后的暴烈转变,他能感受到。至于那原因,因为总要牵扯到一个阴魂不散的恶鬼,仇枫又平白抢了对方的功,他索性干净利落地视而不见,毕竟现在是他陪在解萦身边。 被解萦操弄得久了,仇枫心底也催生出一点晦暗的自豪。解萦在长安风月场里厮混的小道消息,不是没有传到他的耳朵里,因为一贯相信解萦的为人,仇枫只把这情报当谣传。但到了今天,他又忍不住拿自己和谣传里形形色色的美男子做对比。 自打元宵夜里开了荤,仇枫就终日陷在解萦的迷情旋涡里,无所事事的两个少年人游荡长安街头,那欲念从不停歇。有些时候,仇枫甚至从醒后就被解萦玩弄,一直操弄到第二日清晨。 他频繁从昏迷中苏醒,面容姣好的少女却总是精力旺盛。 她对他的玩弄无休无止。 仇枫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应该自豪,毕竟他可以确认,解萦这段时间不曾涉足过风月场所一回,可这也不代表她就此钟情于他。毕竟,她自始至终没让他吻过她。他们的亲近,只有塔城短暂的意乱情迷,他无法忘记那耀眼的白,那细腻火热的柔软。可在长安,甚至连稍微牵牵她的手,都是难能的赏赐。更多时候,他熟悉的是混杂了泥土的白雪,满是碎石子的小道与永不停歇的流血。 在这座不夜城里,他是她恬不知耻的狗。 一直以来,他对解萦只是个有点特别的男人,这一点他心知肚明。长久的陪伴使得“有点特别”变成了“比较特别”,但这还远远不够。 她看他的眼神没有爱,也没有恨,有的只是一股幽暗的火,邪火。那邪火自塔城之后,就不曾在解萦身上熄灭,仇枫时常会被她那双眸里的狂热吓得浑身发抖,明知自己在无可避免地堕入深渊,他还是毅然决然得像只飞蛾一样扑向了那邪火。毕竟最怕最疼的时候,他想的始终是塔城时她绝望的恸哭。 与那时的心痛相比,身体的疼痛在这一刻也就不值一提了。 他不清楚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但她赖在自己身上的时间长一点,想起那恶鬼的次数就会少一点,也许她也就不会那么痛了。 玩弄仇枫的日子久了,解萦逐渐发现,这男人开始几日还被她弄得涕泗横流,一塌糊涂,可现在玩熟稔了,他竟然在下意识迎合她的冒犯,人也愈发变得低三下四,极尽谄媚了。解萦就喜欢看他哭和抗拒,对方一配合,她反而倒尽了胃口。此情此景,反是到嘴的脏话信手拈来,童年时从仆从那边学来的污言秽语重新焕发生机,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发泄口。被她紧握在手里的男人也是个贱货,踩在他的尊严上骂了几句,他就总是难以自制地泄了身。 解萦很清楚,她对仇枫的玩弄,是粗放乃至作践的。 现下结交的这些男子里,仇枫对自己用情最深,解萦却也偏偏对他对不客气。 她自始至终就没想让仇枫在这过程里得到什么快乐。 对暮云度的那些露水情人,虽然偶尔她也会做一些过激举动,但他们当她年幼,不计较她的过失。总体来看,他们都爱她的温柔与细腻。 对她的露水情人们,解萦一直玩得很精细。 但精细有精细的玩法,粗放有粗放的快乐。 她厌恶仇枫的就像厌恶她自己,她尤其憎恨对方眼里时而浮现的怜悯,怎么,就算她是个“弃妇”,她就要接受他的高高在上的施舍么?他的爱,她不稀罕。她在意的从来就只有君不封,就算现在她消了气,不怎么想着要一刀捅死君不封,但只要有机会,她还是要不择手段地把君不封抢到手里,哪有仇枫这牛鼻子小道士对自己的生活说三道四的份! 好啊,他不是可怜自己吗? 她给他机会,让他看看这自以为是的施舍有多可笑! 在解萦玩腻仇枫的当口,远在留芳谷的二师父给她寄来了一封信,委托解萦去东北部的边关要塞白城,医治一位故人。那故人是已经离开留芳谷数年的酿酒师祁跃。解萦一看祁跃有难,当即收拾好包袱,三两句话把仇枫撵回洛阳,她离开长安,一路快马加鞭赶去白城。 祁跃在外的这几年,行事颇为低调,解萦出来闯荡了一段时间,一直没听到过祁师傅一星半点的消息,如今故人有了音信,解萦在去白城的路上,也是满怀喜悦。 白城地处严寒,比起西边塔城的寒冷更是不遑多让。 祁跃也在军营之中,解萦去了军营才知道,原来祁师傅做了当朝镇守边关的女将军的幕僚。这女将军姓佟,年纪也就比自己大个两三岁。解萦隐约听到过这位的名号,知道是个耿直的青年将军,也没少因为自己的年少和性别遭到朝野内外的排挤,这几年佟将军倒是在白城闯荡出了名声,也不知这身后有多少是祁跃出谋划策之劳。 二师父在信中写道,祁跃中的是奈何庄的“花名未闻”之毒,因祁跃自己也稍通医理,可以勉强将这毒压下,但迟迟未能根除。祁跃此次联系他,也是希望谷内能派出一名医术高超的弟子,彻底根除这余毒。 解萦精通毒理,自是这任务的不二人选。 被小兵领到祁跃居住的营帐,看清里面的男人,解萦一下愣了。 祁跃竟已摘掉了“遮天”,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人人都说祁跃他们这一派的男弟子,各个面容英俊,今日见他真容,果真名不虚传。他身上想是有异族人的血统,竟是鎏金色的眼眸,便是不经意地抬眼望向自己,也足够摄人心魄。 解萦暗暗摇头,心说祁师傅幸好没出去为祸武林,不然按他这妖孽长相,只怕会让半个武林的姑娘心碎。 解萦一直没忘记“遮天”的传闻,也猜到这佟将军就是让他心甘情愿摘掉“遮天”之人。女将军与自己的年岁相差不远,祁跃又与君不封同龄,他们俩站在一起,就像看到了另一种模样的大哥与她。 大哥也是戴过遮天的,大哥戴过的遮天,一直沉睡在她的妆奁里,等待未来某一天的唤醒。可现在想到遮天,解萦想的却是这黑布的另一种用途。 她还是恨君不封,恨得自己暗暗扎了个粗糙的棉花小人,每天银针伺候着,诅咒他没有她的日子过得生不如死。这段时间她玩仇枫玩得心猿意马,又稍稍换了个想法,她玩得了勾栏院的男人,玩得了仇枫,凭什么这君不封她就玩不得? 君不封不把她当回事,她就偏偏要让他知道,这被他一再忽视的小女子,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祁跃身上余毒未清,只得缩在营帐里养病,倒是这佟将军跑前跑后,照顾得勤。解萦冷眼旁观,更像回到了几年前她和大哥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来之前的高涨的情绪一落千丈。祁跃见到长大后的解萦,同样有“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很是高兴,可高兴之后,他也看出了解萦的郁郁寡欢。待解萦给自己施针完毕,他特意支走了佟将军,试探性地和解萦聊了聊君不封。 与君不封的诸多相识不同,祁跃并不信那个四处为非作歹的凶徒是君不封真人,解萦是第一次遇到除了她以外还在信任大哥的人,甚至连大哥的“兄弟”林声竹都做不到,但就像几年前隐瞒了君不封的生还消息,解萦同样隐瞒了君不封逃出重围,重出江湖的现状。 在一番冒牌者真身为谁的分析过后,解萦鼓足勇气问祁跃,如果有一天可以为君不封的清白作证,他是否愿意帮她这个忙。 祁跃笑道:“不封是我的至交,你又是我的半个徒弟,我怎么可能不帮?但仅你我相信他的清白,这还是不够的。白城虽然地处偏僻,但我在江湖上也有些眼线,以不封现在的情况,你要还他一个清白,还需要找来更有势力的人帮你助阵。老话讲就是‘借势’。这屠魔会确实是天下正义侠士趋之若鹜之所,你要想抗衡屠魔会,一定要在借势这里多下功夫。只要压下了屠魔会的势头,不管这作恶之人是不是君不封,他们都会承认,非他所为……所谓江湖正义,就是这么个玩法。” 解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让他立了个承认君不封清白的字据,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营帐,前去自己的小帐篷休息。 在白城待了半个月,祁跃身上的余毒尽解,之后只需按时服药便可康复。 解萦这段时间一直在和祁跃回忆往昔,这次离开,解萦打定主意要回留芳谷小住。 从白城取道回留芳谷,必经锦城。 此次故人重逢,解萦免不了和祁跃频频谈起君不封。她对君不封的真实情感一直对外掩藏得很好,可越是压抑,那暴虐的一颗心就越是躁动。 锦城离她愈发近了,她也难免惦念锦城那与她萍水相逢的小倌。 她总在想对方看自己的眼神。 就算找不到君不封,她也可以在那小倌身上发泄某些似是而非的东西。 快要抵达锦城那天,路上突遇暴雪,难以前行。解萦只得暂时在一个破败的城隍庙落脚。 第十二章 入瓮(二) 依沿途的积雪来看,这暴雪少说下了三四天,走进城隍庙,果不其然,这城隍庙里不止有她一人,庙里占大头的看打扮似是沿途走镖的镖师,镖师们占据着城隍庙的角落打盹,还有几对青年男女对着正中心的火堆烤火。其中一对是少年夫妻,正在逗弄襁褓中的婴儿,注意到解萦的出现,夫妇俩仅是拘谨地点点头,就又沉浸到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中去。另外三人之前似是在吵架,因解萦的突然出现偃旗息鼓,神情都是悻悻的。三人里有一位女子使双手剑,注意到解萦腰间别着的碎霜,女子眼前一亮,笑盈盈地迎了上来,从袖口摸出一幅画,问解萦有没有见过画中之人。 因为有了燕云这个“忘年交”,解萦对自来熟的女人很有好感,当下便看起那幅画来。画里是个浓眉大眼的男人,有一副好相貌。这男人生的气宇轩昂,又有几分落魄不羁,很对解萦的胃口,美中不足的是他生就断眉,侧脸有疤,神色忧郁,右臂空空,解萦一贯喜欢性情爽朗的爱笑男人,这样面带忧郁的“倒霉蛋”,从来都不会进入到她的视线范围内。她摇了摇头,表示没见过,这女子叹了一口气,也不沮丧,只是熟练地将画收起,给解萦腾了个位置,让她赶紧去烤火取暖。 解萦一边取暖,一边听这姑娘与一旁的青年男女斗嘴,听着听着,她忽然明白这位是什么人了。 便是入了江湖,解萦也没改自己在留芳谷的做派,依然是那个长时间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孤僻少女。平时听到的闲言碎语,若是与她和大哥相关,解萦能倒背如流,但若与自己毫不相干,就是再有趣的妙闻,也落不进她心里半分。 可这次出谷,她偏偏记住了一些江湖轶事。比如前段时间江南的采花贼横行无忌,屠魔会派出的人手被那采花贼耍得团团转不说,连苏州郑耿两大布庄的大小姐都险遭毒手,若不是一位横空出世的刀客相助——相传这刀客仅是个青楼的普通护院——将采花贼斩于刀下,只怕郑耿两家人最后收到的就是大小姐囫囵的尸首。 事件之后,刀客不知所踪,大小姐对刀客情根深种,干脆毁了婚约,投身到逍遥镖局,跟着一群镖师走南闯北,宁肯自毁清誉,当全武林的笑柄,也要找到那刀客的下落,与他成就一段姻缘。 解萦对这个传闻的印象颇深,她既羡慕那位大小姐——应该叫小郑姑娘——和刀客故事的坦荡,又深觉她们同是天涯沦落人,都在进行一个相似的轮回,痴心得不到回报。与小郑姑娘相比,解萦既不能诉说自己对大哥的情意,也不能说出自己四下寻找大哥的意图。能明晃晃挂着找爱人的旗帜四处游荡,解萦很羡慕小郑姑娘的勇气和坦诚。 至于一旁的几位,她也对上了号。逗弄孩童的小夫妻自是如今逍遥镖局的新晋大掌柜及其夫人。曾与解萦有过一面之缘的周大掌柜已于不久前辞世,现在负责镖局生意的,是她那个被传言是神童的儿子。 君不封以前很羡慕周掌柜的儿子有这么个称谓,又说自家丫头也是百里挑一的小神童。如今被他艳羡的神童也没能如愿考取功名,加官晋爵,只能作为一个二流江湖人行走天下,想到幼时和大哥混迹在押镖队伍里的点滴,解萦心下恻然,更是哀哀地看着又重新斗起嘴的三个人。 与小郑姑娘斗嘴的青年男女也是对夫妻,钟爱游山玩水,品尝八方美食。因为突降的大雪,夫妇俩不得已在城隍庙落脚。 虽是斗嘴,这对夫妇的言谈也属不凡,解萦很快确认了他们的身份,一旁体格高大的男人,还真与她有一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这男人姓齐,也是关外大派白山派的弟子,应该是祁跃的师兄弟,但与他那个“开天眼”的同门不同,这位非但早早摘了“遮天”,还一心奔赴红尘。从事商贾之余,最喜钻研吃喝玩乐,是个顶级的品鉴家。他在江南苦苦经营十数年,建有“开怀山庄”,举世皆知。又因其性格豪爽,善于结交天下英雄,这武林盛事也常在开怀山庄举办,在江湖的影响力非同一般。 解萦立刻想起了祁跃所说的“借势”,准备和这位齐庄主混个脸熟。 三人是越吵越不可开交了,听起来是在为一幅画争执,留意到解萦这个外人在偷看,齐庄主红着脸,赶忙将手里的物什收起,可解萦已经看清了那画中为何物,忍不住掩面笑起来。 人生无处不相逢,这竟是晏宁师兄所画的春宫。 她擦了擦眼角因狂笑而催生的泪花,狡黠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手里拿的可是丁安居士的画作?” 这“丁安”便是晏宁拆了自己的姓名混迹春宫世界的假名。齐庄主夫妇是早通人事了,这小郑姑娘听说也不是个安分的主。身经百战的三人见这个披着红氅,如雪一般澄净的玉人一眼看出画的来历,一时愣在原地。还是小郑姑娘最先回过神,从齐庄主手里夺过画,毕恭毕敬地请教解萦,来辨别真伪。 解萦一看师兄的画作就要笑,这画固是出自晏宁不假,看样子他是混迹江湖没饭吃,只能重操老本行,可这与以前的作品跨度相差太大,他竟堂而皇之画起了龙阳之好,若不是解萦对晏宁的笔触风格了然于胸,或许还真会被这题材骗到。 齐庄主悻悻道:“内子是丁安居士的推崇者,江湖上若有他的画作流出,我定会高价购入,以讨内子欢心。我们夫妇此次出游,也是在收画之余顺便游山玩水。谁承想遇到了这位郑姑娘,劈头盖脸地说这是伪作,我一时气不过,才……” 解萦笑道:“这画确实出自他手,我手上有他的数百幅真迹,自然不会认错。只是没想到几年未见,他脾性爱好大改……若不是知道他平素的笔触风格和习惯做印记的地方,只怕我也会和这位郑姑娘一样,说这是伪作。” “数,数百幅真迹?”在一旁沉默许久的齐夫人惊呼一声,连忙晃起了丈夫的袖子。齐庄主会意,果然要同解萦套近乎,要聊聊这“数百幅真迹”的下落。 话才刚起了一个头,城隍庙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走进了两列行色匆匆的官兵。听他们的来意,原是有人趁着大雪放跑了要去边塞充当军妓的官妓,庙中诸人被依次对比逃跑者的画像,解萦惊讶地发现,自己要去锦城找的那个小倌,就在这逃跑者之中! 官兵们搜寻一圈,一无所获,但这小小的城隍庙内一下聚集了四位丰姿冶丽的绝代佳人,他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声称她们就是逃走的官妓,要带她们走。 周掌柜领着镖局一行人俨然要与官兵起冲突,赶在齐庄主出手调停前,解萦扬手掷出几枚玫花锥,吓退官兵,又亮出了一直藏在怀里的一块四四方方的小金牌。 那是屠魔会的令牌,见此令牌者如见喻文澜本人。 解萦此前在洛阳虽因婚事与喻文澜弄到不欢而散,但对方念其救助塔城居民有功,特意送了她一块小金牌。便是在官场中,人们见到这块金牌也要让他三分。 “是……是屠魔会的人……我们走!” 官兵们落荒而逃,解萦原地收好了玫花锥,发觉庙中诸人对她充满了警惕,便冲着他们随意笑了笑,走去城隍庙外,默默看着飘扬的大雪。 齐庄主最先出屋来找她,直说要和她做春宫生意,解萦笑说画可以送你几幅,但你需得在未来为我做一件事。 齐庄主惊道:“若是让我背叛内子,另娶姑娘为妻,齐某人抵死不从。” 解萦挑眉,毫不客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齐庄主知道自己唐突了,悻悻地和解萦谈好了交易的细则,便匆匆回了庙中。 解萦看着飞飞扬扬的大雪,心越来越沉。说来也奇怪,今天遇到的有情人都恩爱甚笃,就连孤身一人的小郑姑娘,也有个不知在何处的寄托。相较起来,唯有她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弃子,十足十的“弃妇”。 小郑姑娘这时也来到外面,伸了个懒腰就很自然地同她套起了近乎:“小妹妹,看你年纪这么小,武功竟然如此高超。我们在外押镖的路上,没少听到你救了塔城全城的传闻。” 解萦只是摇摇头,黯然道:“我也知道你。” “你知道我?我就是一个四处走镖流浪的女人,有什么好知道的?” 解萦眼里有隐隐的泪:“因为我也和你一样,有一个非找不可的人。” 那天晚上,解萦究竟和小郑姑娘说了些什么,她自己也有些记不清。她习惯在屠魔会诸人面前总在伪装自己,可在与她有相似经历的女人面前,她又什么都憋不住。 她当然是恨君不封的,可在这天夜里,她无比想念他。 她能从每一对相似的爱侣身上看到他的幻影,可他们每个人都不是他。 如果大哥在她身旁,也许他早就挡到了她面前,替她招架官兵。解萦不是好出风头的人,拿出令牌的那一刻,她也在发抖。 但若大哥在身边,她就什么都不用怕了,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她也不会像刚才那样狼狈。 他从来是她安心的基石。 这天夜里,解萦用齐夫人随身携带的笔墨,画了一幅君不封的画像。 那幅画,她只敢给小郑姑娘看。 “大哥不是坏人,但他们都想要他的命。” 小郑姑娘看解萦凄惶憔悴的模样,就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横竖她也在四处找人,多找一个不多,她义气上头,自然替解萦担了这责任。 两人因为这一晚的偶遇,成了手帕之交,不时通信联系,获悉彼此寻找情郎的近况。而齐庄主那边,解萦在回到留芳谷后就与他通上了线,豪爽地送了几幅自己不算太喜爱的画作,齐夫人如获至宝,干脆自己给解萦寄信,同她探讨晏宁的画作。解萦从来都是一个人闷头研究春宫,这齐夫人似是很通此道,撰写的艳丽文字也让解萦看得眼直,后面解萦被她刺激的干脆把自己的练手春宫给齐夫人寄去,对方赞不绝口,两人交情更甚。 互传春宫的日子多了,留芳谷的清寂生活就有些难挨,解萦这时再出谷,除却四下奔走,寻找君不封的下落,便是奔着自己的露水情缘去泻火。锦城那让她念念不忘的小倌已经彻底没了踪迹,露水情缘们又碍于与她是钱权交易,对她始终有那么几分讨好与谄媚。让她不喜。 玩到最后,解萦玩得最顺手的,还是仇枫。 仇枫陪伴她的时日渐久,地位却也没改善太多。 她还是热衷作践对方。 作践仇枫,除了有自己的私心泄愤,同样也是对林声竹的绝佳报复。 解萦整理了自冒牌君不封闯入江湖后,各大势力的变换情况。算来算去,林声竹都是最大的受益者,因为与君不封针锋相对,林声竹才得以被喻文澜从“冷宫”中捞出来,在失去左膀右臂的前提下重新站稳脚跟,等到他的地位既稳,“君不封”也开始销声匿迹,很久没了他的消息。 君不封身手出色,所学庞杂,能够还原他功夫路数之人,本就少之又少,林声竹姑且算一位,而他又与君不封相识,模仿他堪称信手拈来。 解萦不清楚这事是不是和林声竹有关,但他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想来也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以解萦目前的处境和能力,她很难有办法报复对方。但报复不了林声竹,总可以报复他的徒弟。没办法杀林声竹,可以先拿他最在意的人开刀。 作践仇枫,就像进行一个隐秘的复仇仪式。 仇枫是无为宫新一代最优秀的弟子,在屠魔会里也深受器重,在无为宫下一任掌教已经定死是林声竹的情况下,仇枫接任下下任掌教已是铁板钉钉。这样的一个青年才俊,在床笫上长久被她折磨得难以为继。 她能从这作践中感到非比寻常的愉快。 燕云后来得知解萦弄到了这么一个风流俊俏的好玩具,也有些眼馋,还问解萦什么时候把仇枫让出来让她也玩一玩。 解萦说,快了。 她一语中谶,这日子确实没让燕云多等。 熬过了跌宕的一年,新一年的开春,解萦正在留芳谷里心不在焉地修剪着腊梅,培养的信鸽先后为她送来两封信。 一封来自小郑姑娘:“你要找的人在苏州。” 另一封来自仇枫:“我们在扬州看到了他的踪迹。” 第十二章 入瓮(三) 仇枫和小郑姑娘的信件均是三天前发出,却诡异地出现了两个地点,君不封要有多大的神通,才能在一天不到的时间里从扬州赶到苏州? 解萦又将这两封信件的具体内容看了几遍,大致看出了些许端倪。 两封信件提到的东西大致相同,比如君不封目前正在城郊的一座破庙落脚,看样子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 信件的差异处在于会合时间。 小郑姑娘仅负责帮她找人,自然不需要顾虑太多,给出了君不封的具体下落已经尽到了职责,仇枫则明确和她约了具体的会合时间。 从留芳谷启程,解萦抵达苏州和扬州的时间基本相近,而苏州和扬州之间则有将近两日的路程。如果从自己收到信的这天启程来算,她抵达扬州那天,恰好比仇枫与她约好在扬州相见的日子提前了三天。而仇枫寄信时正在江城,从江城赶往扬州,两人本应在同一天会合,甚至仇枫还会比她早两日到,他们的会合时间怎么也拖不了三天之久。 小郑姑娘和仇枫同时发来联络,想是君不封的行迹已经暴露,也许一直在追杀他的赏金猎人们也获悉了消息。解萦来到屠魔会帮忙的真正意图,仅有林声竹师徒知晓。仇枫在信件中语焉不详,没说林声竹是否知道此事,但他透露了一个消息,有其他密探在暗中紧盯君不封的动静,可见这场围剿,是场有预谋的瓮中捉鳖。 静下心想了想,解萦连忙给在长安享乐的燕云发去一封信,约她在苏州相见。又分别给仇枫和小郑姑娘寄去回信,表示自己已经启程,她还刻意给仇枫追加了一封信,请他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务必等他们会合后再做行动。 如果屠魔会已经介入此事,现在思虑见到君不封后如何助他脱身,还为时尚早。比起这个,她更想确认的是对方的安危。横竖和仇枫约定相见的时间差了三日,君不封是否在苏州,解萦一探便知。 为了避免暴露行迹,解萦这趟出行很是低调,她特意换作了男装打扮,与同样身着男装的燕云在开封会合。 因为君不封的行踪已经成了固定在岸的船锚,他不是在苏州,就是在扬州。为了避免耽误行程,解萦甚至顾不上打尖,仅是在路上草草露宿,稍微缓解了疲惫,便又启程上路。 燕云在长安纸醉金迷的时间久了,还真有些吃不消解萦这行军一般的行程,一路上总在调侃她色急攻心,有了情郎忘了娘。 解萦拉着脸说这负心汉才不是情郎,却怎么也遮掩不住她的欢欣雀跃。 这一路日夜兼程,解萦比预期还要提早两天,赶到苏州。 她巴不得现在就冲去破庙把君不封捉回来,但理智也清楚自己这一路风餐露宿,体力不支,若是男人发起狠不肯同她走,以她现在的精力,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擒下他。 念及至此,她听从了燕云的提议,同她去客栈投宿。 这客栈是燕云早就选好的住处,方便她们姐妹俯瞰苏州全景。 两人分别洗好澡,换回了平素的女子打扮,太阳将近西垂。 推开窗户,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大名鼎鼎的霓裳阁。 先前听说君不封可能在苏州落脚,解萦还没多想。如今一眼望到威风凛凛的霓裳阁,她的心里一下就不是滋味了。茹心死了这么多年,林声竹怕是都把对方忘了,而君不封还记得,还愿意来她曾居住的地方陪她。 可叹他消失的这两年,自己走南闯北地寻他,有好几次险些丧命。而他却守着一个自始至终没爱过他的女人,住在她的城。 明明两人洗澡时气氛还算不错,现在解萦却突然冷了脸。燕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霓裳阁,一时也黯然。她连忙把解萦的身子扭转过来,不让她盯着霓裳阁看,又起了个话头,畅想捉到君不封的那一刻该怎么对他。 燕云特意嘱咐,让她不要故态复萌,千万不要对君不封心软,一句鬼话都不要听。 “不会这样了。以后都不会这样了。”解萦冷着脸,还是倚窗远眺,眼里满是憎恨。 燕云见拦不住她,轻叹了一声:“我有一个疑惑,若是这次我们在苏州找到了他,不就落实仇枫是在骗你?姑且不论他师父是否知道此事,单就这小子这里,你准备怎么处置?” “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就地杀掉。”解萦毫无波动,“但他若骗了我,只怕背后也离不开林声竹指使,毕竟信里他也说了,大哥身边有密探在盯梢。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大哥的命运也不是我能轻易决定的,江湖上有太多人想要他的命。就是落到了屠魔会手里,等待他的也是死。我现在只庆幸自己人言微轻,又没入屠魔会,除了那些在长安胡作非为的传言,无人在意我,更不至知晓你我的关系,若我们能好好利用这点,在合适的时机破局,他应该能有一线生机。” “还行,没傻。看你这一路风雨无阻的样子,还真以为脑子里就只剩下那傻大个,没装别的东西了。” 解萦难得被燕云说得脸红,毕竟自己适才那番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可她还真如燕云所想,满脑子想的都是君不封。 见面之期临近,横亘的两年的恨与怨也都日渐消弭,她的心里是很纯粹的欢喜。 燕云见她又在发呆,无奈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先别急着想那傻大个,正好现在我在你身边,也方便给你出主意。届时你我一明一暗,伺机行事,那脱身之后呢,你准备怎么待他。” “怎么待他?”解萦冷笑,“对仇枫怎么玩,我对他就怎么玩,变本加厉地玩。只是……” “只是什么?” 解萦沉默不语,神色黯然,细嫩的手指敲着窗框,她又在望着不远处的霓裳阁出神。 “我懂你在怕什么,但正所谓‘男采花,女盗马’。男人就像马,越烈越要驯,驯乖了,也就听话了。” “可我感觉我和他就像在熬鹰,迟早有天要熬死一个,不是他,就是我。” “别这么丧气,咱们掰着指头好好分析分析。之前你希望你的好大哥不要离开你,为此你囚禁他,等他彻底没了逃跑的念想,你才放他出了屋,结果着了他的道。依我看来,这事还是你对他做得不够狠,不够绝,你也没有将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利用到最大化。” “地位?”解萦自嘲笑道,“我有什么地位?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罢了。他若真把我当亲妹子,也就不会两年时间音信全无,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也许他来了,只是你不知道呢?” “你不要给他说好话!”解萦大叫道。 燕云耸耸肩,又安抚地拍拍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仅我从茹心和你这里听到的只言片语,就可断定这君不封绝非绝情之人。你固然是害过他不假,可这也过去了几年,难道他还会这么恨你吗?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解萦没出息地吸了吸鼻子。 君不封溃逃了两年,解萦也恨他恨了两年,他长久的不出现,先前她是恨,后来又是怕,怕大哥在自己不知道的什么地方遭逢不测,兄妹俩至此天人永隔。她频繁在那些露水姻缘里寻找瘠薄的拥抱,也是为了麻痹自己,好让她不去胡思乱想,去面对那个可能成真的事实。如今,心想念念的人近在咫尺,憋了两年的委屈与不解也终于溃堤。她毫无征兆地哭了。 燕云心疼地为解萦拭泪,轻声道:“你以前的法子是没错的。只要你不心软,这个愿想你总能达成,但可惜就可惜在,你投降得太早,白白丢了先机。不过没关系,重来一回,我们照样能达成目的。丫头你听着,你这个大哥,即便你害过他,他也不曾真的恨过你。所以……没关系,尽可能在他的身上留下你的印记。这种不记仇的大傻子可不多见,我想只要是你不是阉了他,让他从此以后做不成男人,他心里念着的,大概始终是你待他的好。嘿,没准你阉了他,他也不会有多恨你。所以你要做的不过是,让他的身和心,都彻头彻尾地离不开你。” 解萦感觉自己的血在烧,一时竟有些站立不稳。 燕云与众男痴缠多年,也曾目睹了不少痴儿怨女,她一早看出解萦和君不封成不了好姻缘,但是这世道,终究是女子吃亏得多,她身旁又有太多血淋淋的例子,两年时间的相处,她也把解萦看成了自己仅剩的亲人,想尽可能地帮她一帮。 “我说过,身心这两样,一个都不能落下。他的心始终有一块是拴在你身上的,攻心先攻身。你要记得,男人,终究是男人,一种低劣的发情动物,床笫上的事玩明白了,之后的东西也就水到渠成了。届时,你还怕他拒绝你的感情吗?” “可……” “可什么?你是觉得和仇枫玩的东西,如法炮制到君不封身上起不了效果?若是毫无章法地胡乱操弄,那确实不会有效果。但若有意安排,那便是仅为他设计的连环套,是请君入瓮。你不妨思考思考,等他整个人都是你的了,你还想从他身上获取什么?再换个角度想,你玩仇枫的时候,真就只是泄欲这么简单吗?” 解萦玩弄仇枫的直接原因,自然是泄愤。但看着面红耳赤的仇枫时候,她想的是谁呢?苦心钻研一个又一个难言的小道具,日以继夜地在仇枫身上做着测试,她想的,又是谁呢? 虽然她不太愿意将君不封与自己难言的癖好联系在一起,但她清楚地知道,是因为君不封的举动,她才推开了那扇属于自己的禁忌大门。如果说发泄在仇枫身上的欲望仅是发泄本身,避免让她因为这种扭曲而磨损心神,那将这些手段如法炮制在大哥身上,看着他抵抗,看着他茫然,看着他沉沦,她又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解萦不受控地的浑身战栗,那股久违的暖心热流再度席卷了她全身。 阴霾的种子破土而出,两年前是他不要她,至于现在,那是他欠她的,她怎么对待他也不过分! “一旦被你囚禁,他所能拥有的一切,都出自你手。你自然可以想给他什么,就给他什么,而他无从选择。这样一来,有些事做得多了,就会上瘾的……解萦,上赶着的买卖不长久,你要做的,是让他毫无尊严的自己爬过来,让他绝不能没有你。他被你玩弄得千疮百孔了,你依然可以纯白无瑕。” 第十二章 入瓮(四) 在燕云与解萦就着君不封的惨淡未来侃侃而谈时,十数里外的君不封从晕厥中睁开双眼,挣扎着出了破庙,就着附近的溪水,勉强洗了把脸。 十五月圆,是他例行毒发的日子。 他原以为自己会死在塔城。为了避免让解萦发现自己的踪迹,君不封强提起自己勉强恢复的微薄内力,施展轻功,拼了命地远离塔城,最后也如愿以偿,倒在了一片荒芜的草地里。 这荒草地正好位于两国边境,与邻国的边陲村庄相隔数里,因那时塔城瘟疫泛滥,村人不敢随意外出,还是负责为全村觅食的猎手发现了晕倒的他。 他们本是不愿意救他的,可君不封因为毒发吐出了大量鲜血,脸色青紫,显然不是瘟疫的症状。猎手们稍加商量,到底将人事不省的他带回村庄,交由巫医医治。 这巫医在村里德高望重,备受尊敬,看病救人的能力却远逊于解萦,让人委实不敢恭维。君不封在他的操持下捡回了一条命,但也仅是捡回了一条命而已。巫医治病的方式,治标不治本。 君不封缠绵病榻长达半年之久,因为语言不通,他仅能勉强和偶尔来看他的族长女儿交流。待到他能够下床,村庄已然开春,塔城也重新恢复往日生机,村人们也准备趁这大好春光之际,收他入伙。村里本就盛行一妻多夫,他们想要让他下嫁于此,去做族长女儿的第三夫,又或者嫁给族长,做她的填房。 君不封早在抚养解萦之后就渐渐断了成家的心思,生怕解萦因他会受了委屈,还说未来就算成家立业,也要等到丫头成年再说。现在解萦倒是成年了,也有了天降的“姻缘”砸到他面前,君不封还是趁着夜色,溃不成军地逃了。 他没办法接受自己与一个只说过几句话的女人成亲,而他若是成亲了,他的小丫头又该怎么办?她还在找他吗? 君不封从村庄逃走时,身上的毒勉强解了个大概。之后君不封来到转危为安的塔城,又在回中原的路上去了不少城池,依然没能治好自己身上的毒。 他始终要月月忍受三次毒发之苦。每次毒发,便如筋骨俱断,万箭穿心,生不如死。 他从被那巫医救醒的那一刻就清楚解萦中的应该不是“金鱼花火”之毒,想是与这毒相似的某种毒物,阴差阳错,倒是他沾了她的光。可叹名满天下的小医仙在一朝成名后竟突然销声匿迹,虽然偶尔也会有她行医救人的传闻,但在如今的世道,除非是做了什么名扬四海的大善事,坏事总是比好事传得快。 君不封在西域耽搁了有大半年,狼狈回到中原,这中原已不闻墨手医仙之名,人们早已有了新的谈资。 君不封一路探听,解萦似是早早回了留芳谷,再不复出谷。 她在半睡半醒中和自己重逢,君不封疑心自己那一夜的消失,许是伤到了她的心,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决绝地避世。 他心急如焚地来到留芳谷外,还是不死心地想要闯谷。此次来留芳谷,君不封做好了万全准备,还将曾经学得浮皮潦草的五行八卦之术重新拿出来巩固。 可惜硬闯了留芳谷几次,君不封都因为迷路,被阻碍在了幻境之中。 几个月未来,这入谷的法门似乎又有了大量变动,若不是君不封懂得见好就收,只怕早已困死在那团迷雾之中。 没办法入谷探望解萦,君不封只能按照自己的老法子,换了个邻近的村庄,等待解萦出来义诊。他甚至中途截获沿途送信的隼信鸽,看看能不能从外人的信中,看出解萦安危的蛛丝马迹。但君不封本就是个大字不识的乞丐,几年前闯荡江湖还记得些许字,到如今,他认识的可能也仅有自己的名字,便是小丫头的名字,他也没把握能完全写对。 君不封截获了不少信件,可因为不识字,看着都是一团乱舞的蝌蚪。截获的信件里,除了普通的书信,还夹杂着几幅淫秽不堪的春宫画。君不封瞄了一眼便红着脸不愿再看,也不知这是谷里的哪个登徒子,竟在私下传阅这种下作东西。若这人对小丫头有意思怎么办?丫头长得那么漂亮,人又善良,而这人行径这般不堪,会不会带坏她?还是说丫头囚禁自己时的放纵大胆本就受了这个人的影响?在自己不清楚的地方,他已经把她带坏了? 君不封截信,属于解萦的信是一封没看到,反倒收获了一肚子邪火。 当夜他又试着闯了闯留芳谷大阵,再度铩羽而归。 贼心不死地闯了四五次,君不封认了命,决心按兵不动,在村里等解萦。 解萦始终没来。 如今的解萦已是江湖闻名的小医仙,屠魔会也偶有任务交付于她,为谷外村民义诊之事,已交给了新一代的年轻弟子处理。 在谷外等了三个多月,君不封清楚自己是等不到解萦出谷了,也便郁郁地离开了终南山。他绕去洛阳待了几天,曾经解萦坐镇的小医馆也荡满了尘土,已经很久没人去了。若不是阴差阳错从洛阳发现了“冒牌君不封”的蛛丝马迹,君不封只怕现在还在洛阳的哪条小街边借酒浇愁。 他与那冒牌君不封短暂交过手,没敢太暴露自己的身家路数,只让那人以为是嗅着他身上悬赏来的赏金猎人。可只与那人交手了几招,君不封的心就沉道了谷底。 若不是心知这人是伪物,连他自己都要纳闷,这天底下怎会有和他的武功路数如此相似之人?可叹他如今内功尽失,对手却内力充沛,两人在外家功夫上不相上下,他的内里却露了怯,始终没办法试出对方的真正斤两,却险些命丧对方手下。 好在冲冒牌货而来的赏金猎人不在少数,那人疲于奔命,也给了君不封可乘之机,让他得以一路追击。 那人在苏州彻底失去了音信,君不封却也留在了苏州。 平心而论,这世上如有一座城他最不愿意踏足,那必是苏州无疑。 茹心已经辞世了好些年,有些时候,他甚至要记不清她的脸。但他人生中最春风得意的时日,无疑是与她,与林声竹,在这温暖的城池中度过的。 几年前的意外,茹心身故,他的人生也由此戛然而止,成了只能活在暗中的影,屠魔会后期发生的一切之于他都是梦魇,他不愿回忆有关屠魔会的分毫,苏州是唯一一个能与他那短暂的,还算明亮的年少生涯联系起来的城池。 他来到这里,诚惶诚恐。 君不封本想着探寻完那冒牌货的踪迹就走,却因为一个消息留了下来。 开怀山庄四年一度的鉴宝大会举行在即,君不封对那些奇珍异玩没有兴趣,却单单对武比上了心。 开怀山庄的武比与留芳谷武比不同,因其是“鉴宝大会”,武比,比的便是神兵利刃之锋,兵器谱前五十的武器,要靠自己的双手来夺! 君不封至今还将解萦为他做的“用心棍”拴在腰间,这是小姑娘的得意之作,也是她递给他的骄傲,君不封自然无心替换。但这次的兵器谱上,听说有东海的罕见矿石锻造的短锥。 此前在留芳谷看解萦武比,小姑娘用上了仇枫打造的双手剑,虽是行云流水,总有那么几分不顺。君不封记得,解萦幼时便曾提过自己不喜用双手武器。 其实结识了仇枫那样前途无量的锻造师,最好的方法便是让他将“碎霜”融了后,用原材料再为解萦造一把武器。君不封对仇枫那个小道士没意见,也认为他确实是丫头的良配,可他唯独在这武器上怄了气,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为小丫头备一把趁手的短锥,小丫头用不用那是她的选择,但他准不准备,那是他的本分。 短锥在江湖中的使用并不太多,依君不封的判断,这武器进不了前十名的厮杀,以自己目前内力空空,徒有外家功夫的水平,尚有意思夺取短锥的可能性。毕竟开怀山庄在兵器谱的武比上明令禁止催动内力,只能依招式定胜负。他想是能为她赚到这个彩头。 他最近又在试图养鸟了,从头开始培养猎鹰,太过耗时,这次他养了隼,希望它们终有一日能穿越迷雾,将他为丫头准备的礼物带回家,让她知道,他有在给她报平安。 开怀山庄的鉴宝大会如期举行,君不封也在里面见到了往日的一些熟悉面孔。君不封擅做易容,体内余毒未清,与几年前的自己相貌体格均不甚相似,便是坦然地出现在旧人面前,也无一人将他认出。 他谨慎地参加了武比,出招尤为小心,避免出现自己常用的几门招数。可惜好事多磨,事情并不如他所想,即便只是排名三十几位的短锥,都有大量武林高手要与他竞争。规则上说是禁止动用内力,却没说不让人用暗劲儿。同台竞争的人里,在外家功夫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在君不封手下过五招,可就靠着那阴毒的暗劲儿,君不封也吃了不少亏。最后他虽然如愿以偿地拿下了短锥,自己身上也受了严重的内伤,连带着毒发时间也跟着提前。 而他这厢刚刚毒发,那厢就传出了冒牌君不封连杀柴房十一人,又火烧库房的消息。若不是开怀山庄应对及时,只怕山庄的数年积蓄就此毁于一旦,庄主夫人也险些葬身火海。 齐家夫妇恩爱甚笃,江湖人尽皆知,庄主夫人便是齐庄主的唯一软肋。 如今冒牌君不封触及了齐庄主的逆鳞,也引发了众怒,齐庄主号召天下英雄相助,势要将他这恶贼逮捕归案,由武林几大门派进行公裁。 君不封不想让赝品的勾当牵扯到正品身上,短锥到手,他便躲到了破庙调养生息。可惜他内伤过重,身子调养了一个月也不见好,还迎来了数次毒发。 每次毒发,君不封都像是鬼门关里闯一遭。这次受伤,毒发的程度和次数更是变本加厉。 他一度以为自己会因为心口和周身的剧痛,活活疼死在破庙。 但他这次生生挨了三个时辰,终究是又活了。 在溪水边缓了缓,君不封回到破庙,打坐休养一阵,就抱着短锥和短棍,在疲累中缓缓睡去。 翌日清晨,他睁开眼睛,看着自己身下的狼藉,苦笑。 自打他受了内伤,毒发时的情况也有转变,他的血总在烧。 夜里,他又做了春梦,那与以前别无二致的春梦。 第十二章 入瓮(五) 新伤旧痛的两面夹击下,一度在君不封体内沉睡的遗毒再次复苏。毒血沸腾,时常烧得他通体灼痛。每一次从剧痛中醒来,身上总会泛起一股难耐的焦渴。 他渴望鲜血如同野兽渴望血肉,似乎只有柔软洁净的女体才能短暂将他从这兽化的迷障中解脱出来。 君不封不近女色,流亡在外的这段时间,因为心思都拴在了解萦身上,他无暇顾及其他。而解萦虽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但离开了留芳谷,不单是两人之间的龃龉,还有那一度折磨得他苦不堪言的欲求,都被君不封顺势抛到了脑后。他一度以为自己会忘记那可笑的春梦,但它们只是蛰伏在他的血肉里,在他脆弱的当口,撒欢地探出头,提醒自己他始终是个伪君子的事实。 在做这些荒唐的春梦前,君不封也常常梦到解萦,都是些大同小异的梦。梦里的小姑娘开设医馆,悬壶济世,名满天下。他在梦里总是笑,这几乎是他难以为继的逃亡生涯里唯一一点灿烂的期盼,每次梦到她,他醒来一个人都能快乐许久。 可自从塔城一别,兄妹俩再无缘得见,金光灿烂的美梦也变成了血流成河的噩梦。她生死不明地躺在他面前,苍白羸弱。他焦急地唤着她醒来,收获的只有无望的风。即便如今的解萦已经身体痊愈,可闭上眼睛,她与他的一切都停留在了塔城重逢的那一刻,他没办法设想在那之后的未来。 偶尔在街上碰到与解萦年纪身形相仿的少女,君不封总在想,丫头已经十八岁了,会长高一些吗?除了仇枫之外,还有哪些青年才俊对她特别留意? 自己的不告而别,她是否有怨很至今? 她还在念着他吗? 念及至此,君不封就不愿往下再想了。 他是不可能忘记解萦的。逃离在外,还是日以继夜地惦念着她,他从来就没能逃脱她的掌控,他早就是她的囊中之物了。这一点,他不去与内心争辩。 如果自己不是年长她十六岁,如果不是背负冤罪,武功全失,面对这样炽热而深沉的追求,他会拒绝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每当自己拥着他的小姑娘,鸟儿一样柔弱无骨的女孩收起了乖戾,满心都是对他的依恋,看到那样真诚的双目,他只想逃。 午夜梦回,笑容甜美的小姑娘在月光下一遍又一遍地撩拨自己。从欢愉的梦中醒来,他几乎要被苦笑挤出眼泪。口口声声说着离开是为她好,孤注一掷地远离了她,又从来控制不住对她的念想,甚至现在又做起了那不伦的幻梦,他是如此可鄙而可悲,又怎能担得起她的深情厚谊? 君不封抽了自己几个巴掌,低落地擦拭着解萦为他铸造的武器。 仇枫伏在屋顶上,盯了君不封半晌。 男人手里的短棍虽是第一次见,但他立刻明白了这是解萦赠予对方的礼物。 这几年里,仇枫少说与君不封交手十数次,男人的功夫刚猛雄浑,惯用双掌,仇枫没见过他使用长棍,而林声竹则提醒他,君不封对解萦赠他的“用心棍”视如珍宝,不管自己身处何地,定都带着那用心棍,而长棍本就是他善用的武器,就是转投群龙教,也不会因为弃善从恶,不忍让武器蒙羞,就此放弃了用它。 仇枫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看来这一切确如师父所说,一直与试图与屠魔会为敌的“君不封”,是个冒牌货。 既然确认了庙里男人的真实身份,接下来就要完成师父的嘱咐。 仇枫按着剑柄,迟迟未能出手。 他还在想临来苏州时,林声竹对他说的那番话。 那时他还在江城执行任务,并为自己未能出席开怀山庄的鉴宝大会而郁闷不已。一贯与他分头行事的师父竟突然出现在江城,还特意在当地最好的酒楼留了个位子,要师徒小聚。 仇枫不明所以地来到酒楼,林声竹也不遮掩,直接开门见山:“君不封现在苏州落脚,赶在其他人发现他的踪迹之前,你前去苏州结果了他。” 仇枫一直没忘记两年前解萦来屠魔会时,林声竹信誓旦旦地承诺。他说只要找到君不封的踪迹,定会帮助解萦,助君不封逃出生天,让他们兄妹从此过上太平日子,可怎么转头……再者说,这君不封不是师父的兄弟吗?他怎么能下得去手?更何况,师父怎么就那么肯定,他会赢得过君不封?师父和君不封的功夫旗鼓相当,可他只是个初来乍到的后生。就是背后搞暗算,恐怕死的都是自己。 见仇枫默然不语,林声竹也没有太意外,反是给彼此都倒了杯酒,他先一饮而尽。 “你别担心,不封受了严重的内伤,眼下仅是个徒有其表的花架子,以你现在的功夫去对付他,绰绰有余……枫儿,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不封和我兄弟一场,我要杀掉他,也是为他好。你应该清楚,茹心的尸首被带回屠魔会的下场是什么,这几年叛徒在屠魔会的下场又是什么……” 仇枫警觉地望着他,不明白师父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茹心死后,我一度被总舵主弃用,后面是因为和那冒牌货相争,才被重新启用,我们师徒俩也因此在舵内重新站稳了脚跟。但问题就是,我和那个赝品的纷争,一切的一切都来得太巧合了,舵中上上下下,也只有我们总能找到他的蛛丝马迹……这事乍看起来,仿佛是你我师徒紧盯着那人不放,但跳出来看,这就是一个摆明了的局,有人要借这些功,重新拱我上位。茹心还在舵里时就耍过这样的手段……总舵主早就看出来了。这几年边关的要人频繁被毒杀,塔城的瘟疫也是人为所致,这一切都有奈何庄在捣鬼。而这个赝品的行事,显然也是为奈何庄和群龙教的图谋铺路,而我们这边,只有我一个人得到了好处。你觉得总舵主会怎么想?” 仇枫愕然,林声竹苦笑道:“他们也只是在等一个证明我们是细作的机会。”他叹了口气,“不封的命,就是我交给屠魔会的投名状。把他的尸身交给他们,起码可以堵住他们的疑虑,知道我不是在拿君不封做饵,故意争名夺利。而除掉了不封,再昭告天下,那赝品也就没办法再打着不封的名头行事,往后再对付他,也就不会再认为这是你我师徒在设局。” “可,可就算这样,也不应该杀……” “就算我们不杀,你觉得他就能活得下去吗?江湖绝杀令也就罢了,如今开怀山庄更是拿五万两白银来悬赏他的下落,只要活口!全天下的人都在盯着他的命,开怀山庄那边已经放话了,发现他的踪迹之后立刻扭送屠魔会,全武林公审。这些恶事是不是他做的,也已经无关紧要了……就是替他辩解,也不会有人理睬我们的想法。茹心那会儿是我心软了,若不是没能及时了结她,不封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现在的我没准是在陪你去留芳谷向解萦提亲的路上。我让你代我出手,就是怕重蹈我自己几年前的覆辙,怀念旧情,拖泥带水,弄到最后,害人害己。” “可我若出了手,我和小萦……” “你放心,师父不会让这件事影响你和她的关系……她本意是寻不封的下落,我却要杀不封,是我对她不起。这件事上,我自有决断,你按照我的吩咐,给她寄去一封信,这事便能将你从中摘得干干净净,她也不会怨恨于你。” “可是……” “小枫,别再可是了。这顿饭,是师父为你送行,饭后你即刻启程,前往苏州,此事关乎你我师徒生死,不容置喙。” 仇枫没有办法,只好按照林声竹的吩咐,给解萦寄去了信,同时自己从江城出发,前往苏州。 现在真到了该出手的那一刻,仇枫还是犹豫。 君不封是解萦的救命恩人,是他亲手将孤苦无依的解萦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没有君不封的施救,他不可能见到如今这个全须全羽的解萦。在他替解萦打抱不平的时候,他确实是想亲手杀了君不封,便是现在,回想起解萦那时的痛苦,他的弑杀欲望依然很强烈。可和解萦纠缠在一起的时间越久,他就越明白,杀掉君不封,只能是一个奢想。但凡他起了一点想动君不封的心思,解萦孤苦无依的身影就浮现在他眼前,怎么也抹不掉。 如果君不封命丧于他手,他和解萦之间,将再无任何可能。 眼下得知此前的诸多命案都是他人强行嫁祸的冤案,他更不能对君不封出手。 在来苏州的路上,仇枫给林声竹斟酌着寄了封信,替君不封求情。还说自己保证会对君不封的下落守口如瓶,会更加尽力替屠魔会卖命,不会让这些腌臜事影响到他们师徒的身家性命。只要君不封那边也能保证从此再不在武林出现,他就可以和解萦一起稳稳当当地孝顺对方,颐养天年。毕竟这人于解萦有恩,而他对解萦有情。 林声竹的回信很快,言辞严厉,痛斥仇枫不尊师命,见色起意,乃是十足的忘恩负义之辈,又说他已经从江城启程,只比仇枫晚一两日到苏州。若他抵达苏州时还未见到君不封的尸首,那师徒间将彻底情分不再!他会被逐出师门,也将就此沦为屠魔会的叛徒。 仇枫不是没见过翠微湖底细作们的惨状,屠魔会清理舵内细作的手法,令人胆寒。若真沦落到这一步,别说是和解萦一同孝顺对方,只怕他会和君不封一起,尸骨无存。 仇枫越想越是心乱,又叹了口气。 “什么人!” 君不封竟警觉地注意到他的存在,从地上摸了枚石子就朝上空掷了上来。 仇枫连忙躲避,硬着头皮震碎瓦片,下落到严阵以待的君不封面前。 对方看清来人是自己,也有些意外:“声竹的小徒弟?”只是眨眼工夫,这意外就成了了然地苦笑,“是他叫你来杀我的?” 仇枫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承认,但君不封已经捕捉到了他的犹豫,脸上的微笑愈发凄凉。 仇枫已经观察君不封好些时候了,如今面对面看对方,少时自己见到的意气风发已经荡然无存,如今有的只是颓然的疲惫,很难相信他与谪仙一般的师父是同龄人,但君不封身上那野兽一般的血性,同样让他心惊,对方似乎随时可以像亡命徒般同自己搏命,即便目前的君不封早已剧毒攻心,内功尽失。 看君不封已经明白了眼下的状况,仇枫也实在找不出什么两全之策,能保全彼此。既然已经无法违抗师命,那不如速战速决,让君不封死得痛快些?他正这样想着,解萦泫然欲泣的面容再次在眼前浮现,心口抽痛到他几乎拿不稳长剑。 那就留下君不封身上的某些部件,作为已经处决的信物交给师父? 面前的小道士竟在魂游太虚,摇摆不定。君不封搞不清楚对方在犹豫什么,此刻他命悬一线,被仇枫的走神拐带着,也跟着不合时宜地感慨起来,以前的自己尚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武林的小辈还没做够,糊里糊涂过了六七年,他不再是曾经那个嬉笑怒骂的丐帮小伙,骤然开口,是自己都陌生的老气横秋。 就在君不封长吁短叹之际,仇枫也做好了决策。长剑出鞘,他的剑招凌厉迅疾,君不封先前还算从容闪躲,但碍于内伤发作,他的行动愈发迟缓,最后只得仓皇逃窜。 仇枫也试出了君不封的深浅,确认他内伤严重,内里颓然,不堪一击。 五招之后,他的剑尖直抵君不封喉头。 仇枫喉结微动,凛然道:“师门有命,得罪了。” 提起长剑之际,一枚突如其来的暗器打断了他的攻势。其气力之大,竟当场将他的长剑碎成两半。 再看地上,地板上多了无数裂纹,一朵杀气凛凛的漆黑玫瑰,深深钉入地面。 脱身 第十三章 脱身(一) 这赫然是解萦的玫花锥。小小一枚暗器,竟使出了如此不凡的威力,在场的两个男人都认出了它,均不可置信地向门前望去。 破庙门前空无一人,他们却能隐隐听到清脆的铃铛声响。 仇枫紧张地绷紧了身体,君不封却在鼻酸。 来人必是解萦无疑。 起初送她去留芳谷时,他送过她一副东瀛产的铃铛手镯,还夸下海口,说只要自己的一身功夫尚在,不管她走到天涯海角,只要轻轻一晃手臂,他都会找到她。 如今自己功力全失,早不复往日那听声辨位的神通。而他们兄妹,也一直在人海中错过又失散。 当初是他不管不顾抛下她走的,但铃铛声最终响起,是她来找他了。 这两年里,君不封曾无数次设想过他们的重逢,好的发展自然是她“移情别恋”,向他大大方方地介绍仇枫,而最坏的发展也不过小姑娘给他下药,他重新成为她的囚徒。可就算做了再多天马行空的猜想,他们拥有的也仅是塔城那个泡沫一样消散的夜晚,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同她好好说说话,他以为那就是他们的永别。之后他屡次擅闯留芳谷未果,毒发也愈发频繁,他知道自己终将走回他既定的命运,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悄然死去,无人留意,也无人在意。 他不再去做他们重逢的梦了,只是会殷切地想她什么时候出嫁,仇枫会不会好好待她,那柄短锥能不能如愿交到她手中,她会不会原谅自己的不告而别…… 现在她来了,不计前嫌地来了,她在最为命悬一刻的时候救下了他,用的还是当年他教给她的功夫。丫头一直有好好听他的话,这一手“小手段”,她从来就没有懈怠过。 解萦的身影很快出现,直奔君不封而来。 她似乎长高了些,也彻底褪去了几年前的稚气。她身上还是君不封熟悉的那套紫裙红氅的打扮。解萦幼时着此装扮,君不封只觉她娇憨灵动,冰雪聪颖,而少女的她着此打扮,灿若桃李,艳光四射。这一刻他甚至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也忘了一旁虎视眈眈的仇枫。他仅是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小姑娘,心酸得移不开眼睛。 他知道自己想她,却不知道他是这样的想她。越是生死一线之际,那些一度困扰他的道德束缚就越不重要。他好想抱抱她,问她是否还在生他的气,闯荡江湖有没有受什么委屈,也想问自塔城一别后,她的身体是否安好,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君不封心痛如绞。仇枫既已追来,外面想必有数不清的天罗地网等着他。丫头短暂救了他的命,依她的脾性,势必要与自己共存亡。可眼下的形势,就算自己拼出个鱼死网破,只怕也为她赚不来一线生机。困扰了他几年的噩梦,在此刻终于成真——他到底成了那个拖累她前途命运的累赘。 他当然高兴他们重逢,可他还是难过她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 君不封的思绪很乱,甚至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呼吸急促,本就半跪在地的身体愈发佝偻,他甚至咳出了几口鲜血,那血迹正好散落在她的玫花锥旁,就像凋零的花瓣。 解萦默不作声地收起地上的玫花锥,不去在意君不封的狼狈。她面无表情地瞥了仇枫一眼,仇枫不敢看她,手里的断剑也落了地,身子绷得愈发紧了。他毕竟是来杀她的救命恩人,本就心里有愧,他以为她会怒不可遏地抽自己几个巴掌,甚至会当场同他兵戎相向。但她仅是飞快地在他脸上溜了一圈,没有任何情绪。 解萦的视线紧接着挪到了气力不支的君不封身上。 君不封的眼睛很红,却不与她对视,仅是紧握着用心棍,咳嗽着低下了头。 解萦的鼻子也在酸。 当真是千钧一发,如果自己这夜不来。大哥就会命丧仇枫之手。 夜里,她听燕云的吩咐,在客栈休养生息,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只觉得心慌意乱,喘不上气。燕云说她是许是“近乡情怯”,是在思春,但她却觉得这是个不祥的征兆,也不管自己的疲累,换好了衣服就要往破庙赶。一旁的燕云拗不过她,也只得换了男装,同她一并在夜色中行事。 燕云从小由奈何庄弟子轮番抚养,将她们的暗杀技艺学了个齐全,也很懂得如何在夜色中隐蔽身形。两人在破庙附近出现,没惊动任何人,屋顶上匍匐的仇枫亦并没发现她们的踪迹。 这破庙附近不止有他们三人,还有其他形迹可疑之人。燕云同她在暗处观察了半晌,笑说你这位大哥的命真是贵重得很,不只是林声竹师徒,还有这么多赏金猎人等着当捕蝉的黄雀。开怀山庄悬赏了五万两白银要活口,干脆你也别拿他当相好了,不如就此把他卖给那个齐庄主,咱们二八分,姐姐我要一万两白银当跑腿费,剩下四万两都归你。有这四万两白银在手,什么样的好男人不是手到擒来,何必盯着一个臭烘烘的蠢乞丐。 解萦心说大哥是她的无价之宝,千金万金都不换,也没不理会燕云的笑谈,仅是盯着屋顶上的仇枫看。仇枫既然在此,也就应了解萦启程时心里的不祥预感——他果然是要瞒过自己,单独对君不封下手。但他既然在破庙外守着,也就意味着如今的君不封还活着,她来得正是时候。 眼下她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的留芳谷,风声鹤唳。那时的大哥刚刚行迹不明,她身旁也凑来了不少意图不明的人,妄图从大哥失踪这件事上分一份好处。现在不算四周各怀鬼胎的赏金猎人,连燕云也开起了君不封的玩笑,解萦没办法判断她这番话的虚实,是不是君不封得救后,燕云会转手卖了他们兄妹,转头找齐庄主讨那五万两的酬劳。 而那对自己情真意切的小道士呢?他口口声声说会代她找到大哥,他也理应清楚她出留芳谷就是为了寻找君不封的踪迹,他明明知道君不封对自己有多重要,可她看见的,是他在不时调整自己的佩剑,随时准备对庙里的人出手。 塔城一事后,解萦强摁着仇枫与她有了单方面的肌肤之亲,她固然是怨恨对方,但也终究将他放在了心上,十天半月会想想他的近况。解萦也清楚自己的喜好朝着一条古怪的小径一去不返,只怕这世上也没有一个人能够百分百地接纳自己,而仇枫对她的迷恋虽让她可鄙,但他为人端方重义,对认定的人和事均是一心一意,即便他害怕她的手段,也从不轻易逃避,就是哭得再厉害,也没说要让她停下。某种程度而言,他确实是适合自己怪癖的良伴,是她入幕之宾的最佳人选。 这些年来,解萦心里就只装着一个君不封,君不封对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肯把仇枫放进心里,哪怕只有小小的一角,也已足以彰显她对他的认可。 可叹她刚刚对这个道士上了点心,他转头就对自己最在意的男人动了手。 到头来,她的身边还是无一人可信。 但没关系,就连她以为永远不会说谎的君不封也深深地骗过她,她可以不计较他的欺骗,毕竟她也冲他下过毒。解萦虽然恨君不封,也打定主意要借此之机将他重新捉回留芳谷,自此做自己一人的奴隶。但那是他们兄妹俩的家事,外人无权置喙。她一向把君不封的生死放在一切原则之前。仇枫既然敢欺骗她,那两人之间的情分也就不再!他是敌人,是道具,是她埋在林声竹身边的最后一颗棋子。 晃神之际,燕云悄然无声地杀掉了附近的赏金猎人,趁着仇枫不注意,燕云回到解萦身边,心不在焉地拭着短刀上的血迹。 “燕女侠绕了一圈,可有什么发现?” “没什么发现,都是些武功不入流的小角色,好消息是,他们不知道里面的人是君不封,仅是发现了仇枫的踪迹,想跟着凑过来看看能不能蹭到什么便宜;坏消息是,这里面也有屠魔会的人,干掉他之前我盘问了一下,是林声竹那边的密信,让他来盯着仇枫……看起来你家这大傻子的事,没那么简单。” 解萦身体一颤,她望了望还在屋顶的仇枫,心里飞快地闪过一个主意:“燕云姐姐,我还记得咱们结识之初,你就想干掉林声竹。现在我想,是时候了。” “哦?这是鱼到手了,准备收网了?” “见机行事很重要,估计再等一会儿,仇枫就会对大哥下手,届时我出场,你隐于暗中。林声竹既然派人来盯仇枫,也就证明他不确信仇枫能把这件事办妥,以他的性子,定会亲自来了结大哥。我们守株待兔,做一场戏,届时,我会把他的命交给你。” 燕云本能要鼓掌,又怕引起仇枫的注意,只得无声朝解萦做了个鼓掌的手势。 解萦眼睑低垂,轻声道:“至于你总说的,什么时候把仇枫借给你玩玩,那就这次吧,也是时候了。你玩完之后,也不用还我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你的小情人吗?这是好不容易逮到旧爱,转手就不要新欢了?” 解萦摇摇头:“他背叛了我,我不要他了。” 第十三章 脱身(二) 等待仇枫出手的间隙,解萦和燕云大概聊明白了之后的计划。有了后路,解萦也不复初来时的凄惶,只是安心等待她与君不封的重逢。 因为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真看到君不封的那一刻,解萦心里很平静。待走到他身边,她虽然内心凄酸,但尚能控制住自己,不在两个男人面前露出丝毫马脚。 两年不见,大哥瘦了,也见老了。 君不封在留芳谷养伤的那几年,虽然自己在飞速长大,可男人的时间却成了静止。在她心里,大哥始终是她幼年时那意气风发的样子。 男人如今的打扮和他们初遇时很相似,须发遮掩了他的本来面目,衣物破旧不堪,乍看起来就和一个沿街乞讨的乞儿别无二致,就是他堂而皇之地坐在为赏金而来的猎手面前,也会因为自己的低贱,被猎手们视而不见。 可大哥不该是这副样子,十年前的他就算被迫因任务扮成一个野人,那也是山野里最快乐的野猴子,仅是跟在他身边,就能感受到那自然的生机活力。 可如今,她只感受到了男人深深的疲惫。 在这些面目全非中,解萦也看到了熟悉的曾经。比如,他的腰间悬着自己绣的那个丑陋香囊,香囊颜色灰暗,布面陈旧,有些地方甚至开了线,想是他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又如,她赠他的武器,他一直有好好保养,刚才也是操持着它,同仇枫招架……解萦没忘记两人僵持时他对那小香囊的厌弃,可一路厌弃下来,他终究把它带在身侧。 不那么恨他的时候,解萦也有想过,久久不来消息,也许大哥离开留芳谷后,另找了处与世隔绝的地方隐居。天下之大,他总能找到自己心仪的居所,过上他想过的逍遥日子。他从来就是拴不住的人。 可现在的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就是有长棍做倚仗,整个人也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倒下。 这两年他究竟在哪里流浪,怎么会让自己混到这般田地?竟连一个普通乞丐都不如?她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他中毒不轻,虽然仅看脸色和面相看不出具体毒物,但已经可以推出这是一种罕见的烈毒,也不知君不封在这烈毒里究竟苦苦熬了有多久。 她的怨恨突然不合时宜地来了,如果他不曾离开留芳谷,如果他让自己一直守在身边,这种小儿科的毒物,他又怎会轻易中上?就是中了毒,有她在身边,解毒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才不会像现在这样隔三差五地折磨他。 可他宁肯忍着这样的烈毒折磨,也不愿回过头来找她。 这就是他离开她的下场,他活该! 她才不急着给他解毒,她偏要看这毒物把他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轻易给他解毒,只会显出自己的贱,她就要等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自己开恩,发誓说他这辈子永远不离开她,她才会救他! 怀揣着这个恶毒的念头,解萦轻轻笑了。身侧的男人呼吸沉重,面色不佳,也跟着发了颤。解萦柔声道:“君大哥,十岁那年留芳谷一别,你我兄妹至此再未得见……如今,你还能认得出我吗?” 男人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迷茫一闪而过,他的嘴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宽慰笑容。他拘谨地点点头,还是不与她对视。 解萦眼含泪光,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声音柔了又柔:“大哥,好久不见。” 这话一出,竟有种沧海桑田般的幻灭。昔日朝夕共处宛如隔世,亲密无间的兄妹却要佯装一对半路走散的陌生人。 赶在自己情绪失控之前,解萦转过头,看向一旁的仇枫。 仇枫无颜对她,解萦却步步紧逼,偏要往他身前凑,仇枫躲无可躲,只得硬着头皮问:“小萦,你怎么会在这里?” 解萦眨眨眼睛,向他露出一个诡秘的微笑:“你有靠谱的情报,我也有。” 解萦没有仇枫想象得那般怒火中烧,可她的笑就像戴了层层迭迭的面具,他一时看不透她的真实想法。想到前几日收到的回信,仇枫脸色煞白,冷汗直冒:“你从那时就在同我演戏?” 解萦眉头微挑:“演戏?我只是收到了两份情报,想着去扬州的时间还够,提前赶来苏州游玩而已。”她深吸了一口气,并不准备就着这个话题再聊下去。她轻声问道,“小枫,如果我不出手,刚才你就会杀掉他,对吗?” 仇枫不敢看她的目光,他清楚从被她看到自己要对君不封痛下杀手的那一刻起,两人之间已再无任何可能。即便他确有放君不封一条生路的打算,现在也没必要说了,就算说出来,于两人的关系也无济于事,反而会被她认为是别有用心的狡辩。思虑至此,仇枫闭上眼睛,狠心道:“是,我是要杀他!他害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想杀他很久了!” 解萦竟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亲昵地点了点对方的额头,带着点宠溺的语气责备道:“你声音那么大做什么,怎么还破罐破摔的,我又没有生你的气。” 仇枫打了个激灵,张大了嘴,话也说不利索了:“小萦,你……”他欣喜若狂地搂住了她。 解萦打了一个激灵,余光瞥了瞥一旁的君不封,她忍着那份不耐,轻轻拍了拍仇枫的后背。 “我知道,大哥这些年犯下了很多不该做的错事,江湖人人得而诛之。就算当初我们有言在先,要求你们师徒为我出力,协助我找到大哥,那也是因为我初来乍到,不谙世事,不清楚他犯下的暴行究竟有多令人发指……人总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负责。你要杀他,我不怪你。” “不是的。”仇枫连连摇头,想到来之前林声竹那斩钉截铁的命令,以及信上对自己的大肆责骂,他难过地抓着自己的道袍,违心道,“不是这个原因,是我……贪图开怀山庄那五万两白银,一时鬼迷心窍……” “撒谎,你一个清修的小道士,平常也没对那阿堵物有什么兴趣,又怎会突然转性改做吞金兽。” “我……”仇枫心乱嘴拙,一时编不出因果,面前的解萦居然还有闲心冲他挤眉弄眼,仇枫更难过了。 解萦抱了抱他,温柔地安慰道:“好了小枫,别再试图找补了。我知道你的为人,你不是滥杀无辜的性子,这一趟,是你师父派你来的。” 仇枫身体一颤,发出一声哽咽。有了解萦的谅解,他就是为她死了也甘愿。 仇枫擦了擦眼角的泪,咬牙道:“小萦,你赶紧带着君世叔逃吧。苏州这边水路发达,只消多绕几个圈子,就是有盯梢的人,也会被你们远远甩在身后。今天就权当我们没见过面。师父那边,我会说自己没能打得过君世叔,让他逃了。” 一番话说出口,仇枫松了口气,压在心头的罪恶感也随着流露的真心烟消云散。 解萦很意外仇枫的举动,她已在外面同燕云达成了秘密协定,事成之后,这仇枫就是她送给对方的报酬。小道士日后会遭逢怎样残酷的对待,解萦已经可以预见,可在这种时候,他居然宁肯去当一个叛徒,也要护他们兄妹周全。如果不是他传递假情报在先,欲刺君不封在后,解萦感动之余,也许就要信了他的鬼话。 但现在,她仅是任由那感动流逝,低声道:“我若带着大哥走,这中原武林定是不会回了。你师父只要稍稍注意到我的动态,就必然会清楚你的背叛。到那时,就不只是你隐瞒了大哥的情报这么简单……你会成为屠魔会的叛徒。” 屠魔会叛徒会有什么下场,仇枫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比起前途尽毁,受尽极刑,还是违心杀人更让他痛苦。更何况,他从来就不想让解萦难过。 对此,仇枫只是轻松一笑:“师父不会这么对我的。” “未必。”一直半跪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君不封突然开了口,“他连至亲的茹心都敢痛下杀手,又何谈你我。我想今次他派你前来,应该不只是不想脏了他的手,你杀了我,就等于是有把柄捏在他手里,他日若拿丫头威胁于你,你便背叛他不得……小兄弟,你的心意,君某心领了。你还年轻,前途广阔,千万不要一时糊涂,毁了自己的后半辈子,一步错,步步错,我就是一个前车之鉴……你这样善良,我家丫头与你亲厚,是她的福分。” 君不封撑着长棍起身,一点一点挪到解萦身边。 解萦与仇枫之间小儿女般的亲密互动尽数落在他眼中,他清楚,丫头确实觅到了她的良缘。几年前,他斩钉截铁地对解萦表示,少时的迷恋都是过眼云烟,她对他的爱,也许只是一种好奇。 现在他真的成了她的过去。他替她高兴之余,心里也有些许苦涩。 这天下又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呢? 但他还是欣慰她跨出了这一步,不在原地等他了。 君不封从怀里摸出了短锥。因为之前与仇枫打斗,他身上旧伤开裂,衣服早就被鲜血浸透,短锥上也凝着他的血,看他身上甚至没有一块好布料可擦净短锥。 解萦神色平淡地接过了这充满血腥气息的武器,没做太多表示。 一旁的君不封却微微眯起眼睛,就像过往一样冲她笑了。 解萦仰起头,拼命控制自己的痛哭。 而君不封还是一如既往地望着她,声音轻柔得仿佛在同曾经的小解萦对话:“丫头,大哥害得你没能过上安生日子,也没能让你开心无忧地长大,反而总在让你为大哥担惊受怕……大哥一直很自责。大哥是个亡命徒,自知没什么东西可以送你,这是这次开怀山庄兵器谱上的名器,名曰‘破冰’,五十年来,这柄‘破冰’独占短锥魁首,尤其适合女子使用……” 他顿了顿,喉头一股腥甜,头又在晕。 君不封再一次力不能支地跪在地上,周身筋脉的频繁抽痛让他几乎握不住短棍,他拼了命地不想发出一丝疼痛的呼喊,却觉得越来越难以呼吸。 适前和仇枫的一番打斗,加重了他的内伤,眼下似乎又要经历新一轮的毒发。最近这段时日,君不封毒发的时间一日赛一日长,频率一次比一次短。他已经明白,边境的巫医仅是用药物推迟了毒物发作的时间,但它终究会要了自己的命。 现在似乎就是那个索命的时机。 但这也好,总算让他偷出些时光,可以好好和她道个别。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眼下这个情况,他也不可能拖累着小姑娘与整个武林为敌。他已经无法逃出生天了,死反而是现在的最优解,他只有这一条死路可走,区别仅在于踏上死路的早晚。他抓着她的衣袖,两眼愈发对不上焦,小姑娘姣好的面容成了影影绰绰的幻影,他凄惶道:“丫头,你成亲的那一天,大哥也许等不到了。这柄短锥,就当是大哥送你的新婚贺礼,祝你和仇道长百年……” 解萦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第十三章 脱身(三) 君不封被解萦打的身子歪向一边,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解萦做了什么。 解萦不受控地喘息着,随时有大发雷霆的可能。她毫不怜惜地将短锥扔到地上,骂道:“用神兵利刃讨我的欢心?我才不稀罕!” 解萦这句话似乎把一旁的仇枫也骂了进去。仇枫在无为宫是公认的锻造好手,平时也喜欢收集鉴赏天下名器,解萦甩君不封巴掌的举动让他意外,但更让他心疼的,是那把被弃之不顾的短锥。 仇枫自作主张拣回了短锥。用自己的道袍擦拭干净后,他满脸可惜地站在解萦面前,试图劝慰道:“小萦,开怀山庄鉴宝大会展示的都是名品。你惯用单手武器,我一直没能找到特别合适的矿石为你锻造把短锥。如果不是前段时间有任务在身,我本来也想去开怀山庄,为你赢得这柄‘破冰’。这是世上难得的神兵利器,比我给你打造的碎霜要好。君世叔的一片心意,你别辜负。” “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再是神兵利器又怎么样,它是好,可我不喜欢。更何况,拿它来慷他人之慨,区区一柄短锥就把我打发了?我这几年的时光……一柄短锥就可以磨平了?”她的笑容愈发凄凉,又突然恶毒地看着仇枫,“有些人八字还没一撇呢,现在就给我摆上新郎官的谱了?好啊,你既然喜欢,那你就捡去用了好了。这烂东西谁爱用这谁用,反正我不要!” “可这是……” 看解萦怒气冲冲的样子,仇枫到底没把那句“这是他拿命换来的武器”说出口,他叹息着望了君不封一眼,将短锥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解萦对此只是冷笑,一旁的君不封微垂着头,面无表情,并没有因为她的尖酸而暴怒,只是那本就无神的眼眸愈发失焦,里面的灵魂也不知溜去了哪里。 解萦恨他这个反应。 密室里他们起争执就是如此,就算她叫嚷得再凶,他也始终像块石头一样一声不吭。没翻脸时,君不封身上起码还有点人气,是个情感丰沛的活物,翻脸之后,他是打定主意要做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 可现在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竟还是这样。 解萦气不过,又连着甩了他十数个巴掌,直到仇枫冲上前来拦她,她才堪堪停止。 仇枫焦急地斥责道:“小萦,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他,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就算他是个大魔头,可他刚才分明在好好地和你说话,还给你送礼物,你怎……”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假,但他身上不也背了很多命债,我替那群枉死的无辜路人教训他,不行?” “可你这分明……” “滚。” 仇枫一愣。 “还要我再说一遍?我们兄妹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外人插手,滚!” 仇枫的俊脸飞速染上了一抹绯红,气得七窍生烟,他一甩衣袖,径自去了庙外。 碍事的人滚了,解萦冷哼一声,并不去庙外闹别扭的仇枫,反而又看向君不封。 君不封显然是被解萦那十几个巴掌打懵了,他木然地捂着脸,本能地倒抽着气。解萦用了力气,强行掰开他的手。她尖利的手指摩挲着他凌乱不堪的脸颊,渐渐成了划,稍一用力,就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解萦连着划伤了他好几处软肉,才又开始温和地抚摸起他。 她哼着幼时君不封哄她睡觉时的歌谣,动作轻柔。君不封在颤栗中渐渐回过神,以为解萦消了气,眉宇稍显活泛,正欲同她说话之际,他猝不及防地挨了解萦的一巴掌,又一巴掌,再一巴掌。 只是短短几巴掌怎么够呢?不够! 解萦才不管仇枫看见这一幕会怎么想,打就打了,她想打君不封已经很久了! 她早就该这么打他了! 他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划定她的人生?凭什么?她都已经克服了千难万险走到了他面前,为什么他还是不能正视她对他的感情?为什么还是要把她推给仇枫?他明明知道她最恨他开她和仇枫的玩笑,可他偏要在她最反感的地方反复踩! 他都这么挑衅她的权威了,却没有胆子看看她的脸,他自始至终都不敢看她! 她凭什么要这么任他拿捏?凭什么他就偏要规定自己的人生该怎么走? 凭什么?凭什么! 解萦左右开弓,直到抽到手掌生疼,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抽了君不封多少掌。 也许是八十,也许更多。 君不封被她扇得满脸是血,他跪在地上,就这么逆来顺受地迎接着她突来的暴戾。 其实她也这么打过仇枫,而且经常是毫无征兆地突然袭击。来了兴趣就冲着可能在侃侃而谈或在默然深思的小道士狠狠一掌。 解萦看起来柔弱瘦小,手上的力量却不输任何一个体格健壮的成年男人,仇枫时常被她一掌抽得耳鸣。 没有人,尤其是男人,会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羞辱。即便仇枫对她已经足够包容,这样的袭击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他也会恼。 但解萦时常在十几个巴掌内就彻底掌控住了他的情绪。 最多的一次,她抽过他三十掌。 仇枫被她抽得满嘴是血,打完之后,仇枫在一旁呕吐,然后光着身子蜷在一边,号啕痛哭,发着抖不让她靠近。 解萦那时并不着急哄他,只是借此明白了一个道理。打人要打脸,这不仅能飞快地磨灭一个人的自尊,也能快速把他推到一个自怨自艾的深渊中去。 仇枫痛哭的时候,她在笑。想着什么时候自己如法炮制,打到君不封身上。 现在她打了,男人就跪在她面前,像座随时可能坍塌的山,开始他眼里还有迷茫,后面干脆连眼里的神采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活像一尊会呼吸的木偶。 解萦讨厌他这样,他越是这么不理她,她就越要打醒他。 手腕抽得生疼,她的恨意还是不能轻易磨灭,干脆狠狠踢了君不封小腹一脚。 男人吃痛捂住小腹,竟吐出几口血来。血液染湿了解萦的紫裙,解萦愣了愣,赶在男人倒下前及时扶住他。 君不封失焦了半天的眼眸终于与她对上了线。他还是往日那副慈爱的目光看她,解萦被他这样盯着,有些不耐,又有些怀念。 她下意识把他整个人揽入怀里,想就地把他融进她的骨血。男人的脸颊紧贴着她的腹部,她摸着他杂乱的头发,落下泪来,声音也变得很轻很轻:“大哥,你怎么了,这两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突然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 君不封的耳鸣还在持续。 开始被解萦打,是茫然慌张,是无措愤怒,可被她打得多了,脸颊也麻木了,唯独那耳鸣一直在持续,解萦同他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 突然回过神,是小姑娘黄雀一般婉转的声音,吱吱呀呀地问他,大哥,你怎么了? 他怎么了?他不过是要死了。 而到死,她还在恨他。 从他祝解萦与仇枫百年好合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如果解萦已经移情别恋,他的话不会是落井下石,只会是锦上添花。可迎接他的是他从未见识过的暴怒,就算是在两人闹得最僵的时候,她也仅是象征性地踩过他的头,那点羞辱与今时相比,简直就是一场不痛不痒的毛毛雨。 他不会去想这两年丫头究竟吃了多少苦,她为他吃的苦太多,他想不透的。对曾经那个小姑娘而言,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负心汉,她要打自己,怎么也不过分。 可有些话,他还是要说,趁他现在还有命。 他咳出一口血,死死抓住了解萦的手腕,冲着那愈发模糊的身影一笑,哽咽道:“丫头,大哥怕是,活不成了。我知道,我没资格乞求你的原谅,但有些事,大哥确实非做不可……大哥只是想堂堂正正地回来见你……但对不起,大哥要让你失望了。到头来,还是给你丢脸了。听你们刚才说,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命都被炒这么贵了,但这样也好……”他眯起眼睛,笑容是她印象里的和煦温暖,“丫头,你若还拿我当大哥,就最后听我一回……拿大哥去换功名吧。” “你!” 解萦的一巴掌险些就要抽下去了,但她的鼻子在发酸。 他们不该是这样的,大哥也不该混到这般田地的。 君不封说完这一席话,强撑着的气力到了头,他又咳出几口血,彻底昏死在解萦怀里。解萦抱着他,暴戾已散得干干净净。她强忍着不哭,封住他的几处穴道,这才撕扯开他的衣物,看他身上的情况。 君不封的身体很热,胸口蔚然的蓝鸟已经化为了全然的凤凰。而在凤凰花纹间盘旋的,是颜色突出的经络,鲜红的经络从四面八方而来,最终汇聚一处,直指心口。这与中了奈何庄群龙教的“花火”系列毒物的情形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解萦沾了一点他伤口上的血迹,轻轻一嗅,心立刻沉了下去。 君不封体内混杂着数种毒素,复杂到她一时看不出其他几种毒物的由来。她能唯一确定的是,如果没有解毒药物的介入,不出三天,君不封必死无疑。但单有控制毒素的药物是不够的,不然迟早还会像现在这般,压不住他身上的毒素。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在一个半月内赶回留芳谷,萃取树王的精华,用以医治他身上的怪毒。 原定的计划许是要打乱了。 解萦开始准备是在苏州守株待兔,林声竹看起来只将君不封的下落透露给了仇枫,但如果仇枫那边迟迟没汇报,按林声竹的性子定会悄然前来苏州查探消息。那她只要和燕云一起合谋杀掉他,再使一招金蝉脱壳,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君不封转移。 但现在,时间不等人了。 她需要到就近的地方采药,先要吊住大哥的命。 解萦利落地给君不封放了些毒血,又喂他吃下了自己这些年特意为他炼制的补气药丸。还催动内力,从他体内逼出了些许毒素。 君不封接连吐出数口毒血,人渐渐回了神,注意到自己竟柔弱不堪地被小姑娘抱在怀里,他吓成了惊弓之鸟,拼了命地要躲。 解萦本在心疼他的身体,见他如此抵触自己,又气不打一处来,偏不许他躲。 仇枫在外等了多时,始终不见解萦出来哄他,他吹了半天的冷风,又悻悻地回了破庙,进来见到的便是一幅有些淫靡的景象。 解萦扯了一块裙摆的布料,正在擦拭着君不封上身的血污。她也不顾现在刚开春,乍暖还寒,直接将男人的衣襟撕开大半,还由着性子用牛皮绳将对方捆绑起来。仇枫毕竟被解萦调教久了,立刻就看出这捆绑不是好绑,是对君不封的全然羞辱。 而君不封身上似乎纹有一只凛然的青鸟,但看着又像腾云驾雾,凤凰涅槃。 仇枫心里不觉一惊,细想这几年同那恶人的交手,他也曾挫伤过对方几回,阴差阳错见过对方脱去上衣的模样。那人胸前可从不曾有这样让人目不转睛的繁复纹身。 君不封可能被陷害一事,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君不封本人也无意辩驳,仇枫到底没有告知解萦。但有了这个发现,也不担心男人会因此轻易丢掉性命,想来解萦也不会再为此事劳心伤神,心力交瘁。 解萦委托仇枫去找一辆马车,方便他们赶路。 马车一路走走停停,解萦需要不时采药,为君不封熬制药物。 在无人问津的小路上,君不封被两个年轻人老老实实地锁在马车里,仇枫和解萦交替着驾马车。可到了临近的城池,解萦又换了副面孔。 被迫半裸着上身的男人,被她强行拖出来游街。 她拿绳子拴住君不封双手,先是将他拴在马车后面,慢慢吞吞拖行了一阵,后面又捆着他,让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马车后面。等这些手段都玩腻了,男人就被她五花大绑地送上高头大马,而她坐在他身后,盘着他的腰,怡然自得地驾马前行。 君不封又气又惊,但他自始至终没对解萦的胡作非为有过一丝抱怨,只是黯然地接受了她给予他的一切羞辱。 就仇枫对解萦的理解,解萦此举其实是在怄气。但为什么不怄气呢?她许是在恨铁不成钢,毕竟曾经扬名天下的大侠成了无恶不作,犯下诸多杀人凶案的刽子手,而刽子手扬名天下了,也不说来留芳谷看看她…… 出乎仇枫的预料的是,他以为解萦在这之后定会不遗余力地保下君不封,可实际解萦的建议是带着君不封直接去屠魔会翠微湖总部,将一切交给总舵主定夺。又说她已经修书给开怀山庄,讲明了原委,请他们届时出席屠魔会,来做个见证。 解萦的打算令仇枫对她更为敬重。君不封对解萦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可她并不准备徇私枉法。她接受对这个男人的一切惩罚。 当然,把君不封交给屠魔会,又何尝不是毫无活路可言,但仇枫懂解萦的潜台词,为了不让林声竹从中介入,她只能选择背靠大树,借势压人。 仇枫不后悔在破庙选择放君不封一条生路,但离翠微湖越近,他的内心也就越低落。 归根结底,他没能完成师父的嘱托。 师父待他视如己出,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解萦的父亲是他的恩人,师父又何尝不是。可惜,为了解萦,他让师父失望了。 马车秘密驶向扬州,临到幻露湖畔时,他们迎头撞上了林声竹。 第十三章 脱身(四) 林声竹自把这个不光彩的任务交给仇枫,心里始终觉得不甚妥当。 仇枫启程的第三天,他也不放心地上了路。果不其然,他在路上收到了仇枫为君不封求情的信件,林声竹在回信上将仇枫骂了个狗血喷头,可自己亦是辗转反侧。 此前探寻君不封的下落,多是依靠屠魔会各地的探子,这次的消息同样来自苏州当地的密探,但有几条情报的细节与此前获悉的不同,林声竹追逐君不封的踪迹已久,当即就明白在破庙里调养生息的那位,才是君不封真人。 若是依靠自己的渠道获取的消息,他确实会如此前同解萦约定的那般,悄悄放走君不封,让他们兄妹团圆。但偏偏,这情报是总舵主命令探子交给他的。 喻文澜虽未多说,但林声竹明白他的意思:人摆在你面前,你是杀还是不杀。 林声竹不傻,他清楚自留芳谷一事后,即便已经过了七年,喻文澜始终没再信任过他。君不封的生死,是对方交给他的考验,跨过了这一步,他就可以真正成为屠魔会的核心。反之,他和仇枫只能迎接被秘密剿除的下场。 十几岁时,林声竹初入屠魔会,虽为的是锦绣前程,也不乏一颗行侠仗义之心。但也许,正义就不该以组织的形式来构建,陷得越深,就离初心越远。莫说是君不封几年前萌生退意,林声竹新近也想了,他会怀念昆仑山的雪,也总会梦见江南的雨,淅淅沥沥的,总让他午夜梦回,下意识摸着脸上的伤疤。 如今就是无为宫亲自派人来请他回去当掌教,他的走与留,也都在喻文澜的一念之间。仇枫入屠魔会时间尚短,尚可来去自由,而他知晓的秘密太多,除非彻底验证了他的忠心,否则他始终都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林声竹清楚,就算自己不出手,君不封也必死无疑,只是喻文澜想让他去做这个刽子手。他可以把这一切包装得冠冕堂皇,去哄骗仇枫,让他代自己行事。但他又最是清楚,这一切不过是他为自己的懦弱找的借口。 仇枫自抵达苏州后就没再给他回过信,林声竹疑心仇枫心软放走了君不封,后悔不迭,担心徒弟因此被屠魔会通缉,后面他收到消息,仇枫虽没对君不封下手,但他和解萦混在一起,似是要将君不封带往屠魔会翠微湖总部。 徒弟大了,不听他管了,但本应在扬州等待与仇枫会合的解萦又是怎么回事? 幻露湖是通往翠微湖和扬州的必经之路,林声竹决定在这里等他们。 幻露湖以夜间湖面上时常浮起的异色迷雾而闻名。情到浓时,林声竹和茹心一度想隐居于此,后面他们也如愿在这里建了一处幻梦小筑。新房建好时,林声竹特意邀君不封前来做客,两人一度喝到烂醉如泥。 茹心逝后,林声竹很久没回过这里,幻露湖是他的伤心地。可这次为了等君不封,他也把破败许久的幻梦小筑重新收整一番,等待老友重聚。 喻文澜并没有专门派人盯着他行事,总舵主出乎意料地在这件事要求很宽泛。喻文澜只需要一个结果,至于怎么达成,那是林声竹的事,他不会去管。 林声竹可以对仇枫说得斩钉截铁,逼仇枫对君不封下手。可一得知老友现在还在人世,他又似乎回到了七年前,盼着君不封死,又盼着他最好能活。 出现在解萦一行人面前时,仇枫正被解萦使唤着,采集幻露湖附近特有的草药。解萦做指挥,也并不总是作壁上观,仇枫埋头寻找草药,她则在四面盯梢,注意到他出现,解萦惊异地“呀”了一声,脸色唰白。仇枫也立刻直起身子,拔出长剑就护在解萦身前,可一见来人是他,仇枫这剑也不知该不该收回。尴尬地僵持了片刻,仇枫悻悻地低了头,低声唤了句师父。 林声竹点点头,却还是盯着解萦身后的那个男人看。 七年过去,君不封苍老了很多。 为了掩人耳目,两个小年轻并没有让他露出本来面目,依然让他保持着流浪汉的姿容招摇过市。对老友流浪汉一般的装扮,林声竹并不陌生,但他应该是个上蹿下跳的野猴子,而不是条垂头丧气的狗。 君不封被绳索捆得严严实实,结实的上半身在绳结的束缚下块垒分明,即便流浪多年,仍然有副坚实的好体魄。可在这一番束缚中,他的下腹要害处在绳索的挤压下颇为突出,乍看起来很是滑稽。他的脖颈上套着一个粗糙的颈环,整个人需经由绳索牵引前进,绳索的另一头便在解萦手中。 林声竹暗中观察时,君不封始终面无表情,随着绳索的牵引前行,不住趔趄。 这种捆绑很不堪入目,与其说是押送犯人,不如说是当街羞辱自己豢养的家奴。林声竹猜不出是这两个小辈谁的杰作,仇枫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心思单纯,不可能有这种坏心,反观解萦,虽然嘴毒脾气臭,平时也正派得紧,这样两个天真的孩子竟能容忍这种下流捆绑,林声竹暗暗喟叹这离奇的巧合。 君不封骤然见到林声竹,也是惊讶万分。对比他现在的落魄,七年过去了,老友仿佛没有任何变化,还是昔日那个翩翩青年。君不封知道自己的样子很不成体统,对林声竹下意识露出的揶揄笑容并不在意,比起老友重逢,他更在意此时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林声竹有何图谋。 解萦和仇枫的算盘他已经摸清,两人这番大摇大摆,就是要暗暗给林声竹施压,劝他少来参与这趟浑水。但林声竹既已现身,他就不得不思虑以后。 这几日在解萦几味汤药的滋养下,君不封体内的毒素暂被稳住,不去思虑他即将迎来的惨淡命运,与解萦之间的别扭成了他的新心病。 在解萦面前,他想自己已经足够老了,经历了这样多的坎坷,起码很难有什么事能再触动心房。 可令他犯戒的永远都是解萦。 小儿女之间的亲近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可她对他却丧失了纯然的信任。他一直想同她说说话,和她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可她对他做的,除了强行逼着他游街,便是在仇枫面前,坦然地聊着那些对他莫须有的编纂。她明明知晓相依为命那几年里他所经历的一切,可她还是要一本正经地构陷他。 他清楚,她就是想要他疼。他也确实如了她的愿,一颗心四处乱撞在铜墙铁壁一样的身体上,只是沉坠,只是疼。 吊着他的命,不让他死,那是她的义;这一路对他百般羞辱,是她泄不完的恨。可终究,她还是在为他奔波。 君不封在幻露湖留下过不少美好的回忆,离这里越近,他的心绪就越低迷,可看到林声竹的那一刻起,他对往事的怀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心里只有那一个清晰的念头:林声竹来取他的命了。解萦还有那样多的灿烂要活,他绝不能成为她的拖累。 缓慢拖动着身躯,绳索紧紧陷在肉里,摩挲着早已破败不堪的衣物,是折磨了身体一路的分明钝痛,下腹仍旧是半推半就的兴奋,这样一种不堪的情况下,君不封挪到林声竹面前,将解萦小心护在身后。 “声竹,好久不见。” 有林声竹在侧,两个年轻人自然不能再以这种态度对待君不封。林声竹接连点了君不封的几处大穴,面色凝重地解开了他身上的绳索。 将马车和马匹安顿好,三人一路沉默,跟在林声竹身后,去了幻梦小筑。 幻露湖畔突然多出这样一套清雅别致的竹庐,解萦和仇枫都有些意外。君不封自与林声竹重逢后就低头不语,到了幻梦小筑,整个人更是心绪低迷到极致。 解萦最会体察君不封的情绪,这时也不顾几人之间的微妙,大声问林声竹这是什么地方,林声竹不假思索回道:“我家。”复又顿了顿,“我和茹心此前的家。” 解萦的眼睛转了转,看君不封还是那副魂游太虚的臭德行,以为他又在想茹心,气不打一处来,正要语出讥讽之际,忽听林声竹念道:“不封,都到家了,也就把你这身流浪汉的行头去了吧。衣柜里有之前为你备着的衣物,你若不嫌放得久了,就先换上它。” 他又转头看向解萦,嘱咐解萦去置备些酒菜,解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自是不动,仇枫为了化解尴尬,自告奋勇要去柴房。 君不封却道:“小枫,你去附近的城镇买些酒来,饭菜的话,我来置备即可。”见三人无动于衷,他低声笑道,“放心,我身上没毒,也下不了毒。有丫头在身边护卫,我可不敢造次。” 林声竹捧场地鼓了鼓掌:“我确实有很多年没吃过你做的烧鸡了。” “丫头呢?你想吃什么?” 君不封的声音很轻,凌乱不堪的面孔下,那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真挚。 解萦的心口突然不受控地拧痛起来,她向君不封撒了一路的气,但他不恼,现在也还是心平气和地像往日那样唤她。她只觉得无力。就像要捕那抓不住的风,也许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她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们明明有后路的,这里也不可能成为他们的末路。可为什么他即便是笑,她能看到也只是恍惚的苦。 见她不答,君不封喉结微动,声音更轻了:“沿途有看到野兔野鸭,幻露湖里好吃的鱼也不少。丫头,大哥洗澡的功夫,这抓小兔小鸭的任务,就交给你,好不好?” 不等解萦回答,一旁的仇枫又站了出来:“小萦十指不沾阳春水,这种活还是我来,让她去买酒。” “小枫……”林声竹紧皱着眉头,却不便说出制止他的理由。 解萦心里忍不住冷笑,知道林声竹是担心她借此下毒。她装作一副乖巧模样,婉拒了仇枫的好意:“大哥身体抱恙,我需要处理白日采来的草药,在他身边照顾他。酒肉和食材就都有劳小枫了。”说罢,她自作主张地缠住君不封的小臂,也不管男人是如何躲避,拉他去了柴房。 林声竹一直在他们身侧守着,看解萦熟练地处理草药,为君不封熬药。君不封自重逢后只与他聊了寥寥数语,而现在,目光更是只集中在原地乱窜的解萦身上。 洗澡水烧好,解萦毫不客气,指使林声竹为君不封备水。林声竹平常在洛阳分舵也没少被解萦使唤,当下也不推脱,为君不封准备好了洗漱用的器具,但他发现女孩竟要跟着男人一起进柴房,他立刻拦住了她。 解萦毫不客气地甩开他的手,满脸怨毒地呛道:“我们兄妹这辈子也就只剩几天可以相处了,多年未见,我连好好伺候他一回都不成?” 解萦一句话把林声竹噎了个够呛,他心知对不起解萦,也不敢再阻拦,由着解萦将不大情愿的君不封拖进了柴房。 终于又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这段时日,君不封一直没能找到与解萦单独相处的时机,当然,这或许是解萦单方面的不愿意。 柴房大门紧闭,而女孩仅是倚着门,以一种流氓似的轻佻目光看他。 这一下勾起了他不愿回忆的过去,君不封悬在衣领上的手顿了顿,愣神了片刻,他轻叹一口气,到底在解萦面前卸去了他的所有遮蔽。 就算她现在已经和仇枫情投意合,但过往的迷恋还在,甚至变本加厉地膨胀起来,这几日的耻辱游街,他已经有了体会——她还是对他的身体有股难以言说的欲望。 但人之将死,又有什么必要和他至亲至爱的小姑娘计较呢。 他将自己沉入水中,闭上眼睛。 从水面上浮时,女孩细嫩的手腕缠住了他,如同蛰伏已久的水妖。她灼热的呼吸吐在他耳畔,有些痒。她的手指灵巧地掠过他的锁骨,最终停在了他胸前,捏住了那两颗茱萸。 这一切和他常做的春梦很相像,他的身体也如实起了反应。 但这时他在笑,笑得迷迷糊糊的。 往日在春梦里见到她,他总是怕得要逃。可如今的亲密,是在指缝不停滑下的沙,说不定那一刻就到了头。 但被她有意冷落羞辱了一路,现在却如过往那般亲昵地搂住他的脖颈,仿佛他们之间一切龃龉都不曾发生。 大起大落间,他的心也随之欢欣鼓舞起来,甚至控制不住地轻轻贴了贴她的手背。 女孩下意识一颤,他还是笑,抓住她的手不让她逃。 虚虚和她十指相扣了,他在这种暌违已久的暖流里,重新闭上眼睛。 “丫头,大哥观察了一路,仇枫是个好小子……很不赖。” 解萦本在暗暗享受和君不封的短暂亲密,闻言立刻竖起了眉毛,她明白君不封的言下之意,冷哼一声便不再搭腔。 君不封也没指望解萦能对他的话有什么回应,听到解萦蚊子般的哼声,知道她在听,便继续了谈话:“丫头,大哥知道你和仇枫的心意,但声竹的出现是变数,我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他要真同你动起手,你千万不要硬抗,你现在还不是他的对手……如果他要杀我……丫头,别救我。” 解萦气息紊乱地笑了,身体不受控地抖了起来。 她的一切目标,自始至终都是要保住大哥的命。可前几天的他对她说,要她拿他换功名,现在更是直截了当地告诉自己,不要救他。她这几年来的委屈与牺牲在一句话内被他付诸一炬,尽付东流水。 眼里蒙上了薄薄的雾,她还是恨他。恨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所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与她不生分了;她恨他就这么轻而易举抛弃了过去的隔阂,不逗她也不凶她,即便她暗自侮辱了他一路,他还是如倦鸟归林般一句一句拨弄着他仅剩的安排;她甚至恨他始终没有流露出与她重修旧好的意图,却还是在见到林声竹之后,挪动着疲惫的身躯,挡在她的面前,用背影告诉自己,不要怕。 她的内心在这两年的煎熬中变得扭曲而冰冷,即便是念着他,驱动自己的也是刻骨的恨与怨,她想自己应该已经成长到足够强大足够冷酷,可以忍受着欲望的煎熬,默不作声看猎物走向牢笼,在收网后放肆地在他身上发泄自己的暴虐。 只是过去残留的温柔还在,她依然可以被大哥轻而易举三言两语撩拨地显出原形,恨不能当场扑进他的怀里痛哭。 已经有两年没有抱过他了,解萦闭上眼睛,任由心里那个委屈了两年的小姑娘接受了大哥迟来的温柔。 缱绻过后,她还是她,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第十三章 脱身(五) 仇枫一路施展轻功,很快带回了晚宴所需的食材与酒,赶回幻梦小筑时,君不封和解萦刚从柴房里出来。君不封作为主厨,很清楚林声竹师徒对他的忌惮,自然打起了赤膊,以证明自己没有藏毒。解萦一改过往维护他的脾性,反是阴阳怪气地讥嘲说这毒指不定就藏在他大腿的哪一侧,君不封受不得解萦刺激,干脆将自己脱到只剩亵裤,再筹备饭食。 解萦对君不封的苛待,仇枫这一路已经见怪不怪了,可即便已经习惯了这种反常,他还是心有不忍,稍加思忖,仇枫没去看解萦的脸色,单是闷着头帮君不封干活。 解萦默不作声地守在他们身边,装模作样地四下扫了一圈,眼睛还是绕回到君不封身上,紧盯着蒸腾热气下他隐隐发红的身体——他胸前的凤凰在弥漫云气中时隐时现,神气逼人。解萦口干舌燥之际,突然听得外面传来几声此起彼伏的鸟叫,这是雕的叫声,意味着贵人也已悄然来到此处。 她精神一振,旁若无人地冲着柴房外盘旋的两只白雕吹起了口哨,看着它们越飞越远,这才笑盈盈地回到柴房,君不封这时也停下了手头的活计,两人的视线碰了个正着,又不约而同避开,君不封张了张嘴,还是一句话没有说——他眼见着解萦的笑容瞬息消失得无影无踪,便又低落地转回灶台。而解萦盯着他尚算强健的背影,恨不得现在就露出獠牙,将他啃了个血肉模糊。 等待开锅的间隙,仇枫体恤君不封,让他去主厅和林声竹对坐,自己在柴房看火,解萦似乎是一刻也不想和君不封独处,干脆也留在了柴房。 君不封尚未回到主厅,两个小年轻就急不可耐地纠缠到一起。 仇枫也不知解萦究竟是哪儿来的胆识,竟然要在这种场合,这种时间来和他亲热。但长期的朝夕相处,他也确实被女孩“玩”出来了。解萦的冷漠残酷让他敬畏,又让他好奇。即便他始终陷在被她玩弄的灰色漩涡里,只消她轻轻拉住自己的手,他的心就轻飘飘地上了云端,就算她的把戏再乖僻残忍,他也不觉得怕,不觉得疼。 仇枫从不认为他和解萦之间有什么异常,在两人亲近之初,他确实有过嘀咕,对解萦而言,比起对君不封的执着,他似乎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但塔城的生死相依,他有见到她伪装下的狼狈,他的小萦妹妹只是脾气不好,爱好奇特,但她不坏,她一直都很善良。仇枫正这么想着,解萦轻车熟路地挑开了他的衣襟,两手顺势伸进里衣,捏住他胸前的茱萸。 解萦又拉又扯地玩了半天,不顾仇枫的惊慌摇头,强行剥了他的衣物。她踮起脚咬住他的耳垂,又死死攥住他的敏感,尖利的指甲快要陷到他的肉里去。仇枫难受得险些叫出声,解萦却不以为意,还在一门心思地搅弄他的耳廓:“你师父内功深厚,只要咱们稍微弄出些动静,他定会来此前看咱俩的安危,被他看到你这副模样,你觉得他会怎么想?”仇枫的身体已经如实告诉了解萦答案,解萦笑道,“小枫哥哥,你是真的贱,居然会喜欢这种玩法。” 空闲的手伸进男孩嘴里,解萦心不在焉地挑弄着他湿润的舌。仇枫臊得发不出丝毫声响,但他身上的狼藉足以证明他的亢奋。 随手摘了他的佩剑,剑柄又有了过往的效用。解萦在仇枫拼命地压抑声中大开大合地干他。又总在仇枫即将迷乱的边缘提醒隔墙有耳,莫忘了两位师长的存在。 仇枫泄得一塌糊涂。 解萦抽身离开的那一刻,他甚至瘫软的直接歪倒在地,意识也是时近时远的模糊。 解萦玩他,从来不管善后。嗅着院里的汤药熬好了,她撇了长剑,这就翩跹着出去给君不封送药。 仇枫缓了好一阵,才从天旋地转的迷障里回过神。 他和解萦的情事从没有这么激烈过。仇枫不清楚其他少年情侣私下是怎样的相处,但他清楚,再怎样也不该是他和解萦这样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一直都无从抵抗她,明知等着自己的是深渊,他还是要壮着胆子踏进去。 勉强将自己收拾齐整,仇枫收好长剑,将饭菜送上桌。 主厅里,君不封和林声竹已经无言对饮许久,并没有注意到柴房传来的窸窣声响,但君不封还是很敏锐地留意到了仇枫脖颈上的鲜红印记,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解萦,解萦回以他挑衅的一笑,他就又难过地低下头,将自己面前的一坛酒喝了个精光。 用餐之前,林声竹特意举了酒杯,强调这是家宴,没有正邪之分,它们无须顾及。可四人还是无言,仇枫有心打破尴尬,夸了君不封的手艺,不想男人竟接了话茬,甚至要领他去柴房,向他亲自授艺。仇枫拗不过君不封,只好跟去柴房,两人这一走,屋里就只剩下了林声竹和解萦,独处时,解萦对林声竹从不客气,这次也干脆利落地问他,在这里出现是何意。 林声竹避而不答,解萦也不追问。她吃着君不封做的烧鸭,又听柴房外两个男人弄出的声响,亟待收网的喜悦也没了踪影。 君不封是彻底将仇枫看成了女婿,连她平素最喜欢吃的几样菜,他都在手把手地教对方怎么做。 她以为自己会生气,可她没有,她甚至要生不起他的气了。 很多人变了,她也变了,可大哥没变。 当初明明是他抛下她的,可为什么活在过去的也是他? 解萦强忍着泪,快步回了偏房休息。 君不封一连传授了仇枫十数余道菜,仇枫就是再迟钝,也意识到君不封是在将解萦托付给他。仇枫对君不封的看法很是复杂,但能得到对方的认可,就像是他迈过了求娶解萦的最后一道门槛,他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 菜肴传授到最后,“翁婿”两人的话题又绕回到解萦身上。仇枫自然不会把解萦私底下的面目暴露给君不封,但解萦这两年和他一起的经历,他知无不言。 仇枫嘴里的解萦,是一个全新的,与众不同的解萦。君不封熟悉那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也熟悉那个笑面冷心的小魔头,可仇枫接触的小姑娘,似乎更接近这个年纪的她的本来面目,君不封被他的话带着,突然就难过自己错过了陪伴她飞速成长的这两年。但若是自己留在她身边,解萦又会不可避免地将她与外界的一切隔膜开来,一门心思地同他相好,花开花落都是他一人独享的殊荣。君不封从不觉得这样的殊荣有什么值得庆幸,相反,他更坚定自己的离开是个不甚高明,却绝对正确的抉择。 只有这样,她才会成长,才会真正融入到人群中去。 借着月光,他仔细打量了面前滔滔不绝的少年英豪。 郎才女貌,鲜衣怒马,真好。 仇枫与君不封越聊越投机,恨不能当场认下这个忘年交。他准备回到主屋拿一些酒与他同饮,却在门口直直地栽了下去。 林声竹点了他的睡穴。 君不封对此并不意外,他一直在等林声竹出手的时机,林声竹把仇枫搬到了主厅的卧房,出了卧房,君不封已经坐在桌前自饮自酌起来。 两个男人都很清楚彼此的目的,可此情此景,他们又不约而同笑出了声。笑声渐止,林声竹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什,抛给君不封。君不封的镇定若素一下有了个细小的裂口——这赫然是解萦最初送他的小木鸟。 这木鸟被解萦扔在卧房的地上落了两年的灰,林声竹有心,知道老友最为珍惜这朽木,此番获悉了他的踪迹,也特意从洛阳带上了它。 人与物的骤然重逢,过往的流离在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君不封捧着小木鸟,出神地想着那个篝火前哭哭啼啼的小女孩,林声竹一声轻咳,方将他带回现实。紧紧握住手里的木鸟,君不封噙了一点笑:“丫头呢,你拿她怎么样了。” “现在应该睡得正香,偏房里的熏香是她在洛阳常用的,但我换了一种西域的香炉,熏香在这种香炉内点燃,会产生一种特有的气味,最适合女子安眠……不封,别瞪我,我没想拿她威胁你。我只是想和你谈谈。” 君不封给两人各斟了一杯酒,看着酒水中的盈盈月色,他下意识望了偏房一眼,漫不经心地晃着酒杯:“你的打算就这么简单?” “你的下落,是总舵主派人告知我的……” 君不封面色一凛,林声竹亦是苦笑。 “解萦最开始来屠魔会找我,是要我帮她找到你,助你脱身。如果这是我自己获悉的消息,我会立刻安排船只让你去东瀛,去北荒,去南疆……可现在这一切已经由不得我了。” “下手的人就算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只是总舵主选了你。” “我不想说别让我难做,如果小枫顺利杀了你,我也就不多想了,可现在……” “声竹,你不用这么吞吞吐吐。我知道,我死了,对不管你们哪一方来说,都是好事。只有我真的死了,有些事才能彻底了结。只是……”他又看向她的卧房,一脸黯然,“临行之前,我想再看看她。” “好。” 偏房里,香薰炉依然在悠悠飘散着香气,气味淡雅,是解萦会喜欢的味道。君不封熄灭了就中熏香,将香薰炉随手丢到窗外。他点亮了屋里的蜡烛,也照亮了解萦的脸庞。烛光摇曳,映的解萦面如桃花娇艳。 他定定地望着她出神,还是那个想法—— 小姑娘,真好看。 坐在她的床头,他像过往一样为她理了理被褥,痴痴看了她一阵,他解下了腰间悬着的避毒香囊。 摆脱解萦的禁裔时,他一时鬼迷心窍,带走了它。他的心里是藏着恨的,不然也不会对解萦留在里面的一小缕发丝冷笑。囫囵过了两年,香囊中的药草味道已经很淡,秀发依然被他很好留存,或许冥冥之中他知道,这一缕秀发终是要和什么捆成结,永不分开。 他记得重逢后解萦留意香囊时的冷笑。迎着解萦的鄙夷,他也跟着笑,那时他的欣慰多过心疼,他想她恨自己,但也终究摆脱了自己。 拿匕首割下了自己的一小缕头发,同香囊里的秀发打成结装好,他将香囊留在了解萦床边。 再度坐下,他徒劳地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或许最先应该说的,是道歉。 他始终对不起的,是那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他们的关系,是他没有处理好。那时的她天真残忍,追逐爱,作恶又无法彻底执行。他非但没有想该怎么引领她,反而一门心思只想着逃,最后还卑劣地利用了她对他的纯粹感情。 如今一切回到原点,他要给那个再回不来的小丫头一个交代。 说点什么好呢? 杀人者,人恒杀之。走到这一步,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她远不用为他这个毫无未来的废人殚精竭虑。 解萦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君不封看着她的铃铛手镯,红绳已经很旧了。他从茹心曾留下的针线篓里翻找出一条红绳,替解萦重新编了条铃铛手镯。他小心替她戴好,又煞有闲心地拨弄了几下铃铛,人也跟着傻笑起来:“以前大哥总说,只要你带着这个铃铛,只要大哥这身功夫还在,就是在天涯海角,大哥也能找到你……现在也好,只要你一直戴着它,大哥在泉下听到声响,就知道是你来了。那会儿的你也应该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吧?也不知道大哥还能不能认出你。” 他轻轻牵住解萦的手,百感交集地握了又握。 “丫头,大哥以前在屠魔会攒下的那些钱,就是你未来不想成婚,那笔钱也足够你在长安,在洛阳,在任何一座城池最豪华的街道上开设一间医馆……真可惜,那数字大哥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可到底一个铜板都没能给你留下来。我这辈子好像总是这样。不管做什么,努力到最后,都是一场空。但你是不一样的。声竹把你当初送给我的小木鸟带过来了,大哥现在也没有什么再遗憾的东西了,能带着你送我的礼物上路,也算是不枉此生。” 他站起来,又将解萦好好看了一遍。 俯下身,他挽起解萦的一绺发,轻轻嗅了嗅。 “再见啦,我的小姑娘。” 在君不封转身的一刻,解萦睁开了眼。 一行清泪缓缓划过脸颊,她的笑很凉薄。心里骂着君不封怎么事到如今才懂得来讨好自己,留下他的头发给她算什么?抹平心里的对她的那点歉疚吗? 解萦嘲笑着君不封的所作所为,心被揪得生疼。 如果计划不出差错,很快就是自己的登场时机。她早就为下面的事做好了充足准备,也知道有燕云合谋,她注定会成功。君不封一定想不到,他自以为的诀别是她提前安排好的笑话,他甚至很快要重归她早已为他安排好的轮回。她会满载着自己的憎恨与怨毒侮辱他,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要给予他欢愉,又剥夺他快乐,她要让他恋慕又惧怕,依赖而无法逃离。 她的好日子已经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了,她却再度被君不封三言两语迷惑得乱了阵脚。难言的痛苦压迫着她,要很努力才能不发出声。 迎着月光走出卧房,圆月当空。君不封是素来喜欢看满月的,过往也总爱挑满月来看小姑娘,凑团圆美好的吉利。 他们的最后一面,还是可以凑一个小团圆,总算老天厚待他。 回到主厅,君不封与林声竹又一语不发地痛饮起来。 很快,几坛酒喝到底,再无一滴残余。 两人都愣住了。 君不封最先回过神来,冲着老友微微一笑:“看来是时间了。” 匕首正欲刺向心口之际,却被突来的力量打歪,林声竹以酒杯为暗器,弹飞了匕首。 君不封神色复杂地望着对方,而林声竹两眼血红,喘了好一阵,最后释然地笑出声:“果然,我还是没办法杀你。” “声竹,你……” “此前我派小枫出手,一是我不想下手,二是我清楚,他宅心仁厚,下不得这种死手。当年围剿茹心时,我也是这样想,我知道你不可能会对茹心坐视不理,所以我带上你……我总是习惯躲在别人身后,借他人之手去完成我的目的。都七年过去了,我还是这样。”他低下头,“但你是不该死的,不封。你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况且就算你做错了,我难道就要听他们的话,乖乖来杀你吗?” “声竹,你醉了。” 林声竹不停地摇着头:“我是醉了,不然我说不出这些话,如果没醉,我应该是眼睁睁看着你在我面前断气。但我也不能总借着别人来救我在意的人。这次虽然是借着酒醉,我还是那个懦夫,但我不会再拖累别人了。不封,我要带着你逃。七年前我没能护好茹心,我不能再护不住你了。我就是要保你,我为屠魔会殚精竭虑了十几年,难道连一个好人的命都保不住吗?成了,你我都能活。就是不成,横竖也害不到小枫和解萦……七年前我本来就该死了,是你救了我。” “可我现在……” “你是担心内伤?‘这里不是我们的末路’,这不是你常对我说的话吗?咱们初出茅庐那会儿面对的东西,不比现在的这些魑魅魍魉更可怕,龙潭虎穴都闯过那么多了,我们又怎么会在这儿被轻易难倒。” 林声竹短短一番话,也激起了君不封久违的豪情,两人对视大笑,君不封突然面色一变:“不对,这个气味儿……” 因为醉酒,林声竹的五感比平素钝了不少,听到君不封这一提醒,他打了个激灵,也闻到了那股异香,赶忙拔剑护到君不封身前:“入骨酥?奈何庄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糟了,丫头……” 在意识彻底消失前,君不封不死心地望着解萦的卧房。 再次睁开眼睛,他想要高声呼喊解萦,确认她的平安,却怎么也喊不出声。 有人点了他的穴道,他四肢瘫软,动弹不得。 他还在幻梦小筑的主厅,本应昏迷不醒的解萦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笑脸盈盈地望着他。 君不封一时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真实。 重逢之后,女孩待他始终是冷冰冰的,这一路上,她甚至没对他正常笑过。 但她现在不止在笑,还一把揽过他。她不轻不重地咬着他的锁骨,他的喉结…… 梦境里有相似的情境,但那愈发尖锐的疼痛告诉他—— 不是梦。 那就是她在肆无忌惮地咬他。 解萦从他的右肩,生生咬下了一块肉。 归乡 第十四章 归乡(一) 君不封疼出了一身冷汗,可因为被点了穴道,他甚至发不出丝毫声响。 解萦在他肩膀又逡巡了一圈,连着留下了几串数月内难以消散的牙印,她才笑意盎然地抬起头,与他对视。她的眼里满是报复的快意,随即薅着他的头发,强迫他靠近她,不顾他目光的闪躲,强行咬住他的唇,吻下去。 血液腥甜的气息瞬间占领了他的口腔,君不封没被女人吻过,起码清醒的时候,他从没有这个印象。少年时的思春让他对女人有过幻想,近几年频繁的春梦里,他也与解萦有过如梦似幻的吻。他对于异性之间的亲密接触,全凭自己的想象,甚至梦境已经告诉他了,女孩的吻是温暖馨香的,解萦花瓣一样的柔软嘴唇更是甜美娇嫩。但真的唇舌相接了,一切似乎也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他感受不到梦境里的柔软和馨香,他能闻到尝到的,只有血的味道。 解萦的舌头像小鱼一样灵活,在口腔里摇头摆尾,持续不停地逗弄着他。君不封应接不暇,只觉头晕目眩,而那块被她咬下的血肉也很快渡到了他口中,被她操弄着在唇齿之间摩挲——她竟在煞有其事地与他分食他的血肉。 也许是因为生啖人肉,也许是因为被他唯一的掌上明珠索吻,曾经春梦遗留的那点旖旎在这一刻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现在有的,只是无名的可怖,他只感到恶心,只想要吐。 君不封拼命压抑着呕吐的欲望,解萦却吻他吻得上了瘾。 解萦似是很精于此道。 君不封从白日仇枫领口处的狼藉便看出了两个少年人之间的孟浪,但小丫头敢堂而皇之地看他裸体,又有什么和仇枫做不出来。君不封虽没有和女人亲近的经验,但判断一个女人是不是个中老手,从她玩弄自己的花样便可窥探一二。 他的衣襟是早早被她解开了,吻他的间隙,女孩的手还在锲而不舍地拧着他胸前的茱萸,没被她撕扯拧拽之前,他不清楚自己这一处竟会这样敏感,仿佛多年没能得到宠幸,即便她只是对着胸口打了几个粗糙的招呼,这一优待也足以让他对她顶礼膜拜。 身体一下变得很陌生,心底也催生了对某处他未曾知晓的亵玩的恐慌。 那些挥之不去的春梦,难道就真只是春梦吗? 突如其来的娇笑声冲散了君不封的恍惚,一个身着花花绿绿的女子走进了正厅。君不封身体紧绷,又恨自己动弹不得,护不到解萦身前。 倒是这女子识趣地很快停下脚步,看着终于停下动作的解萦,揶揄道:“外面的掩护我都处理好了,幻露湖上的毒瘴也放上了,我这里累了个半死,你倒好,事后处理不做,还和个动弹不得的大傻子啃得不亦乐乎。有些人啊,真是有了情郎忘了娘,姐姐我啊,好伤心啊。” “燕云姐,你别胡说。”解萦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脸上有些羞赧,燕云瞄了一眼君不封肩上的新伤,扬了扬眉,解萦回以一笑,一切就尽在不言中了。 两个女人窃窃私语了一会儿,燕云笑道:“快把你家大哥的哑穴解开吧,再不解开,他眼里的火就要烧到我身上了。” 解萦点点头,从桌上随手抄了一枚花生,头也不回地打到君不封身上,穴道应声而解,君不封迫不及待地问道:“丫头,你怎么会在这儿?声竹呢?仇枫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身旁的这个女人又是谁?是她下的入骨酥吗?” 解萦久久不回,君不封脸色惨白:“难……难道说这一切……”他痛心疾首,“丫头,我自问对你的教育不曾有失,可你,你怎么会和奈何庄的妖女混在一起?” “你说谁是妖女?”燕云媚声问道,解萦抬手制止了她的下一句讥讽,反而把玩着自己的发梢,也不解释误会,轻声道,“妖女?我娘以前就是奈何庄的杀手,也是你们这群正义人士嘴里的妖女,她是妖女,我是妖女的女儿,那就是小妖女。别说我了,你不是还和个小妖女相依为命了好些年。” “可这和……” “可这什么,意思是我们之间与我和她结交不一样?还是说,这一切都不是我暗中操盘这件事的理由?” 君不封面色铁青。 “我娘为了和解孟昶在一起,自废武功,身染剧毒,只能一辈子困在一张小小的拔步床上……我娘为了解孟昶牺牲了那么多,可他却为了自己的前途害死我娘,还用她的血肉做药引,仇枫就是吃了我娘的血肉,才得以暂时保全性命!茹心姐姐为林声竹的付出不比当年的我娘少,可她收获了什么?你说奈何庄都是妖人,可你们屠魔会有什么好东西?包括你,你难道就是个好货色?”她斜睨道,“你口口声声说着不离开我,会陪着我,可结果呢,你始终在利用我。你所谓的为了我好,就是直接从我眼前销声匿迹,对吗?这几天倒开始跟我装可怜了,一副随时可以为我牺牲的态度。怎么,可以随时为了我慷慨赴死,却没办法接受我对你的感情,你原来这样虚伪的男人吗?君不封,你的命是我的!我允许你这么浪费了吗?我允许你随随便便就这么为我牺牲了吗?我犯不着你靠牺牲来自我感动,你在外面狼奔鼠窜了两年,怎么还是这么自大?” 君不封呆呆地望着她,嘴唇嗫喏了半天,他到底没有说出一句话。 解萦其实远没有必要同君不封扯这一番半真半假的话语,时间紧迫,也容不得他们闲聊,可现在清除了挡在面前的两个障碍,她得以直接面对他,那本来压抑许久的情绪,也趁着东风彻底复活了。 两年前得知生母去世的真相,解萦仅是失态了片刻。可在她的梦里,她早就哭着向君不封诉说了千次万次。 现在他也确实听到了,听到了,但完全没当回事。 那令她痛苦的戕害,他无动于衷。 看起来,他在乎的仅是她对他的算计。 可她又算计了什么呢?她只不过是和燕云一起,帮他想了一个不甚高明的脱身之计。但现在仅是同燕云站在一起,这一切就已经成了她的罪。他在用正义的权柄审判她的卑劣。 回过神来,他又在用三年前的眼神看她了,甚至比那时的眼神还要冷酷。 他语气不善地问道:“你把声竹和仇枫他们怎么样了!” “当然是处理掉。”解萦忍着委屈,安抚住一旁勃然大怒的燕云,冷声道,“仇枫已经被我装箱送给燕云姐做人偶,至于林声竹,他一直躺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只是刚才时间紧迫,还没来得及处理。你放心,他的下场,只会比仇枫更凄惨。” “处理……”君不封脸色发白,“声竹一向与你有隙,姑且不论,可仇枫与你年少结识,对你情深义重,你怎么能……” “君不封,你说这话不觉得好笑吗?仇枫对我情深义重,我就一定要接受他?我也对你情深义重啊,我对你的感情,应该远超仇枫对我的感情吧?我这么爱你,你接受过我吗?你还不是躲得远远的,两年不敢出来见我。你既然做不到接受我,那就别指责我不领仇枫的情!” “解萦!你!你怎么变成了这种毒妇!” 解萦快步走到他身边,毫不客气地甩了他一个嘴巴。 “毒妇?唯独你没资格这么说我!” 她气得胸膛不停起伏,君不封也被她一掌扇的嘴角淌血。 他没再抬头看她,他明明早该知道原因的,只是他不愿意承认。 原地缓了一阵,解萦将一旁昏迷不醒的林声竹像拖死狗一样拖到君不封面前,咬牙怀柔道:“好了,我们也不要生彼此的气了,今天闹完脾气,这一切就都翻篇了。我和燕云姐姐都安排好了,以后不会有人再盯着你的行踪,你也不用想什么要堂堂正正地回来见我,我不需要堂堂正正,我一直就知道你没做过坏事。从今往后,你就安安分分地和我待在留芳谷,一辈子都不用出谷。小时候就和你说好了,我会一直照顾你,给你养老送终的。”她的神色越来越狂热,“但在我们回留芳谷前,有些事,我要替你处理干净。把这些事做好了,你也就不用担心谷外的事,又想着出谷了。大哥,你沦落到今天这一步,和林声竹这个王八蛋脱不开干系。我感谢他把你送到我身边,但我也恨他把你害成了这副模样,我从十一岁那年就想杀他,等啊等,等到现在,终于有机会当着你的面,给你报仇了。” 解萦从怀里摸出一把武器,那赫然是君不封准备赠与她的短锥“破冰”。 “用这武器杀他,甚好。这一切,本来就是他欠我们兄妹的。”短锥抵上了林声竹胸口,君不封绝望地摇着头,“丫头不要……丫头……”他甚至濒临崩溃地喊出了声,语不成句地求她住手。 解萦诧异地望着君不封,林声竹出现于此的目的,他们心知肚明,可君不封居然在为他求情。 解萦忍不住讥嘲道:“你是做圣父做上瘾了吗?他可是来杀你的。” “在昏迷之前,我们已经商量好要一起离开中原,伺机脱身……这样就算我们都死了,也害不到你和仇枫。” “他这样说,你就信?你几岁了?你是第一天混江湖?” 君不封被解萦骂得满脸通红。 解萦冷哼一声,再度提锥欲刺,君不封又一次制止了她。 “丫头,别杀他……求你了,你的手是救人的手……别因为大哥染脏了它。” 救人的手? 为了救一个狼心狗肺的负心汉,他居然能编得出这样的理由来哄她。林声竹待他如此,他都肯倾力维护,那她呢?她为他掏心掏肺,四处奔走,他却一直在避着自己,就是她要死了,他也不来看她! 她早就认清自己无足轻重的地位了,可现在她才明白,原来在他心里,她甚至比不上一个害他前途尽毁的伪君子。 她强忍着心间撕裂的剧痛,支起林声竹的身体。短锥缓缓划过他的脖颈,划出了淡淡的血痕。 解萦看着君不封,露出一个恶毒的微笑:“既然你选择要兄弟不要兄妹,那我给你这个机会。求我啊,什么时候求得满意了,我就饶了他的狗命。不然……”短锥一点点刺进林声竹的脖颈,又渗出了小小的血珠。 “之前是他拿捏你的命,现在我把他的命交给你,他的生与死,你来替他选!” 第十四章 归乡(二) 一时之间,君不封仿佛又回到了那间让他充满不适与厌憎的窄小密室。那令他憎恨至极的恶毒女人自始至终就赖在解萦身上没走,并最终与她合二为一。 他看着眼前这个愈发陌生的女孩,也不清楚眼下的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他只能依着本能,哽咽地请求道:“丫头,别杀他。算大哥求你了……” 解萦回敬以他的,是颇为不屑地闷哼。 林声竹的血流得更多了。 她不耐烦地解了君不封上身的穴道,却不解开他的两臂。细细的眼泪流着,他仰头凝视满面怒容的她,更不知该说些做些什么,才能平息她的怒火。 毕竟不管怎么看,林声竹在她手里,都是必死无疑。 晃神之际,一旁的燕云“咯咯”地笑起来,她点了点解萦的额头,佯装怒道:“你这丫头,说好了林声竹师徒都交给我处置,你明明知道比起那小道士,我对大的兴趣更浓,你倒好,我这还没榨干他身上那点阳元呢,你先鸠占鹊巢,上赶着要他的命了。” “他横竖都是要死的,时间早晚而已。我们聚到一起本来也是为了杀他,反正现在他已经落到我们手里,谁下死手,又有什么区别呢?你若担心因此耽误了你采阳补阴,这好办。”解萦还是紧盯着君不封,恶毒地建议道,“择日不如撞日,你不如现在就当着他好兄弟的面,强行奸了他。还可以顺便用这慑心铃给大家解个闷儿,横竖这对儿好哥俩都是清一水的童子身,也当给这叫花子开开眼,让他知道女人究竟是什么样。” 解萦这么说着,拔出了悬在腰间碎霜短剑,几个剑花下去,她径自划烂了林声竹的道袍,手上稍一用力,便将他的衣衫尽数撕开,露出了里面的结实肉体。 解萦这些年被燕云带着,接连玩弄了不少男人,也懂得欣赏男体的曼妙,林声竹是当世一等一的美男子,她却从未对林声竹有过丝毫沾染的欲望,甚至想到对方她都觉得恶心。毕竟如果不是他,君不封绝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 解萦满心想的就是杀他。 她在君不封面前作此举动,自是为了激他,但现在她转念又想,虽然心里不忿,但君不封始终是念着与林声竹的兄弟情谊的,杀了林声竹,只怕君不封也会不遗余力地要杀掉她,两人的关系再无好转可能,即便他们也早就走到了恩断义绝这一步。但当着君不封的面折磨林声竹,他们也都有各自的痛苦,也不失为她报复他们双方的好方案。 抛却解萦对林声竹的个人成见,林声竹相貌俊美,气质清冷,又是当世有名的高手,平时身着道袍,看着是不显山不露水,骤然被扒了个精光,身体确实挺有料,比尚属青涩的仇枫成熟,又与身上疤痕纵横的君不封不同,有着另一种养尊处优的韵味,也不怪自诩男色老饕的燕云当即直了眼,上上下下将他扫了半天,又忍不住对着他胸腹的肌肉摸了又摸。 解萦突然想到了什么,不顾君不封的言辞制止,她强行褪去了林声竹的裤子,足尖嫌弃地拨弄了几下,看清他下面那活儿的成色,她向燕云使了个眼色,证明自己当时对林声竹的判断所言非虚,这伪君子确实很有料。 燕云已经满意得合不拢嘴,恨不能现在就将林声竹搬到一旁,天为盖地为庐,趁他动弹不得,将他就地正法。但以她的喜好,断断做不出这迷奸的把戏,一定要趁着男人清醒采撷才好,何况自己还要掩护解萦,不能在这个时候就将对方卖得干干净净,所以她仅是恋恋不舍地摸了一阵,就毫不留恋地站起身,正要去问询解萦下一步的打算之际,燕云注意到一旁的君不封,啼笑皆非。 两人对林声竹毫不遮掩的狎亵显然已经触碰到了君不封的逆鳞,他被气得脸色涨红,可他适才本就被解萦按着亵玩了一圈,现在也是衣衫不整,大半个身子敞在外面,活像只被煮熟的虾子。 男人虽是动弹不得,双目却锐利如刀,他有意避开解萦的目光,单是仇恨地望着燕云,燕云心里莫名,可转念一想,她掩面笑起来,把正在对着林声竹乱踢乱踩的解萦薅过来,将她的新发现细细一说,解萦冷笑不止,又扇了君不封几掌。 她扇他的力气大,君不封被她扇的身子歪向一旁,也没再抬起头,只是垂着头粗喘气。 君不封闯荡江湖多年,也有不小心着道,落入奸人手里被严刑拷打的过往。可他所经历的拷打,与这短短一炷香内见到的恶意相比,似乎远远不值一提。 他可以忍受施加于肉体的疼痛,却无法接受隐隐藏匿于甜美之下的恶意。而现在的解萦甚至根本不屑与他做伪装,她就要把那恶意的践踏摊开来给他看,什么求饶,什么和好,这一刻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已经无暇顾及林声竹的生死了,毕竟比起毫不留情地杀死林声竹,她们更享受将他慢慢折磨致死的快意。 他满心想的只有一件事:短短两年时间,丫头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和解萦独处时,他可以接受她那下流而毫不遮掩地审视,归根结底,这是他们兄妹俩的私事,就算心里再不愿意接受,他也明白解萦对自己的情谊,那就是她对他的坦荡欲望。可凭他对解萦的认识,他不认为丫头能当着他的面强行褪去其他男人的裤子,还能对着对方的身体又捏又摸,就算她的性情愈发乖僻,她也不是这种性格,她明明很乖的。 君不封不信解萦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变成这样,再想到偶然截获的信件中夹杂着的春宫画,其中必有黑手推动,而她旁边那色眯眯地在他和林声竹身上不停逡巡扫视着的女人,想来就是把解萦变成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 君不封根据她们交谈的只言片语,已经基本猜出了燕云的身份。这想必就是近期声名鹊起的“盗马贼”本人了。正所谓“男采花,女盗马”,一度为祸江南的采花贼才毙命于无名刀客刀下没多久,本以为武林能稍微恢复平静,长安那边却又起了新的波澜,数位声名鹊起的江湖英豪均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强要了身子,自小练就的一身内力也被吸得干干净净,形同废人。因这女子袭击酷爱像骑马一样驾驭他们,久而久之,这人也便有了“盗马贼”的外号,都说这盗马贼平时隐匿于烟花场所之中,每逢特定节日定要出来作案,君不封在长安打听解萦的消息时,就曾听到过这盗马贼的传闻。因这盗马贼与解萦出现在长安的时间相近,又有解萦频繁出没于烟花之地的传闻,君不封虽不愿多想,脑海里也闪过几次解萦是否做了盗马贼的念头。 可叹当时的猜想竟荒唐地成了真,解萦不仅与盗马贼相识,甚至本来就是她“猎艳”团伙中的一员。 只是两年时间不见,解萦就学了坏,君不封恨自己没能看好她,可随后他的心又密密麻麻地疼起来,他不逃,那就还是他们僵持的死局。 再想解萦刚才玩笑般倾诉自己的家族秘辛,小丫头远没必要在这种时候突然宕开一笔,同他聊她早已忘却的过往,她既然开了口,那就必然是真话。解萦当时就像被一种难言的狂热牢牢地攥在手里,可他能看见的,仅是无尽的伤悲。 他的逃跑,等于是强行逼着她出了谷,但在这过程里,她又受了多少痛苦的冲击,他不得而知。 君不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终究是做错了这一步,也为时晚矣。 解萦还在不遗余力地扇着他,头晕耳鸣中,他想她扇得好。 是他没能照顾好她。 君不封长久地沉默不语,终究将解萦的耐心消耗殆尽。 她打累了,蹭了蹭自己眼角的泪花,她笑着问燕云:“燕姐姐,你赶紧把林声竹睡了吧,采阳补阴之后,他就是个纯粹的废人了。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让我尽早杀了他。毕竟他也是茹心的心上人,强留着他在身边,也不是什么好事。” 燕云眉毛一挑:“这就不懂了吧,越是好姐妹的男人,才越有得玩。”她别有深意地望着君不封,君不封和解萦均是脸色一变,燕云笑出了泪,“你们俩紧张什么,我是喜欢玩姐妹看上的男人不假,那是因为我相信她们的眼光。不过是唾手可得的男人罢了,姐妹之间又有什么东西不能分享?现在有两个清心寡欲的大小道士可以享用,谁会愿意去睡一个又老又丑的臭乞丐?” “说得也是。”解萦自嘲道,“归根结底,只有我傻。” 君不封的鼻子很是酸,他不想看她失落。微微张了嘴,他却还是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好。 见他如此,解萦无望地笑了笑,转头对燕云道:“你放心吧,我不会杀了林声竹的。我看出来了,你们都不想让他死。燕姐姐,这一路你帮了我这么多,我能留给你一个全须全羽的他去玩,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你不要拦我。” 解萦扬手掷出四枚玫花锥,将林声竹钉到一旁的墙上,她抽出碎霜,头也不回地向后掷去,两柄短剑的位置丝毫不差,刚好戳穿了林声竹的琵琶骨。 第十四章 归乡(三) 纵有一身高强功力在身,林声竹的这一手好功夫,至此也算是废了。 君不封不可置信地发出一声怒吼,解萦无视他的错愕,没事人一般浑不在意地挠着自己的耳朵。 燕云惦记的仅是林声竹身上的雄厚内力,并不需要林声竹为她看家护院,这一手俊俏的外家功夫,废了也就废了,毕竟林声竹落到了她手里,江湖往后也不会再有这么一号人。打穿他的琵琶骨,本也是她计划里的一环,仅是解萦先她一步下了手,倒也省了她的事,还能顺带旁观对面的君不封崩溃,一箭双雕,她不得不佩服解萦的手段。 燕云大摇大摆地走到林声竹身边,拔出了他体内的双剑。她擦净他伤口的血迹,又为他撒了些止血的药粉,就将随身携带的“锁心扣”钉入他体内,还为他戴上了个银制的项圈。项圈的搭扣上有细细的银制锁链,与锁心扣正好扣到一起,四条锁链下垂,搭在了他的胸前背后,乍看上去有种高贵而淫靡的美感。 “这么装扮,一下就好看起来了,也有了点奴隶的样子,就是觉得缺点什么。”燕云遗憾地挑拣着自己手里的银饰,解萦眼尖,当即明白了燕云的用意,这又是给君不封的一场刻奇表演。此刻她也不推脱,从这些精巧的小玩意里,拿出了一枚夹子的银饰。 扬眉看了看君不封,君不封紧张得身体紧绷,他虽不解她的用意,还是在锲而不舍地摇着头,气声求她不要对林声竹下手。 解萦不管君不封的微弱求饶,她支起林声竹,偏让君不封把林声竹身上的变化看个通透。 两下功夫,林声竹胸前的两个小凸起便被夹子内含的银针贯穿,眨眼间,他的胸前多了两个精巧的银环,上面坠着宝石,一个祖母绿,一个红玛瑙。 项圈上的锁链自然也与银环相连,解萦和燕云交替地拨弄着银环,听着林声竹不时难耐的哼声,她们交头接耳,燕云最后取下了自己腰间悬着的慑心铃,将镯子上的两个小铃铛依次悬在了林声竹胸前的银环上。 解萦故作不经意地弹一弹他的胸肌,那震颤的肌肉果然带动着铃铛响了起来。 铃声清脆,解萦扬起手,注视着自己手腕上的铃铛手镯。 那是君不封新替她编织的“践别礼”。 她瞥了面色铁青的他一眼,朝着他洋洋得意地晃了晃手腕。 随后迎来的,是君不封毫不客气地一啐。 林声竹的骄傲已在顷刻间被她践踏得一干二净,不说是君不封,只怕是任何一个与林声竹相识的故交,见此场景,都会认为是奇耻大辱。 君不封也不跟她客气,他不再试图回避她的目光,甚至不再暗暗地记恨燕云。他的眼里有的仅是纯然的仇恨。他就是要与她对视,他就是要声嘶力竭地骂她,骂她蛇蝎心肠,骂她狼心狗肺,骂她五毒俱全。 如果不是因为被点了穴道,君不封怕是会迫不及待地冲上前一口咬死她。 解萦捂着小腹,在君不封的谩骂声中大笑不止,笑累了,她捞起短锥,挥手一劈,林声竹脸上的面具应声而碎,待看清了他侧脸的伤疤,解萦冲着那不可名状的疤痕又一次大笑起来。 燕云不解其意,也上前去凑热闹,看清他脸上的纹样,燕云啧啧称奇,再度望向林声竹的目光,少了色心,多了怀念。 解萦收好玫花锥,又拖着林声竹来到君不封面前。她提着林声竹的脑袋,指着他脸上的刺字问君不封:“你不识字,我的姓名你也从未写对过一次,但我想这两个字,你应该一辈子都不会忘。” 那两个歪歪斜斜的字,赫然是“茹心”。 都说林声竹脸上的伤疤是留芳谷一役的战利品。未经毁容前,他一直是武林里赫赫有名的美男子,便是之后只戴着半边面具行事,风采不减当年。久而久之,那张面具下藏着的东西也被人们越传越歪,连君不封在江湖上走动时都颇为好奇,林声竹在留芳谷时究竟撞到了何等奇遇。 可原来,林声竹身上留下的,也不过是女子临终前的印记。 她要让这男人一辈子都属于她,她固然恨他恨到恨不能与他同归于尽,也绝不肯放他被他人染指,于是便将自己的名字镌刻在他最为貌美的侧脸上。她由此成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见不得光的温情。 解萦轻声道:“人人都说这林声竹是天大的负心汉,可我看最后,茹心姐姐也没生他的气。换做其他男人,也许早就找了个法子,把脸上的伤疤盖住了。可林声竹一直对我说,这是茹心留给他的宝物。他自始至终还是把自己看成是茹心的男人。”她轻蔑地望着君不封,“可他是茹心的男人,你是什么?” 她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脸:“认识燕云姐之后,她同我讲过茹心之前对你的算计。我记得密室里你的言行,很明显,你清楚茹心对你所做的一切,你知道她自始至终都要杀你,还一直在出卖你的消息,可你还是救她,还是愿意为她赴死。君不封,人不能这么下贱。林声竹固然要杀她不假,可他是茹心的男人,而你呢?你只配当茹心的狗。上赶着献媚,她还不惜得要。”她凑近他,眼里是前所未有的恶毒,“这样,要不我也在你身上找个合适的位置,也学着茹心姐姐,给你刻几个字?兄弟俩讲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是爱侣,而你是狗。你看,我要不要给你刻到鸡……” 君不封心口抽痛,吐出数口鲜血。他与茹心的故事固然是笔糊涂账,可也容不得解萦这么构陷。他的作为虽有私心,但本意还是在贯彻自己的侠道。 可这一切在解萦看来,只剩下了下贱,他活该做一条没人要的野狗。 多好笑啊,茹心也用一模一样的话语骂过他。 他不奢求茹心懂自己,可为什么到头来,连小丫头也要这样羞辱他? 君不封一口气喘不上来,竟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解萦看不过眼,还是打他。君不封被她抽得满脸是血,笑声依旧不止。 解萦也冷笑:“好,你诚心和我作对是吧?” 她踩着林声竹的两膝,让他在君不封面前敞开身体,而她操持短锥,在他大腿内侧最为柔软的地方,一边留下了一个字。 她薅着君不封的头发,逼他直视林声竹腿间血淋淋的伤口。她一板一眼地告诉他:“我知道你不认识这两个字,没关系,我来教你。这个字呢,念‘贱’,这个字呢,念‘狗’。合起来呢,就是‘贱狗’,你看,是不是很合适他?是不是也很适合你?你不要羡慕,过两天,他身上有的,你都会有。你还会拥有的更多。”她轻笑着地探进他的衣襟,颠了颠他沉睡的要害,又死命攥着那柔软的小球,强行在他的两腿之间僻出一条缝隙,“到时是刺青还是炮烙,你自己选。” 君不封的要害被她紧紧攥在手里,疼得浑身冒冷汗,闻言,他轻蔑地骂道:“我知道,你是故意拿茹心激我,茹心和我虽各为其主,可她行事从未像你这般卑劣!” “是啊,她不卑劣。我卑劣,我坏,我才最下贱!她一心想的都是为了情郎杀你,而我呢?我是给你下过毒,可我从来就没想害过你!更没想要你死!即便是现在,我想的也是要让你活下去,可你呢?茹心是奈何庄的细作,屡屡陷你于险境,你可以为了她不要自己的前途,甘心赴死;林声竹害你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你为了保全他的命,也可以低三下四地向我求饶。你是圣父,神爱世人,可我呢?”眼泪一滴一滴落到了她的绣花鞋上,“大哥,你是怎么待我的呢?” “我……” 他的暴戾又泄得一干二净了。 他想告诉她,不是的,他可以随时为她赴死,他早就做好为她牺牲的准备了。 可终究,他一句话也没能说得出来。 未经发生的牺牲,永远称不得牺牲。 他实际留给她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决绝的背影。 她是害过他不假,可与茹心和林声竹相比,小姑娘自始至终都站在他身后,不厌其烦地救了他一次又一次,即便现在对林声竹残忍行事,她也背负着随时可能被屠魔会发现的枷锁。 可他对她做了什么,不光是她在问自己,他也在问。 茹心是切真地害他,他以德报怨,声竹对他痛下杀手,两人一笑泯恩仇。 可小丫头呢? 解萦避开燕云的宽慰,蹭去了眼角延绵不绝的泪花。她从怀里掏出一枚药丸,不由分说灌进了林声竹嘴里。 “他本来可以好好活,只需要你向我稍稍服个软,起码在我这里,他能安然无恙。但现在,是你不想让他好好过。那好。现在我给他服下了‘似梦非梦’。服药之后,人会长久地活在自己的幻梦中,无法分辨梦境与真实,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梦境会被现实的真相撕裂,并永远将痛苦停留在这一天。这药会放大人内心的阴霾,中毒者轻则精神失常,重则自杀而亡。我看林声竹也不像对茹心姐姐毫无感情,若将当年之事再走一遍……你猜他会如何。” 她又从怀里排出几枚颜色大小均不同的药丸,准备抡圆了往林声竹嘴里送。 “丫头……够了。停手吧。声竹他不该是我们斗气的发泄品……是大哥错了,求你了,别再伤害不相干的人了。” “现在这么说,早干嘛去了?”解萦充耳不闻,还是不慌不忙地往林声竹嘴里塞着药。 君不封情急之下,竟砰砰地朝她叩起头来。 他双臂穴道未解,每次叩头,都是重重一响,仅是片刻工夫,君不封已将自己叩到头破血流,泪眼模糊。 解萦收好了余下的几枚药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赶在君不封要将自己叩到力竭而亡时,她一脚踩到了他头上。 顺着这气劲,他伏倒在地,也再没有直起身体的力气。 解萦还是讥嘲:“非要这么逼你,你才乖吗?” 她抬脚颠颠他的下巴,示意他抬起头。 “开始我就说过,林声竹的生与死,你替他选。非要等到现在,你才学会怎么求我,可惜了,你来得太晚了。现在这求饶,我不接受。” 君不封面含苦涩,低声问道:“那大哥要怎么才能让你满意?” “这样吧,我们来做个交易。虽然你这人一贯言而无信,但我一向言出必行。横竖这毒我也给林声竹下了,他的生死由我。你不是喜欢犯贱吗,不是喜欢以德报怨吗?我可以为了你勉强吊着他一条命。但你呢,你又能为我做什么?” “我……”君不封迷茫地看着她,很快意识到她的意图,“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会逃了。” 解萦抡圆了手,狠狠扇了他数掌,破口骂道:“笑话,你以为你是什么罕见的珍宝,还想靠一直陪在我身边来讨好我?君不封,我给过你机会,但你没珍惜。我求你同我成亲做夫妻,你不许,我应了,我求你和我做一对寻常兄妹,你却借着定情哄我骗我,偷偷跑了。怎么,现在你巴巴地回来了,开始施舍我了,我就要去接受了?人不能这么下贱。你不要脸,但我要。你没有尊严,但我有!” 解萦尖利的手指死死划着他的脸,留下两道狰狞的血痕,她沾着他脸上的血渍,将鲜血涂在他干涸的唇上:“在我这里,人,你是不配做了,如果你往后自愿为奴,为畜,终生禁锢于留芳谷中,那我可以勉为其难,放林声竹一马。” 第十四章 归乡(四) 像是有什么东西凭空攥住了心脏,一下折磨得他痛不欲生。君不封发着抖,只觉两眼发黑,喘不上气。明明没有挨巴掌,他却在不合时宜的耳鸣,小姑娘的声音忽近忽远,他什么都听不到,只有大脑在尖锐地疼。 等到零星的字句再一次灌入脑中,是解萦语气不善的讥讽:“刚才还说要为林声竹求情呢,怎么,一听要回留芳谷,这就开始装死了?君大侠义肝侠胆,不是最喜欢替朋友出头吗?难道是因为被迫要和我拴在一起,怕了?” 不知为何,明明她的话里满是尖酸,可他想到的,却是她一闪而过的泪颜。他看着小姑娘鞋面上晕开的泪渍,悲哀地摇摇头。 过去的这两年里,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到她身边。多少次午夜梦回,他仿佛还是那个风雪夜里风尘仆仆的旅人,只要推开家门,炮筒子一样的小女孩总会一口气扎到他怀里,抱着他不松手。 她自始至终都在等着他回家。 再回想她刚刚说的那番话,千斤重的石头撕扯着他。与他最亲密无间的小丫头,到头来竟恨毒了他,就是他至此为奴、为畜,被她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只怕也填不平她心头的无垠恨海。 他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是希望她不要再迷恋他不假,可真的被她憎恨了,这痛楚竟如万箭穿心,让他肝胆俱裂,痛入心脾。他以为毒发时的痛苦已是他可以忍受的疼痛极限,可原来,仅是被她憎恨,这难耐的伤悲就已轻巧压过了他遭受的所有苦痛。 君不封清楚自己早已声名尽毁,他可以接受全天下人的误解,却唯独不想让解萦讨厌。可偏偏,是他一己之力,将自己最珍惜的小姑娘逼成了一个坏种。 像是有无形的绳索悄然套上脖颈,绳索渐次收紧,他低声呜咽,在这频繁的窒息中不停颤抖,泪水冲开了他脸上的血痕,不时蜇着伤口,他无知无觉。 看君不封这样痛苦,解萦的心也随之酸酸地胀痛起来。之前仗着心里有一股邪火作祟,她借题发挥,如愿以偿把君不封逼进了绝境。 但看他真的难过了,她又开始后悔,是不是把话说重了。 归根结底,她从来就不想让他伤心。 压抑着心底幽暗滋生的邪火,解萦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温柔地拭去他眼角的泪水,蹲下身来与他平视,柔声道:“大哥,为你四下奔走了两年,我也累了。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机会,要怎么能确保你可以完成允诺,那是你的事,我不会过问。但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只要你肯和我做一对避世的夫妻,林声竹这边,我会替你向燕云姐求情,他的活罪固然难逃,但死罪定是不会有了。只要你想,以后我们也可以经常来看他,让你们兄弟团聚。至于外面的事,你更不用操心。以前我说让你相信我,我会保护好你,你不信。现在两年过去了,你总能信了吧?就算之后没办法在留芳谷久居,我们也可以远赴东瀛,或者南疆。天下之大,总有一个地方能让我们二人喘息……所以,和我回家,我们还像以前那样过悠闲的田园生活,再不去管江湖事了,好不好?” 她的声音缥缈,语调轻柔,绵言细语的一番话,活像一场稍纵即逝的梦。解萦满怀期望地望着君不封,君不封尚沉浸在那如梦似幻的迷醉里。回过神来,迎着她灼热的目光,他蓦地想起了记忆里更小一点的她。 年轮一圈一圈往回拨着,记忆的尽头,一个浑身血污的瘦弱女童紧攥着小木鸟,正卑怯地望着他。 君不封身体一抖,神色黯然地低下头,他朝她悲哀一笑,随后便如一条狗般匍匐在地,再未抬起头。 解萦的微笑僵在脸上,无措地望向燕云。 看到女孩眼里的浓郁情感,君不封想,即便她早已对他恨之入骨,可她对他的感情,依然浓烈到让他无从招架。 试问哪个男人见到这样纯粹真挚的目光不会心动? 他不过是一介莽夫,何德何能让这等佳人对他情根深种? 从没有女子用这般诚挚恋慕的目光看过他。他不是圣人,也断不掉自身的七情六欲,如果不曾被她撼动,他也不可能多年锲而不舍地回到那春光旖旎的梦中。 君不封接受自己无从逃脱她恋慕的悲哀。 想到这世上竟有一个柔软细弱的少女热烈而深沉地爱着自己,他感动尚来不及,更别提报答,便是赌上自己这一条贱命,他也要回报她的深情厚谊。 可每每与解萦那含情脉脉的双目对视,就会有另一道冷峻的目光直直穿透他。 那目光来自少时的她,一个只有四五岁模样的瘦小女童。小女孩空洞猜忌的眼眸因两人的因缘际会,第一次有了光彩。她的目光始终紧随着他,眼里心里都是对他的全然信任与崇拜。在她的爱戴下,他亦被她塑造出一副不朽金身。他以为他会守护她直到自己的生命尽头,可谁又能想到,破除金身的不详诅咒,也不过是她对他的执着。 又一次跪倒在她面前,恍惚之间,君不封还是身处只有两人相依为命的密室。 小姑娘哀哀地恳求着他,以终身做兄妹为代价,换他一个不走的允诺。 当时他心不在焉地应许了她,最终食了言。 现在她依旧望着自己,目光不再有小心翼翼的卑怯。她已经用勇气和极大的毅力证明了她的手段和决心。只要他的一个认可,她可以对他的一切伤害既往不咎。他们之间没有隔夜的仇,小姑娘也从来不是跟他生分的性子。自始至终她都最爱他。 可他却又要让她失望。 孩童模样的她始终住在他心里,他熟悉她从小到大的种种模样与转变,他忘不掉她是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他怎么会忘呢。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她早就是他的孩子了,与她一起度过的岁岁年年,都是他血色人生中的难得亮色。 他不想破坏兄妹俩之间的纯粹亲情。每当他在她的坚定不移下动了一点不该有的旖旎念头,记忆里的小解萦就如他们初识那般冷冷地注视着他,仿佛随时会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下一口。 现在他的手臂又在泛着疼了,仿佛她已经隔空咬过他,在他身上肆意发泄着她的愤怒——她一贯顶礼膜拜的君大侠,原来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好色之徒,对她别有所图。 对如今的她动了心,似乎也就辜负了幼年的她对他一直以来的依恋与信任。 他控制不住那春光入梦,实际回想他们已有的亲密,她暴戾的吻。女孩的嘴唇是柔软甜美的。可他想吐,他只想吐。 逃避解决不了他们的任何问题,这一次重逢,他已经认清。 时间没办法淡化一切,解萦更不可能对他放手。 他若出逃,她只会给出千种万种更为极端的方法来应对他。 他终究要对她浓烈的感情有个交代。 他实在不想让她难过,也实在不想让她失望。 他想回应她的感情。可他…… 眼里蓄着薄薄的泪,君不封突然向解萦叩起头,一下,一下,又一下。 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被鲜血浸染成暗红,延绵不绝的血液最终汇成一条小溪,流到了颤抖的她身侧。 在弥漫的血汽里,君不封断断续续地哽咽道:“丫头,过去是大哥对不起你。大哥知错了。大哥听话,大哥不会离开你了。从今往后,你要杀要剐,大哥都绝无怨言。只是……只是……” 只是,他还是没办法与她成亲。 不用他说完,解萦已经在心里替他补完了下半句。 她不再颤抖了,只是无望地仰起头。 身旁沉闷的磕头仍不停歇,那声响,要比给林声竹求情还要沉重许多。每一声撞击,都犹如一颗巨石,重击在她心房,难受得她喘不过气。 她可以想象到他的疼痛,沿途一路,大哥为她吃了不少苦头。现在更是以命来搏,求她一个原谅。林声竹的生死在此刻突然不重要了,他仅是在向她诉说一个迟来的道歉,也许这道歉里也有他们毫无希望的未来。 真可笑。 解萦一脚将他身子踹得歪向一旁,君不封力不能支地瘫在地上,咳嗽不止。 解萦不去看他的惨状,只是轻松地哼笑出声。 和两年前相比,君不封的态度变了太多。强硬如他,竟然也学会了低三下四地求和,再没了对她说教的意图。 只是可惜,他们的结局,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但他的回应,她不意外。 虽然她仍对他抱着不该有的期许,但如果他能接受她,这反倒不是他了。 若她与君不封仅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旁人若拿她的性命要挟,逼他二人做夫妻,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娶她为妻,一生一世待她好。 但偏偏,在是他的“爱人”之前,她先是他的女儿,他的小妹。 寻常男人或许轻而易举就能越过那条线,但君不封做不到。 大侠之所以能称之为大侠,便是对自身正义信念的毫不动摇。 动摇了,那就不是他了。 她庆幸他的冷酷丝毫未变,又绝望自己的付出,完全撼动不了他分毫。 她踩着他的脑袋,脚上一直在下狠劲。 “君不封,我给了你一条明路,你偏偏不选。这叫什么,‘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以前发现你是贱货,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贱?你就这么想被我当一个畜生养?为了救人,你什么都可以牺牲,哪怕这个人背信弃义,你照样可以为了他把命豁出去;可唯独对我,只有不许,不行,不可以?你宁肯做一头被豢养虐待的畜生,都不愿意好好和我过一辈子。好,我成全你,成全你!” 解萦怒火中烧,当着燕云的面扯坏了他的衣服,逼迫他在燕云面前赤裸了身体。不给燕云赏玩的机会,解萦扯来仇枫的剑鞘,毫不留情地抽打着他,君不封身上多处穴道被封,躲无可躲,被她抽得满身血污,气息奄奄。 君不封本就内伤未愈,如今情绪不稳,毒气攻心,体内体外均是难以忍受的剧痛, 直至剑鞘折断劈为两半,君不封已在昏死边缘。 解萦自始至终都在等他的一声求饶。她打他不遗余力,下的都是狠手。 可他还是宁肯遭受毒打,也不愿再对她说一句软话。 她给过他机会,他也清楚怎样用一句话就能将她的乖戾卸得干干净净。 可他偏不用。 在林声竹和她之间,他选了林声竹。 在猪狗不如与岁月静好之间,他选了猪狗不如。 过往的点点滴滴一直在她眼前回溯,最终停到了他们初遇的那一瞬。 如果,他仅是救了她的命,两人至此没有任何交集,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他是否会对她动心? 可惜,没有如果。 她看着地上那个蜷缩的血人,悲哀地笑道:“君不封,如果可以,真希望这辈子从没被你救过。” 那满是血污的活物颤抖着发出了难以抑制的哀嚎,并最终在痛哭中晕死过去。 第十四章 归乡(五) 看着情形凄惨的君不封,解萦顾不得难过,和燕云订对了之后的安排,两人协力为君不封诊脉,拟定了最新的药方,能保他三月之内性命无虞。 她们随即在漫天毒瘴中分道扬镳,昏迷不醒的三个男人经由燕云和她豢养的几个死士送走,而解萦有条不紊地服用着几种药物,默默等待屠魔会诸人寻上门来。 幻露湖畔的毒瘴久久不散,被喻文澜派来盯梢的密探发现幻露湖突生异变,为时晚矣,只得等总部派来人马,毒瘴略消,才敢带着一批医者闯入迷障之中。 他们在湖畔的芦苇荡里发现了神智失常的解萦。解萦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两眼发直。骤然见到他们,她先是傻乎乎地打量,随后凄声尖叫:“死了!都死了!”解萦又哭又笑,歇斯底里,但凡有人想凑近她身前,她就又咬又打,最后还是匆匆赶来的喻文澜下手,点了她的睡穴,带她回屠魔会总部疗伤。 在解萦之外,本应在此等候支援的林声竹等人,均不知所终。只有幻梦小筑里的破碎血衣昭示着屋里似乎发生了不为人知的死斗。 解萦和仇枫这一路大摇大摆地押送君不封,早已被沿途的密探看在眼里,他们也对林声竹前来会合一事心知肚明。这一夜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异变,除了身处其中的解萦,世人均不得而知。但目前唯一能确认的是,瘴气中的毒素出自奈何庄,是现在已颇为罕见的“漫天流萤”。 半个月后,解萦的神智勉强恢复正常,可以向喻文澜讲自己所知悉的碎片。 解萦称,她与君不封重逢时,君不封身中奇毒,命在顷刻,她这一路特意放慢行军速度,是在为他采药续命。几人在幻露小筑汇合后,林声竹要一同送君不封去翠微湖总部。事发当夜,因为男人们都在喝酒,解萦实在插不上话,那天睡得很早。五更天,她被一股奇异的幽香呛醒,屋外起了漫天毒瘴,而主厅里的三个男人竟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急得团团乱转,只得先服用了避毒的药丸,四处寻找他们的踪迹,可幻露湖畔的瘴气实在太过浓重……后面的事,她就记不清了。 沉默了半晌,解萦啜咽着抓住喻文澜的衣袖:“大哥和小枫,是不是都死了。” 喻文澜神色复杂地拍拍她的手背,试图宽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一切还没有落实,他们的生死还有转机,也许他们并没有死,他们只是……失踪了。” 解萦身子一颤,在喻文澜离开后,一个人哭得肝肠寸断。 那天之后,解萦就“疯”了。 解萦与君不封的兄妹关系,屠魔会人尽皆知,即便这家伙已是人人唾弃的魔头,她依旧以被当年惩恶扬善的他救下为荣;至于她与仇枫之间的情谊,更是屠魔会的一段佳话,如无意外,两位少年侠侣本就将在未来一年之内拜堂成亲。 如今,恩人与情郎双双不知所踪,又有奈何庄从中作梗,只怕两人早已丢了性命。解萦身世坎坷,毕生悲苦,又哪受得了这样的刺激。 就是表面上看着再正常,人们也知道,她这辈子,算是完了。 就在解萦心灰意冷,提出要返回留芳谷之际,扬州那边传来了君不封的消息。又是人们所熟知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解萦这时却瞪着眼睛问,他的胸前,有无青鸟的文身。 君不封此前屈辱的游街,已让不少探子看清了他胸前的凛然青鸟。刺青是他的标识。有君不封最亲近的妹子做指证,那冒牌货多年来的盗名行径,自然不攻自破。 解萦这时才悠悠指出,林声竹之所以甘愿冒着风险,亲自押送君不封回屠魔会,也是因为君不封向他袒露,实际自己这几年来一直被拘禁在奈何庄的地牢之中,近日才得以逃出。 如今他的手里,攥着奈何庄这些年专门针对屠魔会的秘密部署情报。 君不封与妖女茹心纠缠一事,江湖上人尽皆知。奈何庄借他之名,又以屠魔会苛待元老,严惩下属为题,招兵买马,引来了不少曾受屠魔会怠慢的江湖人,势力进一步扩充。奈何庄在这件事上尝到了甜头,自然要壮大这冒牌货的声威。他们不需要冒牌货能闯出多大的江湖名气,他们要得到仅是这个招揽新人的“名”。 显而易见,为了避免暴露情报,林声竹三人已被奈何庄悄然灭口,至于他们留下解萦的活口,想是为了向屠魔会示威。 解萦又说,提及自己曾背叛屠魔会一事时,君不封声泪俱下,称多年来苟活于世,也不过是为了能弥补此前犯下的弥天大错。他不求自己能重回屠魔会,只求能获取昔日同僚们的原谅。 “但就算被原谅,就算被证明了清白,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解萦黯然地抱着他的血衣,眼泪和布料上的血迹缠到一起,是更深沉的黑,“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屠魔会很快撤销了对君不封的“江湖绝杀令”,昭告天下宣布他清白的那一天,解萦踏上了返乡的旅途。 消失的三人始终音信全无,解萦也不把自己困在等待他们回来的幻梦之中。她委托屠魔会里最好的木工打造了三口棺材,她要把枉死的三个人带回谷,葬在茹心的衣冠冢旁,此后尘归尘,土归土,这三位老友,也终究是在地下团圆了。 他们一路依托水路前行,每逢靠岸,解萦便四处添置男子的衣物,还采购稀有的矿石和武器,回到船上,解萦就一股脑地把这些东西通通扔进棺材里。 喻文澜疼惜解萦身世凄苦,特意给了她大把的盘缠用以挥霍,解萦也不拒绝喻文澜的美意,赶在回谷前将盘缠挥霍得一干二净。 沿途护送她返程的屠魔会侠士在与留芳谷派来接应解萦的弟子会合后,启程离开。而解萦沿着水路,一路走走停停,于数日后的深夜抵达留芳谷码头。 幽谷寂静,负责接应的弟子闷声将解萦的行李——三口沉重的棺材——带回到她积灰已久的小院外,客套了几句,便忙不迭地逃了。 自解萦离谷后,快活林附近人迹罕至,较往日更显凄凉。如不是必须送她回家,寻常弟子都不愿来此地触霉头。 眼见同门都飞似的溜走,解萦收拾好行李,在屋里院外点好熏香。她拿了一些此前制作的机关道具,抄起采药的竹篮,轻车熟路潜进快活林。 再次回到家中,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解萦生起火,将树王的树皮与手里的几种草药捣碎到一起,在小土灶上煎起药。 草药咕嘟咕嘟地煎着,苦涩的药香弥散。解萦美滋滋地吹着口哨,不着痕迹熄灭了四周的熏香,确认周围无人盯梢,她随后推开了院外依次排布的三口棺材。 解萦挑拣着棺材里的稀罕玩意,不时往屋内拿几件用作装饰。待到草药彻底煎好,她也停在了最后一口棺材旁。 这口棺材看似散乱地堆着杂物和衣服,实则另有玄机。 穿过重重迷障,解萦如愿以偿地摸到了那沉睡着的柔韧肌理。 看似密不透风的棺材里,藏着一个人。 这人自然是君不封,他周身赤裸,双手被缚,用心棍卡着两臂,大小腿亦被捆在一起,只能保持膝盖弯曲的姿势,活像头只会攀爬的野兽。 按照此前的安排,燕云在解萦沿途经过的最后一个码头等候。临回留芳谷的前一天,解萦感激同门护送,要带他们去城里最好的酒楼用餐,以表谢意。她这一路的悲哀早已被众人看在眼里,他们自不会弗她美意。 而那装着棺材的大船就停在港口,无人看管。燕云甚至不用伪装,整个人大摇大摆地潜进船舱,将已被提前喂药、内外清理妥当的君不封盛进棺材中。 事成之后,她在码头放起了配色奇诡的烟花,亦借此向解萦道别。 眼下,君不封的神智还很不清醒,解萦从怀中摸出一小瓶药,让他嗅了嗅。男人悠悠转醒,双眼还是迟迟对不上焦。 解萦长久地拥着他,也不计较男人是否对她有回应。 仅是单方面拥住他温暖赤裸的身体,她的心里就迸射出无尽的暖流。 因为她的瞒天过海,本应属于君不封的清白终见天日,屠魔会放弃通缉之余,也答应对他早年的“背叛”既往不咎。 她的大哥,又是一个举世公认的好人了。 一个失踪的好人,一个“已死”的好人。 虽然之后不会再有机会,但他终于可以和她一并站在太阳之下了。即便这些虚名对如今的他已毫无意义,可就算大哥自此销声匿迹,她也要维护他的声名。 英雄即便被她当成了狗,英雄也始终都是她的英雄。 将晾了一阵的汤药倒到碗里,解萦坐进棺材,与君不封对视。她将汤药悉心地吹了又吹,趁他恍惚,一把揽过他,口对口地将汤药一点点喂给他。 男人先是错愕,后是悲哀地认命。 熬好的草药很苦很涩,解萦却只能尝到甜。 她终于可以肆意掠夺清醒时大哥的唇舌。 而君不封虽动弹不得,却还是很强烈地抗拒与她实质的接吻,舌头一直在试图往出赶她。 解萦气不过,在他大腿内侧的软肉上狠狠拧了一把,挤出一抹阴惨惨的冷笑,随即死死咬住他的喉结。解萦此前在君不封身上留下的伤口正在缓慢愈合,只要她想,她尽可以将男人身上的好肉一块块咬下来,可生啖人肉的滋味实在太不美好,解萦也不想在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好日子对君不封施加如此程度的报复。 她单是咬他,在他饱满的胸肌上留下独属自己的印记,直到他的身上再无一块好肉,她才能欢快地去找下一种玩法。 仅是片刻功夫,君不封平添无数新伤,还因为这不加节制的撕咬痛得几度昏迷。解萦把他上身作践够了,又往下去作践。鉴于君不封两腿被缚,不方便下嘴,解萦干脆咬住他小腿的筋腱,君不封疼到一直在打摆子,淌了一身的冷汗,还是一声不吭。 解萦也不与他生气,只是突然想起了记忆里那个面目模糊的小倌。她想不起他的脸,但她记得他的漠然。 当时的她还在想,君不封落到这一步时,会不会也是这种倔强到一声不吭的野狗。 她猜对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 解萦从来就不喜欢顺从的男人,脾性烈一些,更有挑战性。 越野的狗,才越要驯。 汤碗的最后一滴药见了底,解萦不顾男人的一再闪躲,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 “大哥,我去快活林里给你采来了树王的树皮入药,服下这碗药,身上有没有感觉身上轻松一些?服下这碗药,也就不用再担心毒发,你不会再痛了。只要再慢慢调理几周,你体内的毒素便可尽解。之后还是生龙活虎的好儿郎。”她理了理他的长发,声音柔了又柔,“我不在的这两个月里,也有为你做下一些事。我拆穿了那个冒牌货对你的冒充,屠魔会不仅撤销了对你的通缉令,也明说之后不会再找你的麻烦……曾经你最担心的事,我都替你化解了。你不用再担心你的身份会害到我啦,从今往后,也没有什么人能再束缚你我二人了。你对我言而无信,但我要言出必行的,我说了要保护你,就一定要保护你。这下你总能信了吧?” 君不封定定地望着她,哽咽地“嗯”了一声,在夜风中打了个寒噤。 解萦滴溜溜地盯着他,希望他能对自己说些什么。 可男人仅是把解萦的话听进心里,没有任何表示。 事到如今,解萦并不计较他的冷淡。 对他,她已经足够仁至义尽。 欠他的命,她也应该还清了。 现在,该是她向他讨情债了。 薅着男人的头发,她将他像死狗一样从棺材里薅出来。由于身体被缚,君不封只能以一种极为可笑的姿态砸在地上。 解萦取下腰间新近入手的软鞭,对着君不封的脊背狠狠一抽。 “叙旧完了,也该谈正事了。怎么,才在燕云姐那里待了几天,就忘了你对我的约定了?” “别跟我提那下作的妖女!” 君不封回到留芳谷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骂人。 他这一路都被燕云装在一口箱子中,终日昏沉,除了例行的喂食和排泄,他只能蜷缩在箱子里,通过四周的声音和颠簸,确认自己身处何地。 夜里,他和其他行李被燕云归置在卧房,被迫旁听林声竹师徒的凄惨“洞房”。 燕云特意给解萦寄来密信,发誓自己在“洞房夜”没占君不封一丝一毫的便宜,解萦信她的话,又想被迫旁听林声竹师徒受难的大哥,内心该有多煎熬。 林声竹师徒具体受了什么折磨,君不封不得而知。他能听到的,只是撕心裂肺的呜咽和惨叫,夜夜如此。 在他与解萦的故事里,君不封清楚自己是彻头彻尾的负心汉,一路辜负小姑娘的深情厚谊,他虽与解萦达成了交易,强行留住了林声竹的一条命,可林声竹师徒的劫难,完全是因他而起。 他又该如何自处? 曾经阻碍解萦的障碍,如今已被她一扫而空,他也在她的设计下洗除污名,有了一个圆满的“死亡”。 那之后他的归处呢? “怎么,意思是等我给你解开束缚,让你走进去?”女孩恶狠狠地鞭打着他,话语严酷至极,“畜生就该有畜生的样子,还用我教你?给我爬进去!” 君不封双腿被缚,没办法像走兽那样正常攀爬,只能依靠着膝盖,一点一点搓回小屋。 棺材放在距离小院不远处的预留家禽场旁,他姿态丑陋地向前腾挪,双膝和手肘很快都蹭出了血,临近门时,解萦看到了小院拖了半里长的血迹,打了些井水将血水冲散,转而在君不封屁股上踢了一脚,示意他爬进屋里。 君不封费尽千辛万苦,最终爬进了密室。 那个让他熟悉的密室,如今已经荡然无存了。 屋里是满布的绳索,新修的木栅,加装的横梁与吊钩,悬挂四周的刑具……熟悉的桌椅消失不见,现在的密室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刑房。 曾在湖底监狱协助刑讯的经历使得他很多刑具都不陌生,而解萦正若无其事地往墙上挂着她这几日新入手的刑具。 归谷途中,解萦收集武器道具之余,也慢慢攒齐了所需的刑具。将刑具分门别类地挂上墙,解萦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一个如狗一般伏在地上的君不封。 扬手三枚玫花锥,解萦头也不回,径自划开了君不封身上的数道绳索。 君不封捂着要害,神色复杂地站起身。 解萦挑着眉,将大半密室让给他,自己则走到墙边,在阴影中交叉起双手,直勾勾地盯着他。 沉重的铁链被扔在房间正中央。 本来密不透风的密室,多了一个小窗,月光斜斜地打在铁链上,泛着森冷的光。 君不封走过去,喉结微动。他看了她一眼,颤抖着依次为自己戴好了手铐,脚镣。 两年过去了,密室还多了一道独属脖颈的枷锁。 他拿起项圈,又下意识朝她看了一眼。 阴影中的女孩,双眸分外明亮,那眼里闪耀的光辉,甚至让他心惊。 “咔哒”一声脆响,他将自己尽数锁在了这不见天日的密室中。 迎着她饱含下流的目光审视,他又下意识遮住了羞——便是到现在,她也没有丝毫要让他着片缕的意图。 君不封两手捂着胯,低着头站在原地,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解萦突然冷冷地笑了:“这是还在等着我给你穿衣服?畜生配穿人的衣服?几天没教你规矩,这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随手抄来几股藤条,直接打到他手上。 因为疼痛,君不封本能缩回手,解萦顺势朝着他下腹一踢,君不封疼得弯了腰,解萦又用了暗劲,直接踹他双膝。 君不封力不能支,直直砸在地上,本就受伤的膝盖又添新伤。 女孩对他毫无怜悯,挠了挠他的下巴,就接连着抽了他四十下耳光。 她让他背负双手,蹬掉了自己绣花鞋,踩着他的大腿,迫使他的两腿大开,重心压低,再压低。 最后,她一脚踩到了他隐私的脆弱上。 薄薄一层罗袜难以阻滞她足尖的余温,他能感受到那柔韧的温暖。 因为疼痛,君不封不住地颤抖,而女孩却不顾忌,像是踩着什么新奇的玩具,力道时重时轻,时踩时跺。 君不封在疼痛中仰起头,到底泄出几声疼痛的呼喊,女孩这时却鬼迷心窍地搂住他,将他整个人都纳入她怀中。 她出神又着迷地望着他,轻轻亲吻他的眼睛。 “大哥,不用怕会拖累我了,我带你回家了。往后的日子,就算是牲口过的日子,也都会是好日子的。” 心死 第十五章 心死(一) 断断续续说了不少语不成句的期盼,解萦捧着君不封的脸,胡乱又急促地吻他。 女孩眼里的狂热,看着十分骇人。 才苏醒时,解萦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君不封的脖颈,那时他尚有招架的余地,可以冷静淡然地抗议她的亲近,可现在,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草药香气,他就像是跌进了什么红颜迷魂障,动弹不得,只得僵在原地,任她采撷。 想到女孩这一路为自己付出的艰辛,君不封轻叹了一口气,到底搂住了她的腰身。 君不封的默许无疑助推了解萦的疯癫,她身体一颤,似乎也吃准了君不封短时间内不会反抗,更是卯足了力气咬他吻他。 男人干涸的嘴唇被她咬出了血,她像此前那样与他分食他的血肉。 君不封还是没能学会该如何来对抗她灵巧的冒犯。他只是被她的冒进激得一退再退,溃不成军,最后崩溃着呜咽,呼吸不滞地讨饶。 在快要窒息的一瞬间,解萦短暂放弃了对他的血味采撷。她薅着他的头发,像头贪婪而天真的母兽一般,强迫她的猎物注视她。 君不封确实不再躲闪了,他仅是迷蒙地望着自己,脸上有股奇异的光辉。 夜风微凉,突来的寒风激得男人打了个寒颤,他这才从那狂热的掠食中回过神来。直视她的双眸犹疑了一瞬,男人喉结微动,还是从容地迎接她的视线,凝望映在她明亮眼眸里自己那下贱而卑微的影。 两年后的重逢,因为彼此都有不同程度的躲闪,解萦彻底摊牌之前,两人交集寥寥。便是那令他尊严全无的悲哀一夜,与随之而来的漫长黑暗相比,也短暂地像个诡异的春梦。 说不清解萦是何时撬动了屋里的机关,埋入墙壁的不夜石倾泻而出,洒下了一地光辉。女孩的笑容就隐藏在那如梦似幻的迷离光芒下,如果不是他正在坦然地露着身体,可以切实地感到寒冷。也许君不封又会以为,自己误闯到崭新的春梦之中。 与两年前相比,解萦乍看起来没有太大变化,甚至比之前还要苍白消瘦,让他心疼不已。解萦身形娇小,又是天生的脸嫩,也许等她到了三十多岁,还是可以从容地混迹在十几岁的少女之间,也不会有丝毫违和。 可这天夜里,君不封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解萦不再是那个动辄在自己怀里撒泼打滚的幼童了,她是一个羽翼丰满的成年人,一个全须全羽的,女人。 他依然能从她如今的姿容里看出少时依稀的蛛丝马迹。两年的分离,君不封没能阻隔她对自己的迷恋,可这段时间却恰到好处地分隔了他与她之间的连接。 像是突然有了断点,他从那与往昔相似的面容中看不到一丝熟悉的过往,也终于得以一个“陌生”男人的目光来审视她。 与解萦相识多年,他们从来没有这样长久地凝望彼此。除却之前的强吻强咬,君不封从没和他的小姑娘离得这样近。 他就像是第一次目睹她清丽的姿容,目之所及,都是赞许,都是惊叹。 长久凝视,甚至是血气上涌的眩晕。 前所未有的亢奋烧得他头脑昏沉,他能感到自己的周身在发热,发疼。 原本跪坐在地的女孩,这时已经起了身。 她柔软的脚掌还在锲而不舍地摩挲着自己,先前是羞辱一般的踩踏,现在是近乎折磨的摩挲。君不封洁身自好,自渎亦甚少,哪里经受过这样直接而新奇的刺激。丑陋的欲望随着他不可名状的欲求一起膨胀,他为自己尚不曾知晓的欲念而恐慌,可那丑陋已经率先抬起头,向女孩勾勒出一个清晰明了的形状。 印象里,她也这样坦然地目睹过他身体的变化,甚至不止一次。可手指的短暂触碰与长久的磋磨是不同的。 那时的她是撩拨,是好奇,而今的她,就是坦然处之地玩弄。 解萦朝他挑衅地一勾嘴角,不顾君不封的难堪,更是兴致勃勃地逗弄脚下的长龙。 以前没怎么见过男人,解萦还不太懂就中的猫腻,经手的男人多了,解萦就在心里暗暗评了级,大哥也许比不过那些生来就被权贵饲养玩弄的昆仑奴,但以她的喜好,君不封的一切,对她都是恰到好处的合适。 心里虽对此欢欣不已,解萦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酷。她无声地向他说了一个字,男人情绪激动,立刻变得双眼通红。 他读出来了,那是她在骂他“贱”。 君不封的眼睛红,身上更红。前所未有的羞耻激得他浑身震颤,隐入胸前的青鸟也有了腾云驾雾的趋势,要隐隐蜕成凤凰。 她的手指顺着他的干涸的唇,顺着他灼热的肌肤,一路向下抚摸,滑过他的锁骨,他的胸肌。最终停在了胸前的茱萸,她煞有其事地绕着它们转圈。 随后,一口咬上去。 轻轻地噬咬,重重地吸吮。 君不封早在几年前就已被解萦悄无声息地开发过,胸口更是她的重点关照部位,解萦从前就爱咬他。趁他清醒时咬他,既是新瓶旧酒,也是故地重游。 解萦只有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像是整个人突然溺毙在懒洋洋的海,君不封在频繁发抖中蜷起脚趾,他拼命压抑着到嘴的喘息,不清楚为什么仅是被她吮吸,他就无可抑制地陷入到一股难耐的欣悦之中。 回到密室之前,他已经认了命,也确实接受至此不见天日,陪小丫头耗一辈子。他做好了被她凌虐一生的准备,他不怕被她打骂,那是他欠她的。 可现在的发展快要超出他的承受限度了,眼下的一切甚至没有给他作呕的机会,他仅是吃惊地体悟着身体的如实反映,发现他竟是这样渴望她的触碰,即便有心制止,不管是说是做,他都瘫软得抬不起一丝力气,只能呆呆地任由她采撷。 君不封的“反常”不仅惊到了他本人,也同样让解萦惊诧不已。 在他小腹挑弄蹂躏了一阵,解萦重新穿好了她的绣花鞋。她若有所思地盯着羞愧到根本抬不起头看她的男人,不可思议地叹道:“大哥……你变了。若是换作往常,你怕是早就开骂,要赶我走了。” 君不封看着自己身下的狼藉,苦笑:“傻姑娘,难道你期望大哥骂你?” 解萦挑眉骂道:“你敢!只要你敢骂一个字,未来一个月的刑罚,有的是你好受!” 君不封抬起头,眉目里依稀有过往活泼好动的影,他噙着一点笑,打趣道:“你这妮子,原来早就下好套了,故意在这儿等着我呢。” 解萦得意地哼了一声,下意识叉起腰,摆出一副向他耀武扬威的模样。 以前,她偶尔也会这样撒娇。 沉默了片刻,两人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锁链牵动,男人地抬起手,百感交集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解萦接受着男人暌违已久的亲近,下意识吸了吸鼻子。 几炷香时间以前,她尚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刽子手,仅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她苦心营造的可怖肃杀荡然无存,即便她和君不封之前尚在亲热,可两人之间的气氛还是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她所熟悉的轻松诙谐。 也罢。 就算他们目前是一副不上不下的尴尬关系,可这屋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归根结底,还是关起门来说自家话。 解萦以一己之力斩断了君不封的隐忧,还彻底斩断了他的未来。男人既没了来处,也没了归途,有的仅是和她在一起的当下一刻。 这一切与他们相依为命的那几年又何其相似? 就算隔阂再重再深,稍有不备,他们还是会下意识回到他们既定的相处模式中。 君不封在缅怀过往,她又何尝不是呢。 解萦依着自己对锦城那间刑房的印象,锲而不舍地改造着密室。可大哥不在身边的时日,除了改造,她一步也没再往里面踏过。 大哥不在,那里就只是一间空荡荡的牢房。 现在他回来了,即便密室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可他坐在这里,这里就是她的家。 锁链还像过往那样束缚着他,以前的一切一切也就都回来了。 与君不封相依为命的那几年,是她短短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日。费尽千辛万苦,她终于让一切回到原点,也终于可以抛却江湖上的不快,放心收敛自己的羽翼,做一只归途的鸟。 在这个理应高兴的日子,她似乎也没必要开始对他的报复。甚至可以说,当他把自己彻底束缚起来的那一瞬,她报复他的念头一下变得很微弱。 那令她“不安”的安心,随着他的归来,也重新找到了她。 摆在他们之间的问题还是那个问题,可她已不是两年前的自己。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好些时日,她有的是心术和手段没对着他使。心里隐隐有想要凌虐他的欲念不假,但和她一直以来的心愿相比,这逐渐觉醒的欲求分量轻到不值一提。 思及至此,解萦不顾君不封的错愕,转身离开了密室。 再次回到密室,她拿了一床新做的棉被,沉默地为君不封披上。 第十五章 心死(二) 年初离开留芳谷时,还是早春二月,而今已近立夏。留芳谷四季如春,便是夏日,也不会太过炎热,气候很是宜人。只是深夜毕竟不比白日,密室又相对阴寒,解萦始终没忘记君不封此前那让她胆战心惊的一病。 君不封这一路都被赤条条地塞在箱子里,燕云和解萦新调配的汤药药性猛烈,整治得君不封这一路周身冒火,通体滚烫。可适才被解萦迎头灌下一碗药,许是药性儿发作,体内毒素渐解,他又在风中被解萦摁着又咬又亲了半晌,冷汗几乎把全身浸透,夜风也趁虚而入,顺着钻进了他身体的罅隙。 回到密室和解萦针锋相对时还不觉得,解萦扭头离去,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地上,他本能在这突来的阴寒里发起了颤。 依他对自己身体情况的判断,那是即将发烧的前兆。 解萦法外施恩,为他送来棉被,君不封自然不会同她客气,三两下就将自己裹成了个密不透风的粽子。 暌违已久的温暖让人倍加留恋,在棉被里舒舒服服地哆嗦了几下,君不封满意地眯起眼睛,随后畅快地松了口气。他看着一旁冷冰冰的解萦,目光是一如既往的赤诚热烈,还有股掩盖不住的欣悦。虽然他的快乐因为自己的阶下囚身份不免沾染了一点黯然,但还是志得意满的眉飞色舞。 “还以为以后一辈子都要像个猴子似的光屁股,看来我的运气还算不错,虽然做牲口没衣服穿,好歹有棉被盖。我看这棉被是新絮的棉花,针脚也不密……你一直不擅长做针线活,替大哥操办这些,是丫头有心了。” 解萦瞬间涨红了脸。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两人都闹到了这一步,君不封还是可以漠视他们之间的种种不快,甚至挺着她留下的那一身伤疤,单挑她的那一丁点好来感谢。最可怕的是,这不是奉承,这份感谢与欢欣,确实出自君不封的真心实意。 她忍不住在他身上踹了几脚,咬牙骂道:“少给自己脸上贴金!只不过随手拿了床被褥而已,真当是特别给你准备的了?” 解萦脚上的那点力道不痛不痒,根本撼动不了男人半分,他像尊佛陀似的晃了晃,便狡黠地笑道:“我知道,是大哥沾了你的光。”他顿了顿,有些不情愿地伸出手,摸索着棉被上的针脚,眉头微皱,“只是话说回来,这被褥上的针脚确实是太粗糙了些,新絮好的棉花,没几天就会跑没的。棉被给大哥盖当然没什么,大哥身强体壮,又是苦出身,平素有个遮盖的东西过夜就行,但我看这布面的式样,这被褥怕是有一对儿……这样,横竖现在也不算特别晚,不如你把你那床棉被也拿过来,大哥帮你补补?” “你……” 解萦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该哭还是该笑。 君不封看她的目光坦诚,话语轻松随意到仿佛一下穿过了他们僵持的过往,重回彼此相依为命的田园岁月。这一瞬他可以调侃着替她缝补被褥,仿佛下一瞬他就会挑拣着院子里的破败,又要大张旗鼓地替她重扎篱笆。他们的那些龃龉,憎恨,谩骂,乃至他现在的不堪处境,都被他轻巧一卷,彻底抛向了脑后。 可笑的是,她的一切狠厉都像是面对他的一场拙劣表演,他根本不为所动,甚至堂而皇之地漠视她的权威,连对自己接下来的处境也没有完全的认识,似乎是吃准了她不会残忍对待他。可不管他是不是她的阶下囚,是不是已经沦落成她的畜奴,这一瞬,他都回归了他最本来的职责——她的大哥。 三年前她给他下毒,迎来了彼此长达一年的冷战。他虽不会对她撕破脸皮,但他可以随时陷入到防备她的状态,并不惮把他对她的厌恶全数展现给她看。 如今,他的遭逢比三年前还不如,可他的眼里没有了憎恨,没有了防备,虽然他看她的目光里总有一股难言的哀伤,但那终究是自己熟悉的信任了。 她不知该同现在的他说点什么,只是心情复杂地拿来针线,带来属于自己的那一床棉被。 与给君不封准备的棉被相比,解萦给自己准备的棉被更为对付,已经不是针脚细不细密的问题。君不封虽对此早有预感,真见到那床针脚稀松的棉被,还是下意识眼眶一湿。 小丫头恨他,憎他,骂他,打他,可下意识送来的东西,又总是想把她力所能及最好的东西送给他。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即便他让她伤透了心。 他吸吸鼻子,自嘲地笑了笑,快速替她缝补起被褥,而女孩就坐在他身侧,环抱双膝,沉默地看着他。 君不封手脚麻利,很快替解萦将那一团乱的针线理清,查漏补缺完毕,他郑重其事地将这床棉被批到了解萦身上。 兄妹俩以同样的姿势对坐,君不封意识到自己大敞着腿,姿态甚是不雅,下意识又去遮羞,解萦讥嘲地挑眉,又掸了掸棉被上的棉絮,冷声问道:“这是何意?” “夜深露重,密室阴冷,女子性寒,现在你又在屋里开了一扇小窗,大哥血热,不觉得有什么,但你这样下去,会容易冻病。” 她沉闷的脸上似是突然被他撕裂出一条狰狞的口子,她毫不买账地把被子甩向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道:“现在知道疼我了,以前呢?以前你是怎么骗我的?现在才来朝我示好,晚了!” 她到底没能压下这几年的不忿。 君不封唇角一勾,不顾她的闪躲,将她反手转到自己怀里,强行替她披好被褥。 女孩一如幼时一般坐到他腿上,可如今的她即便轻再盈,也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而非没什么分量的小豆丁。 大腿的僵硬提醒着逝去的年华,他又怔怔望着她。 几年前面对解萦的示爱,他尚可以告诉自己,那迷恋只是一时兴起,都是过眼云烟,等她长大,见识的男人足够多,她就会明白像他这样的亡命徒根本不值得她驻足。 可在他半吊子一般奔走为自己洗冤的两年里,她却不声不响替他布了一个精巧的局,如此精细而稠密的准备,已经让他没有办法再说服自己,她对他的爱恋仅是她的一场错觉。 抬手捋了捋女孩的头发,君不封恍惚道:“丫头,你骂得对,以前大哥凶你,是大哥不识时务,伤了你的心。你对此打我,骂我,大哥都没有怨言,因为是大哥做得不好。你对大哥情真意切,我若如今再对你冷言相向,那是我冷酷无情,辜负你的情意。” 素来绝情的君不封嘴里居然蹦出这样有情的一句话,解萦甚至怀疑她一时听错。 可随之而来的,是男人苦涩的相拥。 她迎头撞入他怀中,看他胸口的凤凰蒸腾,一床棉被披到两人身上,他像过往一样向她微笑了:“丫头,谢谢你一直以来为大哥做的一切。” 解萦鼻子发酸,险险要哭,锁链牵动,男人已经提前替她拭了泪。 她对他又踢又踹,又骂又打,而他仅是搂住她,坚定不移地搂着,就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抱住她。 解萦在君不封手背上留下了三个带血的牙印,疯癫偃旗息鼓,她任由男人搂着,逐渐从这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中回过神。 君不封适才的那一番话,比他毫无尊严地跪在地上同她道歉,更为让她受用。 可在通天的快乐之前,她心里率先敲响的,是警钟。 解萦这两个月的“表演”,江湖上人尽皆知,燕云想是也没有对隐瞒君不封自己的行径,他虽是个“已死”之人,但解萦没有把话说死,给他留了个可以随时复活的尾巴。而在这之后,也不会有人再漫山遍野地追杀他。 他重新是个干净的江湖人了。 君不封那样喜爱自由,又怎不会为这欣欣向荣的前景心动。 他很清楚她对他的欲求,应该也清楚,只要两个人重归于好,有了夫妻之实,那束缚他的一切,也终将不复存在,他总能重获自由。 所以,为什么不再故技重施,让她再被骗一回呢。 解萦承认自己有点心计,可在君不封面前,她始终是最容易被骗的那个人。 君不封固然毫无城府,可跟他比冷静自制,她从来就比不过。 解萦打了一个寒噤,压下去了就近和他撒娇的欲望,但转念又想,就是他一门心思想着逃,在她目前的操持下,他就真的能毫不动容吗? 这么想着,解萦像君不封使了个眼色,男人心领神会,爬上了早就铺好的床铺。 解萦紧随其后,要躺在他身边,男人身体一僵,惴惴不安地劝道:“丫头,这稻草床铺不比你的拔步床睡着舒服,大哥现在是在做牲口,睡草席是理所应当, 但你远没必要和大哥挤到一起睡。” 解萦不屑地哼了一声,一口咬在他胸前,险些要把他一侧的乳头咬下来。她讥嘲地骂道:“事到如今才想起来自己这牲口的身份了?刚才和我大哥长大哥短地套了半天的近乎,现在轮到我要玩你了,又开始跟我摆畜生的谱了?” 君不封吓得连连摆手。 解萦嫌弃地瞪了他一眼,挑衅地问道:“如果今晚我偏要和你挤在一起,就要你抱着我睡呢,你是许还是不许?” “我有得选吗?”男人苦笑。 “你有,你一直都有。” 第十五章 心死(三) 君不封叹息一声,动作僵硬地搂住她。半晌不敢喘一口气。 解萦察觉到他的紧张,心里很是不满,提膝撞了他一下,男人吃痛松开手,神色却轻松不少,赶在她发飙前,他急忙道:“丫头,你……你能不能给大哥一件衣服?我知道现在我不配穿衣裳,可就算醒后还得脱掉,现在也是要穿的。我……我没办法就这样抱着你。” 解萦朝他身下冷冷瞥了一眼,唇角勾着一点轻蔑,她当着他的面解起自己的衣扣。 君不封一下涨红了脸,连忙拦她,可单是触摸她的指尖,他整个人都如同过电。后面更是连看都不敢看她,解萦稍一伸手,他就惶恐地向后一退,汗毛直立。 解萦更生气了,薅着他的头发又往他胸腹踹,尖声骂道:“我是话本里的蛇妖吗?要张口闭口吃了你?凑过来就能把你吓成这样?” 解萦越想越气。君不封越抗拒,她就越要钻到他怀里!她强行将身体嵌到他胸前,围着那已经被她咬肿了的茱萸狠狠咬他,腥甜的血液又一次渗入口中,她挑衅地揪着他的耳朵,舌尖色情地搅弄他的耳廓,朝里面轻轻吹着气:“君不封,我就这么大大方方地钻你怀里,你敢拒绝我?一个阶下囚有什么底气和我谈什么条件?” 君不封神色一黯,强忍着胸膛不时的疼痛,他小心翼翼揽她入怀。 解萦怒喝道:“抱紧点!” 他吓得抖着手照做,闲着的手又下意识捂住了胯。 解萦看他这样就要翻白眼,又心知确实不能一次逼他太狠,也就不再揶揄他。 君不封长久保持着这种僵硬的姿势搂她,解萦舟车劳顿了一路,被他这样“严阵以待”,实在没什么睡意。但她现在毕竟是被清醒的他抱在怀里了,就算君不封再不情愿,他也得知道,他怀里有她! 打量着君不封英挺的面容,解萦渐渐失了神。暌违已久的快乐重新找到她,她终于可以长久地凝视他,再也不必顾及包括君不封本人在内的想法。 横竖现在也不困,他又这样赔着小心,让她坏心皱起,忍不住逗逗他。 手指在他胸口徐徐划着圈,特意逗弄着中心的那一点,她任由自己尖利的指甲掠过他坚韧柔软的肌理,毫不留情地对着他的胸膛又拧又掐又拽。君不封疼得身子紧绷,才软下去没多久的汗毛又一次竖立,那本来一直试图云淡风轻的一张脸,也不自觉沾染了迷离的晕红。 解萦又在低声微笑了,她要的就是打碎男人的伪装。她不着声色地向后一退,膝盖有意无意掠过他已经掩盖不住的挺立,她借机情意绵绵地缠住君不封的脖颈,对着他的耳畔轻轻吹气:“大哥,阔别两年……你有想过我吗?” 她的神情是轻佻恶毒的,可望向他的目光还是盈盈如水。 君不封又要下意识说谎了,可只消对上她的眼波,那本能的抗拒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失神了片刻,他眼眶泛红,失魂落魄地拥紧了她,力气之大,像是要将她就地融进自己的骨血。 解萦没想到他会这样回应自己,反应也迟钝了些。她理着他散乱的长发,想接着往下追问,可似乎从哪儿问起都是扫兴。这两年固然过得跌宕起伏,可私心里,她宁肯这一切都从未发生。 “不说这个了。这两个月我不在你身边,燕云姐那里,应该对你还好吧?你辛辛苦苦维持了三十多年的童子身,没被她随手盗走吧?虽说你现在武功尽失,是个全然的废人。她不像我,她对下九流是天生不感兴趣,尤其对乞丐嗤之以鼻,觉得和他们睡觉是作践自己。就是那边采阳补阴,也断断采不到你头上。但保不准她会突然转性,或者拿你当她玩弄林声竹师徒的佐料,给他们三人助兴。”她恶意满满地在他小腹撩了一把,又抬眼威胁他,“说,你到底有没有被她占便宜?” 如果不提林声竹师徒,君不封也许还会继续沉溺在这旖旎的梦幻中,可这二人的出现,一下将他拉回了现实。 两个月过去了,他依然没能接受解萦对林声竹师徒的“裁决”。林声竹姑且不论,那一直待她情深义重的小道士呢? 燕云诓骗仇枫,声称解萦被她下了蛊毒,毒发时尸体上爬满了蛊虫,死相凄惨。 仇枫崩溃到痛哭不止,接连昏厥,燕云却每天都要拿解萦的“死”来刺激他,小道士每天都要咒骂她,但他又是天生的脸皮薄,骂也不会骂,只会次次把自己骂到声沙。 如果说林声竹遭受的羞辱,是燕云在理所应当地替茹心讨情债,那仇枫的遭逢只会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这是解萦在作孽。 但同时,他也在“比”,如果自己在仇枫的处境任人鱼肉,而解萦当真蒙难,除了痛哭,他又能为小丫头做到哪一步? 君不封的脸色愈发难看,解萦却偏要就这一点继续深入,想要看他的难堪。 过去两年即便是她人生最想删除的两年,她也很庆幸自己交到了燕云这个朋友。燕云估计她这天晚上兽性大发,会就地办了君不封,特意亲自下手,将君不封里里外外清洗了个通透,方便她享用。为此,她还专门为她送来几种新研制的助兴秘药,方便两人成全好事。 解萦肖想着之后的春光,仍是不轻不重地蹂躏他的胸膛,男人却突然一反常态,厌烦地将她一把甩开。这天夜里他眼中时常出现的茫然消失无踪,看向她的目光里,又是她熟悉的鄙薄和憎恨了。 解萦对他的本性早就习以为常,当下也不和他客气。她提着他的脑袋连甩了他十几个巴掌,直接抱着新补好的棉被,拂袖离去。 而君不封捂着脸,咳嗽着咽下了喉头的腥甜,他黯然地铺好被褥,蜷缩在棉被里,默默等待高烧的来临。 回到卧房,解萦亦是生气。明明中途的气氛已经好转,很快就能成全好事,可最终,两人还是不欢而散。但也多亏了这一晚的冒进,她看出男人吃准了她不可能真的对他下毒手,尚在利用她的软弱,一步步蚕食她的坚持,为自己谋取更多的“主动”。 他越是这样自以为是,她就越不能惯着他。 解萦反思自己,可能还是过往待君不封太好,不管这“好”是出自有心还是无意,到底让他自然在她面前有了特权,以为一切甜头都是“理所应当”,稍有一点苗头就要蹬鼻子上脸。 解萦决心小小晾他一晾。 起床之后,解萦前去拜访几位长老。 她痛失爱侣和亲眷的消息早已在谷内传得沸沸扬扬,这次去拜访长老,解萦很快被关心她的同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更有不识趣的男弟子表示,就算解萦是天煞孤星,命定克夫,他也不介意她已与他人订婚的事实,愿娶她为妻。 解萦小心地应付着一茬接一茬的同门,在他们面前哀哀戚戚地演着戏,待到彻底应付完毕,把人送走,也已近黄昏,是该回家的时候。 解萦不事烹饪,家里也没余粮,这次自然拎了食盒,与不时抹泪的大娘们挥手道别,带回一盒满满当当的丰盛菜肴。 她是要晾着君不封不假,但伙食上也不准备太敷衍对方。强逼着一个爱凑热闹的人终年不见天日,已是勉强,再剥夺他为数不多的喜好,岂不是更难彻底和好?更何况,她也有心吃些好酒好菜,庆祝他的劫后余生。 这两年她四处奔走,学了不少酿酒秘方,更与他人交换陈酿,为君不封集了不少罕见的佳酿,她等着他病愈,要和他喝一个天长地久。 回到家中,解萦有条不紊地热着菜,同时为君不封熬煮解毒的汤药。 晾他晾了一个白天,想来他也饿了。 嘴上说着要晾着他,解萦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对君不封的思念,眼看饭食和汤药都要等一阵才好,她一头扎进密室,想要问对方这一个白天有没有想自己。 可她看到的,只有那一小床被褥中蜷缩的影。 君不封周身滚烫,人事不知。 他又在发烧了。 与谷外背负众多疑难杂症的病人相比,君不封的身体可谓强健。他平时不生病,但每生一次病,就像闯一次鬼门关。 解萦已经很习惯他的“病”了。 最近是解毒的关键时刻,不能轻易调动药方,只能运用一些土法帮他退烧。 她把解毒汤药小口小口地喂给他,又把新拿回来的瓜果捣碎,口对口地喂,就这么衣不解带地在他身边照顾了一周。君不封病愈,身上的奇毒也解了七七八八。 这一次发烧,君不封并没有唤起解萦的怜悯,为他换取来一星半点的衣物,相反,在他病愈后,女孩在他面前露面的次数也少了,除了例行的给他送饭送药,她来看他的次数寥寥。 君不封倒不在意解萦的“怠慢”,他清楚这是事出有因。 解萦对他的照料从来都很尽心尽责,这次高烧,她更是不舍昼夜地守在他身边,片刻都不愿离开。可在外人看来,解萦归谷后已经不是深居简出这么简单,长时间不见踪影,让在意她的朋友很担心她的死活。他们频繁上门探望,挨个与她谈心,更有甚者还当场说媒,希望她能就此走出阴霾。 解萦默然接受了大家的好意,在他们面前戏也做得足,成功营造了一个决意出世的未亡人形象。友人们劝说得多了,渐渐发现劝不动,也就不再多费心思。 喧嚣一阵后,解萦很快迎来了比往日更萧索的清寂。 解萦求仁得仁,并不觉得眼前的日子有何凄清,旁人看她是决意守寡,实际她才刚刚迎来自己的情郎。落跑两年的君不封将长久在密室栖居,没有人的日子比她的更红火。 疲于应付接二连三造访的亲朋,解萦并不能在白日很好地抽出空来与君不封腻在一起,但夜里她是不会放过他的。 目前她的时间不充裕,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突破彼此的关系,只得依照以前的法子,于深夜将他迷晕,自己安安稳稳跳到他怀里入睡,宛如平常。 这几日稍微得了些空,解萦重新开始了对君不封的开发。 依自己找到他时的愁云惨淡,只怕这人两年来还是依照年轻时最原始的方式讨生活,养尊处优的姑娘们心中可容不下这样一位肮脏落魄的流浪汉。想来,大哥的童子身又不幸往后顺延了两年。 明明年逾不惑,却依旧青涩,面对她的撩拨,反应尚比不过毛头小伙。 他熟透了的身体是无人开拓的荒原,星火即可燎原。 解萦平素与仇枫的玩乐,离不开对他的折磨。可到了君不封这里,大概心里始终藏着爱,能让她兴奋到毛孔战栗的疼痛与羞辱在他病愈后逐渐销声匿迹,这几日单是触碰他的身体已经足够欢喜。她的情感和欲求像是在不经意间一分为二,在各自的路上各行其是。只是她对他的迷恋终究占了上风,少女心思欢呼雀跃地占据了她思绪的主导权,她仍是不死心地想要盗取他的爱。 当然,得到爱与占有爱,这是毫不冲突的两件事。 她留恋君不封身上的每一处肌肤,空有一身罪孽之火无法肆虐,他是足以承载她的辽原。她依旧记得双手第一次君不封身上游移的感觉,那时她心跳如鼓,指尖泛着耀耀火花,酥酥麻麻的热流一直由指尖传递到四肢,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她也曾遇见过很多男孩,笑脸盈盈地抚摸他们年轻的身体,看他们或沉迷或羞赧的神情,自己心如止水,毫无波动。 忽略掉君不封如今的阶下囚身份,唠起家常,两人仍是有说有笑,可每当自己试图亲近他,他就本能带起了重重迭迭的面具。 可偏偏,她爱惨了打碎他伪装那一瞬的快意。 她喜欢清晰明了地摸索着君不封身上的每一处敏感,恰到好处的抚摸,点到即止的亲吻,见证他无知无觉兴奋,又自顾自枯萎。她不给他释放的机会,只愿见证这频繁的绽放与凋零。获悉他有多容易动情,又有多大的可能纵情。 思前想后,除了夜里例行的撩拨,解萦在君不封的食物里悄然下了些许催情药物,默默等待他们关系的裂变。 第十五章 心死(四) 回到留芳谷后,君不封一直混混沌沌的。在窄小的黑箱里锁得久了,骤然得了释放,他甚至不太习惯这种突来的轻盈。 他在睡梦中轻轻翻身,一下听到了锁链牵动的声响。睁开双眼,颓然直起身,君不封默不作声地逡巡四周,依然没能习惯这已经变成刑房的密室。但许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被解萦重新塞回囚笼,君不封很意外的没有太多不快。 在江湖浮沉了好些年,君不封见识了太多凉薄人性,解萦对他的执着固然坚定到了可怖,可也只有她自始至终对自己不离不弃。狠心抛下她两年不管,他为此吃尽苦头,再次见到她俏丽的面容,他甚至不敢设想他们还有明天。解萦为了他力挽狂澜,给了他这个依稀的未来,君不封承她的情,也不敢再奢求更多。 此番回到留芳谷,解萦还要为此前在谷外的事分神,腾不出手来整治他。他被关在密室里,不再担心疲命的生计,心思自然全数围绕到解萦身上,猜想她之后会怎么待他。因为记得重逢后解萦的暴戾,即便君不封可以说服自己,将解萦的一时的恶毒当做儿戏,对她要让自己做牲口的打算一笑置之,可从小姑娘实际待他的行为来看,她确实是在将自己的誓言贯彻始终。 想到自己也曾自尊全无地跪着请求解萦给他食物,解萦以后整治他的方法,恐怕也与当初如出一辙。 以他过往的刚烈脾性,若真落入敌人之手,只怕在虐待和侮辱开始之初,他就会直接自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对很多人而言,死亡是人生的究极可怖,对他来说,也许因为死亡曾太多次的迫近他,这点威胁已经变得不痛不痒,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这几年更是几次三番地为解萦踏上了赴死之路。为保全解萦,君不封向来是不惜命的。 但偏偏,他此生所遭受的几次难以磨灭的羞辱,都是出自解萦之手。 如今的彼此已经换了一种关系,他匍匐在地,尽职尽责地陪她玩着奴隶游戏。他可以随时终结这种扭曲的玩乐。只要他同意做她的夫婿,一切残忍对待都会戛然而止。 可他不能。 茹心已经走了很多年了,时间久到他一度想不起她的面容,但曾经的心动还在,他依然能体会到那百转千回的幽微,这是他所了解的男女之爱。对解萦,他始终是如父如兄的疼爱。解萦当然是特别的,但她想要的东西,他清楚,他给不了。 如果能给她,两个人又何必闹到今天这步? 君不封不是没在春梦的侵袭下有过出格念头与做法,可自渎之后是难言的自责。解萦对他的感情,就如同他对茹心的迷恋,坚定纯粹。他无力回应小姑娘的真心,又忍不住龌龊。可即便如此他也清楚,那欲念是自己长年累月的欲望压抑所致,与对她的动心毫不相干。 真正的爱恋能够跨得过他亲手为两人划下的伦理界限。他跨不过。 因为活得泾渭分明,他不肯欺骗自己,也不肯委屈他人。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被至亲至爱的小姑娘揪着打骂,比起身体的疼痛,更难以忍受的是内心的坍塌,可比起他无法使她情感圆满的亏空,这些疼痛又都突然渺小到了不值一提。 他希望小姑娘恨他,哪怕是日以继夜的折磨也好。虐待他吧,起码这样他会好受一点,权当是他在帮她出气,告诉她,她究竟爱了一个多不值得爱的东西。 沉寂了数日,除了从暗格中接受解萦送来的食物,君不封再未与解萦有过更多接触。 解萦不来看他,他却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对方。 他的世界,终于彻底回到了围着解萦一个人转的轨道。 被撂在密室的这几日里,君不封的下腹始终有股攒动的火,稍不留神,就烧得他心痒难耐,眼里心里想的都是近日他和她的旖旎春光。 他恨自己的下作,又实在不清楚该怎么摆脱这欲念的折磨。清心的功法尚没念到头,心里的小女孩已经蛇一样地缠住了他的腰身,他的丑陋在她清明的注视下愈发膨胀,他想要逃,偏偏逃无可逃。来自四面八方的束缚缠紧了他,而女孩欲说还休地向他招着手。 为了平息欲念,君不封不顾自己赤身裸体,在密室里不知疲倦地演练丐帮拳法,一套一套地打下去,打到自己力竭,再没有起身的力气,才堪堪停止。 夜里,解萦为他送来饭食,君不封刚练完拳,他瘫在地上,胸膛尚在激烈地起伏,对她的造访视若无睹。 解萦来了脾气,从墙上扯来马鞭就抽他,君不封被她打得只能御蜷在一个角落,狼狈地说自己会起身用饭,解萦才勉强停止了她的惩治。 解萦离开后,君不封食不知味地吃着她送来的饭食,突兀地哭了。 被重新关进密室后,仰头去看那小小的偏窗,君不封可以勉强分辨出早晚。 但待得久了,他的生活还是不见天日。 解萦把他掳了回来,又把他长久地丢在黑暗里,不可告人的欲念发荣滋长,快要将他逼疯。其实只要他同意,这一切折磨都可以结束,他可以得到她,也能重获自由。 可实际上,他还是在狼狈不堪地对抗着这虚无的欲念。 抵抗到现在,他都要骂自己为什么偏要做一个不识时务的犟种,不肯去承她的情。没有人会试图谅解他,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歇斯底里地哭了一阵,恼人的春梦又一次卷土重来。他能闻到解萦身上的幽香, 引以为豪的定力化成了风中飘洒的齑粉,虚空中飘荡,卖力嘲笑他的虚伪。 身体在叫嚣着,渴望一种温柔的抚慰。 解萦在暗格看到君不封突如其来的痛哭,她暗爽之余,心里又很不是滋味。 接下来的事,却大大出乎了解萦的预料。 在不时的哽咽声里,君不封竟笨拙地抚慰起自己。 他的双手试探性地游走在自己的身体之上,修长的手指由锁骨一路向下,在胸口的纹身上飞舞,在那沉睡的茱萸上停了片刻,他学着解萦这段时日的暴力揉搓,机械地扯拽着身上的柔软。他低低喘息了一阵,喉头微动,不甚灵巧地抚慰着那愈发挺立的脆弱。 身体的绯红无疑昭示了他的亢奋,可他在哭。 愈发激烈的动作之下,是破罐破摔的绝望。 解萦起身。 门锁牵动的声响在只有他轻声低喘的空荡密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君不封眼含水汽,周身僵硬——解萦带着一身凉意,风似的卷到他身边。 她的突然造访到底惊到了他,让他下意识泄了身。 被她撞破了自己在做这种丑事,也许他应该尴尬,可君不封只是模模糊糊地想,也许她这些时日按兵不动,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 解萦利落地蹬掉了自己的绣花鞋,宛若走兽般爬到他身边,猫似的步步紧逼,眼里精光四射。她忽略他身上的狼狈,单是对着他笑,这笑容依旧让君不封有片刻的愣神。 “回到谷里这些天,事务繁忙,一直没能腾出手来长久照料大哥,让大哥如此寂寞,是我的错。” 她的声音是他不甚熟悉的甜腻,反倒激起一阵毛骨悚然。 不出所料,解萦出手如电,直接要去握他的敏感,君不封打了个寒噤,终于彻底从那破罐破摔的迷梦中苏醒,他挣扎着一路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被解萦堵在了死角。一手沾了秽物,自然不比解萦两手伶俐,但他还是面红耳赤地堵住自己的要害,不让她碰。 解萦咄咄逼人,继续跟他抢占主导权。君不封在她面前云淡风轻太久了,解萦只想扒开他层层虚伪下的脆弱真实。 两人的争夺依然以君不封的落败而告终,解萦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牢牢地压在他身上。君不封虽然武功俱失,到底是个成年男性,身强力不亏,可心里始终带着愧,他没办法彻底推开她。而两人过往的打闹,他似乎也总是输,从相识之初,他就没学会怎么赢她。 解萦用随身携带的银针扎了君不封的几处大穴,君不封的挣扎渐渐卸了力道,最终只能将他的一切都袒露给她看。身体毫无保留地映在女孩似笑非笑的眼眸中,他头脑发热,喉咙感到莫名的焦渴,身体泛了难言的热与痒,周身也跟着充血。那才瘫软不久的命根子居然也在探头探脑地兴奋。如果不是没有任何力气,他真想好好抱抱她,肆意吻她,抚摸她,将她压在身下,在她的身上疯狂地攻城掠——君不封咬了自己的舌头,力道很重,疼得他登时咳了血。 他又在胡思乱想了。 他能看出她笑容中的讥讽,他气喘吁吁,面红耳赤,欲望作祟,狼狈不堪地显现了与寻常男人无异的野兽原形,只要稍微松懈,本能就会侵占身心,湮没了他的一切自由意志,向情欲俯首称臣。 解萦等的就是这一刻,她等着他向她求饶,向她请求原谅,求她给予他释放,给予他安慰。 她的笑容是漆黑夜空里最明亮的星,他也冲着她笑,笑里涌出泪。 解萦细嫩的双手在他周身灵巧游走,她娴熟地玩弄着他的胸膛,激得他又在低吟。单手握住对方的敏感,她长而坚硬的指甲划着他,很快显出几道清晰明了的红印,君不封浑身颤抖,眼眶都泛了红。他低声下气,带了点哭腔,困兽一般哑着声音求她不要碰。 解萦被他勾得心旌摇曳,更起了玩弄他的心思。细嫩的小指狠插在铃口之上,引得男人一阵撕心裂肺地痛嚎。 经过适才的刺激,君不封远比她想象得要兴奋。 也是骨子里的贱骨头。 脑海里突然闪过的刻薄话语让解萦晃了晃神,以往类似的话语只对仇枫和她偶然的露水姻缘说过,那时她发自真心嘲笑他们的贱。 大哥也是如此,疼痛之后,是更加难以言说的兴奋,和她以前遇见的男人没什么两样,倒不如说,正因为这种事发生在大哥身上,这种下贱也变得趣味横生。 她快要记不清自己暗地里养了多少条“狗”了,因为他们大都温顺乖巧,她简直要忘了驯服野狗的乐趣,只是可惜中年大哥不复青年活泼,也不再一往无前,最初她熟悉的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悄然消散。此前对他动手动脚,迎来的是当头一声棒喝,大哥对她破口大骂,丝毫不留情面。如今的他只会张皇躲避,拼命哀求。 解萦说不出哪种抵抗会令她更着迷,每一种都有新的乐趣与惊喜。 强行分开他的身体,无视君不封哀求的眼神,她坐在他身体中间,双足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挺立,将其紧紧禁锢在两足之中,有规律地上下挪动。 绸缎白袜阻隔了他们身体的切实接触,他能清晰明了地感受到她小巧圆润的脚趾,细嫩的脚掌在他身上摩挲,激到他周身发疼。 在一触即发的紧要关头,解萦起了坏心思,轻巧地解下她的发带,箍住了他脆弱的底端。欲望无从宣泄,君不封在频繁喘息中快要失了神志,浊液将解萦的白袜濡湿,解萦留意到这一点,扯了君不封颈部的铁链,强迫浑身无力的他起身,她抬起右腿,脚趾抵在他唇边,意思不言而喻。 君不封恍惚中想要张开嘴,吸允给予自己快慰的每一处小巧,卑微地表达自己的感谢。嘴角牵动,他突然回过神,连忙咬了自己的舌头,强迫神智保持清醒。 解萦等了一阵,君不封的表情并不如解萦所想那般抵触,喉结耸动,他要哭不哭地摇头,还是很隐晦的哀求,解萦爱他讨饶的样子,心里一柔,也不再捉弄他,仔细理了理他散乱的发,解萦轻柔地将他放平在床,开始了自己的正题。 她再次跨坐在他身上,坦然地迎着他无从躲闪的目光,一件一件,慢条斯理剥落着自己繁复的衣物,向他一点一点展露独属少女的曼妙身姿。 只要解开里衣的扣子,她和大哥就会赤诚相见。 君不封呼吸急促,比适才的挣扎更为剧烈。 解萦拎起他的手,让他的手掌抚在自己胸口,让他感受自己胸前的呼之欲出。 君不封气急败坏地惊道:“放手,丫头,你快放手!” 第十五章 心死(五) 解萦不理会君不封的抗议,仅是捏着他的手,让他的手指紧紧陷在她胸脯上。因为是强迫,用在他手上的力道也重,反倒捏得她自己一阵疼痛。 见抗议无效,君不封结结巴巴吐了半天不成字的音节,解萦没想到君不封会脸红成熟透的柿子,乍看上去有种懵懂的可爱。 她心里一柔,俯下身,亲吻他泛着血腥气味的干涸嘴唇。 三十四岁的大哥,日子过得稀里糊涂,没有一个人来好好爱过他,他亦不清楚床笫之事的好。心里泛起了对他的疼惜,就是惯常的作弄也不忍心。 天昏地暗天旋地转,这样的一个洞府天地,她只想做他的妻。 解萦环住他,绕着他的脸颊,款款深情地吻。 君不封全身僵硬。 他与解萦如今只隔了薄薄一层布料,他能感到她身体的软,绸缎的潮。含苞待放的少女牢牢陷在他怀里,勾引他,玩弄他,折磨他。他被吻得狂乱,理智也在将断未断的边缘。解萦吻累了,直起身来大口喘息,他在这时得了空当,再度做起徒劳无功的挣扎,低低地劝道:“丫头……我们不能……” 解萦在他的胸口盘桓绕着圈,亮晶晶的眼里满是笑意:“不能什么?” 激情隐退,欲望消弭,理智再度占据上风,君不封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看着她:“我会做到我以前没做到的事,以后一辈子陪在你身边。” “哟,这是哪阵风突然把你吹得转了性?这时怎么不提我们是兄妹,也不说我们之间差了十六岁,你不能耽误我了?” 面对解萦含枪夹棍的嘲讽,君不封仅是苦笑着摇头。抛却了暴戾的伪装,她还是她。情意坚如磐石,对他一如既往、死心塌地。解萦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在她无从伪装的每次注视中,他从她的眼里读到了多少坚定不移,多少深情厚谊。 可他们终究走到了最坏的发展。 他看着他的小姑娘,女孩平静的面容下,难掩她对他的期冀。 她依然对他心怀期待。 明明他是她的囚徒,这些年来,真正被束缚住自由的,其实是她。 解萦把解开困局的钥匙交给他,只消他轻轻点个头,什么猪狗不如,什么万劫不复,都是小丫头片子的说辞,他们终究会变成一对寻常夫妻。 但这不公平。因为在心里的地位独一无二,回馈才更要慎重。 解萦给予他的珍重,他无力回报。 如今的僵持里,他看似作茧自缚,却得了莫大的好处,两人关系的主动权自始至终都落在他手中,长此以往,最终被伤害的人,还是解萦。 难言的无力与疲倦席卷了他,他们的故事是个死局,伤人伤己。 身体渐渐有了气力,他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摸了摸小姑娘年轻的脸颊,温和地允诺道:“大哥不会再逃了,即便你让我逃,我也不会逃了。以前是大哥自欺欺人,总觉得你对我的迷恋只是一时兴起,现在我不再骗自己了……大哥会一辈子留在你身边的,直到你厌倦我的那一天为止。” 解萦不可置信地颤抖着身体。自她向君不封袒露心意以来,君不封用伦理教条当推辞,权当她鬼迷心窍,自始至终都在回避她的情意,拒不承认她对他的迷恋。现在他接受了她的情感,也理所应当地认了命——就算神情再黯然,也终归是认了。她有些想哭,想抱着他告诉他不必这么难过,他们还有无数的好日子要去活。夫妻之间哪有隔夜的仇,只要在一起的时间够久,过往的在意都会成为过眼云烟。可知道他还有后文,她只能将自己呼之欲出的汹涌情感咽回去,也不知后面又将迎来怎样的怒海情波。 君不封缓缓向上捋着她脱掉的衣衫,试图替她把衣服穿好,解萦噘着嘴,一把甩开他。君不封不再勉强,单是收回手,眼里闪过一抹晶莹:“丫头,你就此放宽心吧。大哥不会走的。大哥实际上也没处可去了,不是吗?往后的日子,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就是杀了我……也没问题。但我们之间,走到这一步,也就够了。大哥只能为你做到这里,我们不能再更进一步了。” “你是……什么意思……” 君不封仅是悲哀地望着她。 解萦瞪大眼睛,怒不可遏,她俯下身咬他,他的肩膀又渗出了大量的血。但这次,他不为疼痛所动。解萦慌了,忍不住将他的双手纳入怀,让他胡乱地触碰着自己胸前的柔软:“为什么?你明明是爱我的。你肯为我死,你还愿意一辈子留在我身边,你是爱我的……”解萦越说越绝望,把自己难过成了只狼狈的花脸猫。 泪水汩汩流着,她颤声问他:“你是爱我的,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她的泪落在他胸口,也由此落在了他心间。他的双眼也跟着模糊。他竟又一次要让她难过。 君不封闭上眼睛,任由泪水划过脸颊。 “丫头,在这世上,没有人比你对我更重要。大哥心里最在意的人,一直都是你。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是这样。但疼爱与爱是不同的。我疼爱你,可我不爱你。”他强忍着心头的抽痛,咬牙道,“在被你亲吻的时候,我只觉得恶心。” “恶,心?”解萦迟缓地念出这两个字,神色很是钝。她一时半会儿没办法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但有什么东西横跨了两年的时间,再一次抵到了她的心房。 她看着它刺进去,里面流出了浓稠的血,很疼。 他又杀了她一回。 他到底在冲着她说什么啊? “怎么会恶心呢。”她哭得更厉害了,“你明明不是这个反应的,你明明很亢奋的。” “因为大哥是男人,你那样貌美,又那么……又那么会撩拨人。情场老手尚会为你驻足,又何谈是我。我不可能没有反应。但这是一个男人面对女人的本能,就算我为此作呕,我也没办法欺骗自己。” “你就不能单纯把我当一个女人来看吗!” “我不能……我把你救下,送你到留芳谷,看你拜师学艺,给你修筑小院,往后你的每一次生辰我都尽量在你身边,我看着你长大,教你小手段,给你缝补衣物,每天做好了饭等你进学回家,听你嘁嘁喳喳和我讲学堂的闲话……连你最初的月事带,也是我替你做的……你让我怎么把你看成是一个与我毫无关联的女人,单纯以一个男人的眼光去审视你,接受你?我没法忘记你是我救下来的女童,也不可能忘记你是我亲手养大的女儿!” 君不封久违的激动了。这番肺腑之言亘在他心间许久,他却始终没有向解萦吐露。有些东西如果讲得太明晰,只会刺痛她的深情。他一直在等她自己想通,可等来的,是连同他一起被撞进的死胡同。 “以前大哥说过,如果你看上的少侠不喜欢你,大哥就是绑,也要押着他和你成亲,只要你高兴就好。现在我把自己押来了。但这样,你真的会高兴吗?丫头,大哥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希望你能有一个好归宿,大哥不想你伤心,更不想看到你的一腔热情被辜负。只要想到你因为这种事而神伤,大哥心里就难过。”他泣不成声,“但为什么呢……最后却是我一再做这个刽子手。” 是啊,为什么呢? 明明屡屡被拒绝的人是她,君不封却在为此痛苦。 解萦能懂他,这是他的脾性。 但她不愿谅解他。 眼下她能感受到的,只有耻辱。 行走江湖的两年里,有多少人想一亲她芳泽;欢场之上,又有多少小倌想与她春风一度? 旁人的示好与爱意,她统统视而不见。 一个江湖上其他男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在近乎全裸的勾引他。 而这个男人,这个该死的乞丐,就这么对她弃如敝屣,还骂她恶心,让他作呕。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她好恨他,恨他同她讲这样的实话。更悲哀的是,她似乎连报复都没有了方向。燕云此前所说的整治,在这一刻已经完全失去了效用。 他们之间的症结,不是他是否会沉沦的问题。 他承认他无法抵抗她的魅力。 解萦胡乱地擦着泪,满不在乎地笑道:“好啊,既然你这么可怜我,那为什么不能骗骗我?就算是假的也好,哪怕是让我高兴一会儿也不行吗?” “就是我真的骗了,你就会信吗?是谎言,就总有被拆穿的一天,拆穿一回又让你心碎一回,我再做一次负心汉吗?” “所以,你宁肯最开始就做这个负心汉,是吗?” “是。” “好,好。” 她大笑着又一次低下头,那已经被捅伤了的心房,现在被彻底贯穿了。 没有血,没有泪,只有疼。 周遭是死一样的寂静。他的声音又一次在她耳畔响起,遥远的像是前世的余响。 “丫头,让这一切都到此为止吧。如果我们糊里糊涂有了关系,我肯定会对你负责,让你做我明媒正娶的妻……但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就算与你成亲,我跟你亲热也只会恶心只会吐……到头来只能让你守活寡。我知道,你想要的始终是我对你的真心。但我,给不了。你是我的天下第一,没有人会比你对我更重要。我有尝试要爱上你。但我做不到。只有忘了你是谁,我才能忘记我是谁。可大哥又怎么会忘了我们经历的一切呢……所以你要的,就是这样的我吗?一个需要你时刻委屈自己,无从爱你的我?” 任凭泪水划过脸颊,他闭上双眼,等待着身上小姑娘迟来的暴怒。 君不封的这番话,到底触及了解萦长久不愿提及的症结。 她败了,败得一塌涂地。 幻露小筑猝不及防听到君不封的独白时,她想他是爱她的,不然也不会留一撮头发同自己的发丝紧紧绑在一起,做结发夫妻之意。 可对他而言,爱究竟是什么呢。 解萦已经要忘了茹心的具体面容了,但她始终记得君不封同她的接触,她记得君不封看茹心的眼神。 像是点燃了他灵魂的全部光芒,要为茹心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那是他的爱,坦荡荡,赤裸裸。毫不遮掩,热情赤诚,不求回报。 那是年少的自己最初认识的大哥。她见识的始终是他对另一个人的真心,那无从遮掩又时而黯然神伤的情感照亮了年幼的她,她也想要那种特殊的感情。 后来他们相依为命,又一度视同仇雠,她坚信他对自己是有情的,否则不会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还肯豁出性命去护她,愿意留下他承诺的信物。 其实都是一厢情愿。 她自然是特别的,他也一直记着她的好,所以她行事乖戾,他从不肯怪她,心里一直念着她,可以轻易为她豁出性命。只是他活得太泾渭分明,世间有太多事可以以次充好,唯独感情不能以假乱真。 好一个端方重义真君子,好一个坐怀不乱柳下惠。 大哥迄今为止对她的所作所为,都是成全他一个人的义胆侠肝。 解萦在君不封身上跨坐许久。 他们长久地保持着沉默,解萦身形摇晃,摇摇欲坠。君不封亦是面容苦涩,心如刀绞。 许久,解萦止了泪,突然扬头朝他一笑,仿佛连片的阴云中突然泄出一角,泛着金色的柔光,这笑容里有着他几年难得一见的灵动与俏皮。 囫囵地收好自己的衣物,解萦慢条斯理地将它们一件件穿好。系好自己的最后一个衣扣,她轻轻拍了拍君不封的胸口,笑道:“大哥,抱抱我吧。就像我们初次见面那样。” 于是他抱紧她,火热的呼吸吐在她耳畔。 隔着重重布料,她没办法切实触碰到他,她知道他是暖的,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肌肤相贴时,彼此会有怎样的温度。 她与他之间,似乎总是隔了那么一层天堑。 她跌跌撞撞,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才终于弄清楚,这道天堑,她越不过。 君不封等着她的暴怒,可那暴怒迟迟不来,甚至她眼里的灵光,也随着沉默的持续,默然消散。 宁静之后不知会迎来怎样的风浪,他作茧自缚,心甘情愿承担一切苦果。 “丫头,恨我吧。这样我心里还会好过一点。” “感情勉强不来。如果今日是林声竹移情别恋爱上我,要我接受他的爱,就算他爱我比你怜我更深,付出也更多,我想的也只有他死……”她重重地叹息一声,不愿再说。 她怎能不恨他呢?她恨他早年抛下自己一走了之,也恨他在她生命垂危时不知所踪。此前返程途中的短暂相处,她原谅过他。 现在恨意卷土重来,平静地灼烧着她,也终于要将她烧得面目全非。 她是不可能停止爱他的,就连他无法接受自己的理由,虽然她唾弃,可她还是为此着迷,毕竟那才是他,是她始终求而不得的好大哥,从来光明磊落,泾渭分明。倒不如说,他的一番话点醒了自己的疑窦,让她豁然开朗。 回谷时他已经答应要做她的畜奴,刚才也默许她对他做什么都可以,包括让他死。 这样就行了。 无法回应,就无需回应。 君不封无情,所以事事泾渭分明,她有情,尽可以退而求其次。 只要让她爱着他就好了。 由病到老的爱,由生到死的爱。 茹心拥有的是君不封的热情与赤诚,她见识过了,茹心没有见过君不封的狼狈与不堪,她也见识过了。那热烈的东西既然注定得不到,也没必要总在这里计较。 她也有属于自己的独特。 那阴霾的,晦涩的,绝望的体验,是属于她的极乐。 她会满怀爱意地抚慰他,取悦他,也会满怀爱意地折磨他,侮辱他。他大可不必为她疼痛,她远比他想得开。 “大哥。”她牵了男人的手起身,如过往一般柔柔唤他。 君不封心里一柔,神色也不复适才悲戚,变得柔和许多。 “你不愿意和我好,我不勉强你。这件事我永远都不会勉强你。” “丫头……” “没法拥有你的爱,就让你恨我,好不好?爱没办法滋生,但恨很容易,对不对?” 君不封笑了,那笑如光风霁月,仿若往昔:“一时恨容易,长久恨很难。何况这人是你……而我现在,除了你自身,也没什么可被你拿捏的把柄。” “要让你永远恨我,由生到死地恨我,我需要怎么做?”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的鬼点子那么多,总能想出来的。不过这次……就别饿着大哥了,大哥也没那个能耐和你闹绝食了。” 解萦哈哈大笑,君不封趁机呵她痒,解萦笑个不停,反而踹起他。 两人像是过往那般打闹到一起,等到都累了,君不封突然孩子气地问了一句:“丫头,我们这算不算和好了?” 话音刚落,君不封小小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抱歉地冲她一笑。 他们其实早就没有和好的可能性了。 可解萦还是迎着他的笑,陷入了一瞬间的目眩神迷。 她从来无法摆脱他的魅力。 他们重新拥抱住彼此。 君不封平静地凝视着他的小姑娘,不清楚这日之后等待自己的会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她是不可能放弃他的,而他终于将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交付予她,也做出了他的选择——拒绝她为他选的稳妥,心甘情愿地踏上绝路。 知道无法回头,终究求来一个互不亏欠的安心。 解萦是个好姑娘,他是她一切变质的诱因。一早看出解萦身上偏执癫狂的苗头,他很庆幸最终吃下苦果的是自己。 会迎来怎样的羞辱呢,他想不透。 以后她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爱着自己吧? 会不遗余力地体贴他,也会竭尽全力地侮辱他。 他的每一份快乐都由她给予,每一份绝望都由她体味。 她会爱他爱到直到他的生命终结在她手中。 他会配合好她。 “我想见识一些常人所见不到的你,每一个模样的你我都不想错过。” 你的每一份快乐都由我给予,每一份绝望都由我体味。 我会爱你爱到直到你的生命终结在我手中。 “你会配合我吗?” 第十六章渎神(一) 君不封站在窗边,仰起头,凝视小窗外的零落春光。留芳谷四季如春,唯独快活林这边四季分明,花期已尽,凋落的桃花花瓣透过铁窗落到了君不封手上。他看着手头的星点粉红,平静如水的面容泛起一道温柔涟漪。 昨夜下了场小雨,密室有些潮。解萦在改造偏窗时已考虑过密室渗水的问题,特意在四周留出专门的出水口,避免雨水浇灌密室,可既然是地下偏窗,有雨,就自然会潲进屋里。 昨夜他和解萦听着雨声,心不在焉地耍皮影,他给解萦唱自己在外这两年学会的梆子戏,唱累了,他还在笑幸好是小雨,要是这雨来得够急够凶,只怕眨眼工夫,密室就会变成水牢。水里泡久了,稍有不慎,只怕自己就会患上风湿。 小姑娘说你哪有这么容易得病,他说不服老不行,这几年的身体情况明显大不如前,现在又在密室里做野猴。 解萦嘴里骂骂咧咧的,从怀里掏出小药瓶,往他嘴里塞药,又踹他屁股逼着他调息,他不动,仅是盯着她看,解萦的气焰更凶了,拿银针扎他穴道,非要看他把这些补药尽数吸收了,才肯收针。 回想起两人昨夜的星星点点,君不封凝视着娇嫩的花瓣,想着随后在自己怀里嘀嘀咕咕的小姑娘,下意识也在笑。 在君不封未曾知晓的角落里,他心尖上的小姑娘正坦然地偷窥他在密室的一举一动。 解萦才应付完前来造访自己的同门,之后还会有几人陆续到访,短期内她无暇回到密室和君不封闲坐,只能趁着同门没来,在暗格偷窥君不封,解解思念的痒。 留意到大哥脸上的温柔笑意,解萦如沐春风,与同门强行交际的疲惫也一扫而空。 前两年的闯荡使她在江湖声名鹊起,连带着在留芳谷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便是自己宣称寡居,甚至颇为明显地摆出了隐居的架势,还是有弟子不顾快活林的恐怖传说,不辞辛劳地来看她。 都是好心上门的同门,解萦也不能太过冷硬,只能这么囫囵地应付着,等待“丧亲”的热潮期彻底过去。 君不封的笑总是让她本能心颤。解萦凝望着屋里的男人,又一次失了神。 之前的一番针锋相对,他们的关系竟奇迹地走向了“愈合”,但彼此其实都对这有意为之的假象心知肚明,也明白他们早已在曾经相交的港口越走越远。 君不封一直在试图猜她之后会做什么,解萦反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想过。非要说的话,她最惦念的还是他坚实有力的身体。 解萦此前不是没有想过趁着君不封睡着时,由着心意一点一点开辟他,让他在无知无觉中习惯这种另类的玩法。而她在那之后,尽可以上演一场大哥全然无知的好戏,还可以对着欲火焚身的大哥放声尖酸,尽情地讥讽他是个天生的浪荡货。 但是,与其嘲笑他被培养出的浪荡,还是不如一点一点“告诉”他情事的趣味来得有趣。 解萦很好奇他与她以后会走出怎样的一条路。 是夜,解萦拎着食盒同君不封一起共用晚饭。 许是因为和解萦交了心,君不封稍解心结,又恢复了过往生龙活虎的派头,席间和解萦谈笑风生。可因为他身上不着片缕,而他也已经习惯了这种被迫的清凉,可以泰然处之。此情此景,活像解萦被迫和一个变种的野猴拴到一起,再加持四周的绳索与刑具,怎么看,都是格格不入,滑稽至极。 君不封体内的余毒基本已散得干干净净,解萦这次为他送饭,特意带来了自己新酿的桃花醉。 祁跃离谷后,解萦就成了留芳谷的酿酒大师。在外游历的这两年,解萦也没有闲着,她与各地的高人交流,集各家之所长,先后酿造出几款味道与品质都相当出众的新酒。 这些酒此前仅是分装了几小瓶送给长老们饮用,至于压箱底的几款,她更是舍不得分给别人,一直都在等着君不封回家,让他尝鲜。 君不封喝下酒水的反应也如她所料,男人仅是尝了一口,就讶异地挑起眉,夸赞之声不绝于口,他一杯接一杯地痛饮,不自觉贪了杯。 借着酒劲儿,君不封壮了胆子,开始数落解萦的厨艺。 两年过去,解萦的厨艺没有丝毫长进,反而比以往还要稀松。平时想要吃点好的,她只能去蹭留芳谷大小厨房的伙食。只是这段时间她摆明了在谷里当隐士,这厨房也就不方便去了,只能就地采摘一些野菜,将就着吃。 此前在君不封的照料下,解萦一度很在意平日的吃喝,但君不封不在她身边,她也不见得多在意食物口味的好坏。她对食物并没有像君不封那样强烈的执念,她仅是把它们当成支持自己存活于世的一种无聊必需品。 君不封终日吃着解萦操办的“大菜”,吃了不到一个月,他实在扛不住了。 “丫头,横竖大哥也回家了,天天被你拴着耍猴也不是办法,咱们还是得好好过日子。你要有心,就给大哥弄点青砖,我自己在屋里垒一个简单土灶,以后你把食材给我直接带过来就成,省得再送饭呢。毕竟你……呃……”君不封又是迎头一杯酒,把到嘴的实话咽了回去。 “灶台暂时安不了,密室也没有放烟囱的地方。想要做饭,就只能去柴房。君不封,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表面上说着要过日子,实际想的只是赶紧挣脱牢笼,再给我一个出其不意,偷偷跑路吧。”解萦的话里有股阴恻恻的揶揄味道,君不封提手灌了半壶酒,哭笑不得道,“你要是担心大哥伺机逃跑,可以让大哥把配料提前为你弄好,这样你只需要下锅翻炒就好。丫头,你说实话,这么久没吃大哥做的饭,你不馋吗?我每天干坐着还馋呢。我一个两手空空的撒手掌柜,现在也就是陪你聊天陪你解解闷,连个猎都打不了,你要是不给我派点活干,让我就这样被你养着,大哥会过意不去的。” 解萦笑着踹了他一脚:“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牲口不就是用来被养的?” “那不一样。”君不封摇头晃脑,竟煞有其事地冲着她学起了狗叫,“我要做有用的牲口。” 解萦乐不可支,直接挂到君不封身上,酒是不让他喝了,在他压抑的低吟声里,她单是轻轻地吮吸他。 每当自己在大哥胸前胡作非为一番,她就感觉自己沉寂的一颗心又活过来一点。 她也有些想念以前总能吃到的烧兔烧鸭了,君不封蕙质兰心,手艺也是一等一的好,平时更是绞尽脑汁,变着花样给她投喂。当然,比起食物如何好吃,她更在意的,是这食物是否出自大哥之手。 她又蓦地想到,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她希望君不封天天绕着自己转,而她也绕着对方转了半生。 年少的许多抉择,只要想到对大哥有用,她就有了无尽的激情去闯去拼,后面甚至荒废了自己从小就喜欢研究的机关术。 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有用”的人,也渐渐忘了她也似乎是喜爱过什么东西的。她像是一个永不停歇的陀螺,日子终日如赶场,赶完了这一场,总有下一场。 解萦并不觉得自己变成这样有什么不好,君不封就不这样想,偶尔自己嘀咕,也黯然地说是他害了她。解萦被他有形无形影响得多了,偶尔想到,心里确实能涌出几分切实的痛苦。 两年的分离,她切齿地恨君不封恨到现在,也更明白这种无形“塑造”的可怖,她怎么就把人生过成了这个样子?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是只为了一个人。在过往漫长而枯燥的岁月里,她的自我低到了尘埃,如今翻身做主,她的自我依旧稀薄,动辄替她惋惜的,倒是她唯一的神祇。 也不怪那时她那么想杀他。虽然她并不想摆脱对他的迷恋,可谁又想连个选择的余地都没有呢? 解萦强行停止联想,怅惘地叹了口气。她噘起嘴,恼哼哼地摆出一副小姑娘的做派,又让他抱她。 君不封好脾气地回应了解萦幼稚的举动,有一言没一语地和她聊着,一边喝酒,一边痛苦地吃菜,总体还是快活。 “说真的,丫头。等你什么时候心情好,咱们一起去赏花吧?”他献宝似的从手心变出一朵花瓣,“我今天在窗边捡到了一朵桃花。大哥自打来到留芳谷,一直是昼伏夜出的,自你长大,咱俩就没有光明正大地在阳光下并排走过。留芳谷的美景,我也没和你好好赏过,有限的几次,我还别有用心……今年我想是没指望了,花期过了。明年后年大后年,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我们就一起去看花,好吗?”他有些羞赧地笑了,解萦在他怀里,看不见他的表情,这让他可以尽情对着脑海里桃花树下的明艳姑娘傻笑。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突兀地要与解萦一起赏花,也许是因为他的小姑娘一直犹如桃花般娇艳,所以看到桃花,他总会想起她。 解萦缠他缠得更紧了些。 留芳谷的美景一直为外人所称道,称这里是当世罕见的世外桃源。就是解萦刚入谷时,也常被里面的奇景吸引得流连忘返。只是待得时间久了,也看惯了谷里的花花草草,她已经很难从中感受到乐趣。倒是大哥,本就是个爱游山玩水赏美景的性子,又向来会为生活的细小快乐心生欣悦。他有很多年没有向自己一本正经地提议关于两个人的打算,解萦很珍惜此刻的来之不易,又难过自己放不下戒心,不能将这个提议当场兑现。 在君不封怀里沉溺的久了,解萦贪婪地嗅着他周身的洁净气息,愈发昏头了。她想在他脆弱的喉结上留下自己的印记,也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强要了他。可两人难得美好的相处,她实在不忍心破坏。 解萦磨牙霍霍,忍得辛苦异常,君不封对此毫无自觉,他酒足饭饱,将怀里的解萦稳稳地放到一旁,便满密室的胡蹦乱跳,活动被她压得发麻的腿。锁链牵动的声响分外清晰,解萦神情有异,君不封倒不受影响,单是抱怨老了,连一个伶俐的小姑娘都抱不动。 一番运动之后,他懒洋洋地盘坐在稻草床上,解萦伸手要去给他揉腿,君不封迅捷地向后一闪,高呼男女授受不亲。说完他也笑了,因为知道这句话唯独不应该用在他俩身上。然后他乖乖凑近她,笑得很腼腆,任由解萦柔软的手掌揉着他的的筋腱,眉眼尽是白日捡到花瓣时流露的温柔。 第十六章渎神(二) 解萦将残羹冷饭收进食盒带走,君不封坐在床上调息。 昨天夜里的短暂互动,解萦已经不声不响向他透露了一个讯息:她不会阻挠他重新修习内功,甚至有意助他一助。 在外漂泊的两年,因为频繁受伤,君不封的内息只恢复到聊胜于无的水平,他的筋脉早在茹心和解萦的双重摧残下毁得七零八落,年少时绝世高手的美梦是不敢做了,现在的他顶多是修炼一些佛家强身健体的功法,来抵挡不时泛起的阴寒。 解萦收拾好碗筷,对着暗格里正在闭目调息的君不封偷窥了一会儿,她闷坐在床榻上,又在犹豫自己是否应该打破现状,撕毁这种虚伪的表象。但或许是苦日子过得太久,稍微有点其乐融融的苗头,人就开始贪恋这得来不易的美好。如果还是两年前那个涉世未深的自己,也许真就这样乐淘淘地应了,甚至还会觉得这样一辈子也不错,毕竟他们在一起了。她想要的东西,从来就很少,而这一回,他不骗她。 君不封信守了他的承诺,变的人却是她。 在外游历的两年里,解萦长了见识,通了人事,对君不封的占有欲更是变本加厉地膨胀,她对他的迷恋已经没法让他们的关系维持一种欢声笑语的假象。她想要的是极致的臣服,是贪婪的占有。天知道自己看着他,有多想把他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咬下来。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将此前在小倌身上的玩法毫无保留地复现在君不封身上。 此前锦城未竟的情事就像一个寓言。她先前以为这是造物主对她此生无法得到君不封倾心的惩罚,现在想想,也许那错过仅是让她耐心等待,告诉她没必要把热情放在赝品身上,她明明能在君不封身上得到这一切。 解萦清楚自己即将要做一件天大的恶事,她的所作所为足以使自己堕入阿鼻地狱。她不清楚在那之后君不封会怎么看她。无所谓了。她对君不封做的恶,还算少吗? 虽然接下来做的事是倒反天罡,禽兽不如了,可在她看来,也不过是在她往日的行径之上,再多加几个沉重的砝码。 爱是她无论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的稀缺,可恨很容易,偶尔跌破底线一回,他们看似四平八稳的关系,就会在顷刻间破碎。也不知道等自己真的下手了,她又是否能做到像在小倌们面前那般冷静克制,是难得的好主人。 解萦想着那触手可及的未来,邪火烧得自己心惊肉跳,通体发热。她熟练而迅捷地安抚着私处,在熟悉的颤栗中,她掐了掐两臂,逼着自己从欲海上潜。 她慌什么?现在是她在做主导,她是他的主人!仅凭这一点,她就可以为所欲为!她不用犹豫,她尽可以释放自己的本性,让他在自己身下俯首称臣。 横竖君不封也做好了接受她暴虐的准备,就算这个“惊喜”他一时想象不到,但他既然有心遵守承诺,她给他机会,试他一试。他若顺从,两方都快活,他若反抗,不就说明前些天的承诺还是谎言,她又有了更多的借口和理由来惩罚他? 自利两面都不吃亏,唯一要留神的是适度。 调息完三个周天,君不封准备就寝,解萦突然回了密室。 也许因为是深夜,解萦的面颊在不夜石的映衬下分外娇艳。君不封回过神来,下意识又要捂胯。 他竭力掩饰着身体即将泛起的异常,轻声问解萦这么晚造访,有何贵干。 解萦并未两手空空而来,她拿来一摞字画,还带来一个样式古怪的小竹筒,配以一大桶水。 君不封看到字画,也顾不得遮掩自己,他一头雾水地问道:“大哥是个不解风情的粗人,字也不识得几个,你若是找我一起赏析字画,恐怕是找错了人。” 解萦笑道:“白日常有同门弟子上门,我不能时时伴在你身边,你又是个闲不住的,总得给你一些消遣来看才好。这些字画,你等我走后再看也无妨。” 君不封虎头虎脑地点点头,注意力就转到了竹筒上,他按捺不住好奇,拿着小竹筒不住拨弄,很快无师自通,得了法门,从水桶里吸饱了水,往解萦身上喷。 解萦猝不及防,被喷成了落汤鸡。水流勾勒出她身体的玲珑曲线,夜色之下更显勾人。解萦白了男人一眼,君不封红着脸收起自己的大孩子做派,半天不敢看她,后面又忍不住瞥她,心说她怎么还不来理自己。 他下意识凑近她,盘着腿前后摇晃身体,带着点讨好,哈巴狗似的望着她。 解萦不得不承认此刻她很动心,率先备好的说辞也溜到了九霄云外,她更想将他就地生吞活剥了。 悄悄掐了自己好几下,解萦忍着痛,正色告诉他这小竹筒的用途。 君不封兴致高昂地听着解萦解说,听到最后满脸通红,五官挤出一个硕大的疑惑。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清理?” “如果我说,从苏州找到你那会儿,我和燕云姐怕你跑了,给你解毒之余,也一直在给你下毒。现在余毒未清,这种法子是清理体内余毒的方式,你会信吗?” 君不封继续摇晃身体,思索了一阵,他坚定地摇摇头:“不信。” 解萦点点头:“我确实没再给你下毒,但是药三分毒,大哥体内此前积蓄的毒物太多,很多毒素是靠着汤药带不走的,需要剑走偏锋,下点‘猛药’,你若不想至此当废人,就好好听话。不然就会没白天没黑夜地焦灼,怎么也摆脱不了那股莫名的躁意,甚至频繁产生幻觉……大哥有佛缘,想必也同那少林的和尚学了不少清心的功法,那你应该更能意识到最近身体的反常。” 想到两人前几日的孟浪,君不封脸红到已经看不出面孔的本来颜色,解萦继续循循善诱:“前几日偶然撞见大哥自娱自乐,才发觉你身体有异,回去好好翻了一阵医书,才得到这个解法,这不,几日夜里赶制好这竹筒给你送过来,你可不要辜负我这一番好意。” 解萦的一番话说得真假参半,透露着说不出的古怪。君不封猜她此前可能给自己的饭菜里下了慢性药物,才导致前几天的狼狈。但既已落到她手里,她欺骗自己也好,诚心也罢,他也只有听从吩咐这一条路可走。如今他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她的“报复”,已经开始了。 见男人沉思半天没反应,解萦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怎么,你还是不信我?” 相处多年,解萦的真心实意与虚情假意,他一看便知。小姑娘在他面前扭捏作态,看穿了她伎俩的他只觉得好笑。 一脚将解萦踢得老远,他颇有闲心地打趣:“丫头,想让大哥做事,直说就是。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跟我装腔作势,不见外吗?” 解萦回踹他一脚,给他扮了一个鬼脸:“好啦,话我就放在这儿了,东西也给你留在这里,天色已晚,不打扰大哥安眠。睡前别忘了看看我带来的字画。” “你也赶紧去睡吧,别再为了大哥的事熬夜。” 君不封目送着解萦离去,脸上笑意渐隐。他幽幽叹了一口气,手足无措地犹豫了好一阵,他害臊地拿起床边的小竹筒,脸烧得发疼。 从那种地方注入水直至……这个过程还要重复至少三到四次。哪有这么古怪的解毒法子? 他嘀咕着完成了解萦了吩咐,回到床边,看到堆在一旁的字画,随手展开一幅,画幅里几对妖精打架,好不热闹。君不封惊得脸和手都在烧,赶忙将画扔到一旁。 他低声骂了几句,又忍不住苦笑,这贼丫头,又拿他开涮。 解萦回到屋里浅浅小睡了一阵,很自然在深夜起床,朝密室吹了迷香,她摸着黑,轻车熟路来到君不封身旁。 用随身携带的不夜石一照,水桶的水到了底,她知道他终究听了她的话。 自君不封回到留芳谷后,与他同床共枕已经成了她的习惯,随着用药次数的增多,药粉的剂量也在增加,解萦深知之后再偷偷摸摸行事只会伤到对方,光明正大的同寝已经势在必行。 下定了要拿他开刀的决心,今日只是想试探他是否有乖乖听话。成果也是出乎她预料的喜人,君不封对此很是不遗余力。 按照最初的设想,对男人肖想已久的她应该分开他的双腿,抹上带来的香膏,缓缓探入他,不放过自己触碰他时,他的每一个微妙反应。等把他一系列的青涩反应欣赏够了,再在某一日揭穿这种虚伪,让他以为已经对情事熟稔的自己才是他面对欲望时的本来样貌。 可她实在已经忍受不了这种漫长的调教了,耗时又费力,君不封对此一无所知,她却要长久忍耐,还不知这忍耐究竟要持续到哪一天。 情事上她从未如此亏待过自己。 解萦一直被夸赞是个好情人,冷酷时绝不心慈手软,爱抚时又娇媚温柔,交合亦如此,她能做到让男人在痛楚中有欢愉,从不受伤。 可到了大哥宝贵的第一次,献给她缠绵进犯的温柔,实在是太可惜了。 她心头作祟的欲念,就如同准备在竹林放火时那般,满心满眼,只有毁灭。 她需要一种残忍的仪式,来捕捉他与她都不曾获悉的未知。要惊慌失措,要疑惑不解,要鲜血淋漓,在这种状态下显露出的欲望,才是他原生的形态。 思虑着第二日的玩法,解萦咬着君不封的胸口,例行吸吮已经被她玩弄得发肿发硬的茱萸。这里已经彻底习惯了她的蹂躏,稍一爱抚,欲望就顺从地抬起头,冒着淋漓的水。解萦打心眼偏爱大哥的胸膛,一直是线条分明,君不封即使在外落魄流浪,身形也未曾有太大变化,如今身陷囹圄,武人的习惯依旧不改,反而无形让解萦饱了眼福,也饱了口福。吮吸噬咬他的胸膛,总像吃了绵软的糖,身心都在发甜。解萦把玩着君不封身上最让她乐不思蜀的部位,思忖着是不是也应该学学西域的达官贵人,给这里穿一个好看的环。可她转念又想,给他穿了环,岂不是不方便她抱着啃他了,这样不好,不好。 解萦例行在天刚蒙蒙亮时离开,不多时,君不封浑身疲乏地醒来。恍惚中他又闻到了解萦身上的幽香,他虽没做春梦,身下依然是狼藉,胸口同样肿得发疼。 如今他已经学会了很自然地漠视自己身上的异样,解萦来给他送早餐,兄妹俩热热闹闹的一天就又开始了。 白日解萦得了空,整个一个白天都赖在他身边不走,要么是懒洋洋地缩在他怀里看医书,要么是拿来了纸笔,一个人鬼鬼祟祟地不知画些什么。 解萦带来的那一摞字画,被君不封工工整整地收好,束之高阁。 他洁身自好,又不是好色之徒,夜里都不愿看这秽物,白日更不可能当着小姑娘的面鉴赏春宫,虽然他也明白,解萦既然敢给他送这些春意盎然的字画,想必在私下早将这画里的东西研习透了。 小姑娘对他坦然,可他还是遮掩,就算自己已经习惯在她面前不着寸缕了,他也做不到当着她的面流露出一丝欲念。甚至只要想想,那熟悉的作呕就又来敲打他。 夜里用过饭,他依然听从了解萦的吩咐,红着脸做了身体清洗,有了昨日的经验,这次清理可谓顺风顺水。他才回到床上,解萦就在这时进了密室,背着一个小木箱。 君不封正憋了一些奇思妙想要与解萦分享,解萦像是听了他的召唤,这就来了。他掩盖不住自己的欣喜,解萦亦是一愣,微微颔首,回报给他略显羞涩的笑容,她打开小木箱,从中拿出一把剃刀。 君不封了然,主动坐到解萦身边,等着解萦给自己剃须。 像君不封这个年纪的大多数男人,基本已经蓄起了胡须,解萦初遇他也是蓬头垢面大胡子的装扮,可他剔净胡须给解萦带来的惊艳,让她记了很多年。君不封自打被解萦捡回来,就再未将胡须留长,也算彻底断了自己美髯公的念想——小姑娘隔三差五,总会亲自动刀,替他清理。只是往日剃须,解萦只会单拿剃刀过来,这次又装了一个木箱,这想必就是解萦的下一步棋了。 解萦像往常那般耐心细致地替君不封整理须发,不夜石映得男人的眼睛很亮,他巴巴地望着她,等着她开箱分享“惊喜”。 想到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解萦口干舌燥。庆幸她终于不用忍耐,可以彻底享用眼前的珍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