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清香万里春》 一 厨房小丫头 日头正盛,阳漫绿茵,蝉声唧唧,响彻花府。 厨房里除了我刷锅的声音,啥也没有。 花府在首都阳城是赫赫有名的书香世家,世代担任国书院要职,国书院是读书人的殿堂,只要考上了国书院,出来便有一官半职,无须参加国考,多少学子朝思暮想直接考上国书院。 花府大少,国书院出身,刑部任职,威风肃杀的性格,在花府里说一不二,连老爷都听他几分。 花家二少,国书院方毕,进礼部,与花老爷最相像,是花老爷的心头宝,生了这个符合花府祖训的儿子,能对得起祖宗,开祠堂祭拜时,腰桿都能挺直。 花家三少,是花老爷口中的混世魔王,从小爬树掏鸟蛋、翘课逛市集、顶撞学堂夫子,连大少爷也不怕。 偏这花家三少爷从小就玉雪可爱,年纪增长,更是俊美非常,树下飘着花瓣那处一站,吟首诗,都能让半个园子的人看直了眼,捨不得移开目光,据说他策马奔腾的样子,也是一派英姿颯爽,坊间多少姑娘为了看他,使银子向门口的大哥打听三少爷的外出时间呢。 我虽没见过,但门房大哥常请我们喝酒水,看起来是有点小财的。 可惜我没去管门。 咱夫人对着这三个儿子,得意极了,大儿霸气稳重、二儿斯文有才、小儿活泼俊朗,就连女儿也在生下三少爷后一年半出生了,中年得女可是稀罕极了,都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花润玉小姐,十分能劝慰人,堪称花府解语花,老爷、夫人有什么烦心事,和她待上一待,都能转变心情。 且润玉小姐待府上眾人十分和气,这下人无事最爱嚼舌根子,不过我从没听过润玉小姐的一句坏话,反而常听得「三少爷又把小小姐气哭」云云,看,连这么好脾气的一朵花都能气哭,这三少爷可不是混世魔王吗? 听说三少爷最喜欢拿外表说嘴,最爱气润玉小姐的话是「妹妹你好是好,却长得连我也不如,哀,我房里的大丫鬟白雪都比你美。」这一说可是老爷最不待见的,因着三少爷长得好,故也喜欢用长得好的下人,他房里的两个大丫鬟阳春、白雪是府里最美的丫鬟,服侍少爷的小廝曲高、和寡两人也是眉清目秀,然因为长得好的下人不多,故三少爷院子里的人,除了庭院子洒扫的僕妇,也就这四人能近身服侍三少爷。 这四人的名字我在厨房经常听起,相貌平平的姐姐们,有那爱俏的,竟是以曲高、和寡两人奔去,时不时的给我赏钱,让我做一些小点心,好让她们送过去给曲高、和寡两个小廝。 三少爷院子里人不多,阳春姐姐和白雪姐姐少不得要经常自己来厨房吩咐,一来二往,我也与她们相熟,阳春姐姐长得美,知书达礼,那道理一套一套的能说会道,总让我想起我自己的姐姐,阳春姐姐对三少爷是恨铁不成钢,天天劝他读书学习,我想这也是夫人把阳春姐姐留下的原因。不过,其实我能懂三少爷的心情,我还没当婢女时,爹爹和姐姐也老叨念我。 白雪姐姐就不一样了,温婉惹人怜,她笑起来像是水流过一般清爽温柔,她若皱眉,则会让人心脏一缩一缩的,想替她抚平烦心事儿,要是掉两滴泪,能让一群小廝衝冠一怒为红顏。 她们都是家生子,从小在花府长大,而我不是。 三年前的冬天,自愿入府干活的,那年冬天冷得很,许多人冻死,收成不好,我带着弟弟逃到首都阳城,遇到花夫人带着润玉小姐和三少爷在城外施粥,他们救下了我,我见花夫人性格善良,决定赌上一睹,自荐为丫鬟,三少爷看了我一会儿,说了「好吧,长得周正,可脏兮兮得看不实在,要不你洗了洗脸,再给小爷看看?」 花夫人瞪了他一眼,弟弟阳和紧紧地拉着我,也狠狠地盯着三少爷,好在花夫人忙着瞪三少爷,没看见,否则可能不会要我了,花夫人没让我去服侍三少爷,让我去厨房,正好当时厨房缺人手,我便幸运留下了,要不,天大地大,我还能带着弟弟去哪? 每年过年,我给阿爹、阿娘、姐姐点灯的时候,总不忘感谢一下花夫人、老爷,祈求花府顺顺利利,好叫我在这多干几年活。 厨房是个好地方,起初我帮忙烧火刷锅,但厨娘看我伶俐,也让我帮打下手,我往年在家经常看阿娘、姐姐下厨,这点小事做起来竟难不倒我,阿娘要是天上有知,肯定要烧香拜佛,说「唉唷,我家清极也懂事了」。 龚厨娘烧的菜色十分费工又精緻,我学了许多,龚厨娘对我讚誉有加,直说「夫人这回可捡了有用的丫头了」,厨房其他丫头都因此忌妒我。而这些菜我虽只能煮不能吃,但学做菜让我在这里生活得趣,也不再每晚做恶梦了。 龚厨娘是个很严厉的女人,待在厨房的人唯唯诺诺的看她脸色度日,但看在我有用的份上,她对我渐渐和气,有次,她问我「我看你是个淘气孩子,难不成只想做厨房工作?」 「龚大娘你是什么意思?」我狐疑。 「你这脸,每天烧炭弄得脏兮兮,也不马上清理,偏等入夜才洗乾净,这脸洗好了,我看不比阳春白雪那两丫头差呢,你似乎不想往院子里去,大娘说的可对?」 我看她说得头头是道,笑嘻嘻回:「院子有啥好玩,没自由,在厨房跟你学做菜可有意思,没活时,还能上街採买,平日里也不用跟那些姐姐们吵嘴,对人鞠躬哈腰地。」 龚大娘撇嘴一笑,「这人往高处爬,我看你啊,还未开窍罢了,你也十三了,可别傻呼呼,你说你没娘,龚大娘少不得说你一句,这美貌呢,可是女人的好武器,你又机灵,也学了不少手艺,我看二少爷院子里的贴身小廝就很不错……」 美貌是好武器?我看也不见得,用不好了,就像姐姐一样,香消玉殞。 厨房安生的过日子也没太久,随着国书院又要招考新生,花府忙碌起来了。 花老爷作为国书院司业一职,忙得晕头转向,厨房也被要求要每天送上进补之物。 这次老爷官场上几位故人之子上阳城参加招考,便将花府南园修整,作为学子暂居之处,故厨房的工作多了许多。 学子陆续入住后,龚大娘忙不来,叫了我负责南园子的菜。 我看推託不得,就应下了。 「那好,我给你说说南园子的主子都是什么规矩,东厢叶知礼姑娘,没什么顾忌,每日要点花茶,像这样的姑娘进了国书院,虽入不得官场,但也能给自己锦上添花,西厢陈子昇少爷,对豆子过敏,北厢袁晋少爷,下午要点心,晚饭后要宵夜的……」 「等等。」我愣了愣,忍不住打断了掰手指数着的龚厨娘,引得龚厨娘瞪了她一下。 「打断我做啥,等会子我忘了。」 「不是,你刚说……北厢住谁?」 「住谁?袁晋少爷。」 「可是咏北知府之子?」我恍神的问着,期待着不是这个人。 「你也知道?」龚厨娘愣了一下,笑了「没错,虽说咏北偏僻了些,地方是清贫了些,不过也诞生过不少读书人呢。」 我如何不知,我就是从咏北来的,爹爹还在咏北当教书先生呢,只是,那人怎么会到首都来呢?那种人也要考国书院?怎么可能呢? 我听的心不在焉的,最后难得被龚大娘训了一顿,回到下人房里时,蜷缩在被子里,发了好久的呆,最后提醒自己要赶快打起精神,婢女可不是好当的,要是明天再这样浑浑噩噩,拖累了工作,可是要被罚的,想到我刚来那阵子,我就打了哆嗦,在雪地里跪着、三天不准吃饭、打板子都是小事,被罚了月俸才是我心头的痛,我还得给弟弟寄束脩和生活费呢。 二 仇家路窄 我开始小厨娘的生活,龚厨娘报上去后,我长了月俸,开心极了。 一开始,为了月俸,我是打算好好干的,可一想到袁晋那该死的,我就要克制我的手,免得加了老鼠药进去。 要是加了老鼠药,很快就会查到我身上,毒死读书人这个罪名可重了,且南园的菜是一块做的,其他人可能会吃到,更何况我不能连累了弟弟阳和,我背个杀人犯的罪名,他也别想考国书院了。 爹爹也会从地下蹦起,指着我鼻子大骂「为了这畜生不如的东西赔了自己和弟弟,傻子!」,没办法,我爹是读书人,骂人的水平就这样了,实在不够狠戾。 虽不能毒死袁晋,但让他要死不活也是能的,他不是要点心、要宵夜的吗?我就配了些相剋的食材,让他拉个够;有时也弄些容易上火的点心,要他睡不好、面上长疮,为了怕给别人吃到了,我还特意送到南园子的北厢,交给他的丫鬟彩香。 这天我去送宵夜时,听到北厢院子有说话的声音,几位少爷小姐正聚一起,我本抬腿想转身离开,却被彩香喊了回来。 「你怎不送进来啊?等等少爷要饿上了,可不得骂我。」这彩香经常被袁晋骂,但看她做派,是赶着做通房丫头的,我心里不屑,递给她餐盒后就想离开。 谁知,却有个混世魔王喊了我进去「哪来的丫头?怎么也不整理乾净就送东西来,给花府丢脸,进来!小爷要看看是哪个胆大的。」 我硬着头皮进去,看见三少爷、袁晋、润玉小姐和住东厢的叶知礼小姐都在,我立刻就跪下给他们磕头请安。 「是哪里的?」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三少爷问。 「奴婢是厨房的,怕怠慢客人,一煮好宵夜,赶着热送来,这才没清洗。」我嗑着头回话。 「哥,你别吓唬个小丫头片子。」润玉小姐果真是个仙人,一开口就给我解围了,不过小姐跟我一般大,叫我小丫头片子却是夸张了。 「是啊,千树弟,厨房天天给我送点心、宵夜,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呢。」这声音,我一听便知道是袁晋,我抬眼看,没错,这人面色仓黄、眼睛细长、鼻侧有颗痣,穿得人模人样还以为是个无害的年轻公子,过了三年,似乎长高了,仪态比之前成熟,看来过得很好。 三少爷皱着眉头,却不减俊秀,他如仙人般轻轻抬手,指着曲高哥说「去,拿盆水来给她洗脸。」 曲高哥二话不说端来一盆水,我不敢抬头看去,但三少爷让我抬起头,我只好乖乖跪直了身,只见三少爷用眼神示意,一个望过去看曲高,又一个望过来看我,头动也没动,他一抬下巴,曲高哥轻点头。 一个挥手,脸盆就朝我的脸来,我闭上眼,好在他抓得牢,飞过来的只有水,没有盆。 好吧,我现在挺理解老爷,这该死的混世大魔王。 「哥!」 「擦一擦。」冷漠的声音传来,我用袖子抹了抹。 「花小爷,实在不必如此。」叶小姐为难的说了句公道话。 三少爷却轻轻地笑起来,「瞧瞧,多漂亮的小丫头,娘又把漂亮的丫鬟给乱发配,竟也不派到我院子里。」 比起被泼水,我更害怕的是被那人认出,但过了三年,我也变了许多,我赶紧磕了头,「奴婢先告退了。」 我站起来,赶紧转身往前走。 「等等!」袁晋喊住我,走过来在我身边传了一圈,「这丫头好生眼熟?」 我心脏突突的跳,低下头,直到他一脸疑惑地道「想不起来」,我这才得以离开。 当晚,我害怕得睡不着,期望他明天就忘记,快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 模糊之中,有人在哭喊。 「姊姊!不准你们带走她……」是我的声音。 「死老头,这可是天大的恩赐,要不是咱家少爷喜欢得紧,连知府大人都没輒,你这家世哪能当知府少奶奶呀?不知好歹!」一阵兵器框框的声响。 「爹!」、「老爷!」 忽然,从白雾模糊中,变得很漆黑。 「快走,别停下来。」 有人在奔跑,很急促。 脚步声踏踏踏。 「在哪儿?搜!」 「娘,娘。」是弟弟在喊,却喊得小心翼翼。 心脏跳得极快,画面晃啊晃的,忽黑忽白。 踏踏踏,嗨──呼──喘气声不断,也不知跑了多久。 景色流转,我拉着弟弟跑着,我想回头,但脚一直跑,脑子都是娘说的「带着弟弟快跑,跑得远远的,别回来,护好弟弟,清极,娘相信你」。 边跑的同时,脑中不断浮现娘掉下河的那一幕,纵使如此,脚步也未曾停歇。 我气喘吁吁地惊醒过来。 之后几天,点心和宵夜我都没动手脚,让其他丫鬟送去。 哪知,我不去,他那叫彩香的丫鬟来厨房找我,看似随便谈天,却是套我的身家背景,彩香是从小服侍袁晋的,一定也知道三年前那件事儿,我担心被彩香想起这事儿,随便编了家世,也问了彩香为何袁晋都快十九了才来考国书院。 可能是刚来,彩香无人可说话,她竟什么话也敢跟我说,或许是看我年纪小吧。 她得意说,将来她要做袁晋的姨娘,又说这袁晋立志要娶个有才华又美若天仙的夫人,所以一直都不肯成家,立业更是不用说了,这次是看上了美如天仙般的贵族小姐叶函,袁老爷让他至少进个书院拿块秀彩牌,才肯替他去提亲。 「原本,少爷看上了咱咏北一位教书先生的女儿,据说名里跟我一样有个香字呢,还好没成,要不我还得为了不衝撞夫人改名儿,嘖。」彩香翻了个白眼,我的心冷了下来。 「是吗?这教书先生的女儿,和官员的女儿,比起来,官员的女儿更不利于彩香姐姐你吧?」 「这你不知,我们少爷当时被那姑娘迷的不行,直说没有比她更美、更可心的女子,想来对我也是不利,何况这教书先生的女儿,是个硬气的,来当夫人肯定不会少找我麻烦,小门小户出来的嘛,没眼力。」彩香语气变得刻薄的很,忽然她放低音量说「你别说出去,那姑娘家,不识抬举得很,不想嫁给我们少爷,自尽了呢。」 我藏在袖子的手紧了紧,牙齿都快打颤了,「是吗?嫁给你们少爷真有那么好?」 她奇怪的看了我一眼,「那是自然,我们少爷是知府独子,要是能有功名就是好上加好了,当然啦,你一个厨房丫头没见过世面也是正常。」 「不过……」她上下打量着我,我警惕起来「你这长相,在这厨房也可惜惜了,你如果想办法调去花家大少或二少的屋子,定能得到青睞,不过我们少爷似乎也对你很有兴趣……」 「彩香姐姐,你说什么呢?我怎敢跟姐姐抢。」我故做娇羞,她的目光变得警惕,我心里冷笑,随便地说一些无聊话题把她打发走了,果然,之后几天她都没有来过,想来袁家里对手已经不少,不想再添我一个。 但我不能坐以待毙,我现在的身分,要是被袁晋发现了,可没好果子吃。 三 打了瞌睡送枕头 虽然老天刚给我一盆水,又给了我一次逃走的机会。 我跟彩香打迷糊仗的时,府里发生了大事。 国书院的先生们定期在老爷书房议事,将考题记录在册,摆在老爷书房密格,三少爷不知从哪得了消息,竟跑进书房偷看考题,好巧不巧,当时一位书院的洪先生,正在老爷书房里的隔间休憩,给抓个正着。 还好这位洪大人是老爷的好友,虽洪大人答应不说出去,但这书香世家的面子岂能丢了?也怕之后为人詬病,花老爷一拍胸脯,说不让三少爷去考国书院了,让他去离这老远的静月山,那儿有间咏河书院,也是赫赫有名的,虽洪大人说了不需如此,然花老爷不想落人口舌,硬是承诺了。 花夫人听了急得很,每晚都食不下嚥,找机会想劝说老爷,但每每都让老爷摔筷离去。 而三少爷挨了一顿家法,现在还下不了床呢。 嘖嘖,让他泼了我一身水,真是活该。 婆子说,花老爷还发了话,说此番去咏河书院,让他修身养性,只准他带一个书僮上山,这下三少爷的院子里可静了,谁也不想跟去那山上侍候,就连阳春、白雪两个,听到要去那远的山上,且只有一个人要做所有事情,都沉默了,何况,她俩花一样的年纪,等到下山了,花都谢了,哪有什么好归宿,只能埋土里了。 我一听,这打了瞌睡就送来枕头。 「那曲高、和寡也不跟吗?」 「和寡帮着少爷出餿主意,帮他混入书房,老爷早把他輦出府了,曲高的老子在大少爷那儿当差,又是独子,哪里会让他跟三少爷去山上,早就稟了大总管,去守庄子避风头了。」 我飞快地把自己收拾乾净,换了婢女服里最好的一件,提着食盒,往三少爷住的松院去了。 到松院的时候,白雪姐姐坐在外头流着泪,我递给他食盒,问她和阳春姊的打算。 她咬着唇,看着楚楚可怜的说:「我一弱女子,去山上能帮上什么啊?还不如阳春姐姐,能说会道,还能让少爷读点书……」 我一听明白了,白雪姐姐不愿去,「那阳春姐姐?」 「她是有情有义,看三少爷受难,自是愿意,可她家里人正帮她相对象呢,想来家里是不让她去的。」 说到这,门碰的打开,三少爷站在那,目光灼灼,十分可怕,头发散在身上,虽有些凄凉却仍是不掩他的英气,他吼:「滚出去!」 「奴婢给三少爷请安。」我也不知怎地不怕他,姊姊说过,被拔了牙齿的老虎只会吼,老爷发话了还得乖乖收拾包袱去山上读书,落得没个下人愿意陪他去,别说是老虎,跟落水狗没两样了。 「叫你滚!」 「奴婢今日来,有事相告。」 他冷冷地打量着我,「是你?难不成是因那天的事情,想来看小爷落魄的样子?」 「奴婢不敢。」我又不是找死,皮不笑肉不笑的说了,只在心里乐呵。 「您身子还没好呢,奴婢扶您进去吧?」白雪往三少爷走去,三少爷恶狠狠地看她,但白雪姐姐可是从小服侍三少爷的,一点也不怕,一朵小白花似的柔柔地扶上三少爷的手,我见犹怜。 差点忘了三少爷是混世魔王,跟我等眼界不同,他大手一挥,把小白花给推倒在地,白雪姐姐阿的一声摔了。 「你一个弱女子,能帮上什么忙?」他嘲笑的说,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白雪姐姐说,白雪姐姐一听就哭了起来,三少爷看也不看,自个儿走回了房间,我看了看白雪姐姐,她仍坐在地上哭,没有要起身或进去的意思,索性我也不去拉她了,状着胆儿走进屋里。 三少爷躺回了床,瞪着天花板,我在床前跪下了,给他磕了个头。 「说吧,你有何事?」 「奴婢愿随三少爷去咏河书院。」我说完这话,房间里静得可怕,我听见三少爷衣服磨擦的声音,我抬眼去看,他缓缓坐起身,不可置信的瞪着我。 「你可知到那儿是哪?在静月山上,无趣得很,据说那里的学子都要轮流砍柴、挑水。」 我在脑子里顺了台词,说了我能帮少爷砍柴、挑水,从厨房来的自然还能煮饭,又说了我能识字、写字,带我去有诸多好处云云,简直把自己给夸上了天,我看到三少爷眼里渐渐放出光芒,就知道这事成了。 不过他还是对我的居心十分怀疑,我告诉他我来府上的经过,说为了报答他和夫人从冰天雪地里收容了我,才自愿跟去,他半信半疑,不过无所谓,反正没别人跟他去,硬是派一人跟他去,也服侍得不尽心,还不如我这种什么都会的自愿者。 他端详我一阵子,说了「这长相当我丫鬟自然是合适了,你回去收拾吧。」 收拾期间,我被花夫人叫去问话,我重复那段报恩的故事时,花夫人美目里泪光莹莹,直说我是好孩子,没白救了我,润玉小姐也安慰说「果然,娘做好事有好报,这下千树哥哥去那儿也过得好些。」 那头高兴,这头就不高兴了,龚厨娘臭着脸一句话都不跟我说,我想她可能生气以后没人帮她做菜了,厨房里往日忌妒我的姊姊们,没有因为我要离开而庆幸,因为龚厨娘不高兴了,整个厨房都别想高兴。 离开的前一晚,我去给龚厨娘送东西了,我特意做了柑橘味儿的手脂,在厨房工作的话,手肯定粗糙乾裂,阿娘教姐姐做手脂的时候,我在旁吃饼儿看着,看久了也能做了,这些年我在厨房干活,靠得就是这手脂,不过这手脂做起来费时费力,往常我是不多做的,这次却做了许多,除了自己留着带去山上,也孝敬孝敬龚厨娘了。 「我说过,你这样皮相、手艺,去大少爷、二少爷院子里,迟早有好运到,不说做姨娘,配个职位高的小廝,或保不定给哪个秀才看上了,作正头娘子都是有,偏你去跟三少爷,那位爷就是个二世祖,在花府里不出头的。」龚厨娘冷冷地说。 「我没想跟三少爷。」我看龚厨娘这么苦口婆心,正色地答道,「我才十三,还不想跟谁呢,这次只当去外头玩了玩,三少爷总归会回花府的,何况花夫人听了我自愿去给三少爷当书僮,喜得调了我月俸。」 我得意地说起月俸的事儿,我没告诉她,无论哪个爷都不关我事儿,我总归不是签了死契,总有一天会离开花府的。 四 咏河书院 离开那日,花老爷没出来送,大少爷忙着没回家,花夫人、润玉小姐和二少爷站在门口,但三少爷一句话都不说,穿过眾人,坐进马车,像极了我弟弟阳和那赌气的模样。 道别后,我坐上马车前头,两台马车一起出发了,一台是三少爷和我还有马夫,第二台用来载物,上面坐着马伕和一个护卫,就这样简单的离开了。 出阳城前,我安慰他几句,顺便问他要不要吃点夫人备的点心?他阴阳怪气的说反正从小也没人惦记他,就闭上眼。 出了阳城,三少爷忍不住了,他掀起帘子东看西瞧,他没人可说,只好勉强对我说话,说起他在这和贵族子弟游玩的事蹟,我露出崇拜眼光和好奇心,适时问个好问题让他继续夸耀。 果然啊,这书僮和厨房丫头在技术层面不同,不过我想到已经远离花府里的袁晋,心情松了下来,陪着三少爷说说间话也不累了。 路上山明水秀的,我们中午停下休息,我让护卫大哥去弄些柴火,给他们展现了我野外的厨艺,这难不倒我,我以前和弟弟、隔壁家的阿硕哥、大牛哥常去河边抓鱼、爬树採果、森林找野味、偷骑大牛哥他爹的马去玩,我们下午就在外头煮了吃,以免被阿娘和姊姊骂。 我从三少爷眼里看到不可思议的震惊,他也是个能玩的,看我弄,也跟着我一起煮,而且他在森林里能一箭射到兔子阿、鸟阿等,我乐得真诚地给他鼓掌,大概是为了不输给我,他总会爬得比我高、抓得比我多鱼。 「没想到这样出来也挺好玩,这下他们可管不到爷了。」三少爷恶狠狠地咬着鱼说道。 「是啊,少爷你现在可逍遥了,因祸得福嘛。」 「你说的对,在家也甚是无趣。」 我坐在一旁看他吃,马伕和护卫大哥站在后方,也都很想吃的样子,毕竟烤得香喷喷的,十分吸引人,不过要等主子用完餐,我们才能用。 「给。」当我正默数到一百时,一串香喷喷的鱼被递到我面前,「到了那儿,就小爷和你一起了,我虽不相信你自愿跟来的理由,但是……就丫鬟来说,你挺好。」 他没看我,我接过那串鱼儿,「谢谢少爷赏。」 「你叫什么?」 「唤奴婢清儿就行。」 我们会在月亮出来前进城,住在客栈或酒楼里,陪少爷去逛市集、嚐嚐当地人推荐的美食,比在花府好玩许多,我看曲高、和寡两人平时就是在阳城这样快活的吧,不知道如今他们可后悔? 不过,主子好下人就好,主子要是不好,下人也苦哈哈,难怪阳春姐姐老是规劝着三少爷。 然我也不会去打扰三少爷的兴致,只要他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得到他的信任才最重要,且我看他心里也难受呢。 经过递铺时,我问他我能去吗? 他皱眉,问:「是给我娘递消息?」 「不是,我是少爷的书僮,您要吩咐的话,我才递消息」 他听我这么说,满意地笑了,这一笑,整条路的姑娘都望过来,阿,忘了他这张招人的脸…… 我想起和龚厨娘聊天的最后一晚,他问我一句「三少爷长得俊,难道你是喜欢俊的才要跟他去?你小丫头片子可别只看皮相。」三少爷俊是十分的俊,我没跟大娘说,我爹更俊呢!曾经沧海难为水,嘖嘖。 「我给我弟弟寄信,让他知道我去咏河书院。」他点点头,让我去,他自个儿继续逛着小摊。 就这么走走停停的,越走越偏僻了。 进了山区,马儿很吃力,我们走得不快,太阳下山前,终于走到了咏河书院。 简单的竹牌立着,两边的竹林十分清爽,两个书院护卫站在那,请了书院掌事来了,他指挥着马伕和护卫把东西搬进去,并带着我们去看住房。 共有梅苑、兰苑、竹苑和菊苑四个住所,竹苑是少女新生们居住之所,兰苑与菊苑都是前辈居住着,少年新生被带到梅苑这儿,门口种植着梅花,只现在未开花,等冬天一开,肯定美不胜收。 我和少爷打量着梅苑,这里的住房两排相对着,一人一间。 听说咏河书院虽过得清修般的生活,但这里的学子下山后,都能有不错的前途,如说考上国书院是青云直上、经世治国之路,在咏河书院修习则是培养内涵修养、大将之才,名声更显清贵,故不少清高的人家还是愿意把孩子送来,里头更有许多武将之后。 我给整理着房间,三少爷做在那儿高高贵贵的喝茶。 然三少爷间不住,喝完茶就套近乎去了,这也好,一马车的物品得收拾,他要在这儿,碍手碍脚还不干活。 我整理好的时候,门口出现一个比我还小的丫鬟,她探头探脑的,说道「我……我哥哥给公子整理屋子,叫我去厨房做饭,可我不会,千树少爷让我来他房里找人,说有个美女姐姐会带我去做饭。」 瞧,少爷不干活是应该,但还给我找活儿…… 「知道了,这就来。」我跟着这位叫做茯苓的小妹到了厨房,这里有十来个炉灶,每个炉灶旁都有切台和水槽。 茯苓十岁,我看她干不了什么,她却三两下就生好火了,露出缺牙的笑,我噗哧的笑了出来,夸她厉害,我把提篮打开,菜肉蛋一应具全,这是在山下的时候备上的,茯苓侷促的看着我的提篮,说「我没准备」。 「没事,我们少爷既然发话了,就是要请你们公子一道用餐了。」我拿出十万分的精神来料理,茯苓给我洗洗菜罢了,做菜时,她像倒豆子一样给我说了所有她的事,他们公子叫做江如星,老爹是个大夫,而茯苓和哥哥甘草,就是给江老爹救下的,跟着江老爹四处行医,又直夸奖三少爷长得好看,虽然比不上他们公子,但也不差了。 我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小丫头片子也知道什么是俊秀少年?虽说三少爷平时是个混世小魔王,但主子的坏话是由不得外人说的,我告诉茯苓我们少爷是首都阳城数一数二的美少年,出游的时候整条街都挤满了姑娘。 她只嘟着嘴说「我看过啦,但我们公子更好看。」 到了夜晚,我见到这位茯苓妹妹口中最好看的少年,他穿着玄色云纹锦衣,外罩金边雪白披风,身姿笔挺却步履间散的走来,五官俊俏,生得一双桃花眼,他看你时,就像眼里只有你一人,水汪水汪的,对视久了差点就移不开了,而他的嘴角微微总是勾着,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脸,极为讨喜。 爹爹!第一眼,还未细看,那样的气质,我还以为看到了爹爹呢,好险好险,没喊出来。 茯苓妹妹一脸得意地看着我,是了,三少爷一来就相请的人,定得要这么好看。 我比了比我家少爷,肤白如雪、长眉斜飞入鬓,配上细长的单眼皮双眼,俊得较为霸道,笑起来也是勾出了一丝邪气,摁,是不同类型。 「如星,当自己家,我这丫鬟做得一手好菜,你往后可都来我这用餐。」 「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温润的笑了笑,夸奖了桌上的菜色,一道一道的,他也都叫得出名,让三少爷更高看他,原来如星公子与江老爹四处行医时,也曾待在首都一段时间。 真是英雄出少年,都是十五岁的少年,这如星公子不简单哪,不过我事后说给三少爷听,他却不乐意了,我只好又找了几句话称讚他,他才满意,看来察言观色和拍马屁是书僮生存的能力。 这咏河书院的生活是有些苦的,学子们一早得去菜园子种菜餵鸡、爬山一圈顺带砍柴,上过武课后,回梅苑用餐,下午才上文课和艺课,非常充实。 三少爷在花府学堂经常逃课,但在这,他没地方去,且我看,他似乎觉得跟学子们一起种菜餵鸡、爬山溜达十分有意思,只不过,大部分都是我在干活,他在旁有意思。 大多人都带了两、三个下人,一个姓朱的富家公子带了快十来人,但学子的房间根本住不下这么多人,只得留下三人,那公子十分不满,但也跟我们少爷一样违抗不了。 而我们少爷带了我一人,所以我事儿变得特别多。 书院没规定不准下人帮忙做粗活,所以每天我都和少爷一起去爬山砍柴,然后再回来洗衣煮饭,除了煮少爷的,还得负责如星公子,谁让少爷发话了。 我这儿菜做得香,前后的学子经常来蹭饭,少爷也不推拒,房里总热热闹闹,更有少年郎偷偷带酒来给大家,他们行酒令、玩射壶,有趣得很。 这儿的食材都可以从食房领,但肉是没有的,得自己下山买,偏少爷累了一天,不吃点肉他心情不好,还记得我有一天没煮肉,他脸臭得很,如星公子却是面不改色的吃完了,可下山一来一往可要花上快一日,我只得去林子里打些野味,或去山溪里抓些溪虾溪鱼的。 茯苓妹妹总闹着要跟我去,可她哥甘草担心我照顾不好茯苓,但甘草又没时间跟我去,他也要做许多事情,所以茯苓总是偷溜过来找我。 有好几次,茯苓还看见我给三少爷写字呢,以往三少爷逃课去玩,现在可没处逃,他只得每天乖乖跟学子们按表操课,但写这个作业呢,却是不太行,尤其是字…… 这不,字写得没我弟弟阳和好看,连我都不如呢,我嘖嘖称奇的看着眼前的字帖。 趁着三少爷去上骑射,我收拾这些习字帖,想起小时候…… 「今日,这本经典讲解完,你们姊弟,抄上一遍交来,香中,你字最好,两种字帖让你多练习。」爹爹每日早晨在书房里,给阿姊、弟弟和我说书、上课。 「爹,我不会写。」五岁的阳和奶声奶气得说着,面露委屈。 「唉呦,乖儿子,等爹讲完学,下学带着你写,可好?」 「爹爹偏心。」香中姊姊佯装不乐,十五岁的香中姊姊清逸动人,咏北的人没有不知道我家有个仙子,不过阿姊最喜欢的却是隔壁的楞头大哥,阿硕哥,我老是在他们见面时笑得他们脸红,阿姊就会追着我回家。 「你这孩子,从三岁到现在,都是你爹手把守带着你写,你妹妹都没这福呢。」清丽女声从外传入,娘端着果盘走入书房,每一步都走得那样端庄美丽。 「娘──这不是妹妹老偷懒不写嘛,爹爹本也想教她的。」 「是了,清极,你聪明如斯,怎么老偷懒呢,你姊姊乖乖写三遍,你却都只抄一遍!」刚才温和的爹爹,也板起脸来。 「抄一遍就会了,何苦抄三遍,手疼,浪费墨水。」六岁的我拿起娘亲放在桌上的苹果,「喀」一生的咬下,清脆的很,我笑嘻嘻的,彷彿世上的烦恼都与我无关,也不怕爹板着脸,也不怕娘嘮叨,也不怕比不上姊姊,笑得那样没心没肺。 我回神,喃喃念着「是啊,抄一遍就会,何苦抄三遍。」 我在少爷的练习帖上,写下了我的字,许久未写,有些不够力,但却还是挺好的,爹要看到了,肯定能夸几句,不过,我也不能都写得太好,我彷着三少爷的字写了些。 临摹一张后,我对了对三少爷的字叹气,「唉,爹要是看到少爷的字,肯定是要让他写十张了。」想当初,爹带着弟弟写字,因着弟弟写得丑,每副字帖都写了十几次才通过呢。 后来我变着法儿让少爷多写一些字儿,想着总得让他进步些,我总不能帮他写到他考评吧? 他虽臭着脸,但为了让我给他多打一些野味儿,他能多写几字。 有次我跑了一天下山,带了几壶酒儿,他马上就写完作业,把同窗的学子,都喊来喝酒。 喝得醉醺醺的少爷,隔天喊都喊不起,被先生处罚去洗马洗了三天,但他不改他混世魔王的本性,把马都放出去跑了几圈,最后武课先生和少爷一起去追马追了一天,虽被骂得狗血淋头,但少爷却十分快活。 那天之后,武课先生就让他天天去洗马,跟马培养感情去了。 几个武将家族出生的学子,对少爷很是欣赏,天天陪他去洗马,有时洗着洗着,就在马场演起武来了,弄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念了他几句,他也没嫌我囉嗦,我就故意上药时让他疼的斯斯喊,「真真是活该。」 「你个小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奴婢知错。」我总笑嘻嘻的给他福了福身,他也越来越不在意我的无礼。 五 猎场救危 某天,他说武课要入林子打猎,几个学子说起林子近日有狼,发了豪语要猎到。 三少爷让我什么活儿都别干,去给他助威,有这等热闹我自是答应的,我还特意做了几道精緻小点心带去捧场。 三少爷看到我做的点心开心极了,到了猎场外,在书院搭的棚子里边,他一副大爷的样子招呼大家入座,让我把点心摆满了案,让他的同窗们来嚐嚐,还有一些学长姊们也过来凑个热闹。 少爷正跟一位气质冷清的公子说话,茯苓凑到我旁边,她是个小包打听,她说这位「李玄华」公子,祖父作为太子太傅,本来祖上都是文官路子,但到了他父亲却镇守南疆边关,是李威将军,他哥李玄武也随父亲从军,有这样的背景,李玄华公子可说是书院的大红人。 我侧耳倾听,李公子和少爷正说起他祖父生辰将至,少爷问他可是想寻什么好东西?李公子答着「祖父似乎从以前就在打听一人,我想着替他寻一寻」云云,总之谈话还算是推心置腹。 「李公子这样的人,我以为不喜跟我家少爷这样爱玩爱闹的一块呢。」 「听说李公子极爱骑马,也喜欢音律。」茯苓吃着糕说。 原来是兴趣相投,这李玄华公子喜欢的竟和我们少爷撞上了,少爷活泼,自是马上的好手,虽然平时不爱读书写字,在音律上却有天赋,这还是我有一次去艺课给他送点心时才知道的,也难怪他的丫鬟小廝叫做「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竟是有这层道理,看来我在花府只待在厨房是有点儿孤陋寡闻了。 但知道少爷有长才,让我欣慰不已。。 这时,有一个俏丽的姑娘,穿着白红骑装,身后跟着好几位姑娘一块走来棚子,这位带头的姑娘,我在课堂见过几次,不过少爷似乎也不待见她,我悄悄地问茯苓那位是谁? 「你竟不知她?」 我一副愿闻其详看着茯苓,她十分受用的点头,装模作样地说「那位叫袁雪柳,是这个书院里最漂亮的姑娘,据说她出生时被算出命格太旺,能庇荫家族,但是若十五岁前养在家里,会不利于兄弟,她有个大她四岁的哥哥,所以啊,从小就被送到了咏河老家给老夫人养着,是家族的宝贝呢。」 「那她家果真有被她庇荫?」 「自然是有啊,生她那年他爹考上秀才,后来听说当到了知府。」我听着茯苓说着,看那娇美高傲的袁雪柳,好似闪过什么念头,却又捉不住。 只见她横眉竖眼的跟少爷你一言我一句的斗嘴,谁也不让谁,袁姑娘张大眼天真地说「也不知道是来野餐还是来打猎呢,难道要和姑娘一样吃吃喝喝度过一天吗?」云云…… 少爷对润玉小姐也是说话不怎么中听,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少爷这样较真与姑娘家斗嘴儿。 等到武课师傅喊了开始,学子们纷纷上马出发,绑蓝色头巾的少爷意气风发地跑进了林子,袁姑娘不甘示弱的跟了上去,李玄华公子慢悠悠却稳重的最后出发,果真是高门出来的子弟,威风极了。 结束的鐘鸣过了许久,学子们都陆续回来,还不见我们少爷,我问刚回来的学子,他们却说没看见,武课的先生说待会他去找找。 如星公子也未回来,茯苓担心的眼泪都出来了,我安慰他,找到茯苓的哥哥甘草,问他怎么回事。 「大约是在猎场遇事儿了,如星少爷说申时前肯定回来,他一向准时。」甘草也紧张。 我看着在棚子里休息的学子们,又看了即将落下的太阳,快速地走到置放各式各样兵器的小棚,扫视一圈,拿了小弩和箭筒背起。 又走到关马的栅栏,马儿刚回来,看起来疲累不已,我着急地看过一匹又一匹,找了一隻最矮小的马,看样子是没人选他,他正精神着。 我牵了小马,踩上马鐙,很久没骑马了,我适应了会才往猎场里去,那武课先生和茯苓在后头喊着,不过这会儿也管不了。 林子里的路不难走,前面的学子都给踏出路来了,不知道少爷往哪儿去,只得先转一转,好在这匹马身形矮小,在林子里简直通行无阻。 走得越深,我听到嚎叫,这声我听出来了,是狼,凹呜呜的喊着,听着不只一隻,我快马往声音的方向去,一到那儿,就见如星公子和三少爷正背抵着背,举着剑,而中间还护着那明艳的袁姑娘,他们的马去哪儿了?正当我狐疑,却看见远处有隻倒在地上的马儿,正嘶鸣着。 为首的狼直面着如星公子扑了上去,如星公子对牠挥剑,那狼咬住了剑,其他狼一看也扑上去。 我心里一紧,三少爷替袁姑娘挡住狼隻,一隻胳膊正被咬着,只听见袁姑娘的尖叫声,我稳住马匹,取出了箭,搭上小弩,瞄准后朝那隻咬着少爷的狼一射,狼便放开了少爷。 我又射了一箭,朝着咬住如星公子的那隻狼射去,直射入心。 因着我在远处,狼没发现我,接着我又射了许多发,朝着狼眼睛、心脏射去,几隻狼倒下在地上抽搐,狼群被吓着了,有几隻逃了去,有几隻看见了我衝了过来。 我的小马没见过这阵仗,吓了一跳,往前衝去,我因在射小弩没有拉着马疆,身子一往前倾,赶紧拉抱住马颈,狼却追了上来,我回头看看少爷那处已经没有狼了。 「清儿!」我听得少爷喊我,我也喊了过去,「少爷!快先离开!」 少爷抓着被咬的胳膊站了起,吹了吹马哨,少爷那头黑马就从林子里衝了回来,少爷上了马,我还听到袁姑娘喊着「花千树!你别去,很危险的。」 我抱着马脖子,小马怕得横衝直撞,后悔着以前没跟大牛哥多学一点驭马术,我被震得头晕,一个没抓好从马上滚了下,真是疼死我了,我感觉骨头快散开,可狼的声音唤醒了我的生存本能,我逼自己睁开眼往前跑。 我摸了摸背着的箭筒,边往前跑边回头射,但因为跑着准头不够,竟没射到,那狼往我扑上。 天,这狼近看可真够大的,我又射了一发,刚好射到牠的脖子里,牠直直地倒下,另一隻接着扑来,我来不急把箭架上小弩,只好拿着箭乱刺,牠的狼爪在我手上抓着,嵌入肉里,我感觉我要死了。 我听到了马鸣,我听到挥箭的声音,那狼放了我,在我手背上勾起了一块肉,疼的我快晕过去了,狼转身去,我这才看见少爷,他看起来时狼狈极了,不过这会儿我看他就像看天仙似的,只能寄望他,狼跟少爷搏斗着,我没看到结果,直直的晕死过去。 六 少年情谊 风轻轻吹,天气很好,我坐在屋顶上,啃着娘给我的小苹果,远处走来两个人,是我那美若天仙的香中姊姊,还有身材壮硕却土里土气的阿硕哥,大人们常说一朵鲜花插牛粪上,大概就是这景色,我忍住不咬苹果,仔细听他俩说话。 「香儿,林先生说了,我这火侯够了,可以去参加国考了,我若考好了,我…我…」大牛哥着扭捏的样子,还真少见,平是都是大咧咧的待我去玩儿的,我兴味盎然地看着。 而香中姊姊,也是脸红红的,那时我不太懂,只是看不惯大牛哥这耸样,我姊姊呢,不喜欢这样吞吞吐吐的,往常我背书要是吞吐了,她可是一个眼睛瞪过来,可怕极了。 于是,我喊了喊「我什么我啊?若考好了,要娶我香中姊姊是不?」 我笑嘻嘻地看着他们,终于又可以咬苹果了,随着「喀擦」的脆苹果声,还有阿姊那「林清极!」的娇嗔,只要有阿硕哥在,阿姊一点都不可怕了。 但是,他们的面孔怎么变得模糊起来? 「清儿,清儿……」一道强光出现,我有点吃力的张开眼,眼皮还有些黏糊糊的,一张英气的脸出现,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如星,她醒啦!你看看……」爹?我看着这仙俊的脸孔,只是,爹似乎没这样年轻吧?那小鬍子怎么没啦? 「爹爹?」那张俊脸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我是江如星。」温润的声音传来,是如星公子…… 我又看了看那张俊脸,才发现,除了气质,其实哪都不像爹啊,瞬间回了神,我有些羞赧,只听得三少爷在旁笑着。 「你这爹,快给女儿看看啊。」三少爷拍拍那如星公子的肩头。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臂包了白色的绷带,一丝丝疼痛袭来,「清儿姑娘,你刚从马上摔了下,腿似乎瘀伤了,好在筋骨没伤着,手臂上这伤口虽不难好,但也要细心照护,可不能碰水,天天都得清洁换药,肉要长出来,还得许多时间。」 如星公子细细的讲解,我点头,但忽然想起,又有些急地说「那可不行啊,我还得洗衣服、烧菜呢!」 「你还想着洗衣、烧菜,心可真大,我们这都还没找着回去的路。」少爷撇了撇嘴。 「嘖,不是你虐待你家丫鬟吧?都伤成这副德行,还想着伺候你这大少爷。」一道爽利的女声传来,是袁姑娘,看着少爷跟她又逗起嘴来,我看这心大的是少爷才对。 我们在一个茅草搭起来的小庭中,只是竹子撑起的,并没有遮蔽,这是小茶站,原是让打猎的学子休息喝茶的地方 「你们怎么没回去呢?」我看着少爷,少爷在我旁边坐下,没说话。 「怎么回去啊,我的马被狼吃了,江如星的马跑不见踪影,花千树骑着马去找你,我和江如星怕野狼返回,只好先去找你们。」袁雪柳姑娘嘴嘟嘟的抱怨着,看起来很娇气可爱。 「姑娘你都晕过去了,千树的手也伤的不轻,我先给你们简单做了处理,只是这天暗得太快,没办法找清路了。」如星公子分析给我听,好在如星公子有带着大夫的医用品,我谢谢他,他淡淡的说「不必谢,你也救了我,我才感谢你。」 被这么仙人般的公子道谢,想到刚才叫他爹,我尷尬的笑了笑,转头关心少爷的伤。 「没事,这点小伤,在阳城玩时就经常受伤,没什么」他专心的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瞧见他的手也被包着,想起他被狼咬着那一幕,肯定疼,他开口「要不是你机灵,能赶来,我和如星、那女人,三人可就危险了。」 「什么这女人那女人,我是袁雪柳。」少爷没搭里她,瞧了瞧我的手伤,那袁姑娘跺了跺脚,走出草棚,去外头了。 「少爷……您也救了我。」他本可以不追来,但他受了伤,却还是追来,像这样身分高贵的人,为我这下人做到如此,我的心还是暖暖的,「您大可以赶紧离开,却来追我,谢谢您。」 这话一说,他却不悦了,「爷在你眼中就是那种人吗?」 我不明所以,我家境虽殷实,却只有送柴火的长工和一洒扫僕妇,都是邻里的人,平时也都是阿叔、阿婶的叫着,没有什么尊卑之分,因此刚入花府,不知规矩,闹了许多事,大娘和管家常叫我去训话,「你一个下人,就该……」、「主家赏你,你自感激,主家不管你,也是你这下人的命」、「那是主子,你是下人!好好记着!」云云,我正想着,不自觉地就脱口说了…… 「您是主子,奴婢是下人,您救了我,奴婢自然感激。」 他听了我这话,脾气上来了,抓着我的手突然加重力道,我疼得差点喊出来,但看他生气了,又吞回去。这一手受伤了,另一手还是如此有力,看来少爷真没事儿。 他瞪了我好久,才说一句「也不是只要是下人,都会拼命来救我,这点我还懂。」 我愣愣地看着他,看来他是想起被逐出花府那会的事了。 「知道了,我俩有情有义,奴婢再也不说只是下人这种话了。」 他脸色缓了缓,「那从今开始,你别自称奴婢,小爷我不乐意听。」 「知道了,但……」 「又怎么了?」 「您可以放开我了?我好疼阿……」我苦哈哈看着他,他这才吓得放开手。 「我们得快回去,千树你的伤口我虽暂时处理了,但等药效退了,肯定极痛,最好在那之前回去医所,找张大夫好好医治。」 我瞪大眼睛,敢情不是伤口不严重啊,是给药缓住了,「少爷……」 「别担心,有你爹在呢。」他用下巴点了点江如星公子那边,如星公子面无表情,良久才问:「我长得像你爹?」 我赶紧摇摇头,「不是,奴……我在作梦呢,嘿嘿。」 才说完没多久,我们就看到远处有火把,袁雪柳开心地朝他们挥手,蹦蹦跳跳地进来,「快起快起,书院的人来找了!」 带头那人是李玄华公子,没想到,他竟会帮忙来找? 「你那样的身手,时辰到了还未回,我就想肯定有事儿。」李公子下马就往千树少爷走来,袁雪柳姑娘一脸惊喜地看着他,他瞧都没瞧得走了过去。 「好哥哥,来得及时。」三少爷和他也不生疏,就给他搭着走。 我们平安回到书院,我因手脚皆有伤,暂时住在医所,少爷则是在药效退后,痛苦地让张大夫带去疗伤了,如星公子和我一起,等来了甘草和茯苓,两兄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 「清儿姑娘你大恩,救了如星少爷,你安心休养,你的活儿,甘草我替你干,你好之前,千树少爷我替你顾好了。」甘草跪着给我嗑了头,我吓了一跳,这至于吗…… 「可……」我为难得看了如星公子「可千树少爷只喜欢吃我做的饭。」 一个陌生柔美的姑娘缓缓走进医间,朝我们福了福身,笑脸盈盈地说着:「奴婢唤阿莹,我们姑娘说了,你和千树少爷都救了她,这些日子若有什么要伺候的,奴婢来做,奴婢最会烧饭了,肯定不饿着你家少爷。」 我住在医所的期间,据说是阿莹和甘草一起服侍千树少爷,茯苓天天带食盒来看我,说的最多的是阿莹的坏话。 「清儿姊姊你快好起来,讨厌鬼都快把你的位子抢啦,她给少爷小姐们烧饭,大家都夸得她。」 照茯苓说的,因着阿莹是袁姑娘的人,所以现在少爷、如星公子和袁雪柳姑娘三人一起用饭,噢,还有李玄华公子有时也一块,听说他天天给我们少爷带伤药来,还盯着他背书,让少爷叫苦不迭。 「千树公子本想免写作业,谁知先生让他用背的,李公子是学长,每天来盯着他背呢。」 「我们少爷就乖乖背了?」我想着我为了让他多写作业,天天辛苦地去给他打猎和跑腿儿买酒,这李公子难道是我们少爷的剋星?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不只李公子,他们用完膳,就在你们房里看他背书,袁姑娘天天笑他,我们公子自是不用说的,马上就背起来了。」茯苓得意的炫耀着,看来他们还真是欢乐不已。 我不禁有些落寞。 「噢,差点忘了,瞧我这记性,清儿姊姊,给你好东西呢」茯苓神神秘秘的从香囊内挖出了一个小盒子,夸张地打开它,「这是我们公子给你配的,给。」 「这是什么?」 「这可是上等的好药,涂在你那伤口上,保证不留疤的!」 我握着小盒子,心里暖暖的,每天换药时,我看着那可怕的洞,就担心长不好了。 「帮我谢谢你家公子。」 「自然自然,不过啊,我说姊姊,你可快好起来,要不你好不容易在千树公子心上有份量了,保不定给阿莹抢了。」茯苓古灵精怪的皱着鼻子。 「瞎说。」而且他说什么好不容易在心中有份量?这话听着有些怪。 「哼哼,别看我年纪小,那阿莹的手,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少下厨,袁姑娘有另一个丫鬟叫阿流,那位才是平时做粗活的,且阿莹烧好饭,就去换一身美美的衣裳,招呼公子们用餐呢,别有居心,别有居心。」 「她啊,说不定是想做通房丫头哦。」我吓了一跳,瞪了她一眼,骂了骂,小孩子,知道什么通房丫头,都是那儿学的。 茯苓撇撇嘴,说她以前跟着江老爹四处行医,去过很多大户人家,看得可多了,什么丫头要喝避子汤、用迷药迷惑主子、姨娘害夫人小產等等,我看这丫头天真地说着,我摇了摇头,她却语出惊人地问「你是不是也想给千树少爷做通房丫头啊?」 我吓得刚端起的药碗都差点摔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却掰着手指说道:「你愿意陪你家公子上山、天天给他做好吃的、还帮他写字儿、拚了命去猎场救他,我瞧着千树公子也挺喜欢你的,而且我看姊姊你挺缺钱的,每每发月钱都寄钱给你弟弟不是吗?我哥哥说了,像你这样大户人家的婢女,都想给少爷做小,是好出路呢。」 我说我不愿意,她却瞪大眼好奇「千树公子虽没我们公子好看,但也算是第二好看,如星少爷说了,花府的家世在阳城是顶好的,且千树公子看起来也是重情义的,你跟着他,我都觉得不错呀,为何不想?」 我撇撇嘴,端起药碗喝药,没回答她,她也不纠缠,十分有眼力的说着别的话讨我开心。 「那位袁姑娘啊,每每李玄华公子一来,就装模作样,一点儿也不和千树公子吵嘴了,真有意思,我跟看戏似的,不过我们公子让我别多嘴儿,哥哥也不爱听我说,真是憋得荒,我只告诉你啦。」 我吃吃的笑着,小小年纪这么滑头,也不知如星公子平时怎么跟她处。 不过听了她的话,我还是有危机感的,伤口癒合后,虽还没復原,我也不在医所待着,赶紧回房了,我走回梅苑时,如星公子站在我们房前。 一个裙襬进少爷房里后就闔上了门,我心下疑惑,真给茯苓说中了? 「你回来了?」如星公子皱着眉看我,我对他笑笑,说好得差不多了,不敢给少爷添麻烦,赶紧回来干活,又问他是不是来找千树少爷?怎么不进去? 「有人进去了,他们似乎要单独说些什么。」他拿着摺扇,指了指。 我抬头却见他一直看我,他咳了咳,问我的手伤。 我笑着回他都好了,他却不信,让我给他看一看,我想说他是行医的人,就给他看了,他皱眉,十分严肃叮嚀着,我感谢他给我配的药膏,他淡淡一笑,说了姑娘家都爱美,我要是不好好擦,以后可得后悔。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原是如此」我抿着笑看着他,鬼使神差的唸出这话,这是我偷看了阿娘写给爹爹的小笺,幼时只觉好笑,不懂何谓温其如玉,现在瞧着如星公子,听了他的话,却想起这句话,正合得上他这人。 他楞了愣,也没害羞,笑了出来,可见是听惯的了,「听茯苓说,你识字,是个才女来着。」 他这一说,换我掛不住了,脸有些热,我算什么个才女啊,香中姊姊要听了,肯定得笑。 「我算什么才女,砍柴的柴女还差不多。」我笑嘻嘻的开着玩笑,他噗哧的笑出来。 「敢问这位柴女芳名?」说着,他对我拱手,我摆摆手,直说使不得,说我的名字不就是清儿吗,他却摇头,问我本名,我愣了愣。 多久没人问我本名了?我自己都许久没说这个名字了,我看着他淡然秀气的笑容,开口说道:「清极,我叫林清极。」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我点点头,果然腹中有诗华,竟马上能想到。 「我叫你清极可好?」我说那能行吗?您一个公子哥儿…… 他收起笑容,告诉我,他不是高门,也非世家,还不富贵,只是父亲四处行医,小有名声罢了,称不上真正的少爷公子,我愣愣地看着他,没想到这样天人却说出这等话来,他深深地看着我,让我也别妄自菲薄,随即又露出朗朗笑容:「你若不嫌弃,也可喊我江如星。」 我却没忽略他眼中有趣的神情,好似看我这样十分有意思,我从善如流的拱手说道,「好说好说,既这样,您比我年长,我便喊你如星哥吧?」 他看见我眨了眨眼,笑起来,「那我喊你什么?」 「我喊您哥哥,可不敢真做您妹妹,您喊我清极就行。」要是让他喊我妹妹,这茯苓肯定不服气。 其实我心里很高兴,有人能重新喊我名字,还让我勿妄自菲薄,我想着,江如星虽是布衣,却自带芳华,连着周遭人也不敢小瞧他,不过,今日待他我亲切,不再是星星那样高不可攀了。 七 知慕少艾 茯苓料中了。 袁姑娘为了感谢少爷救了她,想着我也还没好全,便将阿莹给了少爷。 少爷本就是个被服侍惯的,多一人自然没什么,但我瞧阿莹,比阳春姐姐和白雪姐姐的姿态都还不如,还以为少爷这般重视外貌,不会留她。 阿莹留下后,天天争我的工作,因少爷的手还没好全,阿莹竟想给少爷更衣,不过我们少爷是不爱被人更衣的,果然她被骂了出来。 我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却没沮丧,告个罪后,依然勤恳的服侍着。 但砍柴、种菜这粗活她是干不来的,还是我陪少爷去,一天,先生说少爷虽手伤,课堂笔记还是得抄,少爷让我去待抄,阿莹却不服,楚楚可怜的说他愿伴少爷左右,跟着少爷上学…… 少爷眉毛抬了抬,说了:「可你又不会写字,在梅苑烧好饭等我们回来,小爷更开心,嘖,你也不会打野味儿,记得去山下给小爷买几斤肉。」 说罢,也不管阿莹秀美的脸上掛着泪,抬腿就走了,我说,我们少爷来这里收敛许多,这混世小魔星的样子,还是招人怀念的。 我第一次在学堂听课,先生叨叨絮絮地讲,我的手也没停下过,倒是引得先生多看了几眼。 先生开始提问一些释义,袁姑娘总能答几句,得了先生好声讚,有些学子不服,策论时,与袁姑娘辩得激烈,先生却不阻止,反而十分欢迎这样的效果,他还点了我们少爷来答,袁姑娘正坚持着「富贵子弟之犯错,与百姓同罪」,而有位简姑娘却说「富贵子弟犯错,需更加重罚」,两人争辩不休,少爷看了看袁姑娘瞪大的眼,好像在警告他得站在那边。 课堂十分有意思,我兴味盎然看着少爷,等他做答,「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已然是平等作派,何至于比百姓加重罚则?且方才简姑娘说了,因富贵子弟从小习礼仪之道、读书知事,更因该不知法犯法,诚然有理,然百姓的无知,却也不是可犯法之理由。」 其他学子也纷纷点头,袁姑娘高抬起头,得意的笑了笑,那笑容明艳可人,如春日桃花盛放,少爷也得意的看了她一眼,两人目光交流之际,彷彿有什么我不明白的无形滋长着。 可却有一声音,「亨,这富贵子弟身分尊贵,能作人上人,为何要与百姓一样受罚?」是一位被少爷叫作胖猪的学子。 我原以为先生会制止他,然先生却沉吟,说这也是许多人的想法,让各位学子发表意见,继续辩一辩,那胖公子得意说了「我们祖上凭着努力,传承,方有今日地位,若那些百姓想要,自然也得更加努力来争一争嘛。」 有几位学子点点头,在场都是公子小姐的,自然是想富贵子弟跟百姓是不同的,但能说出受平等的罚已不容易,何况是要受更重的罚? 「花千树!」下课后,袁姑娘经过我们,停下脚步说:「算你有脑子,跟对了人。」 她灿灿一笑,我们少爷哼哼的说道:「你该不会以为我再帮你?臭美。」 少爷与袁姑娘你来我往的又斗起嘴儿,成功的把袁姑娘又气走了。 「我说,少爷,你就这样讨厌袁姑娘?」 少爷被我问得一脸矇,说「讨厌她?她不是挺有意思的嘛。」 这叫不讨厌?我看了看袁姑娘气呼呼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一脸无所谓,盯着指甲玩儿的少爷。 「收拾好了没?该上艺课了。」如星走来,我赶紧收拾书袋。 上画艺课时,少爷的手勉强能慢慢画,画艺课有两位先生,这替新生上课的是欧阳先生,是个有名的大画师,平日里沉醉诗与画,与人不亲近,出的画题也是刁难,我第一次见到他,一副飘飘仙人样,但衣裳上却有墨与色料的痕跡。 他摊开了手中的字卷,大字写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便要以此为题作一幅画,我看着少爷咬着笔桿,看看外头又看看纸张,便知他没个想法。 好险学堂里大多数人跟我们少爷一个样,不显得笨。 欧阳先生看了,叹了口气,让大伙儿说说对此句诗的见解,又让学子们去外头转转,看看即景,再回来画,我们爷自然是出去了,拽着如星哥一起走了,我赶紧跟上。 「唷,这是谁阿,也出来转,看来也是不会画吧?」这一走,偏撞上了胖猪公子。 他的书僮接着说:「花公子一看就是不解柔情的人,哪儿能画呢?我们公子,在老家,好几位小姐写情诗给他,只盼能见一面,听到公子要来咏河书院,还折柳赠帕呢,我们公子苦恼不知该画哪个,这才出来转,花公子是不是没尝过这情字滋味?」 那位书僮胖呼呼,笑起来还油腻腻,看了令人不悦。 我见我们少爷站得玉树临风的样子,眼神一过来,我立刻站出去说道:「这位……公子,看来你们老家和首都风俗不同,在阳城,得像我们公子这般顏如雪、眼如漆、要肩有肩、英气挺拔的,或者是像如星公子这般清俊无双、才华横溢的,才能入得了佳人之眼,原来你们老家竟喜欢……浑圆富态的──」 最后一字我只作了嘴型,没出声,可那个猪字口型明显,想来他能看懂。 我上下打量了他,摇摇头,气得他鼻孔一开一合。 我接着说:「在阳城呢,我们少爷只要像这样───」我对他作了个露齿笑的动作「姑娘们就骚动不已,挤满街道呢。」 「你这小蹄子,没教养,哪儿轮到你说话?」臭胖猪公子旁的一位马脸的丫鬟指着我喊,一个箭步衝上前,一个巴掌就过来了,我闭上眼,却没感到痛,偷张开了一眼,只见那袁姑娘正抓着那马脸丫鬟,从我这可看到他娇美的侧脸,却散发着英气,她一把推开马脸的手。 接着她拍了拍手,像拍去灰尘似的。 「在这咏河书院说的话却如此不雅,这不懂事的丫鬟是怎地?」 胖猪公子还想说些什么,先生就走来了,让大伙拿着画版出来画,大伙儿鸟兽散,作画去了,我经过袁姑娘时,道了谢,她挥挥手,让我一边去,又一个眼神给了我们少爷,少爷对她笑得可俊了。 我也不知怎地,突然心里一闷。 我和甘草拿着画具陪两位公子走到了后山深处,有一片银杏枫叶林。 「哇,好美啊。」我忍不住讚了一声,满山黄澄澄,耀眼又清亮。 甘草把小竹桌、竹凳放下,熟练的拿出茶具摆上,我也忙着把画板架起,调整涂料,当少爷有灵感就能马上提笔,我怕少爷没记主题,用笔在小笺上细细地写了「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甘草看了看,问我这有山有木的是说什么? 我讚他还知道有山有木,他笑着说都是如星少爷教得好,我抬眼一看,江如星似乎听见了,抿着笑,煮着茶,我们少爷就在旁扇扇子,皱眉也别有韵味。 好景好顏色。 我细细品了品这诗,告诉甘草这首诗是在说「山中有树木,树木有枝条,相伴相依,可是我心里喜欢你,你却不知道。」 我说这话时,安静极了,喝茶的爷和甘草都静静看着我,我感到场面怪怪的,吶吶的说我是在释义啊,释义。 「这是是情诗啊?」甘草恍然点头,看着两位公子,「两位少爷可有爱慕之……」还没说完他就摀了嘴,小声地说着多嘴多嘴。 两位公子品够了茶,才开始作画,我见江如星调着色料却总不满意,自告奋勇地替他调了好些色,他惊讶,我们爷得意的说「花府的丫鬟,自然是最好的,不过这个最好,不像我老家的,总嘮叨上进、努力,要不就像水做的人儿似的爱哭,烦透了」。 然后喊我去那两排金黄的银杏、枫树间站着,「这儿有山有木有枝条,清儿你往那儿一站,小爷把美人也画进去可就合题了。」 我想说这解题太简单直白,但身为下人,不可质疑主子,我一下子抬头看树,一下子往少爷看去,他专注极了,不知为何,我有些紧张,有些欣喜,像是羽毛在心口搔呀搔的。 站着时间长,多美丽的景看久也无味,不知不觉在心里默念着那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随手捡了几片银杏叶子。 「你捡这做甚?」少爷问。 「我想做书笺,黄澄澄可好看了。」 「是挺好看,别忘了给爷做几个。」 我笑着应了。 此间,茶香瀰漫,氤氳茶烟裊裊,金灿花叶迷眼,微风轻吹,岁月静好。 八 夜雨明白人 某日,我陪少爷去学堂,先生宣布国书院招考结束,咏河书院也将迎来第一次入学考核,这次的考核决定能不能成为正式院生,接着,先生又宣达有位新来的学子。 我一看,半晌说不出话,是袁晋! 我不记得那天我怎么抄书的,也不记得后几天怎么过的,少爷和他本认识,虽袁晋房间离我们老远,但他初来乍到,却总来找少爷。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我独自走在这银杏后山,跟这首诗心境可真像,那天后,我常独自来此。 我心慌,当他来房里时,我让阿莹留下,自个儿去外干粗活,能离多远是多远,学子们来蹭饭时,我也不敢出来招待,阿莹乐着能干这露脸的活,我就待到处转转,连茯苓喊我一起去也不跟了。 不过,每日辰时我还是跟少爷一起在房里作功课,那时学子都纷纷回屋了。 替他整理画卷时,我看见了上回在银杏林的画作,我记得我那天穿的是淡蓝色的裙装,这画里的人儿却是明艳红装,细细的瞧了,颇像那天猎场时,袁雪柳姑娘的骑装。 我回想起香中姐和阿硕哥那时,原来少爷也情竇初开了…… 是好事儿,两人都性格直爽明艳,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只不过,我看少爷皮着呢,老爱欺负袁姑娘,这样姑娘哪会喜欢?我瞧着袁姑娘对李玄华公子可有意思了,虽李公子冷冰冰的,但好歹也时礼数周到,不过呢,他只喜欢跟我们家公子玩。 应了那主题「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欧阳先生也真会出题。 我开始在帮衬少爷做功课时,给他说说姑娘喜欢的事物,比如故意提起「如星公子给过我不留疤的香膏,真贴心,姑娘家都爱美,真是谢谢他」、「您今儿替某某姑娘说话,姑娘会有好印象,别说多感激了」、「姑娘是水做的,要细细对待」、「姑娘家多喜欢听好听的话,不中听的话让人下不了台」等等。 为了不让他奇怪,把握了时机才提一两句,可喜的是,少爷慢慢听懂了,从他平日待我变得更贴心上,我能感觉出,我为他开心,却在独自走在枫林里时,有些惆悵。 就这样躲躲藏藏的过日子,到了中秋,这天咏河书院办了赏月宴,先生与学子们同乐,也展示从入学到今的好作品,我见到少爷那张银杏树下的美女图被张贴了。 袁姑娘瞧见那画的神情,真是一齣好戏,本来她抱着数落的心来看,看了之后却也明瞭了什么,鹅蛋脸红红的十分美丽,可惜我们少爷没见着。 而江如星画的图,我现在才见着,他也以银杏、枫树的灿黄为背景,近景是那张竹茶桌,上头放了三茶杯,小小的十分可爱,两杯已喝尽,只剩微绿茶晕在底,还一杯裊裊氤氳向上,未有人饮,意境非常好,香中姊姊看到了也会讚两句,其中茶色之不同的绿,正是我那天调的。 学子们吟诗作对好不热闹,要结束时,外头却下起了毛毛细雨,我看了看袁姑娘果然没带伞,便递伞给少爷,让他送一送。 「小爷干嘛要送她?」虽这么说着,却还是去了,我笑了笑。 我看着他俩撑着小伞,娟秀与挺拔的背影,长发随着走路轻轻晃动,衬着雨景,像一幅的画。 「清极。」江如星出现在我身后,我笑着跟他打招呼。 「好像很久不曾跟好好说上话了。」他直直地看着我,桃眼深润,似能看进我心底,我只好说太忙,他不语,撑起了伞,我等他往前走,他却没有,用眼神示意我往前一起,我摆摆手,他却固执站着,我只好道了谢,跟他一道撑伞走在雨中。 暗暗的天,我提着灯笼,只照出前路一丝,淅淅沥沥的不规律雨滴,打在伞上。 「你既心悦千树,何以不自个儿把握?」 一道小雷轰轰作响,闪光照了他的侧脸和我的惊讶。 「如星哥,你怕不是误会了……」 「是么?」他意味深长的微笑,眼却没有笑。 突然间,雨下大了,我俩肩膀挨着肩膀,只好先往燕子亭去,那儿却已有一人,雨像珠帘似的挡住了视线,燕子亭又小,快走到时才发现是李玄华公子,他对我俩点头。 说时迟,那时快,天上闪电一闪,一反光从燕子亭后闪现,黑夜里的刀光,我是不会认错的,我赶忙衝过去,在刀刺来时推开了李公子。 「清极!」江如星惊呼,混在了雨声中,我却脑子嗡嗡作响。 刚才往李公子刺去的那一刀,是往他心窝去,因着我推开他,那刀剑就这样削过我的右耳和侧颈,发丝也丝丝散在地上,李玄华动作很快,一下子就制伏了刺客,我却没心思去看。 看来像李公子这样的高官子弟,也不能没有性命之忧啊,我摀着耳朵,红艳的血流出,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像极了雪里的落梅。 我眼睛变得模糊,江如星都出现三个影了。 「好疼啊。」我扯着笑说,脑袋嗡嗡。 我又进了医所,只是这次是在给公子姑娘们住的大间房,李玄华的书僮千里告诉我,因我救了李公子,李家送了许多东西来,李将军很重视此事,我点点头,刺客非同小可,不过谁想要李家二少的命呢? 不过宅子里的阴私,下人还是少知道得好,故我也不闻不问,但少爷来看我的时候,没忌讳的全说了,李家夫人是李公子后娘,娘家有势,生了一儿后,便想着要除掉李玄华和他哥,他哥长年在战场,刀剑无眼的,想着让天去收,而在李家的李玄华就成了靶子,所以他哥才把他送来这偏山的书院。 可惜当天的刺客自尽,没抓到后娘的把柄。 我的右耳受损,镜子里照出的耳壳缺了一块,声音还听得见,只是辨别方向弱了点,有时还耳鸣,李公子对我特别照顾,我成了红人,许多人都来探望我,顺便看看能不能碰到李公子。 袁晋也跟着少爷来了几次,据说没考上国书院才来这的,他每每打量我的眼神,令人惊心,而丫鬟彩香也来了几回。 更令我惊讶的,袁雪柳姑娘一起来过,我听他喊袁晋「大哥」,心下一紧,原来茯苓说的她父亲升上知府,说得正是袁晋和袁雪柳的父亲! 袁晋不管是在阳城还是咏河,都装得人模人样,与三年前在咏北时完全不同,我看着少爷和他们关係紧密,心里有些发凉。 我出医所那日,彩香独自来了。 「妹妹,我那天捡到这个,可是你的?」彩香拿出了一个泛黄的香囊,上面绣着四朵梅花,有大有小,大的针脚縝密,小的却粗劣,我无法克制地抖着手接过,仔细看上去,还沾着退去的血渍。 「你从哪儿拿到的?」我的声音也颤抖着。 她没放过我的一举一动,「你姊姊是不是叫林香中,你爹是林小梅?」 「不是,你认错了,我家早没人了。」我虽想拿走那个香囊,但还是塞回她手里,想要离开。 彩香却抓住我,眼神不悦,却好声好气的说着:「晋少爷去查了,你有个弟弟叫林阳和,住在梓笔村对吧?咏北林家小公子就叫林阳和,少爷说了,如果这次娶不到叶函姑娘,他本愿意娶你回去,可惜你现在是奴僕身分,只能作小,不论他娶不娶叶函姑娘,他都想带你回去,也算是全了少爷对香中姑娘的念想。」 「作梦。」我甩开她的手,抬手就给她一巴赏,心里却仍不畅快。 「不识好歹!要不是你和林香中有八分相像,少爷也不会看上你!我们老爷快往阳城升官了,到时候你不想走也得走,花府不会吝嗇一个下人的,何况,难道你不顾虑你弟弟?」她扭曲的笑着,也不知道一个想作姨娘的人,却来找我说这话,是什么心情,我逃似的离开了医所。 我写信给阳和,告诉他遇上了袁晋,要他万事小心,快些回信与我报平安,下山寄信时,在递铺旁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跟着他许久,看他进入了八方镖局,一个兇神恶煞的小弟走出来,说里边大哥问我跟了他一路要干啥,我吃了一惊,原来他已发现了我。 「你告诉他,东风才有又西风,群木山中叶叶空。」我犹豫了会说了。 没多久,那壮汉慌慌张张地出来,他和以前长得不同了,那夜之后,我竟不知我还能流泪。 「阿硕哥。」「林小妹。」 当年,姐姐被强抓进袁府,爹爹给踹了一脚后重病不起,娘和阿硕哥写了状纸要往他处递,没想到袁家派护卫想把我们抓起,阿硕哥被打了一顿丢到山中,娘也带着我们摔入了河中。 可喜他竟活着。 阿硕哥说他弃文从武,现在是知名镖头了,我看他留着姊姊给他的彩盛络子,知道他和我一样,没忘记过。 于是我说了我和袁晋的事,让他想办法保下阳和,他二话不说地应下,让我安心,走前,他说了一句「小妹你等着,我正蒐集罪证,打算去击登闻鼓。」 我心里一紧,这敲了登闻鼓,可是要先廷杖…… 我一直逃,没想到却有人为我林家想争一争。 接近梅苑门口,我看见袁雪柳和少爷等几学子在院子里投壶,热热闹闹,也不知是风变冷了,还是我心冷,抬头看见稀稀疏疏的梅枝,和一点含苞。 我转身去了玄华公子住的兰苑,千里笑盈盈地招待我,李玄华一副冷清的样子,但语气温和,我给他磕了头,千里眼明手快的扶起了我。 「李公子说奴婢想要什么尽可与您提,不知还做不做数。」 「自然。」 「奴婢听说,除了国书院,咏河书院的正式院生,也能有一块上秀彩牌,奴婢斗胆,想得一块秀彩牌。」他摇摇头,说他不滥用职权,书院一事仍需由先生决议。 「如此……请李公子让我离了奴身,推荐奴婢入咏河书院。」 「进了书院,可要通过腊月考核,才是正式院生,但你未曾修业,年纪似乎比千树小……」 「我今年虽十三,但自幼读书识字,李公子只要能帮我到此即可。」 他问了我父母名讳,家有何人,答应只要我身分没问题,会给我弄到推荐书,并让护卫去花府取我的身契,让我稍等几日。 我告诉他父亲是「林小梅」时,他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我松了口气,只要得到秀彩牌,我便上了学子册,是个女书生,那人可不能随意掳走我。 我回去服侍少爷时,他对我更好了,我俩比起主僕,更像朋友,阿莹始终努力要有一席之地。 但我开始慢慢把少爷的习惯和她交代,她一脸奇怪的看着我。 李公子在我面前烧掉了为我取来的身契那天,少爷接到家书,少爷看着家书,面色十分难看,他质问我为何没有先告诉他脱离奴身之事。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有能耐,此事竟还是由玄华兄去办的,你当爷是死的?」 我瞧了瞧放在案上的木盒,里头是少爷让我从山下买来的流苏翡翠玉簪,我跪了下来,问那玉簪是不是要送给袁姑娘,他问我这有何干?见我固执地等他回答,他方点头。 我细说了从花府到此我和少爷的那些趣事回忆,少爷静听,并未打扰,脸色渐渐柔和,我问他「若要少爷疏远袁家兄妹,少爷以为如何」 我紧盯着他,他却不解,直说这是两码子事儿。 袁姑娘是不坏,但我心如明镜,给他磕了几个响头。 「感念少爷情谊,愿君珍重。」语毕,我递给他一方诗帕,便离去了。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我不敢回头,直走回竹苑,手中那张银杏书笺,终究没送出去,我告诉自己,就算脱离奴身,还是得做个明白人,我把书笺埋在了后山的林里。 九 寒门贵子 学堂泛起一阵涟漪,由婢女变学子,可是稀罕事,我穿着学子服,昂首挺胸,坐到了最后一排。 袁晋直勾勾看我,眼神游走我身上,十分噁心,他也挺震惊,没想到一个奴婢,能得到推荐书进学堂,我也放肆地看着他,我不再逃。 正式院生名额不多,要是我能把他挤出名额,也是极好。 阿硕哥想做的事儿,虽难成功,却不能只让他一人努力。 那之后,如星哥待我如往常,茯苓更是会开玩笑地喊我姑娘,我也笑嘻嘻的问他要不要来服侍我。 少爷……不,千树哥虽会与我说话,但不免因身分改变有些无所适从。 而在策论课与袁姑娘不对付的那位简姑娘,却主动与我交好,她是个淡然又极节制的姑娘,我搬到竹院后,正巧在这位姑娘的旁间,我第一次与这样秀气高贵之女相处,但她却令我感到放松,与她的名字简和婉相得益彰。 梅花绽放之际,迎来了新生考核,咏河书院一向讲求节制本心、慈悲与实务。 寒流来袭,许多处都有难民,书院让我们三人一组,半个月内提出方案去实作,先生们会观察理事时文、艺、武、德四种面向给分。 袁家兄妹自是一组,简姑娘与我一组,千树哥正阴鬱的看着学堂里的牌匾,我见袁晋朝我走来,拉了江如星,问他要不要一组,他应下。 袁晋看向我,问了问简和婉,简和婉清清淡淡的说,满人了,袁晋只得摸摸鼻子走,走前还对我笑了。 「该放开了。」如星哥指着我的手,我嘿嘿一笑,赶忙放开。 千树哥和一位叫何长栩的学子一组,没有跟袁家兄妹,我看他仍与组内学子谈笑风生,放下了心。 先生们带着学子下山,各城现在都不放游民入城,他们缩在城外,好一点的裹着被子,短袖衣衫的一家人挤在一起取暖,好些人已经不行了,尸体被雪埋住,有些学子被吓得不行,吐的吐,哭的哭,先生面色十分凝重。 我穿着防水的靴子,踏在深深的雪里,往前行也令人感到吃力,学子们都穿得十分保暖,我没有绵袄和大氅,穿了两层单衣,冷得很。 想起了我和弟弟逃跑的期间,也遇到了寒灾。 无人愿意收容我们,我和弟弟打破河面,钓冰鱼吃,躲在破庙里,却被乞丐们赶了出来。 弟弟和我哭都没哭,那多浪费力气啊,我们想着往南走,可能会暖和些,大雪里牵着手,扶着彼此踏过一片片及腰的雪,一夜,阳和却发起烧,我揹着他过了两个村,急得不行,幸好在阳城外遇着了花夫人。 「和婉,你没事儿吧?」我看着脸被冻红的如婉,她喘着。 「没事,总算进城,等进了客栈便好了,你呢?只穿这样……」 「我习惯了,身强体壮。」我笑着摆摆手。 进了客栈,先生让大伙讨论,不外是施粥、送衣、从暖和之处调来粮食等。 「林清极,你可有想法?」先生看着我,摸摸鬍鬚。 我犹豫了一会儿,先生温和的说「直说无妨。」 「学生以为,施粥、送衣皆是必须,然现下游民进不了城,可先搭篷,令游民避风寒,其二,可请大夫为需要的百姓看诊。」 夫子讚了几句,夸我心细,我苦笑,都是经验之谈,千树哥看着我,眉头紧皱,那被千树哥叫坐臭胖猪的朱亮,笑着说「果然当过下人就是不同,特别能感同身受。」 在附近几个知县大人的协助下,学子们领着兵差在各城外帮忙。 学子们早联系了家里资源,富的流油的朱公子花了大钱买粮,花家也送来许多棉衣,如婉家联系周遭商户,送来了药材,此时是动用家族的好时机。 但实际还是得由学子们亲力亲为,我们搭好了棚子,如星负责看病,我给如星打下手,帮忙煮药和上药,有些冻疮、伤口实在是可怕,这些公子小姐服侍不来。 我送不知道是第几副药时,看见千树哥那组给周遭搭起了避寒帐,袁雪柳正施粥,袁晋、朱亮还有几位贵家学子不知哪儿偷懒去了。 领粥时,游民打了起来,被官兵们赶到了一边,这当口是非多,若只靠咏河书院的学子是忙不过来的。 不过也没办法,人实在太多,日日从辰时到戌时都还没完,连续十天后,学子们叫苦不迭,如星哥也撑不下去了,毕竟其他的事都可以轮替,但能行医的人却十分少,幸而附近有那仁慈的大夫听得消息自愿加入。 「如星哥,你今早还是休息吧?」我趁着和婉接手熬药,给如星哥端了碗粥,他稀哩呼嚕的喝光了。 「你也没休息吧?这儿实在是太严重了,好在天气暖起来了,朝中也派了王恩将军来賑灾了。」 我点点头,坐在他身旁,身子突然很重,是啊,这都死多少人了?我看到许多抱着死去婴孩的父母,他们连哭都没力气,不知不觉,大伙都忘了这是考核,只想着多替百姓们做些什么,连和千树哥的疙瘩都在协调帮忙中少了许多。 我抬眼看了看如星哥,才发现他坐着睡着了,我静静的看着他的侧脸,只有呼吸的声音,我俩的呼吸绵长,节奏一致, 我低低的笑了,念着娘写给爹的小笺:「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諼兮。」原是如此。 十 缘起缘灭山崖间 先生与王恩将军交接后,带着我们回了咏河书院,先生们也不折腾我们,让我们休息了好些日才復课。 復课这天,欧阳先生他告诉我们圣上参阅知县和王恩将军上的奏摺,对咏河书院极为讚赏,除了先生的评分,每位学子需写或画,呈给圣上一幅这次震灾的作品。 学子们听了都摩拳擦掌打算一展长才,也有像朱亮那种慌张无措的,欧阳先生清了清喉咙说:「两个时辰后,把作品交上。」 宣布考核结果那天,圣上派了太子太傅,也就是李玄华的祖父来到了咏河书院,学子们又惊又喜,但先生们却云淡风轻,对我们的毛躁十分不满,让我们静坐了一堂课。 李太傅知晓咏河书院清高风气,简单地设了小宴,所有的先生都出席了,学长们列席在前,新生们就坐在下排。 一位侍卫代传话「宣江如星、林清极、简如婉上前。」 「可是林清极?」一个沧桑的嗓音问,我赶忙答是。 「老夫还未谢你,救了我孙儿玄华。」他笑咪咪地,我直道不敢受恩。 一旁的侍卫将画作展开,正是我交上的那幅图,是一横幅。 「圣上很好奇,其他学子画的都是灾情,何以你画这三个小儿,笑得欢快?」 画上,是雪地里的三个孩子,一边跑着一边高举着某物,跑前的孩子回头对后面的孩子笑着,后两个孩子脸被冻得通红,却很高兴。 「回太傅,那日下山,雪大得很,见远处有一人被半埋雪中,这三小儿面无表情埃在一起走着,经过那尸,也不畏惧,挖了雪,在他身上找到一小块结冻的包子,揣在怀中赶紧往旁跑去,学生印象深刻,便作了此画。」 眾人听得我说,面色沉重,唏嘘不已。 「稚童无依,见尸麻木,却因这点小食天真开怀……」他细细看着画,彷彿在想像当天情景,大伙也跟着看画,不敢打扰。 良久,太傅继续问:「这画里叠色不错,月白、象牙、荼白、霜色、鱼白、牙色、老银、鸭卵青……可对?」 我惊讶的抬起头,没想到此人也能细辨这相近之白。 爹爹看姊姊在书画上有天分,教姊姊独门的调色法儿,姊姊常拿来配线作绣活,打络子,这调色是姊姊教我的。 「太傅聪慧,什么都懂。」我这么一说,他却沉下脸。 一时间,殿堂上鸦雀无声,我看了如星哥一眼,他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眼神。 「林清极,姓林……」我不解他为何喃喃念着我的名,先生们也是懵。 「你父亲……可还在?」 「学生父亲已逝。」 「可是叫……」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林……小梅?」 我张大了嘴,这他都知道? 他看我神情似乎明瞭,表情瞬间又恢復和徐,点点头,「他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有出息,很好,很好!」 他似乎有些难过,但又很高兴的看着我,他大笔一挥让江如星获得此届院生第一,我得了第二。 然后旁的先生拿出了一张写着数字的条子,一边算着,一边振笔疾书的写下院生名单。 我兴奋极了,秀彩牌! 隔日,我下山想找阿硕哥说此事,才至山腰,遇到一马车,「可是清极姑娘?主子吩咐我等在此等候,若您要下山,可搭此马车。」 「你们主子是谁?」 那两人对看一眼笑了,「是李公子,请吧。」 李太傅来了以后,李玄华对我更加照顾,我没多想就上车了,这马车十分舒适,有权有势又有钱,这就是世家大族啊,还点了香? 当我摇摇晃晃快睡着时,才觉得奇怪,这到山下也太久了,我掀起帘子,问怎么还未到,那两人却不理我,与刚才的态度天差地远,我感觉不对,想从窗跳出,手脚却无力。 「林姑娘!劝你别轻举妄动。」 「你们是谁派来的?」 「自然是对您心心念念之人。」我的眼皮变得很重,身体也渐渐动不了。 我张开眼时,马车还缓缓而行,车上却多了一人,我一见他便清醒了! 「袁晋!」 「你醒了?」他凑过来扶着我,我挣扎着,却仍没有力气。 「你长大了,与香儿越发相似,这几年,我常常想起香儿。」他的手指抚过我的脸,我瞪着他,「与她初见时,也是这样的傍晚,这样的山里,我赶着去咏北找父亲,马车却摔下山,我腿不能动躺在溪边,却见她着青白马面裙,提裙下来救我,我还以为是山中仙子呢。」 「你别这么瞪着我,那时我不懂事,不懂讨姑娘欢心,霸道了些,现在不会了,你跟爷回去,我让你当少奶奶。」 「呸,下流,我可是入了册的书生,别以为还可以像当年抓走姊姊一样抓走我。」 「亨,不是还没受礼吗?秀彩牌拿到手了才算数呢。」他狠狠的盯着我,又笑了出来,将脸埋在我的颈子,我用力推着他。 「放开我!」我喊着。 忽然,马车开始剧烈晃动起来,马伕发出了尖叫声,后头达达马蹄声传来,帘子忽地被掀开,在我身上的袁晋被拉走。 「阿硕哥!」 「我见你过了时辰没来,就上山寻你了,好险我来了。」 他眼神狠戾,转身揍了袁晋一拳又一拳,阿硕哥是个镖师,袁晋哪里打得过他。 忽然,前方的人大喊一声「不好,马控制不住了」,我探出身看,这哪是不好,是要死,马往悬崖跑去了! 阿硕哥只看了一眼,从靴子掏出了匕首,往马屁股刺了下去,转头又抓了我,把我丢出窗外! 「阿硕哥!」 我摔在地上转了几圈,抬眼看的时候,马车就这样掉下去了! 阿!阿!我喊不出声,不可置信地看着下方,哪还有马车踪跡,那么深的谷。 我失神的坐在那儿。 姊姊,莫非你在看着?当初你在山上救了袁晋,今日,他还是得葬身于山。 我摇摇头,不是的,如果姊姊在看,怎会让阿硕哥也去呢? 月亮出来时,有人找来了,彩香来了,江如星来了,花千树来了,李玄华和袁雪柳也来了。 彩香劈头就我问袁晋去哪?我转头看了看山崖,她颤抖起来,袁雪柳也扯着我的衣领,我推开他。 如星哥替我披了斗篷,扶着我下山了。 他们似乎找了许久,如星哥有些生气,「你什么都不与人说,不累吗?」 我赶到脸热热的,积了几年的泪水,全倒了出来。 「你竟连哭也是无声的吗?」他叹口气,陪了我一夜。 千树少爷不知何时也来了,我开始慢慢地说,就从阿硕哥跟姊姊说要去考国考那美丽的下午开始说…… 十一 后记 受礼那天,我十分珍惜的别上了秀彩牌,我爹爹是个清贵又渊博的先生,我也没辜负他的教导。 娘让我保护弟弟,我也没让娘失望。 袁晋掉下山崖,官府自然是要找的,阿硕哥身上揣着对付袁家的文书,被李太傅带回了阳城。 李太傅走之前,告诉我,圣上还是太子爷那会儿,我爹是太子府的幕僚,圣上登基前,却走得乾乾净净,他找了许久,他和圣上看到我那画的手法,还以为能从这里揪他出来呢。 我吃了一惊,敢情爹要是在阳城待着,保不定我就是个大小姐了,但随即又摇摇头,他要不是去咏河,也遇不到我娘了。 「往事已矣,你爹是个豁达的,盛年不重来,青春末辜负,你该用书院的好时光去绘你灿烂之时,孩子。」 我被这位老爷爷感动得,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哭笑不得,李太傅慈祥着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孙儿李玄华,我还没回答,江如星就走了进来,拉着李太傅说了许多与賑灾有关的事儿,我赶忙溜了。 我走过梅苑,仍是白雪靄靄,留下我步印一行,而醒目的点点红梅一夜绽放,清香满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