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穿(1v1)》 湖面像个洞 夜里的湖一片黑,像个洞。 湖面上有一只月亮,但只是路边唯一的灯映在湖面,晃晃悠悠。 湖上有一艘小船,船上有一对男女,男人在划船,女人撑着脸,注视着一望无际的黑暗湖面。船不高,是清理湖道的小船,手一伸出去,就撩着了湖面。女人觉得兴起,把身子往外一展,船都微微侧过去,把男人吓得赶紧往另一边压。 忽然,一个东西掉进了水里。 “啊。”女人轻呼出声,“我的帽子。” 划船的男人停下,看了看。“太黑了,看不清。掉哪儿了?” “就掉那儿了,喂,你去帮我捡起来吧?” “我看不清啊。” “废物!” 仔细听的话,这对男女的嗓音都很稚嫩。这是湖对面那所高中里逃学的学生。今天是河道清理日,清理船就停泊在岸边,明早才会有人来开走。他们就是借着这个机会,溜之大吉。 “一顶帽子而已。” “废物。” 女生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即便是这样刺激的夜晚,她也只是兴奋一下子,就又觉得无趣。划船的男生是体育班的,一直在追她,如果不是要借他的力气,她才不想和他坐在一起。他把船又划出了一阵——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一定以为她会愿意和他去开房,男的脑子里除了这点事,再没有别的了。 忽然她听见什么声音,水波轻轻,她回头一看,黑暗的湖面上似乎又有一处阴影。 “喂,你看后面,是不是还有一艘船?” 男生吓道:“学校那么快就派人来追杀我们了?” 女生翻了个白眼,又看一眼,那阴影也匀速前行,并不像是来追他们的。“应该不是。好怪。” “不会是鬼船吧?” “有可能。” “我靠!” 女生笑起来,把身子大半都扭过去,冲着那处阴影使劲看,但看不见划船的人的模样。 “可能也是个逃课的吧,管他呢。”她说。 体育生不知道是因为性急还是因为害怕,把那船划得又吵又快,不消一会儿功夫,就把后面那船甩开了,再过一会儿,船抵岸边,他拉着她的手上岸,一个用力,把她拉进怀里,不由分说就想亲。 女生往他裤裆里一踹,说:“发情啊你!” 她看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休闲街,以及树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喊一声:“流氓!”有行人立即停下,四处看声音的来源。体育生大惊,压低声音说:“喂,你搞什么?喂!”但她叁步并作两步,已经朝外面跑出去了。 那体育生正想追,却听见岸边又有船靠岸,很快有一人跃上岸,朝他走过来,体育生想溜,却被那人拉住了,竟挣不脱。 “你他妈谁啊你!放手!” 那人戴着帽子,穿一身黑,皮肤很白,但看不清五官。他慢慢松开手,另一只手举起来:“你的?” “什么啊!” “帽子。” “帽……哦,你捡到了?可以啊!我朋友的,给我。” “就是说,不是你的?” “你什么意思?” “物归原主,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你朋友呢?” “我靠!我怎么知道,她往外面跑了!” “谢谢,再见。” 体育生恨得剁地,却见那男人轻盈地朝树林外追去了。 你跟踪我 穿过马路,到达休闲街,此时正是高峰时段,人挤人挤人,很热。 璟把校服脱了,在罗马柱廊下歇凉。廊下不时有男人经过,顺便,用眼神把璟剥光。 璟随意朝一个男人看了看,那男人停下脚步,试探着走过来搭话。 “迷路了?妹妹还是学生吧?怎么这个时候在这里?要不要我送你回学校?” 璟看见那个男人牙齿上的黑渍,肚皮上的黑毛,看见那个男人潮湿的手指在柱子上洇出一个印子。 “水蛭。”璟说。 “什么?妹妹,或者我请你喝奶茶,女孩子都爱吃甜食。” “你几岁?” “我?妹妹对我有兴趣?我虚岁二十九,怎么样,还不算老吧?” 璟笑了笑,掀了掀宽松的T恤领子,男人的目光立即落进她的领口,试图看见更多。男人啊,这种生物是没有进化好?璟轻轻说:“滚。” 那男人嬉笑起来。“脾气挺大。”反而更朝璟靠近了一点,“妹妹几岁……”一句话没有说完,那男人的手突然被打飞,人也跟着往后撞至罗马柱上,发出一声钝响。那男人气急败坏,抬头一看,却噤声了,只是撇过头往地上吐了口血水,摁着撞处灰溜溜走了。 璟不语。这场面很熟悉,当一个男人对她造成威胁时,会有另一个男人来制衡他。频频发生,屡试不爽。而后来的男人通常在收拾了前头的那个男人后,照样也会露出獠牙,但璟会利用一段空档开溜。 璟看也没看身后那个揍人的男人,就往廊前奔跑。 “等等!” 那男人追着她,速度很快,璟觉得棘手,但也还在她可控范围之内。回廊至尽头,璟一转弯,进入相对僻静的地界。那里的店面不景气,大部关了。没有营业的灯光,走廊就显得幽深而漫长。 璟的脚步声也变得大声,当然,身后的追逐者的脚步声也没有消失。终于,一只手触上璟的肩膀。璟倏地停下来,喘息着回头。 男人。年轻男人,二十多岁。璟在心里吹了声口哨。好看的男人。比她这十几年见过的男人加起来,都要好看。但又如何。他照样是个男人罢了。 璟巧妙地一撇身,正视着他。 “你跑什么?”他问。 “找我有事?”她问。 男人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顶帽子,湿哒哒的。 “你的?” 璟一愣,顺手就把帽子拿了过来,帽子上还有些水面的浮萍之类的东西,这人居然把这种东西往口袋里放。璟四处看了看,然后走到垃圾桶前,把帽子往里一扔。拍了拍手,又往前走了。 她能听见男人轻轻叹了一声气。璟觉得有点好笑,其实有点想看看他的表情。但是,懒得回头。 男人是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又跟在璟身后的。虽然他长得不赖,但不代表他能跟踪她。她可以往大路走,但前提是,她得回到刚才的廊下,现在,她可真有点迷路了。一条道,越走越黑。 终于,璟再次停下,一转身,却见到那男人离她不是很远,手里拿着她扔掉的那顶帽子。 “你有病?”璟仰着脸,语气懒洋洋,“还是你专门捡垃圾?” 男人冷着脸,五官一个个保持沉静,像是故意要让她好好欣赏。 “别再跟着我,不然,我会报警。”璟说。当然,也把他的五官都端详够了。 “警察应该也会好奇你为什么不在学校里,而在逛街。”他说。 璟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一跳。她笑出声来了。“你是警察?” “我不是。” “那就闭嘴。别跟着我。” “你知道,这里最近出了事,有个女生被杀了。” “不会是你干的吧?” “当然不是。” “那就好。再见。”璟双手插兜,慢慢地走。不出意外,他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 这个人难道真是个杀人犯?变态?也不是没可能。璟有点害怕,但也还好。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活着也没有多大的意思。虽然可能是比死有意思那么一点。如果要死了,她也没什么遗憾。耳朵有点痒,璟伸手挠了挠。 遗憾马上就来了—— 又拐过一个弯,脚步声好像不明显了,璟回头看了看,很好,那个男人不见了,跟着那个该死的帽子一起不见了。心里一晃而过的痛楚,一下子就被她掩盖过去了。 璟重新回到人多的地方,逛了一刻,推开一家店门。风铃叮咚一响,一个男人应声而起,璟一看,差点要落荒而逃。 男人朝她笑了,说:“你跟踪我?” 璟一个白眼翻到天上去:“我有病?”她看了看店里面的布置,“你在这打工?还是……” “这是我的店,欢迎光临。”男人身后的收银桌上,还好端端地放着璟的那顶落水的帽子。 璟本来想走,但又没有走,挺有意思的不是吗?她反手把门关好,吊儿郎当地看着展示柜里的各种钉子、环饰,说:“我要打耳洞。” “可以,打哪里?” “白痴?耳洞,当然打耳朵上。” 男人轻笑起来,样子有点邪,刚才光线暗淡,又因为追来追去,都没看清,原来这男人不光好看,身材也很好,反正比璟高中里那些小鸡崽强出一万倍,不,一亿倍。这才是男人。他一身黑,头发也黑,但皮肤很白,太白了,因此他左脸两颗极其细小的痣,也很明显,邪性就是来自于这两颗痣。 “那么,请坐。”他说。 “你给我打?” 男人点点头。一边已开始准备消毒物品。 “等一等,你技术怎么样?你怎么没有耳洞?这种穿孔店的店主,难道不是浑身的钉子和圆圈?这真是你的店?”璟不动。其实,她怕痛。她可以不怕死,但她怕痛。一时兴起想打耳洞,但看他真拿出东西,她有点不想了。可怎么能让他看出来她怕? 男人自顾自消毒,动作冷静,无情,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真的有点骇人,因为太好看,从而会失去人性。璟一直在看他。 最后他举着消完毒、戴着手套的手,抬起头,对璟说:“耳朵是一个部位,其实它还细分成耳轮、叁角窝、耳舟、耳甲、耳垂……我不一一细说了。” “等一下,你是耳科医生?” “我只是个穿孔店的店主。我的穿孔技术和我有没有穿洞也没有关系——但鉴于你问了,我就回答你,我身上穿了很多孔。” 璟盯着他。 “我想看。”她说。 穿耳洞 璟跟着男人往店铺深处走,里面有叁间关着门的房间。 男人停下来,打开第一间房,璟指了指另外两间:“那两间是什么?” “中间的是洗手间。” “那我顺便去一下。” 璟闪进厕所,把门锁上,感觉心跳很快。她觉得有些事情会发生,但不知道是什么事。 她打开水龙头泼了泼脸,镜子里,璟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她的脸有一点红。 她想到那男人听见她说想看之后的反应——他无动于衷。好像每天有成千上百个人会对他说出这句话一样。她一想到他,竟有点尿急。 从厕所出来,男人就站在不远处等她,璟说:“你偷听我上厕所?” “放心,这里的隔音都很好,因为有些客人在打孔时会叫。” “站在外面,什么也听不见?” “什么也听不见。” “那杀人分尸也听不见了?” 男人无奈道:“你爱把事情想得很糟糕。” 璟耸了耸肩:“世界太糟糕,不是我想得糟糕。” 她往左一拐,手放在门把手上。这时,男人一个箭步冲过来,同样握住了门把手,也就是,握在了她的手上。 璟微微抽了一口气:“你干嘛?” “你搞错了,不是这间。” 璟想转一转门把,但他用力钳制住了她。璟把手抽出来甩了甩,道:“你紧张什么?这间房是干嘛用的?” 男人指向第一间房:“我们去那里。” 璟却不依不饶:“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这是干嘛用的?里面有尸体?对了,你那么晚去我们学校那干嘛?划船的是你吧?你去埋尸?” 男人把手放下来,走开两步,璟趁他不注意,反身握住门把一转,咔,门却是锁住的。 男人镇定地看着她。 “这不是上锁了吗?你还那么害怕我打开?” 男人打开小冰箱,背身取出一听饮料,也不回头:“要么?” 璟再看一看那扇紧缩的房门,哼了一声,过去够到他的手,拿住饮料,拉开易拉罐。 男人也拿了罐饮料,随意抓着,往那第一间房里走。璟跟上去。 房里有一股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让人想到手术室,璟有点不愉快,她讨厌这种气味。正中有个窄床,两边各有工具桌,放着些银光闪闪的冷硬工具。璟突然很害怕。 这男人其实很危险,不是吗? 她是怎么放松了警惕,跟他走到这个地方来的?饮料里,该不会有药吧? 璟胡思乱想间,一转眼,猛地看见他背身,将黑衣脱了下来,把衣服往旁边一抛。他精壮漂亮的背,让璟立即咽了口口水。然而,当他慢慢转过身来,璟却感到惊悚——他胸前有个巨大的纹身,耶稣受难。耶稣的双手向上吊起,纹在他的两边锁骨,于是在锁骨相应处,各穿了一根长钉,钉住耶稣的手;巨大的十字架上也钉满了细密的针,在耶稣每一个受难的部位,他皮肤上也都有对应的穿孔。 男人雪白的皮肤上,却蕴含着这么痛苦的秘密。璟连声音都不敢发出。她看呆了,更该说,她吓呆了。 璟不由得看他眼睛,被他似笑非笑的眼神给蛰了一下。她挺了挺胸:“什么嘛,你这也不算很多嘛。就这些?” 男人微笑:“还有。但是,不能给你看。” 璟的视线慢慢滑向他下半身,又听见织物悉悉索索,一抬眼,他已把衣服穿回去了,璟有点失望。 “那么,要穿耳洞吗?” “耳洞算什么?我也要在身上穿孔。” “好好好,等你先把耳洞穿了,再说。” 璟觉得这男人瞧不起她。不就是身上穿了很多洞吗?有什么了不起。穿再多洞,不也还是在这里开店,店里还没什么生意。 璟一下躺在那张窄窄的床上,说:“开始吧。” 男人静静地走过来,居高临下,看了她一会儿,他的视线没有越界,但是却让璟的心跳蹦到130。 “穿耳洞在外面就行,不用躺下。”他声音里隐隐有笑意。而后,他率先走了出去。 璟松了一口气,可又怅然若失,她下了床,再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些冷硬的工具,也跟出去了。 璟坐在椅子上,男人重新消毒了自己的双手,然后,捏了捏璟的耳垂。璟一下子要跳起来,像触电了似的。可他气息纹丝不乱,好像在菜市场买柿子。 璟压制住自己的慌乱,闭上眼睛。 一丝冰凉触到耳朵,璟十分敏感,这次是真的跳了起来,并且叫了一声。“你干嘛!” 男人手里拿着酒精棉球,说:“消毒。” “怎么这么冰?” “因为刚才确实是冰块。” 璟这才看见有一小桶冰正在他手边冒白烟。璟重新坐下,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确定一下打的位置,这里,好吗?”他拿着记号笔,点了点她的耳垂。她又是一个激灵。 奇了怪了,这个男人无论用什么碰她,为什么都那么刺激。璟神思飞散,胡乱点头。 他离得很近。璟接过吻,经历过比这更近的。但感觉完全不一样。他近得…… “那么——”他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耳朵,手指捏住她耳垂,稍许用力,“铿”地一下,一股冲力撞进璟的耳垂,她被弹得耳朵发麻,晕晕乎乎。这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快速将另一边也打好了,璟的两边耳朵同时燃烧起来,眼前发黑。 男人已经在洗手了。 “七日内不要沾水,如果有组织液,可以用生理盐水擦拭,发痒不要挠。”他拿起先前没喝的饮料,倚在一边喝着。 璟花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的视线终于可以聚焦,两只耳朵从发麻发木,到现在发烫,然后有一种结实的痛,持续发散,可以忍受,但是痛的。 璟站起来,脚步晃了晃。“多少钱?”她保持尊严。 “不用。” “干嘛?” “耳洞不算洞。” 璟吃瘪,他果真看不起她啊!但她又很好奇:“喂,你……” “嗯?” “你身上搞那个,不痛?” “痛啊。” “那你还搞?” “人有时候是需要一点痛苦的。我觉得。”他歪了歪头,又若无其事地喝起饮料来。 璟没有告别,她只是推开门,风铃叮咚,出去了。她站在他的店门口,发现一个事实—— 她湿了。 生理反应 璟交过男朋友。啊,如果那叫男朋友的话。 那男的据说是校草,用“据说”,是因为璟觉得他长得也就那样。不过,是所有追求璟的人里,看着最顺眼的一个。璟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校草说他喜欢璟很久了,从新生入学的第一眼开始。 璟笑笑,问他喜欢她什么? 校草说,你长得好看。 这答案,多少肤浅,璟其实想听他说些别的,比如她很有趣,或者…… 一些只有真正的喜欢她的人才能发现的无足轻重的闪光点。是她要求太高。 后来璟无意间在校草的手机上看见他和哥们儿的聊天记录:妈的,她奶超大。坐我旁边顶着我了,我都硬了。 璟把手机放下。男人,哈哈。 校草约璟去看月亮,璟去了,坐在无人的山石,校草先说了一番宏图伟业,例如想要和璟考同一所大学,问璟喜欢北大还是清华,璟说,她喜欢耶鲁。 在星星闪了一闪、疑似有小行星飞过的那个瞬间,校草大着胆子抚摸璟。璟没有动。于是校草像是被鼓励,把手伸进璟的校服,抓住了他用污言秽语在聊天记录里谈及的对象。 璟仍旧没有动。其实她也好奇,也想试验一下,不过他不得章法,急躁、粗鲁,他呼吸变重,显得愚蠢,他又凑过来想亲吻璟,但璟扭过了脸,他湿漉的嘴唇就贴住了璟的耳朵。可是很奇怪,璟明明不喜欢他的抚摸,可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了生理反应。 于是璟知道,生理反应与某些亲密行为挂钩,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那个人,都抗拒不了。 璟站在他的店门口,却有点懵了——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任何亲密行为,她却依然像那个夜晚一样,察觉到自己的本能反应。 顺带一提,那个夜晚,在校草情难自已,解开裤子的时候,璟看到一个不大不小的东西翘在那里,她甚至觉得有些滑稽。这个校草和哥们儿的聊天,倒很诚实。璟把校草压倒,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手机对着他拍了张照,闪光灯骤然亮起,把校草的模样清晰地记录下来。 “我想想要不要发在校园论坛里。”璟扬长而去,自然也和这个校草吹了。后来校草大概想报复璟,但璟利用了体育班的男生,今天和璟一起逃出来的那个还把校草给揍了,从此以后校草看见璟就绕道走。 璟的思绪很混乱,她没有察觉到身后的风铃又响了,以至于男人突然说话时,璟有一种暴露的羞耻感。 “你住哪里?” 璟不想被他发现自己的脸很烫,烫就意味着红,她怎么能站在他的店门口脸红?如果被他看见,这和她发现校草的聊天记录又有什么区别? 璟没有回答,低着脸跑开了。她的耳朵在晚风中胀痛得厉害,想起被他洞穿的那一刻,那样毫无征兆,无声无息。 男人没有追上来,当然不会追上来,他又不是学校里的男生。休闲街的人渐渐少了,璟确实得想个落脚之处。其实本来今天溜出来,她就没有想好要住哪里。反正睡大街也好,总比住学校里有趣。 璟默默地走着,暗处蛰伏的眼睛一双两双,都在盯着她。她察觉了。她突然想,要是她在这里出了事,那个男人会后悔没有对她负责到底吗?比如说,送她去快捷酒店住下,又或者,邀请她睡在他的某一个房间。 这个光鲜的世界,也有许多吸附在暗处的水蛭,它们想要吸女人的血,而女人除了感到恐惧之外,还能做什么?反抗,但是反抗过后,会面临法律的偏袒。反抗的女人,最后或刑过重,只是因为她反抗了。 不得不感到绝望。 好无聊,这世界糟糕透了,所以在身上穿那么多洞,也没什么,这或许是一种对抗的方式,只是,对抗到自己身上了。人不想被世界改变,就只能改变自己。对吧? 璟跑了起来,今晚她总在跑。可是这一次,她真的感到有危险。身后有野兽般呼哧呼哧的呼吸,和那时候的校草很像,都把她当成猎物。 璟终于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奔跑,她想她没有目的,可她又想起天空偶尔划过的一颗小行星。她是见过星星的啊。 远处唯一亮着的那家店,是璟的小行星,跑在那光的照耀范围内,璟不怕了。她甚至可以回头看一看,是什么样的野兽在追赶她。可当她站在光里,野兽又全都不见了。 璟站到店门口,看见那个男人正安静地坐着看书,笃定,像是知道她会回来。她推了推门,门锁了。 “砰砰砰——”这敲门声,和她的心跳频率一致。 男人抬起眼睛,对着她笑了一笑,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过来,慢慢地打开店门,慢慢地说:“找我有事?” 璟擦过他的身体,挤进了店里,暗自舒出一口气。 “别人都关店了,你怎么还没关?”璟说。 “因为我在等你。” 璟的心跳停拍一秒。她回头,却没敢看他的眼睛。她声音干涩:“等我干嘛?” 男人在重新锁上店门,落锁的声音,该是让璟觉得紧张的,这是一个陌生男人,她对他的全部了解,还不到一个小时。可是,和外面比起来,至少这里有灯光。 他朝她走近了,对她的耳朵看了看,又看了看她的脸,璟发现,他的眸子是琥珀色的。这种颜色的瞳孔,看起来很无辜。但是璟知道他身上的秘密。这种落差,让他显得变幻莫测。 他像是从璟的脸上看出了刚才的经历,或者,那些野兽就是他放出去的——璟又开始胡思乱想,他不是还告诉过她,这里有个女生被杀了?正常人会对陌生人说这种话吗?可同时,她再一次感到身体里的躁动。天,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开口了,有点戏谑,手里拿着什么:“因为,你的校服落在我这里了。” 脱 从店的后门穿过一条小路,会看见一棵巨大的冷杉,再往前就是他的家。 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石桌石凳,打扫得很干净,檐下挂一个铁风铃。 璟突然吃不准他是不是一个人住。她的脚步放慢了点。 男人很敏锐,回头询问:“怎么?” “怕你放狗咬我。” 他笑了。“我比较喜欢猫。” 指纹锁哔哔一响,他打开门,一股幽香从中逸出。感应灯随即亮起,点点暖光。他转身看璟,衣服因他动作而贴住锁骨,凸起一个钉的形状。璟有点腿软。 “请进,或者,你还可以反悔。”他说。 璟一脚踏进他的家,门在身后无声阖上。她的背脊开始感到张力,每一寸皮肤都感知到他在靠近。他没有说话,璟也没有。然后他突然弯下身去,璟的呼吸一滞。 “借过,我给你拿拖鞋。” ……吓她一跳,还以为他要干嘛。 璟干咳一声,僵硬地把身子往前挪了挪。 拖鞋摆到她脚边,她甩掉脏脏的鞋,往里走。 他家里陈设简单,看起来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他唯一的装饰,也许就是门口挂着的风铃。这个家里没有第二个人的气息。璟不知为何,放松了下来。 “你家还不错,挺整洁。”璟坐在一丝褶皱也没有的沙发上。 “谢谢。” 一时没有话说了。璟觉得他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便起身说:“我想洗澡,行么?” 男人正在岛台喝水,闻言,他指了指耳朵:“小心。” 他不说,璟都忘记打了耳洞,但他一提起,她的耳朵就又开始胀痛起来。 “还想洗头呢。”璟嘟哝。 男人带璟到浴室,浴室干燥清香,有淋浴,也有浴缸。璟很满意,这比学校宿舍漏风的隔间要豪华多了! “喂,我的换洗衣服怎么办,你有吗?” “没有。” “那怎么办?我不是白洗了?” 男人扫了璟一眼:“就穿你身上的。” “这是脏衣服好吗?难道你洗完澡穿同一条内裤?不会吧你?” 男人很头痛,他说:“脱下来,马上洗,再马上烘干,懂么?放在脏衣篓里。” “不好意思,穷学生没有见过世面。那万一我洗完了,它还没洗完,怎么办?” “那你就慢慢洗。” 璟透过镜子看见他转身,忽然后退着挡在他跟前,她把校服脱下扔在地上,又把T恤拉下,露出一个光滑的肩膀,解开裤腰,内裤往地下一滑,她双脚跨出,只穿着一件不长不短的T恤。 “你知道么?”璟说,“我今年年初已经满了十八岁,我是成年人了。” 男人与璟对视的那刹那,璟险些移开目光,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但这又很有趣,让她上瘾。 璟将T恤往上一拽,一个抛物线,T恤落在不远处,又过两秒,一个白色的胸罩也落在那T恤附近。 璟感到有个拳头,一下一下捶着她的胸口,她不动,但她也很快发现自己的乳尖已经耸立,散发着她的体香。 男人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但是,璟看到他的喉结滚了滚。 对,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只要是男人,就不可能对她无动于衷。况且,她此时是这般模样。一个年轻的肉体,正在释放某种信号。 “刚才你揍的那个男人,他就想上我。如果你没出现,我现在可能正被他——” 璟还想说些话刺激他,没想到他毫无声息地将她拦腰一搂,另一只手拿起迭放在旁的浴巾,把她给裹了起来。他离她又很近,呼吸洒在她的皮肤上,痒痒的。她甚至能看见他睫毛在轻轻颤动。 可他仍旧无动于衷。 他把她扔得东一件西一件的衣物捡起来,即使在捡胸罩时,他也一副客观冷静的模样,他真的不是什么耳科或者哪科的医生么? “我拿去洗了。”他声音稍微有一点点暗哑。 “喂,”璟的手卷着浴巾,“还有一件没脱呢。”她慢慢地把内裤脱了下来,走过去,用一根手指提着交给他,她发誓他看见了布料上晶莹的体液。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所有这一切,都像是中了邪。她有一瞬间的清醒——哇这男人,是不是对她下降头? 他终于有反应了。 他把手里的衣物连带她沾着体液的内裤一齐扔进脏衣篓,然后沉默着转身,径直向她走来。她却又怕了。他的眼神不对,很冷。琥珀色冷掉,就像狼的眼睛。 她一直没有忘记,他也是一匹野兽。即便他这里有灯光,他仍是。可她却止不住想对他挑逗。璟想说什么,却直接惊呼。 因为男人一把将她抱起,扔在肩上,她的头磕在他的后腰,硬邦邦,她的身体不知道蹭到的是他的哪颗钉子,硬邦邦,他的手用力抓着她的腿根,也硬邦邦。这些硬邦邦在她身上,像轻轻的电击。 “放我下来!” “会的。”他吐出这两个字后,她又觉天旋地转,定神一看,她正被他压在浴缸沿上,那双森冷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璟真的怕了,她试图推开他,却根本推不动。 “这不是你期望的吗?”他冷笑,一手圈住她细细的颈,另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既然是成年人,就该懂得任何事都有代价。” 璟只看见他脸侧那两颗邪气的小痣离她越来越近,她想,她是自作孽,可是为什么?她向来对男人不屑一顾,玩玩罢了,每次也都能顺利脱身,怎么这次就把自己给玩脱了?她会被他给吃了吧?会不会痛?万一他身上那些钉子擦破她,怎么办? 怎么办? 璟闭上眼睛,虽然不认命,但也没办法。死就死吧。反正也打了耳洞了,没有遗憾了。 但是,他的吻一直没有落下来,太久了,久得璟都不得不悄悄睁开眼睛,正撞进他复杂的目光中。 他叹了口气,把手一松,人猛地离开了璟,站得离她有一些距离,语气愠怒,又很气馁:“如果我是个坏人,你怎么可能脱身?” 璟张了张嘴,没出声。 男人沉着脸往外走,璟终于找回了声音:“那你是吗?” 他头都没回。 “我叫璟。” 只有浴室门关上的声音。 璟整个人垮下来,呼出长长一口气—— 冷不丁想起他院前的那棵冷杉。璟决定叫他冷杉。 冷杉 璟对人的认识,从来不通过名字。比如那些丑陋恶心的男人,何必知道他们叫什么?一律为水蛭。再比如体育生,那就是体育生嘛,他叫陈东还是王北,重要吗?躺在草地上露出生殖器的校草,哈,还有比“校草”更妥帖的称呼吗? 冷杉,有刺人的松针,耐寒,无言;但是,它又能进入温暖的室内,挂上圣诞的装饰——他身上不是还有耶稣?如此一想,他越发像冷杉了。 璟扶住浴缸沿站起来,她摸了一把,指间滑腻腻的。 打开花洒,把水温调高,那些冲力极强的小细柱,像一根根滚烫的针,松针,扎在她的皮肤上。 她很难受,心里的火,被尖细的水针撩拨得越发炙热。 刚才对“命将休矣”的恐惧,现在全都变成腿间汨汨的体液,怎么冲都冲不干净。花洒仍旧打开着,雾蒸雾绕,璟把手指放在胀痛不已的阴蒂上,慢慢地揉着。水声隐约掩住了她的欲望,但也有可能,更放大了她的喘息。 但他说过,这里隔音很好。 璟这个澡着实洗得很慢,并且洗得双腿发酸发软。她好不容易才裹着浴巾,挪腾到浴室外,就见她的衣物全都已洗净烘干,迭放一旁。她摸了摸,还带着点余温,蓬松清香。璟换上衣服,走了出去。 那棵冷杉不知在发什么呆,面对着落地窗外的黑夜,一动不动。 “别人是站如松,你怎么坐也如松。”璟不咸不淡地说。 但她无法忽视在重新看到他时,她又逐渐变快的心跳。见鬼。 他透过落地窗玻璃,看璟把衣服都穿齐全了,才回过头来。“洗头了?耳朵沾水了。” 璟可不会告诉他,这是她刚才到高潮时,拿不住花洒,被喷了个满头满脸,湿都湿了,索性统统洗一遍。 “无所谓。” 冷杉走到镜柜前,拿出吹风机、棉签和酒精。 璟随意地用棉签蘸了蘸,擦拭耳垂时,痛得龇牙咧嘴,眼泪狂飙。 “怎么这么痛?不是说耳垂上没有神经吗?” “谁告诉你耳垂上没有神经,没有神经,你怎么会感到痛。” “那就是你技术不好。” 他忽然笑了,轻轻的一声,配合他的眼神……璟想来想去,只觉有点像狼看见小溪,兴起想去玩一玩的样子。 他拿起棉签,仔细蘸了酒精,又准备一根干净的在旁。他侧身、低头,仔细地清理璟的耳垂。他很认真,呼吸轻轻的。璟看着镜子里的这一幕,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真是要命。 突然一阵钻心痛,然而又弥漫开一种酥麻。璟必须承认,耳垂上不仅有神经,还有她的敏感带。 “啊!”她叫了一声。 她一叫,他就停。“痛?” “嗯。” “抱歉。”他吹了吹她的耳垂。 “啊……别、别弄了,我自己来吧。”该死的冷杉,为什么还要对她耳朵吹气。 他-绝-对-是-故-意-的。 “别动,很快就好。”他却坚持替她把耳垂清理妥当,璟红着眼,咬牙切齿。 “好了。”他说,“我尽力处理干净了。但耳洞是新打的,还很脆弱,很难保证不会化脓发炎。” “要是发炎怎么办?” “轻则忍过去,重则去医院。” “啊?” “记得把头发吹干,睡觉的时候不要压着耳朵。” “喂!” 那棵冷杉扔掉棉签,洗了洗手,出去了,璟的脑袋探出去:“你不洗澡?” “我房间有浴室。” “那你在这里坐着发什么呆?早就能洗了啊。” 他又笑了,瞥她一眼。璟被这一眼吓得一颤,她可没忘记他把她死死压在浴缸上的样子。他那些钉子,也随着他全都刺在她身上,几乎要将她洞穿。趁他在说什么之前,璟关上门,开始吹头发。这一晚密集发生了很多事,璟吹头发吹得犯困。差不多七八成干,她懒得继续。 冷杉用白毛巾擦着头发从房里出来,他皮肤泛红,也像是洗了个热水澡。 两人视线相交,璟先说话了:“我睡哪。” 他指一指璟身后:“客房。” “你这里常备客房?为什么?” “你想问什么?” 璟微笑:“你,是单身?” 冷杉也微笑:“你猜。”他身上有松木香味,经过她时,颇有一种安抚的力量。 “水杯在那里,”他指指岛台,“冰箱里也有饮料,渴了自己拿。晚安。” “你用什么沐浴露?”她问。 “明天送你一瓶。” 她打开客房的门,是米色调的,柔和舒适,床看起来很好睡。 “我可能会说梦话。”璟说。 “放心。”冷杉突然颇有深意地对她眨了眨眼,“这里隔音很好。” 璟有种被抓奸在床的感觉,她一转身,猛地把门阖上,双手抵住门像是怕他的视线追进来。 但有什么好怕的。生理反应人人都有,再说,她都是成年人了。 璟往床上一倒,不出所料,这床果然很好睡,被子也蓬松柔软,枕头也不高不低,一切都很熨帖。 这个男人真怪。高中生活有多刻板枯燥,这个男人就有多石破天惊。他每一步都透着危险,但结果,却给了她这样一个舒服的房间。他从黑洞洞的湖面忽然出现…… 等一下。 璟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当时很黑,她只知道后面有艘船,船上有个人,可看不清他的面容。那么,他又是怎么知道璟是璟的呢?他怎么可以那么无障碍地把帽子还到她手里,就好像,他本来就知道她是谁一样。 仔细想想,璟到这里的一步步,实际上,不全都在他的掌控中吗? 她对他是有兴趣,但…… 璟轻手轻脚地爬起来,锁上房门——虽然这是他的家,锁了也白锁。 璟还想用她的聪明才智好好分析一番,然而她太累了,她的入睡时间又极短,叁秒钟,就陷入沉沉睡眠中去了,根本什么也来不及想。 送佛送到西 璟醒得很早。房间里没有钟,她是通过窗外迷蒙的天色来判断的。高中生都有这本事,迷糊间看一眼天色,就能判断自己还能不能继续睡觉。 不过,今天时间虽早,但她也不想睡了。 耳朵在她醒来之后,迅速地痛起来。还是不小心压到了啊。 门锁仍紧闭,那棵冷杉暂未变异成狼。 璟在刷牙时,仔细看了看耳朵,胀得发亮。她捏了捏,肿得能切片。但她脸色很好,有一种不间断睡了十二小时的感觉。 璟到岛台喝水,温水顺着喉咙,舒缓了她干涩发紧的呼吸。清晨的客厅里阴沉沉的,他没有拉窗帘,一墙落地窗外树叶簌簌,今日有风。难怪也总隐隐听见风铃的声音。 那边他的房间门打开了,他揉着太阳穴、微皱着眉,看见她,有些意外。 “起这么早?” 他们异口同声。 “睡不着了。” 又一次异口同声。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身上带着那股清冷的香味。他伸手从岛台上取杯子时,衬衫绷紧,显出漂亮的肩胛骨。 “咳。”璟轻嗽一下,“你喜欢风铃?” “嗯。”他也在喝温水。 “但是,听说风铃招鬼。”璟说。 “我是个和魔鬼做交易的人,不怕鬼。”他笑笑。 璟一愣,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他观察她的耳朵。“压到了。” “我怎么能控制自己睡着时候的动作。” 冷杉开始做早餐,他动作不紧不慢,在岛台的射灯下,有点像掌舵的船长,带着璟在一片阴森的海域里,并给她幸存的侥幸。 不过,当餐盘放到璟面前,她不得不诚实说:“我讨厌鸡蛋,尤其是白煮蛋。” 他又递过来一杯牛奶。 “我也不爱喝牛奶。” 他自顾自吃着,餐刀破开鸡蛋,眼睛也不抬一下。 璟有点饿了,她把鸡蛋挑至一边,才吃两口,就听他说:“对你这种热爱危险的人来说,吃点蛋奶有好处。” 璟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反驳。 “长点肌肉,至少真碰见危险的时候,还能过两招。”他又说。 璟闷着头把早餐吃完,但连碰都没碰一下鸡蛋,当然,牛奶也一滴未沾。她等着看他的反应,不过,他没有反应。 “你可以回学校了,走水路是不行了,我可以送你到车站。” “你为什么不直接送我到学校?” “因为我还要开店,没那么多时间。再说,你是成年人了,不是吗?” 璟心里不痛快,睡了一晚上,和这棵冷杉好像越加没什么话好说了,今天天气也不好,她空有好精神,但无处可使。 “我不需要你送。”璟穿好校服往外走,然而在玄关,她看见清洗干净的帽子在鞋柜上方挂着,而她焕洗一新的球鞋在鞋柜下放着。璟有点不知所措。 冷杉气定神闲地走过来,手里是车钥匙,他打开家门,风铃一阵叮叮的脆响。 “我在外面等你。”他说。 璟叹了口气,穿好鞋、拿着帽子——什么嘛,简直像溜出来洗衣服的。 璟推开门,讶然:“……是摩托车?” “戴上。”他递给她头盔。 璟随意地把头盔戴上,束带飘啊飘。他伸手将她拉过去,璟一阵心慌,看着他低下脖子,替她把束带咔哒扣紧。 “上车。”冷杉说。 “……”璟跨坐到他背后,空开他一点距离,说实话,她的心要跳出来了,这人绝对有备而来,他知道怎么挑动她紧张的神经。璟想说些什么打破这份紧张:“你业余时间帮人做家政?还是开摩的?你打几份工?你怎么知道我学校怎么走?……” 马达轰鸣。他抓着她的手臂往前一拽:“抓牢。” 她揪紧了他的衬衣。 摩托车冲出去,她再也不需要说什么来缓解紧张。她整个人都贴在他的背后,贴紧他的体温,风把他的香味往后带,即便隔着头盔也能闻到。她心跳太重,好像隔山打虎,反而全跳到他身上去了,不然,她怎么这么胸闷。 一路风驰电掣,感觉他把车把往上一提就能起飞,璟不知不觉间搂紧了他的腰。当摩托车停在学校门口,惊醒了打瞌睡的保安,保安提着裤子走出来看是哪个小混混大早上的制造噪音。 “不是说送到车站吗?”璟搭着他肩下车,大口喘息。 “一不小心开太快了,既然花费的时间一样,那就直接送佛送到西。”他没有停太久,看她站定了,连再见也没有说,突然有个东西被他抛了过来,璟一惊,好不容易才接住了。 一看,一瓶细长的琥珀色沐浴露。 璟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白衬衫变成一点,消失不见,唯有她手掌上留有他的香气,不然,真就梦一场。 “喂,几年级几班的?怎么从外面回来?叫什么!”保安靠近了璟。 璟回头,笑了笑:“高叁一班的,昨天来月经,回家吃药洗裤子。” 保安对璟坦然说出这事,倒不坦然了,他嘴皮子打了个磕绊:“那、那也不能这么吵!那是你的谁?” 那棵冷杉戴着头盔,保安没看见他的长相。璟随口说:“哦,那是我家保姆。” “保、保姆?男的?” “男的啊,怎么,男的不能当保姆?你看,他还给我了一瓶洗涤剂。” 保安挥着手:“赶紧进去赶紧进去!以后不要开这种噪音车进校区来!高叁了还不抓紧时间学习!” 璟慢条斯理地走进校园,一看到满校园拉着的高考奋斗横幅,以及早起晨读、对璟刚才制造的动静报以鄙视眼神的同学,她就觉得无趣。走到高二所在的楼层,走廊里还没什么人。她走进高二叁班,径直走到自己的课桌坐下。 她看着手里的沐浴露,仿佛看见他那对既通透、又看不透的眼睛。 学校里的蛇 璟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学校。 学校论坛之前出过一个话题:“全校女生最想上谁”,璟得了最高票。 这种下作的话题,竟然搞得分外火热,参与讨论虽都是匿名,但不正是每天都能见到的、在校园里会与璟擦肩而过的每一个男生、包括男教师吗。 学校只当没这回事。璟想,是啊,不让男人意淫女生,学校就会有更多其他的乱子。对于自己成了维稳利器,璟觉得可笑。 可恨。 但后来,那个发帖人却被剁了一根手指——据说是常点鼠标的食指——精神也出了点问题。这时候学校跑得倒快,偏说是璟干的。尽管璟事发时一直在自习室,并且也有很多人证,这个罪名还是跟了璟好长一段时间。 那个秃顶的教导主任对着璟破口大骂,说她只会害人。 璟看着他头顶欲盖弥彰的的几根头发,想象他洗完头的样子,这些可怜的头发全部退潮,露出一个蛋形的海滩。像挺着大肚腩穿草裙。不对,像什么呢?璟想得很认真,不小心笑了。 “还有脸笑?到了高中里,男生开窍了,女生要追上他们本来就吃力了,你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叁天两头惹事生非,现在还惹出这种恶劣事件,不以为耻,反而在这里笑!” 教导主任说要报警,但在他拨110之前,先有别的电话打进他的办公室。那个被剁了手指的发帖人清醒了,说剁他的是个男人,不过没看清长相。 “怎么,以为这样就摘清嫌疑了?你最会利用男生了,别以为老师什么都不知道。——河岸周围的垃圾,从明天开始,你去清理,为期一个月。” 璟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 翌日,是个雾霭迷蒙的清晨,璟把一个小铁盒扔进了河中。铁盒里,是一截断指。 然后璟开始进行清理工作。她在河岸边发现了很多东西,最多的就是用过的避孕套;作业本和试卷次之,那些被划破的纸张上,全是对升学考试的怨恨;还有烟头和零食袋。当然,她也发现了每周停靠在岸边的河道清理船。 …… 数学老师在激情四射地讲叁角恒等变形,唾沫在他嘴角堆成两团白沫,很恶心,但璟已经习惯与恶心共处,她颇为机械地看着他,一直到下课。 璟往教学楼后面的花园去,那个花园早已长满荒草,常年灰扑扑、阴森森的,原本还有人躲在里面抽烟,或搞点别的,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那些人也不往这花园里去了。 璟走在缠绕的杂草藤蔓上,一时踩碎了野果子,咔嗒一声,惊飞两只乌鸦,翅膀扑棱的声音听起来很不祥。草丛里窜过什么,是老鼠,然后又追来一只黑猫,猫发现璟,金黄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住她。 忽然一个阴影罩下来,那黑猫弓起背发出警告,随着一声凄厉猫叫,黑猫头破血流,呜咽着没入草丛中,不知还能活多久。 璟没有回头。“你为什么要打它?它只是路过。” “谁让它路过的时候,被我看见了呢。”好听的男声停顿一下,“你打耳洞了?”细长的手指捏住璟的耳垂,璟痛得往后躲。那手却又猛地拽住她的耳钉,“真丑。” 血沿着璟的耳垂滴下来,留在璟的校服上。洗得干干净净的校服,又脏了。 “你这个眼神,和刚才奓毛的猫很像,你们流血的样子,也很像。不过,猫能跑,你不能。” 毒蛇。 毒蛇又接近了璟,不,他从没有一刻离开过璟。他一直盘踞在璟内心最深处。 “你真残忍。”璟说。 “哪有你残忍?” 毒蛇细长的眼睛弯起来,他捏住璟的脖子,一下咬住璟的嘴唇,璟呜咽着,如同那只猫。可是猫能没入草丛,她不能。毒蛇说得一点都没有错。 鲜血再次滴下,在刚才的血渍上重迭。 “我想你。”毒蛇低声道,“你身上有股陌生的气味,哪里来的?” “酒、酒店的。” “酒店?昨晚溜出去,是和别人去开房?” “没有。我一个人住的。太晚了,回不来。” 毒蛇盯着璟的眼睛,璟低垂着眼,呼吸阻滞。 “我讨厌你的耳洞,摘了。”毒蛇伸手来拔璟的耳钉,痛得璟飙出眼泪。这种痛,让璟催发出一种力量,一把挣开毒蛇,捂住耳朵。自从十二岁后,毒蛇就没有再见过璟反抗。 “你身上真的有陌生的气味。”毒蛇笑道,“新的气味、新的耳洞,我的妹妹长大了,不是吗?” 璟不知道那条毒蛇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耳朵痛、嘴唇也痛,双腿僵住不能动,风声,上课铃声,呼吸声,璟的沉重的心跳声。在这些声音之中,毒蛇又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入夜,晚自习结束,璟随着人群回到宿舍楼。她脑子麻麻的,视线也模模糊糊。 突然听见尖叫,随后,人群骚动,有哭声。璟被这声音惊醒,抬头一看,只觉一条游动的冰凉的蛇从她的脚一路往上游,缠住了她的脖颈,堵住了她的呼吸—— 宿舍楼门前钉着一只死猫,黑色的皮毛,皮开肉绽,死前被狠狠地虐待。而黑猫头上,还有个被石子打穿的伤口。 璟剧烈地呕吐起来。她知道,这是毒蛇的警告。 人群的焦点突然都聚集到璟的身上来了,当他们发现呕吐的璟,这只死状悲惨的黑猫就有了出处。 “‘害人璟’来了……” 璟擦了擦嘴,忍住食道里的灼烧,缓缓起身,没有朝任何人看,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她默默地走过人群,带着校服上已经暗淡的血渍。 她讨厌这个学校,讨厌这个世界,讨厌这个因为无从反抗所以只能选择麻木的自己。 黑猫跑不了,璟也跑不了。 黑猫阴影 璟一直躲在床帘里,宿舍今天安静得很诡异。直到室友全都睡了,璟才去洗澡。 那漏风的隔间顶上有一个晃晃荡荡的灯泡,璟的身体忽明忽暗。热水已经停供,水龙头里是冰冷的自来水。 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密布在璟的皮肤上,她被冷水给烫着了似的,不停跳脚。慢慢地,她麻木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冷水中。 她看到了那瓶细长的、琥珀色的沐浴露。 清冷的气味并不适宜这个冷水澡,可是当那些凝露在璟的皮肤上变成泡沫时,璟却仿佛被一个怀抱接纳,藏在清冷气味之后的,是人的温度。 那棵冷杉,现在在做什么?他知不知道,她的耳洞流血了啊。 他当然不会知道。而且,他们也不会再见面。 当璟发觉冲在脸上的水变得温温的,才明白自己在哭。她带着一身的泡沫,捂住了眼睛,任冷水冲刷着她的身体,也冲刷掉这低低的哭泣。 耳洞状况持续恶化,发炎、流脓,又痛、又痒。连带着璟的两腮都痛起来。那棵冷杉说过,轻则忍过去,重则去医院。 璟还是决定先忍。 死去黑猫的阴影,依旧笼罩在空气里。没有人关心谁是虐杀者,几乎所有人都认同,这件事一定是因璟而起。因为,“上次不是有个男的都被剁手了”,因为,“她跟体育班的混一起”,因为,“那个话题啊,璟不是榜首吗?”因为,“听说她晚上溜出去,就用河道清理船……溜出去干嘛?干呗……” 教导主任仍旧痛骂璟:“你家里没有能管你的人了是吧?学校是教学习的,不是教做人的!不负责任的家长就能养出你这种不入流的孩子!要是心思实在不在学习上,就退学吧,趁你还年轻漂亮,赶紧找个人嫁了,生孩子。这辈子也还算有个着落。” 璟说了叁个字:“不是我。” “不是你?什么不是你?前几天晚上你有没有溜出去?后来是不是一个男人送你回来的?摩托车?跟你说过,别以为老师是傻的。哪个同学的心思放在什么地方,老师全都清清楚楚!” 璟不再说话。 “耳朵上面,新弄的吧?挺爱漂亮啊。这个时候,心思在读书上的女生,你去看看她们在干嘛,黄冈卷都背下来了,哪有时间去打耳洞!” 压抑。压抑之下,是对一切都失去兴趣。本来,这是个周五,应该可以约上好朋友,随便到哪儿玩玩去的。但是,她没有好朋友,连朋友都没有。别人都很好,是她自己不愿交朋友。 最后是因为教导主任自己的烟瘾犯了,才放璟离开。她拖着脚步,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走。每走一步,都感觉厌恶。 校草正和一个女生一起往外走,看见璟,他下意识地紧张,然而想起最近流传的黑猫事件,校草又觉可以站在道德高点审判璟,马上露出一个不屑的神色。 璟经过他们时,对校草身边的女生说:“他鸡巴不大,别被他的脸骗了。” 女生愣得说不出话,校草一张脸马上变青。璟摇了摇手机。“要看照片吗?我有。” 女生摆摆手,尴尬地对校草告别,快步走了。 “你这女人是不是有病?你为什么阴魂不散?”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是要骗她去开房,我既然看见了,就救她一下,有错?” “救?璟,你别装菩萨了,那你为什么不救救那只可怜的黑猫?我受够了!那照片,你爱发就发,以后我不会再受你威胁了,反正,手机里藏着男人鸡巴的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猜你发了照片之后,别人是会骂我,还是骂你?” “我猜你的鸡巴会先被人剁掉。” “我操你妈!” 校草破口大骂,引得众人侧目,可是看到璟,他的辱骂似乎又变得顺理成章。自从黑猫事件之后,璟几乎一夜间,变成了个恶人。人人喊打喊杀。 不好玩了,越来越不好玩了。璟沉默着往外走,校草和另几个没在璟这里捞到想要的好处的男生,跟在她身后污言秽语。 璟想,干脆往跳进河里算了。那河不算深,但淹死个人也是绰绰有余了。 她死,这世上也不会有人为她难过。也许学校论坛里会说她是罪有应得,即便她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或者也还是会有匿名者发帖,死了都没来得及操她一顿,可惜了;教导主任会面对前来采访的新闻记者说,死掉的女生是因为失恋,她心思早就不在学习上。 忽然,璟闻到一阵香味。那味道其实并不明显,就隐没在寻常的空气里。但她闻得到。璟想,她几时变成狗鼻子了。 “害人璟,这是又要找谁开房去啊?我们几个人群P怎么样?” 璟看见他了。他在不远处的树荫下,长腿抵住地面,正在摘头盔。那棵冷杉朝璟挥了挥手。 “喂喂喂,你是不是处女啊?” 周围好像没什么声音了,但同时又变得分外嘈杂。 璟走过去,拍了拍他拿在手里的头盔说:“你技术真的很差,你看我的耳朵,都烂了。” 冷杉看了看璟的耳朵:“你跟人打架了?” “你怎么来了?” 冷杉的发丝被微风轻轻吹拂,他说:“早上我看见一朵云,有点像你。” “你疯了吧?”璟却笑了,“喂,你帮我洗头吧。” “什么?” “帮我洗头,我自己洗会沾到水。” “我又不是开理发店的。” “但你得保障售后啊。” “你没付我钱。” “是你自己不收的啊!” 冷杉看向璟身后虎视眈眈的男生,那些人没有靠近,但是,也没有远离。他再看向璟,她面无表情。 “你要不要揍他们?” “哈?” “去揍他们,有我在这。” 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没在开玩笑,那对眸子冷冰冰的,并且,他显然在期待璟的反击。他在这看了多久了? 然而。 “不要。”璟说,“懒得。” 璟跨坐到他身后,说:“不管你愿不愿意帮我洗头,求你,先带我离开这里。求你。” 冷杉一愣,他看不见璟的表情。片刻后,他递给璟一个头盔:“别轻易开口求人。——抓紧我。” 心口不一 冷杉把车开得比上次还要快。风声呼啸,然而路的尽处,粉色天空连带着金色的夕阳,被丝丝缕缕的云带缠绕,美得很梦幻。 璟从冷杉的身后探出头,仿佛坐在飞船上,就要飞到那些云里去了。她看了一会儿,慢慢把脑袋抵在冷杉的肩上,闭起眼睛。 “抓紧,”冷杉紧了紧她渐渐放松的手,“会摔下去。”璟没什么反应。“你睡着了?醒醒,真的会摔下去,很危险。” 璟真的睡着了。 她不需要解释什么,她眼下挂着的青黑痕迹,足以表明她这几天有多缺觉。在床帘之中她并不能感到安全,一点点细小动静,都会剥夺她的睡眠。然而坐在这速度过快的摩托车上,她反倒放心睡起来了。 璟迷迷糊糊间,看见了田埂,还有自然的气味和归巢的鸟鸣。再醒过来,只觉一片昏黑,每个毛细孔都感觉到陌生的环境。她一下子坐起来,打开灯,床头柜上放着她戴的头盔。 这是个整洁但略显简陋的房间,拉开窗帘一看,周围不见高楼、大厦,只是星星布满天。 对了,那棵冷杉呢? 璟打开房门,外间的房间连着一个回廊,回廊外是一大片农田,她刚才没看错,确实是田埂。 桌上一碗鲜红的大草莓十分瞩目,璟拿了个草莓吃。好甜,好甜。 冷杉就坐在回廊下,他明明听见了璟的动静,但他没有回头。璟端着装草莓的碗坐到他身边。 “这是哪?” “临时找的一个农家乐,附近就这一家。” “农家乐?你是出来玩的?”璟递了个草莓过去。 “不吃。” “那我吃。”璟把那草莓原路返回到嘴里,“超甜,我以前吃的可能都是假草莓。” “我知道很甜,这是我洗的。” “洗的时候没少吃吧?我们为什么来农家乐?” 冷杉瞟了璟一眼:“那要问问你为什么非得在摩托车后边睡觉了,我要是不赶紧找地方停下,你就已经躺在高速路上变成肉饼了。” 璟笑了笑:“那什么时候走?” “你确定已经睡醒了?路上万一又睡着,我可不管了。” “走的时候,把这碗草莓带上吧,我饿了。” 一阵清风过,激起草莓香、农田香;璟走到廊下,抬头看见一整片星空。城市里根本见不到这么多星星,璟的世界里,也没有过星星。她仰起头,朝天空伸出手,但只是抓到虚无。她踮了踮脚,仍旧距离那些星星很远、很远。并差点失去重心要摔跤。 冷杉不知何时站到璟的身后,抓住璟的手臂,拉着她的手向上延伸,虽然还是够不到,但是璟靠在他的身上,不会摔倒了。璟把手收回来,默默无言。 对一个只见过两次的陌生男人放松戒备是危险的。璟知道。 但是,如果他真的想做什么,他已经有过至少两次机会,可他什么都没做。他只是告诉她,冰箱里有饮料,或者,是让她结结实实地睡一觉,再洗一碗草莓给她。 和学校里那些阴毒冰冷的人相比,冷杉简直太有人情味了。 “我改主意了,我不想走了。”璟说。 冷杉似乎有点后悔刚才贸然抓住她的手,所以现在他亟需扳回一城似的,耸了耸肩说:“好,那你睡吧,我走了。” “……喂。” 冷杉看向璟。 “你还没帮我洗头呢。” “洗草莓不能抵消吗?” “我的头又不是草莓!” 一把小竹椅,一个小方凳。璟坐在藤椅上,面朝星空;冷杉坐在方凳上,脚边摆着脸盆、毛巾和洗发水。 这里没有时间、没有人,没有束缚、没有恨。没有遗憾、没有泪。只有天和地,他和她。 他的手有一点冰,把她长发向后拢的时候,她的脖子微微一缩;他的手指长而温柔,指腹穿梭在她发丛间,洗发水揉成泡沫发出绵密的声响。有水从发间滴下,沿着脖子一下滑进璟的衣领,痒得很。 可是真好啊,真好。这个售后服务真好。 他沉默而持续地按着她的头皮,力度刚刚好。 “你以前当过Tony?” “……” 璟看见星星闪了一闪。 “你是不是对我挺失望的?”璟问。 “为什么?” “因为在学校,我没反抗。” “我作为一个陌生人,并没有资格对另一个陌生人失望。” “陌生人。”璟顿了顿,“真是陌生人?你是不是早就认识我?” 在她发间的手指突然抽离,璟转过头,看见他去拿毛巾了。 “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知道帽子是我的?” 冷杉拍了拍璟的肩:“可以去冲洗了。” 这姿势是有点尴尬。璟冲水池低下头,冷杉就贴在她身后,和刚才摘星星差不多,但现在璟弯着腰,屁股不由得与他的下身挨得很紧。然而冷杉还是公事公办,拿着花洒冲洗她的头发,那些温温的水柱打在璟的后颈、耳朵,简直是像在向她挑衅。 真希望他洗得快一点。不对。她更希望永远不要结束。 “我只是好奇,你对我挺有主意的,怎么到了学校里甘愿被那样欺负。至于帽子,不过是我的直觉罢了。”他冷不丁说。 璟在水声中说:“我对你有主意,是因为我是你的上帝。” 冷杉叹气:“可你没付钱。——行了,我知道是我没收。” 干燥的毛巾包裹住璟的头发,他托着她的腰让她慢慢直起身。他洗了手,说:“你想住在这,就住在这儿吧。” “那你呢?” “我……住你隔壁房间。” 璟嘻笑一声。“嗳,我十八岁的生日愿望还没实现,你知道是什么愿望?” 璟没有给他时间,立即解答:“我想要在日出时接吻,和好看的男人。” 冷杉说:“没实现,是因为后来再也没有过日出?” “你明知道是因为没有好看的男人。” “这里的急救药箱里有金霉素眼膏,耳朵上可以擦一点,记得吹干头发再睡。” 冷杉的眼神稍微有点慌乱——希望不是璟自作多情。 璟包着头发,回到廊下吃草莓。 刚才璟几次贴近他胸前时,都没有被钉子硌到。这就说明,他摘掉了。然而他为什么要摘掉? 璟的舌尖舔着草莓,又一口咬下。 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知道今天会与她发生亲密接触,而他并不想弄疼她。 这棵冷杉心口不一。 看上我了? ##10 璟把耳朵贴在冷杉的房门上,什么也没听见。她起手敲了敲,仍旧没反应。她一个不爽,转动门把,与此同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这么做可不太好。” “吓死我了!”璟怀里的方便面滚到地上,冷杉弯腰拾起,塞回她怀里。 “你怎么不在房里?”璟说。 “我去检查门有没有关好。不过,我倒忘了敌在内部,你偷开我房门做什么?” “我这不是偷开,里面没反应啊,万一你出事了呢?” 冷杉略过璟打开房门,和璟的房间别无二致,可璟就是觉得他这间看着比较舒服。冷杉走进去,璟像个小尾巴。 “而且,我是想问你饿不饿,想不想吃泡面啊。” “我不吃泡面,你可以看一下配料表,通常会排在第二、第叁位:精炼植物油。反式脂肪,对身体不好,劝你也别吃。” 璟看着那个慢条斯理展开薄被的男人,说:“……你是营养师?” 冷杉把床头灯打开,过来扳住璟的肩把她往门口带,等她站在房间外,他才说:“我没当过Tony、也没开过摩的、不是家政、也不是耳科医生、更不是营养师,我只是一个正常的、对自己负责的成年人。现在,我要睡了,晚安。” 门被无情地合上了,璟拍了下门:“我说的话你记那么牢吗?什么反的脂肪正的脂肪,饿的时候有得吃就不错了。” 刚才睡得太沉,这会儿璟反而睡不着了。再说,一想到他就在那个房间里,谁能淡定地闭上眼睡觉?他们也算有来有去,各自都看过了彼此的上半身。难道不该继续再拓展拓展其他可能性? 叩叩叩—— “喂,你还醒着吗?我耳朵痛。真的好痛,一下子就痛起来了。” 里面隐约传出:“金霉素眼膏。” “没有找到!” 门刷地打开,冷杉冲去拿急救箱,翻找一遍,却真的不见那支新的眼膏了。他沉默着把急救箱放回原处,看了璟一眼。 璟也看他。 “扔哪儿了?” “你说什么?” “眼膏,希望你是藏起来而不是扔掉了。浪费东西可不好。” 璟一点也不心虚,即使她确实把眼膏塞进了她床垫里。“真的好痛。”她重复。 冷杉垂下眼,璟知道他认栽了,不由得意,再一次跟着他进了房间,看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便携酒精棉片和一支眼膏,她惊道:“你居然还自带了?” 冷杉把璟摁在床尾,借着那里的灯光,一声不响地撕开酒精棉片,那个动作,让璟有点想歪。当他真的开始擦璟的耳朵,她却疼得直叫。原来已经有血痂结在耳垂后,他一边擦、一边牵动伤口,璟再也不能分心去想他刚才的动作是不是有点像撕开一个避孕套。 “你这个伤口是怎么来的?不像是进水而已。像被人拽过。” 毒蛇的指尖捏住了璟的耳钉,似乎在她心上狠狠一捏。璟颤抖了一下。 “我会尽量轻些。”冷杉以为她是痛的,把力度放轻再放轻,“但是有些痂现在清理干净比较好,会有点痛。” 璟咬着牙,冷杉快刀扎乱麻,璟突然一口咬住他的手臂。冷杉一个吃痛,但没有甩开她,只等她慢慢冷静,主动松开牙关。 他的手臂上有个清晰的牙印,还沾着她的口水,那口水还牵着丝,连在她嘴唇上。 冷杉晾着那印子,替她擦眼膏。 璟说:“纸巾呢?帮你擦擦,会臭。” “你身上有股泡面味,你以为很香吗。” “我洗过澡、刷过牙了的。” “没用,泡面添加剂太多,得代谢个几天。——擦好了,不管这伤是怎么来的,别再拽它了。” “喂,”璟抬头看他,“你今天到底为什么来找我?” “我说了,因为我看——” 璟忽然把手抚上他的腹部,一边撩起他的衣服,然后就看见他身体的线条,他虽然怔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捉住她的手不让她动,然而璟却一下吻住他的小腹,就在耶稣像的下面,舌尖轻舔,像舔草莓。她明显感到他有反应。 “你干什么。”换冷杉咬牙了。 “我刚才骗你了,”口水再次在璟和他的皮肤间牵着丝,她抬眼,看见他严肃的神情,就是这副表情,让她更想把他弄乱,就仿佛一根刺、一截钉,缓缓洞穿他的沉静,让他露出痛苦、失控的本我。“我的愿望才不是接吻,而是……在日出时,和好看的男人做爱。” 冷杉抓着她的双手一紧,璟借着力挺起身,一下吻住了他,他往后躲,人却反被璟压制在墙。璟整个人紧贴住他,不断磨蹭他的下身,他的反应越来越强烈。她也没有放过他的嘴唇,她没什么吻技,全凭本能,他又尤其能激发她的本能,她吻得太激烈,不断搅扰他的舌头,他避无可避,倏地放开双手,璟才想去摸他,就被他握住了腰,向上一提,半抱起她来,略带暴躁地向前,抬脚把门砰地踢上,随后把璟扔在他刚铺好的床上。 璟在喘息,他也在喘息。他们有一瞬的安静,只是四目相接。片刻后,他压下来,再次吻住了璟。璟闭上眼睛,只觉得被吻了个天昏地暗。 “嘴唇上的伤,和耳朵上的伤,是同一个人弄的?”冷杉的声音模模糊糊,带着十分明显的情欲。 璟以为嘴唇上被毒蛇咬的那个伤口,已经淡得看不出了,没想到他却看出来了。原本麻木的心,生出丝丝缕缕的委屈来。逆境中咬牙坚持容易,被人关心不落泪却难。璟吞了两下喉咙,带点哭腔:“可又被同一个人治好了。” 冷杉忽而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蓬松清爽的头发不太听话,总是落下几绺来,遮住她一只眼睛。他绽了一个笑,很明朗,和板着脸的他判若两人。 他说:“真的看上我了?” 有没有枪 冷杉好像想要对璟做些什么,具体做什么,他还没有开始,璟也不知道。但是,他把她的腰往上推了推,使她的下体更趁手——趁手?也不知这么说对不对。 “如果你真的看上我了,想和我做,倒也不是不行。” 他的手隔开一点距离,既没有真的抚摸在璟的身体上,但又能感知到他指尖的温度。 他的眼神好像很暧昧,但璟总觉得更多的是暧昧、情欲以外的感情,只是她不懂分辨。 可是说实话,她又怕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频频对他挑逗,是不是因为吃准了他不会拿她怎么样。可当他似乎真的要对她怎么样了,她就想溜。上次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 学不乖,记不住。 不能说他是野兽,因为璟也从来不是羔羊。璟一直想做猎手,手里有枪,野兽又算什么。 但她忘了,她手里还没有枪。 大概是她吞口水的动作,激起冷杉的一点怜悯,他稍远离她,但仍紧盯着她。 “反正……反正总会有这样一次,想和你做,很奇怪?” “为什么总会有这样一次?” “……这是什么问题。难道不是?”她怕归怕,但又觉得有些话得说清楚,“我这不是为了什么‘第一次’的仪式感,第一次没那么重要,把第一次看得太重会出大问题。只是,如果非得有这么一次,找个好看、干净也有服务精神的男人,也是对自己负责。” 冷杉轻笑出声:“你是说,我‘好看、干净、有服务精神’。” “好看和有服务精神,我已经确认了,但是干净不干净是我猜的,所以你干不干净?” “你是怎么确认我有服务精神的?” “拜托,你都是耳科医生、家政、摩的师傅、营养师了,这全都是服务业吧?” “医生也是服务业?” “……这不重要!” 冷杉又笑了,璟觉得,他好像是两个人扮演的,他笑的时候,那个青葱、明朗有少年气的他就从皮囊里破出来,他不笑的时候,那个沉静、自持冷冰冰的他又再出现。但哪个他更好呢?她也不知道。 “你说总会有这样一次,不一定对,也有人终生不会有这一次。但如果不得不有这一次,好看、干净和服务精神,也确实很重要。” 璟往后缩了缩。 “就比如说……”冷杉将她的双胯稳住,“有服务精神的人,不要你承载,只要你享受。” “你、要干嘛?” 冷杉没有回答,代替他回答的,是他的吻,只是这个吻,并不落在璟的嘴唇上,而是隔着两层布料,落在她的私处。 璟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得到了快感。已经胀痛、充血的部位,只需被轻轻一抚,就能刺激到那里蓄势待发的神经,而他的吻又似乎带着不紧不慢的吸吮。 璟抽动了两下,似有源源不断的热流从体内渗出,一定把里外两层裤子给湿透了,传递到他的唇边,璟晕乎乎地看他,他十分专心,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吻到她的体液。 璟屏住呼吸,把大腿绷得很紧,甚至臀肌都有些酸痛,被他吻住的地方越来越烫,她一看见双腿之间他低垂的发丝,就更兴奋。而他吻在布料上闷闷的声音,更是暧昧得要命。 他的吻着重吸住了阴蒂的位置,璟舒服极了,开始觉得意识、身体、呼吸,全都集中到双腿之间。她等待一些未知的刺激到来,又不知自己是不是只要躺着哼哼就好。 就在璟刚刚闭上眼睛、开始呻吟的时候,那施加在私处的力度却突然消失了,冷杉停下来了。 “……”璟觉得自己好像扭起了半边脸,挤着眼睛看他,他确实停下来了,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可她很难受,那种风雨欲来却又没来的失落使她根本就不想说话,也不想问什么。她期待他下一秒可以回到她的身体上,可看他的样子,似乎渐渐冷静了,那种难以形容的情欲氛围,没了。 他根本都没脱掉她的裤子。 “给我看看你的身份证。”他说。 “啊?”璟无语得想哭,“你是警察吗?” “不然你无法证明你已经成年,当然,你的身份证也有可能是假的,但总之,你得让我看看。” “为了和你做,我还得给你检查证件。”璟气鼓鼓坐起来,只是那肿胀的下体还是很难受,想发泄掉,想把他剥光,想把他摁在床上狠狠…… “我身份证扔在学校里了。” “既然如此,等你带了证件,再说。” 璟气急:“我就不信你不想做,你也硬了吧?” “虽然我无法控制生理反应,但我可以控制起了生理反应之后的行为。” “那你刚干嘛亲我那……那里?如果你要检查什么证件,一开始就……”璟说话间摩擦到了,一阵鸡皮疙瘩,对他恨起来,“你这不是故意捉弄我吗?” “我只是肯定你的眼光,我确实既好看又有服务精神。”冷杉的嘴唇上有点水渍,很难判断那是他的口水还是璟流的水,“哦对了,你判断得也没错,我很干净。” 他又露出明朗的笑容:“但是我也得考量能不能和你做,在我的条件里,你太羸弱,让我不得不担心你会不会因为性爱而休克。” “……你这么强?” 冷杉根本不接她的话:“所以,首先你得给我看你的证件;其次你得多吃肉蛋奶,多运动,多锻炼,让自己强壮起来,之后,我们再谈做不做的问题。” 他看见璟要说话,立即笑道:“我不是健身教练,只是一个对性爱对象谨慎选择的成年人。” 很好,冷杉已经掌握了璟的语汇。 “你说你干净,你是处男?到目前为止,难道还没有一个成年的、给你看过证件的、同时又强壮的女性出现过?” 冷杉耸了耸肩:“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你强!而且,你怎么处理你的性欲,难道都靠自己?”难以想象。 “这是我的私事,等我们有了更私密的关系之后,也许我可以考虑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那你今天为什么把身上蜇人的钉都给换了?你别想赖。你明明想和我干什么吧?” “不是我要和你干什么,是我觉得你会想要和我干什么。” “那你——你要我现在怎么办?我……我……” 冷杉不咸不淡地笑,一边往外走:“这里隔音虽然不太好,但我带了耳塞。” “混蛋,你到底为什么来找我!” 冷杉停下来:“我之前说的话你都可以当做参考,信不信由你。但是下面这句话,请你相信。”他说,“我今天确实是因为想你,才去找你的。” 他这句话实在振聋发聩,搞得璟真的开始耳鸣,都没听见他把房门关上的声音。 待那耳鸣停歇,房间里已经没了他的身影。 璟想,刚才还觉得他的房间看起来更舒服,这不就和他换了房间?也算求仁得仁。 然而她的心脏分泌出了什么,沿着血液,稀释了性欲,增加了另一种情感的浓稠度。 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 啊,璟想,就像是发现他的吻是草莓味的之后,吃不吃草莓反而不是最重要的了。 而且,他竟也关心她手里有没有枪,能不能当猎手……那么“想你”那句话,也该是真的了。 对他,有了一点食色性也以外的感觉。 今天可是周六 房东大清早就来送吃的。菜是从地里刚挖出来的,新鲜得滴水;还现宰了只鸡,另有一筐鸡蛋;一个小桶里用冰块镇着几瓶鲜牛奶。璟觉得冷杉在情急之中能找到这么个偏僻的农家乐也挺厉害,就连房东也住在叁公里之外。 璟坐在廊下看风吹草动,今日春风和煦,体感舒适,阳光里甚至有点初夏的气味。忽而叮叮当当,她抬头一瞧,檐下也挂着个风铃呢。她偷偷看了眼正在里面处理食材的冷杉,一个专注的侧脸。璟把目光收回来,托着脸。 从他们俩今天打了个照面开始,一种神奇的气氛就流转在两人之间。他们似乎同时选择假装失忆,但又同时看穿了对方在装。 不知道他是怎样,但璟一看见他,就会想起昨晚的事,视觉会变成触觉,再度撩拨她敏感的神经。璟看着脚边的牛奶瓶,思索半天,拿起来喝了一口——总觉得在他面前喝牛奶,这喝牛奶的动机也显得不纯,她到底是为了喝牛奶,还是为了喝牛奶之后好变得强壮然后能和他做?她不至于显得这么…… 很不想用这个词,但也找不到别的词:“饥渴”吧? 冷杉把吃的都摆盘装好,叫璟吃饭。“吃完了我送你回学校。”他宣布。 璟一下就觉得十分扫兴。她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夹着菜,再好吃的东西,也抵不过她厌学的情绪。 他看了她一会儿——她能察觉他的视线,然后他摆下筷子,擦了擦嘴,说:“其实我一开始以为你在学校里人缘很好。” 璟抬眼:“哦?” “毕竟你夜里都能找到替你划船的同学。” “他想和我做,或者说,我能叫得动的,都是想和我做的。但是除了做之外,他们不会对我有任何别的感情。” 璟拨了拨饭,吃了两口,把冷杉持续的沉默当做他的回答。 “不过你也不必为我感到难过,我无所谓,毕竟我也没有和他们做过,反过来还能利用他们两下,也挺好。” “你在学校的处境好吗?” “明知故问?你也看见了,那天那些人跟在我屁股后面说些烂话,混得好会是这样?” “可你长了一张人缘很好的脸。”冷杉替璟夹了一筷子菜。 “男的想和我睡,女同学……我比她们大一岁,可能她们觉得和我玩不到一起,再说我们学校的女同学都很努力想考好大学,也没什么心思交朋友。” “为什么大一岁?你不想考好大学吗?” “够了没?” 璟放下碗,“大上午的你在这里给我做心理疏导呢?我混得好,混得差,读不读书,都是我的私事,等我们有了更私密的关系之后,再考虑允不允许你多嘴。” 冷杉不再问了。璟又有点后悔对他语气不善,其实也不是冲他,她也不知道,心里乱糟糟。 “我吃饱了。要走就走,省得耽误你时间。” “我把碗洗了。”冷杉说。 璟就自己一个人到田埂里走走。走得远远的,望向那个农家乐小院,依稀能看到冷杉的身影。心里便生出了十万分的眷恋。她知道,她眷恋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这种与世隔绝的氛围。或又是眷恋这种安全的、有人照顾的生活。 他洗头很舒服,吻得也很舒服,他好看的外表之下,甚至还有个更好看的内在。可为什么这个人不是她的?她人生里得到过什么好的吗?从没有。 而这生活才刚开始,她就又要离开了,她必须得回到那个龌龊、阴湿、狭窄的学校去。去做回她的害人璟。 返程的摩托车,冷杉慢悠悠地开。春风足够轻柔,带来把草略微熏焦的气息,璟的头发从头盔下飞起来,四周空旷无人,她展开双臂,让风灌进衣服鼓起来,自己则缩得很小。 自从璟不小心吼了他,他就没再说过话,但看样子也不是在生气。璟实在看不懂他,心里虽然惴惴,可又碍于面子不想输了阵脚,也不和他说话。坐上摩托车也不搂他。 转弯的时候,冷杉的摩托车突然快要贴地,璟吓得想伸手抓他,却又僵住了没往前伸。冷杉一下抓住她的手贴到腰间。 是他认输了吧。 于是璟也软下来,把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 耳洞又在隐隐作痛,那痛里面,多出一点痒。听说痒了,就说明快要好了,他昨天也说过,已经有结痂。 快要好了吧。 校区里面没什么人,这让璟的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纳米。冷杉放缓速度,停下来。璟保持环住他的姿势不动,他也没动,过了五秒,璟倏地一松手,下了车。噔噔噔往前走。没听见他重新发动摩托车的声音,知道他在看她。 璟决定试一试和他的默契。 她走进空旷的校区,穿过小径,走进宿舍区,进门,上楼,打开房门,拉抽屉,关抽屉,走出房间,关好们,下楼,出宿舍区,穿过小径,往校门口走。 这个过程中,空气始终安安静静。 她略有些忐忑,低着头,忽而往来处一看,璟忍不住笑了。 冷杉支着脸伏在摩托车上。 璟朝他走过去。“你怎么还没走?” “等你还我东西。” “哦。”璟把刚才故意没还他的头盔丢过去,冷杉接住了,但还是没走。 “今天是周六,你知道吗?” “知道。” “所以你有什么计划?” “没有什么计划。” 又有一件东西飞到冷杉的眼前,他再次伸手一接,是璟的身份证。他仔细看了两眼,用眼神询问她:什么意思。 璟说:“看见了?童叟无欺,已经成年。” 冷杉咳嗽了一声。 璟过去从他手里拿回身份证放进衣服口袋,说:“不过我不是为了和你做,那件事,我打算听从你的建议,让自己再强健些再说。” 冷杉不语。 “我这是为了请你为我服务。” “服务什么?是洗头,还是洗草莓?” “穿孔。” 冷杉瞥了眼璟的耳朵:“上次打的还没好透呢。” “又不是打耳洞,你不是说耳洞不算洞?”璟说,“你没有什么计划,那就把今天和明天都给我,请你好好给我穿孔。怎么样?” 冷杉也没有纠结,又把头盔递还给她:“这次可要收钱了。” “能赊着吗?” “可以,但有利息。” 璟跨坐上去,心情雀跃紧张,她和他有默契,他总是跟着她的随想,一步也不差。 “高利贷?”璟笑道。 “如果一笔笔仔细算,你已经赊了不少。” “比如?不会连戴头盔也得收费吧?” 冷杉调整了下坐姿,让璟能更好地搂住他,在轰鸣声响起之前,璟听见他说:“那倒不用,这个头盔,从此以后就是你的了。” 可能会有点凉 冷杉的店里依旧没有什么顾客,她不禁担心,生意这么冷清不会关门大吉吗? 不过冷杉倒是一脸无所谓,拿了块鱼鳞布在擦头盔,然后挂在一边,璟把她的头盔挂到他的旁边去,紧挨着。 现在是周六临近傍晚,对璟来说,时间很充足。她当然知道她还有作业没做,但是……也许她对作业的忽视,就像他对门庭冷清的无所谓一样。 冷杉斜倚在单人椅里,闭着眼睛小憩。懒懒的阳光从落地玻璃里洒进来,照着了大部分,唯独没照着冷杉,璟突然觉得他像个影子。 璟的视线勾勒着冷杉的五官,最后停留在他嘴唇上,仔细回忆他的吻。 他的吻技很好。虽然璟没有太多经验,但技术上的差异还是能分辨的。比起来,之前那些男同学的“吻”,简直是啃。而冷杉在吻璟的隐秘之处时,那种既舒服又难受的触感,也很有技巧。 璟不免怀疑,他说他没做过是真还是假?他有骗她的必要吗?但如果他没骗她,这种技巧难道也是天生的? 冷杉的眼睛突然毫无征兆地睁开,与璟直直地对视,璟慌乱中来不及避开,只得强迫自己别露了怯。 “你很累?”璟说。 “我想休息一下,毕竟穿孔需要专注,不亚于一场小型外科手术。” 璟想起后面房间里冷硬的工具和窄窄的床,以及第一次被洞穿耳垂时的冲击和钝痛,她道:“……那你继续休息,不用管我。” “但你的眼神太烫了,我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冷杉说。 璟吃了一瘪,没话讲,到店堂后面的小冰箱里拿饮料喝,咕嘟咕嘟灌了一阵,她的视线落在那第叁间房间上。 上次她走错,不小心要打开这间房间时,他露出了少有的紧张。冷杉不是个咋咋呼呼的人,他的紧张都是真的。 这房里有什么? 璟悄悄看了看外面,冷杉仍旧倚着不动,连头发丝都安安静静的。璟轻手轻脚地贴近那房间,一边看着冷杉,一边把手放到门把上,转了转,依旧是上锁的。 她附耳倾听,然而又害怕会听见什么人在里头低声呜咽求救……不过,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 璟拿着饮料罐,回到店堂里。 冷杉的眼睛又闭上了,璟狐疑地看着他,从他优异的五官里寻找他是变态杀手的端倪。 “你想在哪里穿孔?”冷杉倏地问。 璟被吓了一跳。“我以为你睡着了。”她喝了口饮料压压惊,“别、别人都是穿在哪里的?除了耳洞。” “只要不危及性命,穿哪里的都有。也有人连命都不顾。” “女孩子呢?” “也穿哪里的都有。” “你都帮她们穿过哪里?” 冷杉起身,一会儿璟又听见冰箱开合,易拉罐“呲”的一声,他喝着干姜水,递给她一些册子。是人体穿孔画册,璟翻开一看,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男人四肢插满了细细的针,她惊得头皮发麻,赶紧翻到下一页,迎面一张张大的嘴,嘴唇、舌头和小舌头上都穿了孔,戴上了圆环、圆钉,璟又是一阵心悸,再往下翻,一个裸体的女性打着脐钉看着她,然而吸引住璟视线的,不是脐钉,而是那女性双乳乳头上的环饰。 她把画册合上,然后听见自己慢慢、慢慢地咽了口口水。她抬头看他:“你有推荐吗?” 冷杉失笑:“这又不是到餐厅点菜。” 很多年以前,璟见过相似的身体。在痛苦中,生出变质的疯狂。双乳上摇曳的银色吊饰,闪着冷冷的光。 “那么,你给女孩子穿过乳环吗?” 璟盯着他。 冷杉喝饮料的动作怔了怔,很罕见地挪开了目光,这一秒钟,他像个出了故障的、或者是忽然有了自主意识的机器人,不过下一秒,一切如旧,他继续慢条斯理地喝饮料,把目光稳稳地投向璟,点点头:“嗯。” 璟一下就觉得嗓子眼有些发紧。 “那就好,你有经验。”她语气发僵,“我也要穿乳环。” 冷杉放下饮料罐,一颗水珠沿着罐身滑下来,他拿纸巾擦了擦手,说:“可以。” 璟没想到他这么痛快,他可是一个做之前都要先看身份证的人啊。 哦。璟差点忘了,这是他的工作,他的饭碗。 “跟我来。”冷杉说着,却走到店门口把店给落锁了,并且把店门上挂着的牌子翻成“已闭店”。 当璟躺在那个窄窄的床上,鼻端充斥着那股消毒水或者酒精味时,心跳再次爆表。 璟声音有点发抖:“这个、这个痛吗?” 冷杉在一旁洗手,水流声里,他语气轻松:“上次穿耳洞,你觉得痛吗?” “痛。” “那这大概比穿耳洞痛个十倍吧,但我也不知道准不准确,毕竟我没有穿过。” “……”璟吸气,“那要打麻药吗?” “可以敷表麻。你需要吗?” “需、需要。” 水流声停止,他在拿什么东西,每个细小的动静,都使璟起鸡皮疙瘩。她仿佛并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砧板上。天,她现在逃还来得及吗?她一下子坐起身来,很突兀,冷杉回头看她。 “怎么?” “没、没什么,看看你在干嘛。”璟干笑两声,挠了挠脖子,但是手指在发抖,她赶紧把手缩回身边。 他走过来,把一个容器放在窄床旁边的工具台上,然后他看向璟:“你准备好了吗?” “是要先……先敷麻药是吗?”心跳又开始变得具象,每一次跳动都有形有状,撞击她的胸口,阻碍她的呼吸。 冷杉点点头。“需要你把衣服脱掉,不要紧张,敷表麻不会痛。” 璟迟疑了一下,但她不是对于脱衣服这件事情有迟疑,而是对真的要打乳环感到迟疑。她怎么总是这样?以一时冲动驱动人生,但又死要面子不肯叫停。但是,她又不是完全不想要。被记忆的灰尘掩盖的一幕重新浮现,冷冷的光随着激烈的律动闪到了璟的眼睛,她知道,她也想体会那份痛苦和疯狂,她也想流放自己,用一种并不寻常的方式。 对了,是冷杉说过,人有时是需要一点痛苦的,对吧。 璟解开校服的扣子,把衣服往后一甩,在她棉白柔软的胸罩下,她的乳首早已变硬,在布料上凸起两点。她又把胸罩也解下,当胸部被解放,有些隐秘的欲望也一并流泻而出,流淌一片。 冷杉看了一眼璟的身体,又是很客观的眼神。他一只手托起璟的左胸,另一只手拿着消毒棉球。“可能会有点凉。”他说。 表麻和赊账 当凉丝丝的消毒棉球触碰到璟的乳尖时,她甚至感觉到一种莫须有的痛觉。冷杉托握住她胸部的手,隔着无菌手套,也显得凉。他的手指一小寸、一小寸地游移着,轻轻展开一小片、一小片的颤栗。 璟下意识躲了躲。 冷杉的动作即刻停止。 “在针刺穿你身体之前,你都还有时间反悔。”他说。 “不……”璟看见胸部上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和膨胀、发硬的乳头,“我没想后悔,就是,像你说的那样,有点凉。” 矛盾始终跟随着璟。她的果断,永远用在让自己左右为难上。 “好。”他扔了棉球,重新拿起一个,开始擦拭璟的右乳。 璟咬着牙,看着他的眼睛,她想从他眼睛里找到一点感情,比如惊艳,或者欲望,再或者欣赏,人的眼睛里总该有点什么吧?但璟却没能从他眼睛里看到这些以男性身份主导的感情。她看到了些别的。 ——悲伤。 璟怀疑自己是看错了,一时连身体上的反应都淡了,只想再次确认他眉眼中是否真的露出了隐隐的悲伤。 但他已经把右乳处理完,转身去拿表麻的容器了。 真奇怪啊。 “这是表麻,敷上之后等待四十五分钟。” “……是不是敷了就完全不会痛了?” “不是。你也听见了,这是‘表’麻,最多只是让表面麻痹,贯穿内部神经时仍旧会痛。——你随时可以叫停,可以反悔。” 也许是冷杉的用词不对,如果他不用“反悔”这个词,璟或许就还有余地。 “继续。”璟说。 璟讨厌后悔,不想后悔,因为她不止一次后悔过。 这表麻比消毒棉球更凉。冷杉用一把柔软的小刷子蘸取,点在璟的乳头上,缓缓刷开,又蔓延到她的乳晕。简直像在调情。如果不是之后会有一根尖针刺穿璟的乳头,她可真想闭上眼睛享受。 璟忍不住重重地喘了一下,人也向后仰,她看见自己高耸的乳尖被膏体覆盖,突然灵魂就游离到身体之外,以另一个人的视角看向自己和冷杉。 他在给其他女孩子穿乳环的时候,也同样要经历这些步骤,轻柔地擦拭、黏腻地蘸取。其他女孩子同样会看见他隐匿着不明悲伤的眉眼。她们也会打颤,喘息,迷失在这场变相的前戏里。 璟的心一下就冷了。 “好了,四十五分钟之后,就可以开始了。”冷杉用薄膜覆住涂过麻药的地方,又用一块小毯盖住她的上身,“会冷吗?” “有点。” 冷杉起身,调高了室内的温度。 “你可以睡一会儿,养一养精神,免得一会儿痛得没力气。” “你说得像生孩子。” “生孩子可要比这痛一亿倍。” “你生过?” “我在外面,有事叫我。” 璟猛地抓住冷杉的手臂,他人被扯得一歪。 “陪陪我。我睡不着。” 冷杉把衣服拉正,在床边坐下,但他也没说话,颇像个无情的陪床机器。 “能说两句话吗?这样好诡异。” “说什么?” “就比如说……你可以跟我介绍一下,一会儿怎么打乳环。” “很简单,用针刺穿,这里进、那里出。” 璟想象针尖刺剐到她的乳头时那尖锐的痛觉,头皮发紧。 “聊……聊点别的吧。”璟听见毯子底下薄膜的悉悉索索的声音,那冰凉的表麻已经被她的体温融得温温的了,“你为什么会干这一行?看着不像。” “那我看起来该干哪行?” 这倒也把璟给问住了,他不像干这行的,但也不像干那行的,说起来,他的气质很特殊,无论说他是干嘛的都有点不像。璟选择略过这个问题。 “那你为什么在身上搞那些?就算需要一点痛苦,你这痛苦也太多了吧。是你自己弄的还是别人帮你弄的?” “我这也是营业需要,比如遇见你这样的客人,质疑我连个耳洞也没有怎么可能是个好穿孔师时,我至少还有个证明自己的手段。” “那你向多少人证明过?” “就你一个。” 璟舔了舔嘴唇,室内的温度让她有些口干舌燥。她的手伸向他,在他略显疑惑的眼神中抚摸住他的锁骨,又一路往下,感受那些钉环的存在。 “你的穿孔技术我还不好判定,但是你涂麻药的技术很好,我的乳头有点麻了。” 璟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到他的下体,她很想知道,在他给她上麻药、凑她那么近的过程中,是只有她一个人起了反应,还是他也深陷其中。 冷杉往后一避,顺势捉住璟的手,又极快地从床沿拎起什么来环住璟的手腕,璟一看,竟是黑色的皮圈,她的一只手已被牢牢固定起来。 “你……”璟瞪大了眼睛。 “别想多了,有时候客人会情不自禁地躲让,在穿孔的时候,这种躲让反而会造成不必要的危险,所以需要最大限度地限制身体移动。” “那你也不必这么早就把我绑上吧!” “因为你动得比别人厉害。” “我可是你的上帝!”璟说着,挥起另一边手,想去撩他的衣服,谁知那棵冷杉眼疾手快,又一把捉住她不放,人已从床头绕过去。他垂下目光,对璟一笑:“所以,多吃肉蛋奶,每天锻炼身体,还是很有必要的。” 璟哭笑不得。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开始跑步,行了吧?先把我放了。” “等一等。”冷杉依旧捉着璟的手腕不放,“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谈妥。这次穿乳环,你打算怎么结账?” “我说了赊账。” “赊账也得有凭有证,否则,我怎么知道你可不可信呢?” “身份证押给你。” “身份证,你我都知道,它是另外一件事的凭证。” 璟的心一动,脸竟难得地有些发烫。 “那、那你说怎么办?” 冷杉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阵,这一阵时间里,璟试图扭转手腕,却始终挣不脱他,他没有弄痛她,似乎也没用什么力气,可她就是挣不脱。 良久他终于想明白了,对她说:“要么你立即反悔,要么就拿大学录取通知书来抵债,你二选一吧。” 璟倒抽一口气,啊?! “你、你……你教育局的吧你?” 左乳 冷杉手里的针有点像璟小时候去医院看见的滋着药水的针。她一下就想起那时医院里的气味,洁净到近乎无情,针尖毫无阻滞地破开人的皮肤,把药物推进身体。尖叫、抵抗,最后是锁在床头床尾的四肢。 璟发觉自己的嘴唇在抖,上下排牙齿触碰着,发出磕磕的声响。冷杉确保所有器具都消毒彻底后,已经将针挪进璟身体的感应圈,她哪怕闭上眼睛,也知道针尖离她越来越近。 她的双手、双脚分别被绑在床头、床尾,双乳麻痹,可其余地方又那么敏感,背部与床接触的皮肤发粘、发痒,她好想挠挠,但又不能动。 冷杉伸手来拨了拨璟的乳尖,问她:“有感觉吗?” “有点。” “有点?”冷杉轻轻揉搓着那个胀起的乳头,动作时重时轻,“这样呢?” 璟好想叫。 明明大部分皮肤是麻痹的,可她偏偏就是能感觉到他的揉拨,这是什么心灵感应吗?这感觉并不是真实发生在她皮肤上的,而是发生在她心里的,是不是? “没、没感觉了。” “好。” 冷杉的手指离开了她,把光源对准她的左边乳房,人坐下来,看了看璟,说:“那我开始了。” 璟眯着的眼睛突然一下睁开了,她之前一直在犹豫,到底是该闭上眼睛被刺穿还是睁开眼睛?临了,她知道了,她要睁开眼睛,至少得看着针刺入,也好对疼痛有个预知。 冷杉的手很稳,他轻轻抚了抚璟,但不带情欲,只像是一种安抚,然后将固定器轻放在璟的乳上,针尖抵住了璟的乳头。 璟的心眼一下提到了最高处。 突然,有一记弹弓的声音,紧随而来的是尖利的痛,从她左边乳头内部散开来。她闷哼一声,没叫出声来。 冷杉将固定器拿开,抽走了针,一节导管留在璟的乳头里,还好,没有见血。 “痛吗?”他问。 璟点头,又摇头,又点头。颇像神志不清了。 冷杉修剪了那导管,把钉从导管中穿入,拧上了钉头。 他说:“左边好了。” 璟眼里含着热泪,终于发出一声压抑许久的呻吟。 那表麻到底是干嘛用的,是用来麻痹心理的吗?这不仍旧痛得要死吗?而且,这会儿比刚才更痛了。她到底是在干嘛啊,为什么要躺在这里被绑着手脚?对着这个冷冰冰的男人挺出乳房? “每天转动一下乳钉,防止黏连。” 冷杉在收拾工具了,那些冷硬的剪子、钳子、固定器、粗针……一一撤出璟的视线,他又将璟的手脚都松开,把她的衣物都拿过来叫她穿上。 “还、还有一边不穿了?” 冷杉关掉过于明亮的灯源,重新洗过了手,说:“还有一边等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拿来再说。” 璟暗自吁出一口气。低头看着左边乳头上亮晶晶的圆钉,轻触了一下,痛得直抽气。她没戴胸罩。这戴上去不得痛死,她只穿上了校服衬衣,从床上蹦下来,但弹跳的动作也使乳头发痛。有了这层疼的对比,耳洞忽然什么感觉都没了。 走出那间“受刑室”,天色已黑,从店堂望出去,步行街已亮起了街灯。冷杉说得没错,穿孔那是个力气活儿,尤其是被穿的,真累得够呛。 璟只想睡觉。 “想吃什么?”冷杉说,“快七点了。” “随便。”璟有气无力,看见冷杉,又想起刚才他穿孔的模样,不由一阵心惊,立即离开他叁步。 冷杉自顾自朝店后小院去,璟默默走在后面,抬头望见黑沉沉的天,这里和昨夜不同,没有那么多星星了。 又听见风铃声。这声音倒让璟的心绪稍微平和了一些。跟他进门,换鞋,洗手,落座,璟始终都能听见那隐隐的叮叮咚咚。 七点半过,餐桌上摆了炒蛋、牛肉、蔬菜和牛奶,璟看得眼睛都发直了。冷杉细嚼慢咽,时不时扫璟一眼。 太狠了,这个男人。 乳头上的钉始终有强烈的存在感,那大概是皮肤组织在“排异”,璟吃着她很讨厌的鸡蛋,有点叹服:“我穿了这个环之后,才知道你身上那些东西有多了不起。”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是人都能做到。” “你确定?”璟咽了鸡蛋,再吃煎牛排,“我就做不到。” 冷杉说:“你有别的事要做。这些鸡蛋和蔬菜你得全吃了,牛奶也得喝完,牛排按需。明天早上五点我会喊你起床。” “干嘛?” “你不是说要跑步?” “……” “你是不是没带书包来?你的作业,做了吗?” “够了够了够了。”璟撑住桌子站起来,“我、我去洗澡。” 然而在冷杉的眼神中,璟还是乖乖地把鸡蛋、蔬菜胡吃海塞给消灭了,又一鼓作气干完了牛奶。 他终于朝她微微笑。 璟站在浴室里,看见新的女士睡衣,甚至还有内裤,全都散发着洁净蓬松的香味,镜柜里还添了不少沐浴、护肤品。她对着镜子撩起衬衫,第一次看清了穿上了乳钉的左乳全貌。虽然还很肿胀,然而,却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她盯着看了很久,镜中所现的,渐渐不再是她自己。 良久,璟打开门。“喂。” 刚刚合上洗碗机门的冷杉看向她,自然也看见了她袒露的身体。 “你说要转动乳钉,怎么弄?” 浴室门重新关上,淡淡的暖色灯光下,璟握住了冷杉的手,将他的手放置于她的左乳。 他抬起手,轻拧住钉头转了一下。 璟痛得直叫,撞进他的怀里,双手扶住他的肩,把额头抵在他身前。 低低的、低低的抽泣声,闷闷地从他们身体之间传出。璟的眼泪不是为了乳房上的锐痛,而是为了别的。 她原本只想哭那么一两声的,可一旦真的开始哭,眼泪竟再也收不住了,她更不能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涕泪交加的脸对他说“我没事”了。 冷杉什么也没说,如果不是他轻抚在她光裸的后背的手传来温度,他真的安静得像一个物体。 “都怪你逼我吃鸡蛋,喝牛奶,都怪你逼我做作业……”璟哭着,找到一些可笑的借口。她知道他不会信,但她也知道他不会拆穿她的。 “表、表麻也没用了,真的好痛……洗澡、又要沾……到……水……”她哭得更狠了。 冷杉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劝道:“别哭,我帮你洗,不会沾到水。” 坦白 冷杉这个人真的很矛盾,时远时近的。 说他对璟有意思,他又特别能忍得住;说他对璟没意思,那鬼都不会信。 璟闷着头猛吸了下鼻涕,擦了擦眼泪,这才抬起头来,说:“我真的怕痛,但也只是怕痛而已。” “那要不要吃颗止痛药?” “不用。” 璟不再哭了。 冷杉拿下花洒,打开水试了试温度,回头看她。她朝他走过去,乳钉依旧阵阵发痛,伤口还没有结好的时候,不宜过早转动,她没经验,他却也犯了相同的错误。 璟脱了外裤,她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脱内裤。她决定暂时不脱。再说冷杉身上的衣服都还穿得好好的呢。温暖偏烫一点的水淋在她后背,依旧是细小的水柱,齐刷刷地挠刺她;她侧过身体,那些小水柱冲向了她右乳。 表麻确实失效了,并且像是要讨回被莫名麻醉了四十五分钟的委屈,右乳格外地敏感,花洒只是冲了冲,就立即膨胀开来。 璟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手歪了歪,水差点就要打到左边去;而水沿着她的身体往下流淌,把她的内裤打成了透明,又顺着她的大腿一路蜿蜒。 淋浴间四周已被水雾侵满,迷迷蒙蒙的,像是个障眼之处。 冷杉关停了水,甩了甩手,转身去拿沐浴露,但一个没抓稳,竟让沐浴露掉了下去,他有些窘迫,颇失神地盯着那沐浴露看了会儿。 他在看沐浴露,璟却在看他。乳尖的痛感持续着,没了热水的冲淋,她的身体有些微微发冷。 她不想他再去看那沐浴露了,她希望他看她。 所以璟突然抓住冷杉的手臂,将他扳过来。 “快感能不能压住痛感?”她问。 冷杉似乎没有听懂这个问题,或者该说,他也有些乱了阵脚,大脑转速显然不够用了。 但他还想用旧的招数敷衍:“我们说好的,你……” 璟把他的一只手放到右乳上,又将他另一只手带到淋湿的内裤上,直勾勾地看向他。 “让女生有快感的办法可不止一个。” 冷杉的视线有一瞬松动,某些束住他的东西瓦解了,如果不是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充满雾气的浴室里,或许他不会这样。璟觉得这一刻的冷杉,是个限定版。 他也朝她看,被她握住的手并没有挪开,璟又倔起来,她总觉得对这个男人有种奇怪的欲望,说不清楚。难道“长在我的G点上”这种说法确有其事? 她踮脚吻向他。有点莽撞,有点冒失,有点无法抗拒。 她的嘴唇在片刻之后,终于被他反吻住了。 他将她轻轻压在淋浴玻璃上,开始细细地吻她。她闭上眼睛,感受唇舌被他温柔地舔舐和吸吮,感受在她身体上的他的手,揉抚着她的后腰。这个吻太细致,让璟的情绪在其中得到了意外的安抚。 璟将他压下去,摁住他,让他含住她的右乳。他的舌尖卷着乳尖拨弄,像一个温暖湿漉的拥抱。左乳在发痛,右乳却在发酥。他的吻技厉害得要死,璟听见自己在叫。乳房被他吸吮住的紧迫感还来不及胀痛,就被松开,紧接着又再轻咬上来,缓缓吸住,璟的双腿一软,他极稳地揽住她,她没了骨头,软在他怀里,其实光是听他含吻她右乳发出的声音,她都受不了。 璟的大脑有些混沌,她甚至感受到一种久违的、从而变得陌生的怜惜,她都忘记其实人本来就该被疼爱,也忘记这世上大多数人,确实有人疼爱。她有些疑惑了,她原以为是想从他这里汲取快感,可原来,她也要关怀。 很多年以前的深夜里,璟不止一次听见妈妈的哭泣,哭泣从起初的低声呜咽、渐渐变成了带着疯狂和痛苦的哀嚎。璟躲在门后,咬住手背,同样在哭。可她不敢出声。而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隐约知道,关怀她的人会越来越少,直至没有。 ——璟,人生太多时候是没有意义的,有意义的那一两个瞬间,也不足以抵过漫长的人生。我不想再继续这种人生了……只是,我本来想带你去穿耳洞的,你不是说,想和我一样戴耳环吗?这件事,可能要等你长大后自己去做了。 痛哭的璟、瑟瑟发抖的璟、满手是血的璟、无能为力的璟,十二岁的璟。 十八岁的璟。 不知什么时候,冷杉的吻已经停下来了,他轻轻拥抱着无声哭泣的璟。她很冷,骨子里的冷。她拼命拥住他,不顾脸庞上被他身上的钉子硌得发痛。 “我妈妈……”璟说,“是个疯子,我对她后来的记忆,都是她被锁住手脚、打针输液。我可能……可能是想起了那些事,所以情绪波动。对不起,我不能了……” 她在对她不能继续与他进行性爱而道歉,是她挑起这件事,又不能奉陪到底。 冷杉仍轻抚她的后背:“任何时候,只要有一点不舒服、不想要,就直接叫停、拒绝,永远不要强迫自己,这是你的权利,你不欠任何人的。” 她望向他,虽然知道他到最后大概也不会真的和她发生什么,但他显然也是被挑起情欲的。叫停、拒绝,她可以这样理直气壮吗?过去一些经验,她都是利用手段、捏住别人把柄,才得以金蝉脱壳。 “再用热水冲一冲,不要着凉了。” 冷杉退出淋浴间,将室温调节得很暖,他把这个模糊暧昧的,分不清过往与现在界限的浴室,留给璟一个人。 璟的妈妈也从来没有叫停、拒绝过,她痛哭、哀嚎,但她不能叫停,不能拒绝。璟的妈妈双乳上被洞穿的印记,是两枚摇摇欲坠的银环,不断地闪烁在璟记忆深处。 十二岁以后,璟就死了,她也想活,挣扎了一年,她还是死了。她失去正常的社交、学习能力,并且厌食,厌世,她失去动力,差一点,她就也和她妈妈一样,变成疯子了。 可是人真是奇怪啊,有些人会在痛苦中灭亡,但有些人又会在痛苦中分裂出另一个冷漠的自己,璟就是后者。 那个冷漠的自己,走进了高中,并且从一开始就带着流言蜚语。美丽对璟而言,也是一种罪孽,这又何尝不像她的母亲。 璟失魂落魄地冲洗着自己的身体,被掩盖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中飞过,短短的时间,她已将人生十八年走完。她也不在意水是不是又沾湿了新打的乳环,耳洞是不是又要发炎,水带走了一切,也带走了他的吻。 她裹上浴巾,走到镜子前,与自己对视。然后她打开门,看见面有忧色的冷杉。 她走过去,一步,一步,有些沉重。她竟还怀疑过他是不是个变态杀人犯。 冷杉等着她靠近,喉结吞了吞,像是要吞掉多余的感情。 璟吸了口气,沉默,沉默,猛地抬起头,说:“我杀过人……在我十二岁的时候。” “璟璟” 冷杉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仿佛他和璟是在监狱里相见,已经默认彼此都是犯过罪的。 而因为冷杉的平静,璟也平静下来。落地窗外又是黑沉沉的夜幕,今晚还是有风,风铃总在璟的耳畔响起,安静的空气里,冷杉拧上矿泉水瓶盖的声音越发明显。 如果她也能像他一样这么置身事外就好了。 “你想听听细节吗?”璟问。 “你想讲的话,我就听。”他说。 “我——” 十二岁那一整年,无论她想不想讲,她都密集地被迫讲了一年。警察、医生、各种各样的人。可她知道,她讲的不是真相。一个被包裹住的真相随着妈妈的死而而永远地被封闭了。没有人知道,除了她…… 和毒蛇。 “我杀的是一个混蛋,他欺负我妈妈,听起来很冠冕堂皇吧?为了妈妈而杀人。” 冷杉让璟坐下来,安全而舒适的沙发让璟再次开始变得激烈的呼吸变慢。 “我的亲生父亲早就死了,我都没什么记忆,我妈带大我的,到我九岁的时候,她遇见了一个男人,我虽然小,但也能看出来,我妈真的很喜欢他。不过后来我才知道他不嫌弃我妈带着我这个‘拖油瓶’的原因,是因为他也有个‘拖油瓶’,一个男孩。” 妈妈对她说,那是哥哥。于是璟对着那个瘦高的男孩,轻声地叫:哥哥。 那时候一切看起来都很好,充满希望,璟甚至有过一阵挺直腰板的时期。可变数很快就来了。 “那男孩读寄宿学校,每个双休日回来,平时,就我和我妈、还有那个男的住一起。家里地方不大,只好用帘子把房间隔开,晚上去厕所,都得轻手轻脚的,不然就会把他们吵醒。” 作为倾听者,冷杉很优秀,他不插话,但也不走神,适时点点头。 “没什么新意,就是我后来看见他们在做爱,很正常吧?房间就这么大,他们又是夫妻,做爱也没什么奇怪。但是我发现,那个男的在做爱的时候,很凶残,他会打我妈、还会掐她脖子,有一次我甚至怀疑我妈就要被他掐断气了。我妈很爱他,即使被这样对待,我看她也没什么怨言,甚至还会在做完之后,替那个男人洗生殖器。可笑极了。” 璟的眼圈一阵发紧,然后有滚烫的液体涌出,她哽咽了一下,冷杉递了水杯给她,她喝了一口水,顺了顺气。 “那男的就是个出卖皮相的垃圾,他不上班,不干活,和我妈结婚之后很快就暴露了本性,他那个拖油瓶的学费也要我妈赚钱来付,我妈白天出门上班,晚上回来还要被他摁在床上折磨,双休日那拖油瓶回家,我妈还要给他准备一桌大餐,连带着我也要伺候他们。我那时候才上小学。” “后来我也麻木了,习惯了,甚至晚上我能听着我妈和那男人做爱的声音睡觉,只是有时候妈惨叫会把我弄醒,然后我就很怕她死,我从帘子后面望着她,看见黑暗的房间里的月光,看见她扭曲的姿势,和恐怖的叫声。我真怕她死。” 妈赚的钱不够他们花,去掉那拖油瓶的学费、生活开销,已经没了大半,更别提那男人还要喝酒、赌博,璟很多年都没有新衣服,一直穿着泛白的校服。 “那个拖油瓶,我很不喜欢,他很阴森,双休日回来打地铺,璟有时候一个翻身,会看见他阴沉地盯着大床看。而且他每次都会问妈要钱,妈根本没有钱了,榨干了。” 忘记那是几岁了,璟在夜里半梦半醒,又听见妈的呜咽,通常都是这样的,先是呜咽,然后被折磨得太过分了,妈就会开始痛哭、惨叫,那声音里的疯狂,是唯一的反抗痕迹。可璟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她的心狂跳着,她偷偷掀起帘子,看见妈被绑在床上,浑身赤裸,然而让璟毛骨悚然的,是妈面前那个男人。 那是个陌生男人。 小小的璟不足以消化这个场面,被吓呆了,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但她知道,这个男人对妈做的事,甚至比那个男人还要过分。妈似乎在流血,也喊不动了。璟攥着那帘子,觉得手心里也流出了血。她不敢动,不敢出声,甚至连眼泪都不敢流。 再醒来,一切都照旧,天亮了,妈在忙,璟一下就想起昨夜所见,小心翼翼地到妈身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轻轻拥住了妈妈的背。 “怎么了,璟璟?”妈转过来,一只眼圈发紫,眼眶里充着血,璟尖叫了一声。 “嘘……别怕,璟璟,这不要紧的,不小心撞到。”妈在骗她。这是被那个陌生的男人打的。他一边冲撞着妈的身体,一边打她,最后对着流血的妈妈的身体,扔下一些钱。 那个男人,在让妈卖淫。 璟十二岁,可她似乎一夜之间长大,并且对男女之事了如指掌,璟太早就见过人性逐渐丧失的过程。 “妈,我们走吧,换个地方,我不念书了,我出去卖菜,我……我不要你这样……” “傻孩子,换到哪里都一样。人生就是这样,你以为是换地方,其实根本是原地踏步。但没关系,至少妈还爱他。妈也还年轻,没事。” “妈,那你爱我吗?” “妈当然爱你。” “那你是更爱我,还是更爱他?” “璟璟,怎么能这样比较呢?” 璟这次跟妈动了气,她不再跟妈说话,妈虽然没有做选择,但不做选择,就是她的选择。妈选了那个男人。 妈非但选了那个男人,还选了无数个可以在深夜出入她床铺的男人。那些面目模糊的陌生男人像鬼一样地来,像鬼一样地折磨妈妈,像鬼一样地离开,翌日,再来。妈白天也不再出门上班,她也变成了鬼,总是带着一身青紫的伤,萎靡地漂浮在家里。而那个男人,却不再天天回来,即便回来,也不和妈发生关系,璟听见他说妈“脏”。妈原本还在哭,听见这个字之后,反而不哭了。 “我妈是个白痴,她竟然为了让那个男人再碰她,去身上穿孔,只因为那个男人后来喜欢上的女人有鼻钉。我妈打耳洞,穿脐钉,最后是乳环。她流着血,精神状况也很差,她不再管我了,那个拖油瓶也不是经常回来了。” 事情发生的那天,却是难得的大团圆。这本就不祥。璟没有睡,尽管她已从躲在窗帘后看着妈哭,到后来躲在厕所门后哭,到最后不哭。可她这夜就是睡不着。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和那男的又开始做了,兴许是那乳钉真的引起了那男人的兴趣,妈的两枚还渗着血的乳钉在暗夜中闪着冷冷的光,刺痛了璟的眼睛。妈含住那男人的下身吞吐,忽然之间,那男人惨叫一声,随即发狠地抓住妈的头发,抽了她十几个耳光,把她打得瘫倒在床。妈想咬掉那男人的生殖器。她嘴里都是血,隙开了嘴疯笑:“是我的,是我的。” 那男人大骂:“神经病!贱女人!鸡!烂逼!” 可他骂得越狠,妈就笑得越开心,那男人下体流血,终于扑向妈,掐住她的嘴,不让她笑。妈被他掐得没了声音,身体开始痉挛,璟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妈就要被他弄死了。也就是在那个瞬间,璟一直以来默默藏在枕头底下的美工刀,终于派上了用场。她拿着刀扑向了那个男人,把刀插进他的身体,看着他倒下去。 妈逐渐恢复了呼吸,看着倒在血泊里的男人,和满手是血的璟,再次做出了选择。 “璟璟,人不是你杀的,人,是妈妈杀的,没有关系,妈妈是神经病,神经病杀人不犯法。璟璟,别哭,别怕,好好活下去。”赤裸的、浑身是伤的妈妈抱住了璟,却无比坚定、温暖,“一个女人,离过婚的女人,带着孩子的女人,带着女儿的女人,要在这世界上活下去,并没有很多办法。妈妈以前麻痹了自己,骗了自己。璟璟,妈妈爱你,这世界上,妈妈最爱的当然是你。谢谢你保护我。璟璟,别哭,擦干眼泪。明天开始,就是没有妈妈的第一天。” 而有一个人,始终注视着这一切,他看见了所有,一言不发,那个人就是拖油瓶。当妈被警察带走,那个男人的尸体也被抬走,他无声无息地到璟的身边,轻声说:“你杀了我的爸爸,所以我只剩你这一个亲人了,妹妹,我们只剩彼此了。” 他就是毒蛇。 璟把毒蛇这部分隐去,没有告诉冷杉。 记忆 “疯人院,你知道是什么样的吗?”璟笑着问,但她不期待回答。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疯人院里的人,到底还能算是人吗?比如我的妈妈,到最后一刻,她还认为自己是人吗?” “喂,你睡着了吗?” 璟虽然不期待冷杉回答什么,但他一声不响也实在让她怀疑是不是有点犯困。人对他人的际遇并不存有多少耐心,更何况是悲惨的际遇。当她选择把过往告诉他,也就选择了向他展示伤口。可伤口是在她身上的,他不觉得痛也理所应当。 “没有,我在听。”冷杉说,“我只是不想打扰你。” “哦。”璟有点别扭,这些事她很久没说了,这会儿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真是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吗?“你觉得我是个怪人吧。那你现在知道喽,在这种家庭长大的我,怎么可能正常。” “你很正常。”冷杉说。 “别安慰我了,过分的安慰显得假。……其实我也恨她,她虽然很难,但应该还有选择的余地的,她如果再勇敢一点,再强硬一点就好了。我是恨她的……我恨她。那顶破帽子,你记得吗,那顶帽子,是她给我买的,购物街好长、灯光好亮、东西好多,但都好贵。她把身上所有的钱都凑在一起,也只够买一顶帽子。只够一顶。然后,第二天,她就被关进疯人院了。我在想,那时候她是不是可以带我逃走呢?别买那顶破帽子,我们坐上一辆长途车,远远地逃开,会怎么样?” 璟最后一次去看她时,她的手脚都被捆住了,医生说她已经不认人,并且极有可能对他人造成伤害。 “你不能进去。她已经不是人了,她现在比野兽还危险。野兽至少还知道怕,她什么都不怕。”医生说。 璟隔着门上小视窗望进去,妈妈安静地睡着。 “她是我的妈妈,我是她的女儿。”璟说。 “你有这样的妈妈真不幸。”医生又说。 璟像是被踩着了尾巴,猛地冲向医生,一口咬住他的手。她爆发出远远超出十二岁的力量,把医生的手咬得见骨。她尝到血的味道,原来血并没有什么味道,但她还是因为那味道而恐惧,但也因为那味道兴奋。 “疯子的基因就不该延续,疯子生出来的也是疯子!杀人犯生出来的还是杀人犯!” 但是因为这出突发事件,璟又被容许进妈妈的房间,她其实怀疑他们是也想把她关起来。她走进四壁空空的病房,走到妈妈的床头,发现她并没有睡着,她睁着眼,望向虚空。 “璟璟,妈妈本来想带你去穿耳洞的,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璟璟,人生很短,但它又很长,大多数时候它没有意义,那些短短的、有意义的时刻,根本就抵不过大部分的虚无。人越长大,越无趣,因为人越长大,也越知道自己的无能。妈妈就是个无能的人,找了许多借口,但就是无能。妈妈累了。璟璟,不要反抗,反抗只会让你受伤,你咬牙忍住,忍住,忍到别人都当你是根木头,你就自由了。” “妈妈。” “璟璟……我以前以为这世上总会有个人专门为我而来,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即便是你,璟璟,你是从我身体里出来的,但你也不是为我而来,你有你的人生,你走吧,璟璟,走出去,去过没有妈妈的人生。” 不知不觉间,璟泪流满面。她在妈妈决绝的眼神中往外走,从那一刻起,她决定不再反抗,她戴着妈妈给她买的帽子,走下疯人院的楼梯,她走着,看见衣服上沾到的血,她还没有走出疯人院,妈妈就没有了,人死只需要一秒钟。 “我妈骗过我很多次,但最后一次她没有食言,果然,我只是走出去,这个世界就不再有她。” 璟泣不成声。多少年没有想起过的事情,原来不是想不起来,是不敢想起。她用麻木来胡乱包扎,终究是留下了深深的疮疤。她以为早就好了的伤口,现在揭起,竟还连皮带肉。 冷杉把璟拥进怀里,轻轻安抚,在璟的哭泣声中,他问:“那时候,你真的咬他了吗?” “咬谁?” “医生。” “嗯。” “咬他的手?” “手。”璟愣了愣,“腿。不,是手。还是……” 她仔细地回想,十二岁,疯人院,长廊,阴天,医生,白大褂,妈妈。你妈妈在睡觉。你妈妈很可能会对你造成伤害,因为她是疯子。她是疯子。璟走下楼梯,衣摆上并没有血迹。她心里闷着一团阴影。叔叔,谢谢你。我想进去看看我妈妈,她不会伤害我的。叔叔,求求你。叔叔。 她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原来这么多年以来,记忆已经真假难辨,她的悔意和恨意,默默篡改了历史。 “你没有咬他,对吗。”冷杉说。 璟看向他,他很平静,但是又用那种带着悲伤的眼神望着她,他看穿了她,他甚至比她还明白她自己。她害怕了。 “但你很想咬他,并且在这些年中,无数次真的咬住了他的手,把他咬出血来,把他咬得白骨森森。” 对。 巨大的悲伤袭来,原来在妈妈生命最后的时刻,璟都未曾为她而战,她又有什么立场恨她。 “我没有……” “我没有……” “我没有……” 璟喃喃重复,这一次,她的眼泪成串地往下滚,沾湿了衣摆,沾湿在她曾以为沾着血的那个地方。 冷杉拥住她的手松开了,他似乎没有经过考虑,就想好了要这么做,他把衣袖撩起,把手臂伸到璟的面前,说:“咬他。” “什么……” “咬他——把你十二岁时想做但没做的,做完。” “不……你不是他,你在说什么。” “璟。” 冷杉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念这个字的时候,声音很轻柔,“你要继续往前走,就必须要回到那时候。因为你是那时候起,把人生按下暂停键的。” “不,不是暂停,那就是结局。做什么都不会有改变。我妈说得对,这世界,不会有人专门为你而来。” “我听过一句话——如果结局不好,那就还不到结局。” 他的表情很认真,与璟记忆中的那个医生长得一点也不像,但是,璟的胸口刹那间疼得厉害,她几乎怀疑自己张口就会呕出血来,左乳上的钉也一道疼起来,她有点晕,她怀带着隐秘的恨意,死死地咬住了他的手臂,她终于尝到血的味道,是咸的,但也可能不准确,因为这血里,掺着她的眼泪。 颤栗、喘息和血腥味中,璟听见他轻轻说:“璟,你要相信,这世上是有人会专门为你而来的。” 回学校 璟的记忆似乎就停在咬完冷杉的当下,然后,她再次有意识,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她在曾经睡过的那个房间里醒来,迷迷糊糊地回想,就是想不起来是怎么睡着的。毫无印象。她洗漱之后,才渐渐想起咬了他的那一口,咬这一下,用了六年。 其实他真傻,关他什么事,这一口是无妄之灾。 璟想着,就看见在做早餐的冷杉,他的手臂上简单包扎着。她有点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有些人被虐待了大部分时间之后,会无法面对善意。在黑暗中时间久了,看见光反而会眯起眼睛。 璟没看他,转而去看院子里的植物。 “白煮蛋,牛油果奶昔,鹰嘴豆泥和全麦饼。早餐。时间有点晚了,你得回学校。” “什么?”璟没听懂,“为什么我要回学校?” 冷杉瞥了她一眼:“你睡了一天一夜,今天已经是周一。” “周一!?”璟惊呼,“真的假的?那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你睡得很熟,像昏迷了,不过你没有昏迷,确实是在睡。所以我不敢打扰。” “你就不怕我睡得饿死过去吗?电解质紊乱?缺水?”璟这时肚子咕叽一叫,剧烈的饥饿感袭来,“难怪我饿得要命!” “所以我准别了很多碳水,不过你得先从蛋白质开始吃,对身体比较好。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能睡叁天叁夜。” 璟踱过去,和冷杉的某些默契使得他们再次选择避而不谈璟的秘密,她依言吃了个鸡蛋,虽然还是很不好吃,但总算有了东西垫饥,然后再喝了口奶昔,用全麦饼蘸着鹰嘴豆泥吃:“喂,你几岁?” 冷杉在洗莓果,蓝莓树莓在透明碗里起起伏伏,十分漂亮,他想也没想就说:“十六。” “屁!” 冷杉笑了,笑得像莓果似的,酸酸甜甜的。 “你还痛吗?”冷杉问。 璟有点没反应过来。不是他被她给咬了么?怎么反而问她痛不痛?对了,他的皮可真嫩,现在想起来,那一口可真是香喷喷的…… “不是穿了环?”他及时打断她的幻想。 “哦。”被他一提起,本来不太痛的,又开始痛了,“干嘛要提醒我啊,我都忘了,你这一说,好痛。” 冷杉把莓果摆到璟的面前,看看时间:“还有十分钟,我外面等你。” “你怎么跟我妈一样。”璟抱怨完,才发觉这句话说得并不准确,他不像她妈,因为她妈没有催过她上学,璟从一年级开始就是自己去上学的,她也不怎么吃早餐,因为妈妈没时间做给她。 冷杉静静地坐在摩托车上等她,她的头盔也挂在他车把上,一切都那么自然随意。璟有点难过。如果他是她的亲人就好了。爸爸,或者哥哥,或者弟弟。如果他永远都会像这样给予她关怀就好了。可是他现在对她好,是因为有点儿喜欢她吧。这种男女之间的喜欢,太不牢靠了。如果有一天他不再喜欢她,那么她是不是也就随之会失去这份好不容易才遇见的关怀。 她站着没过去,他奇怪,用眼神问她怎么了。 “那你还痛吗?”她问。 冷杉说:“痛,你是下了狠劲咬的,就差见骨了。” 她跨坐上去,接过他递来的头盔戴好,拍了拍他的肩说:“我只用了很少的力气好吗?” 冷杉发动车子,说:“那可能,少即是多吧。” “……你今天为什么总是说冷笑话。是嫌天气太热?” “出发了。” 车子疾驰出去,璟看见天又高又蓝,她揽住他的腰,把手轻轻握在他受伤的部位。 摩托车的轰鸣声还是把保安给轰了出来,他横眉竖眼地看过来。冷杉没马上走,而是透过头盔与那保安注视了片刻,璟说:“我走了。”冷杉点点头。保安一句话也没说。等璟经过时,才小小声嘀咕:“你这个保姆气性蛮大。” 璟一溜烟就往学校里跑。 他们没有约什么时候再见面,但是璟知道,他们总是会再见面,你与一个人的缘分有没有结束,你自己最有感觉。有时候明明说了再见,可故事就是还没有结束。有时候不说再见,可你比谁明白,你与这个人不会再有明天,比如璟和她的妈妈。 璟觉得松快了很多,这个双休日像是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细想起来,也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情。她去了农家乐,穿了乳环,还把压抑了六年的秘密告诉了一个树洞。 脚步不由得就轻盈了起来。 直到璟察觉到她的脚步声中还迭加着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她放慢步子,心跳又开始加速。她缓缓回头,怕得惊叫了一声。 毒蛇正无声无息地跟在她身后,他眼神阴冷,一如六年之前的夜里,他盯住她。 璟朝后退了两步。 “你认识的新朋友,就是刚才那个人吗?”毒蛇微笑着问。 璟下意识想要隐瞒,上一次毒蛇问她的时候,她就隐瞒了,只可惜,被毒蛇警告,还害死了一只无辜的黑猫。她不想再有任何无辜的生命因她受到牵连。所以她犹豫了。 “看来就是他。可惜他戴着头盔,没有看清他的长相。你们看起来很亲密了,你,双休日是住在他那里吗?” “……” “如果你打算和他发生些什么,你该介绍我们认识,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不是吗?放心,我会对他很礼貌的。” 毒蛇靠近了璟,这时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校园里并没有太多学生,毒蛇一步步逼近,璟一步步后退,她踩到了花坛的边边,再退就要掉进花丛。她原本以为说出来,也可以让她更有勇气面对毒蛇。可原来,离开冷杉,独自面对这个哥哥的时候,她没有任何长进。因为她无法否认,她杀死了他的父亲。 毒蛇的眼神扫视着璟的脸颊、脖子和身体,他毫无预兆地突然伸手抚摸璟的左胸,他摸到了衣服底下凸起的环饰。 “璟,你和你的妈妈一样啊。既然如此,今晚我会去找你。”毒蛇冷笑,“你如果想向刚才的朋友求助,也好,我们叁个,正好能深入地了解对方。” 毒蛇 妈妈给璟买的帽子,被她抱在怀里。她连澡都没有洗,就躲进了床帘里。不会有人问她怎么了,反正她一直是这么古怪自我地活着。黑猫的阴影虽然不会持续蔓延,这个年纪的人比老年人更健忘,但璟依旧不会有交心的朋友。 她这样的人能交到什么朋友呢。只有妈妈给她买的这顶破旧的帽子。当这顶帽子掉进黑暗的河水的时候,璟也想过就不要它了。就让往事随着黑暗的河水流向时间的漏洞。然而,它最终还是被冷杉捡起来,并且交还到她手里,清洗一新。 也正是因为他捡了起来,又近乎固执地一再塞进她手里,才给了她在此刻这种夜深人静时分的一丝安慰。她好像被妈妈抱着。 有人轻轻走到门边。 钥匙插进锁孔,室友都已睡着,锁芯被转动,室友的鼻息低低的,门锁被打开,室友连翻身都没有翻一下,门出现了一条门缝,像是有一条蛇游了进来。 璟能听见,并且听得很清楚,她透过两片床帘当中的空隙看出去,并不能看见什么。只是她攥紧帽子的手在瑟瑟发抖。毒蛇什么都做得出来。他能剁下那个发帖人的手指,当成礼物送给她。也能杀死一只黑猫,当做警告送给她。他就是要她与世隔绝,如履薄冰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要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已经剥削了她六年,使得她原本就脆弱的心灵,越加对明天失去兴趣。这不能说不是他对她的报复。 可是,她大概是变了的。一朵行将枯死的花,忽然抬起头,会让阴暗处的毒蛇感觉不快。他知道,她变了。而这正是他不允许的。 璟静静听着,什么声音都没有。也许,毒蛇已经走了。她悄无声息地拉住床帘,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帘子,伴随着一阵风的,是空空的床前。没有人站在这里,室友们也还在睡。 璟呼出一口气,额上渗出了汗,她苦笑着,看着床尾的窗户里透进来的月光,听着对床室友轻微的打鼾声,感觉回到了现实世界。是她神经过敏了,毒蛇没有来,他大概也不会再来。 口渴。因为害怕要上厕所,她不敢喝水。想来也可笑。璟坐起来,伸出脚去找她的拖鞋,地上很黑,她借着月色辨认,一只鞋子在床前,她穿好了,找不见另一只。她在暗中看了看,怀疑被室友不小心踢进床底。璟蹲下身,往床底一看,忽然被剧烈的恐惧给冲击得尖叫出来。 床底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看着她。正如以往在那个逼仄的家里,每逢双休日,毒蛇回来,也会在深夜里这样看着璟。 可是璟不想吓到室友,她捂住嘴,把剩下的尖叫吞下去,她跌坐在地。“变、变态……”她哆嗦着,往后退。却被毒蛇捉住一只脚踝。毒蛇缓缓从床底爬出来,像一种爬行动物,有着穴居动物般散发幽光的眼睛。他把璟拽起来,摁进她的床帘里,随即倾身压住她。璟的环饰开始剧痛,是毒蛇在拽那个钉。他一点不顾她的痛楚,似是要把这颗钉子给生拽下来。他的手掌闷住璟的呼吸和惊叫,下身钳制住璟挣扎的双腿。她毫无还手的力气,只能任由眼泪淌下。 忽然,毒蛇放开了拽钉子的手,在璟的枕头底下摸索,摸到了她的手机。璟还不及反应,就看见他在检查她的联系人。璟的联系人只有一个,就是毒蛇。可是他看了一会儿,忽而把手机转过来,给璟看,在毒蛇的号码下面,还有一串号码,没有写名字。璟的心狂跳起来,她意识到,这是冷杉趁她睡着的时候输入的号码,她自己都不知道。 毒蛇笑了笑。 璟皱着眉,想要去抢回手机,却被毒蛇钳制得死死的。他摁下了通话键,电话,是打给冷杉的。 四周太安静了,听筒里传出的通话音十分清晰,嘟,嘟,嘟。 不要接。不要接。冷杉,不要接。 嘟…… “喂?” 然而,冷杉接起来了。听见他的声音,璟感到一阵无与伦比的委屈。眼泪一瞬间就淌得更加汹涌,全部淌进了毒蛇的手掌中。毒蛇注视着璟,把电话放在耳朵上,屏幕的光把毒蛇的脸照耀得半明半暗。 “璟?” 冷杉出声确认,却没有等到璟的回应。然后,电话那边也安静了下来,可冷杉并没有把电话挂断。他似乎察觉到事态有些异常,沉默着,却传递出一种紧绷。 毒蛇从头到尾没有说话,他听着冷杉说出的那个“璟”字,眼神变得更加阴冷,他把手机放在璟的枕头上,话筒对准了璟的嘴,然后用力地拉拽着璟的环饰,一边轻咬着璟的耳朵,牙齿咬住她的耳环,同样拉扯着。 很痛,很不舒服,她在流血。 而比起这些身体上的疼痛,被一个像蛇一样的哥哥压在身下,被他湿漉的舌尖舔着颈项,感觉到他皮肤光溜溜地如蛇皮一样,璟的心里备受折磨,屈辱、诡异、绝望。 暗夜将无限长,只要毒蛇还存在一天,璟的白昼就不会来。 妈妈的自杀,被璟刺穿胸膛倒在血泊中的男人,替璟担下罪名的妈妈,被璟杀死父亲的毒蛇。所有一切纠缠在一起,璟不知不觉间痛苦呜咽着,这些声音全部通过电波传进了冷杉的耳朵,这无望的呜咽声像风中枯萎的花瓣,被雨打湿黏在冷杉家的落地窗上,他隔着玻璃看见,却拿不下来。 “璟。璟。”冷杉一遍遍叫她的名字,“璟。”他顿了顿,声音开始焦急,“谁和你在一起,怎么了?璟,你不能说话,是吗?” 冷杉的声音远了,他似乎在用手机查看什么,然后又说,“你们学校的官网上,可以看见年级负责老师的联系电话,我会马上联系老师。” 她听见冷杉那边有玻璃杯杂碎的声音,一阵喘息后,风铃叮咚,而后是在深夜中轰然而起的摩托车引擎发动声。 “璟,不要放弃……” 毒蛇啪地切断了电话,将手机关机。毒蛇给了璟换气的机会,璟刚想叫,又被毒蛇摁住了嘴,璟发狠了咬他,但没有咬到。璟又用力地抬腿,却依旧没能成功。 在璟被毒蛇打晕之前,她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毒蛇从口袋中掏出他震动的手机,平静地说:“你好,哪位?……是的,我是高二年级负责老师,请问有什么事?” 伊甸园 璟苏醒的时候听见歌声,她的神智一点点集中,“穿过时间的缝隙,逃过生命的必经”,居然是温柔的情歌。 只是她认出歌声来自于一个异常冰冷的人,她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她心底最深的恐惧,毒蛇。 风是凉的,深夜里,这个靠近河岸的草坪像个孤坟,身底下的草略略的湿。左乳和耳垂都很痛,她摸了摸耳朵,耳钉仍在,只是有薄薄的血壳凝结着。 “你醒了。”毒蛇蹲在河岸边,朝她微微笑,他停止了歌唱,托着腮注视着璟。 璟想起最后听见他接起的那个电话,她确定,那是冷杉打来的。 “你跟他说了什么。”璟问。 “他是谁?” “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就是你新交的那个朋友,那个在你身上穿环打孔,让你逃课,夜不归宿的那个新交的朋友,对吧?”毒蛇顿了顿,观察着璟的神色,大概是从璟的脸上看见了他想看见的紧绷,他却越发松弛下来,“我跟他说,我会立即去找你查看情况,请他不要担心,不要着急。就这样。” 璟讨厌这个学校,最大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学校里有毒蛇。 她进入这个学校,也是毒蛇决定的。他比她大了很多,毕业之后就进了这所高中做教师,撇开他是个变态不说,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业务能力非常出色,在很短时间内就成为了最有声望的老师,大概没有人不喜欢他。璟中考的时候本来想选择别的学校,但最后,还是因为毒蛇的操控,转而进入了这所高中。这所临河而建的高中,颇像个与世隔绝的孤岛。璟踏上这座小岛的第一天,就越发深陷在毒蛇的掌控里。 然而璟却没有倾诉的对象,没有,她能跟谁说,这个全校学生都喜欢的明星教师,长久以来对她做的一切,他会在漆黑的夜里用备用钥匙打开璟的寝室房门,偷偷摸入璟的床帘,他也会在璟洗澡的时候打开那间薄薄的浴室,他不允许璟改变,不允许璟快乐,校园里流传的关于璟的谣言,十之八九是毒蛇放出的。璟可以随意交朋友,因为毒蛇知道,在那些谣言之下,没有人会真心对待她,男人靠近她,只有一个目的。可是如果有人真的要伤害璟,毒蛇又会反咬那个人。比如那个发帖的人。归根结底,毒蛇认为只有他才能对璟拥有生杀大权。 “我很好奇,那个朋友和学校里的男生有什么不同?那些体育班的,这个那个的,全都卯上你了,你也没跟他们做什么,为什么这个人,就不同呢。”毒蛇的表情确实很疑惑。他的脸太有迷惑性,那些喜欢他的学生,都以为这样一张清隽的脸下会有一颗真挚干净的灵魂。只有璟知道,他的心早已扭曲、变态。 “他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是个正常人。”璟说。 “哦?你意思是说,我们都不正常。”毒蛇笑了,“真难以想象,一个靠亲生母亲顶包杀人罪的女生,会说别人不正常。你告诉我,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 “你这样的人,肯定不正常。因为你爸,他就不正常。一个要剥削女人、当个蛀虫还活得心安理得的男人,怎么会正常。” 啪—— 一颗边缘削尖的石块飞过璟的脸庞,毒蛇阴毒地盯着她:“注意你说话的分寸,我爸那么做,是因为你的妈妈是个荡妇,她卖肉卖到家里来,你没忘吧?当着你的面,她都能对陌生男人发情。” 毒蛇似被捏住了七寸,一下窜过来,掐住璟的颈子,黑黢黢的河面仿佛有水怪在注视着人间的悲剧,璟看向那虚无的怪物,凄然一笑,如果可以,她真想当个怪物,彻彻底底地迷失在黑暗中。她的脸憋得发烫。 “她在她的奶子上弄那些东西,那个骚样,可惜我爸都不想肏她,连看都不想看一眼,璟,你大概不知道你妈找到那个女人家里,对着我爸下跪,脱下衣服自己掰开双腿,求我爸肏她吧?她流着淫水,口水滴到地上,最后甚至还哭着让那个女人帮她向我爸求情,求他肏她!璟,你有这样一个好妈妈,你还说别人不正常?你杀了我爸,你还说我爸不正常?” 璟脑子不太能转了,毒蛇掐得很狠,这么多年以来,璟从不向他反抗,因为妈妈告诉过她,不要反抗,等到别人都把她当成木头,她就自由了。可是妈妈错了,人只要活着,她就不能真正地成为一根木头。再如何麻木,她还是会有一瞬间会被刺痛心脏。其实她需要的,是更多的痛,痛到一个临界点,她就会反抗。这种痛,就如同冷杉用枪打破她的耳垂、用固定器放在她的乳头上,将导管破开她的皮肤组织,在痛苦中,她确认了自己还活着。 毒蛇的眼神变得疯狂,他早已不再是课堂上风度翩翩的年轻的明星教师,他撕开璟的衣领,将那衣服抛掷一旁,裸露的身体上,银光一闪,正如许多年前的夜里,妈妈的乳环摇曳,璟的眼眶发热。 “你妈求我爸肏他,这是她的遗愿,也是我爸未了的事情,我们俩子承父业,把这件事做完。” 毒蛇俯身含住璟的嘴,他仿似开叉的舌尖侵占璟的呼吸。不远处沉默的河水上,仍有怪物矗立,也许它也在叹气。毒蛇捏住璟的乳环,手指侵向她的左乳,抓住她的脂肪。身体之下,草坪潮湿。璟却出了奇的平静。毒蛇反而陷入了不可控的狂热状态。 在一个呼吸的间隙中,璟反手握住自己的左乳,她拨弄着乳环,也十分动情的模样。生理反应并不需要真正的爱情。她相信毒蛇也深谙这个道理。毒蛇嘲讽地看着她,见她揉弄胸部,抿紧了嘴,不时泄出一丝呻吟。 “你新交的朋友见过你这样吗?”毒蛇冷冷地问。 璟持续喘息。 “真有点后悔叫他不要来,如果他来了,就能看到你这个样子了,或许他也会着迷。” 璟突然勾起身体,搂住毒蛇的脖子,主动凑上了嘴唇去,在一阵几近于啃噬猎物的狂吻中,璟的左手扬起,又毫无阻碍地刺下,与此同时,毒蛇惊叫着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璟的左手。 她左手中带血的乳钉,是不知什么时候被她从左乳上拆下的,她的乳头鲜血淋漓,但是璟知道,钉子上的血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的,那上面也沾满了毒蛇颈间的鲜血。她将钉子一扔,慌不择路地冲向河岸。沉默的怪物,黑暗的河面,静谧的河水。这一切都足以让人心生恐惧,然而对璟来说,这是她的唯一选择。 因为今天,是河道清理日。 她身上没有衣服,狼狈地爬上小船,那时候需要借助体育生的力气才能划走的船,现在她一个人也可以。她听见自己混乱粗重的呼吸,和哗啦、哗啦的水声,她来不及回头看毒蛇是不是追了上来,她只能不停向前,不停向前,她划出一阵之后,忽然抑制不住地开始笑,她听见笑声像干涸的土壤中破出来的花。 船到岸边,璟抛船而上,这时她回望河上,空无一物,毒蛇像一个噩梦,已经遗留在对岸的伊甸园里。 璟抱住自己,精疲力竭,她觉得很冷。她往树林中走,走出去,就是大路,大路对面,就是商业街。裸体的她,会吓着路人吧?这么想着,她猛然听见摩托车的轰鸣声,从路的那处划破空气,把风都劈成了两半,她看见把车停在树林外的冷杉。她热泪盈眶,一个字都还没说出口,就瘫倒在他身前,然后,眼前一片黑暗。 不认识 一种异常洁净的气味钻进璟的鼻子里,她熟悉这种气味,而且很不喜欢。在她本能的抗拒之下,是逐渐回归的意识。她慢慢睁开眼睛,似乎都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眼珠,眼眶肌肉麻痹,不知过了多久,璟才看清楚白茫茫的天花板。 这是医院。消毒水的冲味一如妈妈当时的处境。那时妈妈的叁餐中,总会有鸡蛋、牛奶,璟去看她时,她会从枕头底下拿出没吃的鸡蛋和牛奶,说,璟璟,妈妈没有什么可以给你,这个,你拿着吧。璟看着压扁的牛奶和破壳的鸡蛋,从此之后,开始厌恶这两种食物。她也厌恶冷硬的铁床,捆住手脚的皮绳,和那些在器具盘中晃荡的针筒剪刀。 周围没有人,璟慢慢坐起来,察觉到身体上有纱布,她的左胸被整块纱布掩盖住,耳朵上也丝丝发烫,好像涂了药。她轻轻叫了一声:“有人吗?”没有人回应。她下了床,走到病房门口,从上面的视窗向走廊里看,只有应急灯幽绿的灯光。 璟回到床上,摁了护士铃。 “什么事?” “请问,送我来的人,现在在哪里?是去办什么手续了吗?” “哪个是送你来的人?” “一个二十出头的男的,高个白皮肤,很帅。” 闻言,护士朝璟认真地看了几眼,一种奇怪的神色出现在她眼里。“哦,那个人啊,他走了。” “走了?” “走了啊,把你送来之后他就走了,交了钱走的,他还说他不认识你。” “什么?” “既然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还痛吗?” “等等,他说他不认识我?” “你们啊……这当然是你的私事,但是我们都是女生,而且我看你年纪还小,劝你以后要学会拒绝男人的无理要求,你知道你的……”护士顿了顿,“乳头,都被弄成什么样子了吗?很可能会影响之后哺乳的。如果这是那个送你来的男人弄的,那么无论他多帅,他都是个人渣,而且你看看,现在他不是一走了之?” “你误会了,这不是他弄的,这是我自己弄的。” “你自己……傻姑娘,傻姑娘总会为男人找借口的,是不是?你来的时候浑身赤裸,只盖着一件男人的衬衫,你说这样的话,谁会信呢?这次你伤得很重,虽然你明天领了药就能出院,但是千万记得不要让别人再伤害你,性生活的时候保护好自己。你休息吧。” 璟一头雾水,护士误会她的伤口倒是其次,可冷杉为什么说不认识她?他是觉得她丢人吗? 她躺下,心里空落落的,其实很想一睁眼就看见他,然后告诉他,她反抗了,力气不是很大,但用的是巧劲,在万分凶险中,救了自己,而不是像过去那样,总是在被觊觎和被解救的间隙中混沌度日。然后她会趁机数落他,你也就是长得帅,看起来聪明,你都不知道,你是羊入虎口,那个电话就是伤害我的人接的呀。劫后余生时再聊千钧一发,会特别爽快。 可是冷杉并不在,他走了,还说不认识她。 “哦对了。” 护士忽然折返回来,把璟吓了一跳。 “虽然他给你结清了医药费,但是医院还是让他留了个联系方式,我们刚才已经联系他,告诉他你醒了,他说他明天会来接你。” 璟的心一暖,不自觉地笑了。 护士大概觉得璟无可救药,摇了摇头,最后说:“我就说嘛,他怎么会不认识你?” 毒蛇给璟带来的恐惧被这里的无菌的环境消磨殆尽,虽然猛然想起这个人时仍旧会浑身不舒服,但璟确定,至少目前,毒蛇不能再伤害她了。看来,肉蛋奶还是得多吃,如果再有下一次,璟发誓要踢烂毒蛇的肚子。 再回忆刚才奔逃的一幕幕,简直像在看一部惊险电影,尤其是璟跑向河边的清理船时,每一帧都得放慢了再看,不然心脏会吃不消。她看着自己流着血、狼狈爬上小船,顾不得疼,也顾不得脏,执桨从那湖面上离开。她当时并不很害怕,因为她知道毒蛇无法追上她,小船只有一条,而毒蛇哪怕再疯狂,也不会在深夜里跳进黑暗的河水游泳前行。 璟累了,大概医生给她打过镇定类药剂,她的脑袋里面还有点晕乎乎,因为知道明早冷杉会来接她,她彻底放松下来,打算一觉睡到明早。她关掉床边的灯,闭上眼睛,鼻息渐渐地重了,然而,璟又悄无声息地银月中猛地张开眼睛,并且,出了冷汗。 她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劲。 冷杉果然在第二天一早就来了,他穿着清爽,进房间时带进一点暑气,璟看向病房的窗户,时间尚早,然而过于明朗的天空已经显示这将会是异常炎热的一天。不知不觉,已有夏天的感觉。 “送你回学校?”冷杉说。 “不去。” 冷杉愣了愣,璟当然记得还欠他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不过,总不至于差这么一天。 “你怎么不问问我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或者,你怎么不跟我说说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璟说,“今天是适合复盘的日子,怎么能去学校?” “那么你该和学校请个假,老师会担心你。” 璟站起来,病号服过大,显得她的身子尤其瘦小,冷杉把带来的替换衣服给她,璟说:“这些衣服你哪儿来的?” “后来买的。” “哪个后来?” 冷杉咳嗽了一声,璟发现,每次说到他不想多谈的话题时,他总会咳嗽。 “去你那儿吧,走吧。” 冷杉无言地跟在璟的身后,出了病房,经过护士站,昨晚的护士正交了班出来,见他俩一前一后,特地走到璟身边叮嘱:“我承认他是很帅,但是帅不和人品挂钩,希望别再在医院看见你!” “你说得对,护士姐姐,我会记在心里的。” 一切都按部就班,熟门熟路,他上车把头盔递给她,她扣好安全锁,跨坐在他身后;短短的时间里,日头高升,今天确实很热,璟光是把头盔戴上,就闷得喘不过气来。冷杉照样会在发动前提醒她坐稳,车飙起来,热风鼓起,璟稍稍搭住冷杉的肩膀,确保不会掉下车去。 璟一路之上心跳都很平静,她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摁住自己的脉搏数着,是六十五跳每分钟。 隐蔽 那个时候天空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紫色,很不寻常,璟应该对此有所警惕,太过美丽的东西很有可能带毒。 风驰电掣之后,抵达的是那个已经变成第二故乡的有着风铃声的院子。她抬头看见高耸入云的冷杉树,被云团遮蔽住真正的面目。 冷杉停了车,却没有往家里走,而是穿过小径,进入了前头的店里,璟踢了踢脚边的石子,也走进了店面里。 “你家或者店里,总是阴凉阴凉的,像是从来也不关冷气。” “是因为晒不到太阳的关系,不关冷气,不环保。” “你今天有客人?” “没有。” 冷杉又从冰箱里拿了饮料出来,走进了第一间房间,璟一想起其中的窄床,工具,以及被洞穿时的痛楚,脚步停滞。她转而走进了厕所里,仔细地洗了洗手,在水声中,似乎又有风铃在响,冷杉所到之处,总有隐隐约约的风铃声,这个人真的很怪异,而且,她没有忘记隔壁还有个不被允许打开的房间,那个房间是唯一能让冷杉情绪波动得十分明显的所在。 那个房间里到底有什么? “诶,你这里好像总是没有什么生意,我认识你以来,就没见过你有除了我之外的客人,你靠什么谋生?”璟站在房间之外,斜倚在小冰箱上,冲着里头喊话。 冷杉是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她的,随着一阵工具呯呯砰砰的声音,他擦着手走出来,看了璟一眼,说:“你也不是二十四小时和我在一起。” “那你说,最近你还接待过别的客人吗?你不就给我打了洞?” “最近是淡季。” “啊?你这又不是景点,怎么还分旺季淡季?” “当然分,天气热,伤口容易感染,所以穿洞的人少。” 璟觉得他是在胡诌,或者确实有点道理,但这道理只是他拿来搪塞的,他这里没人造访绝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伤口还疼吗?昨天,你跑向我的时候,身上都是血。” “当然疼,又不是被蚊子叮。你知道吗?我昨天是硬拽下来的,乳头没被拽掉就很幸运了。”璟始终盯着冷杉看,“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问?你不好奇吗?” “好奇。但是,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是非知道不可。” “你真的很奇怪。”璟顿了顿,“好吧,是我想说,你听着。那天我告诉我的秘密,但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或许我当时该告诉你,那么我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我说过,我妈后来嫁的那个男人有个儿子,是我的哥哥,对吧 。” “嗯。” “那个哥哥,现在也在我的学校里。你猜他是以什么身份待在我的学校里?” “老师?” 璟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 “你知道他是我的老师,你知道他就是你在学校官网上查到的高二年纪的负责老师?”一种更恐怖的感觉笼罩住璟,“你甚至知道,他就是那天要伤害我的人,是不是?” 冷杉没有说话。 璟的背上又细细密密地爬上了冷汗,她暗地里看了看后门,思索着那里的门是不是已经上锁,如果她想要逃走,能不能成功。同时,那不能开启的第叁间房又疯狂地刺激着璟的神经,冷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事情似乎回到了起点,璟又对这世间的一切感到怀疑,这种怀疑背后,则是深深的无力。 终究没有任何人是值得相信的。可笑的是,冷杉从来也不是个能够信任的人吧?是璟单方面陷了进去。 “你到底是谁?你早就认识我,或者,你知道我的事?我们认识,是一场有预谋的计划,不是偶然,对吗?”璟所能想到的最绝望的是——“你是毒蛇的人?他要你接近我,为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你们就是想联起手来,羞辱我,嘲笑我,给我希望,又将我扔向谷底,对吗?”璟忽然怒不可遏,“回答我!” 冷杉终于缓缓抬头,目光中有一种悲伤,璟记得,这种眼神在他给她穿乳环的时候,也出现过。可这也许只是他的伪装。 璟后退两步,想要逃走,可她又觉得不甘心,这个人,这个人他真如她所猜测的那样,是假的,是装出来的?他又是何必。而且,有些细微的情绪,是装不出来的。 “璟,冷静一点。”冷杉走向她,试图拉住她的手,可是璟避让开来了,这个动作也许让他觉得难堪,他颇为尴尬地收回了手去,面色阴晴不定,“我不会碰你,冷静一点。” “你接近我是什么目的?” “是你接近我的,不是吗?”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我主动接近你,但是昨晚我突然明白,其实,是你接近我。以一种极其隐蔽的方式。” 冷杉扫了璟一眼,咳嗽了一下。 “你在心虚理亏的时候,总是会咳嗽。说明我说对了。” “嗓子痒而已,你想多了。” “那天晚上,我和那个体育生乘了一条船,那是河道清理船,我们划出一阵后,我察觉到身后有另一艘船,我的帽子落在了水里,是后面那艘船的人捡到了,也就是你捡到了。” “这有什么问题?” “可是,昨晚,当我逃向河边的那艘清理小船逃跑,毒蛇没有追上来,而我也很确定他追不上来,因为他不可能在黑夜里游泳,然而这才是最毛骨悚然的,我为什么默认的是,游泳,而不是,他会用另一艘船来追我?” 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因为,河边只有一艘船。自始至终,只有一艘船。从我最开始发现,到上一次我逃出学校,到昨晚,河道清理船只有一艘。” 冷杉依旧沉默不语,然而,他的神色也越来越让璟看不明晰。 “也就是说,你是提前划船在那里蛰伏着等我经过的,你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 冷杉放弃狡辩的欲望似乎只在一瞬间,不再打算狡辩的他,松弛下来,却让璟更加紧张。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这里,最近有个女生被杀了,你却没当回事。”冷杉朝璟笑了笑。 乱嗡嗡 璟的脑子里嗡的一响。 “你什么意思?”她察觉到自己声音有些颤抖。她是怕的,从一开始就有点害怕,可还是饮鸩止渴般一步步陷入这个陷阱。如果这是个陷阱的话。 “人死,是一瞬间的事,但是,也不仅仅只是一瞬间的事。”冷杉有些落寞,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大拇指摩挲着食指的指节。 “你认识那个被杀的女生?”璟吞了口口水。 冷杉猛然间抬起眼睛,看了璟一会儿,璟看不明白他的视线是什么意思,然而在其中并没有狠厉,让璟又有点怀疑自己是神经太过紧张,可是冷杉接下来说的话又打碎了璟为他找的借口。 “是。” 冷杉顿了顿,“璟,我是有秘密,但是对不起,你把你的秘密告诉了我,我却不能用我的秘密与你交换。但我不是故意要骗你,希望你能相信我。” “你认识毒蛇?” “认识。” “他叫你接近我?” “不是。” “你到底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但我没有恶意。” “我有点混乱。”璟的心狂跳,她往后退了两步,看冷杉没有要阻拦她的意思,她便又更靠近门口,“我已经无所谓你的本意,我讨厌别人骗我。”她笑了,“男人果然不能相信。”就像她始终知道的那样,男人这种生物,最会趁人之危。她以前明明也最会反过来利用他们,这次怎么就当了真。 “那么,你喜欢我吗?”璟最后问。 但她没有留下来听见他的回答,这一刻,什么都不再重要了,璟只是推开了门跑了出去,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风铃清脆,天际紫红,没人知道他刚才说了什么,除了她。 璟失魂落魄地走在热闹的商业街上,她想起那个晚上,有条水蛭吸附在她身上,是冷杉替她赶走它,但冷杉是比水蛭更可怕的东西。然而讽刺的是,即便到了这个地步,璟依旧没有办法用不堪的语言去形容冷杉。她才是无药可救了。对了,他身上还有那么大一个纹身,那么多钉子,他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秘密。然而璟知道使她心脏震颤的最大理由——她没有问,那个被杀的女生,是不是被冷杉杀死的。 这绝不是神经过敏,仔细想想,很有可能,不是吗?一个被杀的女生,一间不能打开的房间,一个充满秘密的男人,好看的男人。在某一个夜晚,相似的夜晚,也有那样一个女生,一个干干净净又身怀屈辱的女生,经过了冷杉的店门口,会有那么一个像水蛭一样的男人对那个女生进行挑逗,然后,冷杉会出现,将那个女生救下来,往后的一切,一幕幕,璟都经历过。对了,也许那条水蛭也是冷杉的安排,否则,为什么那条水蛭一见冷杉就走,像是排练好的一样。当那个女生被冷杉温和好看的外貌吸引,这个陷阱就开始运作。在最温情脉脉的时分,冷杉会选择工具盘里最趁手的凶器,以穿孔的名义,插进那个女生的胸口。 很有可能,不是吗? 但她如今不想再去想他到底怀揣着什么秘密,她身心皆疲,昨日冲破的牢笼,今天看来反而像是个更深的深渊,她原以为自己跨前了一步,如今却尝到了一脚踩空的滋味。算来算去,她还是无处可去。那个有着风铃响、冷杉树的小院子,恐怕她是不会再去了。 璟回到了学校。她最讨厌的学校,有着毒蛇的学校。 她没有穿着校服,脸上又有伤。虽然大家紧迫地备考,但还是被璟一下子攫去注意力。各种视线从教室窗户里射出来,如一根根针,把璟扎得像个被诅咒的小人。 在众多的视线中,有一道森冷的视线从高处落下来,璟缓缓抬头,看见位于叁楼的教务处办公室里的毒蛇。 璟移开视线,孤独地向前。她突然想起一些可笑的约定,比如说多吃肉、蛋、奶,多多运动,强健体魄,比如说好好学习,要拿到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这些约定还算数吗?算数不算数,不重要了,不是吗? 然而一种奇怪的推力,把原本想要走向河边发呆的璟,反推向教学楼,她走到了自己的班级,在数学老师口若悬河中走回座位。数学老师看见璟,目光不屑。他说女生学数学本来就很费劲,而璟又是这些女生里最拖后腿的。璟想,那不如就考个数学系好了。 数学老师没有因为璟而停下讲课,就像看见一只苍蝇飞过,短暂地挥了挥手,然后继续讲,其他同学当然对璟的出现有小小骚动,但很快也平息,璟坐下,若无其事地听课。但是事与愿违,她很快就走神了,数学老师说得太快,她跟不上。下了课,她第一次踏进图书馆,让她惊异的是,图书馆里已经有很多人,都没有什么空位了,璟借了些数学方面的辅导书,看见一个角落里堆着几本书的空座,她推开那些书,坐了下来。 她对学业已经荒废很久,进了高中之后,每一天的进度都似在飞,一堂课不听,就落后很多,更何况她是一学期没听。她借的都是高一的辅导书,打算从打地基开始,一点点追赶。尽管肚子有点饿,璟也没去吃饭,适度的饥饿可以维持头脑的清醒,集中注意力。当璟沉浸在书本里时,突然觉得后脑勺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她确确实实感到了疼痛,并且,周围有不小的骚动,她莫名其妙地回过头,看见一个女生站在她后面,冷冷地看着她。 “你打我?”璟意识到,她后脑勺挨的那一下是这个女生用辅导书敲的。大开本厚厚的辅导书的书角很尖锐,用力敲的话是会出事的,“我希望你意识到这个行为的严重性。” 那女生面目清冷,一双吊眼,璟立即想到,狐狸。这女生是只狐狸。 “这是我的位置。”狐狸用平常的声音说话,她声音虽然不响,但是在图书馆这样安静的地方却显得字字清晰,“滚开。” 奔跑 璟其实不会和人打交道,之前和那些男的,只能叫互相利用,而他们有图于她,又因为一些可笑的“大男子情结”,不会“跟女的一般见识”,因此璟还没有真正地和别人发生过冲突。 此时此刻,在这个安静的图书馆,明显比往常更安静,再怎么说,人总是八卦的,何况这个狐狸,一点也没有压低声音。 璟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什么,狐狸看她愣着不动,挤过去把那堆被璟推远的书本拿回来,说:“蠢货,没看见这堆书吗?这是我的,放在这里,位子就是我占了,在这个图书馆里的人都知道。” “这里是公共图书馆,不能占座位。”璟说。 狐狸一屁股坐下来,笑出声来:“说你蠢,你还真是蠢得流油,既然不能占座位,为什么在你之前没人敢坐?这个世界就是有许多不成文的规定。我之前没看过你来图书馆,看你这智商也不高的样子,成绩一定也很差吧?你高几?别是高四的吧。” 狐狸一双吊眼眯起来,笑得邪里邪气的,璟突然想起这个人是谁来了,这就是当时校园论坛里那个引出风波的话题,“全校女生最想日谁”的第二名,高叁的学姐。思及此,璟倒和她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我高二,成绩是不好,所以想来图书馆补习。”璟说,她察觉到图书馆里有丝丝的笑声,有人在笑话她,难堪吗,实在难堪,可她也没有错,成绩不好的人,就没有资格用图书馆,就不能努力吗?“我不懂不成文的规定,我只知道明文规定图书馆是大家共有的财产。” “啪——” 璟话音刚落,狐狸就把璟的书本和笔袋打包扔到地下,圆珠笔滚了一地,书本也折了页。 “滚开。”狐狸重复。 狐狸当时是第二名,也和她的飞扬跋扈有关。没人敢真正靠近她,因为她太凶。并且,狐狸的成绩也很好,不出意外的话,狐狸是不会留在国内念大学的,她的目标本来就和别人不一样。 璟在狐狸身后站了一会儿,发愣,她的后脑勺还很痛,被狐狸那本尖锐的语法书敲到,像一柄小刀插入。有理变无理的乏力,璟弯下腰,把滚到别人脚底下的笔拾起来,“请抬一下脚”,她一边说,一边钻入桌子底,然而她手边的脚却猛地踩在她的手上,璟一痛,人往上蹦,重重地敲到了桌面,发出沉重的钝响。这次笑声不再是悄悄的,大家纷纷笑起来,图书馆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璟才发现自己一无是处,这是她杀人的报应,这是她连累母亲为她抵罪的结局,人一旦成为过魔鬼,就不再有资格接近太阳。别人笑你,骂你,欺你,辱你,都是你应得。 不由得想起冷杉来。他还对她人缘不好感到意外,他以为呢?以为璟在学校里如鱼得水吗?以为她真的一呼百应,是人气王吗?从来不是。否则,她怎么会讨厌这里,怎么会不爱学习,怎么会自暴自弃。 璟拖着她被狐狸摔坏的东西,找到图书馆服务台,那里有个戴着啤酒瓶镜片的老师,沉默地看着璟。 “老师,图书馆不能占座位,这是有规定的,对吗?” “你有什么事。” “有人占座位,还把我赶走,并且打了我的后脑勺,这种行为是不对的,对吗?” “你到底有什么事。” “她就坐在B区64座,老师,请问你会处罚她吗?” “你就这个事?” 璟与这个啤酒瓶对视,即便看不见他的视线,璟依然知道,他在笑她。 好吧,好吧,好吧。 “我没事,再见。” 璟转身走出去,外面天色已经黑下来,校园里的窗洞都变成一个个明亮的冰块,在黑夜这个墨水瓶子里,起起伏伏着,稀释着浓郁的黑。璟抬头环顾,很想走入其中一个明亮的冰块,却走不进任何一个。唯有那时候,冷杉用冰块接触她耳垂时,她心惊的瞬间,遗留在她的心跳里。 最终还是走到了河边,这是她最安心的去处。这条河可以去向远方。如果她可以躺在河上,也许可以看见时间如何流淌。所有静谧的流向远方的河流,就是生命。 璟卸下书包,扎紧鞋带,突然开始沿着河岸快步地走,走啊走啊,渐渐跑了起来,步子跨出去,呼吸声变重。她的气管开始发紧,喘不过气来,这就像是那天在步行街,冷杉默默跟在她身后时,她也开始奔跑,沿着那无限的回廊,跑啊,跑啊,最后还是跑进了一个温柔的陷阱。她就像是围着圆形时钟走动的秒针,如今这河面,又是一个圆。 “妈妈。”璟呼唤着,“妈妈。” 她不能停止奔跑。她跑了一圈又一圈,连时间也不知道。她饥肠辘辘,浑身汗水,最后回到了丢下书包的地方。璟扑倒在草坪上,和毒蛇在这里的厮打历历在目,幸运的是,今天他应该被什么事缠住,并没有来纠缠她。璟听着自己鼓动的心跳,逐渐平息,她爬起来,打开书包,拿出书本,在黑暗中,打开手机的照明,照亮书本上的字,那一个个字,无声无息,却在这个时刻,给予她最温柔的拥抱,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一个人想,知识就不会拒绝她。璟对着那些冷硬的数学公式,红了眼眶。她忘记了毒蛇,忘记了狐狸,忘记了一切不好的事情,就连冷杉,她也忘记了。她仔细地、沉浸地在这个旷野中,与整个世界为敌,与书本为友。 这一夜璟睡在河边,所幸天气炎热,她并不会冻死在这里。她都不觉得可怕。比起无声的河水和叽叽的夜虫,人才是更可怕的东西。天蒙蒙亮,她听见了鸟叫。她张开眼,露水厚重地沾湿了她的头发和身体。可这一切都很温暖,像一股静静的温泉,将她浸泡其中。这是夏天特有的清晨,带着夏天特有的气味。她想起那仿佛已经很遥远,很遥远的一个夜晚。那晚,草莓香味萦绕,有人抬高她的手臂,想要帮她摘星。 “你醒了?”有人轻轻说。 窝囊废 学校的河边绝对是个很有人气的地方。璟在这里看见过很多避孕套,只是没想到,她还会在这里看见这样一号人物。她其实应该表现出一点愤怒,哪怕有点事后之勇的勉强,也还是该为自己争一口气,但也许是因为这个夏日的清晨里充满了一种玄妙的希望,璟并不想让不愉快破坏了这个气氛。所以她略迟疑但还是笑了笑:“梦里可没想到醒过来会看见你。难不成这也是你占的位置?” “不必说这种话来将我的军,已经输掉的棋不能靠补,只能重新找策略,懂么?” “你误会我了。” “我每天早上都会在这里晨跑,我一开始看见你时,以为你死了,我还紧张了一下。” “你会为我紧张?” “当然,如果你是因为在图书馆占座位的事而去寻死,那么我就会遇见麻烦,我现在不想卷入任何麻烦,我要出国,想考耶鲁,这里的麻烦越少越好。” 璟没说话,拍了拍身上沾上的草屑泥土,晨露把她的衣服给弄脏了,但并不显得邋遢,她倒像是泥土里萌发出来的一株植物,脆弱又顽强。狐狸转了转眼珠,那双狡黠的眼睛里露出一点探究:“你在这里睡了一晚?” “对。” “为什么不回寝室?” 璟看了狐狸一眼,后者因为璟的视线而显得略略心虚,然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心虚的,强自挺起胸膛来回看着璟。 “不想回。这里比较好。” “好什么?万一被……” 不知道狐狸到底是想说“被什么”,但她没往下说,她歪了歪脑袋,眉心微蹙。出了图书馆的狐狸看起来比图书馆里的那个要好相处一点,但也只是“一点”而已,狐狸这个人整体气焰嚣张,是璟不太拿手的类型,不过说起来,璟觉得人类是棘手的东西,比任何动物都棘手,她本来就不可能拿手。 “我知道你。”狐狸说,“当年,论坛上,你的名字排在我的名字前面。我很讨厌别人排在我前面,但是那次,我却觉得还好我前面还有个人。被人意淫很恶心,我一想到那些胡子还没长齐的、呼吸里透着骚味的人,想着我的样子手淫并且射精,就很想吐。但因为你排第一,所以还是你更惨。” 狐狸穿着晨跑的背心、短裤,穿一双洗得很干净的跑鞋,日头还没有升高,但气温已升高,让人略有出汗,狐狸又紧了紧鞋带,说:“不跟你说了,我得跑步去了。”她长长的跟腱很健美,迈出去之后,如同一只灵巧的羚羊,璟盯着狐狸的身影看,狐狸逐渐变小,到河的另一边去了。 狐狸应该没有什么搞不定的事情,璟突然这样想,并且,她察觉到自己羡慕狐狸。很羡慕。 璟回到寝室,室友都已出门,这样也好,她不用面对任何冷漠的眼神,她拿着换洗衣服,到小隔间去洗漱,终于把昨天的一切都清洗干净,焕然一新。 但她与狐狸似乎很有缘分,这个晚上,璟又带着她的参考书目在河边看书,今天月色很白,书本上的字眼都跳起了舞,璟看了一会儿,躺倒在草坪上,她找了找北斗七星,不过没有在天空中发现一把勺子,狐狸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你果然不是个读书的料,我看了你一会儿,你的专注力很差,根本没有长时间学习的能力。” 璟叹了口气:“你来夜跑?” “不,散步。劳逸结合。” 璟翻转身子,面向河面。良久,她才说:“不是我不想专注,只是我看不懂,我错过很多,不是一下子就能补上来的。” “笨人果然喜欢找借口。” “随你怎么说吧。” 狐狸顿了顿,说:“你为什么一副要死要死的样子?当时在图书馆,你也是,你明明可以继续抗争,但你只是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我瞧不上你这种没斗志的人。” 璟没回话。 “你聋了吗?看不懂就接着看,想各种办法去看懂啊,而不是在这里躺在草坪上看天,天上会有答案?” “我看的是‘天书’嘛,答案可不就是在天上。” “你——”狐狸生起气来,“你这种人,永远不懂得什么时候该开玩笑,什么时候不该!窝囊废!活该你被人欺负被人笑!” 狐狸走开几步,似乎又气不过,跑回来朝璟的背上踹了几脚土:“你倒还不如死了痛快!” 璟猛地坐起身来,瞪着狐狸:“你以为我想活着吗?” “你不就是活着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你是个蠢货,没胆,没种,被人说了也不敢反抗,连寝室都不敢回,只敢窝在这个地方!真可笑,那么多人努力活着却没能活下去,你这种人随随便便面对自己的人生倒还活着!” “那么多非洲小朋友吃不到饭,你怎么还有心情每天吃饭?那么多残疾人没了腿,你怎么还有心情跑步散步!” “这……这是扯到哪里去了?” “你也知道是扯吗?我也觉得你在扯!” “……” “还有,张口闭口叫别人蠢货的人,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狐狸愣了半天,冷笑一声:“你不是挺能说吗?无聊!”她朝璟翻了个白眼,往反方向跑开去,璟想也没想,一跃而起,追上了狐狸,在她身后说:“你根本不懂得共情,你就像个机器!你以为每个人的生命史都是相同的吗?你凭什么站在你的立场上来判断我?你知道我遇见过什么人、什么事吗?你知道我为什么没能好好学习吗?你以为就你想考好学校,别人都不想吗?告诉你,我也想考耶鲁!” “你考啊,又没人不让你考!” “像你这样骄傲地评价别人,就算你考上了好学校,你也不能走得长远!不是要随意评判别人吗?我也会!蠢货!” “你说什么!” 狐狸停下来,调转脚步要打璟,璟一看,也立即调转脚步跑开去,狐狸紧追不舍,璟奋力狂奔,不过很快就显出了体能上的差距,璟缺乏锻炼,平时也吃得没什么营养,狐狸却天天跑步,耐力和爆发力都很好,才一会儿功夫,璟就被狐狸追上了,狐狸扑上了璟,两人厮打起来,扭作一团,混乱中璟只觉得浑身都被狐狸拧得生疼,但她似乎也着实给了狐狸几拳,直至最后狐狸力气用尽,和璟一左一右躺在草坪上无声地望着天大口喘气。 “你不光活着,你还活得挺用力。”狐狸终于说,“但凭你也想考耶鲁,做梦吧。” 狐狸微喘着起身,望着璟,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璟长长地出了口气,和狐狸这一顿争执,把她累得够呛,今夜肯定是看不成书了,璟所幸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她是被东西给砸醒的,恍惚间还以为地震了,高楼坍塌砖块敲到她的脑门,睁开眼睛一看,天光大亮,又是狐狸那张邪里邪气的脸蛋,狐狸的脸上有几块淤青,身上也有些抓伤,一看就是璟的战果,璟想,不会吧,这个狐狸的力气是用不完吗,这是回来报复她来了?她才刚睡醒呀!对了,刚才是什么砸的她? 璟一骨碌爬起来,看见她脑袋原本躺的地方,有一堆旧书,看来就是这个砸的她,璟揉着脑袋,刚要说话,就看见狐狸又一言不发地走了,真真一头雾水。璟随手捞了一本旧书过来,却发现那是写得详细、整齐的高一数学笔记,还有错题集、试卷等等详尽的学习资料。一张纸条从书页中掉下来,飞扬跋扈的字迹: 有种就来图书馆B区63座! girl'stalk 狐狸和璟一左一右坐在图书馆,彼此并不说话,当然,图书馆并不能说话,也因此,当上次嘲笑璟的人看见这一幕奇景时,并没有发出惊呼,然而他们心里想,果然怪人和怪人就是会走到一起。 璟在奋笔疾书,狐狸用一支金属原子笔敲她的脑门,璟无声抗议,狐狸就点了点她刚写下的答案,又在草稿纸上写了“错”字,笔画极重。璟于是返回去检查,答案果然错了,犯的错误又很低级,璟立即改正,狐狸这才不理她了。 如此,璟倒也找到了生活的重心,她渐渐不再害怕在室友都醒着的时候回寝室,有时也能向她们讨教一些问题,出乎她意料的是,室友们并不冷漠,当她开口求助,她们不吝给她帮助。璟觉得这高中生活,走到了第二个年头的下半程,才猛然间有了些滋味。也许是因为她咂摸出了滋味,没空去想毒蛇,毒蛇也并没有出现,有时候远远的在教学楼里看见他的身影,他也是以明星教师的身份在与一些仰慕他的同学说话。 事情都在逐渐变好,璟在某些瞬间,真的觉得自己的未来会是光明的,只是,她知道心底某个角落,仍旧有疑虑。 她不是不想冷杉。 深夜,当室友们都睡着,璟会对着手机屏幕发呆。其实她有冷杉的号码,可是她一次都没有打过。这个号码,也没有在她手机上响起过。她盯着那些数字看,看久了,仿佛一个个都长着冷杉的脸,细瘦,神秘,沉默。 他会想她吗?如果他知道,她交到了朋友——虽然狐狸对她不冷不热——并且在昨天的数学课上,把讨厌的数学老师给惊得说不出话来,冷杉会说什么?会为她高兴吗?会笑吗?会……会抱她吗? 他们还会再见面吗? 她之前对“缘分未尽”的预感,也失灵了,她无从判断,他们到底还有没有缘分。其实有些人,光是遇见,就已把缘分耗尽。 狐狸每晚坚持夜跑,璟不天天去,碰到天气和情绪都还不错时,才会去河边,尽管如此,她的身体也比之前要好太多,从跑四百米就觉得喘不过气,到八百米,到一千米,以致现在有时也会挑战叁千米。 这天她们跑完,坐在河边吹风,已是仲夏,河水也比任何时候都要吵闹。狐狸的包里有两瓶电解质水,她递给璟一瓶。 “谢谢。你为我准备的?” 狐狸不响。 “你为什么帮我啊,你明明只需要独善其身就好。” “我发现,”狐狸拧好了瓶盖,“你特别在意别人在不在乎你,你是不是缺爱?” 璟吃了一瘪,觉得被戳穿似的,有点恼羞成怒:“你才缺爱。” “那天晚上,你说,我根本不知道你发生过什么,遇见过什么人,那你到底发生过什么,遇见过什么人?” 这次轮到璟不响了。 “你挺奇怪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狐狸顿了顿,似乎不知该怎么形容,她话锋一转,“你知道吗,其实我早就见过你,有一天晚上我来跑步,看见你和一个男的。” 璟怔忪,不知狐狸看见的是不是和她扭在一起的毒蛇。 “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你,只是看见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在弄那个河道清理船,然后你们就划船走了。第二天我就听说,是你带着一个体育班的男的去休闲街开房了,那时候,我挺瞧不上你的。” “那你现在很瞧得上我?” “你看你看,又来了,你抓住的重点,总是别人如何看待你。那不重要。当然,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人。” 璟呵笑一声,说:“哪种人?” “跟体育班男的去开房的那种人。” “你觉得‘开房’这件事是洪水猛兽?成年人,有性欲,就和有食欲一样正常,开房,就像去食堂,你永远不会形容一个去食堂的人为‘那种人’,那你就也不该形容去开房的人为‘那种人’。” 狐狸眸光闪了闪,随后轻盈地笑起来。这是狐狸第一次笑。很奇怪,璟居然真的没听过狐狸笑,但她不好奇。似乎被狐狸冷淡或者用笔杆子敲惯了,也不好奇她有没有嫌弃以外的情绪。 “你说得很是,我说你不是那种人,不是在说开房不开房的,我说的是……” 狐狸侧脸来看璟,从头看到脚,又捂嘴笑了:“我觉得你是讲究‘性伴道德’的,你之前跟那个傻蛋校草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他的脸就还过得去,但他过于帅而自知,反而无趣。我的意思是,你肯定会挑一挑,而不是随便选个体育班的男人。” “体育班的体力好啊。”璟也笑了。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近似于最亲密的好友间的谈话,这感觉很神奇,让她想要多说些什么,把那些纾解不了的情绪,全都倒给狐狸。 “光体力好,不成器也没用。听说肌肉越多的男人,那个,”狐狸顿了顿,“反而越小。” “真的假的?” “所以你没跟那个体育班的男的验证过?” “你套我话啊。”璟这才反应过来,随即把脸撑在膝头,这会儿她全然不记得这个公式和那个定理,也不记得昨天随堂小考顺手就考了全班第叁,把数学老师给惊得口水沫子都堆积不起来了,他甚至还怀疑璟作弊,但是坐在璟前后左右的分数都没她高,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个晚上,冷杉在她的小船之后,轻轻荡开了平静黑暗的涟漪。 “其实那个晚上,我只是想让体育班的男的帮我划个船而已,我没和他过夜。” “听你这话外之意,你没体育班的男的过夜,但你确实和某个谁过夜了?” 清淡木质香,清脆的风铃声,温暖的亚麻,柔软的床铺,以及,突然一瞬暴烈地将她拦腰抱起,压在浴缸上的冷杉。所有的一切,现在想来,确确实实不太真实。没有人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这样,这个陷阱其实充满了破绽,是璟自己没有看出来罢了。 “就和后面那个,你应该也看见了。” “后面那个?”狐狸疑惑,“哪个后面?” “跟在我们小船之后的,没隔多久不是又有一条船嘛,我的帽子掉进河里了,还是他捡起来给我的呢。” “你在说什么,你们后面没有船了,那个晚上,只有你们一条船。” 璟莫名其妙地看着狐狸。 “是不是你没看见,或者你直接走了,人的记忆是会出错的,你以为你看了很久,其实只是看了一眼也说不定。” “你的记忆才出错了,我敢肯定我没看错,那个晚上我在这里跑了五公里,很累,所以才在河边休息,我坐了很久很久,根本就只看见你的一艘小船,一直到我离开,也再没有船了。” “怎么可能?可他捡了我的帽子。” 璟一定要给狐狸看,那顶帽子上还有淡淡的痕迹,那是河水的淤泥,帽子就是证据。 “对了,我的帽子在寝室里,你等我,我这就去拿来。” 帽子 帽子就在床铺里放着,这是世间独一无二的、能给璟带来安抚的帽子,妈妈用身上所有的钱,也只够买这一顶帽子,这是她和妈妈最后的连结,却也好巧不巧,成为她与冷杉最初的连结。 那块水洗过后只留下淡淡青痕的污渍,肉眼都有点找不到了。她顾不得和室友打招呼,匆匆抓了帽子就走。她心里一瞬间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联想,但全都像断头桥,根本不能供她抵达联想的终点。狐狸有可能是看漏了,那是夜里,河面黝黑,冷杉又没发出什么声音,一时没发觉也是有可能的。 对,一定是这样。 璟跑回河边,没有看见狐狸的人影,她绕着河边找了找,发现河流小支流的尽处小坡旁,正蹲着个人影。月色下,狐狸不知在那里做什么。 “你在这干什么?”璟喘息着,“我还以为你回去了。” 狐狸回头来,看了眼璟,慢慢起身,拍了拍手掌,没说话。 “我把帽子拿来了,这是那天我戴着的,不小心掉进河里了,上面沾着河水,有个淡淡的印子,你看见没有?这里有点黑,可能看不清楚,但你看见这个帽子了吧?” 狐狸接过璟手中的帽子,沉默地摸了摸。 “如果不是他捡起来,我就会失去妈妈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你怎么会说后面没有船呢?” 狐狸的神情很古怪,她憋着一口气似的,小心地把这顶帽子翻看,又放回璟的手上。 “你刚才说的,好像是我神经错乱了一样,幸好有这顶帽子!”璟的声音颤抖起来。她知道她根本没有忘记心里那些冷酷的声音——疯子生的孩子也会是疯子。如果那晚,只有一艘船,那么冷杉,以及那个短暂的陷阱也好、美梦也罢,也都是璟的幻想,一种疯子的自保。她多怕她会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不是。” “冷静点,璟。”狐狸说,“我没有说你是疯子,你当然不是疯子。” “这么说,你相信我。”璟宽慰一笑,“谢谢你相信我。” 狐狸没有立即说话,月色下,她的吊眼充满灵性,非人的气质,但璟并不害怕,她觉得狐狸甚至散发出了少有的温情。 “璟,我没有怀疑你,或说你是疯子的意思。但是,这件事情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问题不在你,那就在你说的‘那个人’身上。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我想不出来。” “我听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璟,这顶帽子是世间独一无二,对吧?” “当然。我妈妈给我买的。这帽子本身不稀罕,但它掉进了河里,有了污渍。不会再有第二顶。” 狐狸弯身到垃圾堆里,悉悉索索的,璟听着心里发毛,她不知道狐狸在干什么,刚才璟过来的时候,狐狸也是这样子的。 “通常来说,掉在河面上的东西,有极大的可能回流到这里来。这个死角没人清理,一直要到秋天,大批量的落叶被扫到这里,才会每星期有人来收垃圾。我在这里叁年,年年如此。” 璟忽然不想继续听下去。可她的双脚被钉在原地,就连嘴巴也不能张开,喉咙口像是被人掐住了似的,半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因为狐狸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不是别的,正是一顶帽子。一顶和她拿在手里的,一模一样的帽子。 “你说有人捡起你的帽子,然而我没有看到除了你们的船之外的船隻,那么在我看来,就有一种可能,你那顶掉进河里的帽子,根本就没有被捡起来,既然它没有被捡起来,顺着那天的水流,它应该会回到岸边,躺进这垃圾堆。我想的果然没有错,璟,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帽子?” 璟笑了一声。 “怎、怎么可能?” 然而她还是拿回那顶脏兮兮、沾满淤泥的帽子,淤泥早已乾了,但是,再怎么脏,她还是一眼看出,这是她的帽子,妈妈买给她的帽子…… “你说这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帽子,但是,璟,这不是有两顶吗?哪一顶是你的?” “……”璟左手和右手分别拿着帽子,两顶一模一样的帽子,一顶干净,一顶脏污,可是无论怎么看,这两顶帽子都没有任何区别。 “他果然是伺机……可是,他怎么会知道……” 太可怕了,他不光准备好了小船,甚至连帽子这样细节的东西都有所准备,他到底…… “所以,璟,既然你没有问题,那么他绝对有问题,并且,问题还不小。” “你真的只看到我们一艘船?” “璟,我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我相信你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对自己有绝对自信。……璟,你去哪里?璟!” 狐狸看见璟拿着那两顶帽子,冲向了河边,黑漆漆的河岸停靠着那只河道清理小船,狐狸第一次看见璟的爆发力,在她还来不及追上去时,璟已经把船划了出去,仲夏夜的河水本来就喧闹,这时更像是打翻了一锅粥。 “璟!你疯啦!” “我没疯!” 遥远的河面传来璟的声音,出奇冷静,她的身影越来越小。 狐狸对着河面轻轻叹气。就在不久之前,狐狸在夜跑的时候,曾经看见璟在这里殊死挣扎。“也许你没疯,可是有什么事想要把你逼疯,你为什么不向我求助呢?”湖面,真的好像个洞啊。 休闲街还是老样子,璟快速穿过人群,到达从来没有生意、没有见过除了璟之外的第二个客人的穿孔店。 那个晚上像灯塔般亮着的店,今夜却黑暗一片。璟敲了敲落地玻璃,里面也没人应,她从店的另一侧绕过去,进入种着参天冷杉的小院子。 叮铃……叮铃铃…… 是风铃声。 璟一步步踏前去。 她忽然觉得这个地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是因为她曾在这里暂住过,而是一种更为旷远的,难言的感觉。她鬼使神差般摁响了门铃。风铃,门铃。她是回家来了。 冷杉打开门的时候,璟正对着檐下的风铃发呆,散乱的长发随风飞舞,冷杉愣了一下。 璟缓缓回头,对他绽出一个凄然的笑容,很美。 “好久不见了。”璟说,“我还以为,我们不会再见的。” 不是人 冷杉瘦了,显得虚弱,他原本就细长的身子更显得空空落落,仿佛无根的稻草人。 他们真是有好久都没见了。好久了。 冷杉朝璟笑了笑,但他似乎自己都觉得这个笑不会太好看,立即敛了表情。他让开门,移开视线,既希望璟走进他的家,又希望她不要走进。 但是璟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得到答案。她还是义无反顾,走了进去,趁冷杉不注意,她把帽子往鞋柜后面一塞。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璟总觉得冷杉家里有点变化,具体哪里变了说不上来,好像是变旧了?或者,变冷了?但是明明陈设家具都是老样子,门窗也关得好好的。她坐在沙发上,却总感到不知哪里有冷风。她看向大落地窗外,天色是密不透风的黑,真如同被关进了坟墓里。她缩了缩身体。 璟朝冷杉看,他单手托着腮,手肘支在腿上,这样一个百无聊赖的姿势,脸上神色却并不轻松,璟看得出来,他在紧张。 紧张就对了。 璟刚想说话,冷杉猛地站起来,到流理台呯呯砰砰拿杯子,做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黄油肉桂可可,放到璟的面前。他做饮品颇费了些时间,像是想借此来逃避,亦或是想对策。 “是耳洞,还是乳环?”冷杉说。 “啊?”璟端起可可闻了闻,“你说什么?” 很香,很暖和,喝下去一定很舒服,璟随意道:“你没往里面放安眠药吧?” “没有。” “要是以前我还会信你,现在你说没有,我有点怀疑。”挣扎了片刻,璟还是把热可可放下来了,她的手心还留有杯子上略烫手的触觉,她把掌心包住手背,又不想被他看出来她其实有点冷,冷会显得人很弱,不是吗。 冷杉当然看见了璟没有喝他端来的饮品这个举动,他没什么反应,但盯着那杯可可看。 “我是说,是耳洞出了问题,还是乳环出了问题?” “都没问题,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不是这两样东西出了问题,你怎么会来找我?上一次,你像是这辈子都不要和我再见。” 璟冷笑了一声。 “但是你看起来……很好。”冷杉说,“很好。” “离开了让人费心猜测的人和事,找到了好朋友,当然会好。你不是问我耳洞和乳环吗,正想告诉你呢,耳洞和乳环我都没在管了,拔了钉子,重新长没,我不要它们了。” 冷杉微微惊讶,但又微笑一下。“不要也好。” 璟看他这样,莫名其妙来气。她身体越发冷了,真怀疑他是故意开了冷气想要赶走她。但这个季节,即便开冷气也不至于这么冷吧。璟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步,故作轻松地说:“哎,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跟你说个很有意思的故事,你想听吗?” “如果你想说的话,我就听。” 又来了,又是这样,永远这样,都到了这一步,他仍旧这样。 “从小到大,我妈没给我买过什么东西,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小学一年级春游,别的小朋友都带了一书包的零食,可我书包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用塑料袋装起来的两个已经发硬的馒头,我捂着书包,好像捂着一个炸药包,我恨不得老师宣布,今天大家都不许吃饭,我害怕听到他们书包里包装袋挤压发出的声音,那让我很狼狈,很寒酸,我那时候才七八岁,但已经体会到一种成熟的崩溃。我后来再也没有参加过春游,秋游。” 男人,好看的男人,年轻,沉默。他现在在想什么?在盘算什么?他会给她答案吗? “所以,当她给我买了一顶帽子,我几乎能把布料上的每一根经纬线都给认出来。在我们相遇的那个晚上,你递给我一顶帽子,从你口袋里拿出来,我当时还在想,你这个人,看起来干净整洁,怎么会把从河里捡起来的脏兮兮的帽子就那么放进口袋里呢?现在我知道了,不是你把帽子放进去的,是一开始,帽子就在你的口袋里,那是你事先准备好,要用来接近我的东西。” 冷杉说:“你说的话是一种可能,但我怎么知道你会把帽子掉进河里。万一你不把帽子弄丢,那我不是全都白费心机。” “你说的也正是我不解的地方,我正等你来告诉我,你的打算——如果我没弄丢帽子,你打算怎么接近我?” “话题走得太远,你也没有证据说那是我事先准备的帽子。”冷杉把黄油可可端起来,“既然你不喝,它也冷掉了,我倒掉了。” “你居然还敢说证据。”璟反身到玄关鞋柜,她听见冷杉在洗杯子的声音,以及门外永远不散去的,风铃的声音。 鞋柜后面什么也没有,璟吓了一跳,她把手伸得很里面,依旧什么也没有摸到,她侧身,眯着眼往鞋柜后面瞧,果然什么都没有。她怀疑帽子是不是掉到了鞋柜的下面,她趴下,从柜底望进去,也没有。她打开鞋柜,除了冷杉的鞋子之外,没有别的了。 奇怪。 “我的帽子呢?”璟喊道,“别搞鬼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冷杉已经洗完了杯子,流理台那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璟忽然背后汗毛一竖,奔了过去,杯子放在沥水架上,还在滴水,但是洗它的人已经不见了,哪里还有冷杉的踪影? “你人呢?”璟喊了一声,声音瑟瑟发抖。她一间间打开房门,就连衣橱都打开了,却依旧没有看见冷杉,璟几乎要怀疑他房间里有密道了,把衣服都扒拉开,橱柜里并没有什么暗门。 璟恨不得要骂脏话了,一方面是出于被冷杉耍了的愤恨,另一方面,她也有点怕,想拿脏话压一压。但她并不会说多少脏话。她叉着腰,茫然地站在客厅里。她想到什么。急着拿出手机,登录校园通讯录。 “喂?” “喂,是我,璟,我问你个问题。” “璟?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我还没……” “先闭嘴。我问你,上次我们一起划船逃课,我先跑了,你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我还没跟你算账!” “……那时候,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男人,穿黑衣服的,白皮肤,高高的?” “干嘛?” “有没有!” “……说来奇怪,好像有,但我怎么记不太清楚了?” “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我也不知道,想不起来了,我脑袋疼。你干嘛问我这个,你……” 璟把电话掐断了。她逐渐意识到,她要面对的,也许,也许…… 不是人。 不正常 璟再一次逃校,对那些不看好她的老师来说,仿佛是一件期待已久的事情。他们兴奋极了,仿佛这就能否认璟之前不可否认的进步和改变。数学老师尤其高兴,他说璟就是这么个品行不端的女孩,她会逃校,利用河道清理船,也就会利用别的手段,在测验中获取高分。教导主任的蛋形脑袋油乎乎的,到了这个季节,他的头顶常常冒着油汗,他时常拿着一块方巾擦拭头顶。他擦一下,叹一口气,再擦一下,对璟说:“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是第二次,有句话说事不过叁,你这都是第几次了?姑息只能养奸,姑息养奸啊!”他说,“再宽恕你,对其他遵纪守法的学生来说,是多么的不公平!” 为什么他会消失呢,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离开的呢…… “再之前,还有同学举报你偷拍他的隐私照片,并长期以此威胁他,但他没有证据,教务处本着谁举报谁举证的原则,并没有来调查你,但现在看来,此事也该确有其事。一个男孩,要经受多大的心理折磨,才敢鼓起勇气来找老师开口,若不是你这样的坏份子逼迫,他又怎么会被拍下那种照片!” 那个房子里难道还有璟没有发现的暗门或者暗道? “甚至还有之前的虐猫事件,有人举报你残忍虐杀黑猫,你已经到了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有明确的科学研究表明,许多残忍的连环杀手,在他们青少年时期,都有过虐杀动物的行为。璟,出于对未来社会的保护,也是出于教育者的本心,你必须被开除,以示惩戒,我们还会联络少管部门,看后续如何对你进行更好的改造和教育。” 什么?璟模模糊糊听见“开除”两个字,她抬起眼,看向那颗蛋,问:“开除,我?” “学校会单独给你准备一个房间,在有进一步动作之前,请你待在房间里哪里都不要去,一日叁餐会有老师给你送去。” “这是把我关禁闭吗?我犯了什么罪?你们有什么资格这样做?” “刚才我已经说了很多,原来你并不在听,果然,果然,孺子不可教也!我没有时间和你多说,今天高叁年级还有很多吃重的工作,你好好反省吧。” 教导主任打电话,叫人把璟带走,他不想再多看璟一眼,他整理着书案上的文件,站起来,擦了擦脑袋。 “老师,你知道吗?”璟淡淡开口,“你,你们这种人,根本不配当老师。” 留给璟的只是一记摔门声,以及又被推开的门,被叫来的老师捉住璟的手臂,璟用力一挣,挣开了。 那是一个医务室旁边的单间,堆放着一些杂物,当中有个很窄的床,这不免让璟想起冷杉穿孔店里的那个窄床,金属的支架上铺着一层皱皱的白床单,被子看上去藏污纳垢,不知被多少人盖过。璟听见房门被上锁的声音,她用力拍门:“万一着火了怎么办?” 外面回:“怎么会有那么多万一。” 这个突变让璟一时忘记去想冷杉的事。他是人是鬼,都没有眼前的境况吓人。这个地方很疯狂,学校,这个封闭的小社会里,滋养着习以为常的暴力。 璟呆站着,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她会在这里待多久,她似乎永远也不再有明天,可她知道,她无比向往、比任何时候,都向往明天。她此生,第一次产生强烈的念头,她要出去,她要自由,她要自己。 深夜,璟听见门锁轻动,她盯住门看,门被朝里推,随后,一张漂亮的脸凑了进来。 璟猛地站起来,一句话都没说,就冲了过去,狐狸拉住璟往外跑,她们原本一前一后,在之前那些沿着河奔跑的日日夜夜,她们都是一前一后,可在这个瞬间,璟跑到了狐狸身边,她们都没有说话,狐狸甚至都不用解释什么,就步调一致地跑向了河边,河边像是唯一的救赎,唯一的出口,唯一与外界有连结的地方。 一直到看见河水,她们才停下来,狐狸粗喘气,推了推璟:“走吧,别回来了。” “那你呢?” “我也要走了。” “那你和我一起走吗?” 狐狸压了压胸口,骄傲地说:“我已经被心仪的大学录取,下个月我就要离开了,璟,不出意外,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璟忽然很难过。 “放心,我说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这里,未来有机会,我们可以在别的地方重逢,或许你也可以考我的学校,我在那里等你。但前提是,你得去一个正常的地方,过正常的生活,找到正常的自己。”狐狸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这是我偷的,但我不会留下证据,”她促狭一笑,把钥匙扔进了河里。 “我……”璟犹豫不决,她想离开,可舍不得狐狸,“你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是你第一个朋友,但我不会是你唯一的朋友,璟,你值得一切更好的。对了,你找到答案了吗?” 璟摇摇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所以你也觉得这个地方不正常。”璟说,“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不会这样想。” “不正常,说实话,我也不正常,在这个地方,谁是正常的呢?”狐狸顿了顿,欲言又止,终究又忍不住道,“璟,你出去以后,得多散散心,休息一下也好,现在状态不好就先别急着学习。” 璟听出话中有深意:“怎么了?” 狐狸看了璟一眼,掩饰地笑了笑,说:“也没什么,就是……我很担心你,你知道吗?有一天晚上,我夜跑经过这里,看见你裸着身体跑向河边的小船……” 啊,原来狐狸也看见了她与毒蛇那次的厮打,也难怪,那个样子,任凭谁看了都要害怕的。 “别担心,都过去了,或许根源问题还没解决,但……”璟决定把这件事告诉狐狸,“那是我哥哥,没有血缘关系,我母亲再婚对象的儿子,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明星教师,讽刺吗?” “璟……”狐狸的表情只是越发担忧,她不知该怎么安慰璟一般,有点手足无措,这个狐狸,也会手足无措。 “别担心啦,他不会拿我怎么样,我最多再跟他打一架就是了,不过最近他都没来烦我。” 狐狸看着璟上了小船,趁着夜色划出一阵,璟回头冲她摇手:“回去吧,我会去找答案,谢谢你,这绝对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狐狸把手围在嘴巴旁边,做喇叭状,可她没有立即说话,璟觉得有点奇怪,狐狸猛吸一口气,冲河面上的璟大喊:“那天晚上,根本没有第二个人呀,只有你一个!而且,我们学校,哪里来那样一个老师?璟!你听见我说什么吗?” 门口 穿孔店依旧歇业,冷杉的家门璟昨天走的时候就没有关严,现在也是依旧。璟推门进去,静悄悄的,还是没有人,还是那么冷,甚至更冷了。在通往店铺的小径上,似乎有个黑影,小小一坨,不远处的风铃剧烈地响起,有一阵疾风经过,璟缩了缩手臂,朝小径黑影走去,越靠近,她心中异样感觉越明显,她大概已经猜到那是什么了。 那是她的帽子。 没错,两顶帽子其中的一顶,是满是脏污、狐狸从垃圾堆里翻找出来的那一顶。帽子昨天明明找不到了,现在又突然出现,说明,冷杉出现过?为什么只有一顶? 对了,狐狸刚才对她说什么了?河面上水声滔滔,璟竟然一个字都没听清。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眼下……璟看向店铺的后门,门边一个有着蓝色灯管的应急灯发出微弱的光,她走过去,把手放在门把上一推,竟然推开了,有点怕,毕竟里头黑沉沉的,还有小冰箱发出嗡嗡的马达声,但她手里的帽子又不允许她怕,要怕以后再怕好了,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可她本来就是个没有以后的人了,矫情什么呢? “有人吗?” 璟以前看过一个恐怖电影,主角进入黑暗的洞穴时,也喜欢问“有人吗”,她当时还觉得很可笑,要是有人,他搞成这样黑漆漆的,也就是不想被发现,问了也白问,要是没人,就更不会有人回答你,这就跟警察追小偷,一边追一边喊“别跑”一样多余。但现在她知道了,这是本能生理反应,弄出点声音总还有点人气。 但显然,这里也不会有人回答璟。璟摁了摁墙上的开关,把灯都打开了,白炽光亮起来,把屋里的一切都勾勒得过于清晰,她眯了眯眼睛,搜寻着可能的线索,但所有细节都显示,这里没有人。 昨天跟他说,把耳洞和乳环都作废,其实也是她一时气急随后乱说的,现在想想,她其实该好好说,语气也别那么着急,说不定沟通得可以更顺畅些,冷杉这人是逼不得的,她早就知道,他不会就是因为那两句话才赌气走的吧?但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是怎么消失的。除非他有什么超能力,对了,他曾经是不是说过,……他是和魔鬼做交易的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朗朗乾坤,真有这种事? 璟叹了口气,视线落在门框上,她一怔,从左,往右,叁间房。第一间,她在里头穿了乳环,痛得要死,但她进去过;第二间,是洗手间,她也进去过,并且发觉自己对冷杉很有感觉;这第叁间,她没进去,冷杉遮遮掩掩,不让她进去,她对他的怀疑,有大半也跟这间房有关系,只要让她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说不定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现在是个很好的时机,不是吗。 璟悄悄靠近,再次附耳在门上,里头仍旧无声无息,她拽了拽门把手,上锁了,但是,难保冷杉不会把钥匙给放在这里的某一处。可惜璟到处翻找,都没找到钥匙。也是,他那么个诡计多端的男人,心思缜密,又怎么会把钥匙放在能被人随意找到的地方。 璟打开冰箱,里面倒是还有些饮料,拿起一罐:“……搞什么鬼,他一直在喝过期的东西吗?”璟可不想喝坏肚子,只得又把冰箱关起来。 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这里也没有铁丝什么的……突然想起第一间房间里有许多工具,璟像发现水源的极渴之人,小跑着去找了些近似于铁丝的东西,插进第叁间房的锁孔,拨动拨动,然而这难度太高,璟一个生手,不可能打得开。她气得一扔,靠在墙上对着第叁间房间怒目而视,仿佛如今所有问题的症结全都在这里。 怒目而视的时间久了,就容易产生幻觉,这门里好像有缕缕细烟飘出来,璟赶紧揉揉眼,又没有什么细烟了。她心焦、愤怒、无措又抑郁,这些负面的情绪,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集中爆发了。 口袋里忽然震动起来,把璟吓了一大跳。半晌才反应过来是手机在震。她拿出来,竟有一瞬间期待在屏幕上看见的是冷杉的那串号码,她看得千锤百炼刻进心里的那串数字,然而并不是,相反,这是一个平静了一段时间,但终究是会爆炸的电话。 毒蛇。 璟接起电话,她其实可以挂掉,但此时此刻,也许跟另一个生命说说话,倒比独自在这里手足无措要好得多。她听见毒蛇叹息,然后笑着说:“他抛下你了,是吧?” “什么。” “那个‘朋友’啊,你以为他有多特殊,结果,不还是留你一个人,甚至连再见也不说,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在隐瞒什么。” “如果我想知道,我自然会知道的。” “你当然会知道,但你害怕啊。” “我怕什么。” “你怕什么你知道,不然,你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呢,你有他的号码,你每天每天都在看,你只需要摁一个通话键就能联络他,可是这么长时间你一个都没有打过,你怕什么,你说你怕什么?” “……我错了,即便到世界末日,我也不该奢望和你说话会是个选择。” 璟啪的一下把电话给挂断了,但是她又何尝不知道毒蛇说得也不全是错的,只需要一个电话,也许就能知道他在哪里。 璟翻到冷杉的号码,这些数字,依旧细长沉默又神秘,数字只是数字而已,可为什么这些数字组合在一起会有不一样的意义。这意义,也许就在等待她手指的激活。算了,管他呢。都什么时候了!璟一咬牙,把通话键给摁了下去。 “千万不要给我关机啊……” 有一阵真空似的沉寂,璟的心跳提到嗓子眼,然后,有电波杂音,紧随其后的,是“嘟——” 打通了。 打通了! 他没关机! 璟激动得原地转了个圈,但是随着忙音的响起,一声声嘟,却并无人接电话,打通是打通了,只是冷杉如果不接,那还是白费功夫。天哪,璟发觉她现在所有的命门,竟然都被冷杉捏在手里,她一点主动权都没有。 然而一些细碎的声音还是被璟捕捉到了,实在是因为这个地方太安静,璟的神经都灵敏了起来,她听见不知何处隐隐传来音符,她直觉,这是手机铃声,而且,这是冷杉的。 也就是说,冷杉就在这里。 璟把手机从耳边拿下,维持通话状态,侧耳倾听音符的来处,她逐渐意识到,这音符就从面前紧闭的第叁间房间里传出来,她贴住门,这次,铃声越发清晰,随后,戛然而止。 她一看,原来是通话超时,自动切断了。 “开门。”璟对着门说,“别装神弄鬼的了,今天我们做个了断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开门。” 所以刚才她在这里撬门开锁,他在门的那边都知道,他到底还要作弄她多久,他到底又为什么要这样。 “我觉得,你甚至比毒蛇还要可怕。”璟又拽了拽门锁,“今天以后,我们真的不要再见面了,但是我不喜欢带着疑惑生活下去,你不值得占据我以后记忆中的一部分。” 他是很倔的,不知道他要坚持到什么时候去,璟甚至做好了要在这门边彻夜监守的准备,但不防备的是,门锁“咔嗒”一声,被打开了,紧接着,门被人缓缓往里拉开,一股气味泄露出来,璟屏住呼吸,用力推了一把门。 t=T(U,S,X,Y,Z......) 撞进眼帘的是一片漆黑中的一点猩红,以及鼻端浓厚的香烛味,璟一下以为自己到了庙里。她渐渐习惯于这个昏黑的房间,转身寻找冷杉,看见一片小小的白色荧光,是他亮着的手机屏幕。 “可以开个灯吗。”璟颇为自嘲地笑了,“我发现我还挺怕黑的。” “不要。”是冷杉的声音,“或者,再过会儿吧。” “不开灯,我看不见你。”璟不知这句话是不是有点歧义,她本意可不是温情脉脉的,于是补充道,“我意思是,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做点什么。” “璟,我不会伤害你。”冷杉声音疲惫、虚弱,“我只是想……”他停下来了,思索了片刻,“没什么。” 璟用手机屏幕照着四周围,果然,眼前就有个香炉,里面插着香,红色的香头慢悠悠往下浸,无声地掉下一节香灰。 “这是怎么回事,你……你在这里干嘛?”璟打了个寒颤,“别告诉我你信佛。” “你为什么又来了?”冷杉说,“你已经有了朋友、有了改变,有了新生活,我们不该再有交集才是。” “我不想来,但是我还有问题没搞明白,我刚也说了,我不想带着疑惑生活下去,我只是想问你,从我们认识到今天这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谁,以及,你昨天是怎么消失的,只要你把这些答案都告诉我,我就会离开,保证这辈子都不会再和你见面。” “这些问题的答案,真的那么重要吗?你应该向前看。” “重要,很重要,这意味着……”璟晃了晃脑袋,“话说这里到底是什么,香堂?你在店里弄个香堂干嘛,而且,这有什么可保密的,为什么上次不让我开门?” 冷杉轻轻叹气,璟真的很想看他的表情,很想,她对他的冷言冷语,是不受控制的自保。其实,她根本没有那么讨厌他。 “你说我比毒蛇还要讨厌,真的吗?” “……但你还有机会及时改正,还有挽回的余地。” 冷杉又沉默了,黑暗中,他颀长的身子似乎歪着。璟看了一会儿,被那香的味道一熏,有点头疼。 “其实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冷杉突然说,“答案并不难回答,是因为我的自私,我的侥幸,我才不说。因为我说了,就会……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不知道没关系,我问,你来回答就是。”璟怔了怔,“这么说,你肯说了?” 她紧张起来,一种即将要得知真相的预感,让她有点窒息。 “你问吧。”冷杉像是放弃了,笑了笑,“你问吧。”他重复。 “好。”璟反而有些僵硬起来,“谢谢。” 冷杉又轻声一笑,人影顺着墙慢慢向下滑,席地而坐了。 “你……你是不是在河边等着我,并且还准备好了帽子?” “是。”这个问题,其实璟早就问过,所以,冷杉回答得很爽快。 “那么,如果我的帽子没有掉进河里,你打算怎么接近我?” “你的帽子一定会掉进河里。” “为什么?” “那天晚上,风很大,不是吗?” “……你为什么要接近我?”璟问完,又觉得这么问不够细致,“是不是谁派你来接近我?也不对……你到底是什么目的?我都有点混乱了。” “你不是说你来问吗,现在你自己都被自己给绕进去了呢。”冷杉说,“璟,你跟我说过很多故事,你不像是这么混乱的人。” 璟知道自己为什么混乱,因为她想到了怪力乱神,她觉得不可能,然而又不得不往那里想。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只是说不出口而已。”璟辩道,“其实也没什么,邪不压正。”她吸了口气,“你是人是鬼?” 冷杉一时没了声音,璟几乎要怀疑他又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了,她依着视线中残存的影子摸索过去,被一绊而倒,她接触到一个温热的身体,这温热的感觉,是属于人的,是冷杉的。 他扶住她,然而,并没有将手拿开,他怀着一丝轻微的颤抖,这才逐渐将手抽离她,璟悬空的手中只有空气,他的呼吸近在咫尺,璟的心突然软下来,几乎怀着哀求,轻道:“别让我讨厌你,别让我恨你,好吗?” “你跟我说过很多故事,不如这次,换我来给你说个故事吧。” 璟用他跟她说过很多次的话回答他:“你想说,我就听。” “人死,是一瞬间的事,但是,也不仅仅只是一瞬间的事。死的种子,在一次次的失望中埋下,最终,它会生出绝望的果实,这果实是致命的,人就在无数个一瞬间里,到达了他最后的一瞬间,这就是死。我知道这种感觉,我明白,因为我深深体会过。” 这是什么意思,璟想问,他是要说,他死……不,这怎么可能。 “你知道宇宙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变化吗?微小的变化,而在地球上生活的我们,比微小还要渺小,宇宙根本意识不到我们的存在,它的微小变化,对我们来说却是巨大的。” “……你为什么突然给我上物理课,不会是要跟我说质子粒子了吧?” 冷杉笑了:“我可不是物理老师,上不了物理课,但是……对物理,我是有发言权的。t=T(U,S,X,Y,Z......)” “停、停停。你又开始耍我了,是不是?”璟有点生气,一下站起来,但冷杉伸手,又将她轻轻拉下来,他的手真的在颤抖,比刚才更加激烈,璟被他吓了一跳,不得不握住他的手说:“你怎么了,手怎么这么冰?” “没事,”冷杉把手抽出去,“一会儿就会好的,没事。” “你要是不舒服,慢点再说,你先去休息……” “璟,我很自私。”冷杉说,“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想知道答案?我不会骗你,只要你想知道,我一定会告诉你。但是,你真的想知道吗?其实原本,我以为你不会发觉。” “我想知道。”璟说。 “是啊……你想知道。也好。”冷杉缓缓站起来,走出两步,“你这么固执,一点都没变。” “你说得好像我们认识很久了一样。” “对现在的你来说,我们并没有认识多久,但是对我来说,确实已经认识你很久。” 咔哒—— 灯光亮起来,冷杉把房里的灯给打开了,这突如其来的光明,反倒使璟看不清,她颇为用力地眯着眼睛,等视网膜上那种突兀的感觉消失,才逐渐睁开眼,她首先看见的是冷杉苍白悲伤的面容,其次,是被他挡去大半的身后的香炉里袅袅的细烟。随即,香炉后一张供奉着的相片里的女子,让璟心跳骤停,她不可置信地往前走,相片中神情忧郁的女子,比璟年纪大,但是,她看起和璟很像。 “我认识你,一直到你死,你死的时候,是二十五岁,璟。” 心诚则灵 “这是什么恶劣的玩笑?”璟猛地回头,盯着冷杉,“这,这是什么恶劣的玩笑?” “这不是玩笑,璟。你就死在那片河里,学校旁的那片河里,你是自杀的。” “那……那我,那我现在是什么?你又是什么?我……”一些不应该出现在璟脑海中的画面此时如同走马灯般迅速地划过,河水侵淹,可她全然没有求救的欲望,反而感到解脱。 “起初我也以为是玩笑,但很快,我又看见了活生生的你,你在河道边清扫,你……十八岁。我几乎以为,是我的精神出了问题,可医生告诉我,我一切正常。不过,不正常的事很快就出现了,我身上多了很多钉子,就在一夜之间,凭空出现。那实在太扎眼了,我不得不刺上纹身来掩饰这些钉子的突兀。” “不是……你,你不要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好吗?”璟说,“什么就二十五,什么就十八,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诡异,但是,我应该是遇见了虫洞,或类似于这种东西的、目前暂时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现象。那个位置,就在河上的河道清理船里。” 遗照里的璟眼下青黑,整张脸都往下挂,头发蓬乱,而且其中已经夹杂了白发,然而最让人心里难受的,是照片中的女子眼中早已没有生机,死气沉沉。 “你说……你说我是自杀。” “你把自己沉入了河中,警察找到你的时候,已经……” “那你是谁?”璟看着冷杉,“这关你什么事。” “我,”冷杉顿了顿,“即便到了二十五岁,对你而言,我仍旧只是个陌生人,但是对我而言,你是曾经给我温暖的人。我是一个小城镇上的孩子,初中的时候,做为贫困生代表,而被选中到大城市的重点高中去参观见学,也就是你现在读的这所高中。” 冷杉那时候是个胆怯的少年,对城市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尤其是这所高中里的学生都是进入全国、甚至全球顶尖学府的候选人,他见他们,如见另一个世界的人,感到自己那么渺小,可是在所有目无下尘的人之中,有一个戴着帽子的学姐,却在冷杉跑到河边透气时,转身对他微笑。 “吃么?”那个学姐,手里有一盒殷红的草莓,香气十足。 少年冷杉不知如何无法拒绝,慢慢伸出手去,拿了一只草莓塞进嘴里。 “就是还没洗过,不过,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学姐还是笑着,只是,她的眼睛很悲伤。 那是璟。 “也就是一年之后,升入高叁的你。”冷杉说。 璟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她如今倒像是个认真的倾听者,在听冷杉说一个亦假亦真的故事。 “当时你告诉我,你想考一个国外的大学,你说得很美好,我也以为你一定会考上,你还鼓励我好好学习,以后,说不定你和我会在那所大学再见。可是后来因为经济问题没能继续上学,我没有考大学,我很快就去打工了,但是在无数个下工的凌晨,我总会想起你,我想象你在那所大学里过着一种与我截然不同的生活,想到你在这世界上存在,我就会感到一种美好,对我来说,你是鲜艳的,是草莓味的。我一边打工,一边自己学习,想有一天重新参加高考。” 冷杉后来进入一家穿孔店打工,虽说与他原本的性格不符,但他也还是待了下来,因为穿孔店没有过于繁重的工作,也相对比较规律,晚上有更多的时间学习。然而有一天,璟走了进来。 “我那时真的吓了一跳,你变了很多,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毕竟,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可你变得太多了,唯独没变的,是你戴着的那顶帽子,帽子脏了,旧了,可仍旧是那顶帽子。” 璟没有认出冷杉来,事实上,她看起来状态很不好,萎靡、憔悴,眼下挂着巨大的黑眼圈,像是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觉。她抱着一个淋着橄榄油和酸黄瓜的叁明治,麻木地咀嚼着,她对冷杉说,她要穿耳洞。 “哦,你是新来的么,我之前在这里穿了乳环,店老板给我弄的。果然,弄了乳环之后,是更受欢迎些。” 冷杉不知道璟发生了什么,这个在冷杉的想象中已经在异国他乡展开美丽人生的学姐,如今如形容枯槁地在这个休闲街上一爿昏暗的小店里花几十块钱打耳洞,她身上的衣服也破烂得很,冷杉简直觉得她是在流浪了。璟嚼蜡似的把叁明治吃完,冷杉也战战兢兢地把璟的耳洞打好了,璟问他多少钱,冷杉说,不要钱。 “怎么不要钱?”璟木然的眼神忽然闪过一丝不知是喜是悲的情绪,“哦,我如今还值这个钱么?他们现在睡我都不给钱了,想来就来,有心的给我买个吃的也就是了,你,你愿意花这些钱?”她说起话来口齿不清晰,冷杉听得有些吃力,璟见他发愣,将破烂的衣服一扯,“哪里干?这里?”她顺势就要蹲下去,手去扯冷杉的裤子。 “不,不是的,您起来。”冷杉赶紧把璟拉起来,“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璟说的这些话背后的深意,却让冷杉心如刀绞,这些年,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璟很疑惑,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这个男人到底要什么? “为什么要来打耳洞呢?”这男人反而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不为什么,没打过。”璟笑笑。“既然你不收钱,也不要干,那就谢谢了。”璟想走,转身把帽子从头上拿下来,“这给你吧,我最值钱的东西。” 冷杉有不好的感觉,他顾不得店门还开着,就跟了出去,他跟着璟,在无限的廊下跟着她,她脚步虚浮,不知要往哪里去,她一圈又一圈绕着走,最后,她转身回来:“你后悔了,打算收钱,还是打算开干?” “不是……我很担心你。” “担心我?担心我什么?” “你看起来,不太好,你要去哪里呢?” 璟冷笑起来:“我跟一个混蛋约好了要见面,不过,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混、混蛋?”冷杉看着璟冷冷的眸子,道,“我只是担心你,你看起来不太好。” “担心我?”璟笑了,“毒蛇一会儿来了,我一定要告诉他,这世界上还是有人担心我的。” 璟没有再继续向前走,她站在廊下,似乎和人约好了在那里等,她也没有让冷杉离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从谈话间,冷杉知道璟有个哥哥,一直对她很不好,以至于把她的高考都搞砸了。听起来,毒蛇是集万千恶毒于一身的人,可璟对他的态度,却体现出一种依从。冷杉觉得很奇怪。 “他来了,劝你快走吧,他可不是什么善茬。”璟转过去,弯起手臂,仿佛牵住一个人似的,将手臂腾空着,她回头看了看冷杉,朝他挤挤眼,那样子好像在说,她牵着的这个就是刚才说的混蛋。 可是冷杉却觉得毛骨悚然,因为从始至终,根本没有人出现,璟牵住的只是空气,可她看起来却并不知道这一点。后来,璟的尸体就漂浮在了学校旁的河面上。 “我想,如果我再认识你早一点,更早一点,早到所有事情都还有挽回余地的时候,就好了。也许,是心诚则灵吧。” 意义 “璟璟,妈妈这一生……这一生……是任性到底了,对不起,对不起。” 银色的乳环尖利的一端被母亲用力刺入高潮时的男人身体中,原本刺激情欲的器具变成了致命的凶器,而乳环在璟母亲最初的设想中,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而洞穿。男人到死都不明白,这个跪在他和另一个女人脚下低声下气求他回来的女人,怎么会舍得杀了他。他最后想起的是自己的儿子,那个孩子,很小就跟着他的生母离他而去,最终,他的血脉也不会知晓,他死在这个疯女人的床上,死在她温暖却残忍的甬道中。 年幼的璟,目睹这一切,但她也不会明白,为什么她的母亲宁愿选择杀死一个不值得的男人成为杀人犯,也不愿意离开他、带着自己重新开始好好生活。她太小,小得无法承认母亲最爱的也许并不是她这件事,从而,在她心里,故事发生了改变。她的愿望篡改了情节,她相信,是她杀了那个该死的男人,而她的母亲是因为爱她,所以要替她顶罪,是这样没错。 而毒蛇,这个在璟的母亲和那个男人结婚当天出现过的男孩,后来也成了璟记忆中一个必不可少的角色,母亲对她的爱需要有个见证,这个见证不能是璟自己,必须得是另一个人,对了,那就是他吧,那个男孩,母亲说过,是她的哥哥啊。 “所以,从来都没有毒蛇,你是说,他是我幻想出来的。”璟说。 冷杉点头。 “那么,真的是我杀了那只可怜的黑猫,真的是我……难怪,他们都那么讨厌我,原来是我,真的是我。” 所有毒蛇做的坏事,原来全都是璟亲手炮制。被害者和加害者,竟然是同一人。璟跌坐下来。 “不对啊,不对,一定有毒蛇的,你知道吗,我们学校有个论坛,曾经,有个人发帖评选全校最想睡的女生,我当选第一,后来那个人的手指被剁了,你知道吗,他说,他说剁他手指的是个男人,如果那个人是我,他会认出来的,而且,那时候我有不在场的证明。” 冷杉沉默地看着璟,不发一语。 “……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说话?”璟灵光一闪,“是你?剁他手指的是你?” “你知道你始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那个帖子,也许就是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的开端。” “我……我……”璟哆嗦着,这个真相是她意料之外的,正常人,谁想得到?更何况,她不是个正常人。 “我人格分裂?我是疯子,是不是?” “不,璟,你不是疯子,尽快介入治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狐狸是真的吗?学校是真的吗?我是真的吗?……” “世界上没有毒蛇,但毒蛇就在你心里。世界上理应只有一顶你母亲给你买的帽子,但我带来一顶,你也有一顶,只要你不发现有两顶,就能继续下去,但你发现了,有些规则就开始坍塌,帽子也只剩下一顶。这是两个世界,璟,我是个破坏规则的意外,但只要能避免你未来的悲剧,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后悔,我是为你而来。” ——要记得,这世上,总有个人是专程为你而来。 “你说得都是真的,是不是?尽管很扯,但都是真的,对不对?”璟知道,这就是真相,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答案,所以,他那么希望她健康、那么希望她好好上学;所以,毒蛇无孔不入,甚至能在深夜钻进璟的床底、床上,却根本没有人发现;所以,冷杉…… “我对你有感觉,那也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对吧?那么你家……” “我家,是我为你做的衣冠冢,你的坟就在那里。风铃,是希望你永远能找到回家的路。” 璟突然流下了一串眼泪,原来那种心安,是因为最终,她长眠在那里。而那里变冷,是因为她会亲手推翻这个栖身之所,她将失去庇佑,但也将拥有不一样的明天。而这,也是冷杉一直以来在做的努力。 “你……”璟说不出话来。 “我其实真的不想告诉你,至少,不要这么快告诉你,我说过吧,我很自私……”冷杉微笑,“但你问了,我就会回答。我说到做到了吧,璟学姐……” 冷杉摔下去,手撑住地,呕出一口鲜血来。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璟赶忙去扶住他,却发觉他身上渗出血来,那些血迹像展开的花,一簇簇从他衣服上绽开,“你身上那些钉子……” 冷杉是个和魔鬼做交易的人。这究竟是违逆了已知,扰乱了时间。所以一夜之间,他被钉满了钉子,而这也是他回到这个世界来的代价。 ——你确定,要回到那个世界去救她吗? ——我确定。 ——如果她发现事情的真相,所有这些钉子都会对准你的心脏刺下去,你也确定要回去吗? ——我确定。 ——当她得知真相之时,亦即你这愚笨之人的死期,你会消失在她面前,她也会失去有你的记忆,她的人生轨迹因你而变得更好,她却根本不会记得你。你确定要回去吗? ——我确定。 ——愚笨之人,你为何要做这种决定,那根本是个与你无关的人,她死了,世界上并不会有人为她伤心。 ——我会。 ——你会忘记她。 ——我永远不会忘记她。 “你怎么了,你醒醒啊,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做,别抛下我……”璟哭着捂住冷杉不断渗出的鲜血,可这是徒劳无功,她怀中的冷杉,只是一点点失去生的力量。 “为什么,为什么……” “你要永远快乐,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也就算是做了件……好事。” “你为什么……” “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璟。”这是冷杉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会忘记他,而他也会消失,他们的人生不会有交集。璟会拥有好的人生。而这,就是他穿破时间,逆天而行的意义。 任何人都要相信,总有人是专程为你而来。 小行星 陈园长送璟到门口,被蓝花楹包裹住的天空是紫色的,绮丽极了,随一阵微风起,紫英纷飞,扑簌簌地掉在了璟的身上。她拾起花来细看,半晌,微微笑着说:“所以我最喜欢春末夏初了。” 来接璟的车子停在一旁,园长把璟送上车,又在车窗边站着不走,思来想去,她对璟说:“已经忘记的就不必费神去想,你记得的足够你重新开始生活,璟,希望不要再与你见面,我就不说再见了。” “好,那么,不见。”璟挥挥手,陈园长这才直起身子,告别了这个年轻的患者,一个用一年时间就达到出院水平的患者。她之所以这么快恢复,是因为她比其他患者都更配合治疗。这治疗也很简单,只是学会遗忘。但说来简单,人却总是学不会遗忘。那些苦痛的记忆,却像是不舍得丢掉的童年的安全毯,充满细菌、也变得破碎,可偏要拽在手里才安心。但璟却不是。她很爽快,仿佛原本就处于遗忘的边缘,被人一推,也就索性全都忘了。 蓝花楹大道旁突然有一阵远处传来的呼啸,极其嚣张,隔着车窗也感觉到震耳欲聋,璟的神思一动,探头出去,看见一辆改过的摩托车飞驰而来,满地的紫花被车轮卷起,仿佛千万只蝴蝶盘旋在摩托车周身,让那戴着头盔的人显得不像真人。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直至那摩托车飞过她的身旁,越行越远。 “这种人也不怕危险。”司机看着时速比汽车还快的摩托车飞过,啧啧道,“也只有小年轻才敢这么造。” 璟没有回答。她只觉得这陌生人摩托车的轰鸣声,让她的脑袋有点痛。 到达新的住所,璟把随身物品简单地收拾了,她的东西不多,全都是生活必需品,但其中有一顶头盔,仿佛不是她的。她根本就不会骑摩托车。她盯着这头盔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把它挂在玄关的墙上。 傍晚时分,璟泡了一杯草本茶,那是陈园长送她的安神茶,有甘草香气。她在阳台看着这个城市的日落,飞鸟,和炊烟,心中无悲无喜。 门铃响了,来人是璟的旧友。狐狸已把头发剃得很短,皮肤晒黑了,人也强壮了许多,只是一双狭长上飞的眼还是如昨日。她参观璟的新家,说:“这看起来还不错,不过嘛,还是我在美国的宿舍更好。” 璟笑起来:“你还是轻易不肯认输。” 狐狸奇道:“你还记得?” 璟说:“当然记得,不然,我又怎么会认得你。你放心,你不在我遗忘的范围内,你是安全的。” “那你都忘了些什么?”狐狸说完,又自嘲笑道,“既然忘了,你又怎么记得都忘了些什么。” 狐狸观察璟,她面色很好,人的精神状态比一年之前要好太多了,虽然她停了一年学,但因为这是特殊身体原因,听说学籍还是为璟保留着的,只是,狐狸又觉得璟并不是真的那么快乐,人生重启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只可惜狐狸没法和璟感同身受。她想了会儿,试探道:“璟,如果你想……” “我不想。”璟立即说,“一点都不想。” “可是,你就不好奇吗?你问我,他们也不知道,反正你已经出来了,怕什么。” “我不好奇。” 璟在房间里走了两步,又坐了下来,“你知道出院标准是什么?就是确保我已经不会对自己的过去好奇,每一个走出来的人,都是全新的。你看啊,我的肌肉线条如何?这一年我也没闲着呢。” “嗯,比起我还差点,但是和你自己比,已经判若两人。哎,我们扳一局手腕吧!” 璟和狐狸手拗手,狐狸看见璟的肩上有一瓣小小的紫色花瓣,一分心,就被璟扳倒了。 “我赢了!”璟笑起来。 狐狸原本还想说叁局两胜,但她一转眼看见璟的笑容,灿烂如阳,一霎时,她的心软下来:“是是是,你赢了,你最厉害了。” 狐狸帮璟打扫家里。 “堂堂耶鲁高材生,假期不做点有意义的事,却在这帮你拖地。” “你帮我拖地就很有意义啊。” “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去?对了,你也许不知道,教导主任和你们高二的数学老师都被抓了!” “哦?为什么?” “性骚扰,性骚扰男生,被集体告发。真恶心。” 璟想起那个口沫横飞的数学老师,和那个蛋形脑袋的教导主任,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璟说:“狐狸。” 狐狸一愣:“你叫我啊?” “对啊。” 璟这才想起来,她向来只是在心里把狐狸叫做狐狸,没想到一时嘴快,把这称呼给喊了出来。狐狸皱眉:“原来我只是只狐狸?” 璟赔完不是,慢慢说:“你发现没有?我记得所有的事。你跟我聊学校,聊老师,聊你,聊我,我全都记得,一个细节都不落下。我有时候觉得,我真的忘记过什么吗?我忘记的事情,原本就不那么重要吧?不然,为什么我明明忘了一些事,可对我如今的生活却没有半点影响呢?啊,我不是在问你,你不要回答我,不要告诉我。” 狐狸沉默了半日,才笑道:“我能告诉你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忘了什么啊。” 璟在九月回到学校,和新一届的学弟学妹们一起念高二,学校新换血的老师都很好,对璟的特殊情况多有照顾,璟逐渐适应了新学期。老师觉得璟稍微沉默寡言了些,想要她多多参与集体活动,这天,特地把璟叫到办公室,安排一项工作给她。 “别担心,不会影响你的学业,只是我们学校和临省的学校有结对,下个月会有初中学生代表来我们学校见学,你就作为我们学校的学生代表吧,好吗?” 璟不是小孩子了,她明白老师这样安排的用意,她也不好违背老师的好意,只好应承下来。 旅游大巴停在学校门口,下来许多初中生,璟站在车门口给他们一人发一个欢迎礼袋,里面有文具和饮料,有嘴甜的立马说“谢谢学姐”,等人都走完了,个子矮矮的裤腿拖地的老师都走了,璟却发觉手里还有个礼袋,她朝车子里看了看,也没见有人,但多了一个就是多了一个,她上车去,一排排座位看,一直到车尾的横排连座的角落里,还窝着个人。 “你怎么不下车呢?”璟拍了拍那个人,见他胆怯抬头,露出一对惊惶的眸子,少年的脸苍白瘦削,肩膀也凸起骨节。 “这是给你的欢迎礼物,拿着吧,里面有文具,还有水。” 似乎是因为璟的出现,少年感到一种迟来的自尊,他拿着礼袋,站了起来,他身量已经很高,只是瘦,整个人瘦得像稻草人,白色的校服衬衫在他身上仿佛总有风灌入,他的身上有些淤痕和伤口,璟不动声色地看着,并不问他。带他进入学校,找到他的带队老师,璟便离开了。 晚上会有联欢晚会,不过,璟还得先上课去。待到这一天的课业全都结束,璟还得抓紧时间写作业,免得堆积太多,等晚会结束了得补到深更半夜,她给狐狸发信息:“我恨晚会!” 在礼堂侧边等节目开演时,璟看见那些初中学生代表进入,一一落座,她特地找了找那个瘦高的少年,并没看见他。怪了,这孩子怎么每次都掉队?掉队了,怎么老师也没发觉? 璟正嫌礼堂里闷得慌,出去透气,顺便去找找那孩子。不过夜里的校园很大,要找人还真不容易。璟随处走了走,到他们的临时宿舍去兜一圈,都没看见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学校后面的河,璟每每走到这河边,总有种今时往昔错乱的奇异感觉。 只是今天的河边还有个客人。 “啊,你在这啊,晚会开始了,你不去吗?” 少年警惕地看着璟,一言不发。月色中,河水的光晕散在他脸上,流溢银光。 “你被霸凌了?”璟问。 少年愣了愣,却显然被说中了心事,脸上泛起尴尬和不甘的神色。 “你干嘛不反抗呢,你比他们都高啊。” “你不懂。”少年说。 “切。”璟说,“我十九岁,还不懂十四岁的小屁孩吗?” 少年扭过脸去,不再搭理璟。璟看着他的背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他,突然一把钳住他的脖子,少年惊得连连说:“放开我,放开我。” “你反抗啊。” 然而少年却不是璟的对手,他虽然高,但力气太弱,被璟几下给撂进了河里,噗通一声,随即又是急切的扑水声,少年幸好会水,挣扎着爬上岸来,粗喘着气,愤怒地对璟说:“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看看你是不是还有求生的本能罢了,看来你没什么问题啊,你看,一旦面临死亡威胁,人都会求生的,再怎么困难,都会拼尽自己的力气。” “万一我不会游泳怎么办!”少年依旧在生气。 “不要紧,我会,我可以救你。” 少年语塞。 “怕什么!你要是没力气,就让自己有力气,要是他们十个欺负你一个,你就以一敌十,只要你想好好活着,总会有办法的。” 璟往前走,那少年有一阵不响,然后才追上来:“你懂什么,老师也帮他们。” “那他就不配当老师,收集证据,你要有反抗权威的意识。” “他们用棍子打我脑袋,我告诉老师了,老师说是我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还会作为学生代表来这?” “因为我成绩很好。” 这时候,早起的狐狸给璟回了信息:“那就逃出晚会,晚会外通常会有奇遇。” 璟抬头看向他:“那就努力和他们走进不同的世界,让他们追不上你。” 少年垂下头,不说话了。 璟想起来,老师说过,这批学生代表里会有几个贫困优等生,她顿时明白了这个少年身上的所有,他优秀,然而没有好的家世,因而遭致嫉妒,又被欺辱。 “跟我来。”璟拉了拉那个少年,“你得洗个热水澡,不然会感冒。” 学校的淋浴房外有洗衣房,少年在里面用璟的校园卡洗澡,璟在外面替他把湿透的衣裤洗净烘干,当然,有他的内裤。少年与璟争执了一番,愣是不愿把内裤给她,然而璟又是什么样的人,她叁下五除二就把少年给制服了。是夏天,他的校服也很薄,洗烘很快,干净整洁,璟把衣服放在淋浴房外的置物篮里,自己到外面去买牛奶,买了两瓶。等少年头发湿漉漉地走出来,她递了一瓶过去:“肉蛋奶。” 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这个也给你。” “这是……” 璟一直不明白那个头盔到底是哪里来的,但这一刻,她想,有些东西怎么来的也许不重要,但它的归处可以是重要的。比如,这头盔可以送给一个胆怯自卑的少年。 “他们不是打你脑袋吗,你下次就戴上,被打也不怕了。” “……可那样很蠢。” “喂,是被打蠢,还是戴个护具蠢啊?要不要?不要就还给我。” 璟去抢,但少年手臂一抽,把头盔护在身旁:“给了就是我的了。我欠你个人情,怎么还你。” “我不跟未成年人讲人情。” 少年怔了怔:“那等我成年,我一定还你。” “别这么苦大仇深,不如,拿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也就算换了我人情。” 老师给璟打电话,问她跑到哪里去了,晚会到现在已过半程,怎么都不见她人。她推说不小心睡着了,现在立即过去。 “我得去晚会了,你也去吧。” “你管你,我管我。” 璟想,这少年还知道避嫌,年纪不大,心思倒不少。 “那好。” 璟就此与少年作别,她一路往礼堂赶,忽然看见狐狸又给她发了信息:“GOD!我看到了什么,我刚看到了小行星撞地球吗!是我看错吗?” 璟立即抬头,但什么都没有,她知道狐狸起得早,有时候根本还没睡醒,她想这又是狐狸的一次半梦半醒。 老师等得很焦急:“快快快,临省师生代表也要上台表演了。怎么睡着了呢?幸好你来的是时候。” 璟站在台阶边,看着那些学生一个个走上去,在队尾的老师仍旧没表现出少了一个学生的样子,他经过了璟,站在幕布后。外面在报幕,随后是掌声,哗啦啦,就像河水。学生代表们一个、两个、叁个走出去,到最后一个老师,璟无声无息地踩住了他的长长裤腿,在众人瞩目之下,老师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吃屎,咚!人扑滑到舞台中央,台下一时鸦雀无声,随后是潮水般的爆笑。 “哎呀呀,这这这……”璟的老师在舞台边急得团团转,“怎么摔了!” 璟说:“老师别急,我去扶他起来。” 语毕,璟跑到舞台上,把那面朝下的老师扶起来,老师面如死灰,璟背对观众,面朝老师,轻声说:“老师还是多做善事吧,这很难讲不是报应呢?” “什、什么?” “老师,祝演出顺利。” 璟微微一笑,留下了错愕的矮个子老师,往舞台边走,她缓缓侧目,见礼堂侧边的安全门边,站着个人,那人瘦高,手里拿着顶头盔,一双眸子在漆黑的礼堂中,散发着熠熠的光芒。她分明看见,少年在对她笑。 璟到后台,走过拥挤的人群,掏出手机,手指轻微颤抖,她有点激动,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做了“坏事”,也不知是不是被那少年抓包,她想来想去,只觉这种感觉很久违,但绝不陌生,她的手指快速打下一串文字: “狐狸,你大概没看错,因为,我刚也看见小行星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