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语鸽子》 一只鸽子 想起来,想起来是某年的八月,周明宗预备在清江岭边买下一栋别墅度假,他不是当地人,但是有钱就会有很多朋友,于是朋友搭朋友,有人给他推荐了一处,房子有百来年的历史,位置也好,他看了照片觉得不错,周末约了中间人一起去看。 中间人姓曾,一早在清江岭等他,见他来了,点头哈腰打招呼:“周先生,清江岭这个地方您也知道,好的位置早就给人挑完了,带您去的这家急着移民,要不然是决计不会卖房子的。” 周明宗开车,听他介绍房子的历史,曾先生能说会道,一路上经过的房子他都如数家珍,哪家住过什么名人,哪家又出过什么故事。车子开到半山,曾先生连忙叫停,“到了,到了,就是这家。” 车子听到山路边,周明宗看到折线式的屋顶,八月的荔岛正值雨季,眼下天空湛蓝,使得屋顶也白得鲜明。 “周先生,您稍等,我去按铃。” 曾先生下车,跑到门边按铃,按了老半天,没见门开,他觉得奇怪,发现那门房边的小门没有关,门房内却没有人,自己从窗口按了电钮,铁门缓缓拉开,他朝周明宗做了个往里走的手势。 银色轿车驶入停到庭院,看见别墅门口闹哄哄一圈人,周明宗刚一下车,那群人停了动作,有人上前问:“你是谁?进来干嘛的!” 周明宗皱起眉,曾先生从门口跑过来,推着那人往里走:“我们来看房的。”回头朝周明宗赔笑,“周先生,我和他们沟通下。” 上前的是江家少爷江新宁,曾先生搭上他的肩,走到廊下却换了一张脸:“你们怎么回事,说好了今天看房,你在这摆全武行呢?” 曾先生是这一带有名的“九八佬”,清江岭的房子多半从他手里转进转出。江家现在不比从前,江新宁轻易不会得罪他:“这房子一直是我妹妹在住,听说房子要卖,心里不乐意了。” 曾先生斜看他一眼,“你赶紧处理,我先带人在周边转转。” 他一走,江新宁悄悄啐了一口,又转身和那群老佣人理论去了。 周明宗抬手看表,曾先生很会察言观色,知道他已经不耐烦,连忙上前说道:“周先生,我先带您在周边看一看,这边很快就会处理好。” 周明宗朝门口瞥一眼,一圈上了年纪的人围着那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人,“我自己去就行,你去帮帮忙。” 说完便朝着庭院夹道走去,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和火机,他预备抽一支烟就走。 八月水盛草木丰,庭院里南洋杉高大,蝴蝶兰、朱槿、鹅掌藤疯长,草木的味道杀气腾腾,燠热又辛烈。他又往里走进了些,隐隐听见泠泠水声,他小心地沿小路走过去,像是霎时间钻出热带丛林,视线一下开阔起来,一条小溪蜿蜒流过,他看到一个女孩子坐在水中的藤椅里,椅背上搭着一条珍珠披肩,一小截落在溪水里,随着水流飘摆,女孩侧对着他,翻着手中的书页,一双腿架在椅子扶手上,一下一下的踩着水,他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于是一生一世也没能忘掉这个场景。 周明宗悄悄退了出去,曾先生正在满院子找他,他从小路钻出来,曾先生听见声响,连忙迎了上来。 “周先生,你去哪里了?让我好找。” 周明宗抬头看了眼雪白屋顶,几只鸽子站在檐角,“曾先生,这里很好,不知道房主是哪一位?” 曾先生眼中刹那放出光彩来,他做这一行十几年,很懂得一些人情,来买房子的多是富豪,但是有钱人和有钱人也有不同,有些人爱讲排场,身边必要有一大群人簇拥,有人不拘小节,习惯独来独往。刚才在门口,曾先生观察周明宗脸色,本以为这单生意要黄,谁知道峰回路转,也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的心意。 “这家主人姓江,房主是江家的长辈,现在暂交大少爷处理。” 周明宗一面往外走,一面对他说:“周一请带江少爷来明珠大厦谈具体事务。” 说完,也不等他挽留,自行上了车子离去。江新宁应付完佣人,刚进客厅喝了一杯水,便听见汽车引擎声,他放下杯子赶紧出门,和曾先生碰了个正着。 “人怎么走了?” 曾先生进了房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嫌这里吵呗。” 江新宁有些急了:“你再约个时间吧,人我都打发好了。” 清江岭这边的房子,有些很难脱手,一则是价高,另一则就是产权,钱有两戈,伤尽古今人品。曾先生见惯了龃龉,挑眉看他:“这房子你真能做得了主?” “只要价钱好,没有不能卖的。”江新宁连忙保证:“我们一家要移民,家里老太太让我卖的,要是不能卖,我也不会找你啊。” 曾先生将水杯放下,“那就好,刚才周先生本来是不乐意的,我再叁说服,人家同意了,周一让我带你去找他。” 曾先生怕他自己去找人,于是说一半留一半,没有把地址告诉他。江新宁大喜,握住他的手道谢。 “大哥,你怎么过来了?” 客厅里的两人听见声音一同望过去,楼梯边站着一位亭亭少女,饶是曾先生这种见多识广的人,也觉得讶然:“这是?” “这是我妹妹,一直住在这里的。”江新宁不欲多谈,对女孩说道:“我和朋友谈事情,你上去吧。” 女孩也没有多问,转身便上了楼。曾先生狐疑地看他一眼,隐隐约约觉察出些许不对,但他只是个中间人,自然不会去管房主的家里事,只嘱咐了一句:“江先生,我先走了,咱们周一再见。” 江新宁送他到门口,踟蹰再叁,自己也开车走了。 江珂月站在二楼窗边,看着车子驶出大门,她转身走出房间,下楼找刘妈,刘妈从她父母还在时就在家里做工,她对江珂月最好。 “刘妈,大哥来家里做什么?” 刘妈露出一点忧愁的神色,“你哥哥说是带朋友来看看房子。” 为什么要看房子? 江珂月觉得不解,但是她没有问出口。这幢房子以前在江珂月父母的名下,父母意外离世时她还很小,产权划给了奶奶,江珂月一直住在这幢房子里,已经很多年了。 江珂月对她安慰似地笑了笑,“没什么事。” 周一,曾先生与江新宁同往明珠大厦,这座大楼坐落于中区,归周氏家族所有。前台小姐电话核实后,为两人刷开通道,江新宁四处打量,明珠大厦建成已久,室内装潢却非常现代,他模糊记得电视上曾经报道,设计者是哪国的后现代建筑大师,设计费已是天价。有钱人中也有等级,江新宁心知肚明,家里哪怕全盛时也难以望其项背。 电梯停在56层,有人候在电梯口接引,走进周明宗办公室,江新宁闻到一股很干净味道,像是清新的风里夹杂着一点水汽。 曾先生上前和他打招呼:“周先生你好。” 上次见周明宗是休闲打扮,这次他穿西装打领带,一幅商业精英打扮,朝两人点头致意。 “这位是江先生,上次真是抱歉,江先生带了别墅的资料过来,您过目。” 周明宗左不过二十七八岁,曾先生却将姿态放得很低,他做的也算是服务行业,捧着顾客是他的第一信条。 接过资料,周明宗随手翻了翻便放到了桌上,曾先生和江新宁皆是心中一紧,听到他问:“这幢别墅一直是谁在住?” 江新宁回答:“我妹妹。” 周明宗又问:“你们家准备移民?” “对。” 他的姿态放松下来,手臂撑在膝盖,手握成拳抵住下巴,另一只手翻了翻那迭厚厚的资料,语气淡淡的说道:“我想她留下来。” 二只鸽子 江新宁纳罕道:“这是什么意思?” 周明宗抬眼看去,他有一幅很英俊相貌,待人接物也很周到,但眼中暗藏桀骜,曾先生对这种目光很熟悉,他往来的客户不乏天之骄子,咬金汤匙出生。 他懂得周明宗的意有所指。 周明宗合上那迭资料,今天早晨他已经浏览过另一份更详细的资料,关于整个江家。 “除了这幢别墅,你还有叁处房产,一个马场在找卖家,这些我都能接手。”周明宗接着说道:“但我有一个前提——我要你妹妹留在荔岛。” 江新宁不是蠢人,明白了他的意思,“周先生,我们虽然比不得你富贵,但也不是卖女求荣的人!” 他发怒,曾先生连忙安抚:“江先生,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万事都好商量。”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江新宁还有几分气性,“他要花钱买我妹妹!” 恒温空调房内,曾先生真是出了一脑门子汗,看向周明宗,他不恼不怒,就这样打量着江新宁,像是猫看着欲蹿的老鼠。曾先生心里叫苦,直呼如今世道,钱不好赚。 看他发完一场火,周明宗说道:“江先生,我不强求,你请便。” 这不就是赶他走的意思?江新宁哼了一声,起身便走。曾先生连忙喊了他几声,心中又将江新宁痛骂了几遍,他赔笑道:“周先生抱歉,这桩生意恐怕是不成了。” 周明宗朝他一笑,说话慢条斯理,“曾先生,我倒是很想这桩生意做成。” “可···” “江家的房产和马场,要是我能接手,佣金我按百分之五给你。”周明宗起身往落地窗走,“你好好考虑。” 光是清江岭的别墅,价格就不会低于八位数,业内的佣金点最高也才百分之叁,这笔生意如果能成,想到这里,曾先生连忙堆了笑,“我一定好好劝他!” 大厦五十六层,风光无限,远眺便是太子港,每日有帆船、游艇、巨轮往来其间,绵长的海岸线边是钢铁铸就的城市森林,阳光照射映出灿烂银光,唯有这口港湾碧蓝如洗,他喜欢这种感觉,居高临下,合该应有尽有。 江新宁开车回家,一路上气愤不已,感觉受到莫大的侮辱。江家主宅在荔山,他进了屋,家里空荡荡。 “阿姨!” 家中阿姨听见他的喊声,忙从厨房里出来。 “替我倒杯水。”他扯开领带,躺倒在沙发上,问道:“我妈呢?” “太太一早就出门了。”阿姨将水杯放在桌上,江家这几日愁云惨淡,家中的佣人不由得小心翼翼起来。 江新宁才喝了口水,江老太太的助理汪姨下楼来叫他,“少爷,老太太请您上去。” 江新宁将水一口饮尽,整好了领带才上楼。老太太住套房,房间里有私人小会客厅,她坐一把玫瑰椅,见他便问道:“怎么样?” “这姓周的太不尊重人了,我今天带了别墅资料过去,他没看两眼就问家里是不是要移民,又说家里卖的几处房产他都能接手,只要答应他一个条件。” 老太太满头白发,眼神依旧犀利,“什么条件?” “他说、他说让我们把珂月留在荔岛。”江新宁觑了一眼老太太的神色,继续说道:“我当场便走了,我们家虽然现在困难,但也没有到卖女儿的地步!” 老太太人老成精,问他道:“他什么时候认识的珂月?” 江新宁也觉得奇怪,“应该不认识的啊,连我都是第二次见他,珂月又不是爱交际的性格,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遇上的。” 老太太沉吟片刻,“房子你再多联系,这周末叫你妹妹来家里吃饭。” 这边江新宁将事情报给了家里,另一边曾先生回到公司,抓紧时间联系业内同行,他这一单,如若江家肯松口便是板上钉钉,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不会有二五仔在这种事上和他争高低。 他乐呵呵出办公室,有职员捧他,“老板,看你红光满面,又签大单?” 可不是大单,若能成功,除了钱他还能赚尽名声。 江新宁果真另找中介,但是能做这种贵价房屋的本就少之又少,等了一周也没有人联系,他打电话到中介公司,那边态度很敷衍,“江先生,你这种房子本来就不好脱手,有的等几年也不见得有卖家。” 他“砰”一声挂掉电话,江太太在家,连忙安慰他,“不要急,这种事急不来的。” 江新宁扶额,低声问母亲:“珂月今天过来,厨房准备好没有。” 为了节省开支,家里已经裁减多半佣人,江太太从前养尊处优,现在也不得不洗手作羹汤。 江太太点点头,“我一早就去买菜。” 傍晚,江珂月坐车过来,江新宁一早在门口等她。周明宗说的那件事,他一开始是愤怒,可现在心中天平已经倾斜,这两个月来,家里都在筹钱,可是情况还是越来越坏。 江珂月乘的士过来,她付了钞票下车,一眼看见站在门边的江新宁,连忙向他挥手,“大哥!” 江新宁连忙挤出一个笑,“珂月。” 江珂月抱着一束洋桔梗,和他一起往里走,“大哥,你怎么在外面等我。” 江新宁含糊应了一声,低头去看江珂月,乌黑的头发扎成两只辫子,随着她的行动在腰间摆荡。 她很年轻,才二十岁,他的心中涌上愧疚。 江珂月先上楼和奶奶打招呼,她父母去世的很早,上大学以前,她都在荔山这边长大。奶奶不是那种很亲和的性格,做事一板一眼,江珂月心里总是有些怕她。 小客厅里亮着灯,她茶桌对面,老太太问她:“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还在放暑假,每天在家里读书。” 有句老话说,灯下看美人,老太太却越看越心惊,心中不免叹息。 江太太上楼打断祖孙两人叙旧,也打断老太太思绪,“妈,珂月,吃饭了。” 老太太年纪大了,前几年又生过一场病,江珂月扶着她下楼落座,江新宁环视餐桌,一家人已经好久没有齐聚。 还未动筷,老太太先开口说话了,“珂月,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 听到奶奶这么严肃的语气,江珂月心里一震,“您说。” “家里最近出了一些问题,我想咱们一家搬到国外去。” “移民?”江珂月始料未及,“可我还在读书。” 大伯江泰连忙说道:“这件事我考虑过了,你先把书念完,然后再过来也是一样的。” “但是,出去也要资金,所以清江岭的房子恐怕得卖了。” 江珂月连忙摇头,“不行,那是爸妈留下来的,不能卖。” 气氛一时凝滞下来,江泰和老太太对视一眼,刚要说话,外头传来闹哄哄的声音。 老太太皱起眉问道:“怎么回事?” “我出去看看。”江新宁起身走出餐厅,可那吵闹声越来越大,没过两分钟他便被推搡了进来。 “江泰!还钱!”进来的人五大叁粗,花衬衣金项链,看着餐厅里的境况,哼笑一声道:“你倒是还有心情在这吃饭!” 大金项链是领头人,还带了叁五个小弟,餐桌上除了江泰皆是女眷,江太太早被吓破了胆,坐在江珂月身边瑟瑟发抖,使劲握住侄女的手。 江泰忙起身道:“大哥们,我已经在筹钱了,你们再宽限几天。” 大金项链笑了两声,说话先是不紧不慢,“我是宽限了你几天吗?”然后突然提高了音量,“我是宽限了你好几个月!” 满桌人被吓得一震,他们这种人专帮人讨要欠款,很有一些手段,自然知道怎么拿捏人心理,吓得他们如惊弓之鸟。 “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既然拿不出钱,那就不要去赌,你看看现在,害人害己。”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谁不知道十赌九输,大金项链见惯了这些有钱人债到门前,摇尾乞怜,心中满是嘲笑。 一抬头,看见面如白纸的江珂月,笑着伸手便要摸她脸蛋。 “你别碰我!”一声尖叫,江珂月吓得投入江太太怀抱,两侄婶颤栗似鹌鹑。 “叼你老母!”江新宁骂出一句脏,挥着拳头便要揍向大金项链,可惜他比不得小弟身经百战,一拳捶向肚子揍得他倒地蜷缩似虾米。 “新宁!”江泰扑向儿子,大金项链嗤笑一声,欣赏这出父子情深,江泰涕泗横流,请求道:“我保证还钱!我求求你,你别为难我家人!” 赌鬼赌到最后都是家破人亡,江泰只是还没到那个程度,大金项链只为追债,把人逼得跳楼,对他也没好处。 “我再给你一个月期限,你要是不还···”大金项链冷笑一声,阴毒眼神扫过餐桌上所有人,最后又落到江泰身上,“我就拿你儿子打桩填海。” 大金项链给小弟使了个眼色,一只黑色塑料袋被丢到餐桌上,袋内包裹的液体炸开,不偏不倚,多半飞溅到老太太脸上,老太太只见腥红液体直扑面门,惊叫了一声晕厥过去。 “妈!你怎么了!”江太太连忙去扶婆婆。 讨债的一众人发出怪笑,扬长而去。 三只鸽子 眼见人走了,一家人仿佛才活了过来,江泰扶起儿子,江珂月奔去洗手间绞了毛巾给老太太擦脸,那液体一股血腥味,像是从新杀的活物身上现取的,想到这里,江珂月又是止不住的发抖。 给老太太服了救心丸,过了半晌才悠悠转醒,看着眼前餐桌一片血淋淋,一边哼一边说道:“哎哟··哎哟···别待在这里,快走、快走。” 江珂月和江太太搀扶着她走到客厅,老太太歪躺在沙发上,嘴里一直小声念叨着什么。 江太太凑近了去听,才听到她一直念叨着,“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江太太见她满头白发,神色凄惶,眼泪又流了出来,“妈,您宽宽心,别想了。” 江泰搀着儿子到客厅,一见到江珂月便跪了下来。 “伯伯,你这是干什么!”江珂月忙上前扶他。 经此一事,江泰已是吓破胆子,里子面子都已经丢尽,“伯伯求你,救救我和你哥哥的命吧!是我做错了事,在外面赌博欠下了一大笔钱,别墅是你爸妈留给你的遗产,要不是走投无路了,我是绝对不愿意来求你的,你就看在这么多年,我和你婶婶对你也算尽心尽力的份上,你就帮帮我们!” 想到儿子所说的那位周先生,江泰如同想起了救星,“只要你愿意和、” “珂月,只要你愿意把别墅买了给你伯伯救急,奶奶保证以后一定会补偿你。”老太太打断了儿子的话,面对他希冀的眼神,她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江太太一直照顾着老太太,自是看见了两人无声的交流,一委身也求到了江珂月脚边。 “珂月,婶婶从来没求过你什么,只求你救救你哥哥,你们俩虽然不是亲兄妹,可是一同长大,比亲兄妹也差不了什么,婶婶、婶婶求求你了··”说道最后江太太已是泣不成声,她知道丈夫和婆婆的打算,江新宁在外面奔走了这么多天,房子却始终没人愿意接手,她一猜便知是那位周先生使的手段,她对江珂月好似亲女,但她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身为一个母亲,她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拉去填海。 江珂月亦是哭得不能自已,哽咽着说道:“我答应,我答应!伯伯婶婶,你们快起来。” 江泰握着她的手,深深地低下来了头:“伯伯谢谢你。” 江珂月怎会知道江泰此刻的内心折磨,父母留下的别墅固然是舍不得,但是要她眼睁睁看着伯父和哥哥去死,她也是万万做不到的。老太太一手掩住眼,长长叹息一声,一把年纪还要遭遇这种事,人到世间,果真就是为偿还千般孽债。 当夜,江新宁便给曾先生拨了电话,曾先生在那头还有些不可思议,“你、这么快就想通了?” 江新宁只得苦笑,眼下的状况,还由得他想通、想不通吗? “你尽快联系周先生吧,拜托了。” 他站在房间露台,垂目便是欣欣花园,晚香玉香气袭人,沉沉包裹他这叁十年鸳梦,江家漂洋过海来到荔岛,百年基业就要断送在他们父子手中,不久将来,这间屋舍也要易主。江新宁无声哭泣,无论是这个家还是妹妹,他一个也留不住。 四只鸽子 曾先生喜滋滋向周明宗报信,周明宗刚刚洗完澡,裹一身黑色浴袍,未点燃的香烟夹在指尖,顺手拨开额前湿发。 他坐在凉椅上,听对面曾先生喜不自胜,“周先生,刚刚江少爷打电话过来,他同意了,希望您这边尽快安排时间。” 想也不用想便知,恐怕是债主上门,火烧眉毛了。他本该高兴,但此刻心情只是平淡,他还以为江新宁骨头够硬,能多捱几天。 “唔,那就后天。” 挂掉电话,点上火,一点猩红的光,露台没开大灯,只有泳池一圈壁灯照亮池底蓝白马赛克砖。人的心理真奇怪,早料定结局,真到了这一刻时反而有些厌烦,像亵渎了什么似的。 到了约定好的那一天,曾先生早早的到了别墅,江新宁已被他贴上了不靠谱标签,他情愿早来做准备,也不想临时出岔子。 他来得太早,兄妹俩正在吃早餐,江新宁还有些意外,“曾先生,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做生意不怕早只怕晚。”他看见坐在餐桌边的江珂月,细白的手指捻一只汤匙,见他走到跟前,用手帕压了压嘴角,向他打招呼道:“曾先生你好。” 这位便是今天的女主角。 “江小姐好。”曾先生对她反而比对江新宁多几分尊重。 客人到了,兄妹俩的早饭也不好再吃,江新宁邀曾先生去了客厅,江珂月和刘妈一同收拾碗筷,餐碟放入水池,刘妈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疼惜。 “怎么就到这种地步了。” 江珂月本来心里难受,见她这样反倒笑着安慰她,“只要能成功卖掉房子还上债,情况就不算太坏,以后总有机会。” 洗完碗擦干净放进碗橱,江新宁脚步匆匆过来,在门边又些迫切地喊她道:“珂月,周先生来了!” 他来,难道还要所有人夹道欢迎?江珂月有些不解,但还是应道:“好,我马上过来。”随即脱了围裙,走出厨房一路穿过餐厅、客厅,来到门口。 一直听他们叫周先生,江珂月本来以为是个事业有成的中年人,没想到来人这么年轻,他穿米白色半袖无领衬衫,下身是黑色长裤,站在一辆银色的轿车边,一时倒分辨不出,车子与人谁更金贵。 曾先生很殷勤的迎了上去,江新宁有些不自然,但还是打了招呼,只有江珂月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周明宗是第一次看见她的正脸,乌黑的发编成两股辫子垂在腰际,大眼琼鼻,一点菱唇,如同一只甜白釉瓷瓶。她就这样一错不错的盯着他看,直到周明宗笑起来,才慢悠悠转了目光,脸上既没有羞赧也没有被人发现偷看的窘迫,自然地仿佛只是从这一片云看到了另一片云。 为了一个连正脸都没有见过的人买下一幢房子,是难以喻人的心底事,连他也说不清楚是受什么驱使。 曾先生何其精明,一面对周明宗介绍道:“周先生,这位是房子的主人——江珂月,江小姐。”一面又对江珂月说:“江小姐,您对这房子最熟悉,不如您领着周先生四处看一看?” 江珂月只以为是为表礼貌见一见买主,没想到这位曾先生还为她揽了一份差事,不由得看向了哥哥。江新宁知道成败在此,忙向她使了个眼色,江珂月只得点了点头,“那,那好吧。” 全托这天生的一双笑眼,勉强挤出的笑也动人,“周先生,您跟我来。” 五只鸽子 江家别墅是帕拉第奥式华人建筑,白色灰泥墙体上镶青金蚀刻玻璃窗,经过一扇扇流光溢彩的窗牖,江珂月走在前面,周明宗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虽然住在这里许多年,但江珂月也不知道怎样和他介绍,抛去历史与价值,她拥有的只是记忆,在哪一棵树下读过书,在哪一处墙角罚过站,而这些事对于外人而言,都是不值一提。 沿夹道走到花园,从山中引来的溪水潺潺流过,两岸种植着许多水生植物,正是水姜花开的季节,一蓬蓬白色姜花散发着似薄荷的香气,江珂月走到水边,习惯性的提着裙摆去踩水,又忽然想起今天的目的,转过头去看周明宗,“周先生,对面要去吗?” 她站在水中,像一只长脚鹭鸶,周明宗抿唇问她:“对面有什么?” 对面地方不大,只有片果树,她如实答他,周明宗看了眼逐渐暗下来的天,“那就不去了。” 不去就得往回走,江珂月走上岸,脚上湿漉漉的,在大而干燥的石头上踩了踩,方才穿回凉鞋。她的脚也好看,瘦却不过分,脚趾圆润,指甲粉嫩,周明宗瞥了一眼,强迫自己调转视线。 穿过珊瑚藤搭建的花门,江珂月嗅到了骤雨来临前的水腥气,眼下正是雨季,大雨总是来得突然,她对周明宗说:“恐怕要下雨了。” 话音刚落,两人便听到了雨滴落在芭蕉叶上,江珂月连忙带着他往回跑,一直跑到后廊,廊下挂着中式绵竹灯笼,白墙边摆着一把长椅,江珂月在一端坐下,招呼他道:“周先生,过来坐。” 周明宗颔首,在另一端坐下。后廊本来连着主屋,但是今天起的太早,后廊的门也没有人来开。大雨逼得蚊子往房子里涌,周明宗拍走胳膊上的花蚊子,暗叹这野外的蚊子就是毒,他听见一声轻笑,江珂月正看着这位大买主略显窘迫的样子。 周明宗纳闷道:“蚊子怎么不咬你?” 江珂月蹲下身,从长椅下拖出一盘绿蚊香,“可能是我早上涂过驱蚊水。” 她抬头问他,“你有没有火机?” 周明宗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打火机递给她,通体银色,打开时有“嘟”地一声轻响,她喃喃道:“看来你真的很喜欢银色。” “你怎么知道?” 她打燃火机,火光如同一支火百合,她点着蚊香,将香盘往他那边推,顺手将打火机也递过去,朝他一笑,“我猜的,你的车子也是银色。” 周明宗感受到心停拍一记,聪慧又狡黠的女孩子,有一种与外貌无关的美丽。 江珂月并不多话,她在这里生活二十年,她已见过无数场大雨,这样的体验对于周明宗却是稀奇,他少有机会和陌生人一同专注地欣赏一场雨。 忽然听到一阵咕咕声,江珂月立即起身撩开卷帘去看,有几只白色的鸽子一掠而过,她脸上扬起笑,一转身看见周明宗好奇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爸爸以前养过鸽子,后来他不在了,鸽子就放掉了,但是有十几只鸽子一直会回来。” 周明宗点点头,“鸽子有很强的归巢能力。” 归巢,江珂月抬头看了一眼檐廊,心中升起些伤感,复又勉力一笑,不叫周明宗看出异常。雨季的雨,来去皆快,要不是地上水痕未干,这场雨像是没有下过。 弯腰按灭蚊香,江珂月起身邀道:“雨停了,走吧,周先生。” 去哪里?他没有问,就这样心甘情愿的跟上去,两人并肩离开了花园。 ------------ 写到最后忽然想起一句,小周心甘情愿的落入爱情的陷阱,哈哈哈哈。 请大家多多投珠留言支持一下吧!感谢感谢Thanks?(?ω?)? 六只鸽子 走出花园,江珂月请周明宗到花厅里喝茶,趁着倒茶的间隙,江新宁把妹妹拉到一旁。 他紧握江珂月手臂,眼神迫切,“怎么样?” 江珂月问他:“大哥,这位周先生真的要买房吗?” 江新宁神色变得紧张起来,“难道出了什么岔子。” 他的心脏脆弱无比,已经经受不起任何挫折,有些人会在磨难中成长,有些人会在磨难中一蹶不振,江新宁隐隐有向后者转变的趋势。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天生的敏感神经让江珂月觉得奇怪,“我带他逛花园,他好像也没什么兴趣。” “大哥,你有没有核实他的身份,他不会是骗子吧?” 江新宁松下一口气,其中隐情他当然不会和妹妹讲清楚,只是含糊道:“太有钱的人就是这样,万事不挂心。” 江珂月似懂非懂点点头,接着提议道:“不然接下来你带他逛?” “不行!只能是你。”江新宁脱口而出,惹得江珂月更加迷茫。他暗骂自己起太早精神错乱,找补道:“这里谁能比你熟悉,你刚才带人看了花园,不好中途换人。” 江珂月看他脸色不好,体谅他最近压力太大,安抚似地拍了拍大哥的手,“大哥,你放心,房子我愿意卖就一定不会变卦,只要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她内心澄澈,仿佛太阳光,照得江新宁内心自卑,不敢抬头看她,忍着鼻酸道:“我明白,谢谢你,妹妹。” “干嘛谢我,我们可是至亲。”江珂月扬起笑,撞了一下他的肩膀,甩了甩辫子接过刘妈手中的托盘,“我去送茶。” 周明宗在花厅等待,江珂月笑着走来,放下托盘给他递茶,玫瑰花香气飘过她才发觉不妥,“不好意思,周先生,家里只有花茶。” 醉翁之意不在酒,周明宗不在意这些,花茶照样能够入口,没道理把人家一个人丢在花厅,江珂月在他对面坐下。 对不熟悉的人,她很擅长沉默,周明宗自认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少男少女,他没见过谁比她沉得住气,说是喝茶就是喝茶,一个字也不肯讲,眼睛只看杯里玫瑰花,隔一会抿一口茶,一点声响也没有。 “你今年多大?” 江珂月的目光从玫瑰花转向他,终于肯开金口。 “二十岁。” 周明宗轻笑一声,“倒是看不出来。” 调侃还是讽刺?江珂月一时听不出来,索性闭口不答,直到他起身说要离开,她才确定他的不悦,因她而起的不悦。 他往外走,叁个人都往外跟,曾先生问他:“周先生,现在就走?” 江新宁问:“周先生,什么时候能签合同?” 他像是御驾出行,带一群随侍,走到门口,江珂月不愿再跟,偏偏他回了头,一边看着她一边回答江新宁道:“明天来公司。” 不爱说话不算什么大事,以后他有得是时间来磨她的性子。 死囚遇上大赦天下,江新宁是掩饰不住的激动,江珂月就这样看着周明宗,直到他上了车与她对视,露出一个轻佻的笑,接着尘土四起,车子扬长而去。 江珂月被那个笑容刺激,没好气地看向大哥,“他以为他是皇帝?” 江新宁被他救赎,如今看他仿佛自带圣光,“周先生人不坏,以后你就会明白。” 江珂月一字一顿说道:“我不需要明白。” 卖房子又不是结亲家,哪有以后见面的机会? 七只鸽子 再进明珠大厦,已是不一样的心境,依旧是前台小姐替他们刷的卡,锃光瓦亮的电梯间,江新宁望着那一列列的楼层标识出神,56层闪着红艳艳的背光,像是鬼的眼睛,他盯着它,它也盯着他。 曾先生搡搡他的肩,笑问道:“高兴傻了?” 叮地一声开门,有个高瘦的窄长脸等候着,倒也不像是特意等着的,他一边翻着手上的文件夹,等那电梯叮一声便抽空看一眼,见了曾先生和江新宁,合上文件夹,摆出了一幅笑脸,“江先生,曾先生,我是周先生的秘书——张纭。”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曾先生听完他的话,也忙挤出一个和煦的笑与他打招呼。 “周先生去开会了,叫我在这特意等你们。”张纭一面说一面领着他们进了一间会议室。曾先生笑着应承,“我们不着急,好事多磨嘛。”说完悄悄耸了下江新宁的胳膊,江新宁却像是丢了魂,有些没精打采的。张纭眼利,两人动作尽收眼底,笑了笑说道:“我去倒茶。” 曾先生见人走了,拍拍江新宁的肩,“老弟,你这是怎么回事?” 江新宁怎么好讲,他觉得愧疚不安,一颗心像是架在火上烤,也许是他良心还未泯吧。他不说,曾先生也不再问,全无负担的挣了那么多钱,他比江新宁要欢欣的多。 等了个把钟头,周明宗终于散会过来,张纭预先看过协议,他又翻看了一遍,拿了笔便签上了名字。尘埃落定,曾先生过来与他握手,江新宁预备说些什么,他只是看了他一眼,朝张纭说道:“好好招待两位。” 随即朝曾先生笑了笑,“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等他人离开了会议室,江新宁也没等到开口的机会,他原本想说让周明宗好好对待他妹妹,诸如此类的话本就是空话,可他不说就像是过不去心中的坎一样,没想到周明宗根本不给他机会,只好随着曾先生悻悻地离开了明珠大厦。 回到家,江珂月也在家里等他,看他一脑门子汗,倒了一杯白水给他,“大哥,辛苦你了。” 江新宁垂下眼,摇了摇头,“我上去和奶奶说一声,她一直惦记着这个事。” 江珂月忙接了杯子,“好,你快去。” 上了楼,依旧是那个小客厅,老太太悬了一上午的心,一见他就问:“怎么样?” 拉开椅子坐下,江新宁低声回她:“协议已经签了。” 老太太顿时松了口气,却听见江新宁哭了起来,“你哭什么!” “我…我对不起珂月。” 老太太整个人松懈下来,也有几分伤心,她毕竟上了年纪,人也容易心软,但她总要权衡利弊,没有坚持到底的本事,就得有断尾求生的决心。 “你替你妹妹找一处好房子先住着,钱从我账上出。” 江新宁还欲再说什么,老太太一记利眼扫了过去,“你后悔了,大可以去找人家毁约!” 屋里一片静,只有座钟吱嗒吱嗒转的声音,老太太看他红着眼,心里终究是不忍,拍了拍他的手,“去洗把脸,别让你妹妹看见。” 洗过脸,江新宁搀着老太太下楼,江珂月正陪着婶婶收拾东西,如今协议签了,就该准备早点搬走的事了。 江泰一早在酒楼里订了酒席,那天在餐厅里的阴影太重,家里自此以后就没有在那儿吃过饭了。 苏式的酒楼,隔一道竹帘,有穿旗袍的女先生抱琵琶唱评弹。了却心中一桩事,江珂月也有了心情听一曲吴侬软语,一桌人恐怕她的心情是最佳。 江新宁一杯接一杯喝酒,吃完饭他自告奋勇送江珂月回家,江珂月看他面色酡红,有些好笑,“大哥,你要不要回家睡觉。” 一半醉,没到不清醒的地步,老太太也懒得管他,“他愿意送就让他送你,这是他做哥哥该做的。” 没办法,兄妹二人一同坐的士,清江岭路多崎岖,江新宁一下车便在树下吐了个干净,好险没吐在车上,否则既要挨骂又要付洗车费,江珂月付了钱,扶着他往别墅走。为了缩减开支,佣人多付一个月薪水裁掉,如今家里只剩刘妈,看两人脚步蹒跚,连忙出来搀扶,“大白天怎么也喝这么醉。” 两人先扶他到洗手间漱口,再扶他到客厅坐下,刘妈去倒水的间隙,江新宁发梦般哭道:“妹妹…我对不起你。” “是是是,知道啦。” 江珂月接过水杯,喂他喝下,醉鬼的话只当耳旁风。 “我以后一定赚钱,赚大钱!全部给你!” 他手舞足蹈,江珂月和刘妈只当看笑话,江新宁一半醉一半装,诉尽内心愧疚,至于他到底哪里对不起她,他一句话也不肯讲,反正只要她现在原谅他,就是永生永世原谅他。 八只鸽子 江新宁发一顿酒疯,又吐了一道,江珂月给他披了一件薄毯,和刘妈一起去楼上收拾东西,家里的瓷器挂画本来都想收起来的,后来想到是移民,这些玩意也精贵,不如都折了价留在这里,有些纪念意义的都送进银行存起来,等她读完书,真要离开荔岛时再取。 首要是把要穿的衣服收拾起来,绿衣红衫堆了满床,她一件一件挑,有些迭好放进笼箱,有些依旧挂回柜子里。刘妈环视了一圈房间,从宝蓝瓷瓶里的白茶花到四柱垂幔大床,从头顶的琉璃灯到脚下的织花地毯,眼里透出心疼,“这些都不要了?” 江珂月坐床边,默默看着方面的铺陈摆设,除去在荔山住的那几年,她一直在这间房里住,陈设变过几次,按那时的审美和心情来,连门上挂的水晶玻璃珠帘也是她亲自穿的。 “不要了,以后再买新的。” 刘妈却不赞同,“新的哪有用惯的好。” 江珂月朝她笑,“又不是从岛这边搬到岛那边,哪有我挑的份。” 刘妈一辈子未婚,看她就像是看自己的孩子,心下就有些恼恨江泰,“偏要赌!还不上就倾家荡产往里填,真是败家子!” 江珂月朝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收拾,伸长脖子往门口看了一眼,风缭过珠帘,一点细碎声响。毕竟江新宁还在楼下,她怕被他听见了心里不痛快。 刘妈也知道,低了声音和她说:“在楼下睡得好着呢。” 忽地就像做贼一般,寻摸到一点背后说人坏话的乐趣,两人一块偷偷笑了出来。笑归笑,刘妈还是要叮嘱她,“卖了这幢房子还债,已是你仁至义尽,以后万事要留下心眼,你爸妈去得早,我陪了你二十年,所以你别怪我多嘴,钱是人的胆,什么时候手里也不能没钱。江家那边是你的正经亲戚,但我说句不好听的,他们盘算这幢房子不是一天两天,你还是个小孩儿,守不住这份家业,卖出去就卖出去了,总比撕破脸了好。” 半下午,日光溶溶的投射玻璃珠,洒在地上是一层艳艳的光,初看是好看,但长久的盯着反倒眼晕。江珂月错开目光,收拾衣服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她不傻,大哥老早就带人来看房子,但后来又为什么求着她同意,她一时倒还想不清楚。 刘妈满脸担忧,江珂月一笑,放下衣服伸长了胳膊去揽她,“我知道的,我银行里还有些钱,妈妈留给我的东西也都存着。再说,我现在还要读书,毕业了出不出去还不一定呢,等我毕业,挣钱买一套房子,就接你过来住。” “我不和你住,我自己住姑婆屋,你要是有时间,偶尔来看看我,我知道你好,心里就踏实了。”嘴上说着不和她住,心里还是想的,握着她一双手,像儿时一样轻轻拍着,“只可惜这幢房子,多少年留下来的。” 花几上摆一盆唐菖蒲,蓝紫色的花随着风细细地摇,有幸生在富贵之家,一生就像花几上摆着的花,不磕不碰,不叫雨打风吹去。江珂月安慰她道:“我以前看书上写’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这房子虽然卖了,又不是烧了毁了,只要还在,就是个念想。再说住了二十年了,换个地方也好。” 养在花盆里的花拔出来丢进野草地里,也未必就不能活。刘妈看自己的孩子自然是哪里都好,但她也确实喜欢江珂月身上的鲜活劲,有这样一份心气,以后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 早早更,喜欢唐菖蒲,很秀丽的花,好像不适合室内种,但是管他呢;-) 九只鸽子 到了傍晚,江新宁才醒,他醉了一场醒过来,脑袋抻着头皮般的痛,婉拒了江珂月的留饭,自己打了一辆的士走了。 就快到开学的日子,江珂月收拾了东西不知道往哪里放,倒是老太太打来电话说替她先租了一间房子,让江新宁帮她把东西搬过去。挂了电话,江家那边又是火烧眉毛似的急的团团转,江泰连声叹气,“钱怎么还不打过来,马上就到还款的日子了。” 江新宁也觉得急,已经过了两周,钱还是没有打过来,他给周明宗打了电话,是那位叫张纭的秘书接的,说话客客气气,只是一谈到打款就说最近忙,有时间就立刻打过来,他哪等得了那么多时间,他等着钱救命的!可不待他发火,张秘书轻飘飘一句,“合同都已经签了,您还担心什么。”把他堵的脑仁疼。 一家人坐在客厅,江泰狐疑地看向儿子,问他:“是不是你态度不好?让人家不高兴了?” 江新宁不认,“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和他结仇去的。” 老太太微眯着眼,看两人思来想去不得其法,问道:“珂月呢,他们俩在别墅见过面。” 江新宁想到那日周明宗离开,江珂月对他说的那句话,瞬间笃定两人独处时一定出了问题。 不消多说,老太太看他面色已知道自己猜准,说道:“打电话给那位周先生,就说你妹妹要请他吃饭赔罪。” 江新宁犹疑,“珂月恐怕不肯。” 老太太眼一闭,在心里哀叹一声,家门不幸,无人可堪支柱门庭。江泰觑了一眼母亲脸色,给儿子支招道:“你只管和姓周的这么说,和你妹妹再换个说法不就行了!” 江新宁咋舌,那不就是两头骗?他欲再说什么,老太太挥手打断他,“只能这样了,新宁,人家棋高一着,咱们不是对手,按你爸爸说的去做吧。” 这几个月来真是受尽磋磨,江新宁也是叹气,先拨通了别墅的号码,虽然知道妹妹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人家,但他也不好问罪,寒暄了两句后切入正题,“我预备明天请周先生吃饭,奶奶的意思是让我们俩一起过去。” 江珂月纳罕,“你请他不就可以了,我去干什么?” 江新宁被问得一脑门子汗,只好胡诌,“你也和周先生接触过,他那个人有些…”他尽量委婉,“有些不好相处。” 江珂月点了点头,很赞同他的话,“确实古怪。” 他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没错,我约他吃饭感谢这是礼节,但是…” 他正想着编个什么理由,没料到那边很快接道:“哦,大哥,你是让我给你去壮胆。” 江新宁只好应道,“对,就是这样。” 吃一顿饭又没什么损失,反正以后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江珂月这样想着,于是答应下来。 一关已过,还有一关,再度拨通周明宗的电话,接通的仍旧是张纭。这半个月来,与他交涉的都是张纭,他不敢小看,语气很恭敬,“张助理,我妹妹那天在别墅里冒犯了周先生,希望请他吃饭赔罪,你能否转告周先生一声。” 张纭一笑,终于开窍了,“周先生现在有时间,我帮您把电话转进去,您亲自和他说。” 江新宁连声应好,等到电话转接,他又重复了一遍说辞。 周明宗听他编瞎话,笑着问了一句,“江小姐怎么不亲自打电话过来。” 和周明宗几次见面,江新宁已经见识到了他的手段,永远彬彬有礼,永远有一万种办法对付你,他不愿也不敢再惹他。 “她毕竟是女孩子,脸皮薄,还希望周先生赏光。” 周明宗懒得再和他周旋下去,“既然如此,江先生把时间地点告诉张助理,我一定到。” 挂断电话,起身走到落地窗边,傍晚的太子港洒满金粉,沿港而生的高大棕榈,芭蕉,仿若一柄柄金扇,呼应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但还是好看。令人想起一则神话故事,说代达罗斯为儿子用蜡和羽毛制作翅膀,与他逃离克里特岛,因为飞的太高,翅膀融化散落,跌死在了海里。伊卡洛斯坠落之际,见到的是否也是这样的太阳和海洋? 十只鸽子 第二天上午江新宁通知江珂月时间和地点——下午六点,红隅路21号的盛乡餐厅。江珂月知道这家,专做南洋菜,听说有超大露台,为情侣所钟爱,她没明白大哥怎么会选这一家。 既然是待客,穿戴就不能太随便,在衣柜里挑一件豆绿色的吊带裙,戴两枚珍珠耳钉,脖子上一根极细的银链子,也挂一颗浑圆珍珠,害怕晚上冷,又带了一件白色开司米衫,换了一双白色半跟凉鞋,拿了手包就往外走。 刘妈喊住她,“你哥哥怎么不接你过去?” “他说替大伯办事,要我自己先过去。” 匆匆一抹绿色身影从眼前飘过,刘妈高声嘱咐道:“注意安全。” 江珂月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出了大门,坐上电召而来的的士赶赴餐厅。正值下班高峰期,好不容易才在六点赶到餐厅,江珂月走到前台询问:“请问江先生订的位置在哪?” 荔岛多山岭,海拔不高,绵延起伏,盛乡餐厅的餐饮区也是一处绝佳观景平台,遮阳伞和竹屏风隔出私密空间,侍者领她继续往里走,一截往外延伸的石基伫立着一座竹亭,样子是偏马来式的,粗大的圆竹充作梁柱,檐下垂着竹帘,悬挂着两只纸灯笼。 亭子里已经有人了。 江珂月向侍者道谢,自己进了竹亭,她将外衫搭在椅背,率先和他打招呼,“周先生,你好。” 他先看见她裙子的一角,很清新的颜色,裙摆滑过雪白的小腿,让人无端想起草地上的羊羔。 他抬头看她一眼,声音不咸不淡,“江小姐,又见面了。” 听着没什么情绪,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江珂月没心情揣测,低头去看桌上的菜单,这家餐厅生意火爆,需要提前预订,菜单则是一早定好的,她草草扫过,心里疑惑大哥怎么还不过来。 落日跃进水面只消片刻,一轮白蒙蒙的月亮已升了上来,侍者过来替他们将西面的竹帘拉上去。江珂月趁着机会对人说道:“可以上菜了。” 又不是修禅,难道要在这里坐一晚上,江珂月决定不等了,早点用餐,早点结束。 “我还以为你一晚上都不会讲话。” 江珂月抬眼看他,接着一笑,“怎么会。” 她有许多微笑,慷慨赠予陌生人,维持大家和平关系。 可惜周明宗偏不接受,说话单刀直入,脸上偏又挂上温情笑容,“江小姐,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江珂月眼睛一眨,好想大方承认,嘴上偏偏要说:“没有的事,我们一家人都很感谢周先生。” 天作孽,教人口不对心讲胡话,他买下她家宅,她还得诚心诚意感谢, 她还年轻,演技远不纯熟,要是眼前有面镜子,她或许就能看清自己口是心非时眼中迸出的光芒,他低头笑,内心纠正自己错误,竟将她看作是羔羊。 “上次见面要是有冒犯到你的地方,我很抱歉。”他忽然开口致歉,眼里都是真挚,长着一张不坏的面孔,眼中含情时便很能打动人。 江珂月遇强则强,遇弱更弱,他突然示弱,倒是让她坐立难安起来,“你不用这么说。” 幸好侍者上菜打破尴尬局面,餐具都是特意定制,菜量少而精致。江珂月坐他对面,两人吃饭都很安静,他执筷子的手偶尔会从她视线中经过,很干净的手,手背上有青色经络,但并不夸张吓人,往上是紧实的手臂,一截浅灰蓝衣袖,他好像偏爱浅色衣衫。 “江小姐。” 江珂月被吓得一震,周明宗见她惊慌,诧异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刚才走神了。”江珂月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是以为偷看被抓才如此失措。 此处风景绝佳,远眺便是蔚蓝色的海,周明宗很自然的想到昨天想起的那个神话故事,于是原样和她说了一遍。 江珂月回道:“伊卡洛斯之翼,我看过这个神话。” 这并不是多小众的故事,希腊神话被列进本岛中学教育必看书单。 周明宗忽然来了兴趣,问道:“你怎么看这个故事。” “简直像宿命一样。”她抛下答案,接着说道:“代达罗斯因为嫉妒,杀死自己的侄子,把他从卫城上扔了下去,结果后来他自己的儿子跌死在了海里,他一生再也没快乐过。” 她朝他一笑,用手指做了一个从高处落下的动作。 周明宗的心忽然往下一沉,像是听了一个谶语一般,心情忽然就坏了起来。他不说话,江珂月也不再说话,看他冷着一张脸,心中觉得气结,这个人难道是变色龙,情绪怎么这么易变。 两人都没了心情,草草吃完饭,一同出了餐厅,周明宗秉持风度,刚说了一句,“我去取车。” 江珂月不轻不重的顶了回去,“谢谢周先生,我自己打车。” 说罢,伸手拦下一辆的士,打开车门坐了上去,心中怒气如同煮沸的滚水,让司机暂且等等。 周明宗站在路边看她上车,正要走时,车窗被摇了下来,路灯晕出她耳边珠光,点缀她俏丽的脸。 “周先生。”她喊他一声,接着笑着说道,“不好意思我刚才骗了你。” “我不是讨厌你,我是非常讨厌你,再也不见!”话到最后,有切齿之音。 说罢,她快速摇上车窗,催促司机快走快走。油门一踩,街景尽数后退,江珂月在后视镜里看,见周明宗一直站在原地,只觉得畅快,恨不得拍手大笑。 周明宗这边,等到汽车尾灯都看不见时他才回过神来,连回到车上的时间都不能等,拨通了张纭的电话。 一字一句,磨牙吮血,“马上给江家汇款,我要他们立刻滚蛋。” 再也不见?给我等着瞧。 十一只鸽子 江珂月坐在出租车上,一路途经荔岛最繁华地段,摩天大楼高耸入云,仿佛巨神俯视来往蝼蚁,但这里是欢乐人间,年轻男女勾肩搭背,在一盏路灯与下一盏路灯管辖区域以外,也许正发生着本岛最忠贞爱情。 夜晚气温果然下降,江珂月套上开衫,脸颊触碰柔软衣料,此刻心绪万千,她不傻,看见菜单的那一刻她就明白,菜单的菜量只够两个人,这顿感谢宴从一开始就只有两个人会出席。为什么这样做?她不会问,只忠告自己警惕。过了一会,眼泪落在衣袖贴着皮肤凉浸浸,心中也是一阵阵发凉,这到底是什么世道,骨肉至亲也要提防。 付了车费,她低着头往家走,飘荡荡像一只绿衣鬼魂,她这厢失意,另一厢江家却是欢天喜地,张纭很少见老板这样发怒,连过一夜都不能等,连忙打电话给江新宁传输旨意。 “明后天钱款就能汇过来。”江新宁攥着听筒的手都在出汗,表情却是狂喜,又听到那边来了一句转折,心脏被吊线高高提起,“但是,周先生的意思是尽快将房子腾空,大概一周之内就会有人来收房。” 江新宁脱口而出:“这么快?” 贪婪又愚蠢,张纭没忍住翻一记卫生球眼,“请早做准备吧。” 江泰一直等在旁边,竖着耳朵听,见他放下电话,连忙问:“怎么样!” “钱这两天就打过来。” “太好了!老天保佑!祖宗保佑!”江泰双手合十感谢上天,他是赌徒,越是赌越是信运气,这一次是天不亡他,只要再有一次机会,他就能卷土重来,大杀四方! 江新宁没注意他的癫狂状态,接着又说:“让我们一周之内搬出去。” 江泰停住动作,抬眼看他,“这么着急?” 各位记住,得寸进尺就是这幅嘴脸。江泰不是半月前匍匐跪在大金项链脚边的自己,他得到金钱救济,已是全新的自己。 “珂月跟了他,他就这么对我们?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你昏了头说的什么鬼话!”一道冷厉的声音从楼梯处传来,老太太扶着楼梯,江新宁连忙去迎她下来,她一双眼就这样一直盯着江泰,直到他残存良知出现,暂时压住欲望,有些难堪的低下头。 自己的儿子什么德性,她最知道,也是做老子的人了,她看他低着头,佝偻着背,心里又不忍起来,“手续早就办好了,要走就早点走。” 江泰见她轻轻放过,摆起笑脸正要讨好,又听到她说:“只有一件,珂月的事再也不许提!她不是签了卖身契卖进来的丫头。”老太太压低了声音,有些惆怅,“你怎么对她,你大哥大嫂在天上都看得一清二楚。” 江泰不信伦理仁义,确信苍天鬼神,听到此话不禁打了个寒噤,举了手向四方拜了拜,嘴里念叨着,“大哥大嫂勿怪,小弟失言。” 江新宁见父亲行状,简直是一言难尽,老太太叹一口气,让他扶自己回房,见他满脸忧愁,拍着他的手安抚,“别怪你爸爸,他也是为了你。这一家子,我和你爸妈,还有你妹妹,付出这么多,还不是为了你。” 江新宁喏喏点头,为了他,祸事又不是因他起,怎么会是为了他?但他也是既得利益者,他与父亲唯一的区别,只是他的窃喜更为隐晦,没有那么赤裸。 ====== 小说+影视在线:『po1⒏mobi』 十二只鸽子 出言不逊要得到教训,但是江珂月没有料到教训来得这样快,江新宁在电话那头委婉讲明这周要便要搬走,她一愣,答应了一声,挂掉电话后便扑簌簌落泪,一滴滴掉进衣裙,洇出好大一滩水渍。 刘妈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哭成这样!” 江珂月擦掉眼泪,尽力对她一笑,“大哥打电话过来,这周我们就得搬走。” 无论到什么境地,都要笑,再美的人苦着脸也会变丑。 刘妈揽着她,拍拍她的背,“早搬走也好,房子已经是别人的了,再住着也不安心。” 江珂月点点头,“我明白。”她四下环顾,有些落寞:“说要卖出去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现在要搬出去了才觉得伤心。” 刘妈理解她心情,只细细叮嘱,“人有感情才称作人,但人也要向前看。” 擦干眼泪,还是要收行李,刘妈比她先离开,两只笼箱提到姑婆屋,她年纪大了,发间已有了染不黑的白发。再说,劳作半生,也到了该休息的时候。 江珂月要替她收拾房间,刘妈拦在大门口不许她进去:“拢共两个箱子,有什么好收拾的,你快回去。” 江珂月抱着她的手臂央求,“我进去看看,我都不知道你住哪间。” “什么都没收拾,乱的很。你听话,我收拾干净了,你下次再过来看。”刘妈最爱干净整洁,也怕再待久一点,两人都要哭。 江珂月拗不过她,只好转身走,刘妈站在门口,一直看着她走,等她一回头,就摆着手催她。姑婆屋建在半山坡,她闷着头一路往下走,转过街角,实在忍不住,蹲下身哭泣。 刘妈名叫刘秀梅,不是梅花的梅,是叁角梅的梅。江珂月记得她给自己说这话时,她还很小,刘妈也年轻,一条油光水亮的大辫子垂在腰间,拉着她的手说:“知道什么是叁角梅吗?” 五六岁,字都认不全,边摇头边叫阿妈,本来是要叫阿梅。她忙笑着说:“叫错啦,我可不是阿妈!” 可是好高兴,她人生第一次听见有人叫自己阿妈,伸手抱起她,带她去看叁角梅,红艳艳的花攒在一起垂在墙头,“就是这个,也叫叶子花。” 养她长大,怎么不是她阿妈。 江珂月心有恨,却不知该恨谁,她或许命犯孤星煞,所以父母早亡,长辈不慈。江家瞒着她私下找买主,就是怕她舍不得那间屋,几千万,兑成的钞票能堆成山。他们爱钱,所以最好她也爱,爱到死,谁知道她这么容易松口。江珂月脸上泛起凄凉的笑,姓周的可恨,但有一部分的恨来自转移。想到这里,她也不知道是该羞愧还是庆幸,她竟也不是全然无私。 隔日,江新宁接她搬家,预先搬过一部分,这次带去的不过是一些常穿的衣裳。江新宁见她红肿着眼睛,也不敢说什么,一味和她介绍新租的房子,电梯入户,家电俱全。 “你只管住着,等毕业就来国外,咱们一家团聚。”他只差指天誓日向她保证。 江珂月问他,“你们什么时候走?” 说到这里,江新宁叹了口气开始抱怨,“家里也在搬,一团乱糟,毕竟以后难回来了,好多东西都得带上。” 觑了她一眼又说:“奶奶的意思是等你开学以后我们再走。” 江珂月想了想日子,“也没几天了。” 说罢起身收拾屋子,这间屋确实花了大价钱,面积将近1500呎,她一个人住绰绰有余。江新宁一直偷偷打量她,他对不起她良多,稍感不对就开始担心是不是事情败露。 “珂月,你是不是埋怨大哥。” 通常以这个句式问人时,提问人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坦白来讲,江新宁不愿意两人生出间隙,他们感情一直很好。江珂月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看着他,清凌凌一双眼,看不出任何爱恨。 良久,她露出一个笑,“大哥,我们是亲人。” 不是最好的答案,但已经足够。看他明显松一口气,江珂月心中有一声很轻的叹息,有一瞬,她想问他那天为什么没有来,临了却又退缩了,问了,也不过是让现在的情况更坏一点。 ============= 小说+影视在线:『po1⒏mobi』 十三只鸽子 “世事无常”这四个字江珂月在一个月内细细体会了一遍,临近开学,她的解脱感也越来越强烈。学校建在半山,门口种高大热带常绿树木,白底红字的巴士站牌就竖立在树下,常有白色巴士车上山下山,从山顶往下看,仿佛是一条在草丛里若隐若现的银蛇。 她不住在学校,宿舍只用作短暂休息,将带来的东西归置好,她拿证件去教务处盖章。 刚出大楼,有人叫住她:“珂月!” 她回头,来人是与她同在校乐团的大提琴手温念,她杏眼桃腮,笑起来时唇边有一对梨涡,“好久不见。”见江珂月手上拿着证件,扬了扬自己的右手,“我也去盖章。” 校道笔直,一辆红色的跑车从路的尽头冲了出来,轰鸣声震得人耳朵发痛,江珂月皱起眉抬头看去,一时间吓了一跳,边后退边将温念往前一拉,温念没来得及反应,脚下一绊摔到了地上。 跑车终于停了下来,车主与副驾驶美人对啄一口,依依惜别,等到那道丽影连衣角也看不见时,车主才从偶像剧走出,有空关心被误伤的群众。 “你没事吧。” 江珂月已将温念扶起,正弯腰察看着她腿上的伤口,闻言冷哼了一声讽刺道:“陈大少爷,你怎么不把车头塞进宿舍楼里,一边开车一边和人激吻,危险驾驶,我一定向交通署投诉你。” 陈和悦自认风流,从不和女人计较,举手投降道:“我的错,我一定认罚。”又看向温念轻声细语问道:“你还好吗,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叁分钟前才与人热吻差点酿成事故,现在又急着播撒爱心,这人脑袋里神经是不是乱搭。 温念脸皮薄,忙摆手道:“不用了,就是小腿擦伤了一点,我涂点药水就好了。” 她是天生的温柔性格,和人说话总是轻声细语,陈和悦去看她小腿,果然擦出了几道血痕,刚要说什么就听到江珂月说:“小心,你女朋友正在楼上看着你。” 她低着声音,很能唬人,陈和悦与现女友相处还没超过一个月,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忙抬头看,在排列整齐的方框格里搜寻了一圈也没看到佳人倩影,再想和人说话时,两人却已经走远了。他不在意地耸耸肩,坐上车子离开。 走到僻静处,江珂月问温念,“你的腿要不要先去校医室处理一下。” 大学行政机关,下班永远比下班准时,温念看手表,时间已快十二点,再不抓紧时间,只能等到两点后。 “先去登记吧,我这只是看起来吓人,并不怎么疼。” 江珂月也不强求,两人并肩往教务处赶,老师正准备下班,看见两人颇不耐烦,开了锁取出公章,啪嗒两声,盖下两枚鲜红淋漓的印。 出了电梯,走到门口,江珂月抬手看了一眼表,问道:“你直接回宿舍吗?我送你过去。” 温念猜她有事,说道:“你先走吧,我自己能回。” 江珂月确实有事,匆匆和她道别,往校门方向走。 温念深一脚浅一脚的慢慢往回走,主校道来来往往都是学生,她避着人往小路走,走到中途,一辆颜色张扬的跑车停到了她的身边。 “喂。” 她转身,一个袋子抛了过来,她忙伸手接住。 “害我好找。”小声到她疑心听错,又听到他说:“记得涂药。” 车子比话音消失的还快,她抿唇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