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点(骨科H)》 平山镇恶霸 要说林家村叁大恶霸,那必然是村口大白鹅、路边大黄狗,邻家大公鸡。试问村里哪个小屁孩没被大白鹅追过、大黄狗拦过、大公鸡啄过? 这个时候林俗就要摇摇头,说不对,林鸣雅叉腰问哪儿不对了,他就会一脸神秘但又莫名贱兮兮地说道:“应该是四大恶霸。”她若有所思皱眉问是什么,他就往后退一步提高了音量笑嘻嘻道:“当然是你林鸣雅啊,成天都凶巴巴的冷着个脸。”这时候林鸣雅当然就不干了,她明明很温柔的好吗?他怎么能这么污蔑她呢,哼,就算是亲哥哥也不能放过。于是理所当然地林鸣雅撒丫子追上去就一顿猛锤。 “女侠饶命饶命啊。”林俗年方六岁的小脸爆哭,假得很,聪明伶俐观察力惊人的林鸣雅一眼就看出来了。每次直面哥哥拙劣的演技,林鸣雅小朋友就觉得就算她拿大棚里的青虫当提线木偶随便扭一扭它滑溜溜的青色躯干也能够比她哥演得好。不过这都不重要,林鸣雅女侠一扬眉梢,颇有气势地冷哼道:“不给本女侠一个合理的解释,今天你就别想吃饭。”她要把饭全都消灭掉,让他饿肚子,林小人阴险地想着。 “女侠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说起来她哥从小就有瞎编乱造的天赋,稍微长大了点就能把早已长成的大人哄得团团转了。不过这都瞒不过从小就与他一起长大的妹妹,他什么时候想吃饭想喝水了,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当然对方同样也清楚她。 林鸣雅啥也没说,就静静地看他。哼看你还有什么小把戏尽管使出来吧。真女侠无所畏惧。 “女侠你知鹅鸡狗在我们村的影响力吧。” “嗯哼。” “佩佩、丫丫、芳芳都是我们村有名的孩子王,可一看到它们却还绕道走。而妹妹你却也能与其齐名。”林俗突然提高声音,大喝,“这说明什么?” 林鸣雅斜眼看他。 “说明……呃说明妹妹你在我们村子里的地位与实力非同小可啊。”林俗自问自答道,“我是在夸你呢妹妹。”说到后面他尾音带颤,竟还真好像是有几分被误解的委屈来着。 恶霸林鸣雅:“……” “既然如此,好东西要大家分享,我就让哥你做恶霸后面的跟班小弟吧。”林鸣雅望着她哥一字一句郑重道,“以后我有一口汤喝,你就有一个碗洗;我有一本作业要写,你就……算了,我是好孩子,作业还是自己做吧。” “哼哼反正你要跟在我身后为非作歹为虎作伥,我保证你一定会像下水道的老鼠一样人人喊打风风光光的。” 这回轮到林俗:“……” “嗯?你一脸不情愿,难道是在骗我。” “不是啊妹,林小弟随时待命。” “那就好了。”林鸣雅闻言大喜,拍手微笑道,“林俗你以后就是我小弟了,我有一句江湖口诀传给你,大姐说话,小弟听,大姐吩咐,小弟办事。” “所以我决定今天就让你帮我洗衣服。” 林俗猝。 自此奠定了雅妹霸权、俗哥从属的兄妹关系。 就算以后妈妈去天堂了,爸爸活着跟死了没差,这种局面也没改变过。 没有义务只有权利 在这个家林鸣雅只有权利没有义务。擦玻璃擦地擦家具她哥!做饭做菜做竹筐她哥!洗衣服洗菜洗碗还是她哥!反正只要他哥能做的事她哥做,他哥做不了的事情也是她哥努力学做的事情,反正反正都是他哥的事。不过这对于她哥也不是义务,而是权利。要不然每次做家务的时候她哥会那么开心乐呵呢,还一边唱着:“我爱家务~我爱做家务~”哦忘说了,她哥唱歌跑调。当初她哥还不知道自己唱歌会跑调,被善良的妹妹指出后,不敢相信了很久。问过很多人后,又自闭了很久,最终才在她努力忍笑的安慰里又给她唱了一小时的跑调歌,堪称精神攻击。这之后林俗就不在外唱歌“攻击”别人,只是在家的时候,只唱给她听。 林鸣雅:我谢谢你哦……个屁。 也就她哥这么“欺负”她,林鸣雅小恶霸才不会扯开嘴皮子露出白森森掉了一颗门牙还漏风的红艳大嘴,上去就是一顿竹笋炒肉。没办法,谁叫她哥打出生就跟在她身边呢,再凶猛的野兔也不会啃窝边草,恶魔老树身边也有依附它藤蔓。 她们不知道对方的时候就在卵巢孕育而成,恰巧地一起到输卵管,落在妈妈的子宫、一起选择优良成熟选择精子,然后发育、还是胚胎的时候,就紧紧地相拥着,不过一定是林鸣雅压在林俗身上的。后来出生,哇哇大哭,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第二个会的词就是“哥哥”和“妹妹”,第一个词当然是“妈妈”啦。再大了点,上山探险,下河捡石,路边拔草,偷瓜摸鱼,都有对方的影子。读幼儿园的时候,因为路途原因,她们被送到大姨家,被训得乖巧懂事,嗯、也许,大概吧,如果大姨不在的话,林鸣雅还是会拉着她哥去做坏事的。比如给那个扯女孩子头发没家教的臭男生进行深刻的思想与武力教育,多管闲事地对在外辱骂老婆的老男人进行天真懵懂的好奇反问。 这哪是坏事……这分明就是大大的好事啊。但林鸣雅就是不认。倒不是因为做好事不留名的圣人情怀,只是—— “我要做这天下最大的坏蛋。”所以不许说她在做好事了,她会烦恼的。而且……她真的有认真地在做坏事哩。不是说对于一些人来说,好事就是坏事,坏事就是好事嘛。而这坏事一做就做到了五年级。 那时候妈妈就宣布:“我们要搬家了,去镇上去。” 于是两个小朋友就吭哧吭哧地跟着爸爸妈妈跑到镇上去了。林鸣雅记得那天天还是蒙蒙亮的,被二舅的摩托车驼到一个路口就下车坐到一个小货车后面,和一大堆行李袋、桶、凳子挤到一起。在拂晓的日晕一点点地渗出来的时候,她半躺在妈妈的腿间、手搭在哥哥的肚子上,慢慢地醒来了。然后兴奋地和哥哥说东聊西的。内容大致忘了,就是记得当时心情激动,有月下涨潮时的起伏和涌动。 林鸣雅还说到了镇上一定要去看小姨。之前她们读小学就是寄养到小姨家的。相比起大姨,小姨温柔些,也任性些。林鸣雅跑去找同学玩也不太管她,只要把握好时间、超过时间及时通知她就好了。至于学习,小姨认为小学吃好喝好玩好快快乐乐就好,而大姨天天念叨着她们要学习要努力啊。小孩子总是不喜欢太好管人的大人,比起大姨,她们自然也就更喜欢小姨啦。可是放假就要回林家村,就见不到这么好的“朋友”了,林鸣雅和林俗都难过了很久呢。 这下好了,到了平山镇就可以随意去找她玩了。开心!! 亲亲就好了 小姨见到她们也很开心,给她们乐高画本和火车玩具玩。然后她们还玩了家家乐。由林鸣雅担任爸爸的角色,林俗担任妈妈,而小姨就是那个非常不听话的熊孩子。 期间林俗“教”熊孩子好几遍非常简单的小学数学题,怎奈熊孩子就是学不会,把一向能言善道的林俗急得小脸都皱巴巴的。而此时林鸣雅就不得不感慨,果然她们家的人就是喜欢逗哥哥玩。不过谁叫哥哥长得如此可爱,唇红齿白眉清目秀额间还有一点朱砂痣,就跟年画里的娃娃似的。也许是遗传了父亲的小白脸基因,整张脸都白皙细腻透出一股润泽潋滟的水光,两颊还有点婴儿肥,就算生气瘪嘴也显得非常可爱。同样经历风吹日晒黑皮的林鸣雅只有和村子里的人比一比才知道自己不是异类,黑皮很正常,是皮肤的自我保护机制在起作用,哥哥白皮才是异类。 “你这样很容易受伤的。” “被太阳晒伤、因为太过可爱了被人偷走。” “还有就是别人都想做你哥哥姐姐。” “这可不行,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知道哥哥太过异类,林鸣雅自小就宣誓着自己的主权。她哥只能是她的!谁都不能抢走!!而且小时候的林鸣雅还特幼稚,不过就算长大一点在哥哥面前还是那么幼稚她就不说了。她嘛就爱欺负哥哥,把哥哥欺负得泪汪汪睫毛湿漉漉的,就特兴奋。她承认了,她就爱看她哥委屈的样子。这很变态。她反省一秒,然后继续欺负。捉迷藏的时候和村里的孩子一起偷偷跑回家,夺走哥哥正在吃的棒棒糖塞到自己嘴里,让哥哥给他洗自己的衣服,桩桩件件,林俗都习惯了,同时他也在有意无意地惯着雅雅小朋友。感觉她都给她哥整出受虐倾向了,有时候她温温柔柔跟他说话,他都要让她换个语气(林俗:什么嘛,我这分明是担惊受怕毛骨悚然好嘛!谁知道你下一秒会对人家做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呢呜呜),唉这叫什么,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岂非外人可道也。当然也有很过分的时候,有一次捉迷藏又是由哥哥找人,林鸣雅自己跑去玩了,结果哥哥回家也找不到人,急得焦头烂额。还发动大人们去找,直到晚上黑黢黢的她才自己回来了。原来是这厮自己沿着河岸走啊走,走到别的村子结果自己就回不来了。最后还是一个大家嘴里有点自我有点疯有点神经质但鸣雅觉得很有个性很温柔的女人带着她回来的。 一见到林鸣雅林俗就紧紧地抱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实话林鸣雅有点嫌弃,不过自己有错在先也就不推开他了,而且还轻轻拍拍他的后背,搞得走丢的人好像不是她一样。不过林俗小声抽泣完后,又迅速放开她,说她还知道回来啊,知不知道大家都急死了……语无伦次的,也没啥重点,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然后连续几天也不怎么搭理她了。无论是讲些冷笑话逗他笑,还是做鬼脸扮丑他都面无表情的,看来是真生气了。林鸣雅无奈,认真地说她错了,还吧唧一口就亲到他的脸颊上,让他不要生气,她是真的知错了,下次绝对不犯了。然后林鸣雅明显就观察到林俗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睫毛像蓝得接近透明的蝴蝶翅膀一样轻闪了下,这是冰山晶雪融化的预兆。看到成效的林鸣雅又吧唧给了他几口,把他的脸亲得湿漉漉的。流氓妹妹亲完后,又站得端端正正注视着他,林俗小朋友白透的脸上泛起层层淡色红晕,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就一跺脚跑远了。啊真像大姨家那只被惹急了会跺脚脚的可爱长耳兔。好像把他抓到怀里使劲地蹂躏他的耳朵,让他露出惊慌失措可怜兮兮无可奈何的表情。 之后兄妹关系又恢复如初了。 果然电视剧没有骗她,亲人真的有效。以后哥哥生她气了哄不好了,她都可以这样做。 而现在哥哥因为教不会一个二十六的“熊孩子”伤心难过焦急自我怀疑,作为他贴心的好妹妹,她义不容辞地选择了安慰他。她拽着他的手,在他侧脸上吧唧就是一口。 “老婆辛苦了。”林鸣雅时刻谨记着自己“爸爸”的身份。然后她哥又害羞了,推了她一下,小声说有人看着呢。可林鸣雅见此更起劲了,又不依不饶地吧唧了好几口,把他脸润得都是吐沫星子。真是,林俗懊恼极了,都怪他太要脸了唉,如果有勇气同态复仇的话,他一定会回亲他妹好几个小时的。真是,真是过分。他下次一定要把脸皮练厚点以备不时之需(林鸣雅:喂,平常就被大黄抢一块肉,也要村头村尾追它好几天讨债的人是谁呀,跟一只畜生计较真好意思)。 “哟你们兄妹可真有爱。”小姨笑眯眯地调侃道。 学费 可以说林鸣雅和林俗在平山镇度过了她们无忧无虑的初中生活。直到初叁中考那年,妈妈去世了。 林鸣雅记得那天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终于将一道圆与角度的计算题写出来,伸伸懒腰抱抱可爱的小同桌,闷声闷气地说要去食堂抢鸡腿吃。同桌也和往常一样摸摸她的头发说好啊。窗外一片晴朗,大朵大朵白云飘来飘去,浓稠得像是牛奶凝聚在一大团棉花里。 “林鸣雅老师叫你……” 林鸣雅还在想最近自己明明乖得不行,成绩也显着进步,没道理老师要请她去办公室喝茶啊。在看到班主任斟酌的表情,她才意识到什么。 那天她几乎是用尽身体里所有的力气,跑啊跑啊跑,她呼吸不过来,张大嘴巴使劲地呼吸,干涩的嘴唇上沾满头发。 她忘记自己是怎么到医院的,只记得那时候妈妈已经躺在病床上,神情平静,没有呼吸。她捂着嘴巴,眼泪从眼眶里一颗一颗地蹦出。 那天晚上,林俗一直抱着她,她们靠在沙发上,不知道是她的泪水还是他的泪水,让这个夜晚都变得湿哒哒而又黏糊糊的。 她们谁都没说对方还有自己,也未曾提起妈妈去世的消息,只是两个人就这样抱着,她的手指死死地扣着他的手指,他的手指亦是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指,没有一丝空隙。一如她们十五年以来。 然后明天还是一如往常,林鸣雅走到二楼261班,林俗走到叁楼268班。认真听讲,认真做笔记,认真完成作业。认真生活,认真不想起昨天。她们都很认真,很认真地继续明天。认真到大姨骂她们没良心,妈妈死了也不知道哭一下。兄妹俩也不反驳,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听着。她们沉默着,都沉默着过完这没有妈妈的日子。 如果说没有妈妈的日子好像也这这样,那么有爸爸的日子就不止这样了。 她们的爸爸与她们家不是一个姓,他是例外,是多余,是累赘,是一个在林家村姓李的男人,因为长相清秀、赚不到钱做了妈妈家的上门女婿,吃妈妈的用妈妈的,会因自己吃软饭被外人指点了而抱怨,还会为她们不随他姓而吵闹。不过因为妈妈强势霸道,经常干农活,力气大得很,他也就不敢太过造次了。但是自从妈妈去世之后,他就暴露本性了。他不停地偷家里的钱,偷她们的学费与奖学金,倒卖家里值钱的物件,去棋牌室打麻将输个精光,去镇上餐馆大吃大喝,去后街色眯眯地看站街女。 当然她们也不是吃素的,在他第叁次偷钱的时候,林鸣雅就拍拍大黄的头,让它冲上去咬住他的腿,一阵阵哀嚎过后,大黄摇着尾巴欢快地跑回来,嘴里满是红艳艳的血肉。自此爸爸得了教训也消停了一段时间。当然狗是改不了吃屎的,此乃至理名言,爸爸明偷改暗拿,又呆在家里用绿油油的眼睛扫来扫去,好几天后的凌晨叁点他披着个皮革外套偷溜出去,然后林家兄妹发现藏在大红柜里、上了锁的盒子裂开一道深深的伤口,只余一点连接物不让整个盒子彻底断成两半,妈妈留给林鸣雅的学费被他拿走了。之后为了保护她们剩下的学费,她们去找了大姨小姨帮忙,呼啦啦地亲戚们就拿着扫把铁锹狠揍了他一顿,之后他躺在床上很久,再次下床的时候也一瘸一拐的,他瘸了腿,嚣张气焰也瘸了,镇上人都明目张胆地指着他说,倒是把这个贱骨头揍老实了很多。他也不反驳,只是垂着头加快速度走了几步,才敢小声嘀咕抱怨几句。 只是她们的学费还是回不来了。 虽然大姨小姨们资助了她们很多,但还是不够她们高中叁年的学费生活费。而在小镇上的房子是租的,每个月还要付两百块的生活费。大黄的伙食倒是可以到小饭馆前的潲水桶里捡捡。 “阿雅,反正我也不喜欢读书,倒不如干脆去打工算了。” 中考完回家第一天的那个夜晚,蛾子在昏黄的白炽灯下扑来扑去,老旧的黑白电视机发出沉重刺耳的滋滋声。 林俗对着坐在蓝色塑料凳,将一沓零散的空白票据置于更高的红色塑料凳上写写画画认真计算学费生活费的妹妹这么说道。 羽毛似的轻忽飘然的吻 林鸣雅没说话,只是用她黑白分明而又冷漠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就好像在耐心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你看啊,读书多累啊,每天都要起那么早,老师也总是管着我,一点都不自由。”林俗说着这种话,眉宇竟还捎上轻松自在的笑意,“刚好有这个机会,阿雅你就自己去受……咳我是说,我就不陪你了。” 林鸣雅坐在塑料凳盯了他一会,见他还没改口,便起身,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句问道:“哥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没错。” “林俗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 “当然是的,我说你这孩子咋就不信呢,就算你哥平常看起来吊儿郎当摸鸡逗狗没个正形,在这种事上也不会开玩笑。”他扬起唇角笑了一声,又见她眉梢俱冷,觉得没意思讪讪一笑便收敛起嘴角上扬的弧度,沉默一会,又说,“这样不是挺好,我呢就负责快快乐乐地去打工,你就每天受苦受累地读书哈哈哈一想到你写英语题痛苦皱眉的样子我就觉得好笑。” 啪——他的脸迎接的是一个响当当的巴掌。 林俗微微侧脸,额间乌黑碎发也偏了一点,他有点发蒙,用漆黑的眸子看了看她,又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道:“喂林鸣雅就算我嘲笑了你也不用那么生气直接动手吧,我不是你的小弟可以自己动手的嘛呜呜我好疼啊我真可怜小白菜地里……” 时刻注视着林俗,林鸣雅目光沉沉,心中不知涌上的是什么情绪,又酸又软还悲还涩还荡漾,好像小姨做的奶油团子,绵软香弹只需轻轻一碰就要软下来,一时冲动下她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唇。其实说吻也不尽然,只是用她的唇缝轻轻地碰到了他的唇缝,像是一只蝴蝶落在另一只蝴蝶上,轻盈的翅膀在某一瞬相碰,又一触即离。 他的声音被碰没了,与之相应的还有他声音下的所有挣扎与反抗。他好像完全失去了情绪,又好像全部都是情绪。 “你是我的小弟。” “嗯。” “还记得当年我教你的口诀吗?” “不记得了。” “那还要我亲你一口吗?” “……” “记得记得,女侠饶命啊。” 林鸣雅静静地看向他。 “林俗你以后就是我小弟了,我有一句江湖口诀传给你,大姐说话,小弟听,大姐吩咐,小弟办事。” 学着她当年的口气复述完,他又恢复了原来的语气:“我没有忘记过。”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那你要乖乖听话,去读书,你不去,我也不去了,知道吗?” “……” “好吧、如果阿雅那么舍不得我的话……其实高中有的是人陪你,”林俗龇牙咧嘴,“你在外面认两叁个哥哥我也不介意的……” “喂疼啊疼,我错了我错了,呜呜你哥真是命途多舛,小白菜地里黄,没人摘被鸡啄。” 黑白电视机屏幕滋滋响了很久,终于变成由无数个银点与黑点构成的正方形。最后是林鸣雅去把电视关掉的。 而林俗按下关灯按钮的时候,失去光源热源的蛾子也不知飞哪去了。 只是后来她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这个电视机坏掉的夜晚,以及在这个夜晚里有关羽毛似的轻忽飘然的吻。 奇怪的眼神 林鸣雅与林俗回到林家村玩了几天,也深思熟虑了很久,她们决定暂且先用剩下的钱,到时候再打工领奖学金补上,实在不行就厚着脸皮借一点,而且学校也有贫困补助金。虽然林俗心里还是担心钱不够支撑鸣雅潇潇洒洒地读到大学,但在她的暴力蛮横威胁下,只好同意了。只不过是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就在林鸣雅找到一份端盘子的零工时,林俗也高兴地告诉她,他找到了一份包吃包住钱多还不累的好工作。林鸣雅再细问,他眉开眼笑嘴角扬起一个大大的弧度:“给邻镇的一个电子配件厂工作。”诸如时间、地点等等细节他也能说得个一清二楚。 看起来好像一切都这么完美地解决了。 大概吧。林鸣雅尽量将心中那点不安抛到太平洋去。马上她们就要赚好多好多的钱了,然后上高中、读大学,有机会的话也要去考研,找个好工作,养活她们自己。真好。林鸣雅提着竹筐,将村里人给的红薯放到家门口,欢快地说今晚吃红薯,而哥哥冲她笑笑,麻利地拿起筐里的红薯放进不锈钢铁桶里翻、滚、刮、搓,不久一个个干干净净的红薯就堆放在另外一个盛满清水的不锈钢铁桶里了。 “这个是芳芳家的红薯。”林鸣雅嘴角微勾,半垂着睫毛笑眯眯地看着哥哥说道,“我就经过她家门口,多看了一眼她家晒的红薯,你猜怎么着?她奶奶就认定我想吃红薯了、偏要我拿几个吃。” “对了对了,哥你去别的地方要注意安全,要按时给大姨打电话,我跟你说哦,我这才不是关心你,你可别自作多情,毕竟咋们当大姐的不得随时注意小弟的动向,嗯就是这样。” 林鸣雅兴奋地说着,抬眼正好撞见哥哥正在注视着她的目光。林鸣雅难得地不好意思了,她轻咳一声,问道:“哥你咋不回我,我一个人絮絮叨叨的怪尴尬的。”虽然她知道,哥哥一直都在听着她,目光也一直在追随着她。但、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要“没事找事”啊。 “唉,”闻言林俗放下撑着下巴的右手,故作惆怅地长叹了一声,轻蹙眉头道,“我不敢说话。” “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干嘛就不敢说了呢?再说哥你可是大姨家的鹅都敢教训的男人,还怕这个。” 林俗只是眉眼含笑道:“阿雅不要急,听我慢慢说,你都不知道自己拥有那么动人的嗓音,我这公鸭音听后那是无比地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又卑劣地渴望着听着、你,自然也就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在屋檐夹缝里感受着风来风往,以及你的声音。” “……什么、什么嘛,”林鸣雅没想到他会不按套路出牌,她、她都准备好武力制裁他了呢,“哥你吃错药了,怎么说话文绉绉的那么奇怪。” 皱眉审视了他一会,又狐疑道:“说吧哥你做错什么了?” “或者你有什么事要求我,我心情好就考虑一下。” 林俗瞧着她这小心谨慎的模样,噗地笑出声来,起身提起两个铁桶转身回屋,朗声笑道:“阿雅我就不能单纯觉得你可爱吗?” 但是,但是你这样……看着我真的很奇怪啊。 林鸣雅没说出这句话,这一定是哥哥最新的阴谋,不能露出怯弱的姿态,她跟着哥哥身后,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几变,最后磨牙想着,好呀哥你这样一直看着我把我弄得浑身不自在,我林鸣雅也要这样做。看我用不用你看我一样的目光把你溺死? 于是林俗在将红薯洗干净放进高压锅的时候,他收获了一道来自妹妹的、亮晶晶的、怎么也不能忽视的视线。 “这个还要二十多分钟,阿雅你是不是很无聊啊?等我放好红薯就和你去玩围棋了。” “那你快点来。”林鸣雅听他那么说,兴冲冲地跑进卧室拿围棋去了。 这个围棋还是她们六岁时小姨送给她们的生日礼物,一直下到现在都没有坏过。 等林俗弄好红薯走过来跟林鸣雅下围棋的时候,他发现了妹妹除了“颠倒重来”“移形换子”“拒不认输”外,还修炼了另一项干扰对手的秘诀——眼神攻击。 他对上她的目光怔愣了会,垂眸看了下黑白交错的棋盘,忽的抬眼佯装惊恐道:“阿雅你不会是想用奇奇怪怪的眼神打败我吧?我告诉你,这很有用。” 最后他用郑重其事的语气说道: “所以我要把你的眼睛蒙住。” 小狗开口 “喂?”什么鬼?他一定也是想学她下不赢就偷偷换棋的卑鄙手段,她那么公正的人才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呢。于是林俗就看到林鸣雅做出严肃的模样严词拒绝道,“休想。” “不蒙眼睛也没事,”林俗到没有强求,只是走到她身后,用双手压住她想要回头的欲望,垂眸道,“我有件事想要告诉你。” 呼吸轻若无地跌入空气之中的灰尘里,他微颤着柔软的鸦青睫羽,缓了缓继续道:“我怕你看着我就说不出口了。” 林鸣雅感觉到哥哥紧贴在自己耳朵上的手掌很温暖,像掉入满是棉花糖的天空,这让她想起了妈妈,她也是这样在大雪天捂住自己耳朵,说不冷了不冷了。虽然现在还是过于热情的夏天的天下。 “好吧,你说吧,”顿了下,林鸣雅补充道,“我都听着。”好的坏的都好,她都会听着的。 而且她还很善解人意的,“都没关系,尽管说,畅所欲言,我们都很民主,你也知道你温柔善良大方的妹妹——我,当然是不会生气的。”如果说到了她不想听的话的话,大不了就给他一拳让他改口就是了。 越是没有才越是要强调,林鸣雅你这样更让人害怕了喂。林俗坚强地想,他才没有害怕呢!他能在林鸣雅小恶魔手下讨生活那么久,早就无所畏惧了。对!就是这样。于是他再次鼓起勇气。 “阿雅,我……”他说到一半忽然就顿了下,然后才一字一句认真道,“我觉得你很可爱是认真的。” “……”林鸣雅怔了下,笑眯眯道,“我总感觉你想要说的不是这话。”她很轻易地就挣脱开他的掌心,扭头看向他,“说你是不是想要骂我来着。” “是啊,我是想要骂你来着。”林俗看着她的眼睛干脆地承认了。 “喂你还真是啊。”林鸣雅举拳恶狠狠道,“你可不准讨厌我,就算讨厌也不准说出来。” 林俗低声笑了下,半垂着的纤长睫毛微颤,他说:“骂你为什么不多给我几个巴掌,让我清醒清醒。” 林鸣雅仰着头,沉默着。几秒后,下定决心似的,她伸出手抚摸他的下巴和脸颊,她想要道歉。可他忽然躲避,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幸好我没落入你的陷阱,成为一个受虐狂。” “哥,临走之前我还以为你是会说点人话的。” “我哪说的不是人话,这可是心里话。阿雅你都不知道,被你打后,我竟然不觉得痛,这几天我都吓死了,就怕自己觉醒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属性。” 林鸣雅震惊,震惊过后恍然,恍然之后她大悟了,她盯着他的眼睛沉吟道:“不,哥哥你是受虐狂。” “?” “我不是。” “你就是。”笃定。 “为什么?” “那你学学狗叫。” “我知道了,你就是想听我学狗叫,然后嘲笑我。” “不是啦,我听说M之中有狗奴,” “林、鸣、雅。” “我在。” “……” “怎么不说话了?被我感动到了?” “我去看看红薯好了没?” “喂……那你快去吧。”林鸣雅只阻止了一小下就停止了,她心中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快走快走只要她哥走了她就可以换棋了。 林鸣雅目送哥哥离开,正准备换棋的时候,哥哥忽然回头,叮嘱道:“你可不准趁我离开没有盯着你就移棋换子啊。” 林鸣雅正襟危坐道:“好的好的你放心吧,你妹谁啊,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嗯,肯定会这样做的。 林俗扶额,不用想,他老妹肯定会换棋,罢了罢了,他和阿雅下棋也不是为了赢。而当林俗潇洒离去,去看闹腾的柴火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就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还愉悦地哼起了依旧是没有曲调的歌。 “我是小狗~狗~狗~狗~汪。” 等等不对啊,他什么时候是小狗了,可恶竟然落入了敌人的陷阱了……不要啊不要啊。就算是狗也是妹妹的藏獒,威猛、凶狠、护主,可是妹妹好像说她就喜欢她们家大黄,别的狗她会爱吗? 呸呸他怎么会想到这些了,他是人,是妹妹的哥哥,才不是什么狗呢。 可就在揭开锅盖的时候,他又在想,林俗你真是小狗。 骗人是小狗,他林俗也是小狗。 其实她很任性的 林鸣雅与林俗暂时分别的那天,与往常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刷牙洗脸吃碗面条。面条里有葱花,葱是林俗洗的,葱花沾到蛋白上,蛋是林鸣雅打的。 “记得打电话啊。” “会的会的,只是阿雅不要太想我了。” “我会想你才怪,少自作多情了。” “那阿雅你就怪一点,想我一小下好吗?” “油嘴滑舌啊哥,你不得了学坏了。” “不过我会想你一小下的,”就在林鸣雅踮起脚尖的时候,林俗配合地低下头,让她能够够得着他,很和谐的姿态,为此林鸣雅唇角勾起,神情格外认真地分开林俗额间柔软的碎发,“只要你想我了,我就在想你,知道吗?哥。” 林俗心尖被滚了一下,直烧到耳根,什么话也想不起来,只好睁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把她也看得滚烫起来了,还虚张声势地扯开嗓子大声喊道:“哥你听到了没有?!”而林俗此时也被她惊醒,低咳一声,摆摆手别扭地说道:“知道了。” 林鸣雅到镇上馆子干活,她手脚麻利,点菜上菜及时,每个顾客都照顾得很是周到。老板不停地夸她,说她是个好姑娘。林鸣雅也不露怯,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大大方方地应下,笑容绚丽夺目。 有时候她们还会聊起镇上发生的小事,比如谁家生娃了,哪家买房了,工厂服装厂的工人又怎么样了。还聊起了离这不远的煤矿场最近死了个人、家里人悲痛欲绝闹事的可怜事。 “去煤场当工人就是拿命换钱。”老板感慨道,“都是普通老百姓嘞。” 老板还苦口婆心地劝她好好读书,让她以后不要做些太过劳累的活。他们这一代人总是认为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要高一级别。不过现在好像也有很多人在心中隐隐抱有这一种想法。 林鸣雅在老板面前那叫一个乖巧,老老实实工作,叮嘱也一字不差地认真听着。她向来都很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招她小时候在大姨那就学会了。大姨让她别管一个总是被村里男孩霸凌的女孩从而惹上不必要的麻烦的时候,她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可背地里却是牵着大黄代替他们的父母狠狠地“教育”了他们一顿。自此奠定了她在村里的权威霸主地位。她哥也因此沾光,从未有男生敢当着他的面说他一句坏话。在这一点上,林鸣雅认为她哥还是得感谢她的。就算有漏网之鱼背地里骂她哥小白脸没半点阳刚之气,没被她发现还好,可要是被她发现了,不得白得一顿竹鞭炒肉外加“你这个垃圾也配胡说八道”的不屑嘲讽。林鸣雅在这点上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兄控了,她哥就是她哥,被欺负了也只能是由她欺负的。 不过现在遇到的是这样一个善良体贴的老板,林鸣雅执行的是这招的升级版,“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点是在小姨那学的。具体表现为对其观点批判性地继承,翻译翻译就是林鸣雅认为对的,她就听,认为不对的,表面听听就好,背地里该干啥就干啥。 其实她还是很任性的。 她不仅很任性,肆意妄为,生机勃勃,还勇于反击,从来就没人能欺负得了她。小学二年级有男生上课尿到瓶子里,还让他周围的女生看,林鸣雅举手直接就是一个报告。或许是在她们这个乡村吧,她经常直面小男生的恶意。早就见怪不怪还能嘲笑短小了。 不过真正令她意外的是班上有个非常讨人厌的男生攻击她竟然是用“八婆你那么黑怎么会是个女的”这种没素质没教养荒谬而无逻辑的话语,这不仅没有伤害到她,还让她看到了他道德上的贫困与知识上的匮乏,并且狠狠地回击了他。 对于男生这种奇怪的生物,林鸣雅惊奇地发现有叁点极其容易让他们破防。 一辱骂其窝囊废。大概是目前社会对他们的期待仍然很高吧。她爸不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嘛,因为没能力就没有属于自己的奴隶了。不过她承认这么说更多的是出于情绪宣泄,还是有失偏颇的。因为她爸根本就不想养奴隶,他就想白得一个奴隶,他呢就是那种站着吃别人的饭还要别人跪着递给他的男人,在家跟个二大爷一样玩开心消消乐、斗地主,还抽个烟什么的,啥事也不干,喊他拿个小东西还要骂骂咧咧大半天。简直比大姨夫还过分。 二嘲笑其性能力。单纯的林鸣雅暂且还不明白为何她所知道的大部分男性生物对自己大小尺寸快慢如此在意,其实她觉得,合适不就好了嘛。最好没毛是粉色的……嘿嘿。 叁诅咒其后代非亲生。小姨亲测“祝你子孙满堂全靠别人帮忙”比“祝你断子绝孙”杀伤力还大。这她也能理解,孩子不是父亲生的,但一定是从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父亲要确定自己的精子是不是被母亲的卵子所选中的那一个,还得靠不常用的特殊手段啊。 虽然小学的时候她还不甚清楚这叁招的具体内容,但经过她长期敏锐观察与总结与有样学样,林鸣雅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使用这叁招了,果然对面男生就被她气得胸膛起伏呼吸困难,想骂回去却又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来,最终竟然哇地哭了。林鸣雅小朋友无奈摊手。都怪对方太弱她太过强大,啊无敌是多么寂寞。 而且—— “你哭得好丑啊。”林鸣雅心想自己又不审丑,如果是哥哥那么的大美人在她面前哭哭啼啼梨花带雨,她肯定一顿柔情安慰,并且亲到他满脸飞红嘴唇微张眼神迷离直到窒息,别的男生,呵,要多远滚多远。 大概是因为小学除了语文老师外,她就没遇见过一个比较顺眼的小男生,导致她对男性产生了极大的偏见,也因此与哥哥愈发亲近了。 也不知是珠玉在前呢?还是瓦砾衬玉石?她哥实在是太好了,出口成章不出口成脏,吊儿郎当但又很尊重人,最最关键的是,给她们撑跳皮筋毫无怨言,跳房子和他一组也总是能赢。 很搞笑的是,小学她哥是男生群体里的叛徒,没几个愿意跟他玩,可到了初高中大学人缘好得离谱,几乎所有人都乐意和他聊天。 那就不结婚 说来也是怪不好意思的,林鸣雅没读书之前肯定不会想当一只猪,被圈养在猪圈里,被迫长膘,还要被人类指着猪脸、俯视着、高高在上地指责懒惰,吃了睡睡了吃,但读完书后,她发现自己完全被欺骗了,某些罪恶的人类因为自己的利益就圈定圈养丑化猪的形象,导致大众对猪产生无可避免的误解。如果这时候猪也这么认为未免就太过可怜了。林鸣雅想,她就要当猪当猪就要当猪,当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当一只山间林地自由自在行走、无拘无束进食的野猪。 “文化误人,文学传人”说来就是这样,比后人早些的前人随手留下了他的一个念头、思想、价值观,被后人林鸣雅无意读到,便达成了一次跨越半个世纪的交流。自此王小波这个遥远而亲近的名字便成为了她朋友的名字,他的思想持续感染着她的思想,或者说她在浩如烟海的思想堆里找到了与自己相理解的思想,从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思想。而且说来也是惭愧,那时入戏太深,还让哥哥陪着她上蹿下跳演了《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这篇小说。但所幸的是,哥哥好像也是乐在其中的。 忘记是哪天了,林俗给她的祝福是“希望我们阿雅以后成为一只完全属于自己的特立独行的猪”。当一个人成为人的时候,那么恭喜,她可以在社会上生存下去。可当一个女人意欲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的时候,很遗憾地说,在这过程之中她多多少少会因为其他人对女人的偏见与评价塑造自己,只是在影响程度上有所差别罢了。但其实一个人生来就是人(自然属性的人),一个女人生来就是女人,她首先要做的是成为一个人(社会属性的人),而不是一个别人口中的女人。林俗虽然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内心深处的情绪,但如果他更大一点,读过更多书了,简单地总结一下就是,他想要妹妹成为一个人,无须成为一个女人,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人、一个女人。 在林家村这样的成为了女人的女人形象她们都看得太多了。 背着个大胖娃娃还在烧饭的女人,老公就坐在不远处和过路人递烟闲聊;因为长时间困在百来平米的小屋子里被丈夫打骂扯头发也不敢吱声的女人;因为别的女人的丈夫会做饭就说这个女人懒的女人……可怜的、没有选择的女人。他不想她的妹妹也这样,而他的妹妹同样也不想这样。 “呆在大姨家,我最喜欢看的就是她喂养大鹅下地干活的样子,最不喜欢看的就是她辛辛苦苦做家务还要被大姨夫和儿子嫌弃的样子了。” 林鸣雅在很小的时候、可以说是耳濡目染之中就已经明白,传统性别分工之中的“织”,是难以被承认其社会价值的,就连家庭主妇也感受不到有多少作为“织”的价值。而且“织”这份工作还不是耕织之中的“织”,不进入市场流通,难以计算价值,风险高,全靠甲方人品。并且人品是最不可靠的。他可以是一个对社会无害的好人,但同时也可以是一个出轨打老婆但对社会无害的好人。 初一那年她们在小姨家玩的时候,林鸣雅忽然就悲婚了。 “唉哥,如果我结婚的话,就选择医生吧,听说医生都很忙,肯定没空管我……啊等等,军人也不错,聚少离多,我坚定地等他他或许还会因此而感动。” “如果对方是阳痿少精症不能生孩子就更好了,这样我就不用怀孕生子了嘻嘻。”但没多久她就又萎掉了,“按照当今社会的评判标准,这种男人不会被逼成变态吧。” 这个时候小姨就笑了:“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为什么非得要结婚呢?既然不想结婚就不要勉强,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 当时林鸣雅就豁然开朗,她还以为所有人都要结婚呢。 于是她果断宣布:“我以后不结婚了。” 林小弟紧随其后:“大姐不结婚,小弟也不能结婚。” 回到她们自己的房间,她哥说,我们都不结婚,就这样当一辈子的兄妹,好不好。她说,好啊。她哥就笑起来了,有点傻傻的。这时候她们都没考虑到,要是以后有人突然就反悔了怎么办。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考虑得少,感情也最为纯粹。 不知怎么就想起过去的事了,可能很多重要的人或事都是不在身边了才会特别注意到它并且回想起与它相关的人或事吧。 但其实结了婚们她们还是兄妹啊,不过——还是不结婚最好。嗯,那就不结婚好了。刚好她们也不想结婚。 春枝 林鸣雅这边想着林俗,林俗在那边也念着林鸣雅,只是两人都忙得很,又加上两个孩子都没手机交流不便,这一月半竟也没完完整整谈过几次话,好好打闹一番。也不知对方如何了。在八月尾巴还没顽皮地藏起的时候,她们打完工要回家之前,通过一次电话。无非是说些日常生活、打工环境、同事相处之类的小事情。离开之前打开老板给的红包,数了一下,发现多了两叁百。 “陈阿姨你给多了。”事先林鸣雅也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自己不是自己的就不该要,也没想到对方是有意为之的。 “小雅啊,你做的不错,干活认真,这是你应得的,村里的女孩子读书本就难,要是我当年也读了书现在就该是个老师了。”她看着她,目光深远而柔和,好似鲸鱼悬浮于海,“看到你这孩子就跟看到我女儿小时候一样。” 声音穿到耳朵里是以什么形式、通过什么介质、用什么速度的呢?这一瞬林鸣雅忽然就被触动了血肉里那根深不见底、沉寂已久的心弦。她眼里忽然湿湿的,不是很强烈的情绪,但却是难以自控地铮鸣。一时她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黏合的上下唇瓣分离的时候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了。睫毛湿重地黏在一起,她嘴唇张开,气流涌进鼓出,半响她才说出一句话:“看到陈阿姨我也想到了我的母亲。” 承担一个家庭的重担,肩负属于她的与不属于她的使命与责任,小学写作的时候,大家都在歌颂母亲是多么地伟大,但她却为伟大这个词感到无助而茫然。陈阿姨名叫陈红海,丈夫在女儿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一个人下海做生意,又带着女儿,城里城外地跑生意,硬是熬到了女儿大学毕业。大家都说陈红海这人为女就刚,为母更刚,争强好胜,别人在她手下硬是抢不到一丝多余的好处。但其实她是个很温柔的人。不该自己得一份不要,该自己得的一份都不能少,见到和她有相似经历的人总是容易感伤,就和鸣雅母亲一样。她蛮横、温柔、强大、为孩子奉献一生,按别人的话来说,是一个普通人,也是个伟大的母亲。 母亲呵母亲,大家在称赞你伟大的时候,缘何你的牺牲最大你受的苦更多,林鸣雅多么希望自己的母亲能够自私一点。可母亲却说,有她们两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受再多苦都不算苦。可是在是她成为母亲之前,她也曾经是个肆意张扬的少女;在成为母亲后,她不仅仅是她们的母亲。可好像成为她们的母亲后,她就不再被人称呼为“林春枝”“林小妹”“林小姐”了。她仅仅是“孩子他妈”。她把她的人生寄托到她们的人生上,像山间清澈自由的溪流涌入没有尽头的河,从此波澜随着河流起伏。 似乎只有孩子长大了成材了母亲才能在母亲这个身份下窥伺点空隙与快活,陈红海窥伺到了,但母亲却没这个机会了。 林鸣雅将工资放入鞋底,一路上也不知是怎么回到家了。还为推开门她就被一声“阿雅”拉着回了头,看到站在大枫树下熟悉的人影,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哥你变黑了。”然后就是,“我想妈妈了。” 她们到半山坡看了看,这儿是山秃树也秃,妈妈的墓地是低矮的一堆黄土,就这样突兀地堆在光秃秃的山坡中间,坟地旁有些绿意葱茏的草与插在棍子上的大朵红白色假花。 林鸣雅平常都不迷信,甚至还大声告诉妈妈她求神拜佛是迷信,可真到她了,最先迷信的就是她。她微微地皱起眉来:“哥我觉得这儿风水不太好,到时候给妈妈换个地方住好吗?” 他哥也是个没主见的偏听偏信的人,妹妹说什么就听什么、做什么就信什么,一个好字回应。 “我们一定要好好努力啊,努力读书努力挣钱,挣很多很多钱、很多很多钱……” “然后呢?” “然后——” “钱多了也用不完,然后我们把钱给村里读不起书的孩子去读书。” “好啊,我们一辈子都不结婚,老了就开个福利院好吗?其实阿雅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其实你还是很喜欢孩子的吧。要不然二舅的小宝小时候你那么喜欢,长大了却避之不及是因为什么?” 林鸣雅站在山坡上,看着他笑起来,眉眼弯弯绕成月亮河,盛满了银河里无数颗闪亮耀眼的星子。 “我那是喜欢孩子吗?我是喜欢别人的孩子好吧。自己的得烦死,而且、而且小宝小时候乖乖巧巧不会说话,长大了一点就会跟我抢作业本玩,真是太讨厌了好吧……唔让我想想福利院的名字就叫……叫什么好呢?就叫春枝福利院吧。春天的枝叶,从来都是雪融后的生机。” 风声穿空而来,将少年儿的梦与想漫卷到山间的每个角落。她们的衣角与黑发被吹起来,又落下。 蛇毒 关于哥哥变黑这件事,林鸣雅随口提起那个在煤厂死去的人,然后便问他怎么跟挖煤了一样,变得跟煤炭一样黑了。她哥笑着打着哈哈道:“变黑了吗?可能是刚刚回来的时候晒了太阳吧。对了,阿雅今晚你想吃什么呢?我买了五花肉,瘦肉还有排骨。” 林鸣雅笑着逼近林俗,目光尖锐:“哥其实你根本就没去电子配件厂吧。你其实……” “好了不说那些不开心的,回到家就轻轻松松地聊会天,嗑下瓜子。” 林鸣雅也就没说话了。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正常,可等到睡觉的时候,林俗洗完澡回到房间,发现林鸣雅趴到他的床上,手肘抵到枕头,枕头前放了本书,腿在空中一晃一晃。林俗神色自若地走到她身边,发现她没理会自己,便又看了看她的脸。还是没反应。他清咳了一声,扯着嗓子做出冷淡又严肃的腔调道:“恶龙小姐你霸占的是我的床。” 林鸣雅听到了但就是不想理他。 “恶龙小姐?”他在她右脸旁叫道。 “恶龙小姐?”他戳戳她眼前的书叫到。 林鸣雅迅速合上书页,冷漠道:“你在骗我。” 林俗自知他瞒不过去,也没想着要瞒,之所以不说是想着找个恰当的时机以合适的方法说,让她不会那么有负疚感。 “我的确是想去配件厂的,但是配件厂不要你哥,你哥没能力捡地上馒头吃哭唧唧嘤嘤嘤也没办法啊。”虽然这么说,但他心里想的却是电子配件厂没煤厂赚得多,就算危险一点也值了。 林鸣雅沉默了会,说道:“以后我们一起打工吧。我想一直看到你。”说完后她扭头,自己下了床,走出房门在木架子上那起毛巾洗了把脸。看到镜子里模糊不清的脸,心想自己要是哭出来了那得多丢脸啊。威严何在?脸面何在?以后这大姐大还当不当啊。 兄妹俩休息休息两天,去拜访了一下大姨小姨二舅,就独自去城里重点上高中了。她们住寝,镇上的房子也就退掉了。 寝室里的人刚开始相见还有点别别扭扭的生疏感,可天分似的,很快女孩子们就熟得跟地里的玉米西红柿一样。她们开始聊天,这不,这天就互相问大家家乡都在哪呀。有说娄底、岳阳、衡阳的,作为湖南人大家都知道这在哪。可是林鸣雅回答的是平山镇,她们就茫然了。这是哪儿啊?具体在哪啊?别光说个镇名,至少迟城市名得说一说吧。好吧,林鸣雅就说了,离我们城市不远,倒几个车就到了。好吧,像这种小村小镇也不知道问不出啥子名堂。不过大家都很好奇,像林鸣雅这样的小可爱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她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她的家人又是什么样子的,非要她多讲讲。林鸣雅自认为这也没啥见不得人的,也就说了。 “平山镇嘛,山也不是很平,就是有点矮……” 平山镇名字也不稀奇古怪,呆的地方也没啥特别的,就坐落于南方的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山窝窝里,在湖南之中有些儿偏还有那么一点点远,与山西算是沾亲带故的邻居,你随便走到一个山疙瘩下、一道长长的轨道通过的地方,就能看见堆了那么几座粉黏乌黑的煤渣子,也因此这个山疙瘩也就没那么特别山清水秀了。不得不说在这方面也算与山西“共同发展”“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若是要离开这到镇上去呢,那得坐个黑乎乎的“穿山火车”通过黑黢黢的中间山道,再经过游着灰仆仆红嘴大鹅子的人挖湖,找到时常叼着旱烟的姥姥家二舅舅,这时她们就会自觉地爬上摩托车,稳稳当当地坐在后座,然后二舅这才把烟一熄,随手扔到泥土地里,再骑个大摩托轰轰地穿过几条弯弯曲曲的巷子,跑过几堆乌黑麻黑的煤山,这才能摸到县城的影子。 二舅在每次放她们下来后,都会格外地爱惜地摸摸摩托车的车头,就跟摸他老婆似的。林鸣雅与林俗小朋友一般也只有赶闹子与上学的时候才有机会摸到这高大尚的代步工具。 赶闹子之前,林鸣雅和哥哥都会和妈妈到山上转转找找野蜂窝,妈妈从口袋里掏出从厨房偷拿的打火机点燃枯草用烟在下面熏,然后她们一起跑得远远得,在马蜂窜远后,坏心眼地把它们的家偷走。马蜂幼虫安安静静地呆在分成一格一格的黄色小窝里,白白胖胖的很是可爱。不过林家兄妹可看不到它们的可爱哩,在她们眼里这就是好吃的以及可以换好吃的东西。到县城里有时候可以卖出30、40块钱50g的高价,在她们这个小山窝窝特别是在外硬是要称呼自己是平山镇人的林家村人,算得上是暴利了。对于五毛钱都是很多钱的小孩子来说,那简直就是天价了。虽然最后她们得到的只有每人一块,但这一天依旧是她们最幸福的一天。因为她们可以到镇上买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吃。那个时候的糖葫芦一根还只要一块钱,可不像现在,都要五块了。一想到这就心酸,就算以后赚再多的钱,用一块钱买到糖葫芦的日子都一去不复返了。 “就是有一次比较吓人,走到竹林里,有一条很大的竹叶青挂到竹子上。妈妈说被它咬了千万别自己割伤口来排毒,一定要去医院。” 然后告诉她们这件事情的妈妈就是死在竹叶青毒素下的,父亲当时就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