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淮》 一档播客 “大家好,欢迎收听我们新一期的《秋不睡》” “我是秋秋。” “我是多晚都舍不得睡的‘晚上不睡’。” “还有我们今天的嘉宾…“晚上不肯睡的许仪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我们节目的粉丝真的是…我只能说人类的脑洞深不可测…” 偌大的古典书房里,有两面高高的书墙,书本塞得乱七八糟,可见时常被主人翻看。书架边是一盏落地灯和一个单人沙发。沙发的另一侧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拉好的薄纱窗帘背后,能居高临下的看见外头朦胧的满城灯火。房间的另一侧是柔软的大沙发,矮茶几,墙角的小桌上摆着小巧的加湿器,正仙气飘飘地涌出细密白雾。 整个空间灯光昏暗,安静舒适,很有适合聊天的沙龙气氛。 屋子正中的一张圆桌上,放着四个固定好的话筒,分别对着桌边的一男叁女。余秋秋和许仪正兴致高昂地介绍着另外两个人。 “好啦,所以我真的把你们最喜欢的两个嘉宾弄来凑在一起啦,不过我不知道他们两个互动会是什么结果啊。首先,是你们喜欢的’人间清醒’小青柑…” 傅青淮便笑着对话筒说:“hi,我是小青柑,在本地一所大学当老师。我不觉得我哪里清醒,我还蛮容易犯困的。” 四人一阵乱笑,这会儿别犯困就行哈哈哈。 她身边坐着的是一个眉眼俊秀的年轻男人,说话声音低沉好听,“hi,我是阿衍。”他说着颇为无奈地笑了笑:“我是海王…,”略顿了顿,他又叹了口气,“天呐,海王这个词到底是谁发明的,我真的不理解。” “哈哈哈哈哈…..周衍你少来。看见今天有第一次见面的女生就给我装是不是?”许仪按下暂停键,“海王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好不好?我们早给青淮打了预防针了,你省省吧。” 傅青淮看着周衍,笑了笑:“久闻大名,之前你们做的几期节目我也听过。知道很帅,没想到帅得这么有说服力,幸会。” “幸会。”她落落大方,周衍便也看着她的眼睛报以一笑。 深褐色的眼珠如同琥珀,带着些温润的光泽,直望进人的眼底,让人很容易地产生一种他很深情地错觉。 不愧是海王,傅青淮想,可惜太知道自己帅了,差了点儿意思。 这是一档时下很流行的播客,做了一年多,是余秋秋和许仪一时兴起弄的。 她们俩交游广阔,特别是许仪,刚开始的阶段,几乎每一期都能请到不同的嘉宾。时间久了,粉丝群体越来越稳定,嘉宾们也渐渐稳定下来。 周衍作为情场高手,时常被叫来聊一聊情感话题里面男性视角。 比如受欢迎的男生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又或者一开始明明处得很好,为什么后来又会失去联系。因为有着网络的保护,周衍很直接,把男人的心态剖析得很分明。说来无非就是逢场作戏,或是不爱了又不想背上骂名,或是又更好的选择,又或者是单纯的胜负欲。 傅青淮则因为本身是研究亲密关系的社会学讲师,所以看婚姻爱情的角度总是不太一样,加上说话比较坦诚直率,被粉丝称为“人间清醒”。 她第一次参与录节目的选题是出轨,讨论一度集中在女人怎样预防男友或者老公出轨,怎么健身打扮啊,怎么查手机啊之类的。傅青淮当时说:“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一个男人出轨,很大程度上必然也有另外一个女人在出轨。单身愿意做小叁的女人很少的。只不过女性出轨很少被讨论罢了,一来是因为出轨的女性更隐秘,二来主流社会其实也很害怕承认女人会出轨的事实。” 她这个角度真的非常少被提及,但是的确很有说服力,场面一时安静,都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两个人如果走不下去了,走到要出轨的那一步,又何必继续这样的感情。所以粉丝与其问男友出轨如何挽留,不如想一想这样没有信任的感情还要不要继续下去。我还想说的一点就是,很多时候,出轨追求的是刺激,与背德。感情中的一方中出轨的那一刻,就决定了要伤害自己的伴侣,这样冷漠而自私的人,真的没什么必要捂着不放。我们的女孩子啊,总是想着自己哪里不够好,不需要!你值得更好的关系,你值得被尊重。我真诚希望我们的粉丝,在陷入无意义的自我怀疑的时候,能对着镜子好好说一句: YOU ARE GOOD ENOUGH。” 也曾经有粉丝留言问男友跟自己上床的频率低了,是不是自己最近胖了,还是失去了吸引力,到底应该怎么办。傅青淮皱着眉头反问道,他是胖是瘦?他对你有性吸引力吗?你在性这件事情上享受吗?性应该是双方享受的过程,并不只是女方要去满足男方的。 “爱情是一种感觉,爱慕,心动,两人之间产生无法解释的荷尔蒙和吸引力。如果感受不到,那就不是,你得相信你的直觉。” 在想着怎么让男人喜欢自己之前,是不是能先想一想,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爱情该让你快乐,看见对方就从心底里熨帖。不是纠结,不是自省,不是讨好。 “you are good enough,不要总是反思自己。” 一度成为《秋不睡》被点赞最多的微博。 性,算不算武器? 时间久了,粉丝们纷纷开始留言,要求开一期节目,叫傅青淮跟周衍对谈,一个情场高手,一个眼光独到,聊起来肯定很有意思。 这两个人并没有什么意见,很爽快的答应了,只不过余秋秋和许仪知道傅青淮是个边界感挺重的人,怕万一聊起来没什么戏剧效果,所以这天又特地选了个尺度稍大的话题。 “好啦,今天的选题呢,尺度可能有点大,是我们亲爱的晚上不睡选的。你们看,她天天晚上不睡觉,就因为满脑子都是这种黄色废料,欢迎大家去她的微博喷她。她说我们今天要聊的话题是…来来来,你自己给大家说。”余秋秋说。 许仪接过话题,一字一顿,一本正经:“性,是一种武器吗?” 她略停了停,又重新恢复了轻松的语调:“好我自己先说一下啊。我选这个题目呢,主要是前一阵子,听朋友说起这个事情,很有感触。大家也知道,我朋友比较多嘛,然后在一个party上面,正好听见一个男性友人在诉苦,说觉得他老婆在用上床这件事情控制他,搞得把上床当奖品一样。你最近表现好,哎,她床上呢,就比较热情;最近表现不好犯贱了,老婆就不高兴跟他上床了。久而久之他居然就真的被老婆教好了。我当时就想,赶紧做一期节目啊,太有得聊了,而且一定要叫小青柑老师来,她就是研究这个的。” “哎我好端端的研究方向,怎么给你一讲,听着这么奇怪啊?”傅青淮扑哧一声笑,“我先澄清一下啊,我不是研究‘性’的,我曾经的研究方向是亲密关系的社会构建。不过我得承认,我一开始听到这个选题的时候,着实懵了一会儿。这个话题实在是太大太广了,真的要讨论,可以单开一门课。比如我们可以讨论‘性’这个事情不止是一个生理行为,其实背后包含了很多隐藏的东西,比如权力感,控制欲,金钱和社会关系,还有母性的定义,生殖行为,宗教意义… “打住!打住!”余秋秋非常果断地制止了傅青淮的长篇大论,“你这样搞,我们节目很快就要给你搞死了,好不容易才有金主爸爸看上我们的好吧。我们的粉丝喜欢听你讲故事,来赶紧先整个活,傅老师。” 她刚说完'傅老师'就后悔了,按了暂停键,“对不起啊,重来重来,应该叫青老师。” 于是她又重新说了一遍。 余秋秋跟傅青淮关系比较近,知道她是个社恐患者,不喜欢暴露自己。 她们这档播客,所有人都有微博,只有她没有。她出了这个门,就跟网络世界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没关系没关系。”傅青淮笑了笑,等她又按下了录音键,才接着方才的话题往下说: “抱歉抱歉,不讲课,那我还是先讲个故事。一开始听到选题的时候,的确是一下子想到了一个历史上的真人真事的。这个故事的确包含了‘性’被人类赋予的许多含义。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人打游戏,《刺客信条2》里头有过这个场景的,非常有名。这个故事是15世纪时候的事情了,女主角叫做卡特琳娜.斯福尔扎,她出身于米兰宫廷,是个私生女,是她父亲跟好朋友的妻子生的。” “哇,朋友妻不可戏哎,这家伙连孩子都生出来了?”许仪惊道。 傅青淮笑道,“15世纪的欧洲宫廷,这样的事情也不奇怪,那时候性和婚姻是分开的。卡特琳娜以美貌和勇武出名,非常能打仗。当然我们这个是情感节目,打仗就不说啦。事情的开始呢,是她的丈夫在自己的宫殿里被叛乱贵族暗杀了,而且当着她的面被肢解,很血腥恐怖。她和她的六个孩子也被叛乱的贵族们俘虏了,她就假意屈服,跟着走了,还提出来说,我愿意替你们说服某个城堡的堡主投降。贵族们早就想拿下那个城堡,料她也没办法反抗,就同意她只身一人去劝降。结果她进了城堡,再不肯出来了。” 周衍好奇问:“她跟城堡主睡了?然后得到了军队的帮助?” “对哦,你看性就是武器。”许仪也跟着说,就是这个武器有点儿大。 傅青淮却说:“没有那么浅。一个走到了权力顶峰的人,性远不如权力来的有吸引力,她手里有自己的军事力量的。可以这样理解吧,城堡主人其实是她的人。后来,那些叛乱的贵族反应过来了,押着她的六个孩子站在城墙下,威胁她不出来,就杀了这些孩子。” “又是这招,贱不贱呐!”许仪骂完,又紧张得问,“后来呢?” 男人怎么看 “在这种情况下,她干了一件名留青史的事情。她站在城头上,把裙子掀了。我先提供一点背景啊,那个时候的女人,虽然裙子很大很漂亮,但是她们不穿裤子的,内裤也不穿。所以你们就可以想象那个场景了吧…她居高临下站在那里,城墙下的人…额…能很清楚的看见…”傅青淮顿了顿,想不出更隐晦地说法了,才接着说:“她指着自己的下身,对着城墙下面的人大喊,你们想杀就杀吧,现在立刻把孩子吊死在我面前都可以,我有这个,想生多少个就能生多少个!” “我的妈呀…”许仪惊叹道,“这什么暴风操作!那他们杀了她孩子没有?” “没有,他们吓坏了,溃不成军,后来她绝地翻盘了。”傅青淮结束得干净利落。 在场的其他叁个人没人打《刺客信条》,而且除了余秋秋,另外两个人都没听过这个故事,整个房间安静了好一会儿,周衍才问,“那些男人,为什么?就是,为什么会被一个女人的…吓得溃不成军?我能够理解那个场景的确很震撼,但是不至于兵败吧。” “好!青老师,你现在可以讲课啦。”余秋秋哈哈一笑,“来,从今天起我们给小青柑立个规矩,不先讲个故事不可以讲课。” 许仪插科打诨道:“别啊,我们可以后期剪辑,你实在想讲课也可以先讲,别回头把你憋死了不来了。啧啧啧你到底还有多少匪夷所思的故事啊我的妈呀,历史上的人比我们活的豁得出去啊。” 傅青淮跟着笑了笑,解释道:“其实吓住他们的不是性器官,而是这个女人表达出来的背后的逻辑。先说这个行为本身吧,我们以前不是八卦过。女装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一种束缚嘛,就上回聊过女装裤子口袋一点点小,男装裤子口袋巨大对吧。十五世纪的欧洲女装大家可以上网看看,也是把女人裹起来,因为她们的身体只有男人能够观赏,女人的身体是从属于男人的。她站在城墙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掀裙子,这种行为的背后其实是对男性眼光和社会准则的蔑视,来看啊,老娘根本不在乎。可以理解为她直接砸碎了强加给女人的性羞耻。” 周衍从没听说过这个,但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饶有兴趣地转过脑袋看着傅青淮,听她继续讲。 “她这一下子,弄得男人想骂她不知羞耻都没办法骂,因为人家不在意。再一个呢,是性这个东西可以被看作一种生殖行为。那个年代,女人是没有生育权的,她们只是一个容器,替男人把属于他的孩子生出来。结果她直接说,我想生多少生多少,就是说其实女人才是生育的主体,男人在她看来是提供精子的东西而已。可以说完全颠覆了那个时候的男人对女人的认知,就直接把人吓着了。” “本来能生孩子的只有女人啊。”许仪道,“那会儿的人不知道?” “啊如果你想聊这个,那我可就要说开始讨论宗教和文化了哦…” “别别,你先把这个说完,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开头我说的‘性’对于母亲的定义。十五世纪的时候呢,整个社会的氛围,就是每一个女人天生就是爱孩子的,爱得要命,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毫不犹豫的献出生命。但其实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也不是没有见过不喜欢小孩的女人对不对?十五世纪的男人,没见过,女人们都被迫藏得很好。结果卡特琳娜居然毫无顾忌地喊他们把她孩子杀了,又一次超出了他们对于女人的理解。” “总而言之,”傅青淮总结道,“她这一下子,可以说是以一种极度挑衅地方式打破了当时所有针对于女性的定义。城墙下的人吧,被气的半死,又完全没辙,同时也吓得够呛。我猜测是因为震惊之余不知所措吧,一开始以为是个尽在自己掌握中的小白兔,结果一看原来是个大狮子。” “好家伙,你这一下子给咱们这话题搞升华了啊。你这个调子定太高我现在有点儿接不住了说实话。”许仪笑着托着下巴,很发愁的样子。 余秋秋在一边哈哈大笑。 许仪按了暂停,喷了好一会儿不适合播的脏话表达内心的激动。 傅青淮有点儿不好意思,”抱歉啊,是不是不该说这个?要不然下回我还是把我能想到的先给你们发一遍。“ ”不用!“余秋秋是当初做主把傅青淮叫来的人,果断拒绝,“带感的很,我就爱听这个。再说了,我们的受众本来也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都市独立女性,不会在意这些。”她说着,又侧过头问周衍,”来,我们这里唯一的男性,你怎么看?” 女人的宿命 周衍看着傅青淮,眉眼间绽开笑意,“很有趣,我觉得很想立刻下单,回家去打《刺客信条2》。不过我还是想说,这个例子,其实是个孤例,这样的女人绝无仅有,很少有女人能做得到这些。作为男性的视角来看,一提到性作为武器,其实最先能想到的是女间谍。” “我同意,女间谍真对是非常典型的例子。”傅青淮很感兴趣的分析道,“但是女间谍的有趣之处,在于她是被男人当作武器,攻击另一个敌对阵营的男人。同时,被攻击的男人又把这个武器看作为一个单纯的,为自己服务的,有观赏作用的对象。” 周衍笑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修长手指抚过线条流畅的下颌角,边思考边说,“你不说我还真的没注意到,的确是这样。” 傅青淮又问,“我其实蛮好奇的,就是你作为一个男性,是怎么理解女间谍的角色呢?” 周衍被问住了,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可是傅青淮的发问的确很有趣,于是他想了想,才接着说:“很有意思的角度...仔细想的话,也许…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失控感。其实我能理解为什么男人们爱看女间谍,因为她们性感美好,符合男性对于女性的一种虚幻的想象,可是男人的潜意识里面或许也明白一个完美的女人必定有所图,所以才会有色字头上一把刀的说法。” “所以女间谍一般会有一个能够掌控她的长官,或者最终爱上了一个男人。”傅青淮说道,“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很烦,为什么所有女人的宿命,一定是要爱上一个男人。” “哦,那你觉得女人的宿命是什么呢?”周衍挑起一侧长眉,饶有兴趣地反问。 傅青淮侧过脸,看着他饱含深意地一笑,“人类的宿命是什么,我就认为女人的宿命是什么,毕竟这个世界除了爱情,还有许多许多值得探寻和感受的事情,没有什么是专属于女人或者男人的。” 话题开始跑偏了,可是傅青淮跟周衍也算对上线了,余秋秋和许仪敏锐地没有说话,让话题能够继续。 “这么说,你是追求事业的独身主义者?” “不,我也期待爱情的。只不过在适合自己的感情来临之前,我选择一边活好自己,一边等待。嗯,怎么说呢,我觉得我的时间和精力还蛮宝贵的,而且我认为事业和爱情不应该造成冲突。” 为什么? 你的事业和爱情有过很大冲突么? 好像的确没有多少冲突... 一种好的亲密关系,应该两个人都得到滋养和成长吧。如果一个男人会让我妥协太多,我也许宁愿放弃,所以还是选择静待花开。 “一直等待,岂不是蹉跎光阴?。” “我生活和工作都还不错,并不能算蹉跎光阴吧,只不过没谈恋爱而已。再说了,忙着谈恋爱,工作做不好,能不能算蹉跎光阴?” 她这一问很犀利,周衍接不住,于是反问道:“总是独善其身,就不怕错过么?” 他开始步步紧逼,可傅青淮却又不打算再接招了,毕竟跟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异性,她觉得实在没必要说太深。 于是她笑着敷衍道:“你说的也对,很可能错过了,自己也不知道呢。可是我觉得爱情本来就是很虚幻的东西,因此我只能忠于自己。就像你会毫无理由的喜欢一幅画,爱上一首歌,到了那个时候,你自然知道。” 这话,周衍更无法反驳,他自己就是很追求感觉的人。 他的人生中有过无数或长或短的恋情,拥抱过许多各不相同的灵魂,虽然有的时候是始于征服的乐趣,但更多的时候,的确是基于一种莫名其妙想要接近这个人的感觉,毫无理由。 就像此刻,对坐在身边的傅青淮。 他一向对女孩子宠溺宽容,极少有像方才那样不依不饶的时候。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她实在很有趣,他想,而且她生得也好看。虽然衣着平常,但气质沉敛,面相柔和,又带着些叫人不敢造次的冷冽,有一种雌雄莫辨,扑朔迷离的美。 相信一见钟情?他问。 相信直觉,相信我能感觉到赤忱与善意。对我来说,诚恳,是很打动人心的东西。 赤忱? 未免天真。 但是他很快接住她的台阶下来,不再追问,“不愧是小青柑老师,说话真的有水平。” 傅青淮也很上道,“哪里哪里,其实说起来,主要还是我这个人对待爱情的态度可能有点儿消极。大家不要学我,勇敢追爱啊,看到喜欢的勇敢去试一试。” “那你遇到喜欢的,会勇敢试一试么?”周衍借机又问。 “说不定会呢,头脑一发热...”傅青淮耸了耸肩,到时候就知道了。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 旁观者 喜欢什么类型? 傅青淮不喜欢他问话的刺探口吻,打算打太极。一旁的余秋秋看出来周衍的意图,护着她半开玩笑道,”她喜欢帅哥,但是得是认真对待感情的那种。 哈哈哈哈哈哈...许仪一口水差点儿喷出来,笑得直接趴桌上,这段得剪掉哈哈哈,认真对待感情....秋秋你太能阴阳了哈哈哈...。 周衍无所谓的笑笑,反正他人设早就坐实了,从来不在意这种话,而且他也不是会因为几句话就改变自己想法的人。 可惜了,粉丝们期待的海王vs清醒的剧情,才刚冒出一个苗头,就被这样混过去了,气氛立刻又变得你好我好大家好。 “哦,我们拭目以待小青柑老师头脑发热的那一天啊!”许仪开始炒气氛,“到时候带上认真对待感情的帅哥一起来。” “好的,我现在就日夜祈祷让我碰上这种珍稀男性。”傅青淮也配合地开玩笑,“好啦,那说回刚才那个卡特琳娜,其实她后来遇到真爱,爱得要死要活的,跌了大跟头,不过以前底子够厚,跌完大跟头,日子过得还不算太差。可见大家还是要努力搞一搞事业攒点钱,这样既能享受荷尔蒙上头的快乐,又不至于伤筋动骨。” 周衍作为常驻嘉宾,也很会带话了,忙兜回最初的话题上,“晚上不睡一开始说的那个事儿吧,我觉得还是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我其实知道她说的是谁,那个party我也去了的。他们夫妻两个结婚蛮久了,但是感情一直很好,我觉得与其说是他太太用性这件事情控制他,不如说他对感情有点不确定,要用上床这种绝对亲密的时刻来确认自己跟太太的感情。” “能不能这样说,性,跟感情,在一段亲密关系里头,是个相辅相成的关系,很难单独讨论其中一点。”傅青淮评论道。 周衍点点头,”没错,至少我自己是这样。能够感觉到两个人感情好的时候,床上的互动和感觉真的不一样。而且男人不太好意思问对方你爱不爱我啊这种话,用上床来寻求一个证明也正常。当然我还是觉得这种行为有点儿傻。” 说到上床这件事情,傅青淮空有无数理论,而毫无实践经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甚至脸也有点儿热。 小青柑一时之间变成了小粉柑。 可她依旧好奇发问:“所以对于男性来说,性有多重要?” “我不能代表所有男性,不过对于我自己来说,很重要。如果床上不和谐的话,真的很难走下去。” “那如果对方拒绝呢?”傅青淮又问,”你会直接放弃吗?” 周衍眯起狭长的桃花眼,眼睫下流光一转,“我当然会使出浑身解数,实在不行,也许只能反省是不是没有魅力了吧。” 他当然很有魅力,眼角眉梢生得叫人如沐春风,仿佛随时都可以肆意靠近他。 “切!说得好听!”许仪果断揭穿,“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反省来反省去,该甩人家还是甩对不对?” 周衍被她揭破了,也不恼,闲适一笑,没有缘分,只能错过咯。 傅青淮在心里轻笑,真是什么话都给他说了。不过也没再追问,自顾自托着脑袋想着别的事情。 她问这个,其实是因为自己也困惑了很久。 大二的时候,她谈过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一开始像所有情侣一样,甜蜜过一阵,后来就渐渐变成奇怪的压力。 事情的转折,似乎都源自她拒绝了跟那个男孩儿上床。她也曾经自我检讨过,可是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她不是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勉强自己的人。来自对方的压力层层加码,最终她选择好聚好散。正好申请的交换生项目下来了,她就去了美国。 也许周衍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她就是错过了? 可是错过了,似乎也没有多么追悔莫及。 无论如何,她还是愿意相信,这世界上,总会有人能够理解她,尊重她。 性这件事情,对她来说,既不肮脏,也不神圣,而是一种亲昵的私密。能够让她产生亲昵感的男人,好像还没有。 余秋秋和许仪认识了傅青淮好几年,都知道她对性的看法和理解,也知道她聊不出什么来。 她就像是热热闹闹地体育场里,穿梭在观众席里头卖零食的旁观者。 不过她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部分,他们叁个身经百战的人有的是素材可以剪。 傅青淮松了口气,托着下巴笑看他们叁个热火朝天的聊自己的前任和情事。 她的桃花运实在一般般,大概因为她个子比一般女生高一些,加上面相显得冷淡吧。 高中叁年,大家都偷偷谈恋爱,好不容易到了高叁,隔壁班校羽毛球队的队长跟她表过白。她还没想清楚呢,人家就被爹妈打包扔到英国去了。 然后呢,就是无疾而终的大学恋情。 再之后,她就一直忙忙碌碌的。读书,考研,赚钱,留校,最近还在打算申请杜易程教授的博士生。 她在一片热烈的讨论中走了好一会儿神,偷偷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原来都九点多了。幸亏她明天没课,不用赶着回学校,可以直接回家去。 尽管麻烦 几个人聊得差不多了,两个主持人满意地收了工,问傅青淮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 “不了,今天得回家,太晚了我爸又该不高兴了。你们去吧,我打个车回去就行。”她说,起身往后头大沙发上拿起自己的包。 “青淮你住哪里?要不我送你吧,我车在楼下。”周衍也起了身,“你一个女孩子晚上自己回去多不安全。” 许仪听见了,忽然抬起眼皮看了周衍一眼,想说什么,却压下去了,没说话,又去看傅青淮。 傅青淮推辞了一回,最后还是余秋秋拍了板,“平时没人送就算了,今天正好有个司机在,不用白不用。你真不让他送,他回头心里还不安乐呢。” 周衍忙接口道:“是的是的,大晚上我可不能让女孩子一个人回家。” 于是他们叁个商量好了吃宵夜的地方,又说好要一起去酒吧,叫周衍先送了傅青淮回去,再去跟她们汇合。 “青淮等等,”临出门余秋秋又叫住了她,“差点忘了,我记得你喜欢时松墨是不是?我有两张票你要不要,我没空去。” 几乎是一瞬间,傅青淮整个人都从半走神的松懈状态里清醒过来,连头发丝都跟着发光,“要!” “行我回头给你发个二维码,你自己去关山美术馆拿票吧。”余秋秋笑笑,像是不理解她怎么激动成这个样子,“具体哪天我忘了,你回头自己问问?反正就这两天好像。” “好啊没问题。天呐,我喜欢时松墨好多年了。两个月就开始抢票,抢破头了都没结果。早知道你这么神通广大我早点儿来求你了。啧啧啧,不愧是特权阶级。” “行了你少来,走吧走吧,过几天来喝酒。” * 余秋秋的背景,她很少提及,朋友们也都尊重她,很少问。 外头有些传闻,说她家是军委的,也有人说是商务部的,总而言之,从她住的地方能看得出来不是一般家庭。这是市中心一套极昂贵的高层住宅,一梯一户,安保严密,虽然地处繁华闹市,却安静幽深,颇有闹中取静的意趣。 四个人搭了电梯往地下车库去,在无数豪车中各自上了车,分头行动。 周衍的车是一辆银色奔驰轿跑,很符合他浑身上下的精英气质。傅情怀稍微犹豫了一下,才拉开车门坐在副驾上。 “不知道你女朋友会不会介意别人做副驾,”她解释说,“我主要觉得坐在后座,有拿朋友当司机的嫌疑,不太礼貌。要是你女朋友介意,我还是去后头坐。” 周衍扣上安全带,单手握着方向盘,边倒车边说,“我真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其实我没女朋友,都单身小半年了。” 傅青淮不接他的话茬,笑了笑,“我没惹麻烦就好。” “尽管麻烦,求之不得。” 他的车跟着前头一辆低调的黑色奥迪驶出车库,出了小区,很快开上熙熙攘攘的大路,淹没在车流里。 这地方地段太好,周围什么都有,即使饭点早过去了,可华丽的夜生活才刚开始,路上依旧塞车得厉害。 “你平时都在哪里玩?”周衍问,像是堵车无聊,随口聊聊天,“总听她们俩说起你,但是好像圈子里从没见过。” “我不玩儿啊,我平时都在家。”傅青淮耸耸肩,看着窗外的夜景。 她从来对'圈子'不感兴趣,相信合则聚不合则散,互相尊重就好。不过反而因为这个哲学,跟许多不同的人相处得轻松愉快。 “在家?”周衍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又解释道,“呃,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挺可惜。” “刚才不也说了我懒嘛。”傅青淮笑笑,“我真的不爱出门。” 她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刚才录播客的时候那种犀利劲儿荡然无存。 周衍猜着她的心思,估计刚才因为说到她专业的东西,话比较多,现在跟自己这个’陌生’男人在一起,难免谨慎些。 于是他换了个话题,“我听许仪说,你跟秋秋关系比较近?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余秋秋不论到底是什么背景,总归是来自于普通人遥不可及的家庭,可傅青淮刚才报的地址在城南,可以说是永宁城里着名的老破小。 这两个人住的地方,可谓天差地别。 一个过于够不着,一个过于接地气。 “哦,以前我在美国做过交换生,那时候认识的。她那会儿正好在纽约读phd,她们专业搞过一次影视文本的社会映射讨论会,我那时候正好有空,又感兴趣,所以去参加了几次。我俩这方面蛮聊得来的,而且我一直很觊觎她的大书房,还有那面投影墙拿来看电影,真是太叫人羡慕了,她还好多特别好的红酒。” “喜欢喝酒看书?” “宅嘛。” “爱喝什么酒?” “这个我真不懂行,喜欢什么喝什么,挺杂的。啤酒喜欢日系的,红酒呢觉得bin28还不错,moscato也很喜欢,都不是什么拿得上台面的,见笑。” “挺好的。我知道你们南屏那边有个酒吧,老板亲自选酒的,他那儿moscato特别好,什么时候去试试?”周衍的邀约自然得水到渠成。 傅青淮却并不上钩,“再说吧,我喝了酒爱发酒疯,丢人现眼的,还是在家喝安全点儿。” “也是,女孩子谨慎点儿总是好的。刚秋秋给你的票,是画展?”他又问,想起她刚才两眼放光的样子,猜着她的喜好。 “嗯,时松墨你听过么?”说到这个,她总算打开了话匣子,“以前在纽约的时候,我去看过一次。那时候他还远没有现在火呢,所以我咬咬牙还算买得起一张画。现在真的把我全副身家打包卖了都不够了。” 会再见的 周衍是建筑师,对艺术设计多有涉猎,的确听说时松墨。 他知道的不多,只晓得这人很神秘。以前没什么水花,这几年突然在美国那边火起来,好几个拍卖行都在抢他的画。 “《柏拉图之喻》是他的吧,我记得没错的话,听说只展不卖?” “是,算是他最有名的一副作品了。幸亏不卖,被私人收藏了以后看不着了呢。” “你看得懂?他的画走的是非具象主义和后印象派,讲究色块和线条笔触,一般不搞艺术的人都觉得不知道画的是什么,很没意思。”周衍接着说。 “是,我其实不太懂这些,大概知道后印象派是有很强烈的自我感受的,特别主观。我看他的画的时候,特别能感受到那种情绪上的冲击,所以很喜欢。哎,能去看真的太好了,隔着屏幕和看印刷品感觉完全不一样。” 傅青淮满怀期待,不由得展颜一笑。 绚烂的街灯顺着车子行进的方向在她身上流过,映得她的笑容仿佛是揉碎了的夏夜的风,看得周衍呼吸一滞。 “秋秋给你几张票?给你说得,我也很想去啊。”他说,“带我一个?” “两张,可惜我朋友要去,抱歉啦。” 另一张票,是给她的好朋友裴媛的。 裴媛跟她一样,都在永宁大学任教职,教的是艺术管理。她一直想往策展人的方向走,因此所有艺术展览都要掺一脚。 如果说傅青淮是去看时松墨的画, 那么裴媛就是去看经纪人顾远书的布展策划的。 * 车开出市中心,不再拥堵,一路畅通,很快到了城南的南屏区。 宽阔笔直的南屏大道,把整个南屏区一分为二,一半是紧贴着核心商圈的繁华光影,一半是早就被遗忘在岁月里的老旧住宅。半空中分布着杂乱的电线,还有高大茂密的法国梧桐,以及陈旧斑驳的墙面。 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时髦银色轿跑,被迫放慢了速度,在狭窄的巷道里缓慢驶过。 路两边挤满了违章乱停的车辆,深夜占道经营的烧烤小吃摊档,还有些纳凉的大叔大爷。 傅青淮看得惊心动魄的,“你就在这里把我放下来吧,别回头刮坏了你的车,那我可太过意不去了。” “不用。”周衍握着方向盘,神态轻松自如,一切尽在掌中的模样。 车里有些闷热,他重新挽起了衬衫的袖子,露出结实有力,线条流畅的小臂,还有精致的男士腕表和皮质配饰,有一种张扬的性感。 傅青淮不由得瞟了他一眼,但很快收回目光,“你看前面那个小区,有门卫房那个,就是我家。那边是以前国防大厂的家属院,还蛮安全的,没事。” 这段路确实不好开车,周衍正犹豫,恰好前头有辆车打了车灯要走,他立刻灵活地在那辆车刚走的瞬间就挤了进去,停好了车。 “走夜路还是不安全,我送你到门口吧。“他说,”反正就几步路,我也放心。” 他车都停好熄火了,傅青淮也觉得推辞了反倒矫情,“好吧,那谢谢你了。” 初夏的夜里尚有凉意,白天积攒的那一点点暑气早就溃不成军,夜风凉凉拂过颈项和手臂,激起浅浅一层鸡皮疙瘩。 傅青淮下了车,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又搓了搓胳膊。 周衍见了,又打开车门,拿了后座的一件深色条纹西装递过去,“最近总是早晚凉,我扔了件衣服在车里。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拿着披一下吧,挡挡寒气。” 送回家,尚算情有可原,可穿人家的外套,未免又点儿暧昧了。 傅青淮摇了摇头,“没事,也不算太冷。”说完迈开步子当先朝前面灯光昏暗的小区走去。 周衍也不勉强,把西装搭在手臂上,陪着她一块儿走。 橘色的街灯照在他身上,给身边的傅青淮投下一片阴影。 她个子在女孩子里算高的,也许因为在大学教书,整个人气质斯文大方,有一种勃勃生机。如果不是知道她住在这里,周衍真的以为她家境不会比余秋秋差到哪里去。 他看着她衬衫领口里露出来的一小截雪白的后颈,好奇她如果放下心防,会有什么样的面貌。这样的女人,也许一心急反而不讨喜,只能契而不舍的试探。 这片小区属于老家属院儿了,住的都是些没有跟子女搬出去的退休老工程师,还有像傅青淮家这样依旧留在苟延残喘的老厂子工作的,没赶上买房的人家。 傅青淮从半敞的小区铁门进去,路过空无一人的岗亭,拐到自家单元楼的门洞里,低下头在大包里翻钥匙。 周衍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犹豫再叁,还是忍不住在一片稀里哗啦的翻找声里问她:“如果你从来不认得我,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还可以?” 傅青淮身形明显僵了一顺,但很快又恢复正常,拿出钥匙开了门,转身冲着他笑:“可惜人生没有这么多如果呀。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 .......周衍没想到她这么直接,一时语塞。 “吱呀——” 厚重的老旧铁门被拉开了,发出年久失修的刺耳响声。 还有站在门外的,周衍的一句: “会再见的。” 永无止境的比较 空荡荡的楼道里,昏黄的感应灯随着铁门关闭的声音亮起,又随着傅青淮的脚步声,一层层往上,亮了又灭。 她爬到叁楼,站在自家门前停下,微喘着气打开了门。 幸亏是叁楼。 这种老单元楼,再住高点儿,他爸妈这岁数天天爬楼梯,可就要受罪了。 其实他们家本来是要买房子的。 她妈一直在这个国防大厂里当会计。在大家都跑出来接私活的年代,她妈也在外头帮几个小贸易公司做账,收入还不错。 本来是想着女儿长大了,趁着手头宽裕些,她又还能再干好几年,不如再买个房子,一家叁口住着也宽敞一点。可惜傅青淮她爸死活不肯,说有单位分的这个房子住就行了,干什么还要去外面买商品房。女儿将来总归要嫁人搬出去的,到时候她老公买房子就是了,何必费那么大的力气白花钱。她妈觉得又有道理,又没道理,犹犹豫豫地一直没做决定。 于是这样一年年拖着,就拖到房子再也买不起了,谁也没想到永宁的房价会涨得这么不着边际。 不过傅青淮倒是真的搬出去了,住的是教工单身宿舍。学校看在她学术水平和教学水平都比较好,她又打了很多申请努力争取的情况下才批的。 房子呢,也买了。 是她自己偷偷攒了许久的钱,买了个带装修的小公寓,刚刚拿到房,还没敢跟家里说。 陈旧逼仄的二室一厅一片漆黑,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今天是她堂弟傅启涛带女朋友回家见人的日子,听说定在市中心的丞棠饭店。真够隆重的,但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爸妈也要去,可能因为这一辈人里头只有他一个男孩儿吧。 傅青淮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圆茶叶盒放在饭桌上,又抓紧时间洗了澡溜回房间里躲着。 前脚刚关上灯窝在床上看手机,后脚她就听见门响,接着是她妈的声音,”呀,青淮回来了,你看,还给你带了那个日本茶叶。” “哼,你看看,明明今天有空回家,前几天还说要加班,都不肯一起去见见小魏。”是她爸。 “算啦算啦,”她妈劝了一句,“去了你们家那些人又要讲她这不好那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弟那个人,莫名其妙什么都要跟我们家比,连儿子找对象都要比青淮条件好才罢休。我看今天叫我们去,还不就是为了显摆小魏条件好?人家就是要气你,你还自己上赶着往前凑!” 傅青淮窝在床上,听见了这话,暗暗叹了口气。 这事儿她也知道,不理解。 傅启涛大学那会儿谈过一个女朋友,同班同学,又都是永宁本地的,结果家里不同意,说是女孩儿个子矮。其实人家明明一米六出头,好的很。 后来他又谈了一两个,家里还是不乐意,傅启涛应该是闹过,他们才漏了口风,话里话外是要比傅青淮强才行。 先是要个子高。 傅青淮个子的确比一般女生高一点,有一米七。比她还高的女孩子,的确不算非常多,于是他家放宽到必须165。 她读到大叁,运气很好,社会学系有一个新的交换生项目,去了美国两年。于是傅启涛的女朋友最好有留学背景。 后来等傅青淮硕士毕业了,他家就要求傅启涛的女朋友要高学历,而且要是重本,因为傅青淮本硕都是永宁大学毕业的。 如今她留校任教了,他家就要求是对方是吃公家饭的。 不知道今天晚上这个小魏,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居然能入得了他家的法眼。 说起来,对女孩子要求高,倒也不是不行,问题是傅启涛这个人,自己并不怎么样。 高考那年他就差点儿落榜,还是家里掏钱给弄了个叁本,读的倒是热门的计算机专业。磕磕巴巴的混到毕业,可他那文凭在遍地精英的永宁,实在是不太响亮。这人大学四年又只顾着打游戏谈恋爱,专业证书也好,实习经验也好,没有一样能拿出来的,结果还是其他几个叔叔伯伯花了不少钱,给他安排了一个国企,在里头做个计算机管理员,天天就是混吃等死。 就这样,他还总发自内心觉得自己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近来很流行的普信男,大概就是形容他的吧。 也就是他继承了傅家人的好相貌,浓眉大眼,个子高壮,平时又舍得在穿衣打扮上花钱,靠着卖相着实能出去骗骗小姑娘。 傅青淮他爸当然也知道这回事儿,可总归拉不下脸在老婆面前说自己兄弟不好,只能闭口不谈,哼哼唧唧地洗澡去了。 早饭 从小家里管得严,即使都工作了,傅青淮在家还是不太敢睡懒觉。 第二天一早,听见她爸妈起床,她也跟着起来,主动下楼去买早饭。 老居民区就是这点好,楼下小摊点多得很,热热闹闹地蒸腾起一片白色氤氲,带着食物的香气飘散在梧桐树青绿的树叶里。 “老板,来叁根油条。”她熟门熟路的跟老板打招呼。 “好嘞!” 旁边卖小笼包的老板看见她,笑眯眯地问,“傅老师回家啦?今天还要不要小笼包?” “要的要的,来一笼,蟹黄的有没有?” “蟹黄的贵,买的人少,不做啦。” “没事,一样的一样的,来一笼。”傅青淮痛快付了钱,拎着一堆塑料袋回了小区里。 年轻人都搬到繁华的市中心去了,这个小区的住户大多是退休的老人,还有不少外地来永宁打拼的租户。 几个散步的阿姨们看见傅青淮,笑着打招呼,“青淮回来看爸妈啦?哎呀孝顺得很,我们家的一年到头影子都见不到。” “哎,阿姨好。今天上午没课,回来看看。”她笑了笑,举止礼貌周到。 可惜大约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蟹黄小笼包没买到不说,还撞上了总是看她不顺眼的王姨。 王姨当年在厂里就总爱跟傅青淮她妈别苗头,如今自己比不得傅青淮她妈能挣钱,女儿也不如傅青淮优秀,因此觉得矮了她家半个头,总爱挑傅青淮的刺。 傅青淮本身是没什么好挑剔的,工作不错,学历不错,相貌也不错,唯一能拿来说嘴的,不过是大龄单身这一样。 “喔唷,青淮啊,要说真孝顺,什么时候赶紧带个男朋友回来才是正经啊。你看我女儿,小孩子都要上幼儿园了呢。”王姨一如既往开启了阴阳怪气模式。 她这套傅青淮早习惯了,笑了笑,也拿出了糊弄这个杀手锏,“是吗?那恭喜赵蓓,也恭喜你啦。” 人家孩子都叁岁了,也不知道有什么该恭喜的。 王姨身边一个大妈暗暗好笑,替傅青淮出头:“王姐你少来,刚才谁还跟我们抱怨带孩子累得半条命都没啦?人家青淮条件好的很,有什么好急的。说不定到时候嫁得好了,家里有保姆,她妈只管跟着享清福呢。” 傅青淮在这个院子里口碑还可以,高中时代就帮不少小孩补过课,许多人家都承她的情。另外一个大妈也替她说话,“就是啊!哎,昨天晚上我起来上厕所,可是看到青淮跟个男孩子一起回来的哦。是不是啊青淮?喔唷,小伙子长得那叫一个俊,板板正正又精神,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大概是周衍吧。 傅青淮不太擅长应付这种情况,觉得额头上有汗冒出来,“不是不是,正好一个朋友开车到附近,顺路送一下。”她打了个哈哈,又糊弄了几句,借口怕早饭冷了不好,溜了。 明明觉得最近转运了,怎么又遇上这一出呢真是。 傅青淮回到家,满屋子都是鱼片粥的香气。她妈妈是南方人,当年大学毕业被调派到永宁来工作,一住就是一辈子,依旧保留着不少南方人的生活习惯,爱熬粥炖汤就是其中一样。 “青淮,来进来帮忙把粥端出去。”她看见傅青淮进了门,忙吩咐道。 傅青淮快手快脚拿了粥出去给她爸,又麻利回了厨房拿盘子把油条和小笼包摆好,这才坐下来一起吃饭。 可惜,她以为混过了昨天晚上就没事了,偏偏她爸还是不肯饶过她,捉着她好一顿教育。 什么对待学生要平易近人,对待领导要少说话多做事,对同事要礼貌客气,平时有空不要做那些浪费时间和金钱的事情,还是多读书学习,多发一发期刊。 浪费时间和金钱的事情,自然是指她闲来无事喜欢看展览,还有跟朋友一起搞播客。 训话的结尾,跟往常一样,“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是应该多注意注意个人问题。你看昨天我们去吃饭,大家都很关心你,我和你妈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他爸自从办了提前退休,一腔热情无处发泄,隔叁差五就要这样说教一番,搞得傅青淮回家频率越来越低。 傅青淮被训得脑门儿上又开始冒汗,幸亏她妈从厨房出来了,冲她爸毫不客气地顶回去,“行了你算了吧,不过就是昨天傅海宁在你面前吹大牛显摆小魏条件好呗。你少拿女儿出气我跟你说,单身怎么啦?单身也比找个跟傅启涛那样的废物强。咱们就是没饭吃,宁愿饿着也不吃屎!” 她妈这几年是家里挣钱的主力,说话一年比一年硬气,一改当年小女人的形象。 “妈妈哎,”傅青淮扑哧一笑,“吃着饭呢,快别说了哈哈哈哈。爸你别着急,我一定好好努力,我听裴媛说咱们学校秋天有青年教师联谊会,我保证去,好不好?” 反正先画个大饼,去不去到时候看看裴媛的内部消息再说。 她被训了一早上,真的有那么一瞬间,在脑子里想到了周衍,但是很快又略过去了。 这个男人只会意味着无尽的麻烦,她最怕麻烦了。 时松墨?你喝多了吧 吃了早饭,傅青淮收拾东西准备回学校,没想到她妈也跟着出了门,“走,难得回来,我送送你。” 是有话要跟她说的意思。 果然两人下了楼,她妈说道:“你别生你爸的气。你也知道你叁叔,一辈子跟你爸较劲,当年从他家生了儿子,咱们家生了女儿,就整天没事儿找事儿的说什么他家的是长子长孙。神经病,讲得好像家里有王位要继承似的。昨天晚上不是咱们去吃饭吗,又在那儿什么不好听说什么,哎呀反正弄得你爸心里特别不痛快。你别理他,该干嘛干嘛,家里有我呢,别操心。” “嗯,我知道。”傅青淮冲她妈眨了眨眼,“哎,那个小魏怎么样?是不是条件特别好?” “挺好的一个小姑娘,也不知道怎么看上启涛的。长得是真漂亮,个子高挑人又大方,好像是在一个什么文化部下属的单位工作,对接联合国一个什么项目呢。喔唷我是不懂,听起来好厉害。” “那他家这回满意了?” “我看是满意了吧,难道真要找个仙女当媳妇啊?人家仙女也不是傻子啊。不过我瞧着你叁婶婶话里话外的,还有点儿要拿捏人家的意思呢,不识好歹。青淮啊,找对象的事情咱们不着急,真找个傅启涛那样的,我还不得急死。” 傅青淮被她妈逗得哈哈大笑,搂着她的肩头用力抱了抱,“我就知道我妈是真的心疼我!妈我们那个播客接了好几个广告,分了我一笔钱呢,回头我给你买个包去,好不好?” “好!”她妈一点儿没推辞,“买个好的,我好好显摆显摆去。咱们家女儿就是好,又有本事又孝顺。酸死他们。” 晦暗的心情,像阴云被清风吹散。 “去吧,好好上班,家里别操心。”她妈陪她慢慢走到地铁站,看着她进了地铁。 老城区交通特别发达,出了巷子口就是地铁站,直达永宁大学,不用堵车也不用等红灯。傅青淮早拿了驾照,一直没买车,为的就是地铁太方便了。 上午十点多,地铁并不拥挤,她摸了手机出来,突然看见余秋秋的信息。 【记得去拿票啊,我听说是后天。】 不愧是余秋秋,后天是内部首展,她给的哪里是门票,分明是邀请函。 【那是内部票啊,有没有dress code?我是不是还得买衣服?】傅青淮激动得手心冒汗。 【不用,smart casual,你别穿运动服就行。】 【多谢!请你吃饭呗?】 【周末一起看美剧?】 【行,我带零食,要不要奶茶?】 【喝酒吧,弄了几瓶好的。】 很难说傅青淮跟余秋秋是什么样的关系。 她们之间有着非常明显的阶级鸿沟,偏偏又因为共同的兴趣和想法成为了朋友。两个人在物质生活上都不特别在意,这几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处得挺愉快。 傅青淮舒展不自卑,余秋秋豁达不傲慢。 下了地铁,踏进校门,傅青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空气中充满了自由的味道,没有家长里短,没有莫名其妙的“关心”,没有什么浪费不浪费时间的评价。 她没有往社科院大楼去,先去了人文学院找好朋友裴媛。 拿到了邀请函,她第一时间想让她知道。 “裴媛!看我弄到什么好东西!”她在大办公室里找着了人,神神秘秘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递过去,给她看二维码。 一个二维码能看出来什么,裴媛像看二百五一样瞥了她一眼:“午饭还没吃你就喝多了?” “呸呸呸,说什么呢?时松墨的票!两张!” “真假的?是不是骗子啊?”裴媛一双大眼睛瞬间亮得吓人,想信又不敢信地盯着傅青淮,“我可听搞媒体的那些人说,媒体场的票,抢得要出人命。就你这破运气,真不是骗子? 策展人预备役裴媛,内部消息比谁都多。 “余秋秋给我的,你说真的假的。” “这可是时松墨!我的天呐,你上哪儿修来的福分,这辈子能认识余秋秋这尊大佛啊?” “行了你少来,我一个下午都有课,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去换票!” “我下午也有课!啧,真是,急死我了。他们几点关门?” “大门开到八点,但是售票处不一定。”关注了这场画展很久的傅青淮熟门熟路地说,“我的课四点结束,但是要回院里开那个行政大会,不知道得弄到几点。从咱们这儿到汇昭路我怕来不及。” 【作者:本地确诊病例暴增,公共医疗机构压力巨大。我们刚收到快速检测盒,每天早上上班前测一下再出门。本来出现症状或者是去过感染地点应该在家隔离14天,期间检测叁次negative才能出门,但是公共卫生人员只要测完第一次是negative就得回医院工作,实在是又紧张又害怕呀。幸亏很多面诊都改成电话了,可是电话咨询的效果实在很不好,毕竟人与人的交流不光是说话,还有表情,小动作,眼神交流和环境气氛,这下诊疗效果也大打折扣了。真希望疫情赶紧结束。抱歉,写了一堆废话,唉。 请跟我来 来不及也得去,这两个人谁都不可能憋到第二天。 裴媛仗着自己爸妈是镇校之宝,谁都给她几分面子,自告奋勇替她去开行政大会;傅青淮则是一下课,衣服都没换,就直奔汇昭路。 汇昭路一带,跟她父母住的南屏一样,以前也是老工厂区,甚至还要更老一些。好多厂房都是解放前的了。红砖墙上爬满了青藤,很有些民国气氛,到了秋天,叶子转红,更是吸引了许多人来打卡拍照。 文艺青年多的地方,餐厅和酒吧也渐渐开得多;地方热闹了,银行估值也跟着往上走。区政府趁机申请了好大一笔贷款和上级资金,把这片老工厂全都改造成了艺术文化新区,美术馆,音乐厅,话剧院不一而足,甚至还有不少年轻艺术家在这里开工作室,风头一时无两。 汇昭路最出名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关山美术馆,一个是对面的花月令。关山美术馆是本市文艺青年必打卡的地方,每年的展排都排不过来,花月令则是传说中全城最火的求婚餐厅,一座难求。 裴媛就给傅青淮提过,想给男朋友袁晗弄个惊喜,祝贺他升职,这几天都在猛刷花月令的官网抢定位,也不知道定成了没有。 她在讲台上站了一个下午,又在地铁上挤了一路,傅青淮出了站,重新踏上地面的时候,只觉得脚脖子都快断了。 外头不知何时下过一场大雨,柏油路面被冲刷得乌黑油亮,显得白色的斑马线初雪似的,整个城市都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洗刷得焕然一新。 她深吸了一口雨后的清新气,眼角眉梢难掩欣喜,朝着不远处的关山美术馆走去。 关山美术馆的大门,远看是个巨大的半圆,半圆里是一面玻璃幕墙,薄薄的一层水从顶端顺着玻璃流下来,形成一片琉璃般的水幕。 炭灰色的外墙上,悬挂着一副巨大的宣传图,赫然就是那副《柏拉图之喻》。画作下方,用硕大的字体写着《笔墨与卿谈——时松墨归国首展》。 她到得还算及时,售票处的人正在收拾东西,看样子是快要下班了。 坐在柜台后的小姑娘接了她的手机,看了看二维码,不知怎的一脸迷茫,“二维码?时松墨的展没有二维码门票啊。” 傅青淮心里一咯噔,总不至于余秋秋也被人骗了? 幸亏小姑娘还算负责,歪着头想了想,忽而眼睛一亮,你等我问问人。她拿起对讲机,也不知道跟谁说了什么,里头好一阵混乱的问话,终于有个人说,“知道了,你让她等一等,陆助理这就出来。” 看这意思,是余秋秋他们那些人面子大,走的不是普罗大众的路子。 就是嘛,傅青淮松了口气。 售票处的小姑娘不知怎的,东西收拾了一半也不收了,拿了个口红和小粉盒出来补妆,不知道是不是一会儿下班要去约会。 傅青淮站在那里,百无聊赖地看她补了妆,一张俏脸明艳可爱,又等了一会儿,听着售票处背后隐隐传来模糊不清的音乐,是她很喜欢的《Track in Time》。 钢琴曲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待走得近了,又慢下来。 她忙转过脸望向狭窄的安检门,看见有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 这人一看就是在空调充足的地方待了一整天,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没打领带,白衬衣的领口只解了最上面一颗扣子,露出修长的脖颈。 他走近了,看见站在柜台前等待的傅青淮,笑着打了个招呼:“你好。 傅青淮还没来得及说话,售票柜台后头的小姑娘突然走了出来,抢着开口道:陆助理你来啦?哎呀我没见过时松墨展有二维码,怕弄错了耽误你的事情,才开了对讲机问的。你看,我这一问还问对了哈? 陆助理温文一笑,嗯,很认真负责,谢谢。 他这一笑,小姑娘的脸腾得红了,还想说什么,他却已经侧过头来看着傅青淮:你好,我姓陆,陆斯年。想必你就是余秋秋的朋友?她说她没空来,所以把邀请函给朋友了。” “是。”傅青淮迎着他的目光也笑了笑,心中不知怎的怦然一跳。 透明的镜片后面,他的眼珠很漂亮。那是亚洲人里极少见的灰蓝色,叫人想起秋日里温柔的朦胧烟雨。可看他的长相却实实在在是个中国人,皮肤白皙,鼻梁挺直,眉目清隽,薄薄的嘴唇正弯成漂亮的弧度。 “不知道怎么称呼?”他问,声音低沉,跟他的眼睛一样温柔,尾音带着些笑意。 “哦,我姓傅,傅青淮。”她回过神来,递过手机给他看上头的二维码,“余秋秋叫我拿着这个码来换票。” 陆斯年只看了一眼,就点了点头,“是,请跟我进来吧,邀请函在我办公室里。” [一会儿还有一更] 邀请函(除夕要应该双更一下的) 傅青淮没想到这么容易,跟着他身后半步往美术馆里走,犹自不放心地问他,“你只看一眼就可以?不是该拿个什么东西扫码么?” “不用,其他场次的门票都是条形码和卡片,只有不对外的那一场才用二维码,所以我一看就知道了。”他从容不迫地在前面带路,随口找个话题,“喜欢时松墨?” “嗯,好几年了,他还没火的时候就很喜欢。” 陆斯年听了,脚步略停,侧过身来,冲她狡黠地一笑,“要不要从展厅里走?可以偷偷先看一看。” “可以吗?会不会不太好?”傅青淮嘴上客套一句,心里点头如捣蒜。 陆斯年如何看不出来,笑着说,“没事,只不过我们还没完全整理好,而且《柏拉图之喻》要明天才到。” 他本就生得修眉俊眼,笑起来更是如春风化雨,傅青淮很努力才勒令自己又客气了一句,“不影响你们工作就行。” “没关系,跟我来。”陆斯年迈开长腿走在前面,跟展厅门口的工作人员低语了几句,带着她进了门。 展厅里正做着最后的准备,地毯上走廊里都堆着不少杂物,陆斯年怕她摔着了,一直站在她身前替她开路,“小心脚下,我们时间太紧,这会儿乱的很,别绊着了。” “好,谢谢。” 可惜她真的很难小心脚下。 就如同沙漠中的旅人误入宝藏,哪里还想得了那么多。 画作这种东西,真的很奇怪,明明跟电脑屏幕或是印刷品上是一样的图案,一样的颜色,可是只有真正跟这些颜料、画布面对面的时候,才能感觉到那种难以言喻的冲击。 就仿佛在这一刻,观者与画者,隔着浩荡的时间与空间,在不可见的地方相遇。 地上不知道是谁扔了一个棕色的大木匣子,藏在灯光照不到的昏暗角落里,恰被傅青淮一脚踢中,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陆斯年几乎是一瞬间就回过身来,正好接住被那盒子绊得向前一扑的傅青淮。 他人看着清瘦,手臂却很结实有力,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身体。待她站稳了,又很快松开了手,“抱歉。” 该抱歉的是她,自己不好好看路,直跌到人家身上去。 他身上有很好闻的淡淡木质香水味道,衬衫不知道是什么料子,柔软顺滑。傅青淮耳根不由得有点儿热,心跳也快了几分,脑子里乱哄哄地,就连刚才心心念念的画都看得心不在焉。 所幸他的办公室就在展厅后头,没几步就到了,里面站着傅青淮的“熟人”。 是时松墨的经纪人,顾远书。 时松墨是个很注重隐私的人,极少出镜,这么多年了,只有最初作品被大都会美术馆收藏那会儿,接受过采访。 杂志上印着落地窗前的背影,身侧放着画架,正面对着窗外的都市站着,依稀能看出来是个身材高挑的男人。 顾远书作为他的经纪人,没有那么多顾忌,甚至巴不得自己越出名越好,这样时松墨才能因为他一直活跃在媒体的视线里。他甚至因为自己外形好,还上了几次时尚杂志,得了个“新锐策展人”的名号,去年年底的风尚大典还去走了个红毯。 他正在打电话,看见陆斯年带着傅青淮进来,冲两人使了个眼色叫他们先坐,自己对着电话那头说:“行我知道了,我这会儿有客人,一会儿再说。” 傅青淮依言在沙发上坐下,陆斯年则转身去了大写字台后面,背对着她弯腰找东西。他的西裤剪裁得很合身,一弯腰,勾勒出笔直的长腿和很漂亮的曲线,她本就有些局促,一不小心瞥见了,耳朵不由得又一热。 顾远书那头挂了电话,微笑着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真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是临时的办公室,乱得很。我还记得你呀,一晃都好多年了。” 他说的是傅青淮当年还在美国,第一次买时松墨的画的时候,打的就是顾远书的电话。 “您还记得我?”傅青淮简直不敢相信,“这都多少年了。” “当然记得啊,嗯…你好像是姓傅对不对?不瞒你说,你是第一个真金白银付钱买他的画的人。其实那天我不用自己去的,但是就是很好奇,想看看谁那么有眼光。”顾远书潇洒一笑,“倒是要多谢你。那回本来我们也没抱太大希望。都怪他那个人性格不好,非要试一次,我才找了人把他的画硬塞在那个展里的。” 他说着又去看陆斯年,“你说是不是?” 陆斯年手上捏着一张邀请函,靠在桌角,笑了笑,“好像的确是这样。” 一定来见你 那时候,说是画展,其实不过是在五星级酒店的大堂侧面的一个小画廊,谁的画都有。时松墨的那几幅画挂在里面,丝毫不起眼,甚至因为作者栏写着中文名字,直接被人忽略掉。 也就是那个时候,傅青淮才买得起其中一副,当然也因此多上了好几个星期的夜班。 陆斯年取了笔,打开邀请函来,“邀请函上原本写的是余秋秋 plus one,这回得重新写一张,就写傅青淮么?” “嗯,谢谢。” “电话?” 傅青淮便报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小小的办公室,能坐的地方不多。陆斯年走过来,不好意思坐在她身边,便靠坐在沙发扶手上,递过写好的邀请函给她,“给。没想到有这样的渊源,总觉得这个邀请函,算是给对人了。” “多谢。” “你那个时候,怎么会去看画展的?”他又问,像是很好奇当年的事情。 “正好在那个酒店打工做前台,下了班没事做,溜进去看看。也许是缘分吧。”她答道。 其实另有缘故,不过似乎没必要在这里说。 顾远书的手机又一次震起来,想来是什么不能拒绝的人,他说了句抱歉,又交代道:“斯年你陪一陪客人,我得跟新加坡那边吵会儿架,一会儿回来咱们再说。”他利落地站起来,“你们去展厅看看?先睹为快。” 得了吧,刚刚才丢过一回人,傅青淮想。 陆斯年莞尔一笑,“我可不想听他吵架,咱们快走,别回头他吵不过人家,要拿我出气呢。” 说罢忙不迭带着傅青淮出了门。 只是来拿个邀请函,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哪里有什么值得陪的。傅青淮知道顾远书只是客气,并不会当真,出了办公室就自觉往大门外走。 他们路过展厅,傅青淮想起刚才摔了那一下,“刚才真不好意思。” “哪里,应该的,别在意。”他摇摇头。 两人出了安检,绕过刚才初见的柜台,踏出大门,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蒙蒙细雨。 傅青淮想着今天难得穿了件重磅真丝的连衣裙,这下算是要废了。 身边的陆斯年开口道,“请等一等,我去拿伞。”说着转身往里走,才走了几步,又像是不放心,回头加了一句,“很快,别走。” “好,不走。”傅青淮点点头,望着他的快步离去的背影,不知怎的突然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异样感觉。 仿佛是有一些极细微的电流从心底里冒出来,从血管里涌过,撞击着脉搏突突的跳。 又像是笔尖的一滴浓墨,凝得久了,终于掉在上好的宣纸上,发出很轻的一声啪,一点一点地氤氲开去。 像看见了一幅画,或是听见了一首歌,毫无来由的,心头一动。 陆斯年回来得很快,也许是走得急,额前短发有些凌乱,半遮住了眼睫,叫人看不清神情。 “真怕你走了,外头下着雨,打湿了衣服该感冒了。”他说,领着她走到门廊下,打开了大黑伞,“抱歉,只有这一把伞了,咱们出来得晚,伞都被别人拿走了。” “没关系,谢谢你。” “我送一送你吧,天黑了又下着雨,我怕不安全。” 他举着伞,将她罩在伞下。美术馆门廊下绚烂的射灯照着他的手,修长白皙,仿佛是上好的瓷器,被灯光上了一层温润的釉。 “好。”她看着他的手,头脑发热,点了点头。 明明应该借了伞自己走的,可是她不想。 “你车停在哪里?” “我坐地铁来的。” “哦,可惜我很少坐地铁,倒要劳烦你带路。” “嗯,不远的,我带你去。” * 两人打着伞,并肩走进雨幕里。 美术馆前的台阶和整个广场都是大理石铺就的,下了雨,湿滑难行。傅青淮的鞋踩在楼梯上,走得步步惊心。 陆斯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呃…如果不介意,挽着我走吧。大理石虽然漂亮,下了雨可真是难走。” 傅青淮闻言,抬起眼看他,正撞进他也凝视着自己的灰眸里。街灯温暖的橙色光芒映在他的眼底,像是柔和的明珠闪烁着熠熠光华,盈出水波一样的清澈。 好,她在心里说,抬手挽住他。 他的西装是黑色纺暗纹的,剪裁考究,很有些古典绅士的意味。西装的材质跟他的衬衫一样,看着挺括,实则柔软,隔着布料,似乎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还有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的肌肉。 大大的黑伞在漫天雨幕里隔绝出一片小小的天地,两人沉默地并肩走着,听着雨点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 像是有着某种默契,他们的步子都不能算快。 可惜关山美术馆地段太好,地铁站很快就到了,陆斯年送她进了门廊,收了伞,抖掉多余的雨水,才递过去给她。 “你拿着吧,一会儿下了车,也许还在下雨,别淋着了。” “那你怎么办?”她问,抬眼看了一眼夜空里的飘飘洒洒的细雨。 “我一个大男人,这么一点雨算什么?”陆斯年笑了笑,又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给你,我的联系方式都在上面。” 这是一张可以说过于简单的名片,白底黑字,印着“陆斯年 助理”,还有一串手机号码。没有地址,没有座机,没有机构名称,甚至连电子邮箱都没有。 “我是顾远书的助理,跟着他到处跑,所以只有手机号码而已。”他解释道,顿了顿,又言辞恳切的说,“那天的展准备得特别好,还有许多好吃的,你可一定要来。” “嗯。”傅青淮点点头,“顺便还得把伞还给你呢。” “你来了,打我电话,我一定来见你。” 你真想好了?(新年也应该双更一下) 地铁里空调开得很足,金属座位在过分明亮的白色灯光下泛着冷冰冰的光泽。傅青淮拿着那把黑伞,独自坐了好一会儿,发热的头脑才算凉下来几分。 刚才可真够冲动的,拿了人家的伞,还挽着人家胳膊一路走到地铁站。 她摸出手机,飞快地给裴媛发信息。 【朋友,我觉得最近水逆好像过去了。】 【???展开说说!!!】 【不知道算不算艳遇,反正我现在有点儿上头】 【艳遇?现在才几点你就睡完男人了?他不行还是你不行?】 【没有!】 【切!】然后是一个’浪费老子时间’的表情包。 【算了我下车给你说,我现在脑子有点儿乱。】 【何方神圣啊?不是那个海王你都没感觉么?】 【跟那个不一样。跟你说吧,是顾远书的助理。】 【!!!顾远书!!!你能不能先跟这男的好一阵子,好歹帮我牵个线?我的事业新起点就靠你了青淮姐】 【你先过了袁晗那一关再说吧。】 地铁里信号不行,傅青淮一出站就给裴媛打电话,把晚上的事情事无巨细地描述了一遍。 裴媛做为场外观众,非常激动得听完,又非常叁八地评论道:“行吧你还真搞一见钟情这套?不过也对,你老怕男人麻烦,这会儿上头了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我也说不清,他真的就正好长在我的审美上,你说要命不要命?” “想睡他那种要命?” “你跟这儿瞎说什么呢?回头袁晗听见,又该说咱俩凑一块儿就没好话了。” “他出去应酬还没回来呢,最近不是转正了么?好像说他上司给了他好几个大活呢。早上穿了那身我给他买的阿玛尼去上班的,估计挺要紧的。 ” “你就惯他吧。你那儿天天嚷嚷要做策展人,回头他脸一摆,你又算了。” “哎怎么又说起我来了呢?这正说着你呢。别怂啊。 ” “我没怂。” “行了吧咱俩谁跟谁?你真没怂给我打什么电话?难道不是该跟那个人打电话?” “这刚认识打什么电话!” “傅青淮,别总怕麻烦,说不定这个男的不错呢。” 裴媛语重心长了只半秒,突然话锋一转,“袁晗回来了,不跟你说了啊。那什么,你都这么大人了,睡一下也没事儿。” 傅青怀握着手机,苦笑着摇了摇头。 一见钟情可真叫人犯迷糊啊。 *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夜色里的花月令,食客已渐渐散去,关门打烊了。。 花月令与关山美术馆遥遥相对,能成为城中第一的求婚餐厅,绝非浪得虚名。 一来,是菜单上总有时令花朵入菜。以明代程羽文的《花历》为参考,菜名也取自此文。比如二月的桃始夭,四月牡丹王,六月桐花馥,八月槐花黄,门口更是挂着一张古典画幅,写着“花有开落凉燠,不可无历。秘集《月令》,颇与时对,余更辑之,以代挈壶之位,数白记红,谁谓山中无历也!” 二来,是花月令的环境,在永宁可以说是无出其右。老板实在大手笔,在寸土寸金的汇昭路,居然舍得建一座回字形的餐厅,整个中庭都被挖空,做成古典中式庭院,围绕着庭院的是四面巨大玻璃墙。因此能看见庭院的位置,一座难求。 陆斯年与顾远书两个人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建筑里的内庭院聊天。 “你真想好了?”顾远书问对面的人。 嗯。陆斯年握着水晶杯无意识地转了转,冰块相击,发出声声脆响。 “你就不怕…” “怕,可我…”他满腹心事,想说的太多,反而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哎,反正我总是劝不动你的,你好自为之吧。”他的事情顾远书都明白,低头抿了一口红酒。 他玩味地欣赏了好一会儿对面那张俊美而纠结的面孔,才接着又说:“那女孩儿一看就跟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挺好一个姑娘,知书达理又漂亮,你别拖累人家。” 陆斯年闻言,侧过脸,盯着顾远书,骤然露出与他斯文面相极不相称的压迫感。 顾远书才不怕他,嗤笑一声,“行了,看你那小心眼儿。你放心,我不跟你争。那姑娘一看就知道主意太正了,我可不喜欢。” “是,你喜欢脾气软的。”陆斯年像是松了一口气,周身气势一收,眼眉低垂,看着杯子里的碎冰,不知道又在想什么。 顾远书叹了口气,转而去看庭院里的一株枇杷树,“就当我碎嘴吧,白嘱咐你一句。我干这行这么久了,看人还算准。像她那样的姑娘…你的这些那些,在别人眼里都是好的,在她那儿,只怕反而是减分项。”他说着挑起一侧长眉,问道:“刚才没吓着人家吧?” “怎么会,她都愿意挽着我呢。” “挽着你怎么啦?顾远书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陆斯年走到哪儿,哪个姑娘不愿意贴着他?这会儿居然拿这个说事儿。他哼了一声,焉知不是被你这皮相骗了?” “也行,反正总得有个让她喜欢的地方吧。”这位主儿分明一点儿也没听出来对方的揶揄,答得认认真真。 “陆斯年,你都混到要靠脸的地步了,自己还挺骄傲是吧?啧啧啧,我看你真是魔怔了!” “魔怔就魔怔。” EnjoytheNight 画展开幕的那一晚,天气很好,空气中有着夏夜特有的躁动微风,带来清爽的草木气息。 傅青淮和裴媛找不到停车位,到得晚了一些,门口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一个穿着黑衬衣黑马甲,戴着白手套的服务生还尽忠职守地站在那里。 傅青淮带着那把大黑伞,在这注定奢侈华美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服务生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这伞是上回借陆助理的,不知道他今天在不在?”她问,又递过邀请函去。 “陆斯年陆助理?在的,不过今天客人多,也许他在忙。”服务生道,接了那伞放在柜台里,又接过邀请函去,打开仔细看了看,“傅青淮女士是吗?我得看看您证件,真抱歉,请您别介意。” 傅青淮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打开手包递了证件过去。 服务生验明正身,恭敬地在前头带路,“两位请随我进来吧。你们来得恰恰好,再过几分钟就正式开幕了。” 大概因为招待的都不是一般人,整个展厅跟上回傅青淮来的时候大不一样。 展厅外宽敞的大厅被布置成鸡尾酒会的形式。硕大的香槟塔摆在正中的长方形餐台上,在璀璨的水晶灯下发出奢靡的光华,另有好些布置得花团锦簇的方桌,摆满了小食,甜品,叁明治,全都做成一口大小,以保证用餐的宾客吃相优雅。 在场的宾客都属于在永宁叫得上名号的人,衣香鬓影,言笑晏晏,小声交谈着。裴媛是搞这个专业出身的,看画是其次,看这个展办得怎么样,才是重点。 她捧着一杯蜜桃Sangria,抿了一口,贴着傅青淮的耳朵说:“不愧是顾远书,你看看他手里的资源多厉害。法国总领事馆文化处的人来了,还有德国新艺术基金会的也来了。喏,那边那个衬衫领子不好好扣的,就是总跟当红女明星传绯闻的富二代,叫什么来着?赵什么西?我刚还看见搞收藏的秦老也在。老天爷,他可真是叁教九流什么人都认识。” 除了整天上花边新闻的富二代,这些人傅青淮一个都不认识,听裴媛这样说,也明白此时此刻谨慎低调些为好。所幸她们两个也不算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一举一动落落大方。 人群中掌声渐起,顾远书率先上台致辞。 今天虽然dress code是smart casual,他作为策展人,还是穿了一身雾霾蓝的叁件套西装,站在演讲台前,风度翩翩,意态潇洒,仿佛随时可以上时尚杂志的封面。紧接着是关山美术馆的馆长致辞,然后是中央美术学院的院长,还有法国文化参赞和本市一个主管文化方面的副市长。 致辞冗长而无趣,可是又必须站在那里听,裴媛忙着学习人家的布展、公关和内容策划,傅青淮却端着香槟杯,想着怎么没看见陆斯年?老板在这里招待宾客,助理不用出来帮忙的吗? 她趁着掌声悄悄问裴媛,裴媛便告诉她,做到顾远书这个份儿上,助理肯定不止一个。很可能陆斯年做的是幕后的工作也说不定。余秋秋给她们邀请函的时候,不就是他出来接待的吗?大概他就是负责后台联络贵宾的。像现在这样出风头的时刻,肯定是顾远书站在台前,助理们都在后头待命呢。 台上的人总算依次讲完了话,顾远书拿着一杯香槟上去致谢,最后举起酒杯遥敬了在场众人,“Enjoy the night.” 裴媛猜的没错,大家四散进了展厅里看画,陆斯年一直没有出现。 傅青淮喝得微醺,捧着一杯香槟慢悠悠地看画,简直如坠云中,乐不思蜀。裴媛跟她重点不同,陪着她看了一会儿,实在不耐烦,“我去后面看一会儿,你自己OK吗?” “去吧,我这么大个人了,还能被人卖了不成?你一会儿要是撞见顾远书,别丢人就行。” “去你的,说什么呢?你别回头看见那个陆助理,犯怂了给我丢人。”裴媛拿胳膊拱了她一下,“一会儿我来找你?” “也行,找不到的话咱们门口见。” 两个人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说定了就分头行动。 傅青淮不疾不徐地走着,一副画一副画慢慢看过去。时松墨的画她真的都爱,即使是眼前这些个冷门作品也不例外。 人群应该都挤着《柏拉图之喻》那里,她身边人声渐稀,慢慢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灯影下。 展厅的灯光为了凸显画作,往往射灯都装在画作上方,灯光正好照在作品上,观者们站的地方要昏暗些。 她正享受着难得与画作独处的时刻,身后忽然有一阵浓重的男士香水味道,大约是麝香调,掺杂着些微酒精味。 她皱了皱眉头,准备离开,身后那人却当先一步拦在她面前,“你好呀,第一次来吗?以前怎么没有在圈子里见过你?” 正是那个日日在娱乐新闻里流连的本城着名花花大少赵子西。 烦死了,傅青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们这些圈子到底有什么了不起,谁来了都要先报备一声不成? (疫情再上新台阶,本地公立医疗系统眼看快要击穿了,私立系统已经把所有非紧急择期手术都暂停,等着支援公立系统。卫生部的首席科学家已经气得不肯跟州长一起出来做日行简报了,她天天据理力争要lock down,政客们为了今年的选票就是不听。你们可怜的作者又要一个人当两个用了,尽量隔天晚上八点更新吧。写作是我用来减压的手段,没想到还收获了许多善意的支持,多谢你们。) 珠玉藏不住 傅青淮双手抄在西裤口袋里,冷冷地看着赵子西,并不说话。 她今天里头穿了一身黑,外头是一件修身格纹长西服,搭配了一条长珍珠链。一截雪白的小臂和手腕从西服袖口里露出来,皮肤的光泽比她颈项的珍珠还要柔润。 微卷的长发随意垂在肩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别样锋利的柔美。 实在有劲儿,赵子西看得心里痒痒的,早就在脑海里把她按在床上花样百出。 “喔唷,人长得这么漂亮,怎么这样凶法?哥哥不是坏人,别怕。”他油腔滑调地凑近了一步,眼中淫光微闪,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 我不怕,傅青淮恶心地想,烦人得很。 她皱起眉,略退了一退,尽量平静礼貌地说:“劳驾让一让。” “妹妹要去哪儿?我陪你去啊。哎,我跟你说,这画展真挺没意思的,画的这都什么啊?看都看不懂。我带你去外头转转,咱俩兜兜风去?” “谢谢,不用。”傅青淮依旧冷冷看着他的眼睛。 这里是别人的地盘,闹起来不好看。傅青淮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在脑袋里规划一会儿,这人要是真扑上来,她从哪儿下手比较方便。 幸亏今天没穿裙子,她想,后背因为紧张而绷得紧紧的。 “哎,怎么这么冷淡?我真不是坏人,你知道西华集团吗?我就是…”他的话戈然而止,仿佛突然喉咙里被塞了个鸡蛋,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咬着牙瞪着自己肩头。 奢侈衬衣上,正按着一只修长细白的手。 赵子西勃然大怒,瞪着眼就要发作。可待他转身看清来人,又立刻满脸堆笑,”哟,斯年啊,哎疼疼疼,手劲儿怎么还这么大,快别跟哥闹!怎么没跟着你远书哥混,跑到这儿来啦?哎,我就说远书太不拿你当外人了,看给你支使得团团转。” “我来找朋友。”陆斯年说,不紧不慢地松开手,灰眸望着傅青淮,微微一笑。 “哦,你俩是朋友啊?我说怎么没见过呢。那什么,你们聊你们聊,我找找时雨去,刚有人说她找我呢。”赵子西轻不可闻地“嘶”了一声,揉了揉肩膀,掉头就走。 傅青淮转过头看着他的背影,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头也跟着一松。 “吓着你了?”陆斯年关切地问,“他那个人烦得很。” “是有点儿,差点儿以为要闹起来呢。多亏你来了,我可不想上娱乐新闻。”傅青淮脸有点儿热,仰起脸看着他一笑,“伞我放在门口接待处了。” “一把伞而已,不要紧。”陆斯年顿了顿,犹豫了一会儿才又问,“怎么没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怕你今天晚上要忙。” “不忙的,该办的事情早就办完了。他解释得有些急切,像是发现了,又放慢了语速,我陪你看会儿画好么?” “好。”傅青淮侧过头,与他相视一笑。 这一笑很浅,笑意却很深,像是有什么难以掩饰的东西,从心底流到了眼底,珠玉一般藏不住。 陆斯年也一样,目光明亮温柔,“大家都在《柏拉图之喻》那儿呢,还有《醇夜》和《寒秋》也在那边,要不要去那里看?” “那边人太多了,一会儿去吧。”傅青淮解释道,“我知道这几幅是冷门,可他的画我都喜欢。” “你喜欢他什么?好多人都说看不懂,就是硬炒起来的。”陆斯年问,莫名小心翼翼的。 “说不上来,就是喜欢。我虽然修过艺术史,但也不能说有多懂画。反正,有许多难过的时刻,看看他的画,总有些安慰似的。”傅青淮低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艺术本来就是情绪,也没有什么所以然。”陆斯年说,站在她身侧。 他靠得有些近,她似乎能闻见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没有喝酒,是跟上回一样的木质香气。 “你认识时松墨么?”傅青淮觉得自己不该问,可又实在忍不住。 “呃…”陆斯年转头看了她一眼,面色有些古怪,想了一会儿才答道,“算是认识吧…” 也对,毕竟只是顾远书的助理之一。傅青淮怕他尴尬,换了个话题,“我看见杂志上头说,《柏拉图之喻》只展不卖?” “是。他不肯卖,花了他许多心血,舍不得。我听远书说,他画的时候,把自己关在画室里大半个月,连饭都是他送进去的。” “这么辛苦?” “嗯,后来据说画完了,大病了一场。” “可真不容易。” “是的吧。创作这种事情,好多时候就是把自己活生生的剖开,牵出一抹心头血来,涂在画布上。毕竟,能真正打动人心的,是真诚,不是技巧。” 傅青淮点点头,没再说话。 陆斯年眼眸微沉,悄悄瞥了她一眼,也没说话,安静地站在她身边陪她。 小小的长廊寂静无声,他仿佛能听见她清浅的呼吸,离他那样近,做梦一样。 傅青淮沿着长廊慢慢地走,他也陪着她慢慢地走,忽然希望这画廊永远延伸下去,没有尽头。 然而热闹地人声渐近,转过这面墙,应该就是《柏拉图之喻》了。 我送你 果然一转过隔墙,几乎所有人都在这里,两人并肩走进来,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柏拉图之喻》除了艺术价值,尺寸大小也常被好事者拿来作为谈资。 “网上那些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傅青淮压低声音问陆斯年,“他们说时松墨故意用人物画尺寸的画布,画的却是风景,里头其实有什么隐喻?” 周围许多人说话,陆斯年没听清,低下头凑在她唇边,“什么?” 傅青淮便贴着他耳朵又问了一遍。 “没有,他拿错了,然后将错就错罢了。”陆斯年也凑近了,神神秘秘地贴着她的耳朵说,“远书说正好拿来做噱头,不让他说出来。” 两人举止亲密,不远处正同顾远书说话的裴媛看见了,莞尔一笑。 顾远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看见了那两个人,“是裴老师的朋友?” “我是她的plus one,借她的光,今天才能跟您学到不少东西。” “那就巧了,她也算是我的伯乐,走,咱们打个招呼去。” 陆斯年其实并不想看见顾远书,准确来说他除了傅青淮谁都不太想见,当然他也知道这样的场合想跟她单独相处不太现实。 “今天晚上感觉怎么样?”顾远书冲傅青淮一笑,“其实还是仓促了,刚才跟裴老师聊起来,发现还有许多细节可以改一改,尤其是本土化方面,以前都在国外做,国内发展日新月异,眼看就要跟不上了。” 傅青淮看了看裴媛,笑道:“这回如愿以偿了,顾先生都夸你呢。” 几人客套了几句,顾远书便问:“一会儿还有个after party,裴老师能不能赏光?难得遇上您这样既懂行又有专业热忱的人,一定给我个面子。还有几位同行都在,大家一起聊聊。” “那当然好。”裴媛惊喜得点点头,又转头去问傅青淮:“一块儿么?你跟我车来的。” “要不然,我送傅老师吧。”陆斯年忙站出来,“你们聊工作,我不去凑热闹了,反正我一向不爱什么party。” 傅青淮点点头,“也好。我也不喜欢party,你们那些我也不懂。”她想了想,又跟顾远书道了句歉,把裴媛拉过一边,低声问她,“你回去晚了,袁晗那儿怎么说?” 裴媛如同当头被人泼了一盆冰水,脸上笑容一僵。 袁晗一向不太赞同她整天把功夫和钱都花在看展上,也不太想她从学校跑出来当策展人。要是他知道她晚上跟一群策展人在一块儿混,肯定又要闷闷不乐好几天。 “要不然,你一会儿晚上直接回学校,跟我在宿舍挤挤吧。就说帮我搬家弄太晚了,在我新房那儿睡的?”傅青淮也知道袁晗肯定又要啰嗦,“你自己别说漏嘴了啊。” “你放心我有数!”裴媛高兴得拉了拉她的手,又压低声音,“哎刚才那个跟你一块儿的就是陆斯年?” “嗯。” “难怪。现在年轻人真是帅得不讲武德。晚上我不在,你好好把握啊,我尽量晚点儿回去。” “行了你操心操心自己吧。” “你要不把你宿舍钥匙给我得了,你晚上别回来了。” “裴媛,你还记得你是人民教师不?” “人民教师怎么啦?人民教师就不能睡男人?” “姑奶奶,您饶了我吧。我明天去见杜教授,晚上先得过一遍材料。” “傅青淮,你别怂啊。” “好好好,我不怂,我一定把握机会。但是今晚不行,搞事业比搞男人要紧。” … … 两人头碰着头商量好了,一同回来。 顾远书已经又去应酬别人了,只剩下陆斯年还等在原地,见她们回来了,问道:“是这会儿就走,还是等一等?” 裴媛一等一的机灵,“我自己到处看看,你们俩别管我。”说完也不等他们答话,自己先走了。 傅青淮看看她果断的背影,转过脸看着陆斯年无奈一笑:“再看一会儿好不好?” “好,我陪你。” * 回去的时候,陆斯年开的是顾远书的车,他们趁裴媛和傅青淮说话,临时换的钥匙。 陆斯年刚回国不久,订的车一时半会儿提不了,开的还是家里的车,车牌太显眼。傅青淮好不容易对他有了好感,他怕功亏一篑。 顾远书的车,是雷克萨斯LS旗舰款,看着不算张扬,然而每个细节都是奢华,开着容易,坐着舒服。 傅青淮晚上喝了杯鸡尾酒,这会儿酒劲儿有点儿上来了,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舒服得昏昏欲睡。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陆斯年,不由得一笑。 他明显踌躇着,似乎不知说什么才好,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的指尖在方向盘的某处按了一下。 音响连着他的手机,飘出轻缓的钢琴曲。 ...巴赫平均律...?傅青淮认出来了,好奇的问。 他看着年轻,怎么会喜欢古典音乐? 陆斯年没想到她一听就知道,也好奇道:你认得? ”说起来挺落伍,我还蛮喜欢纯音乐的。她说。 “也不能说落伍吧,毕竟现代音乐就是从巴赫十二平均律发展来的,你这算...返璞归真。” “唷,给你这一说,我倒成懂得品鉴了。” “音乐和视觉艺术一样,传达的都是人类共通的东西,巴赫也好,流行曲也好,一样的。” “嗯,时松墨的画也是。”傅青淮脑袋靠在椅背上,望着前方笔直空旷的车道和偶尔一闪而过的车灯,“共通的东西。” 【作者:G小调的巴赫平均律变奏曲,很好听,一定要试试。】 未尝不可 他要是知道你拿他跟巴赫比,估计高兴得觉都睡不着。陆斯年像是想起那场景,笑了笑,你这未免也太过誉了。 “我一个普通人的意见,他又哪里会当真。 “他会的。其实创作者都会在意的,有时候随便一句还不错,他都能激动半天。他那人性格比较敏感,一幅画儿画出来,且得患得患失一阵子呢。所以他不怎么愿意接受访问,都是远书来面对媒体和大众。 傅青淮一直以为他不出来是因为艺术家的神秘感,没想到这人这么接地气。《柏拉图之喻》是拿错了画布,将错就错;不接受访问是因为怂。 她偏过头,看着陆斯年线条流畅的侧脸,“所以他不是搞神秘,就是因为不好意思?” “嗯。”陆斯年点点头,总结道:“你别看他现在好像风头很盛,其实他那人一点都不自信的,全靠远书呢。” 一路上车不多,又是一条笔直的大道一路到底,他只用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左手随意搭在身侧。 傅青淮低下头看着他搭着身侧的手。 他的手长得实在漂亮,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也许是因为清瘦,手背上能隐隐看见青色的血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偷偷伸出右手,很轻的碰了一下他的指尖。 陆斯年的表情明显一变,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反客为主,捉住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他的手心温暖干燥,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傅青淮也没有收手,指尖轻轻摩挲他的手背,低声问:”咱们这样开车,算不算危险驾驶?” 他的唇角笑意渐深,有我在,不算。 这么自信? 你坐在旁边呢。 这话暧昧不清,陆斯年似乎不好意思,换了个话题,你朋友,今晚似乎很高兴。 “嗯,她一直想做策展人。一会儿能去after party,算是得偿所愿了。”傅青淮说着,想起那天自己坐在地铁上给裴媛发信息的事儿,玩笑道:”我去找你拿邀请函那天,跟她说我认识了顾远书的助理,给她高兴得,叫我跟你… 她话到嘴边突然觉得不太合适,顿了一顿,陆斯年却像是猜到了下文,温言道:未尝不可。 什么未尝不可?她笑问。 陆斯年不好意思直说,就是你说的。 真那样,岂不是动机不纯? 我不在意动机。他握着她的手,指尖在她手背蹭了蹭,小动物似的,我很乐意。 傅青淮地低下头,看着一片昏暗中交握的双手,心跳得很快,像是某一个柔软的角落,被轻轻碰了一下。 她不知怎的想到了她乡下太姥姥家的大狗,是一只黑色阿拉斯加,虽然毛茸茸的,却时常威风凛凛地站在院子里。只有见她去了,才会忽然趴在地上,拿鼻子勾着她的手心,叫她摸它的脑袋。 虽然这么比实在莫名其妙,可不知怎的,陆斯年就是给她这种感觉。 叫她想摸摸他,就像刚才那样。 大学城虽然地处偏远,可一路车流很少,畅通无阻,很快就到了。 陆斯年悻悻地收回手,双手握着方向盘,按着傅青淮指的路,把车停在永宁大学的停车场。 你住在学校里?他问,刚锁好车就又一次从善如流地拉住她的手。 是,教工宿舍。离这里还要走一小段,不过那边不太好停车。而且她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雷克萨斯,你这车也太扎眼了,我可不想明天被同事问。 问什么?有人送你回来?陆斯年也回头看了一眼那辆车,看不出来有什么值得问。 傅青淮不由得笑,”你不明白,大学里其实碎嘴挺多的。指不定有人要说我什么呢。”她坐过一次余秋秋的车回宿舍,被住隔壁宿舍时常看她不顺眼的赵小唐看见了,颇被传了一阵她勾搭上了有钱人,而且还是女的,难怪一直没对象。 真能瞎编排。 她说得隐晦,陆斯年却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心下了然,握了握她的手,“我陪你走走。” 夜晚的大学校园,处处是谈恋爱的小男女,安静得悄无声息。 两人漫步穿过静谧的校园,小声说些闲话,交握的手一直没有松开。经过社科院的办公楼,她特地指给陆斯年看:“喏,我办公室在那边叁楼。这楼也有年头了,夏天进去,不用开空调都凉的很;到了冬天,可受罪了。” “你怕冷?” “嗯。特别怕冷,每到冬天手脚冰凉。” 永宁的冬天是很冷,又爱下雨。我打小在永宁冷惯了,去了纽约,暴雪天气也只觉得是小菜一碟。 这么一说还真是,而且纽约处处都有暖气,冬天比永宁好过多了。只可惜我的公寓太旧,冷得骨头发僵。一到冬天,我打工读书比谁都勤快,就为了可以蹭暖气。 你那个时候住哪儿? Queens。 法拉盛? 不是,Elmhurst。你呢? 我陆斯年略显犹豫,曼哈顿,借住在朋友的公寓。 傅青淮笑着转过脑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哦,有钱人呀。 陆斯年被她的眼神弄得心神不定,想解释些什么,又无从解释,我 “你跟着顾远书贴身工作,住在曼哈顿也不奇怪。傅青淮坦然一笑,正常。 “当老师,会不会很辛苦?” “还好吧。我知道很多人觉得十几二十岁的孩子们难管,但是我很羡慕他们的少年气,勇敢又蓬勃。”傅青淮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道:“你猜我学生偷偷管我叫什么?” “傅老师?” “他们叫我萨老师。” 陆斯年想不明白,皱了眉头问,“为什么?” “他们一开始叫我‘老师傅’,后来也不知道谁起的头,拿狗给老师起外号。我叫冷面萨摩耶。” 陆斯年扑哧一笑,“什么?” 傅青淮也跟着哈哈一笑,“我带的选修课的班长说的。据说虽然我面相冷,脾气也不算温柔,考试还不肯放水,但是看在我长得还算漂亮的份儿上,恩赐我这个名号。我还得谢谢他们口下留情了,我们院长是沉默的松狮,还有个油腻男老师,是泰迪。” 【作者:首-发:po18.vip「po1⒏υip」】 拥抱的温度 两人走过图书馆,往学校后门走去。 迎面远远走过来好几个男生,大约是刚从学校后面的小街上喝了酒回来,喧哗着互相推搡。 “——胖子,你给我滚过来。” “喝多了吧你,怎么说话呢这是?” “怎么着,你还不服?” ... ... 看着几人吵闹着越走越近,陆斯年微皱起眉头,下意识地轻扯傅青淮的手,自己往前站了一点儿,半边身体挡着她。 那边的男生像是根本没注意到有人,其中一个大块头的胖子被同伴们猛力一推,直直朝着两人的方向撞过来。 陆斯年反应极快,手腕一转,把傅青淮往怀里一拉,抱着她转了个身,靠在一颗巨大的松树下,堪堪避过。 他们两个的穿着打扮,一看就知道不是学生。那伙男生大概也看出来自己差点儿闯祸,怕被处分,哄地一声怪叫着,跑得不见踪影。 傅青淮被陆斯年的双臂护着,鼻尖几乎撞在他的胸膛上。温暖的体温穿透了他薄薄的白衬衣,烘得她的脸不由自主的发热。他身上依旧是上一次见面时,那种淡淡的木调男士香水味道,很好闻,让人想起明朗秋日里的落叶。 两人在幽暗的树影里站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动。 陆斯年的心跳得很快,他知道不是因为方才的意外。他也知道自己应该松手了,可是他不想放,恨不得手臂再收紧些,将她牢牢扣在自己怀里。 陆斯年,你冷静点,他对自己说。 可下一秒,他的脑子里轰地一声响,空白一片。 一双柔软的手,搭在了他的后腰上。两人身体贴近了几分,近得他能闻到她头发上的香气。 周遭似乎突然变成一片静寂,静得只能听见彼此一下下剧烈的心跳声,连夜风拂过树梢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不清晰。 仿佛这一瞬间,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也许这只是很短暂的拥抱,又或许是过了很久,陆斯年无从思考,只知道自己不想放开手。 怀抱里的人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啦,我要回去了。” “能不能不回去?”他不假思索的问,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多唐突,忙松开了手,“抱歉。” 傅青淮没怪他,笑了笑,退出他的怀抱,“不能,明天还有事儿。” 那如果没有事儿呢? 可他不敢问,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有课?” “嗯。”傅青淮转过身,重新往教工宿舍的方向走,“还有件很要紧的事情,要去见个人。” “谁?”他呼吸一顿。 “我之前申请的杜教授的博士,约了明天去见她。” 原来是她的教授。 陆斯年暗暗松了口气,又嫌自己患得患失地不争气,尽量平静地问:“我听说读博士很辛苦,你还要上课,会不会忙不过来?” “不知道呀。”傅青淮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可我这个人,如果很想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就想不了那么多了。忙不过来了再说吧。” 那么如果喜欢一个人,会不会也不管那么多? 陆斯年很想问她。 就像顾远书说的,他的这些那些,会不会真的都是减分项?如果自己足够努力,是不是她也会一样,想不了那么多?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笑着说了一句:“我也是。” “怎么说?”傅青淮好奇问道。 “家里一直不乐意我做这些事,可是实在喜欢,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教工宿舍是个朴素简单的小公寓楼,灰扑扑的水泥外墙,门口昏黄的灯光孤零零的照亮一隅。 “那我回去啦。”傅青淮说,踏上门口的台阶,转过身同他道别。 可陆斯年一点都不想走,灰眸凝视着她的脸庞,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松开。 “等你忙完了,要不要再去看画展?不用门票,我带你进去。”他问。 “好啊,不过真的得过一阵子了,幸亏还有两个月才撤展。” 傅青淮突然遗憾地想,撤了展,他是不是要走? 难得动一次心,会不会居然是异地恋? “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么?”他问,分明是没话找话。 “学期快结束了,杂事总是多一些。” “那我明天能不能来找你?今天画展开幕了,我就没有什么事情了,一直都有空的。” “好。”傅青淮点点头,“明天我十二点到下午两点都可以,不过下午的话要五点以后了。”她交代得实在详细,乍一听还以为学生要约她请教作业。 “那我中午过来,一起吃饭?” “嗯,你到了打我电话吧,我怕门卫不让你进来 。” 陆斯年的车,进市委大院都不会被拦下,更何况区区一个永宁大学。 可他没有提,巴不得有个好借口打她电话,暗暗想着明天依旧得跟顾远书换车开。 “好,我打你电话,等你带我进来。”他点点头,镜片在灯光下泛起一层薄薄的光亮,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睛,“你回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那...明天见。”傅青淮捏了捏他的手,转身进了门洞。 陆斯年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直到她的身影再看不见。似乎哪里有探究的目光,他抬起头看向公寓楼上的无数小窗,却什么都没看见。 别怕 裴媛回来得很晚。 她进门的时候,傅青淮还没睡,正在灯下看东西,手边堆着一小迭文件。 “你还真在家啊?”她一边脱高跟鞋一边失望地问。 她喝得有点儿多,脸颊泛着红,眼睛里亮晶晶的。 傅青淮看见她这模样,把手上的东西放下,过去扶她,“喝得这么高兴?” “高兴,边聊边喝,一不小心就喝多了。我没事儿,别担心。”裴媛把包往门口的小架子上一挂,“哎,刚才你猜我怎么回来的?” “谁送你的?你喝成这样肯定没法开车。”傅青淮扶她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又去小小的盥洗室拧了个热毛巾出来给她。 “顾远书亲自送我的!我跟你说,他的车牌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跟咱们严校长的差不多!难怪今天晚上那么多人卖他面子。”裴媛接过毛巾往脸上一盖,安静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又说,“青淮,我好难过啊。” 傅青淮听出她话音不对,没说话,等她接着说下去。 裴媛闷坐了好一会儿,喃喃道:“我好想去做策展啊,他们说的那些,我真的羡慕死了,晚上聊得我都舍不得回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点鼻音,“...他们说的那些我都懂,我明明能做的很好的。” 这是她的一块心病,反复拉扯不是一天两天了。一面是父母和男友都希望她能留在大学这个相对单纯稳定的环境里,一面是她触不可及的理想。 傅青淮叹了口气,把她脸上的毛巾拿了,洗干净,又重新给她盖上。 “反正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傅青淮说,“虽然我也没什么本事,帮你打打掩护总还是可以。” “看你这话说的,怎么搞得跟我要出轨似的。”裴媛在椅子上瘫了一会儿,缓过劲儿来了,取了毛巾下来,脸上彩妆被热气捂得斑斑驳驳。 傅青淮看着她的大花脸笑,“你就是真出轨,我也替你打掩护。” “嗯,然后咱俩喝着酒聊出轨刺不刺激,是不是?” “没错,我就是那种为了朋友毫无道德观念的人。” “你也知道我觉得那种事情没意思,不会做的。反正我这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晚上怎么样?” “挺好,他明天来找我。” “嗳,我替你高兴呢,真的。他看起来像是你喜欢的类型,清清爽爽的。” “嗯,我是挺喜欢的。不过两个月以后他们就撤展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走。” 她们俩的事情,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多说也没用。 夜已经很深了,傅青淮收拾东西,裴媛自去洗了澡,毫不客气地拿了傅青淮的睡衣换上。两个女人挤在不大的床上,头碰着头。 “裴媛,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别怕。” “你也是,想爱谁就去爱,别怕。” * 杜易程教授是永宁大学从德国特聘回来的社会学知名学者,研究方向一直是性别符号。刚从德国回到思想比较传统的国内,她曾经因为接受媒体采访时的一番话,引起过轩然大波。 “拜金女这个词我认为既狭隘又可笑。明明是父权制的社会处处限制了女性的发展机会,使她们只能依附男人,却又用这个此来批判她们。这简直就是加害者对受害者的双重伤害。” 拜金女事件直接坚定了傅青淮要报考她的博士生的念头,为了这一天跟她的会面,她从很早就开始准备。她几乎把杜教授出版过的所有书籍都看过,更是用德语英语和中文写了几篇读后感,连同申请书一并发了邮件过去。 她准备得这样充分,会面的结果可想而知。 杜教授表示会特别考虑她的申请,同时也交了几篇德语论文给她,叫她用中文和英文各翻译一遍,再写一篇文献综述。杜教授的博士生,大多是做定性研究的,需要巨量的阅读和写作。叫傅青淮翻译几篇文献,纯粹是为了看一看她的基本功。 傅青淮自己心里也有数。她从杜教授的办公室走出来,浑身上下充满了斗志,以至于接到陆斯年电话的时候,声音显得格外有精神。 “你听起来很高兴。”他在电话那头说,“是事情办的得很顺利吗?” “现在还不好说。”她笑着说,“你在哪个门?我来接你吧。这几天人文院要支持一个大型学术讨论会,所以门卫特别严。” “靠宝桥路这边的,我记得应该是东门。” 陆斯年从小在永宁长大,小时候也跟朋友来永宁大学玩过,依稀记得一些。 “好,等我一下,很快到。”傅青淮离东门不算远,挂了电话走得飞快。 陆斯年把手机塞回口袋里,独自站在一株巨大的梧桐树下等她。 他穿了件剪裁合身的白衬衣,站在树影里,斑驳阳光洒在身上,显得格外英俊挺拔,看得傅青淮心头一热。 “青淮!”突然门卫室里走出来一个人,大踏步朝着她走过去,“碰见你可太好了,救命救命。” 葛饰北斋 居然是周衍。 傅青淮冷不丁被叫住了,愣了一下,“周衍?你怎么在这儿?” “别提了,我约了朋友吃饭,结果打他电话他死活不接。快帮帮忙,带我进去呗。”周衍急急迎上去,“来来来,咱俩跟门卫大哥说一声,我真不是坏人。” 他像是很着急,右手微微拦在傅青淮后腰,把她往门卫室引。 “你等等,我接一下我朋友。”傅青淮不肯动,要去接陆斯年,一转身却看见他已经自己走过来了,松了口气,“抱歉,这是我朋友。” “不要紧。”陆斯年好脾气地笑笑,转过脸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周衍一眼,“你好。” 周衍没想到半路杀出这么个相貌气质皆出众的男人来,心头一凛,也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傅青淮正帮陆斯年登记,背对着他们,没看见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随口问道:“周衍,你手机号多少?这里要填一下。” 周衍不说,故意凑到她身边去,上臂碰着了她的肩头,“我自己写吧,谢谢你啊,青淮。” 他边写边看见傅青淮已经把陆斯年的手机号填了,心里暗忖他们俩估计关系不浅,一会儿得试探试探。 他才跟许仪事无巨细地打听过傅青淮,知道她一向醉心学术,对男人的态度,可有可无。没想到才几天功夫,竟然冒出来这么一号人物。 “青淮,那天画展去看了没?秋秋刚还问我呢。”出了门卫室,周衍抢先一步挨着傅青淮走,故意拣些只有他们才知道的事儿说。 这一点儿欲盖弥彰的心思,陆斯年如何听不出来。 “去了,我陪她去的。”他不等傅青淮回答,先同周衍礼貌一笑,“幸会,鄙姓陆,陆斯年。” “幸会,周衍,我跟青淮平时凑一块儿做些项目。以前倒一点儿没听青淮提过你?” 陆斯年笑得云淡风轻,“画展那天认识的,虽然仓促,也算是缘分吧。倒是画展那天没见你?” 两个男人的眼神在空气里碰上,火光四溅。 周衍心里沉沉地往下一坠。 本来今天打算来玩儿个偶遇,可没想到才几天功夫,事情居然突然变成了这样! 这来历不明的男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自认在永宁城里也算是人面很广了,居然从没听过陆斯年这个名字。 不过看他穿着打扮简单随意,应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倒不用急在这一时。就算是正牌男朋友,他也有的是办法撬掉他。 周衍眯起一双桃花眼,潇洒一笑,“哦,看来秋秋这门票是给对了。那我先去找朋友,青淮,咱们下回见?” 傅青淮对他并不怎么上心,“哦”了一声,见他转身而去,也拉着陆斯年走,“一会儿我下午还有课,只能在学校里将就吃一点儿了,委屈你啦。” “又不是吃糠咽菜,哪里有委屈这么一说。再说了,你们学校的食堂好,永宁谁不知道。”陆斯年笑着牵起她的手,“多亏咱们萨老师,我也能吃一回。 ” “我倒忘了你也是本地人。”傅青淮被那句萨老师逗笑了,“你住哪儿?” “小时候父母在外地工作,跟着爷爷奶奶住白石寺附近,现在就近在汇昭路住着。你一直住学校?” “刚在陶谷巷买了个小公寓,这几天忙着一点点搬东西呢。白石寺可是好地方,以前读书的时候春游秋游总去那儿。我还记得我初中的时候跟几个同学翻过后山,想偷偷去看后头的别墅,结果被警卫赶出来了。” “啊,那里我也听说过。我们小时候读书学校也老组织去白石寺公园,后来都腻了。陶谷巷好像是这几年新热闹起来的地方?以前我记得都是些老房子,没什么人去的。” “旧城区改造嘛。” ... ... 永宁大学最口碑最好的食堂,是外国语学院后面的学生食堂,每个窗口都是不一样的菜系,乍一看跟商场里的美食城差不多。 这会儿正上着午饭前最后一节课,食堂里人还不算多,也不用排队。 两个人很快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安顿下来。 “上回我来的不是时候,位子没选好,被个急吼吼的男生泼了半碗海鲜粥在身上。”傅青淮说,“这会咱们可躲好点儿。” “听你的。”陆斯年只要能跟她在一起,怎么都好,“早上去见教授,谈得很好?看你很高兴。” “差不多吧,哎呀现在还不能说,何况还有好多行政流程要走。就算我们号称教授治校,也不全是教授说了算的。行政有时候也爱刁难一下我们这种食物链底层的小虾米。”这是傅青淮的迷信,什么事情不到十拿九稳的时候,她都不肯往外说。 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告诉陆斯年,于是拣了些杜教授的研究说给他听,拜金女事件也说了。 “倒是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教授,把大实话都说出来了。所以你打算研究些什么课题?”陆斯年今年才刚回国,并不知道前几年中文媒体上的大讨论,只觉得这个教授很了不起。 “我一直都是搞性别研究的,只不过这个话题不太受待见,拿经费和立项都不算容易,发期刊么,算还行吧。反正我们青年教师都是这些老叁样,抓教学,搞科研,没生活...说起来我之前发过一个C刊,影响因子还可以呢。跟绘画也有点关系,是关于葛饰北斋和他女儿阿荣的。” 丹铎神庙 陆斯年能做顾远书的助手,对于绘画还是懂得不少的,听见熟悉的名字,问道:“《富岳叁十六景》?《神奈川海浪》?” “都不是。”傅青淮咬着筷子,眼中带着试探的笑意,“他们活着的时候,可不是靠这个吃饭的。” “哦,我明白了。”陆斯年立刻了然一笑,“《章鱼与海女》。” “是,《喜能会之故真通》里的。会不会觉得一个女人研究过日本春宫画很奇怪?”傅青淮压低了声音说话,又挑起一侧眉毛,颇有兴味地看他的反应。 “学术就是学术,既然存在必然有值得研究的地方。你既然是学者,哪里会奇怪?” “可我是女的。” “学者跟男女有什么关系。再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望存焉,这可是孔老夫子说的。人性的根本,应该很值得研究吧?” 傅青淮很喜欢他的坦然,“你倒看得开。” “我不是那种会对女朋友指手画脚的男人,你喜欢做什么尽管做,不用在意我的想法。” “女朋友?” “可以吗?我这个人,自认还算可以。” 傅青淮笑着低下头,筷子戳了戳自己的那碗牛腩面,点了点头。 “那,刷了我的饭卡,周末来帮我搬家?” “一定。还要做什么?” 傅青淮右手托着下巴看他,眼睛里亮晶晶的,“看你诚意。” * 傅青淮在陶谷巷的小公寓,是典型卖给单身人士的房子。周围是热闹的中产阶级商圈,楼下有她最喜欢的书店和砂锅店。房子布局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全开放空间,除了浴室和厨房,所有生活区域全部用各种隔断和架子分开。 卧室占的空间最大,被巨大的置物架隔成单独地一隅。另一半空间则一边是起居室,一边是阅读区。毕竟她是独居,大门一锁,窗帘一拉,整个空间都是她的,不需要那么多房门。 楼下保安按响她的对讲时,她刚装好最后的几样小家具,正兴冲冲地坐在地上拆装书的大纸箱。 “傅老师,我是保安处的老杨啊,有个姓陆的先生说来找你啊?”对讲机那头是非常认真负责的保安大叔,家里有个女儿跟傅青淮差不多大,因此对她特别照应。 “是,让他上来吧,谢谢您。”她说。 “那我放他进来了哦?你早上送来那些家具叫他帮你弄好啦,小伙子高高壮壮的。” 傅青淮笑着应了一声,实在想不出来陆斯年到底哪里壮了。 她住的楼层不算高,刚挂断对讲没多久,门铃就响了。 他依旧穿着白衬衣,即使是初夏的午后,领口也好端端的扣着,只是把衬衣袖子挽到手肘上方。 “恭喜你搬家。”他说,笑着递过一个棕色的纸袋,“这个给你。” 这个纸袋没有logo,没有印字,只是很简单的一个袋子,跟他的名片一样干净。 “谢谢,快进来。”傅青淮接过了,带他进了屋,“抱歉挺乱的。” “不要紧,搬家怎么可能不乱。”陆斯年跟着进了门,“你上次说有很多书,所以我找了几样东西,你看看合不合适?” 傅青淮把棕色纸袋放在她刚自己装好的小咖啡桌上,好奇地打开来看。袋子最底下是个黑色纸盒,上面放着一小盆文竹。 “正想买一盆文竹呢!”她惊喜道,“我外公爱养花,他桌上就有文竹,我觊觎好久了。现在大家都喜欢养多肉,好的文竹不好找呢。” 文竹被取出来,露出了下面黑纸盒上烫金的大logo,“大都会博物馆?” “嗯。”陆斯年点了点头,走到她身边,自然而然地搂住她的后腰,“这个是以前从纽约带回来的,有好几年了,可能看着有点儿旧。不过我一直没开过,你别介意。” “是什么?”傅青淮把盒子拿出来,入手沉甸甸的,也亏他那个纸袋能撑得住这么沉的东西。 “好像是书立。”陆斯年说,“我没拆过,不清楚,你看看?” 硬纸盒里是黑色丝绒里衬,严丝合缝的卡着两块泥灰色的石块。 “丹铎神庙?!”傅青淮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东西取了出来,“居然做成了书立,可真漂亮。” 即使只有一本寻常的书本大小,这小神庙却做得非常精细,外墙内殿俱全。古埃及寺庙墙壁上的纸莎草和莲花栩栩如生,还有外墙上雕刻的国王奥古斯都向众神供奉祭品的场景也都一一呈现。 傅青淮半靠在他身上,捧着这书立,爱不释手,仔细看了许久,才开口道:“我从不知道大都会博物馆还有这个,一直以为他们都只卖Camp风的东西。要是早看见这个,我肯定买了。” 陆斯年笑了笑,“你喜欢就好。我还担心这个有点儿旧了,犹豫了半天才拿来。” “你哪年买的?我买了年票,有空总是去,怎么都没看见这个。” “我…其实是别人送我的,我也不知道。”陆斯年又露出上一次跟她说起自己住所时的尴尬表情,他本不是擅长说谎的人,暗想幸亏她看不见自己的脸。 傅青淮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眼神微闪,却没有多问。 知道那么多也没意思,她想,一拧身钻出他的怀抱,把书立小心翼翼地放在置物架上,“放上这个,也算是蓬荜生辉了。”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楼下的大叔说早上有人送家具来,叫我替你装呢。” 傅青淮无奈地笑,“这杨大叔真能瞎说。我自己早装好了,就是几个桌椅。我一个人住,东西都很简单。” “那,要不要把书放上去?既然有书立了,没放书也不对。”他指着不远处的大纸箱,“书箱子沉得很,我替你拿吧。” “行,好些大部头,特别沉,小心腰。” “嗯,我腰还挺好的,别担心。” 这话说的,怎么听着有些不对劲,两人不由得同时笑了笑。 陆斯年的确腰很好,轻轻松松搬了一箱书到傅青淮身边放下,取出一摞单手捧着,一本本递过去给傅青淮,看她慢慢放。 她背着光站着,窗外午后的阳光给她的侧脸镶了一道浅金色的边,让她显得格外生机勃勃,叫他动心不已。 这大置物架的另一头,就是她的卧室,还很空,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她床头不远处挂着的一幅画。 实在是眼熟。 月亮与六便士 那画已经好几年了,依旧很新,可见主人的爱惜。 “那画瞧着眼熟呢。”他说,从手上的一摞书里拿出一本毛姆的小说递过去,“就是以前你买的那副时松墨的吧?” “嗯。”傅青淮接过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像是想起了往事,眼底溢满温柔笑意,“那是我的月亮。” “月亮?” “喏。”她拿起手上的书给他看封面,正是《月亮与六便士》,“All over the place was six pence, but he looked up at the moon,我是个汲汲营营拣六便士的俗人,但是月亮让我觉得这世界是值得留恋的。” “原来你真的懂他…”陆斯年也看着那副画,若有所思,“那副画虽然名字是《炽野》,其实画的是向往与挣扎。他那个时候,笔触还有技巧比现在生涩好多啊。” 傅青淮听了他的话,不由得转过脑袋看他,“你这都知道?不是说你不太认识他?” “我自己也是学画出身的,跟他请教过许多,所以知道。”陆斯年低下头,又拿起一本吉田修一的《国宝》,“你看的书好杂,古今中外都有啊。” “这些还是小说,所以看着杂,一会儿你拿我的教科书出来就知道多无趣了。” “老师在家还要看教科书?” “要看好多教科书的。同一个理论,不同的作者阐述和切入角度都不一样,像我这种自己没什么本事的人,当然得多下点功夫,博采众家之长啦。” “你是个好老师。” “那当然,去年学生匿名投票,我还是咱们院第一呢。”她说起这个,得意洋洋地转过脸抬眼看他。恰好陆斯年觉得热,一只手捧着她的书,另一只手正单手解领口的扣子。 他手指修长,挽到手肘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紧实的手臂,领口随着手指的动作松散了几分,露出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的颈项和锁骨。 傅青淮不知怎的心跳也跟着快了几分,目光不受控制地又瞥了一眼他的脖颈。 他像是察觉了,手指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往下移,又解了一颗扣子。 白衬衣里露出一小片胸膛,看着结实有力,全不像他外表看起来的那样文弱。 傅青淮觉得耳根发烧,胡乱想着保安大叔居然说的是真的,眼看着他越靠越近,低下头,侧过脸吻住她。 她以为自己会躲避,可身体竟先于意识,欣然接受了。 她能感觉到他的唇滚烫地贴上来,温热湿润的舌尖小心翼翼地舔着唇线,像只讨好的小动物,怯怯地沾湿了她的唇。她脑子里一片混沌,被他顶开了唇齿,勾引着她的舌尖,缓慢交错,绕着圈追逐。 这人怎么这么会接吻?傅青淮被他吻得脑袋里一团浆糊,身体被荷尔蒙彻底占据,环抱住他的颈项,右手揉进他的发间。 陆斯年明显得到了鼓励,手上的书哗啦啦掉在地上,双臂一收把发软的傅青淮带进怀里。 触在一起的唇贴得愈紧,舌尖交缠愈深,说不清是谁主动谁被动,原本的蜻蜓点水成了悱恻不清。 激烈的纠缠像是逐渐烧开的水,身体也跟着一寸寸的沸腾,傅青淮直到后背触到坚硬的木架,才算是清醒了一点,哎,丹铎神庙别碰坏了—— 陆斯年也是一样,听见她的声音才骤然清醒,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渴望,抵着她的额头喘气,好。 傅青淮脸颊微红,拉着他几步转过隔断,环抱着他的腰,又一次抬起头吻他。 她的吻比起陆斯年来说,实在是毫无技巧可言,可是陆斯年显然很上道,对方只要走出第一步,后面的九十九步尽可以交给他。 舌尖轻巧的挑开唇缝,勾引着对方交缠,不一会儿又含着下唇轻吮,很快又一次勾得傅青淮浑身发软。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像是温暖秋日的森林,融融的暖,此时又夹杂了情欲的味道,有种别样的刺激。 傅青淮能感觉到他的手从衣摆下抚进后背,顺着脊椎骨向上,一寸寸的带起酥麻的痒。微小的电流在血液里四处乱窜,溶化了一切理智。 陆斯年把她压在床上的那一刻,她莫名其妙的想着,第一次是跟这样的男人做,倒是一点儿也不吃亏。 他是个极有耐心的男人,即使皮肤被情欲烧得发烫,依旧耐着性子勾引她,鼻尖揉着耳朵,嘴唇一下下轻触耳垂和颈侧。 解衣服的时候,他有些犹豫,像是怕她不愿意,又像是怕她反悔。傅青淮看出来了,看着他的眼睛笑,抬手摘了他的眼镜扔在床头柜上。 陆斯年心头一震,胸膛剧烈起伏,攥着她的手,慢慢贴着胸口,...青淮... 没事...她说,手掌从白衬衣里伸进去,抚过光滑滚烫的皮肤,能感觉到他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肌肉。 你紧张什么?她笑,,其实吧,我也算早有预谋... 不用预谋...陆斯年的声音沙哑,眼神火热,拼命克制着立刻把她吃了的冲动,...随时奉陪。 【作者:100珠了呀,晚上双更一下,正好车得开完。谢谢偷猪 :)】 抽到SSR 卧室那一侧的窗帘拉着,光线有些晦暗,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清的旖旎与胶着。 傅青淮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可显然她实战跟纸面上的东西之间有着她并不知道的差异。她前额抵在陆斯年赤裸的颈窝里,呼吸之间全乱了方寸。 他的手掌带着灼人的温度,抚过哪里,就在哪里带起一片细微的麻,顺着皮肤爬满了整个脊背,一波又一波的侵袭着神经。 他身上着了火一样烫,像是发着高烧,胸口苍白的皮肤隐隐泛起一点微不可见的粉,又像是醉了酒。 陆斯年的确觉得自己要醉了,身体内的情热如同失控的野火,席卷而来,烧灼得头脑发晕。 他无从判断她有多少经验。单膝顶开她的腿时,她明显僵硬无措;可他低下头舔吻她的乳尖,她又颤抖着抱着他的脑袋揉乱了他的短发。 他生怕贸然举动会叫她不适,竭力忍耐着欲望,在她全身上下做足功夫,直到她顶在她腿间的膝盖感觉到越来越热,越来越潮湿。 陆斯年,忍一忍,你们这是第一次,他对自己说。 可是理智被她身上的气味和她皮肤的热度不断消融成越来越薄的浮冰,随着她小幅度的挨蹭摩擦而发出岌岌可危的碎裂声。 她好像没有什么经验,偏偏胆子又大得很,滑腻的腿蹭着他的腿,在他怀里不安分的扭动。她的双乳被他舔舐得,全是亮晶晶的水迹,随着急促的喘息,起伏不定。 “喂傅青淮说,抱着他的脖子,声音有些哑,你慢点儿。 陆斯年不明所以,抬眼看她。 傅青淮右手探进他胯间,蜻蜓点水地摸了一下,像是没摸准,索性握了一握。 陆斯年本就游丝一般的理智被她摸得几乎立刻就要断裂,却听她说:我没跟男人做过,有点儿紧张。 什么?! 他呼吸一滞,神智恢复了一丝清明。 嗯,好。他说,呼吸滚烫地吻她,指尖缓慢地推挤进她腿心里。 傅青淮微不可见地轻轻哼了一声,不像是疼,倒像是酥了。湿润的液体让手指毫无阻滞的滑进去,层层软肉裹上来,咬紧了他手指,像是要往里吮。陆斯年头皮发麻,怕她不舒服,只在浅处打转,一圈圈的地挠,勾缠出更多滑腻,顺着手指濡湿了整个手掌。 他不停地吻她,看她白皙的脸颊腾起愉悦而迷醉的神情,眼底像含了一汪水,波光粼粼地。 你这个尺寸算不算天赋异禀?她问,每个字都带着颤抖的气声,我这是抽卡抽到SSR了。 陆斯年没想到这时候她还有心思开玩笑,脑袋埋在她颈间噗嗤笑了一声,那一会儿你亲自验一验。 第二根手指顶着阻力往里送,又徐徐往外抽,模拟性交的动作缓慢抽插,一时快一时慢,小心地寻找她喜欢的频率。傅青淮只觉得那刺激爽快而热烈,从被他仔细照顾的内里直直冲上头顶,像点燃了一只根引线,轰然炸成烟火,四散到身体的每一处。她大脑有一瞬的混沌,带着气声地的呻吟酥进骨头,软了陆斯年的耳根。 热液顺着指缝流了满手都是,直溢到床单上,傅青淮在陌生的快感中红了眼眶,皮肤也蒙了细汗,浑身上下透出勾人而不自觉的气息。 她没想到第一次高潮居然是因为手指,也没想到这个男人这样有耐心。 她搂着他的脖子吻他,验验货? 噗——陆斯年又一次笑场,双臂撑在她身侧,好,验货 傅青淮的脚蹭着他小腿的皮肤,磨得他心痒难耐。可他进得小心而缓慢,因为长久的忍耐,额角的一滴汗顺着鬓发滑过下颌。 幸而前戏做得足够好,傅青淮也并不扭捏,他在一片湿润的液体中剖开层层软肉往里顶,缓缓全部埋进去。 傅青淮搂着他的脖子,手臂忽而收紧了,双腿也紧紧夹着他,别动有点儿疼 哪里疼?他问,停下了动作。 看来SSR也不是那么好开的傅青淮微阖着眼,半是清醒半是迷醉,口无遮拦。 陆斯年撑在她身上,脸埋在她颈侧,笑个不停。胸膛贴着她的前胸震动,内里也难免受了牵连。 她正是极敏感的时候,一点点细微的动作都能带起极度的快慰,玩笑也开不动了,搂紧了陆斯年的脖子,在他耳边艾艾的叫了一声。 这一声像是小猫儿湿润粗糙的舌头舔在心尖上,陆斯年再忍不了这种明明无意却实在勾心的声音,低头覆上唇,舌尖顶开牙关勾缠她舌头,堵了她的声音,挺胯猛然插到底,近乎粗暴的地冲刺,纠缠着傅青淮的唇舌上下齐齐搅出淫糜水声,皮肉碰撞的闷响渐渐放肆。 纯粹的、抛却理智的纠缠。 傅青淮茫然无措的在汹涌情潮中翻腾,浑身酥软没有力气。一开始,还是有点儿疼的,但那一点点疼很快就完全被酥麻入骨的快感代替了,叫她糊里糊涂的想起”销魂两个字。 真是魂都没了,什么都不能想,只有密集的快感和单纯的享受。 陆斯年仿佛永远都不会累,不停歇的一波一波把她往高潮上,滚烫的手掌在她起了汗的身体上游走,腰侧,大腿,和圆润的胸乳。他有时无法自控地舔咬她的肩头,时而又像是骤然醒觉而温柔的舔吻。他其实早被彻底地激起了深藏在灵魂里的占有欲,正处在失控边缘,想要往死里摆弄她,又总是怕她不舒服而作罢。 【作者:小说+影视在线:『po1⒏mobi』】 PierreBourdieu 相比于男性来说,女人的性高潮是有许多重的。 心理学导论课本上讲到性那一章的时候,一般都会有一张很直观的曲线图。 傅青淮是教社会心理学的,那张图她见过许多次。她这会儿昏头昏脑的,只觉得那张曲线图画少了。 又或者是陆斯年并不止工具是ssr,技巧也算是。 灵魂像是漂浮在半空里,只有身体单纯的享受愉悦和刺激。 陆斯年闷哼了一声,退出来的时候,室外已近黄昏。 落日的余晖从窗帘底下钻进来,洒下一条橙色的金线,屋子里光线越发地暗下去,直叫人昏昏欲睡。 傅青淮浑身散了架似的,想不通陆斯年看着文文弱弱的,怎么脱了衣服这么悍猛。但她也记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的手护着她脑袋,冲一会儿又抱着她往下拉,怕她撞到床头。 说不清是野蛮还是温柔。 “我起不来了。她侧身躺着,懒洋洋地开口,累死了。 喝水么?陆斯年抚着她后背,给猫顺毛似的。 橱柜里有杯子。 冷水热水? 不瞒你说,我想喝奶茶...傅青淮背对着陆斯年,忽然笑起来,男人抽事后烟,我要喝事后奶茶。 陆斯年手掌一顿,也跟着笑起来,怎么这么能胡说? 我这是隐晦地夸你呢,听不出来?傅青淮翻过身面对他,摸了摸他的脸,SSR。 陆斯年无奈地笑着摇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手臂一展把她搂在怀里。 傅青淮的手臂搭在他腰上,抚过他结实的后背,瞧着挺瘦,脱了衣服居然是这样。 陆斯年耳根一热,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下巴搭在她头顶,弯着唇角轻笑。他听过所有傅青淮录的《晚不睡》,知道她就是个口无遮拦的性子,被她调侃几句,莫名觉得像是离她又近了一些。 “我去洗澡了,一身汗。”傅青淮稍微歇过来了一点儿,从陆斯年的怀抱里挣出来。 她下了床,回头看见自己躺过的地方老大一滩水迹,俏脸一红,”…怎么会这样…”说完随手抓过扔在床头的皮筋扎着头发躲进了浴室。 陆斯年独自躺在她床上,虽然这是间新房,空气里却仿佛四处都弥漫着她的味道。他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声,有一瞬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他没打算进展这么快,想要循序渐进,然而这段关系的进展似乎也并不全在他的把控之中。 他总是愿意跟随她的步子走的,她高兴就好。 希望刚才没有叫她失望吧,他想,至少他的感觉实在是很好。他本身不是耽于肉欲的人,她快乐,他就觉得快乐。相比射精的那一霎那的愉悦,他更享受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亲密无间。 傅青淮洗澡洗了很久,裹着大毛巾出来,乍见自己床上的裸男的时候,怔了一下,耳根泛红,”我给你拿个浴巾。”她转过身从柜子里拿了条崭新的毛巾递给他,目光不由自主扫过他骨肉分明的好身材,”不好意思啊,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要紧。陆斯年微笑着接过毛巾,在腰间一围,进了浴室。 傅青淮换了衣服,自己去倒了杯冰水,坐在阳台的躺椅上看着夕阳发呆。 没想到一冲动起来,说睡也就睡了。 荷尔蒙上头可真是快乐,抽到活儿好的SSR也真是快乐,虽然这是个来历不明的男人。 他不可能只是顾远书的助理,没有一个助理会喊自己老板“远书”,也没有一个助理会在老板面前那么随便。 他明明是顾远书的朋友。 他住在曼哈顿的公寓,有大都会博物馆不对外售卖的纪念品。他的眼角眉梢都写着阶级两个字,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分明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却莫名其妙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她的目光落在阳台上她随手扔着的一本Pierre Bourdieu1984年第一版的《Distinction》。那是国际社会学者协会在1998年票选的20世纪最重要的十本社会学着作之一。这书的英文初版在国内已经很难买得到了,还是余秋秋送给她的。 《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说的是非金钱资本是如何划分社会阶级的。 比如普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触碰到顶层阶级才能体验的东西,很可能跟金钱没有关系,阶级就是这样被划分出来。她们两个人还就着这个话题颇瞎聊了一会儿,最后也只是落足于余秋秋的那些贴着白纸标签的好酒上。 她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听见身后有响动,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双手搭在她肩上,低下头吻她。 他身上有好闻的沐浴露的潮湿香气,是她买的,连带着叫她觉得这个男人也是她的似的。 真是一种奇异的感觉,既疏离又亲密。 “奶茶?我去替你买。他问,还是想出去吃晚饭? 如果他带她出去吃晚饭,会吃什么? “是有点儿饿,你想吃什么?她反问。 “我不挑的,看你喜欢。你要是累了,咱们叫外卖也行。” 真是个好答案,傅青淮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里清澈见底,直白而诚恳。 实在叫她动心。 就这样吧,管他呢,想不了那么多了。 公开课 每个学期的末尾,都是青年教师们最忙碌的时候。 毕竟一个大型组织里,什么人最好用呢?自然是没有资历没有资源,空有精力可供压榨的可怜年轻人。 比如,傅青淮。 她忙得快疯了,一边要做杜教授交代的事情,一边还要出期末考试题目,教育部又跑出来凑热闹,要作为国家级重点的永宁大学每个学院开一节汇报公开课。 就因为去年她匿名投票最高分,想拒绝都没有借口。 “我不想活了,我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她边吃午饭边跟裴媛疯狂吐槽,“你说我是不是有病?我肯定就是上辈子太缺德了,这辈子才干这个的!” “哎,朋友,我有一计可安天下。”裴媛神神秘秘地勾勾手指头,等傅青淮脑袋凑过来,才压低了声音说:“高质量的性生活可以缓解压力。” 傅青淮没想到她这时候说这个,差点被一口汤呛死,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眼睁睁看着裴媛趁机从她碗里夹走最后一个大虾。 “咳咳...教工食堂里你给我说这个...” “切,你忙到这会儿才来吃饭,你自己看看食堂还剩几个人?”裴媛翻了个白眼。 傅青淮唇角弯成忧伤的弧度,有什么办法,明天早上第一节就是公开课,说是教育部的领导也要来。 本来她这个人比较愣,领导不领导的她没什么感觉,只管专心备课就完事了,结果院长大人把她拉去聊了半小时,大意是这事情关系到系里的经费,搞得她平白压力暴增! 幸亏她跟班里同学关系还不错,大家都表示一定配合,只要老师期末考结束了请吃饭就行。 一顿饭就一顿饭吧,唉,一群熊孩子,知道她考试不会放水,就敲她饭钱。 陆斯年听她抱怨这事儿的时候,在电话里好脾气地劝她,“没事儿没事儿,我出钱,好不好?他们替我照看我女朋友,我谢他们应该的。” 上一回,他们只是随便在楼下吃了点东西,就回家了。傅青淮是累得只想回到自己的小小城堡里躺着,陆斯年似乎想找借口留下,可后来接了个电话,悻悻而去。 然后她就临时接了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为全社会学系顶锅。好多天了,两人都没空再见面。 “你这个女的也是绝了,”裴媛一口吃掉了大虾,嫌弃的看了傅青淮一眼,“刚认识人家没几天,就把人家睡了,睡完就说工作忙没空见面...啧啧啧...要不是我太了解你,真的要敬称你一句渣女。” “我怎么就渣了我?我是真的老命都要交代在这儿了!而且我俩一直打电话呢,我又没有玩儿消失。” “是是是,你是不是电话开着免提,然后自己在那儿挑灯夜战写些不那么费脑子的东西?” “修改课件来着...真说不清了我?” “你自己想想你跟周衍说过的那些行为像不像?哎呀呀,陆斯年也是倒霉,长得这么帅,什么女人找不得,居然找你这样的,自讨苦吃真是。” 傅青淮彻底败下阵来,带着无比的愧疚吃完了午饭。 “我今天晚上再好好准备准备,明天上完公开课一定去见他。”她心虚地说:“我真没想这么多...” * 第二天一早九点整,社会心理学本学期最后一节复习课按时开课。 学生们还算给面子,把从来都空着一片的阶梯教室坐得满满当当,没有一个人迟到。平时总是逃课的几个男生虽然在最后几分钟才进来,但至少一整节课都规规矩矩,没有玩手机,也没有交头接耳。 他们甚至还跟讲台上的傅青淮挤眉弄眼了一会儿,表示“哥儿几个卖你这个面子。” 一堂课上得还算顺利,傅青淮讲课条理清晰,课件也做得很好。精炼的语句和插图与动画相辅相成,中间还穿插了许多历史故事和例证。最后一排坐着的官员们看起来虽然还是八风不动一脸倨傲,但总算没有露出什么不满的表情。 傅青淮看了看放在讲台上的手表,算一算时间居然卡得正好,松了一口气,暗自高兴。 她抬起头,正要总结,忽然看见阶梯教室的门打开了一半,一个穿着灰色衬衣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戴着眼镜,衬衣领子和袖口都扣得好好的,有一种不爱热闹的清冷气。 他冲傅青淮笑了笑,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地坐在最后一排,恰是教育部的杨副部长身边。 杨副部长本来生得不苟言笑,正神情严肃的靠在椅背上。他看了陆斯年一眼,坐正了几分,眼睛依旧看着台上的傅青淮。 “总的来说,社会心理学算是填补了社会学和心理学之间的空白,帮助我们理解个人如何影响社会,而社会又如何塑造群体中的每一个人。它让我们认识个体和他人,也让我们了解社会和生活的意义。同学们,社会学的初衷,是了解社会,以及用这些知识去创造一个更好的,更公平的社会,让每一个社会成员都能够过上有意义的生活。” “将来你们毕业了,也许终究会面对许多泥沙俱下的时刻。我希望,即使站在最黑暗的地方,也不要忘记你们今天在永宁大学所受的教育,不要辜负你们在这里付出的时光和汗水。” “做正确的事情,为了自己,也为了我们爱的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台下的学生被她的话感染,一群男孩子情不自禁地爆出一声:“老师放心!” 傅老师,能不能亲我一下? 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杨副部长微不可见地侧了侧身,亲切地问:“斯年,你怎么来啦?陆参谋长身体还好?” “杨叔叔客气,我爸挺好,我刚回家陪他住了几天。今天来看看朋友。”他笑看着讲台上的傅青淮,跟着学生们一起鼓掌。 杨副部长看了他一眼,也跟着无声地拍了拍手掌,“女朋友?” “哪儿能呢,我这才回来几天啊?是我在美国的朋友,好多年没见了,刚知道她在永宁。这不正好听说您今天也来么,特地也来给您问个好。” 他怕给她招致不必要的麻烦,还不敢透露两人的关系。 “唷,不敢当不敢当。那你今天回家,也替我给陆老带个好?我们一家都感激他平日里照顾呢。” “哎,一定。”陆斯年礼貌一笑,“那您先忙,我就在这儿等等我朋友?” 学生们早就一哄而散了,杨副部长眼带深意地看了看陆斯年,又看了看讲台上正被校领导捉着谈话的傅青淮。 “小何,我看今天这个公开课讲得很好。你去跟严校长说一下,一会儿我们去他办公室稍微坐一坐。”他对身边的秘书说。 “哎,这就去。”秘书飞快地起身走向讲台,站在严校长身边。 严校长作为国家重点大学的老大,这么多年可不是白混的。 他没有等秘书说话,就已经明白了,放过了傅青淮,大踏步走向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杨部长辛苦,去我办公室喝杯茶?” “那好,正好有不少感想,想跟严校长探讨一二。” “您请。” “客气。” 一整套官腔打完,一行人总算走了。 陆斯年跟着他们一块儿起身,自己走在最后,却并没有出门,只靠在门边站着,然后带上了门,悄悄按下扣锁。 他微笑着看傅青淮收拾好东西,向他走过来。 “吓我一跳,怎么不说一声就跑过来了?”傅青淮笑得比外面的阳光还要明媚。 “想见你,等不及晚上了。”陆斯年一伸手,把她整个人搂进怀里,贴着她耳朵说,“怎么办?刚才你讲课的样子太有魅力了,傅老师,能不能亲我一下?” “这在教室里呢,不行。”傅青淮在他怀抱里笑,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心里甜丝丝的。 “那我可不放手。”他把人搂得紧紧的,一副无论如何都不松开的架势。 偌大的教室空荡荡的,上午的阳光正好,照出一室夏季的燥。 陆斯年低沉的声音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响起,“傅老师,你再不亲我,一会儿下一波学生可都要进来了。” 不知道今天的公开课效果怎么样,教务处把这个阶梯教室上午的课都换到别处了。 根本没有下一波学生。 傅青淮不想说,笑着抬起头望着陆斯年,“就不。” 她话音未落,忽而天旋地转,后背顶上微凉的墙壁。 陆斯年搂着她,高大的身影将她牢牢困在墙壁跟他的胸膛之间。 “唉,我明白了。傅老师喜欢男人主动一点。” 柔软的唇不由分说地落下来,贴着傅青淮的唇轻啄了几下,舌尖挑开了唇齿,勾缠着她的舌尖舔舐。 傅老师被他吻得又犯起迷糊,右手拿着的文件夹“啪”一声掉在地上,在教室里响起回声。 这声响提醒了陆斯年,他怕真的有学生进来,她会尴尬,很快结束了这个吻。 “我一会儿还有事儿,晚上来接你好么?”他抵着她的额头,时不时又轻吻她一下。 傅青淮晕乎乎地,搂着他的腰,“都好,你来了告诉我。” “想去哪儿?”陆斯年不舍的放开她,弯下腰替她把文件夹捡起来,“喏,别回头学生真的进来可就热闹了。” ”没学生,”傅青淮笑道,“课都改到别的地方去了。” “为人师表的,怎么还骗我…”陆斯年一听,不由分说又缠着她吻上去。 整整六天。 他有六天没有看见她了。 他恨不得直接跑到她家去敲门,偏偏她说自己这几天住在学校里,要肝什么论文和课件,不回家,还不肯让他去学校找她,说是被隔壁屋的看见了说她闲话。 他陆斯年又不是什么拿不出手的男人,怎么给她说得好像见不得光似的? 就连顾远书那个家伙也趁机吓唬他。 “完了!不是我说,你们这才刚认识就滚到床上去了,那肯定是人家姑娘没拿你当回事。你看看,我就说靠脸行不通吧?你这脸,说好听呢是文气英俊,说难听呢就是好欺负,就是那种容易被一眼看上,又容易被吃完就甩的!” “你活儿怎么样?活儿好的话,应该还能叫人回味一下,搞不好还有机会。我知道你那个性格,你可千万别死缠烂打啊,死缠烂打的男人最low了。” 他只好等着。 等到她终于问他,能不能见面为止。 他极尽缠绵地吻她,搂紧她软得站不住的腰身,想着,顾远书说错了。 他不给她打电话,她就想不起来。 她这样的女人就是得缠,得章鱼一样把她缠得死死的,才能不把他抛诸脑后。 外间响起上课铃声,门外有许多学生打闹走动的声音。 “哎,我还得去系里汇报呢…“傅青淮的声音还带着一点气声,跟刚才讲课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陆斯年把她凌乱的碎发别到耳后,“我陪你去?” “你不是还有事么?我自己去吧,要不然回头咱俩一块儿去了系里,人家又要拿我当谈资。” “为什么?”他更想问的是,难道他见不得人? “我不喜欢人家问我的私事。”傅青淮感觉到了他的不快,搂住他的腰,“你太帅了,不想给人家看。” 陆斯年被她一抱,心一下子又软了,“私事?” “嗯,你就是我的私事。” 好吧,她都这样说了。 “傅老师,你的私事,你能不能亲一下?” 傅老师笑着,拉着’私事’的衣领,把他的脑袋拽下来,贴上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