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鞘(仙侠、NPH)》 采猎 喻俏在海市里慢悠悠地逛了一下午,直到夕阳在山,距离戌时只剩一炷香的时间,她才往红月迷谷走去。 红月迷谷是十万山最外层的一重试炼境,只在夏夜开境,虽比不得十万山腹地珍宝繁多,却也有品相极佳的灵兽灵草且少妖雾毒瘴,是爱好和平的散修们最爱的去处。 喻俏暮春时从苗疆出发,提前叁日就抵达十万山地界,只怕错过这红月迷谷夏初开境之机。 今日正是立夏,她卡着时间点来到红月迷谷境口,没承想此地已是人头攒动。 喻俏走进人群里,略扫了一眼周围的修士,不过都是些平淡无奇的普通散修,她心里暗道一声失算——自百十年前昆仑道君死后,天地间灵气一年比一年稀薄,连这小小红月迷谷也成了香饽饽。人潮如水,那些有能耐的修士大约早就登上境口的二层门楼大殿了。 “姑娘,可愿结伴入境?” 喻俏闻声望去,是个男药修,身材不错,可惜长得一般,喻俏不愿委屈自己,正欲拒绝。 “姑娘,我们只缺一位守夜人,你加入,我们即刻入境。”那药修笑得自信。 缺一人就齐?喻俏心中一动,笑问:“天明才返吗?”试炼境越入夜越多奇遇,同样的也越危险,红月迷谷只在夜晚开境,宝物不少凶险系数自然也不低。大周朝五户人家为一里,修道人便也习惯地算五人为一列,向来只有颇具实力的叁列小队才敢在红月迷谷中整夜采猎。 药修自知没有看走眼,眼前女子有此一问显然是个艺高人胆大的,当下应道:“自然,日不出山人不出境,姑娘是熟手吧?” 既然只差一个守夜人,那么队中必有体面的修士。喻俏默认,微微含笑地应道:“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边走边互通了姓名,药修名叫辛湛。 有了药修辛湛带路,喻俏顺利地穿过拥挤的人潮,莲步轻移登上了门楼。 门楼大殿里至少有二十列修士在休息,辛湛虚扶着喻俏带她走向大殿中央围坐着的一群人。 待到眼前,喻俏顿时就看不下别人,直直望向其中一位白衣剑修。那剑修本就生得高大俊美,在周围如药修这般普通长相的男修衬托下,更显得脱俗出尘,连他眉目间那点冷若冰霜的阴柔郁气,都成了清高矜贵。 那剑修似乎并不在乎药修从哪里找来的什么人,只略扫了一眼喻俏主动展示的狩猎腰牌后,便开口安排了喻俏的守夜任务,然后宣布出发入境。他声音冷淡却动听,如环佩击鸣,清冽舒朗,正是喻俏喜欢的类型——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喻俏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叁列人中,一列负责狩杀,一列负责防守警戒,剩下的负责采集,喻俏则负责守夜。守夜其实简单,只需守好长明灯,保证众人在试炼秘境中分散作业时能与队伍保持灵力的牵引,从而不至于失散就好。 一入境,喻俏熟练地祭出了自己的夜灯点亮,众人各自割破指尖往灯芯烛油中滴血。大约是瞧这苗人的夜灯有些与众不同,一直跟在剑修身边的妙龄少女,忽然凑上来开口问:“姐姐的灯有名字吗?” 这少女生得玉雪可爱,人又娇嗲,喻俏忍不住有些喜欢,软了声音笑着回她:“有啊。”却不说名字叫什么。 少女还欲搭话,那剑修好似看不见喻俏似的,将少女搂回怀里,旁若无人地低声嘱咐着什么。 喻俏见状便问身边的辛湛:“这二人是一对儿吗?” 辛湛有些讶然,反问她:“你认不出么?他是昆仑陆雪名。”见喻俏还是懵懂,他又接着介绍:“那是他道侣曲灵然,乃是聆剑山庄少庄主。” 喻俏敷衍地点点头,辛湛笑道:“难道苗疆的姑娘都不在意中原的俊杰?” “窥天剑陆雪名,听说过的。”喻俏笑着应他,心里大呼倒霉。她可不是真的要入境历练,这蠢药修怎么早不说呢?原以为费心拉散人守夜,自然是队散修,她还装模作样地跟上来,想着找机会偷吃两口呢。却原来是正儿八经的名门正宗,只一个剑修能入眼,还有个来头不小的道侣,那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昆仑剑修十有八九修的是守着元阳老死的无情道,陆雪名算得上昆仑年轻一辈的剑修首徒,和太监也没两样了。喻俏心知计划落空,认命白做这一晚工。 他们身后,还有队伍不断入境。依照惯例,各个队伍自由选定范围采猎。 陆雪名检查了全队后,打头阵向迷谷中走去。越往试炼秘境深处,珍奇越多,众人作业时分散的危险系数越大,守夜人的念力消耗也越大。喻俏跟着陆雪名这一队,今夜注定轻松不得。 往深谷中前进的这一路上,不断有妖物被这队气势汹汹的采猎人惊动,四散奔逃。红月谷年年做猎场,其间的妖物虽然灵秀,却因来不及长成,大多道行浅薄还保留着兽类的稚拙天真,这帮昆仑弟子下手斩杀时却毫无怜悯。喻俏亲眼见陆雪名用剑丸洞穿了一只叁尾红狐后,深感造孽——叁尾狐甚至可以短暂地化人形了。 到了迷谷最南,靠近十万山的地方,陆雪名才定下了今夜采猎的范围。阵修就地结下守御阵,喻俏便站定了阵眼位置坐下守灯,其余人叁叁两两搭档着开始采猎,一转眼身影都消失在林中。 夜色渐浓,天地寂寂,四野流风,整个红月谷如同陷入梦境。喻俏对这帮昆仑弟子颇不认同,一心想着天亮就散伙,于是这灯守得更心不在焉。她坐在灯边,心里却想着苗寨中那些棘手的事…… 苗疆富婆,重金求女 喻俏出生南疆以女为尊的大苗寨,大苗寨以母寨为首,下有五女寨,女寨下又各有许多子寨,统称大寨。 大寨女人当家,一切风俗与中原迥异,许多规矩也不为外人所知,例如中原修炼讲究灵力,而苗寨崇拜女娲大神,修炼以巫力为主;例如只有生过女儿的女子才有资格参选进入自己所在寨子的领导层;例如原本由女娲大神嫡系执掌的母寨,也允许女寨和子寨中巫术天赋超绝的女子在通过试炼后进入,不过参加试炼的前提依旧是生过女儿…… 苗寨中的女人们没有丈夫,她们像采摘花儿果儿一样,挑选寨中储备的健康漂亮的男人采精,生下女儿作为继承人,生下儿子则与异族以子易子,再将换来的异族男婴作为新的储备养大。大约是良性循环的缘故,苗寨的女儿和换出去的儿子都十分健康漂亮。 喻俏是女寨人,生母早逝,由养母骊申抚养长大。骊申身份极特殊,是女娲大神嫡系,巫术又高强,本属母寨,可惜始终没能生下女儿,四十岁时便自请下降女寨做了寨主,抚养了襁褓中的喻俏。骊申视喻俏如己出,一身巫术倾囊相授,加上喻俏天赋极好,幼时便已成了苗寨中出名的小神女。 如今喻俏十七岁, 正是可以采精的年纪,她需要生个健康漂亮的女儿来获得机会参加试炼,只有通过试炼进入母寨,才算不辜负骊申的养育之恩。 试炼艰难,可摆在喻俏眼前更大的难关却是采精——母寨寨主,也是大寨的大当家,她的小女儿银月一向爱与喻俏争高下。巫术上银月略逊一筹,但银月出身高贵且大喻俏一岁,大寨中最优的十几个儿郎早都被银月采了个遍。喻俏既不愿意退求其次,也不愿吃银月的剩饭生个与银月将来的女儿同父的孩子,无奈之下只能找借口出寨做个采花贼了。 喻俏不爱西边人身上浓重的体味,几番筛选之下,决定采中原的男修。她十岁时跟随骊申来中原游学过叁年,自以为对中原了解颇多此行必然尽在掌握,谁知道今日出师不利。 她心不在焉魂游天外,早忘了看夜灯,直到陆雪名阴沉着脸带队回来,她才如梦初醒。 “你就是这样守夜的?”陆雪名还未出声,身边一个符修已忍不住激愤喝问。 喻俏撇了一眼魂火暗淡的夜灯,心道倒霉,她方才分明丝毫异常也没察觉!然而她一个散修在一队熟人堆里,自然犹如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乖觉地做出歉疚忐忑的表情,问:“对不起,不知出了何事?” 那符修气得简直要杀人,倒是边上的阵修好心拦住他,劝解道:“眼下救人要紧。”又转身向喻俏解释,“这位姑娘,想来你有所不知,现今灵气稀薄修道艰难,采猎时多有修士借机行险事,守夜人不比从前轻松,需要时时警惕‘屠户’及时示警……” 喻俏听他们一番解释才明白了“屠户”是什么,原来是有人修道无望,直接干起杀人越货的买卖了,毕竟修士身上值钱的东西太多,对有本事又不在意什么道心的人来说,抢劫修士如同杀猪宰肉一般,确实是发家致富的好路子。天可怜见,她一个主修巫术的,上一次采猎还是叁四年前跟在阿妈身后,哪儿知道这新闻? 陆雪名的队伍实力本不容小觑,如今是阴沟里翻船,众人焉有不怒之理?只是他们大多是昆仑弟子,还算有好教养,不至于喊打喊杀。眼下众人负伤急需救治,又有同伴身陷险境下落不明,场面一时凝重。 喻俏偷眼瞧了瞧周围,曲灵然和辛湛都不在,叁列十五人的队伍,算她在内如今只剩十一人,减员四个。她又垂着蝶翼般的眼睫,遮遮掩掩地去打量不远处的打坐调息的陆雪名,却见陆雪名倏然睁眼对上她的视线,那双秀气的凤眼冷得结霜似的。 “提上灯,随我去救人。”陆雪名收回目光,提剑起身。 喻俏怔了一瞬,犹疑地向他问:“你说我啊?” 边上凶巴巴的符修,怒火中烧地反问:“不然呢?” 喻俏从未与“屠户”交过手,心里还有些犹豫,陆雪名见她不动,看她的眼神与看死人没分别,“我让你,提、灯。” 话音一落,好似所有人的眼刀都往喻俏身上扎。 喻俏硬着头皮提灯跟在陆雪名身后,往深林中走,她一面小声追问:“就我们两个人?”一面在心里吐槽:你们那么多人都打不过还减员了,现在就我们两个人去救人???女娲大神!我是造了什么孽我要碰上这群人!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诚心诚意重金求女的苗疆富婆而已啊! ———————————————————————————— 注:这里设定无情道的道侣有别于俗世夫妻,只有名没有实,就当是太监对食好了_(:з)∠)_ 圣人绝地 他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一臂距离,随夜灯魂火指引,深一脚浅一脚往林中走。愈至林深处,地上便愈泥泞,生的不知什么藓类又软又黏,一脚下去还噗滋滋地冒水,低处的枝杈骨爪一般伸在暗影里,妄图勾人衣角。四面望去,巨树成荫,割开幽蓝的天幕,高处的树枝上攀挂着藤草,色彩斑斓得出奇,隐隐透着不详。偌大的林中,除了偶有不知从多远地方传来的微弱的虫鸣声,便只剩一种像呼吸般的风声,叫人错觉有个什么天大的巨兽在沉眠。 陆雪名面色凝重,喻俏倒像回了家一样轻松——这里的环境和南疆十分相似,她又有夜灯魂火指引,不知不觉已走到陆雪名前面去了。 路上喻俏几次试图和陆雪名搭话,追问“屠户”们的手段,可陆雪名厌恶这苗女蠢笨误事,视之如不见,一句也不肯说。 直走到一汪湖泊前,长明夜灯魂火笔直不动,曲灵然几个大约就在附近,只是他两个在湖边徘徊良久,依旧一无所获,陆雪名心急如焚,只差将湖水也细细滤开审查一番。 陆雪名打量周围,到处是疯长的草木,并无人迹,这里显然不是那一队叁教九流的“屠户”们能掌控的地盘。若不是夜灯魂火是小儿能学的基础道术,他简直要怀疑这蠢苗女是不是寻错地方了。 喻俏见他张望许久依然不肯搭理自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说话是吧?她鼓足气忽而冲着湖面放声大喊:“喂!有——人……” 她还没喊完,陆雪名风一般冲到她眼前捂住她的嘴,低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道:“你疯了?” 喻俏被他锁住腰捂了嘴动弹不得,挣扎半天几乎窒息,眼睛里挤出了泪花,也不见这人松手。 陆雪名侧耳听了片刻,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似乎苗女这惊天动地的一嗓子连只鸟也没惊醒,他心知情况大不妙,强自平复了语气,低声警告喻俏:“再轻举妄动,我叫你埋骨此间。” 他放着狠话,呼吸却轻柔地吹在喻俏耳边,温热的,带着点似有似无的幽幽冷香,搅得人心痒。喻俏当下放弃挣扎,在他手里使劲点了点头。陆雪名见她乖顺,这才嫌恶地松手推开她,两个人重新拉开了距离。 他们沿着湖泊胡乱走了一阵,夜灯依旧没有更多的指引。陆雪名凝神用灵力搜索了周围,依旧连点活人气息也寻觅不到,不由地眉头不展。他站起身用未出鞘的窥天剑扫开湖边茂密的植物,亲自去查找线索。 喻俏跟在他身后,小声问他:“‘屠户’和你们交手的地方在此处?” 大约是喻俏那一嗓子叫陆雪名见识了苗女的彪悍,这回他答得倒很快:“不。我们十四人,五、叁、叁、叁,分四处行动,各自交手。” “屠户”们竟还是团伙行动,倒像是盯上昆仑派这帮肥羊了。 那你还好意思怪我?喻俏腹诽,追问他:“十四人分成五、叁、叁、叁,怎么失踪四人?” 陆雪名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喻俏闭嘴收声——懂了,五人小组,他是硕果仅存。 “那你们五人在何处与他们交手?”喻俏又问,陆雪名却许久都没回答,他怔在原地片刻,突然拔剑劈开周围的树木,一路疾走,而后又冲向湖边猛地停住脚步,发疯似的往湖中释放灵力。 紧随其后的喻俏,一头撞在他过分坚实的后背上,好险没把鼻子撞断,慌慌张张地问他:“怎么了啊?”她本来不怕的,如今被这神经兮兮的剑修搞得冷汗直冒。 天色黯淡,无星无月,只有眼前的湖泊泛着淡淡的光芒,陆雪名的面色被幽蓝的湖水印得死灰一般:“这里是绝地。” 大道孤绝,圣人心死,陨落之处方成绝地。绝地就如圣人留在人间的执念梦境,是最逼真的幻象,内里了无生机,入者除非能领悟圣人之道,否则只能困死其间。 喻俏闻言往湖里看,幽幽暗暗的看不分明,满心的不信:“吓唬谁呢?红月谷怎么可能有绝地?”也没听说过什么圣人想不开跑来十万山啊,十万山里两条腿的除了妖精和修士,大约只剩野人。 陆雪名也想不通这点,但灵力感应方圆十余里,确确实实了无生机,连满眼的草木都是死物。 千年万年才有几个圣人?还得是大道孤绝的圣人,撞见圣人绝地的几率和修士们得道飞升的几率差不多大小,居然还真有傻子这么自信。不过陆雪名颇有姿色,也算傻得可爱,喻俏忍不住出言嘲笑:“那陆道友可就有大造化了,白捡个圣人大道。” 陆雪名面无表情,反手将宝剑窥天无声地横在喻俏的细颈上:“连长明灯都点不明白的守夜人,活着也是白费。” 喻俏默然,想入境找男人的划水选手,偏偏遇上想强强联手的精英队,想来大家都觉得自己很倒霉。 陆雪名见她老实地摆出鹌鹑样,这才收回了剑。他大约嫌弃这苗女到极致,索性席地而坐,取出软巾擦剑。 “道友,你也心知肚明,今夜就算我看着灯及时示警,你们也不好到哪儿去。”喻俏低声辩解,陆雪名恍若未闻,她便忍不住继续分析:“若是劫财的‘屠户’,犯不着招惹昆仑剑修,若是眼热昆仑的宝物铤而走险,也不必分散了与你们各自交手。对你们的行踪了如指掌,还大费周章地借魂火引我们来此处,想来必与你们相熟,道友难道真不知道是谁?” 位面之子 陆雪名不发一言,喻俏只能自己靠近湖边去验证猜想,她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泥坑,一边地絮叨:“刚进林子时,我还听到虫鸣和风声,可现在,你听——什么声音也没有。你再来看湖水,那一大团,是云影吧?可我们头上这个天有云吗?” 陆雪名被她说动,抬头去看天,又发觉受骗——天色暗沉得要命,哪里看得清有没有云。喻俏憋笑,“天色这么暗,连云也看不清,这湖水怎得还能映出云影?唔,不知道能不能映出你我的影子,陆道友,你快过来照一照。”陆雪名被她戏耍一回,当下便不为所动,喻俏只好跑过来拽他:“快些出去吧陆道友,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 她力气大得惊人,拽着陆雪名直直往湖中跳,陆雪名猝不及防地随她坠入水中,在瞬间又被她拽出水面,就听到耳边再次出现了风声—— 风声、虫鸣声,还有树木枝叶轻微的摇动声……陆雪名心知已脱困,他挣开喻俏拽着他衣袖的手,飞快扫了一眼和自己一样湿淋淋的小苗女,她手里那盏夜灯经水一趟居然还亮得晃眼。 喻俏化解了幻境,心中不免有些得意,索性提灯走到陆雪名前面,将一把小腰扭得千娇百媚:“陆道友,你且小心吧,这大约是上古镜妖的造境,寻常人搞不到手,黑市里也是天价,绝不是十万山能有的东西,有人费好大心思整你呢~” 少了干扰,长明夜灯的魂火又恢复了指引,二人顺着指引兜转片刻来到了一处石洞,终于见到失踪的四人—— 这石洞并不隐蔽,向来作为修士们采猎时避雨之用。此刻石洞里静得很,只有壁上的火把“哔哔剥剥”地响着。膝上横琴的乐修,坐在石桌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来得再慢些,我都要带人回去了。”他身后叁人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常师弟,真叫我意外。”陆雪名面色冷然,声音带着一丝沉痛,手上拔剑的动作倒不见分毫迟疑。 “装模作样,”常清思哂笑道,“这回我信了,你还真是个位面之子——昆仑十二峰,上叁、中叁、下叁多少俊杰,偏偏叫你这么个下叁之外的贱籍成了这一代剑道首徒……窥天剑百年不鸣,天才如谢莲痕也无可奈何,却偏偏选你做了主人……聆剑山庄到这一代只剩这么一个女儿,不忙着招赘,反上赶着做你无情剑道沾不得身的道侣……连遇着天克剑修的大妖幻境,也有个身怀女娲血的苗女替你破幻,啧!怎么说呢,真是天道不公啊。” 他说着还大摇其头,念诗一般长吁短叹。谁知话音刚落,忽而站起身砸碎瑶琴,接着竟从碎裂的琴身里拔出一把短剑。一个乐修生死关头把吃饭家伙砸了,喻俏看呆了,陆雪名的面无表情里也透出叁分迷惑。 “你可知这把剑叫什么?”常清思随手挽了个剑花,又珍视非常地将剑横在身前打量。 陆雪名自然不理他,喻俏只好捧场地应声:“叫什么?” 常清思对着她一笑,温声道:“叫‘长恨’。” 喻俏借灯火仔细瞧了他一番,出于采精的习惯品鉴起来——虽然疯了些,但居然十分俊美,不过,他不会准备拿短剑和剑修拼命吧?那还不如自刎来得舒服点。喻俏又转头去看陆雪名,要不怎么说人外有人呢,美人最怕和美人比,这一比,陆雪名确实更好看些…… 她看不懂这乐修的把戏,心里只剩胡思乱想,她猜陆雪名此刻大约也是摸不着头脑——他手中拔出的剑,迟迟未动。 陆雪名的余光,一直落在躺倒在地的曲灵然身上,那娇小的少女双目紧闭,面色酡红如醉。猜不出常清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终于不耐烦,问道:“常师弟,你有何恨?” “好不要脸,谁是你师弟?”常清思说着豁然出手,狂笑道:“我之所恨,正恨你这贱奴占尽风光!”他一个乐修竟有不俗的剑势,挟风裹雨般劈面而来。 陆雪名不闪不避,硬接叁剑,常清思握剑的手脱力地抖,还待强撑却见眼前涌现一片湛湛月光…… “恨什么都无妨,常师弟,今生太短,来生提剑寻我。”陆雪名说罢,剑也未收,擦肩越过他去查看地上那叁人。 喻俏呆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常清思的剑已脱手落地,在深夜的山洞里,摔出空寂的脆响。他双手捂住脖颈,似乎还在努力说什么,可张口,嘴里与指缝一样,只有涌流不尽的鲜血。徒然挣扎片刻后,他重重摔倒在地,死透了。 杀人如切菜一般,这就是剑修吗?喻俏有些悚然,提着的夜灯不知何时熄灭了。怪不得他猎杀那些小妖时,眼都不眨,喻俏一阵反胃。见识了陆雪名的本事,她当下开始怀疑这次采精路线的选择。 正在她魂游天外的时候,石洞里传来了女子的呻吟,既吟且喘,娇嫩诱人。喻俏本打算跑路的腿忽然迟疑了,甚至想走进几步看看清楚——刚杀完同门师弟欸,陆雪名不会就这么去伺候女人吧? —————————————————————————————————— 注:昆仑十二峰,实际是上四、中四、下四,其中上叁、中叁、下叁是内门,叁等峰又均有一峰收容外门弟子,共十二峰,外门弟子大多出身贱籍。陆雪名入门时正是下叁峰外门弟子,属于最底层。 无情道 丑时已过,石洞外夜色沉沉,万籁俱寂,已是静到极致。石洞里却溢满了曲灵然压抑的呻吟喘息,生动又缠绵。 曲灵然本就生得娇俏,此刻软倒在地蜷成小小一团,一张巴掌大的绯红小脸上香汗淋漓,饮醉沉眠般勾人。喻俏一边替她诊断一边也被她喘得有些把持不住,等在一边的陆雪名,脸色比夜更黑沉。 “陆道友,你叫我再诊十遍百遍也是徒劳,我是女子,有心无力,我解不了!”喻俏有些麻木了,她要是知道陆雪名是这么婆婆妈妈的人,她刚才就不该多嘴道破曲灵然身上的痴心蛊。 痴心蛊,中蛊的人,要么情痴要么智痴——得人搭救则情痴,不得人救则智痴,情痴不过要缠搭救的人个把月逞逞淫性,智痴则是被蛊毒毁了头脑痴傻如婴孩了。苗人没甚贞操俗念,痴心蛊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捉弄人的小花头。 喻俏以为曲灵然有正儿八经的道侣在侧,这痴心蛊于她而言不过就是一剂春药,痛痛快快做上几回便化解了,自不当一回事。她瞧这小女子顺眼,这才在觉察端倪后,热心将实情告之了陆雪名,却没想到此举反害苦了曲灵然——陆雪名修的是无情剑道,他迟疑许久,大约是不肯泄元阳荒废一身功力。 石洞里烧了大半夜的灯火,此刻微弱得像只困乏惺忪的眼。陆雪名利剑般笔直地戳在石洞中央,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地或死或伤的同伴,背光的脸上隐约透出点阴郁:“蛊术,不过是苗人的把戏。” 喻俏正蹲在地上查看煎熬到浑身战栗的曲灵然,听此一句忍不住白眼,嗤笑他:“我不同你这冷漠无情的小人计较,我只告诉你,你若不愿意,就把这两个男修摇醒。最迟再过一炷香,这姑娘蛊毒发作入脑,你就是把女娲大神请来,也救不了!” 喻俏说完见他依旧无动于衷,索性自己跑过去,准备摇昏迷在一旁的辛湛和另外一个青衣男修。她走近了才发现,那青衣男修面色青灰,早已死了多时了。好在辛湛的呼吸还算平稳——药修们积德行善,果然运气比常人好些。喻俏心里叹他有艳福,正欲开口唤他,谁知她的手还没碰着辛湛的衣角,就听得一声清脆的剑鸣—— 陆雪名面若寒霜,冷冷道:“滚远些。”话音落,雪亮的剑尖在喻俏脖子上轻巧掠过,落在了辛湛胸口。 喻俏没料到他发起疯来会凶残到剑指同门,惊得低叫一声跌坐在地,忽而又想到洞口处还卧着一具新鲜尸体呢,残杀同门对眼前人来说好似家常便饭一般。中原剑修嗜杀的恶名,果然不是无根由的。 喻俏心悬着,只见那剑尖在辛湛心口上缓缓划过,陆雪名依旧一张冷脸,不知在想些什么。喻俏身后的曲灵然发出低泣声,在痴心蛊侵害她头脑之前,受折磨的是她的身体,她虽一言不发,但意识应当一直都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在被所仰赖的人舍弃,清醒地知道自己或将陷入一世的混沌…… 陆雪名被这低泣声击中,身形微滞,而后一剑挥去。辛湛腰带应声而裂,腰上悬挂的一串儿药囊药罐滚落下来,发出些沉闷的弹响。 喻俏不知他怎么忽然又想通了,尚在发愣,被陆雪名一把拎起前襟提小猫似的提出石洞。他们身后的石洞里,曲灵然拼尽全力挪到辛湛身边,抱住了他。 曲灵然知晓自己在陆雪名一念之差下躲过一劫——往日她虽不在意,却也瞧出陆师兄是生性凉薄之人,他天才年少却出身低微,与自己结伴多少有借势于聆剑山庄的意思。今夜这山洞里的意外,神不知鬼不觉,若陆师兄心狠些,谁也奈何他不得——一个痴傻的女儿,对聆剑山庄是灾难,对陆雪名却未必。 曲灵然劫后余生,泪珠滚烫地烧在辛湛的身上。哪里顾得上什么廉耻什么情爱,凄惶的少女费力剥开衣物,露出一身雪肤,搂紧了高大的男子。她口中哀哀地呢喃:“辛师兄,醒醒……醒醒……好师兄,帮一帮我……” 她一边呼唤一边笨拙地往辛湛下身抚弄,昏迷许久的药修就在这地转天摇的晕眩,和意乱情迷的极乐中渐渐苏醒。二人便如此稀里糊涂,就地颠鸾倒凤起来,呻吟喘息之声在静夜里愈显淫靡…… 石洞外不远处,陆雪名找了个块平整地打坐调息,喻俏在一边发呆看天—— 她在苗寨长大,信奉以女为尊,并不在男女情事上钻牛角尖。反正只要女人高兴,多睡几个男人算不得什么。可她今夜冷眼旁观,却看出点名堂:那中了痴心蛊的少女一直苦苦煎熬,好似只为了身边这个无情的男人……一个男人能得女人如此青睐,竟然能毫不珍惜?仅仅为了什么狗屁无情剑道,便甘愿舍弃如花美眷吗? 喻俏为曲灵然的痴情可爱所打动,便觉得陆雪名不解风情得倒人胃口,甚至怀疑他有什么变态之处……阿妈说过的,男人是欲望的奴隶,尤其是性欲的奴隶,一个克制了性欲的男人,一定是心中有了什么别的扭曲的欲望——想不到陆雪名瞧着年轻貌美,内心已经如此扭曲了! 喻俏瞧着眼前的陆雪名,往边上挪了挪屁股,坐远些。 巽风 陆雪名心中煎熬与否,自然是不会与喻俏说,他无心纠结已经无法挽回的事。 常清思说得不错,自入昆仑以来,他运气一向好,虽谈不上位面之子,却也从未吃过今日这样的大亏——他作为首徒不过例行带队,今次又是最寻常的低级试炼,为何一切忽然脱离了掌控…… 过了今夜,连他最信任的曲灵然,也成了难测的变数。更麻烦的是,失去聆剑山庄的庇护,来日在昆仑寻道的路只会更加艰难——人皆谓修道之人超凡脱俗,君不见叁清前供奉的香火也分贵贱。 可笑常清思堂堂昆仑内门弟子,也好意思感叹天道不公,天道确实不公,贵者庸庸碌碌轻贱性命,卑者纵是明珠也只能暗投。若非出身贱籍,以他天生剑骨何苦专攻无情道?灭情绝欲,守剑修心又哪里是真为修大道长生…… 喻俏正在走神,直听见身旁气息紊乱得扰人才回过神,一瞧,是打坐的陆雪名走火入魔了。她有些惊讶,打坐也能出事,这么伤心的吗?难道错怪他了?竟还是个痴情种? “喂!”喻俏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推了推陆雪名的肩,“你没事吧?” 陆雪名眉头深锁双目紧闭,口、鼻、耳孔都开始渗血。喻俏大受震撼,这人面上一点不露,想不到心中情伤,竟至于斯!当下对他大有改观,连忙出手打断他运功,又将他放平在地上诊治。 巫术与医术有别,喻俏也不过死马当活马医。好在陆雪名的情况不严重,他今夜负伤之后不曾休息,方才打坐又气血攻心逆了心脉,一时看着吓人罢了。喻俏为他理顺体内混乱的灵息,不多时他便悠悠转醒了。 又过两叁柱香,日出东方,红月谷中灵气凝滞,试炼的队伍陆陆续续离开试炼境。 喻俏枯守活春宫看了一夜戏,难免怨念,更无心去管旁人的烂摊子,甫一出境就和这队人分道扬镳。队伍里不明真相的修士还在怨她守夜不利,她也懒得辩白。 仙珠城是距离十万山最近的城镇,红月迷谷一开境,当地的客栈和海市便到处是叁教九流的修士。喻俏掂量着兜里那枚圆滚滚的玉铃铛,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尽快销赃——这是她从那个姓常的傻乐修尸身上顺来的,少见如此灵气浓郁的法器,只是摇不响,不知做什么用。 她这次出寨匆忙,当下是个十足的穷鬼,急需现银,可这小铃铛实在精美可爱得紧:玉色滴翠,不过核桃儿大小却雕了形态各异鎏金嵌宝的九条飞龙。她在秘宝阁里转转悠悠半天,最终还是舍不得出手,只好解开腰间小囊,卖了一枚瞌睡蛊换点银钱。 回到客栈续了房费,喻俏洗漱一番便急忙歇下补觉。虽然出师不利,不过她毫不气馁,准备入夜再去红月迷谷处碰碰运气——偌大中原,上得台面的男修总不会只有一个陆雪名嘛!像辛湛这样身材不错的,若是长得更俊俏些就好了…… 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昏昏睡去,这一觉又香又沉,待醒时已是月上中天。 喻俏被身上的眠蛊催醒——屋中不止何时多了个年轻男子,歪靠在窗边,柔声问她:“阿喻,你醒了?” 淡淡月光透过窗,描绘出这男子月神般高挑秀美的身形轮廓:宽肩长腿,一圈苗银腰链松垮地挂在那窄细蜂腰上,泛着璨璨碎光,如坠一捧星。 喻俏认出了他的声音,坐起身叱道:“谁准你进来的?出去!” “阿喻,是我,巽风。”他厚着脸皮凑到床边,虚情假意道:“是不是吓着你了?别怕。” 喻俏翻了个白眼,她又什么好怕的?她的护身蛊是阿妈所赠的金身眠蛊,凝聚阿妈七成巫力,若有人敢意图不轨,她睡着时的杀伤力可比醒着大得多。 巽风伸手为喻俏扶起靠枕,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若有若无地擦过喻俏的腰背,撩起一路酥麻。喻俏无语,这厮脸皮真比城墙拐还厚,魅惑女人大约是他看家本领,怪不得高傲如银月也被他搞得五迷叁道的。只是他这副温柔缠绵的姿态,喻俏往日在银月处见了多次,不以为奇,只好奇他近来发什么疯,频频背着银月来勾搭自己。 大寨中虽然没有规定男子必须守贞的律法,但也少有胆大包天敢同时伺候不同女人的男子。何况巽风能被银月这般贵女青睐,已是无上荣宠,喻俏想不通他来自己跟前发什么骚。她也懒得去想,飞速踢开被子,翻身下床,叫巽风扑了个空。 “阿喻……”巽风狼狈地歪在床头,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点故作姿态的冷冽性感。 喻俏不为所动,绕到桌边点亮了油灯,冷着脸审道:“你何时出寨的?竟敢跟踪我至此,好大胆子?” 烛火摇摇,隐约照出巽风那张精致得勾魂摄魄的脸,这是他勾引女人时,无往不利的资本——哪怕在苗寨这样以女为尊的地盘上,美貌到这个地步的男子,也很难沉落到卑贱的地位,天生他要做夺人芳心的猎手。 只恨喻俏偏像块油盐不进的石头。 巽风是惯会装相的,一击不中,便立刻收敛了媚态,端起清朗温雅的腔调,一双琥珀般的眸子在灯火中闪着湿润的水泽,似含情脉脉:“我奉大当家之命,赶万歧城的商会集,想着顺路,便来看你。” 好个顺路,喻俏一阵恶寒,竟不知何时被他下了方便跟踪行迹的引魂香。她懒得与他周旋,轻蔑笑道:“你再多花样也是徒劳,我对银月的男人没有兴趣。” 巽风默然不辩,只垂着眼睫,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喻俏有些头疼,不耐烦道:“摆这要死不活的样子,说罢,你到底想做什么?” 巽风闻声一笑,迈着一双长腿凑到桌边来,暧昧地虚抱着喻俏的纤腰,宽大的怀抱几乎要将喻俏包裹住。他俯身与喻俏咬耳朵,呢喃道:“奴想,助司命大人生个嗣女。” 司命,那是母寨最高级的巫职,也是喻俏的理想目标。喻俏冷冷瞥了他一眼,这骚货倒是很了解自己。可惜,她怎么会采银月的男人生孩子? 执律司 对上巽风,喻俏才醒觉陆雪名是个圣人——美色当前,也不知他如何忍得? 她也想学点不近人情的做派,奈何稀里糊涂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巽风抱上床了。手上几番使力,想将这缠人精搡开,可眼瞧他弯折肌肉紧实的细腰,伏身痴吻着她锁骨,到底是收了手——只要不采精,这样一个尤物美男子,玩一玩他又有什么妨碍? 喻俏想通关窍,便躺倒在床,安心受他侍弄。但巽风这厮美则美矣,伺候人的功夫却也稀松平常——虽她年岁小,尚未采精,从前在寨子时,阿妈也给她安排了伺候床笫的男人,唤作尧凰。她床上统共才爬上了这两个,当下免不了将他二人一通比较——尧凰总能叫她舒舒服服地泄一汪水,再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巽风的手指却极不安分,时不时往她细小的穴眼里钻弄,叫她空虚难捱,总有股涨涨的尿意。 这人能力不济得像有意作弄人一般——明明他用嘴含吮着她乳肉、用手拨弄她花核,几次叁番叫她渐攀高峰,却偏偏总是在她欲登顶时,又虚欠一分。喻俏着恼,抑着淫叫,狠踹他一脚。 巽风面上装出委屈,心中却暗笑——他自荐枕席地爬了床,所图是与喻俏生下嗣女,可不是来做第二个尧凰的,哪能轻易叫她称意了。 喻俏被勾出淫虫,却未能爽快,恹恹地在窝在巽风怀里睡过去了。 天刚蒙蒙亮时,巽风从不知何处带回了两身中原汉人的衣裙:一套男衫靛蓝绣银纹上衣、绣银纹黑裳,束嵌玉银蟒皮腰带;一套女衫淡银红蒙雪纱交领、坠红绦茜底白裙,配珍珠腰链。他铁了心要纠缠喻俏些时日,又怕两个苗家儿女结伴太招摇,所以打定主意扮作汉人。 喻俏哪里肯受他摆弄,但见他装扮之后美得恍若仙人,而那女衫又异常精美,不免动了玩心。 巽风一边替她洗去脸上驱秽辟邪的龙木香粉,一边温声安抚她:“阿喻不曾穿过汉装,不知汉人女子是要在脸上饰以脂粉的。”他手脚轻柔,伺候得喻俏十分舒服,当下便由他折腾。 巽风有意讨好,为喻俏描眉画眼点绛唇,无处不殷勤周到,恨不得衣裙也动手替她动穿了。喻俏白了他一眼,扫开流连在她堆雪绵软的胸脯处暧昧的手,自己换好衣服。 待喻俏折腾好衣裙,把繁琐的红绦和腰链都扔给巽风。巽风乖觉地上前为她系好绦带,将眼前脱胎换骨似的少女圈在怀中,在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上慢悠悠地挂上珠链。 “阿喻,我后悔叫你换上汉装了。”巽风见怀中人美得如珠如玉,偏又懒猫一般,一副任人摆弄的娇样,情难自抑地低头亲吻她。从耳垂到脸颊,他的唇舌若即若离,双臂收得愈发紧,恨不得将这娇娇儿嵌进自己身体。他是绝色男子,这些轻浮浪荡的冒犯和勾引都成了风情,哪怕喻俏本轻蔑他骚浪,此刻也被他哄得像泡在温水里似的酥软了骨头。 而巽风得了怀中人默许,欲念上头,举止也愈发得寸进尺,竟捏起喻俏小巧的下巴去吃她的口脂,道:“阿喻,不如把妆洗了吧,这衣服也坏透了……”最好洗了妆,再将这衣服剥干净,同他好好做上一回。 喻俏见他放肆得没边了,推开他脑袋,皱眉骂道:“蠢材!闹够没有?又要画又要洗,烦不烦?”说完又嘲讽地笑话他:“你也是这么伺候银月的?那怪不得要失宠。” 大约是突然听见银月的名字,巽风浑身一僵,任喻俏挣开自己怀抱,沉默了许多,也不再作妖。 二人出了客栈,却见街上一片萧索,全然不似前几日行人比肩继踵的热闹。巽风稍作打听,有神色惊惶的修士,好心劝告他们出城避祸—— “二位还不知?那昆仑派引着大批执律司的人,将红月谷里采猎的修士们全拦截在境口盘查了!执律司嘛,可不是好相与的。”那修士打量着眼前美得妖孽似的一对男女,一边踩蹬上马准备跑路,一边忍不住多嘴两句:“我等虽在城中侥幸避开拦截,但牵涉名门大宗的恩怨,接下来,恐怕整个仙珠城都要跟着遭殃。二位还是早做打算,在下先行一步,先行一步……”话音未落,人已在马背上颠簸着跑远了。 这修士跑得急,巽风连这“名门大宗的恩怨”都没来得及问出口,喻俏心里却有预感,必然和前日那个死掉的乐修有关。不过,为了这么一个害人不成反害己的小弟子,也值得惊动执律司? 当今世界,修道是光耀门楣的事,修士们地位崇高,只有臭名昭着的执律司是个例外——既名执律,说得好听些是修道界执法部门,说得难听些是权贵爪牙、朝廷鹰犬,是凡人皇帝用无尽的荣华富贵豢养着,用以牵制修道界宗派势力的一群走狗。 执律司的大掌事柳维飏,当年因道心破碎叛出昆仑,一向以心狠手辣出名。他手下的诸位使君又常常假公济私,以公事之名插手大小宗门的内务。 修士们修道说是割断尘缘,到底不过是说说罢了,众人吃穿用度总离不了人间的供奉,种种天材地宝,更不是凭空修来的。何况帝王都是天命,修士虽然超脱世外,却不能轻易冒犯天命——不相干时候也就算了,一旦有了牵扯,纵然方外之士也是要低头避顺天子的。因而执律司作为皇帝的心腹,凡人和修士都得罪他不起,行事便愈发肆无忌惮,算得上人厌狗嫌。 苗寨人虽桀骜,在中原地盘上碰到执律司也一向是能避则避。尤其是大寨里以女为尊的苗人,向来和中原皇帝不对付,算得上是执律司的眼中钉。执律司除却京都总司外,长久活跃在中原五大城,喻俏此来偏南的红月谷,本也是特特避开他们的,未料想在此处也能碰上这群瘟鳖。 床笫间兄妹 喻俏和巽风两个,不愿平白惹麻烦,稍作思量便决定出城。谁知他们还未到北城门,已有折返的修士慌慌张张地往西城门奔去——执律司的人已经将北城门封了,据说还活捉了几个异族人。 喻俏心中大觉不妙,随巽风一起混在叁叁两两的汉人修士里往西城门赶去。 此刻方觉,巽风准备的这两身汉人服饰,竟歪打正着地派上大用处。若非如此,身边这些汉人修士,恐怕要将他们两个苗人献出去以求自保。 西城门是平日里不起眼的侧门,执律司初来乍到,大约会疏忽一些。不多时他们到了西城门前,果然未见执律司绣着赤蕊金花的黑袍子,偌大城门口,只一群守城兵将和零星几个白衣修士。 同行的汉人修士们经过问询后,很快被放行出城去。轮到巽风时,大约因他容貌妖异,关卡处的统领,犹豫好些时候才允了通行。 到喻俏,照例是问身份和踪迹,喻俏答得滴水不漏——得知执律司捉拿异族人,出自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在赶来西门的路上就想好要编谎,只说自己同巽风一路,昨日才来仙珠城收货。天赋平平的修士,混到出槛境界(见注解),大有转而行商倒卖灵药灵器的,这类人数目庞大,最方便用来做身份。 那统领经过巽风美貌的一次冲击后,接受能力明显强了许多,对上喻俏的脸也不过多看两眼便点头放行了。 喻俏松一口气,快步向不远处等候的巽风走去,却听见背后劈空一声冷喝:“那苗女!且住!” 喻俏并不是苗人的长相,何况她洗去那层厚厚黄黄的龙木香粉,此刻的容貌与平日算得上天差地别,竟不知是何处露出破绽。她只当对方在试探,于是充耳不闻地向前走,一副事不关己之态。 忽闻身后一声清脆剑鸣,霎时间,如水剑锋自她耳边掠过,割断她脸侧一缕发丝。喻俏惊魂未定,出剑人在她身后站住,戏耍一般,施施然收剑入鞘。 这剑势霸道又熟悉,喻俏怔然回望,果然是陆雪名。 陆雪名出剑太过突然,若他有意取人性命,喻俏此刻焉有命在?巽风既惊且怒,无声祭出淬金铁骨长笛在手。 陆雪名瞥了巽风一眼,似不在意。他身后还是前日那个暴脾气的符修,走上前打量着喻俏,半信半疑地开口:“我叫你且住,你如何不听?” 喻俏莞尔一笑,捏着嗓子反问:“道友叫的不是什么苗女?怎说是叫我?” 眼前少女妖冶艳丽,与那夜所见面黄肌瘦的笨苗女判若两人,符修也迟疑起来,茫然地去看陆雪名:“陆师兄,这……” 陆雪名勾了勾唇角,眼里全无笑意:“小苗女,我的剑认得你。”剑修认人,不独看相貌装扮,更下意识地寻对方行动间的破绽之处。所谓以剑识人,装扮易改,举止难变。 陆雪名并无他意,巽风却以己度人听出一耳朵的暧昧挑逗,他掣出长笛伸臂将喻俏隔在身后,假笑道:“道友怕是认错了,我们是姑苏人士。” “姑苏人士……”陆雪名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他如今官司缠身,实在没心思玩猫捉老鼠的把戏,“那今日捉拿的就是姑苏人士。” 符修听令,挥手示意身后的兵卒押人。 “真是好大的官威。”喻俏没见过这样恩将仇报的小人,当下惊异胜过恼怒,“难道昆仑派而今也效命执律司?” “放肆!”那符修还是难改一惊一乍的暴脾气,听喻俏出言不逊,气得眉毛都要跳上天去。巽风往日在苗寨,何曾见过有人敢如此叫嚷喻俏,当下强忍怒火,将喻俏更往身后遮。 陆雪名不去看她半掩在巽风肩后的那张俏脸,尽量放软语气:“小苗女,你也知道执律司的手段,你随我走,总好过落在他们手里。” “陆道友这话好没道理。”眼见得身份叫人起疑,四周的修士们虎视眈眈,喻俏面色冷肃起来:“我倒要请教,执律司捉我做什么?我几时成了朝廷钦犯?” 一边的符修听喻俏承认了身份,吃惊不已,正歪头打量她,却对上巽风杀气腾腾的眼神。 陆雪名长话短说,答她:“那日石洞中无辜身死的弟子,乃是当今大周丞相诸葛朗独子诸葛成玉。” 喻俏顿觉莫名其妙,她转了好大一个弯才想起来这个诸葛成玉,大约是躺在辛湛边上的青衣男尸。她被这离奇的逻辑激出一肚子火,立刻拨开面前的巽风,和陆雪名对峙:“笑话,这与我何干?” 陆雪名依旧神色冷淡,漠然道:“你既清白,随我走就是了,又躲什么?” 喻俏心想自己怎么也算是他救命恩人,如今无端被牵连进这宗门是非,他倒有脸来捉她,真是好不讲理! 她待还要争辩,巽风却握了握她的手,提醒她:“阿喻,执律司的人大约快来了。” 喻俏侧耳去听,果然有大队人马的脚步声,密集嘈杂,正往西门处靠近。她脑中飞转:想自己清白之躯,哪怕是执律司又能做什么文章?只是落在他们手里,皮肉之苦不消说,还不知寨子要被牵连着做多大文章。再者陆雪名苦苦相逼,也叫人好奇这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道友,我同你一道便是。”喻俏没好气地白了陆雪名一眼,转头命令巽风:“你自去忙你的事,忙完早早回家去,不要在外招惹是非。”这是不便明说了,叫他速回苗疆,不要陷入这些人手中。 那符修似不同意,喻俏抢在前头开口:“陆道友,我哥哥与这些事毫不相干,总不好叫我兄妹都同你走吧?我二人离家久了,家里要担心的。” 陆雪名领会了她的威胁,放这青年回苗疆去报信,她小命有了保障,才肯老实配合自己——苗人以悍勇狠毒出名,昆仑也不敢小觑,更不是他一个小小剑修能挑衅的。他本就理亏,当下别无选择,点头应允:“便如你所言。” 巽风满心的传嗣计划还未施行,自不情愿留下喻俏一人,这关头却别无他法。他使力将喻俏抱进怀中亲了亲,用苗语在她耳边嘱咐:“万般小心。” 中原少见这样情热的做派,符修看直了眼,放巽风离开城门时忍不住问:“你二人不是兄妹?” 巽风一向蔑视中原人,当下轻佻一笑,道:“确是床笫间的兄妹。” —————————————————————————— 叁极十二境: 人极:临门、出槛、修体、入悟; 地极:辩诀、化经、思圣、蜕尸; 天极:忘我、归元、大道、飞升。 赴宴 不到两日,“天高皇帝远”的边地小城,便叫执律司封锁成铁桶一块,虫蝇也飞不出一只。就连驿邸里,也到处是赤蕊金花的黑袍子飘来飘去,逡巡盘问。 陆雪名大约是被麻烦缠身,将喻俏丢在此间后,便不过问。这驿邸布置清雅,比外面的客栈敞亮宽大多了,更妙的是它有朝廷和世家供养,花销极低廉。喻俏是个卖蛊换钱的穷鬼,若不是被困,倒像是来享福。 她闲极无聊,歪在小窗边,打量院中来来往往的执律司暗修,忽听得门边响动—— 套着一身赤蕊金花黑袍的重明,用陆雪名给的符钥解了禁制,走进门里,正欲开口,却发现室中空空无人!当下慌得要叫,又恐惊动外面那许多的暗修,硬把声音吞回肚子里,只咬牙低骂“妖女”。 喻俏看够了暴躁符修的蠢样儿,不慌不忙地从门后走出来:“找我呢?” 重明见鬼一般豁然转身,方瞧见她。心知被耍,他面有不忿,忍气道:“你在便好!快随我走,路上与你交待。” 他二人一前一后,堂而皇之,正像暗修押人提讯一般无二。 此时日暮,天色昏昏,城主府中却一片灯火辉煌。侍女们提着食蓝,流星赶月一般在廊上穿梭来回。 宴厅里,锦簇花攒、金铺彩绚,彩漆檠烛光盛,花腔鼓缭色红,金漆案桌上五色瓜果、九样时鲜,热汤盛在琉璃海碗,闲食摆在鎏花银盘,案案有人在侧侍奉,添酒添汤,壶里不断琼浆、琉璃盏中酒常漫。 主位上歪坐个不辨喜怒的黑袍男子,他下沿一条小案边才是满面堆笑的城主,两侧案桌前,依次坐着滞留在城中的诸派带队男弟子——执律司厌女出名,倒也没什么女修往这宴上凑。 这场宴名义上城主做东,既为远来的嫪使君洗尘,也为被扰乱行程的众弟子压惊。城里人人自危,宴上却还算热闹。执律司今次颇为客气,只逮几个异族人,入城至今剑上都没见血。年轻的修士们便只当传闻夸大其词,虽在城主府中困了两日,也不觉有异,甚至几个世家贵胄出身的,甩不脱从前的纨绔气息,席间推杯换盏得十分肆意。 陆雪名是昆仑首徒,众人里论资排辈他当属第一,便坐左列首位,和嫪嵘隔不过五步。嫪嵘无心似的,时不时同他叙些闲篇。 宴已半酣,重明才貌似为难地进来,与陆雪名耳语几句,陆雪名面上冷肃。 一旁的嫪嵘见了,便问:“陆道友可是有什么不便?” 陆雪名佯作尴尬,皱眉道:“使君见笑,不过是师妹同某有些龃龉,还请使君稍坐,某去去便回。” 陆雪名是个名人,他那攀权附贵的婚约自然无人不知,这借口,寻常人也挑不出错处。只是嫪嵘岂能叫他如愿,他轻甩衣袖,含笑道:“陆老弟,久闻尊夫人大名,未尝一见。今既有此事,嫪某何妨作个‘和事佬’?你且安坐,叫这贤昆玉去请尊夫人来饮一盅,咱们方外人,也没甚规矩。” 此次不过是寻常试炼,诸派中来带队的弟子都是年轻一辈,对陆雪名其人向来只是闻名未曾见面,当下连声呼应嫪嵘,都要看戏。 重明心恨这些蠢货,面上却不显,随陆雪名一摆手,便出去请曲灵然。 “曲灵然”在众人灼灼目光里姗姗来迟,她姣貌仙姿,一身寡淡的昆仑弟子常服,却似乎小了些,紧紧贴身,前胸后臀都被勾出丰隆夸张曲线,偏偏眸眼纯真烂漫不见淫欲。她跟在重明身后,也不拜见,径直往陆雪名身边坐。 陆雪名正要开口斥她无礼,却被她一身香软撞个满怀,只听她娇滴滴嗔骂道:“与我说什么天大要紧事,原是在此猫尿黄汤饮不尽!”众人闻声先是一愣,而后尽被这市井妇人骂夫的酸话撩拨起兴,嗤笑不止。 “曲灵然”却还没完,坐起身,将身后侍案的女婢轻推开,对着席上众人阴阳怪气道:“我当是误入宫廷,这般繁华不尽红颜貌美。如今一看,在座并不是什么贪杯好色的俗人,竟都是仙师道友!是小女子失敬了,自当罚酒赔罪。”她说完,端起陆雪名面前剩半的酒盏,一饮而尽。 众人被这指桑骂槐,刺得脸上难堪,一时笑也不是、怒也不是。陆雪名轻飘飘责她一句“胡闹!”,便没下文了。 嫪嵘面色微冷:“陆老弟,这便是尊夫人曲少庄主?” “正是内子,她年幼无知,使君勿要怪罪!”陆雪名说着,用手掐紧了喻俏的细腰,迫她坐正。 在座其实也有和曲灵然打过照面的,却不相熟,当下被这女子绝色容貌所震慑,哪有心作他想?何况陆雪名既说是,自然假不了。于是一时只在心里骂聆剑山庄无家教,不过收拢个修剑道的便宜女婿,竟嚣张得没边了。 “哦,这位便是执律司的使君?”喻俏抬眼瞧去,她肆无忌惮,反正重明交待说曲灵然身份贵重,席上没什么得罪不起的人。 在执律司领差事的,本就不图长生,嫪嵘在酒色上并无忌讳。可如今被这貌若天仙的少女打量两眼,他不但没有色心,反觉浑身不自在。 陆雪名还在边上,嫪嵘强抑不快,扯了扯嘴角:“幸会!今日见了方知,曲少庄主和陆道友确系金童玉女,一对璧人!” 他的话倒也寻常,可喻俏自己阴阳怪气,便觉得别人也不怀好意——陆雪名修无情剑道,太监一般,曲灵然和他结对,还谈什么金童玉女?连同属昆仑的常清思,都对聆剑山庄这桩亲事冷嘲热讽,何况旁人。 这使君身材健硕魁梧,但生得鼻肥眼钝一脸蛮横。喻俏看他两眼,心想若在大寨里,丑成这样的,浇粪的差事也轮不上他。 她最厌丑男人,有意作弄他,于是斟了一点酒在盏底,假笑着明知故问:“使君谬赞,不知使君贵姓?” 嫪嵘也举杯,皮笑肉不笑:“免贵姓嫪。” 喻俏眨巴一双明眸,故意卷了舌,点头应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尿使君!” 众人一时面上古怪,重明瞥了一眼嫪嵘锅底黑似的脸色,低头忍笑。 宴无好宴 嫪嵘本也不是真要做什么“和事佬”,看牢了陆雪名才是要事,他压着恼火,冷笑一声饮酒不提。 陆雪名似乎对悍妻十分不耐,扫开与她相握的手,取回琉璃盏斟满酒,举杯欲向嫪嵘请罪。 众人本就因诸葛成玉之案,怀疑昆仑与执律司勾勾搭搭,此番见那高傲的陆首徒,竟肯向区区一个使君低头,都作冷眼旁观。 陆雪名却只当不知,他正欲饮,身边的“曲灵然”怒容满面,嘲讽道:“师兄坐在案前,怎显诚意?既是请罪,如何不起身?” 陆雪名被她刺得面色更沉,犹疑一瞬倒真缓缓站起身了。席上众人谁没听过他剑骨天成的名声,何曾想他如此窝囊?闲谈的、说笑的都住了嘴,偌大宴厅里一片寂静。 嫪嵘心有防备,面上不显,只笑道:“曲少庄主说笑罢了,陆老弟何至于此?” 谁知那女子仍然不罢休,咄咄逼人道:“师兄,我看使君还是怪罪我,不如你站到这位使君案前,躬身行礼再满饮此杯。” 话音落,连嫪嵘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这样跋扈欺人的女子,纵然绝色也叫人无福消受,席上众人都屏气凝神,等着看陆雪名的笑话。 陆雪名面无表情,身形一动,竟当真绕开案桌去。 嫪嵘总觉得蹊跷,哪敢任由一个剑修近身?他拧眉盯紧了陆雪名,手指已落在桌下铁弩的机括上…… “曲灵然”却忽然蝴蝶一般翩跹走来,一把夺过陆雪名手中的酒盏,她大约心中有怒,脚步散乱全无章法。“使君等我师兄这杯酒,怕是要等到岁寒天雪!”她冷笑着推开陆雪名,走到嫪嵘案前,“小女子今日无规矩,还望使君不怪罪。” 陆雪名一远,嫪嵘的悬起的心便落下去,落在铁弩机括上手又举起酒盏,陪笑道:“不过宴上玩笑,少庄主言重!” “曲灵然”也不接话,伸手一撞嫪嵘酒盏,便仰头饮尽。叁两滴漫出唇角的酒液,顺着她纤颀的脖颈,滑落进衣领,大约要湿进那饱胀的胸脯…… 嫪嵘的喉结滚动,忙遮掩自己看呆的眼,也尽饮酒盏。回座的陆雪名,不动声色地搓了搓手指。 “曲灵然”向众人翻过酒盏,回案前坐定。看戏的人颇觉扫兴,又深感意料之中:女人嘛,到底是舍不得和心上人撕破脸。 陆雪名身后陪案坐着的重明,看得稀里糊涂:这二人不知演得哪一出? 众人眼里,却见这小夫妻二人闹得狠、好得也快——那河东狮脸上虽仍挂着寒霜,陆雪名搂她时,她却也顺从地歪进陆雪名怀中。 两人将手相握,在桌案下又用袖笼着——方才喻俏在陆雪名手中画了“声东”二字,陆雪名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倾力配合了,只是没想到这女人把戏路带偏到惧内上,叫他演得颇憋屈。 喻俏更憋屈——来的路上,那傻不愣登的符修只交待她冒充曲灵然,却不曾告诉她,这宴无好宴,满座都是将死的倒霉鬼。她殊无准备便误入虎穴,此刻只能病急乱投医——只盼着这喝了牵魂蛊的尿使君,是个值钱些的角色。 陆雪名忽觉眼前有些昏沉,喻俏在他掌心重重一掐,画道:“一刻”。 再有一刻,真正的宴主人就要出场了,陆雪名要是在这个关头撑不住,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窥天剑隐隐发烫,陆雪名咬着舌尖保持清醒。忽听得“咚”一声,远处一个穿金戴银的丹修先倒在案上,而后席上人陆陆续续软倒在桌案前。重明和喻俏大约是来得迟,还算清醒,陆雪名却已然坐不稳。 主座下沿小案边,一直笑呵呵看戏的城主,忽然抚掌大笑:“倒也,倒也!” 他话音刚落,陆雪名终于支撑不住,歪倒在案上。 “师兄!”喻俏惊慌无措地去扶他。 那城主笑得古怪,瓮声瓮气道:“小女郎,别演了,婆婆不是城主,婆婆也知道你不是曲氏。” 喻俏回过神来看他,这人自称“婆婆”,相貌却分明是男人,方才他刻意做小伏低,叫人未察觉,如今一看他比主座上的嫪嵘还魁梧高大些。 这怪人坐直身子任由喻俏打量,脸上依旧堆笑:“小女郎,你伶俐可爱,婆婆喜欢你,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疯话?我如何不是我自己?”喻俏并不肯跳他圈套。 “哼哼,你还不死心!”假城主皱巴巴的老脸,被笑容拉扯得分外诡异,“曲氏中了老婆子的痴心蛊,此刻要么是与人在床榻上厮混,要么早已是个傻女郎了,哪有你这样伶俐!” “哦?是你下的蛊?”喻俏背手在身后祭出长笛,“那你怎不知晓,我遇上个比你厉害千百倍的蛊师,为我化解了你这雕虫小技?” 假城主渐渐收起了笑,将信将疑:“小女郎惯会胡说八道,痴心蛊从来无解。” “哼,你技不如人,你无解的,人家却能解,人家还说痴心蛊早过时了。”喻俏一通胡扯,拼力拖延时间,盼着身后的重明能把陆雪名弄醒。 假城主被唬面色阴沉,却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 “哈哈哈,老东西,亏你活了百十年岁数,轻易就叫这小娘子骗了!”侍案的数个女婢,同时口中出声,她们跪坐在案桌边身形不动,傀儡一般,诡异非常。 而后,不过是一瞬工夫,喻俏身后的重明,已被边上的女婢架刀在颈。 近处的两叁个女婢则“腾”得跃起,冲杀过来,喻俏闪身躲过。假城主连忙阻止:“云惜君,不要伤了这小女郎,她皮囊甚好,老婆子要养她做女儿。” “哼,做你女儿,叁两月就在蛊池里沤臭了!”一个女婢话音落,另一个女婢接着开口,“她的皮这样好,我要剥个完整的,做个美人傀儡。”又一个女婢出声,“咦?嫪大哥怎么不说话?” 这些女婢们七嘴八舌,明明背后是一个人在说话,也聒噪得叫人心烦。 陆雪名是指望不上了,喻俏也顾不得暴露身份,将长笛挥出,娇笑道:“你的尿大哥,色胆包天,眼下已活不成了,哪里有什么话好说?” “呀!”假城主瞪大浑黄老眼惊叫一声,鬼爪划墙般的尖利瘆人,“阴皇笛!你是女娲氏大寨的人?” 当场被人揭了底,想来回寨逃不脱阿妈一顿好打,喻俏心中痛悔,面上还要装腔作势,冷笑道:“老怪物,倒还识货。” 白龙 阴皇笛的声音,人耳中听着细弱,于虫蛊却是有如惊雷——那主位上高坐的嫪嵘,无声地立在假城主身后,扭住他的脖颈。 “嫪大哥!”一个绿衣男子从梁上翻落下来,他分了心,满场围攻喻俏的傀儡女婢都住了手。 “别……别过来……”假城主被嫪嵘扭住脆弱的颈骨拖起身,一时有些窒息,“嫪使君……中了……小女郎的牵魂蛊了。” 绿衣男见嫪嵘双目空洞,和他手下的傀儡一般无二,登时大怒:“小贱人找死!”他不再使傀儡,从袖中甩出剔骨尖刀,直要取喻俏性命。 喻俏一面闪躲,一面随形势换对策——老怪物没用得很,倒是这绿衣男最棘手,该让嫪嵘和他纠缠纠缠。 她屈指在阴皇笛身敲出节奏,笑道:“尿使君,你这副尊容,竟还有人痴心于你。” 嫪嵘被牵动似的身形一顿,顺从地将手中的假城主甩开,抬起架在一旁的花腔鼓,狠摔在绿衣男背后。花鼓笨重,那绿衣男不曾防备,立时被撞得扑到在地,发出好一声惨叫。 喻俏笑得拍手:“不错不错,给我狠狠地打!不知死活的贱男人,竟敢拿女人做傀儡!” 她不说还好,她这一提醒,那绿衣男才在盛怒中回过神,咬牙催动傀儡。 将将脱险,又再次落回傀儡女婢手中的重明:…… 这些女婢,皆是初成傀儡还没死透的热尸,并不致命,可与她们一直纠缠着耗下去,迟早要被人瓮中捉鳖。 喻俏又敲笛身,正欲催动嫪嵘去分绿衣男的心,一边的假城主忽而出声:“女郎且慢!云惜君,你也住手!” 绿衣男皱眉挥手,止了众傀儡,喻俏便也停了蛊奏。 “小女郎,你与今日这事也不相干,何苦豁命掺和?”假城主扶着墙坐正,笑道:“老婆子不欲伤你,你且坐壁上观,待此地事成,老婆子做主放你离开,如何?” 喻俏挑了挑眉,回望昏倒在案的陆雪名和受制于傀儡的重明,问道:“老怪物此话当真?” 假城主咧嘴嘿笑:“老婆子人称蒲阳蛊婆,可不是无名之辈,又与你苗蛊一系有些渊源,怎么会骗你一个小娃娃?”他顺着喻俏的视线,扫了一眼陆雪名和重明,了然道:“你还有什么心事,只管和婆婆说。” 喻俏可没听说过什么蒲阳蒲阴,心知这老东西大约在拖延时间,她顺势在袖子里做小把戏,嘴上便随口胡扯:“老怪物猜得不错,这两个是我情郎,你一并放了,旁人死活我自不管。” 边上的绿衣男啐了一口,骂道:“你屄上才几根毛?倒要两个男人?” 重明听喻俏的话时已是十分羞愤,再听那绿衣男出口粗俗,简直要气昏。喻俏却浑不在意,她闲闲坐下,摸了摸陆雪名的脸:“‘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你生得丑,又只一条旱道儿,找一个男人也尽够了,还管得着我么?” 那绿衣男唤作云惜公子,善制活尸傀儡,在执律司地位超然,向来被捧惯了。他自有龙阳之癖,看天下女子皆为俗物,认定唯断袖分桃方是真情雅事,何曾被这般轻贱过?当下被气得咬牙,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嗫嚅道:“无知贱人……” 喻俏借机喂进陆雪名体内的牵魂蛊蛊虫,被陆雪名用灵力逼出,又钻回她袖中,喻俏这才知他装晕——她一人支应这么久,这厮倒能沉住气看戏!喻俏气不过,暗里踩他一脚。 “小女郎,你太贪心了些。”假城主的眼神,黏答答地落在喻俏身上,他阴恻恻地笑:“你既割舍不得,不如,和他们一道留下,也别走了!” 他话音落,宴厅四角传来“沙沙”的微响,越聚越多,且越来越近。 这声音喻俏十分熟悉,片刻后便得了验证——果然是蝎子,大军过境般的蝎子,聚成波浪一般,从门边、墙上、窗缝里涌进来,个个摇着剧毒的尾后赤针。 云惜公子十分不满:“老东西放什么臭蝎子?倘咬坏了这些小修士的肉躯,主君面前,与我可不相干!” 那蒲阳蛊婆,冷哼一声:“老婆子行事自有分寸,云惜君还是去看看嫪使君吧。” 云惜一听,转身去看呆立在原地的嫪嵘,见他面上果然有醒转的迹象,云惜万般惊喜。 喻俏敲了敲阴皇笛,嫪嵘体内的牵魂蛊却全无反应,她心里十二万分惊慌,面上也遮掩不住。 蒲阳蛊婆见她色变,得意不已:“小女郎,阴皇笛虽是至宝,在你手里却发挥不了效用。你这牵魂蛊,见了我的女娲血,也只能乖乖认主。” 女娲氏族早就凋零,放眼整个大寨,也只有母寨中还存一二支血脉,算得上稀世难寻。 “放你妈的屁!”喻俏一面拼力催动蛊虫,一面咬牙骂道:“你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老怪物,你也配有女娲血?” 重明眼见的蝎子潮水一般冲自己涌来,绝望地闭上眼,却发现这蝎子们只是匆忙从他身上爬过,去吃那傀儡女。片刻之间,一室之内,数十位傀儡女婢连骨头带皮肉都被吃个干净,地上只剩些碎衣料和头发丝混在零星血渍里。 既救下心上人,云惜公子也懒得计较蛊婆拿他傀儡当饲料了。 “小乖乖们都吃饱了。”蛊婆嘿笑不止,又冲喻俏虚伪地叹息,“这么漂亮的小女郎,本该做我老婆子的女儿,可惜了。”可惜她有阴皇笛这样的宝物,这种认了主的宝物最是麻烦,若不叫这小女郎死个干净,哪里能叫宝物另择新主? 被新鲜血肉养肥的蝎群,盘桓在喻俏四周,迭堆着翻滚着,只待蛊婆令下,便要将她吞噬…… 喻俏从前在寨中,也听蛊师教导过驭兽驱虫是险术,要慎用。直到今日亲眼瞧见这数十位少女尸骨无存,才明白这个“险”字说的,不是她不留神时,被自己养的虫蜇一口那么简单。 她心中怒火激荡,连带笛声也尖利起来,袖中落下泥鳅大的一条小白蛇,在笛声里扭动翻滚着,迎风涨大成碗口粗细的青纹白蟒。 那白蟒额上一对红角尖尖,咧口长嘶,毒气熏得群蝎都晕头转向,它吐着舌头,在蝎堆里撒欢游动着大快朵颐,时不时扫动尾巴将蝎子们甩得漫天都是。 喻俏把落在头上的蝎子拂落,对着看呆了的蛊婆冷笑:“老东西班门弄斧?也不去打听打听,天下四海,谁敢在我跟前玩虫子?” “白……白龙……”蛊婆被白蟒头上红角惊得失魂落魄,哆哆嗦嗦确认两眼后,手脚并用地往后爬——什么狗屁小女郎,能养出白龙,少说是个活了几百岁的老妖精,不跑等死吗? 小宝 蛊婆被那生红角的白蟒吓破胆,连虫子虫孙都不要了,只往偏门处逃蹿。失了控的蝎子死的死、散的散,另有发狂的,在满堂晕过去的修士身上乱蛰乱咬。 边上的云惜公子既恨老东西没种,又免不了跟着害怕,只想拖着嫪嵘离开。 嫪嵘却从牵魂蛊中清醒过来——死在这里是轻快,若不能完成主君的吩咐,活着回去的下场才难料。他搡开缠着不放的云惜,急抽出桌案下的铁弩,对上正追在蛊婆身后的喻俏按下机括。 那铁弩沉重,无声连射出的叁支血镞箭矢,通身萦着恶咒的黑气…… 一切不过是电闪之间,重明正漫天撒火符驱毒蝎,他高叫“妖女小心”时,早已来不及。却见陆雪名飞身而起,甩剑出手格开前两箭,又追在第叁箭后徒手掣住。 “陆师兄!”重明冲上前,扶住身形摇晃的陆雪名。 喻俏将蛊婆击到在地,未察觉身后的惊险,回头时,只见陆雪名手心,被箭身倒钩割得鲜血淋漓。那些倒钩嵌在骨肉里,一时之间拆分不开。 陆雪名面白如纸,手里的血顺着箭身蜿蜒而下,红蛇一般,滴落在地。 嫪嵘的弩上不知还有几根血镞咒箭,重明心生退意,喻俏却不甘心——白蟒破了蛊婆群蝎局,云惜妖人也没了尸傀儡,那许多女子死在眼前,若就这么算了,她心中怒火实在难消:“这几个妖人不除,不知还要害多少人!” “小贱人口气倒不小!”那云惜公子冷笑,将剔骨尖刀随手挽个花,冲杀过来。 陆雪名来不及拾剑,就握着手中箭矢和那绿衣妖人缠斗起来。喻俏拳脚功夫只是末流,当下躲在后面奏笛,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她割指放血,以女娲血为引,驱动蛊婆留下的赤尾蝎。 群蝎再次听得指令,又齐齐涌向嫪嵘,扰他射偏两根咒箭。嫪嵘大怒:“蒲阳!还不快撤走这些毒蝎!” 蒲阳蛊婆倒在地上,早是进气少出气多,他拼尽全力将怀中的鬼火药掷出门外,只听一声脆响,幽蓝的焰火飞升到高处,瞬间照亮一小块黯淡的夜空,又瞬间熄灭。 “那是执律司……调动暗修的鬼火药……”一直在撒符纸的重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呆呆地呢喃道。 喻俏本也慌乱,却见嫪嵘和云惜妖人的脸色更难看,只有陆雪名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开宴至今,宴厅四周一个暗修也没有,自是嫪嵘等人有意支开。想来执律司外面瞧着铁板一块,里面倒暗流汹涌斗得颇凶。 嫪嵘尚在犹豫,云惜却已抽开身跃上梁,意图破屋顶逃逸。 喻俏哪儿肯放他走,她急得笛子也不吹,冲着白蟒喊:“小宝!盘他!” 白蟒和主人心有灵犀,瞬间打着旋儿攀柱子蹿上梁,卷住云惜的腿将他绊了下来。云惜狠摔在地上,痛呼出声,他挣扎着爬起,白蟒却灵巧地游上他身体,在他胸腹处缠了叁圈,寸寸收紧,叫他窒息得青筋爆起。 白蟒的灵性叫重明赞叹不止,喻俏一时得意,没防备云惜手上的剔骨刀,直直往小宝七寸上扎! “小宝!”喻俏心胆欲裂,却听云惜嗓中“嗬嗬”两声,手上的剔骨刀陡然失力,歪歪地刺进他自己腰腹——他身后,陆雪名忍着掌心剧痛,把皮肉从箭矢冰冷的倒刺上缓缓剥离开——这支血镞箭矢,就这样留在云惜公子的脖颈上,上面满刻的怨咒符文,可保他必定魂飞魄散,再无轮回。 陆雪名救了自己又救了小宝,喻俏一时感激,差点忘了此行本就是被他拖下水。她正要向他道谢,却见这玉山巍巍的高大男子,摇晃着走了两步后,劈头盖脸地向她倾倒来…… 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喻俏深觉有理——大难之前她被关在驿邸里,大难之后她被关在城主府里,旁的不说,吃住都不需再使钱。 原来那日宴厅事后,她就被赶来现场的世家修士和执律司暗修们合力关押了——满地蛊虫和中了苗人化骨香的倒霉蛋,她拿着蛊笛,身下盘着条撒欢乱绞的白蟒,这可不就是人赃并获嘛! 若不是重明那厮尚有几分良心,极力为她申辩,单凭嫪嵘倒打一耙,给她定下的奸人同谋之罪,她如今少说该被关在大牢里。 喻俏正窝在蒲垫上为重明念善人经,可巧重明就来给她送餐食来了——既共患难,他便视喻俏为生死之交,行事十分殷勤,也不同她大呼小叫。 只是他还是烦人——喻俏最怕人问苗寨的事,偏他忒不识眼色,总好似有问不完的问题,不是问阴皇笛,就是问女娲血,要么就是缠着要看“白龙”小宝。 “看吧看吧,慢慢看。”喻俏把他往窗台前一引,自去吃饭。 小宝在宴上吃了太多毒蝎,有些上火,连着几日都收不回法身,只能盘成蒲团大小,在窗台月下吹着风扭麻花。它大约是嫌痒,将头顶那对立了大功的手工龙角,磨得圆秃了,成了一对朱砂丸子——这白蟒是喻俏七八岁时所得的小宠,如今不过十来岁,要养成白蛟还差个百十年,要成白龙,那该是喻俏重重孙该操心的事了。 小淫道(微h) 饭毕,不过饮了些甜酒,喻俏总觉昏沉沉的,没甚精神。她一向酒量好,哪里这么好醉?左思右想,或许是宴厅一行,巫力消耗太过的缘故。 重明徘徊在房里,讷讷地四转打量,不肯离开。 他年岁小脸又嫩,在世家和执律司面前,自然人微言轻的。拼力也无法帮喻俏脱困,当下只好安慰她:“小妖女你放心,等我师兄醒了,他一定会想办法还你清白!” 喻俏听得他好意,反无来由地起了点色心,微笑着歪在床上打量他——这少年平日里像个炮仗,叫人忽略了他清秀端正的长相,虽然比不得陆雪名那样的极品,倒也十分清纯可爱。 重明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那温柔到古怪的目光,像一只滚烫的手在他浑身上下抚弄,他迟疑地开口:“小妖女,你,你看我做什么?” 喻俏忍笑,朝他勾勾手指,这傻子呆愣愣地便往她床前凑。他在床边坐下,喻俏盯着他的眼,压低声,私语般问:“怎么还叫我小妖女?” 这本是寻常问话,却因在床笫间、呼吸相闻的距离里低声私语,而充满了情色的暧昧。 重明心中默诵清心咒“清心如水、波澜不惊”,却愈发面红心热。他迟疑地吞了吞口水,也不自主地压低声答她:“因为……因为……”脑中却一片空白,因为什么呢,他哪里知道?他心如擂鼓,不敢去望她雾蒙蒙藏星含情的眼,只盯着那两瓣丰盈粉嫩的唇,痴痴地回她,“因为你,就是个小妖女……” 喻俏笑着伸出手指戳他额头,娇声骂道:“臭道士,尽胡说!” 重明的额头被她点的轻晃,傻傻地跟着她笑。 那软嫩的指尖却没有离开——它若即若离地从他额上划下,划过他秀气挺拔的鼻梁,划过他温软的唇……它伸进他嘴里,若有若无地挑逗他的舌头,轻擦过他的牙齿,又带着一点湿意,凉凉地划过他发着抖的滚烫喉结…… 喻俏一面撩拨这沉沦情欲的少年,一面恶意地问他:“你不会,也修的无情道吧?” “不……”他呢喃,明明喝酒的是喻俏,他却像醉得停滞了思考,只是懵懵懂懂地随心回应着,“怎么这样问?” 喻俏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不止。她额前的两绺柔丝,髻上简素的一支垂珠步摇,连带轻薄衣料下高耸的两团,都随笑而动,真真是“花枝乱颤”,美得不可方物,她却不自知。 她强抑止住笑,眼波流转,压低了声打趣他:“无他,只怕我坏了小道士的修行,才有此一问。” “你这小妖女……”重明的心被她勾引得情欲激荡,双眼欲泣般微微泛红,他捉住喻俏作怪的手轻吻。他这样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会全然不知人事?只不过幼承家教慎独克己,后又久在昆仑修符术,一向寡欲惯了。 当下也觉自己孟浪越矩,但体内实在是情潮澎湃,叫他几乎克制不住要做些糊涂事。他伏身埋首在喻俏颈窝处,喘息不止,恍若落在一堆馨芳软云之中:“你这小妖女,一身的迷魂香……” 喻俏被他纯情的反应取悦了,顺势用手去抚弄他发烫的耳垂,笑着逗他:“小道长,可还有余力降妖?” “降妖?”重明抬起身,和她鼻尖对着鼻尖悄声私语,“却不知……如何降伏你这小妖……” 喻俏微笑,编贝玉齿里,小红鱼软软翻腾,她蛊惑似的冲他吹气:“你且脉一脉小妖的法门。” 她说着,撩开衣襟,将重明那双终日和符纸、笔墨打交道的秀气的手,按在自己饱涨的双乳上。 重明本能地,用力握了握手下惊人的两团绵软,只听到这小妖女唇齿间溢出一声喘息,娇嫩得像能滴下水…… 这声喘息像解开了他心中的枷锁,他瞬间着魔一般伏身去吮那对雪乳,他的舌尖拨弄着那两颗挺立的茱萸果,痴迷地听这娇美绝色的女郎,在自己身下低吟浅唱……他的阳物早已硬得涨痛,却不敢妄动,只是难耐地蹭着喻俏的膝盖。 “……小妖女,救一救贫道……”他向她哀求,下身渐渐发力地往她腿间蹭。 喻俏被他蹭得痒,亲着他耳垂,笑着骂他:“好个不老实的小淫道,我一个小妖,怎生救你?” 重明涨红了脸,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色情地缓缓揉弄她阴户,在她高一声低一声的淫叫里,一本正经道:“我听说……此处有个神仙境,好小妖,渡我做回神仙可好?” 饕餮 银烛烧泪,罗帐细垂,一室香满床旖旎。软褥上衣衫半褪的喻俏,狠心一掐大腿,逼自己醒神—— 她虽是好色之徒,却也清楚此刻身陷囹圄,绝不是采精的好时机。何况那日宴厅里牵魂蛊失效,她百思不得其解,连日来一颗心始终悬得高高的,哪有兴致摆弄风月事?身上这股汹涌的情欲,来得实在古怪! 喻俏双眼迷离,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在男人舌尖引出的阵阵酥麻快感中,费力思考:“小道士,你从哪里弄的酒?” 重明哪顾得上答她,他正一手扶着、埋头裹吃那对颤巍巍的娇粉乳尖,一手无师自通地探进秘处,玩弄她湿滑滴露的两瓣花唇。 喻俏被他弄得魂不安舍,心中残存一线清明,将断未断——这混账道士身上分明没有酒气,却像比她中药还深。他二人在执律司眼皮子底下中这无名催情药,实在诡异,她不敢再拖延,冲他耳孔中塞了一枚瞌睡蛊——那群坏心眼的世族修士关她前,特地叫女修搜走了她的蛊囊,眼下仅剩这枚,还是她藏在步摇坠珠珠芯里的。 “睡吧。”喻俏说着,伸手抚了抚重明的鬓角,在欲海里放纵颠簸的少年,听得指令,瞬间倒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她推开少年,强撑着摇晃的身体,整衣起身。 案桌上,壶里的酒还剩个底儿。手头没有多余的蛊虫可以拿来试药,喻俏将这酒悉数喂给了小宝。饮完酒的小宝,滚了两圈,法身尽消,又成了条白皮黄鳝,乖乖蜷成巴掌大小睡着了——酒里确有名堂,但效用似乎只是叫人虚弱,倒不像催情。 难不成刚才的反应,真的只是自己太色了?喻俏有些无语。她念了两遍巫咒,给自己醒了酒,好半天头脑终于清明了。 无论如何,已是废了一枚瞌睡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她打定主意后,剥下重明的袍衫换上,试图混出去刺探情况。 重明瞧着瘦削,袍衫穿在喻俏身上却十分空大——这装扮眼看是瞒不住人,喻俏窝了窝头发出了房门。她一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贴墙绕柱子,小心翼翼地避开人走。 边地城主就是土皇帝,城主府违制得杀起头来,诛九族外还得倒贴叁代。喻俏费半天劲,还未走完院落四角,不过各家各派的结界禁制倒是赏个尽兴——眼下巫力受损,光凭她叁脚猫的功夫,是插翅难逃了。 她不情不愿地折回房间去,忽而心念一动,往重明提过一嘴的另一间房走去…… 嵌玉象牙床前,收拾完药箱的药修,嘱咐完几句便离开了,剩个年轻的陌生姑娘,正往昏迷不醒的陆雪名嘴里喂药,喻俏盘腿在梁上看戏—— 这姑娘高髻深衣,不像是修道的,生得玉貌花颜,叫喻俏一个女人瞧了也心动不已。若说曲灵然是娇俏可人的小妹妹,那这一位便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瞧她待奴婢们温言细语,对陆雪名更是细致体贴。喻俏一时牙酸,一样是大难不死,陆雪名这厮未免忒有艳福! “女郎,刚来了回报,七郎最迟明早便能到,奴已着人收拾了驿邸。”一个女婢上前禀讯。 那美人不慌不忙地将药喂完,才柔声答话:“何必收拾驿邸?眼下情况有异,七郎来了,自然也随众,一并在城主府中安置罢。” 婢女唱声诺,另外两个婢女上前,一个收拾药罐药碗,一个捧着浅口白瓷盆伺候她净手,个个训练有素、屏气凝神。 好一会儿,这美人方领着婢女们迤逦而去。喻俏静听那裙摆在地上轻擦出的细声渐渐消失,才轻手轻脚地从梁上翻下来。她在房中兜转一圈,颇觉心酸——她还当自己那间屋已很不错,和陆雪名住的这间比,只能算茅房了。 真是同人不同命,喻俏一面感怀,一面坐到床边打量这艳福不浅的病号。虽说中了蒲阳蛊婆的化骨香,但他体魄又不逊于宴厅里旁的修士,何至于旁人早都生龙活虎,只他到如今还沉眠不醒? 方才她来得迟,也没赶上偷听那药修的诊断。医术一道精妙幽微,她在寨中学了些皮毛,却因年岁小,只学成个半吊子巫医。 她想起那碗药——若是能看看那碗药,或许还能推一推药修的诊断…… 鬼使神差地,她俯下身盯紧了陆雪名的嘴——陆雪名有两片不点而朱的唇瓣,好在线条冷厉干脆,中和了些阴柔艳丽之气,只是愈发显得薄情。 她思考了一瞬,觉得自己情有可原,实在不算趁人之危,救人要紧嘛——于是用手指轻轻拨开他软软的唇,撬开他微微闭合的两排牙,试图去嗅他口中的药味。可惜,她耸动小鼻子闻了半天,也只闻到一堆草药混杂的清苦味。 喻俏忍不住发怔,近在眼前的这张脸,有过分浓密纤长的睫羽,却被刀剑般凛然的长眉化解;有过分高挺的鼻梁,又与微微峰起的眉骨呼应……处处矛盾,又处处和谐,漂亮得像女娲大神精雕细刻的男偶。 她一边走神,一边在心中感叹造化的神奇。 或许他舌头上还会有点药汁残留,她心里想着,就用食指拨了拨陆雪名温热的舌头,放回自己嘴里尝了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还真尝出些古怪,似乎是些不该入药的东西,有些像方才叫她意乱神迷的那壶酒。 她严肃起来,此事太过紧要,也顾不得陆雪名的男儿清白了!她毫不犹豫地低下头,嘴对上嘴,去尝陆雪名的舌头——果然是这个味道,她脑中飞速闪过些念头,却抓不住。 她没瞧见,自己腰间泛起一阵一阵的光芒,掩在重明宽大袍衫下——是那枚从乐修尸体上顺来的翠玉铃铛,她怕叫人发现这赃物,于是把它藏在装龙木香粉的囊袋里,竟得幸没叫搜身的女修搜走。她还无知无觉,那鎏金嵌宝的九条龙已开始缓缓游动,回旋成红眼饕餮模样,无声地张开了口。 ———————————————— 小说+影视在线:『po1⒏mobi』 拘魂 赤珠点睛的凶神饕餮,现形在成簇的云纹中,意味着皇天之上的神灵,冷眼俯视着人间生死。 喻俏尝完了陆雪名的嘴,像药效又发作似的,忽而昏沉起来,而后听得耳畔悠悠一声钟磬响…… 再睁眼,眼前已换了天地——琼香缭绕、瑞霭缤纷,足下是白玉板,头顶是彩画梁,绫罗纱帐随风舞,丹壁珠帘尽步移,遍地置景皆是翠树琼葩、海底珊瑚、山珍碧蜡,目光所及尽是金花玉萼、凤翥翔鸾,丹漆紫彩欲迷人眼,玉砌雕栏绵绵不尽…… 这哪里是城主府中陆雪名病居的那间房室?这分明是一座如梦似幻的仙宫神殿! 喻俏只当是梦境逼真,循着不断传来的杳杳乐声,恍惚前进。她越过白玉虹桥,转过凤腾龙翔的彩雕屏墙,望见一间空阔豪奢的殿宇,七阶玉墀连贯宝座与殿堂。彩缭悬垂的玉墀下,两排戴着银面具的青衣童子,各自嘁嘁喳喳,似乎都在议论她这不速之客。 一个高挑瘦削的男子,身着宽大的赭红底绣金符道袍,从宝座后的壁障里缓缓走出来,众童子顿时整肃。这男子瞧着不过而立之年,面目寡淡清冷。 他站在高处睥睨阶下,语气冷厉森然:“大胆小贼,如何拖到今日,方来领死?” 好古怪的梦,喻俏想着,顺口便顶嘴:“大胆老贼,你是何人,做什么入我梦来?” 那男子听她出言不逊,嘴角漏出一点气极的笑意,嗤道:“你既偷了本座的宝物,倒还敢猖狂!本座的名号,又岂是你这无名小卒,堪配诘问的?” 眼前人说得言之凿凿,叫喻俏开始怀疑是否确有其事。她暗暗打量四周,将信将疑地问:“哦?这么说,这不是我梦,倒是你的造境?” 男子一抖袍衫,盘腿在阶上坐下,冷哼一声默认。 虽说能凭空造境的大能,当世少有,但喻俏想着既来之则安之,也并不害怕。她上前两步,十分有眼色地放软了态度,拱手道:“小女子惶恐,实不知是什么样宝物,还请尊驾指点。” “还要装痴?”那男子说罢,手中捏个诀,冲她隔空一点,“人赃并获,却看小贼如何狡辩?” 喻俏顺着他视线,低下头看向腰间——那枚翠玉铃铛,不知何时从香粉包里出来了,好端端地系挂在了自己腰上。 她一时语塞,这个倒确是赃物,还是发的死人财呢!她有些羞赧,伸手立时去解系带,口中道歉:“得罪得罪,小女子无心捡得,并不知是尊驾的爱物。” 大约是心慌,那系带竟越解越是死结,烦得她额上冒汗——有主的造境不可久留,若是倒霉与境主生了羁绊难解,一时出不去,或许便一世困其间。 她越急,眼前的男子越畅意,那寡淡的脸上竟挂着笑影:“小贼贪夺在前,其罪当‘刖’,欺瞒在后,罪当‘截舌’,可有不服?” “尊驾容禀,确实是捡的!”那系带怎么也解不开,割得她指尖红红。 却听见那人还在轻描淡写地冤她:“无耻小贼,尽是狡辩。” 喻俏本因理亏,又怕被纠缠,十分忍耐。可这人蛮不讲理咄咄逼人,叫她实在好脾气用尽,索性不解了:“你这人臭不要脸得寸进尺得很!不过给你叁分颜色你便开染坊,你自家丢了东西与我何干?我说了我是捡得!死人身上捡得!你爱砍手、截舌,自去酆都鬼殿找那十殿阎罗,寻那糟心断头鬼去,同我叨叨什么?欺我小么?吓唬谁呢?” 听她吼得凶恶,眼前人眉头直跳,忍怒道:“……你一个小女郎,哪里学的这样臭脾气!文王玺印乃逆生改死的勾魂之物,你一介凡俗,拿它妄断生死,造下冤孽,不知悔改,本座难道教训不得?” 喻俏听得火起:“妖道人满口胡沁!我都不知它是什么,如何‘拿它妄断生死’了?”她当对方是误解了常清思的死,还悻悻补了一句,“若是说那个断头鬼常清思,那是陆雪名杀的,与我也是不相干!” 道人冷笑:“说的正是这个陆雪名,他烛光正盛,未到归天入地之时,被你生拘人魂,命在旦夕,你还说你不曾妄断生死!” 喻俏心中一惊,傻愣愣追问:“你说陆雪名?什么生拘人魂?我并没有……” 道人并指向天,瞬间将四周境况改换成城主府,喻俏眼睁睁瞧见了另一个自己,正如片刻之前那样,坐在床边,伏身亲吻陆雪名。 被公然观看偷香窃玉的私隐,喻俏不免有些窘迫,忍不住白了一眼边上的道士,嘟囔道:“这就是拘魂?那你这宝物,用起来也忒废嘴巴……” 道士盯着陆雪名的脸细看,漫不经心地回她:“你身上本有护体安魂的禁咒,文王玺印无法感知你,一直未能认主,本座也无路与你相见。今夜也不知你怎么作怪,心魂颠荡,冲破护体,连带搅得玺印里饕餮梦醒,要吃生魂。偏这个陆雪名,正是叁魂受损、七魄难安的关头,你去招惹人家——舌为心苗,好端端你吞人家舌头作甚?如今拘了他人魂!你还嫌冤?” 护体安魂的禁咒,大概是指阿妈种的金身眠蛊……喻俏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心中已然信服,一面又惊慌:她还不知眠蛊的护体被冲破了,算来正是与重明险些酒后乱性时…… 至于陆雪名叁魂受损的原因,看着眼前画面她还如何想不起来:床上的陆雪名,大约是失魂后修为外泄,手心伤处崩坏得彻底,在床褥上漫出好大一块血渍。 想来那血镞箭上的恶咒,不仅绞灭云惜公子,也伤了陆雪名的魂魄。 喻俏心中惴惴——他被血镞咒箭所伤,好像也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那道士见她蔫巴了,便收了虚象。喻俏硬着头皮问他:“他的魂呢?拘去哪里了?” 道士眼皮也不抬,从胸腔里吐出一声轻哼:“这是在同谁说话?没大没小?” 识时务者为俊杰,喻俏装出点笑,谄媚道:“真人?仙长?小人愚拙,还不知尊驾名号!” “哼!”道士白她一眼,撩袍一抖两袖拂风,配上那寡淡冷情的脸,愈发显得超凡脱俗、高高在上,“本座乃是世外山方寸天圣慈仁尊玄素真人。” 苗人也有名字长些的,喻俏表示理解,当即张口:“那敢问世外山方寸天圣慈仁尊玄素真人,我这位朋友,他的魂在何处呢?” 玄素真人脸色不妙,陡然盯她两眼:“也不必时时口称尊号,只唤真人便可。”他心有不甘地又暗示一句,“本座俗姓澹台,单名一个星字。” 喻俏装作不知,作讷讷点头状:“好,好,那便是澹台真人。不知我这位朋友,他的魂在?” 太无知了,竟然连他的名号也不曾听过!澹台星心中不忿,他之前念在故人情分上,隔着千里万里,特特留心文王玺印的动静。如今又大方地送出至宝,令玺印主动认主,没想到这小女娃被养得这般没见识! 香罗刹费心采精,就生出这么个草包蠢货?脾气还臭!真是奇了怪了,这娃娃亲爹到底是谁啊? 入梦 喻俏在造境中盘桓许久,现世却不过须臾功夫。 随着铃铛的一阵轻灵脆响,她倏然睁眼回神,连忙低头去瞧床上的陆雪名——他心跳与呼吸都极微弱,失魂后,手心的伤口被恶咒腐蚀严重,床褥上的大滩血渍触目惊心。 见他死气缠身,再耽搁不得,喻俏也顾不上离魂出窍后肉身要面对的风险,匆忙爬上床与他躺在一处。 月在中天,正是午夜阴极时刻,所谓盛极转衰,阴极也是阴衰阳盛之始,魂灵的生灭皆在一线之间。 她握住陆雪名那只没受伤的手,先是小声祷告:“上神女娲圣慈垂悯,行利往胜,无有不逮……”又对着昏迷不醒的陆雪名嘟囔,“你可别死啊,你死事小,带累我受天道反噬就坏了……” 她说罢,一边回忆着澹台星的交待,一边在腰间摸索那枚文王印—— 从前喻俏还为这翠玉做成铃铛模样,却摇不响而不解。如今文王玺印认她为主,她才晓得,只有身为其主的能摇响这翠玉铃铛——喻俏照澹台星教的那般捏诀念咒,而后拎起挂印的绳结一挥,果听得一阵流水般空灵激越的玉石脆响。 她双眼在铃响中,缓缓闭合了,香魂一缕飘飘渺渺追风而去…… “俏儿,你记着,失魂者蒙昧不知生死,往往浑沌迷梦之间便归去冥处。你要救这小子,需入他迷梦,在铃响之前,叫他体会生欢死苦,醒悟自救之心……” “好真人,怎么叫他‘体会生欢死苦’啊?” “哼,别来问我,那是你的事!总之成与不成,铃一响你即刻抽魂离梦,否则你二人都得去阴司报到!” “你不说不会是不知道吧?” “你这小女郎!本座才不会被你激将,少白费功夫……” “好真人,不知道就算了,也是无妨的。“ “嗤,你激将也无用,这迷梦是他做主,欢与苦也由他定……说来,你这痴儿不是甚爱他色相吗?在梦中与他做一回恩爱夫妻,或也可行哈哈……” 喻俏步入一片虚空,将年岁玉晷上的针影飞速往回拨动,针影停驻的瞬间,她走进一片白光里。 她睁开眼时,正卧在抱厦居的一张朱漆象牙美人塌上,身上罗衣轻薄。 她起身瞧此间摆设:小小一间居室,四角摆着冰盆,墙上遍处书画墨宝,架上列摆着玉石珍奇——这家富贵得像皇帝。 她赤着脚,在房中转悠片刻,又向外看去:只见窗外檐廊下,有叁两个女婢正将院中晒的书,收拾进书箱里。院墙外隐隐瞧见风光,一片玉竹留云,几座山石萦溪,蝉噪声一阵一阵回荡在树影摇摇中,正是盛夏时分。 喻俏觉得好笑:虽说谁做梦也爱梦见自己快意些,但是陆雪名这厮的梦境,未免太富贵了点,也不知是他真经历过,还是胡思乱想出来的…… 她记起陆雪名出身低微的传闻,心下了然,这些大约都是他的空想。 不过,对于梦中的陆雪名而言,一切自然都是真真儿的。比如,她现在就是他如假包换的,亲!妈! 喻俏掀起竹帘,走出门去,一点热风扑在脸上。女婢们都停了手上的活,躬身拜见:“夫人。” 喻俏抬抬手,应了礼,她不知道陆雪名小名,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儿在何处?” 女婢们听得问话,都觉得古怪,却不敢瞧她,垂头互相使眼色,才有一个上前回话:“小郎君在书房里,今日是王爷亲自讲课呢。” 这家里还有个王爷?啊?那此地不就是王府?那她这个妈,不会是王妃吧?喻俏心服口服,陆雪名你是真敢梦啊! 喻俏大受震撼,也不急着见这便宜儿子了,转身回了抱厦厅里,琢磨“生欢死苦”的点子。 澹台星那厮不了解陆雪名,才说出不着调的蠢话——谁想不开要和陆雪名做恩爱夫妻?此人冷血无情,对女色避如蛇蝎,指望靠男女之情叫他领会“生欢死苦”,还不如直接放弃挣扎,大家一起往生来得省事。 思前想后,喻俏选择将时间拨回迷梦中的幼年,因为就她的经验而言,母亲才是人生欢乐与痛苦的源头。他陆雪名也是肉体凡胎,难道会不爱自己的母亲? 人世间,有爱便有痛,生之欢死之苦,都源自其中…… 她在榻上合眼歪着,不知不觉就混到天黑,女婢们只当她睡了,齐齐轻声在外伺候,不敢扰乱。 陆筠自外回来,便瞧到这副场景——烛火昏昏,光焰微微映出满室的玉石华彩,那灯下美人枕臂侧卧在矮塌沿上,柔荑悬空与那瓷白细腕上缠着的青丝,同从塌边软软垂低,一握纤腰曲线惑人,望去有如幽谷伏落,罗衣掩不住的娇躯欺霜赛雪,脂玉一般,莹莹有光。 “卿卿。”他将她抱起来,搂进怀里,低声唤她,“怎么睡在这里?小心夜寒……” 喻俏满脑子苦思怎么母子深情呢,冷不防被个男人抱进怀,惊得一抖。她睁开眼,努力入戏,学着中原女人的腔调,开口道:“夫君,你……” 她的话,在瞧见这男人面容后,生生卡在喉咙里,没了下文——陆雪名梦见的爹,和他自己长着一模一样一张脸…… 世上父子模样相像本是寻常,但绝不会生得一般无二。追魂梦境中出现父子共用一张脸,只能解释为梦境之主自己记不起旧人,胡乱补上的了。 补也算了,为何用自己的脸补,要不要这么没有想象力?实在为难她入戏好吗! 顶着陆雪名的脸的陆筠,瞧着爱妻怔怔痴望自己,忍不住笑:“怎么?睡魇着了?” “嗯,是,是有一些梦魇。”喻俏连忙接上话,面色如常地从他怀中坐起身,往案桌后一方水精镜走去——她要看看自己如今顶着的脸容! 毕竟陆雪名连亲爹模样都记不得了,自然很有可能一并忘记他阿妈!他用他自己的脸补上了他爹也罢了,不会也用他自己的脸补上他阿妈吧?想想这一家叁口,是叁个陆雪名排排坐…… “怎么了?”陆筠跟在妻子身后,替她扶正案桌上小小一方水精镜,他从后抱住她,俯身在她颈后轻吻,“还瞧什么?卿卿美得天人一般……” 喻俏却没回应他,坐在镜前石化了似的一动不动——水精镜中,分明地照出她的脸、她本身的脸,眉、眼、鼻、唇,皆无一丝改动。 真是叫人意料不到,喻俏面无表情地想,我至多不过想着睡你采你精,你居然把我当你阿妈?我才十七呢,真有你的啊陆雪名…… ———— 我感觉我没有底线地放飞起来了,下一章要写父母船戏的话,会不会有点过分…… 连理(H) 且说喻俏误拘人魂后,为避天道反噬,冒险入梦境追魂,直要设法搅弄陆雪名心绪,叫他在“生欢死苦”中惊梦回魂。 她向来玩心重又胆大包天,但此番对陆雪名受难之事心中有愧,颇老实地选了最稳妥的路子:扮其慈母——想她一个未采精过的小女郎,为了救人,平白给人做妈,已是十分让步。她哪里想到,做陆雪名的妈倒是享艳福的。 初入梦境,喻俏就被陆筠不由分说地拖上床去,要行房事——这倒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也不知是文王印的梦境太逼真,还是陆雪名此人骚到梦见父母敦伦…… 无论如何,夫妻行房再寻常不过,喻俏选定这有夫之妇的身份,一时是骑虎难下。何况她色心难抑,被陆筠亲得晕晕涨涨的,半推半就地跟着上了床。 梦中五感弱于现实,喻俏却仍被陆筠伺候得高潮迭起——旁的不消说,光他顶着陆雪名那张平日里不近人情的脸,埋在喻俏腿心痴痴舔弄,就能叫她心头翻涌出诡异的爽快—— 月色昏昏银烛微晕,拢合的香帐里自成一小世界。绣褥堆厚,脂玉捏成的美人陷在其中,她双腿被轻撑开,架在男人宽肩上,圆臀修腿,软软空悬。 男人唇舌叩问,美人吟哦不止,玉腿间粉蚌初开,微敞仙人府门。不多时,芙蓉帐里香吟气喘,水声潺潺。 喻俏被剥个干净,陆筠内里裸着,却还潦草外披一件袒胸露体的蝉翼麻衫。他赤着下身硬挺巨硕的阳物,跪伏在喻俏腿间舔得尽兴,好半天才罢休,伸舌将那腥甜处飞漱悬泉都勾进嘴里。 喻俏已在他唇舌下小死两回,此刻香汗淋淋,满面潮红,喘得气不匀声。 见美人情潮已盛,陆筠缠身上前,一面吮她耳垂,一面用拇指扪在她肥软雪胸上,拨弄粉嘟嘟两粒小荷尖尖角。 他在她耳边吹着气,用陆雪名一般无二的声音,骚里骚气地低声求欢:“卿卿,疼一疼我。” 喻俏还在高潮余韵里失神,陆筠只当她默认,他微凉的指尖滑进她腿心,在水淋淋的蚌肉缝隙里划弄。阴合的肉户,裹着那根蠢蠢欲动的修长手指,肉户里的穴眼缠绵又矛盾——在手指钻入时,绵绵软肉都是蚀骨的微阻,在手指拔出时,层层微阻又化为销魂的吮吸。 陆筠用手指略搅弄了密实水润的穴眼儿,就当扩张过,而后迫不及待地起身将涨痛的肉根,挺进那神仙境里。 只是水滑花腻,肉根又太巨硕,那昂扬的龟头,使劲顶杀进去,不过进个端头,又几次叁番被推出门外。他急色地挺腰,撞那门户,空激起一阵“啪啪”响声,硬棍似的阳物勾挂着穴眼里涌出的淫水,牵拉成丝滴落在床,却是过门难入。 陆筠色令智昏,一时无计可施,只得低声在喻俏耳边求饶着:“好卿卿,好妻主,略松松……为夫的鸡巴,实是涨得捱不住了……” 喻俏对阳具纳入阴道的采精式,本就十分陌生。她正有些无措,被陆筠的粗话惹得失笑出声,反而镇定下来,渐平了喘息。 “这孽根无用,生过孩儿的妇人也入不进,倒嫌我不松。”她说着尖着手指狠掐他腰,笑话他:“你入不进,便睡吧,自有旁人入得……” 她正说着,未防陆筠已撩高她一条腿,手扶着肉棒,瞬间狠刺进那粉融融漏洞。 他硬顶着不动,生怕又被挤出去,红着眼笑道:“小淫妇,这一根还没喂饱,倒去想叁梦四了……” 喻俏梦中既扮人母,自然不是处子身,她有恃无恐,谁知冷不防被他肉刃刺得涨痛,轻叫出声,只觉下身饱得再合不拢。 原来这便是交合采精,她心中郁闷,不过那龟头边棱处能刮出一些些酥麻爽意罢了,剩下全是撑涨过头的痛,哪里比得上阴珠被舔时的快感? 她在这结合里没尝到甜头,又被那巨硕阳物插在深处,涨得岔着腿动弹不得,越想越觉得委屈——谁爱管什么天道反噬、什么陆雪名的生死,早知道入梦还要被迫采精,早知道采精便是这样痛又不爽快,她才不要委曲求全、费心做戏与人行房…… 陆筠见这娇娇儿,双眼迷蒙、扁嘴欲泣,连忙吻她泪眼哄她:“好卿卿,莫哭莫哭,怪为夫莽撞了,为夫且小心动一动。” 他进得艰难,生怕阳物滑出去,又怕伤了美人,压着欲火缓缓抽动起来。每每只撤出分毫便又往里顶弄,如此往复,片刻后,大半根肉棍都挤进穴眼里。 销魂神仙境,湿软淫滑,绵韧惑人,肉棍纳入其中,陆筠错觉一身骨髓都要被那妙处吸了去。此间滋味,便是真仙也克制得住,他哪里顾得上再哄人,腰上渐渐加速挺弄,在花心处的软腻活肉上钻撞不止。 喻俏被他动作分了心,在肉棍冲撞中渐渐觉出点爽快。她也不懂什么端庄矜持,咿咿呀呀地浪叫出声。 陆筠肏得狠了,他滚烫的体温炙烤着千娇百媚的美人,叫她烧得小脸红红,颠作浪尖一叶小船,雪乳摇摇,香臀颤颤,粉蚌翻出嫩肉,腿间泄成淫河。 陆筠见她面上没了委屈,只剩爽快,忍不住拿浪话调笑她:“小淫妇面上不哭,腿间这泪眼儿,倒哭得止不住了?”他嘴上说话,腰上动作却不停,一阵狠撞接一阵钻磨,愈是感知花阴里蜜肉痉挛,愈是发狠地肏干不止。 “……你……你只管入,哪儿……那么多话……啊……”喻俏也忘了什么扮人娘演人妻,被肏得昏头便露出本性,语甚嚣张,浑身使不上力,便还是拿手去掐他腰。 陆筠只当她羞臊,愈爱调笑她:“儿郎都生过一个,说些助兴话儿,怎么还臊起来了……方才不还说这小嫩屄,要叫旁人鸡巴入么?”陆筠抱着她腰,将她颠翻个面跪在软褥上,“索性为夫将这小屄肏松软些,免得旁人鸡巴入时不知轻重,倒肏痛了卿卿的小屄……” 真骚啊,大寨里也少有这么骚的男人,喻俏一面失神地被他摆弄,一面胡思乱想。 跪姿叫喻俏细腰肥臀的比例,更显得惊人。陆筠在淫穴里绞着的孽根,被眼前美景刺激得青筋直跳,他折腰探手把住美人坠摇摇的一对肥乳,缓缓动了腰:“好卿卿,再与为夫生个孩儿……” 这样意乱情迷,说什么话也寻常,喻俏被肏得乱叫,哪里来得及深想。 满室里,只听得花帐香床摇摇,响了一夜。 春情溢漫,腻云情密,一枝滟蜡射彩,满帐花事翻香,月下连理树错叶交枝,根嵌梢合。 —————— 这肉还算香吗?不知道合不合大家胃口_(:з)∠)_ 相见(一) 所谓叁生万物,叁是生门,叁叁道满,则九为极数。 澹台真人多番叮咛,要在文王印铃响之前出梦,喻俏心中惦念此事,便忍不住时时将印拿出来端详。如此翻来覆去看了月余,倒真叫她瞧出些端倪:那印上九条飞龙,本都是鎏金龙甲、赤珠点睛,如今却有两条龙隐在云中,金甲褪色、眼合如寐——大约九龙齐暗,便是铃响之时。 喻俏心感无力,她本以为自己盘算得妥当,母子情分自当是人人心中牵念不尽的。谁承想竟然失算,这一家子好生古怪——深宅大院如同精致的牢笼,她扮的是个柔弱妇人,只能困居其间足不出户,虽是顶着亲娘的身份,入梦月余,连陆雪名一面也没见上。 陆筠温柔,却只在床上殷勤,白日里忙于公务,连他衣角也别想摸着。喻俏与他相处月余,只知其效命于王爷。她不懂中原朝廷的规矩,也摸不清他是个什么身份,想来他们一家子住在这豪奢不尽的王府中,他大约是颇得主家青眼的什么近臣清客——怪道那些女婢们只叫她夫人,她起初不知情听到“王爷”二字,便猜测自己是王妃,险些闹了笑话。 这一日傍晚,喻俏在小院外的湖中凉亭纳凉,陆筠了清一日公务回了院子,又照例寻来同她厮混。 他这样不加节制,且不说喻俏烦他色欲熏心,他自己也觉近来有些过分沉湎女色,但只宽慰自己夫妻恩爱正合伦常。 这凉亭里,摆一架四彩香檀玉版雕花屏、一条靠屏香檀长案,案上茶水点心俱全,他二人就在屏后折腾。 背后一竖薄屏,对着叁面湖水,喻俏一边推拒陆筠探进她腿间的贼爪,一边恼怒道:“你也是个知书识礼的郎君,怎么没脸没皮?早说了不叫我见小白,便不要上我的床!” 小白是陆雪名的乳名,喻俏初知其名,笑得发癫——想当初,她给白蟒便起这个名儿,谁知白蟒通灵,挑剔不要,这才改名小宝。 陆筠从背后环抱美人,伏身亲她脸颊,笑道:“不必上床,此处天为被、地为席,是也极好。”他闻着喻俏身上腻香,愈发沉醉,在她耳边悄声:“到时卿卿花户玉门里,泄出香液银汁,直淌到这湖里去,便如涨了春潮……” “我……我同你说小白呢……”喻俏猛然被他手指扪住腿心处那颗蚌上淫珠,酥得浑身一颤,口中怨语霎时变了调,软成娇嗔,“好无赖个郎君……什么为夫为父……” 陆筠听她频提幼子,似淡了兴致,与她转回屏前,依案桌席地而坐。他将喻俏抱坐在自己腿上,漫不经心地略整了整二人衣物。而后,若无其事地伸手探进喻俏裙边,摸索着抚弄到她饱满的私处。 他衣冠楚楚,一本正经,匀称修长的双手惯会舞文弄墨,此刻一只把着茶盏,一只借案桌遮挡,钻在堆迭的层层衣料下,拨弄那香腻软滑的蚌户。 他一面若有若无地,撩引那渐渐发烫的淫珠,一面貌似恳切地哄:“卿卿思子心切,为夫如何不能体谅?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且克制些……”他一面说着克制,一面已将把盏的手挪到喻俏腰上,以便裙下那只手,能使力攻城。 女婢们在亭下立侍,所隔不过几步,喻俏没有请人听叫的爱好,只好咬唇闷声。陆筠伺候女人确有一套,片刻便叫喻俏泄了身。他手指恋恋不舍地在穴眼四周轻轻扫刮,口中低声求和:“卿卿喜欢孩儿,不如便再生一个……” 喻俏心知他要撇开话茬,当下冷笑:“再生十个,我也要一样见小白……” 她穴里还在抽筋,一时身软无力,在陆筠腿上坐得摇摇不稳。陆筠冷脸松开手去,她险些摔着,只好伸手攀挂住他脖子,倒未防胸前一对雪团儿被送到贼口边。 陆筠在人前一向端着世外高人的架子,何况此刻还在争执,但瞧着她薄薄软罗下似隐似现的深沟,一个把持不住,竟鬼使神差地埋头亲了亲,亭外侍奉的女婢们,尽皆屏息垂眼。 这男人馋成这样也不肯松口,喻俏心中沮丧,想来自己忙活许久,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筠既于事无用,喻俏对他再不肯搭理,每日里只一心扑在吃食玩物上。她自己吃过玩过尽了兴,再托女婢们悄悄把东西送去陆雪名处。 那厢陆筠在美人冷待里煎熬两日,实在难过,第叁日便低了头。 两人约法叁章后,喻俏装扮一番,如愿混进一队女婢里,出了院门。一个多月,她头一回从这正院门出去,她悄悄回头去瞧门匾,上书“思道院”叁个大字。 喻俏腹诽,陆筠那色中饿鬼,思道,思个鬼道。 这队女婢负责送宵食,一行人去厨房领了食屉,便叁叁两两分开各自去了。喻俏也拎着食屉,要送去世子读书的大书房。 她紧跟着领头的女子,绕过迂折回廊,穿过花木扶疏的院落,到了书房门外。 “仔细、小心,切记切记。”领头的女子唤作青奴,被他夫妻二人缠了许久,才勉强开这方便之门。她大约循规蹈矩惯了,此刻忧心忡忡,忍不住低声叮嘱:“只瞧一瞧便罢了,万不可近身搭话。” 喻俏耐不住,急急点头便想进去。 “诶!”青奴低低惊叫一声,她被喻俏莽撞的动作吓得魂不附体,一把扯住她。 “何人在外?何故喧哗?”房内人声音隔门传出来,不怒自威。 青奴慌得失色,放下食屉,跪在阶下回话:“回王爷殿下话,小奴来送宵食……”她用手扯了扯喻俏裙角,示意她也跪下听唤,喻俏却不搭理。 做戏采个美貌郎君倒罢了,叫她给男人下跪磕头,却是不能够的——女人是女娲仿己所塑,乃天地间第一等灵秀,至贵无匹。贵者折膝奉贱?没有这样的道理。 相见(二) 好在里面的贵人并不知门外的官司,片刻后,一个小厮从内开了房门。青奴这才磕头,起身拎起食屉,喻俏跟在其后进了书房。 书房里自有更上等些的女婢近身伺候,青奴这一等次的大约是不够资格,放下食屉便不能再插手。只见两个上等女婢小心净手,取出银针一一验过餐食,而后才端餐上案精心摆置。 喻俏乐得清闲,学着青奴那样,退到一边低眉耷眼垂手侍立。蝶翼般的眼睫下,眼珠悄悄转着四处打量。 她们所在只是一间小偏厅,直到那两个女婢轻手轻脚地摆布好了,什么王爷世子连同陆雪名,都还逗留在隔着一道垂珠月门的内厅里。 忽而一丝交谈声漏出来,喻俏立刻侧耳,听得一个孩童稚声唤“父亲”,大约便是陆雪名伴读的那位小世子。 喻俏偷眼朝内厅的方向张望,青奴却飞了她个眼刀,警告她安分。 不多时,两个清秀小厮轻手撩开珠帘,一个华服深衣的高大男子,并一个锦包绣裹的总角小童从月门走出,自然是王爷与世子。 喻俏的眼光略过他父子二人,向后去寻陆雪名。却见小厮们手放珠帘,紧紧随从父子二人身后,直待那珠帘浪平声歇,再无人走出来。 她盯着那珠帘后看了许久,久到青奴收拾好了食屉,强拉着她出了书房。 房里的父子二人正在进食,喻俏回头去望,那侧案边笔直跪坐的小童,正垂着头偷眼看她,他的眼睛像山野间仓皇的小兽,表情却严肃地像个大人。 喻俏瞧见他容貌,心头轰然巨响,好像在瞬间明白了什么,又再下一瞬更加迷惑不解—— 陆雪名就是世子。 可是陆雪名怎么会是世子呢? 青奴见她目无尊卑,敢窥探贵主,拉她的手更使力。喻俏不防踉跄了一步,赶忙匆匆随青奴离开。 小厅里的小童余光追着她,在她脚下不稳时,用力抿紧了唇。 陆雪名在五岁的身躯里,似梦似醒。说是梦,他分明知道五岁已过去很久很久,说是醒,他对五岁以后的记忆已全然忘却。 他心中惶惶不宁,一日日过得如云似雾,直到那一天在书房里见到她——他几乎没有见过生母,却依照这几日的梦境,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原来是生得这样! 原来是生得这样吗? 他心中又疑又喜,疏离陌生是自然的,但想来确该如此——他的阿娘自然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 陆雪名迷迷蒙蒙地过完这一天,夜近叁更回到寝居安置,又照例开始做梦。 梦中仍旧是阿娘与人在床笫间纠缠,两人赤身裸体迭作一处,他连续梦了许多日了,心知他们的身份,早不以为奇。 此前他不将这梦当真,直到前些日子,他听见那女子不断提他的小名,日日苦求那男子容许他们母子见一面……而今日,他真的在书房中见到了阿娘…… 原来都是真的吗? 他于是在今夜梦中,极其认真地侧耳去听——那男人依旧满嘴的淫言浪语,他的阿娘还在痴傻傻地诉苦,她怨今日未能与自己说一句话,她求这男人再想法子叫她能见自己一面。 而那男人满口无有不应,尽是哄骗她糟践她…… 他听得咬牙切齿,放声冲她大喊,“阿娘,不要求他!”他拼了命地喊,“阿娘,他都是骗你!阿娘,不要求他!不要求他……” 他拼尽全力,张口却无声。 陆雪名在梦中惊醒,泪湿满枕。 却说这厢,陆筠因今日费了好大心思叫娇妻如愿,当下自然十倍百倍地在她身上讨回来。粉雕玉琢的小美人,自回“思道院”中,梳洗也来不及,便被他拉在窗边榻上肏弄得鬓散花摇、脂融黛乱。待上了床,又折腾大半个时辰,小美人已是香汗淋淋、花汁四溅,浑似水里捞出来一般。 喻俏自得知陆雪名便是所谓世子,心里不知绕过多少弯弯。她想不通其中的曲折,又不敢暴露自己不知内情的事实,以免言行不符当下身份,毁散了追魂梦境。 她愁肠百结,只得求陆筠设法让她再见一次陆雪名。 陆筠当下满口应承,一颗淫心更是得寸进尺。他在那神仙境似的穴眼里射了满壶,仍觉不满足。瞧喻俏已脱力得两腿颤颤,才稍歇了片刻。他将爱妻搂在怀中,捧着她沉湎在情欲里魅惑无边的小脸,痴迷着亲吻不止。 她那两瓣肉嘟嘟粉唇,陆筠尝了又尝,只觉说不尽的柔嫩脆弱,珍贵得好似人间至宝。他爱到极致,心中忽而翻腾出压抑不住的破坏欲望。 他笑嘻嘻地低声哄喻俏,道:“好卿卿,你也尝一尝为夫,好不好?” 喻俏此时在高潮余韵中,一条魂似在九霄似在地府,总没落在实处,懵得听不懂这浑话。陆筠趁机当她默认,立时将她抱上前,自己靠着支帐的芙蓉柱。 他手扶着巨硕阳具,略擦拭了肏弄绞缠出的淫汁,诱着哄着骗她张口来尝。 喻俏瞧着那硬戳戳颤巍巍的孽根,它粗得儿臂一般,此刻涨得青筋虬结甚为狰狞,那乌紫的龟头大如熟桃,翻出线条锋利的边棱,中间的马眼儿漫溢淫露…… 她心想,这一根,瞧着倒不讨厌,就像陆雪名那张脸一样招女人喜欢。 但是叫她吃这玩意儿,那是万万不能。她打定主意,脸一抹就演起来了。 陆筠尚且来不及反应,便看那小淫妇勃然色变—— “我当你想出什么花样?原只是糟践我!”喻俏跪坐在他跟前,纤细的手指从陆筠额头摇到鼻尖——她从前同阿妈待在中原时,住在市井中,她的中原话,本就是从市井婆娘们骂街学起。 陆筠尚在淫情艳意里,始料未及,呆滞一瞬。喻俏已亮出本色,扯开嗓子,好大一声干嚎出来,“淫妓瘦马也不伺候这样勾栏把式!好你个姓陆的,狼样心肝!屎壳郎喉咙里臭齁了蛆的!你敢这样糟践正妻,是眼瞧着腾达富贵,要停妻再娶是也不是?”她言语虽泼辣,但姿色楚楚,竟真哭出几分闻者伤心的意味。 “这……这……这从何说起?”陆筠急得说解不清,偏那作孽的肉根还硬着不肯消软,好似应证他淫玩之心一般。喻俏恨眼瞧那孽根,掩面哭得更凶,陆筠忙穿戴了落荒而逃下了床去。 喻俏听他出了房门,才懒洋洋地歪在床上,渐止啼哭。她今夜累得腰酸腿疼,当下也懒得收拾湿哒哒的床铺,略扯了一层洁净被褥,垫在身下沉沉睡去。 梦醒 喻俏自小争强好胜惯了,如今梦中却叫深闺妇人的身份拘束住,处处掣肘。正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千般手艺无处施展。 文王印上九龙飞旋,有叁条已黯然合眼,喻俏预想中的母子情深,却还是半点契机也寻不得。想当初,她还笑话澹台星那扮夫妻的点子臭,如今看来,便是个削根净身的太监,也比这见不着面的儿子好打发。 何况还要应付个滑不溜手的陆筠,他一个色中饿鬼,近来被“思子心切”的喻俏催得烦了,竟也忍得住日夜避开她。 喻俏徘徊在院廊上,心烦意乱地想着对策。她来来回回,越走越急,冷不防和身后寸步不离的一个女婢,迎头撞上。 两个人各自“哎哟”一声痛叫,叁个女婢慌忙都跪伏下去磕头请罪。喻俏本被这帮“牢狱官”跟得心烦,可一瞧她们跪得飞快,又是无言——这些深宅院落里妇人的日子,贵的贱的,哪里是人过的? 见她无意追究,几个女婢急着将功折罪,取来些冰镇的果酒供她甜口。她胡乱饮了一通,大约伤了胃,到了晚间呕吐不止。 陆筠带着个药修来时,喻俏瞪大了眼,忽而又觉寻常——王府煊赫,养两个药修看病也不算什么。 望着药修,她心里有了主意,不动声色地控了自己脉象。 那药修诊完果然上当,起身向陆筠拱手道:“陆兄大喜,尊夫人有孕两月余。” 喻俏暗自得意,她这小把戏只能撑个片刻,瞒不过那些老道多疑的医者,但是修士们高高在上惯了,号诊小病小疾时向来自信,她料定这人必不耐烦反复细察。 陆筠自认在床上卖力并没白费,闻之果然喜不自胜,也不顾在旁的药修和女婢们,搂着喻俏就亲:“好卿卿,咱们要有自己的孩儿了!” 喻俏装出羞笑,心里白眼翻他:真会说话,活像没陆雪名这个儿子似的。 借着有孕在身,喻俏毫不客气地折腾起来——先是为了安胎将陆筠这色胚赶出偏院去,再把女婢们轮流哄进小厨房里,给她酿酸弄甜。孕妇日子难捱,脾性刁钻些也是常理,无人猜疑她别有用心,也不违她身份,自然与梦境无妨。 如此闹几日,院里上下从人仰马翻到人困马乏,谁还有精力再监察个整日抱着盆盂呕吐的孕妇?喻俏打得好算盘。 旬假这天,她耐心守在窗边,眼瞧着陆筠出了院门,才不急不慢地,趁着院中无人的片刻间隙,贴着墙角溜出了院门,往约定的地方去—— 她有孕的消息,陆筠并不遮掩,药修诊出后第二日,他公事了结回到院里,就同她笑说王府里上下许多人都向他们贺喜,王爷与世子也均有赏赐。 喻俏听得心念一动,她想起书房里偷眼瞧自己的陆小白,问陆筠讨来了世子的赏赐。陆筠猜到她会惦念,早就备好,不过一转身便取来送她:是一盒灵芝丸,没甚稀奇,盒面上浅浅刻画的“彭祖戏小鬼”,也是寻常的添福祈寿之图。 这盒子自然经了许多人的手了,藏不得什么机巧,陆筠当时浑不在意地交给了喻俏。 喻俏穿过两道院门,绕到湖边的槐树林里。此处花芜草盛,少有人来,确是隐秘处。她听女婢们闲谈提起,说是有修士指点“槐本灵木,通阴蓄水”,水以涵德,正补王府“水火既济”的盛极后火燥之缺。 她不懂其中门道,却猜那副“彭祖戏小鬼”正合此处——这图民间寻常见,多是彭祖依树而小鬼茕茕旁立;陆小白送的盒面上,却是刻着小鬼依树彭祖远远独坐。 小鬼依树,正是“槐”字。这谜题浅白,又公然露在盒面,亏得陆筠自诩智识无双,却视之不见——也难怪,不过是五岁的小郎,穿金戴玉啖甜饮香,谁又信他有别样心肠? 喻俏在半人高的乱草里矮身寻着,口中低低唤:“小白——小白——” 忽听一道稚音从后幽幽响起:“还当阿娘也不要我了……” 喻俏闻声一悚转身瞧去,那湖岸低槛阴影里,蹲着个冷脸像小吊丧鬼似的面团娃娃,不是缩小版的陆雪名是谁? 她正惊喜,脸上堆笑:“小宝……贝,啊小白!”她吞了口误,拎着裙角,快步折道走向他。 陆小白到底只有五岁,听她叫得甜蜜,哪里还冷得下去?他唇角露出一点羞涩地笑意,站起身迎向她—— 这一瞬间,陆雪名忽觉此处天地似曾相识,而心中剧痛袭来,他似有所觉般想冲眼前人喊“阿娘,别再上前了,阿娘!”可依旧是张口无声。 他听到血液从心府中泵出,在经脉里冲刮出滔天的浪响,“阿娘——”他终于叫出了声,却带着惊惧的哭腔“不要——” 下一刻,血液冲击耳膜的声音退去,他听见了耳边的风声,听见利箭破空在风中的尖锐,听见轻薄夏衣被刺破的微弱,听见尖镞穿皮碎骨撕烂脏腑的沉闷…… 他的阿娘甚至没有来得及呼痛,便软倒在他面前,不过几步之遥。不过几步之遥而已,她的血泼洒在草叶上,甚至溅到他急着赴约而来不及换下的重台履上,他听她最后低低叫了一声“小白——” 他无法回答了,唯一不会舍弃他人,终于将他舍弃。眼前天地都旋转起来,山崩地摇,寸寸崩毁…… 陆雪名觉得冷。 这一回没有铃响—— 黄粱不熟、南柯未朽,文王印上九条龙眠者未半,喻俏却因在梦中意外身死,而被强行驱出。 她忍着梦中箭伤处的余痛,在陆雪名的床上睁开眼,费力爬起身,去察看身边的陆雪名——他身上还温热,可心跳和呼吸都已歇止。 喻俏心里发毛,她好像真的把人害死了。她入梦前的打算,是在与陆雪名母子情深后借机隐遁,引他牵挂忧心、逼他心绪大乱,直至惊醒回魂。 谁料到遭上这样的凶杀,暴死君前,大概把孩子直接吓得失去求生欲了。 喻俏心中愧怍,便握紧文王印捏诀念咒,想再入澹台真人造境,去问问他可有补救之法。 她急急念完一遍,文王印却毫无反应,她也依旧身处城主府中,边上是带着余温的陆雪名…… 她忍不住头疼——大约是梦境身死的惩戒,她好像使不出巫力了。 ————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大吉 鹭洲城外略显荒芜的官道上,一架漆画轮毂的通幰牛车,晃悠着檐角施了法的冷烛火,轻快地奔跑在月光里。白日用来遮阳蔽日的朱紫蓬幔,被驾车的两个小童精心收拢了,钩悬固定在藤萝盘枝的雕花木柱上,只剩边角的软罗被夜风吹得轻飘如云。 宽大车厢里,四壁珠玑、绣毡铺地,连壁软榻上锦绣成堆,固定在中央的香木案桌摆着一盘残局,并一副青瓷壶盏,一颗拳头大小的珊瑚珠嵌在棋盘边的琉璃灯台里,用以照明。两个年轻俊秀的男子隔着案桌,席地对坐,一个身着绣阴阳卦纹的绫罗袍衫,胸前挂一对彩漆筊贝,歪靠着软榻合眼假寐;一个身着月白卷草纹罗襕服,腰间坠玉悬珠,手捏棋谱正盘着膝看得入神。 “七郎,还有多久的路程?”那假寐的也不睁眼,拖长了声调,瓮声瓮气地问。 谢濯充耳不闻,这句问话一路上叫这人提了少说有百来遍,谁还愿搭理他才有毛病。 假寐的那个,被晾了许久,终于耐不住,睁开眼在案桌上狠拍一掌,阴恻恻笑道:“好你个谢七,你还真端起腔调来了?你再与我装腔作势,我就和姑母告你状去!” 谢七郎抬眼冲他勾了勾唇角,仍不开口,垂眼又去摆局,玉色的指尖拈着棋子在枰盘上比划。 “哦——你当我抓不着你的把柄,是吧?”王茂一面阴阳怪气,一面从身后暗格里摸出一迭未裱的画纸,笑道:“说来,寻常人家而立之年做阿翁的也大有人在。七郎若非往昆仑修道耽搁了,过叁五年也是子孙满堂的,如今才知慕少艾,实不算早。不过嘛——” 谢濯瞧见那迭画,终于有了反应,他随手将棋谱撂在桌上,不慌不忙地自斟一杯酒,问:“不过如何?” 王茂得意,丝毫不为窥探人私隐而羞惭,笑得放肆:“不过,你怎么敢招惹灵昌公主?你可是注定要娶崔家的女郎的。” 谢濯似笑非笑地晃着酒盏,一双闭月黯星的桃花眼,轻飘飘投在王茂身上,反问:“何以见得?”他敷衍得太直白,像懒得多几个字说清这是在问灵昌公主,还是崔氏女。 王茂最恨人这样假清高,当下也不怕翻脸,句句往他厌处戳,十足地幸灾乐祸:“嘁,你同我有什么好瞒?谢家长房失势,五郎又不争俗利,你那嫂嫂恨不能分出身来再嫁你一回!我听说她有一溜串儿的族妹,从八岁排到二十八,哈哈,你谢家的冢妇,眼看是姓定了‘崔’了。” 谢濯却不生气,故作恍然地长“哦”一声,还略点了点头。他丰姿英伟、仪容秀丽,便是盘膝坐着也是耸壑昂霄的天人姿态,这样工致如画的美人,一旦有意促狭起来,更叫人羞恼。 王茂冷笑,见他不见棺材不掉泪,舒袖抖了抖手中画稿,斜眼睨他:“旁人被你装相诓骗也罢了,我还不知你谢七背地里什么人?想你一个舞刀弄剑的莽夫,平白弄什么丹青?哼哼,若不是方才仔细思量,我倒忘了,灵昌公主今年五月整十九岁……这十九页榴花美人图,该是你费心作来勾引她的吧?” 见谢濯无言以对,他越说越起劲,一页一页地捻着画纸细品,口中揶揄道:“我当你谢七眼高于顶的,心爱什么样女郎呢,原来不过个草包美人,好在是个公主,倒也不跌份……啧啧,你还会这样的把戏?好个痴情啊——” 谢濯闻言嗤笑出声,又举杯遮掩。 王茂手中一顿,沉了沉脸:“你笑什么?” “无,你猜得半点不错。”谢濯一摆手,忍笑道,“濯正是这个盘算,九郎以为如何?” 王茂盯着他想了片刻,忽惊得眉头一跳,低声道:“你好大胆子!挑拨这两方斗起来,你难道能落着好?且不说崔氏,真惹翻了灵昌,你哪还有机会旁娶?” 谢濯放下酒盏,闲闲取下厢壁上的宝剑“留情”,推开鞘把玩,漫不经心道:“为何要旁娶?娶灵昌本无不可,若非濯与崔府君不投缘,娶崔氏女也无不可。” 王茂听出他心中郁气,笑道:“所谓‘天盘子午、星辰列布,未来人、未来事,吉凶待卜’,莲痕莫恼,且看我为你算上一算!不收你钱,权当抵我此行的车马费用。” 谢濯兴趣缺缺,并不应声,垂手收拾棋枰。 王茂也不管他,自顾自取下胸前那对漆彩筊贝,又在桌上现请一炷香以代神位。他手握一根无字灵签,而后口中默念所问,装模作样地掩住灵签上缓缓浮现的签文,双手合住筊贝往车厢地面一掷—— 一阳一阴,圣杯。 他当即兴高采烈地开始读签文,第十七签,道是: “鹤离羁萦,龙归天阙,云开月现,诸相皆明。” “大吉啊。”王茂自觉手气好,笑嘻嘻拂袖,眉飞色舞地冲谢濯晃了晃签。他又叁两下收起灵签和筊贝,开始自斟自饮:“你这一趟送我去那蛮僻野地,还不情不愿,且不知神明所示,此地正有你破局脱困的玄机!你啊,可得好好谢我啊,七郎……” 这个王茂自离了他师父的辖制,骗起人越发没耐心了,筊贝都没来得及掷叁遍呢,就敢妄称神明有示。 谢濯懒得理他,取软巾将“留情”鞘上的一点浮尘擦去。 越靠近那座仙珠城,官道越荒芜,虽路面还算平整,道边疯长的草木却在宽大的车轮上擦出绵绵不尽的碎响。此刻恰是黎明之前,虫鸟都眠尽,四野寂寂,天地间好似只剩这碎响,与浩渺的风声。 小脸儿黄黄 东方渐白时,谢氏的牛车,缓缓穿过仙珠城门。道路边,早有世家奉养的十数位修士静立等候。驾车的两个童子,轻手轻脚地起身掀开厢帷,谢濯正端坐在车里闭目养神。 修士们个个控背躬身,迎迓谢氏少主,口称慰问。 谢濯微微颔首以应,眼也懒开,应付道:“劳诸位久侯,带路吧。” 众人也不嫌他冷淡——这亲近的,知道谢家少主向来爱洁成癖,他一路舟车劳顿不曾梳洗,怕正是不耐烦的时候;那陌生的,只当谢濯天才年少又出身显贵,些许孤傲更显名士风流。于是一行人欢欢喜喜前簇后拥,将牛车引往城主府里安顿不提。 厨房灶室外的小厅里,摆着就食的小案,赶车的两个童子在享用早膳,他二人一个十四一个十五,正是拔节长个儿的岁数,又一路叫干粮寡得嘴淡,当下吃得忘乎所以。 忽而一个口中一顿,餐食未及吞,疑神地含糊道:“斫剑,我怎么觉得似乎忘了甚么事?” 叫斫剑的童子,连忙伸手挡住他面前的碗盆,皱眉道:“成琴,可能讲究些?食不言行不行?口涎乱飞……”他抱怨完,啃两口香饼正嚼着,脸上一僵也顿住——他豁然起身,低叫道,“祸事了!祸事了!” “怎么祸事了?”成琴惶惶然,手里的面点都捏碎了,呆在座上问他。 “郎君平日沐浴时,不是你伺候就是我伺候。”斫剑说着,沾着油星的指头在自己和成琴间来回比划,结结巴巴道,“眼下我也在这儿……你也在这儿……是,是谁在伺候……” 成琴一拍脑袋,后知后觉地跟着嚷:“祸事了!祸事了!” 这二人赶忙将饼往袖里一揣,猴儿一般蹿起,一前一后从厨房奔出去。他们风风火火,穿堂越槛,眼瞧着要到谢濯暂居的院落,半道却遇上一位高髻深衣的美人——二人急急拢脚,喘着粗气停在美人跟前,行礼拜见:“夫……夫人。” 崔氏瞧他们慌张,好心问:“今日无事,你们远路赶来,怎么不去歇一歇?忙乱什么?” 斫剑心思活,只是挠头傻笑不肯回话,成琴老实些,支支吾吾地交待了。 崔氏怜他二人年岁小,笑着柔声安慰道:“我当什么大事,城主府中哪会缺人侍奉?你们自去歇觉,七郎若怪罪,只管推给我。” 她说罢一摆手,身后一个女婢立时碎步上前,她虚指了指两个童子,交待道,“给小郎们收拾床铺补觉去吧,一路不眠不休,可怜的。” 斫剑成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都觉不大妥当,可到底是孩子心性,喜欢躲懒。何况两人心里都怕呢,迟了这许久,现在赶过去八成还是要挨郎君的骂。于是,都低头顺着崔氏,唯唯听命。 他两个默默跟着崔氏的女婢,在一间空置小偏室里躺下了。方才奔得凶,而今真有些困意上涌,斫剑昏昏欲睡,忽听成琴闷声问:“郎君那边肯定不缺人服侍吧?” “嗯。”斫剑敷衍地应声。 半晌,成琴又幽幽开口:“崔娘子真是好人啊。” 斫剑懒得理他。 成琴叹息一声,哀愁无比:“万一郎君仍旧怪罪,到时候我们如何是好?” 斫剑闻声依旧不语,他一边假寐,一边心中暗笑:是你漏话给崔娘子,我们才被她拦住,郎君怪罪,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二人虽心思各异,却都存着侥幸——这好端端的城主府里,沐浴而已,哪里会出什么岔子呢?想来郎君也未必追究。 崔氏的女婢做事滴水不漏,大约是深知谢濯难伺候,给他安排的房室格外精巧,院廊下竟有个热泉小汤池。 谢濯解衣下水泡了片刻,才发觉两个童子皆不在侧。他叫热泉熏得困乏,也无心挑剔,沉声唤:“来人。” 话音刚落,廊下两个女婢闻声上前。 “为我涤发。”谢濯声音清冷无波,说完便背过身去。看样子,他对这等卑奴贱婢,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宴厅里枉死了一批伶俐女婢,而今府中各处使唤,皆是由次一等的提上来应急补缺。眼下这两个,便是将将凑数排来此间伺候的,彼此都不相识。 其中一个瘦削些,容长脸颊,唱了声诺后,老实地取了水瓢干活;另一个衣服宽大、小脸儿黄黄的,正伸着细白手指在那儿揪着湿发随意糊弄,不是喻俏是谁? 原来她救陆雪名不成,反失了巫力,不敢再回房去任人审判,便混进女婢中间滥竽充数。城主府中遭难,女婢们此番变动颇大,倒方便了她行事。她本想趁那些修士离开时,再浑水摸鱼溜出去,谁知突然被排来伺候谢濯——她哪里会伺候人呢? 那老实女婢也不怪喻俏糊弄,让出一绺头发供她玩,自己默默取了草木灰水抹在发丝上搓弄。喻俏乐得清闲,装模作样地,在那一绺发丝上作花样,等她耐不住到拿那一绺结成小辫时,边上的女婢已洗冲完了。 二人功成身退,收手立在池畔听命。 “退下吧,取衣物送来。”谢濯的声音倒还温和。喻俏和老实女婢一道软软应诺,便碎步往外退。 “慢着——”谢濯侧身回望,水雾朦胧里那张玉雕美人似的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谑意。他睨着止步的二女,缓声道:“那黄脸的,且留下伺候。” 喻俏垂着头不情不愿地“诺”了一声,心中腹诽:你才叫“黄脸的”,你全家都叫“黄脸的”!这世上还有人有这等怪癖——喜欢被脸黄的伺候?早知道,她该在龙木香粉里兑点铅白。 小贱人(h) 用桂蕊熏过的细面澡豆,一丸一丸乖乖排在碧色小瓷盆里。喻俏伸手进去握了一把,不轻不重地拍在谢濯颈背上,到底是难解心中怨气——大寨里那些损友,若晓得她有一日竟沦落到伺候男人洗澡,还不知要怎么笑话她。 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一面暗暗叹息,一面用手按着澡豆细粉,泄愤似的在谢濯光裸的脊背上狠狠揩弄。谁知揩了片刻,谢濯不发一言,她自己手心已擦得发红了,生生泛疼。喻俏哪里知道这伺候人的活计也有门道要使巧劲,她累得手抽筋,在心中偷骂这臭男人皮厚。 也不知这样的苦日子要过多久,她哀哀地想着,空出一只手不死心地暗暗捏诀试探,依旧是感受不到丝毫巫力。正走神间,冷不防腰里一紧,下一秒她已被人提溜着腰带甩进了池子里! 可怜喻俏倒栽葱似的淹在热汤泉中,惊呼声还未出口就被带着硫磺味的温热泉水冲回肚里,眼里、耳孔鼻腔里到处是水波滚滚。 谢濯冷冷看着这蠢婢在浅池里手脚乱划,窒息的模样倒不似作伪。方才察觉这女婢在背后捏诀,他还当是哪里来的邪魔异士,敢胆大包天来刺杀他,如今看来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无趣至极。 谢濯失了耐心,更嫌喻俏脏了一池水,当下赤条条起身要出泉池去。只是他还未来得及站直,已被水里柳枝一样的两条手臂攀住。 喻俏好不容易抱着谢濯的腿,借他稳住了身体后连忙钻出水面。她呛咳着一抬头,却叫个硬戳戳晃悠悠的肉棍敲打在鼻尖上——一瞬间,两个人齐齐石化在原处。 天地间一阵诡异的寂静,还是谢濯反应过来,猛地又坐回雾气缭绕的水里。 “愣什么?还不出去!”他的声音乍听着不起波澜,细品却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谢濯一面疑惑一面尴尬,天可怜见他方才并没有什么淫邪念头,也不知怎么就意动了,那话儿竟硬了大半、翘得老高。 喻俏摸了摸鼻尖,她一张小黄脸叫水泡了,愈发显得脏兮兮的。她低头凑在水面轻嗅,道:“这池子里有一味催情香,借着水温散发得快。”水中泡开的催情药,助兴不伤身,这个仙珠城城主,也忒会玩了。 她低头查探本无色心,未曾想离水太近,正瞧见淹在水里那根形容甚伟的子孙根——谢濯生得白,连肉根都白嫩异于常人,鼓着青筋,只龟头带点深色。 恰似白玉柱上顶一点樱粉,在水波晃动下隐隐约约的,看不大分明。 她这么直勾勾地瞧着,谢濯不动是古怪,但遮掩又太扭捏,一时进退不得僵在原处。 他既知这女婢只是个身无灵力的凡俗,自然无心取她性命,当下耐着性子又重复一遍:“不必伺候了,退下吧。” 哼,嘴里说着不必伺候,却动也不动冲她翘着孽根,这不就是欲拒还迎嘛!喻俏心中不屑,男人的小心思,当她不知道呢?只是谢濯生得美,她怜香惜玉地不愿戳穿他,索性陪他玩点儿情趣。 喻俏于是装出低眉顺眼模样,告退起身,一身湿淋淋的衣物冒出水面带起哗哗水响。趁谢濯没防备,她摇摇晃晃地向前迈一步,而后脚下一滑,正巧便摔进这白玉似的美人怀里。 她嘴里造作地惊呼一声,手臂却擦着男人瘦削坚实的肉躯胡乱绞缠。得亏谢濯扯松她腰带,倒省了她许多事——她将半泡在水里的上半身轻晃了晃,松散的前襟立时被水波冲开,露出那滑腻雪白的胸脯。 大约是催情香起效了,谢濯脑中一片混沌,一时竟忘了推拒这软香的女体。他蹙眉瞧着怀里人那对肥硕的雪团,嫌恶地想:这淫婢好不知羞,内衫里居然没穿掩胸的小衣,他甚至能隐约瞧见团儿尖上的红…… 淫荡不堪,他心中暗啐。 喻俏见他皱眉,只当他阳具涨痛,当即大发慈悲地伸手探进去,握住那孽根。她还是头回这么替人纾解,有点母爱泛滥,柔声道:“莫急,这就疼疼你。” 她揉了揉那松软的卵袋,顺着玉色硕根,上下撸捏。耳边,男人的喘息随她撩动而愈发凌乱,喻俏心中得意,一面躬身去舔他胸前两粒浅粉,一面将两手虚虚握空,紧箍在他粉嫩的龟头上。她舌尖弹弄那坚韧肉粒,手中配合着卡在龟头边棱下,急撸两下又狠狠拔开,如此往复不止。谢濯再受不住,呼痛一般吟哦出声,却是为灭顶的爽快。 只是肉体愈爽快,便愈加剧精神上的羞恼——他何曾这样狼狈过?一身要紧处,尽在人手。 “你……”谢濯恨自己叫这淫欲裹挟得像是动弹不得,但沉溺其中,开口也无话可说,只能忍着喘息,“你叫什么?” 喻俏向来被男人伺候,头回玩弄男人,竟觉出别样趣味,一时忘了防备,脱口而出道:“我啊?我叫喻俏。” 谢濯展臂揽住她腰,脸上不辨喜怒,他凝眉低喘,追问她:“哪两个字?” 喻俏手酸,撸肉棍的速度不由地慢下来,她忽地想起眼前人大约是哪家大姓世族的修士,说不得便和执律司是一伙的。她心里后怕,登时追悔莫及,只好心虚地捏了捏他肉棍,含混地笑着胡扯:“便是给你这玉剑,作鞘的‘玉鞘’。” 谢濯心知这名字当不得真,依旧着了魔似的一遍一遍憎着想着——玉鞘,玉鞘,好个玉剑之鞘…… 他本不愿迎合这淫婢,但肉刃愈发难耐的时候,这淫婢反拿乔似的渐渐放慢了手。想来今日被她淫玩,早也没什么颜面可言,索性速战速决——谢濯从池中起身,将喻俏推在池畔趴下。 这淫婢身娇肉嫩,只那并拢的腿间,滋味已十分销魂。谢濯逆抚着她滑腻的软肉,探进她腿心阴户,果然挖到一手的淫液。他一张俊脸冷得面无表情,将手上淫液尽数抹在喻俏大腿内侧细嫩的腿肉上,喻俏正觉莫名,冷不防被他双手拢紧腿,而后那玉白的肉棍忽然发疯似的,钻在她腿缝里抽插起来…… 喻俏在错愕中回过味来,立时满心怒火——她待他十分体贴,他怎么能这样淫辱人?呸,白鸡巴的小贱人! 怪罪 崔氏虽是好意,然而斫剑与成琴心中不安,哪敢睡沉?他两人略补了个囫囵觉,便拾掇一番去寻少家主谢濯。 时过正午,谢濯洗沐完正坐在廊间矮桌边饮酒,他此刻神智清明、心如圣贤,一脸的慈悲宽容相。 斫剑乖觉,见自家郎君青丝披散如瀑,连忙上前为他束发,独留成琴傻戳在廊下磕磕巴巴地回话。 谢濯听他言语里提及崔氏,抿了盏酒,轻笑道:“尔等辛苦跋涉一路,歇觉岂不是常情?只怪濯这里局促,睡不下两位真仙。幸得阿嫂看顾周全,你们既受了阿嫂的好意,想必也是有缘,不日便去五郎府上效劳吧,正成全一段‘善主贤仆’的佳话。” 斫剑成琴自幼伴随少家主远上昆仑修道,他二人跟着谢濯,既做仆从又做弟子,听到这里哪还不知谢濯动了真怒? 成琴惶恐跪地不敢申辩,斫剑打了个寒噤,硬着头皮继续手上束发的动作。 谢濯却扬手止住他,扬声唤人:“玉鞘,还不来学?” 喻俏没奈何,忍着腿间的不适,垂头走上廊。她方才试图拿拳脚功夫与这小贱人肉搏,差点没把自己打出个好歹,只能脸一抹又摆出摧眉折腰、言听计从的乖顺模样。 “斫剑,你耐心些把她教会了,好接你的班。”谢濯语调温和,斫剑却是心神俱乱,他一眨眼,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 喻俏不知这臭男人玩得什么把戏,只听这童子忍着哽咽哭腔,与她说话:“姐姐,且看仔细了。”他手上动作轻柔利落,叁两下便将谢濯长发半束好,低声嘱咐:“郎君不外出时,如此半束便可。若是外出会客,须全束后绾髻。” 喻俏看得眼花,她也不可能真心学怎么服侍男人,于是敷衍地点点头。斫剑自以为教会了她,仓促抹了泪,走下廊跪在成琴身侧。 不多时,一个女婢在外通禀,称十娘子前来拜见,两个童子闻声跪伏得更低。 谢濯懒懒坐在席上,伸手在傻站着不动的喻俏屁股上,隔着衣料轻抽一巴掌,低声催促:“还不去接引?” 喻俏叫他轻佻的动作唬了一跳,一边心中暗骂,一边艰难地碎步走去院门——她方才的裙裳皆湿透了,谢濯着女婢为她取件新衣,不知是哪个自作聪明的错会了意,送来一件紧巴巴的曲裾深衣,勒得她前凸后翘,束缚得迈不开脚。 门外来人是个面容清秀的小女郎,不过十七八的模样,怯生生的。她撇下身后一老一少两个仆婢,跟在喻俏身后进了院门。 “拜见兄长。”小女郎远远在廊下向谢濯垂首行礼,其谦卑恭顺不输斫剑与成琴。 谢濯叫她免礼,他起身在廊上缓缓踱步,似是无心地笑着问:“思微不是在巴南郡中陪伴叔祖母?怎么不顾艰险来了这蛮荒野地?” 谢思微涨红了脸,也不知怎么替崔氏遮掩,期期艾艾声如蚊蚋:“思微从前……蒙受人救命之恩,此番……此番得知恩人遇险,遂与夫人一道前来……前来……前来报恩。” 她说得稀里糊涂,边上跪着的斫剑成琴,却为“夫人”两字,吓得战战兢兢心都提到嗓眼里。 谢思微似也察觉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抿了抿唇,斟酌开口道:“思微……擅作主张,贸然远行,惹兄长忧心,实在罪过……” “你知恩图报,何罪之有?亏得有阿嫂贤良,否则我们疏漏了恩情,倒是不美。”谢濯语气不像动怒,谢思微暗松了口气,她正要抬头,忽听谢濯又轻叹一声:“看来我谢家满门上下,全是些昏聩庸人,便该早日姓‘崔’才好。” 谢思微听得冷汗直冒、张口结舌,哪还敢提崔氏的吩咐?她拼力强撑着,才不至于屈膝与仆从跪倒在一处。 满院子里寂无人响,只剩风吹林梢的细涛声,静得仿佛落针可闻。 姓谢的这一家子气氛凝重如有实质,剩个立在边上不明所以的喻俏,正饿得头晕眼花——她黎明时分混进奴婢堆里,一大早起来,就被排来伺候谢濯便水米未进,方才与谢濯在汤泉里厮混了许久,又颇废体力,此刻腹内真饥如火烧,“咕咕”乱叫。 谢濯听得怪声,偏头看去,只见那小淫婢呆呆立着,小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直勾勾地落在他案桌——那盘中还残存些茶点。可惜谢濯身份贵重,照规矩,他吃的东西,哪怕是剩饭,也是不能轻易赐给奴婢分食的。 他心觉好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小淫婢软软的腰腹,对着她平瘪瘪的肚子嘲笑道:“这杀才在妄语些什么?” 喻俏想白眼飞他,想起他的手段又生生忍住,委屈地扁了扁嘴。 斫剑跪伏在地,敏锐地觉察出自家郎君似乎消了些怒火,连忙磕头开口:“郎君,厨房离得不远,我带姐姐去吃些点心汤饼吧。” 成琴虽看不懂他哪里冒出这个“姐姐”,但也不管叁七二十一地跟着磕头。 两个蠢材,眼下倒乖觉,谢濯睨了二人一眼。他面上淡了笑,袖起手背在身后,冲眼巴巴望着他的小淫婢点了点头。 喻俏一时忘形,兴冲冲便跑跳下廊去,好险没被那曲裾裙绊个狠摔,她踉跄站稳,欢欢喜喜地拖起两个童子出了院子。 叫喻俏这么一打岔,谢濯像起了善心似的,索性一恕百恕,也不再吓唬谢思微,命她上前落座。 聚魂阵 斫剑与成琴自幼侍奉谢濯,何曾见过谁能左右自家郎君的情绪?他两个蒙受搭救,当即将喻俏奉若上宾,殷勤不尽。 喻俏受用着殷勤,施施然祭完五脏庙,留在厨房的小厅里磨蹭——她装疯扮傻才从谢濯手里逃脱,眼下一丝巫力也无,哪愿再回狼窝受人磋磨?于是一边养神一边思量怎么甩脱这两个跟屁虫。 正是欲瞌睡便有人递枕头——成琴被个修士叫出去,片刻后急急忙忙来寻斫剑,他二人耳语一阵便要走。 斫剑上前来好心嘱咐喻俏:“好姐姐,你略消了食便自回前头院里去。这府中走脱个毛贼,这两日许是不大安生的,你在房里,但听见响动呼喊,轻易别探头出来。” 喻俏面上一僵,心知这个毛贼大约是说自己,犹疑地试探:“却不知是哪方的毛贼,还要劳动你们大驾?” 成琴在一边插话:“听说是个蛮夷野人,怕是惯会装神弄鬼的!” 臭小鬼狗嘴吐不出象牙,喻俏忍气装相:“这毛贼能走脱,自是有天大本事的,你两个小孩儿,却要当心!” 斫剑只当她好意,忙止住成琴话头,笑道:“姐姐不必忧心,这等事都是执律司的活,与我们并不相干。” 他二人都不去,谢濯更不会纡尊降贵亲自出马了。能逃过谢濯,喻俏心中一定,装作无心地打听:“那你二人去忙什么?” 若在平日,以斫剑的谨慎,这样的问话是半个字也不会应。可今日院中,眼见这女郎是得了自家郎君青眼的,他遮掩倒显得多余——来日还不知郎君更亲近谁呢! 事关命案,他怕吓着喻俏,低声委婉道:“城中前几日死了个显贵,如今要做法事。这做法事的郎君与我家十分亲近,他初来乍到无人支应,我与师弟去给他护个法。”他凑得近,喻俏一面点头一面伸手在他肩上轻拍了拍,掸尘似的。 斫剑乐见她亲近自己,浑不在意,又笑着嘱咐几句,才与成琴一道向她屈身拱手行了礼,转身走了。 经斫剑一提什么死了的“显贵”,喻俏这才想起那个倒霉催的什么丞相独子——说他倒霉,他死了其实一了百了,还是她自己更倒霉,平白受了拖累在这里忍饥挨饿、担惊受怕…… 喻俏叹了口气,心中算盘却转个不停——既是显贵,照中原人的礼俗,在异乡做什么法事?斫剑必是有所隐瞒。想到这人死得不清不楚,害自己背了黑锅沦落险境,不如还是跟上去讨个明白。 申时已过,日渐西落,城主府中各处路上,确有执律司的人披着赤蕊金花的袍子乱扑腾,只是没了之前的猖狂劲:世家与世家也是天差地别的,执律司本就是食禄而聚的鬣狗,最是敏锐不过。他们毫不容情地软禁前一批世家修士,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而今遇上王谢的嫡系正主贵足临贱地,果然连仆婢们的行动也不敢多置喙——不让仆婢行动,谁去伺候这些门阀贵人呢? 喻俏在斫剑身上种过了引魂香,自然不怕失了他们踪迹。为免跟紧了叫人疑心,她生捱了一炷香才走。执律司的人还在一间一间的房室里寻索,她已提着从庖丁处要来的食篮,大摇大摆地出了厨房。 这厢里喻俏循香而动气定神闲,那头的斫剑与成琴却在临时改作道场的殿前空地上,为守卫聚魂阵,提心吊胆。 聚魂阵是通灵大法阵,叩魂问鬼、连生渡死,一如阎罗跟前耍花枪般逆天而行,开一次阵不知折损阵主多少福寿,等闲无人做这等赔命的买卖。 阵径长九丈,形有八角,各据一个膝横木剑的修士凝神守旗,每角向中心阵眼排八支卦旗各连为一线,上绘六十四卦爻象和黑白两色阴阳鱼。正是初夏午后,道场外尚有几分热意,阵中却寒风飒飒,怪雾阴阴。 修士守旗,防的是阴魂恶鬼,因此配辟邪木剑;斫剑与成琴守阵,斗的是作祟活人,因此各持一柄雪亮精铁宝剑。 阵中心摆着纸钱、香火各色祭品,另有一碗鲜香的生人血。王茂背靠装着尸身的棺椁,盘腿坐在祭品后独据阵眼。他已换了一套正经道士的装束:头顶金莲纹菱角巾,身着赭黄色绣金符法衣,上缀玉钱与鹤羽,被阵中阴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两手空空、双目紧闭,口中念咒不止,胸前红绳已断,串着的辟邪铜钱散落满地,而那对从不离身的漆彩筊贝已为护主粉碎在跟前。 斫剑见阵中形势胶着,急得浑身冷汗,却听王茂咬牙切齿地喝问他:“开阵前我交待你们着人去寻谢七,人呢!” 成琴见那阵旗乱颤,以为是王茂神魂不稳,当下扯声回他:“我家郎君即刻就到,王郎君,你切勿分神!” 王茂怕惊了守旗的修士,一时有苦难言,眼下哪里是他不分神便能了结? 他方才开棺验尸,没觉出阴气,便不当一回事,见斫剑成琴立稳了守阵处便贸然开阵聚魂,直欲捉住诸葛家这小鬼一问究竟。谁知这小畜生死得实不一般——人有叁魂,常人身死则天魂归天、地魂入地,命魂离体,直等入轮回后方得叁魂重聚,这小王八却是天地双魂未归位,自然天地皆不知其死,只他命魂被人做了手脚强抹了姓名,成为游魂孤鬼。 正因他此刻无姓名,而今聚魂阵分辨不出本体,便好似大门打开八方迎客,引得方圆百里的鬼魂都往阵中挤,要夺这具身尊位贵的新尸。 阵中迎魂不止,王茂却不能闭阵,一时急得焦头烂额——他是琅玡王氏的嫡系,金枝玉叶一般,哪会拿自己的福寿开阵,今次是借师父郭璞名义开阵。这借名开阵多一道上启神明的步骤,以证事出有因,开阵后必有所应。 像他这等世家修士惜命惜福,借名开阵早是常事,上启神明也不过走个过场罢了,哪想到此刻骑虎难下?他招不回诸葛成玉的命魂应启神明,便无力闭阵,阵中九条性命连同他自己,都要折在仙珠城这道小阴沟里! 不过两炷香时间,阵中魂灵挤了不知凡几,野鬼嘶嚎声已震耳欲聋,到处旧鬼笑、新鬼哭,八个守旗修士损耗太过,个个口角溢血摇摇欲坠。 王茂寄命的那对筊贝,方才为护他心脉已碎。他此番轻敌,手上也无有旁的法宝,一时心中惊惶:谢七啊谢七,你再不来,等我请你去阴司作伴罢! 任谷 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便是天道宿命的绝境中,也该有一线生机。王茂将这个“一”全押在谢濯身上,满心苦等,未料到等来的却是个不速之客—— 这道场上正是魍魉号泣、魑魅横行之时,阵里阵外黑雾腾腾、腥风烈烈,天光漏不进分毫。众人苦熬时,忽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一阵嘶哑尖刻的笑声,接着浓雾中飘出四个抬着肩舆的红衣女,她们面上缠着红绸布,叫人瞧不见脸容。 定睛一瞧,那高坐肩舆上,阴恻恻、古怪怪的,不是蒲阳蛊婆是谁? 屈身趴伏在不远处神女石像掌心的喻俏,占了个绝佳位置,将道场上的一切尽收眼底。认出蒲阳后,她忍不住佩服这老妖怪,真是好硬一条贱命——经宴厅那一番毒打,老胳膊老腿不仅照旧折腾,且好似更会装神弄鬼了。 她心里视蒲阳作手下败将,自然没什么慌张,那守阵两个童子却豁然亮剑,严阵以待,肃容呵斥:“来者何人,岂敢扰阵!” 蒲阳依旧怪笑不止,四个红衣女抬着他远远绕阵飘了一周,直搅得阵中人都忍耐不了这魔音。 喻俏本看得兴味盎然,待细瞧去,却渐渐拧了眉头——那四个女子轻飘飘的脚步,如同踩在她心上,搅得她惊疑不定——若只是充充排场,老妖怪请得起这四个轻功绝世的女子,却不知要花多大代价…… 阵中王茂面色苍白如鬼,他抿了抿口中鲜血,笑得轻浮:“师尊说此地近日来颇多晦气,原来是任寺人在这里盘桓。” 寺人?喻俏恍然,心道:怪不得这老东西生得魁梧健壮却怪里怪气的,原是被阉了。 蒲阳被人当面叫破身份,不可谓不羞恼,他笑得龇牙咧嘴,恶声道:“王家小郎君,你命在旦夕还争什么口舌之利?可惜临天君尚未羽化登仙,眼下也救你不得。” 临天君郭璞,是当世闻名的术士,虽无修道的根基,却号称经天纬地,传闻他仅借请仙扶鸾、问卜揲蓍,便算尽前后一甲子的天机。如此奇人,喻俏也有耳闻,想不到阵眼上坐的那痨病鬼似的道士,竟是郭璞的徒弟——喻俏不能免俗地,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两个来回,实没瞧出他有什么非同一般之处。 那四个女子稳住脚步,悄无声息地将肩舆卸在地上,蒲阳还在大放厥词:“小郎君勿牵挂,身骄肉贵的也怪可怜,老婆子心善,今日必然为你收个齐整全尸。” 王茂纵然困在阵中不得动弹,又哪里是嘴上谦忍的善人,反唇讥道:“任寺人昔日在上皇跟前,自称为羽人所奸,破肛产蛇后又遭去势。茂听说,京中小儿闻知此事尚且嚎啕,耄耋老朽闻之此事亦感羞耻,想不到今日一见寺人,倒活得十分欢喜畅意,已然混称妇人!” 喻俏这才反应过来,这个蒲阳竟也是个名人——那妖人任谷,传闻他借羽人之说混进汉人皇帝的宫中,正是被郭璞上书驱逐……眼下遇上王茂,可算是旧恨添新仇! 蒲阳果然大怒,破口骂道:“悖时短命的畜生!老婆子今日便借郭璞的阵,也尝尝琅玡王氏的虎脯龙醢是甚滋味!”他话音落,四个女子一抬手,那肩舆轻飘飘飞进阵中。 “来得好!”见这老货中计,王茂大笑,扬手将一碗生人血尽数喂在蒲阳的身上,那生人血刚被他加了料,腥气倍增引得阵中百鬼动荡,在瞬间涌向蒲阳身上咬噬。 原来王茂方才狠心捏碎了从不离身的长命锁——那不算什么法宝,只是里面有郭璞一滴心头血,平日里挂着方便他师徒彼此感应。郭璞堪得天数,算得上地仙之身,他一滴心头血能馋疯这些游魂野鬼! 鬼魂本无实质,蒲阳却被一片虚空压碎身下舆座,碾平肉躯横卧在地上——血雾氤氲里他被咬出浑身伤痕。 王茂见他惨状正难忍得意,高处俯视局中的喻俏,白眼都要翻上天去——傻鳖,好没见识! 养蛊玩得就是魂灵相噬,引一帮游魂咬蛊师,这是生怕人家缺饲料? 不过须臾间,阵中风声渐寂,一只褐紫毒蝎从蒲阳身上爬下来,摇着金针蝎尾,在蛊咒中涨大成虎豹大小——这是女娲血才能养出来的金针蝎王,错不了。 喻俏想起那日宴厅中,自己亲手种下却陡然失效的牵魂蛊,无意识地捏紧了拳头——蒲阳是个汉地阉人,他怎么会真的有女娲血呢? 以身相许 阵中形势陡然变幻,斫剑与成琴再沉不住气,提剑便要冲入阵。 忽听一道怪声在天际炸响,阴沉反问:“小郎君,往哪里走?”这声音似妇人又似童女,似天边又似耳畔,话音起时,四个为蒲阳抬轿的女子齐齐攻向二人。 这四女红袖飘飘、赤手空拳、后守前攻,配合得水泼不进,遇上斫剑成琴这对童子练起的合璧双剑,一时之间战得不可开交—— 这四个,袖翻赤浪、暗蔽乾坤,骨爪刀枪不入,阴毒似绵里藏针;那两个,雪花四溅、劈天裂夜,宝剑映月生光,完满正无懈可击……两方人胶缠在一处,杀得昏漠漠、星辰黯淡,雾隐隐、天地晕沉。 斫剑成琴虽然守御如山,奈何不敢苦缠,心中相互感应后齐齐出手回击。 两童子虽然脸容青涩,却是人不可貌相,他二人双剑相协、势不可挡,招式来去处处致命,剑所指处寻草拨蛇。却见那四女子不慌不忙,丢开身、卸开力,矫影腾跃身若扑鹞分松——竟是泥鳅一般,滑不溜手。 守也不是,攻又不行,斫剑与成琴急得心似油煎。 蒲阳催动的毒蝎,几乎吃尽了阵中的孤魂野鬼。阵角八个守旗修士因祸得福,得以腾出手来,当下顾不得变阵的后果,为护住阵眼的王茂,强行扯动卦旗变幻阵势,来阻止那金针蝎王。 蒲阳乐得见他们垂死挣扎,他方才被那群野鬼撕扯得精疲力竭,此刻瘫软着身子席地坐在阵中,恨恨道:“郭璞自命清高,却恋栈权位屈从门阀,若非他鬼迷心窍,凭你这样福薄命短的畜生,也配妄窥天道?哼!”这倒不是什么秘密——王家九郎孱弱,没有修道的天分,纵然拜了郭璞为师,依旧是个凡胎术士。 这老怪戳人痛处,王茂却恍若未闻。他眼下没了阵中游魂作负累,通体舒畅,笑嘻嘻从袖中摸出一枚意料之外的铜钱,捏在指尖端详,慢条斯理道:“任寺人,茂既投胎姓王,就不会福薄命短。你一个阉货妖人,何苦操这个心?你信不信,片刻后,便有贵人天降,救茂于水火……” 蒲阳正待嘲他痴心妄想,余光却瞥见道场近旁神女像上,一个黄脸的小女郎鬼魅一般从高处跳下来——她踉跄两步才站稳脚,妖妖娆娆的曲裾裙被系起下摆,她便如此露出大半截白光光细腿,拎着食篮跑得飞快…… 她直冲聚魂阵跑,越来越近,蒲阳也越看越觉眼熟。王茂那句“贵人天降”言犹在耳,蒲阳老脸抽筋抖着唇角,颤声呼救:“葛小娘!拦住她,快……” 喻俏算是用尽了毕生的轻功潜力了,还是没来得及堵上这老怪物的嘴,好在那四个女子叫斫剑成琴拖住了,不屑分心搭理她个一丝灵力巫力都无的小喽啰。 她一边冲进阵中一边甩开食篮盖子,她踢着、踩着那堆神神叨叨的卦旗,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掏出食篮的硫磺粉呼在蒲阳脸上——蒲阳没有体力,她没有巫力,很好很公平! 喻俏一脚踹翻失了视觉正乱叫的蒲阳,曲膝横在他脖颈上。蒲阳无力反抗,连忙催动金针蝎王——他大约是偷学的蛊术,不会使蛊笛,只能用女娲血催动蛊虫。 喻俏早有准备,咬破指尖冲蝎王扬手一挥,一脉同生的女娲血腥香味随风散开。金针蝎王虽然霸道,叫个不懂行的养岔了,便如同没有开智。两道同源血香当即令它昏了头,还当是主家的亲族相聚呢。它献媚地围着二人转起圈来,尾针摇得十分喜庆。 蒲阳被喻俏挟制得窒息,张口又吃进些脸上的硫磺粉。喻俏冷声逼问他:“你的女娲血,是怎么来的?” 蒲阳脸上挤出笑,喻俏见他要开口,略松了松腿上力道。却听他干哑着嗓子,艰难吐字道:“小女郎,老婆子没力气了,你且凑过来些……” 喻俏俯下身,那贼老怪忽而拼力冲她脸上吹气,许多硫磺粉被吹起,喻俏有心防备,并未中招。蒲阳双眼早被糊得看不清,自以为戏弄了她,咳喘着放声笑起来,嘶哑如临终嚎泣的夜枭。 喻俏身无巫力,自然不会冒险和他纠缠,冷笑道:“你不肯说,那就去死吧。”她手脚并用,干脆地拧断了这老怪的脖子。 据说人方死时听觉尚存,喻俏一边剖他心门吸食他残存的巫力,一边行善积德地给他个忠告:“下辈子好好投胎,别阉了残了就敢自称女人……” 忽得一声铜钱落地的微响,喻俏这才想起自己尚身处阵中,她抬头,发现那个姓王的臭道士,目光灼灼,正一瞬不瞬地呆呆盯着自己。 “做什么?”喻俏感受着体内绵绵如温水般流淌的巫力,心情大好,调笑道,“没瞧清楚救命恩人么?” 王茂回过神,放柔了声音,造作微笑道:“是茂失礼,恍惚以为九天之上玄女娘娘下凡尘,救我于水火……” 喻俏下意识的摸了摸脸,还当是龙木香粉不在——她哪里知道琅琊王氏的郎君,又不禁欲修心,见过的美人何止千万?她脸上那点子黄粉,哪能遮住王茂的色眼。 这男人好似油彩抹了脸,又如鬼上身似的,一字一句含情脉脉道:“女郎,救命之恩何以为报?不若茂,以身相……” 大约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听不得这般妄语,忽听平地一声惊雷——王茂身后的棺椁,炸开了! 尸变 时下修道之风鼎盛,世人言不讳死,更有甚者迷信死后重生,梦想如蝉蜕旧壳、龟解陈甲一般尸解肉身,从而脱胎成仙。然则尸解终究多是传闻,尸变却近在眼前—— 且说王茂身后,盛放诸葛成玉尸身的棺椁轰然炸开,巨响震得天地为之色变,场上众人,连同原本缠斗不止的斫剑成琴与四女子两方人,都各停了手。 阵眼近处,碎裂的棺椁里,尸毒之气满溢而出,在尖嘶长啸的阴风下,翻腾如萤萤碧雾。 变故陡生,且不说那四个红巾覆面不露真容的女子,此刻已木愣愣戳在原地,只观余下众人:斫剑虽强装镇定,毕竟年岁小,眼中到底泛出些悚然;成琴向来胆大,此刻盯着残棺眉头紧皱、呼吸急促,握剑的手无意识地舒开又攥握;而阵中守旗的八个修士,见聚魂不成反招来阴邪秽灵促成尸变,脸上的神情更是一个胜一个的惶恐忐忑…… 王茂顾不得双耳轰鸣,背过身去,大袖挥扬撩开尸气,去察看残棺里那位仁兄——这新尸异变之剧烈,令人胆寒,只见他肉肤道道皲裂,伤处血色化碧,发丝连同口獠骨爪一起,如笋节破土般瞬息长成…… 王茂盯了许久,脸色阴沉得比棺中躺着的这位也不遑多让,扶在残棺边缘的手青筋暴起,仍旧固执不肯撒开——这位琅琊王氏的嫡系郎君,秉性恶劣,做事惯来是斤斤计较,况且当世“王与马共天下”,谁又敢让他做吃亏赔本的买卖?未承想他今日为一场聚魂阵,豁出性命还赔上了通神的心爱筊贝,魂没聚来个正经,还毁了好好的尸身……虽然聚魂阵毁,他不再受困,然而如此仓皇收尾,却怎甘心…… 阵气已散,再无甚么好守,瞧着头顶的云象愈发诡谲,阵角八个修士接连起身来护卫王茂。 炼尸是苗巫的看家本事,喻俏略扫了一眼残棺,心中就有了成算。 这厢众人正对着那破棺木严阵以待,忽听得那似妇人又似童女的怪声,再次响起:“哦哟——谁人杀了我的狗!是谁人!” 这怪声传来的同时,无数金色暗器从道场后的宫殿方向雨射而来。暗器来得轻灵密集,八个修士精疲力竭,闪躲不及,场上顿时惨叫一片,只有王茂近靠残棺因祸得福。 喻俏吸食蒲阳的巫力后,五感都恢复了敏锐,她扭身滚倒在地,连避数支暗器,恰滚到残棺后和王茂挤在一起。 王茂还摸不清状况,喻俏已先声夺人,颠倒黑白道:“便是这些人,因不知他是你的狗,才误杀了!”她说完便小心探出头去,冲暗器飞来的方向窥探—— 暮色四合,月出东山。城主府奢华无度的主殿屋顶,彩瓦鳞鳞,横架其上的雕甍瑞兽林立,其间忽而冒出一个比石雕瑞兽大不了许多的孩童身影,因夜幕昏沉又离的颇远,叫人瞧不分明。 “既杀了我的狗,便来做我的狗!”怪声果然是那孩童发出的,她说完在殿顶上一扬手,喻俏只感到身后似吹起一阵阴风—— “当啷——”一声金石相击的脆响震在耳畔,她惊惶回头时才瞧见,那四个红衣女不知何时已飘至众人身后,其中一个屈指成爪正欲袭她后颈,亏得斫剑与成琴飞身冲来,将双剑交横叉住那鬼爪,生生阻住攻势。雪亮的精铁宝剑,在那硬如铁石的手爪上,撞出一串火星子。 一边的王茂,却没有这样好命,庇护他的修士们为暗器所伤,轻易便被红衣女扫开,不过片刻,另一个红衣女便拎小鸡一样掐紧他脖子将他提起来。 “王郎君!”成琴轻呼一声,心胆欲裂—— 若论与他二人的亲疏,自然王茂是亲喻俏是疏,何况喻俏平白在道场出现,身份极是可疑,但郎君青睐她,他二人哪敢叫她出差错?因而生死关头,两个人齐来救她。 可理是一回事,情是一回事,此刻瞧着王茂受苦,两个童子到底心中愧疚。斫剑略作思量,脱身杀出去救王茂,成琴仍留在喻俏处以身相护。 喻俏未料自己叫两个小孩儿救了,当下没脸再藏拙。她伸手摸进残棺里薅了诸葛成玉一把头发,又从自己头上拽了两根,编在一起,用指尖血略略浸润。 “上神女娲圣慈垂悯,燃我以魂,救众以苦,予我皈身、予我皈神、予我皈骨……”她的祝祷声,轻如耳语,混在喧嚣的斗伐声众几不可闻,只有那残棺中尸变未彻的躯体,听得指令一般直挺挺猛然起身。 崔氏女 道场上斗得山崩地裂日侵月毁,同在城主府中,隔不过两叁道殿宇的一间居室,却沐浴在融融暮色里,馨宁静穆。 只见那抱势而就的玲珑小苑修篁含烟、翠柏留鹤,颇多野趣。院落里各处灯台尚未燃起烛火,谢思微随女婢走在树影下,穿花拂柳一般直入绣门。 门里一派简素,浑然不似城主府的奢靡,正随了暂居之新主的喜好。看将去,四壁不过书画,中堂高悬鬼谷,下横着伶仃一案,上有棋枰排盛一局黑白珍珑。案边一个美人,正对着青瓷玉器、金匙银炉,净手弄香。 “阿嫂。”谢思微行了女儿礼,细声拜见,一言一止,半步不敢错。 崔氏长发披散,随意拢在腰后,慈眉轻舒、星眸微垂,此刻头也不抬,浑似话家常:“回来这样早?没将人留住?” 谢思微僵立在原处,垂着头呐呐道:“怪思微无能……” 崔氏抬眼冲她翻个白,抖了抖香匙,勾唇笑道:“是我发癫,白问一句,岂不知你是个不成事的?” 谢思微不敢辩白,若论一个“怕”字,她怕这个阿嫂远胜谢濯:怕谢濯,不过是本能反应,实则她心里明镜儿似的,谢濯堂堂门阀少主,至多是不管她死活罢了,大鹏哪里会迁怒于蝼蚁?怕阿嫂却不同,像幽幽一股冷气,从囟门吹到脚底——这个阿嫂,或能救她去无上天国,或能堕她入九幽鬼狱…… 大约方才走了神,混将麝香多了两匙,崔氏嗅出不对,心中一躁,将一干物什都丢开手去。边上的女婢凑上来,伺候她在青瓷玉小盆里净手,擦干水又抹上香脂。她起身,绕着谢思微打量,歪头问她:“教的法子,你全都用了?” 谢思微头皮发麻,心中腹诽:那当然是没有全用……旁的倒罢了,什么诉苦、叙旧、谈心事尚可一试;什么下棋、论道、理账目她也不敢推辞;甚至豁出世家女儿的脸面,暗示她心有所属,要请嫁那素昧平生的幼年“恩人”,她也不是全然做不出来。但崔氏为了拖住谢濯,叫她诸般手段不奏效后,直接“以色诱之”,这谁能应下来啊?! 谢思微虽是庶出,到底姓谢——谢濯,那是她亲堂兄啊!谢思微初初听到崔氏这一句,恨不得要被污了的一双耳朵割将下来,以保清白。 崔氏瞧她神色,冷嗤一声:“瞧来你是不信阿嫂?男人,说开了不过是那一根秽肉的盘算,谢濯的身份容色,左右你不算吃亏——你若真沾了他的身,何须在这里受我的摆布?我这是大发善心,给你指了明路……” 谢思微只觉得靠近崔氏那一侧的耳朵、脸颊都在烧,她口不敢言,心中却时时疑心这个嫂子的心智是否出了问题…… 她想起十年前初见阿嫂时候,她还是个懵懂幼童,被崔氏女绝色姿容所惊,视这个阿嫂如天女下凡,敬之爱之,恨不能日日亲近。那时候谢家还是长房居大,她虽是庶出,日子却还好过,亲哥哥谢五郎虽不大理事,但尚未沉迷药石,出门在外,人亦要尊他一声“谢氏少主”。那时五郎不似如今枯槁苍老的模样,也是洛阳城数一数二的俊秀儿郎,与崔氏女正是珠联璧合似的般配…… 可惜,都已过去许多年了。 “阿嫂……”谢思微鼓起勇气,颤声劝到,“王家郎君和你,也无甚仇怨……何必……”何必非要看他死呢? 崔氏少见这个泥捏人偶似的小姑子顶嘴,倒不生气,伸手抚在她软软长发上,轻叹道:“他是个悖运短命的,天定活不长,死与不死,与我有什么相干?可惜……”她转身步向窗边,夕日余晖将她照作玉人一般,她额边滑落下一缕青丝,正垂在夏衣领口微露的锁骨上,愈发衬得她弱不胜衣。 谢思微方才还在怕阿嫂,此刻又五迷叁道地在心中暗暗怜惜她:若不是嫁了五郎,这样金枝玉叶的绝色美人,哪里要盘算这些阴私事? 崔氏却不知谢思微的柔肠百转,晚风吹得她两袖飘飘,仿佛要随风而去。良久,她冷淡的声音被风送来:“可惜他活着,便总拖着谢七做些左右逢源的春秋大梦。这天下正悬刃上,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剑无两头尖’哪有兼顾的道理?故而,他还是死了好……” 思微 谢思微听得云里雾里,谢家倒没有缺了她的教养,只是“天下”与她隔得太远,就像她为崔氏一纸书信就从巴南跋涉而来,哪里是关乎什么天下?不过是为了婚嫁之事而已——世道沦落,她一个弱质女流,婚姻就是她得以寄身的全部天下,崔氏以此要挟,她怎敢不来呢? 忽而远远传来一声炸响,震得屋室都轻颤了一下,谢思微和崔氏相视一眼,倒都没什么意外之色。 崔氏似乎心情好了些,转身来调笑她:“你啊,真该试试——谢七这厮瞧着清正,实是个善口蛇心的,阿嫂献你这一计听着荒谬,却未必不能成……我瞧他餐芳饮露惯了,口舌刁钻,见不得庸脂俗粉,必爱你这样纯善清灵的……” 谢思微在巴南没人拘束,偷摸也瞧过秘戏避火图。一想到堂兄也要像图上人一般,赤身裸体和女儿家迭在一处敦伦,她深觉悚然,打了个激灵,脱口道:“阿嫂不要说笑了……” 崔氏摇头道:“说不说笑,你自明白,来日便是后悔,阿嫂也不算亏待你,只怪你自己不济事。”她坐回案边,将那冰凉凉的玉棋子捻落在枰盘中,“既如此,陆仙长你却没什么好推脱了,你们早有前情,也算姻缘天定。” 谢思微默默不语——她幼年时因胡人纵火而受惊,神魂不安一病不醒,幸得昆仑一位仙长赐了弟子的八字为她压魂,保她康健无虞至今。仙长为结谢家一段善缘,不求回报,谢家便一直欠着这份人情,今次听说这位借她八字的弟子会来仙珠城,崔氏便早早催她来“报恩”。 崔氏见她又像没嘴的葫芦似的,一声不吭,忍不住皱眉:“难道这一个,你还要挑剔?” 谢思微自然是挑剔的,她对这个名声赫赫的恩人多有耳闻:此人出身卑寒却天纵奇才,因潜心修无情剑道而不近女色,却在成年时,意外与善铸神兵的聆剑山庄少庄主结下姻亲,结为一对不修人事、共逐长生的道侣。 此人如今,也算是财色浮名一应不缺,是以谢家想还人情,也没处下口。而谢思微些许身家,更无处谈什么报恩了——以身相许也没有门路呢,便是她不在意夫妇人伦与子嗣,谢家的女儿总不能做小。 崔氏早猜透她心中所思,不耐烦道:“罢么!你只管结婚便好,旁的事也不是你那鸡屎一点儿大的头脑能想分明的。” 谢思微怕她恼怒,连连点头唯唯称退,一边迈出门去一边心里还嘀咕,阿嫂足不点俗尘的,上哪里还见过鸡屎呢! 她才走出两步,却见迎面有崔氏随行的女婢急急赶来,神色惶惶然。谢思微怕她贸然进去,触了崔氏霉头,忙拦下问她:“有甚么事?这样匆忙?” 谁知有些人是念不得,一念就出事,那女婢咽下喘息,行礼回禀:“回十娘子话,夫人前几日叫我等照料那边一个病不醒的仙长,未曾想今日他突然不好了,午间病得手脚都冷透,我等皆说他熬不过了……又未曾想,方才天边炸了声惊雷,他忽而睁眼醒了,活过来了!” 一番话死了又活的,听得谢思微的心跟着悬起又坠下,连忙追问:“醒了怎样?” “醒了便跑了!”那女婢声音带着哭腔,“他一个寻仙问道的男子,拔剑边走,我等便拦不住……又他不知用了什么移山缩地之术,转眼不见……故而,奴婢赶来禀告夫人,只怕误了夫人的事……” 谢思微是知道崔氏手段的,也纳罕陆雪名居然这么快醒来了,她心中一时侥幸又一时惶恐——侥幸是,此人既清醒了,必不会被阿嫂左右,平白舍了爱侣,娶自己这么个凡女;惶恐是,失了这桩婚事,恐怕崔氏真的要做主将她嫁去什么不堪处。 她怔怔立在原处,脸上失魂落魄,那回话的女婢连忙唤她回神:“十娘子?十娘子?女婢这便去回禀夫人……” “不!先别去!”谢思微下意识地拦住女婢,匆忙之下在堂兄和亲嫂间做出了选择。她脸上挤出笑,佯装镇定,“陆仙长醒了就好,原不是什么大事,阿嫂今日本就心绪不佳,方好转些,这等无关紧要的你急急去报,难免惹她烦恼。” “这……”女婢犹疑。 “我何必诓骗你?且待明日一早,阿嫂睡足了你再来说,便推说是夜里跑脱的,也不算你们罪过,总好过是在你们眼前却没拦住!再说不准,那时陆仙长或已回来了。”谢思微故作轻松地拍了拍女婢肩膀,笑道,“好阿姐,我是好意呢,你若此刻真要去,我又不拦你的。” 那女婢闻之有理,果然作罢,向她一谢,转身原路回去了。 买卖 新月淡淡隐霄天,夜风吹摇星斗颤。 主殿前,道场正惨烈:碎梓残材溅落满地,败阵乱旗一片纷纭。那一阵雨泼而下的金簪纹样暗器,“叮叮当当”地敲打着青石地砖,或洞穿一副血躯,或激扬一片齑粉,看去时,多如飞箭没羽般在坚石地面上刺入叁分。 却说喻俏瑟瑟小鼠一般,在场中溜转,方躲过这飞来祸,又难避那身后劫——四个铜皮铁骨的红衣女分作两处咄咄相逼,直欲活捉她与王茂。 约摸是她香烧得高些,得两个童子相护,没被拎去和王茂作伴。可怜成琴不过半大毛孩子,一面护她,一面还要拼死拖住对手,以助斫剑去那鬼爪之下夺回奄奄一息的王郎君——正是火燎眉毛的关头,喻俏顾不上挑叁拣四,草草将尸变之后不大体面的丞相公子用血咒炼了,催动他起来帮忙。 天下万万千千死人,几个平白能尸变?这位分明就是得天独厚、“天之骄尸”,必承大运道!喻俏叫丞相公子青面獠牙的扮相丑得牙酸,只能如此在心中劝慰自己。 新炼的尸身把控起来,似不那么灵巧。喻俏费心将十指交扣盘成花样,几番尝试,却见那丞相公子呆呆冲进红袖堆里混斗,尽是添乱,推来搡去地险些将自己绊个跌跤。 喻俏忍不住叹息,她虽在寨中修足理论,却是头回亲自炼尸,理想与现实之落差有如天渊——自然不是她的问题,必是这丞相公子笨得开花。 她心里凉幽幽的,泛起懊悔——悔不该一时冲动,眼前何止这一具尸体?怎么就血冲脑门以发丝为引,喂血连命,将这弱得打跌、四处挂彩的丞相公子收作自己第一只尸将呢…… “呀!小男,仔细不要伤了你阿弟!”那主殿雕甍上端坐的孩童忽然开口,却实打实是个中年妇人妖媚的声线,场中人闻之,尽皆悚然。 那四个红衣女动作齐齐一顿,似乎真听得了指令,尽绕开喻俏的笨尸将,往余下之人身上攻。 “什么阿弟?阿娘你疯了!”那孩童又开口,这回是个尖声嘶叫的女童声,“他是贱人生的贱种!” “阿娘是正房嫡妻,你阿爹的子女都是阿娘的子女,小男,你不可不懂规矩……”那妇人的声音虚虚渺渺,愈是柔和,在夜色里愈显幽怨。 “阿娘疯了!阿娘你疯了!”那孩童在飞檐陡瓦上跳将起身,恨声刻骨,“我不要他做阿弟!他害我!他害我!我要杀了他剁碎,作脯作醢!” 喻俏隔得老远,仍旧被吵得头晕,她心知自己打不过,只能乖乖看戏。旁人瞧不出门道,她却认出些皮毛——那四个红衣女乃是四具金身女尸,这自言自语的怪胎大约不懂炼尸,只将四女当作提线木偶使,倒与那个痴迷旱道的云惜公子是一个路数。 “他从前糊涂,往后却乖了,待阿娘将他养一养,小男就喜欢阿弟了。”话毕,那孩童安分下来,不再发出童女声,生生将那稚子身形扭出女子亭亭姿态立在飞檐尖角,可笑又可怖。她俯首面对道场,语气森森道:“那小娘子,你还不将我儿子还来?” 道场上只她一个女郎,眼看再躲不过,喻俏在心里将蒲阳骂上万遍:这老阉货做人走狗也罢了,却在哪里请得这古怪妖魔! 王茂早昏死过去,人事不知。喻俏瞧在两个童子面上,好歹要救他一救,于是扬声开口:“这位夫人,你要儿子也简单,便拿我孙子来换!” 那孩童翘着兰花指,在鬓角轻抚,媚态瘆人,轻笑道:“小娘子好精明,拿个死尸就想换王家的郎君?” 喻俏见她疯癫,还当好骗,眼下只能继续装傻:“王家半个死尸换丞相家一个死尸,夫人岂不划算?” 那怪胎被逗得咯咯笑,阴恻恻道:“听你一说正是此理,咱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我不好平白占你的便宜。”喻俏心觉不妙,果然见她抬手舒指,复而屈握成爪,向虚空一咬,放声大笑,“不如我公道些,也拿王家一个死尸来换罢!” 王茂如被牵线而起,从红衣女手中轻轻挣脱,无魂布偶一般直直向那怪胎飞去。 “王郎君!”斫剑从缠斗中分心出来,电闪一般飞身去拽他衣角,只虚握了一手的风,便被身后的红衣女重击在地。 喻俏拳脚功夫太次,凡事攻心为上,头回遇到这样话不多说直接要命的,一时想不出对策,真真心乱如麻、悔之晚矣。 中计 不过瞬息之间,王茂被那无形丝线牵扯着,已飞出七八仞高,眼看就要落在那怪胎手里。 忽而劈空一剑横来,贴着王茂的法衣前襟环割两道飞过,只见剑刃处火星子乱溅,那飞檐上怪胎惊叫一声,如遭重击般撤了手,四个红衣女傀儡瞬间委顿倒地。 王茂也应声坠落,斫剑慌忙滚行两圈将他接住。 成琴冲去瞧着那落地生根的飞来剑,惊喜不已,高叫出声:“‘留情’!是郎君来了!” 无为无锋,留情绝情。 昆仑第一峰号称“智绝天下”倾天君之亲传弟子,留情剑谢莲痕。喻俏瞥了一眼那无锋古剑,心中暗道,原来果真是他啊!白日在院里听他们“谢家”来“崔家”去,她隐隐猜出来却觉荒谬——谢莲痕既是门阀少主,又是峰主传人,该似皇帝一般日理万机才对吧! 谢莲痕静步无声,已在那怪胎身后叁尺站定,他腰束金带、一身麻衣如雪,被风吹得飘举如云,浑似姑射神人降世。 他垂目皱眉,迎月背手而立,似也在打量眼前这孩童样儿的怪胎,忽而他温声感慨:“朱夫人,而今真是叫濯对面不识了。” “呀——”那怪胎方才察觉身后人,惊叫一声,慌忙往邻殿屋顶逃窜。 谢濯扬袖抬手,扎在青石地板上的留情剑轻鸣一声,裂石迸出飞入空中,而后重重落定在那怪胎眼前,劈石裂瓦,凛凛剑身正抵住她足尖。 那怪胎转过身,终于在月色里露出脸容,原来她身量虽如幼童,脸容却似少女,此刻开口又作妇人声,阴沉幽怨道:“小郎君何必苦苦相逼?我不过顾着昔日与你父母相识的恩义,不愿和你刀剑相向,真当是怕你不成?” 谢濯并不戳穿她,微笑道:“岂不知夫人向来宽仁,濯若非心有所惑,亦不欲贸然出剑。” 那位朱夫人倒不装神弄鬼了,冷笑道:“小郎君是天上高月,照世洞明,你之所惑,我岂能解?” 谢濯也不恼她冷嘲,依旧平心静气:“夫人此来,是专为了王九郎?” 朱夫人轻嗤:“他个毛未长齐的无名小卒,好大面子,却使得动我?便是郭景纯的命,我也未必放在眼里。” 谢濯召剑回手,淡笑道:“既如此,夫人手下留情容他性命,濯便在此拜送了。” “哦?”朱夫人似笑非笑,反问他,“你倒肯放我走?” 谢濯摇头轻叹:“濯自不拦,只怕夫人不愿走。” 朱夫人大笑出手,她甩出一面八卦小铜镜,笑道:“小郎君,我也算你长辈,无意为难你,待取了东西自然会走。” 那八卦镜映月清光,在空中飞转一圈露出真身,却是一面蛇纹铜镜。谢濯提剑欲迎,却听一道娇声远远提醒他:“那是上古镜妖的寄身,万不要叫它照见!” 谢濯恨她蒙骗,不愿承这假善心,只将留情舞得剑光遍体,如梨花一般纷纷而下。那蛇纹铜镜果然被剑光闪得辨不清他身形,虽然照见全无用处。 朱夫人留下妖镜缠他,便不多管,飞身往道场奔去,矫捷如脱兔。她方被谢濯伤了手,所控红衣女果然功力大不如前,与斫剑成琴再交手,直处下风。 喻俏还记得她方才要“儿子”那一出,谨慎将笨尸将牵得远些。倒不是她不愿成全人家母子团圆,只是尸将刚炼不久时,如同婴儿降世初生一般,与主尸者血脉未断,外人轻易做些手脚便可借此妨害主尸者,她自不肯这么快交出去。 那朱夫人果然直往笨尸将去,喻俏早已祭出阴皇笛,正待催动那白捡的一只金针蝎王去拦,忽见朱夫人转脸冲她笑起来。 “朱夫人——”见那侏儒似的怪胎电闪一般冲向喻俏,谢濯高声呵斥,他脱身不得,声音中少见得满是怒意。他因此分了心,那蛇纹镜光芒大盛,清楚将他照进幻境里。 朱夫人飞身过来,一张与身形极不相称的脸几乎要贴在喻俏眼前,她出其不意的攻势惊得喻俏来不及反应。却见她一把捏住喻俏手腕,笑道:“怪道任谷那阉人重伤几死却舍不得走,巴巴地求着跟来替我儿指路,原是有颗救命升仙的活仙丹在这里!不错,还认得伏羲心镜,必是女娲氏的血脉无疑了!” “活仙丹”叁个字刺得喻俏心中似有所悟,她忍着手腕剧痛,将金身眠蛊催发出来意图重伤这怪胎,却见那朱夫人早有防备,瞬间避开身闪到喻俏背后,而后出手如电屈指成爪直取喻俏后心。 那利爪直刺进喻俏皮肉,鲜血瞬间从背后娇嫩的肌肤漫出来,浸透了衣物,喻俏痛不可遏,却听朱夫人惨叫一声收了手。 喻俏险些被活活掏心,一时手脚软麻,几乎瘫倒在地。她回头去看,竟是陆雪名不知哪里冒出来,他衣衫不整发丝凌乱,身形因脱力而微有不稳,一副美人楚楚之态,方才他一剑刺中了朱夫人,可惜失了准头,离心一寸。 “陆道友……”喻俏痛得说不出话,张口只有气声。 陆雪名顾不上追朱夫人,急急来扶她。他经那一梦南柯亲瞧着阿娘死在眼前后,此刻见喻俏重伤情态,只觉恍然如梦,简直心痛欲裂。 入梦·无父何怙(一) 贪生怖死本是世态常情,禽兽无知,见屠刀时尚且哀鸣觳觫,况乎于人?只是世间另有一类顽劣痴愚之人,贪生,然不懂趋利,怖死,却未悟避害。白得一张聪明相,实则满腹笨心肠。 朱夫人的本事诡谲难测,与之斗狠实难讨得好。眼下她掏心不成无意恋战,叫四个红衣女抬起那尸变的儿子便急急要走,场上许多人都因此暗自松一口气。 喻俏满头是汗,痛到极处错觉背上伤口血热如沸。她歪靠在陆雪名怀抱里,一手攥紧了陆雪名的前襟,一手摸出了腰间藏着的翠玉铃铛——王茂的聚魂阵提醒了她,眼前正有个现成的失魂倒霉蛋,为她留下追魂造梦的可乘之机。 这自然是冒险之举:说不得她便要在梦中血尽而死……说不得她带不了这许多人一道入梦,留下来的便成为朱夫人爪下亡魂……又说不得到头来一无所获…… 可她已顾不得许多,她实在太想太想知道真相,太想知道蒲阳身上的女娲血,太想知道朱夫人口中的活仙丹,她不能就这么一无所知地,错过那只蛰伏在暗中窥伺大寨的恶鬼。 喻俏将新得的巫力消耗得几乎枯竭,来制造一个尽量庞大的梦境。体温像从伤口处漏泄出去的流沙,她忍住冷意开始念咒,将文王玺印轻轻摇响。 那流水般轻灵激越的玉石之声响起,她缓缓合眼——诸位道友,请君,入梦。 又是那片虚空,喻俏步入其中时已感觉不到伤处的痛楚,只有失血的虚弱如附骨之疽般伴随入梦。年岁玉晷似沉默不言的温柔神灵,可她已经无力去拨动了,就让这梦境自来自去,自决定它抵达的时间罢。 喻俏绕过玉晷,头也不回,踏入无尽的白光中…… 再睁开眼时,她正躺在象牙床上,眼见绫帐微垂、贝母流辉。而她身上寸缕未着,只有绵软帛被轻掩着,边上躺个男子,似也是赤身露体。 喻俏在梦里与人做过夫妻,当下早是见怪不怪,直到那男子转过脸来…… “陆筠?”喻俏惊得差点叫出声——眼前男子修眉凤眼分明顶着陆雪名的脸,衾被半掩下精光着的蜂腰长腿若隐若现,腿间那条将苏未醒的肉龙已被她瞧得半抬了头…… 片刻后,两人囫囵套了衣服坐在水精镜前面面相觑。 喻俏顾不得错认的尴尬,一时疑惑难解,头疼道:“你是诸葛成玉?你怎么能是诸葛成玉呢?那这梦到底追得谁的魂?” 追魂梦境是失魂者的梦境,为的就是引失魂者惊梦还魂,失魂者自然是不会被入梦人取代的。 被强行带入梦成为诸葛成玉的陆雪名,哪里答得上来?他瞥了一眼镜中陌生女郎的面貌,而后垂下眼睫,将余光悄悄落定在咫尺处熟悉的艳丽脸容上——入梦人彼此之间看到的都是对方真容,只有借水精镜,才能瞧见他们在失魂者梦里的相貌。 “你是诸葛成玉也算了,那我是谁?是他夫人?”喻俏一边问,一边理所当然地,将手里系不好繁琐的衣带,递给陆雪名代劳。 陆雪名一个愣神,半蒙半猜地开始倒腾那些软软绫罗,口中轻声应她:“昔日在昆仑,未曾听说成玉行婚事迎娶过。” 不仅如此,陆雪名所知的诸葛成玉一向清心寡欲、颇为刻苦,不然单凭其丞相独子的身份,何至于纡尊降贵地跟着来采猎? 喻俏微有诧异,中原人向来爱虚礼,这样没有行婚事便赤条条睡一处,那倒有些返璞归真的上古遗风了。 陆雪名的手指,小心避开柔软衣料下那对高挺的胸乳,勉强为她系了个结。他面色镇定地打量四周,提醒道:“这里无疑是绣户闺阁,堂皇奢华至此,你的身份必然贵重。”大约是亲自被追魂过,喻俏方才不过叁言两语略作解释,他就领悟了入梦的门道。 既然大家都身份贵重,这样无媒苟合后的场面自然是见不得人。正听得门外有女婢叩门通禀,喻俏于是牵起陆雪名的衣带,命他去翻窗口。 “进来。”因入梦前受伤的缘故,喻俏此刻十分病弱,不过费点力气高声些,便带起一阵咳喘。 入内的女婢们迅速上前服侍,一个取药,一个捧巾,一个递水,一个端盂,好一通忙活。 喻俏咳得头晕眼花,平复了一会儿才想起借机套话,恹恹道:“方才叩门,是有什么事?” 那取药的女婢,勉强笑道:“女郎,是好事呢!郎主怕女郎在山上孤闷,这次上山为女郎带来个伶俐的伙伴。” 喻俏不知内情,只好不动声色地回应:“那真是好事了。” 她话音落,几个女婢却都心虚似的垂头噤声,半晌才有一个硬下心肠道:“且容婢子们为女郎梳妆,好去见外客。” 入梦·无父何怙(二) 山衔好月,雪映瑶光,梦中正是深冬。 喻俏费心一下午,拐弯抹角地从随侍的女婢们口中套得话——此间乃是洛阳城外的群玉山,前一个汉人皇帝生前逐仙修道,以举国之力在山上修筑九星瑶台道宫,未竟而死。到今上无力为续,那鹤飞龙旋的恢宏宫室大半荒废了,余下山腰上两座勉强完工的趾苑陪宫,其中一座被赐给了世家中亲近司马皇室的桓家。 喻俏梦中的身份正与桓家亲近,乃是桓家贵女桓紫衣与诸葛朗的女儿,诸葛成玉的亲妹,诸葛成瑾。 回想初入梦时,她和陆雪名在床上赤裸相对,喻俏暗里咂舌——也不知是谁的梦这样荒唐,竟还有兄妹相奸的戏码…… 垂帷拢幕的肩舆摇摇一路,将喻俏颠得昏昏入睡。她出身南疆,本就不大能忍受中原的冷寒,加上梦中又是病体柔弱,此刻缩在狐裘里冻得叁魂七魄都结冰。一盏茶后,方到了朱缭紫户的华堂,女婢们围上来将这病西施拥入了室。 坠珠锦帘掀起,扑面一阵暖融融香风醉人,喻俏抖落身上寒气,迈步跃槛、开眼去看——好个煊赫辉煌仙人殿,玉壁丹墀水晶宫。无数珍宝、千般珠玉算不得稀奇,奇得是一丝炭烟瞧不见,室中却暖如春神留驻,腊月里鲜花展颜、碧树垂青。细看来,原是壁厢有几根内铸精铁、外嵌琉璃的大柱,上盘耀日赤须墨瞳彩金龙,精铁内柱里正烧炭火,浊烟在琉璃夹层里如流云涌下,恍若金龙腾云,柱脚一池泠泠活水封住夹层,炭烟在水中消尽…… 天工巧思,不过如此。 随行女婢服侍喻俏脱了狐裘,露出内里轻薄春衣,便止步在外间垂首等候。壁障后转出两个不过总角的小女童前来接引,领着她绕过一架玄鹤飞天图样的镂花半月屏,往里间走。 喻俏而今这副身体实在不争气,冷了不中用,暖了又犯困,她一路走着已是睡意朦胧,登小瑶台时险些在阶上跌了一跤。 这场团圆家宴,便摆在小瑶台。小瑶台仿照山顶九星宫的瑶台主殿而造,叁面立墙一面镂空,留作四时赏心玩月之用。此刻室内被炭柱烤得暖融,咫尺外飒飒林梢、洋洋飞雪,与远远星月都嵌在空壁里,好似一卷丹青。 喻俏自顾自进了门,两个小女童在门口跪成小团,在铺着蛮毡的地上磕头回禀。“郎主,小娘子拜见。” 主座上的所谓“郎主”谢濯,正八风不动举杯作态,两边案桌一列坐着两个女子,一列还空着。 谢濯不动声色的表情,在看见诸葛家小娘子的容貌时,终于挂不住了。他挑起眉,忍不住佩服这个捏造出幻境的上古镜妖——他尚不知自己已从伏羲心镜处脱身,还当镜妖借幻象使美人计,当下几乎忍不住要赞一句“洞彻人心,知人爱憎”。 回想起来,当年洛阳城中确实有过一段风闻,说时任度支尚书的诸葛朗,与他后来病死的小女儿有些淫事。那时谢濯正筹备往昆仑求道,并未在意此谣言最终怎么化解了结,只知毕竟没有成为诸葛朗平步青云的阻碍。 如今他谢濯在此幻境里成了诸葛朗,朱夫人和葛小娘子都是旧时模样,偏偏这个与诸葛朗“有淫事”的亲女,生成了小淫婢的相貌。 书上说幻境擅以俗欲攻心迷人心魂,谢濯心觉好笑——难不成这镜妖以为,捏个白脸的小淫婢出来便能迷他心魂? “父亲。”喻俏一面怪模怪样地行了个女儿礼,一面偷眼打量四周。见谢濯扮了“郎主”,她心中还颇得意,想来什么上古镜妖的威力也不过如此,谢濯身陷幻境,不是一样被自己请入梦中? 谢濯心有防备,喻俏也正分神,这“父女”二人心思各异,一时无人开口。 “这便是瑾儿吧?快到姨姨这里来。”一个中年美妇人开口打破僵局,温声笑道,“瑾儿是不是久不见你父亲,有些生分了?” 喻俏听着这声音有些莫名的熟悉,正不知怎么回话,却听身后迟来的陆雪名拱手唤了声“父亲”,而后上前来替她解了围,“妹妹,这是朱家夫人,这是她徒弟葛小娘子。” 他似乎料定喻俏的反应,在喻俏惊出声前,便一把握住她的手,“妹妹入座吧,好好的家宴,父亲定是怪你我来得迟了。” 喻俏强压住讶异神情,垂头任陆雪名牵到空案桌边坐下。看来陆雪名这个下午倒是收获颇丰,喻俏细思他言语中的暗示——朱夫人、葛小娘子、诸葛家的家宴…… 追魂梦境既然在诸葛家,诸葛朗远在千里之外,梦境之主的主人又不是诸葛成玉。那么,朱夫人和葛小娘子,谁才是那个失魂人呢? 入梦·无父何怙(三) 瑶台家宴、至亲欢聚,玉馔金樽、拥炉对雪,本该是人间美事。只是眼下这一家东拼西凑而成,何谈什么“美事”?一个个尚且是话不投机呢,满室里只有朱夫人偶出笑语在周全场面。 开席之后,少不得要向长者奉酒为寿,在饮酒前说些祝颂辞。叁个小辈比了生日,原是诸葛成瑾最幼。喻俏于是第一个奉酒起身,她故作懵懂,含笑道:“哥哥方才糊涂,家宴上叫‘夫人’多生分?该叫‘姨姨’才是。” 这话说得讨巧,对案上朱夫人听得容光满面,连连点头。 谁料她语调天真,又接上一问:“倒是惭愧,我年纪小,识人不全,还不知姨姨与我母亲是什么情分?” 话音落,朱夫人脸上那点未及绽开的笑影,骤然冻住了。成玉成瑾兄妹二人的母亲桓紫衣,乃是谯郡桓氏出身,中原顶级门阀的贵女,朱夫人出身草莽,能和她攀得上什么关系? 眼看这白脸的小淫婢来者不善,主座的谢濯兴味盎然地看起了戏。 喻俏何尝不晓得这挑衅莽撞,只是她实在没有耐心,去细细厘清中原人婚配里的腌臜事。索性将桌子掀了,叫这些人自己跳出来,让她瞧个明白——分明是母女,却说什么师徒,托名朱夫人、葛小娘子,恨不能“诸葛”二字刻在脸上,这样欲盖弥彰的暧昧,叫人瞧不出也难。 朱夫人吃个瘪,明面上作黯然不语之态。那葛小娘子惯来与她打配合的,冷笑一声举杯向主座,高声道:“义父,我看小妹有颗九窍心呢,怪不得这样多愁多病。”比干尚不过七窍玲珑心,九窍心那不是心眼儿多成筛子了? 被点了名的“郎主”谢濯,入戏倒快,似笑非笑地开口道:“朱夫人是你阿耶我的表妹,唤声‘姨姨’也寻常,尨尨,你须得尊敬着长辈。” 他说时正瞧着喻俏,这声“尨尨”自然是叫她的。尨是杂毛狗,诸葛家的小娘子会有这样的乳名?喻俏戳在原处,一时面上犹疑——她总觉得是自己在挨骂,可又担心成瑾真有这么个乳名,毕竟桓谢亲近,谢濯的话或许可信。 谢濯瞧她愣愣不回话,举杯饮酌,掩去唇边的笑意——诸葛成瑾叫什么乳名,他哪里记得?不过试试这个幻象捏出的小淫婢,到底知道多少底细。而今瞧来,果真一只笨得伤心的小狗,倒不足为惧。 至于朱夫人是什么表妹,那倒确实是当年诸葛朗所用的藉口。彼时,诸葛朗借着岳家扶持,鲤跃龙门,已成司马皇室心腹。他位居度支尚书,手掌钱粮大权,反倒钳制了兵权在握的桓家。莫说朱夫人只是什么表妹,便是诸葛朗有意续弦,桓家难道会为个死人同他叫板?利字当头,任什么天潢贵胄,敌不过人走茶凉,何况出嫁的女儿本也命薄如纸。 喻俏久不应声,那葛小娘子更加不满,冷笑道:“小妹,难道是一时想不起祝颂词了?阿姐我脑子里倒满是些俗套吉祥话儿,偏我年岁大过你兄妹两个许多,既从最幼的排起,我倒不好先开口。” 葛小娘子的年纪,比桓紫衣嫁入诸葛家的时日还长些——知情的人,才能听出她弦外声,知她是在为生母朱夫人鸣不平。 喻俏不开口,本就有意激怒对面案桌上这两位,盼着母女俩情急下能漏些实讯。 陆雪名不知喻俏的打算,只怕她是走神露馅儿。他虽不曾见过谢濯,但见那“郎主”年轻得异样,猜出对方是道场上某一位入梦人,便也不避开对方视线,伸手往案下捏了捏喻俏的脚迫她回神。 谢濯对眼前幻境十分防备,场上众人分毫动作自然无有错过,尽收眼底——女郎的脚何等私密?他不认得陆雪名,便只厌成玉轻浮。 可那小淫婢倒不像被冒犯,她面上装傻充愣,案桌底下却轻抬软靴,回应那只不规矩的手。 谢濯忽觉心头躁郁,他收了表情,将杯盏掷回案前浮杯流觞的曲水里,漠然道:“你久在山上为你母亲祈福,大约忘了人伦世情。这殿里多的是悟道醒心的静室,叫人收拾一间,你就在此思过一晚,也省得下人们栉风沐雪来去不歇,为了你枉受寒凉。” 他吩咐完,起身拂袖轻斥一声,“既败了兴,便散吧!”话音刚落,已转身往出了侧门,往长廊去了。 “郎主!”朱夫人连忙起身赶上去。她以退为进,本意只是借机得个名分,不承想心急太过,倒惹出麻烦。 葛小娘子对着兄妹两个轻嗤一声,也掷杯而去。 入梦·无父何怙(四) 这宫室繁复雷同,布局又暗合卦阵,朱夫人追没两步便跟丢了“郎主”,反与赶来的葛小娘子迎面撞上。 “阿娘!”葛小娘子脱口喊她,又被朱夫人瞪得改口,“师……师父,义父呢?” 朱夫人不动声色地牵着女儿往回走,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问她:“那药可妥当?” “师父放心,必是万无一失!”葛小娘子红着脸补充道,“那些仆婢都是受过师父恩惠的人,只验酒食,旁的不管,我便将药抹在盏底……” 朱夫人听了却无喜色,怏怏道:“到底是昏招,便只求没叫郎主发觉你我做蠢事便罢了,这宴席散得太快些……” 葛小娘子却得意道:“师父放心,那药性你也清楚,沾上一些些便是神仙难耐,何况有酒催发?我仔细留心了,方才义父被那小病秧子气得不轻,曾满饮一杯!” 朱夫人似惊似喜,忍羞追问道:“当真?” 葛小娘子怪模怪样地虚虚作揖,笑嘻嘻与她耳语:“岂能有假,只盼母亲春宵勉力、一举得男……” “呸!死丫头!”朱夫人忍笑低骂她,也顾不上怪她错了称谓。 她二人急急折返小瑶台,去寻仆婢领路。 所谓静室,除却一道小门,四壁都是粗糙石板,用金墨镌刻着小篆经文,悬顶平整,绘有纹样古朴的阵图,其间大小明珠星罗棋布,意代穹苍。 喻俏被小女童领进门,望着四角夜明珠的冷光,幽幽打了个寒噤——也不知谢濯那厮是什么盘算,这静室里光照不进、风吹不入,死气沉沉连烛火都没一盏,在这里空待一夜,岂非要命? 领路的两个小女童,为她在案桌前铺好厚厚毛毡软垫,正要退下。喻俏立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泪眼婆娑。 小女童都是自小入山修道的,久在趾宫,与成瑾多少有些情分。此时见她咳得厉害,皆慌得手足无措,一个圆脸儿的好意问她:“女郎你……要饮热茶汤吗?” 喻俏连连摆手,她眼神扫过案桌边法器堆,瞧见一把鎏花嵌宝的镇邪剑,心中有了计较,可怜巴巴求道:“小道长若肯发善心,还请帮我个忙,替我将一样要紧物件送给我阿耶。” 两个小女童互相望一眼,眼中都露怯,推脱道:“好叫女郎知道,郎主的起居,不归我们管,我们实在不清楚……” “谁布置的郎主屋室,你们一问便知,送样东西有什么为难?”喻俏见她们犹豫,笑着撒娇道:“只是递送东西,那是我亲阿耶,不会怪罪的!小道长,小师姐,帮帮忙呀~” 成瑾病容憔悴,瓷娃娃一般,两个小女童经不起她磨,勉强应了,“女郎快把东西给我们,自当送到的。这毛毡铺得宽大,捱不住时就略睡一睡……” 喻俏却不打算在这里过夜,她摸上那把镇邪剑,“仓啷”一声拔剑出鞘。 “女郎!”两个小女童误解她要自戕,惊得上前抱住她手臂。 喻俏笑道:“镇邪法器,没开锋的,两位小道长不要惊慌。” 那圆脸的小女童先醒悟过来,将头摆得像拨浪鼓,颤声道:“漏夜时分,带兵器去见郎主,那也是不合规矩的……” 喻俏点点头扔了剑,留下那花里胡哨的剑鞘,商量道:“不敢为难两位小师姐,那,一柄鞘总不算什么吧?” “这……”两个小女童犯了难,她们连番拒绝,女郎却始终温和有礼,小孩儿心性单纯哪经得住这样温柔一刀的磋磨?两个小人儿于心不忍,愧怍胜过理智,稀里糊涂就点点头,胡乱答应了这坏心眼的女郎。 喻俏送走两个小女孩儿,耐心在静室里熬了一刻钟,果然有人前来开门接引她。 她心中得意,正要端腔作态,却在瞧见那两个满头珠翠的女婢的脸孔时喷笑出声。 “女郎要笑,便留在这里慢慢笑吧。”斫剑冷着脸,转身要走。 “别别……好斫剑,是我笑错了。”喻俏连忙敛容跟上,肃容诚恳道,“我哪有恶意?能投生做女子,那是天赐大运道!” 成琴闻之一抖,战战兢兢地问:“我们已经重新投生了?郎君不是说这里是幻境吗?” 入梦·无父何怙(五) 那献鞘暗示的小淫婢还未到,暖室里,谢濯举杯啮雪饮冰,克制体内的躁欲。诸葛朗的身体大概被酒色所误,虚汗不止,连累得谢濯不得不歪在榻上假寐休整。 他合上眼,冷不防坠入梦中梦…… 明霞幌幌、碧雾蒙蒙,谢濯的脚步仿佛飘沉在云间——他麻木地向前走,头脑昏昏不知所往,一进进珠宫贝阙,一层层琼楼深阁,在他身边匆匆闪过。 “谢莲痕,哪里去!”忽听一道高声,唤停了他的脚步,谢濯回头,眼前迷雾渐渐消散——另一个谢濯,正微微笑盘膝端坐在棋局前,他捻起一颗黑子,扔进棋瓮,笑道,“你半途脱逃,合该舍一子谢罪!” 谢濯看着这个镜妖造物,渐渐回想起道场上的事——他大意分神,中了朱夫人暗算,陷入了上古镜妖的幻境棋局中,对手是另一个自己……可他明明记得,片刻前棋局未了时,他已进入另一个幻境中…… 谢濯回到棋局前盘膝坐定,略扫一眼,面无表情道:“这棋局已坏,还请阁下重开新局。” 那镜中幻影失笑:“你怀疑我偷改了棋局?谢莲痕,我就是你,又岂是这等争强好胜、不择手段的小人?” 谢濯自顾自收起盘上棋子,也不辩驳,“阁下怎么称呼?” 那幻影大笑不止,摇头道:“我便是你,你是谢濯,我亦是谢濯。” “阁下没有名字?”谢濯并不被他带偏,云淡风轻道:“我为阁下取个名字如何?” 幻影笑容微滞,眼中神色变幻——名,是天道束缚,也是命运的开始。无名时无生无死,只是一片虚空,有名,才会有生与灭,有无尽的欢喜和无边的寂寞……他若有名,将不再是镜中一片幻影,而成为真正的妖魔——谢濯在诱惑他。 镜中幻影冷笑,不为所动:“你若输了,这副皮囊归我,我又何愁无名?” 谢濯策反不成,也不坚持,自顾自执黑开局——只要成为赢家,争强好胜、不择手段又如何? 棋者,道也。枰盘四角,各九十路,外周七十二,枯棋叁百六十枚,各应对人间四季、一季九十天数、七十二时令、叁百六十周天。局方而静,棋圆而动,动在静上,拟遍生死,所谓“日日新”,言自古及今,棋无同局也。 两个谢濯非但相貌趋同,所思所想、攻守心术,都恰如照镜无二,斗杀间如双蛇绞缠般难舍难分。 忽然,那镜中幻影唇角露出点笑意,揶揄道:“谢莲痕,你的情劫来了。”他话音落,边上凭空出现个华服少女,乌发雪肤明艳动人。 果然是不择手段——这镜妖的美人计,直白得有些过头了。谢濯一眼都欠奉,依旧盯着棋局,落子不停。 一阵珠玉轻击的碎响后,那遍体馨香的少女挨近谢濯,柔声道:“郎君,许久不来见我。”她将锦绣包裹的香软玉体,贴在谢濯背后,俯身轻搂住他脖颈,对着他耳边吹气,幽怨道:“郎君,我心悦你,你不心悦我吗?” 谢濯凝神对着棋局,将那耳边香息视若无物,镜中幻影忍不住抚掌大笑,“我岂不知灵昌不合你心意?谢莲痕,你再细细看她,到底是谁!”他说罢,不再落子,有意拖延棋局,逼他分心。 那华服少女松开双臂,一边用手轻抚谢濯的脸颊,一边莲步轻移,转到他眼前……忽见她矮下身,纤腰一扭卧在他身侧,双臂环住他腰,将珠翠点缀的小脑袋挤进他怀里……她故作娇态,咬着唇,怯生生抬头望他,许久才开口轻吟:“谢真人,谢郎君,是我呀,郎君的玉剑之鞘……” 那娇艳欲滴的一张新脸容贴在谢濯心口,谢濯避无可避,他伸出手轻抚那小淫婢的脸——幻境这一次捏出的,比方才诸葛家家宴上出现的那一个差得多了,远不足以乱真。 那小淫婢歪着头蹭他掌心,一脸的天真无邪。她张口吞吮谢濯如玉的手指,不料被谢濯抽手躲开去,仍不肯罢休,委委屈屈地松开交缠在谢濯腰上的双臂,空出小手抚弄他袍下怒涨已久的那柄凶剑,极力取悦…… 见谢濯的视线陷在那少女身上,镜中幻影得意不已,取子落盘,伺机列阵,他嘴上还不饶人,“谢莲痕,人心不足蛇吞象,除这幻境中,何处又有这样销魂绝色,似公主又似妖女,既足你权欲,又偿你色欲?” “公主?”谢濯轻笑,他的手落在那少女纤颀玉颈上,声音温和似自语,“妖女?”他手上骤然发力,那少女窒息难耐,流着泪挣扎片刻在瞬间消散如烟。谢濯的声音冷淡幽渺,“上古镜妖,便只有这点雕虫小技么?” 谢濯嘲讽挑衅,那幻影却全然不放在心上,他见美人计不成,又来攻心,诱惑道:“你想破局出境,只两条路:或‘胜’,或‘和’。取胜不易,‘和’又何难?只要你稍退让些,我是你之镜象,自然随你而动,到时当是我做个人情,我们以‘和’收尾,送你出幻境去,如何?” 棋有“木野狐”之称,迷惑人百十年也是寻常,何况眼下谢濯是与自己较真,一味缠斗下去哪里有尽头?幻影的提议诱人至极。 谢濯轻笑,“棋道谓‘惴惴小心,如临崖谷’。若求胜,一往无前,尚有生路;若求和,猜疑踯躅,惟余一死。我愿为阁下立名求生,阁下何苦诱我向死?” 幻影被他看穿,一脸漠然,“我无实形,立名亦无用。” 人间人、世间事,在猜忌与顾虑中、在阴谋与阳谋下,代价最高昂是讲和,更高昂是同自己讲和。朱夫人的药虎狼般凶狠,谢濯心神不稳,再无力拖延,只能舍心饲鬼。他抬手将余下棋子尽倾盘中,笑道:“无妨,我借阁下方寸天地居留,今后阁下便叫谢浊。” 那幻影应名而活,归入谢濯方寸,镜妖幻境由此而破。转瞬间,辉辉楼阁、煌煌天宇连同那盘棋局都寸寸碎裂,消散如烟。 方寸者,心也。他因一念之差入镜,以舍心饲鬼脱困,一梦而心魔生。 谢濯在榻上醒来,仍旧身在群玉山上,窗外山风呼啸,眼前红缭缠绵,缭纱后模糊一道窈窕身影,轻轻推门而来。 ———————————————————————————— 枰盘四角,各九十路,外周七十二,枯棋叁百六十枚,各应对人间四季、一季九十天数、七十二时令、叁百六十周天。局方而静,棋圆而动,动在静上,拟遍生死,所谓“日日新”,言自古及今,棋无同局也。参考自《烂柯经》,有改动。 入梦·无父何怙(六、微h) 莹莹博山炉,袅袅沉水香,堂皇暖室里烛火如星。 狭小的暗格间里,喻俏透过侧壁上预留的孔眼儿,往室里偷窥。她一身薄薄春衣,被剥得只剩件蝉翼似的内衫,还挂在半边肩头。 她身后,是玉面飞红、双目迷离的谢濯——他潦草披一件玄底白鹤纹的薄氅衣,襟口大开的氅衣半掩着赤裸的上身。他此刻情热难抑,玉骨冰肌的双手,缓缓揉捏着喻俏身上软肉。狂烈的药性煎熬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这玉白健躯上突出的喉结、锁骨、胸乳,一路渗流而下,直至肌块分明的腰腹。 又热、又渴,谢濯在理智的边缘反复挣扎。平日里最端方的君子,此刻几乎迷了心智,也快要忘了廉耻,他一面急色地将滚烫的躯体,往怀里软香的娇躯上贴凑。一面又忍耐着痛苦,不肯碰下身仅剩的一件白绸里裤,那里欲盖弥彰,高耸着凶剑般的肉根。 怀中人心不在焉,在他抚弄之下,施舍一般偶尔发出点细吟低喘。 谢濯心感耻辱,他一刻清醒,便吞咽着欲望,强自默念净魂咒;一刻沉迷,又不管不顾地垂头将唇贴在喻俏脖颈上,像那些服散成瘾的庸人般,不能自控地面露沉醉之色。 “嘘——”喻俏侧过头冲他警告一声,手肘不耐烦地顶开他滚烫的胸口,低声提醒他,“有人来了!”她并不将谢濯的难耐放在眼里,一点子春药而已,昆仑的剑修总不至于这点定力也无,会在如此紧要关头真刀真枪做起来罢! 她撇开谢濯作乱的手,凝神往暗格外瞧去。 暗格在寝殿内墙高处,可将整间居室尽窥眼底。喻俏憋在其中守候许久,果然瞧见朱夫人越槛进了殿门——她一路穿过小厅,绕开折屏,径向里室,如入无人之境。斫剑成琴两个吃干饭的,眼下是鬼影也无,大约早被葛小娘子支开了。 “郎主?”朱夫人迟疑地轻唤出声,她在殿里搜遍,耳室纱橱皆不放过,偏偏不见诸葛朗。她一边娇声呼唤,一面往里室床塌上探寻。忽然,那美妇人停下脚步,俯身捡起塌脚一团月白鲛绡,抖展开来细看。 喻俏捂住嘴生生吞下惊呼,心中懊悔不已——那好似是她身上落下的,汉家女人服饰繁杂,方才与谢濯拉扯得又凶,她竟没发觉身上少了部件。 鲛绡何其昂贵?朱夫人瞬间便认出了这披帛主人,一时难以置信。她双手颤抖,将这鲛绡扔回榻上,心中愈是不信愈觉可信,一时凄惶——或许正是她的药,才促成这样弥天大祸! “郎主!郎主!”朱夫人厉声高呼,她此刻手足无措、悔恨无比。 朱夫人离得近,呼喊又凄厉,喻俏不知诸葛朗父女间的淫靡,还怕自己与谢濯的意外纠缠叫朱夫人发现,会毁散梦境。她挪了挪身子,越发地小心翼翼。 “玉鞘?”身后人忽然耳语唤她。 “嗯……”她未觉有异,下意识地轻应了。她正警觉着一墙之隔的朱夫人,此刻头也不回,正努力放轻呼吸……忽然冷不防后颈上被谢濯咬了一口,她险些惊叫出声——小贱人倒真属狗,下嘴颇狠,既咬且舐,唇齿兼动,叫她又痛又麻。 “你疯了?!”喻俏回头用气声骂他,未承想这一动倒是羊入虎口,迷了心智的郎君瞬间咬住她的唇,堂而皇之地吃她的嘴。 他心中急切,大约得益于刻骨入髓的教养,竟能生生忍耐住辘辘饥肠,对着珍馐美味慢条斯理地细细享用。 他一手剥下喻俏身上轻薄罗衫,本能地去揉捏那两团绵软香乳,一手箍住这柳腰纤细,将鲜香软滑的小人托向自己。他早欲尝这娇儿的一张檀口,此刻得偿所愿,正觉微妙——原来男女相吻是这般滋味…… 他初时不懂收敛牙齿,喻俏连连被他咬痛,疑心他有意伤人。她不知谢濯在情事上是草包绣花,空有一副风流皮囊温柔貌,实则一窍不通——谢氏的少主,自然不缺女郎的青睐,只怪他素来刁钻,自矜身份、鄙夷下贱,又防备门阀大族里诸般阴私,故而瞻前顾后荒废光阴,到头来连女郎的手也没正经摸过。 喻俏掐他腰侧软肉报复,谢濯却浑然不觉。他在美人那两瓣软滑樱唇上流连许久,自以为世上销魂极处当也不过如此,一时心满意足,施施然撤开叁分。 喻俏才被他吊出些兴味,哪容他退?伸手环抱他脖颈,凑身仰头含住他薄情的唇。她玉齿微启,放出那条色心难耐的小红蛇,轻巧地撬开谢濯牙关。 谢濯一时微怔,迷惘如身坠云雾,又了悟似醍醐灌顶,忍住一身酥麻含着她香舌纠缠,只觉心头如汤沸般翻腾不止,不住思量着“原来如此”。 他手上一味揉捏乳肉,却不得法门,喻俏只得伸手引他去拨弄乳珠。这厮学得倒快,自觉察出香软小人儿乳珠遭袭后,浑身都泛起涟漪轻颤,他便无师自通,不住用掌上薄茧磨弄那红嫩的肉珠。不多时,他绸裤被一股股粘腻银丝洇湿…… 谢濯不动声色,伸手寻到那涧水潺潺的源头,隔着一层湿透的软罗揉弄那湿热泉眼儿。他指尖拨过那泉汤里软中带硬一粒珍珠,忽听得喻俏嗓中嘤咛一声,她娇躯震颤,松开口舌,酥软在他怀里,低喘不歇。 “好香……”谢濯嗅了嗅手上淫泉,轻笑,垂首在她耳边私语,“你闻闻?” 喻俏不上不下正难受得紧,推开他湿哒哒的手掌,白他一眼。 “咦?”她目光忽然一定,惊奇地凑近悄声道,“你何时在额间点了颗红痣?倒挺别致……”她伸出小手,指尖轻轻描在他眉间。 那玉面郎君听此一问,如遭当头棒喝,一时分不清此刻自己是谢濯,是心魔…… 入梦·无父何怙(七) 且说那朱夫人,好一番苦心做局要与诸葛朗重温旧梦,直到赶来诸葛朗寝殿,才发现半路杀出个诸葛成瑾。 她在殿中遍寻这父女二人不得,自知亲酿这出人伦惨剧已是覆水难收,一时又是惊怒又是痛悔。那彩檀条案被撞得歪撇,案上烛盏翻落,一星灯火瞬间湮灭如迟暮之眼。寸光熄尽,殿里夜潮上涌,珠玉成尘、绮绣黯淡,只剩朱夫人悲声凄切。 一墙之隔的暗格中,珊瑚夜珠冷光微微。谢濯合目端坐在地,摊着左手掌心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平静地放血。 喻俏取回那支暗藏机巧的玳瑁珠花长簪,兴味盎然地打量——方才谢濯便是从她发间取下这支簪,从里扭出一柄叁寸长短的锋锐细刃,轻巧割开了手掌。 她因嫌恶蛮力下乘,向来爱这些取巧之物,此刻爱不释手,悄悄在心里盘算——待她醒了梦,必要在阴皇笛里也藏一柄暗刃。 谢濯借失血之冷,生生压下情欲,眉间妖异的红痣随之消去。他凝神侧耳,听得隔墙外朱夫人呜咽悲啼之声渐止,接着轻巧一阵脚步声直往殿外——大约是她收住了情绪,出殿去了。 暗影隐去谢濯半张苍白脸容,也隐去他片刻前纵欲求欢的狼狈。风神秀彻的谢郎君,此刻神思清明,看向喻俏眼神,与看枯木顽石无异,声音温和而疏离:“依女郎所说,入梦人与失魂人所见皆不同,朱夫人、葛小娘子两个所见无二,倒没有失魂之嫌。” 喻俏正在孔眼儿处窥探,听他开口,转身施施然伸手,将滑落腰间的蝉翼小衫重新拉回肩上,堪堪掩住滴坠坠两团饱圆的雪胸。 暗格狭小,她矮下身蹲在谢濯眼前,与他呼吸相闻。 那簪头玳瑁,暧昧描画谢濯眉心处,似在寻那颗殷艳如血的红痣,喻俏声音纤细如鬼魅:“谢真人,不要明知故问,朱夫人与葛小娘子身上有什么玄妙,你岂不比我清楚?梦境是我的地盘,你算计我全是白搭,有力气不如留着追魂惊梦。俗话说‘先小人后女子’,丑话当先——我若不愿醒,你与你两个徒弟都得陪我,死在这混沌迷梦里。” 她逞凶,谢濯却不怕,轻声反问道:“死?” 那两眸星潭,甚至漾出点危险的笑意,他唇吐轻风,“庄生梦蝶,贪恋蛱蝶轻盈自在,沉醉不已,何故还是醒来做庄生?” 自是因为蛱蝶寿促,身死而梦醒。 梦的道理大抵如此,操控梦境的人若在梦中身死,这梦境无以为继,其余入梦人便会醒来——至于追魂的成败,谢濯自是不关心的。 他虽不知文王玺印,但见过珍奇无数,这梦境中的弯弯绕绕,轻易便叫他推出个大概。没了情欲羁绊,在戳穿喻俏的虚张声势时,他倒是半点情面不留。 喻俏也不恼,扭出那簪中暗刃,贴在谢濯颈上轻轻滑动。她一张俏脸笑意盈盈,樱花淡粉的漂亮小嘴里阴阳怪气:“真人好聪明啊……不过,中原有句话,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劝真人不要轻举妄动,想杀了我匆匆醒梦,甚至还要好好保全我。除非,真人不在意这一身修为,也愿与我一般醒后做个废人……” 说来也巧,谢濯最初受这小女郎的蒙骗,正因她身似凡俗,全无修炼痕迹。可笑彼时他无来由的意动,自以为在这蛮僻野地捡了只灵巧玩物,预备带她回洛阳去……想不到这小狗牙尖嘴利,原是大有来历。 暗格里剑拔弩张,一时寂寂,忽听得远远传来极细微的人语声—— “……入夜里便无人出殿……一定就在里面……” “……我亲自去搜……” 这声音越来越近,越听得分明,大约只在殿门处,正是葛小娘子的声音。 “阿娘,这贱人做下这等丑事,你还拦我!” 朱夫人的声音响起,似极疲惫:“到底与我们脱不了干系,若纠缠起来,查出些什么……你我又如何自处?” “她漏夜时分,独身入亲父寝殿,这般无矩,难道推脱给我们?阿娘,你休拦我——”葛小娘子的声音怒火冲天。 忽听“啪”一声脆响,葛小娘子的吵嚷声似断在喉中,俄而转为低泣,“师父……” 朱夫人厉声冷责,“你既知是丑事,还敢高声?还敢一味往你父亲身上攀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连这点干系还想不分明,趁早滚回江上去!” 喻俏将耳朵贴在隔墙上,听得正起劲,她一双赤脚踩在谢濯褪下的衣物上,泛出莹莹玉色。 谢濯的目光轻轻掠过那双小脚,他将掌心流血的伤口握起,起身去窥看那孔眼。 喻俏睨他一眼,也不点破他装模作样,顺着这送到眼前的台阶就下了,悄声问:“一具人身无两命,她两个梦外共用一副躯体,必是一个早已身死,另一个献体共生。谢郎君既有故交情分,可知哪个是死,哪个是生?” 入梦·无父何怙(八) 琅琊阳都诸葛氏,汉司隶校尉诸葛丰后人。百十年前叁国混战时期,这一门曾豪杰并出,分布叁国,各据一方权柄,诸葛一族由此名震天下。 只是天地不仁,万物都作刍狗。朝局颠覆,人命凋散时轻巧无二,任什么修士与凡俗、智者与愚人、高门与贱户,皆如花谢,富贵荣华转眼落地成尘。 到二十年前,“诸葛”家事早是上嘴都嫌馊的旧闻。诸葛朗彼时初入洛阳,偌大皇城,无人因他的姓氏高看他一分。 尽管他在明王叛逆、朝廷危急的关头,带着叁万淮河水师这样丰厚的“陪嫁”,却依旧像所有寒门新妇一样,顶着淮南道司隶参军的空衔,在皇都里卑身下贱,仰人鼻息地过活。 …… 喻俏正垫着谢濯的衣服,席地坐着听他说书。听到兴头上,心觉好笑,忍不住出声打断道:“谢郎君,你这般描述,倒似十分同情他。” 谢濯一怔,他对诸葛朗自然无甚么同情,只是人非草木、物伤其类,眼见盛极之衰,谁人不心生恻恻?惟有眼前人天真烂漫,心似铁石般不为所动。 喻俏见他沉声不言,后悔自己多嘴点破,连忙伏在他膝头,放柔声音追问:“后来呢?后来,他是如何翻身做了丞相?” 后来?谢濯被膝上不可思议的绵软触感分了心,叁言两语便收了尾—— “诸葛朗做了桓家的女婿,他手下叁万淮河水师,在桓家平叛江南时立下头功,他自然乘势而起、青云直上,成了炙手可热的洛阳新贵。” 谢濯闭上嘴,暗格里一时寂寂。 良久,喻俏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没了?” “没了。”谢濯这回连眼也闭上,不去看她。 就这!就这啊!喻俏心里的白眼差点翻到脸上,嘴上还强装和气,“那朱夫人呢?葛小娘子呢?” 膝上软玉温香,渐成催命的符咒。谢濯掌心伤处痛意上涌,身下的欲望突如凶兽苏醒般叫嚣不止。他眉间的红痣隐隐现现,浑身血热如沸,耳边喻俏的声音,已辨不出意义,只是一声声妖媚的蛊惑。 “谢郎君?”喻俏不知道心魔一事,眼下见他痛苦不堪,心觉诧异——一个寡欲冷情的剑修,又不惜放血来息止欲念,仍旧被折磨至此。什么春药如此霸道?发作起来堪比痴心蛊,正不知朱夫人母女哪里捞的偏方好货……喻俏一时心痒,眼下没有称手的材料,不然少不得要以蛊攻毒,分个上下。 谢濯与朱夫人分明有旧交,却不肯如实交待,眼下他受苦,喻俏幸灾乐祸。 她闲闲伸手戳了戳谢濯胸膛,指尖被那滚烫的汗珠濡湿,“谢郎君,朱夫人方才训斥葛小娘子,我模糊听得‘回江上’一句,我来猜一猜……”她凑近谢濯耳边,暧昧低声道,“诸葛朗那叁万淮河水军,该和朱夫人有关吧?” 谢濯垂首不语,他此刻半身隐在暗中,珊瑚夜珠散发的微芒,为他半边身躯镶上晕光浅浅。他披发凌乱,鼻尖上汗珠滴坠,一时有如玉山将毁、神明落泪。 喻俏偏不吃这套,她的手顺着谢濯胸膛一路向下,在他肌理分明的腰腹上抚弄。她感受着手下身躯的战栗,冷笑着分析道:“朱夫人甘愿舍去本姓,想来是出身不高?可诸葛朗狼子野心,能得他青睐的,必是来历不凡,大有可利用之处——我猜这位朱夫人必是行伍出身……谢郎君,你谢家手握重兵,你却百般为朱夫人遮掩,想必你们也有见不得人的叛逆勾连吧……” 谢浊抬起头,直视喻俏。他眉间红痣如血,眼梢勾出微红,艳色灼灼、俊美逼人。他伸手钳住身上作乱不止的那只柔荑,柔声沙哑:“尨尨好聪敏啊……好尨尨,见不得旁人的,对你却是百无禁忌。”他将喻俏的手带向下,直到落在那根硬如坚铁的巨硕上,调笑道,“只是我此刻难受得紧,心思也乱了……” 眼前人分明神智清晰,眼见是摆脱了药性,或许方才也只是演来戏耍她!喻俏羞恼,勉力要挣开他手,她身娇肉嫩,瓷白细腕上早已一片红淤。 谢浊倏然松开力道,叫她被惯性挣出一个趔趄,小脑袋在隔墙上撞得“咚”一声响。 喻俏吃痛,一面揉着脑袋,一面在心里痛骂这心思阴险的小贱人。 谢浊笑得轻浮,凑上前闻她颈边淡香,“尨尨生气了?” 诸葛成瑾弱质纤纤,喻俏自己又没有蛊虫在手,心知斗不过,便也不多言,只在心里骂谢濯——尨个头尨,迟早叫你手脚着地来跪我,到时候才知谁是谁的小狗! 谢濯不肯多言,喻俏眼里权当他无用。趁着殿里空荡无人,她扭身去开暗格的密道,顺着石壁里缓缓伸出的台阶,走出暗格去。 谢浊并不拦她,他比谢濯有耐心得多,所谓欲擒而故纵,他要这娇媚女郎来日匍匐在他脚边,祈求他的垂青——她求解惑,这便很好。他最喜欢有所求者,她总要回来求他的。 入梦·无父何怙(九) 山风夜雪,冰寒彻骨,月已倾西。 朱夫人母女二人不见踪影,一路上无人拦阻,喻俏自称得了郎主首肯,坐着颠颠晃晃的肩舆,回到了趾宫角落里诸葛成瑾清修所居的偏苑。 临苑前下舆,女婢们掀开帷幕,喻俏被迎面冷风呛出一阵痛嗽。分明在梦中,她背后拜朱夫人所赐的伤处,却一阵一阵向四肢百骸蔓延出麻木——强行带这许多人入梦,太过消耗心力,她从蒲阳身上盘剥的那点儿巫力,大约支撑不了多久了。 喻俏起身,忽觉天旋地转,周围的女婢们惊慌失措,齐齐涌上来扶。 亏得女婢们连托带抱,才将这病美人请进房门,偏她软倒在塌前时,还不忘交待着:“快去请陆……请诸葛成玉过来……” 女婢们贴身侍奉她时日已久,早知兄妹二人有些悖逆伦常的暧昧,却是头回见女郎这样明目张胆。此刻个个垂头缩手,更无一个敢听她使唤挪动半步。 喻俏自出娘胎便康健灵巧赛过猕猴,哪里尝过病躯柔弱的苦楚。此刻是龙游浅水、鱼困涸辙,计穷策尽,急得她半真半假滚落两行热泪。 忽闻苑门处传来响动,而后匆匆一阵脚步。众人看去,寝居门口帷幕微掀,大步走进一个俊美无俦积月盈衣的郎君,不是陆雪名是谁? 喻俏身躯麻痹、意识昏沉,只能模糊瞧见来人的轮廓,她口中不言,哭倒更凶,眼中珠泪扑簌簌滴落不歇。 片刻后,一众女婢都被陆雪名遣出房去,香闺玲珑,灯火渐渐熄尽。 “妹妹……”陆雪名一面轻声唤她,一面屈起长腿,小心挨着床沿矮塌坐下。月光从琉璃窗镂里照进,他掖住被角的指尖,犹残着山林雪地里碧竹青松的冷香。 “谁是你妹妹!”喻俏抽噎着寒声抱怨,她嘴上不怂,其实满眼泛花,已是晕得冷汗直流。她坐起身,伸手抱住这便宜儿子落在锦被上的手臂,无端涌起悬心落定的错觉。 眼前只是梦境,哪有什么哥哥妹妹?她说得半点不错,陆雪名无言以对,只好默然。一室里,只听得屋外雪落檐头的轻响。 暗夜幽幽,撒完冤枉气的喻俏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眼下她行动不便,绝不能开罪了陆雪名。她放软了态度,歪在他肩头,哑着嗓子勉力开口攀谈,“陆道友,你怎么知道要过来看我?” 陆雪名的声音波澜不惊、清冷如旧,道:“你负伤在身,在静室过夜自然不妥。”他说完,欲盖弥彰地又接一句,“阁下受某拖累,才陷此局中,某出力护卫,乃分内之责。” 原来是巴巴地一路追随着,还别别扭扭称什么“阁下”,不如直接叫“娘”亲切些。喻俏忍不住想笑,却扯出一阵苦嗽,她伏身在床,咳得浑身震颤,恰似骤雨冲败娇菡萏般花枝乱抖。 陆雪名伸手轻拍她背,一时舌头都打结,“喻娘子,你当喝些热茶汤……” 喻俏顾不得这怪里怪气的称呼,伸手一把扯住起身欲走的陆雪名。她枯瘦细腕险些挣得脱力,心恨陆雪名分不清轻重缓急,嘴上却不能抱怨,只能细声哀求:“你别走……咳咳……我不喝什么茶汤……你,你一刻不能远着我……” 陆雪名重新坐回塌边,觉察出她异状,神色阴郁,压低声反问她:“喻娘子,有什么顾虑?”他的脑中不受控制地开始猜忌,难道静室一出,并非她计划之中?难道那假“郎主”是敌非友,戕害于她? 喻俏见陆雪名还肯听自己使唤,心中立时有了决断——此梦之中她不能重蹈覆辙,一无所知地任人宰割,否则这次身死,恐怕不止是以失去巫力为代价了。 何况她入梦前身有伤缺,没有什么顺其自然的耐心,也没命空耗,去等朱夫人、葛小娘子慢慢走完梦境揭露真相。 “有人要杀我,哥哥,有人要杀我……”喻俏歪在陆雪名怀中,强抑着喉间血腥味,拼尽余力给他暗示。她的手急切攥紧了陆雪名淡青色前襟,两人虚虚相拥,依稀是入梦前的姿态。 陆雪名不自知地搂紧怀中人的细腰,他眉目间杀气激荡,声音冷似寒霜,追问着,“谁要杀你?” 怀中人却无回应,似是早已脱力昏厥过去了。独留陆雪名僵坐原处,被梦与现实搅碎了理智,他一遍一遍确认怀中人微弱的呼吸,确认她攥紧自己前襟的手指是残留的指令…… 喻俏的意识还在,只是不能行动,她心里比陆雪名更焦灼,陆雪名每一丝动作都令她提心吊胆——她若没有猜错,朱夫人母女为压住春药一案,更兼保全诸葛朗的声名,必叫淫烝生父的诸葛成瑾活不过这一二日…… 陆雪名守了一刻,忽觉喻俏半身露在锦被外受寒,实在不妥。略作思量,他起身将怀中人圈进被衾里,而后自己也跟着翻上床去,把包裹得蚕蛹似的娇娇儿拥在怀中。 长夜安宁,在一息一瞬里,渐渐松懈着人的意志。 喻俏在心里磕头祈求女娲大神庇佑——这个陆雪名,选这么个舒坦姿势,可千万别睡过去啊…… 入梦·无父何怙(十) 东方渐白时,新雪初霁。 喻俏没等到预料中的暗杀,反在陆雪名怀中渐渐复苏了躯体。在蒲阳处夺来的巫力耗空殆尽后,她忽然感应到属于自己的纯正巫力——此前在梦境中遗失不见,却原来是保留在陆雪名身体里。这一夜她陷在陆雪名怀中,就像抱着个热汤瓮,瓮里澎湃的巫力可望而不可即,只吝啬地递出些温热来暖她僵冷的身躯。 她陷在厚褥包裹里艰难地扭身,抬头去看身后人,正对上陆雪名那双睫羽轻绽的含霜凤眼。 “你醒啦?”喻俏娇声发问。她心里盘算着坏事,张嘴也不过脑子——陆雪名合眼守了一夜,此刻方醒的其实是她自己。 淡淡曦晖透窗而过,背光而坐的郎君没有开口反驳,只静静垂眸望她:怀中人乌垂鬓乱、双目迷离、酡颜如醉,全然一副病态,只是比起昨夜冷尸般的苍白憔悴,却好许多。 因着梦里诸葛成瑾是孱弱凡胎、经窄脉微,陆雪名昨夜犹豫再叁,到底是不敢轻举妄动用灵力为喻俏疗治。他数着更漏,提心惴惴煎熬一夜,才盼来怀中人重新开眼。 喻俏懒散了骨头,一动不愿动,陆雪名身上熟悉的巫力气息,潮水般温柔包裹着她,馋得她不知怎么开口才好…… 女娲依水造人,水乃性灵本源,苗寨人巫力的传递借的便是人体内的水液。她可以吸干蒲阳的心头血夺取巫力,却没能耐剖陆雪名的心。 “一滴精,十滴血”这样的昏话虽当不得真,但若想不伤人命,采补之道倒确是她眼下恢复巫力的唯一解法。 “陆道友,你身上好暖呀……”喻俏腻声呢喃着,将厚被衾中伸出的一双玉臂,攀挂在陆雪名脖子上。她懒猫一般眯起眼,柔情蜜意地贴脸去蹭这个活体巫力存蓄器,口中叹息不止。 陆雪名自幼修道,静坐的功力向来好,头一回僵得这般动弹不得,他的声音也生硬得失了起伏,“喻娘子,不要怕,夜已尽了,没有人要杀你……” 好个善人,明知自己被调戏,还要好心给眼前的放荡妖女找个楚楚可怜的藉口——她一定是吓坏了,才这样渴望与他纠缠。 喻俏顺坡下驴,姿态愈发羸弱风流。她双臂紧缠陆雪名颈上,恨不能将一副柔弱无骨的玲珑香躯都嵌进他肌理分明的身体里。她私语若泣,哀声幽怨:“不过才一夜,怎么就知没人杀我?陆雪名,你是不是不愿管我死活了?” 陆雪名高大,盘坐着也是玉山巍巍,喻俏从衾被中脱身坐到他腿上,才堪堪与他齐平。面面相对,她开口时两人唇舌几乎要碰上,呼吸相闻的时刻,仿佛一团微火,在彼此唇齿间暧昧绽放着焰苗。 陆雪名抬手缓缓挣开美人双臂软玉似的枷锁,他冷面无情呼吸平静,只有几番起落颤动的喉结,是遮掩不住的难堪。 他声音冷肃,义正言辞:“喻娘子,你自重些——” “什么喻娘子,难听死了,叫我喻俏……”喻俏打断陆雪名装腔作势的话,方才被挣开的柔柔双臂,趁他不注意时复又缠上去。她埋头在他肩上,娇声嗔道:“别和我说重的轻的,陆雪名,我救你多次了,是你大恩人……眼下还被你拖累落难,你可不许不管我!” 陆雪名自认不是什么讲道义的腐儒君子,却不知为何开不了口,反驳这小娘子挟恩图报的歪理。他一脸的心如死水,认输一般闷声道:“你待如何?” 喻俏感受着巫力的吸引,恨不得长在陆雪名身上,她散着乱糟糟的发髻在他耳侧蹭来蹭去,轻笑道:“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偏苑里伺候诸葛成瑾的女婢,在朱夫人跟前殷勤地回话。 朱夫人对镜描妆,漫不经心地听着,“行了,怎么与我说的,全一般样儿说给郎主听听。他兄妹二人大被同眠不知几回了,总不好等来日弄出人命来,还叫郎主蒙在鼓里。” 这妇人气定神闲,全不似昨夜寝殿中慌乱的情态。 边上的葛小娘子垂头比划着袖剑,心有不甘——她昨夜去闯偏苑灭诸葛成瑾的口,却被两个黑衣人苦缠一阵,不曾得手,而今听师父的意思,竟不欲要那小荡妇的命。 四下无人时,她忍不住埋怨,“师父未免心慈手软,那小荡妇满肚子坏水,留着她是夜长梦多。” 朱夫人却笑:“你急什么,哪里真留她呢?只是好好个女儿平白故去了,你义父难免伤心,便成了我们的罪过。”若是个与父兄相奸的小淫妇,死了却干净——桓紫衣养女无方,养出个门楣之耻,实在不能怪她狠心。 入梦·无父何怙(十一) 迂折回廊上,斫剑与成琴步履匆匆。他二人自昨日深夜奉命“监护”喻俏后,便伏在偏苑暗处守到日出东方,几个时辰眼也不敢多眨两下。直到谢濯召唤,才敢松懈片刻回去复命。 此时天已大亮,雪霁山青,凝波明镜里影照穹苍湛湛,谢濯围着狐裘,正在小瑶台下洗剑池边围廊上煮茶。 他对座之人,身着一领赤蕊金花的黑披裹,清癯俊秀、病态难掩,看那面容,不是王茂是谁? 王家郎君嘴巴刁毒,斫剑与成琴莫名化作女身,早做好了被他调笑的准备。谁知王茂眉眼阴郁,目光落在他二人身上也无什么起伏。 谢濯已听过他在执律司的遭遇,只是给活人“换血”这样的事,天方夜谭一般荒唐无稽,落在耳中也生不出什么感触。 王茂举盏无言,他在道场聚魂不成重伤晕厥,一睁眼却成了执律司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使君,日日游走在刑房与尸堂,看尽开膛破肚、剖心换血的戏码,如在炼狱一般。 入梦初时,他还笃定自己是王九郎,但眼前一切太过真实,很快击溃了他的意志。脱口而出的记忆成了同僚们的笑料,午夜梦回,他甚至真要将自己的姓名当成妄梦……直到今日他领命外出来拜会诸葛朗,却见到了谢濯,方知自己是身陷局中。 斫剑与成琴在廊下垂首复命,将昨夜刺客暗袭偏苑的事报来,谢濯听得无动于衷——告状的女婢前脚刚走,朱夫人眼下想借诸葛朗的手光明正大地对付成瑾,偏苑那里再没什么可操心的。 谢濯盯着炉火听完他二人的禀报,无心地随口一问:“你二人守在偏苑许久,除此之外,未见异状么?”他眉间浮起浅浅殷色,又涟漪漾开般瞬间消散无踪。 斫剑听出些微妙,成琴还摸不着头脑——异状?什么异状?他二人守住苑门,寝居里的人一夜安枕,哪有异状? 偏苑,寝居里月门花帷下,梳洗已毕的两个人拥在一处唇舌纠缠…… 陆雪名此人瞧着冷血无心不通情理,其实颇讲究些迂腐道义,喻俏摸清了这一点,便对他坦白了丢失巫力之事。 陆雪名因梦移情,单为喻俏那张脸,也待她颇亲厚。他不知自己失魂的缘由,听喻俏“为救他而丧巫力”之说深信不疑,愧疚兼怜惜,眼下对她百般纵容忍耐。 喻俏本只是拿话哄他放松戒备,未料到他居然如此乖顺,倒有些后悔莫及——既扮了他救命恩人,为着自圆其说,倒不好叫他放血给自己…… 她退求其次,时不时亲他吻他,从他舌尖吸收零星半点的巫力续命,陆雪名无有不从。 陆雪名本来听她早先的指派,预备出门去。谁知这小女郎走一步亲两步,磨磨蹭蹭难舍难分,小小一间寝居走到门前,她已纠缠了大半个时辰。 陆雪名站直身躯,挣开她双臂,低头正欲开口安抚她,“阿俏,等……” 他防备不及,前襟被这小女郎扯紧,她踮脚凑上来,将馨香软唇边残存的一点口脂悉数喂到他口中…… 陆雪名虚握住那双纤细指掌,无力抵抗这诡计多端的小苗女,任她在自己口中攻城略地——软滑小蛇倏然出洞,百般引诱他,令他浑身上下蹿出一片酥麻,在他双目昏沉正不知天地为何物时,又擒住他的迟钝的舌,贪婪地几乎吞吃入腹…… 巫力细流在经脉中游弋而过,所到处暖意不消,在躯体里蔓延出烂漫无边的快意,喻俏痴迷不止。 陆雪名理智尚存,叁魂归位一般甩脱这醉人的迷障,他艰难地从她唇齿间逃离,几乎是哀求,“喻俏,时间紧迫,眼下不该如此……” “嘘——”眼前女郎面若桃花,小狐般狡黠的双眸中流光璀璨,她纤细手指虚虚落在嘴上,微肿的唇间溢出娇媚的私语,“就叫阿俏,你叫得挺好听的……” “阿俏……”陆雪名几乎张不开嘴,他的声音艰涩沙哑,喉中好似含着一把滚烫的珍珠。 喻俏感受着掌心下陆雪名擂鼓似的心跳,采精的小算盘开始死灰复燃——陆雪名这么漂亮健壮,若能舍下什么劳什子无情剑道,甘愿献身乖乖由她榨干,那这一趟中原之行,便可以收尾啦! 陆雪名伸手包裹住心口的小狐狸爪子,轻巧拿开。他避开眼前人爱欲满溢的视线,柔声道:“陆某必叫女郎平安醒梦,巫力不损。” 他郑重许诺,而后落荒而逃。 得了他一诺,喻俏心中畅快,她尚不知有些人生来未尝过爱意滋味,诺言不过是临阵退缩前软弱的求饶。 喻俏自以为得手,想到采精的大麻烦解决了,一时踌躇满志,决意去会会朱夫人母女,尽早破这梦中困局。 入梦·无父何祜(十二) 明堂华彩,绣帷低垂,趾宫主殿里香雾叆叇。 喻俏行至殿门处,便被拦下。把守的侍从神情冷漠,开口道:“郎主有令,非召,一律不得入内。” 喻俏也不恼,含笑问:“我听说今日有客来访,阿耶想必是在殿内与客人议事吧?” 两个侍从置若罔闻,并不应声。一朝天子一朝臣,府中侍从是诸葛朗自己提拔的人,近来又得了朱夫人许多恩惠,对上个丧母后被赶出家门的小女郎自然眼高于顶。 喻俏受了冷待,仍不肯走——蒲阳身上女娲血的疑团,和执律司必然脱不开干系。她铁了心要见这个执律司来的客人,正待开口周旋,忽听身后传来造作的问声—— “瑾儿竟在此?”朱夫人华服葳蕤,笑意不及眼底,“你阿兄受了伤,你怎么不去照看一二?” 喻俏未及反应,忽然被她狠力擒住手腕,她压低的声音满是讥嘲,“是不晓得你阿兄受伤?难道瑾儿蛊惑亲阿兄送死,却没料到他的下场么?” 陆雪名剑术高绝,哪里会轻易受伤?喻俏听在耳中,半点不起波澜,只猜陆雪名另有盘算。 手腕的剧痛将梦与现实重合,背上伤处仿佛也在撕裂,喻俏勾起嘴角提醒朱夫人道,“我阿耶正在里面呢,夫人。” 朱夫人冷哼一声,松开了手——若非这小贱人爬错床,她倒还没想起来防备,心黑手辣的东西,竟敢撺掇着亲兄长杀她?瞧来楚楚可怜,不过是个孩子,本该叫她一声嫡母的…… 朱夫人收起笑,睥睨道,“瑾儿,你生身不祥,克死亲娘,能在山上修行赎罪已是郎主宽忍,该时时心中感念你父亲恩慈,早日放下妄心割断尘缘,方是正道。” 她说完,施施然昂首越槛入殿,两个侍从非但不拦,还恭顺地拱手行礼。 喻俏心有所悟—— 桓紫衣姓氏高贵,朱夫人与淮河水师关联密切,一个是明里鲜亮,一个是暗里实惠。诸葛朗这种借女人上位的奸贼,敲骨吸髓,明里暗里的便宜都占尽后,既薄待桓氏女,又怎会厚爱朱夫人?他借完桓家垫脚站稳洛阳,桓紫衣便芳销命殒;淮河水师早就归入诸葛朗的手,朱夫人却仍旧得宠,唯一的解释,便是朱夫人还大有可利用的价值。 照中原评判女人的标准来看,桓紫衣好歹是貌美知礼的世家贵女,朱夫人不过寒微草莽,若论价值,哪里又能胜过? 喻俏不是中原人,瞟了一眼殿门,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殿里,“诸葛朗”坐主位,同客案前的“执律司使君”一道,看朱夫人演示木傀儡。 朱夫人自小长在水边,修造榫卯木船如同吃饭饮水般自然,又有祖上造出过“木牛流马”的诸葛朗出力相助,倒腾起木傀儡,十分得心应手。 眼见那木傀儡已飞落身前,对着自己心口弹出尖刃,王茂硬着头皮干巴巴地感叹,“果然灵巧……” 朱夫人拢手收了银线,笑道:“使君见笑,贱妾手拙,这傀儡不过玩偶一般,却派不上大用途。” 王茂忆起梦外道场上那几个红衣尸傀儡,回过味来,面上一丝血色也无,勉强扯出笑,开口道:“夫人不曾修炼,银丝木偶便能灵巧如此……若是修炼灵力,再配上符线灵体,威力岂能估量……” 木偶是死物,灵体是活物,人为世间灵长,最好的灵体自不必多言。 以人为偶,这样血腥残忍的提议,朱夫人却如听仙乐,她面露红晕偷眼去看主位上的诸葛朗——使君的态度已明,她苦心孤诣,总算凭一己之力,用傀儡术替郎主搭上了执律司…… “阿娘,阿娘救我——阿娘——”一阵凄厉号哭由远及近,内殿中叁人望去,只见葛小娘子状似癫狂,披发跣足冲进殿里,外殿守门的两个侍从阻拦不住,反被她蛮力掀翻在地。 葛小娘子自己也绊倒,她抱头似痛不可遏,在内殿月门前翻身打滚。 朱夫人压下面上惊愕,赶去看她伤势,颤声问:“好徒儿,你伤在何处?” 此刻无人拦阻,喻俏扶着陆雪名的手臂,慢悠悠进了殿门。 “夫人瞧不出么?”喻俏听她在亲女生死之际,依旧固执谎称师徒,忍不住冷笑,“这是你为我兄妹二人准备的‘长生丹’啊!” 确切来说,是“长生丹”的残次品,未必长生,却一定不老——葛小娘子只觉得筋骨肺腑寸寸碎裂,仿佛有巨力试图将她成人之躯,碾缩成婴儿大小。 “阿娘——阿娘,我好痛——阿娘救我——” 喻俏的目光越过谢濯,落在那赤蕊金花的黑袍衫上。她瞧见那张脸,是广场上招魂的那个道士,郭璞的徒弟…… 她有太多话想问,却来不及了——葛小娘子,作为追魂梦境之主,因身受生欢死苦,已然惊梦回魂。 楼阁殿宇如流沙泄地,红尘一梦,倏忽已醒。 梦审 淋漓的雨水,从永无尽头的夏夜,流进梦魇。喻俏踩着潮湿的风,走进幽暗的地牢中,烛火闪烁,似鬼眼迷离。 “什么人?且住!”一个狱卒高呼一声,正欲拔刀防备,忽而被人摇醒—— “好你个‘王八窝里散闲心,玩蛋的东西’,偷懒瞌睡,还敢说梦话呢!”穿着草色官袍的狱吏,将边上戒棍捏在手里,冲那瞌睡的狱卒兜头就打。 “里面关着要犯呢,都给老子放警醒咯!”那狱吏巡查了一圈,厉声喝斥一番。 石牢里靠坐在地的葛小娘子,才听完这一句,渐渐支撑不住,合上了眼。 “葛小娘子?葛小娘子?”喻俏在她眼前来回晃动手掌,“醒醒,快醒醒。” 葛小娘子眼前模糊的画面复又清晰起来,她依旧在石牢中,只是跟前多了个鬼魅般的女郎。葛小娘子瞧准这女郎的喉咙,猛然出手,却只捏住一手虚空,她怔愣一瞬,声音中透出一点茫然,“你是什么人?” “我?”喻俏扯出点笑,气定神闲地胡编乱造,“我是心怀怨念之鬼神,专偿人间意不平。” 葛小娘子不肯接话,她起身在石牢里转了一圈,四下里活人的呼吸声都没了,那些嚎哭咒骂不止的囚犯,嗜血残酷的狱卒,仿佛都一道蒸发消散了。 喻俏瞧着这幼童身形的怪物脸上,露出伤兽般谨慎狠厉的神情,忍不住轻叹一声,“你呢,你又是谁?是葛小娘子,还是诸葛小娘子?” 那侏儒怪物脚下一顿,凄厉怨毒的眼神如有实质般,落在喻俏身上,仿佛要灼穿她的灵魂。 “你在找人吧?找谁?找你阿娘?”喻俏歪头打量她,又漫不经心道,“别白费力气,你阿娘早就死了,寄居在你体内的残魂也散尽了。” 葛小娘子冷笑,她眼珠微转,对着眼前牢笼嗤笑出声,“不过又是个幻梦,雕虫小技,还想骗我?” “是真是幻,重要吗?”喻俏在她身旁站定,幽声如叹息,“小娘子,你曾割裂心魂、出让内府,炼体为器留存你阿娘残魂,你爱母情切,甘愿一体双魂与亲娘相依为命,你不委屈吗?” 葛小娘子看破眼前幻境,冷笑一声不作回应,气定神闲地就地打坐调息。 喻俏也顺势盘腿坐下,微笑着继续念经—— “说来叫人唏嘘,你的母亲有淮河水师做依仗,你的父亲诸葛朗更是名门之后,你本该是天之娇女……奈何诸葛朗狼子野心,自有了你,便吃定你母亲,他竟敢拿你母亲的势力做本钱,向世家投诚,攀龙附凤……” 葛小娘子仍不应声,只是唇齿轻动,大约在念清心咒。 “桓氏嫡女桓紫衣,后来居上,成了你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而你母亲身为原配反成了见不得人的婢妾……你说,她自号‘朱夫人’,是取‘恶紫夺朱’之意么?” 葛小娘子的呼吸渐渐急促,她双唇抿紧微微泛白。 “其实桓氏女并不是什么恶人,她和你母亲又有什么分别?一样是遇人不淑,一样是为诸葛朗所利用,敲骨吸髓……好在她门第高,便死得干脆,倒没有像你母亲那样挣扎半生,苦心钻研傀儡术,反被诸葛朗视作‘奇货可居’,落得尸骨无存……” 葛小娘子双眸紧闭,咬紧牙关。 喻俏见她还沉得住气,也顾不得猜得是否有偏差,一股脑儿全倒出来刺激她—— “桓紫衣与你母亲的遭遇,论起惨痛是难分个高低,不过她一双儿女颇受诸葛朗的照拂,倒远胜你,你说一样是他亲生,怎么这老贼偏偏待你刻薄呢……” 葛小娘子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喻俏见她松懈了防备,连忙乘胜追击:“难道不是么?诸葛成玉被寄予厚望、学艺昆仑,诸葛成瑾更是穿金戴玉、如珠如宝地娇养着,唯有你……唯有你只能假充义女,见不得天日……” “哈哈哈……”葛小娘子闻言狂笑不止,眼角浮出星星点点的泪花,咬牙切齿地凄声重复,“寄予厚望?如珠如宝?” 她双眸泣血、似哭似笑,声音幽微颤抖,比装神弄鬼的喻俏更似鬼,惊得喻俏一时没接住话。 “诸葛成瑾那个小娼妇,明着居山靠水修什么清净道,暗地里淫乱父兄,丑事败露便只落个自戕的下场,连收尸的人都没有,是什么珠?什么宝?诸葛成玉自以为是儿子,是独子、嫡子,便作威作福,竟敢害我……”她想起自己这侏儒残躯的由来,笑声更凄厉,“他当父亲爱他吗?哈哈哈……” 她说着双目圆睁血泪齐流,口中狂笑不止,状若疯癫。 她倾身贴近喻俏,似喝问似嘲讽:“父亲难道爱他吗?夺他魂魄,令他假死,拿他与执律司作交易……将他天地双魂封在躯壳,生魂抹除姓名缚在九幽,从此无生无死寿元无穷……父亲不爱我,难道就爱他吗?哈哈哈哈……” 喻俏虽有预料,真正亲耳听说时,仍是难以置信,“你是说,诸葛朗夺亲子的命格?”像炼蛊一样,母蛊无生无死,借命的子蛊便也跟着长生。 “亲子?”葛小娘子缓缓合上双目,烛光在她幼童的脸庞上照出垂悯,“亲子算什么?阿娘早说过‘谁有用,父亲就会爱谁’……何况,世上所谓爱子之父,爱的不过是‘香火’,若自己能燃个百岁千年,何惜将亲子拆骨剥肉,炼作烛油……” 葛小娘子这副侏儒残躯早已适应与朱夫人双魂持衡的状态,如今失了一魂聚全另一魂,反而伤了根本。说了这许多话,她七窍都开始溢血,已然是绝命之相。 喻俏没有父亲,听这一番哭诉也似闻天方夜谭,她借梦审案,可不是为了诸葛朗。见好不容易撬开葛小娘子心防,喻俏趁热打铁开始追问执律司的事—— “诸葛朗一介凡俗,哪里能施法活尸封魂的秘术?是执律司?执律司又用什么夺魂?你知道的对不对?”喻俏梦魂虚体,恨不得能把住葛小娘子双肩摇一摇。 活尸封魂真正算得上秘术的,是其中剥夺生魂这个步骤——这是苗人养蛊时惯用在母蛊上的把戏,只是从未想也未能用在活人身上。 葛小娘子却已无力回答,情绪的波动,叫她体内神魂撕裂的苦楚百倍千倍放大,她蜷在地上发抖,痛到极处,口中声声唤的都是“阿娘”…… “你知道的……你告诉我罢!我定替你复仇!”喻俏急切难耐,她实在是压不住心中的惶恐——蒲阳的女娲血,朱夫人的四金尸,还有诸葛朗炼人为蛊的长生术,执律司行事处处透着熟悉和古怪,与苗寨像是至亲,又像是宿敌。 “你回答我罢!”喻俏不甘心地俯身追问,没防备叫身后一道剑光破开梦境,她魂魄惊飞重归躯体,背上伤处险些叫她痛晕过去。 “葛芸!”谢濯挥剑劈开牢门,看着蜷在血泊中的葛小娘子,蹲下身侧耳去听,“葛芸,你说什么?” “心……女娲的……心……”葛小娘子口中鲜血不止,她双眸睁大瞳孔却早涣散,耳边不知谁在絮絮述说着—— 丫头,等为师想想办法…… 好徒儿,执律司有一颗‘活仙丹’,必能解你的毒…… 乖芸儿…… “师父……阿娘……”她在心中喊,檐上夜雨淋铃、奏瓦敲窗,都好似阿娘的歌声—— “红蓼花儿映月,黄芦叶儿摇风,小奴依娘睡舟中,碧天清远楚江空,澜光牵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