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风雪》 分卷(1) 《我见风雪》作者:月色白如墨 文案: 单元剧,全是狗血向,渣攻预警。 主CP:骚话连篇冥帝攻X清冷寡言神君受 【单元一】CP:强取豪夺君王攻X病态替身美人受 我对你全部的好,全部的坏,都只是因为,你那么像他。 【单元二】CP:风流少将军攻X冷冽心机小倌受 黑暗中,他忽略了那份喜欢,带着怨恨毁掉了唯一一个珍惜他的人。 【单元三】CP:忠犬禁军首领攻X如珠若玉御史受 你知道吗,要做好人,你首先要学会让手上沾满鲜血。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祭浮生 君在野 一句话简介:狗血,爽~~ 立意:乱世中的人性与温情 第1章 楔子 夜深,暴雨如瀑。 你要当这个? 城内的小当铺内,掌柜眯起眼,凑近了燃着的小小油灯,借着昏暗闪烁的光芒打量。 恕小人有眼无珠。 掌柜摩挲着指中纸张,半晌,抬起头道:看不出公子您这物事的价值。 那是一本薄薄的册子,约莫有半本《心经》的厚度,看上去十分平凡无奇。封面的四角处,甚至被磨损得微微起了边。 倘若不是面前的人拿它过来,掌柜或许连看也不会看一眼。 只当做路边摆在地摊上叫卖的野史小传,半分注视都吝于给予。 纸张并非是松花笺,题字也非名士真迹。 掌柜摸摸下巴,思忖道:仅仅是一本再常见不过的小册,叫本店如何收下呢? 他抬头向柜台后的人看去,神色中带着犹豫。 在昏黄油灯照不到的黑暗中,隐隐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那我再加上这个。 良久,那人蓦然低哑出声,出手将另一样东西放在了柜台上。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只见一片雪白的衣袖在灯下晃过,一柄泛着清光的宝剑落在柜台。而后,那片雪白的袖子便又回到了黑暗中。 掌柜定睛一看,当即眼中显出光彩,不由自主称赞道:哎呀,好剑! 来人似乎微微笑了一下,掌柜问:公子,您这把佩剑,愿当多少两白银? 你想收下它? 掌柜道:自然! 那人伸出两根手指,缓声道: 当与你,我有两个条件,你若答应,我一两当银也不要。 公子请讲。 第一,将那本书册也一同收下。 好。 掌柜应声,目光向柜上的小册瞥去,心中却纳罕想:真是奇怪,这宝剑分明价值连城,在这人眼里却仿佛鄙如稻草,只是一件随手就可扔去的小玩意儿。反倒对这小册子如此重视。 第二,收下后要将书册妥善保管,不能毁坏分毫,丢失分毫。 掌柜道:自然。 默了默,终究觉得奇怪,他还是忍不住问:你当真一两当银也不要? 那人笑了一下,轻声道:我明日便要死了,要当银又有何用呢? 掌柜微微一愣,就听他接着道:七百年后,我会再来赎走这小册,介时予你百万两黄金当做谢礼。 天空惊雷滚滚。 在他说这话时,恰巧一记雪白的闪电劈炸开来,映得整个天空都亮了一瞬,叫掌柜看清了他隐在黑暗中的面容。 那样清泠出尘,那样欲泣悲凉。 你不必畏惧,这书册没有半分诡谲异样之处。于你们而言,它只不过是样再普通不过的当品而已。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只是于我而言,我常常忘记一些东西。就将这些年来见过的故事,都记在了其中。 雨势越发变得大了起来,拍在屋顶的瓦上,仿佛落下一颗颗玉珠子。 来人留下书册与佩剑,只身走进雨幕里。 掌柜张着嘴,呆呆望着他,却见那人并未撑伞,周身却一滴雨水也未沾。 仿佛在他头顶有一柄无形的伞,将这尘世的浮灰与大雨都与他隔绝了开来。 店口的木门没有关严,一丝雨风钻了进来,微微吹开那人留在柜上的小册。 掌柜低头,在昏黄的油灯下看着这薄薄一册。 半晌,他迟疑地伸出手,捻住了第一页,翻了开来 只见扉页上寂寂写道:红尘十苦。 一苦,姻缘薄。 第2章 春花谢时 01 这是三百年前,怀安十年。 中陆四分五裂,出现了许多小的诸侯国。诸侯国国主们自立为王,为扩张领土打得热火朝天。 其中最为强盛的,是梁成。 九月,梁成王都。 市集上,人来人往,从王城的外墙门到王宫的永祥门之间开出了一条道,道路两边挤满了人。 梁成人都知道,今天是他们军队打了胜仗,将要班师回朝之日。 按道理讲,这如何都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之事,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围观的群众中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奇怪的神色 像有点畏惧,又有点担忧,除此之外,还夹杂着些不可言喻的愤怒。 正午的太阳很毒,晒得人火辣辣的。 百姓们围在夹道边,足足等了两三个时辰。汗珠一颗接一颗地从他们脑门上淌下来,约莫接近正午的时候,才听城外传来士兵的高声禀报:慕公子归朝了! 霎时间,被晒得东倒西歪的人群立刻一顿,重新打起精神来,连窸窸窣窣的牢骚声也全部消失,人人噤声。 挤着上千百姓的街道上,竟连一根针落下来都听得见。 有挑着扁担的男人站在后排,太阳晒得他额头上满是热汗,豆大的汗珠挂在他的浓眉上,眼看就要滚进眼睛里,他却连抬手擦一下也不敢;抱着小孩的妇人则紧紧抿着唇,生怕小孩突然哭闹,以无声的眼神盯着孩子。 哒。哒。哒。 寂静的长街上,蓦然传来闲散的马蹄声。 这马蹄声不紧不慢,走得仿佛闲庭散步,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散漫气。 不像训练有素班师回朝的军队,反倒像哪家达官显贵的公子哥儿昨夜宿在了烟花巷里,今天才酥软了骨头懒洋洋往家里走。 百姓皆尽屏息,连喘口气也不敢,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生怕引来了那人的注意。 只这样无声地,低着头,又小心翼翼拼命用眼睛的余光朝慕子翎身后瞥。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沉不住气,没忍住悄悄抬起了头,却见慕子翎正巧从她面前经过 漆黑及腰的黑发,白得如雪的衣袂,苍白的手指正握着缰绳,在消瘦伶仃的手腕上缠着一圈朱红的发绳。 小姑娘似是怔了一下,未想到一个翩翩公子的手腕上会系这样一条艳丽的红绳,禁不住又看了一眼。 然而这次还未等她回过神来,那朱红的发绳兀地动了 一双狭长漆黑的眼睛睁了开来,嘶地朝小姑娘吐出长长的信子! 啊! 那哪里是一条艳丽的红绳,缠在慕子翎腕间的,分明是一尾冰冷朱红的蛇! 小姑娘被吓得倒退数步,跌倒在地上。 周围人下意识让出一片空地,她盯着慕子翎的手腕,还犹自在微微发抖。 这下,慕子翎彻底注意到她了。 小姑娘脸色雪白,浑身抖得犹如筛糠。她直直看着慕子翎:公子 瓜子脸,朱红泪痣,漆黑眼瞳。 她盯着眼前的白衣男子,这个曾经在街头巷尾,被无数人作为谈资笑料的王室凤凰儿。 他还未束冠,如墨的长发只以一根细细的红绳系着,肤色雪白,却气质冰冷得像一块寒玉。 只有一点,他果真如传闻中一样的姿颜殊丽,绝异众人! 公子,我只是想看看我阿哥回来没有,绝无冲撞公子之意! 传闻中,慕子翎病态敏感,最讨厌旁人因为他的容色就盯着他看,不高兴时,谁盯着他看一眼,他就直接剜出别人的一颗眼珠子。 少女重重在地上磕下一声,哽咽道: 他是随您一起出征去的,上回归朝没有他,我想看看他这次回来没有 慕子翎微微垂头,看着地上埋首发抖的少女。良久,似乎是见女孩抖得实在厉害,他才转过眼去,以一种冰冷,毫无波澜的语气道:他死了。 他的声音有点凉,带着种清冷的意味,令人想起山涧的泉水冲刷过石子。 发音也十分标准雅致,不像传闻中的异族人那样带有口音。 所有人都死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 而后,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有些微窸窸窣窣的骚乱。 不久前,梁京西南境内出动乱,慕子翎携两万大军前往平息。 然而他出发后不到数月,就让副将领着一万五千人回到了梁京,只留下不到五千人继续向前。 靠着这区区五千人,他大败了三万叛乱军,且未要一分一毫的军饷补给! 这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传遍了诸国,渐渐便有传言说,慕子翎会邪术。 今日顶着烈日等慕子翎归朝的王城百姓,自然也不是为了迎接这王族的禁=脔凯旋班师,而是那被留下来的四千士兵的亲人,在翘首以盼父兄归家。 死了? 少女不可置信喃喃,抬头向慕子翎身后望去。只见他身后空空荡荡,一人也无,甚至连近侍随从都没有半个 果真是所有人都死了! 怎么会? 少女失神望着他,说不出话,人群中却立刻跳出了另一个粗麻布衣的男人,指着慕子翎:是你是你杀了他们! 他手指不住颤抖,仿佛已经气急:你这个祸国媚上的妖佞,是你用邪术杀了他们! 慕子翎蹙眉,转头朝他看过去,男人还在大骂: 我早听人说了,你们苗疆人会做降头,驱小鬼!你将我的三个弟弟都炼成了鬼兵,他们都托梦告诉我了! 街上百姓胆颤心惊地看着这一幕,倘若还有些理智,万没有人敢这样指着慕子翎的脸破口恶骂,除非是不要命了! 慕子翎是云燕王子,苗疆异族。 梁成吞并云燕国时,梁成帝秦绎在慕子翎的承冕大典上将他掳回梁成,囚进了深宫里。 从高高在上血统高贵的王子,到帝王深宫里的玩宠,以及关于慕子翎嗜杀病态的传闻,令他几乎成为街头巷尾所有茶楼里的谈资。 人们在感到敬畏惧怕之余,还多多少少存着些禁忌的旖旎之思。 你这不知廉耻的蛮族,嗜血嗜杀的妖、妖 男人仿佛豁出去了,骂声一下不停。然而正当他骂到声音最大时,突然脸变得青紫,犹如被人扼住了咽喉,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一尾赤色的小蛇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盘上了他的脖颈,冰凉的蛇身摩擦着皮肤,蛇头微微抬起,竖长的蛇瞳正和他对了个正着! 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阵尖叫,慕子翎冷眼看着,骑在马上,竟然微微笑了一下而后便极轻声地对腕上朱蛇道: 阿朱,吃了他。 蛇王阿朱发出声嘶的指令,缠着那男人的小蛇立刻吐出信子,张开裹着尖牙的口! 慕公子! 在慕子翎身前为他开道的一个侍卫不自主出声,翻身下马朝慕子翎跪下,抱拳道: 慕公子,王上有令,此月全城内不得见血,还请慕公子格外开恩! 不得见血? 慕子翎微微偏头,握着缰绳,马蹄悠悠踢踏了两步。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侍卫,漫不经心问:为什么呢? 这 侍卫额头沁出冷汗,不敢不答,又不敢直接作答,良久后,才格外艰难道:王上说有一位故人的忌日快到了,所、所以全城忌杀,为故人积功德 话已说到这份上,慕子翎哪里还有听不明白的道理。 故人,积功德。 他垂眼,轻声重复着这几个字,蓦然一笑,而后抬头以一种更为严厉的语气命令道:阿朱,吃了他! 赤蛇快如闪电,一口咬向男人双眼,男人惊叫嚎啕,侍卫着急大喊: 慕公子! 慕子翎冷笑:什么故人,什么积功德,秦绎是在为哪位故人积功德,他还能不知道么? 两年前在这个时候亡故的,除了他的兄长慕怀安还能有谁!? 而慕怀安,正是慕子翎手刃的! 在他活着的时候我都能要他的命,岂还有在他死后为他积功德的道理? 慕子翎笑道:他不配! 男人被赤蛇咬中眼珠,痛得满地打滚,慕子翎冷冷睨着,却寒声道: 吃干净,让他死。 血淌出来,流在大街上。围观人群都被吓得不住发抖,一阵阵恶寒随着男人抽搐的身体爬上脊椎。 慕子翎骑着马,就这样踏着男人的血,走进了王宫里。 夜半,承烨殿。 慕子翎平乱归朝,秦绎却根本没见他。 他只让宫人来带慕子翎回宫,又派人来做了些简单的兵部交接手续,便没了。 接风洗尘的庆功宴没有,凯旋而归的嘉奖也没有,承烨殿内光影晦暗,炭火都烧完了,数月前离开时放在桌上的冷茶依然在那里。 一如往日的冷清冰冷,无人挂心。 慕子翎觉得秦绎八成是还不知道他回来第一天,就破了他一月内不见血光的令这事,否则如果知道,他大概早就过来兴师问罪,又用什么花样来折磨他了。 分卷(2) 但那又何妨呢? 慕子翎想,他与秦绎是什么关系,他在秦绎心中能值几分分量,他早就再清楚不过。没什么期待的事,也就不会真正伤到他。 承烨殿里一个宫人都没有,慕子翎点了一盏小灯,自己打水洗沐完,换上身干净袍子,独自摸索着去睡了。 只是没睡多久,果然就被一名宫人叫醒,那太监掐尖了嗓子道: 慕公子,王上宣您去尔乐宫一趟。 慕子翎早有预料,毫不意外地一笑,将衣物重新穿好,随宫人往尔乐宫去。 还没走到门口,便听里面传来声冷淡、低沉的声音,带着种生来便高高在上的威仪,寒声道: 跪下。 第3章 春花谢时 02 慕子翎跪在台阶上,膝盖处正顶在凸出的那个地方。 秦绎下了让他罚跪的令后便再未出声,从慕子翎的角度看过去,能瞧见他坐在房里的桌案后,批改折子的剪影。 夜露寒重,慕子翎跪了一个时辰腿就已经麻了,秦绎却没过多久就吹了灯,自己去睡了,只留下两个宫人站在外头盯着他。 这意思,八成就是要让他跪一宿的打算。 阿朱怕冷,过了子时,就缠在慕子翎的腕上讨吃食。 慕子翎垂眼看着它,漠漠在掌心划开一道口子,阿朱便立刻欢欣地凑上去,贴着那淌出来的血珠子吮。 吃饱了就分一些它们。 慕子翎淡淡道,他微微抬眼,在眼角的余光里看见不远处,那些藏在黑暗的阴影里垂涎的影子。 世人皆说,地处苗疆的云燕国诡谲野蛮,子民都奉巫蛊之术。 可是除了慕子翎,放眼整个云燕国也没多少玩巫蛊玩出了气候的 寻常百姓也不过是家里养几只毒物,能做些简单地驱鬼请神;能真正驯服蛇王,养小鬼令鬼兵的,三朝以来,只有慕子翎。 因为,他是用自己的血和寿命喂着它们。 想到此,慕子翎微微露出了些许笑意,淡淡想,是啊,倘若没有像他一样被逼入绝境,却又那样疯狂强烈地想要活下去,谁能熬得过百鬼缠身的痛苦,又甘愿折寿耗命地养着这些厉鬼呢? 只有心有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执念,比那无法投胎的孤魂恶鬼还要狠戾偏执三分,才能熬过刀山火海,闯过无间地狱还能再回到人世。 只不过当慕子翎终于独自撑过了这些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视作比命还要重要的执念,原来不过一场笑话。 秦绎躺在床上,批完折子已经不早,他却闭着眼没有分毫睡意。 静了片刻,终归还是怒气难平,他从床上坐起来,问幕帘外守着的太监:慕子翎还跪着吗? 太监答:是,慕公子从方才便一直跪着。 秦绎冷笑了一声:让他进来。 太监垂首,出去传令。 门外窸窸窣窣一阵,似乎是慕子翎膝盖在台阶上硌得太久了,已经几乎没有知觉,在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又摔了回去。 太监冷眼看着,没有扶他,慕子翎闷哼了一声,秦绎听见了,心底生出一种痛快的滋味 合该他痛,合该他受罪! 这个人心狠手辣、残忍阴毒到何等地步,得到什么都是他该的! 慕子翎缓缓推门进来,走的有些慢,却又没有秦绎所期待在他脸上看到的那种狼狈神采。 让你失望了? 慕子翎抬眼瞥了他一眼,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问:看到我没有爬进来,王上想必失望透了吧? 秦绎面无表情,对他招了招手:来。 慕子翎笑了一下,漫不经心朝他走过去,却不期然秦绎猛地抬手,朝慕子翎打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你哪只手杀的人!? 慕子翎摔在地上,秦绎却揪着领子将他拽过来,他盯着慕子翎脸颊上那五道血印子,笑着道: 慕子翎啊慕子翎,你可真是一天不给我找不痛快就不行,就皮痒到这个地步? 慕子翎低着头,秦绎那一耳光掴得他半边脸都是麻的。 半晌,他才缓缓抬手,自己将唇边的一点血迹拭去了,而后抬头,慢慢朝秦绎看过去。 他低低咳嗽着,哑声道:这只。怎么,想砍了它为慕怀安报仇? 秦绎牙咬得死紧,慕子翎却低笑了一下,接着道: 杀慕怀安的也是这只。捏着他的咽喉,看着他在我手里断气的,都是这只手,你想拿它怎么办呢? 慕子翎欣赏着秦绎的怒气,他的脸阴郁苍白,就像一个忧郁的病美人 哪怕是一模一样的长相,慕子翎却和他那个双胞胎哥哥慕怀安有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慕怀安是光风霁月的如玉君子,慕子翎却是敏感偏执的病态美人。 你这弑父杀兄的东西 秦绎攥着慕子翎的衣领,哑声低骂。 生在帝王家,能有几个是干净的? 慕子翎漠然回道:秦绎,你的父亲,你的祖祖辈辈,没有人干过篡位杀兄的事情吗? 他凉薄地望着秦绎,嘲讽道: 骨肉相残,血亲相杀,归根结底都是想活下去罢了。我不杀慕怀安,慕怀安便会杀我,我凭什么就该坐着等死?有谁规定,他就一定要比我更有资格活下去吗? 怀安是你兄长 秦绎怒道:你父王要传位于长嫡 可我想活下去。 慕子翎谑道:我把他杀了,我就是长子。秦绎,你不该恨我,你该恨的是你爱的人为什么那么废物,连王位都保不住! 啪地一声秦绎再次一耳光掴在慕子翎脸上,将他直打得摔在桌脚,慕子翎忍着痛,喘了一声。 秦绎却走过去,往他心口狠踹一脚,又踩住慕子翎平时不玩蛇的那只手,居高临下冷冷道: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世上有比权利王位更重要的东西。 慕子翎额头覆满冷汗,眼睫直颤,却压抑着一声痛都不肯叫。 他蜷在桌脚,原本就消瘦的身体蜷起来,更显得像个小孩。 是啊,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慕怀安是虚怀若谷的君子。 可是那是因为他从小都不必去争什么抢什么,一切最好的都会送到他手上! 他不必像慕子翎这样随时活在死亡的阴影里,连生存的权利都得自己想法设法去争取。 试问,倘若当活下去都是个问题的时候,谁还会顾及品行修养的高洁? 饿到了极致,人连和野狗抢食都会去做! 明明是一母同胞明明是一母同胞! 慕子翎发着抖恨恨想,就因为他比慕怀安晚出生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因为云燕信仰一胎二子乃是双生鬼帝转世的谶言,他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和慕怀安有着云泥之别! 在云燕,慕子翎是没有自己的封号的。 母后庇佑,没有让他被杀死。但云燕王害怕天神知道他有一对双生子,会降下灾祸,便竭尽一切所能掩藏了慕子翎的存在。 所有人提起来他时,都称他为公子隐 如同一个活在慕怀安阴影下的影子。 除了嫡亲的云燕王室,百姓和其他诸侯国甚至不知道慕子翎的存在,他们都以为云燕只有一位王子。只有每当云燕出现异象,或者发生什么灾祸时,他才会难得地被人们想起 但那实在也不是什么好事,每次慕子翎都会提心吊胆云燕王会将那些不幸归咎于自己,将他杀了以平息神怒。 想活下去,有什么错? 慕子翎忍着被秦绎踩住右手的剧痛,发着抖道:你为什么不敢承认,秦绎,你喜欢的人,就是个无能又天真的废物啊! 秦绎松开力道,将慕子翎拖起来,扔到床上,慕子翎紧咬着牙,脸色白的没有一分血色,却仍在不住冷笑: 秦绎,你要不要来闻一闻,我这左手上,还沾着慕怀安的血的味道哩! 秦绎简直被气得想要活活掐死他。 但每当他想要下手时,对着那张和慕怀安一模一样的脸,又如何都捏不下去了。只得被逼的发了疯般折磨他,羞辱他。 你怎么舍得杀我? 慕子翎挣扎着,死死抓住自己衣物的领口,胸口剧烈起伏,却仍笑道:杀了我,你上哪里去找第二张这样和慕怀安一模一样的脸!? 秦绎掐着慕子翎下巴。仿佛想将他捏碎,慕子翎不住扑腾,却根本无法逃脱。 比起体格来,慕子翎从来拗不过秦绎。他是消瘦的,未及弱冠的少年人的身躯,甚至有些孱弱。 所以他的容色,是一种说不出的艳,带着三分危险的靡和七分缠绵的醴。 当年慕子翎十四,一身白衣,站在春风里朝秦绎一笑时,秦绎几乎忘了他带着千军万马,攻城略地而来,是为了杀这个人为慕怀安报仇的。 你就这样恨他?恨到连他死了,都不肯放过他!? 秦绎压着慕子翎,将他的两手固定在身后。阿朱刚才就从慕子翎的手腕上被甩得摔了出去,此刻盘在桌角,眯着妖异的竖瞳,看着这在摇曳的烛光中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秦绎狠狠卸了慕子翎杀人的那只手腕,卡擦一声,慕子翎脸压在被单中,无声地哆嗦了一下,秦绎察觉到了,便卡着他的咽喉,硬生生掰起慕子翎的脸,要欣赏他在疼痛中淌下来的眼泪。 可是慕子翎却惨白着脸庞,恶劣地展颜一笑,对秦绎露出个带着冷汗的笑容: 我恨只恨,当初没有来得及将他炼成我的小鬼,叫慕怀安永生永世都不得投胎!! 秦绎揪着慕子翎的头发用力朝床板上一撞,发出声砰的巨响,气得几乎发颤: 恶毒!!! 慕子翎眼前发黑,额头剧痛,却又在这疼痛中生出某种自虐般的快意。 他就是要这样,就是要一次次在秦绎面前提起慕怀安,欣赏他在暴怒边缘,却拿自己束手无策的模样。 你喜欢他又如何,愿为他千军万马踏平云燕又如何,可惜他同样死在了我手下,我一无所有,却比他得到更多! 秦绎把慕子翎当替身,慕子翎知道;秦绎不杀他,也只是为了想出更多的法子折磨他,慕子翎也知道;可他就是甘愿这样苟且偷生地活下去,不休不止地与秦绎互相折磨 直到在秦绎心中留下一笔哪怕他死了,秦绎也将终生无法忘怀的深刻印记! 作者有话要说: 小慕:史上最狂替身。 第4章 春花谢时 03 慕子翎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他微微动了动手指头,只觉身上仿佛散了架般的痛,左手已经毫无知觉了,阿朱还缠在他床头撒娇。 去。 慕子翎呻吟了一声,漠然将阿朱赶了下去,慢慢爬起来给自己正骨。 他不记得昨晚是什么昏过去的,但八成是秦绎玩完又嫌他碍事,让宫人将他送回了承烨殿。 宫人势利,惯会看人眼色,见秦绎对慕子翎也不过如此态度,伺候慕子翎的时候就仿佛对待一具尸首,乱糟糟往榻上一扔了事。 饿了? 慕子翎瞥过朱蛇一眼,下床,有些踉跄地走到桌边,拿起搁在桌上的一个葫芦形玻璃容器。 容器里有几块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白骨,还有几颗鹌鹑蛋。 慕子翎将容器靠近阿朱,阿朱立刻爬进去,懒洋洋地卷着白骨,将那几颗鹌鹑蛋吞噬殆尽。 慕子翎让它自己在玻璃器中玩了一会儿,走到屏风后梳洗。 公子在么? 慕子翎还未来得及洗漱完,一个宫人就推门进来,手中抱着一叠宣纸:王上有令,近日他朝中事务繁忙,无暇处置您昨日在王城内犯了杀忌的事,让您在处罚下来前,禁足在宫内,每日手抄佛经为怀安公子积福。 慕子翎手里拿着巾帕,脸上的水滴还未完全擦干。 闻声他转过头来,并未生气,竟然还微微一笑:抄佛经? 王上别是被我气昏了头了,我这样的人,哪里有资格给慕怀安积福。即便是我抄了,这福分他还指不定敢要呢就不怕被我这样的龌龊之人脏了轮回的路? 小宫女一惊,便见慕子翎又转回了头去,冷淡地道:拿回去。我不会抄的。 可是他背对着小宫女的身影,从脖颈至肩线,再至腰封,都在这晦涩的光影下令人感到种说不出的旖旎。 尤其是方才他微微撇过脸,挑着眼角说话的时候,小宫女看见了慕子翎眼下那颗仿佛盈盈欲泣的朱痣那一瞬间,小宫女没由来地一顿,只觉自己仿佛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妖色动人。 难怪王上如此恨他,却又狠不下手杀他为怀安公子报仇。 小宫女直愣愣想,这个人,他的蛇与他的容貌,果真称得起云燕祸水四字。 午时过后,秦绎还未下朝。 梁京的西南部从前是云燕境内,秦绎为慕怀安灭云燕后,云燕国就变成了梁成的云燕郡。 此番叛乱,也是曾经云燕的遗族不肯归顺,想要复国,才不得不派出慕子翎去平定。 秦绎一向心狠手辣,初登位时一手铁血政策镇得梁成边境至今未有过叛乱。 然而现在云燕遗族们干出犯上作乱这种重罪,秦绎竟还是因为慕怀安的缘故,没有直接将他们处死。 慕子翎左右也是闲着无事,用过饭后就带上阿朱,一块去外头看热闹了。 至于秦绎的禁足令,在他眼里等于废纸。 这些王室遗族都是曾经高高在上,义正言辞地建议过云燕王将慕子翎处死的重臣,此番地位倒换,慕子翎自然就忍不住恶劣地想要去旁观一番,看看最终被魔鬼诅咒的是谁。 晌午日头正盛。 没走两步,热汗就湿透重衣。 慕子翎站在檐下,云燕王室们跪在庭中。 分卷(3) 他们大概已经在日头下跪了整个上午,又被从西南押送回京,经历连日车马劳顿,此刻跪的时间太久,气力就颇有些不支,头颅摇晃着几乎要栽下去。 慕子翎面无表情,神色漠然地站在阴影下,一一辨认着这些宗师亲缘。 不知为什么,他一身白衣,站在阴影下的时候,就看上去就有一种莫名的冰冷之感。 即便已经沦落到如此境地,只见那些被反绑着双手的云燕遗族们竟还神志不清地念叨着什么,似乎在向他们侍奉的神请求,恳求神赐予他们一线生机。 慕子翎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慕蒙从早上到现在,约莫已经跪了三四个时辰。 朦胧晃动的视线中,倏然有一抹赤红的影子游到面前。慕蒙略微一惊,睁开眼来,眼珠转动着朝上看去 然而入眼的,却是一个白色的身影。 蒙长老,好久不见。 慕子翎左手缠蛇,微笑着站在慕蒙面前,虽眉眼淡漠,神色似笑非笑,一开口却满是嘲弄之意。 慕蒙的模样异常狼狈,因为长久的曝晒,使得他的唇都干裂了开来。 慕子翎 他艰难开口,却酝酿数秒,猛地朝慕子翎咬牙啐了一口:你这云燕的叛徒! 叛徒。 慕子翎淡淡一笑,咀嚼着这个词,而后却十分不以为意道:叛徒是要背弃了自己从前的信仰与立场,才称得上是叛徒。但云燕于我,从未能称得上是这些,又怎么能说我是叛徒呢? 倘若不是你 慕蒙瞪着他,嘶声怒道:倘若不是你背叛云燕,梁成的军队根本拿我们没有办法!! 在半年前,云燕王室遗族复国生变,又依据他们熟悉的西南一带地势地貌,蓄养了大量毒蝎毒蟒,梁成的军队根本拿他们没有办法。 秦绎派出数支精良军队,却都折损惨烈,常常一夜之间突然死去上千人。 正棘手之际,是慕子翎孤身领着四千士兵单刀直入,杀进西南丛林,一月不到擒杀了所有叛乱遗族。 是啊,论毒物,谁的毒物能比得上慕子翎养的蛇王阿朱; 论巫蛊,谁的巫蛊之术比得上慕子翎召来的无间鬼兵! 他从前,可就是靠这些一朝宫变,杀了先王与胞兄,血洗整个乌莲宫的! 你怎么下得去手? 慕蒙痛问道:那是你的同袍,你的国人你就这么抛下生你育你的故国,与梁成人为伍!? 你这背祖叛宗之人啊,你将永远不得神的垂怜,将永生永世生于炼狱,死于无间!! 须发花白的巫师盯着慕子翎,恶狠狠地发出各种诅咒的话语。 然而慕子翎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仿佛一种全然事不关己的态度,等到慕蒙骂累了,他才微微笑着伸出手,比在慕蒙面前,然后猛地狠狠一握 霎时间,慕蒙脸色瞬时苍白,一片青紫迅速爬上脸庞 倘若有通巫蛊之人在场,便能看见就在慕子翎收拢手指那一瞬间,一个笑嘻嘻的肿胀小鬼出现在了慕蒙肩头,可怖地掐住了他的咽喉! 身为一个通灵者,被另一个通灵者这样全方位压制,甚至召来降头小鬼控住命脉,简直就是身为一个巫师的奇耻大辱! 是啊,我是叛国。 慕子翎笑望着慕蒙,冷冰冰道:但那是因为我的故国,它并不爱我! 呼吸的桎梏越来越来紧,能吸入的氧气几乎微薄到可以忽略不计。 慕子翎淡淡地望着慕蒙,风轻云淡道:要我爱一个国家,首先它得待我好。云燕数十年以来令我求不得,怨苦痛,又凭什么要求我爱它? 别说叛国,就是和梁成里应外合踏破云燕,我也觉得该!! 你 慕蒙脸色逐渐变黑,又渐渐从黑变得死白。 那是个什么样烂透的国家? 慕子翎道:迂腐、陈朽、固步自封、崇尚血脉与宗族我要是神,神要是真的存在,必定忍不住第一个灭了云燕! 慕蒙挣扎的幅度已经微弱了下去,从远处看来,他与慕子翎甚至没有接触,但是他的生命正在慕子翎的手中飞快流失。 你有什么可诅咒我的又有什么诅咒还会让我惧怕?这世上最痛的酷刑与最折磨人的绝境,我都已经尝过了。 慕子翎轻笑着凑近慕蒙,望着他那垂死的脸:你们这些连百鬼缠身都熬不过的废物。 慕子翎微微扬起手,小鬼松开桎梏,阿朱却在他的腕间蓄势待发,预备将即将气绝的巫师双目眼珠吞进腹内。 但就在慕子翎退开数尺,避免被鲜血溅上白袍的时候,蓦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怒道: 慕子翎! 慕子翎的背影蓦然一僵。 只见在他身后,数尺之外,一众武将文臣垂眼恭敬地跟着为首的一人。 那人穿着暗龙纹的玄黑劲装,外头披铠挂甲,引领百官,尊贵华美,身形挺拔正是刚去校场点完兵的秦绎。 秦绎缓缓从台阶上走下来,沉重坚硬的铠甲随着的动作碰撞出轻微的声音。 百官在原地静立,远远地噤若寒蝉地看着两人。 慕子翎唇微微抿紧,双眼闭了数秒,未等秦绎靠近,然后再次睁开,仍固执地对阿朱道: 杀。 阿朱飞扑出去,然而秦绎的动作快得更是惊人。 只见他以扳指为暗器,挟力而发,又准又狠,慕子翎只得出手拦截,转瞬间阿朱又缠绕回了他的腕间。 放肆! 秦绎走下台阶,挡在慕蒙身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慕子翎:光天化日,在王宫公然杀人,你当孤的话是耳旁风!? 慕子翎一声不吭,只冷冰冰地看着地面。 谁让你出来的? 秦绎冷笑道:孤的旨令不管用,下次得直接折了你两条腿才能叫你听话是么? 慕子翎微微偏着头,不肯看秦绎。 在这偌大的外庭,秦绎身后站着文武百官,周围是看热闹的云燕战俘,只有慕子翎是孤零零一个人,让他看上去格外孤独。 仿佛一匹孤立无援的小狼。 半晌,慕子翎弯唇,轻笑了一声,望着秦绎道: 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手也长在我身上,我看谁该死,就让他去死。 秦绎脸色骤变,没想到慕子翎竟敢对他说出这样的大逆不道的话来。当即寒声喝道:羽林军,给我押下去,杖责两百! 我看谁敢! 然而慕子翎袍角飞扬,霎时周身阴风四起,数张惨白的脸嘶吼着在他身后缓缓浮现。 蛇王阿朱爬到了慕子翎的肩上,直立起来,以诡异的竖瞳打量着周围禁军。 慕子翎在战场上,是以一种何等的阴邪手段杀虐屠城的,秦绎一直没有亲眼见过。 哪怕世人再如何传慕子翎诡谲残忍,他却几乎从未在秦绎面前展露过分毫。 大概是某种偶然的巧合,秦绎每次见到他时,连衣袍,都永远是雪白干净的。 慕子翎与秦绎,仿佛达到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微妙平衡,只要秦绎不将他逼上绝路,他就替秦绎杀人。 现下这等剑拔弩张的氛围,实在是十分少见。 哈,慕子翎 正值两人对峙之时,刚才濒死的慕蒙蓦然低笑着嘶哑出声。他被秦绎挡在身后,怜悯地看着慕子翎,低哑道:我当你投敌叛国,是在梁成换得了什么高官厚禄原来不过,也是被这样当成嫌恶、多余的人。 你的命就当如此。 慕蒙躺在地上,咳嗽着,却断断续续道:你想要的永远不会得到,你珍爱的都必将失去,你是注定无友无亲,走到哪里,都不会被人善待! 这句话简直正中慕子翎死穴,阿朱与慕子翎心念相通,当即嘶叫一声,吐着信子朝慕蒙扑过去! 慕蒙不躲不闪,仿佛无惧死亡威胁,只异常诡异地定定盯着慕子翎。 当蛇信近在眼边的时候,他蓦然微笑着开口,无声地对慕子翎说了一句话。 你以为 慕子翎看着他的唇语,闭合又张开的双唇仿佛被拉成了慢镜头,等慕蒙话毕,慕子翎反应过来他在说的什么的时候,霎时间整个脸色竟都变了。 他不顾一切推开秦绎,要去扼慕蒙的咽喉。 然而终究来不及,慕蒙被阿朱咬中眼珠,蛇王的毒立刻霸道地占据了他整个头颅,只见这年迈巫师抽搐数下,迅速断了气。 慕子翎! 秦绎简直不可思议,倘若说上一回慕子翎在归朝当日杀人,还有一半责任在侍卫没能阻拦住他;这次慕子翎在他面前杀慕蒙,简直就是恣意妄为无法无天了! 今天是破他为慕怀安积功德的禁杀令,明天指不定还能做出什么其他惊天骇地之事! 秦绎怒气至顶,顿时一脚踹在慕子翎膝弯,亲自反剪了他的双手牢牢禁锢在地上。 慕子翎身形踉跄,被踢得半跪在地。 他分明想要反抗,一股强烈的心悸与剧痛蓦然挟住了他的心,然而方才慕蒙死时,慕子翎耳边似有百鬼齐鸣,心神振荡不已,眼前花白一片。 在他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口温热的血自胸口涌上咽喉,嘴中满是腥甜。 慕子翎蹙眉忍了忍,秦绎却以为他又要生变,在慕子翎后心又狠狠给了一下 这下慕子翎终于忍不住,突然颤抖着一连呕出数口鲜血,一身白衣染红一片。 秦绎一怔,可还没来得及查看慕子翎伤势,慕子翎蓦然摇晃一下,毫无征兆地倒在了地上。 在眼前所有光亮消失前,慕子翎耳边模糊地回响着慕蒙刚才临死时,对他以唇语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以为怀安殿下,真的死了吗? 第5章 春花谢时 04 周身一片漆黑,慕子翎犹如被湖水挟裹着,陷于一场梦境。 那是八年前,他九岁。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大街小巷,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络绎不绝。 一个少年站在巷口,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目光在吆喝的摊贩上一一扫过,有点好奇,又有点怯意地打量着这陌生的环境。 一个小贩见他容色殊丽,气质特别,虽穿着一身素色的白衣,却一看就是上好的锦缎,想来是哪家达官显贵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偷偷溜出来玩的。便笑着主动搭话道: 小公子,糖葫芦要吗?五文钱一个,便宜! 慕子翎一顿,果然转头望了过来,神色却是戒备的,充满了对外界的不信任感。 他望着那小贩半晌,不吭声,眼珠又黑又静。 虽是个小孩,脸上的那种神情却一点也不像一个孩童应有的。 小贩一怔,讪讪的,心里不知怎么就有点犯怵,一时竟不敢再与慕子翎搭话,转过了头去。 然而片刻后,慕子翎在巷口站了一会儿,又缓缓朝那小贩走了过去。 小贩不敢与他对视,心中直犯嘀咕。 可慕子翎看着他手中木杆半晌,蓦然轻轻道:这是什么? 小贩一愣,不可置信地朝他看过去,懵然道:糖、糖葫芦啊。 慕子翎不说话,看着那层透明的糖层,因为个子小,还微微仰起了头。 他的头发是乌黑的,在身后松松用一根红绳绑住。衬着如雪的白衣,在这美人如云的江州,竟还是显得容色绝艳,半分没被比下去。 这个,甜吗? 慕子翎问小贩,甚至连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都还是望着那层糖衣,没舍得挪开。 甜。 小贩磕磕巴巴道:可甜了,酸、酸酸甜甜的。 慕子翎不自禁捏着身侧衣角,看了一会儿,却又收回目光。 小贩看着垂下头的慕子翎,问道:公子,要买一根吗?我给您包上,您可以先拿着,回家吃。 慕子翎脸上说不出是什么神色,只笑了一下,低声道:我没有钱。 小贩干笑了声,十分尴尬。 怎么会呢 他道:公子,您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哥儿啊,这、这就单说您这身衣服,也是我做一年生意都买不起的。 慕子翎原本垂着眼,轻轻摇了摇头,但听到小贩说到衣服时,又蓦然抬起头,问道: 衣服?那我能用别的东西与你换么,衣服不行,但我可以将我的玉给你。 小贩愣愣的,一声可以啊还没说出口,就见慕子翎从腰间摸出块白玉,温润透亮,正面还雕着精致至极的图案。 我拿这个和你换。 慕子翎道。 小贩都呆了,没想到这个孩子身上会带着如此值钱的东西,纵使他不识玉,可也能从光泽和纹理看出来这玉必定价值连城! 我的天啊 小贩喃喃:这玉别说换一根糖葫芦,就是买我的性命也是买得起的 这一杆子的糖葫芦都给你! 小贩慌忙将木杆递给慕子翎,又从身上摸出所有银两:这些钱也都找给你,只要你不反悔,交易一成,概不退货! 慕子翎却淡淡笑了一下,将小贩递给他的木杆推开。 他踮起脚,将他刚才看中的那支糖葫芦拔了下来,想了想,又从偏下方的位置拿了一支小的:不必,我来不及吃完的,这两支就够了。 分卷(4) 小贩目瞪口呆,慕子翎拿了两支糖葫芦,竟然就真的要离开的模样,半分也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小贩又喜又疑,望着慕子翎,忍不住再确认一下:喂,这玉你真不要了!? 可慕子翎却都准备开始剥糖纸了:真的不要了。 他咬下第一个糖球,闭着眼仔细尝,但似乎被酸了一下,秀气的眉蹙起来,可很快又尝到甜味,天真地露出个笑。 他走出两步,又似乎想到什么,退回来问小贩:请问,你知道西湖在哪边吗? 小贩给他指了方向,慕子翎就朝那边走了过去。 对玉他没有半分不舍,因为原本也不是他的。 数十日前为了离开云燕,他从兄长慕怀安那里偷来了象征太子地位的玉佩,鱼目混珠,用来出城。 否则,以他这种不能见光的公子隐的身份,哪有资格佩戴那样的美玉。 慕子翎走到西湖边,坐在岸堤上,慢慢地吃他刚才买的那两根糖葫芦。 此时正值夏季,整个西湖都长满了荷花,远远望去,仿佛有一片碧绿摇晃的海潮。 约莫黄昏的时候,赶集的人都离开了,炊烟四起,华灯初上。 慕子翎仍坐在岸边,这时候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一个略年长的婶婶从他身边路过,看着慕子翎,笑着问: 小公子,不回家吃饭呀? 慕子翎回头,脸颊的上还沾着几点糖渣。 他看着手上两根光秃秃的小木签,摇摇头,道:不回了。 阿婶没有在意,笑了一下,逐渐走远。 但就在她即将从拐角离开的时候,突然听见扑通一声,阿婶诧异回头,只见刚才和她说话的那个孩子已经不见了。 阿婶反应了半秒,匆匆忙忙奔到刚才慕子翎坐过的地方。 有许多气泡,正咕隆咕隆从水底冒出来。 阿婶一愣,菜篮从手里落到地上,慌忙叫道:来人帮忙呀,有孩子落水了!! 慕子翎感觉有些冷,越往下,湖底的水越是冰凉。 可是除了冷之外,他又有种终于解脱了的轻松。不用再提心吊胆自己会随时丧命,不用再忍受旁人的指点与眼色,这种性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实在很好。 如果不能控制能不能活下去,那么什么时候死,他一定要自己决定。 这次不当心摔碎了慕怀安的长命锁那把对云燕太子殿下实在重要的长命锁,让慕子翎终于下定了决心自尽。 他既惧怕会被怎样惩罚,也受够了这提心吊胆的日子。 然而,就在他全身热量都要流散在这冰冷的湖水中时,一双温热的手抓住了他,紧接着,慕子翎感觉自己被人往上拉去。 他怔了一下,试图挣开,但相反那人却更加捉紧了他,甚至把慕子翎搂到了怀中固定住。 慕子翎听到了那人的心跳声,还有暖和的温度包围着他,他突然就有些不敢挣扎了 这个人是活的,他不想死。他是在救他。 那倘若因为自己的挣扎,将他害死了怎么办? 慕子翎蓦然安静下来,任由对方将他搂着向上浮去。 在越来越接近水面的时候,头顶的光亮也越来越大。 就在他们即将破水而出的那一刻,慕子翎突然想,他需得看一看这个人的模样,知道在他的生命中,这第一个不希望他死去,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也要挽留他活着的人是谁。 他回过头去 可就在此时,慕子翎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夜色正深,房间里的窗户开着,外头正孤零零地挂着一弯寒月。 他躺在空寂的承烨殿里,薄被下的衣裳还沾着下午自己呕出来的血迹。 阿朱待在床头的瓷罐里,正缠着一根白骨打瞌睡。 慕子翎静静躺了数秒,感觉有些口渴,掀开被子摸索着自己找水喝。 外头打牌的宫人这时候终于听到动静,推门进来查看,见到慕子翎,喔了一声: 公子醒了? 慕子翎没理,宫人便接着道:医丞来过了,煮的药在桌上。公子记得服。 慕子翎看着那碗冷药,宫人尴尬地笑了声,大概觉得慕子翎下午终究是秦绎送回来的,说不定在宫里的地位还有救,便搓了搓手,不太自在道: 药,是不是冷了?哎,我拿去热热吧。 慕子翎没什么反应,只没头没脑问:秦绎呢。 宫人一呆,直白道:王上? 王上下午看公子没、没 宫人舌头打了数个结,总算没把那句没死说出口,尽量委婉道:看公子没事儿,就走了。 慕子翎低头看着自己白衣上的污迹,因为过去了几个时辰,那些鲜红的血迹已经变得暗沉了。 他良久后才缓缓回过神来般应了声嗯。 宫人觉得奇怪,依照慕子翎往日的行事作风,应当根本不会问秦绎才对。 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有多少情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他完全不必对秦绎抱有多大希望。那会像个笑话。 但慕子翎沉默良久,才低低笑了一声,轻轻地自言自语道: 方才做了一个梦。差点没有分清我已经醒来了。 第6章 春花谢时 05 传说,在千年之前,云燕曾帮助过一个在南疆密林中寻找月牙蔷的旅人。作为回报,旅人给了云燕族通灵的能力。 一般人死后,魂魄将顺着黄泉而行,而最终,每一滴黄泉之水都会汇入无间海。从无间海起,那就是属于冥帝的地盘。 被赠予了特权的云燕人可以以活人之躯抵达忘川侧岸,看到对面的时间荒丘。 起初,那位一身玄衣的年轻人给云燕族这项通灵之能时,是因为云燕地偏人少,落后封闭,常年饱受战乱欺凌之苦。 那就赠你们阴兵鬼将吧。 年轻人道:无间海里,有许多不肯去转世轮回的怨灵。你将他们请来,好好供奉,让他们助云燕在这乱世之中有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 那年轻人有一只漆黑的冷玉扳指,带在左手拇指上。 他将那只扳指取下来,随意点在跪在自己面前的云燕王室额头 自此,云燕森严的宗族与血脉尊卑秩序就建立了起来。 只是,那个时候年轻人也许没有想到,他给予云燕的这项特别能力会让巫蛊之术在云燕大肆盛行。甚至在贪欲的催使下,出现了暗巫、血降头、青阳小鬼等事与愿违的邪术。 直到千年之后的现在,慕子翎横空出世,养出了云燕历史上从所未有的千万鬼兵与蛇王阿朱,将巫蛊术推上了一个全新的高潮。 连曾经最邪恶血腥的暗巫,在他面前也变成了小打小闹。 只是这在痛苦与绝望下催生而出的百鬼之首,能用鲜血与寿命饲养鬼兵们多久,恐怕连慕子翎自己都不知道。 当他下午在外庭突然毫无征兆地呕血时,慕子翎就该能模模糊糊意识到,这是他身体即将开始透支的信号。 慕怀安的忌日在十月二十六,秦绎提前半月,就令人在宫中置办法事。吵得慕子翎差点想把整个梁成王宫拆了重建。 忌日当天,秦绎亲自去法场督办,从慕子翎的承烨殿望过去,能看见秦绎站在高台上的影子。 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作法的道士吟诵低唱。微微低着头,好似在无声地缅怀记忆中早逝的的故人。 慕怀安是云燕的太子,与秦绎乃是至交。 宫变后,慕怀安落败,被慕子翎手刃。消息传到秦绎那里,他就带领了梁成的十万兵马,千里而来踏平云燕,掳回慕子翎给慕怀安报仇。 慕子翎一直想不通他们是如何成为挚友的。 慕怀安久处深宫,从未离开云燕,秦绎头一次造访乌莲宫,就与他促膝长谈至深夜,宴会上含笑的目光未曾离开过慕怀安分毫。 他应当是真的很喜欢慕怀安。 喜欢到对连和他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的慕子翎,都爱恨交加,没有直接杀了。 慕子翎注视着道场上的身影很久,眼底明明灭灭,看不出喜怒。 法事作到半夜,秦绎一动不动,竟就那么站了一整天。 子时之后,还摆驾祈宁庙,去对着慕怀安的牌位长相思去了。 宫人上了酒,摆在秦绎面前的小案上,接着就全被赶了出去。连最贴身的太监都只能在门外守着,听到传唤再进。 秦绎给自己斟了杯酒,又给对面的空位斟了一杯,没什么特别情绪地轻声道: 怀安,你我两年未见了。 他与对面瓷杯碰饮,仰头很干脆地将一杯酒全部饮尽,笑道: 当日你我相见,从未想到会这样匆匆结束一生。你也从未告诉过我你还有一个胞弟,否则,王位相争,深宫暗箭,我替你提防着些,你也不会如此吃亏落败。 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你不过八九岁的年纪,我说不要再怕,活下去,世间险恶,我护着你。是我食言了。 秦绎又饮了一杯,算是自罚。 烈酒从他的脖颈流入缀着金纹的衣领,因为喝的太急,秦绎微微呛到了一下,咳嗽起来。 银月如钩,他静静看着面前的灵位。 漆黑的木牌上书着慕怀安的名字,看上去冰冷而死气,没有一丝那人光风霁月的影子。 再温润秀丽的眉眼,都在死亡和时光的手下化成了灰。 我时常想杀了慕子翎给你报仇,又不知怎么总下不去手。 秦绎哑声道:他让我想起你。初见那一天,你侧着脸不说话的样子,和他有时候很像。我我留着他的性命,但有时候活着受折磨,比直接杀了更令人痛苦。让我再想一想,想清楚了,就杀了他。 冷酒入肠,谈不上有多舒服。 秦绎却一杯接着一杯,就着月光喝空了两整坛。 他摩挲着手中的一块白玉,上头雕着精致至极的花纹图案,触感润滑冰冷。 一看就是曾经拿出来在手中摩挲过无数遍的。 怀安 秦绎逐渐起了醉意,润白的玉佩在眼中也起了重影。 正当他喃喃叫着慕怀安名字的时候,木门却嘎吱响了一声,秦绎开口欲呵斥,却看见道雪白细长的影子晃了进来。 他愣了一下,足足反映了三四秒才辨别出来,这不是慕怀安的魂魄现形了,而是另一个病态的影子。 秦绎瞧着慕子翎手腕上缠着的朱蛇,冷声道: 你来干什么!出去。 慕子翎瞧也不瞧他,只在灵位前晃了晃,望着慕怀安的牌位,淡声道: 我来看看我的战利品给我的好哥哥上柱香啊。 你,不配进来。 秦绎抓起酒杯,有些神志不清地朝慕子翎脚下砸去,低低道:我该杀了你给怀安偿命。 慕子翎不惧反笑,朱蛇盘在慕怀安的灵牌上,冷噌噌地吐着信子。 你什么时候杀我? 慕子翎问:待你想好时,记得提前三天告诉我,我给自己挑个喜欢的时辰。 秦绎无话可说,低骂了一声,神经病。 夜里风凉,慕子翎最不受冻。他走到秦绎对面那个原本留给慕怀安的位置,随意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暖暖身子。 然而酒比想象中的要烈的多,入喉慕子翎就感受到股辛辣,辣的他禁不住咳嗽起来。 肺里像火燎一般难受,咳着咳着,就咳出一股腥甜的铁锈味道,浸入雪白的巾帕,留下一道鲜红的印子。 慕子翎看了血迹一眼,表情不算特别惊讶,只有点厌烦地随手扔到了一边。 你做梦去吧。 他一边斟酒,又一边慢慢说:我即便病死,也不会给你杀我为慕怀安报仇的机会。 秦绎耳边嗡嗡的,只见慕子翎凌空抬了抬手,搁在香火台上的灵位就自己浮起,飘了过来一只红衣小鬼举着它,只是旁人看不见。 小鬼颠颠地跑过来,讨好地俸到慕子翎手边。 慕子翎随手在它额头上点了一下,漫不经心地夸赏道:好孩子。 小鬼便缩了回去,十分高兴的样子,蜷在角落里痴痴地望着慕子翎。 慕蒙说你没有死,嗯? 慕子翎把玩着牌位,一手撑着头,欣赏着冰冷木牌上写着兄长名字的那三个字。 那你可太倒霉了。 他抚摸着牌位上的刻纹,微微轻笑说:第二次杀你,我肯定用比第一次更疼的方式。 秦绎听他喃喃说着什么,却没有听清。 殿内的油灯很暗,光影晦涩模糊。 庭外的月光淡淡的,照进来一点冰凉的影。 慕子翎侧着脸,容色是苍白到不太正常的地步,又因刚刚咳过血,嘴唇显得意外的殷红。 他的下颌很尖,正是人们口中向来所说的那种薄命相,一颔首一挑眉都像是勾在人的心尖尖上。 犹如一只勾人心魄、踏月造访的艳鬼。 秦绎有一瞬间的恍惚。 放下。 半晌,他渐渐回过神来,秦绎定了定神,哑声道:你的手没有资格碰他的牌位! 慕子翎不答,只嘲讽问:他活着的时候就奈我不何,现在死了,不更是我手中搓圆捏扁的一个玩意儿? 噗。 话音还未落地,一杯冷酒就已经泼到了慕子翎脸上。 秦绎脸色微青,压抑地盯着慕子翎,忍气道: 滚出去。今天我不想在这儿收拾你。 然而慕子翎闭了闭眼,酒水打湿了他的鬓角,衣衫,有一两滴水珠还停在了他的睫毛上。 慕子翎轻笑了一声,那水珠就也随之微颤一下,贴着他苍白的颊面滚下来。 慕子翎睁开眼,没有看秦绎,抿嘴突然一用力将慕怀安的灵位狠狠掼了出去 分卷(5) 木牌砸在柱上,登时木屑飞溅,摔裂一个角。 你!!! 秦绎简直快要惊得魂魄出窍,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有人会做出砸灵位这种事。 登时一脚踹翻木案,酒水瓷杯泼了慕子翎一身,要去将慕怀安的灵位拾起来。 然而牌位摔坏了就是摔坏了,再捡也无用。 过几日就是慕怀安的周年祭,今日才刚刚作完法,秦绎看着手中破碎的灵位,简直手足都气到发颤。 你、你 秦绎双目血红,脑子已经全然暴怒到无法思考了,死盯着慕子翎,点点头:好、好啊! 来人! 他一声令下,门外的侍卫应声,慕子翎一双凤目冷冰冰地盯着他,大有砸了就是砸了,我也没觉得有错的架势。 秦绎抄起他们奉上的一条长鞭,劈头盖脸就要向慕子翎抽去 然而慕子翎抬手一捉,牢牢抓住鞭子的另一端,苍白的手腕上朱蛇嘶嘶吐信。 他仰着脸,笑望着秦绎,问道: 怎么,我凭本事杀得慕怀安,今日不能凭本事砸了他的牌位吗? 说得好。 秦绎怒极反笑,道:那孤今日也凭本事让你松松皮!为人如此,连一个死人的灵位都不放过,实在不堪! 慕子翎说:我不堪吗?我还有更不堪的话没有说给你听呢。 他转头看向被秦绎重新归位到香火台上的灵位,道: 兄长,我的好兄长,你可知道你的好友梁帝对你抱得是什么样的心思? 他口口声声说与你是莫逆之交,却拿你的胞弟作替身,夜夜按着颠鸾倒凤。你说他过去与你见面时,心中肖想的都是什么龌龊心思? 闭嘴!! 秦绎登时暴怒,抽回鞭子,啪地往慕子翎身上就狠狠抽了一下! 慕子翎未料到他会这么快动手,左颊霎时间仿佛被人顷刻间剜掉了一块肉,麻木中痛得没有知觉。 那一下响亮极了,用了极大的力气。 鞭痕横过慕子翎的半个脸颊,甚至险些伤到眼睛。 慕子翎眼睫轻颤,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血迹。 他看着衣袖上的血,分明已经火辣辣得痛极,却握紧了拳,一声未吭。 良久,他朝秦绎抬眼,很妩媚的,笑了一下。轻声道: 陛下。您的鞭子小心些。打坏了这张脸,往后您只能去奸尸了。 秦绎觉得自己如果英年早逝,慕子翎的那张嘴绝对应当负全责。 他扔掉鞭子,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去捉住了慕子翎的衣领。 慕子翎望着他,一面挣扎,一面笑: 是了。秦绎,你除了能用这种方式羞辱我,还能做些什么? 他话音未落,便被秦绎抓着头发,咚得一声拽的摔倒在地上。 看着那里。 秦绎掰过他的脸,强迫慕子翎看着灵台的方向,接着打了慕子翎一耳光。 慕子翎被打得轻轻一哼,额头上沁出一层密密的冷汗。 他即便死了,也是云燕万人尊崇的太子。 秦绎压制着慕子翎,哑声说:但你,窃国下作的卑鄙之徒,只配待在这里。 他意有所指地拧了慕子翎一下,接着烛火一闪,被一面绣着金龙暗纹的袖子拂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坟头蹦迪 第7章 春花谢时 06 所谓杀人诛心,莫过如此。 慕子翎十七岁,与二十三的秦绎相比,根本占不到上风。 在过去的抵抗中,他从未如愿过。 然而这一次,他挣扎抗拒得格外剧烈,秦绎掐着他的脖颈往地板上撞,慕子翎被撞得额头都破了,鲜血流进眼睛里,也不叫他得逞。 滚开。 慕子翎喃喃:滚开!! 他双手在地面上胡抓乱划,发丝凌乱的贴在面颊上,慕子翎竭声大叫。 随着他扬起的脖颈,周遭突然百鬼齐哭,数百只奇形怪状的阴魂应召浮现,包围过来 但就在它们即将靠近的瞬间,一股尤为灼烫的热感烧得它们痛苦尖叫,颤抖着又重新退回黑暗中。 一尾无形的金龙缠绕在秦绎周身,保护他不受恶鬼侵身。 你那些阴毒的手段对我没用。 秦绎抓着慕子翎后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苍白沾着血迹的脸:孤是真龙,你伤不了孤。 慕子翎不住喘息,力竭地望着秦绎,秦绎眉眼深邃,眼底沉沉地将他又扔回衣物堆里。 事后,慕子翎独自躺在冷冰冰的灵位前,周遭一片狼藉。 满是踢翻的木案,碎裂的瓷杯,和淌得到处都是的残酒。 秦绎扬长而去,木门推开后也没关上,大开着,冷飕飕的夜风吹进来,冻得慕子翎裸露在外的肌肤一片冰凉。 慕子翎静静躺了片刻,殿外月光皎白如雪。 他摸索着自己起了身,慢慢穿好皱污的衣物,迈过门槛,扶着墙往回走去。 月光洒在小巷里,小巷寂静无声,连打更的梆子声都听不到。 覆了青苔的石板路湿漉漉的,走上去又湿又滑。 慕子翎脸颊上的鞭痕鲜红而瞩目,从前他用来系住头发的红绳也丢了,乌黑的发丝凌乱地散在肩头。 他在月光中走得又慢又缓。 扪心自问,慕子翎知道自己从来不算一个仁慈温和的人。 他刻毒、敏感、偏执,手上沾满了鲜血。 少年时被人欺辱过一次,他能记一辈子屠人满门。 宫变之时,曾经往他脸上吐过一口唾沫的堂兄被他钉在墙上,亲眼看着家中一百二十口老小全部屠尽,才被阿朱咬出心脏。 慕子翎不在乎别人如何评论他。 不忠不义也好,弑兄弑父也好,不得善终也好。 他身处黑暗中太久,早已麻木了。 他只是受不得秦绎说他比不上慕怀安。 如果慕怀安在和他一样的境遇长大,他还会是那个光风霁月公子如玉的慕怀安吗,他不会变得和他一样卑鄙下作吗? 越是缺爱的孩子,长大后越是对爱敏感,越是容易对曾经得到的善意念念不忘。 可是,这最终往往会害死他。 慕子翎走在青石路上,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夜风的冰冷。 他不得不停下来,掩嘴闷闷地咳嗽。 凤凰儿凤凰儿 小鬼们怯怯地跟在他身后,轻飘飘地叫他。 慕子翎不答,直到实在忍不住,才有肿胀惨白的指头伸出,小心翼翼地去扯慕子翎的衣角: 饿了凤凰儿 滚开!! 谁知慕子翎蓦然大怒,一手拍开拉住他的小鬼,一双优美上挑的眼睛此刻通红一片,布满了血丝,衬着左颊上的血痕更显得尤为可怖。 阴魂们看到他此刻的模样,倏然间全散了,最后一个小鬼也屁滚尿流地跑了。 然而慕子翎胸腔微微起伏,全身都轻轻颤抖。 静了半晌,他才倏然诡异地微笑起来,像想起了什么可供消遣的趣事,拍掌道:古叔古叔,出来陪我玩玩吧。 小巷中,寂静一片,黑暗中毫无反应。 慕子翎脸色微微变了,冷声又斥了一声:古叔!古叔不喜欢我了吗? 无声半晌,如墨粘稠的黑暗里才缓缓浮现一张惨白的阴魂的脸,一身血迹的云燕宗亲惶恐地望着慕子翎,刚一现身便跪地不停磕头: 饶了我罢,子翎,叔叔对不起你,叔叔已经死了! 然而慕子翎走过去,一声不发就拧断了这只游魂的头颅,慕子翎一边踢他的脑袋,一边轻声说: 但是像古叔这样的坏人,也想去投胎吗? 他随手划亮一道蓝色的火光,阴魂的魂魄便痛叫着被燃烧殆尽,彻底烟消云散了。 再不可能轮回。 慕子翎微笑起来,又冷冰冰地问:吴姨,吴姨在吗? 他的声调轻松平常,好似无聊找人说话那般自若,但听在鬼魂们的耳中简直可怕得犹如灭顶之灾。 慕子翎平常极少笑,大多数都是喜怒不辨、冷嘲热讽的。但真正当他心情不悦时,就是所有阴魂大祸临头的时候。 他会把所有云燕王室召出来,随便打杀折磨,嬉笑着焚尽他们的魂魄,让他们连轮回转世也不能。 鬼魂们与宿主神魂相系,恶鬼魂飞魄散,对慕子翎其实也有反噬。 然而慕子翎像从来感受不到限制一般恣意妄为。 你疯了 一个云燕的得宠嫔妃死死盯着慕子翎,灰飞烟灭前尖叫道:你疯了,慕子翎!你的下场会比我们更凄惨,你永世不得安宁!! 慕子翎捂着心脏处,已经呕了一地的血,然而他却颤抖着要烧光一个又一个恶魂,脸上带着恶劣的笑,哆嗦道:十三姊,十三姊在哪里! 他心肺痛苦如搅,已经寸步难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站得住,眼神却是阴鸷至极,愉快至极,仿佛在做一件痛快万分的事情。 阿朱察觉到不对,缓缓攀上慕子翎的脖颈,以诡异的竖瞳静静地望着他。 慕子翎一动不动。 阿朱的鳞片是冷硬的,躯体是冰凉的,但是它就这么以柔软毫无温度的蛇身缠着慕子翎,轻轻地以信子去舔舐慕子翎脸颊上的鞭伤。 好似无形的安慰。 已经不疼了。 慕子翎说。 他伸手,示意阿朱回到腕上,但是朱蛇没动。 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朱蛇身上,朱蛇吐着信子嘶嘶地去看,却紧接着有更多的泪珠砸下来,落到它身上。 慕子翎哈地轻笑了一声,哑声说: 我下作,我窃国。 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阿朱注视着他,只见漆黑的小巷中,慕子翎闭着眼,靠在背后的冷石墙上。 他的唇很薄,面容苍白,眉眼是细细的艳丽感,乌发凌散也有一种别具一格的病态味道。 他的脸颊很湿润。 良久,慕子翎睁开眼,在手心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血淅淅沥沥淌落到湿润的青石板上,慕子翎瞥了一眼暗处那些怯懦又眼馋的恶鬼们,漠然道: 过来吃吧。 犹如一群饥饿良久的豺狼,阴魂们一扑而上,围着慕子翎流到地上的那一小圈血争先恐后地舔舐起来。 慕子翎转身,慢慢朝前走去。 他的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小鬼们跟了一路。 黑夜中,他轻轻吟道: 生何欢,死何苦。宿命安有,神灵何在莽莽此世,弃我无辜。 崇信帝上月登基,连罢了曹、李、严三个世家的官职,似乎想大干一场。 另一边,秦绎站在檐下,一名臣子正在向他汇报中陆其他国家的动向。 这一天下了雨,淅淅沥沥的,即便在早上,天气也阴阴沉沉。 雨水顺着屋瓦,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而今天下一共四分,共有梁成、盛泱、燕启、漠北四个地区。 其中盛泱是曾经一统中陆的王朝,只是随着逐渐衰败,各个诸侯自立为王,曾经的盛泱天子已经成了一个笑话。 现在还苟延残喘着,企图灭诸侯,再重新统一中陆,恢复过去的盛泱之国已经是完全不可能的了。 沉宴这小子还有些手段。 沉默良久,秦绎道:他父皇不是并不青睐于他么,他竟还是保住了太子之位。 今日天寒,前几日热烘烘的余暑热气一下被场秋雨浇灭了。 秦绎添了衣物,换上了身明黄的夹袍,地上跪着两个小奴在拨炭火。 拨了许久也未拨好,秦绎轻踹了他们一下,不耐烦道: 好了。这么暖和的天,还不到烧手炉的时候。退下吧。 臣子目不斜视,接着道:据说他是得到了观星阁那边的帮助。 秦绎皱了皱眉: 沉宴很有野心,只怕他登基之后,与盛泱接壤的东部需加强防范。 臣子一笑,哂道:梁成如今是诸侯国中最强盛的国家,想必他不会从梁成下手。 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秦绎说。 炭火终于拨亮了,贴身老监给秦绎奉了一个手炉。秦绎只得接了,纳入袖中:传令下去吧,赤枫关的兵力再加强一倍,军饷物资全部跟上。别让我查出什么岔子。 老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下臣领了令,却并未退下,而是顿了顿,犹豫道:云燕郡自划进我梁成以来,一直叛乱不断。据下面的人说,是因为他们要求将叛徒慕子翎斩杀示众,否则不肯归顺。 秦绎望着他,臣子偷偷抬眼瞥了一下,见那目光似乎不是预期中的样子,顿时有些忐忑。很是斟酌道:王上,您看 不可能。 秦绎把手炉取了出来还是太烫了,随手扔给旁侧服侍的宫人。想也不想说:留着他还有别的用。更何况他根本不怕死处死,太便宜他了。 王上说的是。 臣子笑道:所以老臣有一个想法。不如令公子隐前去赤枫关,给他极少的兵力,这样万一盛泱的人打过来,他的那些折寿的东西,也有派上用场。 这样一来,可以减轻国内对军饷物资的压力,只折耗公子隐的鬼兵;二来万一他被盛泱人擒杀了,也算我们对云燕有个交代。 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进可攻退可守,当属万全之策。 分卷(6) 但是秦绎听来,却极其反感,当即反问道:孤王自己的江山,自己守不住么?还需要这些弯弯绕绕的伎俩? 这 大臣一怔,顿时哑口无言,秦绎接着道:军饷不足从孤的内库拨。 来日赤枫关倘若征战,孤也会御驾亲征。 大臣满脸错愕,秦绎却挥了挥手,脸上的神色表明已经不想再谈下去了。 就这么办。下去吧。 大臣可谓满腹暗诽:秦绎是个好征战的君王不假。自他继位以来,梁成领土扩大了从前的一半,每次都是御驾亲征。 只是现在分明有了个没死可以替他们守边,死了更好的慕子翎,为什么不放他出去用? 之前云燕叛乱,慕子翎就做的很好。 过于事事亲为,有时候对一个君王而言并不是一桩好事。 臣子还欲再劝,一个侍卫却过来,禀报道:王上,云隐道长求见。 秦绎挑了挑眉,问道:他来有什么事。宣。 道人走进,臣子心知不适宜再留下去了,只得行礼告退。 云隐道人朝秦绎行了一礼,倒是十分开门见山,直接道:王上,在下有一个好消息。 哦? 秦绎问:什么好消息。 他瞧着这名早前为超度慕怀安,从别国招来的修行者,转过了身。 道人神色微异,似乎藏着什么迫不及待告诉秦绎的消息,但是又不得不忍耐着,不那么轻浮地太快表露出来。 不知王上之前所说,怀安殿下有一个双生胞弟尚在人世,他问,是否属实? 自然是真的。 秦绎点点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然而道人不答,只接着问道:那这位殿下是否还在宫中? 秦绎说:自然在。 太好了。 云隐顿时大喜,朝秦绎鞠了三躬,磕头说:恭喜王上!在下有一偷天换月,使怀安殿下起死回生之法! 作者有话要说: 秦绎:我要杀我脑婆! HE是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第8章 春花谢时 07 秦绎从那天伤了慕子翎的脸颊之后,再没有见他。 慕子翎的态度也十分随意,没有一点上心的样子。回去后就倒头大睡,未清洗也未包扎,两天过去了,颇有些深的伤口才缓缓结痂。 宫人们议论纷纷: 我看他是不想要那张脸了。 都半个月啦,我昨个儿看见还留着印子呢! 八成是毁了。 慕子翎对此不置一评,只在某一日小厨房出菜的时候,锅里的烧鹅突然全变成了鲜血淋淋的鸡舌头,吓得宫人们尖叫后退,险些摔进身后滚烫的油锅里。 至此,再也没有人议论这件事。 这么多只鸡,你从哪里偷来的? 彼时慕子翎站在窗前,阿朱缠着一堆鸡骨头,慵懒地盘成一个卷晒太阳。 鸡骨头底下,还有许多只没有吃完的,也被阿朱召来其他大大小小的蛇分享了。 慕子翎拈着一只守宫,翻来覆去的把玩,饶有兴趣的样子: 这种澄澈的缥,倒是难得。 阿朱听了,缓缓立起身子,吐出蛇信,嘶地一声,竖瞳微微一眨。 慕子翎哈哈大笑,伸手:过来吧。 蛇王登时身快如电,眨眼又回到慕子翎的左腕上。 慕子翎捏着阿朱的蛇头,漫不经心地玩它的尖牙,阿朱也慵懒地闭着眼,没有丝毫警惕的样子。 白衣矜贵的异族公子,和他鲜艳赤红的蛇王。 这样的日子,过得倒也算安稳平妥。 盛泱的使者快到了,王上希望公子您近几日不要外出。 只有一日,突然有宫人到承烨殿来,礼貌而委婉地道:倘若慕公子有事要办,吩咐门口的奴婢就够了。 哦,又到了秦绎装正人君子的时候了。 谁知慕子翎微微笑了一下,冷嘲道:诸侯国中首屈一指的贤明帝王,可不能让别人知道背地里偷偷豢养禁脔。 宫人答是也不好,答不是也不好,只得干干地陪着笑。 有什么重要的事,盛泱如何派了使者来梁成。 慕子翎抚着阿朱的冷冷的蛇躯,淡声问。 他们的新帝登基了。 宫人笑答:特地派人携重礼前来拜会。只是其意图还尚未弄清,所以王上希望您避开。也是为公子好。 然而实际上,真实的情况是盛泱使者未到,消息就已经提前送过来了。 那位使者特地写书信给秦绎,说早听闻公子隐风华无双,愿宴会上一见。 这实在稀奇,当年梁成灭云燕时,盛泱一言不发,几乎没有插手过半分,此刻提到慕子翎,实在是不知道他们意图何在。 请公子万万记住这句话。 宫人不放心叮嘱说:当下中陆情势复杂,诸侯国各怀异心,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公子一定要小心为上。 慕子翎却完全不以为意,对他来说,他走到哪里,该担心人身安全的是他周围的人才对,他自己是万万不可能出事的。 知道了。 此时正是十月末,凉风初起,庭院里的叶子都变黄了。 慕子翎靠窗站着,神色恹恹,脸上的那道伤疤掉了痂,但还是留了一条淡淡的印子。 他的那身白袍薄而宽松,风起时,勾勒出少年单薄而清瘦的身形。 盛泱的使团如期来临。 秦绎安排了极其盛大的宴会接待他们,那几天宫里都是吵嚷嚷的。 慕子翎夜里无趣,翻身一跃,一个人坐到了屋顶喝酒。 他的轻功极好,九岁时就可以凌波于水面,而不留丝毫涟漪了。 从高高的房顶往外看,整个乌莲宫尽收于眼底。 个个宫殿都华灯结彩,人声鼎沸。巷道里宫人们来来往往,着急地催促嚷嚷:快些快些,王上点的荷叶莲子蒸好了没有? 慕子翎闻言微微一笑,似乎勾起了什么心事,一向讥诮冷漠的脸上慢慢浮现一丝宁缓的神色。 是了,外头都很热闹,只有承烨殿和冷宫像被这片繁华抛弃。 他的殿内漆黑冷寂,一盏灯也未点,一个宫人也无。仿佛与这个喧嚣欢喜的乌莲宫格格不入。 只有正门口前,悬着两个寂寞的灯笼,几名侍卫腰间挂刀,打着哈欠走来走去。 慕子翎慢慢喝了口酒,随手捏出个小鬼摆弄着踢了其中一个侍卫一脚,吓得他们四处张望,才戏谑地浮现出一个笑。 也不知秦绎怎么想的。 倘若他慕子翎真的想要离开,就凭这几个废物,怎么可能留得住他。 慕公子!慕公子在哪里! 然而,突然间一个尖锐的太监嗓音划破平静,一个圆滚滚的老监连滚带爬地跑过来,焦急喊道:慕公子在哪里!? 慕子翎融在黑暗中,未吭声,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殿内找了一圈,才发现坐在屋顶上的自己。 哎呀,慕公子! 老监气喘吁吁,就差直接坐在地上了:都什么时候了,您快别消遣奴婢了,快些下来吧! 慕子翎淡淡的,仰头又喝了一口酒,道:怎么了? 盛泱的使团非得点名要见你,王上不允,都快为这事儿打起来啦! 老监眼巴巴地望着他,快随奴婢走一趟罢! 除了大批的珍宝金银,盛泱的使者这次前来,还带来了十余名身怀异技的人。 宴会开始时,他们提出要见慕子翎,请慕子翎与他们的将士比试,秦绎不允,婉拒了。 于是他们改口,让秦绎请出梁成优秀的士兵,玩闹一番,也可以。 谁知道梁成自秦绎登基以来,从未吃过败仗,而此次从羽林军里站出来应战的侍卫竟个个惨败,没有一个胜出的,可谓丢足了秦绎的脸。 慕子翎到场时,秦绎的脸色已经发青了。 哦?这就是传闻中风华无双、容色绝艳的云燕公子隐罢! 见慕子翎入场,使团中为首的那人登时站起来,喜慕之情溢于言表:久仰,久仰! 然而慕子翎淡淡的,也不回礼,寻了个最末席的空位就随意坐了。 他轻袍缓带,在座众人皆盛装出席,只有慕子翎一人穿着素衫。 全身上下最瞩目的一分颜色,大概只有他乌黑长发上系着的一圈红绳。 早听闻云燕公子隐毒术无双,冠绝当世,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使者喜道,搓了搓手:我远在盛泱也听闻公子之名,今日特地带了国内最勇猛的将士前来请教,还望公子赏脸。 然而慕子翎只眼梢轻挑,瞥了他一眼,有些冷淡的,道:阁下大概认错人了。 我不是梁成的将军。 他道:而是梁成囚在宫中的俘虏。你要找人比试,实在是轮不上我。 事实上,从慕子翎入殿开始,梁成在场的所有人就都十分紧张。 因为他根本不受任何人管束,放纵恣意,从来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 乖戾阴晴不定到极致。 叫他出来已经是无奈之举,只求慕子翎千万别惹出什么更大的乱子。 怎么会 使者颇有些尴尬,不上不下地道:公子谦虚了 秦绎原应出来调和,却见他自从慕子翎出现后,就脸色变得十分冷淡,心情不大好的样子,此时阴沉着脸,完全没有出面说话的打算。 一名舞姬伸着莹莹玉臂为他奉酒,被秦绎挡开了。 慕公子说笑了。 见此场景,老监只得出面,打圆场笑道:盛泱是远道而来客人,我等无能,只能请慕公子代为款待了。 那眼神,看着慕子翎的时候已经接近祈求了。 和平常鄙弃不屑倒是大不相同。 好啊。 听此,慕子翎微笑起来,却十分喜怒莫测地问:你们想比试什么呢? 就比些慕公子擅长的东西吧。 使者抚了抚掌,笑说:来人啊,带上来! 只见大殿中央,歌舞乐姬退下,数十人抬着一个巨大的笼子呈上了殿来。 那笼子约有数十丈宽,半人高,十来只白狼呲着森森白牙在笼子中踱来踱去。 奇异的是,其中竟还混着一个半身赤裸的男孩。 男孩披头散发,浑身脏污,似乎很久没吃饱饭了,饿得皮包骨头,却能够与狼群安然共处一室。 听闻公子隐身怀秘技,能够操纵蛇蝎毒物,一尾蛇王阿朱更是叫人闻风丧胆。 使者笑道:正巧我盛泱有一狼子,能够指挥狼群,不如就以这个,请公子与他比试一番吧。 大殿中,白狼或卧或站,每一只都体型庞大,皮毛蓬松。 它们神态慵散惫懒,好似不大爱动的样子,蓝绿色的双眼中却闪烁着贪婪残暴的光。 几名靠得近的宫人,听着耳边狼群沉重的鼻息声,几乎是两股战战,冷汗湿透重衣了。 殿上的带刀侍卫也顿时警惕起来,纷纷围拢,挡在秦绎面前,又被秦绎呵斥退下。 慕公子,如何? 使者含笑问。 好啊。 见此景,慕子翎血脉中竟隐隐涌动起一股兴奋,非但没有惧意,反而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种少见的红润血色。 他缓缓从座位上站起来,冷冰冰的神色中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 他抚了抚腕上的朱蛇,喃喃道:好漂亮的狼。 见他应战,看护的宫人打开笼上铁锁,几只白狼率先吐着血红的舌头迈出笼子。 它们张了张口,口中的恶臭顿时扑面而来。 偌大的宫内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望着慕子翎。 慕子翎重新系了系头发,将乌黑的发丝全部绾到身后。 一身白袍,徒手而立。 他的身形单薄而消瘦,站在白狼面前,任意一只都几乎有他的两倍大。 那名脏污的男孩最后从笼子中出来,却手脚共用,四肢着地,也如一只狼崽一般。 他咕隆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顿时狼群目露凶光,朝慕子翎一齐飞扑了过来! 秦绎的手瞬时收紧,微微攥住了白玉酒杯。 第9章 春花谢时 08 慕子翎血洗云燕王宫那日,只花了一夜,杀光了宫内近万名侍卫与王族。 天光破晓,晨曦的光照耀宫瓦时,宫内到处都是尸身堆积起来的小山,和粘稠流淌的鲜血。 慕子翎白袍白靴,如一缕幽魂一般走在空荡荡的王宫中,安然的就像闲庭散步。 那时他可怕的模样,想必和现在在殿上的样子如出一辙。 狼群冲过来的时候,慕子翎一动未动,直到第一只狼冲到了他面前,他才蓦然伸手,一指点在那白狼额心。 霎时间,千万只朱蛇幻影在顷刻咆哮而出,像一只倒斗般包裹住那只白狼头颅 数秒后,幻影消失,白狼躯体仍在,却啪嗒一声,一只白色的森森颅骨滚落在大殿上。 断躯一晃,缓缓跪倒在慕子翎面前。 腔子中汩汩流出黑红的暗血。 整个大殿上霎时落针可闻。 宴会宾客尽数静止,未想到只是第一击,方才还占尽上风洋洋得意的盛泱勇者就这样惨痛地落败了。 有大臣筷子间还夹着一块薄皮桂花卷,见此情形,桂花卷啪得一声落在木案上。 狼孩也怔住了,狼群有些瑟缩,攻击停止下来,只缓缓地绕着慕子翎转圈。 使臣已然懵了,反应了好久,才轻咳一声,脸色甚差地催促自己的战士不要退缩,保住盛泱的脸面。 分卷(7) 狼群不得已再次扑围上来。 这次慕子翎一撩袍角,轻轻跃起,足尖点地,于狼群的包围中跃到数尺之上。 下落时,他踩住一只白狼的头颅,雪白的靴子上绣着金色的暗纹 下一刻,那暗纹突然就像活了一般,游动起来,化作金色大蟒,张着血盆大口绞住白狼脖颈,紧紧一收! 庞大沉重的成年白狼轰然倒地。 他的动作轻盈而自然,每一次在狼首上落足,都有一只大蟒出现,绞杀群狼。 慕子翎甚至没有使出第三招,就解决了殿上所有狼只。 从他出手到结束,只花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使臣开始时自信满满倒满的一杯酒,至此时还没有变凉,仍是温的。却已然没有心情再饮下了。 大殿中倒满了白狼的尸身,那些凭空出现的金色大蟒也再次凭空消失,转眼间化作金色的齑粉,很快不见了。 慕子翎一场战事结束,依然白袍雪净,半点血污未染。 他伸手,一尾细细的朱红蛇王从狼群的尸身中游出,口中衔着一只鲜血淋漓的狼眼,一仰头吞下去了,才满意地回到慕子翎腕上。 它的蛇身上沾了些狼血,这才第一次弄脏了慕子翎的白袍。 慕子翎在阿朱的七寸上捏了捏,垂眼,轻声道:你这坏孩子。 大殿上寂静无声。 只有那眨眼间就失去了所有同伴的狼孩呆望着白狼尸身,身体剧烈颤抖半晌,爆发出一阵痛苦至极的哭叫。 慕子翎静望着他,狼孩猛然抬头,充满仇恨地看着他,慕子翎安然不动。 在这场优美而血腥的杀戮中,慕子翎犹如一个游荡在世间的孤鬼。 蛇蝎、至毒。 目睹这些之后,他艳丽的眉眼与冰冷的神情都不再叫人感到觊觎,而只觉森森的胆寒和恐惧。 杀。 狼孩喃喃:我一定杀你!以后! 闻言,慕子翎竟笑了出来。 他走到狼孩身前,戏谑地微笑着,居高临下问:我很强。是么? 狼孩仰头,瞳孔中倒映出慕子翎白衣黑发的身影。 他那么消瘦而单薄,白衣穿在身上只是颀长的一道影子。脖颈细得仿佛一掐就断。 却美得像艳鬼,可怕得像修罗。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 然而,慕子翎轻声说。 他的乌发微微垂下来,遮住了他一侧面颊。 从下往上的角度看过去,他的容貌显得冰冷而漠然。 走至最绝境,修习厉鬼路。 慕子翎说: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 他话毕转身离去,狼孩还呆坐在冷冰冰的地上,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 宴会之后的气氛僵硬了许多。 盛泱的使团脸色十分难看,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秦绎也未说什么话,偶尔目光不经意瞥到最末席的慕子翎,又极快地移开了。 慕子翎没怎么动席位上的食物,荷叶莲子蒸吃完后就兀自离了席。 他是生于澜水以南的云燕人,却意外对这江州的小点念念不忘。 溜出宴会后,慕子翎沐月前行,孤零零走在王宫的官道上。 站住。 然而,正走到一个拐角处时,身后突然传来声轻喝。 秦绎只带了两名小仆,追了出来,停在慕子翎身后大概数尺的地方。 慕子翎没转身,秦绎也抿了抿唇,蹙着眉不说话。 置了半晌气,秦绎才缓步走上去。 他穿着玄黑龙袍,外头披着漆黑大氅,氅披的皮毛光滑发亮,看着好不雍容华贵,千古君王。 你的脸。 秦绎静了静,低声道:怎么样了 坏了。 然而慕子翎轻笑一声,冷谑说:留了道疤,消不掉了。王上以后只能去抱着慕怀安的棺材奸尸了。 秦绎脸色顿时变了变,看着十分不善。 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他低咤。 王上真是玩得一手好予取予夺。 然而慕子翎漫声说:不高兴的时候拿我抽着玩,高兴了,又赐我点甜头好叫我养好了伤,下次再接着被你抽是么? 他们两人气场不和,待在一起说不来三句话,就又要起冲突。 慕子翎今天从回忆的往事里翻出了些甜头,不想与秦绎纠缠,秦绎却道:你每日这样与孤作对,对你有什么好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秦绎问:你呆在这梁成王宫,孤就是你最大的主子予你生、予你死,不过是一句话的工夫。慕子翎,你是不是觉得孤骂你的次数多了,就真的不会杀你? 正如秦绎未见过慕子翎杀人屠城,慕子翎也从未见过秦绎君临王城,万人朝跪的时候。 印象中,秦绎总是与他交谈不过几个来回,就要被慕子翎呛得怒火三丈,打骂起来。 然而实际上,秦绎生得俊美英挺,眉飞入鬓,不说话时有种喜怒难测的君王威仪 尤其到了冬日,玄色的龙袍配上漆黑大氅,更衬得他尊贵至极。 他们两个似乎都变成了彼此的例外,会在相处时展现出人前不曾显露过的另外一面。 怕啊。 慕子翎闻言,笑了起来,却仍背对着秦绎说:只是怕有什么用呢。 我杀了慕怀安,一条贱命,赚得了这样天大的便宜,再奢望别的就是贪婪了。只能祈求梁王陛下对我的这张脸多感兴趣一段时日任打任操皆是本分,能苟延残喘一日是一日。鞭子耳光,也都是天大的恩典。 慕子翎轻笑,终于转过身来,在夜色中望着秦绎,哑声问:是么? 秦绎一时半晌没有答话。 这样的慕子翎突然在他脑海中与另一个影子重叠了起来: 大概是真的双生同像,有一刹那间,他甚至分不清哪一个是幻影,哪一个是真实。 他们待我不好,我倦了,所以从家中逃了出来。 哪一年的盛夏,他坐在满是荷叶的西湖边,捞起来一个浑身湿透的孩子。 少年的眉眼精致到惊心动魄,乌发以一根红绳缠着,小小的年纪却已经显出了长大后的绝艳容貌。 那样的画面,总是一次次与慕子翎的脸重合。 分明不是他但是为什么他的神态、他的侧容,他阴郁冷淡的眼睛,总是一次次让秦绎感到熟悉? 见秦绎不说话,慕子翎仰头,看着天际那轮皎白却冰冷的月闭了一下眼睛,走过了拐角。 王上,请回吧。盛泱那边的王大人还等着呢。 慕子翎离开良久,秦绎还站在原地。 闻言他顿了一下,好似终于回过神来,才低低嗯了一声。 方才他动手,你看清了几分? 一间密室中,烛火静静燃着。 方才晚宴上灰头土脸,丢了大人的盛泱使臣眯了眯眼,压低声问。 六成。 一个站在他面前的少年低眉顺眼回答。 好! 王使臣赞道:来试试看。 少年伸手,凭空一抓,指尖也浮现出了许多条淡红色的小蛇。 它们差不多和阿朱有差不多的长度,只是不如慕子翎那般能持续很久,眨眼就消失了,更没有什么攻击力。 已然不错了。 王使臣喟叹:从前只知他们云燕人能驱使毒物,哪里知道怎么凭空又冒出个慕子翎!阴魂幻术与毒物相结合,更是盛泱的一大祸患!若是此人能弄到手 少年低眉垂眼,很是顺从的样子。 使臣又问:雪鹞呢,你的雪鹞练得怎么样了? 少年轻吹了声哨,窗外顿时咕噜一声,飞进来一只似鹰非鹰的鸟禽。 鸟禽的双爪很是锋利,两只眼睛瞪得有半个铜铃大。 少年划出条蟒蛇的幻影凌空扔去,鸟禽顿时一个俯冲捉住了,粗糙凌厉的爪子抓破蛇的躯体,粗粝的喙一下就啄穿了蛇的头颅! 好! 使臣不住点头,很是满意:此物以后就是那蛇王阿朱的克星!!他区区一个梁王后宫的玩宠,我倒不信有多大的能耐。 方才在晚宴上他又是赞慕子翎风华无双、又是赞容色绝艳的,到了这私下,倒是完全换了一副面孔。 回去勤加练习。 使臣道: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争取早日把鬼兵召出来。下次在战场上相见,我不希望再出现今天这样叫人扫兴的结果了。 少年俯身称是。 他俯身行礼的时候可以发现,相比慕子翎,少年的躯体更紧实。他的手指上覆有薄薄的茧,而不似慕子翎那般身形单薄清瘦。 似乎拳脚功夫,他比慕子翎要更胜一筹。 剑术也不要落下。 使臣盘算道:他慕子翎虽能驱鬼使,召阴魂,但也没有别的本事了。论单打独斗,他远不是你的对手。只要一旦近了他的身,生擒活捉一切好办。 少年同样答是。 又交代了一番,使臣才挥挥手,吩咐少年退下了。 然而临走前,他又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他,厌恶道:把那狼崽子除了。 少年一怔,就见使者转身,目光朝屋内的一个角落中看去。 那里蜷缩着一个脏兮兮的狼息男孩,一直在精神错乱地喃喃着什么。 似乎是他那些白狼的名字,可是今日殿上一斗,狼群已经尽数死在慕子翎的手下了。 他已经没用了。 使臣皱了皱眉,嫌恶道:丢人的东西。 少年领命,抓着狼孩后领,翻身就出去了。 接着听到一声很干脆的刀剑出鞘的声音,甚至没有传来一声惨呼或呻吟,那个被慕子翎放过一命的狼孩就疲软地倒了下去。 地上只留下一滩小小的血迹。 王大人还真是绝情啊。 刚进院的秦绎恰巧看到这一幕,挑了挑眉,笑道: 输了的挑战者都得落到这个下场么?难怪在宴上所有盛泱勇士都那么不要命的拼斗。 王使臣闻言走出了房,正碰着秦绎,虚伪地奉承道: 梁王言重了。是这小子无用,扫了诸位的兴,才小小的予了些惩罚。 梁王陛下还是请快些进来屋内,我们谈说正事。 第10章 春花谢时 09 当初梁成灭云燕,与盛泱做了一桩生意。 盛泱答应目睹梁成暴行而不出手,再借给秦绎两万骑兵。事成之后,秦绎就分给盛泱三万俘虏。 盛泱对云燕似乎一直很感兴趣,只是从前碍于盛泱王朝的颜面,不便直接出手。 这次借秦绎的由头,弄到三万云燕俘虏,可谓心满意足。 我们在琢磨一些小玩意儿。 王使臣谦逊道:据闻云燕人能驱使毒物,所以我们想能不能也借他们的法子,操纵些其他的野物。 不过您也看到了,宴上唤狼的那孩子,表现得并不好。 秦绎进了屋,使臣跟在他身后带上门。 这是一处实在太偏的野处,桌椅用度也十分破旧。见状,随身的小太监连忙上前去拂了拂灰,又拿绣着金线暗纹的软面云垫铺在木椅上,秦绎才踱步过去坐下。 哦,所以呢? 秦绎瞥了一眼案上的茶杯,捏在手中把玩,漫声问:王大人此次邀我深谈,是为了什么? 想再与梁王陛下做一桩生意。 王使臣开门见山道:梁王陛下曾经送给我们三万云燕俘虏,现在我们可以尽数奉还,而只与梁王陛下换取一个人。 哦? 秦绎挑了挑眉:你们想换谁? 慕子翎。 话音落,密室内倏然沉寂了下来。 这名盛泱使臣名为王为良,是盛泱太后的母家人。 盛泱国运至今,已经相当衰竭了,不止贪腐严重,奸臣当道,还有外戚干政等等一些列问题。 听闻这次新登基的君王沉宴,并不是太后的亲生儿子,也相当有野心,绝非那种易掌控的傀儡。 于是秦绎笑起来,问:为什么? 我盛泱国内情势,您也知道 王为良顿时大倒苦水:自从那乳臭未干的小儿得势以来,朝中被他搅得一塌糊涂!一会儿要罢我等世家大族的官,一会儿要请那观星阁的少阁主入朝我等老臣苦不堪言,只得早早为自己做些打算罢了。 秦绎不说话,王为良接着道:公子隐有绝色之姿,又有那等无双毒术倘若能为我所用,做我们在宫内的眼睛 顿了顿,他道:自然,如果梁王陛下愿意割爱,我等来日还有重谢! 话已说到这份上,换做其他人可能秦绎立刻就答应了。 毕竟来日还有重谢这几个字,其背后所代表的利益绝非是普通几百万两黄金能够概括。 那暗指的,或许就是盛泱的数座城池! 王大人,你以为孤是傻子么? 然而,灯下秦绎静默良久,却倏然笑了出来。 他的眉眼轮廓很深,像一笔一划的刀锋深刻出来的:长眉如剑锋,眼眸如墨玉,仅仅看上去,就有种王族贵气、杀伐恣意的气质。 分卷(8) 你们说的那些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理由。 他手指随意地勾着瓷壶柄,漫不经心说:真正令你们一定要得到慕子翎的原因,是他会纵鬼兵。是么? 王为良脸上神色微微一变,眼中果然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异样。 怎、怎么会 秦绎却不等他接着说下去,直接打断道:慕子翎手握千万鬼阴兵,谁得到他,就得到了以一敌百万的本事。这意味着什么,你以为只有你一人明白么,王为良? 说起来,秦绎也觉得奇怪。 世人谈及慕子翎,都不过容色绝世、纵毒之术冠绝天下等等形容,好像人人都想得到他、拉拢他似的。 但你们真的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么? 秦绎问:他有多么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没有把柄握在手中,接近他不过是引狼入室! 王为良分辩道:我们自然 那也不可能。 秦绎笑着摇头,站了起来:你们为了巩固在朝堂上的实力,想从我这里换得公子隐。那么我就肯放心将这样一个危险人物交到你们手中,好使我未来日夜担心边关,无法安眠于塌么? 他轻轻甩了一下衣袖,那上头绣着沧海龙跃的图纹,金线衬着黑底显得异常尊贵逼真。 王大人,我们这场谈话已不必继续下去了。 秦绎道:请回吧。 随从已推开了门,秦绎踏过门槛。临行前,他转身过来,瞧着王为良与他身后的雪鹞少年: 梁成一直愿与盛泱结友好之邻。但倘若你们将心思打到孤这里来,王大人,你就莫怪孤王翻脸不认人了。 王为良略微静默,秦绎乘辇而去。 待秦绎的身影消失时,他才猛地将桌边杯盏用力掷扔出去。 瓷杯刺啦一声在门柩上碎开,茶水淅淅沥沥流到了地上。 秦绎坐在辇驾中,微微蹙着眉。 眼底暗色沉浮不定。 若在这世上有一个与怀安殿下同年同月同日生之人,也许可以使怀安殿下起死回生。 须发皆白的道人信誓旦旦道:此法原本只有一半几率成功,但倘若慕公子与怀安殿下是双子同生,贫道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办成! 那一日,云隐前来求见,喜言想到了一个能够让慕怀安起死回生的方法。 起初秦绎不信,认为老道士是坑蒙拐骗骗到了太岁头上,下令要将这大胆之徒拖出去杖毙 然而云隐慌忙跪下,抱着秦绎的靴子高呼王上息怒,王上息怒!。 在下所言是真! 他道:请王上给贫道一炷香的时间,贫道自证给王上看! 那之后,秦绎亲眼见证到了一只死猫如何在另一只兔子身上复生。 当那只白兔缓缓凑近腥臭的死鱼,嗅了嗅欲吞下时,秦绎的内心有一瞬间的动摇。 你是说,怀安会在慕子翎的躯体内重新复生? 秦绎问:那慕子翎呢? 一个壳子只能容得下一个魂魄。 云隐注视着秦绎的眼睛,缓声说:所以这种方法,请您务必保证在亡者魂魄归来时,原宿主已经空出了他的壳子。 秦绎未吱声,云隐观察着他的神色,等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补充道:王上,此事您一定要思虑妥当一旦实行,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一旦实行,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从这句话中也大致可以窥出换舍后,慕子翎的境遇会是什么。 几天以来,秦绎一直思虑着这件事,没有决断到底要不要这样做。 他诚然思念慕怀安,但用一个人的命,去换另一个人的命,总叫人觉得膈应。 在这个世上,真的有某种法则规定谁比谁更有权利活下去么? 这与秦绎一直以来的为人原则相背。如果做了,秦绎觉得自己也有些下作。 但慕子翎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秦绎可以用它杀人,却也时时刻刻得提防着它反噬。 他至今未完全摸清慕子翎的软肋,更不明白他必须留在自己这里的理由是什么。 他那样诡谲疯癫的一个人,一旦不能为己所用,早晚都要除去。 既然如此,用他顺带换回慕怀安也未尝不可。 只是从前慕子翎说过最有杀伤力的一句话便是杀了我,你上哪里去找第二张这样和慕怀安一模一样的脸?,而今,竟要一语成谶了。 王上,承烨殿到了,要进去吗? 正思虑间,小太监出声问道。 宴时秦绎与慕子翎匆匆一面,没说几句话慕子翎就自顾自走了。此时路过,宫人额外留了个心。 小太监道:屋里的灯似乎还亮着,慕公子应当还没有歇下。 秦绎微微踌躇,片刻后还是下了马车。 你们留在此地。 他道:我进去看一眼就出来。 是。 宫人垂眼,心中却想:哪一次进这承烨殿,您不是闹到鸡飞狗跳天光破晓才出来。怎么可能只看一眼? 与其他宫殿不同,慕子翎的住处十分晦暗阴冷。除了主殿内有光亮,外院和偏殿皆是漆黑一片。 院内没放什么盆栽植物,一颗老树枯了,光秃秃的枝丫嶙峋地伸着,捧着一轮冰冷的月。 倒真如他的为人一样,充斥着一种冷淡诡谲之感。 吱呀 门轻吟一声被推开,秦绎迈进去,却见一进门屋内就隔着面屏风。 他顿了一下,接着听到阵哗啦的水声,才反应过来自己来得不凑巧,慕子翎在沐浴。 谁? 然而此时退出去也晚了,屏风后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秦绎抬眼,见屏风顶端探出个鲜红赤色的蛇头。阿朱嘶嘶地吐着信子,若来的是别人,大概现在已经被咬掉眼珠了。 我。 秦绎淡淡答,绕过屏风,走了过去。 慕子翎的白衣挂在小衣撑上,秦绎一抬眼,就见他浸在水中,面色苍白如死。打湿了的乌发贴着鬓角,冷冷地睨着自己。 你来得不是时候。 慕子翎漠然说。今日我不想见到你。 这话说的有趣,倒好像他才是那对秦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梁成君主了。 秦绎见他沐浴的水是淡淡的红色,还有一股药味,也未理会慕子翎的挑衅,反而更走近了一些。 门口没有守侍的宫人。 他轻笑说:否则告诉我,我就不进来了。 是。 慕子翎淡漠道:冬日里天寒,阿朱要食物储粮,我就杀了他们给阿朱当零嘴。 慕子翎的话有时候真是真假难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 秦绎置若罔闻,捧起他沐桶中的一捧水,轻轻闻了闻,问道:药浴? 慕子翎不吱声,秦绎饶有兴趣地笑起来: 你又没有出宫。最近呆在宫里,哪里来得伤? 慕子翎不答,只冷笑道: 还死不了就是了。王上不必空欢喜。 他说着就要从沐水中站起来,秦绎却按着他的肩,猛地将慕子翎又压了回去。 水花扑通一声溅起数尺。 你! 慕子翎呛进一口水,苍白的颊面上也满是水珠,湿润的眼睫扑簌直颤。 这么着急做什么。 秦绎说,他笑着道:孤还从未好好看看你。之前每次都是黑灯瞎火,这次正巧是难得的机会。 他的手搭上慕子翎的肩,难得轻柔地摩挲了一下。掌心下,那处肩胛骨单薄消瘦,摸上去几乎有些硌手了。 秦绎却微微拨开慕子翎黏在背后的湿发,说:有伤是么,孤替你上药。 作者有话要说: 小秦:看脑婆洗澡。 第11章 春花谢时 10 慕子翎身上有许多疤,大都是陈年旧伤。现在瞧上去只有淡淡的一点痕迹。 但尽管这样,被秦绎如此注视着,慕子翎依然有种极不自在的感觉。 他不想让秦绎看见这些疤痕毕竟有时候他自己瞧见都觉得丑陋。 屋里的光线很暗,在秦绎的注视下,慕子翎一再不由自主向水里沉去,直到最后终于忍无可忍,转过了身:够了! 那是什么? 然而秦绎却注视着一道疤痕贯穿了他整个身体的疤痕,问:那里的伤是怎么回事。 在慕子翎细腻白皙的躯体上,有一道从胸前对穿到了背后的疤,到现在都没有愈合,渗着暗黑的血。 秦绎不记得他身上有这样的裂口,禁不住伸手,想要触碰,慕子翎却朝后躲了一下。 他瞥过一眼,低声说:从前留下的。 在豢养小鬼时,慕子翎最初是取了自己的心头血捕获他们。 这道留下的疤自那之后就永远不会愈合,每当他纵使阴魂过度,创口就会裂开,并向外延伸。 当这裂纹布满慕子翎的整个心脏时,大概就是他死的那一天。 这种伤,直接敷药膏要好一些。 沉默良久,秦绎哑声说。 他取来了药,坐到沐桶旁边,亲自擦了药膏到手指上,替慕子翎上药。 贵为一国之君,秦绎万金之躯,鲜少这么动手伺候别人过。 他挽起了缀着金线的袖子,露出一小截覆着薄薄肌肉、线条漂亮紧实的小臂。 当然云燕与梁成之争时,亲率大军打在头阵的便是秦绎。 他的箭法很好。 然而慕子翎却有些隐忍的瑟缩,他想把秦绎推开,厌恶他靠自己这么近,但真正当秦绎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的肌肤时,又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 他看着水面自己的倒影,微微抿紧了唇角。 慕子翎的肩膀很单薄,有种十七八岁的青涩感,因为消瘦,蝴蝶骨也支棱地凸了出来。 乌发浮在水面上,衬着他苍白毫无血色的身体。 秦绎的指腹是热的。 慕子翎想,他能感知到每一下秦绎手指触碰到他背后的温热感。 一下又一下,就像蝴蝶的亲吻。 他不想去故意感知,但那每一下触碰都像点着灼热的火苗,在他冰冷的躯体上燃亮焰火的花。 这很奇怪,因为慕子翎从未在别人那里感觉到体温,哪怕鲜血溅到他脸上也只觉恶心腥臭 在这世上,好像只有秦绎一个人是暖和的。 而慕子翎看不到,在秦绎的视线中,他正微微发抖。 长久未愈合的创口狰狞地外翻了过来,猩红的暗血源源不断地从口子里渗出,周围的皮肉都透出隐隐的死气。 他几乎不能想象一个人要怎么带着这样一个随时会裂开的伤口生活下去。 可慕子翎不仅活下去了,还带着这样的伤要了一个又一个人的命。 药浴比不了直接上药。 良久,秦绎淡声说:你们在云燕可能用药浴得多,但是中陆不比苗疆,炼药之术要更卓越一些如果你想快些恢复,下次还是直接上药比较好。 慕子翎没吭声,像没听到似的。 秦绎也未再开口,只专心地替他涂伤处。 两人安静地共处着,及至包扎好时,慕子翎才突然说: 我的右手有残废,只能用药浴。单手是系不了绷带的。 这句话没头没尾,甚至可以算得上突兀。 秦绎下意识朝他的右手看去,却见慕子翎肩胛瘦得嶙峋,微微朝内,一层苍白的肌肤包裹着筋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他的右手有问题么? 秦绎想,为什么有残疾,他竟从未注意过。 他只记得慕子翎杀人总用左手,阿朱也缠在他的左腕上。 但他以为那是因为慕子翎是左撇子的缘故。 而在床上,秦绎又总是只把他当成一个耐玩还不必担心受不受得住的物什,慕子翎抵抗不过他,也从未思及过为什么,更未给予过什么目光。 此时真正有点好奇了,却还没来得及发问,慕子翎就已经冷笑一声,扯上了衣领。 收起你怜悯的眼神。 他说:否则我会想挖掉你的眼睛。 后半夜,白月挂在天际的正中,枯枝在地上投出几笔疏落的影子。 慕子翎只着一身雪白的里衣,坐在桌旁,慢慢地梳还未弄干的乌发。 发梢滴着水,濡湿了他的一小片衣领。两根极深的锁骨在半透明的里衣下若隐若现。 说吧。 慕子翎道:是要睡我,还是要我替你杀人? 盛泱也许要乱了。 秦绎注视着他洁白的里衣,微微转过视线,漫不经心说:他们的新帝和世家贵族们很不对付。王为良想要谋反作为他们的友邦,不趁乱占来几座城池,岂不白当了这个邻居? 慕子翎没说话,神色有些漠然。半晌,瞥了他一眼,问: 权势有意思么。 没什么意思。 秦绎笑道:只是人世走一遭,几十年不找些什么事打发,也怪难过的。 正如秦绎不理解慕子翎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屠戮,慕子翎也不明白将别人的领土不断侵占到自己国内,究竟有什么欢愉。 分卷(9) 你要我替你做什么? 慕子翎说:杀哪个将军,还是拔去哪座城? 谁知秦绎并没有回答他,而是注视着慕子翎的双眼,问了一个截然不相关的问题。 你与我交易的目的是什么? 他说。 早在慕子翎刚被秦绎掳回梁成时,他就与秦绎说好了条件: 他替秦绎杀人,秦绎就给他庇护之所,留他一命。 但现今,秦绎再思及这句话,越想越觉得有异。 你那时说这是与孤共赢的法子。他道:但即便你需要时间炼化厉鬼,无法一直杀人,诸侯国中愿意为你提供庇护、请你去做客卿的人想必也大有人在。你为何选择了梁成? 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慕子翎的回答将决定秦绎对他的态度,决定此人究竟能不能把控住,是去是留。 因此,秦绎紧紧盯住了慕子翎的脸,连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都不肯放过。 然而,灯下的慕子翎却极轻地笑了一下,苍白的面容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就像一株寂寞、在晦暗的夜色中孤芳自赏的花。 他似乎觉得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笑道: 秦绎,我活不了太久的。 这是慕子翎决定走上那条不归绝路时就明白的道理,那个时候他大概是十四岁。慕子翎说:我听闻你们梁成的白山茶花很美,想来看看是什么样子。就来了。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秦绎蹙眉看着他,心中竟一时分不出真假。 是的,慕子翎一直是这样一个心思不定,喜怒莫测的人。他从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留在哪里就留在哪里没有任何东西拘束得了他,自由自在到常人觉得他无常病态的地步。 但为了一株山茶花留在梁成? 秦绎仍觉得有些荒谬。 你喜欢山茶花么? 良久,秦绎问:明年三月,我让花奴养一些给你送过来。 慕子翎待在梁成两年,这两年山茶却一直没有开。 因为慕怀安的死讯传来时,秦绎下令烧光了所有山茶的种子。这种曾经在梁成触目可见的白色小花,竟一时在梁成绝了迹。 慕子翎微微一笑,秦绎原以为他会高兴,却见他懒洋洋地梳理了头发,漫不经心说: 看心情。也许那时候我就不想再看了。 暗室中,烛火烧得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 你还不走么? 慕子翎问:不要留在我这里。你说的事,我已经答应了。 阿朱缠在慕子翎的腕上,缓慢地磨蹭着撒娇。 刚才沐浴时带来的一点热意已经消逝了,慕子翎又开始感觉到寒冷。 他伸出食指,在阿朱的蛇头上摁了一下,阿朱便熟稔地咬破慕子翎的指腹,从那细长苍白的手指吸取腥甜温热的血。 不要屠城。 想了想,最后,秦绎再一次不放心地叮嘱道:这次的赤枫关,攻破就可,不要屠戮至尽。 谁知慕子翎闻言却微笑起来,他垂着眼看手指间的阿朱,一边轻笑道:这我可不敢答应你。 这个要求过于为难我了。 你就给自己积点德吧。 秦绎简直对慕子翎屠城的嗜好匪夷所思:杀那么多人命,你就不怕报应么? 怕啊。 然而慕子翎说:只不过我的报应已经领受过了,我想不出有什么比过去更倒霉的报应了。 阿朱吮够了血,懒洋洋地离开慕子翎手腕,爬回了窝。 秦绎以为他会用巾帕擦掉那些仍源源不断滚落的血珠,谁知慕子翎却直接将手指吮到了嘴里。 晦暗闪烁的烛火下,面容苍白冰冷的白衣公子伸出柔软的舌尖,一点点卷过指头不断溢出血珠。 秦绎甚至看到了他淡红湿润的舌。 这幅画面说不出的艳丽诡谲,慕子翎艳得像个杀人吮血的孤魂野鬼。 秦绎心头传来一种极其陌生、又难以抑制的别样感觉。 我要杀够七百万人。 慕子翎伸出细长的手指,比在秦绎面前说。 秦绎的目光不由自主随着慕子翎的动作而转动,喉结微微地滚动了一下。 他瞧见鲜血沾在慕子翎的唇上,衬得他薄淡的下唇有一个指头的印子格外殷红。 为什么? 秦绎眼睫压抑地一眨,哑声问。 因为我要做成一件事,必须得攒足这么多厉鬼阴魂。 慕子翎注视着自己苍白的指尖,轻笑说:不知道我的寿命有多久,但愿能养得起他们才好。所以我一定要屠城,在我被它们吃干净之前越快越好。 秦绎想问他要做的那件事是什么,可是他这样隔着一定距离看着慕子翎,突然觉得这个人显出一种从所未有的纤细与稚嫩。 他因为微微低着头而显出一截漂亮弧度的脖颈,蹙着眉头摆弄自己纤细手指的模样,令秦绎突然觉得他像个小孩。 或者说慕子翎的身上,有一个地方一直保留着异常天真,近似孩童的一面。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秦绎听见他喃喃道:我这一生,都被云燕毁掉了啊如果不能斩断这份苦痛的源头,我这一生又有什么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慕子翎:我右手有问题。 秦绎:哦。 第12章 春花谢时 11 数日后,盛泱的使臣启程回国。 秦绎从承烨殿摆驾,前去相送 这几日他一直宿在承烨殿。 那晚慕子翎在他面前舔去鲜血的画面在秦绎脑中总是挥之不去: 苍白的脸,殷红沾血的下唇,漆黑的眼瞳。 那样病态绝艳的容颜,引诱得秦绎下腹热烫发痛。 抑制不住地想要将慕子翎压在身下,咬舔他的泪痣,与他缠绵至死方休。 事实上,现在秦绎也越来越分不清,当自己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艳丽苍白的脸时,他想起的究竟是这对双生子中的哪一个人。 是君子端方,皎皎如玉的慕怀安;还是一个偏执敏感,诡谲矜傲的慕子翎? 他是应当爱慕怀安的,他曾经发过誓。 但慕子翎就像一株奇异妖丽的花,越是危险,越是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王大人,行事多多好自为之。 临行前,秦绎对正欲上马车的王为良淡淡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王为良的面色十分不善,几乎要将心里的不快掩藏不住地表现在脸上了。 这句话我也送给你! 他咬牙道。 王大人翻脸这么快做什么。 然而秦绎微笑着:买卖不成仁义在,孤王依旧是盛泱友好的盟伴。 王为良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车帘放了下来。 孤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对逐鹿天下没什么兴趣。 秦绎客气而周道地说:替我向贵国的新帝问好,梁成来日定向盛泱奉上恭贺的厚礼。 马夫挥动长鞭,啪地抽出一声清响。骏马在抽打下迈开四蹄,扬尘离去。 秦绎站在原地,他今日穿的是一件暗红的滚云纹龙袍,外头是亚金色的猞猁裘披。 看上去相当贵气不凡,君王威仪。 当愈行愈远的盛泱马车在视野中完全消失后,他的笑容才缓缓退去,显出一种冷淡威严的神色。 慕公子已经动身了。 近臣在他耳侧低声说:卯时走的,现在大约已经出城了。 秦绎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吩咐道:点兵。 我们也该出发了。 他瞩目看着盛泱使臣离开的方向,马车已经离开很远,连一个小点都望不见了。 此时正是初冬,梁京地南,除了夜里寒气重了一些,几乎没什么变化。 但在那更遥远的地方,有燕启、上京、盛泱有与梁成截然不同的大漠风尘,西湖柳树,岸崖怒涛和银碗盛雪。 百足虫死而不僵的盛泱,已经腐朽溃烂到那个地步了,为何还不崩解? 秦绎漫不经心想,中陆分分合合已愈近百年,总有一个人要让它统一。 现在,就是时候了。 与此同时,城外,一个破庙内。 长久未有人拜访的庙宇长满了荒草,坍塌的石墙东倒西歪地陈列在地上。长得快有人小腿高的草丛中还有破烂的草席、碎裂的瓷瓦片等物。 一个戴着黑色斗篷的年轻人跪在佛龛前,静静地烧一捧纸钱。 他似乎准备了很多这样的雪白冥钱,烧完了一捧,又从身侧取出另一捧扔进火里。 动作间,黑色的斗篷下露出了一小片素白的衣衫。 娘,对不起。我又要去造杀孽了。 慕子翎安静地跪在佛龛前,极轻地喃喃说。 我真的是双生鬼帝转世么?如果知道我会变成这个样子,您当初还会不会向父王请求,留下我的性命? 可大概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永远也不会等来回答,慕子翎极轻地笑了一下,复又低垂下头。 慕子翎的娘亲是出自云燕的贵族少女,被大巫师选中,奉命成为云燕王的王后。 但云燕王始终不喜欢她,哪怕她那样明艳动人,美丽不可方物。 这两个因神谕而结合在一起的两个人,从未互相欣赏过。 王后唯一一次向云燕王开口请求,就是留下慕子翎的性命。再后来,就是她生了重病,临死之前让侍女带她逃离云燕,在那莲花盛开的江州终于自由地一跃,沉入了冰冷的西湖水底。 她不肯在云燕的王宫咽气。 慕子翎想,他是知道他娘亲的想法的。她是那样骄傲的女子,活着时被家族宿命拘束,死后却再也不想和不喜欢自己的人一起葬入王陵。 听闻她曾经爱慕过一个情郎,是来自盛泱的琴师。 他们原本约定好在西湖再会,却被大巫发现,捉了回来。 自此,她就那样向往江州的西湖,就像慕子翎期待着梁成的白山茶花。 你要走了么? 正怔神间,空荡荡的殿内却突然传来一声人声。 慕子翎循声望去,却见一个人不知何时坐到了那荒废庙殿、正中间的巨大佛像上。 佛像约有十余丈高,和庙外的香樟树几乎平齐,谁也不知道那里何时坐了一个人,或是他从慕子翎进来就一直坐在那里。 那名年轻人穿着漆黑的袍子,漆黑的长靴,连手指上的一枚冷玉扳指,也是漆黑的。 他眉宇间恣意洒脱,很有几分风流放肆的意思,此时大逆不道地坐在金佛之首,正百无聊赖地托着腮。 是。 慕子翎却并不惊奇的模样,抬头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重新垂首沉默地烧面前的纸钱。 好似对年轻人的神出鬼没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 你第一次杀人时,就在动手前给你娘亲烧了冥纸。 年轻人翘着腿,似笑非笑地望着慕子翎:这么久了,这个习惯你竟还没有变。 杀人的次数多了,就不会忘。 慕子翎说。 年轻人大笑起来,道:也是。只是多么奇异啊手上沾染这么多血腥的你,也有不想连累的人。哪怕她已经死了。 如何,你的七百万亡魂凑齐了么? 这趟去过赤枫关,就齐了。 慕子翎将纸币烧完,又在那灰烬面前无声地叩过三次头,神色平静而冰冷地站起了身。堕神阙,就在赤枫关以北不到十里的地方。 好,也好,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年轻人的黑靴十分不恭敬地蹬在金色佛像上,那佛像已然破败斑驳了。他以一种十分轻快的语气说:只是你需想好,堕神阙作为无间的入口,一旦毁去,云燕能召养阴魂的血脉就将彻底断绝了。 这正是我活着的意义。 慕子翎抚着腕上冰凉的阿朱,喃喃说:血脉的源头不绝,云燕就永远不会灭国。 慕子翎曾读过一句话,不知是谁说给他听,或是在那本书中看到的。 它说:人活一世,悲哀苦痛,微如蝼蚁。但倘若做过什么事,让后来者都不必再受如此苦痛了,这一世就有意义。 说来难堪,慕子翎没有读过许多书。连四书五经都是十四五岁之后才看完的。 他不像慕怀安,有专门被指来的先生教导识字,连认字书法,都是他七八岁了才跟着乌莲宫的小奴们跌跌撞撞学会的。 但这句话慕子翎见过一遍之后,就永远记在了心里。 你知道你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么? 年轻人问:我希望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慕子翎轻笑着,点了点头,说:是。 我早已明白做那件事的后果,但在准备它来临的日子里,我按照我想要的方式恣意地活过了。 没什么遗憾。 他烧完了冥纸,又静默地注视着火苗逐渐熄灭,而后便转身走出了荒庙。 年轻人注视着慕子翎的身影,想,他当初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时候,还是在从云燕到江州的船上。 那样孤独而美的小人,一个人抱膝蜷船篷的角落里,心事重重,又沉默安静。 转眼,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 真是阖眼烟云洪荒旧,千载已窃君未归。 年轻人孤独地坐在佛像上,缓缓摩挲着拇指上的漆黑冷戒,微微露出一个轻笑。 分卷(10) 梁成,明镜堂内,云燕王族被束缚着双手,跪在堂中。 从将云燕收纳进梁成国土板块以来,这群云燕贵族一直极不安分。 从前也就算了,此番秦绎将亲自出征,必须保证后方无虞。将他们收拾妥帖了再走。 云燕宗室保留,王族分赏爵位。 秦绎踱步在堂内,漫不经心问:除了从云燕国改名为云燕郡外,一切照旧你们究竟还有什么不满? 数名跪着的王室贵族满面冷淡骄矜之色,虽已沦落到阶下囚了,但该摆的架子还是一点没少。 他们知道秦绎对慕怀安的心意,恃着这点恩宠,便放肆大胆起来了。甚至反复在秦绎的底线上试探。 我们要立自己的王。 一个王室之人从队列中出声,道:怀安殿下及先王过世后,按规矩,需由乌娅亲王继位我们不要你们的梁成人做郡主! 乌娅亲王? 秦绎好笑问:就是那个年愈过百,口齿不清,还要靠每日一碗百日婴儿的心头血吊住性命的老亲王? 秦绎叹了口气,神情中显出一种悲悯和冷嘲的意味: 实话告诉你们,倘若不是看在你们奉他为最高亲王的份上,孤早已送他上黄泉路了,还想当云燕郡主?那是痴心妄想! 云燕作为中陆最小的一个弹丸之国,地方不大,规矩却多得很。 什么血统宗亲的排位,祈福祭天的礼节,不同身份可蓄养奴隶的数量有时候秦绎听着,都觉得他们这么多年的贫苦落后不是没有理由的。 他们真该庆幸那深林之中的毒瘴和复杂地形救了他们,否则云燕早就应该灭国了。 你一个外族之人,凭什么插手我们云燕的规矩? 起先发声的那名云燕人咄咄逼问道:梁王陛下,您与我们的太子是至交,但即便如此,您也没有资格插手我们云燕的内政之事! 内政之事? 秦绎都要笑了:你知道什么叫亡国么?国都亡了,还同孤谈内政?你们应当庆幸怀安是云燕人,否则 他的目光在堂前的云燕贵族身上一一扫过,微笑却饱含威胁道:孤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试探孤的耐性,像你们这样不识好歹,恐怕孤迟早要教教你们梁成的律法。 堂上云燕贵族们的脸色皆是微微一白。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秦绎百无聊赖在堂中踱了数步,漫不经心问:没有就这样定了。再有何不满,轻者没收封地,废爵贬为庶民,重者处死。有什么特别情况,再诛九族。 明镜堂上静默无言,一时落针可闻。 秦绎 良久,终于有一名云燕少年忍无可忍,愤怒到发着抖道:你太残酷薄情你是太子的挚友,如何可以这般对我们! 他双目充血到发红地注视着秦绎,秦绎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十分好整以暇地问: 孤怎么了? 不准你们养人畜、用平民的命供养你们高贵的王族血统,还不准你们扶持一个将死的老亲王上位? 秦绎笑道:如果你说的是这些,那孤就是这么冷酷薄情地治理着梁成的。 你替怀安殿下报仇,为什么要亡了云燕!? 像憋闷在心里太久,那少年终于忍不住将这疑问爆发出来:你俘虏公子隐,却不杀他,锦衣玉食地养在宫里,这就是你替太子殿下报仇的方式吗! 反倒对我们 那少年胸腔剧烈起伏着,愤恨道:对我们这样苛刻杀几个下贱的奴隶怎么了,能为高贵的亲王付出生命是他们的荣幸!我们有什么错!! 众人顿时都目光灼灼地注视着秦绎,虽然沉默,但显然这也是他们的不满之处。 秦绎点点头,却像终于等到了什么。他缓缓踱到那少年面前,一字一句说: 你以为谁想管你们。 你以为是我亡了云燕么,不,是你们自己。 秦绎道。没有梁成的大军,你们迟早会死在慕子翎的鬼兵下。但没有慕子翎,还有比你们强大数倍、且对你们虎视眈眈的诸侯各国! 他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祗般俯视云燕王族,每一句话都落地有声。 半晌,沉默中,秦绎稍稍弯唇笑了一下,缓声说: 你们应该感谢孤因为孤会让你们的云燕子民过上比从前更好的日子。 梁成作为中陆最强盛的诸侯国,在过去,哪怕你们王室贵族想要过来当一个普通庶民,孤都不会同意。 而现在,你们能待在这里,是多亏了怀安,是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能和他同族。 第13章 春花谢时 12 秦绎是受正统帝王术教导长大的梁成嫡太子。 自小他从太傅那里学来的,就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为君者需爱民如子等等治国之道。 他学得很好,并且对自己还有着更严厉的要求。 与常人所想不同,梁成并非一直是中陆的强国,在秦绎的父王那一代,梁成甚至是在诸侯国中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那一个。 他的父王好色,昏庸,甚至因为荒淫无度,连自己的发妻都保护不了。 秦绎的母后作为一国之母,端庄娴雅,却因不善争宠算计,被人毒杀在栖凤宫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那时秦绎尚且年幼,手中无实权也无靠山,求助无门。直至他继位都未能查出凶手。 一切都过去了太多年,当初先王没有过问,现在更是无法查清。 但从那个时候起,秦绎就对自己无声地发过了誓: 他会成为一个和他父王完全不一样的人。 贤明纳谏,勤于政事,做一个好君王,一生只爱一个人。 并且将那人宠护在手心,一分风雨都不叫他经受。 梁成,也确实在秦绎的手中,开始在诸侯国中不断崛起,崭露锋芒。 说云燕的贵族纵然愿意放弃身份地位,来梁成做一个庶民秦绎也不要 这句话委实没有一点自夸的成分。 孤王欣赏怀安,所以才替他保护他的子民。 秦绎道:否则将你们留给慕子翎恣意杀虐就好,又何必管你们的死活! 大堂中,一片寂静,秦绎闭了闭眼,再次想起了他曾在江州见过的那接连天际的碧绿荷叶。 孤永远不会忘了怀安,他是孤王此生唯一心爱之人。 秦绎一字一句说。 他像提醒着自己什么,每当和慕子翎相处,见到他那惊心动魄的容貌时,秦绎都会自我告诫般回想他和慕怀安的初见。 那场开至荼蘼的春花,那个从水里捞出来的湿淋淋的孩子,他怔愣地望着秦绎的眼神,而后展颜一笑 秦绎永远都不会忘记。 那一刻,他才明白了一见倾心是何含义。 是这场朦胧如旧梦的初遇,支撑着秦绎走过了腥风血雨的少年时代。 他跌跌撞撞摸爬滚打,每当感觉自己要在这暗枪冷箭中抗不下去了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那名穿着柔软的雪衣,乌发系着红绳的少年。 他发过誓的,自十五岁时起,余生他会爱这个少年如爱生命。 不可违背。 夜冷风寒,离梁成大概十来里的地方,正在发生一场抢劫。 把钱都交出来! 一名大汉恶狠狠道:花钱买命,不要耍什么花样! 他将阔刀拍在掌柜的木案上,另一名同伴则在客栈里搜刮各种值钱的物什。 就这么点儿? 瞟了眼布囊里的银两,大汉拧起眉头,一巴掌就将柜案拍得砰砰作响。 几人都是五大三粗的结实壮汉,发怒起来十分可怖,掌柜的和小二都跪在他们脚边,不住恐惧地磕头求饶: 好汉们,就这些了,真的没有了,放了我们吧 这也忒少了。 为首那人摇摇头,不满道:都不够我们跑一趟塞牙缝的。 请问 正烦恼间,门外却传来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 慕子翎站门前,漠然而又客客气气地问:贵店打尖儿么?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衫,腰间挂着枚成色一瞧就知价值连城的羊脂玉,阿朱因为怕冷,钻到了他的怀里。 虽然是副低调至极了的打扮,那群劫匪们却立刻从慕子翎的气质和衣着上嗅到了十分值得一抢的味道。 打尖儿? 壮汉咧嘴一笑,朝慕子翎靠了过去,其余同伴也无形地从四面八方包围他。 打尖儿没有,打劫倒是叫你遇上了! 他们恶声恶气,朝慕子翎将手一摊:把钱都交出来! 慕子翎垂眼看着伸在他面前的粗粝大掌,却还并未发怒,而是看似好脾气地笑了一下: 我没有钱。 没钱? 大汉推搡着慕子翎,手指在他雪白的衣服上点点戳戳。 慕子翎不杀人的时候,看上去清秀而苍白,就像哪家病弱的贵公子。好像十分好欺负好说话的样子,极其具有迷惑性。 此时他垂眼看着自己衣服上立刻被沾染上了的几个黑指印,平静地笑了一下。 我没有钱。 他说。 而后慕子翎抬眼看着站在他面前,逼他最近的那名大汉,轻轻道:这对你们来说是个坏消息。 大汉想,他没有钱,自己抢不成,自然是个坏消息。 但他说话的那副样子,又总有哪里好像透着诡异。 你 劫匪开口,却还未来得及说话,喉咙猛然感觉一紧 只见慕子翎左手虚握,缓缓从身侧抬起,而那大汉就像被什么吊住了一样,呜咽挣扎着不断往上提升,直至脚尖离开地面 我没钱,所以需要从你们这里弄一些过来。 慕子翎唇角慢慢弯起,露出一个诡谲残忍的笑容:银两在哪里,你的这个布囊中? 慕子翎目光移向壮汉右手死死抓住的一个布袋,再次一拧,劫匪登时痛得隐忍低呼,龇牙咧嘴,却依然不肯松手。 花钱买命,不要耍什么花样。 慕子翎说:这不是你刚刚告诉掌柜的道理么?怎么一转眼自己倒忘了? 劫匪疼得破口大骂,支使同伴快像慕子翎动手。 同伴原本瑟缩了一下,但眼见匪头将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然而刹那间,他们几乎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出现,就感觉像被什么猛兽咬住了双手,匪头更是疾声惨呼 只听啪嗒一声,一截断肢掉掉落在地上。 已然离体的手指还紧紧抓着钱袋,那钱袋却已经被淌出来的鲜血缓缓濡湿了。 体态笨拙,不适合做降头。 慕子翎厌恶地看着倒在地上滚动惨叫的匪徒,不知在向空气中的什么吩咐:吃了吧。 霎时几名大汉便被无形的某种东西捉住了,欢天喜地地拖出了门去,在院子中传来骨骼被咬碎时的嘎嘣声。 以及由盛转衰的哀嚎惨呼。 店家,打尖儿。 经历了这样一场杀戮,慕子翎的衣物却还是雪白干净的。 他绕过地上的那摊鲜血和断肢,朝掌柜的走去。 掌柜和小儿皆被这番变故吓蒙了,看着慕子翎提布囊走来,登时以为他是要将被抢夺的银两还给自己。不住战战兢兢地道: 多谢恩公,多谢少侠 然而慕子翎只将几锭碎银放在柜面,淡声说: 要一间上房。 他的怀间探出一只朱红的蛇头,接着,那只颜色鲜艳的蛇便顺着他的肩膀缠到了慕子翎的脖颈上。 他提着脏污染血的布袋走上楼梯,而被留在柜台上的暗白碎银上,还留着隐隐的血迹。 已至风烟泉,明日入盛泱。 从梁成王宫飞来的信鸽停在慕子翎窗前。 慕子翎静默看完秦绎传来的书信,提笔回了寥寥数字,重新塞入鸽鸟爪侧的小匣内。 飞鸽扑簌扑簌很快飞出窗去,窗外,是寥寥枯枝,和大片褐色赤裸的山脊。 这里是梁成和盛泱的边界,在往前走,就将是只有黄沙漫天的赤枫关。 慕子翎垂眼看着桌上秦绎传来的字条,因为卷起来的时间久了,纸张都蜷曲了起来。 慕子翎便找来了一块镇纸压住了它。 他手指轻轻抚过那纸条上的字迹,秦绎的每一笔画都凌厉带锋,十分有君王气势。 不像慕子翎,慕子翎学识字太晚,更谈不上练过书法。 能整齐漂亮地写出一手小楷就不错了。 那是他从他娘遗物中翻捡出来的,只是跟着字帖都临摹会了,很久之后,慕子翎才知道小楷一般是女儿家练的。 太过秀丽。 慕子翎看了一会儿,将字条折叠起来,收入一个小锦袋中,与其他纸片放在了一起。 那里还有一些七七八八零碎的字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都有些发黄了。 慕子翎将阿朱安置在床头,接着合衣便睡下了。 这是他在梁成宿的最后一晚,第二日就将潜入盛泱。 朦朦胧胧的意识间,慕子翎看到仍然亮着的昏黄烛火,安心地陷入睡眠。 他一贯不喜欢吹灯睡觉,太黑会做乱七八糟的梦。 分卷(11) 第14章 春花谢时 13 云燕地处深林,是中陆最南之地。 因为贫瘠与风俗,他们鲜少有用得上油盏的时候。 慕子翎身为王亲血脉,虽然也能分到几盏,但是对他来讲,整个云燕都好像浓得化不开的长夜。 你为何还活着? 乌莲宫的庭院内,几个和慕子翎差不多高的男孩将他围住,其中领头的那个手中一上一下地抛着石子。 这是慕子翎的几个堂兄。 他们方才在玩投壶,慕子翎从旁边经过,他们发现了,顿时像发现什么稀奇东西似的纷纷围了上来。 公子隐,北边的十几个寨子都发生瘟疫了,古叔的奴隶死了好多,你可知道? 慕简皱眉看着他:你真是害死古叔了。 慕子翎漠然地站在中间,眼睛微微低垂着,不知道在看向哪里。 他个头小,又只穿着最简单素白的衣衫,长发垂下来,微微遮住了侧脸,被围在这群比他年长又高大的少年中间,几乎要被淹没了。 你为何不说话? 幕简道:你该去给古叔道歉,自从古叔上次遇见过你一次之后,他的领地就发生这样倒霉的事情。你没有意识到你的罪么?说话! 慕子翎充耳不闻,只不断地尝试绕过他们,从这包围中挣出去。 他平时很少离开自己的寝殿,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王族宗亲们都住在一处,稍微有点血脉的孩子就可以随意出入乌莲宫。 而这群年长于慕子翎,又明显不喜欢他的少年,一旦与慕子翎遇到,就会赶紧见缝插针地抒发一下自己对慕子翎的恶意。 你娘亲真不应该留下你。 幕简道,自从你活下来,云燕就没有遇到过一件好事。整日不是这里毒瘴伤人,便是那里瘟疫横行。你父王真是一时之仁,害云燕不浅! 这话慕子翎听了无数遍。小时候他们是悄悄地说,后来他长大了,见这么说也没人收到过惩罚,反倒灾疫越来越多,议论的声音就也变得大了起来。 有时候怕慕子翎没听见,还十分贴心地跑到他面前说。 慕子翎已然快听得麻木了。 你明天就会死。 慕子翎被堵得无路可走,无论去往哪个方向都会被拦回来,只得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漆黑幽深,睫毛也乌青蜷长,映着苍白的皮肤,分明像个漂亮的小瓷人,但是被慕子翎这么抬眼望着的时候,那帮少年却总会有种心里发憷的感觉。 古叔遇见我一次,领地就发生了那样大的瘟疫。 慕子翎轻轻说:你们这样站着同我说话,就不怕明日全家都会死绝么? 少年们登时全怔愣住了。 不为别的,而是在云燕这种极其迂腐迷信的国家,当面说出死字就会被认为相当不吉,更不提还像慕子翎这样一句话直接捎上了贵族少年们的全家! 你 少年们登时涨红了脸,幕简更是要被气的跳脚,连声道:你在说什么?!你在诅咒我们,公子隐,你好大的胆子,我要让慕蒙长老割掉你的舌头! 他说着就去抓慕子翎的领口:走,跟我们走! 慕子翎被扯得一踉跄,却随即倔强地站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要从比他更高大的堂兄手中挣脱出来。 放开,别碰我! 然而少年们怎么可能放手,数人推推搡搡地参和上去,非要将慕子翎拖去冥罪室不可了。 身体的碰撞间,幕简突然大叫一声,捂着手跳出人群,骂道:你这没教养的小崽子,敢扎我! 只见慕子翎指间抓着一枚细细的长针,不知之前藏在了哪里,此时正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微的光。 慕子翎有些急促地轻喘着,敌意地注视着这群所谓与他血脉相连的堂兄。 把针抢过来! 幕简一声号令:教训他! 那针上不知道涂过了什么东西,被扎之后,逐渐全身都变得发痒,幕简一撸衣袖,小臂上眨眼间就起了一层红疹。 你用了什么有毒花草 幕简边挠边骂,慕子翎被几个人拉扯着,按在地上,却突然恶劣地对他展颜一笑:是恶尘散!你明日就要死了,七窍流血,手指头都腐烂! 幕简上去就朝慕子翎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那我也先弄死你! 他使劲地掰着慕子翎的手指,要将他掌心的那枚银针抠出来。 然而正争执间,压着慕子翎一名少年突然喊道:糟了!太子殿下! 众人朝着他望着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瞧见一名高冠广袖,身着华美长袍的端秀少年在侍从的前呼后拥下走了过来。 慕怀安容貌温雅,虽然与慕子翎是一母同胞,却看起来与慕子翎是完全不一样的少年。 一个是举止得体的云燕太子,一个是长在潮湿角落中苍白而阴郁的花。 太子殿下会将我们拿去明镜堂么? 一名王室子弟有些怕了:被王上知道我们这么胡闹就遭了! 他不会这么多事吧兴许都没有看见呢。 再怎么说,这小子也是太子殿下的同胞兄弟,无论如何都不会坐视不理罢? 少年们瑟缩了,不由自主纷纷松开了慕子翎,连幕简也窝火地放下了袖子,掩耳盗铃地微微站到了慕子翎前面,企图遮住他,掩盖方才发生的一切。 你要是敢在太子殿下面前胡说,我定不会放过你! 转身前,幕简咬牙狠声低低对慕子翎道。 慕子翎微微喘息着,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素白的衣衫和干净的脸颊上被尘土沾染得脏兮兮。 幕简的担心有些多余,因为慕子翎并不是那种喜欢仰仗别人,乞求保护的性格。根本从不告状。 更何况他与慕怀安根本不熟。 虽然是同胞兄弟,但是他与慕怀安从小到大几乎没见过几面。 一个住在宽敞明亮的太子宫,一个宿在乌莲宫中最不起眼避世的小偏殿,对慕子翎而言,他知道的只有自己有一个同胞哥哥,与自己模样长得一模一样这点信息。 至于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着什么样的性格,是怎么样被云燕臣民奉为神明,都是从宫人们七零八碎的嚼舌根中拼凑出来的。 也正是因为不熟,慕子翎心中其实是始终抱有着某种隐秘的好奇与期待,想知道这个他从未见过的哥哥是什么样子的。 尽管他从来不提。 太子殿下。 眼见慕怀安越走越近,幕简主动靠了上去,讨好地笑道:您今日怎么到南庭来了,我们在玩投壶,您要一起玩玩吗? 少年们纷纷围了上去,慕子翎稍稍落在后面,站在一个不太远也不太近的地方,垂着眼,沉默地拍衣物上的尘灰。 他独自站在那里,虽然不说话,但是慕怀安一定能够看到他。 他们是完全一模一样的两个孩子啊,就像照镜子一般相像,倘若是普通的小孩,一定对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小孩抱有好奇,忍不住互相打量。但是慕怀安自走近之后,甚至一眼都没有看过慕子翎。 他是我的哥哥么? 慕子翎在眼角的余光中瞥到慕怀安,抿了抿唇,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左眼:他的眼睛下也有泪痣。 可是慕怀安却享受着与他截然不同的待遇:方才堂兄们围着慕子翎,是想捉弄他,戏耍他;此刻他们再围着慕怀安,却是各个嬉皮笑脸,满脸的笑容,好像能和他说上一句话就是天大的荣耀。 太子殿下还要去洗砚斋学识字,不可与诸位小公子们一起投壶。 慕怀安身边的仆从道:请改日再约太子殿下来南庭吧。 他分开慕怀安面前的少年们,使他们与慕怀安隔出一定距离,好似离得太近都是对慕怀安的一种亵渎一般。 而慕怀安从始至终,都由身边的仆从护着,安静站立,略微蹙了一点眉头,没有说过一句话。 你。 随从拨开少年们,想引慕怀安离开,却突然迎面看到了一直站在后头的慕子翎。 隐,他模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像不大愿意把那几个字说出来,十分低声地道:劳烦您让一让。 慕子翎身上灰扑扑的,刚打完架,细长的银针还捏在手上。 他一声不吭让出路,站到一边,幕简却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抢声道:我们方才见公子隐从南庭路过,就约他一起玩了投壶! 仆从低低应了一声,却像十分心不在焉似的,见慕怀安走了过来,他才蓦然做了一件十分令人意外地举动 众目睽睽之下,他脱下了衣物,平铺在了慕子翎刚才站过的那块地上,好使慕怀安能够踩着他的衣物走过去。 慕子翎怔怔站在一边,几乎一瞬间就无师自通地明白了那是何用意。 他们在嫌弃他,连他站过的那块地方,都嫌不详晦气,怕沾染到慕怀安的靴底,玷污了他! 慕子翎握紧了拳,上挑漂亮的眼睛一下便红了,轻轻发着抖无声地站在原地。 这就是他的哥哥。 和他有着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声音,却从来不见他,目睹他被旁人欺辱也一句话不吭的哥哥! 既然嫌他晦气,为什么也要走那块地方,云燕这么大,他大可把那里围起来,土地全部挖空,令人一百年都不准再经过! 他那么高高在上,施令这么一点事情做不到么!? 慕怀安踩着仆从的袍子过去了,水蓝色的外套上留着几个灰扑扑的靴印。 随从看着地上的外袍,皱了皱眉头,没说多余的话,但含义再明显不过地吩咐道:拿去烧掉。 慕子翎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奴隶上来,拖起外袍,拿到一旁焚烧,紧紧攥住的手心被指甲掐着,几乎快要破皮,他却一丝疼痛都没有感到。 慕怀安早已走远,但正当幕简松了口气,准备呵令着其他少年也一起离开,放过慕子翎一马的时候,慕子翎突然毫无征兆地冲了上来,将幕简按倒在地上疯狂地掐他的脖颈: 你太讨厌了,我讨厌你!! 第15章 春花谢时 14 慕子翎从南庭那场争斗中脱身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星月高悬,庭内空空荡荡,幕简和几个少年郎骂骂咧咧地走了,慕子翎躺在地上,衣服上满是靴印和灰尘。 他鼻青脸肿地坐起来,擦了把脸上的血迹,有些疼得龇牙咧嘴,却又漠然地笑起来。 是,他们好几个人一起捉慕子翎,慕子翎打不过他们,但他有淬了毒的银针! 他方才把他们每个人都扎了个遍,这种从蝎子上萃取出来的烈度会叫他们未来半个月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全身痒得快要裂开都不能挠,一旦抓破,就是脓血腐蚀皮肤,留下这辈子都消不掉的丑疤! 慕子翎扶着墙,神情漠然地往回走,略微有些跌跌撞撞,但是一想到那些少年们即将遭遇的惨状,又忍不住嘴角翘了起来。 云燕的夜里潮气重,风刮在身上十分寒冷。 但尽管如此,慕子翎还是一边走,一边脱掉下了脏兮兮的外袍,只露出里面干净的中衣来。 他在路边的小池塘掬了捧水,对着影子将自己脸上的脏污轻轻擦掉。 孤月照影,皎白的月亮落在池塘中,像把小银钩子似的轻轻荡漾着。 池子里还栽着莲花,只是已然谢掉了,只剩下几枝干枯的茎光秃秃地立着。 池边是一丛丛的灌木和凤凰树。 慕子翎忍不了自己不干净的样子。别人可以憎恶他,但是他自己记得,公子隐,也是公子。[*注1] 将脸上的脏污洗净之后,慕子翎才站起身,继续往又远又偏的寝殿走去。 路上静谧安逸,白天蒸腾的热气都一下散掉了。 隐隐约约的前路中,却突然传来驾辇的声音,慕子翎顿了顿,站到一边,对方走近了,他才看见,竟然是云燕王的驾辇。 云燕有自己养降头小鬼的传统,云燕王也不例外。这么晚才回寝宫,约莫是去饲毒场看新养的阴魂去了。 王儿? 慕子翎站在一边,原本低着头,没准备和云燕王说话。云燕王却看了他一眼,登时令驾辇停住了,对他张开了手,主动笑道:跑到哪里去了,这么晚还在外头,快,到父王这里来! 慕子翎一怔,迟疑了一下缓缓走过去,云燕王却一把将慕子翎抱到了膝上,笑着搓他的脸颊:冻成这个样子,你的衣服呢! 云燕王的身上带着饲毒场的潮气,氅衣的毛发扎在慕子翎的脸上,硬硬的。 他用厚重温暖的氅披裹住慕子翎,把慕子翎整个小小的身体都搂进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笑着道: 穿得这样单薄,你殿内的贱奴怎么照顾人的?明日父王将他们都杀了! 慕子翎却懵住了,记忆中,云燕王从未这样待他亲近过。 平日里和云燕王在乌莲宫偶遇,他都只是十分淡漠地微微点一下头,或者连一瞥都不屑于给予,只以一种淡漠而高高在上的态度对待着慕子翎。 今日是怎么回事,突然转了性? 在云燕王的怀中,慕子翎僵硬得像只小兽,手脚都不知道怎么动了。 父王几日不抱你,就不自在成这个样子? 云燕王注意到怀里发僵的小身体,笑了起来,又瞧见慕子翎手中的东西,问道:去领蜡烛了? 慕子翎略微点点头,虽然心脏跳得很快,却努力让自己身体放得柔软下来。 他不想叫父王也觉得他很奇怪。 云燕的蜡烛十分稀贵,每月都要乌莲宫的各个殿宇自己去领。慕子翎没有小厮,便只有自己去。 若不是这样,他今日也不会遇上幕简,被捉弄一番。 嗬,怎么都是这样的蜡烛星子? 分卷(12) 云燕王凑近了瞧,眉头却拧了起来:那帮贱奴,怎么能将这样的蜡烛给你,瞎了眼么!父王明日令人再给你重新送一些过去好不好?再剁了他们的手足! 慕子翎几乎要被他父王这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态度弄蒙了,抱着蜡烛的手都在轻轻发抖。 这和从前每次见到他都眉头紧皱、还暗暗带着不耐的父王是同一个人么? 不用 慕子翎哑声说:我平日就用这些蜡烛的,够了父王有空,有空就多来看看我吧 也许是被云燕王突如其来的和蔼砸昏了,慕子翎突然鼓起勇气,想把平日想过了无数遍的愿望告诉他:我练了字,但是不知道写的好不好,父王替我看一看吧 摇摇晃晃的驾辇中,云燕王却根本没听清慕子翎的话,他的声音太低了。不由凑近了去,笑着捏慕子翎的鼻子: 说什么呢王儿,父王没听清,再说一遍。 慕子翎嘶得轻轻叫了一下,他的鼻尖受了伤,被云燕王捏的有些疼,云燕王听见了,立刻紧张地捧起他的脸: 怎么了?这是在哪里弄的,这么多伤,摔着了?平燕呢,他就是这么伺候人的!? 慕子翎的脸上青青紫紫,嘴角破了,额头上还有道磕伤。 刚才灯光暗,云燕王竟一直没有看清! 慕子翎注视着云燕王紧张的脸,良久,他轻轻说:平燕平燕是哥哥的仆从。 父王,我是凤凰儿。 云燕王: 下一刻,慕子翎就感到抱着他的这具身躯僵硬了一下。 是了,父王是哥哥的父王,父王的和蔼与温情,也是给哥哥的,这轿辇这怀抱,更是慕怀安的专属,他刚才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父王暂时将他误认成了哥哥吧? 只是父王忘了,他有的其实是一对双生子,在王宫里看见了这张脸,还有一种可能是因为遇到了他慕子翎! 他不见天日地躲在乌莲宫最偏僻的角落,所有人都希望他消失,他没有消失,他们就选择性地遗忘了他。 云燕王缓缓松开搂着慕子翎的手,慕子翎却突然叫道:停下,驾辇停下! 轿奴顿足,慕子翎跳下车,突然头也不回地朝回跑去,云燕王望着他,眉头皱了起来,却终究没有叫住慕子翎。 月光下,他像一只小兽般朝晦暗的夜里跑去,直到跑到了一个慕子翎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庭院中,云燕王的轿辇再也看不到了,他才停下。 慕子翎喘息着站在空无一人空庭里,云燕王方才拥抱着他传递过来的温度已经全部散尽了,但是慕子翎一点也不觉得可惜或遗憾。 他慢慢朝前走了几步,却又突然抬头看着夜空。 孔雀蓝的天际像一块幕布,静谧地笼罩着大地,一轮孤月悬挂其中,旁边缀着几点零星的星子。 冰凉的眼泪从慕子翎发青的眼角淌了下来,他看着月亮,又低下头,手背不住抹过眼眶。 他的背影看起来还很稚嫩,单薄而消瘦的肩膀却在不住地无声颤抖着。 一线皎白的月光中,他的脖颈显得细瘦而脆弱,好像一把就能捏断。 不久前和幕简那群少年争斗,慕子翎都没有哭泣,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泪却突然好像止不住了。 可能是他终于意识到,在这个冰冷的乌莲宫,感受到冰冷的,始终只有他一个人。 一个月后,慕子翎失手打碎了慕怀安的长命锁,一手带大他的乳母劝他去找慕怀安求情,慕子翎拒绝了。 他说:活下来,姆妈,一点也不是件好事。 瓷白的小人垂着眼,摇了摇头,一点也不惊慌。反倒好像终于等到了解脱的时候。 他最后一次在宫里给娘亲烧了纸钱,从云燕逃了出去。 在那里,命中注定一般,他遇到了恰巧游历盛泱,准备回国的秦绎。 你喜欢吃莲子? 烤着篝火的少年郎一边剥着莲蓬,一边低头道:甜不甜? 他救起了落水的慕子翎,还将衣物脱给他穿,自己只着里衣地凑在篝火边烤火。 他给慕子翎剥了莲子,整个剥出来的莲芯都给了他。 你这样漂亮的小孩,出来怎么没有随从跟着? 他问:万一被人拐卖了怎么办? 慕子翎不说话,微微抿着唇,只安静地看着秦绎。 秦绎一直给慕子翎剥莲子,自己却一粒也不吃,慕子翎看了半晌,才终于有些迟疑地轻轻说:你不吃吗? 秦绎道:剥给你吃。 慕子翎望着他,想,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眉目俊朗的少年。 不像云燕的男子都有点阴气,秦绎五官俊美,模样周正,气质中透出某种养尊处优的从容与矜贵。 和他那几个总是在衣服上绣绿叶和太阳的堂兄完全不一样。 我父亲是梁成的商贩,不久前我来盛泱替他察看一批商货。 秦绎漫不经心说:正准备回去的时候,途径江州,听见有人呼救,就随手救了你。 慕子翎垂眼捧着莲子,秦绎看了他一瞥,见这小少年闷闷地一个人坐着,好像小小年纪就心里藏着许多事似的。不由笑道:你如何会落水? 慕子翎身上披着秦绎的外套,暗红色的软锦缎袍,摸上去干燥又舒服。 有一股淡淡的皂角味道。 我家里人都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就逃出来了。 慕子翎下巴搁在膝盖上,瓷白的脸颊上映着一跃一跃跳动的小火苗。他低低说:看见莲子好玩,我想去摘,便不留神溺水了。 秦绎看着他,觉得这个小人真是可爱有趣,明明长得这样动人,却好像全然不知道自己的漂亮。漆黑干净的眼睛里也满是低落的忧郁之色。 我家里也有不喜欢我的人。 秦绎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发顶,笑着道:但我不会离家出走。我会成为我们家族的主人,然后把他们都赶出去。 慕子翎歪头看着他。 凭什么把属于你的地方交给你讨厌的人呢。 秦绎淡淡道:你知道梁成么?那里有很多漂亮的白山茶花,桂花糕也很好吃。我母亲曾经给我做过荷叶莲子蒸,比这干莲子好吃多了。但只有梁成浣湖江的水能做出来。 我不会把梁成留给他们的。 但是云燕没有什么好看的花。 听了秦绎的话,慕子翎微微迟疑了一下,犹豫道: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那里总是很黑,太阳一落,就只能点蜡烛。衣服摸上去好像总也没有干,一到夏天就下大雨。我本来也不想留在那儿。 那你来梁成么? 秦绎笑起来:我给你做荷叶莲子蒸。我娘亲教过我,说要等到以后遇到喜欢的人做给她吃,好叫她明白,我对她的心意就如同这裹了蜜糖的莲子一样甜美。 那梁成,远么? 不怎么远,我去接你,就会很近。 秦绎道:我带你去看我们梁成的白山茶花,一开就是漫山遍野,我的寝宫门前就有。如果你喜欢,你可以天天看。 慕子翎仰头望着他,黑漆漆的瞳孔就像落入白水银中的两汪黑水银,又清亮又明澈,嘴唇也薄薄的,秦绎再也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小人了。 他禁不住笑起来,等着慕子翎准备说什么,然而慕子翎却看了一会儿,突然像有些难过似的,复又重新垂下了头,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小声道: 不,你不会的。 他说:你都不知道我是谁,等你知道了,就会后悔的。 为什么? 慕子翎嘴唇颤了颤,差点就脱口而出因为我是会给别人带来厄运的公子隐,去了你家你就会家破人亡的! 然而他没有说,他终究舍不得这片刻的安宁与平静,害怕秦绎知道他的身份后也会立刻嫌弃地躲远。 我不招人喜欢。 良久,慕子翎只轻轻道:没有人会喜欢我。但我也不需要他们喜欢。 秦绎都要笑起来了,觉得这好看而不自知,还偏偏有点嘴硬逞强的小少年有意思极了,可爱得叫人想把他捧在手心里喜欢。 好罢,秦绎说:你是个特别的孩子。你不需要别人喜欢就不需要,但你要知道,你值得的。 慕子翎无声地望着他,澄澈干净的眼睛在这蒙昧晦暗的夜色显得非常明亮。 秦绎摸了摸他的头,将篝火扑暗了一些,没有再说下去,笑道:好了,睡吧,天色不早了。我不能带你去住客栈,你愿意在这外头将就一晚么? 慕子翎其实不愿意,他很怕黑,夜里睡觉一定要点灯火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秦绎问他时,他突然对浓稠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也没有那么恐惧了。 慕子翎点了点头,秦绎把烤干的外袍和中衣都搭在了慕子翎身上。让他在霜寒露重的夜里也感觉很暖和,自己却只留了一件里衣。 我比你大。 他说:你是小少年,受不得冻,我虽不是你亲哥哥,但保护你也是应该的。 亲哥哥就会保护弟弟么? 慕子翎轻声问:我没有亲哥哥。 秦绎有些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但见慕子翎侧躺着,手指勾着他外袍的系带来回缠着玩,眼睫又蜷又长,在瓷白的脸上透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突然感觉心里有种从所未有的柔软,好像捧住了一团云在手中。 睡吧。 秦绎在他身边躺下,轻轻说:夜里冷就叫我。 慕子翎点点头,闭上了眼。 秦绎就在他身后,少年人烫热的胸膛隔着重重衣物贴在慕子翎的背上,慕子翎还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原来有人抱着睡觉就是这样的感觉么? 慕子翎想,这个人要是他哥哥就好了。他喜欢被人抱着睡觉。 夜里,果然起了寒气,慕子翎感觉身上有些凉,可随即,他又被一个温暖的身体拥抱住了。 秦绎的身体滚烫炙热,慕子翎不知道他抱着自己冷不冷,朦朦胧胧地在半睡半醒间问: 你冷么? 秦绎没回答,慕子翎又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秦绎同样没回答,但他看着慕子翎乌黑的发顶,轻轻挽起了一缕,在唇边轻轻吻了吻,哑声说: 你叫什么名字。 注1:一般王族血脉,如果不是太子,就会给封号。 比如公子楚,公子无忌,公子卫等等 凤凰儿因为个人身份问题,得到的封号是公子隐。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第16章 春花谢时 15 慕子翎一下从梦中睁开了眼来,像被触及逆鳞那般突然变得清醒,小兽又炸起了全身警惕的刺。 他至今最不愿说起的事情,莫过于别人问到他的身份。 年幼时,慕子翎不知道公子隐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慕怀安有名字,堂兄们也有名字,他却只有凤凰儿一个小名。 后来渐渐地,他从仆从和小奴们七嘴八舌的闲谈中拼凑出来了,才知道公子隐这个封号,从来不被寄予过祝福;自己没有名字,也是因为他父王从一开始就不希望他存在。 为什么问这个? 慕子翎睁开眼,转过身去望着秦绎:我娘叫我凤凰儿。 秦绎注视着少年的眼睛,觉得他的眼睛又清又亮,好像天际散落下的碎星。 他搂着怀中像一团小棉花一般的身体,轻笑道:好,凤凰儿。我记住了,我会去找你的。 真的么? 听他这么说,慕子翎却突然像来了精神,他仰头注视着秦绎:你什么时候来?我在云燕,你要带我去梁成么? 秦绎微笑着:你愿意和我去梁成么? 想。 慕子翎几乎毫不犹豫地说:你要做荷叶莲子蒸给我吃。我也想看你们梁成的白茶花。我现在就跟你去梁成吧,我不想回云燕了。 秦绎却笑了起来,觉得他果真像个小孩,说话做事都是想到哪里是哪里。 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公子,是么? 秦绎摩挲着慕子翎的发顶,想起他举手投足中透出的那种天然的与众不同的气质,轻叹道:我这么贸贸然带你回去,不太好而且我家现在很乱,你跟我回去很危险。等我把那些讨厌的人都赶出门了,再去找你,好不好? 慕子翎有些失落,他想,他不愿意回去。慕怀安的长命锁还没有着落,回去说不定会死。 可是秦绎又不答应现在就带他去梁成,更何况他还救过他。 我住在乌莲宫。 慕子翎只得低声道:你要快些来你救了我,我的性命是你的。我会一直等着你,直到我死。 秦绎笑了笑,觉得这个小孩的脑子里为何总是塞满了生生死死的观念。 好像下一刻就会随时死去似的。 他道:好,我会把那些不应该留在我家里的人都赶出去,然后立刻去找你,好么? 慕子翎点点头,又问:梁成是什么样子? 梁成很大,在中陆的西南边,东边有黄沙落日的赤枫关,南边和你们云燕接壤。 秦绎轻声道:西边是浣湖江,每年夏季都会潮汐。梁成不会下雪,但冬天依然很冷,早晨起来,窗子上会有白霜。 分卷(13) 白霜? 嗯。 秦绎道:因为外头冷,屋里烤着炭火,霜重了的时候,窗纸都会弄湿。 噢。 慕子翎想,他没见过白霜,事实上在来江州之前,他连莲蓬和糖球也没有见过。那如果领不到炭火怎么办。 秦绎笑了起来,想他堂堂梁成王宫怎么会没有炭火。道:不会的。如果你去了,每日都有人将炭火送到你的寝间,还有莲子蒸。 慕子翎垂着眼,却在心中想,其实没有莲子蒸和炭火也没有所谓,他只想每晚有人能抱着他睡觉。 好罢那你要快些来。 最后,慕子翎又问了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眼睛渐渐困了,沉得睁也睁不开,喃喃叮嘱着:我会等你。 秦绎看着怀里的小人,俊朗的眉眼中带了一点轻微的笑意。 不会让你等很久。 他说:来年的暮春,我就去云燕接你。 来年的暮春,我就去云燕接你。 慕子翎模糊地听着,这句话像一片羽毛,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记忆里,却再也没有忘记。 只要能活到明年暮春,就能离开云燕了。 这几乎成了支撑他挣扎着活下去的执念。 后来,慕子翎还是排斥无助又别无选择地回到了云燕,果不其然,一进乌莲宫,他就被关进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小屋子,被剥夺了公子的身份。 他蜷在一个冰冷坚硬的铁笼中,脖颈和脚踝上戴着沉重的锁链 枷锁磨得他脚踝和咽喉上都起了水泡,每晚睡觉都硌得慌。 但是没关系,慕子翎想,只要等到明年三月,那个救了他的少年就会来带他离开了。 尽管他没有告诉慕子翎他的名字,他的家乡,他的父亲是在哪里做着生意。但是慕子翎相信,他会来的。 毕竟他的怀抱那么暖和。 可是慕子翎同样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之后,秦绎在江州西湖打听了个遍,最后找到那名曾向他贩卖糖葫芦的小贩,以高价赎回了他抵给小贩的玉佩。 而他从哥哥那处偷来,象征着太子地位的玉佩,背面写着两个字 怀安。 梁王陛下远道而来,小王倍感荣幸。 半年后,梁成君王甍逝,嫡太子继位,登基后的第一个月,这位梁成的新君就亲自造访了云燕。 秦绎从高大漂亮的骏马上下来,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面前众多陌生的面孔。 那时他已经度过了最腥风血雨的时光,走到了权利的顶峰,将整个梁成都握到了自己手中。 他已经能够来兑现他的承诺了。 秦绎握紧了手中的玉,想。 他看着面前堆着笑,轻易就可看出谄媚的王室贵族们,略微整理了一下心情,也微笑起来,朝他们走过去交谈寒暄。同时在心中默默低念: 怀安,云燕。 而与此同时,慕子翎被锁在囚笼中,无人问津地过了一天又一天。 他分不清白天黑夜,那个房间阴暗潮湿,慕子翎总是手脚冰凉。 他原本是一副惊人心魄到见过难忘的美人相,但在这日复一日的磋磨中,逐渐变得比往日更加苍白消瘦,性格也变得越来越阴郁孤僻。 什么声音? 只在午间送饭时,慕子翎蓦然问:外头的,是什么声音? 这个时候慕子翎已经瘦到连蝴蝶骨都突出得异常厉害了,灰扑扑的白衣穿在他身上,显得异常空荡。 他跪坐在铁笼的栅栏前,伸出非常细瘦伶仃的一只手腕,从笼子的缝隙勉强够到今日的饭菜。 他的锁骨和脚腕上都结了一层血痂,起初磨出来的水泡破掉之后,留了一层浅浅的疤。只是后来又反复磨伤,结痂。 是欢迎梁成的新君造访的庆典。 仆从答:他对怀安殿下十分青睐,王上高兴极了,要大摆三天三夜的歌舞欢迎他。 梁成。 慕子翎喃喃:梁成的君王来了? 是啊 仆从说:与云燕不同,它可是一个国土很大,很强盛的国家呢。倘若能与梁成结为友邦,对云燕将会大有助益。 哦。 慕子翎垂下眼,显然对仆从说的话并不感兴趣。他抱着膝,只出神想,他知道的,梁成在中陆的西南边,东边有黄沙落日的赤枫关,南边和他们云燕接壤,西边是浣湖江,冬天的早晨起来,窗子上还会结白霜 在这阴暗潮湿的暗室,他一遍遍地回忆着那荷叶尖尖碧绿接天的江州。 想那名将他从冰冷的湖底救起的少年,想他温暖紧紧抱着自己的胸膛,想他对他说来年暮春,我就去云燕找你。 那时他披着玄衣少年干燥温暖的衣物,坐在篝火边,看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一晃一晃。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慕子翎问即将跨出门的奴仆:春天了吗? 不见天日的房间里,慕子翎几乎无法感知出时间的流逝,也无法辨别出季节。 可他执着地等待着,是因为那名少年说过会在来年春花开尽的时候,来云燕接他。 春天? 奴仆一顿,他眯眼瞧着院子中的凤凰树,远处迎接梁成新君的奏乐声正锣鼓喧天。 奴仆一哂,笑道:小公子,春花都要谢尽啦。 那时慕子翎坐在坚硬冰冷的铁笼中,孤零零地被留在黑暗阴冷的暗房里。 整个云燕都在庆祝梁成新君的到来,更为他莫名而隐晦的对慕怀安的好感感到激动,喜悦能得到这样一个强有力的大国盟友。 慕子翎被所有人遗忘了,他一个人低落与伤心着,想当初说好的那个少年为什么没有来,不是来年吗?是他听错了吗? 可事实上,秦绎其实从未失约。 他登基之后,抛下了一切马不停蹄地来到了云燕,赶在最后一枝春花凋谢之前,他要去见一见他的心上人。 第17章 春花谢时 16 秦绎自去过云燕之后,回了梁成也时常往云燕写去书信。 但那些大多都是较为发乎情,止于礼的来往,其中最放肆的句子,也不过秦绎写了十多次信之后,又逢一年暑夏,他夜里听着灌木中虫鸣的窸窣声,又想起了江州篝火旁的一夜,忍不住披衣起来,在窗边案上写下了一句: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而后装进信封,令人连夜送往云燕。 彼时慕怀安捏着薄薄信纸,目光在抬头的凤凰儿三个字上长久游离,眉头微微蹙起。 良久后,他提起笔,略有迟疑,身边的云燕王却催促地看着他,慕怀安望了云燕王一眼,云燕王点点头,他才缓缓落笔: 梁王陛下: 见字如面,近来安否 与君长久别,夜夜梦乘风。 唯此江上月,圆缺与君同。 他写好,缓缓折叠起来,塞入事先准备好的封袋,由小厮领着,交给信使再送回梁成。 怀安,你是云燕的太子,明白么? 云燕王注视着端秀少年的细嫩脖颈,轻轻道:王室之尊严兴亡,皆在你一人身上。 慕怀安点点头,低声道:是。儿臣明白。 下次通信,你需告诉他,你已长大,不可再唤乳名凤凰儿。 云燕王将目光放到窗外,看着那郁郁葱葱的山与空寂精致的庭院,缓缓谋划道:其余之事,你思虑周全一些,莫要叫他发现便可。 慕怀安应了一声,接着拿起桌上的另一封信与梁成的烈火信徽不同,这一封上留有碎裂的冰雪与狼首图案: 那代表着中陆极北之地,极少与他国往来的神秘国度燕启。 与刚才接到梁成来信的犹豫与迟疑不同,这次慕怀安倒显得十分期待似的,拈起信封就要拆开封口,云燕王却伸手制止了他。 上次你给他寄去六次信,他一次也未回你不是? 云燕面有不悦:顾雪都此人太过狂妄!晾着他。 说罢从慕怀安手中强行抽走信封,扔进了火堆里,将另一封铺到了慕怀安面前: 先看看这封盛泱十一皇子的罢。 是。 慕怀安垂眼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那已经被扔进了火盆的信上,直到整个信封都被火舌吞噬了,才有些念念不舍地收回目光。 他心思飘忽地想,那封信里不知道写着什么呢? 此番烧了他的信,以后他还会写信过来么? 慕怀安提笔回着盛泱十一皇子的信,很有一些心不在焉。 慕子翎被囚在暗室中,数不清度过了多少日子。 云燕王既不杀他,也不放他,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等到他自生自灭也就算了。 云燕多瘴气毒物,蝎子毒蛇满地跑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慕子翎没有玩伴,也没有人陪他说话,便捉了五六条小蛇养着陪自己玩。 嗬,祖宗诶! 给他送饭的宫奴有时推门进来,瞧见各色各样的小蛇突然从慕子翎的领口钻出来,缠着他的脖子往上爬,都要受不小的惊吓。 哪怕云燕惯养毒物和蛊虫,但养成慕子翎这样带着蛇睡觉的,还终归还是只有他一个。 比起刚被关进来的时候,慕子翎长大了一些。 他的手脚长长了,眉眼也长开了,因为长久未见光,皮肤更显出一种不正常的白,眼珠漆黑幽深,像深林里的两汪潭水。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关在阴暗的囚房里太久的缘故,有时候他的侧脸看上去有些阴郁和冰冷,微微抿着唇不说话的样子,显得孤僻而敏感。 您近来还是能听到那些声音吗? 宫奴将饭食摆在笼外,面色担忧地问:晚上大概什么时辰? 慕子翎玩戏着小蛇,略微思虑了一下:最近太阳落下之后就能听到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 宫奴喃喃道:这里离祭祀台太近了近年来祭了太多人畜,怨气大得快要控制不住,等中元节一到,可就危险了。 这名宫奴是慕子翎乳母的对食,也曾照顾过他的母后。是宫里为数不多对慕子翎上心的人了。 我找王上求求情吧。 宫奴道:总不能将您再留在这儿,千万不能 云燕的传统是异常腐朽迂化的,他们信仰天神,每当遇到什么灾祸,就要祭祀。 上至天灾干旱,下至云燕君王或储君生了重病,都有巫师出面,以鲜活的人命作为代价,祈求天神的恩泽。 为此,他们甚至还专门豢养了人畜。 自慕子翎囚入暗室以来,因为离得近,他曾无数次听到祭祀台那边传来的哭喊。 都是些还未长大的孩子,被闷封在陶罐里,罐下还烤着熊熊的烈火。 因为身为祭品,单纯的死是不够的,还需要烈火洗尽他们身上的污秽。 瓦罐在烈火里燃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孩童痛苦大叫,疯狂地拍击着罐壁,哭着喊父母:好烫、好烫!,娘亲我要喘不过来气了!!。 然而那些他们以为会不顾一切赶到他们身边,保护他们的父母,只是在重重士兵的包围下,双目含泪而又庄重地注视着祭祀的进行。 慕子翎曾想过,倘若他不是公子隐,没有诞生在王室,而是这些普通奴隶中的一个,那么被闷入瓦罐中灼烧的可能也会有他。 在云燕,比他更无助痛苦,无法选择命运的孩子太多了。 您切莫与它们说话。 宫奴叹了口气,喟叹道:那些孩子死时不知有多么大的怨气都是作孽啊。 然而慕子翎抿了抿唇,心想,他不止能听到它们说话,甚至还能看到它们的记忆。 他看到有柴火架在高台上熊熊燃烧,白须耋耄的巫师行着繁复的礼节,平民与奴隶在重重侍卫的包围中一边目睹自己的孩子被烧死,一边高喊云燕昌盛,国祚绵长!!。 也有妇人实在难以忍受孩子的痛哭,啜泣着突然冲上前去,想把亲生骨肉从烈火中抢出来。 但她只跑出几步,就会被围在周遭的士兵猛地用长戟捅进身体里,两根长戟挑着,将人扔进烈火中,化作一把让炙烤她幼子的烈火烧得更旺的燃料。 隆叔,如果被它们缠上会怎么样? 慕子翎轻声喃喃问,他下意识抚摸了一下自己左手上的一块疤 那是他前几夜突然惊醒,被一个瞧不见脸的小鬼咬在他手上留下的。 当时慕子翎被吓坏了,虽然云燕处处可见阴魂降头,但是在这样一个黑暗的、除了慕子翎再也没有他人的房间里,遇上这样的小鬼还是叫人害怕。 那之后,慕子翎就时常能在夜里看到那个小鬼恶狠狠地在暗处盯着他,有时候是它一个,有时候是好几个同样惨白肿胀的亡魂。 我会死吗? 慕子翎低声问,他注视自己的手指,那上头缠着一位小蛇,在他的指缝间爬来爬去。 他原本不怕死的,在他更小的时候就想过要结束自己的性命,但是他还没有去过梁成,没有见过结在窗纸上的白霜,看见漫山遍野的山茶花 虽然答应带他去看的那个人已经失约了,但是慕子翎想,他还是愿意再等一等他的。 宫奴惋惜地望着这个孩子,这个时候慕子翎已经快十四岁了。 他的脖颈细而白皙,虽然穿着并不干净的袍子,但是这么垂着眼,将下颌抵在膝盖上的模样依然显得脆弱而动人心魄。 我会替您求一求王上的。 分卷(14) 宫奴说:您到底是王上的亲生子,他不会放着您不管的。 慕子翎微微抿了抿唇,手指在手心捏紧了。 他像在一场漫漫的长夜中等待天亮,既悬而不绝,又风霜漫天。 半个月后,慕子翎没等到云燕王的施恩: 他等来了百鬼缠身。 从一开始,这个所谓的父亲打的就是借着慕子翎与慕怀安双生的天然之利,炼出一把只听属于云燕的锋利冷刃的主意。 它会是云燕历史上最凶恶的降头,吸纳整个祭祀台的怨气,九天十地,莫能与敌。 从慕子翎从江州回来起,他便这么想了。 所以才留着慕子翎的性命。 那十夜,慕子翎的惨叫和哀哭整个乌莲宫都听得到。 从来沉默安静的公子隐,在无助与恐惧下不住地喊着父亲,哥哥,让我出去,捆住他脖颈和手脚的铁链被扯得哗哗作响。 甚至有些宫人都会暗自想,他快些死了,才是解脱。 这是他的荣耀。 听着暗屋内传来的嘶叫和声响,云燕王低声说:为云燕而死,整个云燕都会记住他。 除了叫云燕王与慕怀安,慕子翎还叫了一个人。 事实上,除了一开始唤过云燕王与哥哥,慕子翎之后便再也没有提及他们的名字。 他只反复念叨着,为何还不来接我,白茶花 声音里带着哽咽和绝望。 第十一天,所有的声音都消寂下去了,甚至连最轻微的呻吟也听不见。 云燕王略微使了个眼色,让仆从前去打开房门。 暗室内,到处都是鲜血,墙壁上留着大大小小的手指印。 虽然是在白天,日头正盛的晌午,房门推开的那一瞬间,奴仆们都感受到了一股像从地底漫腾起的阴冷之气。 所有的桌椅都七倒八歪,木栏断成两半,像被什么啃食过了一般,断面毛毛躁躁的。 一个血衣人毫无生气地垂首仰躺在祭桌上,铁链还锁着他脖颈和手腕。 为首的幕简先靠了过去,大喇喇想,把尸首拿回去清一清,便能做降头了。 然而就在他考过去的那一瞬间,微蜷着的苍白手指蓦然一拢,幕简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整条手臂便被齐齐拔下! 在喷薄的鲜血和惨叫中,这世间第一个百鬼之首,出世了。 再之后,便是屠杀,宫变,云燕改易其主。 尖叫与血海中,慕子翎看着那个曾经高高在上,掌控着他生杀大权的父亲如今垂死地躺在自己脚边,艰难而痛苦地喘息着。 父王,看到了吗,哥哥死了。 他说:我把他的眼珠剜出来了,他疼极了。 慕子翎将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扔在云燕王脸上,濒死的老人瞬时犹如烫着了,痉挛起来。 然而慕子翎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神色有些漠然又有些愉悦。他轻声道: 父王那么爱哥哥,一定想立刻去照顾他吧?但是我还有一样东西想给父王看,父王且等一等。 他伸出尚且干净、不沾丝毫血污的左手,在云燕王眼前轻轻一握,霎时无数阴魂厉鬼凭空而起,数名小鬼降头围在慕子翎脚边嬉闹着转圈。 慕子翎问:那个东西呢? 苍白浮肿的小鬼仰头看着他,然后恍然大悟似的从身后扯出一个血淋淋的血鬼降。 那名曾经匍匐在云燕王身边,张牙咧嘴吃过无数奴隶人畜的血鬼降,如今被慕子翎的小鬼们拉扯着,翻腾着,肆意啃咬撕拉而一动不动。 云燕王双目大睁,怒意几乎要瞪裂眼眶,已经血肉模糊的咽喉竭力发出一声模糊的咕隆声。 慕子翎笑看着他分明怒极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欣赏了好一会儿,才一踢那咬得嘎嘣嘎嘣响的小鬼们,有些厌恶道:拿到一边去吃。 降头与主人心魂相系,当降头濒死时,主人的灵力也将干涸,甚至降头所感所知的一切痛苦,主人都会感同身受。 父王感觉到了么,当时我也是这么痛啊 慕子翎喃喃说:但是当时父王在哪里呢?在等着我快些死。 乌莲宫内尖叫哀哭声此起彼伏,整个光洁的白玉地面浸透了鲜血。 云燕王犹如一只破掉了的拉风箱,不住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要不要将父王也炼成我的血鬼降呢? 慕子翎像真诚发问似的,注视着云燕王扭曲的脸:哥哥做不到的事情,我来帮父王做到吧让父王成为云燕的剑,名垂千史 慕子翎捉弄地弹了弹手指头,云燕王瞬时被撕开了喉管 然而那只血鬼降还未被吃完,如此痛苦之下,云燕王竟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死去。 他看着这个曾经施舍过给他怀抱,又放开了他,好似永远高高在上,手握他生死的男人,神情漠然而冰冷。 鲜血逐渐流尽,及至那只血鬼降终于被啃咬成一具骨头架子,云燕王痛苦的脸才倏然松弛下来,浑浊的眼睛大睁着,彻底断了气。 慕子翎站在他面前,静静注视了这具扭曲的尸首半晌,然后缓缓转过了身。 乌莲宫到处横流的鲜血沾湿了他的靴底,但是在那一刻,慕子翎有些茫然。 他终于弑父杀兄,摆脱公子隐的身份,能够活在阳光下了。 但是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慕子翎想,取个名字吧。 这样等那个从梁成来的少年再见到他,就可以告诉他自己也有名字了。 他迟来了太久,不知是不是家里的生意遇到了什么问题? 慕子翎注视着尸山血海的乌莲宫,但是当熹微的晨光撒下来时,他却感觉自己得到了新生 他活下来了。 自此,他将有很多个盛春,去期待他的少年如约而来。 第18章 春花谢时 17 十二月中旬,盛泱边境。 慕子翎如期进入赤枫关。 这里是梁成与盛泱相邻的疆域中最险要关键的边城。 可以说如果赤枫关南侧一失,整个盛泱南部就如同失了铠甲的软肉,再没有丝毫可供防御的地方,只能任人宰割。 好在令人庆幸的是,赤枫关地势崎岖,易守难攻,无论是对梁成还是盛泱而言,对方的那块领土都不易拿下。几十年来也一直如此相安无事。 巡逻兵们出来巡视得早,约莫天刚刚亮的时候,就打着哈欠爬上哨所盯梢了。 昨天那酒不错吧? 一个兵手缩在棉衣袖子里,傻呵呵笑道:醇香醇香的是不?哎,我自从来咱这儿值哨,就每月都得去喝一坛! 寒冷料峭的冬日,说话时的热气出口就形成一层白白的霜雾。 那兵拱了拱身边人,促狭问道:你的月俸还有几个钱,不如我们今晚下了哨,再去 那同僚约莫是个新来的,面相还很嫩,结结巴巴推辞道:不不不行!领了钱,俺要寄给俺娘的 老兵哈哈大笑,在新兵蛋子红彤彤的脸蛋上狠狠捏了一记,怒骂道: 天杀的盛泱!油水都流到那群膘肥脂厚的官孙子口袋里去了!要不是现在还没讨上婆娘,老子至于每月都惦记去那小娘子的酒馆喝酒!? 远离了一切繁华王都的赤枫关边境,干燥,寒冷。 扑面而来的只有砂石,和开不出花的一丛丛灌木。 喂,哪儿来的! 然而突然间,在哨岗上百无聊赖的老兵突然站了起来,挥了挥戟,不耐烦道:你,就是你! 只见站点下不远处,不知何时走来了一个穿着黑披的年轻人。 他戴着一个黑色的斗篷,风沙吹得斗篷不住鼓动,瞧不清他的真正面容。只能窥到那黑斗篷下的似乎是一身白衣。 慕子翎闻声抬头,循着声源看过去。他望着站点上的两人,唇边缓缓绽开一抹笑。 这里是赤枫关盛泱的那侧了罢? 慕子翎朝哨站走下去,仰头问。 巡逻兵见来者身形单薄,在风沙的呼啸中甚至显得有几分绰约清瘦,似乎是一名姣好温婉的女子。不由放缓了语气,挑逗道:是!小娘子从哪里来,来探望你的郎官我不成? 说罢哈哈大笑,慕子翎一怔,眼睛病态而阴郁,他喃喃:小娘子? 有趣。 他随即诡谲的笑容变得更盛,微笑问:那哪位郎官能领我入城,见你们的守城将军? 巡逻兵已经下来了,他痴痴地凑到慕子翎面前。 呼啸的风沙里,他一直未完全听清慕子翎的声音。只觉有些阴柔,也不似平常女子那般娇软。 有通关文书不曾? 巡逻兵道:你从梁成那头来进城是要通关文书的。 慕子翎全身包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手垂在衣袖中,白皙伶仃,瞧得隐隐约约。 巡逻兵眼看就要去牵他的手,且一边动作一边道:何必戴着斗篷,小娘子若是嫌风沙大,不如进我们岗站中坐一坐也是可以的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在巡逻兵接触到慕子翎手指瞬间,方才那苍白细长的手指倏然间全变成了鲜艳赤红的蛇! 巡逻兵吓得登时惨叫,慕子翎却哈哈大笑起来,他掀了斗篷,单手捏着巡逻兵的咽喉就将他提起。 直到此时,那胆大的巡逻兵才真正看清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双狭长的眼睛,眼瞳漆黑幽深,像一汪深林中的潭水,冰冷清冽。 而那双眼睛下的泪痣,又为这双病态阴郁的眼睛平添了几分妩媚艳丽的滋味。 带我去见你们的守城之将。 慕子翎轻声说,他分明长得标志至极,此刻盯着人时,那巡逻兵却毫无欣赏之心,只感觉全身的汗毛都要炸开了,受到一股无法言说的压迫感。 你恨他么? 慕子翎问:你们的将军。带我去见他,我就让他死在你前面。 话毕,他像扔什么脏东西一般将巡逻兵扔在地上,老兵捂着咽喉不住咳嗽,踉跄爬起,却下一刻就感到一条湿滑的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脸颊舔了一下。 一个头大身小的阴魂骑在巡逻兵的肩膀上,嘴馋地叫着,时不时俯身舔他。 乖一些。 慕子翎再一次放下斗篷,他衣衫雪白,仿佛一个病弱的贵公子。 然而朱红的蛇王却缠在他的颈上,亲昵地贴着慕子翎的面颊,每一寸冰冷粗糙的鳞片都刮在他细腻苍白的肌肤上。 管住你的嘴。 慕子翎目含警告地扫了那阴魂一眼,冷冰冰道:坏了我的事,就让你烧成灰。 巡逻兵登时感觉脖颈一轻,似乎是那恶鬼瑟缩地蜷缩起来了。 与此同时,梁成野郊。 天蒙蒙亮,晦暗的空中还残余着几点零星的星子。 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数万大军无声聚集,披挂着漆黑铠甲的士兵列成了两个整齐的方阵,为首的,正是梁王秦绎。 他立在一个高台上,面朝众人,鲜红的军旗在风中猎猎鼓动。 这么多人集合在同一处,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一切都是沉默的:沉默地集合,沉默地清点人数,沉默地等待出发。 秦绎铠甲坚硬,一言不发地审视着他的将士。 副将给每个人发了一碗酒,秦绎在掌心抹了一道口子,血滴进酒中。他向众将遥遥一举,仰头饮尽,而后一把将空碗摔碎在地上。 紧接着的,便是数万声瓷碗先后摔碎在地面上的声音。 此次出兵是攻掠他国,需求一个出其不意,所以一切都是低调行事。 秦绎颔首,吐出口白蒙蒙的雾气,凝望着这片黑压压的大军,和天际遥远的星辰。默然想:能不能一举拿下盛泱南部,在此一举了。 怀安,孤向我们的愿景,又前行了一步。 他沉默地比了个手势,军队登时如同一群黑暗中夜行的鬼魅,悄无声息地调转方向,出发了。 秦绎跨上一匹黑马,行到整个队列的最前方。 寒冷刺骨的风中,他将一块白玉贴到唇边,慎重而珍贵地以唇吻了吻。他吻热了那上头雕着的精致图案,而后小心将其收入怀中。 百里之外的赤枫关外,与数个时辰前还一片安宁慵懒不同,现在的赤枫关已经变成了一片燃烧着火光的血海。 四处都是尖叫声,小孩的啼哭声,混乱的求饶声。盛泱的青蓝色旗帜早已被人丢了,东倒西歪地插在地上,被血水濡湿。 贩卖的蔬菜瓜果被马蹄踩烂,出门的大街上尽是弥漫的黑烟和扭曲着倒下的尸首。 咳 慕子翎一袭白衣,缓缓推开城门,轻袍缓带地登上城楼。 这是他攻下的第三座城。 与愈战愈疲的正常军队不同,他手下的鬼兵数量是死伤越多,收入麾下的也越多。 当第一座边城沦陷时,就注定赤枫关四城将无一幸免。 我是什么样的恶鬼啊 慕子翎注视着烧杀抢掠,即将将整个城池毁至生灵涂炭的厉怨阴魂们。 无形的鬼魂四处嬉笑玩闹,残忍而轻而易举地撕开盛泱士兵的躯体,贪婪地三三两两凑在横断面处吮吸。 鲜血横流四淌,像一股股小溪流般流的到处都是。其间还有鲜艳的毒蛇,穿过血溪慵懒地四处游动。 据说最弑杀的将军也不会伤害女人和稚子。 慕子翎喃喃,他注视着自己的手指,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难以言说的笑,夹杂着三分自嘲七分自厌: 可笑那巡逻兵竟迷恋这副皮囊。他不知道这服皮囊下是多么下作肮脏的东西! 我早已无可救药了,阿朱。 白衣公子轻抚着腕上的朱蛇,他的白衣上方浸出了一两点殷红的血迹是胸口处的创口又裂开了。 分卷(15) 慕子翎捂唇咳嗽,喉咙中涌起股腥咸的铁锈气息。 他瞧着指尖的血迹,漠然说:待我死后,尸首该用凶棺封起,永生永世不得投胎才好否则这样的魂魄,恐怕会是九天神君都无法超度的厉鬼吧? 哭嚎哀叫的混乱中,无人回应。只有阿朱的竖瞳无声地望着慕子翎。 从他少年时驯服了这条至毒的蛇王起,它就一直陪伴着他。 从晦暗的少年时期,在乌莲宫受尽白眼的孩子;到寄人篱下的梁成王宫,万鬼俯首的恶灵之主,阿朱见过每一个时刻的慕子翎。 只是越往后,阿朱也越来越难以明白慕子翎在想什么。 多么可笑啊,慕子翎轻声说:我曾经那么恨云燕但现在我杀的人,比云燕历代王室加起来的都要多! 我在对抗恶的时候,竟然也变成了恶的本身? 娘 城楼下,那名在赤枫关外被慕子翎挟持的新兵见此场景蓦然呆了。 他和一起值哨的老兵被慕子翎捉来带路,老兵亲手杀了守将,之后就变得疯疯癫癫,惹怒了慕子翎,被慕子翎瞥过一眼后,蓦然爆体而亡。 他不敢造次,想还留这条命回家见等他的老母,谁知走到这里,才突然疯了。 只见城内四起的烽火中,陈尸街头的半数以上都是妇孺老人,当兵的青年双目发红地冲回家中,却发现锅碗瓢盆散了一地的茅草屋中根本空无一人! 俺娘呢 新兵绝望哭喊:俺娘呢!! 慕子翎在高高的城楼上漠然俯视,看着青年哭嚎着挨街挨巷地寻找母亲。 直到在一处坍塌的废墟中,青年才从灰尘中找出老妇已然僵硬焦黑的遗躯。 他抱着尸体失声痛哭,肩膀不住剧烈地颤抖。 慕子翎望着这一切,那青年悲痛嚎哭,身上沉厚臃肿的棉衣被烽火熏得一块块发黑。 良久,他放下早已死去的母亲那老人瘦小干瘪,就像一个枯槁的核。 他捡起手边一块断裂的木棒,缓缓站起来,然后猛地大叫着朝慕子翎冲去 然而还未跑到城楼下,就被一只苍白垂发的鬼魂缠住了四肢,尖利的指甲插进他的胸膛,噗的一声,将青年的五脏都掏了出来。 温热的血流淌而出,青年不住抽搐,原本红彤彤的两颊苍白冰冷了下去,双目逐渐失去光彩。 他知道的。 与慕子翎的厉鬼相比,当他握起那块残缺的木棍朝慕子翎冲过去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必死。 但是他一路小心翼翼,不敢激怒慕子翎分毫,也不过是想走到这里。 厉鬼将内脏吃完,便把青年的尸首随意扔在了地上。接着再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三串铜钱从死尸的怀里掉了出来,浸入冰冷的黏血中。 慕子翎无声地注视着,良久,他轻轻抬手,那串铜钱微微动了动,然而慕子翎随即又收拢了手指,铜钱重新沉寂下去。 慕子翎微微低笑了一下,沙漠冷冽的风中他一直闷闷咳嗽,城内的死尸越来越多,他的心脏也越来越木然,慕子翎看着胸口自白衣渗出来的一团暗血,低笑说: 阿朱,你说人怎样才能感觉到温暖呢? 阿朱立在他的肩上,无言地望着他,慕子翎注视着这黄沙猎猎的边境死城,良久后道: 从前在云燕的时候,我以为要得到锦绣的衣服,足够的炭火,不必再受任何人的欺辱就不会觉得冷。 可为何我现在已经做到了这些,也杀掉了我所有讨厌的人,却哪怕将手浸入人血中都不会觉得温暖? 是因为我的太阳一直从未升起过吗 第19章 春花谢时 18 秦绎带领五万大军从外围打进来会合的时候,慕子翎已经如约拿下了负责粮草供应的三城。 只不过哪怕如此,秦绎的脸色见面时依然非常难看。 因为慕子翎又屠城了。 孤记得告诉过你。 秦绎冷声道:俘虏即可,不需杀尽! 行军过来时,一路上街道的两边都倒列着尸体,连马匹的四蹄都被染变了颜色。 那些扭曲可怖的死状,一看便知是出自谁的手。 我也不是第一次屠城。 然而慕子翎同样冷冷道:你这么惊讶作什么。 秦绎脸色变得差得可怕,旁边的随从见状不对,慌忙上前缓和劝解:王上息怒王上息怒。 妇孺稚子,平民百姓,秦绎道:你屠城也下得去手?! 结果慕子翎微笑起来,十分自若道:王上担心什么。 总归这孽是我造的,地狱也是我独自去下,万不会拖累王上分毫,您大可放心。 您少说两句吧,慕公子! 随从已然快哭了,左右不是人道:不管怎么说这死的也是盛泱人,您与王上何必为这个起纷争? 左右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梁成的兵分列成了小队,正小跑着在小巷小街内清理搜查。 有尸体堆在街边,滋滋地燃烧着,发出一股股难闻的气味。 还剩下最后一座可供物资的城,明日我再去拿下。 对峙半晌,慕子翎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冷冰冰说:今天时间不够了。 赤枫关一带的城池中,一共有四座,除开慕子翎拿下三座,还有最后一条能为盛泱南部供给粮草的途径。 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慕子翎发现阴兵们在那座城池的周遭总是有些不听使唤,即便带领已显行的厉鬼前往,一旦靠近,也会出现失控消失的情况。 他有些怀疑是不是城内有什么东西影响了他的控制,之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但还未等他来得及仔细察看,秦绎的军队就已经到了。 也许是新养的魂魄太多了,我有些照顾不来。 慕子翎说:明日我再试一试。 秦绎没答话,慕子翎也懒得等他回答了,说完便转身就走。 然而待他刚走出一段距离,秦绎蓦然在身后又叫住了他。 秦绎跨坐在马上,慕子翎转身,见他跳下地,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 街面的路是青石板,砖缝间覆盖着青苔,秦绎的靴子踏在上头发出一下下沉闷的声响。 秦绎走到他面前,左手抱着头盔。 铠甲漆黑沉重,来人眼眸如深潭,眉眼英俊,唇如折锋,肩宽背直,穿得劲装极其利落硬气。 因为靠的很近,慕子翎能闻得到他身上一路厮杀而来时,留下的淡淡血腥味。 疗伤的草药。 秦绎抬手,偏头递给慕子翎一包东西:用在你胸口的伤疤上,也许会愈合。 多谢王上 慕子翎垂眼,淡淡地望着那药包,却没接:不过我不太敢用。怕您卸磨杀驴,在里头下毒。 他说话的语气实在带着七分冷淡三分嘲讽,秦绎还伸着的手霎时一僵。 好。 秦绎道:你不要也罢。 话毕,他竟径自一翻手,将纸包里好不容易凑齐的珍贵药材就这么全倒在了地上! 这倘若叫当初收集药材的老板瞧见了,只怕心疼得眼泪都要掉出来。 从那天见到慕子翎身上那道横穿身体的疤痕之后,秦绎的心中就常常浮现出这幅画面。 苍白的、毫无生气的肌肤。 布满裂痕,渗出黑血的创伤。 这画面搅得秦绎心烦意乱,临近出征前,才终于令人找齐了一副方子上的所有药材。 那种烦乱只怕连秦绎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来,毫无理由。 然而这样费尽心思找来的药,被慕子翎这么一番冷讽地拒绝后,才更加叫秦绎觉得烫手烦躁。 真是多此一举、没事找事。 过来! 秦绎朝街边趴着的老黄狗唤了一声,面无表情蹭了地上药材几脚,朝老狗的方向踢了过去。 野狗凑过来嗅了嗅,不知叼起一根什么,转身便跑了。 有时候狗比人好。 见此景,秦绎冷笑了一下,故作风轻云淡说:起码你对他好,它是知道的。 慕子翎听他指桑骂槐,不怒反笑。他顺着秦绎的话说下去:是,养条狗你打它一鞭子,撒了气。下次喂吃食的时候只要唤一声,它便怯怯地还是会靠过来。 可惜了秦绎,我是人。 入夜,街巷差不多清理干净了,已攻下的城池的布防也都安排清楚。 秦绎站在原守将府邸的后院,静静听下属汇报各处部署的情况。 截止今日军中死伤两千余人,骑兵六百余,步兵一千三百余。弓箭手和亲卫队的缺口已经全部补上了。 下属道:休整过后,随时可供王上差遣。 秦绎站在月下,面庞上笼罩着一层疲色,但笼罩在皎白月光下的侧脸依然俊朗坚毅。 知道了。 他道:阵亡将士的抚恤回朝后再定,他们都是梁成的好男儿。 下属应了声是。 守将的府邸与外街只有一墙之隔,站在院中,能很清楚地听到外头巡逻小队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秦绎站了会儿,在眉心捏了捏,疲倦道:好了。今日就到这儿吧,孤累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然而下属立在原地没动,模样很是吞吐,过了一会儿,才悄悄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来: 王上,这是云隐道长让我带给您的 他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秦绎注视着瓷瓶,眉目在夜色中显得郁郁沉默。 片刻后,他接过瓷瓶,手指在冰凉细腻的瓶身上轻轻抚过。 出征前,云燕告诉秦绎,行换舍禁术需要慕子翎的三寸青丝,和死去不到三个时辰的躯体。 待秦绎准备好这些,将头发装入他特别锻制的瓷瓶,尸身送往祭台,即可成事。 秦绎凝望着月下微微泛着淡色光芒的雪白小瓶,觉得自己即将做一件极其罪恶、肮脏的事情。 这件事为他不耻,但是却可以换回他心上人的性命。 那一年的一见倾心,阴差阳错下的不告而别,现在万幸之下有了可以弥补的机会 秦绎轻轻吸了口气,闭了闭眼,将瓷瓶缓缓收入袖中。 知道了。 他道:孤会安排的。 开疆拓土,万里河山,秦绎想,他自诩良君贤主,却连自己所爱之人的性命都护不住。 今日上天垂怜,令他有了挽回的机会,他又有什么资格嫌弃这手段不够正当? 倘若能换回当日西湖河畔白衣乌发的小小少年,这一次,他一定将他捧在手心之上,为他隔绝一切风雨霜寒,叫他不受一丝磋磨荆棘 好使卿卿长开颜。 秦绎握紧手中已变得温热了的小瓶,朝慕子翎的卧房走了过去。 也许是白天目睹了青年在熊熊火光中抱着母亲痛哭哀嚎的画面,慕子翎这一晚梦到了许多他很久没有想起过的旧事。 那是哪一年的初春,他夺来了云燕的王座,成了弑父杀兄天理不容之人。 但尽管如此,慕子翎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心理负担,反而连加冕仪式都未来得及做,就派出了身边所有人手前去梁成,打听和盛泱有往来的商人。 不知道姓名,也不知道来历,唯一的线索就是他来自梁成,家中行商。 这样无异于大海捞针的做法,慕子翎却相当坚持。 六年过去了,他还记得当初那个承诺他要来接他去梁成的少年,哪怕他一去再无音信,慕子翎却依然执着等待着。 他是这样义无反顾地相信着对方会信守诺言,就因为那少年曾经舍弃过性命来救他 一根柴火来带的光亮与温度,对于常年烤着炭火的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此生都跋涉于雪地的永夜者而言,那种灼热的烫意,已经足够铭记此生。 慕子翎有时候会注视着自己在铜镜里的眉眼,想,他长大了,再见面时他会认出他么? 他现在是什么模样? 再次见面,他一定要告诉他,那一天与你见面,多谢你将我从绝望与泥潭之中拯救出来。 没有你,就没有今日的慕子翎。 在这百般盼望与期待中,慕子翎却没有想到,在他等来那名少年的消息之前,先等来了梁成的大军压境。 听闻是梁成君王的率兵亲征,不过短短半月,就势如破竹杀到云燕的王城之下了。 慕子翎带着阿朱孤身登上城楼,想会一会这名早负盛名的梁成之君。 直到很久之后,慕子翎依然记得那一天的情景。 三月的风料峭清冽,城墙上空空荡荡,所有的花枝都舒展绽放了。 他登上城楼,看到了他心心念念两千个日夜的人,他忍不住弯起唇角,笑了起来 然而还未等他出声,那人便弯弓搭箭,漠然地一箭射穿了慕子翎的右肩,将他钉在了城墙上。 他带着大军压境,千军万马侵城掠地,完全无视了慕子翎眼里的怔愣与久别重逢的欣喜,跋涉千里,只为来取他性命。 慕子翎呆呆望着秦绎,又转而垂眼,看了一眼自己汩汩涌出鲜血的肩膀。 梁成猩红的军旗在风中猎猎而动。 哦,原来他就是秦绎。 慕怀安的挚友,梁王秦绎。 慕子翎笑起来,起初是低低的轻笑,后来孱弱单薄的肩膀都无声地颤抖起来: 太荒谬了。 他等了那么久的人,是为了别人取他的命来的。 分卷(16) 慕子翎试图握紧拳,召唤出阴魂,却随即被第二箭再次射穿手腕。 慕子翎感觉到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右手传来,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那一刻,慕子翎感受到一股从所未有的羞辱与耻辱: 他在干什么啊 他想,他在等待一个喜欢他哥哥的人,带他离开云燕! 春花正盛的三月,十五岁的白袍少年在高台上一面掉泪,一面疯癫低笑。 秦绎在门外站了半晌,深夜的时候,他才轻轻推开了慕子翎的房门。 莹白的月光通过窗纸照进屋内,寂寞而冰冷。 慕子翎蜷着身子躺在床上,脸朝内,秦绎只能看见他弯成了弓形的单薄脊背。 这个人阴毒下作至此,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秦绎看见他消瘦伶仃的身体的时候,都有种孤独可怜的感觉。 秦绎立在床边,轻轻挽起慕子翎的一缕发 因为睡前解开了红绳,乌黑的长发都散开了来,有些顺着床沿柔柔垂下,还有一些凌乱地贴在了慕子翎的脸颊上。 慕子翎的面颊在微弱晦暗的光中显得模糊不清,从秦绎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他一半隐在阴影中的锁骨,和深深的颈窝。 他额头上覆满了密汗,似乎深陷在某个噩梦之中。 秦绎注视着手中的黑发,默默估算了一下三寸的长度,迟疑良久,终于准备拿起床头的小剪刀时,慕子翎在睡梦中蓦然喃喃了一句什么。 那是极轻极快,完全没有意识的一句话。 然而秦绎站在床边,听清慕子翎说什么时蓦然僵住了动作。 第20章 春花谢时 19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慕子翎倏然极轻喃喃说。 秦绎的手指微微一僵。 晦暗的屋子里,秦绎夹着指间的乌发,一支将尽的烛火轻微摇曳着,在墙壁上投出二人的影子。 慕子翎背对着秦绎,他的面孔在阴影下显得模糊不清。 以鼻梁为分界线,一半脸庞在昏暗的烛光下,一半在黑暗中。 尽管如此,他苍白精致的面容依然显现出一种脆弱而艳丽的美感,就像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鬼魅。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慕子翎犹如被什么梦魇挟过住了,再次梦呓出声,然而黑暗如潮水,梦中手腕的剧痛倏然从他的身上抽离出去,慕子翎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眼。 秦绎还握着他的头发,夜色里,窗外月光皎皎,他注视着慕子翎,就像在看着他出神一般。 你在干什么。 慕子翎问。 他注意到秦绎的动作,哑声说。 大概是刚醒的缘故,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沙的,还略微带着点鼻音。 秦绎喉结滚动了一下,松开慕子翎的发梢,不太自然转过目光: 没什么。过来看看你。 慕子翎瞧着他还穿得整整齐齐的铠甲外披,甚至连脸上的血污都没有梳洗干净,缓缓笑起来: 滚。 他注视着秦绎在模糊月光下的坚毅侧脸,哑声道:我睡着的样子很像慕怀安是么? 不冷嘲热讽,也不尖酸刻薄,真是好一个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正好可供你凭吊一下你那短命又废物的心上人! 秦绎的眼神变了变,手掌压抑地握紧了:你闭嘴。现在不是在宫里 他缓声道:我不想与你冲突。 慕子翎却冷笑起来,蔑视地看着秦绎。 他靠坐在床头,身上只着一件薄薄的里衣。凸起一个小尖儿的锁骨从宽大的衣领处露了出来,阿朱从床头重新缠回了他的左腕。 慕子翎抓了缕头发在指尖百无聊赖地缠着玩,神色有些恹恹的。 你知道我刚才梦到什么了吗? 他说:梦到慕怀安被我杀死、剜出双眼的时候了。 真可惜没给你看到。 慕子翎道:当时我把它扔在父王的脸上了。早知道你喜欢慕怀安,应该留着给你作个念想的。 ! 话音未落,慕子翎猛然被秦绎掐着咽喉摔在了床上,后脑与床板撞击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秦绎整个人压在了慕子翎身上,眼里有忍耐的暗光。 他注视着身下这个苍白冰冷、又危险阴毒的人,喉结滚动了两下,极缓地哑声说:我警告过你了。 他左手掐着慕子翎脖颈,右手抚在慕子翎侧脸,拇指在他的下颌上推了一下,迫使慕子翎不得不抬起脸。 慕子翎轻轻喘息着。 秦绎盯着这张病弱绝丽的面容,感受到身下传来的冷意,在心中想: 太冷了。 这个人,全身都是冰冷的。 尽管它看起来是那么姿颜殊丽,绝异众人,但是当触摸到慕子翎的身体时,却常常有种抱着一具冰冷尸体的错觉。 秦绎有过十七八岁时被指来教他人事的宫女,也有过临幸的个别嫔妃。 但没有一个像慕子翎的身体这样冷。 他们是温热的,柔软的。不像慕子翎,抱着他像抱着一块冰。 慕子翎胸腔轻微地起伏着,秦绎的手摩挲过他的唇,鼻梁,最后停在最脆弱的眼窝处。 想挖了它为慕怀安报仇吗。 慕子翎目不转睛地望着秦绎,好似蛊惑一般,在秦绎身下以唇形说。 秦绎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腹上覆着薄薄的茧。 在慕子翎眼皮上微微按压。 慕子翎的眼瞳很黑,看上去清澈而明亮,一点也不像他的为人。反倒犹如一只偏执的小兽,在孤独地等待着什么救赎。 刚开始的时候,秦绎被这样的目光骗过很多次。 但直至今日,他依然时不时会因为慕子翎这样的眼睛出神。 慕子翎注视着压在自己身上的这个男人,夜色中,他笑了一下,而后猛然用力,挣脱了秦绎的禁锢,与秦绎翻了个身 二人位置颠倒地跨坐到了秦绎身上。 他气喘吁吁地压着秦绎,秦绎的铠甲过于坚硬了,硌得他有些疼。 然而他低下头,看着秦绎,与秦绎额头抵着额头。 夜色里,两人的呼吸都近在耳侧。 秦绎沾着血污和灰尘的手指触碰到了慕子翎柔软冰凉的长发,他轻轻拽住了。 他们像交颈缠绵、又互相觊觎的野兽。 你在做梦。 秦绎看见慕子翎轻笑了一下,狭长清亮的眼睛在黑夜中微微弯起,声音沙哑说:我会受报应曝尸荒野、不得好死,但我不会因为慕怀安受到一丁点惩罚。 秦绎一面与他对视,一面无声地勾了数寸长发在手心。 他不动声色地摸着身下的小剪刀,慕子翎轻微的呼吸全打在了他的脸上。 而后,就在秦绎动手的同时,他听见慕子翎说: 因为天神会知道,我做的没有错。 一缕乌发,也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小瓷瓶中。 作者有话要说: 小秦:复活脑婆道具之三寸青丝get 开心心:D 第21章 春花谢时 20 隔日卯时,天蒙蒙亮。 金柝急急敲响,梁军向赤枫关最后一座孤城发起了第一次攻击。 秦绎昨夜没有在慕子翎房间内过夜,今日也与他兵分两路。 一个领兵亲征;一个原地不动,且再试一试能不能召唤出阴兵。 一定要万事小心。 临行前,秦绎叮嘱他,但是慕子翎的神色却像有些不太留意的模样。 他只玩着腕上的朱蛇,漫不经心说:知道了。 秦绎欲言又止 如果是因为慕子翎自身的缘故,暂时丧失了对阴魂的控制还好。 但是如果是由其他因素造成的 秦绎想起上次盛泱使者来访时,王为良手下类似于慕子翎的那名奇异少年。 谁也不知道他具有什么样的能力,而王为良手上,又有多少名他那样的孩子。 秦绎始终对此怀有心结,却又不能直接告诉慕子翎 慕子翎还不知道他曾把云燕的俘虏拿去给盛泱做交易的事情。 在通灵之术上,从未有人胜过我。 慕子翎在路口和秦绎分道扬镳,临走前说。 他的背影消瘦利落,虽是单薄的少年身形,却带着一股孤傲凌冽的意味。 但是,他所有的自矜与倨傲又都有足够的资本,千年以来,云燕也只有这么一个慕子翎。 战事开始之后,慕子翎站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坡上,居高临下地观看着这场攻城之役。 秦绎处前锋,狂风中,他带头杀敌,就像一支冷锐的箭,领着梁成士兵残忍地撕开盛泱外翼,精准而快速地挤了进去。 在一众乌合之众里,他是那样突出:英勇、俊朗、身手利落。 秦绎弯弓搭箭的姿势流畅如行云流水,一箭射出,霎时将守城之将穿喉射落马下,扬尘四起。 他不像一个长在深宫的弱气王君,而像一个生来就该开疆扩土,一统中陆的完美帝王。 慕子翎静默地看着他,风中,他的白袍猎猎而动。 深如秋潭的眼底明明灭灭,像在专注地看着那个俊朗尊贵的人,又像只是在发呆。 你们也该出来干活了! 无声凝视半晌,慕子翎拍了拍手,轻喝道:阿白,骨姐儿,出来见我! 风沙中青烟四起,缥缈的阴魂在虚空缓缓显形。 然而它们刚到脖子以下,就好像被什么炽烫的东西压制住了,细细地尖叫着:啊,痛 而后还未等慕子翎呵斥,就扭曲着消散逃离了。 慕子翎眉头缓缓蹙起,注视着自己的手指。 为什么? 他喃喃,赤枫关三城中死去人数不过区区十余万,从前数量更多的鬼兵也在他的操纵之中。不至于失控到连化形都化不出来的地步。 他抬起头朝远处的盛泱王城看去,只见黄沙漫漫,巍巍城墙坚实地矗立其中。 隐隐约约的,好似能看见在那城墙之上,有一圈模糊的人影。 那是什么东西? 良久,慕子翎像发现了什么,凝目低语道,孩子? 干得好啊。 盛泱城楼之上,有一人闲适微笑:想他公子隐纵鬼兵多年,只怕从未在这上头吃过亏罢? 跟在他身后的,一名是人高马大的守城武将,一名是肩膀上停着雪鹞的少年。 王为良身着蓝色官服,瞥了雪鹞少年一眼: 我们的存货还有多少? 四天。 少年说:我们还有四百多个孩子,前两日耗去两百个。倘若不出什么意外,再撑四天是足够的。 他的神色永远都驯服而柔顺,好似一个无悲无喜,唯一的用途就是听话的傀儡。 王为良对此却十分满意,道:不错。这四天已经足够拖垮梁军了,更不提我们还有别的底牌。 只怕秦绎那厮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们还有这样一手罢? 他笑道:背信弃义、出尔反尔总要让他明白明白与我盛泱撕破脸的代价!沙底的孩子们呢?将那些孩子也叫出来给梁王陛下开开眼! 城楼下,横尸遍野,烽火漫天。 王为良注视着此等景象,却只感到满意和从容。 没有人的江山不是用鲜血染透的。 他想,当日慕子翎用鬼兵得来云燕,那么今日,这赤枫关就将是他一统中陆的开始! 另一边,战场沙地。 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原本平静广阔的沙地突然毫无征兆地震动了起来,人群略有骚动。 秦绎蹙起眉头,却一眨眼,许多骑兵倏然毫无征兆地摔倒,跌下马来。 沙子中看不清是什么在蠕动,纷纷拽曳着摔落的骑兵,疯狂地将他们往沙底拖去! 怪物 看到同袍刹那间就消失地底,梁军登时有些人惊慌起来:沙地有怪物啊!! 秦绎眼底微沉,一位离他不远的副将也被沙地里的东西抓住了坐骑,猛然惨叫着向下沉去 他登时足尖一点,踩在马背上,以一种难以想象的身体弧度将他捞了回来,同时出手,斩断了抓住马蹄的一截苍白尸手! 真的有怪物。 这下,梁军众人彻底被这东西弄乱了阵脚,纷纷惊慌起来,恐惧喊道:这沙底有东西!! 众人不住倒退,盛泱人却联合包围,不容许他们逃出去。 梁成的骑兵们提防着沙地里的怪物,另一表还要躲避周遭盛泱士兵的攻击。 情势霎时倒转,方才占尽优势的梁军慌了神,冲进包围圈的人反倒变成了瓮中之鳖。 救命。 无数人绝望喃喃:我娘亲还在等我回家!救命啊!! 整个战场如同被加入了催化剂的血肉搅拌机,霎时间无数骑兵坠于马下,长戟捅入皮肉,众多梁成人还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成为这邪恶怪物的祭品。 沙魇降? 慕子翎喃喃,作为场上唯一清楚这东西是什么的人,他却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沙魇降,专门将奴隶活埋在地底,令其窒息脱水而死的炼鬼术。 等活人死去后,灵魂里最渴求的就是刨开沙子,爬回地面,所以会不顾一切抓住地面上的东西往下拉。 然而,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本应当只存在于云燕秘书卷里的禁术,是谁把它们带到了这里? 分卷(17) 慕子翎面上闪过一丝冷意,阿朱感应到了 它嘶嘶地吐了吐信子,从沙底立刻钻出了数条鲜红的小蛇。 看来有些老鼠还没有死绝。 慕子翎寒声道,他脸上显出一种非常明显的厌恶之色,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去,看看是什么恶心的东西! 沙地里登时蠕动起来,像有数道无形的波浪以慕子翎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 那是数不清多少条的蛇蝎毒物正在沙底快速移动。 慕子翎走到山坡的顶处,他的白衣在风中猎猎而动。 坡下的战事陷入了胶着状态。 盛泱放出来的沙魇降助了他们一大臂,然而万幸梁成这边有秦绎,他一人不退,士气就尚且能够维持住,不至于败落溃散。 慕子翎的毒物在沙底疯狂攻击那些沙魇降,一波接着一波,好似两种相逆的力量在无形的战场生死相搏 云燕人的战场一向如此:没有刀剑相交的刺耳声,也没有血肉横飞的血腥气,只有非生即死的舍命之斗,一瞬之念就能够决定胜负。 回去再奖赏你。 垂目瞧着缠在他颈上上撒娇的阿朱,慕子翎低笑了一下:乖一点。 阿朱懒懒拍了拍尾 作为蛇王,它能诏令它目之所见一切毒物。 蝎子、彩蛛、响尾蛇在任何有活物的地方,慕子翎只用它,就能拿下一座城。 只是,唯一的缺陷是这里是沙漠。 沙漠里的毒物远不如雨林里多,且分布极散。 在这样的境况下,与本就以沙漠为主场的沙魇降对起来,只用毒物的慕子翎竟良久都未占到优势。 可笑。 在慕子翎再一次尝试召唤出阴魂,却被压制着呕出一口血时,慕子翎简直暴怒起来。 在开什么玩笑 从驯服阿朱之后,慕子翎都要忘记自己有多久没遇到过这样的压制情况了。 他望着浸入黄沙的暗血,不但未退,反而阴郁冷笑起来: 阿叔阿伯! 慕子翎在掌心划开一道极深的口子,大股大股的血登时流淌而出。 他凭口唤道,满面惊恐的云燕亡魂在空中浮现,慕子翎没等他们消失,淌血的手心狠狠一巴掌拍在阴魂脸上。 鲜红的血顺着死白的肿脸流下来,他道:吃饱。 再给我滚出去收拾你那些孝子贤孙! 第22章 入v(修) 阴魂依然对盛泱那座城池怀有极强的莫名排斥,但是如果和慕子翎比较起来,又还是后者更令他们恐惧一点。 别无选择的云燕贵族如赶上架的鸭子,无可奈何地向战场扑去。 然而刚靠近到一定距离,他们就犹如触到了什么无形的屏障,烫得尖叫着想要后退逃开 慕子翎立刻以血契压制,迫得他们无路可逃,短短数秒,阴魂就偃熄下去,如一捧初雪融化在了空气中。 慕子翎面无表情,伸手又捏了几个亡魂出来,不计后果地朝屏障上堆去。好似用魂魄堆也要堆出一片尸山血海,逼它们把这道阵法破了。 与此同时,逆风的坡下,混战还在继续。 梁成的士兵大约头一次见识到这等诡异的情形,一开始还好,渐渐不断看见身边的同袍惨叫着被拉入地底,恐惧的心理底线就开始崩溃了。 这是些什么东西啊 有人惊恐喊:公子隐,公子隐呢!他不是最擅长这些么!! 公子隐是不是叛了这就是他的鬼兵! 猜忌和痛呼声此起彼伏,士气眼看就要溃。 正关键时期,秦绎蓦然举戟深刺,扑一声朝沙底一个地方狠狠捅去。沙下顿时沁出鲜血,长戟再拔出时,竟带出了一个头颅被刺穿的死尸! 镇定。 秦绎喘息着将那插有沙魇降的长戟一把扔开,随手从地上重新捡起一个:这东西钉住脑袋就动不了了。 周围兵卒眼中满是震惊与错愕,看着那已经一动不动的死白尸体,虽然仍有忌惮,但好歹终于也算稳住了态势。 秦绎脸上满是血污,厮杀的空隙,他漠然地用战袍揩去手心滑腻的血液,然后再一次夹紧胯下战马,冲进盛泱的包围圈中。 他能瞧见慕子翎站立的那个地方,坡顶上,立着一道颀长而雪白的影子。 然而就像慕子翎清楚他与秦绎没有多少情谊一样,秦绎对他们关系的认识也同样如此。 他不认为慕子翎会想法子支援他,虽然他们有合约在:慕子翎帮他攻城,他给慕子翎庇佑之所。 但秦绎觉得慕子翎现在大概已经跳票了。 黄沙百战穿金甲 身着漆黑铠甲的年轻帝王举戟厉呼:不破楼兰终不还!!梁成的好儿郎们,随孤冲进城去!! 数万将士一齐应声,呐喊伙同着刀剑插刺进身体的钝响,一起成为了这一页史书微不足道的注脚。 怀安十一年,梁成在秦绎的亲自带领下,于赤枫关和盛泱血战。这一战,奠定了中陆未来百年的分布格局,也战得异常惨烈。 他们开始交锋时,是天还没有完全亮的卯时,及至残阳如血了,战事却仍在继续。 真顽强啊 盛泱高高的城楼上,王为良注视着墙外的战事,眼里略微流露出了些意外和钦叹的神色:人的血肉之躯,竟能和鬼兵一战么?这等以一当百的魄力,难怪梁成能在他的手上迅速崛起了。 他的目光始终跟随着那道跨马浴血,一直冲在最前头的身影,语气不知什么意味,像有点酸,又有点不屑: 秦绎这厮,说话尽说鬼话,人也活得像鬼似的他就不怕死么? 旁侧的副将赶紧奉承道:也许是和那慕子翎鬼混久了,沾染了阴气。 王为良笑起来,随口问另一边始终沉默的少年:城墙上的孩子们呢,都还好罢? 少年点头:用了许多存货,但屏障始终还在。 王为良便十分满意,颇有些自得道:我就知道,公子隐与他哥哥的关系必有我们可以效仿的地方。只要有本官在,慕子翎想攻破这赤枫关的最后一城,就是痴心妄想! 少年眼帘低垂,是十分驯服的样子。 只有在王为良自信满满放出话时,他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但很快,这一丝异样便极快地隐匿不见了。 夜幕慢慢降临,天空由橙转暗,血红的夕阳即将落到山下。 梁军该要撑不住了罢? 王为良看着远处的烽火,颇为惬意地说:今夜我们就大摆盛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地,盛泱城外的无形屏障却突然轰得一声,轻颤起来,像被什么击中了 再紧接着,就是一阵更大的震颤,站在城墙之上的孩子纷纷痛喊一声,毫无征兆地吐血向后倒去! 与此同时,慕子翎漠然地站在坡地上。 傍晚的风微微吹起了他的发,空气中有从战场带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慕子翎的目光寡淡而平静,尽管这一天下来他手中阴魂折损不少,平日里几只极喜欢缠着他的小鬼此刻也不敢跑出来乱晃了。 阿朱盘在他伶仃的腕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正张着嘴,慕子翎却突然捏住了它,地面也传来轰然震动。 只见那道始终挡在他们面前的无形结界终于崩塌溃散,慕子翎冰冷的眉眼中再一次缓缓浮现出一丝笑意。 太阳落下去了。 慕子翎轻声道,他一拢指,数点森森青火登时在他身后浮现,晦暗的天色中,他的眼角下那粒朱砂泪痣也随之显得媚态起来,犹如盈盈欲泣。 冰冷的手指捏着蛇王的七寸,慕子翎将它放到自己的肩膀处,笑道: 现在,是我的时辰了。 行巫蛊者,多选夜时,此间阴气盛,可成事。 但凡有点常识的人,就都会知道那些养降头、驱小鬼的通灵之人最喜欢在什么时间活动。 只是因为慕子翎太强了,他杀人屠城从来不挑时候,大白天也操纵阴兵鬼将如常,叫人都忘了夜里才是他最厉害的时候! 盛泱四万人、梁成三万人,近七万人头一次在活着的状态见识到了公子隐驱百鬼而令万毒的模样。 只见太阳才刚刚落下,天就蓦然黑了。 头顶没有月亮,不知从哪里开始起风,或远或近地传来女人和小孩的笑声。 饿了,凤凰儿。 吃吗?吃呀 开始吧,快点开始吧! 诡异飘忽的声音若隐若现,战场上的士兵身体微僵,原本拼杀得正激烈的沙场倏然安静下来。 半晌,才不知是哪个盛泱人率先大呼一声:别怕!儿郎们别怕!少装神弄鬼,杀了他们!! 他话毕高喊一声挥出刀去,那名与他兵器相交的梁成士兵咬牙抵抗,然而突然间,力量消失了 而那名挥刀的盛泱人却感觉自己的刀落在了一个软绵绵的地方,下一刹那,便是自己腹部传来剧痛 只见他的身体突然被从腋下至腰胯横切了开来,那落刀的弧度却是和他自己的挥刀轨迹一模一样! 竟是他自己砍杀了自己! 哈哈哈哈。 如此可怖可怕的场景,却有孩童咯咯地嬉笑起来,好似促成了一件好玩的恶作剧。 它们围绕在倒下的死尸周围,跳着蹦着,嚷嚷道:笨呀,笨呀! 周遭漫起浓雾,刹那间战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有又黏又凉的东西在人裸露的皮肤上舔舐摸索。 盛泱士兵近乎被吓蒙了,全身的寒毛立了起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靠近我别靠近我! 什么也看不清的黑暗中,盛泱兵卒惊恐地凌空挥舞着武器,想驱赶那些根本没有实形的敌人。然而他们挥舞的兵器,却总是落在自己身上,无论朝哪个方向划出,最后切断的都是自己的躯体! 接二连三的惨叫、淋漓蜿蜒的鲜血、目不能视的恐惧,如一张幕布,笼罩了沙场上的所有人。 梁成的将士则各个噤如寒蝉他们耳边不断响起盛泱人的惨叫,那种绝望与恐惧像有实形,能顺着耳道蔓延到他们全身,厚重的铠甲都要被冷汗湿透了。 唯一万幸的是,那些厉鬼没有攻击他们。 秦绎骑在马上,目光凝重地注视着这一切。 而在那一直无法散去的浓雾之后,终于绰绰约约显出一个人影来。 犹如是烟雾凝聚所化,慕子翎缓缓从那浓墨的黑暗中出现,胯下骑着一匹雪白的骷髅马。 他漆黑的长发垂到腰际,一直系着的红绳散开了,消瘦细窄的手腕握着缰绳。 马蹄在黄沙里踏出噗噗的轻微足音。 一袭白衣,万点鬼火,慕子翎携众鬼而来,自此,所有投降即不可屠杀的规矩都将成为一纸废令! 他神情漠然地走向秦绎,而后相对,擦肩而过,没有丝毫的停顿,径自走向了一个队伍中再不起眼的一个士卒。 那名梁成士卒周身发冷,腿软得几乎要站不住。 慕子翎凌空勾了勾手指,他的下颌便被一只湿冷却无形的小手抬了起来。朝着慕子翎的方向。 慕子翎望着他,那士兵眼中布满了畏惧,牙板不住打战。 公、公子。 不对。 然而慕子翎垂眼,说:你早上不是这么叫我的。 那人瞳孔蓦然缩小是了,早上沙魇降刚出现的时候,他确实和同袍一起咒骂了慕子翎可是,那样远的距离,慕子翎怎么会知道! 慕子翎笑起来,轻轻道:我不喜欢别人骂我,所以,尽管你是梁成人,我也不想救你。 那士兵蓦然周身冰凉一片,然而还未等到他反应过来,下颌便传来一阵剧痛 只见一个小鬼竟就直接捏开了他的下颌,徒手撕裂了他的喉管! 刹那间温血四溅,飞起的血滴有一颗落到了慕子翎踏着马鞍的靴上。 他面无表情看了一眼,什么也未说,却立刻就有厉鬼凑了过来,一点点将他雪白长靴上的脏血舔舐干净。 慕子翎微拢缰绳,继续朝前走去。而沿路所有在晨间议论过慕子翎是叛徒、脔宠的士兵都毫无意外地惨叫着倒下。 秦绎轻轻擦拭着他的铁戟与弓箭,哪怕他的身后正响着盛泱与梁成士兵此起彼伏的哀呼声。 他将尖刃上的血迹抹掉,雪刃上倒影着他沉默漆黑的眼睛。 这是秦绎最厌烦的时候,也是他与慕子翎的观念习性发生冲突最明显的时候。 他们分明互相看不惯,却又不得不互相凑合隐忍下去。 平日里看在皮囊的份上,才按捺住的不耐和伪装出来的和谐安好,都在这个时候被剥开了不堪一击的伪装。 够了。 秦绎抬起头,终于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叫慕子翎适当收手。 然而就在他抬起眼的瞬间,盛泱城楼处有一点雪亮的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慕 秦绎下意识开口,瞳孔紧缩,想提醒慕子翎那只毫无声息的冷箭。 但同时云隐的话在秦绎脑中一闪而过: 慕子翎死,则怀安殿下可归。 秦绎一僵 那耄耋老道似在他耳边隐秘低语: 陛下,您愿选哪一个? 你们都是废物吗! 当战场情势发生扭转时,站在城墙上的王为良狠狠一耳光向雪鹞少年打去。 分卷(18) 他眼睁睁看着慕子翎踏过结界,阴魂厉鬼应召而出,一步步迈向战场,气得几乎急怒攻心。 还有人呢,还有人呢! 王为良道:都给我堆上去!还在等什么,把结界恢复!! 然而少年捂着脸,跪地低声说:建不起来了。太阳一落,便是阴魂最强的时候。 王为良气的不知该说什么好,拿手点着他:这等重要的事,为何不早些提醒我! 少年不答,王为良焦躁地来回踱步。 把所有的人手都派出来!半晌,他道:这个时候,唯有和他秦绎拼个鱼死网破了! 少年应声,王为良又说:还有琉璃箭。十只全部拿出来! 此时,如一滴浓墨滴进清水中,慕子翎召来的黑雾已经摧枯拉朽朝沙场袭去。 白衣人领先于首,骷髅马上系着铃铛,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黄沙中显得异常空荡辽远。 你回去待命。 眼见早前的优势去不复返,王为良握紧了拳,冷声说:一旦有什么变故,连你也说不定要加入其中。 少年点了点头,一如既往地驯服而沉默。 雪鹞停在他的肩膀上,微微歪着头探视着周围。 这是一场肉眼可预见的、即将到来的恶战。 王为良注视着少年,那目光说不出来哪里令人不适,只觉像一只狐狸,在紧盯着猎物。 五哥儿,你切莫在我面前耍什么小心眼才好。 对峙良久后,王为良咧嘴笑起来。他微微抬起少年的下颌,低声说:你知道那些琉璃箭是怎么来的罢?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轻微捏紧了些,却依然柔顺地点了点头。 王为良的手指自他的胸口往下,停在肋骨的位置摁了摁: 下次再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就将你的骨头都抽出来做箭! 飞箭向慕子翎的后心袭去之时,秦绎微微停顿了一下,但很快,他随即又反应了过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 云隐从梁成赶到赤枫关最少也要六天,此时慕子翎一死,几个时辰后躯体就会变冷,再也没有人能换回慕怀安! 秦绎抓起身边一支断箭,信手朝那飞矢掷去,两根箭矢在空中相遇,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而后射向慕子翎的那支被改变方向,偏离原本的目标,失去准头地掉落在黄沙之上。 慕子翎闻声听到动静,回过了头,秦绎策马到他身边,与他身形相错时说: 这里交给我。你去城墙上,那里有对付你的阵法。 慕子翎勾唇一笑,未说什么,驾着骷髅白马于这黑雾之中向城楼下走去了。 漠漠黄沙中,只留下一串丁零当啷的铃铛声。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边疆累累沙中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注1] 好呀,原来这里还有这么多的漏网之鱼么? 行至城楼下,慕子翎仰头看着这巍巍高墙。 只见这盛泱的最后一道赤枫关孤城上,有百余个孩子站在城楼,每个人彼此之间间隔着几米,面色苍白地在风中瑟瑟发抖。 他们是盛泱根据慕子翎培育出来的残次品。一大部分都出自秦绎交给王为良的那三万云燕俘虏 也正是这群与慕子翎有着相同血脉的孩子,方才共同压制住了慕子翎的阴兵。 在云燕时就与我站在对立面的你们,到而今还要这么执着地和我作对么? 慕子翎喃喃轻声问,向来漠然的脸上流露出一抹隐约的嘲讽笑意。好罢,那我成全你们。 只见慕子翎缓缓蜷起手指,不知操纵了什么,霎时间突然城墙摇晃,沙地振荡 方才攻击着梁成士兵的沙魇降,蓦然全部尖叫着从地底被拔起! 慕子翎容色苍白,一举一投足中却满是病态和戾气: 不见天日的死物,出来瞧瞧谁才是你们的主人! 遮天蔽日的黑暗中,他一人一骨马,身形在沙漠中显得渺不可见,但那种自内而外透出的杀伐与狠厉,又好像是这天下共主。 你疯了 在城楼上根本站不稳脚,几乎要被摇晃的城墙甩下去的王为良既惊又怒。 他眼睁睁看着面前好不容易训练出的云燕小孩纷纷捂着咽喉痛苦倒下,忍不住扒到城墙边,吼道: 慕子翎,这些都是你的同族,你要杀他们!? 慕子翎眉眼平静,正欲风轻云淡地捏碎一个孩童的头颅: 你在说什么?这里的风沙过于大了。 他一个一个屠杀过去,及至一对双生子面前,慕子翎才略微有些吃惊地停下。 在这群云燕的孩子中,竟然有一对和他与慕怀安一样的双生子 而且很显然,这对孩子中的一个,已经被炼成了降头。 哥哥瑟瑟发抖地搂着胞弟,望着慕子翎的眼睛里满是怯意: 他怀中的苍白小人手脚发黑,眼珠已经腐烂了,但依稀能从容貌中辨别出那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慕子翎一时哑然,动作都略微停了下来。他没有想到,云燕都已经亡国了,竟还有人听信双生鬼帝的谶言杀死胞弟! 杀。 慕子翎停了手,那对双生子却不肯罢休。 尽管恐惧,但那名哥哥仍吩咐道:烟烟,杀死他! 他怀里的降头小人登时朝慕子翎扑过来,木讷而凶猛地发起攻击。 慕子翎侧身躲过,神色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意味,他看着这个确实比普通降头更凶残的小鬼降,仍觉不可思议: 双生子,孪生兄弟,这原本是多么值得被祝福的诞生啊。 但是仅仅为了得到更悍恶的降头,便连手足也可以放弃? 你真该死 慕子翎眼中逐渐漫起杀意,从错愕与震惊中回过了神来。 他盯着那个控制降头的兄长,唇边浮起抹残酷冰冷的笑意,宣判:我要将你做成降头,给你的胞弟当玩偶。 慕子翎身为百鬼之主,单打独斗根本无人能胜得过他。 那少年极快就显出拙处,东躲西藏无力支撑。 该死的人是你才对 死到临头,年长的少年却还不肯认输,嘴硬叫骂道:弟弟爱我他是为了云燕,他是云燕的英雄! 慕子翎出手越发凌厉,那名少年躲藏不过,被逼得放声大叫: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自私下作,叛亲背国么! 他说:公子隐,我胞弟是自愿为云燕死去,他与你不一样!你是云燕的叛徒,我弟弟死前最后的心愿便是能为怀安殿下杀了你! 及至他最后一字未说完,慕子翎蓦然凌空掐住少年的咽喉,缓缓将他提起: 我从前竟想过为你们斩断云燕的血脉 慕子翎说:可笑,我为何不明白呢,阴沟里的耗子就只配呆在阴沟中。 他将少年的咽喉掐得咯咯作响,周身阴气瞬间暴涨。 慕子翎哑声问:好一个为了云燕,为了云燕杀死胞弟,为了云燕六亲不认? 省省吧,你不过是打着一个为了国家的幌子,掩饰你那颗冷漠又自私的心罢了。 他想起自己在云燕时经受的那些屈辱,冷待,再看着旁侧这名呆呆愣愣被亲人杀死的双胞胎小童,只觉心都要裂开了: 我若为兄长,背弃整个国家也不会杀死胞弟!国是什么,当国不成国,你还要迂腐地为它放弃家么!? 少年的脸已经逐渐由红转青,手指哆嗦着不住痉挛。 慕子翎看着他翻起的眼白,漠然地冷视着,直到少年整个身体都疲软下来,才甩手扔到一边。 烽火黑烟四起,遍地尸首中,这名双生子只是再不起眼的一个。 然而慕子翎站在原地,静默地注视着那名少年,而后缓缓将视线转到他尸身旁的小鬼降身上。 那大概是个七八岁的小孩,还未长到十岁,就被至亲杀死炼化了。 他的手脚还是小小的,眼瞳呆滞腐烂,讷讷地立在哥哥身边,茫然地一动不动。 慕子翎安静地注视着他,看着这个小孩,就像注视着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倘若他没有撑过那十天十夜,没有遇见过秦绎,恐怕自己的下场和他也差不了多少吧? 慕子翎蹲下身,与那小鬼视线平齐地对视。 良久,他缓缓伸出手,轻轻在孩童腐烂发黑的脸上摸了摸。 他不由自主地将它拥入怀中,尽管慕子翎的怀抱也同样冰冷,但他依然将这没有温度的胸口赠予出去 试图传递给这早夭的孩童一些在活着时从来没有感受到的温暖。 远远看上去,就像两只伤痕累累的兽在互相舔舐伤痕一般。 然而,令人根本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慕子翎轻轻拥抱了那名小鬼的瞬间,那只讷然怔愣的孩童,竟然蓦然贯穿了慕子翎的胸膛! 他的左手从慕子翎胸口穿过,细而瘦的一只小手,沾满了慕子翎的血。 在空气中轻轻蜷了蜷。 慕子翎在瞬间几乎没有感觉到痛感,只感到心口一片寒冷,缓缓从口鼻呛出一口血。 他喘息着跪倒在地,身体不由自主朝那只小鬼降靠去,就好像头颅支撑不住了般抵在了它肩上。 周遭阴魂蓦然狂嚎,所有鬼兵瞬时尖叫着朝慕子翎赶去 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阿朱从慕子翎的袖中爬出,一口咬掉了小鬼降的眼珠,甚至盘掉了它的整个头颅 可是那只无头的小鬼降依然噗地一声,轻轻收回了手,和慕子翎一起倒落在地上。 慕子翎的白衣上满是血迹,他出神地望着暗沉的天色,耳边是战场厮杀的呐喊。 起初他的脸上划过一丝不可置信的神情,但随即那神情就飞纵而去,变成了失血过多的茫然和费解。 太讽刺了 他想,每一个他想拥抱的人,都是这样想方设法地要他的命。 这个至死都效忠于云燕的小鬼降,堕神阙,云燕血脉 耳边所有声音消失之前,慕子翎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秦绎不顾一切地砍杀着挡在面前的人,疯狂地朝他跑来。 他原本想欣赏一下秦绎毫无君子风范的罕见模样,可惜没有成功,很快就沉沉闭上了眼。 撤退,撤退!! 秦绎赶到慕子翎身边的时候,慕子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他的唇苍白冰冷,脸上毫无血色,秦绎一把就将他抱了起来。 上马的时候,秦绎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有些发抖 他从来没有见过慕子翎的白袍上沾这么多血。 他从前屠城、杀千万人,都没有让一滴血溅上自己的白衣,而今却不知人事地双目紧闭着,甚至连呼吸都很微弱。 秦绎抱过慕子翎的那只手全湿了,黏腻地沾着血,几乎连缰绳都握不住。 这场原本胜利在望的战役,秦绎不得不紧急退兵,只带着慕子翎一路拼杀,回到军营。 来人,所有人都出去,让大夫进来! 秦绎抱着慕子翎跨进寝房,连铠甲也未脱,带着满身的血污吼道:打干净的清水进来! 他自己的肩臂上也中了一箭,秦绎却只草草将箭拔了,连伤口也没包扎。 王上您,您的手 进来的医丞瑟瑟嗫嚅:臣先替您处理了伤口 然而秦绎眉头紧蹙,一面躬身替慕子翎撕开外衣,一面大怒道: 他快死了你看不到吗!? 医丞简直快要被他猛然的怒斥吓得跪下,慌忙凑上前来,帮助秦绎一起查看伤口。 慕子翎的外衣已经全被血浸透了,不知道伤口在哪里,只能小心翼翼将衣服一点点剪开。 秦绎看到搁在床头的那柄小剪刀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怔愣 昨夜,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和慕子翎在这里反唇相讥,亲密无间又互相试探。 他想方设法地弄到了慕子翎的三寸乌发。 而今慕子翎却已经躺在这里,呼吸微弱地濒临死亡了。 当最后一层里衣剪开时,围在周遭的医丞都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慕子翎整个胸腔的中间部位,有一个像婴儿拳头那么大的伤口,贯穿了他的整个身体,且泛着腐烂的黑色。 这是巫蛊之术,王上。 医丞道:真是好厉害的毒。 孤看得见。 秦绎说:孤要知道的是怎么解! 医丞额头直直冒汗:这似乎无解。 伤处太大,即便没有蛊毒,慕公子恐怕也难以活命。更不提还有巫蛊之术,臣无能为力啊。 秦绎走到慕子翎床边,慕子翎面色雪白如纸。 从前艳丽而阴郁的眉目都沉寂了下去,凌厉的气质收敛了,只剩下种重伤无助的脆弱感。 他这样昏迷的时候,和睡着很像,都显出一种真正和年龄相符的乖顺和柔软。 甚至瞧上去有些稚气。 试你们一切能试的方法。 良久,秦绎喉咙微微动了动,哑声说:孤不想说太重的话。但慕子翎现在绝不能死如果你们留不住他,孤也许会叫你们付出你们绝不想承受的代价,明白么? 医官两股战战,跪地俯首:是。 分卷(19) 秦绎缓缓坐到床头,一面轻轻试了试慕子翎的鼻息,一面木然地看着医丞们对他施救。 为什么会受伤? 秦绎想,这个人不是一向自诩最了解巫蛊降头吗?怎么会糊涂到靠那只小鬼降如此近距离的地步! 他有些疲惫地解下了头盔,搁在膝盖上,感觉浮生梦幻,世事真是一场梦。 昨天还和他针锋相对的人,今日竟就这样垂死于旦夕了。 看着此时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的慕子翎,秦绎感到种毫无由来的心口钝痛。 他们从来没有相安无事,和谐共处的时候,但此刻秦绎却觉得难过,仿佛觉得自己即将失去什么 在他意识到之前,就将永远失去。 王上,臣等需要商讨片刻。 医丞们试了许久,都未能给慕子翎止住血,只得硬着头皮来朝秦绎请求。 也许还需要施针。 秦绎疲惫地点点头,允了他们:不惜任何办法,只要能保住他。 慕子翎的体温正在不断下降,身体越来越凉,医官们扎进他穴位的银针,乍一碰到,就全变黑了。 饶是秦绎不懂医,也明白这绝不是个好兆头。 果不其然,医官们见状均顿了顿,看过秦绎一眼,以一种秦绎听不太清的声音凑到了一处,交头接耳地私语着下一步对策。 秦绎摸了摸慕子翎的手,凉浸浸的,有一点微微的汗,但很柔软。 秦绎碰过之后,就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像在回忆什么,反复蜷缩又松开,有点出神微怔。 老头子们窃窃私语了一阵儿,没什么结论,倒是慕子翎伤口处的纱布越染越红,一团殷红的颜色,还在不住往外扩大。 你们要商量,就拿到外头去商量。 秦绎听着他们时高时低的争论声,总算厌倦了,揉着眉头道:不要在孤面前吵。 医丞们一怔,而后结垂眉顺眼应是,倒退着离开了。 阿朱还盘在慕子翎的脖颈上。这条冷血畜生好像也察觉到了主人的危险,一直不住用冰冷的蛇头去蹭慕子翎的脸颊。 然而这次,慕子翎一点也没有回应它。 慕子翎站在黑暗中,一片浑浑噩噩。 他好像在一条溪水附近,木然地顺着那条溪流一直往前走。 两侧的山是黑色的,溪水浊黄,周遭一个人也没有,只能听见汩汩的水流声。 慕子翎心里似糊涂又似清醒,他好像隐隐约约知道,这里就是黄泉。 倘若一直跟着黄泉的溪水走,就将前行到无间,那是一片一望无际却死气沉沉的海。 所有黄泉的水都将汇入无间海,怨魂厉鬼也都栖息其中,除了冥帝的时间画舫,任何东西都不能漂浮其上。 一旦走入无间之海,就算此生已经了结,即将投往来世了。 他静默地朝那里走去,一路以来,也从未有人叫过他的名字。 如果有家人好友挽留,他们的哭泣声也会传到黄泉的。 慕子翎无动于衷地想,可惜阿朱不会人语,不然他肯定也可以收到哀哭和挽留。 这一生的过往都像走马灯,静静在他脑海中流淌而过。 从儿时的寄人篱下,到江州的惊鸿一瞥,再到弑父杀兄宫变夺位,沦入梁成王宫的俘虏禁脔 慕子翎漠然回看,要说有什么意难平,只有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一只小鬼降手上。 而且还是他自己将那小鬼拥入怀中的。 真是笑话。 他不惜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做尽这世间脏事恶事,只为斩尽云燕血脉,好使世上再也不会有公子隐。 可谁知道背离云燕的从来只有他,不肯安安分分为云燕奉献牺牲的也只有他,除了他慕子翎,多得是忠心耿耿,亡国后还愿以死报国的双生子! 当人在黑暗里太久的时候,眼睛就会瞎掉。 这个时候倘若有个人再提出想要到阳光下走一走的愿望,就会显得他贪婪自私又不合时宜。 慕子翎转身回望,寂然想,还有人挽留他么? 没有,他就入无间海了。 白袍的少年茕茕孑立,这里是他曾经来过的地方。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十四岁,在黄泉边跌跌撞撞,边走边哭。后来终于循着记忆中的那一捧在江州时点燃的橙亮篝火,走了出去。 慕子翎,慕子翎。 沉寂浓稠的长夜中,慕子翎被秦绎搂在怀中。 说来有趣,当日秦绎强迫慕子翎时,就是仗着自己是真龙的命盘,慕子翎的阴魂鬼兵奈何不了他。 而今慕子翎中了巫蛊之术,当他在在慕子翎身边时,慕子翎的蛊毒也会奇异地延缓恶化。 于是秦绎就整日整夜地守着他。 秦绎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为了慕怀安? 云隐来之前,慕子翎断气就完了。 可是,当慕子翎倒在黄沙中,生命迅速消逝时,秦绎心头同样有一种巨大的恐慌。 仿佛有个无形的声音告诉他: 慕子翎不能死!! 也许是养条狗,养了几年也会生出感情吧。 秦绎反省着自己内心那种毫无缘由的无措,疲惫地捏着鼻梁,苦笑想:何况还是有过那么多次亲密交融的人。 他望着容色苍白,连艳丽的眉眼都变得寡淡了起来的慕子翎,根本不敢去深想自己的那丝隐秘之念。 夜里,慕子翎的伤情总是不断反复。 秦绎抱着他,他的体温总是那么凉,恐怕死在秦绎怀里了秦绎都不能发现。 秦绎只得不断去试慕子翎的鼻息,有时候慕子翎的鼻息变弱了,秦绎就在他的耳边不停喊他,生怕他的魂魄走失了,再找不到回来的路似的。 喝不喝水? 冷不冷? 我挤着你没? 有时候秦绎也会自顾自和慕子翎说话,他觉得天凉要添衣时候,就也给慕子翎加床被子,他觉得口渴的时候,也给慕子翎喂喂水。 只是慕子翎已经完全无知无觉,单纯地喂根本喂不进去。 秦绎扶着他的头,兑好的温水喂进去,立刻又从唇角溢出来。 秦绎在战场上留下的臂伤还未好,举着勺子时间一久就疼得厉害,但偏偏这种活儿又不放心叫粗手粗脚的下人来做。 你这次可真的磨死我了。 秦绎看着自己浸出血迹的伤口,抽着凉气想,冤有头债有主,这次真是叫你找着机会报仇报了个够。 喂水失败数次后,秦绎终于想到了自己。 他看着夜色中慕子翎病气脆弱的模样,就像一只濒死的鹤。 晦暗的光影中,他的唇冰凉而柔软,刚才溢出来的水珠沾湿了一点儿他的下唇,此时还微微泛着的柔润水光。 秦绎安静看了半晌,而后仰头自己喝了一口,终于缓缓俯下身,对着慕子翎吻了上去。 他们唇舌交缠,秦绎含着水,以舌撬开慕子翎的牙关,缓缓将水哺入。 他捏着慕子翎的下颌,好使慕子翎吞咽更方便。 接触间,秦绎感知着慕子翎细瘦脆弱的咽喉,比起自己满是茧子的粗糙指腹那肌肤实在是过于细腻温软了一些。 他趁着月色注视慕子翎的脸,而后不得不承认,哪怕与慕怀安的温润如玉不同,但慕子翎的病态艳丽其实也极具另一种别致。 他的眉目是冰冷略带阴郁的,但偏偏眼下有颗朱砂泪痣,好像生来就有当祸水的天资。无双艳丽又无双风华。 在那一刻,秦绎自心底产生了一个一闪而过、而又不可告人的阴暗心思: 他想,慕子翎这样的人,真是生来就该倾倒人国的。 白天各位医丞医官轮流坐诊,夜里秦绎亲自抱着他驱寒。 如此僵持了两日,慕子翎竟还没断气。 是王上的真龙之息镇住了那邪祟,留住了慕公子啊! 自己束手无策但绝不忘溜须拍马的臣子道:王上圣明! 秦绎双目里满是血丝,满脸疲态,下巴上有青青的胡渣。 这几日他日夜守着慕子翎,都没有时间打理自己。此时趁着医丞们替慕子翎换药的空档,总算寻机给自己的臂伤换条绷带。 情况有何好转么? 一边撑着手让小厮裹缠伤处,秦绎一边问会诊完前来复命的医丞。 旁人阿谀奉承是一方面,但秦绎自己是再清醒不过的了: 这几天以来,慕子翎的伤势只是拖着不恶化而已,根本没有愈合的迹象。如果再这么下去,气绝也只是时间问题。 医丞明白秦绎的意思,叹气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 巫蛊之术,用药都不过是辅佐手段。真正决定慕公子生死的,仍是他自己与余毒的较量慕公子既为百鬼之首,可令万毒,普通尸毒原本应当完全伤不到他的,只可惜 只可惜他离那只小鬼降太近了,被一下正中了心脉。 秦绎默然不语,旁边的仆从见他脸色不善,小心翼翼赔笑了一下,道: 王上莫要忧心。奴有个好消息禀报王上。 秦绎抬眼,瞥过他一眼,冷淡问:什么好消息。 云隐道长听闻发生变故,已经即可从梁京启程了。 仆从笑道:只要数日,就可赶到赤枫关。 秦绎没有搭腔,仆从原以为他会笑,或者怎么也有些愉悦的表示,秦绎沉郁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大堂的空气犹如凝固了,只有小厮一言不发地替秦绎包扎着伤臂。 仆从看着秦绎的神色,越看心里越打鼓,渐渐不敢笑了。 秦绎双腿分开,战靴踩在木凳上,他手撑了下颌半晌,才蓦然道: 那么把他体内的余毒清掉了,是不是就会让情势好转一些? 堂下医丞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秦绎是在问自己。 是是! 秦绎的眉头舒展开来,似乎是自顾自地低喃道:好。 那一晚,秦绎照例去守着慕子翎过夜。 但他立在慕子翎床侧,久久都没有动。 要救他么?秦绎静然想,这个人手沾鲜血,做事冷戾,数次屠城杀戮无辜。 但是他若此时死了 他若此时死了,就算是为秦绎而死。 他在为秦绎攻城时受伏,伤重而亡。 秦绎欠他的了。 秦绎轻轻呼出口气,良久,还是缓缓走到慕子翎身侧,掀开了他的床被。 他一点点解开慕子翎的衣物,白天才扎好的纱布已然又渗出了黑血。绷带拆开后,腐烂惨烈的伤口就暴露在了空气中。 秦绎看着这不住向外渗着腐血的疮疤,在这样一具莹白漂亮的躯体上,几乎令人想象不到得到会有这样可怕的伤疤。 他的指腹在那创口的边缘抚了抚,而后秦绎再次看了慕子翎一眼,缓缓朝他的心口俯了下去。 那一夜,秦绎替慕子翎吮尽了他伤口里的所有腐血。 注1:诗句是乱凑的,不具备参考性。 第23章 春花谢时 24 秦绎替慕子翎吮了四晚的尸毒,第五日医丞过来看时,腐烂的趋势已经不怎么往外扩散了。 恭喜王上,慕公子的伤势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医丞道:余下几日若恢复得好,可有三成的生还之机! 那能恢复得不好么? 秦绎心中想,孤每晚给他吮去腐血,这几日唇舌都尝不出味道了,只觉得麻苦。 所谓帝王命盘,金龙护身,最好都是真的。 否则,他这回可真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 医官退去后,秦绎看着慕子翎的脸颊。 他的脸已经瘦尖了,原本就是一张清冷寡言的薄命相,现在看上去更是没有一点福分。 但好在容貌的底子总是在,哪怕伤成这个样子,秦绎用热毛巾给慕子翎擦手时,仍不由得微微一顿 细长白净的手,伶仃消瘦的腕子。 哪怕只看着这么一双手,也好似有一种缠绵多情的意思。 秦绎喉头动了动,想,这个人真是有着和容貌截然不同的性格。 分明模样生得这样好看,却总是做着病态阴鸷,喜怒无常的事。 年轻的帝王在灯下枯坐,良久,他情不自禁伸手 在慕子翎苍白的面颊上碰了碰。 另一边,盛泱军营。 为何这慕子翎的星宿,还未落去!? 王为良与副将站在院中,气急败坏。 雪鹞少年站在他们身侧,垂着眼不说话,像在发呆,又像是毫不关心。 中陆各国各有所长,如云燕主巫蛊,梁成主人治,盛泱热衷观测星宿。在他们的治国制度中,甚至还有以一人之力就能抗衡半个文武朝廷的观星神侍一职。 这几日王为良一直在令人观星卜命,想瞧瞧那叫他亏得血本无归的公子隐何时断气。 只是除了最开始的几天,慕子翎的星辰确实暗淡无光,好似摇摇欲坠之外,这几日竟隐隐稳住了,还有再次闪耀起来的趋势。 烟水将他的胸腔都穿透了,还能没死不成? 王为良气愤交加,若非不可能,他简直想亲手把慕子翎的那颗星宿拽下来。 公子隐的宿位有龙气护持,应当是梁帝秦绎在亲自护着他。 观星术士赔笑道:阴魂靠近不了真龙,公子隐身上的尸毒自然也缓和了。 王为良骤然抬眼,盯着那术士,术士脸色微微一僵。王为良道:那怎么办? 你不是号称观星阁门下的得意弟子么,眼下情形,该如何解决!? 术士冷汗涔涔:这这 这我需向阁内师兄请教,看他有何妙方。 支支吾吾半天,术士总算说了实话:劳烦劳烦王大人,再等一日,我今晚就与他飞鸽传书 分卷(20) 王为良负气甩袖,重重地唉!了一声,转过了身去。 这人说是观星阁内较为突出的人才了,王为良才花大价钱将他笼络过来。 但现今第一次叫他派上用场,怎料就如此没用! 慕子翎孤身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云燕的乌莲宫。 从小时候起,每次生病,他就是这样,无助地一个人呆着,被窝里冰冷至极,没有一丝热气,他却浑身发烫。 他睡不暖被子,想叫人给他暖一个捧炉,身边却一个人也没有,叫人也没有人应。 夜里慕子翎烧得脸颊猩红,几乎有些打摆子。他意识朦胧又满心绝望,想,他是不是要死了,可如果死了有人知道吗,会不会在偏殿里臭了也没有人知道,那样很不好看。 他是小孩,控制不了自己不生病,如果可以,他自然知道自己不像慕怀安,病了有一堆人服侍着担心着。还能得到父亲宽大的掌心一遍遍在额头上摩挲擦拭 他什么也无法得到,他一点也不想病的。 所以,慕子翎一直想,快些长大就好了。 长到二十岁,束了冠,这些身为小孩才倍感无力的烦恼都可以远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惜,慕子翎今年已经十七了,他依然自己睡着冷塌,被子里满是寒气,伤重时一再濒死,却依然身边没有一个人。 十年过去了,他的处境依然如旧,渴盼的一切仍是奢望。 他感觉自己病得要死,耳边还是朦朦胧胧的哭叫声,是那些死在祭台上的小孩,又在找他索命。 他为何又开始发烧了? 床侧,秦绎阴沉着脸,手探在慕子翎额上,床边跪着一地医官。 原本经过秦绎替慕子翎吮吸毒血,慕子翎的伤势已经稳定许多了的。但不知为何,从昨夜开始,慕子翎又开始高烧不退。 心口的伤势再次开始恶化。 孤不是陪在他身边了么! 秦绎怒道:为何还是不起作用!? 梁成因为风俗原因,几乎无人通巫术,除了慕子翎,再没有人对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有所建树。 医官们只知道如何治病救人,针灸开方,对超出这个范围以外的东西,便十分束手无策。 也许 其中一人道:也许是慕公子平日造孽太多,此番因缘报应就,就 秦绎差点一脚过去把他踢得趴下。 外头是什么声音。 正烦扰间,秦绎听到外头的响动,疲惫问:是哪里的人在哭嚎? 这几日,秦绎整天守在慕子翎身边,军中的事务若非棘手至极的,一概都没有报给他听。 一名仆从道:是盛泱人。 秦绎一顿,问:盛泱人? 是。 仆从禀告说:从昨天开始,就有许多盛泱百姓从赤枫关出来,跑到我们城下哀哭烧纸,说要替他们亲人讨要公道。 这可是秦绎从未碰到过的新鲜事了:讨要什么公道? 他们说 仆从微有嗫嚅:说公子隐早先攻城时,杀人屠城,无恶不作,有许多亲人死在他手中此番老天有眼,总算惩治了他,便都在咒骂公子隐早些死去才好 如果换做其他人,盛泱人是万不敢这么放肆嚣张的。 两军交战,百姓出城,只怕还没有走到敌军的城门下,就已经都被射杀了。 只是秦绎名声在外,所有人都知道他从不杀老幼妇孺,此番盛泱派出城外的,也都是这类人,算是把准了秦绎的软肋。这不会是王为良的主意。 秦绎几乎第一反应就能猜出:他没有这个脑子。 是 仆从答:探子说,这几日总有盛泱王城的书信传来,应当是王为良请了帮手。 秦绎略有沉吟,费解问:他们这么做,有什么用呢? 难不成还真能靠咒骂将人咒死不成? 话才刚刚脱口而出,秦绎就定住了: 是了,昨晚。慕子翎的伤势恶化,也是从昨晚开始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时间还真是巧合得很! 他的神色渐渐沉了下去,秦绎敛目站了起来,哑声说: 随孤出去看看。 一派焦黑荒芜的沙场上,呜咽哀嚎声此起彼伏。 三三两两的妇人携着幼童,在秦绎的城墙下烧纸哭嚎。 家中三四个孩子,阿宝还在襁褓,你说你死了,丢下我们娘几个怎么办呀! 原本二城的房子还能收租,现在给梁成人占去了,可真是没有活路了! 可怜见的,可怜见的!可恨那杀人凶手,为何还不死了给你偿命!! 他们位置分散,各自隔了约莫数米的样子。总人数有几百个,这么排布起来,竟隐约将整个城池围在一个圈内! 秦绎听着这噪耳欲聋的哭声,每捧烧冥纸的火堆里,还时不时被扔进一两个被扎着针的小人。 雪白冥币飘得到处都是。 即便秦绎不懂巫蛊之术,也在这等环境下感到种极其令人压抑的怨恨之气。 难怪慕子翎再次高烧起来了。他原本就是中得尸毒,好不容易才靠秦绎的真龙命盘才镇住。 这样被人日夜诅咒,周遭阴气必然大涨,靠秦绎也遏制不住伤势。 这样下去不行。 秦绎低声喃喃,吩咐左右道:派人将他们驱开,不伤及性命就好。 随从领命,立刻派人去办了。 秦绎看见有士兵围住那些妇人,强行将她们的纸堆扑灭: 走走走,再不回去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那妇人却哀嚎大哭:你们不是本就喜欢屠城么?还要装什么对我客气的样子? 要杀了我么?杀呀,杀了我!这日子总归过不下去了 士兵们面面相觑,如果没有不可杀生的指令,大可随意弄死几个,事情就好办许多。 偏偏秦绎对他们的军风管理又极严 你们杀了我,王大人还会给十颗金株作补恤,其余孩子们就可活下去了。 妇人哭咽道:你们快些杀了我罢!! 说着,她便又去抢那被士兵扑灭的火堆,往里扔着冥钱和咒怨小人,好使它重新亮起来。 秦绎沉默不语,站在他身边的随从忍不住骂道: 胡搅蛮缠! 秦绎也知道,这样的局势再死守不杀无辜之人的底线就是愚昧了,但他更知道,解决这样的局面,绝不是杀一两个人就能化解的。 对血亲死于慕子翎手上的仇恨;生活所迫,只能以命换钱的绝境;让这群人根本不可能退缩。 如果要杀,只会进一步激发矛盾,出现更无法控制的事。 让他们回来吧。 良久,秦绎低声说。 随从愕然:回来? 是。 秦绎说:你以为可恶的是这群百姓么? 他笑了一下:不,他们只是棋子而已。真正的始作俑者,可是待在紧闭的城门后面,安全无比又作壁上观地看着笑话。 秦绎闭了一下眼,皱眉哑声道: 盛泱盛泱。孤必亡尔!! 重重帷幕中,慕子翎仍在昏睡。 他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身边,还有一些垂到床下。 秦绎慢慢走进来,将落到地上的那一缕捡起,绾到他身侧。 他静静注视着这个人,从他苍白的眉眼,到干燥寡淡的薄唇。 水 昏迷中,慕子翎无力喃喃。 秦绎从桌上取来早已备好的开水,扶起慕子翎送到他唇边。 慕子翎的唇干燥发僵,冷凉水甫一入口,便顺着嘴角溢了出来。 秦绎自己喝下一口,再吻着慕子翎,勾住他的唇舌喂进去。 他现在做这种事时,已经十分平静熟练了,远没有最开始的尴尬生涩。 慕子翎呛得不停咳嗽,毫无血色的单薄胸膛无力地起伏着,创口再一次渗出血。 他正陷在一场梦中,是九岁时最不可忘却的江州。 矜贵从容的少年仍在篝火边,低头为他剥莲子。 十七岁的慕子翎走过去,踉踉跄跄,问: 为什么不来接我? 少年低着头,慕子翎喃喃不肯放弃,又问了一遍: 你为什么不来接我啊? 然而那少年像定格住的老旧画卷。和他手上的莲子,身边的篝火一样,都是早已死去的静物,只有慕子翎是活着的。 慕子翎望着他的背影,怔愣地轻声说: 你是为了哥哥才救我的吗? 你是不是早就倾慕他了。 温文尔雅,君子端方的云燕太子,是不是早就叫你听闻他的盛名,暗自倾心? 所以才救了如此和他相像的我,还许诺带我回梁成? 至于后来你终于得到了他,又哪里还记得曾经被你救过,作为替代品的我呢? 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当初随口说过的话,那个小孩一直都是记得的啊 如果你不要他了。为什么不早一点说。 秦绎给慕子翎擦拭着头发和手心,抬头的空档里,却见一颗清澈的泪珠,缓缓从慕子翎的眼角淌了下来。 第24章 春花谢时 25 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庭院中。 与其赤枫关温差大又干燥的气候不同,这里居于盛泱腹地,冬天是湿润而纯粹的。 一层层的屋檐排布雅致,檐下倒挂着冰棱。 清晨,冰柱微微融化了,滴滴答答落着水珠。 阁外有小童握着扫帚,唰唰地扫着雪。 言师兄,怎么跪在这里呀? 有路过的同门从廊下路过,看着跪在庭内的身影,笑着说。 那约莫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戴着一块银面具,四分之一的脸都被遮住了。 跪着的身形,倒是笔直挺拔,就像一株漂亮的小白杨。 师父对你没有隔夜的怒气。 同门悄悄说:待会儿陛下要来,你趁师父高兴,好好认个错儿,师父就翻页儿啦。 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同门接着道:你啊,下次也别再胡闹师父本来身体就不好,为你生了多少气?你心疼心疼他罢。 银面具的少年不吭声,同门还欲再劝,房内却突然传来声清冷微厉的声音: 早课做完了?话这样多,不如去山忧堂抄两遍《鬼谷子》。 同门登时睁大了眼睛,瞪了一眼言晋: 师父醒着你不告诉我!? 言晋一动不动,但是对着纸拉门的方向,却直直伏拜了下去,方才冷淡如冰的神情也瞬时融化开来,只剩下顺从和愧疚,低低叫了声: 师父。 同门见势不妙,立刻小碎步倒退着跑了,房内安静片刻,才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声。 接着,便是那人轻轻问: 知错了吗? 言晋答:知错了。 错在哪里? 徒儿不应当与赵师弟私下联系。 言晋老实答:观星阁不参朝野之事,他已被逐出门下,是王为良那边的人。 然而话音落,房内却久久没有声音。 言晋试探着叫了一声:师父? 不对。 很久后,观星阁的少阁主才轻轻出声,低声道:你的错,是不该用那样阴邪的方法,将盛泱的百姓当做棋子去试探梁成君王的底线。你可知,他们是人。与你我一样的人。 银面具的少年不说话,但藏在银面具下的眼睛里,却满是被训斥之后的低落之色。 又静了片刻,大抵是终究不忍心看少年这样一幅受责模样,观星阁的少阁主低低叹息了一声,又禁不住咳嗽起来,断断续续说: 将我今日的药端过来,带九九去玩罢。 银面具的少年抬起头,只见面前的纸拉门拉开一条小缝,一只橙红的漂亮小狐狸从房内挤了出来。 它踢踏踢踏四肢,蹦到银面具少年的怀里,将他的面具都碰得轻轻一响。 言晋禁不住笑了起来,揉了揉它的脑袋:九九。 这只一直跟在观星阁少阁主身边的小狐狸显然对银面少年格外熟稔,蹭着他下巴就撒娇。 在他们俩亲昵的空档,房内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显然是房内的人又疲倦躺下了。 言晋扭头看过去,只看见一片雪白纹着青线的衣角,夹在了方才开启的缝隙中。 赤枫关外的哭嚎声还在继续。 曾有副将为给秦绎分忧,擅自捉了几十名妇孺和老人,恐吓他们不准再哭嚎。 结果那妇人当场撞死在墙根下,头破血流,死不闭目,其余人登时哭得更加带劲儿。 但是第二天,那女人的孩子便没有再来了 也许是像她们所说,在王为良那里领到了金株,即便家里没有了父母,也总算有了能活下去的机会。 这样一来,顿时更坚定了其余盛泱人的遗孀在梁成城下哭得昏天黑地。 云隐道长还需十余天才能赶到。 仆从愁眉苦脸,瞧着伤势眼看越来越不对的慕子翎,道:王上,这可如何是好? 秦绎捏着鼻梁处的山根,良久,哑声问: 分卷(21) 交代你们办的事做得怎么样了? 仆从点点头:差不多了,大概今夜就能凑齐。 秦绎说:好。那就明日试一试孤想的法子管不管用了。 一日前,秦绎吩咐军中所有人去找新鲜的死尸,然后割下他们的舌头。 两天之内集齐,装在布袋中呈上来。 众人都摸不着头脑,搞不清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但所谓圣意,本来也不是能随意被揣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秦绎亲自领了人去城楼。 楼下照例有许多人在烧纸啜泣,熏得城楼上都闻得到纸灰的味道。 一名跟着秦绎征战多年的将军守在秦绎身后,被呛得直咳嗽,皱着眉连连骂道: 一群贱民! 秦绎未说话,仆从等待着秦绎的指令。 这个时候大概卯时左右,咒骂了一夜的盛泱人略有些疲惫了。 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 动手么? 有仆从轻声问:人差不多到齐了。 秦绎注视着那些遗孀乌发间簪着的小白花,单薄的纸瓣,在火熏中微微颤动着。 他闭了闭眼: 动手! 城门瞬时大开,梁成士兵全部出动,专门捉住那些孩童,将他们从妇人身边拉开,扛进城内。 怎么了怎么了! 孩子们顿时大哭,妇人们慌成一团,拉拉扯扯想把孩子抢回来。 奈何女子和老人,怎么可能是身强体壮当兵们的对手,只片刻,孩子们就都被抢进了城内。 秦绎缓缓走下城楼,一队侍从护卫着他,踱步到众人面前。 这是梁成的城池,梁成的营地。 秦绎目光慢慢扫过众人脸上,哑声说:若来咒骂骚扰,每天都会有五个孩童的舌头被割下来悬于城墙之上。 秦绎的五官俊朗硬气,又从小优渥着养在宫廷中,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着帝王之气。 此时虽只穿着收腕束领的劲装,外头草草披了件狐毛大氅,却一沉下脸,就显得相当冷厉。 二十天后。 秦绎注视着众人,寒声道:未生什么事端,孤再令人放他们归家。 众人们面面相觑,一名妇孺望着他,嗫嚅半晌,红着眼道: 你,你怎可这样行事! 你草菅人命,还要对孩子下手。 她喊道:不是说梁王从不伤妇孺幼童的么?你这般你这般算什么仁君! 秦绎弯唇,笑了起来,戏谑道: 你可能不明白仁君这种东西,是孤想当的时候就当一当,不想当的时候也就罢了。 既贵为天子,孤就是为所欲为也无人敢说半个不字。怎么可能就这样被尔等贱民威胁? 众人愤懑不平望着他,既恨憎入骨,又说不出话。 秦绎盯着其中一个已经红了眼,眼看就要声泪俱下的妇人,挑了挑眉,道: 你的夫君死在了梁成人手中? 赤枫关外的风沙吹得呼呼作响,女人的鬓发全都被吹乱了,只有一双红肿的眼睛恨意地盯着秦绎。 她应了一声,秦绎又问:就他一个? 是! 众人都不知道秦绎打的是什么主意,秦绎道:好。刘超! 从侍卫中站出一个人来,秦绎说:他的父兄都死在了你们盛泱人手里,算起来,你们盛泱欠他两条人命。 他目光不动,霎时厉喝道:那么,今日就叫他朝你们讨回来罢! 妇人一怔,甚至还没回过神来,城门后就骤然响一声孩童的哭声,一条鲜血淋漓的舌头被扔了出来。 妇人看着那团肉,怔了数秒,猛地爆发出声哭天抢地的哀嚎,不顾一切就往城内冲去。 秦绎冷目看着,示意侍卫: 让她进去。进去了,孤立刻将你儿子的头颅斩下来扔到你面前! 女子身体一僵,一双红肿的泪眼至恨地看着秦绎,秦绎视若无睹。 孤今日告诉你们一个道理。 秦绎声量不高,却意外平静地说:在乱世之中,比律法、道理更重要的是力量。不要试图用道义威胁比你更强大的人,否则孤有的是同你们算账的法子。 将这些火堆都灭了,冥钱扔到盛泱城下。 秦绎看了一眼周遭的纸堆,吩咐道:人群驱散,谁若再起纷争,一律打死,尸首拖去喂狗。 老人与妇人们敢怒不敢言,只能无声且充满仇恨地瞪视他。 所谓梁成明君,所谓梁成明君,就是这样子的么!? 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秦绎若无其事问。 众人无人应声,秦绎冷淡地一笑,最后瞧过他们一眼,也不再说什么话。甩袖道: 回城。 下午,那些老人女子仍在城墙下徘徊走动,虽已经不咒骂了,却也不肯离开。 秦绎蹙了蹙眉头,低声说: 将提前准备好的东西扔下去。 仆从抖嗦布袋,几块肉团掉到地面,遗孀们惊叫一声,瞬间扑过来含泪摸索。 再不离去,明日还会再割五条! 侍卫厉声喊。 遗孀们含恨抬头,秦绎面无表情。 他们数人凑到一处,嘀咕商榷片刻,终究,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秦绎看着那远去妇人鬓角的白色纸花,目光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他的办法起到了效果,秦绎却没有什么高兴的心情 这是被盛泱当做棋子的普通人。 乱世,最不值钱的就是人的性命。十颗金珠就能买她们如此死心塌地地来以命犯险。 多么可悲啊,她们死时,也许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所谓为夫报仇,可是是谁造成了她们丈夫的死亡? 昏庸腐朽的盛泱王朝,平民家中揭不开锅,只有父兄充军,每月才能得到可怜的几吊铜钱作为俸禄。 他们的命,堆砌起来的不过是盛泱权贵们醉生梦死的酒肉生活;他们以鲜血汗水换来的边境稳定,受益最大的却不是他们自己。 秦绎轻叹了口气,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如若可以,惟愿乱世终结于此,大庇天下百姓俱欢颜。 王上,那孩子一直在哭。 秦绎怔神间,旁侧的仆从忍了忍,还是禁不住轻声道:是直接拖下去吗? 秦绎回过神来,只见城下刚才被掳进来的一个孩子一直在哀嚎哭叫。 侍卫们没真的割了他的舌头,只狠狠吓了他一下。 秦绎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小孩。 秦绎耐心地捏起他的下颌,小小的年纪,却已经饿的面黄肌瘦。 给他一点吃的。 秦绎吩咐说,然而话音还未落地,那小孩就突然猛地挣脱束缚,朝秦绎咬了一口! 仆从们登时色变:王上!! 秦绎却略微摆了摆手,看着那死死咬着他左手的小孩,狠狠在他背后一拍! 孩子吃痛大叫,松开口来,秦绎平静看着他: 沉不住气的仇恨,是最没用的东西。 他站起身,周遭立刻有医官围上来给他包扎伤口。秦绎却自己接过来,草草裹了一下,止住血即可。 押下去吧。 秦绎说,而后便神色疲惫地离开了。 当晚,果然再没有咒骂哭嚎的声音响起,慕子翎伤势的恶化再一次停滞了。 秦绎给他擦手心时,第一次得到了勾一勾手指的回应。 秦绎动作略微一顿,看着昏迷的慕子翎。 慕子翎的手指在他缠着绷带的虎口处轻轻摩挲。 一周后,情况终于有了较大的转变,秦绎给慕子翎吮出余毒时,他甚至短暂地睁开了眼。 晦暗不清的光影中,慕子翎看见秦绎半搂着他,伤口处传来麻麻痒痒的触觉。 他低低呻吟了一声,哑声说: 秦绎。 慕子翎一日日好转起来。有时候秦绎不在的时候,他也会清醒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地望着空气出神。 十二月转眼就过去了,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 赤枫关的黄沙依然呼啸,但府宅外的灌木慢慢越来越葱绿茂盛。 空闲的时候,秦绎就去看他。 夜里,秦绎端着碗元宵去慕子翎房间,一进门,就见慕子翎只着雪白里衣,扶着桌子,正满额冷汗地想去够另一头的茶水。 你想要什么? 秦绎立刻把碗放在桌子上,去搀扶慕子翎:喝水?叫外头的仆从就是了,你自己拿干什么。你拿得到么? 他想直接把慕子翎抱到床上,然而慕子翎不肯叫他抱。 秦绎脸色微沉,说:你昏迷的时候哪里我没见过,现在倒摆起谱来了? 慕子翎不答,脸色苍白,只咬着唇缓缓往床边挪。 秦绎看了他一会儿,而后一声招呼也不打地抄起慕子翎膝弯,抱起他几步走到床边,放到床上。 慕子翎垂着眼,乌发散下来,微微遮住了他的侧脸。 瞧上去憔悴又孱弱,活脱脱一个大病初愈的模样。 因为刚才行走挣扎的缘故,他心口前的纱布又渗出了几点血迹。秦绎蹙起眉头,随口就朝身边的小厮吩咐道: 取膏药过来。 小厮慌忙应声出去了,房内只剩下秦绎与慕子翎两个。 今日不练兵,府邸外有些嘈杂的热闹。 士兵们闹哄哄地煮着马肉,还有人领了小酒,一边哼哼家乡小曲,一边小酌两杯。 这里倒是很安静,窗子外头只有低低的黄沙吹拂声。 沙漠的月亮很大,皎白而明亮,如一个圆盘般悬在孔雀蓝的夜空,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秦绎给慕子翎倒了茶水,一声不吭递到慕子翎面前,慕子翎没接。 他眼睛微微低垂着,看着盖在腿上的被子,两根深深的锁骨在宽大的衣领中若隐若现。 这么一副模样看上去是有点脆弱可怜的:缠绵病榻的清瘦,与慕子翎平日里的杀人吮血形成强烈的对比。 好似他现在的无力和虚弱给了人无限的可乘之机,即便想对这个人做什么,他也根本无力反抗。 不喝? 秦绎见他置若罔闻,耐心有些被耗尽,收回手就想将水拿去倒掉了,正欲动作间,却听慕子翎突然说: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原本是低着头的,说完后,却微微抬起了脸,朝秦绎望过去:是觉得我可怜么? 慕子翎记得刚醒来时看到的情景: 年轻的君王唇边沾血,乌发凌乱,专注地垂首在他心口,替他含出致命的尸毒。 他的衣物揉得凌乱不堪,模样也像很久没有打理过的样子。 几缕碎发从秦绎的鬓间垂了下来,刺得他痒痒的。 他知不知道? 慕子翎想,这种一不留神就会反噬自身的祛毒方法,在云燕,只有至亲之间才会冒险以命换命。 细瘦的手指在被面上微微蜷了蜷,慕子翎望着秦绎 他的脸苍白而清瘦,一双上挑漆黑的眼睛却越发显得明澈了,在这朦胧的夜色中,就像一只被捕获的病鹤。 他的唇干燥得有些起皮,像两片枯萎的花瓣。慕子翎注视着秦绎,倏然笑了一下: 我不要可怜。 他冷冷弯起唇角,说:谁敢可怜我,我就杀谁。秦绎,你知道我最恨别人的同情。 阿朱顺着慕子翎的脖颈往上攀爬。 平日里它鲜红的蛇身就在慕子翎的白袍上显得极其瞩目,而今慕子翎整个人都苍白了,它更犹如一张素白的水墨画中唯一的鲜亮色彩。 你不是恨我么? 慕子翎仰着脸,轻声道:恨我杀了你的心上人,攻城屠城,败坏了你的名声。怎么,秦绎,看到我快死了,你竟然又心生不忍,大发慈悲之心了么? 你是不是有病啊,秦绎。 慕子翎低低开口,几乎是咄咄逼人地望着秦绎,轻而冷地说: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是什么关系?如果你不喜欢我,就离我远一些。你的同情我消受不起。 由于刚刚醒来的缘故,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有些嘶哑。 但慕子翎就像一只全身都长满了刺的小兽,稍有人靠近,就立刻张牙舞爪地攻击了起来。 秦绎无言地望着他,觉得慕子翎这么带着一身的伤病还不忘记逞能真是让人无法理解。 快到元宵了。 良久,秦绎回答。 他沉默地端起桌上的瓷碗,坐到慕子翎床边,盛起一个面团外撒了芝麻的元宵送到慕子翎面前: 要冷了。 慕子翎微微一怔。 他的视线落在这糯软的面团和甜腻的糖水上,有些发怔。 秦绎没收回手,二人僵持了片刻,慕子翎喉咙轻轻动了一下。他稍稍转过眼,轻声说: 我是云燕人。云燕不过岁节和元宵。 那也吃点东西。 秦绎道:晚上你不饿么? 慕子翎垂目看着这面前的一个小小调羹。 混白的一勺甜水,面上浮着零星的几点黑芝麻。 而握着调羹的人年轻俊美,沉如浓墨的暗夜中眸子明亮如点星,脸庞坚毅冷硬,劲服中有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尊贵恣意,杀伐果决,万人之上。 这是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梦境中的少年长大后的样子。 慕子翎说不清自己是被哪一个蛊惑了,他出神般微微张开了唇,秦绎将汤勺送到他唇边,慕子翎垂眼安静地咽了下去。 倒不是很甜,毕竟是边关,面团也没有法子做的那么细腻。 分卷(22) 但随着那颗元宵滑进慕子翎的咽喉与胃,他突然有种奇异的,说不出的感受。 好像有点热,分明只是一颗再普通的汤圆,但是慕子翎却仿佛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它经过自己身体的每一个地方 那种感觉异常的强烈,几乎令他眼睫都不由自主微微颤抖了起来。 慕子翎垂下头,在秦绎看不到的阴影里,他抿唇,极快地弯唇笑了一下,无声而安静,没有任何人察觉。 只有阿朱感到有些异样,抬起蛇头探究地看着他。 慕子翎手指深深掐进了手心里,秦绎盛起第二个的时候,慕子翎抬手挡开了: 够了。我已经吃饱了。 他说,然后自顾自躺下来,翻过身背对着秦绎,蒙进被子里不再看他: 你走吧。 秦绎简直莫名其妙,看着手里只动了一口的元宵,皱起眉头: 一个就够了?这是在战场上,你即便晚上饿了,也没有人再做给你吃。 然而慕子翎根本不再理他了。 秦绎对着慕子翎的背影坐了半晌,终究负气地推门走了。 直到听到他离开的声音,慕子翎才再重新睁开眼。 他在黑暗中看着虚无的空气,而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 冰冷的,并不那么柔软的唇。 然而回忆着方才秦绎的汤勺触碰到时的触觉,慕子翎苍白艳丽的脸上又缓缓浮出一个病态奇异的笑。 阿朱,我是不是很贱啊。 他看着钻在自己雪白衣袖里的朱蛇,极轻喃喃说。 他喜欢我哥哥。 慕子翎的喉咙微微滚动着,低而缓地说:他竟然喜欢我哥哥。 阿朱诡秘的竖瞳无声地望着他,慕子翎却很快又闭上眼。 他的睫毛在黑夜中不住颤动,像一个遇到难题却茫然无措的小孩,在喃喃自语。 而我 他哽咽了一下:而我喜欢他。 长夜寂静,慕子翎侧身抱着膝盖,蜷曲成了小小的一团,像婴儿在母体中的那个姿势,又难过又无措地回想着: 为什么,这个人分明不喜欢他,却救了他两次。 他总是要这样一边折磨他,又一遍救赎他。 他分明已经快对他死心了的。 第25章 春花谢时 26(重写600字) 慕子翎醒来后没多久,就开始自己下地走动了。 有时候推开门,见房内空空如也,才知道这人又出了门。 只不过秦绎这段时间也很少来,不知道什么缘故,似乎慕子翎伤重时的他和现在是两个人一样。 那时候心急如焚得不行;现在又有意无意地避开不见了。 慕公子早上出去了。 见他好不容易再来一次,仆从们诚惶诚恐,但慕子翎又恰巧不在。 出去? 秦绎皱起眉头:他才好转多久,就这样到处地闲逛? 这一天天气不好,沉闷闷的,像要下雨。 秦绎难得地想起带伤的人在变天时总会难受,才过来看看他,谁知慕子翎竟然不在。 他坐在慕子翎的塌上,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白山茶香。 被子没有叠慕子翎从来没有叠被子的习惯。乱糟糟的窝在一侧床头,旁侧还随意扔了几片沾着血迹的纱布。 慕公子说房内太闷。 仆从小心翼翼看着秦绎,嗫嚅道:近来每日都要出去的。 秦绎站起了身,忍不住开始给慕子翎叠被子他实在看不过眼了,他忍受不了被子这样不整齐叠好的模样。 听了仆从的话,才略微皱起眉头,不悦道:才醒过来就这样到处跑?孤去找一找他。 他把被子放到床头,纱布随手带了出去。 仆从们目瞪口呆看着秦绎自然而然的动作在梁成秦绎自己的殿内,床铺都从来是小厮做的,何曾让他亲自动手。 今天在慕子翎这里,他竟然做的如此熟练。 直到秦绎快走出廊下的时候,小仆们才缓过神,又追了上来: 快落雨了。 他们说:慕公子走时没拿伞,王上带把伞罢。 一名小童双手捧着,是两只素色的伞。 伞面雪白,边缘的一角缀着枝鲜艳的蔷薇。 秦绎看了一眼,接了过来:一柄就够了。 万物寂静,被烈火烧得发黑的城墙砖瓦七零八碎地躺在地上。从前安宁热闹的边陲小城消失不见了,转眼剩下的,只有这些坍塌的断壁残垣。 慕子翎静静地行走其中,缀着金线的白靴沾了些黑色的焦土。 他的步子很慢,稍微走快了一点的时候,就又会牵扯到伤口。 所有死亡的尸体已经被处理掉了,但空气中还是有些淡淡的腐臭味。 平民家中的瓷器桌椅被摔得七零八碎,秦绎的兵还算纪律严明,从不抢掠普通百姓的钱财 所以慕子翎走过鲜血凝固的街道时,脚下竟然还踩到了几只硬硌的小金块。 它原本应当是藏在哪家的瓷罐中的。 每日省吃俭用攒下一点,日积月累,才兑成这么几锭小金块。 在偏远贫困的边境,能攒出这么点黄金着实不易。 可能是用于给家中的小女儿出嫁?望她带着这些珍稀值钱的小物事能在夫家不受轻视,藏着一点点小私房钱,手头也更加宽裕。 想买胭脂了,也不必看人脸色。 也有可能是攒给儿子们娶亲。想自己年事已高,未来总要有个与儿子性情相投的女子,彼此扶持,互相照料,一起走完接下来的人生。 慕子翎望着这几块脏污不堪的碎金,目光有些空茫。 可是一切盼念,都早已在梁成军队到临的时候,变成了空妄。 你在做什么? 正当慕子翎准备稍稍绕过这叫他感到灼烫的小东西时,身后倏然传来秦绎的声音。 他手中拿着一柄素白的伞,一身极其舒适闲散的玄色衣衫。 这人可真是换副装扮,就换副样子。 早前穿着漆黑的铠甲和劲装的时候,看着俊朗又硬气。连凌乱的束发,和掌纹中的血迹也显得征伐欲十足。 现在换回低调的常服了,哪怕只是再简单不过的样式,也是好一副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模样。 慕子翎转过视线,回过身接着往前走去: 闷得无聊,出来走一走。 秦绎跟到他身侧,皱了皱眉头:你的伤好了?走到这样远的地方来。 慕子翎没应他。 秦绎又道:快下雨了。 他走在慕子翎身侧,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慕子翎并不看他,既没表示好,也没表示不好,只仍然往前走。 他的身形清减消瘦,又大病初愈,站在这样一座到处都是焦土的死城中时,就像一个在阳间到处游荡的鬼魂。 你在想什么? 秦绎望着他安静冷郁的侧脸,低声问。 慕子翎垂着眼,目光低低的,只看着脚下,久伤未愈的脸颊清瘦而没有血色。 显得扑簌簌的眼睫越发黑了。 在想,慕子翎顿了顿,没立刻回答他,而是片刻后,才说:想那只小鬼降为什么要杀我。 秦绎一顿。 在云燕,我并不是最倒霉的小孩。 果不其然,慕子翎接着说了下去:我虽为公子隐,但到底有个贵为王后的娘亲。幼年时遭人欺辱,可也苟延残喘到了十四岁,比那些生下来就被扔进烈火中烧死的孩子好多了。 慕子翎轻轻叹息了一声,终于看向了秦绎 但秦绎自见到他起,印象中慕子翎就是十分冷郁偏执的。此刻,他却露出一种茫然的神色。 我叛国后,早料到会遭那些王室贵族们仇怨。 慕子翎说:却未想到,连那些身世比我更凄惨的孩子,也会如此巴不得我去死。我原以为,我们是在一起的。 天空开始坠雨了,秦绎撑开伞,挡在慕子翎与自己头顶。 为什么? 慕子翎喃喃问:他们不恨让自己如此早夭的云燕贵族,却恨叛国的公子隐吗? 雨风一起,就变得十分寒冷。 慕子翎重伤初愈,禁不住再次咳嗽起来,捂着嘴,一下比一下沉闷。 秦绎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到了他身上。 慕子翎看着肩上的外套,是暗蓝色的,衣袖处绣着龙纹。还带着一点秦绎身上的体温。 很暖和。 有时候,人心就是如此奇异。 秦绎终于开口,望着慕子翎说:当一个人遭遇了不幸,他没有能力反抗,这是很可悲的事情。但更可悲的是,他也许会因此变得漠然。下次遇到一个和自己同样不幸的人时,反倒拿自己的不幸去谴责别人的反抗。这种献媚一样的屈服,才是真正的屈服。 雨珠绵密地落下来,噼里啪啦打在伞上。 像一颗颗玉珠子接连不断地落在盘中。 我不过想活得像个人样。 慕子翎笑起来,闭着眼,声音带着微微的嘶哑和颤抖:他们就这样容不下我! 他想起贯穿自己身体的那一下攻击: 那一刻,它们是多么真实地想要他死啊。 让他们去死吧。 慕子翎脸上浮起一个嘲讽的笑,不明意味地轻声说:有些人,就活该烂在泥沟里。 在这滂沱的雨势中,他的声音低而轻微,透出种凉薄的意味。 秦绎略微靠近了他,这柄伞太小,两人的肩膀都快要挨到一起了。 大雨泼天盖地,他们一个白衣胜雪,一个锦袍尊贵,好似天地之中唯有彼此的一双人。 你的衣服淋湿了。 慕子翎的视线落到秦绎湿掉的一边肩膀上,轻轻说。 伞下的面积太小,容不下两个人,秦绎就自然而然地往慕子翎那边倾斜了一些。 此刻他左肩靠外的那侧已经全部湿透了。 嗯。 秦绎瞥过一眼,却没有什么太在意的模样。没关系。 慕子翎却笑起来,想这个人真是奇怪。 总是一面说着憎恶他,一面对他很好。 他是慕子翎一生中对他最好的人了。 从前在云燕的时候,我的殿内只有一把伞。 慕子翎蓦然低低说:云燕的夏天经常下雨,每次姆妈去洗衣庭做活了,我去小厨房拿饭菜,总得淋着雨去。 秦绎看着他,慕子翎走出一步,从秦绎的伞下离开了。 他站在雨中,微微笑着望着秦绎: 所以我一点也不怕淋雨。 绵密沉重的雨势,淋在慕子翎身上,只转瞬,就将他淋得湿透。 他的白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显出一个单薄却清瘦漂亮的身体架子。 十七岁的少年,正是最好的年纪。 秦绎无声地注视着他,伞下一片安宁干燥,耳边是激荡的雨声。 良久,他缓缓收了伞,与慕子翎一同站在雨中。 噼里啪啦的雨水在地上激起一层白雾。 慕子翎看着秦绎,而后蓦然走近几步,踮起脚朝他吻了上去。 秦绎的面颊上满是雨水,慕子翎吻上来的时候他略微闪避了一下,只让他碰到唇角。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巨大的挣扎,双手垂在两侧不住颤抖。 但慕子翎的身体冰凉单薄,却在亲吻中使秦绎的身体整个都热了起来。 良久,秦绎终于控制不住般猛地捉住慕子翎,一手按住他的后脑,像野兽一般撕咬吮吻,另一手急匆匆拉扯他的衣物。 慕子翎躲闪了一下,只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秦绎的喉结。 大雨中,他轻微地推阻了秦绎一下,模模糊糊说: 去酒馆。 一片废墟的死城中,他们两人撞进一个空无一人的酒馆。 桌椅东倒西歪,逃难时主人逃得急,只来得及留下一片慌乱的景象。 焦黑积灰的地板上,留下几只湿脚印。 慕子翎就像一枝病态妖异的花,长自淤泥与阴暗的角落,终日不见阳光,最后变成那么一副苍白阴郁的模样。 秦绎的发梢淌着水,一滴滴落在慕子翎的脸上。他呼吸有些急促,一下下用带着薄茧的拇指摩挲慕子翎的脸颊。 我这一生,都只会为自己而活。 慕子翎胸腔剧烈起伏着,却苍白着脸笑了一下,道:但我近来,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好像也没有那么令人没有留恋的。 秦绎用亲吻打断了他话,凌乱又没有章法。慕子翎却感觉好似有温热的蝴蝶拍翅落在他的脖颈和眼皮,点燃一簇簇温暖的小火焰。 他总是感到很冷,用报复的鲜血也暖不热手指,但秦绎总是能让他感到很暖和。 他像一只执着要扑进火焰里的蛾,冻得太久了,为了一丝丝温暖付出性命也愿意。 只在最后时,他还是忍不住要确认一下。慕子翎喘息着推开秦绎,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执着地望着他,问: 秦绎,你知道吗,我是慕子翎。 秦绎没有回答他,只掐着慕子翎的腰处,一声不吭地将他捉回来。冷厉而凶狠地舔弄他的眼窝和耳垂。 慕子翎的乌黑长发弄得凌乱散开了,红绳也轻轻落到了地上。 那个时候,秦绎其实还没有想好的。 他还没有看清自己的心,慕子翎却已经被误打误撞的误会引诱着,愈陷愈深。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滂沱激烈,酒馆内一室旖旎。 这是一座空无人烟的死城。 第26章 春花谢时 27 分卷(23) 他们两人做爱时,秦绎从不说话。 他总是要慕子翎面对着他,漆黑的眼睛里落满自己的倒影。 这是有史以来慕子翎最配合的一次。 秦绎让他如何,他就如何。 他只看着秦绎的眼睛。 对慕子翎来说,秦绎就像是他的热源,靠近他,被拥抱着,每次都像永夜中行走的旅人在快要冻僵之际碰到一把篝火。 秦绎亲吻他的锁骨,从耳垂一直吻到了心口。 在秦绎眼中,苍白桀骜的百鬼之首,这样柔韧温和地攀附在自己怀中,那种视觉上的刺激简直令他脑子里的一切想法都烧没了。 已删减 最后,慕子翎在秦绎的喉结上轻轻吻了一下。 秦绎,我今天。 我今天很喜欢你。 他极轻喃喃说,将头颅微微靠在了秦绎的阔直的肩膀上。 慕子翎想了想,还是没有将最后那四个字说出口,却闭上眼,低低微笑了一下。 事后,慕子翎简单裹了袍子,赤足去酒馆的楼梯下拿了坛酒来。 他脖颈上有艳丽的吻痕,仰头饮酒时显得格外明显。 秦绎望着他,哑声说:受了寒饮烈酒,会难受。 然而慕子翎一面发梢还滴着雨水,一面用狭长优美的眼角睨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笑道: 关你什么事。 外头的风雨拍得窗纸呼呼作响,慕子翎感受着烈酒从喉咙一路烧到胃的灼热感,垂眼低笑: 快活过了才最重要。 里衣的上衣大概只到慕子翎的大腿处,他懒洋洋地双腿交缠在一起,打着节拍低声哼唱一首秦绎听不懂的歌。 慕子翎的声音冰冷清冽,此时情事刚刚结束,他的声音里更带上了一种沙哑惫懒的意味。 秦绎静静听着,目光落在慕子翎赤着的双足上。 慕子翎的小腿到脚踝处的线条异常漂亮,修长凌厉,踝骨处也圆润好看,刚才秦绎在那里捏了太久,现在留下了几个浅浅的淡红指印。 你知道么,赤枫关以前是片枫林,并不是沙漠。 听着慕子翎的歌声,秦绎不知被触动到了什么心事,仰头喝了一口酒,低声说。 我母后与我讲的话本子里说,是因为有神的佩剑掉落在这里,才令它变成这样。 慕子翎一顿,似乎被那句神君的佩剑吸引了注意力,朝他望了过来。 秦绎却淡淡的,漫不经心道:数千年前,十重天的诸神还没有寂灭,曾有一个神君与无间冥帝交好。他是十重天的众仙之首,为了苍生百姓,监视着恣意放浪的无间之主。 只是无间与十重天注定敌对。后来没过多久,两界发生争战,神君死于挚友之手,佩剑落入赤枫关,就令赤枫关黄沙百里了。 想起多少年前母亲在每晚临睡前的歌谣和童话,秦绎冷硬的脸上也浮起一抹淡淡的笑: 我娘亲很喜欢跟我讲这些传说只是梁成不信奉鬼神,父王每次发现,都会斥责她。 慕子翎的哼唱已经停了,秦绎朝他望过去,轻笑说: 你的这首歌谣也是你娘亲教的么? 慕子翎嗯了一声,目光却望着很远的地方。 她没有和我讲过故事。 他说:但教会了我这首曲子。 这是什么歌? 何日君再来。 慕子翎轻轻道:我娘亲等她的情郎时唱的。卿卿知我意,乘风且慢行。她每日要唱一千遍,我四岁时就记住了。 秦绎笑了一下:很有意思的曲子孤要是也会就好了。 慕子翎挑眉看他:你想学? 秦绎嗯了一声,重复道:卿卿知我意,乘风且慢行。这句词,听上去就令人很难过。 这是一首不详的曲子。 慕子翎说:唱过的等待,都不会被实现。 秦绎却笑起来:梁成不信鬼神和宿命。 慕子翎望着他,他的眼睛在晦暗的光影里很深邃而沉静。 好吧。 慕子翎笑了一下,朝他挪近了一些,与秦绎并肩倚坐着,轻轻地哼。我教你。 他们从第一句开始,慕子翎一句一句地带着秦绎。 这首曲子的音调轻灵而空旷,在空旷偌大的酒馆中,婉约得就像一场前尘旧梦。 只是与慕子翎的云燕异族方言唱起来不同,秦绎的声音更低沉厚重,唱起来有种荒凉之感。 就像在一片空无人烟的旷野上,追逐一阵早已逝去在光阴中的风。 唱曲子有些乏了,秦绎又拿来了两坛酒。 走时,还不忘将自己的一个坠饰放到了酒柜上。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么? 慕子翎喝了口酒,问秦绎。 秦绎一顿,未想到慕子翎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你还要不要攻盛泱最后一座城? 慕子翎问。 自然是要攻的。 秦绎道。 好,我帮你。 慕子翎眯起眼,非常随意地就脱口而出。 秦绎微微一怔,未想到慕子翎会一下子跳到这个话题上。 我要杀了它们。 慕子翎低声说,他感受着心口处传来的隐隐痛意,哑声说:所有伤害过我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秦绎微微哑然,静了片刻,说:我记得,你说你要杀够七百万人。 嗯。 慕子翎应了一声,却垂着眼,以一种说不出的神色道:但是我现在,有点改变主意了。 秦绎挑眉,看着他。 那个时候,我也会死的吧。 慕子翎笑了一下,漫不经心说:那样多的人,不到一天就会将我的寿命吃光。即便毁去堕神阙即便毁去堕神阙,又有什么用呢。 他抬眼望着秦绎:每个人都只有一生。我为何不为自己活一段时光?我现在,觉得世界也没有那么糟糕。 暗淡模糊的夜色中,慕子翎的容貌一半隐匿于夜色中,一半显于皎然的月光下。 但秦绎此时看着他,却觉得他清丽苍白的五官显出一种说不出的柔和,和从前的冷漠桀骜大不相同。 我上次这么想,还是八年前。 慕子翎低低微笑了一下,说:那个时候,我有一位心上人。 秦绎原本在喝酒,听到这里,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用粗糙的劲装衣袖擦了一下嘴角,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像有点无由来的憋屈,不悦,烦闷。秦绎拧着眉头。 但慕子翎没有注意到,依然接着说了下去: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曾为了他想活下去。 他给了我此生第一份温暖,让我明白,原来被人照顾着,是这样的感觉。 慕子翎低低地说,夜色里,他一向漠然苍白的脸上突然起了某种微妙奇异的变化,眼睫在烛光中不自主颤了颤。 他人很好,第一次见面,就救了绝境中的我。 说话时,慕子翎整个人都显出一种略微带着点期冀的神色。他的侧脸在月光中,有一刹那与秦绎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微微重合。 他救了我,救了只会杀人的我。 我很喜欢他。 他是我的光。 我原本的愿望是和他一起去他家里,尝过他说的很好吃的糕点,看过他说很好看的风景,然后再和他在一起。 慕子翎低哑说,却又随即笑了一下:但是后来我才明白,他其实不喜欢我,将我忘掉了。 空气一下子沉寂下去,秦绎原本很安静地听着,但蓦然没想到就这么戛然而止了,不由皱起眉头: 然后呢? 慕子翎说:没有然后了。 这实在是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秦绎也不由顿了顿。 也许他没有忘。 他颇有些无言地说:你如何知道他忘了你? 然而慕子翎唇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看上去冷冰冰的,望着空茫的夜色发呆,并不吭声。 夜里渐渐起了风,从并不严实的门缝里钻进来。 淋了雨后,又极易感到冷。秦绎与慕子翎为了取暖,皆一口接着一口喝着酒。少倾,慕子翎的脖颈上就慢慢浮起了一层绯红色。 阿朱缠着他,慢慢从颈窝往上爬。 慕子翎已然醉了,将阿朱从脖颈上扯下来,就捏在手里摆弄。 他像是漫无目的的小孩,要将阿朱摆弄成各种形状。 秦绎望着慕子翎的动作,看了一会儿,发现他来来去去将阿朱往蝴蝶状的系结缠,不由笑了起来,问: 你要把它系成彩帨?[*注1] 然而慕子翎也不理,下巴撑在膝盖上,像茫茫然地没有听到。 阿朱蛇体柔韧,慕子翎怎么折腾也都能忍耐,唯有这个彩帨的难度过于大了些,终于惹恼了它,嘶地往慕子翎手上轻咬了一下。 慕子翎被弄得一疼,缩回了手,指尖沁出血珠,他望着那血珠发呆。 像想不通似的。 秦绎看着他的神色,突然觉得慕子翎这样十分可爱,不由握起他手指,说: 我看看。 慕子翎仰头望着他,眼角被醉意激红了,眸中少见地泛着一层潋滟水光。 他微微蹙着眉,秦绎给他吹了吹手指,然后又将血珠吮掉,笑说: 这样好了吧?不痛了。 然而慕子翎摇摇头,低声说: 还是有一些痛。 秦绎要哑然失笑了,慕子翎清醒的时候,他身上那么多伤疤,却一下眉头也没见他皱。 现在喝醉了,倒知道说起疼来了。 那我给你叠一个小玩意。 秦绎瞥到方才捆酒坛的麻绳,从地上捡起来,随手编出一个草蚂蚱。 他含笑放到慕子翎面前:羽曦犊+。 送你了。 慕子翎看着手心的蚂蚱,小小的一只,衬着他细瘦伶仃的手,格外秀气小巧。 孤小时候做过许多,现在手艺都有些生疏了。 秦绎笑说:回头有空,编几只更好看的给你。 慕子翎没说话,十分安静地看着这只蚂蚱,眼睛里雾蒙蒙的。 秦绎觉得他大抵是已经醉极了,身边的酒罐也几近见底。 下一秒就要睡过去。 但是慕子翎看了它一会儿,却蓦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将蚂蚱放了进去。 那是一只灰蒙蒙的小袋子,四角都摩擦起了边,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 小锦袋鼓囊囊的,似乎还放了其他的东西,秦绎瞥了一眼,见里头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纸条。 什么东西? 秦绎想,怎么从前从没见过? 慕子翎却像极宝贝一样,秦绎想再看一眼,他就已经好好地收回去了。 好了。 秦绎只得说:回去罢? 他抓着慕子翎的胳膊,想将他拉扶起来,再待就要冻死在这儿了。 然而慕子翎却拧着眉头,似乎有些难受的模样一样。被秦绎拉着左臂时扔捂着胸口,缓了缓,才蓦然呕出一口血。 暗红的鲜血溅在地瓷上,看上去简直触目惊心。 你怎么了? 秦绎登时捉住慕子翎的手腕,面色极其紧张,慌乱地查看他的身体。 可是慕子翎的神色却好似已经十分习以为常了的,静静抹了一下唇角,雪白的衣袖上沾脏了一块血污。 他的下唇显得有些格外殷红,神色略微带着点的疲倦。 没关系 他喃喃说,是它们又在吃我的寿命。 怎么没关系。 秦绎却意外执着,非要看他心口的伤是不是裂开了,眼睛里有很明显的焦虑:方才都说了让你别喝那么多酒。 但慕子翎突然毫无征兆拉住他,静然注视着秦绎的脸。 秦绎不明状况,以为他要说什么,便也停在那里,等待着慕子翎。 可是谁知,慕子翎耳根和脖颈被酒气熏得绯红,乌青蜷长的眼睫剧烈颤抖。 静望了秦绎半晌后,突然极轻地凑上前亲了他一下 他的唇冰冷柔软,秦绎惊愕至极,下意识往旁侧躲了躲只让慕子翎吻到了唇角的位置。 偏了。 秦绎完全没有想到慕子翎会突然来这么一茬,沉郁如墨的眼中满是惊讶之色。 但他还没来得及僵硬多久,慕子翎就一头栽了下去,秦绎只得慌忙抱住他。 秦绎。 他喃喃说:我要死了。 秦绎听他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模糊凌乱,就像在说梦话一样。 我早知这一天的到来,只是 慕子翎被秦绎从地上拉扯起来,盖上白袍搂进怀里。 他闭着眼,笑了一下,半梦半醒说: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会因为你,再一次想要活下去。 第27章 春花谢时 28 闲中不知岁月,醒时方知梦长。 日子如流水,转眼过去半个月。 慕子翎陷入了一场梦境,久久不能醒来,直到一个人的出现,将所有的平静打破。 分卷(24) 十余日后,云隐到了。 在他来之前,没人跟秦绎提起这件事,秦绎自己好像也忘掉了。但直到有仆从通传,秦绎怔了一下,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低低说: 让他在偏院等着。 没有吩咐,不准随意走动,待我有空,自会寻机见他。 这一寻机,就又寻了好几天。 王上总算想起老道了。 秦绎走进院门的时候,云隐正在喝茶,一见他就立刻站了起来,俯身笑道:贫道拜见王上。 秦绎没说话,径直坐到了堂中的茶桌旁。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云隐道:赤枫关早前发生之事,老道已经听说了 多谢王上圣明,以己之安危换回了慕子翎性命,否则老道此时来了,恐怕也无力回天啊王上对怀安殿下之情深,真是叫人唏嘘钦慕! 然而秦绎沉静捧着茶杯,神色淡淡的,云隐这般奉承,他也没什么反应。 云隐恍然不觉,仍笑眯眯地道:王上可已准备好了青丝? 早前我托人向王上提起过此事。 秦绎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放到案上,问: 这个? 正是! 云隐当即喜极,伸手就要去拿,余光中瞥到秦绎的目光,却又觉得有点不对,讪笑问:老道可否看看? 秦绎微微颔首,淡漠说:你看就是。 云隐小心翼翼捧起小瓶,拔开塞看了看。 他从中倒出一小缕细长的乌发,登时眼神都变了,连声喜道:正是这个,正是这个! 有了此,怀安殿下就可起死复生了。 云隐长舒口气,放松道:接下来,就只剩公子隐躯体,一旦拿到,这逆天悖命之术,就可实行! 然而秦绎听了此,脸上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喜色,而是揉了揉眉头,有些疲倦似的道: 真的? 自然! 云隐拍胸脯保证说:老道的师父曾行过此术,我亲眼所见,绝对万无一失! 秦绎看着堂外小院,却看不出是什么心思,只沉默地喝了口茶。 王上? 云隐咂摸品味,觉得有些不对,试探问:您怎么了? 茶水是冷的,大概也放了了许久,此时尝在嘴里时,竟然是一股涩味。 许久也没有回甘。 秦绎舒了口气,沉沉说:没有什么。 云隐深感困惑,观察片刻,突然想到来时听到的那些传闻,不由大惊失色道: 王上,您,您不会对那慕子翎动了真情罢!?他那样一个人,您 秦绎近日来对慕子翎颇具关照,甚至连起居都是亲自安排的。从不假于人手。 云隐刚来时听说了些传言,但只以为是秦绎担心慕子翎的伤,怕他在自己赶来之前会断气。可现今看秦绎的反应来看,恐怕还不一定了。 怎么可能。 然而秦绎扫过他一眼,不知道什么语气地说:孤不过将他当成怀安的替代品罢了。 您可千万不能假戏真做,但云隐仍然十分不安,他焦急地望着秦绎说:您不知道,慕子翎那人,是有邪性的!他那样一张脸哎!他与怀安殿下,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您可千万不能分不清真假啊! 孤说了孤没有! 秦绎本就心烦意乱,听他这么念叨,突然不知从哪里升起一股火气,斥道:孤不过逢场作戏罢了,你们怎么一个个像天要塌了似的! 云隐不期然挨了骂,不敢再顶嘴,声音低了下来,嗫诺说:好您分得清自己喜欢的是谁就好分得清就好。 秦绎想,他如何会分不清自己的心? 他只是有些烦,觉得慕子翎未免太像慕怀安了一些,那一举手一投足,简直活脱脱是当初慕怀安少年时的影子,叫他怎么看怎么眼熟。 孤能控制得住自己。 秦绎烦躁皱了皱眉,哑声说:慕子翎有什么?不过一张和怀安一模一样的脸罢了,孤喜欢他,才是瞎了眼! 云隐不敢出声,秦绎像个突然被点着了的炸药桶,也不知道哪句话惹住了他,对着云隐变得极其难看。 二人沉默片刻,秦绎突然越来越烦闷,他站起身,道: 计划不会生变管好你们的嘴,乱嚼舌根不如剪了去! 他一撩袍角,往外走去,云隐瑟瑟瞧着,想叫秦绎又不敢开口 那既然计划不变,总要杀慕子翎的,能否将瓷瓶先给他? 还有一些准备措施要做。 拿走了做什么。 秦绎从云隐的别院出来后,就一通胡走。仆从跟着他,看出他心情不佳,也不敢出声。 但这么七拐八弯地乱走,竟然最后还是走到了慕子翎的那里。 晌午的阳光懒洋洋照着,慕子翎睡在廊下的竹躺椅中。 廊檐的风轻轻拂过,吹起他的发梢,轻飘飘地在白衣上浮起,又落下。 他像已经全然无知无觉地睡着了,阿朱盘在他的腕上,鲜红的蛇首也贴着慕子翎冰冷的肌肤,惬意地眯着眼 那只手搁在竹椅的边沿,虚虚地搭着,手指已经快要从竹椅边上擦落。 但骨节分明,苍白细长,看上去真是说不出的禁欲好看。 如此一幅美人午憩图,安谧至极,静然至极,可隐匿在其中的,却是常人根本看不出的暗潮涌动 在慕子翎的周遭,其实正跪着无数肿胀丑陋的厉鬼,龇牙咧嘴,长牙露齿,不甘又痛苦地伏拜着! 晌午日盛,阴魂见者散。 在这样日照充沛的正午,阴魂现身是极其痛苦的事情,慕子翎却全然不知道一样斥令着他们不准退去。 这是惩罚。 惩罚它们曾在慕子翎重伤虚弱时,心怀不轨,妄图反噬。 慕子翎烧了几个解恨玩,其余的乏了,就令它们跪在庭下,若自己午憩醒来还没有消散,就算一笔勾销。 你这一生,想要的永远不会得到,珍爱的都必将失去,注定是无亲无友走到哪里,都不会被人善待!! 梦里,数月之前的场景再次重现,耄耋巫师口含鲜血,垂死地望着他,发恨诅咒 慕子翎静静站立,漠然又冰冷地看着脚边人。 他记得那一日的场景,知道慕蒙会怒瞪双眼死去,也知道他会咒骂自己哪些话。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场梦里的时候,他却在听慕蒙吐出那些咒言时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心悸,而那本应死去之人,也死死盯着他的身后,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突然爆发出一阵止不住的大笑 王上驾到 慕子翎突然惊醒过来,外头晌午阳光正盛。 仆从高声通传,秦绎从院外走了进来。 他穿着玄色的云纹龙服,袖口领子缀着金线,仆从都被留在了外头,只有他自己朝慕子翎走过去。 慕子翎额上满是冷汗,怔怔看着眼前空气微微喘气。 良久,他闭了闭眼,挥袖让庭内的阴魂都退下,有些虚脱地坐了起来。 怎么出了这样多的汗? 秦绎走到了他面前,瞧着慕子翎,见他苍白的面颊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不由摸了摸,问:做了噩梦? 慕子翎疲倦点点头,这场午觉睡得他很累。 他勾了勾手指,一只小鬼便从空中显形,头顶着一盏瓷碗,颠颠地跑到慕子翎面前来 是一碗酸梅汤。 慕子翎随口抿了一口,却还是感觉很难受。他有些嘶哑地抬眼,望着秦绎,问: 你怎么来了。 秦绎坐在慕子翎竹椅的另一端,今日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 他手搭在膝盖上,目光远远地看着哪里,很是不在状态地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才又补上一句:随意逛着,就过来了。 这倒不是假话。刚才在府邸内乱转的时候,秦绎满心烦乱,根本只是乱走,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等他再抬起眼来的时候,就已经站在慕子翎小院的门口了。 脚好像长了眼睛一样。 伤好一些了么?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地坐着,秦绎有些不自然,没话找话道:还在换药么。 慕子翎淡淡的:好一些了。 他手上摆弄着一个什么东西,像有很多干花瓣儿,慕子翎正把它们往一个锦囊里塞。 秦绎注意到了,不由挑眉看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明月囊。 慕子翎却眼也不抬,仍垂眼看着手上的小布袋,淡声说:辟邪虫用的。 辟邪虫? 秦绎更有兴趣了,饶有兴趣说:孤好像见你戴过。如何,这东西需要定期更换么? 慕子翎一席白袍,身上总是素色的配饰,秦绎是很久之后才发现他腰间挂着一只雪白的锦囊。 上头绣的是一枝枯荷。 但这个不是,这次慕子翎手中摆弄着的,是一只绣着白山茶的暗纹。 慕子翎手指顿了顿,像思绪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似的。默了一下,才低声说: 这个不是给我的。 锦囊内有各式花草的枯叶干枝,还有什么毒虫的皮蜕,杂杂乱乱汇齐在一切,瞧上去便很费功夫。 应当极其难以找齐。 云燕处于深林,向来擅长钻研花草药理,更不提这还是百鬼之首慕子翎亲手做的 恐怕说是无价之宝也不为过。 但慕子翎而今只是很平淡朝秦绎那里推了推,将它搁在小案上,好像很不值一提似的: 你之前替我吮毒,不知有没有后遗症。带着这个,夏日走到哪里,都不会有蚊蝇靠近。 秦绎略微惊讶了一下,看着这案上的小囊,突然不知道该不该收。 明月囊,在月圆之夜的时候采集花草,晒干晾好,前几日刚好是十五,我就顺手做了。 慕子翎淡淡说: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拿着吧。 秦绎不知云燕风俗,一时判断不出慕子翎的话是不是真的。 但是他看慕子翎的模样,非常风轻云淡的样子,好像只是随手送出去的一个小玩意儿。像他当时随手给慕子翎编了一只蚂蚱一样。 如果不收,倒显得他小气拘泥了。 好。 秦绎点点头,瞧着那明月囊,取了过来:那孤收下了。多谢。 他拿着那明月囊,却没有立即挂到腰间,而是放在手里看了看,然后收进了袖子里。 可这对慕子翎来说已经足够了。 慕子翎垂着头,神色默然。容色依然看上去冷淡淡的,手里捏着阿朱在玩。好似根本不关心秦绎这边。 但当秦绎收着明月囊入袖了的时候,动作落在他的余光里,慕子翎细长的手指突然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飞快的奇异神色 只有阿朱发现了,但那一瞬间,它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神色,之前从未在慕子翎脸上见过 那好像是,一种隐秘的,不可言说的欢喜。 明月囊,明月郎。 在云燕,这锦囊可以驱蚊虫毒蝇不假,但是同时也是表达情愫的信物之一。 赠与了此物,对方的少年郎就会夜夜踏着明月而来,在心上人的窗前唱一支情歌。直到来满三年,证明此心不移此情不渝,二人结为秦晋之好。 它的名字,就应证着: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慕子翎将明月囊风轻云淡地送予出去,秦绎却不知道,这是从他醒来的那一天就开始做的。 那些花草,虫蜕,在云燕的深林都不易找齐,更何况这样寸草不生的赤枫关? 多少个夜里,慕子翎一边咳嗽,一边弄着这个锦囊。那上头的白山茶花是他一针一线自己刺上去的。 有好几次他做了一半想扔掉,觉得这是女子的矫揉小心思,但又没过多久再捡起来。 因为原来喜欢,表达的方式是不分男女的。 那只叫骨姐儿的厉鬼,被慕子翎叫出来许多次 因为他不会收线。 秦绎收着慕子翎的明月囊,二人静默坐着,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片刻后他站起来,说:孤走了,你好好休息。 慕子翎看着他,秦绎从进来到离开就没说几句话。 他好像有心事,但是慕子翎的明月囊他也收下了。 秦绎觉得明月囊在袖子里,微微有些烫手,慕子翎的目光,他也不敢看。 他几乎像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慕子翎的小院,几乎连头也不敢回。 等到完全离开了,他才缓缓停下步子,静立在一处墙楼的拐角处。 王上,怎么了? 仆从跟着秦绎,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闭着眼,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奇怪问:有哪里不适么? 秦绎没说话,微微比了个手势,让他们离远一些。 他掏出慕子翎的那只明月囊,素白的底,暗色的花,冷淡地开着。和他的人一样。 秦绎手微微用力,将鼓囊囊的锦袋都捏的变形了起来 这是杀了慕怀安的凶手所做。 他对自己说,双手沾着慕怀安的血的人所做! 他屠城的模样你又不是没有见过,这下作东西不扔,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秦绎眼睛闭上又睁开,深呼吸数次,却就是无法动作分毫。 分卷(25) 他盯着那白山茶花,手指微微颤抖着,眼前浮现出当初白衣红绳的小少年歪头看着他,问梁成的山茶花好看吗的模样。 然而秦绎如同入魔一般,他禁不住哆嗦着将那锦囊靠近唇边,颤抖着轻轻碰了一下,想起不久前,慕子翎靠在他身边闭着眼醉酒的侧颜。 下贱! 在脸颊触碰到明月囊的一瞬间,秦绎蓦然如大梦初醒,猛地惊醒过来,狠狠将它掷到了地上 雪白的布料沾上灰尘,一下蹭污了一块。 拿去扔掉。 秦绎说:不要让这东西再出现在我面前!! 随从怔了一下,明白这大概是慕子翎的东西,不敢乱碰,秦绎却冷睨着他们,寒声问: 怎么,孤王的命令也敢不听了么? 随从不敢,慌忙跪下,拿手捡起那只雪白的明月囊。 秦绎道:扔掉。扔得越远越好,孤不想再看见这脏东西第二次。 随从的手脏,明月囊的缎面上一下子就留下了只灰脏的指印。 他捏着这柔软的锦袋,想这针脚真是细密,碰上去一点也不扎手。 只是无人知道,这明月囊在被慕子翎刺制出来,又送给秦绎的时候,他怀有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这是他第二次喜欢一个人。 一次是十五岁给他烤衣物鞋袜的秦绎,一次是二十四岁给他编蚱蜢撑伞的秦绎。 敏感病郁的小兽,但在一次次试探中,再一次相信一个人是有多么地难。 秦绎却将它,毫不犹豫地丢掉了两次。 第28章 春花谢时 29 秦绎之后称军务繁忙,几乎没有再往慕子翎那里走出过一步。 但慕子翎对他的态度却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他从前恣意嚣张,乖戾放肆,根本无人能管的住他。但现在却极少再阴晴不定地走到哪里,心情不好便杀一个人,反倒更多时间都在发呆。 盯着自己的左手,出神地动着手指和阿朱玩。 他好像在思虑着什么,久久不能做出决断。 半月后,归邪星将显于天南,暗喻故人归来。此时行法,把握近有十成。 暗室中,云隐低声说:贫道将先行前往沉星台,做好准备。待王上将青丝与躯壳准备好,即与在下汇合。 躯壳和青丝,在记载的古法中是最重要的两样换舍之物。 前者,是容器,重要性自不必说。 后者,则是用以引导亡魂入体的必要品。 介时还需要秦绎准备一份慕怀安生前最喜欢的食物,引诱着他从无间海中走出,回到曾经眷恋过的尘世。 秦绎选的是荷叶莲子蒸。 贫道还为王上准备了一样东西。 云隐手伸进袖中,隐秘一笑,像说什么极其秘密的事情一般低声说:有了此物,擒住公子隐将易如反掌。 秦绎略微皱起眉头:什么? 云隐附耳到他身侧,凑近低声悄语了几句。 秦绎怀疑问:真的有用么? 这可是贫道折了十年的寿才换来的东西。 云隐说,面上有隐隐的得意之色:只要不使公子隐发觉,一盏茶的功夫后,必见分晓! 秦绎不吭声。 这世上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样的东西了。 云隐叹息了一声:贫道乃天涯子一百七十六代首徒,十年的修行与寿命,若不是怀安殿下曾有恩于我,便是千金贫道也不换的。 秦绎默然良久,站起了身来,知道了。孤会按约与你汇合的。 云隐深深拜俯:恭候王上圣驾。 秦绎走出门,这一天阴沉沉的。 天空像一口倒扣的碗,分明是早上,却没有太阳。像下午四五点的模样。 整个云层都沉闷压抑,好似有一场大风雨即将摧枯拉朽而来。 公子隐呢? 秦绎问仆从,仆从垂首,恭敬答:在西院。 秦绎微微眯起眼,将袍角轻轻一抖,朝门外走去了。 他一路都有点浑浑噩噩的,及至见到慕子翎的时候,还有点没调整过来。 你怎么了? 慕子翎站在窗前,临窗写着什么。见秦绎过来,他将信纸微折,叠了起来。 窗外的风将慕子翎的宣纸吹得一角微微浮起,衣袍也微微轻动。 秦绎不吭声,只看着他的眉眼。 他的眉眼和慕怀安真像。 秦绎想。 寡淡的优美的眼睛,苍白的清瘦的脸。 唇很薄,左眼下一颗朱砂痣。 可是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比慕怀安还像他记忆中少年的一个人,却是这样疯癫病态的性格? 秦绎手指在袖中握紧,说不出的烦乱。 你在看什么? 慕子翎察觉到秦绎的目光,微微挑眉笑了笑:我脸上有什么么? 秦绎极缓收回视线,垂下眼,喉头略微滚动了一下:没什么。 军中的事情还好么。 慕子翎淡声问这几日秦绎总是称军务繁忙,几乎没离开过城外营地。在赤枫关耽搁时间太久,粮草还够罢? 秦绎点点头,心不在焉说:够。 何时攻城? 慕子翎又一次问起,他之前在小酒馆时就同秦绎问起过。我可以助你。 然后再也不杀人。 只除掉那批孩子,算作和云燕的一刀两断。 剩下的寿命,不管有多少,都好好留着,为自己活。 慕子翎的眉眼微微带笑,他原本就是上挑风流的眼型,此刻看上去更是公子无双,风华绝代。 但是秦绎看着慕子翎单薄的身形,听着这话,心里升腾起的竟然不是高兴,而是一种烦躁的情绪: 你伤才好了多久?你就这样喜欢杀人么? 慕子翎手一顿。他朝秦绎看过去,感受出秦绎这句话中的不善意,柔软的眼神一下子消失了,神色慢慢冷下来。 他注视秦绎半晌,冷嘲说: 是。我向来嗜杀冷血,王上忘了么? 是啊,我怎么能忘。 秦绎默然想,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杀了谁,我为何会将你掳回梁王宫这一切,孤怎么能忘! 这是杀亲夺爱之仇! 孤到底在想什么? 秦绎眼底晦涩不清,一片浓郁的沉默中,有隐隐的挣扎之色。 但那神色过于微弱了,几乎是稍一闪现就立刻被扑灭。 慕子翎蹙眉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发问,秦绎的眼底就完全冷郁下去了。他走过来,突然毫无征兆地把慕子翎按在书案上,如一头野兽般撕扯蹂躏他。 慕子翎呼吸有些急促,对秦绎的动作十分意外,推阻了他一下:不要在这里。 然而秦绎置若罔闻,根本不容拒绝。 桌案上的砚台、笔架哗啦全掉了下去,慕子翎方才叠了几折的宣纸也浸入了墨汁中,晕开染黑,逐渐看不出字迹了。 那上面隐约是写着府君二字开头,接着便停住了笔。 似乎如何开口,慕子翎又十分犹豫。 秦绎许久都没有来见过慕子翎,慕子翎只以为他这次格外冷漠用力,是因为忍了太久的缘故。 却没有想到是秦绎犹豫徘徊,却终究从游离的中端,回到了他们的对立面。 好了罢? 一个时辰后,慕子翎勉力推开压着自己的秦绎,拉上已经滑到了肩膀下的衣物。 他微微喘息着走到一旁,勉强佝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衣物。 他的身上弄得乱七八糟,腿上有青青紫紫的指痕。披上袍子了,脖子上还有一枚暧昧的吻迹。 留在冰冷的皮肤上,将露未露的。 慕子翎重新穿上外袍的时候略微蹙了一下眉头 他不喜欢在桌子上,他的腰不好。 秦绎一言不发靠在案边,看着慕子翎的背影。 慕子翎的乌发散开了,铺在袍子上,有一截略短的发梢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那是之前被秦绎剪走的一段。 这么久了,慕子翎有次发现,随口提起,秦绎一句话带过,慕子翎竟然也没有再问。 王上,屋里要生火么,外头要下雨了。 门外,有仆从的声音响起,一个人影轮廓投在纸门上,低低问。 秦绎没吭声,倒是慕子翎转身看着他:你今晚宿在这儿? 他苍白的脸上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潮,愈是冷淡的气质,动起情来愈是勾人心魂。 慕子翎神色冰冷阴郁,眼睛乌黑清亮,仿佛一只从无间而来的艳鬼 但这只艳鬼方才被秦绎压在身下,为所欲为。 秦绎问:你希望么? 那我要去喂一喂阿朱。 慕子翎不置可否,擦了一把脖颈与额上的密汗,拢着白袍朝外走去。 秦绎站在原地,心思复杂莫名,片刻后,有人在门外轻轻敲了一声,用暗语道: 王上,南去的鸟儿飞回来了。 秦绎眼神方才微微一动,迟疑着朝外走去。 那是一名与秦绎极其亲近的近侍,只有很秘密的事情才会由他过手。 怎么回事? 秦绎看了一眼慕子翎离开的方向,哑声问。 是云隐道长。 然而这一次,向来稳重的仆从却流露出一种不安的神色,低低说:云隐道长的信到了。 这时候已经是二月初,离云隐说的半月后,还剩下六七天。 信呢? 秦绎问,他自然而然伸手:我看看。 仆从双手奉上一只没有任何标记的信封,声音却有些发紧: 道长说,他此前还寄来了两封 哦。 秦绎一目十行地看着:那一并呈上来孤一起看看吧。 仆从双腿发颤,脸上显出一种极其奇异的神色,嗫嚅道:丢了。此前的两封信,丢了,王上! 秦绎目光一顿,朝他望过去,尚有些不可置信:什么? 云隐道长说他每个两日就会传来一封,但是至今我们只收到了一次。 仆从已经恐惧得快哭出来了,两股战战:小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接头的人每日都守着的,从未有鸽子飞来! 秦绎闭了闭眼,仆从慌忙道:王上息怒,王上息怒!这几日天一直不好,兴许是鸽子在路上被什么野禽吃食了,而非被人故意截取! 查。 秦绎咬着牙,一字一句说:无论如何都要把信找出来,找不出来,你们提头来见。 仆从几乎汗流浃背,不住点头说:是是,小人一定找出,一定速速找回来! 这是件小事么? 秦绎问:许久未收到信,却今日才来禀告,被他人知晓此事怎么办?你们的脑袋是件摆设么?!滚! 仆从一刻也不敢久留,迅速赶紧滚了,消失在秦绎的视线里。 秦绎静站在廊下,大雨前的湿风冷冷吹着他的袍角。 方才出来衣物只是大概裹了一下,前襟的领口处,若隐若现地显出几笔秦绎漂亮的肌肉线条。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头。 另一边,慕子翎所在的院外。 阿朱这几日一直被慕子翎放在外头放养。之前慕子翎给秦绎做明月囊,用了它的蛇蜕。 它不乐意,一直在跟慕子翎闹脾气。 慕子翎站在草丛中,轻轻吹了声口哨,隔了一会儿,才听到沙沙的轻微摩擦声。 慕子翎看着那轻微动静,却不肯露面的地方,笑了一下,轻轻问: 不见我我便走了。 他的声音带着些情事后特有的嘶哑,这话出口,草丛中才显出阿朱才姗姗来迟的身形。 蛇王缓缓眨着竖瞳,蛇身鲜艳赤红。 慕子翎蹲下身,让它能盘到自己手上:不过隔几年就要蜕一次的东西,还同我置气。 跑去哪里了,倒是一点也不想回来。 他捏了捏阿朱的头颅,淡笑道:吃鹌鹑蛋么? 阿朱慵懒地往慕子翎腕上缠了缠,显出一种充分进食后的惫懒和餍足。 慕子翎看着它沾到自己腕上的血迹,嫌弃道: 你这是又去哪里吃了脏东西。 阿朱不乐意了,它从慕子翎的身上爬下去,回到草丛中,咬出两片透明漂亮的软壳。 慕子翎微微怔了一怔,以为自己看错了,伸手想去拿,阿朱却拖着往回护了一下 那意思很明显: 别动。 这下是我的了,不准拿走。 但怎么可能? 那分明已经被慕子翎放进了明月囊的蛇蜕,怎么可能再被阿朱找到? 慕子翎站起身,往草丛后阿朱的藏食点走了几步 而后就看到了一只意外眼熟、却已经从雪白变得脏污了的锦袋。和两只已经被吃得七零八碎的白鸽。 第29章 春花谢时 30 风雨如晦。 慕子翎过了许久还未回来,秦绎走过去将他离开时没有关的窗关上了,见外头开始飘雨丝时还在想: 跑到哪里去了。半个时辰还没回来。 外头开始滚起雷声,轰隆隆的,慕子翎推门进来的时候,肩头淋了些雨。 分卷(26) 回来了? 秦绎闻声回头,却见慕子翎静静站在门口,单薄的身体立在夜风里,衣袍被吹得呼呼作响,身形显得几近嶙峋。 秦绎看着他颜色已经变深了的肩膀处衣物,问: 火生起来了,你去把衣服烤一烤么? 然而慕子翎不答,恰巧此时天空一记深紫的闪电闪过,将慕子翎的面容映亮了一瞬间 苍白如死的脸,漆黑若深潭的眼睛。 他的身体冰凉得像一块冷铁,乌发在寒凉的雨风中轻轻浮动。 秦绎看着他,过了许久,才见慕子翎有些僵硬地走进来。 你怎么了? 秦绎观察着他的面容,觉得有些奇怪:阿朱出了什么事么? 然而赤红的小蛇藏在慕子翎怀中,闻言从衣物中伸了个头,又懒洋洋地缩回去了。 慕子翎低缓摇头,哑声说:没事。太冷了。 秦绎漫不经心应了声,慕子翎却望着他,以一种说不出的语气问: 最近军营里有事么? 嗯? 秦绎皱起眉头,似有些不解似的望着他。 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事。 慕子翎轻轻说:关于什么的都可以。 秦绎注视着他的神色,慕子翎一动不动地回看回去,他们两个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都显得亮而幽深。 像两只在互相试探又不肯露怯的凶兽。 慕子翎不动声色,但实则,雪白的衣袖中,他十根修长的手指用力到发白的地步,几乎要从掌心剜下肉来。 有一桩。 良久,秦绎说:军营里的小事。 他有些疑惑方才慕子翎是不是听到了些他和随从交谈的零星言语,但估计也不知道云隐是谁。于是假意风轻云淡说:有两封书信丢了,需要找回来。 哦,是么? 慕子翎却轻笑了一声,问:重要么? 不重要。 秦绎说:不过是些小事,交给下人去处理就好。 慕子翎却垂着眼,秦绎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下意识觉得有些异样。 慕子翎的气质总是偏冷,看任何人都有一点阴郁冷酷的味道。这几日在秦绎身边时,这种气息却逐渐收敛了一些,变成了懒洋洋的爱答不理。 可此时秦绎再看他时,突然有种他们之间又回到从前那种疏远距离的感觉。 你不是要喂蛇么,喂完了? 秦绎问。 阿朱盘在慕子翎的颈上,像一条特别的项圈,微微立着身子,以诡异的竖瞳打量交谈的两人。 慕子翎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刚才激情带来的一点点红润已经完全褪去了。 他的一半面庞笼在晦暗的油灯下,一半面庞隐在风雨欲来的黑夜中,说不出的诡谲阴郁。 但眼下的一粒朱砂泪痣却犹如盈盈欲泣。 你怎么了? 秦绎终于朝他走过来了,还想伸手去碰慕子翎的额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慕子翎闪躲了一下,避过秦绎,低低说: 没事。 他有很多话想问秦绎,有很多不甘与余怒想要发泄,但真正看到秦绎的时候,慕子翎又发现,其实自己什么也说不出。 他回想着一刻钟前发生的事:他跟着阿朱,在草丛里翻翻找找,却看到了自己亲手做的明月囊,和带着密信的死鸽。 他先是去察看了死鸽的,那个鼓鼓囊囊碰上去十分柔软的小锦袋,慕子翎手指发颤地避过了。 他想当做没有看到。 但是密信中的内容却更加当头棒喝。 换舍、归邪星,沉星台,慕怀安。 慕子翎看着那信,看了许久,好像突然认不得字了。 那上面写着,二月七日,请王上携公子隐青丝与躯体前往沉星台。贫道于此恭候圣驾。 归邪星显于天南时,乃招魂最佳之机,请王上切莫误过。 切记切记! 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寥寥数字,每一个字句都认得,但其中的意思拼合在一起,就变得完全陌生,分辨不出其中的含义了一样。 秦绎将火拨得更旺了一些,叫了慕子翎一声,让他过来烤衣裳。 但慕子翎目光怔怔,叫了好几声才听见。 脱下来,孤帮你烤。 秦绎走到他身旁,耐心说。 慕子翎很顺从,一动也没动,秦绎很轻易地就将他的外袍取了下来。 慕子翎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 他有一种如置身梦中的错觉这个人,这个正在如少年时一样为他烘烤着衣物的人,原来其实一直想置他于死地么? 给他撑伞挡雨是假的,亲手编草蚱蜢送他也是假的,舍身吮毒更是虚假至极 但是,他图什么啊。 秦绎,慕怀安哪里好啊。 慕子翎蓦地不期然开口,怔怔问。 秦绎手一僵,蹙起眉来:怎么突然说起来这个? 慕子翎笑了一下,说不出什么意味的。 他哪里好呢? 好到你愿意为他忍受你根本不喜欢的人的靠近,虚情假意地忍辱演戏,甚至不顾自己安危地舍身犯险! 太可笑了,公子隐啊公子隐,你何止是慕怀安的影子 甚至你自以为得到的所有珍贵,也不过是人家舍弃后倒映在水中的幻影罢了! 慕子翎全身冰凉,漆黑的眼睫剧烈颤抖,像两片濒死的蝶翼,哆哆嗦嗦地根本控制不住战栗。 他感觉喉头一片腥甜,唇角无知无觉地淌下一线血迹。 夜风在窗外呼啸,屋子里分明生着火盆,慕子翎却感觉自己犹如身处一个阴冷湿寒的地窖。 他的身体就在这地窖中蜷缩着,像一头困兽一样,绝望又无路可走地痛苦压抑着。 你想要的永远不会得到,你珍爱的都必将失去,你是注定无友无亲,走到哪里,都不会被人善待! 那一刹那,慕子翎甚至想到了慕蒙对他的诅咒 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那个早有征兆一般的噩梦,是这个意思。 慕子翎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忍不住低笑了起来,闭目喃喃说: 我一生的所有欢喜,都是空妄!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小手炉,像冷极了一般,突然颤抖着将手指埋进炭火中 瓷白细长的手指,登时被烧红的炭烫的暗红发黑,灼热钻心的疼痛从十指传来,慕子翎却哆嗦着反倒握紧了炭。 再也没有人能给他温暖了,除了这伴随着剧痛的炽热炭火。 你在做什么?! 秦绎无意中抬头,看见慕子翎的动作,登时骇得站起来,赶过来将手炉一把从慕子翎手中打掉:冷成这样?你疯了! 慕子翎却抬头望着他,极轻喃喃问: 你能为慕怀安做到哪一步? 秦绎莫名其妙,只捉着他血肉模糊的手,急促地吹着气,急急唤道:拿凉水和烫伤膏来! 一只原本就消瘦伶仃的腕,现在被火舌舔舐过,手腕以下便完全皮开肉绽了。掌心手背都一塌糊涂。 秦绎越看越生气,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你疯了! 慕子翎的神情淡漠而疲倦,嘴角却又浮起笑容,并不看着秦绎,目光不知放在了哪里地轻声说: 是啊。我好冷。 外头的风雨不停,隐约还打着雷。 秦绎唤仆从唤了两声都没人来,第三遍带着些怒气了,才有一个娃娃脸的小厮进来。 今日天气不好,倒春寒,守在门外揣着手还都冻得瑟瑟发抖。 大多数侍仆都不乐意站值,就支使了一名年纪最小的小厮守着。 他面相看上去也稚嫩,大约只有十四五岁。 娃娃脸的小厮十分热心,一听秦绎使唤,就立刻手脚麻利地打了凉水捧来,颠颠地推开门 然而就在他进门的下一刻,立即传来一声惨叫,水盆摔落在地 只见慕子翎抬着伤痕累累的左手,五指虚握,只眨眼之间就捏断了小厮的头颅! 尸首无力地向前软倒,温热的血从腔子里喷洒而出,淋到慕子翎满是伤痕的手上。 慕子翎的脸色苍白如死,唇边却微微浮起一抹诡谲的笑意,笑说: 很好,这样就很暖和。 秦绎: 一条人命就这样在眼前猝不及防地消逝,头颅掉落时,四溅的鲜血也有数滴溅到了秦绎脸上。 缓慢地顺着他坚毅的五官棱角流淌下来。 秦绎怔愣地望着眼前的尸首,喉结滚了滚,像突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你 你能为慕怀安忍受到哪一步? 慕子翎却微笑着,挑衅地望着他:为了君子端方光风霁月的慕怀安,你能忍辱负重忍受我到哪一步? 秦绎一动不动,眼睛却逐渐充血变红。 沉寂如死的一段沉默后,他突然猛地一下扼住慕子翎的咽喉,碰!地一声按在地上,以全身地力量狠狠地压制住了! 你冷就一定要用别人的血暖身子吗!你知不知道这个孩子还不到十五岁?! 秦绎哑声说:他从八岁开始跟在孤王身边当差,只差一年,他本明年就能领一笔银子放逐出宫了的! 慕子翎苍白的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意,血珠停在他漆黑的眼睫上,轻微颤动。 他轻声问:哦,那又如何呢? 秦绎说:你就是一个恶魔。你下作,肮脏,污秽,你也配为人!? 慕子翎静静望着他,多奇怪啊,这些从前对他而言再诛心不过了的词,而今听来竟然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好像一颗心痛到木然,也就只剩下木然了。 秦绎捏着慕子翎的脖颈,眼眶血红,手指不住收紧。 慕子翎却既不挣扎,也不呼喊,只用一双沉寂、毫无光亮的眼睛望着他。 他鲜血淋漓的手指虚软无力地搭在秦绎的腕上,却丝毫不使力,仿佛在那一刻,秦绎予生予死,对他而言都没有意义了。 他的目光空茫,像是在看着秦绎,又好像是在看着自己这终究无所归处的一生。 秦绎看着慕子翎眼尾缓缓变红,苍白的脸逐渐因窒息转得青白。 他的耳根下甚至还有一枚方才情事时秦绎留下的吻痕。 杀了我啊。 慕子翎的唇微微颤动,无声说。 有一瞬间秦绎是真切地想要杀了慕子翎的。 但当他注视着慕子翎艳丽病态的脸时,却突然像被抽走了力气,终究还是在最后一刻松了手。 你好自为之罢。 秦绎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站起身,一声不吭朝床榻上走去。 黑夜寒冷而寂寥,火盆没有点燃,屋子里依然冷得像一个冰窖。 秦绎独自卷着被子就躺下睡了,慕子翎只着里衣地躺在地上,身边不远处是刚刚被拨亮,但再次熄灭下去了的炭火。 地上还有一具尸首。 他果然不敢杀我。 慕子翎急急喘气,纤细修长的脖颈上留着深深的五根手指印,他却闭着眼病态地低笑: 太可笑了。 太可笑了! 原来中陆之中首屈一指的贤明君王,为了心爱之人不仅能屈能伸,强颜欢笑地做尽违心之事,连贴身之人横死在面前也能忍气吞声! 那一整夜,慕子翎都在呕血。 但他蜷在床沿,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沉默而安静地注视着眼前虚无的黑暗。 阿朱守在慕子翎身边,没有去瓷罐内睡,在慕子翎的心口打着旋儿。 阿朱。 慕子翎摸了摸它冰凉的蛇身,将阿朱从怀里捧了出来。在黑暗里轻声说:原来这里也不喜欢我们,我们走,好吗? 阿朱的竖瞳静静看着他,无法言语,却是慕子翎最后的依靠。 慕子翎笑了一下,非常纵容地让它在自己脖颈上咬了一口,一边吮吸,一边在锁骨上惬意地用蛇尾轻拍着。 慕子翎感受着鲜血流淌出来的温度和粘稠,看着眼前无边无尽的黑暗,静静想: 原本他最怕不点灯睡觉的。但只要秦绎在时,就能克服。他的身体总能让他感觉很暖和,也不会想起在云燕时的往事。 现在,终于哪怕秦绎就在他身侧,他也会做噩梦的时候了。 等阿朱也吃完食之后,慕子翎摸索着窸窸窣窣起身,穿好衣服离开了府邸。 临走之前,他给了秦绎一刀。 那是他应得的,慕子翎想。 他将匕首刺进秦绎胸腔里,秦绎一下就醒了过来,他们两人在黑暗中对视。 殷红的血浸透重衣,沾的慕子翎手心也黏黏腻腻。 慕子翎在秦绎静默的注视中笑了一下,而后松手,将血迹都擦在秦绎心口柔软雪白的亵衣上,推门扬长而去。 府宅里乱成了一锅粥,一瞬间所有的灯都点起来了,宫人们吵吵嚷嚷地往秦绎卧房赶去。 但是慕子翎穿过人流,与他们逆向而行,光明正大出了大门。 他站在府邸门口,看着天际青芒的夜色,漠然弯了弯唇: 多么可笑啊,就在一天前,他还想过要一直留在这里,甚至为不断逼近的死亡而感到担忧。 他想给无间的府君写信,告诉他他不想毁去堕神阙了。 因为他想留着剩余的寿命,好好为自己活一段时日。去看看浣湖江的潮汐,漫山遍野的山茶花,甚至想能不能等到冬日,看窗户上早上结出的白霜。 这都是他从童年时就很想看的了。 可惜世事无常,一切的变化,都不过发生在顷刻之中。 分卷(27) 第30章 春花谢时 31 慕子翎做了一件错事,也许他离开前,不应该给秦绎那一刀的。 但是他又一贯嚣张惯了,恣意横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考虑除了影响他心情以外的事。 如果他没有这么做,只悄无声息离去,那么也许他能走的远一些的,真的和秦绎再无瓜葛,永不相见。 但因打草惊蛇,慕子翎只才出城,就在野郊被追上了。 雷鸣电闪,雨幕如沉重的水帘,劈头盖脸地浇在人的身上。 这压抑酝酿了数日的倾盆大雨,终于爆发了出来。 急迫凌乱的马蹄在丛林中四处响起,挨寸挨寸的搜索着人留下的的痕迹。 稀软的泥淖溅满了骑兵的长靴。 搜!给我仔细的搜! 领首的侍卫挥刀长喝:不找到公子隐的踪迹,全部给我提头回去!!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地,一股无形的力量就掐住了他的咽喉,狠狠地一扯! 侍卫长身首分离地跌落马下。 慕子翎根本懒得躲,他们太不了解他了,从来慕子翎走到哪里,只有别人躲他的份儿,怎么可能还用得上搜字? 一席湿透的白衣缓缓从丛林中走出,慕子翎满身雨水,冰凉的雨滴从他微微扬起的尖尖下颌上滴落下来。 你们是来找我的么? 他轻声问。 阿朱诡异的竖瞳与慕子翎一同注视着众人,它立在慕子翎的肩膀上,不时嘶嘶地吐着信子。 骑兵们面面相觑,但内心的恐惧终究抵不过不可违背的王命,嘶喊着向慕子翎冲了过去。 慕子翎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他敢捅秦绎一刀再走,就是谅追兵前来,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绿洲以外的沙地窸窣而动,无数蛇蝎毒物正在受召前来,丛林里的毒蛛也疯狂爬动。 当初,慕子翎以一敌万屠乌莲宫,那是何等鬼哭狼嚎人间炼狱,这么区区千百来个骑兵,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然而,漆黑的刀光暗影中,一只冷箭蓦地射来,直取慕子翎左手! 慕子翎眼睛眨也未眨,静静站在原地,直到那箭飞到他面前时,一只没有脸的阴魂才倏然显形,从慕子翎身侧捉住了那支箭。 寒箭在顷刻间被鬼火燃烧殆尽。 一个披铠带甲的身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秦绎骑在马上。 才刚刚中了一刀,他竟然就亲自追来了。 慕子翎静望着他,秦绎嘴唇苍白,额头上有冷汗,刚才那一箭使了他不少力 在带伤的情况下,他竟还能拉得开那样沉得弓,真是不亏是当初能一箭将慕子翎钉在城楼上的人。 只不过,那样的事,慕子翎不会再中招第二次了。 这么快就亲自赶来。 慕子翎讥讽开口,冷冰冰道:看来军中的医官包扎技术很好。 秦绎默默,他看着慕子翎,良久,没什么血色的唇动了动,哑声说: 你刺向孤的匕首偏了一寸。否则孤也不能站在这里同你说话。 慕子翎未吭声,但他的眼睛在阴影中显得冷漠而明亮。 秦绎握着缰绳,高大的骏马在原地踏了两步,终究还是如叹息一般极轻道: 你都知道了? 慕子翎冷冷笑起来,说:是啊。 高高在上如梁王陛下,竟也会纡尊降贵陪我演戏。这份天大的恩宠,真叫我消受不起。 秦绎一声不发,慕子翎却望着他,疑惑似的说:秦绎,你贱不贱啊? 待在你不喜欢的人身边演戏,这种行为你不觉得恶心吗?青楼的妓子都比你这一国之君高尚,起码人家演得坦荡! 此言一出,周遭的侍卫皆脸色大变,未想到慕子翎会胆大到这个境地同秦绎说话。 千军万马之中,他孤身一人站着,陪在慕子翎身侧的,只有一条冰冷毫无温度的蛇王。 和千万个对他的血肉垂涎欲滴,随时可能反扑的阴魂厉鬼。 不像秦绎的骑兵们满身铁甲,孤独的百鬼之首只有一身湿透的白袍。 雨水顺着他的额角,下颌,不断滴落,带走慕子翎原本就仅剩不多的温暖。 然而,即便如此,他站在包围圈中的模样依然冷漠而叛逆,大有与千百万人为敌也绝不可能低头的气势。 孤下贱? 秦绎握着缰绳,坐骑在原地走了两步。 瓢泼的大雨淋下来,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往下落。他轻笑着,不以为意弹了弹手中的弓,说:孤下贱,但孤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秦绎望着慕子翎已经苍白到看不出有没有神色变化的脸颊,轻笑问:你一个叛国弑亲,夜夜在血仇身下呻吟承欢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孤下贱!? 慕子翎怔怔望着秦绎,不敢相信有一天会亲耳听见从秦绎口中说出这种话。 他想起那个在大雨中给他打伞的年轻君王,江州的西湖边为他烤晾衣物的俊朗少年,他肆无忌惮地握着他的心,然后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你以为孤会喜欢你吗? 秦绎说:你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孤会喜欢你!? 慕子翎被雨水淋着,已经全身都冰凉一片,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秦绎却望着他,大声吼道:孤喜欢的永远只有云燕太子慕怀安!你不过是个能勉强用用的替代品罢了!! 他这话出口,不仅慕子翎被割得良久说不出话,秦绎心中也一片麻木的钝痛。 但他刻意忽略了这疼痛,就像他大吼出声时,也好像是在把这话说给自己听一样。 你就是个卑劣的替代品。 秦绎又重复了一遍,说。 原来是这样。 慕子翎极缓喃喃。 他点头,道:好。我明白了。 是我的错。 怪我冷极,也不该去捡别人不要的柴火。 良久,慕子翎注视着秦绎,笑了一下。 雨中,他失魂落魄的神情落在秦绎眼中,竟然没令秦绎感到一丝快慰,反而心口一阵难以形容的闷痛。 他喉咙滚动,压抑地闭了闭眼。 到此为止吧。 秦绎说:从此你我恩断义绝。 话已至此,他话毕,举起了手 而后狠决挥下,骑兵们再次冲锋。 慕子翎阴魂在握,毒物们蓄势待发。 绵密沉重的雨幕中,无数士兵哀嚎着倒下,冲刷着泥地的雨水都在无形中被染得赤红。 秦绎眉目坚毅,鼻梁硬挺,唇如折锋,眼窝深邃,正是一副再俊朗不过的好皮囊。 但是这幅皮囊,却是引诱慕子翎走向深渊的祸首。 秦绎目不转视地看着慕子翎,沉重硌身的铠甲中,裹着伤口的白纱早已被血水浸透。 方才他仅用银针将伤口缝完就赶了过来,此时已经微微有些发冷汗。嘴唇也十分冰凉。 但是他不得不在这里: 除了他,没有人能压制得住慕子翎,将慕子翎带回去。 骑兵们节节败退,无迹可寻的阴魂厉鬼们四处伏击。 犹如等来了一场啖肉饮血的狂欢之宴。 慕子翎麻木纵容 是的,这才是他。 这才是他百鬼之首公子隐。 何必伪装呢,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就让他们看看清楚 艳丽的皮相不过外表,里子里是怎样血腥冰冷的骨,和早已腐朽堕落的魂。 这是他第一次在秦绎面前肆无忌惮地杀人。 他从前不想让秦绎看见自己这个样子的。 公子隐如何,百鬼之首如何,他不想让秦绎知道。 但现在他已经无所谓了。 一滴殷红温血溅到慕子翎脸颊上,他甚至轻轻擦去,然后直直看着秦绎,放到唇边一点点笑着舔舐掉。 他无所谓地看着秦绎,冰冷而漠然地等待着他露出何种表情。 秦绎没有反应。 他始终没什么动作地等在原地,犹如在等待着什么。 夜越来越深,雨势完全不减。 就在慕子翎以为这场无聊的纷争即将结束的时候,绿洲外却传来了种奇异的鼓声。 鼓声忽远忽近,隐藏在滂沱的雨声中,慕子翎竟一时没有注意到它是何时响起的。 这种毫无规律可言的鼓点透着无穷的诡异,时而如泼豆撒米,时而如震耳雷鸣。 慕子翎蹙起眉头,警惕地实验着自己对阴兵的掌控。 然而,就在他奇怪的发现阴兵对此丝毫不受影响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突然听不见声音了。 耳边一片寂静,在刹那之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皮影戏一般的动作和厮杀。 慕子翎顿了一下,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却在再下一刻,他的视线也消失了。 慕子翎站在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周围的一切都突然不见。 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情况,慕子翎试探着唤了一声: 阿朱? 他警惕起来,却就在下一刻,一股剧痛从他的左手传出 秦绎第二次射穿了他手腕。 所剩不多的骑兵们一拥而上,飞速将慕子翎扑倒。 慕子翎剧烈喘息着,幽深漆黑的眼睛里却全然没有焦点。 最后,他感觉有一只指腹上带着茧子的手掌抬起了他的脸,秦绎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夺人心魄的团圆鼓,没有听说过罢? 十三口,都是用你曾经所杀无辜之人的骨皮所制。为了它,云隐道长费了十年的寿命与道行。 慕子翎却什么也看不到了,秦绎一手就捏住了藏在慕子翎怀中、试图咬他的阿朱,装进瓷罐中。 他面色发白地站起身,不带一丝感情地寒声道: 押着他,回城。 慕子翎被关在一个房间里,手脚都被捆住了,蒙着双眼扔在床上。 阿朱不知道在哪儿。 这里一片安静,不知道是真的没有人,还是他的五感还未恢复。 没有人靠近,也无人送水送饭。但好在慕子翎擅长挨饿,随着时间的流逝,只觉得有点无力,并不算有多难受。 不知是第几天,总算有人靠近了来,端着一碗水放在他唇边喂入。 慕子翎不喝,他抿着唇,露出一种奇异的笑意,轻声说: 秦绎。 他看不见,但他闻得到他的味道。 干净的皂角味,掺过着些若有若无的淡淡松香这是他批折子处理军务时惯点的香。 秦绎注视着这张惨白狼狈,但桀骜不减的脸,静然将碗放下了。 不喝么? 他问。 我嫌脏。 慕子翎道。 秦绎静了一会儿,而后抬手扯掉了慕子翎眼睛上的黑布。 慕子翎眼睫微微颤动,他原以为自己需要闭一会儿眼才能适应光亮,却睁开眼,发现整个房间都是暗的。 房间的窗纸和门都被用布从外面遮住了,根本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慕子翎沉默了片刻,倏然轻笑道: 秦绎,你为了折磨我,总是愿意下这么大的功夫。 秦绎未吭声,只一言不发地给慕子翎手腕换纱布。 他的左手现在可谓伤痕遍布 先是炭火烧伤的手心手背,接着挨了秦绎一箭。数天没换药,再不收拾就要化脓了。 你要给慕怀安收拾容器吗? 慕子翎看着秦绎的动作,漠然地讥讽问。 秦绎动作微微一顿,却随即平静道: 孤给过你机会了。 你杀了他,以命抵命本就公平,没有什么问题。 慕子翎脸上露出一个冷谑的笑,怔然地看着床顶,喃喃说: 以命抵命。真是好一个以命抵命。 慕子翎的双手都被固定在床上,不能挪动分毫 甚至怕他召来阴魂,连十根手指都被纱布一圈圈缠起来了,不能弯曲分毫。 秦绎给慕子翎包扎完手腕,慕子翎问: 阿朱呢。 秦绎未吭声,慕子翎又问:你们准备干什么? 杀了我,然后唤慕怀安回来吗。 秦绎未置可否,慕子翎却笑起来:何必如此。你当初放我去死,也不必费这么多事。 慕子翎指的是当初西湖边救他的事,秦绎却以为他讲的是不久前战场上他中尸毒那时候。 暗室内,空气潮湿沉郁。 秦绎始终不曾说过什么话,慕子翎静静与他对视片刻,而后厌烦地转过了眼睛:我不想看见你,出去。 然而秦绎颔首,漠然说:还有一桩事要办,办完我就出去。 言毕,他拍拍手,从门外一下进来数名随从。 你的轻功太好了。 静了静,秦绎说:若下次再逃脱,孤没有把握能找到你。慕子翎对不住了。 慕子翎怔怔望着他,未反应过来秦绎想干什么。 然而那涌进来的侍卫却纷纷按住他的手脚,好像怕慕子翎待会儿受不了刺激,会疯狂挣脱似的。 滚开滚开! 但是即便是现在,慕子翎也在桎梏中挣扎得厉害,数十人七手八脚地堆上去,都未能完全按住他。 秦绎背对他站着,拧眉闭目良久,听着这动静,心里堵得像压着一块巨石。 你们都是废物吗!? 良久,他终究忍不住,骤然爆发一声怒喝,狠狠将一名跪在慕子翎床头的随从踢开:滚!慕子翎脸上满是密汗,唇发白,狠狠地看着居高临下看他的秦绎,微微喘息。 分卷(28) 孤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秦绎喉头微微滚动,哑声说:你不配。 慕子翎眼窝里都是汗水,不认输地笑说:杀了慕怀安,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快意的事情。 秦绎压抑地闭了闭眼。 他伸手退掉外头的衣袍,解开里衣,露出里面层层包裹,微有血迹的纱布来。 慕子翎望着他,秦绎却将手搭到了他修长线条漂亮的小腿上。 慕子翎,你记住,是你先对不起孤的。 秦绎手指缓缓缩紧,注视着慕子翎的眼睛低哑说。 慕子翎看着他的神色,起初还没意识到什么,但猛然间一股极其不详的念头自心头浮起,他瞳孔骤然缩小: 秦绎 可他还没来得及出声,秦绎就捏紧了手指。 刹那间,一股极其剧烈的痛苦从慕子翎小腿传来,慕子翎痛叫出声,如被人扒骨抽筋一般痉挛起来,在床板上疯狂挣动 放手!!! 他脖颈高高扬起,苍白的脸上瞬时覆满了密汗,控制不住地惨叫出声:秦绎!! 秦绎一双手稳得犹如铁水浇筑,冰冷而沉郁地看着慕子翎痛苦的神色,眼睫微微眨了一下,却哑声吩咐侍卫:摁紧他!! 慕子翎如一尾被一寸寸剖开尾巴的鱼,不住痛叫呻吟。他剧痛之下极力挣扎,绳索和无数双陌生的手却死死按住他,除了被迫承受外,什么也做不了。根本无力逃脱。 慕子翎手指不由自主徒劳而痉挛地在床沿抓动,却什么也捉不到。 是你先对不起我的。 秦绎看着慕子翎的脸,在心中无声大喊:是你先对不起我的!孤永远不会后悔!! 但慕子翎力气逐渐用尽,犹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到慕子翎声音都嘶哑下来,叫不出声了。 他失神地望着床顶,只能脱力地一下下抽搐着。 冷汗布满了慕子翎的整个额头,汗水流进他的眼窝里,被睫毛挡住了,随着睫毛一颤一颤。 他绝望地被秦绎压在身下,瞳孔中没有一丝焦点,只茫茫然地望着空气,膝盖以下全然没有知觉了。 秦绎手指发麻,缓缓松开他。 动作中,他胸口处的刀伤却也在用力时崩开了,滴滴答答地渗出血,落到慕子翎苍白的皮肤上。 慕子翎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单薄的躯体在众人手下微微起伏,濒死一般。 秦绎做了个手势,示意侍卫们松开,而后一言不发地看与希杜嘉。着慕子翎。 慕子翎身上的棱角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从前的阴郁桀骜也全都不见,年纪好像一下变小了许多。 看上去像一个脆弱的小孩。 不过废了你的轻功。 秦绎挣扎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忍不住哑声说:你的腿没事。 然而,良久后慕子翎却缓缓闭上眼,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不住滚动。 他微微颤抖着露出一个极轻的笑。 原来你是这么地巴不得我死。 他低低说。 他闭着眼,秦绎的脸已经看不到了。在无尽的黑暗中,慕子翎只看到了当初沉于水底的那抹光,有人拉着他,一直向上游去。 为我活下去。我保护你。 有人在他耳边说,他抬头,那头顶的光晕越来越大,整个江州都是三月的好春色。 我本来想用它走到你身边的。 慕子翎说:我活下来,对不起。太碍你的眼了。 无人问津的夜里温热的元宵,放在他手心的小小的蚂蚱,泼天大雨的死城中,好似末日将至的抵死缠绵。 一切都犹如潮水,缓缓从慕子翎的脑海中退去了。 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淌出,飞快地滚进了鬓发里。 秦绎注视着他无声开合的唇,犹豫良久,还是微微俯下了身,凑到慕子翎唇边,低低地哑声问: 你在说什么? 慕子翎苍白的脸笑了一下,他道: 秦绎,你去死吧。 第31章 春花谢时 32 秦绎废去慕子翎的轻功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慕子翎躺在冷硬窄小的床上,漠漠然地望着眼前虚无空气。 屋子里很冷,没有生炭火。慕子翎手指冻得冰凉,但腿还行 总归已经没有知觉了。 秦绎走前给他包扎了手腕和膝盖,但那会儿慕子翎全身都是冷汗,意识模模糊糊,半死一般喘息着,根本没什么印象。 不过任秦绎摆布而已。 无人到来的夜里,他喃喃轻唱着《何日君再来》。 一遍又一遍,声音低而婉转,如梦中的呓语。 但从前他唱起这首小曲时,虽然清冷凉薄,但总归是饱含情谊的,像一个矜傲的小少年在等待着心上人的归来,一面骄傲地往前走,一面一步一回头。 此刻他再唱起,声音中只有死寂。 在幽幽夜里响起,像一潭死水边的挽歌。 卿卿知我意,乘风且慢行。 慕子翎犹如做了一场空梦,他沉浸其中那么久,徒劳地追寻奔跑,直至今日,才终于醒来。 而且多么奇怪,往日他想起与秦绎的初遇时,脑海中总是浮现那玄衣少年俊朗英气的脸。 此刻再想起,竟然只记得面前篝火的温暖,捧在手中新鲜莲子的香气,那张微笑着看向他的脸,逐渐变得模糊了。 他迷恋执着着的,究竟是那晚从未感受过照顾与温暖,还是秦绎本人? 慕子翎安静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童年时就萦绕在耳边的歌谣,庭廊下总是期盼着什么到来的背影,慕子翎闭目低笑起来,想: 太蠢了啊娘亲,这世上是根本容不下我们的。 身处黑暗中的影子,却试图去追逐光,这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 慕子翎又饿了两天。 昏昏沉沉,快要断气的时候,才终于来了个小厮给他喂饭。 慕慕公子。 那小厮进了门,挨着门板站着,怯怯地看着他 如果饭能凌空喂给慕子翎,想必他一定半分也不愿靠近。 突然毫无征兆地捏碎一个送药小厮脖颈的传闻,已经在下人们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从神色来看,这孩子显然已经怕极了慕子翎。 慕子翎没精力吓唬他,长久的水米不进令他睁开眼都很疲倦。 小厮脊背贴着门板,磨磨蹭蹭许久,又余光瞥了门外一下,像门外有什么东西催促着他似的,才终于鼓起勇气,朝慕子翎挪了过去。 曾经的白袍公子已经虚弱到了极致,小厮抬起他的脖颈,往他身后垫了几个软枕,再笨手笨脚把水送到慕子翎唇边。 然而慕子翎根本早有死志,水喂也喂不进。 只一口,就呛得他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泅起一层殷红。 小厮被吓了一跳,慌忙放下瓷碗,拿布襟去擦慕子翎身上的水渍。 可匆忙间,手肘又碰到了案上的饭菜,哗啦一声全打翻在了地上。 慕公子慕公子! 小厮慌张无措,连忙去拍洒在他被子上的饭粒。 然而慕子翎动也不动,好似已经濒死了一般,对外界一切刺激都没了反应。 小厮动作慌乱,但好在他本就也端了好几份来以防慕子翎发脾气,会摔饭菜。 慕公子,吃一口吧。 小厮再一次将调羹送到慕子翎唇边,几近祈求道:您不吃东西,王上会处罚我的。 慕子翎听来好笑,不由嘲讽想,这小厮大概是不知道他的性格。 从前他不高兴就会杀一人,现今怎么可能因为王上会处罚他,而勉强自己吃饭? 慕子翎看也不看他,被烦的久了,才极其微弱地蹙起眉,厌烦地吐出一个滚字。 小厮满脸苦色,不知该如何是好,正无措间,门被推开了,一个早已等候在外头的人走了进来。 王上。 小厮登时满脸惊喜,朝他跪俯:见过王上。 秦绎却一眼也没有瞧这小厮,声音没什么起伏说:退下吧。 小厮立刻如释重负地退出去,留下秦绎和慕子翎两个人。 秦绎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看了慕子翎一会儿,而后缓缓踱到他床边。 他以目光摩挲过慕子翎的眉眼鼻梁,最后停在他毫无血色的唇上。 废去轻功会给身体带来巨大伤害,不仅是那一瞬间的痛苦,还有肉眼看不见的肌理损伤。 像慕子翎这样一直不进食,说不得什么时候睡过去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秦绎拿起碗,随意盛了一勺饭菜送到慕子翎唇边,平平说: 吃饭。 慕子翎闭着眼,瞧也不瞧他,苍白的脸颊避过调羹,往更深的被子里偏了偏。 秦绎举着手肘,见状,漠然笑了一笑。 他把调羹扔回碗里,漫不经心说:慕子翎,你应当知道,你在孤这里,就是个替代品而已。 孤高兴时候给你一口吃的,不高兴,你即便饿死孤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看在你跟了孤那么久的份上,孤赏你一卷凉席,裹了扔进乱葬岗里。狗啃鸟啄,任你是风华绝代的公子隐也好,容色殊丽的云燕王子也罢,都不过如此。 秦绎笑道:你以为你死了孤会伤心么,孤连看也不屑看你一眼。 秦绎盯着慕子翎的脸颊,说得干脆快意,但他瞧着慕子翎毫无波澜的脸庞,心里又生起一股无从由来的烦闷暴躁。 半晌,他将碗用力往桌案上一摔,恨声道:说话! 慕子翎连眼皮也不掀开,就那么闭着眼,哑声说:从这里到沉星台,快马加鞭十个时辰。 你快些将我送去,我还来不及断气。 秦绎被噎得心口一窒,握紧拳道:没那么便宜你,等到归邪星现时,再要你偿命。 不用那么苛求。 慕子翎却说:我和慕怀安一母同胞,换舍成功几率九成以上。有没有归邪星相照,都没有太大影响。 孤要你活着你就得活着,孤要你死,你才能死! 秦绎却咬牙说:孤早跟你说过皇恩浩荡,生死皆不由命,你为何就是记不明白!? 慕子翎无动于衷,却在心中低笑想,一个人想活下去,有时候或许很难;但求死,总是世界上最轻易的事情。 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 你不想早日见到慕怀安么? 慕子翎终于睁开眼,平平望着他:你为了换他回来,委曲求全这么久,终于到这一日了,反倒不着急了么? 这不过是慕子翎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落到秦绎耳中,却像点中了他软肋一般。 是啊,从听闻慕怀安死讯的那一刻起,秦绎就欲杀慕子翎而后快,甚至想过付出任何代价就他回来都可以。 但是时至今日,再见慕怀安已经近在咫尺了,他却竟然徘徊起来。 他想一定要等到期限的最后一天为止,让慕子翎活到期限的最后一天为止。 但是为什么呢? 秦绎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心中就像有某个禁忌一般,每次深想,都会控制不住地心慌意乱起来,仿佛即将面对一个他根本承受不了的事实。 孤到时候会亲手掐死你。 秦绎说,但是现在,孤让你吃东西,你就得给孤吃东西!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那是狗。 慕子翎轻声说。 他的脸清瘦而雪白,紧闭的眼睛和无力微蜷的手指令慕子翎看上去孱弱极了 他再也不是从前轻狂恣意的公子隐了。如果是略微崎岖的道路,恐怕他现在连站起来都很吃力。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慕子翎却反倒显出一种曾所未有的轻松自由,比从前更像一阵捕捉不到的风。 他的模样落到秦绎的眼中,便有一个声音不住地在亲耳边说:你即将失去他了,你即将失去他了! 秦绎眼睛发红,手指不自主在衣袖中微微哆嗦。 他无意识般伸出手,捉在慕子翎领口,开始胡乱地扯慕子翎衣物。 孤才不在乎。 秦绎低哑说,好像说给自己听一样:孤不过把他当做替身罢了!! 慕子翎双手被受伤,腿又毫无知觉,根本像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兽般在秦绎手中任他搓圆捏扁。 秦绎轻而易举拉开他的衣物,将他拽曳过来亲吻慕子翎的泪痣和锁骨。 怀安怀安。 秦绎一面亲吻,一面叫着慕怀安的名字。这是他们最开始情事的时候惯有的套路。 但是这一次慕子翎一声不吭,只紧紧闭着眼,没有任何从前激烈的反抗。 他的呼吸在秦绎手掌的摩挲下,不自主有些紊乱,喉咙微微哽咽了一下。 秦绎从慕子翎的锁骨一路往下吻去,煽风点火,不容抗拒。 慕子翎迫不得已仰起头,眼睛里有些泪光,急急地喘了一声 慕子翎厌倦地闭上了眼。 他刻意忽视了躯体上的一切触感,把魂魄和肉体抽离一般,只漠漠然地回想着,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寄人篱下的童年时代,遭尽冷遇的少年时期。 他拼了命地想走出逃离,追着那一束光,却从一片黑暗逃进了另一片黑暗。 他记得曾在梁王宫的日子,秦绎对他不好,但他每一天都过得很安然。 因为他相信,总有一天,秦绎会看到他的。 分卷(29) 他在盛泱来使的宴会上艳惊四座,在两军抗衡的战场上一步杀一人 可最后换来的,不过是秦绎的一箭穿腕罢了。 当初白袍白靴,脖颈上缠着朱红蛇王的病态公子,一笑举世风华,是如何败落到而今身不由己囚于床榻的境地的? 秦绎看着慕子翎毫无光芒的眼瞳,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烦躁不安。 慕子翎的手无力地垂在床沿边,也不发出一点声音,他从前总是嫌慕子翎身体太冷,像尸体,现在倒真的是货真价实的奸尸了。 慕子翎,看着孤!! 秦绎忍无可忍,慕子翎这样令他心里发慌。 静了一会儿后,他甚至温柔下来,如蜻蜓点水似的去吻慕子翎的唇角。 慕子翎的唇冰冷柔软,他从前最喜欢秦绎吻他的,每次亲吻,不管情不情愿,都会有一种秦绎难以描述,但是能看出他很欢喜的隐秘变化。 这一次,他竟无动于衷。 秦绎随手抓起手边一件衣袍,愤愤扔到了慕子翎脸上,将他的面容蒙住了 慕子翎此时的神色,他真是每看一眼,就如同心被刀割一下一般。 直到黑血都渗透白袍,在雪白的料子上泅出一个小点儿时,秦绎才猛然惊觉不对。 他一把掀开衣物,慕子翎的脸苍白如死,眼睛紧紧闭着,从唇角到耳根,甚至脖颈都是一片血迹。 你! 那一刻秦绎真是气得疯了,抬手就想朝慕子翎脸上打去,以为他是故意在和自己作对。 然而慕子翎一动不动,和从前秦绎一发疯就拼死抵抗全然不同。 好像那巴掌即便落到他脸上,他也不会有丝毫反应似的。 秦绎的手在空中堪堪停下。 这不对。 这不是慕子翎,也不是慕怀安! 秦绎茫茫然看着如已经死去了的慕子翎,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 他翻身从慕子翎床上下来,就这么草草把衣袍一裹,踢开门走了出去。 门内慕子翎一身污泞,身下的毯子皱成了一团,腿还无力地蜷曲着,没有收拢。 裸露在外的肌肤一片冰冷。 屋外下着瓢泼大雨,秦绎却只身这么走进雨中。 他看着这雨水在地面上激起的一层白雾,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该走去哪儿。 怀安怀安。 他失神喃喃,握着手里的一块冷冰冰的白玉佩,低哑地叫着慕怀安的名字。 为什么 秦绎痛苦低语,如迷惘至极一般仰头看着灰暗的天空,一再地说:孤是爱你的。但是为什么 他喉咙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雨下得昏天黑地,如末世将至。 雨水噼里啪啦砸在秦绎仰起的脸上,秦绎握着那枚一直从不离身的白玉佩,颤抖着想亲吻它。 可是刹那间,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却是数日前,那个晌午慕子翎微笑着,曾向他递来的一只明月囊。 啊!!!! 秦绎缓缓跪倒在雨水里,手撑着地。 他看着自己在雨水中的模糊倒影,浑身淋得湿透,发出一声困兽一般的痛苦大叫。 第32章 春花谢时 33 同一时刻的盛泱,高阁之上。 那是什么样的星辰? 一间密不透风的偌大暗室中,数百名弟子恭敬跪俯,所有人都是沉默安静的,如同怕惊扰了什么。 观星阁内所有人都正如临大敌。 在暗室的最前方,一名穿着雪白衣衫的年轻人端坐在木案前,纤细苍白的手指正在细细摩挲着什么。 他的眼睛上系了一条白色绢布 好由此开启心目,窥视天上的星辰。 观星阁的少阁主略微蹙起了眉头,旁侧的少年登时握紧了拳:师父! 窥探天命,推算世事。 这本就极其耗费心神的事情,更不提此时还正在病中的雪衣人。 您看得见么? 银面少年声音里满是隐忍的担忧:让徒儿去吧若您实在看不见,徒儿可前往赤枫关。 但是雪衣年轻人微微一笑,病气的脸上显出一种安静的笑意 他抬手,略微做了个手势,早已侍候着的低位观星师便走上前来,恭敬地将他写出的推算捧起,送到座下的其余人等传阅。 赤枫关要失了。 观星阁少阁主平淡开口,第一句便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众人大惊失色,虚弱重病的少阁主却很快说出了第二句谶言: 但是,并非祸事。 无人可解其意,所有人面上都是一种困惑的神情。 看到西南边的那颗主星了么? 他道:那是梁成君王的星宫。 星野之西,漫天细微暗淡的小星中,有一颗格外明亮的主星。 这是所有观星师都一度观测到了的:它曾呈非常明显的侵略之势,甚至盖过了星盘中周遭所有帝星的光芒 但是,它与一颗不应当交轨的星宿相遇了。 病气的年轻人低低轻叹:它们二星的星轨都将发生改变这番赤枫关之失,就将是星辰变轨的开端。 传信过去罢。 衣衫雪白的少阁主轻声说:告诉赤枫关守将,务必令云燕公子隐自由。他的去向举动,将对梁成君王造成巨大影响。 小侍僮应声,双手手背抵到额前,颔首,恭敬地倒退着出去。 而暗室内,檀香熄灭,虚弱病气的雪衣人再次重咳起来,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移位,言晋慌忙上去,替他将蒙在眼前的白绢布解开 只是当银面少年的手碰到那乌缎子似的长发时,他突然感到种如被过电似的轻刺感,心里微微一炸。 怎么了? 雪衣少阁主漫不经心回头,轻声问:解不开? 银面少年摇摇头,重新握住了那段柔软雪白的绢布,哑声说:无事。 师父。 当夜,王为良便收到飞鸽传书,令他务必保证公子隐去向自由。 王为良看着信,鼻腔中发出声不屑的哼笑:自由? 他道:他慕子翎不是向来想去何处就去何处,狂妄恣意至极么?还需要本官保证? 然而观星阁的指令终究不容小觑,尤其是现在少阁主是那个人的观星阁。 五哥儿。 他唤道:有事要你做了。 门外,肩上停着雪鹞的少年走进来,他的眼睛漆黑明亮,却是只没有灵魂的傀儡。 王为良吩咐了一番,而后他俯身行礼,低眉垂眼地离去了。 府宅外,狂风吹得正盛。 边境的风沙呼啸作响,极目朝梁成驻军的方向看去时,一片黑暗中,只有稀疏零星的几点火光。 好似没有多少人在,看不出有多少兵力。 但是任何人都知道,在那片黑暗中匿藏着的,实则是一头悄无声息的巨兽。稍有疏忽,就会被立刻咬断喉管。 雪鹞少年在黄沙中慢慢地走着,他的不远处,还堆积着前几日战役中死去的将士尸骨。 他立在尸堆旁,一动不动地静静注视着。 大漠风吹日晒,死尸们已经有些微微腐烂发臭了。 但是少年却好像闻不到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一样,反倒蹲下身,微微伸出手去,在那已经露出了白骨的尸堆旁轻轻碰了碰。 冰冷的,黏腻的骨。 少年看着自己的指尖,不知在思索什么,稍时他蹙起眉头,向来柔顺驯服的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笑意。 另一边,梁成军营。 秦绎走后没多久,又遣了人来给慕子翎收拾干净。 他好像淋一场雨后就清醒了一些一样,这次站在慕子翎床侧,已经平静许多了。 三日后,孤就带你启程去沉星台。 秦绎没什么语气地说:你有什么遗愿,快些告诉孤。孤也许能替你圆一圆。 那请你快些死吧。 慕子翎闭着眼,哑声说。 秦绎于是被噎得转身就走了。 仆从们还留在原地,慕子翎毫无反应地任他们摆弄。 他们给慕子翎洗沐,梳头,换上干净的衣服。 甚至准备了崭新的朱红绸缎,给他擦干后的乌发小心翼翼束系起来。 慕子翎漠漠想,为了这具壳子的下任主人,这群人可真是费心尽力。 只是不知道如果他在沐桶里万一淹死了,秦绎又准备拿着这具尸首怎么办? 命运真是最可笑的事情,九年前的慕子翎,是那样恋慕着给自己剥莲子烤衣物的少年; 而今的秦绎,却叫他已经冷透了心。 你如果没有此意,也不必给我期待和欢喜。 慕子翎愣愣想:否则我这样见识短浅的人,总会很容易当真。 如果愿望真的可能实现,我想从来没有和你相遇。 慕子翎想着方才秦绎问他的遗愿,冰冷苍白的脸上微微浮起一个笑: 你没有路过江州,没有对我好过,没有叫我为你活下去。 我也没有以为,我的一生也许是可以被改变的。 三月春风,少年白衣。 不应该等你,更适合赴死。 赤枫关处中陆之南,黄沙千里,昼夜温差极大。 白天热得令人恨不得将太阳射下来,到了夜里,又狂风呼啸,霜露寒极。 秦绎把慕子翎留在暗室里,自己军务繁重,不能时时陪着他。慕子翎又因软禁,没办法有太大的活动空间 这就极易出事。 慕子翎独自在暗室内几日,起初感到不舒服,还以为是自己着凉的缘故。但渐渐越到夜里,他就越闷咳得厉害,慕子翎慢慢发觉出异样了。 这种蚀骨挠髓的疼,像是阴魂吃食他的血肉过快导致的。 但从前他每当稍感不适时,就会去杀俘虏或羊猪缓解,从未忍耐到这种境地。 那种如瘾君子得不到阿芙蓉的酥痒过于折磨人了。 慕子翎轻轻呻吟了一声,手指无意识想要收紧,召唤出什么,却无法实现 厚厚的纱布牢牢缠着他的每一根手指,只能无力散开,根本不能握紧。 床板上的细链被慕子翎拉扯得轻轻作响,慕子翎急促地喘了一声,喘息声断断续续。 手指在坚硬的床板上徒劳地抓动。 慕公子,怎么了? 听到房内的动静,门外竟然传来人声。 原来门外一直都是有人守着的,只是从未出过声。现今见里头情况似乎有些不对,才挑开幕布,十分迟疑地问了一声。 慕子翎看着投在窗户上的人影轮廓,额头上覆了层冷汗, 他脖颈微微扬起,喉结不住滚动,却低低的一声未出。 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罢? 一人低低说:你进去看看? 我才不去。 另一人答:你忘记阿山怎么死的了?要去你去。 开头的那人于是闭了嘴,小声说:那、那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人没跑就行,管那么多干什么。 那同伴却打了声哈欠,敷衍道:这里头关着的可是个恶鬼,当心进去了,命都会没。 这是他们第一次错过先预征兆。 第二次,是秦绎过来看慕子翎,慕子翎痛苦得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慕子翎? 他站在慕子翎的床沿,轻轻拍了拍慕子翎的面颊,蹙眉问:能听到我说话么。 慕子翎无意识呻吟了一声,秦绎将他的双手放下来,细细给他换伤指上的纱布。 不知道无人的时候慕子翎究竟做了什么,他手指上的伤这么多天过去了,竟然未见有愈合的迹象,反而血水越渗越多,隐隐有化脓的趋势。 秦绎缓缓撕开纱布,慕子翎喉咙微微动了动,眼睫轻轻一颤 只见纱布下的新长皮肉发红渗血,方才纱布揭开的时候,还带下来了一大片肌肤。 那一下想必疼极了,但是慕子翎竟然一声没吭。 给我。 朦朦胧胧间,慕子翎声线沙哑开口:给我五十个人。 秦绎包扎的动作一顿,皱起眉来:什么? 慕子翎的乌发已经全被冷汗沾湿了,湿腻腻地贴在冰冷的脖颈肌肤上。 他的眼睫剧烈颤抖,瞳孔中也没有焦点,秦绎凑到他唇边,他却薄唇轻颤着,说不出话。 怎么回事。 秦绎直起身,朝侍候的两个小仆看过去:他这几天一直这样? 小仆不敢说实话,其中一个在背后轻捏了同伴一下,抢先道:也许是受了凉。这几日天寒得很,小的今夜给公子添几床被子。 你们上心一些。 秦绎拧着眉,不悦道:为何伤寒了也不告诉孤一声。来人,宣医官过来。 慕子翎脸色雪白如纸,眼尾却是殷红的,显出一种说不出的奇异与妖媚。 两名小厮远远的看着慕子翎,各怀心事。 稍时,医官过来了,两名小厮被遣开,倒退着出了房门。 这样下去,会不会出事呀。 分卷(30) 方才被同伴拉扯的那名小厮紧紧蹙着眉,担忧说:我听人说,养巫蛊的术士都得定期给那些东西投喂,否则厉鬼翻起脸来,可是可怕的很! 那又如何? 同伴却显然十分不屑,背着手顽皮地在走廊上跳了跳:公子隐他杀了多少人啊即便反噬,也是反噬他自己罢?那岂不是正好叫他去死好了! 满脸忧色的小厮欲言又止,他知道同伴与阿山玩得好,而阿山又那样被公子隐毫无缘由地杀害。 但是如果是一两只厉鬼也就罢了,公子隐手中的,却是成千上万只阴魂啊 一旦失控,怎么得了? 从来炎热烈日的赤枫关这几日一直阴阴的,雨下得断断停停。 小厮望着沉郁的天空,叹气想: 莫不是真的有什么事,要发生了罢? 房内,医官给慕子翎探了脉,将药箱收了起来。 仔细调养,多多休息。 医官说:另外 秦绎最不喜欢下臣欲言又止的模样,拧眉问:有什么话就直说,不用藏藏掖掖。 另外慕公子的这风寒,恐怕还与巫蛊有关。 医官小心凑到秦绎耳侧,压低声说:如果不从根源上下手,恐怕慕公子一时无法痊愈。梁成因不信鬼神的国风,对巫蛊的了解非常有限。即便是医官,能看出的也不过如此了。 秦绎却直截了当问:是杀戮是罢?如果一直不杀戮,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最坏的结果 医官微微一哽,迟疑说:也许是戒断。就如同对阿芙蓉有瘾的瘾君子,断了药,就会难受。 噢。 秦绎应了一声,心想,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了。 他挥手令退了医官,亲自陪了慕子翎一夜。 慕子翎昏昏沉沉,仍然不是很有精神的模样。 但是和前几日比较起来,又已经好许多了。 起码夜里的时候,因为外头那些跃跃欲试的鬼气,他下意识朝秦绎怀里蜷了蜷 这样的举动落到秦绎眼里,已经相当满意了。 怎么了? 他拥着慕子翎,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慕子翎的眼睫,狎昵问:冷? 慕子翎陷在他的怀里,像畏寒一般不断往秦绎怀里缩。 他的额头上满是冷汗,脸颊也是冰冷的。因为秦绎一直在戏弄地耍玩着他的手指和睫毛,慕子翎短暂地睁开了眼,但即便如此,他的瞳孔也聚不了焦 秦绎的身影在他眼里晃动,模模糊糊似乎有许多个。 血。 慕子翎喃喃说,冷汗淌进他的眼睛里,涩苦又疼痛,他微不可闻说:给我一些血。 秦绎手伸在慕子翎面前,微微晃了晃,好整以暇微笑问:你想要什么?说给孤听。孤就给你。 慕子翎呼吸急促地喘息着,似乎十分难受。 但秦绎一直望着他,似逼迫似引诱地等着他开口。 给我祭品。 良久,慕子翎终于艰难地吐词出声:我想杀人。 那你拿什么来和孤换? 秦绎不置可否,不答应也不拒绝,而是仅仅望着他,低笑问:说你喜欢孤。 慕子翎怔怔望着他,他的眼神朦朦胧胧的,有点像只不明世道的小动物。 秦绎喜欢他这种眼神,可是过了会儿,慕子翎慢慢缓过神了,又重新闭上了眼。 他的唇干燥发白,像在沙漠中行走很久没有喝水的旅人。 但即便如此,秦绎拿出这样的交换条件时,慕子翎依然不动声色地拒绝了。 秦绎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很败兴一样。 你不喜欢孤么!? 他带着愠怒问:慕子翎,说你喜欢! 慕子翎并不想看秦绎,心里却嘲讽想,多有意思啊,从前他喜欢他的时候,他嫌弃厌恶,恨不得扔到地上踩两脚。 而今闹到这个境地了,他这个一心只有慕怀安的人,反倒对替代品的感情也想霸占了。 你如此对我。 慕子翎哑声说:再喜欢你,太贱。 秦绎的神色已经冰冷到了极点,但面对慕子翎如此直白的拒绝,竟还没有直接翻脸。 他注视慕子翎的面容,拇指捏在慕子翎的下颌上。 半晌,秦绎松开手,冷冰冰将左手在尖锐的床柜上一划,掌心登时鲜血淋漓。 他漠然收了收掌,满手血腥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粘稠的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淌,数滴落到了慕子翎苍白的脸上。 慕子翎眼睫登时微微一颤。 秦绎拇指按在慕子翎柔软冰冷的唇上,而后一碰即收,只留下一个殷红甜腻的血指印。 慕子翎起初还能抿唇闭着眼,但随着空气中血腥气越来越浓,他根本控制不住。 苍白的雪衣公子缓缓睁开黑眸,如干涸泥地中,最后一尾将渴死的鱼。 秦绎好整以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想要吗? 秦绎带着某种隐秘的笑意,低低问。 他就像个胸有成竹的的猎人,不急不缓地等待着。 慕子翎胸腔急促地喘气。 秦绎缓缓将慕子翎被冷汗沾湿的长发理到一边,触碰到那片脖颈侧的皮肤时,他感受到手指下的一片冰凉滑腻,慕子翎全身都已然被冷汗都浸透了。 他食指抵在慕子翎的唇上,轻声说:嘘 但是现在说喜欢孤已经不够了。 他道:你得过来,用唇亲孤一下。 第33章 春花谢时 34 最后只是亲吻一下就能得到血,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能在短短的时间里,把说一声喜欢变成亲吻,就说明秦绎想要的绝不仅是如此。 他半强迫半引诱地令慕子翎拥着他的脖子,一面亲吻,一面彼此缠绵。 这是他们曾经在荒城的小酒馆用过的姿势,秦绎之后无数次想起不管他承不承认。 他忘不掉慕子翎一面挑着艳丽的眉眼,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他的模样。 那一次,是慕子翎有史以来最主动的一次。 他以为秦绎是爱他的。 王上。 沉溺间,窗外蓦然响起了两下笃笃的敲门声。秦绎动作一顿,皱起眉,相当不悦地问了声:什么事? 那随从似乎也很尴尬,知道屋里现在大概是什么情况,自己来得很不识趣。 但军务情势急如救火,片刻也耽误不得,不得不焦急道:王上,有要事禀告! 秦绎很不愉快任何人遇到这种事,都不会愉快。盛泱之前数次试探,都被他猛击了回去,现在能出什么事? 秦绎潦草披了衣衫,推门出去,站在门口问:怎么回事。 随从说:不知道盛泱人发什么疯,突然朝我们攻来了。 杜将军与温将军已经出门应战。只是这次,盛泱人十分奇怪,各个跟不要命了一般。拼死也要攻过来恐怕需要您亲自去看一看。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每一句都如惊雷落地一般。 秦绎一瞥眼,瞧见随从身后跟着小仆已经连他的战铠都准备好,端在身前恐怕局势已经刻不容缓了。 等一下。 秦绎叹了口气,比了个让他们稍等的手势,转身又回了屋。 慕子翎埋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衣物和毯被中,脊背弯曲着,背朝着门,乌黑的发丝凌乱地陷在被单中。 床铺上有些血迹。 慕子翎现在的精神好了许多,起码不再发抖,也不再昏昏沉沉。 方才秦绎把他搂在怀里时,慕子翎几乎是跪骑在秦绎腰间,咬着秦绎脖颈吸吮的。 秦绎站在床侧,一声不吭地自顾自穿着衣物,只视线若有若无从慕子翎身上扫过去 他知道慕子翎此刻是清醒的。 但是他根本不看他。 中衣外衣劲装,秦绎快速而有序地一一穿好 那应当是很快的时间,但是秦绎觉得仿佛格外漫长。 他一直在等待慕子翎回头,会不会看他一眼。 可是慕子翎没有。 最后一件护腕也戴好后,秦绎略微顿了一下。 他大可以出声,叫慕子翎一声,例如孤走了,很快回来等等。 但是他默了默,终究没有,而是径自转身朝外走去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秦绎最后回了一下头,看了慕子翎一眼。 慕子翎依然是那个姿势,脊背微微弯曲着,陷在一堆凌乱的衣物中,长发乌黑而散乱。 这个景象后来一直刻在秦绎的脑海中,昏暗的天阴的下午。 晦暗的房间里,一个颀长的身影蜷曲着侧躺在床上,一只雪白的莹润小腿压在被子上面,空气中有缓缓飘动的浮尘。 这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秦绎没有同慕子翎告别,慕子翎也没有再看秦绎一眼。 就这样匆匆结束了当初惊艳如梦的一场相遇,和纠纠缠缠八年的伤筋动骨。 远处,见秦绎终于和下属离开后,蹲在屋脊上的雪鹞少年悠悠站起了身。 他似乎蹲得太久,腿都有些麻了。 站起来后,还跳着活动了两下。 阿雪,准备好了吗? 他摸了摸肩上的雪白鹞鸟,问。 雪鹞发出一声极轻的咕叫,少年笑了一下,蹦下屋脊,朝慕子翎的房间飞快跃去了。 慕子翎又睡了一觉。 秦绎折腾得他极累,走后房内总算安静了下来。 只是做梦,也没有梦到什么好梦。 飘忽的意识里,仍然充斥着掐断人脖颈的清脆响声,流淌而出的粘稠温血,和嘻嘻哈哈笑着的万千亡魂。 慕子翎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渴望杀戮,他好像被人按在了水里,即将溺亡,肺里没有一丝氧气。 他想杀戮,想发疯,想咬人,犹如回到了被献祭百鬼的那一晚。 有什么东西在咬他,舔舐着他的皮肤,用牙滋滋地磨啃他的骨头。 王儿,为云燕死,是你的荣耀。 公子隐,你父王留下你,真是一时之仁害云燕不浅! 你为何还不去死? 死了好,死了你就能成为云燕的英雄了! 无数过往的回忆涌上来,严实密集地包围着慕子翎。 高高堆起来的死尸;血流成河的乌莲宫;远远看着他,而后不动声色皱起眉头的慕怀安 童年的灰暗记忆死死挤压着慕子翎。 可那个时候慕子翎尚且还有支撑,能循着光亮逃出,现在的他,却是真正处在永无尽头的长夜中了。 缠绵病榻的贵公子深陷噩梦之中,如濒死般仰头喘息。 他眼窝里都有淌下来的冷汗,乌青蜷长的眼睫频频直颤 要是有血就好了。 他在梦里想,要是有血,他就将所有讨厌的人撕碎! 门外,窗纸正呼呼作响。 两名守在门外的侍卫原本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一阵风刮过的时候,他们却突然拢紧了衣衫。 其中一名跺了跺脚,瞧着靴底不知从哪里蹭来的一层白霜,奇怪说: 好异样的天,我怎么觉得,这地上一下子变冷了? 咳 房内,慕子翎猛然呕出一口鲜血,醒了过来。 噩梦带来的余悸令他呼吸略有些急促,但方才在梦里经历的一切仿佛却和现实相互交融了,哪怕醒来,也仍然感知得到那种蚀骨挠心的酥痒。 可不久前,秦绎不是才给过他鲜血么? 黑血不断从慕子翎唇角溢出,心口那处永不会愈合的裂痕痛得仿佛在被人一寸寸撕开,有什么东西想要趁机逃出。 慕子翎十指极缓地在床沿抓动,束缚中他的挣扎显得无力而徒劳。 慕子翎眉头蹙了起来,挣扎半晌,他闭目极低地呢喃说: 阿朱阿朱! 厉鬼与宿主一向是彼此利用,彼此提防的关系。 在宿主强大时,它们为宿主所驱使,但当宿主一旦衰弱,它们就极可能叛变反噬。 而今突如其来的一些不寻常变化,让慕子翎一下子警惕起来。 如今他精神不佳,身体更是不断虚弱。莫不是那些阴魂想要趁机吞食掉他罢? 阿朱! 慕子翎紧紧蹙着眉,哑声道:你在哪儿,过来助我! 为了防止这一天的到来,慕子翎一直带着阿朱。身为蛇王,阿朱可以对阴魂们起到相当的震慑力,使他们心生忌惮,不敢轻举万动。 然而此刻,阿朱却被倒扣在院内的一个陶罐中。 它嘶嘶地吐着信子,却无法判断出慕子翎的位置 慕子翎的房门周围被秦绎洒满了雄黄,完全掩盖住了他的气味。 它眯着眼,隐隐听到慕子翎在叫他,但是又分不清是等待太久生出的幻觉,还是真的。 阿叔阿伯 慕子翎声音虚弱,面颊上满是因疼痛沁出的汗珠。 黑血源源不断从慕子翎口中溢出来,他能感觉到寿命在飞快流逝的那种痒痛感。 但是慕子翎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低哑说: 你们腐烂的眼睛早都闭上了,尽管如此,还在做把我一起拉入地狱的美梦么? 分卷(31) 那就过来啊。 慕子翎说,他的神情中甚至一丝悲悯的意思,没有任何忌惮地朝门外那群东西恶劣嘲讽,狠声笑道:看我死了变成厉鬼,是不是照样能叫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时夕阳还没有完全落下,虽然天阴阴的,可仍未入夜。 阴魂们一言不发,却蠢蠢欲动地等待着深夜的降临 在这支数量庞大的鬼兵中,其实也分为数个派别: 它们有一部分是深得慕子翎纵容与亲近的小鬼们,和慕子翎一样,是死于云燕信仰的幼童; 另一部分是慕子翎在宫变之时杀戮炼化的云燕王族,慕子翎留着它们,纯粹是觉得就这么死了也太可惜,准备留着日后还要解恨。 其余的,则是慕子翎在大大小小战役中屠城收入麾下的阴兵,对慕子翎既惧又恨,平日里不敢冒头。此时慕子翎一旦露出缺陷,就极容易导向第二类阴魂。 云燕王族的亡魂们已经心怀鬼胎了,其余的还有些摇摆不定。 他们惧怕慕子翎并非真的虚弱,仍能够将它们握在手中揉圆搓扁。 可是此时,沙场的战役已经开始了。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被风吹着带过来,那种甜腻的铁锈气息犹如在厉鬼们身上泼头浇了一盆催化剂 它们登时尽数兴奋了起来,被激出了嗜血的本性。 咳 慕子翎的口鼻流出鲜血,他甚至感觉眼眶也有湿润感 不知道会不会真的像厉鬼那样,也淌下血水。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说明意欲叛变他的阴魂越来越多了。 慕子翎胸腔急剧倒气,重伤的手腕忍着痛在绳索中摩擦挣扎 慕子翎不怕死,但他不会想死在这群云燕的亡魂手里。 他可以死在堕神阙,可以寿命耗尽死在床榻,但是不可以死在这群曾经惨败在他手上的云燕王族手中。 那是叫慕子翎因换舍而死,更屈辱的死法。 秦绎。 慕子翎低声喃喃,眼眶中爬起一层密密的血丝。他拼尽全力地扯动着细链,脖颈上都因用力而浮起数条青筋 你害死我了。 慕子翎哑声低呵,恨声道:你害死我了!! 他感受着毫无知觉的双腿,和一点也不能动弹的十指如果在往常,他本可以轻易燃亮冥火就斥退这些阴魂! 此刻,慕子翎的双耳也开始淌出黑血。 慕子翎绝望又疯狂,眼睛里第二次闪动出某种执拗痛恨的光 那是当初那个小孩被捆上祭台时,眼睛里曾闪动过的光芒。 这么多年了,原来他一直被束缚在那里。 从来都没有逃开过。 屋外的阴魂们已经聚起来了。 天色越来越暗,它们不怀好意的眼睛贪婪地盯着慕子翎小院的方向。 雪鹞少年身形轻盈地在一个个屋脊上越过,走到中途的时候,远处却响起轰隆轰隆的雷声。 天阴沉的厉害,他本没有注意到,一滴雨水却突然坠了下来,落在他的脸上。 少年下意识摸了摸,缓缓仰起头来,怔愣说: 要下雨了。 第34章 春花谢时 35 一弯银月如钩,冷冷悬于天际。 雪鹞少年跃到慕子翎小院对面的一个屋脊上,停了下来。 在这里吗? 他歪了歪头,自顾自低语说。 在他面前的一个院子,周遭布着许许多多的阵法符纸,还洒有雄黄。 两名小厮守在房前,院外是一圈带刀侍卫。 每隔几米,放着一口大鼓。 少年迈步走过去,却只靠近到数步距离,就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住了。 他惊讶地退了几步,看着自己指尖的焦黑痕迹,喃喃说: 烫。 院中沉静平常,好似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 少年蹙眉看了一会儿,才感应出来一丝不寻常之处 这里的阴气,太重了。 唔 他思虑片刻,环首在周围看了一遭,见旁侧一棵树的枝干平整光洁,很是适合落座,便拍拍衣袍跃过去,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盘坐了下来。 公子隐,公子隐,你也有今日的境地呀? 你也配惦记怀安殿下的东西? 忘恩负义的小畜生!! 房外,众多阴魂已然陷入了一种末日狂欢的前调中。 他们接二连三朝院内撞过去,而后被一道结界挡回来就是方才也拦住了雪鹞少年的那道。结界犹如带着某种克阴的力量,令它们尖叫着化作一缕青烟消失。 这是秦绎留下,原本用来提防慕子翎失控逃脱的结界。 现今倒歪打正着发挥了作用。 可尽管如此,那群不要命的贪婪之徒却仍前赴后继地往前冲撞。 它们是有么恨慕子翎啊。 恨他终结了自己高高在上的尊贵生活;恨他身为公子隐不服旧训;恨他竟然敢从深渊里爬上来,带着那些厉鬼找他们复仇! 报复慕子翎的诱惑是最大的刺激,这群生前就百般蔑视慕子翎的云燕贵族,在变成亡魂之后,更是恨意翻倍,对他恨之入骨! 食他的寿命,食他的寿命! 有阴魂尖叫:他管不了咱们啦,管不了了!!! 阴魂疯狂地朝结界上冲击,一波接着一波,言语中的恶意几乎要漫溢出来。 慕子翎眼眶中流出血泪,呼吸沉重而微弱,亡魂们能感知到他的痛苦,登时兴奋得大叫起来 再吃一些再吃一些,叫他痛苦惨叫! 那是曾向慕子翎脸上吐口水,又被慕子翎钉在门板上凌迟的幕简,他叫得最大声:都不许抢,待会儿小爷第一个进去食他的骨肉! 慕子翎磨得手腕上满是鲜血,带有箭伤的左手伤口尽数崩裂开来,鲜红的液体滴滴答答淌到地上,积出粘稠的一小滩血迹。 慕子翎口鼻中都是鲜血,重重束缚中,他却咬牙露出一个冰冷恶劣的笑,和当初拿针扎他的倔强小孩神色如出一辙: 你在做梦。 好冷啊。 在外头巡逻的侍卫摸了摸双臂,他们看不到阴魂的存在,只觉得今日格外的冷。温度好像在越来越低。 我回去拿一件棉袄来。 有人说。同伴也未在意,却不知对方一踏出这个院门,走到没有人烟的拐角处,就被无数厉鬼扑上去吃成了一堆白骨。 慕子翎呼吸越来越急促,这群阴魂太了解怎么折磨他了 它们东一口西一口地扯咬着慕子翎的阳寿,从前瑟缩不敢做的事全干出来了。 慕子翎咬着唇,鲜血汩汩不断地从他眼眶中流出,身体不由自主微微抽搐。 这种感觉不啻于凌迟,好像在被人用小刀一下下剜掉血肉。 慕子翎重重喘息了一声,茫然地睁着眼,唇微微张着,一点声音也不发出。 如果是别人,此时恐怕已经在癫狂大叫了。 没有人能帮他。 慕子翎想,因为这世上所有人都在盼望他死。 秦绎,云燕平民,他的血亲。 好好得很。 慕子翎哑声说,他望着黑夜中虚无的空气,却唇角翘起,缓缓露出一个笑,诡谲道:过来杀了我,我们的恩怨,总归也不可能这这样结束! 你最好逃得快一些,简哥儿。 慕子翎说:否则我这般杀孽深重的人,一死便是凶魂出世。待我死了,也有的是法子炮制你。 阴魂气得吱哇乱叫,越发将结界撞得轰轰作响。 逃不过去了。 慕子翎怔然想,他终于还是免不了走上所有通灵之人的老路死于自己所饲的厉鬼手中。 只不过这群云燕贵族也休想称心如意,待他死了,也必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秦绎的计划终究也要落空,他一死,如何也不可能在几个时辰之内从这里赶到沉星台。 秦绎幻想以慕子翎换回慕怀安的美梦终成泡影。 唯一不放心的是阿朱,他当初在云燕最高的那棵凤凰树下捡到它,不知道而今它被秦绎关在了哪里。 它会找得到回云燕的路么? 乌云遮天蔽日,雨点逐渐密集起来,将院子里的地面淋得斑斑点点。 阿朱 慕子翎望着眼前虚无的空气,极低喃喃。 院内,一口倒扣着的青花瓷罐下。 鲜红的蛇王懒洋洋地盘着身子,有一下没一下的用蛇尾拍着地面。 瓷罐上压了封条和巨石,与地面几乎严丝合缝。 这本扣不住阿朱,但它懒得去拼死挣脱。大有这里也不错,等着慕子翎什么时候来接它的意思。 然而,随着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慕子翎房外的雄黄渐渐被冲散了。 一阵噼里啪啦的雨声中,蛇王诡异的竖瞳缓缓眨了眨,从中察觉到一丝不对的讯号 结界被越撞越薄,不知道是哪名阴魂先闯过结界的。 凤凰儿。 凤凰儿? 简哥儿的凤凰儿在哪里? 无数阴魂接二连三冲过来,它们虚弱却坚持不懈地四处游荡。 从前谄媚讨好的声音都变得阴郁恶毒起来,在院内挨个挨个房间地找过去。 慕子翎全身发青,青紫的皮肤下还泛起点点血斑,好似被人狠狠殴打过一般。 连喘息都很微弱。 他在那里! 骤然有亡魂叫道:将他从床上拖下来!切了他的四肢,剥光他的衣服,头颅扯下来扔到蛇窝里!! 慕子翎唇角浮起一个笑,想,好啊,那就来吧。 他漠然看着头顶床幕,神情冷淡而平静。 阴魂的枯爪拍上他的房门,咯咯笑着的诡异亡音大到了至极 可就在它们即将推门而入的下一秒。 嘶! 一条柔韧的蛇躯瞬时护到了慕子翎的房门前,将一切亡魂都挡住了! 阿朱? 慕子翎听到熟悉的声音,瞬时睁开眼,脱口而出。 只见鲜红赤艳的蛇王盘在慕子翎房门的木环上,整个上半身全部立起,是一种绝对的攻击与防护姿态: 空空荡荡的府邸内,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 有无数毒蛛彩蝎从四面八方爬来。 整个沙漠里所有的蛇类都在朝这里聚集,太攀蛇,银环蛇,虎斑响尾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层层黑色的浪潮! 咕。 作为蛇类的天敌,雪鹞竟然也被震慑了一般,不安地在少年怀中动了动。 雪鹞少年抱着它,略微安抚了片刻,目光却同样有些出神:这个毒物的数量,确实太多了一些。 蛇王护在慕子翎房前,诡异的竖瞳一动不动盯着所有阴魂。 虽沉默无语,但仅凭它一人,就竟震得所有亡魂都不敢再上前一步 如果只是寻常毒物,厉鬼是绝不可能惧怕的。但阿朱是世间至毒的蛇王,对身为阴魂的它们依然具有极强的震慑力。 下贱的畜生,到而今还要护着他吗! 有阴魂尖叫:莫要不不识好歹,与我们为敌! 但阿朱一动不动。慕子翎看着它柔韧身躯投在门上的剪影,哈地轻笑出声。 阿朱。 他喃喃说:好阿朱。 慕子翎望着漆黑的床顶,眼眶干涩微酸。 泪珠从他眼角流出来,慕子翎眼睫微微轻颤。 这是八年之后,他第二次感觉在这个世上是有什么东西不希望死去的。 在失去秦绎之后,原来他也拥有这世上其他的善意。 慕子翎想,这已经够了。 走吧。 慕子翎说:我的轻功废了,阿朱。你回云燕的雨林去。 外头的雨声噼里啪啦,慕子翎听着隐藏在雨声中的杀机与暗斗,略有疲惫地闭了闭眼。 他不想让阿朱再为自己拼上性命。 单只的蛇王是斗不过数以万计的阴魂的。 如果是几百只还有胜算,几千只尚能凑合,但是几万只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更不提慕子翎此刻的虚弱还使它们更加肆无忌惮。 以后再吃鹌鹑蛋,就得自己去捕了 慕子翎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飞纵的笑意,低低说:等我成了亡魂,再去云燕找你。 他想起当初捡到这条小蛇的时候,它还只有慕子翎的手掌那么大。盘在慕子翎的手心,那么小,绯红绯红的,却想不到是蛇王的后裔。 慕子翎日日带着它,所有的小蛇里,它最黏慕子翎。 别的小蛇在慕子翎手上的时候,它往怀里钻;别的小蛇在慕子翎怀里的时候,它偏要缠到慕子翎的手腕上。 好像就是要故意和别的小蛇不一样,让慕子翎记住它似的。 慕子翎以为它会一直跟着自己。 雨势渐大,沉重的雨声中没有丝毫动静。 慕子翎心头逐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厉声喝道: 阿朱!? 阿朱依旧盘在门环上,一动不动。 慕子翎呼吸略有些急促。 这是阿朱第一次违背他的命令,也许也会是最后一次。 分卷(32) 瓢泼的雨势中,阴魂们却不愿再等下去了。 它们稍微踌躇了一下,而后便一扑而上,像方才闯撞结界一般冲了上来。 毒蛛毒蝎则爬满了慕子翎的房门,像一层牢固的屏障般护住它。 阿朱守在门扣,嘶嘶地吐着鲜红蛇信攻击,凶猛地咬中一个又一个阴魂喉咙。 之后慕子翎再想起这一夜,都会浑身冰冷,感受到种比被百鬼缠身时还叫他无力的绝望。 起初阿朱的蛇身还是立着的,慕子翎的房间就像一片海浪中的孤舟,被一次次猛烈冲击,剧烈摇晃。 可万千附着在他房间外的毒物保护着他。 然而随着厉鬼一次次疯狂的前仆后继,那些毒物逐渐剥落,窗户上开始有缝隙。 虽然不断有后续的蜘蛛蛇蝎补上,但慕子翎能明显感觉到,阿朱有些累了。 它的动作不再如一开始迅猛敏捷,甚至被阴魂的长指甲划伤了躯体。 当有一块尖尖的东西突然撞破窗纸,飞了进来,掉落在慕子翎床边的时候,慕子翎突然定住了。 那是阿朱的一颗尖牙。 阿朱。 慕子翎忽然浑身颤抖起来,喃喃说:阿朱!! 小蛇小蛇,快些长大。 曾经还在云燕的时候,小小的少年捧着手心朱蛇,转着圈唱歌谣。 等你长大,替我咬他们好不好? 慕子翎瞧着蹭自己手腕的冷蛇,朝它吹着气问。 他总是身上带着伤,好不容易出去一次,都要被欺负得遍体鳞伤回来。 那时阿朱总是静静看着他,狭长的竖瞳缓缓一眨。 慕子翎以为他听不懂什么意思的。 沉寂已久的慕子翎突然挣动起来,他疯狂拉扯着手腕上的细链,双目睁大发红,不要命了似的将床晃得剧烈作响。 阿朱阿朱! 眼泪接二连三从慕子翎眼角滚落,他说:不要替我咬它们了,走吧,走啊!! 可是阿朱长大了,它现在是蛇王。 它终于可以保护他了。 第35章 春花谢时 36 如果说慕子翎此生,是在哪一个时刻终于恨透了秦绎。 大概就是在眼睁睁看着阿朱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刹那。 雨势越来越大,激烈的雨水让慕子翎听不到外头的声音了。 他疯狂地挣动,却尽是徒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外头已经安静了下来。 慕子翎的房门前与窗户上依然覆满了毒蛛蝎子,只不过大多都已经死掉压瘪了。 有少许的天光从缝隙里漏进房内,好像天就要亮了。 蹲在树上的雪鹞少年旁观了全部的斗争,此刻,他终于从树上跳了下来。 地面上有积水,啪叽的一声,随后,他每走一步,靴子下也都激起一下水声。 他走到院里,昨夜恶风遮天腥风血雨的景象已经全然不见了。 余下的,只有一个个小水洼,倒映着将亮未亮的鱼肚白似的天。 他捧起落在慕子翎门前的阿朱。 细细的一条,从前它隐在慕子翎的袖中,从没有人能仔细一窥,现在却缠绕着躺在积水中,一动不动。 细长诡异的瞳孔仍是略微睁着的,似乎在注视着眼前,直到最后一秒仍在守护着慕子翎。 真奇怪,一只蛇王,竟然就真的挡住了万千阴魂。 少年想。 他把蛇王递给雪鹞,雪鹞瑟缩了一下,之后才衔起,扑簌着翅膀飞进了房内。 慕子翎如死去了一般,眼下的枕头满是水渍,双腕磨得鲜血淋漓,粘稠的血浸过床沿 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不远处是阿朱的一颗沾血尖牙。 雪鹞盘旋了一下,将阿朱的尸体轻轻放在慕子翎腕上 它和往日捧起来似乎没什么区别,仍是冰冷凉凉的,只是柔韧的蛇躯略微有些僵硬。 慕子翎的血染到阿朱的身上,令它看起来似乎和从前一样鲜红漂亮。 慕子翎一动不动。 雪鹞眨了眨眼睛,又飞了出去,停在少年的肩头。 少年摸了摸雪鹞羽毛,好似安慰与奖赏。 送到了吗? 少年问。 雪鹞点点头。 少年扭头看着紧闭的安静房门,等了等,偏头说:奇怪,那为何还没出来。 檐下的雨水滴滴答答,有一下没一下地落进小水洼里。 他朝前走了几步,想去叩慕子翎房门。却就在他迈步的下一秒 即将滴落的水在空中凝结,一股极强的阴气蓦然自房内炸开,无数怨憎、恶念蓬勃而出。 骤然间,万鬼齐哭,无间大开,天地瞬时变色 同样修习通灵术的雪鹞少年感受到种极其强悍的压迫力,逼得他不得不捂着胸口弯下了腰。 这是 他无声喃喃,艰难地抬头朝慕子翎房门看去。 只见周遭腾起黑气,蒙蒙亮的天空再次暗了下去。 四面八方的恶念开始聚集,如一张幕布缓缓从四角拢住了天空。 战场上所有新亡的阴魂都朝此地狂奔而来,犹如风雨欲来的沉郁前夕,欢呼狂啸着前来认主。 这是世间第二次诞生百鬼之首。 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从黑雾中走出,慕子翎全身都缠着鬼气,面色苍白如死,每一个骨结都在渗出丝丝血迹。 白袍上,就像缀着点点绯红的蔷薇花一般。 方才曾攻击过慕子翎的厉鬼成了血祭,眨眼就被新来的亡魂撕成了碎片,以表对鬼主的忠心 咳,你醒啦。 雪鹞少年艰难立起身,望着他说:你自由了。我是来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地,慕子翎就兀自掐住了他咽喉,凌空将雪鹞少年提起。 来帮你的。 少年挣扎着将话断断续续说完,雪鹞一下扑簌簌飞了起来。 慕子翎神情漠然,带着某种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意味。 如果说曾经的慕子翎总还有些阴郁与诡谲的话,现在的他身上再也看不到任何一点人的痕迹了。 就只如同一个漠然的冷玉雕像。没有神志,也没有喜怒。 全身上下再无鲜活的气息,只余灰烬一样的死气。 雪鹞少年被他掐得几近窒息,脚尖渐渐离开了地面。 但奇异的,尽管如此,他脸上地神色竟然仍然意外地驯服,没有一点挣扎的痕迹,只是哆嗦着一点点疲软下去。 慕子翎心口的裂纹正在急剧扩大,他苍白的面颊,修长伶仃的手指,都在缓缓覆上一层腐烂的黑气。 待那雪鹞少年完全在慕子翎手中失去意识后,慕子翎微微扬手,随意就将他丢到地上。 慕子翎望了一眼这曾经束缚过他的小院,最后手指轻握。 然而这一次,受他召唤而来的不再是阴魂厉鬼,而是突然从地底燃烧而出的无间青焰 府宅内霎时火光冲天,慕子翎一袭白衣从烟火中走出。 有恶鬼藏匿在黑暗中惊惧交加,妄想潜逃,却被慕子翎一个手指回勾掐灭魂魄。 跪下。 慕子翎冷笑说,他脸上带着残酷的笑:我从不接受任何道歉。对不起的话,去地狱说罢。 这一天,阴云蔽日,烽火不熄,赤枫关血流千里。 慕子翎从赤枫关一路行至堕神阙,不分盛泱梁成,屠千万人,七百万亡魂一朝聚之。 史称凤凰之至,赤枫空城。 待烈火疯烧,慕子翎离去后,一个人影却从树林中缓缓走出。 此时府内的仆从大多已经朝四处逃开了,周遭没有一个人。 他蹲下身,探了探那被慕子翎掐至昏死的雪鹞少年鼻息。 还活着。 他收回手指,把那少年背到了背上。而后又走回了树林中,极快消失不见。 数里之外的沙场,厮杀还在继续。 尖叫与呐喊充斥着每一个人的神经,秦绎披挂铠甲,骑着一匹高大黑马左右杀敌,鲜血溅了他满脸。 但不知道是某种直觉还是如何,今日秦绎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的右眼跳得厉害,好似即将发生某种不好的事情。 他冷冷看着这分明知道必死,还往前冲锋的盛泱人。 不对。 秦绎皱起眉,突然喃喃道:不对! 这些人都是死士,明知不可能取胜,还如此拼命,目的不过是拖住他们罢了。 其背后的计划,恐怕还另有用意。 秦绎眼瞳瞬时缩紧,在马上挥戟怒喊道:撤!撤退!! 然而一切都已经迟了,他们陷入了敌军包围中太深的腹地。 一旦秦绎有退势,盛泱人就越发不要命地阻挠。 你们先回去,守住阵营。 匆忙中,秦绎竭力大喊,冲下属吩咐道:孤来断后。一旦有任何变故,送慕子翎去沉星台! 这群人的目标是他。 秦绎清楚地判断出,那他需得将一切事情都提前交代好。 王上,请王上与臣一同撤退! 副将不肯独自离去,声嘶力竭道:臣不能将您留在这里啊! 秦绎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低哑说:二月七日之前,一定要到沉星台记住了!! 而后他一把推开副将,领着一队人马冲进了包围圈。 这是二月四日。 盛泱的观星阁发出密令,令王为良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慕子翎来去自由。 因为这一天,是梁成君王星宫脱离原有轨迹,由亮转暗的开端。 宿命的命盘就要开始转动了。 副将携一队人马退回大营,却愕然发现整个营地都被人烧成了一片焦土。 唯一万幸的是,慕子翎还在。 只是有些奇异,这个慕公子双眼紧闭,好似没有任何神识,就像一个傀儡偶一般。 副将来不及细思,谨听秦绎命令,即刻派人送慕子翎去沉星台。同时带着援军再次进入沙场,向秦绎增援。 秦绎三个时辰后才脱困,此时已经是二月四日的黄昏。 他到营地后,没有休息半分,径自亲自赶往了沉星台。 孤要去亲自看着他。 秦绎说。 沉星台山高路远,车马疲劳。 如果是为了慕怀安,秦绎大可以歇一歇再出发,或者干脆等到慕怀安复生后再送回自己这里。 但他说不出心中是种何等的滋味,只执着地想着,要去见一见他,一定要去。 为了即将复生的慕怀安或是最后一面的慕子翎。 与此同时,堕神阙。 慕子翎携七百万亡魂站在入口处。这里是条狭长的山谷,荒草蔓生,空无人烟。 传闻有神君曾在此堕天,兵器落入赤枫关,身躯葬于此地。 由此得名堕神阙。 但是此地也是勾通无间与尘世的交界处,一旦毁去,则阳间再无小鬼降头可借用。 慕子翎想起临行前那名黑衣青年曾问过他的话: 你想好后果了吗? 是的。 慕子翎微微抿紧了唇,想,他已经想好了。 曾经他曾有过短暂的懊悔,想要放弃这一切。 但而今他才明白,这里才是他的归处。 在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挽留他了。 慕子翎踏入堕神阙,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浮现出众多往事: 西湖旁的少年,水中拥抱着他的胸膛,香甜的莲子蒸的气息但这一切,全都在阿朱柔韧细长的身躯垂软下来的那一刻,如潮水般退去。 只余下冰冷的可笑和荒谬。 慕子翎步伐缓慢,却异常决绝地踏入了峡谷内。 而第一步,就有一道天雷蓦然朝他劈下,慕子翎目不斜视,反手一挡,顿时千万厉鬼咆哮而出,将那道雷劫化解开来。 他一步一震动,雷电疯狂地朝下劈开,慕子翎置若罔闻,明明是再孱弱不过的身形,却给堕神阙带来前所未有的天崩地裂。 公子隐,公子隐! 有不肯归于无间的厉鬼尖叫大喊:你为何要将我们逼到这一步!梁成的皇帝他是爱你的! 然而慕子翎不为所动,他甚至泛起一阵恶心,猛然抬高了声音厉喝: 闭嘴!我恨他!! 恨,怎么会是恨? 那阴魂蛊惑:你可是从八年前就开始等他的呀放过我们,也是放过你自己你不想与他同归么?! 同归 慕子翎脸上浮现一种嘲讽至极的笑意,哑声说:不必了。 只愿此生此世,来生来世,我都与他身处歧途,再不相逢!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曾经少年时的眷恋与梦想,在此刻都变成了面目全非的陌路与过去。 只怕此刻秦绎再站到他面前,捧上慕子翎期待过整个少年时期的莲子蒸,慕子翎也只会漠然地一把打翻在地,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谁再提他的名字,就是必死! 慕子翎一把捏碎了那个引诱他的厉鬼之魂,召天呼道:风来 霎时间,堕神阙内风起云涌,晦暗的天际犹如一个漩涡。 白袍公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雨来! 天地变色,风狂雨急。 堕神阙每一寸被慕子翎走过的土地,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分离,变成一坍废墟。 慕子翎周遭护着千万阴魂,天劫雷电中,庇佑着他一步步朝谷内走去。巍峨阴诡的山谷正在被一个凡人推倒,一寸寸亲手抹去。 分卷(33) 其间也有阴魂气力不支,想要逃逸离去,慕子翎却划开手掌,跟毫无限制般涂抹血迹。 淋漓的鲜血恣意挥洒,阴魂厉鬼们禁不出诱惑,又逃了回来。 它们几近狂欢,缠在慕子翎周身,慕子翎身体近乎有一半都在被厉鬼们咬吮。 他艰难地喘了一声,却随即继续往前走去 也许是寿命正在飞快流逝的缘故,慕子翎的整个身体即将透支,他乌黑的发正在从发梢开始变得雪白,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往上蔓延。 这一世将尽了。 慕子翎朦朦胧胧想,他耳边响起一声幻听,似乎是有人在背后唤他: 凤凰儿 是少年的秦绎的声音。 然而他神情中未起半分波澜,根本毫无回头的意思。 这人世对他的最后一份挽留,已经毫无作用了。 一切都已经太迟,那份曾经无比热烈追求过的感情,如今在慕子翎眼中低如尘埃。 阿朱,阿朱。 慕子翎喃喃,而后他大笑起来:太迟了,已经太迟了!我想要的时候你不给,如今塞到我手里,我也拿去喂狗! 他的恨如他的爱一样热烈,慕子翎从头到尾都是这样无拘无束的一个人 他想要爱的时候就不顾一切地去追逐,索求;但他不想要时,也同样再不回头。 慕子翎一步步走进无间,带着他的七百万亡魂,这一世所有的罪过与爱恨,在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慕子翎想起的竟然不是秦绎 而是这世间,终于可以再无公子隐。 第36章 春花谢时 37 即所谓人前死不认账,人后悲痛欲绝。 秦绎赶到沉星台的时候,一个白袍的身影正被高高绑在祭台柱子上。 他的眉目苍白优美,头颅因为昏迷无力地低垂下来,露出一小截细腻脆弱的后颈。 一直用红绳绑缚着的乌发散开了,凌乱的散在单薄肩膀前。 因为双手被捆到了身后,秦绎看不到他被自己射伤的手腕有没有好一些。 云隐立在台上,念念有词地低喃着什么。 秦绎驻马,翻身从马上下来,停立在祭台前。 他注视着这个已然十分熟悉的面容,却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觉得有哪里有些微不同。 这是怀安了么? 秦绎一面往台阶上走去,一面蹙眉问。 沉星台所设的台阶很高,地面上覆着打滑的青苔。 秦绎的铠甲因他的动作而碰撞出叮铃乓当的声音。 不是。 云隐正在作法,闻言抬头答了一句,又极快低下了头:还未换舍。 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这个向来自得安然的老道,似乎显得有些慌乱,额头上也覆着一层薄薄的汗。 怎么了? 秦绎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对,问。 沉星台上,放着三样东西:莲子蒸,浮弥香,慕子翎的三寸青丝。 按云隐曾经告诉他的,当浮弥香点燃,慕怀安的亡魂就会受到召应,被生前最喜欢的荷叶莲子蒸吸引着前来入舍。 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浮弥香已然点燃许久了,却依然毫无动静。 也许是这里的风太大了。 云隐强自镇定,道:老道去再点一根浮弥香。 但袅袅的轻烟在空中飘散,显然已经很足了,即便再点一根,也不会改变什么。 你这法子不会有问题罢? 秦绎看着这一派平静的祭台,不信任道:真的有用么。 云隐的脖颈微微发红,争辩起来:老道是天涯子一百七十六代收徒,怎、怎会开这种玩笑! 秦绎不答话。 云隐盯着台上的三样器具,挨个点过去:莲子蒸,浮弥香,慕子翎的三寸青丝。 青丝是对的,浮弥香也没有问题,云隐自然而然推断想:王上请容许老道问一句您确定这荷叶莲子蒸,是怀安殿下生前最珍惜之物? 那是自然。 秦绎蹙起眉头,感觉受到了冒犯,不悦道:怀安曾与孤说过,即便是自小吃过的珍馐美馔,也抵不过孤自梁成给他带来的一份荷叶莲子蒸。 但是我看,公子隐也喜欢这荷叶莲子蒸。 云隐道:会不会他们云燕人都 那岂是一样! 秦绎愠怒说:孤与怀安的是初遇时就给过的许诺若这物都不够珍贵,那还要什么才够珍贵!? 好罢、好罢。 云隐擦了擦汗,只得说:那贫道再试试别的法子 若浮弥香无法将慕怀安的魂魄从无间召回,那麼也可以用红尘册。 红尘册记录人间万事,若秦绎曾与慕怀安相遇,他们的星宿必然曾经交轨。 取红尘册上,他们星宿相交的那一刻将慕怀安的陨星再次拉起,倒逼他的亡魂出现,也是一种途径。 云隐捧出一盏清水,对秦绎道:劳烦王上万金之躯,取一滴龙血给老道吧。 秦绎漠然伸手,在银针上轻轻一刺,殷红血滴滚入水中。 怀安殿下的遗物,太子玉佩,不知王上可还带在身边? 秦绎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他:自然在。 云隐踌躇了一下,说:此物用过召魂之后,也许就被销毁了。 秦绎略有些不舍,但想到慕怀安都要复生了,一块玉佩也没什么关系。道:可以。 于是云隐将玉佩啪!地一声在案上砸碎,捡了几块零星的末子和秦绎血滴泡在一起,置于小火炉中慢慢炙烤。 然后再把那已经所剩不多了的膏状物以狼毫笔蘸了,执笔在红尘册上缓缓书写。 这是一个相当磨人的过程,秦绎简直望眼欲穿,祈祷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偏偏云隐还聒噪得很,甚为得意对秦绎说:这是老道的师传之物,传说曾经无间府君制红尘册,册已制好,还多余了几页,便随手扔在忘川对面的时间荒丘。 贫道师长修为了得,恰巧修行时偶然得入,就捡了回来,一代代相传至今。 云隐说:若非是贫道,此物世上再无人能有! 秦绎被吵得心烦气躁,忍了又忍终于禁不住道:你闭嘴! 秦绎说:你快看这膏墨煮得怎么样了,若再出什么幺蛾子,孤拿你是问! 是、是 云隐说,却心想,这是最万无一失的法子了,还能有什么变故? 稍时,膏墨煮好,云隐将狼毫笔扶正置于红尘书册之上。 他指着薄薄纸张,对秦绎说:请看,王上。接下来红尘册上就将出现您与怀安殿下相交的星轨。 秦绎拧眉注视着那纸张,与云隐的视线一起,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红尘册盯出一个洞。 然而,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 那狼毫笔一动不动,红尘册上空白如新。 云隐: 这是怎么回事! 秦绎勃然大怒:云隐,你究竟有没有把握,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云隐汗如雨下,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这这怎么可能!? 你想说明什么? 秦绎问:这书谱的意思是,怀安从未与孤相遇吗!? 不不 云隐垂死挣扎,秦绎揪起了他的领口,怒气难抑,云隐道:这说明,在您得到这只玉佩之时,与怀安殿下的共有命谱是空白的!您还并未见过他!! 并未见过他? 秦绎都要气笑了:并未见过他,那在江州与孤相遇的人是谁,与孤一起吃莲子烤篝火的人是谁,在孤怀中听着故事睡着的人是谁! 话音落,整个沉星台上都是安静的。 云隐与秦绎面面相觑,秦绎的碎发在空中微微浮动。 良久,秦绎怔神说:这不可能。 他们显然都想到了同一个可能性,然而秦绎却根本无法面对: 怀安会骗孤? 他怔怔看着云隐,失魂落魄一样:他不是那样的人。 王上 云隐欲言又止,想说什么,秦绎却抢先道:你这祭法有问题。 有问题。 秦绎喃喃说,又重复了一遍:孤遇到的是慕怀安。孤不会认错人,孤怎么会认错人? 秦绎揪着云隐的衣领,脑子已然全然乱了,像一锅糊成一团的粥。 他想起曾经月月互通的书信,从卖糖葫芦小贩那里要来的白玉配饰,还有再次见面时欲语还休的笑。 这一切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您莫慌。 云隐安慰道:总归现在还未换舍,您不如先将公子隐放下来,待他清醒,问一问曾经有没有去过江州,事情就一清二白了。 他从未与孤提起过。 秦绎仍然执拗地,一遍遍重复说:如果是他,他为何从未向孤提起?是你的法术有问题 云隐不愿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只带着秦绎朝沉星台下走去,下了山,重新爬上绑着慕子翎的祭柱。 红尘书从不出错,即便拿性命来作保,云隐也能说出同样的话: 在秦绎得到那枚太子白玉佩时,他必定还未与慕怀安相遇。 然而,就在云隐爬上祭台的瞬间,被慕子翎留下的那个人皮偶骤然起了变故 它原本就是慕子翎用来算计慕怀安所作,虽然看上去与慕子翎一模一样,却藏在皮下的都是连魂魄都可以食掉的噬魂蛇。 云隐毫无防备地去触碰那慕子翎身上的绳索,却就在下一刻,被绑着的人骤然如同一捧初雪般融化了。 无数条剧毒的小蛇从空空的皮囊中钻出来,一口咬在云隐手上 云隐痛叫一声,手背迅速攀起一层黑色。 他伸手去拍,面颊和双眼上却也传来剧痛。这些小蛇眨眼间就爬上了他的身体,只咬了数口,云隐就蓦然抽搐着倒在地上,口角溢出黑血,睁着眼睛死了。 秦绎怔怔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死亡,静了片刻,却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一面笑,一面擦着眼泪,状若疯狂,大喊道:孤说的没错!! 孤没有认错人,怀安未来,不过是因为这壳子是假的罢了!! 来人! 秦绎跌跌撞撞朝来时的山口走去,那里还等待着同秦绎一起来的一小队人马。 全力搜捕慕子翎。 秦绎说:他跑了孤要将他找回来!! 与此同时,遮天蔽日的无间海。 慕子翎站在谷口,踉踉跄跄往时间荒丘走去。 在堕神阙与时间荒丘之间,有一层淡淡的屏障。 慕子翎走了数遍,却好像鬼打墙一样,永远也走不过这咫尺的距离。 为什么。 慕子翎容色苍白而疲倦,他已经毁了堕神阙,七百万亡魂将他的寿命吃得七七八八,白衣上也满是血迹。 他望着这踏进就能前往往世的时间荒丘,低声喃喃: 我这样的人,连无间海也不配入么? 无间海是世间亡魂最后的归宿,一旦进入,便是往生。 慕子翎站在谷口,他的头发已经全部变成了雪白的了。从前长及腰间的乌发现在看上去如同覆盖了一层苍雪。 系在发间的一根红绳越发显得瞩目鲜红。 只是从前衬着黑发时,显出的是一种艳丽与张扬,现今隐于皓首,只剩难以言说的悲然与空寂。 时间荒丘是阳寿已尽之人才能踏入的地方。 朦朦胧胧的细雨中,有一人撑伞而来。青年一身黑衣,脚下是薄底软面的靴子,鞋面上是焰色青蓝的鬼火。 十六天后再来罢。 他微微扬了下颌,望着慕子翎,说道:那时我会亲自去忘川渡你。 慕子翎垂眼,无意间瞥到青年拇指上始终暗淡的漆黑冷戒,此时却竟然流转着微微的光华。 青年笑起来,注意到他的目光,抬起左手,示意道: 它活了,是么?我等了一千年啊,才终于等来一个舍身渡魔的慕子翎! 多谢你。 青年凝视着头发苍白如雪的白袍人,脸上始终恣意风流的神色微微收敛了,低低地哑声说: 人之贪婪,即便是我,竟也没有料到。千年前种下的因果,直至今日才终于有个了断。 慕子翎未答话,他大抵也知道青年需要这枚戒指有何用。 我也可以等到我等待着的人了。 君在野低低说。 忘川隔在他们二人之间,此时水面上,却飘来了盏盏写着字的莲灯。 有人在念你。 青年见状,唇角微微翘了起来,却是一种说不出是嘲讽还是喟然的神色:这一世,你们的姻缘太薄。 分卷(34) 慕子翎的神色却是全然淡漠的,他甚至一眼都没有看向那莲灯: 一场妄念,一场镜花水月的红尘劫罢了。 若他此时再来挽回,你愿意原谅他么? 慕子翎笑了一下,神情冰冷,漠然说:我从来也没有喜欢过他。 青年凝视着慕子翎的面容,半晌,笑了一下:也好。你还有十六天的寿命,且去中陆走一走,待时间用尽,再来找我。 慕子翎看着他,一切却如同浸入水中的墨彩,全部缓缓变淡往后褪去。 只留下空空杳远的回音,从远处传来 参商相错几余载,潮生潮落无归期。 人间春事总有尽,浮生等闲十六天。 第37章 春花谢时 38 秦绎下令全线搜捕慕子翎。 没有缘由,没有说明,实在逼急了,秦绎才吐出一句话:孤要用他复活慕怀安。 孤还是要复活慕怀安。 于是赤枫关沿线所有通路全部封死,每个通过的人严加检查。 他没办法从盛泱那一侧离开。 秦绎说:唯一的可能,就是穿过梁成,回云燕。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偏偏慕子翎还就是从盛泱的属地离开了赤枫关。 因为观星阁的预言,朝廷特地发来急令,将之前的命令再次重复申明: 若有违反,军令处置。 于是,慕子翎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只戴着一个黑色的斗篷挡住半张脸,就跟随一个骆驼商队走向了离秦绎越来越远的地方。 这很奇怪,从前的时候,秦绎所描绘过的浣湖江的潮汐,殿门前的白山茶树,梁成的冬日白霜,都是慕子翎最想去看的风景。 他的世界是灰暗的,秦绎的世界是有光的,他向往光,所以向往秦绎。 可是实际上,这世上有光芒的人很多,秦绎也不一定愿意将那捧明亮施舍给他。 花费了这么多年,慕子翎终于分清了秦绎与光,是不同的两样东西。 公子,你冷么? 夜里,骆队找了一个洞穴休息。慕子翎自己找了个角落休息,其余人在围着一捧火堆暖身子。 他们都是认识的人,传说赤枫关里产一种药草,晒干后拿到盛泱能卖很高的价钱。 所以即便是两国对峙着,这些疲于奔命的商人也不得不冒险前来讨生计。 慕子翎给了他们六吊铜钱,又把曾经送给秦绎的明月囊里的草药倒了一些出来,加在一起换了一头骆驼。 他们还有点想要阿朱的蛇蜕,慕子翎没有给。 他的轻功已废,换做从前,慕子翎出这赤枫关不过几个时辰的事。 而今却又因命数将尽,体力也大为下降,不得不依靠骆驼才能离开这沙漠。 夜晚,商队里的人都在簇拥着闲聊侃大山。 慕子翎疲倦地靠在洞壁上,竟然有人来同他搭话。 那是队伍里年纪最轻的一个年轻人,约莫只有二十一二,比慕子翎大,又比秦绎小一点。 他腼腆地给慕子翎递来一个囊袋,里头是沉甸甸的水,问:公子,喝水么?刚才在火堆边烤热了的。 慕子翎的头发尽是雪白的,他轻飘飘地看了那年轻人一眼,神情冰冷,那年轻人竟然脸红了。 热、热的 他磕磕巴巴说:刚才听你咳嗽 慕子翎觉得他很有趣,分明比自己年长,干净的脸上却好像满是朝气。 你是从盛泱来的? 慕子翎声音低哑,接过了他递来的囊,捧在手中,轻声问。 嗯。 年轻的商人见慕子翎接受了他的水,便也拍拍地上的石头,坐到了慕子翎身边。 我家里是盛泱的商贩,世代行商。父亲病了,我来替他跑一趟药草。 青年说: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出来跑货如果顺利,我就可以接父亲的手,接管家里了。 慕子翎垂着眼,半晌没说话。 年轻的商人奇怪地偏头,却见他脸上有一种奇异的说不出的神色。 你怎么了? 慕子翎捧着手中的水囊,眼睫低垂,良久笑了一下,极轻说: 你不会骗我吧? 他的容貌从侧面看上去眼睫密而长,就像一把小扇子似的扑在眼睑上。剪影投在身侧的石壁上,轮廓美极了。 年轻的商人一怔,急急道:我怎么会骗你呢我真的是李氏药商家的少爷呀,你不信问张伯他们张伯! 慕子翎却随即一笑,不经心似的说:没什么。 你不必多想,只是因为我从前被人骗过,再听起别人说自己家中行商,难免有些想起旧事。 不高兴的事就不要想啦。 那小少爷小心翼翼说:忘掉它把脑子空出来,想开心的事情。 嘿,李公子,你娘让你这趟出去有心仪的姑娘就带回家,你这么快就要完成任务啦!? 交谈间,那边更年长的商人扭过了头来,冲他们打趣儿。 这名李少爷登时涨红了脸,连连摆手:你们在胡说什么! 却也有人知道这不过是胡闹的玩笑话,笑着冲慕子翎晃了晃手中的囊: 外来的公子,要不要过来同我们一起喝酒! 慕子翎平静想,如果这些人知道他是谁,手上沾着怎样的鲜血,大概连同一个洞穴都不会和他待,更不必谈一同喝酒了。 谢谢。 慕子翎将水囊递回年轻商人手中他的手指修长而白皙,低声说:我累了,想休息了。 小少爷晃了晃手中的水囊,还是和方才递出去的时候一样多。 他也没有看见慕子翎宁开过囊口。不免便有些失落:你没有喝 慕子翎却笑起来,示意他冰冷的手指已经因为刚才在火堆边烤热的水囊热起来了,说: 我取到暖了。 在慕子翎远离赤枫关的这段时日,秦绎正在慕子翎曾经呆过的旧宅里发疯。 没有人敢靠近,所有侍卫仆从都被秦绎赶出去了,偶尔有探听消息的探子回来禀告,没有找到慕子翎的行踪,更是引来秦绎更大的怒火。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秦绎发如此大的脾气。 从前他从来都是自持冷静的,即便听闻先王突然驾崩,也几乎没有动容分毫,十分有泰山崩于眼前不动声色的素养。 你们是废物吗是废物吗!! 秦绎怒吼:他一个大活人,能逃到哪里!? 巫婆,术士,都试了,追不到。 随从嗫嚅:那日营地大火,几乎死了九成的人,情势混乱,也没人目击到两军对垒,又是战时,寻起人来束手束脚,实在是难以为继啊王上! 秦绎冷然注视着他们,墨色眼眸中满是说一不二的为君威仪。 王上,我们在赤枫关已停留了接近两月,如今最后一座城已唾手可得。 一名幕僚也见缝插针,进谏道:不如早早攻下最后一座城,便回梁京去。否则拖得时间愈久,这粮草也总有耗尽的一天啊 秦绎不吭声,半晌,他眯起眼,道:在这里的时候,都寻不到慕子翎。待孤回了梁京,找他岂不更是大海捞针? 幕僚微微一哽,抬起头来望着秦绎,突然横下心来将臣子之间议论过的话尽数说了出来: 王上,您又是何必一定要找到公子隐呢? 秦绎一顿,幕僚道:于公,他已然是个废人。没有轻功,恐怕连行走都不便捷,又成了那个样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对我梁成不利。 于私,云隐道长已死,这世上在无人会换舍之术,即便您将他找回来,也没有任何用处啊! 这是近来军营府宅中都窃窃私语过的话题。所有人都明白找慕子翎回来已经于事无补了,却无人敢真正到秦绎那里去说。 他看起来已经太疯了。 仿佛中了一道叫慕子翎的魔怔,所有旁观的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只有秦绎自己深陷其中,盲人摸象。 臣 幕僚说:臣愿死谏,请王上三思!! 秦绎是天生的帝王。 这是所有臣子对他做出的评价。 他机敏,成熟,有眼光,城府深沉,狠厉 最重要的是,他既不被愚蠢的仁义束缚,又能够时时记得爱民如子。 臣以为王上有一统中陆之能。 幕僚重重磕头至地,又膝行过来抱住秦绎的腿,哽咽恳切道:愿王上切莫因儿女私情乱了己心,弃鸿鹄之志于脑后啊! 秦绎怔怔然,下属抱着他的腿,哭得涕泗横流。 但是他出神想,鸿鹄之志,他自然记得曾经梦想过的鸿鹄之志。 可他也许过别的诺言。 他说。 他要带那个从家里逃出来的小孩来梁成,带他看潮汐,吃莲子蒸,每日送炭火到他的房间里。 他必不让他再感到寒冷。 可是,这个小孩在哪里呢? 秦绎失魂落魄想,他不应该找到他吗。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错的,他是从哪里,开始把他弄丢的。 夜晚,秦绎躺在慕子翎曾经躺过的床上。 这里因为偏僻,营地大火后反倒没有怎么烧到。 这张床真小,被子也薄,垫在床下的褥子都僵了,结一块块,硬邦邦的。 简直硌骨头。 秦绎拉着被子,突然发现这被子有一条边都露出棉絮了,开了线。 他木然把棉絮往里塞,塞好了再重新盖到身上。 这被子上有慕子翎的味道。 很淡的冷香。 他还记得他们最后一次一起躺在这张床上,慕子翎发着抖,一直说冷。 秦绎就把他抱到怀里,一面让他咬自己的脖子,一面惯穿他。 他就像一个守株待兔的猎人,成功捕获了慕子翎。 当时他的注意力全在慕子翎柔韧温暖的身躯上了,一点也没注意到他的被子和垫褥有多么旧薄。 你们怎么把这样薄的被子给孤盖。 秦绎仰面躺在床上,眼泪从他的眼角滑下来,他喃喃,你们怎么把这样薄的被子给他盖。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孤。 第38章 春花谢时 39 秦绎如同被分裂成了两个人。 白天的时候还好,百官仆从时时围着他,秦绎只是变得有些沉默,不爱说话,又经常出神,没有什么太大的异样。 但是一到晚上,周围都安静下来了,秦绎就会陷入种彻底的孤独和魔怔。 他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像缺点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但是具体缺什么,他又说不出来。 失眠数夜后,秦绎从床上起身,穿好衣物,走出了院门。 他没让人跟,只是自己在府宅中胡乱地走。 但走到哪里,哪里又好像都有慕子翎的影子。 明月囊,明月囊。[*注1] 秦绎在小院的周围徘徊,他记得这里是他曾经令人丢掉慕子翎明月囊的地方,在草丛中来回寻走。 但是草木深深,分明是不久前才扔掉的,而今竟如何都找不到了。 王上? 稍时,有巡逻的侍卫发现了秦绎,登时惊愕地俯身行礼:见过王上! 秦绎身形一顿,回过了身来,示意他们不用下跪。 这么晚了,王上在找什么? 侍卫提着灯笼,迟疑问。 二月初,还有些春寒料峭的意思。 草木夜里上露水,将秦绎华丽的锦袍下摆都沾湿了些。 秦绎满脸倦容,说:孤丢了一样东西。 东西? 侍卫问:丢在哪里了,属下与王上一起找。 然而秦绎沉默着他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当初他弃慕子翎的明月囊如敝履,多拿一刻都觉得烫手,恨不得立刻丢掉。 随从得了命令之后,应当也没有走太远,就扔在了这附近。 孤不知道 秦绎茫然说:但孤得找到它。否则找不到慕子翎,孤的怀安怎么办? 侍卫一怔,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队巡逻兵跟在秦绎身后,与他一同摸索。一个时辰后,还是没找到,为首的小队长便劝着秦绎,费了好一番功夫,护送他先回寝殿休息了。 但秦绎这样失魂落魄,令所有跟出来的臣子担心不已。 他们甚至怀疑秦绎是不是中了什么迷魂蛊。 过了几日,有人提议,这样下去不行。不如快马加鞭将秦绎后宫中的一位妃嫔请过来,让她劝劝秦绎。 明妃是当初王上少年时,被指来教王上人事的宫女。 一位老臣说:这么多年来,王上后宫一直空着,唯有这位明妃娘娘得了名位。能劝一劝王上的,也只有她了。 出了什么事,大不了我们一同承担。 另一名幕僚说:明妃娘娘温柔解意,知书达理,比那公子隐不知强到哪里去。王上见了她,定能早些解开心结。 于是,一言敲定,数名德高望重的大臣联名传书,将秦绎的明妃请到了赤枫关,托她说服秦绎,早些带兵回梁京。 分卷(35) 路上奔波一段时日,转眼就要入三月。 春雨一场接着一场。 一日,秦绎坐在廊下发呆,听着雨声淅淅沥沥。 雨珠不断从屋檐上滚落,连成一段珠子。 突然有仆从尖声禀告道:王上,外头有人求见。 秦绎眼神一变,登时坐直了身子,急急问: 怎么,有人找着他的行踪了? 宫人未答,一个着明兰色斗篷的纤细身影便走了进来。 明妃一福身,对秦绎道:臣妾见过王上。 秦绎靠回躺椅中,揉了揉眉心,哑声说:你怎么来了。 明妃千里跋涉,匆匆赶来,一路上都未怎么歇息。 但是看着秦绎这明显失望的神色,也没有动气,而是早有预料一般,温和说:听闻王上不好,妾身来看一看王上。 秦绎恹恹的,看也不看她:孤如何不好。孤好得很。 明妃注视着秦绎,半晌说:王上瘦了。 秦绎不答话,明妃也不催促他。 她唤了一声自己的贴身侍女,将带来的大大小小纸包呈上来,说:这是妾身从宫里带来的药材,可安神助眠,滋养身体。王上脸色憔悴,眼下乌青又重,想必许久都没有休息好了。 包裹都是精心包扎好的,看上去和秦绎从前带给慕子翎的比也不逊色。 秦绎却烦躁地将东西推到一边,不耐烦道:孤不要。 赤枫关太大,想找到慕公子绝非一日两日之事。 明妃却说:王上不养好身体,怎么能一直亲自敦促此事? 秦绎猛地回过头来看着她。 温将军,刘大人,赵大人,一同托人让妾身来赤枫关,劝劝王上。 明妃笑了笑,说:他们都是梁成的栋梁。不惜自身犯险,也不敢叫王上耽误分毫。可惜,大人们不知道,让妾身来劝说王上和慕公子有关的事,又有什么用呢? 秦绎定定望着她。 绣风,明妃道:将这些温补之材拿去小厨房,让他们炖好后晚上呈上来。 侍女应了声,将纸包捧起,小心翼翼倒退着离开了。 院内只剩下秦绎和明妃两个人。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王上待慕公子就不同于他人。 明妃淡笑着说:慕公子在王上心里,是无人可比的。这一点,妾身早就知道。 秦绎冷冷看着她,哈得轻笑了一声,讽刺问:孤待他有所不同? 你是盲了心吧? 秦绎说:不过一个替代物,孤待他能有什么不同。孤喜欢的,一直都只有怀安一人 但慕公子和怀安殿下,究竟有何不同呢? 明妃问。 秦绎暗自捏着桌角的手指一僵,竟一时卡住了。 怀安温润明朗,性情温和。 良久,秦绎低低说:不似慕子翎手段残忍,乖戾阴郁。他你知道他杀了多少人么?他杀父弑兄,连妇孺孩童都亲手屠戮,你说,孤喜欢他什么!? 细细的雨声中,明妃静望着秦绎。 我曾经也是这么以为的。 许久后,明妃轻声说。 我以为王上喜欢识书达理的女子与郎君,所以妾身为王上学识字,读四书。 明妃道:听闻云燕太子光风霁月,端秀无双,所以妾身告诉自己要识时务,知进退。从不叫王上为难,只做一个体贴解意之人。 秦绎注视着她,于是明妃在秦绎这样的目光中问:但是王上喜欢妾吗? 秦绎哈得笑了声,说:恋不恋慕这种事如何能轻易说清。 明妃却又问:那与慕公子相比,王上更喜欢妾吗? 秦绎僵住了。 明妃看着秦绎的神色,一点也不意外地笑了笑,轻叹道:您看。王上,慕公子从来不符合您对爱慕之人的标准,但您依然破例将他放在了心里。 孤只是把他当做一个替代品。 秦绎再一次麻木地重申。 这句话他大概已经说了上千遍,上百遍。千千万万遍后,连自己也听得相信了。 春雨和冬雨不一样,下得总是更缠绵多情。 秦绎听着这雨声,和明妃谁也没有再出声。 他怔神想,似乎快三月了,他似乎同谁说起过,来年的白山茶花开时,要折几枝给他送过去。 也不知他还想不想看。 如果想看,那就快一些回来吧。 他曾经与孤说过,云燕总是下雨。 良久,秦绎如出神一般轻声说:到了夏季,衣服摸上去好像总也没晒干一样。他不喜欢那样潮湿的地方,所以想来梁成。 梁成今年的白山茶花就要开了。 明妃听着秦绎声音中的颤音,极轻地叹了口气。 旁人都道妾身荣宠无双,独得王上宠爱。 她说:但是他们却不知道,在这只有妾身和慕公子两个人的后宫,妾身只是您与慕公子置气的工具而已。 王上只有在和慕公子吵架后才会来找妾。 明妃说:妾是什么呢?妾是王上气慕公子的陪衬。多少次,王上一踏进妾身的宫门,就叫人速速去告诉慕公子。听闻慕公子生了气,您的眉头就舒展一些;听闻慕公子没反应,您就摔桌子。 孤没 王上十五岁后再唯一一次临幸妾,还是那日醉酒后。 明妃说:但是王上知道么。那一夜您叫的是公子隐的名字。 秦绎呆呆坐在竹椅中,似乎被抽去了魂魄。 明妃说的这些他都不记得了,或者说从未意识到过。 他想反驳,想不承认,想说孤从来没有对一个杀人如麻的疯癫之人动心。 但是这一切都像被哽在了喉咙中,让秦绎无论如何都无法辩驳出口。 你们个个都在骗孤。 良久,他苍白无力地喃喃说:个个都在骗孤 究竟是我们在骗王上,还是王上在骗自己,只有王上自己心里清楚。 明妃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君王,他曾经那样尊贵无比,而今却变得如此颓丧。 她几乎有些不忍说下去。 最后,妾身只想问王上一件事。 明妃低低开口,哑声说:慕公子与怀安殿下,究竟谁更像当初在江州与王上相遇的人? 秦绎犹如一头在笼中走投无路的兽,在此之前一直垂死挣扎。 可直到明妃说出这句话,才真正钉入他死穴,叫他彻底愣住,彻底绝望,彻底无所适从。 我生性闲散,不喜王权贵族之事。从小家中管教太严,九岁那年,我背错诸国策,挨了手板,一气之下逃来江州 曾经慕怀安对他说:凤凰儿是我的乳名,但十岁之后就不可再叫。否则按云燕信仰,是要折寿的。 所以秦绎再也没有提起过这名字。 但仔细想想,虽然慕怀安对他的一切叙旧都应对的毫无破绽,从容至极,但他的神色很少勾起秦绎对初遇的印象。 反倒是慕子翎,他的侧容,他的眼神,他病态疯癫的模样,活脱脱像当初那个忧郁少年长大的样子。 可他从来没有向他提起。 也不是没有过怀疑,但秦绎总是无法深想下去。 那似乎是一个秦绎无法面对的结果,所以他一次次以此终结自己的心中异样,告诉自己,如果他是,他必然早就说出来了,如何像这样从来不提? 他们一个太过骄傲,一个太过逃避,所以一直走到了今日境地。 您是否在云隐道长的事之前就有所察觉? 明妃看着秦绎的神色,从他的神色中其实也已经得到了答案。 她说:倘若您真的无知无觉也就罢了。但倘若分明心有所感,却因不能接受所爱之人变成这个模样,才一再逃避。那您真的 够了! 然而秦绎骤然暴喝,打断了她的话,愤怒地不容许明妃再说下去。 他像一个失去了这世上最宝贵东西之后才意识到喜欢的任性小孩,彷徨无措,又不敢承认。 多少天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独自神伤,分明心中难过如刀绞,人前又从来不肯表现出来。 够了。秦绎喃喃说:不要再说了。 明妃看着秦绎搭在桌案上的手。 方才他暴怒时捏碎了杯子,碎瓷扎进了手心里,但秦绎竟然毫无所觉。他一点也没感觉到疼痛,哪怕血都已经沾到桌案上了。 妾身先行告退。 明妃福了福身,退了出去。但她临走时看着秦绎的眼神,却带着种说不出是悲悯还是同情的意味。 那一天,秦绎一直在外头坐到了天黑。 晚上他听着外头的雨声,一时想不久前慕子翎和他在荒城散步时,他冰冷优美的侧脸; 一时想,下这么大的雨,他在外头有伞吗?他几时闹够了脾气,再回来? 不知道是几更的时候,突然有随从急急地敲秦绎的门。 王上,有慕公子的消息了,有慕公子的消息了! 仆从从入府就开始喊,一路小跑过来:王上啊!! 秦绎骤然惊醒,立刻从床上坐起来,连中衣也来不及穿,赤着脚就打开门。 府内一片灯火通明,顿时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闹起来了。 雨比白天下的更大了,简直哗哗直响,屋上瓦片被敲击得叮叮当当。 大雨中,仆从捧着一件带血的白衣。秦绎急声问:什么消息?他在何处? 仆从簌簌颤抖,哽咽说:我们军中两名探子,一路顺着赤枫关血迹寻找,深入盛泱内部。直到在他们的堕神阙,找到了这件沾血的白衣。 王上,慕公子已故了!! 天空一道惊雷炸开,吵得秦绎耳朵都聋了,没有听到仆从方才说的那句话。 你说什么? 秦绎茫茫然问:孤今日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议。退下吧 我们在堕神阙找到了这个。 然而仆从却不肯听令,执着地从袖中掏出块碎石:这是堕神阙立在谷前的石碑,千百年来从不倒塌。提醒世人不得擅入。它是曾经十重天神君的脊骨所化,绝非常人可以摧毁。 秦绎看着那碎石,视线又木木然落到泡在地面雨水中的一件白衣上。 它脏污破旧,沾着很多血迹,像被什么东西扑上来狠狠撕咬过。 在秦绎眼中意外眼熟。 摧毁堕神阙需千万厉鬼相助,慕公子白衣与佩玉皆落在此地 仆从说:慕公子定然是因为已经被那些阴魂所噬,尸骨不存,所以才这么些天来从来找不见踪迹啊! 雨太大了,冲在那件破破烂烂的白袍上,将袍子上的血迹也都冲了出来。 淡淡的红色,游浮在水洼中。 秦绎走过去,缓缓蹲下身,将那白衣捡了起来。 众人都看着他,无数双眼睛落在秦绎身上。有近臣道:王上节哀 然而秦绎不为所动,像没听到似的。 他把那白衣搭在小臂上,搂在怀里,像真正拥抱着一个人一样。 他一声不吭地在众人视线中走回房间,关上了门。 他靠着门滑坐到地上,湿哒哒的衣服冰冷地贴着他。 起初秦绎没哭,只是木然地坐着,以脸颊去蹭那白衣。 后来脸颊上一片冰冷,也不知道是衣服上的雨水,还是何时淌下来的眼泪。 秦绎吻着那泛着淡淡血腥味的白袍,一下又一下,缠绵悱恻。 后来他终于哭出来了,从呜呜的低泣,到困兽一般痛苦嚎啕。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了。 在失去慕子翎之后。 他是爱他的。 第39章 春花谢时 40 慕子翎跟着骆驼商队走了三日,出了赤枫关,终于进了盛泱的第一个城。 盛泱曾经是中陆唯一的国家,后来出现的其他诸侯国,都是它曾经的分封藩王。 纵使现今已然一步步走向衰败了,依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在盛泱国内,有三个极为繁华的城池,分别是西北的关山郡,东南的咫尺城,和王城星野之都。 这只商队所进入的,就是东南边离梁成最近的那座咫尺城。 搭把手,嘿! 骆队里的商人进进出出,都在忙着把货卸下来,拿到市集上先卖掉一部分。 李少爷,应水赵老板要的那批药草,咱们是现在给他送过去么? 队伍中最年长的那位商人问:他们的人到了么? 曾向慕子翎搭过话的年轻人汗水淋漓地抬头虽然他身份略高一些,是个少爷,但是卸货时他依然很热心地去帮了忙,没有一点儿架子。 李空青道:到了呀。按出发前说好的时间,他们三天前就应当在码头等着了。 张伯把货包咬牙捆紧,一面道:那您过去看看? 嗯。 李空青说,同时他转过头,朝不远处站着,不知在垂眼看什么的慕子翎笑问:公子!要一起去逛逛集市吗?我要去集市那头的码头,要不要一起走? 分卷(36) 慕子翎扭头,看着一脸朝气的青年,走了过来。 你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戴着斗篷? 李空青朝慕子翎问,爽朗的声音里满是轻快和纯粹。 慕子翎从在赤枫关的时候开始,就一直穿着件黑斗篷,大半张脸都隐匿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若非休息时见慕子翎取下来过,李空青还以为他是因为脸上有疤,才不肯叫别人看见真容。 慕子翎声音淡淡的,说:没什么,不想叫别人看见我的脸而已。 噢,这样。 这是一个太模糊的说法,年轻商人却很尊重地没有再问下去。 他们俩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比陌生人稍微亲近一点,说是朋友又够不上。 咫尺城作为盛泱的三个繁华城池之一,在整个中陆都赫赫有名。 这里的人多得慕子翎都感觉从未见识过集市,到处都是人来人往的商贩,吵吵闹闹的叫卖声。 这里有寺庙,花市,鸟市,茶市,药市,和四处流浪的杂技团。 李空青笑着介绍,这里他很熟悉,从前跟随父亲来过很多次。 走过路过的兄弟姐妹,在下给大伙儿献个丑。 有打着赤膊的大汉粗声吆喝: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小的在这里先谢过了! 一群嘻嘻哈哈的小孩跑过,手上都举着糖人,纷纷朝那要表演奇活儿的场子围过去,欢呼着高声鼓掌。 你要过去看看吗? 李空青笑着问,他注意到慕子翎朝那边投注过去的目光,带着他朝那边走过去。 杂活儿的艺人正在表演喷火龙。 他仰头吞进一口酒,摇头晃脑咕隆咕隆一声,而后猛地张嘴,便是一串火球窜出。 还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孩们便震撼地哦!的一声。 铜钱也噼里啪啦朝场子中心砸过去,跟下铜钱雨了似的。 第二场,我给大伙儿表演个游龙戏珠! 膀大腰圆的壮汉笑呵呵抱拳,脚尖轻轻一踩,将那兜满了铜钱的瓷碗踩得跃起,用头顶稳稳定住了,再拿下来放到案上。 他的同伴拿出一个箱子,封顶打开,不得了,两条儿臂粗的毒蛇竟爬了出来。 群众顿时有些惊吓地退了一步,起了些骚动。 怕吗? 李空青看着慕子翎苍白的脸,在人群中悄悄问:不要紧,他们都是训好了的。那蛇不咬人。 然而慕子翎神色平静,好似已经见怪不怪了一样,只低低地朝李空青嗯了一声。 看好了,游龙戏珠! 壮汉含笑高喝一声,手掌狠狠拍在案上。案上几只苹果震动起来,他抓住一只,凌空朝那毒蟒扔去,两只毒蟒动作快如闪电,登时飞身咬住了,叼在口中,玩杂耍似的将蛇身盘出花儿来,柔韧扭动。 壮汉道:吃! 毒蟒这才张口,将苹果吞了下去。 他们就靠这个谋生。 李空青轻轻说:蛇的毒牙都被拔了,从小开始训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壮汉就将两条粗蟒盘到了臂上,朝四面抱拳道: 有没有老爷小姐想和这软皮畜生玩玩的?五枚铜钱一次,扔了苹果给它吃,这蛇绝不咬人!! 慕子翎觉得有些新奇,大抵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集市,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奇活儿。 在他的印象里,只有沉浸于巫蛊的云燕,和曾经秦绎向他描绘过的梁成。 他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咫尺城,这样的繁华集市,这样耍杂技的流浪艺人。 只是一个咫尺城就如此有趣,不知道那更遥远的星野之都,关山郡,又是何等风景? 你想玩吗? 李空青见慕子翎不说话,从怀中摸出五枚铜钱,笑着道:试试吧。 他把铜钱掷出去,举手说:这儿。 杂技艺人闻声,顿时凑过来,送出一个苹果,朗声道:好嘞! 李空青将苹果递给慕子翎,说:抛出去,那蛇就会飞起来咬住。 他十岁时父亲就带他玩过这个游戏了。 慕子翎拿着那果子,壮汉也把蛇放下来,叫它缠到桌子上,做好准备。 预备 杂技人说:走!! 一道漂亮的弧线抛出,蟒蛇纵身飞跃 这道杂技练得也是蛇的捕食天性。凶悍,护食,霸道。 见长蟒咬中果实,周遭响起一阵掌声。 杂技人也得意洋洋,不住抱拳。 然而,就在咬中苹果的蟒蛇落到地面,吃着吃着抬起头,看见慕子翎了的时候,两条蛇顿时噎住了。 观众发现了异样,纷纷狐疑说:吃啊,这蛇怎么不吃了? 蛇: 它们望着这近在咫尺的白衣人,慕子翎面无表情。 刚才还威风凛凛的毒蟒于是开始呈现出种弱小,无助,可怜的神情,缓缓把苹果朝外吐,并伴随缓缓后退。 周围都是一片戚声,杂技人也察觉到不对,要走过来察看。 慕子翎微微颔首,示意这两条快被吓软了的蛇该干什么干什么,它们才在慕子翎的目光中,略带惊恐地将苹果缓缓咽了下去。 慕子翎微微低笑着退出了人群,李空青察觉到了,也跟着他钻出来。 走去那边看。 他说:那边有上竺寺的怒目金刚。听说去年还新请了白衣观音! 他们二人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周遭都是明媚的阳光浮尘,和恰值春光的大好人间。 慕子翎望着自己苍白的指尖,第一次露出一种纯粹的,不带丝毫嘲讽的干净笑意。 阿朱,你看到了么? 他感受着自己怀中微微硌人,装着阿朱蛇躯的小木匣,在心中想:即便你不在了。它们还是依旧怕你。 这里是盛泱的咫尺城,集市上很有趣。 慕子翎慕子翎。 赤枫关的深夜,秦绎披头散发,在各个游廊檐下走来走去。 王上,王上!! 众多仆从侍卫跟着他,欲言又止又痛苦不堪。 原本指望着明妃来了,能劝一劝秦绎,叫他早日走出心障。 谁知明妃到了之后的那个下午,也不知道和秦绎说了什么,谈完之后秦绎反倒更加疯魔了起来。 王上,慕公子已经故去了,您醒醒啊!! 数人跟在秦绎身后,苦口婆心地劝慰着,秦绎却置若罔闻。 整个赤枫关的府邸和大营都还亮着灯光,被闹得鸡犬不宁。 明妃娘娘,明妃娘娘您快劝劝王上啊! 随从与侍卫焦头烂额地捉着明妃衣袖,催促她:王上是不是中邪了? 明妃额头上微有薄汗,喘息片刻后,方才鼓起勇气走上去,温声轻轻对秦绎说: 晚上风大,王上在这里做什么。随妾身回去睡觉好吗? 秦绎怔怔望着她,脸上满是倦容。说: 孤做噩梦了。 什么样的噩梦? 梦见他全身都是血,离孤越来越远。 秦绎说:孤叫他,他也不应。孤不知道他要走到哪里去。 怎么会。 明妃说:慕公子在梦里等着王上呢。王上随妾身回去躺下,闭上眼就能看见他了。然而秦绎怔怔的,突然发起抖来,绝望说:他不会原谅孤了。 孤对不起他孤折了他的腿,毁了他的手,他连梦也不肯入孤的梦来。 明妃哑口无言,突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出口。 叫人送一些草药给他。 秦绎却突然说,他望着眼前女子的脸,不知想起了什么,神经质地道:上次孤罚他太重,他手痛得很,不要留下什么旧伤才好。 明妃的手被秦绎死死攥住。 秦绎道:孤不应该怪他的罗浮那么远,他能带着荔枝赶回来,孤还没问他累不累。 明妃缓缓意识到秦绎陷入的是哪桩往事了。 那是秦绎酒后叫错名字的那场临幸后不久,明妃发现自己有孕了。 秦绎继位多年,后宫这是头一次添喜。一时间朝野欢庆,举国同喜,连秦绎的太傅都亲自派人给明妃送了贺礼,明里暗里暗示她: 这说不定就是秦绎唯一一次有子嗣的可能了。 请她千万把握住,给梁成的江山留下后路。 然而秦绎对此,却好像表现得不是那么欣喜。 他主要的精力都留在了慕子翎身上 一时要慕子翎去罗浮给明妃采荔枝回来;一时夜夜宿在明妃寝殿;一时给明妃赏赐无数,还大张旗鼓。 然而没过多久,明妃小产了。 在吃了慕子翎送回的荔枝之后。 这本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有机会怀孕,自然也有可能小产。 但秦绎却大怒,认定此事和慕子翎有关,重罚了他。 慕子翎不善辩解,也不爱辩解,从头到尾只说过一句话: 我屠城,但我不下作。 当时明妃看着他那样冷冽的眼神,直觉他没有说谎。 她不想叫秦绎处罚他,但是秦绎没有听。 孤得给他送一些药去。 秦绎说:否则他那样揉,瘀痕几时能消啊。 明妃哑声说:王上,慕公子已经不需要了。 怎么会不需要。 秦绎闭目哽咽:孤看见他总是拿了乱七八糟的草药敷涂手背,那些东西,散不尽瘀血的。 明妃无言地看着秦绎,良久,徒劳地松开了手。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有些人走了,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第40章 春花谢时 41 秦绎这一疯,就是朝事荒废。 万幸带出来的还有些栋梁之才,对秦绎又相当忠诚,暂时稳住了局势。是名副其实的中流砥柱。 但是这样撑下去,能撑多久,又无人知道。 秦绎浑浑噩噩,几乎不分白天黑夜。 他总是待在慕子翎的屋子里才能睡着,但做的又尽是噩梦。 把他的东西都拿过来。 秦绎说:穿过的衣物,用过的器具,伺候过他的宫人,通通给孤送过来! 但真正送到秦绎面前时,又只有简单几件款式相同的白袍,再不起眼不过了的一套茶杯瓷碗。 怎么会就这么点 秦绎喃喃:还有呢,还有东西呢!! 回禀王上,没有了。 仆从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早前营地大火,许多房屋都烧没了慕公子素来节俭,所用之物也就这么点了。 素来节俭,是真的素来节俭,还是没人给什么好东西他用,现在也没人说得清了。 秦绎抚着手中柔软素白的衣袍,一遍遍用拇指摩挲揉捏: 这是他穿过的衣物。他喃喃:这是孤的凤凰儿穿过的衣物 秦绎的手侧还放着几只瓷杯和白碗,但都是很普通的样式,半点也没有王宫用具的华美精致。 一想到慕子翎曾用这些东西喝水,吃饭,柔软冰冷的唇触碰过,秦绎触碰上去的手指就微微发颤,好像被烫着了般,心口传来阵难言的悸动。 你们待他不好。 秦绎说:你们都待他不好 秦绎手指抚过那粗糙的杯口,眼里泛起泪光,眼眶发红发酸,带着哽咽说:但他从来没有跟孤说过。 这样的杯子。 秦绎拿起那小物事,在跪着的仆从面前挨个晃过:寻常庶民也不用这样的杯子了罢,你们竟拿这样的杯子给他喝水 秦绎心如刀搅,说话的声音都不稳。 他像是想把这瓷杯扔出去,但又不舍得这是为数不多慕子翎所留给自己的物什了。 捏紧的手指在空中微微发颤。 他也是云燕的王子 秦绎说:你们知不知道,啊?怎么能这么作践人 秦绎已经说不下去了。他低低哽咽起来,想慕子翎过去见面时,那总是冰冷的容色。 可在他那冷漠淡然的神情之后呢,掩藏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在等着他,等他看见自己,想起自己,他在等他一句当初为什么没有去云燕接他的解释。 可他那样骄傲,想要的从来不去乞讨,更不会去向一个喜欢着慕怀安的人乞讨。 秦绎就像一束光一样照进慕子翎的生命,慕子翎把他供奉起来,如同神灵。 在秦绎不知道的角落,孤独而毫无指望地等待着。 可也正是秦绎,将这样热烈不顾一切信仰着他的慕子翎,推进深渊。 哈哈哈 秦绎又笑又哭,泪水如一连串的珠子似的落进糙碗里。 他曾经那样有恃无恐地磋磨着慕子翎,把所有的恶意和报复心都发泄在他身上。 却独独没有料到,自己也是会失去他的。 一生只爱一个人。 秦绎仰天长呼,一生只爱一个人!! 他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自己脸上。 分卷(37) 往事如扇贝,沉溺在时光的海水中,待人一一打捞起。 夕阳已落,不知不觉就要入夜了。 近来没有人敢靠近秦绎,能稍微敢和他说一说话的,也只有明妃了。 晚上也是明妃亲自端了饭菜过来,侍候秦绎用餐。 秦绎房内的帘子都放了下来,哪怕外头还散着傍晚的余晖,屋内却是一点光亮也没有照入。 跟暗无天日一样。 再说一遍。 秦绎坐在桌边,哑声说:前年冬日,他如何? 他身前跪了第一地仆从小厮,都是伺候过慕子翎的人。甚至与慕子翎有过一面之缘的也被召了过来。 被逼着,同秦绎一遍又一遍说慕子翎从前待在宫里的事。 前年冬日,慕公子第一次在我们梁成过冬。 小厮瑟瑟发抖,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嗫嚅说:那天小人看见慕公子站在窗前,不知道垂眼瞧着窗纸上的什么。 秦绎木着脸,不辨喜怒。 小厮悄悄抬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才接着说:小人走过去,问了慕公子一声慕公子起初没回答,过了会儿,他才问小人,为什么这窗纸上没有结霜。 直到今日,小厮仍然能想起当日的场景。 传说中病态无常的公子隐站在门口,像个小孩似的研究着什么。 他走过去,难得地和慕子翎主动搭了话,慕子翎便蹙着眉,有些想不通似的问他,为什么自己的窗纸上没有结霜。 只有屋里够暖和才能结霜呀。 当时自己怎么说的?好像是这么回答的:公子屋里多点一些炭火,明早就能看见白霜了。 然而慕子翎怔怔的,像有些失魂落魄。 后来他自己站在窗前,用手心捂了那窗户一宿,想以此来提高温度,却依然没能看到白霜。 他的手太凉了,屋子里也太凉了。[*注1] 他那时穿的什山。与三タ。么样的衣服? 秦绎轻声问:什么样的靴子,什么样的玉。脸上的神情是什么样的,头发是披散着的,还是系起来了? 他细致入微地询问着,仿佛想借此拼凑出自己错过的,关于慕子翎的每一帧画面。 是白色的衣裳,袖口衣领缀着蓝边。 小厮答:靴子也是水蓝的,头发用一条两指宽的布带缠起来了。 噢。 秦绎喃喃说:他还有这样打扮的时候,孤好像从未见过。 小厮想说话又不敢说,跪在地上嗫嚅半晌,才声如蚊蚋道:是是,王上您让慕公子这样穿的啊。 您当时要他扮怀安殿下的模样。 小厮道:送来的衣物都是按照怀安殿下定制的。让慕公子要么收着,要么就不要穿了。 秦绎目光空洞,身体微晃地怔在那里,不知道在看着虚无中的什么。 长久地没有出声。 这世上很多事,在做的时候不觉得自己过分。只有失去之后蓦然回首,才会意识到自己那时,是如何残忍地把一颗真心放在地上践踏。 他是活该失去他。 那一刻,秦绎想,慕子翎对他的所有热望,大抵都早已在过去的两年里被消磨干净了。 可是慕子翎呢? 他不是应当活该受秦绎这么多羞辱的。可是秦绎再也没有机会补偿他了。 那一晚,秦绎在梦里又梦到了九岁的公子隐。 他穿着干净柔软的白衣,乌发以红绳系着,站在漫天碧绿的西湖边,问: 你何时来接我?我在云燕等你,一直等到我死。 秦绎走了几步,想靠近他,却又倏然看见另一头,站着长大后的慕子翎。 他站在很远的地方,捂着鲜血淋漓的一侧手腕,以一种生疏的,说不出的眼神沉默地望着秦绎。 你不喜欢我。 他们同时开口说,我不再等你了。 不,不。 秦绎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慌慌忙想追,急迫地辩解着:喜欢的。我喜欢的啊。 然而,挣扎到最后,也不过是又一次在湿透背心的冷汗中惊醒而已。 王上? 听到屋内的动静,窗外守着的仆从敲了敲门。 片刻后,几名随从和赶来的明妃都推了门进来,怕秦绎又被魇住了。 王上还好么? 明妃递来一杯茶水,送到秦绎唇边:王上喝点水。 孤很后悔。 然而秦绎未动,良久后怔怔说:那个时候,孤应当直接带他来梁成的。 明妃注视着这张憔悴颓唐的脸。 短短数日,秦绎好像从不可一世的尊贵君王,一下子变成了失去了一切的废帝。 孤不喜欢他,不肯认他。 秦绎喃喃说:但他是因为孤,才走到今日这个境地。 秦绎仰头,瞳孔无神地注视着床帘顶部。 他想起慕子翎时常怔怔望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迷茫眼神,低低地弯唇笑了一下。 要是当初孤答应他,立刻带他走就好了。 秦绎说:明妃,孤好想去找他。 *注1:结霜的原理是温度骤然降低时,空气中的水分凝结成固体。 霜是固态的。 第41章 春花谢时 42 咫尺城的黄昏,喧嚣与烈日逐渐收了,只剩下橙红的余晖。 慕子翎和年轻商人在集市逛了一天,走得脚都有些疼了。 他轻功废掉之后,行走就很慢,但李空青很温和地也一起放慢了步子。 今天多亏了你。 李空青说:卸下来的药材都卖光了。 慕子翎微微垂着眼,不置可否,只轻轻的淡声道:不客气。 早上他们去码头谈过货后,对方只拿走了成色较好的那部分。余下的边角料子,就只得摆出来卖给散户。 但奇怪的是,从前总也卖不完的零散药草,这次竟然全都卖光了。 只因只要慕子翎坐在那里,哪怕什么也不说,就总有源源不断的人过来问价。 含羞带怯的小娘子,对他好奇的孩童,觉得慕子翎气质矜贵应当不是骗子的普通商人 不过那样的话可不要再说啦。 李空青想起白天时的一幕,有些哭笑不得。 下午时候,有个路过的客人过来问这药材有什么用。 李空青当时累了,趁着没人在摊位旁打瞌睡,朦朦胧胧间就听慕子翎在一本正经同人说: 这一味,和这一味药放在一起,可以毒死整个村落的人。这一味,和这一味放在一起,半个时辰内可以叫人无知无觉死亡 李空青睁开眼,见对方也十分震惊地看着慕子翎,偏偏慕子翎神色依然淡漠至极,好似说出口的话都是再平常不过了的。 药该用来救人。 李空青温和地说:即便是砒霜这样的至毒,也有能够救命的时候。 噢,是么。 是呀。 李空青笑着说:我的名字也是一味药,空青,可以清亮去热,明目去翳。 二人说话间,已经走回了客栈。 李空青率先迈进去,只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菜香。 其余的几个同伴收摊早,就已经先做好了饭。 李空青轻车熟路走到厨房,捧出几碟菜来,放到桌子上和慕子翎一起吃。 慕子翎有点没有想到,他和这几个人不过萍水相逢的关系,竟然他们在做饭的时候也打了他的米。 当然更没想到的是,这些饭菜还是热的。 他们替他留好分量,还小心翼翼热在了锅里。 这是慕子翎这辈子第一次吃饭有人留餐,还是吃到热食。 去外面看星星吗。 李空青捧着碗,跟个小孩似的拿着筷子往院子里跑。 李家常年走赤枫关这条线路,咫尺城是他们行程中重要的驿点之一。李空青父亲就干脆把这里的一个客栈盘了下来,不仅最好的几间雅间总是留给自家,连院子里的布置也是按照李空青的喜欢来的。 坐在这里,能看北斗星。 李空青咬着筷子,冲慕子翎拍拍身边的石板,兴奋说。 慕子翎坐过去,在李空青身侧,十分没有体统地端着碗在院子里吃饭。 我们盛泱相信星宿和命运。 李空青说:如果有足够灵气,就能看到天上的星宫,预测命运的轨迹。你知道观星阁么?据说观星阁的少阁主连一个国家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能看到! 慕子翎淡淡的应了一声,没有太大惊讶。 但见李空青似乎希望他表现得震动一点,又补了一句真厉害。 不知道我的星辰在哪里。 李空青说:真想亲眼看一看。 他神情里满是期待,慕子翎却是极其平静的。 如果能看到自己的星宿,慕子翎想,他的星宿现在大概是暗淡着,即将坠落了的。 十六天,不过眨眼就过。 早上的怒目金刚好看么? 李空青咬着筷子问:明天我要再去一次,为我父亲和兄长祈福,你要不要一起? 慕子翎看着他明澈干净的眼睛,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他和所处的世界,和自己所处的世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有些人,一看上去就知道是从小在爱意和鼓励中长大的。比如李空青。 很难形容出他们和慕子翎有哪里不同,但是一举手一投足中,他们就是透着勇敢和善良,仿佛遇到的每个人都将和儿时的父母一样,友好温和地对待着他们。 他们和腥风血雨夺来王权的秦绎,阴郁敏感,所处之地从来只有自己的慕子翎都不一样。 慕子翎不明白,他从来都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光。 我就不去了。 慕子翎说:我没有想祈福的人而且神佛也不会接受我的祈愿。 为什么呀。 李空青随口问了一句,又说:你看。 他手里拿着晚餐后本应当水果的三只橘子,目不转睛地抛来抛去。 早上集市上也有人这么干,奇装异服的杂技人伸着手,往他碗里放两枚铜钱,他就表演一个杂技。 慕子翎看了两场抛橘子的,和一场顶着盘子跳舞的。 现在李空青也学会了,三只橘子轮流在手中上上下下。 公子,给钱吧。 他嬉皮笑脸说。 慕子翎略微迟疑,坦诚说:我没有钱。 如果李空青知道在过去慕子翎说出这句话代表什么,大概会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二十年。 那我们来换一个游戏。 少年心性的年轻商人把碗放到一边,从地上捡起一把石子捏在手心里:你待会儿猜我的哪只手里有石子,猜对了,我就送你一样东西。 噢。慕子翎应声,垂眼看着李空青的手。 李空青把手放在身后,脸上露出个狡黠的笑,过了数秒,他两手都捏成拳放在慕子翎面前,问: 你猜。 慕子翎没玩过这种游戏,蹙眉沉吟片刻,冰冷的指尖轻轻点在李空青左边那只手: 这个。 当当当。 李空青手松开,掌心果然躺着几粒石子。 恭喜你。 李空青笑得跟自己猜对了似的,笑嘻嘻从怀里摸出几块西瓜糖:给你这个! 这是早上集市时他们看到过的,当时慕子翎多瞧了几眼,似乎有点好奇,但没有开口询问。 后来回来时,李空青悄悄买下来了。 快尝尝,可甜了。 李空青说。 慕子翎怔怔望着他,李空青说:开心傻了吧。你就猜到你会高兴。 然而慕子翎没有动,而是冰凉的手又捉住了他的右腕,说: 这只手呢这只手里是什么。 李空青手往回缩了缩,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慕子翎捉着他的手腕,收也收不回去。 只得忸怩地在慕子翎目光中伸开了掌心。 他的右手掌心里也躺着几粒石子。 刚才两只手里,李空青都握着石子。 慕子翎目光慢慢转到李空青脸上,然而李空青呆呆望着他,只是笑。 第二日,商人们出发前,慕子翎去当铺当了一些东西。 都是当初做明月囊的时候,找来的珍贵草药。 佩玉扔了,衣服扔了,明月囊慕子翎却还始终留在身边。 他像留着一具往日的遗躯般留着它,但而今,慕子翎终于觉得没有必要再执着下去了。 万幸咫尺城商人众多,做什么生意的都有,收这样东西的当铺还真有。 慕子翎用草药换了几锭银子,外头的锦袋换了几锭银子,和李空青一起在咫尺城转了转。 慕公子,好了吗? 当铺外,明朗的少年人探出头来问他。 慕子翎淡淡应了声,收起案上的银两,朝外走了出去。 暖融融的阳光里,他们谈话的声音遥遥传来,似乎是那少年商人在闷闷牢骚: 慕公子,你要银子告诉我就好了呀,当东西干什么你太见外了。 没什么关系。 白袍的公子淡声说:不过些不要紧的旧物。 然而掌柜瑟瑟从柜台后伸出头,想起方才在白袍人冰冷的目光下不得不不断抬高加码的痛苦回忆,余惊未消地擦了擦额头汗水。 分卷(38) 干嘛呀这是 他说:当东西还是抢钱嘛 话音还没落地,老板看着柜面上那精致异常的梁成国花,却突然顿住了声。 慕子翎已经和李空青越走越远了,而同时,掌柜也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抓着这锦囊立刻夺门而出 却是跑向一个和慕子翎他们完全相反、设着当地衙门的方向。 咫尺城离赤枫关不远,正是王为良的势力范围。 当初王为良迫于朝廷和观星阁威逼,不得不放慕子翎通行。 但他本着和敌人作对就一定是在做正确的事这一原则,哪怕不明白为什么观星阁要拆散秦绎和慕子翎,也一直在暗中收集慕子翎的行踪。 而近来秦绎失了慕子翎,正狂躁不堪,处于看谁也不顺眼的档口。 他甚至转恨到盛泱,恨盛泱为何有这么个堕神阙,叫慕子翎为了阴兵就失去性命。 王为良被他折磨得一个头有两个大,日日被秦绎举兵进攻,日日挨打,打得官帽上乌沙都要掉了。 得此消息,当即大喜,立刻向秦绎修书一封,在信中道: 偶得此物,是否为陛下旧物? 秦绎的营地当晚大震,彻夜通明。 无数副将大臣劝阻着秦绎: 王上冷静! 冷静啊王上,这必然是他们盛泱人的阴谋罢了。 慕公子已死,这世上岂有起死回生的事情? 然而秦绎死死攥着着薄薄囊袋,用力到几乎指骨发白的地步。 这是他做的。 秦绎喃喃,眼里是一种失而复得后的不敢置信与狂喜:孤认得,这就是他做的那个! 当初不过见过一眼就扔掉的东西,秦绎也不知道,原来自己将它记得那样清楚。 难怪找不到,是他将它带走了。 秦绎即刻便站了起来。 连日的颓唐和阴霾从他脸上一扫而空,本已经摇摇欲坠的身体显出一种不正常的激奋。秦绎立刻就要换上衣服,亲自去赴王为良的约。 他四处找靴袜和佩剑,一面急急唤道: 长墨,为孤更衣!孤要去找他孤立刻就要去找他! 大臣们有苦不能说,纷纷劝谏:这区区一个囊袋能说明什么呢?说不定是别的人捡走了,别有用心设下圈套 公子隐已死了,请王上您清醒一些罢! 王上,国不可一日无君!!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阻挠秦绎。 他依然准备完全,吩咐好所有军中事务,当晚就从赤枫关出了发。 他坐在马上,夜色中,猛一扬鞭,骏马便飞驰而去。 秦绎携着漫天的星辰和风,怀着这场迟到了整整迟到了八年的光阴。在心中说: 凤凰儿,孤来接你了。 这一次,孤一定不让你等很久。 第42章 春花谢时 43 秦绎就像一个乖顺了十余年的孩子,一朝叛逆起来,就是和过去束缚过他的一切三常五纲彻底决裂。 孤从小就被教导着,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沿途休息中,秦绎坐在草地上,捻着一根枯枝,低哑说。 孤是嫡太子,于理,当为众王子表率;于情,孤没有母后庇护,想要得到父王青睐,保住这太子之位,只有靠自己争取。 这些都是熟悉秦绎的近臣心中知晓的。 此次陪秦绎出来的随从名叫长墨,是从秦绎少年时就伴他身边的人。在所有人都阻挠秦绎出赤枫关的时候,只有他默默相随。 但是孤得到了什么? 秦绎问:孤得到的是永失所爱,江山万里孤寡无疆,深夜里闭上眼,就是噩梦缠身。 长墨默默给秦绎递草枝,秦绎接过后熟稔地编起来。 为了这些纲纪伦常,错过慕子翎是孤做过最蠢的事情。 秦绎说:孤不会再错下去了。所谓千古君王,平定乱世,但为什么一定要是孤呢?孤累了,梁成有那么多宗室子弟,总有等不及要来接替的人。 但是王上是良君。 长墨低着头小声说:能得王上这样的君王,是梁成百姓之幸。 噢。 秦绎淡淡笑了笑:是这样么?可一个人做了好君王,就很难做一个好父亲、好夫君、好情郎;想要做好情郎,好夫君,好父亲,就终究不能做一个好君王。 长墨默然望着他。 你说孤这些年的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到底为了什么? 秦绎低声说:人生总有些时刻,让你突然觉得从前奋力追逐的事是没有意义的。 他手中又编好了一个草蚂蚱,秦绎把它装进心口的锦袋里,和之前沿路编好的放在一起,已经有好几只了。 好看吗。 秦绎笑着说:等到了,这些都送给他。 长墨说:好看。 但看着秦绎的样子,他又心里升起种复杂的情愫。 他记得从前还是众星捧月的嫡太子时候的秦绎,那时候秦绎有所有少年郎都会喜欢的爱好。 他喜欢捉蛐蛐,看傀儡戏,收集来自中陆各地的建筑木模。 但是后来功课越来越紧,几次被太傅抽查背书都未背好之后,秦绎就再也没有碰过那些东西了。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为了那个目标,他也愿意放弃很多东西。 这样的秦绎,其实慕子翎很像。 他们都是活得如履薄冰的人。 为了得到自己追求的事物,狠戾又决绝。 一个在深宫之中,与杀人不见血的明刀暗箭朝夕相伴;一个为了活下去,跌跌撞撞,兵行险路。 也许正因为他们都是同一类人,才在当初的江州第一面,就如此一见惊鸿,一见难忘,一见倾心。 除了长墨,秦绎带出来的还有一小支人马。 他和王为良做了交易,若秦绎能顺利找到慕子翎,往后王为良谋逆,秦绎就举梁成之力助他。这世上从来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秦绎在路上且行且看,瞧见什么有趣的玩意儿都收集着,买下来。 这个他会喜欢罢? 秦绎骑在马上蹚过溪流,瞧见粼粼溪流中冲刷着五彩鹅卵石,就下马捡起几个,擦擦干净收进怀里。 瞧见路边形状奇特的野花,也仰头伸手折下一枝,放进马侧的篓框里。 随从们看着自家王上这犹如拨开云雾见月明,枯藤老树逢新春的模样,都感觉有点无所适从。 孤要带他去周游中陆。 秦绎说:往后孤都顺着他,陪着他,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不杀无辜之人,即便要血祭,孤给他随便咬就是了。 他一边说着话,还一边捂住只停在树干上的七星瓢虫。 用小瓷罐扣住了,小心翼翼合上盖。轻轻晃动着小瓷罐的时候,还能听里头虫子轻轻扑簌翅膀的声音。 他们这时正走过林间,稀稀疏疏的阳光落了下来,照在秦绎身上。 秦绎的脸上带着笑,显出一种异常轻快放松的神态,仿佛未来等待着他的全是美好与欣喜。 长墨,孤想将这世间的所有美好之物,都送到他面前。 他说。 那时,秦绎还尚只以为慕子翎是简单的负气出走而已。 他盘算着,大抵只需要四五天就能追上慕子翎。而只要他追上他,偿赎他,就总有机会将曾经的亏欠一一偿赎。 可是,秦绎不知道他所期待的五天后永远不会到来。 他们就像永远保持着一段距离的两条星轨一样,总是在彼此错过。 这是第十六天中的第七天。 秦绎也走出了赤枫关,慕子翎刚离开咫尺城。 王为良的探子时不时会在传回的慕子翎踪迹中,附上慕子翎个别刹那的画像。 例如他在寺庙外垂首低眸的模样;他在古城墙边抚着墙砖凝目仰望的侧容;他和身边的同伴并肩同行,时不时露出的一个轻轻的笑。 秦绎每一张都看了又看,拿在手中几乎要摩挲出毛边。 这是鲜活的仍在人世的慕子翎,不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慕子翎。 确定慕子翎仍然活着的那一刻,秦绎简直对这个世间的所有神佛都抱有感激。 这是谁。 然而画幅见到的多了,秦绎渐渐察觉出其中的异样了。 在每一张画像中,慕子翎身侧都或近或远地也有一个年轻人。 他的面容在以慕子翎为中心的画像中看不真切,但总体也能瞧出有几分俊朗。 慕子翎有时与他对视,有时只是他单方面地注视着慕子翎。 但不管是哪一种,每一次这个年轻人在的时候,慕子翎的神情都会略微地柔软一点。 是新交的朋友罢。 秦绎喃喃说:出去几天就能结交到伙伴同行,是好事。 他勉强露出一个笑,想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但长墨又分明瞧见他在之后休息的时候,总把这画像反复拿出来看。 这等劣质的风车,也配送给孤的凤凰儿。 秦绎冷笑说:低贱之物,孤一个人能买十个。 这又是什么东西。 翻开第二张:呵,庶民的玩意儿。哪里有孤的荷叶莲子蒸香甜。连我们梁成王宫里最下等的虎眼窝丝糖也比不上。 梁王陛下以批阅奏折的高傲姿态翻完了所有画幅,并一一作出评价,觉得十分不屑。 内心充满了胜券在握的鄙夷。 长墨看着他把画卷一收,枕在头下准备睡了。 然而翻来覆去片刻后,又坐了起来。 大抵是终究心中意难平。 长墨。 秦绎叫他:你看看,这石雕是不是做得丑极了。 长墨走到秦绎身边,看着他手指指着的画卷上一处。 那大概是从佛寺里买来的一个石头小人,根据民间习俗,放在家里可以避潮防雨。 小石头人举着一片大大的绿叶子,闭着眼,噘嘴偏头,神情天真无邪,长得很可爱。 年轻的商人捧着它,正笑眼弯弯地送到慕子翎面前。 可慕子翎分明似乎也对这小玩意很感兴趣,伸出手指去触碰了大概这才是真正引起秦绎不满的原因。 长墨沉默不语,在违背良心奉承秦绎一下和实话实说但没有欺君之间略微挣扎。 长久的沉默之后,秦绎大抵有了某种模糊的预感。他手中捏着自己一路上编的各种草蚂蚱草青蛙,自顾自道: 孤做的这个,比他这玩意儿好看许多。 君上已经作了判断性评价,长墨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硬着头皮应一声:是。 秦绎收起画卷,不再与他说话,又一次躺下了。 长墨也不敢久留,倒退着恭敬离开。 然而走到足够远之后,他再一次回头,看着沐在月光下的秦绎。 秦绎还没有睡着,侧着身。 长墨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在另一侧,秦绎手里捏着自己的锦袋中的草艺品,怔怔睁着眼,长久地反复翻来倒去地倒弄。 他原本一路上都觉得欣喜,期待再见到慕子翎。 但直到今日,秦绎突然有些怯意了。 他的内心充满了不确定,甚至想,慕子翎真的会喜欢他用草编的这些小玩意儿吗? 比喜欢那年轻商人的石头人还喜欢? 他会为了自己的这些东西把石头人扔掉么。 秦绎瞧着自己一路上收集的这些花花虫虫,石头枯枝,伸手摸了摸。 夜色中,身形看上去有些说不出的落寞。 第43章 春花谢时 44 两天后,秦绎马蹄不停,披星戴月,将与慕子翎的距离缩短到了从前的一半。 此刻他所站的地方,两天前慕子翎也曾路过。 但较出发的前几日,秦绎沉默了许多,仿佛心里堵塞着许多事,说也说不出。 王上,歇一会儿吧,明日就可以出咫尺城了。 仆从说:您这几天都没怎么合过眼。 昨天进咫尺城的前一个时辰,秦绎走在前头好好的,却不知道怎么走着走着,突然握着缰绳从马上摔下来了。 万幸是平地,否则若是像前几日那样的高山险崖,这摔下去的结果不堪设想。 不用了。 秦绎却道:孤不累。 他听探子说慕子翎在咫尺城时,曾去过一个寺庙,此刻一到这里,就迫不及待去看看。 想也许能瞧见慕子翎留下的什么痕迹。 施主,请随我来。 秦绎带着少数几个随从,十分低调地从后门入了寺,由一名僧人陪着游逛。 烈日当头,晌午时分,正是阳光最烈的时候。 寺中香客不少,秦绎未说目的地,只一昧地闲走,却有意无意,又会聊起近来的有没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游人。 施主这么说,贫僧倒也想起来一位。 他们此时正走到一方金龟池附近,僧人笑说:施主请看。 金龟池是一方小池子,池内清水浅浅,中间正摆着一只昂首金龟。 池底落着许多零零散散的铜钱。 前几日有一名白袍公子与几位友人前来,游到此地。曾想用铜钱砸中龟首,讨一个愿望。 僧人道:只是不巧,那名公子试了数次,都没能试中。当日香客众多,这位公子又风华绝代,姿容绰约,投掷时,便有许多游人都在旁侧围观。 哦? 分卷(39) 秦绎登时挑了挑眉,问:如何风华绝代,姿容绰约? 眉眼生众生,颦蹙出红尘。 僧人笑道:大抵便是如此了。 秦绎品回着他的话,脑海中浮现出慕子翎那么一副媚而不妖,气质冷厉的模样,蓦然大笑起来,道:好,好一个眉眼生众生,颦蹙出红尘! 他登时颔首,朝身边随从道: 长墨。 长墨应声,秦绎瞧着身侧僧人,问: 将铜钱扔中龟首,就能许一个愿,是么? 僧人道:是。 好。 秦绎道:那孤便来试试罢。 身后的小厮取出钱袋,秦绎却未亲自动手。 而是由他身边的随从代劳,将袋中的铜钱源源不断往池内扔去。 那铜钱扔得随心又洒脱,仿佛出手的不是铜钱,而是不值一文的石子。 池面不住泛起涟漪,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像下了一场铜钱雨。 直到数包钱袋掷空,仆从才停下来,垂眉顺眼地站回秦绎身后。 此时池底的铜钱都快又铺厚了一层。 方才的微薄心意,就算作给寺中的香火钱了。 秦绎笑说。 众人的视线中,他又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 那玉佩通体碧绿,没有一丁点杂质,纯粹得一看上去就是价值连城。 秦绎手指轻轻一动,也看不清是怎么动的手 刚才还躺在他手心的佩玉,眨眼间就划出一道漂亮至极的弧线,稳稳落在龟顶。 好!! 周遭登时响起一片喝彩声。 秦绎眼中含笑,道:大师。 僧人应了一声。 秦绎说:那我现在可以祈一个愿望么? 我替那位前几日来的白袍公子祈一个。 僧人微微一顿,似是有些意外,犹豫说:这施主倒也不必。 秦绎挑眉看着他,神色略微不解。 因为 僧人叹息了一声:唉,施主请随我来吧。 他们数人跟随着秦绎,一起朝不远处的一个佛堂走去。 那佛堂就在离金龟池不远处,一踏进,就见其内檀香缭绕,四面的墙上挂着密密麻麻的香牌。 僧人领秦绎秦绎走到其中一面墙边,道:其实前几日的那位公子他已经祈到愿了。 还记得贫僧说他有几位同行的友人吗。 僧人说:其中一位,见那白袍公子甚是想要砸中龟顶,便赠了他许多铜钱。还特地将身上的一个挂坠抵了,叫那位公子玩个尽兴。 接着没砸几个,就砸中那龟顶了。 他们此刻已经走到了墙壁中间的位置。 僧人指着一处,对秦绎说:您看。 秦绎下意识抬头,心中却升起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却果不期然,下一刻就听僧人接着说道:那里挂着的,就是那位公子的香牌。 慕子翎的字清冷隽秀,秦绎头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对他的字迹那样熟悉。 也恨自己对他的字迹那样熟悉。 否则,他也不会一眼就看见那香牌上写的是什么了。 愿与秦绎 秦绎怔愣地看着那檀木牌,喃喃念出了前几个字。 但只念出这几个字,他就怔然收声,念不下去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心怀欣喜走进这个佛堂,想着许一个和慕子翎白头共老的愿的时候,会看见这样一个结果。 主子。 见秦绎脸色倏然不对,身侧的小厮赶紧上前来,想要扶住他。 秦绎却惨然地挥了挥手,屏退了这些仆从。 你与他人两心同。 秦绎喃喃说:又何必又何必要断与孤的情衷。 一路跋山涉水而来的君王惨然一笑,眼神倏然黯下去了,像遭受了什么重击。他回头,又看了那香牌一眼,朝佛堂外走去。 却没走几步,刚踏出门槛,就踉跄摔倒,跌在了旁侧的木框上。 小厮们登时赶上去搀扶他。 李空青与慕子翎出了咫尺城后,一路北上。 他们的目的地是盛泱的王城星野之都,那里也是李空青家中府宅所在。 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李空青坐在星空下,看着这满天躺在河汉中的星子,喟然说:真想快点回家啊。 噢,为何? 在秦绎为见到的那个檀香牌神伤时,慕子翎正坐在李空青身侧,垂眼自顾自摆弄着什么。 他近来一直在摆弄着这么个东西,李空青摆摊贩卖药材时,他在弄着;李空青在院子里看星星时,他在弄着;有时候李空青睡前去和慕子翎分享自己的夜宵,发现他还在弄着。 因为想见父亲母亲。 李空青说:离家太久,想念他们了。 慕子翎唇角弯了弯,大抵觉得这少年人的忧愁,即便是忧愁,也忧愁得如此幸福。 我们家有一个大院子。 李空青说:母亲与小娘在里面种了许多花草。无论什么季节,都会有花在盛开。我童年时,最喜欢的便是在里头捉蜻蜓捕蝴蝶。 年轻商人闭目带着笑: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 童年时的无忧无虑,总能令人印象深刻,成为这辈子的财宝。 慕子翎不答话,李空青两腿在石椅下晃来晃去,偏头望着他手上的动作。 慕公子,你可有什么喜欢的人? 望了慕子翎一会儿,他倏然开口说。 慕子翎一顿,没想到李空青怎么突然将话题转到这个上头。 我与你讲一个秘密。 下一刻,李空青便悄声说。 他像一个头一次与亲密朋友敞开心扉的少年一般,低低声说:我有一个喜欢的人。 我心悦我的表妹。 慕子翎从未有过什么朋友,也从未有过什么倾听朋友心事的经历。 阿朱虽与他亲密无间,又已经成年,但似乎还未遇到过择遇雌蛇的烦恼。 李空青的故事简单也复杂。 他家族庞大,经常有亲戚来探访走动的经历。儿时一位小舅家的表妹来府中小住,他那时十一岁,对表妹一见倾心。 他们青梅竹马,又年纪相当,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对。 只可惜,后来小舅却将女儿许给了别人,他只得看着心爱的人上了花轿。 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年轻商人望着星空,叹了口气,失落道:我那时与她分别,也亲手编过一个梳妆奁给她。方才见你编东西,一下子就想起了她。 难怪当初在赤枫关的时候,曾有人像李空青打趣,问他何时带一个媳妇回家。他母亲已经盼望了很久。 慕子翎想,只可惜他心中放不下表妹,又怎么可能带别的女子回去。 可是。 静了静,慕子翎轻轻开口,瞳孔漆黑幽深地望着李空青,问:你如何知道,你喜欢的真的是你的表妹? 李空青顿时一怔,未领会到其中的意思。 从你的描述中,你已经九年未见过她了。 慕子翎缓缓说:你们十一岁时相遇,彼此相处了两年,十三岁时分开。自此再未见过。那你既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如何确定自己还会喜欢她? 李空青一愣,有点略微的失神。但是随即又急切地争辩起来,说: 我们青梅竹马,她是我见过最可爱温婉的女孩儿,我自然,自然 但是人总容易弄混淆。 慕子翎静默地注视着他,轻声说:分不清自己放不下的究竟是那段记忆,还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两小无猜的年纪,从未有过什么大的烦恼。不像长大后的日子,总是很累。 当被狡猾欺诈的世事折磨到满心疲惫,总难免想到回到童年的日子。 在那段美好时光中出现过的人,就好像成了那段回不去的时光的代替品,以为得到了她,就得到了曾经珍贵追寻的温暖。 看着年轻商人丢魂落魄的眼睛,慕子翎风轻云淡笑了笑,说:我不过提醒你一下,不要陷入往事的深渊。 我曾经犯过这样的错误。 良久,慕子翎看着星空,哑声说:追着一场从未存在的梦很久,直到粉身碎骨。你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同样如此。 但李空青长久地没有说话。似乎被慕子翎打击到了。 后来夜深,慕子翎回房休息,临走前他仍坐在院子里,低着头,孤零零的,似乎也在努力分辩,自己喜欢的究竟是什么。 第二日,慕子翎照旧与商队们一起启程同行。 可这一次,没过多久,第二件打击李空青的事情发生了。 出发后,慕子翎与之前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显得有些不同。 似乎总心神不宁一般。 长街上熙熙攘攘,沿路小贩叫卖着包子豆花儿,擦肩而过的行人们形形色色。 慕子翎却时常敏感地回头,或观察着周围的行人。 好似棚子里的铁匠,打水洗漱的妇人,蹲在路边晃碗的乞丐都隐藏在一片平静下,别有意图。 怎么了? 李空青察觉出他的异样,停下马来,靠到慕子翎身侧,轻声问:有人偷窃了你的东西? 慕子翎眉头微蹙着,摇了摇头。 他脸上浮起一丝李空青从未见过的冷笑,漠漠说: 有人阴魂不散罢了。 秦绎的探子沉不住气,跟得太近了些,被慕子翎发现了。 可是慕子翎没想到秦绎怎么还会想找他。 之前的数日没有动静,他就以为秦绎已经放弃他了,可没想到又这样贼心不死。 他留下的那只噬魂皮偶还没处理掉慕怀安的魂魄么,叫他这个容器还有用途? 慕子翎不想再见到秦绎了。 他与秦绎之间的纠缠,已然令他只想起这个名字,就感到一阵心悸和疲惫。 于是,思前想后,当天夜里,慕子翎终于找到李空青,说:我不能和你们走下去了。 下一个岔口,我就会离开。 为什么!? 李空青登时满脸的愕然之色,急急地去捉慕子翎的衣袖:是因为那天晚上吗?我没有生气,对不起。我觉得你说的对,我正准备回去之后,就去再见我表妹一次,好看清我究竟是不是喜欢得她呢。我你不要走。 然而慕子翎淡淡笑了笑,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来,说:不是这个缘故。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把你当朋友。 慕子翎缓缓说:我想将我最好的一面留给你,不想叫你未来想起我时,会有不好的记忆。 我关于你的,都是很好的记忆。 李空青说:你一个人怎么走啊,这一路上强盗匪人那样多,你一个人走我怎么放心!? 然而慕子翎不吭声,只是默然地看着他。 李空青被这样漆黑澄澈的眸子看着,半晌,缓缓松了手,妥协下来。 好罢。 他低落说:但我们分明都还没认识多久。 我原本的目的地就与你们不同。 慕子翎说:我要去江州,你们要去星野之都。即便不是明日,也总有分离。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李空青道:我知道的。 我走了是好事。 慕子翎笑着,道:所有和我有过交集的人都会被带来厄运,趁着我还没有害你们,快些逃吧。 我从未这么想。 李空青说:你是我很珍贵的朋友那你以后会来找我吗? 他期待地望着慕子翎,说:我家在星野之都的明珠大道上。你进了城门,往左拐,看到一个挂着红牌匾的路口,就一直走到尽头。说你找行药商的李家,邻居们就都会知道的。 在这满是希望和期待的目光中,慕子翎却微微沉默着,既未答应,也不拒绝。 只不置可否。 这大抵也是他的回答了 他不想拒绝李空青的好意,但也实在没有机会再下次去路过。 第44章 春花谢时 45 我们家在盛泱也算衣食无忧。 见慕子翎不说话,李空青又说:不谈富甲一方,但是小有立业还是有的。盛泱虽然乱,但我们李家绝不会叫你受别人欺负。 我有个堂哥,他是本家那边的,在宫里当禁军首领呢。还见过观星阁的少阁主!认识少阁主的一个徒弟,与他是很好的挚友。 少年人的眼里满是干净明亮的色彩,他不知道慕子翎的身份,更不知道观星阁的少阁主,曾为眼前人飞鸽传书四次,调动整个盛泱的守备为他放行。 如果你去我们家玩,我父亲会很欢迎你。 见慕子翎不说话,李空青的眼睛里几乎是祈求了,说:我真的很喜欢你,慕公子,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然而慕子翎笑了笑,低眼说:也许你父亲见了我,就不喜欢你与我交朋友了。 怎么会? 李空青登时斩铁截钉:你这样好,能与你结识我巴不得才对呢。 分卷(40) 有很多人见我如见蛇蝎。 你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人。 李空青却说:我知道的,你是个好人。你会给每一个对你好过的人回报。 慕子翎一怔,他却接着说:还记得在赤枫关的时候么?沙漠里,我递给你一囊水,之后每一次风尘暴来临,你就都站在我前面。 我是商人,我见过许多人恩将仇报,但你永远不会。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决定要将你当做一辈子的朋友。 你不会怕我害你么? 我不怕。 李空青说:你只会害对你不好的人,但我会永远对你好。 两个年轻人互相注视着半晌,倏然都笑起来。 李空青问:下次你路过盛泱的星野之都,会记起我吗? 会。 慕子翎点点头,他从来冰冷漠然的眼睛里第一次现出了真正的笑意,轻声说:我会永远记得这个春天。 那时李空青看着慕子翎的眼睛里满是期待之色 他是真的以为,慕子翎还会去找他的。 慕子翎从来不是说话却不做到的人,倘若他答应记得自己,就会总有再见一日。 只是他们又想到,慕子翎再也没有去星野之都的机会了。 第二日一早,慕子翎果真走了。 他走的时候还很早,天都还未亮。 他没有和李空青告别,他也不知道怎么和李空青告别 他这一生都不知道如何和别人说再见。 李空青也没有来,但慕子翎的房门上挂着一个风铃铛。 那是他们之前看灯展的时候见过的,李空青说过,他有一个相似的,回头拿给慕子翎看。 风铃的上半部是个玻璃罩子,下面是红丝绸。 慕子翎修长的手指抚过轻轻飘着的红丝绸,它的背面写着字: 一生无虞,平安喜乐。 慕子翎没有什么好再回馈给李空青的了,他已经一无所有,孑然一身。 他把风铃铛留在了门上。 后来,慕子翎曾无数次会想过自己和李空青的这场相遇。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终于遇到一个人,填补了他关于友情的空白,更从他口中得到了一句你很好。 这是他第一次听人如此和自己说,你很好,虽然你不像慕怀安,不像任何人,但是你很好。 李空青没有见过慕子翎恣意风流的时候;也没有见过他乖戾矜傲,百鬼俯首的时候;他见到慕子翎的那时,慕子翎已经像一支燃尽的烟花,只剩下空荡冰冷的灰烬了。 但尽管如此,他依然对慕子翎说:你很好。 生命中的倒数第五天,慕子翎开始独自赶路。 他不再住客栈,只风餐露宿。夜里困了,就宿在野外的林子里。 万幸现在堕神阙已毁,也没有亡魂厉鬼之流来纠缠他。 但生存的危险总是层数不穷,防不胜防。 一天夜里,慕子翎正欲入睡,却凭直觉感受到股危险。 他睁开眼,竟瞧见远处丛林里有一道暗处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看上去有点像野兽,大概是野猪或獾之类的动物。 慕子翎: 他漠漠然抬着眼,和这野兽对视。 而后慕子翎捡起根身边的断枝,朝草丛里随意一抛,野猪嘶嚎一声,眼珠流着血倒下了。 当初慕子翎杀人的时候,这畜生大抵还是只小崽子。 太岁头上动土,也太天真无邪了些。 慕子翎把一些零散的树枝收集起来,点了个火堆,蜷在火堆旁睡下了。 有了这捧火焰,野物兽类应当不会再靠近。 可是睡到夜半,朦朦胧胧间竟听到有人喊:靠近一些那边有火光!! 慕子翎登时睁开眼,脚下蹭起一捧灰,将火堆熄灭了。 只见远处,林子入口的地方,亮起了一片火光,传来喧嚣嘈杂的人声。 下午有人亲眼见到慕公子进去。 队列的为首处,一个随从下马,对秦绎回禀道:应当就在这里。 秦绎穿着劲装铁铠,看上去冷冽硬朗,下巴上有微青的胡渣。 连日的奔波令他看上去满身风尘,眼睛里有掩藏不住的疲顿。 进去找。 秦绎微微扬起下颌,说:五人一支小队,分成数个不同的方向,有丝毫线索回来汇报。 这几天追寻慕子翎,他们一直日夜兼程。 但是离慕子翎越近,秦绎也发现越多慕子翎和那年轻商人同行时留下的痕迹。 这种痕迹令他暴躁,妒忌,心烦意乱。 但除了受着又别无他法。 他实在迫不及待地想把慕子翎找回来,让那些普通庶民,年轻商人之流离他的凤凰儿远一点。 他可以接受慕子翎不原谅他,但他不能接受慕子翎不在他身边。 他愿意做一切能够偿赎慕子翎的事,只要他愿意与他重新开始。 慕子翎 秦绎跨坐在马上,高声道:你在里面吗!孤来寻你了! 一片黑压压的树林中,安静而沉谧,不知道隐藏着什么在其中。 看上去死气又神秘。 秦绎的声音像一枚石子扔进深渊,久久没有回应,只有窸窸窣窣的鸟虫声。 第一个找到公子隐的人,赏黄金百两,良田百亩。 秦绎闭了闭目,哑声说:第一个捉到他衣角的人,赏直升三级,爵位珍宝。都听懂了吗!? 周遭登时一片应和,如此丰厚利益,跟出来的随从们都干劲十足。 秦绎一声令下,他们便都作鸟兽散,各自冲进林子里去了。 秦绎跟在其后。 他在心中说:凤凰儿,不要再躲着孤了。 孤是来接你回梁成的。 另一边,慕子翎也在注视着秦绎。 他没想到自己短短几日变得这么值钱了,看来失去了慕怀安,秦绎越发疯了。 当然,他更没想到秦绎的动作这么快。他分明已经和李空青他们分开,秦绎却还是摸到了他的行踪。 似乎除了线人,他们还有追寻气味的驯犬。 慕子翎大概数了一下秦绎的人马,约莫百来号人,还带着马匹。 如果靠慕子翎现在的脚力,他大抵逃不过秦绎了。 当初秦绎废去他的轻功,说他的轻功太好,若下次再逃脱,没有把握找到他。现今看来可真是有先见之明。 秦绎可真是有意思。 慕子翎藏在暗处,捂着唇低低咳嗽,想:天下大恶之人那么多,他却偏偏要捉着他慕子翎扫奸除恶,替天行道。 他诚然是个罪大恶极的人,但做过最冒犯秦绎的一件事,也不过是杀了一个他喜欢的人,又喜欢了他一场。 他本已不想与他纠缠,他却偏偏要这样找上门来和他不死不休。 慕子翎唇角浮起一个嘲讽的笑:好罢,那就看看谁比谁更心狠一点。 片刻后,士卒们正在摸黑搜寻树林。 他们扫过每一处草丛,每一个石头后,几乎不放过丝毫线索。竭心竭力地铺开天罗地网,要捕捉慕子翎。 而此时,一只嚎叫的不明物体突然从森林里窜了出来,身上盖着慕子翎的白衣。 众人虽觉得有异,但仍不敢避开,哆哆嗦嗦地冲了上去,想拦下来看看是什么东西。 登时数名小卒被撞开,列成队的士兵被闹得人仰马翻。 是,是一头野猪! 花费了好一番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有人将那东西拦下来,愕然道:一只野猪盖着慕公子的衣物冲出来了! 他们擦着汗,将好不容易抢下来的衣服呈到秦绎面前,说: 王上,我们方才发现的。 秦绎侧身,从马上接过衣物,拿在手中轻轻摸了摸。 熟悉的素色白袍,熟悉的白山茶暗香。 是他 他登时说:就是他,他在这里!! 群情瞬时激奋,秦绎更是终于确认到,慕子翎真的还活着,且就在这里。 凤凰儿 秦绎喃喃:孤终于要找到你了。 进林子里去! 他高喝:今夜不找到公子隐,各个来跟孤提头来见! 随从们再次整齐应声,信心满满地冲了进去。 慕子翎却从丛林中扶着树干起身,跌跌撞撞,从接着往前走去。 要找,就来找罢。 他咬牙想,总归像我这样天理不容的人,也只会天理不容地死去。 想我作为慕怀安的替身,死在你梁成的后宫床榻上,是痴心妄想。 第45章 春花谢时 46 这场逃脱对慕子翎而言格外艰难。 崎岖的山路中,要他一面躲避追踪,一面与秦绎保持已有距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密密的灌木草丛划破了他的面颊和衣衫,慕子翎呼吸喘得短而急。 他竭力想找一条水流,掩盖身上的气味,但循着水声走了许久,也没有碰到。 草丛密而乱,夜色沉郁得像团化不开的墨。 快点! 远处士卒的声音若隐若现,伴随着在草丛中行走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们似乎在说: 找脚印,动作快些! 方才冲出去的那只兽令他们短暂地乱了阵脚,但随即,又极快地聚集起来。 慕子翎厌恶这样的逃命,在他的词典里,从来没有这样的字眼。 只有不顺眼就做掉。 他的面色略微苍白,因为剧烈的动作,令他脸颊和手指都是冰冷的。 如果不是堕神阙已毁。 慕子翎冷冷想,区区这么点人,对他来讲又算什么? 他垂眼,脸上浮现出一抹嘲讽的笑。 有时候,真是说不出该庆幸自己把事情终于做绝了;还是遗憾不该一下子做得这么绝。 慕子翎回头看了一眼搜寻队列的方向,身体下意识往旁侧的树干靠了靠 他实在太累了,想先趁着还有些距离的时候,停下来歇一歇。 秦绎啊秦绎 慕子翎喃喃说:你可真是不肯放过我。 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慕子翎往树干上靠去的下一秒 他脚下陡然一滑,竟从断坡上踏空,整个人猛地朝后栽了下去。 王上,追到这里,线索就断了。 遥遥的,有人在似远似近的地方说。 我们追到此处,脚印就消失了。气味也闻不到。 仆从说:也许是天太黑,有什么痕迹我们没发现。 秦绎蹲下身,亲自摸了摸那处断坡的泥土。 他抓起一把,在指尖撮开 还很松软,确实不久前有人从这里经过。 断坡下是一条溪流。 秦绎站起身,朝坡下看去。那溪流在夜色中泛着粼粼的光,汩汩地流淌着。 溪水下我们也去察看了。 察觉到秦绎的动作,仆从补充道:没有什么线索,也没有脚印。 驯犬能追到么。 秦绎低声问。 追不到。 仆从回禀:溪水将气味都冲淡了。 秦绎长久地沉默了片刻,而后他终于忍不住,暴怒起来,猛地喝道:你们都是废物吗!? 一个林子里都能把人追丢,你们还有什么用!!! 若不是教养使然,秦绎几乎要一脚踹到那跪在面前的侍卫长身上去 搜。 他哑声说:下坡去,顺着溪流,一路追林子里也找,扩大范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从未见秦绎如此失态,随从中无人吭声。只心惊胆战地纷纷散开去,无声地再次搜寻。 秦绎咬牙立在原地,双目充血,呼吸许久都未能平复。 为什么? 在他好不容易追到这么近的时候,甚至知道慕子翎就在面前,却再一次要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吗? 秦绎无声地注视着这片漆黑的林子,黑暗好像一头张着嘴的恶兽。 将他的凤凰儿吞噬了,不知道藏匿在了何处。 与此同时,慕子翎正待在一个离秦绎不到五米的洞穴中。 方才他一脚踏空,从上方摔了下来,直到砸上中途的一个巨石,才止住去势。 然而那巨石的旁侧,还正巧有个凹洞,慕子翎在那石头上狠狠磕了一下,而后滚了进来。 凹洞略窄,只容得下他蜷起身子藏在其中,但从上往下瞧的时候,又被草木掩住了,根本瞧不见。 他听着秦绎在上方断坡的动静,也听得到士卒整齐匆忙的搜查步伐 但他们都仿佛忽略了这里,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坡地的中间还有个凹穴。 这算什么? 因祸得福? 慕子翎脸上浮起一个嘲讽的笑,漠然在额头上的破口擦了擦,袖口处沾染上一大块血迹。 这注定不是一个平静的夜,一整晚,林子中都充斥着士兵的叫嚷,草丛里的脚步,和衣料的摩擦声。 本以为即将得到的时候失去,最为痛苦。 秦绎几乎将整个林子翻了个遍,所谓掘地三尺也不过如此。却终究未能将慕子翎找出来。 他最后看着一片狼藉的丛林的时候,几近崩溃。 所有仆从都垂头丧气站在秦绎面前,不敢吭声,大抵也知道此时谁说话,谁就第一个死。 秦绎也累的够呛,他手上脸上满是细微的小口子,全是在刚才翻拨灌木的时候被软刺划拉出来的。 分卷(41) 掌心的手纹里也卡满了泥土。 但他仿佛没有感知到丝毫痛意,仍怔怔望着树林,蓬头垢面地想再找一遍。 慕子翎。 他喃喃:慕子翎!!! 面对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中,他大声喊着。 众人站在秦绎身后,举着火把。 各个神色寂然,一片沉默。 出来吧。 秦绎说:孤求你!! 你在哪儿不要躲着孤了 他几乎是走投无路地哀求:孤是真的想带你回去。 然而慕子翎漠然地蜷在凹洞中,淡淡想:回去? 回去继续当你慕怀安的替身么,圆你一场早已破灭的幻梦? 孤是爱你的 可是没想到,下一句,秦绎的话就骤然令慕子翎怔住。 他说:凤凰儿,孤是爱你的啊 孤爱的人一直是你。 秦绎说,他不稳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微微颤抖着,道:那年在江州,孤遇见的人是你对不对?你给了小贩一只玉佩,孤以为那是你的,第二年去云燕,才找上了慕怀安。孤我,一直爱的是你!! 犹如被什么击中了,慕子翎动作一僵,仿佛数秒听不清秦绎在说什么。 凤凰儿。孤的凤凰儿!!你是一直在等着孤想起你的,对吗? 秦绎微颤着哑声说:可是孤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让孤补偿你。 秦绎接着道:孤带你去看浣湖江的潮汐,带你去看漫山遍野的白山茶花,把你想要的通通补偿给你!!跟孤回去,好不好? 慕子翎彻底怔住了,他左手还握着衣袖,准备擦一擦额上的伤的,此刻却也一动也动不了了。 天际一颗响雷炸开,慢慢的,开始落下雨点。 这样大的雷电,我们凤凰儿害怕吗? 秦绎哑声问:来孤的身边好不好,让孤保护你。孤孤的身边很暖和,孤不让任何人欺辱你。孤保护你。 然而慕子翎一动不动。 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产生了某种幻觉。 孤把你视若珍宝。 秦绎说:从今往后,孤会陪着你,做你任何想做的事,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孤与你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慕子翎听着这四个字,内心里升起的不是欢喜,而是某种无法言喻的荒诞。 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啊,但他们分明已经隔阂了那么多沟壑。 他毁了他的轻功,折了他的手,将他的自尊放到地上恣意践踏,到而今只剩下轻飘飘的四个字,重新开始吗!! 在他最爱他的时候,他不屑一顾;到他已经恨极他了的时候,他却反过来追逐祈求。 人为什么总是这么贱? 太迟了已经太迟了。 慕子翎低声喃喃,甚至癫狂地哑声低笑起来。他冰冷的脸上淌过两行冰冷的水珠,说不出是雨水还是眼泪。 他目光茫然地看着眼前空气,视线中满是虚无。雨水开始从洞外飘进来,打湿他的白发和鬓角,冷冰冰地贴在他的额头上。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慕子翎低笑了一下,无声说:不想与你重新开始。 秦绎等在丛林中,几乎声嘶力竭。 然而他的声嘶力竭没有等来任何回应,树林中仍然是黑暗的,沉郁的,浓得如同一团化不开的墨。 王上 随从撑着一把伞,走到秦绎身后,想替他遮一遮雨。 然而秦绎却骤然暴起,将他一把推开,呵道: 滚开! 他如同失神般看着藏有慕子翎,却不知道他人在何处的树林,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兽。 秦绎未束起的碎发在空气中微微浮动,他踉跄着走了几步,喃喃道:凤凰儿回来吧,孤在等着你。 泥淖溅起,落在秦绎的靴子上,没走几步,他滑倒,摔在了雨水里。 秦绎躺在泥中,小厮们骤然惊声:王上!! 然而秦绎自己缓缓爬起,喘息着翻了个身。仰面看着这乌沉沉的天。 雨水不断打在他的眼窝里,面颊上,令秦绎几乎睁不开眼。 那一天,也是在下这么大的雨。 他喃喃说:孤把他从雨林里带回来了。 但是,也是从那一天起,他彻底失去他了。 秦绎躺在雨中,发出声悲痛如死的嘶吼,呜咽着大笑起来。 后来,秦绎坐在雨中的坡顶,给慕子翎吹了一支《何日君再来》。 他吹了一遍又一遍,泼天盖地的雨中,冰冷的紫玉埙却几乎被他的掌心捂到发热。 卿卿知我意,乘风且慢行。 惟愿君心似我心,不辜负,相思意。 这就像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当秦绎吹起这首曲子时,慕子翎知道他在想说什么。 可是,也就像慕子翎曾经告诉过他的那样 这是一首不详的曲子,每一个唱起的人,都不会等到自己的归人。 慕子翎蜷在洞中,雨水浇得他全身冰冷。 但他依然竭力一点点把雪白的头发理顺,而后摸了摸腕上的小蛇 那是他用白发编出来的阿朱,在与李空青还没有分别的时候,他就开始编了。 雪白的小蛇,苍白的发,慕子翎想,在阿朱离开他的那个夜晚,和今晚很像。 但是他很快就可以再见到它了。 慕子翎疲倦地将头靠在洞穴的土壁上,眼睛合起。 在秦绎《何日君再来》的埙声中,他没有听很久,就睡了过去。 这一场梦,他梦到儿时的庭院,梁成后宫的高墙,和与他一起在小酒馆唱歌的秦绎。 最后,他又梦到江州的那场初遇,但这一次,是他和秦绎分别的时候。 秦绎比他略高,站在他面前,含笑从容地看着他。 他摸了摸他的脸,在他脸颊上掐了一下,说:再叫一声哥哥听。 慕子翎很乖地轻声说:哥哥。 秦绎在他发顶摸了摸: 我明年就去接你。明年见。 慕子翎的头发乌黑柔软,揉起来像有瘾似的,秦绎忍不住又摸了一下。 认得回家的路吗? 九岁的小少年轻轻点点头。 他真好看。 秦绎禁不住又一遍想到。 天下无双的好看。 他递给慕子翎一袋钱,又不放心,临走前,回头看了看他。 慕子翎仍站在原地,捧着秦绎给他的那一袋银两,默然地看着他。 人流里,他站在大街上的模样显得很难过,像是被抛弃了一样,但又怯怯的,不太敢追。 只安静地这么在原地看着秦绎的背影。 但是瞧见秦绎这么回头看他,又很高兴,笑了起来。 秦绎看着他这样一幅神色,不由也笑了起来,而后转身,牵着马,真的再没有回头地走了。 九岁的慕子翎就这么看着他融入长街人流,渐渐地走远,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再也看不见。 只剩下自己站在原地。 他收回追着秦绎身影的目光,似乎有点明白,自己往后再也见不到这个对他好的秦绎了。 但是梦里,这一次,慕子翎只是站在原地。 他没有去追。 惟愿君心似我心,不辜负,相思意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时,秦绎收了埙,缓缓从草地中站起来。 王上。 随从们皆有点畏惧地看着他,不太敢说话。 雨下了一夜,后来四五更的时候停了,秦绎的衣服却还仍未干透。 您别太伤心。 长墨鼓起勇气,冒死劝慰说:也许是慕公子顺着溪流走了。昨天天太黑,我们也瞧不见,狗也闻不出味道。不如现在再去看一看,能找到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然而秦绎太累了,他仿佛被人整个从内朝外剖开,麻木得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他怠倦地略点了点头,示意士卒整队。 秦绎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他看着自己带出来的这一队人马。 他不会想到这是他一路上以来,离慕子翎最近的一次。 他们短暂地相遇,而后再次错开。 他终究一步一步,走向了一个没有慕子翎的未来。 秦绎的人离开许久后,慕子翎从凹洞中走出,回到坡顶。 树林中到处都是被人搜找过的痕迹,溪边还留着许多凌乱的马蹄印。 一个树下的草丛中,还有一团被长久压折的痕迹 那是秦绎昨晚坐过的位置。 慕子翎缓缓走过去,从中捡起了一枚小东西 是一只有点丑的草蚂蚱,大抵是昨夜掏埙的时候,从秦绎怀中不小心掉出来的。草蚂蚱躺在慕子翎手中,他静静看了半晌。 而后慕子翎低低一笑,把它放到了一根草尖上,立住了。 碧绿的小东西挂在草尖,摇摇晃晃,几乎快要以假乱真。 但这是它本来就应该待的地方。 慕子翎想,就像他和秦绎,曾经错误的相遇,但总归要彼此回到正轨。 慕子翎缓缓转身,走向了一个方向 那是他们一切开始,也终将结束的地方。 熹微的晨光落在他身上,在慕子翎身后,是纷繁茂盛的乱草,和一条涓涓流淌着的溪流。 新升的日光下,那上头好像铺上了一层金光,在粼粼地闪动着。 一切还未开始,一切终将结束。 第46章 春花谢时 47 慕子翎到江州的时候,是十六天中的最后两天。 秦绎还没有赶到,大抵是因为那夜顺着溪流,找错了方向。 他看着这车水马龙的江州,一切,都好像还和八年前一样。 繁花似锦,人来人往。 大街上有人卖杏花,也有人吆喝着,甜豆腐脑要不咯 慕子翎走到自己曾经买过糖葫芦的地方,那个巷口依然在那里,只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已经没有那个杵着木棍的小贩了。 公子公子,要扫晴娘吗?[*注1] 慕子翎站在街边,一个撑着小伞孩童拉扯他的衣袖,仰头问他。 刚下过雨,地上还有一小洼一小洼的积水没有干。 孩童的伞上挂着许多雪白小人,用稚嫩的手笔画上了眉眼,笨拙地对着每一个人笑。 慕子翎从怀中拿出一锭银两,放在孩童手心: 要一个。 孩童便很开心,欣喜地不住说: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在雪布里面写上等待的人的名字,下次下雨之前,他就会来! 见到慕子翎的神色,那孩童笑起来:很灵哦。 慕子翎看着他,这孩童约莫还不到六七岁,只比慕子翎的膝盖高出一点点。 他不由问:你这样小,出来家里人不担心吗? 我爹生病啦。 小孩笑着说:他从前在这里卖糖葫芦,但是去年腰痛得厉害,就不能来了。我来卖扫晴娘,替我娘补贴家用。 慕子翎怔神看着他,突然有种奇妙的光阴回溯感。 在好多年前,他也只有八九岁的时候,也曾经站在这里,警惕又好奇看着巷口。 他问那个卖糖人的小贩,西湖怎么走。 而今时光漫漶,他再一次回到江州,一切仿佛还都在这里,一切又仿佛早已改变。 他看着这卖扫晴娘的孩童把东西递给他,而后背着小伞,哼哼着童谣走开,接着去询问下一个游人。 在慕子翎周遭,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尘世众生。 长街上,有刚开笼的包子香甜蒸气;有汤面上撒着一把桂花干的汤圆米酒;有下了学,嘻嘻哈哈打闹着的孩童。 这真是很好的世间,慕子翎想。 他笑了笑,接着往长街前头走去。 在城头,种着两棵高大参天的树,抬起头,就能看见满城飘舞着的繁花。 秦绎还没有来,慕子翎决定等一等他。 他在一间客栈打尖儿住下,进去的时候,掌柜的笑问他: 公子,来看花灯呀? 慕子翎不知道那是什么,摇摇头。 掌柜说:我们盛泱每年二月二十三,都要办灯展。就是今日。有许多游人特地赶来,就为了这一天。您晚饭吃完,得了空,去看看? 慕子翎没想到一生末了,还能赶上这样一天。 安顿下来后,他便站在窗前,打开窗,也算瞧瞧热闹。 星辰初显之时,果然街边开始挂起华灯。 而每一盏花灯上都还写着名字,似乎带着表达倾慕与祈愿的意味。少年少女们成双结对,在街面上携手同游。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注2] 盛泱的江州,从来都是这样一个莺飞草长,烂漫如春的城池。 每一个在这样的江州相遇的情人,都是一种幸运。 公子,下来买一个花灯呀。 瞧见在楼上的慕子翎,对面街上的小贩笑着招呼他:我给您打折! 慕子翎一怔,有点犹豫,但迟疑片刻后,他还是走下了楼去。 这个多少钱? 慕子翎指着一盏画着荷花的藕色灯笼,轻声问。 五个铜钱! 小贩比了个手势,笑着说:您真有眼光,这是我做得最漂亮的一盏灯。 分卷(42) 慕子翎付了钱,小贩又问:您要写字吗? 有什么愿望,写在灯上,放出去,神如果看见,就会帮您实现的。 慕子翎一笑,觉得盛泱真是一个充满着祈愿和幻想的国家。 他接过摊边的毛笔,在上头写了他娘的名字。 他想,当初他娘亲来到这里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赶上这样的灯展。 如果赶上了,她大抵不会写他父王的名字,而是祈愿,来生与那位琴师再结良缘。 慕子翎拎着灯盏,顺着街巷慢慢往前走。 除了挂灯,街边还放着许多竹伞。 绚丽鲜艳的,每一个看上去都极漂亮。 他路过花楼,里头有甜腻脂粉的香气,隔着珠帘,有倾城之色的小妓娘弹着琵琶,一面笑,一面讲盛泱的神话。 软糯的江州小调,令人忘却烦恼的吴侬软语。 慕子翎站在门前听了一会儿,听见她们说: 在千年之前,世间曾有过神。 其中一位,与无间的冥帝交好[*注3] 而就在这么静站了一会儿的功夫,一枝白玉兰突然从阁楼上轻飘飘落下,正砸在慕子翎额头。 慕子翎一怔,抬头,只见阁楼上有一个轻扇掩面的青衫女子正看着他,露出一双眼睛里水波莹动,仿佛含着说不出的笑意。 她旁侧还有几个同伴,一见慕子翎真的抬头,不由登时嘻嘻哈哈闹作一团,越发要将她推出去,好叫慕子翎看到她。 花展这一天,有情人的少年少女们结伴而游;没有的,则站在阁楼上,等街边哪位公子路过。 看见合眼缘的,就可以将手中花枝抛下,如果砸中,对方也有意,就将花枝捡起,别在前襟上,结一段良缘。 而慕子翎今年十七,正是最好的年纪。 他站在那里,纵使乌发成霜,却依旧有着举世无双的风华。 清幽冷淡,矜傲明亮。 后来,慕子翎自然没有将那枝白玉兰别在前襟上。 他把白色的清幽小花拾起,好好地放在一颗圆润干净的石头上了。 逛到深夜,慕子翎原路走回,在客栈歇下了。 这是他生命中的倒数第二天。 第二日,秦绎还是没有来。 慕子翎只能再等他最后一天了。 他并不着急,但秦绎未免太慢了一些。 吃过早饭,慕子翎去了茶楼。 还没有到初夏,江州今年的莲蓬尚未出来。 慕子翎便去奇珍市,花高价买了几只从别地运过来的。坐在茶楼的桌案边慢慢地剥。 阳光从放下的卷帘里照进来,斑驳地落在他的案面上。 慕子翎搁在上头的手指伶仃而细长,每一个骨节都漂亮分明,单只是瞧着这双手,就有种缠绵多情的意思。慕子翎剥着剥着,有点走神。 如果来得及,他是想再见秦绎一面的。 只是不知道秦绎赶不赶得上。 从早上坐到下午,接近黄昏了,才终于有了些动静。 进城的城门口处起了很大的骚动,似乎有一队人马闯了进来,发了疯似的挨个找人。 他们将街边的每个人捉住,看他的脸,不是,再换下一个。 有人被吓着了,要去报官。 慕子翎看着那些朝衙门跑去的人,想,秦绎不应当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的。太张扬了。 但秦绎循着痕迹,当他终于发现慕子翎是要来江州的时候,心里陡然升起了种极其可怕的感应。 哪里还顾忌得上什么。 他似乎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怕自己来不及阻止。 在慕子翎走出那一步之前,他豁出命也要将他拦下来。 慕子翎站在楼台上,远远地望着秦绎。 许久未见,他变得苍老了许多。看上去好像有二十七八了。 大抵是奔波千里的缘故,面颊上有难以掩饰的风霜和困顿,衣衫微皱,眼睛里满是血丝。 但放在人群里,依然打眼得很,一看就不同于凡人,有种王孙贵族的气质。 他始终和当初救慕子翎的那个少年很像,有着当初十五岁时的影子。 他那么光彩夺目,矜贵非凡,和慕子翎见过的每一个云燕王族少年都不一样。 借着这么一副好皮囊,将慕子翎诱入深渊。 慕子翎静静注视了他半晌,此时接近傍晚。 夕阳的余晖已经要散尽了。 天空变得朦朦胧胧,有一点蓝,但是又还未完全入夜。 将暗不暗的,天边挂着一轮弯弯的新月。 秦绎沿来路找了半条街,在某一个瞬间,他却犹如心电感应般,骤然抬起了头,往城内最高的一处酒楼望去 那里的二楼,站着一个白色的影子,一直在静静地注视着他。 慕子翎!! 那一刻,秦绎心中无声地说出。 他几乎可以确认,那就是慕子翎。 白袍人站在二楼的楼阁上,见秦绎注意到他了,却不仅没有躲,反而唇角还勾起一个笑。 他对秦绎招了招手 似乎在无声地说。 秦绎,且来。 且来。 将我们错误开始的一切,都亲自终结。 秦绎脑内哐啷一响,发了疯似的狂奔而去。 慕子翎一笑,退出楼阁,入室了。 他们将在一切开始的地方结束。 慕子翎想。 掩在珠帘后的小花娘仍在唱,明月夜,月如钩。 繁丽香甜的脂粉气里 公子白衣下西楼。 此时正值傍晚,无数劳作的人们要归家,是一天中江州最热闹的时候。 秦绎竭力拨开面前的人流,朝慕子翎所在的那个方向赶去。 但是等他赶到了,二楼已经空无一人。 慕子翎 慕子翎!! 凤凰儿 秦绎奔进跑出,将密密麻麻的桌椅碰得当啷作响。 最后,他在临窗的那个方向站住,那是慕子翎白天坐过的位置。 上头还留着几个剥完了的莲蓬皮。 秦绎静静喘息片刻,推开窗,朝窗外看去。 街上有许多人,挑着扁担的,提着竹篮的,带着斗笠的 这是一个安宁的傍晚。 但是当他视线逡巡过一圈,最后看到西湖那里的时候,秦绎蓦然整个人僵住了。 他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乘着船,往湖中心而去。 在下一刻,他停下船桨,站起了身。 这世间不好,但我护着你。你愿意为我而活下去吗? 愿意,这八年来,我一直在为你而活。 孤是爱你的。孤愿与你重新开始。 好啊,那我们便从这里重新开始。 但这一次,你不要再来救我了。 那一年,我打碎了哥哥的长命锁,心里怕的要死,哭着来到江州,想去西湖找我娘。 她在西湖的湖底里。 你救了我,我不好意思告诉你,只说是因为采莲蓬才落水。 但现在,我已经不想再为你活第二次了。 我们就在于此,一切开始的地方结束。 秦绎有一个瞬间,是不相信慕子翎会就这样跳下去寻死的。 他那么爱他,喜欢他,等了他整整八年。 而今他终于也喜欢他了,他怎么舍得就这样死去。 然而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秦绎静望着湖面,扑通的那一响落水声,他隔了很久才听到。 他们隔得那样远,又有熙熙攘攘的街边吵闹声,或许那一下也只是秦绎耳中的幻音。 但这一声咕咚入水的声音,从此成了秦绎的魔魇,令他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再走出来过。 他亲眼看着慕子翎跳了进去,而后湖心一荡,泛起了一圈很淡的涟漪。 再见到慕子翎的时候,慕子翎已经全身都是冰凉的了。 秦绎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找到他,他全身都湿淋淋的,眼眸紧闭着,不会动,也不会呼吸。 秦绎碰了碰他的脸,仍是柔软的,但是冷得彻骨。 慕子翎什么也没有留给他,只在岸边放了一捧莲子。 二十七颗,和当初秦绎剥给他的数量一模一样。 秦绎知道他的意思的 他和他两清了。 他给过慕子翎的,慕子翎都还给他了。 再也不欠他什么。 他生命中所有的温暖和期冀曾经都来自秦绎。 他见识短浅,心不由己,误将眷念当爱恋,给秦绎徒增许多烦恼,真是对不起。 但他如果真的觉得抱歉,又为什么不肯等秦绎,为他活下去。 凤凰儿。 秦绎彷徨地望着他,问:你怎么不等孤带你回梁成了。 慕子翎不说话,也不睁眼。他的头发苍白如雪,几乎叫秦绎认不出来。 王上 旁侧围着许多随从,都欲言又止又担忧地望着秦绎。 秦绎想将慕子翎抱起来,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腿用力了数下,一直没有站起来。 慕子翎躺在他的怀里,容色苍白,躯体冰冷。 无知无觉地靠着他。 孤带你回梁成。 秦绎又说了一遍。 过几天,宫门前的白山茶花就要开了 还有莲子蒸。 孤亲手给你做。 秦绎踉踉跄跄,把慕子翎的尸身搂着,跌跌撞撞就往回走。 他一面走,一面亲吻慕子翎苍白的脸颊。 他的眼睫上还有水珠,随着秦绎的动作,微微轻晃,一下就滚下来了。 秦绎吻得发抖,全身都在颤,没走两步,突然呕出一口血,溅在地上。 血从秦绎的口鼻淌出来,他发着抖去擦溅在慕子翎脸颊上的一滴,却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泪水将血迹都冲得化开了。 在这江州美人如云,慕子翎半点也没有被比下去。 他的眉目依然那样缠绵艳丽,好像一捧冰雪化在三月,冷淡,又多情决绝。 曾经白衣乌发的小少年,长大后果然是个美人胚子。 秦绎终于伏在慕子翎身上,哭出了声来。 他嚎啕啜泣,在众人目光之下,如一头绝望至极的兽。 这一天,恰巧是二月二十四。 离慕子翎年满十八岁,只差九天。 [*注1]扫晴娘:就是晴天娃娃。 [*注2]诗句来自:《正月十五夜》唐苏味道。 [*注3]还记得咫尺城吗,朋友们。 它离堕神阙和赤枫关都很近。因为曾经主CP里的受,那位神君在堕神阙堕天,兵器落入赤枫关,而那时,主CP里的攻恰恰好只赶到了咫尺城。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在面前死去。 所以那里,叫做咫尺城。 第47章 春花谢时 48 秦绎扶棺而归。 从江州到梁成,一路上他都没有怎么说过话,只静静地注视着冰冷坚硬的棺木。 他们没有再经过赤枫关,秦绎离开后,其余幕僚副将合力,趁王为良不备拿下了最后一座城。 也算是凯旋而归。 然而梁成冰冷的王宫里,无人知道有多么压抑沉默。 秦绎不许宫人挂白,也不许他们提起下葬之事,只用最好的稀世珍宝将慕子翎包围着,用尽一切办法,使他的躯体不腐败。 好像慕子翎不入土,他就可以逃避他已经死去了这件事。 夜半更深的时候,秦绎就独自陪在慕子翎的灵堂里,看着棺椁中的那个人,不入睡,也不说话。 王上怎么了? 有年纪很小的宫人望着殿内始终点着的烛火,轻声问:他不是不喜欢慕公子么? 嘘。 稍微年长的便去捂他的嘴:不要乱说。 是呀。 然而小宫人仍然不解:我见王上一直对他不好。 同伴长久地噤声,默然许久后,才轻声说:有时候人的情感,是连自己也分不清楚的。 而失去之后,一切都已经太晚。 小宫人似懂非懂,他只瞧着殿内的灯火,偏了偏头: 真奇怪。王上不喜欢慕公子,可为什么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那么难过。 慕子翎是太狠决的人,他要做了断,就了断得干干净净。 连秦绎给过他的一捧莲子,都要还给秦绎。 秦绎甚至不知道,他偏要等到自己来时,再跳进西湖,是不是也要将自己曾经救过他的那条命,也还给他。 我今天给你带了山茶花来。 秦绎垂眼笑着,将几枝白色花枝放到慕子翎身边。 然而慕子翎根本不看,也没有反应,秦绎就握着他的手,去触碰那柔软的花瓣。 山茶花是这样的。 秦绎笑着说:你没有见过。现在知道了罢? 烛火橙红的火光,静然地映在秦绎脸上。 在这空无一人的大殿内,秦绎仿佛一个自说自话的痴子。 然而他偏就是这样缠绵无比地轻抚着慕子翎脸颊,说: 你乖一些。留在孤身边,孤冬日的时候,带你看真正的白霜。 然而慕子翎的手指都无力地垂下去了,他方才放在慕子翎手边的白山茶花,被松开落到了地上。 秦绎视若无睹,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仍然沉浸在一个幻梦里,慕子翎仍然在他身边,没有离开过他。 你不是最喜欢孤亲吻你么。 秦绎说:孤从今往后,每日给你一个吻,好不好? 他俯身,在慕子翎面颊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动作中,是慕子翎生前从未得到过的那种温柔与缠绵。 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都可以告诉孤。 分卷(43) 秦绎道:孤通通给你拿来。 寂寞的君王自言自语,他捧着一堆草蚂蚱,花瓣,枯枝放到慕子翎面前,说: 你看看,这都是孤给你带的。 关在小瓷罐里的七星瓢虫已经死了,收着彩色的壳缩在罐底,一动不动。 但秦绎说:这是冬婴草。很稀罕的东西,和其他花不一样,它的叶子长在外头,花苞结在土里。孤在去找你的路上,恰巧看见的。很有意思罢? 这是鹅卵石,四角都是圆形的,不知被水流多少年才能磨平。我们梁京河流少,不知你有没有见过。 还有这个,脂玉。里头有一只小虫子,看见没有? 他一样样给慕子翎展示过去,哪怕明知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凤凰儿,你怎么不理孤。 最后,他注视着慕子翎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捧在掌心捏着。 他笑说:孤要怎么做,你才愿意回到孤的身边来啊。 然而慕子翎再也不会回来了,同样的,他也再也不会离开。 你从前说,你走了,孤只能去奸尸。 秦绎温柔道:但你以为这种事,孤真的做不出来么? 烛火噼里啪啦地闪了一下,秦绎的眼神有点沉郁,像只走投无路,临近疯狂的兽。 但随即,他又很快笑了起来,在慕子翎面颊上摸了摸,说: 孤同你说着玩的,不要害怕。 慕子翎根本不会害怕,害怕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孤今日得了一样小东西。 良久,秦绎低低地哑声说。 他从怀中掏出一样小东西,那是随从从慕子翎的遗物中找出来的。乍然一看,竟然还是他们梁成的做工,就呈给了秦绎。 这是当初孤临行前给你的。 秦绎在手中轻轻摩挲着锦袋,哑声说:这么多年,你竟还带在身边。 灰蒙蒙的小袋子,是当日在江州分别时,秦绎怕慕子翎回去没有盘缠,给了他一袋银两。 银两慕子翎花光了,锦袋却一直还留着。 那时秦绎给他一袋鼓囊囊的袋子,而今,慕子翎也还他一个鼓囊囊的袋子。 秦绎缓缓将锦袋的抽绳拉开,慢慢把里头的东西倒出来。 是许多张小纸条,发黄蜷起的边,应当是许久以前的了。 然而每一张,都被保存的很好,字迹清晰,半点也没有晕开。 只有边缘被磨得微微毛糙,似乎被人拿出来看过很多遍,每一次都细细摩挲抚过,再好好收起。 二月十四,至天涯谷,取叛将刘疆之首。 三月,至西南缉拿反贼赵南。 九月,明妃孕,寻罗浮荔枝来。 秦绎缓缓念着,这每一张,都是他曾经写给慕子翎的。 那么多吩咐指令,多得秦绎自己都快记不清了,原来他曾经支使慕子翎做过这么多事。 然而每一张飞鸽传书,慕子翎竟然又都好好收藏着。 这不过再冰冷不过的指令,他竟也像得来不易的珍宝一样,放在这个发旧的锦袋中,贴身保管,一直携带。 你留这些干什么啊。 秦绎哑声说,他声音微微发着颤,发着抖去碰慕子翎冰冷的脸颊。 孤给你的东西,少到连这些字条,都要好好存起来吗? 他的眼泪已经淌了出来,秦绎伏在棺椁上,发出一声哽咽的啜泣,心仿若在被人一道道凌迟。 凤凰儿。 他不住地说:孤的凤凰儿 然而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再也无法补偿那个曾经对他有过期待,又寂然离去的慕子翎。 孤记得你从天涯谷回来的那一天。 秦绎轻抚着慕子翎雪白头发,低声说:下了好大的雪。你骑着马,从宫门里进来,孤下朝,正巧在殿门前的台阶上看见你。 你把刘疆的头颅装在匣子里,扔到孤的面前,全身不带一点血污,又那样冷淡桀骜。 孤觉得你很好看那件青色的披风衬得你美极了。孤一直在想,要不要叫你一同去后花园赏雪,可是想了很久,终究又没有。 直到此刻失去,才明白,那时后花园寂寞冰冷的雪景,是此生再也回不去了的良辰美时。 秦绎摩挲着慕子翎的面颊,触碰他的眼睫和眉眼,又哭又笑,像一个疯子般在大殿内呜咽着 凤凰儿 凤凰儿!! 孤好想你。 慕子翎的尸首在梁王宫停了半月,朝野内无数人议论纷纷也就罢了,直到有一日,终于来了一个年轻人,他对秦绎说: 你再留着他,他就无法转世了。 那人穿着一身漆黑的袍子,漆黑的长靴,眉眼间很有几分恣意不羁的意思,不知如何,就进了梁成王宫。 你是谁? 秦绎登时皱起眉头,敌意而警惕地望着他,一拂衣袖,带着种君临城下的威严逼视。 你是人间的帝王。 君在野笑着道:我是无间的。不过,我也是公子隐的朋友。 朋友? 秦绎冷笑,说:我如何不知道,他还有你这样一个朋友。 你不信我不要紧。 君在野道:但倘若我可以叫你再见他一面呢? 秦绎便骤然全身都僵住了。 君在野轻轻叹息了一声,说:将外头的宫人都屏退吧。我做这么多事,也不过,是为了再见我想见之人一眼而已。 那一夜,不知道秦绎与黑衣的年轻人谈论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样的交易。 第二日,天亮之时,他却已经同意为慕子翎下葬了。 他是造杀孽太多的人,你这样留着他,他无法转世,会变成世间的游魂厉鬼的。 然而,即便要下葬,秦绎也不肯假以人手,坚持要自己去做。 他要亲自同慕子翎走完最后一程。 出殡的那一日,满城都是繁花,三月了,正是春花开得正盛的时候。 他曾经也在这样一个春天见到慕子翎,他在云燕的城楼上,微微冲他一笑。 秦绎那时二十一,慕子翎十五岁。 唢呐吹得齐天震响,秦绎一身丧服,城楼上的巨钟响了数下,是按王室血脉瞢逝办的仪典。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自王城而出,蜿蜿蜒蜒朝王陵走去。 一路上,山路上的花枝都被震得落下,簌簌落在慕子翎的棺椁上。 好像这个春天已经即将结束,所有的花朵都已经谢下了。 凤凰儿。 秦绎哽咽着,颤抖着将他从棺椁中抱出。 慕子翎杀孽太重,若要为他洗清罪恶,需用特别的阵法超度。 他的容色依然平静而苍白,好像还只是睡着了。 同从前没有任何区别。 秦绎抚摸着他的尸身,仍然是柔软的,犹如漂亮的鹤,安静地栖息了。 阵法中,慕子翎躺在最中心的那个位置,碎土慢慢盖在他的衣衫上。 雪白的袖子,雪白的腰封,雪白的面容。 慕子翎 秦绎绝望哀呼:慕子翎!!! 王上,时辰快要到了。 旁侧,有大臣低低催促,再等,就要来不及了! 然而,这一捧土下去,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秦绎颤抖着松开手,最后一次触碰慕子翎的面颊。 在这黏腻破碎的坑穴中,他把慕子翎的白发理好,脸庞也擦拭干净。 吻了吻他的额头。 而后,一捧碎土洒下,彻底将他的面容盖住了。 秦绎一瞬不瞬地望着这一切,喉头一股腥甜涌上来,旁侧的随侍惊叫着,他摇晃了两下,倒了下去。 后来,秦绎在王宫的殿堂内点了七七四十九天的七星灯。 他每夜都亲自守灵。 第五十天的时候,他在灵堂睡了过去,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十五岁,第一次去江州的时候。 他走到河边,救了一个小孩,小孩明亮澄澈的眼睛望着他,搂着他的脖子,被他抱在怀里。 乌发白衣,身上香香的。 他抱着小孩,高兴得不肯撒手,生怕走丢了,又见错了人。 这一次,他问出来了,说: 我是梁成储君秦绎,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答:云燕皇子,公子隐。 END 作者有话要说: 想看BE的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想看前生今世可能的,往后翻翻,从【**】开始,就能瞧见我补充的三五百字。 【**】 秦绎抱着慕子翎,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每走一段距离,他们的模样就变化一点,渐渐的,慕子翎变成十七岁的样子了。 秦绎也是而今的模样。 他们走到时间的荒丘,前头就是无间海。 秦绎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遥遥的离他很远。 他怀里的人消失了,他试着追上去,却怎么也走不快。 秦绎不由怒道:无间的府君,你要失信于孤么!?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再而后,便是情景变化,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融化了,退去了。 秦绎变到了慕子翎前头,他看着慕子翎遥遥向他走来。 他的神情平静而寂寞,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只是这么穿过时间荒丘的距离,朝秦绎走来。 秦绎心不由跳得很快,着急又欣喜地等着他,盼望慕子翎快些走到自己面前,好牵起他的手 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空无一人的时间荒丘上,慕子翎就这样与秦绎擦肩而过。 他看也没有看秦绎地从漠然从秦绎面前走了过去。 秦绎微怔,然而下一刻,他便转身,追着慕子翎而去。 第48章 春花谢时 49 (番外一 甜的) 秦绎将慕子翎接回梁成的时候,这个小孩简直遍体鳞伤。 他被云燕王族囚在牢笼中,脖颈和手腕都磨出了血泡,宽大破旧的衣衫下,还有数不清的伤痂。 秦绎几乎不敢置信去年在江州遇到的一个漂亮小孩,短短数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将他打横抱起来,出笼子的时候,慕子翎还被脚踝上的锁链绊了一下。 他搂着秦绎的脖子,脸埋在秦绎的颈窝里,似乎觉得自己这幅模样很羞耻和难堪。 然而秦绎轻轻在少年的额头上碰了碰,示意这并不是他的错。 云燕狼子野心,意欲挑起战争,破坏中陆诸国之情谊。 秦绎冷声道:即日起,公子隐入梁京为质。若贵国有任何轻举妄动,梁成必举兵来犯。 他几乎没有留任何商榷的余地,就这样亲自抱着慕子翎上了马车,回梁成。 像抢人一样。 马车上,秦绎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慕子翎身上,轻声说: 冷不冷?有什么想要的吗? 慕子翎身形清瘦,缩在秦绎厚重华贵的氅衣中,就像一只从外头抱回来的小动物。 他摇摇头,说:不冷。 末了,又望着秦绎,问:你是梁成的君王? 秦绎一笑,说:那时我秘密周游中陆,不可泄露身份,所以没有告诉你。 你愿意原谅我吗? 慕子翎看着他,点点头。 秦绎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 这些伤要处理一下。 垂眼的时候,秦绎看见慕子翎的脖颈,和他手腕上的痂,道:不然留疤就麻烦了。长墨。 随即,马车外的门帘掀起,一个小厮探头进来,说: 主子。 拿一些药膏过来。 秦绎说,他又转向慕子翎,伸开怀抱,微微笑着问:我能抱你吗? 慕子翎有点犹豫,但瑟缩片刻后,还是将手搭到了秦绎指上。 秦绎便抱着他,将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慢慢剪开慕子翎的旧衣。 有些伤已经留下太久,好了再磨破,磨破再愈合,衣服都快搅进伤口里了。 秦绎一面把那些破碎的衣料夹出来,一面观察着慕子翎的神色,生怕弄痛了他。 但是慕子翎一直望着秦绎,不仅没有疼痛的表现,漆黑的眼睛里反而亮晶晶的,像有些隐秘的欢喜一般。 秦绎看着这个小人,笑着说:怎么了? 慕子翎道:你还记得我。 秦绎略一挑眉,自然而然道:我自然记得你。孤从不食言。 但是 慕子翎轻声说:怀安哥哥也与我长相相同。你也许你会更喜欢他。 小傻子。 秦绎在他鼻头刮了刮,低声道:但孤答应来接的人是你,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把手指放在慕子翎面前,变戏法一样,倏然掌心朝上,变出几枚糖果。 喜欢吗? 秦绎说:尝尝看。 慕子翎自然而然伸手去拿,跪在地上的随从便趁他注意力分散,一下用药将他脚踝上的伤裹住了。 慕子翎微微一抖,眉头蹙起来,露出一副吃痛的神情,但依然没有挣脱。 秦绎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奖励似的道: 好孩子。 好孩子慕子翎,生平中大抵还是第一次得到这样的评价。 分卷(44) 他不由觉得有点新奇,又有点开心,神色中,带着点隐秘的雀跃。 秦绎在他面颊上掐了掐,笑说:你为什么高兴起来,也总是悄悄的? 他的手指抵在慕子翎眉间,抚了抚,轻轻说:下次高兴,告诉孤,好不好,嗯? 你高兴,孤也会高兴。 慕子翎仰头看着他,那时,小少年清澈漆黑的眼睛里,落满了秦绎的倒影。 从云燕回梁成,马车大概走了小半个月。 一路上,秦绎始终陪着慕子翎,连他下去折枝花,都由秦绎亲自牵着去的。 秦绎自幼生长在梁成王宫,宫内亲缘单薄,又生母早逝,不得先王宠爱。 他如此对待慕子翎,倒好像是真的在当做自己的亲弟弟宠爱了。 从今往后,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孤。 秦绎说:孤已经吩咐过了,你的一切吃穿用度,都与孤一样。若有人敢欺负你,就来找孤告状。 他看着慕子翎的模样,有点似懂非懂的,不由笑起来,问: 知道告状怎么告吗? 慕子翎松开手心,摇摇头,却说: 不找你,我有这个。 秦绎低头去看,只见慕子翎手指间藏着数支小银针,各个都亮晶晶的。 看起来扎着还挺疼。 不用这个。 秦绎不由心里微酸了一下,像被什么细小微软的刺扎中了,轻声道:以后有人站在你身边的。不用你自己保护自己。 他将这些银针从慕子翎手中抽出来,在慕子翎的目光里,好好地用布包好了,收进怀里,说: 等孤哪一天保护不了你了,你再用这些东西。 但是,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到梁成王宫之后,秦绎给慕子翎安排了一间很宽敞的宫殿。 所有的宫人,摆设装饰,都是用心挑选过的。 他领着慕子翎走进去,问他:喜欢吗? 这在云燕是比云燕王寝宫还要富丽豪华的殿宇,慕子翎站在其中,想,也许他的那些堂兄们如果知道来梁成当质子,会是如此待遇,大抵会挣破脑袋前来。 但他关注的却似乎不是这些。 目光逡巡了一圈,慕子翎仰头,问站在他身侧的秦绎:这里,离你的宫殿远吗? 不远。 秦绎说:每次下朝,孤都能来看你。 好。 于是小小的少年笑起来:我喜欢这里。 居所定下来之后,秦绎也常常过去看慕子翎。 问他有哪里不习惯的地方,有什么想要的,有没有宫人待他不好。 每次去,还都带些小玩意儿。 类似民间慕子翎这么大的小孩儿玩的东西,每次见到,慕子翎都很高兴。 等六月以后,孤带你去浣湖江。 秦绎一面看他摆弄,一面笑着说:那里每年都有潮汐可以看。落潮之后,还有留下的红珊瑚。孤带你去捡螃蟹。 慕子翎正在琢磨一个字帖,秦绎见他弄半天也写不好,就干脆俯下身,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写。 一笔一划的勾捺撇,秦绎的手心贴着慕子翎的手背,是十分温热的。 慕子翎注视着面前的字,耳边还有秦绎落下的轻微呼吸。 那一刻,他想,原来有哥哥,应该是这样的感觉。 当晚,秦绎宿在了慕子翎的寝殿。 外头下了极大的雨,不宜回尔乐宫了。万幸宫里的殿宇又都够大,不存在不够睡的情况。 只是谁睡在主卧,就成了问题。 按理,秦绎是君王,自然没有睡偏殿的道理。但因为他的留宿,就叫慕子翎去偏殿睡,又十分心里过意不去。 思来想去,秦绎令人在主殿内搭了一道屏风,将自己与慕子翎隔开了,两人各睡一张床。 夜里,隔着一张薄薄的屏风,秦绎注视着慕子翎。 他的轮廓模糊而隐约,只能看清一个大概的剪影。 但秦绎就这么看着他,好像只这么瞧着,就十分安宁。 外头,正在下着泼天大雨,噼里啪啦,雨珠子砸在窗纸上,响亮又有气势。 你睡着了吗? 秦绎轻声问:凤凰儿? 屏风那边的小影子便立刻撑了起来,说: 没有。 秦绎不由得一笑,说:怎么还不睡。 慕子翎在床上翻了个身,有些忧愁似的: 在打雷。 你怕打雷? 嗯。 慕子翎低低地应了一声:打雷,会有很多东西出来。 他住在暗室里的那些时候,每到阴天,祭台上的阴灵就都会冒出来,围着他的笼子转。 很多个夜里,慕子翎都是静静望着它们,睁着眼一直等到天明。 不要紧。孤在这里。 秦绎说:孤是真龙,它们不敢靠近。 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静了静,少年却倏然说:这里好冷。 此时正值四五月,天气转暖的时候,宫里都换了薄衾。 秦绎不知道慕子翎怎么还会觉得冷,但顿了一下之后,他依然说:过来。 于是慕子翎就带着他的小被子过来了,扑到秦绎怀里。 秦绎头一次和旁人一起睡,但是这么和慕子翎贴着,他也没觉得挤。 慕子翎比秦绎小一些,身体也比他小一个号,他们俩这么躺在一块儿的时候,秦绎就想,倘若自己有什么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大抵应该就是这样的。 孤小的时候,母后经常在睡前给孤讲故事。 良久,秦绎轻声说:有无欲十重天的,无间冥帝的,孤到现在还记得。 慕子翎望着他,从慕子翎的角度,他只能瞧见秦绎的一点下颌。 秦绎这一年十六岁,但已经独自走上王位了。将整个国家的兴盛衰亡,都扛在了身上。 你有什么想听的吗? 察觉到怀里小孩的目光,秦绎低头,看着他,轻声问:孤可以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慕子翎长这么大就没听过故事,他摇摇头:都可以。 好,那我就给你讲一个 秦绎思忖了一下,说:小叶妖人间游玩记的故事。 秦绎治国是一把好手,但讲故事的水平大抵是真的不怎么样。 慕子翎听了一会儿,就趴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了。 秦绎还没讲到高潮部分,自己倒是讲的挺高兴,好一会儿才察觉到慕子翎已经睡着了。 好罢。 秦绎把慕子翎搭在外头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小心翼翼往旁侧挪了挪 他担心自己会挤到他。 等确定慕子翎睡熟之后,他才缓缓舒了口气,闭上眼: 还有一个多时辰上朝。 晚安,孤的小公子。 第49章 春花谢时 50 (番外一 02) 之后的几天夜里,秦绎也去了慕子翎的殿里睡。 还在下雨,孤过来陪你。 秦绎看着正在吃饭,一瞧见他的身影就蓦然眼睛亮起来的慕子翎,笑说:你跑过来做什么,去,好好把东西吃完。 秦绎进来,怕惊着慕子翎,从未叫人通报过。 一向都是他在做什么,就接着做什么,也不用行礼。 然而慕子翎一下就跑过来将他抱住了,小脑袋抵在秦绎身前,像只小兽。 秦绎摸了摸他的发顶,牵起慕子翎的手,又将他带回桌案前。 这都是你喜欢吃的? 秦绎笑问:糖醋鲤鱼脊,桂花煎糍粑,竹笋小排 他一一数过去,最后总结道:都是甜的。 孤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爱吃甜的。 秦绎说:但吃多了,总归对牙齿不好。 慕子翎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像等着秦绎下一句话说什么。 秦绎不为所动,果然接着说:抱水,往后伺候慕公子吃东西,不许再毫无节制地加糖了。 旁侧侍候的宫人垂首,应声说:是。 说完这些,再看慕子翎,慕子翎已经不看他了。 他趴在桌案上,恹恹地看着饭菜,好像有点不高兴,又不吭声的模样。 秦绎于是笑起来,说:生气了?是孤不好,一来就断了你的甜。 下回你该不喜欢孤来了。 然而慕子翎下颌抵在手背上,闷闷道:没有。 真的没有? 秦绎一面说着,一面去拉慕子翎的手,拉到了,再挠他的咯吱窝 分明脸上还是一脸正经的模样,但一动手,就直将慕子翎挠得蜷成一团,忍不住笑起来。 好了好了,不气了。 秦绎说:这下不生气了吧? 他将笑成一团的慕子翎捞过来,拉扯间,却碰到一个冰冰凉凉的柔韧东西,倏然从慕子翎怀里掉了出来。 呀 旁侧的宫人登时一惊声,吓得退后数尺,叫道:护驾!! 数名带刀侍卫登时冲进来,挡在秦绎身前,如临大敌。 但是那个刺客,反倒也被秦绎这边的架势惊到了,迅速爬回慕子翎的衣衫中,而后再伸出头来,戒备地吐着信子望着秦绎。 秦绎: 慕子翎: 半晌,秦绎不可置信问:蛇? 慕子翎低低地嗯了一声,说:它叫阿朱。 这东西从哪里来的,自不必说,只是秦绎没有想到,慕子翎竟然将它带在身边这么久,都没有人发现。 算了,没事。 秦绎一挥手,无奈地笑了笑道:都退下吧。此事不要张扬,敢出去乱说的人一律重罚。 方才兴师动众的一群人,登时又出去了,只剩下秦绎和慕子翎两个。 从云燕带过来的? 秦绎偏头望着慕子翎,问。 慕子翎垂着眼,不看他,似乎觉得秦绎要生气了一般,闷闷地嗯了一声。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秦绎说:但你怎么不告诉孤呢? 你会讨厌我吗。 倏然,慕子翎却抬首,望着他问。 这似乎是一个他憋闷在心里许久的问题,直到而今,才终于问出来。 秦绎愣了一下,片刻后才道:怎么会?你在想什么? 我和你们不一样。 然而慕子翎低哑道:我是云燕人而且,我是公子隐。 半月前,慕子翎刚来梁成的时候,他第一次和秦绎一起吃饭。 秦绎给他夹了菜,放在他的碗里。慕子翎愣了一下,但还是迟疑着吃下了。 片刻后,他却又将碗里的饭菜放到秦绎面前,示意他可以吃了。 当时秦绎和宫人都愣住了,不知道慕子翎是什么意思。 然而慕子翎也蹙眉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半晌,慕子翎才试探着说:没有毒。 在云燕,若被命令为和君王储君一起吃饭,通常都代表着是毒侍。 君王吃过的每一道饭菜,都必须由他们试过,没有毒后,再食用。 曾经,慕子翎就给慕怀安当过一次毒侍。 所以,方才秦绎让慕子翎和自己一同用餐,又给他夹菜时,慕子翎愣了一下,眼里有些受伤的神情,但却又随即还是接受了。 孤不是这个意思。 当时秦绎笑着把他拉进怀里,安抚着:小傻子,孤叫你一同吃饭,就是一同吃饭。在梁成,没有人能在王宫里用毒。 但慕子翎还是介怀着这件事,无人的时候,发呆了很久。 童年的生长环境令他有着很敏感的心思 生命中,通常不是贫穷,歧视,和冷遇毁掉一个人。 而是因为这些造成的的性格,令你即便走出了贫穷,歧视,和冷遇,身上中依然带着这些因素的烙印。永远无法走向,也无法接受善意温暖的国土。 慕子翎时常想,现在秦绎待他好,可是终有一日,他会和云燕的那些王族一样讨厌他的。 你怎么会这样想? 秦绎听完,愕然问:你不知道你有多好吗?你比孤所有的皇弟都好看可爱,也比他们聪慧通达,见到你这样的少年,只怕他们都该羞愧至死。 握着慕子翎的手指,秦绎正儿八经地道:凤凰儿,孤从未将你当过质子。 在云燕时,那些话不过是说给别人听的,找个缘由将你带回来而已。 秦绎说:孤从来没有想过你是来梁京为质的王子,孤是将你当做亲弟弟一样的。 慕子翎的眼睫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苍白的面颊光洁如一块玉瓷。 等你长大,你与孤就是竹马。在梁成,没有任何人敢欺辱你。 秦绎说:明白么?好了,不要不开心了,来给孤看看,足踝上的伤好些没有? 慕子翎靠过来,靠到足够近的时候,他倏然在秦绎面颊上碰了一下,两眼微弯得笑了起来,道: 你真好。秦绎哥哥,待我长大,替你攻城取天下。 秦绎一愣,随即笑着说:好,孤等着你。 夜半,殿内点了灯,秦绎令人将上勤室的折子都拿了过来,就在慕子翎的殿内看。 分卷(45) 今夜还在下雨,说不定会打雷,孤陪着你。 他说,而后递给慕子翎一套字帖和一捧果干,让他拿到一边去玩。 秦绎看折子很认真,烛火下,一封缓缓看完,再看下一封。 然而时不时的,他目光也会落到慕子翎身上,看他在干什么。 慕子翎练了一会儿字,就趴在桌案上玩小蛇。 那确实是一条十分漂亮的蛇,颜色鲜艳赤红,也十分黏慕子翎。 慕子翎将它缠在手指上,折腾来倒腾去,它都很配合。是极好的玩伴。 字都练完了? 秦绎翻过一页奏疏,余光瞟过,故意问他:明天给你找个先生学诗书好不好? 慕子翎没上过学堂,倒不是很排斥,只问:那上了学堂,还能有空和你待在一起吗? 秦绎微微含笑:你好好将每日功课做完,其余时间和现在一样,照样和孤在一起。 顿了顿,他又说:功课倒也不是最重要的,只是孤怕你一个人待在宫里,会感到无趣。 我没有无趣。 然而慕子翎说:我不喜欢和别人玩。你可以将书卷拿过来么,我自己挑喜欢的看。 这自然可以,从入梁成以来,秦绎对慕子翎基本上有求必应,要星星不给月亮。 就差给他个封位,当做异姓王永远留在梁成了。 慕子翎看过的诗书少,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喜欢的书卷。 秦绎就干脆将他叫到了身边来,拿四书五经各举了例,又写了几首不同风格的词,看他有没有喜欢的。 脚怎么这样凉? 两人说着说着,就挨到一块儿去了。 刚才慕子翎脱了鞋袜,给秦绎看过足踝上的伤,就没有再穿回去了。 那些伤还没好,一旦穿了靴鞋,就十分难受。 殿内除了秦绎,也没有其他人,就干脆没有穿,一直光着脚。 此时秦绎不小心碰到,登时觉得他双足冷极了,像冰凉的生铁似的,赶忙捂到了怀里。 慕子翎的冷足贴着秦绎心口,被他温热的体温温暖着,却突然缩了缩,有点想缩回来。 怎么了? 秦绎问。 不,不合规矩。 慕子翎垂着眼,轻轻说。 任一个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也知道这样拿君王的胸膛暖足,是十分大逆不道的。 但秦绎偏偏挑眉,不以为意说:叫秦绎哥哥也不合规矩。 往后不要叫了? 慕子翎蹙眉:是你叫我这样叫的。 秦绎哈哈大笑起来,伸手刮他的鼻梁,笑说:是啊,那你怕什么? 这样给你暖脚,孤也是自愿的,谁敢说一句闲话不成? 慕子翎的双足被秦绎胁迫着,收也收不回来,不得不放在他的怀里。 半晌,似乎见秦绎真的没有半分生气的样子,一直僵硬着的身体才缓缓放松下来。 以后你长大了,人前的时候,还是得叫王上。 静了静,秦绎却还是轻叹了口气,低声说。 现在你年纪小,叫什么都无所谓。 慕子翎蹙眉看着他,秦绎说:私下的时候,不管你什么时候想叫秦绎哥哥,都可以。 为什么。 然而慕子翎轻轻说:秦绎哥哥也分人前人后吗? 秦绎略微语噎,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好。 如果你不喜欢,我现在开始叫王上也可以。 慕子翎说。 孤 秦绎一顿:孤怎么会不喜欢,孤喜欢极了。 但他看着慕子翎清澈漆黑的眼珠,觉得自己的一些想法,在慕子翎心里是无法理解的。 如果说出来,也许会伤害到他。 于是他苦笑了一下,妥协下来,在慕子翎额头上轻轻一碰: 好罢,是秦绎哥哥。 人前的时候是秦绎哥哥,人后的时候,也是秦绎哥哥。 孤为你破例。 验证一份爱是否真诚的时候,通常不是通过誓言,也不是通过付出,而是看他愿不愿意为你退让。 只有退让的爱,才是将一个人放在了比自己还要重要的位置喜欢。 夜深了,秦绎的奏折还未看完。 他原本叫慕子翎先去睡,但慕子翎也不肯。 就趴在一旁陪着他,一面玩小蛇,一面迷迷糊糊的打瞌睡。 他喜欢待在秦绎身边,哪怕从来不说,但秦绎总能看出来。 每次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慕子翎总是很高兴。 外头还在下雨,噼里啪啦的,渐渐地,慕子翎趴在桌案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少年绵软悠长的呼吸像一支轻盈的羽毛,落在他耳边,又温柔,又安宁。 秦绎吹了一盏烛灯,只就着最近的一盏看,叫殿内的光线调到了最暗的程度。 半晌,慕子翎嘀哩咕噜,在梦里说了句梦话,又翻了个身,换了一侧脸颊压在桌案上。 秦绎忍不住去看他,少年眉眼似画,安宁艳丽,就好像一个根本不应当属于人间的魅,被秦绎误打误撞地遇到了,捕捉了。 他禁不住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走过去,蹑手蹑脚披到慕子翎身上。 怕他着凉。 然而一动,慕子翎反倒被惊醒了,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着秦绎,问: 你的折子看完了吗? 秦绎一笑:还没有。 哦。 他应了声,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又趴回去了,接着睡。 但秦绎看着他的神色,似乎有点不舒服的模样,不由问: 雨兮団兑怎么了,做噩梦了? 嗯。 少年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声:我梦见你忘记我了,对我一点也不好。 秦绎挑眉,不相信似的:还有这样的事? 嗯。 慕子翎说:我梦见,你喜欢我哥哥。要我穿他的衣服,叫他的名字,最后,还要我为他去死。 不会的。 秦绎只听他的形容,就觉得十分心痛,赶忙对慕子翎张开怀抱,说:吓坏了罢?到孤这里来,孤揪一揪你的耳朵。[*注1] 慕子翎走到秦绎身边,秦绎抱住他,在头顶揉了揉,说: 只是一场梦,不要怕。 但只是想到这场梦,我就十分难过。 慕子翎轻声说,他神色中有点茫然无措的模样,说:如果你不喜欢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秦绎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不会有这样一天的。 他把慕子翎搂到怀里,然后将桌案上的奏折都合上了。 不看了。 秦绎说:孤陪你去睡觉吧。 秦绎牵起慕子翎的手,朝寝殿走过去 今夜雨太大,孤给你讲一个荷叶小仙寻良缘的故事。 番外一 END 第50章 春花谢时 51 (番外二 光阴) 这是发生在慕子翎中尸毒时的一桩事。 那时他刚从生死的边缘挣扎醒来,秦绎舍命为他祛毒,他对秦绎的态度有种微妙的改观,但朦朦胧胧的,两个人又谁都不说破。 见他醒了,秦绎也反倒不怎么来了,两个人之间若即若离,奇奇怪怪的。 直到有一天,夜里赤枫关突然降了温。 慕子翎蜷在被子里,被冻醒了。 他咬牙,在忍一下接着睡,还是起来之间挣扎了一下,片刻后还是摸摸索索撑起了身。 炭火不知道放在了哪里,伤口却还是很痛。 你在干什么? 正在摸索衣物的时候,秦绎却进来了。 他将门推开一条窄缝,侧身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床被子。 他走到慕子翎身边,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极近的距离下,慕子翎闻到了他衣袖和领口上,从外头带来的干冷微寒的空气。 冷不冷? 秦绎问:我给你带了炭火和被子。 他说着把被子放到床头,返身去给慕子翎生炭火。 慕子翎看着他的背影,拥被半坐着,抿了抿唇,说: 你还没睡? 秦绎穿着软甲,只把外头的披铠退了的模样。 他漫不经心的,淡淡说:今日立春,赤枫关恰巧有朝夕之蝶可以看,他们都在闹。 朝夕之蝶? 慕子翎顿了顿,问:那是什么。 朝夕之蝶是赤枫关的一道奇景,每隔三百余年,就有一个立春可以看到成千上万的银色蝴蝶一齐迁徙。 所到之处,荒漠变成绿洲。 这大抵是中陆每个孩童都听说过的传言,但是慕子翎竟然不知道。 秦绎一顿,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没有听说过? 没有。 慕子翎说。 大抵就是一个关于神和无间的传说。 秦绎一边拨弄着炭火,一边道:在千年前,赤枫关不是沙漠,而是一片种满枫树的山林。一位神君很喜爱栖息其间的银蝶,他的挚友,就令这些银蝶飞越人世和无间,每年都前去十重天给他观赏。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后来哪怕神君死去,十重天也不复存在了,这些银蝶却依然替那位挚友恪守着承诺。 这是一个在中陆几乎人尽皆知的故事,关于至死不渝的友情,无可奈何的世事。 在每个小孩还在咿呀学语的时候,都会听娘亲在睡前讲起。 但是慕子翎竟然不知道。 真的会一夜之间沙漠变成绿洲么? 慕子翎蹙眉,问。 夜里会。 秦绎说:白天就又会变回去了。要不然怎么叫朝夕之蝶呢? 火盆已经拨亮了,他站起身,笑了笑道:中陆奇异之景太多,赤枫关的朝夕绿洲算不得什么。 噢。 慕子翎淡淡应了一声,心里想,是算不得什么,只是他见识太少,所以才总是轻易觉得惊艳难忘。 火盆里的星子噼里啪啦地闪了一下,空气又沉默下来。 秦绎看着慕子翎,他的面庞隐在晦暗的夜色中,有些朦胧不清。 他们两个好像总是无话可说,在一起久了,不是吵架,就是冷场。 秦绎心里发闷,觉得自己也许应该离开了。 但正当此时,外头却突然传来阵带着惊讶的欢呼声 哇 沉沉的夜里突然泛起一阵光亮,像有无数小星辰坠了下来,将薄薄的窗纸都映得微微发光。 秦绎挑眉,走过去推开了窗 只见遥远的天边,整个夜空都被照亮了。 一片银团如雾一样蔓延开去,晕染着整片天空。 而自那里开始,荒荒大漠有绿色蔓延。 所有枯树都重新发芽抽枝,干涸的湖泊盈满湖水 这大概是千年前赤枫关的景象了。 秦绎说:去看看么?这样难得的异景,有些人一生也碰不到一次。 慕子翎微微颔首,秦绎便出了门,在门外等他。 片刻后,慕子翎穿好衣物,也跟了出来。 他们两个好像很难得有这样平静相处的时光,简直叫人不习惯了。 慕子翎起初走在秦绎后面一点的地方,但秦绎时不时回头等他,他就渐渐走到和秦绎并肩的位置去了。 府宅和外头都很热闹,跟过节似的。 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魁梧男儿们都仰头痴痴望着,喃声说:我的娘诶,这景色,这辈子没白过了 俺要把这蝴蝶儿都记下来。 也有人说:回去讲给俺婆娘听! 在城内,有商铺房屋挡着,还看不太真切。 秦绎问:要去外头的营地瞧么?那里看的更清楚。 慕子翎未吭声,但秦绎往城外走了,他也就跟上去。 银色的蝴蝶,遮天蔽日地朝同一个地方飞去,天空中还时不时有扑簌簌落下来的银粉。 慕子翎伸手接了数粒,银闪闪的,却在触碰到他手指的瞬间变得暗淡,极快消失不见。 不要碰。 秦绎看到他的动作,微微蹙了一下眉头,道:这是不详的齑粉。 慕子翎略一挑眉:为什么? 然而问到了,秦绎又不说话了。 慕子翎自然不会追着问,就也自顾自转过身去,接着往前走。 他的身形笼在浓稠的夜里,周遭是如梦似幻的枫树,只在今夜抽枝繁盛。 疏疏落落的影落在慕子翎的白衣上,好像一场梦。 秦绎看着慕子翎的身形,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从前他是恨他的。 恨他不择手段,行为残忍阴毒。 但是当慕子翎真的垂死在他面前,秦绎第一次发现,他是那样惊慌无措,心急如焚。 看着慕子翎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他甚至觉得他很可怜。 觉得一个杀人者可怜,这是一个多么危险可笑的想法。 可是少年的身形单薄瘦削,在重伤的昏迷中叫他的名字,无知无觉流下眼泪。 分卷(46) 但秦绎碰到那滴冰冷的泪水时,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揪紧了。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混蛋,所爱横死人手,他却怜悯起杀人凶手来了。 秦绎喉头滚了滚,眼眸压抑地闭上,不看那在斑驳月影下行走的白衣人。 慕子翎倒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只专注地望着周围的景色。 他们好像误打误撞碰到了一场海市蜃楼,所见一切都是虚妄,但是却那么美,那么令人沉迷。 你 静默良久,秦绎先打破了沉默,问道:你为什么那么与云燕作对? 慕子翎闻声,微顿,回过头来,看着秦绎。 他似乎有点不明所以,秦绎便解释道:孤记得在梁成的时候,你说过,要杀够七百万人。 慕子翎淡淡的嗯了一声,秦绎问:但孤以为,你只是想报复够所有的云燕王族罢了。 为什么,还要杀这么多无辜之人? 你觉得我造杀孽是么? 是。 秦绎道:梁成不信神佛。但一个人造孽太多,总无法善终。 善终。 慕子翎咀嚼着这个词,半晌,一笑,道:秦绎,我此生从来没想过要得善终。 秦绎侧目,皱眉看着他。慕子翎接着说道:人活着,各有所求。而我所求,是为生而无憾。所以,我只愿死前想做的都已做过,求一个问心无憾,也就够了。 你无法想象我在云燕见过什么。 慕子翎轻轻说,他抬着头,看夹道两侧的一棵柳树,淡声道:他们,是一群最卑劣愚蠢的氏族。但事实上我从未真正恨过哪一个云燕人。 因为作恶的,往往不是人,而是信仰。如果不从源头上切断他们的信仰,就算杀死所有的云燕人又有什么用? 所以你 秦绎下意识道 对。 但慕子翎打断了他,在秦绎的目光中,他微微抬起眼来,轻笑说:所以我要毁掉的,是云燕千百年以来召纵阴魂的能力。让这种罪恶的血脉,再也无法倚靠宗族传承下去! 秦绎可谓微微一震,良久没有说出话来。 如同帝位代代传承,列祖列宗们开疆拓土、殚精竭虑,所谋求的也不过多一些能够留传子孙,荫蔽子孙的东西。 哪怕知道那些东西也许沾着鲜血,纳藏着肮脏,会给一些人的命运带来痛苦与折磨,但也依然忍不住装作没看见的样子,鼓不起壮士断腕的勇气。 像慕子翎这般,为了削掉一部分的腐肉,就干脆切掉整个手臂的疯狂与执念,大概绝世仅有。 他不顾及会不会被同族唾骂,也不顾及会不会被钉在史书上鞭尸万载。 只是,当初千年之前,那个赠与云燕一族操纵小鬼能力、好让他们能够在乱世之中自保的年轻人,大概如何也没有料到,云燕会因此崇尚宗族血脉上千年吧 那你会怎么样? 秦绎还是忍不住问。 我不重要。 慕子翎说: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无论做完之后,是什么结果,我都很快意。 秦绎良久没有说话,半晌,才低低道:孤在想,如果你不是生在云燕。也许 没有也许。 慕子翎说:我依然会是这个样子。 我知道你们中原人的信仰。 他有些漠然地说:以死报国、三跪九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么?我不会的。 他的身侧就站着一位君王,但慕子翎却将这话说得没有丝毫犹豫。 任何一个国家,倘若不能叫它的臣民安居乐业,那么这国不要也罢。你们写在史书中那些忠诚臣子,在我看来都蠢透了。 抛家弃子,手刃血亲,就为了护卫一个昏庸的君王和腐朽的国?谁叫我跪拜,我会捏碎他的头颅 他就是如此天生反骨,不羁恣意。 这一点,也就是慕子翎和慕怀安的最大不同。 第51章 春花谢时 52 (番外二 光阴 02) 秦绎听着,有一些微微的怔神。 毕竟自然而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的,他遇见的人里慕子翎还是第一个。 这个世界,我来过,这就够了。 慕子翎说:无论后世有无人记得,但我自己明白,我这一世,过得很快意。 他望着远处的如雾一般的银蝶,目光淡泊又冰冷。 好像这是早已想好了的事实,而他也已经接受。 据说,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断气时的那一刻,从躯体来看,已然死亡了;第二次,是下葬之时,那一刻起,关乎这个人的身份,地位,名利,都消失不再;第三次,是这世界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死亡。 这一刻,将是真正的死亡。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记得,这世上曾有这样一个人。[*注1]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秦绎倏然回顾着自己的一生,突然想到,哪怕自己贵为天子,尊荣一世,但他其实连自己所爱的人也没有护好。 这世间一切富贵荣华,都是虚妄。 所谓王权名利,都是粪土。即先变成粪,再变成土,多少朝代如烟逝去,繁华幻如虚影,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高楼塌,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至今水井边都有孩童遥唱着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只有自己快活度过一世,才是毫无憾恨。 可倘若所爱之人已经逝去,即便王权在握,名垂千古,又有什么意思。 秦绎眼底沉沉,心中一哽。 他们说不清什么心思地往前走,一路上,树叶簌簌,湖泊清冽,甚至能瞧见月光落在其中的照影。 一切都逼真得恍如真实。 那是在干什么? 片刻,慕子翎注意到前面不少士兵都在折柳枝,问。 是民间习俗罢。 秦绎看了一眼,说:在亲友分别时,民间常有折柳枝相赠的习俗。因为柳谐音留,有女子羞赧腼腆,不好意思将挽留的话说出口,就借柳枝相留情郎。 哦。 慕子翎淡淡应了声,也没什么太大的表示。 他看着那些折下来的柳枝,原本就是幻境中的东西,一旦离开树干,就迅速发黄,干枯,消失不见。 即便想要强留,也强留不得。 女子靠柳枝挽留情郎,但于他而言,即便是柳枝也送不出手的。 他这一生都不知道怎么挽留,怎么示好,只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等一个人会不会意外发现他的寂静的喜欢。 这样的海市蜃楼,多少人这一生都无法遇见一次。 秦绎顿了顿,倒是说:下一次再出现,你我也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慕子翎一笑,不知道什么意味的,反问他: 你想留下来么?将这样的景色,留在赤枫关? 不,孤没有那么愚昧。 秦绎冷笑了一下,说:水中捞月,镜中求花,都是再愚蠢不过的事。孤 孤永远只会做适宜的事情。 他们已经走到了军营,慕子翎有伤在身,走了这么片刻,就需要休息。换掉心口创伤的纱布。 仆从带着慕子翎去大帐里了,秦绎等在营中,独自静静呆了片刻,又想到了慕怀安。 他每次和慕子翎待在一起,觉得很快活的时候,静下来了,又会被负罪感包围。想到慕怀安。 如果他还活着 自己此刻应该是陪在他的身侧。 秦绎无意识走到案前,看着这面前的宣纸笔墨,突然想将这朝夕之蝶和慕怀安画在一起。 斯人已逝,就在画中与他相会。 秦绎执笔,微微闭了闭眼,将宣纸铺平,缓缓下笔。 方才那仿佛一层银雾一般的朝夕之蝶,一路走来的湖泊苍树,都很快在他手中成形,显出模样。 他画得那样投入,眼中心中,都只有刚才走过的路,见过的风景,和想象中的慕怀安了 以至于过了许久,秦绎画完时,才倏然意识到 这个画中的白衣人,竟然一点也不怎么像慕怀安。 倒有点像慕子翎。 这 旁侧侍候的小仆见了,都有点迟疑问:王上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慕公子作画了。 秦绎: 这是慕怀安。 良久,他抬头,看着那小厮说。 小厮一时无言,尴尬赔笑道:小人眼拙认错了怀安殿下,小人该死!! 然而换作任何人,看见那怀中的白袍人时,也许第一反应都会认成慕子翎。 他那站在树下静默仰头的神色,冰冷漆黑的眼瞳,都分明全是慕子翎的神态。 白衣人站在画中,乌黑的发衬着雪白的衣裳,侧容看上去安静而病气。 身后的发梢系着一根红绳,微微垂了下来。 这不是一个活脱脱的慕子翎是谁?! 不过信手胡涂的东西。 秦绎喉咙微微滚动,却掩耳盗铃似的说:画得不好。 他伸手就想将那画幅抓起来,揉成一团扔掉,然而此刻,慕子翎却恰巧掀帘,走了进来。 你好了么? 他问:出去接着看看罢。 慕子翎视线原本注视着秦绎,可是察觉到秦绎神色有异,就也自然而然往下,扫到了秦绎手中按着的画幅上。 声音下一刻就突然顿住。 这是什么? 慕子翎蹙眉,看着画问。 秦绎不吭声,旁侧的小厮圆滑世故,见他们俩气氛微妙,赶忙出来打了个圆场:这是这是王上画给慕公子的画像! 秦绎手指紧了一下,似有点不想承认,但又终归什么都没说。 慕公子快过来看看,王上画得像也不像。 小厮接着奉承笑道:方才趁慕公子去换药,王上特地画得,想给慕公子一个惊喜哩。 慕子翎将信将疑,走了过来,小厮却已经谄笑着将画卷举到了慕子翎面前。 慕公子看,是不是画得传神极了? 慕子翎垂眼,看着他手中的薄纸,见上头果真有一个白衣人。 站在他们今夜看过的风景中,忧郁又冰冷。 这是他在秦绎心里的模样? 慕子翎一时间都有点怀疑了,他不信秦绎会给自己画画。 然而画幅又已经这样真实地摆在了面前,连旁侧的小厮都观察着他的神色,笑道: 慕公子喜欢吗?喜欢小人现在就将画包起来,回头送到您的院里。 慕子翎没有表态,可事实上,没有表态,就是一种默然接受。 你画的? 良久,慕子翎抬眼,望着秦绎,问他。 秦绎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僵了半晌,才低低地吐出一个嗯。 好。 下一刻,慕子翎唇角微微翘起,竟真的说:那送过去吧。 他看着秦绎,目光中,突然有了一些隐秘的变化。 虽然他的神色仍然是冷冷的,有点高不可攀的矜傲冷淡,但是秦绎就像在一片荒芜的冰原上,突然凿开了一个小小的破口。 还要出去走走么? 慕子翎甚至主动问他,冰冷的手指触碰着秦绎的,像一个虚握的牵手一般,和从前碰也不让秦绎碰判如两人。 秦绎觉得自己不应该,但又舍不得放开。 挣扎良久,反倒又握紧了些。 那晚,他们俩一起走了许久,中途夜深的时候,秦绎还将自己的氅披披到了慕子翎身上。 慕子翎被夜风吹得微微咳嗽了一声,他登时就将猞猁裘脱下,盖到了慕子翎身上。 秦绎发誓那绝对是下意识的举动。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这么做了。 当时慕子翎略微有点惊讶地抬头,秦绎却又转开视线,说:不过顺手。 顿了顿,又补充上一句:你有伤,不宜受凉。 慕子翎轻轻笑了声,不知道什么意味的,倒也不说话。 后来,天快亮了,一切幻境都即将退去。慕子翎回了小院,秦绎一直将他送到了门口。 秦绎。 秦绎转身准备离开,走了几步,慕子翎却倏然在身后叫住了他。 他站在月光中,白净的衣袍被月色笼着,平素寡淡冷冽的棱角都不见了,意外地显出一种罕见,仿佛柔和的气质。 怎么了。 秦绎问。 慕子翎低笑了一下,他眉眼弯起来的时候很美。 只是平时总生着戒备和警惕,很少有将锋芒收敛的时候。 我曾经想过,我们是否有相遇的必要。 慕子翎哑声说:到而今,我觉得,是有的。 秦绎不明所以,不明白慕子翎在说什么。 然而还未等他问,慕子翎便道:你回去吧。天色太晚了。但过几日我有一样东西送你。 秦绎应了一声,没放在心上,可如果他仔细想想,其实在这一天过后,没几天,他就收到了慕子翎的明月囊。 那时,慕子翎如何也想不到秦绎会将他仔细准备的物什就这么随手扔掉;也想不到他们之后会发生那么多挣扎纠葛。 如果他知道,也许他会问秦绎一句:你不该这么对我。 分卷(47) 但是,那时候的慕子翎不明白,他的人生犹如一道在黑夜中行驶的列车,秦绎却从未是他的终点,也不是一个驿站。 在秦绎走后,慕子翎坐在房间里,看着那张画像,良久,他脸颊埋在手掌中,倏然爆发出一声低哑的啜泣。 他是这样的绝望而孤独,长久地处于黑暗中,守着一份毫无指望的爱,却热烈地等待。 慕子翎不是不知道自己病态,疯狂,不顾一切。 他也知道他不应当再喜欢秦绎下去了,他只是没有办法。 他是站在绝境中的人,有一个人曾经善待过他,他就再难忘怀。 一个小孩,怎么可能忘记此生唯一一次吃糖的甜味。 那段在赤枫关的时光是秦绎和慕子翎今生缘分中,最好的日子。 充满着还未挑明的阴谋,阴差阳错的暧昧,自以为得到的安宁。 只可惜,梦里春光快,醒时终分散。 他们的所有美好和可供怀念的回忆,都像这场赤枫关的朝夕之蝶,来时缥缈,去时无痕。 番外二光阴 END [*注1]: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当你下葬,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宣告,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你悄然离去。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寻梦环游记》 第52章 第二单元(风流少将军小倌。)序 暗银色的琼宇楼阁巍然耸立,勾翘起来的殿宇檐角显出一种冷酷,不近人情的意味。 看上去冰寒刺骨,又高高在上。 此时,含着怨念的雨水泼天而下,漫天都飘舞着劫灰。 数名仙官尊者立在阵前,如临大敌,整装待发。 神君,你倒要学那人间的叛臣贼子,逼宫吗!? 一人厉喝。 在他们面前的神殿台阶下,立着一名白衣人。 他浑身是血,站在雨水中,摇摇欲坠。 但即便如此,他指间依然紧紧攥着一枚扳指,仿佛要将那枚染血的扳指,就这么一直嵌进自己的血肉中,再不分离。 凑近一些看,可以瞧见这白衣人皮肤冰冷雪白,一双暗潭一般的漆黑眼珠。 雨水落在他的脸颊上,再顺着瘦削的棱角滑下,从下颌滴进云砖。 他双手握着刀,目光冰冷地望着天阶神殿。 有连成串似的血珠,不住从刀尖淌下,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这是从前最清雅出尘,不染尘埃的天界神君。 君在野 他哑声问:他的魂魄在哪里。 无数仙者,尽是垂目,无人出声,只寂静地看着他。 祭浮生倏然一笑,说:好,你们不告诉我。 我自己来找。 祭浮生!! 一名仙者倏然出声,大声道:不要忘了,你是十重天的神! 十重天的神。 这个曾经代表着多么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身份,而今却只叫祭浮生觉得嘲讽。 他低声,喃喃将那话重复了一遍,偏头问:那又如何? 这就是你们算计我,瞒骗我,利用我的理由吗。 无人应答,只半晌,有一声颤抖的气音传出,不知是谁哀求道: 到此为止罢你要不依不饶到什么时候?无梦神君斩杀无间之主,本是千秋的功德,你再这样不肯收手,谁都不能善了! 善了。 祭浮生咀嚼着这个词,哑然一笑,轻声道:太迟了。我今日登上天佛台,就没有想要回去过。 如果远远地看过去,就会发现整个问镜台都围满了天差。 单只是祭浮生一人周围,就包堵着不下上千万云甲,各个都如临大敌地盯着他。 祭浮生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双手持刀,然而他一动,周遭的万千云甲也一同后退。 这都是曾经与他并肩而战的同袍。 祭浮生想:然而此刻,他们已经全然站在彼此的对立面了。 天空飘舞着劫灰,祭浮生从菩提塔一路杀到这里,早已经尸山血海,怨雨漫天。 半个天界的雪白云砖,都被染成了殷红色。 祭浮生不想示怯,然而他喉间的血腥味根本压抑不住,只一动,就泛起铁锈的腥气,令他闷闷咳嗽。 他杵着刀剑,向前又迈了一步。 而这一下,就令众仙的心齐齐被揪紧了一下。 你 有仙者道:你你你切莫轻举妄动! 祭浮生曾是十重天掌杀伐的神君,当日肃清血海,也是他携双刀孤身而入。 而今叛反,后果不堪设想。 闻声,祭浮生仰起头,冰凉的雨水落在他的脸颊上,一道口子从额头一直横到眉骨,鲜血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雪衣人的脸色苍白如死。 你看看这是什么! 骤然,有声音大喝。 眼见情势不妙,一名尊者站了出来,手高高举起:这就是君在野的栖灵匣,你胆敢再往前一步,我就摔碎了它! 祭浮生步履果真一僵,静静的目光,朝那里看过去。 那里的雨中,一个黑色的小匣子被高高举起,握在尊者手中。 正是他此番要的东西。 漫天飘舞的劫灰缓缓落下,停在祭浮生眉心,祭浮生却恍若不知。 放下春光。 尊者见状,趁机低喝:散了灵力! 祭浮生却仿佛怔神一般,一动不动。 春光是他的佩刀,一把双刀,可斩天地间一切神佛妖魔。 嗯? 尊者捏着灵匣的手收紧了些,好似无形的威胁,作了一个要摔的动作。 让我先看到它。 良久,祭浮生轻轻说。让我先看到无间之主的魂魄。 尊者僵住,下一刻,祭浮生便仿佛猜中了什么,在唇角绽开一个笑,哑声道:果然。 你们又在骗我。 就像曾经所有的可怜姿态、卑微模样都是装出来的一样。 他注视着这漫天神佛,蔑然道:你们从来都是为达目的,不惜一切手段。 这是再直白不过的羞辱,令所有仙者的面上都微一变色,脸色看上去十分不好看。 你此刻收手,还能做回你的无梦神君。 实在撑不下去,只得有尊者再次站出,威逼利诱道:否则再执迷不悟,休怪我们连你的魂魄也一起打散! 他拿出一盏小小的魂灯,示意到祭浮生眼前,喝道:莫忘了,像你这般天生反骨,桀骜难驯的神,早已留了把柄在天界。再不肯回头,就休怪我们不顾及与你的同袍情谊了! 然而,只见千万人的包围中,下一刻,祭浮生静静抬眼 而后风雷交下,一把清光虚剑倏然飞出,越过所有人,直直插进了尊者鬓边的楹柱中! 嗡! 尊者耳边震颤,长胡子仙尊颜面扫地,登时恼羞成怒:放肆!!! 霎时间,万马齐喑,天地漓血,祭浮生与天界终于彻底撕破了脸。 尊者喝道:给我杀!! 数十名抱琴仙君鱼贯而出,静坐在檐下。 整齐划一的音律自他们指尖流出,排山倒海中自带肃杀之气! 空气中的气流都被震得微微扭曲,祭浮生喉间腥甜,猛地单膝跪地,呕出一口鲜血。 你今生最大的错。 那尊者眼含悲悯道:就是不该假戏真做,以为那无间之主,真的与你是至交好友。 祭浮生额头沁出冷汗,五脏六腑绞痛得犹如移了位。 然而他缓了片刻,又挣扎站起,跄踉道: 给我君在野的魂魄。 三魂六魄,琴音震杀。 每当那高处的困魂灯闪烁一次时,祭浮生便哆嗦一下,直到只剩下最后的三魄时,他终于靠到了足够近的距离,一击将十名琴仙震昏七个! 祭浮生长发披散,踏血而来,发尾被凝固了的鲜血凝结在一处。 给我君在野的魂魄!! 他厉喝。 快快快,阻止他! 众仙终于开始慌了:春光呢,快将春光抢过来! 春光在祭浮生手中。 作为九天十地,唯一一把能对仙体造成巨大伤害的兵器,当日斩杀君在野,它也曾立下汗马功劳。 长须尊者眸光一沉,瞥见靠祭浮生最近的那名天差 登时他唇齿微动,以伪声之术唤道:十四,回头罢! 那一声是如此逼真,饱含着戏谑与轻浮,与那人几乎一模一样。 下意识的,祭浮生全身一僵,猛地朝身后望去就在那一刹那,长须尊者猛地凌空捉住一名天差,往祭浮生左手撞去! 身不由己的天差惊恐大叫,祭浮生条件反射格挡,春光霎时脱手,天差被当胸一击,倒地命绝。 尊者抢到了春光,却不撤反进。 他冷笑着趁祭浮生未反应过来时,一把将春光刺入了祭浮生左胸,牢牢钉在地上! 天地倏然寂静,魂灯熄灭。 一切都结束了。 祭浮生孤零零躺在漫天的劫灰怨雨中,鲜血从他的口鼻溢出来。 他怔望着天空,天空灰暗黑沉。 为了一个无间邪物,背叛整个无欲十重天。 殿堂上的尊者掀袍冷笑:还做什么众仙之首! 尊者说的是。 众仙吁了口气,附和着也戴上了嫌弃的口吻:身为神君,即便是仙侣血亲,也当了为了天界毫不犹豫舍去。无梦神君,此番真是糊涂了。 祭浮生已经倒在了血泊中,因为灵识的快速损耗,他几乎短暂地失去了五感。 听不到声音,眼前也只有茫茫然的黑色。 他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在无间与某个人初遇的时候。 他也是这样淌在血泊里,那个人黑袍金冠,执着一把紫竹伞,笑吟吟地朝他走过来。 他的靴面上刺着青色的鬼火火焰。 然而 对不起。 祭浮生喃喃说。 下一次,不要遇到我了。 他笑了一下,低低说:我骗你的。 曾经高高在上,无人能比的众仙之首失去了气力,濒死地喘息着,漆黑蜷长的眼睫都不住颤抖。 但尽管如此,围在他周遭的天差却仍有所忌惮,迟迟不敢靠前。 良久,他满是血迹的手指动了动,缓缓举起。 祭浮生在唇角露出一丝苍白的笑,疲惫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天地在刹那间变色。 十重天剧烈震荡,在众仙惊愕的眼神中,所有仙宫殿宇一一崩塌。 尊者意识到什么,极怒咆哮:无梦神君,你疯了!! 然而祭浮生神识渐远,漆黑的戒指从他的手中脱手,意识涣散前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 他在叫他: 十四!! 遥遥远远,仿佛幻觉。 祭浮生露出了一个微笑,好罢,我来见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主CP:这是一个神界的绝美神君牺牲自我,去无间当细作。 结果假戏真做,和冥帝真的搞起来了的故事 第53章 客青衫 01 且说那十重天的神君祭浮生,孤身下了无间。嘿,这美人计一使就成,登时那无间之主对他言听计从,钟爱无加。夜夜笙箫不断,软被里翻红浪 如何知道这身边人,其实是九天之上的众仙之首呢? 人间的楚楼妓馆里,正人来人往,热闹繁华。 评弹的说书人坐在台上,唾沫四射地讲着。 旁侧是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秦淮姑娘们,抱着琵琶,垂首低低地弹唱。 穿红涂绿的老鸨,正站在门口拉揽客人,人进人出,熙熙攘攘。 时不时,还能听见哪位姑娘一声娇笑,与人调着情。 这是整个星野之都最醉生梦死的烟柳巷子,赴云楼。 要说那无梦神君,也是仙姿绝艳,姿容冷清。据闻,有莲鱼驻目之色呢! 莲鱼驻目之色。 按理,往常讲到这里时,总免不了一两声唏嘘嗟叹,好奇是个怎么样的莲鱼驻目之色。可今日,堂内却吵吵嚷嚷,根本无人在专心听书。 朱公子,往里请呀,您的雅间已经备好了,南词姑娘也等着您呢! 哎哟,赵大人,许久不见了,妾身可想您得紧! 嘿,王先生,您的书说完没有,这台子可要空出来啦! 只有一名打杂的小仆跑到台下,仰头看着台上人,催促道:快些,情姨吩咐过了,此事耽误不得! 正讲至要紧处,却无人捧场的说书人一顿,颇有些尴尬。 但他也无法推脱下去,只得匆匆一鞠躬,道:今日的《渎神记》便说到这里了,感谢老爷公子们捧场! 而后,弹着琴的姑娘们也一横指,纷纷收了音。 她们袅娜地朝台下一福身,缓缓退下了。 在二楼,专为盛泱的纨绔公子们准备的雅阁内,正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分卷(48) 止川怎么还没有来? 这里是整个盛泱最负盛名的赴云楼雅阁。 能踏入此处的,皆是星野之都非富即贵的王孙公子。 若家中只是在朝廷中做一个小小的侍郎,在这里都是要被笑话成叫花子的。 他不会睡过了罢? 一名尚书家的公子怀疑道:这可真是不像他了,他不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么? 三月初五,赴云楼掐尖儿的日子。 又一人笑道:赴云楼的姑娘从来是整个星野之都最风情的,每年入一批新人。若想挑到又漂亮又是雏儿的相好,过了今日这村儿,可就没了这店了。 止川从前可都是最积极的。 尚书公子摇头叹息:稀奇,稀奇! 这一群星野之都的公子哥儿,从来最无视礼法,不服管教。 今日,倒甘愿齐齐等着一个人了。 百无聊赖地又一起磕了会儿瓜子,不知过了多久,才突闻楼下传来阵骚乱。像有许多姑娘一下都围了上去似的,变得热闹起来了。 连情娘都亲自笑着上去招呼: 公子,您可来啦 众纨绔一笑,都知道等的人到了。但还未来得及等他们站起来让个座儿,下一刻,雅间的门就被推开 一个相当俊朗的年轻人由情娘陪着进来,风风流流地朝雅间里一挑眼: 还都已经到了? 众人说:是啊! 来人和其余纨绔不同。 虽然都是星野之都里的公子哥儿,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但是独有他,身上显出一种冷飒锋锐的气质。 不像侯府里娇生惯养的公子爷,倒像名沙场挂刀的少将军。 这正是镇国公银忠安的第七子,银止川。 止川,狐朋狗友们登时涌上去,勾肩搭背到了一块儿,嘻嘻哈哈闹着:你可算来了。 七郎又是醉卧哪处的温柔乡了,连咱们约也忘记。 哈哈哈必然是上回王五送他的那位小娘子罢,我瞧着可心得紧。 银止川不说话,只与这群纨绔玩笑着,片刻后才轻轻踢出一脚,道: 都说什么风凉话,本公子是才从关山郡回来。 他的长相轻佻薄情,好一双含情眼,瞧向谁时,几乎分辩不出是缠绵有意,还是寡淡冷情。 端只看着这张脸,任谁不说一句,好一副负情郎的模样! 一众纨绔玩闹够了,才推搡着重新坐下。 银止川坐在了最中间的位置。 银哥儿去关山郡做什么? 尚书公子倒了杯茶,放到银止川面前,问道: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也就秋市的时候好玩一些,现在去有什么意思。 银止川一脚踩到案上,露出白袍下的银靴子。 一双裹在银靴中的小腿线条修长利落,漂亮得不行 正是习武儿郎中那种最出挑的身段,看上去极其打眼。只叫整个赴云楼的姑娘瞧过一眼,就要心魂相授。 关山以北发了旱灾,半年颗粒无收了,朝廷需派人去看看。 银止川随意说:跑了半月,才回来。 噢。这我倒是知道。 一名纨绔道:但是先前不是派了林昆那死脑筋去了么? 他是文官。 银止川道:闹了灾荒,死得人多了,就怕出乱子。你明白罢? 那人一笑,十分意味深长的,说:哦。原来如此。 现在世道乱了。 他叹了口气,说:各地都不太平。这里反了,镇下去,那头又起来,真是叫人烦得很赤枫关也丢了,你听说了么? 银止川嗯了一声:梁成是罢?我听说他们有一位公子隐,十分莫测棘手。 赤枫关失守,梁成掠地,这还是上个月二十来号的消息。 但说起来公子隐,又叫所有人都提起兴趣。 公子隐已经死了。 尚书公子唉声叹气:听闻是个风华无双的美人呢,唉可惜我还见都还未见到,就已经死了。 你见他,不怕掉脑袋? 另一人笑道:他可是出了名的阴郁诡谲,心狠手辣。你见他一面,恐怕就真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众人笑成一片,诸侯国内,稍微有名一些的人物,就在各国都有风闻。 尤其是像慕子翎,银止川,楚渊这样的人物,哪怕彼此从未见过面,但是都听过对方的名字。 实在遗憾,你可以叫王五他爹向你描述一番。 一人朝尚书公子道:去赤枫关督战的,不正是王五父亲么?你改日携礼登府,请他向你描述一番慕子翎的风华。他一定是见过公子隐的。 赤枫关的督军王为良,幺子小名王五,也是这群纨绔中的一员。 别了吧。 尚书公子道:王五一听他爹守的赤枫关丢了,吓得都没心思和咱们喝花酒了。这时候指不定多郁闷。 他怕什么? 银止川漫不经心饮了口酒,随意说道:新帝才刚继位,根基不稳,又无依靠。他不敢拿世家大族怎么样。 话不能这么说。 一名公子哥儿却道:银哥儿,丢关失城可是大事,就算新帝不罚,史官那支笔也厉害得很。稍有不慎,就要遭后世唾骂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此话一出,在座的所有人却倏然静住了,空气凝滞,一时半会儿都没人接话。 说出这句话的纨绔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脑门上微微起了层薄汗。 这实在不是一个该被提起的话题。 因为好巧不巧,七年前,银止川的父亲镇国公,带兵打仗,就曾丢过一个关外。 更好巧不巧,七年前的那败仗,让银止川的父兄都死在了疆场上。 全军覆没,一无生还。 城破人亡,丢铠弃甲。 这样惨痛又惨烈的经历,实在不是什么能拿得出口说的事情。 既屈辱无颜,又戳人痛处。 曾有人在背后议论银止川的父兄窝囊无用,死有余辜。无一例外,都被银止川亲自找上门去收拾了一番。 甚至有人被打得差点半身不遂。 对对对不住,银哥儿。 那赵尚书的公子登时吓懵了,口里话都快说不清:我不是那个意思!银哥儿,我这人说话就是不过脑子! 是啊,旁侧的公子哥儿生怕银止川变脸,赶忙观察着银止川的神色,打圆场道: 银哥儿,赵云升他脑子不好使,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去,又有人道:云升,还不快去跟止川道个歉,自罚三杯酒啊! 好好好。 赵云升立刻道:今晚大伙儿在赴云楼的花销,我全都包了!只求银哥儿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兄弟这一回!待会儿银哥儿要是看中哪个女子,也尽管记我的账上,我买下来送给银哥儿! 银止川静望着他半晌,而后慢慢接过尚书公子递来的酒。 他缓缓露出一个笑,将方才的凝重气氛都化解开了,与尚书公子轻一碰盏,仰头饮下,道: 此话当真?好,那我也不客气了,云升,待会儿我谁也不要,就点最贵的花魁了。 好!! 赵云升豪爽大笑:不管今晚的花魁是谁,我都定给咱们银少将军带回家,他娘的干个爽快! 登时周遭又是一片嬉笑,不少人来给银止川倒酒。 方才的一片儿翻页了,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他们亲亲热热地搂着银止川的肩,道:银哥儿,喝酒喝酒。要说整个星野之都的公子哥儿,我最佩服的就是你! 丢城失关算什么你看,圣上而今还不是倚重你们家?就算你们镇国公府,再丢几个关,再失几座城,也无人敢动啊哈哈哈哈!! 盛泱银家,国之铁盾。十万死士,推城覆国。 那公子哥儿已经醉的有点神志不清了,口齿囫囵地念着市井传谣,呢喃道: 说出去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整个星野之都最叫得出名号的世家大族,连他娘的皇帝老儿,都不敢不买账的簪缨世胄!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单元的单元cp是:孤傲风流少将军反社会人格病弱清冷受 并且由于是同一个国家,师徒大三角中的帝王(原太子)观星师少阁主也作为副CP占有一定篇幅。 本单元结束后,下一个单元再是另一位徒儿言晋,阴郁孤僻的罪臣之子观星师少阁主。 第54章 客青衫 02 赴云楼的规矩是每有一批新人入楼,就将以竞价的方式拍出她们的第一夜。 其中,得价最高者,就是这一年的花魁。 赵尚书的公子为了兑现将花魁送给银止川干个痛快的许诺,掏出了一袋金株,扔在点芳台上。 这就寓意着不管下头的人如何竞价,他都将以更高的价格压过。 直到花魁落到他手上为止。 云升,这几年礼部不景气。 旁侧有人见了,笑着打趣道:你掏得出这么多银子么?别一会儿被人压过一头,可就丢面儿丢大了! 赵云升脸上微红,有点挂不住。这群纨绔从来也是看人下菜,除了从前玩得好,也有点攀比家世的意思。 除了银止川家中世代出将帅且即便战场失利也叫朝廷照样倚赖,让他们从来不敢招惹以外,其余的世家公子都有点要争着点高低的意思。 当下赵云升就一咬牙,赌气似的拍案道:不可能! 今日即便是把我赵云升的底裤赔出去,也必然将这花魁拿下不可! 接着的,自然又是一阵哄闹。 星野之都是盛泱的王都,就如同梁京之于梁成,乌莲之于云燕,说是整个盛泱最繁华热闹的城池也不为过。 盛泱本是中陆唯一王朝,只是历经数百年,逐渐没落,各个诸侯国在这片大陆上纷纷兴起,自立为王。 曾经四海升平八方来朝的强盛之国,而今已经是头苟延残喘的巨兽罢了。 这几年新雏儿的姿色是越发不如从前了。 有纨绔啧啧称奇,瞧着楼下的姑娘们评头论足:不是说各地都有流民要来入城么,怎么新来的,反倒还不如从前的好看了。 往前还有为讨一口饭吃,来这儿卖身的。姿色也不错。现今许多都走不到星野之都,就在路上饿死了。 另一名唉声叹气,斜躺着歪在靠椅上,愤愤道:年年出乱子,闹闹闹,将本少爷的美人儿都闹得饿死在路上了!!这群贱民! 唯一较为平静的大概就是银止川,他们没有见过流民,但是他是见过的。 每次要去的前线,一路上都会碰到逃难而来的百姓。 小孩饿得面黄肌瘦,大人皮包骨头,倒在路边,眼珠子都呆滞得一动不动。甚至还有易子而食的场面。 那样的人间地狱,和星野之都的繁华糜烂仿若是两个世界。 今天止川时运不济,遇不上什么漂亮的姑娘了。 狐朋狗友一声叹息,底下的姑娘们都已出来得差不多,他们这群纨绔口味叼,一眼扫过去,也未见有什么姿色特别出众的。 先别急,不是还有最后一个么? 另一人道:我看说不定有戏,不都讲压台压台,最漂亮的必然在最后一个出场。是吧,止川? 银止川正在把玩一盏镶着金边儿的白玉杯,这是他在赴云楼专用的饮具。 印着山川和白鹤,杯底还有一个镂空的小机扩。 小机扩一碰触,就发出汩汩的水声,好似山川大流,都在刹那间囊入自己手中。 是赴云楼的老鸨为了讨好他,亲自从关山郡的秋市上高价买回来,留给银止川的。 正好也映照着他的名字。 银止川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旁侧的公子哥便也只得耐着性子,说: 好,那咱们就再等一等。 止川,话说你上次怎么跟那逢欣郡主怎么回事儿? 进了这纵情声色的赴云楼,人多多少少,就有点想说些不成体统的话。 闲着也是闲着,一名纨绔靠近了银止川,悄声道: 我听说年前逢欣郡主出府看灯展,恰巧遇见你。你替她取了高处的华灯,害得人家芳心暗许。结果等南靖王亲自找上门来,又翻脸拒婚,是真的么? 银止川正在往杯盏里倒酒,闻言也未抬眼,只极轻地笑了一声。 但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倒是周围的公子哥儿们先耐不住了,纷纷好奇问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就是南靖王。 起头的那名纨绔解释道:他不是最瞧不上咱们公子哥儿的做派嘛,但是他女儿,喏,看上了银哥儿,求他去问问银哥儿有无心爱的女子。可愿谈婚嫁。 盛泱民风自由,未出阁的女孩不必拘于闺阁,也不会避讳地谈及喜欢。 但南靖王是众所周知的老古板,铁定看不惯银止川。为了女儿去镇国公府走一趟,那场景但凡是个公子哥儿,想起来就得皱眉牙酸地嘶得一声。 那后来呢? 玩伴问道:那老头是不是黑着脸出来了? 分卷(49) 那必然啊! 殷夜寒大笑道:据说当时大堂上,银哥儿是这么说的 他目光朝银止川暼过,似乎是在征询银止川的意见。但是银止川还算镇定,没有不许他说的意思,纨绔才接着道: 银哥儿说,我是风流惯了的公子哥儿,王爷家的女儿是识礼闺秀,我自知绝配不上。 倘若有一日,银七要成婚,那必然是与所娶之人日日欢好,软被里翻红浪;白日宣淫淫个够本,巫山云雨都浪没了水 那个人,必不是像郡主这般的大家闺秀。所以,王爷还是请回吧。 你听听。 殷夜寒咂嘴道:这是什么混账话,人家南靖王能不被气黑了脸出来吗? 从来在家中被老头们严管厉骂的纨绔们登时捶桌狂笑,笑到半死,还不忘直起身来比出一个拇指: 止川,不愧是你! 日日欢好,白日宣淫淫够本,巫山云雨浪没水。 玩伴啧啧叹声:也不知道银哥儿未来的相好是谁,能经得住这么折腾。身子底要是差些,不得被银哥儿弄死在床上?! 不是身子骨儿差的问题。 另一人道:我只想知道,介时会有谁,这么眼瞎,看中银哥儿这么个披着好皮囊的畜生?哈哈哈哈! 作为回报,这位公子哥儿登时得到了银止川踹过去的一脚。 这么嬉闹一番,下头的春宴也行进地差不多了。 正演到最后一个人入场。 只听龟公敲着铜锣,尖嗓叫道: 有请第十九位点芳仙入场! 群人登时一愣,而后有些莫名其妙道:第十九位? 赴云楼的春宴不是从来只进十八个人么? 也许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吧。叫情娘都不由开了例外。 如此一说,倒令所有人都期待起来,想看看这位第十九名入场者有哪里不一般。 连雅阁上的公子哥儿们勾着脑袋朝下看。 银止川淡淡一扫眼,放下了杯盏。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在看到这位点芳仙的面容之前 众人先听到的却是镣铐声。 清脆的,冷铁碰撞的镣铐声。 窸窸窣窣,混在衣料摩擦声中,随着主人的步伐,一步步朝木门处走近。 这和方才撒着花瓣,由小侍僮扶着,袅娜地随着琴音进场的姑娘们都太不一样了,他仿佛不情不愿,被人逼着,才一步步走进这屈辱承欢的地方。 没有人说话,琴音和琵琶不知何时也已停了,大家都静悄悄地往屏风那处看。 稍时,屏风后显出一个消瘦单薄的影子,只看轮廓,有点像还未长开的少年身形。 清瘦。 但青楼妓坊么,吃的就是这口味道。 走出屏风了,众人才见这人着一袭青衫,戴着一块银面具。 比想象中更瘦,脖颈纤细脆弱,隐在叠叠衣领中,仿佛一折就断。 他极缓地朝那明价典身的高台上走去,宽大的衣袖低垂着,遮住了戴在手上的枷锁。 只能看见露出来的一点细细的银链子。 两个打手跟在他身后,每人的臂膀上都缠着一根极粗长鞭,和前面清瘦的身形比起来就好像两座山。 似乎见他走得太慢,其中一个打手伸手,还在那姑娘的肩膀上用力推了一下。 第55章 客青衫 03 (上) 众人的视线皆落在此处,雅阁里的公子哥儿们也半晌没说话。 过了片刻,其中一个才咂摸着嘴,好似终于回过味儿来了,捏着下颌评价道: 是个美人儿。此趟来得不亏。 和其他的姑娘不同,这最后一人瞧上去,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 他的身上充满了一种矛盾感,仿佛艳丽无双,又冷清寡淡。 举手投足中透着矜贵,犹如待人高高在上,又冷淡疏离。 折辱起来肯定特别痛快。 只教人这么看着,就有种逼良为娼的快意。 看身段不错。 一名纨绔道:只是不知道脸怎么样要是能看清容貌就好了。 你去将他买下来不就得了? 另一位同伴打趣他道:带上来,面具取了,还能摸个够! 去去去。 赵云升登时推他,嬉笑着去看银止川:这说不定就是待会儿的花魁了!是银哥儿的人,要摸也只能银哥儿摸! 银止川一笑,倒是不在乎,随口道: 那我也得先看看脸,瞧瞧是什么货色。 这群纨绔的口气轻浮而佻薄,好像下头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给钱就能到手的货物。 不会情愿或不情愿,只能等待着被挑选。 去把人带上来吧。 一人说道:我看这个就不错,今晚银哥儿带回去的人,就定他了。 然而话才刚说出口,下头就起了变故。 不知怎么回事,一个人倏然挤到了众人前,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往那姑娘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下贱胚子,敢惹你朱公子,老子今天收拾你! 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用力推开众人,指着摔在地上的人大声叫骂道。 那人已经被打得踉跄摔倒,跪坐在了地上。脸上的面具也被掴得飞了出去,甚至在额角上刮蹭得留下了一道深深血印。 他微微抿着唇,略微偏着脸,一声不吭。 雪白的脸上如同覆着寒冷冰雪。 哟呵。 这下二楼的纨绔们意外了:是个带把儿的。 这是一名小倌。 他看起来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眉目清秀疏朗,像养在好人家的少年郎。 面容是养尊处优着长大才有的瓷白色,眼瞳漆黑沉默。 好像从小都被众星捧月着长大,见过的也只有风花雪月。 气质冷清淡漠,大抵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落入尘埃中的一天。 哎,你! 见有人闹事,龟公赶忙赶了过来,却在见到来人的面孔那一刹那,又变了脸,显出一种讨好的神色,笑道: 嗳朱公子!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对不住您了! 朱世丰? 看清那人的面貌,雅阁的纨绔们也微顿了一下,登时大叫道:银哥儿,是朱世丰那孙子! 朱世丰,也算是星野之都的大族公子。 只不过他和银止川的同党们不一样,出身不是世家,而是地方商贾。靠他父亲捐官,才捐出了这么个一官半职。 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儿们从来都不大看得上他,他也我行我素,把地方土坤诠释到了极致。 当初上书,要陛下将银哥儿清府抄家,以平民愤的是不是就是这家伙? 殷夜寒道:这孙子,落井下石一把好手,也不看看没有镇国公府,盛泱的江山还守不守得住!银哥儿,干不干他! 银止川没有别的底线,只有任何辱没了他父兄的人都得死,这是众所周知的。 只见少年将军轻佻恣意的眼梢略微一挑,而后将护腕护手都解下来,搁在桌子上。道: 打呗。 横竖就是个出来卖的东西,拿什么乔! 只见楼下,闹剧一般的一场纷争正上演到高潮部分。 朱世丰叉腰大骂道:还没上春宴怎么啦,还没挂牌怎么啦,老子睡你还得挑时候吗!?给脸不要脸,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干净玩意儿了? 粗鄙的叫骂接二连三从男人口中蹦出来,周围站着一圈人,说不出什么意味的视线落在那名青衣小倌身上。 他的容色寂静又冷清,脖子和手腕上都拴着银链子。分明是寒澈得如山间泓泉一般的少年公子,但卑贱的身份又摆在那里 任谁给了钱,都能将他带走,折辱一番。 这种巨大反差的矛盾感,看得所有人心中都在蠢蠢欲动。 带走带走。 朱世丰挥手拧眉道:今天小爷就教教你什么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说着,就一边伸手,要去拉那少年锁链的末端,扯得他站起来 然而,下一刻,一声高亮的声音就从另一头传来 慢着。 众人回头,只见扶梯的台阶上,十余名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们正迈步走下来,为首的,正是礼部尚书赵家的公子。 今天赴云楼已经被本公子包圆儿了。 赵云升挡在朱世丰面前道:所有的点芳仙未经本公子允许,都不能被带走。 朱世丰略微转眼,看向候在旁边的龟公。龟公不住地擦着汗,朝着两边点头哈腰说: 是是是是 我当是谁。 朱世丰却反而一笑,道:原来是礼部赵尚书的公子。 怎么,你爹从户部那儿要到钱了?那你又知不知道,今年星野之都的赋税百分之六十都是我家商铺缴的你拿着本公子的税钱,倒跑到这儿来和本公子抢人了!? 这话说得刺耳,赵云升气得脸红脖子粗。 他我我我了一阵儿,却又口才不如人,一生气就说不顺溜话,犯结巴。 反倒更惹得周遭不少人掩嘴偷笑。 话是说给人听的,跟一头畜生说话,云升,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然而此时,所有人身后,反倒响起另一个慢悠悠的声音。 公子哥儿们一顿,而后都自觉地让出道来,从他们身后,二楼的雅间里,走出了最后一个穿着银袍常服的身影。 银止川手上拿着一把挂坠小扇,轻轻抵在脸侧,停在众人面前,歪头道: 朱公子,又见面了。 朱世丰从知道自己被银止川盯上开始,就日日出门带着随从。 就怕被他报复。 唯有今日逛窑子,本来就是一项不宜被太多人知道的举动,只带了数名小厮。 当即不由有些慌了,磕磕巴巴道: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他盯着银止川那双似笑非笑的眼,指着赴云楼的招牌: 这可是大庭广众!你还想为非作歹不成!我跟你讲,在盛泱可是要讲律法的! 银止川把玩着折扇只是他身上纨绔气和杀伐气太重,所谓捧着本书也装不成秀才。 这么拿着把轻扇在指间转,也看的叫人毛骨悚然。 行啊,我自然是跟你讲道理的。 银止川道:你抖得真厉害做什么,朱公子,我不吃人啊。 朱世丰勉强站直,所谓输人不输阵,也竭力装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叉腰瞪了回去。 朱公子想买花魁是罢? 银止川说:只是花魁是要竞价最高者得,不知朱公子知道不知道? 废,废话。 朱世丰道:在场的难道还有比我更更 最后一个富字没说出来,因为银止川将折扇拈开了,素白底的扇面上,有用墨水写的六个大字: 天生我财没命花。 朱世丰: 你敢威胁本公子! 朱世丰瞪大了眼:银止川,你不要太过分!! 银止川身后站着满王都最跋扈的纨绔公子,他温和地看着朱世丰,慈善道: 没有啊。朱公子出多少银两买花魁,我们照付就是了情娘,朱公子进楼前压了多少钱? 见银止川亲自开口,一个貌美绝伦的女子娉婷而来,媚然道: 银公子,朱少爷压了四十颗金株的点芳金。 好。 银止川道:我双倍照付。 你照付? 朱世丰一声嗤笑,道:银止川,你今日敢在赴云楼花八十颗金株买一个小倌,明日我就上朝弹劾你铺张奢靡! 上奏。 银止川咀嚼着这个词,却微微一笑,低声道:朱公子知不知道,奏折,是要当朝递给王上才有用的? 那是自然。 所以折了腿的人不行。 朱世丰一呆,还未反应过来,就见旁侧围着的一圈公子哥儿们倏然都朝他靠近了过来,捉住他的手足,高高抬起。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朱世丰略微惊呆了,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银止川敢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他。 方才朱公子说睡小倌不用挑日子。 银止川以一把匕首轻轻拍他的脸,笑道:我心里不痛快,找人泄愤的时候,也通常不挑日子。 朱世丰,你勾结党羽,弹劾我银家谋逆。害得我父兄耽搁九十余天无法入土下葬的事,咱们还没有清算呢。 直到这时,朱世丰才真的惊慌了。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抬起来,小厮想来救,却被一脚踢开,不由开口大骂道: 姓银的姓银的!!你不要乱来,我爹可也是当朝大员!!你想干什么! 然而银止川一声不吭,他只略微示意,就与狐朋狗友们往外退去。 分卷(50) 你个狗娘养的东西!窝囊废,公子哥儿!! 朱世丰在众人的目光中被越抬越远,他恐惧地大叫起来,疯狂哭喊咒骂: 你个废物东西,爹亲兄弟的尸体都在沧澜被狗啃烂了,扒穿了,骨头渣滓都被人扬了!你怎么没和你爹一起死在沧澜啊,啊?!一家七口各个是短命鬼,你六哥死时十八岁都还没到吧?哈哈哈,小小年纪,就去挨了燕启人的刀!死无全尸,尸首分离!!呕。 那是银止川终于一拳头揍到他身上去了。 再接着,便是拳拳到肉的打法,只听见朱世丰哭爹喊娘的惨叫,遥遥的越来越远。 旁侧的人都被惊呆了,听着外头那令人胆寒的动静,良久才迟钝地咽下一口口水,问道: 这这位银少将军的脾气,也太暴躁了一些谁若以后当他的身边人,岂不是得天天被他折磨死? 于是说着,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挪到了方才好不容易才从朱世丰手下逃脱的小倌身上 大有一种才脱狼窝,又入虎穴的悲悯感。 稍时,朱世丰已经被打得躺在地上,如死猪一般一动不动了,银止川才冷冷停下手。 他银白的靴子上沾溅了血迹,银止川略微嫌恶地瞥过一眼,伸脚,将靴子在朱世丰肥肉满满的衣衫上狠狠地蹭了蹭。 下次再说半句不该说的话,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喂狗,知道吗? 知知知道了 银止川靴尖一松,被抬着的朱世丰鼻青脸肿的胖脸就登时摔在了地上。 银止川转身就走,朱世丰松下一口气。 然而还未将一口气完全松玩,银止川倏然停步,又折了回来 颤颤抖抖爬起到一半的朱公子,登时噗通一声,又跌了回去。 别动。 见朱世丰不住往后退,银止川一脚踩住他的袍子,而后纡尊降贵弯身,从朱世丰怀里摸出所有的钱袋。 这是你今天吓着人家小倌的赔偿费。 他一笑,冷然嘲道:八十颗金株。 朱世丰哪敢说什么,登时道: 是是是 银止川冷瞥他一眼,这下真的走了。 朱世丰看着他的背影,终于松下口气来,擦了擦满脸的血,喃喃骂道: 疯狗银止川欠狗日的叶逐颜。[*注1] 其余的公子哥儿们都早打累了,去赴云楼里头喝茶歇着了。 见银止川进来,照例还没说话,就是银止川先道: 所有罪名都是我的。你们有人问,往我头上推就是了。 纨绔们嘻嘻哈哈,说那哪儿好意思啊银哥儿,但其实这也是他们喜欢和银止川玩的原因 银家的后台太他妈硬了。 也不知道朝廷究竟有什么把柄在银家手里,跟着银止川,简直他娘的在星野之都横着走都行。 这换谁能不可着劲儿巴结他! 银公子揍人揍累了罢,喝酒,喝酒! 情娘也亲自带着人过来了,银止川付了她一千二百颗金株,貌美的老板娘娇然笑了一声,立刻道: 那儿用得着这么多呀银公子,我们这儿最高的花魁一夜也不过八十金株呢。 您把他直接带回去得了,这价钱,人就归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受的名字:原名叶逐颜;从妓之后重新取了花名,下一章出现。 注意此处名字,是伏笔。 第56章 客青衫 03 (下) 银止川挑眉,懒洋洋还未来得及拒绝,老鸨就轻一抚掌,由龟公领着一名少年上楼来了。 方才在楼下看不仔细,而今凑近了,才见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 一张没什么血色的面容,也不知道在这赴云楼受了什么调教,方才衣服遮着看不清,现在才见整个脖颈以下,都是深深浅浅的暧昧红痕。 叫银公子好。 情娘斥了他一声:哑巴了么?! 少年带着枷锁,双腕上的铁链都看得清。 他静了片刻,才低哑地轻声道: 银公子好。 嘿,这模样倒还不错。 赵云升气喘吁吁喝着茶,笑嘿嘿道:这双眼睛生得好看。艳的很,桃花仙似的,哭起来肯定不得了! 然而这少年其实是寡淡冷清的,莫名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实在令人想象不出来,哭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 银止川问。 西淮。 他道。 银止川皱眉想了一下,大抵是觉得这名字实在少见,想象不出来是哪两个字,便不由又问道: 哪个西淮? 西出阳关的西,秦淮夜泊的淮。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他抬起了头。 漆黑沉默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银止川,仿佛他曾经见过银止川 或者该见过银止川,所以要将他这个人的模样从脑海中搜寻出来的一般。 然而银止川却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只是略微扫过一眼,目光就收回了,蹙眉道: 长得倒不错,但是我要小倌做什么。 小倌怎么了,小倌招你惹你了!? 赵云升登时瞪眼道:这孩子才多大,和女人一样玩儿的嘛。来,过来,本公子看看。 银止川想,女人是软的,抱在怀里是香的,小倌,小倌怎么玩? 然而他心里这么想,动作上倒也一点不吃亏,一下将西淮拉住了,漫不经心将赵云升的臭手给挡了回去。 老子亲自打架抢回来的,轮得着你碰。 银止川道:老子拿回去扔到后厨房洗碗,也不给你。 当夜,银止川就带西淮回了府。 倒也没真的扔到后院去洗碗,而是令人备水,好好给这小倌梳洗了一番。 这才意外发现,这人长得不错。 月光下,寒玉一样的少年推门,从房内走出来。 素淡的月光一样的衣裳颜色,穿在他身上,显出一种寡淡冷清的意味。 大约是刚沐浴完,乌发还是湿的,整个人都带着种说不出的潮湿气息。 柔软黑发笼在皎皎月光中,犹如一个误入尘间的小谪仙。 哟。 银止川挑眉,伸手去勾了勾他的下颌,轻浮道:长得不错能看。 然而西淮不说话,只用一双漆黑微凉的眸子看着他。 走吧。 银止川道:带你去熟悉熟悉府邸。 银府很大,最繁华的时候有数千人进进出出。 只是而今都已经被遣散了。 这里是内府。 银止川一面走,一面漫不经心介绍说:有祠堂,书院,闺楼,习武场再往前,是管家院。 一路上过去的,都是极致漂亮的楼台小景。 虽然是武将,但是银家宅邸一点也不粗狂野蛮,反倒典雅精致。给人一种柳暗花明,旷达豁然之感。 仿佛这里的主人也是坦荡宽厚,心思通透之人。 地方挺多,但都空着。 银止川道:平常也没什么人来,你自己找个喜欢住的地方住下就行。 嗯。 西淮顺从答。 但你既然进了我们银府,就得守我们银府的规矩。 见面前白衣人低眉顺眼的模样,银止川目光从他乌黑蜷长的眼睫,往下,一直扫到线条优美的下颔和脖颈。突然心里就起了恶劣的坏心思,故意捉弄地说道: 我们银府的规矩是不论男女,一概进了门儿就是府里的人。少爷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得每日抄写《女戒》《夫规》十遍,秀女红,求恩宠。床上浪得像婊子,床下贞得背得起烈女牌坊。来日我厌了你,娶十来个妾室,你也管不着。照样得待我体贴入微,有不得半句怨言。 银止川说得都快把自己恶心吐了,才终于见西淮乌青眼睫微微一抖,压抑地答了一声: 嗯。 于是他登时得逞了,笑起来,嘴角弧度翘得很是邪气浑蛋,轻佻地勾了勾西淮下颌,说:我骗你的。 他伸手,拇指从西淮的薄薄淡唇往上,慢慢抚过笔挺的鼻梁,和优美的眼窝。 逼得西淮微微仰着头,供他恣意地逡巡自己的眉眼和五官,才笑着一松手,道: 看你长得好看,免了。 西淮和银止川相处的第一天,就见识到了这位镇国府少将军,风评不佳的恶劣之处。 《女戒》用不着你抄,女工用不着你学。 银止川道:但你会做盐水鸭么? 西淮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银止川接着道: 你说你的名字是秦淮夜泊的淮,你是金陵人氏? 西淮极低地应了一声。 那你如何不会做盐水鸭。 银止川蹙眉。 小时候没有多大,就离开家乡了。 西淮的声音微微发哑,低声说:那个时候还不太记事。 哦。 银止川随口应了一声,也没有太放在心上。那行吧,回头有金陵的节度使进王都拜会,我让他们给你带一些故乡小食。 西淮略一颔首,轻声说: 谢谢少将军。 他们二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靠西边的后院了。 银止川脚步倏然一顿,看着那水榭廊檐尽头的府邸,神情中略微发生了些隐秘的变化。 今天就逛到这儿吧。 他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谈。今日你也累了。 西淮看着他的背影,敏锐地发觉银止川声音和方才变得微微不同了。 他抬眼,朝前望去,能隐隐看到更往前的银家宅邸。 然而那里几乎是一片荒芜,大门上覆满了青苔,铁索上满是斑驳锈迹。 仿佛很久都没有人进去过了。 前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银止川道:脏乱得很,等何时心情不好了,还能去找点乐子。 西淮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了银止川为何不肯再往前走,但是他也只是低低应了一声,没有说破。 银止川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仍只是将他送回卧房,自顾自离开了。 房间内,西淮注视着这个陌生的环境,从一个角落,扫视到另一个角落。 他的目光途径桌案上的一盏灯的时候,略微停滞了一下,而后慢慢走过去,轻轻在灯上抚了抚。 很熟悉的模样款式,没有想到能在这里再次见到。 西淮想,这样的金玉多枝灯,他已经快要有十年没有见过了。 金玉多枝灯,样式繁复贵重,从前秦淮一带,富有显赫的家族都会用。 包括西淮家。 西淮那时候年纪小,最喜欢看这样一点点亮起来的光芒。 每次见到都十分欢喜,走到何处都要带着一盏 连他父亲被贬,全家流放沧澜时,也央求母亲,在有限的行装中放入了这样的一盏金玉多枝灯。 娘,为何我们要走? 那时,七岁的他站在空荡荡的大院子里,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仆从奶妈都已经遣散了,整个院子里兵荒马乱,只剩下一片狼藉。 他和姐姐牵在一起,仰头看着父母问。 父亲还在一沓沓地往箱箧里搬书 四书五经自然是要的,《周易》《中庸》也放不下;再看看《九歌》《九章》,心中同样十分不舍。 最后收拾了一个下午,父亲也没有收拾出到底要带走哪五箱书。 书,还要看书! 母亲看着犹豫不决的父亲,突然哭出了声来,嘶声哭道:若不是为了书,我们家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父亲不说话,只是抚着怀中的古籍,眼睛里偏执又柔和。 若是嫁与打油郎,白丁文字识不得,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母亲哭道:叶清明,我恨不能你从未读过书! 但是,叶清明,怎么可能没读过书? 那个时候,年幼的西淮懵懂想。 他的父亲,是整个金陵最负盛名的叶家郎,应试春闱那一年,是全年的魁首。 往他们家族谱往上数,到他父亲这一代,已经有六个状元了。 那时,叶家在整个金陵,都是赫赫有名的腐书网,提起来时,无人不是羡艳钦叹的眼神。 因为才华横溢,又从来不拉帮结派,圣上认为这叶清明是个老实人,令他去修国史。 但是有时候,老实人做的事也并不是总被人喜欢。 尤其是在这时常不得不需要圆滑的朝堂。 君上怎么说,你便怎么修就是了,你耍滑头瞒得过去么!? 母亲哭道:世道,早已经就是这样一个世道。入了仕,摸爬滚打不过混口饭吃,人活一辈子,你活得那么难做什么呀! 那一年,西淮懵懂地记得,已经是云华十六年。 是先帝在位时最手慌脚乱的一年。 天下大旱,灾荒四起。 饿殍于野,无处不是哀叹的黎民苍生。 然而,在这样的境地下,先帝令著作郎们记国事,要求他们称: 四海升平,海晏河清。成文帝乃千古之贤帝也。 分卷(51) 叶清明是著作郎们的主事,他不解问先帝: 栖灵峰以西北,饿殍两万余人,如何海晏河清? 先帝一笑,说:未有此事。 叶清明不识好歹,又问:去年洪灾溺亡七千余人,又如何四海升平? 先帝说:同样未有此事。 叶清明迷惑看着高高在上的君王,心里似仍有不解。 他后来垂首不语回到家,伏案想了一整夜。 书房里的案卷都快要被他摸得起了毛边,最终叶清明还是决定,自己宁可想不通这个问题。 读书人,不能愧对于书。 他宁可这么糊涂下去。 于是西淮父亲悄悄如实记下了国事,违背先帝所令。 半年后,遭人告发,府邸被抄,举家发配沧澜。 临出发前,西淮父亲好似如释重负,望着自己被贴了封条的宅邸,还说: 幸好,该守住的,我都守住了。 他一介读书人,也没有别的本事。不过一身弱骨,和一颗读书人的良心。 他不能像战士们上边疆打仗,只能守住自己手中的那杆笔。 他守住了。 叶家被发配的沧澜,是个边陲的小城。很靠北边,介于燕启和盛泱的边境。 一年有三个季节都很寒冷,只有六七月份是温暖的。 但即便此,西淮对童年的记忆依然十分美好。 因为他们一家四口在一起,姐姐开朗活泼,母亲娴雅温柔,父亲教他吟诗作对。 他从秦淮来到而来这极北的沧澜,但是依然像一个腐书网的叶家公子那样长大。 颜儿,昨日的《中庸》记住没有? 每日吃过饭后,父亲都会在那个又小又破的院子里教西淮读书。 叶清明熟读所有经书,有些没带过来的古籍,就沾水默写在地上,让西淮在水迹干涸前记住。 西淮像他的父亲一样,对文字有种天然的敏锐,几乎过目不忘。 十岁之前,就已经读完了四书五经,中庸周易,以及所有的经典古籍。 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平淡却其乐无穷。 直到那一日守城的将领弃甲而逃,沧澜城破了。 颜儿,快逃!! 他看见母亲拼命地把他们往地洞里塞,父亲抵住门,从来清隽瘦弱的身体骨架被外头的踢踹撞得一颠一颠。 外头火光接天。 燕启人来了。 将他们塞入地洞,母亲奔去帮父亲抵住了门。 而父亲快步走入堂中,那里有一把他们从来没有用过,只作装饰的剑。 叶清明的手这辈子只提过笔,而那一日,他颤抖着握住了剑柄,猛地一抽 剑光寒凛。 城破家亡,文人弱骨。 书生拔剑,莫过如此。 那一刻的画面永远印在了西淮眼中 那时院子里有一个木架,上头摆了书。 西淮的父亲胸口插着剑倒下时,就将那架子碰翻了。 上头的书尽数落下来,被他的血缓缓濡湿。 西淮没想到自己一个普通平凡,每个人都很善良的家会就这样支离破散,被彻彻底底摧毁两次。 第一次动手的是腐朽不堪的盛泱。 第二次是守城不利,懦弱弃战的镇国公银家。 说起来,银止川是他的仇人。 他从第一眼见他时,就恨极了他。 第57章 客青衫 04 府邸里多了一个人,但银止川的日子好像也没受什么影响。 他觉着这个小倌,看着虽然冷清寡淡,但其实很柔顺。 时常见到他,就是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垂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时候银止川赏他什么东西,西淮也是淡淡的,好像高兴,又好像不高兴。 只有一日,银止川回府,看见廊下那人,突然心头一跳。 发觉这小倌怎么一日日,和当初见到变好看了似的。 那是西淮? 银止川问跟在身后的仆从。 仆从垂首,道:是,正是西淮公子。 西淮穿了一身月白的柔软薄衫,正坐在檐下烧雪茶。 身形看上去单薄纤细,茶水搁在红泥小炉上,咕噜咕噜冒着泡。 从侧面看过去,他沉默而安静,从下颌线到脖颈的线条干净优美。 银止川看遍星野之都的歌姬妓子,还是头一回有这种形容不出的奇异感觉。 好像一个名门世族,养尊处优着长大的清冷公子。 半晌,银止川才倏然回过神来,暗骂一声见鬼。 叫他过来给我看看。 银止川正准备说。 然而檐下,西淮抬头,正巧瞧见了银止川。 银止川一笑,以为他会很识相地自己过来 却没想到西淮复又垂下眼,吹灭了小火炉,站起身自顾自走了。 檐下的风轻轻走过,挂在屋角的小铃铛们丁零当啷。 小火炉上的雪茶还热着,袅袅地升腾起雾气。 直到西淮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银止川才真的确定西淮离开了。 得,见他就跑,全府第一人。 他根本不想讨好他,甚至回避着他。 所谓的柔顺恭敬,也不过是表面上的伪装,不想和银止川发生冲突而已。 他不是顺从,他只是求生存。实际上连打个招呼都不太想。 银止川算是看清了这个小倌。 几日后,银止川带西淮去布庄挑选锦缎布匹,给他添置衣物。 这原本交给下人就能做的事,但银止川亲自带他走了一趟。 这位银少将军挺有逆反心地想,你不是无视我么,那我偏要你待在我身边。 从假顺从变成真顺从不可。 星野之都从来繁华,是整个盛泱的心脏。 这里热闹,不识民间疾苦。无论外头如何变幻,星野之都永远是歌舞升平的。 那里就是镜楼。 银止川走在街边,目光暼过都城最中心的一处高楼,说。 星野之都是王城,从来不允许建筑过高的楼阁。 唯有那在整个都城最中心的地方,有一座精雕细刻的木楼拔地而起,直入云霄。放眼望去,几乎看不到顶端。 镜楼一楼有两面,是中陆最高木楼。 银止川淡淡道:它的一面是赫赫有名的销金窟,赴云楼;另一面是只效忠于朝廷的天机阁。 赴云楼,自然就是西淮出身的那个赴云楼,整个星野之都最有名的烟花场子。 在盛泱也排不出第二个。 另一个天机阁,则一个是汇集天下之情报,充当君王眼目与爪牙的机要机构。 这两个完全搭不上关系,甚至全然相反的地方,就这样和谐地处在同一栋楼阁里。 从南北两个面看过去的时候,也是如同照镜子一般的两面 因此得名镜楼。 西淮抬眼,看着那飞檐翘角,精美恢弘的凤阁龙楼,眯眼,淡淡出声: 我听说过。 在暗无天日的通妓坊的时候,所有还未确定去处的小孩都渴望被赴云楼的老鸨挑走。 因为它属于镜楼,是整个星野之都最醉生梦死的烟柳巷子。 如果无法改变命运,那也只能祈求落在稍微精美富丽一点的囚笼之中。 镜楼在盛泱的名气之大,就如同我有一个在朝廷当官的朋友悄悄告诉我说 所有不着边际的传闻,只要和镜楼搭上关系,就顿时变得有几分可靠起来。 拿银止川家中之事举例,他父亲身为镇国侯,却在沧澜一战中惨败。 死伤无数,全军覆没。更导致了沧澜被屠城的惨剧。按理讲,应当轻则降爵,重则抄家,却实际上,奇异地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民间一向对此事猜测颇多。 盛泱银家,国之铁盾。十万死士,推城覆国。 只不知何时,街头巷坊开始逐渐流传起这样一个传闻: 银家能犯下如此滔天大错,而不受惩罚,是因为他们手中握着十万死士。 任何人也不知道这十万死士在何处,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不凡的能力,只知道一旦让他们聚集,就有推城覆国之能。 连朝廷也忌惮。 所以才不敢将银家逼到绝处。 这本是毫无根据,完全搭不着边儿的传言,连银止川本人听了都是嗤笑,说那我怎么不知道? 但只因有人说这是镜楼传出来的消息,才一直叫人将信将疑。 至今还有不少人觉得,说不定是真的。 小心! 西淮正默默想着心事,银止川却蓦然拉住了他的手,狠狠往怀里一拉! 吁 一辆马车飞驰而过,恰恰好从西淮面前擦过,连他的衣摆都带得浮起。 对不住啊对不住 马车上的马夫回头,惊慌失措,不住地朝他们道歉,这马疯了,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银止川揽着西淮,心脏跳的还蓦然有些快,犹自在余惊之中。 你走路怎么不看路? 想到刚才惊险的一刹,银止川狠狠拉着西淮,往后一扯,让他站到自己身后去,不会被车碰到了,才道: 你知不知道被马踩着是会死人的? 西淮一怔,呆呆望着他。 他的皮肤冷而白,被银止川用力抓了一下手腕,再松开的时候,手腕上就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红印子。 在日光下,寒玉一样的皮肤薄的近乎透明,叫人看着,就凭空生出一种脆弱感。 银止川盯了他半会儿,西淮垂着眼睑,一动不动地任他盯。 算了。 半晌,银止川不大自然转过视线,语气略微松弛下来,道:下次小心一点。 这人真是叫人没办法看着他很久。 明明气质冷清寡淡的很,但是眼尾又上挑。 不管什么时候总有一些微微的发红。 像赵云升说的,桃花仙儿似的。 总如同刚刚哭过一样,看得人小腹发热,想欺负他。 盯得久了,心里的什么恶趣味坏念头都往外冒。 真是靠脸吃饭的小倌。 勾人的很。 银止川自暴自弃想。 一路无话,直到进了布庄。 进去后,掌柜的一看是银止川,就当即令人封店了,喜滋滋迎上来,道:银少将军! 银止川略微颔首,笑道:李伯。 李伯是从几十年前就开始给银府供布裁衣的。与银止川十分熟稔。 许久不见少将军来了。 他道,同时又目光落到与银止川一起进来的西淮身上,迟疑问:这位是 朋友。 银止川说:劳烦您定几件新衣。 他弯唇笑着,模样不太正经:要用最好的衣料。 哎,哎! 李伯应着,笑说:自然是用最好的! 掌柜当即搬出庄内最好的缎料,都摆在柜台上,一一给西淮介绍挑选。 他穿白色好看。 银止川靠在一边,插嘴:劳烦您用白色的锦缎给多做几件。 是是是。 掌柜笑得眼角微折:我也觉着,这位公子穿白色可真是人如寒玉啊,顶清秀不过的! 银止川嘻嘻哈哈:那可不是。我眼光能有的说么? 这是哪家的公子呀。 掌柜一边用尺子给西淮量着尺寸,一边呵呵笑道:银哥儿这回交的朋友不错。从前那些,都给您往歪道儿上引。这位公子一看就知读过诗书的。是太傅府林家的公子? 西淮垂着眼,淡淡说:不是。 哦,那是御史台莫家? 也不是。 西淮说:我从赴云楼出来的。 掌柜顿时面露尴尬之色,大概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不该提起这样的问题。 但西淮面上仍没有什么波澜,依然那么一副平静沉默的样子,好似什么也没看到。 公子劳烦转个身。 一直无言地量完了肩宽腰围,掌柜收尺,比到西淮胸口前,道:我给您量一量胸围。 我自己来。 然而西淮说: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这 掌柜面露难色,公子自己量,如何量的准?如果尺寸不对,做出来的衣服也有偏差的。 西淮偏着头,微微抿唇。 公子不用不好意思。 想及西淮的出身,大概猜出了西淮的顾虑,掌柜说:即便是姑娘家,来小人布庄也是这样量的尺寸。我们布庄的人都规矩得很,不会乱碰您的。 银止川正在看他们选好的几匹锦缎,闻言走了过来,问道: 怎么了? 公子不肯叫别人给他量尺寸。 掌柜说。 不肯就不肯。 银止川说:我来给他弄。 你们都下去吧。 他吩咐,然而西淮方才说的分明是不喜欢别人碰我,银止川却自然而然地只将李伯划到了这个别人里,没有将自己算进去。 分卷(52) 对自我的感觉十分良好。 现在好了吧? 看着周围干干净净,没一个人的布庄,银止川说:过来,我给你量。 但是西淮站在那儿动也不动。过了半晌,才轻轻说: 你也出去。 银止川挑眉:我也出去? 嗯。 银止川看着面前人垂眸抿唇的模样,心中狐疑了起来,道: 为什么? 西淮,你有什么秘密,是我也见不得的?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罢? 他说着,将随意抱着的手臂放了下来,脸上的神色也微微变了一变。 银止川的长相很风情,但是气质中带有一股子杀伐气。那是从小在军营里打架练枪带出来的。 一旦他不笑,敛起了神色,就显得冷漠深邃。 甚至有几分可怕。 西淮,我不喜欢强迫人。 他压低了声,有些分不清真假地戏谑说:但你如果有事瞒着我,我就将你扒光了扔到星野之都的官道上去。这种事,我也不是做不出来。 他当然不会做不出来羽曦犊+。 在他们见面的第一天,银止川就已经当着赴云楼所有人的面,把当朝大员的公子拖出去毒打了。 过来。 那穿着银袍银靴的风流公子哥儿不耐烦说:别逼我动手。自己把衣服脱了。 西淮脸色有点发白,但僵持间,他是完全处于弱势的那一方。 没有谈条件的资格,也没有拒绝的资格。 不知道是不是银止川那句我将你扔到星野之都的官道上去起了作用,沉默半晌,西淮终究还是慢慢走到了银止川身前。 他的手指放到衣领上,有一点轻微的发颤。 银止川视线冷酷地盯着他。 半晌,西淮一颗一颗解开领扣,只着里衣地站在银止川面前。 他比银止川矮一些,大概只到银止川鼻尖。 这不是挺好的吗。 银止川狐疑地看着他,有什么碰不得的? 他伸手,开始给西淮量尺寸。 肩宽,袖长,腰围,臀围 一路量过去,都没什么问题。只有量到胸围的时候,银止川微微定住了。 历经大风大浪的银七公子像不可置信一般,无意中触碰到后,又停顿,退回去再碰了一下。 而后银止川抬头,朝西淮看过去。 西淮微微偏过脸,眼睫略微抖了抖。 不是错觉。 看来银止川方才,是真的在西淮胸口处,碰到了一只翡翠的环。 第58章 客青衫 05 有些青楼妓馆,会在妓子小倌的身上挂环配等小东西,以求取悦嫖客。 但那种东西十分令人遭罪,许多小雏妓挂上去之后,过不了多久就会得病而死。只有对待那些不听话,无所谓他们死不死去,只想图个一时新鲜的试验品,青楼才会这样做。 银止川只是曾听人提起,没想到会在西淮身上碰到。 他们怎么会这样对你。 回去的马车上,银止川在沉默中开口。 西淮目光静然,遥遥地看着马车外,答道: 少将军后悔了吗?发现自己花高价买回来的,不过是一个被人当做图新鲜的残次品。 银止川百口莫辩: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觉得,西淮的模样在那天的春宴里,分明就是最出挑的。 而且气质一看,也绝非低贱出身。 要么是家族败落,出了什么变故,被罚进通妓坊充妓;要么是从小被人拐了,由人贩子卖进去的。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该被这么对待。 可或者,这世上人本身就有恶趣味。 越是高不可攀的名门世族,失势后就越叫人想恣意折辱;越是冷清矜贵的气质,就越叫人恨不得凌虐毁掉。 偏偏这两头,西淮还都占了。 你家中是做什么的。 良久,银止川低哑开口,问道:我还从未听你提起过家里的事。 家里事。 西淮淡淡地抬了眼,觉得很讽刺。 他想得出和任何人谈起家族败落的场景,却独独想不出和银止川谈起的样子。 要他怎么说? 多亏了你的父兄逃战弃城,所以我的父母姊妹都死在燕启人手上了? 如同冰雪荒原的一般的面颊上,微微浮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我父亲是个文人。 良久,西淮还是只没有触及任何敏感区地说:读了几年的书,小有成绩。 银止川静静地听着。 西淮接着道:但是他不会讨好人,得罪了根本不能得罪的人物。被罚罢官,我们全家就都和他一起,被迫远离了家乡了。 再没过多久,后来又遇到别的变故。我和家人走失,被人贩子捡去,就卖进妓馆了。 很简略的三言两语,大致讲了在遇到银止川之前的经历,以及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然而银止川听完,却问: 那你也读过书? 读过。 西淮轻笑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手指: 四书五经,君子策论,二十四史,都读过记烂。 那你 银止川顿了顿,道:那你在妓馆的时候,他们没有因此珍惜你么? 珍惜。 西淮品读这两个字,觉得很可笑一样,反问道:你知道在妓馆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什么。 讨男人喜欢。 西淮漠然说:否则读过再多书也没有用。没有男人想上你,照样会挨打。 西淮坐在靠窗户的那一侧,视线并没有看银止川。 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指纤细而脆弱,像他的人一样,有一种天然的冷郁感。 这是本应当用来读书捧卷的一双手。 但是在通妓坊,它学会了很多和提笔完全无关的东西。如何抚慰自己,如何取悦他人 说起来,确实很多人喜欢这个。 良久,仿佛想起了什么,西淮微微一笑,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问道:你喜欢么,银少将军? 银止川: 目光中,这个寒玉一样的年轻人神情中有一种嘲弄与自厌的神情,好像通过掀开自己的伤疤,能得到一种自虐一般的快意。 银止川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道:你为何不将它取下来。 现在你已经离开赴云楼了,如果你想,我不介意你把这东西弄掉。 然而西淮却略一弯唇,淡声说: 锁死了。这辈子都取不下来的。 通妓坊给不听话的新人戴上这样的东西,就是为了叫他们记住自己的身份 无论你从前是如何的名门公子,冷冽心性。进了这里,都只能是一个苟延残喘的人下之人。 不配再有尊严人格。 这仿佛和刺字黵刑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毁去一个人最后的心理防线。 银止川不知道再怎么将这场谈话继续下去,就一直没有吭声。 外头的街道很吵,但马车里很静。 时不时碾过一颗小石子,会略微的颠一下。西淮的神色冰冷而漠然,从侧面看过去,就好似一个没有早已没有喜怒的白玉雕像。 只那么静静地侧脸望着窗外。 下车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了这个西淮根本不希望别人知道的缘故,银止川似乎略有歉意,伸手扶了扶西淮。 西淮一顿,随即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受,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谢谢。 见银止川下马车,府里的小厮都赶忙迎了上来。 公子。 银止川略微像他们示意了一下买回来的一些东西,吩咐道:将这些搬去杂物府。 过几日,再派人去一趟布庄。那里有订的几套衣裳,望亭宴之前取回来。 是,公子。 小厨房的饭菜做好了么? 见他们几个人似有踌躇之意,银止川问道:怎么了。 小厮悄悄看了西淮一眼,而后附到银止川耳边,低低地私语了几句,退下了。 银止川倒神情上还没什么变化,仿佛没什么事发生。只对西淮说: 你先进去吃饭。我有些事处理好了就来。 府邸西淮才来了没多久,去正厅的路都还没记住。 当即就由一个仆从领路,带着他过去了。 银止川看着西淮清隽单薄的背影,有一会儿没说话。直到他走至转角处,消失不见,才低低对小厮说: 走吧。 薄暮铺满了天空,仰头望过去时,是一片暖意的橙色。 银止川跟着一个仆从,在府内七拐八折,往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走。直到没什么人了,他才停下来。 那个院子里有一棵枯树,两只黑鸦停在上头,眨着黑豆子似的眼睛歪头看着来人。不时发出一声呜咽。 银止川将仆从留在门外,独自推了门进去。 无恨兄。 见到门内的那个身影,银止川顿时笑起来,称呼道。 而那人原本撑首在发呆,听到动静也抬起头,同样笑着说: 止川。 银止川关好门,确定无他人跟随了,这才走过去,坐到那人身侧。哑声说: 许久未见,你从沧澜回来了? 七年前,银止川十五。 二哥,你看看他,七弟又抢了我的雪缨枪! 什么叫抢?那是你输给我的! 院子内,一群少年们打打闹闹。 镇国公府气势恢宏,每一根柱子都是雕梁画栋,走廊上仆从们来来往往。 庭院的草木长势正好,阳光充沛,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银止川吊着只腿,左腋下夹着一根木拐杖,一眼眯起,偏头,biu地一声,做了一个弯弓搭箭的动作,假装要将朱墙上的一只飞鸟射下来。 都摔成这样了,还不安分。 银止川二哥从他身边走过,拍了一拍少年的肩,笑道:当心以后长成瘸子。 长成瘸子也能杀十个燕启人。 银止川嘻嘻哈哈道:二哥,你们这次和父亲出去,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半年吧。 银止戈抬脸,看着院子里金澄澄阳光,似冥想:回来和你一起过岁宴。 好。银止川笑:那我在家等你们。 几个哥哥都在院子里舞刀弄枪的,一名少年正在攀着另一名少年比身高: 还差这么一点点,等过完年,我指定就超过四哥了! 行行行,超过就超过,下次爹再拿藤条抽你,别哭着赖着要我给你求情。 他们都嘻嘻哈哈的,稍时,另一名少年走过来,身子往银止川身上一仆,和银止川勾肩搭背地: 老七好好养伤。伤筋动骨一百天,等回来,再和你一块儿踢蹴鞠去。 这是银止川六哥,和他只差一岁,也是很顽皮的少年。 三哥从廊檐下走过,恰巧和银止川与老六擦肩而过,一身黑衣劲装,淡淡道: 然后再摔成胫骨骨折吗。 哎呀,三哥你嘴不要这么毒嘛! 老六哈哈大笑:摔成胫骨骨折你心悦的卿卿姑娘也是喜欢七弟啦哈哈哈哈。 一记冷冷的眼刀自银三抛来,刚和银止川六哥比完身高的老四赶紧出现,拖走一方,稳定大局: 停不要再引战下去了。谁再说和姑娘有关的话题谁今晚打扫校场! 四公子,照月小姐来信了! 然而正当此时,一名仆从从院外奔来,手中高举一封绯红信笺,高呼。 银止行(xing)登时道: 真的吗,拿我看看! 噗。 银止川六哥忍不住笑:今晚老四打扫校场。 他们银家有七个儿郎,各个不是安静省心的料子。上房揭瓦掏鸟蛋,下水摸鱼打石漂。 万幸镇国府大,否则凑在一块儿,连房顶也能掀掉了。 好了,不要吵了。都去小厨房帮大哥做团圆饭吧。 银止戈将这群闹腾的胞弟们凑到一处,竭尽全力使之保持和平:明天出征,今天大家收拾好东西,都早点休息。 噢 儿郎们差差拉拉地回复,拖长了声音,走在末尾的,还能隐隐约约听见,是谁在嘀嘀咕咕说: 七弟,打个商量嘛,雪缨枪还我,我拿二哥的踏浪马驹和你换 等你回来我再给你换。 这是七年前,银止川父兄出征前的那一天。 家中传统,每一回有人出征,大家都会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 以防在战场上有什么意外,都没有最后好好在一起,聚一聚。 但是银家将帅向来所向披靡,银止川长到十五岁,还没有遇到过和亲人生死离别的情景。 分卷(53) 这一回他们要去的是沧澜,一个盛泱边境的小城。 有许多被流放的大臣官员都在那里,听闻近来时常受到燕启的骚扰。 朝廷不厌其烦,干脆派了银家将士过去,准备给他们个教训。 这是给小七的。 宴上,银家长子摸出一枚平安福,红色的丝绸,放在银止川面前,笑道:下个月你生辰,哥哥们不能在家陪你过了,提前送份礼物给你。 银止川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就听他大哥接着道: 十五岁了,往后不要再那么顽皮,早日长成为国效力尽忠的好儿郎。 银止川拆开红绸锦囊一看,里头是玉石,橡木,纸条,香灰等东西,银止晟道: 都是哥哥们一起给你求的。老三也去了。井禅寺大师亲手开的光。 向来人冷嘴毒,和银止川不怎么亲近的老三没想到会突然被提起,扭头冷哼一声。 银止川道:谢谢三哥! 镇国公银忠安道:好了,收起来,一起吃饭了。 父亲此次还是挂帅么? 银止川道:朝廷为何不让别人去。父亲今年都已六十多岁了。 食君俸禄,为君守国,应当的。 镇国公道:况且武将么,保家卫民,是应尽的本分。 老七还是个小孩。 银止戈道:不懂事。 我怎么不懂事? 银止川转头朝他二哥抗议:我是瞧不得你们辛苦!一面刀尖舔血,朝不保夕;一面还要提防着功高震主,受君上猜忌。既然如此,为何不称病避战,既落个悠闲,又平安无忧。 我们都休息了,谁去镇守边关。 镇国公轻轻用筷尖敲了敲碗,瞥他:燕启人打来了,城里的百姓怎么办?任性的话。 银止川微哽,他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小时候父亲兄长们出征,他都跟着跑,轻则替军营看守粮草,重则带一支小队突袭。 他只是看父亲都六十多岁了,还这样替盛泱提起刀一次次出征,心里总有种不详感。 好了,不要小瞧你父亲。 镇国公道:你父亲挂帅到七十岁没什么问题,等介时再将盛泱的关外交给你和兄长们。 老爷,街头的刘伯送了红苔菜来。 门被推开,家丁提着一个菜篮子进来,笑道:听说您和公子们明日要主出征,街坊们一起凑了蔬菜瓜果来,祝您凯旋而归。 镇国公和儿郎们一起朝那菜篮望去,家丁道: 您看,这多新鲜的红苔菜啊,刘伯说半个时辰前才从地里挖出来的。 知道了。 镇国公说:放到小厨房去吧。替我谢谢街坊邻居们。 家丁喜笑颜开:哎! 看见没有。 门重新关上,镇国公目光从儿子们的脸上一一扫过,淡声说:真心待他们,百姓会感念你的。 银止川没吭声,但记住了那时的场景。 他和父亲哥哥们坐在一起,面前是一大桌子珍馐佳肴。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吃团圆饭。 宴上,二哥坐在他身边,帮银止川夹了菜;四哥趁人不注意,偷偷苟着腰摸过来,请他在自己出征时收一收照月小姐的信笺;老六话痨地拉着五哥讲蹴鞠。 但后来没过多久,消息就传来,沧澜失守,银家将士弃城逃战,全军覆没。 沧澜城被燕启人屠了,银止川的父兄都死在了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西淮:这种翡翠环,银少将军喜欢么。 银哥儿:有,有一点。 第59章 客青衫 06 银止川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失去父兄的一天。 还是在这样一场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战役中。 出发前,他们都以为最多半年,岁宴前就能回来。 燕启人的游击轻扰,能有什么阴谋。 然而,银止川就这样突然地失去了所有亲人。 请陛下彻查沧澜之战。 那时银止川一次次上书:我的父兄,绝不可能做逃兵! 这里面有阴谋,有隐情! 他坚持:陛下陛下,求您彻查!! 然而回应银止川的,只有沉默。 铺天盖地的漫骂淹没了他。从沧澜逃来星野之都的流民日夜在外头击鼓,要朝廷惩办银家,以给死在沧澜的百姓一个交代。 镇国公银忠安,及其七子,念及一生为国效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沧澜一战责不追究,罚俸三年,钦此。 捧着圣旨的太监尖声宣告。 银止川被除去手上的镣铐,放出底狱,失魂落魄般站在阳光下。 从战败的消息传来,关于银家的各种猜忌谣言就如阴云一般,笼罩了整个镇国公府。 有人说他们叛国,有人说他们受贿勾结,有人说他们本来就是贪生怕死之徒 银止川被人从府邸带走,押在底狱中三个月,现今才回到了家。 他从沧澜回来的父兄的灵柩,还停在西院。[*注1] 府里没有一个人,几个忠心的奴仆也被带走问话了,其余的则作鸟兽散,不知道逃到了哪里去。 银止川慢慢走回府,推门进去,府里一片黑压压的沉郁之色,没有一点灯光。 从西边的后院传来一大股臭味,催得人几乎作呕。 在银止川不在府中的这段时日,他父兄的棺椁也就这么停在了西院。 无人看管,也无人过问。 银止川走到西院,慢慢靠近。 上头乱七八糟,有被人从外头扔进来的菜叶子,臭鸡蛋,腐烂了的蔬果 污迹斑驳地黏在棺椁上,甚至还有干涸了的粪水痕迹。 银止川站在那儿半晌,摸着棺椁,缓缓地蹲下了身,哭咽起来。 这是他少年意气,风流血性的兄长。 在世人眼里,他们是弃城不顾的逃兵败将,死不足惜。 但是在银止川眼里,他们是教过他枪法的二哥,做饭很好吃性情温和的大哥,还在等心爱的姑娘回信的四哥,期盼着何日归家,死时都没有十八岁的六哥 银止川在漆黑无人的黑夜里,就这么一面哭,一面把父兄的棺材都洗刷干净,再送他们下葬。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拿起过枪。 银府的密室内,银止川轻松扯出一个笑,说道: 这世上,已经无人值得我为他提起枪了。 那些曾经对他们和善尊崇的百姓,出征前还送来瓜果蔬菜的街坊邻居,在从来战无不胜的镇国公府吃了败仗之后,就弃他们如敝履。 银止川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能这么快转变态度,他们就从来没有想过相信他吗? 还是说他们敬仰的从来都是战无败绩的战神。一旦不符合他们的预期,纵使有隐情也活该被抛弃。 止川,从你让我帮你查你父兄的事开始,我就一直想对你说这句话。 在银止川对面,坐着的一个落拓剑客模样的男子道:你要给你的父兄一个交代,但你更要走出来。 不要再自甘堕落下去了。 自甘堕落? 银止川笑道:我没有自甘堕落,我现在就过得很好。 在沧澜战败的风波过去后没多久,银止川消沉了一段时间。但是后来他又回到了星野之都的纨绔堆中,甚至开始和他们逛起了烟柳巷子。 银家,镇国公府,依然是星野之都响亮有名的世家贵族。 银止川也重新穿起了风流放浪的银袍。 好似什么也没有变。 银家失城却不被分毫责罚的事实,甚至令民间传出了许多不知来源的传闻。从前玩得好的公子哥儿们,都不由自主开始看银止川脸色说话。 姬无恨望着好友似笑非笑的眼,轻叹了口气。 他不会放弃的。 姬无恨想,就如从银止川请求朝廷彻查父兄的事无果后,他就开始自己查。 他不信兄长父亲会做逃兵,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出真相。 也万幸,他有这样的门路 曾经盛泱最大的情报机阁镜楼的前任主人,是银止川的至交好友,姬无恨。 我跑了一趟沧澜。 灯下,似游侠剑客一般的落拓男子开口,低声道:那里现在是燕启人的地盘,原本城内的百姓都被杀光了。 银止川坐在他对面,未吭声,只有唇不由自主抿紧了。 当初城破之时,有些微运气好的人逃了出来,成为了幸存者。但他们都对银家军恨意入骨。 姬无恨极低地叹息了一声,说。 止川,我不知道该如何同你讲。 这两个本应该无话不谈的好友面对面坐着,银止川几乎能看见自己在姬无恨眼中的倒影。 姬无恨苦笑了一下,说道:你能相信吗,几乎所有人都告诉我,是亲眼看见银家军撤退的。 没有人逼迫,没有阴谋,他们一个时辰前还在守城抵抗,一个时辰后,就突然撤走了。 当初沧澜城破时,是如何一番情景,银止川一直不知道。 他收到的只有从沧澜回来的七具棺椁,他们是如何战死,如何遇到燕启人,如何离开沧澜城的,银止川都不知道。 灯下,姬无恨观察着银止川的神色,担心他受不了的刺激。见银止川面容发白,但总算算得上自持后,才接着道: 城破那天的战事很紧急,但是也绝到不了全军覆没的境地。可你父亲不知道什么缘故,在登过城楼观战之后,突然下令撤退。 当时,有许多人都在场。 燕启人的游击式骚扰,令许多人原本以为他们也不过和往常一样,过来抢一些粮食珍宝,也就算了。 但没有想到,看到盛泱派出了镇国公挂帅之后,他们的公子舜华也出现在了战场上。 公子舜华,名为顾雪都,是燕启君王的亲哥哥。 也有许多人说,燕启的君王不过傀儡,掌有燕启实权的,是这位被称为燕启人的城墙与长剑的公子舜华。 镇国公在城楼上看到公子舜华的身影后,当即判定这将是一场恶战,令人去取武器。 武器,是朝廷秘密派人送来的。 一般的士官没有资格触碰,镇国公派了银止川二哥亲自去取。半个时辰后,银止川二哥迟迟未归,镇国公下了城楼去找。而后回来后,令人撤退。 那时许多人都在场,确实是你父亲亲口所说,绝非假传军令。 姬无恨道。 那是不是武器出了什么问题? 银止川问:如果他发现朝廷送的武器是坏的,没法应战,确实有可能先行撤退不对,如果要撤退,也应当是先疏散百姓才对。我父亲不会弃城中百姓不顾。 怪就怪在这里。 姬无恨道:我听城中百姓说,你父亲是带着两个巨大的箱子一起撤离的。如果武器有问题,他不会还要带着一起走。 银止川喃喃:那是为什么。 所以,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你父亲还有后招,暂时离城是有什么计谋。 但是事实上,他们没有。 离城后,行军方向是一路朝着星野之都的。他们似乎就准备这么回都。 但是没过多久,燕启就发现沧澜城内的内守卫空了,大举攻了进来。 半个时辰后,追上了主力军。 你大哥为了引开燕启军队,孤身带一支小队为诱饵,冲进了树林。枪挑五千追兵,而后力竭摔于马下。 顿了顿,姬无恨低声说。 而后,你二哥同样为了拖延时间,独自留下来断后。战死于围攻的刀箭。 你三哥 姬无恨隐忍地将这些自己调查出的讯息缓缓说出来,银止川的手指在桌案下微微发颤。 他早已见过那些父兄的尸体了。 但是而今再亲耳听姬无恨说一遍,一一印证曾经的猜想,银止川还是禁不住眼睫微微颤动。 你四哥被燕启人俘虏,枭首于营前。你六哥为了去救他,也 姬无恨顿声。 银止川点点头,却红着眼眶,低哑地勉强笑了一下,说: 是,从前在家的时候,六哥就与四哥玩得好。他老是闯祸,四哥替他挨过爹的藤条的。 姬无恨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了,半晌,才低低说: 但你的五哥,是为了救沧澜百姓而死的。 银止川抬头,姬无恨道:那时,城已经破了,哭嚎和哀叫声传得很远都能听到。 你五哥发现你父亲根本没有后招,不顾军令,孤身返回疏散百姓。 这是明知必死而为之的做法,但银止川五哥还是去了。 他在家里就从来沉默少言,时常和父亲对着干。到了最后,还是没有听一回父亲的话。 所以总是得不到父亲的喜爱。 我只是不明白。 良久,银止川说: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我爹为什么去军营取过武器之后,就突然下令撤退了? 姬无恨无声地看着他。 银止川道:他想过取武器,就说明他在城墙上的时候还没有想过撤离。 都说镇国侯忠烈一生,最难的时候孤立无援,困守边城九十四天。无粮无草,吃树皮他都没有降。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姬无恨注视着银止川的眼睛,良久,他说:止川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 分卷(54) 你父亲从朝廷那里收到的武器,名叫琉璃箭。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箭。 桌案上的烛火轻微一闪,噼啪一声。 银止川低哑开口: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然而姬无恨摇头:我所能查到的,只能到这一步。你往后可以多加留意。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前面提过的,银止川带西淮游府,但是走到西院就停了。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第60章 客青衫 07 密室中,两人相对沉默了一阵。 但姬无恨又随即打开了话匣子。主动道:算了,止川,不要总拘困于过去。想一想当下。 我听闻你从赴云楼带回来了一个小倌? 赴云楼也是镜楼的一面,姬无恨身为镜楼的前任主人,对此自然了如指掌。 银止川一怔,旋即唇角一弯,翘了起来,露出一个很浑球的表情: 是啊。你消息够灵通。 姬无恨微微笑道:他怎么样。是如何的一个人。 银止川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似在回忆,片刻后,道:脸不错,但是脾气一般般跟一块寒冰似的。 噢,赴云楼还有这样的小倌? 他本不是低贱出身。 银止川顿了顿,道:也许是好人家的孩子。 提起西淮,银止川就回想起他在自己回府时,端坐在檐下静静煮雪茶的画面。 雪白的柔软的衣衫,铺在地面上。 这个人有种天然的冰雪气质,一举手一投足,好似云淡风轻,什么也不在乎。但是就好像一个回眸轻瞥都带着勾子似的,勾得人禁不住总盯着他看。 还想将这一捧寒凉冰雪,捧到怀里。 禁锢他,占有他。 这大概就是天生的祸害人的胚子。 你对他很着迷。 看着银止川的神色,姬无恨道:要从良了么? 银止川极轻哼笑了一声,踢踹了好友一下。 没有。 他道:觉得他可怜罢了。 可怜? 姬无恨挑眉:可你知不知道,止川,当你觉得一个和你毫无关系,也并不需要你可怜的人可怜时,你对他的态度就已经十分特别了。 怎么会? 银止川道:我不过是 他不过是在布庄时,胁迫西淮脱衣,又知道了他那样不肯叫别人知道的隐秘。 后来想起来,总觉当初自己在人前那样逼他,不是很应当。 好像欠了西淮一点什么。 这种歉意令他很烦躁。 说起这个。 银止川略微停顿了一下,道:我问你件事。 什么? 你 银止川的神情却略微复杂,好似遇到了什么令他浪荡如斯,也不太好方便开口的事:你真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镜楼的前任楼主顿时犹豫了。 因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句话,实在不是什么好词儿。 主要针对的是小情人关起房门之后发生的那档子事儿。 当初银止川父兄死得早,许多事情没来得及教他。 姬无恨因掌着镜楼,出入赴云楼如同出入自己家门。银止川第一次逛窑子,就是去的姬无恨名下的赴云楼。 从此以后,就和姬无恨产生了某种革命般的友情。 然而面对着好友这样考量的目光,姬无恨也无法逃避下去,只能道: 你又想问什么。 银袍的少将军略微挑起眉,一副风流放浪的样子,稍时,对他招招手,道: 你附耳过来。 姬无恨于是凑到银止川唇边。 一阵低语后。 听完后的姬无恨: 止川。 沉默良久,赴云楼的前任楼主还是忍不住说:我没有想到你已经坏到了这个境地 银止川怒而拍案:不是我给他戴的!我是那个想给他取下来的人!! 哦 姬无恨说:那你们行进到哪一步了? 哪一步? 银止川莫名其妙:他是个小倌,我怎么到哪一步。 你不知道? 姬无恨更奇了:你没有试过吗?小倌也是可以到哪一步的。 我没有。 银止川不耐烦摆手道:是在给他量衣时,我无意中碰到的。 那你可以试试。 姬无恨却说:那个东西,玩得好会很得趣。 银止川: 我对一块冰没有兴趣。 他正准备说,然而姬无恨却在他开口之前道: 况且,你若要帮他取下来,也是要先见到才行。因为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你得知道是什么样的,我才能告诉你有没有可能弄下来。 银止川: 另一边,西淮吃过了晚饭,又由一个仆从领路,回了园院。 他的院子是瞻园,在金陵也有一个这样的同名的,就在秦淮水边儿上。 银府这个是仿制。 园院里草木深深,高堂院宇,走回去还需要一会儿功夫。 怕他在府里迷路,或者被什么小虫咬到,那个仆从就一直走在他前面。 西淮看着脚底的路,不吭声,也不说话。 有路边的草木承了夜间的露水,湿哒哒的。 西淮经过时,衣袍擦过,也被沾湿了些许。 我听闻公子是金陵人士。 小仆在前面走着,提着一盏灯笼,照亮前面的地面,不回头地说。 西淮淡淡地应了一声,也不经意。 金陵是个好地方呀。 小仆说: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惟羡西江水,曾向金陵城下来。公子能一出生就在这样的风水好地,着实叫人羡慕。 西淮淡笑了一下,道:也没什么幸运的,我离家许久了。 那公子想回故乡么? 自然是想的。 西淮说。 那公子既然想要回去,为何却看不到丝毫的诚意? 诚意? 西淮一顿,抬眼朝那人看过去,却见面前的麻衣小仆挑着灯,回过身来,微微笑着望着他。 那是一张全然平平无奇的脸,但是在刹那间,西淮突然就明白了他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慢慢地冷下了脸。 主子已经等了许久。 小仆轻轻说:一直在让我等催公子快些。 西淮不吭声,半晌才冷冷道:我今日才进银府不到二十天。 小仆说:我等不过是个下人,替主子传个话罢了。 他望着西淮冰冷优美的面容,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只匣子,道: 这是这个月的药,公子收好罢。 小匣微沉,落在西淮手心,微微握紧了。 四面的棱角扎得他手心略有些痛。 你是唯一一个让银止川带入府的。 仆从说:望公子不负主子所望。 西淮未吭声,仆从又微微笑着道:这药一旦断了,就是生不如死。公子从前已经尝过那滋味了,想必不会想再尝一次。 更何况即便不为了药,为了父母血亲的仇,公子应当也是尽全力的罢? 西淮面容略冷,但他即便是冷眼看着人的时候,也十分美,有另一种动人。 不必觉得有什么放不下身段的。 小仆说:即便你委身于他,来日不还是可以手刃了银止川?只要找到我们要的东西西淮公子,人有时候不得不忍辱负重。 忍辱负重。 西淮微一冷笑,咂摸着这四个字,嘲道:那为何不叫你们主子自己来银止川身下承欢,叫我明白明白什么叫忍辱负重? 小仆被他噎住,梗得一时半会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叹出一口气,道: 总归我的话已经传完了。公子好自为之就是。 而后他提着灯笼,逐渐走远。 周遭一片寂静,暗色中,只见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瞻园,不远处,就是西淮的卧房了。 西淮站在这黑暗中,他的白衣在夜色中显得极其显目。 他微微偏着头,敛着眉目。 就好像一只被囚于泥淖的鹤,沉郁压抑,隐忍挣扎。 又寻不到出路。 听过姬无恨的话之后,银止川对西淮的态度略微变得有些不同。 大抵出于一种好奇的心里,想知道小倌玩起来是什么样的。 银止川时常望着西淮吃饭,喝水,行路的身影,想他在床上会是什么样。 和女人有什么不同? 但是看着他那样一副神色,寡淡又冷冰冰的,抱在怀里,岂不是和抱着一块冰一样。 浪的起来么? 银少将军翻来覆去地琢磨,时常陷入沉思。 稍时,三月转眼就过去了。 很快到四月。 是不是明日就三十号了? 一日,在饭桌上,银止川突然提起。 是。 西淮应道:之前少将军去布庄订的衣物也送过来了。 差点忘了正事。 银止川一蹙眉,道:过几日就是望亭宴了。 望亭宴是盛泱的一项传统宴席,每年都会举办。 君王与朝中大臣都会参加,也可以带家中妻妾一起同去。 这是上次布庄订的衣服? 注意到今日西淮穿的这件衣服是从前没有见过的,银止川挑起眉来,道:不错,果然很衬你。 这是西淮衣服中,少有一件稍带颜色的了。 他平时穿衣服,多数是素白,瞧着总有种大病初愈的恹态,没有什么生气的模样。 这件衣服也是素白的底,但在衣袖上涂了几笔翠绿的竹。将西淮细瘦的身子骨架一下就凸显成了清隽与疏冷,掩过了那种郁郁寡欢的沉默。 银止川多瞧了几眼,越瞧越觉得特别,不由将西淮拉到身边: 我仔细看看,靠近一些。 然而刚才靠得远,没注意到。现在离得近了,银止川才发现西淮的脖颈间有一股奇怪的暗香。 有点像许多种药草混在一起后,熬出来的那种馥郁的味道。 和西淮冷清的气质极为不同,在他身上闻到这样烈性的香气,会有种明显的违和感。 你用的什么熏香? 银止川蹙眉:好重的味道。 西淮略微顿了顿,似乎没想到一夜后香气还未散去,不由想拉起衣领,遮住香气: 不是熏香,是一种药。 药? 嗯。 西淮尽量显得平静:我自小体弱,需用一种药。用得久了,就会有暗香。可能我昨日刚刚服过,所以味道还有些明显。 哦。 银止川应了一声,但见西淮想将衣领拉起来,他又立刻去按住他的手:别动让我闻一闻。 西淮几乎还未反应过来,就被银止川抓住了手。 他凑在西淮颈侧,强行捏着西淮,让他仰着头供自己探究。 西淮的脖颈纤细而苍白,肌肤细腻得像一块白瓷。 银止川热烫的呼吸扑上去时,令他轻微地躲了一下,但是又被迫按回来。 这实在是一个亲密又有攻击性的姿势。 银止川离西淮颈窝极近,就像凶猛的兽类在进食前摆弄着食物。 嗅这已经到手的小东西的味道。 西淮反抗不得,只能这么任银止川捏在手心。 他几乎有一种下一秒,就会被银止川咬在侧颈的错觉。 好奇怪的味道。 就在西淮指尖都快掐白了的时候,银止川终于松开了手。 他蹙着眉:好像能叫人上瘾一般,诡得很。 西淮不敢应声,生怕被银止川发现什么。 但是好在银止川也不过一提而过,转眼就又说到了别的事上: 过几天的望亭宴,我带你去。 西淮手一顿,望着他。 这么吃惊的表情做什么。 银止川一笑,将西淮乌黑的发梢捏在手心,无所谓地转了转,道:进府这么久,都还没带你出去玩过。 正好有这么个望亭宴,让他们都知道知道,我得了个什么样的宝贝。 四月五号,望亭宴。 盛泱习俗,四月四号清明过后,总要在后一天举办宴席,有君王和诸多朝廷重臣入宴。 分卷(55) 一方面,是表达对历代已故君主的哀思;另一方面,是要由这些朝廷重臣,再一次朝君王剖白真心,表达绝无反意,愿为盛泱肝脑涂地的意思。 新帝沉宴,才刚刚登基了不到一年,这是他继位以来的第一次望亭宴。 因此,此番对宴席的布置,又尤为隆重一些。 银止川带着西淮,乘马车上了岚山。 一路上各位当朝大员的家臣,内侍,来往不绝,一撩开车帘,就能看见旁侧的轿夫正挥鞭赶马。 银止川原本与西淮一同在轿内,但是星野之都那群公子哥儿老在外头闹他。 银哥儿! 他们在外头喊:出来骑马呀,乘什么马车! 第61章 客青衫 08 银止川不想理他们,但是又被闹得没办法。 一掀开帘,就见赵云升那一众公子哥儿正笑嘻嘻地跨在马上,朝他看。 嗬!看见没有! 见银止川掀帘,一个胖首身圆的纨绔登时叫道:银哥儿带的是那小倌!我说中了,给钱给钱!! 其余人则唉声叹气,一片愁眉苦脸之色。 方才他们打赌,银止川这回望亭宴会带谁。 各个公子哥儿赌的人都不同,赵云升赌的西淮。 银哥儿不是直的嘛,怎么会玩小倌。 王为良的幺子王五垂头丧气,不情不愿掏出一锭银子,放到赵云升手中: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天仙,能把银哥儿迷得五迷三道。 然而西淮坐在马车中,位置又是恰好远离众公子哥儿的那个地方。 纨绔们只能瞧见他一点点隐约的侧脸。 我下去一会儿。 银止川叹了口气,只得说:一会儿回来。 纨绔们早等着他了,当即有人下马,要给银止川让马。 然而银止川摆手,打了一声呼哨,专属于他的那匹踏浪白驹从后方自己奔来。 银止川翻身而上,漫不经心一扬鞭,走到了那群狐朋狗友的中间去。 银哥儿,小倌好玩吗? 见到银止川第一句话,这群纨绔果然就问:和女人有什么不一样? 银止川就猜到他们狗嘴吐不出象牙,当即斜斜睨过一眼,道: 想知道,你自己找去啊。 这不是找不着像你那个那么好看了的嘛。 朋友们嘻嘻哈哈,只有赵云升认认真真沮丧地回答道: 你以为我没找过。上次见你领走了那少年,我翻遍了整个星野之都,也没再找出第二个像他那样有意思的了。 他的眼睛那样好看。 似乎又想起了西淮那惊鸿一面的模样,赵云升道:又冷又媚,像含着桃花薄酒似的,你将他欺负哭,肯定特有意思。 银止川想起西淮的眼睛,确实又冷又薄情的样子。 与他相处的这段时间,银止川心里也冒出过许多坏点子。 让这样一双眼睛,为自己含上眼泪,哆嗦着哭出来 而今赵云升这么一说,银止川脑海里登时都能想象出现那一副画面了。 他眯了眯眼。 没有银哥儿的福气好。 赵云升仍在唉声叹气,道: 银哥儿,兄弟只求你一件事,等你来日什么时候将那小倌操腻了,将他送给我也玩一玩。成不成? 你家的侍妾,我家的脔宠,交换着玩。这在纨绔之间,是时时常见的 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毕竟女人如衣服,兄弟才是手足嘛。 然而这一回,银止川将眼梢稍稍一挑,从上到下将赵云升扫了一遍,很干脆地就道: 不借。 啊? 赵云升问:为什么。 不借就是不借。 银少将军风流轻佻的目光瞥着他,觉得很费解似的,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银哥儿是玩小倌尝出味儿出来了吧? 旁侧的其他玩伴起着哄:银哥儿,讲讲呗,小倌是什么样的? 我听说小倌比女人弄起来还带劲儿,是真的吗? 银哥儿和那小倌睡过没有? 也有人好奇,暗搓搓问:银哥儿,小倌弄起来是不是和以前的那些歌姬不一样啊 你会玩小倌儿吗? 银止川原本还没碰过西淮,也不知道小倌为什么会有人喜欢。 但是这么问,就是看不起他银止川了! 银少将军当即冷冷一笑,心中的逆反心都被激了起来。轻蔑道: 有什么不会,不就是扒光了,压在身子底下亲么。 哦 众人唏嘘:银哥儿,果真是行家啊 赵云升更是酸得快冒出了水: 我也想扒光了亲 银止川斜睨过他一眼,道: 你做梦。 旁侧的人骑着马,哈哈大笑。 上山的风景很漂亮,有许多罕见的奇珍异草。 有些原本不长在这里的花草,但为了望亭宴,也移栽了过来。例如叶子长在外头,花苞结在土里的冬婴草;只盛产于梁成浣湖江的红珊瑚;长于云燕深林的风车紫萝这些都是根本不适应盛泱水土的草木,移栽过来,也恐怕过不了几月就会枯死。 但即便如此,为了所谓的君王恩宠,便是一眼垂青即是恩泽,为此付出性命也是值得的。 人与花草皆是如此。 银止川带西淮入宴后,就一直有人在悄悄地打量着他们。 一来,是其他一同来的群臣都大多带的是正妻。 带个小妾就已经算十分出格,更不提像银止川这样直接和一个小倌同进同出。 二来,是西淮的模样也十分出挑。 他并不像旁人从前猜测的那样,是个如何不男不女的东西,低贱下劣。 反而人如寒玉,眉眼清冷,穿着一身月白素衫,腰间挂着一枚青色的招文袋。[*注1] 隐隐约约,还能看见那招文袋放着几捧书简。 他的坐姿端正清雅,微微垂着眼睫,很像贵胄出身,腐书网的世家公子。 如果不是待在银止川身边,恐怕还有闺房中的小姐,相中了,轻轻问父亲这是谁家的公子。 银止川无视那些探究的视线,牵着西淮,自顾自落座,问他: 饿么? 西淮摇摇头:还没有。 望亭宴的规则是要等君王入席后才能开宴,在此之前都不能吃东西。 银止川却道:你饿了就告诉我,我让人拿些小食来。 西淮一怔:能吃东西么? 银止川无所谓一笑: 吃了他们也不能怎么样。 总归他一向在朝臣的忍耐边缘试探惯了的。 银止川这厢在优哉游哉地饮酒赏山景,其余与他一同来的公子哥儿们,却都多多少少被父亲胁迫着,不情不愿地出去祝酒。 偶尔瞥见银止川,见他美人在侧,也不用违心地摆出好脸去讨好老头子们,真是心里羡慕得不得了。 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同我讲。 见西淮视线在宴上逡巡,银止川道:怎么,有你认识的人吗? 宴席上,每个朝臣的座位都是按官衔排列的。 例如银止川就坐在武官这一列的第一位,对面是文官之首,三朝元老徐择凤。 越是往前的位置,就意味着这名朝员的官职越高。 西淮目光停在对面一处席位上,问道: 那是谁? 御史台的莫必欢。 银止川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答道:文臣中升得极快的一个大臣,算得上是现今朝堂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此时赵云升的父亲礼部尚书,就正捧着一杯酒,细声细气地同他说话。 那人则微微含笑,慢慢地应着。看着好一副慈眉善目,平易近人的模样。 我认识他。 西淮盯了半晌,却倏然轻轻一弯唇,低哑道。他现在已经是御史台的长史了么? 是啊。 银止川道:人不要脸,就爬的很快。 这个人,在西淮父亲被令去修国史时,还不过是叶清明手下的一个小小抄书郎。 他那时没什么才华,又家中清贫,是叶清明想每一个想读书的人都应该得到善待的机会,才给了他一个在翰林院抄书的位置。 谁想到这人后来恩将仇报,告发西淮父亲私记国事。 他将西淮父亲当做了投靠权贵的砝码,痛踩了一脚,高高兴兴跻身权贵去了。 那时西淮曾想不通很久,这个曾经再三上他的家门来,向父亲借米,低三下气的人,怎么可能翻脸如翻页一般,做出那样恩将仇报的事? 看着而今春风得意的父亲旧属,西淮搁在膝上的手指无声地收紧了。攥紧袍角。 听闻他从前不过是个修国史的小小著作郎。 银止川倒了杯酒,百无聊赖道:也确实没什么才能。 入御史台需有才识,他却连首稍微好点的词都作不出来。稍微成样子一点的几首,都是偷别人的作品。拾人牙慧罢了。听说他最早不是在翰林院抄书么? 西淮低低地应了一声,想起这人曾经抄书,也抄得不怎么样 字迹太差。 银止川却一笑:倒是适合他。他除了抄抄别人的作品,也没什么才能了。 可事实上,这位拾人牙慧的御史台长史,都是拾西淮父亲的诗作最多。 他像是要将叶清明利用到底似的,连一丁点可余的价值都不放过。 人多行不义必自毙。 西淮垂眼卡着搁在自己膝上的手指,哑声说:他做了不得良心的事,自当会有报应。 报应? 银止川却如同听了很有趣的观点似的,挑了挑眉,轻笑道:我不知道旁人如何,但就莫必欢这老小子来说,是平步青云,官途坦荡也许,怪只怪他欺辱之人死的太早,没办法从棺材里跳出来跟他叫板罢。 他就没有一桩不顺心的事么? 西淮沉默了片刻,忍不住道:一桩也没有? 银止川支着下颌:有也只是极小的一桩罢我听闻他想举荐自己的儿子进翰林院,但他儿子和他一样草包,应试多年不中。现在正想方设法地攀关系走后门呢。 西淮的面容微微苍白,垂眼静了片刻。 但如果细看,那并不是惊惧或者愤怒,反倒有点像在要做某件事之前沉思。 良久,他垂下眼,极轻地笑了一下。 是吗? 西淮轻声道:那他这辈子也都不要想进了。 [*注1]:招文袋:古代一种挂在腰带上装文件或财物的小袋子。 第62章 客青衫 09 在席宴开始前,差不多就都是大臣们互相交际寒暄的时间。 他们平日里分明每天上朝都能见面,现在说起话来,倒好像十百八年都未见过了。恨不得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出来诉衷肠。 并且越是靠前的席位,推杯换盏的人也愈多。 银止川百无聊赖地看着,稍时,倒是倏然有人提议,来组一场诗会。 我们每人作诗一首,交由众人传看。评选出其中文思最佳,最受好评的一首,再呈给陛下评看。 那人道:当然,评选时自然是将名字遮住的,为不记名评选。保证绝对的公平公正。 公平公正? 银止川哼笑了一声,道:这种话只怕骗鬼也没人相信吧。 原因无他,只因提议这场诗会的人,就是莫必欢那多年应试不中的草包儿子。 他在这样一个档口提议诗会,又声明要将最好的呈给君上评看,打得无非就是要趁机讨好君王,给自己留个好印象的主意。 但是他既然说了要不记名,又如何确保评中的人是自己呢? 西淮问道:若按照你所说,他诗词不佳,应当很难评中才对。 也许是串通好的吧。 银止川不甚在意,对他们文官中的这些勾勾绕绕也十分厌烦:谁知道他们打得什么主意。 西淮却默了默,眉头略微蹙起,仿佛在细细思索着一般。 这场诗会原本没多少人感兴趣,但因为是莫必欢的儿子提起,许多想要巴结他的文臣便纷纷响应。 仆从们端着木盘,上来给每一个席位上送了纸墨。 待词写好后,再统一收起。 银止川原本没准备参与,宣纸一落他的桌案,他就准备随手画一只王八扔上去 莫必欢父子提议的诗会,能让他提笔落一滴墨,被嘲讽也应该是一种荣幸。 然而,奇异的是,西淮却神情略微犹豫了一下,极轻声地朝他请求道: 我可以试试吗? 你? 银止川微顿,道:这样的诗会,有什么好参与的。 但他随即一停,想到这似乎还是这小倌被自己带回府后,第一次朝他求什么事。当即又转过话头,道: 好罢,你想试就试试。没什么关系。 西淮接过宣纸,提起狼毫笔,在砚台上轻轻蘸了蘸。 分卷(56) 银止川看着他,才发现这人铺纸落笔的姿势相当端正,完全像经过天长日久的教导和练习之后,形成的习惯和坐姿。 和那些在春楼里,简单学几个字,描诗作赋以讨好恩客的表面功夫完全不一样。 这才想起来,西淮曾经说过的,他父亲也是文人,曾小有成就。 西淮人瘦,略一提笔后,手腕就从衣袖中露了出来。 袖口很宽大,随着西淮的动作,一下滑到了他的手肘处。 露出来的小臂干净白皙,映在日光下,像一截莹润的玉。 银止川坐在一旁,撑着头看他,不知怎么,脑海中就浮现起了方才上山的时候,同赵云升说的玩小倌有什么难,不就是扒光了,压在身子底下亲么? 他的手臂就看上去这样莹润干净,若是真的扒光了 银止川一顿,突然像回过神来一般,止住了想将这一截玉,握在手中的念头。 将目光转到别处去了。 西淮不知道写了什么,银止川没问,他也没主动拿给银止川看。 倒是有些不怀好意的零言碎语飘了过来,是周遭不知哪些官员在低声私语着: 哟,这回银七那纨绔带过来的人还会写诗作词? 看皮相还不错,舞文弄墨也会几笔? 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也能带到望亭宴上来?出了赴云楼的门儿,还真以为自己不是婊子了。 那些声音不大,却可以清清楚楚地传进西淮的耳朵里。 银止川观察着他的神色,却见西淮容色沉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依然落笔极稳地写着自己的词。 仆从过来收起宣纸的时候,他才略微笑了一下,道: 戏玩之作,不值一提。 在宴席正中央,仆从挂起了一个白帆布。一人誊抄着送上来的诗词,另一人再挂到白帆布上。 全部挂好后,再由一人唱诵出来。 你说莫必欢会想什么样的法子确保自己的儿子一定能得魁首? 看着那宴席中央匆匆忙忙的身影,银止川略微挑起了眉,问道:这老这小子在歪门邪道上总是聪明得很。 西淮神情平淡,很端秀地坐着,冷清得依然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聪明是聪明。 西淮淡淡道:只不过有时候人太聪明,也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山中风景不堪怜,天上人间万事颠。谁知道,此生缘,无限情怀似旧年! 一人高唱道:莫必欢莫大人留! 因为不参与诗会评选,莫必欢留了名姓,且作为诗会的开篇。 他从座位上站起了身,朝四面拱手,满面春风道:承让,承让。 莫大人天赐之笔,文思精巧,真是让人望尘莫及啊。 不愧是御史台长史,如此一支笔,不为陛下效力,可不是糟蹋莫大人如此才华? 莫大人一首词,真是令我等折颜啊!! 不出意外,周遭一片溜须拍马之声。各个想巴结他的文官都只怕自己说迟了,说得声音不够响亮,没有叫莫大人注意到。 西淮静默地听着,脸上一片平静 这是他父亲的词。 不过是改动了几个字,甚至连词首的词牌名也未变。 只可笑他父亲当初写这首词是尚且年少时,与他娘亲有了分歧,二人不欢而散,他写来向西淮娘亲求和的。 谁知道今日,会被莫必欢当做望亭宴上祝礼的词,真是滑稽至极。 你写了什么? 银止川听场上平平无奇的诗稿,一面叠着纸蛙玩,一面问西淮道。 西淮面容沉静,他摇了摇头,答道: 我作得不好,不值一提。 噢,是么? 银止川手上动作顿了一下,挑起眉梢来,显然不信。 是啊。 西淮却不动声色,他只垂着眼笑:待会儿念出来,也不会如何引人注意。能博场上诸君一笑,就已经很好了。 然而从侧面看上去,西淮面容冰冷而白皙,就像一块瓷白的玉。他眼睫如一把小蒲扇似的,扫在眼睑上,投出一小片青色的阴影。 看上去又淡漠,又隐秘。 他身形端秀地坐在那里,银止川却突然觉得他好像藏了一肚子的坏水儿。 山色迷离,水光摇曳,东风不管吹花坠,依稀记得旧游时,相逢又是春归计。 燕子双栖,莺儿半醉,一声啼鸟催人起,天涯芳草梦难寻,落红满地望无际。 山鬼门,佛狸祠下村。望断云迷烟景。碧天昏,独倚危栏凝睇。眼中人,万事都休说,画图新。 又念了数首,都是平平无奇的诗作。 不少人都听得哈欠连天,想这宴席怎么还不开始。 直到念至最后 第三十九篇! 一名念诗的仆从唱道:五云朝入帝王台,万寿千年此地开。 世间无谓可远游,千里天边一雁来。 君恩阔阔无报报,臣恨心忧至山海。 八子未能酬宠辱,灰心耿耿可有期。 八子未能酬宠辱,灰心耿耿可有期。 八子未能酬宠辱,灰心耿耿可有!! 坐满文官的列席上,原本百无聊赖的众人均是一顿,打着哈欠的朝臣也定住了,场上猛然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才听一人喃喃道:这诗这诗好啊 这诗好啊! 他缓缓鼓起掌来,而后,席作上众人才仿若大梦初醒一般,爆发出一阵掌声。 能在望亭宴上作出这样诗作的人,不一般。 连银止川听了,也略微眯起眼,他将指尖的纸蛙轻轻一按,令纸蛙跃了出去,道:想不到现今朝野上下,还有这样有才有勇的人。 西淮淡淡倒了盏酒,笑道:也不过平凡之作,当不起少将军如此谬赞。 这不是谬赞。 然而银止川却正色道:想不到今日的朝堂之上还有作得出这样诗作的人。 他一向是吊儿郎当,纨绔不羁的人,几乎没有这样正经地夸过人。 你不知道。 银止川道:这首诗如果放在别处,尚只有气蕴开阔,文笔绝佳的优点。但在今日这样的望亭宴上,就绝不止如此了! 盛泱在建国之初,曾有八个世家大族。 他们立下汗马功劳,从盛泱先祖那里得到丰厚的封赏。 但是到了新帝沉宴这一代,世家势力嚣张,君王与世家历来不和。 这样一首词,称八个世家大族为八子未能酬宠辱,灰心耿耿可有期。既巧妙表达了忠心,行至天涯海角也不忘君恩,渴求报答;又坦诚诉说了对君王不信任自己的伤心。在这样为增进君臣关系而举办的望亭宴上提出,实在是显得文思巧妙,又勇气可见。 登时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味。 众人议论纷纷,银止川道: 不知道是哪个文臣作出的。往后从他家府前路过时,可以上去打个招呼。 他吊儿郎当地屈起只膝,手搁在膝盖上。真是一副十成十的混世魔王模样。 说是去打个招呼,但是想来人家也不一定愿意被他打招呼。 场上窃窃私语了一阵儿,然而奇异的是,过去了许久,这篇获得一致好评的诗作,竟依然孤零零地悬在那里,无人来认领。 难不成是因为我们这场诗会并未设置彩头。 有人疑惑道:才令拿了魁首之人,不屑于站出来承认? 也有可能是怕得罪莫氏父子,不敢承认。 银止川听着场上众多猜疑之声,不知想到什么,倏然偏头,朝身侧的西淮望过去,问道: 你写了什么?这首诗不会是你作的罢? 西淮正静静看着宴席,不知道在等待什么。见银止川突然转向自己,顿了顿,道: 不是。 银止川有些狐疑,但是待他再望向场上时,竟已有一人站出来道: 既然如此,在下不得不承认了 这首潦草之作,正是区区不才在下所写! 众人目光朝那出声处望过去,只见莫必欢身边的一个年轻男子上站起身,做出一副腼腆之态,拱手笑道: 承让,承让。 银止川道:怎么会是他? 这名站出来认领最佳诗作的人,正是莫必欢烂泥也扶不上墙的草包儿子,莫辰庭。 他一贯以学问奇差扬名天下,怎么可能写得出这样的诗作? 那除非是脑袋瓜子被人开了瓢,直接灌了墨进去。 席上一片沉默,但也只短暂地安静了一晌。随即,更多的是莫必欢的党羽,反应过来了,互相捧场地叫好。 给莫必欢的草包儿子一通乱吹。 笑话。 银止川拈着酒杯,冷笑道:这等诗作,要是莫辰庭能写出来,他老子也不至于到处去抄别人的词。让他自己儿子给他当枪手不就行了? 但是如果不是他所作。 西淮慢慢道:为什么这首诗没有人出来认领? 那必然是他用权势强压人。 银止川道:谁写得最好,就必将诗作让给他! 西淮不回答,但是他唇角略微带着笑,将银止川倒在桌案上的酒一杯饮尽了,轻轻说道: 噢,是吗? 然而,在场上的文官之中,显然也有与银止川想得一样的人。 只听在在这满堂的奉承谄媚之言中,有一声微微的冷笑,道: 街头巷尾的偷儿,扒人钱财,不过窃取三钱五金;诗会场上的贼人,窃人词作,却是窃的无价之才。 那是谁? 宴席上倏然都安静了下来,众人均转目望过去,西淮也循声偏头,问银止川。 林昆。 银止川眯了眯眼:去年刚进御史台,与莫必欢不太对付的一个新人。 他 西淮略微停顿,注意到这名年轻人的席位排列并不靠前:他敢这样和御史台长史说话? 他自然敢。 银止川却弯唇,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嘲讽之意:你以为他是谁?他是世代为储君太傅的林家嫡世子! 盛泱林家,这说出去,大抵在星野之都的书生中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若说银止川的出身,镇国公府,是世代为将帅,为武官者的最高点,那么林府则是另一个高峰了它是盛泱每一个读书人心之所向之处。 林昆入朝之后,因为不与任何党派结营,才被排挤坐到末席。 银止川道:并非他官位不高。否则,依他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得罪了那样多的人,早就收拾东西滚蛋了,朝中那些异党也不至于被他气得半死,又无可奈何。 此时,林昆眸子冰冷,坐在末席,依然恍若一根不肯被折断的刺般扎在文臣列位中。 你 莫必欢压低了声:林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林昆抬眸,淡淡一笑,道:随口一言,莫大人不必当真。 你这是在讽诗作不是我儿所作! 这诗是不是莫公子所作,想必在座所有人心中都有答案。 你! 莫必欢道:那你倒说说,这诗是什么人写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所写。 林昆道:我只知写出这等诗作之人,必定早已中第,不至于屡次名落孙山。 莫必欢的脸已然绿了。 宴席上的其余文官都已不太敢说话 这两个人他们一个也惹不起。 一个是御史台长史,一个是世族林家的嫡公子。如此吵起来,惹得其中任何一方不高兴,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银止川放下酒杯,抱臂看戏起来。 你说他们吵起来,他甚至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似的,问道:林昆以诗作骂,莫必欢那老东西听不听得懂? 西淮坐在他身旁,却目光微冷。 他神色中有些异样,一双漆黑琉璃般的眼珠一直望着场上,好似现今已经吵起来了的局势并不是他所期待的。 他还在等待着什么。 陛下 他张了张口 陛下驾到!! 就在此时,林昆与莫必欢之间的气氛已经降至冰点的时候,一阵礼乐声倏然响起 新帝入宴了。 沉重整齐的禁军步伐向两边开道,百匆匆忙忙忙退开,俯首行礼 一个高冠博带的年轻君王由侍从跟随者迈进来,他着明黄衣袍,面如冠玉,眉眼含笑。 看上去尊贵而温和。 一时间,夹道边的众臣都纷纷站起,拜首行礼,高呼: 吾王万安,盛泱国祚无疆! 新帝微微弯眼,很平易近人的模样,道了声平身。 示意他们不必多礼,各自随意就好。 我方才听莫大人与林爱卿正在说论什么。 分卷(57) 新帝微微笑道:不是是为何事? 莫必欢正愁无处申冤,当即抹了鼻子眼泪,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通。 陛下,您可得为小儿做主啊! 莫必欢蜷着肥胖的身子,坐在地上,哭道:他从前是顽劣了些,但近来已知道用功了。未想好不容易有些成绩,却受林大人这样污蔑 新帝将目光朝林昆放过去,林昆微微偏过脸,一片冷淡。 将莫公子所作的诗篇呈上来。 新帝道:朕先看一看。 哎,哎! 莫必欢大喜,赶忙催促着身后的仆从:快拿去呈给陛下陛下明目如镜,一看便知是不是犬子所作,还犬子一个公道犬子作此诗文,不为名利。只要能得陛下一句赞赏,就已是修不来的福气 他还是想推荐自己的儿子进翰林院。 薄薄的纸张,落在新帝手里。 他从上而下粗略扫过,莫必欢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同时,西淮也静静地等待着。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新帝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许久后,他放下纸张,朝莫必欢儿子望过去,分不出喜怒问道: 莫辰庭,这诗确实是你做所? 莫辰庭摸不着头脑,他隐约地发现新帝的神色与方才有些不同了。但他不知发生了什么,犹犹豫豫还是道: 是,臣下写了这诗 薄薄的宣纸在沉宴手中捏皱,他注视着莫辰庭,倏然笑了起来,却将案上酒盏倏然毫无征兆地向他重重砸去: 你好大的胆子!! 第63章 客青衫 10 西淮在这场宴会之前,曾听过许多关于新帝沉宴的传闻。 据说,他是太后抱来的皇子,生母地位卑贱,也亡故极早。 原本不怎么得先王的喜爱,却奇异地登上了王位。 然而,其中最被人津津乐道的,自然是他与观星阁少阁主二人的情谊。 听说了么,新帝要选他父王的废侍做观星神侍! 真的假的?啧啧啧,这样一来,和乱伦有什么区别? 是啊。皇家啊皇家就不要脸面了么? 从朝野到民间,从听闻这个消息开始,就一直议论纷纷。 更是有不少大臣为此事拼上死谏,宁可一头撞死在殿前的柱子上,也要阻止。 原因无他 只因为做君王的观星神侍,是要和君王有身体之交的。 人有命轨,对应星宿,如果要最准确地观测出帝王的星宿,推测出其未来的发展,就必然要使自己的星轨与之相交,牢牢系在一处。 这一过程,只有鱼水之欢能够做到。 所以,每一任观星神侍自选定起,就将在眉心画一个十字形标记,一方面是保护其不受凡人染指,灵力丧失;另一方面,是验证这位观星神侍是否忠贞 如果被他人触碰过,十字朱砂就将消失的。 而现今的观星阁少阁主楚渊,就曾因灵力出众,十二岁时就被选为观星神侍,待他弱冠之后,就正式成为先帝的侍从。 沉宴要指定他为自己观星,即便两人年纪相仿,但也和要迎娶自己的母妃无异了。 朝中曾为此时争论不休,堪称沉宴最大逆鳞。 谁提谁死。 荒唐! 宴席上,沉宴将写着诗作的纸一把扔了出去,怒喝道:莫辰庭,你好大的胆!! 莫辰庭与莫必欢两父子跪在地上,已经叩头至额头点地,茫茫然问道: 臣有罪,臣该死!但何处触怒陛下,还请陛下明示! 沉宴指着扔在地上的诗稿,冷笑道: 莫辰庭,你自己写的,心中没数么?王家之事,也是尔等能妄自评判的!? 莫必欢已经膝行过去,跪着捡起儿子的诗稿,拿在手中读了两遍: 五云朝入帝王台,万寿千年此地开。世间无谓可远游,千里天边一雁来。君恩阔阔无报报,臣心忧恨至山海。八子未能酬宠辱,灰心耿耿可有期。 这,这何处有问题 然而,就在他读到第二遍时,嗫嚅的声音骤然停顿。 君恩阔阔无报报, 臣心忧恨至山海。 八子未能酬宠辱, 灰心耿耿可有期。 君,臣,八,灰。 君臣扒灰!! 这是一首藏头诗!! 刹那间,莫必欢身上的血已经凉了,脸上血色退尽,磕头叩地道: 陛下,犬子绝无此意,犬子绝无此意啊!! 莫辰庭仍然是茫茫然的,未看出这诗中的蹊跷:什,什么? 方才他们初读这首诗,只以为是在叹君恩阔阔,难以回报。还想,若是奉给沉宴看到,也许能得沉宴一笑。 哪想得竟藏着这样危险的四字在句首,连在一起,实则在嘲讽沉宴若定楚渊为观星神侍,先帝与楚渊就是君臣扒灰! 这不是找死么! 陛下,求您相信。 莫必欢已经再三磕头,磕得额首都破了,一张老脸上满是血迹。看上去可怖又狼狈:犬子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沉宴冷目盯着他:莫辰庭,你亲口来同朕解释。 莫辰庭哪懂什么解释,最开始他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 只与父亲跪在一处,止不住地一个劲儿哆嗦。 莫必欢见儿子这样一幅孬相,简直恨得牙也快咬碎了,按着他的头就给沉宴叩首: 好好同陛下解释,这绝非你的意思! 满座席位无人吭声,几乎落针可闻。 他们方才和莫必欢在一起,他还气焰嚣张,恣意跋扈。没想到现今就已经落到了这个地步。实在是令人感叹荣辱无常。 沉宴又盯了莫氏父子一会儿,他们俩一直在不停磕头。眼看一场好好的宴席就要全盘搅黄。 沉宴忍怒地闭了闭眼,哑声道: 够了。 今日原本是高高兴兴的一场君臣之宴,朕不想扫了诸位朝臣的兴。 沉宴道:此事不必再说,就这么过去了。 莫氏父子呆呆望着他。 怎么,沉宴蹙眉:还要朕请你们回席不成? 没有,没有,莫必欢赶忙搭上旁侧仆从的手,艰难地站起来:臣绝无此意 沉宴面色阴沉,直到莫氏父子回到席位上,又过了好一会儿,宴席上才再次响起声乐。 主事的宫人令人上了歌舞,气氛好似再次活跃起来。 方才那一点点不快的插曲已经翻篇儿了。 但是,任何人都知道: 经此一事,莫辰庭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出仕了。 不知道是谁摆弄了他们这一道。 银止川轻微叹了叹,猜测道:林昆?不对。这小子清正得很,想不出这样层层引人入套的法子。 但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互相斗争是层出不穷的。 如莫必欢这般,平日里德不配位,树敌颇多,根本无法猜出是谁下了手。 西淮垂着乌羽一般的眼睫,极轻地笑了一下。 他好似自顾自地低哑说道: 偷了不属于他的东西,本就当是这个下场。 他的声音淡漠平静,隐在盛大喧嚣的歌舞中,银止川一时都没有听到。 又过了片刻,歌舞慢慢都看厌了,沉宴又缓缓地时不时同众臣们说着话,没有走的意思。 银止川也还不能离席。 这些歌舞每年都大同小异,最中间的舞姬也不及银止川上次点过的秦馆花魁漂亮。 实在没个看头。 不如我来陪少将军掷骰子? 见银止川无趣得很,西淮笑了一下,主动道:输的人就就饮一杯酒。 你会掷骰子? 西淮平常都冷冷清清的,对银止川既不热切,也不讨好,甚至有点避退。 这时主动提出陪他玩东西,银止川简直有些不可相信。他饶有兴趣一挑眉: 行啊,不过我输了饮一杯酒,你输了,可以饮酒,也可以拿别的来换。 别的来换? 是。 银止川看着他冰冷漆黑的瞳仁,突然靠近,捏住了西淮的下颌,恶趣味地挑衅说:比如,亲我一下。 西淮倒没有怎么生气,他的脸上甚至没有起波澜,只淡淡一笑,道:好。 可西淮虽然应了好,他这个好却好得没什么价值。 他一次也没有用过。 银止川与西淮掷骰子赢输的次数差不多,但是西淮每一次也都是自己饮下的酒。没有用亲一下银止川去换。 他的身形那样清瘦,好似浑然不胜酒力。 但是一杯杯烈酒饮下去,西淮的脸颊依然是苍白的,形容镇定,没有一丝醉态。 他给银止川倒酒的时候手也很稳,酒水从壶中倒出来,占满银止川的瓷杯,晃也不晃。 银止川从小在冰天雪地的边境和兄长们喝酒取暖着长大,向来饮酒千杯不醉。 和西淮这般掷骰子饮酒,他原本也以为不在话下。算不得什么。 但是一盏一盏饮下去,整壶温酒很快见底,银止川竟罕见地有些头晕。 他胃中被这烈酒占满,有什么东西极快的顺着血液,在他身体中流转起来。 如同有一簇簇小火苗,烧得他浑身发烫。 你这酒 银止川喃喃:你 他似乎后知后觉地觉察出什么了,但已经来不及。 下腹又热又躁,银止川浑身烫得厉害,恨不得碰一些什么冰凉的东西,叫自己凉快一些。 就在这样的档口,原本一直与银止川保持有一定距离的西淮缓缓靠近了一些。 他极轻地捧起银止川的脸 他的手好凉。 在和西淮相碰的那一瞬间,银止川如此想到。 西淮捧着他的脸,银止川在西淮漆黑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下一刻,便是额头相抵,四目相对。 再接着,便是一股很冰凉柔软的触觉在银止川唇角极轻地碰了一下。 西淮吻了他一下 银止川脑子里倏然炸开,他手指发抖,手背青筋暴起 他控制不住地伸出手,猛地按住白衣人纤细的后颈,将他带向自己,压在身下,重重地咬噬起来。 第64章 客青衫 11 (上) 再之后的事情,银止川就有些记不清了。 他原本想带西淮赴完宴,当天就回去的。但是没想到这个总是避着他,躲着他的小倌会突然对他动脑筋。甚至动用了下药这种手段。 对官位正一品以上的官员,望亭宴后有行宫可以暂宿一晚,不用赶着回去。 所以当西淮扶着银止川,从宴席上告退往行宫去的时候,众人的眼中简直充满了羡慕。 西淮是小倌,他们一起赴宴,此刻又朝行宫去了,用脚指头想都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赵云升看着银止川离开的背影,还砸了咂嘴,羡慕似得道: 银哥儿又要将他的小倌带回去,扒光了亲了。 他痛饮一杯酒,将旁侧自己带来的女郎搂到怀里,发泄似的重吻起来。 西淮下得药有些过多了些,他第一次做,把不好量。 烧得银止川神志全无,说是直接给放倒了也不为过。 西淮只得拉着他,以一个肩膀着力,半搂半扛,带着银止川往行宫走。 银止川看着身材劲瘦,高个儿挺拔,跟棵小白杨似的,但其实肌肉非常紧实,并不轻。 西淮咬牙拽着他,好像拽着一座小山,压得他脖颈都麻了。 更不提银止川还老在药力的作用下亲吻他的脖颈。 停,停一停 当第八次银止川咬中西淮的侧颈,滚烫的鼻息都扑在他的皮肤上后,西淮腿一软,实在撑不住地跌在草地里。 他一往前扑,银止川就压在了他身上。 青年的身体重又沉,热得要命。呼吸一下下喷在西淮的后颈上,烫的他几乎要蜷缩起来。 银止川今日出门,还顺手在腰间挂了一把折扇,此时硬邦邦的抵在西淮后腰上,硌得他直疼。 西淮下意识想往前爬,却啊地一声被银止川拖回来。 他把西淮按在身下,吻他的眼睛和鼻梁。 那种吻凌乱又毫无章法,简直像兽类进食前的拱弄。 西淮被他弄得很难受,衣服凌乱,一直想偏过脸颊躲避,但是无力逃脱 银止川一只手死死抓着他的腰,一只手卡着他的下颌,往上推着,逼得西淮几乎只能仰着脸任他亲吻噬弄。 银止川银止川!! 西淮挣扎着叫了一声。 然而银止川根本视若罔闻。 他的眼睛清醒又昏沉,好似一片暗潮涌动的海。一缕漆黑的发丝略微从银止川发冠中散了下来,他像一头发狠的兽般压制着西淮。 你敢用药。 银止川重重喘息了一声,扳正西淮的面颊,咬牙道:还怕自己受不住吗! 西淮几乎要被他掐得窒息。他被迫躺在银止川身下,仰躺着看着他,眼睫微微发抖。 脸上有一种难堪的神色,眼梢全红了。 分卷(58) 天此时已经暗下来了,乌云微微遮住了天际。 山间有一种风雨欲来的飘摇之感。 西淮看着衣冠凌乱的银止川,他犹如变了一个人,眼睛发红,呼吸热而急,像一头想要将猎物吞之入腹猎物的豹那样钳着他,想做什么,又隐忍地克制着。 他的身上非常烫,而西淮是冷的,凉的 和他身上的热烫全然不同。 银止川快要被燥疯了,他禁不住想要靠西淮更近一些,更紧密一些。 这是一种本能。 西淮感觉银止川的手在他身上四处摸掐揉捏,好像在找衣摆,手指好钻进来。 他蹙眉,低低闷哼了一声,被捏得有些痛。 银止川胡乱拉扯着西淮的衣物,直觉让他想将身下人的衣物都撕开,好让自己得到更多的冰凉触碰。 然而,就在银止川要拉开最后一件衣物时,西淮倏然吃痛地叫了一下,啊的一声,紧接着全身都蜷缩了起来,不肯叫银止川碰了。 银止川一顿。 西淮脸上不适的神情太明显,令他不得不停下来。 他勉强维持着清醒,喉结隐忍地滚动了一下,低哑问道:怎么了? 西淮因为戴环的缘故,平日里都会穿小衣。 但是今日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想叫银止川发现那会令他觉得难堪,就没有穿。 方才银止川贸贸然一用力,贴身的里衣挂着了翡翠环,被银止川骤然一拉的时候,就连带着翡翠怀也带了一下。 西淮的眉头紧紧蹙着,那个无法启齿的地方被拉得一疼,令他哆嗦着蜷在了一处。 怎么了? 银止川低哑问。茫然地又重复了一遍。 他实在头昏的厉害,呼吸又热,见西淮脸上实在是难受的模样,才使劲甩了下头,用滚烫的手指去摩挲着触碰西淮: 我碰着你哪里了,让我看看 西淮一动不动,蜷着身子,不松手,也不给他看。 半晌,才重新抬脸,眼瞳漆黑地看着银止川,轻声道: 银止川,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银止川一顿。 不就是上我么。 他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唇角。 西淮垂着眼,说不出什么神色的。而后将目光转开,空茫地看着孔雀蓝的天,哑声说: 那不要在这里带我去行宫再做。 西淮从未想到自己会有如此平静地接受,自己即将委身血仇的一天。 他在遇到银止川之前,每日想的都是如何报复这令他一步步落到今日这个境地的元凶。 但是将西淮带走的那人告诉他,即便遇到银止川,也不能杀了他,要讨好他。 因为在这世上,比令人死更痛苦的还有生不如死。 你要先得到他的心,再将他的心在他面前,撕得粉碎。 那人坐在轮椅上,衣袖上有一只绯红的花。他的手指细而苍白,轻轻搭在木质的扶手上,低低道:这才叫报复。 西淮在行宫的温水池中洗沐,池面上倒映着他的影子。 一张苍白的没什么血色的脸,勉强算得上清秀的寡淡的眼睛。 他注视着自己,不知道银止川怎么会将自己带回府。 他看上这具身体什么? 他的目光往下,挪到水中。 那里有一对碧绿的环,在水下隐隐约约。 西淮伸手,自己轻轻碰了一下,脸上浮起一抹嘲讽的笑。 他永远记得自己被戴上翡翠冷环的那一天。 乍然看上去时,那东西搁在盘子里很漂亮。 西淮拈着它,放在阳光下看,晶莹剔透,纯粹无暇。 精致雕刻的纹理,用纯金镶着的边缘,一看上去就知价值连城。 轻轻一碰时,还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西淮的皮肤苍白而细腻,这样衬托着,就像一块落在了雪地里的苍绿玉环,锁着两点嫣红的绯色。 令人看过一眼,就忘不掉。 所有人都说好看,西淮自己也知道好看。 但是从那一刻起,他突然就觉得自己这具躯体往后就算再怎么清冷艳丽,也是残缺不全的了。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书中所写,不过如此。 第65章 客青衫 11 (下) 西淮在温水池中静静立了半晌,而后披上外衣,朝银止川的房间走过去的时候,银止川正在发呆。 他口渴得实在厉害,到行宫之后,就喝了数杯茶水。虽然还是热,但是总归没有那样躁郁难安了。 他慢慢清醒过来,大概知道自己在哪儿,也知道刚才发生什么了。 。 银止川骂了一句乡野间的粗话,撑着脑袋:小瞧这小东西了。 银少将军见惯大风大浪,出入个秦楼楚馆从不翻船。 唯独没想到,在跟自己带出去的小倌一起吃饭的时候,被药着了。 喝下那一杯杯酒时,西淮也与他同饮。又是在那样众目睽睽的望亭宴上,银止川怎么都没想到西淮会给他下药。 他不是不待见他么?不是见他就跑么? 他图什么? 银止川揉着头痛的太阳穴,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 他想 然而还未等银少将军想清楚,门吱呀地响了一声,西淮带着一身潮湿的水气和暗香,已经进来了。 不能失身。 银少将军看着眼前的素衣人,缓缓将方才没接上的心里话补全。 然而,眼前人有漆黑如琥珀一样的眼瞳,寒凉如深潭一样的气质,衣白胜雪,乌黑的发散在肩头,湿淋淋的,将雪白的里衣濡湿了一小块。 就像一只趁夜而来的魅。 银止川登时觉得刚才的想法有一点点难。 你 他琢磨着怎么开口,西淮却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将门合上了。 他没什么表情,几乎有点冷冰冰的。 好像根本不是他给银止川下药,而是银止川要霸王硬上弓似的。 你是喜欢我准备好,还是我自己来? 西淮大抵觉得银止川也知道待会儿会发生什么,所以也没有太多交流。只微微抬眼,望着银止川,哑声问。 他的眉目平日里就很寡淡,而今洗沐完了,穿着素淡的里衣,在月夜中,更显得干净透彻,如从未沾染红尘凡俗的谪仙一般。 银止川望着这任何一个人纨绔看见都会难免心动的白衣人,却在心中想: 什么? 什么叫准备。他在心中无声默然:和小倌做还要准备吗? 过去的二十二年,银少将军虽然生活放浪,但是其实他有一个秘密。 他和任何女子都没有真正走到最后一步过。 他心里有一个执念,他可以在外头玩得花天酒地,不省人事,但是一定要点到为止。 就如同和姬无恨一起逛窑子,他也只是知道那一回事就可以了,不必真正自己去试。 他想,他要和他这世上真正爱的人做这样一桩事,而不是随意找一个看得顺眼的,只通过放纵得到短暂的快乐。 西淮这一下真是打乱了银七公子的节奏。 对西淮说的某些事,他甚至都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西淮见银止川不说话,却轻笑了一下。 他的笑意很薄,一点也没有到眼底。 白衣人抬手,开始慢慢自己解领口的暗扣,低哑道: 那我自己来吧。 不,那倒也不必这么急。 银止川在心中说,并开始飞快地想着对策。 他不能在西淮面前露怯,让他发现其实自己是个和小倌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顶的蠢货。 但是也更不能直接告诉他,我不能同你上床,因为我还未真正喜欢你 银少将军简直进退两难,一张俊朗风流的脸上好似十分不动声色,但其实手心都在冒汗。 西淮下颌和侧颈的线条很美。 月光洒在上面的时候,更显得少年肌肤柔滑而冷腻,像一块未经人采磨的寒玉。 他的颈窝里盛着今夜的月色。 你是处吗? 倏然间,银止川开口问。 西淮的动作一顿,朝银止川望过去。 他似乎不明白银止川为什么突然这么问,而且这也实在是一个有些攻击性的问题。 含有某种折辱的意味。 他静了一下,似乎在消化银止川这句话给他带来的羞耻和难堪。 良久,西淮蜷长的眼睫颤了一下,静静答: 是。少将军可以放心。 那就不必了。 银止川却正中下怀,立刻道: 我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折腾起来粗暴得很。你要是第一次,我们今晚就算了,我没精力好好照顾你。 西淮:?? 不怪西淮意外,这句话如果让银止川的任何一个狐朋狗友听到,恐怕也会一脸迷惑。 以银止川从前的行为举止,以及放过的狠话来讲,他不是应该最恶劣又残忍,最喜欢把自己的痛快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吗? 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他偏要扭,强人所难的都是禽兽他偏要当禽兽,所有枉顾世俗伦常的事只要他乐意,不都是都照干不误么? 怎么现在一下转变思路了? 西淮简直微微一愣。 偏偏他说这话的时候,还特别顺畅,特别自然而然,好像本应该如此一样。 怎么了? 银止川见西淮不动,还挑了挑眉道:特别惊讶么? 没什么。 西淮略微笑了一下,道:有一点意外。 银止川轻微哼笑了一下,将桌案上的茶水又倒了一杯,仰头饮尽。道: 我不能碰你。你身子骨儿太弱了,我怕你受不住。 平时尚且还好,现在我饮了烈酒,只怕玩起来就没边了。回头你死在我床上,说出去岂不使我银七风评有损? 西淮赞赏道:少将军心思缜密。 那是自然。 银止川接话道:你银七公子见过许多世面了,不至于被一点点小小的春药就药得把持不住。 西淮假装没有看见他一直捏着木案至有些发白的手指,也没有看见他身下显然已经完全苏醒、精神百倍饱含攻击性的小帐篷,道: 少将军好定力。 银止川忍耐地点点头,勉强接受了这句赞美: 说得对。 但是我听人说,西淮却又接着道:若忍耐过度,很容易不举。 银止川某个部位悚然一惊,他赶紧又喝了杯茶,略微压压惊,仿若镇定自若道:这种事也没有一定 是。 西淮道:我只是给银少将军提个醒。 哦,银止川说:我知道了。 房内的空间窄而逼仄,让彼此的存在感都尤为明显。 西淮坐在银止川桌案对面,就在他一伸手就能捉住的地方。 在银止川的视线里,他能够绰绰约约地,看到西淮裹在单薄里衣下的躯体轮廓。 那是一副很瘦的身体架子。 属于少年人的单薄身形,腰身柔韧而纤细。 好像韧到能够叫人将它折起来,一直推到胸口上去。 真的能推到胸口上去吗? 那能不能架起来,搁到肩膀上? 银止川立刻止住了自己某个危险的念头。 咳,今天时候不早了。 银止川饮了一杯茶,将视线避开西淮,仿佛镇定自若道:你要不先行回去歇息吧。 刚才西淮说过的忍耐过度很容易不举的话一直在他耳边乱晃。 银止川又本来就饮了春药,身上热得发烫。西淮再这么在他身边待下去,银止川恐怕真的要成为星野之都第一个被自己憋死的公子哥儿。 需要我帮少将军叫一个侍女么? 西淮望着他额角的那一层细密薄汗,想到自己加在银止川酒水中那个药剂的量,还是禁不住问出声: 我不会同别人讲。 银止川却摇摇头,坚持道: 不用。 好。 西淮眼神中略微饱含尊崇之意,站起身,道:那银少将军好好休息。 你也好好休息。 银止川走前还不忘放狠话,维持一下自己的形象: 介时回去,我再你。介时你喊疼,哭着求我,我也不会停下。 西淮鸦羽一般的眼睫极轻地垂了一下,他像微微地笑了一下: 好。知道了。 银止川看着门合上,等他终于确定西淮离开之后,才长吁一口气。 这个世界可真是充满危险,银止川想,总是有如此多的人在打着他的主意。 月光柔柔地透过镂空雕花木窗,照在地面上。 银止川看了一会儿,静静想,今夜的月光真美。和他十四岁时,和兄长们一起坐在庭院里,喝酒耍枪时的月色一样。 一个男人爱他的心上人,就要如同一个将军待他的战马一样。 分卷(59) 他的兄长们告诉他:永远珍惜,永远不渝,永远忠贞不贰。 但那时,他们怀中抱剑,手边放着酒。 弹剑而歌,歌声中满是少年儿郎们的抱负、恣意和胸襟。 而今只有银止川孤零零一个人枯守在这月夜里,他除了哥哥们告诉他的你要如何成长,如何去爱一个人,什么也没有了。 独活有时候并不是一种幸运。 曾经荣光的门楣败落了,显赫的名声扫地了,银止川成了放荡的纨绔,背着无数恶意的骂名,混沌又麻木地活着。 他时常只能靠一些最轻佻狷狂的事去刺激自己感受命运。 否则,他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确认自己是活着的这件事了。 月光皎皎,银止川被春药热得烦躁又燥热。 他急匆匆喝了一杯又一杯冷茶,然后去院子里兜头淋了一桶凉水。 稍微平息下来一些后,才终于去睡了。 然而,这一个充斥着混乱和炙热的夜里,银止川还是做了绮梦。 梦里的那个人,正是西淮。 西淮的眼睛很媚,虽然他自己从不觉得,但旁人看起来时,总是会被这双眼睛勾得心头一跳。 他的眼神从来都是寡淡的,分明是那样艳丽媚态的眼睛,却从来没有一点献好的意味。 可在银止川这一晚的梦里,他终于像赵云升说的那样,将西淮欺负得哭了出来。 单薄清瘦的小美人儿,是一片柔软的云,银止川将它捕获了。 西淮泪水淌了满脸,可他越哭,银止川还越痛快。 他弄得西淮抽抽搭搭,像被残忍欺负了又无力反抗的小动物。 只能哭着被迫承受,攀着银止川的脖子,一再求他轻一点,放过自己。 银止川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坏,他平常放出去的狠话不少,但是除了极少数几个真正惹怒他的,他没怎么真正下过死手。 他没有想到自己原来也有这样恶劣的一面。 他将西淮捏掐得浑身发红,又戏谑而作弄地去拉他的翡翠环。 西淮一直在哭,银止川却想,他哭起来怎么这么好看,要是能一直看他在自己床上流泪就好了。 他喜欢他了吗? 如果不喜欢,他不会想要和他交融,但是人怎么会有这样复杂的心理 他既恨他,又疼惜他;他既渴望他,又想要折磨他。 在这场梦的最后,银止川将西淮搂到了怀里。 他怜惜而轻柔地去吻西淮的泪水,哄他不要哭了,自己轻轻的,自己爱他。 然而西淮却抵在他的肩窝里,绝望而痛苦地说: 可是我恨你啊。 银止川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却还没来得及发问,就感觉心口处蓦然一凉,一柄冰凉的匕首,穿过了他的躯体。 第66章 客青衫 12 与此同时,盛泱王宫惊华宫内。 和绝大多数望亭宴后还把酒行乐好几天,玩够了再归府的大臣不同,新帝沉宴倒是第二日宴一结束,就赶回了宫。 假山庭院,宫殿门前栽着两棵挺拔的松树。 再往里走,是一片竹林,气氛幽寂而安谧。来往的宫人手脚都轻轻的,统一穿着素净的白衣。 与惊华宫整体朱红庄重的格调不同,这里偏僻宁定,是作粉墙黛瓦的雕饰。合着一扇纸门前,甚至还摆着一座计时的竹漏刻。 如果不是水珠滴滴答答的从漏刻中落下来,记录时间的变化,在这里,时间仿佛是静止的。 他今日醒来过吗? 沉宴负手,站于纸推门前,问道:药喝过没有。 在他面前,是一个穿着素衣素衫的小童。小童发顶戴着一个细窄的桃木发冠,眉间点了朱砂,垂眉顺眼答道: 少阁主辰时醒来过一次,言师兄给师父送药喝下了,而后和九九玩了会儿,就一直睡到现在。 沉宴皱着的眉头略微缓了缓,道: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小童颔首:是。 这里正是方才在望亭宴上,让沉宴为之发怒,甚至重惩了莫必欢父子的观星阁少阁主,楚渊的宫殿。 他原本应与沉宴同去望亭宴,但因久病不愈,仍缠绵于病榻,未能出席。 也万幸他没有去,否则那些循规守旧的老臣子恐怕又要被活活气死。 他参宴,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参宴? 从朝堂的角度来讲,观星阁只属于君王一人,没有君令绝不可私自参与政事。自然也不没有参加朝臣们的望亭宴的道理。 从礼法的角度来讲,楚渊已是先帝废过的神侍,应当终身不可踏入星野之都一步。 而今他不仅踏进来了,住进了惊华宫里,还和新帝一同参加望亭宴 那是什么道理!? 岂不是将新帝想将他重新立为观星神侍的打算昭告天下? 礼法伦常全成了笑话!? 大臣们一直极力反对此事,却一直与沉宴僵持不下。 他对继承自己父亲的观星神侍有一种奇异的执念,如何也不肯退让。 此刻,连夜赶回来的新帝风尘仆仆,但他却不肯回去休息。 他守在楚渊的房门外,想趁他待会儿醒来喝药时,见一见他。 陛下要不进去等罢。 连掌灯的小童也禁不住说:夜里风大,您莫受了凉。 然而沉宴摇摇头:不用。 朕一拉门,风就灌进去了。羡鱼仍在病中,对他养病不好。 小童张了张嘴,想劝他那要不去一个书房等。怎么也比站在这门口吹风好。 但是想来沉宴也不会愿意错过楚渊醒来后的第一个瞬间,便又将话咽下去了。 四月的盛泱,日落后夜风还是有些寒冷的。 新帝的手在风中吹得凉浸浸的,像生冷的铁。 言晋。 稍时,一个低哑的声音从房内传来,很轻,但一下拨到了沉宴心上。 羡鱼。 他道:我在这儿。 走廊的拐角处,一个戴着银面具的少年端着托盘,原本准备如往常一般走过来。他手里小心翼翼捧着温好的药,但在见到沉宴的一瞬间,略微顿了顿。 陛下。 他低哑地打了声招呼,但是声线中听不出什么遵崇敬仰的意思。只是礼节上的问候。 交给朕吧。 沉宴一颔首,意欲从银面具少年的手上接过托盘:朕来喂羡鱼服药。 银面具的少年却略微躲了一下,避开了,征询地朝房间的方向望过去: 师父的意思呢? 房内白衣人静了静,而后道:天色已晚陛下早些回宫里去吧。 呈药这种小事,陛下是九五之尊,不应当亲自动手。 羡鱼! 沉宴低咤出声。 他们二人静了静,隔着一扇纸门,半晌后,沉宴问: 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楚渊不吭声,沉宴缓了缓,哑声道: 即便即便你不愿做我的观星神侍,我们也还是知己。 楚渊是废弃之身。 楚渊道:没有做陛下观星神侍的资格也没有做陛下知己的资格。 我不在乎! 沉宴怒喝道。 然而,话说到这一步,已经没办法再聊下去了。 楚渊轻予溪疃对叹了一声,像一片云倏然被风吹动了,他叹息道: 晋儿,你先下去罢。 戴着银面具的少年不说话的时候,像一个冷郁而危险的小狼崽。但当楚渊一叫到他的名字,他身上的那种尖锐的敌意就很快缓和下来,悄无声息地掩藏了。 嗯。 他道:师父记得喝药。 求瑕台上方的夜空被云微微遮住了,月光撒不下来,显得有些暗。 沉宴站在夜风中,漆黑的发被吹的微微凌乱。 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隔着一扇门,各自沉默着。 若放在数十年前,储君沉宴和观星阁少阁主还是挚交好友的时候,他们大抵谁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到今天这一天。 那时沉宴还是在东宫如履薄冰,并不得宠的太子;楚渊还是灵力充沛,被誉为可堪国运,定生死的观星阁最负盛名少阁主。 与君初相逢,犹如故人归。 他们以为会与彼此做一世最好的挚友,直到那件事发生 不管你说不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都不会介意。 沉宴说:楚渊我在意的,只有你。 然而楚渊却没有吭声。 我在意的,只有你。 大抵彼此都知道这句话有多么苍白,楚羡鱼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去回答他。 你不在意,但是我在意。 良久,楚渊道:还有千千万万朝臣在意,我不是配再踏入星野之都的人,我已经 他已经被人触碰了。 身为帝王的观星神侍,需要和君王有身体之交,以更能够准确地勘测天命。 然而楚渊十二岁起被定为先帝的观星神侍,在眉间点了以证忠贞的十字朱砂印,应当直到弱冠之后,再被先帝亲手破除。 只是没有想到,在楚渊十九岁的时候,他眉间的朱砂印就散去了 他被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所触碰,并至今不肯说出他的名字。 先帝因此而废去了楚渊预作观星神侍的身份,而今沉宴想再钦点他为自己观星时,这也是来自朝堂的最大压力。 已经与他人有鱼水之欢的观星神侍,灵力不再充沛,他们就像受到凡人染指的谪仙一样,不再有为帝王观星的资格。 沉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想逼楚渊告诉自己,他只是真挚地将楚渊放在心上,尊重他也倾慕他。 求瑕台再次安静下去了。 沉宴久久没有等到楚渊的回应。他捧着手上的药,端立在寒风中。 良久,沉宴低低叹息了一声,将门推开一道极小的缝隙,侧身撇了进去。 观星推命极耗人心力,楚渊本就极慧,能看到甚至一个国家的气运。 沉宴的印象中,总是觉得他病恹恹的,被人破身,灵气外泄之后,就更是长病。 现今已经说不到一会儿话,就时常昏睡过去。 沉宴静视着眼前人。 他还保持着沉睡过去之前,倚坐在软塌中的姿势。面容略微带些病气,容色苍白,但是看上去沉静而安宁。 仿佛身处权势中心的王宫,也犹如隐于深山。 有一种与世无争的静与清隽。 他的头发长而黑,一直垂到了塌上。 沉宴走过去,慢慢将那乌发拾起。 要睡他叹息:也要将药喝完再睡啊 托盘搁到一旁,沉宴取了瓷碗,亲手拥住楚渊的肩。慢慢将他托起,小心翼翼把药汁喂进去。 大概是药汁太苦了的缘故,楚渊的手指搁在地面上,略微按住了一点新帝的衣袖。 尝到药汁味道的时候,他眉头微微蹙起,手指也将玄黑龙袍松松地揪住了。 朕已经派人去将城外的流民安置好。 沉宴道:上次听巫人说,是他们的哭嚎和怨气影响了你的灵力。若出于安宁的氛围之中,将对你的病大有助益。 楚渊无知无觉闭着眼,他的睫毛蜷长漆黑,阴影搭在瓷白的面颊上,就像一柄小扇子。 方才说话的时候,沉宴一直没有看到过他。 但是仅听他的声音,沉宴也能想象得出他在门内的模样。 大抵又是拥被坐着,眼睫微微低垂着。 虚弱又淡漠。 他缓缓俯身,有一瞬间,新帝有一种想趁楚渊沉睡亲吻他的冲动 但是随即,他又忍住了,直起身,自嘲地笑了一下,将楚渊好好放回软塌。掖好被角。 陛下。 沉宴将药汤尽数给楚渊喂下,然后带好门,出去的时候,守着的宫人却立刻道:外头,有事禀告。 怎么了? 沉宴皱眉,隐约有些不悦:什么事。是朱大人。 宫人道:您散宴后派他去遣散城外流民的,刚才朱大人过来,坐在宫门前嚎啕说是,给人打了。 沉宴顿了顿,迈步朝殿外走去:怎样一回事。 这件事还得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一个时辰前,朱世丰去城外驱散流民。 沧澜城破后,许多城内百姓都死在了那个城破的夜晚。 但是也有极少一部分人侥幸逃了出来。他们一路南下,逃到星野之都,要为亲人的枉死讨个说法。 朝廷和稀泥,两头装聋作哑,不仅不理会银止川的上奏,也不许这群流民入城。 铁了心不肯调查此事。 然而即便如此,这群流民也不肯离开,就日日宿在这城墙底下,白天击鼓喊冤,夜里就合衣躺下。 有不少人放弃,回了老家,或另寻小镇重新过活了。 但更多的沧澜人仍魇在亲眼看着血亲遭受屠杀,痛苦死去的那一晚,迟迟无法走出来。 他们愿意用这侥幸存活的余生,为所爱之人讨一个说法。 长久以往这么下去,城外的怨恨之气就非常浓烈,早前有一个巫人禀告,说楚渊的病长久不好,就是灵力受了这怨气影响。 沉宴也因此下定决心,令朱世丰去将这些流民安置妥当。 然而好巧不巧,没有想到,朱世丰去城外的那一会儿,正碰上银止川从行宫回来。 都让开让开 分卷(60) 朱世丰带着一众家丁,骑马列队至城头,嚣张跋扈地巡视了一圈:从今日起,城内外就不许集结流民了! 流民们衣衫褴褛,或蹲或站地蜷在墙角下,呆望着这群提刀之人,目光微滞。 什么味儿啊。 朱世丰捏着鼻子:酸臭死了。眼看这夏天就要到,天子脚下,王都之外,弄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流民们都无固定居所,又无处沐浴,集结过的地方,自然气味不佳。 这都是哪儿来的粥棚? 朱世丰审视了一圈,望着城头立着的几顶帐篷,道:给我砸了。 哎哎,使不得啊,大人! 见他要动手,旁侧知情的商贩赶忙赶了上来:这都是太傅府林大人设得粥棚,每半月施一次粥的,砸不得的。 怎么砸不得了。 朱世丰道:我这是给陛下办事,有什么人敢阻挡? 现在都传,少阁主久病不愈,是灵散气虚,受了恶邪染污圣体。 他在粥棚旁边来回转着,神情中一副满满的傲慢之态: 这流民整日在城外哭嚎,着实不吉利。此举此行,皆是为了陛下和少阁主。林大人这样又是给他们送冬衣,又是施粥的,他们怎么肯走?回头少阁主出了事谁耽搁得起呀! 银止川在望亭宴上被西淮下过药后,半夜无眠。 今日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吃过早饭之后就立刻乘了马车下山回府。 一路上都还算得上顺利,虽说在轿中与西淮两厢静对多少有些尴尬,但总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唯独走到城头的时候,马车倏然停了,车夫回过头来,说道: 不好意思啊少将军,公子,前头有人在闹事劳烦您等一等。 银止川没想到在这盛泱的王都竟也有人会闹事,登时挑开了门帘,准备看看这思路清奇的人是谁。 结果一掀帘子,就听老熟人朱世丰正骂道: 即便有流民冻死饿死又怎么啦?那和陛下有何关系? 总归是那镇国公府银家做的孽,银止川那小子都没有烂穿心肝,当街被马车撞死,小爷我怕什么善恶报应?!这粥棚,我非砸不可! 此时朱世丰心里,满是对上次在赴云楼被银止川痛打的愤懑。 恨他让自己当众出丑,又恨他扭折了自己的胳膊。害得他连一年一度望亭宴也错过。 他不知道银止川正在离他不到五十米的城门口,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银止川都听在耳里。 骂起人来,就尤为阴阳怪气。大有叉着腰要骂个滔滔不绝的架势。 围观的众人一听他这么说,却登时都呆了。 只因银止川是出了名的谁辱没他亡故父兄,他就定要让谁好看。 朱世丰竟这样将话当街讲出来,他们呆愣之余,一时间都恨不得换一副没听过这话的耳朵,回头被他连累。 怎么,还不敢说了? 朱世丰见旁侧一众人都是怂儿吧唧,一副孬得不行的模样,恨道: 你们还有没有点骨气今日之事,我是为陛下分忧! 在下走到此处,看到这样多的流民离家失所,无处可归我朱某虽不才,却也知道心痛懊悔! 朱世丰道:银家那小子,却仗着自己跋扈放浪,父兄做的亏心事,提也不让人提!哪里还有一点天理!? 周围的人都呆若木鸡地看着他,朱世丰接着道:要是我,本公子下回见到他,必定当众骂个痛快! 他那狗娘养的短命鬼哥哥,死在沧澜也就罢了,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他就应该跪下来,天天在这城头磕响头忏悔!目无王法,不讲道理的东西! 要非说朱世丰有什么毛病,他只有一个问题 他这一辈子,不是正在作死,就是在作死的路上。 银止川原没想在刚进星野之都第一脚就惹事,但朱世丰当真是个活宝,总是上赶着给他找乐子。 他昨晚本就没睡好,憋着一肚子气,当即一笑,将手中挂坠放到西淮手心。 走下车了去。 他慢悠悠走到粥棚下,一脚踩上镇城大石,朝那即将求揍得揍的朱世丰和煦问道: 听闻有人在念本公子的名字。特地快快赶来,不知朱公子有何要事告知? 第67章 双更合一 朱世丰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想着自己没这么倒霉吧,正好碰见银止川? 然而待他转身,真的看见银止川那张嚣张俊朗的面容时,简直差点腿一软,就地摔倒。 你你你 他不住后退,一下撞到粥棚的柱子上,脸色犹如活见鬼。 银止川神色可亲地望着他,温声道: 有什么话方才朱公子不是想当面同我讲么?怎么,现在见我来了,反倒有些紧张起来了? 朱世丰看到他就觉得身上痛。 讨厌银止川是真的,想说他坏话是真的,但是想当面骂他不是真的! 他不过就只敢趁着银止川不在场,趁一趁口头上的痛快,哪里敢真的当面骂他。 朱世丰无助地抱着粥棚柱子,可怜得像只即将被剐的大猪崽儿。 众人看着这前后犹如两个人的朱世丰,都不知道是不是该赞他能屈能伸。 在地上踌躇半晌,总算也意识到这样再孬下去不够体面。 朱世丰怀抱圣谕,战战兢兢站起来,死盯着银止川,道: 你不要乱来啊我跟你讲,这可是大庭观众!我我我有圣谕的!! 银止川根本懒的理他,他就地一踩,蹬住脚下的一截断木棍,木棍凌空跃起,银止川抓在手中。 朱公子,我记得我已经告诫过你了。 他道:背后说人坏话,是会被打掉牙的。不知你还记得不记得。 再之后,自然就是一阵鸡飞狗跳的混战。 银止川一个人单挑朱世丰带来的所有家丁,战到最后,银白的袍子和长靴上都尽是血迹。 他将最后一个挡路的仆从也掀翻在地时,周遭躺着一圈哀叫呻吟的残兵败将。 他用靴尖微微抬了朱世丰的下巴,让他鼻青脸肿地看着自己。 然后就在这仰视的目光中,一脚踩到了他柔软肥胖的肚皮上。 不要惹你银哥儿。 银止川擦了一把凝在下颌上的汗珠,低哑笑道:你银哥儿说过的话挺多,但句句必践。 他一把拉过朱世丰窝在怀里的圣谕,拍了拍,塞进了自己袖中。 方才乱斗的时候西淮就已经从马车里出来了,站在旁侧静静地看着银止川。 银止川笑望着他,漫不经心朝西淮走过去。 西淮耳边有一丝碎发落了下来,他伸手,想替西淮绾到耳后。 然而抬手,才见自己指上沾着血污,便略微一笑。慢慢地将那血迹在手上的护腕处擦干净了,再去触碰西淮纤细白皙的脖颈和耳廓。 回府里等我。 他说:待会儿回去。 朱世丰一状将银止川告到了御前。 惊华宫内,朱世丰蜷着胖阔的身躯,袍子上尽是泥土污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朝新帝沉宴哭诉: 王上,臣什么也未做,就站在那城头传了您的口令,这银止川,他他他就突然冲上来,将臣痛打一顿!! 银止川站在旁侧,冷眼看着他的表演。 臣说了,是传您的圣谕,是为了少阁主的病才驱散那群流民的但银止川,根本不问三七二十一,就这么冲上来,毫无缘由地踢踹臣!这这都是有证人在场的,您不信,可传人作证! 沉宴从楚渊的无暇台匆匆赶来,一进殿,就见朱世丰耍赖一般躺在地上,哭天抢地地喊着陛下你要为我做主啊。 沉宴道:这。 他看着朱世丰鼻青脸肿的模样,目光朝银止川转过去,问道:这真是你所为? 银止川略一点头。 放肆! 沉宴压低声:当朝大员身份显贵,你怎可无缘无故地殴打! 无缘无故? 银止川轻笑了一下,他转动着手腕上的护腕,目光如狼一般瞥到朱世丰身上,轻轻抬脚往那胖胖的身躯上一踹:你说说,我是不是无缘无故打你。 朱世丰登时又给惊吓了一遍:你你你怎么不是无缘无故 我揍你,从来都是师出有名。 银止川蹲下身,手搁在膝盖上,掐着朱世丰的脸左右看了看:你对我父兄出言不逊,我早说过,再有下次,你就会失去你的牙,是不是? 你你你这是恐吓! 朱世丰登时转头去找沉宴,哭着要抱沉宴的腿:陛下,陛下要为臣做主啊! 沉宴一掀袍角,避开了这巨大爬行动物的黏贴,头痛地看着这二人。 银止川根本没有半点心虚的模样,微微抱臂冷笑着,朱世丰则完全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哭哭哭,当街骂人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能哭? 银止川冷睨着一个劲儿流眼泪的朱世丰,骂道:有种辱骂英烈,没种挨打?当初你们同燕启做买卖发家的时候,是谁守着边关,叫他们不敢肆意妄为,规规矩矩地和你们做生意?放下碗就骂娘的东西! 英烈? 朱世丰扯着嗓子喊道:我盛泱没有弃城丢铠的英烈! 没有丢城弃铠的英烈? 银止川问:好啊。那当初早知道护着的是你们这帮烂心烂肝的商贾,何必拼死拼活?我银家就该打开了城门放燕启人进来,将你们抢个干净! 你你你 朱世丰登时惊呆了,没想到银止川会说出这等狂语,倒退着去拉沉宴的袍角:陛下,您看他 沉宴也瞳孔略微缩紧,骤然呵斥: 银止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然而银止川略微喘息着,他手指尽数握紧,每一根指骨骨结都泛着白。手背上鼓起暴起的青筋。 似乎这句话已经在他心里很久了,一忍再忍,直到今日终于宣之于口。 银止川低低地笑了一声,道: 知道。 他抬头望着沉宴,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执念和光芒,一字一句地低哑说: 陛下终于肯与我谈及此事了么?那我也将这句早已想说的话说出来。 早知会受着不属于自己地冤屈死去,那我银家不如从一开始就当个彻头彻尾的佞臣。这样起码死得明白。 宫门外,天空慢慢飘起了雨。 西淮原本已经随马车回到了镇国公府,但眼看雨已经愈下愈大了。 少将军未拿伞。一名小厮道:我给他送伞去。 西淮想了想,对那小厮道:给我吧。我去一趟。 小厮眼睛略微睁大了些,似乎有点吃惊,没想到这个从来对银止川不怎么上心的西淮公子会愿意给他送伞。 但随即又笑起来,道:哎,我就知道西淮公子是关心少将军的。辛苦西淮公子了。 镇国公府离惊华宫倒不是很远,毕竟是当初御赐的宅子,选址就在最繁华无匹的玄武大道上。 西淮乘着马车,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闲杂人等,宫门前一律下轿! 守在门前的侍卫挥枪吼叫,雨水打在他们的铁甲衣上。 这是镇国公府的马车! 有人道:我们在这儿守着少将军回去! 那也得下轿! 守卫道:留下一人,其余的,都回去! 镇国公府的仆从还欲再喊,西淮却掀开车帘,自己走下了马车:没事。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等着。 他们就是看少将军不在。 仆从嘟囔道:要是少将军人在这儿,他们不得三跪九叩地求着我们留下?那又是另一幅面孔。 西淮淡淡微笑了一下:没关系。也不过是等一会儿的事。 雨泼天盖地地落下来,仆从赶着车,只得先行离去。 马蹄扬起,踏在地面上,溅起许多水花。 西淮撑伞,等候在宫门前。 有一只狸花的小猫也蹲在宫门口的檐下,缩着爪子躲雨。 西淮走过去,将伞撑到了它头顶。 从银止川上书数次,却始终得不到回应之后,沉宴就料到他们必有这样一天。 银止川不是寻常的公子哥,他身上始终有一种锋芒和意气。 他是星野之都无人不知的狂狷纨绔,随心所欲,恣意妄为。 寻常的君臣之道很难束缚住他,一再压抑,终有一日会生出反意。 沉宴记得父王告诉过他的那道谶言: 盛泱将会亡在一个星宿对应为杀破狼的人手上。 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 杀破狼是七杀,破军,贪狼这三个星宿的合称,亡盛泱的人,必出自他们其中之一。 司辰监的官员们曾非常怀疑,银止川就是这三个人中的一个。 毕竟,他是和公子隐,楚渊,顾雪都并称明月五卿的少年将军。 分卷(61) 这也是沉宴始终不敢将他逼太狠的最大原因 杀破狼生于绝境,且命格非常硬。非一般杀机能够灭亡他们,且稍有不慎,反倒会激出其杀性,彻底反叛,让事情陷于无可挽回的境地。 最好的处理方法,唯有养废他们。 钟鸣鼎食,黄金馔玉,最蚀英雄骨。 沉宴注视着面前青年的眼睛,静了静,极轻地叹息了一声,他问: 你知道么,凭你刚才这一句话,朕就能治你死罪,银止川。 银止川微一勾唇,浑然不在乎的模样,说道: 那陛下治吧。 沉宴没有开口,只默然地看着他。 半晌,他将目光投向殿中央另一侧跪趴着的朱世丰,说道:你先下去。 朱世丰不可置信:陛下!? 朕有些事要同银少将军谈。 沉宴轻轻叹息,道:待会儿自会召见你。你先去偏殿的茶水房内等着。 朱世丰满腹委屈,但又不敢违抗。 他磨磨蹭地爬起,如一个抱屈的小媳妇儿,一步三回头走向殿门。沉宴却始终不曾看他。 直到殿门关合上了,沉宴才开口,道: 朕以为,这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银止川不应声,沉宴道: 你父兄的罪责不再追究,你依然是镇国公府浪荡风流的少将军。沧澜的事自此翻页,没有任何人能动摇你银家在朝堂中的地位,你为何还不满足? 罪责。 银止川咀嚼着这个词,反问道:我父兄根本从未背叛盛泱之意,陛下不肯彻查,现今何来罪责一词? 沉宴注视着青年冷锋一样的眼睛,许多字句在心中翻涌,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负着手,想了片刻,银止川却一笑,道: 陛下不知道怎么说,不如我来说。 朝中势力复杂蟠扎,你方登场我方唱罢。作为新承位帝王,纵然有种种雄心,也有受困其中的时候。不能立时实现。 银止川朗声道:陛下定然要说,你心中自然知晓我银家是有冤屈,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且等候时机,待你羽翼丰满,手握权柄之时,自然替我银家雪去冤恨。是么? 沉宴站在高位上,却被银止川这一番话堵得一塞。 这正是他想说的,只是方才尚在构思语言,一时没有想好怎么讲出口。 你如何知道? 沉宴挫败地一笑,干脆也不想洗脱之词了,就这么走下大殿台阶,问银止川。 银止川讽刺地一勾唇,轻声说: 因为七年前,先帝也是这样告诉我的。 他告诉我他年事已高,且多病缠身。已无力为我审查沧澜之事。但若我等到新帝登基,陛下将会比他有本事,一雪我银家之辱。所以先帝驾崩,陛下在惊华宫等待勤王军到来的那段时间,是我与禁宫都统李斯年守在宫门外,使世家高门不敢轻举妄动。 银止川看着沉默的沉宴,面上讽刺更甚:我早已识破了。 他一字一句道:这种种所谓的理由都不过是你们帝王家的骗局!! 君臣纲则,阶级之分,从中陆出现国家的概念时,就开始深入人心。 这是上位者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护卫自己的疆土,创造出忠义的准则来麻痹人心。 为他们肝脑涂地者,被称为良臣;试图挑战他们权威的,被称为反贼。 然而世上哪有那么多规矩可言,有的只有永无止尽的权力的游戏,有的只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反叛与决心! 我父亲年近七十,还在为陛下提枪上战场。 银止川说:我最小的哥哥死时只有十六岁。是,他们不是皇亲国戚,不是什么千金之躯,但他们是我的血肉之亲。他们蒙冤死了,也有人愿意舍命去证一个公道。 银止川。 沉宴听着那话中的含义,骤然色变:你这是在威胁朕么!? 然而银止川静默站着,并不回答。 他只回忆着,想每次开战前,最紧张的那个夜晚。 哥哥们总是并肩一起坐在雪地上。烤着炭火,看天上皎白的月亮。 去做英雄的事。 他们说:男子汉当守国门,当为百姓社稷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 而后尽力拼杀,不问生死。 可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有时候只是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是不够的,还要背负万千冤屈的骂名。 陛下,我已经累了。 银止川极缓呼出一口气,有些疲倦地哑声说:您这些托词与理由,我都不再相信分毫。在您拿出更有诚意的佐证之前,我都只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洗脱父兄的冤名。 你可知你做的都是杀头重罪! 沉宴寒声。 我曾无比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和他们一起死在沧澜的战场上。 银止川转身,沉宴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听他说:我是银家最顽劣的小儿子。我不懂君臣礼仪,祖训规矩。我想守护朝堂百姓,但总得有人值得我为他提起枪。 现今既已经不再有了,那我死不死,也没有所谓。 西淮等在宫门口,遥遥地,他听见有侍卫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是赴云楼出来的小倌。 有人说:我说怎么长得那么标志呢。 你认识他? 另一人问。 不认识。 对方答:但银少将军身边的人么,不都那么回事儿。 这句话显然还有还未说出的暗含意味。侍卫们一听,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那种笑声里蕴藏着什么别的意思,不用说出口,旁人就都明白了。 长得冷冷清清的。 起话的那个懒洋洋伸了个懒腰:还以为是什么名门公子哥儿。但扒光了,还不知道怎么媚男人呢。老子领了俸钱,五颗金株去赴云楼能玩他一晚上 这群侍卫都是小门小户出身,托了点关系,才好不容易在宫内某个一官半职。 他们多少都有点嫉恨银止川的生来富足,家世显赫。又恨他向来跋扈嚣张 不是恨他这样不好,而是恨自己得不到。 明面上不敢得罪银止川,就拿银止川身边的人撒气寻个痛快。 西淮等候在宫门外,静静撑着伞。 小狸花猫蹲在他脚边。 这些话若隐若现地飘进他耳朵里他和那群侍卫本也隔得不远。 你是从别人家逃出来的么? 西淮蹲下身,看着狸花小猫,伸手挠了挠它的下巴。 这只小狸花的项颈上戴着一圈五彩的锦缎搓绳,斑斓无比,非常漂亮。 看得出它曾经有一段锦衣玉食的日子。 只可惜现在已经弄得泥点斑斑,满身的毛发都打了结。 如果失了家门的庇护。 西淮叹了口气,道:不管是怎样显赫世族的出身,都要受人欺辱的。 然而小狸花听不懂,只是歪头看着他。 让开让开! 稍时,一辆马车倏然从宫内出来,不知是哪个皇亲国戚冒雨出行,侍卫们只来得及撑戟拉开城门,四批骏马就飞驰而出。 西淮一怔,抱着狸花小猫,来不及躲避,就背过身,将小猫护到怀里 马蹄踏起四溅的泥水,就这么一下子尽数染到了他的素白薄衣上。 西淮再转过身来时,侧颊上也染了些许。 哈哈,倒真是个美人胚子。 宫门那头的守卫起哄大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评头论足道:脸上溅了泥水也我见犹怜,可真是天生当婊子的料! 西淮默不作声,小狸花在他怀里龇了龇嘴。西淮却轻抚了抚它的头,低声道: 倒也不必生气。 猎人从不会被微小的田鼠激怒,是么? 他轻声道:我们只需记住这怒气,但不必现在就为它跳脚。 西淮的目光往宫门投去,朱红的高大铁门还未闭合的缝隙里,他看着那遥远的,高高在上的殿宇。 总有一天。 他在心里沉默且无声想:总有一天,他会叫这惊华宫内最高贵不可触及的殿宇倾覆,一一为他倒塌。 从惊华宫回去之后,西淮与银止川好几天都未再碰面。 他本就是个随心恣意的主儿,银府又大,要碰上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有一日,天阴沉沉的,西淮在院园里乱走,看见远处的一个屋檐上有一人喝酒。 银止川? 西淮走近了些,不确定开口。 夜已经很深了,云层郁冷而阴沉,天际只有一弘遥远的弦月。 银止川身边放着数十个酒坛,有些已经见底。都是上好的桑梓归。 他的发很凌乱,回过头来看西淮的时候,瘦削的脖颈线条干净而利落。 他眯了眯眼,对西淮勾手: 上来喝酒? 西淮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银止川就下来了一趟。 他足尖轻点,搂着西淮的腰,将他一起带到了高处。 西淮耳边有风轻飘飘掠过的声音。 这次可以放宽了心喝。 银止川随手拎起一坛,仰头饮尽。 酒水凉凉的,顺着的他滚动的喉结淌下,落进银白缀着金线的衣领里。 银止川随手擦了一把,懒洋洋的神色像个休憩的豹子,看着西淮别有意指地说:没有人下什么不该下的药。 西淮知道他说的是在望亭宴上的事,笑了笑:银少将军不喜欢,往后我也不会再做了。 你真是叫我意外。 银止川打量着西淮,挑眉:你在府上不是见我一眼都要跑么,怎么还会给酒动手脚? 西淮也并不回避,只望着这除了一轮皎白明月什么也没有的夜空,淡淡说: 因为要活下去。 银止川看着眼前的白衣人 他清瘦,冷郁,像一块寂然的寒玉,触手只有一片冰冷。 然而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又好像和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质有所违背,生出一种奇异的矛盾感。 活下去? 银止川眯眼。 我这样身份的人,想要讨好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么? 西淮问:为了活下去,我可以付出一切的代价。亲吻,身体,乃至灵魂都不算什么。否则,若有一日,你厌烦我,想将我驱逐出去,我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但若取悦过你,也许你会因此而心生一些犹豫呢? 银止川哑然失笑,仿佛无法理解似的,问道: 活下去就这么有吸引力么? 西淮淡淡说:对于从不必担心这件事的人来说,自然是觉得可有可无的。 就如同饮着甘露佳酿的公子哥儿,如何能理解在沙漠中行走的将死之人对一杯水的渴望? 银止川默然无语,良久,他说:我觉得活着很没有意思。 西淮轻笑了一声:堂堂镇国公府的银七公子都觉得活着没有意思,那想必天下有一半的人都可以死了。 你以为锦衣玉食就是快活么? 银止川摇摇头:我这样长大,可是却从未感觉到过半分的快活。 西淮注视着他,在屋顶时,夜里的风比庭院更猛烈。几乎将银止川的碎发和银袍吹得胡乱浮动。 他的侧容看上去如刀削般瘦削利落,有种蓬勃的力量感,又俊朗,又风流。 从惊华宫回来之后,银止川似乎一直在思虑着什么事。 但府里能与他说话的人早已都离去了,只有一些对牛弹琴的小厮。 静了静,银止川果然说:在盛泱,当你出生在镇国公府,被冠以银姓时,就意味着一世的尊荣和宿命了。 只要你为君王举起战刀,守护家族的荣誉,即便战死沙场,也是死得其所。 西淮点点头,不说话地望着他。 银止川握着一只酒坛,又饮下一口酒。 所以我的曾祖父,祖父,父兄都是为君王提起枪。 在西淮的注视中,他笑了一下,说道:在他们看来,死于社稷,死于疆场,是男儿至高无上的荣耀。但是我却是家族中的异类。 噢 西淮顿了顿,考虑着银止川此时的想法,斟酌着问道:怎样的异类? 银止川弯起嘴角,很轻佻不羁的样子: 你没有见过十年前的我。 十年前的银止川,十二三岁,正是最飞鹰走狗的时候。 他在公子哥儿们中是出了名的顽劣,终日逃翘校场的演习,被镇国公亲自去赌场堵人。捉回来捆着拿藤条抽。扰民程度,堪称星野之都一害。 但这样的银止川,却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 我们银家有一支九尺长的濯银重枪。 银止川拎着酒坛,随意说:据说是祖辈随荣耀皇帝开国征战天下时用的。刃锋的熟铁用得是无间亡泉之水打造,可以撕裂一切重甲铁铠。别人说,它是中陆最锋利的长杆武器。一直都放在祖宗的祠堂里。 西淮略微颔首,低低地嗯了一声,漆黑的眼睛望着银止川。 分卷(62) 银止川笑:这柄长枪杀孽极重,封在一个匣子中既镇压亡魂,又隔绝它不被庸俗平凡之人占有。从三百年前被人封入,一直无人打开过。 噢 西淮推测问:所以呢,你打开了它? 是。 银止川倒是十分干脆,就这么直白应道:那个时候,我十三岁。跟一个朝堂大员的公子在巷头斗虾,被我爹捉住,罚跪祠堂。据说,拔出这柄枪的人将成为天下众将之首,我玩性重,就随手去碰。 然而没有想到,尘封了数百年的枪匣就这样在银止川手中轻易打开。 他甚至没有费什么力,只拍开了匣上的落尘,手指轻轻跟着那蜿蜒的神秘铭文抚过,濯银重枪就在匣中低吟起来,如同受到了什么召唤 兀自震动! 银止川呆呆地望着封匣,直到整个镇国公府都被那尖啸惊动,镇国公带家丁匆匆赶来,银止川才怔愣地脱力,让封匣啪得一声落在地上。 从那一天起。银止川仰视着夜空,低哑说:我爹说,这就是我的宿命。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告诉我,我将注定为盛泱提枪上马,重振山河。像先祖那样捍卫盛泱江山,恢复盛泱的荣耀 西淮蹙眉看着他,银止川说:但是我想,为什么非要是这样的宿命呢? 我能提起那把枪,我是为我自己提起的。我觉得有意思,好奇,才去触碰它,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的以酬君恩! 桑梓归是征战归来的战士们爱喝的酒,桑梓在古文上便是故乡的含义。 入口醇香,后劲儿却极大。 银止川饮了数坛,不知道是不是酒气上来了,他蓦然说出这句话时,西淮都不由在身侧微微掐住了手指。 这实在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换作任何人讲出口,都不免给家族召来大祸。 银止川此时,却只是无所谓笑笑,猛然伸手,去掐西淮的下颌,勾着他的下巴带向自己,轻轻亲吻他冰冷薄凉的唇,然后越来越重,直到将西淮吻得几近窒息,推阻银止川胸口,才蓦然放开。 他像个很恶意的小孩,盯着西淮水光潋滟的唇,问: 你看,我就是混蛋,是么?谁也限制不了我谁也不能叫我为他死而后已! 西淮仍在喘息,银止川简直仿佛一个随时会爆开的炸弹,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就捉弄谁一下。 他唇齿都要被银止川吮咬麻了,这人动起手脚来根本没个轻重。 西淮缓了片刻,才道:我不过是个卖笑求生的小倌,没什么看法。少将军说对,那就是对的好了。 银止川轻轻哼笑了一声,你是个卖笑求生的小倌? 他反问:但你这个小倌倒是比许多当朝大员都要危险的很。望亭宴上给莫必欢父子下套的人是你罢? 西淮一怔,然后随即微微一笑:你发现了? 宴上没有人能写出那首词的人。 银止川懒懒一笑:御史台的林昆有此才华,但是不会有此城府深处的手段。其余的多为莫必欢党羽,不可能会作此词来害他。 当时银止川只觉颇为感兴趣,想知道是谁能作出这样的藏头诗令莫必欢儿子终身不得入仕。 可后来仔细想想,他才惊觉自己身边带了个何等危险、掩藏着锋芒的人物。 你是个挠起人来颇有些疼的小东西。 银止川道:但我不在乎。 他眯眼,与西淮漆黑的眼睛对视:因为我也是个很坏的人。 就像我不满进则功高盖主,退则辱没门风,不肯为盛泱的君王提起枪。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驱使我,控制我! 西淮看着银止川看似不羁放浪的眼睛。他的瞳仁很黑,放在这夜色中,就像在这黑寂的瞳仁中藏着一头蛰伏欲跃的青龙。 西淮看着这样的银止川,却倏然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某种悲凉 他就像一个独行者。 倔强地执拗地对抗着君臣论议,臣为君死天经地义的古旧训条。父兄觉得他不谦恭,是家中顽劣的幺子;世人骂他放浪不知忠义。 当然,最痛苦的也许是他的独活。 为家国君主热血以赴的父兄蒙受冤名死了,最叛逆不羁的小儿子却留存于世,孑然一身。 那后来呢? 西淮问:你打开了那把枪匣,你得到了它么?是不是真的拥有了它,就会成为天下众将之首。 被我爹没收了。 银止川笑笑,却不以为意道:他说我心术不正,不配拥有那把枪。就藏起来了。他说我何时想通,愿为盛泱的疆土生死相赴,再交给我。后来,他们就都死在沧澜了。 所以你现在也不知道那把枪在哪儿? 不知道。 西淮觉得有些奇异:这样一把世代相传的濯银重枪,谁拥有它,就拥有了天下众兵。代表着绝对的尊荣和权柄,银止川竟然不知道它在哪儿! 总归也没有我愿意为他提起濯银枪的人。 银止川漫不经心说:放在何处,我也并不关心。 西淮微微无言。 天色不早了。 喝完了最后一坛酒,银止川将瓦坛往下随手一扔,问西淮道:我送你回去么? 西淮本在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才抬首。 他不会轻功,要从这屋顶再下去,也相当不是一件易事,当即道:多谢少将军。 银止川携他细腰,足尖一点,又如方才上来时那样,将西淮送到了庭院地面上。 剩下的路,我可以自己回去了。 西淮客客气气道:少将军饮了不少酒,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银止川漫漫一笑,不太经心的样子。西淮不让他送,他也就不送了,但是却也不想回去: 我再看一会月亮。 西淮点点头:好。 银袍轻逸的少将军再次凌空而起,跃到屋脊上,就这么枕着自己的手臂,合衣躺下。仰躺着注视寂寂夜空,与勾子般的弦月。 西淮走过了拐角,遥遥地听见身后传来吟唱: 天地苍茫兮,以白骨铺疆。 英雄拔剑兮,红妆空罗帐。 我越千山见大江,与子同袍展眉兮,不为射天狼。 美人青丝总白发,悲喜赋予杯酒兮,也无故人回望! 第68章 客青衫 15 关于镇国公银家的传闻,一共有三个。 其一,是说银家练有死士,十万兵甲,藏于天下。 任何人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他们是什么身份。但是一旦当他们集结,就有推城覆国之能。 其二,是说银家的幺子银止川,是盛泱王室最提防的杀破狼三星之一。 他现在纨绔放浪,是尚未觉醒。一旦到了绝境,走投无路的境地,也许就会激活命中星宿,对盛泱造成极大威胁。 其一和其二加在一起,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但谁也不敢去真的尝试。 斟酌再三,盛泱王室们对银止川,也就只敢这么金玉鼎食地供养着,只求他千万一直这么纨绔下去,两厢互相相安无事。也不敢轻易去下杀手。 至于其三,就是西淮昨夜刚探听出来的,银家有一柄传承下来的濯银重枪,银止川是那个将它破开封匣的人。 只是不知道这柄枪现在在哪儿。 这三个传闻单看时都觉得荒谬,但是若串在一起,又突然好像都在隐隐互相关联着。 若银止川真的是那个能得到天下之兵的人,那么他的星宿定然不平凡。关于杀破狼的传说极有可能就是真的。 而后天下之兵统领天下之将,十万死士也绝非毫无痕迹可循。 西淮看着自己整理在素白宣纸上的讯息,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他初被银止川带回府时,每一次相处都不由自主地想杀了他。 他盯着银止川的咽喉,视线无数次从那里若有若无扫过去,想将匕首劈进那处皮肉时的感觉。 为此,他哪怕自己也活不下去了,也值得。 但是,那个人却限制着他,要他给银止川酝酿最大的痛苦,令他感受生不如死的滋味。 可是,他也许并不是为自己考虑吧? 西淮想,他只是为了得到盛泱,所以银止川还一时不能死而已。 从那天和银止川在屋顶喝过酒之后,就一直在下雨。 天好像破了一样,不断地漏下雨来。 淅淅沥沥的,将院内的青石板都沾染得潮湿滑腻。 西淮推开窗,看着庭院中沾满了雨水的草木。翠绿而青碧。 雨风携着寒气,吹在西淮单薄的里衣上,西淮感觉凉浸浸的。 站了会儿,他关上窗。 下午的时候,却还是发起了烧。 西淮,西淮? 银止川听下仆禀告后过来了。 他在西淮的面颊上轻轻拍了拍,西淮却完全不应。 他病秧秧地躺在那里,脸颊烧得嫣红,手脚都是滚烫的。 银止川去碰他,他也没有反应,好似完全昏迷了过去。 及至银止川把他抱到怀里,往西淮的额头上敷凉毛巾,他才极轻地睁开眼,瞟过银止川一眼。 但很快,又极短暂闭上了。 怎么烫的这么厉害。 银止川蹙眉:去请大夫了么? 小厮答:请过了,只是还未赶来 银止川皱起眉头,小厮们也不敢吭声。 床上的人倒是低低呻吟了声,喃喃说道: 冷 银止川给他掖被,然而掖完,将人盖得严严实实了,西淮却还是哆嗦。 他满身都是汗,一直昏迷着,在梦里说寒冷。 哪里冷? 银止川看着西淮紧闭的双眼:府里最厚的被子都盖上了。再捂你非得捂出痱子来。 然而西淮却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下午西淮公子在窗前站着,吹了会儿风,没想到就病成这样了。 小厮愧歉说:我们应当给他披件衣裳的。 然而吹一会儿风,就病成这样,也实属叫人想不到。 只因西淮被俘后,服用过那种药。 那之后,他就和半个残废差不了多少了。 他比旁人变得更容易风寒,也比旁人更容易染病。 永远成了飞不出樊笼的困鸟。 银止川看着西淮烧得殷红的唇和眼梢,无奈地在他额头探了探。 你叫什么西淮啊他苦笑说:叫西施得了。 然而此时,西淮深陷于梦中,什么也听不到。 他只不住地轻喘着,微微仰着脸,像一条即将干死的鱼,胸腔极弱地起伏着。 露出来的半边左手,是完全没有血色了的苍白色。 他好像深陷于某场早已过去了的陈旧回忆 那是沧澜城破时,兵荒马乱的一夜。 他手心里黏黏腻腻,死死地牵着姐姐的手。 没命地一起往前跑。 周围是一片火光,杀戮和惨叫处处围绕着他,但他身上感觉冷极了。 找!一定要将那女娃找出来! 提着刀的燕启士兵喝道:男孩儿跑了算了,女娃捉住了,嘿嘿嘿 西淮拉着姐姐的手,从暗处的角落中悄悄地,无声地看着满脸略腮胡的男人。 那个燕启人握着跨马横刀,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神色。 那种野兽一般的神色看起来可怕极了,映在两个小孩的眼睛里,带来无穷的惊恐。 姐姐 西淮牙齿上下打着绊,抱着膝盖半晌,却倏然说:你逃吧 身旁的女孩偏头,望着他。 我引开他们。 西淮说:我是男孩儿。即便被他们捉住,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说着扯散自己的发,如墨的乌黑长发一下披散下来,垂在西淮腰间。 他年纪小,眉目还未长开,这样乍然一瞧,竟真的和女孩没什么区别。 姐姐记得要逃啊! 西淮一张小脸苍白无色,他同样害怕极了,但咬牙,蓦然冲了出去。 逐颜! 旁边姊妹讶然低呼,却轻微一动,就见西淮回头,冲她咧嘴笑了一下。 少女瞳孔略微缩小,下一秒,正在逐一翻找的燕启士兵就顿时惊声: 她在那儿!捉住她 西淮拼命往前冲,慌不择路地踩过地上的尸体和焦瓦。 有淅淅沥沥的血水被他踩中,溅了起来,拍在他雪白的下袍上。 那个时候西淮十一岁。 他还不知道,其实即便是少年,如果落在敌军手上,有时候,俘虏的命运也并非是只有死而已。 姐姐,父亲。 昏迷中,寒玉一样的少年人梦呓般呢喃。 他好像梦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全身都禁不住哆嗦了起来,颤得像筛糠。 银止川一怔,伸手去抓他的肩膀,却依然阻止不住西淮哆嗦的幅度。 救我 他几乎如同濒死一般,呢喃着祈求:求求你们,来救我 他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哽咽,原本就是冷冽清泉一样的声音,这样祈求着人时,银止川心中也不由得微微一动。 分卷(63) 印象象中,他还是第一次见西淮这么情绪外露。 他总是淡淡的,看不出心思的模样。 然而突然间,似乎感知到周遭有人的存在,昏迷中,西淮又抓住了银止川的手。 银止川一僵。 那人苍白着脸,走投无路地: 带我走求求你。 银止川一时不知所措。 他僵硬地看着西淮,西淮容色苍白,半晌,在银止川反应过来之前,两行清澈的泪水忽然从他眼角淌落,他瘪着嘴,突然说: 你们都去死吧。 银止川几乎没反应过来。 他没想到从来淡漠冷清的少年人心里藏着这样的心思,阴暗得几乎不像他。 西淮的手缓缓从银止川手上松开,他不再求救,只独自面对黑暗如泥沼的旧梦,依然雪白如纸的脸,密密的细汗慢慢从他额头上渗出来。 但是那种神情是冷漠倔强的,不再同于方才的虚弱无力,显出一种绝境中的小兽的模样。 银止川看着他的脸,因为距离近的缘故,他连西淮的眼睫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乌黑乌黑的,像一柄柄小扇子,在瓷白的脸颊上打出一小片阴影。 有一种奇异的脆弱感。 但是这只是一种虚幻的错觉 西淮陷在噩梦里的模样,就像一只独自面对万千恶意与箭矢,梗着脖子的动物幼崽。 绝不肯认输,不肯后退。 只用黑漆漆地眼睛望着他们,无声地发誓要记下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来日一个个报复回去。 少将军 见着西淮的模样,旁边的仆从欲言又止,轻声问道:要不我们再生一个火盆进来? 银止川摇摇头:不必了。 他伸手,像个顽劣的小孩似的,在西淮蜷长漆黑的眼睫上拨了拨。 然后退去外甲,中衣,只着里衣地在西淮身边躺下了。 他的身体温热暖和,不过度冰冷,也不过度烫热。 就像一个永远不会伤害到西淮的热源,吸引得西淮慢慢靠了过去。 然后银止川趁机将西淮搂在了怀里。 你平时不是不喜欢搭理人么? 他轻笑说:现在知道拉着我了。你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啊 西淮蜷缩在银止川怀中,柔软蜷曲,就像一只缩起了身体的小动物。 银止川的手避开了他的环扣,没有碰到那个叫西淮难过的地方。 少将军 仆从看着他们二人的模样,欲言又止。银止川压低声说:你们都出去吧。 他专心地搂着西淮,有一种在保护着这个人的奇异感。 虽然在那早已经逝去了的真实过往,西淮是独自面对着一切痛苦哀伤,但是在此刻,隔着虚幻的梦境的真实里,银止川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了他。 他看着西淮在自己怀里的模样 蜷着身躯,就像一个毫不设防的小动物,精疲力尽地在一个避风港中歇息。 此刻,不知道在西淮梦境中被怨恨的人也包括自己的银止川,愿意当西淮的避风港。 第69章 客青衫 16 西淮的风寒拖拖拉拉几天,终于慢慢过去了。 但经此一事,他和银止川的距离,似乎悄然无息地拉近了许多。 西淮自己不明白为什么,银止川却记得 在西淮高烧不退,药都喂得困难的那几日,每夜都是抱着银止川才沉沉睡去的。 西淮一病过去,什么也忘了,银止川却还记得那一小团温热的柔韧躯体抱在怀里的感受。 只不过有时候他看着西淮在阳光下安定毫无波澜的侧脸,也会想起那一句无意识的你们都去死吧。 令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在眼前人如此淡漠冷清的眼眸下,竟埋藏着那样深刻的恨意。 天气凉,还请西淮公子再添一件外衣。 西淮独自在房内,低低的咳嗽几声后,他从床上起身,想去够茶几上的一杯热茶。 外头的仆从却惊动了,赶忙推门进来,手中搭着西淮的素白外袍,披到西淮肩上: 西淮公子有什么想要的,随意吩咐我们下人就好。 西淮神色淡淡的,瞥了仆从一眼,略有些哑声道: 我自己可以。 公子还是不要逞强得好。 仆从从桌上拿起一只倒扣的薄胎雪瓷杯,慢慢用热茶温热了,再倒入新的清茶,轻声道: 您身上牵挂着我等数十年来的心血与希望,若出什么事,小人怕不是要被花君碎尸万段不可。 西淮猛地抬眼 只见依然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仿佛放入人群中便再找不到。这句话一出,却已经召显了他们的身份。 这镇国府倒真如你们自家庭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 西淮冷声。 为了西淮公子不得已犯险罢了。 仆从叹息:听闻公子病了,花君十分担忧您的安危。 西淮不吭声,仆从微笑道: 下次公子传递消息切莫再用这样危险的法子了。即便您不生病,我们也有许多别的法子可以浑水摸鱼进来。 西淮冷哼:运气好罢了。 真若叫银止川捉到,你们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花君近来新捡了一个小孩。 仆从微笑道,他示意窗外 只见空荡荡的庭院里,一个肩上停着雪鹞的少年撑脸蹲在檐下,看起来有点呆,眼睛里空空的。 他不知道在看着什么,脸上的神情柔顺而木然。 西淮微微眯了眼。 花君慧眼识珠,发现了这个很能干的孩子。 仆从轻声说:这次进镇国公府,就是他带我们进来的。听说名动天下的慕子翎的本事,他仿到了七成。 仿到七成又如何? 西淮冷声道:总归堕神阙早已毁去了,天下再无小鬼可用。学到了八九不离十,现在也只剩下些皮毛可用。 仆从脸上也满是可惜的神情,叹了口气,道:是啊,若是公子隐不要那么决绝就好了。他分明自己去死就可以了。 不过,我们还是来讲正事吧。西淮公子此次传令我们进来,是有什么消息要告知? 银止川有一杆枪。 沉默片刻后,西淮开口:我想,这就是他能够被列为明月五卿的原因。 据闻,诸侯国中人才辈出,共有五人闻名于天下。 这五个人各具才能,都有一举动诸侯,一言平天下的实力。每个有水井与茶楼的地方,都流传着他们的传说 又因他们都穿白衣,也并称为明月五卿,或明月公子。 其中,云燕公子隐以擅纵鬼术闻名,楚渊以推预天命为长,燕启顾雪都可御活尸,上京花辞树暗杀术独绝无双。 唯独银止川,他与这四人齐名,却至今不为人知他有什么绝技。 那是一柄濯银之枪。 西淮哑声说:与我们之前得到的情报相差无几。 中陆自百余年前分裂以来,各国一直打打停停。无数人丧命于烽火之中,向着黄沙倒下。 曾有人预言,这分崩离析的大陆会一直浸泡在鲜血与战乱之中,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他会拿起中陆历朝以来杀孽最重的那柄武器,破开天下之兵的封印,成为天下之将的首领。 所有他参与的战争,都会取胜,直到战无可战,天下归一的那一天! 曾经,有人怀疑过这个人会在盛泱的银家出现,但随即银家全军覆没,几近灭门,只剩下一个浪荡不羁的幺子。 可是,没有想到,这个唯一被留下的幺子,早就被命运的轨盘选中了! 既然如此。 仆从沉默半晌,说道:不能让他拿到濯银之枪。 西淮道:他还没有拿到濯银之枪。 仆从点点头:公子知道枪在哪里么? 西淮指尖抚着薄胎雪瓷杯,垂着眼,低哑说: 不知道。需你们自己去找。 然而梁成落城最顶级的工匠烧出来的、堪比禅翼般的雪瓷,竟然在西淮的手指轻触上去时,也黯然失色,显出微微粗陋的质地。 他的手太苍白了,就如同干枯的花瓣一样,淡色的玉一样的手指,只在指尖有一点微微的艳红。 仆从注视着这个在所有刺客中脱颖而出的白衣人,他分明手无缚鸡之力,又看上去那样苍白病弱,花君却说他是最有可能能取银止川性命的人。 此地终非久谈之地。 仆从叹息说:若无其他的事,我等先行告退。有何线索,再来与西淮公子商榷。 西淮点点头。 然而离开之前,那名仆从又摸出一枚药丸,融进茶水中,笑着对西淮说: 西淮公子拿出这样有用的情报,当受些奖励。 那是朱红的,馥满香气的药丸,服下去能让人飘飘欲仙,即便垂死,也能吊着命活过来。 但是香味浓郁,那夜西淮用过之后,第二日银止川还从他的衣领中闻到。 西淮垂着眼,并没有动。 直到下仆走了,庭院中也无动静,他才捧着茶,将整壶茶水都倒进了花盆中。 而后进门后,突然蹲下身,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银止川因为在家照顾西淮,好几天没出去和狐朋狗友们鬼混。 他们见不着银止川,大抵也没人带他们横行霸道,仗势欺人了。日子过得十分乏味。就相约着,一同上了银止川的镇国府来。 啧啧啧。 一登门,就是纷纷一阵咂舌。 赵云升朝府邸里左右看着,对银止川道:当初踏遍红花绿柳不沾衣的银七,到底还是河边湿足了。 银止川用折扇在他肩上敲了一记: 瞎说什么呢。 赵云升道:我说什么了?我说实话而已。 银七啊银七。他道:我他娘的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上树掏鸟蛋那年纪。自己被老爷子打折了腿,都要一瘸一拐杵着拐杖出去浪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结果,他娘的现在倒好,好手好脚的,为着一个病恹恹的小玩意儿守在府里,九天啊!足足九天没有出门了!!兄弟们都要怀疑你被下蛊了! 银止川笑:别他妈乱说。 赵云升摇头:英雄自古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欺我! 那是老子花八十颗金株抢回来的。 银止川微微斜睨他们,说:难不成就这么扔家里,病死了你赔我钱? 那也只能说你买了一个赔钱货。 赵云升道:更何况,我们镇国公府的银少将军,何时在乎过八十颗金株? 不在乎。 银止川坐在厅堂上,说着将手边茶碗往案上一搁,似笑非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不在乎金株,你们特地来我这儿跑一趟,是为了什么? 话说到此,堂中的纨绔们都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说道:银哥儿就是银哥儿,猜得真他妈准!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群向来浪惯了纨绔,这么急匆匆地来找他,必定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求助。 银止川似笑非笑的,向来也算仗义,看着这群除了红颜招袖就是长街纵马的损友,直白道: 说吧。有什么事。 厅堂中沉默了片刻,而后其中一人兀地站起来,涨红了脸,愤愤道:朱、朱世丰那小子,他他强抢民女! 朱世丰,对,想来也大抵如此了。 这群向来在星野之都横着走都未有城内军兵敢拦的膏粱纨绔,能遇到有什么银止川才能帮忙解决的问题,只有可能是对方也是个棘手人物了。 不过强抢民女是不太可能的,只有可能被抢的那个姑娘也是这位纨绔的心上人。 否则也不会令这群公子哥儿这么兴师动众地来找他。 朱世丰这厮也实属缺德,银止川想,他从未见人把一项爱好贯彻得如此长久过 爱嫖和重色。 这这这个姑娘,银哥儿你也是认得的。 银止川长久地不说话,只微微思虑。朋友们以为他是在犹豫,慌忙补充道: 银哥儿!照月姑娘,你还记得照月姑娘吗? 多少年前的缥缈记忆,在刹那间突然反溯,无数音容笑貌,再次回到眼前。 老七,今晚一起出去玩不? 秋水阁的照月姑娘,今夜登台唱曲儿。 老七啊你说我要是跟爹讲,我心爱照月姑娘,想娶她,爹要怎么才能答应呢? 照月。 这个名字,在银止川还不太明白为什么每次秋水阁演《断桥缘》,四哥就参加不了校场演习的年纪,就已经听人在耳边提起过无数遍了。 那是重重珠帘后,细眉细眼清丽婉转的小花娘。 是多少个月色下,柳枝中,他四哥踩着他和六哥的肩膀,暗乐着躲过巡逻搜查,悄悄溜出去的半宿夜色。 是他四哥临上战场时,都忘不掉要收信笺的心上人。 第70章 客青衫 17(新增3000字) 同样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惊华宫内,求瑕台。 偌大的宫殿静悄悄的,没见到几个仆从的身影。只有一副慢了半拍的竹漏刻,过一时半晌,就落下一滴缓缓轻轻的水声。 分卷(64) 庭院内栽着一颗高大的碧萝树,风一走过,就是哗啦啦的轻响。 一名少年人坐在树下,脸上带着一块银面具,遮住了他四分之一的面颊。 他正在一副棋盘前苦坐,对面空无一人,只是自己与自己对弈。 师父。 看了半晌,着实无从下手,少年人只得转过身去,朝檐下的雪衣人求助:徒儿无用,实在不知如何解开这盘残局。 檐下寂静,但每一个檐角上都系了风铃。 平日里总是紧紧关合着的纸门此时开了一半,一名衣衫雪白的年轻人半倚半靠,抱袖坐在那里,目光静静的,不知看着庭院中哪处。 这正是名动天下,被列为明月五卿之一的扶安公子,楚渊。 和传闻中有所不同,中陆中听闻过观星阁楚渊名字的人,都会以为这是一个怎样上破天命,下勘国运的老头子。 但是事实上,他非常地年轻,神情中甚至总带着些大病初愈的倦态,容色是苍白的,目光中静默死气,好似尘间隐士。 世上俗事都早已与他无关,他也与任何俗事无关。 不知是什么将他留在了这里。 听闻徒儿声音,他微微转过头,看着言晋手中棋盘。 言晋脸上满是愧色:师父教过的倾覆天下的谋略,徒儿半成也没有学会。 雪衣人的神情淡淡的,他的声音很低,像闲庭信步的隐士,低哑问道: 既然没有学会,何不好好花时间在功课上,还总是跑出去与人寻滋斗殴? 徒儿错了。 带着银面具的少年头低得更深:师父罚徒儿吧。只要师父不要不要徒儿。 楚渊看着这在旁人口中狼兽幼崽千万留不得的银面少年,他已经十九岁了,眉眼长开,有时候颦蹙之间,有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凌厉意味。 距离他最初将他捡回来,带在身边,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但是楚渊也并不想责罚他,他的手边偎着一只小狐狸,火红的皮毛,四肢是墨黑的。 这原本是楚渊养的,但是和言晋一起待久了,每次楚渊被言晋惹得生气,它就蹭在楚渊身边,替言晋求情。 楚渊极轻地苦笑了一下,抚着小狐狸头顶: 你每次都这样闯祸,有一日我不在了,又该有谁护着你呢? 师父! 言晋出声:您您不要这样说。 我活不了多久的。 楚渊却淡淡说,好似这并不是一个秘密,他也早已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每一年,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第二年槿花开放的时候。 银面少年的拳垂在身侧微微握紧。 楚渊坐在檐下,他的目光看着很远的地方,容色已经很苍白了。 垂眼时,乌黑蜷长的眼睫极快一眨,显出一种犹如琉璃般易碎的特质。 他就像一只倦鸟般被困在这深宫。 任何人都以为观星阁的少阁主是贪图权势,媚惑君王的人,为了无上尊荣留在这星野之都。 但只有言晋知道,他是迫不得已罢了。 师父 少年嗫嚅着唇,良久还是抬起头来,鼓起勇气道:我们离开吧。我们回观星阁去,回思南山。天下偌大,总有适宜您安居的地方,这黄金笼一样的深宫,不要再管它! 然而楚渊听到这样孩子一样的话,微微笑了起来。 他指着檐外碧如一洗的天空 那里用常人的眼看过去什么也没有,只是厚厚的洁白的云层,但是对楚渊而言,他早已将所有星辰的宫宿都熟记于心,即便再白天,落入他眼帘的,也一如夜晚般清晰澄澈的命轨。 那里有一颗推不出轨迹的星宿。 楚渊压低声说:我在牵制着它我是它的剑鞘!若我离开星野之都,盛泱覆灭,也许只是在顷刻之间。 言晋大骇,似乎从未听师父说起过这样可怖的事情。 然而楚渊只是淡淡的,似乎从未开过口那样,将方才泄露的一国之命的天机就这么轻描淡写带过。 他叹了口气,将红色的小狐狸九九从膝上放下来,走去言晋身边。 碧萝树粗壮的枝干用力地向外伸展开去,宽大的叶子层层叠叠,没有一丝缕的光透下来。 楚渊站在这树下,凉爽的阴影落在他的白衣上。 他俯下身,轻轻拈起棋盒中的一颗黑子,投在乾坤盘上。 刹那间,乾坤盘中的困局在刹那中解去,败下的白子周遭泅出鲜血,犹如真的战场那般,将充当疆土的棋盘缓缓染红。 言晋也终于解开禁锢,不用像方才那样保持着一个打坐的姿势,脊背猛地松懈弯曲。 楚渊因为俯身的姿势,一缕长而柔软的乌发落在他的手背上。 每次打架,都是那群世家子先挑衅得你。 楚渊轻声说。 他直起身,在言晋头上轻轻抚了抚:我知道,所以从不处罚你。 可是你也不该下手那么重。顿了顿,楚渊接着说道:将世家子弟的鼻梁骨也打断了,他们的父亲找上门来,我会很为难的。 言晋感受头顶传来的微微暖意,没有说话。 可是,您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挑衅我。师父。 言晋在心中说:因为他们嫉妒您对我的独宠与偏爱,想要与我争夺在您心目中的位置。付出一根鼻梁骨的代价已经算很轻的了。 晌午后无人的庭院很安静。 稍时,有一声宫人的高声禀告,陛下驾到 楚渊才如猛然惊醒过来似的,猛然挥袖,咳嗽着回到房内去,低哑吩咐言晋: 拦住他,我不见。 言晋称是,只看着楚渊的背影。 那背影消瘦至极,风将白衣吹鼓的时候,会勾勒出那衣衫下单薄的肩膀轮廓。 但言晋知道,楚渊此时的眼睛里,定然是充满了悲伤的。 他见过那神色很多次 每次沉宴来求瑕台遭拒,落寞地在外头静立等待,或者漫缓慢离去的时候,楚渊的眼睛里都是难过的。 言晋不知道为什么,但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楚渊说过的话 他苟延残喘留在这里,是为了守住盛泱的江山。 沉宴的江山。 可是沉宴似乎并不知道。 言晋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怎样的一回事。 但是他很不高兴。 镇国府,祠堂中。 夜已经沉下来了,整个镇国府中都黑漆漆的。 巡逻的护院们挑着灯笼,在列着队巡视,其余的厢房偏院里都暗下去了。 银止川抱着坛酒,坐在祠堂中,喝得烂醉。 这已经是他近来第二次喝至酩酊了。 在这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放肆饮酒,如果镇国公还活着,只怕又要被他气得半死,斥责这不守规矩的幺子有辱门楣。 然而此时,他们都化成了一块块漆黑的灵牌,无声地注视着银止川。 只能看着自己这唯一的后辈,癫狂又孤独地痛饮着。 哥,照月要嫁人了。 银止川抱着排行第四的银止行牌位,囫囵不清道:秦歌喜欢她你要将她抢回来么? 他痴痴地笑,拇指缓缓摩挲过漆黑的令牌,眼帘里一片朦胧。 当初你多喜欢她呵 银止川说:你叮嘱我替你收好她的信笺,等你回来自己拆这一等,可就七年过去了! 那些寄来时带着水沉香脂粉味的信笺,只怕也早已在时光中散尽了香气吧? 银止川记得每次门房通报有人来信,银止行就傻呵呵跑去瞧的模样。那样澄澈的少年人心性,他们兄弟之间常打赌,老四会是他们中最早成婚的那个。 这是你的剑。 银止川摸索着身边一柄长剑,当啷一声往供桌前掷去 这是你当初为博照月姑娘一笑,舞得那把剑吧? 银止川低低地笑:你这剑法,万军之中取敌将之首也取得,但再怎么绝世的剑法,不能取得心悦的姑娘欢心,又有什么用? 他们银家儿郎都是顶风流的。 当初银止行为追求秋水阁的小花娘,曾在秋水阁对面的君子楼上舞剑。四十八式何以归,惊如白虹,放似狂歌,星野之都内有多少闺秀小姐,都推窗而望。 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 天地苍茫兮,以白骨铺疆。 英雄拔剑兮,红妆空罗帐。 银止川抱着剑,循着记忆的节拍,在冷刃上轻轻地敲击着。 一下一下,弹剑而唱。 美人青丝总白发,悲喜赋予杯酒兮,也无故人回望! 唱至最后一句,银止川骤然大笑起来,举着酒坛,从空中洒洒淋下。三分之一入他口中,其余的尽濡进他的银白衣领里。 银止川低哑地哭出声来,因为他曾经恣意风流的兄长再也回不来了,而他心爱的姑娘也即将嫁给别人。 即便他帮秦歌从朱世丰府中要回了照月,他四哥也永远地失去了照月。 在照月心里,他四哥是和所有银家人一样的逃兵,罪臣。 在遥远的沧澜,活该被燕启人枭首于阵前,头颅以一根长戟挑着,永远注视着那冰天雪地的荒野。 再怎么极目远眺,魂魄也看不到归家的地方。 银止川。 静默中,银止川喝得眼帘朦胧,神志也不太清楚了。恍惚中却听见耳旁有人叫他。 他回头,抱着酒坛,见一个纤细的白衣身影推门,正从祠堂外进来。 西淮眉眼冷清,依然是那么一副人如寒玉的模样。站在一片漆黑的夜色里,说不出什么意味地,低着眼帘看他。 是你。 银止川低笑了一声,懒洋洋回过头: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祠堂内孤单冷清,除了本家的后嗣,他人应当没有资格踏入这安息着历代祖宗的祠堂的。 然而西淮毫不在意,他微笑了一下,将灯笼别在门把手上,施施然掀起一角白袍,踏进了这银家的祠堂。 这里。 银止川的话已经有些捋不清了,他靠在供桌上,口齿不清说:除了银家的后嗣,就只有银家的儿媳妇儿能进来你,出去。 第71章 客青衫 18 旁人没有资格踏入这祠堂,然而西淮毫不在意。 他微笑了一下,将灯笼别在门把手上,施施然掀起一角白袍,踏进了这银家的祠堂。 这里。 银止川的话已经有些捋不清了,他靠在供桌上,口齿不清说:只有银家的子嗣与儿媳妇儿能进来你,出去。 但是 银止川的话毫无威胁力。 因为即便此时西淮不出去,他也没有力气来赶他了。 西淮轻笑了一下,看着这满地的酒坛子,淡淡说道: 那祖宗规矩里有说过不能在这里饮酒的么?你岂不是要同我一起被赶出去。 银止川醉的太厉害了,他看西淮几乎有重影。 想说话,又没有力气,只能看着白衣人绕过一个个空酒罐子,走到他身边来。 西淮的手是凉的,和那天在望亭宴上感觉到的一样。 又凉又柔软,轻轻地抚过银止川眼角的一滴眼泪,低低问他: 你为什么伤心? 银止川觉得这句话很可笑,因为如果换作任何一个人,他的父兄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他都会觉得很伤心。 西淮叹了口气,我也有伤心的事,但我并不会哭。 银止川拂开他的手,冷笑: 你懂什么。 我懂的有很多。 西淮没有动怒,说道: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完全了解我的人。 也许你说的对。 银止川低低喃喃道:我不配呆在这里。若我父兄在天有灵,他们也会想将我赶出去。 你真孤独。 西淮微笑说:再表面风流浪荡又怎么样?你心里只是一个孤独,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困兽而已。 银止川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西淮却接着道:恨不能绝对,爱无以为继,很痛苦吧? 其实承认自己心里有些很坏的心思又怎么样?你这样逼自己早晚会疯掉的。 银止川不吭声,只是冷笑。 我和你说一个故事吧。 西淮道: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觉得,也许我们是同一种人。 你说。 银止川道。 他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酒坛,迷蒙地仰起头,看着四面八方摆满了的漆黑灵位。疲倦地弯了弯唇角,低哑说: 我已经没有喝一坛酒就上马破城的意气了。只能靠在这里,听你讲一个故事。 西淮的故事很短,也很简单,大抵就是发生在六七年前,他从城破的沧澜,往外奔逃的时候。 那时候他被燕启的士兵抓住,和很多同龄的小孩关在一起。 他们发现了他是男孩,顶替了姐姐,令他们白费一番功夫。气得痛抽了西淮一顿。 但总归还算幸运,保住了一条小命。 西淮和那些小孩待在一个破屋中,白天无人看管,夜里才会来士兵点数。 他们不怕这些小孩逃走,外头到处都是死尸,也找不到食物。 这些孩子不敢,也不能逃到哪里去。 但是我家离那个被关的地方只隔着一条街。 西淮淡淡道:我跑回去大概只要一盏茶的功夫。就每日从墙角的一个狗洞钻出去,到了夜里再回来。 分卷(65) 西淮回家去看了父母的尸体,他们躺在院子里,胸口有刀剑刺穿后留下的血洞。 那个时候西淮年纪太小了,他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没能从一夜间的家破人亡中反应过来。 他把父母的尸体摆在一起,然后自己躺在中间,和他们挨着,尸臭就萦绕在他鼻尖。 那时,军营里有一个很讨厌西淮的孩子。 他从前就与西淮认识,但是西淮家中管教严,很少让西淮出去和其他孩子玩耍。 于是,也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心里,那个孩子就号召起当地的其他小孩,一起排挤起西淮来。 西淮朝父亲说过,但是叶清明令他原谅,宰相肚中能走船。 现今西淮与这个孩子一同被关在燕启人营地里,他们依然排挤他。 所有的食物西淮拿剩下的残渣的,睡盖的棉絮西淮捡最脏最臭的,所有人都不和他玩,分明他们都是朝不保夕的俘虏。 西淮默默忍耐着,直到有一天,他们烧了他的书 那都是西淮从家里一点点带过来的书,好不容易藏在墙缝里。燕启人在烧城,西淮知道家中许多古籍的珍贵,他听从父亲往日的感叹,想将这些书都藏起来,等来日若有人发现,也算躲过一难。 然而这些孩童告发了他的秘密,说寒冷,伙同燕启的士兵一起烧了西淮的书取暖。 在西淮回来时,甚至因私藏书籍挨了一顿殴打。 你不是爱钻狗洞么? 那群燕启人拉扯着少年乌黑的头发,按着他的面颊往地上蹭,那地上满是沾了狗尿的腥泥。 西淮就这样被人踩着侧脸,按在地上,看着自己的书被一点点烧光。 那橙红的火光跳跃着,映照在那群沧澜孩子的脸上,烘烤着他们并不寒冷的手指。 他们得意地笑,天真,又邪恶。 后来呢? 银止川听得皱起眉头,没有想到十几岁的年龄也会有这样的恶意。 西淮的故事模糊了发生的地点,他不知道发生在哪里。但他们星野之都的公子哥儿之间从前斗殴,都只是硬碰硬的拳脚,很少有这样龌龊的手段。 后来 西淮淡淡:他死了。 死了? 银止川大惊失色。 是啊。 西淮说。他看着自己的手指:那座小城的冬天是很寒冷的,冬日出去凿冰,从冰内刨出鱼来,很容易就落进冰河里,活活冻死。 银止川犹自震惊。 我看到那块冰裂了,但是没有告诉他。 西淮微笑:他看着我的眼睛,一点点沉下去。我就站在冰河边,那一刻,我想他很后悔欺凌过我。 银止川盯着身边人淡漠冷清的瞳孔,突然之间明白了之前自己觉得很怪异的点在哪里。 西淮的气质是矛盾的。 他看起来仿佛脆弱不堪,冷冷清清,什么也不关心,但是其实是最危险、最冰冷的寒刃。 一旦插入人的胸腔,就会致命。 他罪不至死。 良久,银止川哑声说:你 我知道。但是这是我的选择。 西淮比划了一下,说道:我的心里有一个怪物,你懂吗?我读过孔孟书,习过仁义道德。但是当旁人恶毒对你,你却只能将恨意埋藏在心里时,就会养出这样的怪物。 银止川看着他苍白冰冷的脸颊,好像冰雕玉琢 多么出尘不染埃的容貌啊,衬着似雪的白衣,说是谪仙也不为过。 所以,如果你压抑自己,就会变得和我一样。 西淮淡淡道。那在望亭宴上,莫氏父子也是一样的原因? 银止川问。 西淮答:是。 银止川久久没有说话。 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叛逆者。 沉默中,西淮突然说:就如同我父亲告诉我羽タ读家要原谅。但是我若原谅,我就会疯掉。这个世上,有恶意的人才是正常的。 你还是不知道我为什么难受。 银止川静了静,而后晃动酒坛,轻笑了一下。 我知道。 西淮却说:你的痛苦来源于拘束。 你的血亲死去了,但是他们守护的人却对他们的灵位与尸骨刀剑相向。你愤怒,但是你接受的教育不允许你愤怒。你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兽一样,不知道自己的列祖列宗是为了什么流血牺牲,难道只是为了空虚可笑的忠君两字么?是么? 银止川在空中晃动酒坛的手蓦然顿住了。 简单来讲。 西淮却还没有住嘴,接着道:你想叛君。 你闭嘴! 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已经先扑了出去。 银止川手背青筋暴起,狠狠地捏着西淮下颌,将纤细瘦弱的白衣人整个按在了地上。 西淮身后酒坛全碎了,锐利的瓷片扎进了他背后的皮肉里。 鲜血缓缓地濡了出来,和那些烈性的酒一起,染红了少年人素白的衣袍,带来火辣辣的痛感。 他的脸颊慢慢变得青白,眼梢因缺氧变得绯红,压在上方的青年却毫不手软,银止川狠狠低喝: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是谁让你来说这番话的! 西淮被掐得几近窒息,但却不肯退让。 他的眼瞳黑如墨水银,冷然地望着银止川,没有分毫退缩的意思。 银止川咬着牙:凭你这句话,我就能掐死你。 然而西淮只是无声地看着他,一丝也不挣扎。直到空气变得稀薄至极,他的身体慢慢疲软下去,眼睫颤了颤,合上眼,也没有分毫求饶的意思。 银止川看着身下人,在最后一刻松手。 你说得对。 他突然抬起头,看着四面供桌上摆满了的漆黑灵牌:我是我们银家最叛逆的孩子。对君王的忠心,最值得拷问但是偏偏是我这样的人,活了下来。 他笑了一下,很嘲讽地:你还记得我与你提起的濯银之枪么? 银止川问:我父亲收起它,实则是因为我提不起它。濯银之枪需要信念极其坚定的人提起,但是我没有。多么讽刺啊,我破开了它的封印,却不是能提得起它的人。 西淮蜷在银止川身边,犹自在咳嗽,眼尾通红地喘息着。 银止川瞥了他一眼,轻声道:濯银之枪一旦提起,就是众将之首,统领天下之兵。但是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提起它。为了君王?为了功名利禄?为了光耀门楣?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西淮慢慢爬起,细瘦白皙的脖颈上却留有五根清晰的红指印。 银止川凝视着白衣的少年,良久,他对西淮招了招手: 我想。他伸手,慢慢地在西淮纤长的脖颈瘀痕上揉了揉,慢慢道:我只是想心悦一个人,永远与她待在一起罢了。 第72章 客青衫 19(上) 后半夜的时候,他们两人将祠堂里带来的酒都饮尽了,浑浑噩噩躺在地上胡乱睡去。 直到西淮感觉呼吸有些不畅,几近窒息了,才皱眉醒来。 然而这个醒来的姿势不太妙 西淮一睁眼,就见自己被银止川搂在怀里,对方一臂在横他腰间,一臂垫在他脖颈下,西淮背对着他,却还是被搂得严丝合缝。 下面某个不怀好意的部位还正硬扎扎顶着他。 睡前他们两人饮了酒,身上都出了层薄汗。 银止川将西淮搂进怀里后,就感觉好像搂进了一团冷云。细腻又柔软,冰凉凉的,随便勒一把就能留下道红印子。 跟拥着块寒玉似的。 没过多久,身体就开始有点不受控制。 银止川。 西淮仰躺着,感知着腰间那个存在感十足的地方,平静无波澜道。 呼。 银少将军轻轻地打了个呼噜。 银止川。 西淮略微抬了些音量。 他的声线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清与克制。 沐兰,你怎么长高了。 银止川咕哝道。 他的手下意识往西淮头顶摸去,似乎想揉一把。 然而在往上去的途中,擦过西淮的眉眼,和冰凉的额头,他倏然顿住了。觉得有哪里不对。 银少将军,我不是沐兰。 西淮平心静气说。 银止川在睡梦中静默了片刻,而后猛然睁开眼 正对上西淮沉静无波的眸子。 银止川默然两秒,两人四目相对,怔然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同银少将军饮酒,饮了两坛,银少将军叫着父亲不让我走,我就留下来了。 西淮淡淡说。 银止川: 他慌忙松开手,头痛欲裂。 银止川已经完全记不清酩酊前的事了,但现今两人抱在一处,亲密得不能再亲密的一个姿势,看着着实令人尴尬。 他手揉着太阳穴,往后挪了挪,道:现在几更了 二更。 西淮道:我方才听见了打更的梆子。 唔。 银止川应了声,扶着供台起来,脚边满是喝空了的酒坛子。 他一动,就是哗啦啦一阵响。 回去吧。 银止川有些尴尬说,低头看着这一地狼藉,只能没话找话:这里地凉,睡久了该感冒。你不是风寒才好么? 西淮点点头,从地上站起来 却只跟在银止川后面,像有些犹豫不定似的。 实则他这趟来祠堂,为的是打探银止川提起过的濯银之枪。 只是没想到这么巧,银止川也在,令他好不容易的一场犯险变成了竹篮打水。 喝多了酒,人就容易误事。 银止川闻着自己身上的酒气,嘀嘀咕咕的:按理讲,我们银家的祠堂只有子嗣和儿媳妇能进来 然而他目光随之扫到西淮身上,西淮正在拍打白衣上被银止川压出来的褶子,银止川便又顿时噤声 好罢,但若不是故意的,也不是不可以。你在拍什么?早前你昏迷的时候,我们也不是没有这样抱过,你还夜夜求着我不要走呢。 银止川小声嘟囔,不免有点心虚,但又死不肯低头: 更何况,本少将军英俊潇洒,逸群之才,若换做叫旁人抱一抱,起码要两百颗金株,你其实也不怎么吃亏 但话音还未落,就突然停住。 银止川站在祠堂前,正欲推门出去。西淮在他后面,不知发生了什么,见状未反应过来,一下碰在了银止川背后。 唔! 下一刻,银止川就蓦然回身,捂住了西淮的唇,将他回身死死压在了身下。 嘘 银止川压低声说:外头有人。 他的声音沉而低哑,仿佛整宿的醉意突然间都退去了,又变回了人前那个人人不敢冒犯的银府七公子。 西淮被压在身下,连银止川在他耳旁说话时,吐息间扑过来的热气都能感受得到。 银止川的眼神慢慢清醒过来了,西淮也缓缓放软身体,不再挣扎。 两人一同观察着外头的动静。 这是谁? 他们不免想到:普通的贼是不可能来镇国公府行窃的。没那个胆。 且即便他们敢来,也躲不过护院的巡视。 能走到这里,要么说明对方来头不一般;要么说明他们有不一般的图谋。 不会是他们罢? 黑暗中,西淮被银止川压在身下,静默想。 一得到消息就忍不住前来试探 这群狂妄自大之徒! 委屈你一会儿。 外头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一直不停,银止川只能以唇形示意,极轻说:不要出声。 然而黑暗中,他们两人挨得极近。 银止川甚至一垂眼,就能看到西淮的锁骨。 他略微屏住呼吸,不想叫自己的吐息扑在西淮的锁骨上。 只是空间有限,即便银止川怎么避免,他的眼睛也没地方放。 只能看着西淮脖颈处的那个位置。 西淮的皮肤很白,因为靠得近的原因,这层薄的近乎透明的皮肤上覆了一层微微的薄汗。 好像一枚寒玉浸出了水。 银止川看着他的锁骨的时候,发现那上面有一粒很小的痣。 芝麻大的那么一点,落在西淮的锁骨尖上。 原本不是很显眼,但是衬着这么白细冷腻的皮肤,就显得格外瞩目。 看得银止川想将它舔掉。 意识到这一项危险的想法之后,银少将军默默将视线转开了。 唔。 西淮被银止川压着半晌没动。突然间,他却微微挣动了一下。 别动。 银止川说。 西淮的眉头轻微蹙着,似乎有点难受。 但他唇又被银止川捂着,呼吸一下下扑在银止川手心,发不出什么声音。 在你发烧的时候,我们抱过许多次了。 分卷(66) 银止川被他的鼻息弄得有些痒,极低地强调:只一会儿,再忍一忍。 然而西淮不知道怎么回事,仍然非常执着地些微挣扎着。 银止川蹙眉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完全没有放弃的意思,半晌,只得略微松开了些许,低哑问: 怎么了? 你在顶着我。 然而西淮在他松开那一道缝隙的下一刻,轻声说。 银止川: ??? 西淮支起腿,偏头。他的额头上有些细腻的汗珠,缓缓地从缝隙中往旁侧挪了挪,避开了银止川的下腹。 与银止川错开身后,他道: 即便我发烧的时候已经抱过许多次了,但那时候你不是都像这么顶着我的罢?可以了。 银止川: 那自然不会。 然而银少将军在刚才刚醒来时,就已经遭受了一遍打击。现今一个时辰内,打击立时乘二,令他简直屈辱地闭上眼,快和西淮在同一个空间里待不下去了。 一会儿有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又坚持了片刻,银止川终于还是觉得他宁愿出去面对那群刺客,对西淮道:你只要留在房内不要动就行了,知道么? 西淮点点头。 银止川从他身上缓缓站了起来。 在银少将军的不务正业史上,记录最多的就是街头巷尾聚众斗殴。 他不止一次以一挑多,且从来没有输过。 这是最令银止川提起来底气十足的事情之一。 在一个黑衣人靠向祠堂最近的时候,银止川一脚踢开门拴,哗的一声隔空将那人震飞出去 以相当嚣张的姿态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他目光在院中诸人的身上扫了一圈,唇角慢慢弯起,极悠然道: 清风明月,不请自来。各位好兴致啊。 第73章 客青衫 19(下) 外头大概有二十来个人,都穿着统一的夜行服。 一见银止川出现,都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 而后这群人却统一地朝其中某一人目光示意,目光乍然一碰,就骤然开始撤退。 想走? 银止川冷笑:是不知道这是哪里吗? 镇国公府大气开阔,给他们动手壁画拳脚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一层层高屋曲檐,堂皇富丽。四面的屋角也精致异常,每一个屋角上头都立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瑞兽。 那是獬豸,象征着勇猛与公正。星野之都中,只有镇国公府有用此神兽作为檐瑞的殊荣,那是开国帝君赐宅时,亲自下令铸造的。 此时,独角的神兽在月光下看着安静幽寂,衬着幕布一般的孔雀蓝天空,微微显出一抹漂亮的剪影。 银止川足尖轻点,跃上了去屋脊。 他一出手就动作极狠,一把将一个正在屋檐上疾走的刺客踹得飞了出去,狠狠落在地上。 走! 一名为首的黑袍人霎时压低声吩咐:不要与他纠缠! 但银止川方才多在西淮房中不打草惊蛇那么久,就是为了清楚他们的身份,突然闯进来想做什么。 自然不可能就这样放人离开。 你在做梦。 他说。 青年的动作干净利落,出手快得几乎看不清。且说到做到,他话音刚落,离银止川稍近的一名黑衣刺客就被逼得连连后退,甚至挨中了一下 沉得胸口发痛。 快走! 为首者却再次催促,不要纠缠。 但不是他们想纠缠,而是想走走不了! 见同伴应付得吃力,另一名刺客跃来想帮忙。却不料银止川腰间一弯,以一种根本无法想象的弧度和韧性巧妙避开,还顺手给了他一记重击。 刺客闷哼。 怎么样,这镇国公府出去不如进来容易罢? 银止川微微一笑,轻谑道。 这里的动静已经很大了,方才因为祠堂位偏,一直没有惊动巡逻的护院。 现在家丁们眼看就要往这里赶,刺客们不由变得有些急切。 一急切,就容易露出破绽 你是小姑娘吗? 银止川捉住其中一个缠上来的此刻手腕,往下一折,笑道:这样花拳绣腿的功夫,赴云楼的女子在床上咬我的力道都比你大。 他完全是游刃有余的轻松之态,猫耍耗子似的与他们交手。 然而,倏然间,银止川咦了一声,觉得有些不对。 这群黑衣刺客的动作诡异得很,好像有什么在藏着掖着,不敢放开了手脚跟他打,才显得这样局促。 而且他们每个人身形都不同,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只和正常人不同。 像某种动物,笨拙,滞涩,移动不便。 一些部位银止川拍上去,硬邦邦的,犹如钢铁,一开始银止川以为是带着护甲,但后来才发现不是 那些硬物就和他们的身体是一体的! 你们是什么东西! 银止川皱眉,见着空隙,登时捉住一个刺客的面具,狠狠往外一抓 那人想躲,银止川却扣着他: 躲什么躲。就算是天灵盖你银七将军今天也给你掀开了 然而话未说完,银止川的声音却倏然顿住了,这个人的脸! 黑衣刺客抓起面具,重新扣回了脸上,银止川却仍在震惊之中,一时半会儿都没有回过神来。 他击了银止川一招,银止川匆忙去挡,却感觉背后倏然一阵劲风袭来,有一把极重的力道敲在他的背上。 银止川往前扑倒,翻身一躲,总算勉强避开。 然而就在这一瞬的空档里,如鬼魅般造访的不明来客,迅速地跃身而去,如他们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猫一样消失在了夜色里。 公子! 家丁们持火柄与刀剑赶到,银止川跌在廊檐下的一面墙壁上。 他杵着剑,闷哼一声。想站起来,却喉间一甜,呕出一口鲜血。 公子!! 众人惊声,银止川将嘴角的血迹抹了一把。 他看着手上的鲜血,目光慢慢转到那群黑衣人消失的地方,摇头道: 没事。 这是极其霸道的重物击打出的伤。 隔日,姬无恨站在榻边,皱着眉,慎重地一字一句地道。 这位从来神龙不见首尾的江湖游侠听闻好友受伤,当夜赶了过来。 从前银止川见他,都是镇国公府新起了地窖里的佳酿,他赶过来熨着秋色豪饮一壶。 不留神放进来的刺客。 银止川道。 他背上一层血痂,衣袍推到腰间,趴在床上,刚敷了伤药。即便这样,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放荡模样,浑不在意似的,说: 未注意,栽了一把。 然而话是这么说,姬无恨看着银止川的伤,依然眉头紧皱,一副不容大意的模样。 怎么? 银止川笑问:你不要一副我就快要死了的表情好么?看着好像多么严重,我就要时日无多了似的。 姬无恨摇摇头:确实十分严重。 他说着,手指在银止川背上轻轻一点 那是一片紫红的圆形瘀伤,半径大概有一根筷子那么长,印在银止川的背部,皮下很明显地出血了。 姬无恨只这么轻轻一碰,趴着的青年就登时皱眉,嘶的一声。 这样的伤,恐怕只有千钧重的铅锤才砸得出来。 姬无恨叹息:对手是个不一般的人啊。 是。 银止川笑说:但可怕的不是他们用千钧锤,而是我根本看不到他们的收鞘。 收鞘? 嗯。 银止川道:那时我与他们交手的时候,只听到背后一阵劲风,下意识朝前躲避。但是背后很快传来一痛之后,回过头,我就已经看不到他们武器的残影了。 姬无恨略微沉默。 铁锤重有千钧,轮出和收回都不是容易的事。然而这刺客却能做到伤人之后,令银府的七公子甚至看不到他们收鞘,该是何等诡异的事情? 那样大的一个铁锤,他们一时之间能够藏到哪里去? 怎么样,奇怪吧? 银止川唇角勾着一抹笑:更奇怪的是他们的身形呢。通常练习重锤的人,臂膀肌肉都难以避免变得发达,比旁人看起来更为雄壮。但是这几名刺客,身形纤细缥缈,悄悄摸进府邸的时候,甚至轻盈得没有惊动任何一个巡逻护院。 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消息,说明敌人奇诡,隐秘,不容小觑。 但是银少将军依然是那么一副毫不挂心,也没觉有多严重的神态。 他从床上起身,微微舒展了筋骨,而后一拉衣领,将袍子重新穿好: 但总归,这事与我也没什么关系。他们能为了什么而来?大抵又是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或是盛泱的时局了。 姬无恨蹙眉看着他。 从沧澜的事情之后,他这个朋友就变得对什么都不上心,家国大事都与他无关了似的。 姬无恨说不出这是好还是不好,但是人活在这世上,有时候总需要一些盼头。 那些都与我没什么关系。 银止川说:下午一起去秋水阁听曲儿么?我在那里订了席位。 姬无恨摇摇头:我想去看看姬祸。 但他随即又一顿,不可置信似的问好友:你这就又要出去?不是才受了伤。 然而银止川一笑,耸肩道:皮肉小伤,不妨事。 我得去一趟秋水阁。他道:否则我哥下回入梦来,该打我了。 第74章 客青衫 20 星野之都的城郊之外,有一条神女河,洁白如练,清丽无双。 好似女子白皙婉约的手臂,微微拢合着,捧起一颗繁华富丽的明珠都城。 在河的两岸,种着许多如云似雾的花树,星野之都最有名的一夕烟棠就栽在河的两岸。 一夕烟棠和普通海棠不同,只能开一天。 站在一梭摇船上,银止川挑起了船上竹帘,朝外看去,示意人来人往的喧嚣两岸:它们通常早晨盛开,午夜败落。且颜色不定。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白裳清瘦的少年,人如寒玉,一双鸦羽般的眼睫,静静地与银止川一同立在船头。 银止川道:在栽下去之时,花匠也不知道这粒种子来日会结出什么颜色的花朵。所以花开之时,还有专门的人开关于花色的赌局。 皎帛一样的明河上,许多梭船也一同浮在水面上飘摇轻荡。 它们大多是受雇于星野之都的达官富商,每到暮春初夏之际,这些人间的贵客就都会携家眷一起,好友三两,一起来这神女河赏景。 他们一面懒洋洋地煮着温酒,一面轻声细语地说些家常。 个别极有雅兴的,还会在赏看烟棠的同时,吹笛奏萧,和旁侧梭船的主人相合而鸣。 人间富贵地。 西淮看着这仿佛百世无忧的画面,淡淡地轻声说。 是啊。 银止川同样微笑道:谁能想到距离这儿不到三里的地方,就是黑巷,许多人临到饿死都等不到一只馊硬的馒头呢? 他们都看着这喧闹繁华的两岸,那里杏黄,生青,露水绿的花朵各自开放。 身旁有雅士文人挑帘奏乐,遥遥的,还能听见歌姬隐约的低婉的歌声。 一城之中,同为人臣,天堂云泥,莫过如此。 程公子?哎,快快快,往里请。 银止川带西淮在河中段靠了岸,踏上腻滑的石阶。 星野之都仅次名于赴云楼的歌舞楼秋水阁,就坐落于此。 这一日,银止川却并没有像他往日那般招摇,只用一个假名订了席坐,甚至还在脸上戴了面具。 他拉了西淮,坐在一个很偏僻的角落,静静地点了几盏劣酒,然后就不说话了。 与赴云楼的开阔坦诚不同,秋水阁以歌舞弹唱为主。 整个楼阁被切成无数的小单间,一个单间大概能容下十到二十人。 这些小隔间中央挂一条珠帘,弹唱的歌姬花娘们就在珠帘后,来客坐在靠外的那头。 小花娘们或抱琵琶,或奏古琴,低低地唱着曲。 刘公子赠照月姑娘,秋玫瑰十石 张公子赠挽秋姑娘,洛水樱桃五十斗 田公子赠明雪姑娘,琉璃玉兰两升! 若有听得心动的豪客,就会为歌姬们一掷千金。 达到一定金额,便由隔间前的龟公高声唱喝出来,大声地令整个阁楼上下都能听见。一夜里,歌姬的花名被念的愈多,愈显得这名歌姬备受追捧,身价不菲。 银止川进场后,就一直没有说话。西淮一开始以为他是在专心的喝酒,但是后来发现他与其说是在喝酒,不如说是在专注地看自己在杯子中的倒影 沉默中,他一直在数来客给照月花得银两而已。 七年过去,照月不再是当初正值碧玉年华的小花娘。 许多与她同龄的姑娘都找富商嫁了。 只有这个曾经煊赫一时,却也终究慢慢没落的歌姬,仍然留在秋水阁,固执地唱着曲儿。 不知在等待什么。 分卷(67) 你想好要怎么处理这桩事了么? 西淮问。 他已经知道了银止川受朋友之托,帮忙自己四哥曾经喜欢过的女子脱困这事。但是银止川闻声,却微微一怔,半晌才说: 还没有。 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尴尬的处境了。 银止川想,面对一个差点成了他嫂子的人,受朋友之托来帮忙。 那他应该怎么做? 进一步,是亲手将故去兄长的所爱之人推到别人怀里;退一步,是对好友的请托冷眼旁观。 更何况,纵使他兄长死了,人家姑娘也没有就此终身不嫁的道理。只要她还没有成婚,那么她未来想与任何人在一起,都是她的自由。 银止川叹了口气,想来想去只有静默,良久说道: 我再想一想 这种风月之所,从来都是热闹的。 西淮他们在一个很僻落的角落吃着酒菜,几乎身边没什么人。即便有,也都是卖油郎,行脚商,锻铁匠等一些连雅阁都进不去的三教九流。 这些手指缝里都还藏着黑垢的男人只能待在一楼的公众席位上,遥遥地听一听姑娘们渺茫的歌声,再借此却揣想那珠帘后的倾城容色。 龟公们唱念出来的秋玫瑰,洛水樱桃等缠头,也是他们几个月的辛劳都换不来的巨款。 若一夜消耗在此,只怕回去要被钗荆裙布的妻子拿扫帚打出门去。 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人物来么? 西淮坐在下侧,却注意到另一头的隔间被羽帘挡住了。碧绿的比翼鸟的长翎,华贵而不动声色地持立了起来,几个小仆从垂眉耷眼地在外头侍候着,连在周围徘徊的带刀侍卫似乎都比平日里要多一些。 嗯? 银止川一顿,也朝那边看了过去。 秋水阁他并不常来,相比较而言,银止川更喜欢赴云楼。 这里是唱曲儿的地方,多是多愁善感的离愁别绪,银止川并不喜欢。但即便来得少,他也察觉出了今日不同寻常的地方。 也许是六部的哪个废物来查案子。 银止川道。 他眯了眯眼,看见那在碧青羽帘外挂着的、象征朝中官员办事的玉牌:青楼楚馆,总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有时候他国秘闻,奇案求索,外头怎么都找不着头绪,来妓馆逛一圈,倒是能收获不少。盛泱把中陆之内最大的情报之所天机阁,设在与赴云楼的同一座楼中,仅隔着一墙的距离,就是这个道理。 西淮未吭声,心中有点警觉。银止川却接着道:不必管他。 什么三省六部,这帮狗孙子的良心早已被畜生吃光了,挂着公事公办的牌子,却说不定是花着部里的钱借机出来嫖娼罢了。 丝竹声还在继续,大厅内嘈杂吵闹,倒是银止川周围的人,在闲聊着话家常。 听闻关山郡的灾荒越发严重了。 一人说道:死了好多人哩。里头出了叛军,还招兵买马,说要自立国号,和朝廷对着干。 啊? 有一人道:他们不怕杀头? 杀头。 第一人答:杀头不过一死,干等着还是一死。倒不如搏一搏,也许还有个活路。这些人还是太浅薄。 后来的则感叹:在家中等着,饿便饿死了,但是若当了叛贼,可是杀全家的呀。 他们还是太不知道感恩。 那第一人又说道:要我讲,这等叛贼,捉住了莫说杀全家,就是诛九族也不为过。朝廷对他们已经恩至义尽,他们贪婪得太多! 噢?王兄,此话怎讲? 银止川坐在旁边,听到了,也略微挑了挑眉,心中一动。 想怎么会有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关山郡是什么地方? 姓王的男子说道:和上京漠北接壤的地方!过去那里本就连年征战,纷争不停,若没有旱灾,马贼土匪的骚扰也够他们喝一壶的。现今朝廷派兵扎守,边境安宁了十几年,不过出一两回天灾,就闹成那个样子!这帮恶民,实在是对不起陛下为他们付出的心血。 那死在马贼手中,是一死;在家中因旱情等着,同样是一死,对百姓而言,也并无什么不同。 银止川听着,忍不住道:为何此时起义,就是对不起陛下的心血? 那死在马贼手中,和死在自己家中,能相同么? 那人不知道银止川的身份,登时吹胡子瞪眼道:死在上京马贼的刀下,是折我盛泱国威!但若在家中静静等死,纵使饿得痛苦,但也算为国捐躯了。从始至终,我等匹夫一介,虽未做成什么大事,但生来未给陛下添一分麻烦,死也未叫陛下蒙羞,岂不也算无憾? 银止川默然了,大抵是被这人人生无憾的定义震得说不出话。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西淮却突然开口:君为父,民为子,子不知体谅父之苦心,是为绝大的不孝子。 君父白养了这样的白眼子孙,自然杀全家都不足以解恨。唯有连诛九族。 白衣人抬了眼,声音淡淡的,朝邻桌问道:是么? 第75章 客青衫 21 不得不说西淮在微微颔首,以眼梢瞥人的时候,有种极大的压迫力。 原本那邻桌的蓝衣男子气势弘弘,但被西淮这么一瞥,突然语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看着西淮,西淮眉眼淡,形容冷清,坐在银止川身边,好一副世家名门公子低调出行的模样,让那人一时猜不透身份。 是是啊。 他讪笑道:这位公子说的极是 然而无视了此人全然讨好的面容,西淮低下眉,不动声色轻叹道: 有时候为了这种人,我时常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 他的声音低,就连近在身边的银止川也只听得一声若有若无的尾音,具体的字句都散尽在了空气中。 公子说什么? 那蓝衣男子见西淮唇齿微动,以为是在与自己说话,不由赶忙探过了身来问。 西淮却摇摇头,道:没什么。 我心觉兄台见识高远,属实是君父的孝子贤孙,心中十分仰慕。 西淮微笑说:不知道兄台在哪里高就? 那人就是一个无业游民,平日里游手好闲,靠在赌场里出千过活。 运气好的时候能赢几枚金株,就来青楼馆子挥霍一尽;运气不好的时候出千被人发现,就是一顿痛打。 他平日受惯旁人白眼,万没想到今日能得西淮这样的翩翩佳公子赏脸讲话,登时飘飘然了,慌忙站起来,一面拱手行礼,一面涎着脸笑答: 还未找到合适的差事,只有家中拙荆在城南的洗衣坊做工,赚些家中零用。 西淮点点头,亦微笑道: 君之心胸,实在是当朝宰相也比不得。若陛下知道君如此体贴圣心,必然感动得涕泗皆要俱下。 那人哪里想到能得西淮如此称赞,也分不清是嘲弄还是真心,当即拱礼拱得手都要断了,不住地说: 不敢当,不敢当 这位老丈在哪里高就? 闲聊中,只有一位年近耄耋的老丈始终未曾插过话,就默然地坐在那里,不同闲侃也不动酒菜,好像在这吵闹的环境中,是真的在竭力听一听曲儿。 想必是哪家的富贵绅翁。 一人取笑道:否则,以老丈这个年纪还来秋水阁 他促狭的笑了声,那笑声中藏着某种未说明的猥亵意味: 可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 周遭的人都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不由也跟着大笑起来,一时间震得连桌子上的茶水也微微荡漾。 我来看我女儿的。 然而,待笑声散去,那衣衫洗得发白,看不出穿了多久的老人静静道:我们是关山郡人氏。老小子从前在军中当兵,是个副将。后来打马贼残了,回家中耕田。遇上旱灾,一家老小都被饿死,只有小女儿跟着我从关山郡一路乞讨到这里。进了秋水阁混口饭吃。 一瞬间大家都静了,似乎在这喧嚣的风尘场吹入了一阵凉浸浸的风,冷冰冰地从手尖和心梢吹过去,让所有人都噤言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银止川看见他手边搁靠在桌沿的拐杖,目光往下,方才没有注意到,这位老人在桌案下的裤管其实有一只是空荡荡的。 他一身洗旧的衣物显得褴褛,但若仔细看看,便能发现其实也是军中劲装的样式,想必是当初做副将时,留下的最体面的一套衣物了。 你 刚才发表饿死在家中就是不给陛下添乱这等高论的蓝衣男子涨红了脸,怒冲冲道:你说谎!你可知做副将是需在战场上立下二等功绩,杀马贼五百以上的英雄!你这等白烂老赖,是诚心诋毁我盛泱雄军纪风! 然而老人也并不和他争辩,只静静地抬手,拈起桌上著筷往案上竖直一敲 霎时桌案微震,蓝衣男子伸在案下的脚上传了阵剧痛,他疯狂大叫,啊!得一声,抱着腿仰后摔在地上。 老人不动声色收起筷,依然是那么副沉默寒酸的样子,只摇摇头,道: 老了。许多事都做不成了。只剩下这么点巧活还在。 其实想来也是,从关山郡到星野之都,那样远的距离,如果没有点功夫防身,怎么可能经过天山隘而没有被那里的獠狼撕碎? 众人看老人的眼神霎时就多了几分敬畏。 因战至残者,可领二十颗金珠再离开。 沉默良久,还是银止川蓦然开口:老翁,你可有去领你的二十颗金珠?二十颗金株,被参军大人的侄儿私拿了十颗。 老人摇摇头,平静道:剩下的十枚,我拿去买了一片田,旱情过后,那里就都成了荒地。 银止川想,果然是这样。 否则二十颗金珠,即便遇上旱情,无论如何也不会叫一个军中副将沦落到送女儿入青楼谋生的境地。 唉 半晌,大抵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方才表现出了对做陛下的孝子贤孙有极大兴趣的蓝衣男子只能勉强又开了口: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到处都是这样的事,贪官污吏,这是没办法解决的,朝中的大人们也不想他们想必已经做过许多努力了。 是啊 又一人附和道:我们盛泱已经很好了,听说梁成那边,当兵的都没有军饷呢,他们君王很是个昏君,普通百姓连一颗茶叶蛋也吃不上,连王宫里的妃子都只能一年喝一次鸡汤 如此想着,方才因老人的话而引起的几分悲伤和不快极快烟消云散了。 茶桌旁再次嘻嘻哈哈起来,对自己目下的生活十分满意,恢复一片笑声。 只有银止川仍看着老人身上的那一袭褴褛的军衣,莺莺燕燕的唱吟声中,他的眼睛显得那样浑浊。 这双曾经在战场上听过军鼓、马喑、锋锐的刀剑短兵相交的耳,不知能不能在这样吵闹的喧嚣中捕捉到属于自己女儿的那一支吟唱。 这世间就是这样。 沉默中,见银止川静然不语,西淮笑了一下,手指推着面前的白玉瓷杯,淡淡道:有许多讽刺又荒诞的事情发生。你有时想改变它,可是它坏在最根本的地方。你心里哪怕清楚要怎么做,也不能动手。 你这是在安慰我? 银止川一怔,玩味地翘起唇角。 不是。 西淮却说。他下颌扬了扬,示意一个斜对角的方向:你此行要等的人来了,就在那里。 朱世丰的每一次登场都是滑稽的。 围绕着他的似乎永远是酒色,青楼,和强占民女。 银止川看着那肥胖又熟悉的身影,叹了口气。 对不住,朱公子,今日照月姑娘今日有人包间了,您不能进去。 在属于照月的雅阁外,两名守卫伸出手,形成一个十字叉的形状,将朱世丰拦在外头,道: 劳烦您明日再来吧。 我说,嘿。 朱世丰叉腰,白肥脸上的小眼睛瞪大,显出一种不可置信的神色:什么人敢抢老子的小妞儿?我这半个月日日都来这里,老鸨难道不知道?怎么能放别的人进去!来人,叫时娘过来! 那是银止川刚来时,西淮就注意到的孔雀青翎后的贵客。 不显山不露水的朝堂低调大臣。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但是银止川看他的排场,应当最差也是世家出身。 哎呀 半晌,描眉画眼的盛装女子娉婷而来,手间执着香帕,轻言慢语说:朱公子。 朱世丰瞪着她:这是什么意思!? 时娘支支吾吾:照月今日有旁的公子看上了 叫他出来! 朱世丰骤然拔高声线:是不是秦歌那小子!他倒是长胆子了,敢光明正大和我抢人!我打不过银止川那疯狗,还弄不死他么? 说着,将两袖往臂上一捋,露出软白肥腻的肉来,嚷着就要往里闯 不是秦歌。 阁楼下,银止川却拈起酒杯抿了口兑了一半凉水的劣酒,被辣得皱起眉头:他说得对。秦歌确实没这胆。 不过可喜可贺,经过两次的血泪教训之后,朱世丰这次总算学会了在银止川看不到的地方也管好自己的嘴。 分卷(68) 他推开挡在面前的侍仆,骂咧道:我就不信了这星野之都还有第三个我他娘的惹不起的人物 何事喧哗。 然而,就在朱世丰推嚷着面前侍卫,时娘绞着手帕哎的欲言又止的时候,珠帘倏然被拨开了 丁零当啷一阵声音,一个疏冷雅致的年轻公子从燃着苏合香的雅阁里,慢慢抬起眼 他面庞苍白,身上仍穿着朝廷上上朝时的官袍,眉眼清隽雅致,神情中带着那种极富极贵的世家子才有的冷意和厌倦,蹙眉看着朱世丰。 朱世丰也动作一滞: 你? 那人却慢慢转回视线,漫不经心的,低低道:朱公子。 好久不见。 第76章 客青衫 22 他看起来非常年轻,大抵不过二十一二岁的模样。 但是神情中天然有一种冷感,似乎不太容易接近,秀丽清俊的眉目中有种颇具锋芒的意味。 照月坐在那人的对面,雪白的小臂收拢着,很规矩地搁在膝盖上。没有抱琵琶。 不像其他来秋水阁的客人,总是想尽了办法占姑娘们的便宜,他模样很俊俏,却反而和照月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只在面前摆着一本薄薄的词谱。 慢慢地翻着。很漫不经心的样子。 林昆。 银止川听着楼上的动静,再瞥那排场颇有世族名门风范的孔雀青翎,快速判断出了来者的身份。 西淮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在望亭宴上的时候。 他摆弄莫必欢父子,场上文官们媚相百出,极尽捧莫必欢臭靴,唯有一人坦然自若,锋芒毕露地出言讥讽。 就是林昆。 听闻他是世族林家的嫡子,世代为储君太傅,为文官中的簪缨翘楚。 却因性格原因,不愿与鼠蛇之辈同流合污,在朝堂上很是受到排挤。 可西淮对这个人,倒是觉得很有意思 他不像别人,出身名门,就维护自身阶级利益,做个鱼肉百姓的贪腐之辈;而是凭借家世,行仗义执言之事,以权势对抗权势。 能做到这样的人,太少了。 这是谁给你写的词录? 而今,清俊冷冽的林大人用细长的手指在簿册上划过,淡声问。 他的声音不大,态度也漫不经心,但是莫名给人一种极有压迫力的感觉。 因为从侧面看上去的缘故,他的手指也被衬得极其修长白皙,犹如细瓷,一件可遇不可得的工艺品。 细眉朱唇的小花娘抿嘴垂眼,并不说话。 你还是说出他的名字得好。 林昆说:今日我一定要问出来,才会让你出去。 照月手搁在膝盖上,指尖有些发白地攥紧了衣袂,但依然沉默。好像一只秀丽倔强的金丝雀。 这是御史台查案? 银止川看着这兴师动众的架势,仰首,目光在那的斜对面的雅阁间逡巡而过。 看得出来,林昆已经很竭心尽力地想低调了,但是世家子出行的最低随行阵势,也阔气得惊人。 在阁间门口守着的,都是穿着细鳞软铠的羽林军侍卫。他们每一个人的腰间都佩戴着冰冷的锋利薄刃,刀身细长,杀人却不见血,取人性命时只有衣袖微漾。 看似平凡无奇的猩红氅披下,则是挡着刻在肩徽上的骷髅。骷髅狰狞地咬着剑,象征无坚不摧,万死同赴。 不知道他查什么案子会查到这里来? 银止川想,近来听说的,只有林昆在负责关山郡赈灾一事。从赈银的分发到物资的调动,都由他一人负责。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然而,见西淮坐在身旁一直不吭声,银止川目光无意中扫过,却突然一笑:好像很担心什么事似的。 西淮一怔,手指从一直握着茶杯上放开,摇摇头:没有。 不过是个御史台中丞而已。 银止川以为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众多人场面,有些紧张,笑说:要是我想,我出行摆的派头能比他们还大。只不过你银七公子不像文官那么废物,随时担心会遇到个什么刺杀,就一命呼呼刺客遇上我,大抵是刺客需要祈求保佑。 盛泱朝廷权分三势:文官,武官,观星阁。 观星阁行占卜之事,有一票否去内阁、甚至百官已决议事策的权力,但不能与他人结党,只能直接效忠于君王本人。 武官之盛,则是镇国公府,立国之本,银家众将; 文官之盛,则是城北林家,世代为储君太傅,君子刚正。 而盛泱又重武轻文,某种意义上来说,银止川确实能摆比林昆还大的架子。 止川 正当银止川和西淮安逸品酒,乐得看戏的时候,大厅中却进来一个四处张望的人影。 秦歌拜托银止川照月的事之后,心里终究不放心,想了又想,还是决定鼓起勇气自己来一趟。 他站在秋水阁的厅堂中央,四处都是人流,左顾右盼找银止川的影子。结果好一会儿,才发现坐在角落里的两个人。 你怎么坐在这儿? 秦歌穿了身软缎的流金白袍,微汗凑到银止川身边,将扇子放在桌面上,轻微地擦着汗。 他是那种最常见的官家子弟,吃穿用度都有派头,只是家中官职又不是那么大,没有到权势滔天的地步,所以说话做事,又有点谨小慎微的意思。 远岸观火,看戏啊。 银止川拈起秦歌的折扇,轻轻抖开了,撑在面前,微笑着摆弄着:难为你还能找着我。 秦歌脸上有那种讨好的笑:哎,银哥儿,咱们俩谁跟谁啊别说你带着面具,就是你化成他及时改过话头:神仙,兄弟也能认识你! 银止川并不在乎,哈哈一笑,秦歌问:怎么样,找着照月了吗? 银止川示意:在上头呢。 秦歌仰首,看到上头模糊的人影,脸色微微一变:朱世丰也在? 是啊。 银止川道:搁那儿跟林昆受气呢。不知道今天哪阵子风,把他也给吹来了。 银止川和林昆两人,一个是武将之首,一个是文官之峰,但是他们两个人却不怎么亲近 不客气一点讲,简直就是不待见。 银止川看不上林昆那么一副谁都欠了他八百箱金株的德行,林昆则看不上银止川整天浪荡游逛,流连青楼妓馆的风流。 哦,他啊。 秦歌道:我倒是知道,陛下派他查赈银大的贪污案呢。 贪污案? 银止川夹着松香炸虾的筷著一顿,问:怎么回事? 就是从国库发出去的钱不见了呗。 秦歌道:关山郡灾情已久,去年陛下就从国库拨钱了,整整两千箱金株!结果上个月关山郡守将狄阳八百里加急亲自写了书信回来,关山郡的灾民饿死大半,剩下的全成了起义军,他要镇不住了。 镇不住,怎么会镇不住? 似乎猜到银止川想问什么,秦歌暼过桌上二人一眼,接着道:因为整整两千箱金株,到了关山郡,只剩下三百箱!这其中的油水,可被揩大了。 作为从年少时,就跟随着镇国公在边疆待过不少日子的银止川自然明白,这朝廷拨出去的钱,就没有完完整整到过目的地过。 军饷也好,粮草也好,连个泡沫星子,从某些地方官手上过的时候,都要给你搓下一口咸味来。 只是没有想到,对赈银这样的钱款,那群从来心黑手辣的人竟还是胆大包天,敢私藏一笔。 确实是大事。 沉默片刻,银止川道:林昆是全权负责关山郡灾情的人,若不查出来这剩下的一千七百箱赈银在哪儿,莫说关山郡百姓要数不清饿死多少,新帝也不会放过他。 是啊。 秦歌感叹道:莫辰庭父子早就看他不愉了,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人。这可是一个好机会把他赶出御史台去由他的门生顶上。还是我们这种人好,哎,废物就废物。出身放在那里,何必费那么多心思?总归这辈子都不愁吃穿了,做个自在闲人也不错。 林昆!! 然而,正当银止川和秦歌话着家常的时候,遥遥的却传来声雅阁那边的怒吼。 秦歌陡然一个激灵,这才想起来自己此行的最重要目的:照月! 另一厢,照月和林昆仍在静坐。 他们俩谁也不说话,照月垂眼低视藕臂,林昆慢慢地翻着词谱簿册。 朱世丰焦灼愤懑地等在外面,感觉自己被当空气了。 你要嫖就嫖,别他妈搞花架子! 他骂道:林昆,老子的女人,你占一时,是老子的;占一世,还是老子的!你坐着啊,你能坐得到天荒地老去么? 他缠着你? 林昆翻着词簿的手一顿,注意到朱世丰怒吼时,照月的肩膀就哆嗦一下。他抬起眼,漫不经心的:所以我最初进来时,一拨开帘子,你吓得那样厉害。 女子轻轻地抚着手臂,颤抖着垂首点点头。 那你告诉我,是谁给你写了这本词簿? 林昆再一次问到:狸祠问水人家,斜阳几点昏鸦。风吹芦沙入画,君卿两岸天涯。这样的词,不是普通人能作出来的。你告诉我他的身份,我就替你解决朱世丰的麻烦。 照月却依然不动,只瑟缩着给出她最开始的那个答案:我自己想出来的 林昆静看着她。 其实最初林昆注意到这名歌姬的时候,也纯属偶然。 秋水阁以唱词著名,每个入得了阁的姑娘都嗓音曼妙。唯一能再叫她们出众于楼阁其他人的,只有唱词。 照月已经沉没很久了。 在秋水阁的歌姬中,她最受追捧的时候在五六年前,十七八岁那会儿。所谓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不仅没有夸张,反而还有些没形容够。 鼎盛时,如果在照月唱曲的雅阁前放一个盆,一曲终时,扔入其中的金株银钱都能满溢出来。 而后来君子楼上,镇国公府银止行为她舞剑四十八式,其中风流肆意,更是叫照月的名声在星野之都推向了顶峰。 第77章 客青衫 23 可惜,任何事都有终结。盛极必衰,荣极则辱,这是避免不了的。 林昆淡淡道:二十岁之后,你就逐渐不如从前声名了。秋水阁一年要进多少名新的歌姬?客人们总是喜新厌旧的吧直到前几个月,你却再次以一首《缥缈云春》重新回到阁中魁首。 林昆探究地看着面前女子,她的眉眼很细,鹅蛋脸,柳叶眉,乍然看上去,是满是忧愁的样子。 若说为何林昆这么肯定这唱词必定不是眼前名。女子所作,除了其中体现出来才气底蕴,还有就是她没有这样深沉的心思。 照月所唱的数首词,除了风格清丽,用词婉约,仔细琢磨之后,会发现其中还藏着几重别的意蕴。 这个作词人就像一个心思深沉的旁观客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经历过什么,只觉他见山不高兴,见水也不高兴,这些词只是他无意中随手写下,却已经才气逼人。 可这才气背后,有的却只是孤独的痛苦和抑郁的眼神。 天寒不寐思君子,尘埃秋鸿与雁声。 林昆手抚过薄薄纸页,极轻地低喃道。 朱世丰还在外头破口大骂,软铠大氅的羽林军们漠然地拦着他,林昆好似置若未闻。 只是专心地看着面前的词。 这是一个危险人物。 他想,这是自己当初第一眼看到这首词时,心中的第一反应。 因为天下有才之人,大多都会痛苦,可那种痛苦通常都是来源于对现实的无力,和对报国无门的愤懑。 但是这个人不是如此。 他看似风平浪静、漠不关心的冷清之后,是欲拖天下人与他共沉无间的极致压抑和抑郁。 他写婉婉娇羞的少女时是这样,写依依不舍的离情别绪是这样,好似任何事都无法融化他心底的冰,叫他从孤独的黑暗角落走出来。 雅间内,时光一寸一寸过去。 照月依然不说话,沉默良久后,林昆却蓦然开口:其实,我曾经倒是见过一个能写出这些词的人。 这位御史台中丞身上有种不同于西淮的冷清气质,深青色的官袍衬着他白瓷一样面颊脖颈 看上去真是如珠如玉,清俊雅致到了极点。 林昆挽起宽大官袍的衣袖,伶仃消瘦的手腕露了出来,他静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接着道: 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是林昆还只有八九岁的时候,他听说南有叶家,北有林的俚语。 赤霞河以下,是为盛泱南边;赤霞河以上,是为盛泱北边。林昆出名得早,早在林昆是垂髫小童的年纪,就已经盛名于星野之都。 他在学堂上曾随手作《六合论》,惊艳夫子,传唱于整个翰林。 但是与此作同样出名的,还有秦淮叶家的小公子叶逐颜所作的《神女赋》。 那大抵是与家人哪一次同游时,天真浪漫的小童见到当地巫蛊祭礼,脱口而出的作品。 但其中幻想之浪漫,遣词调句之灵慧,可谓叫人拍案叫绝,赞美之词不绝于口。 林昆曾对这个与自己有着同样盛名的叶家公子产生过兴趣想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读过哪些书,有没有听说过自己与自己的《六合论》。 那大抵是一种既是敌手又是朋友的惺惺相惜感,还未见面,就已经把对方视作神交。 只可惜没过多久,林昆还没有见到这位才气过人的叶家公子,就传来了叶清明因书获罪,举家流放的消息。 分卷(69) 你不用害怕我对他做什么。 林昆的视线慢慢转向照月,说道:我只是想确定他是不是我所想的那个人。 照月抿唇,精致镂空的钗子在她的发间轻轻摇晃,一双深潭一样的黑眼睛注视着林昆。 她似乎在审视林昆说得是否是真话,林昆一动不动与她对视。 那之后呢? 一个声音却在林昆心底说:找到他之后,你又能做什么? 在望亭宴上,莫必欢父子被人算计,那时林昆心里就起过疑。 可他没有深想,只以为是莫必欢党羽之间的互相倾轧。否则,也不会有这样不留痕迹的手段,和根本看不出征兆的深沉心思。 但是后来,他越想越觉得奇怪:即便有人设计了这样一个圈套,那首诗作得也实在不凡。 让莫必欢父子忍不住动心。 再之后,就是来秋水阁查赈银去向时,偶然听闻照月的唱词。 那样熟悉的词风和用词,让林昆一下子就想起来他曾经念念于心很久,却始终没有音讯的叶家小公子。 可是,如果真的是他他如何会变成这样? 曾经纯粹的浪漫,清丽的词句,变得冷清淡漠,好似波澜不惊什么也不挂怀,但其实是暗地里藏着的却是波涛汹涌的沉闷和仇恨。 我想见一见他。 烟雾袅袅的苏合香里,林昆声音低淡说:他是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诗名已经冠绝天下的林家世子大抵还是第一次这样评价一个人。 可是林昆必须找到他,不仅因为这个人可能是曾经与他旗鼓相当的叶家独子,还因为也许他现在是个对盛泱来讲极其危险的人物。 他的诗词中透出憎恨和冷漠的讯号,林昆不敢去想他恨着的是谁。 我我不知道。 然而照月依旧说。外面朱世丰骂得已经很厉害了,只有林昆的守卫在拦着他。 面前年轻御史的视线虽然平淡,但是有种极其大的压迫力。就像一块玉石,虽然静默毫无攻击性,但是坚硬难磨。 我真的不知道。 照月又重复了一遍。 她在这里已经坐了近三个时辰,面颊上的金色花钿都近乎暗淡了。 照月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没有说谎:那个化名鹧鸪天的人只是不时将写好的词作送到秋水阁楼下兜卖。但是他自己从来没有现身过。 是照月有一次无意中经过那个摊贩,看见和胭脂水粉摆在一起的词簿,随手翻了翻,便心中一惊,觉得极其适合改编为唱词。花两串铜钱买了下来。 再之后,那人也会时不时送来些新作,但时间从来不固定,数量也时多时少。似乎全看何时有闲空,随手写来玩玩。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见到作些词的词人本人。 如果你再不肯告诉我,我只有放那个人进来了。 林昆叹息了一口气,轻声说。 他颔首朝门外示意,那是朱世丰叉腰仍在和侍卫们争执不休。 照月抿紧了唇,她薄胜轻纱的披帛拢在肩头,歌姬沉默数秒,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们还不上去? 楼下,秦歌抓耳挠腮,几乎坐不住。 林昆那小子在。 银止川道:你怕什么。 他神态有些懒洋洋的,拈着秦歌带来的那把小扇吊坠,翻来覆去地转着玩。 比起关注林昆和朱世丰的动态,他的兴趣点倒更在西淮身上。 我今天总觉得你心不在焉似的。 银止川说,他打趣地看着西淮:怎么,有什么挂心的事? 西淮微怔,从兀自思虑心事的状态中缓过神来: 没有。 即便有,他自然也不能告诉银止川。 文人喜诗词是一生都改不掉的。更不提是像西淮这样的人。 他自负才华十七年,有时候不为声名,只为取悦自己,也会信手随作一二。 既然作了,就自然没有放在手头自己看的道理,西淮攒到几篇,就会送到秋水阁去摊卖。 钱两倒是次要的,重要得是被人喜欢,被人认可。那种受人肯定的滋味,几乎是站在隐秘角落,注定只能遥遥听着别人评价的西淮感受到人世尚且值得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但没有想到,会引来林昆。 没有想什么? 银止川挑眉,一笑,道:那你说说,这杯子里哪一盏是酒,那一盏是茶? 西淮不吭声。 事实上,有时候他神情中会不自然地透露出一种抑郁感,好像总是心里想着什么事,闷闷不乐的。 这让他即便柔顺地待在银止川身边,也显出一种奇异的冷淡。 银止川心里微微一动。 你知道么。 银止川突然捏住西淮的下颌,将他拉拽着带向自己,近乎是面贴面地将目光在西淮面容上逡巡,低声说:你每次露出这种表情,都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 但是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做。 你到底是哪儿来的这种气质。 银止川问。他在心里想,难不成人真的是本性恶劣的动物,愈是看到美好的东西,就愈想将它毁灭?他倏然放开手,唇翘起来,吊儿郎当眯眼道:再这么勾引我,小心我真的将你欺负得哭出来。 西淮白皙细腻如玉石一样的肌肤上留了一道瘀红指印,但他仍静默地坐在那里,垂着眼,低声道: 知道了。 哎 秦歌坐在两人对面,左看看,右看看,忍不住插话道:那个银哥儿,照月 不急。 银止川抱胸道:林昆那样的正人君子,怎么可能叫朱世丰在他眼前对一个女子撒野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地,楼上的雅间处陡然传来声女子的尖叫 银止川游刃有余的脸色陡然一变,秦歌同时站了起来,焦急地看了银止川一眼,三步并做两步快速朝楼上跑去。 几个游手好闲的看客也惊动了,纷纷凑过去围看热闹。 只有西淮仍然坐在在原地,握着筷著的手微微顿了顿。 第78章 客青衫 24 是夜,惊华宫。 槿树的树枝轻轻摇曳着,在地上描画出疏漏伶仃的影子。 宫殿内,一片寂静。宫人们站在门口打瞌睡,歪头倚靠着门框。 月光从镂空的窗柩投下来,像是一地水银,斑驳流动着。 微风鼓着轻薄的金纱,一起一落。 沉宴正陷入梦中。 他看见满宫殿都燃起了大火,楚渊走向高高的城墙。 四处是宫人尖叫、抢夺值钱器物、锦帛撕裂的声音。 从前雍容华贵的惊华宫已经乱成了一团,兵荒马乱,梆子急敲,那是内城已破,敌军即将入城的讯号。 所有人都在寻机会逃脱奔命,而有些人找错了方向,正碰上破宫门而入的敌军,则被乱刀砍死。 鲜红的血溅上已经被大火熏黑了底部的雪白宫墙,尸体还没来得及闭眼就倒下了。 女眷们自知逃不掉,就纷纷投进幽深的井中。 咚得一下,很快就没有涟漪了。 羡鱼 沉宴目光追逐着那一抹雪白的影子,看着他。 楚渊步履依然很稳,淡漠沉静,与平常无异。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沉宴从那沉寂中看出了死寂,和此生将了的沉默。 他想叫住他,让他不要上城墙,回头看一看自己 但是发不出声音。 楚渊雪白的云纹长袍被鲜血沾湿了,他的脚边满是尸体。 一洼洼的温血濡污了他垂地的衣袖和衣摆,令从前最纯净无瑕的衣袍此时显出了几分狰狞的意味。好像一个不染纤尘的谪仙被活生生拉入了无间。 沉宴不知道他在城楼上看见了什么,但是当楚渊的目光城楼下扫过时,背影显出了一种无法克抑的悲伤和哀恸。 有一颗头颅被长枪高挑着,立在敌方的阵前,淅淅沥沥的血不住地淌下来,显得很脏。 沉宴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你回头看一看我啊 他想说。 但是楚渊什么也听不见,甚至从他的面前擦身而过。 他看着城下的乱军,眼神淡漠,好似波澜不惊。 沉宴不知道城下的人对他说了什么,他只听见喧嚣吵闹的声音,分辩不清具体的内容。楚渊却始终没有回应他们。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雪白的玉笛,冰凉地握在手里。 楚渊吹起了它 他且行且吹,目光注视着很远的地方。风吹起他鬓间的碎发,衣袖也张大鼓动着。 远处是如血的残阳,和无数倒下的战士尸体。 但是他的笛声是那样悠然平静,好似所处的不是在生死攸关的阵前,而是安闲寂静的深山。 沉宴知道这首曲子 他的心好像一下什么被击中了。 那时他第一次与楚渊相见时,楚渊吹奏过的。 那时他们不知道彼此的身份,沉宴也只静静地听着。良久后,他令仆从取出箜篌,随地而坐,在林间与楚渊相伴奏琴。 自此引为知己。 这是我们观星师的曲子,名字叫《天地不如归》。 楚渊曾经说。 只是这首曲子本应当是很冷淡的音调,就像他们观星师的宿命一样只做世间万事的旁观者,不插手,也不过问却每每总被楚渊吹得像乡间小曲。 就像一个人在观察着圃田里新种的槿树花苗,听屋外滴滴答答的雨声,闲敲着灯下的棋盘落花。 充满着对人世山川的追逐与执念。 自从和楚渊决裂之后,沉宴许久没有听过他吹起了。 现在楚渊又吹起了这首小调。 他吹完了。 他跳了下去。 沉宴瞳孔骤然缩紧,下意识想要拉住他 下一刻,他却已经猛然惊醒过来。 陛下。 屋门外,一个宫人的细细声音传来:可要喝水? 院子里的竹刻漏仍然在滴滴答答地落着,不急不缓的水声,令人感到安逸。 沉宴的视线穿过床前的重重帷幕,看向雕花木门的方向。只见蒙着一层微光的窗纸上,投着宫人的剪影。 是惊华宫监人专有的那种圆形官帽,帽顶缀一颗绒球,后沿很高,高过了帽顶。 几更天了。 沉宴拥着被,嘶声问。 三更。 宫人恭敬答。 周遭仍是静悄悄的,除了窗外虫鸣的窸窣声,听不到什么特别明显的声音。 和梦里大火的灼烧感完全不一样。 少阁主,还好吗。 想了想,沉宴还是忍不住问。 很好。 宫人道:求瑕台的仆从回禀说,楚渊少阁主今日醒了两趟,每回精神都尚可。与照料的小徒下了会儿棋,又喝了药,这才睡的。 沉宴吁了口气,总算将自己从梦里的那种心悸感里剥除了。 近来关山郡的灾情让他很费神,拨出去的赈银又不翼而飞,沉宴有一两天没去看楚渊了。 寝殿里很安逸,从门缝里偶尔钻进来一两阵凉风,吹在他冷汗湿透的衣襟上,有些黏糊糊的凉。 沉宴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梦了。 他看着手心的冷汗,于重重的绰约帷幕中,默然想。 这个梦就像一句谶语,一个预言,牢牢地束缚着他。 每隔几个月,就会重复一遍,而每一次,都一模一样。 细微到楚渊踏上城楼时,衣衫抚过的那一块覆着青苔的石阶都不曾不同。 沉宴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是在未来终有一天会发生的现实,还是上天予他的警告? 林昆可有什么奏疏上报? 沉宴揉了揉眉宇中间,还是从床上起身,披着衣裳,问。 没有。 宫人答。 房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太监知道沉宴起了,赶忙捧着烛火进来,沉宴站在批阅奏折的桌案前。 宣他入宫一趟罢。 沉宴说:汇报说一说查关山郡赈银的进展。 监人略有犹豫:这个时辰 怎么? 沉宴瞥了他一眼:这个时辰朕都起了,有谁不能一同起的么? 贴身太监慌忙垂首:奴才不敢奴才不敢,这就去传陛下的口令。 就快要入夏了,即便是夜里,还是燥热的很。 草丛中的虫鸣不知疲倦地响着,沉宴在灯下翻了片刻奏折,站到窗前。 象征着盛泱中陆之主的狮子国徽雕刻在每一根廊柱上,猛兽图像威猛,四肢修长,在黑暗中看得隐隐约约。 沉宴静静看了会儿,突然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的缘故,他有一刹那觉得那狮子跳脱出了图像,向他走了过来,张开血盆大口,而他持枪插入了狮子的咽喉 这一幕似曾相识,埋藏在他深处的脑海里,仿佛曾经真的一度发生过。 陛下。 不知等了多久,身后再次响起宫人的禀告:林大人到了。 沉宴一怔,回过神来,说:噢,传他进来。 然而微微一顿,又察觉到宫人脸上的难色,沉宴问道:怎么,有事? 林大人他 贴身的小监说:是跟银少将军和朱公子一起来的。 一个时辰前,秋水阁。 林昆再三询问照月作词人身份,照月不答,他竟就真的要弃照月不顾。 分卷(70) 门口的侍卫受林昆授意,放开阻拦,朱世丰立时带着家仆冲进来。 他伸手就要去抓照月的手臂,拽着她的手腕,往外拖。 照月发出一声惊叫,回头看着林昆,御史台中丞的眼神幽深沉静,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直到朱世丰真的要碰到照月的那一刹那,歌姬哀声叫着:我告诉您,我告诉您他才猛然出手。 一支木著被投掷出去,贴着朱世丰的臂弯擦过,磨破了他的衣衫,肥白的手吃痛松开,发髻散乱的女子摔倒在地上。 你 朱世丰语塞气急。 林昆一身深青官袍,站在照月面前,眉目平淡地望着朱世丰。 朱世丰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把他当什么?当猴耍! 林昆,你他娘的别怪小爷今天跟你不客气! 他骂道:李斯年不在,带着几个羽林军就敢嚣张成这样?老子剥你的皮! 他捋起袖子,眼看就要带着家仆们一拥而上。 而此时,银止川和秦歌也赶到了。 再之后,就是一阵似曾相识的场景。 从来飞鹰走狗,在星野之都为非作歹的银家少将军伸脚,将朱富商绊了个狗啃泥,还肆无忌惮地抱臂站在原地看着他,简直若无其事。 秦歌则在他身后赶过去,将照月扶了起来。好好地脱下自己的衣物,盖在歌姬撕裂了的轻薄纱衣上。 朱世丰怒气冲顶地爬起来,愤极大吼:银止川 银止川:哎。 三人对朱世丰一个,一场恶战就此拉开。 胡闹! 看着堂下衣冠不整的三人,沉宴极怒呵斥:堂堂当朝大员,在青楼妓馆大打出手,成何体统! 银止川神态尚且是游刃自如的,他甚至连汗也未怎么出,只靠在殿宇的柱子上,懒洋洋地调整他的护腕。 朱世丰比较鼻青脸肿,从来嚣张跋扈的朱大人这次没讨着好,华贵的衣衫上还有好几个脚印是秦歌趁乱踩的,看着狼狈不堪; 林昆则脸色冰冷,眼瞳沉默。 方才来宣旨,找了一圈没找着人的宫人最后踏进秋水阁,看见那样鸡飞狗跳的一副场面,差点下巴掉地上。 从来风评就不怎么正面的银少将军也就算了,怎么清隽雅正的林大人也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臣领命调查赈银一案,因线索前往城北秋水阁。 良久,寂静偌大的宫殿内,林昆开口道:不期与朱大人相逢。见其强抢歌姬,行欺压百姓之事,实在看不过眼,这才动手。 沉宴的目光朝朱世丰转过去,朱世丰手撑在身后,支棱起臃肿的身子,立时道: 你你你林大人,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百姓心中自有定论。 林昆平声说:阁中在场者不下百人,是非如何,不必分辩。 朱世丰是个什么样的人,平时行事是什么样,沉宴心中都一清二楚。只是现今国库空虚,因灾情连年赤字,不得不拉拢以朱家为首的一众商贾。 只要不是什么特别看不过去的事,都只能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过去。等来日有机会再行清算。 沉宴最怕的就是林昆和朱世丰这等人掺和到一起,他们一个是国之栋梁,眼里最揉不得沙子;一个是国之蠹虫,却偏偏一时还不能除去。 却偏偏最怕什么就来什么,查一个赈银案,也能搅和到一起。 第79章 客青衫 25 你呢? 沉宴问。 他的目光朝银止川转去,事实上,从刚才进来起,银止川就没有主动插过话。 沉宴看着他那一身银白软铠,吊儿郎当仿佛完全置身事外的模样,问: 怎么也在秋水阁? 银止川道:带着我家小东西出来逛逛,恰巧碰见林大人罢了。 无他。 他道:闲了几天手痒,找个人揍得玩玩罢了。 朱世丰: 侍候的宫人赶忙迎上去,掐着朱世丰的鼻息,焦急道:朱大人,朱大人您醒醒啊,别动气!! 银止川站在一旁,冷眼睨着这闹剧一样的场面,不知怎么,心中突然感到十分厌倦。 他自顾自走到门前,靠着门框,不再去看那大殿里的人事,只叼着根枯草,看庭院里的一棵古枫。 惊华宫里是常年灯火不息的,即便是在深夜,也能看到宫阙中远处高挑的长明灯。 院子里不算暗,但远没有宫殿里明亮,只能朦胧看见一些石头桌椅和树木的轮廓。 银止川抱着臂,在这一刻他想起西淮来。 那个总是看着冷清顺从,但其实离他很远的小倌。 想他对自己说:你这样下去,迟早会疯掉。 其实他自己何尝不知道? 银止川在心里无声思索:他对这个国家的不满,早已经达到了顶峰。 宫殿里那些争执不休的人与事,都一塌糊涂。 上位者处心积虑维护自己的统治,投机者想方设法致力于钻营,辛勤付出者得不到回报,马革裹尸者流尽血泪,这世道完全乱了。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他是镇国公府银家的子嗣。 他生来就是要忠君报国的,无论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他都不能否定它。 银止川漠然地吐出口气。 银止川! 怔神间,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银止川满不在乎转身,漫漫地抬眼看着沉宴,年轻帝王的眉眼间隐隐有怒极的青色。 银止川漫不经心问:陛下有何事么? 你放肆! 沉宴道:大殿之上,君主驾前,这就是你为人臣的态度!?你心中还有没有一点君纪臣纲? 银止川平平地看着他,问:君臣? 他极轻地叹息了一声,说道:陛下,那您的臣子正在受苦,水深火热的世道正在煎熬着他们,您又有没有看到? 殿中气氛一僵,几乎降到临界线,窒得人喘不过气来。 无声的气流在他们二人之间流动,君王和少年将军的目光都像刀剑。 林大人朱大人。角落中,不知是谁在轻轻地说:请先回避片刻,待会儿传令再进来罢。 你果然还是放不下沧澜关的事。 良久,沉宴说。 没有人能放得下用父亲和兄长的血刻写进记忆里的事。 银止川答。 那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陛下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去秋水阁么? 银止川不答反问,轻轻一笑,道:因为有一个我四哥心爱的姑娘,要嫁给别人了。 沉宴目光不动,也不吭声,银止川叹息了一声,道:陛下,您可能一辈子也感受不到这样的滋味心爱的人,要和别人在一起。 也许她披上盖头,抱着大红的喜花走进别人的家门的时候,我的兄长正在沧澜关外等待着被拾捡尸骨。 朕说过了。 沉宴道:若有机会,必会为镇国公府雪冤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琉璃箭是什么。 然而,突然间,银止川毫无征兆开口,问。 沉宴怔住了。 这是一个由姬无恨从沧澜带来的名字,是他查出的与镇国公不战而退的真相有关的线索之一。 姬无恨说,这是朝廷派给银止川父亲出征时的武器。但是当镇国公打开铁箱,见到里面的物什时,突然宣布弃城撤退。 银止川曾无数次想过那究竟是什么,什么样的箭能有这样的魔力,叫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做出丢城弃铠的屈辱之事。 但是后来无论银止川怎样查询,都毫无线索。 琉璃箭是什么? 银袍少将军的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他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殿堂上君主,再次问。 沉宴竟静默了。 他眉头蹙起来,低低重复了一遍:琉璃箭? 是。 银止川说:陛下不是说为我镇国公府雪冤之心是真的,只待时机么?那麼,为表诚意,请陛下起码要先告诉我一些有用的讯息罢? 当初先帝送给我父亲一同带到前线的琉璃箭,究竟是什么东西? 大殿中,只有两个人的目光在注视着彼此,沉默在二人之间流动。 每一次视线交锋,都像刀剑相碰。 一盏茶的时间。 宫殿外,面庞上初显老态的太监将林昆带到一个僻静的偏庭,悄声说。 林昆淡淡的,朝老监欠了欠身,算作道谢: 有劳。 老监赶忙摆手,白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显出谄媚的笑意,一叠声道: 不敢当,不敢当,咱家在宫里,也多亏了李都统照应 林昆但笑不语,也只微微含着笑,但老太监很快知晓其中的含义,明白自己再不便打扰,告礼后就即刻退了下去。 又过了片刻,偏庭里依然静悄悄的,只有一颗枯树的寂寥影子,在地面上疏朗地描画着。 皎月光辉流泻而下,淋漓尽致地铺在林昆的深青官袍上。 咕叽。 然而突然间,一声低哑的布谷鸟的叫声从院门后传来。 林昆一怔,回头。 咕叽 又是一声,但比方才响亮了许多,像一个人已经忍不住想引起对方注意的笑意。 林昆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淡声说: 此番过来,只有一盏茶的功夫,若没有人来,我便走了。 哎 登时,从一直半合着的高大院门后,终于走出一个披铠带甲的人影来。他伸手,拦着林昆,侧头,明亮似星辰的眼睛里满是饱含着的笑意,低声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且让我瞧瞧,是谁家的公子在此等情郎? 玫瑰酿笋、流心槐花烧饼、牛骨酥 庭院的栏杆上,穿着羽林军厚重大氅的年轻首领挨个摆出一个个小油包,小瓶子。 林昆看着李斯年一一将这些东西从大氅里拿出来,一贯冷静自持的脸上也不由得微微抽搐: 你们禁军的氅披,竟能放这么多的东西么?[*注1] 俊朗英气的带刀侍卫点点头,说:是啊。也就这么点用处了。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轻声道:专程给你带的。 和寻常的宫内禁军不同,这个年轻人穿着的不是猩红色大氅,而是一种纯黑的极其厚重的氅披,披风下的官袍是猞猁纹,腰间挂着锋利而冰凉的薄刃细刀。 这是统领禁宫二十六卫的羽林军首领,御殿大都统城巡将军的打扮。 好久不见。 李斯年温和厚重的目光在林昆身上上下逡巡,他像一个久别重逢故乡的游子,认真而眷恋地望着眼前人,看了许久,才哑声说:枕风,我真想你。 林昆则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看着李斯年在他腰间反复流连的粗糙的戴着护甲的手掌,终究没有拂开,低低说: 对不起我近来实在是太忙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彼此之间无需任何的解释,只需要你是你,站在那里,他就一定会无条件相信你,谅解你。 青梅竹马长大的林昆和李斯年,大抵就是如此。 这都是从八斋坊新做的。 李斯年说:一买到我就放进了氅衣里,快尝尝凉了没有。 林昆略有犹豫,问:你这样过来羽林军的巡逻那边,不会出事罢? 李斯年的唇角含着笑:没关系。我都安排好了。 林昆这才吁一口气,伸手去解那还带着李斯年氅衣中热气的油包。 酿笋是微酸的,槐花烧饼只放了一些些糖。牛骨酥也全部切好了,吃起来方便得很 李斯年看着面前人的动作,眼中满是疼惜,说:你是不是又没有吃晚饭?听闻你要入宫,我今晚恰巧当值,就即刻令人去买了。万幸赶得上。 李斯年和林昆从小一起长大,在他们俩还扎着牛角垂髫,笨拙地学着读书写字的时候,就一起嬉笑玩闹了。对林昆的口味喜好,李斯年一直熟稔至极。 没关系。 林昆说:在秋水阁的时候吃了一些茶。 喝茶终究抵不过饭菜。 李斯年轻轻叹息:你的胃本就不好怎么不好好吃饭? 有时候太忙了。就忘记了。 林昆微微一笑。 他一样样将李斯年带来的油包拆开,露出深青官袍的细白手腕几乎消瘦到不及一握。 李斯年看在眼中,觉得比上次见面,似乎又伶仃了许多。 这么些东西,林昆轻轻嗅了嗅那些小食的香味,笑说:你每次都藏在大氅哪里? 这里藏一些,那里藏一些,就藏着了 李斯年低声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也只追寻着林昆,看着林昆吞咽。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说:枕风你在御史台,累吗? 累。 林昆手一顿,在心中想,怎么会不累?在自己进入御史台之前,那里完全是莫必欢的一言堂。 他想整治谁,就整治谁;想捧谁,便就捧谁,完全肆无忌惮。 分卷(71) 常常底下的冤情,还未传达到帝王的耳朵里,就已经被御史台的人联合内阁掐断在了中途。 林昆看不过眼,这才决定自己入御史台。但没想到这一入朝,就成了所有权贵的眼中钉,肉中刺。 酒囊饭袋们将他当成活靶子,林昆经常性地忙到昼昏夜黑,全御史台只有他一个人在做事。忙到连饭也吃不上。 与李斯年的见面机会也愈来愈少。 让我看看又瘦了没有。 大抵心中也猜到答案,见林昆不答,李斯年叹息一声,伸手,捉住了林昆顿在空中的手腕。 他拉拽着林昆带向自己,极轻在林昆额头吻了吻,以柔软的唇去触碰那冰冷的额角:你想做什么事,枕风,我自然是从来都不会干涉的。 但是我心里还是疼你得很。 [*注1]:羽林军的大氅很大,足够放很多东西。《缥缈录》。 第80章 客青衫 26 在银止川和林昆等人一同去了惊华宫的时候,西淮仍留在秋水阁中。 他坐在银止川刚离开时的那个位置,淡淡地自顾自喝酒。 秦歌也没有去他官职小,又怯懦,不敢面圣。就留了下来安抚照月。 然而,当秦歌走下楼梯,看到堂中的西淮时,却不由得微微一愣 满堂的人都是兴奋快活的,或富态或干瘦的脸上堆满了笑,醉生梦死地高声谈论着什么。 空气中充斥着股汗涔涔的臭味。 只有白袍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寡淡冰冷,自斟自饮。好似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周遭隔开了,旁人触不到他的世界,他也不会被周遭的人群所干扰。 西淮公子 秦歌想着走上前去,好歹打一声招呼他总觉得银止川很看重这个小倌。 但是走近了,才一怔,发现西淮在剪东西。 他的神态漫不经心,只是很随意地用小剪子将纸屑剪碎了,再放到桌上的烛台中烧掉。 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动作既然要烧掉,又何必剪碎? 然而西淮的动作看起来冷淡优美,分明是没有发出声音的一举一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叫人看着就感到一种抑郁感。 仿佛他心里装着很多事,一件一件压在他细瘦的身体上,不能与旁人说,也没有旁人会听他说。 在那一刻,秦歌心里突然有一种念头:这个小倌,待在银止川身边并不开心。 哪怕银止川那样名负盛泱,有数不清的男男女女想要搭上他的线,但是西淮并不想得到银止川的恩宠。 那甚至让他感到痛苦。 西淮公子。 秦歌轻吸了口气,走上前去。 西淮一怔,靠近烛台的手颤了一下,险些被火舌舔到。 他方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照月手上那本词薄的事怎么解决,没想到还有认识的人没有离开。 他转头朝秦歌望过去,秦歌靠近说:夜深了,银哥儿进了宫,西淮公子要回去么?我派一辆马车送公子。 西淮摇摇头:不用了我在这里待一会儿。 他的声音很低,眉眼也艳丽,有点勾人的意思。但是瞳孔是冷的,简直像一片荒原里的月色。 半边脸颊映在烛火中,显得犹如白玉的质地。 这里人员混杂。 秦歌往周遭看了一眼,挠了挠头:公子一个人在这儿不安全。哎你和银哥儿是为我的事而来的,要是西淮公子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跟银哥儿交代嘛。 西淮一怔,唇角翘起,笑了一下:是啊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我是个小倌。 身家性命都在人家手里的小倌。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歌则发觉自己表达有误,赶忙解释道:我是怕西淮公子呆在这儿久了,会遇到危险,不是怕您趁机跑了 没关系。 西淮却说,他声音平静,淡淡道:这种话,我已经在别的地方听过许多遍了。 唔。 秦歌应声,觉得有点尴尬,但又不知道再说点什么别的好。只能在推椅,在西淮身边坐下。 您在烧什么? 看了半晌,他禁不住问:这不都是写了字的纸么九阍、逢虏、玉帐欢 他念着。 西淮已经将没有送出去的词纸都撕碎了,只能看出一些零星的字词,而拼不出全诗。 之前买的一本杂书。 西淮答:闲时随手翻过,现在用不上了,就不如烧掉。 哦。 秦歌说:看着这字写得真不错,烧掉怪可惜的。 有什么可惜的? 西淮却问。他几乎是毫不留恋地将纸页都递入了火舌中,看着它带着上头的绝艳词笔都化作灰烬:在这世上最负文人的,就是书! 秦歌不知道西淮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只怔怔看着这小倌的侧脸,见他平静如寒玉,橙红的烛火跳动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映出一点点别样的光彩来。 但他的容貌依然显得那样平淡又悲伤,不知想到了什么。 没事了。 良久,纸张都烧尽了,西淮推椅起来:回去罢。 哎 秦歌说:外头正下着雨呢,我送您一程。 西淮从阁门前的一块护栏中拾起一把伞,头也未回: 不用了。我自己回。 而后他就连带着他的那一身看上去如玉一样寒凉冰冷的白衣,缓缓走进了黑暗中。 外头果然在下大雨,雨水敲在西淮的四十八骨紫竹伞上,就像有一把珠子噼里啪啦砸下来。 街头不时有一两架马车飞驰而过,车上温香软玉,娇笑宴宴,点着最醇的熏香,烤着最温暖的火盆。经过时,会溅起一大片积水来。 西淮就在这样潮湿的街头走着。 这里是星野之都最繁华的地段之一。 每一寸,都价值千金。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西淮走在这里,都感到一种寒冷。 这里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黑巷,里头充斥着疾病、贫困、死亡东倒西歪躺着的都是濒死的病人,如果有人经过时,那些蹲在角落的流民就会用一种端详猎物的眼光盯着对方。 审视是否合适下手。 这就是同时被誉为中陆的星辰的星野之都。 朱门与地狱同在。 你怎么在这里? 半晌,西淮蹲下身。 他面前是一只脏兮兮的小狸花。上次西淮在惊华宫门前见过它的,它和他一起在檐下躲雨。 西淮在等银止川,它在等雨停。 盛泱的初夏很多雨,西淮没想到还能遇到它,以为这样瘦小脆弱的小东西,总会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闭上眼睛。 一个多月未见,它的脖子上还系着那段五彩的锦缎搓绳。 小狸花似乎被淋狠了,一见到西淮,就呜呜地叫着凑过来,用黏在一起的湿乎乎的毛发去蹭西淮下摆。 西淮伸手,轻轻在它头颅上抚了抚,也没有介意它弄脏自己衣裳。 不是我不想带你回去。 西淮看着小东西这样示好的举动,低低叹息了一声,说:而是我在这个城市,也没有容身之所 在这个世上活着,是很难的。 他轻声说:如果我有一天,拥有了一整座城池,那我就带你回去。我读书时就抱你在我的膝盖上,我写字的时候你就睡在我手边 你与我共赴云雨的时候呢,它就在帐外听着。 然而,突然一声调笑轻荡的声音传来,一柄更大的伞挡在了西淮头顶。 西淮: 西淮转身,果不其然是那个意料之中,放在整星野之都也没人有他放肆的银七少将军。 银止川蹲下身,也同西淮一样的姿势,歪头看着面前这脏不拉几的小东西。 真脏。 他捏着小狸花的后颈皮,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这他娘的比我在泥地里滚了三天没洗澡的时候还脏。 西淮忽视了银七公子这匪人所思的比较方式,也没探究他这作比喻的情况是否存在,只淡淡起身,颔了颔首,低声说:少将军。 嗯。 银止川说:这猫你想养? 他伸手指挠在小狸花的下颌上,非常熟练地,舒服得小狸花眼睛都眯起来了。 少年将军的手指上带着些薄茧,指骨突出分明,每一根指节都很修长。看起来干净利落,从冷硬的坚实手甲下露出来,又十分性感。 不想。 然而西淮扭过头去,淡淡说。 他一遇到银止川,脸上那种柔软亲近的神色就一下褪去了。 重新变得冷淡坚硬起来,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挂心。 银止川看着他这变脸比翻页还快的人,眯了眯眼。 不养就不养。 他撒开手,无趣说:回头你与我共赴云雨的时候,就没有猫在帐外听着了。 西淮无言,银止川却弯唇笑起来,说:行了,想养就养呗。搞的好像我有多小气似的。 他用靴尖挑着小狸花的下颌:府里够大,不缺这么一只小猫的地方。至于你说的容身之所 他顿了顿,接着道:特别大的城池得缓一缓,小城小县的,回头有机会,你银七公子回头给你打一个下来,博美人一笑。 回去吧。 不等西淮回答,他就兀自弯腰,拎着那小狸花放在手臂和胸膛之间,直起身来。 雨水滴滴答答的,银止川用另一只手牵着西淮,朝前走去。 西淮以为银止川会骑马,但是他却只是把伞交给西淮后,和西淮并肩慢慢地走在街头。 他方才从惊华宫出来,没来得及叫马车,就吹哨唤来了坐骑,匆匆地来找西淮。 我方才和沉宴吵架了。 走着走着,银止川却蓦然开口说。 嗯? 西淮一顿,蹙眉。 想起来你和我说的话。 他淡淡道:不忍了。免得变成疯子。 哦。 西淮平声应了一句,似乎也没有特别在意。 他答应给我查琉璃箭的事。 银止川说:他说他也未听过这个箭的名字但是作为交换,我得和御史台一起帮他们查赈银案。 嗯。 西淮说。 除此之外,我还得答应他们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西淮下意识问。但是直到他偏头,才发现银止川正用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意味的笑意看着他。 第81章 客青衫 27 我发现你什么时候都显得很不高兴似的。 然而,银止川却没有回答,只将目光在西淮面容上不住端详,看他在黑暗中的明澈眼睛,和显得很纤瘦的脖颈和锁骨。 片刻后,才接着道:在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叫你在乎的事了么? 在乎的事? 西淮一怔,没想到银止川怎么一下将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他略微沉默了一下,似在思索,而后说:有啊。 什么? 许多。 西淮声音淡淡的,道: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好奇。 银止川说:有没有哪个说出来听听,说不定你银七公子就能替你实现呢? 西淮蹙了蹙眉头,似乎不太信。但是想了片刻,又终究还是开了口:我以前想过造一栋房子。 一栋房子? 嗯。 西淮说:一栋在湖边的房子。不用很大,但是很安静,外头是桦树林,窗边是碧蓝的湖水。每晚睡前能看到银色的粼粼的月光,醒来时是带着雾气的稀薄晨色。下雨时有淋漓的雨声,门前再种两棵桃树。春来时打桃子吃,夜深闲敲棋子时,窗台上落着一两片桃树的花瓣。 噢那得造在南边的地区才行。 银止川说:盛泱的湖泊都集中在东南方,你得往江州的那个方向去。还得用没有染过漆的松木做桌椅,白绵纸糊门窗。这样才会不受潮气,冬夏都很干爽。 嗯。 西淮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但同时也在心里想,那大概是没有机会的。因为他从进入星野之都的那一刻起,就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有命活着离开了。 西淮。 又走了一会儿,银止川却再一次叫住他。 他牵着马,一顿足,就很快离开了西淮撑开的伞下。 嗯? 西淮蹙眉。也回头看着他。 绵密的雨水中,银止川退后一步,很快就被雨水打湿了。他的发冠是高高束起来的样式,整个人立在雨水中,像一杆硬戳戳的枪立在天地里。 雨水顺着他的眉目轮廓淌下来,他的眼睛突然变得很沉,看不清楚里头有什么。西淮看见他慢慢把怀里的狸花的小猫放到地上,让它躲到马腹下避雨。 分卷(72) 但视线自始至终却都没有离开自己。 西淮觉得今夜的银止川有点奇怪,但他只尝试着走近了几步:你怎么 下一刻,就突然被一道极大的力道掼中 一只铁水浇筑一样的坚固手指捏住了他的下颌,猛地把西淮一下抵在了身后的巷墙上! 啊 西淮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那一下他几乎被震得后背发麻,只有后脑被一块硬硬的手甲垫了一下。 再接着,白衣公子就感觉自己被一只兽叼住了,那只卡在他下颌的手不住往上推着,逼迫他仰起头,供对方啃噬。 西淮从感知过如此凶狠霸道的吻法,那简直是逆我者亡的气息。 银止川急切地吻着他,像要将他吞吃入腹。 西淮想咳嗽,但是咳不了银止川卡着他的咽喉,他能做的只有发出些断断续续的、无助的气音,如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那般予取予求。 雨伞从清瘦的手中滑落,摔在地面的积水中。 银、止川 西淮挣扎着想说。但是他完全无法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银止川的身躯紧密至极地贴着他,像要与他融为一体。 软铠上不知是什么挂饰,从西淮的身体上轻轻擦了过去,带动胸口前的翡翠环,疼得西淮唔了一声,但随即银止川又按住了他的手 不容许他推开自己。 西淮就这么颤抖着被银止川抓在手中,如调戏一个小玩意儿那般吻了痛快恣意。 雨大得将两个人都淋湿了,简直下得天昏地暗,不知过了多么久,西淮的意识都有些模糊,身体软下来,慢慢地往下滑,银止川才猛然松开他。 西淮倒着气跌落在雨水中,银止川捋了把头发,露出整块光洁的额头来。 他蹲下身,将西淮从积水中拎起来,捞到怀里。 西淮这时候觉得自己和那只被银止川拎来拎去的小狸花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不住咳嗽,银止川在他耳边说:我还想通了一件事。 在和沉宴那小子吵架的时候。这世间没什么好拘束的。君纪臣纲也罢,男欢女爱也罢,只有你想与不想,乐意与不乐意。 他们两人隔得那样近,在彼此热烈的吐息中,银止川甚至能清楚地看见西淮哆嗦着的唇上那沾着的一片潋滟的水光。 喏。 银止川带着西淮的手靠近自己,在某个部位一擦而过。然而西淮却战栗了一下,微微偏过脸,低垂着眼睫不愿意看它。 它硬了。 银止川轻声说,如笃信什么一般:我是心悦你的。 他话毕,搂着西淮后颈,在白袍人冰凉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吻。 再之后,就是混乱又狰狞的动作前奏 像有一场狂暴的风雨欲来。 银止川在雨中驰马扬鞭,抓着西淮扔在他的马鞍上,凶狠又放浪的劲儿活脱脱像一个土匪从山下抢来了一个压寨书生。 西淮被他晃得胆水都要吐出来,到镇国公府的时候,银止川停下马,他立马就滑下来摔在地上,乏力得爬也爬不起来。 西淮 银止川以低哑的声音叫他。 他们两个像逃命天涯的亡命之徒,银止川抵着西淮按在冰冷的府邸大门上他几乎等不到进房间,一进门,就急匆匆地要与西淮气息交缠。 两个人身上都是湿淋淋的,这衣服脱与不脱也没什么区别都能够那样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存在,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反而很有几分欲语还休的意思。 门栓抵住了西淮的后腰,他不舒服地仰颈轻哼了一声。 去房间里。 西淮在换气的空档轻声说。 银止川喘了一声,像一只强行压抑住自己即刻将猎物撕碎欲望的豹子。 静了半晌,他才抄起西淮膝弯,朝别院走去。 一个男人爱他的心上人,就要如同一个将军待他的战马一样。 要永远珍惜,永远不渝,永远忠贞不贰。 在这一天之前,银止川想过很多种情况要如何确定他爱一个人。 也许要经历许多生死与共的磨难,不离不弃的世事和时光,百转莫回的试探和误会但那都是很复杂很复杂的事,也许他一生都弄不清楚。 所以银止川总是想他究竟会和一个什么样的人共赴巫山。 直到今天,他才发觉那是多么简单,多么自然而然就会发生的事情。 看着我。 银止川说。 第82章 客青衫 28 西淮是单眼皮,眼梢上挑的丹凤眼。 薄薄含着泪的时候很好看。 银止川一动作,他就哆嗦了一下。但随即忍住了,侧脸将面颊埋进了被单里。 怎么了? 银止川怔了一下,俯身在西淮仰起的脆弱喉结上吻了吻。 西淮摇了摇头,银止川狎着他的下巴将他掰了回来,他便只得垂着眼,容忍银止川和他交换了一个吻。 没关系。 西淮极低声说。 好。 银止川说。 西淮像一只淋了雨瑟瑟发抖的小动物,在他怀里不住哆嗦。 他的身躯柔韧又温暖,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块羊脂玉,手指摸上去有一种溶入肌理的软腻。 引诱着人将他抱紧一些,再抱紧一些 银止川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是具体哪里不对,他又不知道。 他只听赴云楼的姐儿们说第一次和心爱之人赴巫山一定要疼惜人,但要怎么疼惜,他也不清楚。便只是在进入的过程中不住去亲吻西淮颤抖的眼睫和冰凉的唇。 等,等一下。 被银止川吻了几次,西淮突然低哑说:能让我转过去么? 转过去? 嗯。 西淮说:这样你会方便一些。 也碰不到我。 银止川略微一顿,蹙起眉头。但他又觉得不管什么姿势自己应该都能驾驭,也没有拒绝。 他只捞起西淮,仍交换了一个吻。 那时银止川正狠狠地咬在西淮的后颈上,像叼着一个驯服了的猎物那样叼着他。 西淮没什么反应,只很轻微地收拢了一下腿。但很快又松开了。 西淮。 银止川亲吻着西淮的脊背,这时候他想起来要看一看身下的白衣公子了。 他拨划着西淮的乌发,想将他的面容完整地露出来。 西淮的躯体柔软冰凉,若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起伏,银止川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死掉了。 银止川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诸如我心悦你,我保护你,我与你永生永世都在一起等等情话 但是西淮却让人感觉很疏远,仿佛呆在一个离银止川很远的地方,哪怕他们刚刚那样亲密无间地肌肤相亲,但是他仍然没有容许银止川走进他的世界分毫。 银止川慢慢把少年从被子里刨出来,想将他搂进怀里 但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西淮的面颊上满是斑驳的泪痕。 西淮? 银止川呆了,他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场景,刚才也完全没听到西淮哭泣的声音。 他还想再看,西淮却已经偏过了头,不让他瞧了。 与你无关。 他说。 少年挣扎着起身,裹起衣袍踉踉跄跄下床去了,自己做清理。 银止川看着他的背影,白袍子里空荡荡的,勾勒出少年纤瘦的身形。 烛光一闪,银止川看见有殷红的体液慢慢从他的大腿间淌下来。 银止川目光慢慢转到床上,塌上衣衫凌乱,全混在一起。 在西淮方才躺过的地方,也是如此。一小滩粘稠的鲜血都凝固了。 与此同时,惊华宫里。 林昆正在与羽林军的首领御殿大都统私会,万人之上的尊贵君王却独自站在木格窗前。 他望着外头无穷无尽的夜色,仿佛在那里隐藏着什么危险巨大的凶兽。 沉宴的手指有节奏地一下下敲击着窗柩。 盛泱延绵至今已经几百年了。 身着华服的高贵帝王静静想,从他的曾曾曾曾祖父起,他们沉氏一族就统治着这片大陆。 他们是这片大陆的主人,尊荣无比,富华无双。 可惜这世上没有一个永远不会灭亡的国家,历代君王的励精图治,也终究只能当这缥缈如烟云的王权大势的短暂拥有者。 从四十年前起,盛泱各处就不太平。各处常有旱情水涝发生,每次天灾,都是饿殍万里。 看着连年户部呈上来的大个赤字,沉宴时常想,难道这一切的终结时间点,最终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吗? 陛下。 出神间,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他问:夜里风寒,您要喝杯宛荒酒暖暖身子么? 那是一个在宫里已经六十多年的老太监,从沉宴还是东宫里无人过问的孤弱幼童起,他就开始服侍沉宴了。 您已经站在这儿一个多时辰了。 老监温和地看着年轻君主,慈祥道:从银少将军和林大人走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有什么烦心事,也请陛下以龙体为主啊。 沉宴一怔,慢慢收起扣在窗柩上的手,拢到了衣袖中。 老监走上来,替帝王将敞开的窗户合上。 春元。 君王低低地唤他,他目光往旁侧转,看到搁在案几上的端酒小盘。 陛下是为赈银案的事忧心么? 老监蔼声问。 从先王以来,国库就常年空虚,这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事情。 更不提这次给关山郡拨银,那简直就是捉襟见肘。 好不容易凑出来的两千箱金株,还都是从沉宴的内库里拨的而这笔钱原本应该用于他的登基大典,万幸沉宴节俭,仿佛早有预知地省了下来。 沉宴没有回答,但其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陛下莫要太过忧心。 老人叹了口气,慈爱地看着沉宴,道:陛下是贤能之主,又勤于政事,必能得上天庇佑,福泽万民百年的。 沉宴却不说话,只颔首哑声说: 朕朕有时候真的怕祖宗基业,万世河山,会终有一天败毁在朕的身上 老监未说话,沉宴接着道:你知道杀破狼么? 那三个没有光芒、也无法推出星轨的三颗星? 殿内的烛火点到了足够的明亮,而在宫殿外,庭院中,明亮的月光正像水银一样流泻下来。 干净无云的夜空里,十二星宫和二十八宿正在缓慢地运转。 冥冥地暗喻着大地上即将发生的一切变化。 七杀、破军、贪狼。 沉宴喃喃道:亡盛泱者,将从这三星中选出。但是,却没有人能够计算出它们的轨迹,也不知道它们对应着的人是谁。除了银止川可能是破军,其余的二星朕现今没有一点线索。这就好比你站在被一片黑暗环绕的地方,知道有人要杀你,却不知道他是谁。 沉默良久,老监问:陛下问过楚渊少阁主么? 楚渊公子占星术出众,堪称可预国运。若陛下请他占上一卦,探看天命,也许能得出些线索。 与其他极其反对沉宴拟定楚渊为自己观星神侍的人不同,春元是少数能体谅沉宴的人之一。 老人总是很蔼然地看着沉宴,说陛下不是昏庸的主上,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就是了。 羡鱼说他看不到。 沉宴却摇摇头,说:我相信他。如果他能看到那个人是谁,不会不告诉我。 钦天监的人可有给陛下建议? 老监斟酌了片刻,又问。 他们都是些酒囊饭袋罢了。 沉宴却烦躁起来,摆手道:除了挑拨羡鱼与朕的关系,什么也不会! 那 老人给不出建议了,站回黑暗中,只沉默地看着沉宴,陪伴着他。 摆驾求瑕台罢。 良久,沉宴说。 年轻的帝王站在偌大宫殿的高阶上,看上去那么寂寞。 无人可比肩,也无人敢轻视。高高在上,又无边孤独。 无论他乐不乐意见到朕朕想见他。 他如叹息一般说。 作者有话要说: (1)杀破狼是星宿名,七杀,破军,贪狼的合称。这不是我说的,是两三千年前《易经》上写的。 (2)楚渊的名字,来自临渊羡鱼这个成语。他原本计划是姓林,但是考虑到可能容易叫人误会他和林昆有啥亲属关系,就改成了楚。名渊,字羡鱼。这个成语代表站在水边,想得到鱼,但是终没有采取措施,什么也没得到。优柔寡断。暗喻了他的性格和结局。 第83章 客青衫 29 西淮坐在沐桶中,慢慢地把水淋到肩膀上。 他感觉很冷,已经入夏了,按理不应当感到这么寒冷才对。 窗外还有窸窣的虫鸣,草丛里掺杂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蛙声。如果是在乡下,也许巷头都有老人在樟树下乘凉了。 但是西淮就是感到冷。 那种寒冷像是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使周围的温热浴水都无法向他传递温暖。 水面挺清澈,一垂眼,就能看到水下的情景 分卷(73) 但西淮不用想,大抵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鬼样子。 他腰肢酸痛,膝盖刺疼,后颈处皮肤破了,就好像被人痛殴了一顿一样,身上青青紫紫。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比起躯体上的不适,西淮更感到心里上的麻木和疲倦。 有些事,你知道会发生,和它真正发生时是截然不同的。 身体上的极度疲倦,和心理上的极度自厌,在银止川在他身体里喷射出来的时候几乎达到了顶峰。 但这样很好,西淮想,这都是他该得的。 咳咳 少年垂下眼,捂着唇慢慢凑到沐桶边缘,从挂在小衣撑上的白衣里摸出艳丽馥郁的药丸来。 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有吃过这东西了,他正在试着慢慢戒掉它。 那个人用这样的手段来控制座下杀手,每个人在一定时间范围内只能得到一粒,这样他们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也只能再像狗一样爬着回来乞讨恩赐和原谅。 他们的身体离不开这样的东西,每个曾经试图挑战的刺客都毫无尊严地死去。 西淮不会想让自己变成那样,他很聪明,所以他只是想让自己的耐药性变得好一些,偷偷攒下一些药丸这样当他在真正想要做一些事情的时候,可以在最后拥有一段时间的自由。 朱红的药丸化在嘴里是很甜的,带着一股浓烈的香气,仿佛即将给人带来极大的快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当药丸顺着西淮的食管滑下去,到达胃部,又被血液流转着运向四肢百骸时,西淮感到不再冷了。 他忘掉了此前所有的不快和痛苦,好像又回到了沧澜城。 那是沧澜城还没有城破的时候,他和姐姐、父母一起在院子里,晌午的阳关是很温暖的。 软绵绵地照在身上,手背在身后的小童扎着两个发髻,摇头晃脑地背着: 左牵黄,右擎苍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那天下午的阳光真好,父亲在铺开的宣纸前迟迟没有下笔,犹豫着,母亲则在催促: 让他给曾经的学生写信,说一些讨好话,这样也许他们还能够有机会调派回金陵去。 母亲 一身伤痕的白衣公子低声喃喃。 他的眼睫紧闭着,鸦羽般轻轻抖动。药丸会给人带来最美妙的幻觉,在之后的梦境中,他们会看到最想得到的一切。 有些是黄金,有些是珠宝,有些是妩媚赤裸的美人 西淮只想回到童年时那个简陋破旧的小院子。 少年的脖颈慢慢地低垂下去了,直到这一整桶浴水变凉,也不会醒。 银止川静躺在卧房中,怔怔地看着空气发呆。 他手撑在身后,将身体微微撑起来了一点,上半身悬空,是一个挺纨绔不羁的姿势。 空气里还有些遗留的淡淡檀腥味,喻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银止川似乎有点迷茫,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 一会儿是方才西淮光裸洁白的脊背,一会儿是混乱颤抖的吐息。当然,还有那对翡翠碧绿,能发出清脆声音的扣环。 但是最后停留在银止川脑海中的画面,是西淮起身时,从他后庭、隔着空荡衣衫流下的一股一股体液。 是和女子一样的落红么? 银止川迟疑地、不确定地想。 但这时候也没机会抓着姬无恨问了。 银止川之前从未了解过和小倌相关的讯息,他也没想过自己会和小倌产生纠葛。他以为会和绝大多数从伍入军的男人一样,找一个知书达理、性情温和从容的女子。 好罢,其实除了性别这一个不符合预期,其他的其实也差不多。 他为什么会喜欢西淮? 银止川又想,这桩事听起来真相是匪夷所思。 但是无论他怎么欺骗自己,试图想将这种情愫带过去,在他想到西淮就不由自主情难自禁的时候开始,一切遮瞒就显得无力可笑了。 银止川曾经在书上看到一个故事,庄子的《内篇》中,讲天下大旱,有两条小鱼在干涸的水底,互相吐着泡泡,来濡湿彼此,生存下去。 银止川想,他与西淮大抵就像这两条小鱼 在他遇到西淮之前,他以为这湖底只有他自己,日复一日的干渴中几乎要将银止川逼疯。 但是这个时候西淮来到他身边,告诉他,不是的,我与你都是这个世界的背离者。 只可惜,这个时候,银止川不知道,他背离世界是为了和西淮一起做世界的放逐者,他爱他;而西淮背离世界,是为了恨他。 吱 不知道漫无目地想了多久,正当银止川手都要撑酸了的时候,门终于响了,西淮夹裹着夜里的微寒和潮气走了进来。 他慢慢带上门,银止川的目光跟着他,少年形容自如,低垂着眼睛,周身还有些水气,好像和平常沐浴完回房休息别无二致。 只有没有系紧的里衣腰带在空气中微微地晃。 银止川一直看着他,觉得这时候不说话很奇怪,默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等了你老半天。 西淮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你还要再来一次么? 他的声音有点低哑,不知道是不是方才情事的后遗症。 银止川被噎了一下,闷闷道:不来了。 他看着西淮,很有点想从西淮面容中探究点出什么的意思。 但是西淮脸色苍白,除了一双潮红的丹凤眼,就只有被银止川咬破了的唇角。 他越过银止川,径直走到床的另一头就卷起被子,似乎十分疲劳,准备睡了。 银止川看着白衣公子的背影,憋了半晌,只憋出一句: 你还好吗? 嗯。 西淮很淡地回应他。 银止川看着西淮露在被子外的一只脚踝全身上下他只有这里是露在外头的。 但就这么一小块皮肤,也留着银止川用力捏抓过后留下的指印瘀痕。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奇怪的馥郁暗香。 西沛城,我送一套宅子给你。 良久后,黑暗中银止川还是说。像你说的那样,在一个湖边,外头种着成片成片的桦树,窗外能看到粼粼的湖水。睡前能瞧见月光,醒时是带着雾气的稀薄晨色。下雨时有淋漓的雨声,夜里下棋有桃花落到窗柩上。 空气里静悄悄的,西淮长久地没有吭声。 银止川等他的回应等不到,便只得接着问: 好不好? 西淮裹在被子里,银止川一点也看不到他的神色。 只觉那露在被子外的乌发映在莹白月光中,像一条涓涓的溪流,在靠近发顶的地方,也有一个小小的发旋。 良久,西淮往被子里缩了缩,像一只小兽彻底缩回到他的洞里了。 我不要。 他极轻说:这样的过夜赏钱,太贵重了。 镇国公府的七公子,银止川少将军,有了心悦之人。 这个消息传出去,简直惊天动地 首先,有心悦之人,这并不可怕哪个少年郎不为红颜狂。 但是落到银七公子身上,就变得十分可怕了因为他心悦的那位蓝颜,似乎不怎么心悦他。 先不提银七公子过去放出去的豪言 倘若他有朝一日有了心爱人,那必然是与所爱之人日日欢好,软被里翻红浪;白日宣淫淫个够本,巫山云雨都浪没了水 单就西淮对他的态度来讲,就十分令人忧愁 表面看来,这位小倌对少将军十分驯从柔顺,但是实际上,银少将军感觉人家根本不愿意搭理他。 闲暇时连看空气发呆都不愿意看他。 这叫银七公子十分受挫,也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这不就是摆谱吗? 一人说道:这肯定是摆谱!这种手段我在留情苑见得多了!表面上不理了你,其实不过为了抬身价罢了! 银止川简直一人遇挫,四方狐朋狗友们就都来献损招。 厅堂内,从前和他一起厮混过的公子哥儿们都聚在一处,一边嗑瓜子儿,一七嘴八舌地讨论。 他们到来后,先是对银止川竟然有心悦的人了表示震惊 当时看着银止川从赴云楼把西淮带走的时候,他们万万没想到银止川会真的栽在这个小倌身上。 而银止川也没想过隐瞒,在他看来,把西淮睡成自己的人是一件挺愉悦的事。 既然愉悦,就要说出去显摆显摆。 他怎么对银哥儿冷淡? 热心的星野之都纨绔们,在听闻银止川的困恼后,纷纷问道:我们银哥儿这么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上赴云楼嫖人家都要倒贴钱的,怎么受冷遇了! 银止川坐在最中间,银靴踩在椅腿木栏上,思虑怎么说比较好。 他不让你碰他么? 见银止川半晌不说话,一名纨绔插嘴问。 没有。 银止川胳膊肘抵着膝盖,手背撑着下颌,作沉思状。闻言微微抬起头,道:亲倒是随便亲。 哦。 那人一副参谋的模样,煞有其事点点头:那摸呢? 摸应该也是可以随便摸。 那怎么对你冷淡啊! 朋友们拍腿!这就很好了啊! 亲亲摸摸的算什么! 见他们那一副没出息的样,银止川不耐烦道:老子缺的是亲两口摸一把的人吗?!老子缺的是灵魂的共鸣! 哦 被吼了一通的公子哥儿们挠挠脖子,不着边际猜道:那他也许是欲拒还迎? 就是欲拒还迎吧。 另一人道:我觉着有时候姑娘说不,其实就是好的意思。 这么说就不对了,我倒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其他的缘故 你们平常不都是烟柳巷子的常客么? 见朋友们都这样不成器,商讨半天,拿不出一点可建设性的意见,银止川恨道:就一点都猜不出一个小倌心里在想什么么?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 不是 面面相觑中,秦歌慢慢开口,十分吞吐道:银哥儿皮囊这么好,没什么可挑剔的啊。想不到西淮公子有哪里不满意。 银哥儿要听有用的话? 赵云升则清清嗓,说道:诸位,那我得摸着良心说一句实话:其实,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人不喜欢银哥儿。因为像银哥儿这样的身量,我要是投胎成个姑娘,我都情愿嫁 靓不靓倒是其次,你们不觉得这腿,这腰,一看就是一夜七次郎吗? 哈哈哈哈哈哈。 我也觉得! 那小孩不喜欢银哥儿该不会就是因为银哥儿不知节制罢!! 在赵云升弯腰,躲过银止川扔过去的一个茶杯之后,厅堂中彻底乱了起来。 众纨绔们打打闹闹,都忘了正题,毫无正形。 小食瓜子散了一地,桌椅也被撞得东倒西歪。 好像受了一场劫难似的。自从镇国公府满门英烈之后,银止川还是鲜少感受到这样热闹。让他想起兄长们还在的日子。 等等!等一等! 正在这场聚会眼看又要变成一场闹剧的时候,一个平常最喜欢翻话本子的公子哥儿突然举着他的《菩提树下那些事儿》站到了椅子上,高声道:大家等一等,听我说! 我觉得。 银止川扬了扬下颌,示意他说。生平看的话本子都是君在野所写的戏痴公子哥便接着道:他是对银哥儿情根深种了! 君不见古人言一恨与君见,二恨与君恋,三恨天地有时尽,不能叫我与君相伴至桑田! 他感动至深,简直就要流泪于涕下道:西淮公子,这是怕银哥儿受情劫的苦,所以才独自选择了相思啊! 第84章 客青衫 30 楚渊站在庭院中,仰首望着院中的碧萝树。 夏天一到,树木就越发青翠起来了,枝叶也抽芽繁盛,茂密得像一顶冠盖。 清风徐过,响起一阵哗哗声,也带起观星师雪白的衣角。 悠悠扬扬的,院中还传来余音袅绕的古琴声。 上一调中部,弹漏了三个音。 然而,苍白虚弱的观星师倏然开口,对身后那弹琴的人说道。 言晋一怔,手下意识一僵,调子也乱了起来,不如方才沉静自若,像个骑马走在街上、突然瞧见心上人回首望来的少年郎。 楚渊叹了口气,果不其然,下一刻言晋还没来得及跳开,那乌沉色的檀木琴就溢出渺渺的金绳,缠绕着从言晋小腿爬上,一直缠到了他的脖颈,将银面具的少年紧紧束缚住了。 师父! 言晋只得喊:我、我知错了! 楚渊的容色是苍白的,一只火红的小狐狸一直围着他,在他雪白的衣角边饶来绕去。 楚渊咳嗽着慢慢走过去,看着自己这愈来愈高,眼看已经是个眉目凌厉,五官棱角初露锋芒的少年了的小徒弟,叹气道: 有邪能探取人的杂念,若你的心不净,就会束缚住你。 他目光停留在被扭捆着摔倒在地上的言晋身上,轻声问: 分卷(74) 你又在想什么? 言晋梗着脖子,道: 徒儿什么也没想! 楚渊垂眼,眼神沉静地看着他。 言晋完全不敢与楚渊对视,默了半晌,暼过脸,闷闷道:我在想七师妹嘶! 金色的锁链将他又缠紧了几分,惩罚一般地,磨得少年觉得皮都要破了 说谎。 楚渊道:有邪知道你有无诳语。 真、真的是在想我们师门里的人! 言晋咬牙道:师父疼疼我吧,徒儿的筋骨都要被折断了 有邪,是楚渊赠给言晋的五弦琴。 传说可以净心其方法十分简单,弹奏者心中一起杂念,则被无形绳索缠绕,直到诚恳反悟,认真忏悔,才会被解开。 言晋简直恨死这把五弦琴了,每次他心里想着楚渊的时候,这东西都会冒出来将他五花大绑,不可谓不烦心! 迟早有一天,他必把这东西摔断不可! 师父 带着银面具的少年再一次低声请求:我知道错了鱼兮牍家 言晋待在楚渊身边已经快十年了。 在他还是一个无家可归,蹲在街头与狗抢食吃的流浪儿的时候,楚渊就将他带回了观星阁。 给他梳洗沐浴,换上干净的衣服,让他从此跟着自己。 看到从小带到大的徒儿这样哀求自己,楚渊只能轻叹着,一拂衣袖,有邪的金绳顿时散溢开来,恢复言晋的自由。 你长大了。 楚渊轻叹着,抱着跳到他怀里的小狐狸,低低道:我是不该留着你了。 小狐狸的橙红皮毛温暖柔软,被楚渊一下下抚摸着,舒服得眼睛也眯起来 寻常人家的少年像你这么大是不是都该成家了? 楚渊微笑说:有喜欢的女子没有?明年,我为你挑一门合适的亲事,就出阁去吧。 师父 言晋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慌忙去抓楚渊的衣褶:不我不离开师门!我永远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 楚渊却一笑,低叹道:这里有什么好不过是一个金色的华美牢笼罢了!被困住的人有我一个就足够,何必还要搭进你来? 此时言晋已经站起来了,十九岁的少年郎,身量已经高于了楚渊。 这样面贴面站着的时候,他几乎让楚渊抬高手才能触碰到。 久病虚弱的少阁主笑起来,在他额头上点了点,低道: 长得这样高了,怎么不长心思?尽说傻话。 楚渊的衣袖从他的指间抽出去了,言晋呆呆站在原地,仿佛有许多话哽在喉咙里,吐也吐不出来。 过了好久,他才意识到楚渊已经离开。 他抬头,只看见一个白衣人抱着九九,没有回头的虚糊的背影。 一夕台,观星阁弟子专有藏书楼。 言晋出示了他代表楚渊弟子的玉质令牌,走进有着浩瀚藏书的楼阁。 那些门外的守卫看到言晋的令牌时,眼睛里流露出了一闪而过的羡慕 谁都知道观星阁的少阁主楚渊,是名扬天下的人物,能得到他的片语指点,是多少占术士做梦都想的事情,而这个少年却可以与他朝夕相伴! 言晋对这目光却有些烦闷,他在很久以前曾习以为常过,但是后来却越来越不高兴 他不愿意活在楚渊的羽翼下。 一夕台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了,言晋几乎对其中百分之三十的书都了如指掌。 至于剩下的百分之七十,大抵还需要少年用十年到二十年的时间才能读尽。 言哥儿又来啦? 角落里,看守书的老婆子递给言晋一盏灯是完全封闭式的,以防止起火走水。她用微微沙哑的声音赞叹:您是观星阁里最常来这里的孩子了。 阁内散发着一股常年不见日光的霉味,有些木板踩上去还会吱呀作响。 书架是深黑色的,高至二三十尺,有时候要搭梯子才能取到顶端的一本书。 嗯。 言晋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低低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过来看看。 他一个人走在寂无一人的阁楼内,秉着烛盏,手指从那斑驳发黄的书脊上扫过。 观星阁是不少富家子弟偷闲混日子来的地方,纵然这里有着百万量的藏书,却几乎没有人来好好看过。 言晋早些年年少轻狂,不懂事,总以为在功课上做得好,会叫那些富家子们看的起他,不给楚渊丢人。来这里读了许多书。 可后来他才渐渐明白,功课的排榜上即便他占到了第一,那些出身优渥的同门们依然看不起他这个楚渊从外头捡的。 你没有给我丢人过。 楚渊也曾告诉他。 那时他正淡淡地翻着书页,言晋鼻青脸肿地坐在他身边。 真正亲近的人,是不会在意你出不出众的。 见他一副做错事,低头不吭声的模样,那双柔软冰凉的手轻轻放在他头顶,揉了揉。低哑温和的嗓音则响起在耳边: 我带你回来,只希望你快乐,健康,和自由。[*注1] 那时他们还在思南山上,言晋记得书房里楚渊桌边的窗户是开着的。 他起身,弯腰将手放在自己头顶时,那册被楚渊搁在桌面上的书就这么摊开着,让溜进来的清风吹拂着翻过几页 真是说不出的惬意和安宁。 那一帧画面,就好像化作了一块琥珀,永久定格在了言晋的记忆里,每次一想起,言晋都感到仿佛置身黑暗的自己看到了光。 云华十五年 此时,一夕台内,言晋喃喃着,再一次凑低了身子,如往常无数次那样,挨得很近地去看那书架上的书。 他的面具很碍事,常常不留意就遮挡住了视线,不能很方便地看清事物。 但是言晋只扶了扶银面,宁可忍受这种不便,也没有将它取下来。 他不敢叫任何人看见他的面容。 包括楚渊。 晦暗的一点点光线从高处的窗户漏进来,照在书脊上。 空气中有漂浮的微沉上下飞舞。 是这个。 言晋低喃着,伸手要去取 你要看这个干什么? 然而,倏然间,一声清亮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轻轻快快的:这是先帝年间的沉案秘史,没有请示君王,即便是观星阁弟子也是不能看的。 言晋手指一僵,猛然抬起头 却见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年龄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到了窗台上,两条腿来回地晃荡,正偏头望着他。 他的神情柔顺又驯服,只有眼睛仔细看的时候会觉得有点空滞。 肩膀上停着一只洁白的雪鹞。 他看着言晋,像在思考着什么,而后恍然大悟道: 噢,原来是你。难怪,难怪! 言晋的身体骤然静住了,像僵成了一座石块,他仿佛难以置信会从别人嘴中听到这句话,应激反应下竟一时什么动作也做不出。 那少年却不肯罢休,看着僵住的言晋,十分满意似的。 但随即,他的眼睛里又显出一种恭敬、或感慨的柔软神色,轻声说: 这么些年,您长大了呀离一公子。 另一边,银止川银七公子正在为历情劫而烦恼。 他想与西淮去做些亲密的、能促进二人感情的事情,但是西淮时常不配合。 使事情反而落入尴尬的境地。 例如,银止川带他去吃馄炖,刻意只要了一个小勺,这样可以与西淮共用 结果西淮坚决不同意,宁可吃银止川剩下的,也不与他同餐。 因为不合规矩。 又比如,银止川和纨绔们打叶子牌,约西淮同去,西淮竟然问他: 你想将我送给谁么? 等等此类,多不胜举。 纵使银止川解释再多遍他与他是认真的,没有将他当成赴云楼带回来的小倌消遣,西淮也依然沉默。 你难道不希望做我所爱之人吗? 银止川简直匪夷所思,问:还是你宁可就只被当做一个提供身体发泄,随手消遣的小玩意儿? 是,我宁可只被当成一个小倌。 沉默中,西淮低哑说。 他漆黑的瞳孔和抿紧的唇显出一种冷硬的意思,尽管垂着眼也叫人觉得疏离,不容接近。 如果银止川多关注一些西淮的眼睛,就会发现,这个冷清的年轻人眼中变得愈来愈死气,就像极度的压抑之后,终于让自己所处的世界变成了一坍废墟。 他可以接受银止川触碰他的躯体,也可以接受他将他当做小倌一样亵玩。 因为这是他应得的。 他迟早会害得他孤家寡人的。这是他提前预支的代价。 在这接近自虐一般的痛苦和两不相欠中,西淮生出一种扭曲的快意。 但是这一切,银止川都不知道。 他是永远不可能得到西淮的心的,但是他不知道。 他像一个在黑暗中奋力奔跑的狮子,为了那一个虚幻的、根本不存在的目标负尽全力。 此时,他和西淮一同坐在街头来来往往的粥棚下,银七公子心中感到种无话可聊的窒息。 我们一会儿去看错身巷。[*注2] 默了默,他还是努力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再一次尝试道。 西淮握着勺,微微一顿: 错身巷? 嗯。 银止川努力说:就是一种很窄的小巷,跑进去,就只能容许一个人走过。小时候我们胡闹打架,街头斗殴,最忌讳的就是跑进错身巷因为那基本就是逃进死路了。两头又窄,墙壁又高,巷道极细,人家堵你,根本跑不出来。 哦。 西淮应声,也没有问为什么要去。 银止川其实也是不希望他问的,毕竟他也不知道怎么答 他想带西淮去,纯粹是因为那条巷子太窄了,窄得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 而如果西淮和银止川同时从两头朝中间走过去,那么他们必会在中间相逢。 想想,窄小的巷子里,你和你所爱的人相遇,你们既无法退出去,又不能并肩,只能这么身贴着身,慢慢地缓行而过。 在彼此错身的那一瞬间,你的视线里只有他,他的视线里也只有你,你们俩都只能看着彼此,然后停留、离开。 天下偌大,你们的视线在狭路相逢中无处安放。 如果西淮问起来,银止川总不能将这样的理由讲给他听。 但是见西淮完全漠不关心,随意他带自己去哪儿的态度,银止川又有点不开心的低落。 想他还不如问问呢。 两人一路默默地行到了错身巷,果不其然,和预料中的一样无聊。 银止川和西淮分别从两头走进巷中,看见迎面走来的银止川,西淮愣了一下,然后竟然掉头就走。 西淮! 银止川忍不住,伸手一把拉住了他。 他抓着他的腕,英俊硬朗的脸微微绷紧了,原本随便一勾就尽显风流的唇也抿住了。 你是不是讨厌我? 银止川说:或者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觉得你心里很排斥我似的。 这话似乎在银止川心里已经过了许久,他不是迟钝的人,西淮刻意回避的态度都让他觉得狐疑。 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他轻声问:无意或没意识到的时候?我知道我从前挺混的要是我有哪里做的不好,你都可以告诉我。 他极轻地呼了口气,西淮没有回头,但是听见了。 银止川大抵是这辈子都没这么低声下气,好言好语地跟人说话过。见西淮这么一直不回应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语气还不够好。 迟疑片刻,便又加上一句: 可以吗? [*注1]:来源《镜》。 我在这套书里看到一个师父对徒儿的祝福,说愿他永远自由,矫健,快乐。读的时候觉得真动人,这应该是每一个人在这世上能得到的最好的祝愿了。 [*注2]:来源《上海堡垒》。不知道南方是不是真的有这种小巷,搜了一下,好像只有江南老贼写过,不知道是不是他虚构的。 绕不开的狭路相逢,错身的瞬间,你俩被贴着墙,胸贴着胸。你的眼睛只能看着他,天下偌大,但你们的视线无处安放。 第85章 双更合一 你知道飞鸟与鱼吗? 沉默中,白衣的少年倏然低声开口问。 飞鸟与鱼? 银止川皱眉。 错身巷的墙壁极高,几乎有四五十尺。 抬起头,连天空也被切割成了窄窄的一条。 嗯。 西淮说:飞鸟翱翔于天际,游鱼生存在海中,他们注定不能相遇。若要强求,结果只会叫一方死去。 所以,不是你做错了什么。 西淮放缓了声音,低低道:而是我们本就不应该在一起。保持着距离,就是最好的选择。 银止川怔怔地看着他。 谁也不说话的寂静中,西淮却忽觉自己失言了 分卷(75) 他设计那么久,忍辱负重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走近银止川么?获得他的信任。但而今,怎么说出叫银止川不要动心的话来了? 我胡说的。 良久,西淮低低地笑了笑。他垂着的眼帘中,谁也看不清其中的神色。只听少年哑声说:没有什么。我并没有讨厌你。平日里你觉着冷淡,只是因为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与你无关。 银止川看着他,半晌才呆呆地哦了一声,却下一刻,就是手中一轻。 是西淮挣脱他的抓扯,兀自朝巷外走去了。 之后的几天,过得较为风平浪静。 只有秋水阁送来帖子,竟是照月写的,上书请银止川过去小叙一趟。 怎么回事? 银止川捏着名帖,蹙眉问。 他终究还是决定帮秦歌,前几日派人去以镇国公府的名义给照月赎了身 这样朱世丰知道了也不敢怎么样。 只是银止川不知道这样自己算不算背叛四哥,那个总是嘻嘻哈哈、带着他跟老六去这里转转那里看看的兄长。 如果他知道自己将他喜欢的姑娘送到了别人手中,会不会生气或难过?再也不肯入他的梦来。 赎身的时候银止川并没有自己去,只派了府里的管家,带上一箧金株和一张镇国公府的名帖,将事情办妥了。 却没想到现在又收到照月的名帖。 她怎么还在秋水阁? 银止川手指摩挲过那名刺下的落款,转身问。 这 府中的管家也没想到,一时间十分吞吐:小人也不知道。当日,小人过去时确实是叮嘱过那老鸨的呀赎身金也交齐了,老鸨当场就将卖身契撕碎,不至于会反悔才对 银止川拧眉驻目,沉默片刻,道: 我再过去看一看。 手中的名刺是由最精美的桦皮纸制成的,拿时轻柔绵软,凑近了,还能得到上头的脂粉香气。 银止行从前最致力于收存照月回给他的信笺,每一封都好好地放在箱底,说要等来日成婚的时候拿出来给照月看。 只可惜竹篮打水,终成空梦。 银止川低低地笑笑,神色中有种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萧瑟的神情。 这次银止川去秋水阁时是下午,竹阁席挂在窗户上,将绵软的日光切割成一条一条的。 落在桌子上微微地晃。 照月没有用花钿与脂粉,只很细白纤瘦的一张小脸,拥着琵琶,有一搭没一搭地出神拨着弦。 银止川走过去,轻轻地咳嗽了声,女子才回过头来,看见他微微地一怔,然后笑了笑。 你与你四哥长得真像。 歌姬一开口,就如此说。 她给银止川倒了茶水,薄薄的一杯,慢慢推到对面,低声说:请不要嫌弃,随意坐吧。 秋水阁的下午是没有什么人的,乍然感受起来,还算安静,有种与晚上的喧哗孑然不同的静谧。 歌姬的头是略微侧着的,发间有一支金色的钗子,上头的流苏一直在因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 为何没有离开秋水阁? 想了想,银止川还是开口问。 这里挺好。 照月淡淡说:我也不想去秦府。 银止川一怔,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我这一生,只有两次想离开秋水阁。 穿着藕色轻纱的歌姬望着卷帘外,轻声说。 她是那种很纤细的女子,抱着琵琶的手腕盈盈不及一握,看着像一只失群的绵羊,可怜羸弱,很容易就激起男人心中的保护欲。 风尘地的女子、少年多是这样的气质,那样的保护色能让他们更容易地在这里生存下去。 只有西淮不同,他像是一柄沉默但锋利的冷刃。 银止川不合时宜地想,他能激起的,反倒是人的摧毁欲。好比愈是纯粹易碎的珍宝,就愈是让人想要摔碎在地上。 第一次,是我刚进秋水阁的时候。 照月接着轻轻说:那时我爹娘送我到阁前,然后转身离去。我在二楼雅阁的窗户前,想就这么跳下去,跟他们一起离开。 银止川抱臂,并不出声,就这么默默地听她说着。 第二次,是你四哥在君子楼上舞剑的时候。那时整个星野之都的女子都推窗而看罢? 照月微微露出一个笑,道:多少名门娇女嫉恨我呢?能得到你四哥那样男子的爱。 银止川心想,那可不,我哥当初为了这一舞剑,回去藤条都给老头子抽断了三根。 那时候,是我第二次想离开这里。 貌美的歌姬怅惘说:只要你四哥愿意带我走。 什么? 听到此,银止川倒是略微吃惊了,难道当初银止行和照月分离,竟然是他四哥主动放弃的么? 后来是为什么闹翻呢? 照月低笑着,兀自低语道:是因为他在要来替我赎身的那一晚,因营中有突如其来的排演,没有如期赴约。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与他是多么地不合适。 看着银止川不解的神色,歌姬略微一笑,问道:你们男人无法理解是么?天下、军功、声名,排在比女人靠前的位置,是你们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也是我后来问你四哥的:倘若军令和我的性命放在天平的两端,在他心中,哪一个更重要? 银止川心里陡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歌姬漠漠说:你四哥回答:军令更重要。 若有朝一日,我被敌军所擒,阵前为质,他救不了我。 多么讽刺啊,他说他喜欢听我唱歌,但是为了天下和君王,他会用寒箭射穿我唱歌的咽喉。也许他会用一生来缅怀我的死,终身不娶,永不续弦。但是于我而言呢?我的一生依然就这样结束了。什么也没有得到的,死在自己心爱之人手上的一生。 银止川愣愣看着她。 你们男人总喜欢用心爱女人的牺牲来凸显自己的忠诚与舍得,所谓杀妻明志,自断软肋。于是后世赞赏你们男人的大义灭亲,但是于女人而言呢?她只得到了一个负心汉。英雄失去了心爱之人,太悲凉了,不是吗? 照月嘲讽地笑:可是有没有人想过他的妻子?他失去了生命、死在自己丈夫手中的妻子。你们从来没有站在女子的角度想象过她的感受,她有没有难过或心碎。 银止川怔在原地,说不出话,他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细眉细眼的歌姬心中,藏着这样锋锐如刀的字句。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 哽了哽,照月低声说:貌美的女子也好,平庸的女子也好,都是一个符号。代表着嘉奖和成功。戏本里常写大将军抱得美人归,但是从来也没有考虑过美人愿不愿意被大将军抱去归家。她也许并不想嫁给大将军,只想有一个一生一世爱着她的人,粗茶淡饭到白首。却被人拘束着,强行放在那里,作为男儿们建功立业的奖赏。 桌案上的茶水已经凉了,银止川看着那茶杯底部的茶叶,微微蜷曲着,暗黄地躺在杯底。 照月说的话都是他从前想也未想过的,而今听来,简直振聋发聩。 英雄得到美人,这仿佛是毋庸置疑的,银止川在此之前从未想过从另一个面美人的视角去看待这件事。 在史书上,女子似乎也是失声的,不配发出自己的声音。 面对丈夫的辜负,她通常只能谅解,不能有怨言这样她就是识大体的,值得被歌颂的,凄美但可被肯定的。 但若她想活下去这只是人人都可能会有的一个念头,也并非有什么大错,却就好像犯下了什么滔天的罪行,要被钉在耻辱的野史或谣传中辱骂万年。 她一定要被牺牲,一定要被歌颂 殊不知当一个人被冠上最崇高的佳名时,通常就是下一步要被牺牲的前兆。 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照月轻声说:我只想留在这里弹琵琶。只要还有一个人听,我就可以弹下去。我学了十九年啊从只有一根桌子腿那么高的时候就在学了,冬天里练得满手的血泡都结上冰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像它那样长久地陪伴我了。 银止川未吭声。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知道照月说得是对的。 我配不上你哥哥。 照月轻叹了一声,说:我只是一个小女人,想得到一个很爱我的人,与他举案齐眉,粗茶淡饭,白头偕老。在那个人心里,天下也不会有我的一笑重要。 那秦歌呢? 想了想,银止川还是迟疑问。 我告诉他可以来每晚听我弹琴。 照月说:若他三年后还没有改变心意,我就跟他回去。但那也许是不可能的。 歌姬捋着手臂上的轻纱,微微地笑了一下。 她按着一枚金钥匙推到银止川面前:这是你送来的那一箧金株,在楼下,多谢你的心意,照月心领了。 银止川看着那一枚薄薄的铁片,嗯了一声,半晌才答:好。 如果可以,我真想嫁给像陛下那样的人。 倏然间,歌姬笑笑,低声说:在他心里,是真的天下也不如所爱一人重要罢? 银止川一怔,没想到她怎么会突然提到沉宴。 但又随即明白过来。 沉宴是啊。 他笑笑:可是他的心太小了,也只是一个只容得下楚渊一人的沉宴。 走出秋水阁,银止川突然想到他兄长以前同他说起来的梦想 四海升平,天下太平。老子解甲归田,马放南山。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早上和心爱的姑娘一起去惊华宫门口的面摊吃一碗鸭酥面。 倒也和照月所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可惜,这世上本就有很多诸如他四哥本来更喜欢用剑,但是迫于家族和姓氏只能改用枪的无奈的事。 银止川曾在一个话本子里听说:这世间所有的爱,都是一种自爱。 你爱着他,因为他身上有你所不能达到的东西。你被他吸引,就像被世界上另一个实现了梦想的自己吸引。 如银止川四哥恋恋着和所有女子都不一样的独特的照月,如银止川爱着彻底反叛世界的西淮。 六月二十一,夏至。夏天真的来了。 按习俗,这天盛泱的百姓都会在城外的神女河放灯。 祈良缘,祈平安,祈归人,都可以。 弯弯的皎白长河蜿蜒而去,上头浮满了花灯。 点点散散,各式各样,放眼望去时,会有种是天上的星辰落到了河水中的错觉。 不少无数少男少女结伴而来,呢喃轻语,携手而行。 四五岁的孩童则嬉闹追逐,拍手戏玩。 这是继二月二十三办在江州的花灯展以来,上半年盛泱最热闹的一个节日了。 饭后,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来多走走。 银止川轻袍缓带,换了一身低调至极的常服,带着西淮出来溜达。 西淮确实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跟在银止川身边,看能否探听出一些有用的讯息。 只不过他对河灯与晚市没什么兴趣,一路上看各个摊位都是风轻云淡的,扫过一眼就过,没什么停下来驻足看看的时候。 虎头鞋要不要? 银止川倒是抱着臂,跟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似的,这儿看看那儿瞧瞧。 他停在一个小贩的推车摊位前,也不管西淮要走远了,拈起一只小小的婴孩棉鞋,以两指夹着,唇角带笑,晃给西淮看: 好看不好看? 西淮立于人流之中,闻声只得逆身过来。 他看着银止川,遥遥地,从天降于凡尘的谪仙一般,衣袍胜雪,眉目清淡,就这么不恼不燥地看着银止川。 银止川想,在那一刻,他确实虔诚地祈求了,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河神,能够听人愿望 那麼请让这个人也爱一爱他吧。 西淮站在原地,一个又一个的路径者从他身旁、肩膀边擦过。 但他丝毫也没有朝银止川走来的意思,银止川只能叹一口气,放下虎头鞋,慢悠悠地朝西淮走过去。 小时候,我娘也做过虎头鞋。 银止川重新与西淮并肩,说道:她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嫁给我爹之前什么手工都没做过,十指不沾阴阳水啊可惜嫁人之后,就从云端落成了凡人。有时候我想,女子一生不嫁人也不错,嫁了人,就是受罪,夫家的,公婆的我爹已经很好了,不纳妾,父母早亡,又有功名,可我娘还是受尽波折,三十二岁就死了。 他们极少有这样谈起彼此家世的时候,西淮静默听着,银止川又问: 你呢? 我娘不是大小姐,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 西淮淡淡说:可惜我爹是个榆木脑袋,她跟着我爹,也受了许多的苦。 哦。银止川却倏然眯了眯眼,问:你娘是大美人罢?你应当像她儿像母,才会这样出众。 西淮微微一笑:她是金陵远近有名的大美人,及笄时谈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只可惜被我爹这个青梅竹马,用几首酸诗捕走了心。 可是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许多时候生活和爱情是两回事。她爱我父亲的诗,却接受不了我父亲的质直清白。我时常想,也许对他们而言,少年时在山上手帕传诗的那段时光,才是这段感情中最好的日子。 说完此,两个人都有些微微的沉默。 周围悬灯结彩的,行人们摩肩接踵,一个匆忙的挑担客经过时,不留心撞到了西淮,少年人身子一斜,往后撇了一下,银止川急忙拉住他。 分卷(76) 这里人多,不注意就走散了。 年轻的少将军道:靠近一些。 然而他伸出去的手在空中一划,触碰到西淮手背后又像烫着了般收了回来。 还是系布绳吧。 银止川说:这样也走不散。 他终究还是不敢。 如果一个人足够自信他爱的人也爱着他,就会直接伸手替他拂去发间的一片落叶;但若他不确定,便也只能笑笑,轻声说你头发上有东西。 西淮伸出手,银止川从袖中取出一条布绳。 布绳的一端系在西淮腕上,一端系在银止川的腕上。 这样他们就可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永远走不丢。 好了。 银止川说,接着逛逛吧。 西淮和银止川保持着大概两个手掌的距离,银止川能感知到那一段有人,牵引感却不强,布绳是松弛低垂的。 只有时不时会被拉扯一下。 他想,其实喜欢一个人也是这样的。 就好像在心上拴了一根绳子,时不时被他的只言片语,颦蹙喜怒,拉扯牵引着。 银止川和西淮一路走到神女湖边。 路上的时候他给西淮买了两个面具,一锦袋虎眼窝丝糖,和一只可以挂在门前的雪白扫晴娘。 都是西淮看过一眼,银止川就抵着金株买下来,西淮说:我不要。 银止川很不正经地笑,说:是我要。可以了吧。 西淮不理他,银止川就自己夹着面具后的带子绕在指间玩。 走到湖边了,西淮静静看着湖面上的河灯: 油纸做的莲瓣拖着一只只闪烁的小烛,随着河水流向远方。 希望来年能有一个好收成,攒够了钱让平儿去观星阁应招他今年就八岁啦,再耽搁就赶不上了 希望陛下能开宫选秀,这样我就能去参选了。不用嫁给陈乡坤的儿子河神啊,我宁可进宫里孤独终老,也不想和那个一脸麻子的瘸腿亲嘴儿。 河神河神,明珠大道上,进了城门往左拐,住在挂着红牌匾的路口尽头的李公子喜欢我吗?他为何还不来向我提亲,整日念叨着要找什么慕公子,究竟是几个意思? 河边许愿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少男少女不可避免就挨得几近,西淮几乎能听见周围几个百姓的低喃祈祷之声。 这些平民心中的烦恼,即便是忧愁,也是忧愁得这么幸福。 没有背负着家破人亡的血腥,也没有沾染至死不休的深恨,只是家长里短的烟火烦恼,添点醋盐酱油糖,一起烹成一锅独一无二的人生。 你要么? 银止川见西淮看河灯看得出神,指了指旁侧全身都挂满纸灯的小贩。 嗯。 西淮说。 只是出人意料,西淮要的竟不是两个,而是三个。 我还有个姐姐。见银止川歪头看着他,西淮淡声说。 还有个姐姐,银止川想,虽然从未听他提起过,但西淮此时买了三个灯笼,想必那位姊妹也已经过世了。 便也没有问什么。 最开始,放河灯是祭祀。 看着纸灯外写着的风俗渊源介绍,银止川笑了笑,说:传说,星野之都的神女河下住着一头妖兽。每年都要食九十九个少女才愿平息。若少一个,就大发雷霆,将其余九十八个少女挖开心肺扔上岸来。同时河水也会高涨,沟渠漫溢,两岸所有住房和庄稼都被冲毁,整年颗粒无收。当时的君主找遍高人道士,无人能奈何此凶恶妖兽。 我来。 见西淮擦不燃火镰,银止川停了一下,从他手中接过火镰,点着起来:君王找遍高人道士,无人能奈何此凶恶妖兽。直到呢,有一位名唤十四的仙者,携他的好友经过。仙者听闻此事,才从袖中抛出一块布履,化作千万菩提枝,束缚住妖兽,沉入湖底,自此再无祸患。 噢。 西淮淡淡地应了一声,只俯身,将袍角夹在膝盖之间,以免雪白的衣物被泥土染脏了,而后把河灯仔细地推入水中。 你是不是觉得很荒谬? 目光追随者西淮的那三只河灯,一起流进黑沉沉的夜里,银止川笑了笑:盛泱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很迷信迂腐的国家。直到现在,神女河中央还立着妖兽被菩提枝束缚住的石像呢。 烛光很细微,被几瓣同样脆弱的纸莲花护着,也不知道能漂多远。 和周围漫无尽头的黑暗比起来,这点烛光简直算是孱弱了。 没有。 西淮望着河灯,轻轻说:我知道,神佛有时候是人在绝境之下最后的寄托。就如同弹尽粮绝的战场上,没有不求助观音的伤兵。这是很幸运的事。 西淮目光停在湖面上,银止川的目光停在他身上。 点点相映的灯火中,隐约的烛光照着西淮,令他看上去就如同一尊漂亮的,完美没有一分瑕疵的白玉雕像。 去河中央吧。 银止川说:带你去看那块河妖石。 不远处就是码头,几艘两层阁楼高的楼船抛锚在岸边,供豪门贵胄们赏景游河。 银止川抛过去了五颗金株,示意他们放一艘船。 不,不可啊 船队中打工的水夫却擦着汗赶来,解释道:大人,神女河今日走不了船。 怎么走不了? 银止川蹙眉看着他:镇国公府在这儿是有常年预留船只的。 不是这个缘故 水夫说:小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只听了令,哪位大人今日要游河,除了他的船,其余的船一律不许走。 笑话。 银止川说:天家的行宫我都住得,今日还走不了你一条船? 他一脚踢踩在楼船的纤绳柱上:我现在还是付钱的。待会儿要是强抢,你们可就一分钱就落不着了。 银袍的少年郎先自己踏上了甲板,然后他朝西淮伸出手: 喏,慢一点,不用怕。 月光下,他的手掌就静静伸放在那里,不催促,也不收回。 就好像他对西淮的那份喜欢一样,也是同样地不催促,也不收回。 只是静静等待着。 第86章 双更合一 神女河上,一艘高大的楼船静静行驶。 楼阁屏风,水榭雕窗,凉亭古琴,应有尽有。 远远看去,几乎像是将哪家阔气府邸的某一角落搬到了船面上,其精美工细程度,与王侯贵族们设在城郊避世之处的行宫无异。 天上星河满汉,水面波光粼粼。 身处此地,俯仰于天地,一时竟不知是否在梦里。 天山宫阙郁嵯峨,万里风烟锁薜萝。回首楼台空寂寞,乱鸦啼处狸祠多。 沉宴低声喃喃。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曲调,随着琴音,不知不觉就低喃念出。 楼下,一白衣人正在奏琴。 好巧不巧,银止川前脚说了皇家的行宫我也住得,下一秒就遇上低调出宫,与楚渊共度良宵的沉宴。 沉宴原本没准备出宫,只想呆在朝辉殿看看奏章,批批折子过这河灯节算了。 没想到莫必欢倒是勤献殷勤,上书在神女河准备了楼船,精美异常,极其富丽。请陛下与观星阁少阁主一同前往,赏看河灯之余,还可在无云的河面观一观星象。 沉宴对他那什么高至五十尺,五百纤夫才可推动、见者无不钦叹的楼船不感兴趣,只是扫过楚渊这两字时,目光禁不住稍作停留。 他平日里自己去求瑕台楚渊是很难见到的。 这个人总像是躲着他一般,睡下了,不见人,陛下请回吧等等诸多理由层出不穷。即便沉宴从夜里一直等到天亮,看着冬日里自己吐息出的白雾聚了又散,也等不到楚渊拉开纸门,让他进去的一天。 现今既然有人搭线,不如试一试。 对沉宴而言,哪怕只是有机会去求瑕台一趟,都是很好的。 天色晚了,去厅内吃些东西罢。 等了良久,沉宴还是踌躇着靠近楚渊,对他道:我温了宛荒酒,可以小酌几杯,暖暖身子。 从登上这只楼船开始,楚渊对沉宴就是疏离,沉宴在二楼的楼台上看花灯,他就在楼下的水榭亭阁里弹琴。 话也不怎么同沉宴说,神色淡淡的,好似他们只是君臣,连同船相叙的情谊也没有。 亭阁里轻纱缭绕,帷幕重重,船只行驶带来的水风将那湖青的轻纱吹得一起一落。 陛下先去用晚膳吧。 楚渊说:臣稍后再自行前去。 你 沉宴英气俊朗的面容上显出一丝苦笑,他低眼看着自己的衣袖,哑声说:现在你连与我同桌吃饭都不愿意了么?羡鱼,我究竟做错了哪里,让你这样疏远我! 碧波荡漾的神女湖上,船只撞碎一滩月影。 尖锐锋利的船身划开水面,随着波光,慢慢地晃。 琴音一停。 是,我对你用心不纯。 沉宴说:我与你是至交好友,你以挚友之心待我,我却心思走歪,想着龌龊之事。但是,我也从未做过什么!你不想当朕的观星神侍,那便不当了,朕也从未强求你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样避着朕? 沉宴微微喘息着,仿佛这些话在他心中已经很久了。 多少个深夜里的辗转懊悔,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挑明这份心意。那样起码还能做挚友相处下去。不会落到现今连面也见不上的境地。 他以为,楚渊心中也是有一些他的。 羡鱼。 沉宴苦笑道:你心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叫你从那件事之后,连朋友也不愿和我做。我不在乎是谁碰触了你真的,你不想提就不提,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思南山的那个独居者。抱琴而来,随性而歌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 清瘦苍白的观星阁少阁主手指轻按着琴弦,垂眼静默看着古琴琴面。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叫你无法静心奏琴的人,如言晋每次被有邪束缚住,都嘴硬不肯承认;在楚渊心中,这个叫他琴音发乱的人却叫沉宴。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楚渊一直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有许多话藏在他心里,想着默着,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来。 陛下 良久,帷幕中的观星师低叹,极轻微说:在我心里,一直是将您当做至交好友的 沉宴猛然抬起头,却见重重轻纱后的那个人也正在看着他,似乎在隔着飘舞的帷幕打量他: 陛下最近瘦了啊是朝事令您操劳吗?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楚渊罢。 毕竟,我也是为了您才留在这里的啊。 然而沉宴却摇头,他俊朗如星的一双眸子此刻却有些微微的发酸,沉宴摇着头低下头去 想说,不,不用的,其实你只要不那么讨厌我,平日里愿意见一见我,我就很开心了。 但是时隔数个月,再一次听楚渊这样温和地同他说一说话,甚至还在关心着他,已经叫沉宴心里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了。 羡 新帝张了张嘴,然而还未等他说话,忽然就听后侧方传来一声口哨声 是银止川踩在船侧拉杆上,笑嘻嘻地嚣张同他们打了个招呼: 陛下,赏河灯呢啊?有缘分,太巧了,我们也是。 刚和楚渊好不容易说上话的沉宴: 一盏茶的功夫后。 银止川,西淮,楚渊,沉宴,四人一同坐在一方厅堂中。 西淮和银止川在一侧,楚渊和沉宴在一侧,中间的桌面上放着几碟菜式,精美异常。其中一尾黄金鲤鱼甚至被剔除了所有的刺,衬着周遭的孔雀羽,看着就鲜美腻滑,叫人食指大动。 神女湖上订留楼船的世家大户们常常彼此相识,有时候看到好友,难免想上船一叙。 每一艘船上因此都预留着浮木和绳索,随时可以抛掷出去,形成让彩船彼此相连的浮桥。 只不过方才西淮惧水,不敢行浮桥,是银止川抱着他的膝盖和后颈,足尖轻点几下跃过来的。 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可以免费搭乘彩船,躲在甲板下的船舱里,蹭着一起去神女河的彼岸摘莲子吃。 银止川打理着自己方才涉水过来时,弄乱的袍襟和束袖,笑说:可惜陛下你封了河,不然河灯节的湖面上,可比现在热闹许多。 沉宴原本想和楚渊独处,现在却只能淡淡地维持着君王风范,波澜不惊地坐在那里。 和楚渊离得不远又不近,看得到但碰不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楚渊倒是对西淮十分有兴趣似的,问了西淮的名字和来处。 西出阳关的西,秦淮河水的淮。 西淮垂眼说:小人是金陵秦淮人氏。 金陵秦淮 楚渊若有所思:几十年前,那里有一个十分盛名的名门大族,书香叶氏。比起星野之都的太傅林家也毫不逊色。小人离家得早,许多事已经记不清了。 西淮波澜不惊说:对少阁主说的叶氏没有什么印象。 楚渊噢一声,似乎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再提起了。 分卷(77) 陛下是还在忧心的关山郡的事么? 看着沉宴低郁的神色,银止川故意道:既然与少阁主一同出来游湖,倒也不如放下烦心事,好好轻松片刻。省得回去批改折子时,又恨此时没有珍惜良时。 银止川现今的洒脱和从前的放肆截然不同。 在西淮说出你想叛国逆君之后,他仿佛就突然解脱了。 捅破了他心底的那一层窗户纸,银止川感到从所未有的轻松,从前所有的压抑和不得志都得到了宣泄,而今面对沉宴,也自在许多。 如果你善待我,那麼我就给予你同样的答馈。 如果你以天家威仪,君臣纲伦,想像驯服一匹马那样驯服我,那麼我也绝非愚忠之辈。 陛下也不必忧心。 银止川打趣道:如果实在户部赤字太多,可再行卖官鬻爵之事现在的举人多难考啊,想必有许多人揣着家中金银踊跃报名的。而现今州县以下的官员,也不过尸位素餐,换哪个废物上台也没有太大影响。 沉宴: 关山郡的百姓是百姓,其余州县的百姓也是百姓。 沉宴忍耐说:朕不会做那等拆东墙补西墙的失智之事。 其实银止川倒是故意这么说。 因为沉宴早就在心里这么想过了。户部连年赤字,好不容易拨出去的赈银又被私吞,关山郡的灾情刻不容缓,在找回赈银之前,关山郡的百姓是等不得的。 那么也就只剩下卖官鬻爵,或是从富商们手里弄钱的办法了。 先帝在位时早就这么干过,朱世丰一族就是这么进得星野之都。但是现今灾荒四起,各地情势已经相当不稳,再卖官鬻爵,恐怕会加深百姓的不满,进一步激化矛盾,演化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 银止川故意说出来,让沉宴否认,回头就反不了悔了。 钱银倒是小事。 厅中静默片刻,沉宴却开口,说道:只怕灾情拖久了,会生叛乱。朝中无什么人可用。 这倒是真话,沉宴一开口,银止川也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盛泱武将一直倚靠的是银家,而银家又子嗣兴旺,各个忠心耿耿。 不仅愿为朝廷肝脑涂地,还忠诚得阵前断他们的粮草都不会生叛心。可谓是最听话,也用起来最顺手的狗。 银家出事之后,沉宴就一直希望再由银止川领过镇国公府帅印,继续为朝廷效力,也好将功赎罪。 而银止川则坚持父兄必定蒙受诬名,朝廷一日不肯彻查,他就一日不会接受赎罪这一说法,更不会为负心的君王披甲上阵。 无什么人可用要是世上真的有鬼将就好了。 银止川一笑,轻晃了晃手中酒盏,低哑声说:这样我银家的儿郎,想必也会从沧澜城爬回来,继续为陛下效忠的。如果陛下还愿意要他们的话。 沉宴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君王求和已是不易,更何况银止川还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他。 陛下如果真的觉得朝中无人,就提拔狄阳罢。 静默片刻,银止川还是提了个名字:他是我父亲的旧部,出身市井,但行军作战是个人才。您多给他一些钱财他会愿意为您卖命的。 不知是不是谈话不愉的缘故,呈上来的珍馐菜式也吃起来毫无滋味了。 沉宴令人上了歌舞,否则厅堂内简直静默得叫人心惊。 银止川在席位上坐了片刻,忽然觉得十分厌倦,便放下筷子,说: 我出去吹吹风。 西淮顿了顿,而后一行礼,也跟了出去。 船已经驶出很长一段距离了,被风浪推送着,离岸边愈来愈远。 甲板边缘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软绳和浮索,船面下不远处的湖水清幽幽地荡着,泛起些粼粼的微光。 静心去听,还能听得到波涛冲刷船身时带来的一下下水声。 因为离栏杆太近的缘故,站立时并不是很很稳,有些略微的轻晃。 银止川仰头看着天际的月亮。 你怎么了? 西淮说。 嗯? 银止川一怔,回过头来,见西淮也从阁楼的屏风后绕出来。你怎么也出来了? 西淮摇摇头,没回答。 银止川一笑,伸手在他脸颊上摸了摸:待会儿回去带你去吃好吃的。 嗯。 西淮淡淡应了一声。 你在想你的父亲和哥哥吗? 沉默中,银止川一直没有说话,目光看着水中虚渺又脆弱的月影。西淮问他。 没有。 银止川一怔,说: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想这个世界真没有意思。 没有让西淮开口再问,银止川主动开口道:君王,权力,看着无上尊荣,万人羡艳,但也没意思极了。所谓一国之君,也不过是一个狮群中最强壮、最优先能拿到食物的人。他负责食物的分配哪些雄狮不好惹,或者有他想得到的利益,他就多分一些;有些狮子没有利用价值了,就被驱赶出去但是狮群中,总有很多勾心斗角,或者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暂时示弱这样的人,他们不累么? 权力的倾轧,利益的欲望,这是西淮早已熟知的。 但是像银止川这样。以狮群的比喻说出来,他还是觉得很奇异。 所以,你觉得你是暂且还能被讨好的狮子? 西淮想了想,问:你手上有君王想要的筹码,所以他得暂时忍耐你的肆意妄为。 是啊。 银止川一笑:如果没有濯银之枪,银家有死士十万这种传说,恐怕沉宴早已经把我拉出去砍头一百次了罢。 西淮笑笑,想他对自己的认识还挺准确。 你知道么,我每次看见他们谄媚地赠礼内阁,或是说些好听的话来讨好人,都觉得自己看见了猴子。 银止川说:一个猴子捧着颗果子,奉送到另一个长手长脚的猴子面前 银止川做了个动作,西淮忍不住被他逗得笑起来。 人生在世,投胎一场多么不容易。 银止川说:还不知道何时就会死了。将时间花在这些谋求功名的事上,不浪费时间么?石中火,隙中驹,梦中身。短暂如蜉蝣的生命里,不如去爱,去见山水,去访故人。 嗯。 西淮说:你说的对。 不过有些人入朝堂,也不完全是为了功名。 顿了顿,西淮接着道:你知道,寒窗苦读,继圣贤之学,有时候也是一件挺没意思的事情。将才学施展于天下,万里河山都是你的棋盘,苍生为棋子,这也是一桩快事。 就像有些人造反,为了金钱利禄,为了香车美人,有些人造反就仅仅是为了造反。 他不求任何回报,只为下一场快棋,证明自己的倾世才学。 前者如乱世枭雄后者,如西淮。 他存活于世,只为报复,只为谋逆,只为证明谋士之怒,可覆天下。 嗯? 西淮说的投入,同时也想着自己的事。 等会神来时,却发现银止川正侧目看着他。 他蹙眉,莫名其妙地摸摸自己的脸,问: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 银止川一笑,收回目光,重新看着水中的粼粼月影,低声说:你刚才说话的样子真迷人。看得我想亲你而已。 西淮不知道怎么回答,有点讪讪的。 银止川垂在身侧的手轻轻碰着他,静默中,西淮感到他的手指勾了一下。 像想握住他。 但他有些犹豫,尚且没有想好要不要回勾。 睡都睡过了,还在乎这些干什么。 西淮叹了口气,想,还不如快点顺他的意,拿到想要的东西,摆脱这样的境地。 修长冰冷的手指回扣,握住了银止川的,与他十指相缠。 西淮感到在一个瞬间银止川抖了一下,但随即用更大的力气回握了他。 用劲到西淮不禁感到有些疼痛的地步。 你 银止川微微转过身来。 西淮觉得他可能是想做点什么了,在这样明月皎洁的夜里,波光闪烁的水面上。 咳咳。 然而下一秒,身后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 沉宴和楚渊也出来了。 他好像想报方才的一点不能宣之于口的私仇一样,故意打断了银止川,幸灾乐祸道:你们在干嘛? 银止川: 银止川要气死了。 要做方才朕和羡鱼那样的事吗? 沉宴和善道:外面风凉,站久了容易受寒,不如回府里,找个没人的地方再做。 银止川相当生气,他冷冷地看着沉宴,问:你出来干什么。 赏月。 沉宴道:顺便看一看石像。神女河中心的妖兽菩提像就要到了。 神君降妖兽赐福,不仅是个传说,还是盛泱一种祥瑞的象征。 他们信奉这个菩提缠住妖兽的石像,也是神庇佑他们的证明,一日菩提藤还缠缚着妖兽,世间的邪恶之事就无法作祟,盛泱就还是天选之国,会福祚绵长。 就连钦天监,每任太史就任之前,都会来神女河这边走个过场,看石像是否有异动: 若没有,则表示天神也对这任太史觉得满意。 暗涌的碧波冲刷着船身,渐渐的,在黑暗中能看到前方一个模糊的影子了。 它伫立在水面上,高约三十余尺,宽一丈半,有一个四方的底座,稳稳当当地御立在浪波之中。 不知道湖底有多深,下面的支座又是用什么支撑起来的,能叫这石像屹立数百年之久。西淮这么看上去,只觉当初铸造之时,工匠们必然是很费了一番心思的。 借着月光,能大概看到那妖兽的狰狞獠牙,锐利刺爪,和丑陋可怖、似人似象的面孔。 百年之前,它就在这里了。 不知道想到什么,沉宴倏然说:看过了多少从它身边经过的彩船,看赏的游人。他们都已经化作枯骨了,它依然在这里。 千百年前,明月也开始注视着这人间了呢。 听到沉宴的话,银止川笑笑,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罢了。[*注1] 沉宴忽然就有些沉默,大抵是想到了再怎么荣华富贵,坐拥河山,人生都不过须臾之间。 人都是这样的。 贵为天子的君王,不可一世的贵胄,却都在面对世间恒古的明月和山川时,会无可避免地感识到自己的渺小。 就在这儿看吧。 沉宴说:吩咐船舱的人,停一会儿,在这里就能看到石像了。 是。 旁侧的一个奴仆俯首,传令下去了。 河面上吹来两风,围栏前的四个人都没有说话。 怎么还没有停? 半晌,沉宴皱起眉头,意识到有点奇怪:船舱里的人聋了吗?这已经离得太近了,让他们赶紧把船停下来! 新帝脾性温和,极少会呵斥人。 仆从们挨了骂,脸色微微变了变,大概也知道事情重要,赶忙小跑着又去重复了一遍命令。 西淮看着这愈来愈近的石像,突然觉得有点不对离得太近了。 他想,如果按这个距离下去,几乎不到五十米,很快就会撞上石像的! 陛下,陛下! 正当此时,方才跑去传令的奴仆也赶回来了,他们额头上布满了汗,慌忙地擦着,焦急道:不好了陛下,这船不知道怎么回事,停不住了!! 沉宴脸色骤变,楚渊也立刻回头去看前方,却就在下一秒,西淮听到一声极其沉闷的碰撞声 坚固沉重的船身和伫立了数百年的石像正面相触,船身猛然倾斜,被石像硬生生抵得扭转了方向! 而下一刻,菩提困兽像也受到巨大损伤,竟然摇晃两下,从坚实的方形座底裂开分离,滚动着歪倒,磕碰,在众人惊异恐惧的目光中,咚!的一声沉入了水底!! 石兽裂沉是不祥之兆,尤其是在而今已经极其多灾多难的盛泱。 当晚银止川和新帝分开时,沉宴的脸上都是一种沉郁、心事重重的模样。 具体什么原因,还需要详查。 当晚所有在船舱里操纵楼船的人都被带走了,等待进一步审问。 但是这都和银止川没什么关系 刑部负责审人,钦天监和礼部负责祭天礼祀等事务,是赵云升他爹估计有好一阵儿忙了。 只不过钦天监向来看观星阁不顺眼 观伺星辰本也是他们的职责,却偏偏单独成立了一个观星阁,又因为观星师会和君王有身体之交,更得君王信任。平白无故分走了他们的势力。 而撞船当天楚渊又在场,这群本来就想把楚渊从星野之都撵出去的神棍不知道会不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整治楚渊。 银止川整日虚度光阴,相当闲得无聊,在家里学给西淮炖鸡。 [*注1]: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出自《春江花月夜》,唐代张若虚。 第87章 客青衫 35 炖鸡。 分卷(78) 炖鸡也是技术活,火候,时间,作料,一样出了问题,就是人间惨剧。 银止川曾经学过,和府里的一个老娭毑学的。 老娭毑炖的一手好汤,且眼光毒辣,一眼就瞧出了银止川品性顽劣,生性风流的问题。教他如果以后实在找不到对象,可以用一手好菜骗一个回来。 可惜当时银止川满心都想着树上的雀儿,街头结了枣子的枣树,手里还有好几颗没花完金株,惦记着待会儿出去怎么玩。连老娭毑说的芍药和枸杞都没分清。 现今真的到了要用美食珍馐换一个媳妇的时候,才恨当初为何不用功。 首先,鸡去毛洗净,剥皮抽筋。 银止川站在厨房里,一手持刀,一手持食方,念道。 鸡在一旁,默然听着,有些发抖。 然后切块,放进罐中。老姜几片,客家黄酒三两,沥去鸡肉油脂血水。 鸡: 鸡肉煸炒至金黄后,倒入黄酒烧开,一同放入红枣枸杞,萝卜玉米等,小火焖烧片刻。熬至烂熟,即可出锅。 食方只有薄薄一页,银止川片刻就念完了,他读至最后一行的时候,还来回翻了个页,看纸的背面还有没有字: 就这么些?这步骤也不是很多,看起来没什么难的嘛。 西淮总是十分体虚的模样,眼看就入夏了,还穿着夹衣,有时候银止川碰到他的手,冰凉一片,银止川都十分担心他能不能和自己白头偕老。 这才决意煲汤给他补补,动手之前还很是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担心自己胜任不了这样的工作。 西淮在书房内伏避盛暑,清风懒翻书, 书吹到哪一页,他就看哪一页。读的也不是什么名家正传,都是野史志异,银止川乍然看到他读这种书的时候,还想没想到西淮长这么大,还喜欢看鬼故事。 却不知是名家正史都早被西淮读烂了记熟了,觉得没什么意思,才看这些闲书打发时间。 少将军,这杀鸡之事,不如就由小人代劳吧。 厨房里,一众仆从跟在银止川身边,为难地看着他。 银止川的意思是自己可以亲手来,一只禽畜而已,他在疆场上见血见得多了,不至于这点血光都受不得了。 然而仆从们却欲言又止,觉得杀鸡和杀人区别还是很大的,少将军能血战千里,但不一定能搞定一只鸡。 都让开让开。 最后银止川不耐烦起来,摆手挥退一群人,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让本公子朝你们展现展现这上得疆场,下得厨房的枪法。 他握住一柄小刀,用力在离尖端很远的地方 是使枪的那种技法。然后往前一扔,锵!的一声插入泥土中: 鸡惨叫一声,然后麻绳掉落 银少将军的刀术给鸡松了绑。 府中众人: 银止川: 西淮静坐在书房中,绵柔的阳光照得他懒洋洋的,倏然间,却听窗外传来众人的大叫: 抓住它!!快抓住它!飞到假山上去了,快!!! 他目光微动,朝窗外看过去,却见一群人跟在一只鸡后面,手忙脚乱摸爬滚打,那只鸡显然惊惧到了极致,扑棱棱着翅膀一路惨叫,拍得翅膀下绒毛都飞起来了。 西淮: 偌大一个镇国公府,容忍一只鸡从西厢窜到东院,一路上众多的家丁都加入到围捕的行列中来,连马厩里的马匹都被闹得惊动了,喷着响鼻,狗也狂吠。 这大概是这只报晓公子此生最风光的时刻了,以一畜之力让整个府邸的人都被惊动,甚至连银止川都不得不咬牙跟在他身后,如此活生生地上演一场鸡飞狗跳,恐怕在整个星野之都都属实罕见。 不要让它过外墙! 银止川怒喊到:飞过外墙就逃到外面去了! 要,要不放生罢,陪着跑的家丁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艰难喘息道:少将军,我们再到早集去买只乖巧的 不行! 银止川却拒绝道:这只是我特地让人从江州奇珍市上选中,从小在咫尺城的佛寺养大,快马加鞭千里迢迢送回来的!他娘的都给开过光了!! 家丁: 主子如此坚持,也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正当此时,未理会追在后头的众人争吵,这只色彩斑斓的五锦鸡倏然喜悦地尖叫一声,飞上外墙 真的逃到外面去了。 一个时辰后,星野之都的百姓们都见到:镇国公府的家丁们各自外出,手中拿着一张纸像,逢人便问: 您看到我们家鸡了吗? 银止川很难找到他那只众里挑一的天选之鸡。 因为那只报晓公子飞到一个鸡窝里了。 怎、怎么会有这么多禽畜? 看着面前起码不下百只的各色鸡鸭,银少将军感到有些头皮发麻。 这些色彩斑斓的飞禽都挤在同一个狭小的铁笼里,叽叽呱呱地发出吵人的噪声。 看守的小贩见银止川的开光鸡停在笼子上,以为是什么时候逃出来的,大手一捉,也给扔了进去。自此泯然其中矣。 这 小贩也心中惴惴,看着银止川这带着一同出来的寻找的众多家丁,有种大祸临头之感,绝望道:少将军,小人也不知道这是从你府上逃出来的啊纯属偶然,纯属偶然,绝非故意! 你捉这么多鸡干什么? 然而银止川看着这笼子里都数不清有多少只脚的禽畜,俯身点了点笼子,突然奇怪问道:哪家府邸能炖得完这么多汤? 不是给人炖汤用的。 小贩却苦着脸,回答说道:是给河神大人献祭用的。 献祭? 是啊。 小贩说:前几日不是神女河的妖兽受束像沉了吗?钦天监的大人们算了一卦,商讨说这是河神发怒的结果。需一千只鸡鸭,一百头仔猪,八十一只牛羊,和九十九名姑娘一同祭祀,才能平息河神之怒。 银止川有些默然,想钦天监这群废物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样多的牲畜一同沉入水中,不说有没有河神,死物的尸体都极有可能生出疫病,到时候又是夏季,铺天盖地的臭味只怕熏得一夕海棠都开不了。 更不提竟还有九十九个姑娘? 这又会让多少个平民百姓之家惴惴不安,唯恐那厄运回落到自己头上。 只不过银止川也早已过了热衷于路见不公,打抱不平的年纪。 他永远都记得这群无辜之民是如何在他父兄战败之后,往棺椁上扔臭鸡蛋,泼粪水,骂骂咧咧说他们死有余辜的。 算了,就当放生吧。 找了许久也没什么进展的银七公子只能无功而返,他叹了口气,自我安慰道:就当积德了,吃什么东西都不如白米汤。炖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本少将军心悦他的这颗心。 你看这只鸽子。 半个时辰后,富丽阔气的银府厅堂里,银少将军指着一叠已然看不出来原先是什么形状的东西,说道:虽然它已经焦了,但是它出身名声显赫的信鸽世家,它的先祖曾经飞越燕启的雪山,渡过梁成的浣湖江,见过上京的大漠 西淮简明扼要地总结道:然后还是被炖了。 想了想,又补充道:还被炖焦了。 银止川语句一塞:焦,不是重点味道还是很鲜美的,你尝尝看? 西淮注视着那锅底一团黑不溜秋的东西,良久,伸筷,很轻地点了一下,放入口中。 银止川催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白衣公子思虑片刻,斟酌评价道: 很奇异。 银止川舒出一口气,自我感觉颇好道: 那就好。人,是需要一点一点进步的在此之前,我在府里可是连水都没有烧过 西淮没有忍心告诉他,人确实是需要一点点进步的,但是凡事也要有天赋。 否则即便是进步,也不过从小台阶跳跃到另一个小小台阶罢了。 回头炖栗子鲤鱼汤给你喝。 银止川乐道:你快些喝,快些补好身体,那样我就可以 西淮手中筷著一顿,问道:那样就可以什么了? 就可以不太顾及地诚邀你,嗯 银止川咳了咳,清嗓道:做一些略微激烈的运动了。 西淮筷尖一顿,登时收回手道:那这乳鸽我不消受也罢。 哈哈哈哈,银止川闻言,却大笑起来,凑近了西淮,在他白玉瓷一样的脸颊边压低了声悄悄道: 你在想什么呢? 我说的略微激烈的运动,不过是带你去骑马罢了。 他像是要故意逗趣西淮,说完还眨眨眼睛,往后一靠很无辜的样子,又嘻嘻笑着没个正行。 又坏又风流得意。 西淮拿他全然没有办法,又懒得和这样幼稚的人斗气,就干脆只自己吃东西。 银止川唇角带笑,腿踩在椅面上,手背撑着下巴,也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看着他的样子。 稍时,才听一人从府外奔来,急急道: 七公子,不好了,不好了!! 银止川懒得理他,烦闷道:我的鸡都跑了还能有什么更不好的? 快滚快滚,不要打搅老子看美人吃饭。 不不不是的! 然而没想到仆从意外坚持,手中拿着一张信笺,信面上都被手中的汗打湿了,留下一个拇指印。 是是是照月姑娘! 仆从道:照月姑娘被捉走了,钦天监的人说她是适合礼祭给河神的人,要拖去沉江!! 作者有话要说: 陆含谦:你看到林言喜欢我了吗? 银止川:你看到我们家的鸡了吗? 第88章 双更合一 钦天监是历朝历代以来,盛泱朝堂中最大的蛀虫。 他们行事从来不需要章法,只凭上天的旨意: 军队出征,他们说要一百个童子童女祭天,否则行军不利,会死更多的人;君王子嗣凋零,他们又冒出来说要准备牛羊活血驱魔,因为有妖魅为乱后宫;储君或君主身体微恙,那就更不必提 他们不像六部,想做什么事还得列出理由证明其必要性,钦天监最常用的方法就是朝君王说: 臣昨夜做有一梦 历代君主都曾为此烦心至极,直到苍云皇帝那一朝,以雷霆手腕分离出了观星阁和钦天监,从此观星阁直属于帝王一人,不得与朝中任何党派勾结,未经允许,更不容许参与朝事。 才将钦天监的权力分散出去,不至于让其无法无天。 去找楚渊。 听完仆从回告的照月一事,银止川当机立断,即刻说:去惊华宫。 进宫路上,银止川心事重重,西淮也静言看着窗外风景,颠簸中,两人谁都没说话。 他们也许是冲我来的。 沉默良久,银止川率先打破静谧,开口道:朱世丰和钦天监向来勾结,他借神女河石像一事,只是为了报复甚至他调戏照月这件事本身,也许也是因为照月是我四哥喜欢过的姑娘。照月说得对,我四哥什么也不能给她,只是平白给她带来苦难而已。 银袍青年将手肘搁在膝盖上,刺绣精致的手背护甲下,他捻着一根草枝来回地转,神色漠然。 他们被选中的祭祀者名单是一个一个公布出来的,这还不够明显么? 银止川笑了一下,说道:所谓的逆转国运,也只是他们捞钱的手段。礼祭这种事,从头到尾都是一桩生意一桩给那些有钱有势的大人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生意! 西淮扭头,见银止川银止川仰首靠在马车上,后脑抵着壁板,风流漂亮的眼睛里有种说不出是厌恶还是空茫的神色。 权贵握着百姓的命,谁有足够的钱,谁就能除掉自己在这个世上讨厌的人。 西淮淡淡说:这本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否则上京的那些暗杀刺客也不会有源源不断的生意单子。 只是,有时候如果只是想除掉某些平民,也不用请动那些身价高昂的刺客出马,只消得一百颗金株也就银止川这等纨绔在赴云楼春宵一度的价钱,就能买通钦天监,叫他们下次占卜时把自己讨厌的人写上祭祀名单。 这样的国 银止川轻笑了一下,低哑说:难怪沉宴那么怕何地会生叛乱。他一直很清楚他的子民是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地啊所以才那样甚于防川地防着平民。可是如此高压的手段政策,又能维持岌岌可危的统治到什么时候? 马车中,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银止川。 但是答案又都在他们每个人心中。 半个时辰后,惊华宫到了。 银止川朝守城的侍卫出示了镇国公府的令牌,直奔求瑕台。 然而没有想到,向来宁静安稳的求瑕台此时竟也一片兵荒马乱。 让开! 有穿着官袍的官员低喝:我等是受陛下指令,彻查神女河石像沉裂一事,这求瑕台中有妖孽横行! 分卷(79) 陛下的指令? 观星阁的弟子们则反问:手谕呢?陛下让你们如此野蛮地横闯观星台的手谕!拿出来让我们看看!! 钦天监的官员涨红了脸:是是口谕!我告诉你们,再不让我们进去,胡搅蛮缠,就是抗旨! 观星阁的少年们嘻嘻哈哈地笑了,做出请的姿势: 我们也无人抵挡,有请各位大人们进来罢。 钦天监的大员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喝!得一声从路边搬起一块巨石,慢慢朝求瑕台宫门挪着,最后往前一推试图砸碎什么,然而下一刻,那块巨石却骤然反弹回来,正砸在他脚上,疼得那名官员唉呦!得叫唤起来。 观星阁的少年们哄然大笑,像一群恶作剧得逞了的顽皮少年,纷纷鼓起掌来,朝后头大叫道: 言师兄,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变个更厉害的给他们瞧瞧! 原来庭院的碧落树下,正端坐着一个面上挂着银面具的少年。 面具将他的面容遮住了四分之一,只能瞧见微微抿起的线条锋利的唇。树下的风吹起了他的衣袍一角,他双手合十,正在打坐,身旁点着一支龙涎香,看上去无比的安逸静谧 然而,却有一道无形的光柱从少年手中升起,直冲云霄,从高处分散开来,化作一个无形的屏障。屏障笼罩住了整个求瑕台,将外头的钦天监等人与宫内完全隔离开了。 楚渊所在的卧房内,则又设了一道结界,令外界的声音也传不进去。 正在沉睡的楚渊甚至没有被惊动到一分一毫。 臭小子,这是哪家的臭小子! 钦天监的人被气到破口大骂:我要与你爹面前告你一状,打到你腿断! 观星阁里也不少富家子弟,然而这时他们都躲起来了。 言晋听闻到宫殿外的叫骂,微微睁开眼,漆黑如深水的眸子里满是戾气。他微微勾出一笑,冷酷想: 朝我爹告状?行啊,回去上吊罢。 好,好像是楚渊那厮的关门弟子。 片刻后,有人认出言晋来了,怯生生地朝太史报禀:楚渊之前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那个疯小子 一个贱种! 太史啐了一口,骂道:指不定流着什么样的脏血,你们他的手指头挨个朝身后的官员们点过去:你们一个个,连一个出身低贱的野孩子都斗不过! 按理讲,钦天监和观星阁都涉及秘术,类似设置结界、手中生焰、构筑幻觉等技能,钦天监应当比只专攻观星的观星阁还要更熟练一些。 但是钦天监的酒囊饭袋们多年不务正业,只顾鱼肉百姓,早已将老祖宗的本事忘了个精光。今日面对言晋自学出来的结界,竟叫所有钦天监术士都束手无措! 实在是狼狈不堪。 楚楚渊! 这群养的膘肥肉厚的术士们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破口大骂道:先帝在时,你和野男人勾结,行那龌龊之事,坏了十字贞砂!而今陛下登基,你却也要祸乱媚上,赖在这惊华宫不走吗? 你你可知按辈分,陛下唤你小娘也唤得,放在民间,这便是乱伦!! 现今天神已经震怒,连神女河的石像都在你与陛下同游时沉没。这,这还不够明显吗!?陛下待你不薄,你为何,为何要这样害他?介时盛泱千年基业都毁在你手上,你非要这样才肯甘心吗,啊? 钦天监的这几名术士已然疯了,口中骂出来的话不堪入耳,多年来对观星阁独得圣心偏宠的不满和嫉妒一朝宣泄而出。 言晋神情冷酷,专心构筑着结界,只在听到他们说楚渊与沉宴同游神女河,才致使石像裂沉时,面容微微扭曲了一下。 这群渣滓 带着银面具的少年低哑骂道,他手指动了一下,结了一个印,欲从原地起身,却突然听到纸门后传来响动。 晋儿。 一个轻轻的声音道,楚渊扶着额头,慢慢从沉睡中转醒,低哑问道:外头有什么事么?我似乎听到喧哗声。 言晋身形一僵,顿在原地,片刻后,他整理表情,装作无事道:没有什么。 师父喝药么? 他到旁侧的暖房捧出早已温好的药,小心翼翼端送过去。 转身时,才见楚渊卧房的纸门已经拉开了,雪衣人靠在门边上,微微偏头看着远处,眉头蹙起。 宫门外的一切喧哗都落入了他眼底。 师父 言晋手中还端着木盘,扣着端盘边缘的手指紧了紧,欲言又止。 楚渊缓缓收回目光,仰首看了看整个庭院上方的无形结界,笑了一下,问道: 你做的? 言晋低哑地嗯了声。 很好。 楚渊赞许地点点头,而后走回房内,道:放他们进来罢。 钦天监的官员们如猪牛入圈,劫匪洗劫一般将求瑕台翻了个底儿朝天。 楚渊坐在房内,独自喝着一盏平尘茶,仿佛对屋外的闹抢喧哗充耳不闻。 言晋一声不吭站在他身边,脸色微青,少年的眼底闪烁着冷漠又狠戾的目光。 小崽子还不服气是罢? 一个路过的钦天监术士瞧见他,笑了笑,将手中的符咒往言晋额头上拍去:来历不明的下贱崽子 这举动带有某种明确的羞辱意味,术士的手还未碰到言晋,在途中就被言晋捏住了手腕。 少年的手坚固如铁水浇筑,咔嚓一声,那术士的面容登时扭曲了,言晋像扔开什么脏东西,冷冷道:废物。 术士脸色一变,楚渊静坐在桌边,淡声道:这是我徒儿,不是来历不明的小崽子。 他方才一个人,打败了你们所有人。 术士脸色极臭,正所谓哪壶不开提哪壶。正当此时,钦天监的太史含笑负手,慢悠悠走了进来。 楚渊少阁主。 他略微颔首,见礼却毫无敬意,像打量自家房子一样四面打量着楚渊的卧室:少阁主平日里就休息在这样的屋子里啊唉,还真是同陛下一样,节俭的很。 楚渊漠然地看着他:太史大人有何要事,不如直言。 也没有什么。 太史微笑道:只是神女河石像裂沉一事,我等奉命查办。根据神佛启示,恐有妖邪入了求瑕台,楚渊公子得罪了,在下恐怕需要在您身上驱一驱邪。 他眼神朝旁侧示意,那里有三个捧着瓷坛的术士。 坛中分别是雄黄烈酒,兑了符咒飞灰的冷水,和发出一股刺鼻气味的黑血。 言晋脸色骤变,驱邪?这是能对观星阁堂堂少阁主说的话么!? 况且驱邪是何方法,他们心中都再清楚不过,那样恶意作践人的方法,怎么可能用在楚渊身上? 言晋手指指骨微微发青,正想将这异想天开的蠢猪直接丢出去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楚渊面容苍白,神情中仍带有久病后的倦容。 在瓷白皮肤的衬托下,他眉心凌乱的红色十字标志愈显得突出。 白衣人点点头,说:可以。 观星阁在君王心中的地位,从来更优于钦天监。 像而今即将发生的事,恐怕在盛泱历史上都极为罕见。 观星阁的弟子们脸色发青站在周遭,形成一个半圆形的圈,楚渊仍坐在他惯常休息的软塌边。 在他面前,钦天监的人正缓缓将瓷坛里的液体都分别倒进白瓷碗中。 楚渊懒洋洋地等着,言晋一瞬不瞬地盯着这群人,牙齿都快要咬碎。 师父 他几近祈求地说:让我把他们都赶出去。 楚渊一笑,撩起眼皮看了他一下,说道:你相信我是附身的邪祟么? 当然不是! 言晋说:这这不一样。 那就没有关系。 楚渊说。他偏回头 却就在下一秒,那碗搁在他身前小案上的雄黄酒骤然往他面上泼去! 楚渊猝不及防,下意识被刺激性的烈酒进到了眼睛和口中,刺激得猛烈咳嗽起来。 你! 言晋又惊又怒,冷然的脸上登时浮起一股戾气,听到楚渊的咳嗽声后,又慌慌张俯身去看楚渊的情况。 楚渊的脸上满是酒水,眼窝和面颊不住有酒滴滑下来,眼睫上停着的水珠随着闷咳不住轻颤。 我吹吹,师父,我给您吹吹。 言晋焦急道,他着急去碰楚渊的脸,周围的弟子面面相觑 楚渊曾是观星神侍,除了先帝任何人不得近身,即便后来已经破身,也是除了言晋其他人不得轻易靠近。 言晋用衣袖擦去楚渊脸上的酒水,又仔细地用手帕沾了清水给他洗眼睛,直到楚渊的咳嗽平息了,他才直起身来。 钦天监的人仍在旁侧看着,仿佛在无关痛痒地欣赏楚渊狼狈的模样。 从前怀着仇恨,总是暗骂观星阁的神侍们狐媚惑主,但而今真的靠楚渊极近,也除去了那些碍人的珠帘之后,他们才蓦然发现,不得不承认,倘若自己是君主,或许也会难以克制地动心! 白袍人清冷温和,鬓角乌发上满是酒水,分明是狼狈不堪的样子,却让人在看到他微微喘息时心中忍不住地一动。 他眉心的殷红十字印暗示了曾经的尊贵,任何人都不能触碰的尊贵啊甚至踩到他影子的人,都会被砍去双足! 但是这样的人,却让人破坏了他的完整,将一个神明从天坛拉入尘间! 楚渊阁主。 钦天监太史笑微微道:您还好么? 楚渊轻笑了声,抬起眼,平平朝上看去,太史站在他面前,楚渊坐在小案后。 真是败落啊。 他喃喃说:堂堂钦天监,竟要靠这样的手段来排除异己。你们现今还有能生得出掌心焰的人么? 太史脸色一变,不愉道:与你无关。 来人,符咒清液! 第二碗兑了飞灰的凉水朝楚渊面上洒去,但是这一次楚渊有准备得多,眼睛与唇都闭上了,面颊在符液泼来时微微侧过,闪开了一些。已经够了! 眼见他们得寸进尺,要将第三碗混了各类牲畜的颈血也泼到楚渊脸上,言晋终于忍不住,一脚踢在那术士手捧的瓷坛底上,将那瓷坛哗啦一声踢得粉碎! 说什么驱除妖邪,要真有妖邪,凭你们一个结界都破不了的本事驱除得了么!? 他骂道:恐怕阵前会跑得比任何人都要快吧? 话不能这么说 太史道:你是何人,有什么身份能 他没有身份将你们打出去,我总可以将你们名正言顺打出去罢? 正两相对峙间,宫殿外传来一声调笑不羁的声音。 银止川抱臂,懒洋洋从宫门外一路走进来。 他沿途左右侧目看着周围被闹得一团糟的景象,简直直皱眉头。 你们是收了朱世丰多少钱? 他啧声道:闹成这个样子,是决心把命搭进去也心甘情愿了罢? 钦天监术士们互相看着彼此,太史道:我们此番前来,是有陛下旨 手谕呢,拿出来看看。 银止川道:沉宴让你们这么做的?他知道你们如此胡来?只怕是你们得了鸡毛当令牌,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就跑来撒野罢? 术士们脸上青青白白,脸色都不大好看。 赶紧滚出去。 银止川说:见好就收得了,不要逼本公子这样心中向善的人动粗。 钦天监受莫辰庭支使而来,他给太史的许诺是将借此事恢复钦天监在朝野中的地位,不日观星阁将重新恢复到钦天监麾下。 被沉宴惦记打压了许久的世族们,会借此事一举反击。 但是凡事都不能绝对,万一没有成事,未来岂不无路可走? 太史与监中术士们神色几番变换,终究缓缓退去: 我等会将情况如实向陛下禀告的! 禀告,当然得向沉宴禀告。 事发时沉宴正在上朝,被朝中一众老东西纠缠不休。迫不得已下了容许钦天监进惊华宫驱邪的口谕,却没想到他们会直奔求瑕台,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 胆大妄为! 听闻消息赶来的沉宴,一击踢翻了倒在纸门前的小案,怒道:他们这是想借机敲打朕什么?! 小仆们不敢应声,观星阁的弟子们都在沉默地收拾着东西,将钦天监的人打翻推乱的屏风桌椅恢复原位。 庭院里有一圃冥生兰,都鱼希读伽被踩坏了。蔫嗒嗒的淡紫色花草倒伏在土盆中,几个少年蹲在一旁,正在努力地将它们重新栽培进土里。 一只火红色的小狐狸缩在笼中,受惊地龇着牙。 只是人们现在都极为忙碌,纷纷走来走去,一时也没有人来得及抚慰抚慰它。 言晋静静地给楚渊清洗了头发和脸颊,沉宴想过来帮忙的时候,他看了沉宴一眼,那一眼又黑又静,充满着叫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像还没有长大的狼崽,在隐忍地咬牙记住仇人的样子。 沉宴心里微微惊动了一下,蹙起眉头 他早知道这个小徒儿不待见自己,但平常他都是极其压抑的。没有像而今这般直白露骨地显露。 分卷(80) 但那目光只是一瞬,很快言晋就收起巾帕和木盆,漠然地退出门外去了。 银止川靠在门框上,看到了这一切,他极轻微地眯了眯眼,问: 这就是楚渊收的那唯一一个关门徒弟?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么? 不知道。 旁侧一个观星阁的弟子答道:言师兄是少阁主从外头捡回来的。捡回来时就带着面具,谁也没见过他的模样。说是毁容了。 哦 银止川拉长了声音,若有所思点点头。 他和楚渊很亲密啊,他又说:楚渊走到哪里都带着他吗? 是啊。 少年答:当初少阁主破戒,所有人都先怀疑的言师兄但是那时言师兄才只有十四岁,又在千里之外的思南山,少阁主是独自来星野之都遭人破身的。这才洗清了嫌疑。 银止川点点头,没有再发问。 倒是在庭院花树下闲坐的西淮看着言晋的背影,略微蹙起眉头,心里微微一动。 房内,沉宴和楚渊正在沉默相对。 沉宴原想帮他洗洗头发,或者做点什么,但是楚渊什么也不让他动。 对不起。 良久,沉宴说:我以为他们是到宫里做些乌烟瘴气的法事,没想到会闹到你这里来。 楚渊摇头,只淡声道:没关系。 银止川曾打趣儿所谓帝王术,就是制衡术。为君王者,就是一个分肉的狮王。 如果分的均匀呢,就风平浪静,分得不均匀,则腥风血雨。他们永远都是动用一方势力,制衡另一方势力。让领地里的每一头狮子都不至于过于凶猛,威胁到自己,而又不能整治得整个国家死气沉沉。 沉宴现今就有种自己未能制衡好朝野,从而致使所爱之人被他人欺辱的愤懑感。 你你怎么不等一等。 沉宴低声说:哪怕叫人传个信我万不会叫他们对你做出这样的事来。 年轻帝王的眼里满是懊恼和疼惜,他想碰一碰楚渊,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只愤怒地揪紧了膝上的螭龙玄袍。 神女河石像裂沉,或许本就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楚渊淡声道:世家大族们对你登基以来的种种打压手段早有不满,这是他们意图反抗的一个开端而已一味硬抗,只会叫你愈来愈累两碗水而已,又不是没有淋过雨。我不想你那麼累了。 沉宴心口感到一阵闷闷的堵塞,良久,他轻轻捧起楚渊的手,低哑声说: 羡鱼,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楚渊笑了一下,看着他:陛下不是说我们是挚友么? 我心里也是将陛下当做挚友的,好友之间,自当如此。 沉宴默然摇头,楚渊抽出手,将他脖颈处的龙袍领口仔细理了理: 国运至此我知道的,陛下已经很艰难了。这般国情,落到谁的手上,都不会比您做的更好。 要是知道那两个人是谁就好了。 沉宴再一次说:七杀和贪狼。三星之中,是谁会灭亡盛泱若是知道这个人的身份,除掉他,我们又何必忍得如此憋屈?羡鱼,你真的不能看到那两个人的身份吗。 楚渊的手僵了一下,但随即他摇摇头: 是啊,我看不到。 第89章 客青衫 38 沉宴和楚渊说话的时候,银止川在看西淮。 求瑕台外,银止川靠在宫门边上,微微抱臂,西淮坐在庭院的石椅上。 一颗高至参天的花树不住飘下落花来,落在石桌上,落在西淮的白衣上。 连他的乌发间也停了几片。 银止川看着他,西淮不知在想什么,手无意识地拈着落花,一片一片地堆在一起,只捧出一个小山堆来。 猜猜我是谁。 银止川走过去,从后面蒙住他的眼睛,笑着问。 西淮顿了一下,随即淡淡勾了勾唇角,也不挣扎,道: 全世界最无聊的人。 银止川嘁了声,走到他身边去,坐下后十分可恶地一伸手指头,将西淮方才堆得花瓣小山堆都推到了。 你做这个干什么? 银止川问。 西淮看着他的恶行,也不生气,平声道:无聊。 哦 银止川拉长了声音:原来你也是世界上很无聊的人。 是啊。 西淮说:人活在这世上,都是很无聊的。需要找些事情来做。只不过有些人如我一样,只是摆弄花草等死物来打法时间;有些人却热心摆弄别人的命运,来增添自己的乐趣。 银止川微微默言,只静静地看着远处,好似没有听出西淮话中的意思。 其实他们都有一种感觉: 这个国家就要日暮西山了。 就像知道一个既定的结局,只是不知道它何时到来。 每个人都赶着在此之前夺命狂欢,包揽着手中的权力钱财,大肆挥霍着,像要提前透支这个国家能给他们带来的快活。 愈是朝代末年,愈是魍魉横行。 帝国日暮西山,却除了王室无人关心 自己此生享受过就好了,何必管它死后洪水滔天! 看着路边小径上来来往往的高髻宫娥,和步履匆匆的太监,银止川和西淮都心事重重。 你有没有想过 顿了顿,西淮问:如果你不是镇国公府的少将军,你会做什么? 嗯? 银止川一眯眼,道:也许,是做个农夫吧。 在哪片山上种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出晚归。银止川说:不过我做农夫,皮肤难免比现在要粗糙许多,手上也有许多茧子,摸你时不知会不会刮得你疼。身体也许比现在要魁梧壮实些,像个莽汉。哦还有弄钱,来钱就没现在快了,得存许久才有两颗金株吧,那我就得存四十年,才能去赴云楼找你一次 西淮: 四十年,例如我从十四岁就开始存的话,存够也有五十多了。 银止川自顾自地,竟还在煞有其事地接着想下去:五十多找美人,哎,想想有点恶心。那不如我节省一点吧,每日只吃两顿饭,种出来的桑麻谷子都存着,挑去关山郡卖,这样能卖高一点的价钱。也许存三十年,我就能去找你了。 西淮原本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银止川还真饶有兴趣,想自己是个农夫想得兴致勃勃: 到时候我肯定要穿上最好的那身麻布衣裳去见你,去村头的裁缝那儿让他给我好好做。把指头里的黑泥也剔干净了。那你会不会还是嫌弃我?毕竟我那样肯定是个粗汉,什么花样也不懂,人也黑,除了房事还算拿得出手什么也没有。 你指不定不肯同我困觉,那我就坐在你的床边,可怜巴巴地看着你。又喜欢,又不敢动。只敢等你睡着后,亲一亲你的手指头。 西淮无言以对了,银止川却哈哈大笑起来。 风流倜傥的少年将军把自己是个农夫该怎么求爱想得如此兴致勃勃,也不知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开玩笑的。 银止川说:像你这样的美人坯,我见过一眼,杀人放火也要抢来的。怎么可能还耐得住性子等四十年? 西淮低低地嗯了声,银止川却伸手,在他发间轻轻拂过。 落花狭在西淮发间,银止川两指夹着它,轻轻捋开。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指腹微有薄茧,但是一看就知是名门公子的手的。 只瞧着那指节分明的手指,就有种风流气,想到它勾起姑娘脸颊的场景来。 西淮。 银止川低低地叫他,同时垂眼,食指顺着西淮的额角往下摩挲,一直到下颌停止。 他的拇指与食指一同狭着西淮下颌,挑着带向自己,想要弯腰去吻。 有人在看 西淮略微推阻了一下:这里有许多人。 让他们看。 银止川却说:你银哥儿吻技好,不吝于别人看。 落花速速而落,银止川一身华贵倜傥的银袍,西淮一身清冷温和的白衣。 宫娥太监们从他们身边步履匆匆而过,有些会时不时略微惊讶地侧头,看着这胆大妄为的二人,而更多的,则是目不斜视地快快离开。 这是盛泱王朝最后延绵的两年。 有人在急不可耐地搬权弄势,有人在匆匆汲取最后一段荣华富贵,有人在隐秘处蓄势待发 银止川在一场落花下,吻他心爱的人。 望亭宴上莫必欢伤了元气,也许他比我们想象中更胆大,也更恣意妄为。 求瑕台中,西淮,银止川,楚渊三人围小案而坐,房中侍候的弟子与宫人都被屏退了。 沉宴与楚渊说了会儿话,就又匆匆赶去了前朝处理政事。临走前,他吩咐求瑕台加强守卫,从今往后,非他手谕,任何人不得强闯。 也许神女河的石像一事,本就是他一手操策的。 银止川手指夹着一枚空着的瓷杯,翻来覆去地转着。漫不经心说。 楚渊早已听说过望亭宴上的事莫必欢父子马前失蹄,不知是遭人算计还是什么,竞向沉宴呈上那样一首胆大妄为的诗。 以沉宴的脾性,不可能不加以处罚。这是他绝不可能让步的事情要留楚渊在星野之都。 如果让群臣见到这样在众目睽睽下挑衅沉宴的底线,沉宴都能忍下一口气,以后只怕会更加无法无天。 但是,为君王者,有时候又绝非是能恣意妄为的。 就像此事中处罚了莫必欢,站在莫必欢背后的党羽不肯就此失势,自然会再想方设法弄出更多的事情来为自己找回权力。 可是,河灯节当日向沉宴献计,请他与我同游神女河的人就是莫必欢。 闻言,楚渊略微迟疑问:如果是他,这样是否做得太明显了? 也许是故意反向设计,洗清自己的嫌疑呢? 银止川目光朝外瞥去,示意门外的那一片狼藉:总归他们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钦天监要用神女河的事攻讦观星阁,以收回自己在朝野中的权力。而莫必欢本就与礼部尚书赵上安交好,如此一来,勾结钦天监放手一搏,也不是没有可能。近几年,林昆在御史台中名声渐显,已经授予了莫必欢极大压力。 楚渊沉默不语,乌发从他的侧颊垂了下来,衬得面容细白如玉瓷。 钦天监已经无法无天很久了 良久,他低声喃喃说:我知道他们的一些作为。但是盛泱民风如此,对术士的服从已经根深蒂固了千百年,每次我与沉宴想将他们除去时,都会担心动摇民心。 现在选择权已经不在你手上了。少阁主。 银止川摇头道:自从新帝登基以来,你们对世家大族们的打压早就叫他们不满。神女河的石像裂沉,只是他们合伙向你与陛下发起的第一次围攻。他们不会就此停手,除非你愿意离开星野之都,叫沉宴孤身一人留在朝野,像先帝那样成为世族们的手中傀儡。 楚渊握紧了手心衣袖:那当然绝不可能。 这个看起来孱弱久病的观星师似乎有一种别样的坚持。 就像人人都说他是为了权势留在星野之都,但是楚渊显然对这荣华烟云毫不感兴趣。他待沉宴疏远,若即若离,可是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还是沉宴。 我会是你们这边的。 银止川说:钦天监收了朱世丰的好处,将我四哥的心上人也勾到了献祭名单上实在是自寻死路!介时,你们清算完了钦天监和莫必欢,还能顺便敲打敲打朱世丰,勒一笔款子填关山郡赈银的空。 朝廷和世族的关系归根到底,大概也就是利益互换。 你簇拥我的统治,那麼好处分你;你做错了事,就自觉一点,交些钱财上来,大哥依然带你玩儿;国家末年,则通常是天灾太多,百姓供奉出来的民脂民膏已经不足供养所有上位者,那麼上位者之间就会互相倾轧,把势弱的踢出局去俗称削藩。 当民脂民膏已经少到了一定程度,绝大多数上位者都得不到好处的时候,彼此之间就会生出异心,发生叛乱。整个统治结构分崩离析,掌权者也重新洗牌。 这也是为什么战争永不停息,和平只是两次战争之间微妙的短暂平衡。 但虽说一个国家运行的本质就是这样,听银止川这样毫不忌惮地说出来,楚渊还是微微一怔。 你 苍白的观星术士低低地笑起来,说道:你参透了星辰的秘密啊你很有做观星师的潜质,可惜,银少将军,你已经破身许久了罢? 破身就是与人欢好。 观星师需不沾尘缘,清心寡欲。讲究什么身心的圣洁。若与世间的凡夫俗子交合多了,灵力就会消散,逐渐失去开天目的能力。 但这个想法其实是银止川曾听西淮提出的,那时他们正处情事之后。 西淮懒懒地铺了本书在床上翻看,银止川卷着他的头发玩,问他在看什么。 西淮顿了顿,说在看历史,想世上为什么这样多的战争。 不过思及他们观星术士的规矩:被选为观星神侍的人要和君王交合,无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老头子。 分卷(81) 银止川觉得还是让楚渊以为这个参破星辰的人是自己比较好。 不然哪一日他们观星阁缺人了,把主意打到西淮身上岂不是大大的不好? 思及此,银止川简直恨不得赶紧再在楚渊面前亲西淮一口,或者再拖回去睡一回,玷污玷污他,让楚渊永远也打消让西淮成为观星术士的想法。 我对贵阁的星辰宿命不太感兴趣。 银止川彬彬有礼道:我已经十分污秽了,不配侍奉星辰的神明们。 楚渊微微低笑起来:哦,这样啊。 他扭头朝卧房外的庭院看去,也浑不在意的样子。 庭院里有一颗高大参天的古树,伞状的枝丫挡住了阳光,将阴影洒落在地上。 那里有一个带着银面具的少年,抱着只火红活跃的小狐狸。 小狐狸一直在很顽皮地想同他玩,咬少年的面具与衣领。但是少年十分耐心,只搂着小狐狸脖颈,一下下梳着那厚实的皮毛。 我也曾听人说起过类似的想法。 楚渊无声地望了会儿,低声说:但是他说,战场的源动力是人心的欲望,所以人心不灭,战争永不止歇。神创造出这个世界就是要将它当做一个斗罗场,押着每一个人上去受刑。 作者有话要说: 银止川:我那时候是个农夫,皮肤也黑,穿着很破的衣服。手指上都是茧子,摸你得糙得你皮肤疼。你不肯同我困觉,说不定还嫌弃我我种四十年桑麻才能存够钱来找你,你就让我趴在床边的地上睡觉(被自己辛酸到,说不下去了。 西淮心想:你戏害挺多的。 第90章 客青衫 39 你平日里怎么总是很少说话? 回去的路上,银止川问西淮:明明你有许多想法,说出来可以叫朝堂上那些老头子惊掉大牙,但是从来不显露分毫。 就好像你看着一个人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以为他平平无奇,除了一张脸让人在经过的时候想多看两眼,其余的也没什么过人的地方。 但没想到他其实心中有一方别样的天地:世间万物、星辰轨迹、时光洪流,万千经纶都收于一心。 看似的风平浪静下,实则是风起浪涌,惊涛拍岸。 没什么好说的。 西淮淡淡瞥了他一眼,问:说出来做什么?卖弄所学,享受旁人惊羡的目光吗? 银止川一顿,认真想了想,然后失笑道:这也有道理。 不过我见朝堂上那些酸不溜秋的文臣,总是时常要掉一掉书袋,说一两句别人听不懂的晦涩之语,然后再摇头叹气一番,感叹旁人粗鲁无礼,世风日下。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衬托出自己的才华出众。 要靠列举自己看过的典籍书本来证明学识,本就是读书人的悲哀。 西淮淡声道:你瞧过的每一本书,记过的每一句字句,都早已融入了你的言行中,与你这个人合为一体。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中都有你读过的书本的影子。若还需要让别人从列举的书单中明白你是看过这些书的,不是很可笑吗? 银止川一怔。 西淮 他失笑道:你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我越来越觉得你有趣了如果把你带到朝堂上,和那些老古板说话,指不定要把他们当场气昏过去。 我不喜欢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 西淮却略微蹙眉,轻声道:以前我父亲想过当一名教书先生,在小镇上开一家书馆。但是那个镇上有另一个老先生也做教书先生,满口的之乎者也。 那名老先生记过许多古文,张口即是生僻的词句。 这些句子原本也没有那么生僻,叫人大概理解理解意思还是没问题的。有问题的却是那位老先生时常喜欢乱用典故和诗词,故意将很简单的句子写得佶屈聱口,晦涩难懂。借此来卖弄自己的渊源学识。 西淮父亲认为,最好的文章就是将最深奥的道理讲得垂髻小儿也看得懂,用最少的字数讲最多的含义。 大道是化至繁为至简,在一粒尘埃里,描绘出三千世界。 可是他这么想,就总也没有那位老先生在沧澜镇上的名气响亮。 西淮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很讨厌故弄玄虚江讲话的人。分明是自己讲不清语义,用错了典故,偏偏埋怨别人理解不了他深邃的思想。 这是西淮第一次,对这个世界的正派道义生出反叛心。 接下来你是同我一起,还是先回府? 出了惊华宫,银止川问西淮。 西淮一顿,问:你要去哪儿? 银止川皱了皱眉头,答:去御史台。 说出这三个字对银止川来讲着实有压力,因为他与林昆相当不对付。 一个是文官之极,一个是武将之峰,一个最看不惯世家子放浪形骸,一个浪遍星野之都无拘无束。 怎么看也不是能处到一道儿去的人。 但是现在银止川没办法了,他只能去找林昆 莫必欢手上有礼部,钦天监,以及朝堂上无数想要巴结的文臣,但是银止川这边只有楚渊,沉宴,和左支右绌的观星阁。 他必须拉拢林昆,让他稳住御史台那边的势力,甚至争取到部分底层、不得志的文官的支持。 因为生性孤傲,林昆同这类位卑言轻,但内心热忱的谏臣关系极好。请他们加入,来为君王做些事,他们因当不会拒绝。 西淮想到那天在秋水阁见到的那人,深青官袍,人如温玉,清俊雅致到了极点。 他点点头,同银止川道: 我与你同去。 此时还未到酉时,林昆自然还在御史台处理公事。 其实到了酉时,林大人也很少有正常散值的时候。他在御史台几乎干着所有人的活儿,莫必欢一党为了将林昆撵出御史台,不仅不帮忙做事,暗中不给林大人使绊子就谢天谢地了。 但是今天银止川等人去的时候,御史台正遇到一场小小的纷争。 是谁做的! 一名小仆站在厅堂外的小别院中央,怒极喊道:你你们大胆! 厅堂中央躺着一只脏兮兮的狗,毛发凌乱,满身污迹,可怜巴巴地蜷缩在众人的目光下。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惊惧。 狗的身体和四爪下压着几块油纸,上面还写着:八斋坊的字样。 你们竟敢 小仆指指狗,又指指油纸,手指发颤,显然已经气到了极致:太欺负人了!你们我要禀告圣上,将此事查个清楚! 御史台的其余官员也站在院中,但是都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好像此事与自己无关一般。 但是他们心里又都知道,这事谁都参和过了,分明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排挤。 算了。 对峙半晌,一个声音低低的轻声说:不过一包玫瑰酿笋。 小仆猛然回头:公子! 被唤作公子的那人,正站在人群的对立面。 他只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周围空出了一大片地方,好似与周遭格格不入。 这怎么能算了? 小仆道:李公子每日那样辛苦,特地去八斋坊捎来的小食他们、他们竟偷了拿去喂狗! 可怜巴巴的流浪狗被突然点名,又缩了一下,动也不敢动。 林昆轻叹了口气,这场闹剧已经耗费他许多时间了 半个时辰,足够看七八卷案宗。 他站在众人之中,神情平静淡漠,好似一尊冷冷清清的白玉雕像。 身上穿的深青色官袍与众人都别无二致,但是不知道怎么,那衣服穿在他身上突然就显得别致了,就像一只仪态风雅的鹤。 卓尔不群,如珠若玉。 今日这事说来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起因是林昆忙于公务,时常没有时间按点吃饭。李斯年担心他胃不好,就令人每日从八斋坊送他喜欢的小食过来。谁知御史台看林昆不顺眼的人太多,不知是谁将那些李斯年送来的小食都扔去喂了一只流浪狗,林昆从来都没有收到过。 更过分的是,这群人还给这只狗取了和林昆字号一样的名字,枕风。 偷枕风的小食,喂给枕风吃,真是绝妙的做法。甚至有时候看林昆不顺眼,也会踢打这只狗撒气,嘴里同时枕风枕风的叫着。 谁能想到,平日里好歹礼敬如宾的同僚,背地里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知道。静了静,林昆平淡开口,道:你们就是想我离开御史台。若是其他人,你们踢在狗身上的这些脚印,恐怕就是落在他本人身上了罢? 偏偏我林枕风出身世家,簪缨名门,你们即便看不惯,也只有憋着。 他的声音也好听,像两片冰玉轻轻相扣。 林昆不惊不怒的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轻描淡写道:我不会走的。我偏生要待在这里,做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叫你们夜夜不得安睡,宿宿不敢闭眼!你们就心惊胆战地活着罢,多进补膳食,又惧又恨地看着我,看我如何越走越高,越走越好。 别院中静默无声,林昆的声音不大,却清楚地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中。那些背后使小动作的人脸上颜色几番变化,无一人敢出来与他对垒。 片刻后,他一挥手,淡漠又厌倦道:都散了罢。我还有案卷没看。 人群们稀稀拉拉,这才朝自己的里屋回去。 小仆还犹自愤愤,却听林昆又吩咐他道:将这只狗抱进来。 公子? 小仆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林昆注视着地上瘸腿瘸脚的流浪狗,低叹了口气,道: 他替代我让这帮人撒了这么久的气,又做错了什么呢?找个大夫来给它看看罢。枕风。 一身脏污的小狗闻声,条件反射抬头,耷拉着眼睛看向林昆。它目光有些怯怯的,似乎害怕靠近后又会挨打。 但又终究还是跛着腿,一拐一拐朝林昆挪过来。 林昆微笑着蹲下身,小仆已经憋红了脸。 林昆很温柔地在它的头顶摸了摸,又问:你说将它送给斯年好不好?它也是枕风。说不定他会喜欢的。 公子 小仆拉长了声音,已经对自家公子没辙了。 不要告诉斯年。 静默片刻后,林昆还是道:告诉他八斋坊的小食我收到了,很喜欢。下月十四有机会进宫,我去找他。 是。 小厮答,声音没精打采的。 他转身准备出门,去听林昆的吩咐给小狗找位大夫来,却一扭头,看见靠在门框上似笑非笑的银止川。 林公子真温柔啊。 这个向来没正形的京都纨绔抱着臂,略微挑眉:我总算明白为何你嘴那样毒,李斯年那厮还对你神魂颠倒了。 林昆蹙着眉头,朝银止川看过去,却又在目光触及他身后更靠后的西淮时,微微顿了顿。 他似乎感到一种无从言说的熟悉感,与这个人似曾相识。 但是极大的熟稔感下,他又想不起来他是谁,也叫不出来他的名字。 竭力想了半晌,林昆犹豫道:你是 第91章 客青衫 40 林昆把西淮和银止川带进了他的书房,就在御史台厅堂的旁侧。 这里原先是一个茶水间,后来闲置了。林昆不与其他御史在同一个屋厅里处理公事,这个隔间虽然简陋,但是安静,也没有杂七杂八的人动他的案卷。 西淮一进去,就看见桌案上摆着几个同心结、小瓷兔、手捏泥人等玩意,再就是一个香炉。 香炉里点着不知名的熏香,清凉辛冽,使人一闻就有去乏提神之感,白色的烟雾袅袅地从中升起。 桌案上摆着不少案卷,垒起来几乎有半人高。 西淮觉得林昆坐过去,大概从外头就看不见他的人影了。 去沏两盏平尘茶来。 林昆大致收拾了一下屋子,清出两个能坐人的地方,吩咐小仆道。 然而这间小隔间实在太破了,即便林昆已经竭力把一沓沓案卷垒起来,能空出来的区域也还是实在有限。 将就坐一下吧。 林昆大抵同样觉得如此待客过于寒碜,顿了顿,说道:等下月我将处理好的案卷派遣回去,地方就会宽裕一些。 银止川倒是无所谓,这地方他大概八百年也就来这么一次,下个月收不收拾得空余他才不在乎。 倒是西淮顿了顿,注意到林昆说这话时目光似乎一直注视着自己,想了想,回了一句简单客套的虽是陋室,其主德馨。 而后,林昆才极轻地笑了笑,将视线转到了别处。 银止川蹙眉看着林昆桌案上摆的一众同心结,小瓷兔等物,没注意西淮和林昆那边的动静。只在心里莫名其妙地想: 没想到林昆长这么大还喜欢玩小玩意。 玩也就罢了,还摆在案上,占着本就不大的这么一块地儿,他就不嫌挤么? 少将军,公子,请。 稍时,仆从将平尘茶送上来了,恭恭敬敬地分别摆在银止川和西淮面前。 银止川客气道:林大人,太没有想到了,我还有能在你这儿喝上茶的一天。 林昆回他:那请您快些喝完走罢。 走是要走的,只是恐怕快不了。 银止川嘻嘻笑着从袖中抽出一方信笺,说道: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进来的神女河裂沉一事。 林昆从赈银出问题开始,就一直在为关山郡的事情忙碌。 神女河的事情稍有耳闻,但是却并不是十分清楚。 银止川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又告诉了他钦天监对观星阁蠢蠢欲动的事情。 分卷(82) 钦天监对楚渊早有不满。 听完,林昆皱了皱眉头,说道:过去每月都有人上谏言,说楚渊身为先帝废弃的观星神侍,还留在惊华宫不妥。只是他们一直没抓到什么把柄,陛下就全做听不见,以一人之力挡下了。这次神女河石像裂沉得那麼巧,正巧给了他们攻讦少阁主的机会。 是不是正巧我不知道。 银止川说:但是他们若如愿将楚渊赶出星野之都,往后新帝身边就一个可用之人也没有了。楚渊堪称国士,一卜可定天下,传说他算出的一个卦象,可使军队少损失十万人。这样的人,若离开了沉宴,朝野很快就又会是世家大族的天下。和先帝一样,君王沦为权贵的傀儡。这样的场景,恐怕也是你不愿意看到的吧? 顿了顿,林昆略微抿起唇,抬眼问:你希望我做什么? 楚渊要废钦天监。 银止川道:你替他稳住御史台。 话一出口,林昆眼皮轻轻一跳。 他早已预料到银止川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特地来找他,必不是什么易事。 但是也没想到会听到废钦天监这样的话! 废钦天监? 他不可置信反问:这怎么可能?盛泱从开国以来,就设立了钦天监,甚至观星阁本身,就是从钦天监分离出去的! 我当然知道。 银止川慢悠悠说:要不然怎么叫你稳住御史台呢? 御史台是朝廷的喉舌,一旦有任何较大的变动,介时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都必然是御史台。 林昆如果能稳住御史台,拔去钦天监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废秘术一事,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是介时提出时,必然受到极大的抨击。 首先,与钦天监相互勾结的权贵世家们是自然不会同意的;第二,即便是受利最大的老百姓,也不一定会领楚渊的情。 举个例子,就好比有一个恶人,每天都揍你,从你家里抢走东西。起初你可能会恨他,但是如果你几十年如一日地被他抢,甚至一生下来就被他抢,从来没有人告诉你这是错的,你本不必受如此欺辱渐渐地,你也许就会觉得被抢是理所应当,不挨打就不自在。 甚至自己为恶徒编造出理由,说服自己他们抢你是为了你好,为了让你更加勤劳 当有一日一个人站出来,不让恶徒再抢你时,你还会觉得这个人影响了你与恶徒的关系。是多管闲事。 这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事实上,生活中处处可见。 钦天监的存在就是其中之一。 介时楚渊上奏,弹劾必定铺天盖地,你要为他顶住这些弹劾。 银止川说。 我要想一想。 然而良久,林昆低声说。 想什么? 银止川问,颇有些意外:御史台的良心,难道你对废除钦天监还有什么犹豫么? 林昆摇头:行军之中,若有人身中利箭,重伤濒死,即刻为他拔箭不是最好的选择。 有时候,治国安邦也是同样的道理啊 西淮坐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谈话,一直没有吭声。 直到听闻林昆说治国安邦,与医救濒死之人也是同样的道理时,才略微流露出些许意外的神情。 我要进宫面圣。 又坐了片刻,数人都是相顾无言。林昆终于站起来,道:陛下不能废除钦天监。 银止川自然不拦他,由得林昆就去了。 只待林昆走后,西淮才突然笑了笑,道:林公子虽然清正廉洁,但是并不愚笨。 哦? 银止川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从他厌恶钦天监,却愿劝陛下不要废黜钦天监看出来的。 西淮淡淡说:他并不是我父亲那样一腔子傻气顶到头的人。终究是世家出身的公子啊 他是知世故,但不愿世故而已。 散值的钟声响了两声,酉时了,厅堂里闲散混日子的御史们都稀稀拉拉走出来,准备回家吃饭。 银止川也问:回去罢?小厨房说今天做蛋羹蒸米,要趁热吃。 西淮点点头,与银止川并肩走在回镇国公府的街上。 只是银止川自从和西淮做过那事之后,就总有点黏西淮。两个人一待在一块儿,他的手就总不老实。老想这儿摸摸,那儿蹭蹭。 西淮只听青楼的姐儿们说过,女人总会对第一个与她睡觉的男人恋恋不忘。 与失贞无关,只是无法解释的留念。 但没想到银止川也是这样,一个风流得不行的人,怎么也和西淮睡过了,就被西淮一下夺去了身心似的。 和林昆那个一样,喏。 稍时,经过一个桥边时,银止川倏然顿足,俯身瞧着街边的一个布摊。 商贩站在桥头,手中杵着一根木杆,杆子上挂满了诸如小瓷兔,泥人猴子,手编布偶等小玩意儿。 商贩见银止川驻足,赶忙道:公子公子,可要看些送心上人的小礼物? 银止川原本就是随意看看,没想到商贩会说心上人。 登时唇角就弯起一抹笑,说:是啊,看看送心上人。 他嘴里这么说,眼睛视线却不住往西淮那边瞥。 我们这小瓷兔,同心结,都是顶好的! 小贩满脸堆着笑,忙将木杆上的布偶编绳往银止川手上送,使他能看得清楚一些。同时说道:即便是禁军的军爷,也在我们这儿买过哩! 禁军? 银止川握着泥人的手一僵,怀疑问道:惊华宫里的? 是啊是啊。 小贩说:就是那位李李都统!每回巡视从天下一桥路过,都要在我这儿买一个带回去的。 银止川登时知道林昆桌案上的那些小玩意儿是从哪里来的了。 那这东西送出去,人家会喜欢么? 银止川低着头,咳嗽了声,佯装不经意问。 西淮对他那点小心思完全了如指掌,但也却懒得应付,只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淡淡站在那里。 算了,我心上人不喜欢,不买了。 银止川有点失望,放下泥人,抽身欲走。 哎! 小贩急欲挽留他,银止川从穿衣打扮看来不似常人,八成是个和羽林军李都统差不多的贵主儿。 这位公子,要不您劝劝您朋友罢。 眼见银止川不买,小贩赶忙投向西淮,求助道:我们这儿的瓷偶、泥人儿都是整个星野之都最精致的,价钱也公道!五个铜板一个,试问还有哪里能找到这样划算的买卖? 西淮淡淡微笑了一下,伸手随意拈起一个瓷偶。 这只小犬做得倒是精致。 他随口道:拿回去和小番茄玩倒是正合适。 小番茄是他们之前捡回去的那只狸花小猫。 因为回去第一天就从小厨房叼了番茄回去偷吃,又在头顶有一团奇异的花纹,西淮给他取了个名儿叫小番茄。 银止川道:你想与小番茄玩,那就自己买罢。 这个小猫做得也不错。 西淮却又道:看着怪蠢的,不如也买下来。 说着,他就已经掏出钱袋,取了十文钱放在小贩手中,买下了一对瓷制猫狗。 银止川冷笑一声,不想理他。 却见西淮一转身,将那只刚买下来的小猫瓷偶送到银止川面前,说:喏。 银止川: 不要么? 西淮淡淡问:不要我拿走了。 要。 银七公子即刻毫无原则道:谁说我不要了。 但是手伸到一半,银止川又倏然想起来方才西淮买时说的瞧着真蠢,停在空中的手指便是一顿。 现下满意了罢? 西淮却未注意,只像完成任务一样将小瓷偶送到银止川手里,漫不经心说:走吧。 银止川看着手心的瓷偶,心里有点欢喜,但是又没有那么欢喜。 因为他隐约觉着西淮送他这小瓷器的心情,和他想送西淮小瓷偶的心情是不一样的。 他们一个是忐忑难安,小心试探;一个却是随心所欲,漫不经心。 西淮对他说得那句现下满意了罢?,也像安抚无理取闹的小孩一样勉强与无可奈何。 银止川突然意识到,他在西淮的世界里,是做梦都想安寨扎营的;但是西淮在他的世界里,也许只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们之间,从来不是对等的感情。 哪怕他是高高在上的镇国公府少将军,西淮不过赴云楼的卑贱小倌。 但是在这段感情里,西淮才是那个不动声色,受他仰望的人。 第92章 客青衫 41 之后几天银止川去看了照月。 照月被关在一个地牢里,银止川使了银子,又借了楚渊的薄面,才将她暂时换到观星阁的一个厢房里。由钦天监的人看管。 七公子不必费心。 歌姬形容狼狈,蓬头垢面,看不出从前在秋水阁时的半分风华。 她理了理乱发,低哑说:人各有命,没什么大不了的。 朱世丰近来找过你么? 银止川问。 他说我跟了他,就将名单上将我划去。 照月答。 果然是这畜生做的孽。 银止川冷笑一声:也没有别人像这样嫌命长了但下月二十才行祭祀之礼,在此之前钦天监都不能动你。你你也不用怕。我会想办法将你救出来的。 照月却摇摇头:我不想麻烦七公子了。 女子走到窗前,被钦天监带走时,她正在秋水阁唱曲儿。衣服也未来得及换。在地牢里待了一圈,此时已经脏污不堪了。 歌姬看着窗柩,垂眼道:总归我与你四哥也没有什么。 这样劳烦你替我费心,我心中很难安。 难安什么? 银止川静望着她,默了片刻,笑道:我想,我四哥也不希望你这么早就去陪他的。 然而他愈是这么毫不在乎,风轻云淡,照月的心里也越难受。 她手指扣紧了窗柩,看着自己手背,许久没有吭声。 你好好休息吧。 半晌,银止川低叹了口气,朝门外走去。退出房间前,他朝照月说道:如果有什么事,就让人带信给我。我我比四哥混账一些,但是也是靠得住的。 这世间感情大概就是这样说不清。 银止川想,如果问他四哥,把君王,照月,和自己在心中排序,他四哥大概会说君王第一,照月第二,自己最后。 可是纵然如此,他也依然失去了照月。 因为照月不想要一个会为了君王,杀死自己的丈夫。那样会让她永远心死,即便活着,也觉得这情爱脆弱不堪。 所以不能走四哥的老路啊。 银止川在心里告诫自己,并且默默盘算了一遍:在这个世上,他要将西淮排第一,然后是自己,最后再是他娘的狗屁忠君。 慢慢走回到镇国公府,银止川一路上都挺沉默。 从前总是风流轻佻的唇也没再含笑,只是淡淡的。 只在进府邸大门的时候,碰见门口打扫的小仆,突然开口问道: 知道西淮公子在哪儿吗? 小仆一愣:西淮公子? 还在瞻园罢。他语气有些犹豫,似乎不太确定:早上没看见公子出去。 哦 银止川说,复又低下头,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 事实上,从迈过门槛那一刻,银少将军就开始忍不住想了,要不要去找西淮? 昨天晚上分开到现在,他们都没有见过面。 五个时辰了,怪想他的。 但是去找他吧,银少将军又有点拉不下面子,因为他们昨天吵架了。 起因是这样的:昨天在床上的时候,西淮一直很冷淡,一点回应也不给银止川。银止川想叫他叫个哥哥或者好夫君什么的,还被西淮瞪了一眼。 虽然美人含薄泪,瞪人也瞪得很有风情,但是银止川就是不高兴。 他想,明明你自己最后也那个了,也没有夸夸我什么的。做完就让我走。 好像他是来嫖他似的。 说会儿话的工夫都不给。 他以为他离不开他吗? 真是笑话,银少将军冷笑想,几个时辰他还是忍得住的。 然而银止川心理斗争半天,腿却像长了眼似的,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瞻园门口。 看着厢院门口的石碑,银止川默默注视了半晌,叹了口气,还是遵从内心地走了进去。 西淮,西淮? 园子里,银止川一面走,一面叫着西淮的名字。 瞻园是很漂亮幽静的,银止川少年时曾每年都在这里避暑。 他每一次出声,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再就是草丛里的虫鸣。 随处可见的都是竹林,走得七拐八弯后,又常常曲径通幽,遇见一泓涓涓的小溪。 溪水打在圆形的礁石上,冲起白色的水沫。周遭都是层层叠叠的花木,杏黄嫣红的都有。衬着郁郁的翠叶,真是说不出的幽深寂静。 你在这里做什么? 分卷(83) 走到园内比较深的一个地方后,银止川在墙边的竹篱旁看到了西淮的身影。他忍不住笑着走过去,看着那么一道纤瘦细白的影子:快到正午了,不热么? 方才如何犹犹豫豫,别别扭扭,一看到西淮的身影后,登时都烟消云散了。 西淮正在捡地上的一地落花。 他摇摇头,说:不热。 哦 银止川偏头说:你捡这个做什么。雨蔷薇,每年夏天都会开很多的,并不怎么珍贵。 他的手肘搁在膝盖上,蹲在西淮身边。起初银止川看着西淮,瞧他瓷白优美的侧容,但是西淮并不理他。 于是银止川移开视线,也从地上捡起一枝蔷薇花。可他看了片刻,复又扔回地上。 不知道为什么,西淮独处的时候,银止川总觉得他像有些不开心一般。 你在想什么? 默然片刻,他忍不住问:为什么你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的。是我昨天的事惹你不开心吗? 嗯? 西淮原本在专注地捡雨蔷薇,闻言微微一怔。 但随即他又回过神来,摇摇头,淡声说:不是。 我不高兴,只是因为今天天气不好而已。 天气不好? 这下倒轮到银止川一怔了。 他仰头朝澄澈如洗的碧空看过去。刺眼的阳光正恣意地从天际撒下来,耳边满是喧嚣的蝉鸣。 正是最盛暑炎热的时候,天气怎么会不好? 大概是注意到银止川怔愣的神色,西淮笑了笑,淡漠说: 这太阳太刺眼了。我不喜欢。 这天气。 银止川竭力去理解西淮的意思,勉强回答道:这天气确实太晒了,挺不好的。我也不喜欢。 西淮忍不住笑了一下,好像听银止川说了一个笑话般。 我不喜欢这天气,是因为我与家人分离,就是在这样一个晴朗天。 白衣人悠悠道:不知道银少将军不喜欢这天气,又是因为什么呢? 银止川: 哦,差点忘了,这人说他进赴云楼,就是因为和家人分散后被牙婆拐卖的。 暑气随着蝉鸣,一浪高过一浪。 西淮蹲在白墙竹篱下,细致地拾着花。 从银止川的角度看过去,能瞧见他细腻瓷白的侧颊上有细微的汗珠。汗珠时不时一滚,就顺着线条优美的侧颈,淌进衣领中。 银止川并不是寡言少语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和西淮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很无聊一般。 不知道说什么好。 西淮将整个用来兜花的衣襟都拾满了,他站起身,走到不远处的一个竹篓旁,将雨蔷薇都抖了进去。 西淮。 银止川说。 西淮遥遥地望着他。 银止川拈了一枝花,捻在指尖转来转去。 你要怎么才能喜欢我一点啊。 他看着花,很小声地喃喃说。 西淮站在远处,等了半晌,没等到回应。不由皱了皱眉头: 你说什么? 没什么。 银止川说:我自己跟自己瞎讲着玩呢。 他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仍是那么一副吊儿郎当,纨绔不羁的模样。 我同你讲一个故事罢 银止川说:讲一个让你高兴高兴的故事。关于以前我们家飞来过的一只五彩神鸟。 以前上军塾的时候,银止川看过赵云升那小子追求一位小郡主。 小郡主也和西淮一样,不爱搭理人,赵云升就常常绞尽脑汁想一些很好玩的故事给她听。 讲之前,还怕自己没发挥好,就拉着银止川秦歌王五等一众损友,先当他的听众,练习练习。 当时银止川觉得真傻啊,人家跟你待在一块儿,难不成是想听你说故事? 想听说故事,去茶馆不好吗,人家说书人的话本子讲得比你好多了。 但是直到今日,他才慢慢理解,倘若你喜欢一个人,就想和他待在一块儿。 待在一块儿,他不搭理你,你却想搭理他。这么下来,就只剩下你一个人讲了,可不就是说故事? 蹩脚又笨拙地调词遣句,想逗人家一乐,开心一下,看他笑了,你心里也会很开心。 但是殊不知,一个人只会被自己喜欢的人逗笑,如果他根本就不喜欢你,你怎么逗他,他也不会理你的。 五彩神鸟飞来的时候呢,这里种的还不是竹林,而是一片紫铃兰。 银止川比划了一下,慢悠悠地说。 其实银止川想讲的这个故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就是银止川大概十几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只羽毛华丽的鸾雀栖息到他们家,在而今种着竹林的地方产下一只蛋。 这只鸟叫声婉转,极其动听。看风水的先生说,这是一只蛮蛮,从属于无间的鸟儿。是无间之主座下的小雀儿。 无间之主写命谱的时候,常常觉得乏味,就命它歌唱解闷儿。 所以每当这种鸟啼叫,就说明当家主人的命运中将发生一桩极其重要的事,成为此生的转折点。 虽然那一年镇国公府平平静静,没有发生任何大事。但是银止川父亲觉得这五彩鸾雀好歹也算神鸟,平时极为罕见的,更不提竟然还在自己家产了一颗蛋,就上报给了先帝,请先帝摆驾来赏。 先帝同样大喜,当即令鸿胪卿占了吉时,准备半月后来摆驾赏雀。 然而事情的发展比较出人意料,就在镇国公报给先帝的第三天,这只珍贵罕见的五彩鸾雀,就死了。 死了? 西淮一怔,有些不可置信,问道:怎么会死了? 就这样死了啊。 银止川说:不知道是谁,弄碎了这只鸾雀的蛋,它伤心过度,哀哀啼叫了两日,羽毛也掉光了,第三天就死了。 这 西淮说不出话。 我爹可生气了。 银止川说,苦笑了一下:他下令全府搜查,要找出那个弄碎鸟蛋的人。结果最后什么线索也没有,就怀疑到我头上。 西淮看着他,蹙了蹙眉头,问: 是你么? 当然不是啊! 银止川骤然提抬高音量。 大概过了这么久,他还是觉得很委屈,说道:怎么可能是我?那天我老老实实的,照常去街头打架。校场操练一散我就去了,家门都没回,怎么可能翻墙爬树干,不小心弄碎那神鸟的蛋?我冤死了! 西淮: 但是平常家里惹麻烦最多的人就是我。 银止川叹了口气,说:一出事儿,我爹就都怀疑到我头上。早知道,平常就不翻那么多次墙了。 你以前经常翻墙吗? 西淮问。 也不是很多吧。 银止川回忆了一下,估摸道:大概也就比走正门的次数多那么几百回。 哎,反正那次我爹很生气。因为已经报奏给先帝了,五彩鸾雀这时候死,很不吉利。他就捆着我跪到惊华宫门口,打了我两百军棍。军棍和藤条抽是不一样的,藤条顶多就是疼,但是过十来天也就好了。军棍不一样,那次军棍,是真差点打得我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西淮看着银止川。 晌午的阳光落下来,透过竹林和高大的树木,斑斑驳驳的。 但是少年将军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笑,眼睛微微眯了眯,脸上的神色不像是忧愁或委屈,反倒有点像轻松和无所谓。 仔细看还会发现有些说不出的柔软与怀念。 我被他揍得倒在雨地里,是我五哥把我像死狗一样拖回府 银止川说:其实我有点怀疑,那个真正不小心弄破神鸟蛋的人可能是我五哥。他每个月逢四都要出去听说书人讲话本子的。 后来他照顾我的时候,说我的腿要是好不了,他就把他的腿还给我。再后来我们每次出征,在战场上他总是挡在我前面,替我受了好几次伤。每次都说,要我跟在他后面。 银止川笑了起来,想那段日子真好啊,哥哥们每一个都在,打得府邸里鸡飞狗跳的,不像现在这么沉默。 即便点满了灯,也显得很荒凉。 西淮注视着银止川,银止川想了想,说:其实我早就原谅他了。 没有他,我说不定也早就死在疆场上了。他护了我好几次的,早就还清了。 那是很好的日子吗。 许久,西淮轻声问。 那是很好的日子。 银止川认真答:我们每天一起耍枪,喝酒,嬉闹。偶尔老头子不在的时候,就一起去星野之都最高的缥缈楼上往下看,瞧来来往往的名妓美人。 我与六哥喜欢吃酒,五哥雷打不动地听话本子,四哥爱去秋水阁,三哥偶尔在卿卿姑娘的府邸前默默徘徊,但永远也不敢敲门二哥养了一只蛐蛐儿,大哥爱钻研厨艺。我很怀念我们那时候一同吃酒掷骰子,自由自在打马的日子 西淮微微弯了弯唇角,许久后说: 每个人都曾有一段很好的日子。 而后他站起来,走到那个收集雨蔷薇的竹篓旁,背起来走了。 银止川: 哎。 他说:你干嘛去啊。 酿酒。 西淮头也不回。 银止川默了默,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个人怎么说走就走的。 他在心里想。 西淮走的那条林荫的小道上落了许多积叶,一片片梭形的竹叶,就像小船,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们都是风吹落的,在地上铺起了薄薄的一层,走起来时会沙沙作响。 白昼的光影也被切碎了,照在地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银止川在原地呆了会,片刻后后知后觉站起来,追了上去: 你等会儿!我与你一起。 他说走就走,你去追不就好了。 银止川终于想通了。 下午西淮用雨蔷薇泡了一罐花酒。 埋藏在地下,六十天后取出来。 放入了白酒,冰糖,雨蔷薇花瓣,密封好了,还用麻绳仔仔细细地缠了一圈。 银止川一直在给西淮帮忙,从找密封罐,到铲土,挖小坑,都是他做的。一点没让西淮动手。 连西淮的白衣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沾上一点脏污。 最后西淮坐在台阶上看月亮的时候,他原本想立刻靠过去,但忍痛想了老半天,还是决定先去洗个澡。 你在想什么啊。 银止川换了身干净衣裳,清清爽爽地在西淮身边坐下。 他着实不愧是星野之都的公子哥儿中斩获闺秀芳心最多的纨绔,只这么随随便便地披一件闲散衣袍,甚至衣领上方的领口盘扣都没有扣好。 就显出一种又利落又干爽的少年意气。 银止川假装不太经意地坐到西淮身边。 有什么心事可以同我讲啊。 银止川说:闷在心里会闷坏的。 没有。 然而西淮淡声道:没有在想什么。看月亮而已。 月亮皎洁冰冷,永远在那里,但是也永远让人触碰不到。 银止川手撑在背后,也和西淮一样仰头看着月亮。 但是他觉得,他的月亮不在天上,而在身边。 你为什么总也不高兴啊 第二次地,银止川提起这个话题,轻声说:我想逗你笑一下,但是你似乎总也不高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哪里不顺心呢?也许我都可以帮你解决外头不太平,盛泱越来越乱了。但是你同我在一起,这条朱雀大道上,永远都是安稳的,没有任何风雨。 这是银止川刚才洗沐时,闷在心里酝酿许久的话,好不容易说出来的。 安稳。 这着实是一个很动人的词,尤其是在当下的盛泱。 如果去几条街外的黑巷,告诉那里的人跟自己走,能过上安稳的日子。有衣穿有饭吃,不必担心染病,睡觉时也不用枕着刀,估计会有大把的人争相前来。 然而此时西淮听了,却只轻轻笑了笑,问: 银少将军对每一个睡过的人都会说这么些甜言蜜语吗? 我不于西牍家 银止川即刻道,觉得得辩驳一下自己的清白。他哪里对每一个睡过的人都说这种话? 他甚至哪里能用得上每一个这种修辞来形容睡过的人? 分明只有一个! 然而西淮却已经打断了他,说: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我不想过 他顿了一下,看着怔愣的银止川,说:安稳的日子。谢谢你。 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西淮着实是苍白冷清的容貌,叫人看着就觉得很孱弱似的,需要被保护起来。免经风雨。 银止川现今看他亲口对自己说出我不要过安稳的生活时,竟一时不由得微微怔住了。 分卷(84)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不知道么? 西淮说:安稳平淡的生活也不适合我。 你难不成要忧国忧民,鞠躬尽瘁? 银止川怀疑问。他略微拧起了眉头看着西淮,想眼前人曾经同他说过的话。 西淮是读书人,但是他与林昆截然不同。 这一点银止川绝不怀疑。 不是。 西淮略微笑了笑,说道:我也同你讲一个故事吧。关于在这歌舞升平的星野之都之外的、与你所说的最好的日子截然不同的,一个故事。 第93章 客青衫 43 银止川听西淮同自己说每一句话都很乐意听。 当即道:好啊。你讲。 然而西淮默了默,看着空寂的庭院半晌,突然道: 算了。 嗯? 不讲了。 西淮说:没什么好讲的。 银止川说:随便说说也行。 西淮摇头,平声说:都是不高兴的事,讲起来心里也变得不高兴了。 哦 银止川只得道:那好吧,不讲了。 只是每一个人心里都有段很好的日子,却不知道最好的日子都是有限的。 西淮说:往往过完了就没有了。[*注1] 银止川沉默地看着他。 就是这样,西淮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一种自内而发的抑郁气质。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见过了什么,好像从此就对世间的山川烟水都再无兴趣了似的。 就好比一个人的心是死的,那么他看花便会想花终会凋谢;看水便会想水终有尽头;看再繁华不过的良辰盛景,在他眼里,也不过百年后的断壁残垣。 小时候,我曾听过一首童谣。 长久的沉默中,西淮只极轻开口说。 秀才郎,秀才郎。父子乘车入学堂。 三年书,十年功,马车载回状元郎。[*注2] 白衣人缓缓地念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童谣,曲调婉转低回。 他并不看银止川,只是看着眼前空荡寂寥的庭院。声音也低缓,就像一只徘徊不去的雀,在偌大静谧的院子中低低的飞着,让人心头凭空生出一种眷恋与轻柔。 这是我爹唱给我听的。 西淮轻笑了一下,在银止川的目光中说,那个时候他总是在我写字的时候坐在一旁看。我一困倦了,他就念给我听。偶尔夏天很热,他也为我赶扇。我们家后来搬去的那个小镇,是很偏远贫穷的,总是有许多蚊蝇。我想,他是很希望我出将入相,考取功名的罢? 甚至当初从西淮学识字的那一天起,叶清明就在门口栽下了一棵树,说此树此树快长,待树长成,亭亭如盖;我儿也必学成长大,君子如玉。[*注3] 但是他永远也不可能看见西淮出将入相的一天了,西淮想,他倒在自己亲手种下的那颗枇杷树下,血濡湿了泥土。 甚至西淮也没有如他所愿那样长成君子,而是成了以身体与容貌吃饭的小倌。 白袍人脸上浮起一抹嘲讽的笑。 所以他总是不开心,他想要的,他珍视的,他念念不忘的一切,都已经没有了,自己也成了这样一幅面目全非的模样,他怎么还开心的起来? 要问当初念着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心头挂,便是人间好时节的叶逐颜,你以后会变成小倌,以在男人身下辗转承欢为生,你会怎么办,他大概只会茫然地望着你 因为这是叶家小公子想也想不到的。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总不开心吗? 西淮哑声说:因为我身体不好。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会想到许多烦心事,想我为什么会变得这样身体不好。想得久了,就难免有许多憎恨的人,盼望他们同我一起下地狱,也变成我这样。久而久之,就不爱笑了。 银止川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关键词,憎恨的人,这在从前他从未听西淮提起。 然而还未等他来得及发问,西淮就倏然站了起来,如他刚才静静坐在台阶上看月亮一样淡漠无情地,径直离开说: 算了。今天聊的已经够多了,改日再说天吧。 银止川有点不舍得,问:那我送你回去? 西淮摇头:不必了。 他的房间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大概一盏茶的工夫就能走到。 银止川看着他转身离去,白衣人行走在融融的月光下,且行且低吟道: 秀才郎,秀才郎。 父子乘车入学堂。 三年书,十年功, 马车载回状元郎。 银止川其实想说,虽然你觉得自己过得不痛快,也不如意,但是你不知道你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也许还会是那个放浪不羁的镇国公府少将军。纨绔风流,迷惘不甘。人人都羡艳我显赫的出身,却不知道这显赫家世也如牢笼,困着我不能离开分毫。 是你让我肆无忌惮地承认自己的心,是啊我恨他们。 如果君王故国待你不公,那麼你也是可以恨它的。你不知道这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银止川笑了笑,叹出一口气。 从遇见西淮至今,他已经改变了太多啊 *** 数天后,银止川应邀参与一场纨绔们的集会。 据说是与关山郡旱情有关,邀约银止川的那人还特地嘱咐银止川,可以带点值钱的物什去。 银止川想着也许是这群整天无所事事的纨绔们想做做戏,募捐一些钱财等等,捐给关山郡的灾民。 于是就令府里的管家随意准备了些金株银器 然而直到他去了,才发现自己对这群公子哥儿真是不够了解,也为他们的智商叹为观止。 渡生白玉璧! 盼兮美人珠! 这这是六爻剑! 一名仆从站在门口,每当有一位公子哥儿从翠葆霓旌的马车中走下,带着稀罕珍品走进来时,这名仆从就仆从就照着礼单,高声唱念一遍他所带来的珍品。 只见这每个纨绔带来的东西都是极其珍贵的无价之物,并且有隐隐攀比的架势似的,一个比一个贵,越来越值钱。 早来了的众人,坐在露天宴席中,皆是一片低低的抽气声。 银哥儿! 银止川一踏进庭院,坐在正中间位置的一名公子哥儿就站起了身,兴冲冲地叫他。 正是此番宴席的东道主王寅。 王寅是王为良的幺子,因赤枫关的战事,王为良丢了城池给梁成,王家在担心被责罚的阴影中恐惧许久,王寅也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 此番举办宴席,还是这大半年以来,他头一回和从前的朋友们耍玩。 坐这里来。 王寅笑说,他站起身,给银止川让了一个位置。是早已提前预留好的。 银止川平常玩得好的几个纨绔也都在:赵云升,殷夜寒 唯独秦歌缺席,大抵是担心着照月,无心赴宴,推脱了。 银止川自然带着西淮一起,他一露面,旁侧的纨绔们就都伸着脖子瞧: 他们早听说银少将军在一个小倌那里受了冷遇,几个没见过西淮的纨绔,就对西淮报有了十二分的好奇心。 这位是 王寅明知故问道,冲银止川笑得别有深意。 银止川清了清嗓子:西淮。 哦 众人拉长了声音。 这是干什么呢? 嬉闹了一番,银止川不想他们将注意力停留在西淮身上,故意扯开话题道:今儿玩什么?给关山郡筹钱? 筹钱? 谁知纨绔们都莫名其妙,说道:怎么会?今天是珍宝展啊。 珍宝展? 谁知这下轮得银止川莫名其妙了,他问道:你们不是说和关山郡的灾情有关么?又让带些值钱的物什,不是筹钱是什么。 谁给那帮贱民筹钱了。 纨绔们都笑了:不过是些蝼蚁样的东西,死几万人又如何? 银哥儿,你不会 其中一名公子哥儿突然想到 但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门前唱念的仆从已经念到了银止川的那一栏礼单。 只听一声尖锐的公鸭嗓高声朗诵道: 镇国公府银少将军,五十箱金株 坐在银止川周遭的公子哥儿们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了,纷纷笑得打跌: 五十箱金株银哥儿!你这可真是实在人啊! 银止川也无可奈何,苦笑了一下,说: 谁知道你们玩的什么把戏,我以为是筹钱,那筹钱不带金株来带什么? 银哥儿府上随便拿一把古枪啊名剑啊什么的,就能压过我等倾家荡产挑来的珍品了。 一名纨绔笑得直不起腰:来之前我还想着会不会太丢人,不敢与银哥儿你同席,没想到啊没想到银哥儿,多谢你,为我留这几分薄面!! 其余纨绔也都纷纷应和,觉得大松一口气,脸上笑容都自在许多。 没方才那样紧绷着了。 那待会儿不如让银哥儿身边的这位咳,隽秀公子给咱们笑一个好了。 一名从前没见过西淮的公子哥儿将视线流连在西淮始终沉默的面容上:银哥儿身边的人又叫银哥儿那样牵肠挂肚的,这一笑,怎么也得抵得千金!比场上所有的珍宝都值钱多了! [*注1]:每个人的福气都是有限的,最好的日子过完就没有了。今夜之后我们将再无换乐。江南。 [*注2]: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童谣。查不到首发,只记得从前背过,不是我写的。 [*注3]:《缥缈录》 第94章 客青衫 44 这里就是锦绣繁华的星野之都。 西淮默然想。 他的视线从众人脸上扫过,看着这闲云流水的庭院。 盛暑的燥热席卷不了这安逸谧然的府邸,水池里的荷花袅娜地开着,金黄的阳光落在粼粼的池水中,微微闪烁。 锦衣华服的少年们席地而坐,交头说笑; 妆容精致的世族贵女们提着长裙,蹲在檐下逗猫。那裙摆上繁复精美的花纹抵值千金。 哪怕离这里不过一街之隔的地方就是黑巷,就是巡逻的卫兵都不敢在夜里独身进去的流民窝。 更不提更远处,还有大地皲裂千里的关山郡;仍在燕启人的统治下苟延残喘的沧澜难民。 他们的苦难与绝望,都与这群富家子弟毫无关系;再痛楚的呐喊也传不进他们的耳里。 哎,要不算了算了。 见西淮不为所动,苍白清冷的脸颊上不带一点笑意的模样,另一名纨绔站出来打圆场。 他是之前见过西淮的,也早知道这名小倌特别,笑嘻嘻道: 老姜,你这就不对了。人家银哥儿的人,凭什么笑给你看啊。你看什么看,回去自己搂着小老婆睡觉罢! 银止川观察着西淮的神色,也翘唇露出一个笑,漫不经心说: 得了吧,就凭你们,还想有这种福气。即便是我,看美人一笑也是凭运气的,你们先回去烧着香吧。 众人们哈哈大笑,只有赵云升还有些不情不愿。 他老早就看中西淮了,只恨当时在赴云楼没有开口问银止川要。 笑一个也不行啊 他嘟囔着:这么漂亮的眼睛,不笑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挖了算了。银哥儿,你就是把人宠上天了 银止川神情略微一顿,蹙着眉头朝赵云升看过去,那眼神已经相当危险了。 正当他准备开口之际,西淮倏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赵公子说得对。 只听白袍人淡声说道:在下赴云楼出身,身份低微。以平平姿容为诸位添几分宴席中的乐趣,是在下的荣幸。 他的眉目淡,总有一种不可染指的疏远感,而今刻意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哪怕不至眼底,已经是动人至极。只是光是笑,有什么意思呢? 西淮轻声说,不如再做些别的,添些乐子。 噢? 他这么一说,旁侧的公子哥儿们登时都眉头挑了起来,来了兴致。 在下在赴云楼时曾学过曲赋,词牌小令都会一些。 西淮微笑说:正巧诸位大人带来如此多的珍品,又有歌姬在场,不如让在下为席上的每一件珍品作词一支,由歌姬传唱,也算盛世美谈了。 好! 这群公子哥拿出家里最值钱的物当来参宴,就是图一份虚名。若是真能有词曲做出来,由歌姬传唱,叫星野之都人人都知道他家中有珍宝如此,岂不是风光至极,长面子至极? 只是这席上珍品少说也有数百件以上。 称赞之余,也有人十分犹豫:我听闻古人曾有绝代文士,可七步作诗,但是到现在,能一天作诗十首的进士就已经十分罕见;能一日作二十首的,叫惊才绝艳。如此数百件珍品,西淮公子写词得写到什么时候? 这就不必大人担心。 西淮淡漠自若道:我若少作一首,就将手指头切下来一只。 分卷(85) 嘶。席上的公子哥儿们皆是一副牙酸的神情,好像听西淮这么说,自己的手指根部也隐隐作痛起来。 这个看着孱弱苍白的小倌,明明谪仙似的,纤尘不染,怎么会说出这样狠决的话? 不不不用这么较真儿。 王寅赶忙笑道:本就是消遣的局儿,闹这么认真做什么。西淮公子能写多少写多少,未写完的词,就缺多少首,亲我们银哥儿多少下好了。 这么一转圜,气氛一下子又旖旎了起来。 请来的貌美歌姬们弹着靡靡之音,听得人骨头直发酥。 狐朋狗友们纷纷起哄,闹着要亲,银止川也笑了笑,饶有兴趣似的。 那你去罢。 他说:不用勉强,我等你亲我。 西淮淡淡一笑,从席上起身。 场子中央已经令人备好了笔墨纸砚,分别陈列,精美的桌案也是用上好的雪梨木制就的。 西淮执笔,上好的狼毫舔了舔砚,吸饱了墨。 这只匣中装着的,是盼兮美人珠。 只见仆从呈上来一只檀木匣,拨开盖子之后里面还垫着红绸,一颗皎白无暇的明珠静躺其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这只夜明珠价值连城,是我家老爷从走遍中陆的游侠手中高价购来。传说它曾在百位美人手中流转,尝过百位绝代佳人的苦涩泪,才有今日光泽。 仆从介绍道:但是这些都不是这颗珠子最值钱的地方,诸位请看 只见衣着简陋的仆从在金盆中净手,然后又熏香,再从匣中小心翼翼捧出那颗明珠,放到日光下 在座宾客登时都发出一声惊叹! 只见无暇明珠陈列于日光之下,阳光从珠子中间穿过,竟投影出数位绝代美人的颦蹙画像! 美人们或颦或蹙,或喜或忧,千姿百态,随着仆从拿捏着明珠缓缓旋转,那些画像也在发生变化。 就如同有一张百位宫廷仕女图藏于这只小小的明珠中,正在众人面前慢慢地铺展开来! 这 众人惊叹,拥有着这枚明珠的纨绔更是脸上尽显得意之色。 怎么样? 那名纨绔笑道:银哥儿,比起你家中那柄饮血则会呼号咆哮的亡人刀不差罢? 银止川正在懒洋洋地喝酒,闻言露出一个笑,说道: 毫不逊色。 那名纨绔得了银止川的夸赞,欣喜若狂,得意之色简直快要满溢出来。 仆从在场上朝西淮做了一个手势,道: 西淮公子,请。 西淮微微一笑,几乎没有怎么思虑,就铺了宣纸,落笔写到: 故人何处望长安,惆怅新霁万里寒。 三十六宫春色满,杏花早遍玉阑干。 他一落笔,周遭公子哥儿们都十分好奇,纷纷伸长了脖子勾颈去看。 三十六宫春色满,杏花早遍玉阑干。 其中一人念道:好,好!! 其实他们也分不出好不好,坐在这里的,大多都是不学无术的纨绔,有一半人以上大概连西淮的意蕴与典故都瞧不出来。 只是看着白袍人下笔行云流水,字迹凌厉锋锐,挟裹着一股说不出的逼人气势。 那微微抿起的唇角,和淡漠冷冽的眸子,震也将他们震住了。 西淮写完一首,几乎不用停歇,接着就问道: 下一件是什么? 旁侧侍候的仆从还在誊抄他的诗,当即手忙脚乱捧出第二样珍品,送到西淮眼前。 渡生白玉璧,六爻剑,长生锁寿佩 这些无价之宝落到西淮手边,他却几乎只看过一眼,就信手写来,将其外貌,典故,一一藏进诗头句尾,不显山水,又巧妙至极。 古人皆传,有惊才绝艳之士能七步作一诗,然而西淮这作词速度,又何至于七步? 在座的纨绔登时都被镇住了,从前看西淮也不过是觉得这小倌模样不出,清隽特别。 而今看来,简直觉得朗朗风华,说是此间绝艳也不为过! 应该把林昆那小子叫来和他比作词的。 半晌,一名公子哥儿喃喃说。 这是哪个龟公调教出来的小倌。 又一名纨绔喃喃说:这样文采,只怕隔壁的书院都不必开了,士子们都去赴云楼学书算了。这真是赴云楼的龟公调教出来的? 在座所有纨绔,登时都理解了银止川为何对这白衣人求而不得,又偏要强求。 西淮所作的词曲源源不断地被人捧下来,送到歌姬与乐师那边编唱。 王寅为此番盛宴共请了十五名花街上最有名的乐师歌姬,但这十五名乐师,竟还跟不上西淮作词的速度! 稍时,歌姬们调整过来了,乐师也渐渐做出了几首谱子。 琴音重响,琵琶起奏,轻歌曼舞的丝竹之音重新在庭院中流转开来,如珠若玉,婉婉绕梁,好一番盛世之音! 纨绔们听着自己的珍宝被人变成词曲,如此风光无限地唱奏出来,只怕整个星野之都也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心中都觉得甚是满足与得意。 有如此富贵珍奇,几场灾荒算什么。 几名公子哥儿已然醉了,他们摇头晃脑地往杯子里倒酒,举盏道:天佑盛泱! 其余几名公子哥儿也觉得心中激荡,纷纷往杯盏中添着琼液,高声应和: 天佑盛泱! 盛泱福祚绵长!! 酒杯相碰,醇香的酒液从杯子中撞洒出来,但这些公子哥儿都觉得心中豪情无限,只盼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待来年春尽,还要再办这样的酒席。 好好地办几场,大大地办几场!! 又不是没有钱!! 哎,银哥儿。你,你也拿点东西出来啊。 在这群纨绔做着春秋大梦,豪情万千的时候,银止川正在专心欣赏他媳妇儿的美人剪影图。 他手支着头,微微含笑,就这么看着西淮。看他如何落笔,如果运字,如何停笔收锋。 从前只觉得他好看,却没想到他这么好看。 这白衣临风的模样。 银止川想,简直跟他娘的看不够似的。 哎,银哥儿。 一名纨绔用手肘捅了捅银止川:你不是也有珍宝吗?拿出来,叫你那小倌给你写首词啊。 银止川拿眼睨他: 你是说那五十箱金株? 纨绔忍不住憋了憋笑,说:不是。 你不是有个常挂在身上的配饰吗?叫什么云魂眼的 忘带了。 银止川懒洋洋伸了个懒腰:今天带的是碧血小印。 他从腰间随意解下枚东西,扔在案上。 只见那小印只有拇指大的小小一块,但是晶莹剔透,其中更是蜷缩着一条碧色小龙。 小龙蜷着龙爪龙身,每一片龙鳞都纤毫毕现,似乎正在沉眠。 这也不错啊。 赵云升的眼睛登时都看直了:你他娘的,我去,银哥儿,这该不会是燕启王丢在雪地里的那块印罢? 银止川说:啊。 传说二十年前燕启王和盛泱交战,镇国公大败燕启王,令其仓皇出逃。 兵花马乱中,甚至燕启国储君一枚极其珍贵的私印也丢失在了战场上。那枚印是由极寒之地的上古琥珀刻就,其中蕴藏着一只真的早夭的青龙。 朱世丰那小子找了这印好久。 赵云升咋舌道:说愿意花一千箱金株的价钱悬赏呢,原来在你这儿。 银止川一笑而过。 你哎! 赵云升痛心道:这样珍贵的小印,你不专门给它弄个匣子放起来也就算了,怎么还挂在身上,就不怕日头给晒坏了? 银止川随口道:昨天刚拿出来用过,忘记收回去了。 堂堂盛泱礼部尚书的公子敬畏又眼馋地看着银止川随手掏出的这方印,似乎想摸一摸,又怕银止川不让。 他记得传言说如果有水或血沾染到这枚小印,这枚小印中的雏龙就会通体变得殷红,从鳞片中渗出朱砂来,仿佛要起死回生。 朱砂会一直流聚到印章底部,泌出小玺。 而若用这从龙麟下渗出的朱砂盖印,则千年也不会褪色。 银哥儿,千年也不会褪色,是真的吗? 想了半天,赵云升还是忍不住问。 假的。 银止川漫不经心说:会渗出朱砂是真的,但是一洗便掉了。 哦 赵云升若有所思:你还真试过啊 这里面不是真的青龙。 银止川说:或许只是匠人铸造的时候使了什么把戏,在雕琢成青龙样式的琥珀里放了朱砂,又用什么办法叫它遇水即渗而已。因为它是燕启太子丢失的私印,才被世人夸大价值。其实也不过价值八九百颗金株罢了。 那也十分昂贵呀。 赵云升道:你拿这个去给西淮写,也未尝不可。八九百颗金株,也价值连城了。 他不会愿意的。 银止川却说。他唇角浮起过一抹笑,不知道什么意味地,低声说: 他看到这印,恐怕都想挠死我了,怎么可能还愿意为它写词? 作者有话要说: 西淮发动技能:为你写诗:D [*注1]盼兮美人珠:这个东西是从九州牧云记里面的一样珍宝改编过来的。那个里面传说有一种珠子,可以从中看到数百座宫殿的海市蜃楼。盼兮这个名字,也是其中女主角的名字:D 第95章 客青衫 45 那天他们一直玩闹到很晚才回去。 王寅留他们留宿,夜里再续笙歌,把酒言欢。 银止川看了西淮一眼,见西淮神色平淡,没什么表示,既看不出是好,也看不出是不好。登时谢绝了,摆摆手说: 下回。 那我令人将你这五十箱金株再用马车拉回去? 王寅哈哈大笑道:银哥儿,你这珍宝,可真是全场最瞩目的了! 银止川啧了一声。 下回请务必还带着西淮公子一起来。 目光又转到西淮身上,王寅笑着说:西淮公子可真是妙人哪! 他还记得方才下午,宴上西淮白衣临风的场景。 一共一百四十三件珍宝,西淮却一一作词,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 原本还有不少人觉得西淮必定写不完,等着看他被银止川亲得喘息连连。谁知反倒是乐师们显得笨拙蠢钝了。 银止川吊儿郎当笑了笑,说: 好。 此时已经时至亥时,接近宵禁了。 街上商铺都收了摊,只有门前的灯笼还微微地亮着。街上的青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他们都很喜欢你。 银止川与西淮并肩走着,说。 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银止川的步伐十分散漫。 像个逛够了烟柳巷子,懒洋洋往回走的纨绔子弟。 嗯。 西淮淡淡应了声,道:就像喜欢一只会饶舌的鹦鹉,一只会走绳索的猫。 银止川哑然,忍不出侧目,看着身边的西淮。 想他怎么会这么说。 西淮却一笑,反问:怎么,我讲得不对么? 嗯 银止川一时语塞,想了片刻,反应过来了。 在他们眼里,我与小猫小狗也差不多。 西淮淡声说:喜欢是喜欢,但总归不配是人就是了。 银止川不知说什么好。 因为他明白,西淮说的是对的。 但是又何止是西淮? 整个星野之都,整个盛泱,除了他们那个阶级的世家子,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在这群纨绔子弟看来都是小猫小狗。 甚至小猫小狗都是好的,更多的都只是蝼蚁,只是尘泥。 嗯,你不喜欢。 银止川想了想,说:那我们下次不来了。 西淮却笑了笑,并不吭声。 他静静仰头,看着天上一轮皎白冰冷的月。 你的那些诗 银止川顿了顿,道:明天就会传遍星野之都罢?甚至惊华宫里,沉宴也会听到乐姬们的传唱。 西淮未理他,假装没听懂的样子。 真危险啊 银止川却笑着说:这就是把你当做小猫小狗的代价么?你这埋下去的线,却是要他们灭族啊! 然而西淮不惊不乍,甚至只是微微地露出一个笑,很轻声问: 你发现了? 我不是没脑子的赵云升。 银止川说:更何况,我也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小猫小狗过你不至于这样算计我罢? 从西淮动笔的时候,银止川就隐隐觉得不对了。 这样关山郡逢灾的时候,举国上下都是倾尽财力筹钱,如此招摇过市地办宴就已经是不妥,更何况这群纨绔竟然还炫耀自己家中的珍宝! 沉宴正是缺钱的时候,多少次问世家们伸手,明示暗示。世家的老头子们却纷纷哭穷,道自己府上也是入不敷出。 而今却如此大张旗鼓地举办盛宴,还将其中繁华炫目的珍品编成诗谣传颂,沉宴听见岂不气死? 你不告诉他们? 分卷(86) 西淮挑眉,问身旁的银止川。 银止川摇摇头: 我一名逍遥人,不问朝野事。 西淮冷笑了一声。 不过 旋即,银止川却又突然话锋一转,笑微微道:我也有一样珍品,方才没有拿出来。不知道西淮公子能否帮忙作诗一首。 西淮漫不经心朝他瞥了一眼,却见银止川从腰间取下那枚碧血小印,摊在掌心,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的光: 西淮公子,请 西淮伸手就要去抓,银止川猛地握住,不让他扔掉,在胧胧月色下大笑起来。 从这边走罢。 稍时,行到一个巷口的时候,银止川说。 这条街上已经没什么人迹了,深夜平民都只能呆在家里。 出来游走的都是些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儿。 宽阔的青石街上除了偶尔马车行过的声音,只有一片令人生寒的寂静。 那条巷口十分偏僻,黑黢黢的,从外头瞧过去,好似里头藏有一头未知的凶兽一样。 西淮略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随着银止川走了进去。 巷道拥挤幽深,在两侧开着寻常百姓住的那种木门,门上还贴着门神等纸画。缝隙中插有茱萸艾草等物。 大概是作的后院开门。 我以前在外头玩忘了时间,就从这里抄近路回府。 银止川唇角翘着,笑了笑说。 巷道里起初十分狭窄潮湿,却没有想到走着走着,逐渐变得开阔了起来。 在中部的时候,甚至出现了一家酒肆。 酒肆的旌旗在夜里摇晃着,白底黑字,院中一棵枫树从覆着青苔的墙探了出来。 落下一片簌簌的阴影。 等一下。 银止川说:这家酒肆的米酒很好喝,既然走到了,我带你尝尝。 他让西淮在门口站着,说着自己撩袍走进去。 西淮仰头,看着酒肆门口的木招牌,沽酒亭。 破破烂烂的,都要掉下来似的。 庭院里先是一圃花,再是透着点光的中堂,银止川就正站在那柜台前,等那掌柜打酒。 公子要花吗? 西淮正出神间,却听到身侧传来一声稚嫩的孩童嗓音。 他低头,只见一个不到他膝盖的小女孩正可怜巴巴地拉着他的衣角,手掌里是几只绮耳草。 小孩大概是酒肆家的女儿,待有客人来时,就跟着卖酒肆花圃里的花。 西淮蹙起眉头来,就这么在月光下和小孩对视。 绮耳草啊 他想,每年盛夏都会大片大片盛开的小花。带在身上,就不会被虫蝇叮咬。 西淮笑笑,想说自己是没有钱的。 正欲开口时,银止川却提着酒坛出来了。 怎么? 他一出门,就看见低头和小孩对视的西淮。 银府少将军挑了挑眉:这么晚还卖花呢。 上一个这么晚还卖花的小孩已经被狮子叼走了。 小女孩注意到银止川,继而转头看向他,摊着手里的花。 银止川将腰间的一枚小东西放在小女孩手心,拍了拍她的头,道: 好了,早点回去睡觉罢。 他取过了小孩手中的花,西淮的脸色却明显僵了一下: 银止川! 不是碧血小印。 银止川笑笑,了然道:是云魂眼。 他将还挂在腰间的印玺拎出来晃了晃,西淮紧张的神色才明显放松下去。 那种东西,银止川要是敢再拿给别人,西淮能再也不想见到他。 哎,你别走啊。 看着西淮掉头就走的身影,银止川嘻嘻哈哈的,道:我还提着米酒呢。你喝不喝? 然而西淮在前面走着,银止川一脸笑意地在后面跟。他甚至还哼哼着歌,一面走,一面漫不经心地将方才小孩递来的花编成一只草环。 西淮! 编好了,银止川叫住西淮。 西淮回头,银止川说:手伸出来。 西淮有点迟疑,但还是伸出手。 一枚简单但精致的指环,轻轻套在他的手指上。 少年将军狡黠地笑:好看吗? 还要走一会儿才到府上,带着免得有蚊虫咬你。 他说。 哦 西淮应了声,蹙着眉,端详着手指上的指环。 你就为了这个用云魂眼换了一把绮耳草? 想了想,西淮不可置信问。 啊。 银少将军轻飘飘答:钱么,不就是用来花的。 西淮: 方才那颗云魂眼,即便是放在珍品展上也绝对是令人赞羡的,少说价值五六百颗金株! 买下这一整条巷子也买得,谁知竟然就让银止川这么拿去换了一把随处可见的避虫草! 千金难买一场高兴嘛。 银止川淡淡说。 西淮几乎可以预料到在那身后的酒肆老板发现云魂眼后的狂喜。 银止川 白衣人默了默,倏然轻笑了一下。 你真是有时总是给我许多意外。 银止川唇角翘了起来:你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花这样珍贵的云魂眼换一把绮耳草? 西淮点点头,说: 嗯。 他们俩此时正走在长巷中,就快要到巷口了。 西淮漫不经心应了声,却不料银止川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年轻将军蓦然毫无征兆地将他抵在了巷壁上,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一处。 银止川的面容在乌云移开的那一瞬间被月光照亮了一刹,黑夜中,他极轻抬手,从西淮耳边挽起了一缕发。因为 他低声说:我心悦你。我想要你知道。 后来西淮曾无数次想起过他与银止川在小巷里的场景。 在错身巷的时候,在这藏着酒肆的长干。 他和银止川每次感情的拉进似乎都是在这样逼仄,只能看得到彼此的环境中。 但是他那时并没有意识到。 他只是很漠漠然地看着银止川用一颗昂贵的云魂眼换一把绮耳草,再笑着把那草环戴在他的手指上。 在没有失去的时候,他只觉得很寻常。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写过最动人的一句情话了! 我心悦你,我想要你知道。 第96章 客青衫 46 后来他们俩在那条深巷里吻了半宿,银止川掰过西淮的脸颊亲得又狠又用力,按着他的脖颈像捕捉到了某种猎物,使西淮根本无处可逃。 有巡街的禁军过来,往巷子中稍微探过一眼,接着就被银止川一坛子酒瓷扔了回去。 西淮对那个夜里的所有记忆,渐渐都变得和馥郁酒香混在了一起。 第二日的时候,银止川去找林昆。 正巧李斯年也在,二人一见面,李斯年就望着他,说道: 昨天夜里,我营里一个巡逻兵说 银止川道:某些人,自己值班开小差,在桥头买泥人,就不容许别人做点什么事了。 林昆正巧要送李斯年落下的护腕出来,见他们俩站在门口,打哑谜一样说来说去,蹙起眉头问道: 怎么了?斯年,你不是赶着去当值吗? 李斯年微微一笑,从林昆手中接过护腕,又与他交换了一个吻,说道: 嗯,走了。 猝不及防的银止川: 好恨今日没有带西淮一同来。 这一天在下雨。 雨水滴滴答答的,从林昆府邸的屋檐淌下来。 李斯年离开的时候踩在水洼中,禁军的靴子更重,会将积水踩得溅起数寸高。 林昆就这么听着啪嗒啪嗒的水声,目送着李斯年走远了。 银止川注意到,那伞似乎也是林昆的。 进来说吧。 稍时,林昆收回目光,李斯年的身影已经走过拐角,看不见了。他低声说。 沉宴怎样说的? 进了聆月厅后,银止川问。 林府很阔气,在朱雀大道上算是数一数二的高门府邸了,但是出人意料的,林昆的小院却十分简朴。 甚至从前有小贼造访,进来转了一圈又出去了,顿时明白了为什么这林公子的别园守卫如此大意 实在没什么好偷的。 银止川坐下后打量这间林昆的会客之所: 一张桌案,一面堆满了书的墙架,再就是一盏提神的熏香炉。确实相当简陋,和普通人家出身的贫寒士子也没什么区别了。 唯一看得出这位御史身份显贵的是角落里的几只空酒坛那都是惊华宫里特赐的宛荒酒,极其珍贵。能得到的都是盛泱非富即贵的簪缨家族。 林昆是喝酒的,常常醉后写诗。 写好后,却谁也不给看,只是彻夜在那白宣纸上宣泄着风流意气,然后再即刻销毁。谁也不知道他在那纸上写了什么。 这点倒是和他清俊雅致的外表不同。 稍等。 林昆在银止川的后面进来,将桌案上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 桌上有一盏没怎么喝的茶,大概是李斯年留下的。 林昆给银止川重新倒了一盏,以两指推到他面前。 下个月二十就会行向神女河河神的祭礼。 半晌,银止川打破了沉默,开门见山道:你去见过沉宴了? 林昆无声认可,却叹息了一声,无可奈何道: 陛下不愿意放弃废除钦天监的打算。 银止川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想,这当然,不废钦天监就留不住楚渊了。 更不提钦天监平日勾结世族,建立党羽,还做了那麼多腐败事,想让沉宴不除都不行。 但是现在并不是一个适合大动干戈的时机。 林昆望着窗外说:钦天监与太多世族纠葛不清,更不提在民间,神祗是多少百姓奉为至高的信仰。此时废除钦天监,无异于给重病之人下一剂虎狼之药。盛泱,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你觉得盛泱是垂死之人? 银止川挑了挑眉。 林昆垂眼看着桌案上的茶,轻笑了一声。 是啊,其实他们都知道。 无论是谁,都有一种无从言说的预感。只是他们又从不说破,没有任何人提起,就像一种彼此都心知肚明的默契。 沉宴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 良久,银止川开口道。因为,他很害怕。 沉宴不是先皇后的亲生子,他的生母是一名出身低微的宫女。 先皇后是世家大族的幺女,氏族在前朝势力很大。所以她没有产下先帝的皇子之前,不容许任何嫔妃诞下子嗣。包括公主。 先皇后嫁进宫中二十年,先帝就二十年没有子嗣。为君者做到这个份上,也实在耻辱。 直到后来先帝极偶然地宠幸了沉宴生母,又将她忘在脑后。这个不被任何人关注的低微宫女才诞下了先帝的第一个孩子。 后来沉宴生母自然被赐死了,先皇后将沉宴领回了自己的宫。 沉宴忍辱数十年,直到登基后才报杀母之仇,拉开清缴世族的帷幕。 所以他太害怕了。 银止川说:他害怕像十七年前那样,再失去楚渊一次。更不提两次向他最重要的人动手的都是世家。你让他为了钦天监,忍让退步,那是不可能的。 生母和楚渊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啊。他绝不会让十七年前的事再重演一次。 林昆手指摩挲着白玉杯壁,看着里头微微舒展开来的青色茶叶,长久地没有说话。 既然废除钦天监已经势在必行,林大人何不干脆想想办法,帮助沉宴将计划平缓落地? 银止川挑了挑眉头,轻松说道:我倒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悲观。 如何平缓落地? 林昆抬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我听闻林大人清正刚直,从来以天下兴亡为己任。既然如此,何不干脆以一己之身担起千万重任,为苍苍众生之希望? 银止川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说道:御史台是朝廷喉舌,其重要性约等于人之脾肾。我想林大人心里也明白如果不是这样,你也不会如此坚持地入御史台,又绝不肯放弃这里。 林昆握着瓷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些。 只可惜莫必欢一党太过讨厌。即便是世代为储君太傅的林家,处理起来也觉得他相当棘手罢? 银止川说:但很巧,神女河一案恰巧牵扯到了莫党。如果能借此机会将钦天监与莫必欢一齐除去,岂不是正巧能将重病之人治愈大半? 银止川观察着林昆的神色,见他果然不再说话,只默然半晌后,说: 但是 但是机会转瞬即逝,林御史,银止川戏谑道:你太过优柔寡断。 牵扯到一国兴亡的事,怎么能不谨慎思索? 林昆蹙眉道:但是钦天监,在民心之中的重要程度,也许远比我们预料的重要得多。 民心不是一件死物,一件你我辩说就能形容出来的东西。 分卷(87) 银止川说:它是由千万百姓共同组成的。百姓有眼有鼻有口,能听能看能说,他们能自己区分钦天监究竟有没有存在的必要。朝廷废去秘术对他们是弊是利。 林昆在此之前,都呈一种犹豫的态度。直到此刻,才终于被银止川打动了一般,目光微微一动。 你是说 你我可去看。 银止川说:礼祭的名单已经出来了,一千只鸡鸭,一百头仔猪,八十一只牛羊,和九十九名姑娘。共涉及五百余户百姓,林大人什么时候有空,可以同我一起,去到这些百姓家中看一看,问他们对钦天监是何看法。 林昆微微一愣。 坐谈到至今,已经约莫有一个多时辰。 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又下大了些,噼里啪啦的,落在屋脊上,像数不清的大小玉珠直直砸下来。 林昆在庭外喂了一缸鱼,都是从宫里的太液池送出来的。 有一年不知怎么太液池里混进了一条野鲫鱼,将观赏用的观赏鱼都给祸害了。繁衍出了一群说不出像什么的红鲤。 原本要送去小厨房炖了,林昆说送到他府上。 此时下了雨,雨珠一粒粒落下来,砸在缸中,击得那水面浮萍直漾。红鲤原本浮在水面吐泡泡,受了惊,倏然都钻到了水底下。 林大人慢慢想吧,待何时相想好,再来找我。 银止川说:我可以与你一起去那被选中的百姓家中看看。 林昆垂首沉默,默然得像一座雕像。 我该回去了。 银止川却也不再等他的回复,微微一笑,说道:中午小厨房做蛋羹蒸米,凉了就不好吃了。 林昆低低地嗯了声,也没有留他。 及至银止川起身,走到门口快离开的时候,他才倏然问道: 是谁同你说这样来劝我的。 银止川一顿,回过头来: 嗯? 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林昆的喉结微微的滚动了一下,他蹙起眉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半晌,迟疑问: 是你上次来,身边的那个小倌? 哈。 银止川翘起唇角,笑得纨绔不羁,慢悠悠说:你猜。 林昆没再问他了。 他坐在聆月厅中,孤身看着银止川走进雨里。 银止川在门前撑开伞,铛的一生,荡开许多雨水。 他很是舒了一口气,却在心里想: 林昆这样难搞的人也有被说服的一天啊。 和你们文人打交道,还真是要同样心思难测的文人出谋划策才行。 第97章 客青衫 47 几天后,林昆应银止川的邀约,去被钦天监选中的平民家中看看。 只是出人意料地,林昆特别要求,要把西淮也给带上。 当时银止川听完,眯起眼,很是仔细地将林御史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别有意味道: 不会罢?林御史,难不成你是那个? 林昆蹙眉:哪个。 半晌,银止川冷笑一声,说:算了。 谅你也不是。把西淮搁你跟前一晚上,也什么屁事儿都不会发生。 林御史酝过味儿来了,向来冷淡自持的眉间跳了跳。 西淮来时带了一只猫,猫颈间挂着一段五彩的锦缎搓绳,很乖顺的样子。窝在西淮怀里,任他抚摸着皮毛。 西淮也穿了件水青色的衣袍,和他平日里寡淡平素的风格大不相同。似乎是精心收拾过,眉目不知道怎么,就显出了几分柔软的味道。 走在人群中,打眼得很,许多路人经过后都禁不住又回头。 西淮却神情漠然。 银止川想起他在春宴上的那一瞥如果这个人还留在赴云楼,赴云楼的魁首出行,大概就是这样的风景吧。 只是银止川从前总看不太出来西淮是金陵人,他太冷硬了。 直到今日,看西淮这样穿着水青色的衣服,才忽然了然。 七公子。 西淮走到银止川身边,道。 嗯。 银止川应了一声,又问:用过早饭了? 西淮点点头。 西淮起的晚,总是要到辰时末才起。 昨夜又不知道怎么,从戌时就开始睡下,夜里还发了许多汗。 银止川担心,夜半去摸他时,却发现西淮身上又散发出一种来历不明的,熟悉的馥郁浓香。 他的神色却是安然的,甚至比平时总是若有若无蹙着的眉头还要显得更加安逸一点,似乎正在沉陷于某种香甜的梦境。 早上起来时,银止川就没叫他,先去了御史台邀约林昆。 这是御史台林昆林大人。 银止川颔首示意了一下旁侧的林昆,又牵着西淮的手:西淮。 西淮与林昆各自打了个招呼,而后就一同出发了。 只是路上的时候,林昆似乎对西淮有些兴趣,好几番都想同西淮说话,西淮却总是有意无意避过了。 以前这里是宰相府。 闹市中,行人们比肩继踵,叫卖吆喝的行脚商互相比着声音高低,路过时身上时不时还会彼此挨着蹭着。 银止川眼瞅着这满目的花鸟游鱼,喟然道: 还真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啊。 是离宰么? 听到银止川的话,林昆似乎也有些触动,说道:他那样的人,竟然会贪赃枉法,实在是有些令人想象不到。 银止川却嘲讽地笑笑:不管他有没有做那些事,都已经被满门抄斩了。 全府上下两百七十多口人,一夜之间全部死在府上但十多年后,这里却已经变成了闹市集。也不知道在集市上来来去去的人,还记不记得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惨案。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可是曾经浸透了鲜血啊。 此时已经是夏季,头顶的太阳晒得人微汗。 但是提及这桩事之后,不知怎么,三人心里都有些略微的沉重了,手心也微微发凉。 银止川这句话看似随意,但是西淮却明白,他心里大概是也想到了自己。 因为在右相离凡被满门抄斩的第二年,就是镇国公府出事。 西淮的命运也在那一年的沧澜之战中改变,他们都对七这个数字格外敏感。 哎,那不是楚渊的那个小徒弟么? 走到市集中段的时候,银止川倏然看见不远处一个人影从商铺里出来。 他手中提着纸包,似乎买了什么东西,却一路都低着头,心事重重似的。 林昆也注意到了,蹙眉说:观星阁的子弟不能随意出阁罢?他怎么从求瑕台出来了。 银止川也有些莫名其妙,道:难不成是楚渊让他买一些东西? 他们观星阁总是神神秘秘的,时不时要采补一些宫里没有的物什。他是楚渊身边最亲近的弟子,也许有什么事,楚渊让他出来办吧。 但是这里离惊华宫太远。 林昆喃喃道:他要回宫该走青龙大道从这里走,是绕路的。 越看林昆心中疑窦越多,他忍不住对银止川说:稍等。 我去看看。 银止川原本也想上前,西淮怀中的狸花小猫不知怎么,却突然从西淮手中跃了出去。 西淮不由低叫了一声,银止川脚步一顿,又退了回来,帮西淮捉逃逸的小猫。 待将那小狸花拎着后颈皮,捉拿归案,林昆也已经将言晋追丢了。 怎么了? 林昆摇摇头:人太多,找不见了。 下回入宫的时候再问楚渊罢。 银止川说:现在先去办钦天监的事。 林昆嗯了声。 但他随银止川往前走了一段,片刻后,却又倏然站住了脚。 我时常觉得 林昆极低声喃喃说:楚渊这个小弟子有些阴沉沉的。 银止川一愣,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笑了一笑,补充说: 尤其是在楚渊看不到的时候是吧? 钦天监列进祭祀名单的人,一共涉及五百余户。 其中一部分是供奉牛羊;另一部分是要送出自己的女儿,除此之外,还要杀去自己家的鸡鸭等禽畜。 银止川只是从这名单上随意挑了一个离得近的,与西淮林昆一同过来看看。 这户人家住在接近贫民区的一个地方,远离星野之都的中心之后,精致繁美的雕梁画栋逐渐就没有了,只剩下一个个简陋的窝棚。 一些光膀子的男人就这么赤着身子在土路上走来走去,几个女人在水井旁洗衣服。 银止川与西淮等人一路走来,又因昨天刚下过雨,脚上的靴子都沾了一层黄泥。 西淮走在略微靠后的位置,他敏锐地注意到周围的人总是在若有如无地打量着他们。 笃笃笃。 银止川曲指,在木门上敲了敲,问道:有人在么? 草屋门前栽着一颗老柳树,已经枯死了,但是发黑的枝干却依然扭曲着,延展向天空。 此时已经接近中午,这户人家却还没有燃起炊烟。 银止川蹙眉,与西淮对视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 请问你们是? 开门的是个女人,穿着很粗制的衣物,颜色暗沉的布裙上还打了好几个补丁。 是御史台的人。 银止川微笑说:听闻你们家中有女孩儿被选中了做河神的祭祀新娘,过来问一问情况。 女人仍然是呆滞的:哦可以进去么? 银止川又问:在门口说话也不太方便。 他们都没有表露真实的身份,只说是御史台官阶很低的小吏,也好使林御史体察体察真正的民情。 院子里很破旧,堂屋也是用茅草搭的,一吹就好似要倒。 银止川站在门口半晌,硬是在思考要不要进去,担心这屋子搞不好进去就压在里头了。 院子里摆着几担柴,灰尘兮兮的,地上尽是黄土。 大概是刚扫过地,地上还留着几条扫帚拨过的竹印子。 大人要在这里用午饭么? 妇人怯生生地说。 西淮转身,看着她怀里抱着一只鸡,同样瘦不拉几的,看起来严重发育不良。 被人这么捏着,咕咕叫的声音都很低。 银止川顿了一下,明白过来了:这个女人很担心他们会在这里用饭,那样她就得杀一只鸡来款待他们了。 但是放眼这个院子,竹篱和得歪歪斜斜,鸡舍里就两只瘦鸡,一公一母,如果杀掉一只,她们就只剩下一只单的了。 不用。 银止川停了一下,说道:我们来问一些事情,一会儿就走了。 女人低低地哦了一声。 你男人呢? 银止川视线逡巡了一圈,终于意识到这个屋子里很奇怪的一点了,问道:他中午不回来吃饭吗? 我没有男人 农妇答:就我和我闺女,娘儿两个过日子。 西淮和林昆都有些怔然了 在星野之都,尤其是这样贫困的地方,家中有一个强壮的男人是尤为重要的。 因为在越是贫穷的地方,就越是野蛮,需要倚靠力量说话。否则人的原始本性会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是这个女人竟是独自支撑着度日。 尤其是钦天监还选中了她的女儿作河神的新娘。 也就是说,过了下个月二十,这个黄土扬灰的茅草屋里,要只剩下女人一个人了。 娘亲,娘亲。 三人正在外头面面相觑的时候,屋内却传来了孩童的啼哭声。 女人愣了一下,慌忙进去,招呼西淮他们说: 大人请在院子里随意坐坐,民妇马上出来。 但是西淮和银止川转头,看着空空荡荡的院子,只有两个斑驳摇晃的竹椅板凳。 银止川苦笑了一下,只得说:林昆,你坐一个罢。 至于剩下一个 银少将军顿了顿,转向西淮:是我坐你身上,还是你坐我身上?你选一个。 西淮: [*注1]: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出自《乌衣巷》,唐代诗人刘禹锡。 作者有话要说: 西淮:我选第三种,你站着。 第98章 客青衫 48 西淮不想选,说:你坐着吧,我四处转一转。 这间院子实在是小,大概不过镇国公府一个堂厅的大小,四处都透着粗陋窘迫的味道。 西淮站在草屋门口,微微往里看了一眼 黑黢黢的,堂内正中间摆着一个神佛像。神像身上的铜漆却几乎掉光了,在黑暗中斑斑驳驳的,显得诡异而阴暗,吓了西淮一跳。 公子。 正当西淮欲再看的时候,女人从屋内出来了,挡住了西淮的视线。 阿婶准备出远门? 西淮轻声说。 他目光很温和,却稍稍往旁侧一瞥,示意女人厅堂角落的地方 分卷(88) 那里有两个收拾好了的包裹,以蓝花白底的布单包着,小小的,并不是很显眼。 哦 女人顿了一下,说道:是啊。 房子就要卖了。 妇人的声音有些低沉,听上去总是滞滞的,似乎总是迟钝而怯懦的样子:衙县的老爷说要交二十只鸡交不起的,只能卖房子。 阿婶不是本地人吗? 西淮又问:房子卖了您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 农妇说:我我从北边来的,逃难。后来就留在这儿了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这样啊。 西淮若有所思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了。 公子稍等片刻。 农妇说:我我换一条围裙。 这时候等的太久,银止川和林昆也朝他们望过来了。农妇慌忙擦着手,说道: 围裙脏了有味道的,不能污了大人耳目。 银止川视线往下移,看见那条沉暗的布衣上确实有脏污的痕迹。 似乎是小儿的尿渍,濡在布裙上,泅出一块不规则的,比周围颜色更深的暗痕。 看什么呢。 女人又回到房里去换布裙去了,银止川晃到西淮身边,揽了他的肩膀问。 西淮摇头:没什么。 啧。 银止川却啧了声:那馒头都霉了。 他目光落在西淮刚才看过的神佛像前,暼过供台上的贡品,眉头皱起来: 怎么不趁还没霉的时候拿起来吃掉?这得放了多久啊。 盛泱的风俗是允许吃供奉过神佛的贡品的,只要及时。 在贡品变质之前吃掉,甚至还有祈福平安的寓意。 听着银止川的话,西淮却突然笑了笑。 他似乎觉得他很何不食肉糜似的,反问说:银少将军难道想不明白吗?馒头发霉了还放在供台上,不是因为主人忘记及时撤下来吃掉。而是她得到这个馒头的时候,就已经霉了啊。所以才一直这样,干脆放在供台上。 银止川一愣,霎时间怔住了。 西淮极轻地叹了口气:七公子,这世上有些人的生活,是你永远也想象不到的。 他这句话里带着某种说不出来的意味,虽然轻,但是却给银止川心头重重一击。 好似有什么无形的屏障,将他们天然地分割开来了。银止川静在原地,搭在西淮肩膀上的手微微紧了紧,西淮却叹了口气,垂首,轻轻将他搭在颈侧的手拂开了。 阿婶的女儿多大了? 稍时,女人从暗沉沉的屋子里出来,林昆问。 他从刚才就一直想,起初还没觉得奇怪,后来想竟然还会尿床,哭着喊娘亲,年纪似乎很小。 七岁了。 女人手指揪着布裙,很有些局促一样,反复地绞着手指:俺来星野之都也是七年 七岁? 林昆闻言一怔,接着便是不可置信:七岁的孩子?那怎么会被选为河神的新娘!? 根据传说风俗里,被选为河神新娘的女孩儿都是极漂亮机敏的,要叫河神满意才行。 否则惹得河神发怒,将引起更严重的后果。 这样一个七岁的女孩儿,显然不符合被选为新娘的条件。 但是七岁,也不至于尿床啊。 思忖间,银止川却注意到另一个问题,疑惑问道:寻常的小孩不是约莫五岁就知道哭了吗?怎么会到七岁还尿床。 女人登时更局促了: 囡囡囡囡是个痴儿。 林昆: 不瞒大人,她至今还不会走路。 女人低着头,一双长满茧子的手在裙布上反复地搓着:吃喝拉撒全在床上,一刻离了人,就是尿一裤子。我原想去城南的洗衣坊做些工,补贴家用,也走不开。这样一个孩子邻里都说麻烦,但是想着她下月二十就要死了我还是还是 农妇的声音略微发哑起来,她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钦天监的人是怎么将她选上的。 半晌,林昆喃喃问:这女孩显然不到做新娘的年纪,也不符合做新娘的标准。钦天监的那帮人,究竟在做什么? 银止川露出一个林大人你真是比我更何不食肉糜的神色,转向农妇: 那你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钦天监的那帮人,怎么会想着和你过不去的。 女人默了默,似乎觉得有点难以启齿。半晌,才轻声说: 我我是个暗娼。 银止川: 从坐在他们对面起,农妇就显出一种非常坐立不安的神色,起初银止川以为那是她对提及自己女儿时的羞耻。 但是后来才明白,一个母亲是永远不会以女儿为耻的,无论如何她是什么样。 她羞耻的只是自己。 三人中,只有西淮的神色较为平静,似乎对女人的回答毫不意外 是的,其实从刚进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女人的衣物虽然简朴,但是收拾得异常干净。甚至茅屋的窗台上还摆着几盆小小的夜来香。 放这种别有寓意的香在窗前,在贫民窝棚是极少见的情况。 挂在门上的那个木牌也是字迹朝外的,以朱红笔书写。实则是暗示屋内无客,可以推门。若有客人前来,则会将木牌反面朝外。如此手法,只有暗娼才会用。 最重要的是,妇人面对银止川和林昆时,那种下意识的局促,银止川以为是紧张,但其实不是。 那只是一种对陌生男人条件反射的恐惧,忍不住做出自我保护的姿态。 那种心理,大概只有同样经历过类似事情的西淮才能注意到。 水青衣衫的人神情嘲讽地笑了笑,漠然地垂下眼,去玩怀中小猫。 那你是怎么得罪了钦天监的人? 银止川又问:暗娼要禁也是衙府的事,不至于就要把女儿沉湖谢罪罢?和他们钦天监有什么关系。 民妇从前是钦天监监侯大人的下堂妾,跟了监侯大人半年。 唇微微颤了颤,嗫嚅着,半晌女人才鼓起勇气,说:只是监侯大人妻妾太多,半年之后小女就被赶了出来。监侯大人只有偶尔,偶尔才会来看看民妇 这下银止川真是震惊了,钦天监的监侯只是朝中的正九品小官,比俗称的芝麻大的七品官还要低两阶。平常连上朝面圣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离殿门很远的地方跪着听。 没想到在民间,却已经这样兴风作浪了。 那后来呢? 银止川问:你既然从前是他的下堂妾,那麼无论如何,总不至于翻脸不认人罢?又怎么会故意把你的女儿写到祭祀名单上? 不是他写的 农妇说:是旁人。都怪我做事不小心,得罪了人。 她手指在说话时无意识攥紧了,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脸上显出一种悲哀懊悔的神色。 西淮注视着她这种神色,幽寂如深潭的眼底微微一动。 其实从被监侯的家中赶出来之后,只过了两年,女人就已经被那名监侯厌弃了。 从沧澜来的流民不少,其中不乏姿丽殊众者,更何况每次来还得面对这么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屙屎屙尿的都拉在屋里,屋子里都一股异味,监侯大人看着就烦心。 他厌倦了女人,渐渐地也就不再来了。 女人却拖拉着一个他的痴呆女儿,又没有生活来路,只能做起了暗娼。 他手下的司历很喜欢来找我 女人垂目说:大概是听说我做过他的下堂妾。 睡上级的女人真是所有下级小官的爱好,尤其是在上级那里受了气的时候。 那名官职比九品监侯还要小的司历常常来找女人,每次来都是心情不佳。 但是无论他怎么态度粗暴,女人总能拿到钱。这么想着,也就忍了。 凑凑合合过了几年,痴呆的女儿渐渐长大了,女人一直在省钱,盼望能治好她的病。 只是有一日,那名司历再来的时候,他快活过了,懒洋洋地躺在床头抽卷烟。 女人还在窗下给他洗袜子,突然朦朦胧胧地听见他不知道什么意味的说:小棉也长大了啊。 女人一怔,迅速从窗下站起来,却见男人已经把手搁到了女儿的肩膀上: 我看看发育得怎么样? 他手搭着痴童的衣物,眼看就要往下拨。 女人大叫一声,登时踢翻了木盆冲进来,那男人却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 你已经老了! 他说,总归是个不懂事的娃,痴都痴了,做什么她也不知道嘛!这就是主簿的女儿?嗳却是靠老子的银子养大的。 男人哼唧着:老子享受享受,也不为过罢? 第99章 客青衫 49 女人大概就是在那一刻觉得,自己作过的这么多下贱事,终于有一天,还是累及到了女儿身上。 她可以在泥地里打滚,被人踩进最污秽不堪的深渊里,但是这是为了托举起另一个人。 如果连这也做不到,世上的人事就是要将她们一起踏入深渊,永世万劫不复,那麼她会疯掉。 后来呢? 林昆忍不住轻声问。 他是太清正质直的人,听到这样的事,唇立刻抿紧了,眉头也紧紧蹙着,显出一种非常紧绷冷郁的神色。 后来。 女人低头,局促地反复抠着自己的指甲:后来我不知怎么,将窗台上的花盆砸到了他头上。 那之后发生的事女人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无数的拳脚砸到她身上,劈头盖脸的,但是这些她都习惯了。她不能让这些东西也发生在她的宝贝身上。 她一次次拼了命地站起来,护着痴童,直到极致的慌不择路下,她举起了窗台上的一盆夜来香,砸到了司历的头上 他死了? 西淮蹙眉问。 没有。 农妇摇头:他见了血,就停手了揍了我一通,拿着鞋走了。 银止川微微冷笑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但是那次之后,女人就得罪了这个钦天监的司历。 他时常过来找麻烦,女人也苦苦哀求过他,却都不管用。 有时候,被绵羊咬了一口的愤怒远比被豺狗咬一口带来的愤怒大得多 因为他已经习惯了顺从。骤然遭遇反抗,会在心里想,就凭你也配! 女人祈求过这名司历许多次,答应过他许多恶毒报复的要求,他却出尔反尔,时而答应,时而又扬言要让痴童去死。 其实他只是在享受这种折磨别人的快感而已。 通过把玩他人的命运,欣赏他人的痛苦,来感受自己所拥有的优越感。 他就是因为这件事,将你女儿写到了祭祀名单上? 林昆说:钦天监的人,就是这样确定祭祀名单的? 银止川瞥了林昆一眼,有时候他真是觉得这个人天真的无法想象。 不然呢? 银止川说:林御史,你以为钦天监平时是怎么办事的? 荒谬 林昆喃喃说:荒谬! 只是被人砸了一个花盆,却就这样要用他人的全部希望和人生来报复。 这是林昆难以想象的。 难不成这世上真有人命和躯体的尊贵贫贱之分么? 与其说这个 西淮慢慢开口,顿了顿,道:不如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罢?现在钦天监的祭祀名单还有修改的机会么?既然阿婶的女儿不符合祭祀标准,那麼应该可以将她从名单上抹去吧? 但是将她抹去了,其实也意味着将会有另一个女孩儿,另一户人家将遭厄运。 银止川问:那名司历的名字是什么? 我们待会儿到钦天监先去找他。 林昆也冷冷道:一个副九品的小吏,也敢做这样的事。 然而女人先是怔了一下,而后竟然嗫嚅道: 算了 算了? 林昆道:这样如何能算了。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留在朝中做官,一日不清扫出去,一日就还在继续祸害他人! 农妇垂着眼,发着抖不说话。 你不用怕他。 银止川耐心地望着女人,说道:你将他的名字告诉我们,我们自然会去找他。他没有机会再报复你的。 然而女人还是不说话。 只有西淮看着她的手指,又慢慢朝屋内黑黢黢的中堂望过去,缓缓蹙起眉。 如果这时还有其他人在场,也许还会想办法劝一劝女人,但是银止川林昆都是不善言辞的人,也很少遇到这样还要劝别人反抗世家的情况。一时间三个人都彼此看着对方,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分卷(89) 银止川蹙着眉,慢慢抱起臂来。 你不想救你女儿了吗? 良久,林昆极低地轻声问:我是御史台的林昆这是我的名刺,如果以后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御史台找我。 等囡囡不在了,我也去找她。这世上活着太累了 眼泪从女人的眼中淌下来,她哽咽着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完:大人大人啊,你们来得太晚了 回去的路上,三人心情都十分沉重。 银止川慢悠悠看着天,想在这世上,原来谁也是过得不快活的。 上至沉宴,下至平民百姓,任何人来到这世上,都是受罪的。 她为什么不让我们管? 走了片刻,林昆还是忍不住道:她不想救她的女儿了么?如果她告诉我那个司历的名字 林大人,你可知世上有万念俱灰这个词? 银止川道:如果活着是生不如死,那活着也不再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 你现在还觉得废除钦天监会令百姓的信仰分崩离析么? 他又问:动摇民心? 林昆默然。 我本以为 他极低声说。 一种极大的无力充斥了林昆的心,他不知道该怎样去描述这种感觉,只是无力。 在他以为拼命做事,总能让这个国家越来越好的时候,但是原来有那样多他从不知道的恶事,在阴暗的角落生根发芽。 林大人,不必自责。 静默中,蓦然西淮突兀地开了口。他微微眯起眼,看着他们即将离开的这片光秃秃的山,风中他的碎发被微微吹拂了起来。 青衫人说:你只是一个人啊即便倾尽全力,也无法与众多宵小为敌的。 他的声音很低,犹如在穿越时光说给另个人听。 像在与林昆交谈,又像只是在喃喃自语。 林昆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小倌会突然安慰自己。 一路上他甚至都刻意避开了他与他说话的。 明天我再来一趟。 林昆抿唇说:这件事,总要解决。 西淮却笑了,说:明天么?你明天来,她们也许就不在了。 林昆和银止川脸上都露出讶异的神情。 是的,西淮终于想通了。 就在方才,他突然明白了女人为何说你们来得太晚,进去时她又说弄脏了围裙,请他们稍等。 甚至那指甲缝里的暗沉污迹也得到了解释。 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她杀死了那个司历。 那两个放在黑黢黢中堂角落里的包裹就是她们的行李,在银止川与西淮敲门时,她正准备带着女儿逃走的。 所以才隔了那么久才开门,她在犹豫。 他们的到访搁置了女人的计划,使她匆匆将行李藏到了门后。 我们现在回去,还能看到那个男人的尸首罢? 西淮漠漠然说:他应该刚死不久,也许就埋在院子里。 那名司历也许是来再让女人求他,得意满满地欣赏女人的绝望神情,让她知道自己错了身为低微的蝼蚁,竟然敢反抗! 那麼你只能得到更残忍的惩罚! 却不知道女人早已经万念俱灰,身处毫无希望的绝境下,她早已经疯了。 他去找她,她正好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在小狸花嗅着味在院子里刨土时,西淮就觉得有些异样。 林昆脸色骤变,果不其然立刻转身,沿原路匆匆走去。 西淮却站在原地,只是静默地看着。 你不去么? 他问银止川:你也是朝廷命官。 不去。 银止川懒洋洋一笑:我觉得那司历倒是死得好。若是这女人被捉住了,回头我还往刑部打个招呼。 西淮极轻地笑了一下。 只是我觉得你有些特别。 银止川说,为什么你这么平静?在知道院落中也许有死尸的时候,你甚至一丝失态都没有表现出来。 我是见过人死的。 西淮慢慢说,他的神态也漫不经心,似乎没有丝毫在意之处。 银止川以为他说的是曾经提及过的,在冰河上看见同伴落水,而束手不救的事,实则不是。 在三人之中,西淮是第一个发现异样,判断出女人已经将司历杀害的人。 只因为他太熟悉那种恨不得将那些牲口一样的东西一起带入地狱的感觉。 那种恨和无法克制的反胃,会叫人不择手段,忍不住全身发抖,直到叫他从世上消失才能平复。 起风了,西淮穿的单薄,风扬起他的碎发,将乌黑长发吹得微微凌乱。 他禁不住咳嗽起来,慢慢弯下腰去,银止川慌忙回过身来拍他的脊背: 怎么了? 西淮摇头,推开银止川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他自己慢慢直起身来。 没事。 少年人低低地轻声答:有一些冷。 银止川蹙眉看着他,似乎很担心,但是他们今日出来又没有带披风。 如果脱掉外袍给西淮,穿着夹衣在路上走,终究很奇怪。 但银止川只想了一下,就很干脆地褪下外袍,递到西淮手里: 拿着吧。 西淮诧异地看着他,银止川吊儿郎当一笑,浑不在乎说: 反正也没有人敢笑我。银七公子,放浪形骸,这星野之都的人不该早就该习惯了嘛? 此时已经至下午了,但是日头并没有很盛,甚至有些阴阴的。 西淮肩膀上盖着银止川的袍子,是很轻软华贵的银白软缎,搁在肩膀上并不重,但是很有存在感,西淮甚至能感觉到它从银止川那里带来的,一些残余的体温。 他又想起自己第二次见到一个人死亡的过程那似乎也是在一个这样阴沉的下午。 他那时正陷于绵绸软缎中,遭受身体上的巨大痛苦。 好多婆子围着他,要在他的身上穿出两个环出来。 少年自诩不是爱哭的人,但是当那么多人七手八脚地按在他身上,在他无法描绘的地方施加那样的酷刑,西淮还是哭得喘息不止,几乎要闭过气去。 半晌,似乎被西淮哭烦了,一直坐在一旁休息的牙婆突然走上前来,狠狠打了少年一个耳光,喝道: 小麻烦东西,不想自讨苦吃就安静些! 西淮满心满意都是愤懑和委屈,当即张嘴,一口咬在牙婆的手指上。 牙婆被咬得大叫,死命地捏西淮的嘴,让他松口。 死孩子,死孩子! 牙婆道:把另一个也带上来,叫他闭嘴! 西淮当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还是挣扎,直到满身浓香的女人凑到他耳边,极低声说: 你哭啊,你姐姐就在屏风隔壁!你叫出声儿来,叫她知道屏风这边是你,你们姐弟就一起受刑! 接着果然是一阵拖拽的声音,伴随着孩子猫一样低哑的哭吟。 牙婆说:你再叫一声,我就抽她一鞭子。抽到死为止。 西淮呆住了,果然不敢再动。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屏风那边始终还有啜泣低叫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还有许多人影的晃动。 西淮竭力忍住疼,甚至捂住嘴,不敢再发出一丝声音,只睁大眼偏头,看着屏风那边的剪影。 姐姐的哭声像魔咒一般始终环绕在他耳边,西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息下去的,只觉得到最后他意识都不是十分清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牙婆拍拍他的脸,道: 还活着么?西淮虚脱地睁开眼,牙婆懒洋洋笑着: 小东西还挺耐造。花君会喜欢你的。 他忍着剧痛从锦缎中爬起来,赤着脚就往屏风另一边跑 然而他只看到一具尸体。 遍体鳞伤的尸体,却是他曾经一度最熟悉的人。 这时候西淮才明白为什么他听到姐姐的哭声那么低,那么微弱。而她也不可能看见屏风这边的人是自己的,她的眼睛上只有两个血窟窿。 一个胖肥体黑的男人在旁侧低着头系裤腰带,牙婆挥手,让他下去了。 她偷偷地到处找你,闯进了燕启人大营。给燕启人先捉住了。 牙婆悠悠说:我捡着她时,她就已经是这样了。可怨不得我。 西淮呆在那里,似乎是惊着了,牙婆从怀里掏出一枚红丸,送进西淮口中。那只漂亮的手上涂着鲜艳欲滴的丹朱蔻红。 总归你们姐弟在她死前也见过了。 牙婆说:你是看着她死的,不是么?渝西笃加。 这是西淮第二次目睹一个人的死亡。 所以他是理解民妇的。 西淮想:如果有机会,他也会想像农妇一样。 杀死所有带来这一切罪恶的人。 第100章 客青衫 50 后来几日,林昆都在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丞之间奔波忙碌。 想也知道是为了农妇的事情。 银止川却没再掺和,只和在大理寺丞当值的玩伴打了个招呼,就没再过问了。 惊华宫内,醉人的熏香静静燃着,宫纱随着微风轻飘。 正是一日中最消停安谧的下午,连守在门前的宫娥都倚着门框,昏昏欲睡。 所谓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也不过如此。 楚渊刚起身,还有些意识朦胧,披着一个外套坐在矮塌上。 言晋在给他剥鱼。 都是中午小厨房准备的,言晋让他们好好保存,镇在冰里,此刻拿出来时还都是鲜嫩滑口的。 楚渊睡醒作息总不规律,甚至有些错乱。 他时常精神好些就彻夜看推星辰,灵识耗尽,就躺在床上沉睡三四天不醒。 但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何时他醒来,言晋总是已经准备好了温软合口的饭食。 不想吃鱼。 楚渊靠在塌上,慢慢回过劲儿来了,看着言晋手上的动作,恹恹道:谁让做的。 言晋手上动作一顿,道: 是鲈鱼。梁成浣湖江那边送来的很好吃的。 然而楚渊还是不肯瞥一眼,耷拉着眼梢不说话。言晋只得说: 我把刺都剔光了。师父尝尝罢。 师父不能总吃咸米羹啊。对身体不好的。 他还带着银面具,但是五官棱角已经很锋利了。 身量也见长,微微蹙着眉头的样子看起来很认真,因为注意力全在鱼上,唇角也稍稍抿起来了。 楚渊看着言晋,这样的侧容,他想:少年已经逐渐长大了啊。 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近来总有许多星野之都的名门闺秀,有意无意托人来问言晋可有婚约了。 时光在他还没有注意的时候,就已经将曾经总跟在他身后的小弟子打磨成了俊逸翩翩的少年。 只是楚渊和那些贵族女子也都不知道,这个看起来俊朗冷峻的少年,在他们看不到的时候是怎样一副冷郁疯狠的模样。 难怪他会和沉宴渐行渐远。 楚渊又想,他念头转到另一个地方,笑了起来:原来时光已经过了这么久。他和沉宴相识也快十年,没有人不会变的。 去把案上的书简拿来。 言晋将托盘中的蒸鱼送过来的时候,楚渊说。 他算是勉强接受了吃淡鱼这桩事,只是还是有些皱眉头。 下次要吃咸米羹。观星阁少阁主强调说。 好。 言晋答:下次吃咸米羹。 不知道是不是灵力逐渐散薄的缘故,从半年前起,楚渊五感也逐渐变弱,对味道的感知越来越迟钝。 有时候明明没有改变做法的菜肴,他总觉得好像变淡了,口味越来越偏向咸或辣的东西。 当有一次楚渊喝下小厨房不小心放了双倍花椒籽的汤,却没有察觉出来时,言晋简直心头一跳。 近来钦天监和莫氏一党可有异动? 一边慢慢翻看着书简,楚渊一边淡声说。 这些书简都是令人专门整理出来的的案卷,将近十年来与钦天监有关的状告都搜集起来了。 楚渊连日连夜看了好久,就是为了要将与钦天监相勾连的朝中官员都找出来不管他们藏在哪个角落,有多么不动声色,只叫他们未来绝无死灰复燃的可能。 没有。 言晋说:只是听闻林大人最近又掺和到了一桩贫民的命案中,那位死者倒是钦天监的司历。 林昆 楚渊手一顿,视线从竹简上移开些许,似乎有些意外:他倒是忙得过来啊。赈银案、御史台、现今还掺和到命案中,他一天到晚都是住在御史台的么? 言晋摇头:不知道。 楚渊看着面前的桌案,微微有些沉默,半晌才轻叹说:林御史大概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罢? 他这样的人,该早生五十年,逢玫瑰王朝,盛泱鼎盛,与不贰盛世一起写进史书千秋万代。但是没有他,如今的盛泱,恐怕又会短命起码二十年。 言晋只是默默,半晌说:师父也是的。 我不是。 楚渊莞尔。他轻叹说:我已经不行了。能在死去之前,将钦天监这桩事办好,我就已是心满意足。 师父! 言晋眼皮一跳:您不要这样说。 人都是要死的,不是么? 楚渊笑望着他:只是观星阁还缺下一位少阁主。你是不愿意的,我知道。 分卷(90) 他温和地看着言晋:在我死之前,我会替你找好去路。你想要去哪里? 言晋的唇嗫嚅着,死死抓着楚渊的衣摆,好似恐惧一松手,楚渊就会从此消失。 你是看不透生死的孩子啊。 重病虚弱的雪衣少阁主轻轻将手放在少年的头上:可是你不知道吗,在观星师的眼中,世界就是一张巨大的棋盘,人的命运都不过是其中的棋子。在这世上,除了天地的宿命,什么也不重要。 这也是为什么那样多的观星神侍,风华绝代,如珠若玉,却愿意雌伏于君王身下,无论那是什么样的老头子,或是面容奇丑的色胚。 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世上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除了星辰的秘密。 这世上只有一个神,那就是写下星辰秘密的神。万物都在那位神的手中,一切都逃不过那位神的眼睛。 观星师们是神的使者,神的仆从,他们与神一起爱着这个丑陋又迷人的世界,但不爱世界上的人。 人是卑微的,如蝼蚁一般。 他们与普通的世人是不同的,他们只是世界的旁观者。肉体的躯壳已经不算什么了,和君王交媾可以窥探到世上最明亮星宿的轨迹,还可以得到举国财力物力的支持,钻研星辰的秘密,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世上的观星神侍其实都是疯子。 除了楚渊。 我们看透了星辰的秘密,勘推出了世事的发展,可这样,世上还是每一刻都有人死去。 曾经少年时他问过自己的老师:那麼即便可以预见天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位久负盛名的星辰家是这样回答他的: 芸芸众生不过沧海蜉蝣,即便痛,也不过蜉蝣之痛。但我们是神的追随者,命运的使徒,何必拘泥于这小小的蝼蚁之悲呼中? 那我们就只是这样看着一切世事的发生,而什么也不做吗? 苍苍老者给予他一个轻飘飘的笑。 这是观星师的狂傲,也是观星师们的残忍。 后来楚渊一直拘泥于这种残忍和对世事的冷漠,他是天性温柔的人,却因灵力出众拘泥于观星师之中。 他一度迷惘到忧郁,不知道自己所做所钻研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他差点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死掉,觉得自己存在于世是没有意义的。 直到遇到一个人。 挽留楚渊留在这个世界的名字,叫做沉宴。 把这些都送到澄雪宫去。 翻完案桌上小半边书简,楚渊理出一批,说道:告诉陛下,与钦天监勾结的可疑官员我都已经用笔墨圈出来了,请他细看。 师父要休息么? 言晋迟疑问。他看见楚渊揉着太阳穴,本就不怎么有血色的脸又苍白了几分。 他上次来,说有什么东西都留着,不用特意往澄雪宫送。 沉默半晌,言晋还是忍不住说:他下次来,自己一起带走。 只是少年声音闷闷的,也不愿提及沉宴的名字。 不用。 然而楚渊轻轻道:我不想见他。让他不必再来了。 言晋一怔。却见楚渊低着眼,轻轻地摩挲着袖上雪白云纹。半晌还是问道: 陛下最近好么? 挺好的。 那就够了。 楚渊微笑起来:愿君事事顺心,平安顺遂。努力加餐,勿念旧这就已经够了。 言晋沉默不语,良久后,楚渊在灯下看书简,终于趴在案上睡过去了。 他才缓缓上前,将一件衣物轻轻披在楚渊肩上。 再然后,便是一如往常地吹灯,收拾桌案,端起木盘轻轻地带上门退出去。 只是这一天言晋带上门之后,静静走到廊檐尽头时突然停住了脚。 他看着这静默的庭院,和卑微的只能远远遥望楚渊的自己的影子。 突然手指紧紧攥着手心,将一块同样精致华贵的离字玉佩捏得深深勘进肉里。肩膀颤抖着,蓦然玉狠掷了出去! 将野猫都吓得惊叫一声,跳过了墙头。 少年抬起头,眼眶通红。 却又慢步走过去,艰难地在草丛中俯身摸索着,颊腮都被咬得紧紧鼓起,将玉复又捡回来。 第101章 客青衫 51 几日后,星野之都渐渐有些风吹草动了。 先是过往被钦天监欺压过的百姓都集聚起来,往衙门、御史台呈冤书,再就是分批分批地往城头盛世鼓轮番击鼓。 这盛世鼓是朝廷设在民间,专程喊冤用的。 一时间,咚咚的鼓鸣声连接数日不歇,仿佛要冲破与云霄,直传九殿。 起初沉宴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假装不知情问: 城头是何人击鼓? 钦天监的官吏皆面露尴尬,大殿上无人应声。许久之后,才有莫必欢站出来,勉强答: 臣下朝后去问一问。 而后就是遮掩,隐瞒,不择手段的镇压。 衙差上街逮人,见着往城头去的,一律关进衙门里十五天。遇着正在击鼓的,则冲上前去狠揍一番。 但尽管如此,也依然有许多百姓悄悄摸摸地往城头去,寻那衙差散值的空档,哪怕敲一棒槌,也是好的。 当然也有更多的人在静默地围观,他们躲在家里,朝窗户外看那些往城头去的人。 想他们不怕被抓吗? 其实这些躲在家中的人也有被钦天监欺辱的历史,只是他们还尚自觉得可以忍耐,比起被欺辱,他们更怕被捉进衙门里。 闹事么,有那些已经上城门击鼓的人就够了。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 然而,随着城头的鼓声持久未灭,过了几日,沉宴上朝时又第二次问了起来。 是不懂事的小儿在戏玩。 莫必欢汗水湿透背心,低首答。 沉宴略微一笑。 这一次,钦天监和莫必欢党羽提起了更大的警惕。 他们开始加派人手,甚至将自己府中的家丁也给派了出去,时时刻刻盯着城头盛世鼓,要实打实地为沉宴守候出一个盛世来。 百姓们起初有些怯怕,但逐渐他们学会了结伴去。 甚至有不知是哪个读过书的秀才,匿名作了诗歌在城中传唱,将钦天监多年来做过的恶事编成了小曲儿: 钦天监,夺泥燕口。太史司历,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皆搜求,无中觅有。 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家中女儿若有,千万莫上街头![*注1] 百姓们就一起堵在城门,一边是携刀带棒的衙差,一边是聚众而来的普通平民。 平民中有人送水,有人当场写字,把那些城中的讽刺诗歌都写在宣纸上,高高举起。 下雨或曝晒两边人都不曾退去,就这么彼此对峙着,有什么即将一触即发。 这样的僵持持续了四日,第五天夜里,城内城郊都下起了暴雨。 你们吃着朝廷赏给你们的米,住着朝廷赏给你们的房子。你们还要怎么样? 有官吏怒吼道:要不是朝廷,你们早就被梁成燕启的铁蹄踏平了茅屋!是朝廷叫你们免做了亡国奴!!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大雨中,因为镇压而回不了家的官吏奋声大吼,高举着双臂,好似愤恨到了极致,痛心到了极致。 他手指着面前粗糙黝黑的面容一一点过去,恨声道: 刁民刁民啊! 百姓们与他默然对峙,也无人出声。 他们都是没读过书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反击,似乎在默认着这种指责。 你你占我们的农田。 半晌,有人才在人群中说:抢我们的女儿还不如燕启人!! 官吏脸色骤变:你在说什么!? 他喝道:君为民父,帝为臣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怎可如此说朝廷!? 群人不吭声,像群沉默但坚决的羔羊。 你们整日不知道朝朝廷谢恩,反倒满肚子抱怨! 官吏道:你可知在梁成,他们都过得都是什么日子?他们的王孙贵族,即便是皇帝的女儿,后宫里最得宠的女人,也只有元春时能吃一枚茶叶蛋!你们呢?已经过着如此安逸舒适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满的? 我看这徭役还是太轻了!若真教你们饿得吃不上饭,也没心思去想这有的没的了! 平民们不吭声。他们直觉这不对,似乎自己过得并没有官吏说的那么好,但是他们又没什么人去过梁成 盛泱对边界的管制是很严的,即便是商贸往来,也只有富家大族才有与他国沟通的机会。 普通百姓甚至连梁成是什么样,上京是什么样也不知道,他国子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都是有官吏们形容给他们听的。 没有钦天监,你以为老天会赐雨水给你们吗?没有我等秘术师沟通神灵,你以为太阳是自己升起来的吗? 官吏道:不知感恩的东西!来年大灾将至,都是对你们忘恩负义的惩罚! 但是。 面对一脸凶煞的官吏,百姓们想了许久,终于有一人道:倘若真的什么都是对的?你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击鼓? 如果你没有任何亏心之处,为何这样防民于口甚于防川? 众人们一愣,纷纷反应过来了,将注意力移到最初的盛世鼓上,重新叫嚷道:击鼓,我们要击鼓!! 官吏被这喧嚣的声音闹得捂起了耳朵,群情登时越发激愤,推推嚷嚷的人群往前挤去,逼得衙差们竟一时后退。 稍时一名老乞丐趁着空隙,抓住机会钻到盛世鼓旁边,猛力击打起来 咚!咚!咚!的鼓声在暴雨中振开一漾漾声波,好像一击击都敲打在人的心头。 老小儿,下贱的东西! 官吏骂道,来人,给我把他拖到衙门里去! 老乞丐死命地扒着鼓架,嘶哑喊道:刘太史,你不得好死 我一家性命都葬送在你手上!! 衙差们越发用力,将乞丐的四肢都抬起来,如对待牲畜一般要将他四肢捆在一处,吊着拖到牢里去。 再闹,就与他下场一样! 官吏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呵道:全部手脚打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平民似被震住了,都僵立在原地,甚至个别的,还有些下意识后退。 官吏满意地笑了,却正当此时,人群后窸窸窣窣,突然想起了一阵骚动。 官吏蹙起眉头,定神去看,却见一人着深青色官袍,腰间别着简朴的璞玉,看着如一个贫寒士子的模样。 人群不由自主为他让出路,雨水顺着他清隽冷郁的面容淌下来。 你为什么不让他击鼓。 那人一字一句说。 他看着很年轻,大概不过是二十一二的年纪,但是却定定地站在人数是他数十倍的衙差官吏面前,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不让他击鼓? 年轻人轻轻地,又问了一遍。 哪儿来的狗屁言官 官吏恼羞成怒,在这个手无缚鸡的文人面前,他却感到种说不出来的压迫力。 我问你有什么权利不让他击鼓!! 然而他话音未落,林昆猛然暴喝,将官吏斥得浑身一颤! 滂沱大雨劈头盖脸地淋下来,数不清的雨珠顺着脖颈滚进衣领中。 林昆立在晦暗不清的长夜里,他的面庞犹如冰冷坚硬的寒玉。 哪儿、哪儿来的酸腐弱鸡。 官吏说,他上下打量着林昆的打扮,怎么瞧也不像出身显贵的样子,不由怒道:你可知你面前的是钦天监灵台郎? 阻碍钦天监办事,就是对朝廷的大不敬!要治重罪的! 朝廷? 林昆却倏然笑了。他轻声说:你们也配代表朝廷?呸。 那场雨夜中的聚众因为林昆的出现终于引爆了。 无数百姓平民纷拥而上,和衙差互殴起来。有人抢夺棍棒,有人从家中拖来铁锹,这么多年来长久淤积的不满和愤懑终于一朝宣泄,混着雨水和呐喊,撕扯着要拉裂黑夜。 只是那次纷争中林昆也受了些伤,他当时去的急,没有来得及往府中通知家仆。 又因衣着简朴,夜里也无法看清那身官配代表的品级,当场众多衙差竟无人认出他,混乱中林昆苍白无力,自然无法与那些蛮力的捕快抗衡。 出仕五年没有休息过一天的林御史终于请假了,只能躺在床上静养。 李斯年也告了假来照顾他,一推门,看着床上那个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缠着绷带的青梅竹马,羽林军御殿大都统简直辛酸又好笑。 他走过去,摸摸林昆涂着大片伤药,青青紫紫的额头: 像只小花猫。 林昆低低地抱怨:疼死我了。 带八斋坊的玫瑰酿笋了吗? 只是这次林昆的受伤,也激起了朝中不少谏臣的愤怒。 他们大多是和林昆一样的清正心性,早把生死度之身外。从前位卑言轻,空有赤诚热忱,现今一日爆发,则如星燎火源,不可收拾。 铺天盖地的奏折送到了沉宴案前,都是最有才华的学子写就的弹劾奏疏,钦天监被各种春秋笔法骂了个底儿朝天。 三日后,星野之都的满城士子在惊华宫门前静坐,他们要求严惩钦天监,盛泱风骨、文人脊梁,不可辜负。 第四日,沉宴和楚渊同时登上宫墙,在那最高处看着城楼下的盏盏灯火烛光,是无数士子也在夜里不肯退去。 分卷(91) 盛泱不会亡。 沉宴倏然笑了。他看着这黑夜中一点点渺茫的光,同楚渊说道: 有这城下的一盏盏灯火,盛泱就永远不会灭亡。 小心,坐稳了。 与此同时,镇国公府内却截然不同,没有一丝外头紧张欲崩的气氛,反而安谧闲适。 银止川给西淮做了一架秋千,从搓绳到定桩都是由银止川一人完成的。 他让西淮坐在编绳上,缓缓推起,又慢慢下落。 起初西淮有点紧张,抓绳抓得很紧,银止川笑说:没关系,掉下来我接着你。 正好掉我怀里 慢慢西淮适应了,他才越推越高,每次都晃着荡向更高远的地方。 白天暑气正盛,夜里热浪都散了,还有凉风,是解闷儿的最好时机。 西淮随着秋千,能看到城中心的隐隐烛海,不由低声问道: 那里是在做什么? 不用管。 银止川却悠悠说。与我们无关的事。 若是发起大火来了,也与我们无关? 若是发起大火来了,我也不会叫他烧进镇国公府分毫。 银止川轻轻地推着西淮的后背,不知是什么意味地,极轻地叹息说: 只欣赏这橙红烛火映亮天际的美吧,西淮。 我真希望有一天,纵使到国之尽头,天之末日,你我也站在这间院子里,静静地再好好推一场秋千。 [*注1]:化用自《醉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在梁成,即便是皇帝的女儿,后宫里最得宠的女人,也只有元春时能吃一枚茶叶蛋! @明妃姐姐,是真的吗? 第102章 客青衫 52 因为士子的静坐,无数谏官的反扑,一直兢兢业业防民于口的钦天监犹如一艘小船,瞬间被淹没在了言语的大海中。 只能被惊涛骇浪携裹着,推涌着,陷入有史以来最被动无助的境地。 然而,正当他们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焦急思虑着对策时,一封未留名的字条却由信鸽在一个夜里带进他们的窗户,上面写着: 废物。 欲得权柄,先得民心。欲毁观星阁,先毁楚渊。 钦天监太史一愣,继而捏紧字条,陷入微微的沉思中。 与此同时,镇国公府中。 西淮坐在竹藤编的秋千上,脚尖点地,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晃着。 一只雪白的鸽子停在他的手腕,点头啄着他掌心的米粒。 西淮微笑着看着它,不住地轻轻抚摸鸽子的白羽,低声道:好孩子。 白鸽似乎受了惊吓,没吃多少,就咕咕展翅,从西淮掌中飞走了。 西淮眯眼看着它的背影,许久后,他将剩余的小米洒在土地上,笑了一下: 没有笼子的鸟。真好啊。 庭院里空空静静,除了满园的花木,什么也没有。 银止川从给他造了这个秋千之后,就外出了几日,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他走之前还吩咐小厨房即便自己不在,也记得做西淮喜欢吃的菜。下人也都不许忤逆,要将西淮当做他一样看待。 西淮有时候都觉得奇异,谁能想到,半年前银止川还戏谑地调弄他进了银府的门,就是银府的人。少爷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得每日抄写《女戒》《夫规》十遍,秀女红,求恩宠 而今只过去了不到半年,这个人就已经全然变了一番态度。 这实在叫西淮意外,原来得到这个以风流盛名的少将军的好感,只是这样一桩容易的事。 他远比西淮预料的好亲近的多。 枉费进镇国公府前,花辞树那样耗尽心力设计。其实这个银七公子,只是心思纯粹如少年一样的人啊 盛泱未亡,全凭三人支撑。 西淮淡淡的,想起不久前他写在信封中传给花辞树的话。 一是观星阁楚渊,二是御史台林昆,三是镇国公府银止川。若这三人能被一一拔去,攻破盛泱城池,则指日可待。 现今观星阁与御史台已经入局,所剩下的,只有银止川一人 西淮细细地捻着指尖草绳,略微思索着,那麼银止川该怎么除去呢? 猜猜我是谁。 正思虑间,一双手却突然捂上了他的眼睛。悄无声息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就靠近过来一个人来。 西淮一怔。随即淡淡道: 是七公子吧。 银止川随即松开手,也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感叹道: 西淮,你还真是正经啊。你真的是赴云楼出来的么? 猜猜我是谁这种把戏,银止川从前也和其他烟柳巷的姑娘玩过。 那些娇滴滴的美娇娘每次都说是奴家的心上郎君罢,或者是世上最疼奴家的人罢。但总没有一个是像西淮这般冷冰冰又冷淡淡地回答是七公子,或者干脆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人。 只是哪怕西淮冷淡,说他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人,银止川也总是这样乐此不疲地喜欢与他玩。 不比少将军好兴致。 西淮淡淡说。 想我没有? 银止川手背在身后,笑望着他,二十九个时辰没见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西淮似乎在斟酌着,片刻后才勉强答:自然是想的。 给你带的。 银止川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伸出手,掌心躺着几颗虎眼窝丝糖。 这是上次河灯盏,他们一起逛集市时西淮吃过的。他似乎很喜欢,于是银止川每次从那里路过,都会给西淮带一些回来。 你去郊外了? 西淮一顿,问道。 嗯。 银止川答:去城外的金蝉寺跑了一趟。 哦 西淮问:去哪里做什么。 我的生辰快到了。 银止川答:每年生辰,我都要去一趟的。我爹把我的命牌放在寺里押着了他说我出生时八字带煞,要多积善缘。 这样。 西淮若有所思,没再问了。 在盛泱,但凡是大户人家,孩子出生时都会请算命先生看八字。若八字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就刻一张命牌,放在寺庙里,直到过了那个预定的命劫再拿出来。 但这一次比较不一样。 银止川却说。 他手撑着下颌,一双轻佻的含情眼就这么笑吟吟地看着西淮: 我二十三了,老头子讲要押到二十四岁才能拿出来。但我觉着这么多年了,也没发生什么事,不如早早拿出来,免得影响姻缘。 西淮简直不可置信,有些呆愣地看着银止川,问:什么? 命牌这种东西,寓意就是从无间的命谱中暂时将你抹掉,避过宿命之神的手。 银止川说:这样它如果想要降下灾祸的时候,却无法从命谱中将你找出来。自然而然就避过灾难了。如此,既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将命牌镇在庙中,虽然能够避开命劫,但是同时也叫月老找不着我的命谱了啊,这不会影响姻缘吗? 西淮: 什么八字劫难的。 银止川懒洋洋笑着,说:老子不信这个。拿出来就拿出来了,反正就剩下一年。 但是,西淮想,银止川这句话本身就是有所悖论的。 如果他不信命牌可以帮助他躲过灾祸,为什么却害怕命牌影响他的姻缘? 这二者之间,不是本就相悖的吗? 况且如果只是我一个人躲过灾难,有什么意思。 不知道想到什么,银止川笑笑,漫声道:如果可以选,我宁可和所爱的人命运相系,一荣俱荣,一毁俱毁。 那你就不怕。 西淮怔怔说:那算命之人说的是真的?二十四岁之前会有劫难。 不怕。 银止川说。 他抬起西淮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我等不及了西淮。我说过,我心悦你,我想要你知道。更想要你回应。如果可以,我真想将你的星宿与我的星宿永远系在一起,生死与共。 西淮犹如震了一下。 可是如果那个给你带来命劫的人是我呢? 他轻声说。 如果那个给我带来命劫的人是你。 银止川说:我愿意受劫。 哈。 沉默良久,西淮却倏然笑了。 你说你心悦我。 他将目光缓缓转到银止川身上,低声问他:可是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什么叫心悦什么叫喜欢!? 他慢慢地想将手从银止川掌心抽出来,垂着眼,喃喃说: 你什么也不知道 心悦。 银止川却抓住他,不让他抽手,自然而然说:很简单啊。 心悦,就是我想跟你在一起啊。我挂念你啊,分别就会想念啊,如果你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你开心,我也跟着开心;你受了欺负,我会着急到上火,心痛到眼红,这就是喜欢。 银止川说:我心悦你,我很清楚。只是你不心悦我罢了。 西淮: 我不是你的良人。 良久,西淮低低地哑声说。 你去找别人吧。 他说:我与你不合适。你也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你知道,你就会讨厌我的。 他说完起身就走,而且低着头,不让银止川看见他的神情。 银止川立在原地,他身侧,西淮方才坐过的秋千还在轻轻摇晃,但是已经空了。 他看着西淮的背影,那个人是先走开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中却浮现出落荒而逃四个字。 西淮也不知道。 他分明就是要得到银止川的爱,占据他的心,让他对自己色授魂与。 但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竟然是下意识想要拒绝银止川的爱。 还对他说出你不了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种突兀的话! 倘若叫那些人知道,恐怕会来剥了他的皮。 但是他真的无法接受不管从哪种意义上。 西淮不知道该怎样描述自己的心情,他像是有些高兴,隐隐的雀跃。 雀跃于原来他还能被人喜欢哪怕已经成了这幅样子,这么一副残缺的,不人不鬼的样子,但是依然能够得到一个人的心,让对方这样怀着赤城与热忱的一颗心来爱他。 可是,他同时又为自己的这种高兴感到恶心。 那是谁的爱啊,银止川的爱。 他想,那是将他害至今日境地的罪魁祸首,一切的元凶,血仇的遗孤! 他与他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西淮站住脚。 他站在游廊的拐角处,身后是仍在原地注视着他的银止川。 你走到今日是为了什么。 西淮看着身前的影子,寂然想。 忍受那样非人的痛苦与折磨,熬过了一切羞辱与难堪,走到今日,你是为了什么。 难道要在离得手最近的时候,懦弱身退吗? 西淮倏然笑了。 那是崇信二年。盛夏的暑气还没有消散,银止川刚从城外的金蝉寺取了自己的命牌回来,马不停蹄,身上还带着些未干的薄汗。 但是他一腔热枕与示好依然没有得到回应,他站在原地,看着西淮离开的背影,心里本来有点失落的。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倏然瞧见他的心上人又转头回来了。 是我的错。 西淮说:我不应该那样轻率。 银止川怔怔地看着他,西淮却低着眼帘,银止川看见他的喉咙微微地动了一下。 适合不适合,要试过才知道是吗? 许久过后。银止川答道:是啊。 但是我不是个很好的人,这是真的。 西海静静地看着他:你愿意包容我,信任我,如你所说的那样爱我吗? 当然。 银止川几乎想也没想说。 好。 西淮轻笑了一下,这就够了。 当得到西淮踮起脚尖,轻轻落在他颊边的那个吻时,银止川几乎要喜悦疯了。 他好像得到了他的星星,他的神君,他可望不可求的一切。 他从此没有任何遗憾,一生圆满,和曾经辜负过他的命运和所有苦难都握手言和。 但是银止川却不知道,这个吻,正是他一生遗憾的开端。他灵魂就此囚于牢笼的起始。 他此生最幸福也最难释怀的噩梦,就此开始了。 第103章 客青衫 53 既然答应了试一试,那麼当天晚上做点什么,自然是理所应当的。 银止川把西淮摁在衣服堆里亲了又亲,鼻尖贴着鼻尖,像头大尾巴狼嗅着终于属于了自己的猎物,炙热的呼吸都喷在身下人苍白的颈窝里。 分卷(92) 西淮被他亲的仰起了头,急促得喘息了一声,别够了。 够? 怎么会够。 银止川想,这是他垂涎多久的心尖人,怎么亲都亲不够的。 但他仍然克制地从西淮身上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的猎物,说: 回应我。 西淮你答应了我的。 西淮瞳孔有些略微的失神,怔了片刻后,他喃喃地哑声问: 怎么回应 银止川牵着他的手指放到唇边亲吻,这本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但是不知怎么在银止川做来时,就显出一种说不出的色情意味。 西淮被他吻得轻轻颤抖了一下,从脖颈到耳根泛起一层红潮。 叫我的名字。 银止川轻声说。 西淮眼梢满是赧色,他眨了眨眼,那眼睛里好像倒映着星子,又似泛着水光,亮晶晶的。良久,他偏过头去,如叹息一般的: 银止川。 银止川倏然就被这句话点燃了。 (这一段他们俩是穿着衣服,用脖子上方的嘴打了个啵,然后mua了口手,锁啥锁啊!) 这一夜好像格外漫长,漫长得西淮怎么盼也盼不到天亮;可也好像格外短暂,就如人间的欢愉与浮生,一眨眼,就这样过去了。 只是银止川在做梦时,不知怎么又梦到了很久以前,哥哥们都还在的时候,他和他们一起在院子里练枪。 练枪是要喊口号的,父亲在面前转着,每出一招,都会喝问他们: 你们为什么出枪!? 哥哥们都答:为保盛泱江山,为酬浩浩君恩! 银止川也出枪,但是每走一招,他都是在里头混着,很少有喊口号的时候,张嘴都是演演口型。 他在心里想:江山是他们王族的江山,君恩也是利益交换的君恩。什么保家卫国,他都不感兴趣。 稍时,镇国公发现了他的偷懒,喝令银止川检讨。 银止川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罚出列后站在哥哥们面前,大声道: 我就是不想为他们什么劳什子的王族江山拼命! 镇国公扬起的藤条下一刻就要落在他身上,简直要被这肆意妄为的幺子气得肺疼: 孽障! 本来就是! 少年一梗脖子,意气风发身形单薄:如果君王真有你说的那么好,爹为什么要告诫我们敛藏锋芒,不可露才? 王族,就是把我们当他们看门狗罢了! 还是棵小白杨一样的银止川倔强道:我不想当狗,要当你们当去! 他真是他们银家最叛逆的儿郎,一度镇国公觉得如果哪天他们家遇到灭门之灾,指不定都是银止川惹出来的。 但是偏偏是这样叛逆特殊的银止川,却成为了被濯银之枪选中的人。 你想为什么刺枪? 在银止川举起濯银之枪的那一天,镇国公疲倦地望着他,他坐在台阶前,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小儿子,低哑说: 你可知你破开封印的是杀伐之枪,乱世之枪?如果你没有一颗坚定的心,那么得到这柄枪,将会给中陆带来灾难。 那时他们头顶是漫天璀璨的星斗。 银止川那时还不到十四岁,正是顽皮的少年心性,他在心里想,我只是想提枪,就这么拿起来了啊。你们做不到吗? 算了。 镇国公看着幺子这么一副无聊的神情,大概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叹息了一声,说道:我将这柄枪收起来。待你来日想好为什么提枪而战时,再交给你。 他抱着濯银重枪的封匣走了。银止川看着他的背影。 老将军的背影在夜里显得沧桑而伟岸,他耳旁响着父亲离开前说的那句话 他说:止川。你要记住,战,永远是为了守护。 但那时银止川并不明白是什么道理。 他好像活在一片混沌的醉生梦死中,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人,只有美姬和醇酒刺激着他的感官,令他感到自己还活着。 直到下午西淮轻轻地落在他颊边一吻,从此鸿蒙散去,天地初开,银止川倏然明白了镇国公对他的说的守的含义。 他终于找到什么可以守护的东西了。银止川想。 他甚至在一片朦胧之中,感受到了濯银之枪的位置。它于一片黑暗之中,静静地发着光 腰还疼吗? 早上,西淮醒了,银止川早躺在一边,手指夹着他的一缕头发卷着玩。 西淮眨了眨眼,嗯了声,朦朦胧胧的,是那种刚睡醒的迷蒙。 他说着要转过身去,背对着银止川,再睡一会儿。然而少年人脖子白,那一粒粒暧昧青紫的痕迹根本触目惊心,看着就叫人忍不住想再亲一遍。 别动。 西淮推了银止川一下:我要睡觉。 银止川咬着他的侧颈,很戏谑的,只是轻轻地叼着吮,低低笑说:我只咬一下。 西淮挣不开,也就由他去了。 过了一会儿,银止川发现他根本没睡着,只是闭着眼睛养神。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动。不由笑得更厉害,手指也伸过去在那蜷曲乌青的眼睫上拨着:在想什么呢。 你想知道? 西淮懒懒问。 他从前总是清清冷冷的,但是昨天之后,就仿佛被人撬开了另一面少为人知的性格,比起从前总是不喜不怒的冷淡之态,更添几分少年人的骄纵天性。 嗯。 银止川说:你说。 在想 西淮闭着眼睛静了一会儿,而后笑了一下。用清清冷冷的嗓音说:你有多喜欢我。 银止川一下就笑了:我有多喜欢你? 这还用想么? 他道:如果一个人真的喜欢,那种喜欢是不用揣摩的。他的眼睛在会说,神情会在说,他的一言一行都在诉说他的喜欢。一份如果还要靠你去猜的喜欢,那麼答案多半是不喜欢。这么看来,我表现还不够明显。 他轻轻啄着西淮的面颊,轻声说:那我再表现一点? 西淮缩着脖子笑着推开他:走开。 他真是不一样了。 银止川在心里说,他从前看西淮笑,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但是现在西淮却越来越爱笑。 而且那种笑容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娇态,甚至有点媚,就像一只猫吃饱喝足后蜷着尾巴晒太阳。 说不出的放松和惬意。 这就是他也喜欢一个人之后,所会表现出来的模样吗。 银止川咬着西淮细而瓷白的手指,在心中想。 只是他终究不明白,有时候一个人的惬意是真正的放松,有时候却只是彻底的迷惘和堕落。 而今的西淮就是属于后者。 他彻底自暴自弃了,与银止川缠绵着,沉沦着,不再去想那些挣扎纠葛的事情,只是沉湎于这俗世的短暂欢愉,纵享浮生。 (这一段是不是真的干!标红个毛线啊) 你与王寅熟识吗? 任银止川亲了一会儿,西淮倏然问。 嗯? 银止川微顿。 王寅是王为良的儿子,除了他们上次一起去参加珍品展,西淮与他们应当没什么交集。 银止川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我有一个朋友。 西淮慢慢说 他青丝如瀑,陷在被单中,真是说不出的旖旎勾人。 他曾经世代为王家家奴。 中陆有五国,除开梁成,盛泱,燕启,和已经灭亡的云燕,最隐秘莫测的大概就是上京了。 上京处于一片沙漠之中,周遭少有绿洲。除了一年中既定的几个日子,居民会出来与边境通商,其他时候大多都闭城锁国,不与他国交往。 他们的城主姓花,是名神龙不见首尾的刺客首领。 传说这位花君手下有上千名刺客,能在一夜之间取走任何人的头颅。 只要你给钱,他就替你杀人。 甚至连上京城主的这个位置,也是他用暗杀术从原城主那里抢来的。 但是,只有西淮等极少数人知道,这位花君,其实是个残废。 他与银止川,楚渊等人并列明月五卿,却实际上只能终日坐在轮椅上。 是个清秀得甚至有些女气的苍白公子。 西淮,以及众多细作,是他从燕启人那里买回来的。那大概涉及到某些利益的互换。 他手下有两个最得意的刺客,一个叫冷四春,一个叫莲生。 这两名刺客是能孤身潜入他国,悄无声息地杀死王侯公卿的人物。人称漠北双刃。 也许是因为自身残废的缘故,花辞树很精通机括之术,造出了许多精巧无比的机械。 例如流金沙,飞廉转石仪,九曲连箭筒等等配备后能将战力放大十倍以上的机械。 但是,机械也好,刺客也罢,花辞树所作的一切努力,其实都只有一个目的 那就是化作一只刺进盛泱心脏的长矛,让这个国家灭亡。 王家。 斟酌了片刻,西淮还是忍不住轻声问:近二十年有没有做过什么招仇家的事? 嗯? 银止川一顿: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没有什么。 西淮的声音很轻,好像有些漫不经心的:只是我这位朋友恨极了王家,曾说他们手上沾的腥血,这辈子也还不清。我有些好奇为什么。 那也许王寅那小子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银止川笑道:这些望门世家,只在乎与自己同等地位的人。若你问他曾踩死过多少只蝼蚁,他只会一脸茫然地望着你。 他们家曾世代为王家家奴。 西淮试图缩小范围:你听说过吗? 没有。 银止川懒洋洋地笑:要不,我回头替你问问他。 不必了。 西淮却说:我也没有那麼感兴趣。 早上晨光慵懒,西淮和银止川蹭在一处。 少年人总是这样的,乍然得到什么,就颇爱不释手。好像搁在手边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总要时不时去摸一摸,确认一下这真的是属于自己的。西淮有点想睡回笼觉,但是银止川老扒拉他,闹得他想睡又睡不着。 我只亲一下而已,只是亲一下,问什么不行? 银少将军反复重申:绝对只是蹭蹭,什么也不干! 你昨晚就是这么说的。 西淮烦躁道:同样的陷阱,我还会上当第二次吗? 那就算了。 七公子登时了无兴趣:那我就不装了,我就是还想来一次。 你还真是坦诚相告。 西淮掀开被子,转身欲走,银止川却又拉着他: 不来了不来了,真的只是抱着睡一会儿,你不要走。 他们俩扯皮算账,讨价还价一样商讨着要不要一起睡的问题,最后以银止川压一块自己的玉牌在西淮那里为质的结果成交。 银止川很乐于这种小夫妻一般的相处,却没有想过西淮为什么别的不要,偏要他压一块镇国公府的玉牌。 第104章 客青衫 54 宫帷飘荡,偌大寂静的宫殿中空空荡荡,安静得几乎有些森寒。 沉宴着华丽锦衣,沉睡在塌上,额上满是冷汗。 烽火,城墙,楚渊。 他又做这个梦了,近几月来,他已经是第十二次做这个梦。 每一次,都是一模一样的场景,精确到不差分毫的人物和动作,连楚渊从城墙上跳下去的那个位置都没有变过。 几乎一入梦,沉宴就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这一切都如早已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分毫,不论沉宴怎么惊恐抗拒,都将按部就班地发生。 这是上天在警示他什么? 沉宴想,如果真的有国破家亡的一天那麼在最后的时刻,他在哪里?为什么最后宫里,只剩下楚渊孤零零一个人殉国? 然而,回忆像片暗潮涌动的海,将人的思绪挟裹着,漫无目的地飘动,游行。 在梦里,他时常会梦到许多从未见到的场景。 那些人和事,那些对话和笑容,他毫无印象。但是内心深处,沉宴又似乎有种天然的熟悉,好像这是真的一度发生过的,只是被什么掩盖了。 你会想起我的。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你怎么能忘记我?我与你才应当永远在一起啊楚渊楚渊他害了我!! 沉宴胸口如有巨石堵塞,沉重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额头上的汗又沁出几分,然而当这万人之上的新帝试图分辨出是谁在说这挑拨离间的话时 他倏然意识到,这个声音正是他自己。 夜风寒凉,沉宴猛地睁开眼 夏风穿过重重宫纱,吹在黏腻的丝绸里衣上。 沉宴衣衫汗透,被这么吹着,身上微微发凉,立时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陛下又做噩梦了? 屏风外守着宫人,稍时,一名老监捧着安神汤进来,跪着将瓷碗奉上来:要不还是请太医院的医官过来看看吧。您都一个月没睡过安稳觉了。 沉宴接过汤,抿了口,以精秀华美的巾帕擦了擦汗,但已经平静了下来: 分卷(93) 不用。 我白天让你们找的旧折子呢? 他将喝空的玉碗搁回太监手心,随意道:拿过来,我瞧瞧。近来为了找出钦天监所有党羽,楚渊和沉宴都在核查往事,有些几年前的奏疏,也都被翻了出来。 沉宴白天看了一些,此时剩下一些,他想趁着上朝之前翻完。 旧折子都带着岁月浸历的痕迹,有些竹叶纸都潮了,摸起来得小心翼翼的才行。留心翻破。 但是看旧折子,也有不少乐趣,例如有些还是沉宴当太子时候看的 他父王纵情声色,最后几年的朝事都是沉宴在打理。 沉宴那时候还与楚渊交好,常常互送礼物,也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但都很别致。 例如楚渊亲手种的冥生兰的花瓣,一夕海棠的剪纸,以及闲散随手写下的诗篇。 那时沉宴曾很难过于楚渊是他父王的观星神侍。那时候楚渊已经十九,只剩一年就将弱冠,正式受封为他父王的观星神侍 他父王已经年逾六十,又常年纵欲于后宫,早已显出老态。 楚渊分明那样风华绝代,是干净洁白如天上云、世间雪的人物,沉宴一想到做君王的观星神侍是怎样一回事,心中就万分郁结,痛不欲生。 他多希望楚渊能做自己的观星神侍,甚至有些大逆不道地想,他父王要是能早些禅位给他就好了。 如果都不行,那麼就请楚渊也为他推一次命谱太子在确定自己的观星神侍之前,先和父王共用同一个观星神侍,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只是怕楚渊听了会生气。 怀着这样的纠结心思,沉宴一度快要发疯,就傻子一样把楚渊送过他的东西都制成了小书签,夹在奏疏里,天天看着,聊作安慰。 现今再看着这些东西,沉宴手指轻轻拈起旧折子里的一瓣干枯花瓣,唇角露出一个笑 他早已得到了楚渊,如五年前无比期盼的那样让楚渊成为了自己的神侍,但是,却也好像永远失去了他。 起码二十岁时他们还能互送礼物,一起奏琴吹箫,而今却连见一面也艰难至极了。 嗯? 正翻着折子,沉宴却手指微微一顿。 他从中拈起一截青丝,蹙眉想:这是谁的东西。 那截青丝大概有一寸左右,异常柔软乌黑,即便过了数年,也留存着一些微微的光泽,并不显得干枯。最重要的是,这青丝上留有血迹。 是楚渊的? 沉宴下意识想,他不可能把别人的东西夹在奏折里。 但是如果是楚渊的,怎么会有血迹? 楚渊是他极其珍视的人,如果楚渊受伤,他必定记得。 可是为什么,他脑海中却丝毫想不起关于这段青丝染血的记忆? 沉宴微有疑窦,但是随着他手往下一页翻去,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其中许多记有他批注的奏折他也不记得了。 虽然大多都是普普通通的杂事,诸如官员告老或外派的政务,但是沉宴现在想起来竟然没有一丁点印象。 好像他二十岁那年的所有记忆,都凭空蒸发了一样 沉宴手指拂过纸页,停在奏折的最后一行: 上面是那件事已经办好,请殿下放心。 那件事。 沉宴静默想,哪件事? 他竭力在脑海中搜寻着有关的记忆,但是只是空空一片。 他再往后翻,试图找出来是谁留下的这封奏疏,但是后面那一页已经被人故意撕掉了。 这一天,西淮出门,去了星野之都顶偏僻的一间玉料铺子一趟。 那名玉匠是个盲人,什么也瞧不见,西淮将玉坠放在他手心,问:能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吗? 老玉匠摸索了一番,点点头:能。 西淮于是掏出一袋金株:做成之后,成色漂亮,还会再给你一笔。 说话时,他眼睛注视着匠人无光的瞳孔,确认他是真的盲了 倘若没有,西淮则大概率会叫他变得真瞎。 这些事交给上京的人办也可以,但是西淮不放心 他弄来这一块玉佩,就是想自己调查王家的事,弄清楚花辞树的身份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他不可能永远受制于他们,他也要有自己的底牌。 做好这些后,西淮才去城头买下一罐平尘茶,慢慢地往君子楼去了。 钦天监这些日子以来,算是跌了大跟头,在民间百姓口中几乎成了搅屎棍,人人喊打。 凭借打击钦天监,林昆也得到了御史台的绝大部分势力,从前因不结党而备受打压的贫寒士子们总算翻身。 林昆的伤也好得差不多后,就再次上朝,请奏对钦天监上下所有官员进行彻查,该抄家抄家,该下狱下狱,堪称百年以来的朝堂大清洗。 一时间风声鹤唳,不少曾经春风得意的官员都连日担惊受怕,面如土色。 但值得庆幸的是,这次因神女河石像裂沉而被抓走的女孩都被放回了家,不必在如花似玉的年纪被沉入湖底,成为那河神的新娘。 来星野之都时,见到的第一座楼,就是君子楼。 微微显得憔悴,但是依然不掩貌美的女子站在廊前,轻声道:而今要离开时,没想到也是从这里离开。 这是照月。她从钦天监的扣押下终于能够离开了,但为了避一避风头,银止川还是建议她离开星野之都。 再之后观星阁和钦天监的斗争将会更加厉害,难以预料的腥风血雨就要到来,任何孤零零的个人想要独善其身,最好的办法就是逃远一些,再逃远一些。 只可惜照月的梦想,原是在这如梦一样的王都唱一辈子曲儿的。 到了乡下也可以继续唱的。 西淮轻轻将桌案上的一叠词谱推过去:这是你在秋水阁唱过所有曲目的词,我都帮你整理好了。 歌姬的一双美目却注视着他,良久轻声问:是你么? 那个在秋水阁前贩词的匿名词人。 西淮淡淡道:这有意义么? 你真有才华。 照月轻声说:御史台的林昆曾反复问我,写下那些词的人究竟是谁他也觉得害怕吧。这样一个有着倾世才能,却对盛泱抱着绝大敌意的人。可是你竟然只是一个小倌?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是不得已的。 西淮淡笑了一下,说。 点好菜了么? 两人正谈话间,银止川上楼来了。 他仍然是笑吟吟的,眼神轻佻含情,刚才这么从酒楼穿堂过来,就引得人回头无数。 银止川在西淮的身侧嗅了嗅:怎么一股玉石渣滓的陈味。 西淮简直眼皮一跳,勉力不动声色道:去一家店里买东西时路过。 喏,给你带的平尘茶。 银止川的注意力登时被平尘茶吸引过去了,笑嘻嘻道: 怎么买这个? 上次在御史台,见你喝了两杯。 西淮淡声说:倒是你,鼻子怎么跟狗似的,倒还嫌弃我路过玉石店,沾了陈味。 对你身上的味道过于熟悉了,就会发现。 银止川笑说。是我的错。 他们两人这样自然而然若无旁人的说话,照月站在一边都略感尴尬。不由轻轻咳嗽了一声。 哦 银止川登时收回搭在西淮肩上的手,转到腰间:不好意思,忘记今天主要是给照月姑娘送行的了。 小二。 银止川说:上菜吧。 君子楼是星野之都数一数二的酒楼了,银止川订的位置,又是全楼风景最好的雅阁。 站在阁楼上,不远处就是如缥缈丝带的神女河,若是在晚上,连对面的秋水阁歌姬的歌声都能听到。 介时华灯初上,游人如织,旎艳的动人歌声遥遥传来,真是说不出的人间天堂。 只可惜,照月留不到晚上,中午之前就需出发了。 你是姑娘家,我就不劝酒了。 银止川从满桌菜肴中起身,捧起酒,微笑说:就祝此去看遍人间胜景,万事安乐吧。 照月说是女子,却也相当倾力,同样仰首,一连饮下三杯。 这顿饭吃的冷冷清清,小二上了一桌子菜,却只有银止川西淮照月三个人坐在桌前,楼下大堂里庶民们光着膀子猜拳作乐的声音飘上来,更显得无比凄凉。 银止川在风中坐了一会儿,倏然道:我为照月姑娘舞一套何以归吧。 他从身侧的布包中解出一套剑鞘原来他早就想好了的。 那是银止行(xng)的剑,他四哥也曾在这里舞给照月看的。 银止川抽出略有些生锈的旧剑,照月看着他的动作,有种说不出的,物是人非的感觉。刹那间,险些落下泪来。 银止川将剑鞘放到西淮手边,翻身出了阁楼,立到高而窄的屋檐上。 那剑上系着长长的红绸,近有十余尺,持剑的人银裳风流,少年意气。 银止川深深地吸了口气,剑尖指地。 天地苍茫兮,以白骨铺疆。 英雄拔剑兮,红妆空罗帐! 我越千山见大江 西淮站在原地,楼阁中,静静地看着他。 这首曲子他是听过银止川唱的,那是在一个深夜,他喝了酒,坐在屋檐上看月亮。 弹剑而歌。 那声音中有着说不出的苍茫和哀伤,只听过一次,西淮就永远记住了。 而今看着银止川刺剑翻身,动作干净而利落,一横劈一收腕,他禁不住又想起了那个在夜里看着月亮唱歌的人。 脑海中也慢慢浮现出了他的声音。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啊 那一刹那,西淮禁不住想到,这一点倒是与你那些弃城逃跑的脓包哥哥不同。 酒楼里的宾客听到声音,纷纷推开窗户探首而看,路边街上的行人也驻足,看着这惊如白虹,放似狂歌的剑意。 我越千山见大江,与子同袍展眉兮,不为射天狼。 美人青丝总白发,悲喜赋予杯酒兮,也无故人回望! 这是四十八式何以归,银家最风流的剑法。 万军之中可取叛将之首,太平盛世可取心悦之人欢心。 他是真的非常心爱你的吧。 倏然,西淮听见身侧的照月说。 他说着舞剑替我送行可是眼神,却一直落在你的身上。 女子手握在栏杆上,非常非常紧,西淮听见她哑声说: 真好你还有一个这样爱你的人活着啊。 西淮大概知道她想到了什么 在曾经,也有一个人这样舞剑给她看的,惊动整个星野之都的人,只为告诉她,我心悦你。 他傻里傻气的,舞完了,还站在那里冲她笑。 整个星野之都的闺秀都在注视着他,他却等着秋水阁的一个姑娘给他一个回应。 不要伤他的心啊。 照月喃喃说:如果你也心悦他,就不要错过了。不要,像我一样。 西淮再偏头看她,却见这曾经绮罗锦缎,娇丽无双的歌姬已泪流满面。 第105章 客青衫 55 深夜,天际无星。 钦天监太史的府上,却有数名穿着铠甲的将士整齐列队,每个人手中都持着火把,随着长官一声令下,分散开来,将这曾经繁华阔气的府邸包了个严实。 女眷们都泪流满面,相拥着靠在一起,太史勉强维持镇定,着深青官袍,立在门前。 李斯年道:太史大人,请。 我乃天涯子的一百七十三代高徒先王御赐的钦天监太史。 太史嘴唇嗫嚅着,须发在风中微微飘动:你们是什么东西敢对我如此不敬! 李斯年抬手,示意手中的明黄旨谕:还需要我再念一遍圣旨么?太史大人。 到而今,不要再弄得那样难看。 白须老人眼睛鼓起,两名侍卫却上前,一左一右抱住他的手臂,往后拖去 太史登时大叫起来:放肆!!你们放开,放开我!! 李斯年叹了口气,而后走到他身边,极低声说: 太史大人,没有对您动粗已经是我最大的忍耐。您知道么,我一位很重要的好友,因为您的属下,在家养伤了半月。 老人脸色骤变。 他叫林昆。 李斯年接着说:遭受您及您的党羽排挤已经很久了。我想我们有些账,还是不要现在算得好起码不在这里。那不体面,是么? 太史浑身都发起颤来,御殿大都统却已经神情变冷,食指与中指微微动作了一下。长须太史面孔抽搐,长夜中登时响起屠戮一般的撕裂惨嚎: 李斯年!!你会遭报应的!! 陛下!!废除钦天监,是会遭报应的啊!!! 而与此同时,长决玉庄内。 浓密的树枝挡住了绝大部分暑气,古木高至参天,要六七名成年男子合围都不一定抱得住。 空气中浮动着清幽的草木淡香。 银止川穿了身银白的袍子,闲闲散散立在院中,手指间捻着一块晶莹剔透的蛇盘玉,对着阳光看。 这枚玉中有一枚碧绿的玉眼,有时候看着清脆透明,有时候又是一片浓郁的墨色,好像有翡翠的流质在其中流动。 这就是那只美人额? 分卷(94) 他吊儿郎当问。 庄主笑着点点头,神情中略有些讨好的意味: 少将军好眼力。 不错。 银止川说:漂亮的名副其实。西淮 他招呼身后的白衣少年:喜欢么?买给你写字镇纸玩? 白衣人站在离银止川不太远的地方,一直在四周打量着环境。 他们这几天逛遍了星野之都各处,西淮说在府里呆的太闷了,银止川就带着他到处地逛。 只是这个人分明是自己提出来的想要出来看看,银止川带他出来了,他又老乱跑。 有时候稍不注意,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此时闻声,西淮才一怔,将注意力从周围的环境中抽离出来,寂静而淡漠地朝银止川看过去。 我说。 银止川看他那样子就知道方才没有听自己说话,只得又重复了一遍:这块蛇盘玉喜不喜欢。拿回去给你镇纸? 西淮其实不缺镇纸,从照月走后,他也不怎么写字了,镇纸这种东西实在是可有可无。 但是他还是走过去,从银止川手中接过玉环,低头看了看,说:好啊。 银止川看着他的模样,西淮的容色是那种很淡的美人姿,微微带一点冷,但是细看又好像很柔情似的。 尤其是最近见过西淮在床上吻他的模样后,银止川再瞧他平素若即若离的疏远姿态,简直心里仿佛落了一片羽毛,若有若无地就要挠他一下。 但那种酥麻又只是隔靴搔痒,想挠又挠不着似的,说不出是一番什么滋味。 日光下,白衣人玉一样的肌肤照得好像微微透明,漆黑的眼睫扑簌簌地打在眼睑上,看得银止川很想亲他一下。 喜欢就包起来。 明显被美人迷了心智的银七公子说:庄主,劳烦派个伙计送到府上去罢。还有什么喜欢的么,有看中的一起带回去。 西淮却迟疑说:我再看一看。 长决玉庄是王室贵族专用的玉庄,里头的玉料都顶好的。曾经有人笑说,即便是将长决玉庄里垫桌脚的一块杂玉,拿出去,放到普通的店铺里,也足以成为镇店之宝。 每次盛泱祭奠所需用到的玉帛,也都由长决玉庄供应。 这种蝶梦玉,就是今年占卜要用的玉石么? 转了一圈,西淮的目光落到一个装在乌匣中的玉石上。 那玉被一层层降红色的锦缎包围着,外壳却被一层粗粝的泥一样的东西包裹着。看起来灰暗沉郁的,甚至有点脏。 西淮却知道这就是盛泱以东隐黛森林里特产的蝶梦玉。 这玉玉如其名,如蝶一般,有化蛹的过程,刚挖出来的时候只是灰扑扑的一团,但是放在阳光下,晒够了太阳,就会显出毫无瑕疵的玉质,很适合用来占卜。 庄主笑着说:是啊,原本应当九月才用到的。 但是因着钦天监的事,圣上吩咐历年的祭奠提前了,也只有将这些玉拿出来见见太阳。 噢。 西淮淡淡地应了声,未再多说什么。 随后他与银止川在院中又走了走,随意挑了几块成相不错的玉料,和那块蛇盘美人额一起带回了府上。 包裹的时候是银止川亲自去盯着的,西淮等在院子里。 这长决玉庄环境清幽,平日里因为能进来的都是名门显贵,连看守的伙计也不怎么有。 西淮在庭院中站了一会儿,片刻后他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周遭,见空无一人,拿起了那块拱在重锦中的蝶梦玉。 蝶梦玉已经褪去了一半的泥壳,初显出了其中的纯粹玉质。 西淮手指在上头轻轻抚过,不知道动了哪里,片刻后复又重放了回去。 走吧。 稍时,银止川走了出来,手指在西淮失神的眼前微微一晃,笑着道:想什么呢,这么专心。 西淮一怔,视线收回些许,看着银止川。 银止川示意后面跟着的庄主:都打点好了,一会儿就送到府上去。 现在去哪儿玩? 西淮淡淡说:去金禅寺吧。 听说那里有一颗百年碧萝树,是吗? 嗯哼。 银止川应了声,又随口说:你最忌都快把星野之都的各处走遍了,累不累啊? 西淮一顿,但随即见银止川只是无心一说,很快便调整过来,微微轻笑说: 不累。 因为再不去,可就是看不成了啊。 他在心底无声想。 这钦天监被查封下狱的一个月,仿佛是盛泱回光返照的一个月。 民间呈现出了短暂的欣欣向荣,百姓们安家乐业,无数家中养有女儿的家庭不再担惊受怕,沉宴甚至公布了一道诏令,称从九月起,从前七赋徭役减到五赋,霎时间,更是无数人欢喜跃腾,众民额手相庆。 然而,这种短暂如虚幻的绮梦只是仅仅持续了一个月 就在钦天监被封之后的第一个二十四节气,星野之都内突然起了灾异: 先是城南保管军机要密的库房走水,一夜之间存了几百年的案卷都烧了个精光;再之后是金蝉寺的百年碧萝树也莫名其妙枯死了,这棵树已经有数百年历史,在盛泱一向代表福泽与安定的;到最后连百里外的郊区也不太平,葬着盛泱列祖列宗的千重山王陵竟然被雷劈了!数任先帝的陵墓都遭到重毁 这种事简直绝世罕有,反正连日来就没一个好消息,全是丧报。 好像得罪了什么,在故意惩罚盛泱一样。 沉宴起初还能扛着,只当做自然灾异。朝廷里传出的风言风语一概不理,只派出相应的官员去解决处理,失职的则按律法停职罚俸。 并且下令,但凡在背后议论朝政与钦天监的,一律革职收监,此生不得启用。 然而,就在谣言好不容易快要平息下去了的半月后,一夜之间又不知从哪里窜出了无数毒蛇彩蝎。 这些毒蛇彩蝎含有剧毒,经过之处连庄稼也会枯死,它们却潜伏在水井、庄稼地、和潮湿的弄巷中,咬伤了星野之都六成以上的百姓。 这些百姓求助于医馆,但是医馆大夫有限,哪里能照顾得了这么多人,只能勉励收治。 那些得不到治疗的百姓就躺在医馆外,大街上,哀叫呻吟,眼睁睁看着青色的蛇毒一点点漫上胸口,在惊恐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站在惊华宫最高的城墙上,曾经能看到万家灯火的繁华王都,而今只剩下了一片哀吟。 但是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些中毒的百姓,在某一天夜里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一个看不见面容的神祗垂眼颔首,神圣却冷漠地说,他之所以降下受如此大难,是对朝廷封禁钦天监的惩罚。 作者有话要说: 沉宴:我太难了。 第106章 客青衫 56 能行么? 城外,一个荒废的旧宅中。 宅子大门上的朱红深漆已经驳落了,看院内的杂草深度也好似久没有人打理的样子。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的一座荒宅中,却立着三个模糊的人影。 其中一人穿白衣,一人肩上停着雪鹞,另一人是个中年男子。 雪鹞少年坐在阵中,面前放着一个透明的瓦罐,其中充盈着几十条蟒蛇,缓慢地摩擦彼此。冰凉的爬行动物眨着竖瞳,间或缓慢地一动。 乍然看到这么多蟒蛇挤在一处,几乎叫人不可自已地头皮一炸,全身的鸡皮疙瘩都浮了起来。 然而,面对这样诡异血腥的场景,那名肩上停着雪鹞的少年却好似已经习以为常,他闭目坐在阵中,似在冥想,又似在沉睡。 倏然,在月光透过乌云的那一刹那,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透明瓦罐中的蟒蛇也嘶叫起来,好似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攥住了身躯 但那一切都显得徒劳,只见在顷刻之间,那瓦罐中的蟒蛇就在肉眼看见的速度下迅速溶解干瘪下去,刹那之后,瓦罐中就只剩下一滩血水。 成了? 见状,中年男子开口,略显得有些急迫问:是所有中蛇毒的人都会入幻境么? 那施术似乎对雪鹞少年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他先是口角流血,渐渐的鼻腔和耳朵也渗出鲜血来。 但是他睁开眼,眼睛却是茫茫然的,眨了眨,而后才又恢复驯服的模样。 嗯。 中年男子吁了口气,这才递给少年一方巾帕,又奖赏一般掏出一粒红丸,让雪鹞少年服下去。喜形于色道: 这下沉宴要手足无策了,一失民心,他还有什么!? 你那边也要盯紧。 说着,男子转向一直都不说话,神色也淡,简直像度身事外了的西淮:一定要给沉宴施压,同时盯住银止川。 他顿了一下:濯银之枪的事有下落了吗? 西淮平平淡淡说:没有。 男子本想拧起眉头,神情也变凶恶了一瞬。 但是旋即想到,此次给沉宴施压的策略都是出自西淮之手;能把全城异端办得如此逼真,也是西淮一手造就,不由默了默,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要抓紧! 他道:你是唯一一个让银止川带回府的人啊,西淮,你可不能叫花君失望。 西淮在态度冷淡这一方面可谓是一视同仁,不仅是对银止川,对上京的人一样。 不放心我么? 他微微笑了一下,低声道:那你也可以叫花辞树自己来委身仇敌,婉转承欢一晚试试。就不必这样怀疑我了。 你! 男人脸色数变,显然被激怒。但他大概也知晓西淮的脾气,深呼吸数次,按下了自己的愤怒。 他换上一副笑面孔,尽管那笑容已虚假至极:西淮公子,你何必总是这样心高气傲? 我们的目的,分明是一样的啊 西淮却不想再与他们继续耽搁下去,若不是必要,他见这些人一面都觉得厌烦。 只冷冷放下手臂,寒声问:还有事么? 没有我就回去了。银府也不是想出来就出来,想回去就能随意回去的地方。 好。 中年男子微笑着说:请。小四,送一送西淮公子。 那名神情总是柔和驯服的少年默默起身,站到了西淮身后。 他的功夫确实很好,似乎还掺杂着某种幻术。每次带西淮进出镇国公府,从来未惊动过任何人。 这次回去时,也一如既往地顺利。 只是在中途的时候,大概是不久前还施了术法的缘故,雪鹞少年精神颇有些不济。方才中年男子递给他擦过血迹的巾帕,不留意滑出口袋,从空中落了下去。 西淮微微一怔,似乎觉得不妥,想叫他停一停,将那巾帕处理掉。 但是此地距离银府大概还有半条街的距离,实在谈不上近。只是一条带血的巾帕,也不是落到了镇国公府里面。倒是他自己现今出来时间已久,还是快快赶回去比较重要。旋即按下了这一想法,没有出声。 可是西淮万万没有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半个时辰之后,恰恰好有一个远行的人回星野之都,路过此地。 他正欲往银府去,在空无一人的朱雀大道上看见了这条巾帕,瞧见上头的血迹,略觉奇怪后,捡了起来。 因为为镜楼处理多年情报的缘故,姬无恨对气味颜色的敏感度达到了一种几近非人的程度。 他轻轻在这巾帕上嗅了嗅,蹙起眉,觉得似乎曾在哪里闻到过这味道。 羡鱼醒了么? 夜露霜重,天刚露出一点点鱼肚白的时候,沉宴已经在求瑕台外守了一晚上。 他搓着已经微微冻得有些冰凉的手指,朝一个睡眼惺忪,端着木盆出来打水的宫娥问道。 宫娥被吓了一跳:陛、陛下 沉宴朝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不要做声,惊醒了楚渊。 宫娥说话有些结结巴巴的:少、少阁主刚醒 沉宴点点头:朕可以进去么? 宫娥慌忙让开身:陛下请。 竹漏刻依然滴滴答答地落着水滴,纸门前的碧萝树亭亭如盖,风走过,就发出簌簌的枝叶摇动声。 这里的时光仿佛是静止的,一直安宁偏定得如在那座无人问津的思南山上一样。 无论外界如何沧海桑田,发生了什么样的变迁,每当沉宴走到这里,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和楚渊初遇的那一年,此后种种,都不过一场南柯梦境。 楚渊似乎还没有起身,正在梳洗。 纸门内有窸窸窣窣的衣料声,沉宴调整了一下表情: 是的,哪怕现今外头已经翻天覆地,关于废除钦天监是否惹怒了神祗的流言已经甚嚣尘上,但沉宴的第一反应,仍然是不能叫楚渊受到影响。 如果废除钦天监是错的,那麼提出废除的观星阁将首当其冲。 沉宴不能叫这些阴谋之事沾染到楚渊身上分毫,他在第一时间下令封锁了消息,不准有丝毫风声传到求瑕台那边,同时再下令去查,毒蛇毒蝎之物是从哪里开始流传的。 如果记得没错,和这些巫蛊毒物扯上关系的,中陆之中最有可能的应当是公子隐。 但是今年二月,公子隐不是就已经死了吗? 羡鱼梳洗好了么? 纸拉门微微一响,带着银面具的少年走门内走出来。 他的唇微微抿着,形成一条冷峻的线条,给人一种不好亲近的阴郁之感。 事实上,沉宴也很不喜欢楚渊的这个小徒弟,但是此刻他依然耐着性子问。 言晋嗯了声,手中端着木盆巾帕等物,沉宴从他身边绕行而过。但就在即将擦肩的那一刻,沉宴蓦然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敌意和杀气,他心头一跳,再回头,那少年却已经从拐角处离开了。 分卷(95) 只剩下一个远远的背影。 陛下今日怎么有闲心,过来求瑕台。 沉宴进门后,楚渊拥着锦被,倚在塌上,低声说。 他今日穿着一身银线莲花刺绣的雪袍,面色依然很苍白,没什么血色,但乌发和衣袖衣带都打理得相当妥帖。 不得不说,那个银面具少年虽然讨人厌,但是对楚渊总是能照顾得周周到到。 楚渊做观星神侍的时候,任何人不得触碰,后来象征贞洁的十字印记被破除以后,也一般只有言晋一个人被容许碰他。 沉宴微笑着打量他,看着楚渊握着玉瓷小勺,用细长苍白的手指有点厌倦但是又不得不搅拌着碗中药汤,笑着说: 许久没见你,心中很想念,就过来了。 进来钦天监的事情还好吗? 楚渊问:太史下狱以后有没有说什么? 嗯。暂时还没有,沉宴轻松如初说:他才下狱不久,暂时没说出什么。但是事情一切都好。 他的神情安逸平和,唇角甚至微微带着笑,根本看不出丝毫忧虑之态,更叫人想象不到星野之都现在外头是什么样子。 沉宴有时候都钦佩自己,这等掩藏心事的能力,在这世上只有楚渊一个人能叫他做到。 哦 楚渊没察觉出异样,低低地应了声。 他碗中的药汤终于被搅拌凉了,久病苍白的人蹙了蹙眉头,很如临大敌似的,然后才一闭眼,将碗送到唇边,一仰首一下全喝了下去。 沉宴看着他因吞咽而微微滚动的咽喉。 羡鱼 沉宴默了默,终究还是忍不住道:其实我这次来还是想问一问你,你究竟能看到我盛泱的运势吗? 楚渊微微蹙眉,因为喝药咽得太猛,有些呛住了,他按着心口,闷闷地咳嗽。 外头的言晋闻声,立刻道:师父? 楚渊摆了摆手:没事。 守候的少年看到纸窗上的剪影,这才重新安静下来。 看到观星师虚弱的模样,沉宴极轻地叹了口气。 你若是能告诉我当初究竟是谁冒犯了你那该有多好。 他喃喃说。 运势 良久,楚渊平息下来了。他苍白没什么血色的脸颊因闷咳泅起了一抹不正常的嫣红:我早已看不到了。 他低声说,陛下,并非我有意隐瞒,堪国运这等大事,只有我灵力鼎盛的时候能够做到。而今我已经瞧到曾经已经观察到过的星宿轨迹。 堪国运我这样的废人是无能为力的啊。 那就让你的灵力恢复鼎盛! 沉宴却倏然说,他似乎早已将这个念头埋藏在心里很久,而今终于忍不住倾吐出来:羡鱼只要你愿意告诉我那个以下犯上的人是谁,我杀了他,你的灵力就可以恢复如初了! 楚渊的目光安静地望着他,不惊不澜,好似天山长白雪,永远平静淡漠地注视着人世,恍若死水。 那个人究竟有多重要 沉宴再次浮起苦笑,是了,当初他父王以火刑威逼楚渊,要他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楚渊都没有松口,而今怎么可能又说出来? 只是沉宴心中终有不甘,他以为他和楚渊才是世上最亲密的人的,但是没想到,原来在楚渊心中,远有一个人比他更重要,更重要 我从不想逼你。 良久,沉宴注视着雪袍人的眼睛,轻声问:但是若有一日,我只是说,如果有一日。我与他置于天平的两端,盛泱就要亡国了,我求你说出他的名字,杀了他,恢复灵力,救我一国,你会选择谁? 不会有那一天的。 楚渊却轻笑说。他像是注视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般看着沉宴,笃信至极回答: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哈。 沉宴垂头轻笑,那笑意中有说不出的落寞和荒凉。但他不愿表露出来,就像他从不在楚渊面前祈求喜爱,因为他觉得他求不到的。 到时候说出口,不过徒增尴尬。 有时候沉宴甚至觉得,在楚渊心里,也许自己还不如那个阴鸷冷淡的言晋。 可以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良久,沉宴收拾心情,重新装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你何时认识得他?在我之前吗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世上最好的挚友。 你一定要知道么? 楚渊抬眼,静静望着他问。 是。 沉宴静默答:我一定要知道。 让我死心吧。 楚渊低叹了口气:我认识他,与认识你一样久。 他是我、愿意为之留在人世的人。 第107章 客青衫 57 崇信二年秋,盛泱大乱。 星野之都无数蛇蝎毒物出没,被咬伤中毒之人,有数万人之多。 无数百姓在医馆外哭喊着,求大夫救一救他们,然而能用以解毒的草药早已被炒出了天价。花五颗金株,也不过能买到巴掌大那么一小块药草,用一夜就失效了。而五颗金株,已经是平民人家两年半的生活支出。 一时之间,曾繁华富饶的王都宛若变成了地狱 中毒之人为了活命,烧杀抢夺不择手段,甚至还有故意报复,往医馆里投火把,要那些买得起草药的人也与自己同死的。 衙差们也不太敢管:城内不少处还有毒物没有退去,仍然蛰伏在暗处。 他们领的俸禄也相当微薄,万一一出去巡逻,自己也被咬了那该怎么办? 于是,城内每天都有大批量人死亡,尸首就躺在路边,来不及处理。它们中毒之处腐烂发黑,不日就臭了。 尸水淅淅沥沥淌得到处都是,人们都不敢出门,有时候不得不出去,都会踩到从尸体中爬出来的蛆。 求陛下救命 已经气若游丝的人喃喃喊着:陛下,救命啊 求钦天监的天师们救救我们罢 跪在一旁的也许是那中毒之人的亲人,但是为了买药草,他们已经把房子和一切值钱的家当都典卖了。女人穿着褴褛的衣物,面黄肌瘦,嘴唇发青,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地跪拜祈求: 陛下!求您放了钦天监的天师们罢!神已经发怒了啊,神已经发怒了啊!! 然而等不来救助,那中毒之人就已经双瞳涣散,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天空,停止了呼吸。 这样哀鸿遍野的场景,让人如何能想到竟是一国王都? 死亡、疾病、恐惧的阴影笼罩了整个盛泱,而在万里之外的关山郡,还有无数灾民在等待着朝廷的赈济。 陛下,请释放被扣押的钦天监天师们,以平息天神之怒罢! 造成此次灾难的观星阁、御史台,需重惩!! 请陛下下令,将楚渊林昆下狱!! 类似话语,就是每天沉宴上朝都会听到的奏报。 但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观星阁成为所有人的众矢之的时候,楚渊都并不知道这些。 他终日住在求瑕台中,与外界的往来极少。 求瑕台被沉宴好好地保护了起来,没有任何风声传入。楚渊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成了所有人矛头的指向,他在外面被人如何恶毒地咒骂,脏污地攻击。只是仍安静地待在那里,安宁地养着花也养着病。 任外头风雨如晦,狂雨如斯,那一方小小的求瑕台,仿佛就是这乱世之中的最后桃源。 不会被任何人玷污、也不会被任何人打破。 银止川终于明白,照月曾经所说,她想要一个如沉宴那样的情人是什么意思了 沉宴,他是真的心里只有楚渊一个人。 只有楚渊一个人。 不用了,古伯。 银止川站在镇国公府前,正欲出门,却被管家强行拉住。 年过半百的老人,手中拿着一整包雄黄、硫磺等物,一个劲儿在银止川身上拍打着。银止川一身好好的倜傥风流的银白袍子,眼看就要被拍变了色。 不可大意,七公子。 从银止川小时候就开始伺候的老仆脸色凝重:现今星野之都已经变了个样了,您非要出门,起码要做好准备。 我还怕蛇么? 银止川笑道:从前在极寒之地,连燕启的雪狼也打过,这些东西也就咬一咬普通人。您还是留着好好和府里人用罢。 老爷就剩下您了 说着,老仆满是皱纹的脸上又要落下来泪来,声音也微微哽咽:从前有七位少将军而今,唉!您这么大意怎么行啊不说了不说了,七公子放心,府上老奴也早用陈醋熏过了,西淮公子在府上没事的。 嗯。 西淮也站在一旁,朝银止川说:早点回来。 银止川招手,西淮走过去,于是两人又在临行前交换了一枚吻。 很快回来。 这是星野之都出现毒物横行的第十二天。 沉宴终于顶不住压力,答应在每年例行的国之祭奠上请巫师算上一卦,看究竟是哪里起的祸端。 银止川也出门,按官职要求出席典礼。 只是,当他再踏出镇国公府,看着这曾经无比熟悉的星野之都时,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陌生之感 只见大街上到处都是横尸,将死未死的中毒之人,有些人分明还未断气,但已经有硕鼠趴在大腿上啃咬腐肉。 街两边的铺子都关了,最大的酒楼君子楼也没有营业。 空气中满是嗡嗡的蚊蝇。 银止川早听说外头出了变故,但没想到是这样翻天覆地的变故。 这哪里是星野之都啊说是刚历经战争烽火的边陲小镇也没有违和感! 只是短短十来天,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银止川慢慢地沿着街道走过去。只在明珠大道的时候,看见有一户府邸在门口免费分发药汁。 那人长着一张圆圆脸,约莫比银止川的年纪还要大一些,但是看着还像个孩子一样。 大家不要慌,不要慌。 那青年说道:我曾经去赤枫关见过这种毒的,那毒性比这还要强烈。我朋友告诉过我怎么解除等别地的药资调过来了,很快就能解除的 多谢空青少爷,多谢空青少爷! 买不起药的平民只恨不得跪地道谢,颤抖着从那青年手中碰过药汤时,手都是抖的。 银止川牵着马从旁侧慢慢走过,看着这府邸前挂的牌子: 李府。 如果记的没错,这似乎是李斯年他们分家的一脉,家中行药商。 常年跑赤枫关到咫尺城一线。 啧。 思忖间,银止川眼角余光一闪,突然伸手,以石子击中了一条正无声游走的蛇。 那蛇被银止川正砸在七寸上,登时蛇躯一蔫,倒在地上。 银止川过去以鞋尖挑了挑,抬起那只蛇的头颅: 竟还是条沙漠腹蛇。 但是沙漠蝮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最近的沙漠,也距离星野之都三十里远。更奇异的是,这条蛇明显水土不服,蔫头蔫尾,似乎正在找出路,看哪里能离开。 止川。 银止川正在沉思,身后蓦然一人靠近拍了拍他的肩:在想什么呢? 银止川一怔,回过头来,见是李斯年。 李斯年也牵着马,身后是一个戴着斗笠,穿着深青色官袍的人影。 想也是林昆。 大抵是今日礼祭大奠,林昆也要出席。李斯年不放心他自己过去,就亲自来接了。 林昆略微颔首,朝银止川打了个招呼,旋即目光转到银止川脚下的蛇上: 这是 沙漠蝮蛇。 银止川伸出修长两指,夹住那已经昏死的蛇头七寸,干净利落拔下两颗尖牙来,而后细细打量道:按理不应当出现在这里。 你信是钦天监被废除后的神谴么? 银止川脸上浮起一种嘲弄的神情:我还没有疯 但我不信,又有什么作用?现在满星野之都都把矛头指向了观星阁,恐怕参与过其中的林大人日子也不好过罢? 林昆不置可否,但李斯年微微握紧了他的手。 走罢。 最后,还是身披禁军铠甲的李斯年叹息一声,与身边两人一同朝惊华宫走去。 一路上,银止川都在看着身边一物一景,观察着有没有什么其余可疑的地方。 及至到了大典之上,他也眯眼看着这仪典上来来去去的官员,瞧他们高冠博带,道貌岸然,背地里却是谁以这样多百姓惨死为代价,催动一场如此的反击。 楚渊这一天没有出席,原本礼祭等活动,必少不了钦天监和观星阁的,但而今这两个机构都已经落到了一地鸡毛的境地。 照例是告祖,祭天,君王礼香。 但因为近来灾异频出的缘故,沉宴还下了一道罪己诏。 他在罪己诏中写了自己理政中的过失与不当,像上天表示忏悔。 银止川从头到尾听了一遍,确认这大概真的是沉宴自己亲手写的,文辞很是优越,语句相当动人,风格也极其大气。沉宴还主动提出,将减半五年内一切王室支出,俭省自修,以告慰上天。 但是百官之中,尤其是钦天监、莫必欢一系的党派,却没有听到他们最希望听到的内容追责此次提出封禁钦天监的罪魁祸首观星阁的责任,最好还能将他们下狱。 分卷(96) 沉宴将一切过失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连楚渊的名字都没有提到。 银止川唇角露出一个早有预料的笑,觉得这也实在是符合沉宴的作风。 天下人的君王啊,心里却只有一个楚渊。 如此看来,这场礼祭也没什么可看的了,不过走个过场罢了。 银止川百无聊赖想着:总归这帮尸位素餐的官员也不会想些什么真正能缓解局面的方法,所谓礼祭更不可能有什么作用 然而,正当他如此想着的时候,人群中倏然发出一声惊呼! 这 百官们交耳低语,指着偌大广场中心的什么,低喃道:这这真的是天谴啊! ? 银止川没分辨请他们议论的是什么,便慢悠悠抬起眼,准备去看 但是这一抬起眼,才发现极其异样,他周围所有人都用一种相当怪异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身上有什么诡异的东西附身了一样。 然而同时,林昆周遭也空出了一大片,所有人原本附近的人都下意识退后一步,将他一个人留在了一个圆形的,空荡荡的区域。 ?? 这下银止川更好奇了,更不由得颔首,去瞧那火盆中究竟有什么怪异。 结果就在此时,一声震怒从遥遥的台阶上传来,只见沉宴着帝王冠冕,却一把将手中的什么祭礼权杖扔了下来。 荒谬! 权杖咕噜咕噜,在台阶上滚了数圈,才最终停在偌大却寂静无声的广场中央。 这下银止川终于看清了,在那只火盆的中间,烧着三块占卜用的蝶梦玉。 而这三块蝶梦玉上分别出现了三个地点的名字: 镇国公府。 御史台。 和观星阁。 倘若银止川记得没错,这最后一步占卜,是占得亡盛泱者会是谁这个问题。 十余年来从无人揭晓,没有想到,今日倒是占出来了。 但是当初先帝说占出来杀破狼的星宿是谁之后怎么处理来着? 银止川想。 好像是,斩立决? 作者有话要说: 西淮:一般不阴人。阴人的时候一般不失手。 再嗦一遍:七杀、破军、贪狼。这三星是乱世之星,同时出现的时候预示天下将大乱。合称杀破狼,这个说法来自两千多年前的《易经》。 第108章 客青衫 58 镇国公府,御史台,观星阁。 这三个地方,其中人数加起来恐怕有近千人。 如果帝王家一直追寻的亡国三星就藏匿其中,要确定到某具体的人身上,那其实还不够精确。 但话说回来,都威胁到亡国了,还讲什么道义不成? 把这三地之中的全部人口都灭绝殆尽,也不失一种万无一失的选择。 国祭大殿上占卜,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从先帝听说亡国三星这一说法之后,占卜就成了历年国祭的保留活动。 但真的占出具体名字来,还是第一次。 你们又是玩的什么把戏? 高殿之上,沉宴满脸戾气:传巫师!! 蝶梦玉是礼祭之前就放进了火盆中的,在燃烧过程中无人靠近。 落针可闻的大典上,人人屏息不敢吱声,银止川挑了挑眉,一个巫师模样的人被带了上来。 沉宴一声不吭将三块蝶梦玉扔在他面前。烧掉了泥壳的玉咕噜咕噜滚下台阶,停在异服奇装的巫师面前。 脸上还涂着红泥的巫师抖若筛糠。 小人 他嗫嚅说:小人不知道啊!! 占卜的规程都是早已定好的,身为巫师,也不过是每年按照已有的章程走一遍。 谁知道它今年会变出字来。 但是作为一国之君,占出了对盛泱有威胁的人,难道不是一桩幸事么? 沉宴竟这样异样地大发雷霆。 你不知道? 沉宴不怒反笑,他审视着这匍匐在脚下的巫人,竟唇角微微勾起一个笑。 数十年都无人占出的辛秘,叫你占卜出来了。 他微笑问:朕是不是应当赏赐你些什么? 天子之怒,伏血千里。 沉宴哪怕一直以温和亲善的面目示人,但总有阴鸷狠决的一面。否则王位,也不会真的落在他手上。 巫师额头重重扣在台阶上: 小人不敢! 你不敢? 沉宴反问:你还有什么不敢? 大殿上,人人噤声。 其实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沉宴如此暴怒,只是因为那蝶梦玉上有观星阁三个字而已。 若是把这三个字抹去,和楚渊无关,而只有御史台和镇国公府的话,沉宴的怒气能少一半。 铛。 轻轻的一声,祭祀场上,百官噤言的安寂中,只有一人举步而出。 银止川慢悠悠晃出列,走到殿堂中央,捡起那块被沉宴摔下台阶的蝶梦玉。 经过烈火的反复烧炼,蝶梦玉表面的一层泥壳已经完全退去了。 少年将军的手指轻轻拂过那蝶梦玉,确实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几个字: 镇国公府。 再不远处,火盆里仍然烧着的,是写着观星阁,和御史台的两块。 蝶梦玉材质特殊,从挖出来到用于礼祭,有一层厚厚的泥壳保护,一般不易动手脚。这才用于占卜。但是难以动手脚,不代表不能。 陛下。 银止川沉吟了片刻,说道:既然是牵扯到国之大事,占卜一次显然不够。那麼不如这样,今日是八月初六,以往的国祭仪典都在十月中旬,不如等介时礼法具全,万事俱备,再占一次,也算核实,如何? 看现下的情况而言,沉宴是万不会接受楚渊也是亡国三星这一说法的。 至于是不是钦天监捣鬼,银止川也觉得非常怀疑。 除了觉得他和西淮一定是命中注定、天生姻缘,银止川也一概不相信星宿宿命这一说。 那麼最好的办法看来,也只有拖了。 沉宴阴郁的目光在场上所有人面孔上扫过:很好。 他点点头:你们办事办得很好。 大臣们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他是一语双关,还是单纯地说反话而已。 就按此法去做。 而后便见黄袍拂过,沉宴已经甩袖而去,兀自离席。 这件事的结果最后以折中收场:蝶梦玉上被测出名字的人没有被拖出去斩立决,但是也全部被监禁了起来。 林昆从御史台暂时革职,银止川需留在镇国公府中,不得随意出城。 莫必欢一党既暗喜于老天怎么突然开眼,弄出这样的好事把楚渊给占进杀破狼三星里了这样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当初一直假称自己看不到会毁灭盛泱的人; 另一方面,莫党们也有些忧愁。如此明目张胆地拖楚渊下水,恐怕会激起沉宴的极大怒意,总感觉不太对。似乎在给别人背锅似的 银止川一路吊儿郎当回了府,他倒是不太在乎这种占卜之事,只简单交代管家近来无事不要出门,就没提起其他的事。 七公子。 管家却欲言又止,吞吐说:姬那位少侠回来了。 银止川一顿,登时说:带我去看他。 姬无恨由于身份原因,每次和银止川见面都在隐晦避人的暗房。 实在是他那位弟弟找他找得太紧,而姬无恨又一点也不愿意见人家,所以才弄得银止川也跟着偷偷摸摸了起来。 少侠,你这一去可真是杳无音信啊。 一进门,银止川就如此说。 他模样含笑,似有调侃谑然之意,但是手上倒是提着好酒桑梓归,一点没忘记这人每回来都雷打不动的习惯。 铛,银止川将酒坛搁到案上,笑嘻嘻说: 我还当你被姬祸那小子逮到了,准备什么时候去镜楼门口替你收尸呢。 姬无恨满脸都是无奈之意:止川。 他们上次分离,还是银止川在祠堂内醉酒,府里来了刺客那回。 那时候银止川还因为和西淮贴的太紧,某个部位过于身不由己而尴尬,而今他和西淮床单都不知道滚破几次了。 但当时姬无恨说替他查府邸刺客一事,现今归来,想必就一定是有了进展。 不过几月分别,这位落拓的侠客却比上次见面似乎又要沧桑了许多。 怎么样? 银止川两腿彼此交叠着,先分毫不见外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问道:查出那刺客的底细了? 姬无恨略微颔首,也不知道是感慨还是无奈,叹息了一声,对银止川说:止川,我时常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 对你感兴趣的人分布之广,还真可谓遍布整个中陆。 银止川哈哈大笑,说道: 讲来听听? 查刺客这桩事,还需要从姬无恨离开银府的那一刻起。 他起初以为,会来银府刺探的,也许是和燕启人有关。所以一路北上。但是走了许久,及至快进入燕启王都的时候,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那群整天披着狼皮走来走去,生活在冰天雪地中的人,与盛泱人长相有很大的差异,如果曾经去过星野之都,沿路必然会留下痕迹。当姬无恨怎么找也找不到的时候,他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跑错了方向。 于是这个四处浪迹的游侠儿就干脆停下来,找了一户客栈住着,一边复盘,一边收集天南海北的消息。 十分巧合,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说了一件事,那就是隔壁镇上的一户乡坤暴毙了。 还是被人砸碎头颅而死。 我想到了你背上的伤。 姬无恨说:那人头颅被砸碎时,只流了一地浆血,周遭家具摆设却全好好的。这不符合常理,是么?要砸碎一个人的头颅,起码要用数公斤以上的重物,抡出去后还不一定能收的住力。周围的地家具不可能不遭受破坏,这个刺客却做到了。 唔。 银止川沉吟了一声,确实也想到了那晚在一瞬间向他袭来,而后又眨眼消失不见的链锤。 于是我就顺着这个方向往下查。 姬无恨道:你猜我发现什么?他们是上京人! 上京的刺客天下有名,别国的钱财流动主要靠种地和粮食作物;他们不同,他们却是用鲜血和杀戮换薪酬。 据说,在上京有一半以上的男人是不耕作的,都靠游走在中陆为人做刺客谋生。 从前很少有人了解上京的刺客。 姬无恨说:只知道他们神秘,来自那个沙漠深处,出手又狠又毒,一旦被俘虏就即刻自尽,化成一摊血水。从不留下丝毫把柄。但是我这次跟了他们一路,竟然发现他们是有破绽的。 暗室中,姬无恨压低了声,烛火在他收音的那一瞬间闪了一下,好似气压也无形地低沉了,银止川眼皮也微微一跳。 静默等待着姬无恨接下来的话。 他们,都是残缺之人。 姬无恨轻轻吁了口气,低哑说:有些是没有腿,有些是没有胳膊。有些四肢都消失了我不知道是先天还是出生后的人为造成,只发现他们但凡是三十岁以后的男子,大多都是残缺的。所以才装上各种机括,充当肢体,既能杀人,又能生活。 只有这样,每日都在日常生活中适应磨炼,才能真正将那般万钧之重的武器用得如鱼得水,好似自己的手脚一样自然。 花辞树啊花辞树。 银止川在心中想,从前只听说这个上京领主有着惊胜天人的机括天赋,倒是没想到,他能真的将机括装到人身上去。 很惊人是么? 姬无恨微笑说:莫急更惊人的还在后面。 姬无恨真不愧是中陆头号情报贩子,前任盛泱军机处镜楼的主人,要不然探听上京到这个境地,换做别人也许早就去无间报道了。 他这辈子去过刀山血海都能全身而退,只有自己的家是万万不敢回。 上京花辞树。 姬无恨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地瞧着,问银止川:中陆对他的信息了解多少? 只知他少年残疾,终日以轮椅为伴,是个比姑娘家还要秀气清隽的公子,是么? 姬无恨说,他注视着银止川的眼睛,银止川略微迟疑,而后点了点头。 那如果我说。 落拓侠客稍微顿了顿声,低声道:他曾经是盛泱人,且在王府中为奴,腿也是在那个时候残的,你可敢相信? 其实,在姬无恨心中,还有更进一步的猜想和怀疑,只是在确定之前,他都尚且不敢告诉银止川。 但银止川听到这个词,却微微一愣 这已经是他在短时间内,第二次听人提到王府这个词。 哪个王府? 当即,即便是镇国公府的银少将军,也变得迟疑不定起来了:你是说王寅? 不然还有谁呢。 姬无恨微微笑道:盛泱排得上名号的王家,也就这么几个了。 等等。 银止川不由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王寅他们家很喜欢蓄奴吗?我怎么 他怎么印象里,王寅就是个憨得甚至可以说傻气的公子哥,他爹王为良虽然阴沉沉的,整天不知道捣鼓着什么,但也不是甚受重用的那一类。放在盛泱出名的几个家族中,也不甚突出。 但是几日前西淮也和他提起过同样的问题,说有朋友曾在王府做奴隶 分卷(97) 但是王寅府中曾经蓄养过那么多奴隶么? 为何银止川从未听他提起,去王家参宴的时候,也从没注意到。 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事情。 姬无恨说。但他随即笑了:蓄奴?止川,也许奴隶这个词都是抬举他们在王府中的地位了 你知道么,这名落拓不羁,走遍整个中陆看过无数异事的剑客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也许人畜这个词,更能够形容花辞树一族在王为良那里遭到的对待 即近亲相配,生下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某一日屠杀。 作者有话要说: 残联会会长花辞树。 姬无恨の绝技:我可是看过剧本的男人。 第109章 客青衫 59 空气中异样地安静了数秒。 银止川欲问什么样的理由,才会叫一个家族这样残忍地对待一个家族 好歹有什么原因罢。 就像豢养猪羊,豢养的目的也是为了屠杀,但其中的原因就是为了填腹。 但显然王为良家中并不缺吃的,也没有得什么怪病,要食人肉去治愈。 那麼,花辞树一族,有什么异样的用途,值得王为良这样一代一代地蓄养下去? 你确定是王府? 思忖了片刻后,银止川还是觉得这个结论中有漏洞:如果说,只是普通的奴隶而已,那么蓄养也就罢了。但是如果是屠杀式地蓄奴,不可能不惊动朝廷,还做得如此天衣无缝。 当你以为狼来偷走羊的时候,没有惊动猎犬。 姬无恨说:实际上有可能是狼与猎犬的合谋而已。 银止川微微一震,抬起眼来:你是说沉宴 姬无恨叹了口气。 止川,我还有别的线索,只是尚未理清,待有一定依据了,再来同你说。 银止川蹙起了眉头,但他还正欲再问下去,门上却响起了笃笃声。 暗室内的两人一顿,银止川与姬无恨彼此对视了一眼,而后银止川问: 怎么了? 是老管家的声音:七公子,到用饭的时辰了。西淮公子在等着您。 哦。 银止川与姬无恨同时吁了一口气,姬无恨站起身,握起桌案上的斑驳古剑。 银止川问他:怎么,不留下来用个饭再走么? 姬无恨摇摇头:我不能在星野之都停留太久。 毕竟他那个弟弟是和他一样敏感的情报贩子,留的时间久了,即便是他,恐怕也会被找上门来。 好罢。 银止川叹了口气:那我也不留你了。 他先打开门,朝外走出去。而后姬无恨跟在身后,只那么轻轻一晃,人就已经消失不见,离开到了房梁上。 他看着银止川摆出那种一贯的吊儿郎当的笑,甚至还摇着轻扇,朝偏院的门口走过去。 那里有一个白袍的少年在等着他,眉目清秀,身形好像十分孱弱似的,只那么淡淡地站着,就能叫人看出来银止川对他有多么神魂颠倒。 姬无恨欲离开,但是就在他即将转身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又好像闻到了那股若有如无的馥郁香味 这是他曾经跟随上京刺客,闻到过数次的。后来来星野之都,也在镇国公府外不远处的地方捡到了一张带有这个香味的巾帕。 姬无恨跟着空气中的味道慢慢朝西淮望过去,看着那人。 缓缓地,他蹙起了眉头。 礼祭大典上有什么事么? 与银止川并肩走着,西淮随口问道。 这里是很偏僻的一条巷道,是镇国公府中最少有人迹的一个地方了。 银止川和西淮早上分别,到现在没见,已快有五六个时辰。他捏着西淮下颌,左右看了看,笑说:我看看,怎么好像瘦了似的? 西淮轻轻挣开他,斥了一声: 别闹。 银止川却反过来抓着他手指亲了一下,又顺势在白衣人颈间嗅了嗅: 西淮,你真香。 西淮身体不由自主微微一僵,银止川却没有再接着探究下去,与少年人手牵着手吃饭去了。 银止川这个人,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在你进入他的心里之前,他是不会怎么注意你的,行事也毫无章法,只给你看他掩饰在外的那一层壳:放浪,风流,肆意。 但是你一旦进入他的心了,他就会好好地将你保存在一个珍贵的地方,认真收捡,全方位信任。任你在他的世界里四处闯荡。 因为在这世上,能叫他信任珍视的本也没多少人了。 傍晚的时候惊华宫里来了禁军,草草地将银府围了一圈,也算是对祭祀大典上的占卜结果做做样子。 但这样子未免也做得太不走心,就那么百来号人,银止川觉得自己单枪匹马、再让他们一只手,都能从星野之都最这边儿逛到最那边儿去。 还是李斯年亲自带的队,银止川靠在府门口,冲他吹了个口哨,问要不要进来蹭个饭。 羽林军的李都统微微苦笑,顿了顿,说:不了。 还得去林昆他们府上也得围一圈巡逻兵。 而后便走了。 银止川看他那背影,总觉得有点落寞。 对不能出府了这件事,西淮倒没表现的很惊讶,只在吃饭的时候淡淡提起,问银止川: 你准备怎么办? 嗯? 银止川跟没事儿人似的:能怎么办。要是老天非要我去当叛贼,把盛泱给亡了,那我也只能顺势而为嘛。 不过到时候两军对峙,跟沉宴碰上面了,可能还怪尴尬的。 银止川摸了摸下巴,思忖了一番,道:不过也没什么好尴尬的,反正我和他也没交情嘛。他还欠我礼祭大殿上给他解围的人情呢。 西淮简直无言以对,银止川却哈哈大笑起来,说:放心,反正不会连累到你的。 还记得你跟我提起的、想要湖边的一套小房子么? 一栋外头是桦树林、窗边是碧蓝的湖水的房子。 银止川复述道:不用很大,但是一定要安静。每晚睡前能看到银色的粼粼的月光,醒来时是带着雾气的稀薄晨色。下雨时有淋漓的雨声,门前还有两棵桃树。春来时打桃子,夜深闲敲棋子,窗台上时不时,还会落下一两片桃树的花瓣。 这还是他们俩第一次翻云覆雨之前,西淮随口说的。 当时银止川上火的要命,眼里脑子里除了按着西淮狠亲一通什么也没有。却没想到他其实一直都记得。 喏。 不仅记得,银止川低头,在袖中找了找,竟还真的掏出了一张房契:在江州云村的一间宅子。我买下来了,和你的要求一模一样。何时我不成了,镇国公府被人抄家之前,你就自顾自逃命去吧。 西淮看着那张房契,不知是不是被震住了,良久没说话。 小傻子,吃饭吧。 银止川一笑,却相当若无其事的,又给西淮夹了一著糖醋鱼:饭菜都要凉了。 那张搁在餐案上的房契,就好像是一粒种子,埋在了西淮心里。 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归宿的事情,在他心里,永远都是血仇和报复。 但是直到这一天,银止川突然给了他一个归宿的地点,告诉他,等来日风雨交加的时候,你去这里,有一片永远安宁平静的地方等待着你。 他突然就感觉到疲惫了。 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不是不会累,他只是没有一个感到累时可以歇脚的地方。才一直往前走去。 西淮坐在房间里,来回地翻看着那张房契,在心中想: 银止川知不知道他现今面对的一切困局,其实都是他设计给他的? 如果他知道,还会递给他这张遮风挡雨的避风港吗? 多可笑啊,在他处心积虑怎么把匕首插到银止川心口里去的时候,这个人竟然在想给他准备退路? 杀死他之后好全身而退的退路吗? 但更可笑的是,这份全心全意替他打算的善意,竟也是西淮自家破人亡之后感受到的第一份关怀。 来自杀死他血亲元凶的,遗孤的关怀。 他朝西淮伸过来的、传递温暖的手上,还沾着西淮血亲的血。 西淮不想承认在那一瞬间,他心里竟有一刹那的、荒谬的动摇。 噗 正当白衣人怔神的时候,衣橱上的一篓杂物被翻了下来。 是他从黑巷捡回来的那只小猫,两个多月过去,当初瘦儿吧唧的小东西已经长大了不少,身形也矫健起来了,常常在西淮的卧房里上蹿下跳。 西淮走过去,看着它翻下来的那只竹篓筐,叹了口气,只得蹲下身来收捡。 然而收着收着的时候,西淮手指不由微微一顿。 在这竹篓筐里,竟然还放着一把枯萎了的绮耳草。 这是放在家中,可以避蚊虫的东西,许多人家中都放过。 但是西淮自己从来没有买过。 是上次走小巷,银止川花了一颗价值连城的云魂眼为他换来的。 他用这样昂贵的珍宝,换一把不值一文的绮耳草,只是担心剩余的路上西淮会被蚊蝇咬到。 因为我心悦你,我想要你知道。 那只是很不起眼的一刹那,但是西淮此刻想起来,竟发现自己其实记得异常清楚。 除此之外,他还在小竹篓里找到了河灯节上的面具、系过两人手腕的布条、虎眼窝丝糖、和桥洞下,银止川听说李斯年买给林昆后也买给了他瓷偶 这些琐碎又毫无用处的东西 西淮本以为自己早已丢掉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翻译一下,西淮:我以为我不动心的。 第110章 客青衫 60 又是一夜从深宵坐到天明。 沉宴撑着桌案,试图站起来活动一下腿。亭阁外为他赶扇的宫人都已经靠着柱子睡着了,华丽的羽纱低垂着,就要落到地上。 沉宴想站起来走动走动,却发现腿脚都已经坐麻了,下台阶的时候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这一晚他处理了小山一样高的折子。 从关山郡的反复加急请求赈济,到百官上奏请求严查杀破狼三星。沉宴每一封都慢慢翻过去,加以批注标红。 有人为君,是食百姓之血肉,贪求痛快一世;有人为君,却是以自己的血肉供养着盛世清平,让万千苍生的安居乐业建立在自己的尸骸之上。 只是也只是自己的尸骸。 想到奏疏上写的那些内容,沉宴微微笑了一下:他是万不会连累楚渊的。 陛下 见到他走下台阶来,候着的老监赶紧为沉宴奉上外披:您去睡一会儿罢。还有一刻钟上朝。 沉宴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披风。 不必了。他淡声说:朕走一走。 于是春元又递过提前熬好的参汤,否则这么夜夜通宵看折子,只怕没等到肃清朝野的那一天,沉宴就要自己先撑不住了。 春元。 沉宴慢慢在院落中走着,这间负暄阁是他做太子时就常常来读书看典的,只是其中的景物,沉宴时常有种愈看愈陌生的感觉。 好像他曾经在这里做过某桩事,见过某个人,但是细想又想不起来了。 这种模糊朦胧的感觉并不好。 沉宴极轻感叹着:朕才二十五岁,记性就已经开始不行了。总是忘这忘那的。 怎么会? 从几十年前就开始伺候着沉宴的老监微微笑着:陛下记性是几位皇子中最好的。当初太傅都夸您看书过目不忘呢。 是吗? 沉宴持着杯盏瓷盖的手微微一顿:我也记不得了。 陛下到底大病过一场啊。 老监轻轻叹息着:那时候您病得人事不省,是少阁主守了您八天八夜才好过来呢。 哦,是吗? 说到这儿,沉宴更意外了。他知道自己二十岁时不明原因地病过一场,但是楚渊曾经守候照料过他,他竟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所以您说要定少阁主为观星神侍,老奴是向来不反对的。 春元微微含笑着:老奴知道,少阁主是真正关心您的人啊。 沉宴微微沉默,在从前,他是很乐意听到有人与他提起楚渊的,也恨不得总把楚渊挂在嘴边。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楚渊与他愈行愈远,他也不敢再提起这个名字。 只敢于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深夜,将他的面容、音色、神情,都从心底取出来细细描摹,只好像要一直熨帖进灵魂中一样。 在哪儿? 半晌,沉宴开口,却一点也不像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反倒像一个被丢弃之后又想要回家的小狗,微微低垂着眼,问老监:当初羡鱼照顾我的地方,在哪里?赶在上朝之前,朕去看一看。 陛下真的不记得了? 这下轮到春元的脸上流露出诧异的神采,他说:就在离这里不远的苍云殿啊。陛下去求瑕台时数次经过,却从未提起,老奴以为是陛下嫌晦气不肯去。原来竟是不记得了么? 沉宴颔首,苦笑说:朕确实忘了许多事。 但是也许去看看,就能想起来一些什么。 惊华宫每栋楼阁都设得磅礴大气,精巧绝伦又雕梁画栋。苍云殿处在惊华宫偏南的位置,原本也是好一栋华美异常的大殿,却因为沉宴那次染病之后,废置了许久。 沉宴过去的时候,阁楼前的槿树都枯死了,只有几片光秃秃的枝丫向天空延伸着,好像是前朝的遗留楼阁。 分卷(98) 说不出的偏寂和荒凉。 你就在这里等着吧。 沉宴说:朕自己进去看看。 华服的君王慢慢登上台阶,手碰到玉石冰凉的扶手时,上头竟还积累着微微的灰尘。 沉宴走到楼阁面前,原本一推门就能进入,他却有一刹那的挣扎。 这是他曾经染重病时住过的地方,但是病时前后的记忆沉宴都相当模糊。连春元说的楚渊曾照料他的事也忘记了。 原本沉宴没觉得有什么在乎的,可不久前那截夹在旧折子里的染血青丝引起了沉宴的注意。 他似乎忘记了很多东西而那些东西相当重要。 如同久未还乡的游子即将叩响故居的门,沉宴攥紧了拳,又微微放松,这才走了进去。 不知道多久没有人进来的封闭阁楼,空气中一大股陈旧的潮湿味道。 摆放装饰的瓷器都已经重新打扫过了,放归了原位。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当沉宴迈进这座阁楼的时候,他突然感到种无从由来的压抑和窒息。 好像有许多记忆纷至沓来,凌乱的碎片突然涌进了他的脑子里。 沉宴揪住胸口的衣襟,下意识想要退出去,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里不能来 但是也有另外一个声音,他狂喜着欢呼着,催促他快些再靠近一些,将一切找回来,好解开他的牢笼! 羡鱼 沉宴呼吸沉重紧促,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就额头上覆了一层冷汗。 不、沉宴沉宴! 他的手轻轻触碰到大厅中的一个牡丹花瓶,刹那间有零碎的、不知由来的场景片段他眼前蓦然闪过,沉宴知道这个花瓶是后来放过来的,原本摆在这里的一只已经碎掉了。但是他怎样知道的,他又想不起来。 沉宴、放开我,你不能这样!! 我是你父王的是你父王的观星神侍! 空荡荡的楼阁中只有沉宴一个人,但是他举目望去,又好像看到了两个曾经在这里纠缠的影子。 那是异常混乱、倒错的追逐,饱含血腥的挣扎和镇压。 一个人影被从软塌上、楼梯上、阁楼里的各处拖到大厅中心,桌椅摆放全部撞乱。那是那样苍白孱弱的一个人,但凡有些良知之人都不会忍心如此对待他,但是偏偏那个眼睛血红,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的人非要强行把他的手腕折到身后。 雪衣人满脸冷汗,喘息都是崩溃破碎的,但是他又毫无办法,在这只有两个人的楼阁内,他根本逃无可逃。 也不能逃。 沉宴 他勉强轻柔地喊他的名字:是我啊你醒醒。你不记得我了吗?不要放弃快醒过来。 沉宴好像听见一个人的声音曾这样对他说,但是他摆了摆头,又想不起来那人的脸。 是谁,是谁在这样对他说? 与此同时,内心深处好像又有一个另一个人在放声狂笑,蠢东西,快些想起来吧,你究竟是谁!! 这种倒错的恍惚感令沉宴头痛欲裂,他撑着额头,如支撑不住了那样扶着旧椅慢慢坐下来,但是随着接触到阁楼内的东西,晕眩也越来越重 好像有什么曾经封禁在他心底的东西即将冲破失控,小心维系了这么多年秘密和平衡终究无法维系。 沉宴头痛至极,盯着仿佛有重影的玉瓷地面,蓦然晃动两下,一下栽到了地上。 而同一时刻,正在求瑕台起床梳洗,等着言晋来给他梳头的楚渊蓦然心口绞痛,苍白伶仃的手指痉挛绞紧,伏在塌边,颤抖着呕出一口鲜血。 镇国公府,瞻园。 西淮一般情况下是去银止川的房内睡的,但是夏天满园青木的瞻园远比银止川那边更凉快。 从几天前起,银止川就宿在西淮这边了。 他们又胡闹了一整夜,此时天蒙蒙亮了,银止川总算歇下来,汗涔涔地搂着西淮准备睡去。 但是过了会儿,他睁开眼,发现身旁少年正在看着他。 怎么? 于是银止川唇角忍不住翘起来,勾着西淮的一小缕头发缠在指尖玩:还不想睡?那我们再做做? 西淮摇摇头,也不说话。 少年鼻梁细,皮肤白,眼睫漆黑蜷长。这么静静侧躺着看人的时候,窗外的朦胧晨光都照了进来,恰巧落在他的眼睫上。 好像在那黑而长的眼睫上撒了一层金粉。 你亲我一下。 良久,西淮倏然说。 什么? 银止川愣了一下。 你亲我一下。 西淮又重复了一遍。 刚才不是亲过了么? 银止川的手指点在少年锁骨,慢慢地往下滑,一只滑到胸口处,轻轻地戳了戳,脸上是戏谑轻佻的笑:还没有亲够? 亲这里。 西淮摸了摸唇,低声说。 好罢。 银止川于是凑过来,在他额头、眼梢、唇角各自亲了亲: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心肝。 西淮却不说话,只是手捂在心脏的地方,闭目听了一会儿。 好像在仔细感受什么。 你到底在听什么? 银止川看了他片刻,见他这么一副认真安静的样子,忍不住伸手去拨少年蜷长漆黑的眼睫。 西淮沉默了足足有半刻钟。许久之后,在银止川以为他要睡着了的时候,少年才重新睁开眼。 只是他的眼睛里好像有点茫然,又有点震惊,许久之后才喃喃说: 好像真的变快了。 我的心跳,在你亲了我之后,真的变快了。 第111章 双更合一 西淮和银止川在镇国公府内闷了几天,期间西淮时常面对着银止川发呆,再或者是怔神。 有时候银止川发现他蹙着眉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地望着自己时,冲他看过去,西淮又收回目光。 第九天,西淮终于受不了了,同银止川说:我要出去给小番茄买一些新鲜的小黄鱼。 银止川懒洋洋的,应说:你去啊。 门口守着的就是李斯年,你冲他打个招呼就行了。 于是西淮就提上一个小竹篮,出门买鱼去了。 只是数天没出府,此时再看着这星野之都,仿佛有一种天地颠倒的陌生感。 最初中毒而亡的那些尸体已经被清理掉了,大街上没有明显的横尸,但是弥漫着一股恶臭。 丧葬店铺门口排着长队,每个人都面死如灰,神情呆滞。只站在那里等待着,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这种蛇毒极其奇诡,中毒后,并不会叫人立刻身亡,而是有一段缓慢的延漫过程。 在这过程中,伤口处会不断流出腐血,如果碰到身上同样有破口的人亲属身上,那么这位亲属也会同样染毒。 西淮这么一路走过来,见几乎每户人家门前都点着魂灯,灯芯若隐若现的,在白昼的天里,升起袅袅的烟。 显得又诡异,又寂寥。 西淮公子。 正当西淮看着周围景象怔神时,耳旁倏然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 西淮一顿,回过头,见一个戴着帷帽的年轻人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地方。 那人这次没有穿深青的官袍,而是一身很低调的常服。连脸也用帷帽前的纱挡起来了。 西淮略微顿了一顿,还是认出了来人,迟疑问: 林御史? 林昆稍稍颔首:有缘了。 御史台,镇国公府,观星阁,都是在那场礼祭大殿上被占卜出会出亡国三星的地方,西淮和林昆更是都被下令禁足。 没想到却会不约而同地在外头遇见彼此。 西淮将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问道: 林御史出来这是? 随意逛逛。 林昆答:你出来买东西?他视线同样落到西淮手边的小竹篮上,说道:不如同路走一段儿吧。 礼祭大殿上的蝶梦玉,本就是西淮动过手脚的。上面出现的三个地点,也是他想要除去的三个人而已。 否则用脚指头想,都会明白林昆怎么会出叫盛泱亡国的人? 这样一栋摇摇欲坠的大厦,银止川林昆等人早已是它最后的支撑梁柱。 故此,此时西淮和林昆在一起走着,难免心中一时有些心事重重的,也略微提防着林昆。 加上他人本就少有言词,更是显得仿佛十分冷淡一般。 西淮公子似乎不太喜欢我,是么? 同行片刻,林昆倏然开口问。 西淮确实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此时闻言,稍稍一顿,略微笑说: 怎么会? 恐怕这次如果不是我戴着帷帽,西淮公子一时没有认出我来,公子也是会伺机避开的吧? 林昆显然还记得上次他们同行前往平民棚,西淮全程避着他的事情。 林御史取笑在下了。 西淮稍稍行礼,脸上带着一种礼节性的微笑:我只是一个出身赴云楼的小倌,身份卑贱,与林大人同行只会觉得赧然,又怎么会刻意避开林大人?只是林御史这只帷帽,确实叫我没有认出您。 是么? 林昆淡淡笑了一下,平静说:只是我现在如果不带这帷帽出门,走在路上是要被人砸臭鸡蛋的。 他是极其清雅冷逸的人,平常一身普普通通的深青色官服就穿得鹤立鸡群,而今俊秀的面孔却整个被帷帽的轻纱遮的严严实实。 要在过去,街上谁喊一句御史台的林大人出行啦!,恐怕整条街的人都会赶过来围观,想要亲眼瞧一瞧这位清正廉洁、出身世家却甘愿以权势对抗权势的御史大人是何模样。最夸张的时候,说是万人空巷、前呼后拥也不为过。 却没想到现今已经整个颠了个个儿。 但是林大人万幸心态还算平稳,此刻说起自己会被人砸臭鸡蛋的事,神情中也毫无波澜,平平淡淡。 西淮沉默了一下,片刻后说:万民迂腐,希望大人不要往心里去。 万民迂腐啊 林昆喃喃着这句话:所以不值得保护,是么? 西淮心里一顿。 他心想和林昆说话真是太累了,这个人很聪明,也足够敏感,只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就容易被抓住把柄。 西淮。 但他还没来得及即想好怎么回应,林昆就已经再次先开了口。他挑眉望着西淮,问道:可以这么叫你么?其实,我刚在望亭宴上见到你时,就注意到你了。你是很有才华的人,是么?但是,你又很冷情。 西淮脸上流露出一闪而过的诧异神采,但是很快,他又立刻收住了。 噢?林大人何以见得。 你从镇国公府出来,我一路上就在你身后了。 林昆说:你看着路边成堆的冥间纸币,哀哭着出殡的人群,甚至脚下踩到混杂着香灰的污水,神情中都没有一点点变化。甚至连行走的速度都没有改变过你只是看着他们,心里平静至极,不会被旁人的喜怒悲愁感染到分毫。 林御史过誉了。 西淮却微笑道:只是我来自很偏远的边陲小镇,如此死人出殡的场景,已经见过许多次。而今看来,就比较习以为常了。 噢,是么? 林昆轻声道:但你真让我想起一个人虽然我一直没能见到他,但是已经仿佛早已是神交。 南有叶家,北有林的俚语,仿佛是早已流传整个盛泱的常识。 早在林昆还是孩提时代,就听闻有这样一个和自己家族诗名并列相称的存在。他的父亲更是直言,天下文人,唯有叶清明一人之名有资格与他并提。 他八岁时作《六合论》,传遍整个星野之都,无数士子传唱。 却随即又听闻秦淮的叶逐颜同样作《神女赋》,被誉为天赐之才。 文人总是自傲的,林昆蔑视整个翰林,却唯独对这个自幼负才,却命途多舛的叶家小公子充满兴趣。 他想见他,甚至在城头沧澜流民聚集的地方专门设了粥棚,想若有机缘,能够见他一面。无论他而今是什么模样。 林昆既担心他已经面目全非,泯然众人矣;又担心他遭到这样不公的命运,会对盛泱充满仇恨。 时不时的,他也会理想主义地想,倘若这个与他才名并称的少年词人能够入仕就好了,如果在这个盛泱,有一个人能够明白他的孤独和痛苦,也许就是秦淮叶逐颜。 如果他能够也入朝为士,那么独自苦苦支撑着整个盛泱大厦的自己,也许会轻松很多吧? 其实林大人说的对。 默了默,西淮却倏然开口说。 他在面对林昆的时候,始终是那种疏离而谦卑的姿态,但叫人能够和明显地感受到,那是他掩在外头的一层壳。 此时西淮再开口,林昆倏然就觉得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有些变化了,那仿佛是罕见地、将自己一直以来盖在外头的保护壳拿掉的一瞬间 我确实是一个冷心冷情的人。 西淮说:因为我见过的卑劣、残忍已经够多了。这世间万民,不值得同情,更不值得悲悯。有时候你觉得他们可怜的一瞬间,很快就会证明是自作自受罢了。 白衣少年的语气很淡,口吻也没什么变化。 但那种平静自若的神态,又仿佛根本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应当拥有的。无悲无喜,冷郁寡情,就好像在胸腔里跳动的是一颗石子心。 万民迂腐,所以应当受苦。 分卷(99) 西淮说。 他余光中瞥到林昆怔愣的神情,微微笑了下,轻声道:你以为有时候你为他们好他们就会领情么?不是的。 他们蠢笨的心,肮脏的手,只会淹没你、拉住你。叫你从云端跌下来,感受什么叫好人没好报。 少年的目光微微朝旁侧瞥去,西淮示意林昆: 你看。 那是设在路旁的一所观星阁小祠,里面简单地供奉着几位星辰之神的画幅。 早在这场灾异之前,观星阁的小祠是最受平民百姓追捧的,有事没事都要往里送供奉。 或者说,与钦天监的强抢强要不同,因为观星阁确实会回应一些百姓的求助,所以在民间的声望一直很高。 尤其是为黎民苍生与钦天监对峙,楚渊宁愿一人承担骂名也要取消河神祭,将牛羊和少女们还给原本的家庭,更是叫观星阁的名声在民间达到了顶峰。 有过激者,甚至因为牙牙学语的幼儿念不对楚渊的名字而将其痛打;抢走贫民家中最后一点粮食,只为凑齐供给观星阁的百家粮 林昆还曾想过怎么化解这种过激的表现喜爱的方式,但没想到没等他来得及想出,星野之都就出现了异端。 他也不用想了。 曾经所有对楚渊少阁主五体投地,甚至赞颂他为神明的人,都倒戈了。是罢? 西淮淡声说。他们从前对观星阁有多盲目地吹捧,而今就对楚渊有多恶毒的踩踏。说辞态度的改变,也不过顷刻之间。他们甚至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那些灾异,和观星阁有关,却就这么轻易地对曾经的施恩者倒戈相向。 他的目光落在路边曾经光鲜亮丽的观星阁小祠上,那里而今已经被人泼满了粪水,摆放桌椅全部砸烂,大门上也涂了墨迹。 只从现在的残迹也能瞧出,曾经有多少成群结队的平民来这里发泄自己的怒气。 林大人是世家子弟,不知道这些脏污之事。 西淮淡声说:但您是否知道,这场灾异发生之后,那些被从钦天监的扣押中解救出来的女孩儿也没有得救?她们邻里的乡亲觉得就是因为她们没有遵从神的旨意,祭献给河神,所以给自己招致来如此大的祸患。所以,名单上的九十八位河神的新娘,前不久都陆陆续续被自己的亲人或邻里拉去沉湖了。 只除了照月。 当初银止川让她一出来就赶紧离开星野之都,还真是正确的决定。 林昆原本是挡在帷帽轻纱之后的面孔,闻言后似乎骤然一顿。 林大人啊林大人,你想要从云端拯救泥水里的人。可你明不明白,那泥水之中,有多少肮脏龌龊? 西淮轻笑,看着林昆,问他:还记得那个匆匆赶去,与钦天监官员对峙的雨夜么?为了这群无法教化的愚民,受了那样重的伤,林大人,你后不后悔? 但其实后不后悔,其实也来不及了。 所以我从不可怜苍生。 西淮说:他们中,不是自作自受的悲剧,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人而已。 他们此时已经走到了朱雀大道的尽头。 街上一路走来,大部分商铺都已经歇业,终于找到一家贩鱼的小店还开着。 西淮停了下来,看着始终沉默的林昆。 从前我很欣赏你的才气。 良久,林昆哑声说:但而今,你的才华也许让我感到害怕。 我只是一个靠出卖色相为生的小倌啊。 西淮却轻叹着,说:林大人忌惮我什么呢? 他手中提着小竹篓,面容微微含着笑。真是毫无攻击力又惹人垂怜的模样。 在那素雅白净的衣领下,甚至还遮着昨夜和银止川一夜放纵后留下的吻痕。 我只是一个不喜欢为苍生打伞的人而已 西淮极低喃喃说:在我心中,为他们打伞,无异于向饿狼投肉骨。还不如为一朵花,一个石像避雨。起码花瓣落在尘泥中,是真的很叫人心碎。 林昆已然无法理解他的想法。 再会了,林大人。 西淮微笑说:世道险恶,您若无事,还是早些归家。 林昆已经无法分辨他说话的含义,不知西淮是不是在说一个双关之语。 等等! 白衣少年临近离开之际,他倏然叫住他。 西淮不是你的本命罢? 林昆问:你从前的名字,叫做什么。 太久的事情,我早已忘记了。 西淮脚步一顿,微微侧过身来看着她,平静回:但您如果要找叶逐颜,我不是。 哦 林昆低低答。而后蹙眉看着他。 然而西淮再没有停留,就这么转身走进鱼铺中了。 笃笃笃。 西淮走到鱼铺前,轻轻屈指在木门上敲了敲。 谁呀? 门内随即问。 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锵锵。 西淮寒声答:主人在么? 接着,便是靠近的脚步声,一人打开了门。只是很窄的一条,门内人让身叫西淮进去,而后又朝他身后警惕地看了看,确保无人尾随后,再关上了木门。 上次叫你查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进门后,西淮将小竹篓随手放在桌案上。显出一种方才和林昆在一起时,截然不同的放松之态。 守在鱼店里的竟然是那个神情永远驯服,肩膀上总是停着雪鹞的少年。 他此时招呼着雪鹞,先是给它喂了一条小黄鱼,才又示意西淮带来的小竹篓,教它夹着后院水盆的鱼,一一叼过来放进西淮的竹篓里。 找到了这个。 雪鹞少年从怀里掏出几张信封,放到桌案上,推到西淮面前。 同时的还有一块刻有镇国公府字样的玉牌,正是银止川之前送给西淮的那块。 雪鹞少年这次在星野之都各个机构如出入无人之境,很是借助了这块玉牌的作用。 有被人发现么? 西淮问。 没有。 少年很老实地摇摇头,回答。 好。 西淮道:现在还不到和镇国公府闹掰的时候。 而后他便取过桌上的信封,径自看了起来。 雪鹞少年名为冷四春,原本是王为良手下的一个秘密刺客。 王为良为了培养他,甚至带他去过梁成,亲自到那公子隐慕子翎的手下偷师。学会了怎么操纵蛇蝎毒物,和部分巫蛊幻术。可以说公子隐会的东西,有七成他都仿得出来。 这样得意的一个手下,不知道怎么被花辞树弄到了上京,忽悠成给花辞树办事了。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曾经在王为良手下受了虐待的缘故,西淮总觉得他有点傻傻的,哪怕和莲生一起被人称为了漠北双刃,冷四春除了剑术、巫蛊术出众,对与人交往概不知晓。有些哪怕在上京地位不如他高的刺客,都时常会欺负他。 西淮后来有几次看见他出任务回来,所有人都在等着领赏,只有他抱着剑,和自己的雪鹞一起蹲在门口的角落里看天空。 这次因为要实时操纵蛇蝎毒物,冷四春也就留在了星野之都,藏匿在这个小鱼铺里。 西淮对他的智力相当放心,就调遣他为自己调查王为良府邸蓄奴一事,好借此推出和花辞树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大概也不会深想,更不会说出去。 这都是从王为良府邸找到的么? 西淮大致翻了翻每个信笺的前后,发现其刻在封口处的火印都是相同的,显然来自同一个伙伴的交流。 嗯。 冷四春答:都是从王亚父府上搜到的。 西淮: 这人都离开王为良府上多久了,还记得叫亚父。 这有什么用啊? 看着西淮聚精会神地琢磨着信笺,雪鹞少年也有些好奇地探过头。但是西淮并不理他,只道:与你无关。 与我有关呀。 雪鹞少年却说:你是在查亚父蓄养花氏奴隶一案么? !? 西淮登时抬起头:你识字? 他听说冷四春不识字,才放心叫他去找信来着。 少年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迷茫的神色:我不识。但是我认得自己的名字啊。 他手指向西淮手下的信封面上:这个字,是花对不对? 晦暗狭小的鱼铺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如豆灯火轻轻闪烁,西淮心思刹那千转。他倏然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来面对冷四春,更不知道这是怎样一回事。 是花辞树发现他在调查他了?还是冷四春在旁敲侧击地试探他? 但是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认得自己的名字、花字? 西淮喉咙反复滚动,良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开口。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冷四春,低哑问: 你说什么。 你不是姓冷么?和花有什么关系。 这是花君赐我的名字。 冷四春答:在去上京之前,我叫花九。 西淮: 西淮万万没有想到,冷四春和花辞树是这样一层关系。他们是一族的?或者说,上京其实大部分刺客,都是花氏一族的? 所以花辞树才那样一呼百应,又特意去将远在赤枫关的一个花九也招致麾下。 西淮和大部分从燕启人那里被买回来的少年,都只是当做细作培养,从来没有进入内围,他竟一直不知道! 西淮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与冷四春交谈起来。 西淮没有想到,自己一直想弄明白的一切,竟然就这样轻易得到了。 而冷四春又因长期和花氏家族的人待在一起,觉得告诉西淮的都是再常识不过的事情,根本没想过保密。一下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那麼你们从一生下来,就都是被关在笼子里的? 西淮不可置信问。 嗯。 冷四春答:男孩大概会留到十五岁,女子则十三岁就会杀掉了。 有例外么? 西淮问。 有罢 冷四春蹙眉,似乎在竭力回忆,片刻后答:长得好看,容貌出众者例外。亚父会把他们带出去不知道做什么,然后有些再也没回来了,有些又被送回来。送回来的,则需配对,交合,直到怀孕。这也通常都是近亲的,比如我爹和我娘,就是亲兄妹。 如此近亲繁殖,西淮怀疑,冷四春有些傻,可能就和近亲繁殖有关。 那他为什么要让你们近亲相配呢? 西淮疑惑说: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么? 我们的骨头呀。 冷四春答:我们的骨头,愈是血脉纯粹,会愈是轻盈。无论是修习巫蛊,还是剑术,都是有极大的利处的。但是亚父说,我们的骨头也还有别的用处。可以在战场上作箭。 肩膀上停着雪鹞的少年像是全然不知愁滋味,他一面与西淮说着,一面坐在桌子上虚晃着腿,喂小黄鱼给雪白的鹞鸟吃。 而且我们花氏一族向来出美人的。 冷四春笑嘻嘻说:血脉越是纯粹的人,容貌也会越是出众。像花君,就是我和其他哥哥姐姐求也求不来的容貌和出身呀。 西淮有些受不住如此强烈的冲击,愣愣消化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理清冷四春告诉他的全部。 也就是,从几十年前起,王家就开始蓄养奴隶了。从一出生就被关在笼子里养的花氏一脉,因为血脉特殊,拥有一种比常人更轻盈的骨骼,才招致的如此祸患。 他们的这种骨头和血脉纯粹程度有关,越是族内婚配,不掺入其他外族血统,骨头就越轻,容貌也更出众。又因这种骨头被剖出来之后,会逐渐变得透明,仿若琉璃,所以又称琉璃骨,或薄情骨。 由于族内婚配,近亲孕育后代的情况严重,这种一出生就拥有姣好容貌的花氏一族也有很严重的遗传病,常常一出生的孩子就伴有残疾,或者其他什么先天病,很快夭折。 即便能侥幸活下来的,也十分短寿。通常不超过三十五岁。 但是 西淮喃喃说:仅仅是一个王家,怎么可能掩藏下这么大的秘密,而不被人知晓?花氏一族拥有琉璃骨,难道天下只有王为良一个人知道? 冷四春偏头望着他,茫茫然说: 我不知道呀。 可是,这个问题也很快在雪鹞少年从王府中弄回来的信封里揭晓 所有盖在信笺最后的印章,都是一方朱砂色流质小印。 有一个人和王为良长期保持着联系,时间能一直追溯到九、十年前。 他指挥王为良做了许多事,都是和花氏一族有关的。但是后来在五年前戛然而止。再没有任何联络。 西淮将信笺翻过去,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而后手指在那落款处轻轻一擦而过。 朱砂流质。 他怔神想。 这世间能用朱砂印的人很多,能用流质小章的人也有少一部分。 但是普天之下,能在信封上盖朱砂流质印的人,就只有那么两个。 一国之君或东宫太子。 分卷(100)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雪鹞少年有名字啦。 痴痴傻傻的小美人,冷四春。 其实冷四春和姬无恨有交集,哈哈哈想不到吧。 冷四春的故事是这样的,他的cp不知道该说是南宫无羁好,还是姬无恨好。 因为在冷四春还是个没那么厉害的娇弱的小美人的时候,有一次出任务和别人打架,打输了,伤得快死掉。 此时中陆知名驴友(划掉)游侠儿姬无恨路过,顺手救了他。 并且觉得小东西挺傻挺可怜的,就当做自己的弟弟照顾了一路。 (姬无恨是资深弟控,他很爱他弟姬祸,镜楼之主都让给弟弟,自己去飘荡江湖了。虽然爱的过于深沉,导致他弟感受不到,还因为一些误会和他反目成仇了。) 冷四春是个小可怜,从小到大都没什么人对他好过,八岁以前都搁笼子里头的。 一被姬无恨照顾了,所以就特别依赖他,傻傻的,很喜欢人家。但是姬无恨并无此意,他就是顺手,看路程快到站自己也不怎么顺手的时候,就分道扬镳了。连个告别都没有。真来去如风。 冷四春是那种细眉细眼的小美人,就是鼻梁细,眼睛上挑,单眼皮,还带银饰品。有点像少数民族的那种小哥哥。 不说话的时候真的很美的,也穿一身白。 他一直挂念着姬无恨,但是也不知道该怎么找他。平时就听花辞树的话,到处杀杀人。 直到后来,出现了一个正道,南宫无羁。 南宫无羁是姬无恨的好朋友,也是江湖游侠。但是他和姬无恨不问朝政,只是游历不同,他心里比较有是非善恶观的。也就是会想替正道扫清一些障碍。 比如花辞树。比如冷四春。 他听说了冷四春和姬无恨的事情,就易容+变声,潜伏到了冷四春身边。说当初是自己救了他。 冷四春因为和姬无恨相处时间不久,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加上心思单纯,傻儿吧唧的,其实很好骗,一下就上当了。 就跟南宫无羁开始搞cp 南宫无羁可谓把他骗的团团转。 反正是搞得上京那边鸡飞狗跳,还利用小傻子干了不少有利于正道,但是对冷四春那边的人来说相当缺德的事情。 哦,还给九九下了毒,要九九(冷四春,曾用名花九,小名九九)死。 九九在最后生命的几天知道了真相,但是他这个时候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欢那个沉默寡言,但是随手救了他一把又不告而别的姬无恨;还是这个从一开始就抱有目的接近,浪到飞起又风流倜傥的南宫无羁。 他最后也知道姬无恨只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弟弟,抱着找一个替代品补偿弟弟的心理才救了他的。 所以他也去看了姬祸。 他最后临死之前去了一趟镜楼,想看看那个叫姬无恨禅让镜楼楼主之位,又走到天涯海角都不忘记的胞弟是什么样。 自己是做了谁的替代品。 想象一下孔雀蓝的天,镜楼年轻的主人从梦中惊醒,意识到周遭有人接近。 然而他冷冷朝窗外看去,才看到坐在窗柩上的痴痴傻傻的小剑客。 原来他觉得亏欠、又不敢回来看的人,是这样子啊。 他摸摸自己的脸:好像是有点像。 然后他就死啦。 =v=这就是冷四春的故事。 第112章 双更合一 清晨,求瑕台。 观星阁的弟子们是要求每日修行打坐的,天蒙蒙亮,就需打着哈欠陆续出来,睡眼朦胧地去修心小室静心。 他们穿着统一的雪衣金线缀秀衣衫,一个个蔫头耷脑地往小室晃。时不时还有人不小心踩到前面同门的靴子;或是口舌不清地打着招呼:早啊,江师兄 言晋是楚渊的亲传弟子,不必受此拘束。早在入阁的前两年,就已经完成了静心的修习。 除了楚渊的有邪琴,一般人都测不出他心思在想什么。 言师兄,又出宫门去啦。 此时,睡眼惺忪的子弟们看到从求瑕台外走进来的言晋,纷纷眼前一亮: 你又给师父买胡辣汤去了?哎这得起多早啊。 楚渊自从破身之后,灵力是一天不如一天,味觉嗅觉等五感不住倒退。有时候吃东西都尝不出味道,人也日益消瘦下去。 言晋就常常去宫门外给他买民间的胡辣汤喝。 只可惜近来鎏金殿那边出了变故,新帝沉宴突然头痛至晕倒,而后一直没有清醒好转,楚渊就赶过去照料了。 至今没有回来。 也是这个缘故,之前一直对求瑕台看管极严的守卫才松懈了一些,言晋得以有机会出去。 哎,我闻闻。 少年们路过时都嘻嘻哈哈地围过来看:真香啊言师兄!这是玄武大道柳巷子里的那一家罢?据说老板从我爷爷那一辈就开始在那里做胡辣汤了呢。老爷子有脾气,什么达官显贵招他入府都不去!偏要在自己家那旮旯窝儿里做汤据说买他一碗汤,起码得排半个时辰的队言师兄,你这是半夜三更就出宫去啦? 言晋神色淡淡的,嗯了一声。 他那块银面具遮住了他绝大部分的神情,叫人琢磨不出心思。 师父今天也不一定回来嘛 大概是因为那胡辣汤实在太香,热腾腾的热气直扑到人鼻子里,经过的少年们一个个都走不动路了。脚和身子在往前,头却恨不得要跟着言晋一直扭成麻花儿:我再闻一会儿言师兄,让我再闻一会儿!! 走开。 然而言晋只是淡淡的,甚至视线都没有一丁点的侧斜,就这么径自走过人群,静默而冰冷地走回房间里去了。 这是又怎么了。 少年们都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问:谁又惹言师兄生气了啊。 然而,这群生来就被保护得衣食无忧的少年们不明白,在他们还在为每天早晨要早起去修行静心的时候,外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星野之都内无数百姓惨死,钦天监和观星阁的矛盾逐渐变得白热化,一年一度的国祭大殿上,被人占卜出观星阁和御史台会出亡国三星一切矛头,都汇集向了观星阁。 原本言晋也不知道,但直到他今日找机会出宫走了一趟,才明白这些天若有若无的隔离和软禁是为了什么。 但无论外头怎么翻天覆地,那些烧焦的茅屋和弥漫在空气中的尸臭,也飘荡不到这与世隔绝的求瑕台里来啊 又要创伤药? 经过兰室的时候,言晋稍微停顿了一下。 在木柜后忙碌的师姐听到响动,转过身来,一看到言晋就明白又是怎样一回事。她叹息了一声,瞧着言晋说:你又上哪儿打架去了?伤在哪儿了? 这是言晋的同期师姐,专门掌管观星阁内的医治药草等事务。言晋刚入阁的时候,常常受人冷眼,也与人打架,受了伤,就朝兰室这里来。 是观星阁内为数不多和言晋算得上亲近的人了。 二师姐 这一次,带着银面具的少年竟微微沉默,而后呐然开口,呢喃说:我看到星野之都的样子了。 女子的手一顿,果不其然,接下来少年的一句话,便是: 他们都在污蔑师父,还画了师父的画像来辱没他。 女子就知道。 言晋这个人说奇怪也奇怪,说容易理解也容易理解。他是楚渊从外头捡回来的,据说楚渊见到他时,瘦骨如柴的小孩一身脏污,正在臭水沟旁和狗抢一块掉进泥里的馒头。 抢得满身是血,一身伤痂。但是那一股不服输的、狠戾的仿佛小狼崽一样的目光,一下子就打动了楚渊。 楚渊那时穿着白衣,就这么抱着一个脏污的孩子,将他带回了观星阁。 之后,言晋就成了楚渊一个人管得住的狼崽子。 曾经孤僻的孩童长成了冷峻的少年,他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冷漠得叫人担心他会不会长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但是唯独面对楚渊的时候,高昂的狼首也会驯服地低落下来,任由面前苍白孱弱的雪衣人轻抚他的额首。 在这个世上,能叫他锋芒收鞘的人只有楚渊;能叫他被瞬间激怒的,也只有楚渊。 不要说出去。 二师姐沉默了片刻,而后她轻轻呼了口气,从小抽屉中抽出二两药草,包进药纸中,同言晋低声说:尤其是不要叫少阁主知道。 你早就知道? 言晋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讶异的神采,女子却苦笑着:是啊。不然你以为前几日外头的侍卫那样巡逻着,不让我们出去是为了什么? 怕叫消息传进来,流进少阁主的耳朵里罢了。 言晋满脸的诧然模样,怔怔的甚至一时没能回过神来。 轻纱锦衣的女子轻笑着,低声说:少阁主身体愈来愈差了,叫他知道这些糟心事,还怎么养病?我看看你手臂上的伤,是在外头同他们打出来的? 言晋木讷地点点头,却还没有完全消化完师姐告诉他的讯息。 陛下也是为少阁主考虑啊 女子轻叹道:那些流言蜚语,太伤人的心了 他们说师父是引起灾异的源头。 半大的少年低着眼,喃声说:他们把观星阁的小祠都砸了,师父的石像上还泼了粪水。有几个孩童,拿了藤条抽打师父的雕像,还轮番往上头便溺我实在气不过,就与他们动了手。 为什么? 银面具下的少年眼底闪烁着迷惘的光:为什么他们要这样说师父?他分明是为了他们好才做这些事,到头来,他们却恩将仇报! 这就是世人。 女子静看着他,说道:只有看清世人,仍愿意救助他们的,才是圣贤啊。 药草已经包裹好了,纤丽的手指往言晋那边推过去。 不要想了。她说:回去好好睡一觉罢。不要显露出分毫不对的地方,叫少阁主发现端倪 哦。 言晋,其实我一直十分好奇一件事。 临走前,女子却又叫住他,问道:如果真的是由少阁主引起灾祸,他死则会救上千万人活。你会怎么选? 师父和千万人的性命? 言晋回过头来。 是啊。 那自然是叫万千人去死啊。 少年自然而然地答出来,仿佛这对他而言不是一桩什么难以回答的选择。 年轻冷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漠然的狰狞:天下人早已负我,只有师父没有负我。 那我也只要师父。 另一边,镇国公府。 西淮说买小黄鱼出去,结果好几个时辰都没回来。 银止川在府中等了好一会儿,禁不住担心起来。 然而等他耐不住性子,正要出府去找的时候,西淮却又回来了。 他好端端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淡,但好像又比平常多了几分心事,眉头蹙得紧紧的。 银止川与他正对着面对面碰上,他也没有太多表示,只是这么低低地垂着眼,就要往银止川身边绕过去。 喂。 银止川在西淮身后叫住他。 你怎么回事啊。 心性坦率的少将军直蹙着眉头,从后面绕到西淮身边来,看着他:去哪里了,这么久,也不说一声。 白衣人竟抬起眼,淡淡地看着他:和你有关系么? 银止川简直莫名其妙,这个人前几天在床上还眼含春情地要他亲自己,甚至时不时偷看他发呆。 这算什么?穿上衣服就不认人了?! 西淮,你不觉得你最近很奇怪吗。 银止川琢磨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有什么事吗?你对我的态度,怎么也反复失常啊,一会儿粘人亲近得不行,一会儿又冷若冰霜,你究竟是在想什么? 在想银少将军风流无比,撩得的女子芳心恐怕能从星野之都之南排到星野之都之北。 西淮说:我天生不是爱凑热闹的人,所以还是想离远一些比较好。 银止川太冤了,西淮这番话简直说得他满头雾水。天地可鉴,他从前风流无度,虽然有一个轻佻不羁的名声,但那完全是因为天资条件好。 他只那么稍微收拾一下,穿一身白袍子往烟柳巷子里多去几趟,就能勾得整个星野之都的姑娘对他又爱又恨恨其轻浪,恋其倜傥。 主观意识上,银止川是绝没有想故意想叫闺秀们为他辗转难眠的。 西淮这么莫名其妙突然提起这么一档子事,真是叫他全然摸不着头脑。 你 银少将军沉思片刻,蹙眉试探地看着西淮,半晌犹豫说:西淮,你该不会是吃醋了罢? 西淮: 白衣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冷冷看了他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银止川仍是愣愣的:怎么回事啊。 其实人的心,复杂也简单。 哪怕是像西淮这样的人,也难免有无法脱俗的时候。 他抱着利用银止川的心思来到他身边,但是却发现腔子里跳动的那颗心在愈来愈失去他的控制。 他不想这样,他讨厌这种感觉,所以宁可离银止川远一点。 可是银止川却不知道这一切,他倒是发现,自己的洗漱物品和衣物,晚上都被西淮从瞻园搬出来了。 送回他自己的别苑里。 分卷(101) 如果少将军有需要,就叫仆从传令叫我过去吧。 西淮淡声说:我们还是分开一些好。 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西淮内心世界想了些什么的银止川: 这都什么跟什么? 鎏金殿,惊华宫。 无数宫人屏息,安静地侍立在外。 金纱挂立的帷幕在随着穿堂风轻轻地飘动。 暑气重,搁在小案上的白瓷碗中还有半盏酸梅汤。 一双秀气苍白的手扶着沉宴的头颅,缓缓地将他放回软塌上。 清醒时,沉宴总是数月都难见楚渊一面。哪怕在门外候侍半宵,都不一定能碰触到楚渊的一片衣角。 而今不知名的病症迸发,楚渊倒是终日陪伴他了。 年轻君王的面孔苍白,额角上还有一块擦伤,是摔倒在地上时碰出来的。医官用冷毛巾镇痛之后敷了草药。 还有哪里难受么? 楚渊轻声问。 他的手指冰凉细瘦,方才帮沉宴擦伤时按在沉宴太阳穴的位置,让沉宴感觉到那里传来一片冰凉的触感。 新帝摇摇头,好许多了。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羡鱼你也去休息休息罢。我醒来,就见你在身侧了。你是不是快有两天没有合眼? 孱弱清瘦的雪衣人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但长久缠绵病榻的身体却不容许他硬撑,刚回应完沉宴,楚渊喉间就涌起一股铁锈的腥气,他捂着嘴,略微回避了一些闷闷咳嗽起来。 我就知道。 沉宴注视着雪衣人因咳嗽而蔓延起一层绯红的两颊,重重在床榻上拍了两下:来人!送少阁主回去休息,你们都是死人么?侍候朕的事,还要少阁主动手?! 楚渊咳得衣袖都在手心颤抖着抓紧了,但是他仍然勉强直起身,示意宫娥太监们退下: 没关系他断断续续说,我来照顾你。 沉宴看着他的模样,心中说不出是受宠若惊还是难过,只默默地看着楚渊许久,然后说: 朕真高兴。 能再见到你。楚渊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像这样好好地再同你说一次话。 楚渊仍是淡淡,陛下说什么胡话。 这世上大概就是有这样一种挚友,即便你们分开许久,记不起上一次在一起说话是什么时候,但当你们再见的时候,却好像从未分隔。 就如同所有的隔阂和分离都是一场梦一样,梦醒了,你们还是在那个亲密无间的下午,相依靠着在树下睡觉,然后又相约着一起去后厨房吃晚饭。 沉宴的眼睛好像长在楚渊身上,恋恋不舍地看着他,跟这个人少瞧一眼,就要消失似的。 陛下瘦了。 楚渊又一次说。 其实他每一次见沉宴,都会说这句话,但其实在沉宴眼里,他看楚渊也是如此。 朝政的事让陛下忧心么? 楚渊轻声问:如果实在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不如告诉我羡鱼会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的。 果不其然是如此。 沉宴却在心里想,如果真的叫他知道星野之都现在已经闹翻天的事,楚渊说不定会真的以自己一人承担下所有罪责,换沉宴免去忧虑的。 他们两个,都是太过为对方考虑的人。 没有。 沉宴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微微轻笑道:只是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很没用罢了。身为帝王却不能以己之力护佑万民,总是要做许多自己也不情愿的事。 儿时我见父王荒淫享乐,常常立誓我来日必不会如此。昏君无能,我一定要比他做得更好。 沉宴靠在软枕上,漫漫回忆着,低声道:但直到真正当我自己坐到这个位置上,才明白,做君王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情。要懂得制约,懂得平衡,要恩威并施,要狠得下心哪怕只做一个无功无过的守成之君,也已经相当不已。 我觉得陛下已经做的很好了。 楚渊淡声说。 多谢你啊羡鱼 沉宴苦笑说:如果在这冰冷的朝堂之上,只余我一个人,我大概是真的支撑不下去的。 陛下为什么想到去苍云殿? 绕来绕去,想了许久,楚渊还是忍不住问。 他其实在沉宴昏倒在苍云殿的那一刹那,就受到了感应。他和沉宴的星宿相互影响,相互制约,一旦沉宴遭遇变故,楚渊都是最先感知到的那个人。 苍云殿废置许久,楚渊怕引起沉宴的注意,就也未令人封闭。只是没有想到,他还是有误打误撞进去的一天。 也没有什么事。 沉宴沉思说:朕似乎是想起什么事,就顺道过去了一趟但是进去后,倏然头痛得厉害,就昏倒在了地上。 陛下没想起来什么事么? 什么事? 沉宴两道剑眉拧了起来,似乎在努力地思索,但是良久他也不得其法,反倒愈来愈头痛:唉我是为了什么事过去的? 他低喃着:我想一想啊,是什么事! 然而,再一次地,和苍云殿内相似的情形出现了。 无数凌乱的碎片画面涌入他的大脑里,好像有数不清的熟悉音容在眼前一闪而过,但是那都是飞快的动作,让沉宴根本无法抓住。 羡鱼羡鱼。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新帝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竭力想抓住什么,但是口中只是条件反射地念着楚渊的名字 给我吧,羡鱼 他意识不清地呢喃着,好似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好似是仅仅在复述别人的语句:给我我比我父王好许多,我比那老头子好许多! 他痛苦地叫喊,楚渊却刹那间脸色骤变:沉宴! 但是沉宴显然已经陷入了某种癫狂的状态,被什么魇住了一般,根本感受不到外界的呼喊。 楚渊竭尽全力按住他,却抵不过沉宴完全失去意识的挣扎。他手顺着楚渊小臂抓上去,好似要遵循本能做什么,楚渊脸色唰得白了,过往发生过的事情再一次从他脑海中浮现。 沉宴,醒一醒,醒一醒! 苍白孱弱的观星师紧紧地与抽搐的年轻人贴在一处,他与他额头抵着额头,彼此的鼻梁相错。楚渊注视着沉宴无神的眼睛,紧紧地看着他,反复重复着: 醒一醒不过是场梦罢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只是你,不是任何人!醒过来,沉宴!! 沉宴好似沉沦入一片永无尽头的深海,无穷无尽的黑暗海水包围着他,叫他找不到出路。 楚渊的声音遥遥远远,渺茫的从很远处传来,听不真切。 他面前有一个镜子般的倒影,水面波光粼粼,那个影子里的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他也穿着华贵的龙袍,头上束着金冠 只是他与沉宴矜贵温雅的神情不同,面孔上满是邪念和戾气。 他注视着痛苦茫然的沉宴,唇角挑起一个笑: 你就是这样活了五年的? 沉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是那人接着道: 君王当到你这份儿上,也着实窝囊。一群大臣贼子,都敢骑到你头上。 纵容着他们作甚?一个个拉出去看了杀了不好么?耳根子一下就清净。 羡鱼、羡鱼,他啧声:念叨了多少年,还不是我给你弄到手的?他哭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呢,可惜你瞧不到。 沉宴明明觉得这个水中人是自己的倒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一种他们本该是为一体的错觉。 好像是婴儿的孪生,他就是沉宴,沉宴也就是他。 你生来就是要毁灭盛泱的,为什么压抑自己? 那人笑起来,分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但是当他勾起唇角时,就有种令人胆寒的无常感,仿佛做出什么残忍之事都不叫人吃惊。 把这幅壳子让给我吧 他同沉宴说:你活得忒受气。我教你做些畅快妄为的事。 那种熟稔的语气仿佛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两兄弟在打着商量,低低的嗓音又好似魔鬼之语。 沉宴下意识想拒绝,他还能听到遥遥的不知在何处的楚渊的声音在叫他。 但是那人影已经从水中伸出了手来,拉住他,一同往水面里沉去 时刻关注着陛下。 鎏金殿内,苍白的观星师力竭地直起身。 他额头上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已经覆满了冷汗,洁白的小臂上也被沉宴掐出了两道深深的红印。 楚渊竭力呼唤了沉宴的神志,但是这位年轻的帝王依然沉眠。 他如墨的两条长眉紧紧蹙在一起,显然正在经历一场噩梦。 从五年前发现这个秘密起,楚渊就一直担心它会有再次发生的一天。 谁能想到,整个盛泱的继承人,下一位帝王宝座的拥有者,其实也是将把整个国家带向灭亡的人! 他不是看不到。 楚渊想,早在沉宴另一面人格失控,与他有了身体之交的那一夜开始,他就看到了沉宴的命格。 他是亡国三星中的七杀,天生注定的亡国之君。 上苍将他送到这个世界来,就是为了让他了结这个国家。 楚渊痛苦想,但是怎么能够? 沉宴未失控的时候,是那样温雅谦和的一个人,他甚至做到了所有皇子都不能做到的忍辱十九年。 他在自私强势的先皇后控制下长大,忍耐屈辱,谦卑温和。如一棵从坚硬的石崖中成长起来的松树,世间凉薄待他,他却未凉薄对待这个世界。 他为了做一个好君王,将已经濒临坠亡的盛泱扶起,已经承受了那样多,为什么还要让他被七杀星照亮星宫? 所以楚渊替他隐藏起了这个秘密,更替他承担起了骂名。当所有人都逼问是谁破开了他的十字朱砂印时,楚渊宁可遭受火刑,都没有说出沉宴的名字。 这世间任何人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包括沉宴自己。 除此之外,楚渊还在苍云殿施法替他压抑了戾气,改变了星宿的原本轨迹。 他就是沉宴失控的刀鞘。 时刻守在陛下身边。 良久,楚渊深吸了一口气,从软塌旁站起身。 他不得不去再推看一次星盘,看被他封印了五年的阴暗星宿是否还在原来的位置尽管楚渊没有把握还能如第一次那样控制得住它。 这五年,他已经衰弱得太厉害。 一旦有任何异样,一定要立、刻、告、知、我。 曾经名动中陆,堪称可勘国运的观星师一字一句强调,脸上的神情是宫人们从未见过的冷肃。 是 宫娥答,但未等他们抬头,楚渊已经微微踉跄着走向了门外。 他是如此重视沉宴表现出来的异端,焦急得害怕浪费一分一秒。 但是依然在数天之后,一个七杀星轮转到正宫的深夜 从鎏金殿里传来了旨意: 由奏疏上报,观星阁言晋因疑是亡国三星之一,押入底狱,择日问斩。 第113章 客青衫 65 楚渊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晴空霹雳。 然而前来宣旨的官员言之凿凿,甚至出示了证据和沉宴亲手写下的手谕。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圣旨。 官员语气中有种说不出的嘲讽,看着楚渊时,似有悲悯:少阁主,您有什么意见,去面见圣上罢。 于他们看来,这似乎是某种信号,代表楚渊即将失宠的信号。 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从前因为沉宴独宠楚渊的缘故,连求瑕台出去的宫人都比其他殿里的宫人更加高出一格。 而今却将楚渊唯一的座下弟子下狱,不可谓不是一种旁敲侧击的敲打和暗示。 楚渊手指紧紧捏着衣袖,因为连日推算星辰的缘故,他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也相当虚弱。 只是这么情绪略有起伏地和官员们交谈了几句,就已经忍不住掩袖闷闷咳嗽起来。 但是 怎么可能? 楚渊心中想,亡国三星,一共只有三个人。 沉宴是七杀,破军应当就是银止川,至于贪狼,那颗星宿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楚渊观测到 那大概是十年前,楚渊第一次推出将影响国运的星宿,也是他名震东陆的开端。 当时先帝大喜,即刻封楚渊为观星阁少阁主,并以雷霆之势将那颗亡国的种子消灭在了萌芽状态。 后来楚渊再观测星宿,确实就再找不到那颗星了。 可既然已经确定了所有亡国之星,和言晋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不许动他。 楚渊挡在言晋面前,面色冰寒,一字一句冷冷说。 我咳即刻去面见圣上,再此之前,不许任何人从求瑕台带走一个人。 长久缠绵于病榻,这个曾经与公子隐,银止川,顾雪都等人并列为明月五卿的观星师已经消瘦到了极致,甚至袖中的手腕都是无比伶仃的。 但是当他挡在众人面前,寒声说出这句话时,一众人高马大的官差和侍卫竟无人敢上前一步 终究是名震中陆的明月公子啊 谁都不知道得罪了这个看似虚弱无力的雪衣人,会是什么下场。 言晋。 分卷(102) 然而临走前,楚渊也回过头来看着自己这个同样不是善茬的小徒儿。 他放软了语气,几乎像是安抚一般,轻声说:你也不要做冲动的事,回房间去好好带着九九,知道么? 少年的神情阴郁而桀骜,一只火红的小狐狸缠在他脚边,亲昵地蹭了蹭。 楚渊摸了摸小狐狸的绒毛,又踮起脚在言晋额头点了点: 好好地等我回来。 言晋狠狠剜了那官员一眼,这才收回刀剑一般的目光,垂下眼帘,低低地嗯了声。 沉宴仍宿在鎏金殿,距离楚渊上次离开,大概已经过去六七天了。 陛下正在休息 有守在外头的宫人声音低而轻地说:少阁主要不改日再来吧 楚渊顿了顿:还睡着么?那我就在这里等吧,我有急事。 是羡鱼么? 然而,就当此时,房内却传来低微的声音。 宫人一愣,登时同楚渊进到房里去:您已经醒了啊,陛下。 是的。 沉宴声音略有些嘶哑,但是人已经坐起身了,半靠在塌上,身后垫着一个软枕。 他肩上披了一件暗纹外衫,脸色看着仍不太好,但是唇角微微含笑,已经又恢复了从前的亲和温雅之态。 沉宴手中握着几封摊开的折子,微微笑着看向楚渊,道:近来已经感觉好许多了休息这么几天,堆积好些折子没看,就趁着精神好的时候,翻一翻 羡鱼,方才听到你在外头说有事,是什么事? 楚渊从进来就一直在观察着沉宴的神色,但是见他神色如常,与过去相比也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就不由得心里有些暗自奇怪。 是 他斟酌说,有些事想与陛下单独谈一谈。 好。 沉宴手握成拳,在嘴边沉闷地咳了几声,而后吩咐宫娥:给少阁主备平尘茶,然后都退下罢。 宫娥垂首应了声,房内很快就只剩下楚渊和沉宴两个人。 羡鱼 沉宴端详着楚渊,而后笑了笑,倏然主动说:是为了观星阁的言晋而来么? 陛下知道? 楚渊神色凝重,正色问道:我想知道为什么说他是杀破狼三星的原因。 羡鱼先看看这个罢。 年轻的帝王从案上抽出几本折子,扔到楚渊面前,平淡说:都是下头的百官呈上来的。 看官员们上奏给沉宴的折子,楚渊不是第一次。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而后翻了开来。 宫内的规矩是每月出宫最多四次,且要向内侍省回禀都去了哪里。 沉宴淡声说:但是你的这位小徒弟,每月出宫数十次,且回禀的行踪从没说过实话。 楚渊翻看着奏折,不知道是谁呈上的,只见上面详细叙述了言晋不符规矩常常出宫的事,且将他数次经过经过玄武大道上的花鸟市处着重提出。 你可能不知道 沉宴默了默,有所选择地说:近来星野之都发生了一些事,有许多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毒物,咬伤了百姓据查,最先出现蛇蝎、毒物出没最多的地方,也正是那里的花鸟市。其时间,也与言晋频繁出宫的那段日子相符 他那是为了给我买早膳。 楚渊却合上折子,神情肃然说:晋儿每次早起出宫,都是为了给我买一些宫外好吃的点心而已。 那他为什么每次都要经过花鸟市? 沉宴反问说: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叫他一定要每次都经过那里吗?是不是提前踩点?羡鱼,有些事我本不想同你说。 他顿了顿,才接着道:但是你是否知道言晋私下有多次对朝堂不满之语,甚至前不久,有人亲耳听到过他说盛泱当亡! 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还有如此可疑的行迹,将他扣押起来调查一番很过分么? 况且。 沉宴注视着楚渊,半晌道:早前在礼祭大殿上,占卜出了亡国三星的藏匿之地其中有一处,就是观星阁。 楚渊眼瞳骤然缩紧。 我也怀疑或许是莫氏一党故弄玄虚。但是 还在病中的新帝轻叹着,朕,终究需要做些什么来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如果言晋本就有反骨,除去他一人保下整个观星阁,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打算。羡鱼朕是皇帝,但是也不要让朕太过为难,好么? 楚渊长久地没有说话。 他黑而静的瞳孔中倒映着沉宴的倒影,玄黑的华贵龙袍中,沉宴的手心紧紧地攥着,无声地覆上一层细汗。 陛下说的我明白了。 良久,楚渊轻声说。陛下要杀一人祭旗,平复众人之口,才好保住观星阁也就是保住我,是么? 沉宴喉咙极缓滚动了一下。 但是,苍白的雪衣人轻笑了一下:我不能、也不可以容许是拿晋儿的性命来保我自己。 沉宴说:所以? 他忍不住分辩:羡鱼,事到而今,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除非你能推算出真正的杀破狼三星是谁!但是,你能么? 看似正肃的帝王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的笑。 可惜楚渊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摇头:陛下,不可以 如果我问出晋儿他频繁去玄武街的花鸟市是什么原因,您就愿意放了他,是么? 沉宴不吭声,只是在沉默中看着楚渊。 他们两个人视线对峙,谁也不退让,静谧中完全相悖的态度短兵相接。 良久,终于还是沉宴先败下了阵来,他叹息说: 好罢,只要你问处他为什么那样巧合地频繁出现在毒物出没地,我就放他一条生路。 是。 楚渊微微吁了口气,说。 而后,两人又在房内说了会儿话。 楚渊给沉宴剥了一只长宁桃,沉宴的视线一直落在他的手上。 羡鱼未来的这几日都在忙什么? 静了静,沉宴问。 雪衣的观星师手指略微顿了一下:在观星阁。 陛下的头痛之症,好一些了么? 沉宴的视线一直从他细瘦伶仃的腕往上移,直到在清秀的锁骨和脖颈才停住。 他仿佛在回忆什么似的,手指在下巴上无意识摸了摸,舌微微地舔了一下唇。 好多了啊。 年轻的帝王笑说,眼底一抹意味不清的暗光闪过,他直起身子,看似坦诚直白地问楚渊:羡鱼觉得呢?朕和从前是不是差不多? 楚渊抬起眼,这才从手中的白桃上挪开视线。 他注视着沉宴,沉宴此时的位置是窗下逆光的。 他披着一件深色的玄黑袍子,衣袖领口都缀着金线,看着无尽华贵,又高贵尊荣。 只是因为逆光的缘故,让楚渊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以至于有一刹那,苍白的观星师恍惚在这张脸上看到了恶趣味的邪恶。 羡鱼? 但那只是一刹那,沉宴很快地又身形前倾了些许,离开了窗下的阴影。 他伸手到楚渊面前,在楚渊眼前晃了晃手。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温和儒雅,虽然贵为太子,但是一点也不见戾气和狠决,反倒像温和如玉的世家公子。 翩翩风华。 嗯。 楚渊缓缓回过神来,收回了视线。 你有哪里不舒服么? 那年轻君王的脸上满是关怀之色,担忧问:我看你脸色很不好。 没有。 楚渊低声答:多谢陛下关怀。羡鱼见陛下倒是比过去清减许多,还需细养。 除了这就没别的了么? 沉宴勾着唇问他。 楚渊细细斟酌了一番,思索道:没有了。 这几日他日夜推算星辰,发现那颗被他封印住的七杀看似还在原处。并没有出宫的迹象。 那麼也许是自己多虑了罢。 只是以后要减少见沉宴的次数,以及避免他再去苍云殿。 免得叫他再受刺激。 那就好。 沉宴低笑着,眼梢似妖似邪地缓缓往上一挑。 他接过楚渊递过来的长宁桃,却并不松手。而是注视着那双细瘦纤细的雪腕,没有来由、也不知什么意味地轻轻叹息: 楚渊朕、真想你啊。 楚渊眼皮微跳,但是随即,沉宴又已经抬起了头,看着他,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地微微笑着说: 所以以后你可要多来看看朕。 是。 好了,朕乏了。 沉宴说:羡鱼也累了罢?不如先回去好好休息,以后有空再来与朕好好说话。 嗯。 楚渊站起身,又临行前给沉宴整理了床头小案上的点心,把药汤和茶水都加满之后,才离开。 楚渊羡鱼。 沉宴躺在床上闭着眼。直到听到楚渊拨开珠帘,离开的声音,他才从假寐中慢慢睁开眼。 他以一种说不出的古怪语气呢喃着这个名字,半晌,倏然微微一笑。 楚渊羡鱼。哈。 朕可真想你啊。 古怪的帝王手指玩味地缠绕着衣袖帛带,轻声说:朕的好羡鱼! 第114章 客青衫 66 嘶 银府,瞻园。 草木丛里的蝉不知疲倦地鸣叫着,日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明晃晃地落下来。 装饰华美的厅堂内空无一人,只在内厅的屏风上,有稍稍晃动的剪影。 西淮慢慢退下衣衫,从桌案上的小药品中抖出一层薄薄的粉末。 少年垂着眼睑,从投在屏风上的剪影看来,身形有些略微的清瘦。 外头的日光明亮的简直刺眼,从室内乍然看过去的时候,除了一片晃目的白色的光,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在这样亮堂堂的白昼退下衣衫,似乎令少年有些难堪,尤其是需要抹上药粉的地方也是那么难于启齿。 西淮的手有点抖,一方面是怕即将到来的刺疼,另一方也是难堪。 但是也不能拖下去了。 夏天,翡翠环穿刺的那个地方总是容易起炎症,更不提银止川这混账不知轻重,常常动手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拉扯。 西淮在痛苦下叫出声了,简直是给他的正面反馈,叫他愈发养成这一嗜好。 西淮,西淮。 正当少年擦涂着药物的时候,堂外却传来银止川的声音。 他一路走进来如入无人之境,西淮为了伤药,将仆从也都禀退了,更加没人拦着他。 西淮手一抖,干脆将所有药粉都撒了上去,针扎一样的刺痛瞬时从乳首传来,西淮赶紧拉上衣衫,却还是在疼痛下低喘了一声。 西淮。 银止川从屏风后走来,奇怪道:你在这儿啊。 西淮脸色发白,银止川却看着他,问: 你怎么了?脸色很不好的样子。 没事。 西淮声音低低的,垂着眼,眼看就要从银止川身旁绕过去。 我看看。 银止川拉住他的手,非要拽回西淮:你躲什么? 然而他越来拉,西淮越要抽出手,最后两个人的力道都越来越大,西淮猛然推开银止川。 我说了不用看! 银止川顿在原地。 他看着面色不善的白衣人,慢慢地,脸上嬉笑的神色也收起来了。 你不觉得你最近很奇怪吗? 银止川蹙眉说。 西淮手心捏着左手手肘,微微握紧了。他手臂横在了胸口前,是一种下意识防卫和自保的姿势。 我脾气不是很好的,西淮。 银止川深吸了一口气,缓声说。是在你面前,才显得很好。 他的视线在西淮脸上扫过,似在思虑着什么。半晌,说:这半个月以来,你同我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处处躲着我我走到哪里,你就从哪里绕过去。我做错什么惹着你了,啊? 我给你买的吃的玩的你都不要,上回我从你房前路过,摸了一把小番茄脑袋,你把它赶到我院子里三天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哪里得罪你叫你这样讨厌我连我碰过的东西你都嫌弃! 银止川忍气道:西淮你不觉得,你很无理取闹吗? 然而西淮依然不吭声。 觉得我无理取闹,你可以不来找我。 良久,他干涩说。 分卷(103) 好啊。 银止川立刻说:那太好了! 你也不要来找我,你以为我离不开你吗?西淮,我他娘的在遇到你之前也不知道过得多舒服,自从遇到你才变得整天都不对了,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我都快被你弄疯了! 西淮: 银止川重重吐出口气,微微喘息着。 他的这些话也不知道怎么竟一下全说了出来。 在从前,银止川其实也就在心里默默地想过而已。 想西淮为什么对他若即若离,忽冷忽热。 是不是他哪里做得不好,没有照顾到他的心情,或是不小心说错什么话以及他走前那个表情,又没有和他说再见,是不是代表生气的意思 但银府万人追捧的银少将军,何曾有过这样患得患失,小心讨好的时候。 从来都是别人想着怎么讨他的欢心的。 第一次,他好像把心交到了别人的手上,任别人捏圆搓扁,任丢任玩。 他的喜怒哀乐全掌控在了西淮的手里,西淮在他的心脏上系了一根绳子: 他的喜怒随着西淮的喜怒而变动,他被西淮禁锢着,又害怕失去这种禁锢如果失去这种禁锢也意味着失去西淮的话。 这种感觉叫银止川欣喜又痛苦。 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的情绪是乘以千万倍放大的,喜悦的时候是从前一千倍的喜悦;痛苦时,也是从前一千倍的痛苦。 尤其是西淮还态度反复,若即若离,那种忽冷忽热的感受简直要把银止川折磨疯。 如果我喜欢一个人 良久,银止川哑声说:如果我以前喜欢一个人。那我只会这样。 蓦然间,他倏然毫无征兆地拉住西淮的手,将他猛地按在小案上 案上的托盘、瓷壶、茶盏登时全部碰到地上,刺啦!一声摔得粉碎。 银止川就在这瓷器碎裂的声音中,扼着西淮的咽喉,如撕咬般咬上他的唇。 他们俩气息交缠,却毫无温情,分明是亲吻,却凶恶得好像要将彼此撕得粉碎。 银止川同时手捏住西淮下颌,用力地往下掰,让他闷哼着蹙紧眉头张开口来,任自己侵略进去攻城略地。 他只需要顾自己亲得舒爽,得到想得到的一切,而不必顾忌西淮。 西淮被他这种来势汹汹的吻势压迫得发起抖来,他想换气,却推不开银止川。 身体在窒息的恐惧下细细颤抖,银止川却全然不在乎他的死活。 他只是一个器具,一个玩物,一个物体,供银止川满足他的愿望。 这种认知让西淮极感屈辱和无助,面孔苍白到极致却眼尾绯红,甚至在生理性的刺激下从眼尾落下泪水。 知道了吗。 良久,在最后西淮身体都软了下去的时候,银止川才蓦然从他身上起身。 他微微喘着气,却狠狠抹了一把从西淮口中吮过来的涎液,像一匹咬破猎物喉管后吮血了的狼,神情恶劣地盯着西淮: 如果我没有喜欢你我待你,就是这样的。 西淮已经全无反应了,眼瞳失神地看着上方,只有胸腔在微微的急促起伏着。 他唇仍然是张着的,上头沾着一点亮晶晶的津液,因为银止川吻法恶劣的缘故,西淮甚至被咬破的唇角。 银止川离开他半晌,西淮都未能起身,只如被撕扯的半死的鹿一样仰躺在那里。 良久,才闭了一下眼,慢慢蹙着眉头从桌案上起身。 所以不要对我玩花样。 银止川咬牙说:你以为你在欲拒还迎么,嗯? 他在西淮发白的脸颊上拍了拍,漠漠然说: 好好同小爷在一起,别自讨苦吃。 而后,银止川便大步踏了出去,只将西淮一人留在厅堂中。 有轻如蝉翼的帷纱在过堂处,轻轻地飘荡。 外头的阳光依然白的刺眼,简直如刀剑一般向银止川刺了过来。 银止川走出屋子,停在台阶前。 他想到西淮刚才难受蹙眉的样子,他大概是弄疼他了。 银止川微微握了一下拳。 但是他已经不理他很久了。 银止川又想。 他为什么总是若即若离地对待他,因为他召之即来挥之即走吗? 所以他的心意和热忱都显得不再珍贵了起来,想得到的时候都拿到的太轻易了。 银止川仰头看着这刺眼的白晃晃日光,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没由来地发酸。 半晌少年将军才半分负气又半分难过地说: 操。 银止川和西淮开始冷战了。 主要表现在银止川方面。 因为西淮那态度,他冷不冷战一般人也看不出来。 银止川对西淮这若即若离的态度表达了极大的不满,觉得西淮要么告诉他自己心里都在想什么,要么他过来亲他一下。主动道歉。 总归他是不会再接受西淮这忽冷忽热的态度了。 西淮却觉得这样很好,他在房内轻轻抚摸过银止川送给他的那张房契,然后收进了最偏僻的抽屉里 是的,就这样,离我远一些吧。 我也不应当产生动摇,而你原本也不是良善之辈。 既然是镇国公府的公子,就不要装出一副用情至深的样子,说什么我失势时,你就自顾自走吧。 当初在沧澜城,也没见你的父兄有如此觉悟啊? 西淮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傻子。 陪银止川玩这一场你爱我我也爱你的游戏,竟险些分不清戏里戏外了。 有时候在府中不小心碰到,银止川冷冷地看着他,西淮却若无其事,只好似和从前一样 礼数周道又无比疏离地说:七公子好。 银止川不想理他,目不斜视走过,西淮也任由他这么走过。 神情平静至极,没有丝毫波澜。 银止川这么被他无视了几次,终于忍无可忍,使出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杀手锏 他招妓了。 第115章 双更合一 现在星野之都翻天覆地,赴云楼、秋水阁都歇业许久。 达官贵人们惧毒物不敢出门,寻常百姓在购买解药上耗尽家财。 对用青春和美貌来谋求生活的姑娘们来说,每耽误一天,就是一种巨大的损失。 银止川这个时候来招妓,简直供远远大于求。 他派镇国公府的轿子去烟柳巷子里,接回数十名美姬。 款款的轿子摇着,走过星野之都的街道弄巷,留下一阵香风。 今夜,所有伺候得好的姑娘,都能从府里带走一整盒金株,锦缎罗衣任选。 银止川亲口说:凡是能侍奉我饮下一盏酒的,整个星野之都想要什么首饰行头,本少将军都包了! 如此豪阔,娇滴滴的美姬们都不由掩嘴惊呼起来,纷纷娇笑着,往银止川怀中拥去。 银止川嘻嘻哈哈,也都来者不拒。 镇国公府本就设计得富丽堂皇,每一根檐柱上都雕刻着精细的纹理。 银止川这般有意招摇,极其轻易地就营造出一番纸醉金迷,穷奢极侈的氛围。 只见短短数日,银府上下都挂起了娇艳的红灯笼,檐下一片灿烂华灯流转。 来往的仆从们忙碌不断,一片片珍馐佳肴往正厅里送过去,不绝的歌舞声在深夜传出很远都能听得到。 虽然被禁足在府,但是银止川八成是这整个星野之都过得最自在的人了。 七公子,喝酒 银少将军,奴喂您吃粒荔枝 七公子,您也亲一下奴奴嘛 数名歌姬美人侍候在银止川左右,说是左拥右抱也不为过。 他神情轻佻而放浪,对美人们的示好全都来者不拒,冷凉的烈酒提盏而饮,有洒下来的酒液顺着脖颈,一直淌进衣领里。 银止川每饮一杯,美姬们就笑着称赞讨好,再娇滴滴为他盏满。 也不知道到底饮了多少杯。 到最后,慢慢的,银止川身体也烫热了起来,原本还算规矩地坐在身旁的女子们,也缓缓往他怀中偎去。 而彼时,西淮正坐在堂下看着。 这也是银止川安排的,在他大摆宴席的时候,西淮也在同一个大殿中。 他周围原本也安排了一名歌姬,用银止川的话来说,就是也让你玩一玩,享受享受。免得说你伺候了七公子这么久,本公子还薄待你了。 可是西淮让那名美人坐到了别处,只冷冷清清地自己坐在那里,听着乐曲,慢慢吃着酒菜。 看着还挺平静似的。 简直是漫不经心。 银止川气死了。 他冷冷盯着这个人平静无波的脸,想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冷情冷性的人。 当初说和他试一试,动辄就是你亲我一下的人是他,而今毫无缘由疏离远去的人又是他! 他怎么能做到这样反复无常,叫人摸不着心思的? 其实,银止川只是这种程度的放浪,根本刺激不到西淮。 他远见过比这更颓靡混乱的宴席,也见识过比这更不堪入目的场景。起码现在银止川和歌姬的衣裳还都是好好穿在身上的,不是么? 西淮心里此刻想的是的是王为良究竟是在和宫里的谁勾结。 根据冷四春带出的线索,王为良是和宫里一位地位极高的神秘人,共同操纵者蓄养花氏奴隶一事。 但是这个人,究竟是先帝,还是沉宴? 我必亡盛泱! 这是曾经花辞树亲口对他说的,大概在六七年之前那个时候,还是先帝在位的时候。但是沉宴已经掌政。 可是那个看上去那般亲和温雅的新帝,竟背地里在做着这样龌龊的事么? 西淮看着眼前的饭菜,蹙眉陷入沉思。 西淮西淮! 出神间,耳旁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 西淮回过神来,只见面前跪着一名貌美歌姬。 歌姬手中捧着酒,神情中一片惶然之态,看上去几乎有些楚楚可怜。 若若想为你添酒。 见西淮终于有反应了,银止川吁了口气,但依然没好气道:你为何理也不理她。 西淮微微一怔,垂眼道:方才没有听见。 他面容平静地接过歌姬的酒盏,仰头饮下,然后又递回去,看着银止川 示意自己喝完了。 银止川原本叫歌姬给西淮敬酒,是记得西淮不喝酒的。 他像一个故意要激起对方注意的小孩子,见西淮不理他,就偏想做点什么来惹得西淮生气,或者为难。 却不想西淮这样容易地就答应了饮酒,反而给银止川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你 银止川更加愠怒,盯着西淮平淡冷清的面容,目光恨恨。半晌,他拉过身侧随便一名歌姬,用力亲了一下。 呀 歌姬正被吻在侧颊,惊讶地发出一声低呼。 银止川用力过猛,磕得自己唇有些微痛,但是他抽搐了一下勉强没有表现出来。 西淮看着他们这动静,轻叹了口气,收回目光,重新吃自己的菜去了。 总归这场宴席谁吃的都不痛快。银止川一直在等西淮生气,西淮一直在等何时散宴。 他看着厅堂内上了又下的乐师们,觉得无比的萧瑟,手指间无意识地转着竹筷,耳边是混杂着歌姬们娇笑的丝竹之音。听得西淮心里一片空茫。 你,今晚留在这里。 末了,宴上的饭菜近乎都冷了的时候,银止川倏然抓住一名美姬的手腕,重重说。 美姬面上闪过一丝受宠若惊的神情谁都知道,从前银少将军即便是在赴云楼,也鲜少留宿的! 其余的人,就自寻去处罢。 银止川故意道:美人,你这样消瘦,晚上怕冷不怕冷?被子能不能自己睡热?手脚会不会到天亮也是冰凉的?到七公子这儿来,叫七公子给你暖暖心窝好不好? 歌姬哪有说不好的道理,当即满脸都是惊讶而欣喜的神色,立即扑进了银止川的怀里。 银止川轻佻地挑着她的下巴笑,一个打横就把女子抱了起来,阔步走往大厅之外 今晚,本公子得了至爱佳人,心中甚悦,府中上下奴仆,都见者有赏!! 众人一怔,先被这无缘由的阔绰恩赏惊住了,而后反应过来,爆发出一阵喜悦的欢呼和谢恩。 一片喜气洋洋的庆跃声中,只有西淮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大殿中。 他叹了口气,看着托盘中的一只残虾。 西淮是吃虾的,但是他不会剥,以前总是银止川给他剥好。 这一次银止川没有坐在他身边,他就只能一直瞧着,与这只看上去颇为鲜美的食物两相对峙。 他好像在银止川离开之前,总有一种自负,觉得自己今晚是能吃到这只虾的。 却直到银止川抱着美人阔步走了出去,这种无由来的笃信才突然落空。 西淮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觉得自己应当是还比较平静的,于是再次叹了口气,试图伸手自己去剥掉虾壳。却一不小心,蓦然手指指腹传来阵刺痛 鲜红血珠缓缓从破口处滚出,他竟然还被这只虾壳给刺着了。 西淮颇为无言地看着虾壳和自己的手指半晌,突然心烦意乱起来,于是走出大殿,回自己的瞻园去了。 西淮回去的那条路颇为偏僻,一路上也很暗。 黑黢黢的,只有一点皎白的月光落在路边的草木上。 分卷(104) 远处还十分热闹,华灯流转,隐隐约约还能听见仆从的传唤: 快,快把这个给少将军送过去 送东西? 西淮淡淡在心中想:能送什么东西。 那混账,关起门之后能做的不也就那些事么? 不过有时候,西淮还真有些好奇: 那些娇软柔弱的美姬们,会不会也容忍银止川的胡来一气。 他活儿那样差,也不知道从前有没有人告诉他。 西淮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笑:总不会在这世上,只有自己才被迫忍受他那毫无技巧、纯粹是折磨人的情事吧? 在床上,每次银止川笑嘻嘻问他自己弄的舒服不舒服的时候,西淮其实都想把耳光打到他脸上。 西淮公子。 正出神间,前方却倏然响起一个声音。 西淮脚步一顿,略有警惕地朝声源处望过去,却见是一个灰衣的仆从站在树影下。 来者自然不是别人,那上京的来使微微地笑着,说道: 许久没见公子了,小人问候公子安康。 西淮蹙眉看着他,片刻后微微冷笑着,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 上京的人每次到来,都伴随着麻烦和任务,所以西淮的态度从来算不上友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仆从和西淮走在小路上时,却感觉今天的白衣人,似乎心情尤为地不佳。 溶溶的白月光透过树叶子,安静地洒落下来。 西淮一直没说话。 他低着头,审视着自己手指上的一道伤口。 那并不是一道很严重的口子,但是西淮好像感觉到尤为地刺疼。 方才宴席上没有药物,西淮便只是用衣襟草草地抹了一下。 此时白衣上还停留着一些血迹。 看上去仿佛触目惊心。 不怎么好看。 是啊,可不是不怎么好看么? 西淮脑海中不由得浮想起银止川在宴上的那句话:正是因为一直不怎么合他的意,他才说终于觅得佳人,所以给府上每一个见证的奴仆嘉赏吧。 西淮无意识地掐紧手心,刺得指腹上那个破口更疼了。 不知银少将军现今在何处? 不知道那传信的细作刚才说了些什么,西淮听到他在耳边问道。 他? 西淮一顿,却倏然心烦意乱起来,答道:我怎么知道,在哪个园苑和别人鬼混罢。 仆从: 鬼混。 可不是鬼混么? 西淮推想着这个词,唇角浮起一个嘲讽的笑: 那个人,在宴席上那样大张旗鼓地抱着美姬离开,想也知道接着会发生什么事。 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他会也搂着那名女子,像和自己在一起时那样悄悄地说情话么? 说我心悦你,我想要你知道? 说即便到天之尽头,国破之日,我也想和你好好地推一场秋千? 还是你真香,我可以亲亲你这里么? 他们大概会接吻罢。 西淮想,会搂在一起,亲彼此的脖颈,耳鬓厮磨,然后 西淮无法想下去了。 他一想到那个画面,就觉得好像更加心烦意乱。手指深深扎进手心里也不知道。 西淮公子? 思绪乱飞间,传信的仆从叫了他好几声也没听见。 你听到了吗? 那人只得又重复了一遍:下个月之前,一定要找到濯银之枪的位置,并且毁了它! 西淮怔怔地回过神。 这是您会用得上的东西。 仆从将一只锦囊塞进西淮手里,不知道里头装的什么东西:把它交给银止川,用了之后,会叫银止川再也提不起枪! 西淮默然地看着手中物。 烽火很快就要燃到星野之都来了 仆从说:您可千万不要叫花君失望啊,公子! 西淮却长久地未应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手中锦囊出神。 想着,这是一件叫银止川再也提不起枪的东西? 连上京的人什么时候走了,也不知道。 在回瞻园的路上,西淮还遇到了一个相当意外的人。 若若。 他先是在草丛里听到声响,蹙眉低问后,却发现走出来的是一个女子。 她面容姣好,妆容未卸,额角还贴着花黄。 看着似乎是方才在宴会上献舞的舞姬的打扮。 再仔细一瞧,正是方才给西淮添过酒的那名舞姬。 我想去银少将军的别院 那女子弱声说:但是不知道怎么,迷路了。 西淮吁了口气,往一个方向指了指:那边走。 我正是从那个方向来的 然而女子说。 您 舞姬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似乎鼓起勇气,才说:您可以送我过去吗? 西淮: 他是一向不乐意走动的人,更不提银止川的别院离瞻园还颇有一段距离。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西淮蹙了蹙眉,居然破天荒说:好罢 西淮和这名女子都是从赴云楼出来的,只是女子大概去的晚,西淮并不认得她。 她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稚气未退,甚至有些稍稍的婴儿肥。 你去他那里做什么? 大概是觉得两个人之间太过静默了,西淮主动找话说道。 嗯是小雾姐姐叫我过去的。 女子答:说是过去一起伺候七公子。 一起? 似是被这个词惊到了,西淮的脸上流露出一抹诧然的神色。 是啊。 女子却认真点头:就是一起。 怎么一起。 就是一起陪他呗。 女孩笨拙地想着:陪他一起那个呃,我不知道怎么说。 西淮默了默,大概也觉得这个问题是不太好说。便只轻声问道:你们每个人都会陪他做吗? 是啊。 女子奇怪反问:不然我去干什么。 西淮闭了闭眼,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不说话了。 稚嫩的舞姬看着西淮的神情,隐约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又不知道哪里奇怪。 半晌,才听西淮又开了口,哑声问: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什么时候开始,和你们一起做这种事的? 大概五六年前罢。 女孩皱眉想了想,似在回忆,答道:我听小雾姐姐说,七公子很喜欢玩这个。大概从十四五岁起,就常常来赴云楼找她们这样玩了。 西淮握紧了手指,在心中抑制不住地骂了一声: 淫乱! 啊西淮公子,您是不是有点生气? 察觉到西淮神色不对,年幼的女孩俯身歪头看他:您不要生气其实没什么的。我和姐姐们都觉得还好,银少将军很大方的,每次不管怎么样,都给我们很多金株 这怎么叫还好? 白衣人不可置信道:几个人一起宽衣解带怎么能没什么? 也不是每次都脱衣服啦。 女孩嘟囔着:只是弄得很热了的时候才脱。 西淮: 更变态了。 他们二人一路无话,西淮心里却思绪万千。 他只想到银止川和两个女子一起就觉得一阵恶寒,难以形容的起鸡皮疙瘩。 只想他竟然有这种癖好,他居然有这种癖好? 西淮唇角无可避免地抿成了一条线,眉头也越蹙越紧,周遭气压一降再降。 小舞姬察觉到气氛不对,也不敢劝解西淮,只敢安安静静装透明,假装自己不存在。 停止交谈后,二人很快走到银止川的别院。 里头的灯果然还亮着,外头侍奉的仆从都屏退了下去。 西淮盯着那个亮着灯光的房间,有点不敢想象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公子 小舞姬想说话,但是被西淮蹙眉示意了一下,示意她闭嘴。 小舞姬于是垂头瑟缩了一下,只敢闭嘴。 啊七公子。 里面有隐约的声音传来。 您不要这么快,缓一点缓一点。 西淮静静地站在门外。 那女子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意味,只仿佛充满着既痛又快的哀求,道: 别别这样 我偏要。 回应她的,是一声熟悉的嬉皮笑脸的声音。 带着天生风流的意味,无比轻佻,又无比惑人。 求您了七公子。 再接着的,便是恍若啜泣的女声,似乎已经被逼到了绝路。 西淮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倒也不是说难过或是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有一个地方堵住了,甚是闷塞,塞得西淮连呼吸都要呼吸不过来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得自己不应该站在这里,也不应该听到这些对话。 他以给小舞姬领路的名头来这里一趟,就像个笑话一样。 只是从前有人,把假话说得那样天花乱坠。 什么我心悦你、我想死在你身上、如果可以,我想与你成亲 说得西淮都险些信真了。 想也是,如果他是信守承诺之人,怎么会有父兄做出弃城逃跑的事? 更何况堂堂镇国公府的公子,星野之都的第一纨绔,自然是比别人玩得都花。 西淮笑了笑,把银止川当做外表看起来的那样单纯赤城,恐怕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错误罢? 落寞的白衣人站在窗影前,静静地又听了一会儿。 里头的娇声笑语一声高过一声,却始终听不真切。 西淮注视着自己手指上被虾壳刺伤的那道刺口,无声地又抠了抠。 半晌,他仰头,极轻地吐出口气,走下了台阶。 哎,公子 台阶下的小舞姬却奇怪地拉着他,问道:您去哪儿啊。 西淮抽出自己的衣襟,蹙了蹙眉,说道: 回去。 回去干什么? 小舞姬更奇怪了,道:来都来了,您同我们一起玩吧。 西淮心里已经难受到了极致,听到这句话更是发闷,抿唇道: 我不同你们一起。 你同我们一起,七公子会很高兴的。 小舞姬笑道:来嘛来嘛。 西淮根本不想见到这个时候的银止川,想也知道房内会是什么情形。 然而若若却偏生要拉着他,还在拉扯间,误打误撞撞开了房门。 西淮: 和西淮的无措尴尬不同,小舞姬却甚是雀跃,欢呼着就朝房内奔过去,叫道: 小雾姐姐,我来和你们一起那个了!! 而另一名女子的声音慵懒答道:那个什么那个? 若若,这叫打叶子牌。你怎么老记不住? 西淮: 白衣人带着三分迷茫四分不可理解五分无言以对朝房内看过去,只见银止川和一名女子握着牌坐在小桌前,也正意外地看着他。 他面前堆着不少砝码,似乎胜了不少局,而女子也输得心烦意乱,将外衣也脱了。 西淮简直想掉头就走。 银止川却叫住他,问道:诶,西淮,你怎么来了? 来了正好。 正玩的上头的银少将军说道:我们三缺一! 第116章 客青衫 69 银止川稳坐星野之都第一纨绔之位,就是因为他除了读书毫无天赋,其他的公子哥儿玩的玩意,几乎样样精通。 例如从前去逛赴云楼,别的公子哥儿们醉生梦死,恨不得死在姑娘们身上 他却和姑娘们打牌。 还从来不让子,每次都胜得姑娘们美目垂泪他哈哈大笑。 这名雾娘原本是银止川为了气西淮抱回房间里的,银止川将人放下后,两人就开始大眼对小眼了。 雾娘在这尴尬的气氛中僵坐了半晌,而后清了清嗓子,问道: 银少将军,推牌吗? 原本同样很僵硬的银止川心里一动,问道: 叶子符还是马吊? 叶子符。 雾娘勉强道,抚了抚鬓发:马吊我打得不好。 好。 于是,银止川说:阿柱,拿副叶子牌来。 分卷(105) 这就是西淮听到的,檐下佣人们口口相传,把那个给七公子送过去。 可叹银七公子实在是少年心性,原本和西淮前一个时辰还在置气,推起牌九来了,气也散的差不多了。 你怎么来了? 看西淮站在门口,银止川连忙站起来,往心上人那里走过去:走,进来说,站在门口夜里风寒。 然而西淮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不让银止川拉他。 我回去了。他还是说:你和她们玩吧。 那我送你回去。 银止川说:这路上太黑了。 银少将军有点像那种记吃不记打的小狗。 他等了一晚上西淮来找他,现在西淮终于来了,就高兴得拉着人不撒手。早前说的什么闹脾气的话,全都抛到脑后了。 好像自然而然就和好了一样。 我哪有什么值得少将军送的地方。 西淮却漠漠然说,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不会玩牌,也不是七公子的佳人。 银止川听着他的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好。 只抓着西淮的手晃,也不松开,有点像个为难的小少年。 没经意,抓着西淮有破口的那个位置捏紧了些,西淮就一阵蹙眉头,轻轻地嘶了声。 怎么了?银止川慌忙说:我捏疼你了? 没有。 西淮摇摇头说:是我剥虾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 银止川盯着那个破口,良久,握着西淮的手指搭在自己的手心上,捧到面前很小心地吹了吹。 雾娘和若若在房内看着他们两个人在外头站着,那神情那姿态,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瞧见没有。 丰盈美艳的舞姬示意门外,懒洋洋朝若若说:想不开和媳妇儿闹了脾气,就是这个下场。 小舞姬似懂非懂点点头。 再之后,自然就是没舞姬们什么事了。 婀娜妩媚的女子从矮塌上捡起外衫,慢悠悠穿回身上,走前同银止川说:七公子,以后有这等好事还常叫我啊。输着牌还能拿钱,我喜欢。 银止川说:你快走罢。 舞姬笑得如沐春风,走前还向西淮递了个眼波: 公子真俊俏。 银止川: 什么叫自讨苦吃? 这就叫引狼入室! 周遭的人走空之后,银止川和西淮立刻就滚塌上去了。 银止川抵着他的咽喉,动作粗鲁地从脖颈处往下吻。 西淮被那凌乱而充满侵略意的吻激得细细发抖,他下意识想把银止川推开一点,缩起身体,却一次次被银止川捉回来接着吻。 他热衷于亲吻西淮的脖颈,西淮的脖子和锁骨这个角度看着很美。 细长又白皙,盈盈不及一握。 银止川咬着少年喉结,重重吮了一下。 西淮眼睫不住颤抖,极轻地发出一声喘息。 随着银止川的动作,西淮漆黑如瀑的长发散了开来,凌乱地铺在塌上。 银止川却又随即去吻他的眼睛和扑簌簌颤抖的睫毛,声音低哑,一面吻着,一面说道: 心肝儿我的心肝儿。 宝贝你怎么能不理我? 西淮条件反射地发抖,但是他逃无可逃。 银止川总是抓着他的手腕,不让他反抗,然后又放到唇边亲吻。 小东西不见棺材不掉泪是吧? 见事态一直毫无进展,银止川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好罢。那我就只能用我的方式来证明你其实是爱我的了。 他轻轻拉扯了一下那枚翡翠玉环,笑着含糊不清问: 准备好了吗? 西淮无法形容那种感受。 银止川在此之前,某方面的表现一直是一言难尽,甚至是一塌糊涂的。 但是至此,他突然好像学会了怎么讨好人,怎么愉悦人。 怎么把西淮送到云端上。 你以后还会不会对我忽冷忽热? 他逼问他。 西淮几乎听不清银止川在说什么,只是发抖与喘息。 银止川却执着地要他说话: 你同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这样若即若离,不给理由地闹脾气。 然而白衣人呼吸都是破碎的,有无意识的眼泪濡湿了眼前的衣巾。 银止川还煽风点火地亲他,吻他,甚至舔咬西淮的耳廓。 将滚烫的呼吸都打进少年的耳道里。 快讲,你还会不会离开我? 西淮早已分不清他在讲什么了,身体滚烫,耳边和视线都是模糊的。 处于疯掉的边缘。 快说,西淮,叫我的名字,我是谁? 见久久没有应答,银止川放软了语气,凑到他耳旁低语着,诱惑说。 银、止川。 少年茫茫然说。 好。银七公子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接着问道:那么,你会永远留在我身边么? 西淮抿紧了唇。 他竟然在这临近崩溃的边缘沉默了下来,生生克制住了自己,只是微微地哆嗦。 银止川眼眸微微暗了暗,又动作了一下,催促道: 快说不啊。 然而西淮抖成一团,也坚决咬着唇角,不肯说出那个字。 银止川陡然暴躁起来,这是雾娘教他的法子,说是在床上,最后的那个时候,没有人不会答应开出的条件。 说什么他都会应你。 然而西淮竟不肯。 银止川轻轻掴了他一下,不顾西淮已经在能够承受的边缘,继续以那种残忍的方式折磨他。 西淮痛苦地低叫着。 银止川却以一种几近冷漠的眼神审视着身下这具不住发抖的单薄躯体,看他如何无助地挣扎,却不能逃脱。 到最后,西淮突然颤抖着哭了出来。 他原本全程都是隐忍而压抑的,最崩溃时也不过发出低低的喘息。而今却蓦然有泪珠不住从眼角滚下 痛好痛。 他终于哀求着:饶了我罢求你。七公子。 少年的声音清冷低哑,带着被逼到决绝处的啜泣哭吟,银止川心里一下软了一块,登时凑过去俯身亲吻西淮的脸颊。 将那滚下来的咸涩泪珠都一下下吻掉。 那说爱我吧。 银止川轻声说:如果不能一直留在我身边,那说你爱我吧 西淮哽咽着,在银止川一下下细碎的亲吻和残忍的折磨中,终于松了口: 是的我心悦你 这句话就是至烈的催情药,银止川呼吸一滞,霎时将西淮猛地翻了过去 好像要就这么借着凶狠的动作,永远将两个人融进彼此的骨血里。 西淮已经除了烫热酥麻没有别的触感了。 他崩溃地喘息着,茫然又毫无反击之力地任由银止川在他身上发泄无可安放的心爱和占有欲。 最后,银止川慢慢地停下来。 他将西淮冰凉无力的手捧在掌心,轻轻吻了吻,低声道: 没有关系我也心悦你。 末世的风雨已经聚集到了星野之都这座城市之上,无数人伸出了手去,试图拨弄历史的指向。 星盘已乱,四海将沸。 时代的洪流中,每个人的命运都好似一片扁舟。 然而在这即将天翻地覆的城池内,却有一双注定无法相伴至皓首的人,在贪享一晌之欢。 在这偷来的安宁中,他们确定好了彼此的心意。 这已经足够。 一辆从镇国公府的抬出来的软轿,摇摇晃晃朝赴云楼内过去。 轿内坐着两名花容月貌的美娇娘。 一名美艳,一名天真。 美艳丰盈那位女子在数着一颗颗金株,天真的那名为她捧着匣子。 哇,小雾姐姐,一千七百颗诶! 若若道:银七公子还是第一次给这么多陪他打牌的钱。您赢得比较多么? 小蠢货。 那名美艳的女子却瞥她一眼,懒洋洋说:这是他从老娘这儿学技术的钱。 想起不久前在镇国公府内一面推牌,一面和银止川聊天的情形。 雾娘眼光何等毒辣,一眼就看出了银止川和那白衣少年在置气的真相;更一句切中要害地发问,恕我直言,七公子,您是不是活儿不行? 哎。 顶舒适的小轿轻轻地晃着,美娇娘轻轻抚了抚自己的乌发,想,也不知道自己送出去的那《鸳鸳断袖十八式》派上用场没有。 应当是能的罢? 入门级教学,轻松易懂,很容易上手的才是。 第117章 客青衫 70 解决了和西淮的感情问题之后,银止川和西淮很是如胶似漆了几天。 甚至每次做爱后,银止川手指都会细细描过少年的眼睛,轻轻地说: 这是我所爱之人的眼睛,我所爱之人的鼻梁,我所爱之人的唇 而西淮在他的抚摸下眼睫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 西淮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 他愈来愈不想去想那些上京的事情了,也愈来愈不愿意回忆起沧澜。 好像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小倌,真的只是家道中落。 被卖进了赴云楼,身世干净简单,和银止川的父兄没有丝毫的关系,那该有多好。 然而,上京细作传来的线索还在西淮手中,他每每摩挲着那只锦囊,都不敢打开看里头究竟是什么 那是会叫银止川这一生都不能再提起枪的东西。也是叫他再也无法留在银止川身边的东西。 你是喜欢我的吧,西淮? 大概这种犹豫银止川也有所察觉。 有一天西淮在怔怔出神的时候,他突然走了过去,在西淮的唇角亲了亲。 西淮一怔,无法说是也无法说不是。 只这么呆呆地望着他。 少年漆黑的瞳孔照在阳光下,显得犹如一潭看不见底的深泉。 如果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就告诉我。 银止川在西淮的面颊侧边轻轻摸了摸,略微停顿了一下,而后说:即便是让我为你去死,我也会为你办到。 为我去死? 西淮似是被他这句话惊到了,失神喃喃。 你喜不喜欢我我是不知道的。 银止川轻声说:但是我喜欢你,我一直知道。 白衣少年却在阳光下迷惘地问:那你要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不计代价地去爱一个人。你想要得到的回报是什么? 银止川原本想说,想跟你一起过完这一生啊。 但是他随即想到了不久前在床上的那一遭,西淮宁死都不愿意说出那几个字。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银止川不可避免地话头一哽,转而说道:想要 说什么都可以吗? 是啊。 其实西淮身上已经没什么是他不能的得到了。 包括最亲昵的行为他们都早已做过无数次,但他们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竟然显得这么陌生而疏远。 银止川看着西淮苍白清瘦的脸,略微沉吟片刻,而后他倏然笑了起来,道: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了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西淮,我想知道在你进赴云楼之前,你的本名是什么。 那个名字么? 西淮一顿。 叶逐颜。 叶清明的幺子,秦淮叶家的小公子。 可以吗? 银止川观察着他的神色,试探道:如果你为难就算了。我换一个好了 这是一个包含了太多讯息的名字,告诉银止川是相当危险的。 哪怕花辞树已经将其中许多关键点都抹去,但凭银止川的人脉,想查出什么未尝没有可能。 好。 然而西淮说。 他注视着银止川倏然微微一动的眼睛,顿了顿,却又说:但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 是。 西淮说:现在星野之都内一片混乱。风雨欲起,暗潮涌动,即便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又能怎么样呢? 更何况,原名对进过风尘之所的人总是十分重要的。大概等同这卑劣不堪的一生中最后一块遮羞布。总要找一个珍惜慎重的机会说出来,不是么? 好罢。 于是银止川只得说:那什么样的机会才算珍惜慎重? 这个时候西淮却移开了眼去,轻轻道:再说吧。 分卷(106) 时机到了,自然就知道是那个时候了。 银止川迷惑地看着他,对他这充满不确定的说法弄得云里雾里。 却不知道在西淮袖中手指无声地掐紧了手心: 如果私心来讲其实他希望这一天,永远也不要到来。 银止川不明白西淮的想法,便常常琢磨着什么叫珍惜慎重,适宜说大事情的时机。 然而没等他琢磨明白,另一个消息就传来 御史台林昆,被下狱了。 当日在礼祭大殿上,无数人都看到了那块寓意御史台会出乱世之星的牌子。但是沉宴从来没有办过。 即便是谋反,也是草草的敷衍了事,明显更偏袒于镇国公府和御史台。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众人以为这场占卜风波要风平浪静过去的时候,突然从林昆的府邸上查出了大量赈银 而这些赈银好巧不巧,都是朝廷拨出去,赈济给关山郡的一批。 当时林昆负责关山郡赈灾,赈银被途中层层揩油水,也是他奉命查办,而今不翼而飞的银两却都从他的府中被发现,实在是有些尴尬。 怎么会? 银止川直皱眉头,问那传信的人:你确定是林昆?林太傅的长孙儿林昆? 信差重重点头:是,就是林昆林枕风大人。 这怎么可能? 饶是和林昆向来看不对眼的银止川,也觉得这绝不可能是林昆会做出来的事情。 然而消息既已经传出,就说明已经差不多板上钉钉了。并不是没有依据的事情。 银止川蹙着眉头,说:走吧,今晚寻机去见一见林昆。 林昆下狱这件事,着实是震惊朝野。 曾经在星野之都的百姓心中,林昆的形象是这样的:倘若林昆不是好官,那么盛泱就再也没有一个好官了。 每次西淮去御史台,见到林昆时,都瞧见他的桌案上摆满了各种案卷。 而每一桩案宗,他都是极认真处理的。在别人看来都是劳心费力的麻烦的事情,在林昆眼里,则是一粒粒可能会引起燎原的种子 若不好好处理,则会引起整个盛泱大厦的崩溃。 这样一个人,怎么想也不会是贪赃赈银的人。 连西淮也在心中微微一动,想这是谁在算计他。 潮湿阴暗的地牢,从一踏进去,外头的阳光就消失了。仿佛充斥在这里的,只有相互碰撞的镣铐,从一个囚犯身上跳到另一个囚犯身上的虱子,以及催人作呕的泔水臭气。 银止川牵着西淮的手,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头。 这是你常看的书,这是你习惯用的桌案,喏,我把阿碧也给你带过来了 遥遥的,牢狱深处似乎有人走动和交谈的声音。 银止川和西淮靠过去,见正是李斯年和林昆在栅栏后,李斯年在给林昆布置牢房。 都是再破落不过的单间,湿冷阴寒就不说了,整个空间内,也只有栅栏对面的那个墙上很高的一个地方有一扇小窗,漏出可怜至极的一点微光 而这已经是李斯年动用关系,给林昆找来的最好的一间房了。 蜡烛不要省着,想看什么书的时候就点着,莫要熬坏眼睛。 李斯年叮嘱着:平时公事那样忙你也许久没有看过杂书了。借此机会,看看自己喜欢的书,放松放松,也未尝不可。 他语气轻松,半分也听不出这是在身处囹圄的两个人的对话。 而林昆则点点头,很轻的嗯了声,甚至略微嫌弃道:你把阿碧带过来做什么,我喜欢白白。 他们俩说的是李斯年送给林昆的那些小瓷人。 有些是碧绿的,有些是雪白的,林昆就还都给他们取了名字。 白白 李斯年顿了顿,笑道:我给你收家里去了,而且白色也不耐脏,放这里搁脏了。 林昆道:好吧 哟。 正对话间,银止川和西淮走了进来,他挑眉看了看李斯年和林昆,嘻嘻哈哈道:不好意思,没想到,打扰了啊。 李斯年一顿,也转过头来看着他,似乎同样颇感意外,问道:银少将军?你怎么来了。 银止川极轻叹了口气,说道:我来兔死狐悲呗。 看看林大人的今日,好推想我的明日是怎么样。 说着,他目光朝林昆隔壁瞧去,以一种仿佛欣赏的神色审度着,而后评价道: 空间倒是很大就是破了点,稻草也铺的够足就是霉了点,监禁之余的放松活动也有,只不过你逃我追的游戏对象是耗子至于同窗狱友嘛。 银止川顿了顿,道:从街头的三教九流,到堂堂御史台的林大人,也算覆盖面甚广了。 作为此生最后一个待过的地方来讲,虽然稍有寒碜,但也相当有纪念意义了往后史官问起来,盛泱是怎么亡的,我淌在这里的血,就是最好的作证! 最后银止川如此总结道。 第118章 客青衫 71 (七十一) 在这小小囹圄里的,除了银止川,还有两位朝廷命官林昆和李斯年。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四个人却脸上毫无色变之意,只微微地沉默了一下,而后林昆淡声道: 不过入狱一趟,七公子不必如此悲观。 银止川打量着林昆的神色,见他真的是一副自然而然、毫无怨怼的模样,不由衷心地摇了摇头,感叹道: 这盛泱,真是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臣子啊。何德何能 林昆却淡声道:并非愚忠,我有我的坚持而已。 银止川觉得跟这人已经没法谈下去了,同样是文人,但是西淮和林昆的差别很大。 林大人可有线索,关于您为什么会被下狱? 安静中,却听西淮倏然开口,问道:赈银一事,与您没有关系吧? 与我当然没有关系。 林昆道:我只是意外他顿了顿,陛下也会同意批查我的奏疏而已。 毕竟朝上能用的人已经不多了。 而林昆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是朝堂上下众人有目共睹的。即便从他府上搜出赈银,应当也不至于立刻下狱的境地。 林昆遭到批捕,实则更像一个信号。 沉宴或许不再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信号。 当日,为废钦天监,士子静坐,文官死谏。 林昆淡声说:莫必欢曾放言,所有参与过出游的士子都将永不启用,让他们这一生都不可能进御史台。我站出来说,不可进御史台,那么我林家愿接纳他们为幕僚。与我林家儿郎享受一样的优待,若才华出众,则入宫为东宫太傅。故而静坐士子涌如浪潮,无数文官上疏弹劾 他顿了顿,轻微露出一个笑:想必,莫党早就已经恨透了我吧。 枕风 李斯年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我没事。 林昆轻声道:我早已知道。王朝变法,就是这样的。不成功,便是死。 如同那车裂的商鞅,灭国的王莽,赐死的杨炎 和楚渊一同参与到这废除钦天监推行中来,从与银止川在府中雨谈的那一天开始,林昆就早已预料到了最坏的结局。 只是,他曾经也想放手一搏,给这垂死的盛泱下一剂猛药,好使这日暮西山的国家起死回生。 而今看来,却依然无法改变其缓慢倒向衰退的结局。 他和他的国家都是走在一条不归路上啊。 枕风,你莫要多想。 李斯年再次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拍了拍林昆的肩膀,未做之事,不怕构陷。我与银七公子都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是吧,银七公子? 银止川抱臂,点了点头,林昆却冷冷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暼过了眼去。 枕风,我来替你将床铺好罢。 说着,李斯年又走到牢房的靠里侧,替林昆理起床铺来了。 说是床铺,其实也不过几块砖和一堆稻草而已。 李斯年细细将那些稻草理好,又说:囚服和被褥我都替你弄得新的,洗好晒过了,很干净的。要是闻不惯周围牢房那边的味儿,我这儿还带了你最喜欢的苏合香 李斯年在禁宫当差,又是御殿大都统,官职远在底狱官差之上。 还算幸运地能托到关系,让他们好好照应林昆。 临走之前,他再一次注视着林昆,深吸了一口气,低哑地轻声道: 照顾好自己。枕风。 很快就会出来的。 银止川看着他们在这边生死离别一样告别,拉着西淮,先行走了出去。 我给你的房契还留着么? 他再一次问西淮。 嗯。 西淮愣了一下,答道。 留好。 银止川说:说不定真的很快就要用上了。 平日里银止川总是那么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即便软禁在府上都能招妓来一块儿打麻将。 但是事实上,他远没有他看上去的那么浪荡愚笨。 你不害怕吗? 犹豫了一下,西淮还是忍不住问道。 害怕? 银止川侧首。 嗯。 西淮目光放空,轻声道。怕前路未卜,怕生死不定。 人生在这世上,就总有一死。 银止川漫声说:比起死,更叫人害怕的是活得没意思。比如 他笑着像西淮看过去,一双风流上挑的眼睛微微一挑,说道: 比如,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你不爱我来得让我害怕。 西淮说:你还是好好走路吧。 外头腥风血雨的时候,银止川却和西淮过了一段最逍遥自在的日子。 他们在府上,整日胡闹着玩,不是在瞻园,就是在溪边榕树下。像末日前最后一次狂欢那样肆无忌惮。 西淮用枯枝随意在地上画了副棋盘,又用石子作棋子,和银止川丢着玩。 这一着,是你输了。 西淮落下一子,一下拿走了银止川好几十颗棋。 这哪里是输了,简直是惨败。 然而银止川浑不在乎地,轻飘飘瞟了一眼,说: 是啊,我输了,轮到我受惩罚了罢? 他把惩罚两个字说的跃跃欲试,好像这不是坏事,而是期待已久而已。 西淮思忖了一下,说道: 好。那我惩罚你吃十颗酸梅。 ?? 怎么能这样! 银止川当即道:对你的惩罚是亲我一下,对我的惩罚应该是亲你一下啊!怎么变成吃酸梅了?这不公平! 西淮瞥了他一眼: 你想得倒美。 银止川就是个臭棋篓子,即便是竭尽全力,估计也胜不了西淮几局,更不提还他下的相当不用心。 老拿眼在西淮身上瞟来瞟去的。 你现在不让我亲,回头你想我亲还想不到。 银止川说:林昆已经进去了,下一个,不是楚渊就是我 西淮: 你这个人。 西淮轻轻地啧了一下,说:怎么这么会拿捏人? 那也要看你愿意不愿意被我拿捏嘛。 银止川道:只有心疼我的人才会被我拿捏西淮,你心疼心疼我,我已经十多个时辰没亲着你了,给我咬一下。 西淮: 我是你的一味药还是怎么地? 少年不满地嘟囔着,但是话这么说,他却还是靠了过去,让银止川在他的额头往下,顺着眼窝鼻梁,一直深深地啄到唇。 你可不是我的一味药么? 银止川轻轻说,要不是你,我早就自绝于世了。这人间,忒没有意思。 亲起来了,手脚自然也不可能老实。 银止川按着西淮的肩膀,捧着他的脸颊,不轻不重地把他往地上推。 西淮抗拒了一阵儿,但自然也抵不过银止川的力道。 半推半阻地,两个人就又滚到了草丛里。 你上午不是刚 少年瓮声瓮气地抱怨说,但很快,那很轻的抱怨就被银止川吻上来的唇堵住了。 银止川吃了酸枣,酸得不行,就坏心地要让西淮也尝一尝这酸。 西淮嗯嗯地蹙眉躲避着,却只留下一声声闷闷的轻哼。 他眼底倒映着蓝湛湛的天,一点儿云彩也没有。 西淮想,这真是多好的日子啊。 什么也不必想,什么忧愁也没有。好似只是这么一个没有来处也不求归宿的浮萍,了无忧愁地飘着,遇到喜欢的地方,便是一场肆意无忌的痛快。 我走了。 分卷(107) 晚上,银止川与西淮站在房间门口。 这几天银止川夜里老发梦魇,做梦时会踢着或撞着西淮,就自己分出来睡了。 他在西淮厢房隔壁收拾出来了一个小房间,走过去大概不到一盏茶的路程。这会儿告别,却还是依依不舍的。 等我不做梦了,就搬回来陪你。 银止川说。 嗯。 西淮点点头。 身上还难受吗? 银止川又问:回去洗一下,泡泡脚。腰上热敷一下。 他手放在西淮腰间,意有所指地揉了揉。 知道了。 西淮轻轻说,略微推了他一下:德行。 那我走了啊。 银止川说:你夜里怕不怕黑?我让人把鲛泪灯给你来过来点上罢? 不点。 西淮稍显嫌弃地皱了一下眉头:不是都说鲛泪灯是用鲛人的体油做的么?点起来好像在屋子里烧尸体一样。 银止川被他这形容说的笑了起来,想说这传闻都是假的,鲛泪灯只是鱼油而已。 但他没有说。只又摸了摸西淮的额头:明天想吃什么?我让小厨房提前给你做,来找你的时候顺便带过来。 西淮起的晚,总爱赖床。有时候还在床上吃早饭,吃完再躺回去睡回笼觉。 想吃玫瑰煎了。 少年想了想,说:吃玫瑰煎吧。再配虾酒。 大早上就喝酒啊? 银止川笑:不怕喝醉了一整天头晕? 你不就盼着我晕么? 西淮轻声说:醉了酒,正好供你白日宣淫 银止川嘻嘻哈哈地笑,笑完了又揉他,一双手在人家身上揉来捏去,像没得到过玩具的小孩,好不容易得到了件珍宝,怎么弄都玩不够似的。 心爱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好了。我走了。 云彩挡住了月亮一瞬间,银止川松开西淮,恋恋不舍说:明早再来。 他们俩已经额头抵着额头地说了半晌悄悄话了,当即西淮推了他一下: 你快走吧。要走都说了多少遍了。 银止川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舔了舔唇: 这下是真的要走了。你今晚别想我。于西牍家 谁想你。 银止川嘻嘻哈哈的,也不与他争辩,这才手背在身后,背朝着院门,看着西淮倒退着往门外走。 他的眼睛落在西淮身上,好像真的怎么也看不厌似的,任何一个人都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出含情脉脉和眷恋不舍。 西淮也能。 但是他心里有一个地方被这眼神刺痛着,难以抑制地微微一痛。 走到院门处了,银止川才转过头去,在这月光下拐过弯,让西淮看着他的背影。 他好像很不想让西淮看到自己离开的背影似的。 银止川。 快走过拐角了,西淮才突然在廊檐下叫他。 嗯? 银止川立刻又倒了回来。 也没有什么。 西淮默了一下,轻轻说:就是不知道怎么,突然想叫你一下。 哦。 银止川说:没事,我在呢。你想叫随时叫。 他们俩又相视笑了一下,银止川走回来,叹了口气,又是好一番温存,抱着西淮亲了半晌,这才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西淮站在原地,月光有一刹那被云遮住了半侧。 他看着银止川离开的背影。 突然有些难过地想,太蠢了自己这样,这是太蠢了。 银止川不知道,可是他心里分明一直是清楚的。 他们这是一场注定会分离的告别啊。 如果相遇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注定无法拥有结局,也会有开始一切的必要吗? 西淮看得眼睛都发酸了,才慢慢收回目光,垂下眼睑。 上京给他的那只锦囊在怀里沉惴惴的。 西淮一直记得,却在手中摩挲过无数次,始终无法用出手。 他低落又茫然地想:娘亲,我该怎么办啊 第119章 客青衫 72 第二日,银止川果真带着玫瑰煎和虾酒过来了。他朝西淮的门上敲了两记,问: 我心爱的西淮公子在吗? 西淮躺在床上,眼也未睁: 进来。 他面朝墙壁地侧躺着,银止川进来后把托盘往木柜上一搁,也翻身上床,从后面把西淮抱住。 我闻闻,我闻闻。 他在西淮颈间嗅着,笑道:看看认错人没有。 西淮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暗香,时而浓烈馥郁,时而若有若无。 别闹。 西淮轻轻地挣了一下,打着哈欠从床上起身。 我还没洗漱呢。 他轻轻说:身上臭死了。 西淮慢慢从软塌上坐起来,乌发散乱,他漫不经心往后一扎 纤细的身形坐在窗台下,金色的曦光从窗纸映入,笼在他周身,形成一层淡淡的光圈。 银止川看着这剪纸画一样的颀长侧影,有一种不动声色的艳丽感。 西淮睡眼朦胧地下床找鞋了,然后趿拉着去洗漱。 他的身形从后面看总是很孱弱,有种不堪风霜的单薄。 银止川忍不住伸出手,在西淮的身后以手指缓缓描摹他的背影。 稍时,西淮洗漱完了,回到床上,一声不吭地开始吃银止川带的早点。 好吃么? 银止川笑着问。 嗯。 西淮漫不经心地答了声,但是依然没抬眼,只专心吃他的东西。 我待会儿 银止川犹豫说。 他今天好像有什么话想讲,但是又怕西淮不答应。便一直观察着西淮的神色。想看他今天高兴不高兴。 我们府上有个地方。 想了想,银止川还是说。 就离你的瞻园不远,大概半个时辰,一路上走过去的景色也很漂亮如果你走不动,我还可以背你。 银止川看着西淮吹玫瑰煎的那小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今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 去玩玩? 西淮挑眼问。 银止川一顿,说:嗯。 西淮的身材相当好看,窄腰细腿的。这么盘腿坐着,低头吹着调羹,对面的银止川能从领口一直看进他空荡荡的里衣里。 从纤细精致的锁骨,到嫣红留有牙印的乳i首,乃至盈盈的一把窄腰。 好啊。 西淮说:在瞻园里也呆腻了。 银止川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会答应,当即眉开眼也笑,说:看来我挑对了时候。 挑对了时候? 是啊。 银止川傻兮兮地笑,脱口而出道:我想带你去,但是又怕你拒绝。所以这几天天天看着你,想等一个你高兴的时候。这样你心里高兴,兴许就会答应我了。 银止川看着西淮望着他,又站起来,转了一圈,让西淮看他今天这身袍子: 好看么? 西淮点点头。 青年身姿挺拔,眉宇间自有英气,眼梢中又煞是风流。 有说不出的王孙贵族之态。 银止川喜欢穿银白的袍子,银白的袍子也真的衬他。 我特地挑的。 银止川笑嘻嘻道:新让布庄做好送来,也是为了今天。 西淮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想带他出去玩,所以特地挑了他高兴的时间,穿了簇新的衣裳,就是怕他不答应自己。 你不必这样的 西淮低喃说:你想做什么,告诉我就可以了,不用委屈自己到这一步 那怎么行? 银止川却笑着说,手在他眼睫上轻轻地拨着:我心悦你呀你忘了? 西淮简直受不得他和自己说这个。 他一说,西淮心里就哽住一大块,很甜蜜的玫瑰煎也吃不下去了,僵僵地搁下勺子。 算了。 良久,西淮低声说:有什么想带我去看的。现在就去吧。不用等了。 再等 也许就来不及了啊。 西淮看着窗外聚了又散的云,在心里默默说。 银止川带西淮去的那地方,说远也近。 从镇国公府出去,只拐两个弯,就到了。 而且也和西淮想的不太一样,不是什么繁华热闹的场子,而是一个偏僻少人的荒庙。 银止川进去的时候还翻了墙,正门被人锁了,生了锈的一把大锁,门上贴着鲜红封条。 来,下来。我接着你。 银止川先落了地,然后冲墙上的西淮伸出手,敞着怀抱说。 方才西淮上去也是他抱的,这会儿下来了,他却偏使坏,要西淮跳到他怀里。 你接得住么? 西淮颇有些为难的样子,他穿着白袍,下襟也束得很紧,犹豫地抿着下唇说。 他自小在书堂长大,不比银止川上房揭瓦掏鸟蛋都成习惯了的,对跳墙翻树这事儿颇有些生疏。 然而已经在墙上了,上不得上,下不能下,也没有别的路可退。 只有银止川的怀抱那一个去向。 当然接的住呀。 那青年眉眼弯弯地笑看着他:接不住我敢叫你跳么?你是我的心头肉啊西淮 西淮实在无法忍受他这说话没个正行的戏谑,眼睛里满是身在高处时惊慌和躲闪。 他是没什么安全感的人,尤其是将自己的安危攸关,交给别人。 圣贤书上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西淮从来是做一件事,早已想好了下一步的十多种可能,确保万无一失。 但是圣贤书上却没教他君子立于危墙之上的时候怎么办。 西淮,我怎么可能拿这种事跟你开玩笑 银止川仍张着手,轻声说:如果我没有接住你,我就 你能接住么? 然而,倏然间西淮问。 他不是问你会不会来接,而是你能接住吗?。 是了,真奇怪,好像在西淮心里,对这件事的怀疑点从不是银止川会不会去做,而是他做不做得成功。 因为他好像天然就有种自信,如果他从墙上摔落,银止川一定不会放任不管。 这算什么? 对他的心意胸有成竹吗。 西淮,跳吧。 地上的银止川再一次向他保证:我接着你。 西淮目测着这墙上墙下的距离,大概六七尺。 即便摔下去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疼一些罢了。 那一刹那,西淮突然觉得这骑墙难下的场景和他同银止川的境遇很相像。 他们同样是一个墙上,一个墙下,墙下人说着天花乱坠的话 如果你跳下来、如果你也心悦我我一定会接住你,我一定不介意任何事。 但是,这是真的么 倘若他落下了,那等待着的人却突然后悔,只冷眼瞧着他,那么伤筋动骨的便只是西淮一个人罢了。 迟疑了许久,西淮终于微微一下,同银止川轻声说: 那么你要接住我的,你莫要忘了。 银止川慎重点头: 我什么也不要,都会接住你的。 西淮深吸了口气,而后抿唇,将眼睛闭上后决然往后一倒 风吹过耳边的感觉很舒服,尤其是在风里,有人在他即将摔落的时刻伸出手来,稳稳地托举住了 银止川把白袍少年抱了个满怀,他板着脸,但忍不住想笑。 当柔韧绵软的身子落到他怀里的时候,他好像一下接住了他的全世界 那种决意和温柔,他忍不住在西淮额头上轻轻啄了一下,轻轻说: 我说话算话吧? 西淮仍然有点微喘着气,挣扎着从银止川怀里落地。 银止川把他放到地上,眼睛里微微含着笑。他看着少年犹自有些微微发抖的腿,笑问: 被人接住的感觉好么,西淮? 那当然是好的,在你即将落入万丈深渊的时候,能有一双手稳稳地托举起自己。 但是银止川也不明白他方才,是得到了西淮怎样的信任。 这里是我小时候常来的。 银止川牵着西淮的手,拉着他往前走去,一面轻声道。 荒庙已经野草过膝了,百年前曾经辉煌的金佛像早已坍塌,一度供香缭绕的大殿也沉寂了下去。 银止川把西淮挡在自己身后,然后以一只手指轻轻推开香室的大门。 吱呀的一声,很轻。 但仍然灰尘飞舞,阳光下激起了一片纤尘。 咳咳 银止川自己咳着,却赶紧去捂西淮的口鼻:小心,别呛着了。 分卷(108) 嗯。 西淮看着捂到自己面前的手,怔了一下,却没有挣开,只是那么任由银止川捂着他。 这座香室真的很破旧了,连门槛都满是斑驳的痕迹,更不提朱红的梁柱,现在已经快变成了赧红色。 小心一点。 银止川说:这里有许多碎瓷片的。 西淮于是去看脚底,垂着眼。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觉得他这小心也过于大意了的缘故,银止川倏然打横,从膝盖和颈后一把把他抱了起来 哎 西淮惊叫一声,银止川却笑着迈开长腿,大步一直走到了佛台前。 他把西淮放到佛案上,与那陈旧的观音佛像并在一切。 荒弃坍塌的废庙,西淮和那眉目慈悲的观音像一起置于银止川面前。 一个是巨大斑驳的佛像金身,一个是渺小单薄的白袍少年。 银止川却手指缓缓摩过西淮的眉眼,从他的眼窝到笔挺的鼻,再到薄薄的冷唇。极其轻地低说: 你也是我的菩萨我们这,叫物归原位。 第120章 客青衫 73 菩萨 西淮轻声说:什么菩萨? 救我于红尘苦海的菩萨呀。 银止川在他鼻头上轻啄了一下。 救我性命,免我忧,免我苦的菩萨 可是,来日,或许我也会是叫你落入无尽深渊的人。 西淮手在身侧捏成了拳,在这与世隔绝的庙宇,在这灼烈赤城的目光下,他竟有些不能承受之意,有些瑟瑟地想要偏过脸去。 你真害羞。 银止川看着西淮低垂下的目光,笑了一下:每次我和你说喜欢,你都不敢听一样。 我心悦你我心悦你我心悦你我心悦你 无忧无虑的少年将军念经一样在西淮耳边念着,坏心地要欣赏少年羞赧的样子。 然而西淮却满是慌张局促,蜷长的睫毛鸦羽一样颤动着,哀求他: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他颤抖着去捂银止川的唇,冰冷的手指贴着少年将军滚烫炙热的呼吸。 银止川手撑在西淮身体两侧,眼睛里颇为混账地带着笑。 他注视着西淮,在他的指缝舔了一记。 于是西淮又像烫着一样缩了回来。 好了,不逗你了。 看着西淮无从是好地低下头去,银止川把他的菩萨欺负够了,笑嘻嘻站起身来,我带你过来是为了给你看样东西。 西淮抬首,目光随着银止川看过去。 银止川走到一面石墙前。 这里的大多数东西都已经损坏了,供桌蒲团等物东倒西歪。不知道被废弃时经历了什么,不少地方还有纵火烧过的痕迹。 然而银止川就站在那面石墙之前,推开挡在面前的一张断腿桌案,手伸到一条石墙的缝隙里摸索。 稍时,他似乎触摸到了某件关卡,手指在那处往下一按 登时齿轮轮转,发出咔哒咔哒的迟缓运作声响,从看似坚硬的墙壁中弹出一方暗格! 银止川观察了一阵儿,而后轻车熟路地从暗格中拿出一张放在最末尾的小匣。 小匣颜色陈旧,似乎已经放了许多年了,隐隐约约的,还能看到上头写着银七几个字。 银止川看着暗格中写着其他名字的六方暗匣,眼神暗了暗,有些默然又颇小心翼翼地将弹格重新推了回去。 喏。 他捧着木匣走到西淮面前,脸上已经又重新恢复了含笑的神采:这是我十岁时和兄长们一起放的,说要他年遇上心上人,奉来给他看。你打开看看? 他以眼神示意西淮,西淮稍显迟疑,但还是接了过来。 木匣年代已久,开启的卡口都有些凝涩了。 西淮轻轻拍掉了匣子表面的飞灰,让那精致的雕花重新显露出来,然后这才小心翼翼地,重新推开尘封已久的木匣。 很意外,外头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小匣,里头竟还是相当干燥的,与外头被磨损严重的情态截然不同。 有一个长形的木块躺在里头,以一块红色的锦帛遮住了。 这是我们十岁时刻的心上人的模样。 银止川轻声说。 他注视着西淮的手,竟然有一丝丝紧张。 当初他十岁,最大的哥哥银止晟已经弱冠了,带着他们一起来这座荒庙。 这是他们的秘密基地,整个星野之都只有他们七个知道。 镇国公的家风严,不许他们分心,想些儿女之情,要将全部精力放在军事操练上。 那时银止川和兄长们以为自己的未来多半将是和一个门当户对的闺秀联姻,不必看她是否让自己心动,不必琢磨她是否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只需要像每日一次的操练那样完成就可以了。 他们只需要接受。 顽皮的少年郎们不免低落,也有些好奇,便忍不住将自己那时所幻想的心爱之人的模样刻了下来。 当初他刻的是什么样来着? 银止川试图回忆。 但是年代已经太过久远,而且自从放进去,他也再没有取出来瞧过。 此时交到西淮手上,还是十二年以来他第一次再打开密匣。 西淮手指轻轻拨开红绸,从里头取出来一个雕着鼻眼的小木头人。 大概有他手掌那么大,摸上去有些粗糙,从雕刻的痕迹来看,确实是孩子的手笔。 银止川把小人儿的脸刻得很尖,腿截得很长,一张小小的脸上,还点着重重的墨眼。 显然他喜欢瓜子脸剪水瞳的。 西淮握着小人儿窄得几乎能从中折断的腰: 这是你心中会喜欢的女子? 银止川尴尬地哈哈笑了两声,勉强挽回道:当时不懂事当时不懂事。 他给小木头人还穿着衣服,是一件粉红色的摆裙,显得很柔媚的样子,有几分胆小与驯服的神态。 除此之外,这只可怜的小木头人后面还被贴了几丛马鬃,以示其长发飘飘。 温顺,细腰,柔媚。 西淮低声总结着,将他从这只小人身上看出的特点归纳了一番,说道:很符合你们武将世家出身公子的审美。 银止川哪敢应声儿,他拨弄着那只小人,不尴不尬的,默默说: 其实也差不多 这细腰、这尖儿脸、这点墨眼乌长发 他眼睛瞥着西淮,同时和这幼稚的木偶人对比着,说道:哎,其实我当初喜欢的,和现在也差不多嘛。 说着,银七公子伸手,将小木偶人面前的两团草绒从衣裳里拉了出来,又往它下面肚脐下点了一个小突起。 你看,差不多了。 银止川说。 西淮: 哎,不要注意这种细节嘛。 银止川说:我当初念书不好,就很希望有一个念书好的心上人。她最好诗书达理,琴棋书画俱全,性子温柔体贴,什么都随着我。晨间早起为我熬羹汤,晚间我回来为我捏腿捶背什么的。 那你现在岂不是很失望? 西淮挑着眼说。 不失望,不失望。 银止川赶紧道:这些都不重要。什么都没有心里喜欢重要。只要是真正喜欢的,其他的什么都无所谓了。 这倒是大实话。 银止川只要瞧着西淮那令人过目难忘的风姿,就一切条件都可以再往后排。 什么听话乖巧,什么温柔可人,都可以放一放。 晨间给人家熬羹汤也可以,晚间情趣捏腿更不必提。 好啦。别在意这个。 银止川说。他眼神小心翼翼觑着西淮,笑着说:给你看个我新雕的。 他说着伸进怀中,掏出一个小锦囊,从中取出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偶人。 那只偶人和西淮就如出一辙了,也不知道是银止川什么时候做的 尖尖脸,吊眼梢,寡淡的眉目,薄如折刃的唇。 甚至连脖颈后的一颗芝麻小痣,都纤毫毕现。 加上一身胜雪白衣,和西淮几乎一模一样。 像么? 银止川笑着问。 他把从前那只小木雕拿出来,左右看了看,然后将这只新的放进去,笑着说: 这样就好了。 你做这个有什么用? 西淮蹙了蹙眉,问说。 他看着银止川这小心至极,又大费周章的举动,似是很不能理解。 这个是死同穴。 银止川轻声说。 我们将门之后,总逃不过马革裹尸的下场。 所以哥哥们和我一起做了这个小匣子,就是为了来日,遇到心仪的人,将他的命牌与我们的放在一起。这样即便哪一日哪一日死在战场上看不到尸首,也早已在活着的时候和他同穴过了。 西淮瞳仁微微一震,诧然地抬起眼,却瞧见银止川笑着的脸。 他饶有兴趣地比划着小木人和自己特地带出来的命牌,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在说伤心事似的,笑眼弯弯道: 你瞧。你没有命牌,我就给你弄了个小木雕。这样我们还是能在一起。 银止川将自己的命牌轻轻牵出一条红绳,有小心翼翼套在那只象征西淮的小偶的手上: 我在你的手心里。 他轻声说:你拉一拉,扯住了这根线,天涯海角,我也回来寻你。 那是他特地从金蝉寺里取出来的。 西淮记得,银止川提过。他还说,这块命牌,是他父亲做来替他挡劫的,但是他怕这命牌坏了姻缘老人给自己和西淮牵线,所以提前偷拿了出来。 到而今他竟要亲手将这命牌交到他的命劫手心里! 我 西淮极其轻说。 他的手身侧微微发着抖,那一刻,他简直无从是好。 害银止川性命的锦囊还在怀中揣着,西淮绝望地退后了一步,他喃喃说道:我不能 我不能和你死同穴 我不配!! 那一刻,西淮心里升起一种荒谬的负罪感 是的,他的父兄弃城而去,做了沧澜的逃兵,可是那也只是他的父兄! 和银止川有关系吗? 他他那时并不在沧澜,他和父母姊妹的死没有关系他的手上,没有染过沧澜人的血! 这是西淮从未想过的,他从遇到银止川的那一刻,就心怀仇恨,以一种血仇的遗孤看待他。 但是这个人,他愈靠近,愈觉得可怕 任何时候,他捧给西淮的都是温柔和赤诚,好像宁可死在他手下也无怨怼。 这种明亮的心意,刺痛得西淮几乎要握不住袖里藏着的刀。 我 白袍的少年怔怔望着面前人,眼里突然无知无觉落下泪来。 破败木门外的阳光刀剑一样刺进来,照在西淮苍白的脸上。 他脸上有两道泪痕,银止川听见他同自己说: 下一世,你早些来。早点来找我 在我锦衣煮酒时,执箫吹月时遇到我。 西淮颤抖着,哽咽了一下。 我与你生同塌,死同穴。 第121章 客青衫 74 西淮最后还是与银止川一起埋葬了那只小暗匣。 他把代表自己的白衣小偶人理理好,放进小木盒里。然后看着银止川把它置于一个窄窄的土坑,再往下填土。 用土壤将它遮盖起来。 好了。 银止川说:这样我们下一世还能在一起。 这就是死同穴么? 西淮有些出神地想。 只愿银止川来日知道真相的时候,不要反悔到折返此地,要将那个和他的命牌置于一起的小偶人刨出来扔掉。 要不要在这里插一只桃木枝? 西淮轻声说:这样来日想来找,也容易找一点。 你想找到? 银止川莫名问:找到做什么。就要安安静静,隐隐秘秘地藏在这里,谁也不知道才好。这样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了。我们悄悄的,好不好? 西淮似乎被他这种悄悄同枕于天地的说法逗笑了,唇角弯了一下。 但他仍然走到颓墙边,从歪脖的桃树上折下了一枚枝丫。 我心悦你,愿与你同穴。 西淮低语说:此桃枝作证。 银止川看着白袍人弯腰,轻轻地将一枝瘦弱的桃枝插在新填过的泥土上。 如果有一日,你后悔了,要收回这个承诺。 西淮说:你就自己来把这个匣子取出来。把命牌和偶人扔掉。但不要让我知道。 银止川似乎颇有些诧然,莫名其妙道:怎么会?我怎么会与你反悔? 然而西淮摇摇头,眼底平淡而死寂,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什么来日必会发生的事。 其实,这次来荒庙与西淮定下来世之约,银止川又何尝不是心里没有底? 盛泱多方势力蠢蠢欲动,藏在暗处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较劲。 这个曾经统治整个中陆的威严王朝,这个曾经被誉为中陆璀璨明珠的都城 分卷(109) 就要乱了。 西淮,你不知道我有多幸运。 良久,银止川注视着那枝在风中微微颤抖的瘦弱桃枝,叹了口气,拥住了西淮。 他低声说:只有我 只有我真的找到我的心爱之人了。我的哥哥们都留在了很远、很寒冷的地方,孤独地闭目于那里他们的匣子还留在这个荒庙中。永远永远也不会再有人取出。 西淮感受到拥抱住自己的这具躯体在轻轻的颤抖,他迟疑了一下,缓缓地,将手试探着伸到银止川背心。 回抱了他,也轻轻拍抚着安慰他。 他们该羡慕死我了。 银止川哑声说:我找到我提枪的理由了不是为君王,也不是为社稷我只是,想护住我身后的那一人而已。 西淮手指微微收紧了些,深深地在银止川肩颈处吸了一口气。 曾经最让镇国公担忧的小儿子啊,没有走上歧途。 他是最放浪不羁的鹰,但也终于找到了自己栖枝,也找到了要守护的桃园。 呃 然而,正当此时,银止川倏然捂着心口,慢慢地蹲了下去。 一股从未有过的晕眩感席卷了他的脑海,他感到好像有很多从未有过的细节和画面涌入了他的意识 仿佛周围都黑了下去,只有一片微微泛着亮光的净地。 他捂着头颅,错觉自己好像被置于了在一片漆黑的迷宫中。 他踉踉跄跄寻找着出口,然而却视线朦胧,所见之处处处重影。 只有在唯一的光亮处 一杆濯银重枪静静斜立在地面上,阳光洒落,白色的日光割裂在戟锋上,每一处尖刃都锋锐如芒。 它在银止川面前,发出低低的嗡鸣。 你找到提枪的理由了么? 银止川听见有一个声音在他周身低低问道。 那么、走上前去吧。 它属于你它已经等待你,很多年了。 与此同时,星野之都,底狱。 楚渊已经很久没见到言晋了,自从他因可能是亡国三星之一这个嫌疑被带走,楚渊就再也没见过他。 少阁主,请这边走。 腥臭肮脏的底狱中,走进一个带着宽兜帽的年轻人。 他的衣裾雪白,长襟上不染纤尘,纯净得犹如天山白雪,落进人间遭人触碰一下,都觉得亵渎。 楚渊大半张脸都挡在了兜帽的阴影下,只露出一截冷白如玉的手腕。 在腥黑的晦暗中,看起来简直白得触目惊心。 他提着一个饭盒,清清冷冷说: 观星阁,言晋。 这样一个疏离孱弱的人,说话也好听。 低低凉凉的嗓音犹如两片冰玉相碰。 是。 狱差答:少阁主请跟我来。 楚渊走的这条路,早在他来之前就已经打扫过了。 大概也是听闻过观星阁少阁主的声名,知晓他曾是怎样高贵不可攀染的人物,连带着现在能偶然见过一面,底狱的当差们就都觉得颇为新颖。 在为楚渊引路时,都忍不住要悄悄地打量他。 言晋与林昆的牢狱间离得不远,但是待遇就远没有林昆过得去了。 林昆的狱所是李斯年招呼人关照过的,言晋的狱所也是被人招呼关照过的,但是这两个关照,所代表的含义可谓天差地别。 楚渊越往里走,心也越沉。 当为他引路的狱差终于在一处停下,看着里头蜷成一团的小身影时楚渊的心几乎被提到了嗓子眼。 晋儿! 他低呼。 刺啦,狱差解开了锁链,楚渊立刻推开身前的人走了进去 那是脏的和一只小兽一样的少年,凌乱的发,脏污的身体和囚服,但是楚渊就这样毫无芥蒂地将他揽到了怀里 一点也没有介意这样做也许会弄脏他雪白的衣襟。 言晋闷哼了一声,从昏迷中惊醒过来,然而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 师父脏。 他发着抖推阻楚渊,然而楚渊将他揽得更紧。 言晋自知在牢狱时被人泼了泔水,臭气扑鼻,此时被楚渊这么搂着,让他在一刹那回到了与他初遇时的羞赧感。 一样的狼狈不堪,一样的窘迫难安。 他是臭水沟里的小狗,那个人是云端之上的谪仙。 言晋不怕被人报以恶意,那样他会成百倍成千倍地反击回去只要他活着,他就记得每一个对他不好的人,叫他们付出代价。 但是只有楚渊,在他阴郁地站在黑暗中,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每一个人的时候,他却过来牵住了他的手。 他带着好闻的香气,冷凉的身体柔韧绵软,在他牵住言晋的手的时候,不用费什么劲,就能叫桀骜阴郁的少年微微颤栗。 言晋一直不敢靠近他,在一个很低微的位置绝望又虔诚地仰视着他 他觉得自己太脏了,靠近,会沾脏他的。 怎么回事? 楚渊摸着他颊边的血迹和脏污,秀丽清隽的眉蹙到了一起:是谁做的?他们敢对你用刑?! 言晋咬着口齿中的血,笑了一下: 没有,我自己摔的。 摔能摔成这样? 楚渊低叱,他一掀破烂的囚服,在那衣衫下少年修长笔直的小腿不自然地弯曲着。不过是走过场一样的事情,他们太过分! 楚渊脸色冷了下来,他很罕见有真正不高兴的时候。 但每次动气,都十分有震慑力,让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在牢门外候着的狱差也捏了把汗,不住地拿眼睛去觑言晋。 但是言晋似乎和沉宴预料的一样,根本没有向楚渊告状,只是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地蜷在角落中。 但其实,倘若他知道言晋此时在想什么,未来又会怎样对待他们,也许这名狱差还会盼望能落到楚渊手里。 师父能为我心疼,我很高兴。 良久,他极轻说。 傻孩子。 楚渊一怔,随即叹息了声,以雪白的玉一样的手指去擦少年颊面上的污血。 师父不心疼你又该心疼谁呢? 楚渊垂眼轻声说:师父只有你一个徒弟啊 但是师父心里,不止我一个人,是么? 言晋在心里无声地说,但没有讲出口。 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同师父讲。 楚渊静静说:师父替你讨回来,嗯? 言晋着迷地看着这个苍白病弱的人守护自己的样子,就像一只狼的幼崽,在势微时遇到一只挡在自己身前的兔子。 他不可自抑地深陷了进去,想伸出爪子挽留他,又怕他识破自己的示弱假相,彻底从他身边逃离。 第122章 客青衫 75 少阁主您这? 底狱内,楚渊抱起左腿已经被弄折了的少年,慢慢往牢门口走去。 狱差为难地看着他。 圣上口谕,洗清观星阁嫌疑之后,即刻放人。 楚渊道:我来带我的徒儿回去,有问题么? 口谕 狱差赔笑道:那也得洗清嫌疑之后不是?少阁主,您看这事情还没查清楚呢 告诉他们你去玄武街的花鸟市做什么。 楚渊漠漠然说:然后赶紧把事情结了,把这桩过场走完。 话是对言晋说的。 原本言晋入狱,楚渊也没想到他会被关押这么久。 按照沉宴的说法,应当只是查一下少年为何会如此频繁出现在花鸟市,问完话就放出来了。 但是那之后好几天,沉宴都昏厥不醒,楚渊想来看言晋,全被缺乏圣上亲笔手谕挡了回去。 直到现在,见好端端走出观星阁的小徒儿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楚渊简直一刻也不想叫言晋在这里多待。 然而,令人异常意外的是,言晋听到楚渊的话后,竟然沉默了。 他如同没有听到楚渊问他一般,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垂着眼,像诡异的默认了什么。 他被楚渊搀扶着 原本楚渊是想将言晋搂抱起来的,但是忘了当初瘦弱的少年早已经长大,自己根本弄不起来他。以楚渊的孱弱久病,现在的他被言晋打横抱起来还差不多。 便只得改为了搀扶。 晋儿? 楚渊难以置信地看着少年,又重复了一遍。 你 他道:你去玄武街花鸟市是做什么,讲给他们听啊 师父 但是他一手带大的小徒儿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他惨然地看着楚渊,低哑道:我我没有办法告诉他们。 楚渊: 言晋接着说道:让他们杀了我吧 即便我死。也不会告诉他们。 他放开了楚渊搀扶的手。 牢狱门前,一阵逼人的沉默。 狱差赔着笑,同楚渊说道: 少阁主,哎就是这样的。您也看到了。不是我们不放人,实在是您徒儿他什么也不说啊 出去。 然而楚渊打断他,目不斜视地,只眼睛静静看着言晋,同狱差说道: 让我和我徒儿单独呆一段时间,在我叫你之前,不要进来。 狱差的脸色僵硬了,但旋即想到这个人是新帝最宠爱的观星神侍,登时也只有嘟囔着,心口不一地退了出去。 晋儿。 楚渊轻声道:从我带你回观星阁,你就从来没有忤逆过我,是吗? 他走到言晋旁边,没有芥蒂地同言晋站在同一片脏污发臭的地面。 言晋只是看着楚渊的腰部以下,并不敢抬眼,他感受到楚渊在看着他。 但是那一片雪白的衣襟,在这样的黑暗里简直耀眼。又过了一会儿,有一只微凉柔软的手放在少年的头顶。 楚渊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替言晋理着进牢狱以来,沾到他发丝间的稻草和污物。 有些浸了血的脏泥,牢牢地将少年的发都黏在了一起,楚渊也用苍白细长的手指一点点将它捋开,理好。 言晋发着抖,开始有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下来。 他在最屈辱难堪的时候都没有流泪,但是这只是轻轻的触碰,就好像比最残忍的酷刑还要带给他痛苦。 他又想起了自己被楚渊像捡小流浪狗一样捡回观星阁的时候了。 师父是个不称职的师父。 楚渊轻轻说,他目光仍然流连在言晋的黑发间,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什么异样。 我失去了很多东西,想守护什么,也守护得乱七八糟。 楚渊轻叹了一声,说道:师父是个失败的人啊但是在最后,我不想看你出事,知道吗,晋儿? 言晋颤抖着抓住了他的衣摆。 你是师父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意义之一。 楚渊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发顶:师父偏爱你,宁可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你。所以不要让师父在死去之前,还看着你受伤。好吗? 言晋已经说不出话了,他低着头,泪流满面,痛苦地摇着头。 良久,他哽咽着,终于说道:因为 楚渊安静地听着。 我每月都去玄武道 言晋颤抖道:因为我爹亲娘亲,死在那里 银止川在西淮面前昏迷过去许久。 他毫无征兆地在荒庙桃枝前失去意识,吓了西淮一跳。 但是他在梦境中又回到了父亲收走濯银之枪的那个冬夜。 他看到镇国公提枪走出祠堂,满天的寂寥星辰,镇国公举着封盒,走进了一个偏僻的厢院。 原来他把濯银之枪放在那里了啊 银止川默然想着,难怪他怎样也找不到。 然而,接着,他就见到了镇国公进院落之后的情景。 小儿愚钝,未求他名达于诸侯,但求一世平安。 他听见自己一向严厉沉默地父亲摩挲过濯银长枪,眼里有他看不透的挣扎和沧桑,低声喃喃着:但命运为何偏偏选中了老七?他实在是一个很顽皮的孩子啊。 他似乎在呢喃低语,但是厢房内,一片寂静,也并没有人回应他。 稍时,沙场历经多少生死的老将军也自顾自笑了起来,低低道:也罢,选中止川就是止川。 他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被注定这样的命运了罢?那位仙君,说得还真是准哪 而后,便是镇国公抚摸过封印濯银重枪的长枪的情景。 他在壁上微微一按,弹出一个暗格来,老将军沉默片刻,动作缓慢地、将濯银之枪慎重放了进去。 但愿止川再提起此枪之时,已明白了他为何提枪。 注视着暗格内长枪,镇国公苦笑道:只是,不同凡响的一生已经被料到,那位仙君算就的结局,可千万不要应验才好! 分卷(110) 昏暗无人的小院,桌上静燃的烛光略微地一闪。 镇国公走出厢房,屋内再次沉寂了下去。名动中陆的乱世之枪,就这样被封存,直到再一次轮到它登上历史舞台之际。 银止川银止川。 荒庙内,西淮还在轻轻地拍打着银止川身体,眼睛里有明显的焦急。 银止川皱眉,无意识呻吟了一声,缓慢睁开眼。 他怔怔看了西淮半晌,似乎在想自己在哪儿,还没有区分出现实和梦境的区别。 然而待他缓过神来了,西淮还未来得及松下一口气,就听银止川说道: 我知道濯银之枪在哪里了。 找到濯银之枪,是西淮留在银止川身边的最后一个任务。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银止川会这样突兀地,没有丝毫芥蒂地就告诉他。 父亲说等我知道为什么提起枪了,才配拥有它,原来是这个意思。 银止川怔怔说,他看着自己的手指,而后目光慢慢转到西淮身上,失神说:提枪,永远都是为了守护啊 然而西淮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只见银止川看着自己,没由来地突然笑了起来。 他手指抬起,摸索过西淮的脸颊,低声极轻说: 父亲,我也找到我愿意拿性命去守护的东西了。 可是镇国公大概屿汐团队独家整理。至死也没有想到,当最令他担忧的银止川终于参悟提枪意义的时候,那个人令他觉得值得守护的人,也是将让银止川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人。 他带来了银止川的命劫。 这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既定宿命与悲剧,就好像神安排的一场悖论。 古庙地荒,除了颓墙和破败金身之外,没有什么再好看的了。 回去的路上,银止川一直看着西淮轻笑,西淮不想搭理他,他也拉着西淮亲昵喃语。 这命牌与小偶同匣了呢,就是定了来世之约了。 银止川说道,来世我托生成卖油翁,杀猪郎。你也都得跟我。 西淮瞥他一眼,说道:那我也许很丑呢? 他们俩正在一条河边,西淮踩着一只渡水河石,一面说: 若来世,我不识诗书,刁横古怪,样貌还奇丑。你也需和我在一处。看你怎么办。 你现在就也很刁横古怪呀。 银止川笑着,晃荡着西淮的手:总也不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好像随时准备把我推得远远的。要我抓很紧,抓很紧,你才不会逃走。 他这么说着,等西淮横他一眼,他又嘻嘻哈哈去挠西淮的脖子跟,要逗得他笑出来。 然而,西淮正站在河中央。 银止川这么闹他,他几乎快要站不稳。 长久被水流磨洗的石块光滑极了,稍有不慎,西淮脚底就不自主一滑,惊声朝后倒去。 银止川登时去接他,却也连带着被摔进了水里。 他们俩滚在一块儿翻了两遭,溪水给拍得四溅,两人的衣物也全都湿了。 西淮被银止川护在怀中,天旋地转中,他感觉自己被银止川紧紧搂住了。 银止川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的头和脊背,只有些冰凉的水浸进了西淮衣服里,倒还没有被什么石子儿硌着。 半晌,二人终于滚到下游,停了下来,西淮在银止川怀中,微微地喘息着。 他仰面看着银止川,少年的眼睛很明亮清澈,照在阳光下,几乎像敛着两汪清潭。 和这溪水一样明净。 我心悦你。 良久,西淮喃喃说。 他看着这个在任何时候都将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的男子,低低地,怔神一般说: 我是心悦你的。银止川你明白么? 银止川伸手,从他额上捋开一缕乱发,低哑回:嗯。 未来无论发生什么。 少年却执着地注视着银止川的眼睛,眼底有种令人看不透的隐忍和期许:你都要相信这句话,好么? 好。 银止川自然而然说:你心悦我,我求之不得,又有什么不肯相信? 西淮闭上眼。 不一定的。 如果你知道了一切,就不一定的。 他在心里说。 我不是个很好的人。也许撒了谎骗你。 西淮轻声说:但是我心悦你,这是真的。你以后一定一定,不要怀疑这一点。好么? 第123章 客青衫 76 回去的路上,西淮心事重重。 银止川想了办法来逗他,以为他是因为被自己挠痒痒,摔进了溪流里不高兴。故意问西淮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看濯银之枪。 我已经知道它在何处了。 银止川道:你想同我一起去看么?那是一柄很长,很漂亮的枪任何人看到了,都会挪不开眼。 而且,据说还是开启乱世的钥匙。谁提起它,就是天下众将之首。中陆也会自此分崩离析 然而银止川不知道,西淮神不守舍,正是与此枪有关。 一定不要碰它。 闻言,一路上都未怎么说话的白袍人蓦然出声,抬起脸肃然道:在发生什么危急至极的事之前,都不要动它 否则,以上京那边的耳目,必然会被惊动。 不要告诉任何人 西淮压低声道:不要让这世上第三个人知道此事。更不要告诉别人这支枪的位置。包括我。 银止川略微一怔,西淮却叹了口气,说道: 七公子,有时候,我也是靠不住的啊 他眼底有说不出的嘲讽色彩,在银止川分辩出来那代表的含义之前,就已经一闪而过。 银止川还想追问,但是就在他即将开口之际,有什么细细的爬行物从银止川余光中一闪而过 小心! 待银止川再细看时,他瞳孔已经骤然缩小,惊呼脱口而出,不管不顾地猛然抓住西淮,往旁侧拉去 但是已经来不及,西淮正为他的事情心事重重之际,根本没有发现溪流中有一尾碧绿的细蛇蛰伏在他身侧。 嘶。 白袍少年极轻地闷哼了一声,那感觉并不是很疼,只好像被针扎了一下一般。 但随即脚踝那一片就传来麻痛,迅速向四肢百骸流转去,西淮很快站不住了,往旁侧软倒跪去,银止川立刻搀扶住他。 可是西淮只在他怀中蹙了蹙眉头,甚至没有来得及朝银止川说一句话,就如手指有千斤沉重般,绵绵垂了下去。 他合上眼,一声不吭地陷入了黑暗。 西淮中毒了。 当晚,镇国公府灯火彻夜不熄。 人人端着水盆、药粉,焦急慌乱地走进走出。 银止川万万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他抱着人事不省的西淮回到府邸的时候,双手都是抖的。 来人来人! 他低喝:快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管家奴仆起初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当他们看到西淮那明显乌青了下去的脸色时,也惊慌了起来。 去叫星野之都最好的大夫 银止川的声音带着轻颤:御医馆也去叫是和之前在星野之都里头流窜的一样的蛇,该用什么药解毒,他们应该知道 银止川勉力想叫自己维持镇定,但是那乱不成样的字句,和颤个不停的手,早已暴露了他的慌乱。 圣上的御令还在。 管家看着银止川通红的眼,虽然知晓自己这个时候提这样的事多么不合时宜,但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提醒道: 叫了大夫,就违抗圣旨了整个星野之都的人也会知道您违背圣旨,与西淮公子出去过 这种时候还管这个!? 银止川骤然暴喝,怒吼道:不叫大夫,他就死了! 老奴仆被喊得一哆嗦。 他下意识抬眼,悄悄暼过银止川怀中的人 虽然西淮从前也一直是纤细单薄的,但是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明显地叫人感受到他已经接近死亡。 他的唇是乌青的,脸色发黑,一只手臂无力地从银止川怀中滑出来,虚虚地晃在空中。 细长苍白的手指微微蜷起。 冷冽锋芒的眸也闭合了起来,一动不动。 西淮西淮。 银止川轻声叫着,发着抖以自己的脸颊去蹭他的脸颊:不要睡他说,你醒醒,我们到家了,大夫一会儿就来了 然而西淮根本没有回应,依然人事不省地昏迷着。 银止川大步走进房中,将他好好地安置在塌上。 伤口处早已经处理过了,以一条细布条缠住了脚踝上侧,好使毒液无法流转。 细细的针扎一样的两处咬伤被划拉出一道深口子,皮肉翻卷,腐黑的血缓缓地流淌出来。 银止川小心又小心地将西淮左足浸入盐水中,两根手指伸入水面以下,在那伤口周围轻轻地挤压着。 我们来做罢 见状,管家忙道:七公子万金之躯,这等事 他想说这等事,还是不适宜银止川亲自做好。 毕竟是中毒,谁也不知道会不会通过途径再过给银止川。 阿伯。 然而银止川颤抖着,哑声说:如果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的。 在等待大夫来的这段时间,尤为地煎熬。 银止川坐在西淮身边,反复地替他清洗着伤口。 一丝丝暗沉的血从那两个狭小的牙孔中溢出来,漂在清水中,再四散开去。 看着就像西淮飞快流逝的生命。 你还没有同我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呢 银止川捧着西淮无知无觉蜷曲着的手,一遍遍低声喃喃:怎么就会发生这样的事 然而,此时外界的一切西淮都不知道。 冷四春放出来的毒蛇和他的人一样,有美丽致幻的效果,被咬后人感受到的不是痛苦,而是香甜软绵的梦境。 西淮现在的感觉有点像吃过红丸那时候,浑身软酥酥的,舒坦得厉害,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必担忧,像绝望世界之外的永无乡。 他站在童年时期的厢院里,这个时候父亲还没有被贬官,仍然住在金陵最阔气富丽的别府里。 好几个乳母奶妈围着他,追着小公子喂街市上最时新的糕点。母亲温柔地笑着,一面看他,一面在阳光下刺绣。 风吹檐铃响,最媚是江南。 逐颜公子看。 见西淮实在不愿吃东西,奶妈们只得掏出一个新奇的玩意儿,在西淮面前晃荡着,笑说:漂亮吧?您把这饭好好吃完,吴妈带您玩这个好不好? 那是一盏漂亮的金玉流枝灯,有二十四枝分岔,每一枝,都精致到了极点。 果不其然,西淮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这流枝灯吸引了过来,他歪着头,微微张着嘴,叹为观止地瞧着这从未见过的尤物。 姿容姣好的丫鬟见他这幅模样,笑了起来,牵西淮到房里,把窗户和门上的黑布都松开。 当屋子里完全暗下去之后,她们擦亮火绒,将这袅娜多姿的流枝灯一枝枝点亮。 当全部的枝丫都在西淮面前闪耀起来的时候,小小的少年不自禁看呆了。 这样华丽精美的灯盏,就好像一个永不会破灭的长梦,梦里雾中看花,一切都那样美好,令人想要长醉不醒。 西淮澄澈的眼底都被照亮了,落在里头的,只有璀璨的流光。 逐颜公子将来,会比这流枝灯还要璀璨夺目。 侍候的奶妈见状,一面趁机将甜腻的糕点喂给他,一面含笑说:您呐,是金陵叶氏的公子,将来必定出相入将,车上翠葆霓旌的。 年幼的西淮懵懵懂懂,听不懂翠葆霓旌是什么意思,只是茫然地看着乳母,问道: 出相入将是什么意思? 就是任何人都不敢欺辱您,所有人都见您俯首。 乳母道:您会如您的名字一样,笑逐颜开,一生都喜乐无虞。 西淮在梦里,他直觉不是这样的,似乎将来还会发生许多事。 但是此刻的梦太过美妙,让他情不自禁沉浸其中,一点也不想想未来的事情。 他眼前是袅娜闪烁的流枝灯,唇舌尝得是甜到极致的糖水,那些生死离别和血腥屠戮都远没有到来,西淮一点也不想想起来。 他只想永远沉浸在这梦里。 水一样柔情的金陵挽留着他,趴在小房间的窗子上就能看到外头弯弯曲曲的秦淮河。 这里多么安宁,充斥在西淮眼里的,只有街上蒸笼屉子掀开时的白雾,夜里在淮河水上漂浮的河灯。 听闻北边的星野之都同样繁华,有很高的楼房,很富丽的大屋。 但是那些西淮都不想要,他只想和父母姊妹留在这里,谁也不要抛下他先离去,谁也不要鲜血淋漓地在他面前死去。 在这昏迷的梦境之外,有一个人殷殷地叫着他的名字,眼睁睁地看着西淮越睡越沉而焦急到彻夜难眠。 但是西淮根本听不到。 他趴在他童年的小轩窗上,歪着脑袋,看天空很圆很皎白的月亮。 他身上穿着柔软锦绣的新衣裳,房外候着伺候他的丫鬟小仆们。他是叶家最金贵备受宠爱的小公子,众星拱月,父母俱在,所以娇纵。 他想在这场人生里遇到银止川。 那大概是和父亲一起进王都述职的时候。 分卷(111) 他坐在轿子里,见到朱雀街上有风流少年打马而过,嘻嘻哈哈,飞鹰走狗。 银止川笑着骑马过去了,却见轿中的小孩面生又清冽,还挑着车帘往外看,便又回过头来,冲他吹口哨。 那想必会比在赴云楼里的狼狈相遇好很多。 第124章 客青衫 77 在西淮心底,原来他一直是痛恨自己出身的。 如果他不是上京的人,如果他不是为了别有目的地接近银止川 那么他不会在发现自己动心之后,如此惶惶不可终日。 随时随地地担忧着银止川知道真相的那一天。 他会怪他么?会对他失望么?会收回他的爱么? 说来嘲讽,西淮自觉落入风尘之后,就再也不会得到任何人的爱。 他已是残破之身,即便有人说喜欢,大概也只是逢场作戏。 但是,没有想到,在这世上还有一个真正喜欢他的人。 他喜欢得那么惊天动地,那么坦然赤城,不藏不掖,要将这份心动告知天地。这个人是让他落到今日这个境地的罪魁祸首之一,却也是在这个世间的最后一份救赎。 西淮心惊胆战地等待着,等银止川知道真相的那一天。 他像一个已知道判决的罪徒,在等待着自己的行刑之日。 与此同时,他还承受着对父母血亲的愧疚感 那是比因银止川而起的患得患失,更沉重的负担。 在西淮心里,他背叛父母姊妹。他分明知道银止川的身份,是他的父兄害死自己的血亲,他却对他动心。 他真是个软弱自私的人啊。 少将军,您去歇一歇罢。 在西淮沉溺在梦里,软弱地不肯面对这现实的时候,镇国公府内,银止川已经彻夜不眠地守了西淮两宿。 他眼眶都熬得通红了。老仆熬了药,奉上来,见到银止川的模样,叹息道: 大夫已经开过药了,七公子,能做的我们都已经做过。您这么守着,又有什么用呢? 银止川不吭声,老人欲言又止。他低低道: 过几日,就是您的生辰了呀您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生辰? 银止川木然想到:如果他的生辰,就是失去西淮,那恐怕这一日会成为他余生永远的梦魇。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听一切都恍如耳旁风。 恣肆的蛇毒不是烈性,取走人的性命也是缓慢磨人的。 不少人的死亡历程都在七天到十五天不等,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过了前三日情况还没有明显的好转,那么就是相当危急的了。 西淮西淮。 夜里,所有人都休息了的时候,银止川一个人在房中陪着西淮。 他拥抱着他,就像小时候哥哥们拥抱着自己那样。 他没有娘亲,镇国公夫人在诞下银止川后不久就病逝了。所以银止川对母亲的印象总是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渴望被母亲拥抱,童年时曾自己环抱着自己,偷偷幻想过。 此时他就以这个姿势抱着西淮,如婴儿在母体时被拥抱时那样,那想必是一种最能给西淮安全感的姿势。 我已经没有父亲和兄长了。 银止川看着西淮乌青发黑的唇,轻轻说。白衣人在一日日的时间流转下,显得愈来愈没有生气。 我对这人世早就没什么兴趣了 银止川又用力了一些,将西淮抱得更紧。然而他的声音里还是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些颤抖:如果连你也离开我。 那我独活又有什么意义? 总是风流倜傥的少将军微微哽咽,他这几日照顾西淮衣不解带,发丝早已凌乱不堪。 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青的胡渣。 他的侧影映在薄薄的窗纸上,房内灯烛安静地燃烧。 那垂着头的绝望剪影,好像被孤零零抛弃在这世上的一个孤魂野鬼。 镇国公府有一位极其重要的贵人中毒的消息,传遍了星野之都。 有人说是银止川本人但旋即被推翻,之前不久还有人亲眼见到过他;于是又有人猜是与银止川交好的一位朋友;还有人说,是一位美貌绝伦的女子 但究竟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毕竟镇国公府是出了名的绝户,除了银止川其他人都死干净了,要中毒也没个备选人选。 但根据镇国公府里的下人传出来的消息,和银止川公布的那令人咂舌的昂贵悬赏,已经足够令人对此浮想联翩。 一时间,星野之都内对此传得满城风雨,连镜楼都派人出来询问,是怎样一回事。 姬祸也模模糊糊是知道他哥哥与银止川有来往的。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找姬无恨,他恨他,又怕他出事。 但是银止川说明情况后,即便是镜楼,姬祸送出来不少药材,也没多少是起作用的。 就好像某种报应一般,这星野之都的毒物之灾是西淮一手策划,咬重他的那条蛇,也比寻常蛇蝎的毒更加浓烈。 这是我分家的一个堂弟。 终有一日,李斯年带着一个圆脸的青年过来了。 他的样貌很显小,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了,看着仍像个小孩子。 我是李空青。 他有几分腼腆地朝银止川说:我们家行药商的,见过许多解蛇毒的药材,前几个月走赤枫关和咫尺之城那条线,还遇到一位很了解蛇的朋友 银止川对他有印象。 在之前去沉宴的国祭大殿的时候,路过明珠大道,他曾看见这个年轻人在街边施免费的药。 他对李空青还算信任,微微让了一步,让他看见自己身后躺在榻上的西淮。 那真是一个相当清隽寡淡的年轻人。 李空青在见到西淮的第一眼,就如此想到。 他在此之前,只见过慕子翎穿白衣绝世出尘,但此刻拨开帘幕,见到西淮苍白无生气的面容,他才惊觉这世上原来还有另一种穿白袍的气质。 那是一种与慕子翎截然不同的感觉。 慕子翎是冷郁的,带着一点不动声色的邪,令你惊于他的艳丽,却不敢触碰。 这个床榻上的年轻人,则是寡素淡漠的,好像抓不着的雾。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让人觉得好像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叫他停一停,看一眼的了。 这也是一种风致 只不过在李空青心里,他还是觉得慕子翎穿白衣最好看。 林昆还好么? 在李空青为西淮诊断的时候,银止川与李斯年走到了外面。 他默了默,问到。 李斯年也同样看上去憔悴不堪,他是寡言讷然的人,从来都是做的比说的多。 在底狱的时候李斯年安慰林昆不要紧,很快他就接他出去了,但是谁都知道那只是一个安慰。 沉宴让林昆进底狱,就已经是一种极其不妙的信号,又怎么可能轻易地把他放出来? 这世道太乱了。 良久,李斯年只喃喃地道。 两名年少的将领站在檐下,看着看似碧蓝如洗的天空。 很多时候,人不是预料不到未来会发生的事,只是时代的惊涛过于翻涌,即便你知道它即将降临,也往往无济于事。 我听说,观星阁里楚渊的小徒弟也被关进底狱了。 默了默,银止川开口说。 是。 李斯年说:我这回出宫的时候,少阁主正在与陛下大吵呢。他问少阁主,徒儿与挚友,究竟哪一个更重要。 银止川微微浮起一个笑。 如果陛下真的要对枕风怎么样,我会去劫法场。 李斯年低声说:死也死在一处,血融在一起,来世投胎,还同他在一起。 这大概是最绝望的做法了,但是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除了这样,也别无他法。 谁能料到世事的变幻如此无常,早在几个月之前,他们四人还在桥头的小摊前,琢磨着要买哪一个小陶瓷人偶送给心上人。 到而今,银止川与李斯年心爱的人,已经是一个入狱,一个中毒。 银少将军。 稍时,屋内传来响动。李空青叫银止川的名字。 是毒青柳。 李空青叹了口气,说道。他检查了西淮的舌苔和瞳孔,都是明显的寒毒征兆:只是这样厉害的毒蛇,怎么会跑到水里? 整个星野之都的毒物,不都是毫无缘由地凭空出现么? 银止川道:我只想知道还有没有解法。 有 李空青极小声说:有一个 这本是极大的好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李空青却说的犹犹豫豫。 什么方法? 银止川不由催促道:快告诉我。 一个很缺德的方法 李空青吞吐说:以命换命,让一人从伤口处,把毒青柳的毒吸出来。 李斯年: 空气中诡异地安静了几秒。 喂,止川,你不会 李斯年在刹那间就想到了银止川大概在思虑什么,再见他的神色,果然如此。 刹那间李斯年有一种十分诡异的荒诞感,想这样戏剧化的选择,竟也落到他们身上了么? 但其实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因为方才他自己提到未来时,也说倘若林昆被沉宴摘出来挡罪,那么他自己死也会去陪着林昆。更何况是能叫西淮活下去的以命换命呢? 只是这事情降临得都太过突然,叫人措手不及。 你先不要冲动。 李斯年说:空青只是提到可以用这种方法,但是没有说一定要是你,或是做了就一定成功,是罢? 他目光朝李空青望去,示意他说句话,不要叫银止川登时做出什么失理智的事情。 不是的 然而李空青老老实实说:这个为患者祛毒的人一定要是心甘情愿地才行。否则用心不一,毒素未去除干净,反倒会耽误治疗的进程,导致病人死亡。 第125章 客青衫 78 李空青也不想这么不识好歹,非在这样的情景,说这样的话。 但是他没有办法,中毒这种事,性命攸关,不讲清楚,很容易出事。 只是银止川的反应倒叫他意外。 他一直以为,像银止川这种纨绔,听了他的解决方法,反应应当会是从牢狱里提一个死囚,威逼利诱,让他替自己做事。 没想到他对这个白衣人的重视程度,会叫他宁可拿自己的性命去做交易,也不舍得叫他冒一丁点风险。 我觉得此事还需再议。 李斯年蹙着眉头,说道:不能冲动做事。 然而银止川一直盯着西淮已经发黑了的那只左足,心中想着什么,早已不言而喻。 银止川,你清醒一点, 李斯年说道:你是镇国公府最后一位少将军,现在盛泱风云四起,暗潮涌动。你为了他以身犯险,倘若真的有什么意外,你以为西淮能平安活下去么!? 沉滞的默然中,李空青看看堂兄,又看看银止川。 这,是对你很重要的一个人么? 良久,他轻声问。 李空青注视着榻上昏睡不醒的人,也许是因为他们都穿白衣,也许是因为慕子翎曾告诉他自己也中过毒。 李空青此时竟有一种恍惚的颠倒感,好像遇到了他没有见过的、那个冷郁疏离的人在最脆弱时候的模样。 他也曾这样生死一线么? 也曾这样无助地躺在塌上,没有生路,也没有救援? 他有像银少将军这样的恋人么?宁可自己死,也要换他回来? 李空青看着西淮,怔怔地发呆。 是。 银止川却还在思虑他方才的问题。郑重万分地答道:他是我很重要的一个人我宁可自己死去,也不会让他失掉性命。 少年将军的神色肃然慎重,没有一丝嬉笑的模样。 让人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从前浪荡轻佻,星野之都最浪荡的公子哥儿。 李空青手垂在袖中,轻轻地捻着,并不说话。 那我先回去,再翻翻古籍。 许久后,他低低道:看是否有其他的药经上记载过解法。在此之前,少将军莫要冲动,请暂且静候佳音。 需要多久? 银止川却正色问: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我至多只能等到今夜子时,否则我怕西淮他来不及。 李空青闷闷地嗯了声。 其实他知道一种解法的,可以解去一切蛇毒。 但是那种解法需用到的药,他只有一昧。 那是和慕子翎在一起的时候,他给慕子翎买窝丝糖,慕子翎作为谢礼赠给他的。 两片已经发黄晒干了的小叶子,慕子翎当时就很随意地放在他手里,说可以解去一切蛇蝎之毒。 他已经身无长物了,没什么好赠与李空青的。甚至一路上的花销都是李空青替他付的。 慕子翎一生最不愿欠别人东西,就将身上最后一片药草送给了李空青。 但是李空青当时没太当真,想这位年轻公子正值落魄,遇到了人生中的难处,又怎么可能赠送多贵重的礼品给他呢? 直到后来,他回到家,无意中同父亲说起此事。又给他看了慕子翎送的药草。 分卷(112) 大半辈子见过无数珍惜药材的老爷子直接骇得从躺椅上跌下来,两手颤颤地去接过。 这这是养骨草啊! 年过半百的老人老泪纵横,欣喜与激动溢于言表:老天可怜见的,未想到我有生之年,竟有亲眼见一见养骨草的福气! 李空青那才知道,养骨草是一种珍惜到只在传闻中出现的草。 据闻长在凡世与无间的交接处堕神阙,但是千百年来无人可进阙采到。这种药草几乎可解一切奇毒,有肉白骨,活死人的功效,所以才称养骨草。 你这位朋友要好好地带回家来看一看。 李空青父亲对他语重心长地说。 也是,他想,能将这种绝世药草随手送人的人,应当不是什么等闲人物。 可他为什么会落魄到那个境地,让自己能够与他同行? 就好像让卑微无奇的书生,撞大运遇到了堕天的谪仙一样 李空青期待着能再见到慕子翎的那一天,但是有时候他也明白,他大概是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他了 今夜之前,我就会来告诉银少将军答复。 李空青低低地说。 不怪他舍不得,这毕竟是慕公子送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了啊 多谢。 银止川哑声说。 而后,李空青走到西淮塌前,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小锦囊。 那里头就是养骨草。 自从知道这药草的价值之后,李空青父亲就希望他能把药草留在府里,作为传家之宝或者什么。 但是李空青没有同意。 比起绝世的药草,这两片叶子在他心里的价值更大的是慕公子送的东西。他宁愿天天带着。 李空青将锦囊在西淮鼻息下轻轻一晃,盘踞在白衣人脸色上的剧毒登时如遇到了什么畏惧之物,唰拉一下褪去许多。 乌青的面色没有刚才看上去那么吓人了。 银止川没有注意到他手中的锦囊,倒是李斯年,在看到李空青怀中之物的时候,脸色微不可见地变了一变。 我们晚点再过来见你。 银止川一直将李斯年和李空青送到府邸门口,李斯年顿足,示意他不必再送了,回去看着西淮吧。 然而外头阴沉沉的,正有下雨的征兆。 银止川令人又给李斯年和李空青拿了两把伞。 人这一生,一半在得到,一半在失去。 一向轻佻不羁的银少将军轻声说。 他站在门槛上,仰头望着这黑压压的天。 眼里有种死寂的意味。 我已经,失去得够多了。 不要看得太开。 李斯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一下,说:否则就要出家了。 银止川轻轻一哼笑。 李斯年和李空青踏过门槛,走出了镇国公府。 青石板路黏黏的,将落雨的时候,有一种潮湿沉闷的意味。 等等。 走过拐角后,李斯年蓦然开口说。 李空青心里正想着心事,闻声诧然一顿足。 李斯年站在大概落后李空青一两步的距离,说不出什么神色地看着他。 李空青与这位本家的堂兄并不太熟悉,只听闻他是一个相当沉默可靠的人。在各个声色犬马的世家子中,严于律己又性情坚毅。 但这位堂兄此时却以一种难言的神情看着他,半晌之后,才倏然说道: 公子隐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惊华宫内,与往日的热闹喧嚣不同,此时沉宴的大殿里,却一片寂静。 所有宫人都被遣了出去,只有楚渊与沉宴两个人在。 楚渊从底狱出来后,脸色就相当不好看,而后直奔鎏金殿。 沉宴正在喝药,抬起眼,见到他原本是很欣喜的,但是旋即看到楚渊的神色,又蹙起了眉头。 怎么了?羡鱼。 他问道:有谁叫你生气了么? 然而楚渊不说话,只以眼神示意旁侧的数名宫人,说道: 令他们退下。 沉宴当然听他的,当即呵斥旁侧的太监们,令他们到外头去侍候。 楚渊看着这个看似对自己有求必应的人,有时候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他。 他是在对自己逢场作戏么? 楚渊想,看似的信任,其实早已对他不满到极致。 陛下,曾经答应过我,待晋儿说出他为什么要去玄武街的花鸟市,就放他离开底狱,是么? 楚渊轻轻问道。您押守他,只是为了排除对盛泱的隐患。 然而龙塌上的人蹙着眉,竟以一种匪夷所思地神色反问他:是么?我答应过? 楚渊: 这倒不怪沉宴,他不是故意说话不算话,而是真的不记得了。 他从进了苍云殿昏倒之后,记忆一直模模糊糊的,好像听见有人说话,但是又不甚清晰。 有另一个意识主导着他的躯体,控制着与旁人交谈来往。 他只是昏沉沉地睡着,没有丝毫的清醒意识。 关押言晋,骗楚渊不插手的都是七杀,和他没有一丁点关系。楚渊此时贸贸然提出来,他确实分毫印象也没有。 陛下是在骗我么? 楚渊不可置信道:您亲口所说会放晋儿出来,怎么可以不守信!? 沉宴头痛道:让我想一想 羡鱼,且让我想一想,我真的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难怪在底狱的时候,无论他怎样要求狱差们都坚决不肯放人,称陛下绝不可能会愿意叫言晋离开。 原来他早就打得是这个主意 他从把言晋抓进底狱,就没有想过要把他放出来!! 为什么? 楚渊看着沉宴,怔怔反问:陛下,您竟已经容不下晋儿到这个境地了么?我早知道你不喜欢他,但是没想到,你是这样费尽心思地要除掉他。 他神情中满是错愕,但比起错愕,更多的是失望。 沉宴被那失望的眼睛刺痛了一下,他含有几分怒意又冤屈地为自己辩驳: 朕没有! 晋儿、晋儿。 沉宴半倚在榻上,刚醒来后见到楚渊的乍喜逐渐在兴师问罪中变得异质。 他看着楚渊,惨然问道:羡鱼,为何你每次涉及到关乎你那个小徒儿的事情,就变得如此紧张容易冲动? 朕才是你的至交好友,不是么? 楚渊意外地看着他,沉宴却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自己接着说了下去。 这么多年来的隐忍,不解,冤屈,都在一日爆发。 他看着楚渊,看着这个从五六年前起就毫无缘由与自己愈离愈远的人,轻声问道: 羡鱼朕想知道。在你心里,言晋与朕究竟哪一个比较重要? 当初破了你朱砂十字印的人是不是言晋? 殿内一阵诡异的沉默。 楚渊长久地没有出声。他只看着沉宴,像突然被什么意外的打击击蒙了。 你怎么能这么问我 许久后,楚渊喃喃说。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误解我。但是你怎么可以也说出这样的话? 沉宴咬牙露出一个笑,眼眶通红地看着他,哑声道:朕不能吗?是,朕不能。对不起楚渊,我我有时候也是会犯糊涂的人啊 但其实他想说的是,可是羡鱼,你知不知道,求瑕台外的冬夜很冷。 即便是我也会有被冻伤的一天啊。 但是这对知己总是这样,优柔寡断,又矜持要颜面。 谁都没有把窗户纸点破的那一天。 他们总是想着为对方留余地 可是留着留着,反倒将彼此越推越远。 分明从来没有对对方说过一句重话,事事为对方考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越来越离心。 看着楚渊离开的背影,沉宴无声地攥紧了里衣衣袖。 他一直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为帝者总是孤家寡人,但是曾经有一个人说愿为他入星野之都。 因为不想陛下一个人。 到而今,这个人也要弃他而去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沉宴绝技:闯祸,然后跑路等表沉宴来背锅 第126章 双更合一 你知道什么样是爱一个人吗? 有时候是爱他所爱,恨他所恨;有时候是变态发狂,生出扭曲的占有欲;有时候是无论如何,在你眼里,他都是最好的。 此刻,西淮已经中毒三天,毒素已经曼延得非常厉害了,让他的手足都隐隐有了发青的趋势,脸上更是死白一片。 看上去犹如一具尸体般骇人。 然而银止川守在他身边的时候,依然手指忍不住拂过他时常蹙起的眉端,笔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唇。想他从前还醒着的样子。 他觉得这人真是好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合心意得就好像是贴着他的心爱喜好长出来的一样。 这样好看的人,得和从前一样面若白玉,肌似融雪一般才好。 不能这样病恹恹地睡着。 银止川想。 西淮,西淮。 他忍不住地轻声呢喃,将西淮又往怀里抱紧了些。 你知道我爱你吗? 银止川低声道:说将你看得比我自己还重要,说了多少次,你从来也不信。只是一笑而过。你看这次要证明给你看了吧? 这时候,已近亥时,和李空青约定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 但是现在门外还依然静静的,没有一丝将有人到访的模样。 那名年轻的小药商,大概也无法找到能够救助西淮的方法吧? 但是没有关系。 银止川想,千百年的药书都无法救活的人,他可以来救。 他又吻了吻西淮的唇,俯身的时候,青年能够很清楚地瞧见西淮面孔上每一处细微的绒毛 他真的还是个少年啊,连面孔上的绒毛都尚未褪进,这是小孩子的象征。 尽管平日里总是一副那么清冷寡淡的样子,眉端也微微蹙着,但确实是故意装出来的少年老成而已。 银止川深吸了一口气:等你醒来,就会明白了。 我深爱你,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你,这并不是什么甜言蜜语,而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叙述。 银止川并非第一次以身犯险做什么事。可头一次,他如此心甘情愿。 甚至求之不得。 青年最后凝视了西淮发黑溃烂的伤口一眼,缓缓俯下了身去。 两个时辰前。 明珠大道,李府。 哎,空青,空青,你怎么啦? 世代行药商的李老太爷敲着幺子的房门,焦急地问着。 鲜少来家中拜访的李斯年则站在老爷子身侧,沉默地看着。 他是本家最得意的青年才俊,往常来哪个分家一趟,都是叫分家蓬荜生辉,荣耀至极的。 然而这一次李空青却进门后眼眶通红,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一声不吭地就回了房。 将从前高不可攀的本家堂兄和父亲一起关在了外面。 稍时,屋内还传来器物摔砸,和闷闷的啜泣声。 这 李老爷子不明所以,又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是好地望向李斯年。 没事。 李斯年却朝他比了个手势,示意没有关系。 空青,有什么事告诉爹亲。 李老爷说道:今天家里有贵客来,你莫要不懂事。 然而他这么说着,平常一贯知礼懂事的幺儿也没有回应,只听见房内呜呜的哽咽声。 您先下去休息吧。 李斯年说: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哎 李老爷犹豫地看着房门。 除了觉得这样对李斯年有些失礼之外,老人眼神中更多的,其实是对李空青的深深担忧。 李斯年也没有想到公子隐这三个字,会对李空青造成这样大的打击。 一盏茶的功夫之前,他告诉了李空青公子隐的事。 原本认出养骨草的时候,李斯年就想同李空青说话,但是碍于银止川在场,不便提起,才一直等到了离开镇国公府。 但是李空青却在听到他认识的慕公子,就是公子隐的时候,骤然失控了。 他原来是不知道赠予他养骨草的人就是公子隐的。 一时间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斯年,嗫嚅着吐出一句他那样好的人,怎么会是无恶不作的公子隐?,便愣怔在那里。 再之后,就是李斯年告诉他不仅慕公子就是公子隐,而且他还已经身死在江州,李空青才就此崩溃。 他眼眶迅速红了,然后一声不吭朝家中走去,关上房门来大哭了一场。 李斯年也不知道他在哭什么: 是难过自己倾心相待的朋友,其实是中陆名声狼藉的大恶之人? 亦或者只是难过,那个人他死了。 分卷(113) 空青,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认识公子隐的。 李空青斟酌说道:但是养骨草是可肉白骨、活死人的灵药。无论你是想要为家族保留它,还是待来日高价售出,都是你自己的自由。我不便插手,也没有立场插手。我只是想请求,倘若你有售出它的打算,可否第一个告诉我? 银止川是盛泱最后一个可以带兵的人了。 李斯年凝视着紧闭的房门,想,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因为为西淮解去蛇毒死去。 可是李空青对慕子翎的态度实在难以揣测,也不甚清楚慕子翎手上的养骨草,为什么会到李空青手上的。 他注视着逐渐下沉的夕阳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房内,李空青脸蒙在被单中,眼泪接二连三砸进被褥里。 我想来世投生在寻常人家,这样也可做一次良善之人。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李空青终于明白了慕子翎对他说的话,可是他已经明白的太晚。 曾经在咫尺城的时候,他鼓动慕子翎给一个老乞丐投币。 慕子翎投了,然后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地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像不可置信这双苍白细痩的手也会有一日给别人带去救助和善意一样。 那时李空青看着慕子翎倾动人城的苍白脸颊,不明白他蓦然舒展开的眉眼和笑意,只觉得心动。 待很久之后,今日终于明白了他的心境,再想起那夕阳下怔愣的脸和一下明亮起来的冰冷眼瞳 李空青才越发觉得哀恸。 公子隐虽是罪恶滔天之人,但想必也有真心待人的时候。 李斯年迟疑着,安慰房内人道:你不必觉得心有错付,其实他赠养骨草予你,也许就是把你也当做过朋友的证明。 他当然也把我当做朋友。 李空青在心中说,因为他本就是受人恩义一次,愿十倍报偿的性格。 只是世人多负于他,才皆说公子隐手段狠毒,睚眦必报。 李斯年静等在房门前,直等得月都要升到天际正中,他忍不住要再说点什么来说服李空青的时候 紧闭的房门才轻轻开了一小条缝隙。 一双肿的如核桃一样的眼睛在房门的缝隙后看着他,李空青递出怀里的一只锦囊,低哑声说道: 你拿去救银少将军的所爱之人吧。 他也中过毒,必不想有人如他一样受剧毒的折磨。 就像世上受云燕血脉之苦者千万,却只有一个以身祭鬼的公子隐。 只是那只养骨草也是慕子翎留给李空青唯一的东西了。 行药商的青年看着堂兄眼瞳一亮,接过锦囊、郑重离去的背影,哭肿的眼睛再一次酸涩起来。 他从来不是舍不得价值连城的养骨草,他只是想要留住点什么证明这个从来不应当出现在他生命里,也本不会产生什么交集的遥在云端的明月公子,并非如传闻中的那样穷凶恶极。 他只是个有点孤独,一直等待着一个人看到他的绝望少年而已。 如果中陆所有人都误解他,那么起码有一个人知道,其实他没有那么坏的。 李斯年赶到镇国公府的时候,银止川已经镇定坐在檐下煮茶了。 银府构建开阔,房檐屋脊相当大气,坐在游廊,也能看见当空明亮如盘的月亮。 银止川煮着一壶热茶,昏睡的西淮躺在他怀中,头颅枕着银止川的腿。 脸色已经比早上李斯年见到他时好许多。 你 李斯年一看这情景,再看银止川,果然银止川的脸已经开始泛青了。 李都统,来饮茶么? 银止川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自斟自酌一杯清茶,笑道:这红泥小炉火候不错,待会儿西淮醒过来,就正好有温茶可以喝。 你给他吮蛇毒了? 李斯年变色道。 是啊。 银止川懒洋洋答道,一点也不上心似的,慢悠悠说:你分家堂弟说的那个法子不错,果然很管用,西淮现在已经好许多了。你瞧着呢? 李斯年哪里有心思再和他贫,赶紧走上前前去查看银止川的脉搏和眼瞳,银止川却笑嘻嘻地说着: 李斯年,我终于明白你说的愿意为林昆劫法场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了为所爱之人犯险,这种感觉果然甘之如饴得很哪。 只是我原本还打算带他去看关山郡的三千里稻田、和不夜关的无尽雪夜的,这下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 他轻轻叹息着:李斯年,你以后要是有空,每年夏至之时,替我给西淮买几捧足够他过完那个夏天的绮耳草好么? 李斯年冷冷把装着养骨草的锦囊拍在他身上,银止川恍然大悟道:噢,你堂弟找到可用的药草了? 是啊。 李斯年漠漠说: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 死不死得了都无所谓。 银止川笑笑,轻声说:反正这毒现在已经转到我身上来了,西淮是安全的。你堂弟在古籍上翻到一种药法,就拿我试一种药法也未尝不可。 他实在是一派风轻云淡之态,好像气定神闲得很 唯独身体却出卖了他的虚弱,就在银止川说出这句话后的下一刻,一抹鲜血从他的口角溢出来。 李斯年慌忙去拆那锦囊的抽袋,银止川却含着血笑起来,轻轻地捋起西淮的发,不让他干净的脸庞被自己污血沾到分毫。轻声说道: 李斯年为自己心爱的人死,真是世上最浪漫的事啊。 你说呢? 西淮醒来的时候,银止川还在睡着。 李斯年守在他床边,噼里啪啦的烛火一闪,他抬起眼来,朝恢复意识的西淮看过去。 西淮注意到他是在灯下写信的,但见到自己一醒过来,就停下笔,将那信收到了怀里。 喝水么? 李斯年从壶中倒了一杯凉白开,递给西淮,问道。 西淮对他有印象,他记得这是林昆的青梅竹马,在宫里做御林大都统的。 是你救了我? 是银止川。 李斯年淡声答道。 他对西淮并不怎么上心,事实上除了林昆,李斯年对任何事都不怎么上心。 他就是李家不得宠的一个庶子,要不是林昆,他或许都不知道自己至今是什么样子。 见西淮不喝水,他便又坐回了灯下,低着头写那封没有写完的信。 西淮却手抵着额头,眉头蹙起,大抵还在回忆自己昏迷过去之前的事情。 他记得和银止川一起去荒庙,而后被蛇咬伤的那时候,但是之后中毒之深,却是他未料到的。 银止川 顿了顿,西淮问:他在哪儿? 容色苍白的少年环视房内一周,却没有见到银止川的影子。 西淮心里有些奇怪,觉得以银止川的性格,应当会叫自己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就见到他的。 他还没有醒。 李斯年淡声答道:在隔壁房。 西淮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李斯年接着道:他以命换命救了你,你的蛇毒是他吮出来的。 西淮瞳孔微微一缩紧,霎时掀开被褥就要下床去看。 李斯年却按住他,淡声说道:有两句话我要带给你,是他昏迷之前叮嘱的。 如果没有醒过来,他说这就是他的遗言。 西淮: 第一句。 李斯年却不为所动,只接着说道:我心悦你,这下你总该信了吧? 不知道这句话对西淮造成了什么样的打击,只见神情寡淡的白袍人霎时间狠狠地颤了一下,一双幽黑如深潭的眸子朝李斯年望过来: 第二句呢? 第二句。 李斯年说道:心悦你,比喜欢自己还喜欢,你总该也信了吧? 西淮下唇抿得发白,无声说了一句这个傻子!,踉踉跄跄朝银止川的房内赶了过去。 这世上的爱,多半都是为求回报的。 给你一颗心,就希望你也能给他一颗心;给你一腔赤忱,就希望你回以至死不渝;给你海誓山盟,就希望你生死不负。 但有一种爱,是真正不求回报,也不求回应的。 他只愿爱你,爱你就是他的目的,只要你容许他对你好,不要推开他,就是他的最大所求。 因为无欲无求,所以显得尤为珍贵。 西淮是走在黑暗中的人,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这样幸运地被一颗最干净无暇的星星挑中,决定照亮他。 要喝水。 五日后,银止川床前,摆着一只专门的桌子。 上面有青橙、水樱、火莲子等等一系列各式各样的零嘴吃食。 银止川就坐在床上,笑嘻嘻地等着西淮剥好了来喂他。 西淮也刚恢复,脸色不太好,银止川自然不会舍得真的叫他为自己做什么事。 不过撒娇罢了。 再顺便,有什么机会的时候,偶尔那么上下其手一番。 真惹得西淮要走了,再搂住人家的腰拽回来。 嘶 这回正拽着的时候,眼看要拽不住了,银止川突然蹙眉,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 西淮果然一停,立刻回过头来看他的情况。 心口痛。 银止川拉着他的手,闷闷说。 怎么会心口痛? 西淮满脸的担忧和焦急,都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银止川给他吮毒,最值得注意的就是蛇毒对身体心肺的伤害,若心肺恢复了,蛇毒也差不多驱除了大半。 从醒过来之后,除了前三天,银止川已经两天没感到心肺难受了。 此时他一皱眉,西淮就很紧张。 然而直到银止川又成功把他搂到怀里,这才嘻嘻笑着在西淮额头亲了一记,贴着少年耳朵说: 以为你真的要走,着急急出来的。 西淮: 西淮,西淮! 然而眼见西淮就要生气了,拉开他的手就要走,银止川又赶紧可怜巴巴地认错: 我是心爱你的,所以才想偷偷亲一下让你知道。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也亲我一下把那个吻还给我,但是不要走,好不好? 西淮: 银止川特别高兴看他被自己弄得哑口无言的样子,见状哈哈大笑起来,问道: 怎么样,要还给我吗? 西淮眼瞳黑黑地静望着他,就当银止川以为少年这么闷,大概会和往常一样沉默地把这页掀片儿的时候,西淮却突然站了起来。 他走到银止川的面前,俯身在坐着的银止川唇角落下两个冰凉的吻。 那刹那银止川仿佛感受到两片柔软而冰凉的花瓣从自己唇边拂过。 还你一个。 而后他听见西淮轻轻淡淡的嗓音说:然后给你我的一个。 从今往后,白衣人说:换我来喜欢你吧。银止川。 第127章 客青衫 81 这种感觉怎样形容呢。 就好像一夜之间,得到了你想要的全部。 曾经银止川问西淮的名字,白衣人却委婉而迟疑地回复他: 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一回,当银止川一日日康复后,他却在一个下午,主动问那年轻的少将军: 你还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想啊。 银止川当即说:一直想。 午后细碎的阳光落下来,铺在西淮漆黑蜷长的眼睫上,他垂着眼,轻轻说了三个字。 什么? 银止川却追问他:我没有听清。 西淮很低地又说了一遍。 可银止川仍然没有听见。 最后少年人拉过银止川的手,在他掌心缓缓地写下了三个字,仰着脸问: 这下知道了吗? 银止川回味着那细瘦手指一笔一划划过自己掌心的触觉 有点痒,有点酥麻,好像有什么轻软的羽毛抚过,在他的手心留下了一团淡淡香香的蜜。 叶逐颜。 原来是这三个字啊。 一叶知秋的叶,喜笑逐颜开的逐颜。 这本是一个很充满着祝愿和期待的名字。 银止川低低重复了一遍,而后凑到西淮耳边,问道: 叶逐颜,是吗? 西淮点点头。 我姐姐,叫叶展眉。 一个逐颜,一个展眉。叶清明实在是会取得一手好名字。 只可惜上天却偏偏这样戏耍弄人,想要的从来没有得到,给予西淮手中的,只有命途多舛的一生。 逐颜叶逐颜 银止川轻轻呢喃着。 名字这东西很奇妙,有些像一枚钥匙,一个开关,你得到了,就能推开彼此心底最深、最隐秘的那扇门。 银止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将西淮揽入怀中,下颌抵在他的发顶,慢慢地收拢手臂。 西淮这次安然度过蛇毒一关,很是承了李斯年的情。 为此,他和银止川都挺愿意为林昆受栽赃入监牢的事情出一份力,就当还这个人情了。 分卷(114) 但是要先查出是谁弹劾了林昆,又是谁递了将他下狱的折子。 一日抽空,三人小聚在一起。 西淮听李斯年将事情经过大概了讲了一遍,蹙眉说道。 这件事,即便是西淮也不是特别清楚。 因而可以推测,应当和上京那边没关系。 只是突然跑去林府搜查,还真的搜出了关山郡的赈银,这怎么看也不像偶然为之,必然是有心人策划已久。 会不会是钦天监和莫必欢那些人? 李斯年拧眉,说道:当日枕风与少阁主一同参与废除钦天监一事,很是触了他们的逆鳞。想必被怀恨在心。他们此时寻机报复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有人寻机报复,也得君王那边批示了才行。 西淮说道:否贼即便莫必欢的的党羽恨林大人至死,也只有忍了这份怨气。 李斯年蹙眉望着他。 你还是没有明白过来啊李都统 西淮极轻叹息,说道:这件事情的核心,并不是林大人是否清白,君王知不知道他是清白的。而是星野之都的蛇毒蔓延得太厉害,百姓积怨已久。现今再谈除去钦天监已属于天方夜谭。那麼就需要有人为那些死去的百姓担责。 李斯年眼皮微微一跳。 谁给他们担责?,才引得众民心生不满。林大人有心清君侧,却无力回天。现今走到这一步,沉宴已经别无选择 李斯年已经心头升起一股极为不详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刻西淮就说道: 林御史,是上位者推出来的牺牲品。沉宴想结束这场闹剧,就需要给民众一个情绪的发泄口,很不巧,林大人就是这个人。 他们不会管你是否清白,是否为他们才走到这一步。 西淮极轻说:众民都是愚昧的啊,您不知道么?赈银的事,也许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还有整个星野之都的兵荒马乱、万千无辜黎民的惨死,都会推到林御史头上。介时,他就会是一切祸端的起因,罄竹难书的罪人待他身败名裂,就是人人拍手称快之时。 李斯年愕然地看着白衣人平淡寡然的面容,空气中诡异地凝滞了数秒。 可是我也参与了钦天监一事,为何沉宴没有想过用我去顶罪? 银止川一直抱臂站着,此时忍不住插话问道。 西淮漫不经心暼过他一眼,说道:因为还有别的地方需要用到你。 楚渊、林大人、镇国公府的七公子,这三个人,都不过是君王手中掂量考虑的棋子而已。他会衡量先用哪一个,再用哪一个,能够得到最大的利益。 银止川: 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默然数秒后,李斯年蓦然开口。 他定定地看着西淮:我绝对、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西淮淡笑着看着他,说道:是。我也不会。 这就是我来拜访李都统的原因。您救我一命的帮助,我会用此来偿还。 两名武将的注视中,西淮慢慢在案上铺开一张图纸。 少年人的身形很清瘦,因为刚中毒痊愈不久的缘故,更显得仿佛手无缚鸡之力。 银止川站在他身侧,从较高的位置看下去,几乎还可以看到他空荡荡衣领下的清瘦锁骨,和那锁骨上的一颗芝麻大的小痣。 年轻少将军的咽喉无意识滚动了一下。 林府的赈银,是朝廷中丢失的所有赈银么? 西淮首先问道:从星野之都到关山郡,一共丢失了一千七白箱金株。从林府中搜集出来的,共有多少? 不到十之一二。 李斯年回答。 这个数量本就也不太多,只是因为林昆恰巧也掌管着关山郡救灾一事,才叫从他府中搜出赈银显得十分敏感。 那我们的突破口,就是找到剩下的赈银去向了。 西淮说道:那些人扣押林大人,无非就是打着要撬开他的口,查出剩余贪走赈银的官员名单的幌子。但若证明,这件事本就不是从林大人开始,林御史就没有被关押的理由了。 李斯年点点头:是。 这之后查剩余赈银去向的事,交给我和银七公子去办。 西淮说道:李都统的注意力,请尽量放在底狱上盯紧底狱。我有些担心,有些人做惯了脏事,会将污手伸到林御史的身边去。 李斯年郑重回答:好。 且慢。 正当三人觉得这场谈话结束,准备各自分头行动的时候,银止川却突然开口,插了句话。 什么? 西淮一怔,蹙眉问:我有什么考虑掉了么? 有一个问题。 银止川低声说道。 他似笑非笑的,望着西淮。而后一本正经地纠正说:不是银七公子。 你叫我,该叫止川。 西淮有时候不理解银止川这些奇异的坚持,有些又无可奈何。 但这种感觉总归是好的,他一直是没有安全感的人,不敢把心轻易交出去。 但是在银止川无时无刻不在重复着的我心悦你中,小刺猬逐渐收起外表的刺。 他们二人一起走在街上,曾经人来人往的集市萧索了很多。 尽管朝廷已经派出人来解决蛇蝎肆虐一事,但是过去繁华热闹的星野之都,终究已经回不去。 大伤元气之下,一些强扮出来的繁荣就像重病过后的歌女,虚弱地唱着过往的艳歌。 这里以前是八斋坊。 路过一处的时候,银止川突然说。 八斋坊,最有名的是玫瑰酿笋,不少人都喜欢吃。排着队也要来买。 然而现在,以往热闹非凡的店铺却紧合着门,门前挂着丧联,大概是家中有人在这场毒患中过世了。 天不留耆旧,人皆惜老成;此日骑鲸去,何年化鹤乘。 西淮注视着白联上的凄哀字句,有些微微的沉默。 是的,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是因他而死。 虽然没有西淮,上京必然也会采取一些措施,叫星野之都乱起来,但蛇患,确实是他提议的。 他恨着盛泱,恨着银止川弃城而去的父兄,但是他又何尝不是多少人心中手染鲜血的刽子手? 当一个人想要报复恶龙的时候,终究自己也会变成恶龙。 西淮心中怅然若失,银止川却回错了意。 我会是挡在你和死神之间的屏障。 他倏然朝西淮说。 银止川以为是看到丧联,西淮想到了自己中毒,心中后怕,所以朝他安慰说。 西淮一怔,却见那人确实是十分正儿八经地这么朝自己说着。 一双明若星辰的眸子里落着自己的倒影。 所有你讨厌的,不喜欢的,威胁到你的东西。 银止川倏然弯腰,将西淮整个拦腰抱起来了。 他手绕过对西淮的膝弯和后颈,抱着他跨过方才挡在面前的小水洼 因为穿着素白靴子的缘故,刚才西淮一直不敢迈过去。 唯恐那泥水沾脏自己的靴面。 银止川将他稳稳当当地放到了地面上,而后轻声说: 我都会替你将他们远远地隔绝开,让你只要站在我身后,就永远是安全的。 只要你站在我身后,就永远都是安全的。 西淮怔怔看着面前倜傥认真的年轻人 那一刻,他是第一次突然有了要朝他和盘托出的冲动。 第128章 客青衫 82 西淮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明澈的天空,就想自己以后应该是要下地狱的。 他是这样离经叛道的一个人,不像其他忠君报国的书生,任劳任怨,百死不回。 他阴暗含恨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狭隘记仇,睚眦必报。 说不定千百年后,史书上还记着他的名字。 讲他如何罄竹难书,害君祸国。 但是没有关系,西淮又想,他已经把他想做的都做完了。 想宣泄的仇恨宣泄过了,想做的事也已经做过了,这一辈子痛痛快快的,了无遗憾。 更何况何其幸运,在这离经叛道的路上,他还遇到了银止川。 一个说愿与他共沉沦于不复的人。 思及到此,西淮出神的眼睛微微一定,露出了一个带笑的模样。 还没好吗? 西淮站在门口,慢悠悠朝府邸里叫了一声,问道:要不我先走了。 哎 话出口,房内登时走出一个人影来,只不过还低着头,明显尚未收拾完,一直在拍拍扯扯着身上的衣物。 等我一下 银止川说:我好了,我好了。 他今天很明显换了一副装扮,总是倜傥风流的银袍子脱了,穿上一身略显沉稳的玄黑衣裳。 脸上也做了易容,把棱角分明的五官遮了些,想要把那种天生上位者的贵气和锋芒掩盖几分。 但是这样非但没显得平庸,反倒好像把年纪变小了。 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意气风发,恣意跳脱。 一双风流桃花眼里微微含笑。 西淮几乎能够凭借此,推想出银止川少年时候的模样。 这儿。 静静看了银止川半晌,西淮低低一笑,踮起脚在银止川领口处拉了拉。 轻轻替他把衣领边有褶皱的地方捋平。 银止川很配合地站在原地,微微颔首地等西淮给他弄。 少年人靠过来的时候,银止川闻到了他颈间淡淡的冷暗木香,清清淡淡的,并不馥郁。 这才是像他会用的香。 银止川在心里想。 从前他在西淮身上闻到的,那种浓到几近发腻的香气,真不知道是怎么会出现在西淮身上的。 好了。 西淮给银止川翻完衣领,审视了他一番,觉得这样不错了,满意说道。 谢谢逐颜。 银止川搂着西淮的腰,拥着他和自己接了一个吻,然后恋恋不舍地从西淮唇角离开,说道:走吧。 被突如其来的一句逐颜惊讶到瞳孔微微一紧的西淮: 好罢。 他苦笑着:走吧。 和银止川在一起,腻歪是真的腻歪。 西淮感觉自己好像无时无刻不是在亲吻或者拥抱中。 甜腻得让他心里发苦,甜腻得让他害怕未来。 西淮和银止川这一日是打算去星野之都的赌场看一看。 人盗取金株,必然因为贪婪。 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自然是不可能不花出去的费了那样大的气力得到,却只能为了放在家中每日看一看,岂不是要被气到郁气伤肝? 因此,去金银流转量最大的赌场,也许能得到一些丢失赈银的线索。 银止川怕暴露身份,这才做了易容。 走过路过的豪侠们,瞧一瞧,看一看! 刚一入赌场的门,就听一个破铜锣嗓高声喊道:买到就是赚到,买到就是赚到!! 赌场中,人们接踵摩肩,彼此挤着挨着,空气中都流转着一股酸浓的汗臭。 西淮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但这只是一个很小的举动,就被银止川捕捉到。 他不动声色地把西淮往怀里护了护,不让别人碰到他。 我们去楼上雅间。 银止川低声说。 他拉着西淮,避开人流,以手肘将面前的赌徒都挡开,拉着西淮朝二楼走去。 二楼是专为权贵世子们准备的场所,就如秋水阁或赴云楼的小间。 大多数纸醉金迷的地方,都会专门开辟这样一个地方,提供给那些并不缺钱的纨绔们。 让他们能够从上而下俯视整个楼场,将自己和那些普通脏污的贱民们区隔开来,得到某种形容不出的、上位者的优越感。 这是坊间近三月的流水。 刚一入阁,一名小厮模样的人就随即跟了进来。 他恭恭敬敬地把一本账目送到银止川手中是不久前银止川派人安插进来的一名细作。 银止川却没有接,先挥了挥手,吩咐道:上盏茶水。 西淮喜欢紫暗铃,呈上来的茶水就也是紫暗铃。 待安置好一切之后,银止川才令小仆回报这几日探听来的消息。 就是这人。 乔装打扮的仆从指着楼下一处,低声说道。 赌坊的二楼,大概比一楼高十余尺左右。从木栏处往下看,能够较为清楚地看到所有来往人动向。 银止川微微垂眼,朝小厮指着的那处方向看去。 只见楼下整个儿被分成了三个片区:一处为掷骰子的,赌徒们围在赌桌周遭,激奋地喊着大、大、小、小!!; 一处为玩牌的,小二站在中间,往桌上随即发着牌,能赢与否,全看拿牌者的手气; 再一处,就是走六博的。 银止川以为能引起人注意的,多半是六博区那里多少与普通赌术不同,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棋艺的一种。 甚至不少自诩机敏的投机者,有时也会出现于六博区。 但是待他真正凝神看过去,却见仆从指的是赌大小的牌桌那一块。 根据七公子的指示,我们找遍了星野之都。 仆从低声道:就这小子手上的小金鱼有您说的那种特征。 分卷(115) 那是一个大胡子的男人。 银止川眯了眯眼:男人弯腰塌背,生得健壮,但不精神。坐在桌子左侧。 大概是因为手气不好,他看着桌上即将开盘的赌局,脸上显出种不耐烦的神情。 他三日前在这里赌输了一大笔钱。 仆从俯首私语:交由老板入库后,小人发现其中一条小金鱼做工粗糙得很。仔细察看,倒像是自己做的。 盛泱流行金株。偶尔也用碎银。 小金条、翡翠玉等物,也算值钱,但更常用于家中私藏。很少在市面上流通。 关山郡丢失的那批赈银,最开始是沉宴从登基大典上省下来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的私房钱。 宫中内库的金株一向带有暗印,如果在市面上用,很容易被人认出来。所以通常要经过某种处理,才敢拿出手。 在猜测贪污者会以何种手段处理这批金株的时候,西淮提出一个想法: 如果是官职较高者,或许有足够周全的处理之策;但若只是平平小官、或是不出众的百姓,则只有磨掉表面的暗印,和烧融之后重铸这两条路可走。 关注星野之都内重量称重不足的金株、和做工粗糙的小金条,或许能够发现线索。 这就是那小子用过的小金鱼。 奴仆从怀里掏出样东西,双手奉上,交由银止川查看。 银止川蹙眉瞧了眼,然后又递给西淮。 西淮慢慢抚摸了一遭,见那金条表面坑坑洼洼,凹凸不平,轻轻点了点头。 有意思。 银止川笑了起来,转向仆从问道:他是做什么的? 据小人调查,这人是个守墓人。 仆从回答说:专程守城外一片坟地的,自幼为孤,家中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这样一个人,如何会有小金鱼。 银止川问道:他家境很好吗? 这 随从答:倒也不是很好候尚此人生性好赌。有时候还会做些小偷小摸之事有时候得手了,就会跑来赌坊输个精光。 噢。 银止川点点头,若有所思。 再看看吧。 西淮道:弄清楚这金条是他自己融出来的,还是从别人那里偷取得到。 嗯。 银止川回答。 候尚此人生得五大三粗,身高雄壮,但是脑子却不甚好使的样子。从他在赌桌边坐下开始,就一直输钱,偶尔赢一把,也是不过侥幸。 银止川看他那输钱的架势,都看得恨铁不成钢了,连声啧叹道: 老天啊,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愚笨、赌术奇差之人! 西淮拿眼瞥他,问: 你赌技很好吗? 二十年未尝有一败! 银止川舔了舔嘴唇:耍枪我不是我们家最好的,但是论玩牌,我们银家没有一个能赢得过我的! 西淮想起来他和歌姬们打叶子牌,打到通宵达旦美人在侧,但全然心无杂念的事迹,觉得银止川说的不一定没有依据。 好。 白袍人说:那就由你套出他的话。 什 银止川一脸茫然,还未等他反应得及,西淮就已经拉着他走下了楼去。 少年一直拉着他走到了赌桌前,瞧着那激奋喊着大、小的赌徒微微一笑。 此盘必然是小。 少年漫不经心地判决出口。 骰子还在倒扣的碗下旋转,但恍若受到了西淮这句话的限制一般,就在西淮话音落地的下一刻,扣碗揭开 真的是小! 银止川讶然地看着他,西淮不以为意,又说到: 这次是大。 银止川自觉玩骰子已经够熟练了,但是像西淮这样预卜先知地判断出大小的能力,他还是第一碰到。 再接着,西淮又预言中了三次开盘。 赌场内渐渐静了下来,赌徒们以一种说不出的、似戒防又似奇异打探的眼光看着西淮。 这果真是很容易的事情啊,哥哥 西淮叹了口气,却转头看向银止川。 他笑望着银止川,莫名其妙、栽赃陷害地同银止川说:你说这些输了的人心智未全,真是一点错也没有。 ? 什么? 我何时说过? 那就去同他们赌一场吧。 西淮说。他眼光一瞥,落到方才守墓人手边的一条小金块上:去把那个小金块赢过来,我要拿去打水漂玩。 第129章 客青衫 83 银止川坐到赌桌旁边的时候,脑子都是懵的。 西淮说靠他套话,但是究竟怎么套话还尽数未知。 此时,起初原先坐在赌桌旁边的赌徒都拿眼看过来。 有不怀好意的,有探究考量的,但大部分都被西淮起初那句输了钱的人都是心智未全惹得有几分不快。 银止川此时是易了容的,又穿着很低调寻常的袍子。无人知道他是镇国公府的七公子,只觉得这小子好大的口气。 桌面上,输得最多的就是那名守墓人,候尚。 此时他听过西淮的嘲讽,眼神更郁郁了几分。 你说输了的人都是心智未全? 有人皱了皱眉,不悦道:怎么,你能保证玩牌只赢不输?好大的口气! 银止川确实能保证,但是他此时还不知道西淮的打算,便只暗自沉默着,没出声。 是啊。 西淮道,他微微带着笑:我这名兄长赌术过人,玩骰子以来,未尝有一败。所以我说只要人足够聪明了,就绝不会猜错骰子。 那麼,你们坐到此处,就是想要和我们比试一番咯? 一名赌徒说道:否则,放出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今日还想全须全尾地退出去?! 他将一柄糙剑往桌上一拍,砰!的一声,嚣张得银止川都想发笑了。 这人大概是个游侠儿,惯爱逞强斗狠,但是今日跋扈到银止川面前了,简直是祖宗爷面前班门弄斧。 大概是被银止川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笑意和戏谑激怒了,佩剑的游侠更涨得脸红,银止川正准备悠悠问他你认得中陆第一游侠姬无恨么?,却就听西淮含笑说: 是,我们是准备与在座的个位比一场。 但是,只与一个人比。 他的目光从场上各人脸上一扫而过,未曾在其中任何一人身上多做停留。片刻后问:押注,是场上全部赌资的十倍。请问,哪一位敢上前比试? 场上赌资的十倍! 众人在听到这句话时,都不免惊了。 平日里赌坊的常客也好,偶尔来放肆一把的年轻人也好,都不过是寻常之人。 这场上已经出现了的赌资的十倍,于他们而言是一个天价金额。 小赌怡情,大赌伤心。再怎么赌,也不能为了一次爽快把身家性命都赌上不是? 西淮这句话过后,竟场上各人都沉默了一下,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应声。 我。 半晌过后,只见一名裹着寒酸布衣的男人拍动了桌子,他抹了一口唇边刚饮完的酒,抬眼静静说道: 我来应你的比试。 正是候尚。 候尚看着总有些萎靡,明明生得高大,但是总是缩着肩背,看着像头蜷起来的豹子。 他看了西淮一眼 这场上的金银都是我输出去的。 男人说:总归是倾家荡产了,也不怕输得更干净一点。 他的眼神有些阴郁,让人想起来男人的住处和工作守墓。 好像因为和坟地打交道太久,让他的身上也沾上了鬼魂的阴气。 西淮并不畏惧他的这种森然,依然安定自若道:好。 敢问公子想赌几把? 一把就好。 候尚漫漫地笑:我不像他们,兴什么三局两胜的托词。赢了就是赢了,输了也没什么好抵赖的! 西淮微笑道:候公子好胆气。 但是我已经没有钱了。 候尚抚过空荡荡的筹码盘,抬眼:如果你哥哥赢了,就切我一只手罢。 好。 西淮毫不犹豫应承下来。 但如果你们输了。 顿了顿,候尚望向西淮,倏然一笑:就替我偿付这场上所有金株以及,我要你的一个笑! 西淮略微蹙眉,银止川却蓦然色变。 他本来就对这种毫无底线的赌徒相当厌烦,更看不上他们那桌面上的几把金株。 但是这姓候的小子竟然敢胆大包天,要西淮笑给他看!? 大概是冷美人的缘故,每一个见过西淮的人都会提这么个要求 银止川已经是第三次听到有人这么说了。 但是还未等他发作,西淮先按住了他的手。 好。我答应你。 西淮说:区区百来颗金株,和展眉一笑的事,算不得什么难题。 银止川眉头深深地拧了起来,西淮这时候才看向他,低声问: 你会输么? 当然不会! 银止川脱口而出。 那就没关系。 西淮微微显出一个笑:更何况,我也不会让你输。 银止川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眉头蹙得更厉害。 一张俊朗无匹的脸上显出种不快的神情。 赌坊内静悄悄的,不少看热闹的人都自发围了过来。 银止川和候尚分别坐在赌桌两侧,西淮居中而立,手下执着两只骰子和一只倒扣的瓷碗。 谁也不知道银止川和西淮是什么身份,只下意识觉得他们来头不一般。 西淮声称说他们是上京来的商人,哥哥好赌,所以每到一座城市,就忍不住要逛一逛赌坊,在那里赢一大场。 银止川对别人落在西淮身上的眼光相当不耐烦,要不是冲着西淮的那一句哥哥,他早就拍案而起了。 请二位落筹码。 西淮淡声说。 他看着眉清目淡,有一种寡淡不识红尘的气质,但是手执着赌盅的动作并不生疏。 猜骰子的赌局是先摇骰,再下注。西淮修长的手指握着赌盅,自然而然地晃动着,指尖末端有些微微的发白。 随着摇晃和碰撞,漆黑的盅盒在他手中发出叮铃乒乓的清脆响声。 他的动作娴熟而自然,好似已经做过许多次。 银止川注视着西淮,想那大概和他在赴云楼呆过有关。 他究竟在自己没遇到彼此的时候,经历过什么啊。 银止川微微怔愣,禁不住地心疼。 下注后不可再做更改,请二位想好下注。 骰子声停了,西淮漠声说。 银止川注视着他,蹙眉,试图从西淮的脸上看出一些什么暗示。 否则他说的我学不会让你输是什么意思? 但是西淮的表情淡漠至极,看不出任何带有暗示意味的表态。 压大、压大! 围观的群人中,有人悄悄地同候尚说。 刚才自候尚走到赌桌旁边,就一直压小,一把也没赢过。 现在坐在银止川对面,又是赌上了身家性命和一只手,人们难免提醒他,压大吧,不要再和老天爷对着干了。 他们不喜欢候尚阴阴的眼神,但是更怕他以后伤了心,就不来赌场赌了。 那到时候又从哪个冤大头身上赢钱? 压小。 然而候尚固执得厉害,依然道:我压小。 银止川懒洋洋一笑,很无所谓的: 那我就压大。 说七公子玩牌掷骰子从未输过,确实不是虚谈。 银止川对骰子太熟悉了,他周岁抓阄的时候都抓的是骰子和叶子牌,把镇国公气得够呛。 长大后,玩的时间久了,更是能够从骰子落定的声音中判断出点数的大小,从嘈杂喧闹的赌坊中,精准捕捉到那一丝细微如鷇鸣的声音。 如果他判断得不错,这一把骰子落定的结果,就是大。 侯公子压小,哥哥压大。 西淮说:二位确定了么? 二人皆说:确定。不再更改。 好。 西淮微微一笑,那我开盅了。 他很随意地就掀开手,全然不在意赌坊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在等着瞧。 好像这场赌局的结局对他而言都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亦或者盅内的结局,他早有预料。 吁 赌场内登时一片吸气的声音,不少人暗暗叹了口气。 候尚神情不变,倒是银止川换了个坐姿,脸色慢慢冷了。 二位都看清了么? 西淮微微含笑,彻底揭开了盅。 只见,那赌盅下的筛子都立成了一摞,正上面的那颗,是一。 平局! 怎么会? 银止川想,他分明听见那骰子落定的声音是大,怎么会开盅之后变成平局? 盛泱的赌局规定,摇色子点数和三至十是小;十一至十八是大,除开此范围以外的,则为平局。 分卷(116) 但是三颗骰子摇出一或二这两个数,实在是少见至极,几乎是零的概率。 西淮脸色不变,他垂眼微微从赌盅上暼过,说道: 唉,看来很不巧,是平局了。 再来。 候尚说:这局不算数。 不行,西淮却说:说过今日只赌一局,便真的只赌一局。何况天色已晚,我和哥哥要回家了。 银止川不说话,只看着西淮,看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你想怎么样? 候尚蹙了眉头,不耐说:就这样完了? 今天就这样完了。 西淮说:但是,明日还可以再赌。 候尚拧眉看他:什么意思? 明日依然是在这间赌坊,我们再赌第二局。 西淮语气平淡说:赌资与今日相同,场上的所有金株乘以十倍、和我的一个笑,你的一只手。 候尚似乎有些不快,但是也别无选择。 明日见了,侯公子。 西淮这个时候微微显出一点笑意了,说:请。 候尚郁郁地站起来,大步就向门外走去。 西淮却站在原地,久久地没有收回目光。 怎么了? 银止川看着他注视着候尚离开的背影,似没回过神来似的,低低问道。 你闻到了吗? 西淮却收回眼,把目光放到方才候尚等待开盅时,手中把玩过的废骰子上。 他把骰子放到鼻下轻轻嗅了嗅,又看着桌面上遗留的、候尚输掉了的小金鱼。 他身上有死人的气息。 西淮轻声说:这些东西上都有。那是尸体的味道。 第130章 客青衫 84 从赌坊回去的路上,银止川和西淮并肩走在星野之都的街头弄巷。 银止川原想说点什么和刚才赌局相关的,听听西淮的想法。 但是西淮并不搭话。 仿佛离开赌坊后,有尸体味道的小金鱼、守墓的男人,明天的赌局都被他抛之脑后。 反倒和银止川说,想去城外的地方转一转。 银止川原打算直接回府,但是西淮这么说,他自然也就陪他逛一逛。 去城郊的那条路,就是去神女河看河灯的那个方向。 他们从前走过的。 再过几条街,穿过几条弄巷,就是锦缎一样的河。旁边立着秋水阁。 若在岔路口的地方左拐,则是王为良的府邸。他们曾去参加过珍品展的。 西淮还记得那个晚上他们一起走了小路,一个弄巷里,银止川用一颗价值连城的云魂眼,为他换了一把防蚊叮虫咬的绮耳草。 一眨眼竟然这么久过去了,他却好像还和银止川刚刚相处不久的样子。 从赴云楼他把他带回来,望亭宴,刺客暗袭,秋水阁的照月他们竟然不知不觉一起做过这么多事,丰富到让西淮觉得,他的余生都可以靠回忆这些点滴来记住甘甜的滋味了。 他忍不住弯起唇角,笑了一下。 笑什么呢? 银止川的手和西淮牵在一处。发觉到西淮的小动作,他握着西淮的手晃了晃,戏谑问道:想的这么高兴。 你。 西淮也不看他,只依然带着笑,慢慢说。 嗯? 银止川挑眉:我? 是啊。 西淮说:想起你上次从这里经过,正是河灯盏。你拿了一只虎头鞋站在人群里朝我笑。然后又买了窝丝糖给我。 这都是毫不起眼的小事情,但是没有想到西淮记得这么清楚。 那个时候他分明还是恨着银止川的,但是却把和银止川在一起时候的每一分一秒,都这样深刻地刻在脑子里。 隔了这么久想来,也仿佛历历在目。 身体的反应往往比大脑更加诚实啊。 那晚的窝丝糖很好吃。 想了想,西淮补充说。 他想起来那个时候好像还没有告诉银止川。 因为他沉浸在仇恨里,总是摆出一幅冷漠的样子,不肯叫自己被银止川打动。好像分毫被他的举动取悦,都是对亡故亲人的背叛,叫人在每一个浓郁漫长的夜里辗转反侧,遭受良心的谴责。 下次再买你吃。 银止川握着西淮的手又牵紧了些,微笑着道:等过些时日这些商铺都复业了就买。现在星野之都,还太萧索。 西淮低着头,默默地没说话。 月光照在他们的前路上,映着覆有青苔的石板路。 大概是因为在晚上,那些青苔和石板都受了露水的潮,看上去湿湿的。 远远瞧着,好像在地面上铺了一层泠泠的水银。 西淮在心里想,现在很萧索,但未来就一定会变好么? 盛泱是什么样子,朝局是什么样子,银止川想必比他更清楚不提还有蠢隐于暗处蠢蠢欲动、最大的变数上京。 他大概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吃到这神女河岸边的一颗窝丝糖了吧? 银止川,我是心悦你的。 两个人心事重重地走着,想了许久,西淮还是忍不住又一次说道: 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怀疑这一点。 他突然站在原地,停下脚步,拉住银止川的手这么说。 西淮的语气很轻,像两片冰玉薄薄相撞的嗓音。唯独语气坚定,郑重而认真,害怕银止川来日会遗忘一样,叮嘱着他。 银止川不明所以,回过身来偏头看白袍少年。 怎么了?突然说起这个。 答应我。 西淮又重复了一遍,只道: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要怀疑我是不是心爱你的。 银止川无奈地笑了起来,大概不能理解。但仍然愿意安慰他,说:知道了,知道了。 我都答应多少次了,究竟有什么这样放不下的。 西淮抿紧唇,眼睛里映着漫天碎而璀璨的星光。 银止川摸了摸西淮的脸,想逗这满腹心事的少年开心一下。 于是他从袖口摸出样东西,捏在手心中,手心朝下地递到西淮面前。 猜猜里面是什么。 什么? 西淮一怔,对银止川这突如其来的把戏摸不着头脑。 是我对你的心意。 银止川轻声说。 他翻转了手腕,手心朝上地慢慢松开 是一颗玲珑剔透的雪色小骰,没有点乱七八糟的颜色,只以透明的点数表示数字。 而在小骰的中间,镂空安置着一枚红豆。 一点朱红的豆子,算是这颗小骰中唯一的颜色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银止川嘻嘻笑道:知不知啊,逐颜? 西淮默然看着这躺在银止川手心的骰子,看了许久,倏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 起初是低低的轻笑,慢慢声音变大了,飘荡在前后无人的荒野里。 银止川诧然地看着他,印象里他还是头一次见西淮笑得这么厉害。 怎么 然而他一句话还未说出口,西淮突然就踮起脚,搂住银止川的脖颈抱紧了他。 他慢慢地、笨拙地吻住银止川,银止川睁大眼怔在原地。 许久,那颗点着相思豆的骰子掉落地上,银止川回抱了西淮。 他抚摸着他的脊背,缓缓捧起他的脸。更加深地吻他。 星空下,旷野中,没有来处也不知所归的风。 他们拥抱亲吻着彼此,越来越用力,好像要一直借此把对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以此来对抗漫长残忍的世事,以此来做到再不分离。 其实绮罗年少,本也如此。 如果没有沧澜城破,没有十多年前的京城贬谪。 他们一个是镇国公府的幺将军,一个是叶家才情倾世的小公子。 一个玉树琳琅,一个风姿迢迢。 只需惊鸿一面,就胜却人间无数。 慢慢的,银止川感觉到有咸涩的水渍流进自己的嘴里,冰凉发苦。 他睁开眼,见西淮眼睫浓密稠蜷,漆黑如鸦羽,却簌簌轻颤着。 一大颗一大颗的泪珠从他的眼睛里滚下来,滑到腮边。 怎么了? 银止川吓了一跳。他记忆里还是第一次见西淮落泪。哪怕遇到什么样的恶劣境遇,这个人过去也总是淡漠平静的。 他慌忙去擦白衣人的脸颊,心疼地道歉:我弄疼你了? 哎,对不起,你要不咬回来吧喏,我给你咬,绝不收手。 西淮看着伸到面前的小臂,低低地一笑。 我是在怀念。 他轻声说。 少年的眼睛扫过漫天寂寞的星辰,和眼前人俊傥明朗的脸。 因为我知道未来注定分离,所以当你还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怀念,这注定失去的一切。 西淮约了候尚第二天再赌第二局。 但是实际上,他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又同银止川出发,直接去了候尚的家中。 候尚是守墓人,家安在城郊外的一处荒地。隔不到一公里,就是陵墓垒垒的坟地。 昨日约他再赌,不过是托词。 一面走,西淮一面说。 候尚是守墓人,但是却在赌场出手阔绰。 西淮复述着银止川派出去的奴仆回报的讯息,反问:他哪儿来的钱? 银止川正在给西淮理腰带,听西淮说话听得心不在焉。 方才出门的时候太急,西淮腰带系得马马虎虎。只囫囵盘了一下了事。 银止川看不过眼,觉得这样出众清秀的少年郎,怎么能有扭成一股麻花的腰带,一路上就都拉着他要重理。 是啊,他哪儿来的钱? 此时听到西淮的话,也附和得毫无建树:肯定是别有关窍! 西淮: 西淮对腰带并不在乎,但是在乎银止川好好听他说话。 当即不高兴地往前挣了几步,不让银止川碰他了,说:有关窍是有关窍,但是关窍在哪里? 银止川心说我怎么知道,视线仍一个劲儿落在西淮身侧不住轻轻漂浮的衣巾上。 别人赚钱,大抵不过劳作、倒腾买卖,这么几个途径。 西淮说道:但是有一点,候尚与旁人不太一样他是和死人打交道的。 嗯。 银止川不满意地抱着臂,问:那又怎么样? 所以他有可能从死人身上弄钱。 话说到此,银止川和西淮已经不知不觉出了城。 因为蛇患严重的缘故,星野之都的郊外又添了不少新坟。此时远远的看过去,竟仿佛过去乱葬岗的区域扩大了一倍有余。 银止川和西淮站在荒地开始蔓延的地方,默默看了半晌。许久后,西淮极轻叹了口气,道: 走吧。 在一块又一块碑帖旁经过的时候,西淮回想着昨日和候尚近距离说话的每一处细节。 其实,在赌场见到候尚的第一眼,西淮就有一种天然的直觉 这个人必然动过尸体。 大部分在墓地看守的人,都不过是垂垂老者。 盛泱律法给看守乱葬岗的人报酬很低。只有没有能力再做其他事的人,才会留在坟地,和亡者作伴,赚一份糊口的钱。 但是候尚不一样,他生得高大,身体强健,明明有很多赚钱的路子。哪怕去码头卸货,都能得到比看墓更多的酬劳。 他选择看守墓地除非是他能够从看墓中得到比做其他工作更高的报酬。 这种猜想,在从候尚身上的随身之物上都闻到尸臭的时候,叫西淮更加确信。 昨夜下雨了么? 慢慢离候尚的棚屋近了,西淮和银止川的动作也变得轻了起来。 经过一个土包时,西淮却倏然脚步一顿,拉住银止川,低声问。 银止川一怔,下意识回答: 没有啊。 西淮眉头缓缓蹙起,直起了身。 他放眼看着这荒无人迹,只瞧得到坟冢的乱葬岗。 坟冢排序都是乱的,分不出新坟旧坟。 但是即便是有新冢,也不应该有这么多。 西淮走到方才令他起疑的那个墓地旁边,轻轻拈起一把黄土,放在手心,慢慢捻了捻。 潮湿的,带着尸味的土。 西淮静静看着这土半晌,倏然朝银止川说: 候尚掘过这座坟。 [*注1]: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唐,温庭筠。 第131章 客青衫 85 这座坟平平无奇,乍然看上去,没有任何显眼的地方。 碑帖上写着亡故人的名字,叫什么陈吴氏。 大概是名丈夫姓陈,父亲姓吴的女子。 亡故时间是在半年前,立碑者是她的丈夫。 候尚掘过这座坟? 银止川听完西淮的话,紧紧皱起眉头,有些不可置信:为什么? 实际上西淮也不知道为什么。 从动机上来看,西淮起初怀疑的是候尚通过盗取亡者的陪葬品,维持生计的。 分卷(117) 这也是为什么他分明只做着酬劳微薄的守墓人工作,却能够在赌坊一掷千金。 所以西淮去寻他对赌 他想给予候尚金钱上的压力,让他在赌空积蓄之后,再欠下一笔钱。这样,候尚必然就会重操旧业,再一次去偷取亡者的殉葬物。 西淮刻意给候尚的活动留出了时间昨日只是平局,今日才是真正的对赌。 走到这里的时候,西淮的一部分猜想也被印证了,这里的大部分坟冢都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但是略微叫人出乎意料的是,这座被动过的坟冢,却是清寒朴素,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寒碜的。 这样一座坟,候尚动它做什么? 会不会是缺钱缺的太厉害,所以每一座都翻得试试? 银止川抱臂,皱眉提议说。 也许。 西淮答:但是,喏。 少年走到一处十分完好,明显未被翻掘过的坟冢,示意:这座墓比那座陈吴氏的好得多,从几率上来讲,翻这座不是更有可能得到丰厚的随葬物么? 但是,候尚放弃了它。为什么? 银止川视线随着西淮看过去,确实瞧见一座体面得多的墓碑好好立在那里。 如果候尚真的是盗取殉葬品的惯犯,那他所管的这一片坟冢大多都会陷于他的毒手。 总没有盗哪一个,放过哪一个的说法。 会不会是他的亲戚? 银止川开了个轻松的玩笑:底下躺着的是他大爷,所以不好动手。 西淮微微弯了弯唇,但没有太真的笑起来。 一会儿把他拿住,问一问不就行了,不要太放在心上。 银止川看着西淮那一脸严肃、揣着心事的模样,就想戳他的脸颊:不要总是皱眉头。你是逐颜啊,要多笑逐颜开才是。 西淮紧绷的面容这才被他逗得放松下来,略带嗔怒地看了银止川一眼。 说得那么容易。 他轻声说:好像你问别人就会说真话似的。 那我给你想办法让他说真话嘛。 银止川笑嘻嘻说:来,下来。小心一点别老站坟上,这土脏死了。 西淮穿着一双白靴子,从踏上这荒野的时候就沾污了不少。 瞧着这冢上的泥土更是滑腻,银止川张手,轻轻搂着西淮的腰将他抱了下来。 两人继续向候尚的窝棚走去。 但是路途上,西淮默默记着数,发现相当奇异的 被人挖掘过的坟墓里确实是表面寒碜的更多,几乎占据了总体的十之七八! 所有被候尚盯上的坟冢,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两极状态: 要么极近奢华,一看就知是有钱的乡坤之墓;要么简陋得厉害,明显长眠着一位贫困交迫之人。 而最重要的是,这些被候尚动过的贫困者的坟墓,几乎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女子。 还好照月走了。 走着走着,看过太多年纪尚轻,就香消玉殒的女子的坟冢,银止川倏然没头没尾说。 西淮一怔,顿了顿,说道:是啊。 不知道那些没有能走掉的河神的新娘,现在怎么样了。 当初因为楚渊和林昆的反击,钦天监很是气焰低迷的一段时间。但是后来毒患和那场奇怪的梦过后,他们就又重整旗鼓,威逼百姓比从前更甚。 好不容易一度被放归回家的河神的新娘,也被重新抓了起来。 那串名单上真正逃脱开了的,大概只有早早离开星野之都的照月一人。 想起她和四哥的无疾而终,和君子楼上那场舞剑的送别,银止川心里又有些若有所失。 她回到了乡下,大概会在未来哪个时候,和一个陌生的乡野男人成婚罢?而后余生都和银止行这个名字再无关联。 别想了。 察觉到银止川的失神,西淮淡声说:这世上总是离别多过团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正追究起来,都是很浅薄的。 浮云聚散,迟迟岁月,聚在一起的时候,哪怕吵架,失去之后回忆起来,或许也会泪流满面。 西淮有时候,总会说出让银止川暗自一惊的话。 他不知道有过多么痛的体悟,多么哀伤的记忆,才能把人世看得这样透,这样明白。 你 银止川张了张嘴,西淮却略一摆手,在他说话之前,示意自己没关系,淡淡地敛起眉眼,继续往前走了。 候尚的住所在坟地的外边缘处。 银止川和西淮一路走过去,都很荒芜,一个人影都没有。 看着这些新新旧旧的坟冢,西淮又想起银止川早前说过的死同穴的话。 他从来不是怕死的人,但是自从银止川那天说过之后,西淮竟然有些暗暗地期待死亡。 这里就是姓候的那小子居住的地方? 走到一个只用几片木板和防水布搭就的窝棚前,银止川摸了摸下巴思忖道。 西淮也看着这样一个简单到近乎寒碜的居所,略微蹙起眉头。 不怪乎他们二人犹豫,实在是眼前的棚屋太过简陋。 大概就半个马厩大的地方,里外凌乱地铺着茅草。远远的站在门外看去,屋内流浪汉似的窝着几片烂布片。 一块腐蚀得差不多了的木板挂在铁轴上,摇摇欲坠,勉强算是个门。 他有那样多的金条为何不去买栋好点的宅子,要窝在这里过畜生似的日子? 银止川默了半晌,叹为观止说。 他自认从前行军打仗,留宿过不少环境恶劣的地方。但是此刻看到宁可把钱拿去赌坊输掉,也不改善改善自己居住环境的候尚,才感慨于自己对人的忍耐力还是了解太少。 也许有什么原因吧。 西淮蹙了蹙眉,他注意到候尚窝棚不远处,似乎还有一个很新的坟冢,但是没有碑。下意识说:走吧,靠近一些看看。 这里荒郊野外,除了孤冢什么也没有。候尚也不在家里的样子。 除了野鬼,大概没有什么具备攻击性的东西。 西淮作为一个从不信神佛鬼怪的人,自然而然地就准备靠了过去 小心! 然而就在他迈出步伐的下一秒,银止川就倏然抓住他的胳膊,猛地将人往后一拉 只听咻的一声,方才看起来一派平静的地面突然抽出了数十根麻绳,尖锐地带动着铁刺。树叶泥土簌簌而响,锐刺从四面八方朝西淮拢了过去! 万幸银止川拉住了他,这往后的一退成了至关重要的躲避,如果再晚一秒,西淮必然就被这些陷阱扎进了腰腹! 嘶 西淮的白衣被划破了,他有些余惊未消地在银止川怀中轻轻低喘。 伤到了没有? 银止川慌忙察看他的情况,西淮摇了摇头。 然而没伤着是一回事,企图对西淮动手,是另外一回事。 原本一直吊儿郎当不怎么上心的银止川脸色慢慢变了,他脚尖一点,挑起一根树枝握在手中,慢慢地攥紧了 出来! 出来现身是自然不可能的,但是作为回应,候尚启动了更多的陷阱。 任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简陋得一眼能望得到头的乱葬岗,竟然被人布下了这样多的机关。 候尚这个人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得多。 各项手工制作的铁钩,木刺,带着倒钩的栅栏从天而降,银止川赤手空拳,只拈着一根枯瘦的干枝。 他以枯枝抵开了流箭,把西淮护在身后。 然而枯枝终究是枯枝,太过脆弱,只使了那么几下,就从中间折断。 银止川暗骂了一声,抽出腰间的一柄折扇,以扇柄当做匕首,拈在指尖旋转起来。 流箭击上白玉的昂贵扇骨,发出叮铃当啷的清脆声响。 西淮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银止川,目光穿过各式飞来的箭矢和石子,寻找机关中的破绽。 这些陷阱一时是难以除尽的,候尚早已准备了很久。 必不止昨天一晚上。 但是他为什么? 西淮思绪飞快地转着:候尚这么一个守墓人,没有理由在自己的住所附近布下如此多的陷阱。 除非他知道一定会有人找上门来? 所以在窝棚附近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在那儿!! 倏然间,西淮眼角余光微闪,瞥到一个稍纵即逝的身影,立时朝银止川低喝说。 银止川当即手腕一转,剥出一根扇骨出手,呼啸着避开所有障碍,狠准稳地直朝候尚射去。 毕竟是万军之中攻城拔寨练出来的身手,一时暗算还行,真正动起手来,银止川只用膝盖打都能抵得过候尚布十年的机防。 候尚被扇骨穿过膝盖,从膝弯射入,狠狠地卡在了关节中。 男人痛喊一声,逃路的步伐登时一顿,摔倒在地上。 控制机防的绳线也从他手中滑出,银止川一脚踹开那些废掉了的倒刺栅栏,踩在男人的脊背上。用力碾了碾。 再跑啊? 他咬牙说:敢暗算你七公子,活得不耐烦了你。 第132章 客青衫 86 候尚被五花大绑扔回了他的窝棚里。 一堆乱而脏的破布,候尚这么一个高个儿粗壮的身形,被扔进去的时候那些烂床单都被压得一皱。 有什么想说的没? 银止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面冷睨,一面揉自己刚才转扇弄酸了的手骨:建议你自己说,不然动起手来了,我打人很累。 候尚面容阴狠地望着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银止川言出必行,于是立刻让候尚感受了一番他很累的那种打人方式。 掘别人坟的事儿都干出来了,还充什么嘴硬好汉!? 动手完,银止川手掐着候尚两颊,左右看了看,把他扔在地上:混账玩意儿。 混账? 候尚鼻青脸肿,但仍咬着牙,含血啐道:没有你们混账。 银止川都被他气笑了,拍着候尚的脸颊: 来,你说说,我们怎么混账了? 候尚不说话,只阴狠狠地笑。 银止川看他这个样子就来气。 但西淮还在他身边,银止川不想让西淮看见太血腥的东西。就只给了候尚两耳光: 这一下,是给你昨天胆大包天,要我的人笑给你看的;这一下,是你刚才嫌命长,敢暗算他机关的。记住了?你不冤。 候尚膝盖还在淌血,银止川这两巴掌打得他更加爬也爬不起来,脸肿的像个猪头。 你先出去。 银止川说:等待会儿他松开了我再叫你进来。 话是对西淮说的,西淮听到了,但是一时半会儿没有动。 他不是心软的人,只是怕银止川一时冲动,会断了线索。 不要打死了。 于是想了想,他补充说:要留一口气的。 候尚看着这么个昨日清冷出尘,隽秀寡淡得好似谪仙的人,原还以为他会心生不忍替自己说话。待听清西淮说什么之后,登时差点闭过气去。 对这世界彻底失望了。 西淮倒退着带上门,将里面拳打脚踢的闷哼和外头彻底隔绝了开来。 荒野里一片狼藉,屋门外散落着一地刚才弄出来的木刺、乱泥和折箭渣滓。 西淮轻轻踢开这些碎屑,朝屋门后走去。 方才他就注意到了,在候尚窝棚后的一处,安置着一个没有刻字的墓帖。 那个墓碑还很新,坟头也没有任何杂草,好像是受人精心打理的模样。 西淮轻轻拂过那墓帖的青石砖,发现冢前的瓜果供奉也是新鲜的,有些香烛甚至还没有熄灭。 在靠近碑帖底部的地方,则放着一朵很洁净的,带着露水的小花。 为什么? 西淮缓缓蹙起眉,这里葬着的,对候尚而言是一个特别的人么? 待再细看,西淮却发现冢边还放着一个很眼熟的东西。 一个湖蓝色底的,缀着白色碎花的布包。 银止川审人倒不是那种纯粹的暴力行径。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候尚的狼狈模样一会儿,然后从怀中摸出了两粒骰子。 他把骰子握在手中抛上抛下,轮在手指间转圈。 昨日说和你再赌一局。 半晌,银止川说:免得你说我言而无信,怎么,再来一局? 候尚的眼神像一头记仇的狼一样盯着他,银止川不喜欢这种眼神,于是上去抬脚,又给了他一下。 老实一点。 七公子和气地说:我脾气好,但是偶尔也挺暴躁。 候尚: 他已经鼻青脸肿了,看模样着实不合适再挨揍。说不定挺不住,真就过去了。 于是银止川盘腿坐在候尚对面,问他:压大压小? 候尚的窝棚里破的要命,只有一个缺口的碗能勉强用用。 银止川一阵啧声,一面把骰子用碗扣住,一面象征性地晃了两下:我让你,你选了剩下一个是我的。赶紧的,别磨蹭。 按理讲,庄主和赌客不能是同一个人,但是鉴于这个屋子里也就他们两个,便也只得将就一下。 候尚原本不想答,但思及方才挨打的事,总算是略长记性。 闷了闷,还是回说:小。 你还真是执着啊。 银止川乐了:不管输成什么样子,都这么执着地买小。 候尚瞪他:要你管。 分卷(118) 不要我管,我也懒得管。 银止川慢悠悠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倾世倾城的美人么?没那个风姿,连入我的眼被瞥一下都没资格的。 候尚: 行了,开盅了。 银止川晃了两下,同候尚说:这你可是亲眼见着的,公平公正,童叟无欺。无论是赢是输,都不准耍赖。 候尚当下这个情景,也没法耍赖。比起他,倒不如更担心银止川,好手好脚悠然悠哉的 说不定一揭盅,他当着候尚的面把显示是小的骰子摆成大,候尚都没出说冤去。 然而银止川当慢慢掀开带有缺口的碗时,候尚盯着那条越来越大的缝隙,还是瞪直了眼睛: 依然是大。 银止川哈哈大笑,乐得都要拍腿了:看来真的不幸运啊你。 他说:这什么运气,每次赌神都要和你对着干。 候尚不吭声,银止川走过来,直接就扒拉他的胳膊。一边扒拉还一边说: 这哪只手?昨天你赌得是哪只手来着? 看样子还真的要切候尚的一只手作为赢资了。 候尚脸发青,僵着身子一身动不动,却倏然间,听见咔嚓一声清响。 他以为是银止川动手了,瞬时肌肉绷紧,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上淌下来,等待着那迟缓的剧痛。 但是等了许久,想象中的痛楚却并没有袭来,反倒是僵久了的血液略微一轻 捆在胳膊上许久的束缚消失了。 你以为赌博都是公正的么? 再抬眼,银止川已经又回到了他对面,玩世不恭地把玩着手头上的骰子。 喏。 纨绔不羁的少将军侧头看他,轻轻晃动着骰子。碗里的瓷面和骰子相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然而银止川瞧也不瞧,只看着候尚,目光没有任何斜视地说: 大。 候尚垂眼去瞧,见那碗中的三颗骰子果然是大。 银止川浑不在乎一笑,又晃了两把,这次他同样看也不看,只听声地说: 小。 候尚: 依然是对的。 真正玩骰子玩久了,只听声就能判断出来大小。 银止川叹了口气,满不在乎说:只不过这是钱堆出来的。要输过许多次,才弄得清其中的奥妙。你一个守墓的,做那么缺德的事,拿死人的钱去赌,真是不知轻重啊。 这世上有些道理,是真实的,但是残忍到可怕。 就例如赌博,对富家子而言,赌坊的筹码不过是他们赏赐下人的一点儿钱,输赢都无所谓。他们有足够多的试错几率,让自己变成玩骰子的好手,然后再百赢不殆。 但是对寻常人家来讲,一颗最小的筹码,或许都是他们一天的饭钱。一旦输掉,就牵肠挂肚,愈发地想要再赌,赢回来。 可这种丧失理智的下注,又恰巧是赌博里是最致命的。他们越输越多,越输越急眼,直到最后倾家荡产。 银止川生于世家大族,有时候他路过黑巷,看着里面贫穷生着疾病的人,也会隐隐意识到一件事: 这世上有些人和他是不一样的。 他们没有他那样的试错资本,没有他那样身世的兜底,他们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上,一旦失足,就是万劫不复。 而他除了看着,什么也不能改变。 你要试试么? 银止川见候尚盯着他一动不动,叹了口气,把瓷碗递过去:随便你晃,看我是不是真的能听出骰子的点数。 然而候尚依然没接,良久后,才倏然说:你是什么人。 你那些人,不是你杀的? 银止川: 银止川:哈? 候尚最开始发现尸体里有金株,是在半年之前。 我守的这片墓,是离星野之都最近的。 候尚被松了绑,靠在墙角,低低地说着:所以城里有什么王孙贵族家中死了奴仆,都会送到我这里来安葬。 这原本也是一项不错的差使,因为王孙贵族,毕竟出手阔绰惯了,有时候给奴仆的安置费,也会是一笔不小的酬劳。 候尚靠着这些安置费,虽然不至于大富大贵,但是过活度日,是勉强够的。 但你从开始看墓的时候起,就有顺尸体身上财物的习惯么? 听候尚说着,银止川忍不住打断了他一下,对候尚是怎么发现尸体里有金株的这件事抱有疑虑。 是! 候尚却全不避讳,恶狠狠应了一声,说道:我要攒钱,我这手,也脏得很! 银止川忍不住腹诽:你既要攒钱,又何苦把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都拿去赌坊输了。 我从王府的人身上弄钱,从亡者家属的身上弄钱,也从尸体的身上弄钱! 候尚用力咬着牙,腮帮鼓起,显出一种狰狞的意味:因为这世道就是这样!人人都吃肉喝血,你不喝,你就被他踩在脚下! 银止川: 好罢。你接着说。 银止川无奈地摆摆手,示意候尚继续,暂时压下了自己想说的话:那你又是怎么发现这些尸体的死因不对的呢? 因为那段时间,从城内送来安葬的仆从,特别多。 候尚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陷入回忆,凝神说:从前三天大概只送来十具,但那段日子,却三天送来五十多具。每一具都是女子。 这原本对候尚来说是好事。 因为死的人越多,他得到的安置费也越多,更不提女子的打理也更精致,总能从身上顺出不少好东西来。 在其他乱葬岗,甚至有守墓人求神拜佛,请菩萨显灵,最近多死些女人送过来吧。 但是候尚却在短暂的欣喜过后,陷入了永恒的绝望 因为他在那些送来的尸首中,发现了他的青梅竹马。 现今提起这件事,虎背熊腰的男人眼神依然是迷茫的,似乎对这样一个事实无法接受。 他反复地搓着自己的手指,低头喃喃着: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那么不要良心地弄钱,就想早点攒够了钱,娶她。 他呢喃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仰头看向银止川:可怎么会她死了。 我不要良心地弄来的钱都没有用了。 第133章 客青衫 87 这世上活着的人,总得有点盼头。 有些是为别人活,有些是为自己活。 候尚活在这世上的一冀希望,就是弥补自己少年时那最不可原谅的一次失误,把他心爱的人找回来。 我和她是一起从沧澜逃过来的。 候尚哑声说:她叫格尔玛,在我们当地,就是星星的意思。 当初沧澜城破,镇守沧澜的银家军全军覆没,这不仅给银止川带来了冲击,也同样让无数沧澜的居民变成流民。 候尚和格尔玛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们迫不得已背井离乡,来到了盛泱最繁华的星野之都。 一方面是想找朝廷讨个公道;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在这被誉为中陆心脏的地方,更容易谋条生路。 然而,来自边陲远镇的平民不明白,越是富贵权势的地方,也越是危机四伏。 贸贸然接近一个遍地是权贵的地方,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事情。 因为你不知道,在哪一个瞬间你会被当做上位者无聊时的消遣,随便磋磨你一下。 而对他们来说只是无伤大雅的一次戏谑,或许就是你的一生。 我记得那天我们是在一间茶楼外吃饭。 怔怔地,候尚低声说。 虽然远道而来,跋涉了很久,但是他还是变卖了身上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想叫心爱的女子吃点好一些的食物,稍作休整。 他买了一只叫花鸡,深巷子里找的。尽管已经是星野之都最便宜的价格,但还是花尽了候尚身上最后一串带着体温的铜钱。 跑了很远的路,候尚笑着回来,拉着小青梅蹲在一个后街的水沟旁,一起吃那只干瘦发瘪的鸡。 那实在是一只小的有些可怜的烧鸡,只有姑娘的半个巴掌大。 候尚不舍得吃,就蹲在青梅身边闻香。 他想说点什么来给彼此打气,例如到了星野之都会越来越好的,明天我就去码头找活儿干等等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话还没说出来呢,就听一声女子的惊叫,她说: 啊,那里有两个穷讨饭的捡剩饭吃! 原来这是一座酒楼后头,前头是星野之都最繁华的客栈,无数权贵子弟都在这里赏歌舞,逑美人。 候尚和青梅蹲在这里,只因离卖烧鸡的地方近,还可以看到对岸很漂亮的神女河,听到遥遥的歌声。 没有想到自己这幅穷酸样子,也会碍到别人的眼。 殷长风,你竟找有叫花子的地方邀我吃饭! 那美人登时怒了,美目圆瞪,杏眼含泪:你这个被家里母老虎管怕了的孬种!! 转眼就呜呜地哭了起来,离席和侍女扬长而去。 一个公子哥儿愣在当场,原还想对美人上下其手一番,没想到人还没碰到呢,就到嘴边的肥肉一下飞了。 顿时火冒三丈。 大概就是那一次偶然的经过惹怒了公子哥儿,他怒不可遏,立时就让人把候尚抓上了楼来。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钦天监太史的儿子。 候尚慢慢说,男人靠在小屋破旧的门角出,眼神涣散无光:而那个时候,星野之都最大的官部,就是钦天监。 你把我的美人儿弄丢了,得遭点报应。 他同候尚说:这是你的青梅竹马? 上位者感受权力快感的方式之一,就是折磨他人,掌控他人的命运。 太史公子当场就在候尚惊恐的目光中,把他的心爱人赏给了一个面目奇丑的监侯。 别说本少爷欺负你。 殷长风懒洋洋地看着候尚,从怀里摸出两颗骰子:喏。玩骰子吗?有种你赢我一局,本公子就把这娘儿们还给你。 那是候尚这辈子最重要的赌局。他拾起木骰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然而他输了。 他压了大,但是那盘的开局是小。 后来,那场在君子楼的赌局,成了候尚永远跨不过去的噩梦。他再赌骰子时,没有再赌过大的注。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 眼瞪得通红的男人怒吼:是太史的儿子就能横行霸道吗,是太史的儿子就能无法无天吗!? 银止川沉默地看着他,他说不出口那个字,因为他也是权势阶层的受益者。 但是他心里明白,在这样一个盛泱,在这样一个星野之都,那个回答是是。 那个下午,太史公子在候尚悲痛发狂的哭吼中放声大笑,确实比他找美姬得到的乐子还要大得多。 得了赏赐、面目奇丑的监侯则把候尚的青梅给带了回去,当了他的下堂妾。 又没过多久,听说姑娘被监侯另寻的新欢赶出来了,在郊外做了暗娼。 候尚想找她,但是再也没见过她。 所以,你想攒钱,然后再娶她? 听完所有事,默了默,银止川问。 是! 候尚答:她不肯见我,不愿再连累我,但我仍心爱她。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愿和她在一起! 可是很多时候,世事就是残忍到无以复加,将你逼到绝处。 候尚发了疯地攒钱,从死人身上顺东西,不惜一切手段,却就在即将成功的那一刻,看到了自己青梅竹马的尸体。 她和当初分离的模样差不太多,依然能瞧出当年的样子。只是天真无邪的脸上多了畏怯和世事磋磨的痕迹。 她躺在那一堆被送来掩埋的尸首中间,两眼闭着,脸色苍白,全身冰凉冰凉的。 被一卷破旧的草席卷着。 候尚当即就疯了。 我要知道是谁杀了她。 候尚一再地说:她们不是自己死的她们不是自己死的!是有人害了她们!! 然而他能做什么呢? 他除了收捡所有送来的女子的尸体,发现她们身体里都藏着金株,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知道是谁用金株杀了她们,也不知道她们是为何而死,只能笨拙地把这些金株重造、花销出去,一复一日地豪赌。 希望借此引起杀人者的注意,来找上门。 这样他就可以报仇了。 所以你以为我们是杀死这些女孩的元凶? 银止川蹙眉。 你们不是么? 候尚眼瞳黯然无光:你们不是你们来找我做什么。又怎么会注意到这些金条。 我们是来查关山郡赈银的。 银止川心说,不过也难怪候尚会在屋外布置陷阱了。他从花出那些金条起,就在等待着被人注意到,找上门的一天。 那些尸体呢? 银止川又问:你发现的、身体里藏有金株的尸体。带我们去看看。 候尚眼珠迟滞地一转,还没说话,窝棚外的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西淮站在门外,显然已经听到了他们刚才的对话。 分卷(119) 他呼了口气,目光在屋内逡巡一周,低声说: 不用了。我已经看过了。 那些女孩,半数以上都是被选为河神的新娘的祭祀品。 与西淮这边的事态发展不同,沉宴和楚渊那边,不仅没有突遇转机,反倒还直转而下。 先是为了言晋而爆发争吵,后来一次对峙中,沉宴还失手打了楚渊一耳光! 这对他们来讲是绝无仅有的,沉宴愣在原地,楚渊也万万没想到。 他是再荏苒不过的人,本就久病虚弱,一耳光下去,半边苍白的脸颊登时红肿起来,留下五根深深的手指印。 沉宴立刻心里一揪,想靠过去察看楚渊的情况。 但是楚渊像呆住了一样,只这样愣愣地仰首看着他。 他的雪衣凌乱地铺在地上,跌摔在床边,看着沉宴的一双眼睛漆黑澄澈如深潭。 像一个受了不应该对待的小孩子。 羡鱼羡鱼,对不起,我只是 沉宴手足无措,慌张地想将他搀扶起来。 楚渊也任由他搀扶,但是直到把人从地上抱到床榻,楚渊都再没有动过。 他良久摸了摸自己肿烫发麻的脸颊,也不说话。沉宴宁可他对自己生气或者指责点什么,但是看他这么怔怔地坐在那里,心里简直一轻。 羡鱼 沉宴说:朕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不小心的 他近来总是很烦躁,身体里好像有一个不属于他的声音在叫嚣。 有时候宫人做错一点小事,都会引得他暴怒。他从前不这样的,但是近来越来越像个喜怒无端的暴君。 楚渊沉默了许久,良久后他咳嗽起来,捂着心口,闷闷地咳,却蜷着身子对沉宴说: 对不起陛下是楚渊逾越了。 不! 沉宴立刻说:对不起羡鱼,是我的错,我来给你揉一揉 然而楚渊像被他打怕了似了,轻轻地往后一缩。 沉宴僵在原地,看着那双纤细的手指捂在雪白的脸上,与红肿瘀痕对比着,红肿处更显得触目惊心。 楚渊今天累了,先行告退。 半晌,楚渊缓缓从榻上起身,朝沉宴俯身行了一礼。乌黑如瀑的长发遮住了他的侧容,令沉宴看不清雪衣观星师的神情。 沉宴手在身侧攥紧,像想挽留什么,但又说不出口。 许久后,只沉沉地咬紧了下唇,看着楚渊离开的身影一声不吭。 为什么?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他竟然会对楚渊动怒? 那一瞬间,他听到楚渊说言晋很好,几乎毫无意识,手不知怎么就挥出去了。看到楚渊踉跄摔倒,才骤然清醒过来。 他怎么能打他? 他怎么能打他!! 他是连他咳嗽一声都心中惦念几天的人,怎么可能对他动手? 沉宴失魂落魄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憋闷得喘不过气。 他觉得有一些什么就要变了,但是他无法控制。 所谓帝王啊,孤家寡人就是一生的宿命。即便有人想要靠近,也只会被他们的锋芒刺伤吧? 而另一侧,楚渊走出鎏金殿,合上门后,却心事重重。 因为他注意到了,方才沉宴对他动手时,用的是右手。 象征本心和仁慈的右手啊 曾经他被七杀控制时,会自然而然地变成左撇子。 楚渊还记得那个在苍云殿的混乱的夜晚,那个人是用左手束缚住他的。 也就是,倘若沉宴还在使用右手,就意味着他没有被七杀控制。 原本近来的一些混乱,让楚渊疑心是否是那个邪恶的星辰再次苏醒。 但是推判天命也好,测算星轨也好,都无法找到那个寓意着亡国之星的影子。 现在看来所有的变化,都是沉宴自己所作么? 雪衣的观星师握紧了手指,他脸颊上的指印还在辣辣作痛。 为什么? 苍白久病的年轻人迷惘想,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怅然的神色: 人真的是会变的么? 曾经他的老师告诉他,永远不要接近一个帝王的心。因为那是世界上最喜怒无常的东西。 可是楚渊觉得沉宴不一样,他愿意为他付出所有,万劫不复。 到而今,竟到了老师预言实现,他遭报应的时候了么? 第134章 客青衫 88 瞻园内,西淮手指间夹着一粒金株,放置在灯光下,细细地看。 金株在灯下流转着剔透的光,若仔细瞧,能瞧见在那金株内部大致刻着天佑盛泱、国祚绵长的字样。 这是盛泱惊华宫官用的金株。 西淮轻轻呼出一口气,合上了身侧的小薄册。 小薄册显得有几分陈旧,大概只有孩童的一截小指甲盖那么厚。 但是西淮的动作很小心,几乎是一个角一个角地将那小册理好,然后重新收进竹箧中。 这是他父亲留下来的。 和西淮的字不一样,叶清明的字清瘦秀雅,有着文人风骨的铮然。看着清秀,但遒劲露尽锋芒。 从沧澜一路北上,西淮身边关于父母阿姊的东西越来越少。只有这本叶清明自当官以来作记录的小册,西淮舍不得丢。觉得以后总会派上用场的。 现在果真如此,许多关于盛泱朝野的隐秘记事,西淮都是从这本小册上得到。 他把它和银止川送的绮耳草、小瓷人收在了一处,都在那个最靠里、安全不被人发现的小箱子里。 但实际上,看到这个小册,西淮心里又是微微一动。 他不愿意想起自己的身世,可无处不在的往事都在提醒着他: 他就是做了爹娘阿姊的背叛者吧?他让他们失望了。 他怀着满腔的恶和恨走到星野之都来,走进镇国公府,却在最后一刻懦弱,舍不得挥下匕首。 他眷恋他的血仇给予的温暖;对着一个他本该恨的人,却看见他的眼里星辰明亮夺目。 逐颜,逐颜 正出神间,却听门外有人叫他。西淮抬首,恰见银止川推门而入。 查清楚了。 银止川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冷肃,他深吸了一口气,朝西淮说道:如你所说,所有死后身体里残留有金株的女子,都是河神祭上被选中的新娘。并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早死去的尸体,身体里同样有刻着官印的金银。 这实在是一段重大的进展 起码可以洗清林昆的嫌疑了。 因为林昆在这些尸体死去的时候,还在关山郡,并不在星野之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而这些女子的尸体,也都来自盛泱的世家大族,只要查清是哪个世家大族用尸体藏金株,就能顺藤摸瓜,把赈银贪污的案子一查到底。 我已经通知星野之都所有女儿卖入贵人府邸,之后失去音讯的平民都来认尸了。 银止川说:只是 他顿了一下:只是那些女孩死去的模样都太过凄凉,胃里塞满了沉甸甸的金株。以至于最后闭眼时,秀丽的眉宇间都带着痛苦之色。 这样一幅模样被亲人看到,恐怕会肝肠寸断吧? 不要皱眉。 正心事重重的时候,一只冰凉柔软的手却抚上他眉间。 银止川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耳旁说道:你已经替她们找到回家的路了,不必自责忧心。 西淮真是相当机敏灵慧的人了,他一颗玲珑心,只要愿意,能猜到任何人的心意。 连安慰也安慰得熨帖妥当。 银止川当即一笑,说:好。 这几日他们奔波劳累,已经有数天没有亲昵亲近了。 于是银止川顺势捉住西淮的手,在他指端和指缝间亲了亲,轻声说道:想止川哥哥没有? 西淮微微一哼笑,用劲儿就要把手抽出来: 别闹。 银止川看着他扭头转向桌案,靠在刚及腰胯以下一点点的木案上。 因为侧身回转的缘故,那一把本就纤细至极的腰身更显得柔韧至极。 银止川喉结不自觉地微微一动,朝他张开手,眼底沉沉说:过来。 我抱抱。 然而西淮挑着单薄绯红的眼梢,朝他笑道: 不,你过来。 银止川和西淮腻歪在一处,床榻旁的窗户开着,有缕缕的清风钻进来。 躺着时,也可以看见窗外漫天的星子。 西淮静静地看着闪烁璀璨的星辰,也不说话,银止川卷了他一缕乌黑的长发,缠在指间玩。 逐颜。 嗯?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你家里人的事啊。 银止川随口问着,也没有上心,只胡乱地脱口而出。 西淮的侧容看上去有些汗涔涔的,因为情事刚过的缘故,他苍白寡淡的容色也带上了一丝丝绯色。 让人感觉好像冰冷不近人情的神祗,也终于沾上了人间烟火一样。 他安静了一瞬,而后淡声答: 没什么好说的。父母和姊妹,都已经死了。 哦 银止川答:那和我一样啊。 他没有听出西淮语气中的低落,又接着问:那你想见他们吗?有没有做梦梦到。 西淮此时却沉默了,许久后轻轻答:从前梦到过。后来就不怎么梦到了。也不敢梦到。 总有人做了亏心事,不敢面对梦中造访的故人。 童年华灯流转的长夜,沧澜干燥明媚的午后,姊姊爹娘的旧时音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了西淮不敢面对的梦魇。 他害怕看到他们恬淡微笑着的脸,他们也许不会责怪他爹亲在临死前告诉西淮要忘记。好好活着,但是这样越发令他痛苦。 独活,有时候不是幸运,而是最大的不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梦里西淮不再身处在那个小院子中,而是身处远远的距离之外。 他看着爹亲阿娘和姊姊在一起,很开心地在那个小院子中笑着,但是却不再敢走近。 月朗星稀,虫鸣窸窣,西淮很安静地又躺了会儿。 半晌他闭上眼,眼睫很轻微地颤了一下,而后慢慢朝银止川靠过去。 他像是什么畏寒得小动物一样,朝身边人索取着温暖: 亲一亲我 单薄的少年极低声地说:银止川,再亲一亲我。我有一些冷。 他的人生天寒地冻,从来没有旭日升起。但是万幸有人用自己的深爱和热忱,给他搭建出一个永不封闭的避风港 用小小的现世的安稳,抵过所有汹涌而来的难过。 与此同时,不见天日的底狱。 言晋已经被关押数不清多少日子了,从一开始的尚且有人时不时来问审,到现在的完全无人问津,他都感觉自己也许已经被遗忘掉了。 毕竟这样偌大一个星野之都,这样深不可知的底狱,有多少犯人都是没有罪责的看押待审,然后一直被关到死的那一天。 这其实是他们的一种手段。 那些达官贵族,为了除掉自己讨厌的人,有时候捉不到把柄,就用这样的方式诬告一状,然后让他们从此活在监狱中。 他的父亲也是这样被暗算的罢? 言晋漫无目的地想着:只是多么可笑啊,数十年前他们一家灭门于星野之都;数十年后,唯一侥幸逃脱的他,也将命丧于此。 空气中泔水的臭味,黏腻的潮湿感,永远窸窸窣窣的老鼠吱吱声,一开始言晋还觉得难以忍受,现在已经快习以为常了。 离一公子,离一公子?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狱壁一侧高高的天窗上,却传来少年的低唤声。 言晋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仰头看去,却见是一个白衣白靴的少年,肩上停着只雪白的鹞鸟,正坐在天窗上,歪头看着他。 他曾经在一夕台翻书时见过这少年,但是当初叫过他的名字之后,这少年就嘻嘻哈哈地翻身不见了。 直到今日再次出现。 冷四春依然是那么一副柔顺又驯服的样子,连坐在窗台上晃腿的姿势都如出一辙。 只有仔细看的时候,会发现他好像还是有点傻。 离一公子受苦了。 冷四春摸了摸雪鹞的毛羽,很轻声地说。 言晋却冷目看着他,在听到真名被唤出时,一向冷厉郁郁的黑瞳中闪过一丝戾气和锋芒: 你知道我的身份?你是什么人? 我是来救你出去的啊。 冷四春轻声说:我们的花君说,你会是他的朋友。 我不认识你说的什么花君。 然而言晋说:也不需要你们来救。我有我师父,他会带我出去的。 师父 冷四春低喃了一遍,而后恍然大悟道:啊,你是说楚渊? 言晋很不喜欢他提起楚渊时的那个语气,当即更不耐烦说:是!那又怎么样么? 他怎么会救你呀。 少年却微笑起来,答道:在他心里,你可算不上什么事儿。 说别的都行,但是唯独不能提楚渊。 这几乎是言晋的死穴。 他当即暴怒起来,喝道:我和师父之间怎么样,还轮不到别人来指手画脚。 更何况他待我有多么好,我即便来日以性命相报偿都无怨无悔,又怎么会在他心里算不上什么事儿!? 分卷(120) 真是傻子啊 冷四春轻轻叹息着,看向言晋的眼神倏然多了一抹悲悯同情的意味。 你不会还不知道罢?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本就瘦削单薄的身躯一下子缩小了,以缩骨术穿过了天窗的铁栏限制,跳到言晋面前。 他看着言晋,以一种说不出什么意味的语气说: 你真的以为他是你的师父么?不应当说,你以为他只是你的师父么? 在十多年之前,他可是害得你永堕深渊的人呀他手上沾着的,是你离府上下二百七十多口人的血!! 第135章 客青衫 89 在花辞树亲自出现在西淮面前之前,西淮早已料到了这一天,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只是稍微出乎西淮意料的是,他没有想到花辞树会亲自来。 居于上京十余年从未离开过寝宫的花君,是中陆谜一样的人物。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样貌。甚至因为花辞树这个名字,还有传闻一度说他是一名貌美但丧夫的寡妇。 印象中,西淮见到花辞树时,他也总是坐在一棵凤凰树下,手搭着木轮椅的车轮,淡淡地与人说着话。 而今见一人乘月而来,身形单薄瘦削,膝盖上盖着一条薄薄的雪毯,但那眉目间流转着的转瞬风情,才恍然想起冷四春的话: 花氏出美人。越是血脉纯粹的族人,容貌越是出众。只是伴随着血脉流传下来的薄情骨,也会给他们带来致命的遗传病。通常越是容貌姣好的花氏后代,先天残疾越是严重。 看起来艳丽倾城、但注定一生都无法站起来的花辞树,大概就是这句话的最好体现。 他由一名黑袍的刺客抱着,走进小院。 然后另一名武士推进了他的木轮椅,那名黑袍的刺客才恭敬,且小心翼翼地将花辞树放到轮椅上。 他看着西淮,并没有很咄咄逼人的气势,而是淡笑了一下,问道: 金陵叶清明大人的幺子,叶逐颜。是么? 西淮同样波澜不惊,回答:是。 花辞树略一颔首: 久仰。 月光柔柔地洒下来,照在两个风姿倾城的白衣客身上。 院中的其余仆从都退下了,只有贴身跟随花辞树的那名黑衣男子,仍远远地抱臂靠在门柱上,遥遥地看着这边。 花辞树审视着西淮,看着他的眉眼与寡淡的神情,良久笑了笑,说道: 不愧是让银止川唯一一个带入府的人啊你与旁人比起来,确实很特别。 西淮仍是从容不迫的,事实上他面对花辞树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他是名震中陆的上京领主,也没有觉得他是举世无双的明月公子之一。只很平淡地看着他,谈一桩交易 毕竟同样名列明月五卿、甚至还排在花辞树前面的银止川,在西淮面前也妥帖得像只从良的疯狗。 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花辞树微微带着笑,轻声说:潜伏在血仇身边,很不容易罢?但你告诉我们的一些消息,都相当有用眼看这星野之都,已经愈来愈乱起来了。 西淮对花辞树的软硬兼施全然不动声色,只淡漠说:是啊,我作为棋子是很有用的。 只是在我中蛇毒、生死一线的时候,却没有收到任何来自上京的关照,反倒是我的血仇以身犯险,以命抵命。 你知道我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上京,也不止一个星野之都这么大。 花辞树没有动怒,仍然微微带着笑,看着西淮温声说:何况不是还有银止川么?我想他在你身边,就不会让你出事。自然会拼尽性命救你。 是。所以我现在欠他一条命了。 西淮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说:欠我的血仇,一条命。 说起这个,他始终是意难平的 西淮是再爱恨分明不过的人,不愿别人欠他东西,也不愿欠别人人情。 却偏偏遇到银止川这样一个人,要将他的爱恨情仇搅成一团乱,你欠我我欠你,如理不清的线头,再也算不清、分不开。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西淮看着身侧安然睡去的年少将军,都会想,如果上京没有让自己来星野之都,没有遇到过银止川,那么他现在,就不会这样痛苦不堪了吧? 所以。 察觉到西淮语气中的波澜,花辞树静静端详着少年片刻。而后缓声问:这就是你不肯对他用迷梦草的原因? 迷梦草,就是他们交给西淮下在银止川身上的毒。 那种目光如有实质,带有不可言喻的压迫感,但西淮抗住了,没有屈服,就那么迎着花辞树的目光,说: 是 他顿了一下,而后斩钉截铁地哑声说: 我后悔了。我不应该以这样的身份接近他。 不应该以这样的身份接近他,抱着别有用心的目的。也许是上天降下惩罚,所以才叫我在这样最难堪肮脏的时候,于深渊中捡到一颗星星。 那只装着迷梦草的锦囊就放在西淮贴身的地方,存在感再清楚不过地存在于那里。 但西淮觉得自己再也不会碰它了,因为他没有办法容许自己一错再错下去。 花辞树平静地看着白袍的少年,像有些费解似的,半晌问道: 那你想过结果么? 你现今已经走到这一步,早已不是想回头就能回头的。倘若银止川知道你的身份你有没有打算好后果。 我没有。 西淮轻声地说:但是我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花辞树低低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很敏锐地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了什么,眯起眼问: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再听从于上京? 是。 西淮竟一口承认下来,没有半分犹豫。 花辞树略微吃了一惊,没想到会收到这样意料之外的答复。缓了半晌,才问: 那么,你知道你会面对什么样的惩罚么? 知道。 即便如此,也心意不改? 是。即便如此,也心意不改。 似是被西淮的决绝震住了半晌,花辞树有很长一会儿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后,才听他喟然一般说:喜欢,只是世界上最荒谬可笑的东西。那些情啊爱啊的,真的这么让人着迷吗? 西淮不答,只看着眼前的苍白残疾的浊世佳公子。 他不知道花辞树曾经经历过什么,但是从前无数次见到他坐在凤凰树下静望远处的背影,和寂寂然垂下的眼睫,都让西淮感到一种无从言说的苍老。 仿佛这是一个尚且年轻,但是灵魂早已经垂垂老去的精美空壳。 好,你既然心意已决,本君也不会强留于你。 良久,花辞树推滚了轮椅的车轮,在西淮面前转过身去,说:但是离开上京的规矩,你应当知道。 西淮手指在袖中掐紧了掌心,点点头。 没什么不知道的。 当他确定自己对银止川动心之后,就早已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到来。今日对花辞树所说的话,也是早已想好的。 如果你想要离开,那麼第一。 花辞树说:上京以后不会再每月给你红丸,也不会给你解药。从今往后,你与上京再没有任何关联。 略微停顿了一下,掌管上千名精锐刺客的一城之主扬起下颌,显出一种冷漠拒人千里的姿态,说道: 你应该知道那东西的厉害。也知道有多少人因为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便强行戒断,也活不过十五年。 西淮唇角却浮起一笑,点点头: 十五年,够了。 第二,我们不会再保护你过去的身世。银止川已经知道你的本名了么?那麼,也许他很快就会知道你的底细,查清楚你从前接近他的目的即便你来日被他逐出镇国公府,打得半死不活乞讨街头,我们上京的人,也不会对你伸出援手分毫。 西淮同样一口答应:好。 第三。 说到第三,花辞树转过了身来。他看着这个几近是执拗到要放弃一切到银止川身边去的人,说: 第三,我们不会再祭奠你父母姊妹的坟冢,而会将他们迁出旧地,随意丢了了事。 方才提出任何关乎西淮自身的条件,无论怎样苛刻残忍,西淮都毫不犹豫答应。 直到这一条,他才微微顿住。 为什么。 良久,他微微抬起眼,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透质得恍若琉璃,默然地看着花辞树,问道:为什么要加上这一条? 坟冢而已 西淮控制不住地让自己在提到坟冢二字时颤抖了一下,勉强维持平静道: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上京那样广阔的土地,还容不下三只棺木么? 因为想要你不痛快呀,西淮。 花辞树仍然微微笑着:你别忘了,我也不是什么慈悲心肠的菩萨。 你不肯为我做事,我叫你难过一些,不是很正常么? 他说这话时仍然是温和的,但是正因为温和才叫人心中生寒。 更感受出那一副平静淡漠外表下的心狠手辣。 你要追求你所爱么? 花辞树说:那麼,就踏着你父亲母亲姊姊的血,去追求你的所爱吧。倘若连他们最亲的人都不在乎他们了,我一个外人,留着他们坟冢的体面有什么用呢? 他看着西淮明显苍白了下去的面容,有一种目的达到的快活。愉悦问道: 你还要去和银止川在一起么?放弃一切,什么也不要的? 别相信那些爱啊情的故事,你知不知道朝夕之蝶?那个证明世上最无聊的就是深爱的神话。 但西淮其实已经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了,只觉得冷。 月光如冰凉的水一样浇在他身上,他好像很受冻似的攥紧了手指,但仍然控制不住消瘦单薄的身形在月光下微微的发颤。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花辞树的传闻:貌美但丧夫的寡妇。 第136章 客青衫 90 这世间还有许多比爱一个人更重要的东西。 花辞树凝视着他,缓声地说。 爱是短暂脆弱,转瞬犹如朝露;但是恨却是世间长久,至死不渝。 花辞树很善于蛊惑人,尤其是他有着那样一副端艳却残疾的外表。 说什么都好像情深义重,又狠决无情。 他和所有上京的刺客一样,经历过无比的残忍,也经历过无比的恨。 所以他能成为他们的首领。 他是最凶、报复欲最强的恶鬼。 他从无间挣扎回人世,就是为了把那些恨的人一起拖下去。 你真的要这样去喜欢银止川么,放弃一切都不顾的? 花辞树轻轻地问:放弃你的父亲、母亲、姊妹他们也同样爱你呀,但是你就要弃他们的枉死于不顾么? 你的命是他们给的。 花辞树端详着西淮的眉眼,他的声音很轻,可这样风轻云淡的话,却能给予西淮最深最重的伤害:你准备用他们给你的命,去爱杀死他们的凶手么? 不,不是的 西淮苍白无力地说,声音里已经透出了虚弱:我没有。我只是他顿了一下,我只是他对我太好了。他救了我。 那你的父母没有就没有救过你吗? 花辞树笑了:他们曾抚育你,教导你他们也对你很好啊。在大难来临之际,他们甚至用自己的命换你逃走。还记不记得去燕启人军营找你的你姐姐?西淮,你为什么要用一部分爱你的人的一切,去报答另一个人对你的好?这样对他们公平吗? 西淮的唇颤了一下,说不出话。 你已经来过星野之都了,也见过星野之都的样子。你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花辞树叹息说:它腐烂陈朽,迂败不堪,有无数的人在里头受苦。你不想把它毁灭么?你知道莫必欢,他曾经泄露你父亲的秘密,害得你们举家流放。他将你们害得这样惨,却还在星野之都顶替你父亲的诗名。你收拾了这样一个恩将仇报的人,很好,但你就要于此收手吗? 叶清明已经死去了,但是盛泱还有无数个叶清明仍在你我看不见的角落饱受欺凌。 花辞树凝视着西淮的眼睛:你父亲是个很好的人,连我也崇敬他。他曾在小时候给过你糖果;把你举起来,高高地看台子上的木偶戏;替你赶走欺负你的小孩而今他离世了,你却要弃他的冤屈于不顾,去追求你自己的爱与温暖吗? 他知道花辞树那句没有说出口的潜台词的 人不能这样自私。 西淮紧紧地抿着唇,明澈清亮的眼睛变得迷茫。 心理已逐渐崩溃。 不,不是这样的。 分卷(121) 他在心里说,我没有这样想。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父母姊姊。但是,但是 你的恨意去哪里了。 许久后,花辞树低低叹息。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刚走进星野之都的时候的样子?他问,西淮,恨一个人很冷,很孤独,这些我都明白。 那好像泡在最深沉、无人问津的海底。但是恨是比爱有用得多的东西,它会让我们拥有力量,一直走到最高处。 西淮站在风里,花辞树说的这些他都知道。 他也曾站在深渊,冰冷而漠然地打量着每一个人。 但是他后来遇到一个人,他把他才深渊里救赎出来,对他说: 放过你自己吧。让我走到你身边去。我给你我的心。 西淮。 看着怔愣的少年,花辞树推着轮椅,一直推动到了西淮身边。 月下,他轻轻拢住了西淮的手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另一只。 这人世很冷,但我们不能用自己血亲的尸骨燃起的火,来暖自己的手。 他轻轻地说:你明白吗?我的好孩子? 西淮闭着眼,眼睫微微发颤。 这是你这个月的红丸。 花辞树将一只小木匣放进西淮手心,微笑着说:用它去做一场梦。有姊妹父母,他们还都在你身边的梦。梦醒了再告诉我你仔细思索后的答案。 西淮不想接,他已经试着戒断这种小丸子很久了。 但是在这样一个黑得看不到天明的夜,沐浴着这样寂然的冰凉的月光,沉浸入一场没有算计、没有伤痕、也没有失去的旧梦,太具有诱惑力。 花辞树最后一次审视着西淮的眼眸 很优美寡淡的眼型,细长明澈,眼尾微微上挑。但这样一双眼睛,已经在花辞树的刺激下濒临破碎崩溃。在很深的眼底,花辞树看到了一层氤氲许久,却始终隐忍着不肯露怯的水光。 他很满意今天自己的收获,朝身后挥了挥手,唤道: 六哥。 那名黑衣的男子便静静走过来,以高而伟岸的身躯遮挡住了花辞树。 他轻轻地把花辞树搂到怀里,然后也不见他怎么使力,就脚尖那么一挑,轮椅就竖立起来,被他以肩膀顶住。 他一边搂着花辞树,一面顶住轮椅,就这么往门外走去。 花辞树毫无知觉的残腿被他安置得很好,只有些略微的咳这夜里的寒风太凉了。于是就也顺手抓起黑衣男子的披风盖到了自己身上。 这个人,他愿意为花辞树一起堕入深渊。 但是西淮是舍不得银止川这样做的。哪怕他或许愿意。 所以,花辞树永远也不会明白西淮的痛苦与挣扎。 银止川把赈银调查这边的进展告诉李斯年之后,还顺便听到了惊华宫里的一些事。 楚渊似乎和沉宴开始生出间隙了。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觉得无从由来地两个人好像生分了起来。沉宴似乎从苍云殿出事那次之后,就和楚渊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 虽然没有明说,但宫里稍微有点眼色的都看得出来。 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楚渊也不说。 有些宫人察言观色,趋炎附势,逐渐对求瑕台那边怠慢起来,楚渊也只是沉默。 他的心思全在言晋那边,想怎么把言晋救出来 他不愿意言晋因为自己受连累。 但是楚渊却不知道,在那深不见底的底狱,言晋正在崩溃、怀疑一切以及,离他越来越远。 逐颜,逐颜 银止川哼着小调,踏进瞻园。 这一天阳光很好,银止川从回来的路上还带了一串白玉兰和糕点。 他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但是白玉兰是星野之都这个季节特产的,银止川不知道西淮有没有见过,就想着买回来给他看看。 然而西淮的房门紧闭着,瞻园也安静至极,仿佛没有人迹。 前几日起西淮就以伤了风寒的借口自己在瞻园待了好几天,银止川都没有怎么见他。 而今见他依然屋内毫无动静,不由心里一轻,推开门就迈腿走了进去。 屋内黑沉沉的。 西淮放下了帘子,外头的光一点也没有照入。 床榻上堆着很多被褥,毯子凌乱地挤在一起,一眼望过去,银止川几乎没有看到西淮的人。 过了片刻后,他才找到那个被单下微弱的起伏。 怎么了? 银止川扒拉出那个藏在被子下的消瘦身形,看着他明显不太对劲的神情,探了探西淮的额头:哪里很不舒服么? 然而西淮声音淡淡的,也很低,带着一点沙哑,被银止川抛出来后,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很畏光似的。 他闭着眼低声说:没什么。 你的脸色好差。 银止川说:是不是病了。 西淮不吭声,只仍然缩在床角。 要喝水么? 银止川又问。 他从桌上端来了茶盏,给西淮倒了一杯水,送过来前,还微微试了一下水的凉热。 然而西淮并不看他,只翻了个身,往更深的床角里去了。 不要闹脾气了。 银止川苦笑说:快来把这杯温水喝了,要是还哪里难受,我们就叫大夫。喏,这里还有我今天刚在街上看到的白玉兰和紫薯糕,你要不要来尝尝看? 其实西淮原本也没有怎么伤心的。他这么木然地躺在床上已经有好几天了。 但是就在听到银止川这样和他说话,哄他来喝水,又说给他带了自己在街上看到的好玩的新奇的玩意儿时,眼泪不知道怎么就突然从眼角无知无觉淌下来。 是不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嗯? 银止川看西淮不动,又问,开始反省起来:那天早上亲你之前没漱口,到现在还记仇呢?哎对不起,我错了,颜颜,你不要同我生气好不好? 他看着西淮单薄瘦弱的脊背,埋在那一堆厚厚的衣物和毛毯中,就像一只别扭又可怜可爱的猫。 他忍不住去撸了一把,又揉着西淮的后颈,以前他们总这样的 如果西淮生气了,银止川哄他,就会去戳他的后颈那一块。 那里是西淮的痒痒肉,如果西淮忍不住笑起来了,就两个人重归旧好。 但是这一次,无论银止川怎么逗他,西淮都不肯从被单里抬头。 银止川忍不住放轻了声音,低低地说: 到底怎么了呀颜颜? 不要碰我了。 然而他等了许久,才等到从被单里传来的闷闷的带着哽咽的声音:不要碰我了。你走,你走吧。 第137章 客青衫 91 银止川在那时依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他只以为是西淮对他哪里生了气,所以才闹别扭。 他更加着急地想把西淮刨出来,和反思自己的错误。 然而直到真的看到白衣人的脸颊了,他才发现西淮满脸都是泪渍。 眼泪跟不要钱一样从眼窝里一颗颗滚下来,乌黑蜷长的眼睫不住轻颤,扑簌簌的。 银止川看着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怔住了,西淮却别过了脸去,低着头,不愿意再让他看。 怎么了,到底? 银止川很轻声的问。 他被那眼泪弄得都手足无措了,心也快要碎掉。 只想让西淮不要哭了,不要再这么伤心了。他是他的心肝啊,他难过地皱一下眉他都心痛的快要死掉,更何况这样不停地落眼泪? 好了好了,有谁欺负你是不是? 银止川说:我去揍他们,我去叫他们来跟你道歉。你跟我说,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是谁? 那个叫你如此痛苦落泪,伤心欲绝的人,是谁呢。 西淮肩膀簌簌发抖,觉得心里像堵了一个大石头,他说不出来,也不能说。 因为那个名字的人什么也不知道,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而已。 我是个失败的人。 良久,西淮从哽咽中颤抖开口:我把一切弄得很糟爱也弄得很糟,恨也弄得很糟。 银止川捧着他的脸,看着西淮不住淌下眼泪的脸。他想轻轻地安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于是千言万语都化成一个吻,他轻轻地吻去西淮脸上不住落下的泪水,一下一下,而后苦着脸逗西淮,笑说: 好咸噢。 西淮不说话,却好像被银止川的吻烫着了,颤得更加厉害。 眼泪落如断线之珠。 动心是错,接近他也是错。 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的,所以越走越歧路,再也难回头。 三天后,西淮真的大病了一场,病得糊里糊涂,水米不进。 他和银止川这场相遇,令彼此都伤筋动骨,铭心入髓。 在病里,西淮做了一场梦。他梦到银止川知道了真相,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他。轻声问: 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啊。 你知道我的脾性,也知道我这样好骗,所以才一再骗着我 西淮早有预料这一天的到来,倒也没有怎么惊慌发乱。 他平静地看着银止川,只是仍然被银止川投注过来目光时,那眼里的一抹神采刺痛了一下。 不,不是的。 他在心中说,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靠近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啊。 可他的辩驳苍白无力,也说不出口,银止川同样不会再听他的解释了。 他站在一个西淮触不可及的地方,眼底冰冷而漠然。 那一刻,西淮明白,他们之间隔下了永远也无法跨越的藩篱。 这世间有很多我后悔的事情。 许久后,他和西淮擦肩而过。在彼此身形相错的那个瞬间,西淮听见银止川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落到耳边的时候,西淮单薄清瘦的身形顿时僵住了。 银止川说:这世上有很多我后悔的事情。 但是头一桩,是真的深爱过你。 他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银止川收回了曾经给予过西淮的一切,包括他的爱和赤忱的心。 西淮回到了和银止川相遇之前的那个地方,只不过这一次,他更加伤痕累累,更加千疮百孔。 再也没有一个人,在他流泪的时候给他一个吻,在他难过悲伤的时候想办法逗他开心,再也没有人,在那条深深的弄巷,认真望着他轻声说:我心悦你,我想要你知道。 他再也不用担心失去什么了,因为他终于一无所有。 就在这个梦醒来之后,西淮看了空荡荡的床顶很久,而后闭上眼。 决定离开镇国公府。 他或许归根到底是懦弱的人,不知道怎么面对银止川,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死去的父母姊妹。 所以他想逃走,逃到一个没有银止川也没有上京不断逼迫的地方,在那里独自老去,隐姓埋名,直到死别人都不知道他是谁。 这样银止川或许永远都不知道西淮曾经骗过他的事了,他会一直爱着那个曾经一度令他动心,后来又无声无息离开的白袍少年。 直到他老去,西淮都还在他的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也或许他知道了,暴怒失望,如梦里一样要收回他曾经对西淮的爱。 但是西淮那时候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也就不会知道。他可以永远骗自己银止川还爱着他,在这个世界上,尚且有一人爱他如生命。 哪怕他已经这样残缺不堪,肮脏罪恶。 他真的很软弱吧,做不出选择,就像骆驼一样把头埋进土里,不听不看,只是逃走。 但是西淮没有办法,他对不起父母姊妹,也对不起银止川,他把爱和恨都弄得乱七八糟。 是一切的罪人。 你是不是快要过生辰了。 数天后,银止川和西淮在庭院的廊檐下晒太阳的时候,西淮突然同他说道。 渝西笃加。银止川一怔,说: 已经过过了呀。 那还是西淮中毒之前的事情。 原本银止川也打算好好办一场的,让府里热闹热闹。但是因为西淮命悬一线,整个府邸都充斥着一股压抑低迷的气氛,银止川二十三岁的生辰,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他本来还特地把命牌拿回来了的。 再补过一场吧。 西淮轻声说。 他目光看着这庭中翻晒的书籍,白晃晃的日光落在上面,明亮得耀目。 银止川有些奇怪西淮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但是实际上,西淮有几句在心里、还没有说出来的话的 他想说,在我还在你身边的时候,趁着这最后一段日子,再做几件叫你高兴的事情吧。 这样来日分开,也有多一分可供凭吊的往事。你未来想起我来时,也不会是完全糟糕失望的记忆。 上京给他的那只锦囊西淮一直揣在怀里,时间久了,几乎成为扎在那里的一根刺。 西淮想了想,决定给银止川再重新做一个。 在他们家乡,秦淮水边,本来就有以荷包传情的风俗。银止川是少年将军,沙场浴血,边疆饮马,想必多少次命悬一线。 西淮就想在那荷包上刺平安两个字,让他明白,不管什么时候,天涯海角,都有个人希望他安好。 他给他一份至死不渝的爱,他就还他一份天涯海角永不相忘的系念。 你想送我东西么? 银止川看着西淮的神色,他那样关注西淮心思的人,早就从他的神情中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笑嘻嘻问:是什么?这样等不及啦,都不愿等到明年再送我。 分卷(122) 明年有明年的礼物。 西淮从摊开的古籍上收回眼光,勉强露出一个笑,望着银止川。 你想要什么礼物么? 银止川问:我也送个你一样东西吧。 你送给我的东西我已经收到了。 西淮却说:你不要将它收走就很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的视线里慢慢都是银止川。 银止川甚至能从那双漆黑幽深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然而西淮就这样沉默地看着他,很久都没有移开,像要一直把他的身影装进眼睛里带走一样。 怎么了? 银止川怔怔地,突然从西淮的注视中察觉到了些异样,奇怪地笑了一下:你最近好像有心事似的。 从前几日毫无理由的落泪,到现在无时无刻不在看着银止川身影的留念注视。 即便是迟钝如银止川,也仿佛意识到了隐约的不对。 没什么。 西淮却说:想到我爹亲了。再过几日,就是他们的祭奠。 银止川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却见西淮闭上了眼睛。 他面向阳光,太阳的光线落到他的脸上,越发显得苍白。 他的身形和面容都透出一种脆弱感,就好像一捧稍稍一碰就会被毁坏破碎的琉璃一样。 我有时候想,要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好了。 良久,西淮轻声说:但是为什么世事总是常分散,少聚欢。 银止川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和他一样,都是饱经离别的人。 最后,庭院的墙外有一位挑着豆花路过的老人。 他肩膀上扛着扁担,一面走,一面唱: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唯愿人长久,与君千里共婵娟。 惟愿人长久,与君千里共婵娟。 西淮静静听着,那悠扬的声音好像从隔世传来,将他此生一切意难平的悲苦之处都诉之一句。 如果真的无法长相守,那麼明月共看,可请风遥递,千里托寄相思。 西淮看着那白墙高篱,怔怔的,不知怎么突然落下泪来。 当晚,西淮在灯下熬了半个通宵,做好了那个荷包。 并在里头放了一张信笺。 上头写了他从来没有对银止川说过的话。 西淮把信笺放进荷包里,并想象了一下银止川受到这荷包的情形。 他也许会很高兴的吧? 西淮想:在未来他不在银止川身边的日子,这个荷包会代替他,让银止川不受孤单。 这样想着,让西淮自己心里也有些高兴,很想让银止川快些收到。 他再次检查了一番荷包的针脚,都是很漂亮很缜密的,这才将荷包封了口,放至枕头下,缓缓走到桌边去吹灯了。 月亮很快升到了最高处,夜色深沉。 近四更的时候,一只镂空的细管却点破窗纸,悄无声息地吹进了几缕白烟。 冷四春蹲在屋檐上,过了会儿才走进西淮的卧房。 然后径直从床头摸走了西淮枕下的荷包。 花君。 他重新回到屋顶,却很恭敬地,单膝跪倒在一个轮椅之前。双手奉上西淮的荷包。 花辞树淡漠地取了,拿在手中看了看。很柔软精致的东西,一瞧就知是花了心思的。 只是从前只知叶逐颜的诗做得好,不想他愿意爱一个人时,也能做出这样精巧别致的传情之物。 这个傻孩子。 花辞树低低说,但没什么感情,只潦草地放到了身后黑衣男子的掌心中,吩咐道:把迷梦草加进去。既然叶公子下不了手,那麼我们来替他做吧。 不要留痕迹,然后再原模原样地放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荷包是西淮送的。 他不知道里面被花辞树加了毒。 回头银止川收到了 @逐颜出来背锅。 第138章 客青衫 92 为银止川补过生辰那天,西淮亲手将这枚平安符挂到了他的脖颈上: 愿你平安,永远与伤病无关。 银止川竭力绷着脸,不想让自己笑得那么明显,好歹显得喜怒不动声色一点。但是他翘起的唇角,和一下下不停亲着西淮面颊的吻,早就败露了他的心情。 他们一块去星野之都最高的楼上吃饭,银止川把身上的玉佩全兑成了金株,用一大袋布襟兜着,沉甸甸的。 他和西淮一块趴在栏杆上,悠悠然地往下看。 此时已至深秋,星野之都各处染上一片金黄。站在这城内最高的君子楼上,能将所有风景尽收眼底。 神女河中的十里莲花早已经败了,只剩下些枯枝,岸边的一夕海棠也早已经开过。 望了一圈,倒是不远处一颗探出了围墙的梨树有些意思,结满了果实,一颗一颗,漂亮葫形的果子沉甸甸地坠在枝头。 想要么? 银止川问西淮,西淮点点头。 银止川一笑,于是掏出一枚金株,以指作弓,就这么稍稍一用力,将金株弹了出去正中梨枝。 梨子在枝头摇摇荡荡地晃了一下,很摇头晃脑得,像个醉汉。再接着,便听噗叽一声,梨子掉落到地上。 隔了这么远,西淮也不可能去捡来吃,但是不知为什么,只远远看着,就很高兴似的。 忍不住弯起唇角,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像两个恶作剧得逞的坏孩子。 我以前还偷过他们家的梨花。 银止川毫不避讳地说,他懒洋洋闭着眼,笑着道:因为我家没有,很想拿在手上看一看。然后被那户的男主人一状告到我爹那里,给揪着上门去给人家道歉。 但是后来那户男主人因病去世,女主人也重新改嫁,这座曾经热热闹闹的庭院,也荒废下去很久了。 只有探出墙的梨树,年年开出洁白喜人的花朵。一年更胜一年繁盛。 也不知道我们今天弹出去的金株,又会被哪些偷梨花的小孩捡到,好好惊喜一番。 银止川笑着说,你还要么,颜颜? 他向西淮伸出手,掌心躺着圆润光滑的金株,邀请他一起做这打梨的坏孩子。 西淮也来者不拒,就这么从容地接了,学着银止川的姿势,往梨树的方向投金株。 但是荒院和梨树都隔得太远,若非有银止川那样的指力,很难将金株真的射中梨枝。 于是银止川瞧得哈哈大笑,俯到西淮身边,歪着头教他投株。 时隔很多年后,西淮都还记得他们最后欢笑的那个下午,以及银止川俯身到他身边时,从背部传来的炙热的触感。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注1]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 空寂的月悬于天上,银止川饮了酒,趴俯在栏杆上,呢呢喃喃地说着醉话。 西淮尚且清醒,坐在他身侧,很静默地看着天际。 这一夜有焰火,是他们特意点的,为银止川庆生辰。 恰好天空也无云,明月格外饱满。 可是在月亮如此圆满的晚上,他们要即将分离。 西淮看着身侧醉得厉害的银止川,他已经闭上了眼,醺蒙蒙的,嘴里还在呢喃着什么。 他想最后和银止川说点什么,但是这样也很好。 免得银止川是清醒状态的,他不好脱身。 反正今天已经过过了十分快乐的一天,不是么? 西淮慢慢地牵起了银止川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亲了他一下。 银止川的唇总是很烫,扑着温热的呼吸,西淮触上去的时候,还尝到了他口中醇香的酒气。 似乎被西淮冰凉的唇冻到了,银止川蹙了下眉,无意识哼哼了一声,于是西淮很快放开。 你会记得我是谁么? 西淮轻声地问。 知道啊。 银止川模糊地说,闭着眼:逐颜。我喜欢的人。 顿了顿,又补充上一句:也是喜欢我的人。 西淮有些被他逗笑了,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你。 因为你送给了我平安符。 银止川说。 他像很得意的小孩似的,向西淮炫耀道:看到没有,逐颜送给我的。 西淮眼睛有点发酸,他笑了一下,低低说:看到了。 你收好。 银止川胡乱地嗯了声,又侧首歪到了栏杆上。 他太醉了,今日大概是高兴,下午一连饮尽了许多坛桑梓归。 弄得连现在的焰火都来不及看。 西淮静静地等着,他还不想走。就像能拖就拖的自欺欺人者,从中午的吃完这餐饭再走,到等银止川喝醉再走,到现在的看完这场焰火再走,他不知不觉就延到了最后一刻。 咻嘭!! 终于,焰火也升起来了。 一颗颗绚烂的烟花飞腾到空中,璀璨而夺目地盛放开来,带着极致的烫和热,给人带来难免磨灭的冲击,然后独自空寂冰冷地衰落下去。 焰火是梁京的特产,从来只有贵族纨绔才玩耍得起。 星野之都因毒患颓唐已久,今夜突闻如此光华,亮如白昼,许多家人户都推门倚窗而看,探出头,仰首看着这不可多得的热闹。 天地苍茫兮,以白骨铺疆。 英雄拔剑兮,红妆空罗帐。 我越千山见大江,与子同袍展眉兮,不为射天狼。 美人青丝总白发,悲喜赋予杯酒兮,也无故人回望 在如此喧哗的时刻,西淮的注意力却没有放在焰火上。 他执了一支紫萝箫,一遍一遍地吹《何以归》。 及至深夜,露宿街头的乞儿才听那君子楼上的箫声忽止。 再然后,便看到一白衣人独自下楼,走进了晦暗无尽的夜色中。 七公子七公子? 第二天天明,银止川和西淮一夜未归,家丁们寻了过来。 但是他们看到银止川时,银止川却只一个人睡在栏杆下,身边根本没有西淮的影子。 唔 银止川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睁开眼,头脑中还带着宿醉的昏沉。 怎么了? 他头痛地揉着额头:出了什么事儿? 家丁们苦着脸,回答说:没事。就是看您和西淮公子一夜未归,过来寻您。 噢。 银止川胡乱回了一声,问:西淮呢?给他带早饭没有? 他身上还盖着西淮的衣物,薄薄的柔软料子,带着那个人身上特有的清雅香气。 仆从们却面面相觑,回问说:西淮公子不是和您在一块儿吗? 小人刚才来的时候,没看到西淮公子。 没看到? 银止川下意识一愣,回头也朝周围看了一圈,确实没有熟悉的白袍身影。 不在这儿? 银止川喃喃说:跑哪里去了? 是不是买什么东西去了,或是有什么事。 这都是更有可能的猜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银止川想到西淮之前的种种表现,心头陡然升起股极其不好的预感。 他忽然就开始摸索身上的令牌,和寻找有没有西淮留下来的什么东西。 你会记得我么? 要记得啊,我是心悦你的。永远永远,都不要怀疑。 之前的话蓦然回响在银止川耳畔,他心中浮现出一个呼之欲出、但是又绝不愿相信的答案 银止川摸索东西的动作越来越慌乱,几乎是手足无措地寻找着自己的玉牌。仆从们大气也不敢出,就那么噤若寒蝉地看着银止川的拉扯越来越粗暴,呼吸越来越紊乱。 关城门关城门! 最后他慌忙地抬起眼,朝奴仆们暴怒地呵斥道:快去找李斯年,让他通知禁军关上星野之都的所有城门!! 西淮把他能畅通无阻行走于整个盛泱的令牌拿走了,银止川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是他为什么? 银止川想:他是早就有打算离开的。 连今日说出府来给他补过生辰,也是为了脱身得更加容易。 他为什么要离开?他待他不好吗? 银止川有一肚子的迷茫和冤屈说不出来,但是这些都没有先找到西淮重要。 于是就在此时,他正要抓起外袍和奴仆们匆匆赶往外城门的时候,一张轻飘飘的薄纸从银止川的袍子中荡了出来,在空中转了两圈,缓缓落到地上。 银止川脚步一顿,良久慢慢俯下身,捡了起来。 是一张房契。 他送给西淮的那张房契。 我想要一栋在湖边的房子。不用很大,但是很安静,外头是桦树林,窗边是碧蓝的湖水。每晚睡前能看到银色的粼粼的月光,醒来时是带着雾气的稀薄晨色。下雨时有淋漓的雨声,门前再种两棵桃树。春来时打桃子吃,夜深闲敲棋子时,窗台上落着一两片桃树的花瓣。 好,那我就送你一栋这样的房子。 落厝在江州云村,和你的要求一模一样。何时我不成了,镇国公府被人抄家之前,你就自顾自逃命去吧。 但如若可以,我也与你同去。与你一同在那里度过余生,共至白首。 分卷(123) 这是银止川没有说出来的话,可他一直想着何时实现了,再对西淮说。 没有想到,没有等他对西淮兑现诺言,西淮已经先退还了他的房契。 他拿走了他可以用来出城的玉佩,也还了他赠与的归处。 也许连曾经生同塌,死同穴的诺言,也一并反悔了。 [*注1]:文里有些诗是我集句的。集句是指取已有的一句或几句诗,拼集成一首新诗。例如王安石的集句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就是集的原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有些人会专门钻研这种玩法,以让集句比原句更有意境(主要在宋代以后)。 第139章 客青衫 93 上一次星野之都这么热闹的时候,还是银止川在找那只他开了光,准备炖给西淮的鸡。 只见镇国公府所有的家兵仆从都被遣出去了,挨巷挨街地找人。 连角落里的猫窝都没有被放过。 家兵搜过,原本就混乱不堪的黑巷更是一片狼藉,瘪了一面的铁桶不知被谁踹了一脚,待在原地叮铃乓啷地打转。 地上只剩下一片凌乱的脚印。 银止川还在君子楼上,仍是他和西淮昨天待过地方。 从这里也能看到城门,瞧清楚每一个出城去的人。 只是物是人非,同样的地方,桌子上的菜都已经冷了,剩下些残羹冷炙。 昨天留在银止川身边的白衣客,也不知所踪。 李斯年从楼下拾阶上来,看到银止川的第一眼,就是他坐在木雕桌旁,身边一个人没有。手臂肘弯撑在腿上,掌心握着一只锦囊,神经质地反复摩挲。 眼神空茫而僵硬。 整个人说是失魂落魄再恰当不过。 止川 李斯年欲言又止,低低地叫了他一声。 银止川听到声音,立刻抬眼看了李斯年一眼。但是很明显不是他期待的那个人后,他眼里燃起的那抹光又很快暗淡了下去,只低低说: 噢是你啊。斯年。 李斯年心里五味陈杂,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了许久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出口一句安慰道: 放心,城门口我已经吩咐过了。凡是用镇国公府的令牌出城的人,都一律扣押带过来。其余的几个出城小路,也都派人过去看着了。 这实在是很用心的安排,如果实施下去,很难有人能从固如金汤的星野之都逃脱 只是西淮如果还没来得及出城的话。 银止川揉了揉眉心,很疲乏的。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朝李斯年说: 多谢。 不客气。 李斯年答:你与西淮公子在查赈银上帮了枕风许多。这都是应该做的。 顿了顿,他看到银止川颇为不好的脸色,又问道:你中午是不是还没有吃东西?让小二上点酒菜来吧。也把这些残羹冷炙撤下去 不。 然而话音还未落地,银止川就立刻有些神经质地说道:不要撤走。这些是我和他吃过的最后一顿饭了。也许这个就是我和他吃过的最后一餐饭。 两个人之间倏然一静。 这实在是个颇为悲凉的形容,过了许久,李斯年才极低声道: 不会的不会就这样,变成最后一面的。 但是银止川默然地看着手中荷包,沉寂得就像一尊化作了石头的雕像。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他才闹脾气,突然负气出走。 许久过后,银止川轻轻地哑声说。 但是想来想去,我们这几天一直都过得很开心的,也没有什么争吵。他不应当这么吓我的。 这种事,有时候说不清。 李斯年揉了揉额头,勉强说道:你和西淮公子 我从认识他那天开始,就有一种直觉,好像他最后是会离开我的。 李斯年话未落地,银止川却就突然打断他,轻声说道。 他眼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好像在这样极致的疲倦和突如其来的打击之后,终于陷入了一场妥协 如果无法接受的噩梦早已经在降临之前,暗含征兆地预示过无数次,那么真正发生的时候,人是会反而有一种不必再担惊受怕的如释重负。 他看我的眼神,对我说话的样子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银止川说:好像有一点冷淡,又有点不愿意深交,因为他知道他是会离开的。 我发现了,可我还是愿意对他好,因为我喜欢他。 银止川说:到现在他终于还是走了,却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他始终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糊里糊涂地喜欢上他,糊里糊涂地被他抛下这一场动心,我被蒙在鼓里,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了解他在想什么过。 李斯年说不出话。 他从前见西淮和银止川在一起,只觉两人举止亲昵。银止川看西淮的眼神,西淮朝银止川微微带笑的模样,让他觉得两个人极是般配。说是天造地设也不为过。 可没想到最后,实际上是这样地无可奈何、满是苦楚。 他有什么一定要离开的难处,大可以告诉我的。 银止川勉强笑了一下,说:我也不是会不管不顾强留他的人。爱一个人,就是要让他快乐,不是么?我只是想知道,想在他走之前问一问他,有没有不舍过,这就够了 。 李斯年心里堵得发闷,走到桌前,无声地灌下一口酒。 世间苦楚,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意不平。其实说到底,也都由一个情字而来。 楚渊与沉宴也罢,他和林昆也罢,如果没有动心过,没有与彼此相遇过,又何曾会过的这样痛苦? 可是,倘若没有动心过,这又多么无趣苍白的一生啊! 银止川和李斯年在酒楼上守了半天。及至傍晚的时候,却下起了雨。 雨水让整个星野之都都湿淋淋的,出入城门的人穿上了斗笠。 士兵们拿在手上的画像纸也不可避免地沾湿了许多。 辨别西淮的工作变得困难了起来。 银止川在酒楼上稍加沉默,几乎没有犹豫,而后他抓起银袍,和随从一起走下了酒楼。 他到城门口开始亲自排查出城之人。 其实,在银止川找西淮的过程中,西淮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他站在一个银止川很难注意到的角落,穿着身黑色的袍子,一个宽大的斗篷遮住了半张脸。 他从银止川在酒楼失魂落魄的时候就开始看着他了,看他不肯撤去那餐冷饭,不肯听人的劝说,还走到城楼下淋雨。 他原本想他什么时候回镇国府了,自己再离开的。 却不想银止川一直没有回去。 为什么不肯回去呢? 西淮默然地想,这雨已经越来越大了,他的银白长袍被雨风吹湿。他是镇国公府的七公子的啊,他不应当这样狼狈的。 西淮离开他,就是想,他应该永远做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不受拘束,不陷谋害。 他不应该被任何人毁掉,也不应当被任何人利用那颗赤城坦诚的心。 然而,世事就是这样,有时候不是你想要保护一样东西,它就不会因你受到伤害。 下一个。 下一个 下一个 另一边,银止川仍在挨个搜查着离开城门的每一个人。 他和守卫们站在一起,看那些斗笠下平凡或庸碌的脸,抹着雨水朝他看过来。 但是不是都不是。 查过这么多人了,没有一个是西淮。 在这一刻,银止川很希望西淮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很惊奇地看着他,说自己只是去买一个什么东西罢了,他怎么吓得这样大张旗鼓。 然后他们就一起回府邸去,和往常一样。 可这个想象中的刹那,却一直没有出现。 少将军,您要不去躲躲雨罢。 眼见城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天色也越来越晚,雨下的噼里啪啦。亲兵过来劝银止川:您将画像交给我们,我们替您看着。有任何相像之人,都给您立马送过去您这么一直守着,也不是办法呀。 不知是不是精神躯体上双重打击的缘故,银止川的唇色竟然有些隐隐的发黑。 又在雨风下站了颇久,浑身的袍子都已经湿透,这么狼狈不堪的模样,守城之兵们很怕他出了什么变故。这不是他们能担待得起的。 然而银止川一声不吭。 少将军 雨声大如落盘之珠,直在地面上激起一层蒙蒙的白雾。 这座延续了千年的王都此刻看上去黑沉沉的,褪去了繁华的虚幻的影子,显出它真正的颓靡,败落来。 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食物残渣被雨水久泡后的腐味。 西淮 倏然间,银止川放声大吼道。 他朝着未知的方向,分明不知道那个人在哪里,躲在阴影下的西淮却被他吼得微微一怔。 你是喜欢我的啊 银止川低低说道:你是喜欢我的啊,你忘了吗!? 西淮喉咙微微滚动。 银止川的目光在四处游离着,他像看着某处,又好像没有看着某处。 你要这么一声不吭地走掉,永远不再见我吗? 银止川问道:你没有你想的那么狠心你现在走掉,你会想念我的,你会日后后悔这样逼你自己的!! 西淮在角落里微微攥紧了拳,手指深深地扎进了皮肉里。 你还在城里对不对?你不会舍得这样走的 银止川继续说:你昨天把袍子脱给了我,现在穿着单衣冷不冷?我们一起回府邸里去吧,还有小番茄呢,你上次说要给它做一个度冬的棉窝,你不要它了吗?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一个人,他与你心意相通,是最了解你的人。 连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你最脆弱的地方扎刀,轻轻麻麻,却刀刀见血。 西淮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走出去。 银止川静静地站在原地,雨水从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滚落。 他注意着城内任何一个有细微变化的地方,想这样倘若西淮回来了,他就能第一时间注意到。 少将军 守城的将士低声说。他们劝他:算了吧。如果您要找的人会回来,那麼他也不会离开了 银止川看了会儿,可是他面前的大街小巷和静谧的长队没有丝毫的动静。 怎么会呢? 他执拗地轻声说。 银止川握着掌心的荷包,上面还留着西淮亲手刺得平安二字。 柔软的荷包在银止川的手中挤压得变了形他不应当这样做的,因为混着雨水,荷包里的迷梦草更容易挤压出有毒的汁液,这些汁液里的毒已经流转进了银止川体内一部分。 这也是他嘴唇发紫,视线也开始模糊的原因。 西淮,你是喜欢我的啊,不是吗? 银止川低声喃喃着。 他像是一个受到了不公平对待的小孩,但是不愿意相信。 于是找尽身边一切东西,试图来说服别人,证明不是的,你看啊,他是爱我的。 银止川握紧了手上的荷包,一遍又一遍反复说着: 他是爱我的他是爱我的啊。 那种无助和语气中的酸楚,几乎让李斯年不忍卒听,闭着眼转过了身去。 你心悦我,一分一毫也不愿亏欠我。 可是,你真的可以做到这样毫不犹豫地离开吗? 银止川无声地在心中一遍遍想。 他肺里起了一阵寒气,激得他不得不咳嗽起来。同时,视线也开始模糊、扭曲。 银止川原本不愿意离开的,因为他觉得他从城门一走,西淮肯定就会真的离开星野之都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却感受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头昏目眩,这在他以往历经沙场的时候都从未有过。 银止川几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觉得口鼻有些发凉,他下意识擦了一下,便见手上满是鲜血。 再接着,便是周围一阵惊呼,他倒了下去。 沉宴再次见到楚渊的时候,是在求瑕台。 他心情颇好,因为楚渊这次没有派人拦他。 也没有托词睡下了,或是身体不适什么其他的理由。 他欣赏着求瑕台的一草一木,连纸推门前的竹刻漏,都饶有兴趣地看了半天。 陛下,少阁主请您进去。 一名观星阁的弟子拉开纸门,垂首朝沉宴禀告说。 闻声,沉宴或者说该叫七杀,唇角一笑,抬眼朝通传的小弟子看过去。 他并没有刻意让自己与真正的沉宴有什么不同,但是就在被他注视的时候,那名通传的小弟子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七杀很愉悦,因为他本就像个恶作剧的小孩,要让对方被他的恶劣弄得痛苦不堪。 那样他就从欣赏别人的心惊胆战中得到愉悦的养料了。 他今日好不容易弄到了这具壳子的控制权,这种愉悦就越发加倍了。 你比言晋那小子看起来顺眼多了。 进屋内的时候,他还特地在那小弟子身侧微微一顿,不知什么意味的眼神看着他,说:他的眼神,让我很讨厌。 分卷(124) 小弟子一愣,只见沉宴看着他,跟说什么悄悄话似的,贴着他耳侧轻轻说: 不要学他哦,小心我把你的眼珠子也剜出来。 但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沉宴就已经轻轻一笑,跨过门槛走进屋里了。 羡鱼 进屋后,沉宴却已经又换上了另一幅全然不同的面孔。 他关切地看着楚渊,语带慌忙道: 哎,羡鱼,你怎么在这儿呢,赶紧去塌上歇一歇。 楚渊正在收拾衣物,几缕漆黑的长发随着他俯身的动作垂到了容侧。 沉宴捋起一缕,放在唇边顺势亲了亲,豪不嫌自己亲昵地说: 这是什么香?真是闻得朕很情动呢 第140章 客青衫 94 七杀有一种奇异的能力,就是能让楚渊在怀疑他究竟是沉宴,还是壳子下已经换了人的犹豫间反复游走。 他嗅了一把楚渊的乌发,但又很快松开手,眉宇间换上一抹忧郁之色,问道: 羡鱼,朕闻你发间的药香又浓了些,可是最近身上又有哪里的不适么? 楚渊: 楚渊看着眼前这个脸上满是忧色的人,不知刚才那若有若无的一句你的发香情动是不是自己的幻听。 没有。 迟疑了半晌,楚渊还是回答说:也许是陛下闻错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轻轻的鸿毛挠在沉宴心上。 沉宴被七杀顶替了的沉宴,有时候真是觉得这个人真是温柔得不可思议。 说话也罢,为人也罢,永远都是那么一副清淡冷疏的姿态。好像不会生气,也不会动怒,发生了什么事,也总是先想想是不是自己的不对,误会了别人的意思。 让人想肆无忌惮地伤害他。 七杀饶有兴趣地勾起唇角,又把楚渊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一面欣赏这个人孱弱不禁风雨的病容,一面口不对心说: 羡鱼这是在收拾东西?求瑕台可有什么住不惯的地方,让你想换个地方小住? 这话说得实在是虚伪至极,果不其然,楚渊静了一静,而后说: 陛下,您应当听人禀告了我想要去底狱陪着言晋。 沉宴歪头看着他,眯了眯眼,而后一笑。 是啊,他听人禀告过了。 他怎么会还没听人禀告? 楚渊的动静或者说求瑕台里的一切,其实有什么不是被监控在他的眼底? 果不其然,见他这么低笑,楚渊也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我猜的没错这里的一切都在你的监视之下了罢? 不过是派人向朕多多汇报你的起居而已。 沉宴却自然而然说,脸上毫无半分心虚之色:你体弱,又是朕关怀之人。有什么念头、打算,朕自然要第一时间知道。 楚渊抿了抿唇,苍白病气的脸上明显有一种不快的神色。 啧啧啧。 沉宴无声咋舌,在心里想着:瞧啊,看看我那个废物的原识,在我不在的时候,竟把他的心上人捧成了什么样子? 监视监视他的起居而已,就已经不愿意成这个样子。 那本君倘若做出更混账的事情,他岂非气都要气得喘不过来? 但七杀并没有半分惭愧的意思,反而更加期待了起来。 陛下,没有想到,你我也有走到今天的地步。 良久,楚渊看着这满地的狼藉,轻声地说。 七杀一笑,反问道:哦,是吗? 那你倒是你说说,我们走到了哪一步? 他故意做出一副惊奇之态,然后目光又在卧房扫了一圈,当即找到一个空处,随意坐了,问: 你以往有什么不满的,可以一样样讲给朕看。 楚渊站在原地,却只是沉默着。 羡鱼,朕有时候为你默默付出,你却全然不知道啊。 沉宴无趣地凝视自己的手,左右翻转着看了看,摇头说:难怪你替言晋那小子委屈,又觉得我们的情谊全不复初你的心思全在他身上,又何曾注意到过朕?羡鱼,朕心里真是好生地委屈啊! 他这样说,楚渊微微一怔,像有些懊恼又有些惊奇,果真静了一静,似在仔细思索,而后轻声问沉宴: 陛下,有为我做什么,我不知道吗? 七杀笑起来了。 这也正是他一直想说的。 从继承这个壳子开始,他就觉得这沉宴的原识活得忒窝囊! 明明有大好的先机,却把好牌打得稀烂!生生叫那妄图欺师犯上的小混账抓牢了楚渊的全部心思。真是废物! 你想听么? 沉宴问:朕为你做过什么? 楚渊稍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听有什么意思? 沉宴说。他霍然站起身,抓起楚渊的细腕,大步地朝外走去:朕与你亲眼去看! 星野之都已经是慢慢从数月之前的那场大灾之中恢复生机了的。 只是元气大伤之下,一时再怎么努力,也依然有许多地方难以恢复如初。 沉宴与楚渊一路登上了惊华宫西墙,从这里能够看到视野最开阔的星野之都。 以前元宵节的时候,他们也常来此处看繁如星点的灯火,和千万户安家乐业的人家。 但此时,再登上此处旧地,落入楚渊眼中的,却只有满目疮痍。 因为沉宴一路上拉着他走得太疾,登上城墙时楚渊的气息尚有些不稳。略微急促地低喘着。 你看。 沉宴说:还认得这是星野之都吗? 楚渊抬眼,而后便是一怔:这 这怎么会是他记忆中的那个星野之都!? 羡鱼,这段时日发生了太多事。 沉宴低声说:但是朕一样也没有告诉你。是怕你心中难过因为你心中难过,是朕在世上最不愿意发生的事。 还记得朕与你说的城内出现了些毒患么? 沉宴问:就是将你身边那小混账,捉进底狱的最初原因? 楚渊迟疑地点了点头。 其实,那并非是一桩小小的动乱。 沉宴说:几乎有半数以上的王都居民,都在那场毒患中死去了!! 半数以上的居民啊。 沉宴极轻叹息了一声:还是发生在星野之都这可是盛泱的王都、中陆的心脏!! 楚渊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他蓦然想起来了,确实有一段时间,求瑕台里的一切都是与外隔绝的。 那时他只察觉到了些不对,宫娥们看他的神色都是闪闪躲躲的,却不想是因为这个。 在此之前,你与钦天监争得不可开交朕知道你是好意,为百姓着想,但你可曾想过,你顾着的那些百姓,会不会最终出卖你? 在发生毒患的那段时间,有无数中毒之人在夜里做同一个梦:梦里的神预示,发生如此灾祸,都是因为要废除钦天监,才被降下神罚。如需平息这一切,就要让触怒神的人付出代价。可是谋划着一切的人是谁?是你!楚渊,你知道朕要顶住了多大的压力,才能在万民之前保住你么? 沉宴观察着楚渊的神情,心中有一种得意之态。 是的,就是要告诉他。 真是不明白,这蠢笨的原识一直藏着掖着做什么? 倘若对一个人好,却叫他根本不知道,还不如找一块豆腐撞死! 你还记得林昆么? 沉宴问道:那个与你一起对抗钦天监的御史台御史? 他 他此刻在底狱。 沉宴说:他背了不属于他的赈银案丢失罪责,也许被流放,也许被问斩。待他死后,冒犯钦天监与神祗的罪过也会全部推到他身上,以他一人之死平息这场风波。 七杀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但是是不是为了楚渊,就尚且有待商榷了。因为他由自身情感出发,也相当看不惯林昆。若他以后拿到这副壳子的支配权,第一个想要干掉的,也是清廉直言的林御史。 楚渊怔怔地看着荒芜、遍地哀声的星野之都。 羡鱼,你还不明白么?言晋也好,林昆也好,除去他们都是为了你啊! 沉宴说:在国祭大殿上占出了亡国三星,后又有星野之都毒患,如果不真的弄出三个人来给平民百姓一个说法朕、也不是神祗。无法不损一厘一毫地保下你! 当初在思南山上初见,朕便对你一见倾心。 沉宴哑声说:从此立下誓言,发生一切,也不会叫你受到分毫损伤。这就是朕对你的心意!但是你却说朕对你变了?真是好生伤朕的心!楚渊羡鱼! 他说着要去拉楚渊的手今日替这壳子的另一个灵魂说出了他心中所想的一切,不趁机再做一番他只敢在绮梦里出现的事,岂不是大大的损失? 然而楚渊猛然一哆嗦,接着踉跄数步,后退着挣脱了沉宴的桎梏! 我你 他喃喃说:你是沉宴? 七杀身形一僵,勉强笑道:我当然是沉宴。除了是沉宴,我又能是谁呢? 可是我从始至今,从来只将你当做过知己 笑话! 七杀脱口而出,心想,你为他受了那样大的屈辱,忍了那么久的污名,却说只将他当知己?那当你的知己,也太快活! 朕不管你将朕当做什么。 沉宴上前一步,牢牢抓住楚渊的手,不让他逃脱,接着说道:但是朕为你是愿抛下江山也不顾的! 楚渊瞬时如遭重击。 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喃喃:你是要成为良君贤主的人啊,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昏庸糊涂的话? 沉宴冷笑地看着他:朕为了你,甘愿做昏君庸主。 从发现沉宴是杀破狼三星之一以来,楚渊一直将自己当做是沉宴的鞘。 他是一柄会断送盛泱气脉的妖刀,哪怕沉宴自己并不想如此。 作为一个生来就被诅咒、被注定做亡国之君的君主,楚渊心疼他。无法做到熟视无睹。 但是直到今天,楚渊才意识到,作为刀鞘,他竟也成了催化沉宴断送盛泱的祸首之一。 他舍不得那双优柔的,好像天生玉石的温润眼睛失望,但是却在不知不觉间,让它在因为自己变得妖异、邪恶。 老天啊竟然是因为我么。 楚渊失魂落魄喃喃。 沉宴皱了皱眉,却见孱弱久病的雪衣人蓦然颤抖起来,清减消瘦的身躯在风中抖得犹如一片无所依靠的薄叶,良久哽咽说: 伯牙子期终枯骨,不如相忘作故人。师父原来您给我的判词,是真的! 第141章 客青衫 95 银止川倒在雨水中,镇国公府的人手忙脚乱将他送回府。 然而送回府后,请了大夫来看,却看不出任何问题。 银止川吐血不止,却并非风寒,也并非重病。医官翻了他的眼皮来看,却见他瞳孔微微收紧,呈现出一种深睡之人的状态。 这 医官们都是星野之都内最德高望重的名医,彼此面面相觑,说不出原因。 也许七公子这是中了毒。 彼此商榷了数番,他们才斟酌着小心翼翼给出结论:中了一种不知名的我等都没有见过的毒。 上京暗杀术乃天下无双,从行刺到用毒,随意一样,都是冠绝中陆。 花辞树放进西淮荷包中的迷蒙草,更是无色无香,毒性至烈的药草之冠。 他们担心一招无法将银止川致命,作为同为中陆明月公子的待遇,花辞树自然要将事情做到最绝为止。 这、这可怎么好? 银府上下乱成一片,忠心于镇国府四十余年的老管家更是伏在床边痛哭不止:我伺候七公子二十多年,看着他长大。老爷和其他少将军已去,难道现在连七公子也要莫名横死吗!!? 但是这样的哀哭也毫无意义,因为没有查出毒源,那时候他们甚至连银止川佩在怀中的荷包都未取出。 那棵沾了雨水的迷梦草,还在源源不断地往银止川身体内传输着毒素。 直到第四天,银止川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仿佛随时都会气止。 府里的下人甚至开始准备后事,问丧葬铺的人订了棺材,悄无声息地停入后院中。 仿佛银止川气绝,已经是无法挽回之事。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风尘仆仆的游侠儿闯入镇国府,古朴无华的玄黑阔剑指着众多围住他的小厮,疲倦说道: 带我去见银止川。 分卷(125) 姬无恨来了。 上一次为查王为良蓄养花氏奴隶一事,他从银府消失已逾数月,没想到今日竟然及时赶了回来。 有些仆从还不认得姬无恨,只戒备地看着他,唯独那名以往负责替姬无恨和银止川传递书信的小厮如蒙大赦,知道这是镜楼的前任主人,几乎喜极而泣叫道: 快,快带姬少侠去救七公子!! 姬无恨令人备水,将银止川房内所用之物全部换掉,又从怀中取出一枚黑色药丸,慎重送入银止川口中服下。 最后他以内息替银止川调理整夜,第二天天明,才推开房门,疲倦地走了出去。 府内所有人都候在院中,屏息而立,期待又害怕听到什么坏消息地看着他。老管家颤抖良久,哑声问: 少将军怎么样了? 他是天下之兵的主人,不会轻易丧命。 姬无恨说。 顿了一顿,疲倦落拓的男子却又接着道:但是,我救不了他。 银止川再睁开眼的时候,感到喉咙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 他看了头顶玄白的床顶数秒,意识慢慢回笼,逐渐意识到,自己这是又回到镇国公府里了。 身上盖着的被子温暖柔软,闻上去有一股浆洗过后的干爽清香。银止川静了静,听一人在他耳边说道: 醒了? 银止川转眼,这才发现守在他身边的人是姬无恨。 姬无恨抱着他的剑,依然是那么一副熟悉的风霜满面的样子。 没什么惊喜也没什么哀忧的神色,只这么平平淡淡地看着他。 西淮 银止川嘶哑说 虽然刚睁开眼,但是他第一刻想到的仍是西淮。 先喝杯水罢。 姬无恨将桌案上的瓷杯递给他:试一试运息,有没有哪处肺脏疼痛? 银止川艰难起身,深呼了口气,感觉尚好,似乎没有姬无恨说的那种疼痛感。 他摇了摇头,问道:我昏迷几天了?西淮 西淮找到没有? 他想说。 但是,就当他话音还未落地的时候,姬无恨打断了他,平平说道: 你快死了。 银止川有一刹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什 毒是放在这个荷包里的。 姬无恨视线下移,示意银止川那枚桌案上的那枚荷包。 那是一枚离姬无恨有些距离的荷包,用一个玻璃罩子罩住了。 但是于银止川而言,却熟悉至极。他昏倒时口鼻溢出的鲜血还沾在上面,此时已变得发黑,暗沉。 你说什么? 银止川怔怔的,手指微僵。 这里面装的是迷梦草。 姬无恨叹了口气:专产于上京荒漠的迷梦草,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 在这世上,倘若有一种毒,用起来绝不会失手的迷梦草。 银止川似乎定住了,无法理解到姬无恨的意思。 无法理解他说的你已时日无多,或他为什么要指着西淮送的荷包,说这里面有毒。 那是西淮在他的生辰宴上,送给他的荷包啊。 止川。 姬无恨叹了口气,终于显出了一点除平淡外的低郁神色,低低说:你毒入肺腑我救你不得了。 银止川: 空气中诡异地静默了数秒,姬无恨与银止川彼此对视。 无恨兄 良久银止川说,他勉强笑了一笑:你我数月不见,我这次淋了雨,身体不适,没有拿桑梓归同你洗尘。所以你同我开这样的顽笑吗 止川,这是不是顽笑你心中清楚。 姬无恨却叹息着:你自己中了毒,呕了那样多血,难道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只是因为我告诉你这毒是从荷包里来的,你才 我身上接触的衣物配饰繁多,你怎么知道一定与这个荷包有关? 银止川抢白说道,因为太过着急,他的语气几乎有点急促,胸腔也因为情绪的激动而微微起伏着。 是的,他可以接受自己中毒,甚至可以接受自己时日无多。 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会令他死去的毒,是来自西淮的那只荷包! 何必呢? 姬无恨悲哀地看着他,那目光中有银止川说不出的意味:你就那样相信他吗?他不过是一个连来历都未曾清楚告诉过你的小倌止川,你我相识数十年,别人也就罢了,你知道我对中陆奇花异草的了解难不成还会认错这毒性中陆排名第一的迷梦草? 兴许是你这次认错了!! 银止川骤然暴喝。 他是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人,体内的毒素也未排除,只是暂时积淤着,压制在某一个地方。 因为情绪的激动,银止川咳嗽起来,捂着心口,痛苦地伏在床头。 他是爱我的啊 脸色苍白的少将军紧紧揪着被单,竭力咽下喉头的血:他爱我,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姬无恨漠然地看着他,不知是觉得银止川执迷不醒,还是觉得他对西淮的信任之深匪夷所思。 那你可知道 姬无恨张了张口。 数十日之前,他被毒蛇咬伤,是我替他将伤口里的血吮出来。 银止川喘息说:逐颜行事光明磊落,他不会恩将仇报。我了解他 逐颜。 姬无恨重复着这两个字,突然觉得很奇异,问道:你知道他叫逐颜?叶逐颜? 是。 银止川说:虽然他人已经不在这里,但是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人不会容许他受无端污蔑。 姬无恨蓦然笑了起来。 止川啊止川 他摇头叹息着:我该说你什么?你既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他的身份么?不知道他是当初名动天下的叶氏幺子叶逐颜,不知道他是因父流放,举家远谪的叶逐颜?不知道他是因你父兄失守沧澜,横遭灭门的叶逐颜?! 银止川耳边轰得一响,骤然全身都僵住了。 你说什么? 你只知你替他吮毒,救他一命。可你知不知道他父母姊妹,都因你父兄弃城而死? 姬无恨缓缓地吸了口气,低声道:这么算,在他心里,也许你还欠他两条命。止川,你千不该万不该,怎么能叫这样一个对你抱有如此深敌意和仇恨的人,走到你身边!? 当初你让我查王为良与上京花辞树私仇一事,我去到了上京。 姬无恨说:但是在路上,捡到一张带有奇异暗香的帕子,偶然发现你府中有人与上京私通。他似乎是花辞树的内应。于是我顺着这条线继续往深查,发现其中错综复杂,远比我想象严重得多。我想回来告诉你,却意识到此事与沧澜旧案也有关系。及至弄清一切,昨日赶回却没想到已经来不及。 不会的 银止川却喃喃说,他失魂落魄又执拗万分:沧澜战败与我爹和哥哥无关啊他们不会做出那样的事的,逐颜他误会了。我父兄不是那样的人,不会弃城逃跑,也不会丢下百姓不顾。无恨无恨,你不是已经查到了吗,沧澜的事另有隐情,我父兄是冤枉的啊!! 姬无恨沉默地望着他。 但是,在别人的心中,不这么想。 许久后,姬无恨轻声说:在叶逐颜眼里,你是害死他血亲的元凶之一,是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报复的世仇。所以他来到了你身边让你爱上他,再将你置之死地。 银止川脑海中浮现出西淮寡淡素然的脸。 想起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他静默又眼神似有别样地看着他,沉默说:我是西淮。西出阳关的西,秦淮夜泊的淮。 还有他对他反复的态度,永远若即若离的眼神。 脑海中很多若有若无的线索,终于都在此刻对上了号。 原来你在那个时候就开始骗我了呀 良久,银止川轻轻地说。 他手指无意识收紧,紧紧地攥住了。 银止川目光落到桌面上那个含着迷梦草的荷包上,上头还留着西淮亲手刻的字平安。 银止川还记得当初自己收到它时欣喜的心情。 他是那么闻宠若惊,好像他不确定很久的一件事终于得到了依据他心悦的人,确实也是喜欢他的。 却没有想到,他送他的最后一样礼物,其实是为了杀死他。 可是你不是喜欢我的吗?让我永远也不要忘记 银止川哑声说:你说过的话里,究竟哪一些是真,哪一些是假啊 银止川想转过脸去,因为感觉眼眶很热。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手背擦过面颊时一片潮湿,银止川闭着眼侧过了脸。 泪珠从他的下颌接二连三淌下来,滴落在地上。 第142章 双更合一 银止川独自坐在房中,姬无恨已经出去了。 暖融融的夕阳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的床脚,投出一道斜斜的光影。 窗纸很薄,在橙红的夕照下更显得轻薄如蝉翼。 这是一幅很安宁沉寂的画面,银止川看着上下漂浮的浮尘,静静地也不说话。 他将与西淮自第一次相遇至今,发生过的每一件事都重新回想了一遍: 发现他真是一个傻子,忽略那么多再清楚不过的线索,只一意孤行又近乎偏执地喜欢上西淮。 西淮从来不是一个好细作,他明明说得那么明显,眼神里的疏离那么不懂掩饰,但是银止川就是看不到。 他只看到西淮冷郁怅惘的外表,和对盛泱不知由来的恨,就觉得他与自己一样,都是这时代的叛逃者。 于是急不可待地想要靠过去。 却没有想到,他的恨,不止对盛泱,也有对他银止川的一份。 姬无恨临走之前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小匣子,放进了那只扣着荷包的琉璃罩中。 小匣子里有两只蛐蛐儿,原本很聒噪闹人地叫着,但是进入琉璃罩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都悄无声息地安静了下去。 银止川垂目看了一瞥,那两只蛐蛐都腿脚僵硬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他勉强起身,以小刀轻轻在死虫身腹上划了一记。 只见死虫外部看着完好,内里的器脏却都已经融化成了一滩血水。 这就是西淮为他安排的结局。 原来这就是他所爱的人,希望他能得到的结局。 银止川有几分木然地想着,而后倏然一笑。 从最初的头脑昏昏沉沉的应激反应之后,银止川现在已经平静许多了。 但是平静有时候并不代表心无波澜,反而更有可能只是荒芜。 下一世,你记得也来找我。不过要早一些,我与你死同穴,生同塌。 不要忘记,我是心悦你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忘记。 从今天开始,银止川,换我来喜欢你。 这些话在他耳旁回响着,银止川有一瞬很想再见到西淮一次,当面问一问他: 这些话,都是你说的。但现今不作数了吗? 也想问一问他:你离开我的理由,是不是也因为功成身退。我已经中毒,所以再留下去也没有意义? 你是这么有把握我必将垂死,也再也不想多待在我身边一刻,所以连亲眼看着我死去都不想见证吗? 银止川头痛地抵着额头,艰难地喘息了一声。 那喘息听上去就像垂死重伤的困兽,心哀到了极致,反倒是啜泣呜咽不出来的。只这么干干地哽在心里,如鲠在喉,勉强低喘一声,就令闻者感到悲伤。 你要将那小倌找回来。 不知何时,姬无恨又回来了。他靠在门框上,斜斜地倚着身子,抱着手臂,说道:虽然他手中不一定有解毒的方法,但是捉住了他,也许能从上京人手中换回解药。 银止川点点头。 但他并不是想着解毒什么事,而是心里有个声音不住地重复着: 他还要再见他一次。 他一定还要再见他一次的。 要亲口问一问他,你真的没有喜欢过我吗?一次也没有? 从前的一切言语都是谎言,从你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刻,就是为了要让我死么? 天气阴沉,屋外正密密麻麻地下着雨。 盛泱这个季节总是常常下雨,十月与十一月交替的时候,下过几场雨,就入冬了。 只是往常这个时候,林府里总会烧细炭,那是从东边的隐黛森林里挖出来的,与用于国祭的蝶梦玉一样,都是特供。 烧起来没有熏烟,还有若有若无的甜香,只一小块,就能让整个屋子都暖和起来。 分卷(126) 与林昆此时待的监狱一点也不一样。 下一手,请。屿汐独家。 隔着潮湿的栅栏,一只手从隔壁牢房伸过来,将一团枯草璇点在地面画出来的棋盘上。 那是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缩着宽厚的肩,前几日被送进来。正关押在林昆左侧牢房。 雨下得长绵难绝,有几丝若有若无地飘了进来。 这监狱里有一扇很高的天窗,平日里难有几缕阳光照入,此刻下起雨来了,反倒因为底狱地势低,天窗几乎与水沟齐平,飘进不少于雨丝。 林昆神色平淡,只略微在棋盘上扫过一眼,就把充当棋子的碎石落了下去。 他的心思并不完全都在这盘棋上,这个与他下棋的棋友也并不擅长下棋。 自从与林昆对弈以来,候尚就没有赢过一盘。林昆毫不怀疑,即便他闭着眼与这位棋友下棋,赢的人也是他。 候尚根本不会下棋。 我又输了。 果不其然,林昆落子之后,候尚思忖地看了半晌,就又丢下棋子,缴械投降。 他已经输了数十把了,手里稻草揉的假棋子几乎要用完。 候尚苦笑着,林昆却毫不在乎,只瞟过一眼,说道:不妨。 再来。 在这个牢房里,他们俩也许是最奇怪的人了。 一个是被关押了数月的世家公子,从翩翩人如玉到而今的阶下囚,眼看就要性命不保,林昆却安之若素,瞧不出一点哀愁惊忧的模样; 另一个是犯下滔天大罪的守墓人,盗取尸体钱财、私藏赈银,这哪一个都能叫他判个凌迟。候尚却天天喝好吃好睡好,仿佛在这儿不是蹲大牢的,而是修生养息来的。 这几日下雨,潮了些。 候尚一面收拾棋子,一面以脚擦碾开一只黑黢黢的爬虫,笑说:但是比起我从前住的窝棚,又还是好许多。起码这监狱,不会被雨浇塌不是?小公子,我看前几日有狱差向你送毛毯,你却不要,何必这样为难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分明看见你这几天天潮,脊椎和腰部疼得夜里都睡不着觉。 林昆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候尚会注意到这些细微之处的末节。 默了默,才低声道:不妨。 候尚不知道林昆的身份,只是从他的气度谈吐中,猜到林昆也许身份不凡。 而他更加猜不到的是,狱差之所以对林昆礼敬有加,不仅因为他是出身显赫的名门公子,更因为作为御殿大都统的李斯年和底狱打过了招呼。 林昆不愿意接受优待的原因却也是在此:他是何等玲珑剔透的人,早看出来朝中形势有变,自己的情况恐怕并不如李斯年形容的那麼无关轻重。他也许即将成为沉宴平息百姓怒火的牺牲品,那麼如此,是再不能将李斯年牵扯进来了。 我儿时,也淋过一场大雨的。 稍时,林昆默了默,看着窗外的雨势低声说道。 噢? 候尚挑了挑眉,意外问:想不到公子这样养尊处优的身份,也会淋雨。 是。 林昆淡淡地笑了笑:我儿时贪玩,养过一只小狗。 小狗倒是其次,只是今日的雨势太大,听着这噼里啪啦的雨声,令林昆想起了一些遥远的往事。 那大概是还只有四五岁的时候,林昆收到了一件生辰礼物一只小狗。 和绝大多数世家教养子弟的方式不同,林昆从小接受的教育是相当严苛的:不仅背四书五经达不到标准就要打手板,而且鲜少有被允许出去和同龄人玩耍的机会。 他能得到的全部陪伴,都来自那只小狗。 可是有一天,那条小狗跑丢了。 那天的雨也很大。就和今天一样。 林昆笑了笑,低声说。 心爱的小狗丢了,其心焦程度自然不言而喻,林昆和侍候他的仆从全部出动,挨街挨户地寻找。 最后一直找到了黑巷里。 那是几个流民,饿得很了,手头又没有钱,见林昆的小狗跑出来皮细肉嫩,就动了歪心思。 看到小狗的皮毛血淋淋地扔在水沟旁,生锈的铁锅还滋滋地炖着肉汤,年幼的林昆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他为了找丢失的伙伴淋湿了衣服,踩污了鞋,却只看到一滩脏兮兮的血。 太傅府的下人们也慌了,他们从未见林昆哭过,即便被老太傅打手板小少年都是咬着唇,泪水在眼里打转儿别过脸去的。 当即向这群人冲了过去,要将他们捆绑起来,扭送到官府。 但是动手过程中,总难免有磕磕碰碰,很快那群流民就被摁倒在地上,鼻青脸肿得变成单方面遭受殴打。 那旁边也有一个小女孩,大概是流民的孩子,她捧着一个脏兮兮的碗,碗底剩几根狗骨头,呆呆看了林昆数秒,而后突然痛哭起来,说: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爹爹把肉都给我吃了,大贵人把我捉去炖汤吧! 林昆从小到大平生第一次听见有人叫自己大贵人。 他看着嚎啕大哭的小孩,和面前匍匐在地上闷头受打的流民,最后目光停在一团脏污血腥的狗皮上,像受到了什么惊吓,静了两秒,突然弯腰呕吐起来。 这只是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原本应当很快就消逝在林昆的记忆中。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林昆却一直记得这件事。 府中的仆从后来禀告我说,那个偷狗的汉子是乡下来的庄稼人。原本在一个码头帮工,却因为被帮工的头儿看中他的妻子,将他妻子强抢去了。没过多久,妻子不堪受辱,跳了江,他也被打断腿,从码头赶出来。成为流民。 默了默,林昆低声道: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中,错的人究竟是谁。 候尚愣愣的。 错的是那个强抢男人妻子的码头头目吗? 林昆继续说:似乎是的。倘若不会是他,男人就不会成为流民,也不会因为没有生路,而偷走我的狗。但是,我就没有错了么? 候尚一怔。 我们林家世代为官,作为朝堂中的文官翘楚,却未能尽力于民。 林昆垂着眼:这样目无法纪的欺凌的事,却能在君王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也许,我也是有错的。 候尚一时说不出话。 你以为的星野之都是什么样? 没有再说下去,林昆话锋一转,问候尚道。 楼阁连云,安居乐业。 候尚长叹了口气,哑声说。 我也是。 林昆低低地笑着。但是后来我才明白,这里只是一个吃人的地方,黑云密布,暗无天日。 屋外的雨仍在下,沉默中,骤然炸响了一声惊雷,水沟里的水哗哗地往下转着。 大雨在地上激起一层白雾。 现今的星野之都更加乱了。 良久后,候尚低声说。 我进来时,所有人都在砸观星阁的庙子,涂污楚渊少阁主的画像。他们觉得,是观星阁得罪钦天监,才引得神怒,降下了毒患的惩罚。要将观星阁的人烧死赎罪,才能取得天神的原谅。 男人脊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墙,仰着头,哑声说:如果有人说观星阁一句好话,那麼就烧掉他的屋子,杀死他的妻儿,即便逼得他悬梁自尽,也不会有人说一句软和的话。哪怕这个人在毒患中,是不是给流浪人捐了草药,给无家可归者熬过羹汤。 人总是这样在混沌晦蒙中呆得久了,就会渐渐分不清方向。 候尚说:不知道哪些势力是在对我们好,哪些势力是对我们不好。只知道寻常人的日子,一直过得很苦就是了。这所谓千百年的古都,也不过是魑魅魍魉横行的地方。 我小的时候读书,先生说,书山浩渺,但若哪一日,从书中读出了宽仁二字,才算真的读懂了。[*注1] 林昆说:而今处世,二十余载,也终于明白,倘若哪一日,知晓了救世二字,才算真的活明白了。无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 二人谈话间,又已经下完了一局棋。 候尚看着地面上的稻草团和碎石子,苦笑了一声,说道:我又输了。 林昆微微一笑,不妨。 只不过,这一回我们要稍等片刻才能再来第二局了。他说道:斯年,等了许久,多谢你。 这时,才从阴影中走出一个年轻人的影子,他穿着银绣猞猁的锦袍,腰间挂着略带弧勾的细刀。眉眼英俊,站在月光下,看上去就像一个温柔的雕像。 他看着林昆,低低地轻笑道:枕风,我给你带了玫瑰酿笋和流心槐花饼。 李斯年原本是带着好消息来的。 他想告诉林昆,银止川替他找到了另一部分赈银的下落。 是在一块墓地的部分女尸中。 李斯年道:虽然尚未确定是谁藏进去的,但是可以确定,与朱世丰、莫必欢等世家大族脱不了干系。那些女子都是被选为河神的新娘的女子。 噢。 林昆轻轻地说,却并未有什么太大的喜色。 枕风,此事虽然尚未定性,但是起码能够洗清你的嫌疑了。 李斯年微微笑着说:无论如何,你不会与钦天监选定的新娘有关不是?我早就说过,此事定然是莫必欢的党羽算计于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喜悦与如释重负,林昆听了,却竟反倒迟疑了一下,问: 你们已经上奏于陛下了么? 还未。 李斯年说,此事是止川查出来的,他近来也出了一些变故。 噢。 林库点点头,似是舒了口气说:那就好。 好什么? 李斯年听不出的他的言外之意,笑了一笑,问:枕风,有时候我真是不懂你我想,这样的事,不是越早禀告圣上越好么?好早一些将你放出来。 那你也要知道圣心才行。 林昆略微弯了弯唇角,没有将心中的话说出来。 被收押进来的时候,林昆就早已预料到,沉宴的心意,是用他保下整个观星阁和文官团队的。 他总需要一个人作为砝码,换取钦天监的重新支持;就像人们有时候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个怒气的宣泄口。 他们要一个靶子,所有人都说这是一个坏人,他们将手中的烂菜叶和臭鸡蛋扔过去。狠狠臭骂几句,或将他的尸骨踩碎,由此来纾解对已故亲人的痛苦与告慰。 七年前,这个靶子是镇国公府;七年后,将终于轮到他林昆了。 但是,也没有关系。 林昆想,他坦然接受这样的结局,并且,也早已做好了对应的准备。 斯年,我想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好像还是十三年前的冬天。 许久,林昆轻声说。 一点点柔淡的光从天窗漏进来,雨暂时歇了,月亮从乌云后露出来。 李斯年在月光下审视林昆的脸,眼神和那暗光都有几分温柔的意思,嗯。 他说,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遇见你,真好啊。 林昆低声说。 他的脖颈拢在宽大松弛的囚服中,从侧面的剪影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脆弱感。 李斯年盯着那一截细瘦的颈子,许久后,弯起唇角道: 其实有一句话枕风,我想告诉你很久了。 嗯?什么。 我是为你而入仕的。 御殿大都统坚毅如折锋的眉舒展了开来,说道:如果没有你,我也许还是李家庶出的那个呆小子。一个人站在雪地里,被人罚被人打也不知道反抗。但是因为你让我明白,在这世上也是有一些人不嫌弃我,愿意同我站在一起的。这么些年,我拼尽一切地往上走,却只是想与你比肩而已。想让别人提起我时,能够想到你, 枕风。 他郑重地说道:我效忠的从来不是王权圣上,而是你。 他慢慢搂住林昆细瘦的肩膀,将下颌抵到他的肩窝里。 李斯年与林昆交颈拥抱着,默默在心中想:真好,而今自己也是能够保护这片单薄身躯的人了。他会不计一切代价,赴汤蹈火为这个从童年起就仰望的人,遮去一切风雨。 很快我就接你出来。 李斯年闷闷地哑声说。 许久未见。 林昆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怀中人坚实烫热的躯体。轻声说道:就不要说这些有些没的了。 二人在月光下安静相拥,大概是因为下过雨的缘故,这一夜的月光比往日更显得清亮澄澈。 照在他们身上,竟然显得有些寒冷。 许久后李斯年起身,说:我该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林昆点点头。 及至走到牢房门口的时候,李斯年才倏然注意到林昆在看他。 他安静地凝视着他的背影,发现李斯年回头了,才微微一笑。 下次再来看你。 李斯年说。 嗯。 林昆又一次道别之后,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了。 李斯年如常地走了出去,却没有想到,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个拥抱。 西淮走在雨中。 他如银止川预料的那样,并没有立即出城。 他在城墙上看到了银止川守堵城门,就一直看着他。 及至后来银止川呕血昏倒,被家仆送回了府里,他才微微舒一口气,退下了城头。 分卷(127) 西淮并不知道荷包里有迷梦草的事,也因为太远,没有看清衣衫上带着血迹。 只以为是因为淋了雨,又没有吃饭,银止川才突然昏倒。 他仔细地端详了银止川很久,然后觉得已经将这个人的模样装进脑海里,余生也并不会再忘掉了,才缓缓离开。 西淮现在还不能走。 在离开前,花辞树曾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你以为你不对他下手,他就活下去么? 西淮未因为这句话而倒戈,却明白,花辞树的话是真的。 而今星野之都内风云变幻,林昆已经入狱,同样参与过废除钦天监一事的银止川不可能就这样安然无事。 更不提花辞树已经入京,他背后不仅代表着上京,更有着始终来往甚密、对盛泱虎视眈眈的燕启。 介时花辞树和顾雪都联手,楚渊受制于深宫,明月五卿中的三人,其中两人都在与银止川作对。 银止川的处境太过危险。 所以,在这即将乱成一片的星野之都,西淮要最后为银止川做几件事。作为银止川给过他一片真心的报偿。 无论他领不领情。 第143章 客青衫 97 西淮在王为良府邸对面的茶楼上,叫了一个座位。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能够很清楚地看见府中所有进出的人。 西淮戴着一个黑色的斗篷,斗篷帽檐垂下来,刚刚好遮住了他一半面孔。 茶楼鱼龙混杂,不仅有本地的百姓,还有各处来星野之都做生意的商人,如此打扮,倒也不显得很很特立独行。 现在不仅是银止川,西淮也要小心地躲着上京人。 他不知道花辞树对自己的态度,但是料想他一贯狠决至极,多半不会对自己手下的叛徒容情。 客官,您的茶水。 正思虑间,小二上来了。他恭恭敬敬地朝西淮奉了一杯茶,复又低头收拾桌子,然后下去了。 楼里的其他客人们正在胡天大侃,因为外头下着大雨,不少行脚商都暂借茶楼过来避雨。 你们不知道,这王大人的宅邸啊,可是仅次于赴云楼、秋水阁的风水宝地! 旁侧,就有一人聚在茶客中间,高声喝道。 哦?此话怎讲? 正所谓,星野之都的美人分三分。 说话的是名蓝衣男子,不知是不是因为谈到了绝色的女子们,脸上一派眉飞色舞之态:星野之都的美人,一成在赴云楼,一成在秋水阁,最后的那一成,则是都被收到了王为良大人的府邸哪! 西淮手指轻轻一顿,原本侧目在透过窗户看外面的雨。 闻言,他握着茶杯,将雪瓷静静放到案上,转过头来。 我一名朋友,曾有幸入王大人的宅邸参视一番。 蓝衣男子说的很起劲儿,神情中有一副卖弄之意:他回来同我说啊,这王府里处处都是佳人,即便是那端茶扫洒的小厮,都是绝色之姿,恐不输秋水阁头牌呢! 噢? 你们知道什么是绝色么? 蓝衣男子继续说道:就是温柔、妩媚、对你有求必应! 周围一片嘘声。 我朋友说,他进去的时候经过了一道内门。那道内门门口,专门有美人跪在门口为人脱靴。那都是雪瓷一样的肌肤呀,却叫人随意地把脏靴子踩在他们身上,低眉顺眼地为人料理脏靴上的泥泞和灰尘。 蓝衣男子道:柔软雪白的手指揉在你身上,啧,你想想那一副光景最重要的是,你即便起了什么心思,他们也绝不会对你说半句拒绝的话随时随地,都满足你的一切要求,嘿嘿 那笑声里大概暗喻了什么,周遭的人纷纷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容中别有深意。 可惜了。 话说到此,蓝衣男子的话头却又倏地一转,叹息道:这些美人,却听说都有些残疾。不是哑不能言,就是目不能视,严重点的,甚至站都站不起来,只能跪在地上,膝盖以下也没有半分知觉想必真正玩起来,也不是那么称意。 听到这样的缺陷,围观的人群中,也随即发出不少失落的叹息。 花家在王府世代为奴,过着人畜不如的日子。 在一阵阵嬉笑声中,西淮耳边,却忽然回响起这句冷四春的话。 他默默注视着雪瓷杯中舒展开来的茶叶,想,大概也是因为如此的原因,才令花辞树那样不计后果地想要推翻盛泱,结束这样血腥的统治吧? 他确实是从地狱走回来的人,倘若不比那些人更狠,是无法结束他们的罪孽的。 哪怕这样也会让自己同样弄脏双手。 但是,即便是王孙贵胄,能如此大规模地蓄养奴隶,甚至将奴隶虐杀至死,取骨制箭,恐怕也不是太光明正大容于律法的。 王家世代敢如此肆意妄为,背后必然还有其他的支持者。 这也是西淮来此处的原因。 银止川目前面临的威胁主要来自朝野,倘若能增加他手中的砝码,那麼即便是沉宴有朝一日想要翻脸,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了。 而王为良背后的支持者西淮内心有一个大胆至极的猜想,但是他不能断言。 倘若能从王府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印证他的猜想,就再好不过了。 想到此,桌下西淮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一蜷。 他将几枚铜钱留在了案上,带着伞,走下了酒楼去。 王为良府前是一道熙熙攘攘的长街。 西淮穿过人流,停在一个小门前。小门左右有两名看守的小厮,打量了西淮一遭,问道: 你是哪里来的,什么人? 西淮微微一笑:是很久以前与王公子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此番有事同王寅公子细商,特来拜见。 王家的府邸还是上次珍品展的时候,西淮和银止川一起来过。 他不确定王寅是否还记得他,便只这样托词。 小厮们见西淮气质不同寻常,衣着隐秘,一时有些犹豫,判断不出来他话中的真假。 这是我的玉牌。 西淮说,同时从腰上解下一块玉质的东西,递到小厮们手中,说道:你们可以拿去呈给王公子,而后带我去见他。 小厮们接过了西淮的腰牌,见上头雕刻精细,玉质纯粹得几乎可以说是剔透,互相对了一个眼神,这次对西淮说道: 是。公子里面请。 西淮同二人一起走在王府的别院中。 大概是因为走得正路的缘故,没有瞧见茶楼里人们绘声绘色描述的旖态。但是西淮也在不动声色地记着路形。 他从没打算真正见到王寅,递玉牌也不过是为了混进王府。 他需要在王寅察觉不对之前找到他想要的东西,然后再不动声色溜走。 上次拜会时,王寅公子带我去看了他的书房。 犹豫片刻,西淮斟酌说道:其中珍贵藏书、连城珍品,令人目接不暇,直至今日还犹记在心。 是啊。 小厮不疑有他,自然而然接道:公子别的没有,就是珍贵宝贝多得很!家里的银子,大把大把的,都花在这上头了。喏,您看。 说着,他遥遥一指,笑着道:这府里的书房,可算是我们园子里最气派的地方了。离得这么远,又跟着雨幕,那屋上的夕璃瓦是不是也看得清清楚楚、光彩夺目?当初造起来的时候,可是真金白银花了大价钱的。 我们老爷也是希望儿子成龙成凤的嘞! 西淮微微一笑,顺着小厮的手指望过去,暗暗记住了那气派书房的地方。 又走了一会儿,似乎是到了一个假山的地方,西淮跟在小厮身后,却突然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小厮一惊,下意识回头去看:您 然而后面几个字还未说出来,一只冰凉的手却已经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唇,后脑勺闷闷挨了一下,小厮无声地软倒下去。 西淮剥了他的衣服,换到自己身上,又将人藏到假山之后,眉目沉静地往书房去了。 另一边,王寅正在与他一个心爱的女人钻在被窝中温存。 他是好享乐的人,家里蓄得什么奴隶出落得漂亮了,总要第一个挑出来享用。 只不过这个奴隶长得好看,却实际上是个聋子,一幅倾国倾城的容貌,却口中只会发出呃呃呀呀的笨拙之音,一点甜蜜温语都没有。 王寅一面沉浸在这挑不出一丝瑕疵的绝艳中,一面恼火姓花的为什么都有残疾这个问题。 美人儿,伺候好我,我就不让爹拿你去炼琉璃箭。 王寅着迷地说,他手指往下摩挲着女子柔软的腹部,窄窄的如细蛇一样纤细的腰,往上数寸,就是肋骨谁能想到,这样柔弱脆弱的身躯里,却藏着那样令公子舜华顾雪都都色变的武器呢? 当上天赠与一个种族人人都想得到的珍宝,却令他们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时,其实就是让他们走上了死路啊 所谓怀璧其罪,就是这样吧? 公子公子! 门外,却有仆从急促地敲着门,低声地催促着。 什么没有眼色的东西,滚下去! 王寅恼火地说,想不也想就呵斥。 是有人要见您。 仆从不敢退,却也因为王寅的不耐语气而有些瑟瑟发抖。 他们主子是白日宣淫惯了的,任何敢打搅他的人,都会受到重罚。于是仆从转变了语气,改换措辞道: 是,是一名十分清秀的少年。他拿着玉牌,说曾与您有一面之缘,想再见您一次。 大抵是后来补上的那句话打动了王寅,他眉头稍稍动了一下,这才从被窝中钻出,趿拉着鞋,走下床来。 有多清秀? 王寅打开门,同时问道:有那银七找的小倌漂亮不 这是他托小人交给您的玉佩。 仆从讨好地说,将手心的玉正面向上奉出 然而王寅看到了那枚玉佩下一秒,眼皮蓦然一跳,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说: 我操他个老娘诶! 西淮很顺利地就潜入了王为良府邸的书房。 根据冷四春之前提到的线索,他从书架上也轻易找到了藏有和宫内互通来往的信笺。 西淮屏住呼吸,从怀里掏出薄薄的旧记事簿,翻开其中一页 那是他曾经从父亲那里保留下来的小簿,叶清明在其中记录了一些曾在盛泱官场,遇过的琐碎小事。 叶清明实在是个细心又很爱记录的人,由此,一些他上奏过的折子,被圣上批改过后,也会截取部分附在旧薄中。 西淮想通过与这上面字迹的比对,找出和王为良互通书信、世代豢养花氏家族,抽骨炼箭的人是谁。 起初一些字迹都大相庭径,不知道是不是先王在世最后几年已经病得极重的原因,许多奏折的批复都是极为草率的。 直到翻至一页 西淮手指几乎一顿。 他不可置信地注视着那泛黄纸片上的留墨,像是极其吃惊,又有些意料之中。 毕竟,西淮在核实之前,就已经有过相关猜想在先王最后的那几年,都是作为太子的沉宴主政较多的啊。 但是他为什么? 西淮想:是沉宴默许了这件事? 他分明是那样风评温和的君王,据说伺候太子的近侍也曾说过,殿下性情宽仁,绝对是千古留名的仁君。 但是他在人后,竟然曾经支使王为良去做这样残忍至极的事情? 西淮已经无法揣摩这件事背后的隐情了,他直觉其中还有更深、不为人知的猫腻,但是涉及王室秘辛,已经不是他此时一时半会儿能够打探出来的。 西淮轻轻抽出一份信笺,加入父亲的旧薄中,准备抽身而退。 但是,他不知道,银止川搜寻他的力度远比他料想得要大 镇国公府的公子命悬一线,身中剧毒,自然要将下毒的细作快些绳之以法。 而王寅对他的关注度和印象之深,更是远超西淮预料。 当日珍品展上,白衣人临风词笔,晕开举世风华,即便是冠盖满京城也是理所应当的。当时王寅的视线不知道在西淮身上流连了多久,早将他的一厘一寸都装进了眼睛里。 西淮用来作托词的那枚玉佩,他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 而后立刻吩咐下人:快快快,去通知镇国公府的银七公子赶来府上! 西淮只想着,无论如何,这是一份可以压制住沉宴的把柄。 倘若他来日对银止川不利,银止川可以以此要挟沉宴:若他翻脸,就将他做过如此龌龊之事的真相告诉楚渊。 于是他打算着,离开王府,然后找一处隐蔽的地方,写一封信给银止川 里面附上他找来的这些证据和线索他总会用的上的。 但是很多时候,所谓的有些事情尚未说完,不过是心有余恋,找来借口的藕断丝连而已。 西淮自嘲地笑笑,换上雨披,重新走进了雨里。 星野之都大雨泼天,有些人家在屋里点燃了灯火,远远看过去,就显得雾蒙蒙的。 西淮无所防备地走出王府,而后正准备从一个拐角低头走过的时候,突然胸口闷痛一下 一个人悄然无声地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正当西淮准备从拐角经过时,狠狠踹了他一脚。 西淮心里想着写信给银止川,全然没有料到会遭遇袭击,当即跌跌撞撞后退,摔倒在一滩雨水里。 他心口痛得厉害,蜷缩着几乎一时半会儿没能起身。 那种闷痛和撞击是他全然没有经历过的,又因心里走神,挨了个十成十,半分也没有能够避开。 西淮淌着冷汗缓了片刻,才勉强扶着墙起身。 分卷(128) 他冷冷抬起眼,想看看是不是花辞树的人找上门来了,然而直到他透过噼里啪啦的雨帘 才看见一个同样神色冰冷如雪的银止川。 作者有话要说: 银哥儿:我变惨了,也变坏了 TAT 第144章 客青衫 98 银止川没有想到,会真的在这里捉到西淮。 他赶来的时候,还以为是王寅认错了人,几乎不抱什么希望。 西淮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银止川,他分明刚才还在想写信给他的,眨眼之间,他竟然就真的出现在了他面前。 隔着重重的雨幕,瞬时间,两个人望着彼此,都定住了。 你 良久,银止川喉咙微微滚动,低哑地吐出一个字。 他的手指在身侧微微发颤。 有一瞬间,银止川看着那人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几乎条件反射地想去将他扶起来,替他擦净脸上脏污的雨水。 他只是看着西淮狼狈受痛的模样,心里就一阵忍不住的揪痛。 但是银止川克制住了,手指深深地嵌入掌心,他冷笑地看着西淮,哑声问: 怎么?这样讶异地看着我,是没有想到我还活着么? 西淮摔跌在雨水中,脏污的泥弄脏了他的衣服,一些寒雨更是自他的领口钻入,将他的面孔和衣领都弄得泥泞不堪。 他现在这个姿势,需要仰视才能看向银止川,很有一番困窘的意味。 西淮不愿意在银止川面前露怯,他挣扎着扶墙站起来了,尽量显得平静地朝银止川回望过去。 银止川自然不是一个人跑来劫人,这时候,西淮才看见很多模糊的影子自阴影里显形 他们与西淮银止川隔着一定距离,但是姿态绝对呈现出一种进可攻退可守的侧势,沉寂无声地望着他们。 这有些出乎西淮的预料 在他心里,他一直觉得自己先被花辞树抓住的几率比较大,从未想过在这城内,还有与银止川再见一次的希望。 他仔细地端详着银止川,看他稍显得瘦了些的身形,和冷若冰霜的面容。 倘若仔细看,会发现那目光中有很隐秘的留恋,和暗自的再见的欢喜。 你当然会活着。 西淮微微笑着,朝银止川轻声说,你会活得很久很久的,长命百岁。 其实西淮不知道银止川在说什么,他甚至不知道银止川中毒呕血的事情。 他只是想着刚才自己从王为良府中盗来情报的事情,想这桩事他替银止川处理好后,银止川可以安然无忧地度过此番乱世。不受上京也不受沉宴的掣肘。 但是这番话听在银止川耳里,就不是那个意思了,有些像故意说反话的嘲讽。 你喜欢过我吗。 许久后,银止川颤抖着,还是忍不住说出这句话。 是的,让他执着地找到西淮的,甚至每次听到消息都不惜拖着中毒的身体亲自前去查看的,从来都不是对生的渴求,也不是为了急迫地想要从西淮手中弄到解药。 他就是想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当面问一句: 你有真心地喜欢过我吗? 西淮沉默地看着他,想这个人真傻啊,这么大老远地跑过来,满城地搜索,就为了问他这样一句话吗? 可惜,在注定分离的前路面前,喜欢或不喜欢,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同银止川说: 我要走了。 银止川一声不吭地站在雨里,像是一个雕像。 他很久地注视着西淮,那一刻,他脑海中想过许多东西:想西淮对他说,我是真的心悦你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怀疑; 又想姬无恨漠漠然地宣判,他是恨你入骨的人,来到你身边,就是为了要你的命!。 那一刻银止川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只眼眶迅速地红了,轻轻哈得呼出一口气,低低说道: 是这样啊 他的反应太过奇怪,西淮蹙起眉头,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银止川就又抬头,朝他看了过来,继续问道: 那以前呢?以前你回答我是否心悦的时候,那些答案又算什么。 是逢场作戏说来骗我的吗? 西淮微微攥紧了手,想说是的,有一些是可是后来,那些回答都是真的。 但是他没有办法去给银止川这样一个回应,只遥远而沉默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西淮啊西淮。 银止川声音轻轻的,低声道:你不知道吗。回答抉择的时候,否定和确认都要真不然来日,总有一天,会要后悔的。 会后悔的吗? 西淮在心里想,但是后悔,是在时光尽头才会有的情绪吧?我活不到那个时候的。 好。 得到西淮的回答之后,银止川却点点头,不知什么意味地说道:很好。今日你能告诉我真正的答案,我很开心。 起码有朝一日死去,心里是清楚的。 银止川怆然地看着西淮,那目光里含着一种哀伤:原来在这个世上,我爱的人,他并没有爱过我。 西淮遥遥地看着银止川,眼神沉默,他似乎被银止川目光里的什么刺到了,但是西淮很快强迫自己偏过了头,没有与银止川再接着对视下去。 西淮,我是真的曾经爱过你,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我愿意用性命去换的。 站在阴影里的人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那麼,那个人就是你。 在明知对方不喜欢自己之后,还说出自己的心意,是一种勇气。银止川语气平静:但是,我即便心爱你,这世间也有许多其余的事让我无法弃之不顾。 我同样心爱我的父亲,我的哥哥,和照顾我长大的所有府中阿伯、婆婆姊妹。你为报沧澜失城之仇而来,我可以将我的性命给你,但是将叛城懦将的污名扣在我父兄的身上,我不能认。你是上京的细作,让你带着从镇国公府拿到的情报去与他们汇合,更是会引来无妄的灭顶之灾,将府中所有无辜之人都卷进去。所以我不能放你离开。 西淮在听到他说出上京二字的时候心中微微一惊,但旋即平静下来,摇摇头: 沧澜的事,与你无关。我不会将仇恨牵连到你身上。但至于你父兄在沧澜是否弃城逃跑 西淮面容上显出一个略微嘲讽的笑,低低说道: 我自己亲眼所见,心中自有答案。 这世间有一百种纠葛在情人之间的烦恼,促使他们分离,但是最难解决的一种,大概就是横亘在彼此之间的血仇。 大雨中,银止川和西淮寂然地注视着彼此,那些埋伏在暗处的人手却有些等不及。 他们的刀光在漆黑的夜里反射出微微的寒影,那些冰凉的冷刃,已经出鞘了。 你这是要强留于我在此么? 西淮注意到了,微微笑着说。 你不能走。 银止川还是那句话:从镇国公府带出去消息和上京汇合,会让整个府邸的人都陷入危难。从我父兄离世之后我已经不能再失去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了。更何况他们都是无辜的。 我和上京的人早就分道扬镳,我走,只是不希望留在你身边。 西淮轻声说。 那句我走,只是不希望留在你身边再次刺痛了银止川,但他只是狠狠抿紧了唇,笑了一下: 那真是对不起啊。我确实很让人讨厌吧。 西淮没有解释他是因为真的喜欢上了银止川,所以觉得待在他身边愧对父母才离开。只注视着银止川,问: 你会杀了我吗?如果我一定要走的话。 银止川注视着眼前的人,许久,回答说: 有时候,我真的很希望与你同死。 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那一刻,西淮在心里说。 不是死于花辞树的清理门户,不是死于戒断红丸的痛苦折磨,让银止川把刀剑刺进他的身体,死于他的注视下,西淮有一瞬间,竟然觉得这是对自己而言最好的落幕了。 可是他不能。 与杀死父母的血仇遗孤同死,恐怕是死后都无颜见到父母姊妹的吧? 西淮深吸了一口气:下一世。 所有的一切我欠你的,下一世全部偿还给你。 不要下一世了。 然而银止川竟然笑着摇了摇头,他在西淮的注视下,心里一片钝痛,但是还是忍着说了出来。一字一句轻声道: 我不顾一切地心爱过你,这一世就够了。西淮,下一世我不要再遇见你。 曾经靠得最近、最亲密无间的两个灵魂,最终还是禁不住要刀剑相向。 西淮很久没有体会过心痛的滋味了,但是当银止川那句我不要再与你遇见出口时,他还是缄默了很久。 好在雨很大,西淮身上早就湿透,面颊上也早是雨水,银止川看不见他在某一个瞬间滚下的泪珠。只听西淮哑声很缓说: 好。 曾经错身巷里的亲吻,月光下的绮耳草,连片战火下的一场秋千,那都是很好很珍贵的记忆。但世界上美好珍贵的一切,都终究抵不过时间。 西淮和银止川在雨中彼此沉默了很久,就在背后的侍从们都要忍不住腿麻想活动活动的时候,银止川才说: 你跟我回去,西淮,我下手很重的,真的动起手来,会碰疼你。 他已经不叫西淮逐颜了。 然而西淮绝非是那种束手就擒的性格,他虽然是读书写词的书生,却曾被当做刺探情报的细作培养。实打实的功夫没有,但是遇到危险,怎么从敌方手下逃命,花辞树还是教过他的。 那你来捉我吧。 西淮轻轻地说。 而后不知他从衣袖中抖出了什么,嗞得一声,什么东西掉到了积水中,那积水竟仿佛瞬间沸腾了起来一般,咕咕地呼起泡泡,同时释放出一股极其难闻的腥臭气味。 近处的所有侍从都被熏得闭起了眼,痛苦地不住咳嗽,同时喉咙也好像遭受烈火焚烧了起来一般。 西淮迅速向后退去,从前没有发现,银止川这才意识到西淮似乎在足力和轻功这一块似乎是有一定基础的。 他退得很快,只一眨眼间,就几乎退去了数十丈远。 然而在所有的人掩面痛咳的时候,只有一个人竟然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 银止川直接跨过了那些变异腥臭的水质,甚至连经过时袍角上溅上了一些也毫不顾忌。 很难让他形容出那一刻他究竟是为了镇国公府而去追上西淮,还是为了自己。让这个曾经给他救赎,又无情转身离去的人留下来,似乎是银止川脑内的第一个念头。 他很快追上了西淮不使绊子的情况下,西淮根本逃不过他。 噗得一声,两个人同时滚入雨水中,银止川将西淮按倒在地。 因为惯势,落地之后,他们还相拥着在地上滚了数圈。 那种在自然惯性下的翻滚让他们越拥越紧,几乎有一个刹那间,西淮有种仿佛他们又回到了决裂之前的那种亲密的错觉。 连银止川胸腔中心脏的跳动,隔着薄薄的衣衫,他都听得到。 最后停下来时,是一个银止川牢牢压制住西淮的姿势。 他在西淮上方,气喘吁吁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吸入了大量变异气体的缘故,银止川还有些咳嗽。 他手肘撑起,却并不看向西淮,直到那闷闷的咳嗽令银止川的指缝都掬不住暗血,一滴一滴哒哒地落到西淮苍白脸颊上,他才挣扎着试图起身。 然而此时姬无恨也发觉不对了,他顾忌不得地从藏身暗处奔上前来,紧紧皱着眉头搭银止川颈脉 止川。 姬无恨深吸了一口气,西淮发现他似乎变了个脸色:你想快些死么?压制好的毒又被你用内劲冲出来了。 西淮原本并未挣扎,他虚脱地躺在银止川身下。 直到银止川的暗血滴在他面颊上,西淮闻到了那一股再明显不过的腐烂和恶臭,才倏然色变。 银止川! 西淮几乎不可置信,但是那味道确实是迷梦草。 只有迷梦草,才会让人的内脏融化,变成一滩血水,发出腐烂的臭味,直到死去。 西淮从进入上京,第一个熟悉的毒,就是迷梦草。 他的声线在微微发抖:你你 银止川漠漠然地看着他。 他已经从西淮身上起身了,此时闻声,才重新回过头来。 我快死了,他微微笑着,问:如你的意么? 那一刻西淮简直如遭雷击:怎么会? 怎么会还是中了毒? 他已经离开银止川了,为什么上京的人还是会得手? 但是银止川显然已经没有再同他说下去的兴趣了,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看来即便是天下之兵的主人,对迷梦草这种剧毒还是未有完全的抵御力。 他朝身侧的一个侍从示意了一下,指着西淮道: 打昏了,带回府上去。 第145章 双更合一 西淮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是在他曾经的卧房。 这里他很熟悉,床顶右边的靠外侧悬挂着一只风铃,彩色的搓麻小绳吊着。是从他养的那只猫的脖颈上取下来的。 分卷(129) 床脚放着一只编藤抽屉,有三格,安置西淮的衣物和他觉得珍贵的东西。 银止川送给他的绮耳草、小瓷人等物,一度就放在那里。 西淮之前走的匆忙,又怕引起银止川的注意,都没有带走。 而今看到,恍惚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他怔怔看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起身,想将那些东西拿在手中看一看。 然而直到此刻动起来了,西淮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在他不知情的时候,他的手腕被人用一条粗铁链铐起来了,一直连到床头。一动,就会发出叮铃乓当的清脆声响。 西淮注视这锁链片刻,终于缓缓意识到自己这是被银止川软禁住了。 他不让他出星野之都,也不让他离开镇国公府,掐断他任何可能和上京联系上的机会。 其实何必呢。 西淮苦笑想,他早已经是上京的背叛者了,该是逃避花辞树的追击才对,怎么可能还主动去见他? 只不过而今,自己说什么银止川都不会再信了吧? 西淮静静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他们早已经走到相逢陌路,没有丝毫情谊可言的地步了。 你从前说过的心悦,都是欺骗么?西淮啊西淮,你可知否认和确认,回答都要真? 回想到昏迷前的那场雨中对峙,西淮的心至今仍会一阵阵钝痛。 人醒了么? 正怔愣间,西淮听到屋外的对话声。 一个熟悉的影子倒影在窗纸上,小厮模样的人对那人影俯首:方才听到些动静也许是醒了。 那人便随意地嗯了声,而后推门而入。 西淮从未听银止川用那么冷淡的声音说话过,甚至有一瞬间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然而直到银止川走进来,西淮才发现他的神色也很陌生。 那么漠然,不动声色的神情,甚至走到西淮床榻边的时候,银止川都没有露出一丝他们曾经相识的痕迹来。 他像一个陌生人一样从高而下地打量着西淮,眼神中充满了无动于衷,冷落,和忽视。 西淮手指不自主地微微攥紧了床下的被单。 看起来,你在这儿待得还不错。 半晌,银止川倏然笑了一下。他漠漠然地扫过了西淮身边物什,在周遭打量了一圈,猜不透什么意味地说。 西淮不吭声。 银止川接着道:都还习惯么?这里的东西我都没有变,还是按你离开之前的喜好摆放只有雪瓷壶和梨花小案在不高兴的时候不留心摔坏了些,现在也都换上新的了。 他说着,手指在那小案和瓷壶上轻轻抚过,像低低自语似的:你知道的,拿到你房间供用的东西,向来都是最好的。整个镇国公府没有一个院落能比得上你的瞻园所以,我也真不明白啊,西淮,那上京花辞树有什么好,却让你愿意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 白衣人抿了抿唇角。 他是等不到答案的,银止川心里也知道。 银止川只是随意地笑了笑,很嘲讽地,又将目光放到西淮身上来。 他此时就站在西淮床榻旁侧,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彼此,甚至是咫尺就可以碰到的距离。 然而银止川只是站在那里,没有一点点挨着西淮,和往日亲密无间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知道么? 许久,他低低地哑声说:我从前最害怕的事,就是你离开我身边。所以做尽各种耗费心神之事,只想叫你喜欢上我。却没有想到最后,是用这样的方法留住你。 银止川轻笑着捋起西淮床头的铁链,拿在手中掂了掂,似乎在考量那铁链有没有太沉。 他的声音有些落寞之意,西淮听在耳中,又看见他的动作,便下意识以为这举动多少带着些关心。 然而,就在下一刻,却又听银止川接着说道: 他们竟就用这样的铁链拴住你么?堂堂上京花辞树派出来的刺客,只用冷玄铁禁锢,也太过没敬意了罢? 他握着西淮的手链,毫无征兆一拉扯,西淮预料不及,登时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手肘落地,痛得闷闷一哼。 银止川从高而下地俯视着他,看西淮瘦弱的肩胛骨的痛苦下微微直颤,眼神却漠不关心。 他像一个恶作剧的孩子,看着白衣人的痛苦,很事不关己地轻声说: 噢看来这冷玄铁的材质很好。能够全然禁锢住你呢。 西淮的手腕很细,锁在沉重宽大的铁链中,显得几乎有些可怜。伶仃消瘦的一双腕子,被这样对待,看着叫人心生怜惜,几乎想捧在手中揉一揉。 银止川站在原地,只冷眼看着。西淮缓了好一会儿,才喘息着从地上爬起。 是啊。 他低声说,神情模样依然是寡素平静的,淡漠说:我比你想象的难缠程度,要轻一些 可银止川却并不肯善罢甘休,他偏头,很好奇似的说: 可是西淮,我从前看你有哪里难过的地方哪怕只是你稍稍皱一下眉头,我就感觉好像心头剜肉一样疼。而今再看你跌在地上,却没有丝毫感觉了呢。 西淮心口闷闷一痛,咬紧了牙,一声没吭。 银止川却非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神情似的,特地凑近了去瞧,很仔细地打量着西淮扑簌簌轻颤的眼睫,非要看出他有没有心情的变化一般。 果然是啊 许久,银止川唇角勾起一个笑,低声喃喃说:我喜不喜欢你你根本不在 他想说你根本不在乎,但是那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出来,银止川就感觉胸口一阵绞痛,血从口角漫出来。 银止川! 西淮低呼,银止川却很不在乎似的,哈得轻笑着抹了一下,然后随意地将掌心的血抹在衣衫上。 这是我爱过你的证明。 他咳嗽着,脸色有些苍白,但仍然笑着,极低声说道:你给过我的毒,给过我的结局,我都全盘接下了你还满意么? 西淮骇得几乎比自己中毒还厉害,银止川却只是望着他笑,满不在乎说:怎么,没有想到迷梦草的中毒模样如此难看么?吓到你了真是对不起啊。 西淮手足都在发颤,失魂落魄问道: 怎么会?怎么会还是中了毒?我不是、不是已经 他想说我不是已经离开你了么? 但是银止川那种冷漠的眼神让他无法说下去。 这不是你悉心策划出来的么? 银止川反问说:在我生辰宴的那一天,送我一个刺着平安的荷包,却在里面放上剧毒无比的药草。西淮,这还真是符合你聪明绝顶的风格啊。 我没有!! 西淮高声打断他。 你没有吗? 银止川轻笑着说:那你不是上京派来的刺客,也不是花辞树的眼线了?你留在我身边,是真情实意地喜欢我,不是为了报复,或者什么其他说不出口的理由? 西淮几近绝望地望着他,银止川接着说道:西淮,这一刻我最后相信你一次,你告诉我,你不是细作,我就相信你。你能够说么。 西淮的手指在衣袖中微微发颤,他声线沙哑,注视着银止川,一字一句道:我是上京派出来的细作,也确实算计过你,但是 但是你没有给我下毒。 银止川笑望着他,缓缓地鼓起掌来,西淮啊西淮,你真是足够聪明你不会承认你下毒,因为承认了下毒,就要拿出解药。但你怎么会愿意拿出解药呢?你就是要我死去啊是么,所以你宁可承认其他的,却也不愿意承认用迷梦草。我猜的对不对? 西淮: 西淮看着银止川轻蔑却毫无信任的笑颜,在这一刻感受到一种两个人近在咫尺,却遥远犹如隔着天堑的疏离。 可你有一点失算了,银止川目光仿佛无动于衷,漠漠然说道:那就是我并不怕死。 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渴望活下去,就如同在遇到你之前银止川停顿了一下:在遇到你之前,我就已经是浑浑噩噩活着的了。 银止川在这世上在乎的东西,早已经所剩无几。 亲人、朋友,都离他而去。真正有什么可称为留恋的,只有西淮一人而已。 所以他愿意为西淮提起枪,再次去尝试着守护什么。 只是可惜,世事从来不由人算。 沉默,在二人之间流转。 银止川在说出那句话之后,感受到一种从所未有的轻松 是的,他再也不用去乞求什么了。 当他最想要的确认得不到之后,与死寂同时到来的,还有如释重负。 他再也不用去揣摩西淮的心意与猜测他一举一动的含义了,因为他确实,不曾喜欢过他。 从此枯树不再等候初绿,荒野只余长风。 西淮就这样在镇国公府里被软禁下来,上京的人找不到他,他也出不去。 姬无恨起初还会去劝银止川从西淮那里想一想方法,弄出迷梦草的解药。但是毫无成效之后,也就不劝了。 一个想死的人,你是拦不住的,不是么? 银止川也不怎么去见西淮仅止于见,西淮被软禁的那间房间,他还是经常去的。 只不过有时候走到门口,站在那里,静静地立片刻,也就又走了。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些虚张声势的我不再爱你,不期望你会喜欢我都是死撑着心说出来的逞强话。 真正掀开表面的虚假,会看到里面全是怯懦悲伤的求而不得。 怎么会不希望呢? 这是他唯一爱过的人啊。 只是他明白西淮恨他,永远也不可能心悦他之后,银止川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再做出那么一副可怜等待的姿态。 他是恨不得他死的,好给他枉死在沧澜的亲人雪仇。 这份仇恨比别人的攻击更令银止川受伤。 他早已遭受过百姓的白眼,和别人觉得他是逃败之将遗孤的污名攻讦。 银止川至今还记得那些黏在他父兄棺木上的烂菜叶和泔水痕迹,但是现在的他已经能够付之一笑了。 他只是不能免除明白他心爱的人,也同样将他当做血仇时,心里直直那一股钝痛。 他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说自己二十四岁之前有一场命劫 确实是一场浩大的劫难啊,就如同一个气数将尽的美梦,分明知道致死含毒,却无法抵御其奢靡香气,让人忍不住沉沦。 七公子。 某日传下仆奉茶的时候,一名有几分眼熟的侍女却低声说,似乎欲言又止。 银止川正在桌案前研磨,他近来思虑着要写些什么在他死去之前,例如府内财产的分配,奴仆的分遣,总要留下一些交代。 闻言,银止川头也不抬,道: 怎么了? 是西淮公子 丫鬟很小声地低低道:他近来不是很好 银止川一怔,抬起头来 这才认出这是从前曾侍奉过西淮的侍女。 他将西淮照旧软禁在瞻园,侍奉的下仆也没有更换。西淮虽然人冷冷的,但是很奇怪,与他近身相处过的奴仆都喜欢西淮,觉得他和其他的公子不一样。 是他让你来的? 银止川冷笑了一声,复又低下头去。 不不 谁知丫头却连连摆手,慌忙解释道:西淮公子已经许久不用食水了,躺在塌上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怎么可能吩咐奴婢来找公子? 银止川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其实在他听到不是西淮找人来同他带话的时候,心中有一丝丝的失望。 但他掩盖了这种失望,丝毫也没有流露出来。 不肯吃饭是么? 银止川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纸笔上,说道:不肯吃饭就不肯吃饭。尚没有饿死就够了,不用来同我说。 侍女: 她像是不可理解,觉得银止川的态度不可思议。 从前那样珍视维护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变就变了? 吃惊? 银止川抬眼,扫过侍女讶然的神色,淡淡笑道: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府里的下人们都说,西淮公子不是好人。 默了片刻,侍仆还是老实答道。 是啊,他不是好人。 银止川回道,他声音很淡,漠漠然并不关心的:所以你离他远一些,也不要心疼他。他是会害你们所有人去死的无情的人。 侍女听着银止川的话,果不其然沉默了下去。 银止川以为她是被自己吓到了,顿了一下,却耳边下一刻听到侍女低低地轻声道: 可是我觉得西淮公子是很喜欢您的呀。 他一个人呆在房里的时候,常常看着窗外发呆我起初以为他是在看窗外,后来才发现他其实是在看放在竹箧上的您从前送给他的小玩意儿。绮耳草啊,小瓷人啊,他应当是很想拿在手中看一看的,但是锁链太短了,他够不到。便只能一直一直那样看着。 分卷(130) 侍女声音轻轻的,低缓说:所以我想,西淮公子他应当是很喜欢公子您的吧? 银止川: 无人察觉的沉寂中,银止川喉结微微地一滚。 他应当是很喜欢公子您的吧? 银止川耳边重复着这句话,像恶魔裹了蜜糖的低语。 这是银止川至今听过最讽刺虚假的一句话:他应当是很喜欢您的吧? 怎么可能。 银止川想,他若喜欢他,他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是在这世上最厌恶银止川的人吧,宁可离开盛泱,都不愿意待在他身边。 他可是恨极了银止川呢。 也许他是在骗你玩的。 许久,银止川轻声朝侍女说。 下次,这种事就不要来告诉我了。 银止川低低道:他闹脾气,就由他闹够再送食水。告诉我即便我过去,他也只会更生气。 说到最后,银止川的脸上显出一抹微微的自我嘲讽的笑。 他想,你看,西淮,我有时候也是很体贴人心的。 你恨我,不想见我,那我也不再在你面前讨嫌。 被仇人的遗孤喜欢是很恶心的吧?那我也不再纠缠,令你徒增烦恼。 其实,如果一开始我就将你只当做一个小倌,玩玩也好,不感兴趣放你直接出府也好,都不会出现今日这么多忧愁。 说来说去,所有的错误,都是我不应当心悦你而已。 西淮躺在软榻上,平平地看着正上方的床顶。 他的呼吸很慢,四肢也不想动弹,整个人陷入一种能量消耗很低,摄入食水也很少的状态。 就像即将陷入沉睡之前那样。 他已经有五十多个时辰没有吃东西了,倒不是西淮绝食或者想以此威胁银止川什么,他只是单纯的吃不下而已。 他隐隐有种预感他戒断红丸的药瘾快要犯了。 上一次用上京的药是什么时候? 西淮已经有些记不清,隐约是在花辞树找来,要他向银止川下手那时候。 可是那距今已经过去很久了。 西淮曾有意识地训练过自己戒断,但是还没有成功,他只能做到比别人熬得时间更久一点而已。 以这么多年来和这药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他出现食欲不振的下一步,就是丧失理智,只想得到药物,为此,甚至做出一些迷乱无法想象的事情。 西淮不想在镇国公府,让银止川看到自己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所以,他在计划一场逃跑。 除了不想让银止川看到自己那样毫无尊严的一幅模样,西淮想要离开,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几乎可以肯定让银止川中迷梦草的人就是花辞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让银止川误以为了是自己。 西淮不在乎银止川怎么想,有没有误解他,但是他想从花辞树那里弄到解药。 只是留在镇国公府显然是弄不到解药的,他得离开,才能去找花辞树。 这里是瞻园,他曾经待过半年的地方。 西淮想,这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银止川真的给他换了园院,西淮或许就束手无策了,但是在瞻园西淮早在入住的时候,就为自己留下过有朝一日也许会用得上的退路。没想到当初的忧虑,却真的有了派上用场的一天。 西淮静静数着打更人的梆子,他前几日观察过,每到三更,府里的巡逻护院就会比平常多歇一盏茶的工夫。 月亮一寸一寸地升起来了,房间里的窗户是开的。 透过窗,西淮能看到外头衔着月亮的枯枝,弯弯的,婉约寂寥,很有意境。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本应当是约会的好时候吧?他在心中想,无声地笑了一下。 当当当小心火烛! 阿绣姐姐,我来给你换班了,你去休息休息。 窗外有人声隐隐地说道。 西淮手指在被中无声地动了一下,明白他的时机到了。 换班的侍女只推开门缝,遥遥地往里看了一下,见西淮朝内躺着,似乎已经睡熟,就收回了目光。 然而实际上,西淮一直睁着眼,待门合上数秒后,他无声地屈膝坐了起来。 白衣人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铁链上,轻轻转动手腕,试图找什么方法把手从枷锁中抽出来。 然而那冷玄拷实在太窄太紧了,无论西淮怎么收紧手,都无法转出。 半晌,西淮静了静,突然以左手握住右手,然后只听极轻咔嚓一声,他将自己的整个右手都握得变了形! 西淮无声地张了张口,额上霎时疼出了一层冷汗。 但他硬生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蜷在角落里,忍住了这股剧痛。 一阵低低的喘息后,西淮再一次慢慢旋转枷锁。这回他很容易就把手铐取了下来,只是右手已经骨折变形。 银止川该庆幸他用的冷玄拷只用骨折就能解决,否则以西淮的狠劲儿,也许连把自己的右手切下来都能做到。 在桎梏的问题解决完之后,西淮慢慢地下了床。 他在摸索中找到了所留暗门的开启机关,轻轻地摁下后,靠里的墙角处收进了一块地砖,露出通往瞻园以外的通道来。 西淮深吸了空气,最后一次环视这个房间,数日未食食谷让他浑身有些虚软无力。 但是白衣人扶着墙壁喘了口气,而后决然地走了进去。 他没有带竹箧里的那些小瓷人,绮耳草等物,因为怕耽搁行程,惊动了银止川。 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西淮踏进密道的下一刻,银止川也正在向瞻园走来 他半宿辗转难眠,想到侍女说的话。 她说西淮公子是很喜欢您的吧?,又说西淮许久没有吃东西了。 银止川心里像放了一个惴惴的钟,总有些不安,于是决定干脆过来看一看。 他带了西淮从前喜欢吃的一些软粥,也没叫仆从,就这么踏进园院。 然而直到银止川进了房间,他才注视着房内空无一人的床榻,静了数秒,转头问到: 人呢? 第146章 客青衫 101 西淮没有走出太远,府邸中就已经灯火连天。 无数下人点着灯笼,四处寻找,甚至放了训犬和狼狗,扑在草丛中四处闻气味。 奴仆丫鬟们惊慌失措,进进出出。连马厩里的马也被火把惊动,躁动的嘶鸣起来。 镇国公府的人办事极有效率,毕竟是上过战场的将军府第,西淮走过门槛,看到等在门口的银止川的时候,甚至笑了一下,淡淡说道: 七公子,有缘了。 然而银止川没有笑,他不像西淮那样神情平静。年轻的少将军站在门前,冷冷地抱着臂,看向西淮说: 我真是低估了你想要离开这里的决心啊。 西淮仍然是淡淡的,只仰头望了一下孔雀蓝幕布一样的夜空,回答说: 人总有一失就像我也时常想不到,我有这么背运一样。 花辞树究竟有什么好!! 银止川忍无可忍,终于爆发出来: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地为他做事!! 他身边原本还放着一个木提格,但银止川突然狠狠地抬脚踹了那木提格一下,格内装着的软粥糕点登时都撒了出来,滚得满地都是。 这本是银止川挑了一整晚,别别扭扭决定去看一看西淮时带的点心。 此刻却无辜受了难。 西淮注视着那粘稠可口的粥品,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们告诉你是我父兄弃了城逃走,你就相信。 银止川怒喝:可你为什么宁可相信他们,却不相信我?我西淮,你有想过我吗?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就像个傻子一样,随便你说什么都会相信,能被你任意利用,好骗的不得了!? 白衣人注视着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似是满腹言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低低地轻声道:何必呢。银止川而今我说什么,你也都不会再相信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要问我的答案? 就如他此刻说自己离开,是要去花辞树那里为他寻来解药一样,银止川恐怕是也绝不会信的吧? 既然如此,又何必徒劳地去解释呢? 银止川喉咙微微滚动,沉默中,他们互相注视着彼此。 许久后,银止川轻轻一笑。 我总是对你抱有希望。 他说,声音低哑:觉得你和那些杀人如麻手头沾血的上京人不一样。但是我真是愚蠢啊,一个隐忍十余年只为复仇的人,怎么可能纯善柔弱,心地温和? 西淮的眼睫轻颤了一下,银止川接着说道:现在仔细想想,望亭宴上莫氏父子的无妄之灾,珍品展后沉宴对世家贵族的打压,乃至国祭大典上离奇的占卜结果,其实每一桩事背后都有你的影子 可我当时竟没有发现,甚至没有丝毫怀疑过你, 西淮攥紧了拳,默然地等着他的结果,等了片刻之后,银止川果然接着说道: 西淮,其实真的,仔细想想,我根本不会喜欢你。 他的话像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利刃,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将西淮诛心至万剑加身。 我怎么会喜欢你啊。 银止川像想不通什么事似的,歪头注视着白衣人,凝视他苍白如纸的脸色:你刻毒,冷情,无心肝,恐怕喜欢一块石头都会比喜欢你强起码石头不会忘恩负义地朝我下毒扎刀子。喜欢你是世上最倒霉的事了吧,这么倒霉的事,却叫我碰上了? 银止川很痛快地看着西淮毫无血色的面容,觉得有一种报复性自杀一般的快意。 割破手腕的那一瞬间,你知道那是错的,有什么就要再也回不去了。 但是鲜血淌过手心的温热,粘稠的热度,让人沉迷其中,不愿求助。 是,就是这样。 银止川在心中想,既然他骗了你,那么就收回你的喜欢吧。 不要给他,反正他也不稀罕。 夜色中,西淮孤独地站在镇国公府的侧门下,瞧不透他的心思,只觉得身形远远地看上去,极其地单薄。 刻毒、冷情、无心肝。 许久后,西淮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的脸色很苍白,衬着浓墨一样的夜,几乎像一捧雪。 只有两颗眼珠黑而明澈,干净清亮,像盛着今夜的星光。 因为离得远,银止川没有看到两行泪水从西淮的眼睛里滚下来。 为了给银止川弄解药,强行拧断的手腕还垂在身侧,西淮轻轻地说: 原来我是这样的人啊。 他就像一个受到了蛊惑,自以为得到救赎要离开深渊的鬼魂所有人都告诉。他,那些你以为得到的救赎和微光都是假的,你不可能拥有。 但是他不相信,执着地要靠到光源身边去。 哪怕放弃一切,失去一切,成为被所有人追杀的叛徒与罪人。 然而待西淮历经荆棘,伤痕累累,终于走到了的时候,等待他的只有一句,我真是后悔喜欢过你这样的人。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银止川,银止川却尚嫌不够。 星野之都的毒患是你的手段么? 银止川问:假借废除钦天监会遭天谴,拔出御史台和观星阁,哦,还有你最恨不得除之后快的我。这等一石三鸟的妙计,如果是上京所为,想必也有你的功劳吧?只不过西淮,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你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被毒物咬重,命悬一线吧? 这些是不是与西淮有关,其实银止川也没有直接的证据。 他只是觉得恨,在巨大的愤怒和痛苦下几乎失去理智,口不择言地说出伤害的话,好掩饰自己的失态和心痛。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西淮重复着这些词。 是! 银止川越发高声道:你刻毒万分,满手鲜血,将千万人性命都视作儿戏! 哈。 西淮低低地笑起来。 起初是很轻的笑,但是逐渐那笑意越来越大,就像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笑得连肩膀也不住颤抖。 你知道什么天理昭昭啊。 西淮轻声地说:你知道什么因果轮回、天理昭昭!! 少年蓦然暴喝。 善恶有报,邪不压正,才叫因果轮回! 西淮说:如果好人得不到善终,恶者横行于市;为朝廷竭心劳力者远遭贬谪,阿谀讨好者平步青云,你告诉我这叫什么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空气中静了一秒,银止川与白衣人凝滞对视。 西淮的神情一下子变了,有眼泪不停地从他眼眶里淌下来,但是他目光冰冷得像一只恶兽。 我父亲为盛泱鞠躬尽瘁,惨死沧澜。 西淮说:我娘亲一生良善,死不瞑目;我姐姐秀丽端庄,遭受凌辱你告诉我,他们做错过什么,要天理昭昭,咎由自取!!? 所以,这就是你变得冷漠,不择手段的原因么? 真有意思,银止川。 西淮倏然笑了,他眼底带着泪说:你知道经受过什么,就如此评价我? 如果你被人关在黑不见五指的屋子里,面前吊着玉势,每天跪在那里,伸勾着脖子,舌尖去舔那东西。 西淮问:你告诉我要怎么不去恨,不变得想要报复? 我也是世家的公子出身啊,我住过很大的屋子,被十几个姆妈侍候着。 分卷(131) 西淮声音里不由自主有一点哽咽,他仰头,让泪水咽回眼底,继续笑着说:我们家从前夜里,每天都会点金玉流枝灯。亮亮的把整个府邸都照亮。我又做错了什么,要经历那些? 银止川无言以对。 他一直都是有一层厚厚的壳子保护在自己外面的。 从相遇的时候开始,银止川就从来没有见过西淮真正的样子。他的冷漠和寡淡都是伪装,不让任何人接触到里头敏感隐秘的内里。 却不想真正揭开的那一天,是这样的千疮百孔。 西淮想,他也是曾不顾一切去爱过银止川的。 就像飞蛾扑火那样。 用这一颗满是伤痕的心,禁锢在深渊的躯体,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他,给他一份自己能给的最纯粹的爱。 过去银止川给予他的那一份毫无保留的喜欢,他有好好珍藏,也有竭力回应。 到而今,他要收回就收回吧,他也并没有欠他什么。 西淮突然感觉有些疲倦,他身形绷得像一把张紧的攻,声音却低微得仿佛精疲力竭: 我说从来没有爱过你, 西淮低哑说:是对的。 毒也是我下的。 西淮说:你若是心里觉得生气,就杀了我。我给你陪葬。 银止川: 我想清楚了。 西淮低低说,他像用尽了所有力气,声线虚软无力:你是我的血仇遗孤,你要死,我该拍手称快才是。又为什么要难过? 无论我们曾经是不是互相倾心,你又用自己的性命救过我。 世间牵挂,本就一笔乱债,还过了还会添,不如一了百了,谁也不算亏欠。 西淮已经很累了,他有点想靠在门框上,找个地方坐一坐。 几天没有进食的饥饿让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濒临极限。 然而银止川看着他的模样,突然脸色变了变。 只见西淮额上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密密的汗,不知是极冷还是极热,他用手臂紧紧地抱住自己。 银止川疑心西淮是不是又有什么诈术,然而直到看他几乎坐不住地往下栽去,才终于忍不住往前,将白衣人一把揽入了怀中。 西淮身体不住地发颤,他像痉挛一样剧烈地哆嗦着。 少年起初还想推开银止川,不叫他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但是片刻后就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西淮西淮? 银止川略带迟疑地低声叫他。 西淮全身上下仿佛被万蚁噬骨,痛痒得几欲发疯。 他拼命蜷缩身体,想忍住,不要显得那么狼狈,却只能将掌心抠得越发鲜血横流。 银止川有些不如何是好,他无措地看着西淮,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样一回事。 红丸的药瘾终于爆发了,且来势汹汹。西淮感觉清醒的意识正在一丝丝抽离自己的身体。 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只死死咬着唇。实在忍不住后,他抓住了银止川的手。 杀了我 他张口无声地喘息了一声,仰头说不出什么意味地看着他,哑声道:银止川,杀了我。不要再看下去了 朱墙黛瓦,九重宫门,惊华宫。 沉宴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楚渊了,一方面是楚渊有些回避他,另一方面,是他遇到了桩棘手的事 王为良上报说,家里的信笺丢了几封,也许他们沟通来往的事被人发现了。 沉宴从十三岁起开始有了七杀这一人格,而后他时不时就会出现短暂的失忆。 沉宴不知道那是因为七杀曾短暂地掌控了他的身体,两个人格彼此之间,只有七杀知道对方的存在,沉宴的原识却不知道七杀的存在。 从那之后,七杀就开始盘算着什么时候把这个废物的原识弄出去,自己掌控这具身体。 他是很聪明的人格,作为天生的暴君星宿,七杀几乎不理解为什么沉宴有这样的命宫,却有这样温和的性格。 在谋划期间,他选定了王为良,命他暗中为自己炼制琉璃箭。 琉璃箭是很有价值的武器燕启的公子瞬华能御活尸,那些冰原上冻僵了的尸体,只有琉璃箭能够克制。否则天下披靡。 有了这张底牌,七杀能够很好地和顾雪都谈交易。 只是没有想到,在一切按照七杀的计划顺利推进的时候,会出现楚渊这一变数。 他并不反对沉宴喜欢楚渊最开始沉宴破除楚渊十字印的那回,还是七杀代他动手的呢。 他看着原识藏藏掖掖地喜欢人太窝囊,实在看不过眼,就帮他做了决定只不过是怀着某种促狭的心思。 原识看人的眼光不错,七杀玩味地想,那个病气的观星师品尝起来滋味很好。 只不过如果是没被他发现自己的身份的话。 作为杀破狼之一的七杀,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被一个凡人观星师识破身份,并且压抑在星宫五年的一天! 他是象征征战、杀伐、和不详的七杀啊!! 虽然这一次再回来,楚渊已经因为曾经被他破身而灵力大减,甚至都未能看透他的伪装,但是七杀依然不太想招惹楚渊。 如果王为良真的弄丢了信笺 比起在天下人面前暴露身份,七杀更忌讳在楚渊面前暴露身份。 如此一来,要想个什么办法解决这一难题呢? 七杀玩味地转着批改奏折的狼毫御笔,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乏味。 要是能有什么办法,叫楚渊伤透心,离开星野之都就好了。 这样自己就安全了。 七杀想:可是,那要做些什么过分的事儿,叫他伤透心呢? 第147章 客青衫 102 崇信末年,整个盛泱陷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混乱。 先是立观星神侍纷争,然后关山郡大旱,及至后来连一国王都星野之都,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无数朝臣上谏,请君王上启天神,下罪己诏,以平息神愤,王无一应允。 后来,不知怎么坊间开始流传一种流言,说这一切的源头都是观星阁少阁主楚渊所造成的。 他身为先帝的钦点神侍,本应如现今君王后母,却以色媚上,祸乱朝纲,诱导现今君王做出父子共妻一般的事,这才惹得天神震怒。降下灾罚。 身为盛泱百年间最出众的观星师,却声称推不出亡国三星也是这个缘故: 他自己其实就是亡国三星之一。 过去人人崇敬的观星阁少阁主,一时间身败名裂,天怒人怨,被放到了风尖浪口的最高处。 面对这种纷争,最高权位的君王沉宴,却做了一桩令人无法理解,却足够胆寒的事情 他以雷霆之腕抓捕了所有听信这种谣言的人,上至一品官员,下至寻常百姓,拖到惊华宫门口杖责。若认罪则放还归家;不认罪,就一直打到气绝。 至于占卜出来的三星就更好解决了,沉宴下令把观星阁内所有弟子下狱,每日杀一人。若杀到最后天宫中的贪狼星还没有灭去,才能说明楚渊就是观星阁里的那个不详之人。 数日内,星野之都内死去人数愈万,每天都有无数惨叫和唾骂在惊华宫之外此起彼伏。 刚刚经历过毒患的王都,实在经不起任何折腾。沉宴这么一手下来,盛泱国脉几近断绝。 楚渊的求瑕台离行刑点很近,他每日听着惊华宫外的杖责和哀哭声,都静默很久。 他试图去找沉宴撤回成命,但沉宴根本不见他。逼得急了,才丢下一句: 朕心里爱你,愿拿天下换你,莫要犟了,回求瑕台养着吧。 楚渊在宫门外静立了一整宿。 直到第二天红日初升,薄薄的晨曦洒下来,侍候沉宴上朝的宫人递进来了楚渊的辞绝书。 羡鱼为众矢之的,不值得君王以江山社稷庇佑。今归思南山,愿祈君安。 愿祈君安。 多少年的知己陪伴,最后落下句读的,只有这四个字。 七杀手指夹着楚渊的辞绝信,似笑非笑,在指尖转来转去。 他想果然是这样,这个人的软肋和死穴,都太过明显和容易拿捏。 求瑕台空去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楚渊临行前想到些什么。 只听人说,他最后什么也没有带走,就如他从前带着一张琴,一袭雪衣来到星野之都的时候那样,离去的时候他也同样没有从星野之都带走任何俗世人间的赏赐之物。 师父您曾后悔过么? 驶出惊华宫的车道上,一辆再简朴不过的马车中。最后留下的那名观星阁小侍僮问楚渊:入世七年,耗散一身灵力,却什么也没有得到这一切,可值得? 世事与人心,本就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楚渊倚靠在马车的侧壁上,车身的颠簸令他感到轻微的晕眩。 然而楚渊轻微地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出是寂寥还是地孤寂说道: 我自以为参透了星辰,便妄想读懂尘世。却不知世间远有比星辰轨道更复杂的事。在这一点上,是我自妄了啊。错了的人也许是我。 其实从头到尾,楚渊都确实不是一个善于钻营政治和人心的人。 他不应当进朝堂,更不应当为沉宴违背观星师的禁令。可他从前多么孤注一掷,觉得这一切都能够被自己掌控。 殊不知没有任何人能料到未来,而今他再回首望去,才发现事情早已经向着他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去。 他和沉宴正在离彼此的初衷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不要你为难。 楚渊深深地呼了口气,叹息道。 他注视着自己的衣袖,在心中无声地对沉宴说。 此刻,在他身侧,是空空的只放有一张五弦琴的座位。 在马车之外,隔着一定的距离跟着一名带有银色面具的少年。 他脸上和身躯上留有不少伤,都是在底狱的时候留下的。楚渊本想让言晋与他一同乘马车,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以往再信赖依恋他不过的小徒儿却异常沉默地拒绝了。 楚渊将他从底狱带出来之后,言晋就不再怎么和楚渊说话,有时候楚渊转过脸去了,他却又安静地看着楚渊发呆。 好像有满腹的心事一样。 楚渊想也许是徒儿长大了,却不知道是有淬毒的邪恶的种子栽下,正在少年的心中生根发芽。 在楚渊离开星野之都的这一天,九天之上的命运星野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两柄乱世之刀正在脱离它们唯一的鞘,长达百年的中陆乱世就要开始了。 后世《星野之书》上曾这样说: 楚渊去,而盛泱亡矣。 据说楚渊离开星野之都的那个晚上,宫里又派出了最快的马去追 那是七杀又把神识还给了原识他就是这样恶趣味,偏要等把事情做绝之后,再把摊子撂给别人,欣赏别人痛苦绝望的反应。 好在这样朝令夕改的矛盾指令,近日来宫内已经发生了数次,仆从们都早已见怪不怪了。 孤独的帝王没有追回楚渊,只得到了楚渊的一句话: 我拿陛下当知己,愿陛下做千古良君。 我拿陛下做知己,愿陛下做千古良君。 沉宴呢喃着这句话,面前摊开着楚渊留下的那封辞绝信。 他低笑了数声,随即大哭起来。 高贵温和的君主,就如一个孩子那样大哭。 他从来没有祈望过什么少年时处处不得志的皇子,即位后面对日薄西山王朝的君王,这一路他走得很不容易,但是曾经偷偷许愿想得到过的,只有一个楚渊而已。 我要是不认识你就好了。 在被抛下的这一刻,沉宴流泪哽咽道:虽然我依然会是那个受限于世家大族的狼狈君王,困窘不堪,但我一个人,大不了与他们斗得至死方休。就像一个鱼死网破的怒兽一样。虽然他们都想将我作傀儡,但是我不会这样难过。楚渊,我要是从来没有遇见过你就好了 在思南山碰见楚渊的时候,沉宴正值失意。 他在宫中因母妃出身低微,不受器重,空有抱负却难以酬志。他漫无目的地走上思南山,原本是想散心,却没有想到碰到山中奏琴的雪衣人。 我对你笑,见你也对我眉眼晏晏,神情温和。便以为你也是对我初有好感的。 沉宴哑声轻喃道: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你看世人,心中慈悲,便都微微带笑。 有许多道理,说尽了,心中反倒会更加难过。 沉宴对楚渊好,楚渊也感念于他的善意,只是他想要的,楚渊从来不曾给。 唉,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阴暗的角落里,七杀撑着脸无聊地看着沉宴的悲伤,他想:楚羡鱼想你做千古良君,宁可用自己离开来换。你不愿意。但千古良君也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呢。 生来就要做亡国之君的命轨啊,哪有那么轻易改变? 同一时刻,镇国公府。 银止川将西淮手忙脚乱地带了回去,却发现西淮浑身都烧得滚烫。 他起初还有些意识,挣扎着推阻银止川,或是呢喃着让他把自己放下但是他能逃走、尚有行动力的时候,银止川都不愿意放他离开,现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银止川怎么可能反倒答应? 西淮别无他法,意识也逐渐模糊。他感觉银止川将自己带回了房间,便不住地往床脚缩去。 性格里,西淮是非常不愿意露怯的那种人。 他在乎自己的模样,在乎自己的举止,任何时候都注意着自己的体面与仪容,这也是为什么哪怕沦落风尘,他却依然叫银止川一眼注意到的原因。 然而此刻西淮却感觉到自己正濒临失控的边缘。 他只能压抑自己不说话,不发出呻吟,却不知道自己能忍多久。 走开走开。 西淮颤抖着说。 银止川注视着从未见过这般失态的西淮,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又没有找到问题的关键。 分卷(132) 西淮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原本为了脱离桎梏捏骨折的右手别扭地蜷曲着。 银止川看了一会儿,静静走至床榻边,吩咐奴仆:去拿药箱来。 不要碰我!! 西淮骤然暴喝。 然而他此刻实际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即便用尽全身力气,说出来的话也是软绵绵的。 没有一丝威胁的意味,反倒听上去仿若呻吟。 你骨折了。 银止川沉默地说:反正又被抓回来了。这手折着也没什么用。 西淮痛苦地剧烈喘息。 你也中什么毒了吗? 静了片刻,银止川替他包扎着手,终于问道。 西淮微弱摇头,眼睫扑簌簌直颤。 你在说什么。 又包扎了一会儿,银止川注意到西淮的唇在微微翕合,似乎在极轻地说着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而后还是禁不住凑到西淮唇边,专注地凝神去听。 我好冷 西淮喃喃说。 他似乎已经有点意识涣散了,眼瞳也微微扩大。 银止川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自己,然而下一刻就听西淮极其微弱地说: 银止川,抱一抱我。我好冷 那大概是丧失所有顾忌,只出于本能的一句呢喃。 第148章 双更合一 银止川僵在了原地,许久都一动未动。 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幻听 他没有想到,自己也能有从西淮口中听到这句话的一天。 因为在此之前,西淮几乎从来没有向银止川求助过什么。 少年总是很冷郁地,疏远地与旁人保持着距离,遇到什么困境也不吭声,只独自挣扎着。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银止川曾费尽力气想走入他的心,没有一次不是以无用告终。 可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竟有再降临到身边的一天 还是在这样已经错过了太多的、现在。 不像从前,此刻银止川再看向西淮,已经不会再不加思考、也不用思考地立刻上前,将他拥入自己怀中。而是有了下意识的迟疑和停顿 人总是会被受过的痛苦留下印刻的,更何况那痛苦是那样的深。 给他加一床毯子。 许久,银止川向身后的仆从吩咐。 他终究没有上前,只是那样无动于衷到近乎冷酷地看着他,哪怕指节同时在掌心攥得生生发痛。 少年的面颊上满是冷汗,身体像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团。 额角上的汗珠不住地淌下来,滚进眼窝,被浓密的眼睫挡住,然后随着眼睫一起簌簌轻颤。 银止川从来没有见过白衣人有这样狼狈脆弱的姿态,风华无双的姿容不见了,变得仿若任人宰割,无助而孱弱。 但是他依然听着少年无意识的呢喃,没有任何回应,把自己的心想象成一块冷硬的石头。 如果被心肠软一些的人看到,恐怕都会指责他此举残忍的吧? 可是,这样才是理所当然的就像一句话穿越了时空,落在一个错误的人耳中,便再也起不到作用。 它已经来得太迟、太迟。 加床被子? 仆从侯在旁边,听到命令,却微微愣了一下,下意识问:这可西淮公子此番情态,显是有什么其他原因导致只是加床,被子恐怕缓解不了寒症啊。 那就去请大夫。 银止川干硬地回。 他转身就要朝门外走出去,像不愿再掺和到此事中分毫一般: 总之,不要再来禀告我了。有任何问题,你们自行决断就好。 说完,便像脚下生长出了荆棘一样快步走了出去,徒留仆从们错愕于原地。 你还嫌不够不知廉耻么? 一面往廊檐后急匆匆走着,银止川一面在心里问道。 他像后面有什么追来的洪水猛兽,一刻也不能回头,无声地在袖中攥紧了拳。 已经走到了这幅田地你竟还是放不下他!? 是的,如这样一幅衣角着了火般快步落荒而逃,其实是因为银止川发现,他依然还关心着西淮。 看到他沁透冷汗的额头,冰凉发僵的手指,他竟依然控制不出地感到心里抽痛和难过。 多么可笑啊在发生了这么多背叛之后,在明白了一切都是谎言之后,他竟依然心不由衷,难以自已! 你还要纠缠人家到什么时候? 银止川绝望而无他选择地想:你是他仇恨的人,你的心爱会叫他觉得恶心。你还要纠缠人家到什么时候!? 夜色逐渐深浓,月亮从天空缓缓往西边转去。 一片寂静中,只有镇国公府还点着所有的灯。 从夜半将西淮捉回府上,到天将破晓,仆从已经敲响了三四次银止川的房门。 原因无他,西淮的境况被抓回来后一直急转而下。 这似乎是注定无法安宁的一天 最开始的时候,少年还是安静的,虽然陷入昏迷,但是除了发冷和盗汗没有其他症状。 到天蒙蒙亮时,西淮却突然冷汗不止,甚至出现抽搐,呕吐等症状。 他手指扣着床板,在深色调的檀木上抓出数道血印,侍从开始没听到声音 那应当是西淮竭力压抑住了,不愿意别人听到。但是逐渐地,他痛得难以忍受,才死死扣住什么来平衡。 及至侍从发现的时候,檀木床板下已经满是血迹。 阿嬷丫鬟们被骇得不轻,立刻派人出去找大夫他们原本打算等到辰时,好一些的医倌坐诊再说的。 但西淮的情况显然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离镇国公府最近的医馆,大概隔着三条街。仆从们脚力快一点,大概半个时辰内能回来。 可是令人意外的是,就在这样短的一段时间里,还是发生了变故。 西淮原先被安置在床上,只安静地独自躺着,没太多人看护。 仆从们为了避免他再抓伤自己,甚至用了软绳,将少年手脚都紧紧束缚在床柱四角。 但比起前几个时辰的逃跑折腾,白衣人此时奇异的变得乖顺得多。无论旁人怎么摆弄他,西淮都只半睁着眼,眼睫低垂,很轻地微颤。只有喘息急促得恍若濒死。 但倘若仔细一点看,会发现他的瞳孔那个时候也开始无法聚焦了。 谁也不知道西淮那个时候是不是清醒的,还记不记得银止川曾来过榻边看他。 西淮自始至终都表现得比较平静,与其余中过红丸的瘾的刺客比起来,简直叫镇定自若得过了头。 几乎表现得不像是受过同一种毒府上的奴仆们,也是这么想。 完全没有人往上京的红丸上考虑,只以为是什么程度还较轻微的阿芙蓉依赖症。 银止川也正是因为此,才大意地轻易离开。却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突然发生变故 西淮毫无征兆地咬舌了。 他一如半刻钟以前那样躺在床上,没有发生任何声音,只轻轻蹙了一下眉头,鲜血源源不断从口中溢出来。 拨炭的小厮发现异样,瞬时惊叫出声,周围奴仆也冲进房,惊乱成一团。 只有西淮依然沉寂安静,五感六识昏沉沉离他远去,口中一大股铁锈的腥味,他竟觉得如释重负 原本觉得很冷的身体已经不再需要竭力忍受了,即便得不到温暖与拥抱,也不用期待什么。至于骨缝里万蚁噬咬的麻痒,更是即将解脱 再也不用担心死时仪容尽毁,狼狈不堪,这时结束生命,是他自己选的 上京花辞树的红丸从来名不虚传,看起来没那么痛,只是西淮比较能忍而已。 只可惜来不及给银止川弄来解药但他也许也不需要吧? 怀里告诉他沉宴与王家有勾结的信不知收敛时会不会被发现但这些他也都已有心无力了。 最后还没见上一面啊。 西淮意识逐渐涣散的时候想,暗淡下去的眼睛里显出遗憾的色彩其实,银止川说除非他死了,不要来找自己的那句话西淮听到了,只是人有时候,还是会生出无谓的幻想而已 据说,越是灿烂的开篇,结尾时越是荒芜。 银止川听到回禀时,正在和姬无恨临窗长谈。 姬无恨照例万言相劝,让银止川再想一下活下去的法子。不要一被心爱的人下了毒,就一心求死的样子。 不说从上京人那里弄到解药,只要他少动气,不要经常动用功夫,让姬无恨替他压制下的毒素好好呆在体内一处,也算一项保守治疗之法了 然而银止川手指轻轻摩挲着窗上雕花,眼睛看向窗外远远的不知哪里,一瞧就没有拿好友的话当回事。 七、七公子 突然间,静谧的房内檀香细烟一晃,一名小厮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跪倒在地上。打破这份平静。 不住的喘息与惊恐令他的话语都连不成一段,只上气不接下气道: 西淮公子他、他 他? 银止川心里微微一动,但是他还是扣住了木窗雕花,故作冷淡的模样:他怎么了?我不是说过了吗,除非要买棺材,不要来找我 有人就是心口不一,方才魂不守舍地站在窗边,心里分明想念着的就是那个白衣人,现今终于如愿以偿听到与他有关的消息了,却反而故意装成毫无兴趣的样子。 他。 小厮哆嗦了一阵儿,带着哭腔说道:西淮公子真的气绝了!! 刹那间,银止川怔在原地,手中的玉佩自手心滑落,噼零当啷一声,清脆落在地上。 那一刻,银止川想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一句话也没有同他说。 甚至拒绝了最后一次与西淮的拥抱。 西淮再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憔悴不堪的脸。 银止川似是从来没有这样狼狈的时候,眼睛中布满了红血色,直到西淮睁开眼,他才从无以言说的紧张中微微舒出一口气。 叶逐颜!! 他喉咙中低哑地爆发出声怒喝,但是又有点怯怯的,带着失而复得后的小心。 生怕自己声音大一点,就让这个人又一次离自己远去了一样。 银止川手指冰凉一片,脸色也是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 西淮大概想象不到,几个时辰前他是怎么撞翻众多小厮丫鬟,跌跌撞撞惊慌失措赶到他榻前的。 猩红的鲜血源源不断地从西淮口中溢出来,淌过耳根,落在床榻上。 那种触目惊心的景象,银止川此生余生都不想再去回忆。而失去西淮的巨大惊惧,则将他击得溃不成军,令银止川现在稍稍想起,指尖也忍不住地发抖。 他要失去西淮了。 他要失去西淮了! 在这一个念头真正降临的时候,银止川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无论这个人是否爱他,是否想杀他,是否欺他骗他,他都心不由己。 真是不堪啊。 你们来给他喂水。 银止川深吸一口气,喉结微微滚动。 他从床边让开了,声音也很低哑。看上去像是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面目面对西淮一样,但是无论银止川抱臂站在哪里,屋子里的任何一个角落,他默默落在西淮身上的目光,却总会暴露年轻少将军心中的担忧。 奴仆奉命上来,小心翼翼扶住西淮的颈子,将凉药慢慢地往他口中喂。 但是西淮一偏首,药汁从他唇角滑下,避过了。 七公子 那都是搜遍姬无恨身上包裹和镇国公府上下找出来的奇珍异草,好不容易才炖出来的一碗。补身护命有大用的,浪费一滴就叫人心疼得肝颤。可眼见这一下就洒了不少,奴仆们苦恼地望向银止川。 银止川眼色沉沉地站在那里,却不吭声,看不出心中在想什么。 你不是恨我吗。 许久,他说道。 不是希望我死吗?年轻人声音没什么起伏,那么,在我断气之前,你自尽什么?你隐忍这么久,用尽心思这么久,不是就为了看我给你们家抵命吗!?那你寻个什么死! 西淮没能把舌根咬断,气力不足接连几日的断食和红丸的药瘾让他太过虚弱了。 但虽然活了下来,他口舌也受了伤,难以发出声音。 于是西淮干脆闭上眼,不去看银止川,将脸埋进了靠里的被子中。 银止川拿他全然没有办法,手指在身侧攥紧,又缓缓放松。 半晌,他也只得接过随从手中的瓷碗,重重重新坐到西淮床榻边,恶声恶气说: 给我把头扭过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但是西淮埋在被子就像一只毛茸茸的猫。只露出一小截儿苍白的脖颈。 银止川捏着他那截脖颈将他拽了出来:快一点,不要闹了。 西淮仍然是闭着眼的,他眼睫扑簌了一下,很轻地含糊不清道:冷。 银止川静了数秒。 良久后,他认输地放下了药碗,将少年苍白的手笼到了两掌的掌心中。 他哈着气慢慢将那只手变暖,看着它在自己手心微微轻颤。 就像捧着它主人的那颗冰冷而敏感的心脏一样。 好了吗。 许久,银止川喉结微微滚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只重新端起木柜上的碗,低声说: 分卷(133) 喝药吧。 他们半拥半抱地依靠着彼此,就像他们还未分开之前那样。 亲密无间的,毫无保留的。 那之后,银止川和西淮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相处状态。 他们谁也不提从前的事了,仿佛过去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分明彼此的性命还在因此每时每秒地消逝,但是他们都视若无睹了。 不像从前那样无所迟疑地说爱,但是也算相安无事。 西淮有时候看着银止川的侧影会怔怔发呆,像在想着什么自己的心事,但是一个字也不曾向人提起。 银止川盘算着自己的后事。 他慢慢地将整个府邸里的下人都打发出去,有些值钱的玩意儿,就分发给了星野之都内在此次毒疫中倾家荡产的难民。 他将龙眼琉璃、避水凝珠等物当做石子,坐在屋顶上,用弹弓往路过的人身上弹着玩。 有人被打中了,并不怎么疼,但心中怒起,正准备破口大骂是哪家顽劣小子犯浑,却发现脚边石子透着晶莹的光芒,价值连城,便立时欣喜若狂地大叫着,跑回家去。 四哥六哥,这是我们从前最喜欢玩的游戏了,而今却只剩下我一个人。 银止川低低地叹了口气,天空的月亮皎洁而孤寂。 他手撑着下巴,手边放着桑梓归。 银止川想象着和当初兄长们一起喝酒的时光,好像他们还和自己一起坐在这高高的屋顶上。 有时候姬无恨也会出现在他身边,问: 止川,何苦呢。 他心里明白,如果银止川真的想活下去,不至于毫无希望。 但是银止川偏偏不想。 无恨兄,银止川只说:我已经孤零零在这世上活了七年了。 我曾无数次想,我为什么没有和父亲兄长们一起死在疆场上。这人间,活着是很冷的啊 他漫笑着,饮了一口酒。 更何况,与西淮也无关。在遇到他之前,我就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了。遇到他之后,才由一场美好幻梦骗着,在这世上多活了段时日到而今,我大梦初醒,明白过来,原来在这世上确实是没有人希望我活下去的,才选此下策而已。 姬无恨皱了皱眉:话不能这么说。 我已经认清我的心了。 银止川笑笑:我依然爱他。即便他恨我,想要我死,但我依然没有办法不为他的受伤难过。我没有办法的除了认了这命中注定的情劫,又能怎么样呢? 那你也不能因为他想叫你死,你就 我问一个问题。 银止川打断他,说。 什么? 姬无恨皱了皱眉头,问。 如果。 银止川晃着酒坛,递了姬无恨一只,与他轻轻一碰,说道:姬祸命在危旦,你愿不愿意为他上刀山下火海取灵药? 姬祸是姬无恨的同胞弟弟,莫说取药,即便是要姬无恨将眼珠子挖出来给他,他也是愿意的。 更不提姬祸如果还是在危在旦夕的情况下。 姬无恨果不其然,毫无犹豫,点点头。 银止川一笑,说道:你看,你不也是么? 说是取药,都不过是为一个人赴死罢了。那么是怎样死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姬无恨一语塞在喉中。 见姬无恨不懂这其中的关窍,银止川也不答,只笑着,将两手撑在身后。 仰首看着满天的星子。 我活厌了,死了能叫他开心,就叫他开心开心好了。 他说。 这个姿势,整个天空的星辰都落在了银止川眼中,就像盛着一整个银河。 看上去异常璀璨明澈。 更何况为心爱的人赴死。 银止川看着星星,低喃着说:是大英雄啊。 为心爱的人赴死,是大英雄啊。 银止川想到小时候,四哥偷带着他去秋水阁听照月唱曲儿的日子。 伴着咿咿呀呀的曲调,四哥为照月与星野之都中其他贵族子弟打了不少架。 他曾经最常挂在嘴边讲的,就是这句话。 而今再在脑中突然浮现的时候,银止川只感觉无比的哀凉和讽刺。 他笑了笑,唇间尝到冰凉苦涩的咸涩液体。 西淮慢慢地,能说几个字了。 那灵药果真效果奇佳,令它口中伤口加速愈合之余,还缓解了大半红丸带来的煎熬。 但是这一日银止川过来,西淮主动朝他说话时,还是数天来的第一次。 那里有一封信。 白衣人低低地说,声音有点凉,像含着一粒糖在口中,字词听上去却仍有些模糊。 什么信。 银止川漫不经心地,好似全不在意一样,只仍然专注地逗着猫。 他诱惑着想将小番茄从藤椅背上的这一端,扑着爪儿挪到另一边。 里面有一些王家与宫中的通信。 西淮哑声说:与花辞树一脉有关。倘若来日有用得着的时候,你可以以此与沉宴做交易。 银止川简直就要失笑了,他想,自己一个时日无久的人,谈什么来日呢。 那些朝堂上的东西,我不关心。 银止川直起身,淡淡说。 西淮无声地揪紧了身侧垂杉。 说到这个。 把小番茄抱到怀里了,银止川转身说,我一直想问一问你。虽然你从前已经给过我答案了但是,你真的从来哪怕是一个瞬间,喜欢过我吗? 这是他最执拗的问题,哪怕有一日走到地狱,都想在死前弄清楚的。 但是而今银止川再提起来时,竟已经是如这般平静,风轻云淡,好似在问你是想吃梨还是石榴那般波澜不惊。好似无论西淮给他什么答案都可以接受。 西淮沉默了一瞬,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瞳望着他,问: 你会信么?如果我说出来,你会信么。 当然。 银止川笑着:你哪怕骗一骗我,我也是很高兴的。 这就是临死之人的心愿吧明知无法得到的时候,就不再期望天长日久。一朝一夕也很好。 我曾经说过两个谎。 许久后,西淮轻声答。 一个是喜欢你,一个是不喜欢你。 但是在你问的时候,那个时候,我都说谎了。 好似说喜欢对西淮来讲是这样难以启齿的事情,所以他只以这样委婉的方式回答。 银止川点点头,很了去遗憾似的,笑了笑说道: 我很开心听到你这句话,我确实很开心。谢谢你,还愿意骗我一次。 西淮一时无言,差点将那句我是真的喜欢你脱口而出,但是话到嘴边,又终究凝住停滞。 其实,那段时间是他们为数不多的、真正彼此心悦又坦诚说出的时光,只是,谁也不愿再相信了而已。 遣散府中下人之后,银止川准备做的最后一桩事,是想将埋在庙中的匣子取出来。 那里面放了他的命牌和代表西淮的小偶人。 曾经生同榻,死同穴的誓言,终将一纸作废。 他带了西淮一同前往,还是第一次去时乘坐的那架马车,但是此时二人心境,已与当初大不相同。 但是在前往庙宇的途中,发生了另一件事,让二人极其意外。 沉宴降下了对林昆的处死判决: 凌迟。 林昆似乎是毫无辩解意图的,这个曾经受尽美誉,在御史台守着最后一方清净的御史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死去,他却仿佛早有预料。 他早就提前支开了李斯年,让他在二十余日前替自己前往关山郡办事,并在内监前来宣旨时,对西淮银止川为他找出来的线索只字不提 看起来,就好像是故意选择赴死一样。 他平静地听完了指令,监守的最后一个字落地时他只笑了一笑,朝旁侧目瞪口呆的候尚说: 我要去证我的道了这之后,盛泱当海晏河清只是那个时候,我已经看不见了。 纤弱清隽的贵公子仰了仰首,看着那黑不见天日的底狱中唯一的一扇小窗,唇角有微不可见的笑意。 银止川和西淮听说此事时已经在去荒庙的途中,似是为了掩人耳目,沉宴发令前没有一丝征兆。颁布号令后立刻处决。 闭府许久的镇国公府,在此之前竟也没有得到丝毫消息。 陛下早朝下得令,仆从哆哆嗦嗦说,午时便行刑,已剩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了! 银止川不可置信,无论是出于对林昆身世的考量,还是对李斯年对林昆无可置疑的维护的信任,他都不敢相信林昆会被推出去处死。 林大人的兄长曾到狱中与林公子密谈一个时辰,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仆从匍匐于地,手足发抖:林公子的兄长出来时,说我林家有儿郎如此,不负忠君肝胆。那之后,林大人一族便再也未林公子说情分毫了至于御殿大都统,早前听说为林大人办什么事,去了关山郡。此时说不定都尚未得到消息即便知道了,恐怕也回援不及。 银止川再难说什么,登时一驾马车,转头朝刑场奔去。 一路上,他们见到许多人,但是都很奇异,这些曾经对林昆感恩戴德百姓,而今都换上了另一幅面孔。满面的憎恶和痛恨,吵吵嚷嚷地拥挤着,要去看林昆的行刑。 乌合之众的爱和恨都这样轻易,他们需要一个痛丧亲人的发泄口,也习惯人云亦云,甚至不需要多么清晰的证明,只要有人这么告诉他们。他们就愿意在最安全、最人多的地方,恨恨丢出自己的臭鸡蛋。 银止川策马入闹市,在集市上惊得街边两侧商贩都鸡飞狗跳,但在一片入飞的倥偬中,他还是听到了许多的议论: 原来林大人真的是触怒神的人啊他提出的废除钦天监,也是惹得星野之都爆发毒疫的根源呢! 幸好钦天监的达人们平息了神的怒火,否则我们会怎么样,真是不堪设想! 亏得我当初还感念过林大人深恩,以为他不让我们祭祀河神是什么善举但是祭祀河神,不过每年死九十九个女孩儿,若不祭祀,倒霉的可是我们全城人! 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脸上有沾沾自喜的笑意,好似即将见证一桩叫他们轻松的善事。同时夹杂着,还有一两句感叹林氏一族也会愚昧至此,不敬奉神的轻噫。 沉宴的计谋如此轻易地就得到了相信,银止川不知道这些话在林昆的囚车过去时,林昆有没有听到。 他一向不喜欢这个孤芳自赏的年轻御史,但是倘若这些话叫他听到过,银止川想,他该多么伤心啊。 这一年岁末,楚渊去,林昆殁,盛泱之民已经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但是他们尚不自知,且愚蠢蒙昧地庆祝着,放响鞭炮,以钦天监的寺庙代替观星阁的神堂,要追逐着能赏赐他们幸运与平安的神使们。 有时候救民,是很叫人伤心的一件事。 因为绝大多数情况下,事实会告诉你,有很多一部分人,他们本就不值得救。 第149章 双更合一 林昆被押上刑场的时候,他要了一碗酒。 每个犯人临刑前都可得到一份丰盛的断头饭,更不必说像林昆这样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 他原本应当关些时日就会被放出去的大多数人心里,都是这么认为的。乃至侍卫也一直对他客客气气。 而今被押上刑场,坐在囚车中,也总有一种不真实感 好像随时都会官员骑着快马赶来,手中高举着手谕,喝道:刀下留人! 林,林公子,这是您的酒。 行刑的刽子手忐忑犹豫地解开林昆手上的锁链,让他能够稍稍够到面前的托盘。 林昆衣物尚算得上整洁,虽然宽大的囚服衣衫对他而言有些略微的大了,袖口和衣领处都空空荡荡,稍一伸手,袖子就会滑到小臂处。 他低低咳嗽了一声,捧起木托盘上的一碗酒盏手很稳的,没有一丝临到死亡前的恐惧或颤抖,就那么平静地一饮而尽。 林昆是饮酒的,和大多数清风文秀的士子不同,他不仅诗文写的风流,而且多斟烈酒。 每次失意或心中迷惘,都在一场大醉中合衣睡去,醒来时身上落满花瓣。 身边的桃树在风中簌簌轻动。 御史台林昆,欺上罔下,结党营私,祸国危民,触怒天神 监刑官捧着谕旨,开始一项项宣读他的罪名。 林昆神情淡漠平静,好像对这份宣判供认不讳,没什么异议。 他坐在风中,初冬的寒风将他的衣袖吹得微微扬起,单薄的囚服也鼓了起来。 围观的群人都裹着厚重的棉衣,缩头蜷尾的,手揣在衣袖里,鼻头冻得红红的瞧过来。 有些个别的百姓,棉衣上破了好几个洞,露出里面结块的棉絮来,已经弄得脏兮兮。 林昆凝视着其中一个小丐,他什么也没有,只穿着一件和夏天时一样的平袖单衣,干瘦的手脚都伸在外面。 明年的冬天,就不会再没有棉衣穿了吧? 林昆心中无声地想着,很淡地露出一个笑。 圣心怜悯,特赐一死。钦此! 分卷(134) 手谕已经宣读完毕,监刑官收了圣旨,转身坐到高高的台座上。 行刑官重推了林昆一下,和鬃熊一样的行刑官比起来,林昆显得过分孱弱了,他很轻易地就被按倒在刑木上。 监行官很紧张,在刑场周围布下了许多人手 他是朱世丰的人,担心发生劫囚之类的事情。未能保证处决的顺利完成,回去会受到惩罚。神经也一直高度紧绷着哪怕准确的消息已经告诉他,最有可能救林昆的李斯年和林家,一个正在千里之外,无论如何也赶不回来;一个自早上圣谕颁布后,就闭门不出了。 但是事实上,林昆自己心中就怀有一个能立刻救他于濒死的信息。 只要他说出来,让刑部去调查候尚从女尸中找到的金铢,于情于理沉宴都不得不取消他的处罚。 但是他不愿意。他是自己一心求死。 怀着一种莫大的决然的勇气,他布下一场必杀的局,以自己的性命而饵。赌盛泱最后一个翻盘的机会。 后世再提起这位御史台最后一位真正的御史时,总是用一种悲哀的,难以形容的语气,书写道: 时,大厦将倾,王室末路。有人怀抱明月之心,欲挽狂澜于既倒。然,国祚将尽,君昏民聩,终不能成也。 曾经秋水阁上,青色的孔雀翎羽遮面,一柄青玉折扇缓慢挑起珠帘。 白玉一样的手指,冷眉冷眼的公子,烈而甘辣的苏合香。终究一去不复返。 刺啦! 行刑手也喝完了最后一口烈酒,猛地将碗只掷在地上。 他鼻腔和口中都吐出热气,朝林昆走过去。群情兴奋起来,都大声地呼着好。 让他贪污关山郡的赈银!! 让他拉帮结派,意欲对钦天监和天神大人不轨!!! 快,杀了他,杀了他!!! 崇信二年,冬。 一场寒风中,御史台最后一名御史,林昆殁。 银止川最后赶来的时候,林昆已经垂死。 一切都太晚,一切都已经结束。 他挥退围在刑场周围的侍卫,监行官怒而站起,高声呼喝道: 你敢! 银止川将折下的旗杆当做枪戟,横横一挥:滚开! 周遭的侍卫应声而倒,剩余的瑟缩不前,只远远地将银止川围成一个圈,并不敢靠近。 银止川下马,一枪劈昏行刑官,西淮已经在林昆身前。 但他并不敢触碰林昆林昆已经是血人,任何触碰都只会加速他的死亡。 西淮默然无声地看着他,此时他们两人就像一面镜子的两端,一个是意气风发的曾经,一个是血肉模糊的现世。 同样是冷郁而惊艳的士子,却都有着这般惨烈的开端或收鞘。 离。 林昆极轻喃喃。 西淮凝视着这个年轻御史的眼睛,有一刻,他甚至是嫉妒的 因为这个人,直到今日,直到此刻,眼睁睁看着他的理想破灭,眼睁睁看着他想要救离水火的黎民是这般盼着他死,但是他竟然,依然有着如此清澈如溪水的眼睛! 黑白分明,永远不变得混沌,永远不向现实低头,永远天真的眼睛。 李斯年。 西淮低声说。那只是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但是他奇异地从林昆翕合的唇中读懂了。 李斯年很好西淮说,他听了你的话,去了关山郡,不知道这边的消息 也未能来见到你最后一面。 林昆松了口气,点点头。他似是疲倦极了,一直紧攥着的手指松开,眼瞳永远地暗淡了下去。 没有关系。宇YU溪XI。 在最后一个时刻,他想,他已经同他告别过了啊 此时,天空阴沉得就像一只倒扣的碗,明明是正午,但是却没有一丝明晃晃的太阳。 铅灰色的云笼罩着整个星野之都,第一片细雪飘落下来,旋转着,堪堪停在林昆漆黑蜷曲的眼睫上。 你你们敢闯法场!? 这时候,监刑官终于缓过神来了,拍案呵斥道:来人,给我把他们都押起来 该被押起来的人是你! 然而,谁知,银止川怒吼的声音比他更高。 年轻的少将军跨着马,西淮已经用白色的外袍将林昆的尸首裹起来。银止川道:关山郡赈银一案,真正的祸首另有他人。你们枉死无辜,谋害忠良,是盛泱不可饶恕的罪人!! 监刑官怔愣在原地,银止川携西淮掠阵而去。最后临走前,还将刑架前碎裂的碗瓷随手掷到了刑官面前,堪堪停在他迈出去的脚尖一寸。 我会将真正的元凶公布于天光之下,介时有罪之人,皆当以生命付出代价! 监行官被那擦着自己脚尖停下的瓷片微微震慑到了一刹,待他再抬眼时,已经离银止川很远了。 驰离的风带来他的声音:待此案水落石出之时,就是你们党羽覆灭之日!! 监行官无意识打了个寒战,但随即他又反应了过来。呢喃着说:人反正都死了劫走又有什么用? 劫法场可是大罪啊。 银止川犯下滔天之罪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宫里,但是这一次,奇异的,沉宴并没有下达什么指令。 那个处在至高王座之上的人,意外地沉默了。 然而实际上,连贴身的宫人,也有数日没有能目见天颜。 他们只听到夜里密闭的鎏金殿里传来争吵、摔砸的声音。 有人在压低了声音低喝,像两个人在秘密地吵架。 但是那个庄严高贵的屋子,分明只容许陛下一个人进入才对的啊 朕命令你出来! 烛光下,沉宴捂着额头,痛苦地低哮着:你是什么东西敢暗算于朕 七杀戏谑地凝视着他,操控沉宴的手在纸张上胡乱画着。以颅内之音回答: 我即是你,你即是我,怎么,接受不了么? 大概楚渊对沉宴而言真的有特别之处,自从这个观星师离开之后,一直被压制在体内沉睡的原识竟然强行苏醒了过来,还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 七杀烦扰想,当初没把那个观星师直接做掉,真是一大失误啊。 你即是朕朕即是你? 沉宴咬牙而笑,怒道:你在做什么梦! 他举起左手,抓着桌面上的匕首猛地向写字的右手狠狠刺去:给朕滚出去 还真是坚持啊。 七杀低低而笑,他玩味地用右手抓住沉宴所控制的左手。分明是一个人,但是此刻看起来,沉宴的影子投在窗户上就像两个人在互相搏斗一样。 你对自己也这么狠么? 他笑着问沉宴:即便切掉自己的右手,也不让我控制你的身体?你分明有更好的选择的。与我共赢如何? 朕、不会容你这恶徒继续下去 沉宴一字一句。将手中匕首用力朝下压低。 何必呢? 七杀嘻嘻笑着,林昆已死,楚渊归去。即便你回来,也没有人在等着你。而今想要镇住这江山,只有动用我的重典了你要是不希望你的国土社稷就此送断的话 他话没有说完,却突然眼瞳放大,语句梗在了空中。 七杀张了张口,一丝鲜血从他口中呛出来,沉宴拧动手腕,将匕首一转搅了搅。 只见匕首深深埋没入华贵的明黄衣袍之中,刺入小腹,殷红色泅开一大半。 沉宴将刀刃扎进自己的身体,与七杀共同感受着这痛苦,鲜血自指缝滴滴答答淌落。 不可置信的人面孔上闪过一丝狰狞,但随即沉宴抢过了躯体的控制权。他满额头是汗的倒在木案上,虚脱道: 勿动朕国土与子民否则朕与你共归于尽。 银止川归府的时候,是摔下马的。 他强撑着带回了林昆的尸首,但是迷梦草的毒还在他体内,且随着动武而在体内流转开来。 姬无恨叫他不要轻易与人动手,但是银止川无法控制地屡次破戒。 去通知林府的人来。 他勉强吩咐仆从,而后拉着西淮踉踉跄跄回到房内。 西淮身上还有林昆的血迹,但是一进门,银止川就推着他的肩膀将人按到了门框上,重重吻了起来。 他犹如被林昆的死刺激到了,吻起西淮时那种粗暴和绝望仿佛穷途末日。 西淮不愿意被他吻,咬着牙关,却被银止川硬生生顶进来。 银止川握着他两手手腕,按在头顶,西淮不住挣扎也挣不脱,他勉强背过脸去,银止川却顶着他的腿缝将他的腿强行分开。 他一手扳着西淮下颌,将他的牙关重重捏开,像无可还手之力的俘虏那样被自己任取任求。 你 西淮重重喘着气,因为唇舌缠绵而吐词有些不清,他囫囵道:放开 但银止川怎么可能放开,他饿狼一样重重地吮吻着西淮,又轻轻触碰那前几日被西淮咬伤过的舌根。 近来他们之间小心翼翼维持的脆弱平衡,一下全被打破了。 西淮体内药瘾蠢蠢欲动,它本被少年那样决绝的方式克制了下去,但是而今银止川的吻、铁锈味的鲜血,又刺激着它,令它再次在西淮体内悄然复苏起来。 西淮觉察到了,手脚发颤,控制不住呻吟了一声, 你不是不喜欢我了吗? 在亲吻的空隙里,西淮说:做这些事,你不恶心吗!! 银止川轻微地喘着气,他眼底有一片微微的红,注视着西淮,哑声: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我不喜欢你、不在乎你的感受,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他手指摩挲过西淮冰凉的唇,拇指指腹在方才亲吻咬破的地方重重摁了一下,满足地见少年果不其然在刺痛下拧紧了眉,银止川又吻了上去。 疯了。 他大概是真的疯了。 在甜腻而缠绵的唇舌交缠中,银止川这样想到。 他原本再也不想碰他的,再也不想承认自己喜欢他的。他被他刺得遍体鳞伤,心哀如灰,再也不想让这个人踏进自己的城池半步。 但是当他看着林昆的死亡,那么像西淮的林昆的死亡,银止川发现自己竟还是震颤哀恸。 他无法克制地想到如果这是西淮死去的模样仅仅是尚未发生的设想之事,银止川却就已经是近乎窒息。 他克制不住地想要亲吻他,拥抱他,确认他的存在,安抚自己他还好好地待在自己身边。 啊 西淮有些崩溃地仰起头,胸腔的呼吸起伏也微微加剧。 银止川却低头,顺着他耳根,偏过去的侧颈,缓慢向下。 西淮感受到那红丸的药瘾又有卷土重来的征兆,他试图推开银止川,但全然没有作用。 不要再呆在这里了 白衣人竭力地微弱挣扎:我呃,啊 他浑身忽然剧烈震颤一下,蜷缩起来,顺着门框软软地滑到下去。像不久前药瘾发作时那样沉默而隐忍地压抑着自己。一声不吭。 但是这一次银止川站在他身边,并未离去。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西淮,缓缓将他自膝盖和颈后抄起,怀抱着走到床边,放下来。 你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呢,嗯? 银止川轻声说。 他看着西淮咬牙颤抖的模样,伸手拨开他脸颊侧边的一缕发。 让人去请大夫来。 银止川朝门外吩咐说,他手握成拳抵在唇边,低哑地咳了一声,漫不经心掩去唇角和手心的暗色血迹,说:还有姬少侠也请他一同过来看一看。 西淮生平是最宁死不屈的。 他不愿意叫任何人瞧到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所以宁可在失控之前自尽,也是如此。 但是现今银止川留在他身边,无论如何都不愿离去,还请来了众多大夫和姬无恨,一起为他看诊,更是叫西淮难堪到了极致。 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扔到大街上一样。 他手脚都被束缚了起来,口中为了防止再咬舌,也垫了东西。西淮紧紧攥着拳,几乎要将手心掐出血痕来。 请查一查是什么病因。 银止川坐在他身侧,声音低哑,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似乎是极其平静的。 请来的诸名大夫都是星野之都最为有名的医倌,连几位脾性古怪,但是医术高超的大夫也位列其中。 但是花辞树设下的毒,若非江湖中人,见多识广,多半听也没有听过,从来未曾接触过的东西,怎么可能诊断得出来呢。 他们有些取出银针,将西淮紧紧攥着的手指掰开,然后刺中指腹取出血液;有些左右拨转着西淮的头颅,查看他的耳后有无毒色沉积;有些持笔,卑谦地向银止川问询着西淮一些平日里的症状 西淮牙关要得死紧,身上忽寒忽烫,但是身体上的所有难过,都比不上心灵上的屈辱难堪。 他自觉已经够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了,但是为什么还要这样进一步地羞辱他? 有时候,西淮的自尊心敏感到异样的地步。 银止川 他很低哑地哽声喃喃。 有眼泪从他眼角滚过,飞快地泅进被单中了。 银止川问:你心中知道么?那你告诉我。 分卷(135) 西淮浑身都在微微发颤。 从他身处银止川身边卧底,却时常用假名给秋水阁写词就可以看出来,西淮心中始终有一些他未曾放弃过的东西。 他不是一名好的细作,但也正是因为这些东西,他才始终支撑着,没有心智崩溃。 但是在被这些人看着自己狼狈的姿态,甚至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逐渐失控,正在逐渐摧毁西淮心中勉强支撑着自己的东西。 西淮又试着去咬舌,但是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够不到了。 银止川将木筷固定得很牢。 眼泪如断珠一般不住从白衣人的眼角滚落。 止川。 许久,不知是不是觉得这样下去毫无意义,姬无恨蓦然出声了。 他抱着臂,看着床榻边这里的动静,嘶哑开口:不用再折腾下去了。我知道是什么。 在此地,唯一一个有可能与西淮一样了解上京的人,确实只有姬无恨了。 只是他刚开始时一直不确定银止川的真实意图,不知道他是真的想救这个曾意图置他于死地的细作,还是借机羞辱嘲讽。 但眼看局面场势愈来愈失控了,他才禁不住出声。 姬无恨走到床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西淮,问: 是红丸,是么? 西淮: 离花辞树太久了,他没有给你缓解症瘾的药物,所以才犯瘾的吧? 姬无恨注视着少年人滚烫到不正常的脸颊,有几分漠然道:失去这种药物是很危险的,一再服用,却只能受制于人。不如这样。 他突然俯身,凑在西淮耳侧,极低声地轻声说了几句。 西淮眼瞳倏然微微睁大。 其实姬无恨说的是,你回到花辞树那里,帮银止川弄回迷梦草的解药,我也有一种秘法,可以替你接触红丸的束缚。 但是这本也是西淮的所求,如果可以,他希望立刻离开镇国公府,以他掌握到的底牌与花辞树做交易,解去银止川的毒。 只是银止川一直不肯放人罢了。 无恨兄。 正低语间,银止川倏然靠了过来,拉着姬无恨的衣领,让他站到自己后面,说道:有什么事,你同我说才对,与他说什么。 他拉着姬无恨一同退到门外,同时离去的还有屋内所有医倌。 西淮不知道他们在门外说了什么,只见银止川再回来的时候,是一个人。 他眉头沉沉地看着西淮,无声注视他半晌。良久后,年轻人舒展一笑,张扬挑衅的唇角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他轻声地说,看来你为了来到我身边,也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的。 银止川手指摩挲着西淮的眉眼,从眼窝到鼻梁,再到秀丽的唇。 许久后,他低声说:那么就让我送你最后一样礼物。为你我这场相遇落幕吧。 西淮之后再想起与银止川共处的那十余天,总是感到痛苦与几分难堪的。 但是除此之外,又有一些别的情绪掺杂在其中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将自己的脆弱与软肋全然暴露在一个人面前,让他看到自己的痛苦与悲伤,让他分担自己的绝望与哀痛。 而且,那也是最后一次他与银止川那样亲密地待在一起,手足相交,十指纠缠。 未来余生用来凭吊往日的甘糖,在这最后一段时日中酿成。 要喝水么? 西淮冷汗涔涔不住发抖的时候,银止川陪在他身边。 他并不怎么惊讶地,安然若素地给他喂水,然后用巾布擦去他额头上的汗。 西淮不知道自己能忍到什么时候,银止川不在的时候,他都宁可将十指抓的伤痕累累也不愿意发出一丝声音,更不必提银止川现在还在身边一直看着他。 他竭力想偏过头去,让银止川碰不到他。 但是银止川拿捏西淮,此时就像一个刀俎一个鱼肉,怎么摆置他都无比轻易。 这么恨我吗? 西淮视线模糊地看着年轻人,嘶哑问。 他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神志,不想在银止川面前露怯。但是银止川脸上满是戏谑的笑容,答说: 是啊,你害我垂死,此刻瞧一瞧你是怎样受折磨,算是因果报应。 西淮咬着唇,微微颤抖着将脸埋进了被单里。 时光很快就流逝而去。 黑夜到来,晨曦将至。整夜整夜里,银止川都不敢沉睡。 他要时刻关注着西淮的状态,虽然嘴上是那样说的,指天立誓地放出狠话我要报复你,但是实际上,他是为了帮西淮彻底走出红丸的控制而已。 姬无恨有解除这种毒药的方法,但是第一步,就是要戒断。 银止川不想自己死后,这个本该惊才绝艳的年轻人还要受束缚于上京,去往下一个要刺探的对象身边,屈辱含郁的,小心翼翼地换取着情报。 他曾经在沧澜失去的一切,无论与他的父兄有没有关系,银止川都而今替他补偿回来。 然后往后生生世世,他们再不相欠。 呃 前十来个时辰还算平静。不知是不是西淮刻意忍耐的缘故,银止川几乎没有听到什么过激的异动。 但是第十三个时辰之后,西淮开始呕吐。 他恍若被什么巨大的手扼住了,很痛苦地在床上痉挛。 手脚的绳子被拉紧,手腕上也留下了一圈圈磨伤的红色瘀痕。 如果不是被束缚着,银止川想,他大概现在已经在床上痛苦得打滚了。 啊 西淮额头上不住地有冷汗淌下来,滴进他的眼窝里。他的眼睫不住发颤,银止川依然是守在榻边,沉默地看着他,间或给西淮擦一擦面颊和手心。 西淮无助地抓着粗糙的麻绳,一下下在那绳索上揪紧又放松。 求你 他没什么意识地说:求你了 但是求自己什么呢? 银止川静默地看着眼前人,是求他放开他,还是求他像花辞树那样,给他短暂但饮鸩止渴的剧毒。 银止川慢慢抬起手,他风流绸软的长袍在夜色下,与皎白温柔的月光交融到了一起。 静相辉映。 乌云拥抱了明月,圣徒正在朝圣,西淮的躯体总是很消瘦,连脊背的每一个骨结都稍稍凸起。 花辞树 西淮哆嗦着开口,低哑说道:花辞树在找一个女人姬无恨认识的 他想说花辞树在找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女子,这个人曾与姬无恨有过深交。以她的情报或许能换回银止川的解药。那是一个对花辞树而言极其重要的女人。 但是他头脑实在太混乱了,牙齿上下打着磕绊,字句也不成形。 银止川用犬齿摩挲着缓缓咬进他的后颈的时候,西淮更是哆嗦一下,吐不出字句了。 告诉我这个是想让我放了你吗? 银止川看着西淮的反应,轻笑,问道。 放了我吧 西淮声音里带着泪,几乎像是哽咽。 他是从来没有热爱过这个世界的人,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爱,或者恨。 而今两者皆已失去,只想在一个银止川看不见的地方死去。 不要让他看到自己难堪丑陋的样子;也不要在血仇的遗孤身边气绝,来日轮回,都无颜再见父母姊姊。 但是殊不知,银止川也是同样的想法。 他同样对这人间早已无什么留恋,西淮是这世间唯一让他觉得有颜色的事物。如果失去西淮,那么也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光 他们两人,原本都有着颠覆天下的能力,一文一武,合谋可做令天下人都色变的事。却偏偏没有颠覆天下的野心。 他们都是彼此留在这世间的理由,却偏偏隔着无法翻越的藩篱。 高兴一些吧,西淮。 银止川轻轻地吻着少年不住颤抖的唇,很缠绵地吮了一下。 他不知道西淮现在是不是清醒着的。 但是比起清醒的西淮,他更喜欢这样无助混沌的白衣人。 因为他可以放下一切顾虑和自我保护的铠甲,同他说一说心中真正想说的话。 我死了,你长命百岁、无忧无虑地活下去,不是很好么? 银止川轻声地说:你我都得到想要得到的。就像我们从来没有相遇那样,把一切归位。 胸腔中的腐蚀性锐痛再一次席卷了过来,有积郁的腐血涌上喉头。尝到口中熟悉的铁锈味,银止川独自暗暗拧了一下眉头。 他看着窗外模糊的、鱼肚白的天光,默然地望了数刻。然后想,不知何时天亮。 他和西淮的命运、这座城池的未来,都还有天亮的那一天么? 第150章 客青衫107 在西淮被束缚在卧房中,分不清白天黑夜的那段时间,星野之都越发大乱。 林昆的赈银案被提出新的证据那正是银止川早已查出、但是被林昆安排着一定要在他已死之后再提出来的候尚状词,由李斯年亲自监督重办。 林昆下了这样大的一步棋,他要用自己的死来搏最后一次翻盘。 民众曾信任感激他,他为百姓做了那样多的事。但若是这样的林昆,因为钦天监的构陷而含冤死去,那么,他们会将矛头指向钦天监吧? 蒙昧的不清楚光亮能从何处得到的百姓,林昆只有用这样决然惨烈的方式,去敲响那一记混着鲜血的钟鸣。 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走向这样偏执孤注一掷的前路。 当李斯年从关山郡赶回,却只见到心爱之人冰凉、血迹斑驳的尸骨时,也无从想象他那时的心情。 听说北边有一些动静了。 站在一处光秃秃的小山坡上,银止川与姬无恨安静地看着这脚下的星野之都。 姬无恨无所谓地点点头,说,是啊。公子舜华亲自领兵。现在,已经快走到天女山脚下了。 虽然用的是排演的名头,但是任何人都知道,顾雪都行事,绝不可能是无缘无故能善了的。 朝中有人说派谁去领兵么? 银止川问。 姬无恨沉默了一下:现在朝中已经无人可用了。 原本盛泱最锋锐的刀,银止川一族,已经不可能再替他们出征了。 后起之秀勉强有个狄阳、李斯年,但是他们一个正在关山郡面对虎视眈眈的上京;一个任御殿大都统,拱卫着王都。都不可能外遣。 能够应对燕启的,只有盛泱北边原本的守卫军队。 我怀疑宫中发生了一些事。 沉默中,姬无恨开口。你不觉得近来惊华宫中有些异样么?传令也好、手谕也罢似乎很久,没有人见过陛下的圣颜了。 你觉得还能有人在宫中为威胁君王,行谋逆不成? 银止川笑了一下,问。 说不清。 姬无恨神情凝重。他比银止川更能敏感地察觉到风吹草动。许久后,风中传来镜楼前楼主暗哑模糊不清的声音:我听人说曾有侍从传言,陛下患上了头痛癔症时常说话做事,就像两个人般 但是这些显然都不在银止川的关心范围以内,他漫不经心挥挥手,转身往回走去了: 噢。但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时间滑到了第十天。 银止川的脏器已经因为迷梦草受损到非常严重的境地了,有时候他走在屋子的廊檐下,看着风吹过檐铃,都有种今日会不会看不到夕阳落幕时的错觉。 但万幸,西淮的红丸之瘾已经戒除掉了许多。 黄芪,君迁子,红苕 娃娃脸的药商低低地念着,随着他的声音,墨笔游走,在纸张上写下一行行药方。 这名年轻人正是李空青,自从由李斯年那里听说了银止川的困境后,他就也时常来帮银止川带一些中陆其他地区的珍稀药草。 但是这一天,他到来镇国公府时,却郑重同银止川说,他也许是最后一次来府邸了。 噢,为什么? 银止川下意识说。他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再来也无用,以后都不必用药了。 然而李空青却压低声,满面忧色说: 听说北边打起了仗,短短数天,燕启人就占下了六七座城。有很多人伤亡我想,我应该去帮一些忙。 如果七公子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让府中的人带一声话,他们就会给您送来了。 年轻商人又扬起笑,说道:我都交代好了,您常用的一些药方,他们都明白的。 银止川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什么想说的但是又说不出来,似乎堵在心里,闷得慌。 他顿了半晌,才说出一句:噢好。 啊,对了。 李空青又说,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笑着送到银止川面前。说:这是我给西淮公子带的,我记得他上次在府中,看了我娘亲晒在窗台上的白玉兰许久,似乎十分喜欢。今日就为他带一些过来了。 青年掀开布巾,巾帕下果然躺着几枝洁白脆弱的小花,安安静静地含苞在那里,看着叫人心中十分喜欢。 哦 银止川接过来,有些呐呐的。 那我就告退了。 李空青笑说:少将军好生养伤 分卷(136) 等等。 然而突兀的,银止川开口叫住了他。 你 李空青回过头来,银止川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神色,许久问他:你问什么要去北边?两军对阵,从来残酷,即便你是大夫,燕启人也未必会放过你 他视线在李空青身上扫了一遍,似乎是在打量这个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小的娃娃脸青年,弯了一下唇角。有些嘲讽之意的: 你是朝廷大员么?你是吃俸禄为王室办事么?都不是,你跑去阵前送死做什么? 但是,少将军。 李空青张了张口,似是有些讶然银止川会这样询问他。 他温和地笑着,我是药商。打过仗,总有许多百姓需要用药的。我与他们都是盛泱人,看到他们受苦,心中难过。 我与他们都是盛泱人,看到他们受苦,心中难过。 再坦白简单不过的一句话,落在银止川耳中,却仿佛落地钟声般袅袅地响着回音。 那一刻,银止川忽然有一点想笑。 原来如此。 原来只是如此。 他想过多久的一个问题啊,却突然在这样的情形下,猝不及防得到答案。 七公子? 青年腼腆地笑笑,看着银止川怔愣的脸,问道:您还好么?若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行回去了。 他完全没有意料到方才自己的一番话,对银止川带来了怎样的冲击。直到府邸的大门在银袍公子的面前一点点闭合上了,银止川才缓慢地缓过神来。 一直以来,他听过了多少大道理,却反倒忘了人非草木。 从童年时期就充斥在耳边的忠君报国,君为臣纲,让银止川下意识将殉国难这三个字与君王划上了等号。 他叛逆君王,憎恨王室,便以为自己也对盛泱冷视到了极致。 殊不知盛泱从来不等于哪位君王,哪一姓的王室,而是千万和他一同栖息在这片国土上的百姓。 他们渺小又势弱,但正是他们,盛泱,才之所以为盛泱。 他们才是真正代表盛泱的人。 原来是这样啊。 银止川后知后觉地想。 他看着自己的手,面前高大巍峨的府邸大门依然伫立在那里,但是银止川突然觉得自己释怀了一些事。 当初在疆场上刀尖舔血,抱着长枪守望寒夜的日子,似乎也没有那样不值。 他们不是为了过河拆桥的王室卖命的。 虽然守卫在后方的百姓,也同样在之后背叛了他们。 银止川长呼出一口气,寂然地笑了笑,眼中说不出是落寞,还是解脱。 林昆的死给了银止川很大的刺激。 让他意识到,如果一个人决定了死去,那么是很难让他留在这世上的。 他们为他找到了再确凿不过的证据,他却亲自把这份证据压了下来,让任何人都放松一口气的时候,突然地死去。 银止川不希望西淮也会是这样,那让他觉得自己做过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不就是红丸么,我替你戒了,再找姬无恨帮你找办法消去余毒。 银止川坐在檐下的时候,西淮就枕在他腿上。他替西淮捋着漆黑如瀑的乌发,轻声地说:不要想去死我是那样小气的人么?不过是不爱我,骗了一骗我我不会就想要杀掉你。 西淮昏昏沉沉,处在梦中,银止川的话遥远听不真切。 他自从熬过红丸发作的烈性期,就陷入了大段大段的沉睡。有时候要睡一整天,好以此来给虚弱的身体缓和一般。 清醒的时间极其稀少。 但是银止川很喜欢这样的西淮。在他们关系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的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反应也没有的西淮比清醒的西淮更让他放松。 他漫不经心地和他说关于以前的一些话,讲他们的初见,夏夜里的绮耳草,飘着榆钱的窄巷。 你说你与我是飞鸟与鱼。 银止川轻声地说。他目光搁放在遥远的院墙上,那里从缝隙里长出了一些狗尾巴草就像他们在错误的时机生根发芽的感情一样,在一片并不适当的机遇,却坚韧地舒展开来。 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只以为你不肯相信我心悦你。 银止川继续说道:但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隔着天空与海水的,注定不能相遇相伴的飞鸟与鱼。 西淮的身形纤细,安宁沉寂地躺在他怀里。如瀑布一般的乌发铺散开来,像黑色的溪流涓涓流动。 银止川注视着他苍白的脸色,眼睫如鸦羽一般轻轻微颤着,不知道是因为风,还是在沉睡中做了什么梦。 这恍若画卷一般安谧静然的景色,曾经是西淮梦寐以求的安宁,但是真正实现时,却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沉睡时。 银止川轻轻地梳弄着他的头发,因为戒除红丸,西淮又瘦了许多,躺在银止川怀里时,就像一碰就会破碎那般脆弱。 花架下一个秋千还在微微地晃着,是银止川曾经为西淮搭的。 他们曾约定彼此说,等来日国之尽头,天之末日,也在此推一场秋千。不知道西淮还记不记得。 时光倥偬,轻快如流水。 小半个月,又这样过去了。 西淮真正恢复到能下床走一走那天,正是一个艳阳如煦的中午。 他踉跄着一点一点走到房前,扶着门框看院外金粉般的日光。 他没有披外袍,只穿着一身单薄到极致的里衣,浑浑噩噩许久,仪容也没有打理。 西淮觉得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很丑,憔悴苍白,虚弱得就像一个鬼魂。 具体过去的十余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停留在自己朝银止川请求死亡,他却遥远地冷漠地看着自己那一瞥。 再之后似乎有人抱过他,缠绵眷恋得就像他曾经在银止川那里得到过的温暖,但是西淮觉得也许是自己的幻觉。毕竟,那个人已经不可能再如往常那样愿意给他光与希望了。 你醒了? 西淮走到房门外,银止川正在院子里,不知道在打磨什么。 银止川听到廊下传来的动静,扭头朝他望过来。 西淮的白衣被风吹得扬起,显出一身消瘦到极致的身体骨架。 他略微点点头,银止川却又回过头去,不再看他,好像很不在乎似的,漫不经心说:看来你运气很好啊,没有上京的药,也没死。 一幅随意至极的态度,一点看不出过去的半个多月里,他是怎样的不眠不休担忧眼前人。 只故意地将这一切都揭过不提。 西淮皱了皱眉,他嘴唇干燥,似乎还有一点起皮。 但面对银止川,他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看到我的丑态,你高兴了么? 西淮低哑地轻声说。 银止川唇角翘起来,道:高兴啊,高兴得不得了。 一想到欺骗我背叛我的人,原来也有这么一番难熬的样子,真是心里畅快了不少。 他眉宇间满是吊儿郎当的纨绔气,完全将昏迷时缱绻凝望着西淮的自己,和此时漠不关心的自己分裂成两个人。 你在做什么? 西淮静了静,似乎不愿意再听他说这些叫自己难过的话,转而将注意力移到了银止川手上。问道:挡劫命牌? 是啊。 银止川散漫说,当日因为林昆没有去成,半路折回来了。这几日我又跑了趟寺庙,将我们定来世之约的那个小匣子拿了回来。 不得不说西淮当初提出,在埋下木盒的地方立下一根桃树枝作为标志,是有相当的先见之明。 他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形,所以在开始的时候就为银止川留好了退路。 银止川有时候再回首,想到他们曾相处过的点点滴滴,那些当初他并不明白的言外之意,而今了然过来,都感觉心头好像被一柄小刀割着,传来钝钝的长久的痛。 我记得我说过 西淮喉咙滚动了一下,说道,倘若你真的有一天想要将它拿回来,不要让我知道 银止川咧嘴一笑,很轻快的,像个少年一般说道:噢,但是我怕你也很担心,想到下一世还要与我相遇,所以才特地这么告诉我的。 现在你可以亲眼看着,我们永远永远都不会再相遇了。 他的手修长有力,掌心带着点修习枪术而有的薄茧,就那么清脆的一声,很轻易地就掰开了木匣,将西淮的小偶与自己的那个拿出来,分别放到两个盒子中。 西淮的手指掐入掌心中,深深到见血的地步。 没有人会一直等着你的,西淮。 银止川说:而且我也并非是死打烂缠的人。你我这一生的缘分尽了,来世就不要再相见了。 我从来不后悔与你相遇。 看着慢动作一般被自己隔到两侧,孤零零地躺下的小偶人,银止川也有一些怅然。 但他在心里说:不过这样的缘分与心爱,这样痛的情与劫,受过一次,也就够了。 风轻轻吹过去,冬天的没有云的下午,干燥得吐出一口气就会凝结成白雾。 西淮和银止川隔着数步之遥站着,那几乎是近到咫尺的距离,但银止川却觉得自己与西淮仿佛隔着天堑。 他们默默看了对方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然后银止川漫不经心地一笑,从西淮身边擦肩走了过去。 如果你说想要我留下来,那么我就为你留下来。 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银止川在心里最后一次想。 哪怕是来世之约,只要你告诉我你想要再遇见我,在没有血仇与藩篱的隔阂下,再一次与我重新开始。 那么我也会再与你定来世之约。 但是直到他走过,西淮也什么都没有说。 银止川闭了闭眼,压抑地转过了拐角,没有回头。 但是实际上,在银止川说出我们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相遇的下一秒,西淮就已经控制不住地倚住了门框。 巨大的心悸攥住了他的心,那句话带给西淮的伤害是银止川也无法估料的,西淮耳鸣不止,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他强撑着让银止川离开,待银止川走过之后,他便已经顺着门框,软软地滑跪坐在地上,一声没吭地失去了意识。 第151章 双更合一 岁末,年关就要近了。 城外的神女河已经结上了冰,早晨起来,窗户上都是白色的霜花。 长桥和桥头松树都被雪堆上了,寂静的街道空旷安谧,只有门楣上的铜铃铛,在风中丁零当啷的响。 如果是往年,城里该是很热闹的。 世家贵族们在门前结彩,为官的则在门前布粥,炸开的炮仗声走街串巷都听得到,伴随着的还有小孩子们的欢呼。 小姐们登高楼而看,纨绔子弟们嘻嘻哈哈结伴经过,都穿着最光鲜的新衣裳,调笑嬉闹着,等待着元月的到来。 但今年,星野之都恍若死去了,没有一丝节日将至的喜悦气氛,整个王城内都充斥着一股压抑、风雨欲来的沉滞气。 原因无他,继毒患之后,从北边传来的军报,也一个更胜一个令人心慌。 燕启的顾雪都,已经打到距离王城不到九百里的地方了。 任何人都没有预料到他会来的这样快,虽然都早已听说过公子舜华的盛名,但是在有银氏一族镇守的北边,让人觉得顾雪都和他那些冰雪原上的活尸,都处在很遥远、仿佛这一生都不会接触得到的地方。 昼伏夜出的燕启军队,无声无息就能拿下一座城池的活尸鬼军,在月光下奏响哀婉箫声的公子舜华这些往常都出现在说书人的口中,亦或者是一些去过燕启行商的商户吹嘘里。 一些贵族少女曾欣羡过那个神秘的白衣客:据闻他身上带着一串铃铛,走到哪里都会传来一阵丁零当啷的清脆响声。 仿佛魔鬼步伐到来的前兆。 他与楚渊、慕子翎等人并列为明月公子,但是却是唯一一个到十九岁之前都默默无闻的。 他出身谪庶,可凭借自己的能力与手腕,弑父弑兄,将胞弟变作傀儡,一步步走上最高权位的王座。 成为燕启的实际掌控者。 听到顾雪都这个名字,都令人想到那些令人齿寒的冷血手腕,和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的眸子。 不少王族将相的少女,都曾叛国地幻想过,要是盛泱与燕启交好就好了。 这样或许有朝一日,还能有机会一睹公子舜华的真容。 但是,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很快就被军报中传来的讯息打破。 因为根据前线的军报来看,这位舜华公子与他在传闻一样冷酷,甚至到了残暴的地步。 盛泱所有丢失的城池,都几近被屠城。要么投降,要么杀至血流成河。 他纵容他手下的军队与活尸胡作非为,男子过膝者斩,女子随意奸淫,若真的到了星野之都沦陷的那一天,这些贵族少女们恐怕还没有来得及见到公子舜华的真容,就被他手下的那些腐朽尸兵咬断了咽喉。 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人自危,惊恐地算着日子,每当有快马载着军中密信从城门驶入,街边的百姓们都会躲在家中,不吭声地屏息从结霜的窗户往外看。 但是在这样的局势下,朝中的所作所为依然不能叫人满意。 沉宴似乎是病了,终日地避在寝殿中,不见任何人。 早朝也很久没有上过,每当有军报传来,都需要等很久才能得到回应。 人们不知道他们的君王怎么了,原本登基时就以勤政开明广为人知的崇信帝,怎么会突然变得这样深居简出,不问朝政。 有人说盛泱国祚已尽,所以天神布下了魔障,抹去了他们君王的神识;也有人说楚渊其实是盛泱的守灯人,失去了楚渊的维护,有邪祟进入了星野之都 分卷(137) 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都无法想象得到,在月色冷寂的深夜,隐秘的宫廷中竟会传来压抑而痛苦的低哮。 那是至高无上的天子,披头散发,手握刀柄,满面冷汗地与自己心中的恶念作者困斗。 咯嚓 空旷的冷寂的冬日早晨,府邸中的下人推开门,抱着扫帚出门来扫雪。 但是随着细藤枝在地面上划拉出干干的纹理,他们打着哈欠,突然发现今日的城内和往常不一样。 城门处或躺或倚地多了许多外来流民,他们衣衫褴褛,一身风尘,脸上充满着劫后余生的惊乱。很明显是逃难而来的。 怎么 一名小厮尝试着问身边人道:这是怎么了为何一下子涌进来了如此多的流民? 不知道。 另一名睡眼惺忪,揉着脸颊,使劲儿想让自己清醒过来,随口答:兴许是外头又有什么城被攻破了吧。哎近来可真是没什么好消息啊。 镇国公府里的仆从已经都被遣散得差不多了,这剩下来的几名,都是真正对银家相当忠诚的。 听说是北边打了败仗?真是倘若我们老将军还在世,何惧他燕启人?可真憋气呀! 同伴咕哝着。 嘘。 早先说话的那名小厮慌忙比划噤声,以免这话被旁人听到,又落下妄议朝廷或妄自尊大的罪名。 但是虽然这么比划着,他的脸上却满是一幅冷笑的神情,微微戏谑着说道:哈,但是人不都这是这样么? 不打仗的时候,就百般对我们家将军们猜忌羞辱。等又用得着的时候了吧,才想到我们将军的好!毕竟如果没有了银家的固防,北边对燕启人而言,可是如鸡蛋壳那般脆弱哪。 你说少将军还会出征么? 同行的小厮满脸忧色:他们都说,银家之所以是燕启人的唯一克星,是因为世代封印着天下之兵。倘若此话是真的,那么来日能迎战公子舜华的,便只有七公子了但是,七公子近来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实在担心得很。 哪怕从来没有明说,但是从银止川各种暗示性的举动中,府中大部分人都已经明白了一个不必宣之于口的事实 可能随时的,镇国公府就会失去它的最后一位主人,沦入无主的境地。 虽然其中的原因没有人知晓,但是不止一次,府中的小厮们都听到过姬无恨少侠向他们的七公子告诫,不要再动武或动气了,一定要静养。 这样的情况下,让银止川再去与燕启人对阵显然是不现实的。 二人脸上都是一层忧色,正当此时,一名上去集市的老仆从从街头急匆匆奔了回来。 他手中还提着条鱼,可神情无比慌张匆忙,两名小厮正在准备取笑他,却听老仆喘息着道:不、大事不好了关山郡、被攻破了!! 关山郡被攻破了。 闻言,二名门口打扫的小厮,瞬时齐齐色变。 关山郡不仅是盛泱面向上京的门户,更是抵御西北大漠最重要的一道壁垒。 一盏茶的功夫后,开着拉门的房间外,银止川靠着门框,抱臂,目光安静淡漠地落在院中古树上。 他身后正是带回消息来的老仆从。 这实在是一个如平地惊雷的消息,几乎是立刻地,随从们就将这一事禀告给了银止川。甚至因为赶回来路上跑得太快,老人还精力透支到了需要卧床休息的地步。 这可真是不妙啊。 许久,银止川还是禁不住叹了口气,承认道:沉宴恐怕要着急到火烧眉毛的地步了吧?消息传到宫里去了么? 应当已经听说了。 老仆谨慎地回答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听到过回复。按驿站的脚程,他们应当两三天前,就已经将消息送到了的。 银止川默不作声。 关山郡对盛泱的意义绝不止是一座城,而更像是一幅面向西北边的铠甲。 它地势易守难攻,且相当富饶,是能够和咫尺城、星野之都并列为盛泱三明珠的大城之一。不仅一发生灾荒帝王就掏出自己的私房钱去救济;连每一任镇守卫关山郡的将领,也都是朝中精挑细选才决定的人选。 由此可见,它是多么的重要。 这样一座城丢失,对而今北方已经被燕启人打得溃不成军的盛泱来说意味着什么,可谓不言而喻。 守关山郡的人是谁? 银止川略微回忆了一下,问道:我记得是狄阳?他是很好的用兵之才,和上京的对阵中,怎么败了么? 不是。 老仆从的脸色看上去有一些不知该如何提起,默了片刻,才答道:狄将军他叛了。 据闻说郡内的百姓是无一人幸免,大概在叛敌之前,狄将军还下了令屠城。连婴儿都没有放过关山郡内,现在已经是血流成河的了。 银止川半晌没说话。 很奇怪,当他听到说狄阳叛敌的第一瞬间,竟然很想反问,你们确定他是叛敌么?你知不知道叛敌对于一个用生命守护过身后国土的人来讲是一个多么残酷的指认,但是顿了一下,他又没有说出口。 或许盛泱这个国家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吧,让每一个曾经誓死保卫过他的人,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缘故背负上叛敌的罪名。 七公子,这话本不应当由我来说。 忍了忍,老人低头看着自己已布有斑点的手,还是禁不住说道:但是盛泱真的快顶不住了。朝廷到现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直默不作声,百官连圣上的面也难见一回。您哪怕是看在这是过去老爷守过的疆土的份儿上更何况,我想倘若老爷和其他少将军们还在世,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理 但是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银止川倏然打断。 老人看着他,银止川终于回过头来,他微微侧着身,身后是寂寥的庭院和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向的长风。 我做不到去保护骂过我亡兄和父亲的人。 他静静地一字一句说。 我做不到为他们而死 银止川说,他又笑了一下:阿伯,而且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能救得了他们。 您是 盛泱故步自封,低估上京和燕启的实力。 银止川打断说:一时傲慢和疏忽,才叫它面临敌军脆弱得犹如一个手无寸铁的孩童一般。但是如果反应过来了,好生应敌,我看也未尝没有胜算。阿伯,莫要太过忧心了。 我们都是很渺小的啊。 银止川疲倦说,他低下眼睑看着自己抱起的手臂,其实,没有必要总是想去拯救这个拯救那个往往我们连自己、连身边的几个人,都拯救不了的。 老仆从:雨惜彖对 您好好休息吧。 银止川说:我就不加打扰了。有什么事您再叫我。 他说完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叫老人欲言又止的背影。 你站在这儿听得还好么? 路过转角的时候,银止川稍微停顿了一下,似笑非笑说。 那是西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也站在了房间不远处。 不要去。 依然是一幅寡淡的、没有丝毫表情的模样。有时候银止川真是奇怪,想这个人究竟是真的把心思藏得很好呢,还是本来就没有心? 为什么? 他存心和西淮不对付地问。 因为花辞树已经在星野之都。一切布置都已经完成,只等顾雪都前来和他里应外合,就一切都成定局。 即便是你,也没有办法在这样的不利情形下,和对方两个明月公子的联手抗衡吧? 西淮在心里说。 但是他明显无法将这些讯息说出来即便真的全盘托出,银止川大概也不会相信。 面对眼前人似笑非笑的脸,他只能微微咬住唇角,什么也说不出来。 去梁成。 西淮只能有选择地说。他的眼瞳深不见底,看不出什么神色,只显得尤为得黑。银止川听他说:盛泱覆灭已经无可挽回,你去曾经为我买过的那座湖边小屋。那里是最安全的,不会被卷入任何事里 西淮。 然而面临白衣人拼命想尽办法给出的对策,银止川只是寂静不出声地看着他。瞧向西淮的那种眼神还甚至近乎古怪。你觉得,我会想要逃命,恐惧死亡吗? 更何况。 银止川叹了口气,轻不可闻的:那里是我为你定下的木屋,我怎么可能接受最终自己独自前往? 他看着西淮,就像预料到他什么也不会说出之后,轻叹了口气,从西淮身边擦肩而过。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城外的流民越来越多了。 关山郡的百姓尽数遭难,逃到星野之都的,都是沿路提前得到风声的百姓。 他们带来了极其可怕的形容,讲那些上京人是如何惨无人道,狡猾阴险,甚至与因燕启北下的流民争论起来,争讨上京和燕启,哪一个更穷凶恶极。 一时间,星野之都内人心惶惶。 于是,可笑的一幕出现了,半月前还被喊打喊骂,于众目睽睽下被凌迟而死的林昆变成了新的求祷对象。 神的使者钦天监显然已经派不上用处,那么就只有指望生前就为盛泱呕心沥血过的林昆了。 只可笑林昆曾宁可用自己的血去唤醒沉睡的百姓,却没想到还比不上上京和燕启人打过来了这件事一半有用。 赈银案已经大白,林昆如他过往为人那般,确实从未动过救济人命的钱财。真正隐藏在背后脏手,是某些利欲熏心的世家大族就如候尚收敛的女尸,全部都来自朱世丰府中。 这费了李斯年好一番功夫才确定,因为朱世丰府上的侍女实在是太多了。不算他强抢的,朱公子自己掏钱买回家的侍妾就不计其数。 有一些他玩厌了,或是不小心玩没命了,就会用这些可怜女子的尸首去藏他家中来路不明的那些金铢,以避过朝廷的审查。 没有想到,当关山郡的赈银也从朱世丰手头流过,他照例抹了层面儿油的时候,这一次,却会为他引来杀身之祸。 勾结钦天监、贪污官银、把祭祀给河神的新娘占为己有囚禁民女这随便哪一项,都足够叫朱世丰刮掉那一身膘的了。 但是这些已然没有意义,因为真正不应当死去的人,已经为此永远留在了初雪那一天。 当李斯年听到朝廷终于迫于明晃晃的证据,愿意承认赈银案与林昆无关,将朱世丰下狱时,他心中很平静。却走了两步,眼泪突然落了下来。 他一边走一边擦,厚沉的羽林军大氅中还有温热的玫瑰酿笋、流心槐花饼即便从这里走到御史台,也不会凉。 但是即便他带过去,也再也不会有人等着他了。 那个取笑他一样样将零吃的小食往外放的人,再也不在了。 陛下是对的,用我一个,可以换得千万人的性命和醒悟。这场交易值得。 想起他最后留给自己的信,李斯年恍然又想起那个人的音容。 想起他温和平静的笑,清隽雅致的侧脸。以及最后心甘情愿的赴死 林昆似乎一直在面临着这样的选择,是救一个人,还是救千万人。他曾经因为一次错误的抉择被折磨了千万日夜,终于这一次,站在千万人对面天平上的人变成了他自己,他能够轻易地做出选择了。[*注1] 世事多无端,人命若飞蓬。 你说明年神女河旁的一夕烟棠,开得那种颜色会比较多? 银止川百无聊赖的,在府中与一个小厮随口说道。 一夕烟棠是盛泱独有的花树,在种下之时,花匠也不知道这种子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于是围绕着每年的一夕烟棠,总会衍生出各种各样的赌局。文人雅客们争相下注,甚至还出过赌某位佳人永远不绾青丝、某位书生永远不用狼毫笔写诗等等奇怪的赌注。 风流煊赫,繁华一时的星野之都啊 小人愚笨,小人猜不出。 被银止川逮着的,是一个洒扫的路过仆从。只见他苦着脸,对突然被自家少爷堵住这件事无所应从。声若蚊吟道:到时候都是明年的事儿了今岁发生这样多的大事,谁能猜到明年会是什么样呀 银止川嘴角微微弯起,从怀里掏出一袋金铢来,金铢在里面发出丁零当啷的撞击声。 银止川一面上下抛着,一面笑,而后又随手指向另一名路过的小厮,说:你与他随意说几个颜色,谁押得中了,来年这袋金铢就交予谁。 路过的那名小厮和洒水的仆从一愣,都惊呆了谁都知道自家少将军出手阔绰,风流成性,但这也都是他在赴云楼时候传出来的恶名。 没有想到自己姿色平庸,竟也有这样获得天降横财的一天。 那那那,小厮顿时为难起来,相当慎重道:小人押湖蓝。今年河边湖蓝的烟棠便开得最多,想来明年的烟棠左右是今年烟棠所结下的籽,怎么也该是湖蓝色更多一些才对。 那小人押杏黄。 另一名仆从紧张兮兮,咽了咽口水说道:昨夜我恰巧做梦,梦到许多杏黄的海棠花,想来必定是老天在对小人有所暗示! 分卷(138) 银止川唇角微微弯起,像个顽劣的小孩一般支着头看向他们,左右看了看,笑着说: 那我押生青吧。湖蓝、杏黄、生青,也就这几个色比较常见了,明年哪一种一夕烟棠开得多,这里头的金铢就归谁咯? 少爷? 二名仆从都有些微微的吃惊。只有银止川仍然是笑着的,他懒洋洋将钱袋抛给其中一人,嘻嘻哈哈说:你们二人自己找一处地方保管这金铢,互相监督,谁也不能将它先拿走。若是万分幸运,是我押中了,你们就将里面的钱兑换成纸钱烧给我,然后将里头的钱拿去平分吧。 七公子!! 小厮们愈发色变。 但是银止川摆摆手,示意没关系,神色如常。生青是一夕烟棠里最罕见的颜色了应当不会被我押种才是。 但是它真好看啊,我曾见人穿过这颜色的衣裳,真是一眼就忘不掉。见过一次,这一生都要为此而倾覆的。[*注2] 二名小厮不明白银止川话中的意思,只见银止川微微仰起头,看着灰色的压抑地天空,眼瞳辽阔而深寂。他们怔愣地望着他。 星野之都与银止川一样,似乎都被某种敲骨吸髓的疾病挟裹着,摧枯拉朽地走向衰亡。 这个冬天格外地难过。 很快,距离九百里的燕启大军拉近到了六百里。说起来真是无颜,也许是出于傲慢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这个曾经盘踞于整个中陆之上的庞然大物盛泱,面临一个蜷居于北方的雪之国度,竟然孱弱得如同没有丝毫反击之力的孩子一般。 无数人脸上浮现起死灰的神色,城外的流民眼看日渐增多,怨声哀道之下,一个从未有过却无比可怕的念头浮起在每个人的心头 盛泱也许真的会灭国。 不是无妄之忧,而是身在盛泱最安全、最核心的王城,百姓居民们眼见自己每日能得到的粮食越来越少,而派出去的将领仿佛束手无策一样,这个答案就成了呼之欲出。 银七公子救救盛泱罢。 不知是谁第一个朝镇国公府求救的。 那大概是在一个晚上,鼓起了绝大的勇气,一个女人悄声地拍响了镇国公府的门。低声地哀求着。 守夜的门房听到了,但不敢妄动。只隔着门,手揣在冬衣中在门后站了一宿。 也没敢报给银止川。 但是没有想到,随即而来的接连好几天,都有百姓来门前求告。且人数越来越多。 他们大概是真的走投无路了,眼见盛泱已经失去了半边土地,残忍的燕启人就要打到王城脚下来。他们迫不得已相信起那无缘由更无依据的童谣 十万死士,国之铁盾。天下之兵,斩尽亡尸。 人到绝境,总会病急乱求医地相信点什么。守夜仆从闷了几天,到了第六日,终于因为人数太多,直接惊动了银止川。 但是银止川什么也没说。他披衣立在墙下,看着一墙之外的火光,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七年前,他们也是这样把臭鸡蛋和烂菜叶从墙外抛进来,扔在我父兄的棺木上的。 然后便漠然离开,对府外那此起彼伏的求祷视而不见。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站在什么立场指责他,府中的人面面相觑。 如果真的有城破的那一天,姬无恨会带你离开。 但是在路经西淮房间的时候,他又这样同西淮说道。 西淮彼时正在院中静坐,靴边一地冷寂寒霜,闻言微微一震,朝他回过头来。 怎么,很意外么? 银止川笑了:你现在红丸的瘾已经戒除,姬无恨会替你清除剩余的毒素你自由了。我还留你做什么? 但是 西淮讶异地望着眼前人,银止川神情淡漠,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完全恍似陌路人,冰凉得叫人心惊。 我不要。 静了静,西淮突兀地说道。 这不是你要不要的问题。 银止川依然处变不惊:我要你走,即便是打昏了扔出去,也不会叫你死在我府上的。 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我。 银止川一笑,眯了眯眼:我已经不会再被你这么一注视,就惊慌失措了。 树的枝叶慢慢地从枝头飘下来,被风夹裹着,慢慢落在西淮素白的衣襟上。 他像是思虑了很久,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如深潭的眼瞳起了丝丝微澜:为什么?花辞树已经在星野之都,如果他和顾雪都里应外合,你 他的声音中带有一丝微颤,不太稳,似乎很艰难地才将那个隐秘的讯息说了出来。但是他面对的对象却全部在乎,甚至唇角略微带着戏谑地看着他,问道: 哦,那又怎么样呢?你担心我的安危么不过他们动作也许没那么快的,我觉得还是你的迷魂草会叫我死得更快一点。 为什么。 静了良久,西淮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竟然要放过我么?你不恨我? 事到而今你还不明白? 听到西淮的话,银止川却反而笑了起来。 他微微歪头,审度着西淮,回答说:恨是很宝贵的情感啊。你凭什么自信骗得我的心爱后,还能得到我的恨? 我现在。 他停顿了一下:西淮,是不想与你有任何的瓜葛。包括与你一起死去。 你已经、不是那个让我甘愿生死与共,来世相约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这句话和林昆的番外《明月心》里有呼应。那个里面详细讲述了林昆的痛苦和过去的错误的选择。 [*注2]:一个彩蛋。这个生青色,是银止川初见西淮时,西淮在赴云楼穿的衣服的颜色。一见惊艳,一生都为之倾覆。 第152章 双更合一 你要一直与我这样耗下去吗? 深幽的夜里,恶魔在人的耳边低语。 七杀一遍遍地诱惑着:再这样下去,你就要来不及啦。燕启人很快就要过赤霞河,宽慈仁厚的君王,难道你不怕成为史书上千万人唾骂的亡国之君吗? 沉宴伏在案边,浑身冷汗,手抓住桌案的边缘,小臂处青筋暴起。 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叠叠军报上,沉沉喘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遇上这种事,或者说,今日才发现自己遭遇了这样的事。 我不是一个好君王,沉宴咬着牙:但是我也绝对不会、将列祖列宗的大好江山,就这样交到你这般的怪物手中! 哈哈哈,我是怪物。 七杀大笑着:我是怪物但是我是真正的你啊 他的声音忽然小下去,像一下凑到了沉宴耳边,极轻地悄悄说道:真正的你,就是这般地恶、这般地混账包括对楚渊做的那些事:哪一样不是自你心中滋生,只是你不敢做罢了? 我替你大大方方显露出来,你却还要装什么伪装的正人君子? 沉宴被自己额头上滚下的汗水辣得双眼刺痛:楚渊是了,还有楚渊。 他曾经最珍视、也最倚仗的人,可是现在又在哪里? 他还没有见他最后一面,多少次梦中浑浑噩噩看着他从城墙上一跃跌下,却只能呆呆看着,什么也做不了。那几乎成为了沉宴最无法逃脱的噩魇。 如今他离开了星野之都,究竟是该庆幸,还是难过? 我活着一日 沉宴咬牙说,因为痛苦,他的下颚和两腮咬得极紧,一时看上去几乎有些狰狞:就一日不会让你得逞哪怕是做亡国之君、被记入史册遭受唾骂千万年,也不会叫你得逞!! 愤怒的低哮、沉沉的呻吟、与嚣张无比的狂笑混杂在一起,隐于重重宫帷中。 长夜深重如墨,化不开分毫。只有偶尔碰巧溜进的一阵风,吹着那帘幕,将轻薄如纱的帘,吹得一起一落。 天明还很遥远,而这照不进一丝光的地方,是属于恶魔的。 明晃晃的日光,爬上墙头的青藤,吵得不能再吵的七嘴八舌的争论声。 银止川恍惚间觉得很熟悉,他又回到了从前少年时的后院里。 兄长们正在打打闹闹,你争我吵,比着手脚和枪法,将整个院落都闹得不得安生。 仆从和丫鬟面带无奈地路过,都像躲小霸王似的远离着他们绕路走,一边勾着颈瞧,一面苦笑。 你先耍赖的,说好了不躲不避,只站在原地守防,你双脚离地了! 你知道个屁!小爷哪时哪刻说过不闪避了?我是说开局先让你三招! 大哥你看他!! 银止晟被夹在中间,脸上带着安抚的笑,左右为难地看着自己的两位兄弟。 嘿 只有银止川笑着从树桩上跃下来,手里握着一颗刚摘下来的酸果。一边走,一边掀起衣裳角随便擦了擦,眼看就要张大嘴,送入口中嘎嘣嘎嘣地咀嚼起来。 老七 路过檐下的时候,一个面孔肃然,带着些威严与冷厉的男人却正站在屋前。叫住了他,问:你今日新学的那套枪法连熟了吗? 银止川一僵,背影都定住了,不用想都知道是正在争分夺秒地想什么理由好蒙混过关。 年迈的镇国公叹了口气,同他说道: 你跟我进来罢。 而后变转过了身,回到了黝黑、地板颜色也深沉的祠堂内。 银止川垂头丧气,看上去就像一个犯了错,认命等待着即将到来惩罚的小孩。 他张盼又不敢太放肆地跟在父亲身后,眼瞧着自己的靴子尖儿。 你想得怎么样了。 关上祠堂的大门,正午白晃晃的阳光一下就被隔绝在了外面。 祠堂里很沉静,有种说不出的叫人感受到压抑地氛围。银止川看着围在自己四周、恍若无声凝视着他的先祖灵位,有一些些喘不过气。 父亲总是很严厉的,他眉宇间有一条极深的川字纹,令他不笑时总给人极大的威视感。 即便是银止川,也不敢在父亲面前太过犯浑嚣张。 呃还没有。 银止川声若蚊蝇。 他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事那是关于他不小心打开的沉重木匣的。 木匣中放着一杆濯银重枪,于黑暗中也泛出淡淡荧光,吓得银止川一下子丢在了地上。 但是打开了这个匣子本身究竟意味着什么,银止川还并不清楚。 这是你的宿命。 镇国公凝视着儿子,那目光中的压迫力让银止川低着头,根本不敢与之对视。良久他听父亲道:你是被天下之兵选中的人那么,你就必须担当起这份责任。 当一件事只有你能做到的时候,就成了使命。 但是银止川却梗着脖子,衣角还沾着几根刚才他爬树摘果子蹭到的枯枝草叶,看他的模样也八成是心里还在想着待会儿要去哪里打弹弓。 这样一幅从头到尾都写满了顽劣的模样,任谁看了,都无法将其当做托付家国安危的最佳人选。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玩心甚重,一身反骨的小儿子,成了濯银之枪千百年来最终选中的人? 镇国公长久地沉默,许久后,他像是也不知道该怎样解决自己这逆子的问题,只得长叹出一口气。 不许出去玩闹。 镇国公喝令道:在冥游室中好生静修!等何时枪法能在我这里走过百招了,再出去胡混! 是。 银止川拉长了声音,满心满意的不乐意,但是也无法逃脱。 他看着父亲离开的身影,又开始盘算着自己一会儿一个人在这无趣的地方玩什么好。 但是随着镇国公逐渐模糊的身影,一点一点合上的门,他突然发现只有自己被留在了这黑暗中。 梦像突然衔接上了结局,一切光影和喧闹都忽然远去:银止川独自站在黑暗中,一个是他孩童时的自己;一个是他而今身形已然挺拔的自己,他们并肩站立着,所有人都离他们远去周遭虚无,没有一物。 他举目能看到的,只有不远处仍然泛着莹莹幽光的濯银之枪。 仿佛在无声地召唤着他。 来吧提起枪,用它成为天下人的英雄。 但是银止川不为所动,他只沉默寂然地看着那缕微弱淡极的白光,好像即便盛泱在他眼前灭亡,他也不会走过去分毫。 咳 寂静的夜里,烛光噼啪极轻地一闪。 银止川皱紧眉头,低低咳嗽,从梦中清醒过来。 与梦里日光和煦的晌午不同,此时的盛泱已经是隆冬。夜里干燥而极冷,房间里也点上了火盆。 炭石在火盆中烧得发红,然后一点点消弭,变成白色的灰烬。 银止川睡了一身的汗,他拥被坐在床上,稍微发了一会儿呆,想久违的梦中故人音容。然后才回过神来,看着自己这一身汗透的里衣,想要不要去重新换一身干燥的。 谁? 然而,突然间,他警惕地抬起头,望着门外出声问道。 房间外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照应在窗纸上,像是从房外路过,又像是在稍微犹豫着,要不要出声。 分卷(139) 静了会儿,才听一个低哑微凉的声音传来,西淮答道:是我。 他原本站在侧后,处于一个银止川看不太见的地方,答完后却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白衣胜雪,抱着只猫在怀中,眉目淡而素幽 映照着屋内的橙色烛火和外头的皎白雪色,显出一种同时混杂着柔和和冷郁的矛盾感。 你怎么在这里。 银止川收回目光,脊背无意识放松下来,消去了警戒,目光低垂问道。 小番茄夜里跑丢了,我出来找。 西淮回答。 说的倒也是实话,只是也有些另外的意思没有说出来。 比如为什么找到小番茄时,没有立刻回去,反倒在这样寒冷冰冻的雪夜里停留了这么久。 西淮犹豫地看着银止川,他无法向他形容出方才自己路过时,瞧见银止川屋内烛火点燃着,却没有一丝动静的心情。 他差一点就要推门进去,确认他还好不好了。 只是在门外等得太久,终于快要下定决心的时候,银止川又自己清醒了过来。 怎么了? 大概两个人已经真的走到了相对无言的境地,银止川瞧西淮就这么站在门外,既不离开,也不说话,相当诧异地,他抬起头,复又朝西淮看过去,问说:还有什么事吗? 西淮乌青蜷黑的眼睫扑簌簌眨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 他抱着猫,经过银止川的门前,逐渐走远去。 银止川瞧着他的背影,房内正烧着温暖的炭火。有暗香幽幽浮动,外头雪色澄然。月光和夜色相映交辉,皎白的光在雪地上缓缓流动。 隆冬里的雪夜。 告别前的最后一面。 其实后来无论是银止川还是西淮回想起来,都有一丝那么或多或少的懊然 因为他们本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向对方说明误解,挽回一切的。但是但是。 偏那样一次次错过。 盛泱末年的这个冬天,下了星野之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棉絮一般的雪花飘了四天四夜,将屋顶和地面上的一切都染成了洁白色所谓瑞雪兆丰年,放在往常,这本是一个好兆头的。 但是看着这样下不尽的雪,盛泱的人们却自心底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 这样大的雪,也仿佛是天地在送葬一个即将灭亡的旧王朝一般。 所有的百姓都很慌张,提心吊胆守望天明;所有达官贵人都很忙碌,托人问着能不能逃到梁成等他国;只有镇国公府和惊华宫是静悄悄的,仿佛凝望着这场巨大谢幕的送墓人。 爹亲。 西淮站在院中的高墙下,凝视着屋脊上厚厚的积雪时,在心中问道:你当初有想过盛泱会走到今日这一步,这样灭亡吗? 但是能够给他答案,解去他心中所有迷惘的人早已长眠地下,一切至亲都不再。 西淮嘲讽地垂下眼去,抱着猫,笑了一下。 要走么? 他看着怀中小番茄毛茸茸的脑袋尖儿,怅然想到。 这个府中,已经没有人希望他留下了。连银止川也与他立下了来生来世,永不相见的誓言。 西淮长久默然不语地仰望着北方的星空,第一次面临着与当初走出沧澜时一样的茫然与迷惘。 如果来生不见那么起码这一世,不要再留下什么亏欠吧。 许久,他想到。 西淮放下小番茄,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往门外走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 第二日,银止川听到回禀,西淮从银府中消失了。 银止川不想承认最开始他不愿意放西淮离开,就是因为心底终究放不下而已。 编那样多的理由,什么西淮带走了府中的情报,会令府中上下人都遭到连累说得有多么冠冕堂皇,只有他自己知道。 现在盛泱将亡,继续留在镇国公府将有性命之忧,银止川就早已解去了对西淮的监视。即便西淮自己不走,银止川也会着手安排,到万不得已之时,会叫姬无恨带他一起离开。 只是承认受到那样的欺骗之后,还对一人挂心忧念,放弃不下,实在是在一段感情中显得太过乞怜。让银止川无法面对也无法承认,才不停自欺欺人下去。 当听到西淮离开了的那一刻,他心中竟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松了口气的感觉: 终于不用再自欺欺人了。 再也不必受那样的折磨明明爱一个人刻骨、却只能站在原地,守着一丝可怜的可笑的颜面,假装并不在乎。 父亲您当初算得那一卦,是真的很准啊 银止川想,原来二十三岁这一年要经受的劫,是真的这样的痛。 只是那一晚,他站在门前,满院落下的雪冰凉又寂静,他站在那里许久,说不定也是想和我告别的吧? 银止川弯唇笑笑,给了自己一个相当自我安慰的念头。 萧瑟冬风渐起,他站在檐下,看着日渐萧索下去的府邸,无声站了很久。 等回过神来时,手中的木栏都留下了深深的手指印记。 无论多么不想承认,终究骗不了自己。西淮走了,银止川其实依然那样痛与难过。 姬无恨靠在好友身后的走廊柱子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他的背影。 银止川的肩膀在不可自抑地颤抖,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但姬无恨知道他一定泪流满面。 这世上有最蠢的人,是明知在被背叛被伤害,依然放不下曾经心动。 也有最理智最聪明的人,说我只傻这一世,任你欺骗和算计,下一次再绝不相逢。 他终于用那最后一丝可怜的体面和狠绝,把西淮赶走了。 可是为什么这压抑了整整数个月的悲伤和痛苦,爆发出来时依然这样汹涌不可抑制? 花辞树在哪里? 可相当令人意外的是,与此同时,西淮其实也正踏入一间客栈。 那间客栈的外表看上去破败不堪,十分不起眼。但不知为何,却在门口有隐隐约约至少五十名精锐刺客无声守卫。 西淮披了黑色的斗篷,挡住大半脸颊,恍若什么也没有看到,抬脚便往里走去。 直到被一只横过来的剑鞘突然拦住。 怎么? 白衣人不惊不惧,淡淡抬眼,甚至饶有兴趣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他冷冷凝视着挡在面前的冷四春,寒声道:花辞树不想见我么?除非,他已经不想找到那个人了? 让他进来。 话音未落,果不其然,屋内的阴影深处传来平淡、但足以叫这方圆十里的刺客尽数俯首的声音。 冷四春持剑的手微微一顿。 花辞树拧转轮椅,回过身来,身后依然跟着那名神情沉默的黑衣刺客。 他推着花辞树的轮椅缓缓往前,脱离阴影。 于是西淮这才看清了花辞树的面容。只见他淡淡地笑了一下,问道: 许久不见,没有想到今日还能看到你。 但是,既然敢于来找我,想必就是真的拿到了什么可靠的消息了吧?那么你想用它来交换什么呢?让我猜一猜。 红丸么? 不是。 然而破天荒的,西淮沉默否认。 他抬起眼直视着花辞树,在众人讶然的眼光中,一字一句说道: 我要被你们用来暗算银止川的,迷梦草的解药。 银止川认识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小孩。 在西淮走后,他逐渐发展出了一个在院子中乱逛的爱好。 逛累了,就一跃飞纵到屋顶上,就着月光喝酒。 府邸已经空了,原本几个不愿离去的仆从,也迫于星野之都愈来愈危险的局势,被银止川赶走。 从屋脊上高高的往下看去,看着空荡荡的庭院,有时候都会有一种已过百年的沧海桑田感。 有什么事就飞书找我。 姬无恨离开时,默然地朝银止川这样说道。 他大概还是放心不下银止川身体内的迷梦草,总觉得尚有一丝希望,不至于走到绝处的那一步。但是银止川却心知,比起没有迷梦草没有解药,更可怕的是他心神已经无药石可医。 一直以来困兽一样浑浑噩噩地活着,好不容易遇到一人,以为和自己一样,也是这世道的叛徒,欣喜靠近,却才知是一场关于复仇的骗局。 银止川实在又疲又倦,对这人生再没什么活下去的期望。 喂,你这儿空着没有人吗? 一日,傍晚的时候,却来了一个小孩,他仰头看着屋顶上的银止川,问他道:那我在你这儿坐一坐。 银止川低头往下看去,原来是一个打扮十分褴褛的乞儿。 小孩裹着身脏兮兮的袍子,赤着双脚,怀里还抱着几个干瘪的不知是从哪个臭水沟中翻出来的芋头。 银止川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也不想回答,却同样没有赶他走。 小乞儿蜷在他的宅邸角落处,盘起冻得通红的双足,每日来休憩避风,吃他捡来的那几个烂芋头。 但是银止川逐渐发现,这小孩很奇怪: 他不像别的星野之都百姓,要么对镇国公府趋之若鹜,见面则恳求银止川去抵御燕启;或者对镇国公府痛恨入骨,避之不及,说起来就要骂一句丢掉沧澜的逃兵。 他好像全然不知道自己借角落栖息的地方是哪里,毫无好恶的情感,每日傍晚便来,天亮就走,到了也倒头便睡,极少与屋脊上的银止川搭话。 偶尔兴致勃勃地说起来,也是关于他今日多讨了几个没长霉的馍馍。 你是哪里来的? 终有一日,银止川忍不住问道。 他终于被这小孩引起了兴趣,说不出是哪一点,但许久未怎么与人说话的银止川突然有了一丝与人交流的欲望。 尧庄。 乞儿头也不回,专注地啃着他那几个干硬的芋头,答道。 尧庄是星野之都周边的一个小村庄,银止川觉得有点意外,诧然问: 那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要知星野之都虽然是盛泱的王都,但对于外来之人其实并不是十分友好。这里有楼阁连云,却同样有一掷千金。 昂贵的物资常常让许多外乡人望而却步。 如果不是有一点积蓄,或是本身就是为了到王都来投机的,盲目涌入星野之都只会让年轻的生命化为枯朽白骨,成为滋润这座繁华王城的养分的万千分之一。 没有为什么啊。 这个小乞却答道:早年涝灾,家里的地都被毁了,爹娘也饿死了,我进城来讨饭。在尧庄是讨不到东西吃的。 银止川于是一时语塞,默然地望着他。 那你怎么知道到星野之都就能讨得到东西呢? 半晌,他回答,要知道,你来这里,还不如去远一些、更小一些的小城,那里你或许还能找到人教你一门手艺,然后靠那门手艺活下去。 但是俺们村儿里的人都说都城好呀。 然而,小乞儿天真地回答道:说这里有大房子,身上香得叫人醉倒的名门闺秀,在车身上镶满了宝石的马车我想来看一看,就来了。 银止川一时哑然,被这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你过了很久,他好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现在失望了吗? 这里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是,这里没有我起初想的那么好。 小乞儿干脆脆地回答:这里人都很坏,不让我在他们门前停下来歇脚说不吉利。只有你愿意,你是好人。还有我不会说官话,口音是尧庄的口音,连起初跟别人一起讨饭,都会挨打他们要我滚回老家去 小乞丐伸出手指,很认真地一样样数着。 银止川看着他的模样,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能用这样认真平静地神色记忆自己的委屈和受辱。 辛酸中透出了一丝丝好笑。 那然后呢? 银止川问,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星野之都。 因为我可以留在这里。 小乞丐说,他正儿八经地望着银止川,脸上是一片不带丝毫玩笑的模样,朝银止川说道:我不是说以乞丐的身份而是说,总有一天,我能在这里买下一间房子,像你们其他人一样,堂堂正正地留下来。 喏 他朝银止川伸出手,从破烂烂的衣服里掏出一个小布袋,轻轻晃动着,能听到里面铜钱碰撞的声音。 小乞丐露出一个笑,很甜蜜且憧憬地:我现在已经有两百枚铜钱啦,等我再存一存,就能有三百枚。等来年开春,我就去买十包冥生兰的种子,不是我吹牛,我种花很是一绝呢。小时候在乡里,谁都没有我种的花长势好这样我把这些种子开出来的花卖出去,就能赚最少一锭碎银,我拿这些碎银再去买种子不出三年,我就能在这里买间屋子留下来啦! 银止川看着小孩眼睛里恍若落有星光的眸子,一闪一闪的,许久露出一个笑。 天真。 他轻轻地说。这里就快要变成人间地狱了银止川目光注视着远方的遥远地星辰,口中缓慢、无所谓地吐出字句:快些逃吧回到乡下,找个深山野林躲起来,等一切都过去了,再回到城镇 而那个时候,也许连盛泱这个国家都已经不再。 为什么。 面对银止川少见的真诚奉劝,小乞丐却睁圆了眼睛,一派不相信的样子,问:你不是将军府里的人吗? 分卷(140) 他一指银止川下方挂着牌匾的大门,道:怎么能说出这样危言耸听、事不关己的话? 银止川一默,仿佛觉得很有意思似的,答说:我只是一个府邸里的下人。我们少将军听说要打仗,已经早早带人跑走了 那也不行。 小丐认认真真说:你不知道,现在城门口已经贴出告示来了,城内若再有人谈论不实传闻,动摇民心,会一律按照叛国罪论处,抓到底狱里去的!你莫要再瞎说,只是这一次,我也不会告发你。 银止川心里不知是什么感受,只沉默了很久,才倏然一笑,手指轻轻捻着,自语般说道:叛国罪真是,好一个无所不治、无所不包的叛国罪! 况且,我们盛泱这么强大,怎么可能被他们小小的燕启人打败呢? 墙根下,小乞丐还在低低嘟囔着:即便再过一百年,一千年我们盛泱依旧是中陆的主人呀! 繁星寂寞的闪动着,此人间,此王朝,一片安好。 第153章 客青衫 112 与此同时,星野之都内一间丝毫不起眼的客栈里。 西淮孤身赴花辞树藏身星野之都的驻点,周遭刺客环绕。 只不过他如同没有看见一般,径自在花辞树对面的桌边坐下,平静自若地看着花辞树的眼睛。 两袭白衣相对,一方淡漠,一方难测。只不过同样的,都是风姿绝代。 说一说你的来意罢。 花辞树先开了口,他笑着从西淮脸上挪开视线,看向桌案上的杯子,给彼此倒了盏茶水,淡声道:你想要得到什么,又准备要拿什么来与我换。 假借我之手,给银止川服迷梦草的人,是你,是么? 然而,西淮没有回答,只反倒另问了一个问题。 花辞树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他啊的应了声,似笑非笑,答说: 是啊。镇国公府的七公子比我想象中的更容易入套呢。我只是把迷梦草加到你送给他的锦囊中,他竟看也不看就贴身放着了,每日都不离身。那样轻易地就中了暗算。 西淮: 虽然同为明月五卿,但是他和我真是截然不同的人呢。 花辞树笑着,手指翻动着杯子,眼神显出一种冷淡的神情,说:若是经我手的东西,没有十回也有八回的检验他竟然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人,真不知道该说是幸福还是愚蠢哪 西淮手指隐于袖中,无声地攥紧了拳。 噢,对了。 说着,花辞树又抬起了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西淮,说道:说起来,能这么顺利,其实也要托我们叶公子的福。否则换做其他人,恐怕是连镇国公府都难以混进去的能这样得到银府七公子的信任,究竟是怎样办到,本君心中真是十分佩服。叶公子有空,还请多多指教一二 有些事,是自己曾经做过的,便没有不容许别人提起的权利。 哪怕那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像是在心口上一划而过的小刀。 我真喜欢你现在的神情。 注视着西淮的脸,花辞树眯了眯眼,笑着说道。他像是有什么恶趣味得了逞,惬意地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杯。 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 然而,西淮苍白的唇倏然一笑,报复一般朝花辞树望去,一字一句问道:如果你不明白,那么费尽十年光阴也要找出那个人下落的人,又是谁呢? 花辞树胜券在握的神情一僵,下一刻握杯的手果然就顿在空中,恍若凝滞。 不要再说无用的事了。 西淮哑声说:那种用尽一切也要换回一个人的滋味,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将迷梦草的解药交由我,我给你想要的情报。等了十年,你真的不想快些找回她吗? 空气犹如凝滞,狭小的客栈中充满了剑拔弩张的味道。 你在威胁我? 花辞树目光狠厉地望向西淮,直到此时,这个一直都显得有些孱弱的上京领主才显露出他真实的爪牙。他的眼神冷得彻骨地望着西淮,问: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一个连血仇都下不去手亲刃的细作?还是你觉得,你能得到连我上京数百精锐刺客都得不到的情报? 唐烧雪。 然而,西淮只说出这三个字,花辞树就已经败下阵来。 他静静坐在窗下的余晖里,禁锢在轮椅中残缺的躯体让他看上去那么脆弱,那么苍白,那么悲凉。 名为六哥的黑衣刺客也抱臂靠在窗柩上,一声不吭地望着他。 是的,但凡是入过上京刺客门下的,都会知道上京领主在找一个人。 她大概是一个女人,不同凡响又神秘万千。不仅叫叫座下精锐刺客无数、名列中陆信息网第二的花辞树找十年也找不到她,甚至有传闻说,连镜楼的人也与她关系匪浅曾经花辞树也斥巨资遣人前往,想请镜楼的姬氏帮忙打探,却意外地遭到拒绝。 但是花辞树究竟为什么要找她,她的模样姓名,来历身份,又无人知晓。 因此,当西淮说出那个名字时,花辞树心中震荡可想而知。 怎么样,这个筹码够吗? 西淮叹了口气,说道:给我迷梦草的解药,我就告诉你她是谁、现在在哪里 你先说 花辞树唇齿嚅颤,像是找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先告诉我她在哪儿过得好不好,我再与你谈条件。 你觉得我是傻子吗? 西淮悲悯地看着眼前人,像是没有想到名震诸国的明月公子、上京领主,在听到自己千思万想的人的名字时,也会流露出这样失态的神色。他道:你先交给我迷梦草的解药,我才会告诉你她的下落。 这大概实在是一个痛苦的选择,西淮看见花辞树捏雪瓷杯捏至指尖雪白。 顾雪都就在星野之都城外不到三百里的地方 良久,花辞树才声音嘶哑说:我必须保证他来到时,银止川不能用枪。不然星野之都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拿下是的,诚然我希望知道她的消息,但是我同样恨盛泱。毕竟 毕竟造成他变成如今模样,悲凉地永远也没有资格靠近她的人,就是这座罪恶的城啊! 上京领主闭了闭眼,待再睁开时,他朝西淮说道:你也不希望他死对不对? 那么,解药我可以给你。但是你需要保证,要在盛泱亡国之后才能给他服下。不然,一旦银止川动用天下之兵,那就会是公子舜华的死敌同时,银止川也许也会战死。想必那也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倘若你能做到这一点,我就同你交易。 我不能同你承诺。 这已经是绝大的让步,但是西淮却想也不想拒绝。他微微蹙起了眉头:我不能放心叫他等到你们拿下盛泱的时候如果燕启人十年才能打入星野之都,那我也要十年才能替他解毒么? 况且银止川恐怕也根本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西淮脑海中浮现出银止川闷闷咳血的模样。 双方无言对峙,花辞树也不发一语。 给我三天时间。 许久后,花辞树颓然垂下手去,作出退步,低声说。三天后,我告诉你我的答案。 他大概终于也有了无法放弃的软肋:寻找了十年下落的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无动于衷地再一次错过啊 西淮点点头:你大可放心。银止川 少年停顿了一下,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为盛泱战死他与我,都是被这个世界背弃,也背弃了世界的人。 花辞树没有再说话,他只静静做了一个手势,抬手,示意周遭剑拔弩张的随从们将武器收进鞘里。 西淮起身,即将踏出门时,却又回过了头来,说道:我给你一个线索,作为交易前的彩头罢。 唐烧雪这个名字,是我从姬无恨那里听说来的。他是银止川最好的挚友所以,你应当明白,如果你想找回唐姑娘,除了我,你最好也祈求,银七能够活下去。 花辞树一动没动,他似是疲倦极了,坐在那里,女气苍白的手搭在轮椅的椅轮上。 看着窗外,好像一个从出生时就已经老去了的孩子。 小乞儿在银止川这里蹭住,已经十几天了。 起初还好,银止川看着他每天出去,讨了食物回来,轻轻拍干净,就坐在墙角下吃。 渐渐的,随着战势越来越紧张,星野之都内也风声鹤唳到了极致,小乞丐很难再讨到食物了。 院内的厨房里有小食,你拿去吃吧。 银止川看他接连数天饿肚子,半夜都因为饥饿难以入眠的样子,微微起了恻隐之心,在屋顶上漫不经心同小乞儿说道。 小孩大概实在是饿的很了,弯着身子弓成一只虾米,抱着膝盖,身体蜷曲地躺在墙角下。 脸色也惨白,一言不发。 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摇摇头,说道:不我不吃嗟来之食。 不吃嗟来之食? 这下银止川觉得有趣了,他挑了挑眉,问:那你每天怎么弄到食物的?你不就是 乞丐吗? 银止川微顿,没有把最后两个字说出来,大约也觉得当面这样朝一个人说话不好。 但是小孩显然已经猜到了他未说出的话,少年微微摇着头,低垂眼睫说:不,不是的。我把你当做我的朋友我是不会像朋友讨要东西的。 银止川哑然。 你不是还有一罐铜钱吗? 许久后,他转过眼神,恢复了那么一幅常见的漫不经心的模样,问道:何不用那些钱,去买一些食物? 那是我用来买明年花种的存银。 小乞丐依然摇头:花完了就没有了。我还要靠这笔钱在星野之都买一栋大房子呢。 银止川抛石子的手顿住了:明年。 他唇角弯起来,说不出什么意味的,像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哀凉:星野之都,哪有什么明年啊 他的目光落在层层叠叠屋脊之上、明黄却又遥远的月亮上,声音低不可闻,恍若自语。 小乞丐没有听到。 也幸亏没有听到,否则,这个执拗地,对明年的星野之都报有了绝大希望的小孩,恐怕并不能接受银止川所料想到的,那个即将生灵涂炭的星野之都。 崇信三年岁初,燕启人打到了星野之都外一百五十里的地方。 几乎可以说是王城脚下。 从星野之都最高的君子楼上往东北边看,甚至能看到他们驻扎大营的地方。 有史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一支他国的军队深入到盛泱如此腹地的地方,几乎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奇辱。 但是即便是这样,沉宴依然不能做到每天上朝,处理前线的消息及时到位。 无数猜测传闻四起,但是每当事情快要抵达一个临界值的时候,他又会突然亲自出现在众人面前,亲临朝野。 只是冠冕之后的面孔,憔悴而疲惫。 你今天怎么了? 傍晚,银止川照例坐在屋脊上喝酒看落日,夕阳的余晖如潮汐一般涌跃在连横的八角檐上。 小乞儿却耷拉着头、两手空空地往回走,一声不吭地抱膝坐在墙角下。 一幅沮丧的样子。 没什么。 他闷闷地说:跟人打了一架。 其实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衣衫也十分脏污,跟与人竭力拉扯过一番一般,上头还隐约留着几个鞋印。 银止川觉得有点好笑,因为看他的模样,鼻青脸肿的,那大概不是和人打了一架,而是被人打了一顿。 小乞丐每天回来,都会掏出他的小瓦罐,把今日新讨到的钱放进去,然后晃一晃,听里头承载着希望的响声。 但是这一天,他却没有掏出新的铜钱,而是只是倒出以往的存银,放在膝盖上一个一个地数。 一边数,还一边掉眼泪。 吧嗒吧嗒的泪珠子落到膝盖上,将他膝头脏脏的污迹都化开了。 少年拿袖子盖住眼睛,小臂狠狠地撸了一下,鼻尖一抽一抽的。 到底怎么了? 看他的模样,银止川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没、没什么。 银止川看他那一幅伤心欲绝的委屈样子,一点也不像没什么。他抚了抚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问道: 打架跟人打输了?钱被人抢了?也没什么。他们在哪儿,走,我去给你抢回来。 不、不是的。 然而小乞丐抽噎着,说:是他们说,盛泱就要亡了,圣上不作为朝堂的大人们不想管我们百姓,都只顾忙着自己逃命,我才同他们打起来的。 银止川: 我叫他们不要这样说,他们不听、还,还骂我 小乞丐脸上泪迹斑驳:我没有办法,只能讲他们再这样,我就要去报官了,他们就把我的钱都抢走了 分卷(141) 银止川一时不知道该安慰他还是无可奈何,只有点想笑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 现在星野之都外头的城池,已经丢得七七八八了,或降或叛,都不属于盛泱。你坐在屋顶这里往外看,每天都能看到有哪些城池又燃起了战火,燕启人的阵线又往前推进了几十公里他们说的,并没有错。 但是怎么可以非议圣上? 小乞丐睁大了眼睛,花猫似的一张脸,显得稚嫩又有点可爱:天地君亲师,这是我即便没有读过书,也知道的道理。他们这样说君上和我们盛泱的父母官,和动摇民心、为燕启人做事有什么区别?他们本来就是我们盛泱的叛徒! 有一瞬间,银止川不是很想和这个小孩说下去了。因为他觉得有点无言以对,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但默了默,这个年轻的少将军依然选择了将话说下去,尽量耐心地道:不,不是这样的。你将你现在脑子里的天地君亲师清空,听我讲另外一个道理。 小乞儿拧了拧眉头,歪头看着他。 你知道什么是一个国家吗。 银止川以一句话作为了开场白,问道:在最开始之前,是没有国家的。只有聚集在一起的部落。 人们在一起打猎、繁衍、休憩、抵御外敌。集体生活可以让他们获得更高的生存率但是同时,人多了,也会产生纷争。内部的纷争容易引起内耗,不利于群体发展。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于是,部落里的人们才决定制定出一套共同遵守的制度,再推选出一个管理者。这位管理者监督制度的执行,减少群体内耗,推动部落更快速的发展。 小乞儿迷惘地看了他一会儿,似是消化话中的意思,片刻后点了点头。 但是管理者为了监督部落内制度的执行,花去了大半的时间,不再能够参与劳作。 银止川接着说:他是为了部落而服务的。于是,为了保证他基础生活的需求,部落里的每一个人拿出一些自己打猎的所得,酬谢这位管理者。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赋税。 原来我们的赋税是用于酬养朝堂中官员的俸禄? 小孩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惊奇的模样。 是。 银止川淡淡说:所以名门高官,世家子弟,没什么好目中无人的。他们最开始的家室起源,都是百姓将自自己所得捐赠与他们而已。 小乞丐大张着口,简直快放下一个鸡蛋了。 官员俸禄,只是赋税中很小的一部分开支。 银止川说道:其余的,都会充进国库,用作其他的用途。例如抵御外来部落的入侵、争夺丰沃土地时建造武器、改善部落内已有的居住环境这些,都是自国库中支取的花销。也就是平时收取的赋税所得。 小乞丐: 所以你明白其中的道理吗? 银止川问:一个部落,需要一个管理者来帮他们管理群体,才出现了官员这一身份;为了选取出最能力出众的人来胜任这一职位,才出现了春闱考举;为了酬谢、激励保卫这个部落的勇士,才有人们许以丰厚的特权和尊敬这一个部落、国家运作的核心,并非是君与官员,而是百姓! 小乞丐怔怔的,银止川深吸了一口气。 从来不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而是国不可一日无民。 银止川低声说。他望着小乞丐,眼里有某种悲伤的意味:但是,你知道自己如此重要吗?你不知道,因为他们刻意地抹杀了。他们告诉你,皇权天赐,血脉分卑贱。官员每为你做一桩好事,你便需感恩戴德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恩典一样。但是实际上呢,这本就是他们分内的事。君与民,从来不是什么存在尊卑的地位。你,以及千千万万普通的盛泱人,才是盛泱的主人! 过于颠覆以往观念的说辞,让小乞儿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想起过往在学堂外,偷听到的白山羊胡子的教书先生讲的天地君亲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感觉下意识想反驳什么,但是又说不出口。 你是盛泱的贵族吗? 银止川问他:你维护盛泱的统治者又能得到什么?相信自己不是蝼蚁而是人,这样地难么? 小乞儿: 不、不是的。他下意识说:这不对你听谁说的,这不对!!我、我 没有人告诉我。 银止川居高临下、悲凉地看着他:我从小很厌恶念书,未去过学堂。不知道教书先生是怎样告诉你们的。但是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我 你要去告发我么? 银止川问他:说我叛国罪?哈,但是你恐怕不知道,我的父兄、我的血亲,都是早已背负上这一罪名了。 你、你是 我是通敌叛国、遭万人唾骂的镇国公第七子,银止川。 银止川面无表情说。 小乞儿跌在地上。 黯淡、但曾经辉煌荣光的镇国公府的牌匾悬于他头顶之上。 那一刻,银止川觉得很痛快。 他好笑地看着手足无措的小乞丐,觉得心里有种报复性的快感。幸灾乐祸、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种种复杂的情愫混糅地出现在他心头,带来一种无法言喻的酸胀感受。 小乞丐咬了咬牙,腮帮子绷紧地鼓了起来哪怕那样的动作会牵动他面颊上的伤口,疼痛使他整个五官都抽搐了一下,面孔皱成一团。 但他手依然撑在身后,蹭着地面手足并用地退了几步。 然后挣扎爬起,猛地转身,踉踉跄跄,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银止川看着他的背影,也不说话或挽留,只又饮了一口酒,寥然地坐在屋顶上。 第154章 客青衫 113 寒风萧瑟,曾经宾客不绝的门庭前静可罗雀。 王为良手负在身后,于房内走来走去,脸上少见地显出一种焦急的神色。 大人,莫大人来了。 稍时,一名仆从轻扣房门,极低声地禀告。 王为良顿足,门被稍稍推开一条小缝,一名体态丰硕的大员侧身挤了进来。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名同样穿着一品官袍的男子。男人一身紫红的衣裳,脸庞胖白,透出一种常年养尊处优的优渥之态,一看便知是非富即贵之人。 但此时,却不断地拿手巾擦着额头上的汗。 怎么 王为良抬眼看到他,稍微地一愣,随即古怪笑了起来,问道:连朱大人也按捺不住,要来登下官的府邸了么? 王大人说笑、王大人说笑 那名穿紫红官袍的男人满脸谄笑,慌忙凑着近乎:而今国将危亡,满朝文武无一人可倚靠,下官身家性命,全靠王大人指点迷津 王为良振袖冷笑了一声,说道:朱大人何时需要我指点迷津?燕启的公子舜华每年从朱大人这里拿走多少钱恐怕燕启的一半军饷,都是从朱大人这里得的吧! 像您这样的人,难道还担心他燕启人做了这盛泱的主宰吗? 朱长忠脸色瞬时大变,慌忙道: 不敢不敢! 他紧抓着王为良衣袖,松开后还留下了一张汗渍渍的手指印。大腹便便的官员苦着脸道:那顾雪都,根本就是个喜怒无测的主儿。谁能知道他心中想着什么? 连自己母妃、父君都能亲手弑去,难不成别人还能指望他受礼后记得恩情,来日手下留情一回? 屋内三名曾经同朝为官的大员脸色各异,不发一言。 所有人心中都怀着各自的心思,暗中揣摩对方的筹码和底牌。 好了情形至此,就不要互相怨怼了。 稍时,御史台的莫必欢启口,算是为王为良与朱长忠之间做了一些转圜。 朱长忠是朱世丰的父亲,比起只会为非作歹的儿子,他显得更圆滑、有盘算得多。 听闻王为良在朝中颇有威望,虽然从前未有过深交,但也巴着熟知的莫必欢,让他将自己一道带过来引荐了。 御史台、钦天监、王为良,本是一丘之貉,但因为钦天监的衰落,这次密会,王为良已经将钦天监的太史踢出了棋局外。 当日机缘巧合,下官与公子舜华曾有一面之缘。 斟酌着开口,朱长忠小心地觑了一眼王为良的脸色:本也没想着有什么深交,只是那公子舜华强逼利诱下官咳,才微薄地出了些力。 朱长忠长袖善舞,以自己富可敌国的家世与多个诸侯国暗有往来,早已不是什么隐秘的事。 王为良也根本不在乎这个人是不是像他同自己形容的那样没有退路,他关心的,其实只是这个人能为自己带来什么罢了。 我知道朱大人是个聪明人。 短暂的沉默后,王为良再开口时已换了口气,显出一幅不冷不热,但缓和得多的神气。问道:那么,朱大人可否知道,与人交朋友,是要有诚意的。 知道知道! 听他话风如此,朱长忠迅速地察觉到了其中的余地与转机,慌忙为自己陈情道:在下备下了十箱金株,五箧珍宝,还有绫罗美人三车 哈 听他如此,王为良与莫必欢两人脸上都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戏谑、嘲讽的神色,带着一点轻蔑。 就像两个大人在看着一个小孩向自己展示刚才从泥地里摸出来的烂石头。 如此雕虫小技,算得了什么? 莫必欢压低声说:朱大人我这儿有一笔倾城覆国的豪赌,你要不要跟!? 朱长忠手指一僵,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此次莫必欢带他一同来见王为良,恐怕并非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王为良微微颔首,莫必欢便已经吩咐外头仆从: 把院门合上,所有人等,尽数退下! 在此之前,朱长忠曾隐约听过关于王为良在朝中的传闻。 于外界看来,王家似乎是没落的。 他们没有林家世代为储君太傅的学识,没有镇国公府显赫的军功,甚至不如后来者居上的朱长忠等商贾腰缠万贯唯一留在这个贵族门楣上的,似乎只剩下先人的荫蔽和世袭的凋零的爵位了。 但是,朱长忠与他国诸侯交换情报的时候,却听说王家甚有野心,似乎对王室有不臣的欲望。那时候,朱长忠第一反应是觉得很可笑:一无所有、没落的王家,对皇室抱有觊觎,这不是以卵击石的想法吗? 可随着后来更多的接触,以及深入的讯息探听,他才恍然意识到,愚蠢可笑的是他自己! 这世上从来什么对自己缺乏清醒认知的蠢人,只有外界难以想象的神秘底牌。 琉璃箭。 房门已经关闭了,窗帘处也挂上了重重黑布。整个室内晦暗黑沉,透不进一点光亮。 王为良拧动暗格,从架子上抱下一个木盒,放到桌上。 三人屏息而视,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暗盒。但饶是如此,盒子弹开时三人还是禁不住地发出一声惊艳的叹息。 只见盒内垫着暗红厚绒,谨慎地遮住了所有可能磨损盒中之物的拐角 而盒内正中央,放着一只纤长笔直的骨箭。 浓重得化不开的暗色中,骨箭泛着莹莹淡光。 想不到世间,竟真的有这等宝物! 莫必欢出言赞叹。尽管早已猜到了琉璃箭的存在,但莫必欢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禁不住地反复打量这晶莹骨箭,如果不是王为良就在身边,恐怕都拿在手中反复摩挲了。 生前,也是一个美人的骨头哩。 王为良低声说。 他脸上有掩藏不住的得意之态,轻松就将二人眼中的世间至宝拿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回答。 琉璃箭是由人骨磨至,连皮带肉地丢入熔炉中煅造,烧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得琉璃骨。 王为良笑说:而琉璃骨轻薄易碎,十支里头也只有一支能炼成琉璃箭。但琉璃箭一经煅成,就是那燕启活尸的克星。 朱长忠早已看着这精巧绝伦不似人间之物的骨箭说不出话来,大张着嘴,瞠目结舌。 王为良看着他这没见识的模样,笑了一声,说道:朱大人应当知道,燕启之所以所向披靡,全因公子舜华顾雪都能御活尸。 明月五卿,公子隐可纵鬼兵,日拔七城,中陆闻名;公子舜华其实有与他不相上下的活尸可御,皆因这琉璃骨箭的存在,才未能未能把他们燕启的雪狼徽布遍整个中陆。 那、那 朱长忠磕磕绊绊说:那为何被世人称为燕启克星的,却是银家 他们是这世间唯一能驾驭这琉璃骨的人而已。 王为良漠漠然答。 驾驭? 朱长忠茫然问。 朱大人有所不知。 王为良低声道:这琉璃箭可叫无知觉也无痛觉的活尸触即化灰,是因为其中饱含有极强的念力。想也知道,一个大活人被扔进熔炉中,活生生炼至只剩白骨,其中痛怨,必定极其惊人。当这份念力和丧命已久的腐尸相触,念力钻入腐尸之中,尸体却承载不住如此强烈的痛和恨,自然就化作灰烬了。只是,这念力不仅对尸体有用,也会对活人造成同样的影响。除了被誉为镇守天下之兵的继承者,银氏一脉,其余人稍一触及,就会和腐尸一样化作灰烬。 分卷(142) 那您这 莫必欢和朱长忠看着肆无忌惮正把玩着琉璃箭的王为良,瞪大了眼睛。 不必担心。 王为良略一轻笑,悠悠然回答:我这一支,不是从熔炉里炼出来带有怨念的箭。是一个奴隶病死后,从她身体中自然而然刨出来的。不会伤及触碰者。 但是话虽如此,莫必欢与朱长忠再看着这精妙绝伦的莹莹骨箭,却已经不再如先前那样满是欣羡与喜爱的神色,而是隐隐有一些惊怖的畏惧之色。 那银家 稍时,朱长忠蹙眉迟疑问:也知道此箭的由来? 这等叫在下一族安身立命的隐秘之事,怎么可能叫旁人知晓。 王为良一笑道:如何得来琉璃箭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我族族长与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脸色稍稍有异:只有我族族长一人知道。 这话放在十年前并不假。只是自从储君成为沉宴之后,就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的皇室并不插手王家蓄奴,但自从现今的圣上、从前的储君沉宴入主东宫之后,他就把目光放到了王家身上。 王为良至今不知道沉宴是如何知道琉璃箭的存在的,甚至用琉璃骨对抗燕启人的活尸,也是沉宴一手安排。 有时候,王为良看着这个被外界誉为温文尔雅、纯善宽仁的太子,都怀疑他是否是与自己暗通书信,提出那样残酷之法的人是一人。 要不是而今宫内讯息全失,即便他想方设法与沉宴取得联系也皆以音讯全无告终,他是绝不敢将琉璃骨此事告知莫必欢与朱长忠的。 他弄丢了曾经与沉宴往来的书信,如果这是沉宴将把他作为弃子的信号 王为良眼底沉了沉,他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那 朱长忠不住地擦着汗,嗫嚅问道:王大人希望下官,为您做些什么呢? 公子舜华已经在星野之都不到三百里的地方,再束手等待下去,最后等来的只有死亡! 王为良压低了声:与其如此,不如奋力一搏。王侯将相,安有种乎?朱大人富可敌国,却还需捐官入王都,此非笑谈耶?而今情形,看起来危急,却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不如你我联手 王为良声音低了下去,他抓着朱长忠的后领,将他带向自己,极低地耳语了一句话。 朱长忠全身震动,剧颤了一下,差点从桌子上跌下去。 怎样? 衣冠整齐的官员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蠕颤的胖白同僚,含有蔑视之意,问道:朱大人敢吗? 这这 我自信府中有足够对付燕启人的琉璃箭,只缺能将他们射出的弓箭手罢了。 王为良道:只需朱大人出些资财,以每人十颗金铢的价码召集义士,介时莫大人在御史台同样会发布文书,称这些应招平民为盛泱砥柱有了报酬与名头,召集起数万民兵,不算什么难事。 一旦守下星野之都,再向惊华宫逼宫,就轻而易举。 王为良接着说道:无论是废而当立,还是从旁系选一傀儡,有了民心,还有什么愁的呢? 但、但是 朱长忠手发着抖:这一旦被发现便是杀头灭族的大罪 国都将要不国了,还害怕被什么一朝律法束缚吗? 王为良惊讶问道:更何况,朱大人。你以为今日我等告诉你的这些事,是可以随便告知于人的么?将它与你说了出来,便是不再容许你有置深度外的机会。否则,你若敢用这些消息去与燕启人做交易,我与莫大人不会叫你今日能够走出这间房门一步。 那,那数万琉璃箭,得要多少执箭的弓箭手化为血水啊 最后,朱长忠虚脱地问道:这得要多少人命啊! 人命? 这次,是莫必欢笑了。他像不认识朱长忠似的看着他,玩味问道: 这世上,最不值钱的,难道不就是人命吗? 第155章 双更合一 西淮走出花辞树藏身客栈的时候,感到一阵虚脱与茫然。 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哪里会愿意收容自己。 他在这天地间,已经没有归处了。 街上有阿婆在叫卖白玉兰,西淮戴着黑色的兜帽,在街摊边稍稍驻足。 阿婆便祈望地望着他,低低哀求道:小姐、公子,买一支玉兰吧 现在的世道,买花的人已经很少了。但是虚弱衰老的人,除此之外,已没有别的求生之道。 西淮看着小摊,半褪色的一张蓝布上还摆着柿子、果干等物。 但无一例外的,一样也没有卖出去。 有些边缘的果干,还被来往的马蹄溅上了泥污。 西淮从怀中掏出一颗金铢,放在老妇人手中,于对方惊喜的眼神中弯腰捡起一支玉兰,淡声说道: 世道不好,早些回去吧。 是、是 老妇忙不迭说着感谢的话,又为西淮祈福,称他是好心良善的菩萨。 西淮很淡地笑了一下,想如果这些人知道,他们此刻面对的战火,几乎可以说是由他一手造就,还会如现在一样,仅仅因为他施舍出一枚金铢,便感激甚深吗? 街道已经变得相当陌生了,几乎和记忆中比起来是面目全非。 西淮都快有些认不出这些是他曾和银止川无数次并肩走过的回府邸的路了。 要去再看看他吗? 西淮在心中想。 哪怕那个人已经连来世都不愿再与他有牵连,愿永生永世都不再与西淮见面 想起年轻的少将军亲手将彼此的命牌和偶人分开、立下绝情至极的誓言的画面,西淮心里还是会一顿一顿的抽痛。 错误的开端,必然走向错误的结束。 其间他曾偷来那样多的欢喜时光,西淮想,已然够了。 西淮公子。 路过拐角的时候,不其然地,西淮却听到一人在他耳边如此喊道。 他猛地一顿足遮得严严实实的兜帽之下,已经很难认出他才对。 然而一回首,才发觉一个靠在邻近巷口的疲倦身影。 是李斯年。 他看上去瘦削而困顿,下巴上有青色的零星的胡茬,西淮只隔了半月没见他,他依然穿着那身深黑色的厚重氅披,披风下的猞猁纹华贵而威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西淮却觉得,他却仿佛已经苍老了半生。 西淮沉默了半瞬,而后换上笑容,微笑道:李都统。 李斯年走上前来,递给西淮一只信封,低低地哑声说道: 枕风留给你的。 在此之前,西淮曾在脑中飞快地转过许多念头 想他是受银止川之托来找自己的吗,或是牵扯到朝廷的命令,缉拿自己入狱? 由此,当李斯年靠近的时候,他全身都不由自主绷紧了,目光下意识停留在对方腰间挂着的冰冷薄刃上面,只待着一旦变故,便能瞬间闪过 但是没有想到,李斯年只将这样东西交给他,便转身退去,眼看就要离开的模样。 李都统 西淮愕然。 我什么也不知道。 李斯年稍稍回头,他的眸子从侧面看过去平静而死寂,淡漠至不再会生起任何波澜的模样。这是从枕风遗物中找到的,我也不知其中写的是什么。 是了,林昆已经死了。 那个能叫李斯年爱至入骨、用性命换他的林昆,已经不在了。所以,无论发生什么,这世间之物,都不能再叫他动容半分吧? 西淮稍稍沉默。 我曾想过要不要将这封信自己留下。 李斯年兀地开口说。哪怕不去拆开看里面写的什么,只是留着这封信,作为一个念想,也好。但是后来,我还是决定交由你手中。因为这是他想的。 李斯年长呼了一口气,似乎有什么话没有说出来。但是他抑制住了,朝西淮打了个手势: 我在那边的拐角等你,你看完信,若是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说罢,便颓然而去。西淮看着他的背影,稍时,目光又转到手中的信封上。 若至国之危时,愿将此信交由西淮公子。 西淮手指抚过信封上的清隽字迹,似乎又见到那如鹤雅致的珠玉公子旧日音容,在自己耳边低声说道。 哈。 西淮吐出口气,略微屏息,将信封拆了开来。 然而,入目第一行,便已叫西淮眼瞳一紧: 叶公子 林昆如此称呼他道。 自数日前一别,银止川很久未见小乞丐。 也不知他是寻了别处歇脚避雨,还是在哪个不为人知的暗角被人打死了。 银止川的习惯倒还是没变,依然会在每天傍晚的时候都飞身上屋脊,一个人喝着酒,看巨大的落日一寸寸下沉、消失在地平线。 他看着这宏大、寂静的王都,星罗棋布的街道和暗巷,有时候也会想,不知道西淮此刻在哪里。 他过得好么?会不会和自己一样,此刻也正想起对方? 但更多的,他也只是发呆。 然后忆一忆旧事,想他们惊鸿一面的初遇,和琐碎的却足够珍稀的过往。 这一日,银止川照旧在屋顶喝酒,宅院外却传来大呼小叫的呼喊声。 喂、喂!! 一个熟悉的少年音,银止川垂眼向下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踮着脚,一边蹦一边竭力举起手,很想让他注意到自己的样子。 小乞丐道:你果然还在这里啊!! 银止川微微勾了一下唇角,想着小孩总算还算幸运,没在外面饿死。 下来小乞丐喊:我有一样东西要送你!! 银止川并非记仇的人,上次的事既然翻篇,小乞儿也绝口不提,那么他自然也不会计较。 但是下到地面上,和小乞儿说话,还是他们遇见以来从未有过的。 银止川稍稍犹豫,少年却又叫喊了一声催促他: 快些、快些!! 怎么了? 迟疑一瞬后,银止川终究从屋顶上一跃而下,稳稳停在少年面前,问道。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小乞儿笑嘻嘻的,他手心很脏,却专门在衣摆上擦了擦,然后像拿出什么宝贝似的,小心翼翼从心口掏出一株紫郁色的小花。 我专门为你栽的。 小乞丐笑着说道:我要走了,没什么别的送你。这株花送你罢。 银止川稍稍怔愣,后知后觉地想,噢,是了,这个小孩说过他善栽花木的。 城门口贴了告示,说招募义士。 乞儿欣喜雀跃说:我决定去应召了。 虽然我知晓我们盛泱是中陆最强盛之国,但外敌当前,总要去尽一份心力的。早日打走燕启人,也好安心种我的花种我还要在星野之都买大房子呢! 募兵? 银止川一愣,在心中说:怎么可能。 募兵是需要君王下令的,现在沉宴避不见人,连见他一面都很难,更不提拿到他亲自下令的口谕或圣旨若是官员私自招兵,更是 我猜你有一个心中始终放不下的喜欢之人。 然而思路还没回转完,就已经被小乞儿突然打断。 银止川骤然僵住。 小乞儿笑嘻嘻的,观察到他的神色,说: 是吧,被我猜中了! 从第一次见你,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师父说,常常喝酒的人,都是心中藏着往事的人,看来说的不假呢! 小孩歪头看着银止川,又说:你们怎么了呢?是吵架了吗,她离开了你,但是你仍旧想念着她?不过没关系呐,这株冥生兰呢,就是专程用来表达等待故人归的花。从前有情人分别,都会在门前栽种此花。表达自己想要和好,等待故人归来的意思。 你收容我在府外的角落下歇脚那么多天,我没有别的送你,也不愿意欠别人东西,就将这株花送给你罢! 银止川如同变成了石头,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乞丐却还在将花草往他手中塞着:不必不好意思。你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但是若有心爱之人,不将真实的话告诉她,她怎么会明白呢? 人心就是要互相倾诉的呀! 他。 然而银止川手攥得极紧,根本难以将羸弱花枝放入。过了很久,才听他干涩开口:但是,他并不想要见我他 他想要的,是我死。 小乞丐见他不动,弯下腰歪头去看他,却见往日风流无端的银袍少将军面色惨白,牙齿咬得死紧。 你 小乞丐呆呆说。 我没有想等的人。 银止川极低声地喃喃说,然后他推开小乞丐,踉踉跄跄、落荒而逃般转身离去。 分卷(143) 喂 小乞丐吃惊说。 你怎么会没有想等的人呢?你、你再试一次罢!挂在门前,兴许她看到了,她会来找你呢!? 他竭力大声地朝银止川叫。 但是银止川始终不曾回头。 你这样好的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许久后,小乞丐喃喃自语:兴许你们有什么误会兴许她后悔了呢? 可是空荡荡的宅门紧闭,再看不到一个人影。 孔蓝色的夜幕已经低垂,空空的屋顶上,也只剩下一个喝尽的酒坛。 有一些伤疤从来不曾愈合。 经久未提,只是因为不堪回首。 很多风轻云淡的假装过去,也都会在旁人的一句不经意提起中暴露原形。 究竟是不是软肋,总要痛过才知道。 西淮缓缓展开林昆的信,最初的惊异之后,他此时已经逐渐镇定了下来。 街市吵闹,他寻了个稍微安静的地方,重新展开信封。 同时,屏住了呼吸。 叶公子。 林昆写道: 请恕我冒昧,公子旧事,枕风因缘巧合,或许已知一二。 昔相遇之初,公子风姿之绝代,谈吐之不俗,令枕风心下惊艳。后多方探寻,偶得叶家小公子幼时书作一篇,与君字迹比认,心下了然。 君门第出身,今不愿旧事为他人知晓,虽不知其因,但枕风亦按下不提,从未与他人言。 从展信时就提起的一口气终于在此处微微舒了出来,西淮无声地松了口气,朝下看去。 然,说来甚趣。枕风出仕十余年来,宦海沉浮,曾见太多惘然之事,无人可道。你我虽未曾蒙面,在枕风心中,却早已将公子当做至交好友。世传南有叶家北有林,每每闻之,皆会心而笑。 世事无端,君幼时家变,其中舛辛,非他人可想、可知。君远朝廷,漠然仕途,由此,亦不奇也。枕风书此信时,踌躇数日,不知当何下笔。然万语千言,一事无疑:公子见此信时,枕风身死,亦未能挽扶将倾大厦。盛泱已到危难之时。 看收到林昆的信的时候,西淮就一直在想着这个人写信给自己的原因。直到看到此处,西淮稍稍停顿了一下,皱起眉头。 他心里有一个奇怪的预感,突然有些猜到林昆写这封信的初衷了,但是又觉得荒谬 难道生前已经为朝廷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林御史,在身陨之后,还想着为这个岌岌可危的朝廷做着打算吗? 甚至是,朝一个根本仇视着这个盛泱、绝无可能答应他的人请求? 西淮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他拈着薄薄的信顿住许久。半晌,终究还是蹙眉看向了第二页: 十余年来,枕风闭门苦读。万卷经书,难解心中之惑。今冒昧询以七问,若得公子解答一二,枕风身在泉下,魂陨亦可闭目矣。 一问,天下何物? 君王社稷,万里疆土,亦或无上权柄?是虚是实,可能分辨? 二问寒窗苦读,是为封侯? 高官厚禄,过眼云烟。人生短恨,不若放逐。先贤捧卷,为何自寻苦楚。 三问为臣之道。忠君忠民,可能两全? 四问 六问,生民蒙昧,当谁人之罪? 七问,生不逢时,当何自处!! 读至最后一句时,西淮心中一震。 他看到那纸张边缘有微微晕开的沉沉墨迹。 那里比之前的落笔看上去要更重一些,西淮几乎能够想象得到,在林昆当日书信时,是如何迟疑许久,才终究决定还是写下的场景。 七问生不逢时,当何自处! 这一句着实是锥心泣血之问。 也是无疑是困扰林昆一生、都终究无法得到解答的问题。 倘若历朝历代中有一位文人遇到这样的问题,那么他多半此生都会因此而改变。 就好比林昆倘若早生七十年,生于盛泱鼎盛之时,那么他将与这光辉的朝代一起刻进青史。 可惜、可惜,他偏偏生不逢时! 当发觉自己是如此处境,那么选择什么样的方式度过这一生,就成了林昆此生的命题。 西淮凝视着这单薄至极的纸张,沉默了很久。 除了思考林昆询问的七问以外,他同时感受到了一阵孤独。 是的,就是孤独。 一种从薄薄信纸,字里行间中透出来的孤独。 他想,是什么样的处境,才会叫一个为民鞠躬尽瘁的御史,在身死后向自己托孤。 林昆在朝堂上游走数十年,却在离世前找不到一个可安心交付之人。思来想去,竟只有一个神交甚久的叶逐颜! 御史台的漫漫长雪,他竟真的是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里,没有同伴,也没有再援。只有望不到头的寂寞黑夜和寒冬。 临尽生命尽头时,也托付的并非子嗣血亲,而是整个盛泱社稷。 看完了么? 西淮注视着薄薄的纸张发怔时,李斯年走了过来。 他大抵是在巷外等了许久,见西淮一直沉默不出声,过来看一看情况。 但是他也并未问西淮林昆在信中写了什么,而是很克制地只在信纸上瞥过一眼,便挪开目光,哑声问西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西淮沉默垂首,并未回答。 只过了很久,才不期然问道:你知道叶逐颜吗? 叶逐颜? 李斯年一愣。是谁? 西淮黑漆漆的眼珠注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李斯年才蹙眉,竭力回忆了一番,试探问道:你要找这个人吗?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姓叶的话,似乎从前金陵有过一个叶家,很是显赫。兴许和他们有些关系。 枕风亦按下不提,从未与他人言。 西淮回想到心中所说之话,稍稍松出口气。 看来林昆所说不假,他虽然猜出了西淮的身份,但是并未揭穿,告诉其他人。 也许是意识到他现在身份低微,不愿被他人知道过去;也许是看西淮只是做着一个小倌,也没有行什么大恶之事,没必要掀开他人的伤疤总之,林昆确实保守着秘密,谨慎甚微地没有告诉任何人。 没关系。 在李斯年关注的目光里,西淮摇摇头,将信收回怀里。 我。 片刻的犹豫后,西淮开口说:你能带我入宫一趟吗? 什么? 李斯年一顿。 带我入宫。 西淮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将刚才的话重复。 他突然改变主意了。 在收到林昆的这封信之后,他突然有了接下来想要去的地方。 林昆真的很聪明啊。 西淮想到。他说着要问西淮心中所惑,却明摆着每一个问题,他都其实早已用自己的一生去给出答案了。 一问天下何物;二问苦读封侯;三问何为臣纲及至最后一问,更是令人心中震动。 若生不逢时,当何自处!? 西淮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至少现在还不能。 这每一个问题,都是林昆别有心裁的设计,当西淮思虑出答案时,大概也就是想清楚会不会接受林昆托孤的时候。 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西淮想要去见一见那个君。 那个让林昆至死都放不下盛泱的君主,让林昆心甘情愿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罪名死去的王。西淮要看一看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魔力,也好奇,他有哪点值得。 白衣人嘲讽地笑了,朝李斯年说:能做到么? 带我入宫我要见沉宴。 李斯年似是愣了一下,这样无缘由也荒诞的要求寻常人都会下意识拒绝。但是他看了眼西淮衣襟处露出的一点信封角,郑重问道:是因为枕风的信么? 西淮点点头。 是。 好。 于是李斯年说道。他牵来马匹,翻身上马,朝西淮伸出手:我带你去。 如果早生七十年。 西淮叹了口气,在上马前,轻声说道:林枕风本是名垂青史的人物啊。他该载入史册的。 李斯年想到心爱之人在刑场上血肉模糊,孤独死去的模样。他眼眶微红地看向天空,很久后,身穿漆黑大氅猞猁裘的御殿将军极压抑地呼出一口气,挥响马鞭,载着白衣人一同朝未知的前路行去。 小乞丐这几日每隔几天就会来镇国公府前转转。 一时是他终于报上城门前的义兵了,一时是他领到了做义兵的新衣裳。小孩总有说不完的话要同银止川讲,好像偌大的星野之都,除了银止川,他再没有第二个可以分享自己欣愉的人了一般。 你不知道,一说要招募义兵,可多人都去报名了!城门那儿排起的长队,一直从前面侯到了明珠大道!需等两三个日夜,才能轮得上呢在我排到之前,我都担心死啦!就怕人招满了,我便轮不上了。 一开始呢,还有人不信。说哪有这时候招兵的。但是随即御史台便出了文书,凡是应募的,都是盛泱砥柱。盛泱砥柱诶!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人这么说我呢。 小乞丐衣衫松松垮垮,他从怀里摸出一颗金铢,放在齿间咬了咬,眉开眼笑: 喏,你看,连许诺的十颗金铢作应召金,都是当场兑现!我娘做梦都没想到,我手上能有十颗金铢的时候吧? 小乞丐自说自话,他面前的镇国公府府门紧闭,也沉寂得听不见一丝声音。 偏偏这小孩欢欣喜悦的仿佛根本意识不到一般。 但事实上,银止川也确实在注视着他 只不过不是从前的那个位置。 镇国公府大而宏阔,多得是层层叠叠勾檐画栋的屋脊,银止川在另一个小乞丐注视不到的地方,斜倚着饮酒,沉默不言地看着他。 募兵。 怎么可能是募兵。 银止川在心中说,没有圣上的手谕,没有明确的征募标准,如小乞丐这样面黄肌瘦、仅仅只有十二岁的小孩也可应召其中,怎么看,都满是不靠谱的意思。 但是他已经不想去插手这些计谋暗斗了,既然这个孩子高兴,又何必一定要让他清醒、明白自己对一些朝臣的信任,不过是活在一场幻梦之中呢? 银止川极轻地叹息了口气,仰首望着天际孤零零的皎月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连这冰凉的月亮,这几日也变得晦暗了许多。 仿佛充满着怨念和恨意一般。 另一边,花辞树藏身的客栈。 惊才绝艳的年轻人坐在轮椅之上,同样出神地望着天空皓月。 他的手无力地搭在毫无知觉的腿上,身后黑衣剑客似乎想要同他说什么话。花辞树却先开了口 六哥。 他说道:先等一等罢。我现在还不想去睡觉。 黑衣剑客声音低沉,略微颔首:嗯。 不知道为什么。 花辞树声音轻轻的,如出神般道:今天我心口很痛。好像和当初看着母亲姊姊,被推进熔炉里一样痛。 黑衣剑客无声收紧了握着轮椅推柄的手,但是一动未动,并没有说出一个字。 你能帮我去团圆山看看么? 花辞树问道:我好像又听到那里有哭声。这么久了,那里的怨魂还是不肯去投胎啊 衣白若雪的年轻人低垂着眼睫,仿佛身心都疲倦到了极致。然而在他轮椅之后,漆黑的长发垂落如瀑,从背面看上去时,姣好恍若女子。 黑衣剑客无声地屈下膝,朝花辞树行了一个朝见领主的俯首之礼。 花辞树并未转身,就那么坐在轮椅上,背朝着黑衣剑客。却蓦然低低笑起来: 六哥,你对我真好你们都对我很好。但是我,我是注定无法报偿你们的啊 黑衣剑客未应声,只是缓缓地直身站起来,然后从后面摩挲了花辞树的发顶。 他白衣胜雪,青丝若瀑,却注定困在轮椅之上,就像一生都无法飞出笼的鸟。 黑衣剑客看着那柔软冰凉的发丝逐渐从自己指间垂落,眼神温柔纵容到了极致 但是那个角度,是花辞树根本看不见的。 就像他永远站在花辞树身后,沉默不发一语。花辞树也从来未曾知晓他看向自己时,是什么样寂静而挚爱的目光。 黑衣剑客一步一步地倒退着缓缓出了房间,花辞树的身影逐渐随着门缝关合瞧不见了。 黑衣剑客深吸一口气,几步轻跃纵身上了屋顶。但是随着他转身离客栈愈来愈远,心里却越发升起一股不详的意味 与绝大多数通灵者不同,他虽然没有感应魂灵的能力,但是剑术极其登峰造极。当随着与团圆山的距离靠近,黑衣剑客身侧的玄铁之剑,也正不住地发出不安的嗡鸣。 快!快些不要偷懒!! 当在团圆山下停住脚时,黑衣剑客发现这远离城池、本应漆黑一片的团圆山,竟是灯火通明的! 有无数人声在吵嚷着,喧嚣鼎沸,夹杂其中的,还有鞭子抽打、马车来往的声音。 仿佛这里不是深山,而是在赶制着什么工艺的大作坊。 但是,怎么会? 分卷(144) 炼制琉璃箭的团圆山,不是早就应该被捣毁了吗!? 当初花辞树拿下上京领主之位,谋划的第一件事便是捣去这浸透了无数花氏一族鲜血的团圆山。山中熔炉砸毁,一切器具掠走,若非十年,不可能再有炼制琉璃箭之想。 难不成 黑衣剑客握紧身侧的玄色长剑,隐于树后,屏住了呼吸。 但是在他眼前,无数的车马正焦急往来,每一只马匹上都背负着一只巨大的箱箧。 随着马匹颠簸,箱箧中还发出叮铃乓当的撞击声。 那种熟悉的清脆声响,黑衣剑客心中的不详感已经升到了极致 唯一一丝仅存的侥幸心理,也只来源于这巨大的箱箧数量 如果真的装的是琉璃骨,那么得有多少奴隶 但就在下一刻,一名监兵的叱喝便打破了剑客的最后一丝幻想: 快些! 那监兵喝道:这都是王大人要用的箭!少一支,那燕启人打进来了,你们便都得死!! 黑衣剑客握剑的手用力收紧,但就在他犹豫着是先回去告诉花辞树;还是自己先捣毁这批琉璃箭的时候,地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震动。 飞起的灰土间,一名慌乱至极的斥候赶到,跪俯在监军面前道: 不、不好了大人!燕启人破了华盛关,已从外头将星野之都围住了!! 第156章 三更合一 西淮踏进惊华宫的时候,内心觉得有一丝丝可笑。 因为这里,曾经多么圣严不可侵犯的地方,连春闱中举者,都要备上自己最好的新衣裳来殿试。而今竟也有如此萧索的境况。 他仰目看着巍峨威严的宫殿,想自己的父亲也大抵曾经踏足于此。 他那时也是年少风华,意气正盛吧? 只不过这真实的庙堂与他想象中的朝廷并不一样,只短短数年,就从平步青云沦为远贬罪臣。 十余年后,当自己再踏上这惊华宫的云瓷时,这短命的盛泱王朝终于也要如天际浮云,幻化成虚影了。 陛下就在鎏金殿中。 李斯年给西淮换了羽林军的衣裳,一路带他避过耳目,直走到沉宴平日休憩的宫宇前。 只不过在就要与沉宴只剩一步之遥的时候,一路上都沉默少言的大都统却显得有些少见的迟疑。 他看着西淮,停顿了许久,才说道:早前有宫人前去为陛下问安,未踏进殿门,便被陛下刺死在窗纸上。从那以后,未听传唤,宫人都不敢私自踏进鎏金殿。有许多传言都说圣上已是疯了。 为了林昆最后留下的一封信,李斯年已经是违反宫规,将一切都抛在了脑后。 就如他曾经许诺过的,他为官,从来不是为了守卫皇家,而是为了守卫林昆的梦想。 但而今斯人已去,李斯年在再不知道自己还能为林昆做些什么了。 嗯。 西淮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需要我送你进去么? 李斯年问。 不必了。 西淮回答:我也只是有几句话想问一问盛泱之君,问清楚了,我便离开了。 李斯年点点头:好。我在宫门外等你。 殿堂寂寞。 深深的宫殿内竟杳无人声。西淮踏入时,只能听见自己的足音。 因为数次毫无征兆的伤人,又被斥责过数次,宫人们现在已经鲜少靠近鎏金殿。 乍然望去时,竟恍若荒废一般。 然而,兴许是听见庭院外又传来响动,殿内突然传来声沙哑的斥问: 谁!? 我。 西淮平静答:叶逐颜。 叶逐颜? 沉宴沉默了片刻,西淮想他大抵是在回想叶逐颜是谁。 叶清明的幼子。 于是西淮自己回答:不知道陛下还记不记得,十余年前因为私记史诗,被先王下令逐贬沧澜的翰林叶清明。 他的声音冰冷漠然,没有什么感情,说话时西淮的目光也一直落在殿堂外的竹针林上。 似是连看也不想看这位盛泱万人敬仰的君王。 噢 许久后,沉宴拉长声音应了一声,不知是想起来了,还是只是敷衍。 是你。他道:怎么了,你来到这儿,有什么事么? 西淮嘴角弯了起来:他觉得有一丝丝可笑。 这位稀里糊涂的一朝之君,竟然不关心他是如何到这深宫里来的,也不曾询问往事,就如这么拉家常一般随口问起一句怎么,有什么事么? 什么事? 西淮笑了,唇边满是嘲讽之意,回道:没什么事,只不过是想来与陛下说一句,您的盛泱快要亡了。 哦。 然而没想到,沉宴的反应依然是漠漠然的,只说道:朕知道。那些宫娥监人,早已来同朕说过的。 是的,早先还有回天之力的时候,不少宫人大臣都曾来他殿门外哭诉,请求他主持朝局。但是那时候他正与七杀争夺身体的主导权难分上下,根本无暇顾及他人的谏言。 及至后来有了些清醒意识的时候,宫人和大臣们却都已经跑光了 想来是大势已去,再求也没什么用,倒不如自己收拾收拾东西,寻一条生路。 原来陛下知道。 似是沉宴的反应令西淮也略微意外,白衣人稍稍挑了挑眉,问道:那是在下多管闲事了。还特地前来告知。 呵。知道是早已知道的。 沉宴讥讽地笑了一声,自嘲道:只不过束手无策罢了。 他垂眼,看着一片狼藉的宫殿。 华丽珍贵的桌椅都歪倒在地上,瓷瓶摆饰等装饰也砸的稀烂。唯独一塌糊涂的地面上,有血迹写下的楚渊、羡鱼等字。 那是他在神志混乱时,为与七杀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为自己留下一丝清明最后的办法。 但是再写,又有什么用呢? 沉宴终生都不知道自己何时还能再见到他他离开了星野之都,回到了离自己很远、但是不再受任何人构陷与逼迫的思南山。 有时候,沉宴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值得庆贺的好事,还是终生都难以填弥的遗憾。 他看着自己在华丽明洁的雪瓷上的倒影,披头散发看上去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疯子。 哪里还有半分的为君为帝的皇家做派? 你走罢 沉宴听见自己说:我宁可做亡国之君,也不能、不能 不能将那个疯子放出来。 若能为百姓换得良君,朕载于史书之上千人唾骂,也并非一桩坏事。 已经走投无路的帝王轻轻叹息。 他的面孔惨白,脸上有灰败自讽的笑意。 你以为将黎民苍生交于别人手上,他们就落得善终吗? 然而西淮说:燕启顾雪都,是什么样的冷戾之君中陆尽知。自他们从沧澜打到盛泱腹心,凡是未降之城,攻破后一律戮尽。因此而丧命者,早已逾数十万。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陛下 西淮讥讽地笑着: 你这可真是好一手逃避良心责问之法啊。 未想能有一日听到如此讥讽尖锐之语,沉宴愣了一下。 但是西淮显然还未将话说完。他继续说道: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叫人意外的事情了。 白衣人低低喃语:盛泱本就不是这样的么?叫忠心效力之人孤苦而死,投机取巧者官运通达哈。我早该知道的,竟还抱有什么样的期望呢? 他说着,便欲转身而去,似乎觉得之前想要问沉宴的话,也没有必要说出口了。 等等! 然而,就在西淮将要离开之际,沉宴却猛然叫住了他。 你你有办法? 长久为君的直觉让他察觉出门外之人的不凡,沉宴试探着开口,斟酌道:你来找我,是来进谏的,是么?你与他们之前来的人不一样。 进谏。 然而西淮笑了。他像觉得这个两个字很有趣一般,在舌尖品读着,问询道:陛下,你哪儿来的自信,觉得我会向你进谏呢? 于沉宴惊讶的目光中,西淮接着说道:这天下,并非每个人都想要为你人臣的。我不求官达富贵,也不求显赫声名,你能诱以驱使我的东西,我一样也不稀罕。我今日到这里来,只是想看一看你值不值得我帮助而已。 沉宴活了二十余年,大抵还是第一回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但是他竟只是静默了一下,然后便平静若秋潭一般接着问道:好,朕接受。你说一说你想怎样判断朕是否值得帮助罢。 七个问题。 西淮道:很简单,只问陛下七个问题。回答完后,我自然会决定陛下是否值得我倾力相助。 可以。 沉宴答:你说罢。 一问,天下何物。 西淮缓缓启口。 其实,在来到惊华宫之前,西淮心中早已有了对所有问题的回答。 在林昆问出那一句读书为寻封侯否时,就已经轻易将西淮心中所有防线攻破。 那一刻,西淮真的很钦佩他,想,他是配上与自己并称南有叶家北有林的人。 天下何物? 天下不是君王权柄,也不是万里疆土。而是千万苍生黎明的性命。 它不是一样可以被争夺来抢夺去的东西,能够被舍去,亦或者可以用来证明自己的王权。 如果你走出宫门,就会看到街头卖白玉兰花的阿婆,追着风筝飞花而去的孩童,还有恣睢奔命、守着摊贩度日的疲惫中年人。 他们都是这天下的一部分。 天下从来不是冷冰冰的一个权柄,一个王座,或是辉煌广阔的一张地图图纸。而是活生生的、在这个世上喜怒哀乐度过一生的人。 他们很多很多,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度过着自己的一生。但是偏有人总忘记他们也是有温热体温的,只当做一个数字,计算着其中能取得的价值和能换出几斤几两的筹码,不关心也不过问。 第二问,读书可为封侯。 在这世上,转生为人是最值得庆幸的事情之一。因为你能够思考,自己这一生将为何而活。 读书不为封侯,不为货与帝王家,只为明智。知晓自己将清醒而温和地度过这一世。 爱世人,爱孤苦而多难的生命,为官不是为了求权势滔天,而是这苍生太苦,总需有人帮扶。 林昆早已知道这一切的答案,所以他明知生不逢时,却依然忠良度过这一世。 西淮分明知晓他信中询问的目的,却依然只能给出相同的回答。 只不过,在最后一句生不逢时,何以自处出口时,他换成了: 云华七年,栖灵峰以西北,是否发生蝗灾,饿殍两万余人? 沉宴怔愣了片刻。 西淮的声音轻轻的,接着问道:云华九年,是否洪灾难治,赤霞河上游溺亡七千余人? 这 沉宴沉默了数秒,而后迟疑道:朕不知道。这些细微末节的小事,时间太久,朕都不记得了。 哈。 西淮低声笑了:细微末节的小事。 他闭上眼,轻轻重复沉宴的话,脸上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讥讽的笑意:那么陛下可知道,当初我父亲,就是因为这细微末节的小事,被远谪沧澜,举家流放?! 对你们帝王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足以将别人的一生都改变。 西淮寒声说:可你们却连记得,都不曾记得。 沉宴: 是。 许久后,空荡荡的寂静宫殿中传来声音,沉宴低哑说道:云华七年,栖灵峰以西北,曾发生蝗灾。饿殍两万余人。 他闭了闭眼,声线压抑:云华九年,赤霞河上游溺亡七千余人。洪灾天罚,都确有其事。 年轻君王的声音像穿透了时光,向另一个蒙冤离世的魂灵忏悔那是青年时的叶清明。 他站在遥远的沧澜,身下是万册史书,曾经因为坚守圣贤初心而遭受的磨难和艰屈都在这一刻化为泡影。他微微笑着看向沉宴,沉宴说:这一回,是我等帝王家错了。 迟到了七年的歉意,终于在这一刻抵达。 西淮怔怔听着这几个字,很久过后,他唇角动了动,而后爆发出一阵极其疯狂的大笑。 是你们帝王家错了 西淮眼角有泪珠淌落:好,好,好!爹亲,你终于等到这句话了啊。 多少年的冤屈愤恨,埋在心中难以意平的旧事,终于在这一刻尽数吐出。 西淮未再发一言,只大笑着出门而去俯仰天地,心中再无愧事。如此而已。 街道上菜篓倾翻,人马惊乱。就像一群无头的苍蝇,在东闯西撞地寻找着出路。 却尽是徒劳。 燕启人,已经从外面将星野之都围住了。 李斯年看着这兵荒马乱的情形,跟在西淮身后,皱了皱眉头,问道: 分卷(145) 怎么,还要去哪里么? 他是指现下时局不稳,西淮倘若还有什么事要办,总不安全。他可以再行一些举手之劳。 然而西淮独自站在街头,摇了摇头:不必了。剩下的,都是些杂事待我处理完了,自会完成林御史的交代。 李斯年略微沉默了片刻,问:有什么能让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若可以,请将羽林军的禁牌借给我一枚罢。 西淮答:接下来的事,我自己做就已经足够。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李斯年将腰间象征御殿大都统的令牌解下递给了西淮,只郑重叮嘱: 局势就要大乱,万事小心。 好。 西淮答。他牵着马匹,一身白衣清瘦至极,在这乱世之中,总让人想到命途漂泊的转蓬。 李斯年神情复杂,注视着西淮,望着他转身,一步步走远,直到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耳边一片嘈杂,曾经走过无数遍的街头都逐渐变得陌生。 西淮途径布庄的时候,忽然想到,当初刚到镇国公府的时候,银止川也曾带他出来一起添置新衣。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们尚且初识,像两头互相试探的兽,无意间被银止川发现他的隐秘,更是叫西淮困窘难堪到极致。 还有之后一同赴过的望亭宴而今再想来,都恍若隔世。 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似的。 西淮无意识地乱走,不知不觉间,却竟然又走到了镇国公府所在的那条街道。 西淮发现这一点的时候,相当自嘲地笑了。 他看着那个熟悉但再也回不去的府邸,想银止川就在离这里不到数米的地方,仅隔着一扇门的距离。 但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曾经回来过。 西淮深吸了一口气,停驻很久,而后终于缓缓迈步,没有停留地朝街道的尽头走去。 白衣人从镇国公府门前经过的时候,时光好像被开启了慢镜头 西淮就这样从他本可以视作归处的府邸前离开,与银止川擦肩而过。也与他们本可以相交的命轨擦肩而过。 自此天高地远,再不相逢。 小乞丐扣在门前、但被风吹落的冥生兰躺在地上,西淮经过时目光曾稍稍停留。但是随即,他耳边回想起银止川说过的那句话:即便是来世,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心里就好像被什么刺痛了一下,少年硬生生挪开视线,嘲讽地笑了一下,再也不再回来地离开了。 数刻之后,当西淮身影恰消失在街道尽头的时候,镇国府的朱门却被推开。 一条缝隙里,露出一线银白衣袍的身影。 银止川捂着胸,莫名地看着周遭往来的人流。 方才他感受到种难言的心痛,好像有什么硬生生从他的心上剜掉了。但是当他推开府邸的门,看着面前一如往日的人来人往,又什么都没有发现。 只有一把将要枯死的冥生兰,寂寞地躺在地面上。 燕启顾雪都,有驭纵活尸的能力。 走在街头的时候,西淮默然地思虑着。 他耳边回响起曾经在燕启时听说过的话,那些人,谈起公子舜华时,总是会有博然色变的反应。 所有人都知道,在那燕启冰封千里的雪原之下,是数以万计的奴隶尸体。 而这些奴隶僵死的尸身,在听到顾雪都的铃铛声响时,又都会化作可怖至极、无往不利的死士。 这是他们雪之国度、燕启的立身之本;也是他公子舜华名扬中陆的原因。 活尸大军只曾经在和盛泱银氏的一次对峙中吃过亏,其余时候,都是无往不胜。 但是现在的情形下,要让银止川领兵自然是不可能的。不说他体内的迷梦草,会随着银止川的运气而流转到全身,让他在数个时辰内毙命;要不要为这样一个负他诸多的王朝押上性命,也是需要考量的问题之一。 如此境况,要用什么样的计谋使燕启人退兵? 西淮默然地看着眼前城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守区!? 在西淮试图拾级而上的时候,两名守卫的城兵蓦然出声,拦住了他。他们的神情看上去很紧张,尖锐的戟相互交错着,拦在弱不禁风的白衣人面前。 然而西淮并未退步,只甚是漠然地抬眼,朝他们望过去,一字一句说: 我要见你们副将。 见我们副将? 守兵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眼神,结巴说:我们副将、岂,岂是你相见就能见的!? 当然。 然而西淮回道:如果他还想从燕启人的活尸之阵中活过三天的话,他最好见一见我。 负责星野之都守防的,是一个出身甚高的世家子弟。 在燕启人一路长驱直入,打到王城脚下之前,星野之都的守城军一直是项人人求之不得的肥差。 军饷高昂也就罢了,还不需去受那边关黄沙的苦,脂粉艳曲的温柔乡里泡着,安稳又惬意。 一向是那些舍不得离家远的窝囊世家子们最青睐的选择。 由此,在倏然面对雪原白狼一样燕启军的时候,这名名为薛披瑞的副将简直慌乱得恨不得从城楼上跳下去。 昏招频出也就罢了,每次为此付出代价的,还是无数平凡将士的生命和鲜血。 这个袋子里,是一张配方。 平静立于守军首领之前,西淮颔首,示意身旁的小兵将托盘里的物什呈上。 薛披瑞将信将疑,面色入土地将托盘中袋子打开。抽出其中薄纸。 第二个袋子里的,是一张布阵图。 西淮接着说道:将第一个锦囊中的毒配好之后,按照第二个锦囊中的指示使用。如果没有意外,能够拖延燕启大军半月以上。 半月? 薛披瑞哆哆嗦嗦,放下锦囊,很气急败坏似的:你将本将叫到这里来,却只告诉我一个能拖延燕启军半月的法子?你你你你戏耍本将! 燕启军队是城内守军三倍以上,其中半数还是无痛觉也不畏惧受伤的活尸。 西淮说道:能够拖延半月以上,已经是少有之能。更何况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燕启人长久生存于雪原,不耐潮湿温热气候。现下已经入春,倘若能拖半月介时盛泱转暖,他们因水土不服而疲乏的士兵会有很多因此退军,或请使谈和都极有可能 你你凭什么要本将相信你? 守军仍是半信半疑,打量着西淮,迟疑问道:你来历不明本将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燕启人派来的细作? 将军,除了我,你还有别的法子可想么? 西淮唇间露出一抹嘲讽至极的笑,问道:倘若你不信任我,三天之内燕启的活尸就会把你的头颅摘下来,当做它们的加餐。你不信,大可以试试。 守将: 西淮并不多留,也不想再加以解释什么。如果不是林昆的托付,和那封信中的天下何物、读书所求打动了他,西淮根本不会插手于此事。 他对盛泱全无故国之情,更无动于衷一定要为皇室君主肝脑涂地。 除了琉璃箭,燕启活尸第二个最致命的问题就是距离。 这是西淮在燕启为质的时候知道的,顾雪都的铃铛虽灵异,但是一旦超过了一定的距离,那些活尸就会失去对顾雪都的服从。 他交给守将的那张配方,能够极大程度逼退燕启活的士兵,再辅以与公子舜华铃铛频率相近的钟鼓之声,活尸鬼兵们的灵活度将大幅度降低。盛泱也有了一线生机。 于此情境下,用毒加上钟鼓阵法,已经是最有可能起效的计策。 你、你和镇国公府,是什么关系? 稍时,怯怯的,薛披瑞再次开口,竟然是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西淮莫名的望着他,才见这人的视线正落在他腰间。 那是两只黯淡、简朴的白玉令牌。 其中一枚是羽林军的,象征着御殿大都统亲临颁令,由方才李斯年所赠;另一枚,是镇国公府银氏的特有白玉璧。 御林军大都统虽权高位重,但镇国公府的白玉璧更是无比罕见,几乎除了他们银家的几位少将军,再无旁人拥有。 连见到都十分难得。 如此一来,当乍然看到西淮腰间的令牌时,守城副将脱口而出的,只有关于银止川的那枚。 与你无关。 西淮冷然地瞥过他一眼,将玉牌隐于衣摆之后,径自转身离去。 薛披瑞那副突然讨好恭敬起来的面孔落了个空,他想急忙忙站起来再追上去,但是西淮冷淡漠然的背影又再清楚不过地表达了拒绝。 良久,他不尴不尬地站在厅堂里,搓了搓脸。又看向西淮留下的那两张信笺,露出一副苦恼、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为难表情。 解决完盛泱的问题之后,剩下的,就是银止川的迷梦草之毒了。 三日前西淮提出以花辞树最看重的女子唐烧雪的讯息,换取迷梦草的解药。花辞树却并未一口答应下来。 他顾忌着和燕启的契约,担心银止川会在顾雪都攻破星野之都的时候从中作梗。 那么,要怎么才能让他放心呢? 看着面前逐渐清晰起来的隐秘客栈,西淮再次攥紧了手心。 请进,西淮公子。 训练有素的刺客们已经打开了客栈大门,恭敬地迎请着他。 在木门之后,是依然倾尽人城、但残缺破败的花辞树。 他端坐在那里,只不过,这一次他身后守护着的不是那名沉默的黑衣剑客。而是一粉一白两名少年。 他们看上去都清艳文秀,眉目端正,甚至像世家出身的名门公子。 但是西淮知道,那谈吐优雅的表象之下,大抵是冷戾至极的尖刃和白骨。 这就是花辞树座下最负盛名、中陆人人闻风丧胆的漠北双刃。 莲生和冷四春。 你所说的条件,我答应了。 一开口,花辞树便抛出石破天惊之语。 西淮心里微微打了个突,乍然不可置信地抬起了眼他没想到花辞树会答应的这样痛快。 但是桌后的残疾领主偏生再平淡不过,甚至微微弯起了唇,笑起来,问道: 怎么,很意外是么?但是,倘若你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便会知道,在这世上,能够叫我留恋的东西已经太少了。能找回她,没有什么是舍不下的。 西淮稍稍笑了一下,没有什么与花辞树闲聊的兴趣,坦然径直问道: 那么,解药呢。 他示意花辞树快将东西交出来,不必说些无所谓的闲话。将交易做完,他便要离开。 然而花辞树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偏了偏头,打量着西淮,问道:且等一等,不要心急。 我对你,心中还有一个疑问你为什么,要救一个血仇之子呢?倘若是我,不,就是我,我至今所做一切,毁掉盛泱,也都是因为心中的恨啊。你对姓银的那小子,难道没有恨吗? 西淮喉头微微滚动,纤长的睫毛极轻微地一颤: 他救过我。 花辞树眯了眯眼,西淮接着说道:在我中蛇毒的时候被你们视为弃子,无人关心生死的时候。是他一口一口,替我吮出了毒素。 沧澜之事,是他父兄所为。与他无关。 西淮抬起了眼:我不想欠他的。 噢,那么你宁可他欠你的吗? 我们已经结束了。 西淮沉默了许久,低哑地,轻轻地说道。 无所谓谁亏欠谁更多一点,他们之间,早已经是一笔烂账。 或许这才是上苍的天意吧,他们就是要互相亏欠,互相辜负,藕断丝连,直到这一生都无法将彼此遗忘。 逐颜,你总是能带给我惊喜。 稍时,上京的领主不期然地微笑了起来。他像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物一般,弯起了唇,说道:那么,让我们来试验一下吧。一个人在知晓彼此终将告别的时候,能够为对方付出到什么地步。 他从袖中掏出两包看不出什么区别的粉末,以苍白秀气的手指排开: 这两样药粉中,有一样是迷梦草的解药;另一样是迷梦草。你吃下有毒的那一个,将性命押在我手里,再拿着解药去救银止川。倘若他真的不在燕启与盛泱的纷争中插手,星野之都城破那一日,我亲手为你解你的毒。否则,你、恐怕就要替银止川死了。 怎么样,将自己放上棋盘的赌局你敢下注么? 第157章 三更合一 花辞树没有想到西淮会答应得这样干脆。 他几乎没有迟疑就将花辞树手中药粉接下,当着他的面,咽入喉中,干干净净。 够了吗? 少年抹了下唇,又从桌面的茶壶中倒了杯温水饮下迷梦草遇水药效扩散会更快。那种腐蚀肺腑的痛处立时传来,西淮眼前一黑,但还是忍住了,只很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花辞树静默地没有说话,西淮手指微微发抖地按住了剩余的另一只药包,略显艰难地划到自己跟前。 然后揣入怀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从始至终,花辞树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恍若出神一般默然坐在那里。 过了很久,西淮的身影都要消失在客栈视线尽头的时候,身侧的粉衣少年刺客才问道:领主要追么? 花辞树没说话,闭了闭眼。 好久没有听到过这句话了。 分卷(146) 神秘淡漠的上京领主低声喃喃,他仿若出神般低语:我不想与你相互亏欠。为什么世上总会有能够说出这样的话的人呢?我真讨厌啊 因为它会让人彻夜难安,陷入往事的折磨中。 领主,不好了! 沉默间,门外却传来惊乱失措的禀告声。 花辞树抬眼,只见一名下属领着一袭黑色的身影踏入门中。那人少见的脸色微微苍白,凌冽如折锋的唇抿了起来,眉宇间也显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神色。 你们都去门外候着。 花辞树立时会意,吩咐所有人退于室外。 时隔数十年,花辞树还是第一次又见到黑衣剑客脸上显出这样的神情。那上一次,还是他们孤身闯进盛泱王宫的时候。 六哥,怎么了? 花辞树低声询问。 盛泱还有炼琉璃骨的器具。 黑衣刺客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吐出的,却是石破天惊的话语。于花辞树骤然收紧的瞳孔中,他接着说道:王为良压着近千名骨奴,就等着威胁你! 西淮一路跌跌撞撞,扶着苍苍高树离开了深林。 在近出丛林的时候,他短暂地失去了意识数个时辰。那种火烧火燎的剧痛,好像整个肺腑都要被熔尽的苦楚,即便是叶逐颜,也有种撑不住的感受。 然而,西淮沉沉地喘着气,在额头上满是冷汗的时候,心中想的却是: 原来是这样的感受啊。 在银止川中迷梦草的毒的时候,原来他经历过的,是这样的痛苦。 难怪他不肯再原谅他,如此剧毒,却是从自己心爱之人的平安锦囊中取出,恐怕任何人都不会再对彼此抱有希望吧? 可是可是。 当一个人做过一件错事之后,其余更多的错事即便不是他所为,也已经百口难辩。 他和银止川,就是本不应该相遇的两个人吧? 西淮握紧了手中的解毒粉末,缓缓踉跄着走向城区: 不管是应当相遇也好,还是不应当相遇也好。就让这一切的错误,都在此结束吧 娘亲爹亲 走进城内的时候,西淮却骤然发现,仅仅离开了一天的星野之都整个变样了。 簌簌而下的房屋泥土,惊乱逃荒的城民,匆匆而过的守兵原本就濒临临界的星野之都在不期然间被打破了平衡 燕启人发起了攻击。 城门口传来巨大的撞击声,混杂其中的,还有嘶吼和哀喊,远远的看上去满是红通通的火光。 有人在喊走水了走水了;有人在背着包裹逃命但也不知道能逃去哪里,燕启人早已经从外头将星野之都围死了,有试图突围者,全部惨叫着被射杀;更多的,是抱着亲人和幼子,抱头痛哭 西淮路过一个敞开了门的屋宅,里头挂着一个自尽了的平民板凳踢掉后,无着落的尸体在房梁上微微晃荡着。 老天啊救救盛泱吧我们做错了什么,要造这样的孽啊 哭腔和哀喊起伏不绝,无数人跪俯着,满脸泪水,祈求上天。 这些平民,在盛泱好的时候没有享到盛泱的福;在盛泱灭亡时,却遭着因盛泱而带来的罪。 尽管已经早有预料,但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西淮还是禁不住地身体微微发颤 他好像又回到了沧澜城破的那一天。 一样的血光连天,一样的惊乱恐惧,退无可退中,不知道自己还能躲去哪里。 感到呼吸有些发紧,西淮踉跄着倒退了一步,然后加快步伐,快速地朝镇国公府赶去 他想见到银止川。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这些鲜血和人命的时候,有一瞬间,他怀疑起了自己对盛泱的灭亡无动于衷是否正确。 然而,再见到银府的时候,同样对西淮当头棒喝。 他看着这大门洞开的府邸,并没有遭人闯入的痕迹,但是府内,已经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会 西淮站在原地,怔怔自语着:银止川银止川!! 他攥紧了手中好不容易才弄来的解药粉末,近乎是失态地四处大声呼喊。 然而熟悉的府宅已经空无一人:水榭楼台,幽径乔木,曾经和银止川一起拾过落花的地方、推过秋千的地方,都是一片空荡。西淮自己的声音在大而寂静的环境中回响着。 草木依旧,物是人非。 你你找人么? 许久,才听一个怯怯弱弱的女子声音从厨房内传来。她大抵是外头太乱,见镇国公府空着,壮着胆子躲避来的。 女子藏在厨房的一个竹篓底下,此时小心地伸出了头,探究地看着西淮:我我方才看到,一个穿银白色衣裳的人,跑到外头去了往左拐。 西淮呼吸一滞,瞬时也跟了出去 那一刻,他想到,好不容易弄来解药祈求上天,一定让他找到银止川! 两个时辰前。 银止川是向来无所谓盛泱死活的,燕启开始攻城的时候,他正在房中擦枪。 濯银的锋锐的长枪,银止川慢慢从枪尾擦到尖锐的锋。 外头地震山摇,他却平淡自若到了极致,好像和平日的闲散早上也没有区别。 晨光漫漫的从窗纸透进来,落在雕木桌面上。 虚空中,浮尘轻舞。 如若在平日,院子里还有老门房哼曲儿的声音,但是现下银止川都早已将他们赶走了。让他们去星野之都周边的乡下,躲过战乱,再回城中。 院子外空寂寂的,银止川于是自己哼哼了一曲《何以归》。 英雄拔剑兮,红妆空罗帐。 美人梳妆兮,涉泽别征郎 这是空旷苍凉的曲子,从前军中唱起时,总充满着一股离人哀伤之意,仿佛此去难归,妾郎死别。 然而银止川唱不一样,他唱什么都是轻浮的,带着一点儿世家子的纨绔气,令人一听就想到星野之都的繁华似梦,香驹宝车。 救救命。 隐约的,外头好像响起了拍门求救的声音。但是银止川没有理从燕启大军逼近以来,他已经听过了太多这样的声音。 而他银止川,着实是一个记仇的人,曾经低谷时的谩骂指责,无端冤屈,让他对这些曾经伤害过自己血亲的人已经心冷硬到了极致。 凭什么要原谅呢?凭什么要救赎呢?就因为他生在将门,就一生要无怨无恨,受尽不平不公也不能生怨言吗? 银止川倦了,他是个不受任何伦理道德拘束的人,他的祖辈想也不敢想的事,他会做。 与其去保护这些无辨是非、叫人心灰意冷的百姓,不如将生命最后的这一段时光用来独处。 静静地喝一盏酒,想一些叫人快活的记忆。 喂救命啊,那个谁!那个谁!!救救我 然而,那隐约的求救声并未淡去,反而越发绝望。厚实沉重的朱门也被拍的哐哐作响。银止川起初并未在意,他已经心意已决了的直到后来,恍惚间,他却忽然发现这呼喊的音色有些耳熟。 救救我啊我我好害怕 握着酒杯的手稍稍停滞,银止川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浓重,他迟疑地放下酒杯,走到府门前。 然而,就在他就要开门的前一瞬,门口倏然响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像一堆人联合起来捉捕一个人,声音嘈杂,动作也杂七杂八的。其中还掺混着不耐烦的骂声。 跑!还跑啊! 告诉你,给老子老实一点别自找麻烦! 银子都领了,这时候后悔,来得及么!? 并且奇异的,在这些骂声中,被追捕的那人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是啜泣。 仿佛连最轻微的违抗,也是不敢。 走吧,跟老子回去! 一群人押送着猎物,大获全胜,推推搡搡地往回走去。远远的,似乎听见他们在说:下一批,可就轮到你了! 银止川推开门时,只能瞧见一个很远的背影:一群穿着麻布衣衫的男人,扣着一个身形瘦削干瘪的小孩 似乎是心电感应,在即将经过墙头拐角的那一瞬间,那少年回过了一下头 是张脏兮兮的熟悉的小脸,小乞丐! 银止川怔住了,但是下一刻,恍若又怕被银止川看到似的,小乞儿唇角抽动了一下,怯怯地回过了头去。 不要跟过来? 救命? 银止川迟疑地想着,那一瞬间,他摸不清小乞丐没有表达完的意思。 方才没有开门的几分钟,他想同自己说的是什么? 他又是从哪里死地求生地跑出来,即将又被捉到哪里去? 银止川只迟疑了一瞬,而后便敞着门,快步跟了上去 此时,镇国公府府门大开,半刻钟之后,西淮便赶了过来。 但是,在此时,银止川追出了数条街,在越发接近城门口的时候,他恍然踩进了一地泥泞的温热沼泽。 他抬起腿,后知后觉的,看到了银线白靴边缘濡湿的鲜红血迹。 很难形容银止川在看到血滩中还掺杂着精液杂沫时的心情。 他不是第一次身临战场,但是是头一次,在城内看到如此血腥残酷的画面。 人来人往的繁华都城已经不复存在,只有血洗过一般的修罗地狱。 因为是直面燕启人攻击主力的地方,正门口比星野之都内其他地方更可怖的多。 触目可及的,便是断肢残躯。还有被剖开肚腹的士兵,血淋淋的肠都淌了一地。 涓涓的血从躯体里流出来,像是小溪的声音。 如果在平时,这样可怖的场面叫任何一个闺中小姐或孩童看到,都会捂眼作呕,但是此时 一个脏兮兮一脸血污的小孩蜷在角落中,抱着一只小狗,呆滞地看着这一切。 银止川从她面前经过时,她僵硬地抬头看了银止川一眼,银止川注意到她的眼睛里仿佛有泪光,但是小孩却没有任何表情的,只是那样痴傻木偶一样坐在那里。 流箭来了不知道躲,飞石砸在面前也没有动静。 你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银止川下意识说。 但是旋即,他又愣住了:星野之都此刻,哪还有安全的地方? 连惊华宫沦陷,恐怕也不过时间问题。除了早前逃走的那些人,现今还留在城内的百姓,恐怕都要成为盛泱的陪葬了。 小心。 下意识的,银止川替小女孩挡下了又一只飞来的流箭,叮嘱她:总之不要留在这里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先躲起来! 来不及亲自将小孩护送到一个完全安全的地方,银止川只得将她先搂起来,然后连同她的小狗一同塞入一个空房屋的米缸中,再三重复:不要发出一丝声音不要乱跑。等到足够安全的时候,再出来! 可是,什么时候会是足够安全的时候,那个时候还会不会到来,银止川也不知道。 他已经放开这大局太久,无力去改变它什么了。 小乞丐的去向已经追丢,银止川只得接着往前走去 在更接近城门的地方,有众多黑压压的人影。看不清楚他们集结起来在做什么,只能听见有隐约的嘶吼和哭腔。 担心打草惊蛇,稍作停顿后,银止川从路边一个死尸的身上剥下一套衣装,混进了人群里。 我们会死的吧? 兢兢战战的声音,一个士兵蜷缩在城墙根下,低声地颤抖说。 不、不会的 然而另一个同伴,恐惧已经令他笑起来比不笑还难看,仍鼓励地回答说:只是射出一箭,射完之后,我们就立马撤下当初告文上是这么说的啊。应当不会出事的。 可是,那些在前面批次里上的人,根本没有活着回来啊 脸上黑黢黢的小兵仍旧在发抖:连尸体也没有看见 说不定他们还活着呢? 同乡人僵硬地扯动唇角:所以才没看见尸体也许还有另一条撤退的路,他们都从那里走了。 集结的队伍中,一片沉默。 但是任何人都知道,未知的恐惧在这支小队中流窜,形成无形的、但巨大的压力。 他们就是见到城头昭示而来报名勤王的义士。 因为有御史台的一纸文书,又能领十颗金铢,这些一生都或许没有见到如此多钱的贫家小孩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加入到了其中。 可是入编之后,令人惊异的,号称要将他们培养成盛泱砥柱的王为良等大员,却根本没有对他们进行系统的训练。连基础的操兵都没有进行过。 只给他们每人发下一支做工精美至极的琉璃玉箭,握在手中冰凉彻骨,即使在阳光下,也透出一种诡谲阴冷的味道。 王为良叮嘱他们,将自己的血液滴入一滴到这玉箭之中。 而后,就再也没有管过这支义兵。 不、不要再无端猜测了! 似乎是无法容忍军心濒临溃散边缘,一个剃着平头,模样看起来老实至极的兵站了起来。 分卷(147) 莫大人王大人,都是很好的!他不是给了咱们十颗金铢吗!?你们莫要恩将仇报,做那畜生不如的事! 老实的兵声音大,嗓门粗,似乎是极少在人前这么大声说话,连脸也涨红了:观星阁、林御史,说的道貌盎然,但是哪个给过咱们一个子儿!?要我说,他们一直与王大人莫大人为敌,我早就看不惯他们了! 众人怔怔地看着他。 更何况,上头哪个不是精英,哪个不比我们明白? 老实巴交的兵继续说道:就我们这种庄稼插秧的脑子,瞎捉摸人家做的决定干啥!在军中流传这种话的,少不得是燕启的细作。都是要来害咱们盛泱的! 沉默中,依然没有人说话。 下回,不许再说这种传闻了! 脸庞发红的兵大声说道:再说,我可要禀告给监军大人,将你们当做细作都抓起来了! 鸦雀无声的人群中,人心各异。 早在数日之前,这番话是没有任何人质疑的。但是随着近在眼前的事实一再发生,一些本牢固不可动摇的观念摇摇欲坠了起来。 喂你们,排成队,过来! 正当此时,远远的监兵过来了。他们原本看守猪崽一般看押着这群义士,此时却懒洋洋的,驱赶他们:带上你们的箭,跟我来!轮到你们上了! 方才发言过的老实庄稼人挺直胸脯,像要为同伴们打气一般,第一个走了过去。 其余人等畏畏缩缩,却也别无选择,只能像要走断头路一样跟过去。 然而,刚靠近城墙头,方才所有自欺欺人的谎言都结束了 只见直面燕启人的墙根之下,赫然陈列着的,是一堆白骨。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有人两股战战,惊惧出声。 别管。 监军懒洋洋的,吩咐他们:带上你们的箭,瞄准燕启尸兵射出去! 终究是听从了西淮的建议,星野之都守将在城外布了鼓阵,又以刺人口鼻的毒雾投掷而下,燕启活着的士兵已经全部被击退了,只剩下部分无痛觉也不会中毒的活尸仍在城门口反复游荡。 射、射出去,就能走了,是罢? 然而看到那些张着血盆大口的腐尸,本也没有经历任何专业训练的义兵根本吓破了胆,连声音也是颤颤的。 监兵神情漠然,不给他们任何回应,义兵们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弯弓搭箭 嗖 琉璃骨箭呼啸了出去,带着冰冷的温度,狠狠插入一个燕启活尸的腐烂眼眶中。 射中了射中了! 那人欣喜得大叫:俺在村里的时候射猎就是一把好手,杀燕启狗也是一、一样呃 然而下一刻,那人便像被什么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一样,脸憋得通红,手足四肢都发抖战栗起来。 方才执过琉璃箭的那只手更是扭曲变形仿佛有什么阴冷可怕的东西正在竭力钻进去。 一辈子没做过什么恶事的寻常庄稼人瞪大眼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像是想说什么,但是已经无法发出一丝声音。 血水自他的指尖滴落下来,血肉正在融化,只不过转瞬,方才活生生还存在的一个人就变成了一摊白骨! 与他同时消亡的,还有燕启方被他射中的那只活尸。 这这是什么呀 众人开始害怕了,他们脸色惨白地想要后退,但是监兵们早已封住了他们的退路。 他们像一群被赶到一起的羊一样待宰,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也没有把消息传递出去、好叫下一批等待的义兵快逃的可能。 别想了。 监兵们依然是懒洋洋的:喏。他们甚至努了努嘴,示意城墙之下的游荡腐尸:你们要逃,是格杀当场;但若射杀燕启腐尸而亡,起码还是盛泱的英雄呢!义士、义士,哈哈,你们不会不知道自己招兵来,就是要当义士的罢!! 怎、怎么,会这样呀 人群中,已经有人开始落泪了。 他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或孩童,真正年轻力壮的青年人,都早已逃脱了。极少会来这里参兵。 对上拿有武器的城内监军,几乎毫无获胜的可能。 不是没有想过牺牲,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犹如器具一般使用一次即被丢弃。 我我不想死 同样在人群中的小乞儿呢喃低语。 他比其他人更早察觉出军队中的异样,但是仍然没具备足够的勇气逃脱。 在那个时候,银止川府邸的门前,他本可以大叫叫银止川救他的。 但是他终究没有。 是为什么呢?是对这个盛泱仍然抱有一丝渺茫的希望么?是不甘心一生被人忽视、终于有一次被称作盛泱砥柱的机会么? 他不知道。 但是这一念之间的犹豫,已然足够叫他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小乞儿内心骤然爆发出一阵绝无仅有的勇气,他呐喊着: 是的,他还没有买到星野之都的大房子,还没有开一间花铺,还没有用完他小心翼翼存起来的那么些钱他怎么能死? 绝境之下,少年猛地站起了身,不顾一切地推开面前监军冲了出去 打破沉默只要一颗石子,在他之后,感到备受欺骗的其他人也冲撞起来,大呼大喝地推阻挡在面前的一切,要闯开这个牢笼。 本以为胜券在握的监军们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具备这样的勇气。 喂你们怎么能走监军大叫:你们可是盛泱人你们这群叛徒、叛徒! 可是,清醒状态下的自愿赴死,才是义士;因欺瞒与哄骗送命,那是将道德编造成实现私欲的枷锁。 小乞丐感到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跑的这样快过。 他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只是一昧瞎跑乱撞 喂。 然而,倏然间,不知从哪里伸出了一只手,猛地揪住了他,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是一个灰尘涂脸的布衫人。 唔唔小乞儿条件反射抗拒挣扎,却下一刻,那人顺势格开了一支朝他射来的冷箭 银止川道:是我。 小乞丐立刻安静下来。 银止川抬脚转身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格开了所有向那些义兵投掷而来的箭矢,将他们挡在自己身后,与追来的监军两相对峙。 银止川没预料到监军见到自己会是这番反应。 薛披瑞是星野之都的世家纨绔一员,但是除了自己拿着番架子,走出他们圈子之外没什么人理会他。 守将听闻用来执琉璃箭的稻人出了变故,赶忙通知了副将,薛披瑞急匆匆赶来,与银止川碰了个面对面。 银银七公子。 恍若身在梦中,薛披瑞上上下下将银止川打量了个透,然后狠狠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发现这一切竟然是真实的瞬时哭爹喊娘喊道:七公子,您来救我们了!! 银止川发觉,世事的奇妙在于你永远猜不透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受任何人威胁,就像被从底狱放出,独自回到家面对父兄的那七口棺木痛哭着立下的誓一样。 但是此刻他看着薛披瑞、这个曾经一度也算在星野之都排得出名号的世家子弟,灰尘涂脸,衣衫褴褛,用一种祈求看救世主一样的眼光看着自己,银止川发现自己竟然在厌恶之外,感受到的是木然。 他看着薛披瑞等监兵放下武器,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扑通一声跪在他跟前,含泪说道: 对不起,七公子,当初镇国公府蒙冤,我爹非但未施加援手,还欲将你一同斩草除根但、但是那都是他的主意!!与我可无关!!老爷子去年就驾鹤西去了,你要恨他,我回头就回去把老混账的牌位砸了!!可是,可是我薛披瑞可是无辜的啊!!! 说来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但此刻哭爹喊娘地跪在银止川面前忏悔的模样,又让人怎么都生不出怜悯来。 众人都不知道银止川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的是不能叫他又离开了。 缓缓地,原本站在银止川身后以寻求庇护的民兵们也跪了下来,以头抢地: 对不住少将军我、我们以前对你有的话说的不应该有些事惹得你心里不痛快!但是求求你,救救我们吧!我们我们不想死啊,我们不想死!! 你大恩大德少将军,就原谅我们罢!! 若你不高兴,老赵、老赵我把这根往银府丢过烂叶的手指头切下来! 哀叫和恳求声渐渐多了起来,他们抱着银止川的腿那腿修长笔直,裹在银袍中,原本是再风流倜傥不过的。一跨马打街头过的风流,人人都曾见过。即便现在穿着灰色土袍,也显得风姿不凡。 他们将泪水涂在银止川的衣袍上,牢牢地抱着,好像怕他下一刻就会突然走掉一般。 银止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这满地哀哭着请求他的人,心里升起一股莫大的讽刺和哀凉。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做出这样的事。 在不辨是非的时候对他人造成莫大的伤害,而后遇有所求时又毫无尊严地哀求。 当然最可悲的是,银止川发现自己竟依然无法心硬到无动于衷地拒绝他们。 他本以为自己能的。 走走吧! 满地挽留银止川的人中,只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极地地喃喃着:喂你快走吧! 是小乞丐。 他是银止川第一个救下的人,也是离银止川最近的人。 他拉着银止川的衣襟,低声地说着:不要为我们做你不打算做的事。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该我们自己承担恶果! 银止川回头,发觉这小孩的眼睛里满是清澈的光亮,以往一样,看起来有些倔强。但是与地上匍匐着的其他人截然不同。 不要管我们了你走吧!! 狠狠的,他用力一推,将银止川猛地朝城楼台阶处的方向退去。人群中骤然惊呼,但是小乞丐拼命地拉住他们,不让他们去追逐银止川 同时慌乱的还有监军,薛披瑞赶紧下令,说道:快快快,不要让银少将军离开。留住七公子!! 但是,就在此时,一项更令人慌乱的军报传来,楼下的守将屁滚尿流爬上阶梯: 不不不好了,大人,城下许久不动的腐尸又开始攻击了,我们我们没有琉璃箭,快守不住了! 不是说超出三公里距离,顾雪都对铃铛的控制就会大幅度缩小吗! 属下不知道。 守兵哭丧着脸:属下确实是按照那位公子留下的锦囊中阵法布置的 地动山摇间,仿佛要将现下的这个情报验证一只腐朽的手攀上了城墙的边缘。因为死亡已久而带来的尸体恶臭笼罩住了城楼上的每一个人。 唔啊啊啊 恐惧的大叫瞬间响了起来,那活尸行动迟缓,但皮质坚硬,因尸肿比常人高大数倍有余。 它茫然地四处晃荡着,却又不惧任何刀剑,只逮住任何一个人,就拉倒身前咬断喉管。而指甲里流出的尸毒又足够叫任何一个沾碰到的人毙命。 崇信三年,星野之都大乱。 有亡尸恣意纵横,使盛泱祚尽,龙脉断绝。 而本可以用来治住顾雪都的毒和鼓音,都早已在四年前破解。 那是有一个少年,有着清亮皎澈如星辰的眸子,对顾雪都说道:我愿做舜华的守灯人。 于是,顾雪都的尸障,再不受距离之远限制了。 然而,这一切的故事都在西淮离开燕启之后发生。他未曾知晓。 城楼上作为星野之都最后一层防护的守兵乱成一团,黑烟烧了起来,烧到了旗杆上盛泱华丽繁复的国徽上。 远远的看去,只能瞧见无数晃动扭曲的黑影,和尖叫恐惧的大喊。 呼呃 小乞儿艰难地呼吸着,仰面看着灰蒙蒙的天。他似乎在竭力分辨这是什么时辰,是接近日落,还是尚未入夜。 他身边的人已经都疯狂了,逃窜着逃命或是被人踩死在途中。 但是这一切都不要紧了,因为在腐尸爬上城墙时,刚好站在那里的,就是小乞儿。他是前几个被咬中的人之一。 血正在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喉管中流淌出来,但是小乞丐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他从前总以为,盛泱的君主和大人们比他厉害很多。读过许多圣贤的书。 所以他们要他做的事,总应当是正确的。 后来发现,也确实如此 只不过是针对高高在上的王权和君主们而言,是正确的而已。 他们读过圣贤书、有他想不到的聪明念头,但是,他们不是他们的人。 他们站在小乞儿对面的立场上。 他们所做的正确的事,是对盛泱皇族而言的。 可笑啊,他今日才明白这一点,可是已经再也来不及了。 他的花店还没有开呢尽管他已经不想在星野之都买一栋大房子住下来了。 分卷(148) 他想回乡下,去找他娘亲。 喂喂。 朦胧的意识间,小乞儿恍然听到身侧有人叫他。 他竭力睁看眼,看到满面血污的银止川。 他似乎正在竭力帮他压住被拉穿的喉管,但是小乞丐知道已经尽是徒劳。 你走吧。 最后一次,小乞丐说:你有想见的人在这世上,还有想见的人,就不算了无遗愿。不要为我们死在这里。[*注1] 但是银止川想,其实也没关系的。因为他本身也活不了多久。 他最爱的人在他身上下了迷梦草。 记得把冥生兰挂在门前 小乞丐最后说,然后他抽搐了一下,更多的血从敞开的喉管内淌出来,十二岁的小孩闭上了眼睛。 银止川呆呆地看着眼前人,耳侧,还有不断的厮杀和尖叫传来。 亡尸在进食,寻常人在奔逃,为了一丢丢的权益与疆土,为王者要将整个中陆都点燃烽火。 他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切 这丑陋可怜的世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只要有想见的人,就不是孤单一人。夏目友人帐。 第158章 客青衫 121 一池青莲。 轻飘飘的菩提叶缓缓从枝头落下,打着旋儿,停在水面上。 泛起一个小小的璇儿。 白衣人坐在树下,似在打坐,却又眼眸紧闭如安睡。 你瞧他熟悉吗? 忽远忽近的,银止川耳边响起一个包含戏谑的声音。 他乍然回头,却见一个黑衣金纹的男子站在他身侧,笑吟吟地望着与他同样的方向,问银止川说。 他是谁。 稍带迟疑,银止川启唇问。 他是九天十地的众仙之首,祭浮生。 君在野回答。 玄袍金冠的无间之主撑着六十四骨紫竹伞,隔着波光粼粼的莲池和水面,看着自己已经魂消魄陨的挚友。 熟悉的无相塔,长青菩提树,和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的白衣人。 每一片菩提叶飘落,落在墨色伞面上,都好像也落在君在野心头。 千百年前,尘世大荒,数千万百姓饱受魔息恣肆之苦。十重天之首亲渡凡尘,以一己神躯得救众生。故此,得名祭浮生。 君在野淡淡地说着:入尘世前,他曾前往天渊,以求那里的上古神兵协自己一臂之力。上古神兵,一柄为双刀春光;一柄为濯银寒枪。祭浮生到时,寒枪已经从日月之辉中孕育出了自己的灵识,不肯与他入尘世。于是,祭浮生只带走了双刀春光。 银止川侧首看着他,君在野接着说道:那柄生出自己灵识的濯银寒枪,就是你。 银止川一顿。 似乎是心有嗟叹,君在野侧首朝他看过来,似笑非笑:可是,当初不愿入尘世的天下之兵,最终还是尝了这红尘之味。怎么,银少将军,这红尘滋味,是甜是苦? 银止川: 天地造化万物,在无欲十重天之外,也多的是神仙妖魔触不到的离奇志异。 银止川沉默了一瞬,似乎是在思考着这个无端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玄衣人所言真假。 那么西淮呢。 沉思过后,银止川开口,再问的,却依然是和那个让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有关。 他君在野停顿了一刹,莞尔笑道:他是一颗无心的小石头。 无心的小石头? 银止川诧然,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是。 然而君在野再次肯定回应:他是一颗没有心,却想体味人间七苦六憎三欢喜的小石头。当初同伴们都劝他,好生修行,早日得道升仙。但是他偏偏想做人。 想做人,但是人有哪里好呢? 君在野说道:人活在九天十地最脏、最罪恶、最哀苦的凡尘。入了这里,便是受罪。但他偏生说这里好。他每一世,都多有磋磨,但是每一次轮回,他也都不愿回去。直到有一次,你于天渊的星水湖中,看见了他的倒影于是,你为了他,也入了凡尘。 银止川: 一颗无心的小石头,入世便是为了体会哀愁欢喜。恋慕上他,该是什么结果,我以为你早已想好。 君在野微微笑着,问道:银七公子,你可有后悔? 不是没有想过悔当初相遇,但是到而今,再简单不过的一句我后悔了,却依然说不出口。 这世间有许多事,即便叫人痛彻心扉,依然不悔相遇。 但仿佛早已知晓银止川的回答,君在野微微轻笑着,漫声吟出自己的答案。 那也是你的所爱之人? 不知道君在野为何有同样的体悟,但联想及他数度停留在河对岸的目光,银止川倏然开口。 是啊。 君在野倒是不避讳,极为坦然自若道:只可惜,他从生到死都未曾知道罢了。 也罢,不说这些没意味的旧事了。 恍然地长叹一口气,君在野似乎终于想到此番幻境相会的真正目的,笑着问道:你为何来到这里,是因为对天下众生心中失望了么? 谈不上失望或不失望。 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哀求仿佛还近在耳边,银止川漠漠地,垂目说道:只是心中茫然,不知该何归处。 那么,不如且听我讲一个故事罢。 君在野眯起了眼,说道:一个关于千年前的神君渡魔的旧事。 千年前。 天下大荒。 魔邪纵肆。 众仙之首无梦神君,亲自临凡尘渡魔。 但是,与其他仙君行善积功的驱邪祟行为不同,无梦神君这一次下凡尘,其实也是他自己渡劫。 凡尘幅员辽阔,有广泛的生灵和树木栖息,无梦神君不知道劫难将在何时何处降临,便也且走且看,行着驱邪斩魔的义事。 神以救凡人为己任,每解救一个村落,那个村落的人也都对祭浮生感恩戴德,跪谢叩拜。 但是祭浮生却少有受其恩惠的,多半都是推脱过去,无声无息消失。直到路径一个村落,那个村落的民众对神君热情感念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无论如何,都请他留下来,用一餐食饭再离开。 无梦神君不善言辞,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人间的热情客礼。只得留下来用了一餐他辟谷之后本也不需要的食饭。 但是正是这顿晚宴,让无梦神君的渡劫之日延续了百年之久,甚至还险些成为十重天唯一一个堕魔的神。 原来凡尘虽受魔物侵扰已久,但是人与人之间本身也存在矛盾。 例如这个数度遭受邪魔袭击的村子,虽然不堪其苦,但是比起魔物,更恨他们周围的另一个部落 那个部落的人与他们曾争夺一片良田,争斗过程中两方各有损伤。输赢也时常不定。 但是在斗争中,总有伤亡。那些死去的父亲的儿子,长大后便会为父亲报仇;受辱的女人生下施暴者的孩子,再教会他们去向自己的父亲报复久而久之,矛盾和仇恨重重累计,两个村子的人早已不共戴天了。 若祭浮生离开,按照他原本计划的方向,下一个要去帮助的部落,就是这个村子所仇视的部落了。 他们不愿自己的仇人也从魔物的侵袭中解脱出来,数次劝说祭浮生无果后,便下了黑手。 人与魔物勾结,暗袭了神君。 无间之主声音漫漫的,不知是喟然人的无知与恶;还是唏嘘世间之事的荒诞和谬妄。 无梦神君救赎了这个村落,但他非但未感受到善恶有报,反而成为了村民们和魔物交易的筹码。 料想无梦神君再通晓佛法,玲珑心窍,也不了解人心的恶念与私心有多么可怕。 您既救了我们,不如将我们救到底。 村民们同他说。 他们抹掉无梦神君为村落设下的屏障,放魔物进来,啃食祭浮生的元神和血肉。 再以此为交换,使魔物将隔壁的村落屠戮殆尽。 菩提叶好像永远也不会落尽一样,轻轻悠悠地旋转漂浮在水面上。 莲池寂静,时光好似在这里停止。一千年过去,也是待开的菡萏,安宁沉睡的白衣人。 银止川打量着他,雪衣人容颜苍白,消瘦而清寂。 令人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温柔而清雅的仙者,曾经历过这般的往事。 祭浮生被他们蛰伏了近百年,百年以来,都是这个村落求富生财的筹码。 君在野说道:他们远远超过其他部落的规模,更有魔族仗势。但你不知道祭浮生经历了什么每隔数日,便会有魔族来啃食他的血肉,吮吸他的元神,高贵不容亵渎的神祗,竟因魔族的秽念血透重衣 银止川哑然。 听起来很荒谬是么? 君在野眼睛微微眯起:这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事以凡人恶意,可玷污神君之躯! 但是,当祭浮生得机能够逃脱时,却也并没有伤害那个村中的村民。 君在野接着说道:魔族岂是池中物,长久的交易使他们想要永久地得到神者元神,而不为弱小凡人做任何事。可笑村民亲手抹去了无梦神君为他们设下的保护结界,却终究自食恶果祭浮生挣脱禁锢后戮尽贪婪魔物,村民们却也早已死伤大半。他悲悯地看着剩余存活下来、因恐惧而跪地求饶的凡人。 神祗心中并非无恨这百年来被魔物侵肆的光阴已使得他元神大大受损。但是比被魔物咬吮更恐怖的,是生出自己的心魔。 在这世间行走,难的并非是如何避开所有恶意;而是在遭逢恶意之后,如何保全心中善念,不成为恶的下一个载体。 后来,祭浮生依然以自己的血肉为饵,引诱着魔物一步步走向大荒之湮。每走一步时,都有邪魔咬嗜着他的神躯,咀嚼着他的魂灵 经历如此之多,已然知晓人心险恶,无梦神君依然愿意做那个舍身饲魔的人。 因为有时候人世不值得,但是自己的良知和灵魂值得。 君在野没有告诉银止川最后祭浮生的结局,只问他:银少将军,请恕我冒昧。 你救世人,是图他们心中感念吗? 不不是。 银止川喉咙微微滚动。是见世人受苦,心中难过。 他想起小时候看见七旬阿婆深夜还叫卖着豆羹的背影;小小年纪无家可归,只能蜷在角落抱膝入眠的孤儿;医馆门前撕心裂肺,抱着草席内尸首哭泣的女子 这一切,都让他曾经想过要去拯救天下的。 只不过,后来被伤透了心,渐渐觉得天下与他银止川也无什么关联。 可是,梦想是你自己的,放弃它,受到影响的也只会是你。让你自己变得平庸。 君在野莞尔笑了起来:世人本可怜可恶,然人心非草木,岂能不生怜。 谷玄就要过了,你我且暂别于此罢。 君在野说道:银少将军,前路如何,唯见你心。 银止川微微恍然,眼前的菩提叶、莲池、沉睡的白衣人,缓缓像水墨沾湿一般褪色模糊,唯有那金冠黑袍的无间之主,执伞里立于其间,一双似笑非笑眼睛远远朝他望过来。 银少将军,求求你,救救我们罢!! 烽火连天中,四处弥漫着鲜血和尸体腐烂的腥气。一些人在逃亡,但匆忙间总容易摔倒,只能战栗发抖地看着那活尸一步步逼近,尖叫惨呼着眼睁睁看自己被咬中躯体。 有一个稍微机灵点的躲到了银止川身后,银止川怔愣地立在烽火之间,然而相当奇异的,竟没有一个活尸靠近他 那人正在疯了般恳求哀祈,额头上都被磕得血肉模糊,揪紧银止川的腿侧,不愿松手。 银止川缓缓从失神中回过神来,怔愣茫然地看着眼前景象。 真是地狱一般的景象啊。 他看着眼前一度朝他背过身去、对他的家人与亡兄施以绝大的恶意的平凡人。而今他们都在惨叫,哀哭,痛苦地大喊。 可是不知怎么,相当奇异的,银止川此时再想到的,竟不是他们当初如何仇视地朝他父兄棺木上扔烂叶泔水的举动了。 而是想到,这个大伯,曾经拿家里很好的菜来送给他们的;这个麻子小兵,家里的婆婆曾给他与兄长缝过衣服的;那个阿叔,有把养的红鼻子小狗下的幼崽送给他们的 银止川笑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袍 他忽然想起来了,他上战场,最初是为了保护别人的啊。[*注1] 不是为了争夺多么辽阔的土地,不是为了以鲜血成就自己的威名,而是仅如君在野所说,人非草木。 他看别人受苦,心中难过。仅此而已。 银止川握紧了拳,低声喃喃着:人非草木人非草木的啊。 说不清是从哪里开始发生的异变,只听一声清冽至极的锐叫,通天光柱从城墙上直击夜空 六海五荒的兵器一齐震颤,剑鸣刀晃,不安至极。恍若在战栗地迎接着什么 那是天下之兵即将出世的征兆。 远在数里之外的顾雪都也蓦然色变,试图按住受惊的活尸,挽回些什么。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分卷(149) 星野之都内外,所有战士一齐仰首,注视着这奇异的星变: 只见天际至北的一处,北斗七星中原本黯淡隐匿的一颗蓦然出现在了正轨,光芒压过了周遭所有行星,且由原本的铅灰色变至光辉极盛的鲜红,几乎要滴下血来 杀破狼三星之一的破军,出世了。 所有握着刀剑的士兵从这一刻都失去了对刀剑的控制,仿若倒置变成了刀剑的奴隶。 他们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下跪,朝向那星野之都城墙的方向,无论是盛泱还是燕启的士兵。 银止川口鼻都溢出血来那是迷梦草仍然没解的毒素,但是他闷咳着缓缓抹去,同时,一支濯银之枪尖啸着凌空飞至,银止川目不斜视,猛地接住! 藏匿在镇国公府内的天下之兵,本也不必费心去寻,待主人觉醒之时,自会现世。 所有人都怔愣地看着这一切,片刻后,盛泱士兵骤然高呼,呼啸着狂喜地跪服于银止川靴下,恍然一切都有救了,一切都来得及了 他们也不会再做那亡国之奴。 然而,在一众欢呼的狂喜中,只有一人怔愣、崩溃,不顾一切地朝城楼处跑去 西淮竭声大喊着:不不!!!银止川,你不要动枪,迷梦草的解药在这里!!! 然而银止川低声喃喃着,他看着这一面是善良一面是愚昧的世人,微微轻笑起来: 我从未原谅。 他说:但我也要放过我自己。 他是心软敏感之人,和俗世堵着气发誓要走向冷硬。 可是如果真的这样,只是看着别人受苦,就已经是对这颗温柔的心莫大的折磨了。 终究,人非草木。 [*注1]:有的人上战场,是为了建功立业,有的人上战场,不过就是为了活命,可是有的人上战场,是觉得他能够救其他人。九州缥缈录 第159章 客青衫 122 尘世的洪流,总是与西淮相逆的。 当旁人拼了命求功名时,他竭力从仕途中抽身而出;当旁人想方设法进入王都时,他随家人远迁沧澜;当燕启围城,所有人都疯了般远离城门时他逆着人流,精疲力竭又不顾一切地靠近。 但是,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再也来不及。 当银止川握紧濯银之枪的时候,迷梦草的毒素就流转入了他周身各处,五肺六腑。 即便有解药,也无力回天。 西淮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事态朝向自己根本再难挽回的方向发展 隔在彼此之间的人流和距离都不再重要,他心中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就要失去他了。 银止川的身影衬着熊熊烈火,当他举起濯银之枪的时候,所有拿着武器的士兵都将臣服为他的将士 所谓十万死士,竟真的不是传闻。 死士们开始与活尸厮杀,耳边再次充斥起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鲜红的温血越来越多地从城楼处流淌出来 但是在西淮眼里,这一切仿佛都变成了皮影戏。徒有血腥脏污的场面,却再也没有一丝声音,能够传入他的耳中了。 我希望永生永世,都再也不要与你有牵连。包括与你同死。 西淮,而今连恨,我也不想给你了。 望我们来世不要相见。 那些过去不止真假的话,都陡然成为现实。 西淮呢喃着银止川的名字,越发疯狂不顾一切地朝他奔去。但是中间隔着的人群和阻碍,让这不过百尺的距离远的恍若天堑。 他跌倒又爬起,爬起后再次跌倒直到满面血污时,银止川陡然转身了。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的最后一次恩赐,他恍若在人群中看到了那狼狈不堪、满面泪水的白衣人。 他轻轻地朝西淮笑了,唇动了动,很轻微地说了句什么,而后凝视了西淮数秒 那目光那样温柔,那样赤忱,恍若当初没有丝毫误会时,他与西淮毫无顾虑地交出自己的心时那样滚烫。 你等一等等一等,银止川 西淮喑哑呢喃。但是未停顿分毫,银止川再次回过了头去,并且再未转身。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银止川,你同我再说一次! 西淮竭声呐喊。 他仍然想要靠近城楼,但是中间隔着的距离实在太远了,无论少年怎么努力,都好像难以靠近分毫。 咫尺天涯的含义,总在痛彻心扉中让人知晓。 银止川的背影渐渐看不到了,西淮攥紧手中得之不易的解药,浑身颤抖。 他捂着脸,缓缓地蹲下身去。 天地苍茫兮,以白骨铺疆。 英雄拔剑兮,红妆空罗帐。 我越千山见大江,与子同袍展眉兮,不为射天狼。 美人青丝总白发,悲喜赋予杯酒兮,也无故人回望 过去听过无数次的《何以归》,再次在耳旁隐隐回响。 那屋脊上的寂寞身影,孤独自酌的漫漫长夜,终于消逝在了时光里。 他再也、再也,不会找到了。 少年沉默了片刻,而后陡然陷入了声嘶力竭的崩溃之中。 不是我做的, 很久过后,西淮喃喃说:还有,我也爱你。 可是,这一句迟了太久的回应,银止川终究没有听到。 白衣人蹲在错乱惊慌的人流中,低低哽咽。周遭兵荒马乱,没有人注意到他人的世界如何分崩离析。 与此同时,花辞树藏身的客栈中。 一枚制作精良的雪瓷杯被狠狠掷在地上,数千名动中陆的顶尖刺客噤若寒蝉。 花辞树面如覆霜,那名如影随形陪伴着他的黑衣刺客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身后。 但是即便如此,那名黑衣刺客总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脸上,此时也显出了几分肃冷。 王大人说花领主子时之前不将他想要的东西交出,就就等着给六百多个同族收尸吧 声如蚊蚋,小厮战栗不止,心惊胆战地将王为良所吩咐的消息送到。 但是一贯以冷郁狠辣著称的花辞树,此时却沉默许久未言。 过了几近有半炷香的时间,才听一名稍稍胆大的下属禀告: 领主城楼处顾公子活尸被阻,正催您想法支援 所谓好事无双,祸事成对。未听到分毫叫人放心的消息,从燕启与盛泱开战到现在,花辞树却已经接连收到数个令人心烦意乱的回禀。 西淮背信,银止川出现在战场;团圆山发现仍能制炼出琉璃箭的器具最过分的是,王为良竟察觉到了他在星野之都的消息,还遣人给花辞树送信,要以尚扣在府内的六百余名花氏一族奴隶为质,让花辞树以顾雪都的项上人头来换! 且不说花辞树考不考虑同他做这桩交易,顾雪都的项上人头,岂是那样易得的? 他与花辞树同列明月五卿,除非花辞树此时阵前倒戈向银止川,与银止川一起取他性命,否则上京和燕启翻脸,只会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但或许,这就是那老奸巨猾的王氏一族想要的结果吧? 不管是倒向银止川,取顾雪都性命;还是单独和顾雪都硬拼,鱼死网破,都是他乐见其成的结果。 花辞树握紧了手下轮椅的精致镂空扶手,苍白冷郁的脸上显出一种几近可怕的神色。 此时此时决策或定上京生死。 一名站位极靠前的刺客鼓起勇气,迈出一步,单膝下跪说道:属下皆为花氏族人,对领主忠心亦生死相托。无论领主定论如何,我等都毫无异议! 是的,此刻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花家的人。 花辞树一个一个救出、教导出来的顶尖刺客。 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此时站在这里的每一个刺客,没有名震中陆的漠北暗杀术,也没有上京。 面对自己血脉相连的同族,谁能够无动于衷呢? 那里面或许还有他们的娘亲、姊妹、孩童玩伴 无论去或者不去,都将是两难的选择。 王为良说,若上京不与他们交易,他将以至酷烈的手段折磨每一个同族至死。 缓缓的,轮椅上苍白的年轻人终于开口:炼制琉璃箭的手法,我想,诸位每一个人都是清楚的。 清楚。 自然是清楚的。 想起曾经亲眼目睹、也险些轮到自己身上的酷刑,座下刺客几乎都难以自已的胆寒了一瞬。 我们救不了煎熬中的同族。 花辞树声线嘶哑地低声说,他闭了闭眼:那么起码不要让他们再受那样多折磨才上路吧。 在场刺客无不在刹那间握紧了腰间刀剑,只听下一刻花辞树厉然喝道: 莲生!冷四春!! 是!属下在。 列位中,排在最前的两名清秀少年走了出来,他们一人着粉衣,俏生生若十八小姑娘;一人目光柔顺,肩头停着爪牙尖锐的雪鹞。 花辞树长久地凝视着他们,许久问道: 你们愿为我背负罪恶么? 是。 两名少年回答:属下愿为领主沦堕修罗。 那是能令整个中陆都齿冷战栗的漠北双刃莲生和冷四春。 他们同时如此恭顺地屈膝于一人,恐怕是举世都难以再见的。 花辞树的脸上看不出神情,只听他寂静很久,而后说道: 那么就去杀吧。王氏密牢,不留一人。 后世谈起花辞树时,总说他如何残缺之身不甘臣服命运。 或言其心狠手辣,或言其聪慧机敏过人,但谈及上京第二位领主的变态扭曲时,总绕不过燕启与盛泱的那一役 因为在这一役中,花辞树亲自下令,绞杀了王为良府邸中的全部花氏余族。 手沾血亲的猩热血迹,以壮士断腕般的勇气,花辞树断绝了上京被盛泱握在手中的全部威胁。 有人说是因为花氏一族身怀薄情骨,这种躯体极适合当刺客。花氏族内藏龙卧虎,花辞树是怕解救出族人之后,他的上京领主之位不保; 也有人说是因为当时盛泱以族人性命要挟,上京在那样仓促的情况下无力及时救出同族。不进行处理,同族死前受尽折磨不说,还会为敌人提供杀伤力极大的琉璃箭。 令现已逃出的花氏族人身陷险境。 但,无论如何,这一桩经历都为花辞树添上了无可抹去的污点,以至于后来他被逼上绝路,受部下反叛而死时,都是因为此事添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第160章 客青衫 123 星野之都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无数鲜活的生命在战火中沦为枯骨,因为银止川的加入,盛泱和燕启的战事一度陷入胶着状态。 当晚半夜,作为中陆最强的暗杀势力,上京也加入了其中。 数不清的生命和身躯在黑夜中倒下,无声无息地消逝而去。古老繁荣的王都,在历史上迎来了流血液最多的三日。 逃快逃啊! 曾经繁荣巍峨的惊华宫也陷入了混乱,宫人们争相倾逃而出。个别贪婪的,还在各空去的殿宇中搜捡着财物。 沉宴披头散发,颓坐在寂静的鎏金殿里,脸上却带着癫狂、吃力挣扎的笑。 你就要成亡国之君了你就要成亡国之君了! 七杀在咆哮:放开我!! 不 然而沉宴紧按着自己的右手,竭力喘息道:哈史书唾骂又算得了什么,遗臭万年又算得了什么!?勿伤我之子民,朕便当这亡国之君!! 你疯了你疯了!! 沉宴寂然坐着,无动于衷。 他捡起地上的粗绳,一圈圈从脚下往上捆去,要将自己牢牢束缚在这龙椅之上宁可坐死在这王位之上,也不愿将七杀放出去害人。 只是多么可笑啊,这曾经万人争抢的帝王之位,竟最后成了他死去的地方。 少年时的梦想,说着要活下去、在尔虞我诈中宫中拼命求生。 却又谁能想到,人的命运是自出生时就注定下的结局。无论怎样挣扎,这宛如双生的七杀亡星都始终笼罩着他的一生。 像瞧着引人发笑的傻子一样,赌誓成为中兴之君,绝不走上亡国的道路。 只有楚渊。 沉宴摇摇晃晃地出神想着:只有楚渊,是他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人。 他邀他出思南山,说要与他携手共看海晏河清,成为载入史册后名字相连的两个人却让他在这星野之都受尽了委屈。 不知道他最后不告而别地离开星野之都,究竟怀着的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只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个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脑海中的梦: 楚渊会在连天烽火中,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而今盛泱亡国已经应验,可楚渊早已离开了星野之都应当不会再如梦里一样死去了吧? 如果楚渊也成为为盛泱殉国的千万人之一,那会是比做了亡国之君更令沉宴心痛的事情。 穷途末路的君王沉重地喘息着,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延绵了百年的天子朝堂 鎏金大殿依然光彩照人,空寂中,仿佛还能看到这百年来,盛泱历代君王坐于此等待百官朝拜的景象。 草树兴衰,荣华有尽。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仅此而已。 分卷(150) 只可叹巍巍朱墙尚依旧,君已做成亡国奴。 沉宴惨然地笑了,终于攥紧了手,猛地超前栽去 那前头点着一支烛台。与其再多苟且几个时辰,亲眼看着叛乱者冲进王宫;不如与众多真正无辜的亡魂一起,成为这百年王朝的殉国者。 陛下陛下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略显陌生,但是气喘吁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一名穿着太监衣裳的人焦急推开宫门 已然坐在烈火中的沉宴漠然抬眼,与他双目相对,来人惊叫一声,唤道:陛下! 臣,救驾来迟!! 崇信三年,五月。 惊华宫大火。 曾经付出了无数物力人力修葺而成的奢华王宫付之一炬,再金碧辉煌的殿宇,终成了一片灰烬。 但是,极其令人诧异,后来者搜捡惊华宫余烬的时候,却并没有找到最后一位盛泱君王沉宴的遗骸。 最后鎏金殿的位置,只有房屋的残垣,并未能够寻找出一具完整的尸骨。 有人说,那是因为崇信帝还未死,他曾经的挚友、被驱逐出星野之都的观星阁少阁主楚渊来救了他;另有人说,是崇信帝无颜死在祖宗上朝的地方,另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自尽了;还有人说,是火太大,烧了数日,尸骨早就被烧成灰烬 但无论如何,这与数万因为盛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并不相关。 他们在那恍如人间地狱的数月里所思所求的,不过是怎么活下去。 喂,年轻人! 端阳节的那一天,一名村野农夫从自己的村子前往另一个村子赶集。 途径星野之都的时候,却在林里遇到一名白衣人。 他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一身污迹,乌黑长发凌乱地散落在肩头、身后,还有些许贴在颊上。 农夫见他身形孱弱,却还背拉着一个极大的重物拖行,从背影看上去便极其吃力。 不由热心地凑上前去,想问他可需要帮忙。 年轻人,我这有牛车,你想去何方,我可载你一程。 农夫微笑说:活过战乱可不容易,现下有机缘碰见,都是有缘人!互相帮忙个,可别客气! 他说着,便想去拉扯白衣人的绳,却手伸在半空,陡然喝!了一声 这 农夫话语堵在喉间,大吃一惊:这白衣少年拉扯着的,竟是一个巨大的棺木! 棺椁由梓木雕成,外头纹着繁复精美的纹理,刻痕还很新,像是才不久被人亲手雕刻完成的。 整体呈银白色。 你这 农夫看看白衣人,又看看这银白棺椁,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该说你这是要背着你战死的亲人返回家乡吗,还是说节哀顺变。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脸上神情变换几番,白衣人的面容始终是麻木漠然的,仿佛对世上万物已经失去了反应。无论外头再发生什么,他都已经不再在乎了。 你你在流血!! 稍时,已经颇受到巨大冲击的农夫再次惊声,指着西淮喊道。 西淮背着棺椁行出了数十里,沿路拖行,肩背手心惧磨出了血痂。 但是他连一点知觉也没有。 及至迷梦草发作,咳中带血,也恍若未觉痛楚。 待我咽气 眼前一阵阵发黑,最后一瞬朝前栽倒时,他望着急急朝自己奔过来的农夫说:将我与这棺椁葬在一起。 与他同死,便已足够。 农夫大惊失色,未曾想到自己这一出门随手打个招呼,就打出了一条人命。 喂,喂! 他试图摇晃着西淮,却感知到手心一凉是西淮昏倒前将一枚金铢松开在他手心,大抵是算作埋葬自己与银止川的报酬。 你怎么回事你不要死啊。 农夫颤声,俯下身去侧耳听西淮的心跳,又战兢兢试图探西淮的鼻息 这是什么东西。 然而,倏然间,他却从西淮怀中瞧见一纸药包。 农夫愣了一下,阴差阳错的,他迟疑伸手,将药粉从西淮怀中取了出来。 正是西淮从花辞树那里求来的迷梦草解药。 世事有时候就是这样拙劣恶趣味: 当你求生的时候,命运不许,叫你咫尺天涯终成阴阳两隔;当你妥协放弃,只愿死后同穴时,它同样不应,只愿你们同渡奈何也成空想。 西淮在农夫家醒来的时候怔愣、沉默了很久。 农夫的一家都沉浸在自己竟然随手救活了一个人的喜悦中,欣喜若狂地同西淮说他是怎么随手发现他的怀里有包药粉、又说他是仅抱着一两成的侥幸心理给他服下没想到,竟真的有用! 误打误撞将他救活了! 西淮茫然听着,那一刻,他想到的是银止川曾经说,即便是来世,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是冥冥之中那人尚有灵识吗? 真的不愿来世再见到他,也不愿与他这个曾经欺骗过自己的人死后同穴,所以才叫他切莫也故意求死,死后脏了他的地方。 晶莹泪水一滴滴从白衣人苍白的脸孔滑落,农夫一家惊异地看着他,大惊失色道: 哎!小公子,你怎么活过来还哭啦? 七十年后。 盛泱与梁成交境边界。 江州云村。 前前朝的时候呢,帝京还不叫帝京,叫星野之都。星野之都内共有十大世家,分别是银、林、赵、朱、秦、李其中呢,数林和银最为风盛。一个为文官之首,一个是武臣之峰 荫荫大树下,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凑在一块儿,七嘴八舌地讲着: 今天我们就演这个!我先选我先选,我要选最最风华绝代的扶安公子楚羡鱼! 好哇。 另一个小孩说,他精神奕奕地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比划了一下,笑嘻嘻道:那我选武官之首的银止川!天下之兵的主人! 嗯,那我要金陵公子,叶逐颜 第三个小孩开口,细声细气地说着。 诶,但是你不是喜欢小姜宁吗? 旁侧一个头戴妖怪面具的男孩睁大眼,问道:你选叶逐颜,但是西淮公子最后并没有和银七公子在一起呀。 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小孩涨红了脸,低低看着自己的手指,说道:可是可是银少将军喜欢金陵公子。 嚯,那你不如和他一起换成秦歌和歌姬照月好啦。 戴妖怪面具的小孩说道他扮演的原是贪狼言晋。从戴面具这一点来说,倒是将言晋面覆铁面具的习性模仿了个十成十。 小孩说道:他们俩在一起了。但是银七将军和金陵公子是仇人,他恨他,他也恨他。他骗了他,他连死都没有再见他一面哩! 谁说仇人就不能在一起啦。 第一个选扶安公子楚渊的小童说话了,他敲了一记自己的徒弟言晋,说道:我与你也是仇人呀。但是朝暮皇帝就很喜欢他的师尊扶安公子,他们的故事,整个中陆都知道呢! 那、那么不一样 小言晋说道,他声音闷闷的:朝暮皇帝喜欢他的师父,但是他的师父并不喜欢他呀。最后扶安公子 好了,不要吵了! 最像个小大人的那名孩子打断所有人的话,说:那这样吧。你们选御史台林枕风和御殿大都统李斯年好啦。他们俩没有仇没有恨,还是青梅竹马哩! 可林御史最后死了呀。 蹲在一旁的银止川小声逼逼道:还是凌迟呢。御殿大都统也在最后的混战中下落不明,据说他们俩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呢。 这这。 小孩们哑口无言,闷了许久,憋出一句:那他们都没有在一起呀? 说书人家的儿子点点头:他们最后都没有在一起。 史书落幕的时候,他们四下离散,都与自己最爱的人阴阳两隔。 就像那句酸诗里所说,人心方寸间,山海几千里。 这世上最爱彼此的人,总是隔着最远的距离。 小孩们怅然地看着围在中间的那处空地,忽然有些明白了历史总是最残酷的东西这种体悟。 戏本子里唱得辗转回肠的故事,尘埃落定时,竟就只是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彼此。也没有在一起。 小丁果回家吃饭了 稍时,一声悠长的叫喊从村头传来,孩子们一怔,这才发现已经到日暮西山、回家吃饭的时间了。 炊烟袅袅地从各家升起,盘旋着飘向天空。 小孩们各自扯下头戴的妖怪面具、荒庙里捡来的假濯银之枪,伸伸懒腰,四下散去。临别之前,或又互相约定着,待会儿吃过了饭,初入夜不久时,再来一起约着玩闹。 这是星野之都战役结束的第七十年。 中陆上已经没有盛泱这个国家。但亡国之君沉宴过后,却并不是燕启的帝王拿下了盛泱的疆土。而是被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继承了王位 楚渊曾经的小弟子、满门遭斩的离相遗腹子,言晋。 他是远超于中陆五国所有残忍君主的绝对暴君,当他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候,旁人甚至会想,温柔悲悯的扶安公子,怎会教导出如此狠戾偏激的徒弟。 他离经叛道,罪孽深重,连对自己的师尊,都犯下决不可饶恕的重罪。 在其死后百年,楼里坊间,都还流传着他与楚渊纠葛交缠,绮丽难言的各式戏本。 说其虔诚、说其低卑,说其眷恋而不可得。 世人称其,朝暮皇帝。 但是,这一切也都是后话了。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 君在野撑着乌骨伞,头戴金色小冠,轻声哼着小曲儿走入弄巷。 这里虽小,但终究地属江南,有着江南的水乡风貌。 黛瓦白墙不说,每一户人家,都种着碧荫荫的爬墙草,直爬过墙头,垂到院外。 谁知道繁华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注1] 君在野一路轻声哼哼着,拐过小巷,走过桥头,直停在一座单门独院的小木屋前。 那小木屋坐落在湖边,不是很大,但是极其安静。 外头是桦树林,窗边是碧蓝的湖水。想来每晚睡前,能看到银色的粼粼的月光;早晨醒来,外头是带着雾气的一片稀薄晨色。倘若下雨,还会有淋漓的雨声。在门前,还立有种两棵桃树。春来可打桃子吃,夜深闲敲棋子时,窗台上还会落着一两片桃树的花瓣。 君在野微微一笑,将伞收起来,折在门前藩篱上,轻轻敲了敲门。 走近了看,才发现这屋子的院落里还种着绮耳草,窗台上摆有许许多多的小瓷人。或坐或立,十分可爱,却看上去都仿佛有些年头了。 门前的一只秋千,在随着微风轻轻摇晃着。 不请自来,打扰了。 君在野朗声说。 但是房内依然没有动静,他便也并不客气,推开藩篱,自行走了进去。 这座小屋极其精致,哪怕已逾半个世纪,其内装饰、雕琢,依然显得独特有加。 白绵纸糊门窗,没有染过漆的松木做的桌椅当初银止川将这座坐落在江州的小屋的房契交给西淮时,确实是很费过心思准备的。 住起来虽处湖边,但是并不受潮气,冬夏都很干爽。 唔你来了。 榻上,一白衣人正在浅睡。 他身上搭着张薄薄小毯,虽然已经年近迟暮,但是却依然能从眉眼中看出曾经少年时的绝代风华,清隽无双。 听闻动静,略微起了些身。 噢?你知道我? 君在野脸上稍稍显出些讶异的神采,似笑非笑问道。 但随即,他又注意到屋内的一处布置着的佛堂和青灯。 以及别处装饰,也显出一种冷肃和禅意来。 我长伴青灯很久了。 西淮淡淡说道。他撑着身体,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再起身已经略显得稍有困难,但是一簇一颦中,依然有种说不出的冷郁气质。 君在野微微含着笑,摆弄佛台上的一支翡翠菩提。 噢,那看来你已将尘世参破了 是啊,所谓红尘,少了某个人之后,也不过如此。很容易参透的。 西淮很淡地笑着,他披衣下榻,问:怎么,你今日来,是终于到我大限之日了吗? 君在野停顿了一下:不错。 难怪。 西淮低头,稍稍勾起唇角,注视着窗台上从盛泱带来的小瓷人们,如怅惘一般说道:方才我做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梦。 分卷(151) 什么梦? 梦到初时与银止川在赴云楼遇见时候的事了。 西淮淡笑着,说:还梦到了错身巷,在镇国公府酿花酒,在桥洞底下买瓷人玩。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我也很久未曾梦到了他也不是经常愿意入我梦来的。 君在野顿了一下,问道: 梦到那些是很伤人的吧? 作为与西淮、银止川有过如出一辙的经历的人来讲,对许多事君在野都能够轻易地感同身受。 也没有。 西淮却笑了一下,垂眼说道:梦是不会伤人的。伤人的,只有往事而已。 年少轻狂时,春光着锦里,惊才绝艳的少年人与放浪形骸的公子哥儿相遇。 那一刹那的惊鸿,一刹那的风姿。 逾越百年也未曾褪去。 但是往往就是这样越是惊艳的开端,越显得落幕哀凉。 沉默中,彼此都未再说话。 稍时,西淮问道:我还有多少时间? 怎么? 君在野略一挑眉,回过神来:你还有什么未竟之事吗? 有。也没有。 西淮说道:只是当初答应他,在天之末日,国之尽头时,要与他再好好推一场秋千的。只不过后来也一直未曾实现。 白衣人的目光落在院外,那只寂寞的秋千上。自搭架起,西淮就一直未曾自己坐过它。 他总好像有一种荒谬的,不切实际的期望 仿佛他等待的那个人,总有一天还会归来一样。 有时候外头有什么动静,或者绮耳草微微摇晃一下,他都会突然站起,看有没有长别已久的故人拜访。 但其实他的墓碑,他的棺椁,他的尸身,都是他亲手埋下的啊 还有一个时辰。 君在野说道: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圆满任何不想留下的遗憾。 那就去坐一会儿秋千吧。 西淮说道,能够弥补的遗憾也没有多少,只是想在一个和他有关的地方、离开这场尘世而已。 君在野目光沉沉,看着白衣人推开屋门,缓缓朝院落走去。 七十年,整整七十年。 当注定要痛失所爱、独自地度过余生,那么活得越久,也不过越痛苦而已。 西淮走向秋千的步伐很安宁。一步一步,平缓稳妥,好像期待这一天,已经很久。 他很快就要从这痛苦中解脱,但是自己呢? 君在野想:他的痛苦是永无止尽、看不到尽头的 他行走在处处留有祭浮生痕迹的人世,但是这里早已没有祭浮生。 君在野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屋舍,目光停留在小小的矮几上。 日头渐渐地落了,只剩下一层余晖。 天际变成沉沉的孔雀蓝,一轮新月升了起来。 君在野朝屋外走了出去。 西淮仍坐在秋千上,但是眼睛已经闭了起来。 他安然沉眠着,仿佛只是睡着了。 但是那靠在秋千架子上、已然没有了温度的额头,昭示着斯人已逝。 君在野注视着这有一个逝去的灵魂,但是在他怀中的红尘册上,出现了第二行字。 红尘十苦。次苦美人迟暮。 寂静的月光笼罩在人身上,像结了一层淡淡的霜。 君在野良久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西淮一下 下一刻,这沉睡的白衣人就恍若万千萤火聚拢而成的雕塑,倏然间变成无数的莹白碎片,消散而去。 留在秋千上的,只有一颗碧绿色的,开出了小花的翡翠石。 我告诉他,你是一颗小石头。 君在野低低的,恍若呢喃说:但是却没有告诉他,你本是一颗镶嵌于濯银之枪上的翡翠玉。你们本就是该合为一体的啊。 但是,在月光之下,那颗无心无情、原本也不懂七情六欲的小石子,却有一株银色小花自其中盛开。 于夜风中微微晃漾着。 END [*注1]:出自《桃花扇》清代孔尚 第161章 明月心 01 (番外)李斯年林昆 李斯年初见林昆那一天,正是寒冬。 林家久负盛名,是整个星野之都无人不晓的书香世家。 天下士子,无不以听过林氏先学讲授为荣。 每每林家的书院开课,总是挤满了人,门槛踏烂不说,连外墙上都趴着书生。 及至林家老太爷,更是连东宫储君都得称一声的太傅。 王室每一任储君的老师,都出自于林家。 说一句帝师世家,毫不为过。 林大人,请,请! 水榭楼台的庭院里,一名穿着二品官袍的大员亲自引着一位来客,春光满面,说不尽的笑意,说道:犬子年方六岁,与林大人家的小公子恰巧同年。两个小童相伴学习,可是难得的妙事呀。 林氏家主微微含笑,虽然官位显赫,但是这位学究天人的文臣总是保有一种说不出的谦逊和温和。 他手里牵着一个只稍稍齐他膝盖的小童,模样清秀标致,大人说话时,他便安静地抬着漆黑清澈的大眼睛瞧四周的环境,点到他的名字了,方才仰首看一看父亲。 这一天下了大雪,小童衬着玄黑厚重的猞猁大氅,站在雪地里,简直犹如一尊精雕细琢的小瓷人般标致漂亮。 枕风。[*注1] 走至求索斋了,林家家主才停下来,微微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叮嘱道:往后在这里读书,也要勤奋刻苦,专心致志,明白么?可万不能偷懒贪玩,虚妄懈怠了。 小孩垂了垂眼睫,答:是。父亲。 李氏家主殷殷笑道:林大人哪里的话,令郎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就已经名传星野之都,是有名的少年天才。怎会虚妄懈怠? 林桓(huan)微微笑道:尽是些薄名,做不得真。 他客气、礼节周全地同李长尧说道:接下来一段时日,有劳李兄了。 李长尧不胜自喜,一连声地答应着:林大人尽请放心!令郎在我府中,一定与在下亲生子享同等吃穿用度,绝不会受半分亏欠!斯茂 他说着,朝旁侧唤了一声,一个一直由嬷嬷抱着的小孩被放下地来,跑到李长尧身边。 李长尧摸了摸他的头,笑着引荐说:这是林家的小公子林昆,往后你们两人就是玩伴,要好好相处。 这也是林昆第一次见他们李家的人不是李斯年,而是李斯年的幼弟,李斯茂。 他初见这个六七岁了还娇生惯养、下了雪就不肯走路的小孩,就觉得讨厌的很。 和见李斯年全然不同。 但是李斯茂对他倒很热情 想也知道,李府倾颓已久,虽然曾经同样贵为世家,却在近年来逐渐被排斥在星野之都显贵们之外。 李长尧心有不甘,费尽心力捯饬着这个半死不活的家族直到听闻林昆的父亲要随圣上游视江州,家中幼子无人托付,便立刻登上门去毛遂自荐。要将童年好友的幼子接到自己府上照顾。 他希望卖林桓一个人情,当然,更希望的是自己的孩子能与林昆成为青梅竹马,就像他和林桓一样。 如此与文官之首的林家保持着关联,总能有一日等到机会,重振李氏。 枕风、枕风! 书斋里,锦衣玉食的娇少爷一阵风似的跑到林昆面前,叫道:你看,我新买了《玉珠录》、《长战集》今日下学,你来我院里一起读吧! 小林昆恹恹的,他捧腮看着窗外,窗外是一片莹莹的雪。 他看着这雪,总是想这雪看起来干净洁白,却在融化后,显出底下掩藏着的无数腌臜丑恶来。 来嘛来嘛。 李斯茂还在劝着:我娘亲做了银耳玉露汤,特地让我邀你一起来呢。 说实话,林昆不想去。 因为他能感受得到,李府里上下的人待他好,并非是有多么喜欢他。而更像是一种曲意的逢迎。 他曾亲耳听到李夫人同下人讲,为何今日的早饭他只吃了三碟甜糕中的一样,是不是不满意。倘若他们下人做餐食不用心,来日影响了李府的运势,她儿子的仕途,定当要他们好看! 这种抱有目的的善意,让林昆无所适从。 你怎么还在喝这种白水! 见林昆不说话,李斯茂的视线又挪到了他书案前的茶杯上,登时瞪圆了眼睛,大惊小怪道:哎!你们哪个没长眼的东西,敢给林公子喝这种下贱平民才喝的白水。快,取我的甜樱蜜茶来! 林昆欲言又止,在家里,他一贯是喝这种平淡无味的白水的。 父亲说,不会伤牙。 但是他已来不及阻止李斯茂将他的茶水倒掉,只见细皮嫩肉的公子哥皱紧了眉,万分嫌弃似的捂鼻往外一泼,倒进了窗外的雪地里。 嘶 极轻的,雪地里却传来一声压抑的吸气声。 林昆一怔,这才想起来:糟了! 那杯茶水他刚倒不久,恐怕还是热的! 哎 李斯茂也愣了一下,却见林昆已经一阵风似的奔跑了出去方才那声音,一听就知恐怕是李斯茂往外泼茶水时溅到人了。 李斯茂负气地跺了下脚,不情不愿地也同样跟了出去。 却见,外头冰天雪地,林昆穿着银白色的士子单衣,怔怔站在墙角前。 在他面前,是一个稍高黝黑、衣衫上还打着补丁,正在倒立的少年。 枕、枕风。 李斯茂气喘吁吁地跟过来,娇嗔地埋怨道: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呀,追得累死我了 但是林昆却并没有瞧他,只将目光落在这个大雪天只穿着单薄衣物,双手撑在雪地里已冻得通红的少年身上。 他他是谁啊。 林昆轻声地问道。 他? 李斯茂撇了撇嘴:他是我爹和下堂妾的儿子。 李氏家主少时荒淫,曾与家中侍妾生下过一个儿子。 后求娶权贵之女,侍妾被赶了出去,唯独留下一个幼子在府中。 但是,没有母亲庇佑的孩子寄人篱下地长大,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即便不用猜,也会大概知晓。 他叫什么名字? 李斯茂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声音: 李斯年。 噢。 林昆微微默然。又问:他看起来已逾八岁,为何没有和我们一起上学堂读书? 他? 李斯茂几乎都快怀疑自己的耳朵了,问道:他配读什么书。爹说了,往后就叫他做我侍前奉后的马下副官,不必学会认字。 林昆不说话。 李斯茂心中有些不耐烦:因为他今日在校场上和李斯年比武,输给了李斯年,心里不痛快,才故意罚他在这书院外倒立。 谁知会反倒叫林昆遇见了,自己还被迫陪着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占了老半天。 枕风,枕风。 他娇软软地叫着,说道:我们进去罢,这外头真是冷得慌。你瞧,连我的手炉都快没热气了 然而,谁知话音还没落地,他就瞧见林昆做出了一件让他眼珠子都快惊掉下来的事 只见林昆走到李斯年跟前,看着他因为自己那盏热茶而烫的如同落汤鸡一般的头发和衣物,认真道歉道: 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物。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李斯年凌乱湿哒哒的发,注视着他的眼眸,又微微示意那埋在雪地里,已经通红生了冻疮的手。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你的手,不冷吗? 声音清越,温和轻柔。 李斯年一怔,倒立的视野里照映出谪仙般的小童歪头蹙眉的模样。 干干净净,白皙如瓷。 他问他,关心他,给尝尽冷眼的李斯年九年以来第一次嘘寒问暖的温情。 也就是在这一瞬,李斯年突然逢遇了这一生神祗恩赐一般的小贵人;和这一世想要仰望守护的星辰。 第162章 明月心 02 但是那个时候李斯年并不能做什么。 他逢遇林昆的时候,是他一生最无助彷徨、低卑无依的时候。 他看着林昆伸过来的手,沉默了很久,竟不敢搭上去。 枕风、枕风。 李斯茂还在聒噪着:别管他啦。他没事的,一个庶子,有什么好关心的?你快随我进书斋去吧 但是林昆偏生伸手在那里,细细的白皙的一双手,手指细长伶仃,手腕恍若不及一握。 他朝李斯年伸着手,不知是表方才热汤淋着他的歉意;还是见天寒地冻,要替他暖一暖。 李斯年沉默了片刻,许久后答: 小贵人,我的手很脏。 不要紧。 林昆答:你的手冻红了,我这里有手炉,替你暖一暖。 李斯年九年以来仿佛从未有如此困窘的时候,他看着自己习武、做粗活弄得满是伤痕和茧子的手,放在林昆掌中,恐怕都是一种玷污。 他很仔细地将手在两侧衣襟上擦了擦,试图把那些雪水和泥擦干净,但是又后悔为什么今天出门,没有把指缝里的脏泥抠出来。 李斯年额上青筋直冒,屏息将握紧拳的双手搭上去 那上面几个溃烂的冻疮简直刺眼极了,李斯年都有点害怕那疮里流出来的黄水会不会沾到林昆柔白干净的氅披上 分卷(152) 你的手好凉。 然而,就在他受不住这处刑一般的煎熬时,林昆倏然拢住了他试图收回的手。 他的眼睫低垂着,漆黑蜷长,就像两柄小扇子,一抖一抖的。注视着李斯年攥紧的拳。 孩童的声音柔软温和,他往李斯年的手心里吹了一口气,像一根温热的羽毛轻轻拂过,搔得他一痒 你都生了冻疮呀。 林昆注视着那发红的手,又看到那可怖丑陋的疮,轻轻地说。 李斯年都快要无地自容了,对一些真正生活在云端的人生来说,丑陋脏卑的自己竟然会存在于世,本身就是一种冒犯。 他的手在林昆掌心微微发颤,林昆却笑了起来,拉着他: 我房里有冻伤药,临行前爹亲特地为我带上的。你来我那儿我给你涂吧。 脏。 真是脏。 在被林昆拉着往前走去的时候,来回徘徊在李斯年心中的,就是这两个字。 他看着自己身上混杂着油污、泔水味和泥巴的衣裳,靴子上也破破烂烂,沾着不知道从哪里踩来的稻草和鸟粪。 他早上为李夫人洗了马壶,又去校场上陪李斯茂练了刀。在小厨房做完杂物之后,便是倒立在书院外足足数个时辰。 那味道不用想也知道并不好闻和林昆雪白猞猁大氅、乌发垂髻的精雕细琢起来,几乎是云泥之别。 他第一次在心里萌生出自己想要在李府过得好一点这种想法: 从前总是麻木地生活着,从未想过,到而今,他却第一次感受到了难堪。 枕风,枕风! 背后,是李斯茂不可置信的声音,他大声地叫着:喂!不会吧,你真的要带这个庶子去上药啊?他可脏了,你,你下学不去我院子看书啦? 那每一个字都好像扎在李斯年心里,他无声地抿紧了唇。 但是林昆却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困窘一般,回过头来,微微带着笑问他: 我叫林昆。你可唤我枕风。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那之后,林昆在书斋听学的时候,就都会带着他。 李斯茂起初不乐意,总是诚心刁难,或是故意把李斯年支开。 但是林昆每每总是亲自再将他找回来,气得李斯茂大呼大叫都不改变。 子曰,有教无类。不以类选,不以群分。 清瘦文秀、已初具来日御史风范的小童认认真真,一字一句说:无论是庶出还是嫡出,都有上学堂读书的权利。 脏了。这书斋脏了。 李斯茂捂着头,痛苦得只能无能狂怒:我竟然和庶子在同一个书斋读书,这书斋脏了啊!! 旁侧的其他同窗则捂嘴偷笑,李斯茂一个笔筒砸过去,又是暴喝: 笑什么笑!! 李斯年,我要喝城头的琼米露 明珠大道上的竹烧鸡,你去给我和林公子买一份过来。 过几日我和银府的四公子踢蹴鞠,你来给我当马夫。 但,虽然容许李斯年和他们一起上书斋了,李斯茂还是见缝插针、无时无刻地支使着他。 有时候林昆见他将李斯年支使得分身无术,李斯年却也少言沉默,仿佛毫无怨言。 没有关系。我习惯了。 每回被问起,他也总是这样回答着林昆。 林昆望着李斯年出神,过了许久,李斯年被他盯得不自在了,问他在想什么。林昆才回答: 为什么有这样大的恶意呢?人与人,为什么总是要互相攻讦、互相伤害。 李斯年哑然,却见林昆又已经收回了目光。漆黑蜷长的眼睫垂落着,望着白洁无暇的宣纸出神。 仿佛在思虑着有什么方法能永远驱除这些恶与人之阴暗。 那一刻,李斯年忽然想起来这是星野之都名盛至斯的神童林家幼子,他看起来脆弱年幼,却其实早已有超脱于年龄的烦恼和忧郁。 你在这里。 过了几日,一天夜里,李斯年坐在桥头发呆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一声脆嫩嫩的声响。 一袭穿着士子衣的小少年朝他走过来,月凉如水,桥下粼粼的水纹荡漾着,倒映出一个皎白冰冷的月亮。 李斯年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腿伸到了隔栏外,摇摇晃晃地左右荡着。 闻言,他动作一怔。 你有四日没有去学堂了。 走到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的时候,林昆说。 李斯年微微垂下眼不知是不是心虚。 我脑子笨,学不会你们的课本。 他低低地轻声说。 你骗我。 林昆却严词厉色地拆穿他:你有不会的,大可以来问我。我同你说过了更何况,我之前看过你随堂诗文,分明作得很不错。 李斯年低着头,沉默地并不回答。 他总是很寡言少语的,林昆看着他 衬着这孔雀蓝的夜幕,垂首默然的少年就像是一方景台的剪影。 朴厚,简单,又充满力量感。 两厢沉默间,李斯年在悄悄磨自己的手心。 他有点庆幸,今天自己的衣裳并不是很脏,手上的茧子也刚剪。指缝里的脏东西都清出来了,如果林昆再走近一点看他,他也不会觉得很难堪。 林昆今天穿了雪银色的士服,袖子领口配以湖青色的绣纹,束腰散袖。 非常好看。 李斯年的余光轻轻瞟了他一下,又不太敢让林昆发现。 他觉得自己近来很奇怪,和林昆在一起的时候,他会有意识地不愿意自己太脏,起码衣衫不能有味道。有时候人群之中,他站在默默无闻的地方,却也会禁不住地朝那云端之上、众星捧月的小公子看过去。 他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但是有时候,李斯年会很难过。 就像你看着这水中的花影,云后的月亮,它们都很美。 但是它们都不属于你。 你说话呀。 林昆见李斯年始终默默不言,不由耐不住性子走近了一步。 我给你看样东西。 然而,倏然间,李斯年开口了,却说出一句毫无关联的话。 他从腰间摸出一只有大拇指那么大的明珠,放在林昆眼前,摊开手心 那并不是很特别的明珠,对林昆而言,他在家中见过比这大数倍,甚至有一个拳头那么大的明珠也是见过的。 但是李斯年不吭声,随即又一晃。只见月色之下,那颗明珠泛出柔软的淡光。 渐渐的,珠子变得透明了,取而代之的是里头有一个弯弯的核。 林昆不由屏住呼吸,凑近了眨大眼去看原来那里头藏着一勾弯弯的明月,所有的柔光,都是从这明月一般的核里散发出来的。 这是明月心。 李斯年道:放在夜里的时候,就会泛光。寓意一个人,越是在黑暗的境地里,越是显出其不失本心的高洁。恍若明月。 送你了。 送我了? 林昆一顿,睁大眼。 嗯。 李斯年别过脸去:你带着它如果你喜欢的话。 我当然喜欢它。 林昆大大方方的。他不同于旁人忸怩的小作态,只小心翼翼接过来,捧在手心瞧,倏而展颜一笑,朝李斯年说道:谢谢你! 李斯年喉咙微微一滚,侧过脸去,面颊有些不自在地发烫了。 他看着林昆好奇打量着明珠的模样,觉得此前努力的一切,仿佛都值了。 林昆当然不知道他一个府中小小的庶子,能得来如此的珍宝是费了多大的努力。 如此明月心,恐怕是连李斯茂想要都不一定弄得到手的珍宝。 但他为林昆抢来了。 你送我这样漂亮的明珠,那我也送你一样东西。 林昆把珍宝收好,又笑着歪头,同李斯年道。他说着又要去拉李斯年的手:你来我院里随便挑吧我也并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好。 但是,就在林昆去拉他的时候,李斯年竟然如同不能保持平衡一般直接从栏杆上摔倒了 跌在地上,重重闷哼一声,方才垂在栏杆下的右腿不自然地扭曲着。 林昆也被他连累得跌倒,但是极快爬起,看着地上仿若动弹不得的李斯年惊了一瞬。 你 方才在暗处看不清,此刻林昆才发现李斯年的薄衫下扎着潦草的绷带,脖颈和脸颊上也留有青青紫紫的瘀痕,整个人就仿佛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拳打脚踢了一顿一样。 你怎么了。 林昆瞬时吓呆了,爬起来就要看李斯年的伤势。可李斯年别开脸,又并不让他看:没事。 怎么会没事? 林昆执拗地拉着少年的手,要看他淤青的眼角:谁干的!? 李斯年在艰难地躲避着:没有关系,很快就好了。你你不要看。很丑。 是不是李斯茂? 然而林昆的火气已经上来了,他腾得一声站起来,说着就要去找李斯茂算账:走,我带你去找李伯父。 李伯父,李长尧? 在心中李斯年都快要笑了:他这个父亲,早已经把他当做路边的野狗,不要也罢。倘若对他还有一分的袒护,又怎么会让后来迎娶的贵族仕女将他赶出别院都无动于衷? 没有关系。 李斯年再一次低低呢喃着:我很快就会恢复的。到时候我、我再去找你。 可是,他根本不了解林昆。 林昆读着圣贤书长大,无论是书中所写也好,还是家族教育也好,赋予他的都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容不下任何不公义存在。 他当下简直要被气死了,手脚都在发颤:李伯父不管那,那我们去找我父亲。我父亲必然不会纵容他! 怎么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人?岂有此理,他简直不配作为世家子弟!! 但是,世家子弟其实都是这样。 与周围不同的,恐怕只有你们清白圣贤的林家而已。 李斯年不忍告诉一个心怀理想的孩子这样残忍的真相,只是默然不语。 其实,他们也没有错。 过了许久,他低声开口:因为我抢了他们的蹴鞠魁首。 ? 林昆拧着眉头。 玩蹴鞠,他们本想讨好银家四子的。银止行。 李斯年缓慢说道:所以,才特地选了他十分擅长的蹴鞠,又备下难得的珍品明月心。可是,简陋衣衫的少年笑了一下:他们没有想到,我比银四公子更擅蹴鞠。 李斯年转目看着林昆,说道:你不要去找银四公子的麻烦,他并非狭隘小气之人。是这些讨好他不成的其他世家子弟,才在散去后想找我将明月心索回的。 那也不成! 林昆高声道:既然是比赛,又设了彩头,自然谁赢了就算谁的,怎么还有索回的道理? 李斯年淡淡地望着他笑。 王八蛋,混账东西宵小竖子! 林昆一张尽吐出锦绣诗文的嘴里开始往外蹦辱骂之话,李斯年相当惊异地看着他,似乎没想到这样精雕玉琢、恍若小神仙一样小孩会骂人。 怎么? 林昆蹙眉看着他:我骂的不对么?你不去书斋读书了,是不是也是因为受了伤,行动不得? 李斯年默然,许久后,低低地说出一声嗯。 需让他们付出代价! 林昆说道:你还记得是哪些人么? 李斯年摇摇头,一双漆黑默然的眼睛看着林昆,说道:林公子,你不必为我费心。 我并非与你一样,是受不得委屈的千金贵人。即便遇到如此之事,我也并非有多么生气。我我早已习惯了。倘若你因为我耗费心力,占用时间,才是叫我难受万分的事情。 说着,他慢慢地低下眼。 林昆长这么大,从未听过如此不平的事。 他仿佛触及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让他非常讨厌又厌恶,气得都快要吐血了,但又无能为力。 他死死地攥着李斯年送给他的那颗明月心,想,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算了。 可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算了!! 第163章 三更合一 明月心 03 那之后的时光里,林昆常常与李斯年提起自己家的事情。 他与他讲他们家足足有三层阁楼那么高的书架;讲夏日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游船;讲父亲书堂外那个台阶下的蛐蛐儿 就连林家家主寄来信,林昆都会找着李斯年坐到身边,一起读。 你在这里待得不痛快,要不要换一个地方去? 有一回,临睡前的朦朦胧胧里,林昆也问他。语:木一希:木。 李斯年那时并不明白林昆打着什么主意,只觉春暮芳尽,天上星子满空,耳边的草丛里虫鸣窸窣。身边躺着一个穿着士子服的小少年。 倘若这样的时光,能够永远永远继续下去,就好了。 唔。 他昏昏沉沉地应着:换一个地方可又有哪里,能愿意容下我呢? 分卷(153) 林昆不答,只稍稍一笑,越发期盼着自己父亲早日回来的那一天。 今日林大人回京,述完职后直接来府上接小公子回家。 忙碌的庭院内,李长尧紧紧地皱着眉,不悦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面前的是李斯年,年逾十岁,半大的少年已经长得有些身量了。 他沉默地站在父亲面前,像一柄初具锋芒的薄剑虽然尚且敛着利刃,但是已经无形中叫人觉得刺骨。 去,回后院去。 李氏家主斥责道:不要在前头丢人现眼! 是我请斯年哥哥过来的。 然而,倏然间,身后传来一声清越的童声。 李长尧与李斯年同时转身,只见林昆伴在林桓身后,脆生生地仰首,朝他们二人说道。 李长尧脸上瞬时带上微笑,客套有礼地走到林桓身边,如任何一个品德兼修的士大夫那般招呼道: 林兄,你怎生这么早就到了!我府上还未布置周全呢。 落魄已久的李府大概是很久没有像今日这般热闹了。 下人们行来走去,都忙忙碌碌,急着挂上彩灯,摆置佳肴。 这场接风宴,李府备的恐怕比林桓自己府上都要丰盛。 李大人客气了。 林桓依然是谦逊的,微微俯身行礼,说道:别离数月,许久未见到枕风。桓心中甚是想念,故以从惊华宫出来后,立刻打马过来了。 林昆被父亲牢牢牵在手中,林氏家主慈爱地看着他,问道: 这几月来可有好好读书? 兵书六册已经读完了,还剩半卷《寒民赋》。 林昆答。 林氏家主注视林昆的那种眼神,以及回京后立即赶回来看望的举动,都无疑昭示着,这个名盛星野之都的林家幼子,或许是真的极具林桓宠爱。 哪怕是在林府,恐怕也是最得偏心的孩子。说是珍视甚佳、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李长尧在心中做出判断,默默祈念着: 可盼斯茂那小子和这位小贵人结下善缘才好。 林公子在府中这半年,一直勤勉苦读,甚是用功。 转而,李氏家主换上分一幅面孔,笑道:可给我府中的几个孩子做足了典范。 是。 林桓垂首摸了摸林昆的发顶,微微含笑:从前他也很是犯懒,极不爱习武的。今日见面,他竟主动提起,想学些刀法。想来也是因为看李兄家中的小公子们练刀,颇受打动。 噢?是吗。 李长尧顿感受宠若惊,甚是喜悦道:恰巧我膝下那名小儿斯茂,在薄刃刀法上就极有造诣,不如 我想要斯年哥哥教我。 然而,林昆瞬时打断话头,抢白说道。 李氏家主脸上不可掩饰地现出一抹诧然之色,林昆父亲不明就里,仍是微笑着,问道: 噢?斯年?不知这又是李兄家中的哪一位小公子呢? 是是在下家中的长子。 李氏家主显得有几分难堪,声音也低:但性情顽劣,甚不成气候,刀法也比不上次子斯茂 亲耳听到自己的父亲说出这样的话,这样同外人提起自己,不能说不是一种莫大的伤害。 李斯年默然站在檐下,看着这些人好似自己不存在一般说着话,有一种远离人群的孤独。 斯年哥哥很好。 然而,就在李长尧还欲说些什么贬低李斯年的话的时候,林昆开口道:我很喜欢他。不好的只有觉得嫡庶之分的那些人,做了不公之事,却心中没有半分愧歉。 李长尧讶然地看着这年纪尚小的小童。林桓极轻呵斥了一声:枕风。 父亲,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林昆接着道:您从小教导枕风不可以家世嫡庶取人才能之士,不拘出身。枕风听在心里,今日所言,也皆是出自肺腑。 林桓蹙眉看着这自幼比旁人更成熟的爱子,林昆仍是镇定自若的,说道:斯年哥哥是习武的良才,更是李氏薄刃刀用得最好的后辈这一点,校场上的所有士兵都可以作证。 枕风愿请斯年哥哥去府上小住,作枕风的武学老师;更为雏鹰提栖木,成就一位来日鲲鹏。 两名大人都愣在原地,虽然贵为家主,但想必从来未遇到如林昆这般坦诚、单刀直入的情况。 半晌,林桓先笑了起来,他像是拿自己这个鬼点子甚多的儿子没有办法一样,笑叹了口气,同李长尧歉然道: 那么,我也没有办法了只能问一声,长尧兄,是否愿意割爱呢? 李长尧先是怔愣,但随即又慢慢反应过来 斯茂没有入得林昆的青眼自是遗憾得无以复加,但李斯年同样是李府的人,倘若他误打误撞,能够与林昆交好,怎么样也是有利无害。 这 狡黠圆滑的男人只停顿了一秒,然后立刻笑了起来,说道:当然是万分愿意!斯年 他此时的语气又亲热起来,恍若任何一个慈爱的父亲唤爱子的名字时一样: 父亲与林伯父亦是童年好友,你此去林府,要处处照顾好枕风小公子,如待亲弟弟一般关怀照料,切不可疏忽大意! 李斯年迟疑了一瞬,未想到今天林昆叫他过来竟是这样的一番发展。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林昆就已经牵住了他的手,仰首看着这个比自己略高的少年,微微笑道: 好,从今日起,斯年哥哥就与我的亲生兄长一样,无论是府中用度,还是在外受礼 若有人苛待斯年哥哥,就如苛待我林昆;有人欺辱斯年哥哥,就等着被我一起找上门算账! 李氏家主和林氏家主四目相对,片刻过后,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在这笑声中,李斯年注视着这玲珑心窍,聪慧得恍若瓷娃娃一般的小童: 人生第一次,心里涌上股奇特的感受。好像一定想要守护住什么,一定要报偿什么。 在所有人都忽略他、踩踏他的黑夜,突然有一个人向他伸出了手。 他以为他不会感到委屈,早已习惯了遭遇欺辱,对任何事都认命了。不会感到不高兴,也不会想和别人争。 但突然有这么一个人为低微卑下的自己付出时间和精力,给他出气,他 李斯年看着林昆,在心中无声想。 我一定会永远守护你。就像最虔诚的神徒守护着明月。 明月心 04 御史台外竹林青葱,郁郁的花中君子随着风而微微晃动,发出沙沙的婆娑声。 炎热的夏日已经被完全隔绝在了竹林外,在这幽寂的林子深处,只有朗朗的读书声和激烈的辩驳声。 士子们笔直的脊梁,共同撑起这盛泱的未来。 距林昆和李斯年成为青梅竹马、李斯年搬进林府,已是十年后。 林师兄,早呀。 一路上,从进君子林到书院门口,不少士子都同林昆打着招呼。 林昆的唇角微微翘着,虽然不善言辞,但也淡笑着点首示意。 琳琅书院与御史台毗邻而居的著名书院,恐怕整个星野之都都无人不晓。 因为它是所有文人士子最可望不可即的地方,更是历代御史进入御史台之前的历练摇篮。 可以说,当你进入了琳琅书院,就已经半只脚跨进了盛泱的御史台。 这一点,尤可以从御史台大夫同时兼任着书院院长看出。 你这废物东西,若再有下次,将你的腿也打折!! 然而,渐渐靠近御史台的时候,林昆却从书房的窗户内听到阵阵叱骂的声音。 那是一个略显沧桑的老者声音,夹杂其中的,还有叮咚的拐棍杵地声响 倘若你有一分良心,就不会做出这等丢人现眼之事! 走入了书房内院,林昆步伐微微顿了一顿。 里头老者的斥责还在继续着,拐棍急促地杵地之后,又传来了木棍打在躯体上的那种闷响。 但奇异的,在书房内受责罚的那一方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是无声地犟着,好似绝不认错,又好似恃宠而骄冷然漠视。 这情形林昆很熟悉,是他的老师御使大夫,与老师的幺子。 老御史大夫过完年,已经年逾七十。 但因御史台近年来一直后继无人,只靠老御史一人在苦苦支撑着,才至今没有告老。 忠正清廉的一颗心,守在浑浊摇摇欲坠的朝堂上,才护得最后一方净土。 可是,十分令人遗憾是,老御史的独子却十分不成器。 因为老年得子,御史夫人对儿子极其溺爱,养得无法无天,成天做出些混账至极的事。 令老御史每每提起这个儿子,都备敢颜面扫地,俯仰存愧。 林昆自拜入院长门下,遇到这种事没有七次也有五回。 他如往常一般,默默在门外,只静静等待。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老御史严词厉斥、棍棒齐上,这才终究因为体力难撑,停歇下来。 滚出去! 林昆微微侧身,接着,便是一个凌乱穿着青衣,满头大汗的青年低头匆匆走出来。 林昆看着他的背影,分明方才不过二十的年纪,却好像已经年过三十。 有一种长久纵欲的臃肿。 枕风。 老御史看到门外的林昆,低低地叹了口气,仍有些喘息地说道:进来吧。 林昆慢慢走入,行了一礼: 老师。 家门不幸。 老御史苦笑:让你笑话了。 林昆抿着唇,微微摇头: 没有。 哎,老夫磊落一生,没想到生出这么个东西。 老御史失落喟叹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虽从未想过要一个如何荣耀门楣的争气儿子,却也不想为盛泱弄出这么个有害无益的杂碎。愧对列祖列宗啊。 林昆对师长的家事从不置喙,而今也只是默然听着,不插嘴一句。 早知是这样一个孽子不生也罢! 看见林昆手上抱着的案卷,老御史长吸一口气,重新收拾好心情,说道:算了,不说这些。来,你今天找我,是所为何事? 是因神女河上游修堤坝一事。 林昆答。 盛泱常闹水患,尤其是因为星野之都西侧地势较低,每到夏季,常常涨潮。 郊外的神女河两岸居民,几乎是求佛拜神地请求当年不要闹洪灾才好。 经反复争取,朝廷终于答应在神女河上游建下一个堤坝。 可是不知何缘故,已经三年过去了,堤坝建的毫无进展不说,银子还似水一样往外花。眼看朝廷拨下来的款项,很快就要用得见底儿。 负责堤坝修建的督员中,有十三人是赵尚书的宗亲,七人是秦大人的外戚,二十九人是三位王爷的党羽,而他们的合作商贾是晋商朱世丰。 林昆在老御史观阅案卷的时候,简扼地将案卷内容复述了一遍。 但是直到亲口说出来,才觉察出有多荒谬拢共六十名的修坝督员中,竟就有四十九人来自各个朝廷官员的势力! 仅有区区十一人是无依无靠,自己聘上的。 且还不论这十一人有无品行败坏,亦存私心者。 这堤坝,真是能修好才怪。 天降灾异,民不聊生,回回朝廷拨钱,却偏偏富了这些蠹虫的腰包! 老御史看得直叹气,愤怒之色溢于言表:好啊真是好啊!这些人是很久没等到这样容易捞油水的机会了罢?恐怕,他们每年烧香拜佛之时,都是能多出一些洪荒旱情! 老御史将桌案拍得震震作响,又因气血陡起,头晕得直撑着椅背喘息。 林昆默然看着这些案卷早在呈送上来之前,他就已经看过了。 当时有多么不可置信难以接受,现在也逐渐变得风轻云淡。 今年汛期将至,星野之都外其余多地已经发生涝灾。 林昆说道:堤坝一事,再刻不容缓。不知道老师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这蛇鼠一窝之人,总是结党行事。 老御史说道:秦语卿并不要紧,此事的症结,在于礼部尚书和王爷的残党。 在礼部,姓赵的周遭虎狼环伺,等着取而代之的不知道有多少他通常不敢擅自行事。可此人却是个墙头草,一会儿抱着这尊大佛,一会儿傍上那个罗汉。在堤坝中揩油水,恐怕也是跟着几位王爷一起干,才给他壮了胆。 可是,仅是这几位王爷,就已经十分棘手。 林昆缓缓说:陛下很宠爱的几位嫔妃,多是他们所赠。连当今圣上的枕侧贵妃,都是安王爷的亲生女儿。 老御史沉默,似是想了很多个念头,但又终究觉得不可行。口几番微启,又再次合上。 许久过后,千言万语,唯独只汇成一句:陛下,糊涂啊!! 可是,再多说也无济于事。 此时庙堂之上,是如何的局面,林昆与御使大夫心中都再清楚不过。 陛下平常不问政事,但是对身后青史的褒骂之名看得甚重。 半晌,老御史缓缓开口:若堤坝修建出事,则殃及万千百姓生计。定然是受千载遗骂之事。来日倘若面圣,我会同陛下再提及此事。 分卷(154) 我也会多找一些同门,再次进谏。 林昆点点头,说:还有我父亲实在不行,也请他在太子殿下面前略提一二。 枕风,你确是做御史的良才。 御史大夫注视着面前的少年才俊,首肯道:真的不想现在就进到御史台来么? 枕风愚笨,还想在书院中再读几年书。 林昆微微笑道:等来年春闱,若能中榜次第,便投来老师门下尽力。 御使大夫点点头:你们林家,确实是只做学问,不问庙堂的。 可如今,连你林家嫡子,都不得不搅进这趟浑水里了啊! 那语气悲然怆恨,说不清是遗憾还是于现实的愤懑。 用则方为之书。 林昆却摇了摇头,说:满腹经纶,却救不了任何人,那么,这书不读也罢。枕风从不认同林氏家规。 老御史看向林昆的目光中充满了激赏,说是注视着毕生中最得意的弟子也不为过。 那就好像是风雪中,一个掌火者与精疲力竭之时,注视着另一个掌火者。 他将把自己毕生点燃的薪火都交接给他,继续传承下去 如果我的儿子,能有你半分贤才,那该有多好! 末了,终究是只能如此含恨喟叹。 若无事,枕风先行告退了。 林昆微微含笑,行了一礼。他见门外还有旁人等候,主动侧身退让。 是御史中丞。 见到窗外等待之人,御使大夫却收起了笑意,朝那满脸都写满了讨好的人微微蹙了蹙眉,冷然说道:莫必欢,进来罢。 莫必欢同样是御史台中的御史,只不过不知为何,却一直不为御使大夫所喜。 然而此人说来也甚是神奇,天生长了一张笑脸,无论旁人怎么待他冷淡,都能熟视无睹地贴上去好一番亲热。 御使大夫称其:笑面藏刀。不值得托付。 林公子,出去呐。 错身而过时,莫必欢和善地笑着,问候。 林昆与此人并不相熟,见状也微微寒暄,而后便走出了书房院落外。 隐隐约约的,似乎也听莫必欢提起了城外堤坝,御史大夫则冷漠斥责:与你无关,莫要打听!! 走出君子林,远远的,就瞧见一个甚是挺拔的身影在相候着。 那人穿着代表宫中禁军的黑色软袍,腰间挂一柄细细的薄刃刀。 刀柄上雕刻着一朵鎏金的蔷薇,除此之外,整个刀身都是漆黑的。 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肃杀和贵气。 林昆见他目光远远的落在别处,背朝着自己,不由走过去悄悄在他左肩上拍了一下,又在他下意识回头之际,从右边出现,笑道: 斯年。 李斯年这才回过神来,对挚友这番顽皮的捉弄无可奈何,微微笑着道: 你呀。 他们二人一相见,便立刻拥住了,李斯年将鼻息埋进林昆颈间,满面扑来的都是甘冽清澈的苏合香。 落入手中的,也是清雅冷致的士子衣袍,在衣袍之下,是羸瘦柔韧的一把腰身。 这是林昆的青梅竹马,也是惊华宫中最年轻的羽林军长史,李斯年。 今日累么? 温存半晌,李斯年念念不舍松开怀抱,但仍半搂着林昆,将手放在他的腰间,问道:像御史大夫汇报,很辛苦吧?毕竟,你老师的严厉声名可是整个星野之都都知道。 哪有。 林昆是温润的,在李斯年面前,他似乎总在平常的冷冽清雅之外,又多出几分别的意味。 老师一片赤诚之心,唯独世人不知,才生出那样多的误解来。 林昆轻声说着:其实,他是比寻常老头更多几分幽默的风趣老者。 李斯年唇角弯弯地翘起来,只是在林昆额头上轻轻地吻,好似万分的缱绻,万分的珍重温柔。 走吧,听说八斋坊又出了新糕品,走去尝尝看。 半晌,终于磨蹭够了,李斯年拉住林昆的手,将那细痩伶仃的手指好生握在掌间,说道:我的俸禄今天恰巧也放了,我请你吃玫瑰酿笋到够。 林昆微笑起来,与李斯年一前一后踏着窸窣的树间风声,和从竹叶缝隙漏下来的琐碎阳光,朝书院外走去。 八斋坊建在人来人往的最热闹地段上,一路走过去,需穿过不少街巷。 感觉近来城里的流民似乎变多了。 路过黑巷的时候,林昆看着里头目光空洞、面黄肌瘦的无家可归者,蹙眉说道。 因为沧澜之事吧。 李斯年淡淡说道:自从镇国公府战败,沧澜丢给燕启人,城里的难民就一直有增无减。城头的盛世鼓也夜夜响起。 盛世鼓,是朝廷设在民间,专程供给百姓含冤呈情用的。 只不过,有时候一些衙门为了掩盖冤情,会专程派人守在盛世鼓旁边,将那些闹事的刁民押走。 真正心有大冤者,只能千方百计地在夜里去敲响盛世鼓,以祈求这渺茫的鼓声能够穿越重重深阁,传达圣听。 陛下不许任何人提起沧澜一案。 林昆沉默道:既不处罚镇国公府的丢城弃逃之罪;也不理会那些认为镇国公叛逃另有隐情的奏折。不知道他究竟是心中作何之想。 噢? 李斯年问道:那枕风觉得呢?沧澜之事,是如何的。 我不觉得镇国公是贪生怕死,置百姓安慰于不顾的蛇鼠之徒。 林昆摇摇头,说道:我希望陛下能够彻查沧澜一案。但是对他家中那名遗下的第七子银止川。 他停顿了一下,非常明显地皱起眉头:我不喜欢。 李斯年唇角翘了起来,握了握林昆的手道:对止川,我倒是有曾经一起秋猎过几次的数面之缘。 他本也不是放浪顽劣之徒只是家中父兄皆故去,才变得在烟柳巷中醉生梦死,荒唐无度。 也许,太寂寞的人,只有在很热闹的人声中,才能够安然睡去吧。 你知道吗? 林昆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开口说道:我知道我的老师,也并非纯然清廉之辈。他替圣上改过国史。 李斯年蹙起眉头,侧首注视着林昆。专注听着。 圣上看重青史留名,常令著作郎将那些当年发生过的、不好之事从史书中抹去但通常能够修史的史官不愿意做,愿意做的奉承之辈不够能力修史就如金陵叶家,叶清明。我想你是知道的。但,只有我的老师,每每替他完成。 我不知道这算国之哀事,还是国之幸事。 林昆神情中显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哑声说道:陛下长久不问朝政,但万幸还有些在意之处倘若他真是什么也不顾及了,那才叫天下御史束手无策我的老师,替他粉饰史书太平的时候,常常拿来做交易的,就是天下百姓亟待解决的生计之策。 李斯年: 一些看似太平盛世的锦绣河山之下,掀开内里的皮,却是这样长满了白蛆与虱子的狼狈不堪。 李斯年没有开口,只看着林昆,默然地听他倾诉着。 老师很少同我提及,但我只听他在课上授课时说过一次,水至清则无鱼。 林昆垂首低低地笑着,眼睛里有种迷惘的惶惑:可是我不知道,这世间的公义究竟是什么样的:活人的公义,就一定比死人重要吗?老师说,一条利民之生计可以救千万人,而史书上的那一行字,终究已经过去了。 沉沉的夜色中,林昆望着李斯年:可我有时候也会想,那些在简简单单一行字背后的,却也是千万条枉死性命。 倘若连他们的痛苦死去,都不能在历史上留下半分痕迹那也太可悲了些。后世提及云华王朝,只知这二十年来歌舞升平,风调雨顺,却不知有多少人因人祸枉送性命。他们泉下有知,看着昏庸君王受千人爱戴,青史流芳,不知内心会作何感想? 李斯年沉默半晌,低低开口:枕风 我并没有说老师不好的意思。 林昆却打断他,说道:我只是觉得迷惘。 八斋坊已经到了,人潮涌动中,李斯年与林昆寂静对视。 许久,李斯年抱了抱林昆。 他比林昆活的轻易很多,因为他的处事法则不会想很多,实行起来也很简单 那就是林昆。 他守护的事物只有一个人: 那人喜,那么他则喜;那人悲,那么他则悲;那人忧,那么他亦忧。 再往前走一些吧。 见李斯年从店家手中接过两份流心槐花烧饼与牛骨酥,抱在怀中,林昆说道:这里离神女河不远,恰巧我们可以去上游看看。老师答应会再向陛下请奏修堤一事只是不知道,他介时又会将哪场百姓之哀,换做盛世之景? 明月心 05(上) 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遥遥的,便听河岸两边的花柳楼馆传来渺渺低唱: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注1] 不是我吹,在这星野之都,便是几位皇子,也没有我过得逍遥! 徐兄,切莫与我客气,咱们今日一同,不醉不归! 公子,您许久未来,棉棉想您的紧呀 不懂事!别光顾着和大人说话,快赶紧请大人尝尝我们阁里新酿的酒 人声鼎沸的喧嚣中,夹杂着胭脂水粉的暖香。 龟公们在楼内楼外忙碌地上下着,娇似春水的女子们在招揽着生意,星野之都内最有名的纨绔们在纷纷赶来,于此一掷千金、醉生梦死。 这里是星野之都的明珠,也是城郊的银白丝带神女河。 在神女河中上游,是饥不饱食、饱受涝灾的庄稼人;在末游以下,却是繁华富贵的盛世之景。 甚至连星野之都内仅次名于赴云楼的歌舞楼,秋水阁,也是坐落于此。 在这世间,惨烈矛盾的对比,从来是处处都有。 今年的一夕烟棠开得不错。 林昆与李斯年沿路走过去,看着河两岸的如烟花树,随意说道。 一夕烟棠也是盛泱的独特花种之一。 这种海棠只能开一天,且在盛开前无人知道种下去的种子,会结出什么样颜色的花朵。 围绕神女河两岸烟棠的花色,甚至有人会专程开设相关的赌局。 每到春夏之季,星野之都内的人间富贵客便会携好友家眷,一同租一梭轻船,沿途漂下,不掌舵也不划桨,只随意漂浮,看两岸烟树如花似雾,恍若身处梦中仙境。 他们一面懒洋洋地煮着温酒,一面轻声细语地说些家常。 皎帛一样的明河上,众多梭船一同浮在水面上轻轻飘荡荡。 有时候遇到兴致相投之士,还会吹笛奏萧,与旁侧梭船的主人附和而鸣。 你累么? 看着河面上飘飘荡荡的梭船,李斯年问道:要不要也租一条船,请船夫带我们过去? 林昆本是不累,但是他又想一年四季,神女河的船夫们也就指望这一夕烟棠盛开的时候,能赚些银两糊口。 平常淡季,恐怕是三五日也难等来一位租客。 走吧。 见他迟疑,李斯年笑牵着林昆的手,将他拉着往前走去:夏夜里吹着风在河面上看花树,也是难得良景,切莫错过了。 不这不是金铢的问题 然而,走近了,才听码头处窸窸窣窣,有两人拉扯的纷争声。 是一名青衣、背后略显臃胖的男人,在拿着一袋金铢,一个劲儿地往身边孱弱女孩手中塞去。 我们只是船夫,不能带您随流沿两岸游玩的 那女孩声音小小的,头也低着,从背影看过去,恍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 那再添、再添 然而,面对拒绝,那男子想到的不是退让,而是抛出更高的砝码:你说要多少,我都给你都能给你! 码头处人来人往,有不少人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侧首过来注视着。 那女子面颊已经有些泛红于如此众目睽睽之下,与他人牵扯不清,于情于理,都令她感到难堪。 小弦,不错呀。 有旁侧的中年船夫朝她吹口哨:听说你爹在上游修河堤,你哥哥娘亲都患疯病,日子过的甚是辛苦但,瞧这,可不是马上就有转运的时机了吗! 不轻不重的讥讽之语,引来旁侧一阵哄笑。 但那名唤小弦的女孩仍在推阻着,她的面颊愈发红烫,难堪耻辱到了极致,却偏偏没有挣脱的办法 你爹在上游修河坝? 这时,青衣公子听闻到了重点,他死死攥住女子的手,一个劲儿说道:我爹、我爹是御史台的大夫,你允了我,我叫他提拔你爹做督员! 分卷(155) 良御公子? 正拉拉扯扯间,一个冷冽清澈的声线,半是惊疑半是错愕地从后传来。 韩良御手上一僵,侧过头来,正看到与其他船夫一同前来牵船的林昆和李斯年。 最令韩良御不愿碰到的场面,莫过如此。 他一下僵持在原地,女孩趁机从他死攥的手中挣开,旁人指指点点,也都看了过来。 你怎么会在此处。 林昆迟疑开口,缓声问道。 不错,这名行为放浪不羁,扰乱他人的纨绔公子,正是他的老师,御使大夫的幺子。 但是早上林昆才见他受过训斥,没想到不过半天的功夫,这位挨了顿父亲痛打的浪荡子就又暴露了原形。 韩良御静伫半晌,片刻后,他逐渐回过神来,一张纵欲色弛的脸上显出一种狰狞戾恨的神情: 林枕风,你可真是爱来得恰到好处啊。 林昆蹙眉,说实话,他不爱掺和恩师的家事。但是看恩师之子如此在外败坏老师的名声,为非作乱,也是他不愿见到的。 我父亲常说你如何才华横溢,心性高洁。 名唤韩良御的青衣男子讥讽说道:但是。 他目光朝那不远处的神女河两岸的秋水阁看了一眼,意有所指道:没想到林公子,也怪有情趣的。 林昆不愿与他起争执,只蹙眉隔着一定距离、但也绝不退让地看着。 半晌,林昆说道:枕风不是如何惊才绝艳之人,只因老师无私教诲,才自蒙昧中稍有长进。 但老师最心爱的,最望成人成才的,自然是师娘也费劲心力教养的良御公子。 韩良御冷冷哼的一声,振袖。 天不早了。 林昆微微放缓了语气,劝道:良御兄长不如早些回去和师父师娘一起用晚饭。他们一直在等你倘若再迟些,饭菜就要凉了。 这已经是无形之中的给予台阶下,韩良御目光在林昆和李斯年之间来回流转,终究觉得此时时机不佳,冷笑一声后掷袍而去。 姑娘,已经没事了。 见旁侧瑟缩着、尚且仍在余惊中的放船女子,林昆温声安慰着。 多谢大人。 小弦慌忙道谢。她认出了林昆身上的士子服,也知道李斯年所穿的黑色氅披武袍是宫中禁军所配。 他经常来骚扰你吗? 见小弦的惊惧程度不似第一次遭受,林昆蹙眉问道。 是 小弦声音弱弱的:自一月前,我偶然遇到那位公子,他便经常过来找我了 林昆神情复杂:你知道他的身份么? 不知。 女子摇头。 他是御史台御史大夫的独子。 犹豫了一瞬,林昆还是决定和盘托出:他的父亲是个好官倘若他下次再来作乱,你可威胁,说要告诉韩御史,他也许就会怕了。被他的父亲知道,他做出这等事,韩御史会生生打断他的腿。 女子一笑,感激地朝林昆看了一眼。 琳琅书院在玄武路尽头的右侧,若有什么帮忙的,可到那里来找我。 林昆又说:找他的父亲琳琅书院院长,也是同样。 好。 小弦对林昆的感谢已经是无以复加,慌忙要矮身进到船篷里,为林昆和李斯年倒盏茶水喝。 不必了。 林昆赶紧谢绝:本就是分内之事不必多礼。 你父亲在河堤修堤坝? 顿了顿,林昆又问道。 是啊。 说到此,小弦的眼瞳就黯淡了几分:已经三年了。父亲年事已高,身体也本就不好,不知还要做多久,才能领到赏钱。 除了每月结一点工钱,更多的赏银,是要等堤坝完工之后才会给予牢工。 而倘若体力透支,或是本就多病,在竣工之前就劳累病死,除了领到一点点可怜至极的抚恤之外,再没有其他补偿。可谓亏到了极致。 会好起来的 林昆勉力安慰道:过些时日,也许就会出现转机。 嗯! 小弦郎朗应声。一张清丽秀美的面孔算不上多么倾国倾城,但是在这夏风习习的良夜,竹瑟箫声的河边,有一种说不出的清澈和明艳。 那之后很久,林昆都始终难以忘记。 那阿奴继续去放船了。 小弦笑道:今夜生意很好,少不得要赚半颗金珠呢! 林昆亦与李斯年继续往上游走去,夏夜里的神女河,洁白如练,清丽无双。 好似女子白皙婉约的手臂,微微拢合着,捧起那么一颗繁华富丽的明珠王城星野之都。 林昆与李斯年坐在一梭摇船上,船篷前的竹帘卷了起来。潮冷湿润的河风一阵阵往面上扑着,在河的两岸,杏黄,生青,露水绿的花树各自开放。 于秋水阁歌姬那隐约而低婉的歌声中,林昆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两日后小弦的尸体会从这明艳清丽的神女河中浮上来,而行凶的凶手,正是他气急败坏的老师独子。 [*注1]:明,汤显祖,《游园惊梦》 第164章 明月心 06 林昆听到消息的时候,星野之都的各部及衙门,基本上也知道了。 韩尚多年忠耿,在朝中虽然从未主动挑衅过谁,但已然树敌颇多。 有时候,当你决定做一个好人的时候,就已经是对别人的一种阻碍了。 听闻他独子出事,各方人马拍案叫好,幸灾乐祸之余,将这桩案子还推到了林昆兄长林栩名下审理。 你们不是自诩清白孤高吗,那么,就看看当你弟弟恩师的孩子与假装的无私之间,你会选择哪一样吧。 那些宵小之徒,大抵就是如此想的。 林昆听闻这个消息,便是从他的兄长处得知。 你去见一见你的老师吧。 林栩同他说道,言语中有种斟酌的为难:韩良御他态度极其恶劣。据诉书上所说,他是奸污不成,失手捂死了那女子但他发现出人命后,非但未去衙门坦白,反而将尸体沉入神女河底,企图蒙混过关。被抓捕入狱后,也一直嚷嚷着要见他父亲,他父亲是御使大夫等话 林昆看着眉眼与自己相近、但更为坚毅的堂兄,头一次感到无法言说的羞耻和困窘。 林栩似乎欲言又止,他注视林昆半晌,而后拍了拍林昆的肩,道: 你兄长虽然尚只是大理寺少卿,但倘若真的是你老师的独子我我们兴许能想些什么法子,看是否能够从中转圜 他话虽说的委婉,但其中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可林昆心中更知道: 作为为林氏子弟,徇私判案这种事,可谓莫大的蒙羞。不仅愧对林这个姓氏,更是令自己在俯仰天地间赧颜。 不,不必不必考虑什么案件之外的事情。 林昆想说。 但是兄长却以手势打断了他,苦笑道: 话莫说得这样早你先去见一见你的老师吧,枕风。看他们是如何兴许你就会改变主意。 那个时候的林昆十六岁,尚在不知天地窘困的年纪。 他仿佛以为这世间的抉择都很简单,黑白的划分也那样分明,只要抗拒了自己内心的恶念与外来的诱惑,便能做一个留守明心的人。 拯救世人,也拯救自己。 却不知道,这世上,有时候想做一个好人,却这么的难这么的难。 琳琅书院外,君子林依然如故。 大抵是因为听说了书院老师家中变故的原因,踏入的时候,林昆稍感林子中似乎比平常要安静一些。同窗们都在前院徘徊,不怎么到后头来了。 书院的入口处安放着一尊雕像,但不同与其他书院放的是些先贤圣徒的石像,琳琅书院放的是一尊横眉怒目的罗刹 入书院第一天,老师便告诉他们,这尊怒目罗刹,惊吓的是那些奸佞宵小之辈。 倘若问心有愧,行过不德颠倒黑白之事,就莫入琳琅书院,也不配拿起这支春秋御史笔。 此时,林昆注视着这尊可怖至极的罗刹之像,默然很久,在心中想着: 他会有朝一日,也因为心虚,不敢与这洞彻人心的罗刹四目相对么? 老师。 行至书院内,林昆照旧与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在门前称呼了一声。 然而房内,原本隐隐约约,呜咽作哽的声音倏然一停。 林昆朝屋内稍稍看了一眼,而后顿了顿,后知后觉道:噢师娘。今日师娘也在这里。 韩尚的声音依然是苍老疲倦的,低哑说: 枕风。进来吧。 屋内,桌椅摆放依然没变。简约至极的书架、笔筒,案上放着三两簿翻开的书。 只有原本搁在雕木小桌上的瓷瓶,不知何缘故碎了两只。 林昆目光很轻地在书房内掠过了一圈,韩尚再未说话,师娘则伏在案上,仍是呜呜的哭。 枕风。 半晌,还是御史大夫开了口,他勉强笑着,恍若与平常一样问道: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学问上的事情不明白? 林昆紧紧抿着唇,他默然注视着老师的两鬓 仅是一夜之间,但是老师好像已经苍老了许多岁。 本已是耄耋之年,操心着朝堂上的事之余,还有家中幼子并不使他省心 林昆迟疑了很久,还是犹豫说道: 我听闻 枕风!! 然而话未说完,便已见师娘扑了过来。同样是年岁长过林昆数轮的长辈,她哭泣得声音也沙哑了,满面的泪水,恳求道: 你救救良御吧求你,救救良御!!我与你的老师,只有这一个孩子更何况,你老师这么多年来,对你也照顾有加对不对?你如何忍心,叫他遭受老年丧子之痛啊!! 婉琴! 老御史怒咤。 林昆惊诧了一瞬,但他在下意识想要后退的时候,师娘却拉住了他的衣摆和腿。 他看着默然垂手的老师,又看看曾经明婉动人的师娘 因为彻夜的痛哭和担忧,那双从前脉脉含情如秋水的明眸已经红肿似核,纤净的手指也粗粝不堪。 他还记得,很久以前刚拜入老师门下的时候,师娘每年夏天都会给他们熬清清凉凉的梅子汤;夜来蚊蝇扰人,也是师娘亲手为他们打扇。 尤其是在林昆少时体弱的时候,时常病倒发热,也是师娘用凉手巾擦拭他的手心和额头。 连夜守护到他天明烧退。 其实,师娘于他早已与亲生母亲无异了。 僵立在这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情景中,许久后,老御史沙哑开口: 枕风。他勉强笑道,声音中却是一把怆然悲哀的情绪,低低说道:孽子不成器为你与你的兄长,增添许多烦扰了。 老师,没有的。 林昆慌忙说。 但是他千言万语到唇边,一向读尽诗书的林昆,却头一次发现自己仿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御史仍勉强带着笑,但是林昆却希望他还不如不笑。 不必为他与你哥哥感到为难。 注视着林昆的眼瞳,御使大夫说道:我为官五十载,从未做过一件为自己谋私利的事情。到临了致仕,不至于做出这等晚节不保的事情我教子无方,走到今日境地,只不过是良御与我咎由自取! 未等林昆回答,老御史掩着面,愧然道:更何况,我听闻那名遇害的姑娘才十四岁。 如此豆蔻年华,就断送在那孽子手中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真是叫我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无颜面对盛泱百姓!! 林昆紧紧攥住身侧的衣袖,微微抿紧唇望着老师。 老御史缓缓扶着椅坐下,窗外昏黄的夕阳照进来,落在他满头的华发上,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凉。 就在这一刻,林昆突然意识到原来他这个撑起了半个朝堂清明的老师,确确实实,也已经是位垂垂老矣的老人。 枕风师娘只想知道 半晌未出声的女子哽咽开口,但是她唇嗫嚅数回,都未能出声。挣扎许久,才低哑地含泪问道:良御如果按律,当如何宣判?会不会 会是斩立决。 林昆极轻说道。 盛泱律法严明,尤其是对奸污未婚嫁的女子,通常作案后未自行投入衙门者,都按一命偿一命算。 从得到消息至今未闭过眼的女子身体一软,几近半昏过去。 婉琴!! 御使大夫慌忙起身扶住妻子,但妻子在怀中不住啜泣。哽咽地含泪说道:韩尚,韩尚,我们只有这一个孩子只有这一个孩子啊!! 可哪个孩子不是父母亲人的心中挚爱、掌上明珠? 分卷(156) 老御史怆然说道,他是,那名命苦的姑娘也是!如何能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就叫他受律法的偏袒,你可知王子与庶民同罪?良御他做出那等混账之事,便是到了我们遭报应的时候了 女子仍是在他怀中不住地哭,林昆十年以来,自投入老师门下,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的时候。 枕风,你不必忧心。 御史大夫咬牙,狠声说道:我绝不会叫你兄长因此事为难分毫,更不会为那孽子的判决,对你怨怼半分! 无论如何,你都是老师最得意的弟子,我们师徒的情谊,也绝不会受此事影响分毫! 林昆无措地望着老师,悲哀无言的四目相对中,老御史说道: 但倘若你方便,请替我向那逆子带一句话: 为父爱他,但为父救不了他。倘若有来世,叫他好好为人,偿还今世的罪罢! 是。 林昆攥紧拳,但音调的尾声有一丝丝的发颤:老师,我会同兄长将话带到。 但是,实际上,当林昆踏进牢狱的时候,才明白这世上有很大一部分子女,都如那句老话所说: 不如父母爱自己那般,爱父母。 你们此时亏待我,等我出去,一定要你们的狗命!! 一进牢房,遥遥的,林昆就听见韩良御叫骂的声音: 从抓捕入狱,到现在说什么也有三四天的时间,可韩公子显然在牢房里也依然风头不减,脾气甚大地摆着公子架子。 这是什么猪狗不吃的东西,也敢拿来喂小爷,小爷要扒了你们的皮!! 林昆走到那间单间隔房前,看着里面狼狈不堪的富贵公子,眼底沉寂得平静无波。 林昆? 原本躺在稻草榻上跷二郎腿的纨绔察觉到动静,猛地坐起。 他慌里慌张摸爬到林昆跟前,面上尽是喜色: 是你?是不是我爹叫你来救我出去的?我就知道!听闻主审此案的是你兄长,这可不是自家人吗!如何能叫我出事?快快快,叫他们给我解锁,这几天可真是憋死小爷了 然而林昆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 面对韩良御喜滋滋将带着镣铐的手伸到跟前,也只微微垂眼,并不动作什么。 喂 韩良御注视着他的反应,眼睛里逐渐变得迷惑:你 老师说 林昆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起什么波澜地说道:他救不了你他心里爱你。但是,倘若有来世,好好为人,偿还今世的债罢。 韩良御呆住了。 他仿佛不可置信,接着眼里出现的便是惊恐惧意:不不是吧 无法无天了数十年的纨绔仿佛第一次知道了害怕,颤声道:我爹他他怎么能不管我?我我可是犯了杀人之过啊我会被砍头的我会被砍头的!! 林昆悲凉地看着他: 你在做下那般错事的时候,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吗?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富贵公子竭声嘶喊着:她是她先说要去告诉我爹,要去告诉你我才不小心、失手捂死了她!! 林昆倏然一震。 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他。 纨绔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般口不择言地疯说着: 你要相信我啊,枕风,你知道我的,我并非什么大恶之人!!是真的,若不是那天她威胁我要去御史台告状,还说出了我爹的名姓,我如何会失手杀死了她? 木隔栏里的囚徒已经带上了哭腔,从方才的不可一世到为了活命丑态尽出,只需要半刻钟的时间: 我是爱小弦的我是真的爱她!!我不能死啊,枕风我求求你救救我,我才三十岁,我还不想死啊 从隔栏里伸出的手抓不到林昆深青色的衣袖,便软软地滑到了下去。韩良御蹲在地上,涕泗横流,像一滩烂肉那般流着泪: 我自进来,他们便都欺辱我,将那样简陋的饭菜予我吃,那样冷硬的床板予我睡他们都作践我啊!!枕风 然而比起崩溃的韩良御,心中震荡难以平静的更是林昆。 他万万没有想到,韩良御杀人的原因,竟然只是因为被小弦说出了御使大夫的名号和住所位置。 那么 那么告诉小弦的自己,岂非意同帮凶? 隐在藏青色官袍中的手指在轻轻发颤,林昆的脸色唰的白了。 像站不住那般,林昆缓缓踉跄着后退一步,扶着栅栏。 我若死了,我韩家便是绝后 韩良御仍在哭:更何况是为一个贫贱船女而死,我祖母祖父倘若知道了,必定心疼我至死,觉得我冤枉受死!! 你冤枉 林昆缓缓回过神来,哑声低低问道:可是有谁觉得那船女冤枉呢?她方才十四岁,遇见你,是无妄之灾!! 不,不 然而韩良御惊然坐起,仿佛早已想好解决之法那般说道:我可以弥补她,我可以弥补她!! 眼见着韩良御如同一只濒死挣扎的猪那般激动颤抖,林昆缓缓蹙起眉,问道: 你能如何补偿她? 我让她入我们家祖坟!! 韩良御说道。 因为过于用力,青衣男子的眼珠都微微凸出。显得可怖而疯狂。 我娶她,我给她名分!!冥婚亦可,三年之内,我绝不娶妾!! 韩良御说着,还自以为绝顶聪明地于白肥的脸上露出一个笑: 我早说了我喜欢她,我是真的可以娶她!!枕风,你快救救我,我允诺叫那贱民入我韩家祖坟!! 林昆看着面前这仿佛还做了天大的牺牲似的恩师独子,沉默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哎,林昆,林昆!! 不知道为什么的,韩良御看着林昆转身离去,急忙焦急地在他身后大叫。 但是,无论他再如何声嘶力竭地大吼,林昆都再没有回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错,也永远不会意识到了。 最后地牢的门关上时,林昆看见外头明晃晃的白色日光洒下来。 落在他的眼睫上。 他抬手遮了遮,而后闭上眼 脑海中最后浮现的,是那夜在堤坝边,水面波光粼粼。 稚嫩的清丽小船女仰面朝他一笑。 第165章 明月心 06(续) 喧嚣热闹的君子楼中。 这是星野之都方圆十里内最高的楼,勾檐翘角不说,晶莹剔透的琉璃之瓦如同不要钱一般往上堆砌着 倘若哪家达官贵人宴请宾客,选在此地,是再气派阔气不过。 此时,二楼的雅阁中。 来,赵尚书,切莫客气,喝,喝!! 秦大人,也勿要多礼,一切随意哪。 数十名身段妖娆的舞姬于房间中央踏鼓起歌,靡靡之音贯彻耳侧,宾客们交杯换盏。 袅娜的女子身段外,还有那隐于羽毛折扇后的一张张娇丽可人的脸庞。 一众宾客都容光焕发,满面春风,好似同时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叫他们把酒共欢于此地。 安王爷、礼部尚书、巨贾晋商,秦姓的世爵以及朝中一片大员,几乎盛泱朝堂上的半边文武百官,都集聚在了此地。 要我说,这就是他韩尚自作自受,遭了报应!! 一名穿着从三品官袍的大员说道,言辞之中尽是受欺良久的愤懑,和正义终于得到伸张的喜悦:这下好了吧?独子,独子!!就这么要给一个贱民偿命了,可不是苍天开眼,叫他韩尚尝尝因果轮回的滋味!! 欸,另一人却开口,那人微微眯着眼,很是惬意的模样,不甚认可道:也不一定。 我听闻,此案的主审官,不是他的得意门生林昆的兄长吗?倒也有可能网开一面,判个罚银什么的。 可林家人不是最号称清正廉明,绝不出徇私枉法之徒么? 礼部尚书面上含笑,他腆着一个大肚子,爱意地抚摸身侧一名妖娆歌姬,半是不经意半是有心地说道:倘若林栩做出这等事,可怎么对得起林家绝私欲,慕先贤,俯仰天地问心无愧的家训哪? 若是林栩这小子徇私,我们便去陛下面前参他一本! 秦语卿说:也叫他们尝尝从前用来摆治我们的那法子的苦头! 此事,不管他叛斩;还是不叛斩,都是对我们有利无害。 起先的那名从三品大员大员分析道:倘若判斩,则叫韩尚那老匹夫尝尝暮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倘若不叛斩,则是给了我们一个天大的告倒林家和韩尚的良机无论怎么选,都是叫他们左右为难的抉择啊! 不少人自韩尚为官以来,少有如此畅怀的时候,不由纷纷举杯碰盏,大笑欣悦。 莫大人,介时参奏韩尚和林栩,就尽数拜托你了。 礼部尚书把盏,朝身侧的一名文臣客气道:御史台中,尽是迂腐酸臭之辈,我们能够指望的,也只有莫大人了。 莫必欢瞬时起身回礼,很受宠若惊一般,极尽谦虚道: 哪里,哪里。应当是小人感谢王爷和尚书大人抬爱。 自从那叶清明走后,翰林和御史台就落入了韩尚手中。 始终不怎么说话的安王爷开口了,悠悠然的:可我倒觉得,这御史台之中,比韩尚有才能的贤良之辈还大有人在。我们做臣子的,就应当为陛下分忧,多多为朝廷擢选英才的后生啊。 位高权重之人,每一句话背后都有另外的隐喻。 莫必欢忽然被这安王爷未宣之于口的许诺惊住了,接着便是喜悦到无以复加 其他人也反应了过来,立时举盏道:恭喜莫大人,贺喜莫大人! 莫大人定要把握此次良机,莫叫王爷失望啊! 莫必欢更是喜不自禁,立即下跪俯首: 小人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鞍前马后,唯首是瞻!! 宴席的氛围瞬时更加升温火热起来,这帮本应读尽圣贤书的朝臣大呼着上酒,上酒!;或是抱着怀中美人,渐渐地滚到了桌子下头去。 更有大员为了取悦安王爷,做出彩衣娱亲的扮愚作丑之事 一时间,有人赤裸着肥白的身子踩上食案,扭动拽肩,故作蠕动恶态引人发笑;有人抱着怀中纤细的妙龄女子,大叫妈妈、妈妈[*注1] 淫靡异常,荒诞异常。 王爷,这是这个月的利钱。 在场上所有人都迷乱欲睡,醉生梦死的时候,一个穿着异常奢华的商贾却走到窗边,恭敬无比地、悄悄递给安王爷一只小匣子。 小匣子约莫只有半个手掌大,装着的也不是金银,而是一个能开启城外某间宅院的钥匙。 安王爷略略掀开眼皮看了一眼,而后便漫不经心问道: 多少钱。 这个数。 巨贾将手探入袖中,与安王爷袖谈了一个数。 安王爷微微合眼带笑,只说道: 不错。 从俞洲进的那批瘦马卖的价钱很好,不少馆子都争着要呢。 朱姓的巨贾低声笑说:下次再去东边,可再多买一些回来除此之外,投到乾坤场的钱也收开始收本儿了。 在盛泱极东地区,一贯比别的地方更为贫困一些。但又因地接江州和秦淮,俞洲的女子多少沾点儿水乡柔美的风姿。倘若将俞洲地区贫家的幼女买来,仔细调教,到星野之都之后再卖出,可得高价。 这其中的丰利,让很多贩卖人口的牙公牙婆铤而走险。 这种低价买入、高价卖出的方式和商人贩马的手段类似。故此,那些被买来的贫家幼女,也被成为瘦马。 至于乾坤场,更是开设在星野之都的大型赌馆。 只不过,这种赌馆的庄家是皇亲国戚,油水也尽数流入富极显赫的世家之手。 朝廷颁旨要修堤坝,安王爷却伙同行商巨贾以次充好,将本应用于修堤坝的钱尽数吞入自己手中。 而后进度行至应当去俞洲的隐黛森林采石造浆的时候,又把开通好的货运渠道利用成了采购一批楚馆瘦马。 最后,瘦马得来的丰利,再用于开设赌场,将钱再次生钱,榨完百姓的最后一滴血汗。 如此行云流水一条龙的吃法,可谓将盛泱平民从头到脚吃得不留一丝余地。 想的周全得很,滴水不漏得很! 然而,如此行恶者,却是波澜不惊的。 他甚至有些嫌这雅阁热闷,安王爷微微推开一线窗,惫懒地将酒盏中未喝完的琼浆玉露从窗外倒了下去 楼下,正蹲在一排小乞儿,一听闻到动静,瞬时都仰起头。 分卷(157) 他们看着那没喝完的残汤落浸在地面上,立刻争先恐后地趴过去舔。 有些没占到好位置的,还仰着首,想张嘴接一些有没有剩下的。 安王爷并没有在意。 他本是只随手一泼,见状也无动于衷,只看着那衣衫褴褛的脏孩子,淡淡收回目光,坐到原处,说道: 万幸,韩尚那老家伙家中出了这样一档子事。 否则,今年的汛期很快就要到了。若不是因着儿子的事占住了手,他少不得又是一番在陛下面前饶舌多事。 王爷说的是啊。 朱长忠附和道:看来老天爷也是站在我们这边儿的。 老天爷有什么用。 安王爷却说。他微微眯了眯眼,笑道:有时候,人的富贵,还是要人自己去争! 是是是,王爷说的是。 朱长忠见安王爷抬起了手,赶忙恭敬不尽地捧杯碰了上去,腆颜谄色道:接下来的半年,也请王爷多多关照了 精巧无比的纯银酒杯碰在一起,在君子楼下,不远处就是遍地是脏污泥淖的黑巷。 那里充斥着疾病、饥饿、和贫穷 很快,这一年的汛期就又要到了。但堤坝还仍未修好,不知多少庄稼会遭殃,多少田地会颗粒无收,多少平凡之家会妻离子散。 大概,明年的春风吹至的时候,黑巷中又将增添不少无家可归之人吧? 但是,在这富贵的云端之上,又有谁在乎? [*注1]:古代也有人叫妈妈的,只不过比较口语化,和娘亲类似。 李斯年找到林昆的时候,正在沽酒庵。 每当林昆不高兴的时候,都会去那里喝酒。 任何人都找不到他,只有李斯年知道他在那里。 枕风,枕风。 李斯年轻轻地叫他。 然而林昆伏在案上,深青色的士子服皱皱巴巴,袖子的边缘处还被打湿了一片。 李斯年靠近闻了闻,一大股极其浓烈的纯酿酒味。混杂着苏合香的冷冽辛辣,简直叫人觉得这是个能醉死街头酒鬼,而非诗文在翰林中人人传唱的惊艳士子。 沽酒庵是个藏于深巷和长干的酒肆,不同于星野之都其他雕梁画栋的精美酒家,这里的店面小得几乎可以算得上寒酸。更没有招客酒幌,只有门前载着的两颗桃花树,能叫人勉强找的过来。 通常来这里喝酒的,都是路过星野之都的行脚商人。饥寒交迫的异乡之处,寻一个能够取暖的落脚地。 林昆来这里,几乎不会有人认出他是名盛星野之都林氏的嫡子,更不会有人知道他是才情诗意冠绝翰林的林枕风。 大抵也是因为此,叫沽酒庵成为了林昆最理想的买醉之地。 你醉成这个样子,什么时候将明月心被人拿去抵酒钱了,大抵也不会知道吧? 李斯年苦笑。 他收拾了一下林昆案上的雪白宣纸 果不其然,那上面又写了一些潦草狂书至除了林昆自己谁也认不出的诗词。 李斯年叹了口气: 这些诗词被自己看到也罢,倘若被别有用心之人拿去了,恐怕少不得一番夸张过度的解读,而后为林氏招来莫须有的祸患。 林昆醉虽醉了,手里却还攥着一颗拇指那么大的明珠,他伏在岸上,明珠攥在他眼前,是个靠的很近的位置 明月心。 只听他低低呢喃着,目光看着那皎洁无暇的珍珠,在透过外面薄薄的表皮,他能看见里头月牙一样的一勾弯月。 越是在黑暗的时候越不失其本心的高洁。 林昆低声:是么? 是啊。 李斯年无可奈何,回答道:枕风,你今日又怎么了? 林昆低低地唔的一声,而后像才发现似的,问: 啊,斯年,你来了。 李斯年摸了摸他的头,林昆恍若一个小孩童那般,闭着眼,说道: 斯年哥哥。 自十四岁之后,李斯年极少听林昆这么叫他了,不由心里微微一顿。 有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了么? 李斯年极轻地说:因为林伯父仍是不同意你进御史台? 林昆趴在案上,摇了摇头。他眼瞳有些略微的失神: 不。是我的老师唯一的独子杀了人。 噢。 李斯年应了一声,但又随即在心里想,这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我们俩的独子杀了人。 但他仍然非常配合地继续问了一声:然后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昆略微含糊地说:他犯的,是杀人之过啊会被判斩立决的。 可是,我的老师年事已高。他受不住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 林昆此时就像一个难过的小孩一般,李斯年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悲伤的意味。 我兄长说可判他充军这样,起码还可以留条命在。来日,老师想他,亦可以在致仕后去看他。可是,我心里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李斯年: 林昆有诸多烦恼。但是小时候,他的烦恼是怎么才能去金陵,和那个叶家小公子比一把诗文;后来进了琳琅书院、御史台,烦恼却突然多了起来。 有时候,连李斯年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抚平他眉心微微蹙起的忧愁。 你知道那个女孩她才十四岁。她死了,可她不能白死。 十六岁的醉酒的士子,望着手中的明月心,怔怔地说。 李斯年静静看着这如冷冽珠玉一样的苍白少年,有时候,他的是非观比林昆容易判断很多。 因为,他早已见过了这世上许多肮脏罪恶,十岁以前,就尝尽了所有辛酸冷眼。 但是,林昆没有。 他的眼睛干净不染纤尘,也想要去追逐那几乎已经不存在于肮脏人世的明月;李斯年知道,可李斯年不忍心告诉他。 因为在李斯年心中,林昆就是他漫漫长夜中唯一明亮、想要守护的月亮。 枕风。 默然很久,李斯年终于开口。但是他却并非顺着林昆的思路说,而是另摘了一个没人想过的角度: 你有没有想过。 李斯年说道:倘若你来日进入御史台,孤掌难鸣怎么办。 唔? 林昆瞪大眼。 你的老师是忠正之辈,可此事怎么说都是难以不了了之的。更不可能当做它没有发生过。 李斯年说:而当下朝中情形,你也知道。恶徒横行,百官营私。枕风你不能失去你的老师。 你不能失去的你的老师。 林昆呢喃着这句话,过了很久,问李斯年: 你怕我伤了老师的心? 而后他与我恩断义绝么? 李斯年微微笑了笑,在林昆的额心轻轻揉了揉,说道: 不,也许是从各个意义上你都不能失去你的老师。 那个时候,林昆以为李斯年的意思是御使大夫也许没有他同林昆说的那样忠义,那样大公无私。 但是他又凭借数十年与老师的相处来说,觉得老师并非这样的人。 李斯年看着林昆失神的眼瞳,想了想,觉得自己尚只能委婉提示于此。 好了,不要想了。回去睡吧。 不忍林昆如此单薄衣袍,虽然是在夏季,可也担心他夜寒受风。李斯年拉着林昆的手,想将他背到背上:这本也是与你无关的事情今夜你去我军营里宿吧。别叫林伯父又发现你饮了酒 然而林昆软绵绵的,直到李斯年将他拉下酒榻的时候,险些摔一个踉跄,才听身上的人倏然笑了一声。 我是不是变重了。 总看起来冷郁不可靠近的少年人,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笑意,问道:你要背不动我了。 背得动。 李斯年同样是带着笑意的:等你到八十岁我也背得动。 他很宠溺地抱着林昆下榻,然后又让他站好,伏到自己身上: 抓好了,别掉下去。 林昆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然后便将脸颊贴在李斯年背上。 李斯年的背很热,伏上去宽阔可靠,有种令人心安的魔力。 林昆听着那隔着薄薄衣衫,有力的一下下心跳,方才喝酒都忘不了的忧虑,好像慢慢的都变淡、变散了。 他伏在李斯年背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过去。 李斯年则踩着月光,绕过长干和弄巷,慢慢地背着林昆走回家。 那时候,他还不是羽林军的御殿大都统,林昆也不是御史台的清廉御史。 他们只是青梅竹马,他背着他喜欢的人,看着月亮,觉得满心的珍重与安宁。 每一步都走的既小心、又快乐。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盛泱不再,林昆也离去很久的时候。 李斯年自己守着这场余生,时常还会想到那些个晚上。 好像他仍然把林昆背在背上,不怎么沉,但是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害怕会颠簸到林昆。 他总是想,要是那条夜路,走不到头就好了。 第166章 明月心 07 大人,这趟明焦石到了,堤坝就快建起来了。 神女河上游,林昆亲自前往了一趟修建堤坝的地方。 周围种庄稼的村民都围了上来,绕着林昆,笑着:感谢您哪没有您,这么好几年堤坝都没有修成,汛期一来,我们又得颗粒无收了! 但是事实上,真正能够在圣上面前起到关键性作用的,是韩御史。 林昆亦实话实说道:没有都是老师的功劳。 那韩御史没什么事吧? 村民们似乎也都心知肚明,听闻林昆这么说着,他们脸上也露出一种不自然的、难以言说的神色,仿佛试探着问:有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哎,其实韩公子那件事,我们也都听说了 韩良御的案子在星野之都闹得人尽皆知,更何况其中受害的那名女子,亦是修建堤坝的劳工女儿。 村民们对这种事向来消息灵通,不到半天,就传遍了神女河上游村落。 韩御史不会为此寒了心罢? 村民们小心翼翼地说,他们神情看上去有些紧张:我听闻那是韩御史的独子倘若死了,就是断子绝孙哪!哎我们也劝了陈老头,人家韩御史是大好官,他折一个女儿也、也没什么。可是这陈老头他不听哪!他倔得很大人,您在韩御史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罢,告诉他我们可是与那陈老头不一伙的,我们是站在他那边儿的!他可千万别因此就撂下堤坝这事儿不管我们了啊 老师不会。 然而,倏然间,林昆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刺耳、羞辱的话,厉声说道:老师不是那样的人! 村民们一愣。 林昆面色寒冷,他紧紧地盯着面前众人,默了很久,冷峻的神情才慢慢缓和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压抑说道:他我的老师是一位真正的好官。你们不可如此想他 村民们一哂,讪讪地:哦不会啊,不会就好啊。 我们这不是那什么,怕嘛。嗨。 还有,折一个女儿,不叫没什么。 林昆说道:你们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不是你们的女儿。你们应该站在良心的那一边,任何时候。而不是只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那一方。 因为那样,等到你自己遇难时,同样会被众人放弃。 盛暑,太阳极盛,连蚂蚁都栖在窝里不怎么出来。 村民们却不少都赤着脚板,无一所隔地接触着滚烫的地面。其中还有不少劳工,也都衣衫褴褛,面孔蜡黄消瘦,咧着嘴呆滞又讨好地看着林昆。 林昆看不得这样的景象,让他觉得很难过,又很愤怒、无力。 他默了默,转过身去: 老师已经在着手为大家想办法了你们不用担心。他不会因为不相关的事就背弃自己为官的准则。 村民们讷讷的,纷纷又说了些感谢的话,林昆便让他们散去了。 请问,是陈二平的家吗? 那之后,林昆却又在上游转了转,找到一个窝棚前。 窝棚里有一阵潮湿的恶臭,走到门前的时候能闻到。 门口坐着两个傻儿吧唧的人影,一男一女,女子大概五十来岁,在盛暑如斯的天气里还穿着一身棉服。 淌着津液,只朝着外头傻笑。 来了 听闻响动,窝棚里走出一个十分苍老干瘪的老头,他一钻出窝棚,抬眼看到林昆,却倏然愣住了。 大大人哪。 他低低地说着,很卑微无力的,搓了搓手,低着眼,像不想面对又没办法逃避:您您。 我是琳琅书院的士子。 林昆说:我的老师是韩尚。 请您用茶。 分卷(158) 那身后的窝棚似乎太过狭小,摆下两张床之后再无落脚的地方,自然也不可能请林昆进去坐坐。 老人从里头提出一盏铁锈斑斑的茶壶,又找出只瘪的不成样子的铁瓷杯,颤着手往里倒茶: 您您过来 我过来不是老师的意思。 林昆低哑出声说,他看着老人浑浊的眼睛:您不用担心。我不是为了就您女儿的事,逼您什么的。 这位老人,就是船女小弦的父亲。 她娘生她的时候就是个疯子了,在她上头,哥哥也是个疯子 陈老头讷讷地说着:是我不好,我们这个家,拖累了阿弦 老人原本在堤坝场上做工,粗糙的手掌上结满了深深浅浅的茧。 他一面说,一面低着头挫那上头的茧子,林昆问: 今日您怎么没有去上工? 唔。 老人默了默,说道:他们不让我去啦,说我年纪太大,做不了运石头的活儿在家好好歇着。 但是倘若介意这个,之前怎么没有提出,反倒现在正是赶工的时候说呢? 林昆默不出声,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大抵是因为老人家里出事,村民们嫌他得罪了韩尚,不肯叫他来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人人都难过的时候,反而人心会愈坏。 他们困于渐深的洪水之中,却不是想着怎么团结起来冲破牢笼,而是不怀好意地观察着周围:看哪个倒霉蛋比较好下手,能将他推倒踩在脚下,让自己垫高一些。 而以卵击石时,其他鸡蛋看见了,也会趋炎附势地认为是这颗不识好歹的蛋冒犯了那颗石头 却不知道自己即便如此地在精神上支持石头,石头也不会接纳他们的讨好,将他们当做稍微高级一点的自己人。 您想要什么? 林昆哑声问。 他想起自己来之前堂兄说的话,林栩说:在下判令之间,不如去那位受害女子的家中看看。 你如何知道,什么样才是对他们最好的伤害补偿呢?或许他们本也不想叫韩良御偿命,只想拿些赔银了事。 注视着老者的眼眸,林昆稍有迟疑,但仍然将问题说出了口:我兄长主审韩良御一案,他说,在定案前,想听一听您的意见 老人的身形有些佝偻,因为长久以来的低卑和顺从,让他的腰背驼得非常厉害。 几乎远胜于他原本年纪的数十年苍老。 陈老头怔了一下,似乎在反应林昆是什么意思: 意见我,我想叫那公子哥儿给我的阿弦偿命啊 他喃喃地说。予兮读家 这仿佛是一个天大的奢求,连吐词出声的语气都在颤抖,而杀人偿命这原本是再天经地义不过了的事情。 倘若放过他,能够叫您拿到数十倍的赔银呢? 林昆好似难以启齿,这不是他的本意,但是林栩说这本也是陈二平能够拥有的选择之一。 数十倍的赔银,那足够你在星野之都买一栋像样的院子,与亲人一起搬进去 林昆低低地说道:孩子和妻子的病也能够找专人照料,请大夫来看,你们的日子会比现在好过很多 林昆的视线飘乎乎地落到肮脏、散发出臭味的窝棚上。 然而陈老头听了他的话,没有出声,愣了两秒,骤然放声大哭起来。 你们都是这般想我 老劳工不住地拿手背抹着眼中热泪,仿佛已受过了太多羞辱、误会,他道:我们是穷,但是我们不是没有人性 林昆愣住了。 阿弦是我的女儿啊,他说:我的骨肉,我如何能拿着她尸骨未寒的钱,去住那大宅子,阔院子? 老人哭的抽抽噎噎,他这一生悲苦的泪都在此刻流了出来,他望着林昆,第一次拿手推他: 你走罢,大人,你走罢你们若不能够判那公子哥极刑,也莫拿钱来收买我陈老头的良心。我不卖的,我不卖的 林昆怔愕地被推着离窝棚愈来愈远,但是他看着门口两个傻兮兮仍冲着他痴笑的影子,以及那气喘吁吁佝偻着腰、抹泪回身走去的苍老背影,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感受。 是的,这个人世总是有很多不尽如意的时候。 总有很多使你对这个世界和人心失望的时候。但同样有许多金子,掩埋在芸芸众生的灰尘中。 林昆将老者的话带给了堂兄,林栩面色复杂地看着林昆,过了许久,苦笑着说: 枕风,我希望这个决定,有朝一日不会叫你失望。 训马的校场上,一边是五个玩耍的孩童,一边是一个独自捏泥的幼儿。五个孩童占用了赛道,是违禁之行;幼儿捏泥早受应允,无错之有。倘若此时,你必须要选择一方驰马通过,必须有一方因你的决断而或死或伤,你该如何抉择?[*注1] 林栩拍了拍面色苍白的士子肩膀,长吁一口气,擦肩离去。 韩良御在半月后被判了斩立决。 这似乎是林昆希望的,也是伦理上讲应当的。 但是在同年秋天,第一阵秋风吹起的时候,林昆的师娘病逝了。 她为儿子伤透了心,过度哀恸下,无意留恋这人间。 韩御史没说什么,面对林昆,他眼睛里甚至流露出愧疚,低低地说着: 抱歉啊枕风你师父与师娘教子无方。可有时候,再不成器的孩子,也难免叫父母心痛。 林昆茫茫然地注视着苍老的御史,这一切对他而言发生的太快了,但是世事已经来不及等待着他去理解、去看透。 数月后,接连受到丧妻丧子之痛的老御史遣小厮连夜上到林昆府邸,请林昆过去一趟。 冬风太寒,人世难暖。 他的老师也卧床重病,恐难回天。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由经典的列车抉择问题衍生而来。一列火车正常行驶,前方轨道上有五个小孩在玩耍(过错方),而另一条废弃的轨道上只有一个小孩(无错方)。你会变更轨道吗? 这也是本番外的论证核心点,林昆面临的选择:你以什么选择生命?数量还是道义。 第167章 明月心 08 老师一生无愧,未徇私半分对不起良心。 老人的声音已经衰竭了,眼睛也只能直直地注视着床的上方,连一丝丝的转动眼珠都做不到。 火盆里的炭火烧得噼里啪啦直响,林昆跪在老师塌旁,唇抿得死紧,牢牢地握着垂死老人的手。 我出师时,老师告诉我想要救人,就得自己下到泥水里 韩御史的肺喘得像个破掉风箱,喉咙里的话已全然糊了。他挣扎着出声:枕风啊老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老师不强求你做坏人。做让你不痛快的事。你只要莫叫自己过得太苦,老师便放心了。 林昆冰凉如冷白玉一般的脸上头一次显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破裂,他的神色惊悸而哀伤,像脆弱到极致的冰。他的身体在极轻微颤抖,口中一遍又一遍低声说着: 对不起老师,对不起 如果我没有选择那女子和年老的劳工,如果我向兄长求了请 您是否还会因为锥心的丧妻丧子之痛,如此早早的离去? 不怪你。 韩御史极轻微地闭了闭眼,摇头:好孩子,老师从来没有怪过你。但是这条路,你要自己走了 他的眼瞳就像就将即将熄灭的灯烛,摇摇欲坠地挣扎着。御史大夫最后一次竭力抬起手,轻轻拂过林昆的面颊和乌发,喃喃: 老师不中用盛泱的清明与良知,交给你了。 你莫要叫自己太难过。 干枯温暖的手自他头顶拂过,挂了林昆的头发一下,接着,便如脱力的风筝那般直直坠落下来,划过空气,再无生机地掉在锦被上。 林昆惊声:老师!! 御使大夫永远地闭上了眼。 这是云华二十一年,隆冬。 新岁很快就要到了,但是林昆的老师没有等到开春的那一天。 他将林昆孤零零地留在了世界上也孤零零地留在了朝堂上。 那之后,朝廷中最后一块未落入黑暗之中的地方御史台,也随着韩尚的离世彻底沦陷。 莫必欢在安王爷的支持下走上御史长史的位置,整个庙堂成为安王爷的一言堂,在沉宴登基之前,盛泱甚至半年无君王上朝也无人稀奇。 这个国度,已经一塌糊涂。 两年后,朱雀大道。 快快快,交出钱来! 你呢,还想跑!嘿,你不会不知道这是要交给谁的钱罢? 老婆子,哭什么哭,莫叫军爷生烦! 一队配着武器和铠甲的城内守兵挨家挨户地敲着门,有人朝窗外看过一眼,瑟瑟缩缩躲在桌下。门被敲的哐哐作响也不敢发出声音。 那守军便直接踢踹,将大门连门板一切卸了,直进来强抢。 看见什么值钱东西便带走。 这就是你们不老实的下场!! 还有家中实在家徒四壁的,守卫便抱起塌上满面惊恐的女孩,嚷道: 那你们就纳给河神大人一个新娘罢!! 囡囡不,囡囡!! 一时间,街上吵嚷混乱到了极致军官的暴喝,百姓的哭叫,家禽牲畜的惊鸣,搅合在一起。 仿若他国的乱军进了城,对盛泱的百姓烧杀抢掠。 你们在做什么!! 林昆一入眼,便是如此景象,他怔了一怔,便是遥远地一声斥喝: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在强抢百姓么?! 行凶的士兵们愣了一愣,但他们随即看到林昆的士子服 想来是从琳琅书院出来的,没什么本是还净喜欢瞎逞能。 他们含着烟枪反倒走到林昆面前,挑衅地推了他一下:你知道我们是谁么? 那守军问道:我们是替钦天监的大人们办事的!! 林昆的面孔冷的像是能掉下冰碴子,他漆黑冰冷的瞳孔缓缓在面前士兵身上扫过一圈: 噢,那又如何呢。 他轻轻地问。 若是在从前,韩尚还在的时候,昏官兵痞看到琳琅书院的士子万没有如此嚣张放肆。 他们忌惮还摇摇欲坠支撑着一片清明的御史台。但这一切,自从莫必欢接手后都不再如初了。 甚至,连琳琅书院仗义执言的士子,因不识好歹,被当街打死,都发生了好几起。 我看你就是皮痒! 一名兵痞说道,但同时,一个站在较后方的领头看到了林昆,他愣了一下,赶忙拨开人群凑到前方来:嗨这不是这不是林府的公子吗! 林昆冷目望着他。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有种不怒自威的冷意,叫任何人一看都心里微微一惊。 误会,呵呵,都是误会! 那名领头者赶忙给他介绍了一下:这位,是林太傅家中的嫡长子,你们可冒犯不得! 他将嫡长子那三字咬得很重,又以眼神示意身后这帮浑兵。 林公子出来逛呢? 那名领头者说:那我遣人互送您回去罢?这世道,嗨,不安定的很! 放了他们。 然而林昆说。将你们抢来的东西都还回去。 领头人一僵。他皮笑肉不笑的冷意挂在唇角,站直了,变了个姿势: 您在说什么玩笑话呢。 林昆摇摇头:这不是玩笑话。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对峙,一个冷硬强决;一个油滑黏腻。 许久后,领头兵笑了一下,他点点头:好,我们还回去。 他冲属下伸出手,小兵迟疑了一下,将手中孩子交给他:头儿 然而,没想到的是,那名领头模样的兵目不斜视,吆吆接过孩子后,却骤然高举,狠狠地将孩童摔倒了地上! 孩子发出一声惊惧痛苦至极的惊叫,而后便熄声,无声无息地没有了呼吸。 身后的浑兵们爆发出一阵欢呼,而后便是有学有样,在林昆面前纷纷砸烂方才抢来的东西,然后扔破烂一般将东西扔在地上。 女孩的奶奶痛哭不止,以头抢地,嘶哑声将枝头乌鸦都惊飞了。 林昆站在原地,全身都是冰冷的,面无血色。 那群守卫兵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还哼笑了一声,蔑视暼过全然僵怔住的林昆一眼,扬长而去。 还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啊!! 老人哭的不住颤抖,悲痛哀鸣像一针针针扎进林昆耳朵里。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那人捧着孩童已经全无知觉的脸颊,吻着,捧着,痛哭。 分卷(159) 林昆慢慢抬头,与那满是泪水的眼睛相对,他身体动了一下,似乎想走过去,但是随即被砸了一下。 那是一团臭泥。 你原来是你! 那街边褴褛衣衫的乞丐暴喝:你就是林昆,当年,便是你害了我们!! 林昆惶然地看着他。 那一年,若不是你逼死了韩御史的独子,我们便不会无人问津,大坝也不会失修,我们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随着他的话,越来越多的流民靠了过来,将林昆围住了。 我们当初还求过你,求你为我们想一想。 那流民说道:但是你呢?你全然不顾我们数十万人的死活!!韩御史死了,大坝也没人看着了第二年汛期,便发了洪灾,整个神女河上游的人哪,整个神女河上游的人!!都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 林昆怔怔的,说不出话。 那人满脸的泪,将他脸上的污迹都冲掉了一些哋弋。 我一双儿女,不到四岁,都死在了那场洪灾里可你呢?哈!那陈老头的女儿是女儿,我们的女儿便不是!!? 你有什么颜面救人。 那人喝道:你有什么颜面救人!!你不过就是个分不清人命轻重的孬官!!! 如雷霆暴喝,劈在林昆耳边。 他想说不是的,我一直在跟着堤坝的案卷。 但是但是要救人,便得与陛下做交易。 他要改史,他要将同样枉死千万条的人命从史书上一笔勾去 他要让英烈背骂名,阉党留青史,无数条因他过错而死去的性命自此埋没烟尘永无人知晓。 我想寻其他的法子请陛下调查堤坝一事可是。 可是一切都没有来得及。 流民们注视着林昆,脏污的脸上只有滔天的恨意。 林昆回望着他们,从他们的面孔中读出了血与痛失。 在那一声声琐碎愤极的怒骂背后,其实是哀恸和绝望。 流民们抓起地上的泥,一边咒骂着,一边一下接一下地朝林昆身上丢去。 林昆站在中心,怔然地望着他们。 林昆林昆!! 恍惚中,似乎有人在叫他。 但是他听不见,耳边萦绕着的,尽是流民们仿若无尽的抱怨和痛恨。 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你害死了多少人!!! 我的父母孩子都死了,你赔他们的命来!! 我早过告诉你,枕风,只要这个决定,有朝一日不会叫你后悔。 好孩子老师从未怪过你。 无数句现在、过去、若有若无的话尽数钻进他的脑子里,他抬起头,却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那些因汛期无堤坝而丧命的村民。 他们围绕着林昆,在水里挣扎,在濒死时对他放声咒骂。 林昆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问: 我错了吗? 林昆!!! 在李斯年撵散众人,拥林昆入怀中之前。他迷茫地摸了摸自己的口鼻,却看到一手鲜血。 而后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殷红的血色也逐渐摇晃。 光像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林昆摇晃了一下,昏倒在了李斯年怀中。 第168章 明月心 09 林昆大病了一场。 他昏迷不醒地躺在锦床绣被里,林家主担忧坏了。 但是无论多少太医来看,都只摆手而出:林公子这是淤气伤心,外人插手不得。 也就是说,他昏迷于梦中,是自己不想醒来;而非受到什么躯体上的重创。 除了熬制一些清火祛毒的药草,旁人再难以帮助他些什么。 李斯年终日陪伴着他,守在林昆身边。 他一个人照料着林昆,给他擦拭手心和额头。 无事做的时候,就捧着林昆的手,想他们过去小时候的那些事。 那时候李斯年刚升了御林军长史,六品上,是最年轻的羽林军长史了,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他却避开一切恭维和宴席,只如孩童时一般守着林昆。 他想小时候和林昆的初见,自己受罚于林昆的窗下倒立,李斯茂往外泼了杯热茶,林昆便慌忙追了出来。 那时候,他在雪地里,林昆在万人簇拥中;他在泥潭里,林昆在皎皎云端上。 他起誓要一生守护这个恍然上天垂怜,才赐予他走进自己生命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时光漶漫,他依然没有能具备抚平少年士子眉端的能力。 老师对不起 昏睡的时候,林昆会呢喃不清地吐出些字句。 但大多也都是诸如对不起、我做了错事等等。 那时,李斯年心里都会一阵阵地抽痛。 他握着林昆苍白消瘦的手,无声地看着,心里很难过。 施主,请随我来。 在断断续续病了近两月后,林昆和李斯年一同去了一次井禅寺。 年轻士子站在九月末的阳光下,刚从软轿上下来。 苍白的肌肤照在日光下,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李斯年注视着林昆乌青鸦羽般的眼睫,它轻轻扑了两下,就像栖息的蝶翼,然后垂下去安静不动了 。 外人都因为林家公子是来祈福康,请佛祖保佑他大病快些痊愈。 却只有李斯年明白,林昆是想来忏悔。 施主,这是敬奉所用的香烛。 寺里的僧人们神情安宁,好像世俗外物的一切纷扰都不入心。 林昆已经尽力做到了最低调的出行,但林家世子的身份还是给这座避世的寺庙带来了些平日没有的喧扰。 僧人们却恍若未闻,依旧过着晨钟暮鼓的清净生活。 李斯年替林昆接过僧人递来的香烛和笔墨,林昆脸色看上去仍然有些苍白,只点了点头。 若有什么其他的需要,贫僧就在院外。 僧人望着林昆毫无血色的脸,合十行礼。 林昆回了一礼,僧侣却突然说,施主,放过自己,烦扰才能够放过你的心。 林昆稍稍一愣,那僧人却只微微笑了一下,再未多言了。 宇里空空荡荡,很快就只剩下了李斯年和林昆两个人。 林昆静默伫立,李斯年站在他身侧。 很久后,年轻人安静仰首,长久地注视着那至高无上、面目慈悲的佛。 他极轻开口,喃喃地朝佛说。 我犯下了罪恶。 清越微凉的声音在佛堂里回荡,林昆道: 我因一念之差,叫千万人因此流离失所。 他今日没有穿暗墨色的世子服,而是一身雪色的白衣。 但是白色的衣袍更显出了他身形的憔悴和伶仃。 一把消瘦至极的士子弱骨,站在那里,仿若被世代的洪流一冲就没过。 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林昆问:杀千万人救一人是善吗?杀一人救千万人是恶吗?死者之公义与生者之公义有轻重之分么?如果世间混乱颠倒,黑白当以什么定义?如果,是没有人认可的道,也值得证下去吗? 起初林昆的语气尚且是平缓淡漠的,但随着情绪的起伏,他的声线里带来了一丝轻颤,变得不稳起来。 我救了一家人。 林昆低声说。他们受到了欺辱,我以为我那样做是对的。 但是他们后来都死在了洪灾里。还有很多人,也因此都死在了洪灾里 倘若那个时候我没有插手此事,或许他们都不会死,也不会有那样多家庭流离失所所以,我的想法,错了么? 林昆抬眼,注视着高高在上的佛像,清澈的瞳孔里满是彷徨。 眼睫也在不住颤动。 李斯年双手垂在身侧,有些不自主地揪紧衣料。 喉头也不住滚动,有一瞬间,他有冲上去拥抱这个哀伤的年轻人的冲动。 我不知道要怎样才是做一个好人,要怎样才能做到问心无愧地活在这世上。 林昆低声说:我在努力做书中大家都认可的事情,可实际上有许多人都在因此而痛苦。这是为什么? 如果是在做正确的事情,也会有人因此而受伤吗?造成这一切恶果的原因真的是由于我吗?那些我苦苦坚持的事物,确实也有坚持的必要吗? 林昆步步追问,他一面说,一面朝佛像走过去。 那佛像金碧辉煌,看上去壮阔又满怀慈悲。 它是这样温和而又冰冷地注视着世人,看世人苦苦挣扎又可怜可悲,宛若蝼蚁。 佛像已经这样宽容也冷漠地注视了世间千百年,千百年后,它亦将同样如此。 林昆的眼神绝望而炙烫,仿佛是在绝境中等着一份最后救赎。 斩首台前的韩良御,呐喊恨怨他的普通百姓,病榻上临终垂死的苍老御史一幕幕画面一张张面孔从林昆脑海中闪过。 还有大权得握、獠牙尽露的莫必欢,新登上舞台却比韩良御还要恶上一百倍的朱世丰这些事情始终在林昆心中挥之不去,成为他的心病。 白衣士子的步伐踉跄而虚浮,像病到极致的病人在垂死挣扎。 他想知道自己做错没有。 那户被他帮助过的船女一家,在最后淹没于洪流中时,心里是怨是很? 枕风!! 然而,李斯年却骤然暴喝。 原来是林昆在前行过程中碰翻了一只香炉,零星的火点倾覆出来,点燃了他衣衫的下摆。 李斯年扑了过来,将火苗熄灭,林昆急促喘息,却依然仰首看着佛像。 回去吧。 李斯年紧紧搂抱着林昆颤抖的脊背,哑声说。 他把林昆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的手抓在怀里,如叹息一般说道。 林昆掩面,很久地沉默,然后喉咙中忽然发出一阵极低的嗤笑。 同时,有泪从他掩面的指缝不断滴落下来,李斯年听他哑声说: 我走在一条没有人认可的道途上。 我左边是深渊,右侧是绝境,无论怎么走,都是不可两全。 李斯年感到林昆把脸埋在自己的肩背上,而后,便是一阵温暖的水渍透过衣衫,缓缓的熨在他的肌肤上。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的枕风。 李斯年拍抚着林昆的脊背,一遍遍地轻声重复着。 他像安慰一个决绝到再无希望的人去继续生活,也像两个旅人在漫天风雨的的漫长深冬里依偎取暖,分享着彼此的体温。 李斯年感受着手心下消瘦至极的身子骨架,心里有没有对林昆说出来的话。 他想说,其实这个世界中错的从来不是你,有问题的也不是你。 而是这个时代。 如果是没有生病的时代,不会让你落入这样难以两全的困难境地。 在一个错误的朝代被辱骂攻击,不是你的错。 在一个错误的朝代无力回天,也不是你的错的。 林昆。 这是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盛泱已经病得很重了。 但是依然有人想要医治它。 混着自己的血和肉,给这个垂死的、庞大的王朝开出最后一份药。 第二年,云华二十三年。 上巳节。 这一年,沉宴继位,先帝薨逝,林昆终于征得家中同意,进了御史台。 尽管很令人失望,但日子总也有微小的令人心生期望的时候。 枕风。 初春还尚显得有几分料峭的风里,李斯年含笑看着向自己走近的身影。 他从前在林昆是琳琅书院士子的时候,下了值就会来接林昆一同回家。 而今林昆进了御史台,李斯年也不过把等待的地方书院的一侧换到了另一侧而已。 林昆走近后微微歪头,含笑端详着李斯年的面孔。 李斯年嗅到鼻尖甘冽疏冷的苏合香,忍不住伸手,搂住了身前清瘦消细的身躯。 今天累吗? 李斯年与他鼻尖对着鼻尖,问。 羽林军长史从禁宫华丽昂贵的大氅中摸出玫瑰酿笋、牛骨酥等吃食,递给林昆,笑着说道:今天是上巳节,有许多贵族女子结伴去神女河祓禊。 只不过,是除了安王爷的女儿以外。 林昆挑了挑眉,李斯年继续说道: 有消息说安王爷,或许就在这几日了。 先帝薨逝前,安王爷在朝堂上独揽大权,几乎是将朝堂变成了他一人的一言堂。 为了将这种权势延续下去,他甚至几次三番动过心思,想将沉宴的储君之位废除。更是一直不断地往后宫源源输送着美人。 然而,令人多少松一口气的是,这场看不见烽火的战争最终还是以沉宴的继位取胜结束。 大约也知晓自己的败势,从沉宴登基之后,安王爷就很少再上朝。前几日听说,又在八十七岁高龄下生了重病。 这下,恐怕更是颓势难挽了。 兴许这会是盛泱的希望。 林昆轻轻说道:老天有眼,终于出现这样一个机会。安王爷逝后,当今圣上也与先帝不同,他是一位勤于政事、宽仁温和的好君主或许盛泱的时局,到了能够改变的时候了。 三月的春风轻轻的吹拂着,林昆的发丝在风中微微飘晃。 他的眼睛微微带着笑,李斯年伸手轻轻抚了一下,说道,噢,是吗? 分卷(160) 不过这些我并不太关心,我只想知道你以后能不能有更多的时间休息,不用再彻夜看案卷。 林昆挑眉,笑了一下,问:噢,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暗暗地表示我对你有所忽视吗? 李斯年仍是笑,与林昆鼻尖对着鼻尖,又替他捉住了一丝散下来的碎发,挽回耳后: 没有。任何时候,你对我做任何事,我都不会有抱怨之心。 他们并肩走出御史台,路经琳琅书院的时候,深深的竹林在风中发出窣窣的轻响。 李斯年听着这熟悉的竹林风声,林昆却倏然说:再过几日,我就要在这里待满十年了。 他的语气里带有喟叹和惋惜,很轻地,说不出什么意味。 好像听着这风声,也听到了这十年来时光倥偬的轻响一样。 是。 李斯年说:人这一生,本也没有几个十年。 林昆微微翘起唇角,说:我还记得,当初第一日走进琳琅书院的时候,是老师将我领入学堂。 他在课堂上写下一句话,告诉我们一生都需谨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门口的罗刹像,是你们内心的神。但凡有问心抱愧者,行不德不善者,莫如我琳琅书院,也不配拿起这支春秋御史笔!! 林昆呢喃念出,那一刻,他的声音仿佛和韩御史的话重合在了一起,隔着遥远的时光遥遥相应着。 你有想通你那个困扰的问题吗? 微微转头,李斯年从侧面注视着林昆清澈干净的眼睛,问:是救一人还是救千万人,是保生者安宁还是亡者公义。 林昆微顿,但随即他摇摇头,说道:没有。 但是我不必等到想清的时候再行路,在这一路求索的途中,也是我寻找答案的过程。 李斯年莞尔,轻轻拥住了林昆的肩膀。 林昆的腰间缀着玉佩挂饰等物,随着他的步伐,同时有一只小小的明珠在其间摇晃着。 那是明月心。 李斯年送给他的,越在黑暗境地、越不掩光芒的明月心。 后来,四年过去,林昆死去了。 他在万人唾骂的刑场上,忍受着一刀一刀切过肌肤的利刃,陪伴在他身边的最后一样东西,便是这颗明月心。 他手心死死攥着指头大的明珠,血迹将它染污,他注视着越来越暗下来的天空,在明月隐约透过乌云遮蔽的那一刻,终于解脱般吐息出最后一口气。 安宁地同这人世告别。 他一直没有想清楚一个人和千万人放在天平的两端时应该怎么选。 用一个人的冤屈和公义,换千万人的性命值得吗? 但是后来他终于不必再挣扎迟疑,因为这个被放弃的人是他自己。 他愿意。 云华二十三年的初春里,林昆和李斯年走在明亮未熹的三月中,穿过柳枝低垂的大坝,笑着说起盛泱的未来。 那时候安王爷已死,盛泱虽然已经成了一滩被掏空的烂泥,但他们相信这时事情又出现了转机。一切还有好转的希望。 四年后,崇信三年的初雪里,林昆孤独地死去。 这世间很少再有像他那样喜欢苏合香的人。一身雅致士子服的如玉公子,人世再也没有了。 原来轰隆隆向前的历史车轮,从来没有停滞下来过。 一切看似有存的希望,都不过一场巨大的临终仪式前,短暂的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