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游戏》 1. 这是一个一生中只相见过一次,只拥有过一个晚上的故事。 2.初见 谢家的长子留过洋,肚子里揣了几年的洋墨水,回国后,最喜欢在谢家的公馆办时兴的沙龙舞会,那家大宅的电灯夜夜亮着,直烧到天明才会停息。 他老子是银行家,家里有钱,他也爱花钱,出手大方,办的沙龙有社会名流,达官贵人出入,也是各家纨绔子弟喜欢的场所。 徐修文爱赶时髦,没少往谢家的公馆跑。不过除了喜欢去谢家玩,他多少还有点别的意思。 这天,徐修文乘着车抵达谢公馆,谢云辉出去迎接。 徐修文从车上下来,身后有个女人跟着他下来。 一个紫色天鹅绒宽身旗袍的女人跟在徐修文的身后,等着徐修文和谢云辉寒暄过后,徐修文便同谢云辉介绍起了她。 原来,那是他的夫人。 徐修文介绍完,侧身让了位置给他的夫人,示意她上前同人打招呼。 谢云辉大方伸出手,同她自我介绍:“徐夫人好,敝人姓谢,名云辉。” “轻云出釉的云,熠熠生辉的辉。” 他介绍得很文雅,徐修文却尴尬地咳嗽,他不明所以,她已经低着头,伸出了手。白净修长的指尖略微触了一下他的手掌,当指尖碰到他的手心,像是碰到了滚烫的开水,很快缩回了自己的手。 对于自家夫人这副模样,徐修文真是恼恨极了。 “不过握个手而已,”他压着怒火,但听上去很不高兴,“都和你说了,握个手,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说话间,谢云辉猜到了大概,不在乎地笑笑说:“你头回带夫人上我家里来,人家第一次见我这个丑模样,被吓着是应该的。” 这一句纯属玩笑话,谢云辉长得可不丑,万花丛中过的风流浪子,能丑到哪里去? 她却当了真,怯怯地抬起一双葡萄似的眼睛,满是歉意:“对不起,谢先生。” 徐修文知道这是在给自家夫人解围,有些感激,嘴上还是不客气:“什么吓着了,明明就是她自己小家子气。” 被丈夫嫌弃,她慌得垂下脖子,不敢说话。 谢云辉领着他们进谢公馆,背后是徐修文不住地数落自己的夫人。 “你央着我带你来,说要见见世面。可我带了你来,你还是一副活在大清国的样子,西芒,你不能这样叫我下不来台。” “我……我……”她一直我我我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真是可怜的女人,谢云辉想,被丈夫嫌弃,也不知道怎么为自己说话。想来是从小生活在那种封建家庭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见过外男,连同他握个手,都能羞怯成那样。 大家都知道徐修文有位夫人。这桩婚事当初是徐修文父母定的,也就是当下青年最讨厌的包办婚姻。他反抗不得,只好无奈接受。不过他在外边玩,他的夫人向来不会管他,也没有出来玩过,一心规规矩矩地守在家里侍奉公婆。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居然央求徐修文带她来这种玩乐地方。 他们进了谢公馆,和那帮子朋友见过。那些朋友见到了徐修文的夫人,无不透着好奇的目光。她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被人看着,也只是低着头,任由徐修文介绍自己。徐修文虽然对她有些照顾之情,但看到她低眉顺眼唯唯诺诺,不像那些留过洋,或者接受过教育的女子言谈大方,厌烦像是一只苍蝇,扑在他的心头,怎么挥都挥不走。 他叹了口气,想到要见的人,急着把自家夫人托付出去。他也不在乎谢云辉的名声,谢云辉身边的女人都是美艳有见识的女子,几时同那些封建做派的妇女来往?于是找了机会,专门同谢云辉说:“谢兄,今日……我家夫人还得请你照顾照顾。” 谢云辉倒也不在乎他给自己塞个累赘过来,推了推眼镜,一口答应:“这事好办,贵夫人不是要见见世面?我带着她玩玩儿便罢了。” “她那个木头脑袋,”徐修文头疼地摇了摇头,对自家的夫人不抱什么希望。 谢云辉失笑,对旧式家庭出来的女子,他们都是一样的想法。 徐修文托付完了,对他夫人说了几句。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睁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就这样丢下了自己。 谢云辉便是在那个时候见到了她整张脸。 那是一张鹅蛋脸,一双精心修饰过的柳叶眉,那双眼睛如乌黑的葡萄,许是因为旧式家庭出来的,身上有种古典沉静的气质。但她的长相没有惊艳到谢云辉,他见惯美人,她的长相未有美到能叫他一眼记在心里的地步。 “夫人不必慌张,”谢云辉坐在她旁边的沙发里,“徐兄应酬多,不带着你,是怕你不习惯,会辛苦,毕竟夫人不常出来,不是么?” 她转过头看他,那双葡萄似的眼睛犹带着怨气。她很快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这样太无礼,无措地说:“对不起,谢先生。” “我我……”她又开始我我,话卡在嘴边,不知道怎么应付眼前这个男人。 “夫人放松些,谢某不是什么老虎豺狼。”他坐在她身边,翘着二郎腿,温柔地说。 她依旧低着头,不安地坐着,如坐针毡。 他既说要带着她玩,便真的想带着她去玩。可问下来,她竟然是这也不会,那也不懂,竟然连字都不识。谢云辉明白了,何以见面时徐修文尴尬地咳嗽,她不识字,他介绍得再文雅,她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两人相对无言间,正巧,客厅中聚集了许多人,有社会的名流,有青年才俊,他们在那讨论交流文学与艺术。她听不懂,但不碍着她生出好奇的心,投去目光,竟然瞧见了丈夫徐修文和一个穿着墨绿洋装的女子站在一起。 她的脸色瞬间变了,前一刻还不知道手该怎么放在哪里,这一刻那张鹅蛋脸蒙上了深深的怨气。 那个女人是谁,她当然知道。 徐修文为了她,在家里闹翻了天! 他说……他爱着一个女人。 爱?那是什么东西?能叫人不顾廉耻抛弃发妻?让他吵着嚷着要和自己离婚? 她当然不肯,她怎么会肯?一个被丈夫休弃的女人,以后还怎么活?! 莫说她不肯,两家的父母也不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桩婚事是父母做主了的,做孩子的哪有违逆父母的道理?为这事,徐家的父母没少劝说徐修文。她娘家也托人给她捎了口信,教她好好伺候自己的丈夫,得学着让丈夫喜欢她,这才有了她央求徐修文带着她一起出来的事。 3.风情 沙龙中的人们都是受过教育的,不少人都会说一口流利的外文,英文、法文,甚至还有俄语、日语,她都听不大懂,甚至连有人说中文,那些人满腹经纶,她也听不懂。但她来不及管那些,眼睛一心盯着徐修文和那个女人的地方。 谢云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徐修文那对人。徐修文的事他知道,也支持徐修文与他喜欢的女子终成眷属。本来么,时代早就变了,还守着过去的那些古板规矩做什么?老抓着过去不放,好端端的活人都要变成骇人的僵尸了。 就说他旁边这位夫人,之前尽管唯唯诺诺不知如何是好,但好歹还有股沉静的气质。现在看到徐修文和他的女朋友待一起,顷刻间生出怨气,活像个怨气冲天的女鬼似的! 她不知道谢云辉是什么想法,只一心盯着她的丈夫和那个女人。人群围在一起讨论时事,徐修文低下头,与她交流着各自的看法。他神色温柔,那温柔是她从来没见过的。 他从来没有那样的温柔,也不会那样耐心地看她! 她的眼睛钉在那个女人身上,恨不得将她钉出个洞来。这个女人到底哪里好,值得徐修文为了她回家同父母抗争,吵着嚷着,要同她离婚?! 是了,那个女人能听懂徐修文的话…… 她懂他看的书,懂那些诗词歌赋,懂文学哲学,能和他畅快地聊天。她知道他在说什么,而不会像她那样,即使和他面对面坐着,也不能懂他的心思。 可是……可是…… 她真的哪里都不如她?! “我还会刺绣呢!”她不甘心地自言自语,想着那位小姐出国留洋,只会念书,不见得能在刺绣上赢过她罢? 等说出这句话,她才惊觉自己身在何处。仓皇地转头,正对上谢云辉惊诧的目光。他也诧异,不知她何故说出这种话。 脸颊很快烧起来,她红着脸,无措地道歉:“对不起,谢先生,我……” 她颓丧地低头:“叫您看笑话了。”她这是怎么了?真是丢人死了。 妻贤不妒,她怎的忘了这条?娘教的都扔到狗肚子去了。 “夫人觉得闷么?”他和善地问。 也许那反常和徐修文有关吧?他猜。毕竟那是她的丈夫,要她看着丈夫和别的女人言笑晏晏,想来一定是不愉快的。 “我带夫人去别处逛逛吧。” 她没办法,也担心自己再在这里待下去,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来。只好跟着谢云辉,任他带着自己去往别处。路上聊起来,他发现她懂一点麻将,家里长辈会玩,她陪着也学了一点。 既然会,这就好办。谢云辉带着她去了偏厅,那里摆了几张麻将桌。他带着她和朋友打了招呼,让她和他们一起玩打麻将。朋友见他今天不上桌,还调笑了几句。他只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打。 打麻将的地方,许多人抽着烟。她第一次闻到香烟的味道,眉头不自觉蹙紧。 他发现了,问:“夫人哪里觉得不舒服?” 她连忙摇头,想着今晚许多地方失礼,不敢再显得自己有多娇贵似的,努力忍下了不适,开始和那些人搓起麻将。 她说会打一点,也真的只是会打一点,怎么敌得过几个麻将桌上的老手?第一轮下来,她输得惨。虽说输掉的钱全都记在谢云辉的账上,不过她怎么好意思呢?因此坐在椅上局促不安。 “对不起,谢先生。”她又在那边说对不起了。 “无妨,”他温言安慰,“玩玩而已,玩得痛快才最要紧。” 痛快?她抬眸看他,痛快是什么滋味?从前从没人同她说过。 第二轮再输,她还是很愧疚。但谢云辉真不在意那点钱,鼓励她尽兴去玩。其他叁个朋友虽觉得她太拘谨,但动不动道歉和内向的样子还怪可爱的,看她像看什么稀奇玩意儿,也出声鼓励,叫她别再有包袱。 “夫人莫心疼钱。”有位穿浅粉洋装的女子笑着说,“这家伙是赢惯了的,谁见过他输钱?夫人就当我们出气,也叫这人出回血。” 谢云辉头疼地推了推眼镜:“原来我这般叫人记恨?” “那可不。”有个西装马甲的男子接道,“你是个有钱佬,又是个‘常胜将军’,怎么能叫人不恨呐!” 她起初还忐忑,怕自己遭人嫌,也怕被别人嘲笑她笨手笨脚。不过这位谢先生的朋友倒是很和善,她酸涩地想,她常年在家,难得见外面的年轻人,徐修文虽然有时会回来,可他就算想对她好,两人一通聊下来,他也会嫌弃她不问时事的木讷模样。 在一群玩笑声中,她慢慢地放下了心里的包袱,放下了压力想要尽情去玩。 前两局输钱,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可谢云辉坐在旁边,只是笑着看她,根本不管她输了多少,由着她玩儿。渐渐地,输钱的压力小了,玩着玩着,她尝到了畅快的滋味。哪怕那是输,她也觉得好玩儿。这是从前没有尝过的滋味。在家谁也不会这么惯着她,不管是在婚前,还是婚后,从来没这样随性过。可谢云辉就是惯着她,由着她输,输了也不在意扔下去的钱,只当听个响儿。她在那样的纵容里,渐渐地放开了自己,连难受的香烟味似乎都习惯了。那些人聊着天,她虽不懂许多事,可听着听着,她觉得好玩,跟着发出欢快的笑声。 等连输五局,她羞得直捂脸:“欸呀,谢先生,你不能再纵着我了!” 谢云辉看着她,心头一动。 “夫人不必在意,一点小钱而已。”他温言道。 她抬眸,正好撞上他打量她的目光。他脸部的轮廓似名匠雕刻,利落分明。星眸剑眉,说不出的英俊。虽然不应该,可她不得不承认,谢云辉比徐修文好看许多。徐修文更加清秀,像个白面书生。谢云辉虽然也是斯斯文文的,可体型比徐修文高大。他只是坐在那里,笑着看她,可似乎比徐修文更具有侵略性。 两人对视间,她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慌忙地将注意力移回麻将上。 这话真是彻底地卸下了她心里头的担忧,谢云辉纵容她,她索性放开了胆子。连输了五把之后,她像是终于被幸运之神眷顾,第六把开始胡牌,几局下来,竟然都赢了。 “夫人手气真好。”那个穿粉色洋装的女人见她赢了那么多,忍不住出声夸赞。 她听了,两手支在桌上,皓白似雪的手腕托着腮,不好意思地笑着。 输了,她不好意思;赢了,她依然会觉得不好意思。 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打转,芙蓉面透着胭脂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有多招人。不动神色间,谢云辉打量着她,似一只老餮,盯上了一块美味的肥肉。 此刻,她的身上,正透着“风情”二字。她一定不知道这点,否则不会毫无顾忌地在一个外男面前笑得这样欢快。谢云辉见惯那些见过世面的女子,那些女人热情,大方,知道怎么和人打交道,和她们说话,不会无趣,也不用忍受她们的乏味无知。 可现在,她正散发着和她们不一样的魅力。 4.轻浮 可现在,她正散发着和她们不一样的魅力。 她不能同那些女人相较,可谢云辉逐渐发现她的好。她的言谈举止间,透着还未被世俗玷污的纯真。他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大大方方地欣赏着这位夫人正慢慢显露出来的风情。 徐修文应当没有领略过她的风情,他想。不过就算他发现了,也不见得能欣赏这种风情。徐修文喜欢的是受过教育,有见地,能与他聊学问的女子。而他的夫人不能与他互相唱和,便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可惜了,谢云辉遗憾地想,这不是他的妻,若是他的妻,他一定会好好教她的。 若她好好的学,那么他未尝不能享受到闺房之间的乐趣。 她不晓得自己已经被一个风月老手盯上,还在那天真地、毫无防备地在一个男人面前露出她灿烂的笑容。 有人讲了个笑话,逗得麻将桌上的人大笑,她也被逗乐,笑着转头,正想和他说话,意外地撞上了他打量她的眼睛。她的心脏又胡乱地跳起来。 见自己被撞破,他也不收回视线,大胆地同她对视,看着她两颊似被火烧,越来越红。 她仰着脖子,在昏黄的灯光下,眼睛像被他捉住,不知道应该怎么挪开。 “夫人,”她望着他,看他温和地笑着,向自己发出了邀请,“要去跳舞么?” 跳舞? 她自卑地低下头,嗫喏道:“我不会。” 原来在家里,她未曾觉得自己这样那样不好。可今朝发现,她真的有很多东西需要学。 “我教你。”短短叁个字,他故意摘去了夫人的称谓。这是他的小把戏,别人不曾发现其中有什么深意,她也没有。 她迟疑着,转向看他。他的眼眸似带有神秘的力量,她被牢牢地吸引。他在她的面前摊开手掌,邀请她放上去。她的手不自觉地就伸了出去,白嫩的柔荑放在他的手心。他的手还是那样的烫,像是滚烫的开水。她害怕地一缩,已经来不及了。那宽大的手掌心卷了起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她象征性地挣扎着,想从中抽出自己的手。他没有用多少力气,可她怎么都抽不出来。 “不要怕。”他柔声对她说,依然没有加上“夫人”。 这里是谢公馆,男男女女各有各的玩乐,没人会注意他牵着一个女人的手。 公馆中的舞池正开着舞会,留声机正放着西洋乐,音符从留声机的大喇叭里欢乐地跑出来,盘旋在公馆的天花板上空。 他很绅士地牵着她,走到舞池的边缘。她看着舞池中的人,踌躇不前。 他看得出来,她还在害怕。 “谢先生,”她嗫喏,“我不会跳舞……修文在家里教过我,我……我老是踩到他的脚。”她也怕踩到他的脚呢。 “不必担心,我会带着你。”他很温柔地说。徐修文教不会,说明他不会教,他自负地想。 她正犹豫的时候,有个女人看到了谢云辉,走过来,向他们打招呼,见到她,误会道:“Lawrence,新交的女朋友吗?” 他刚想说话,她已经反应激烈地说道:“不是的!我我,我不是……我不是他的……我……” 她一个有夫之妇,怎么会和他是那种关系呢?那可是要浸猪笼的大罪呀! 他心一沉,方才悄然升起的热情,被她的举动浇个冷却,他冷淡地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她是徐修文的夫人。”他向着那个黄色洋装的女人介绍着,虽然还是笑着的,但不复先前的热情。 “这样啊。”黄色洋装的女人笑起来,“那要和我去跳舞么?” 她愣住,想着谢云辉方才说要教她跳舞……她仰望他,含着期待,想着他总不会把她丢下吧? 可他让她失望了。 “我的荣幸。”他微微欠身,竟去牵了那女人的手,两个人飘进了舞池。 她浑身僵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竟这样丢下了自己? 她看着他们,像舞池中其他的男女那样搂抱在一起,真是不知廉耻!她想,浑然未觉自己的想法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 真是世风日下,她还想,如今男男女女竟可以这样搂抱在一起伤风败俗! 她气得指甲都嵌进肉里,可丝毫不觉疼痛。 谢云辉与那个女子优雅地跳舞,两人轻声说着什么,他似乎说了什么话,那女子在他注视下羞红了脸,低下头,笑了起来。 她一直看着他们,眼睛没有向别的地方去。她其实应该关心徐修文在什么地方,今晚来这里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徐修文。可这会儿,她像是忘了自己还有个丈夫,只一心锁紧舞池里的那个身影,盯着他和黄色洋装女人说话。 她像是生出了一种新的本领。 这种本领她对徐修文是不会有的。徐修文喜欢别的女人,她后知后觉,连徐修文嫌弃她,她也只会反省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不够讨丈夫的喜欢。她会在意徐修文的女朋友,也是因为她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她在意的是自己离了婚就无处可去。 可现如今,她看着舞池中的那个男人,仅凭着他和别的女人说话,就敏锐地捕捉到他们两个拥有不一般的关系。 这是一种全新的本领,她还没明白过来。 轻浮……她恼恨地握紧手。 太轻浮…… 怎么会有这样轻浮的男人!她气愤地想。 她在吃醋,却还没发现自己是在吃醋。 修文怎么会把她交给这样轻浮的男人!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丈夫。 她气得满面通红,不想在那里待下去。她待着做什么?看那个轻浮的男人和别的女人调情吗? 可谢云辉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有什么资格去管谢云辉同别的女人的事? 她只顾着生气,全然没有时间去深入思考自己的火气从何而来。她匆匆转过身,想离开这个地方。 可她该去哪儿呢?去找徐修文吗? 她在公馆中胡乱地走着,想去找自己的丈夫,可她想起,只怕徐修文忙着和他的女朋友聊天,哪里会有心思管她? 她想起徐修文那张一看见她就厌烦的脸,唉……她是想讨他的欢心,不是想让他更加讨厌她的。 那么,能怎么办呢?她只好忍住想去找徐修文求助的心,毫无目标地在公馆里走着。公馆太大,路太多太长,她像走在一座迷宫中。路上目光所及直处,入目皆是琳琅繁华,耳边是靡靡之音,人人只顾着玩乐,醉生梦死间,谁理今朝明日? 5.歪理 她胡乱找了扇门,推出去,外面是座小阳台,栏杆是西式圆弧形状,汉白玉的质地,触手冰凉。到了外面,夜色深沉,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她像浮出水面的人,总算是喘过了气来。 小阳台的下面,对着的是公馆的花园。花园是谢家下了大手笔,仿照西式的园林,树丛被修剪得规整,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中央是座大喷泉,纵然是晚上,也依然喷着水柱。花园中也有电灯,是一串串地挂在树上,虽不像室内的电灯那样照得犹如白昼,却也有一番别样的旖旎。 怎么能这样奢侈?她生性节俭,不能懂谢家这样的挥霍无度。她娘家是没落的读书人家庭,日子需得计较着过。嫁到徐家,徐家虽是不愁钱的,也没这样肆意挥霍,整夜整夜地开着电灯,活像用电不要钱似的。 她皱着眉,眼睛在花园各处乱窜,无心欣赏美景。 借着那些珠串似连起来的灯光,她在花园中搜寻到一对人的影子,蓦地倒抽口冷气,汉白玉的冰凉冻住了她的指尖,她站在高处的小阳台,影子被定住,动也不能动。 花园中有一处凉亭,凉亭里站着一对正在拥吻的男女,不是徐修文和他的女朋友还能是谁? 她慌张地松开栏杆,吓得倒退两步,意外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仓皇回头,入眼是宽阔的胸膛,她紧张地一抬头,对上那双深沉如水的眼眸—— 是谢云辉。 见了他,她松了口气。 “夫人。”他又叫她夫人了,口气中带着责怪,责怪她到处乱跑。 那些人中有些孟浪轻浮的男人,不知道她的身份,万一她真出什么事那可怎么跟徐家交代? “我……”她该怎么解释?说她看到他和别的女人跳舞,心中烧着火气,所以愤而离开? “我想透透气。”她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他轻轻笑起来:“夫人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来看看?” 谢家请了专门的家庭医生,像这样人群聚集的夜晚,通常也会叫家庭医生过来候着,以防着谁出个什么意外。 她忙摆手,生怕兴师动众:“不不不,我很好。” 她退开几步,许是他的温和叫她放下了顾虑,以为他是自己能敞开心怀诉说心事的人。她好奇地望着里面:“怎么那里头人人都爱玩?” 谢云辉失笑,来这里,不为了玩是为了什么? “时局动荡,大家都需要个喘气的地方。”他说。 她仰着脸,一派纯真:“可是谢先生,外头还有人吃不饱饭。” 谢云辉差点笑出声。 “那是政府的责任,政府都管不来的事,我们生意人怎么管得来?”他说得轻巧,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如今没了大清国,说是有个民国政府,可又没什么能力,上头的人一天换一茬,上头的人都自顾不暇,他们做商人的,哪有时间操这个闲心。 她看着他,脱口而出两个字:“歪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她皱着眉,声音清脆,像是珠子落在白玉上。她一字一句地念着那八个字,本是很慷慨的话,经由她念出来,却是天真又可笑。 他笑了。 说完以后,她才醒悟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马上慌张地说:“谢先生,你莫忘心里去,这是我爹常在家里说的话,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什么国家大事。你……你不要笑我。” 她的父亲是前朝的举人,天天在家大骂国民政府谋朝篡位,不肯去谋个职位,又痛心国家江河日下,时局纷乱,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可什么也不能做。 “夫人不必多虑,如今已经是女人可以议政的世道了。”他这样说,她听着摇了摇头,如今正是乱世,世道纷乱,人人都没有规矩的。他推着眼镜,闲闲地说:“更何况,谢某是生意人,不是匹夫。” 饶是她,也知道他是在偷换概念了,于是抬着头,认真地斥责他:“歪理。” 他笑起来,为她的天真。 她脸颊烧了起来,害羞地低下头去。 他目光往外瞟,也瞟到了凉亭中正说话的那对男女,打算转移话题:“夫人与其担心外人,不如担心一下如何救自己。”她自己都自顾不暇,哪来的空闲操心外人。 闻言,她好奇道:“我?” 顺着他的视线,她又看到那对男女,身形一僵。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她装作不在意地说。 “若夫人愿意,徐兄会对夫人做出补偿的。” 她震惊地抬头,似不相信他会说出那样的话。 也对,她怎么会天真地以为他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呢,她在抱什么样不现实的期待?他可是徐修文的朋友,和她不过今天才认识。 她冷笑道:“补偿?” 他点头:“是。” “补偿?”她冷笑着,又问了一遍。 他不明白,这个词有什么问题么? 她看着凉亭中的那对璧人,固执地说:“我不要补偿。” 看她的架势,不要补偿,就是不肯离婚。 “夫人何必呢?”他劝说道,“徐兄和张小姐两心相许自由恋爱,夫人何必插在其中自寻烦恼。” 她猝然回头,尖声道:“我插在其中?”笑话,她才是徐修文的原配,明媒正娶的正妻! 十指抓紧冰冷的栏杆,那栏杆是冰冷的,可现在却是能让她觉得安稳的地方。 “我知道,”她尖刻地说,“我这样的人,在你们的眼里,是跟不上什么时代的人。”她的嗓音颤抖起来,“我也知道,你们都在背地里笑话我!” 谢云辉有些头疼,他今天也不过是随口一提,没真心想惹得对方不快。他是没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些怨妇的。 “夫人想多了,”他试图以平和的口气说,“没有那样的事。” 她凄然地笑着,并不相信他的话。 “夫人如果现在同意,得了徐兄的补偿,像有些夫人那样,来日再学一二技能独立生存,不会比现在更差。”他劝道。 “我没有那样的好运气!”她刻薄地说。她不知道有的夫人离婚后能寻得新的天地吗?可也不看看她们的运气有多好。她们有可以支持她们的父母兄弟,她有什么?她要是真离婚,就是下堂妻,回了娘家被人嫌,还要忍受外头的风言风语。流言似刀,不管是兄弟妯娌的白眼,还是族亲口中那些隐晦流言,她哪个都受不起! 朽木不可雕也,谢云辉冷冷地想。明明可以有别的办法让她重获新生,为什么就非得做一块死气沉沉的朽木呢? “谢先生,我和外面那些穷人没什么区别。”她自嘲地笑起来,看着苍凉。 “夫人不必妄自菲薄。” “一样的。”她的眼中噙着泪水,倔强地望着他,“谢先生,你们受过教育,开过眼界,你们能追得上时代。那我们这些运气不好,追不上的,不敢追的,就活该被人抛弃吗?”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他们那样,投生在好的家庭,让他们接受教育,让他们出国开眼界。满眼望去,外面的许多人可能连电灯都碰不到,他们就活该饿死穷死受苦受难吗?又有多少女人,一生见不到外面的天地,莫说飞出去了,连内宅都不见得被允许踏出去,是,她们不独立,没见识,难道这样就活该被丈夫厌弃,休弃下堂吗? “谢先生,”她恨恨地说,葡萄似的眼睛通红通红,净是失望,“你同他们,没什么区别。”说罢,她绕过了他,愤恨离开。 他推了推眼镜,一时无言。他本也不是什么好人,到底是什么给了这位夫人错觉,让她以为他和她是一路人? 6.回家 她恼羞成怒,缎面低跟鞋敲击着地面,似宣泄着主人的情绪。她再也没心思去看那些纸醉金迷的生活,只想着找到出口,想坐上来时的车,想回家去。 可今夜注定了她是个倒霉的人,下人传来话,徐修文喝醉了,走不动路,只能歇在谢公馆。 听到这话,她冷笑,是喝醉了,还是不想走? 谢云辉已经追了上来,听到下人传话,说:“无妨,反正家中客房多的是。”谢公馆房间多,客人玩得尽兴,也会有许多人留宿。 既然如此,她能有什么办法?她是没有心情再玩乐的,于是由下人带着,去了一间客房。在自己带来的女仆帮忙下,褪下了发钗,换下了旗袍,穿上了丝绸睡裙。下人走后,她正要关上床头的电灯,突然,门外有人敲门。 一打开门,她错愕地看着门外的人。 一个下人架着徐修文半边的身子,旁边站着那个墨绿洋装的女子。 见了她,她很是愧疚:“抱歉,夫人,他喝醉了。” 她让开,站在一边,冷冷看着下人架着徐修文进了房间,扶着他,放倒在雕花四柱的双人床上。 见徐修文歇下来,墨绿洋装女子放下了心,冲着她和善地一笑,点点头,打算离开。 “我才是他的夫人!”她怒不可遏,对着墨绿洋装女子喝道。 她才是徐修文的夫人,她才应该站在他的身边,在他喝醉时照顾他! 墨绿洋装女子叹口气,回过身,带着歉意对她说:“我很抱歉,夫人,我从来没有想要和你抢什么。” 她看她的眼中,有着同情与怜悯。 她不懂,她有什么需要她来同情,需要她来怜悯? 她不想抢?可徐修文已经想离婚了,不是吗?现在说这种话,有什么意义呢? “砰——!”她生气地关上了门。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欢声笑语,她看着床上的男人,深深了口气。 他是她的丈夫,她还得伺候他呢。 她轻快地走上了床,很快地,指尖来到了他的衬衫边,触到衬衫的扣子。指尖挑动,她慢慢地去解那些扣子。 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手。 是徐修文。 她的头顶传来了男人灼热的气息,他轻轻地吻在她的发间。 她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结婚四年,他们有过夫妻之实。但他不会这样温柔地吻她。 吻过她的发间,吻上了她的脸颊上,她闭上了眼,身子发颤。 “婉容……”一个名字,自他的嘴边溜了出来。 她睁着眼,浑身僵硬。 真是奇耻大辱! 婉容…… 婉容…… 他吻着她,叫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还有比这更让她难堪的事吗? 倘若这个婉容是一个丫鬟,一个通房,一个妾室…… 她都不会和她们计较! 可这个婉容……那个张婉容,是他心心念念要娶的女人,他宁可与全家为敌,坚持要与她离婚,不顾她的立场,不顾离婚后她多么难堪,他也要娶的那个女人! 她放开了他的扣子,一发狠,用力地推开了他,也不管他在床上什么样了,不管不顾地跑下床,连拖鞋都顾不得穿,奔到门边,把门打开,她穿着睡裙,光着脚,这样跑出去太丢人,太不体面,可她已经顾不得了,她想回家,她想要回家…… 她在灯火通明的走廊上慌乱地跑着,出口在哪里?回家的路在哪里?她向前跑,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回家,回家,回家! 家在哪里?何处是她的家? 她看到楼梯口,跑了过去。正要往下走,瞧见了正走上来的人。 “欸呀!”她心一慌,提着裙子调转了方向,往回跑去。 “那是……”跟着谢云辉上楼的男子惊讶道。那人跑太快,他都来不及看清楚她的脸。只知道那是个穿着长睡裙,披头散发跑出来的女人。 “我去瞧瞧吧。”谢云辉让那男子按着平常的路去找他的房间,按照刚才的记忆去找她。 不知这位徐夫人又出了什么事,他头疼地想。 他很快就追上了她。 她神色慌乱,在走廊上胡乱地找着,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好在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旁人见到她这副失态的样子。 “夫人,出了什么事了?”他追上去,来到她的面前,唤她道。 耀眼的灯光下,穿着丝绸睡裙的女人似林间见到外人的小鹿,害怕地转过头。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无助与迷惘。她的长发已经披散下来,因为常年盘发,那头乌黑的长发不像那些摩登小姐头发是烫过的卷,而是自然的卷曲,落在她的胸前。 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他喉头一动。 “谢先生,”她为自己找了个借口,“我迷路了。” 他扬起嘴角:“夫人,我带您回去。”说罢,他顺手去牵住她的手。 她忙退后两步,甩开他伸过来的手,尖声道:“我不要回去!” 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 他视线往下,见到了单薄的丝绸裙下面露出来的,白嫩的脚趾。 发生了什么样的事,竟叫她连鞋子都来不及穿? 他扬起嘴角,笑着问:“不想回去?” 她不回话,神色悲戚愤懑,难得一次任性。 走廊里,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 忽然间,她毫无防备地惊呼:“欸呀。” 身子猝然落在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他打横抱起她。他的动作太突然,她不知该怎么办,双手慌张搭上了他的胸膛。 仅仅是碰到了衬衫,她也能感受到衣衫后紧致的肌肉。他的身体好烫,烫得她不晓得该不该放在那里。 她抬头,想喝止他,丰润的红唇擦过他的耳边,只是轻轻地擦过,她敏感地涨红了脸,他为耳边一瞬间的痒感到心神一荡。 他也不再找别的地方,就近用后背推开身边的房间,抱着她走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屋内黑漆漆的,只有窗外透过来的月亮。 他抱着她,轻柔地将她的上半身放在床上。那双腿自然而然地垂落在床边,躲在裙边后面的玉足露出了真容。 宽大的手掌轻轻握住那双白嫩的小脚,她的脚没有被裹脚布摧残的痕迹,天然,正常,白似雪,娇嫩得如柔软的绸缎。可这双脚冰冰凉凉,好像她刚才走在雪地上似的。 “夫人没有裹脚么?” 她知道不应该,双脚是私密的部位,怎么能轻易让外男摸了去?可也许是太冷了,那双手掌碰上脚的一刹那,传来温柔的暖意,她只是瑟缩了一下,不想再挣开。 “我天生足小,而且……而且……” “那时候……说不兴娶裹脚的女人了。”那是婚前的事了,订婚的时候,她年纪还很小。 他用自己的手,暖着那双雪足。两人静静的,谁都没有说话。 等那双足热了起来,他便放开它,起身往外走。 她无措地抬头,他就这样走了? 不对,她在想什么,在期待什么呢? 她看着他向外走,走到门边,转动了门把手。 7.欢愉 黑暗中,静静的—— “谢先生。”她出声了。 放在门把手上的手停止了转动的动作。 “谢先生。”她又唤了一声。 “我害怕。”小小的声音,诉说着自己的无助。 他转头,黑暗的房间里只有白色的月光,但他能看到她的眼睛,那里确实正在诉说她的胆怯与不安。 见他没有动作,她鼓起勇气,落下了地,双脚重新碰到冰凉的地面,抬头对着他又说了一遍。 “谢先生,我害怕。” 他笑了。 她在害怕什么? 她现在应该害怕他才对,居然还向他求助? 这个女人啊……黑暗中,他通过镜片,扫荡着她的身躯。 如果她不是久经风月场的女人,不懂老练地和男人调情,那么她就是无师自通,天赋异禀。 她说,她害怕。 对一个男人说这样的话,不是在勾引,是什么? “夫人,”男人的唇在黑暗里一张一合,“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没有回答知道,或者不知道。 她慢慢走近他,离他那样近,近得快贴上他的胸膛。她扬起脖子,长发随着抬头往后落去,像一只夜半寻上书生,娇媚的女鬼。 她说:“我害怕。” “啪嗒——”是门上锁的声音。 不会有人来打扰了。 男人俯下身去,吻住了她的唇。 她不怎么会接吻,像她打麻将那样,会一点,但不熟练,因此只能被动地承受。 他的舌尖描摹着她的唇纹,男人的双手环住了她柔软的细腰,将她圈在了自己的怀中。舌尖往前一伸,轻轻撬开她的牙齿,钻进了她的口腔。她的身子轻轻地颤抖着,两条手臂如被人牵引,攀上他的胸膛,绕到他的后颈,搂住了他,方便两个人贴得更近。 到了这一步,再也无须更多的语言了。 舌头灵活又霸道,在她口中扫荡。她被他吻着,身体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 他结束了吻,托起了她的身子,他的身影太高大,衬得她那样娇小。娇小的身躯坐在他的长臂上,她慌乱地环紧他的脖子。红唇差一点就贴上他的脸颊,还不如直接吻上去呢,这样若有似无地凑在他的脸边,她身上散发着幽幽地,不知名的芳香,真是勾得他心痒难耐。 随着他放下她,两人落在了床上。他高大的身躯压在她的身上,吻又落了下去,落在她的耳边,他含住了她的耳垂。 “唔。”是她咕哝了一声。 他的手往下探去,摸到了她的脚,被他暖过的脚因为她的下地,又变得冰冷。 “怎么这样冷。”他心疼地说。 “你来暖我。”女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娇柔又清脆。这一夜太冷,她需要谁来暖她。 他笑了,果真是天生的尤物,生下来就该学勾人的本事与男人交欢,困在那样的出身家庭,真是委屈她了。 他握着她的脚踝,推了上去,弯起她的膝盖。裙子也随着膝盖的弯起敞开,露出底下的风情。 丝质的亵裤包裹住那隐秘的地方。她嘤咛一声,两掌相合,捂住了自己的嘴,双肘支在枕头上。 股间的肉自觉缩紧,因为他吻上了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她激动,又克制自己的喘息。那个地方,也可以吻吗? 但她不预备问他,床上的事,他一定比她懂。 他解开亵裤的束缚,指尖一勾,勾开了那条布料。于是,再也没有东西替她做遮挡,那片地方就这样全部暴露在他面前。 好在没有开灯,如果开了灯,她一定是满身羞怯的红。 他用唇瓣轻轻触碰凸起的软肉,沿着花苞的纹路仔细描绘着它的形状。只是这样,就激得她夹紧了双腿。 他抚摸着她大腿两边的软肉,温言道:“夫人,放松些。” 可要她怎么放松呢?她忍得很辛苦,因为不能叫得太大声,她害怕,怕自己和他的事情被外人撞破,那她可是要死的…… 然后,他不再满足只是触碰,舌头探了出去,从下面的细缝舔到了上面的花心。她颤抖得越加厉害,她几时受过这样的阵仗?徐修文待她,从来是草草了事。谢云辉这样对她,真是折磨她。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化成了一条长长的河流,有什么东西流淌在那条河道上,从内心深处,缓慢地流动着,在他的舔弄下,河流渐渐加快了流动的速度,往着她身下的那处地方奔去。 那不是她能控制的。 花蕊处吐出了汁液,他吃在嘴里,照单全收。带着老茧的手缓慢地摸着她的大腿,掀起了丝绸边的裙摆。他的舌尖离开了股间的软肉,探索着她的身躯。丝绸睡裙越掀越高,随着他的动作,单薄的睡裙已经不能再遮挡柔软的胴体,他哄着她,让她抬头弓身举起手协助自己,在她的配合下,那件睡裙无声地被甩落在地板上。 他握着她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衬衫银扣上。她好像还是有点抗拒,瑟缩着想要逃开。可他偏不允许,握紧她的手,不许她往别处逃。 那意味着什么,她很明白。 她没有办法,只好乖乖照办。指尖哆嗦着,像伺候徐修文那样,替他一颗一颗解开了衬衫的纽扣,往下,也帮解开了他裤间的束缚。 像是给她的奖励,他一低头,含住了胸前的一颗蓓蕾。 她的娇躯不住地哆嗦,她哀求地发声:“谢先生……”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叫他不要继续,还是赶紧做最后的那一步。 他像是没听见,贪婪地嘬取着她的乳房。舌尖按下乳头,又一圈一圈在乳头边打转。她实在是受不住了,颤抖得越发厉害,手臂不住地发颤,喉咙的地方溢出一声又一声,细碎又淫靡。 那是她的声音吗?她都快不认得自己了。 那是她吗? 她居然敢做出这样的事? 有一种她不认识的,全新的感受扩散在她的四肢百骸,她为之颤抖,为之心神激荡,可她不知道那叫什么。她只知道,在他的含弄下,自己说不出的舒服。快感一圈又一圈,在她的身体里荡漾开来。她挺起前胸,想贴得他更近更近,好更方便他吃奶。 吃奶。 这个字豁然跳跃在脑海中,她都给吓得不轻。 谢先生在吃她的奶。 她垂眸,往身上看,那个风流浪子正伏在自己的身上,含弄着自己的乳房,那样子,可不就像在吃奶吗? 这个认知刺激了她。她咬着唇,苦苦忍耐,放下了丰盈的手臂,抱住了他的后脑勺,迫不及待地想要他吃得更多一些。 他果真不负她的期待,急切地啃咬着她的乳肉,另一边的乳他也要玩,两指夹起另一头的花蕾,捏起了那端的乳头。因为两端都受到了袭击,她颤抖得很厉害。她想放肆地叫喊,可不得不忍下来,她咬着牙,正要把叫喊吞下肚子里,突然,那双眼睛蓦地睁大,一声“啊”急速地逃出去,她想拦都拦不住。 8.西芒 上半身已经很不好受了,下半身传来了更异样的感受。有什么东西划破了一条缝,从那条缝里冲了进去,在这突然间,空虚的身体被一条粗壮的物什填满,她知道那是什么。 心头先是一松,他终于进来了,可马上又悬了起来。 他的那条东西太粗,太壮,她怎么容纳得下呀? 他不知道她的担忧,抬起她的两条大腿,把它们挂在自己的肩膀上,在她的胸上低声指挥,叫她把双腿开得再大些,好方便他进入。她听了他的话,乖乖照做。因着她的配合,进去的道路畅通无阻,终于,抵达了顶点。 “嗯——” 一男一女同时发出了满足的闷哼。 进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他将那根东西从她的体内缓缓抽出来,她低低地喘着气,可还没等她准备好,他再一次冲进了她的身体里。 “啊嗯——”“啊嗯——” 她一下又一下,随着他抽动的动作轻声叫着。她太不容易了,又要压抑着声音,又忍不住地叫唤。像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猫咪,咿咿呀呀地叫着。 他抽动的动作很快,很用力,用力到她以为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撞碎了。徐修文虽然也会很快很用力,但那只是为了应付,他只想及早结束与她之间为了生育而做的事。但谢云辉不一样,他一边吻着她的乳房,贪吃地嘬着丰润的乳肉,像是品尝美食的老餮。一边搂紧她,一次又一次撞击着花蕊核心处,他的身体太烫了,像是要把她融化。那东西太长,入得太深,它太霸道了,在她的身体内横行霸道,不断冲击着最深入的点,似乎还能更深。每一次的快感啃咬着她的心脏,吞噬着她的理智。两条白花花的大腿挂在他的肩头,随着他的节奏,在他的肩头胡乱地颤动。 她不知道他冲了多少下,她来不及数,根本没有时间。她只能由着他冲刺,捅进她的身体里。窗外的月亮高高挂着,银白色的月光洒在两具赤裸绞缠的身体上。男人的声音与女人的声音,和他们的身体一样,紧紧纠缠着,盘旋在这个房间的上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他终于有了要射出来的迹象,按着她的身体,正要退出去。她明白过来,双腿本能地绞紧他,像两条麻绳捆在一起。 “我不能生的。”她说得很笃定。 她和徐修文结婚四年,没有孩子。徐家的公婆想尽了办法,娘家的父母托人送来一副又一副的药方,所有人都以为是她的问题,她也以为是了。 想起她和徐修文确实没有孩子,于是轻轻地一句话,卸下了他的担忧。他也不再顾及,搂着她,把精华射入了她的身体里。 那个刹那,她抖动着身子,有什么湿润的液体,从眼角两边滑落。 两滴泪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在鬓间留下了两条泪痕。泪痕在黑暗中很快挥发干净,他也看不到。 她不知道怎么描述那一瞬间的感受。 在那个瞬间,她的身子激动地抽搐着,像是一朵许久无人问津的桃花,在他的爱抚下,迎着春风,舒展了自己的枝干,尽兴地绽开了。 她仰着头,恍然地想,这是不是爱呢? 是不是徐修文口中宁可舍生忘死的爱呢? 可予她爱的,却不是她的丈夫。 一想到“丈夫”这个词,她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和谢云辉做下了什么事。在那鬼使神差的一念之下,她做出了曾经被她鄙弃的事。 她完了。 她会怎么办? 会被浸猪笼吗? 她会被徐家赶出去吧? 和人通奸的女人该怎么办呢? 这事传出去,娘家人只怕也要被人指指点点,连娘家人也会以她为耻,羞于提及她,恨不得家里从来没生过这个女儿。 她完了。 她才明白过来自己走了一步什么样的路,巨大的恐慌扼住了她的身心,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躺在床上,两条白嫩的手臂遮住眼睛,抽噎着哭了起来。 谢云辉也被她吓到了。 从来没有女人在他的床上哭。何况,他的阳物还留在她的身体里。他尴尬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以为自己弄疼了她,只好俯在她的耳边,说着动人的情话哄着她。可无论他怎么哄,都哄不住她。 没多久,他不耐烦起来。 他们两个是偷情,难道一开始她不知道?明明是她挽留的他,这会子装什么贞洁烈女? 他不耐烦,就打算退出去。阳物刚刚才抽离一点,她还在哭,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两条腿不由自主地盘紧他的腰,哭声也变小了。 顿时,他又觉得她好玩了起来。明明还在流泪,身体却很诚实,做着挽留他的举动。滚烫的唇贴在她的耳边:“夫人,舍不得我走?” 她羞于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本能地想到,假使他退出去,那么那极乐的感受就会彻底地远离她,再也不会找上她了。 她舍不得,也隐约猜到是自己止不住的哭泣惹得他不高兴,于是啜泣着,渐渐停止了哭泣。 她这样的乖,他也不生气了,搂着她,体贴地吻着她的发鬓,和她一起享受着欢愉后的温存。 她收敛了自己难过的心,娇憨地躺在他的怀里,握着他的手掌,水葱指尖在那宽大的手掌里划动,圆润的指甲划过手掌心的肉,勾得他痒痒的。 她不识字,但会写自己的名字。 “谢先生,我叫西芒,周西芒。” 这一夜,她不再是徐夫人,不再是徐周氏,她是周西芒。 除了夫家和娘家的人,再没别的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今夜,迎着白茫茫的月亮,那双眼睛亮晶晶地,凝望着他的眼眸,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他。 写完名字后,她痴痴地抚着他的脸庞,指尖划过脸庞的轮廓,握上了他的手,一个虔诚的吻落在了他的手掌上,她吻上写着她名字的地方,用力地吻着,希冀着这个吻能将她的名字送到他的心坎上去。 这是很美好的一个愿望。 月光下,他的大拇指上闪烁着红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摸上他的大拇指,那颗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戒指。 他以为她喜欢,温柔地吻上她的发鬓:“喜欢么?喜欢就送你。” 她捧着那枚戒指,笑着摇了摇头:“谢先生,我没那么多首饰,拿这个出去,会叫人起疑心的。” 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想着能不能给自己留下一件属于他的东西。 这话叫他心疼:“怎么?徐家这么苛待你?”他想起她来时的样子,虽然那件紫绒旗袍是簇新的,可通身除了发间的钗,再没有别的装饰。一想到她那么素净,他感到不快,徐修文对这个妻子也太差了,他不悦地想。 听他提到徐家,她慌忙摇头,生怕他误会了徐家:“没有,徐家对我很好,公公婆婆都对我很和善,只是……”只是她是娘家养出来的,生性爱俭朴。 可话没来得及说完,因为他已经吻住了她,不耐烦再听。 她真是好大的胆子,他心底冷笑,在他的家里,在他的床上,在他的怀里,为徐家说话? 真是个任性的男人,也不想想她好歹是徐家的媳妇,为徐家说话本是理所应当。可他已经将她当作了自己的女人,徐修文算什么,徐家算什么?他已经要了她,她在他的怀里,徐修文又不要她,她做什么这么维护徐家?现在,她的身心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他握着她的手,觉着她真是既可恨,又可怜。从小被父母指出去的女人,嫁到了一个不爱她的家庭里去,作为一个女人,连首饰都没有几件。哪个女人不爱首饰?他交过的女朋友都爱得很。他把她当作了她们,也天然地认为她应当是喜爱首饰的,只不过是碍于徐家,不好接受他的好意。 于是他抱紧她,像是恼火,又像是怜惜她,随性地许下了自己的诺言:“到时候徐家不要你,你只管来找我,西芒,你有我。”左右不过是养个女人,能有什么大事? 她笑了起来,笑声清脆。 他不懂她的意思,以为她是信以为真。 她捧着他的脸,笑着看他。夜色里没有灯光,他看不懂她的眼神。 那是看孩子的眼神,在笑他的天真。 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她要真被徐家抛弃,她就是人人唾弃的娼妇荡妇,家里人走出去都要被戳脊梁骨的。可这话她不会告诉他的。她知道说出去,他也只会不以为然。 他只会嘲笑自己的迂腐。 她温柔地看着他,送上了自己的唇。 他吻着她,呢喃着她的名字。 “西芒。” “西芒。” “西芒。” 她被他吻得身子发软,忘了那些让她烦心的人和事,今夕何夕,她身在何处?在他热吻下,在他爱抚中,她迷失了自己,什么都记不得了。 敏感地感到身体内那根东西有了复起的迹象,娇软的声音在他怀中问他。 “谢先生,你……你还能来呀?”她似受到了惊吓。 他笑了,低沉的男声围绕在她的耳边:“西芒,还能给吗?” 她犹豫了一瞬,很快做出了反应。身体往前仰起,手指尖拂过他的唇,拂过他的眼,拂过他的眉,水蛇似的长臂环上了他的后颈,热情地同他相贴,眷恋地感受他滚热的胸膛。 “谢先生,请……” 请再一次……拥我入怀。 请再一次……予我你爱。 他是个性欲极为旺盛的男人,有些女人在床上吃不消他。周西芒经验不多,应付他也很吃力,但她尽一切所能迎合他,满足他。 只要他要,她便给。 在那个晚上,在月光之下,在那间房里,他不知疲倦地索取,她也不知疲倦地给予,两具肉体融在黑夜之中,一次又一次…… 直至天明。 9.改变 天刚刚亮,灰白一片。 她捡起地板上的丝绸睡裙,匆忙地穿上,小步跑到门边,刚转动把手,男人火热地身躯环住了她的身。 “西芒。”他含情脉脉地叫她。 两人一夜没睡,他的精神却好得不行。 他吻着她的耳背,一被他吻,她的身子就软了下来。 “谢先生。”她哀求地喊着。她还要回去的。 她转动门把手,他也不拦着她的动作。门刚刚打开,她轻轻地惊呼,原来是他又把自己抱了起来。 她仓皇地叫起来:“谢先生。” 他充耳不闻,抱着她向外走。她有羞耻心,头埋进他的怀里,生怕什么人看到他们这副样子。 然而清晨的大宅走廊是没有人的,连仆人都还没来打扫。 他抱着她,快步地走着,来到了徐修文和她的那间客房门前,放下了她。 她刚想推门,手触上门把手,他火热的吻落了下来,他和徐修文隔着一道门,吻着徐修文的妻子。 吻上她的锁骨,他任性地说:“别回去了!” 他是有两层的意思,既不要她回房,也不要她再回徐家。 回徐家做什么呢?徐修文又不爱她,也不要她。 这句话终于提醒了她,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谢先生。”她哀求地推开了他。 她还记得要脸,还害怕东窗事发。徐修文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追求他的爱情,她不行。 她没有那样的能力,抛不开所有的顾及,也不想被人说成一个不知羞耻的淫妇。 她喘着气,离开了他,推开了客房的门,依依不舍地与他作别。他只好暂时放下了那个念头,他也不急,反正还有机会再相见的。徐修文势必要离婚,她如果需要容身之地,她还能去找谁?他没有想过,她还有娘家,只笃定地认为她一定会找他做依靠。 总有机会好好教她的,他想。哼着轻快的歌,他离开了。 关上门,看到徐修文还在酣睡。她松了口气,蹑手蹑脚,悄然来到床上,在他的身边躺了下来,合上了自己的眼睛。刚合上眼,昨夜不堪入目的画面浮现在她眼前,一声喘息,她无奈地睁开眼睛。 看起来,是睡不着了。 徐修文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起了,穿上了那件紫色天鹅绒的旗袍,头发已经在女仆的帮助上挽成了发髻。徐修文从床上坐起,靠在床柱边,她还在整理后脑勺的圆髻。 一见他,镜子里的女人柔柔地笑开:“你起来了?” 这一天起来,徐修文发现,自己的夫人似乎同从前不一样了。 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个人,待他也是恭敬温顺的模样,可又有哪里不一样。 那张鹅蛋脸粉面含春,眼角眉梢染上了温柔的风情,她转过头,似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柔声问:“怎么了?” 徐修文轻轻笑起来:“你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她心里一惊,以为自己哪里被他看了出来,面上不敢声张,笑着回嘴:“哪里不一样?” 徐修文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出,就是这么个感觉。” 她娇嗔地递了一个眼神过去:“可是宿醉没醒?又在说胡话了!” 徐修文没见过她这样,看得痴了。 “又?”徐修文疑惑道,“我昨晚说什么胡话了么?” 她心底里冷笑,昨晚说的胡话,这人自己倒是全给忘干净了。 “你昨晚喝醉了,嘴里嚷着些我也不懂的话。”她同他说。 “这样啊,”徐修文以为昨夜是她照顾得他,愧疚地说,“对不起,西芒,昨夜辛苦你了。” 她温柔地看着他,似昨夜确实陪在他身边一样:“伺候你,原就是我的本分。” “西芒,你不要这么说。”徐修文认真地看着她,“人人平等,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妻,不要再说伺候不伺候这样的话了。” 她也不同他争:“你不爱听,我往后不说就是了。” 徐修文苦笑:“西芒,你不该老是围着我,你该有自己的人生。昨夜谢先生带着你,你玩得高兴么?” 听到谢先生,她心头一跳,但她掩饰极好,不露声色地回答:“昨夜许多人都认识你,知道我是你的妻子,挺照顾我的。” “所以是玩得高兴?那就好。”徐修文想,也许她身上起了变化正是这层原因,从前一直待在内宅,被父母管得死死的,人也养成了木头模样。兴许是昨天见了外面的人,是真的有些改变了。 “西芒,”徐修文柔声道,“往后,我出去都带着你。” 她不想他会这样说,意外地看着他。 “总不能我自己要追求自由,却叫你一人困死在家里。”徐修文有了自己的计划,越说越高兴,紧紧盯着她,好像看到未来她彻底变成了新时代的女人,“往后……往后我带着你多出来走走,你认识更多的人,你可以去学习,去识字,多读写书,多交些朋友,到时候你会发现,你的人生很广很广。” 她怔怔地看着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兴致冲冲地为自己往后的人生制定了计划,好像他这样的计划,她就一定会变成他希望看到的女人。 从前在家里,是父母决定她做什么样的女人;如今嫁了人,是丈夫决定她要做什么样的女人。 她该做什么样的女人? 这样想着,她又想起了昨夜的事。在那张床上,与他在一起,她冲昏了头脑,做出了万般不该的事。与他待在一起,她变得好像不是她自己了。她与他一次又一次的缠绵恩爱,放肆地与他肉体交欢,那糜烂的画面里的女人是她吗?她觉得很是陌生,可那分明是她。 她该做什么样的女人? 蓦地,她想起自己躺在他的怀里,告诉他自己的名字:“谢先生,我叫西芒,周西芒。” 在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她是周西芒。 徐修文说要带着她多出来走动,那么也就是说,以后她还有许多机会见到谢先生。徐修文没有注意,她的耳根泛起了红色。 “好,”她说得很温柔,“以后,我都听你的。” 他以为她被他打动,想要去做新时代的独立女性,打心眼里为她高兴。这对夫妻难得拥有一个彼此愉快的早晨,虽然是为了不同的原因,但在这天早晨他们之间确实破天荒的和谐。徐修文也没有发现自己的衣衫没有换过,就算他发现了,也只会以为是昨夜自己喝醉了,闹得太厉害,使得周西芒和仆人没有办法为他更衣。他起身后,周西芒走过去,替他理了理衣衫。他难得温柔地看着她,净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但她没有说话,只是眼中含着春风,微笑着看他说话。 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只要能让她出来。 夫妻俩离开时,没有用早餐,司机开了车,停在谢家那座大宅的门口,离开时,谢云辉出来相送。 徐修文和谢云辉一阵客套,道别时,谢云辉神色如常,伸出手,与他们握手作别。 与她握手时,她的指尖碰到谢云辉的手掌,似那双手掌是滚烫的开水,只沾了沾,立刻收了回去,就像来时一样。 只不过原因已经和来时不一样了。 她羞涩地抽回手,他也不在意,只笑着看她,两人间涌动着徐修文没有察觉的暗流。 徐修文看着她的样子,无奈地叹气:“西芒,怎么还是这样……” “无妨。”谢云辉推了推眼镜,“往后有的是机会。” 徐修文无心,只当是谢云辉好客。落在她的耳朵里就不一样了,她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紧张地低下头,偷偷地看他一眼,见到他含笑的面容,又马上别过脸,躲开他有深意的目光,生怕徐修文看出什么。 她随着丈夫上了车,关上了车门。玻璃车窗映着她的面容,正好对着站在车外的他。 他负手在背,微笑着目送他们的车子离去,准确地说,是盯着车窗那头的女人。 他期待地想,下次还会再见的。 可是,没有下一次。 她随徐修文回了家,被徐家的父母训斥了一顿,说她管不住自己的丈夫去外面玩,还随着丈夫胡闹,据说公婆动了真怒,罚在她半个月不许出门。等半个月后,徐修文再要带她出去,她是怎么也不肯了。 徐修文同谢云辉说起这件事时,不无痛心,觉得父母扼杀她的天性。谢云辉听在耳里,也觉得可惜。这两个男人交谈时各怀心思,都同情她的遭遇。可同情完了,两个男人谁都没有做什么。 他可惜归可惜,不过那一夜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夜风流。能再见固然是好,不能再见对他也没损失。后来没有机会再见,他便将那件事抛之脑后,自去寻欢。 10.有孕 叁个月后,一个清冷的夜晚。 徐修文乘着月色归家,进了家门,去父母的住处问候了父母,这天,他的父母面上带着喜色,他好奇,询问有什么喜事,可他们谁都没有说,只催着徐修文,叫他去看看他的妻子。 他很纳闷,带着疑惑进了门。推门进去时,大衣上还带着属于夜晚的寒冷。 她安静地坐在靠窗的藤椅中,双腿并拢,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看到自己的丈夫进来,她眉眼柔柔地笑开。 “修文,我怀孕了。” “啪嗒——”听到这个消息,他一惊,关上了门。 难怪父母那样的高兴,难掩喜色。可他高兴不起来。 “西芒……”他惊愕地问,“是谁的?” 她看着他,仿佛他问了个傻问题:“是你的呀。” “不可能!”他高声道。随后怕外面有人听见他们的对话,他走过去,逼近了坐着的她。 “这孩子是谁的?”他压低声音,瞪着眼睛,难掩激动,“周西芒你别想骗我!” “我们明明许久都没有……!”他朝着她低吼,吼出他们之间难堪的事实。曾经,他为了父母延续香火的愿望努力过,可好几年没有动静。家里人都说是她的问题,他看过她喝下一副一副的药,却始终没有效果。后来和张婉容谈恋爱,他就逐渐地不碰她了。推算时间,她怎么样都不应该有他的孩子。 她知道哄不过他,但没想到他会这样的生气。他为什么这样生气?他在外面和他的婉容厮混许久,她什么时候在家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你为什么这样生气?”她仰头,迷茫地看着生气的徐修文。 “我为什么这样生气?”徐修文不可置信地说,“你问我?你给徐家塞个野种,你问我为什么生气?” “野种”两个字,她像受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是,她做了错事,这无可辩驳。 长指甲嵌进她手心的肉里,那疼痛在提醒她,要她冷静,切莫因为激动冲昏头脑。和徐修文吵架并不是她的目的,她得要他接受这个孩子才行。 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当然知道。但她不准备说出真相。 她不能说。 “修文,”她放低姿态,软软地叫他,“修文,我们结婚四年了,四年了,我们都没有孩子。” “大家都说是你的问题!”他发出了指控。 听到这说法,她笑了。是啊,所有人都以为是她的问题,是她的肚子生不了呢。 她努力地冷静,提醒他:“你和你的张小姐在一起那么久,你们不也没动静吗?” “不许你侮辱她!”听到她提到张婉容,他大怒,“我从来没碰过她,我们发乎情,止呼礼!我们什么事都没做过!” 她愣住了。 她还是笑着的,可笑容僵硬。苍白的脸色带着难看的笑容,像是森冷的女鬼。 她原以为,他和那个张婉容定然不知廉耻,偷偷做了那件事。可现在他说,他对她,发乎情,止呼礼。他珍爱着那个女人,在给她名分以前,他忍住了自己的欲望,没有去碰她。 那她算什么? 她想起他从前的“草草了事”,想起他的粗鲁,想起他在床上的沉默,想起他不管不顾地乱冲,丝毫不管她的感受。她很疼,很难受,有的时候恶心得想吐。可她以为那件事就是那样的,男人发泄完了,就算结束了,女人的感受没有那么重要。她有的时候想对婆婆,或者自己的娘亲讲述自己的感受,可又觉得说出去,她们会觉得她是个放荡的女人。于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忍了一次又一次。 经历过那一晚,她才知道原来那件事也是可以能够让她感到开心痛快的。也许徐修文也能那样做,可问题是…… 他不肯。 那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她?! 她到底算什么?! 是用来延续徐家香火的工具吗? 是让他发泄欲望的肉体吗? 她到底算什么?! 她活了半生,才惊觉原来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她肚子里有百般的委屈,可她不能对他吼,她没忘了自己的目的。 内心的汹涌逐渐成为平静的湖面,她凝眸,冷静地对他说:“修文,我们结婚五年,你我都努力过,你也见过我吃那些药,还有那些偏方,我都试过了。” 徐修文当然也知道,因为家里人都以为是她的问题,连她的娘家都送了药方偏方过来,他还看不起那些东西,觉得都是中医骗人的把戏。他还带着她去看过西医,她被那些冰冷器具检查身体的时候,他等在外面,脑子里想的是自己的学业。 突然间,他变了脸色。 “现在我怀孕了,那么你说,是谁的问题?” 这个问题不啻于一道天雷,劈在了他的心头。 他惊得往后倒退几步,嘴中喃喃着“不可能,不可能”,惊惶地摇头,想要否决她的猜想。一时间,他方寸大乱,颓丧地跌坐在藤椅中。 她一直静静地观察着他的脸色,看他那慌乱的样子,心中闪过了一丝报复般的痛快。 她在检查出自己怀孕的那刻,就知道问题出在徐修文的身上。那刻她确实松了口气,原来她自己是正常的。可担忧随之而来。 她该怎么办?去找他吗?她想起,他说过徐家不要她,可以去找他。 可是,她没这样的天真。 纵然去找他,他会怎么办?他会娶她吗?不会的。她知道,他对她像对一只他喜欢的猫儿狗儿,甚至都不及徐修文对张婉容那样珍重呵护。他怎么会把自己放在心上呢? 他绝不会娶她。以他的身份,要娶什么样正经人家的小姐没有,他怎么会给她名分呢?他会收留她,但那样的话,她一辈子就只会是个被夫家休弃,被人包养的外室情妇。 她对他来说,不过是抖落在西装的灰白烟灰,用手指掸一掸,也就拂去了。 她不能成为一个没名没份的情妇,因此必须保住徐夫人的身份,这样父母兄弟才不会以她为耻。她就算是死,也只能是徐家的鬼。 徐修文被这个事实打击,惨白着脸色,抖动着唇皮。 她看着他脆弱无助的样子,眼神中带上了一丝怜悯。 他还在挣扎:“婉容……婉容……我得给她一个名分。” 她站起来,轻轻走了过去,走到徐修文的跟前,双膝跪在地上,双手握住他的手掌。她带着那手掌,轻轻贴在自己右边的脸颊上。 他神色凄惨,想缩回自己的手。可她握得太紧,他竟然收不回来。他害怕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个女鬼。 女鬼嘴唇翕动,用言语蛊惑他。 “修文,张小姐不会在意这个的。她说过,她不想和我争。”那话当初对她来说是那样的叫她作呕,现在确是救她命的法宝。 “我听说……我听说,国外也有一辈子恋爱,没有结婚的男女。”那是在谢公馆中听到的说法,她嗤之以鼻,觉得那是男女没名没份的,不知廉耻。可现在,她必须得灵活运用她能够想到的一切。“往后……往后你尽管和张小姐在外面,我不会有什么怨言的!”她不断地给自己增加筹码,想要说服他,“等我们有了孩子,徐家有了后,公公婆婆也不会再担心,我……我还会帮你在公公婆婆那边说话。谁也不会来打搅你们!” “修文,”她温柔地哄道,“你要是和我离婚,和那个张小姐结婚,你们一样要为徐家传继香火。可是,你要告诉公公婆婆你的身体有问题,还是要看着那个张小姐受我当初受的那些苦?” 她握着的那只手不再挣扎,他有了松动的迹象。 要他如实告诉父母?事关他身为男人的尊严,他不敢。可徐家总得有后……他想到她过去喝药的难受样子,一想到张婉容也会有受苦的可能,他便觉得心疼。 可是…… 他神情凄惨,痛苦无助地看着周西芒。 “西芒,我……我还能有自己的孩子吗?” 她仰头虔诚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一派纯真无害:“修文,你在说什么傻话?这就是你的孩子呀。”她笑得欢快,牵着徐修文的手抚上自己的肚皮。 “修文,你摸摸,”她哄道,“你摸摸!孩子在动呢!” 他说不出话,木然地由着她牵动自己的手。 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也没有为人父的喜悦。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修文,”她抬头,期待地看着他,“你想要孩子?这就是你的孩子。你马上就要做父亲了,你是孩子的父亲,你……你得保护你的孩子。” 这句话好像是咒语,对他有着不能抵抗的魔力。 他痴痴地看着她的肚子,喃喃道:“我的孩子?” “是!”她欢快地点头,“这就是你的孩子。” “你得保护它,你也得……你能不能……庇佑你的妻子?”她央求道,目露脆弱,向她的丈夫祈求庇佑。 他被她的脆弱打动了。他对她还是有些感情的,毕竟他们是年少时候行过礼的夫妻。只不过,他对她没有“爱”。 他犹豫着,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他露出爱怜的神色,大手怜惜地抚摸着她的脸。 有两颗眼泪从他眼中滴落,坠落在她的脸上。 他们是夫妻,没有爱情。 在那个寒冷的夜晚,这对夫妻难得温情脉脉地望着彼此,牢牢握紧对方的手,似乎对方是唯一能使自己获救的浮木。 11.自由 她生了两个儿子,双胞胎,孪生子。 所有人都没想到,她也没想到。当第二个孩子脱离母体,她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气,汗水沾湿了头发,头精疲力竭地倒在枕头上,耳边是产婆和婆婆对她报喜讯, 她生了两个儿子,替她保住了徐修文夫人的位置。代价则是成为旁人口中隐晦提及的“疯女人”。 这是她的丈夫在报复,当然,在她看来,他有权这么做。 谁叫他是她的丈夫。 知道她出了事,周家的人像一锅乱了的蚂蚁,周老夫人愁出了病,躺在病床上。母亲出行不便,兄弟们带着老父亲上了一趟徐家。一见到她,周父心疼地摸着女儿的脸,这个只会在家哀恸清廷不再的男人,大半辈子以后,终于舍得为女儿掉下一滴眼泪。 她懵懂地抬头,眼神疑惑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她不是保住了自己的位置吗?为什么还要为她哭呢?她温柔地伸出手,笑着对父亲说:“爹,不哭。” 周父再也忍不住,抱着女儿嚎啕大哭,兄弟们在房里见到她这样,心中酸楚,全都不好受。 哭完了,周家人和徐家人聊了一场,徐父代徐修文作了承诺,表示徐家终生都会养着她,她永远都是徐家的媳妇,徐修文也绝对不会再提离婚的事。周家人得了徐家的承诺,知道周徐两家的情意保留下来,于是皆放了心,没有人想着要带她回老家,因为她已经是别家的女人了。 从此,她成了一个安全的“疯女人”,住在阁楼上。 徐家的仆人最喜欢的差事就是去照顾少奶奶。虽然少奶奶生了孩子以后疯了,但少奶奶那里的事儿最少。她是个安静的疯子,只会躲在房间里,有时候会静静哼着音乐,独自在房间里起舞。在仆人眼里,这固然有些吓人。但大部分时间里,少奶奶都是一个人静静待着。作为一个疯子,她不喊不哭不吵不闹。照顾少奶奶的仆人只要给她送上叁餐就行了,她自己能吃。一开始,照顾她的仆人还需要给她喂药,日子久了,他们发现少奶奶的疯没有什么危害,便连药都不盯着喂给她。照顾她的仆人有大把的时间,能做点活计补贴家用。虽然比不上得老爷夫人少爷的赏赐,但这是一份有薪水,稳定还能偷懒的工作,因此在仆人眼里这工作有它自己的好处。 说来也奇怪。 她的身体被困在几平米的房间里,却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自由。 她不用再担心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也不用每天起来晨昏定省给父母请安,旁人的议论,她不必再听,再放在心上。隔着一道小小的门,外头的世界怎么样,她终于不必再关心。 她待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透过一道窗,仰望着天空。 余生,在狭小的阁楼,她一遍又一遍回忆着那一晚上发生的事。 她回忆着那个夜晚,回忆着那座富丽堂皇的公馆,回忆着整夜都在那里燃烧的电灯。她想起那支没有和他跳成的舞。她不会跳舞,但她努力回忆自己见过的舞步,在那狭小的房间里,想象着自己接受了他的邀请,他牵起她的手,揽过她的腰,漫步在舞池中,与她翩然起舞。 她会靠在窗边,拥着那片轻柔的窗纱,躲进窗纱的怀抱里。她想象着,那是他的手,温柔地抚过她的身躯;那是他的吻,怜爱地落在她的脸上。透过那道纱,她想起了那一夜,他炙热的吻,滚烫的胸膛,高大的身躯拥住自己,肆无忌惮地吻她,对她说着动人的情话。她想念他,想念他如火的情意。她拥住那道纱,那个名字在她口中盘桓,她喃喃着,真想把那个称呼唤出口。 谢先生——! 她差点就说出口了。 但她不会说的,她不能说。谁知道隔墙会不会有耳朵听了去?她不能叫别人知道她做过这样的丑事,也不能让人怀疑孩子的身世。她也害怕徐修文会从仆人的口中得知那个名字,万一他知道,他会对孩子做出什么事?她害怕,也难以想象。所以,为了她自己的安全,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说出那个名字。 她只会对着窗户,看着窗外,捧着窗帘,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那一夜。 起初,回忆中的谢云辉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待她彬彬有礼,在那个夜晚热情如火。渐渐地,她的回忆插上了想象的翅膀。她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打扮起那个“谢云辉”来,还给他加上了这样或者那样的故事。 在她的想象里,她不再是徐夫人,他也不再是谢公馆里那个风流潇洒的贵公子。在她幻想出来的情境里,他会是个心怀家国天下的男人,他待她会更加的温柔,会更加的有耐心,堪称百依百顺。他不会看轻她,不会看不起她的浅薄。他会耐心地听她说话,即使她说出口的是天真肤浅没有见识的话语。他也不因为哄不好哭泣的她就不耐烦,甚至想着半路退出去。在那些想象里,他们可以是青梅竹马,也可以是父母指婚,也可以是相遇在街头的一见钟情,总之,在她的想象中,他是真心待她的。她甚至还想着,在那一夜他对她也是真心的,只是因为她已有夫,所以从前他没有办法,只能隔在对岸,遥遥望着他仰慕的佳人,然后,在那个晚上,抓住了那个机会,与她共赴巫山云雨,共享一夕之欢。 她翻来覆去地想着,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 那一夜就是一块吃剩了的鱼骨头。她把那块鱼骨头含在嘴里,不预备吐出来,也不打算咽下去。她在自己的嘴里给那鱼骨头加料,翻来覆去地咀嚼,嘬得津津有味,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那块鱼骨头的味道。 那只是一块鱼骨头。可她这辈子,也只有这样一块鱼骨头了。 她被关在一片小天地,日复一日通过窗子仰望着外面的天空,年复一年想着自己的鱼骨头,却觉得,这世界上,大概再也没有比她更自由的女人了。 尾声月亮 五年后,香港。 内地各地战火,许多有钱的见势不好,便带着全家还有家里的财产逃了出去。不少人逃到了香港,谢家也是。虽说是逃难出去的,逃到了香港,他们该玩的还是继续醉生梦死,花天酒地。至于沦陷的地方,那些逃不出去的人在他们眼中,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日,谢云辉接受朋友相邀,去刚到香港的徐修文家里做客。 徐修文是最近才逃到香港。先前,徐老先生发了话,用他的话说:“便是死,也得扎根在生长的土地上。”但等徐老先生和老夫人一死,徐家换了主人,那就不一样了。 徐修文果断变卖了内地的宅子土地,兑换成了现金,举家逃到了香港,买了花园洋房,算暂时有个居住的地方。 谢云辉旧时同他相熟,后来谢家搬去香港,联络渐渐地少了。这日重逢,徐修文同自己的夫人还有孩子出来迎接客人。许久未见,徐修文两鬓斑白,看上去经受了不少风霜。徐夫人着一袭天蓝色天鹅绒宽身旗袍,简单地用发钗盘起头发,在后脑勺盘了一个圆髻,端庄典雅,笑意盈盈地站在徐修文的旁边。 谢云辉认得她。 是张婉容。 看样子,徐家的夫人换了人,和他们夫妻握手间,谢云辉想。 见过了他们夫妻,徐修文还叫两个儿子上来见客。那两个儿子是孪生子,长得一模一样。第一眼看到他们的时候,谢云辉就觉得有股熟悉感。但他并不以为异,只以为是那两个孩子肖似父母的缘故。 旧友重逢,少不得叙旧。谢云辉和朋友廖聪在徐家饭厅和徐家两夫妻用了午饭,饭后,徐修文叫张婉容带着孩子去玩,他自己和谢云辉他们坐在客厅里谈天叙旧。一场天聊下来,竟然也说了不少话。 说到在香港的现状,徐修文满是无奈:“还不是看鬼佬的脸色。” 廖聪担着公职,在洋人那里拍了不少人的马屁,这时候听来有些尴尬,于是打着哈哈:“但这里至少过得安定。” “凡事总归命最重要。”谢云辉坐在徐修文旁边的藤编沙发笑道。 “说得也是。”徐修文无奈一叹,事已至此,他除了发发牢骚还能说什么? 叁人正聊着,忽然,谢云辉觉得有什么东西撞到膝盖上,头一低,是一只小皮球。 徐家的两个孩子跑了进来,后面跟着张婉容。 一见到两个孩子,徐修文拉下脸,斥道:“怎么来打扰客人说话?” 见做父亲的训斥,两个孩子往母亲身后一躲,张婉容心疼两个孩子,为他们说话:“不过是孩子贪玩么。” 妻子护着孩子,徐修文很是无奈:“你别老是惯着他们。” “不妨事的。”谢云辉笑着捡起了小皮球,朝孩子们挥了挥。 见客人不生气,两个孩子大着胆子,走了过去,来到他的面前。 那两个孩子虽然才五岁的年纪,两张脸的轮廓不是很明显,但眉目已经长开。两人是一模一样的脸,乍一看瞧不出什么区别,但都能看出日后英俊的影子。谢云辉再次见到他们,那股熟悉感又从心里冒了出来,但他仍旧没放在心上。 廖聪夸了句孩子真可爱,徐修文却依旧惦记着孩子的礼仪问题,训斥道:“还不赶紧道歉?” 徐家的老大性子比较开朗,从谢云辉手里接过了小皮球;老二性格腼腆内向,低着头,抬起一双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谢云辉。 他们长得一样,眼睛也一样。他们都有一双葡萄似的眼睛。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对谢云辉恭敬地说:“对不起,谢先生。” 刹那间,一段被他搁置许久的记忆冲破闸门,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对不起,谢先生。”那个幽灵似的女声冷不丁地在他耳边响起。 他皱起了眉。但他马上意识过来,这段记忆对于现在的场景是不合时宜的,它不应当在现在这个时刻想起来。 于是,他马上笑了起来,和善地摸了摸两个人的头顶:“没事,你们也是不小心,去玩你们的吧。” 得了他的原谅,两个孩子正要笑起来,又想起什么,担忧地看了看徐修文。徐修文没再说什么,对他们点了点头。他们得了父亲的允许,手挽着手,去拉住母亲的手,笑着跑出了客厅。徐修文看着两个健康的孩子和张婉容笑声不断,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阴翳,不引人注意地叹了口气。 临近晚上,徐修文原想挽留,谢云辉和廖聪各有各的活动,便告辞离开。两个人乘上了来时的车,廖聪在车上感慨起来。 “徐夫人好福气啊。” 谢云辉推了推眼镜,觉得他这话好生奇怪。从今天看到的,徐修文应当是和原配成功离了婚,与张婉容走到一起,生育孩子,要说也该说是徐修文好福气,不是么? “怎么说?“ “啊呀?你不知道?” 发现谢云辉对徐家的了解不如自己,廖聪觉得自己消息灵通,不免感到八卦的得意。 “你不知道么?徐夫人是不能生的。” 谢云辉皱起眉头:“这话怎么说,他们不是有两个儿子?” “嗨呀,”廖聪得意洋洋地说,“难道你以为那对双胞胎是现在的徐夫人所出?” “不然呢?”他记得,那对双胞胎称呼徐修文是爸爸,称呼张婉容是妈妈,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那两个儿子,是徐修文夫人生的。”廖聪开始揭秘。 “我不明白,张婉容难道不是徐修文的夫人?” “那是现在明面上这样称呼,实际上,两人并未领证成婚。” “什……”谢云辉一时语塞。 “徐修文原先有位夫人,是周氏。” 谢云辉点点头,他当然知道这件事。 “周氏五年前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这事儿当时谁都没想到,毕竟他们已经结婚有五年,大家都以为周氏身体有问题,哪里想到周氏那样争气,突然间就有喜,而且一生还生了两个儿子。这下可把徐家老先生和老夫人高兴坏了。” “可……”一提到她,他竟然有些紧张,“可如今怎么不见那位夫人?” “哈哈。”廖聪大笑,谢云辉一看他得意的样子,觉得恼火,拉下了脸。廖聪观其神色,知道他生气了,以为谢云辉是心系八卦传闻,咳嗽一声,赶紧为他解惑。 “那位夫人,据说是疯了。” 谢云辉一惊:“疯了?” “是呀,”廖聪应道,“当年生下孩子以后,据说那位周氏患了什么……”他皱着眉,回忆自己听到的传闻,“说是患了产后抑郁的毛病,嗨,女人的事,我哪儿懂那么多?听说孩子生下以后,周氏便不许别人去抱孩子,成日里担心旁人都要害她的孩子。徐修文带着洋大夫去看她,诊断她是产后抑郁,徐修文就说她是疯了,治不了的毛病。” 谢云辉聆听她的消息,觉得身体发冷,但他装作冷静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据说周氏就被关起来了。夫人已疯,徐家老先生和老夫人顾念徐周两家的情意还有两个孩子,明令禁止徐修文离婚,不过徐修文去外面和张婉容同居,他们也不敢再管,只装作不知。那位周氏被养在徐家,据说徐老先生过身前立了遗嘱,为了防止徐修文在他去世以后遗弃那位夫人,在遗嘱里明言要他好好照顾周氏,甚至还分了徐家的股份给那位夫人。其实徐老先生是担心万一以后等他走了,徐修文不管不顾要和张婉容结婚,孙子们和周氏到时候没个保障,所以才想出的办法呢。” “可谁能想到,张婉容居然不能生呢。”廖聪说这话的时候笑嘻嘻的,好像那是一件多么好玩的事,“你看啊,她不能生,徐兄还对她一心一意,从来没想过纳妾养外室,还叫周氏的两个儿子认她为母,如今在外人眼里,她才是徐家的夫人,这世上几个女人能有她这样的好运气?” 他摩挲着左手的中指,眼皮一抬,凉凉地看着廖聪:“你怎么知道徐家这么多事?” 见谢云辉问到了重点,廖聪哈哈一笑,也不隐瞒:“我家帮工的母亲原先在他们家做事,就是照顾那个周氏。老太太那会儿喜欢那个夫人,说她虽然是个疯女人,但话少,安静。照顾她没那么多活做,得闲了还能自己从外面接点活计赚些外快。你知道么,那位夫人居然还会帮着她做点刺绣的活。老太太说那位周氏的刺绣不错,她卖了不少钱呢。” “那么……”谢云辉不想再问下去,可又按不住好奇心,“那钱会分给……那位么?” “嗨呀!”廖聪责备似的看了一眼谢云辉,好像他在说什么怪话,“你什么时候听过疯子需要使钱?再说徐家养着她,她能用到什么钱?” 那就是没有,谢云辉面无表情,手掌抚过膝盖,也确实,一个被关起来的疯女人,需要什么钱? 廖聪讲完了徐家的故事,也没多留心,继续讲起了别家的家里长短。谢云辉没心思听,但生怕他看出什么不对劲,也努力地应付着。 他想到那一晚,周西芒分明说她不能生,可后来……?再联系廖聪口中说的张婉容不能生育一事,他隐隐约约似乎能看到传闻背后的真相是什么。 可是…… 那又怎么样? 那两个孩子应当不是他的,他想。若那两个儿子是他的,若那两个孩子当真是他的骨血……他感到一阵烦躁,摇下了车窗,想要外面的风吹进来,叫他透透气。 他分明对她许下过承诺,说她可以去找他。若那两个孩子是他的,她就应该带着孩子去认他这个生父不是么?他自然会好好待她,当然,结婚那是不可能的。但养着她,不过养着一个外室,有什么难的?至于孩子,倘若那是他的孩子,他自然会好好地栽培。他会送他们念书,送他们读大学,纵然私生子无法继承谢家家业,但也绝不会亏待他们。 但她没有来寻他,那么说明那两个孩子就不是他的,他冷酷,无情地做出了自己的推断。 车子正缓缓驶出徐家的大门,他从车窗外望出去,忽然,他看到了小洋房楼顶的阁楼,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 那个女人正站在窗外,看着一辆汽车正驶出谢家的大门,露出了一排白色的牙齿,如同一轮冒着白光,冰冰凉凉,旁人再也得不到的月亮。 她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