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整肃乾坤清》 第1章 山雨欲来 1931年秋上海 “今日日寇敢于悍然于山海关外起事,他日战火便能燃至全国!同学们......” 台上的人正在慷慨陈词,会场里的气氛无比热烈。 萧冀曦和狂热的人群之间隔着一道门,他坐在礼堂外的石亭里,手里捏着一份报纸。 他已经这样坐了一上午了。从在大公报上看见消息之后,他就变为了这样一座能呼吸的石雕。 他对那篇文章已经熟极而流了,闭上眼睛就能复述出里头的内容。 “大公报记者昨晨得沈阳被日军占领消息,随即驱车至协和医院,访问张副司令,时为午前十时。侍卫等人已半知沈阳事变,窃窃私语,情态颇形紧张,侍卫肃记者登楼,入一极小之病室中。少顷张副司令来,精神恢复,步履如常,耳聋亦已大愈。” 沈阳......他的故乡。 其实在南下求学之前萧冀曦就已经感觉到了阴谋的气息,三年前他读高中的时候,历史老师就曾忧心忡忡的说张大帅的死一定是日本人干的,很快历史老师就不在学校任职了,他们都猜是因为老师说中了实情。 三年来沈阳的气氛愈发紧张,关东军的旗帜和青天白日旗泾渭分明的飘在城市的上空,那些耀武扬威的关东军成员走在街上,越来越肆意的对每一个他们看着不满的路人寻衅。 父亲送他上火车的时候,眼底是藏不住的忧虑。那时萧冀曦安慰父亲,张少帅既然肯改旗易帜正面和关东军为敌,就一定能护着这座城市周全——虽然张学良时任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司令,但沈阳人还是更习惯称呼他为少帅。 他怎么也想不到少帅会寄希望于那个态度晦暗不明的国际联盟。 不抵抗——不抵抗!区区三百日军,就这样长驱直入,鸠占鹊巢!国际联盟有什么用?除了中国人,哪一个国家会肯对积弱已久的中国伸出援手? 战火一起,通讯必然随之中断,萧冀曦系心家人的安危却是束手无策,只能枯坐在这里。他听着里头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不由得烦躁,一拳擂在石柱上。 ——这些人能做什么!难道真能指望他们,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战场杀敌么?就算他们肯,毫无经验的他们最终也不过是化为战争里一个冷冰冰的伤亡数字罢了。 “阿冀。”有女声小心翼翼的唤他,萧冀曦叹了口气。 在这座校园里这么叫他的人只有白青竹一个,他不用费神去猜谁来了。 “你看报纸了么?”他想站起来,却觉得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刚刚看到消息时那种撕心裂肺的哀恸和此后愈演愈烈的怒火耗尽了他的体力,于是他只好侧过身子看白青竹,正好看见白青竹红肿的双眼。 这幅样子,显然是已经看过了。 白青竹挨着萧冀曦坐下来,她看起来已经狠狠的哭过一场了,因而嗓音沙哑。 “我去发电报,他们不许我发......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哥浑身都是血。” “沈阳那边已经算作战区了,他们怎么会肯叫你发电报过去。”萧冀曦又叹息一声。“松哥不会有事的,你也知道吉林那边的参这时节最好,他肯定跟着伙计收参去了。” 白青竹勉强点了点头,又担忧的皱起眉来“也不知道爹娘和萧伯父都怎么样了。” “大公报说张少帅铁了心叫部下不抵抗,我爹肯定没事。”萧冀曦的眉心也跟着打起一个结来“伯父伯母......商行消息总是灵通的,也许早就离开沈阳了也说不定。” 他只能这样苍白无力的安慰一下白青竹,其实他自己也悬着一颗心。 他父亲是个硬脾气的人,不一定会乖乖的听少帅命令眼睁睁看日本人打进来,而他如果真的抵抗了,不是被日本人抓去就是被军队上面处罚,更坏的结果则是他已经不敢去想的。 礼堂的门开了,面上还残存着一些兴奋的学生们鱼贯而出,他们大多数人等着回去写一篇慷慨激昂的稿件来痛斥日本人以及张学良,但也有人注意到了白青竹和萧冀曦。 “萧哥,你没进去?”周止停在萧冀曦身边,忧心忡忡的看着萧冀曦。他与萧冀曦同寝,自然知道萧冀曦的家就在沈阳。 “进去更难受。”萧冀曦这会不想和旁人交谈,只简洁的回应道。 “吉人自有天相。”周止无奈,他也知道自己怎么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因而也没有多说。 此后便没有人再来打扰白青竹和萧冀曦了,他们静静的坐在石亭里,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长时间。 “不能这样下去。”萧冀曦霍然开口,吓了白青竹一跳。 “你要做什么?”白青竹紧张的拽住萧冀曦的袖子。她太了解萧冀曦的脾气了,就算萧冀曦现在要冲出去徒步回沈阳找日本人拼命,都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讲武堂,陆军军官学校,随便哪一所都可以,我要参军。”萧冀曦已经琢磨这件事一早上了,说起来也就格外的顺畅。“我听了这一早晨,算是知道什么叫书生误国了。” “学校已经在筹备军事训练委员会了,我听见舍友说她们还在组织请愿活动......”白青竹试图劝阻萧冀曦,但说了一半自己都觉着这些事太可笑了一点,于是声音跟着低了下去。 “请愿有用过么?”萧冀曦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他站起身来“我回去收拾东西。” “你怎么和萧伯父交代?”白青竹知道她劝不住萧冀曦,但终归是要劝一句的。 “他当时就不该拦着我报考。”萧冀曦的脚步顿了一顿。 “你有路费么!”白青竹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她站起来冲萧冀曦的背影喊了一声。 “有。”萧冀曦面不改色的撒了个谎,实际上白青竹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萧冀曦家境与白青竹差的很远,他父亲不过是个普通的军人,而今他身上是凑不出钱买一张去南京的火车票的,但他也不能让白青竹知道这件事。 先前安慰白青竹的那些话真假参半,白青松究竟怎么样,白青竹的父母究竟怎么样,他不是神,不可能知道。如果真的有什么不测,白青竹以后如何生活还是个问题......想到这里,他悚然一惊。 是了,白青竹。他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得想个办法探听一下白家的商行到底怎么样。 现在消息阻塞的厉害,要真想打探点消息出来还得靠军方,虽然那些军爷总眼高于顶的,眼下却也只能试一试了。 搓手,有些紧张和激动。 头一次发文,选了民国题材。 主要是想写一写,要是一个一身正气偏偏又倔强的国民党军人落到与人民为敌的境地,到底如何自处。 时间线拉得长,请观众老爷们细品。 第2章 天地不仁 萧冀曦走到驻军地的时候,手心里全都是汗。口袋里那盒现买来的哈德门香烟沉甸甸的坠着,把他的心也一直往下坠,坠的十分不舒服。 他当然是不愿意干这种事的。 萧冀曦打小跟父亲常在军营里厮混,对军营总有种特殊的感情。他的父亲是个执拗而严厉的人,对军队里的一些情状总是不满,因而他也深受影响。有一回他跟着父亲正撞见门口的哨兵索贿,于是父亲大动肝火,狠狠的申斥他们。萧冀曦记得很清晰,父亲说军人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但他也知道像父亲那样的人已然越来越少了,因而做了万全的准备才来探听消息。 却到底是意难平,就好像他在亲手否定和扼杀过去的一些信念,那绝不是什么美妙的滋味。 门口站岗的哨兵面上布满了倦色,萧冀曦走过去的时候其中一个抬起头来上下打量着他,眼里透出一股不耐烦来。 萧冀曦从口袋里掏出那包烟递过去“这位大哥,我是复旦的学生......” 哨兵接了烟,神色略略缓和下来,他听萧冀曦这么说,皱着眉头打断他“学生仔,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萧冀曦陪着笑。他本是个很有傲气的人,不说目下无尘却也没学过这样讨好的与人说话。他努力回想着原来在白家的商行里见白青松做生意的样子,试着把那个谦恭的笑堆的真实一些。 “是是是,大哥说的没错,只是我家是沈阳的......” 萧冀曦的话被第二次打断了,哨兵脸上迅速的蒙上了一层寒霜,他把香烟扔回萧冀曦怀里,如临大敌一样的挥手。“上峰有令,不准提这事儿,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萧冀曦怔了一瞬,他没接住那盒烟,烟砸在他胸口上滚下地,溅起一阵烟尘来。他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两步,不死心的接着央求“我一人在外求学,实在放心不下,大哥能多少与我说说——” 哨兵看着彻底失去了耐心,当胸推了萧冀曦一把“哪那么多废话,叫你走赶紧走!” 萧冀曦一下子没有站稳,被推的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正绊倒在一块石头上,结结实实的摔了下去。钻心的疼从手掌和膝盖上传来,他咬牙忍住了没发出声音,试着站起身来。只这一下摔得有些狠,一时间竟挣扎不起来,不免显得十分狼狈。 正在这时萧冀曦听见那哨兵用一种谄媚的语气与什么人讲话“您这就走了?” “嗯。” 那声音清清冷冷的,竟是个女子的声音。平心而论那声音是很好听的,只是太冷了,让人听着忍不住冒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萧冀曦的好奇心让他暂时忘记了疼痛,他抬起头,首先看见的是一双白色的长靴。 再往上看,他撞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 那是萧冀曦第一次遇见沈沧海。 沈沧海这个名字,其实少有人敢于叫,这时候上海滩凡是合字门下的,总要恭恭敬敬的称这个女子一声沈先生。 “这个小子是怎么回事?”沈沧海看着趴在地上的萧冀曦,神色和语气都淡淡的,叫人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 “是个学生,过来问东问西的,我怕他犯了忌讳想打发他走,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弱不禁风,一推就倒了。”哨兵也闹不明白这个沈先生是在想些什么,只能照实的答了话。紧跟着他惊的眼睛都大了一圈—— 沈沧海把手伸给了萧冀曦。 “能站起来么?” 萧冀曦没用沈沧海扶,他觉得有点屈辱。这时候他对沈沧海带着一丝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敌意,因为两人所受的待遇差别实在太大。他忍着疼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冷淡的道了一声谢。 沈沧海挑眉,唇角多了抹玩味的笑意。“听你的口音是东北人?这个时候跑到这里——是沈阳人吧?” 萧冀曦难以置信的看着沈沧海,他的官话其实说的已经足够好,不知沈沧海是怎么听出来的,这女人的洞察力敏锐到有些可怕的地步,他下意识的转身想走,不想与沈沧海再有什么交流。 他从沈沧海的身上嗅出了危险的气息,她虽穿着的是一身白衣,但那白衣底下像是藏着尸山血海一样,让人见着这女子就觉得有些窒息。 ——这个人身上该是背着人命的,而且不止一条。 不得不说萧冀曦的直觉很准,如果他此刻真的离开了,也许之后十余年里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很多时候萧冀曦会忍不住想,他究竟是该感激沈沧海还是该恨她,这问题问到最后总是没什么答案,但有一点萧冀曦可以肯定,就是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萧冀曦想尽快离开这里,可从后面追上来的声音叫他忍不住站定了。 “沈阳的消息,我倒是知道一点。”沈沧海的语气还是很平静,但萧冀曦却能听出一丝潜藏的,恶劣的笑。 他猛地回过头去看沈沧海,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应当很可怕,因为他从沈沧海眼里看出了一闪而过的讶异。 “如果想知道的话,就跟我走吧。”沈沧海指了指路边停着的黑色轿车。 萧冀曦只犹豫了很短的时间,便大步流星的走了过去。这时候他能想到的已经不是之后的危险了,沈沧海向他抛出了他难以拒绝的东西,他愿意为得到消息而蒙受一些危险。 当然他肯走的这么痛快,也是有另外的原因的。 沈沧海的眼里没有恶意,他们之前对望那一眼的时候,萧冀曦从沈沧海眼里看到了很复杂的情绪,那是混合了怀念,好奇与惊诧的一种眼神,里面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恶意。 后来萧冀曦问沈沧海为什么会注意到他。 沈沧海只说,她在萧冀曦的眼里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第3章 噩耗与选择 萧冀曦头一次坐汽车,他很努力的令自己不显示出感到新奇的样子。 沈沧海悠闲的靠在座椅上,饶有兴趣的上下打量着萧冀曦。 “你是个学生?”萧冀曦正自以为隐蔽的专注打量着车里的方向盘,冷不防听沈沧海问了一句。他想这女人真是明知故问,只短促的点了点头。 “你想知道什么消息?”沈沧海的手指在腿上轻轻敲打着。 萧冀曦深吸了一口气,盯着沈沧海的眼睛。“你知道白氏商行吗?” 他紧张的交握着双手,不想放过沈沧海的任何一个细微表情。战区的消息向来封锁严密,要是沈沧海不能直说,能从表情上窥得一二是最好的。 结果全然白费心思,沈沧海表情未见波澜,答的倒是爽快。 “我与白氏有生意往来,去收参的兄弟早间快马出城从沈阳附近发来消息,说他们家两位老人家已经......”她略顿了顿,难得目含悲悯。“白家少爷在吉林还没回来,总算留得青山在。” 萧冀曦只觉得眼前一黑。 白家二老待他很是亲厚,白老爷子早年遇着响马,是萧父搭救,后来两家走动多了,真如亲人一般。萧父性子孤僻少与人有来往又忙于军务,他小时候常在白家呆着,可以说白母在萧冀曦的生命中,也扮演着母亲的角色。 一片沉默,沈沧海很善解人意的对车窗外的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半晌萧冀曦按了按湿润的眼角,涩声开口。 “他们家还有个小姑娘,你知道消息吗?” 沈沧海还真尽力的回想了一下,她蹙着眉头在脑海里逐字默念那用字简洁的电报。片刻后,她摇了摇头。 萧冀曦的心又是一沉。 白家三个孩子,最小的白青梅今年才刚刚十二岁,正无忧无虑的年纪,遭逢大变又没了音讯,还不知白青竹要怎样挂心。 这样接连两桩噩耗,也不知她受不受得住。 他咽了咽口水接着问。 “那——沈阳驻军里,有没有谁抗命被罚的?” 沈沧海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只是嘴角轻而冷的一弯,总带几分嘲讽意味,也不知是在嘲讽哪一个。 “那是机密,升斗小民问不得。” 萧冀曦心说您算哪门子的升斗小民,没见过这年月升斗小民开汽车的。 但他也知道这问题算是敏感了些,遂默然低下头去。 见他没有再问话的意思,沈沧海问他“你是白家的人?” 萧冀曦摇了摇头。“我姓萧,是白家的朋友。”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这一问问的有些奇,萧冀曦抬了头。 沈沧海这次笑的开怀了些,悠闲的向后一靠说道“我看你不像个安分的,若你打算把书念完,这话就算我没说。” 萧冀曦也不避讳,他自觉想法没什么可丢人的。 “我想去军校,去参军。” 沈沧海又笑了一声。 “我看你先前攥着那盒烟的样子颇为珍惜,难道有钱支持?” 这真是一个洞察力可怕的女人。萧冀曦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尽可能平稳的答她。 “总会有办法的。” “那么。”沈沧海朝着他俯过身子,伸出一只手来“你愿意帮我做事吗?如果做得好,我保你去中央陆军军官学校。” 她把保字说的轻描淡写,好像那些艰难的遴选从不存在。 萧冀曦看着沈沧海,沈沧海也看着萧冀曦。沈沧海的表情是平静甚至于漠然的,好像她对是否会成功并不关心,只是随口一问。 “为什么?” 沈沧海偏着头想了想,她其实也说不清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这小子的眼神真戳着她了,让她想起好几年前她还不是沈先生的那些个时候,也许是因为她得到的消息。 她没说实话,军方的消息她是有的,只是萍水相逢,她没必要给萧冀曦说实话。 有个叫萧福生的尉官连长对着上级发了好大的脾气,带着整连的人要和日本人硬抗,狠狠遭了申斥,如今正被关着。这样年月里敢违抗上命的军人必是牛脾气,可巧她眼前这一个倔强的小子也姓萧。 再加上他张嘴敢问军营的事儿,八九不离十就是萧福生的儿子。 “或许是因为你合我的眼缘。”最后她这样说,她是觉着这个人能成就事业的,有些想争取的意思,但她性子淡漠极少做这样拉拢的事情,连今天来军方也不过是为着还在沈阳城里的弟兄们,故而说话也别扭。“你便说敢不敢就是了。” “你不用激我,我是得挣钱。”萧冀曦看出她拉拢的意思来。他对上海这些帮派人物了解的并不多,但能与军方扯上线的人挣钱总不会是难事,只要不昧着良心,他乐意替沈沧海干活。“但你得告诉我,要我做些什么。” “我是青帮的人。”沈沧海说的直白“你若肯做我师弟,便叫你分管漕运码头。” 萧冀曦愣了愣。 “师弟?” “我不当人师父,平白老气。”这会沈沧海显出几分孩子气,笑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来。 但她依旧存了三分真话没说给萧冀曦听。 她看好萧冀曦,自然不能让他辈分太低。辈分低了在码头上束手束脚,磨不出什么性子。先前看着萧冀曦在军营前的模样,骨子里是很有几分血勇的,打磨出来,也不至于进了军校便成炮灰。 而等萧冀曦日后发达了,她也能多得些助力。这些年时局不稳,各方都有意无意的往军方联系着,多些准备总是好的。 萧冀曦咬了咬牙。 青帮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听,但他也知道那是青帮人口太多,鱼龙混杂。再说他进青帮总也只是个权宜之计,终究日后能负担得起了还是要去南京的。 “成,我听你的。” “爽快。”沈沧海往他掌心里一拍,对已等了半晌的司机道“开车吧,去老爷子那边。” 车子缓缓的发动了,驶向对于萧冀曦全然陌生的一个未来。 第4章 阮慕贤 车在法租界里一栋小楼前停下,沈沧海带他径直上到顶楼。顶楼的房间门口站着两个黑衣服的青年人,面容冷肃,看着就不是什么易与的主儿。 两人见着沈沧海,显出恭敬的神色来。沈沧海摆手截住了他们“不和你们费那个话——老爷子在里头吧?我替他相了个徒弟。” 俩人对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露出点苦笑,但很爽快的把门替她打开了。 沈沧海扭头对萧冀曦说“你且等我一下,省的他再寻这事朝我发脾气。” 萧冀曦听这几句话有点云里雾里,但这会也由不得他,只得点头看着沈沧海进去。 一个青年把门掩上,对萧冀曦和气的笑了笑。“这一等起来时辰长短便不一定了,要不您先到旁边屋里歇一歇?” 萧冀曦腿上蹭的伤这会还疼着,听他这样说也不想客气,遂点头应道“谢过两位兄弟——” “不敢不敢。”青年听萧冀曦这样说赶紧摇头“若师爷真肯收徒,我们哥俩该叫您一声小师叔的。” 萧冀曦神色复杂的看了看似乎比自己还长着几岁的青年人。 青年见萧冀曦衣着打扮,就知道这不是惯于跑江湖的,而是自家师叔不知道从哪里找回来的一个学生,自然是不了解合字门里那一套。 沈沧海带人来是破天荒头一遭,师爷对这位师叔也信重,她来托师爷收徒,这事八成不会出岔子,所以眼前这学生仔可以说必要做自己小师叔无疑,他也乐意与萧冀曦多说几句。 “咱们青帮传着辈分,若是哪个能力出众的叫老前辈们看上了眼收做弟子,下头就算是有些年龄大的师侄也不稀奇。”青年嘿嘿一笑“我叫齐威,这是我哥齐宣,我俩是觉字辈的,您要是叫师爷收做徒弟,那就是悟字的前辈了。” 萧冀曦听着这名字哑然失笑,这哥俩名字合起来倒挺勾人馋虫的——宣威火腿!不过那东西产自云南,这时节又金贵,他还真没吃过,也不可能把这有点嘲笑意味的笑话讲给哥俩,只是笑着谢了齐威提点。 还没等接着说话,沈沧海就推门出来冲他招招手“进来吧,老爷子要见你。”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萧冀曦蹭了蹭手心里的汗,跟着进了门。 沈沧海说“老爷子”的时候,萧冀曦脑海里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一个头发半白、目光阴鸷的老人——当然,这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于常人对帮派分子的刻板印象。 但他可没想到这位老头子这么年轻。 屋里陈设风雅,还焚了香,影影绰绰看不清远处的东西。 躺椅上斜着一个男人,男人长得白净乃至于俊秀,也带点书生气,关键是看着年轻,说三十不过分,最大也越不过四十去,叫萧冀曦不由得腹诽,这算哪门子的老爷子? 白氏商行也倒腾香料,萧冀曦吸了吸鼻子脱口而出道:“绿奇楠。” 躺椅上的人笑了一声“有点见识,”跟着和沈沧海笑道:“记不记着你刚来的时候?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沈沧海哼了一声,把萧冀曦往前一推“你自己看看吧,这小子嚷着要去读军校,又没钱——你叫什么名字?” 萧冀曦觉着自己脑门子上有一滴冷汗下来了。沈沧海这会显得有些不靠谱,也不知道刚开始遇见时那个神挡杀神的气势是从哪来的。 他对着躺椅上的人拱了拱手“晚辈萧冀曦,是辽宁沈阳人。” 男人听见沈阳两个字,坐直了身子,探寻的望过去。 “你家里现下如何了?” 萧冀曦摇了摇头“我爹算军方的人,没打探着消息。” 男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将手里的茶碗搁下。“老夫阮慕贤,青帮通字辈。沧海叫我收你当徒弟,我再问你一次,你乐不乐意?” 萧冀曦略略瞪圆了眼,他都预备好被上下盘问考较一番了,没想到这事竟这么随意。 阮慕贤失笑。“先前沧海把她的想法都和我说了,我看见你觉得她没看走眼,所以乐意多收个徒弟。况且我先前的徒弟都是些个粗人,聊天也聊不到一处去,打小四——” 沈沧海一个眼刀飞过来,阮慕贤停了话头,或许是他停的太急被呛住了,竟剧烈的咳嗽起来。沈沧海走过去给他拍背顺气,语气有些冷“收徒的日子提那个欺师灭祖的混账,你也不怕晦气。” 阮慕贤咳得惊天动地,萧冀曦隐约觉得不对,他这咳嗽的动静倒像药铺里那些个来买理肺丸的人咳出来的,不像是单纯被呛着。 过了一会阮慕贤平静下来,拿帕子按了按嘴角,收起来的时候帕子上带一抹红。他见萧冀曦愣愣的在下面戳着,挑起眉毛“你这一个回话,倒叫我好等。” 萧冀曦连忙作揖陪着不是“晚辈一时走了神-蒙前辈青眼,自然是乐意的。” 阮慕贤微微颔首。“那你回去写个拜帖,晚间就为你开寄名香堂,不过我这人向来不重规矩,你现下就喊师父便是。” 萧冀曦点头应下,忍不住多一句嘴“师父若肺气不足,这屋里便需少些烟气,不能这么云山雾罩的......” 沈沧海没忍住,爆出一声嗤笑“老头子是装高人,硬叫我熏了半天。” 阮慕贤回手在沈沧海头上凿个暴栗“不准这么排揎为师,去,送你师弟回去收拾准备。” 寄名香堂比不上大香堂隆重,但也还是青帮里的大事,沈沧海知道今日还有的忙,光是请托各位师伯师叔来做引进传道便要废些口舌,不过阮慕贤从老四叛门起就再没动过收徒的心思叫他们很是担心,故而听着这事定会爽快答应。 她略弯了弯身子,带着萧冀曦出门去。到门口不忘叮嘱齐宣齐威兄弟俩“给老爷子屋里好好通一通风,只不要叫他着凉。”话说到这还是殷殷关切的弟子本分,再往下可就不那么恭敬了“没事别让他胡乱焚香了,满屋子云山雾罩的再给自己呛死过去。” 兄弟俩自然只有苦笑称是的份。 第5章 报信 萧冀曦跟着沈沧海下了楼。这会他心头的疑惑比来时更多,比方说阮慕贤看着风雅怎么做的青帮中人,又比如他口中的小四是哪一个。 但这些都不是现下最紧要的问题。他也没忘了自己今天出来的目的是替白青竹打听白氏商行的消息,虽说过程曲折离奇了些,得到的也是噩耗,可到底要回去和她说了才行。 从今往后他们二人还不知如何相处。白青竹是个外柔内刚的姑娘,平生最讨厌那些个响马盗贼之流,青帮在她眼中也不过如是。 沈沧海像是会读心术一般,扭头道“你是不是要回去把消息递了?” 萧冀曦被问中心思,张大了嘴。 “白家二小姐在上海的事,我一早知道。”沈沧海伸手拦停了一辆黄包车。“你只记得带着写好的拜帖今晚七点到法租界阮公馆——就是这儿——其他要做什么随你。” 萧冀曦坐不惯黄包车,火烧屁股一样要跳起来,又叫沈沧海按下去。“凡事你都得习惯着。如若不然,就算进军校也还只能充作炮灰。”这样说着,她嘴角又露出那种讥诮的笑意。“—你以为凡是进去了,便都能做胡宗南么?” 萧冀曦一时默然。 他觉着沈沧海的话像是歪理,但又挑不出错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那些人的阵亡率他当然也知道,换句话说他抱有参军心思的时候,就早把生死一并置之度外了。 可他不信进青帮厮混几年就能把死亡的概率降下来。 沈沧海从包里掏了钱给车夫,看萧冀曦一脸怀疑神色,嗤道“就算只练练拳脚身手,对你也裨益良多,更不要说为人处世,算计筹谋,象牙塔里可教不了这许多。” 萧冀曦想了一回,不得不承认这歪理还是很有道理的。沈沧海多说这几句已经显得很不耐烦,不等萧冀曦做出反应就已经转身上了自己的车,萧冀曦欲出口的话被堵在嘴里,徒劳的张了张口,最终只得对着一骑绝尘的汽车垂头丧气。 他自嘲的笑了笑,对车夫和和气气道“劳烦送我到复旦。” 车夫很讶异的看了萧冀曦一眼,想必是在琢磨好端端的一个大学生怎么会与青帮扯上关系。 但他最终也没多说什么,只低下头去拉车。 那是个头发已有些花白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已算麻木的神情。黄包车在烈日下行进,汗水便从他灰白的鬓角上缓缓淌下来。 萧冀曦默默看着,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他从不曾这样近的去观摩一个真正穷困的人,但就是这种时候,他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只是坐在车上无论怎样想,总都有些伪善的意思。 一路无话,到了地方萧冀曦给车夫道了一声谢,远远就看见白青竹在校门口等着。 天气尚有些炎热,她已经等了半日。虽然在树荫下站着,鬓边也已经有了汗珠。 萧冀曦心疼的几步赶上去。白青竹看见他试图挤出一丝笑,跟着脱口道“有什么消息吗?” 萧冀曦心头涌起一阵无力感来。他找不到一个委婉的说法,只能抱歉的看向白青竹。 白青竹从他的表情里,就几乎看见了那个她最不愿意看见的结局。 她颤声问道“......怎么样了?” 萧冀曦几乎把牙根咬出了血,才发出一丝声音。 “松哥在吉林,青梅没了消息......” 白青竹很快抓住了重点。 “那,我爹娘呢?”她仰脸看着萧冀曦,眼里是溺水之人的惶急和卑微的期待。 萧冀曦一把将白青竹抱进怀里。 他肩头很快氤氲开一片水汽——白青竹一向是个聪明的女孩。 “还有松哥在,还有我在,我会替伯父伯母报仇——我一定会。”萧冀曦紧紧的抱着白青竹,眼底泛着赤红的颜色。 日本人的野心不会只囿于东北,他们贪婪的注视着这片丰饶的土地,盘算着怎样攫取更多的利益。只要当局不想沦为亡国之君,反抗的烽火就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燃起来,只要有那一天,他就能走上战场,不止替白家二老报仇,也替每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失去爱人的妻子。 只要反抗的那一天到来。 周围路过的人对失声痛哭的白青竹投诸惊奇的目光,但他们都无暇去管。在这一刻,他们只满心盛着悲恸与愤怒。 等白青竹终于抬起头的时候,她撞上了萧冀曦坚定又带着一丝歉意的眼神。 她知道萧冀曦已经不可能在学校里继续待下去了。 “你什么时候去军校?” “我不知道,等我攒够了钱。” “我可以——”白青竹要脱口的话被萧冀曦打断了,他竖起食指放在白青竹唇上。 “松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的钱得留着。” “那你要怎么赚钱?” “我在码头上找了一份差事。”萧冀曦抱着能够瞒天过海的心思答道。 但白青竹敏锐的发现了其中的不对。 “码头?你不可能去做工人的,你去码头做什么?” 毕竟即便是大学肄业,上海也有很多的工作能供萧冀曦选择。沈沧海提出的条件之所以能打动萧冀曦,最重要的还是那个保他去军校的承诺。 而现在萧冀曦也渐渐觉着,多些历练对他还是有好处的,见过阮慕贤那样气度不凡,走进大学做教授都不显违和的人,他对青帮的戒备与成见也少了许多。 他还是实话实说了。欺骗是没有意义的,而且帮派争斗大抵残酷,让白青竹离得远些,也是一种保护。 “先前在军营遇见了贵人——”萧冀曦不乐意承认沈沧海是他命中的贵人,但现在也没有更好的说辞。“我拜师进了青帮。” 白青竹本就苍白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了。 第6章 争端 “萧冀曦!” 白青竹的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萧冀曦苦笑着回想上一次被这样严厉的叫出全名是在什么时候——可能是孩提时代,他偷藏白青竹花绳被发现的境况。 孩童只为玩具和糖果发生口角,而成长为大人的他们则有更多的事情要去烦心,比如理念、道路,如此种种。 “你不用劝我。”萧冀曦直接的堵住了白青竹想出口的话。 从收到沈阳沦陷的消息以来,每当白青竹觉着这就是最坏的情况时,上天总会开给她更大的玩笑。 青帮!那是个什么所在! 青帮势力在东北也是有的,但声名彼时还没那么显赫。 而到了上海,即便是在这象牙塔里,也免不得听着那些争斗之事。械斗火拼、劫掠勒索......大上海九成九的动荡,都少不了帮派分子的身影。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萧冀曦会与他们扯上关系。 白青竹又气又急,指着萧冀曦的手都在发抖“你这样作践自己,想过——想过萧伯父吗?” 女儿家脸皮薄,她要出口的那个我字生生咽下,一口气差点梗在喉头。 况且这种时候搬出长辈来总更有威慑力些。 “我爹他生死不明,说到底,是我太没用。”萧冀曦眼神黯了黯。“所以我要变强。” “变强?”白青竹口舌之争向来不敌萧冀曦,又刚听了噩耗心神不宁,情急之下几乎口不择言“去做个流氓就能强起来了不成?” 萧冀曦知道在这种情景下又得知这样的消息,实在让白青竹难以接受。他一时没有更好的说辞,只得把先前沈沧海那点歪理邪说又拿出来。 “不是那样的。我现如今这样就算去了军校上了战场,也不过是送死。拜师学艺,总多些保命手段。”他抓着白青竹的肩膀,神色诚恳。“你知道军校送出来的人伤亡率是多少吗?几乎是一半!我想报仇,但不想送死,活着才能报仇!” 白青竹知道萧冀曦性子刚硬,先前失言已因心下担忧消了大半的气,这会看萧冀曦好言好语的解释,略平复了一下心情,但依旧不死心的想劝。 “终归名声不好,你想拜师学艺何必偏要选这一条路。”她声音低沉,还带两分先前恸哭的哽咽意味。 萧冀曦安慰的拍了拍白青竹。 “我不在意那些,你也不要在意。” “可——” “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等我安顿下来就把地址给你,以后有事记得来找我。”萧冀曦用不容置喙的语气结束了这场对话。 白青竹默然一瞬,自嘲的笑起来。 “你主意正,我总是劝不动你,打小就是这样。”她眼圈依旧是红的,但瞪萧冀曦的气势不曾减弱。“你要是犯了事,我可不会去巡捕房捞人!” 萧冀曦心下一松,知道白青竹已经不为这事怨他了。 她朝里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你......要保重啊!” 萧冀曦笑着向她挥挥手。 白青竹离去的背影有些疲惫,两日来发生了太多事情,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治愈自己。 一桩桩一件件的噩耗都是木已成舟,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想跟上萧冀曦的脚步,不想被甩的太远。眼下不行,但只要再等等,一定会有机会的......中华民国是有女子从军先例的,难道不是么? 只是,阿冀,你要好好的等着我,等着我追上你。 萧冀曦静静的注视着白青竹的背影。 他不知道的是,以后的很多年里,他总是被迫的注视着白青竹一次又一次的转身离开,注视着彼此走向愈行愈远的岔路。 “保重。”他轻声回复道。 萧冀曦想起口袋里那盒香烟。他不会抽烟,但这会突然很想试试看。 等他叼上烟,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打火机。就在他苦笑着想把烟取下来的时候,斜刺里伸出一只握着打火机的手替他点上了火。 “远远就看见你们两个在这里抹眼泪,过来看看。”周止给自己也点了一根烟,而后把打火机收回口袋里,皱着眉头看萧冀曦。“我可不是故意偷听——只你放心,你不在学校,人我替你罩着。” 萧冀曦第一次觉着这个有几分纨绔气息的舍友有些可爱之处。 他吸了一口烟,被呛得咳嗽起来。 周止替他拍拍后背。“头一次抽烟别太急——我刚听你说青帮?” “你不会也是来劝我的吧?”萧冀曦扬起眉毛。 “没那回事,你不知道吧,我爹也是青帮的。”周止嘿嘿笑了两声。 萧冀曦有些诧异,他只知道周止家里也是做生意的,似乎还做的不小。 周止摇头晃脑道“我爹就是个做生意的,有师承只是为安稳些。这青帮人一多起来自然有上不得台面的宵小,一概而论岂不可笑。先前不肯和你们说,就是懒得费口舌。” 萧冀曦听他说的理直气壮,不由得展颜一笑。 细细想来倒也有理。世上无论哪一门哪一派,总归人多了就容易良莠不齐。青帮势力遍布大江南北,只要其中有些为非作歹的,就会给帮里名声抹黑。久而久之,常人惧怕也是常事。 而自己这师门......沈沧海看着是个不好惹的人物,相处一阵却也发现些可爱之处,师父则更是一派风雅,活像生错了门派一样。当然人不可貌相也是有的,若周止家就是青帮的,也不妨先问问。 还没等萧冀曦开口,周止就如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急慌慌道“你师父是哪一个?可别叫人骗了去做些混账事。” 萧冀曦只觉得直呼自家师父名字不大妥当,斟酌一番才说“我师父姓阮,在法租界里住着。” 他本没指望周止听说过阮慕贤,却不想周止火烧屁股一样跳了起来。 “姓阮?法租界?你师父不会是那个病阎罗阮慕贤吧?” 第7章 师门 萧冀曦被这个杀气腾腾的绰号吓了一跳。“师父的确叫这个名字,只这诨号从没听说过。” 周止上上下下打量着萧冀曦,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啧啧称奇“你小子厉害啊,怎么遇见的?” 萧冀曦诚恳的答道:“我去问消息的时候碰见的师姐,她说拜师了保我进军校。” “师姐?”周止想了想,恍然大悟。“你说的是白无常沈沧海吧?” 萧冀曦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两下。这些外号起的让他有种不是进师门而是下地府的错觉,他组织了半天的语言才开口发问:“我这师门......究竟是做什么的?” 周止挠了挠头。“我知道的也不多,只能大概给你说说。” 接下来周止便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萧冀曦一面用心听着,一面忍不住腹诽周止这样的口才不去做个说书先生真是可惜了。 “我爹给我说过,二十年前阮前辈初出茅庐,那时候正逢国民政府在革鞑子的命,陈其美被人扣在了江南制造局里。”周止连比划带说,神色兴奋,活像个尽职的说书先生。“阮前辈只身冲进去撂倒了好些个守卫,硬是把人救了出来!从那往后,因为他姓阮,就有人比着水浒里头的活阎罗阮小七,给前辈取绰号叫病阎罗。” 萧冀曦若有所思的问“从二十年前,我师父就病着?” 若说一病病上二十年的肺病,大抵也只能是哮喘,倒不是什么重病——不知怎的,想到这一层,他心头略松,才猛然意识到这时候他就已经把阮慕贤真当自己师父来看了。 周止当然不知道萧冀曦为什么纠结于此,含含糊糊说了声大概,便接着说他的书。 “再后来,就是卢永祥家公子托王亚樵杀警察厅厅长徐国梁。王亚樵找来阮前辈帮忙,阮前辈等着徐国梁从澡堂子出来,啪啪两枪就给人打了个重伤不治!” 看着周止兴奋的模样,萧冀曦突然有点不确定阮慕贤到底是谁家师父了。 “再说他门下,那也是人才济济。阮前辈打十年前开始收徒,五年里收了四个徒弟。前两位也还罢了,后面两个那也都是狠角色,有段日子被人并称黑白无常。” 萧冀曦自从知道沈沧海名号之后,就在隐约担心自己会再冒出来个牛头师兄或者马面师兄,听周止这么一说多少放下点心。 他很快意识到周止给他说黑白无常的时候,用的是过去时。 四个徒弟,那那个所谓欺师灭祖的四师兄,应当就是黑无常。听起来他应与沈沧海关系还不错,无外乎她那会听阮慕贤提起来,反应会那么大。 “那这个黑无常是谁,又是为什么叛出师门的?” 周止惊道:“你居然知道黑无常叛变的事。” “先前模糊听到一句,本来应该有个四师兄。” “说到这个黑无常兰浩淼叛出师门,可就有意思了。”周止也有些慨叹神色。“说他是叛徒吧,阮前辈也从来没说过要逮他回去处置,说他不是吧,那会又差点闹出了泼天的祸。” 原来四年前,国民政府想联合上海的帮派分子,一同清剿革命党人。上海青帮里有头脸的大辈儿诸如黄金荣、杜月笙等人,都欣然应允,唯独阮慕贤称病体难支,不肯参与。 而直到兰浩淼参与追剿、阮慕贤震怒将其逐出师门,众人才知道阮慕贤不仅自己不曾参与其中,还约束四位弟子和诸位徒孙不许参与。 这还不算完,等兰浩淼抖落门中密事,说那在南京公开反对剿共的王亚樵就藏在法租界的阮公馆里,青帮上下更是一片哗然。黄金荣亲自上门质问,却叫阮慕贤骂了个狗血淋头。 周止手舞足蹈的给萧冀曦复述。“听说阮前辈就指着人鼻子,说你黄金荣没拜过老头子,没开过香堂,不过是个妄称青帮之名的混账东西,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是什么天字辈,简直叫人齿冷!阮某不才,杀得几个宵小,倒不肯昧着良心去杀那些敢为天下先的真豪杰、真英雄!你今日要想带王兄前去邀功,便试试自家脑袋够不够结实!” 说罢,又是奇道:“我一直以为那些老前辈都没什么文化,阮前辈却叫我刮目相看了。” 萧冀曦心想,你要是见过他本人,便该反过来好奇他为什么不作诗骂人——旁的容易装,那一屋子书脊都快开线的书可做不得假。 旋即他又想,大抵是怕黄金荣听不来文的,低头噗嗤一笑。 周止狐疑的看着他,他连忙摇摇头,示意周止接着讲下去。 从那以后,阮慕贤的境况就有些尴尬起来。国民政府有些耿耿于怀,但阮慕贤手底下的生意不过是些茶酒香料药材之类,不想撕破脸皮时找错处也很有难度。后来阮慕贤的几个徒弟积极活动,加上北伐时阮慕贤又帮了不少的忙,这事才渐渐叫人淡忘。 但有心人都发觉自那以后阮慕贤就再没收过徒弟。 周止有些不胜唏嘘“也不知道你小子交的哪门子华盖运,能叫阮前辈重开山门——”说到这,他忽然僵住了,并渐渐浮现出一点惊恐的神色。 他把萧冀曦一拽,低声道:“咱俩是兄弟不是?” 萧冀曦纳闷的点点头。 “那我可跟你说,我没进青帮,这辈分得各论各的,你不能来压我。” “压你?”萧冀曦一头雾水。 周止则苦笑不已。 “我爹是觉字辈的,你做了阮前辈的徒弟,真论起来我得叫你师爷。” 萧冀曦呆若木鸡。 一天之内,从被叫师叔,再到成了舍友的师爷。萧冀曦入帮第一天,旁的没感觉到,只觉得时间的流速猝然变得快了。 阮公馆,还真有点深山老林的意思——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他进去转了一圈,便陡然间老了起来! 第8章 香堂 晚上七点,萧冀曦带着一耳朵周止那些半真半假的消息回了阮公馆。 若说先前说的那些消息还很靠谱,后面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故事,就是纯粹的捕风捉影了。什么传说阮慕贤会奇门遁甲所以知道未来天下走势、什么沈沧海一人单挑洪门百名悍将全身而退......傻子才会信以为真。 沈沧海正站在阮公馆门口等他。 她今夜穿的,乃是一身黑衣,远远见萧冀曦过来,三两步赶到他身边低声道:“而今时局不稳,师父精简去不少步骤,你进门后一切行动都照着我来便是。” 周止也告诫过他,青帮收徒的香堂是一等一的大事,法度森严不能轻视,萧冀曦连忙点头。 沈沧海上前敲了敲门。门里有人问道:“你是何人?” 萧冀曦听出是齐威的声音,肚子里暗笑。沈沧海朗声答道:“我是沈沧海,特来赶香堂。” 萧冀曦连忙有样学样说了,门才打开。 一楼的正厅里灯火通明,已然与白日大不相同。只是虽然整齐肃穆,气派十足,声势却不怎么浩大。 听周止说有时开香堂能聚集数十人之多,而如今不过齐威齐宣照样把守门边,里面坐着的连同阮慕贤在内一共是三个中年人,下面又站了两个男子,这屋里仅仅九人,比上供的牌位数目还少上许多。 堂内摆了一溜牌位,正中间的乃是达摩祖师,两边最瞩目的是翁、钱、潘三位立派祖师,而令萧冀曦觉着熟悉的,则要数南明的永历、隆武两位末帝。 这让萧冀曦心头涌起一股热血来。 虽然他心下知道这是青帮到清末成为反清的帮派时才特意增设的,但恰恰与当年中山先生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宗旨不谋而合,如今祸乱中华的又是外邦异族,青帮中人,定会有不少志同道合之人。 很多年以后,萧冀曦依旧清晰的记得这一天,记得他当时的内心活动。 那稚拙的有些可笑,却支持着他走了很多年。 人总要有信念,才能走下去。 沈沧海走到一边站下,向阮慕贤躬身道“二位师伯,师父,一切已经准备停当了。” 阮慕贤的脸色看起来比白日里略差一些,但精神倒是很好,他望着下面站着的三个徒弟,末了目光在沈沧海对面的空位上凝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阮慕贤今天请来的两位师兄都是与他熟识交好的,大师兄向城看自家师弟的样子就知道他又想起了兰浩淼那个叛徒。左面的一位重重咳嗽一声,阮慕贤才仿佛大梦初醒,示意齐威端上水盆来净手-这个,就是青帮所谓沐浴了。 阮慕贤三人起身,对着牌位肃穆拜下,接下来下面站着的阮慕贤三位徒弟也跟着拜倒,萧冀曦记得沈沧海叮嘱,跟着一个头磕下去。 萧父是个很新派的人物,萧冀曦过年时都不怎么下跪磕头,但这会他额头触着冰凉的地板,并没有屈辱的感觉。 因为他觉得,他总算离能够替战争中死去的人做些什么近了一步。 一时间众人起身,只萧冀曦接到沈沧海目光示意依旧跪在当地。沈沧海递给他三支香,萧冀曦接过捧在手里,只见阮慕贤神情肃穆的问道:“你进帮,是自身情愿,还是人劝?” 萧冀曦回答了情愿二字。 虽然与事实尚有些出入,可他又不傻。 阮慕贤点头,声音略高了几分。 “既是自愿,要听明白。安清帮不请不带,不来不怪,来者受戒。进帮容易出帮难,千金买不进,万金买不出。” 萧冀曦被这郑重气氛感染,叩首道:“弟子明白!” 上首的向城轻笑了一声。“这孩子倒是可爱,只不太懂门道——你只答是便成了。” 阮慕贤示意萧冀曦前去上香,待香炉里升起烟气来,接了萧冀曦的拜帖才笑答他师兄“这孩子白日里才来,我与他投缘,规矩可以慢慢的教。” 一面说一面走到桌前提笔在拜帖后写了一行字,又递回给萧冀曦。 向城见阮慕贤神色自然,心下也宽慰。 打兰浩淼被逐出师门起,阮慕贤就闭口不提收徒之事。可关门弟子是个叛徒实在不好听,帮里的师兄弟们都指望着他能再收一个,阮慕贤却总说看着不投缘不肯,而今总算从他嘴里说出投缘两字,下面的小子看着虽然稚嫩,但颇有灵气,又能得沈师侄那样的女子高看一眼,想必是不错的。 烟气渐渐的升起来,阮慕贤咳嗽了两声,萧冀曦犹豫一瞬,还是拱手问道“师父师伯,这仪式是已经结束了吗?” 阮慕贤笑了起来。“是的,你已正式入我青帮。” “那么,这窗子是不是能......开上一开?” 听萧冀曦这话,后头向城朗声大笑起来。 “老三啊老三,以后总算有人能时刻管一管你了。” 阮慕贤无奈的摇头,示意齐威开窗,也不忘回敬他师兄。 “这孩子要去码头做事的,师兄的如意算盘可打不响。” “我不管,你这徒弟稚拙,比那转头送来二两水沉香的——” “师兄!”阮慕贤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向城一愣,旋即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师徒一场,想放下的确太难。当日一场争端看着是师徒缘分已尽,可人心之间的羁绊,又岂是那么轻易就能够斩断的。 屋子里一瞬安静,只剩下夜风吹拂的声音。 萧冀曦翻过拜帖,见后面多了一行笔力遒劲的字。 “一祖流传,万世千秋,水往东流,永不回头。” 永不回头...... 萧冀曦的心头突然升起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沧桑感,这四个字突然反反复复的在他心头回荡起来。 直到后来,萧冀曦才明白过来。 这句再平常不过的,青帮用于训诫入门弟子的话,其实是他一生的注脚。 当他第一次看见这句话的时候,就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与终结。 第9章 故人来 齐威和齐宣送阮慕贤的两位师兄离开后,屋里的气氛似乎变得轻松了一些。阮慕贤对着萧冀曦招招手,笑意温和道:“沧海你已经见过了,来见见你两位师兄。” 萧冀曦刚走近两步,肩膀上就叫人重重的拍了一巴掌,这力道着实不轻,叫他差点趴到地上去。 “师妹,你相中这个小师弟身板儿好像弱了点啊!” 萧冀曦带着一眼圈的泪看向说话之人,那人肤色微黑,看着倒与阮慕贤差不多岁数。 “你轻点,小师弟快吐血了。”沈沧海眼皮都不抬的答他,又对萧冀曦说:“这是你大师兄程逢春,总觉着世上人人都跟他一样耐摔打。” 这时候,另外一个站在一旁的男子终于有了动作,他打了个哈欠走过来自然的把程逢春的手从萧冀曦肩膀上扒拉下去。“我是你二师兄李云生,别和他一般见识。” 萧冀曦与两位师兄见礼,心下想着这两人看起来也都是很好相处的,在师门里的日子应当不会太难过。 这时候,门被敲响了。 阮慕贤脸上突然升起一丝阴霾,他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沈沧海看见阮慕贤的表情,脸色也跟着变了。 萧冀曦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森冷的杀气。 “沧海!”阮慕贤低低的喝了一声。 沈沧海猛地扭头看向阮慕贤,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解与愤怒。 “师父!” 阮慕贤摇头,又是一声长叹。“你去开门吧。” 沈沧海在原地僵了几秒,重重的走过去打开了门。 萧冀曦悄悄打量着两位师兄的脸色,发现他们的表情也不怎么好看。程逢春的手伸在怀里,萧冀曦几乎可以肯定他正握着一把枪。 ——似乎每个人都知道来人是谁。萧冀曦看着他们的反应,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想法来。 门开了,外面站着一个青年。门内的灯火与门外的月光在他的身边交汇,映得他脸半明半暗。 沈沧海的手紧紧的攥着门把手,细看还有轻微的抖动。 青年忽然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带着一点嘲弄的意味,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嘲讽。 “这门可不便宜,师姐。” “住口!”沈沧海厉声喝道。但这师姐二字已经让萧冀曦心头雪亮——他猜得不错,来人正是那个传说中背叛师门的四师兄兰浩淼。传闻里他与师门早就势成水火,可是萧冀曦总觉着阮慕贤对兰浩淼的态度很奇怪,似乎隐约的带着一点回护。 “兰先生。”在一片沉默里开口的是李云生,他按住了咬牙切齿的程逢春,缓步走到门口剑拔弩张的两人面前。“今日是我师父在这里开堂收徒,似乎并没有邀请您。” 他语气轻柔而不容置喙,将沈沧海的手从门把手上掰开了。 沈沧海深吸一口气,退回了屋内。萧冀曦偷眼打量,发现她的眼圈有一点发红。 “果然只有二师兄才能应付来这样的场面。”兰浩淼并没有因为李云生划清界限的说辞而发怒,他打量着屋里的五个人,挂在脸上的笑容都不动分毫。“师父,当年也只有二师兄曾经反对过您......咱们师门里,聪明人太少了。” 阮慕贤在门开的瞬间已经转过了身子,他面对着青帮历代祖师的牌位,声调四平八稳,但背在身后的手却因为绞得太紧,关节已经泛起青白颜色。 “咱们师徒缘分早就尽了,你的说辞我也听了太多次,用不着再重复一遍。” 兰浩淼听见阮慕贤开口时,眼里也划过一丝痛色。但那点阴郁的颜色很快消失不见,快到似乎是一种错觉。 萧冀曦看见了这一切,默不作声但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兰浩淼与他所背叛的师门之间的纠葛,要比自己想象的复杂得多。 “我只是来看看我的小师弟,长什么样子。”他越过李云生的肩膀看向萧冀曦,那一瞬间萧冀曦被他冷漠而审视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这个人很危险。 比沈沧海还要危险,如果说沈沧海身上的肃杀之气是如同雪原上的孤狼,那么兰浩淼就是毒蛇一样的存在。 他的手段不会那么血腥,却会更加致命。 这是萧冀曦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着告知他的事情,但萧冀曦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表现出害怕和退缩,如果表现出来了,整个师门都会蒙羞。 虽然萧冀曦已经隐约觉得自己这位师兄并不是简单的背叛师门,但今天这个时候并不适合去挖掘真相,他要做的就是用行动告诉自己的师父选择他是正确的。 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我只听说师门有三位师兄,先生这样称呼我,我有些承受不起。” 李云生眼里出现了赞赏之意。 沈沧海肯举荐他,一定是发现了他的某些过人之处。但与程逢春那样心思莽直的人不同,他不想那么轻易的就相信沈沧海的判断。 但萧冀曦这句回话,就足以让他承认这个小师弟了。 这个小师弟或许真的能把兰浩淼彻底从师父心中赶出去,那对所有人都好——道不同的确不能抹杀一些更加深沉的羁绊,但在如今的时局里,道不同的人最好还是彻底为敌。 听见萧冀曦的回答,兰浩淼突然大笑起来。 萧冀曦身上不知道哪个负责警戒的开关又被打开了,他觉得自己身上汗毛直立,但依旧不肯退缩的与兰浩淼对视着。 不能输,他告诫自己。 他从听说兰浩淼开始,就知道自己与这位前师兄之间一定会有争斗。 虽然他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看来师父是挑了个不错的小师弟。”兰浩淼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加掩饰的、包含怨毒的喜悦来。“所以我觉得,他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第10章 新的开始 兰浩淼丢下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屋子里又一次陷入了沉寂。 萧冀曦心中一紧,兰浩淼这句话,不可不谓杀人诛心。若师父真因此对他有了什么成见,今后日子恐怕要难过了。 常人不会信一个叛徒的挑拨离间,但兰浩淼在阮慕贤心中,绝不会仅仅是一个叛徒那么简单。 阮慕贤冲萧冀曦笑了笑,那个笑容疲惫但温和,没有一丝芥蒂。 “你与他不会一样的。”沈沧海声音冰冷。“我绝不会瞎第二次眼。” “沧海,那不是你的错。”阮慕贤摇头。“你早就提醒过我了,是我觉得......”他没有把话说完,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怀念和悲伤的表情。 “时候不早了,我送小师弟回去。”李云生打破了这种令萧冀曦迷惑不已的气氛,向阮慕贤抱拳道。 萧冀曦连忙推辞,他自觉刚入门没那么大面子,而且师父与他们之间应当还有话要说。 没有人会对刚认识的人推心置腹,即使冠上师徒的名号也是一样,但有了这层关系之后,现在还无法触及某些过往的他一定会在某一天得到事情的真相。 况且他对那些过往,本来就没什么兴趣。 虽然兰浩淼刚刚离开,但萧冀曦肯定他不会在这里向自己动手——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兰浩淼其实一点都不想离开师门,与其说是背叛,倒不如说他做出了某种很痛苦的选择,因此这种会和师门完全撕破脸皮的事情,兰浩淼一定不会做。 李云生果然没有坚持,于是萧冀曦一边头疼如何与门卫解释迟迟不归的事情,一边离开了阮公馆。 他不知道的是,当他也离开之后,阮慕贤便爆发了猛烈的怒火。 “跪下!” 那种于阮慕贤而言极其罕见的暴怒让所有人噤若寒蝉,程逢春不明所以的跪下,沈沧海则抱着双臂站在原地没有动。 而李云生则好像是对这一幕早有预料,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沉痛。 “师父!” “你为什么要把为师收徒的消息,告诉他?” 听了这话,程逢春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老二!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他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但还是把最伤人的话憋在了肚子里。 难道这么多年来,李云生依旧一直站在兰浩淼那一边? 程逢春觉得不可能,但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他那是可能的。 因为在四年前,李云生就曾在盛怒的师父面前为兰浩淼求情。当年的师门里,与兰浩淼关系最好的是师妹,但最了解兰浩淼的,一定是二师弟。 李云生跪在地上,脊背笔直的挺着,如同孤松。 “因为有些幻想,是时候打碎了,师父。” 李云生一向是师门里最冷静清醒的那个人。当年支持兰浩淼的想法,是因为那的确是一个博取政治资本的好机会。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蒋中正下定了决心要清剿革命党人,那时候窝藏曾为此与蒋中正公开叫板的王亚樵、拒绝与蒋中正合作,都不是明智的举措。 可惜他们的师父有枭雄的本领,内里却是个幻想着匡扶正义的游侠儿。 这一点,只有兰浩淼与李云生看出来了。只不过到最后兰浩淼选择了自己的理想,李云生选择了一个义字。 其实在李云生看来,那说不上谁对谁错,彼之熊掌我之鱼肉而已。 但兰浩淼不该对他亲手割裂的过去还有所幻想,那对他自己、对其实无比心软的师父都太危险了。 这么多年以来阮慕贤不曾收徒,而今日收徒又秘而不宣,不过是因为心里还给兰浩淼留着位置。他不想告诉兰浩淼,这个师门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总是期待着哪一天这个徒弟还能回来,跪在列位祖师之前给他承认错误。 李云生看的清楚,那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而且,在这个时节——这个天下马上就要无可逆转变得更加动荡、混乱、贫弱的时节,这个位置会害死所有人。 所以,他把消息传给了兰浩淼,就是在传递一个逼迫兰浩淼与师门完全决裂的消息。 一切都过去了,曾经的小师弟。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头也不回的在自己选好的路上走下去。 听到李云生的回答,阮慕贤掩面长叹一声。 “痴儿,痴儿。” 也不知是在说李云生,还是在说他自己。 人以群分这句话实在太有哲理,相似的人总是会被彼此所吸引,而后走向相同的结局。 这个道理,是他们在经历了无数的战火洗练,无数的悲痛、离散与牺牲之后,才悟到的。 萧冀曦不知道他离开阮公馆之后这里发生的一切。他正满怀憧憬的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在畅想自己能够去到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乃至能从那里毕业,走上战场抗击外寇的那一天。 三天后,阮慕贤啼笑皆非的看着眼前大包小裹,被累的气喘如牛的萧冀曦。 偏偏萧冀曦还一脸兴奋,丝毫不觉疲惫的样子。 阮慕贤递了茶杯过去,本只想叫萧冀曦解渴之用,结果他接在手里大赞:“茶汤杏黄,茶叶直立,师父你这君山银针很是上品。” 阮慕贤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小徒弟,真是有意思的很。 沈沧海闻讯驱车到阮公馆,见此情状也不由得呆滞一瞬。看这幅模样,萧冀曦定是从大学徒步至此无疑——她实在想不通,这年月能上到大学的家庭必然殷实,怎么养出萧冀曦这样的穷酸性子。 阮慕贤又绘声绘色向她转述刚刚发生的事,沈沧海只觉无奈,莫非新式的知识分子,都和小师弟一样奇特么? 她伸手揉了揉鼻梁道“这两日先带你熟悉下码头上的事情,另外你这身板太弱,格斗射击也都要提上日程。师父这里地方不够宽敞,你把东西收拾一下,去我那里住。” 萧冀曦瞪圆了双眼。 第11章 军火商 沈沧海看萧冀曦呆若木鸡的样子,冷冷的横过去。“难道你有钱赁屋?” 萧冀曦连忙摇头。 “那就赶紧上车。”沈沧海从地上拎起两个包裹,而后微微停顿了一下,罕见的语气有些犹疑“......你在里面装了什么?” 这重量有些令人生疑,只是若说是金子,又太轻了一些。 “书!”萧冀曦响亮且理直气壮的回答。 沈沧海头也不回的提着包走出门去,短时间内放弃了和萧冀曦交流。 阮慕贤在后面哈哈大笑,片刻敛了笑意对萧冀曦道:“若说教导些基础的拳脚,你师姐的手段比为师合适,你心里不要有芥蒂。” 萧冀曦忙称不敢,只是心底难以遏制的升起了一些好奇。 他从小就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只是萧父不知道为什么铁了心的不打算让他走上任何以武力谋生的道路,虽然他曾多次表达过想学习搏击格斗的愿望,但都被萧父果断的回绝了。 其实在这种动荡的局势里,萧父的举动是十分反常的。萧冀曦曾经试图寻找原因,但那些探秘行动都以被萧父发现后臭揍一顿为终。 萧冀曦隐隐能感觉到,父亲想让他做个文人。 他本来也是乐意的,只是一朝山河飘零,他不想再做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等人来救的文人。 这次沈沧海亲自开车,萧冀曦坐的有点战战兢兢。后座放满了萧冀曦的行李,他只得依旧与沈沧海并排坐着。 “开车你也是要学的。”沈沧海打了一把方向盘,依旧在认真部署着萧冀曦的学习计划——这让萧冀曦恍惚觉着自己没有从学校退学。“师父手底下虽然缺人打理生意,但不适合你。你刚入门,不会是想跟一些满脑子之乎者也的老学究探讨今春的茶叶怎么样,哪里的沉香最好。” 萧冀曦想了想那个场景,深以为然的点头。 他很敬佩白青松,但绝不想成为那样的人,那与他的性子,实在是南辕北辙。 “我们师兄弟几个,其实说到底也都是生意人。但生意人和生意人之间,又有不同,街上推着车卖生煎的,是生意人,手里攥着垄断生意的,也是生意人。”沈沧海的确算得上一个不错的老师,这会已经进入了循循善导的状态。萧冀曦认真听着,又生出一些好奇来。 “那师姐你又是什么样的生意人?” “我不做生意。”沈沧海淡淡的答道“我只管着做生意的人,从本质上来讲,我是个莽夫。” 从升斗小民到莽夫,萧冀曦觉得自己这位师姐对自身定位总有那么一点偏差。 “我手下,主要是帮师父倒腾进货的事宜,再有就是管控着蕴藻浜码头的货物进出。” 这话说着轻描淡写,但仔细想想就能察觉其中深意了。管控货物进出,就是一种变相的垄断,再配合阮慕贤手上的生意,很容易形成暴利。 “当然,那都不是最主要的。”就在萧冀曦信念电转的时候,沈沧海语不惊人死不休。 “最主要的生意,还是军火。” 萧冀曦的冷汗瞬间淌了下来。 他知道这事的要命之处,而且切身体会过。他五岁那年,他爹见天的早出晚归,把他直接扔在白家的商行里待了一个多月。后来他从他爹的书房摸到一张纸,纸上戳着警局的章子,上面写的东西他大多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句“实行取缔是项炉匠,不准私自造枪,倘有故违,以济匪者论罪。” 他把这话抄下来拿去学堂问夫子,夫子说就是不准民间造枪,造枪的一律按照勾结土匪定罪。 私塾的老夫子年逾花甲,摸着斑白的山羊胡子说这是好事,奉天城里觉不出匪患猖獗,可乡下闹得实在厉害,究其原因,也有私贩枪支的人掺和在里头,这次军队都出了声音,想必是能好好的整治一下。 然后萧冀曦就被响马摸进城绑了票,他受惊吓发起烧来半昏半醒的躺了两天,再睁眼就发现自己回了家,问他爹发生了什么,他爹只说是查走私军火查的太厉害遭了报复。 走私军火,实在是个要命的事。 沈沧海看萧冀曦煞白一张脸,没好气道“懂什么叫官商勾结吗?我敢卖,自然是打足了关系——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在军营看见我?” 萧冀曦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他也知道军队里会有蛀虫偷偷朝外运军火卖了分赃的事,因为父亲的缘故对此是深恶痛绝。 他试探着问:“是从军营里运出来......” 话没说完,沈沧海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动作熟极而流,像教训顽皮弟弟的大姐。 萧冀曦大声呼痛,沈沧海的手微微僵了一瞬,很快收了回去。她趁前方无人,恶狠狠的踩了一脚油门,似乎在发泄怒气。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在胡想些什么?”她又好气又好笑的问道。 萧冀曦讷讷无语。 “我是卖些私货,给那些个想防身、想给府上添些武装的人。”沈沧海的语气有些慨叹。“这时节,怕死的人太多,可死的,也总太容易。” 见萧冀曦因着这句话陷入沉思,她垂下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手。 刚刚那一瞬间的举动,完全是出于本能的。兰浩淼与她同入师门,年龄小些,一同学艺的时候就总被她当弟弟看待。平日做错了什么,她总这样揪着兰浩淼的耳朵斥责。 只是与萧冀曦坦坦荡荡的认栽呼痛不同,兰浩淼总是紧紧的咬着唇一声不吭,等她放手了,再揉一揉耳朵离开。 萧冀曦的确被这句话摄住了心神。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轻而易举在战乱中死去的白家二老,和自己生死未卜的父亲。 他发现这些天他越来越轻易的能理解一些此前从未有过切身体会的,只在书中见过的词句。 比如说这一次,他终于悟到了什么叫做——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第12章 喜讯 萧冀曦深刻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他不该以为沈沧海这儿是另一所大学的,因为大学根本不会有这么严酷。 沈沧海的训练可以说是相当的简单粗暴,所谓格斗课程,就是她为萧冀曦演示一遍,然后让他用刚学的招数与自己对战。 用她的话说,实战是最好的老师。如果不是担心萧冀曦被人打死,她会直接把人扔到码头上去跟那些个虎视眈眈想找茬儿的过江龙们比划。 射击课程则更加惨无人道一点。 简单来讲,沈沧海对训练他的躲避能力更感兴趣。刚开始还只是拿着弹弓打,随着萧冀曦被迫从屁滚尿流的逃窜里悟出一点借助地形的门道,沈沧海又好整以暇的告诉她自己从香港搞来了橡胶子弹。 “挨着的话,可能会骨折。”沈沧海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不过你放心,我会瞄你的腿打。” “腿部骨折就不算骨折吗!”萧冀曦一边扎马步,一边恶狠狠的回击她。 经过两个月的相处,他发现沈沧海对自己人还是相当宽容的——这种宽容是指,被萧冀曦噎的说不出话来时,她不会挟私报复的给他加训。 准确的说,是萧冀曦的确承受不来更多的训练。这两个月萧冀曦有一半的时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床上去的。 “小腿骨更不容易断。”沈沧海老神在在的答他。 萧冀曦捏着鼻子认栽。 如果说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那就是他在真正的射击训练里展示出了极为优秀的资质。 三声枪响过后,沈沧海看着远处的靶子皱起了眉头。 不用走近,她就能看到靶中心透亮的一点。 “老五。”她轻声道。 萧冀曦觉得这会的沈沧海和平日大不相同,他拉开弹匣退出子弹,疑惑地看着沈沧海。 “你其实不适合做战士。”沈沧海的话把还在因为巨大的进步而雀跃的萧冀曦钉在了原地,这种武断的评价很难令人接受,尤其是很难让萧冀曦这样为目标努力了很久的人接受。 “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比起做战士,你更适合做个刺客。”沈沧海看见萧冀曦的表情就知道他是误会了,当然自己说话的方式也很容易让人误会。“这是从天赋层面来讲,但从你的性子来说,你更像一个战士。” “那当然!”萧冀曦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堂堂正正的与人交锋!” 沈沧海定定的看了他一会,看的他有些发毛。 就在他忍不住要发问的时候,沈沧海慢悠悠道“那么,接下来你需要加训。” 萧冀曦的笑声变成了惨叫。 但他明白沈沧海的意思。 想要做个战士,他需要更强大的体魄,以及—— 抗击打能力。 数不清第多少次被沈沧海踢飞时,萧冀曦这样在心里告诫自己。 年底,沈宅来了个令人意外的造访者。 萧冀曦刚刚处理好自己身上的淤青和擦伤,一边吸着凉气一边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差点因为惊吓过度把没拧紧的红花油整瓶倒在沈宅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他一把揽起了自己的上衣——因为动作过大而惨叫一声——一边系扣子一边惊恐的问“你怎么上来的?” 从沈沧海把萧父性命无虞的消息告诉萧冀曦开始,他就全身心的把空余时间投入到了打探白青松的消息这一事业上,只不过沈沧海在吉林的人脉实在有限,东北的老林子到了冬天又实在凶险,因此白青松一直杳无音讯。 这几个月里,萧冀曦身上总是新伤叠着旧伤,他怕吓到白青竹,也一直没有和她联系,只写信给周止问一问她的近况,打算等沈沧海放他到码头上干活、有了收入之后,再告诉白青竹怎样联系自己。 此时骤然见到白青竹,他多少有些意外。 白青竹神色复杂的打量着萧冀曦。 几个月不见,他似乎长高了一点,也壮实了很多,这么看来,应当说过得还算不错。 但身上那些伤实在是太触目惊心,叫她看着就鼻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只好赶紧别过头去。 “我从周止那里问的地址。那小子一开始不肯说,还是我说有好消息想当面告诉你才松的口。” 通常情况下,白青竹是不愿意在萧冀曦面前落泪的,两个人熟悉的有些超过了性别的界限,所以看见白青竹哭,萧冀曦的第一反应大多都是嘲笑。她瓮声瓮气的回答了萧冀曦的疑惑“我找过来,楼下那个姐姐听了我的名字就叫我直接上来了。” 萧冀曦暗暗磨牙。 沈沧海知道他这会在楼上折腾着处理伤口,她肯定是故意的! 白青竹看起来瘦了一些,精神也有些沉郁。毕竟遭逢大变,如果不是萧冀曦还留在上海,白青松行商在外又给她一点希望,只怕这会她的状态还要不堪。 这会她却看起来有点高兴的样子,想来应当不是什么普通的好消息。 “是什么消息?”萧冀曦问她。 “我哥写信给我了。”白青竹的笑容有点如释重负的意味“他说他刚从山里出来,处理完事情就来上海找我。” 萧冀曦听到这个消息,心下也是一松。 至少,白家还剩下一个可以保护白青竹的人。这样,无论他以后去到哪里,总能更加放心一些。 “松哥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到?” 白青竹算了算写信的日期,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期待。“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萧冀曦跟着雀跃起来。“那到时候你得来通知我——” “不用。”沈沧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楼梯口,她抱着胳膊注视着眼前欢呼雀跃的两人,也难得的有一点温和意味。“我会派人在火车站和港口等一等的。白少爷从那边带回来的消息,我也想听上一听。” 第13章 孤狼 沈沧海把他带到沈府时,本来说的是过两天带他到码头。但两个多月过去了,她好像完全忘了这回事,萧冀曦寄居的日子虽然过得相当充实,但夜深人静想到自己如今寄人篱下,还是有些气闷。 起初萧冀曦还不知道读新式军校是有补贴的。萧父为了防止他偷偷跑去报考,把这消息对他严防死守,而沈沧海先前见猎心喜的一番恫吓,也恰好与萧父的说辞不谋而合。等到萧冀曦入门,沈沧海坦然告知真相,他又有了磨砺自己以求更好发展的想法,故而还是留了下来。 即便没了钱财之忧,骨子里带点大男子主义的萧冀曦还是很难接受这种米虫一样的生活——诚然,天底下没有被打的这么惨的米虫。 白青松安然无恙的消息,在令萧冀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在他心里烧起了一把火。 他可不想等白青松来了上海,发现自己不仅变成了大学肄业的帮派分子,还连工作都没有。 萧冀曦和白青松打小就较着劲。 白青松大他两岁,踩着清朝的尾巴出生,这边白青松过周岁,那边溥仪的退位诏书宣布这个腐朽的异族王朝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年月当兵的总让人又羡又怕,偏偏萧福生从奉天巡防营到革命军,一直厮混在军营里头,身边少有熟人。于是理所当然的,白青松就变成了萧冀曦身边唯一一个为萧福生所熟知的同龄孩子,事事拿来比较,比的萧冀曦苦不堪言。 两个人都还小的时候,明刀明枪的冲突,拌几句嘴就双双成了滚地葫芦,把本该留神照顾的白青竹晾在一边哇哇大哭,总要以挨揍作为结束,等再长大一些,就变成了明里暗里的攀比。等白青松说自己更喜欢做生意接了白氏商行的大部分活去,俩人之间的比赛才以萧福生单方面逼迫萧冀曦偃旗息鼓结束了——萧福生可能是全世界最不想让萧冀曦子承父业的人。 萧冀曦本人却不想这么结束这场小孩子斗气一样的角力。在这个当口白青松的到来无疑把萧冀曦久违的好胜心又激了起来,一连三天他都在琢磨着怎么跟沈沧海开口要求去找个正经差事。 “你不专心。”沈沧海一脚把萧冀曦踢翻在地,冷冷的俯视他。“这几天都是这样。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训练我的事儿是不是能挪到晚上。”萧冀曦精疲力尽的躺在地上,露出一个冒傻气的笑来。“总不能松哥来了,我还是个无业游民。” 沈沧海挑了挑眉,罕见的开始沉思起来。 萧冀曦被她踩着,只好苦中作乐的在地板上休息。 半晌沈沧海道“有个事儿,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 她摩挲着下巴,很显然已经陷入了某种神游状态,和萧冀曦说话只是顺道。 “帮派斗争,人人都把祸不及家人挂在嘴上,斗到紧要的时候,又人人都想去捏那个软肋。” 萧冀曦心里咯噔一声。 “师父今年四十五了,你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是一个人吗?”沈沧海的笑容里有种萧索和无奈。“二十年前,他去救陈其美,救了陈其美一条命,自己的未婚妻搭了进去。” 短短一句话,透出了陈旧的泪水与血腥。 “人人都想保命,都想往上爬,就人人都不能有软肋。”沈沧海毫无芥蒂的撩开衣裳下摆,给萧冀曦看腰侧一个弹孔。 那是个陈年旧伤,愈合的还算不错。但落在她瓷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像一只狰狞的眼睛。 “我原来也有这样的软肋,就落下了这个——人没死,也混出了模样,可我现在宁肯他死了。” 萧冀曦猜她说的是兰浩淼,但不敢问。 问了肯定要挨揍。 或者说,也不忍心问。 把旧日的伤疤毫无必要的撕开,叫人一再复述自己是怎么挨的刀子,怎么凑合着给自己缝起来的,那太残忍了。 “你那个小女友,人很好,我很喜欢。”沈沧海接下来的话叫萧冀曦的脸腾的红了起来。“你要保护她,就得更强一些,我现在可以帮你留意她,可世上从来都没有万无一失的事。” 萧冀曦默然一瞬,很突兀的扔出四个字来。 “我明白了。” 沈沧海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讶异。“什么?” 她的本意,是让这小子踏踏实实的再练练自己的身手。她和阮慕贤商议过,觉得萧冀曦稚气未脱,总要到二十三四再去报考才稳妥,所以也不急着把他放到码头上去。 可眼下看来,萧冀曦好像会错了意。 “离青竹远一点,她就安全了。”萧冀曦还在笑,只是笑容里渐渐透露出一点狠劲儿来。 “松哥来,是个好兆头。给松哥做场戏——不对,也说不上做戏,我要想出人头地,到战场上也能活命,愿不愿意都得变成那样。”他自己絮絮叨叨的,沈沧海却听明白了,罕见的有点不忍。 这个小师弟,其实是一匹孤狼。 他对别人不见得有多狠,可自己下手真是尤其的狠,先前的训练扛着一声不吭就已经叫她刮目相看,到现在居然就真的想把所有的软肋都丢开,至少在旁人看来无懈可击。 只是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做成了事儿究竟心里会有多难受,他都能不在乎。 这对他身边的人,又是一种温柔——相当残忍的温柔。 “师姐,你得帮我。”萧冀曦横下一条心来,虽然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但气势倒是很足。 “怎么帮?”沈沧海在肚子里叹了口气,但她还是很欣赏萧冀曦这个决定的,因此问的分外痛快。 “首先......让我起来。”萧冀曦小心翼翼的挪了挪身子,提醒沈沧海她还有一只脚踩在自己身上。 第14章 重逢 沈沧海轻咳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挪开了脚。 萧冀曦从地上坐起来,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 那是个防御的姿势,也是个显示他此刻很脆弱的姿势。沈沧海很善解人意的没有在这时候打扰他,在他身旁稍微等了一会。 “要是帮派里斗争真那么残酷的话,”萧冀曦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往下说。他声音低沉,显然情绪有些低落。“只要让松哥看见在码头做事的我就行了。” 他说的模糊,沈沧海听的却明白。 身处那样的环境里,萧冀曦在大多数情况下能够展示出来的,只能是为人所厌憎的那一面。 而将要看见他这一面的,是白青松。 商人和码头的关系总是微妙的,他们之间存在着盘剥和被盘剥的关系,有着天然的矛盾。 沈沧海很高兴他能想到这一点,又觉得有些难过。这个该死的乱世叫所有人身不由己,能活下去似乎就已经是一种幸运,因此很多时候人们再也不能有其他的奢求。 “收拾一下,明天送你去码头。”最后她能说的,也只有这一句而已。 天气有些冷,但码头上还是很热闹。南方特有的湿冷把寒风一路送进人骨头缝里,萧冀曦缩了缩脖子,觉得他还是更喜欢沈阳的冬天。 沈沧海把他干脆利落的打包丢到码头已经有几天了,她原话是叫萧冀曦看着那些小监工,而他本来以为自己会轻松胜任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工作,觉得这活虽然比去师父店里卖茶叶新鲜些,但等把白青松骗走了还是得换份差事。 最近萧冀曦判断失误的事情总是很多。 等他好容易从码头上下来,便对着显然是赶来看他热闹的沈沧海哀嚎一声。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可算是明白了。” 沈沧海到嘴边的嘲笑变成了深以为然的点头。 她本来是来看笑话的,但听了这话就觉得,这小子虽然还改不了掉书袋的毛病,行事倒也挺有几分明白劲儿。 送萧冀曦来之前她把原本的下属都安排到了暗处,下的命令是只要不出乱子就由萧冀曦去折腾,但从他们这一天回复的消息以及他本人的反应来看,萧冀曦正在迅速的习惯这一切。 “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萧冀曦愁眉苦脸道。“能混上监工的大半都是媚上欺下的,在你眼前说的挺好,等一转头就发现一切如故。” 沈沧海挑眉。“你不会是想来革除积弊的吧?” 萧冀曦叹了口气。 “我也得有那个能耐才行。你叫我来,就是想让我学着和他们打交道,我也没想弄出什么名堂。”他揉了揉眉心,还是没憋住。“但是我觉得很多东西的确需要改变——” 对着沈沧海的目光,他默默的把剩下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无论你觉得什么需要改变——是那些工人的生存方式,还是其他的什么。”沈沧海很直接的说出了萧冀曦心中所想。“现在,你都做不到。” 她一开始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才发现如果试图做什么,就是在尝试反抗所处的环境、制度乃至所有的一切。 有的时候她会想,师父当年跟着闹革命究竟有没有这个必要,眼下看来革命是成功了一些,但还不够。 远远不够。 萧冀曦苦笑了一下,他只能承认沈沧海说的对。 他觉得这世上不该有过得那么苦的人,虽然从古至今似乎都是这样的。 只是每当想到从古至今这四个字,他都会想起少年时在白家的书房里看见过的那卷新青年。 ——从来如此,便对么? 萧冀曦还是很快的适应了码头的生活。沈沧海没骗他,他的确学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比方说怎样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 虽然他还是不理解为什么这能帮他在战场上活下去,没准这又是沈沧海在蒙他。 这一天他照常蹲在角落里和轮换下来的监工聊天。最初的交际结束之后,他发现通常情况下这份工作很清闲,清闲到他只能蹲在一边没事找事。 而需要他出面的场景,往往不那么令人愉快,所以他还是乐得清闲,毕竟单和这些人聊天,听那些半真半假的故事,学会怎么和这些人打交道,就是沈沧海喊他来的本意。 他起初还没有发现自己在这个码头上存在的必要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才逐渐发现,沈沧海给他安排了一个威慑的位置,这个位置实在很有必要,即使他不来,也会有别人来做这份看着清闲的工作。 他正忙着把监工自述的传奇经历里那些吹牛的成分刨出去,忽然听见码头上有不同寻常的嘈杂声音,只好尽职尽责的抬头查看。 商人打扮的年轻男子气愤的说着些什么,这一幕叫他的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快步走了过去。 “抽成多少不是早就定下来了,何时改的规矩?” 男子对面那个人萧冀曦依稀记得,是沈沧海手下的,只不过关系疏远的很,只是混了个脸熟。 这会那人正忙着逞威风。“不乐意?那你这货也就甭卸了!” 萧冀曦心头一股怒气涌起来。 这种事还是头一次发生,但沈沧海曾很淡然的告诉他只要不惹上大人物就成,眼前这家伙很显然不属于大人物的范畴。 他走过去拍一拍汉子肩膀。 “谁啊……!”疑问句的句尾变成真实的惨叫,萧冀曦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又踩在他身上——他不会承认这是和沈沧海学的毛病——低着头冷冷的问“你是规矩?” “萧大哥……萧大哥!”汉子看着他吓得魂飞魄散,“小弟一时糊涂……家中老母重病……” 萧冀曦脚下用力两分“帮里没规矩来帮落难弟兄?要你这样败坏我帮名声?” 这时身后忽然有难以置信的声音。 “阿冀?” 萧冀曦下意识回过头去,看见提着行李箱子的白青松。 第15章 初雪 萧冀曦很难形容自己看见白青松的心情。 就像是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进心里,不必再提心吊胆,但沉甸甸的把心也一起坠下去。 他轻轻的笑了笑,十分自然的朝白青松挥挥手。“松哥什么时候到的?我这几天叫了手下兄弟去十六铺那边等着,你倒跟着货船来了——阿德,你叫人去先把白家的船卸了,别叫他们干等。”说完低头踢了一脚瘫在地上的人“把私吞了谁家的钱列个单子出来如数还回去——要是等我查出来,就剁你的爪子去赔罪。” 白青松伸出手拦住了领命要去传话的阿德。 “不用了,还是排着队吧。” 萧冀曦揣着明白装糊涂。“别呀,先前老听商行的兄弟们说等卸货磨人的很,这年根底下船多更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说完他挤了挤眼睛“反正现在我手头管的就是这个,别和我客气。” 白青松依旧摇了摇头。 “阿冀,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他的声音平静微冷,像在跟个陌生人说话。“但你得想想萧伯父——你知道吗?东北的青帮已经投靠了关东军。” 他眼底有复杂的神色。那混杂了不舍,不解和愤怒的眼神,在金边眼镜后面汇聚成冷醒的一束,探灯似的扫过来,想看清眼前人笑嘻嘻的面皮底下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萧冀曦也几乎就要被他看穿了。他很想握着白青松的手告诉他过段时间他就去军校,他没忘他爹教过他什么,而他的师门其实也是个很干净的地方。 但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叫迷惑不解的阿德离开了。 “松哥,”萧冀曦用那种这会很能惹恼白青松的轻松语气慢悠悠的说“人各有志。” 白青松果然罕见的愤怒起来,这段日子东北乱作一团,他几经辗转才带着白家那些家底到了上海。他本来想的是,萧福生被关在监狱里一时没办法脱身,他得尽快把生意挪来上海,好供着萧冀曦跟白青竹接着读下去。 结果风尘仆仆到了码头,看见萧冀曦正熟极而流的耀武扬威,和往日在各地做生意时那些地头蛇一样的嘴脸,扎的他心里生疼。 大概不是萧冀曦的错。若易时而处,谁也不乐意从舒适的环境里走出来,走到动荡和争斗里去,但到底是谁的错,白青松一时还想不明白。他的愤怒里包含了很多东西,有对萧冀曦行差踏错还不知悔改的怒,也有一点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怒。 如果自己到的再早一点,又或者,自己救下了父母和青梅...... 他又想到了自己回到沈阳城,无能为力的面对着商行的断壁残垣,行尸走肉一样去认领父母的尸体,徒劳无功的满城寻找幼妹的那些日子。那个时候要不是他想着远在上海还有两个需要他的人,或者说是能够支持他走下去的人,他可能永远都不能从沈阳走出来了。 那种悲哀随着愤怒一起涌上心头,让他有些难以自制。 所以他很快把自己第一时间想到了那句话扔了出来。 “做个流氓就算你的志了吗?” 这句话算捅了马蜂窝,萧冀曦看着周围聚拢过来的人心想,白青松和白青竹果然是亲兄妹,说的话都一模一样。可是当初白青竹说的话连个水花都没激起来,这会白青松再说一次,就变成了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就是......力量。 虽然这力量如今被用于伤害他不愿意去伤害的人,但总有一天,能被用在正确的地方。 萧冀曦摆手止住了激愤的群情。“我们兄弟说话,有你们什么事?赶紧滚蛋!” 于是人潮散开,剩下他们两个人呆呆的站着。这场景看起来傻的可笑,但又谁都笑不出来。 白青松提了半天的箱子,却到这会才感觉出手臂的酸痛来。他深深的看了萧冀曦一眼,而后头也不回的往自家船上去了。 更决绝的话,他没有说,萧冀曦也没拿什么手段逼他说。他们两个可能这会想的是同一件事情,怀揣着近乎同质的侥幸。 还不至于到那一步,一切都还会有转机。 战争会过去的,国民政府会把日本人赶出去,动乱会停止的,到那时他们又能把酒言欢。 然而这场战争持续的时间比他们想的都长了太多,眼下侥幸留下的余地,也会在未来变成退无可退。 萧冀曦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悄悄吸了吸鼻子。 突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了他的脸上,细碎而柔软。周围的人纷纷叫着倒霉,但他却带着一点怀念的意味笑了起来。 是雪。 萧冀曦到上海的第一年,就遇到了对上海来讲十分罕见,但对他来说司空见惯的——雪。 他沿着码头走了下去。码头上的事离开他一会问题不大,在这场雪里,他和自己的好兄弟吵了一架,所以他想自己在这场雪里待一会,离所有人都远一些。 这就导致等萧冀曦发现这些小雪花还没等落地就迫不及待的在他身上融化,争先恐后的在对它们来说过于温暖的环境下变成一滩水把他变成一只狼狈的落汤鸡时,已经晚了。 他缩起脖子给自己带来一点聊胜于无的暖意,跺了跺脚暗骂倒霉。 这时候有一把伞举在了他的头顶,他以为是去而复返的白青松,有些惊喜的回过头。 但他失望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正给他举着伞的男子身材高大,令人很容易生出一点警惕心,但那张俊秀的脸上又带有一种天真烂漫的孩子气,两种矛盾的特质在这人身上很恰当的组合起来,叫萧冀曦觉着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穿的不像码头工人,气质也不太像,很大程度上激起了萧冀曦的好奇心。 “谢了,兄弟怎么称呼?” 那人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有点晃眼的白牙和单边的一个酒窝。 “我叫铃木薰。” 第16章 暗杀 萧冀曦往后退了两步,他下意识地朝怀里伸手,但到半路又刹住了。 这里不是地方,枪声会惊动警察,日本人的权力日益膨胀,警察顶不住压力一定会严查,如果杀了人,他跑不掉。 而且,这更多的是一种迁怒——在他还不知道眼前这个日本人的底细之前。 铃木薰的中文说的很流利,只咬字的时候有些奇特。他看萧冀曦重新把自己暴露在满天飞雪里,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冒昧的。”他挠了挠头,微卷的头发蓬蓬松松的炸起来,让他显得更像个长得过快的孩童。“只是这边很少看见人。” 萧冀曦冷淡的点了点头,转身想走。 “等一等。”出乎他意料的,铃木薰在他身后喊道。 萧冀曦皱起眉头,并没有掩饰他的不耐烦。“有什么事吗?” 铃木薰用空着的手把他胸前的相机举起来。“我是朝日新闻驻上海的一名记者,可以为您拍张照吗?”他似乎生怕被萧冀曦拒绝,语速飞快。“我是尾崎先生手下的实习生,在为尾崎先生的文章搜集素材,尾崎先生是左翼作家联盟的朋友......” 萧冀曦以前见过日本人,对这种快要起飞的语速有相当深刻的印象,他耐着性子听了两句,从铃木薰的话里头摘出了很关键的信息。 左翼作家联盟他倒是知道,政府和他们不太对付,但沈沧海家里有几本很陈旧的《拓荒者》,他被揍的太狠以至于晚上睡不着觉时会翻一翻。 他很喜欢那些文字,带着很蓬勃的反抗精神,想把沉闷的天空捅个窟窿。 萧冀曦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但又带上了一点哭笑不得的意思——“铃木先生,如果你是一名记者的话,你应当知道通常码头工人是不读书的。” 铃木薰露出一个有些羞赧的笑容。“我注意到了您的手,您应当是读过书的。” 萧冀曦垂下眼打量着自己中指侧面的茧子,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个人有相当敏锐的洞察力,但眼下看来没什么恶意,或者说很罕见的对中国抱有一点善意。 “请吧。不过,”萧冀曦突然有些局促起来。“我不太习惯拍照。” 铃木薰有点雀跃,把伞夹在颈间举起了相机。“没关系——” 萧冀曦心头突然涌起了巨大的危机感。这种汗毛倒竖的感觉跟沈沧海拿着枪瞄他时他身体的反应如出一辙。几乎是由这段时间锻炼出的本能驱使着,他迅速的锁定到了远处一点微弱的反光。 很让他意外的,这枪口是指向铃木薰的。 “小心!”他低低的咆哮了一声,三两步跨过去把铃木薰按倒在地。铃木薰虽然相当敬业的高举起手里的相机,但事实证明当人开始倒霉的时候,仅仅做出这样的反应是完全不够的。 安装了消音器的枪所发出的特有的轻微响动过后,铃木薰的相机镜头开了花。子弹打入相机牢牢嵌在里头,铃木薰吓得僵在地上。 “快跑!”这地方实在是太麻烦了,空荡荡没有掩体的环境和不知道会在哪里再次发动攻击的枪手加在一起几乎等同于架在脖子上就差砍下去的刀,萧冀曦倒对能不能救下日本人没什么执念,但敢在这地方开枪的人肯定没什么顾忌,担心被看见脸顺手给萧冀曦补上一枪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在这个一脸痴呆的小记者死之前,他应该不会成为杀手的第一目标。 萧冀曦做梦也没想到跟人手拉手在大雪天里奔跑这种听起来浪漫的事,他会和一个男人——还是个日本人——一起做。 他拽着跌跌撞撞的铃木薰往前跑,好在这小子体力还算不错,可能是长期追着拍摄对象跑练出来的。一边跑,萧冀曦一边从腰里拽出枪来指着四周,他虽然还不太敢在这种场合下开枪,但要能威慑一下藏在暗处的杀手也是好的。 铃木薰倒是被吓了一跳。“你有枪?你不是码头工人吗?” 萧冀曦也分不清自己是累的翻白眼还是被铃木薰蠢的翻白眼。“你头一次来码头吗?工人衣裳会这么干净?” 铃木薰非常认真的回答他。“我刚刚从东北调来上海,以为这里经济比较发达。” 萧冀曦脚底下打了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上。 但这会没有盘问的时间,那个神秘的杀手运气好像不太好,连续几枪都没有命中目标,直到跑回了喧闹的码头,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萧冀曦倒不是很累,但被吓得也不轻,喘着粗气瞪铃木薰。“你小子是什么人?不会是特务吧?” 铃木薰显然被萧冀曦天马行空的臆测惊呆了,愣了几秒才回答他“可能是尾崎先生的做法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今天要来的本来是尾崎先生。” 萧冀曦开始搜肠刮肚的检索自己听说过什么姓尾崎的日本人,这个姓不太常见,萧冀曦认识的日本人也很少,所以他很快有了结果。 “你说的是那个老给中国人说话的尾崎秀实?” 铃木薰点头的幅度之大让萧冀曦担心他会闪了脖子。他愁眉苦脸的看着自己无辜枉死的相机,过了几秒又抬头兴高采烈的环顾人声鼎沸的码头“这就是我想要拍的场景,你能接受我的采访吗?” 萧冀曦觉得他是多虑了,日本人不会用傻成这样的特务。 他想起铃木薰之前说的话,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开了口,当然在心底他不断的告诫自己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毕竟东北实在是太大了。 “你之前在东北哪里做记者?” “沈阳!”铃木薰毫无戒心的回答了他的问题,而且相当周到的用他机关枪一样的语速做了大量补充。 “我拍了很多战争的照片,但主编说这些属于不能披露的真相,我执意想写报道差点被遣送回国,是被尾崎先生特意调过来的——” 萧冀曦一把抓住铃木薰的肩膀。 第17章 照片 萧冀曦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干涩。 “你都拍了些什么?” 铃木薰看着他,表情有点难过。他局促的摸了摸手里的相机,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面对着萧冀曦殷切期待的表情,他还是开了口。 “我拍到了战争下的沈阳,就像你想的那样。”他语气沉重,透露着一丝困惑。“太多无辜的人死了,但主编不允许我写相关的东西。传回国内的只有战胜的报道,但尾崎先生说他可以想办法......” 萧冀曦忽然意识到,这场刺杀可能不是针对尾崎秀实的。相比于远离战区只能进行写作研究的尾崎秀实,无意中拍到太多真相的铃木薰才是对日本那些狂热的战争贩子们能造成更大威胁的那一个。 民众会被他们看见的东西所误导,所以真相需要被掩藏,而握着真相的人,如果没有好好配合的觉悟,就会被抹杀。 “你拍好的照片洗出来了吗?” 铃木薰点头。“尾崎先生要求我冲洗出来,现在都放在我家里。” 萧冀曦脸色又变了。如果他想的没错的话,现在铃木薰的住处可能会十分危险。他在铃木薰惊诧的目光下,径直跑进了离着码头最近的公共电话亭里。 响过一声之后,沈沧海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好,沈公馆。” “师姐,你得帮我一个忙。”萧冀曦开门见山,语速飞快。“现在派人到——”他望向不明所以跟过来的铃木薰,这小子依旧一脸不在状况之内的迷茫,但反应却足够迅速。“我住在爱多亚路三十二号。” “到爱多亚路三十二号,应该会有一个暗房,里面的照片是在沈阳拍的。” “我知道了。”沈沧海听见沈阳二字时就基本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她简短的做出回答,挂掉了电话。 萧冀曦扔下话筒时发现自己的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 铃木薰小心的打量着萧冀曦的神色。“是那些照片惹来的?” “可能。”萧冀曦擦了擦汗“你来上海多久了,怎么才叫人逮着。” “我有合法的入境资格,不会有人来抓。”铃木薰下意识的反驳道,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问题“接到尾崎先生的信之后我就动身了,三天前刚到上海。” “那你这三个月在干什么?” “被反复盘查。”铃木薰甩了甩头,像是要甩开某些不愉快的回忆。“自从他们知道我的拍摄路线之后,就不断有人在问我都拍到了什么,但我把一部分胶卷藏起来了。” 萧冀曦隐约的觉着不太对。 记者不会只有铃木薰一个,试图向世界披露这些照片的人大有人在,但就他这三个月来在报纸上看见的各类报道来看,不是每个人都遭遇了相同的严格排查。 铃木薰可能拍到了什么。当时因为没有发现被放出来,等到了上海他开始冲印照片时,就再一次被盯上了。 但这些现在都只是他的推测,得看到那些照片才能知道铃木薰究竟拍到了什么让日方觉得一丝一毫都不能泄露的东西,只能祈祷沈沧海的动作足够快。 只是八成已经晚了。只要那些搞特工的不蠢,他们就会分头行动,一边杀铃木薰灭口,一边去销毁可能已经被冲印出来的证据。 如果不是日本人在上海的势力还没有那么发达,以及铃木薰本身是个日本人,他们会面临更多的追杀。 就在萧冀曦和铃木薰并排蹲在马路边上整理信息追寻真相的时候,沈沧海开着车赶了过来。 她摇下车窗,那张脸看起来有点身心俱疲的意思。还没等萧冀曦开口发问就给了答案。“房子被烧了,你惹着了什么?” 沈沧海时至今日才意识到,萧冀曦着实是一个很能惹祸的人。等铃木薰自报家门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她忍不住伸手按了按眉心。“都上车,我带你们去找尾崎秀实。” 铃木薰灰头土脸的钻上车。沈沧海从前座扔过来一支枪“拿着,枪口朝外,别对准自己。” 铃木薰感觉这两个人都在拿自己当傻子看。 虽然他现在看起来的确很像个傻子,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没有对沈沧海的态度提出什么异议,捡起枪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拍到了什么。 接着他打了个寒战,急切的向前倾了倾身子——他下意识的觉得沈沧海要更可靠一些。 “我知道了,我拍到了几个保密级别很高的特高课课员。” 沈沧海差点把油门踩到了底。她想,她得重新评估萧冀曦惹事的能力了。 在码头附近捡到一个记者,就能把火烧到特高课的脑袋上去,这着实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脑门上有根血管在突突直跳。 “我觉得尾崎兜不住这事。” 后视镜里,铃木薰深以为然的点头。 “可惜没有照片了。不然可以把消息递到调查通讯小组上,只不过政府已经基本放弃东北地区,递出去用途也不大。”沈沧海叹了口气。 出乎她意料的,铃木薰从衣服里头掏出一个拿黑布包的严严实实的玩意来。 “胶卷我带在身上了。我祖父说凡是别人打过主意的东西,都得想办法随身带着。” 沈沧海心想,那还真是谢谢他爷爷了。 “那你想怎么处理这批照片?” “去找尾崎先生,用他的暗房冲印一批出来。”铃木薰捏紧了手里的包裹。 沈沧海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解决办法,反正叫他交出胶卷而不至于动用暴力手段显然有些难以实现,拿一批照片走也是不错的选择。 “老五,你跟这些秘密活动真的很有缘。”她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一边开车一边感慨道。“做特工的料子,又随便溜达一圈就能沾上这种麻烦事——” 她注意到后面又开过来一辆车,直觉驱使着她猛地一打方向盘,后排两个人滚向一边,子弹擦着车门飞了过去。 第18章 交锋 “妈的,这些人疯了吗?”沈沧海惊得爆出了粗口。她不知道从哪又摸出一把枪来朝后放了两枪,那边显然也是训练有素的人,急刹车的声音尖利刺耳,枪声也接连不断,两边的行人纷纷惊呼走避。 萧冀曦也跟着朝后开枪,后面的车子紧急甩尾避开时横在了路中间,沈沧海忙一脚油门让车窜了出去。 她大为光火的朝铃木薰道:“就算你小子拍着了特高课那帮见不得光的家伙,这天高皇帝远又消息闭塞,他们也不至急到当街灭口吧!” 电光火石之间,萧冀曦升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那如果他们就是担心消息在上海传开呢!”他扒拉开因为新的一个急转弯而再次倒在他身上的铃木薰,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喊了出来。一种强烈的不详预感使他甚至没能控制好自己的音量,沈沧海差点被吓得把方向盘拔了下去。 她一瞬间看起来像是很想现在立刻打萧冀曦一顿,但很快控制好了自己,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很快,沈沧海又打了一下方向盘,车子拐上了另一条路。铃木薰扒着车前座迷惑不解“这不是去报社的路。” “去三友实业。”萧冀曦最佩服沈沧海的一点就是,她能保证自己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平静无波的,无论情况多么危急——除了在面对兰浩淼的时候。“我需要一个目击者。” 萧冀曦想起今天上午码头上那些闲言碎语,还有那些来接棉花的人透露出来的消息,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跟着抓住车前座的椅背,试图缓解自己的紧张。 “我就说那帮日本秃驴不好好念经跑去闹事是做什么!” 铃木薰在一边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好像在庆幸它足够长。 “是不是秃驴,现在看起来还不一定。”沈沧海一边开车一边答话还能一边试图去射击追兵的车轮,萧冀曦实在是好奇她长了几个脑子。 好像幸运之神是在眷顾他们的,车开到公共租界的时候,萧冀曦的子弹命中了后面车子的车轮,让他们不得不偃旗息鼓了。 在公共租界里,他们还没有胆量下车追击和巡捕房叫板。 车子一路开到三友实业社的大门口,很明显从昨天的暴乱过后他们增强了安保,门口一队严阵以待的精壮青年看见沈沧海驾车过来,十分警惕的上前盘问。 “我是阮氏商行下头的人,昨天有谁看清那几个和尚长相的,马上上车。”沈沧海连手里的枪都没放下,只一脸严肃的对为首之人道。“我怀疑那几个人可能是特高课的手下,需要去冲印照片对比。” 她没提朝日新闻,因为不想造成不必要的误会接着耽误时间。 萧冀曦听沈沧海这样不客气的说话,不由得有些担心两边会闹出什么误会来。但是那人看清沈沧海之后,很惊喜的喊了一声沈师叔。 萧冀曦在后头生出一种四海之内皆兄弟......不,皆后辈的奇妙感觉。 “大师伯的徒孙。”沈沧海扫了他一眼,带点恍然大悟的意思。“赶紧去找人。” 青年带着一脸不合时宜的兴奋毛遂自荐。“师叔,我昨天看的很清楚!” 半分钟后,后排的三个人大眼瞪小眼挤作一团。 沈沧海一脚油门,三个人向后仰倒。萧冀曦真切的在自己这位师侄脸上看见了怀疑人生的表情。 “你们准备好,出了租界他们还会追上来。” 等沈沧海又故技重施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枪扔到后面来之后,她首先被萧冀曦的眼神盯得有点发毛了。 “你在看什么?”她从百忙之中抽出功夫来问这句废话。 “我在看这车和坦克的火力储备差多少。”他老老实实的回答。 新上车的碍于这二位都是前辈死命憋着笑,铃木薰倒是毫不客气的噗嗤笑出声来,不过很快在沈沧海的眼神底下老老实实偃旗息鼓了。 沈沧海猜得没错,那爆胎的车充分发挥了身残志坚的精神,不知道从哪又召唤来两辆车,沈沧海一开车出了公共租界就跟了上来,继续锲而不舍的对萧冀曦一行人进行追杀。 萧冀曦心里有些沉重。在光天化日之下日本人就能在短时间里抽调这么多力量,一方面表明了铃木薰手里的东西的确对他们来说是不能泄露的机密,另一方面也证明了日本人的手在上海已经伸的越来越长了,尤其是在租界以外的区域。 好在沈沧海的车技和枪法都足够靠谱,在往报社开的一路上甩掉了一辆又打爆了一个轮胎之后,他们总算到了目的地。 车门一开铃木薰跌跌撞撞的往门里跑,萧冀曦跟了上去。那些追杀的人可能还不敢惹到掌握了话语权的本国新闻头上,又一次的消失无踪了。 但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再次出现。 铃木薰的确是初来乍到的样子,在门口挥舞着自己的记者证叽哩哇啦争辩了好一会,一行人才得以进入。他带着三人七拐八拐的跑到一间屋里,屋里人看着这架势很明显被吓了一跳。 “尾崎先生。”铃木薰气喘吁吁的说“我遭到了追杀,沈阳的照片可能惹到了军方。” 尾崎秀实皱起了眉头,但还是迅速的接过铃木薰递过来的包裹,带着他们往暗房去了。 等待照片曝光的时间有点长,尾崎秀实和铃木薰低声用日语交谈着,面色都有些凝重。 萧冀曦不太喜欢这种当聋子的感觉。 “沈阳事变之后,板垣的信心极度膨胀,这导致整个军方有凌驾在一切政治机构以外的趋势。”沈沧海突然在他身边说道。 铃木薰很诧异的看过来。“小姐,你听得懂日语?” “我曾经在东北帝国大学读书。”说到帝国两个字的时候,沈沧海的神色显然有些不屑。 萧冀曦想,他下次见到师父的时候一定要问一句,自己这个肄业生是不是拖了师门的后腿。 第19章 突变 惊讶的人显然不止萧冀曦一个。铃木薰反应过来在这时候用日语私下交流很容许产生误解,爽快的道了歉。“不好意思,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没什么,只不过你的反应告诉我,这件事非常的紧急。”沈沧海看上去没什么心思和他闲聊,截断了铃木薰猛鞠躬的打算。看着铃木薰一脸你是不是会读心术的表情,她捎带着解释了一句。 “只有在最紧急的情况下,你才会在明知不合时宜的时候,下意识地用自己最熟悉的语言说话。” 尾崎秀实把照片从显影液中拿出来,略带赞叹的看了沈沧海一眼。“小姐,您是个相当敏锐的人。” 沈沧海探寻的看向照片,铃木薰上前仔细的辨认过照片之后捡出来几张交给了她。沈沧海扫了一眼,偏头道:“阿武,看看是不是你见过的人。” 阿武拿过来翻来覆去的看,脸上出现了绞尽脑汁的思索之意。、 暗室里头只剩下阿武一个人翻动照片的声音,叫四个人围着他一脸期待显然是不小的压力,室内不算暖和,他头上倒隐约见汗。 他的表情先是有些迷惑,而后渐渐变成了恍然大悟。 “不是来闹事的,但我当日的确见过。”他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道。“我记脸记得总是清楚,那天还纳闷怎么多了生面孔。但这人是咱们这伙的,下手黑的很,那和尚伤得不轻。” 他只一味觉着打日本人的肯定是坏人,但其他几个人已经是恍然大悟了。 日本军方想借题发挥——和他们在东北炸掉那段铁轨的手段是一样的。 卑劣,简陋,屡试不爽。 尾崎秀实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看来,他们是想把手伸到上海来。” 沈沧海突然往前走了两步,阿武和萧冀曦就很自然的到了她身后。 她显得有些戒备。 萧冀曦很快明白了过来,这时沈沧海开口,声音带上了冷意。 “那么,你们打算站在哪一边呢。” 铃木薰露出了有些愤慨的神色,似乎想开口争辩,但尾崎秀实拉住他摇了摇头, 尾崎秀实的声音依旧很温和,没有因为沈沧海的怀疑而改变什么。“我父亲是一名汉学家,从小我所听到的,都是这个国家过去的伟大,我对中国很有好感。”对着沈沧海不信任的目光,他顿了顿,语气十分诚恳。“我知道想让你相信我很困难,如果接下来你想做什么,我可以留在你的视线范围内。” 沈沧海盯了一会尾崎秀实,似乎在评估他说的话有多少真实的成分。最后可能是她觉得尾崎秀实的战斗力应当不是很高,点头道“感谢你的理解。” 说着理解,沈沧海倒没客气多少。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我要去见一个朋......一个人,二位愿意陪同吗?” “乐意之至。”尾崎秀实的笑没有勉强的意味在里头。 沈沧海有些生硬的转折让萧冀曦不禁留意了一下,他突然觉得他是知道沈沧海要去见谁了。 “阿武,你先回去吧,辛苦了,注意安全。”沈沧海先是三言两语打发走了阿武,跟着转向萧冀曦。 还没等她开口,萧冀曦已经抢了先。 “师姐,你今天要是去见兰——去见——总之我会保密的!”他舌头连着打了几个节才把话说完。 沈沧海瞪了他两秒,丢下一句跟上转头就走。萧冀曦盯着她的后脑勺,总觉得那里头会出来两把刀子把自己戳个透心凉。 沈沧海脑子里自然不会装刀,萧冀曦总算安然无恙的坐上了车。这次他们换乘了朝日新闻的车,路上马上安静了很多。 “如果军方铁了心要做什么,应该不会安静到这个地步。”尾崎秀实没有因此而放松,他一脸严肃的警告道。 “是试探,试探我们要做什么。” 折腾到现在,已经是深夜了。雪亮的车灯使道路两旁的楼房垂下长长的阴影,在沈沧海瓷白的脸上一一闪过去,说不出的阴森。 但她冷肃的脸上甚至是带着杀气的,反倒叫人安心。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鬼怕恶人——即便是在这个时候,萧冀曦还是没忍住自己腹诽的精神。 车开到的地方有点出乎萧冀曦所料,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地方离阮公馆相当之近。 他对自己师门关系之复杂又有了新的认识。 门口守着的人看见车上下来的沈沧海如临大敌,露出想拦又不敢拦的情态。不过兰浩淼没有让他的手下纠结多久,自己打开了门。 “我一直在想,到什么时候你才会明白我做的是对的。”他还是带着讥诮的笑意,只不过这次他身后灯火通明,打在他脸上辉煌的一片,却让他显得有些亲和了。 “当初你错了。”沈沧海毫不犹豫的回答他。“只不过,因祸得福而已。” 她对兰浩淼做出的邀请姿态无动于衷,声音冷淡更甚于平时。 “特高课的人昨天在三友实业社借着那几个日本和尚和工人的纠纷,打伤了那几个和尚。去告诉调查通讯小组的人吧。我知道你和他们有联系。”沈沧海盯着兰浩淼逐渐变得诧异的眼神,也露出了讽刺的笑容。“永远别小看别人。” 兰浩淼扭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两点。 “已经是前天了。”他叹息了一声。“你要是常和那些人走在一起,就会知道他们做特务的最重要的就是速度。现在,已经晚了。” 话是这么说,兰浩淼还是从门边拿过了大衣,显然是想要连夜处理这件事情。 他虽然为利益叛出师门,却不想为利益背叛自己的民族。像他这样的人总得坚持点什么,才能心安理得的觉着自己不那么像个坏人。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晚了。 远处的天空突然被映上如霞光一样灿烂的红色,闪烁扭曲着。 “是三友实业社的方向。” 兰浩淼顿了顿,下意识的又重复一遍。“已经晚了。” 第20章 纵火者 萧冀曦不由得咬紧了牙关。 他倒不是在迁怒兰浩淼,只是又一次的感到了无能为力。沈沧海的表情也很难看,她没想到自己如此勉为其难的跑这么一场,最后还是变成了无用功。 “还是去看看吧。”兰浩淼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迅速套上衣服。“希望是我低估了那些人的无耻。” “怎么可能。”萧冀曦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从齿缝里挤出一声冷笑。 兰浩淼似笑非笑的眼神从萧冀曦身上扫过去。“先前听着还不大确定,现在看来,你是东北人没错。” 萧冀曦想,师门里里外外的这些人耳朵倒是挺好使。 “认识到敌人无耻,和认识到他们究竟有多无耻是两回事。”兰浩淼摩挲着下巴,笑意更深一分。“......小师弟。” 沈沧海干净利落的把手里的枪顶在了兰浩淼脑袋上。“你再叫一声试试。” 和惊慌失措的下人比起来,兰浩淼倒是十分淡定,一偏头避开了沈沧海的枪。“不知道怎么称呼而已。” 萧冀曦花了几秒钟思考该不该把名字告诉兰浩淼,看见沈沧海的眼神之后识相的选择了沉默。 不过兰浩淼的话说的没错,认识到他们无耻和认识到他们究竟多无耻是两回事。 一行人重新赶回三友实业社的时候,火依旧烧得很猛,但显然已经有人在试图救火了。看着奔忙的人群,萧冀曦下意识的就想挽袖子下去救火,前排坐着的兰浩淼回头钳住了萧冀曦想开门的手。 “干什么?”萧冀曦恼怒的问他。 “你觉得这是自然起火吗?”兰浩淼对萧冀曦的愤怒视若无睹,冷笑一声问道。 “是就怪了!”萧冀曦听着这句废话,简直想把兰浩淼的脑袋敲开。 “既然是有人纵火,他们一定不会允许这火轻易地灭了。”似乎感觉到了萧冀曦的愤怒,兰浩淼不再卖关子,很直接的说道。 “那就这么看着吗?”萧冀曦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但还是不解他的做法。 “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沈沧海插了进来,虽然是在表达赞同,可看她的表情是一点都不想附和兰浩淼说的话,说完这句,她转向尾崎秀实与铃木薰道:“你们二位可能不太方便出面,请好好呆在车里。” 她开门下车的时候萧冀曦想跟着出去,又被兰浩淼拦住了。他对着萧冀曦简直想要吃人的表情沉声道“时机到了她会告诉我们的。” 说完他很怀念的笑了笑。 从前这种事总是他去做,他永远能精准的判断最有利的时机,但沈沧海已经不肯信任他了。 正是因为‘永远都在判断最有利的时机’这一点,叫他失去了师门,以及羁绊远比师门更深的沈沧海。 而今能这样与她再并肩作战一次,感觉不错。 现在看来,随着时局的继续发展,这样的机会要么会变多,要么会从此消失。既然他面对着民族两个字放弃了继续判断时机,事情演变成前者的机会会多一些。 他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一名老同学对他发出的邀请。 也许现在是该接受这个邀请了。 沈沧海下车之后其实有点后悔,她犯了个错误,即不应该把萧冀曦和兰浩淼留在一起。 从第一次听到萧冀曦报考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要让萧冀曦远离兰浩淼了,他们两个人之间很容易建立起一种更紧密的关系。 四年来她一直在想,叫兰浩淼做选择其实并不是特别明智的举动,只是那时候大家都退无可退了而已。如果只是单纯的用于今后政治博弈的砝码,兰浩淼不一定会那么爽快的做出选择。 很可惜的是,对他来说,一边是师父,另一边是—— ‘校长’ 来救火的是附近工部局的人。现场人头攒动一片混乱,却并不妨碍沈沧海在人群之中搜索她想找到的人。 随着第一声惨叫响起来的时候,沈沧海就已经迅捷的窜了出去。 兰浩淼看着沈沧海的动作,低低的笑了一声。“该走了。” 穿过拥挤的人群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这种场合下开枪也并不合适,所以沈沧海很是被耽误了一下,等她奋力拨开人群的时候,只来得及踢起一块石子打偏了扎向第二个人的刀。 跟在后面的萧冀曦和兰浩淼倒是很占便宜,一路走过来没费什么事。虽然说让女孩子开道听着有些奇怪,沈沧海不能算作通俗意义上的女孩子也就是了。 萧冀曦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人。那人左胸上一大片暗红的血迹,即便在仅有火光的夜色中也能看出已经没了生气。 虽然他已经无数次做过心理准备,但第一次直面死亡与鲜血的时候,他还是瑟缩了一下。 出手伤人的人反应也很快,他明显是来制造骚乱的,对周围的人进行的是无差别攻击。可惜他运气不太好,才出手就遭到了拦截。刀子偏移的下一瞬他就把刀从对方胳膊上拔出来看也不看的朝着另一个人捅过去,仓促之下没有伤到要害,已经被沈沧海的小擒拿牢牢控制住了胳膊。 那人的刀子脱手,落在地上的声音被嘈杂的人声掩盖过去。但兰浩淼迅捷的一个翻滚捡起了刀子,沈沧海见是他虽不觉得意外却也有些气闷,怒喝道:“萧冀曦!你是女人吗见到死人就被吓住了!” 她没喊老五,不想给兰浩淼带来什么不必要的幻想。 萧冀曦觉得整个身子都是麻的,听了这话狠狠的咬了自己的舌尖一下,疼痛和咸腥气息一起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但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他的恐惧。来捣乱的人并不是什么专业人士,他加入战局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一点,这让他的信心更足了一些。 把作乱的人打晕扭出人群之后,沈沧海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日侨青年同志会的人。”铃木薰从车上下来,看了两眼小声道。 第21章 条件 意料之中的身份,但又让人不能不觉得愤怒。萧冀曦俯视着昏迷在地上的几个人,觉得他怀里的枪又在蠢蠢欲动了。 枪不可能蠢蠢欲动,是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沈沧海对杀气总是相当敏感的,她知道萧冀曦不会控制不住自己,但还是安抚性的拍了拍他的手。 “把别人手里的枪折断,对阻止事态的发展毫无用处。” 沈沧海的话叫萧冀曦稍稍冷静了一些。不过他还是很想反驳一句——如果所有的枪都被折断了呢? 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很清楚这一点,那只是一种极端愤懑下近乎发泄的想法罢了。 “这事绝不会善了,就算捅上去也不过是叫他们有点准备罢了。”兰浩淼踢了踢其中一个人,嗤笑道。 “不能再上去一层?”沈沧海知道即使是与政府关系相对紧密的兰浩淼,一夜之内也不可能把消息递到国民政府去,最多也就是接触到上海的政府。但毕竟坐以待毙的滋味不好受,她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兰浩淼多看了沈沧海一眼。 这几年见面时总是互相的横眉冷对,已经很久没从她眼里看见担忧的神色了。虽然这点担忧不是因他而起,却还是叫他觉得十分受用,于是声音也跟着柔和下来。 “我虽然在警政科毕的业,但熟识的人毕竟寥寥。”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最熟的那一个不与我同级,如今还在特别研究班——况且再进一步,第四期的大多数人从不会被重用。” 萧冀曦听的有点懵,但还是从中听出一些端倪来。 第四期,警政科。 他脱口而出:“你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 兰浩淼又一次露出了怀念的笑容。“那时候,还叫中央军事政治学校。” 这就是承认了,萧冀曦有点怀疑的看了看沈沧海,琢磨着一开始那个关于‘保送’的承诺是不是和兰浩淼有关。 沈沧海一眼就看出萧冀曦在转什么念头,她一边拿着绳子绑那几个日本人,一边慢悠悠的点出重点来。“他是警政科的,你想读吗?” 萧冀曦猛烈摇头。 “我会想办法的,得叫他们有些准备。挨打的准备也算准备。”兰浩淼不打算把这场对话继续下去,他看得出萧冀曦显然是存着做他学弟的念头,但也明白沈沧海正是因此不会容忍他们交谈的过多。 沈沧海在这件事上显得十分信任兰浩淼。“你把人一起带去。” “带去,然后被无罪释放吗?”兰浩淼扭曲着嘴角挤出一个笑来,但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提议。 一行人就此分为三路各自离开,沈沧海显然没有往枪口上撞的意思,短时间内那辆被特高课盯上的车只能留在报社那边了。那车子是做些黑活儿时才用的,一时半会查不到她这边。 两人身上都多少溅着血沾着煤灰,深更半夜的也没有黄包车可坐——不被巡捕房抓去都是因为沈沧海的脸辨识度还是很高的——只得一路走回去。 “白家的少爷是不是已经来上海了?”她突然问道。 按理说白家二老已死,这会沈沧海该叫白青松为白当家。只不过她不想提起萧冀曦的伤心事来,还是按着旧称叫了。 “是。”听着这问话,萧冀曦又想起白日里的一番争执来。 这一天被惊心动魄的追杀、枪战、争分夺秒无限的拉长,那些争吵和悲哀似乎已经隔了很远的时空,只是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感到疼痛。 “我有预感。”沈沧海蹙眉。“上海很快也会打起来,日本人绝不会把这事轻轻揭过去。” 萧冀曦心里咯噔一声。 似乎他走到哪里,战火就燃烧到哪里——他因远离故土多得了几个月的安宁,而今这脆弱的和平又要化为泡影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尽管那些日本人占领东北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只要他们意识到这片广袤的土地有多么富饶、蕴含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他们就不会停止攫取的手。 那是一群永无餍足的狼。 “你想办法给他递个消息,就说把产业归置在租界里总会安全一些。”沈沧海竭力思考着权宜之计,但很快注意到了萧冀曦的脸色,了然道:“你们已经吵过架了?” “码头上刚好有个私自抽成的。”萧冀曦闷声道。 私自抽成关系的是码头收益,处理起来总是雷霆手段。沈沧海多年前也是在码头做事做过来的,只略一想就已经能在脑海中勾勒出那场景来。 她不由得噗嗤一笑。“想不到你还挺会逞威风——”她到底是大发善心,看着萧冀曦的表情没有把话说完。 这对萧冀曦是赞扬,只不过是一种极为残酷的赞扬方式。 如同重新撕开伤口,赞扬战士受伤时的勇猛。 “白少爷那边消息我去递,你那小女朋友——” 沈沧海第二次没能把话说完。 “青竹不是我女朋友。”萧冀曦哑声说。“劳烦师姐。” 沈沧海耸了耸肩。“罢了,好人做到底。” 第二天一早,兰浩淼脸色很难看的来访了。萧冀曦还没来得及出发去码头就被兰浩淼堵在门里,他求助一样看了看沈沧海,但沈沧海没有理他。 兰浩淼总喜欢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那样显得他总胸有成竹。 这表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兰浩淼咬着牙,声音里压抑着怒火。“日本领事馆的村井承诺缉拿凶手——我们没来得及抓到那些凶手。” 萧冀曦不解,这听起来是好事,除非还有附加的条款。 他很快听到了那个除非。 “条件呢?”沈沧海还端着早餐桌上拿过来的咖啡杯,冷静的问道。 “老匹夫要市长对在三友受伤那几个秃驴公开道歉赔偿,还要把动手打人的都抓起来。” 萧冀曦觑着他的脸色,觉得还不止这些。 “还要求取缔上海所有的反日组织!”兰浩淼一拳擂在了门框上。 第22章 藏锋 沈沧海一瞬间看起来像是要把手里的杯子砸出去。 萧冀曦是空着手的,不然他已经把东西砸出去了。“这是什么混账条件!” 昨天下午那群日本人闹事要求他们的军队为这件事出面就已经很匪夷所思了,今天等来的又是这样蛮横无理的要求——简直是沆瀣一气的无耻! “什么条件?开战的条件。”沈沧海冷笑了一声。“他们想把战火烧到华东,而后长驱直入,现在不过是在做些表面功夫。” 兰浩淼听着沈沧海的话,忽然若有所思的皱起了眉头。 沈沧海一眼扫过去“怎么?” “不对劲。”兰浩淼皱着眉头在门口转了两圈。“不对劲。日本在东北的根基还没有那么稳——他们怎么会想冒进?” 萧冀曦听见这话先是愣了片刻,而后也有些醒神。 一个小国试图攻击一个大国,必然不会把后方搞得过于薄弱。如今东北抗日的呼声还高涨,他们的统治并不稳固,贸然拉长战线深入中国腹地只会让他们失去战略补给。就算再狂热的战争分子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多处作战。 想明白了这一点,就会觉着日本这次的动作颇为古怪。 “声东击西。”萧冀曦哑着嗓子说道“他们在东北还要有大动作!” 那一瞬间萧冀曦想到的是——难道多年之后,东北又要第二次的被屠杀? 他不敢想。 “大动作?”兰浩淼看着萧冀曦惨白的脸色,倒是很明白他现在是联想到了什么。他很坚定的摇了摇头。“屠杀对现在的日本没有好处,他们是想殖民。我猜,日本应该是在想办法把东北彻底的从中国割裂出去。” 萧冀曦的担忧得到了解答,心情微微平复下去。 沈沧海把衣服丢给萧冀曦。“我们走吧,得去打听一下军方的意思。” 兰浩淼颔首道“我再去探听一下政府是什么动向。” 等兰浩淼一走,沈沧海就改了口风。“先去老头子那边走一趟。” 萧冀曦不解,但沈沧海脸色不大好看,他也就没多问。 沈沧海带着萧冀曦一路上楼去,阮慕贤没来得及安排云山雾罩的排场,静静缩在躺椅里。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色,显然是没怎么睡好。 “昨天云生来一回了。”阮慕贤看着窗外的景色,像是被一只冬日的麻雀吸引了目光。“我知道这时候少不了老四,你们不用一个两个的跑过来。” 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师门里对兰浩淼意见最大的一直是沈沧海,阮慕贤至今还管兰浩淼叫老四,所有人却都要来请示能不能与兰浩淼合作。 但萧冀曦拼凑着过往,已经渐渐看出来了。自己这位师傅心软,但又是最决绝那一个。他心里永远有兰浩淼的一席之地,却永远都不会选择原谅。他不愿意和兰浩淼走向真正的对立是因为那点旧日的温情,他会在冲突里手软,但不会重新接纳这个人。 所以李云生当时给兰浩淼通消息,更多的是在打碎兰浩淼的幻想。 阮慕贤有点无奈的笑了笑。“我知道你们其实都想老四能回来,现下乱成一锅粥没人有闲心作梗,老四自己也乐意。” “师父——”沈沧海想要辩解,但阮慕贤摆了摆手。 “他要回来,就得算当年叛出去的帐。每一刀都得受,我不舍得,你们也不舍得。”他眼里有温暖而悲哀的光芒“所以这样就挺好了。本来我想着,云生告诉他我收了老五,他会记恨,结果只过来放了狠话吓唬老五,还是尽心尽力的帮着......到底是个傻孩子。” 阮慕贤记得当年仍以师徒相称的最后一次对话,那时兰浩淼苦口婆心的劝,拿政治博弈来劝,拿他背着校长之命来劝,最后见劝不动,一个头重重的磕下去。 他说,师父万一招来当局猜忌愤怒,会有危险。 那才是他一直想说的话,也是最重要的理由。 但舍生取义这件事阮慕贤自己乐意去做。支离病体不肯轻易抛掷是为干些大事,王亚樵世之英杰,一命换一命也算大事。黄金荣上门的时候阮慕贤已经安排王亚樵秘密的转移了,他以为他很快会被当局选个理由为难,但想象中的为难一直没来,那时他知道肯定是自己那个弃徒周旋,也才知道自己这条命在那孩子心里很重要,重要到那孩子愿意背一辈子骂名去换。 萧冀曦听着这场对话,是全然明白了。兰浩淼是个有野心的人,也是个有手段的人,但当年他的背叛一定不是全然为了野心,他的手段也从来没有用在师门里这些人身上——先前隔三差五被他派去到码头闹事的不算手段,算小孩子赌气。 阮慕贤忽然把话题转向了他。“老五,你这几个月做的不错。” 萧冀曦有点手足无措。 他自己不知道,这三个月来他身上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前那点文弱的书生气已经消失不见,整个人气势凌厉,像是出鞘宝剑。 “只是还不大够。”阮慕贤虽然没有亲眼看着萧冀曦训练,却是知道沈沧海的风格,若比喻为铸剑,就是猛火煅烧,千锤百炼。 锋芒毕露总会叫人忌惮,因而剑有鞘,以藏其锋。沈沧海今天把他带过来一是讨他应允好安心跟着兰浩淼做事,二也是来告诉他要想想怎么琢磨萧冀曦。 “等再过几个月,你就得来我这里了。”阮慕贤咳嗽了几声,萧冀曦上前替他锤背,更坚定了阮慕贤的想法——这小子浑然不知自己力气大了多少,几乎把人锤的背过气去。 “等夏日的时候我身子松泛些,正好教导你。你这些日子还要接着努力,只是时局动荡恐有大变,要千万小心。” 萧冀曦连忙称是。 “还有一点。”阮慕贤拍拍他手背示意他停止对自己的摧残。“老四是中央军校毕业的,你要跟他学学,也不是不可以。” 第23章 情报 萧冀曦停了手,不是因为收到了自家师父的信号,而是被吓着了。 阮慕贤看他表情古怪,不由得笑起来。“你别怕他。” 萧冀曦想,我怕他是真的,可现在更怕的是师父您老人家。天底下哪有喊自家徒弟跟师门叛徒多学学的,学什么?学背叛师门么? 沈沧海直截了当的说:“师父,您还是省省吧。” 阮慕贤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等走出门的时候,萧冀曦还是晕晕乎乎的。这几天接二连三的出事,沈沧海一直没敢把司机叫回来,是以自己开车,越开脸色越黑,越开车里气压越低。萧冀曦已经可以预见到自己很快就会迎来开车训练,但现下还是不得不坐在车里感受低气压。他脑子里天人交战了半天,最终还是磨磨蹭蹭的开了口。“师姐,师父那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沈沧海目不斜视,答的干脆。 萧冀曦继续陷入迷茫的沉思。沈沧海看着他两眼放空的样子,终于大发慈悲的解释了两句。“他是想宽你的心。但我不会同意的,你放心吧。” 他们又去了十九路军的驻地。萧冀曦很感慨的看了看守在门口的两个卫兵,意外的发现其中一个正是他三个月前见过的。 沈沧海带着他走过去的时候,那卫兵还是很恭敬的和沈沧海问好。只是他没认出萧冀曦来,三个月前被从军营门前带走的学生小子没必要被记住,萧冀曦和那时也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萧冀曦五味杂陈的跟着沈沧海走进去。 “等一下不论见到什么都不要说话。”沈沧海说这话的时神色好像隐约的有些无奈,不过萧冀曦正为刚才的事心生感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直到他听见那头传来很激动的一声喊。 “沧海!” 出声的实在像是个学生,皮肤白皙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好像和军营的氛围有些不搭调。他一边走过来,脸一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萧冀曦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敢违逆沈沧海的意思,闭着嘴不敢说话。 “这是十九路军的参谋,吴英。”沈沧海简单的给两人介绍了一下。“这是我师弟,萧冀曦。” 萧冀曦有点肃然起敬的意思,他一直在想沈沧海在军营里认识的究竟是什么人,眼下破了案。从衣服上来看这个年纪不大的吴英属于高级参谋人员,能掌握的消息还是不少。 “只要出大乱子,肯定能见着你。”吴英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沈沧海来找他肯定不是来说闲话的,也不怎么寒暄,只有点局促的交握着双手和沈沧海说话。“这回能透露的消息不多。司令对这事发了很大一通火,但上面还没下命令,我们也不知道事态能变成什么样。” 沈沧海皱了皱眉头,但她知道吴英肯定会把能对外说的都告诉她,余下的再问泄了秘都得担责任。 所以她也不多问,吴英这话听起来像是废话,细品倒是很有意思。十九路的司令陈铭枢混过敢死队炸过广东督军,虽说后来避风头当过和尚可脾气不能变。那么一个一心为国的人听了这事,发火肯定是冲着日本人去的,只要上头不压着,日本人敢有什么动作他肯定主张抗日。 有东北的例子警示在前,国民政府总要顾虑。 “多谢吴兄。”沈沧海抱了抱拳。 结果吴英一蹦三尺高,说话声音也有点结巴“不不......哪里。” 眼下的当口军方也很繁忙,来回走动的人步履匆匆,吴英看着亦是十分疲惫的样子。上海昨夜实在许多人没有睡好,想来都怕一觉起来时发现外头翻天覆地。沈沧海得了消息,吴英看来也不指望在这时候多说什么,还没等她说出告辞,点点头自己通红着一张脸又脚下生风的走了,竟然比来的时候还快上两分。 萧冀曦在后头看着,很艰难的发问:“师姐......” “那是个只有脑袋灵光的书呆子。”沈沧海往外走时这么说着,有些忍俊不禁的意思。“从前被人找麻烦叫我顺手解围,他对上海熟悉,十九路军来换防时把他特意留下了。” 原来是英雄救美,只不过救与被救颠倒了些。 萧冀曦低头闷笑,心情也好了不少。 再走到门口时,萧冀曦却是被认出来了。那守卫自己也很吃惊,三个月前弱不禁风的学生小子仿佛是脱胎换骨一样的变化,而且——居然跟着沈先生。 他照理朝离开军营的人行礼,萧冀曦略带拘束但很客气的还礼。他看出守卫眼神和来时不大一样,应该是认出来了。不过他没有追究什么的意思,当时守卫虽说蛮横些,倒也没有不讲理的意思。这段日子他才知道当日军方高层下来的命令有多死,守卫没必要为个素不相识的人担风险。 况且为着这事几乎可以算因祸得福,他还该谢谢人家才是。 沈沧海也注意到这两个人之间那点目光上的交流,但直到上车才点出来。 “你不记恨他?” 萧冀曦很诚实的摇头。 “今日什么感觉?”沈沧海再问。她这种时候总像个很尽责的老师,就是教的东西有点不同寻常。 “没什么跟。只是觉着,地位变了,际遇也就变了。”萧冀曦低声说。“但我不是为地位来的,我只是想做点什么。” “小人物总得变成大人物才能做点什么。”沈沧海很感慨的看着车窗外来往的行人。“老五,或许连我这样看着风光的人,都什么也做不了。” 那话语带着深重的无奈,旁人可能觉着是无病呻吟,可萧冀曦知道那是实话。 帮派势力大的,现在首推黄金荣那几个,可那样的人自保足矣,救国却万万不能。 或者说谁都救不了国,一个人总归太绵薄。 萧冀曦忽然笑起来,沈沧海狐疑看他。 “咱们人多。”他露着雪白的牙。“人多了,总能做些什么。” 第24章 事变 一周以来,这件事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不但没有平息下去,反而愈演愈烈。 先是民国日报报道着日本浪人借海军陆战队之名滋事,而后听说是日本那边给了压力,民国日报很快没了什么声音,听说当局已经筹划着让之停刊的事宜了。 后来又是有人烧了日本驻华公使的公馆。大家都知道是日本人自导自演,但势比人强人家不承认也只有敢怒不敢言。码头上往来的船只也越来越少,因为日本的军舰开始大张旗鼓的进驻。 于是只好让码头停工。 沈沧海从一早晨就没找见萧冀曦的人影,还是转到练功房时听见声音进去才看见他正对着沙袋打拳,一拳拳砸下去烟尘四起显然是在发泄怒火,沈沧海眼尖,在门边就看见袋子上蹭着点暗红痕迹。 “你在做什么?” 沈沧海的声音实在太严肃,给萧冀曦吓得一个激灵。 他讪讪的收了手往背后一藏。“这不是憋得慌......” “你是拿东西撒气呢,还是拿自己撒气?”沈沧海凉凉的眼风扫过去,看萧冀曦一脸讪笑的样子又不由叹了口气。“这几天没叫你来练,就是养养你性子。往后可气的事只能更多,你砸伤了筋骨也无济于事。” 萧冀曦有点苦恼的往地上坐了。他忍不住跟沈沧海抱怨:“眼下政府还是忍着没什么动静,还是攘外必先安内的那一套......这内安不成,难道就一退再退?退到哪里算完?海南?” “知道一点内情就胡说八道,很容易活不长。”沈沧海神色一凛。 萧冀曦赶紧一缩头不吱声了。 “事情应当不会发展到那一步。”沈沧海叹息道。“上海是什么样的地方,上面怎么敢就放手。恐怕是不想打起来担了战败风险才会一忍再忍,若是真打起来,断不会再让。” “总之现在看着是在窝囊。”萧冀曦忍不住道。 “快了。日本那边的动静是越来越大,通牒三番五次的下。不论他们是不是想打,为了所谓最后通牒的颜面都是会打起来的。” 两人对视半晌无语,最后几乎是同时的发出一声叹息来。 终归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势,在这里分析的再多也左右不了什么。 到了下午,外面忽然递来消息,说是上海当局接受了先前的条件,日本也表示不再做什么举动。 萧冀曦虽然觉得憋屈可好歹松了口气,至少是打不起来了,而沈沧海却大皱眉头。 “不对劲。”沈沧海说。“那些要求虽然过分,可短期内日本是攫取不到什么好处的——赔偿道歉都是针对那些商社,抓人进到牢里日本人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长。至于官方下令取缔反日组织——”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来。“可笑。这事儿官方是管得过来的么?” 萧冀曦先前并未想到这一层,现下听沈沧海这样分析才觉得有一丝明悟。 “那现在......” “大概是要放松当局的警惕吧。再去师父那里看看有什么消息,他老人家做那些破生意也只有打听消息便利。” 可是他们这趟没去成。到了法租界远远就看见巡捕拿着枪面色凝重的走来走去,警戒线拉的左一条右一条,一副闲人免进的态度。 这就更值得玩味了。按理说如果上海旁的地方日本人势力能大些,租界里就是几乎没有。虽然这些天各国租界对着日本人都有避让,但他们要是想明火执仗的闯进租界闹事还是几乎不可能。若是旁的地方这样戒严也就罢了,租界也这样戒严就只能说明没什么人相信日方说的不再举动。 事态实在变得诡异起来。上海租界后头站着的是各国势力,现在日本在中国根基未稳就想和这么多国家当面锣对面鼓的打起来,不是疯了就是膨胀太过。但话又说回来,毕竟这地方活的大多都是中国人,要是真打起来那些个各国驻沪部队还真不一定会管。 两个人在能看见警戒线的地方停了车观望,只见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的确是一派戒严的景象。 “这下可不太妙。”萧冀曦喃喃说道。 沈沧海罕见的表示了同意。“好在现在消息还未封锁,回去电话联系师父便是了。” 事情的确还没有发展到连电话也打不通的地步。阮慕贤微微带着咳嗽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的时候,萧冀曦的第一反应就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知道沈沧海确实是一个靠谱的,真遇到大事时还是有点依赖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师父。 可能是听多了师父那些事迹——这几个月他有时间会去找周止,算是联络感情。周止的确算是个阮慕贤的狂热仰慕者,老是拿些听着实在像评传的故事给他说,但里面的东西十之一二是真的——也就足够勾勒出那个病弱男人曾经叱咤风云的模样。 “买我东西的还有几个洋鬼子。”阮慕贤在电话里传出来的声音比平时还沙哑几分,又或者这两天劳心劳力的身子又不大爽利。他一边咳嗽一边说着“他们的确都不信日本人会善罢甘休,但现在谁也说不准,只能静观其变。” 所有消息都告诉他们只能静观其变,静自然是不可能静下来的,只观还是得观。 萧冀曦老是把这一天记得很清楚。 民国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 那是他第一次直面战争的日子,从前他只知故土沦陷,从未亲眼目睹硝烟。 当天晚上十一点的时候,猛烈的枪声把根本没怎么睡实的萧冀曦从床上惊醒。他一骨碌坐起来,连滚带爬一边披衣服一边跑到门口,就看见沈沧海已经站在走廊上了。 她凝视着远处明灭的炮火,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如果说之前大家都知道这仗总会在中国其他的地方打起来,那么现在,战火终于烧到了眼前。 第25章 一·二八 1932年一月二十八日深夜,日军突然向驻守上海闸北的国民党第十九路军发起了攻击,史称一·二八事变。 后世是这样记载这个晚上的。 而萧冀曦第一次有关战争的记忆,是仓皇与无力。 他站在窗边注视不断亮起的火光,脚底木质地板冰冷的温度一直窜上来传到心底。 他不曾见过九一八时的东北,但他知道那也是带着凉意的季节,那也是这样突兀被打碎寂静的深夜。那些蝇狗之辈见不得光,他们永远在黑暗里等着带来深重的灾难。 这一次,上海会变成第二个东北吗? “绝不会。”沈沧海看见了萧冀曦眼中深重的惶恐,坚定的回答他。“听见枪声了吗。这一次不会有人禁止他们抵抗了。上海若失,长驱直入,中原危矣。” 萧冀曦有些焦躁的在原地踱了几步“我要——” “你要做什么?这当口跑去战场,军方的人先拿你当奸细毙了。”沈沧海冷着声音打消了萧冀曦的妄想。 “那我能做什么?” 沈沧海看着他,神色有些悲哀。“当战争真正开始的时候,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不等萧冀曦回答,她就已经转身下楼了。萧冀曦听着她的脚步一路往下,然后传来与人通话调集物资的声音。 “趁着战火还没蔓延,能搜集多少是多少,都送上去。”沈沧海的声音冷漠而果决,是不容置喙的决断。“粮食,药品,屯的军火——防患未然,就算真是多余,也让军方记个人情下来。” 萧冀曦依旧呆呆的站在那里。 是的,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他所有的,也不过是这条命,就算肯豁出去,又值些什么呢? 和那时一模一样。 东北出事,他什么也做不了,过了三个月他以为自己不一样了,结果依旧是什么也做不了。 楼上的电话突然也响了起来。他迟疑了一下,沈沧海很显然听见了这响声,远远的喊了一声叫他接。 萧冀曦的手几乎握不住话筒。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就传来了急切的声音。 “沧海,现在闸北那边只有一个团。你离闸北还要更近,我怕他们挡不住日军第一波攻击——” 萧冀曦从未听兰浩淼用这样焦急的语气讲话。只是他自然而然的以为接起电话的是沈沧海,叫萧冀曦愣了半天才寻着机会给打断了。 “是我。”他依旧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兰浩淼,只能简单的说道。“萧冀曦。” 兰浩淼沉默了一下。“老五,带你师姐走,她不走就打晕她。” 即使是这样紧急的时候,萧冀曦依旧为这位前师兄的天马行空感到无力。 他艰难的回应“我觉得这不太可能。” 萧冀曦不介意在沈沧海听不到的情况下,接受这一声老五。 一开始他总觉得自己会跟兰浩淼打起来,结果后来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戒心仍然在,只是渐渐不抱着敌意了。 兰浩淼从紧急的事态里清醒过来,同意道“我也觉得不可能。” 虽然这是事实,但萧冀曦听到兰浩淼这么爽快的同意,还是觉得脑门上青筋直蹦。 “安眠药有没有?”兰浩淼认真的提议。 后头终于上楼来查看事态的沈沧海劈面就听见这么一句,越过萧冀曦肩膀把话筒夺了下来。 “没有。”她冷冷的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暂时不会走。” “你留在那干什么?日本那边有二十多辆铁甲车,咱们这边抵挡的只有一个团!”兰浩淼的急切是很真实的,萧冀曦乍着手在旁边听着,总觉自己该回避。 “你要是出什么事——” “我出什么事和你没关系。”沈沧海毫不留情的回答道。“后方部队会顶上来的,我还不能走,我在调派物资,要随时指挥。” 兰浩淼摔了电话。 沈沧海扔下话筒,那话筒没扔准位置当啷一声落在桌面上。按理说这是个不该出现的失误,她的手在抖。 不是害怕,是在气愤。 永远是这样。他会想着叫她逃,却不知道早晚逃无可逃。 她看起来依旧是很平静的样子,手里甚至多了一杯牛奶,等萧冀曦蹑手蹑脚把话筒放好之后,沈沧海把牛奶递了过去。“你晚上什么都没吃,如果要熬夜等消息就喝了。” 萧冀曦愣了一下,接过牛奶。玻璃杯的温度有点高,他打了个哆嗦,才意识到自己的脚已经冰冷麻木的没有知觉了。 他是在那个晚上才知道沈沧海喜欢甜食的,那是一杯蜂蜜加的有点太多,以至于腻舌头的牛奶——沈沧海一定是下意识按着自己的喜好在调味。 在那么兵荒马乱的夜晚,他居然特别清晰的记住了一杯甜的有些过分的牛奶。 后来在他最灰暗的那段日子里,萧冀曦总下意识的一勺一勺往牛奶里加蜂蜜。 沈沧海很镇定的调派着公馆里的下人,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让萧冀曦走,尽管神色里似乎是嫌弃他会拖后腿。 这叫萧冀曦有些雀跃。 等把沈公馆变成荷枪实弹守备森严的堡垒——只是看起来,在装甲车和别的什么东西面前它依旧是纸糊的——之后,沈沧海终于转向了萧冀曦。 “老五,你跟着我,我们都不能走。”她眼里有亮的惊人的光芒,语气十分郑重。“人总有逃无可逃的时候,你得学着面对。” 而且今夜对萧冀曦来说,跟着她是最安全的。 萧冀曦觉得眼眶有点发热。他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的点头。“我明白!” 这时候,沈公馆的大门被敲响了。屋子里的人都戒备起来,但沈沧海很淡然的走过去开了门。 兰浩淼很狼狈的站在门口。 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封锁的法租界里出来的,应该是巡捕们没有想到有人会从安全的地方出逃。他的衣服系错了扣子,还沾着点淤泥,不知道是在哪摔了一跤。 “如果你不走,我也呆在这。” 沈沧海没有反驳。 五万字成就达成——今天也是期待审核的一天,热泪盈眶。 第26章 火海 她站在门口,苍白秀丽的脸上似乎终于浮现出一点血色来。 “等着吧,我相信他们。”沈沧海轻声说道。这种信任并不是盲目的,自东北战乱之后,国民政府饱受诟病,他们应当不想看着这样的境况再持续下去了。无论是什么时候,民心总还是重要的。 而且那些军人也都憋着一口气。他们渴望拿战斗证明自己并不是白白穿着军装的,他们不是胆怯,他们是想为国而战的。 战斗没有停息,而且愈演愈烈。日本人动用了飞机,对着上海狂轰滥炸。昔日繁荣的景象淹没在烟尘之中,兵荒马乱满目疮痍。 但这样不计后果的狂轰滥炸,却没有起到他们想要的效果。在十九路军的顽强抵抗下,尽管随着天色愈明可以听出交战愈发激烈,但那炮声却没有近多少。 公馆里的人轮番休息,眉间都锁着担忧。沈沧海坐在客厅里一个接一个的打电话调配手边的一切物资,眼底挂着青黑,皱着眉灌水一样灌咖啡。 兰浩淼实在看不下去她喝药一样的表情,伸手去拿糖罐子,叫沈沧海盯得发毛。 “怎么?”兰浩淼有点恼火的说。“我不拦着你撒钱也就罢了,还非得看你这上刑一样的脸?” “会胖。”沈沧海拨通下一个电话,抽空蹦出这么两个字。 萧冀曦很认真的思索沈沧海是不是在讲冷笑话缓解气氛。 但显然不是,眼下没人有这个心思。 上午九点多的时候,一个意外的访客出现在沈公馆。 是头发炸成鸟窝,看起来也没合过眼的铃木薰。萧冀曦开了门和他四目相对,觉得现在的沈公馆可以算作动物园——专门饲养熊猫那种。 因为里头的每一个人眼下黑眼圈都比黑眼珠还大。 铃木薰跌跌撞撞冲进来,扶着茶几。 “他们——商务印书馆——图书馆——”他涨红了脸颊,最后吐出这么几个字来。 沈沧海的脊背豁然挺直,萧冀曦一蹦三尺高。 “你从哪得来的消息!”萧冀曦顺手揪住铃木薰的领带,声音大的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震耳朵。 那些——古籍、善本......他骨子里还是个文人,总挂念着这些东西。 铃木薰叫他勒的有点喘不过气来,还是兰浩淼走过去把萧冀曦的手掰开了。 “消不消息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来不来得及。”兰浩淼的眼里罕见沉郁颜色。“他们一定是蓄谋已久的。我想,这一次我们依旧来不及。” 那是反日的喉舌。 他们就是要一点一点的,毁去上海这些艰难生存的、属于中国人的东西。 先是三友实业社,后是商务印书馆。 那是经济与文化,那是国家的两个命脉。由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发起的处心积虑的战争里,这样的筹谋实在不可能被几个小人物打乱。 他们实在是渺小的可笑。 兰浩淼的话的确不曾说错,萧冀曦也有了迁怒的意思——为什么他的预测总是那么准确,为什么这个人永远一语成谶。 “我们不去吗?”萧冀曦红着眼睛问兰浩淼。 “去送葬吗?”兰浩淼反问。 但最后他还是带着萧冀曦去了,这是个很危险、很无用,而且极为不理智的举动。但沈沧海坐在那里看着他的时候,兰浩淼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果他们对这场劫难无能为力,就至少让它变得有用一些。 “你想怎么做?”他开车时这样问萧冀曦。 “我想去告诉里头的人,能抢多少走都行。” 兰浩淼看着萧冀曦眼里的光,不置可否的转向铃木薰。“为什么来找我们?” 铃木薰显得有些局促。 “尾崎先生已经去活动了,我觉得我也该做点什么......我认识的人不多。” 而看起来最强大的就是眼前这几个了。他觉得他应该来。 如果说战争时不正义的,那么对于文化的毁灭就是更加反人类的。在这一点上,他一直和自己的祖父有着巨大的分歧。铃木薰想,如果自己的祖父知道他做了些什么,可能会暴跳如雷。 但他不在乎。 “我们一定能——”疾驰的车子里,萧冀曦给自己打气一样挥舞着拳头,但话音戛然而止。 他们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但快不过炸弹的速度。 那种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萧冀曦这辈子都忘不了。 烟尘与大火里,兰浩淼不顾萧冀曦的反对,非常冷静的调转了车头。萧冀曦在车后窗里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火海,像个姑娘一样泪流满面。 铃木薰垂着头坐在那里,似乎是不敢面对自己同胞所做的事情。他想这时候他该理解那些畏惧而厌恶的眼神,那不是偏见,只不过是群体效应而已。 那天萧冀曦对着远处的大火,对着就在眼前化为灰烬的书籍流泪。 那天他终于明白,沈沧海说的‘升斗小民’,绝不是一句玩笑话。 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哪怕有人冒死送来消息,也什么都做不了。 其实萧冀曦很少落泪。他是个很坚强的人,总觉得世上打不垮人的事情都能熬过去,总觉得他能做些什么。那天他不仅仅是为那些灰飞烟灭的书册哭泣,他只是终于再一次的、毫无转圜的意识到自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 “如果你很难过的话。”兰浩淼看着后视镜里的火海,神色不曾有一丝的松动。 萧冀曦抬眼看他,眼里还蓄着泪水。 “下一次,就再快一些。如果你身居要职,接到这个消息就可以调集人手,而不是试图一个人冲进去劝说人们能救一本算一本。” 萧冀曦沉默了一下,而后很艰难的勾了勾嘴角,那是兰浩淼见过最难看的笑,因为这时候他实在笑不出来。 “我明白了。”他掌心向下覆在膝盖上,遮住了那几个新鲜流血的半圆形伤口。 难过是无济于事的。他该想办法,怎么去亲自成为能左右战局的那个人。 第27章 北站 他们没能顺利的回到沈公馆。 街道上逐渐的看不见人影,日军猛烈的炮火逼着所有人惶惶然的退避。 铃木薰换了新的相机,他拍照时脸上的表情是木然的,那不是他想要拍到的景象。 萧冀曦想起刚见到铃木薰时,他拿着相机那个很灿烂的笑容。 战争不会给任何一个国家的人带来幸福,无论这个国家是站在侵略还是被侵略的位置上。 等再往回开时,他们发现路被堵住了。不知何时设立的路障摆在那里,那在炮火前面是苍白脆弱的防线,但聊胜于无。 “走吧。前面是北站,如果日本人不傻的话他们很快就会试图进攻这里。”兰浩淼打量了一下四周,果断的决定弃车。 很遗憾,兰浩淼再一次凭实力坐实了自己乌鸦嘴的名号。 在这个敏感的时候跑到火车北站这种军事要塞实在是太引人注目,在加上他们之中还有一个铃木薰。铃木薰有点生硬的中文发音顺利的引起了守军的警戒,尽管他拿着自己的记者证百般辩白,三个人还是被绑了起来。 如果不是兰浩淼多少还有点势力,估计三个人会被就地处决,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结果了。 三个人在空无一人的候车室里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师姐会担心吗?”萧冀曦憋了半天终于蹦出来这么一句。 “她大概只会怀疑我把你杀了,然后自己跑了。”兰浩淼的回答并不那么的让人放心。萧冀曦干笑了几声,觉得和兰浩淼实在难以交流。 兰浩淼看出萧冀曦完全没有领会精神,只好实话实说。“她发现问题之后,很快就会找过来的。” 铃木薰垂头丧气的坐在一边,他很不习惯的动了动自己被绑着的双手“我只希望他们别把我的相机砸坏了。” 萧冀曦想那可不一定,这会挂着相机出来也太像奸细了,这边守军规模不大,要是难以决断怎么处置相机,应该会给它砸了——这是铃木薰这个星期被毁掉的第二个相机了吧?这小子要么是太倒霉,要么是和相机犯冲。 但他看着铃木薰这会垂着头,看他乱七八糟的头发和沾着灰尘的脸衬出的一种未脱的稚气,又不想继续打击这个苦恼的青年了。 “你为什么来中国?”鬼使神差的,他忽然问道。 兰浩淼对这个闲聊的开场白不赞同的皱了皱眉头,不过这会也做不了别的什么,因而他没有出言反对。 铃木薰看起来似乎更苦恼了一些。“因为我觉得国内的气氛不对劲。” 他能感受到国人逐渐狂热的,关于战争的激情。但那很不对头,虽然他看起来才是最不对头的那一个。 他走之前祖父问他想去做什么,他说要去做个记者,好好的记录一下战争。 他看见的不是所谓战争的伟大,而是断壁残垣和流离失所。他很清晰地记得在沈阳他遇见过一个在废墟里哭泣的小女孩,只不过等他伸手想把人扶起来的时候被狠狠的咬了一口,而后他就知道,他是不受欢迎的,在这个国度里。 但那只能怪发起战争的,他的同胞。 这时候候车室的门又开了,一个少女被带进了候车室。不过待遇比他们要好一些,没有被绑着。带人进来的士兵很严肃的警告少女不要乱跑外面过于危险,而后就急匆匆的走了。 萧冀曦打量着少女,在温度不算很高的冬天里她穿的实在是有些单薄了,以至于整个人都是瑟瑟发抖的。面对着三个陌生的男子她似乎很害怕,尽力的想离他们远一些。 这倒是人之常情,只不过萧冀曦下意识的想到,这个少女似乎和白青梅的年龄差不多。 “你可以拿我的围巾裹一裹。”铃木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小心翼翼的开口。 不过他这会因为太过沮丧脸上没了笑容,看着没什么亲和力。小姑娘看起来很是天人交战了一会,才在铃木薰坚持不懈的眼神鼓励下蹭过来解下了围巾。 而后铃木薰顺理成章的与萧冀曦挤的更紧了一点,如果没有被绑着,萧冀曦一定会扯着他耳朵说天气没有那么冷。 “我不习惯这里的天气,千叶要暖和的多。”铃木薰解释一句,结果办砸了事。他提到家乡千叶的时候用的词是‘ちばけん’,标准的东京口音把刚刚放松下来一点的女孩吓得尖叫一声窜到角落里去了。 但她看起来的确冷的很厉害,所以没把围巾丢下。 兰浩淼好像有点理解上次沈沧海带着这两个人出现在他面前时为什么显得那么心力交瘁了。 这两个人的确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使事情完全脱离预定发展轨道’能力。 “姑娘,你为什么这时候跑出来?”兰浩淼尽可能的把和颜悦色四个字写在脸上。但很遗憾的是,他本来长得就不怎么像好人。 最后还是萧冀曦拿傻乎乎的笑容让人多少放下了一点戒心。 “我家在商务印书馆旁边......” 话说到这已经不用再说下去了,萧冀曦好容易挤出来的笑容像那些古籍一样瞬间灰飞烟灭了。 “等放出去的时候,我能给你拍张照吗?”铃木薰充分诠释了愣头青三个字怎么写,兰浩淼和萧冀曦一起瞪他,他很无辜的试图摊手——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绑着于是栽倒在地——一边费劲的爬起来一边尝试挽回自己的形象。“我要呼吁人们停止战争,我不想再看到这样的场景了。我是个记者,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这话听起来倒是有点靠谱,让角落里的姑娘多少放下一点戒心。或许也是因为姑娘觉得三个被绑成粽子的人造不成什么威胁,总之她总算肯挪到暖和一点的地方来了。 然后她低声道谢。 铃木薰紧张的要命“是我该道歉——” “不该混为一谈。”姑娘认真的说。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是尚未见过人世丑恶的清亮颜色。 第28章 撤离 等到下午,或是沈沧海好容易意识到自己公馆里丢了两个人,或是他们留给沈沧海的线索实在是太少,等到沈沧海的电话辗转打过来解救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被绑了一阵子了。 总算有人过来给他们松了绑。 萧冀曦揉着发麻的手臂向士兵道歉。“这时候出来实在是添麻烦了,只是来时没想到戒严的这样快。” 士兵倒是显得挺和气,可能是沈沧海搬出来的人足够有分量,他猜是吴英。 虽然不知道那个小眼镜到底能有多大能耐。 士兵虽然是堆着笑,不过看起来有些掩藏不住的焦虑,北站的情况显然不会太好。 “既然是自己人,就赶紧回去把。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日本人就打过来了。”他看了看一边还裹着围巾的小姑娘,善意的补了一句。“要是几位方便的话,赶紧把这孩子也带出去,要是真打起来这也不安全。” 萧冀曦正琢磨着要是他们出来一趟多带个人回去沈沧海会是个什么表情,兰浩淼倒是很爽快的答应下来了。 萧冀曦诧异的看了看他,但没得到什么回应。兰浩淼只微微低着头看那个姑娘,很罕见的带上一点温和的表情。 只是兰浩淼没来得及说什么,这个来放人的士兵仿佛有着和他一脉相承的乌鸦嘴,随着外头突然的一声喊叫,火场特有的焦糊味很快窜进了他们鼻子里。 又是大火。 士兵脸色变了“不好,日本人可能要趁着起火打进来了——” 萧冀曦听着接踵而至的枪声,眼神很怀疑的在他和兰浩淼之间扫了几个来回。 兰浩淼在拍他一巴掌和赶紧走之间做了很激烈的挣扎。然后两个都没选,很淡定的朝士兵伸出一只手来“能把我的枪还我吗?” 他们的枪自然是早被收缴上去了。 士兵有点愣愣的看着兰浩淼。 “现在跑太危险了,我不习惯把后背亮给敌人。”兰浩淼镇定的说着,把小女孩往铃木薰身上一推“找地方躲好。” 他还有一半的话藏在肚子里没说。 北站的驻守兵力有多少他不知道,但车站这样的地方四通八达恐怕是难守易攻。如果能守住自然是最好的,守不住的话一起撤退也安全些。 不过这话现在说出来几乎等于找揍,他只是表现出来想一同抗敌的意思。这果然叫士兵的脸色和缓了很多,于是萧冀曦就一头雾水的被兰浩淼拖上了贼船。 至于铃木薰,他正在手足无措。知道自己是受了嫌弃,但张了张嘴又把‘我会用枪’几个字吞了回去。 他不想告诉别人自己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里,也还没想好能不能对着自己的同胞开枪。他不知道的是兰浩淼何等玲珑心思一个人,早看见他那双一看就知道是握过枪的手。只是起初觉着尾崎秀实值得信任没有说,这会点破就彻底的不知是敌是友,这个险他不想冒。 铃木薰看着两个人跑出了候车室,准确的说萧冀曦还不知状况的在后头坠着,然后才后知后觉自己身边还站着个人,他一低头就又看见那双清亮亮的眼睛,费了好大劲才没让自己本能的一蹦三尺远。 “别怕,我保护你。”铃木薰紧张的时候,说话的调子就走的更厉害。滑稽的腔调成功的给小姑娘逗出一闪而过的笑影。 萧冀曦跑出一半听着越来越近的枪声才知是怎么回事,他想和兰浩淼说自己还没打过移动靶,但兰浩淼好像未卜先知一样一眼扫过来“别告诉我你怕了。” 萧冀曦血气上涌,大声道“怎么会怕!就是告诉你我没打过移动靶!” 兰浩淼冷冷的笑了一下。“这不就是最好的移动靶吗?” 萧冀曦叫他吓得一哆嗦,但他们已经到了地方,兰浩淼扔了一把枪给他。 “找地方躲起来,看见穿日军军装的就打。要害你总知道吧?” 那种事无巨细交代小孩子的风格叫萧冀曦翻了个白眼,他捏紧了枪,兰浩淼倒是没走多远,就在不远处呆着。显然他也不指望萧冀曦能做什么,只是想着既然遇上这样的事,总不能教给萧冀曦怎么逃跑便利——那他一定会被沈沧海灭口的。 兰浩淼的判断没有出错。北站的兵力实在不怎么足,日本人又是志在必得的猛攻,十九路军也不过是初来乍到,在地形的熟悉程度上两个人是半斤八两。眼看着边打边退就要退出北站,说不着急是假的,可着急又没什么用。 好在这地方实在太重要,只要政府不是傻的即便现下来不及增兵导致北站陷落,接下来也非得把这阵地夺回去不可。这么一想还能叫人多少安点心。 萧冀曦实在紧张。他一枪一枪的放,小手枪在这地方起的作用不大,打出去几乎只能听着个响,偶尔听见哪个日本兵惨叫一声,烟尘四起的又看不清是不是他打中的。 好像不论怎样强的刺激给的太多人都会麻木,他现在听着枪声已经不觉得很刺耳了。 “不成了,他们应该打算要撤。”兰浩淼隔着掩体朝萧冀曦吼。 萧冀曦看着那边猫着腰往过跑的传讯兵,觉得他错了,兰浩淼不是乌鸦嘴,是铁嘴。 铁口直断,说啥啥灵。 “上头说增援一时半会过不来,先撤容后再议——”士兵稍微直了直身子,他嗓门也很大,炮火里淬炼出来的人都这毛病。 萧冀曦的瞳孔微微一缩,他看见地上本来似乎是死透了的一个日本兵诈尸一样举起了枪,赶紧挪过枪口去。 枪几乎是同时响了。 士兵左胸缓缓的漫出血色来,而日本兵脑门上也多了个窟窿。 一瞬间萧冀曦觉着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同伴死去。 他与那士兵素昧平生,可是他记得刚刚给他松绑时士兵几分腼腆的笑容。 那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第29章 短暂的和平 萧冀曦的眼睛里只剩下了一片血红的颜色。 那是死亡的颜色。 死人的眼睛和活人不一样,更像是某种冰冷的无机质,只会静静的反射着天光。那种死不瞑目的场景萧冀曦是第一次看到,他想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明明是十分紧急的时刻,他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呆的站在那里,身边的喧嚣一瞬间已经离他很远了,此刻他能看见的就只有那双凝固了诧异的眼睛。 是没想到死亡会来的那么快。可是在战争里每个人的死亡都会突如其来,死神的阴影在战场上是无限蔓延着的,死亡在此刻一视同仁,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就会飞出一颗子弹结束一条生命,不论他家中是否还有一个忧心忡忡的母亲,还是有一个怀着绮梦的姑娘。 兰浩淼很镇定的弯下腰把士兵的眼睛合上了。他从士兵身上拽下名牌放进了自己衣裳里,手很稳,声音也一样。 “他是来通知我们的,所以这个责任在我们身上。”兰浩淼对萧冀曦说着,用力把他拖开。“如果你不赶紧走死在了这,他就是白死了。” 萧冀曦很艰难的被拖开几步,然后终于回过神来。 两个人跑回候车室的时候,看见铃木薰不知从哪摸了一根木棍在手里。这一幕应该是很好笑的,但萧冀曦没能笑出来。 “走吧,北站失守了。”兰浩淼干脆利落的发出通告。 他们随军撤退的时候铃木薰摸了摸挂在脖子上失而复得的相机。“我拍到了一些照片......尾崎先生要回国去了,我想这些照片被带回国的话一定会有所帮助。” 兰浩淼为他的异想天开嗤笑了一声。“如果你们的国家决定要发动战争,反对的声音一定会被迫消失的。” 铃木薰被噎的半天没说话,气氛变得有些凝重。这种古怪的气氛里一行人回了沈公馆,沈沧海看到多出来人的第一反应似乎是见怪不怪。 乐意捡人这件事可能是遗传,毕竟当初她和兰浩淼就是被师父捡回去的。 她例行公事问了一句。“你们带了什么人回来?” 兰浩淼相当自然的回答道“我手底下缺人。” 沈沧海嘴角为这个特别拙劣的借口抽搐了一下,但她看了看小姑娘的样子也能猜出来大概是个被炸的无家可归的,就没拆穿。她手下人各司其职,但兰浩淼门路铺的广手底下也是有些做小本生意的小弟,叫小姑娘去卖个花卖个烟反正是条活路。 晚上的时候总算有些好消息传进来了,十九路军的156旅把车站打了回来,还一路把日本人的陆军司令部也打了下来,这消息实在叫人振奋,但萧冀曦默默的坐在一边觉着自己高兴不起来。 他还记得那双眼睛。 那只是一个人罢了,可是战争里死亡的人会有多少呢?他所熟悉的那座沈阳城里,是不是已经有无数他所熟识的人死去? 他脑门上微微一疼。 沈沧海抱着胳膊站在他面前,皱着眉头。 她已经听兰浩淼把事情都说了,只是本来想着萧冀曦也不是头一次见着死人了也用不着特意关心,结果看这小子魂不守舍的样子,这事对他的冲击应当还是大得很。 “想什么呢?”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着沈沧海用这种干脆的语气跟他说话,萧冀曦总是会觉得安心一些。 “没想什么,就是觉得难受。”萧冀曦瓮声瓮气的回她。“那是刚还跟我说话的一个人......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在战争里以这种方式死去。” “战死沙场,是战士的荣耀。”沈沧海稍稍放缓了语气。“如果没有他们,死掉的就不是人,而是一个国家。一个国家死掉,是世上最可怕的事。” 她看着若有所思的萧冀曦,忽然问“你在我书房看过那本扬州十日记吗?” 萧冀曦点点头。 “那就是一个国家死亡的下场。”沈沧海缓缓的叹了口气。“当一个国家死去,她的妇孺会被屠杀,她的土地会变成屠夫用以繁衍生息的场所,那远远比现在你所看到的死亡可怕。当战争无可避免的时候,战士的牺牲也就无可避免。但他们的死亡能换来国家的安宁,他们也会高兴的。” 沈沧海很少说这么多话。她平静的声音终于隐约有了激动的意味,萧冀曦抬头看着她,忽然笑了笑。 “笑什么?”沈沧海瞪他。 “原来师姐也是个满腔热血的。”萧冀曦乖乖的收了自己的笑。 沈沧海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十分感慨的拍了拍萧冀曦的脑袋。她好像走神的厉害,所以手劲没收住,萧冀曦摇晃着发蒙的脑袋很认真的考虑了一下沈沧海是生气了还是怎么着。 沈沧海只是想起她自己来。 被师父捡到之前她跟兰浩淼在街上流窜,偷钱,挨打,和旁的小混混打架。那种仓皇不知明天如何的日子过得太苦,而大上海不知有多少小孩子过着这样的生活。那都是国家积弱的结果,若是一直那样下去,不管上头怎么样,底下的人总是会过得越来越苦。 后来在外头读书那几年,也时常要受不少的气。她想不能白出来一趟,所以忍着气也得把书读完,那时候她也总在想,什么时候中国也强大起来了,在外头读书的就都不用受这个气。 但想强起来就先得把那些个虎视眈眈的都赶出去,想把进来的强盗打出去就只有战争。 “英美的领事馆都出来调停,十九路军要接着打也有功夫增兵了,我不在这和你耗了。”兰浩淼伸了个懒腰,语气相当的若无其事,就好像是沈沧海请他过来而不是他自己连滚带爬的跑过来要和沈沧海共进退一样。 沈沧海哼了一声。“快滚。” 萧冀曦记得清清楚楚,昨晚看见兰浩淼的时候沈沧海是多么的容光焕发,眼神是多么的璨若星辰。 这两个人绝对是孽缘。 萧冀曦在心里下了定义。 第30章 阿司匹林 接下来虽然还有零星的炮火,但是比起之前的攻势来看已经是大为减弱了。但大家心知肚明日本在东亚的野心绝不是英美出来调停所能遏制的,是以笼罩在上海的恐慌气氛并没有因为两边暂时的休战而减弱。 萧冀曦从练功房里擦着汗出来的时候沈沧海正在看报纸,一旁的电台里传出女声抑扬顿挫的调子来。 “......我全军革命将士处此国亡种灭、患迫燃眉之时,皆应为国家争人格,为民族求生存,为革命尽责任,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决心,以与此破坏和平、蔑视信义之暴日相周旋。” 萧冀曦很少见沈沧海听广播,见此光景不由奇道“师姐,你这是在听什么?” “告全国将士电。”沈沧海指了指一边的沙发示意他来坐。“听着什么感觉?” “听起来像是这回不打算再退了。”萧冀曦沉吟道。 “喊得挺欢,但他们信心也不是很足。”沈沧海眼底藏着一点忧虑。“国民政府要迁都洛阳,就已经是防着南京离上海太近。” 这时候电话又响了,萧冀曦乖乖闭嘴。沈沧海接起电话,对面人说的是上海话,萧冀曦听不太懂,只看见沈沧海的神情并不那么轻松。 “我知道了。”她挂掉电话之后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眉心。 “出什么事了?”萧冀曦看她这种如临大敌的状态,说不好奇是假的。 “晚上和我出去一趟。”沈沧海往后一靠,很疲惫的样子。“外头偷偷运进来一批阿司匹林,今晚到蕴藻浜。” 日军现下还没打到蕴藻浜,不过那地方太重要,军队是已经驻扎过去了。萧冀曦听了几乎要翻白眼。“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偷运药品,再送给他们。师姐,你不觉得这有点迂回吗?” 他琢磨了半天,用了个委婉的词。 但脑门上还是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子。 “真能叫军方扣下我也不用管那么多,听说日本人已经得了消息要过来假装黑吃黑。”沈沧海看着捂脑袋呼痛的萧冀曦唇边掠过一点笑影。 听说日本人要掺和进来,萧冀曦顿时觉着脑袋不疼了。他从沙发上蹦起来“那我要去——痛!” 沈沧海弯腰把被带翻的木几扶起来,冷声道“你要再这么毛毛躁躁的,晚上我就自己去了。” 萧冀曦抱着脚原地蹦跳,听了这话赶紧发誓自己晚上一定稳稳当当的。 当天晚上那点羞答答的下弦月被云彩遮的影影绰绰,是很标准的月黑风高杀人夜。 当萧冀曦下了车之后第五十回东张西望的时候,沈沧海终于忍不住扯住了他的耳朵。“我们是来接货的,不是来特务接头的!” 萧冀曦乖乖被揪着耳朵。他身后的小弟们脸上露出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和“这么大声真的不会被发现吗”两种情绪交织的表情,脸部扭曲的程度叫人叹为观止。 沈沧海看了看表,若无其事的松了手,把萧冀曦推远了一点。“他们快到了。” 就在货物交接顺利到萧冀曦觉得今晚一定会风平浪静的时候,一束手电筒照过来,清晰的告诉萧冀曦什么叫,没事不要在心里乱想。 但来的好像不是军方的人。从黑夜里传来的声音似乎比他们还紧张,是个很年轻的声音。 “什么人?” 所有人扭头看向沈沧海。沈沧海略一思索道“把手电打开,先看看对面是什么人。” 等手电被打开的时候,萧冀曦看清了对面那些人所拉着的旗子,心下一震。 黑底红字的旗子在夜色里不大显眼,但被灯光照亮的时候就很清晰的显现出“复旦大学义勇军”的字样。 萧冀曦疯狂在内心呐喊,这算狭路相逢不算。 看清来人是一群学生之后,这边的氛围明显放松了几分。他听见后面两个人咬着耳朵悄声说“是帮学生,没什么好怕的。” 这边放松下来,学生们还是吓得够呛。都是训练班里呆了一个寒假就跑上战场的年轻人,论实战经历可能还不如萧冀曦——起码他还打死了一个。 前日里他们是跟着156旅的主力进驻北站的,旅团的士兵自然不会让学生们冲在前头,也就是拿他们当后勤用一用。所以这些学生经验实在是不大足,第一时间没想着示警,反而大声的威胁起来。 就是听着有点色厉内荏的意思。 “再不说话,我们——我们开枪了——” 萧冀曦的眼睛好容易适应了强光,他看对面的小眼镜从头到脚都写着眼熟两个字,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扯了扯沈沧海的衣裳。沈沧海恍然,让开了两步叫他走到最前面去了。 萧冀曦硬着头皮走上来,义勇军本来觉得现下两边休战,夜间巡逻撞不见什么事,结果直接看见这一群人偷偷在码头运货,也说不上是兴奋还是害怕,拿枪那两个手都有点抖,沈沧海很紧张的注视着,怕萧冀曦出师未捷就躺在枪走火底下。 好在这事没有发生,萧冀曦喊了一声“顾晟,是我。” 顾晟使劲推了推他的眼镜。他怕真来了敌人自己几个应付不了,是先叫了同学去通知驻守的士兵才出的声,这会只是在拖延时间,本来想着不管对方说什么都好歹要拖一拖,听见萧冀曦的声音顿时显露出了大为意外的神色。 “怎么是你,好久不见——” 在场面变成舍友叙旧之前,有个看起来年长点的学生咳嗽了一声阻止了事态的继续发展。 顾晟这才回过神,脸上出现了一点红色。他也咳嗽了一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正色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码头已经戒严,不许私自运送货物!” 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叫萧冀曦呆了呆。他想这小眼镜也已经变得大不相同了,正在感慨,一时没有说话。 在顾晟看来此时萧冀曦脸上写满了做贼心虚,又大声问道“你们是不是日本人派来的!” 萧冀曦感觉两眼一黑。 第31章 交火 这帽子扣的实在大,萧冀曦脑子被气的有点懵,第一反应是大声道:“放屁!” 沈沧海大为头疼。 这两个字在这样的语境下,几乎等同于做贼心虚。 果然对面伶仃的两杆枪马上传来了上保险的声音。沈沧海只得拍了拍萧冀曦的肩膀,在他把事情搞得更糟之前出来救场。 “这样吧,等156旅的兄弟们来了再说如何?”沈沧海试图和对面交涉。 她总觉得今晚会出大事。于是想赶紧把这些学生安抚下来,结果一不留神说的有点多。 顾晟很紧张的捏着手里的旗子,手心都有点出汗,他很敏锐的从沈沧海的话里觉出了点不对,大声道“你怎么知道驻守部队番号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沈沧海没想到这个小眼镜这么机灵,有点发愣。就在两边剑拔弩张的时候,人群里传来一个女声。 “我信阿冀,咱们还是等总教官那边派人过来吧。” 是白青竹的声音,天太黑,萧冀曦注意力又都在顾晟身上,竟没发现她也混在人群里。 结果顾晟很认真的给白青竹说“白同学,我知道你们两个关系好,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能盲目的信他。” 听的萧冀曦脑门上青筋直蹦,很想把这个挑拨离间的家伙打一顿。但这实在是难以成行的很,他现下也只能在脑子里想一想。 白青竹的声音隐隐带着些怒火“阿冀打小就在军营里长大的,你不要凭空污蔑人家清白。” 结果顾晟相当轻蔑的哼了一声,傻子都听的出他调子里藏着的浓浓不屑。 “东北军?” 他这一声可是结结实实的捅了马蜂窝。 沈沧海头一次没快过萧冀曦,她直觉不好伸手去拽的时候抓了一个空,萧冀曦一言不发的冲了上去。 这一下把对面吓得够呛,拿枪那两个直接开了火。好在天太黑,他们准头也不够,只是在地上溅起一点土来。 沈沧海的手下一看开了火,赶紧跟着往上跑,这群人最起码是要叫萧冀曦一声小师叔的辈分,实在不好看着萧冀曦单枪匹马的往上冲。 沈沧海也觉得顾晟说的话太过分,只是在后头喊了一声不准开枪就作罢。 青帮弟子其实良莠不齐的很,但对面到底是些学生,放枪的两个准头不知道是从哪练出来的,一手标准的人体描边枪法,雷声大雨点小,直到被缴械都没打中人。 毕竟今晚为了防日本人,是结结实实点了些精干的出来——日本人!沈沧海眼皮狠狠一跳,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安了。 打从两拨人对峙到现在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难道这帮学生真就傻到没派人去报信?她赶紧上去把萧冀曦从顾晟身上拽开了,低头问已经结结实实顶上熊猫眼的小眼镜。“你没去叫人吗?” 顾晟挨了揍本来不想答话,可是沈沧海这么一问就让他也觉出了不对,输人不输阵的死鸭子嘴硬。 “我又不傻,当然叫了!” 沈沧海心想,你要是真不傻就不会在两军阵前戳敌人肺管子骂人了。这要是真是敌人,现在没准顾晟已经被一枪崩了。 顾晟这个回答却很值得推敲。沈沧海拧着眉毛飞快的思索了一瞬,当机立断朝天放了一枪,把乱糟糟的肉搏人群镇住了,场子上陷入了一阵寂静。 “我不问驻军营地在哪,只问你正常以他们的速度,是不是现在已经该带人赶过来了。”沈沧海接着问顾晟。 顾晟摸着自己黑眼圈疼的直吸气,很不情愿的点点头算承认。 “他们有可能迷路吗?” 顾晟摇头。“我派走那两个对这一带挺熟。” 沈沧海叹了口气。 “把药和学生都保护起来,留神戒备。” 萧冀曦一直余怒未消的瞪着顾晟,预备沈沧海问完了接着打过,听沈沧海这么说倒是回过味来。他想起沈沧海白天说的话,悄声问道“你是觉着日本人已经来了?” 听见日本人三个字,学生中间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 沈沧海点头。“这附近应该只有你们......”她看了看还举着的旗子,很给面子的问“义勇军和驻军是吧?” 顾晟听她叫对了名字,感觉气顺了不少,点头点的分外爽快。 “留神,来人如果不是军队的,一律先拦下。” 刚刚的枪声应该已经把附近活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就是不知道驻军和想劫货的哪个先来。 事实证明是后者先到。 来人的汉语平心而论讲的很纯熟,且不知从哪学了行话来,相当自然的扮起洪帮的角色。 “请教......” 沈沧海气乐了。这帮日本人倒是脑子好用,还想顺手挑拨起帮派斗争来。 “再过来就开火了。”她不想跟这些人费唇舌,直截了当道。“听你口音是关西人吧?下回把舌头再捋直点。” 这话就已经说到说无可说的地步了。 白青竹悄悄拉了拉萧冀曦的衣裳。“师姐怎么听出来的?” 萧冀曦好久没能和白青竹说上话,听她自自然然说着师姐两个字实在舒坦的很。只是现下也不好多说,简短回应道“她在日本念过书。” 白青竹毫不掩饰的把惊讶写在了脸上。 两边噼里啪啦交上了火,学生们被护在当中,也明白过来哪头是自己人了。顾晟为自己的失言心下很是懊悔,但并不肯直接道歉,只好厚着脸皮来搭话。 “你这是去哪了?怎么知道今晚有日本人来?” 萧冀曦不理他。 白青竹也对顾晟的话不满,偏偏这后一个问题让她又好奇,只好睁大了眼看萧冀曦。 那眼巴巴的神情叫萧冀曦忍不住笑了一下,还是做出了回答。“不知师姐哪来的线报说有日本人要劫货。本来这货就是为十九路军预备的,要不是这个消息不至于大费周章。” 顾晟听的有点明白,摇头晃脑。“仗义多从——” “打住。”萧冀曦提醒他“还有后半句呢。” 顾晟回了神,赶紧住口不说。 第32章 翁照垣 萧冀曦不再搭理顾晟,专注的放枪。 这一回和靶场里头的练习依旧还有所不同,天黑,只能影影绰绰的看着对面有人就把子弹招呼过去,依旧的不知究竟打中没有。 好在日本人不敢恋战。也该说他们是运气不太好,赶来之前驻军就已经被枪声惊动了,留给他们的时间着实不多。看这边早有准备似的防守严密,还识破了他们身份,知道再打下去也是做无用功,很快就借着夜色的掩护一边放着枪一边消失了。 “等驻军来了,就赶紧叫地形熟的,去看看你先前遣回去报信的人哪去了。”沈沧海揉了揉被后坐力震的有点发疼的手腕,很自然的发号施令。 顾晟忙不迭的点头,他这会是不敢再对沈沧海有什么异议了。 驻军到的也很快,打头的是个排长。听见枪声时怕这些学生出事都是急行军,远远的见了地上躺着两个人心里更是发憷,生怕是出了什么事。隔老远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哎!学生仔你们有没有事!” 军营里这帮人都这么叫义勇军的学生们,虽说年龄也差不多的大,但学校里的总显得稚气重些,士兵就乐意自居起长辈来。 顾晟的嗓门打从参见义勇军也是见长。他扯着嗓门喊回去,震得萧冀曦耳朵生疼。 “我们没事!死的是日本人!来抢东西的!” 听到日本人这三个字,气氛顿时就变得紧张起来。排长赶紧跟身后的小兵说“快抬着这两个死人去见连长去!” 而后赶紧冲过来上下的打量顾晟他们有没有事,这才发现四周出现不少的生面孔,迟疑着问:“这些是......” “我姓沈。”沈沧海很友好的伸出一只手。“今晚来码头私自接货是犯了忌讳,这货本来是为贵军筹的,只是接到消息说日本人要来抢货防着出差池才多带了些人来。先前交火是学生们起了误会,也算误打误撞解了困。眼下日本人已经是跑了,劳烦把人和货都带回去吧。” 她说的明白也客气。排长这些天是听说民间有不少人自发的往军队输送物资,其中似乎就有个姓沈的。他看着那几个箱子很是踌躇了一下,而后尽可能的也学着客气讲话。 “是该说声谢的,只是毕竟这非常时期,要么您和我去军营见见上峰?” 沈沧海欣然应允,还很配合的从袖子里摸了两条布出来。“若方便的话,且让我再带一个人。军事布防是大机密,您把我二人眼睛蒙上也算大家放心。” 过了一会,萧冀曦蒙着眼睛叫士兵带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 白青竹看着萧冀曦的背影张了张嘴,到底没出声。她有不少话想跟萧冀曦说,比方说前几天大哥为什么气冲冲回来勒令自己不许再与他见面,又比方说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顾晟悄悄拿胳膊肘碰了碰她。白青竹一把挥开,没好气的瞪他。 她可还没忘顾晟先前说了些什么混账话。 顾晟讪笑着“对不住对不住......先前是话赶话,我这嘴一时没管好。”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白青竹余怒未消道。 “他一声不吭的退学,是去做什么了?别怪我说,这些人不大像善茬。”顾晟缩了缩脖子,絮絮叨叨。“我堂哥就是军人,那见过血的气势是真与平常人不一样,吓人的很。我看他们八成都带着人命,尤其打头那个女的。” 白青竹不知道萧冀曦想不想和别人说这些事,也不好替他做主,于是翻了个白眼。“想知道,你下回自己问去。” 耳边是暂时的清静下来了。可白青竹自己倒忍不住的忧虑起来。 顾晟说的也不是假话,萧冀曦如今终归是身处的环境太过危险,只是她除了白担心之外,也是无计可施。 军营离着码头应该是很有一段距离。萧冀曦跟着走了半晌,才听见一声‘到了’。 眼睛上蒙着的布被解开的时候,他不适应的眯了眯眼。 首先看见的就是地上躺着的几具尸体——他瞳孔猛地一缩。 不止是先前被打死的日本人,还多了两个人。毫无生气的在地上歪着,脸上惊惧的表情因为凝固显得有些狰狞。 应该是顾晟先前派去报信的人,信没报成,人在半路就已经被杀了。 他愣愣的看着,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该怪谁呢?怪顾晟?他做的没错。怪他们?可为军队筹措物资也是应当的。 于是依旧是要把帐算在日本人的头上。但光一笔笔的记着账也是没用的,只要战争在继续,人就依旧的会死。 他发出一声有些无力的叹息。声音很小,但沈沧海听的分明。 她不动声色的伸出一只手,握在萧冀曦的手腕上。 沈沧海的手有些凉,萧冀曦打了个哆嗦。他默不作声咬着下唇,听抬着尸体来的士兵也带着些沉痛意味的汇报。 “是在路上发现的,应该是发现了什么不对来报信,结果被......” 士兵其实是司空见惯死亡的。但看着这些还带着稚气的学生,总像是看着家里的小弟一样,于是不免生出些悲凉的意味。 上面坐着的是个脸有些长的中年男人,带着一股子军旅生涯磨炼出来的杀伐气息。萧冀曦直觉这不是个小人物,沈沧海倒是显得镇定自若,而且似乎已经猜出来他的身份了。 “翁旅长,久仰大名。” 她很笃定的说道。 萧冀曦很惊讶的偷偷瞥着沈沧海,沈沧海对此没有做出回应。翁照垣说起话来带着些广东口音,语气还算和气。 “这些日子承蒙沈先生关照,送来的物资翁某是一一记下了。以后若有机会,定要相报。” 沈沧海很熟稔的和他说客套话。“十九路军的弟兄们浴血奋战,沈某升斗小民,也只能拿着余钱尽些绵薄之力。” 等客套过这一两句,翁照垣就切了正题。 “今晚沈先生这样急的来码头,日本人也闻风而动,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第33章 传讯 沈沧海忙活了半宿,脸上黑眼圈大的衬着整张脸都有些透明。可她站在那气势是一点也不矮的,是个游刃有余的模样。翁照垣的话虽然客气,却也透着些诘问的意思,她是听的分明。 “今夜的货,是要运给贵军的。我手上消息不能实打实的说准,今晚说是有被日本人劫货的风险,本想着知会贵军一声,可又想着不能拿捕风捉影的事儿来劳烦贵军。所以还是决定自己先把货拿在手里,真有差池我们手里多少还有些枪,不怕那零星的几个日本人。” 沈沧海的话说的很周到,点出这事虽然她背着责任,可到底还是一心向着军方的。再加上她在军队里的确也有面子,虽然折了两个学生兵进去翁照垣心里是窝着火,但再想发作也寻不着由头。 翁照垣能到今日,当然也不是傻的。他操练了整个上海市的学生,总拿他们也当自己手底下的兵一样亲。今夜这飞来横祸的损了两个实在心情沉郁,说话便绵里藏针,听沈沧海说的恳切又周密,还是按下了想发作的一腔怒火。 他只好沉吟着问道“不知沈先生这样着紧的,究竟是什么货?” “阿司匹林。” 这一句话分量实在是足。翁照垣赶紧从座位上头站了起来,朝沈沧海敬了个军礼。“这可真是雪中送炭,照垣代弟兄们谢过先生。” 翁照垣肯为着几箱阿司匹林把自己姿态放的这样低,原因无他。战时的阿司匹林于军队而言是比黄金还珍贵的,虽然今夜无辜殒命了两个学生,可有这些阿司匹林在,又不知道能救回多少人命来。 一片欢欣鼓舞里,只有萧冀曦的情绪依旧是低落的。他知道翁照垣为什么肯不再追究,因为阿司匹林能救很多人的命,他也不是巴望着翁照垣想方设法来为难他们。 他只是心里有些在大势面前微不足道的难过而已。 他静静的看着那两个学生。 复旦的校园很大,萧冀曦也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他认识的人有限,所以这两个不过是陌生人。但萧冀曦知道他们都是旁人家里的孩子,可能还是独一个。 他们本能有无限的未来的,现在这样冷冰冰的躺在地上,就什么都没了。 人死了其实轻易的很,眼睛一闭,身后的事情一概不知。 要是每个人都是孤身一人的,那么死就没什么好怕。死亡是件悲伤的事,这悲伤都是冲着旁人去的,比方说现在的萧冀曦。 他又在想,人命是能拿来衡量的吗? 本来应该是不能的,但已经死了的与还活着的之间,就没什么可比性了。 沈沧海知道萧冀曦心思是很重的,但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开着车往沈公馆走的时候,因为已经几乎耗尽了今晚的耐心,她声音显得疲惫而不耐。 “你又在想什么?” “在想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萧冀曦也说不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脑子里乱的要命,最后摸了摸腰里别着的枪低声道。 一切都是因为战争而起的,战争才是所有不幸的源头。 他这几个月来不断的见着战争的残酷,每一次都因此而久久不能释怀。但那其实是个好兆头,他要是见着这些再也不为所动了,那就是已经背离了自己的初心。 “这只是个开始罢了。”沈沧海很少发出这样无奈的声音。“这个国家乱了一百年,把皇帝乱下了台,仿佛是要好起来了,可还不够,远远不够。” “要怎样才算够呢。”萧冀曦像是在问沈沧海,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这个问题让沈沧海也沉默下去,她也不知道答案。 上海消停了没几天。 中日双方都拼命的往上海调军,要是站的高一点,就能看见海面上打着旭日旗的日军军舰黑压压的停在海上,是一片不祥的阴云。 这场战争仿佛是要无止境的打下去一样,从二月初重新开火,断断续续的又打了十多天。沈沧海忙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萧冀曦无处可去,把一腔怒气全发泄在了练功房,以至于吊着沙袋的绳子都打断了一根。 他最惦记的还是白青竹。义勇军有一部分撤下来了,但是还有一部分人留在了蕴藻浜那一带,他悄悄的去见了周止一面,周止在化学实验室里灰头土脸的跟着教授做炸药,很明白的告诉他白青竹是留在前线了。 那丫头惯会逞强,而且跟他一样,心里也憋着火,或者更甚。 毕竟白家因着日本人,好好的一大家子现在只剩下了兄妹两个人,说不恨是假的。 他只得想方设法的多听听广播看看报纸,留神着吴淞炮台一带的动静,唯恐白青竹那支队伍出什么事。 每回尖着耳朵听完广播一无所获,他都会想着自己那天晚上就该把白青竹打晕了拖回去交给白青松。 但又转念一想,他也不能那么自私,白青竹是希望着给她爹娘报仇的。 于是又开始想着自己该去参加义勇军。 沈沧海却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军方感念义勇军的义勇是真的,觉着这些学生多少有点累赘也是真的。诚然他们并不要求特殊对待,可常年的疏于运动体魄上与真正军人之间的差距不是一个寒假的集训就能够补回来的。遇上诸如急行军一类的情况,实在叫人为难。 “你现在也好不到哪去。” 这是沈沧海毫不客气的评价。 萧冀曦只好盼自己能赶紧的符合了沈沧海的要求,被放去军校。 这一天沈沧海正在客厅里忙忙碌碌的通电话,忽然间门铃被很急促的按动了。 她去打开门,一个看着颇为眼熟的小眼镜连滚带爬冲了进来。 是顾晟。 “我——我打听了半天周止才肯说地址——” 萧冀曦听见动静也赶了下来,就听见顾晟拉风箱似的喘着。 “炮台上情况不太好,听说还有人受了重伤。”他偷眼看萧冀曦表情。“白同学也伤得很重。” 第34章 伤势 第三十四章伤势 萧冀曦一声不吭的就要往外冲。他红着眼睛,这会已经顾不得太多旁的事情了,顾晟那句话仿佛是在他耳朵边上喊出来的一样,嗡嗡的在他脑袋里横冲直撞。 “你就这么去?”沈沧海的声音被萧冀曦满脑子的热血自动的隔绝在了很远的地方,像是从天边传过来的,飘飘忽忽。 萧冀曦头也不回。“我得去,青竹不能死。” 沈沧海很淡定的接着把话说完了。 “你还穿着拖鞋。” 五分钟后,穿戴整齐的萧冀曦和顾晟一起坐进了沈沧海的车。稍稍冷静了一点的萧冀曦开始感到一丝羞愧,沈沧海抛下了自己手头的事陪着他往死地闯,可他又不能够拒绝,因为他没有信心去独自面对枪林弹雨。 “你毕竟做了我师弟。” 沈沧海这样说的时候,萧冀曦几乎怀疑她是有读心的本领了。 但沈沧海看都没看他,只是全神贯注的开车。“是我把你拖进这些事里来的。” 萧冀曦知道他要是拿沈沧海的话当了真而心安理得,就实在混账了些。到今日他能坐在这里去救人,而不是做个义勇军毫无用处的被困在战场上,全是托沈沧海的福。 “师姐,等这场仗打完了,就让我去南京吧。”他低低的说,声音沮丧。 顾晟听的很迷茫,但直觉不该多嘴,于是只长大了嘴表达这迷茫。 不过没人理他。 “还不是时候。”沈沧海还是那种不容置喙的语气。“我不是为给他们输送一个炮灰而把你带给师父的,我想要的是将来能稳稳护住这个师门的人。” 从兰浩淼走的时候她做事开始处处觉着掣肘,就觉得师门里还是得有一个正经军方的人,算行事方便。她的两个师兄是年龄过于大了,她一直想找一个看着顺眼些的,后来看见萧冀曦时才这样爽快的下定了决心。 军校毕业几乎的等同于天子门生,这层关系虽然只是名字好听,不过只要是真有本事的,那位校长就很乐意给他收做嫡系。 萧冀曦此前总是不信沈沧海单单为做笔投资就这样的尽心尽力,后来才模模糊糊的觉出来,兰浩淼原先在师门里是起很重要的作用,于是非得有人代替他不可。 沈沧海永远都是很直白的给他剖析利害,并不把一些空话放在嘴边。这叫萧冀曦听着安心许多,于是尽管仗一打起来他又变成了米虫,也还是吃得下睡得着。 车开到封锁线以外,再开不进去了。沈沧海把车停在路边,扭头对顾晟说“你是留在这里,还是和我们一起去?” 顾晟白净的脸涨得有些通红。“我当然要去——” “别拖后腿。”沈沧海把他满肚子的理由都拿这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堵了回去,她不感兴趣,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那天晚上蕴藻浜码头狭路相逢,顾晟的表现几乎等同于扯着她耳朵告诉她,他对白青竹有些少年人的懵懂心事,因而先入为主的对萧冀曦敌意满满。 萧冀曦把两把枪藏进衣裳里头,又是一副预备做贼的模样。 “他们都忙着前线打仗,没工夫管后方有没有人想冲上去送死。”沈沧海凉飕飕的提醒他,萧冀曦尴尬的笑着直起腰来。 往前线走的路是很顺利,枪声越发的近,萧冀曦一颗心也就提的越发的紧。 “什么人?” 听见枪拉开保险的声音并着一声喝问,萧冀曦知道他们已经接近了目的地。 顾晟从两个人身后挤出来,仔细辨认了一下拿枪的人。然后连身份也没表明就忧心忡忡的单刀直入了。 “白——受伤的同学现在怎样了?” 他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脸又涨成一颗番茄。萧冀曦本该对这事有点敏感的,可惜他现在满心想的也是白青竹,就没注意到顾晟的话有什么不对。 在战地后方留着的是医疗队和一些伤兵,义勇军的人虽然也有没受什么伤的,但也被很坚决的留在了后头,那些兵的想法很简单,虽然都是人,但大学生死在战场上总要比他们死在战场上亏得多,而且他们也实在更容易死。 先前这理由已经把一部分义勇军劝到闸北去做通讯兵的工作了,剩下一些热血尤甚的,只好叫他们接着留在战场上。本来是特意给他们安排到了较为后方的地方,没成想昨天夜里被日军的炸弹炸了医疗队,弹片击中了不少的学生。 顾晟昨晚去外面巡逻,回来听说了白青竹受伤的事就连夜急急忙忙的冲下去找萧冀曦。日军对军队的人看得很紧,但顾晟长得不怎么像个军人,伴着一点好运气居然顺利的下来了。他这才知道挨炸的并不单单是学生,还并着医疗队,不禁皱起了眉头。 “药品怎么样了?” 拿枪的学生迟疑的看了他一眼。 “药没损失很多。只是一个快空的仓库起了火,白同学进去把要紧的抢了出来。” 顾晟睁大了眼睛。“你们怎么不拦她?” “那里搁着阿司匹林。”枪和学生的头一起低垂着,显示出懊恼来。“我们拦的时候慢了一步。” “我能去看看她吗。”萧冀曦上前一步,声音哑的像是有一嗓子的脓血。 白青竹躺在一张简易的担架床上,似乎精神很好的样子。 萧冀曦在她床前面来了一个急刹车。 他很久没在天光下好好的看看白青竹了。白青竹瘦了一些,脑袋上包着纱布,两个胳膊上缠满绷带,除此之外看不出别的伤来。 萧冀曦没敢伸手碰她,很无措的在裤子上擦了擦汗湿的手掌心。“顾晟说你伤的很重。” “我没什么大事,叫火燎了一下。”白青竹不以为意的仰着脸笑。“好在药是保住啦,往前线送东西越来越难,药真是比金子还贵重了。” 沈沧海忽然走了过来。她低头打量着白青竹,表情似乎有些意外。 “我想办法送你下去治伤。”她抢走了萧冀曦的台词。 第35章 劝诫 萧冀曦想说的都被卡在喉咙里,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给咽下去换作一句附和的话。“你现在也做不了别的事,还是赶紧回后方医院养伤吧。” 白青竹在担架床上半坐着,朝萧冀曦很无奈的一笑。“总教官也想把我们这几个伤员送下去,但前面吃紧没人手护送,庙行又打的厉害,现在是下不去的。” 庙行阵地的激烈程度,还要甚于吴淞一带,这是把他们的后路已经几乎断绝了。萧冀曦这些天对着沈沧海书房里悬挂着的上海地图下了死力气,总算是对战局有了些了解,这会也知道白青竹说的是实话,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难的不是把白青竹一个人带下去,是这里的大批伤兵如何处置。以白青竹的脾气,是决计不会肯一个人脱险的。 “我们两个人要带你出去,不难。”沈沧海很诚实的说着,然而自动的把顾晟忽略在了一旁。顾晟在后面红着一张脸,但想想看自己的射击成绩,又觉着实在不能起什么作用,于是只能自顾自的生闷气。 白青竹果不其然的摇了摇头。 “伤的比我重的兄弟们都下不去,我不愿意一个人走。”她脸上是一种很坚决的神情,每次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时,萧冀曦就会很识趣的不去劝她。 但这次的情况不一样,萧冀曦很希望自己能够劝得动人,求助似的看了看沈沧海。在他看来沈沧海拿歪理来劝人是很有一套的。 沈沧海果然没有叫他失望。 她很专注的看着白青竹的脸,烧伤没有失血之虞,女孩看起来是活泼而健康的。但战场上实在太容易感染了,留在这里死亡的几率很大。 “在战场上,你要懂得一件事。”沈沧海劝人的时候,声音一贯的冷醒。“若是没了战斗力,再谈共进退就太蠢了。” 她的眼神落在白青竹缠着绷带的手臂上,有着不言而喻的深意。 白青竹在她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的缩了缩胳膊,而后疼的皱起眉来。 “能活一个是一个。”隔壁有张被硝烟染的漆黑的脸探了过来,因为脸太黑,露出的牙显得格外白。他是前线送下来的,腿被炸弹炸断已经做了截肢,但却没有成为残疾人的哀戚神色。“小姑娘别老想着讲义气啦,我原先打军阀的时候,班长帮人挡了枪子走不了了,因为急行军,他要求给他放下,我们都没反对。” 白青竹露出一点愤慨的表情。 “但后来我们每回打赢了,都得带他一碗酒。不然他是要在梦里骂人的。”那张脸实在是太黑了,以至于含着眼泪的时候也显示不出眼眶的红。“能活一个是一个,一起死了谁给死了的报仇呢?” 他说了两遍这话,但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白青竹和他隔着一条帘子。她分管药品,因而知道早上做截肢手术的时候麻药绝不是很够,然而没听见痛呼的声音,晓得那是个硬汉子。 硬汉子现下带了些哽咽。 一片静默,没有人说话。他很快的抹了一把脸,把脸擦得更花。“我都听说啦,昨晚你去抢药,这已经是救了很多人的命了。能走就快走吧,等我们把日本人打跑了,你们还得念书。” 念书,这在战争里好像是个挺遥远的名词了,但也足够的让人动容。 白青竹低着头,手指一圈圈的绕着发梢。她开始没有剪掉自己的长发,因为觉着以头发的长短论进不进步很有些荒谬,但因为长久的在战场里浸染,那发梢已经变做了枯黄的,她开始觉得有机会是要剪个短发了。 萧冀曦看出白青竹是在动摇了,他很感激的向帘子后面投去一瞥,那张黑脸膛上露出有些憨厚的笑容。 沈沧海只默然不语的立在一边,她知道那个士兵可能会活不下来,断肢也许会叫他发炎,炎症引起的高烧很容易就能在战场上恶劣的医疗环境里夺走一个人的命。 但他在劝素昧平生的人去活。 白青竹最后还是跟着他们走了,顾晟没有下战场,他说只要他不受伤,他就留在那里陪自己的同学们坚守。萧冀曦不由得对这个小眼镜高看一眼,并且原谅了他之前的出言不逊。 白青竹同意走只是第一步,他们得防着后面庙行阵地上那些日本人。沈沧海把自己的风衣借给了白青竹,她往衣裳里塞两条胳膊的时候痛的倒吸冷气,但好歹还是穿了上去。 沈沧海身量比白青竹高些,白青竹裹在里头显出一点伶仃的单薄感。 萧冀曦动手把白青竹脑袋上的绷带拆了下来,解开之后发现她脑门上有个渗血的伤口。 接受到萧冀曦疑惑而疼惜的眼神,白青竹恨不自在的抬手挡住了他的视线。“急着往外走摔在了箱子上,是小伤。” “松哥现在在哪?”萧冀曦知道自己现在去怨白青竹也没用,只好开始说要紧事。提到白青松的时候他就不免想起一个月前码头上那个很坚决的背影,心里忍不住的抽疼了一下。 “他不同意我参加义勇军,我也不知道他在哪。”白青竹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 萧冀曦懊丧的拍了拍脑门。他该知道的,白青竹从来都不是个乖乖听话的脾气,但他很理解白青松的阻拦,白青松现在只剩下这么一个亲人,不能再折在这场动乱里头了。 “白少爷在上海重新开了商行。”沈沧海及时提供了信息。“我们之间是要有合作的,只是我最近忙着往前线送物资,还没来得及好好和白少爷谈一谈。” 她这意思是要送白青竹去找白青松,于是各怀心事的两个人踌躇了脚步。 沈沧海很了然的点头。“我知道你们现在都怕见他,但总得去。” 萧冀曦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争辩,耳旁就又响起了熟悉的拉枪栓声音,只不过随之而来的不是熟悉的中国话,于是他们就知道,是碰上日本人了。 第36章 脱险 萧冀曦捏了捏腰间别着的枪,沈沧海按住了他。 她很从容的朝那两个日本兵走过去,他们也是灰头土脸的,并且似乎带了伤。很明显,他们是代表了残兵败将,而不是大部队。 沈沧海的日文说的很流利,萧冀曦这些天在对着日本话下功夫,所以半懂不懂的听出了一些意思。 “我是日本商工会议所的,因为商会人手不足被派上来送慰问品,但迷了路。”沈沧海编瞎话编的面不改色,因为说的笃定,那两个日本兵一时间不能确定她究竟是不是自己人,枪口往下挪了挪。 “你叫什么名字?”日本兵狐疑的问。 “斋藤樱子。”沈沧海迅速为自己按上一个可以媲美张三李四的大众化名字,把穿帮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于是日本兵又往她身后的两个人身上打量。白青竹不合身的风衣引起了一些怀疑,日本兵拿枪把沈沧海拨到一边去,要开口询问了。 但沈沧海的日语实在天衣无缝,这让他下意识已经放松了警惕,在走近的时候把自己的后脑勺和沈沧海的胳膊放在了同一条水平线上。 沈沧海迅速的做出了行动,她从贴身的衣裳里变戏法一样摸出了锃亮的小匕首,迅速扎进了头一个日本兵的后脖子里。而与此同时得了她眼神暗示的萧冀曦把另一个人按倒在了地上,很可惜速度稍微慢了一些。 枪响了,子弹擦着萧冀曦的胳膊飞出去,疼的他一咧嘴。沈沧海意识到了变故,把另一把刀甩上了开枪者的眼眶里。 萧冀曦头一次中弹,准确的说弹头并没有留在他体内,但与枪支的威力比较无论是橡皮子弹还是刀剑都太温柔了一些,那个豁开的血口子带走了他绝大部分的力气,他试图去拔那把在手边的刀,但刀子透过眼睛扎进了人颅骨里头,卡的有些紧。 沈沧海面无表情的走过来踩住死人的脑袋拔出了刀,顺手把一并被带出来的眼珠与一点脑浆甩在了地上。实话讲看到这个场景她不太想用这把刀了,但把它留下又担心会成为什么证据。 于是只好忍着恶心接着拿住它,但暗暗下了决心此后一周不喝豆腐脑,顺便断绝了萧冀曦硬要和她争论豆腐脑的甜咸口味之虞。 白青竹不知道她心底里这些官司,只看着沈沧海淡定的模样张大了嘴,认真的思考起萧冀曦会不会也修炼出这杀人不眨眼的本领。 “枪响了,我们得快跑。”沈沧海一面捡起两支被丢弃的步枪一面说。她把其中一支步枪塞进了萧冀曦的怀里“在战场上一般情况下只有自杀时才用手枪。” 萧冀曦不准备自杀,所以把手枪揣回去了。 三个人在断壁残垣里跌跌撞撞的跑,头顶偶尔会落下失了准头的炮落在离他们不愿的地方,炸起大片的碎石砖瓦来。萧冀曦被子弹擦了的伤口一直在流血,血从胳膊上星星点点一直滴答在地上,像在遍地毫无生气的破烂里蓬勃的种出一串的金盏花。 但这很可能叫他们成为被追踪的对象。萧冀曦想起沈沧海刚刚把白青竹脑袋上的绷带给了他,福至心灵的拿出来给自己缠上了。伤药黏糊糊的在伤口上糊着,不大好受,但反正是毒不死人,也就凑合着用。 萧冀曦本来也是个有些讲究的,他爹是打定主意要从丘八窝里养一个文人出来,所以他会认得香懂得茶,但这些体面在战争里丝毫的维持不住,一个汝窑的瓷器还是一个乡下人喝水的粗瓷碗,在一粒子弹面前统统的都要变成碎瓷片子。 他们一路跑一路紧张的四处观望有没有追兵从后面上来,但可能是与战场上连绵不绝的枪声相比方才的一声实在是太渺小了,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刚刚有两个倒霉蛋率先在交战以外的境况下率先滚回去见了天皇。 等终于七拐八拐回了后方看见车的时候,萧冀曦才发觉自己端着枪的手已经酸软的几乎抬不起来了。 步枪的体积太大,贸然出现在人前是要引起恐慌的。沈沧海的风衣充当了烟幕弹的作用,包着两支步枪搁在萧冀曦怀里,像是一捆柴火。 萧冀曦就鬼鬼祟祟的抱着这捆柴火溜上了车。 然后火急火燎的去查看白青竹压在帽子底下的伤口以及两条被粗暴对待过的胳膊。 脑袋上的伤口又被蹭出了血,白青竹很愁苦的对着沈沧海那雪白的帽子发了一阵子呆,小声说了一句。“我会洗干净的。” 她有点怕沈沧海,尤其是看见沈沧海从刀上往下薅眼珠子之后。 沈沧海终于给那把叫她浑身不自在的刀扔掉了,觉得通体舒泰,看自己帽子上的血渍相当不以为意的挥了挥手。“你要是喜欢自己留着也成。” 白青竹觉着有些无话可说。 “我送你去白少爷那。”沈沧海发动了汽车。她说这话是好心好意的,但白青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她很担心见面就被白青松臭骂一顿,从兄妹两个再见这有限的几天时间里,她能明显的感觉到白青松的脾气是坏了很多,和他硬碰硬绝不是什么明智的举措。 白青松对白青竹要参加义勇军的念头采取的是武力镇压,把白青竹锁在了他暂时栖身的旅馆里头,而镇压的后果就是引起白青竹不屈不挠的反抗,她把床单撕开系在床栏杆上从窗子跑了,因此白青松肯定已经赔过店家一条床单,现在的脾气只会是更加的坏。 沈沧海看得出白青竹是有些不情愿,但既然是要与白青松有合作,白青松对白青竹也只会有出于关怀的一顿臭骂,把她送回去实在是最好的选择了。 她突然很诡异的笑了笑。萧冀曦从来没在沈沧海脸上看见过这种憋着坏的笑,只觉得毛骨悚然。 “没事,我把他一起送过去替你抵挡白少爷的火气。” 萧冀曦也惊恐的瞪大了眼。 第37章 重归于好 萧冀曦一面担心相见之后直接被白青松扔出去,另一面又担心白青松最后还是选择和自己和解,这种矛盾的心情使他显示出一张调色盘一样的脸,很明显的不知所措。 沈沧海很理解萧冀曦的心情,但还是决定以萧冀曦去吸引白青松的火力。在她看来白青竹是一个大号的麻烦,早点甩掉是好事。 况且她也觉得萧冀曦想把自己的前尘旧事统统斩断是个很不切实际的想法,人还是要有些朋友的,白青松虽然是个商人,却很有自保的头脑,萧冀曦完全没必要把自己逼得太过。 ——有些事也不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 沈沧海想着自己腰上的枪口,想着音信杳然的那个人,嘴角的弧度忽然就没有那么大了。 其实萧冀曦猜错了,那弹痕不是兰浩淼弄的,只萧冀曦这不到二十年的生命里只有一个兰浩淼勉强的算不是什么好人,于是下意识把所有错事都扣到他头上去。 等车子七拐八拐的到了目的地,沈沧海撵鸭子似的把他们俩都撵下了车。他俩抬头看着店铺的牌匾,很统一的默然不语,陷入了怅惘之中。 白氏商行这四个字照旧的挂在门口,连字迹都十分相似,他们便知道一定是白青松自己写的。 因为白青松的字是照着白老爷临的,有七八分相像。于是匾额看起来还是原来的匾额,他们却都明白里面只孤零零剩下一个白青松,再没有旁人了。 “青梅一直跟着大哥学写字。”白青竹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萧冀曦知道她的意思是,如果白青梅还在,她有一天也能写成这样的匾来,但小姑娘如今生死未卜,不知还有没有写字的机会。 沈沧海没有这种伤春悲秋的感怀,她站在后面给他们留了一点追忆过往的时间,就迈开步子往里去了。 里头的伙计很诧异的招呼了沈沧海。“沈先生,你今天怎么亲自来了?” “白老板在吗?” 沈沧海客气的问话又把门口站着的两个人变成了木桩子。在他们面前沈沧海会因为顾忌他们的心情,照旧管白青松叫白少爷,但等到外人面前,还是得公事公办的喊一声白老板。 伙计笑出一排鱼尾纹来。“在后头呢,您等着。” 白青松来上海头一件事,是想找萧冀曦,一下船这件事就已经办成了,虽然办的不是那么称心如意。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忙着联络还没有在战火里一同化为乌有的老顾客们。 既然是在上海落脚,就毫无疑问的是要找沈沧海办事,这些天沈沧海一味的忙,白青松猛然听见伙计报了来客的名字,几乎要以为是有人驴自己。 但他还是放下算盘出来了,第一眼看见沈沧海在那站着,第二眼看见后面两个决心模仿木桩的人,脸上的笑展开到一半变成杀气腾腾的表情,又觉得对着沈沧海不能这样失礼及时的向回变换表情,却没有川剧演员的能力,几乎给自己扭抽了筋。 “白老板不用客气,有火就发。”沈沧海及时的展现了自己善解人意的一面,并看了看外面还算热闹的客人们提醒一句“咱们要不进去谈?” 得了沈沧海的一句话,白青松就放心大胆的对着两个毫不省心的家伙露出一双圆睁的怒目来,但嘴上说的还是很客气。“是白某人疏忽了,沈先生里面请。” 大门一关,白青松彻底的不需要粉饰太平了,把屋门紧急的锁上——防止白青竹故技重施,夺门而逃——而后怒声道“你还知道回来?” 白青竹一哆嗦,试图把自己藏起来。这时候萧冀曦可不跟她讲什么义气,挡子弹可以,挡白青松的吐沫星子还是太为难人了,便闪的比她还快。 不幸的是这一闪动作比较的大,提醒了白青松这边还有一个更值得骂一骂的。 白青松不仅要骂,而且似乎觉得骂起来不太解气,挽起了袖子。 “师姐救我!”萧冀曦突然意识到白青松就他的事情开火很可能波及到沈沧海身上去,而沈沧海要是被骂了会做出什么事情他可不知道,于是非常惨烈的嚎出一声,只差抱住沈沧海的腿。 白青松勃发的怒气显然被噎了一下。 他可不知道萧冀曦还和沈沧海扯上了关系,在沈沧海带着人过来的时候心底产生那点微小的疑惑很快就被愤怒的心情盖过去了,因而没有来得及深究,只想先拿出家长的威严痛骂这两个惹是生非的好手。 好在白青松的脑子足够的快,找到了旁的话来骂。 “你还躲?有什么话不能当面和我说清楚了,非要做那副嘴脸来惹我生气?你们一个两个的就不能叫我省点心?我在上海一个人操持着重新整顿生意已经够受的了,还要想着自己妹妹是不是被枪打了,自己弟弟是不是学了坏——” 他一边骂一边红了眼,不是气的,而是伤心起来。 “现在就剩下咱们三个......你们两个再惹什么幺蛾子出来,叫我怎么办?” 白青竹看着自己哥哥难过的模样,打量着他似乎又单薄了不少的身板,率先掉下泪来。 她本来有那么多大道理要和她哥理论,比方说而今男女平等的世道,从前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该变成天下兴亡人人有责,再比方说她只是去做医疗兵......但都说不出口了。 而萧冀曦听他还很不计前嫌又无比自然的喊自己一声弟弟,也是鼻头一酸。 要是白青松打定主意不肯认自己,就算碍着沈沧海不能骂自己,也绝对会是客客气气的与自己说话,做不出痛心疾首的模样。 沈沧海看着白青松雷声大雨点小的一番训诫,知道接下来会进入抱头痛哭的环节。她想退出去不打扰这三个人,悄悄的去扭门把手。 然而门锁了。 她觉得开锁的声音实在破坏气氛,只好站在原地看他们哭成一团。 看了看,忍不住一声叹息。 第38章 停战 好在白青松哭归哭,还是惦记着有沈沧海这么个外人在。他把抽抽搭搭哭着的两个人放开,假装自己没有顶着两肩膀的鼻涕眼泪,镇定的和沈沧海攀谈起来。 沈沧海也非常识相的没有对白青松那件很体面的绸衫上很不体面的两团皱巴巴水痕发表评论。 “叫沈先生见笑了——白某现在脑子有些乱,能劳烦先生讲讲我家这两个是怎么与先生遇上的么?” 沈沧海露出一个理解的笑容。 “东北出事之后,师弟担心白老板的安危,去军营打听沈阳城的境况,被我遇见了。”她很爽快的卖了萧冀曦,并不理会一边皱眉攒眼试图阻拦的他。“刚遇见时他喊着要去从军,我倒觉得他很合我眼缘,就与他说做我师弟,攒够了钱便由我举荐他去军校。” 白青松先是舒展了眉头,因为萧冀曦并没有像他想的一样学做了一个纯然的市井无赖,但接下来又瞪了萧冀曦一眼,瞪的他恨不能立刻化成水蒸气从房间里消失。 不用说,白青松肯定是记起了萧父是怎么把叫嚷着要报考军校,时年已经十八岁很是一条好汉的萧冀曦吊在房梁上抽的。 但很快萧冀曦就想起来,他爹现在陷在大牢里,而白青松目前打不过他了。 所以他又很迅速的支棱起来,挺着胸膛用无声的肢体语言告诉白青松,这回他是打定了主意,就算白青松真有本事再把他捆到房梁上,他也非得预备着去报考军校不可。 而后他就听见白青松很冷静的说“我前日收到消息,萧伯父被老部下救走了。” 萧冀曦下意识的一哆嗦。 沈沧海拍拍萧冀曦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后似笑非笑的对上白青松。“白老板别吓唬他了,萧先生而今去了东北抗联,兵荒马乱,实在不会有闲心赶来上海。” 白青松本来是想把萧冀曦吓服帖了,结果被沈沧海迅速的戳穿。他看得出沈沧海对萧冀曦是挺上心,至于为什么这么上心他就不明白了,且因着这点不明白,还有些不安,怕沈沧海是图谋不轨。 然而等他再上下打量一遍萧冀曦,就只能承认这家伙没什么可图的,沈沧海只可能是希望在军方拥有一批亲近的人脉——在这么个世道里,人人都想有。 萧冀曦把悬着的心放下去,转而替他爹担心起来。抗联的日子是过不了太好的,至少比不上在沈阳城的时候,而且随时可能丢命。 白青松看萧冀曦表情沉郁,转而去安慰他。“萧伯父绝不会有事的,他老跟我爹吹他运气好——”结果话说到这,他自己说不下去了,变成需要被安慰的那个。 萧冀曦张开胳膊用力的抱了抱白青松。“松哥,我没事,你也别难过。” 沈沧海叫这种亲人之间和乐融融的氛围弄得浑身不自在。幸好她是有法子把这氛围暂且打断一下的。她清了清嗓子道“白老板,既然今天我已经来了,就把事情一并都谈了吧。” 接下来萧冀曦和白青竹就被扔出了门,在外头大眼瞪小眼。 伙计知道这是老板家里的人,殷勤的递上热茶并请人去别的屋歇息。但他俩都不肯动地方,要了两张椅子,抱着茶杯一左一右当起了门神。 两个人被白青松痛骂一顿之后,反叛的气焰荡然无存,剩下的就是雏鸟一样的依恋之情。所以里头两个人在谈。外头两个人也膝盖碰着膝盖的窃窃私语。 萧冀曦打量着白青竹胳膊上显得有些脏兮兮的绷带,心疼的叹了口气,也像个兄长一样板起脸来。 “还没来得及说你,你去战场上又是做什么?” 白青竹对着他的时候可没那么乖顺,一瞪眼睛。“你说我做什么?我好歹没像你一样扔了学业就去胡闹!” 萧冀曦没想到会被倒打一耙,两个人之间那点安谧的气氛顿时化为乌有,他俩像乌眼鸡一样瞪着对方,试图拿气势把对方打压下去。 等沈沧海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她拿两个手指拎起萧冀曦的衣领,仿佛在拎一只不听话的猫。“走了。” 白青松听了沈沧海的话,有些发愣。“沈先生是还要将他带回去?” 沈沧海还是和和气气的笑。“他平日里练武,住我那里方便些。” 白青松不说话了,但总还觉得萧冀曦是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如跟着自己的好。萧冀曦倒是没他这些想法,事实上对他来说两边都是寄住的日子,呆在沈公馆还能有点事做。 于是他朝白青松很快乐的挥了挥手。“松哥,等过段日子上海太平了,我就来看你!” 然而这过段日子,实在是过了很久。 三月初的时候,日本人就发了停战协议。但兵依旧驻扎在上海,于是依旧人人自危,气氛沉凝。 上海的幸运之处在于,它的地理位置实在是太要紧了。要紧到其他国家都不会眼看着日本在上海一家独大。听说国际上一直在不断的为这事反复的奔走磋商,而国民政府也是铁了心的要抵抗到底,两边一直打的十分胶着。 所以打到最后日本人鸣金收兵也是不出意料的。两边停了战,扔下无数的断壁残垣和军士们的尸体。 似乎是没有任何人从中得了好处。 萧冀曦是这么想的。 “谁说没人得了好处?”萧冀曦说话的时候,两个人正坐在一块吃早餐。沈沧海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把咖啡远远丢在一边,以气吞山河的架势往牛奶杯里搁蜂蜜。她听了这话,扯一扯嘴角,把手里的勺子竖起来向上指了指。 萧冀曦想起了迅速重新上位的那一位,缩缩脖子不说话了。 “不过也有旁的好处。”沈沧海若有所思道。“自东北之后,国民政府实在是需要一点鼓舞士气的东西。” 听到东北两个字,萧冀曦的表情迅速垮了下去。 第39章 满洲国 日本人偃旗息鼓还有一条十分重要的原因,他们的一部分目的已经达到了,于是在外界的压力下暂时的放弃了在华东的侵略计划。 就在前两天,日本人以昭告天下的高傲姿态宣布在东北建立了所谓的满洲国,于是政府与学生们难得齐了一条心,进行了向来最容易办到也最没什么用的“强烈抗议”。 复旦的一部分义勇军撤去了无锡,另一部分组织同学办起了轰轰烈烈的游行。本来在家养伤的白青竹偷偷跑出家门,也忙于高举旗帜喊口号,不慎抻裂了自己的伤口,挨了白青松一顿好骂。 萧冀曦那天被沈沧海派出门,买杏花楼的红菱酥。沈沧海这一个多月惊心动魄的把自己脸瘦出分明颧骨来,因此萧冀曦仔细打量了一下她,把抗议咽下乖乖出门去。 他也知道沈沧海是试图使他分心,满洲国建立的消息使他既气愤又愈发的担心自己的父亲,不仅两个晚上没有合眼,还在嘴上起了一串的燎泡。 在路上他看见了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高喊驱逐日寇还我东北,然而这里不是东北,且上海的日寇也还只是停了火,连兵都没有撤。 他还是能在人群中一眼看见白青竹,两只露在外面的手决心效仿木乃伊严严实实的包裹着,而她本人则是激动的挥舞着拳头,并不出意外的比所有人都要激动。 于是萧冀曦挤过人群去找白青竹,期间因被误认为前来妨碍游行而挨了一些拳脚。他疼得龇牙咧嘴,扯破了燎泡于是更加的疼。 等他费尽千辛万苦到了白青竹眼前,又发现惯常拽着她手腕把人拖走的法子已经用不了,最后只得把人拦腰扛在肩上,一面高喊我是要送她回去养伤一面挤出一条路来。 白青竹的喊叫几乎要把萧冀曦的耳朵震聋了。他最后采取了十分机灵的方法平息这场单方面的被摧残,单手拆开了红菱酥的盒子,拿糕点堵她的嘴。 然后赶紧的送她回了商行。 白青竹因为平白得了一块红菱酥,加上觉得萧冀曦一路上所絮叨“你在这里喊,也不会喊掉溥仪的魂,还不如早日养伤。”一类的话有几分道理,再就是安静下来才发现自己胳膊出了一些状况,综合种种原因,才安分的跟着回去了。 不过她要是知道自己不仅挨了骂,还因此被关了禁闭,大约就不会那么爽快的回来了。 萧冀曦对游行不置可否,却不能对这件事无动于衷。 什么大同,什么满洲国,占了别人家的地盘还要扯起一张道貌岸然的旗帜来,至于溥仪,不但没有跳海以及一条绳子吊死自己的觉悟,还要去做一个傀儡执政,仿佛所失去的不是他家的土地——虽说仔细想想,他自己本身也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强盗血统。 因为日军没有撤退,萧冀曦还是没办法去工作。沈沧海很坚决的给练功房上了锁,并威胁他如果不去睡觉就给他拍晕。 “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开了一晚上的灯。”她一边气定神闲的上锁,一边轻车熟路的威胁。 “我已经把你屋里的书都拿走了,先好好睡一觉,而后跟我去见老爷子。” 萧冀曦的抗议全被沈沧海的铁腕政策压在了肚子里。他本来想反驳说沈沧海不仅知道他晚上不睡还知道他在看书,那么她自己也没有睡。但等看沈沧海已经兴致勃勃的往房间里的大青花瓷上瞄,便决定还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你再不睡觉便是找死,所以我敲你一下算是帮你。”他甚至可以想到沈沧海的说辞,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麻利的爬上了床。 既然屋里已经没有了而已集与三闲集,萧冀曦就只好试图睡觉。 等他发现自己睡不着时,就只能再退一步,在自己脑子里胡思乱想起来。 既然说在革命时代有大叫“活不下去了”的勇气,才可以做革命文学,萧冀曦便觉得可以做一些拓展,想要搞点革命,就必然要叫出这一声,因为叫出来就有可能被抓走砍头。 可是现在日本人闹得实在不像话,估计政府已经没心思去管一些张着嘴喊叫的人了,甚至乐意加入他们,就比如说现在居然会支持学生游行,而不是架起机枪进行扫射。 只游行是确定无误没什么用的一件事情。在被游行对象眼皮底下进行游行会挨枪子,在被游行对象远在天边时游行是没有性命之虞了,又不痛不痒。 他翻了个身,叹一口气。虽然是满脑子都乱哄哄的不想睡,却没法违逆身体发出的抗议,很快睡着了。 直到沈沧海拍门把他拍醒。 “你那位很能惹事的朋友来了。”她隔着门这样说。萧冀曦满腹狐疑,不知道自己认识什么很会惹事的朋友。 然后他在楼梯上看见了铃木薰十分显眼的身高。鉴于每次他来都没什么好事,他差点从楼梯上直接滚下去。 等他定了定神,才发现铃木薰这次看起来不是带着一屁股官司来的。 他朝萧冀曦笑出一堆牙来,显得更傻了。 “什么事?”萧冀曦试图把自己睡成一个鸟窝的头发抚平,趴在栏杆上问他。 “我想写点东西。”铃木薰举起自己手里的本子。“让国内听听反对的声音。” 萧冀曦被这种大无畏或者说傻大胆的精神震惊了。 “别担心。”铃木薰很快读懂了萧冀曦那看傻子的眼神。“我家来信告诉我,这次我的报道是被首相支持的。” 萧冀曦搜肠刮肚的想了想,想出日本现在是个叫犬养毅的人在当政。他刚刚听到这人的名字时很是震惊,没想到世上还会有人姓成“狗娘养的”,因此印象极为深刻。 他为了不和铃木薰当场打起来,这句话憋着没说,只是很正经的清了清嗓子,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那你问吧。” 第40章 访谈 铃木薰先看了看沈沧海,见她没有表示反对,也跟着坐下来。 他屁股刚刚挨到沙发,沈沧海说话了,吓得他险些没有坐稳。 “我也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铃木薰有些诧异,但有人肯被采访是好事,他这两天已经碰了很多钉子了。当下很高兴的答道“没问题!” 于是沈沧海挨着萧冀曦坐下了,因为她气势太足,这场景一时间有些像铃木薰在接受审讯。铃木薰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有点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 “那么......第一个问题。”他捏着手里的钢笔,是个蓄势待写的姿态。“你们对满洲国成立这件事是什么看法?” 这毫无疑问是在问废话,他知道自己只能听到一耳朵的牢骚和怒骂,但具体怎么个骂法他想象不出来,因为这愤怒不能叫他感同身受。 萧冀曦正预备用毕生所学尽可能文明的开骂。沈沧海却很淡定的向铃木薰探着身子,“你设想一下,关西地区叫美国划出去建立了一个大和国。” 从铃木薰的表情判断,他已经想到了一些非常精妙的骂人话,于是萧冀曦知道自己不用再无意义的喷洒口水了,那会让他觉着自己很傻,跟上街喊口号的学生们殊途同归。 萧冀曦很佩服的看了沈沧海一眼,心想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她嘴这么毒。 铃木薰在本子上划拉了几笔,大概是记下了沈沧海的话,预备着回去叫自己的同胞一起共情。他此前只知道沈沧海武力值奇高,还不知道她能造成这种程度的精神层面攻击,不由得也变谨慎起来。 “你们怎么看这次的游行?” 他想起自己来的路上所遭遇的愤怒人群,下一个问题很自然的转向了这方面。看到那些人游行的时候他所想到的第一点就是,幸而日本人与中国人在外貌上是没什么分别的,否则自己一定会为愤怒的人潮所撕碎。 民愤与民怨,看起来没什么用,然而并不是真的没用。 “如果把游行的地点换到日本,想必会更有用一些。”鉴于自己在梦里也一直被这事困扰,萧冀曦提起这一茬条件反射似的打了个哈欠。“当然,这也表达了我们的决心,如果日本方面不给什么答复的话,游行可能演变成具体的措施。” 他吓唬铃木薰的,或说吓唬想看采访内容的那位首相。虽然能吓唬住的几率不大,但无论如何是不能露怯的。 沈沧海听出萧冀曦的虚张声势,在肚子里发笑,并感到需要及时的把人送去师父那里教导一下,以好好的培养一下他的城府,免得再说出这种十分容易被戳穿的谎话。 国民政府那边是一早悲观的认为真要打起来三日便要亡国,之前为免上海的战事也是想尽了办法的周旋。东北的辖权早已名存实亡,满洲国的建立虽然对如今的形式十分不利,却也没有到让他们觉着值得开战的地步。 铃木薰却想不到那么多,他是结结实实的被吓到了。半张着嘴飞快记下萧冀曦的答案,心想自己这个采访做的还是很有必要,实在是能好好的威慑到国内那些几乎变成疯狗的少壮派。 犬养毅的意思很明确,他不是要归还东北,只是觉得既然已经占住了这片地方而中国政府没有过多的表示,就没有必要再拿一个名号去刺激中国人,与其和中国政府在不相干的事情上浪费口舌,还不如闷声经营东北。 铃木薰直觉两个方案都不那么的光明磊落,只是他知道自己就算提出抗议,这抗议也会率先被家里人压下去,全然递不到首相面前,说也白说,还不如顺着首相的意思先反对一下满洲国的建立,好歹也算做件好事。 他曾在东北挨过一次咬,伤口是已经愈合了,留下的疤也几乎看不见,但他还能记得那个仇恨的眼神,他想让自己不再接收到这样的恨意,希望国内的少壮派不要再把整个国家都架在飞速行进的战车上,并把战车架在炽烈的怒火上。 相比起这两个尖锐的问题,其他的问题就平缓了很多,以至于萧冀曦几乎要怀疑余下的问题都是铃木薰拿来凑数的。 铃木薰是下午来的,等到他走时已经暮色四合。萧冀曦很久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加以大脑高速的运转,觉着自己累得已经有些散架。 沈沧海还是神采奕奕的样子。“我已经给老爷子打了电话,我们晚饭后就去找他。” 萧冀曦知道沈沧海一贯的行动派,没有提出反抗。“你带我过去是要干什么?” 沈沧海吩咐下人准备晚饭去,闻言气定神闲道“我是没什么可教你了。” 萧冀曦默然一瞬,从沈沧海的橡皮子弹基本挨不着他起,他就知道这一天是快了。这代表着他离去军校是又进了一步,叫他不能够不去高兴。 沈沧海感慨于自己再找不到这么合适的沙包可以几乎是肆无忌惮的去施展拳脚,脸上多少带了一点落寞,这表情落在萧冀曦眼里,叫他不敢明目张胆的显示出自己的高兴来。 他吃了一顿尝不出滋味的晚饭,一门心思的等着换个住所,试探着问了一句“我要去收拾行李么?” 沈沧海一脸的似笑非笑。“看来你是被揍得很想早点离开了。” 萧冀曦赶紧把头摇成拨浪鼓。 沈沧海对他急着走这件事倒没什么意见,但想了想接下来萧冀曦要遭遇什么,好整以暇的放下了筷子。 因为即便是她,也没能完全的达到师父的标准。单在‘保持使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这一条上,她就只能举白旗投降。师门里头学的最好的还是李云生跟兰浩淼,但以师父那放养的性子,只能说萧冀曦能学到什么地步只能看他的决心了。 就决心这一点,她觉着萧冀曦是不会欠缺的,但还是得吓吓他。 “也许等到了那,你反而会有点怀念这里。” 第41章 作死能手 萧冀曦信以为真,直到进了阮公馆都还有点忐忑。 下车时很不凑巧的下了一点雨,不过接了沈沧海的电话,齐威齐宣正在门口等着他们。见他们来了,齐威就打开一把大黑伞,给沈沧海严严实实的罩住了。 还没等齐宣也撑开伞,萧冀曦就已经敏捷的窜了出去,在门前甩了甩脑袋,把脸上的一点雨珠甩下去了——他还是不习惯叫人帮他做这些事情,尤其齐宣还比他年长。 当然,在心里管他们叫火腿兄弟就是另一回事了。 齐宣不知道萧冀曦心里这些官司,只认为小师叔是个实诚的,下决心等他被师爷摧残时对他好一点。 沈沧海以为阮慕贤这些天是乖乖在家休养了,毕竟他的身子在这时候总是不好,且打电话时还听见了他咳的愈发厉害。 等到看见自家师父与自己不相上下的一对黑眼圈,才醒悟如果不给予一些高压政策,他是绝不会合作的。 “这两天老毛病犯了,有些睡不好。”恰逢下人送了药上来,阮慕贤面不改色吞了一碗苦药汤,试图把沈沧海糊弄过去。 沈沧海却没那么好糊弄。“师父,你以为我鼻子是瞎的吗?你喝的药和平时不一样。” 萧冀曦想,就好像谁鼻子能看见东西似的。但他也跟着吸了吸鼻子,收获了一些意外发现。 “师父,你是干咳,怎么会用上桔梗?”他很惊讶的问道。 阮慕贤哪想到这小子还能闻出中药的味道,一时间不知道该欣慰于徒弟的心细如发,还是该埋怨他来拆台。 “着了风寒,着了风寒。”他只得打哈哈,可沈沧海不吃那一套,径直转向了齐威,语气严厉道:“师父这些天做了什么?” 齐威支支吾吾,似乎很不想说出实情。于是沈沧海便可以断定,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 “说话!” 沈沧海拿出审讯的架势,决心问出个子午寅卯来。没想到齐威尽管显示出十分为难的表情,却把嘴闭成了蚌壳。 然而他越不说话,沈沧海越觉得其中有问题。 两边僵持不下,萧冀曦十分想有中医的本事,看看师父到底怎么折腾了自己。 最后还是阮慕贤不忍心看着徒孙替自己瞒的辛苦,讪讪的开口。 “这不是王兄还在上海,我就跟着他尽尽力。”他的确咳得比寻常时节厉害些,但刚喝了药被逼出些汗,声音听着还是很有精神。 “你去前线了?”沈沧海也知道王亚樵在这回的战争里十分活跃,还成立了一个淞沪抗日义勇军,当然,主力依旧是没什么经验的学生和工人。但她没想到师父拖着自己的病体,也跑去那边了。 阮慕贤犹豫了一下,缓缓的摇头。 “师父,您是不是回来洗澡受了风?”萧冀曦抛出一个猜测。战场上烟熏火燎,阮慕贤看着这么讲究,没准是急着洗干净自己。 阮慕贤咧咧嘴。这算是个八九不离十的猜测了,他正准备借坡下驴赶紧打住沈沧海往真相那边靠拢,但沈沧海看着他心虚的表情已经反应过来了。 “所以你的确是因为下水着了风寒。”沈沧海每个音节里都透着难以置信,并了一点怒气。 阮慕贤就知道是东窗事发了。 “别告诉我出云号是您老人家炸的。”沈沧海紧紧盯着阮慕贤的表情。阮慕贤见她已经猜中了,只得点头。 萧冀曦一并跟着震惊了。 去炸出云号的是一支敢死队,只拿了简陋的水雷去炸,居然还炸成了。虽然没有把出云号炸沉,但也把日本兵吓得够呛。他当时听说炸船的全身而退只惊讶于此人运气好,万万没想到这人居然是自己师父。 这样看来,阮慕贤仅仅是受了风寒实在是上天眷顾。 “师父,你怎么就不爱惜自己身子呢?”沈沧海痛心疾首。比家里有人不省心更坏的情况就是,这不省心的还是个长辈,于是打不得骂不得,只能来劝。但这劝诫在此前已经发生过无数次,每回都是得着个下次一定的保证。 “这回是没旁的人选合适了。”果不其然,阮慕贤心平气和的把沈沧海当小孩子劝。“下回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师父跟你保证。” 沈沧海无可奈何,只好转头去对齐宣发难。“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师爷连夜翻窗跑的。”齐宣脸上满是一次次被严酷现实打击过后的麻木 萧冀曦为憋笑几乎去了半条命。齐宣的语气不像是阮慕贤出去炸出云号,像是在说他因为负气而离家出走了。 阮慕贤一脸无奈。“小宣小威成天盯着我,我也是没办法,你以为我愿意吗?老胳膊老腿的,差点摔折咯。” 面对阮慕贤这种反以为荣的姿态,沈沧海彻底的默然了,再开口语气就十分和缓。 ——她早该知道阮慕贤绝不肯在这种关头袖手旁观。 “下回有这种事,我会去的。” 阮慕贤想开玩笑说女孩子冬日里下水对身体不好,看沈沧海的神色,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知道这孩子每回见他不拿自己当回事都要难受,这么大的事情瞒着她不告诉,她心里是一定的不好受。 其实他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不是在故意的寻死。徒弟们都成长起来了,他也按着小羽的话好好活了这么些年,他觉着自己是很有资格找个机会去见她了。 想到这他才想起来有哪里不太对,沧海给他又找了点事做,这样一想,他很怀疑萧冀曦是沈沧海因为察觉他多少有些生无可恋而塞给他的。 萧冀曦一脸无辜的接受了阮慕贤的目光洗礼,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而沈沧海看到阮慕贤饱含深意的目光,才惊觉原来师父是早就有点不想活了,自己找来萧冀曦叫他教导,算歪打正着。 于是更加热心的把萧冀曦往前一推。“师父,你也得替小师弟想想。” 第42章 深夜来客 阮慕贤只得苦笑“这是自然,倒是你这样快就肯放他出师,叫我很意外。” 他见沈沧海忽然转了话题,忙不迭顺着她的话往下讲。沈沧海听他这样说,注意力果然被引走了,或说是她干脆不想跟阮慕贤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他憋着一口气,学的快。”沈沧海的语气里带着欣赏,随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竖起眉毛警告道。“他本来就很莽撞,师父千万别助长了他。” 若不拦着点,叫阮慕贤大谈他那些险举的必要性,萧冀曦必学的更加横冲直撞起来。 阮慕贤听她如临大敌,忍俊不禁的应了。其实沈沧海是有些杞人忧天,他是不会叫萧冀曦走自己的老路的,他已经知道其中的艰辛,总能做个前车之鉴。 待等沈沧海走了以后,深更半夜却又来了个不速之客。 从时间衔接的恰当程度来看,他大概就是在等沈沧海离开。 萧冀曦听见齐威语焉不详的通报,犹豫的看了阮慕贤一眼。 然而阮慕贤笑着摆了摆手。“没事,你小师叔肯定和我一条心。”说完还朝萧冀曦挤了挤眼睛。“一会的事,得和沧海保密。” 萧冀曦无奈的应是,深深觉着若论胡闹的本事,世上是没几个人比得上师父的。他做的事本称不上胡闹,但拖着一个支离病体,就是无比的胆大妄为了。 他忍不住还是低声劝了一句。“师父,我有个朋友手底下有一位坐堂的名医,现在也跟着来了上海,不如您去看看。” 阮慕贤不置可否的一笑,他早已学会跟自己的病和平共处了,看了这么多年的医生都没见起色,已经不指望能够治好。 但为不叫萧冀曦伤心,他还是点了头。萧冀曦知道久病的人大多都不对病愈抱有希望,也不对阮慕贤可有可无的态度感到奇怪。 门口进来的是个戴着圆眼镜的中年男子,齐威显得有点惶恐,但男子倒是很和气。于是萧冀曦知道来的是个大人物,站在阮慕贤身边低眉顺眼的不说话。 倒是中年男人先注意到了他,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阮兄,这位是......” “是我新收的徒弟。”阮慕贤既然叫萧冀曦留下来,就不会让他遭怀疑。“王兄放心,我有分寸。” 男人听他说的坚决,也便放下疑心。既然是来访,无论有什么要事,都还是要先客套一番。萧冀曦听见男人说:“先前看你徒弟来访,料想会有些争吵,故在外面等了一等。阮兄体弱,这次下水之后,不知身体如何了?” 萧冀曦暗暗的心惊,并且全神戒备起来。他听了这话,总算知道来人是谁了,阮慕贤下水炸出云号的事情一定不会闹得人尽皆知,这人定是王亚樵无疑。 看来王亚樵与阮慕贤的私交的确是不错,还知道沈沧海竭力反对阮慕贤冒险的事情。 阮慕贤忍下了一波咳嗽,他觉着王亚樵一定是又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才找上门来,为安他的心绝不能露出病弱之态。 “什么事也不曾有,我好的很。” 这种面不改色说瞎话的能力,实在叫萧冀曦叹为观止。为避免表情上露出什么破绽拆了师父的台,他只好走开去泡茶了。 走到水房就见齐威与齐宣蹲在那里大眼瞪小眼,面前的炉子是咕嘟嘟的烧开了,而两个人正对大大小小的茶罐子发呆。看见萧冀曦来,顿时如得了救星一样朝他招手“小师叔你来的正好,快来看看泡什么茶合适。” 萧冀曦觉着有些好笑的走过去。“你们平时都是怎么应付的?” “平时我们哪负责这些个事情,只要当门神就成。”齐宣愁眉苦脸的答道。“但王先生每回来都不能惊动旁人,而我们选了几回,看师爷他老人家都不是很满意。” 萧冀曦半蹲下身子看了看,捡出一块普洱茶饼来。“就这个吧。天晚了,免得师父睡不着觉。” 齐威在一边欲言又止,但看萧冀曦笃定的样子,又觉得还是不说话为好。反正要是师爷不高兴,就还说是他们兄弟俩泡的,不能叫小师叔面子挂不住。 等他把茶泡了出来,齐宣立马试图替他端茶。萧冀曦拍掉齐宣毛毛躁躁的手“普洱第一泡里头尽是灰,不能拿去喝。” 齐宣恍然大悟的拍了拍脑袋,终于知道上回他们拿普洱出去,师爷的脸色为什么那么古怪了。 “这茶的计量单位倒有点像......”听齐宣这样说,齐威赶紧在他脚上狠狠一跺,迫使他把话咽回去了。 萧冀曦听出他想说什么,但眼观鼻鼻观心的装作听不着。 萧冀曦把茶端回去的时候,两个人似乎是才谈到正事,都面色凝重。阮慕贤扫了扫茶碗里盛着的暗红色茶汤,嗅了嗅气味便知道肯定不是那两个愣头青徒孙的手笔,很感动的拍了拍萧冀曦的手背。 他可实在不想再喝个一嘴灰了。 “虽说日本人现在还是气焰嚣张,但正值和谈,贸然刺杀会不会坏了大事?”他接过来喝一口,接着先前的话说下去。 王亚樵嗤笑一声。“日本人压根不是诚心和谈,要是让他们在东北经营的好了,说不定还要卷土重来,要我说还是得好好吓唬吓唬他们。” 萧冀曦总算知道他为什么挑沈沧海离开的时候才来说事了,这样凶险的事来找阮慕贤商议,要是叫沈沧海听见肯定又是血雨腥风。 连他听着也有些不赞同,王亚樵自己就是个暗杀好手,何必非要阮慕贤出手。 然而再听两句,他便瞪大了眼睛。 “阮兄出身沈阳,对那边熟悉,若不然,我也不至于求到阮兄头上来。” ——先是惊讶于阮慕贤居然与自己是老乡,等再仔细一想,如今那里最值得杀的又是什么人?还不等他细想,阮慕贤已经给了他答案。 “说的也是,那满脑子想着复辟的狗皇帝,实在该杀。” 第43章 修行 萧冀曦的定力全是在学堂里挨骂时练出来的,能任由夫子口沫横飞而巍巍然不动如山,他以为自己的沉着冷静是被那暴脾气夫子练得炉火纯青,今天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神色的剧烈变幻自然被王亚樵看在眼里,他略带试探之意的询问阮慕贤。“阮兄,你这位徒弟......” “他也是沈阳人。”阮慕贤扭头看见萧冀曦神色,相当理解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如果此事真能计划周详,我会带他同去。” 一来听沈沧海说他是个打枪的好苗子,天生适合做刺杀,二来把他一并绑上贼船,免得去向沈沧海通风报信,横生枝节,三来也是历练历练这孩子。 王亚樵听他这么说,知道萧冀曦还是很受信任的。遂点点头,不再纠结于萧冀曦的反应。“此事还需周密策划,不急在一时,只先来与阮兄通个气,也好早做准备。” 萧冀曦没想到阮慕贤计划带他同去,打去年东北事变之后,他其实就再没想过自己短期内能回得去,总觉得要回去也该是打回去,才叫扬眉吐气。 王亚樵说罢正事,也不与阮慕贤过多寒暄。虽然阮慕贤说着自己身体无碍,他却能闻到屋子里没来得及散去的药味。他不愿叫别人知道行踪深夜来访已是很耽误阮慕贤休养,再夹缠不清的说些有的没的反而不美。 等王亚樵离开,阮慕贤很难得的板起脸来。“你既然是我徒弟,可得听我的话。” 萧冀曦知道他要说什么,不敢明着反对,只好道:“这是自然,只是师父也要注意身体。” “死不了,不用大惊小怪。”没了沈沧海在一旁横眉竖眼,阮慕贤显然底气足了很多,他先是敷衍着给萧冀曦吃定心丸,而后还不忘叮嘱“这事乃是绝密,你可不能告诉你师姐。” 萧冀曦看他神色坚决,也无法再说什么,只得先应下。心里想着自己得加紧学学本事,回奉天时也能照顾师父。 “说起来,你倒是心细。”阮慕贤不留痕迹转了话题,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水笑吟吟道“至少我是再喝不着一嘴的灰了。” “师父晚间待客,实在为难徒弟。”萧冀曦抓了抓脑袋,颇不好意思。“病中需要休养,万万不可再这样劳心劳神。” 这是把话头又扯回了阮慕贤的身体上,阮慕贤看出这也是个与沈沧海不逞多让的驴脾气,没奈何的挥了挥手。“你叫齐宣带你去找间合心意的房间住下,明早再正经教你。” 萧冀曦一晚上翻来覆去的辗转难眠,天蒙蒙亮就起了身。他对阮公馆的布局尚不熟悉,只能轻手轻脚先溜去花园,不想已经见了阮慕贤。 他看看厅里的挂钟,不过五点钟,料想阮慕贤是因为肺上的毛病醒的太早,不由有些忧虑。阮慕贤正在花园里练剑,他没见过沈沧海使冷兵器,因此觉着十分新鲜,站在门廊下看了一会。 阮慕贤早就发现萧冀曦到了,但只当不知,练完了他的剑才收了势,朝萧冀曦招招手。 “过来吧。” 萧冀曦看阮慕贤身上只有一件单衣,顺手从门厅里拿了不知道是谁的衣裳出去。 “看来你师姐没叫你接触过冷兵器。”阮慕贤也不拂徒弟的面子,拿过来披在身上。至于一会齐威出来发现自己衣裳神秘的挪了位置,他就不打算管了。 萧冀曦不知他说这话的用意,点了点头。沈沧海说如今学冷兵器有些划不来,他也就没有去学。 “的确有些无用,但到关键时刻,也有些用处。”阮慕贤沉吟片刻,将剑递在他手里。“你看了多少,先试着使一使。” 萧冀曦是头一次握剑,觉着很新鲜。他靠着自己考前背书的本事,闭目回忆了一番阮慕贤的动作,而后起手。 本来记得还算清楚,但用起来却总有些别扭,觉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一样。这和练拳又有些不一样,手里多了一把时刻记着得挥舞的剑,便用的磕磕绊绊,一趟练下来,竟然满身大汗。 他把剑收回身侧,垂手等着阮慕贤评价。 阮慕贤很意外的道“你记性倒是不错。” 萧冀曦没敢告诉他这都是学堂里温书温出来的本领。 “看来你也挺适合学剑,作个补充,日后你要是上了战场也不怕白刃战。”阮慕贤沉吟片刻,带着萧冀曦回了客厅。“不过练剑不急于一时,还有更要紧的事。” 萧冀曦屏息凝神,等着听是什么要紧事情。 “有位吴先生前些日子定了一批檀香,你替我送去。”不知是不是错觉,阮慕贤的表情显得有些促狭。“他是老主顾,千万别给我把生意搞砸了。” 萧冀曦几乎仰倒。 这事听起来倒是挺要紧,但总叫人感觉要紧的有些不太对。在他印象里这没怎么接触过的师父该是个绝世大侠的风范,来无影去无踪,杀得了人炸得了船,总不该和做生意扯上关系。 还是香料生意,风雅的很。 不过他也知道阮慕贤是想锻炼他,至于是锻炼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在阮公馆过上了更加规律的生活,早起练剑,而后满上海的替阮慕贤跑腿,下午回来向阮慕贤报告见闻,也不忘接着练枪练拳。 他没觉着阮慕贤教了些别的什么,也没觉得日子难熬,总觉着自己是逐渐的在朝白青松靠拢。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日子过的无聊而平静。萧冀曦一边觉着这日子无聊,一面又觉得这平静难得,过的实在痛并快乐着。 但这种日子也终于过到头了。 大晚上的他在二楼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再仔细看看,不由叹气。 他现在觉着看见王亚樵的小圆眼镜就有些头疼,觉着这人一来准没好事,但这段时间遇着不少唠唠叨叨颠三倒四的老头子,他倒发现自己的养气功夫好了很多,不动声色去替二人泡茶。 第44章 刺杀计划 萧冀曦以为王亚樵要说的还是去沈阳刺杀溥仪的事情,不过他猜错了。 等他重新回到阮慕贤的书房时,发现两个人都是一脸的面色凝重。阮慕贤指了指放在高处的地图册叫萧冀曦去拿,皱眉道“王兄,如今离二十九号可就只剩下半个月的时间了,我们需要尽快。” “今早陈司令刚刚送来的消息,我们都觉着十分棘手,因此来告知阮兄一声,也好一同商议。”王亚樵推了推眼镜,从萧冀曦手中接过地图册打开放在桌面上。 “日本人要在这替他们的皇帝庆生,肯定要做足防卫。”阮慕贤也不知从哪摸出一副圆眼镜架在鼻梁上,取铅笔在地图上勾画。“虹口公园四周开阔,很难找到狙击的地点,日本人一定是已经料到了。” “军中不乏神枪手,要是找得到狙击地点,何必再来与我们这些野路子商议。”王亚樵一声苦笑。“而若要强闯会场,势必惊动白川义则,因此来问阮兄,是否有些暗道能靠近虹口公园。” 阮慕贤失笑。“这大上海又不是住了鼹鼠,哪来的密道能靠近虹口公园这样的场所,现在调派人手开挖,恐怕是来不及。” 王亚樵听他这么说,不由自嘲一笑。本想着阮慕贤在上海多住了这许多年,万一会知道些什么秘辛,现在看来是他异想天开了。 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萧冀曦觉察气氛凝重,也知道事情要紧,也跟着思索起来。只是他到上海满打满算也就是一年半的光景,又常年的闭门不出,虹口公园虽然离复旦不远,他也是不怎么熟悉的。 “那也许只能想法子混进去刺杀,可我只怕也没这个面子进的去会场。”阮慕贤思来想去,只剩下乔装进入这一条路,如此一来事成之后必然身陷重围,他倒是不怕,但首先要进得去。 “那是必死之局,我岂敢叫阮兄涉险。”王亚樵摇头,两条眉毛皱得更紧。“而且这次只准日本人与朝鲜人进出,阮兄即便想去,也是去不成的。” 萧冀曦忽然眼睛一亮,他想起了铃木薰。 “师父,徒弟认识一位日本朋友,也对战争十分不满。”他小心翼翼的开口。 阮慕贤抬头看向萧冀曦,见他忐忑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的那个人我知道,沧海与我说过一次,是姓铃木,是么?” 萧冀曦点了点头。“如果让他代为寻找人选,也许能够成功。”在他认知里铃木薰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记者,况且几次交往下来他对铃木薰也十分有好感,自然不是想叫他去冒险。 没想到阮慕贤大摇其头,且神色十分郑重。“他或许是真心实意的反战,但你万万不可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萧冀曦忍不住露出了迷茫的神色,不明白既然说铃木薰是真心实意的反战,又为何不能借用他的力量。 “我先前听沧海说起,觉得他敢这样旗帜鲜明的往日本国内传达反战的情绪十分奇怪,一个小记者能说出将采访转递给首相的话更是可疑,于是叫沧海去查了查他。”阮慕贤为他解释道“结果发现他们家果然在日本军方地位十分显赫,他的祖父铃木贯太郎曾是一名海军大将。” 萧冀曦被这消息所震惊,他以为铃木薰是胆子过分的大,才敢什么都往外说,没想到其后还有这样一层背景。 “此次要杀的白川义则是陆军大将,即便日本海军与陆军之间互相有所摩擦,他也绝不敢替你去寻人刺杀白川,甚至非常有可能将消息泄露。”阮慕贤顿了顿,别有深意的道“在这样的时局下,有些人反战的决心是没那么坚定的。” 萧冀曦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点了点头。 阮慕贤却话锋一转,露出了赞赏的意味。“但你能想到这点,倒是提醒了我。”他转向在一边充当背景板半天没有说话的王亚樵。“朝鲜苦日久矣,不知上海有没有流亡的朝鲜革命党人?” 王亚樵思索一瞬,也露出惊喜神色。“我倒是忘了这些人。我曾与安浩昌同随中山先生谋事——现在便去打探他们如今的住所。” 王亚樵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抓起帽子扣在头上急匆匆的就要告辞。等到门口时想起什么一样回过头来。“还有一件,之前与阮兄提起的前往沈阳之事,在安插内应方面已经有了些眉目,也许不日便要请阮兄启程。” 阮慕贤这一个半月来也一直在惦念这件事情,闻言笑的很是开心。“那我便静候王兄的消息了。” 他是个闲不住的,也颇为自负身手。虽然刺杀溥仪是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但在他看来也比天天无所事事的窝在阮公馆要强得多。况且王亚樵自然不可能把如此危险的事情丢给他去做,他此去也不会过于凶险。 他也有近二十年没回沈阳了,想起要回去,竟然还有些期待的意思。 一扭头看见萧冀曦愁眉苦脸,更是忍俊不禁。“怎么,老五,你是怕了?” 萧冀曦故意唉声叹气。他这些天已经摸透了阮慕贤的脾气,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怕到是怕,只不过不是怕回家去,而是怕再回上海,叫师姐拆成零件。” 阮慕贤敲了敲他的脑袋,力道比沈沧海轻得多,不过萧冀曦一直深深的怀疑,沈沧海那动辄敲人脑袋的毛病就是跟阮慕贤学的,只可怜他的脑袋叫人轮番敲来敲去,活像一只木鱼。 笑归笑,他想着自己刚刚听到的消息,心底还是不免有些阴霾。 他是几乎要把铃木薰当成朋友了,忽然听到这样一条,虽然知道出身是不能够选择,却也还是生出些芥蒂来。想着铃木薰日前听说他在倒腾香料生意还兴冲冲的向他打听什么时候能去看看新鲜,头垂的便更低些。 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没有战争,就不会有这样可笑的顾虑。 第45章 瞒天过海 王亚樵的动作相当之快,日前才说事情有了眉目,不到三天,就已经把一份详细的资料递到了阮慕贤手里。 阮慕贤倒不避讳萧冀曦,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带着萧冀曦一块北上,所以这份资料对萧冀曦来说是完全公开的。萧冀曦看了一遍,里面包括了几个内应的联络地点,要一起北上的死士的长处,以及从溥仪这一个半月的傀儡生涯里总结出的一些行动习惯。 资料给的很详尽,显示出王亚樵对这件事是十分的上心。不过他眼下更看重的是破坏日本人所谓的天长节,并没有要与阮慕贤一同北上的意思。 这几天铃木薰偶尔也会与他通讯,提起那篇报道在日本首相那里得到了一定的重视,但国内的反对声音很大,首相自己也处于风口浪尖云云。 萧冀曦从听说了王亚樵等人刺杀白川义则的计划,就担心会在铃木薰面前露出什么端倪来,这几天一直想尽办法推拒铃木薰的来访,听阮慕贤说这几日就要启程,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离沪是件大事,尤其是前去现在正被日本人所把控的沈阳——如今该叫做奉天了。不说别的,单是要瞒过沈沧海,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齐威不知怎地闹了肚子,于是萧冀曦自告奋勇的替他守夜。待到凌晨两点钟去巡查各处的门窗,结果还看见阮慕贤的房间里透出隐约的光亮来,担心的从门缝里往内窥视。 阮慕贤没有睡,他穿着一件米白的绸衫靠在床头,怔怔的对着窗外出神。 只不过他虽然是在神游物外,却依旧十分机警。尽管萧冀曦已经是轻手轻脚,却也瞒不过他,很迅捷的扭过头来,而且手已经往枕头底下去了。 萧冀曦可以确定那底下肯定搁着一把枪。 看见是萧冀曦,阮慕贤放松下来,从门缝里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进去。 萧冀曦推门进去,很自然的把阮慕贤床头柜上的茶杯挪走了,从一边的水壶里倒一杯白水换过去,以免阮慕贤越喝越精神。“师父今晚怎么睡得这样晚?” 阮慕贤撑着脑袋,十分苦恼的样子。“今晚我想起来与沧海交代去向是一桩难事,结果越想越不得解,错过了困意。” 听阮慕贤这样说,萧冀曦也是深以为然。刺杀溥仪如何艰难,那都是他们到了地方之后的事情了,眼下这一关却是迫在眉睫,不能置之不理。要是拿不出合适的章程偷偷跑路,沈沧海绝对会想尽办法追去沈阳。 但再想想,沈沧海身手敏捷,若是一起去上海,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想到这曾,萧冀曦忍不住的问道:“师父,不如我们把师姐一起带走?” 阮慕贤正在喝水,听了这话被呛的咳嗽起来,他咳的惊天动地,萧冀曦连忙替他顺气。 好半晌阮慕贤才平静下来,忙不迭的摆手。“可千万不能告诉她这事,否则她能直接冲去王兄府上理论。” 他与沈沧海这许多年的师徒之谊,是把她摸得通透。若说他派沈沧海去做这件事,她是绝对不会有二话的,但他要是想跟着一齐去,那是万万不能。 阮慕贤几乎能想象出沈沧海要说的话来。“师父你自己身子自己不知吗?此离沈阳千里之遥,不提舟车劳顿,到了之后万一事情败露,就算跑的掉,师父你经得起风餐露宿?” 他脑子里的沈沧海叨叨咕咕说了这么一大串,把他说的是分外头疼。 “所以,只能让师姐知道我们是要回沈阳,但不能让她知道我们是要回去做什么......师父不如与师姐说,要回去祭祖?”萧冀曦沉吟着替阮慕贤出谋划策。 他也担心阮慕贤的身子,然而此行是回沈阳,他是不可避免的带上了些私心。 ——万一回去能遇见他爹,万一回去能找着失踪的白青梅......这些个万一凑在一起,虽然虚无缥缈,但就是叫他心头火热。 “清明节已经过去了,这会再提祭扫,你师姐心思玲珑,一定能觉出不对来。”阮慕贤先是想也不想的否定了萧冀曦的提议,然而再仔细想想,紧皱的眉头又松开了些。 “不过,快到三月十五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低沉。 他是不想拿这事做遮掩的。 二十年前,他接到家里的来信。 那一年的三月十五,那个在故乡等了他大半年的姑娘没把他等回去,等到了他的仇家。 他年少气盛意气风发,一心在大上海闯出一个天下来,却是把她扔进了危险的漩涡之中。 一声枪响就是一条人命,那年月生死轻易的叫人心寒。 他哥哥当年也是喜欢过小羽的,含着泪埋了小羽,把她最后说的话写进信里转交给了他。小羽嘱咐他好好活着,别去报仇,他就二十年再没回去,因为怕回去了忍不住,违了她最后的嘱托。 一晃正是二十年。这时候他接了这样的嘱托,焉知不是小羽想他了。 阮慕贤想的有些出神,萧冀曦不明所以,但看他神色里含着淡淡的哀伤,也不敢去打扰他。 窗外不知是哪只猫打起了架,发出长长的几声叫,阮慕贤才如梦方醒。他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没有泪痕。 这么多年了,悲喜都隔着岁月的帷幕,不会被轻易激起。 “师父?”萧冀曦觉着自己是说错了话,惴惴不安。 “没什么,你的提议很好。”阮慕贤勉强的笑了笑。“明儿叫你师姐来一趟,叫她帮着准备准备。就说,我要回去给你师娘上坟。” 萧冀曦头一次听阮慕贤自己提起这位师娘来。以沈沧海的说法来看,他们并未婚配,只是阮慕贤自然的说出你师娘这三个字来,显然是早已把逝者认定为了自己的妻子。 他看着阮慕贤的神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头退下了。 只是不由得心事重重,以至于回了房之后,竟也是瞪着眼睛一直到了天明。 第46章 蒙骗 沈沧海听说阮慕贤突然要去沈阳,是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她接了电话连忙抛下手头的一大堆事赶来了阮公馆。 萧冀曦这些日子只要不是在替阮慕贤跑腿,就会把齐威齐宣守门的活接下来。他看沈沧海来了,虽然已经准备好了完备的说辞,却还是忍不住一阵心虚,只能尽量的不与沈沧海进行目光上的接触,担心会出什么纰漏。 沈沧海满心都盘算着怎么叫不省心的师父打消出门的念头,没注意到萧冀曦的反常。她风风火火的来,帽子歪在一边,显得有点滑稽。 萧冀曦接了她摘下来的帽子,跟着她一起上楼去见阮慕贤。 阮慕贤倒是十分镇定的样子,看起来是有十足的把握能骗过沈沧海。 “师父,您怎么想起来要回沈阳了。”沈沧海屁股还没在椅子上坐稳,就已经开了口,可见是真的着急。看她这样真心实意的为阮慕贤担心,萧冀曦忽然觉得这样骗她是不大合适,于是更加的心虚。 阮慕贤也有些感怀。他何尝不知沈沧海总是拦阻乃是为了他好,只是他每回觉着病弱之体还能做些有用事情时,总觉得是势在必行,不能推辞。况且这回王亚樵所嘱托的乃是一件大事,若是因为他不能成行而功亏一篑,他也会引以为憾。 因而他只微微一笑。“前日梦见你师娘了,想想看一转眼已经二十年,也该回去看看。” 阮慕贤知道小羽不会怪他拿她来扯谎,这是要去做大事,小羽一向是理解他的。 一念及此,也不免唏嘘,于是眼眶红的货真价实情真意切,沈沧海见他这幅模样,久久不能语。 师父对师娘用情至深,她是看在眼里的。每年三月十五,师父都是郁郁寡欢的模样,原先年少气盛,刚知道这件事便莽撞的去问阮慕贤为什么不回沈阳去看看师娘。 阮慕贤那时的回答轻描淡写,然而叫人悚然。 “我怕回去了,忍不住就要杀人。” 那时的阮慕贤已经不复少年时锋芒毕露,是个温吞儒雅的模样。只是说那句话的时候,沈沧海觉出了森然的杀意。 沈沧海从那时起便知道,师父是忘不了师娘的。不回去,只是不想再为这仇恨搭上更多亲近之人的性命,毕竟冤冤相报总没有尽头,他已经没了师娘,不能再让别人也跟着罹难。 她听阮慕贤是要回去为师娘祭扫,深觉不好阻拦。可想到沈阳如今是个什么模样,还是忍不住的出言劝阻。“师父,而今回去只怕是不安全。” 阮慕贤轻笑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忧。“你师父我也不是没经历过风浪的,虽然日本人闹得凶,但既然打出了什么五族共和的口号,总要做出点样子来,沈阳也不会十分凶险。” 这却是实话了。旁人不免要觉得沈阳如今陷入敌手,还成了所谓满洲国的一部分,定然已经是龙潭虎穴有去无回,阮慕贤却察觉出其中的灯下黑来。 日本人不是当年的蒙古人,他们想搞殖民那一套,不是要把中国人赶尽杀绝,而是想叫他们做牛做马的为己所用,所以比起大肆杀戮来,拿怀柔政策去安抚民众,让浅薄短浅些的人觉着这帮侵略者也还算不错,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因此沈阳现在不能说歌舞升平,却肯定比战区要平和一些,又或者比刚刚停战的上海还要多一分粉饰出来的太平。 沈沧海知道阮慕贤说的有理,又是一阵沉默。她直觉这事透出些不对来,但哪里不对又说不好,看阮慕贤言辞恳切不似作伪,一时再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道:“那容我准备一下,与师父一同前去,也好有个照应。” 萧冀曦不曾想到沈沧海还有这一手等着,好容易才忍下了面上的失色,偷眼去看阮慕贤。 阮慕贤却是知道沈沧海放心不下自己,一定要有此提议,因此早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沧海你需留下,看顾一应事宜。我可不想等回来时,发现自己攒下这点老本有什么闪失。这次叫老五和我一起去就是了,他才离了沈阳不久,重回故地,不会有什么闪失。” “可是——”沈沧海想说萧冀曦毕竟还是年纪小了些,本事也小了些,一旦出了什么问题,恐怕还是担不住。但她又想到萧冀曦这大半年来是勤勤勉勉,这样说出来恐怕要折了他面子,这话就不好再往下说。 “好了,你还信不过师父的眼光么?”阮慕贤把她这反应也计算在内了,接的分外顺畅。“老五现在已很能独当一面,你要是不放心,不如就借着这机会,当做对他的一次考较。” 沈沧海心下有些焦急,既然是考较,那一定可能有考较不过的时候,这又不是儿戏。只是想到上海这一大摊子事的确不能离了人,程逢春是个莽直的指望不上,李云生徒子徒孙的一大堆也有些分身乏术,自己却是实在不能与师父一同离开的。 阮慕贤见她犹疑,又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再说你师父只是身子弱了些,也不是老的不能动弹,真要有老五也应付不了的事,难道还不比你强些?” 沈沧海听他语含调侃,忍不住嗔怪的看了他一眼,然而想到他这时节还有心思开玩笑,显然是很游刃有余的,思量再三最终还是一咬牙,点头应允了。“好吧,只是师父路上一定要万事小心,快去快回。” 萧冀曦与阮慕贤对视一眼,知道这一关是过去了,松了口气下来。 “师姐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师父。”他也忙不迭的跟着保证,想着要赶紧叫沈沧海放下心来离开。 沈沧海听他这样说自然不可能全然放心,但也算是聊胜于无的一点安慰,再加上她本身就是在百忙中抽时间过来,看事不可为,也只好把希望寄托在萧冀曦身上了。 及至沈沧海一走,萧冀曦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汗湿重襟。 第47章 意外消息 把沈沧海这一关过去了,他们就开始忙忙碌碌的准备起来。 按阮慕贤的话来说,他们此去沈阳一定要赶在四月二十九号之前到达,否则所谓天长节上一旦生出事端日本方面肯定各处都要戒严。 及至要回沈阳,萧冀曦说不激动是假的。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去与白青竹知会一声,但是想到不能走漏风声也只好忍下来。 想不到这一天白青竹自己找上门来了。从时间上判断,她应该是先去了沈公馆,再从沈公馆一路寻了过来。只是她甫一到阮公馆,就先叫齐威和齐宣吓了一跳,直到见着萧冀曦还有些惊魂未定。 萧冀曦想起自己头一次见着齐家兄弟也是诚惶诚恐,再想想如今,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已是物是人非,不由感慨。 齐威和萧冀曦相处的久了,知道这位小师叔好说话。虽然总敬他是长辈,但二人到底同龄,有时相处便随意很多。他头一次见到白青竹,惊讶于小师叔还认识这么漂亮的姑娘,等萧冀曦一出来就一马当先的冲上去问他。 “小师叔,这......” “不用你管,忙你的去。”萧冀曦看他那好事的表情,只觉得是一脑门子官司,连忙朝两个人摆手。 等萧冀曦打发走了笑容诡异的兄弟俩,已经出了一脑门的汗。 “青竹,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他拉着白青竹坐下。 白青竹来找他本来是想跟他说白青松日前接到从沈阳辗转递出来的一点消息,其中就有萧父的现状,但听沈沧海先前与她说萧冀曦要与阮慕贤一同动身回沈阳,就不免有些犹豫。 她担心萧冀曦得了消息,回沈阳后横生枝节。但如果不说,等今后萧冀曦知道她有这么大的事情瞒着他,一定会生气。 萧冀曦看出白青竹在犹豫,便知道她不是一时兴起来找自己的,于是很耐心的等她组织语言,顺手从一旁倒了杯水给她。 三月份的上海已经有点热意,白青竹这一上午跑的急,出了一身汗。她接过水喝了一气,心里反倒定了下来,对萧冀曦说道“我听说你要回沈阳了,这可是真的?” 萧冀曦先是一愣,而后意识到在沈沧海眼里他回沈阳是为了陪阮慕贤祭扫,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大事,因而告诉了白青竹——她们两个不知道为什么感情看起来倒是很好。 “是,师父要回去祭扫,他许久没回去,故而带上了我。”他顺着之前哄骗沈沧海的话说了下去。 白青竹点了点头,似乎有点魂不守舍。“那我和你说的这件事,你听完一定不要试图做傻事。” 萧冀曦失笑。“我能做什么傻事。” 白青竹却板起脸来,十分严肃。“你得先向我保证,否则我就不告诉你了。” 萧冀曦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觉出了白青竹是正经与他说话,因而点头答应。 “大哥要我来告诉你,昨天接到从家里传来的消息,有人最近见到了萧伯父。” 萧冀曦眼睛一亮,探身过去抓住了白青竹的手。“他怎么样了?” 从听白青松说他爹是跟着留守关外不肯退兵的东北军一道留在东北四处与日本人打游击,他就止不住的担心,但沈阳作为沦陷区消息闭塞,即便他有心打听也无从下手,不想白青松能从未离开沈阳的老伙计那里得来一些消息,便不由得十分急切。 然而这时候他听见楼上传来一声隐秘的嗤笑,抬头看时果不其然见了齐威齐宣两双朝下张望的眼睛,再看看自己正握着白青竹的手,顿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忙瞪起眼睛来“没你俩的事!” 齐威和齐宣缩着脖子不知道躲去哪了,白青竹把手拿回来坐好,耳尖也有些红。但她还记着要答他的问题,轻声道“听说是在药铺里撞见的。日本人对止血消炎的药材都看得紧,萧伯父买的时候露了行迹,叫日本人追着一路出了城。再想办法跟上去打探的时候,好像是被附近山头的人救下了。” 日本人入侵以后,东北境内一部分的胡子或是出于真心,或是想趁机捞点好处,都拉起了救国抗日的旗帜来,虽然也被日本人撵的漫山遍野乱窜,但是经了一冬的大雪封山,日本人对山里的地形也不熟悉,一时间竟也不能拿这些占山为王的怎么样。 萧冀曦听他爹是被人救上了山,先是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打心底里觉着苦恼。 原先只是觉着他爹性子实在是像土匪,现在可好,要是他联系不上大部队,一定会抱着“在哪都是打仗”的心思,正式的窝下来当土匪。 但眼下这时节只要留有一条命,又不是投了敌,都不能算作坏事......但他绝不想接受他爹留胡子。 萧冀曦听完白青竹带来的消息,也知道她为何犹豫了。不过是担心自己回去大张旗鼓的找他爹,惊动了日本人。不过如今也是白青竹属实多虑了,他早就不是那样莽撞的人,况且他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如此凶险,去找人反倒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他很诚恳的向白青竹道谢,又表示自己绝对不会横生枝节。 “和我不用这么客气。”白青竹听他说的真诚,放下心来,脸上终于露出了些笑容。 “青梅有消息了吗?”萧冀曦不想让两人之间的话题接着停在自己身上,而且也是时刻惦念着白青梅的处境,便挪开了话题。 白青竹脸上浮现出一抹忧虑来,摇头不语。 若是白青梅如今还活着,她那么小一个孩子能跑到哪里?若是她还在沈阳城,这样极力的搜寻一个与反抗者没有关系的孩子,又怎会杳无音讯?这大半年来虽然他们都不愿意承认,但白青梅至今是杳无音信,只怕是凶多吉少。 萧冀曦也对此无计可施,只能宽慰的拍拍白青竹的肩膀,也暗暗下定决心如果此次行动能够全身而退,他一定会试着找找他父亲与白青梅。 第48章 启程 等坐上火车时,萧冀曦依旧感觉是在做梦。 这个时节直接通往东北的路已经基本上被封死了,所以他们要先去到天津。时下其实各处的交通都不太方便,但显然难不住他们。 沈沧海来送他们上车时满脸的忧虑,她的注意力全在阮慕贤身上,于是没有注意到四周一同登车的人里练家子的数量是多了一些。 这事乃是绝密,阮慕贤连齐家兄弟都不曾告知。因为这俩兄弟虽然时刻跟在阮慕贤身边,却是承袭了其师那一根通大脑的直肠子,若是把这机密告诉他们,少不得无意之处就要露出行迹来。 因此现在阮慕贤身边只跟着萧冀曦,两人在包厢里坐定等着车开,今晨风有些大,吹得阮慕贤脸色又有些苍白。 萧冀曦偷眼瞧着自己师父的模样,想着到底是什么叫他肯为这些事拼了自己的命去,为国为民四个字实在大了点,除此之外又没有更好的解释。 “师父,我们到了天津之后要怎么走?”他把一直压在心里的疑问提了出来。 “东北的青帮有几个骨头硬的,也为这事出了力,他们在天津接应。”阮慕贤往座位里靠了靠,松泛了一下奔波一早上变得有些僵硬的身子。 “我听说,天津也有些乱。师父您这样的辈分到了天津,会不会引人注目了些。”萧冀曦这几天忙忙碌碌之间一直没来得及细想,等到现在才想起马后炮似的发问。 阮慕贤高深莫测的摇了摇头。“这也是一种掩饰,等到了你就明白。” 萧冀曦算是见识到自家师父多乐意忽悠人了,不过只要他知道阮慕贤是心里有数,也就不再多问。 等车缓缓的驶出车站,又颠簸着走了好一阵子,包厢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萧冀曦记得沈沧海特意是把这间包厢的票一并买下了,顿时紧张起来。而阮慕贤则像是早料到了眼前的场景,气定神闲道“进来吧。” 阮慕贤与几个徒弟说话基本上都是和颜悦色,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但眼下他说话时沉了声音,又是另外一种不好相与的样子。 透着些威严与疏离,很能唬人。萧冀曦见阮慕贤摆出这样的姿态,还以为来人是带着敌意,虽然看阮慕贤气定神闲胸有成竹,但免不得更加紧张。 包厢的门被来人推开了,外面站着三个身材高大脸色阴沉的男子——这简直是寻衅滋事的标配。萧冀曦想着,暗暗捏紧了拳头。在火车上开枪显然十分不明智,但他自信被沈沧海和阮慕贤折腾了这么久,要打起来还是有底气的。 “你们两个在外面守着。”中间的男子没注意到萧冀曦防备的姿态,扭头对身边两个人说道,然后便跨进包厢关上了门。 三对二变成了二对一。这时的萧冀曦是这样计算的,但他认为不能轻易地叫阮慕贤出手,如今的情形应当是一对一,在体型上他不占优,别的地方却不一定。 使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蓄势待发,预备等着来人表露敌意的时候就先发制人的冲上去砸断人鼻梁时,那人很客气的向阮慕贤行了个礼。“阮前辈,这次的行动由我们配合您,晚辈范明。” 萧冀曦是运足了气随时准备出手,听到这么一句差点岔气。 他不动声色的在座位上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并感觉王亚樵派来的人虽然看着是很专业,可似乎不是暗杀的专业,而是直接在大街上搞爆破而后把警察揪着领子来个凌空摔的专业。 这么个膀大腰圆凶神恶煞的模样,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才对。 且他黑的实在有些精彩,不愧与传说中的黑无常范无救是本家。 阮慕贤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很狐疑的打量了一下范明,并认为王亚樵应当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不过他嘴上还是说的很客气。“谈不上配合,阮某一个病人,只怕要仰仗各位了。” 接收到两个人目光里传递出的怀疑信号,范明黝黑的脸膛上似乎泛了一点红。“阮前辈不要误会,这......主要的活儿,不是我们兄弟几个去做,只是为了隐蔽,安顿下来前不打算让他们与前辈见面。” 这主要的活计自然指的就是执行刺杀任务的事情。火车上人多耳杂不能明说,阮慕贤听到这里也就了然。 想不到这人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心思倒是很细,把真正要动手的人藏得很好,这样一来降低了失败的可能性。且倘若失败了,也更加不容易查到阮慕贤的头上来,看来王亚樵说只是请阮慕贤指导协作倒不是一句虚话,他是认认真真的想在这凶险的一局里保全阮慕贤的。 “这样急着与前辈见面,是有旁的事情。”范明还在为阮慕贤解释,其实在火车上见面时有些不大妥当的,但不得不来也是无可奈何。“王先生说的是火车站一带是袁文会的场子,我们到津的消息只怕要前辈想法子遮掩。” 阮慕贤不屑的笑了笑。“没事,虽然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也没把他当正经的地头蛇看。” “话是这么说,可他与杜先生有些生意往来。”范明微微犹豫了一下。 “袁文会如果聪明,不会来找我的麻烦。”阮慕贤显然是真的没把天津码头的人放在眼里。“如果他连我扫墓的事都要管,也怨不得我教训他。” 做戏做全套,阮慕贤此次出门对外一律的宣称是去吊唁故人,要是有人挑衅也反击的有理有据。他总归是占了长辈的名分,只要不把袁文会真的怎么着了,杜月笙绝不会为生意伙伴就要拿阮慕贤怎么样。 范明露出心悦诚服的表情。“那晚辈就不打扰了。只是为了做给旁人看,还要吵闹前辈一番。” 萧冀曦面露不解,而阮慕贤只是含笑点头,随即萧冀曦就惊讶的看着范明给自己来了一拳,挂着因为肤色而不甚显眼的黑眼圈怒冲冲推门走了。 第49章 毛贼 门被关上时震的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阮慕贤掩着嘴咳了两声,但眉眼是带着些笑意——这倒是个很机灵的人。 很快便听见包厢外头范明的怒骂声。“什么东西!走了走了,老子不跟他一般见识!” 萧冀曦怔了怔,也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 这个范明自知来此处与阮慕贤见面或许会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倒是演了这么一出戏。也是人不可貌相,还真看不出他还有这种应变能力。 火车继续咣当咣当的向前开,声音枯燥,叫人听了想睡觉。萧冀曦却是不敢睡,出门在外小心为上,阮慕贤的穿戴讲究身边却没有前呼后拥的排场,万一被有心人盯上就不妙了。 失窃是小事,叫阮慕贤觉着他不堪大用才是大事。 “火车要开这么久,你总不至于要一直睁着眼吧。”阮慕贤本是闭着眼睛假寐,感到萧冀曦在一旁僵直的坐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听他的声音是强忍着笑意,叫萧冀曦不由得十分泄气。 “徒弟怕火车上人多眼杂,太不安全。”他闷声答道,知道是自己经验不足,让阮慕贤看了笑话去。 “无妨,没什么重要行李,况且若真有人来,为师请你看好戏。”阮慕贤笑眯眯道。 萧冀曦见自家师父又卖关子,只得应下。 有了阮慕贤的命令,萧冀曦也就不再强打精神。他白日里忙活了一天,放松下来很快便沉沉睡去。 算是怕什么来什么,入夜再深些时果然有人悄悄摸进了包厢。 唐锦云觉着自己运气不错,上这一趟火车的时候她便留心观察了一二等包厢的这些乘客。这年月不太平,寻常有钱人出门都得是前呼后拥,但这次却遇上了不一样的。 一个病歪歪的中年人带着个毛头小子,穿戴倒是十分考究,像是两个有钱的傻子。只要做成了这一单,接下来几个月一定是衣食无忧,绝不枉她这会把自己打扮成这么一副落魄样子。 ——唐锦云一向以为自己长得十分可爱,不肯轻易扮丑。 她觉着这两个人没什么好怕的,因而是志在必得。等她轻手轻脚推门翻进包厢时,脑子里就已经全是天津卫的那些个美食了。 包厢里只坐了两个人——果然是有钱人穷讲究的排场,正方便她行事。唐锦云不屑的笑了笑,把目光径直投向了行李架上放着的箱子。 她敏捷的翻身上了行李架,因为身量娇小,刚好能够在窄小的行李架上容身。正打算动手找些钱财,却忽然听见了一声轻响。 这一声响可是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她不是那等没有见识的小毛贼,听得出这是枪上膛的声音。 “小友不问自取,可非君子所为。”阮慕贤从这飞贼进来时便察觉了她,本只想简单的吓唬吓唬了事,但看她身手灵便敏捷,反倒觉着此人可以一用,便拿出了枪来。 唐锦云冷汗直流的看着她本觉着不足为惧的病弱男子握着枪朝她招手,似乎是请她下来一叙。姿态倒是十分客气,可她是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为免脑袋开花,她只能乖乖的下来。萧冀曦与阮慕贤身边都有空位,她小心翼翼的打量一番,觉得还是萧冀曦看起来更弱些,因此选择在萧冀曦身旁坐下,尽可能的离阮慕贤远些。 这一番动静惊醒了萧冀曦,他甫一睁眼就看见阮慕贤拿着枪对着仿佛凭空冒出来的一个人,不必想也知道此人一定是贼。 但还没等他出声,阮慕贤就很迅捷的朝他比出噤声的手势。 萧冀曦一想,如今阮慕贤手里拿着枪,如果声张起来叫人看见也不是什么好事,遂不再说话。 唐锦云见了枪便知道自己碰上了硬茬子,自认倒霉。“叫你发现是我技不如人,说吧,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萧冀曦见这灰头土脸的小子敢在阮慕贤面前这样嚣张,有些气闷。但碍于阮慕贤叫他噤声,只是狠狠瞪了一眼权做发泄。 阮慕贤又笑了笑。“小友不必心急,方才你动手时我没有声张,就是不打算难为你。” 唐锦云翻了个白眼。不打算对付她就是拿着枪对着她?但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她一声不吭,一副全凭发落的样子。 最初的惊慌过去之后她也算是想明白了。这人就算拿着枪也八成是在吓唬她,在火车上开枪绝对会惊动旁人,这能拿得了枪的人如此低调出行一定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她也不会说出来,万一他们恼羞成怒开了枪,自己可就只能做冤死鬼了。 “小友是已经看出了我不想声张此事,果真聪明。” 阮慕贤的话让唐锦云悚然一惊,这男人像是有读心术一样,偏偏还带着赞叹之意说她聪明,简直像是在讽刺。 “有话直说,不用绕弯子。”她抱着胳膊冷冷道。 萧冀曦觉着这人忒不识好歹,而且阮慕贤与他平辈论处,岂不是让自己矮了一辈。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开口低声喝道“你这人,怎地如此不识好歹!分明是你有错在先,却做出这等姿态来,真以为我们脾气很好吗?” 唐锦云少年心性,听了这话立刻忘了自己是为人所制,反唇相讥:“他脾气好不好我不知道,你脾气可是不太好。” “你——”萧冀曦瞪圆了眼睛。 “老五,好了。”阮慕贤看两个人斗鸡似的瞪着眼睛,心情倒是不错。他摆手制止了萧冀曦,语气忽然多了些促狭之意。“对姑娘家可不能这么无礼。” 萧冀曦结结实实的愣住,片刻之后才道“姑娘?” 他仔细的看了看身边坐着的唐锦云,把唐锦云看的脸红“看什么看!” “看实在不像姑娘的姑娘。”萧冀曦正愁被她骂了无话可说,当下立刻接话。 一时间包厢里的气氛又剑拔弩张起来,还是阮慕贤咳嗽两声,萧冀曦才醒悟眼下不是斗嘴的时机,连忙正襟危坐,不再说话。 第50章 深意 萧冀曦坐在一边警觉的打量着这个突如其来的飞贼。 虽说这次行动定是绝密,但也不能排除走了风声的可能。她要是为了这件事找上门来的,或许不等进入东北境内就会被日本人抓去了。 唐锦云也在悄悄打量这两个人。 这年月做什么都不容易,做飞贼也是一样的。她没失过手,但原先亲眼见着被抓住的同行是什么下场。偷到普通人身上打一顿送到警局,偷到有权有势的人身上好一点的断条胳膊,坏一点的直接去受阎王爷的审。 她本来是已经认栽了,但现在看这两个人分明有枪却摆出这么一副低调的样子,很像是心里有鬼,于是又燃起一点希望来。 “我话说在前面,你们要是不打算放我走,我就喊开了让大家都来看热闹。”想到这里她胆子大了些,开始试图讨价还价。反正对方摆明了是不想声张,不管是放枪还是让她嚷起来应该都不是他们想看到的局面。 阮慕贤哑然失笑,更确定了这是个误打误撞摸进来的倒霉小鬼。萧冀曦接到阮慕贤的眼神示意,半真半假的威胁。“那你信不信我们把你堵了嘴绑下车去再杀?” 唐锦云立即小脸煞白的闭了嘴。等她意识到自己可以扯谎说有同伴接应的时候已经被自己的表情全然的暴露,于是只好老老实实的闷声问道:“说吧,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阮慕贤观察了一下她,见她的确是不打算再起不合作的心思了,才慢悠悠的开口。“请你帮我偷一样东西。” 不说唐锦云大为意外,萧冀曦也有些惊讶。他实在没想到阮慕贤突然打起了这样的主意,仔细思索却又想到整件事都透出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就算他们这次要保密,也可以安排些人手跟着到了天津再散去,不至于打草惊蛇。 而退一步来说,阮慕贤如果实在是谨慎为上,也大可不穿的这么齐整。他们两个人这样的穿戴孤身前来乘车,摆明了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尤其是那些小毛贼的注意。 这说明阮慕贤的确是想要引一些人前来。 他不禁对阮慕贤深远的布局肃然起敬。 阮慕贤本来是做好了一路上对着受引诱而来的这些人做仔细拣选的准备,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头一个来的就看着很合用。身手敏捷,有点少年人的狡黠,但人又很机灵——还是个女孩子,有些场合女孩子出手的确更方便些。 唐锦云先是意外,而后松了口气,懒洋洋朝后一躺大包大揽道:“你放心,只要小爷我出手,就没有拿不到手的东西!” 萧冀曦咳了一声,提醒她现在就处在失手叫人抓住了的境地。 唐锦云愤愤不平的一翻白眼。“你们这是设好了套叫小爷来钻,又都不是普通人,不算不算。” “姑娘倒也不必急着夸下海口。”阮慕贤此时的态度便显出一分强硬来,因为唐锦云此刻只剩下了合作这一条路走。如果她真的拼着被抓去警局刚一见到枪就呼喊起来,那的确会叫人头疼。但现在她知道自己二人已经有了警觉不会容许她呼喊,就会熄了这份心思。 既然是要找她合作,总也要表达一点诚意。阮慕贤把枪搁在了小桌上,先前他观察着唐锦云的动作,只是身手利落些的寻常人,还不足以在他眼皮子底下抢了东西去。 “我请姑娘去取的,也不是普通人的东西。”他垂了眼轻笑一声。 唐锦云不耐烦道:“什么人,什么东西,你总得说了我才知道。” “姑娘有些天津口音,恐怕是天津本地人吧?”阮慕贤却没她这么着急,不紧不慢的卖着关子。唐锦云只想着赶紧叫他把话说完好溜之大吉,听了这无关紧要的问话短促的一点头。 “那姑娘认识袁文会吗?我想请姑娘取的,是袁文会身上的一样信物。” 这话让萧冀曦与唐锦云一并瞪大了眼。萧冀曦心里暗觉不妙,先前范明说过不想与袁文会起冲突,怎么阮慕贤一开口就把主意打到了袁文会的头上去。 而唐锦云则是咋舌不已,这两个人胆子实在太大了。袁文会是什么人?先前和王老大争夺太古码头时那叫一个血流成河,最是豪横。他把码头夺去了不说,又和上海的杜老大扯上关系,愈发的耀武扬威起来。 唐锦云自己先前舍下天津卫跑出去漂泊,也是因为惹到了袁文会某个徒子徒孙头上。她在赌场里看热闹时撞破了人出老千喊起来,要不是跑得快恐怕如今零件便不会那么齐全了。 现在这人一开口就叫自己偷到袁文会头上,那不是让自己去找死吗?可是转念一想只要她出的了这个包厢,天高海阔还不是任由她跑。大不了天津她不回了,直接上北平混营生去,遂一咬牙还是点了头。 “你说吧,什么信物?” 阮慕贤却没急着答话,只仔细的打量着唐锦云,打量的她心里发毛。 “姑娘是在想着,只要今晚把事情应付过去了便可脱身吧?” 唐锦云怀疑这人真有读心术。 “姑娘想在我眼皮底下安然下了火车并非易事。况且我也不会白让姑娘做事,只要信物到手,便护送姑娘出天津城。去什么地方任你挑选,再另出两根金条。” 唐锦云开始觉得这男人是脑子坏了。能拿出两根金条什么江洋大盗只怕都能请到,何苦来为难她?但阮慕贤话说的绝,她也一时间无计可施,只能应下。“那你说,是什么信物——还有一条,要是我失手了,可得保全我。” 这要求其实是有些过分的,按理说她受雇于人失败了只能算学艺不精,没想到阮慕贤一口应下。“这是自然。也不是旁的东西,先前袁文会抢码头之后得了杜月笙送的一块怀表,烦请姑娘取来。” 萧冀曦悚然而惊,直觉阮慕贤一定是在谋划什么大事。 第51章 不寻常的怀表 怀表这东西,值钱也值不到哪去——就算它是金镶钻的,阮慕贤也不会看得上眼。 它肯定还有些别的什么含义,那一瞬间萧冀曦脑海里飘过一长串诸如遗祸江东栽赃嫁祸之类的词,但再想想又自己推翻了。 阮慕贤与杜月笙之间眼下又没什么冲突,杜月笙势力庞大,阮慕贤即便不怕他也不至于非要跟他作对。 但他又想不出阮慕贤到底是想做什么,只能静静听着。 “贴身的东西,我上哪去偷?”唐锦云一听便打起了退堂鼓,连连摇头。 “这东西是他们两个交易的凭证,袁文会不会贴身带着,多半在他府内。”阮慕贤语气温和,然而态度依旧强硬。 “他那——么大个宅子,”唐锦云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以示程度。“我上哪去给你找一块表?” “姑娘身手敏捷,想必经验老到。”阮慕贤把话说的很好听,并未直说唐锦云是个惯偷。“一定知道人惯于在哪放重要的物件,不用我多说。” 见藏拙不成,唐锦云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但姑娘放心。我会想办法把袁文会本人调开,也会派人接应姑娘。”阮慕贤所指的人,自然就是范明几个。真正用于暗杀的人动不得,剩下的都太过扎眼,但只要再加上一个不知来路的飞贼,就能把人的视线转移开去。 他是在防袁文会。 阮慕贤心里对袁文会是极看不起的,一个徒孙辈的小子,用的都是些下作手段发家,真本事没有钻营呼喝倒是在行,还不配做他的对手。但其人与日本人显得有些亲厚,倘若他前脚从天津往沈阳去后脚就爆出刺杀的事来,再让袁文会联想到他原是暗杀的一把好手,难免不会节外生枝。 他得把水搅得足够浑,浑到仿佛自己借着祭扫的幌子实际上是想在天津找袁文会的麻烦,把火烧到袁文会身上叫他自顾不暇才行。 最能叫袁文会焦头烂额的,应当就是他与杜月笙之间的交易出了什么岔子。偏巧杜月笙对日本人是从不假辞色的厌恶,虽然因为不好插手天津的事情对袁文会霸占了码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绝不会容许袁文会扯着他的幌子和日本商会有什么联络。 再者阮慕贤也很厌恶烟土生意,能搅合搅合断个几日再好不过。 唐锦云看阮慕贤是油盐不进,又没了脱身的办法,只能咬牙应下。她心里是懊恼不已,怎么偏偏就看上了这么两个煞星的行李,但木已成舟,也只能盘算怎么才能了结这桩事了。 “成交。”她这会倒是显得很爽快,探过身子去朝阮慕贤手上一拍。“咱们说好了,成与不成,你得保我的命。” “一言为定。”阮慕贤冷不防叫她近身微微吃了一惊,但他看出唐锦云是彻底的没了敌意打算安心帮他做事,也便不计较。 唐锦云站起来想走,却叫阮慕贤叫住了。 “既然是合作,我也不瞒姑娘。”阮慕贤先前和唐锦云一番词锋机辩已觉着有些耗费心神,掩袖咳了两声方道。“虽然车上的确有我的人手,眼下我却不想暴露,因此得劳烦姑娘在我这里歇息一阵子了。” 唐锦云直直的盯了阮慕贤一会,没看出他话里的真假来。但万一他说的是真的,自己想跑就相当于撕破了脸皮,再想坐下来谈可就没这么好的条件了,反正现在也已经得了性命无虞的保证,暂且听他的也无妨。 她开口想要道谢,却发现不知怎么称呼,一时间愣在那里。阮慕贤看出她的窘迫来,及时替她解了围。 “我姓阮,阮慕贤。事起仓促还未请教姑娘姓名,倒是失礼了。”阮慕贤报的是真名,他的行程并不是什么秘密,既然合作,遮遮掩掩的也没什么意义。 “唐锦云。”唐锦云听了他的名号隐约觉得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来究竟是谁,但也是暗暗的心惊肉跳。能叫她听着都耳熟的肯定是些大佬,今天撞他手上还几乎算全身而退,这事可供她吹一阵子了。 萧冀曦看她坐过来,很努力的往角落里缩了缩。但这毕竟是晚上,是以犹豫了一下,还是眼巴巴的看向阮慕贤。他可不想和这姑娘肩并肩坐上一路,那得比受刑还难受些。 阮慕贤唇边掠过一丝笑意,朝萧冀曦招了招手。“老五,你过来坐吧。” 唐锦云也老实不客气的占据了整张座椅。 她这人有一个好处,就是特别的随遇而安,本来要回天津是要跟那些鱼龙混杂的乘客挤上一路的,现在得了这么个好位置也算因祸得福,因此坐下之后相当闲适,不一会萧冀曦便听见了她趋于平稳的呼吸声。 ——竟然已经睡着了。 这姑娘可真是心大,萧冀曦发出一声苦笑。易地而处要是他做什么事叫苦主抓到了还和苦主同处一室,断不能这么安闲自在。 不过这姑娘一看就是个惯于跑江湖的,恐怕是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师父。”他悄声问道。“这事您和他们......商量过了吗?”他悄悄的指了指包厢外。 “我与王兄说过,他说范明其人心思虽细,但城府不深。我这事关系极为要紧,能告诉他们时自然会告诉。”阮慕贤并不避讳唐锦云。他听得出这姑娘是真的睡着了,且语焉不详保证旁人都是听不懂的。 范明等人知道的只会是袁文会手下有人得罪了他,因此他要做一点小小的反击。至于得罪他的会是谁,那不重要。那些人在自己地盘上横行惯了眼高于顶,制造一点摩擦是再轻易不过。 连萧冀曦听起来都有点一头雾水,但眼下包厢里多了一个酣然高卧的唐锦云,他也不好多问。 这趟旅程打从一开始就显示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后头还缀着那样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萧冀曦的睡意被搅和了便再没造访,索性真的守了夜。 第52章 抵津 萧冀曦本以为旅程余下的时光会相对平静一些,即便再有些人觊觎他们的行李,也不过是如法炮制的把人吓唬走便是了。 但他低估了唐锦云惹麻烦的能力。 第二天一早,唐锦云才在包厢外头露了一下脸,就被个中年男人揪住了。 “肯定是你——我找了你半日,没想到你躲到这来了!” 中年男人的叫嚷极具穿透力的从薄薄的木板门那一段传过来,阮慕贤冷不防被吵,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倒是低估了这姑娘的胆量,不光打算对他们下手,竟还在之前做下了案子。阮慕贤揉了揉额角,示意萧冀曦去把事情快些解决了。 萧冀曦硬着头皮拉开了门,对外头怒气冲冲的人堆起一个笑来,把唐锦云往自己身后扯了扯。“这位大哥,咱们有话好说,舍妹不懂事,若是拿了大哥什么东西,定当奉还。” 萧冀曦这话说的带几分江湖气,是为了少些麻烦稍稍先压人一头。虽然犯事的是唐锦云,但阮慕贤现下要用她,因此几人是在一条船上的。唐锦云偷去什么必是得还,但还了东西之后还得护她周全。 “你妹妹?”那人狐疑的上下打量了一下萧冀曦。 萧冀曦知道两人的装束差异实在大了些,但也有应对之策。“说来惭愧。这兵荒马乱的,我与我妹妹是失散了许久。昨夜她摸进来......”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表露的十分明显,转瞬间已经把个故事编圆满了。 萧冀曦陪着笑,回头嗔怪的看了唐锦云一眼。他学着白青松的样子,把一个担心妹妹的兄长演的淋漓尽致。“赶紧把东西还回去,哥既然找到你了,往后肯定不会叫你吃苦。” 唐锦云看萧冀曦一本正经的演着,肚子里憋笑。但也像模像样的扮了一回乖巧,从怀里拿出一块表来。 她眼睛生的大,从下向上怯怯的看着人也不免叫人心软。“我......我先前是没法子,实在对不住。” 东西完璧归赵,萧冀曦看着也不是个好惹的,虽然形单影只,但坐在这包厢里便能证明他的财力。中年人也不愿多做纠缠,只感慨了几句眼下世道太乱,揣着表钻进了隔壁车厢。 “你胆子也真够大的。”萧冀曦见没旁的枝节横生,松一口气,回头面色不善的瞪着唐锦云。 唐锦云不甘示弱的瞪回去。“本来没打算的——他踩了我一脚,给他个教训!” 萧冀曦被她这理直气壮的态度噎的半晌没说出话,一弯腰钻进包厢不打算跟她说话了。 阮慕贤靠在窗边把这一番争执都听在耳中,见萧冀曦进来,脸上有些好笑的神情。“你倒是挺机灵的。” “我想着师父是要把这姑娘和我们绑的紧些,就编了这么一套瞎话。”萧冀曦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他隐约猜着阮慕贤是想把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天津来,让他看起来像是与袁文会之间有隙才设了这么一个局,因此让外人都觉得唐锦云就是与他们一伙的,也算合阮慕贤安排。 阮慕贤欣慰的点了点头,看来他这徒弟是逐渐开窍了,虽然还是少年心性重些,遇到大事倒也堪用。 唐锦云也知道萧冀曦是帮自己免了一场风波,不情不愿的小声和他道谢。 萧冀曦转眼间多了个麻烦的妹妹,对她的道谢并不感冒。不过姑娘家一般都脸皮薄,他可不想把人惹急了,摆摆手算是受了她的谢。 等车在天津停靠的时候,危机感与新奇感一同袭上了他的心头。 天津于他而言是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且还有一个袁文会马上就要与他们对上。不过等他下车闻到麻花香气的时候,就已经短暂的把这些忘到脑后了。 他帮阮慕贤做事是有工钱拿的,虽然不知道够不够阮公馆的房租——但他这段时间已经逐渐学会在阮慕贤面前忽略这件事了,反正他师父实在是不知道究竟多富裕。 他朝阮慕贤看了一眼,阮慕贤看出他在琢磨什么,微笑点了点头。 等萧冀曦要举步向前时,却被唐锦云拉住了。先前由萧冀曦出面替她解围时她便已忘了先前两人拌嘴那些事,很拿他当自己人。现下到了自己的地盘,她觉得有必要罩一下自己人。 “别信这些个火车站叫卖的,回头兄弟我带你去吃好的!”她豪气干云的拍了拍萧冀曦的肩膀,但想到现在囊中羞涩,阮慕贤允诺的酬劳又遥遥无期,赶紧找补一句。 “我带路,你请客!” 萧冀曦为她坦荡的态度所惊,等看见她喉头上下耸动一下,不禁笑弯了腰。 范明远远看着发现阮慕贤身边多了个人,说不惊奇是假的。 他先前看阮慕贤与萧冀曦是个容易遭人惦记的行头,特意叮嘱手下弟兄盯着他们所在的包厢,但从今早那边闹将起来才发现是多处一个人来。其中固然有他们的人手不能离得太近为外人察觉的缘故,但也能证明这人要是个毛贼,绝对身手不凡。 王亚樵一早安排好了众人在天津落脚的地方,待用黄包车三转两转的到了地方,是个有些冷僻的小院,要隐藏身形倒是再好不过的。 萧冀曦三人是头一批到的,等到范明等人也从不同的路径七拐八拐找过来的时候,就又是个晚上了。 唐锦云有些好奇的看着三三两两到来的人。她这会觉得周身没什么威胁,说话也少了些顾忌。“你们这么多人,究竟是要做什么大事?” 萧冀曦眼见着范明神色一凛,赶紧示意唐锦云闭嘴。“这事不用你管,你还是老老实实的想着怎么尽快拿到东西吧。” 唐锦云直觉不妙,要只是为和袁文会对上,看阮慕贤的气度不像是势力弱于袁文会的,实在不用这么如临大敌。 这其中恐怕只有一个解释,袁文会只不过是个幌子,而她要做的事只是这幌子的一部分。 她突然开始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灭口了。 第53章 巧合 萧冀曦撞见了唐锦云担心的目光,明白她在担心什么。 “你放心,把后头的秘密守住,是我们的事。唐姑娘只要不打听旁的事情,专心完成咱们之间的交易,就绝不会有事。”他十分确定的安慰道。 这不是句空话,阮慕贤手段是狠,但那是用在敌人身上的。萧冀曦零零碎碎的从自己人和旁人身上听来的消息凑成阮慕贤一部波云诡谲的前半生图景,就发现他师父其实护短的很,更干不出卸磨杀驴的事儿。 萧冀曦看得出范明见了唐锦云,心里是犯嘀咕的,这话得叫他们说开了才行。因此他向阮慕贤笑道“师父,咱们对这儿也不甚熟悉,不如叫唐姑娘受累跑一趟,指两个兄弟跟着出去办置晚饭。” 阮慕贤听萧冀曦话说的漂亮,赞赏的点点头;唐锦云也明白自己知道的越少就越好脱身,乐得被支开。范明见这不速之客没有要参与到他们之中来的意思,脸色也好了不少。从手下人里挑了两个话少的,跟着唐锦云走了。 唐锦云一走,范明脸上就带了些难色。“阮前辈,您这是......” 阮慕贤知道范明的为难之处,不和他卖关子。“是个障眼法,叫人知道我是为折腾袁文会才借口北上的。” 他与袁文会之间倒是没有过什么交集,但打从受王亚樵之托预备着去沈阳动手,阮慕贤就特意设了一个套,让打北边来的一批药材靠了天津码头,又叫袁文会以为里头夹着烟土是要来抢他生意,闹将起来烧了那批货。 是以现在再和袁文会对上,有心人顺着蛛丝马迹往上查就会发现而今发生在天津的摩擦是个幌子,阮慕贤一早就因为这事记恨上了袁文会。 范明听阮慕贤将这些谋划一一讲来,当下肃然起敬。他看得出阮慕贤是很有傲骨的一个人,也相当的瞧不上袁文会,他肯屈尊找袁文会的麻烦,是对这件事用了心。 范明朝阮慕贤一抱拳,歉然道:“晚辈不该有所怀疑。” “无妨。”阮慕贤轻轻一摇头。“而今咱们同舟共济,有什么事就该及早说出来。先前瞒着你,我也有不是。” “眼下要和袁文会的手下起些摩擦,不知前辈是何打算?” 阮慕贤笑了一声,一旁听着的萧冀曦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发凉。 “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我徒弟叫人打了这等事最合适发难。” 萧冀曦接收到四面八方齐刷刷的注目礼,不由得苦笑。阮慕贤看着他面带笑意,他便知道师父这也算是考较他了,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咱们都算是过江龙,抢地盘的事估计做了也显得太过刻意,反而不美。不如找个酒馆赌坊之类的,一言不合打起来也就是了。” 阮慕贤欣然颔首,以为他这话说的有理。萧冀曦想着自己将要面临挨打的命运,笑的便有些苦涩。 “阮前辈找来的那位......那位姑娘。”范明先前听阮慕贤对唐锦云的称呼,虽然觉着实在是看不出唐锦云的性别,但还是顺着阮慕贤的说法往下说。“又是什么用处?昨夜晚辈是安排人远处替您守夜的,居然没发现她进去。” “唐姑娘是个身手敏捷的。”阮慕贤算是承认了唐锦云飞贼的身份。“我是叫她去拿杜月笙送袁文会的信物,再去日本商会做些文章。此事若成,袁文会自顾不暇,若是不成,也只会以为我借了北上的幌子来寻他晦气。” 几个人又在院子里秘密的谈了一阵子,萧冀曦得知一部分人今日已经继续北上去打前站了,一应安排都十分周密。只是这事布置思量的越多,越能证明它不简单。萧冀曦看着院子里面带笑意的这些人,又想到能回上海的不知道会剩下几个,不免心情有些沉重。 正在他忙着伤春悲秋的时候,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从外头响起来了。范明脸色一变,这地方的隐蔽性十分要紧,可不能叫外人看见。 但进来的是他们自己人,却只有一个。 那人还不等喘匀了气,就赶紧对范明道:“大哥,快带人去登瀛楼那边看看吧!” 范明不是天津人,但走南闯北到过几次天津,听过这名号,心想这丫头办置晚饭倒也真是不客气。“出了什么事?” “那姑娘好像是遇上了以前的什么仇家,但她也机灵,知道不能把人带到这来,喊我报信,这会正在那和人耗着呢——我听人家说,好像寻仇的是袁文会的徒孙,在那一带也有些势力。” 这话听了之后,一行人赶紧启程。虽然有着对同伴的担心,但个个都免不了喜形于色——这可算是瞌睡遇上了热枕头。萧冀曦一马当先冲在前头,心想这姑娘可以算个福星,免了他白挨一顿打。 一行人走的走跑的跑,或快或慢向登瀛楼赶。这地方虽说冷僻,但实际上离登瀛楼也不是很远,只是路途曲折幽静了些少有人走。带路的兄弟记忆力不错未曾走了岔路,很快就远远瞧见了登瀛楼门口聚着的一大帮子人。 也大老远就听见唐锦云的声音。少女声音清亮,嗓门也大,刺的人简直脑仁儿发疼。 “我呸!邱秃子你少跟姑奶奶扯淡!”她跳着脚在人群里骂。“原本就是你出老千叫我撞破了才被你记恨上,姑奶奶躲了这么些年就当给你面子,识相的你就赶紧夹着尾巴走人!” 萧冀曦这才意识到先前火车上两人拌嘴,她还是给了几分面子不曾全然展露本领的。像眼下这样她边蹦边骂还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气息之绵长让人叹为观止。 对面的是个经典天津卫青皮的打扮。脑袋有些秃,额边粘一块狗皮膏药,站在原地打哈气掏耳朵十足不屑的模样,等唐锦云告一段落,便嗤笑一声。“分明是你偷了爷的东西还要倒打一耙。想走可以,要么还钱,要么留点什么下来。” 第54章 恐吓 唐锦云眼睛尖,看见了正往这边赶的萧冀曦,想起这群人原本就是要找袁文会的晦气,肯定是来为自己撑腰的,顿觉得底气足了起来。 “留给你个耳光你要不要?” 这话说的是分毫没给人留脸,邱成自以为在天津卫这一带也算个人物,在这么多人面前叫一个黄毛丫头下了面子,顿觉十分颜面无光。 但他也有些忌惮唐锦云身后站着的人,那小子看着平平无奇,先前和唐锦云要动起手来时却是露了些行迹,应当是个很有功夫在身的,也不知道唐锦云出去一趟是交了什么运气,竟然能找到这样的人随行。 邱成很警惕的盯着他,而陈杰心里也是暗暗叫苦,他知道天津码头上的打斗与其他地方规矩有所不同,大家都是对着自己使劲下黑手。他可不想还没到目的地,先被迫自己给自己捅几个窟窿出来。 但看阮先生的意思,对这个唐姑娘还是很看重。要是金瑞没能及时赶回去报信,真到了冲突起来那一步,他这几个窟窿是肯定要多出来的。 好在他也看见了已来到人群之中的自己人,胆气更壮。 “唐姑娘,不用和他废话了。”陈杰手里还拎着大包小裹的饭盒子,造型有些滑稽,但说话也深谙气人之道。“咱们这就走吧。” “走?我看今天谁能走得了!”邱成脑门上青筋直蹦,大步朝着唐锦云走过来。萧冀曦看着是要打起来的杨庄子,连忙拨开人群赶上前去。范明跟在他身后,光是块头就很有唬人的架势。 “我虽是初来天津,看这路的样子却也比邱兄要大上不少,莫非这路是你祖上开的,谁能走谁不能走,还要听你的不成?”萧冀曦笑吟吟的向邱成道。 唐锦云戳豁子的能力实数一流,她知道这些人反正早晚都要打起来,自己现在刚好出气。“跟这秃子费什么话,走了走了。” 她这一张嘴不可谓不毒。邱成脑门上头发有些稀疏,平生最恨人拿这说事。偏偏唐锦云左一句秃子右一句秃子的叫,竟是专挑人痛处来戳。 其实两人最开始结怨也就是因为这两个字。那段时间邱成混的还不像现在这么好,在师爷那里连脸熟都算不上。手头紧了便在旁人的赌场里出个老千,手才一动就叫唐锦云一嗓子喊出来:“那边那个秃子你干什么呢!” 邱成理亏,听了这话愈发的恼羞成怒,自此处处和唐锦云作对,唐锦云出了天津这么些年,竟是还念念不忘。 想到这里他是新仇旧恨一同涌上心头,当下动手去推萧冀曦。“去去去,哪来的兔崽子,滚一边去。” 只可惜一推之下没有推动,萧冀曦如今已不把这等青皮混混放在眼里,不以为忤的站在原地,并不挂在心上。他在心里算着辈分,又不由得笑了起来。“我不是兔崽子,我是你爷爷。” 他这些日子以来充大辈儿充的熟极而流,且这也确是实话——袁文会与萧冀曦算起来是同辈,邱成自然就成了孙子辈。 只是在旁人听来实在刺耳的很,尤其听在邱成耳里,就是赤裸裸的嘲讽了,更不用说还有个唐锦云唯恐天下不乱的在一旁笑。 “小子,你找死!”邱成已经顾不上想自己为什么不曾推得动萧冀曦了,涨红了脸冲萧冀曦挥起了拳头。 其结果自然是被萧冀曦轻松闪过,脚下伸腿一拌,把人绊了个跟头。 周围人看萧冀曦一个少年人这样好的身手,不由得轰然叫起好来。这叫好不啻于在邱成的怒火上浇了一捧滚油,从地上爬起来就还要再向上冲。 萧冀曦依旧闪的轻松,居然还有些闲庭信步的感觉。 范明本看着萧冀曦是有些文弱的——以他的眼光来看。此时看萧冀曦这样游刃有余,心下赞叹。再看看一旁含笑旁观的阮慕贤,心道难道他们这一门就都是这么个不可貌相的实力深厚。 邱成见实在不是这人的对手,却又觉着无论如何不能落了面子,咬着牙恨声说“既然阁下硬要插这个手,咱们就按天津卫的规矩来,给你两条路走。今儿你能把我打死算你有种,打不死就别再管这档子闲事!” 他以为自己的话说的十分漂亮,然而明眼人都看出他露了怯,周围嘘声四起,叫邱成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却也只有硬着头皮顺着自己的话往下。 结果萧冀曦压根不打算和他玩这套文斗的把戏。 邱成闭着眼睛等这小子要么揍自己一顿,要么就此收手。结果只觉得脑门上一凉,周围人都惊呼起来。 邱成直觉不好,睁开眼睛时立刻魂飞魄散。萧冀曦拿着一把手枪顶在他脑门上,神色已是冷了下来。 “我懒得和你废话,要么把路让出来,要么喊袁文会来收尸。” 萧冀曦是不怕邱成,但实在不习惯一言不合就掏枪出来喊打喊杀。这话说出来有点心虚,好在已经很习惯做戏,别人看来是没什么破绽的。 只有阮慕贤看出他的虚张声势,不过自然不可能拆自己徒弟的台,只在一边看个热闹,权当笑话欣赏。 他敢直呼袁文会的名字,叫邱成觉得更加不安,听这小子口音不是天津本地人,又敢这样大庭广众的掏枪杀人,莫不是真碰上了过江龙? 邱成放软了语气。“阁下莫非也是合字门里的?” 萧冀曦知道他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想要借着暗语认自己身份。但自己显然不能给他这个就坡下驴的机会。要是这次这茬被揭过去了,那自己过两天——指不定是明天——就得白挨顿揍,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因此他不曾顺着邱成的意思说下去,只冷笑一声。 “你还不配盘我的道。我还是那句话,我是你爷爷。我也给你两条路走。今儿你要是执意寻她的晦气,要么让我把你一枪崩了,要么找袁文会亲自来。” 第55章 入彀 萧冀曦说完话就不再去看邱成的脸色,扯上唐锦云就走。 他走的倒是霸气,只不过出了人群就小心翼翼起来。范明等人悄悄跟了上来,一行人又是三三两两的结着伴,捡着各处不引人注目的小路回了住处。 甫一进院子,阮慕贤就笑出声来。他拍拍萧冀曦的肩膀,语气十分欣慰。“老五如今吓唬人也很有一套了。” 萧冀曦颇为不好意思。“其实有些也是学着我爹先前吓唬人的话,没想到还挺管用。” 唐锦云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邱秃子那脸色真是笑死人了,我估计那一带敢当他爷爷的只你一个——” 萧冀曦相当无辜的眨了眨眼睛。“我只是说了实话。” 唐锦云先还没反应过来,只是笑,等她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后才戛然停了笑,疑惑道:“你们不会是亲戚吧?” 萧冀曦愣了。“我说的是帮里的辈分,你也是跑江湖的,不至于连这都不知道吧?” 唐锦云瞪圆了眼睛。“你是悟字辈的?” 她等看着萧冀曦点头后又看了看阮慕贤,最后把头一低,不言语了。 算她眼拙,竟然觉得这么两个辈分吓人的家伙是好下手的傻子,被拖上船是活该倒霉,要不是自己这点本事被看中,没准已经被绑好从火车上扔下去了。 她越想越觉得和萧冀曦共处一室浑身不自在,再想想拿他当同辈人时呛的几句声,接了有些冷的饭菜就钻进厨房去了。 萧冀曦还纳闷这丫头怎么转了性子,而后才反应过来估计又是自己辈分惹的祸。果然不过三分钟唐锦云便故态复萌,从厨房探出个头来中气十足的喊人帮忙。 陈杰和金瑞两个得着范明的眼神示意,知道自己二人这些天差不多就是当保姆的命了,垂头丧气跟着一齐进了厨房。 阮慕贤见人散的差不多,才来和自己的徒弟开玩笑。“唐姑娘叫你免了一顿打,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那丫头也机灵,借着咱们的事儿报私仇。”萧冀曦无可奈何的一笑。他此前从没见过唐锦云这样的姑娘,与她相比白青竹的脾气简直就是温婉贤淑,现下他只觉得头疼,盼望着早点和唐锦云分道扬镳。 “她比我想的还要机灵,现在看来得尽快行事了。”阮慕贤叹息一声。“我怕这姑娘察觉点什么,反而不美。” 萧冀曦听了这话也有些警觉。他与唐锦云不大对盘是一回事,为了保密叫她送命就是另一回事了。好在今日他也试探过邱成的斤两了,是个没什么本事又小肚鸡肠的,遇上这事肯定回去找自家师父哭诉。 且说邱成这厢丢了面子,对着看热闹的人一顿呼喝后灰溜溜走了。他是越想越气,那贼丫头小人得志的嘴脸跟那脸生小子的张狂样子在他脑海里逡巡不去,叫他窝火不已。 但他细细想过那小子说的话,眼睛忽然一亮。 那小子先前口口声声叫着师爷的名字,语气是十分的不敬。他虽然对付不了那小子,可在天津地界现下敢和师爷龇牙的还没生出来呢,师爷也不是什么软和性子,只要自己添油加醋的说了,还愁请不动师爷出山? 邱成打着如意算盘去找袁文会了,殊不知这才是落入了人家彀中。 此后几天,萧冀曦的日子过得相当‘水深火热’。 水深火热是他自己的感觉,唐锦云就觉着他是在得了便宜卖乖。虽然唐锦云先闹了事,帮他把这顿打免了,可总要出来活动活动才能重新叫心怀不满的邱成撞上。所以萧冀曦近日来的活动轨迹依旧与先前计划的相同,是街头巷尾的赌坊酒肆。 萧冀曦是头一次进赌场。刚一进门就差点被扑面而来的汗臭跟呼喝声掀了个跟头,只觉着自己脑浆子都快被吵出来了。 唐锦云倒是雀跃,且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于是萧冀曦便负责跟着她在赌场里四处转悠,只是唐锦云似乎是对看赌的兴趣远远大于参加,只顾着在人家背后跳脚咋呼和瞎出主意。 等好容易转了一整圈都没人来找他们麻烦,萧冀曦忙不迭的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了。 唐锦云跟了出来,她先前出馊主意的时候好像叫几个人输了些钱,她可不想被人揪出来打一顿。但看着萧冀曦一脸逃出生天的庆幸,不解的拿胳膊肘拐了拐他。“你苦着脸干什么,多好玩啊。” 萧冀曦依旧是一张苦瓜脸,气若游丝用魂游天外的语气喃喃自语“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唐锦云撇了撇嘴。“这话真酸,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文化的。”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鲁迅。”萧冀曦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说多了,但唐锦云已经把狐疑的目光投了过来。“你还读过书?” 萧冀曦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现在他理解沈沧海了,敲人脑袋是会上瘾的——佯怒道“瞧不起谁呢!” 就在两人琢磨着下一步去哪碰运气时,一个洋洋得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来投,小子,咱们又见面了。” 萧冀曦捏了捏唐锦云的手,他的意思是叫唐锦云千万别喜形于色,而他自己憋笑憋得也十分辛苦。这两天对他而言实在是太难熬了,终于看见了熬出头来的曙光焉能不喜。 两人抬头,就看见邱成带了一票子人把他们围在中间。邱成手里也不知从哪搞了一把枪来,但以萧冀曦的眼光来看,那枪膛线已经有些平了,估计是把旧枪。 他的眼光已经被养的十分高,与几个月前看见枪新奇忐忑的样子已经大相径庭。 邱成对他审视的目光感到十分恼火,咔嚓一声给枪上了膛。他长得比萧冀曦矮,没法子居高临下,只能语气上找补回来。他洋洋得意的拿手里的枪点了点萧冀曦,颇有些小人得志的意思。 “你不是叫我师爷他老人家来找你吗?现下他正等着你呢。” 第56章 挑衅 萧冀曦把手举了起来。他料定了邱成眼下不会开枪,但看着他拿枪那个手势就觉得这不是个熟练工,可千万别手一抖擦枪走火了。“我自然是要去的,你可以把枪放下。” “你当我是傻子吗?”邱成往前走了两步,不耐烦道。 萧冀曦按捺住了点头的冲动。 由于时刻担心着邱成的枪出些意外状况,这段路可以说是走的战战兢兢。唐锦云本来是个不知道怕的,但听到邱成真请动了袁文会,脸上还是浮现了一抹忧虑。 萧冀曦没告诉她暗处有人守着随时等待传信回去,因为他担心唐锦云喜怒形于色会露了行迹,果然邱成一见唐锦云露了怯意,更是嚣张起来。“你先前不是很嚣张吗?怎么,怕了?” “呸!谁要怕你!打不过便回去请你师父师爷,你是三岁的毛孩子吗!”唐锦云怕是真怕,但又不肯轻易对邱成服软,当下反唇相讥。 萧冀曦听着两人拌嘴,只怕唐锦云把邱成刺激的狠了,时刻警惕着邱成发难,是十分的劳心劳力。 算着时间,报信的人应当已经回去了,阮慕贤等人正朝着这边赶来。只要袁文会的确是扣了阮慕贤的徒弟下来,无论他做了些什么,这梁子都能算结下了。 想到这里他脸上一苦——看来自己千算万算,还是逃不过挨一顿打。当然若是袁文会手底下的人都没什么本事,能反过来揍他们一顿也说不定。 一行人七拐八拐的到了地方,是间挺气派的茶馆,四周冷冷清清,把守了一圈神色不善的汉子,显然已经提前清过场了。 邱成这一路上威风逞的习惯,一脚就朝萧冀曦后背踹了过去。 萧冀曦听着他已经是把枪放下去了,自然不会在忍。他偏身躲过这一脚,利落的扣住邱成的腿往里一拽,将人先行丢了进去。 萧冀曦使了巧劲,一拽一扔之间已经把邱成的关节卸了下来。邱成顿时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叫声,四周把守的那些应当是袁文会徒子徒孙的人立刻紧张了起来,纷纷摸向腰间。 只屋里传出一声威严的咳嗽,把这些人的动作尽压了下去。这样看来袁文会还是个有些本事的,至少能对他这些弟子如臂指使。 萧冀曦抬头看去,见茶馆里站了两列人,当中坐着一个看着三十许的男子,这人其貌不扬,唇上颌下都蓄着短须,气势倒是很足,但萧冀曦见惯了阮慕贤不动声色的气度,对于这样的人只觉着是色厉内荏,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唐锦云从前只远远地在人群中见过袁文会,这会近距离碰上紧张的要死,只能试图把自己藏在萧冀曦身后。 这让萧冀曦不免觉着好笑,先前看她和阮慕贤唇枪舌剑的样子还以为她只是单纯的胆子大,现在看来,是世人多半怕那把凶神恶煞露在表面上的那些,而对内蕴锋芒的都不甚避讳。 “听我这徒孙说,先前你们在登瀛楼起了些冲突。”尽管邱成在一旁惨叫,袁文会的声音却依旧平静,面上也是淡淡的,他并没真正把邱成放在心上,要见萧冀曦也只是不允许自己的面子叫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随意踩了下去。 他以为这样的气势与排场足够镇住下面的青年人,但惊讶的发现他似乎并不把这等阵势放在心上,见状不由微微皱起眉头来,一时不能分辨这人是真有些本事还是戏演的够好。 萧冀曦环视周围,轻笑一声。“袁兄这里的阵势,倒是像极了旧时衙门里审案子——怎么,这就是要定我的罪了?” 邱成抱着自己剧痛的腿喘息方定,站是已经站不起来了,但依旧想着要在师爷面前露脸,一双绿豆眼里透出些怨毒来。“你小子不要太嚣张了,你算什么东西,敢与我师爷称兄道弟?” 萧冀曦看也不看邱成。“怎么,没把你的腿直接敲断,你是还不记个教训吗?” 他极少扮这样嚣张的角色,但还是有信心能不在这群人面前露出破绽来。毕竟他对这帮人也是极为看不起,称袁文会一个兄字都觉着勉强。 袁文会的平静有些挂不住了。“小友当着我的面教训我的人,是不是过了些?” 萧冀曦从一旁拖过两把椅子,自己坐下不算还把唐锦云也一并按了下去。唐锦云自然是如坐针毡,又不能现在蹦起来折了萧冀曦面子,脸上表情很是精彩。 但精彩也精彩不过袁文会。萧冀曦一边数着袁文会脸上出现的颜色究竟有多少种,一边似笑非笑的接着撩拨他的怒火。“替袁兄教训教训不成器的小徒孙,免得败坏帮里名声而已。” 他是不信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袁文会还能温文尔雅的忍下去。 果然袁文会气极反笑:“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如此大言不渐?” 萧冀曦愣怔一瞬,终于是真情实感的大笑出声。“那是个惭字,袁兄要是胸无点墨,倒也不必卖弄。” 他这一笑是彻底叫袁文会恼羞成怒起来。他沉声说道:“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袁兄此言差矣。小弟活的很是耐烦。”萧冀曦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也拥有了惹是生非的天赋。果然随着这话一出口,两边是彻底的撕破了脸皮,袁文会挥一挥手,四周人一并涌上来就要对萧冀曦动手。 萧冀曦惦记着唐锦云,打起来束手束脚,虽然这些人单打独斗都不是他的对手,但人海战术还是让他有些左支右绌。他替唐锦云挡了些拳脚,脸上也不幸挂彩,虽未伤筋动骨,看着也已经十分凄惨了。 而阮慕贤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于是萧冀曦正忙着把眼前的人一个接一个丢出战圈时,就听见门口传来此起彼伏的一阵惨叫。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屋子里的打手惊疑不定的住了手。 一片寂静里,阮慕贤带了冷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一言不合对我徒儿下此狠手,实在是好得很。” 第57章 计成 阮慕贤站在茶馆门口,身边只跟着范明一个人,是以衬的他更加孱弱,仿佛一阵风来就能被卷走。 但他站在那里时凛然的气度又让人觉着这病夫是打不倒的,且茶馆外那些哀嚎着的守卫和新加入战局的打手们又分明的显示他是有备而来。 萧冀曦其实并未觉得很疼。这些人倒是下了死力气要打他,可惜多半都叫他卸了力去,真论起杀伤力来还不如沈沧海先前操练他时那些拳脚。 不过眼下装惨还是要装的,便挤出一个万分委屈的表情。配合他脸上青青紫紫的一些印子,看着真像是个被欺负狠了的。 “师父,想是弟子过于莽撞了些,才招致袁兄不快。” 这话厚颜无耻的很,袁文会听的直想吐血。 先前这小子那副嚣张模样,能是拿莽撞两个字就盖过去的?再看四周躺在地上直哼哼的徒子徒孙们,袁文会更是觉着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直跳——这么个硬点子挨那几下根本连皮肉伤都勉强够上,这幅诉委屈的模样定是装的无疑。 但看着眼下的阵势他也知道是有人刻意要找他的麻烦,这手段并不罕见,不过是因为萧冀曦面孔太生又太过年轻才叫他放松了警惕,现下只能自认倒霉,认了倒霉姿态便得做足些,于是总算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袁文会年纪轻轻能在天津打下这么一片基业,自然也有他的长处,能屈能伸也算一条。眼下势不如人,他便也服了软,朝阮慕贤皮笑肉不笑的一拱手。“天儿热,心浮气躁一言不合动了手,您多见谅。” “阮某倒想请教,是怎么个一言不合法,至于动这样大的阵仗来对付我徒儿一个人。” 萧冀曦听了阮慕贤这大义凛然的话只在肚子里暗笑,想不到自家师父也有这样蛮不讲理的一面,转念一想又觉得是理所当然。他现在见着的是一个不问世事品茶焚香的阮慕贤,可倒退二十年那是喋血江南制造局一战成名的病阎罗,必不是什么软和性子。 袁文会听了这毫不容情的诘问,面子上十分的挂不住。他很久没遇上这样不给他情面的人,语气便又夹枪带棒起来。“袁某不才,也是青帮里有头脸的人物。你这徒弟先是伤了我徒孙,又语出不逊,是以袁某才想着给他个教训。” 他抬了青帮来压眼前不知深浅的人,指望他有所顾忌知难而退。却不知是正中了阮慕贤下怀。 袁文会话音刚落,就见阮慕贤嗤笑一声,却不知自己哪里露了破绽能叫人攻讦,只听阮慕贤缓声念道:“凡我同参为弟兄,友爱当效手足情,兄弟宽忍须和睦,安清义气传万冬。” 袁文会边听冷汗边往下淌,这是青帮十训里头的,虽然眼下青帮严密性大不如前,人人都想着广收门徒遍地撒网好为自己赚个安稳,可这样熟极而流一字不错的把训条背出来,也必是帮里人无疑。 但他脑子转的很快,立时接话道:“既然都是潘家子孙,自是误会一场。只不过是这位小友不顾帮内辈分胡乱称呼的事儿,算不得什么。” 这话其实说的漂亮,一边是显示着大度一边又点出萧冀曦挨打是怨不得别人的,只可惜袁文会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萧冀曦把自己的演技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难道坊间传言有误,袁兄......啊不袁前辈不是悟字辈的?” 这下四面一片死寂,袁文会震惊的睁大了眼。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小子跟自己是同一个辈分,要这么说他先前对着邱成说的话也不是虚言,这事打从一开始他们就占不上理。 如此看来这的确是个早就设好的局,就等着到两边撕破脸皮这一步,只不知道对方打得是什么主意,是看上了赌坊,还是看中了码头。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袁文会能容忍的。眼见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颜色,阮慕贤就知道他是起了咬死不认的心思。 “我这徒儿未曾通报名姓,也算误会一场。”阮慕贤垂眼打量着自己的袖口,那里头搁着一把枪,倘若袁文会真的要来硬的,他倒也不介意直接开枪,但他想自己的名字应该还残存着些分量,尽管已经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阮某名慕贤,这名号应当没人敢作假。” 袁文会的打算叫人轻易的看穿了,不由得有些僵硬。他先是觉着这名字有些耳熟,又想了一想额头逐渐淌下冷汗来。 他这两天的确得了上海那边的消息,隐居久矣的阮慕贤突然北上,说是要祭奠亡妻,偏偏是从天津过,他疑心是阮慕贤要在天津有动作,早就暗暗叫人留意着。但是阮慕贤进了天津之后忽然销声匿迹,他也不好广撒人手打听,怕的就是触了霉头,没想到对方真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现在看来祭扫都是幌子,他早就该想到这时节没什么人昏了头要往东北去的。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袁文会万不敢对阮慕贤动手,这人的名号与事迹他都听说过,惹是惹不起的。 可真要把自己的基业拱手奉上,袁文会又觉得不甘心。天人交战了半晌,他才咬牙道:“一早听前辈来了天津,不想在这种情境下见了,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想来是天太热了,叫袁先生心浮气躁。”阮慕贤笑的和蔼,把袁文会说过的话原封不动的还回去,叫他碰了个软钉子。 不等袁文会再找补,阮慕贤已经截断了他的话。“我得带这不成器的徒儿去看看医生,免得伤筋动骨,来日方长,咱们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说。” 说完竟是旁若无人转身便走,萧冀曦忙拉着唐锦云跟上去。 这唐锦云也是善于火上浇油的,走前还不忘做了个鬼脸。 袁文会呆呆站在原地,等再回头看躺在地上面如土色的邱成时,表情已十分可怖。 第58章 得手 萧冀曦走出一条街,身后隐隐约约一声枪响。那声音并不大,隔着这么远已经不比一个炮仗响多少,但还是让他的身子抖了抖。 他想一定是邱成死了。 这后果是萧冀曦始料未及的,一方面他劝自己那样的人素日欺行霸市死了活该,一方面又记着那人片刻前还鲜活嚣张的样子。那人只是做了大人物布局底下的一颗棋子,就这样稀里糊涂送了命。 萧冀曦是看不起邱成,但从未想过要他的命。就连先前为挑衅下了重手伤他,也只不过是卸掉了他的关节罢了。 然而伯仁是因此而死了,又或者是为更伟大的一个目标死去了,只是没人问过他乐不乐意。 唐锦云也脸色发白,她回头张望,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她又没有一双阴阳眼,怎么可能看到新死的游魂。 阮慕贤看着两个小辈的神色,眉目里流露出一丝悲悯。他当然不是在怜悯邱成,因为死亡他已经见得太多了,他只是想起自己曾经也会为此感到不忍,后来就渐渐觉得麻木了。 他不知道唐锦云前路会如何,但可以肯定萧冀曦将来也会司空见惯死亡。 “师父,您是知道他会死吗?”萧冀曦轻声问道。 阮慕贤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摇了头。 他不是神仙,不能未卜先知,也不够了解袁文会。他以为邱成只是会被责罚,这个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但并不让他觉得难以接受。 说到底是对手太残忍,错不能算在他们头上。 袁文会处置完邱成觉着出了一口恶气,然而想到阮慕贤临走时意味不明的话又觉着头疼,不知后头还有什么样的事等着,为了防备阮慕贤,他进出又加了不少人护卫,走到哪里都是呼呼喝喝的一大群人。 唐锦云见袁文会对自己徒孙下手都如此之狠,想到自己要去老虎嘴里拔牙不禁便有些胆怯。但她也深知依旧敢与袁文会作对的阮慕贤绝不是好惹的,跑的下场肯定更惨。 所以便垂头丧气的一趟趟踩盘子。好在现在她不是单打独斗,手底下一群人可以指使,于是本着不用白不用的精神成日里狐假虎威,叫这群人替她打探了袁宅周围的情况。 对于这一点,她对外是振振有词。 “我一个生面孔成日里在袁家外头转悠,旁人又不是瞎子,自然会警惕起来。” 阮慕贤以为这话有理,于是慷慨的把人全调派给她用。要说这王亚樵派来的人实在是妙的很,居然很有几个擅长工笔画的,把袁宅附近的路画了个明明白白。 唐锦云惯做飞贼,且喜欢开张吃三年的买卖,惯去偷高门大户。看着这些图已经把袁宅的布局摸了个七七八八。不过她还是头一次为偷一家下这样的死力气,自己也觉着十分新鲜。且为着自己小命着想,也分外认真些。 下一个新月夜是已经等不起了,好在天公作美,很快就让他们等着了一个阴天。一行人趁着夜色悄悄潜到了袁宅附近。唐锦云眼下算是鸟枪换炮了,衣裳里头穿着新添的一身乌漆嘛黑夜行衣,看行人已经十分稀少时把衣裳一脱,看看四周几个人不放心的找补一句:“咱们可说好了,万一——” “万一有事,我冲破了门进去救你。”萧冀曦这几天看她上蹿下跳的,对唐锦云的功夫是很有些了解,觉着她是绝不至于落在袁家的家丁护院手里,因此扬了扬手里的枪,很爽快的答道。 唐锦云得了这话放下心来,十分灵便的朝着袁宅去了。 一行人在外头屏息等着,知道这一单子真要失手,那今晚便有一顿好打,因此都打着精神不敢懈怠。 好在今晚上海来的烟土到了天津码头,袁文会十分着紧的带人去接,眼下袁宅里没什么人,空荡荡黑洞洞的一片。 不一时唐锦云又翻了出来,得意洋洋的把手里的怀表塞给阮慕贤。 见这事办的十分顺利,萧冀曦陡然升起些不真实的感觉来。阮慕贤从范明手里接了根火柴划明,照了一照怀表。怀表壳子里刻着一行字,正是杜月笙赠给袁文会的无疑。 见的确是这怀表,他们也就不再多留,免得再要生出什么是非来。 唐锦云终于做完了事儿,觉得十分轻松,忍不住得意的显摆。 “要我说他也不会藏东西,叫我一摸一个准儿——哎,你可不能赖账啊。” 最后一句话是冲着萧冀曦说的,她对阮慕贤还是有些忌惮。 这几日相处下来,阮慕贤知道这姑娘性子急,今晚出来便把许下的东西带在了身上,便叫范明将金条掏出来给了唐锦云。 阮慕贤看唐锦云欢天喜地的样子,也叫她这活泼劲儿感染的带了点笑意。“只是眼下护着唐姑娘走还有些困难,不如再待几天,等我们接着北上了,再顺道将姑娘带出天津。” 唐锦云本想尽快离了这些人,且做了这样一单得罪了袁文会,要是还留在天津城里头被查出来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故而想说要自己走,但转了转眼珠回过味来了。 这些人费尽心思招惹袁文会肯定有大事要做,这是怕她走了风声呢。 想到这儿唐锦云瘪了瘪嘴。好歹一块呆了这么些天,居然不信她——不过越不信就越是证明这事儿是小不了,她还是乖乖听话为妙。 但她已经露出了欲言又止的样子,便不能不捡些话来说。故意小心翼翼的把金条一捂:“你们不至于是要杀人灭口吧?” 她是个坦坦荡荡开玩笑的模样,于是众人一起笑起来了。阮慕贤也在笑,只是眼底有些深意。 这姑娘的确是有些机灵的,定然是猜出来些什么,说这话一为宽他的心,二也是宽她自己的心,以表明她只想安生的离了天津。 萧冀曦在一边先也只是笑,渐渐咂摸出些意思来觉着是另一层好笑,没忍住又在人头上敲了一记。“小人之心!” 第59章 北上 合字门里的都在传天津卫这些日子不太平。袁文会发了好一通火,据说是码头上的生意叫人搅了。奇怪的是并未有人看见码头上近日有热闹可看,也不知这搅和是从何说起。 天津最不缺说相声的。这群人嘴都损得很,且多半自己便有势力傍身,因此十分敢说话,眼下台上正演一出大上寿,这一折里碎溜儿本来便多,来听的那基本便是些闲汉。 要抓住这群人的耳朵,便非得说些人人都关心的八卦。于是台上这一高一矮垫话时便把这件事拿了出来。果然捧哏的才起了个头,底下人就都来了精神。 这逗哏说:“旁边的这位是我搭档,姓袁,嘿这姓好,有面儿!” 那捧哏的便直摆手。“话不能这么说,而今这姓也不能称得上有面啦。” 那没心眼的,听这便是听个乐呵,而有机灵的听出不对来,知道这肯定是与袁文会不对付的人给台上二位撑着腰,不然借他们个胆子也不敢为几声叫好这么臭袁文会。 “哦,也是,再者说人也不能净靠这些三不着两的关系,要是哪一天惹着人家了,嗬!那可就新鲜了。” 台上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把事情说了个大概。正是杜月笙听说自己送袁文会的怀表被人当做信物跑去日本商行拉关系,与袁文会几乎翻了脸,连运往天津的烟土生意都不想与他做了的故事。 这两天满天津的人都在传这件事,是越传越玄乎,越传越没谱。而今众人听见一个靠谱些的故事,听的是津津有味。及至后头入了正活,反而没什么人听了,园子里叽叽喳喳的,都是在议论这事儿。 下面一个正喝茶的汉子忙着给人显摆自己有些内幕消息。“袁老板这些天忙着喊冤呐,说是杜先生给的怀表早些天叫人给偷了,他万万不敢打着杜先生的旗号去和日本人交易。” 另一个人嗤笑一声。“得了吧,就他?你们是没看见他与日租界那些人走的有多近!我看呐,这就是他财迷了心窍,也不想想杜先生是他可以拿来做笺子的?现在发现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开始宠苦主了,谁信他的呢!” 萧冀曦陪阮慕贤在茶楼二层蹲着,他耳朵尖,远远听见这些,因为四周没有旁人不用藏着掖着,因此低着头自己捡乐。 阮慕贤看不上外头的茶,也不愿花这份冤枉钱挨宰,所以只点了一壶清茶让它委屈巴巴的在桌上晾着。看萧冀曦笑的开心,他也微微带着些笑意。这会总之是有袁文会好受的,等他慢慢反过味来往下查,就能查到他在无意中的确得罪了阮慕贤。 等萧冀曦笑够了,阮慕贤才慢悠悠道:“看来消息传得很快,我们可以放心的往北去。” 萧冀曦闻言深有感触的点头。“是,再不走我都快叫唐锦云吵出毛病来了。” 楼下相声说的热闹,楼上不声不响的拔了座,只留下一壶尚有余温的茶水。 唐锦云听说能走,乐得上窜下跳。萧冀曦在一旁看了忍不住奇道:“人人都是故土难离,怎么你仿佛还巴不得要走。” “本姑娘不算天津人——”唐锦云话说了一半不知道想起什么,麻利的转移了话题。“要不是为你们这事得罪了袁老大,我才不乐意走呢。在外头东跑西颠这么些年,回天津屁股都没坐热就要走,你还在这说风凉话。” 萧冀曦很不喜欢这丫头说话总时不时吞一半回去的作风,但也无可奈何。翻了个白眼:“你快些收拾吧,我们连夜出城。” 趁着夜色一群人上了路,清一色的小汽车看着排面有些大,阮慕贤微微皱起了眉头。 来接应的人说话有股东北口音,一听就知道是从北边特意下来接应他们的。见阮慕贤皱了眉头,他倒是十分机灵,立马宽阮慕贤的心。“先生放心,俺们出了城还得换几次马,不会引人注意的。” 阮慕贤听了这番安排,才终于放心的点了点头。 但是萧冀曦在一旁又有些不放心,他偷偷打量着阮慕贤的身板,心想师父这体格看着实在不像能骑着马长途奔袭的。 阮慕贤向来不把这等事放在心上,他现在满心想着的都是回沈阳去揪出那个藏头露尾的前朝游魂,然后照着人脑袋来一枪让他下地去见那些个毛发稀疏的列祖列宗——虽然枪必然轮不到他来开。 阮家借闯关东到沈阳前祖上为躲那假惺惺的博学鸿儒科不愿给鞑子做官费尽了心机,时移世易,对这蛮夷王朝的不屑倒是一直留在了他骨子里。 出了天津城往北一路开,等开进河北省时,唐锦云便很聪明的提出要走。她从这路线上猜出这群人是要往东北去,等再走一走这目的地昭然若揭时,她怕自己便走不了了——如今敢往东北去的人八成要干的都是掉脑袋的事儿,她可不想掺和进去。 萧冀曦看得出唐锦云心里对他们的目的地已经有了计较。但这丫头装傻充愣很有一套,且她的态度摆明了是想装不知道宽他们的心,虽然有点拿这些人当傻子看的意味,却也很能说明她不会多管闲事的想法。 所以这两方人聚没称得上好聚,散倒是散的很愉快。 阮慕贤看着小姑娘蹦蹦跳跳,一副逃出生天的畅快样子,有心提点几句,扒着车床微笑道:“姑娘孤身在外,拿了这笔钱也可考虑置办些产业了。” 唐锦云笑的很快乐。因为就要走了,在这个关头她更不想生事,连带说话都客气了许多。“我心里有数,您尽管放心。” 而后她不等阮慕贤再唠叨,朝相处的已经很熟的萧冀曦挥挥手。“再见再见,再也不见!” 萧冀曦与她在这一条上称得起志同道合,连声应道再也不见。这新颖的道别方式让其余人都前仰后合笑了起来,然而真正见与不见,便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了。 第60章 出关 一行人换了几次交通工具,最后到了满洲国的边境终于骑上了马。 萧冀曦之前只有限的骑过几次马,他爹不屈不挠的想将他养成一个文人,且之前萧冀曦曾以悍不畏死的精神自己趁着他爹不在爬山了马,被摔下来差点摔成脑震荡,虽然没死,却被他爹揍个半死。 白青竹老拿这事笑话他,说他肯定摔坏了脑子。后来他缠着白青松学了一两回,好歹能在马背上坐稳了。结果又叫他爹看见,那时萧冀曦已经长到十六岁,比他爹高半个头自以为是个大人了,最终还是被揍的鬼哭狼嚎。 也不知道是不是萧冀曦的错觉,他觉得他爹看见他骑马的时候眼里有泪花。 范明看着牵到眼前的马,第一眼就注意上了队伍里一匹耳朵被剪开了的,不禁皱起眉头来。但现在是在别人的地界,姿态总要放的很低,只好犹犹豫豫道:“咱们急着赶路,这马是不是容易出岔子。” 从东北来的那人叫钱德,这名字曾经被萧冀曦惊为天人,认为他父母一定是赵匡胤的忠实粉丝,结果被钱德相当不好意思的告知,生他的时候家里太穷,因而起了个德字,意思是要得钱。 钱德听了范明的话,又看了看那匹马,神色也跟着有点不对。他问了问手下人,手下人并不避讳什么,只说是要的马既得快又不能大肆收购,一时没凑齐所以把这匹马也拉来了。 钱德知道这事不能怪手底下人,咬咬牙决定自己骑这匹马。 耳朵被剪开的马都是烈马,摔死过人那种,他这次南下接人接来的都是要干大事的人,不能在这当口出差错。然而一直默不作声的阮慕贤忽然走上去拍了拍那匹马。“我来骑吧。” 钱德大惊失色。他是一路上听着这位先生咳嗽过来的,知道这人是个字面意思的弱不禁风,要是被这马一摔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可阮慕贤这时候动作总是很矫健,翻身上马勒了缰绳,手法十分娴熟。 那马本来也是要尥蹶子的,但不知为什么在阮慕贤手底下又安分下来。钱德正在惊奇,突然想起一则传说来,脸色变了变。 这阮先生一定是杀了不少人见过不少血,身上的血气把这马吓着了。动物都有灵气儿,是最知道什么人好惹什么人不好惹的。想到这里他对这人不由得再高看一眼,再不说什么话默默的去牵马。 萧冀曦瞅着性子温和的马捡了一匹骑上,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开始捡小路穿越日本人的封锁线。他们打扮的是商队样子,眼下年岁不太平,敢走这路的商队必然有对付胡子的一套家伙,因此身上带着些武器不足为奇。 古时候关内关外风情便大不一样,到今日依旧是如此,但却是因为其他的原因了。自从日本建起满洲国,一进关似乎就能嗅到一股暮气沉沉且充满血腥的味道。前者是那个阴魂不散的王朝带来的,后者则是入侵者的杀戮所带来的。 进了关之后一行人便显得有些沉默了,他们打起全副的精神来预备着和日本人打遭遇战,但因为路线特意选的偏僻,一路上都是穿山越岭。速度虽然慢了些,日本人不认识山里的路等闲不向里派人,走的倒是顺遂。 这一夜依旧宿在山里,山里四月份依旧是冷的很,好在人多势众不怕猛兽来袭,敢于点火来驱散寒意。萧冀曦往故土返回的热情是几乎被风餐露宿消磨殆尽了,这么些年里他吃过的苦加起来抵不过近两年,而近两年的苦楚又仿佛是浓缩在这十几天的路上。 日子一天天离得四月二十九日近了。他们都知道那一天上海是要发生大事的,那之后整个东北都会被气愤的日本人搞得更加戒备森严。如今面上溥仪是宿在所谓新京,实际上是悄悄的呆在他心中那个盛京。 那是日本人默许的。狂妄自大的日本人以为把新京布置成天罗地网可以引去更多的刺杀,而后便能顺理成章的杀鸡儆猴。但他们低估了这片土地上到底有多少人不顾性命也要与他们作对,而溥仪周围又总有太多服侍的人,因此溥仪身处何方,并没有瞒过真正消息灵便的人。 以天津为前站也是有深意的。 溥仪曾在天津活了七年,北上的时候却没有带走全部的随从。那些留下来的随从有的被日本人寻着各种由头杀了,也有的早早藏了起来。那些人肯于做旧日的游魂,不代表他们肯做另一个异族的走狗。 他们从天津带出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太监。太监长到这个年岁就很能看出与常人的不同来,虽然藏的很严实,最后还是被挖了出来。 这人经历也算传奇,据他自己说是点实在太背,前面被家人送进了宫,后面辛亥革命一声炮响。他兜兜转转跟着溥仪从北京到天津,好容易脱身却叫人绑来了东北,这么一看,他点实在背的空前绝后。 “咱自己是没了后,可这中国总还是有后的,不能都做了奴才。陛下这是想着祖宗基业想昏头了,提早下去也好。”太监先前被他们寻着的时候很痛快就答应的合作,并发表了这样一番言论,也不知道他的痛快是因为一边摆着钱一边摆着枪叫他选,还是他真就是这么想的。 这些人对这太监是有戒心的,没有全信他的话,一路上看管的十分严实——毕竟这话显得似乎太进步了一些,不像是个太监能说出来的——萧冀曦一直是远远的看着,没有机会和他说上话。 这会太监窝在离火堆很远的地方,身上的棉袍子已经因年岁变得太薄不足以御寒,但他不乐意往前凑,甚至希望能走的更远些,但显然那是不现实的,这群人看他看的很紧。 萧冀曦坐在阮慕贤身边看了远处那个佝偻而伶仃的身影好一会,突然站起身走了过去。 第61章 秘辛 阮慕贤没有拦着,其余人也不便发话。但他们都悄悄交换着不赞同的眼神,认为阮先生带出来的这个徒弟还是太年轻了,毕竟对着一个前朝的太监,施舍过多的善意反而是不合时宜。 他们一路上避着人烟行进,带着的干粮被这一路的风吹着,已经变作了石头。那太监并不嫌弃,专心致志的啃着。从前他与张兰德的徒弟不对付时被排挤得厉害,也是这样残羹冷饭过来的,后来又是东躲西藏的日子,对这种饭食已经习惯了。 忽然他的胳膊肘被碰了碰,等他回过头时看见的是一张年轻的面孔。他认得这人是平常在队伍中心的那一个,好像是领头人的徒弟,因此别人对这年轻人都分外客气。 太监变得有些紧张。然而令他很意外的是,萧冀曦递过来一碗热水,很不好意思的冲他笑了笑。“李先生,一路上辛苦了。” 这太监究竟叫什么名字,没人知道,在天津城认识他的提起他都是老李头,再往前是小李子。所以萧冀曦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好不伦不类的安上先生两个字。 “当不起先生——我叫李进财。”太监弓着身子摆手,是被宫廷磋磨的只晓得怎么弯着腰跟人说话了。他说那个我字的时候舌头似乎先是打了个结,萧冀曦猜他是对着这群颐气指使的人下意识又要称奴才了。 萧冀曦心想这和钱德的名字倒是异曲同工之妙,一看就是爹妈缺钱缺的厉害。但这话自然不可能拿出来说,他是来拉关系的,又不是来结仇的。 和旁人想的都不一样,他觉着不应当对将要合作的人横眉冷对,免得到时候暗地里被使绊子,况且他被李进财先前的一番高论震惊了,总觉得这太监不是一般人。 李进财接了萧冀曦手里的水碗,把干粮泡了进去。萧冀曦挨着他坐下,并不像旁人那样嫌弃,是一个闲聊的架势。 李进财想,也许这少年只是另一种模式的不放心他,打算再套一套话。不过他说的全是实话,且被这样对待时很乐意再和人说说话。 萧冀曦还是不大习惯对着年长许多的人直呼其名。从前军营有个和他爹不对付的,他扮鬼脸喊了几声人家的外号,又很是受了一番皮肉之苦,因此相当的有心理阴影。他清清嗓子,开口还是叫的先生。 “李先生之前说的话,我觉得很有意境——李先生从前念过书吗?” 李进财没想到他来问的是这个,先是呆了一呆,而后叹息一声回答道:“我从前是伺候皇后的,被皇后教导过。” 萧冀曦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都这时节了还哪里来的皇后——但他也没有出言去纠正。 “这么说,您不是被溥仪留下了,而是没跟着婉容一块被带走。” 萧冀曦听说过婉容秘密出逃的事情,想来既然是秘密出逃,一定不会把随从一起带走,无论这随从要不要紧。 李进财听萧冀曦大刺刺的直呼帝后的名字,被吓得抖了一抖,但也知道这些新派的人物眼里大清朝已经是些孤魂野鬼了,何况他们现在做的还是刺王杀驾的事情。 他顺着话头回忆起了婉容被从天津秘密带离的那个晚上,一面将泡软的饼咽下肚去,一面纯为了排遣无聊而打开话匣子。 “那是去年年底的事儿了,那天晚上肃亲王家的十四格格来了,打扮的很漂亮。我记得她进去跟皇后说了好一阵子话,是关起门来秘密的谈,把宫女太监都遣散了。” 萧冀曦对前朝那些破事一点都不感兴趣,对那些什么****什么贝勒格格更是嗤之以鼻,但他觉得‘肃亲王家的十四格格’这个名号似乎有些耳熟。 李进财咂咂嘴,颇有得色的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咱从小耳朵就灵,模模糊糊的听着了一两句——皇后说的是,今后必成众矢之的,那女人说的是那些所谓革命党,都是头脑简单的,只要做个连环局,风浪必不能波及帝后。” 那时李进财在门外路过,听到这样两句觉得没头没尾而意义重大,所以悄悄记在了心里。然而这次找上门来的人在乎的只有陛下与娘娘的起居习惯如何,对皇后出逃的这个晚上并不关心,他也没机会和人说起这些。 萧冀曦听了李进财的话,也直觉这两句话是极为要紧,细细想着竟有些入神。 李进财看着萧冀曦的表情,认定自己误打误撞听到这两句一定是很有用的,于是生出些成功对萧冀曦的善意投桃报李的喜悦之情,并更努力的回想起当晚的事情来。 “我没有敢多听,连忙走了。三天后报了格格有个朋友病逝,带着棺材出了静园。咱要去伺候皇后起居时发现皇后不见了,立马觉着不走便要出大事,所以跟着运垃圾的车一并逃了。” 这一句皇后不见了,令萧冀曦如梦方醒的一拍大腿。那个劳什子十四格格,是川岛芳子! 他发现自己经历的这些事情怎么哪那都有川岛芳子这根搅屎棍,先前一二八事变是她,眼下要去杀溥仪,这女人的名字又阴魂不散的缠了上来。 川岛芳子说的话,便比别人说的话更加令人上心。这女人背着一个格格的称号,又是日本人的喉舌,据说还有军衔,肯定参与了不少要紧的事情。 萧冀曦抱着膝盖魂游天外,脑子几乎转出了呼呼的风声。 聊天该是有来有回的,李进财半天没听见萧冀曦说话,忽然听见他喃喃的出了动静,侧耳一听,是颠来倒去念着“连环计”三个字。 风浪波及帝后——既然是去年年底,算时间日本人应该已经计划好了建起满洲国,这所谓的风浪一定是接踵而至的刺杀,全中国四万万人的群情激奋,她川岛芳子凭什么就敢肯定这风浪到不了婉容与溥仪身上? 萧冀曦想着,神色渐渐凝重了下去。 第62章 连环局 萧冀曦觉得其中最重要的是连环两个字。 世人都以为溥仪在长春,却有人秘密的打探到沈阳有一个戒备森严的所在,曾有人见过太监模样的人出入,日本兵亦层层围困把守,看起来很像是溥仪真正躲藏的地方。 但那不能叫做连环——如果溥仪不在沈阳,就在长春呢? 这才能叫做连环。以日僧事件中所见的川岛芳子之机敏,做下这样一个局不是不可想象。萧冀曦仿佛看见了沈阳那座未谋面的宅邸,像一张含着杀机的网,悄然对前仆后继的刺杀者们张开。 他只觉得颈后寒毛倒竖,猛地站起身来。 李进财愣愣的看着他,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碗。这一瞬间他觉得这年轻人忽然变得有些危险了,怪不得其他人对这个和和气气的年轻人都客气的很,原来是真的不大好惹。 萧冀曦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但这会那个可怕的推测占据了他的大脑令他无暇挤出一两句安慰的话,匆匆朝李进财抱歉的一点头就拔腿朝阮慕贤跑去。 他已经很少露出这种慌张的模样,周围人见了都以为这太监和他说了些什么不得了的话,纷纷如临大敌。萧冀曦没工夫理会其他人的反应,对着惊诧不已的阮慕贤一张嘴,还是心心念念那三个字。 “连环局。” 阮慕贤的神色也有些变了。他不用想也知道这三个字后面代表的是什么——那代表他们在一头扎进某个陷阱里去。 “你确定吗?”他盯住萧冀曦,同时很迅速的瞟了李进财一眼。老太监依旧愣愣的坐在那里朝这边张望,手里还抱着萧冀曦递过去的瓷碗,看起来不像作伪,他一定是无意中说了什么,以至于不知道萧冀曦为何有这样大的反应。 萧冀曦很诚实的摇了摇头。“我不能确定,但他是这样和说的。” 他飞快的把李进财听到的秘谈复述了一遍,而后以自己的想法作为结语。“我觉着不可信其无——但如果再深一层,这样故布疑阵只是为掩藏溥仪的确就在沈阳,连他听到的话也是故意被放出来的。” 阮慕贤沉吟了片刻,摇头道:“我觉得不大可能。这个李太监的谈吐不像是简单跟着婉容学过一两天了,或许算得上是个心腹。如果说要留人传递信息,不会留这样重要的人在外面——他的确是跑的快,不然现在早该死了。” 萧冀曦经他这样一说,也觉得李进财不像是个普通的太监,如果婉容出逃肯定不是要带走他就是要灭他的口,好在他往垃圾车里躲得足够快。 “那这么说......溥仪真的在长春?” 但凡中国人,现下就没有肯叫长春做新京的。 “不好说。”阮慕贤面色凝重的摇头,但忽然又露出个笑容来。“只是我们必须去沈阳一趟,不然就是坐实了这一趟的目的,所以先去探听探听也好。” 萧冀曦恍然。他刚想到溥仪不在沈阳的可能性,被震惊得忘了此行打着的幌子是回沈阳祭拜师娘,眼下如果突然改道长春,那世人便都知道他们是要去做什么了,此前的努力一应白费,往小家子气里说,阮慕贤白损两根金条,往大里说,回去还指不定有什么麻烦。 想到回去他又想起了沈沧海,面色一苦。“咱们在天津闹得这一出肯定落在师姐耳朵里了,估计她已经把事情猜了个大概,现在正追咱们呢。” 阮慕贤这次摇头摇的分外果断。“不会。她不愿意去天津。” 萧冀曦听他说的斩钉截铁,好奇的想要追问,然而阮慕贤只扔下一句你自己回去问她就岔开了话题,扭头去找范明钱德两个人商量对策。 萧冀曦蹲在一边百无聊赖的听这三个人说话。其实范明与钱德谈不上有见识,只是一个是预备拿命去填这件事的,一个是地头蛇,要说起拿主意来都得有份。 钱德很犹豫,因为要豁出命的不是他,他不好拿别人的命故作慷慨。而范明则非常爽快,尽管要送的也不一定是他的命。 “咱们在沈阳只管先闹一回,兄弟们这趟出来前都已经在关二爷面前磕了头,谁都不怕死,只要能拉那个狗皇帝一块死。” 范明的话说的豪气干云,落在萧冀曦耳朵里却叫他直皱眉头。他还是不能习惯把人命变成嘴边轻飘飘一句话,且范明这一番话里有天大的漏洞。不过眼下是阮慕贤在和二人交谈,他不好插嘴,只好杀气腾腾的掰着手里的树枝往火堆里添柴。 阮慕贤今晚做的最多一件仿佛就是摇头。“这事不能轻举妄动。如果打草惊蛇,不论溥仪到底藏在哪,戒备都绝对会再上一个档次。” 说到这他与萧冀曦的眼睛却都亮了起来。他们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日本人只知道他们晓得溥仪在沈阳,却不知道他们已经猜到了溥仪在长春。 倘若兵分两路约好日子同时举事杀进去,总有一边是能成功的,但怎么分这个兵,又怎么确保能在同一个日子里动手,都是难事。毕竟沈阳离着长春也有相当的距离,路上五步一岗三步一哨的,一个不好就会耽搁日子。 师徒俩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要说怎样传递消息最及时,自然是拍电报。只是眼下在长春,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要是想拍一封电报,实在难如登天。据说活跃在那里的抗日队伍彼此之间还有些联络的手段,可日本人大动干戈的都不曾找得到,他们也一样是白费蜡。 “我听说山上有不少——队伍。”萧冀曦费尽心思寻出一个好听点的词,犹犹豫豫开了口。“曾经是军队建制,没准咱们能找到电报机。” 匪兵不是什么新鲜词儿,他们这点人想找上门去却说不定是给人家送枪炮。这话萧冀曦说完就觉得不对,苦笑着自己摇了摇头。 第63章 遇匪 由于萧冀曦说的实在太委婉,范明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现下正满山遍野跑着的新旧胡子身上没准带着发报机。第一直觉是这也算个办法,然而等看看自己周围这点人马,便跟着没了声音。 于是他们大眼瞪小眼,身边的火堆在暗夜里燃烧着,偶尔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 萧冀曦有些苦恼的抓了抓头。以往遇事不决时只要扔铜钱就可得到解决,但现下这个问题显然不能全部的交予运气做裁决。阮慕贤也重新陷入了思索,李进财远远的看见这边乱纷纷一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直觉和自己刚刚说的话有关,惴惴不安的在原地搓着手。 “山里路途复杂,咱们也都不是本地人。就算能与他们说上话,找来找去的也要废时间,这不可取。”阮慕贤开口时率先否决了萧冀曦的想法,因为他也没个主意,语速变得有些慢。“而今之计,还是先到沈阳探听探听,若能发现些蛛丝马迹便是最好的。” 这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虽没什么用却也是现下唯一的出路,且在这里枯坐也再拿不出别的主意来了,于是只好把阮慕贤的主意当做眼下的行动方针。 范明安排了守夜的人,众人围着火堆预备凑合一晚上。萧冀曦坐在阮慕贤身边半晌没说话,火光里映出一张愁眉不展的脸。 “你做的很好。”阮慕贤闭着眼像是已经熟睡了,等众人微微发出鼾声时却突然说了一句。萧冀曦正对着火堆变成一个斗鸡眼,听见阮慕贤的声音差点惊得跳起来。 他有点心虚的转脸去看阮慕贤,本以为自己因为今晚突然的跑去与李进财搭话是要挨骂的。 “对于不会再变成麻烦的人,给予些善意没有坏处。”阮慕贤在萧冀曦转脸时若有所感的睁开了眼,与萧冀曦撞上了目光。他看得出萧冀曦对今晚发生的事有些忐忑,温和的安慰他。“比如这次,就给我们带来了很重要的消息。” 萧冀曦松了口气,把脑袋埋进膝盖之间。 “我还以为师父会骂我。” 这话说的像是小孩子撒娇,阮慕贤听了忍不住便笑。“为什么?” “师父该是讨厌前朝的。”——虽然他也一样讨厌,但这话萧冀曦没有说。 “的确。”阮慕贤被这几个字说中了心事,轻叹一声。前朝这两个字夺掉的是他挚爱,不该用讨厌这个词,该用恨字。要不是那些人满心想的是复辟拥立之功,就不会有人千里迢迢去寻小羽的晦气。“但和一个饱受其害的人没有关系。” “我以为——”萧冀曦的眼睛里亮晶晶的。这些天他看着旁人对李进财呼喝打骂的态度是十分不满,然而阮慕贤默许着这一切的发生,他以为阮慕贤心里也对李进财抱着一丝轻蔑,只是没有亲自动手,便也隐隐有一点失望。 “你以为我也和他们一样。”阮慕贤的声音很低,只有萧冀曦能听的清楚。“我只是没法管而已。我不算领队,只能算个......”他歪着头想了想,姿态居然有点俏皮。“用新词儿来说,算个顾问。要拼命的不是我,我在这些小事上插不了手。” 师徒两人肩并着肩说了一会话,过了一会听不见萧冀曦的回答,阮慕贤转头看时发现他已经睡了过去,又是嘴角一弯,伸手把萧冀曦的头拨到了自己肩膀上。 他觉得他收下老五以后笑的格外多些,但又不肯承认自己现在的心态仿佛是老来得子,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 天蒙蒙亮的时候众人便起了程。这时候赶路是最快的,胡子们也人困马乏,于是拦路虎便少。 但就在这一天居然出了例外。 听着前面中气十足的此山是我开,萧冀曦翻着白眼看了看四周的山,心想这是地壳运动的产物,和您没什么关系。然后紧接着一激灵——他的乌鸦嘴似乎又应验了,昨晚刚说要去和胡子抢发报机,也不知道是哪个山头的人这么耳根子软,禁不住念叨便着急忙慌的前来造访。 队伍里一片拉枪栓的声音,气氛是剑拔弩张。 商队打扮被胡子盯上属于寻常,钱德长得比范明和善些,冲上前去打头阵。眼看着就快到沈阳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要是对面能讲明白话,损些钱财倒是小事。 反正他们不是正经商队,身上的钱不多,不算肉疼。只怕话说差了演变成成火并,虽然他们的身手肯定比这些这些占山为王的野路子强,可子弹不长眼,人在这折损了耽误大事谁都担不起责任。 萧冀曦在队伍里看着山坳上站的那些人,眼睛又开始发光。趁着前面滋儿哇乱叫的相互喊话谁也注意不到这头,他悄声对阮慕贤道:“师父,我看这些人的阵势,不像是普通的匪。” 阮慕贤自然也看出来了,伸手点点萧冀曦的脑门。“你这张嘴真是随了——” 他没把话说完,萧冀曦想到与兰浩淼打过的几次交道,便知道师父肯定是想起了兰浩淼,不敢点破只好缩着脖子嘿嘿一笑。“那您觉着咱们能弄着发报机吗?” 阮慕贤四下张望一圈。“不好说,我看他们人不少,不是好对付的,贸然动手可能要吃亏。如果钱德能谈妥当,再去交涉也不迟。” 萧冀曦深以为然,转而仔细打量四周,试图摸清对方的实力。 这探头探脑的行径实在明显,对面的队伍里忽然传出一声暴喝。 “那个小兔崽子,给我滚过来!” 萧冀曦许久没被这么叫过,本来是打算瞪眼睛的,然而听着这话语气声音都熟悉,腿肚子居然习惯的转起了筋,这可把他吓得够呛,往前走两步看清了对面的人,顿时想一头扎土里土遁而去。 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磨蹭出来,然而一张嘴就没有好话。 “爹,您还是不留胡子好看。” 第64章 父子 此话一出,钱德那边像被掐住脖子一样戛然而止,目光在两边来回逡巡一圈,几乎称得上惊悚了。然而对面的人胡子长的已经十分茂密,宛如一个猛张飞,完全看不出与萧冀曦的相似之处。 只是爹总不能乱认,看萧冀曦期期艾艾的表情,人便都已信了七八分。 萧福生突然在商队里看见自己儿子,起初还以为是花了眼,而后等萧冀曦一张嘴方确信这么气人的除了自家的倒霉孩子没旁人。他下意识便在队伍里寻找白青松的影子,认为是白青松依旧不要命的在跑商。 “爹,我不是跟着松哥出来的。”萧冀曦万分清楚他爹是个什么脑回路,苦着脸道。 听说没有白青松,萧福生认为自己不需要给旁人面子,瞪起了眼睛。“你不好好在学校里念书,怎么跑回来了!” 萧冀曦张口结舌,一时间编不出话来糊弄萧福生,因为从小到大被拆穿太多回了,至今日还是怕挨揍。 还是和钱德交涉的那个小个子很有眼色,看两边明显是打不起来了,赶紧对萧福生说:“二当家,要不咱们回寨子再跟公子详谈?” 萧冀曦眼前一黑,由衷敬佩他爹的本事。上回白青竹带来的消息还是他被人救下了,转眼就混成了二当家。虽然那小个子解了他燃眉之急,然而他依旧很想冲上去喷人家一脸吐沫星子——他绝不想做这份儿公子。 饶是阮慕贤这样见过大风大浪的,也不由得被眼前变故惊的张大了嘴。好在反应足够快,云淡风轻的在自己下巴掉地上之前把下颌骨复了位,跟着这群狭路相逢却沾亲带故的土匪回他们的寨子去。 萧冀曦觉得不能和他爹讲的话实在很少,因此在队伍里便没忍住发问。 “爹,你手上还有发报机不?” 萧福生一瞪眼。“你要做什么?”而后狐疑的看了看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出来这支几十人的队伍不大像商队,要不是昨晚看见火光的小弟一口咬定他们带了不少箱笼而是白日里撞见,他一定会选择放行。 不过放行了也就逮不着他儿子了。萧福生上下打量着萧冀曦,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大满意。养了近二十年指望他做个文人,如今一见便知道这愿望变作了泡影。然而想到眼下纷乱的时局,又不得不承认如今做文人太窝囊,到嘴边的责怪也就变成了叹息。 阮慕贤跟在萧冀曦身边,也在不动声色的打量萧福生。他从沈沧海那里听说了一些消息,认定萧福生是个有些莽撞的性子,这一点在萧冀曦身上其实也可以窥见一二。他不怀疑这人抗日的决心,倘若给萧福生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萧福生一定会击节叫好。 但他还是有些担心秘密会被走漏出去。这年月匪窝里最是一个人多耳杂,有活不下去逼上梁山的,也有散兵游勇落草为寇的,可也不乏就是人为财死的一波人,刀尖舔血只为活得舒坦。那种人最不可信,可谁也不能保证这一大帮子人里没有。 萧冀曦也觉着秘密不能这样就说出来,揣着手哼哼。“军事机密,军事机密。” 萧福生翻白眼,想说小孩子有个屁的军事机密,可等看到这些陌生人脸上凝重的神色,忽然又不说话了。 这些人不是商人,也不是常人。不仅一个个都是练家子的模样,更不乏眼里透着货真价实杀气的,那是杀过人的眼神。如今的东北境内悄无声息的混进这样一支队伍,又不敢走大路钻山而行,想做什么已经很好判断了。 他眼神一厉,拧了萧冀曦的耳朵。“你小子这大半年干什么去了?” 知子莫若父,萧福生敢确定萧冀曦一定是从去年九月听到东北沦陷的消息就不甘于在学校呆着了。一直以来要不是有他压着,萧冀曦早就迫不及待投笔从戎去了,这大半年他音信全无生死不知,萧冀曦要是能老老实实在学校里念书,那也就不是他萧福生的儿子了。 萧冀曦这回不敢瞒他爹,立马答复。“我在攒去军校念书的钱,现下在青帮里。” 萧福生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按时间算萧冀曦不可能已经去了军校,但有可能是跑去了南京。然而听到的答案还是很出乎意料,眼睛不由得瞪得更圆:“青帮?” 彼时东北的青帮声名是十分狼藉,一群青帮宿老恬不知耻跟着日本人身后四处转悠。萧福生不至于怀疑萧冀曦也跟那是一路的,但还是忍不住存了些成见。 萧冀曦把脑袋埋得低低的,阮慕贤本来还在等着他求助,结果也没有等到,倒是自己看着萧冀曦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咳嗽一声有点为徒弟遮风挡雨的意思。“萧兄,我便是他的师父。” 萧福生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痛斥萧冀曦不学好,及至发现想骂的正主就在眼前,又觉着张不开嘴了。 这支队伍里的人此前都被他仔细的看了一圈,如果说从其中挑出一个最让萧福生忌惮的,那无疑就是阮慕贤。 旁人看阮慕贤是个风一吹就要咳个惊天动地的文弱书生,萧福生却觉得真要动起手来自己可能也不是他的对手,因此阮慕贤这样客气的时候,萧福生反而觉得萧冀曦选师父的眼光也不错了。 萧福生很客气的朝阮慕贤供一拱手。“客气了,该备份拜师礼给您。” 阮慕贤很自然的把这客套话接下了。“不必,原是我看着这孩子投缘才收做了徒弟,不会叫他吃亏。” 萧福生又打量两眼阮慕贤,觉着萧冀曦跟着他不能是走了歪路,稍微放了些心,预备着找机会再好好盘问萧冀曦。萧冀曦接到萧福生的眼神,知道这是秋后算账的意思,很想现下就找个地缝钻进去脱身。 只是这地分外的平整,一直到他们进了寨子也不曾给萧冀曦这样的机会。 第65章 夜谈 萧福生这一路上并未闲着,在萧冀曦坚持不懈的追问下把自己这大半年来的经历讲了个清楚。 萧福生手底下的兵跟萧福生是一个脾气,见长官被关进了大牢很是不忿,最后硬闯把人救了出来——或许也是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自己不抵抗,于是便总有矮人一头的心虚感。 随后他们就加入了不曾撤离的东北军残部,过起与关东军游击战的日子。东北这半年来是战火纷飞,从沈阳始,短短四个月的时间就一路被人打到了哈尔滨。他们这些没有组织的散兵游勇倒是没来得及北上与大部队配合,只好四处在日战区骚扰。 由于实力相差悬殊,他们最终还是被日本人打散了。萧福生替重伤的战友冒死进沈阳城,结果正撞在日本人的枪口上。好在他自小是沈阳城里长大,借着这份熟悉逃出了沈阳,到山里正撞上劫道的山匪。 萧福生正儿八经的讲武堂毕业,科班出身。收拾几个仗着身强力壮欺负过路人的胡子自然是不在话下,把几个敢拦路的打做头破血流提溜着上他们寨子里去,居然叫领头人起了惜才之心。 于是这两个月来他便在寨子里安顿,顺便拿操练手底下大头兵的法子操练满寨子的乌合之众,预备着成了气候再去找日本人的麻烦。 萧冀曦替他爹捏了一把汗,不知道该说这孤身闯寨算孤勇还是算活腻歪了,不过这话他不敢说,毕竟挨揍还是要害怕的。 萧福生是事无不可对人言,然而到了萧冀曦就变成了支支吾吾不敢明说,实在是因为这一趟之中的秘密太多,虽然他很确定萧福生对如何保存军事机密很有心得,然而因为拿不准他的声音会不会被耳朵特别灵敏的人听着,只得把话题一个劲的往萧福生自己身上引。 他很谨慎的问道:“爹,你在山上缺刮胡刀吗。” 萧福生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你去沈阳城里看看,到处贴着你爹通缉令呢!” 萧冀曦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忧心忡忡的问:“画得像吗?” 因为萧冀曦与萧福生长得实在是有点像,萧冀曦很担心如果关东军的画师手抖了那么几抖,沈阳他就不用去了。 萧福生神色一凛,这句话就说明了萧冀曦是要进沈阳城的。而今沈阳城作为所谓满洲国的重镇四处都是日本兵,一支伪装成商队然而实力上可称精兵的队伍要混进沈阳城去——他开始绞尽脑汁的思考沈阳城里有什么大人物了。 山寨规模不大,胜在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萧冀曦一眼就看出这山门很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潜力,觉得他爹选队伍还是挺有眼光的。 山寨领头的一个叫虞子奇,萧冀曦很不服气自己平白无故的多了一个大伯,认为可以给他换一个字变为五子棋,绝不肯承认这名字更像楚霸王的帐下猛将。这人和萧福生一见如故意气相投,说白了就是两个一样热血莽直的中年人。 虞子奇听闻萧福生出去一趟把儿子捡回来,居然显得比萧福生还兴奋几分,当即摆出接风宴的架势。 萧冀曦一度怀疑他是想把自己也留下来充当生力军,旁敲侧击了好一阵子才发现这人只是单纯的替他爹高兴,于是冲着这份义气高看他一眼,在席间给他讲了秦时有个叫虞子期的猛将,结果不幸被虞子奇引为忘年之交,按着结结实实灌了一顿酒。 好在萧冀曦从十五岁起与白青松合谋偷他爹的酒喝,酒量被锻炼的很好,晚上脱身去找萧福生时还是清醒的。只是喝了酒的人说话声音难免不自觉的高,便只好请阮慕贤一并出山。 阮慕贤胜在病歪歪的外表,他在任何时候说自己不胜酒力都有人信,所以只象征性的陪虞子奇喝了一碗,在众人里是少有的逃过一劫。这会范明跟在他们身后自告奋勇的把门,但萧冀曦看他的样子心想古人写醉打蒋门神,今人怕要演醉门神打人。 萧福生看到这个严阵以待的架势,就知道萧冀曦借电台后头的目的肯定相当要命。不过他今晚是看出萧冀曦有要事与他说,借着尿遁逃了不少酒,此刻神智也十分清醒,越过喝的飘飘然的萧冀曦直接对阮慕贤道:“阮先生要那东西做什么?进城去要是被日本人发现,是要杀头的。” 阮慕贤未答话,反问道:“这么说,萧兄手里是的确有了?” “是,可以与沈阳城里搭上线。”萧福生承认的爽快。 他听到阮慕贤名字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什么人了。阮慕贤的大哥阮慕华其实是跟萧福生认识的,只是萧冀曦原先性子有些孤僻,最不喜欢见他爹那一大票的兄弟。 阮慕华算半个文人,但也和阮慕贤一个脾气,从东北事变后便把笔杆子一扔,认为写东西前先要让笔自由了才能下手,干劲十足的帮着留在日战区这些人传递消息——实际上沈阳城里的收报人正是阮慕华,他们已然不能算正规军,要找个会电码的并不容易。 但他不急着告诉阮慕贤这一点。因为阮慕贤是要带着他儿子去冒险的,他自己不介意把命扔在这场战争里,但私心还是不想看萧冀曦送死,所以想将事情套的明白一点。 阮慕贤看得出萧福生此刻拿乔不是为旁的,正是为了萧冀曦,于是正色。 “萧兄放心。虽然眼下我不敢说此去有万全之策,但他不是为送死而去的。”说完一指有些神游天外的萧冀曦,萧冀曦骤然被点名,大声道:“爹,我不是小孩子了!” 萧福生和阮慕贤都被逗乐了。 “沈阳城里有什么人?” “比石敬瑭还不如那一个。”阮慕贤答的不那么直接,为叫可能听壁角那些个白丁听不懂。 萧福生双目圆睁,一是震惊于这人居然在沈阳,二是惊于阮慕贤打的居然是这人的主意。 第66章 进城 阮慕贤很有耐心的等着萧福生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萧福生不自觉压低了声音,比起之前要更担心这场对话被人听去。“他不在长春?” “这便是问题所在。”阮慕贤简略的把他们所知道的信息给萧福生说了一遍。听得萧福生眉头紧皱。 “那这么说,你们是要兵分两路,所以才要这东西用于联络。”萧福生敲了敲桌子,一脸凝重。 阮慕贤点头。 “那倒也不难,实不相瞒,我手里确实有这东西,而今留着也的确没什么用。” 阮慕贤听萧福生把话说的这么分明,便知道接下来应该有个可是。果然萧福生话锋一转,说到了那个可是。 “可是这事实在凶险,我不想——” “而今的中国,又有哪一处不凶险呢?”阮慕贤罕见的打断了他的话。或许是因为这语气太过不容置喙,萧福生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有些吃惊的看着阮慕贤。 阮慕贤不笑的时候,脸上的线条便显出一分冷峻。他直直的看着萧福生的眼睛,神色是极为诚恳的。 “或说即便现在有不凶险的地方,今后也不一定会有了。”在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里,阮慕贤轻声叹息。“我知道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只是这孩子是希望到战场上去的,他今日不入险局,来日也必要入,而那时,阮某便不知是不是还有命护着他了。” 这一番话说的未免有些太不吉利了些,而萧福生定定的看了阮慕贤半晌,忽然笑起来。 “从前我不许他去读军校时,有人训了我一顿,也是这个调调。”他很感慨的把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泡的很浓,让萧福生脑子又清醒了几分。“现在想想,你们真不愧是兄弟。” 阮慕贤眉头一动,终于有了些意外的表情。 “回你家去吧,你大哥就是收信人。”萧福生摆了摆手,很是疲惫的样子。“明儿一早就把东西给你。” 阮慕贤听到这个消息,不禁一怔,而后很怀念的笑了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他大哥了,只知道他大哥成了亲生了孩子,不想居然还是肯做这样凶险的事情。 从前阮慕华曾训斥阮慕贤做事太不计后果,今日却也和他一样了。 萧冀曦晕晕乎乎的看着自己的两位长辈窃窃私语,见萧福生居然被劝服了,心中对阮慕贤的敬佩之情顿时又上升了一个档次。 当晚萧福生把萧冀曦留在了自己房里,没人知道父子俩晚上都说了些什么,只是第二天动身的时候萧冀曦的眼睛肿的像个桃子。 “真不跟我走?”他捏着萧福生的手依依惜别,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故土难离,不走了。”萧福生拍拍萧冀曦的后背,似乎终于把他当做一个大人来看了,他眼圈也是红的,但还是强撑着面子不肯落泪,只难得温和的劝他。“况且你爹想留下来打日本人,离了东北也就打不成了。” 萧冀曦还想说别的话来劝,但心里明白的知道劝不动,最后说了一声保重,扭头跑了。 钱德深以为奇。没见过遇上土匪不仅没丢东西反而还多了不少东西的,不过看着萧冀曦的神情也不敢打趣,且经了这一波土匪也不知道后头还有没有,一个个都小心戒备着,队伍的气氛反而比之前还凝重些。 倒是李进财的处境在阮慕贤的授意下好了不少,还得了一匹马可以骑着。阮慕贤是终于找到了借口叫众人善待李进财,原话是:“要不是他,我们也不会知道其中有诈。” 依旧是一路的避人而行,但这回阮慕贤的底气却仿佛更足些,因为知道他大哥也加入到了这次任务中,且要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人不论长到多大,知道自己的兄长将成为后盾时总会油然升起自信,这一点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沈阳城设卡设的很严,但对这一点钱德倒是早有准备。 他们的手续是办的十分齐全——为此和那几个已经投了日本人的青帮中人赔了不少笑脸,明面上说的是眼馋天津那边的烟土生意要试着把东西运到东北,这一条也是日本人所禁止的,因此看起来怕关东军发现的理由便也成了现成的。 城门口果然贴着一串通缉令,萧冀曦在里面迅速的找到了还没留起胡子的萧福生,但不是画出来的,而是一张照片。这使萧冀曦免于被认出之虞,然而对萧福生的处境也就更加担忧。 要知道照片的精准度比那些画像要强得多,不知道萧福生是怎样戳了日本人的肺管子,算时间事情已经过去有一阵子了,连通缉令都有些风吹日晒的痕迹留存可依旧没有撤下去——这说明读萧福生的搜捕不会善罢甘休。 阮慕贤进城的第一件事是跟着钱德去见城内的接应人。 重回沈阳城里,且距离上次回来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但萧冀曦能明显感觉到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不仅仅是改名叫做奉天那么简单,他看到了更多的关东军,更多的流浪者,更麻木的眼神。 这一切都像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压在萧冀曦胸口。 在城内迎接这支队伍的,是钱德的弟弟钱志。 看来生了钱德之后他们家的经济状况没有明显得到改善,这家没准还有什么叫钱进的。 钱志终于等回了他哥哥,一见面就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你们可算是来了。” “怎么,出了什么事吗?”钱德有些紧张的问道。 “没什么,就是这些天日本人好像越来越活跃了,也不知他们要干些什么。” “大概是拉着沈阳人一起过劳什子天长节吧。”萧冀曦的语气有些阴沉沉的,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估计是路上看这些刺心的事情看的天多了。 钱志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而后很紧张的嘱咐道“到了外面切不可再说沈阳城,得叫奉天了,要不会被那帮关东军抓走。” 萧冀曦觉得呼吸越发是不顺畅了。 第67章 阮家 尽管舟车劳顿,第二天阮慕贤还是醒的很早。萧冀曦起来时就见他站在廊下怔怔的发呆,这让他想起近乡情怯这个词儿来。 他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自己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而后悲哀的发现在沈阳城里他已经不剩下什么十分熟识的人了,剩下那些点头之交,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在战火中被波及。 阮慕贤听到萧冀曦的动静转过身来,笑意里带着一点恍惚的意味。“起来了?睡得可好?” “竟是真有些不习惯了。”萧冀曦很感慨的道。一路上风尘仆仆睡不好觉是常事,可没想到昨晚静下来睡在床上,更是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甚至觉得气候有些干燥。 阮慕贤显然也有同感。 他们今日是要回阮慕贤家的老宅去见阮慕华,与他商量如何联络的事情。阮慕贤不见阮慕华久矣,这会不禁开始想现下阮慕华会是个什么模样——是老了,还是跟当年没什么分别。 这一天阮慕贤轻装简行,只带上了萧冀曦,也是有要掩人耳目的意思。街上到处都是关东军,人越多越容易引起注意。 他揣着这样的心事一路上都没有同萧冀曦说话,萧冀曦也是默默的打量着这熟悉而陌生的街道。 偶尔会看到一张有些眼熟的脸闪过去,但总是带着沉沉的暮气,且萧冀曦也不敢上去打招呼,自己的行踪现在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于是他一路上低着头把脸埋进衣服里,打定主意不让别人认出自己。 好在现在没人想和别人在路上寒暄,唯恐被抓到什么话柄,因此即便有人认出了萧冀曦,也是装着没有看见的样子。 阮慕贤在阮家的旧宅面前停了脚步。萧冀曦惊讶的发现此处离他家并不远,甚至自己还跟着萧福生来过这里——只是很抗拒进去,把他爹打发进去就转而去寻白青竹了。 这居然是阮慕贤的家,萧冀曦瞬间感觉到缘分是极为玄妙的。 阮慕贤站在门口一时没有迈步,过了好一会才伸手敲门。 这房子同他记忆里没什么分别,似乎连墙角的狗尾巴草都还是他走时的那个样子,但也许只是他走的太久了,连记忆都已经模糊不堪,此刻看到似是而非的一切,都统统归于没什么变化。 门开了,探出头来的是个少年人,很警惕的打量着他们。如今所有人都对陌生人带着警惕,尤其是一大清早敲别人家门的有一半都是寻晦气的关东军。 然而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少年人眼里的警惕就少了很多,因为他感觉自己有点像在照镜子,只是中间隔了几十年的岁月。 “阁下是......”青年人很客气的问。 “我是阮慕贤。”阮慕贤的声音乍一听还是很平静的,但细听就会发现那点平静就是浮在初冬水面上的一层冰,是一触即溃的脆弱。 少年人愣了一下,将门推得更开一些,叫他们进来了。 门刚一合死,他就扭头冲屋里喊道:“爹,二叔回来了。” 阮慕贤感到有些意外。没想到阮慕华还是跟自己的孩子提起过他。 他以为阮慕华对他该是有怨气的,所以二十年来两人再没通过信,那封报丧的信是他从沈阳得到的最后一点消息,再听到沈阳的消息时,就已经是去年了。 堂屋的门打开了。屋里站着一个中年人,他和阮慕贤长得很像,只是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显得书生气更重一些,头发白的也比阮慕贤厉害。 萧冀曦想起来了,他见过这人,当时他为去军校和他爹吵了起来,恰逢这人来访,很不赞同的对他爹说了一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话,结果只得了他爹一个气头上的滚字。 所以萧冀曦对这人唯一的印象就是他脾气很好,只是当时不知他会和自己扯上更多的关系。按着青帮的观点来看,他可以叫阮慕华一声师伯,但看着阮慕华这个神色,他应该是不会应的。 阮慕华的神色有点难看,他板着一张脸,眼镜后面透出两道充满怒火的眼神。但萧冀曦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阮慕华嘴角和手一起在抖。 最后阮慕华开口了。 阮慕贤做好了挨骂的准备,然而只得了一句颤抖的:“你还知道回来?” 于是萧冀曦很尴尬的看着自己的师父与阮慕华在院子里抱在了一块,似乎马上就要演变为抱头痛哭。 少年人倒是很淡定的走到萧冀曦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觉得他们要哭一会。你是我哥吗?” 萧冀曦差点蹦出三尺开外。“不是不是,那是我师父,我叫萧冀曦,你应该见过我爹。” 这串话说的十分急促,少年人反应了好一会才消化完毕。萧不是个很常见的姓,他很快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你爹是那个当兵的是不?听说他被人劫狱救走了,现在怎么样了?” 萧冀曦先前已经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遍这个少年人,发现他依旧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及至听到这话更加确定阮慕华担着掉脑袋的风险做这些事,是瞒着家里人的。所以只很简单的回答道:“一切都好。” 以阮慕华的年龄来看这少年是个老来子,可以说当年劝人家天下兴亡的那个,如今也不想叫自己儿子去做担责任的匹夫。 大抵这和当时萧福生不准他去军校的道理是一样的。 “时生,过来。” 两个大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还是不大好意思抱头痛哭的,准确的说仅仅是一个拥抱就已经让两人后知后觉的手足无措起来了。兄弟俩松开手时脸色都有点微红,阮慕华看见少年和萧冀曦说的兴高采烈,朝他招了招手。 阮时生应了一声。面对长辈时少年便显出一点羞涩了,他往阮慕华身后一藏,只露出半个身子来看着阮慕贤,小声喊了一句二叔。 萧冀曦在后头看着,看见阮慕贤的身子僵了一下,似乎很不习惯被人这么称呼。 第68章 兄弟 经过这样一番闹腾,阮慕华才意识到他们几个还站在院子里吹冷风。他不说请人进屋的话,只是转身慢腾腾的往屋里走。阮慕贤看着这一幕唇边掠出一点笑影,知道阮慕华是有些拉不下面子来,从善如流的跟在后头。 早上的风还是有些凉,萧冀曦钻进屋子时立刻打了个寒噤,发现自己离冻僵已然差不太远。他站的离门很近,打算如果这哥俩打起来立刻就跑。 就他所知的往事看来,两人打起来的几率相当之大。 “你还知道回来?什么事能劳你大驾?” 果然,平静下来的阮慕华开口就带着浓浓的挑衅意味。 阮慕贤想,这要还是二十年前,单这一眼就能让他们重新鸡飞狗跳起来。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能再故地重游令他无比的感慨,也就不在乎大哥讥刺几句。 况且还算有事相求,虽然他敢肯定这事就算在二人打过一架之后再提起,阮慕华还是会答应。 “大哥听真话还是假话。”阮慕贤十分自然的走到桌前替自己倒了杯水,轻声说道。 阮慕贤的神色很严肃,让阮慕华立刻警觉了起来。 阮慕华从少年时起就习惯于被自己弟弟惹出来的各种麻烦拉入各式各样焦头烂额的处境,一看到阮慕贤这样的神色便条件反射式的汗毛倒竖。 尤其是他现在自己也处在一个麻烦的境地里,这让他本能的不大想接着问下去。 然而不问是不行的。阮慕华颇感疲惫的叹了口气。“都听,别跟我卖关子。” 阮慕贤要开口时,忽然停下来看了阮时生一眼。萧冀曦接触到阮慕贤的目光立即明白过来,顿时觉得有些头疼。 头疼归头疼,事还是要办的。 “你能带我在你们家转转吗?”他扭头问阮时生。 萧冀曦这个年龄,总是乐意将小自己五六岁的人看做小孩子而不是同辈人,似乎在年轻人之间几年的时光就足以划出很分明的界限,然而这界限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化为乌有。 阮时生倒是显然对萧冀曦充满了兴趣,一直想要和萧冀曦说话却苦于在大人面前有些放不开,闻言两眼发光。“当然可以!” 门被兴高采烈的阮时生关上了,阮慕贤站在原地听着阮时生的声音渐渐远去,才开了口。 “假话是我回来看她,真话是我要杀一个人,他可能在沈阳,也可能在长春,被日本人藏的很好。” 阮慕华本来倒了杯茶给自己,听到这话差点把碗砸了。 符合阮慕贤说辞的人倒是有不少,但阮慕贤这个郑重其事的表情让阮慕华觉着事情绝不会太简单,他瞪了阮慕贤一眼,示意他赶紧把话说完。 阮慕贤苦笑了一下,他故弄玄虚的习惯在兄长面前显然是没有什么用。 “溥仪活得太舒服了。”阮慕贤的声音有些冷,他很担心遭到阮慕华的阻挠,因而直直的看着阮慕华以叫他看清自己的决心。“他想当清朝的皇帝,因此他不在乎日本人做了什么也愿意挂这样一个名。可是清朝已经下地狱去了,他只该去地狱里当这个皇帝。” 阮慕华的第一反应就是环顾四周,他下意识的担心有人把这话听去。 “我要你做联络人。”阮慕贤继续向下说,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那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突兀而炽烈。“日本人的障眼法让我们不能确定溥仪是在沈阳还是长春,所以我们要兵分两路。我拿到了萧福生的发报机,到长春后我会把动手的日期发给你,两处共同举事,无论日本人怎样费尽心机的保护他,他都要死。” 阮慕华先前就看着萧冀曦有些眼熟,这会听到萧福生三个字才恍然大悟。他意识到阮慕贤是已经知道他在冒险做传讯的事情了,这或许会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兄弟俩联手做事。 “你是怎么把他的孩子骗到手的,那可是个犟种。”阮慕华想起自己之前替萧冀曦说话反而挨骂的场景,下意识感慨道。 阮慕贤不想为详述这件事情而转移话题,只简短的回答了四个字。 “时移世易。” 他注视着阮慕华,是要一个答案,而阮慕华没有立即回答他,兄弟两个彼此对望着,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的拉长了。 “上一次看到你这种表情还是二十年前。” 阮慕华的声音蕴含着某种悲怆和怀念的意味,让阮慕贤变了脸色,这个时间节点让他知道阮慕华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了,那是兄弟两人之间最大的隔阂与创伤,二十年的时光亦不曾消弭这一切。 “那时你清朝该下地狱去,连说的话都和今日这样像。”阮慕华摇了摇头叹道:“而后小羽就死了,这次死的又会是谁?是我吗?” 这话让阮慕贤脸上残存的血色也褪尽了,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唇角隐隐渗出一丝血迹。 过了好一阵子阮慕贤终于平静下来,声音有些沙哑。“这么说你是要拒绝了?” 阮慕华笑了。 “不,我答应你。”他迎着阮慕贤惊讶的目光笑了起来。“世上总有一些事,令人甘愿赴死。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也就不在乎离死亡更近一步。但如果你我兄弟能活一个下来——照顾好时生。” 阮慕贤上前了两步。他头一次这样仔细的审视起自己的兄长,打从记事起他就觉着哥哥和自己不像,性子太软,胆子也太小,甚至于还有些隐秘的不屑,认为自己这样才能算男子汉。 然而此刻看来他们是如此的相像,无论是样貌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好。”阮慕贤没有用后方很安全或是我一定会死在你前面之类的话来安慰阮慕华,在眼下这个充满了变数的情景里他无法给任何人任何保证,只能拿这个字来表示悍不畏死的决心。 此时此地依旧敢于反抗的人是不在乎生死的,他们是想拿自己的死去换国家的生,并甘之如饴。 第69章 旧事 阮时生全然不知他离开后发生的一切,但萧冀曦是可以猜到的。他看着阮时生雀跃的背影,心里发出了一声老气横秋的叹息。 无知的人总是快乐的。而在这样的年月里能保有快乐,足见阮慕华将他保护的很好,想到这里,他有些羡慕阮时生。 “你们怎么突然回来了?眼下都是城里的人想尽办法往外跑。”阮时生带着他到了后院里,这时节的花开得很好,庭院里栽着的樱花和丁香层层叠叠开着,地下铺着一层粉白的花瓣。 萧冀曦迅速的把说过无数次的谎话拿出来又说了一遍。 “师父带我回来祭拜师娘。” 没想到阮时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今年是二十年,怪不得二叔要回来,只是也太冒险了。” 萧冀曦惊诧的看了阮时生一眼,而后意识到这个眼神不大合适,掩饰的驻足去看那一树的樱花,那树已经有些年龄了,枝杈高高的越过院墙去,半树的繁华都展现在外头,他状似随意的问道:“你知道的怎么这么清楚?” 人总是有好奇心的,希望阮慕贤能原谅他这点好奇心。 “我爹记着呢,每年三月十五都替我二叔去扫墓。”阮时生见萧冀曦把目光落在那棵樱树上,露出一点苦恼的神色。“我原先也很喜欢这树的——现在我爹说要不是太显眼,就该给它砍了去。” 萧冀曦愣了一瞬,失笑摇头道:“和一棵树发什么怨气呢。” 阮时生耸耸肩。“我也是这么说的,我爹叫我别多嘴。” 萧冀曦不吭声了,他可不敢跟师伯唱对台。 而屋里兄弟俩的对话仍在继续,按理说最沉重的话题已经过去了,然而此刻二人之间的气氛却显得更加凝重。 “那么,你还打算去吗?”阮慕华说的语焉不详,而阮慕贤则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脸上划过一丝黯然。 “时间来不及了,我要即刻启程,他在长春的可能性更大。” 沉闷的一声响,是阮慕华一拳擂上了桌面。他从来少发这样的脾气,也不习惯与家具对命,一拳下去震得满桌杯盘乱响,他自己的拳头也眼见着红了起来。 “二十年了,你真就不去看她一眼?”阮慕华沉声问道。 阮慕贤露出一个悲怆的笑意。“没有时间了,二十九号有大事要发生。那之后再想动手,难如登天——我今天下午就要走。” 阮慕华只能自己跟自己生闷气。他知道劝不住阮慕贤,从来劝不住。二十年前就是这样,他一意孤行的要去到上海去,去跟着闹革命,锁上的房门也能叫他撬开,院墙也没能拦住他,他到底还是去了,小羽到底也还是死了。 听到这动静屋门被急急忙忙的推开,阮慕华以为是阮时生在外头听着眼神一凛扫过去,却发现进来的是他的妻子,联想到自己说了些什么,面上便不由得有些尴尬。 阮慕贤倒是看起来很镇定。“嫂子和小时候长得可大不一样了,第一眼我都没认出来。” ——实话是他对自己哥哥的娃娃亲从来没任何了解的兴趣,只顾庆幸这事儿没落到自己头上,因此从来都没有仔细看过陆芸儿到底长什么样,虽然他小时候被陆芸儿欺负过不少回,但那点记忆早就被这么漫长的时光冲刷的只剩一点惨痛教训了。 陆芸儿淡淡的瞥了阮慕华一眼,于是得到了阮慕华一个心虚的表情。“我刚才看时生在后院和人说话,才知道是有客人来了,没想到是稀客。” 阮慕贤便也跟着心虚起来。 稀客是如假包换的稀客,二十年未曾登门那种,且一来就带着大麻烦来。他只知道阮慕华替反日的部队搞联络是瞒着阮时生,但不知道陆芸儿了解多少,一时间竟不敢乱说话。 倒是陆芸儿一边收拾地上的水渍,一边相当淡然的打消了阮慕贤的顾虑。 “我向来知道你哥要是都到了玩命的地步,你便只有更出格的份儿。要不是你带来那个小子嘴还挺紧,我肯定得把你俩一块打出去。” 阮慕贤心想,自己教出来的徒弟糊弄人当然得是一把好手,但面上只敢赔笑。小时候被陆芸儿拧耳朵的疼痛感在他见到陆芸儿面之后隔着时空呼啸而来,让他现在的耳朵也感到有些疼。 “这回你得听我的了。”陆芸儿转向阮慕华,叉着腰道。阮慕贤在后面露出迷茫的神色,而阮慕华的表情则有些难看。 “不成,现在乡下那边说是新冒出来一股专打日本人的胡子,日本人成天往山里钻,胡子加上日本人,你们两个就算出城也过不上安稳日子。” 阮慕华叹了口气,陆芸儿是不反对他干这么危险的事,但总说是要保住时生躲出去,也不想想乡下那样消息闭塞的地方日本人行起凶来还不是有恃无恐。他倒是一直在找门路将母子两人送出东北去,但苦于求告无门。 阮慕贤在后面咳了一声。“萧福生是不是打被日本人通缉之后就没联络过你。” 夫妻俩的谈话被骤然打断,阮慕华却乐得绕开这个令他头疼不已的话题,很干脆的答应了一声。 “那你还是放嫂子和时生去乡下吧。”阮慕贤憋笑“萧福生现在占山为王还挺威风的,护他们一段时间不成问题。等我要是能回来,就带他们去上海租界去。” 他知道阮慕华不会走,因此提也没提带阮慕华一起离开的事。阮慕华是彻头彻尾的读书人,倔起来比他还要命,哥俩打的架已经够多了,犯不上为这事再多打一架。 阮慕华的眼睛亮了,他一直拉不下面子去求阮慕贤把阮时生带出东北,眼下阮慕贤自己倒是开了口。当然想让他道谢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哼了一声:“你得先能活下来再说。” 陆芸儿听哥俩斗嘴,忽然开了口。 “要是时生有你看着,我到时候就不走了。”她依旧是那个平平淡淡的声音。 第70章 偶遇 阮慕华猛然看向陆芸儿,但陆芸儿没有看他。 “我活得也算久了,犯不上背井离乡。是生是死,我跟他在一起。”陆芸儿的语气平静的不像是在讨论生死,仿佛只是在安排中午的菜单。 阮慕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从前他最不喜欢陆芸儿这个永远平静的态度,就好像世上没什么事能叫她上心,但现在他又发现是这份态度最难得。 阮慕贤看着这两个人也有些动容。他从来以为兄嫂是一对父母之命促成的怨偶,到今天才明白其中还有些旁的。 “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了,中午留下来吃饭。”就在兄弟二人大眼瞪小眼之际,陆芸儿又一阵风似的出去了,阮慕贤眼尖,看见她眼角好像有点泪光。 萧冀曦发誓这是他吃过最痛苦的一顿饭,整张饭桌上只有阮时生是认真的在吃饭,其余人全部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气场。 但好在他们没有把饭碗扣在对方脸上的打算,因此饭吃的还算太平。 阮慕贤没有久留,他赶着回去汇报好消息。阮时生同萧冀曦依依惜别,只可惜萧冀曦因为一整个上午为把他拖住听了两耳朵的唧唧喳喳而感到头疼,所以对这个别不是那么惜。 回来的路上萧冀曦依旧是埋头走路,然而半路上却出了一点岔子。 “萧哥,你回来了?”对面撞过来一个青年,一眼看见萧冀曦便露出了些意外的神色。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也是怕旁人听去。 萧冀曦定睛一看,认出是高中时的同窗。令他感到头疼的是如果他记得不错,这人毕业后去了东北讲武堂——虽然在事变中学堂倒闭了,但四散的学员在日本人眼中肯定属于高危人物。 这时候他可不想为这么点事就引起日本人的注意。 阮慕贤耳朵动了动,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但是他没有上前询问,目不斜视的朝前走了。 他信萧冀曦能解决眼下的麻烦,而萧冀曦也明白既然自己被人认出来了,与自己同行的人就越少越好,不然看在别人眼里指不定要出什么问题。 “是,回来看看。”他迅速的扯出一个夹杂着担忧和羞赧的笑容。“我有点担心我爹,回家来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听到这话,程起飞快的环顾了一圈四周,而后做个噤声手势。“不能叫别人听见这个,会找你麻烦的。” 萧冀曦听他这么说,心下稍安。至少眼下看来程起的话里有些真情实感的担忧意味,这就说明自己不用太担心回沈阳的事被他揭露出去。 “我就想着回我家一趟。” “你家被炸没了,现在上头重建了屋子,给日本人当商会用。”程起似乎是生怕萧冀曦执意要回去,赶紧附在他耳边轻声道。“白家也是,你赶紧走吧,回上海去,白家大哥已经去了,你回上海总有个依靠。” 萧冀曦听着程起这样郑重其事的与他说一些他早就知道的消息,心下也有些感动,他用力拍了拍程起的肩膀。“好兄弟,你这些日子怎么样?” 程起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能信你,你也不要信我,我说的越少越好,你知道的也越少越好。” 萧冀曦皱了眉头,听出程起的弦外之音,知道程起估计也是不甘心就此亡国那一拨。这很好理解,毕竟他差点就成了军人。只是眼下沈阳城里的势力错综复杂,他也不能确定程起是哪边的,就像程起说的那样,两个人对彼此知道的越少越好。 于是他笑了笑。“我今晚就想办法出城,回上海去。多谢你了。” 萧冀曦匆匆的离开了,他不知道程起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他敏锐的感觉到萧冀曦的力气大了很多,也感觉萧冀曦之前说的似乎不全是真话。 等萧冀曦七拐八拐,确定没有人跟踪而回到住地的时候,阮慕贤已经把事情跟范明交代的差不多了。 范明听阮慕贤出去转了一圈就搞定了那个神秘的联络人,又是十分敬佩。阮慕贤不打算听恭维话,直截了当的对他说:“我认为溥仪在长春的可能性更大,我跟去长春,今天下午就动身。” 范明脸上倒没什么为难之色,他是王亚樵手下的得力干将,离了阮慕贤而筹划一场刺杀计划不是难事,也深知时间的紧迫,没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 “李太监说了些婉容的起居习惯,我们撒了人手在城里四处打听各处采买有没有与之符合的。因为怕日本人发现,没有大张旗鼓的铺开去查,现在还没什么结果。”范明拿出些手写的资料交给阮慕贤,是用铅笔草草写的,字也很丑。 “这是他写的?”阮慕贤拿来略翻了翻,问道。 “是。” “他不用去长春了,就留在沈阳。如果事情败露,想办法保他一条命。”阮慕贤当即道。他看过这份资料便知李进财没耍什么花招,其上的东西彼此呼应十分紧密,若是编一时半会编不到这么详细。 起初李进财的态度倒是没这么的合作,估计是萧冀曦与他套近乎起了作用。想到此处他朝着一头雾水的萧冀曦露了个笑脸:“你做的不错。” 萧冀曦没联想到之前的事情,还以为阮慕贤是表扬他早间把阮时生的注意力吸引的很到位,于是感到自己受之无愧,没说什么话。 到现在为止阮慕贤依旧没见过范明手下的全部人马,那些人暗中一路随行从沪到沈肯定是受了不少苦,不过他们都是要豁出命去的,不必在乎这些事情。范明前去联络了尚藏在暗处的手下,定下兵分两路的一应事宜。 阮慕贤要去长春,范明便留在了沈阳坐镇,临行前阮慕贤才将阮家的地址给了范明,叮嘱他一定要想办法保全联络之人,不要让这事被旁人发现。范明见他说的郑重其事,自是无不应允。 第71章 三月十五 阮慕贤说到做到,钱德兄弟俩又忙着把车队组织了起来,将众人伪装成一支商队。 现下通商倒也不容易,但越靠近长春日本人管控越严,贩卖烟土所冒风险越大,获利也就越多。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合理,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混在商队里向城门走势,萧冀曦又遇见了程起。 程起的表情十分惊讶。“萧哥,你这是......” “花了点钱,混出去再说。”萧冀曦含含糊糊的回答,心中已经敲响了警铃。 他也看见阮慕贤脸上已经浮现出一点凝重的神色,而陈杰状似无意的挠了挠脖子,实际上已经探寻的向萧冀曦比划了一个手势询问他要不要把人解决掉。 萧冀曦幅度极小的摇了摇头,看起来像是在发出一声自嘲。“你不会真以为我靠着自己能进出东北吧?” 程起看起来神色有些疲惫,没有和萧冀曦多说什么,扔下一句多加小心就风风火火的走了。而萧冀曦盯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程起家不住在那个方向。”他低声说,心中有种很不详的预感。 他不想看见程起死。但他此刻突然想到,一个军校肄业的学生能安然呆在如今的沈阳城里,有很大的可能是——他已经叛变了。 如果是那样,程起就不得不死了。他见了萧冀曦,见到了萧冀曦和一支商队在一起,这支商队会进入长春城,长春城里有人会遭遇刺杀,程起要是投靠了日本人,这一连串的事情组合在一起就足够要他们所有人的命。 阮慕贤挥挥手,陈杰心领神会的走到阮慕贤身边。 “你留下来跟着他,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动手。” 陈杰也体会到事情的严重性,应了一声将帽子压得低了些,不动声色的跟上了程起。 萧冀曦叹息一声,在心里默默的祈祷事情不要像他想象的那么糟糕。程起和他在高中时关系还算不错,有一次有不长眼的招惹白青竹,彼时白青松出去跑商还是程起跟他一块去打的架。 最初见到程起时他还是惊喜于程起活了下来,但现在那点惊喜已经是荡然无存了。 出城去就意味着继续的风餐露宿,众人赶路的速度很快,车子里实际上没拉多少东西,那些看起来是为了运违禁物的暗格实际上都是空的,而在长春的青帮所得到的消息是,暗格里装着的都是烟土。 当晚陈杰居然就快马加鞭的带着消息回来了,萧冀曦打量他的神色,他所担心的事情好像是没有发生。 “我派人继续盯着了。”陈杰赶上车队也并未下马,只是放缓了速度得闲擦擦脸上的汗。“那小子好像是带着点秘密,他去的是阮家。” 陈杰是队伍里少数知道阮慕华秘密的人,因为他会摩斯电码。阮慕贤听到这里很讶异的挑起眉毛来,示意陈杰赶紧接着往下说。 陈杰为了赶路是显然是很拼命,这会慢下来忙不迭的从马背上摘下水壶喝了一气,抹了抹嘴继续往下说。 “是哪边的我不知道,不过我估摸着不是日本人那边的。他跟阮家大爷说了什么我已经让范明寻时间去找大爷问了,要是有什么问题,范明会接手处理。”见阮慕贤流露出很关心的表情,陈杰不敢再开小差干些别的,一口气把得到的消息都说了出来。 阮慕贤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别的不说,如果阮慕华发现这消息与他们要做的事情有冲突,首先就不会把消息递出去。 一路上阮慕贤都显得有些郁郁,队伍里其他人是不明所以只是小心的不去触阮慕贤霉头,萧冀曦却知道是为什么。 来了沈阳,却终究还是没能做想做的事情。 农历三月十五那天,他们还在路上奔波,只是这一天阮慕贤坚持要骑马。 萧冀曦不知道阮慕贤为何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但他记得这个日子,于是很小心的打量着阮慕贤的神色,预备着如果有什么不好就把队伍喊停。 但阮慕贤只是神色显得有些恍惚而已,他沉默的策马前行,腰背挺得笔直。清隽消瘦的背影在春日的阳光下却透出无比萧索的气息,让人觉着他是秋日里逐渐凋零的一枝竹。 萧冀曦跟在阮慕贤的身后,他知道阮慕贤是不敢露出异状。 他们只剩九天的时间了,九天后遥远的上海会发生一起震惊全国的刺杀,他们要做的就是也在那一天动手。 他们一直赶路到深夜,直到灯火在浓重的夜色里闪现出渗人的影子,众人才在山林里寻了个背风处停下来修整。 阮慕贤在马背上被风吹了一整天连水都没有喝一口,身形显得有些摇摇欲坠。萧冀曦把烤热的干粮递给阮慕贤,阮慕贤接在手里,看着火堆发呆。 “师父,您先喝口水。”萧冀曦觑着阮慕贤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的递过一只水袋。阮慕贤也接在手里,但是他没有吃也没有喝,专注的看着火堆,就好像火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萧冀曦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聒噪。阮慕贤的身体他比这群人清楚的多,要是出点什么岔子就真的来不及赶到长春了。 “师父,咱明天还得赶路呢。” 阮慕贤动了动,机械的仰头喝水,累了一天的人们彼此低声交谈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会没有人注意到师徒二人。 “你师娘头一次遇见我,就是在街上。我偷偷骑我爹的马,有孩子扔炮仗惊马。我蹦下去救人,她和我找了大半天的马。”阮慕贤忽然低声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以怀念的语气讲起旧事。 他其实不是在和萧冀曦说,是在自顾自的回忆。 “你师娘最喜欢看我骑马。”阮慕贤说了两句就不肯说了,长久静默之后才又开口。他突然笑了起来,这笑让萧冀曦只觉得瘆得慌。 然后他就看见阮慕贤身子颤了颤,吐出一口血来。 第72章 长春 “师父!”萧冀曦失声惊呼,而阮慕贤只是摆了摆手。他吐完血之后脸色反倒好看了很多,估计是今天白日里一直郁结在心头的一股气终于抒发了出来。 “师父,您真该注意自己的身体了。”萧冀曦从没见过像阮慕贤这样不省心的病人,眼下风餐露宿本就不适宜养病,他还这样折腾自己,让人不免心焦。 阮慕贤苦笑一声。“让你担心了。” 他的认错态度总是很好,让萧冀曦想再劝也无从开口。这会他开始想念沈沧海,因为阮慕贤显然是害怕沈沧海的。 “我胎里带来的弱症,当初练武就是为了弥补,没想到比不练还要让人费心。”阮慕贤似乎回过一点神,开始变得鲜活起来,他捡起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开始拿牙与硬成石头的干粮对命。 萧冀曦心想你还知道你不省心,这真是不容易。 阮慕贤从表情上就判断出萧冀曦没敢说出口的话,也不拆穿他,毕竟是他自己理亏。 “按这个速度,我们五天后能到长春。”萧冀曦很快止住腹诽转移了话题。 阮慕贤点头,忽然又想起一桩事来。陈杰接到了范明传过来的消息,这很不寻常—因为每传递一次消息阮慕华就多一分暴露的可能,生面孔频繁出入阮宅很容易引起他人的警惕。 也足够证明这消息的重要性。 “在沈阳两次遇上你那个,是什么人?” 阮慕贤的语气很严肃,尽管萧冀曦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是在转移话题,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俩关系还算不错。他有问题?”萧冀曦很急切的追问道。 “不是敌人。但以后遇见他要小心。”阮慕贤见萧冀曦焦急,安抚的拍拍他手背。“尤其以你的志向来看,最好不要再和他有交集。” “他——”萧冀曦听出点不对来,坐直了身子。 阮慕贤证实了他的猜测,把声音压得很低。 “他和瑞金那边有关系。” 萧冀曦起初感到不可理喻,而后又想明白了。彼时在东北最活跃的抗日势力还真不是国民政府手下的,刨掉草莽英雄,剩下也就是那一边的人。程起家里不是那么宽裕,否则当年也不会去讲武堂而是会一同去上大学,做出这个选择不算奇怪。 他一直不大懂为何国民政府视内忧重于外患远矣,况且那算什么内忧?又不杀人放火。 但这话不能和外人说,只能搁在心里慢慢琢磨。不过他看不上那边的人也是实话,在湘赣发生的事他零碎听了一点,一群人上下嘴皮一碰就把人家祖上的基业夺走了瓜分,这好人充的倒是容易。 “不理解?”阮慕贤自己也是个薄有资产的,自然不会觉着被抢劫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但看萧冀曦表情有些郁郁,轻笑了一声。 萧冀曦老实不客气的点头,他满以为自己能得到答案,但只得了一句高深莫测,叫他忍不住磨牙的话。 阮慕贤慢悠悠道:“不理解就算了,以后你就明白了。” 萧冀曦想拿干粮把自己砸晕。 许是日子过去了,又许是萧冀曦的苦劝起了点作用。第二天阮慕贤就不再折腾自己,老老实实的坐回车里和货物为伴。其实坐车也不是个轻省的活,被马拉着狂奔在山路上且行且颠簸,只是免于吹风罢了。 接下来几天倒是一路平安无事,队伍的气氛有些紧绷也有些悲凉,每晚停下来的时候都能听到队伍里的人互相交代一些类似于托孤的事宜。大家都心知肚明这趟旅程不可能叫所有人都全须全尾的回来,但去还是得去。 连上海都被那个混账天皇的生日搅得不得安宁,被日本视为第五州的东北自然也被这件事大为困扰。到了长春还没进城就远远看见城门口排着长队,几个面色不善的关东军事无巨细的挨个盘查。 萧冀曦正在盘算自己的那几句日语能不能套套近乎,顺便再次怀念起沈沧海。却看见钱德脸色不太好看的走过来对阮慕贤挤出一个苦笑。“待会来的不是咱们的人,您要是不乐意看见,就略在车里坐一会。” 这就是说来接他们进城的,是已经投靠日本人那一拨,以为他们进长春是贩烟土的。 钱德估计以阮慕贤的性子不会乐意见一群汉奸,但阮慕贤只是把帽子压了压在车边站好了尽职扮个车夫,淡淡道:“叫他们看见车里有个人更麻烦,有些事也总得受着。” 萧冀曦便知道这话是给他说的,做好了对着倒霉汉奸放低姿态的准备。 来的人有些富态,但白胖的一张脸上巨然也能透出贼眉鼠眼的气质,长得也真是很不容易了,不知是不是心里因素萧冀曦是怎么看他怎么觉着不顺眼。 阮慕贤再次北上的时候自然是隐姓埋名了,所以名义上现下队伍里辈分最高的是钱德,阮慕贤亲自出演自己的徒孙,萧冀曦跟着降辈分之后终于体会到一把和同龄人同辈的感觉。 那人很趾高气昂的先来查了一遍车,暗格里如今是已经放上了成包的土,是入城前在乡下几个大烟馆现搜罗来的,看着倒是没什么破绽。及至看到车上的武器,他皱了皱眉头。钱德很会察言观色的立即说道:“路上不太平,这么几支枪也就是防胡子用的。” 来人是吕万滨的徒弟,青帮通字辈里也算有名的一个。吕万滨算晚节不保,他就算半路折腰。他眼里这是一群最高不过悟字的小辈,眼睛恨不得翻到天上去,且也有些轻视之心。看了一遍见除了几支枪的确没旁的东西,便挥挥手示意几人跟上。 不得不说这人的面子还是有一些的,关东军的人上来查车时对烟土是视若无睹,并很快的予以放行。于是一行人跟着入城的人流缓缓进了城,这就算是过了头一关。 只是没人露出喜色,人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第73章 又见麻烦 及至将人塞了钱打发走,钱德才略略松了一口气。那人一路上颐指气使的对着阮慕贤指手画脚,他是真担心阮慕贤一个不好就发作出来。 但他是多虑了,阮慕贤惟妙惟肖的演出了个小辈诚惶诚恐的模样,看的钱德都几乎信以为真。而萧冀曦更是觉着论演技自己还差师父远矣。 阮慕贤自己倒觉得是没什么,他那张看着十分年轻的脸给了不少便利,扮小辈扮的容易,加上自视为前辈那一位压根没拿正眼看他,还没等他把自己本事拿出来这一关就已经过了。 当年他进制造局时可不是靠着杀出一条血路,实际上直到他把枪掏出来,陈其美还以为他是来杀人而不是来救人的。 萧冀曦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他赶紧低下头去,心脏砰砰乱跳。这时候在这地方被人发现,麻烦是第一位的,而伤及无辜则是第二位的——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谁认出他来,谁就八成得当那个无辜。 唐锦云认出来了,但她一点也不想说破。 她也飞快的低下头,心想这群人怎么阴魂不散的。她本来是想过两天消停日子的,但在老家叫人认了出来,给她介绍了一桩价格十分让她心动的生意,让她去偷一个黄釉描金足杯,据说是从前清宫里带出来的,牵扯到一桩大秘密。 那人说的有鼻子有眼,说那黄釉描金都是后人填上去的,里头的胎乃是明官窑的瓷器。明官窑的瓷器倒没什么稀罕,关键那是崇祯帝时的东西,花纹里似乎藏着点什么前朝宝藏。 唐锦云一个字也不信,就算皇宫里往上数三百来年住的都是一群傻子,这么长时间也该把那什么宝藏啊密道啊都研究透了,哪还轮得到后人来找。 总之她只管偷东西拿钱,东西究竟值多少钱不重要,她能拿到就行了。 唐锦云是一边动身一边感慨自己十足的人为财死,因为一路上走的坦坦荡荡,速度居然比萧冀曦等人快了不少,已经在长春城里待了几天。本来是计划从那些前清的遗老遗少身上下手套情报,没想到还没开始动手先撞上了这么一群煞星。 但已经晚了,阮慕贤察觉萧冀曦动作反常望了过去,已经看见了唐锦云。唐锦云低着头,每根头发丝上都写着欲盖弥彰。 他也有些诧异,并对唐锦云来到这里升起了一点警惕之心,从火车上偶遇到分道扬镳,阮慕贤不想节外生枝因此并未让人去查唐锦云,但再见面,他就不大相信这是巧合了,因此他不能就这么放唐锦云走。 “唐姑娘,又见面了。”阮慕贤的声音隔着人潮已经十分细微,唐锦云生平第一次恨自己耳朵这么灵,顺带痛恨起闲不住的自己来。 留在承德哪里还有这么多事儿! 钱德不认识唐锦云,但看见阮慕贤微微凝重的神色,对着手下使了个眼色。众人分散开隐隐围住了唐锦云,但唐锦云没用他们费事,她一向是识时务的。 唐锦云磨磨蹭蹭走过来干笑两声。“又见面了,真巧啊真巧。” “我也希望这是个巧合。”阮慕贤饱含深意的说了一句。 唐锦云暗叫不妙,这人的多疑她可领教过,现在听他这么说,不知道自己又怎么引起了他的怀疑,赶紧诚恳的道:“就是巧合,就是巧合。” “既然这么巧,那便不能不留唐姑娘好好说说话了。”阮慕贤没从唐锦云的表情里发现什么端倪,却绝不会就此放心,笑吟吟一伸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于是唐锦云只好垂头丧气的跟在众人后头。 在长春的落脚地也是一早就找好的,十分隐蔽。唐锦云一见这个曲径通幽的架势就觉得头大,不用问,这群人北上的目的地是长春,且又不知道要在长春做什么大事,而自己被带到这里,又是不到事情结束别想脱身。 “你怎么跑来了?”萧冀曦一路上脸色都黑如锅底,等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忍不住便发问。他是全为唐锦云好,但唐锦云最不怕他,被他训斥的语气激起了一点脾气,反唇相讥道:“腿长在我身上,我乐意去哪就去哪。”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唐姑娘还是得给个令人信服的说法。”阮慕贤笑吟吟的一开口,就把唐锦云的气焰压得荡然无存。 唐锦云宛如耗子见了猫,声音立马低了下去,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有点担心这些人的目的和她一样,或者更进一步,直接冲着那所谓的宝藏去,要是他们一插手自己可就什么也不剩了,虽然说命更重要,但不到最后关头她还是不甘心。 阮慕贤看到这个样子,心下有了些猜测,问道:“是这虎山里有什么宝贝?唐姑娘但说无妨,阮某此行不为求财。” 他虽然不大理解唐锦云对赚钱的执念,但对她这一特质已经有了深刻的体会。果然他这么一说唐锦云的态度立刻转变,极为合作的把事情竹筒倒豆子似的都说了出来。 “据说那东西被宣统帝带出宫,现在应该跟他在一块。”末了她这一句,把各怀心事的一群人差点吓个仰倒。 萧冀曦决定奉唐锦云为他所见过最要钱不要命那一个,他甚至都有点敬佩唐锦云了。 阮慕贤也愣怔半晌,末了揉了揉眉心,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不知道让她做这单生意的人到底有什么企图,能拿出那么多钱的人应该不是傻子,居然会信这种虚无缥缈的宝藏一说,这显得十分可疑,他怀疑是有人给唐锦云设局,但唐锦云一个小飞贼,怎么会有人花这么大力气就为除掉她? “如今想找溥仪麻烦的人恐怕如过江之鲫,他无论住在哪里都会是层层驻守,唐姑娘竟然也有信心。”阮慕贤挑了挑眉。 他身后,一屋子的鲫鱼有点心虚的面面相觑。 第74章 再次合作 唐锦云听了这话,满不在乎的挥挥手。“那人说了,得了手给我五根金条,不得手也有三根,只要把打探到的消息带回去就得。” 她觉得自己最近的运气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要是说好,三天两头遇见些凶险的事儿,要是说不好,这又一波一波有人赶着为她送钱。 末了她又得意洋洋的补上一句:“这就叫富贵险中求!” 萧冀曦在一边凉凉道:“只怕你有命拿钱没命花,或者钱也没命拿着。” 阮慕贤早在天津就见识过这两人认真吵起来能两个小时不带消停的,如今一看他俩又要开始唇枪舌剑就本能的脑袋疼,及时打断道:“唐姑娘这么说,我倒觉得请你出山的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听了这话,萧冀曦顾不上听唐锦云在那里吵吵些什么,不由得陷入沉思。 唐锦云的斤两,他是清楚的,请她干活的人也该清楚。偷个高门大户的不是问题,但如今溥仪身边的护卫那是日夜防着有人前来刺杀,铁桶一般的守阵要说连唐锦云都能进去,那王亚樵请阮慕贤出山就纯属多此一举。 这样看来,应该是有其他的人也在打溥仪主意,什么前清的文物前明的宝藏,都是胡说八道的幌子。 看来日本人聪明的很,把溥仪推到风口浪尖上既笼络了一群贼心不死的前清遗老,又让爱国志士们的怒气有了个发泄口。关键即便认识到这是一个圈套,也会有人因为刺杀溥仪能给这些卖国贼带来威慑而前仆后继,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那么唐姑娘打探到什么消息了?”阮慕贤问道。 唐锦云犹豫了一下才道:“看在咱们是老交情的份上,我这回免费提供消息。我从一些前清旗人的府里听到消息,最近他们的主子都乐意往一个叫对翠阁的地方跑。” 她话说的大方,但这样白白递出消息还是有点肉疼。阮慕贤被她的表情逗得微笑了一下。“唐姑娘此来长春,想必也是孤身一人了。” “那当然,本姑娘要人跟着也是累赘。”说到这,唐锦云眉飞色舞一副颇为自得的样子。 然而阮慕贤的下一句话叫她立刻笑不出来了。 “那想必唐姑娘一个人打探消息,是有些分身乏术了。” 唐锦云本能的想要瞪眼睛,不过她还是很忌惮阮慕贤的,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一句不甘心的:“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成想阮慕贤笑眯眯道:“那我便把人手都借给唐姑娘调派,只一个要求。三天之内,我要知道溥仪住在哪里。” 既然唐锦云已经有了些眉目,阮慕贤现下也就不惮于把她拉上贼船了。她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要杀溥仪的同党,现在帮另一波揣着同样目的的人做点事也不可能反手连自己一起卖出去。 唐锦云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阮慕贤点点头。唐锦云面露喜色,但忽然陷入了沉思。 萧冀曦在一边冷眼看着,知道这姑娘聪明,恐怕是猜出了些什么端倪。 “你要找溥仪,又不想要他的东西——你是要——”唐锦云话说到一半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不能把话说出口,否则就是撞破了他们的事。这样的大事被人发现那多半是要杀人灭口的,她之前费尽心机不想知道这群人谋划什么事都是为了保命,这会嘴快点就是前功尽弃。 然而已经晚了。阮慕贤很淡然的承认道:“我们是要他的命。” “师父!”萧冀曦大惊失色。他现在说不清自己是担心事情败露还是担心下一秒阮慕贤就要灭口,但阮慕贤摆手止住了他不让他说话。 “不仅如此,请唐姑娘来的人也不是为了财。唐姑娘早就入局了,咱们在一条船上。” 唐锦云一直觉着那人是看中她的身手才找上门,允诺拿金条换消息是为了失败后二次请人动手。如今叫阮慕贤一语道破天机,才明白过来人家一开始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上要的是杯子,实际上是为把溥仪的脑袋拿去当杯子使。 她惊得脸色煞白,萧冀曦很担心的看着她,觉着她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 但没想到接下来唐锦云一拍大腿。 “好事儿啊!我也看那狗皇帝不顺眼,我入伙!” 这豪气干云的姿态不似作伪,看的阮慕贤一阵无语。如今他也不知道唐锦云是真的被激起了一腔热血还是为保命才这么说,不过眼下的情景来看至少又一个合作是达成了。 “唐姑娘可想好了。”饶是以阮慕贤的机敏也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一旦事情失败,我们可能都会死。” 他说的诚恳,唐锦云也不跟他说虚的。 “我现在要是不干,立刻就得死不是,要是咱们成了一伙的,就算是失败了被日本人追杀,看在我是个无辜卷入的弱女子的份上你们多少也得护着我点,没准活的几率还大些。” 她把不吉利的话说的理直气壮,但阮慕贤不以为忤,很欣慰的笑了笑。“唐姑娘能想明白就好。” 唐锦云见眼下这关过了,立马又生龙活虎起来。她走到萧冀曦旁边拍了拍他肩膀:“小子,不是说好再也不见了吗,你说话不算数啊。” 萧冀曦翻了个白眼,满脸写着你以为我愿意见到你吗。 唐锦云见状知道自己在萧冀曦这不那么受待见,有点尴尬的嘿嘿笑了两声。因为实在看他就不顺眼总不想叫他舒坦,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阮前辈。” 唐锦云极少这么乖顺的叫阮慕贤,萧冀曦联想到她刚刚看自己的眼神,忽然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事实证明萧冀曦的第六感那是相当之准。 还没等萧冀曦细想自己为什么浑身发毛,就听见唐锦云用一种特别谄媚的语气接着说道:“我身边要是没人看着您肯定不放心,不如就让您徒弟跟着我,帮我打打下手也好监视我?” 第75章 打探消息 阮慕贤似笑非笑的看了唐锦云一眼。他知道这姑娘是挟私报复要折腾萧冀曦,不过她说的合情合理,左右都要找个人跟着她,还不如顺了她的意思。 萧冀曦最后一丝希望随着阮慕贤的点头而破灭了。他狠狠的瞪了唐锦云一眼,唐锦云回了他一个嚣张的笑容。 唐锦云得了个小弟干劲十足,当即就拽着萧冀曦出门去了。 萧冀曦还没亲自干过收集情报的事,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带了些兴奋和期待的意思。 半个小时后,他就后悔了。唐锦云果然是冲着折腾他来的,低头看看身上的大包小裹,再看看轻松自在的唐锦云,萧冀曦不由为之气闷。 “你这是收集的哪门子情报?”他把身上直往下滑的包裹向上提了提,赶上去压低了声音问道。 唐锦云丢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又打量打量他那不堪重负的样子,大发慈悲拉他到路边茶肆坐下。 “不懂就别抱怨,这趟收获不小。” 萧冀曦看了看身上的包裹,挑眉问道:“你指哪方面的收获?” “反正不是指你身上这些。”唐锦云哼了一声,慢悠悠的喝茶。萧冀曦心知肚明她是在卖关子等自己来问,但也知道她远远比自己沉不住气,于是故意道:“不说就算了。” 果不其然,唐锦云立刻显示出了抓耳挠腮的神色,看的萧冀曦一阵好笑。 最后还是唐锦云缴械投降了,输人不输阵道:“看在你好奇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 萧冀曦本想再逗逗她说一句不好奇,然而耳朵里忽然飘进一两句日语来,这让他立刻起了警惕之心,朝唐锦云摆手示意她噤声。 唐锦云也看见了那两个穿着关东军服饰的日本人。他们显然是在白日的巡逻间隙里寻着机会偷懒,谈笑风生的音量不算小,周围的人纷纷露出惊惧的神色悄悄绕开。 萧冀曦不动声色的朝一边挪了挪,把脸藏在了阴影里,专心拿自己学了个半吊子的日语仔细分辨那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昨晚对翠阁那边值守的......抓人......”萧冀曦从日本兵飞快的语速里分辨出零星的词句,渐渐皱起眉头来。 对翠阁三个字用的都是音读,他确信自己没有听差,让他联想起唐锦云上午透漏的消息——这已经是今天之内他第二次听见这个专有名词了。 抓人这个词更让萧冀曦警觉起来,如果有人在他们之前动手而叫日本人加强了戒备,那便大大不妙了。不过再往下听他就稍稍放下了心。 抓住的是个往外运东西的人,听说已经被关到关东军司令部的大牢里去了。 萧冀曦听着听着,眼睛忽然一亮。 按理说关东军绝没有那么闲,一个偷东西的人都能关进大牢,证明这人绝对不只是偷了东西,或者他虽然只偷了东西但日本人认为他还撞破了一些别的什么机密。 萧冀曦在心里把对翠阁三个字翻来覆去的念了几遍,看着那两个日本兵说笑着走远之后探身向唐锦云问道:“你的事如果办的差不多,我们现在就回去。” 唐锦云见萧冀曦的脸色有些凝重,也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压低了声音道:“你是不是听得懂日语?他们说了什么?” 萧冀曦唯恐被别人听去,简短的一点头道:“懂一点,回去再说。” 萧冀曦一进院门就飞奔进了堂屋,他一路上左思右想,觉着自己已经想明白了其中的一些关窍。 唐锦云目瞪口呆的看着萧冀曦飞奔的背影,他身上那些个大包小裹在奔跑中晃荡着,仿佛一瞬间重量全部消失了。 阮慕贤正在对着一张地图沉思,被萧冀曦进来的动静扰了,一抬头便被萧冀曦这打劫了庙会的造型惊在当场。 直到唐锦云也跟着进来时,阮慕贤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似乎心情还不错,打趣道:“怎么,你是买了东西没有付钱吗?” 这么一段路还不足以叫萧冀曦觉着有些耗费体力。但他现下实在是太过激动,以至于呼吸跟着有些急促,阮慕贤见他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也敛了玩笑神色。 “关东军大牢里关着一个去对翠阁偷东西的人!”萧冀曦冲口而出。 阮慕贤很快反应过来。他也对这个一天之内第二次闯进他耳朵的名词起了浓厚的兴趣,疾走两步关上堂屋的门,顺手递给萧冀曦一盏茶。“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先听听唐锦云今天打听到了什么消息。”萧冀曦把茶接在手里,对着地上堆的那些东西一努嘴。“这消息可都金贵的很。” 见阮慕贤已经是一副有些了然的样子,他也稍稍安下心来,趁机对着唐锦云嘲讽一句,算是出口恶气。 唐锦云在后头翻了个白眼。“我一整天都借着买东西和店家套消息,还不能挨家去问,走了这么多路累都累死了,你懂什么。” 萧冀曦这才知道唐锦云带着自己七拐八拐的绕远,并不全是为了折腾他。 唐锦云见萧冀曦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悟的神色,自觉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她在门边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了,若有所思道:“既然那两个日本人说的是对翠阁,我觉得这事就有谱了。那家买酥饼的老板说原本酥饼能供进对翠阁里,结果日本人这两个月忽然就不准外头的吃食再进去了。” 阮慕贤和萧冀曦对望一眼,心下有了计较。唐锦云没察觉到师徒二人的动作,自顾自扳着手指头历数打听到的消息。“还有卖鼻烟壶的那个,神神秘秘跟我说有前清的好东西,也很可疑。再就是......” 唐锦云还真不是白折磨萧冀曦一顿,现下一股脑把这些消息说出来,阮慕贤奋笔疾书一一记了下来,停笔看了看几页墨迹淋漓的纸,露出一丝胸有成竹的微笑。 萧冀曦也凑过去看那些零碎消息,并从中拼凑起一条很重要的信息。 第76章 对翠阁 唐锦云拿到手的消息多而杂,有些甚至还是家长里短的琐事。但从这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信息里不难看出,对翠阁从两个月前忽然有了大动静,虽说塔本身就作为日本高官来往不断的温泉旅馆被严加保护着,但显然从那一时间起,对翠阁的安保措施几乎加强了一倍。 这些调整都是隐秘而细微的,要不是唐锦云从一开始就在各府采买上听见有关对翠阁的消息对此留了心专门去打探,是不可能发现的。 如此看来这是专人做扣引人入彀的可能性很小,这个对翠阁在实在是很有意思。 阮慕贤在地图上将对翠阁画了个红圈,仔细端详了一番。萧冀曦凑在一边看着,渐渐也看出点意思来。对翠阁看上去是四通八达,然而实际上一旦发现有人入侵把四下的门关起来,就会营造出一个铁桶一样的守阵。 如果说溥仪现在当着满洲国执政而害怕人来杀他,那么日方为了保护溥仪把人放在这也是相当不错的选择。 萧冀曦看着地图眼睛忽然亮了亮,他与阮慕贤几乎是同时伸出手按在地图的同一处上。阮慕贤欣慰的抬头对萧冀曦一笑。 唐锦云见两个人对着地图神神秘秘的交换眼神,有些不解的走上前来。她看着地图上标出的对翠阁,啧啧称奇道:“这么说人还真是在对翠阁,这小子还挺会享受的。” 没等她看清阮慕贤指出来的是哪一处,阮慕贤很迅速的将地图一卷。他还是不打算把事情全部告诉唐锦云,这样对双方都好。 唐锦云撇了撇嘴,知道阮慕贤是不放心自己,但也能理解这一点,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到时候你们可得把我也带进去,钱我还是要赚的。” 萧冀曦忍不住又泼她冷水。“连那杯子到底存不存在你都不知道,还想着赚钱呢?” 唐锦云嗤笑一声。“这你就不懂了吧,要是这杯子压根就不存在,本姑娘到时候还不是一眼就能看出其中有猫腻?做戏肯定要做全套,拿这杯子做幌要本姑娘出手,那这杯子就肯定在溥仪身边。” 这一番话还算有些道理,萧冀曦一时间没能找出反驳的话来。阮慕贤见两人好容易偃旗息鼓,见缝插针道:“唐姑娘跑了一天也累了,还是赶紧下去休息吧。动手在即,也要养精蓄锐。” 两个人都在外头奔波一天,现下阮慕贤只叫唐锦云一个人走,显然是要商量正事。唐锦云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不显,只冲着萧冀曦扮了个鬼脸就刮了出去——真的是刮了出去,萧冀曦感觉耳边一阵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阮慕贤立马把其他人召进了屋,他显然是已经胸有成竹,人一到齐便重新展开了地图。 “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人是在对翠阁。” 阮慕贤的话引起一阵骚动。阮慕贤抬了抬手,将声音压了下去。 “但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我要的是万无一失。” 等发表一番想要所有人都活命的美好愿景之后,看到众人脸上凝重的神色,阮慕贤才满意的继续往下说。 “明日起派人全天在这几处路口守着观察有没有可疑的车辆。尤其是成群结队出现的车,或者是车过时周围有不寻常动静的,全都记下来。”阮慕贤点出了从对翠阁到伪满政府的几条必经之路,他对这些人的了解不如陈杰,因此只说需要做些什么,并不具体安排人手。 陈杰心领神会,立刻开始整编队伍。阮慕贤示意萧冀曦和他出门去,方便陈杰联系暗处的人手。 倒不是彼此之间信任度不够,而是陈杰担心任务失败留给关东军活口,因此不让暗中的人马与阮慕贤见面,为的是将阮慕贤护的更周全些。阮慕贤早就察觉出这一层意思,自然不会让人一番美意落空。 萧冀曦跟着阮慕贤走到屋外。在屋里呆了大半天,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下来。刚刚一屋子人头攒动,空气便不免有些污浊。他站在门口做了个深呼吸,忽然察觉风中除了院中一树丁香所散发的香气之外,还有些呛人的烟气。 起初萧冀曦是以为有人纵火,结果再定睛一看,厨房内正冒出若有若无的青烟。现在其余人都在屋子里,不必问,厨房里折腾那一位定是唐锦云无疑。 萧冀曦顾不上问阮慕贤与自己还有什么话要说,在天津时他就知道唐锦云做饭不行,炸厨房乃是一把好手。为免真的失火,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去了厨房。 厨房的门是紧闭着,萧冀曦刚一打开门就被冲天的烟气熏了个跟头过去。唐锦云果然正在灶上折腾,锅里浓烟滚滚只差起火,而唐锦云正手忙脚乱的挥舞锅铲抢救一块焦炭。 萧冀曦赶紧把唐锦云推开,朝锅里浇了一瓢水。烟气散尽之后对着那块不辨材质的黑炭愣了好一会神,才从形状上认出那是下午时唐锦云从菜摊子上买来的土豆。 “你打算煮出个囫囵土豆吗。”萧冀曦很艰难的问道,他实在不懂唐锦云是怎么想的了。 “我想给土豆去皮!”唐锦云烟熏火燎的脸上难得见点心虚。“谁知道这火这么猛,一转身的功夫水就烧干了。” 萧冀曦计算了一下他们在屋里呆的时间,心想你得是地球,转个身要这么久的功夫。 等萧冀曦也带着一身烟火气从厨房里钻出来的时候,阮慕贤才找到与他说话的机会。然而看着萧冀曦的新造型,他也不由得笑出声来,笑到一半复又咳嗽,折腾了好一会才说出话来。 “明天起你与唐姑娘一起直接去对翠阁附近,不要轻举妄动,有什么消息一定要记牢。” 对翠阁现下日本人居多,别人去了也是鸭子听雷只能听个响动,只有萧冀曦能听出一二来,而将唐锦云圈在院子里一时看不住她也算是个麻烦。还不如让她与萧冀曦一同出去。 第77章 守株待兔 常做情报工作的人都知道,普天之下最磨人的活计就是蹲守。需不错眼珠的盯着,一小时一小时的捱过去,人是又困乏又无聊,还不一定有所收获。 阮慕贤特意嘱咐萧冀曦带着唐锦云,也未尝不是叫他有点打发时间的事做。萧冀曦自知自己二把刀的日语是绝拿不到日本人面前去的,幸而对翠阁周遭也有些小酒馆,专用于赚那些高官身边前呼后拥者的钱,去到那里的人都是死了一个还有十个百个等着补缺的主儿,况且也不会有人特意去要他们的性命。 因此那些小酒馆招人的条件倒是很宽松。时下日本国内大批没落的武士家族迁进长春,这些人郁郁不得志却还要端着瘦死骆驼的架子,自视甚高却除了一把武士刀没什么长处,因此这对翠阁附近开酒馆的竟是这些人居多。 酒馆里打杂的活计,日本人自己多是不乐意做的,但酒馆素日来往的又很有一些语言不通的日本人,萧冀曦凭着自己磕磕绊绊的日语很快得了一个位置,每天擦桌扫地的时候刚好能看见对翠阁的大门。 店家姓远藤,家里原来是开武馆的,听说是神道无念流的一个分支。 萧冀曦对日本人老爱给自己起个天啊神啊一类听着十分无敌名头这一点极为不屑,不过听说神道无念流在日本还是相当有名,幕末那阵子新选组也好倒幕派也好,都有不少人是神道无念流出来的,也不知道这一支是怎么没落到迁来中国的地步。 酒馆的主人远藤若是个乐于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不过对萧冀曦还是相当不错的,除了老是不厌其烦的纠正他“这叫居酒屋,不是你们中国人说的酒馆。” 他没跟着旁人一块称呼萧冀曦为支那人,这叫萧冀曦对他有点另眼相看的意思。 远藤若本来打算叫唐锦云去厨房,未免蹲守不成反要赔钱,萧冀曦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让远藤若相信这个看着聪明伶俐的丫头是实打实的厨房杀手,于是让她学了一句欢迎光临站在门口和远藤若的女儿远藤清子一块招呼客人,工钱算萧冀曦的一半。 谈工钱的时候唐锦云听着萧冀曦和远藤若用半通不通的日语与中文互相扯皮,脸上总绷不住的想笑,笑的萧冀曦是相当之郁闷。 本来他也不乐意干这事,但是想到自己两个人背着一个穷的揭不开锅背井离乡讨生活的流民人设,总不好在银钱上显得太大度而惹人怀疑。因此好好的操练了一番自己的日语去和远藤若谈价钱。 萧冀曦还真没怎么做过伺候人的活,往常至多是给阮慕贤端茶递水。所以酒馆门庭若市的生意着实叫他痛苦不堪。 令他惊讶的是这酒馆一天内来的客人竟然有大半是旗人,留着半秃不秃的阴阳头与大辫子——也不知是怎么从辛亥革命的剪发浪潮里躲过来的——在酒馆互相扯闲,能坐一整天。 且他们的眼睛也紧盯着对翠阁,倒让萧冀曦显得没那么显眼了。 酒馆打烊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因为这一天都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萧冀曦也不急着往回赶,打算就在酒馆里赖一宿便于继续盯梢。 他擦桌子时远藤若正在算账,心情似乎是不错,大概因为这帮前清遗老的消费水平都挺高的。 于是萧冀曦趁着这时机赶紧从他嘴里套话。“老板,您这生意一直这么好吗?” 远藤若还是一贯有些凶神恶煞的表情,然而一天下来萧冀曦晓得他是虚张声势,已经全然不怕他了。果然远藤若只是面上有些凶,答话答的倒是很快,他对这个居然会些日语的小子起了点爱才之心,是很想与萧冀曦搞好关系的。 “最近一两个月都这么好,怎么,你嫌累了?” “那倒没有,这年月有活干有的累,那是福气。我这还得感谢老板呢。”萧冀曦顺便拍了远藤若一记马屁,果然让远藤若的表情缓和了一些。 “你们中国人干活倒是很肯下力气,这一点不错。”他摸摸自己的小胡子,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了。 萧冀曦知道他为什么发这样的牢骚。因为离着对翠阁最近,那些个在对翠阁里喝酒的高官所带的卫兵之流轮换时便在这里喝酒,为免去语言不通之虞,酒馆之前想法子雇佣的跑堂都是些日本浪人。 连关东军都看不上的浪人实在是些游手好闲之辈,所以干不了几天便要跑路。想到这里萧冀曦几乎要同情远藤若了,毕竟他也是几天后就要跑路的那一个,且跑的会更加彻底些,没准还会连累远藤若。 柜台旁是远藤清子和唐锦云的说笑声。远藤清子的中文比她父亲还要流利一些,因此与唐锦云之间的交流从无障碍。唐锦云也是铆足了劲从她嘴里套话,一张跑江湖混码头的嘴舌灿莲花,毕竟是在天津呆过好一阵子,把远藤清子逗得一径只是笑。 远藤若抬头看了看两个说说笑笑的姑娘,眸光里似乎也有一瞬的柔软。“你在这里安心的干活,五族共荣的国家里大家都会有好日子过。” 萧冀曦被这论调噎的一阵无语,不知该说远藤若是天真还是狂热,居然信了这种本来是拿来粉饰太平的鬼话。 然而反驳的话在喉头滚了几圈最终依旧没有出口,萧冀曦只是低下头擦他的桌子,不打算起不必要的争执。 也不知道远藤若在他的带累下能不能活到五月份。萧冀曦决定对这个不算那么可恶的老头多一点宽容。 就在这时,一阵引擎的轰鸣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时间点造访对翠阁只能是为了住宿,而入住的时间也要比寻常的住客更晚一些。 就好像是在特意掩人耳目。 他抬起头来,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驶入对翠阁。灯光虽然昏暗,他还是注意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细节。 那辆车上没有号牌。 第78章 神秘的汽车 萧冀曦眯起眼睛。关东军为最大限度的管控长春城里的居民,对汽车号牌也有着严格的管理制度。一辆没有号牌的车能堂而皇之的行驶在大街上,且能进入对翠阁这样的地方,车里坐着的人一定与日方联系紧密且惧怕被人发现。 他状似无意的问道:“老板,我看这对翠阁生意也不错啊。这么晚还有人来。” 远藤若哼了一声:“天天晚上都是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这么藏头露尾。” 萧冀曦心下有了几分计较,这车里的神秘人应该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溥仪。他面上露出些好奇的神色。“藏头露尾?我看着车挺招摇的。” 远藤若很不屑的向对翠阁的方向努了努嘴。“两个多月了,这车来了六十多趟,没一个人见过里面坐着谁。” 萧冀曦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擦桌子擦得更卖力了。 待到把最后一张桌子擦净,他直起身子敲了敲自己有点僵硬的腰,觉着这比练武还要累的多。“小云,我们走了。” 远藤清子有些不舍的看过来。“天这么晚了,你们还要走么?后头还有屋子——” “我们住的那地方到了晚上不安全,虽说屋里的东西不值钱,但偷了总叫人心疼。”萧冀曦面不改色的撒谎,远藤清子见他说的有理,也不好再强留,她与唐锦云依依惜别,叫唐锦云明天一定把故事给她讲完。 萧冀曦专心打探消息,竟不知道唐锦云在一边已经发展出了一千零一夜一样的效果。 等他们走得足够远确定远藤父女再看不见两人时,萧冀曦才低声问道:“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就是天津小园子里的评书故事。”唐锦云嘿嘿一笑。“我可是过耳不忘的好记性,拉拢个小丫头没什么难的。” 她和远藤清子是差不多的年纪,但是见识可比远藤清子多了不少,哄起人来十分应心得手。 “那你都问到了些什么?”萧冀曦对评书不感兴趣,对唐锦云的自夸也并不上心。他急于找到一些能佐证他猜测的东西。 “那丫头天天站在门口,想不见着对翠阁的情况都不行。”唐锦云神秘的笑了笑。 “别卖关子,快说。”萧冀曦这会没心情跟她蘑菇,直截了当道。 唐锦云翻个白眼,对萧冀曦的急性子很是不满。她尚未过够故作神秘的瘾,然而看萧冀曦神色严肃也不得不偃旗息鼓。 “听她说那些个满人也不单单是在这酒馆里干坐着,偶尔总有一两个下午时分能进去,只是看门的关东军盘查很严。这些人里又大多是女人,周末才能看见几个男人。”唐锦云把自己如何套话的过程一概略去不谈,只捡紧要的说。 这规律并不明显,远藤清子虽然天天看着也未曾发现,还是唐锦云巧妙询问着才一点点套出话来。因问的辛苦,此时她也不愿一语带过的把自己功劳全部抹煞,对萧冀曦表功道:“这可是我千辛万苦才套出来的话,要是有用你可不能亏待我。” 萧冀曦拍拍她肩膀“放心,要是都能活着,我回去帮着你跟师父要点回扣。” 唐锦云怒道:“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萧冀曦只笑了笑,在他看来这事危险重重哪里还用顾忌吉不吉利,对着唐锦云敷衍几句也就把这事揭过了。 回到住处时四下的灯已经基本灭了,只有阮慕贤的房里还亮着灯。萧冀曦走到房门前还没等敲门,阮慕贤掺杂着咳嗽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进来吧。” 萧冀曦推门进去,看见阮慕贤和陈杰坐正坐在桌前不知商议些什么。阮慕贤的面孔在灯火下显得更加支离憔悴,眼下的青黑又重几分。这几日他劳心劳神眼见着是瘦了下去,叫萧冀曦忍不住担心若是还能活着见到沈沧海会遭到她怎样的申斥。 萧冀曦把得来的消息都说了一遍,末了很慎重的提出了自己的猜测。 “我想对翠阁里应当是藏着溥仪夫妇,平日去到对翠阁的满人便是去见他们的。” 阮慕贤点了点头。“你说的那辆没有牌照的车,说是从满洲国的政府里出来了很多辆,一路上四散开来。沿途我们安排盯梢的人都提到了这一点,看来这都是为了掩盖进入对翠阁的一辆。” “其他的车都去了哪里?”萧冀曦皱着眉,很怕这辆出现在对翠阁的车是故布疑阵。在上海时川岛芳子一手策划的日僧事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再知道溥仪的行踪是由她隐藏后,凡事总在心里犯嘀咕,自己亲眼看见的也不敢全信。 “跟上了一两辆,去的都是些高级旅馆,的确像是烟幕弹。但那些地方一来没有满人聚集,二来安保不够严密,我们也没发现有暗哨的存在。”阮慕贤把圈着红圈的地图给他看。“这些地方很难守护周全,我想他们不会这样拿溥仪的命冒险。” 他的脸色更加的不好看。本以为是云开月明的局面,却不想对方这样难缠,虽然手段简单,但对他们这些只有一次机会的人来说,这手段也足够绊住他们的脚步了。 “况且就算刺杀不成,也能震慑住那些有投日心思的人。”陈杰冷声说着,他显然也对这迷雾重重的现状有些不看好,已经开始设想刺杀失败的可能。 萧冀曦听着这丧气话,一时却也找不到什么话能来劝。毕竟此行的艰辛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会又遇上这样疑窦丛生的场景,在不动手之前他们很难判断出这究竟是不是敌人设下的圈套。 唐锦云在后头站着听他们说话,忽然冒出一句:“我能确定溥仪在车里。” 她的声音忽然有点滞涩,不像往常那么的清脆明快。三个人一起看向她,让她有点不自在的低下头去,把自己的表情藏进了阴影里。 “我看见车里坐的人了。我见过溥仪的照片。” 第79章 惹祸的照片 唐锦云一直低着头,叫人看不见她脸上是个什么表情。只是萧冀曦跟她相处这么长时间,还从没见过她这幅模样,便知道事情不简单。 “此事非同小可,还要做个不情之请,叫唐姑娘说的明白些。”阮慕贤微微皱着眉头,他看得出唐锦云不像是在说假话,但为以防万一还是要问清楚。 “我去过静园,算是得了手。”唐锦云知道他们面前而今是一片混沌的局面,遇到情报自然不会放过要打探清楚。 虽然是被绑上贼船,这些人倒对她照顾有加,她也不想看这些人送命,因此决定实话实说。 “我接下来说的,你们三个人听了就算完,不要再向外说。”唐锦云抬起头来,目光中带一点悲哀的意味。 三人看出她的不情愿,一齐点头应允。 “但走的时候被发现了。我还以为这下要栽,然而她放我走了,只叫我帮她带信。” 萧冀曦隐约猜出了唐锦云说的她是谁了,但又觉得不敢相信。当初那场轰轰烈烈的逸事居然和眼前这个小丫头有关,令人觉着有些不真实。 “我帮她带了几回信,所以常常晚上出入静园,见过照片。再后来她逃出来了,自己一个人回了北平,回北平前我和她住了一阵子。”唐锦云绞着双手,她是答应过文绣不把这事告诉别人的,不过今日说出来,似乎也算是为她报那离索幽居、被所谓丈夫折磨的仇。 “你说的是刀妃么?”萧冀曦见陈杰听的摸不着头脑,只好提醒道。 “是她。”唐锦云点点头。“我答应她保密,所以你们也要保密。” “这是自然,我等不是那乐于论人长短的。”陈杰这才明白过来,很感激的朝唐锦云一抱拳。唐锦云没理他,垂下头去仿佛要在地板上盯出点什么花样来。 今日提起文绣,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所参与进的是一个要杀人的计划,且这人曾与她视为好友的文绣有关。 她在心里拿着报仇两个字敷衍自己,然而实际上还是有些不舒服。 那是人命,但另一边也是人命——这年月总要拿少数人命去换多数人的命,拿坏人的命去换好人的命。 萧冀曦也曾有过这样的感慨,看见唐锦云的表情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情绪,走过去拍拍她脑袋。 唐锦云遭了这两巴掌,怒视萧冀曦。萧冀曦收了手,只简短的道:“别瞎想,都是为了更多人,牺牲总是要有的。” 他不像沈沧海那样可以轻易地说服人,自己想了多少遍的问题现在拿来安慰别人也只是干巴巴的一两句。然而唐锦云那点难受的情绪奇迹般的烟消云散了,很不满的斜眼看着萧冀曦道:“下次不准拍我的头!” 既然有了唐锦云的话,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了很多。众人拟在四月二十九号的凌晨动手,这时候人往往最倦怠,且也不给日本人因生出警觉去向虹口公园增兵的机会。 陈杰发报给阮慕华的内容除了动手时间,还多了确认溥仪就在长春的消息,叫范明等人不要再做无用之功,转去与萧福生等人商定好接应事宜。 这样只要动手后逃出城去,立刻便走山道回沈阳附近隐蔽起来。向来山寨的选址最是易守难攻,多一分生存的把握。 三天的时间在过分紧张的氛围里过得飞快,萧冀曦安心带着唐锦云住在了远藤若的居酒屋里,秘密的在人家后院墙上鼓捣出一个隐秘的缺口,藏在茂密的树藤里等着做撤退之用。 四月二十八号晚上,居酒屋里来了一名客人。 这人便是阮慕贤。陈杰按着王亚樵的指示本想直接把阮慕贤和萧冀曦提前送出城去,但阮慕贤很坚定的拒绝了。 “若是有什么差池而我不在,阮某要后悔一辈子的。”阮慕贤当时这么说。别人都觉出他对溥仪仿佛有一点恨意,但都不知道这恨意从何而来。只有萧冀曦知道,这其实是阮慕贤的一种迁怒。他把溥仪视为前清最后的游魂,杀了这个人也是一种复仇,为他师娘复仇。 阮慕贤进门的时候,远藤清子的表情微微凝滞了一瞬,但没人发现这一点。 打烊时阮慕贤便离开了,他已经将这里考察的足够清楚,有信心借着这家小店把动手的人最大限度的撤出去。然而等他走出门时,却发现有一个人以等待的姿态站在那里。 阮慕贤把手伸进衣襟里握住一把短刀,准备一有不好就动手。 “阮先生,请不要动手。”两人走到只有一步之遥时,那人开了口,声音很低。 女子的吐字有些生硬,远藤清子先前借故离开,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这称呼已经让阮慕贤足够警觉了,因为她本不该知道他的姓氏。 “您为什么从上海远道而来?”远藤清子可以猜到阮慕贤手里攥着准备取她性命的东西,因此声音有点发抖。她二十来年人生中遇到最凶险的状况便是眼下,但有些话她还是得问。 阮慕贤面上依旧是冷静的,他看得出这姑娘身上带着些功夫,但也有十足的把握无声无息将人杀死。“你为什么认识我?” “四年前您往日本寄了一封信,附带了一张与家人的合照。”远藤清子尽可能平稳的说道。“我曾就读于东北帝国大学。” 阮慕贤皱起了眉头。“看来你认识沧海。” 四年前他和几个徒弟照了张照片,夹在信里寄给了沈沧海,不想今日竟等在这里。 “是的,沧海救过我的命。”远藤清子淡淡道。“您是要杀对面住着的什么人么?今天看到您之后我去后院看了一下,那里新开了一道暗门。” “我可以保证,在你喊起来之前就割断你的喉咙。”阮慕贤的声音里带上了杀气,对翠阁的大门内就站着关东军,他冒不起这个险。 “我可以帮您。”远藤清子很认真的道。 第80章 动手之前 阮慕贤打量着远藤清子,远藤清子报以坦荡的笑容。 “你是有机会把事情告诉别人的。”阮慕贤有些不解道。他从未想到在这里有人会认出他来,所以远藤清子离开时丝毫没有报以关注。远藤清子只要向关东军方面汇报这里出现了形迹可疑的人,就能立刻摆脱危局。 而她没有这么做,反而给予了提供帮助的承诺。她不会不知道这件事情将可能牵连她与她的父亲,这让阮慕贤对她的立场产生了好奇。 “如果您因为我的缘故遇难,我想我会感到愧疚的。而如果放任您行动,则可能会牵连我与我的父亲。”远藤清子现在反而显得很平静,也许是因为察觉到阮慕贤的杀气逐渐减弱了。 “难道你有办法避免这种牵连吗?我想,当关东军开始彻查的时候,很快就会发现你们的居酒屋成为了撤退通道。”阮慕贤看了看腕表,时间已经有些紧迫,但不耽误他把事情问清楚。 “如果我保持沉默的话,大概不到三天就会被关东军找上门来。”远藤清子低声回答,带起一抹略显狡黠的笑意。“所以,如果您动手后不能全身而退,请让我出现阻拦一下您。” 阮慕贤了然的点点头,远藤清子是想给关东军演一出表忠心的苦肉计,这的确是个有效的法子。 远藤清子的目光投向阮慕贤身后,阮慕贤顺着她的目光回过头去,看见的是屋里尚在忙碌的萧冀曦,从这个角度上萧冀曦发现不了外面的状况,而他与远藤清子都能看的很清楚。 “您不是来喝酒的,他也不是来打工的,是么?”远藤清子虽然说得是个疑问句,然而神情是十分笃定的。 “是。”阮慕贤点了点头。 远藤清子没有再说什么,神态自若的越过阮慕贤回到了店里。阮慕贤没有拦她,先前的大好时机里她都没有选择去告发,现在就更不可能将事情挑破。 萧冀曦没有从远藤清子身上察觉到任何异样。只是远藤清子的谈兴似乎很浓,一直到远藤若打着哈欠上楼,她依旧坐在那里与唐锦云聊天。 唐锦云偶尔向萧冀曦投来一瞥,是求救的意思。因为这样聊下去若是到了动手的时间,远藤清子就会成为一个大麻烦。 正当萧冀曦琢磨拿怎样的理由支开远藤清子,或是要不要把人直接打晕时,远藤清子站了起来。 唐锦云带着点按捺不住的兴奋。“你也要休息了吗?” 远藤清子侧头看了远藤若离开的方向确定他已经听不见下面的说话声,而后对着两人摇了摇头。 唐锦云和萧冀曦露出了两幅一模一样的迷茫表情。 “我与阮先生已经谈过了。”远藤清子轻描淡写的道。 唐锦云还没有反应过来,萧冀曦已经警觉地攥紧了手里的扫帚,这造型显得有点滑稽,唐锦云一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紧张。 她也反应过来了,远藤清子应该是不知道阮慕贤名字的。 “别担心,我既然没有揭发出去,就是要帮你们。” “帮?”萧冀曦也意识到自己手里的东西威慑性有些低,忙松开了手。 “是。也是为了避免把我和我的父亲牵连进去。”扫帚杆落地的声音有点响,但远藤清子的声音依旧是清晰的。“到时候我会出现阻拦一下你们的撤退——但不会成为一合之将。” 萧冀曦明白了远藤清子的意思,稍稍放松下来:“那么,合作愉快。” 远藤清子又转身走了出去,萧冀曦还是有些担心的走到门口看了一眼。 阮慕贤带着一点夜色里的寒气走到屋里来。 “虽然不知道你们计划的时间,但对您来说还是多呆在室内为好。”远藤清子的话里带着些俏皮的意味,让阮慕贤也微微的笑了笑。 几个人坐在屋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萧冀曦很紧张的竖起一只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同时也注意着远藤若的动静。 幸而远藤若睡得很沉。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墙上钟表的指针正指到凌晨三点时,远处隐约传来两声鸟鸣,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十分突兀。 远藤清子向鸟鸣传来的地方抬起头,嘴角一弯。“看来,您是要出发了。” 萧冀曦与阮慕贤一同站了起来。唐锦云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他们,阮慕贤简短道:“你留在这里,一个人撤退也不安全。” 方一出门,黑暗里就窜出两条人影来。因着宵禁令街上没什么人,这两个人就十分显眼。为首的一个正是陈杰,几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的摸到了对翠阁的门口。 门口空无一人,但大家都知道里面是别有玄机的。陈杰身后的小个子悄无声息的翻出一根竹管捅进了门缝中,从怀中掏出一根火柴将点燃了什么。 萧冀曦看着这场景嘴角一阵抽搐,王亚樵找来的人还真是囊括了三教九流。 片刻之后门内传来了两声沉闷的响,小个子身形敏捷的窜到了墙上对着里面张望一瞬,回头低声道:“守门的已经倒了。” 围墙高而光滑,那小个子倒是如履平地,转眼已经翻进了院子,从里面打开了大门。 沉重的大门打开一丝缝隙,几人立即闪身进去。身后隐约有风声传来,萧冀曦想回头看时被陈杰拦了一下。“不要怕,是我们的人。” 对翠阁里的路是已经借着混进来的人摸索的比较熟悉了,而今对于这里何处住人、何处把守森严众人心中都是有数。终于露面的暗桩随着陈杰的手势悄然四散,向着几处可疑的地方去了。 而萧冀曦则跟着阮慕贤奔向嫌疑最大的对翠阁后楼。溥仪的照片有心去找时倒也不能全然把人难住,只要见了面便可将人认出来。 后楼走廊里忽然闪过一个人影,萧冀曦看那人走路的姿势有些眼熟,回想一瞬眼里多了兴奋的光芒。 ——那人和李进财的姿势有些相类,一看就是久居宫中。 第81章 失手 萧冀曦与看向阮慕贤,阮慕贤微不可见的点一点头。两人一左一右缀上那名宫人,悄无声息的跟在了后面。 宫人低着头走的很急,手里的托盘上搁着两个茶杯。萧冀曦干跟踪的活儿尚且有些不纯熟,小心翼翼的注意着脚下唯恐发出什么声响。 好在一路上并未发生什么意外,萧冀曦尾随着人来到一处房屋,令人惊异的是虽是凌晨,门缝中依旧透出一点光来。宫人走到门前敲门时,屋里似有似无的说话声便停了,换成一个有些疲惫的男声:“进来吧。” 宫人进去后不多时便端着空茶盘出来了,萧冀曦和阮慕贤闪在柱子后面凝神看着,待人都走后才轻手轻脚到了门口。 屋门口站着的两个守卫,只觉着眼前有一道黑影闪过便不省人事的倒了下去。 阮慕贤收回手刀及时接住了软倒的守卫,将人拖到了暗处。 片刻之后,门口重新站上了守卫,只是形貌与之前大不相同了。萧冀曦尽可能的靠近了房门,听见里面传来两个人的低语。 “大好河山尽丧于叛党之手,我而今也不得累上皇帝尊号,焉能展颜。”低沉的男声中透着一些惶然与愤怒。 “还请您放心。”另一个声音听起来就要轻松闲适很多,甚至于带着一点笑意。“而今的大同不过是权宜之计,大清的臣子们还等着您重登帝位呢。” 萧冀曦抬起头来,正撞上阮慕贤的一双眼。那里似乎燃烧着暗沉冰冷的火焰,是极端愤怒的样子。 萧冀曦心下也是极为愤怒的。里面的人一个定是溥仪,而另一个人则带着些日本口音。这场深夜的对话昭示着这个前朝亡魂的不甘,他依旧想要恢复自己的皇帝之名,无论是不是为虎作伥。 阮慕贤将短刀拿在了手里,悄悄去拨门栓。 然而这时候忽然有枪响与女子的惊叫划破了夜空! 阮慕贤面色一凛,知道他们是没有时间了。一脚踹开大门,里面两个已经被惊动的人同时抬起头来。 萧冀曦和阮慕贤的枪几乎是同时响起,溥仪的胸前溅起一道血花,而坐在溥仪对面的日本人也已经拔枪射击,萧冀曦仓促之下将阮慕贤向一侧一推,只感到自己多灾多难的胳膊又一次传来一阵剧痛。 这已经是这条胳膊第二次中弹了。萧冀曦一边腹诽自己会不会痛着痛着就习惯了,一边飞快的后退,将房门关上。 两个人沿着黑暗的走廊狂奔,身后的喧嚣声渐渐起来,像是被泼入一瓢冷水的油锅那样沸腾着。裹挟着怒气的叫喊声从后面传来,有中文也有日语。萧冀曦无暇分辨那些人在说什么,只知道是沿着既定的路线发足狂奔下去,指望着能够逃出生天。 胳膊上的疼痛与刺杀的成败都已经被抛诸脑后,现在只有恐惧包围着他。人可以是不怕死的,但也一定会是不想死的,在尚有希望时。 对翠阁的大门已经被关东军层层围困起来,萧冀曦与阮慕贤顺着院墙边的大树飞快的向上攀岩,远处依旧有呼喝声在夜色里响着,萧冀曦不知道是谁开的枪,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能逃出来。 就他今晚所见王亚樵派遣的暗桩足有十人,他们一行十五人潜入这里,在这样的情况下全须全尾返回的几率又有多大?他不愿去想,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了。 越过院墙,对翠阁已然通明的灯火映照在对面的屋子里,树影宛若重重的鬼影,在夜风中摇曳。 阮慕贤第一个冲进屋子,远藤清子已经等在那里了。她只穿着一件白色的中衣,发髻蓬乱的赤足站在楼梯上,是很恰到好处的一个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模样。 阮慕贤的短刀又一次出鞘,而手持太刀的远藤清子则飞快的瞥向了阮慕贤的枪,眼中的意味不言而明。 萧冀曦微微犹豫一瞬,阮慕贤则已经毫不犹豫的开了枪。三声枪响,两颗子弹嵌在远藤清子身后的墙上,而最后一颗则留在了远藤清子的肩头。 远藤清子浑身一震,唇上眼见着失去了血色。阮慕贤道声得罪已经脚不沾地的去了,唐锦云正等在后院,看见他们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三个人来不及说话,向着住所狂奔。眼下想出城显然是不可能的,只能祈祷那些死士要么没有被抓住要么已经死了,留给他们一点空挡白日随着商队出城。 钱德在屋里看见阮慕贤三人冲进来的样子,并不显得十分惊慌。大街上已经喧闹起来,着装整齐的关东军四处巡视,丝毫没有刚从被窝里被人唤起来的倦怠模样。 “您徒弟的伤不大好办。”钱德看着萧冀曦的枪伤皱起眉头来。“明日肯定是要严查,天明前回不到这儿的兄弟也是带不走了。” 萧冀曦看一眼自己衣裳上的血迹,咬了咬牙。“能走一个是一个。” 他虽不甘心就这么折在长春城,却也更不想带累其他人。 阮慕贤摇摇头。“不至于此,先把子弹取出来。” 烧红后冷却的小刀没入皮肉时发出轻微的一声响,萧冀曦闷哼了一声,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来。他咬着牙关,知道自己不能叫出声来,那会引来外面巡视的关东军。 唐锦云在一边忧心忡忡的看着,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而担心。 后院院墙一声响,钱德警觉的暴起,推门进来的却是陈杰。 众人松了一口气,阮慕贤皱起了眉头。“今夜是怎么回事?” 他挑子弹的手既快又稳,一面替萧冀曦包扎一面问道。 陈杰有些疲惫的呼出一口气来。“有兄弟跟着小太监到了婉容那里,被那女人发觉了,与赶到的守卫交了火。”他停一停,脸上显示出黯然的神色。 “他被发现的早,没赶出来。为免受刑,已经自杀了。” 一时间众人都无话可说,一片寂静里只有烛火噼啪作响的燃烧。 第82章 暗度陈仓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阮慕贤的腕表被一颗擦着手腕飞过去的流弹打了个粉碎,现在静静的躺在桌上,时间永远的停在了失败的那一刻。 萧冀曦垂着眼,任由钱德一圈圈的为自己缠绷带,把他欲言又止的神色都看在眼里,便知道自己还是成了一个负累。 接近六点的时候,最后两个活着的人回到了这间屋子,为屋内沉闷的空气再添一抹几乎不详的血腥气。 其余人都已经确凿的死亡了,有的是被同伴无奈的注视着为流弹所击中,有的是身陷重围完成了死士的最后一个任务,即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 连同留守的钱德在内,这一行人只剩下了七个半人——之所以说是半个,是因为最后返回来的两个人当中有一个已经奄奄一息。一颗子弹穿过了他的大腿动脉,两个多小时的奔袭几乎把他全部的血液带离了身体,在返回这里的路上他甚至已经没有多余的血可以流出来。 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让日本人不能借着血迹找到这里。也正是为了这一点,他的弟弟才抱着一点近乎绝望的希望将人带回了这里。 这对兄弟叫做彭程与彭飞,两个名字显然寄托了父母无限的期冀,然而这期待在今日已经折损了一半。 钱德看着面如金纸的彭程,一声叹息。 血亲之间不能割舍的感情蒙蔽了彭飞的双眼,而其他人都知道彭程已经活不成了。果然就在到达安全屋的十分钟以后,他静静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眼角垂落一滴浑浊的泪水。 阮慕贤忽然若有所思的看着这具尸体。他扭头问已经双目赤红的彭飞:“你想叫你哥哥入土为安吗?” 彭飞愕然的抬起头来。 他在失去哥哥的恐惧里活了两个多小时,背着他哥哥两个多小时与日本人捉迷藏而最终到达这里已经让他疲惫不堪,巨大的悲痛更是让他连说话的力气也不曾有。他只觉得自己脑子里是混沌木然的一片,甚至一时间没有听明白阮慕贤在说什么。 钱德走上来想劝阮慕贤,脸上带着一点讪讪的笑意。“咱们都想叫弟兄们入土为安,可现在这样子......” 阮慕贤脸上闪过一丝歉意的神色。“我也是为了出城。” 他附耳在钱德边上说了几句,钱德听过后一拍大腿。“这主意好!正巧这屋子是从一对老夫妻手里赁下的,他们预备的棺材还没有挪走,多留些钱也就是了。” 阮慕贤一声叹息。“只是想到他死后尸身还要这样被利用,心中总有不安。” 彭飞抹了抹眼睛,瓮声翁气道:“能把我哥哥一起带出城,就已经是万幸了。还谈什么利用不利用的。” 今日长春城里的气氛异常的紧张,闲言碎语长了腿一样在长春城的大街小巷里飞速传播,即便是面色阴沉的关东军也不能完全将流言扼杀。 据说是昨晚有人不知怎的摸到了满洲国执政溥仪藏身的地方来了一场刺杀,虽然被及时发现溥仪只是受了轻伤,但也足以让日本人震怒了。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费心保护的人差点被不知来历的杀手取了性命,这让自视甚高的日本人无法接受。 且听说刺客人数众多,却愣是没留下一个活口来。不是被乱枪打死了就是眼看要被活捉饮弹自尽,还有的愣是从重围里冲出不知所踪。 人们暗暗的用眼神交换着雀跃的信息。平头百姓不懂政治,只知道那个末代皇帝是不甘心就此沉寂所以愿意同日本人合作来换荣华富贵,平日里早就对他恨之入骨。而今听闻他被刺杀的消息,倒十有八九是在惋惜刺客怎的就打偏了没要成溥仪的命。 今早的城门前便排起长队来。关东军虎视眈眈的一个个盘查进出城的人口。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长队里一只送葬队伍,打灵幡的撒纸钱的一个个面含悲色,一口黑沉沉大棺材由四个人青年人抬着。 那棺材里最容易藏东西,关东军一早就盯上了它,等队伍到了面前便操着一口半通不通的汉语喝问道:“什么的人!” 为首的一个看着圆滑些的人上前道:“太君,我们是来长春城里行商的,昨夜忽然有弟兄发了高热,没等到天亮就一命呜呼了。我们担心是时疫,想赶快送出城去,这不,好说歹说要了副现成棺材来——” 他还在絮絮的说,一面递上证件来。为首的一个关东军翻来覆去的查验之后,紧盯着棺材道:“打开!” 那人脸上浮现出些为难的神色。“这要真是什么疫症——” “叫你打开就打开!”刺刀声哗啦啦一片响,把他脸吓得煞白。那个专门负责捧幡的姑娘也瑟缩了一下。 棺材还是被推开了,里面静静的躺着一个人,鼻孔与嘴角还残存着血迹,那殷红的血迹将人脸色衬的更加青白难看,仿佛真的是得了疫病而死的人。 关东军捏着鼻子上前来向里张望,人触手冰凉显然死去多时,身上穿着一件仓促粗糙的寿衣,一眼便可看到空无一物的棺底,军犬上来闻时也一无所获。他们又在棺材四壁敲了敲确认没有夹层,这才挥手放行。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城,风中隐约又传来一两声唢呐。 待到出城到了城外荒山上,众人急忙拿出铁锹挖掘坟墓来。先前说话的那一个正是钱德,擦了擦汗道:“还是您有主意,关东军的眼睛果然都盯在那棺材上。” 阮慕贤将手里的唢呐放了下来。他吹得有些气短,微微喘息着道:“咱们的证件现下看问题也不大,也难为各位带着伤抬棺了。” 原来那抬棺的四个都是受了伤怕被细细查验的,所以特意选了这么个晦气的位置。那棺材是查验的重点,与之相对的,棺材旁边的几个人就成了盲区。 萧冀曦揉了揉发木的肩膀,低声道:“也算送他一程。” 第83章 逃亡 气氛有些沉重,一时间几乎人人都红了眼圈,空气中浮动着沉重的悲哀气息。 唐锦云更是发出几声微弱的抽泣,这点声音在一片死寂中分外嘹亮。众人都是沉默而肃穆的,怕动静引来有心人探查,只垂着头卖力的挥动手里的铁锹,仿佛是把怒气全部撒在了其上。 失败已经是昭然若揭的事。屋中有一只钱德带来的收音机,清晨时分拿中日双语播报着溥仪轻伤住院的消息,然而机会只得这一次,纵使再不甘心也只有收手的份儿。 坟墓不一时挖好,将棺材小心翼翼放了进去。充作墓碑的是一块扁平的木板,彭飞不会写字,还是阮慕贤帮忙刻的字,为免被人发现什么,只简短的刻上一句兄彭氏之墓。 彭飞知道时间不多,他一路上都不曾说话,再开口时已经带上些泣血的沙哑。其余人都站的远了些,看着彭飞把手里纸钱一张张扔进火里去。 那火也烧的理不直气不壮,藏头露尾怕人发现,这样的憋屈更让人觉得胸臆里一股暗火灼着,只是梗在那里发作不得,酿成一口苦涩的心头血。 彭飞说话的声音很低,近乎于梦呓。 “哥,等小日本从东北被赶出去了,我一定接你风风光光的回家。” 这话说的是那样苍白无力,然而也是眼下唯一的慰藉了。没人知道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也没人知道彭飞会不会活到那一天。他几乎是一名死士,在这样的环境里所要面对的只会是越来越危险的任务。 眼下荒山里静静的横着一块了无生气的墓碑,那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至少有一口棺材,一座墓碑,尚不算死无葬身之地。 而他们之中,又有多少人会成为无定河边骨呢? 短暂的修整之后,众人重新上路。这一路便更加艰辛,为掩人耳目将马匹全部留在长春城后眼下众人只有徒步,然而半数伤病之躯又全然走不快,只能借着一个大概的方向在山林里跌跌撞撞的奔袭。 城镇是不敢入了,只有在山林里一气的穿行。好在身上还带着些干粮,这时节的老林子也饿不死人。彭飞是猎户出身,短暂的沉寂之后就挑起了队伍里的大梁,拿着短刀竟也能猎来走兽。 到了晚上,钱德很珍惜的从怀中数出一根火柴点起了火堆。他们在山里捡小路走了一天,料想日本人是追不进来,况且也未必现下就发现了他们的不对。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我们是走不回沈阳去的。”阮慕贤坐在火堆前脸色好看了一些,接过碗喝了一口刚烧热的水。那碗还是白日里借着装纸钱带出来的,眼下也顾不上晦气。 彭飞沉默的剁着一只野兔,每一刀都极为用力,带着些怒气。钱德听了这话则是长叹一声:“一千多里地呢,咱们又走不快,要走到猴年马月去!” 他没说的是,也不知道这些人还有没有命都活着到沈阳,而从沈阳到出关,也将是异常艰险。 萧冀曦正在四处收集蒲公英的叶子,眼下缺医少药的万不敢让伤口发炎,好在山里野草遍地藏着良药,他也懂得辨认一二。“眼下村镇都进不得,一旦买马很容易被关东军盯上。但我想也还有旁的地方有马,甚至有枪。” 钱德听了这话若有所思的转头看向萧冀曦。“您的意思是......” “咱们反过来,去抢那些个劫道的。”萧冀曦小心翼翼的给几个伤员往伤口上敷洗净捣烂的蒲公英,牵着自己胳膊上的伤口疼得直吸冷气,语气也就有点凶狠。 “只是咱们现在这样子,那劫道的未必看得上眼。”钱德看着风尘仆仆的几人,苦笑道。 “也只有先试试,不然在山里便先耗死了。”阮慕贤先前想说的便是这个,见萧冀曦也想到了这一层不由得大为欣慰,及时出声道。“明日找条大路守着,若有商队遭劫,便能跟上。” 萧冀曦听了钱德的话尚在冥思苦想,倒没有想到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妙计,便知自己道行还是差的很远。他探了探几个伤员的额头,又道声得罪摸一摸钱德体温,见几个受伤的都没有发烧迹象才稍稍放心。 “也不知道上海那边怎么样了。溥仪遇刺虽然活了命,可风声已经传开,想来也能起些震慑作用,不算全然失败。”陈杰在一边出声道,大有宽慰众人的意思。 “只可惜了兄弟们的性命。那女人怎的如此警醒?”钱德抚掌叹息一声。 陈杰皱起眉头来。“我与小六跟着太监去到那里,只听里面有两个人在说话,大半夜的还亮着灯。刚模模糊糊听见那小太监说了一声娘娘,十四格格,就有个女人的声音问外头还有什么人,再就灯火通明,已经是暴露了,小六慌乱之中开了枪。” 萧冀曦听见十四格格四个字,眉头一皱,对这个敌人的棘手又有了新的认识。 “川岛芳子,又是这个女人!她半夜与那前清皇后密谈,溥仪也在与日本人密谈,这一定不是巧合。” “我想,而今所谓五族共和必不是他们心中所想。”阮慕贤意味深长道“溥仪是做梦都想当回皇帝,而日本,可也不是什么共和的国家啊。” 萧冀曦不免有些悚然,日本人这是要复辟帝制,借着国体的改变进一步把东北掌握在手中,然而他虽洞悉了这一点,却依旧是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依旧是这四个字,宛若一道魔咒箍在他身上,叫人喘不过气来。 阮慕贤一眼瞥见他深陷进掌间的手指,有些担忧的一叹。他是很担心这个徒弟的,平日看着随和谐谑一个人,然而心里总揣着超出自己能力的责任感,那实在太容易将人压垮了 看来倘若还有命活着回到上海,也决不能就这样将他放到南京去,否则即便上了战场,也必因着冒进白白失了性命。 第84章 做把黄雀 越是战乱年代里,道上的贼人便越凶险。于是行商者大多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战战兢兢的走那穿山路。 萧冀曦感觉自己一行人的霉运已经在失败的刺杀中消耗殆尽了,很快便在山路上蹲守到一支过路的商队。行商者面色都有些警惕,握着枪打量四周,然而还是与匪徒狭路相逢。 倒也真是一行有一行的吃饭本事,山贼藏身的地方就在萧冀曦等人目所能及之处,然而直到一声唿哨之前,萧冀曦都没有发现那些人正藏在对面的山坳里。他起初觉着这些人因地制宜的藏匿技术十分之高,后来又想起这大抵是轻车熟路的缘故。 萧冀曦紧张的盯着下面,心想这些悍匪如若真要弄出人命,自己等人断不能在山上这样看着。不过匪徒似乎也有文武之分,又或许是也学了几句半通不通的先礼后兵之类,这一支看着是非常客气的。 只听下头传来了一些对话声,还是那一套说辞,眼下大家都是抗日,要扣些货物全算商人资助抗日。只是这话无论多少人说过,听在耳朵里都有些引人发笑。 笑过之后也只剩一声叹息——无论这打着抗日旗帜的大小匪寨有多少是真心,都是政府放手不管将大好河山拱手与人的结果。 “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萧冀曦不自觉的喃喃道,他出口的都是些晦涩古文,听的钱德迷茫不已,抬头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也都是些写着呆滞的脸庞。 唯有阮慕贤神色不变,朝着萧冀曦后脑勺轻轻一拍。“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萧冀曦向前一倾,青草簌簌而响拂在他脸上,有些轻微的痒。他回过神来,扯着嘴角露出一个苦笑。是了,既与做个文人这条路背道而驰的愈来愈远,自己就不该再用这样的口吻去评论眼下的时局了。 而今还敢于在山间行走跑商的惹,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对比双方实力是很有一套,且太知道势比人强的道理了。山匪得了钱,行商得了平安,两边都是皆大欢喜。 而山匪却不知道,在他们满载而归时已经有人悄悄的缀了上来。 “阮爷,说起来咱们为什么不与行商买马?兜兜转转废这么大的力气。”钱德瞧着远处的山寨门,低声道。 “这年月能够往长春城里走的商队,大多是亲日分子。如果说我们在这些人面前露了行迹,追兵没准即刻就到。而这些土匪是不敢进城的,或许有些更是不屑于与日本人打交道。”阮慕贤低声道,打量着山寨里守门的人,目光里带着审视的意味,对比着自己这点残兵败将够不够安然进去。 然而看着看着,他也就释然了。像虞子奇那样颇有军队之风的寨子实在不多,这一支看起来只是散兵游勇,抢个小商队尚可,自己等人进去偷几匹马顺几只枪,还不算什么难事。 入夜,匪寨里却是一片欢腾。今日做成了一大票生意,众人自然大喜,喝酒划拳之声远远地从寨子里传出来,间或有酒肉的香气。众人在草丛里呆了半日,浑身酸痛又腹中饥饿,不由得面面相觑露出苦笑。 “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几个土匪。”钱德自嘲道“有时连我都想上山去了,沈阳城里风紧活得藏头露尾,实在太没意思。” “东北青帮改投了日本人,反过头来为掩盖自己的心虚对从前同伴下手自然只有更狠的份儿,也难为你们了。”阮慕贤知道钱德这话绝不是虚言,他们这些人在沈阳受的乃是双重压迫,甚至来自从前青帮兄弟的压力还要更甚,无怪乎如今有这样感慨。 钱德听了这话是受宠若惊,忙道:“能听阮爷这句公道话,在沈阳过得再苦也是值了。” 萧冀曦适时的插进嘴来,也安抚着钱德的情绪。“别的不敢说,等回了沈阳那边,我肯定打劫我爹一回,请你吃肉。” 钱德忍不住笑道:“只怕兄弟们到时都成了饿狼,把令尊吃穷喽。” 众人一阵低笑。唐锦云也跟着凑热闹。“先前听他们说你家有个山寨我还不信,现在看是真的了,你还挺威风的。” 萧冀曦冲她翻了个白眼。 这样打趣时便不觉得等待的时间有多难捱了,等到后半夜,匪寨里的灯火才依次的熄灭了,渐渐陷入一片沉寂之中,显然是那些山匪喝多了酒,纷纷睡去。连门口守卫都开了小差,自然轻松被萧冀曦和陈杰一边一个打晕了去。 匪徒身上的枪平日里萧冀曦是看不上眼的,不过眼下手里只有冷兵器,这也便成了好东西。取过来挂在身上,不论破不破旧不旧的,总能派上用场。一旁陈杰也是急忙急火的搜身,还额外得了几颗子弹,都很珍惜的揣了起来。 唐锦云翻进了山寨——先前队伍里另一个惯偷,就是开对翠阁大门那位已经不幸死在了长春城里,想到这也是叫人唏嘘——不多时已经打开了门。众人奔进去寻着马厩的方向,只见里头的马倒是不少,足够这几人用了。 于是牵出四匹马来,阮慕贤仿佛真是对动物有着某种震慑的作用,马匹大半夜被扰了清梦居然也不曾出声,只是顺从的走着。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有些响亮,众人紧张的环顾着四周,唯恐有人醒来。 只是这些人显然醉的狠了,一直等众人走到山寨门口,都不曾有人发觉。 然而还没等众人出门,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年轻男子带点怒气的声音响了起来。“守门的人呢?今夜怎么都偷起懒来?” 众人脸色都是一凛。这定是山寨里的人,不知怎么奔波在外这时才回来。赶紧策马出了寨门,然而寨门前是一条避无可避的坦途,萧冀曦紧张的攥着手里的枪,等着狭路相逢那一瞬。 五四青年节快乐呀。 常在文中引用鲁迅先生的话,但最喜欢的还是那句“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 与诸位读者老爷共勉。 第85章 赠枪 随着马蹄声愈近,马背上的骑者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当中,那是一个年轻男子,面有风尘然而双目隐约带着湛然的精光,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的的角色。 他注意到了这支骑着马的队伍,远远的拔出了枪,很警惕的低声喝问道:“什么人!” 这一边抬起来的自然只有几支刚刚从土匪处剿来的枪,且看着十分伶仃单薄,然而声势还是比对面的男子要大上一些。男子没有惧色,眼中流露出一丝森冷的光芒。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阮慕贤忽然向下俯身,紧贴在了马背上。 枪随之响了,子弹擦着阮慕贤的头顶飞了过去。 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惊起栖息的枭鸟,男子握着枪平稳射击,丝毫不顾及自己面对的是数倍于己的敌人。众人纷纷向两侧躲避,伏在马背上。然而阮慕贤只低低的说道:“都不要开枪。” 本来已经拉动枪栓的陈杰愣了一下,悻悻然垂下了手,转而低声安抚因为枪响而焦躁不安的马匹,男子手里不过是一只射速很慢的驳壳枪,因此众人并没有多少惧色——虽然他的枪法看起来是很准的,然而夜色与距离极大的限制住了他。 一击不中,男子皱着眉头停手。“能躲过我的枪的人不多。” “我想也是,因为如果不是依赖我的直觉,我是躲不过去的。”阮慕贤含笑说道,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刚刚差点被一枪击中脑袋的不是他。 男子冷哼一声。“少说废话,你们是什么人,把我的兄弟们怎么了?”说到这句话时他身上浮现出一种凛然的杀气,手指在扳机上微微扣紧。 “他们只是喝多了酒,睡着了。”阮慕贤对着这样不客气的喝问笑意不变。“而我们只是急需马匹的过路人,既然小偷做的不大成功,那么也只好付钱了。” 说着阮慕贤向钱德颔首示意,钱德从身侧的暗兜里摸出一把银元来。那些钱用于买这几匹驽马是足够了,然而男子看也不看他们手里的钱一眼,只是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阮慕贤。 阮慕贤平静的与他对望。 半晌,男子微微笑了起来。“我想,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了。” 萧冀曦面色微变,悄悄的把手放在了腰侧。那里放着一把小手枪,是他从守卫身上摸来的。 男子却像是长着一双千里眼,在遥远的夜色里准确捕捉到了萧冀曦的动作,侧头道:“不必这么紧张。” 他与萧冀曦四目相对,两个人忽然都愣住了。彼此心头同时涌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飘飘荡荡的浮在那里,想去捕捉这熟悉感从何而来,却又不得其解。 只是几秒钟的光景,男子便若无其事的移开了目光。“我猜长春城是因你们而封城的。” 阮慕贤不置可否的继续看着马上的男子,目光也有了一点变化。 当他仔细打量这个男子时,忽然发现他脸上有一点熟悉的影子,而这点熟悉感来自于......他飞快的瞥了一眼萧冀曦,却什么都没有说。 或许是某个一表三千里的亲戚,这时候绝不是什么相认的好时机,那会顺藤摸瓜的牵连很多人。 “看来我猜得没错。”男子见阮慕贤沉默,露出一个有些嚣张的笑容。“看来你们虽然出了城,但混的很狼狈,以至于要来我的寨子里偷马。” “如果阁下接了钱,就是买马了。”阮慕贤无可奈何的叹一口气,算是向男子承认了自己一行人正是日本人所追杀的对象。 陈杰正杀鸡抹脖子似的给阮慕贤递眼色,阮慕贤只当是看不见。他当然知道最保险的法子还是杀了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但看着这男人的样子,不像是一个愿意屈居外族人之下的。 “怎么,想杀我?”男子一眼就看见了陈杰的动作,笑意玩味。 “如果我不想杀你,才是难于令人理解的。毕竟,留下你的命要使我们冒很大的风险。”阮慕贤很爽快的承认了自己的杀机。 “那么,你为什么不动手?”男子轻笑了一声。 “大概是我想赌一把,即便我赌输了,日本人也未必能追得上我们。”阮慕贤若有所思道。 “我想说你赌赢了,虽然你现下还不会信。”男子忽然一扬手,萧冀曦本能的一躲,怀里却落进来一把枪。 这男子的臂力好的让人吃惊,他不该是用枪的,用标枪更合适些。 “拿着吧,马也送给你们了,交个朋友。”男子看着萧冀曦吃惊的神色,笑的酣畅淋漓。“长春城里的事儿我都听说了,这年月你们敢为溥仪的脑袋向这险地跑,都是些汉子,不该折在这里。” 萧冀曦借着月色看了看落进怀里的枪,也露出一点笑来。“是把好枪。” “勃朗宁1911,好容易抢来的。”男子脸上忽然有种肉疼的神色,好像是在为自己一时冲动掷出了心爱的武器而后悔,不过那种神色只在他脸上停留了很短的时间。 “我叫刘启明,要是再见面,得请我喝酒!”现在在他脸上剩下的就只有坦然的颜色了,他打马上前,手无寸铁却十分坦然的从众人身边穿过,及至消失在众人身后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钱德的手一直没从扳机上挪开,他脸上没有了一贯的笑意,低低的说道:“阮爷,现在动手还来得及。” 阮慕贤只是盯着那个背影,摇了摇头。 “我想,这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阮慕贤又看了一眼萧冀曦,看的萧冀曦一头雾水。 刘启明长得和萧冀曦有些像,和萧福生却无相似之处,他把枪赠一句话没说的萧冀曦,难道说只是个巧合么? 阮慕贤又摇了摇头,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反正他们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只要到了沈阳城外与范明会和,就算是安全了。 虽然背着一个失败的名头回去,有点让人不甘。 第86章 要钱不要命 饶是有了几匹马,在山路中穿行风餐露宿也绝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幸而时值暮春,山路还算好走,如果赶上冬天大雪封山,还不知要怎样艰难。 每逢进入村镇补给,众人都要小心万分。一来二去耽搁了不少时间,足足在路上花了半个多月的光景才到了萧福生的寨子里。 范明来接应的时候几乎没认出这些人,一个个形销骨立风尘满面,为免盘查还刻意的做了伪装——萧冀曦再也不敢嘲笑他爹的胡子了,他自己现在也强不到哪去。 范明这段日子一直呆在虞子奇手底下,他们几个不想做吃白食的,索性跟着虞子奇做了一两单大生意,把附近村镇里那些投了日本人的大户抢了一遍,帮着虞子奇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些人杀人放火的专业,是一股生力军,让虞子奇几乎不舍得放人,更是把范明引为了知己。 萧福生见到儿子先是松了一口气,他已经得知了长春城里那一场失败的刺杀,还从收音机里听见了溥仪的讲话,义正言辞的痛斥所谓丧心病狂的杀手。 他只知道这些人应当是有活下来的,否则日本人不会全城戒严追查,却不知道活下来的究竟有谁,日夜悬心,而今父子两人一见面,竟看不出是谁更憔悴些,一时间看着彼此,只剩下傻笑能表达瞬间的激动之情。 萧福生很快的瞪起眼睛来,试图骂萧冀曦几句,骂他让自己担心了这么久,这是父子两人一贯的相处模式,张了张嘴却还是不忍心,况且若是要骂总也会骂到其他人头上,于是只好拍拍萧冀曦的肩膀宽慰他。“胜败乃兵家常事。” 萧冀曦闷闷的嗯了一声,又听见萧福生道:“反正你们在上海那边是成功了,还不算彻底失败。” 萧冀曦眼睛一亮。“上海那边成功了?” 萧福生颔首。“传的沸沸扬扬,山里也听见了。白川义则被炸死了,小日本气得发疯。” 然而萧冀曦很快又恢复了垂头丧气的样子,小声嘀咕道:“只希望能对那些亲日分子有点震慑作用,不然这一趟就白跑了。” 萧福生嘿了一声,神神秘秘的凑近萧冀曦。“你是不知道,现在沈阳城里那些汉奸出入跟着的人可更多了,一个两个都被下破了胆!” 这时虞子奇走了过来,重重锤了一下萧福生的后背。沉闷的一响,萧福生面色不变,萧冀曦替他爹疼得咧了咧嘴。“别在这和儿子说悄悄话了!你看你儿子瘦的,赶紧叫他去吃饭!” 声如洪钟,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交谈的父子俩身上。唐锦云这时候也凑了过来,小声问道:“您这有没有热水?我想洗个澡。” 她自己也觉得这要求有些不合理,山上洗澡确实是难,然而这一路上实在把她折腾的够呛,如今好容易安顿下来,便有些蠢蠢欲动。 虞子奇愣了愣,显然没发现这群人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姑娘,见唐锦云下意识与萧冀曦凑得近,扫视着两个小辈露出一点促狭的笑来。 直到把唐锦云看的红着脸低下头去,才拍着胸脯说:“我喊人给你烧水去!” 唐锦云颇为羞涩的笑了笑。萧冀曦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估计是还不习惯与虞子奇这样的人打交道,跑江湖与当土匪的人毕竟是两码事。 而后叫人大跌眼镜的事情发生了,唐锦云从怀里摸出一只杯子扔到了萧冀曦怀里:“帮我看着。” 萧冀曦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溥仪那个杯子?你不是没进对翠阁吗?” 唐锦云不好意思的挪开了目光。“我偷偷跟着你们进去了,你们把守卫打晕了,我就捡个现成。我摸到溥仪的卧室,那里头没有人。” 萧冀曦回忆了一下自己那晚见到溥仪的地方,才恍然大悟那竟然是一间客厅,同时又佩服起唐锦云的运气和勇气来,没好气道:“你动作倒挺快。” 竟然能跟在他们后头摸进去,拿了东西又提前出来,诚然有她觑着无人处钻了个空子的缘故,却也不能小看了这速度。 “吃饭本事,吃饭本事。”唐锦云狡黠一笑,哼着歌儿走了。 萧冀曦苦笑着把那只黄釉描金足杯揣进了怀里,后颈忽然一痛,回头看时萧福生面无表情拿指头钳着他的脖子,以气声道:“你小子可不许干对不起青竹的事儿。” 萧冀曦连忙举手投降。“不会不会,只是您也别瞎说了。”他对着萧福生吹胡子瞪眼的表情叹口气。“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啊。” “放屁,打仗还耽误娶媳妇?你爹我打了一辈子仗,也没耽误把你养这么大!”萧福生不放手,疼得萧冀曦眼泪汪汪,然而半晌才艰难道:“不是那个意思,我万一死了怎么办?” 两人一时间沉默了下去。萧福生眼里似乎有了一抹红色。 “老子不想叫你打仗,就是为了这个。”良久,萧福生瓮声瓮气道。他倒是很想把儿子就留在自己身边,一辈子护着他。 只是现在时局已经变成这样,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没准从军反而安全些,遭遇日本人时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 萧冀曦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宽慰萧福生。这时他的肚子救场似的叫了一声,他赶紧咽了咽口水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来,揉着肚子小声道:“爹,我饿了。” 这可怜装的理直气壮,把那点沉重的气氛冲了个一干二净。萧福生笑了起来,朝着萧冀曦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快滚去吃饭吧!” 萧冀曦如蒙大赦,赶紧加入了觥筹交错的饭局。他说饿了也绝不是虚言,上饭桌便甩开腮帮子大嚼起来。 阮慕贤在一边看得有趣,低低的笑了笑,眼里也有些疼惜之意,只是掩藏的很好。 他看的很清楚,对于萧冀曦来说,现下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个开始罢了,既然帮不到底,只能叫他自己学着坚强。 第87章 返沪 唐锦云没待两天就提出了辞行,她急着回去交差。用她的话来说得手如此艰难回去没准还能多敲诈一点钱出来,对她这爱财程度萧冀曦也只有叹为观止的份儿。 她把那个小杯子包了又包快活的上路了,萧冀曦本还担忧对方拿了东西会不会灭她的口,然而转念一想就知道既然自己这边杀溥仪已然失了手,买家就一定会把自己真实的目的藏起来,而为了一份虚无缥缈的宝藏传说杀人,那一定是活得太闲了。 萧冀曦临别前问她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唐锦云没回答,且罕见的沉了脸色,虽然只有一瞬。 看来这丫头也不是真正的没心没肺,指不定心里压着什么秘密。不过这年头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萧冀曦没有那份多管闲事的心,只琢磨着这回是该说再见还是再也不见。 说再见他是打心眼里不想第三回见着唐锦云了,说再也不见似乎也没什么用。最后张张嘴只寻出保重两个字来。 又在萧福生处住了一周,眼见着阮慕贤的身子终于好起来,不至于风一吹便要飘走的模样,而日本人一无所获的搜捕也渐渐停止,一切又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 众人便也都纷纷提出要走,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阮慕贤挂心上海局面,范明也急着去向王亚樵复命。电台是早已在那一夜的动乱里遗失了,失败结局已定也没人冒着生命危险进城去试图向上海传信,这一行人是死是活,上海那边至今还没等得着确切的消息。 萧福生没试图将萧冀曦留下。他心里明镜也似,这样在外游荡打家劫舍的日子最多是给日本人添堵,反倒是萧冀曦要真能按着自己意愿去成了南京,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来。 萧冀曦则也挂心着上海的情况,譬如白青竹现下怎么样了,以及自己回到上海会不会被沈沧海就地处决。 回去的路依旧是经由天津乘火车抵沪,出了东北之后的路便好走许多,踩着端午节前就重新回到了上海。 天津发往上海的电报犹是通畅的,范明提前给自己的上线发了消息,且很好心的问萧冀曦和阮慕贤要不要也发个消息好有人来接。因为两个人都不想下车就接受宣判,只把消息发给了齐威兄弟。 然而甫一下车就看见齐威和齐宣苦着一张脸接站。俩人见了萧冀曦如蒙大赦的迎上来,萧冀曦起初不明所以,等听过两人的诉苦后,脸色也很快变得和他们一样了。 原来沈沧海自从听到溥仪遭了刺杀的消息,就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端倪,二话不说杀到阮公馆守着,消息从天津一递过来就落进了她手里。 “三师叔正在阮公馆等着升堂呢。”齐宣瞅着齐威正和阮慕贤说话,小声对萧冀曦道。萧冀曦一个头两个大,知道这升堂肯定冲着自己来,不定自己个为虎作伥,也得是知情不报的罪过。 阮慕贤倒是十分淡定的模样。“放心吧,沧海也不是头一次为这事冲我发脾气,师父我经的次数多了,都习惯了。” 萧冀曦心想您倒是习惯了,我可不大习惯。最终想出的办法是赶紧叫齐宣开着车绕路去功德林买了两提豆沙粽,盼望这点粽子能替自己挡灾。 然而粽子最终还是没挡成这一劫,进了阮公馆的正门就看见沈沧海坐在大厅的沙发上,萧冀曦怀疑自己从她脸上看见了杀气,吓得一哆嗦,粽子差点没拿住。 他现在宁可回去面对刺杀任务。 “扫墓?”沈沧海疾步走到二人面前,一面拿热毛巾替阮慕贤擦脸,一面从鼻腔里哼出一个短促的音节来。 阮慕贤在她刻意加重的手劲下哎呦了一声——其实没那么疼,他在和自家徒弟讨饶——笑眯眯道:“事急从权,事急从权。” “您的本事可越来越大了,先是出云号,再是溥仪。是不是明年开春跟我说要去日本赏樱花,过两天我就能看见有人刺杀昭和的消息了?” 沈沧海知道师父是在和她扮可怜,然而提心吊胆了这许多天看见人全须全尾站在眼前,早因为如释重负去了一大半的火气,这会再叫阮慕贤哄着,便不自觉的和软了态度,只是嘴里依旧不饶人。 她说的夸张,阮慕贤一咧嘴。“哪能呢,我是那么不自量力的人?” “您就是不自量力。”沈沧海毫不客气道。“一个病人跑过大半个中国去,杀当下日本人看的最紧那个人,就算您是只九条命的猫,也没有这么不拿命当回事的。” 阮慕贤老脸一红,咳了两声示意萧冀曦前来救场。 萧冀曦赶紧把粽子往脸前一举。“知道师姐爱吃甜的,下车就去买了,我包里还有给你带的麻花。” “看见你我就气得吃不下饭了。”沈沧海把矛头指向了萧冀曦,戳着他脑门恨恨道。“翅膀硬了,跟着师父一起来哄我?知不知道我看见报纸消息担心了多久?” 萧冀曦打量她的一对青黑色眼圈,鸡啄米似的点头。 沈沧海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不省心的男人,忽然叹了口气。 “也是我傻,从师父你非要从天津中转时,就该觉警了。” 阮慕贤脸色蓦的变了,艰难道。“不是的,那是王兄定下的路线。” 他脸上浮现出一点犹豫的神情,顿了好一会才说道:“有些事,该忘还是忘了吧。” 沈沧海的眼神是恶狠狠的,不是那种深仇大恨的神情,而是一种负隅顽抗的倔强。她盯着虚空里的某一点,很苦涩的笑了笑。 “师父你自己都不能做到把该忘的事都忘了。”她轻声说着,不去看一头雾水的萧冀曦和脸色苍白的阮慕贤。 “有些事啊,可能到了奈何桥前头也不见得能忘干净吧?” 粽子冷了,散发在空气里的那股甜香味渐渐淡去,在这突如其来的悲凉气氛里,萧冀曦看见她眼角划过一滴泪水。 第88章 买花 萧冀曦最后还是没敢问沈沧海与阮慕贤到底打的是什么哑谜,不过被这样的插曲一闹,沈沧海倒是没有继续跟他算账,也算意外之喜。 “我该回去了。”沈沧海依旧是那种恨恨的口气,显然没完全原谅他们两个。萧冀曦赶紧举着那些被忽略的粽子讪笑道:“师姐,我送你出门。” 沈沧海狐疑的看他。 “开车么,范明教过我了,只需回头再去补个驾照。”萧冀曦抓了抓脑袋。他现下的确很累,不过哄好沈沧海实在太要紧了,若不趁着她眼下有所松动时趁热打铁,待沈沧海回去越想越气之后便大事不妙。 且他也急着去看看白青竹,尽管知道有白青松在白青竹绝不会出什么问题,但他还是第一次这样长久的没有收到白青竹的消息。先前在沈沧海处寄住时尚还有周止帮着通信,这一次可是全然两眼一抹黑了。 沈沧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在估量乘坐萧冀曦开的车会不会有生命危险,最后还是冲着萧冀曦灿烂的笑容败下阵来,叹了口气道:“开给我看看,开得好我去打个招呼,也不用再费事去考。” 萧冀曦万万没想到沈沧海还能充当考官之用,迅速抓起他那个鼓鼓囊囊的背包冲出门去,很殷切的为沈沧海打开了车门。 沈沧海看着萧冀曦的那只背包耸了耸肩,只对司机道:“你自己把车开回去吧。”而后在萧冀曦一脸不解的表情中重新把车门关上了。 “你开师父的车,也好去看白家兄妹。”沈沧海估量着萧冀曦背包的分量,倘若不是用心险恶的要把自己撑死就一定是还要去见别人,忍不住戳破了他那点不纯的动机。 萧冀曦半真半假的抱怨:“什么都瞒不过师姐。” 沈沧海记起自己还在生气,绷着脸不肯笑出来。然而她知道这气生的没用,吓唬阮慕贤是没用的,遇到事他还是会故态复萌,而吓唬萧冀曦则完全没有必要。 她坐进副驾驶,因为很有些担心萧冀曦的驾驶技术,决心为生命安全起见还是坐在前头预备随时救场。 萧冀曦车开的还算稳当。沈沧海逐渐有闲情逸致去看街边的景致,且看见了一个熟人。 说是熟人好像不妥,准确的说他们只有过一面之缘,是几个月前被兰浩淼带走的那个小丫头,正捧着满怀的花在街头叫卖。看起来她过得还算不错,兰浩淼果真给她找了份差事做。 “他难得做件好事。”沈沧海心中宽慰,面上却只肯淡淡的嗤笑一声。 萧冀曦专注开车,忽然听见这样一句不由得有些纳闷:“谁?” “你返程时自己看就是了。”沈沧海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脸上微微一红,正色道。 萧冀曦看见沈沧海的脸忽然红了,直觉事情要和兰浩淼有关,赶紧闭嘴。 这二位的事非得他们自己解决不可,旁人插不了手。 沈公馆的管家看见司机老李自己开车回来只当是沈沧海临时有事,并未多想。过一会却看见阮公馆的车开了过来,这才隐约明白前两天沈沧海忽然怒气冲冲的杀去阮公馆是为了什么。 一定是小姐的师父回来了,天底下也就那位能使小姐那样无可奈何。 等到车门一打开,管家看清驾驶座上的人不由惊喜道:“萧少爷,您也回来了?小姐这段时间一直念着你......” “闭嘴。”沈沧海当机立断道,幸而萧冀曦没听见管家的话,正忙忙碌碌从后座的背包里翻东西向沈沧海怀里塞。沈沧海被迫抱了满怀花里胡哨的点心,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管家赶紧上来接走了那些鸡零狗碎,萧冀曦把包重新丢回后座拍拍手道:“就给你带了这些,我这就走了。” 沈沧海知道他是急着要去找白青竹,尽管这人嘴上不肯承认他和白青竹的关系,沈沧海却是心知肚明的,自然不会做打鸳鸯的棒槌。 她挥挥手露出个带点嫌弃的表情。“赶紧滚,过两天驾照办下来我让老李给你送去。” 萧冀曦得令,一踩油门便溜了。他惦记着沈沧海来时提起兰浩淼的那句话,一路上便慢慢的开试图看看兰浩淼是办了什么好事,可巧开到了白氏商行前头时就看见了那姑娘。 萧冀曦对她的印象还是很深的,或说对那一天印象很深,虽然都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这会看见人过得似乎还算不错,心里也觉着十分高兴。 等看见她怀里的花,萧冀曦就笑得更开心了。把车停了对着人远远喊了一声——他可不想走下去提前叫白青竹看见。 “先生,您买花吗?”小姑娘走近车子的时候显得有些忐忑,萧冀曦挠了挠头,看着她的表情觉着自己仿佛在拐骗少女。 “你还记得我吗?” 得,说的话也像。 萧冀曦腹诽着看小姑娘的表情从茫然转为惊喜,知道她是记起来了。然而接下来她脸上出现了可疑的红晕。 就在萧冀曦几乎要以为自己的长相可以叫人一见钟情时,小姑娘迅速打消了他这种自恋的想法。 “我记得你,你是薰......是兰先生的朋友。” 萧冀曦想我可不敢和兰浩淼当朋友,会被沈沧海打死的,而后敏锐的注意到小姑娘的话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心中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仿佛就是为了印证他的预感,远远的传来一个声音,有点紧张,人显然是在往这边一路小跑。 “阿瑰,出什么事了吗?” 萧冀曦真不愿意露面,尤其在这种时候,他担心被看出什么来。但不见则更显得心虚,只好把头又向车窗外伸了伸。 “好久不见,铃木。” 铃木薰紧急刹住了脚步,脸上马上也浮现出了可疑的红晕。 “你回来了?好巧,你也来买花?” 萧冀曦扯扯嘴角。他是来买花,而铃木薰则是在骗鬼——先前叫人家小姑娘叫的那么亲热他可都听见了! 第89章 久别重逢 铃木薰看见了萧冀曦怀疑的眼神,但他决心装傻。 只是通红的耳尖骗不了人,看的萧冀曦直翻白眼。 但萧冀曦现下也没心情与铃木薰扯淡,比起关心这俩人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为什么关系突飞猛进,他更急着买花去见白青竹,且也怕和铃木薰说多了话露出马脚。 两个人都心虚的时候,比的就是谁更心虚。 萧冀曦从包里拽出包麻花和钱一起塞过去接了花就跑,看起来像是落荒而逃那一个。 铃木薰瞅着萧冀曦一骑绝尘的车,眼里有思索的光芒。 萧冀曦这一趟走的好像有些久,时间也很巧合——但愿只是真的巧合。他本来觉着萧冀曦那时不在上海是好事,毕竟日本军方头一个怀疑的就是上海的帮派分子,然而过几日东北的消息也传了回来,不免让人怀疑。 “天津十八街......薰,你去过天津吗?”虞瑰垂着眼睛念出包装纸上的字,打断了铃木薰的思绪。 “还没有。”铃木薰看着萧冀曦把车停在几步路外进了商行,有点神游天外。 然后他的思绪被打断了,手里一沉。虞瑰冲着他微微一笑“那也分你一半——我先走了!” 铃木薰举着刚拆封的麻花,想挠挠脑袋却发现已经沾了满手的油,只得作罢。 萧冀曦快步走进商行,伙计没认出这个只见了一回的青年人,总觉得他那个沉甸甸的背包里放的可能是炸药。 且就算不是也不能任由人举着包裹杀气腾腾的往里去,赶紧堆着笑拦下了。这人看着不太好惹,伙计说话时手心里沁出一层汗来。 “您是要买什么东西?” 萧冀曦停了脚步,起先还露出了一点诧异的神色。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儿不再是东北那个人人都认得他白氏商行,而他现在看起来像个可疑人物,打算冲进后堂闹事那种。 想到这一点他的心情不免有点低落,于是笑的也僵硬了些。“我来找白青松,他在么?” “他在,您是哪位,我给您进去通报一声?”伙计听见这小子点名要见大掌柜的,几乎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在他看来萧冀曦那个笑几乎是带着杀气的,满脸已然写明了找茬二字。 萧冀曦看出他戒备的神色,一声叹息。“你就进去跟他说,萧冀曦回来了。” 听见萧冀曦这有些熟稔的语气,伙计放了一半的心,笑的也就更加真诚了些:“您稍等。” 只过了不到一分钟,白青松就急急忙忙的从后头赶了出来。见面没等萧冀曦说话,先把他用力抱在了怀里。 他抱得很用力,胸骨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服把萧冀曦硌的有点疼。 萧冀曦忽然想起自己见过阮慕贤与阮慕华之间那个拥抱,那是同质的一个拥抱。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萧冀曦猜得到白青松想说什么,无奈的笑着拿出最苍白但也最不得不说那句话来。 “进去说,进去说。”白青松警觉地看了看四周。他隐约猜到萧冀曦这回出去是干了些不得了的大事,不能让外人察觉出端倪来。 只是当他拉着萧冀曦要走时却没有拉动,白青松惊愕的回过头,看见萧冀曦露出一点羞赧的笑意。 “松哥,青竹是在学校吗?”萧冀曦觉着脸上有点发烫。 白青松注意到了萧冀曦手里那束娇艳的花儿。 他盯得萧冀曦有点发毛,世上的兄长面对打自己妹妹主意的臭小子大抵都是这么一副横眉冷对的样子,萧冀曦自诩也是从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不知道怎的看着白青松的神色还是有点害怕。 “这不,好久没见了。”萧冀曦嘿嘿傻笑几声试图缓和气氛。 白青松无奈的瞪了他一眼。 “复旦复课了,青竹在学校。”他停了停,不情不愿的补充:“她也很担心你。” 就在萧冀曦欢天喜地的拔脚要走时,白青松喊住了他。 “今晚她就回来了,耽搁你一下午要不了命,我有话问你。” 萧冀曦还没活腻歪到和白青松对着干的地步,臊眉耷眼的跟着白青松进了后屋。伙计相当有眼色的把萧冀曦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把那一束花插在了墙角的大瓷瓶上。 萧冀曦瞅了瞅那一束在古董上开的兴高采烈的花,小声道:“这可真是中西合璧了。” “少废话。”见四下再没别人,白青松敲了敲桌子,将声音压得很低。“你老实交代,去什么去了?报纸我可都看见了!” 萧冀曦小声道:“松哥你把声音放的这么小,不就已经是知道了嘛。” 早知道过来还要受一遭审,他就......他也没别的办法,还是得来。 “你胆子可真不小。”白青松无语,话也不敢挑的太明,怕被旁人听了去抓住把柄。 “有点意外收获,看见我爹了。混在土匪堆里,过得还挺舒心。”萧冀曦看白青松的样子仿佛是要训斥自己,赶紧挑好消息来堵他的嘴。不能叫白青松在这么问下去,再问出他胳膊上添了个枪眼这些事,他今天就别想全须全尾的出门了。 白青松脸上果然多了惊喜之意。“这倒是个好消息,你怎么不带着伯父回来?” “他不乐意,说故土难离。”萧冀曦苦笑。“况且我爹那人,不打仗心里就难受,让他回来干什么?进了编制接着不抵抗,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白青松也明白萧福生那个倔强的脾气,跟着露出了苦笑来。“得,不说这个了。你回来了是好事,今晚我带你和青竹出去吃饭。” “那我得跟我师父告个假。”萧冀曦现下听见吃饭是没有不答应的,这几个月过得着实有点难受。 两人面对面坐着,连茶也不摆,说话说得十分入神,直到房门被推开了,白青竹轻快的声音传来:“哥我回来了——” 话没说完,她看见了白青松对面坐着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萧冀曦歪着头冲她笑。 “我也回来了。” 第90章 做贼心虚 虽然白青竹比白青松娇小的多,然而她冲过来的速度太快了。萧冀曦恍惚间觉得他徒手接住了一枚炮弹,好在他的力气已与往日不可相提并论,接还是接的很稳当,虽然因为胳膊上的伤口被牵动而疼得龇牙咧嘴。 他恍恍惚惚的想起从前课上有哪个老师提过冲量这回事,但很快就被拉回了注意力,并决心不告诉白青竹自己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走了神。 好在白青松忙着沉浸于妹妹快被人拐跑了的愤怒之中,没有注意到萧冀曦因为疼痛而显得不大自然的表情。 “我看了报纸,是不是你们?”白青竹红着眼圈从萧冀曦怀里抬起头来,劈头盖脸的问。 显然她的惊喜已经在经过大脑飞速的旋转之后完全转化为了担心,萧冀曦安慰的话被她谴责的目光堵在了喉咙里,他发现自己在生死边缘转悠了好几圈之后,忽然无法无视白青竹这份担心了。 也许是因为他在外头时老是想到白青竹——尤其是被子弹打中的时候,那时候他想到的是就剩下他爹一个了,而后便是回不去上海白青竹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生死关头人是骗不了自己的。 “是我们,别担心,我这不是回来了。”他拍拍白青竹的脑袋。她因为嫌弃自己的发质被战场狠狠摧残过一番剪了短发,然而因为终究不舍得长发就没有再剪,这会半长不短的样子有点滑稽。 白青竹狠狠的掐了萧冀曦一把,使他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惨叫——那个还没来得及愈合的伤口被精准的波及到了。他一边揉着胳膊一边偷眼去看白青竹,担心那个缠着绷带的伤口让她感受到手感的异样。 不过白青竹没有注意道这一点,她忙着幸灾乐祸。 “活该。”白青竹听着萧冀曦的惨叫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语气现在听起来有点像沈沧海,萧冀曦惊恐的意识到这两个女人可能建立起了一种微妙的友谊,那简直是大事不妙。因为这两个人是不同方面的要命,合在一起就是几何倍数增长的要命了。 “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去找过我师姐?” 白青竹没听出这个疑问句里充满了恐惧,答道:“沧海有时来看我,上回她说她那顶帽子我戴着很好看,还送了我一条裙子。” 萧冀曦恨不得掩面长叹,问是不必再问,连名字都叫的这么亲切了,他已经预见到自己未来的生活会变得有多么......精彩纷呈。 白青竹关心的问题与白青松截然不同,她拉着萧冀曦问他在沈阳城里都见到了什么,萧冀曦本能的就想起程起,那是他们两个共同的同学,遇见了似乎理所当然的应该对白青竹提一下。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不愿与白青竹提起这个人。 或许是白青竹对于游行和抗争的热情让他充满了警惕,想尽办法试图让她远离这一切,无论是‘这一边’还是‘那一边’。 这种矛盾的心情让萧冀曦出现了短暂的卡壳,为转移白青竹的注意力不让她注意到这心虚的停顿,萧冀曦给她讲了在阮家的见闻,一边讲一边背后发凉,好几次想回过头去查看自己的师父是不是已经站在身后预备着给自己一巴掌了。 听到萧福生还活着的消息,白青竹显得十分雀跃,并且一针见血的表示:“萧伯父的性子的确更适合当土匪。”,而后被白青松提着耳朵教训了一顿,屋子里吵吵嚷嚷的声音让外头伙计纷纷驻足,猜测下午来的那个青年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有从沈阳跟来的伙计笑而不语,笑容里带着欣慰的成分。 萧冀曦看着尽管只有两个人却显得十分热闹的画面,嘴角不自觉的扬了起来。这时战火和鲜血已经短暂的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然而它们终究还是存在的,且为了更久远的保有这份美好,萧冀曦这到自己早晚有一天还是得去面对那一切。 尽管萧冀曦竭力的阻拦,白青松还是从他消瘦的脸颊上断定出萧冀曦需要好好的补一补,把晚饭径直定在了红房子,美食当前让萧冀曦暂时的忘掉了心头的那点阴霾,但等回到阮公馆的时候,他的神情就不由自主的变得严肃起来了。 阮慕贤看见他的表情,若有所思道:“怎么,你今天除了白家兄妹之外,还看见了谁?” 萧冀曦知道自己的脸上露出了端倪,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看见了铃木薰。” 说话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因为紧张加快了速度。一方面他担心因为这次见面使铃木薰注意到自己这趟东北之行的时间过于巧合,但另一方面他也担心阮慕贤为此直接作出对铃木薰不利的决定。 尽管已经知道了铃木薰的家世,他还是不希望看到这一幕发生。毕竟他还记得铃木薰想记录战争时眼里那种澄澈的光,也记得今天下午卖花小姑娘那个快乐而羞涩的笑容。 阮慕贤看着萧冀曦,忽然笑得前仰后合,使萧冀曦一头雾水。 “你是不是担心明天就看见铃木家那个小子死在家里的消息?”等阮慕贤终于笑够了平静下来后,他一针见血道。 萧冀曦点点头。 “那岂不是显得做贼心虚。”阮慕贤摇摇头,几乎又笑出声来。“况且你别忘了,你去的是沈阳。” 萧冀曦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这一点。旁人都只知道阮慕贤带着萧冀曦去沈阳为颜羽扫墓,两人都是沈阳人,故地重游多逡巡两天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阮慕贤站起来拍了拍萧冀曦的肩膀。 “一路上你也辛苦了,收拾收拾快去睡吧。”稍稍一顿后,阮慕贤又饱含深意道:“别太心急,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呢。” 萧冀曦本以为这次去东北自己做的不错,也许很快就能得到阮慕贤的首肯去南京了,听到这话他自然是明白阮慕贤想说什么,垂头丧气的应了一声。 第91章 秘密逮捕 在经历了那样惊心动魄的一趟旅程之后,回到上海的日子显得平静而无所事事。 唯一能与那趟旅途联系上的是王亚樵悄悄在某个深夜来了一趟,说自白川义则不治身亡之后日本人在上海进行了更多的秘密活动,他们坚信光凭借着朝鲜革命党是完不成刺杀的,嘱托阮慕贤一切小心。 王亚樵说的郑重,然而萧冀曦放下茶杯时花了很大力气忍住了自己翻白眼的冲动。阮慕贤要不是受了他的请托绝不会掺和进这些事里。 他自己是跃跃欲试,沈沧海也都不惮于为此类事情奔走,然而他们都不希望阮慕贤再卷入其中。 如果说先前萧冀曦还抱有侥幸的心理,等他亲眼见到这些九死一生的险境之后,他就已经坚定的跟沈沧海站到了同一战线上去。 王亚樵当然也没忘了对阮慕贤表达感激之情,只是阮慕贤坚决不肯收他的钱。担心被人发现的王亚樵很快又匆匆离开,萧冀曦隐约觉得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用为见到他而头疼了。 往后几个月里萧冀曦照样被阮慕贤调度着满城的跑,偶尔路过白氏商行和白青松说几句话,把满上海乱窜时遇见的新鲜玩意儿送到学校里给白青竹。沈沧海会来阮公馆看阮慕贤有没有好好养病,每次都拿来一堆奇奇怪怪的补品,阮慕贤身边现在是三双眼睛盯着,可以说是经历着一种甜蜜的痛苦。 日子建立在一种摇摇欲坠的平静之上,这种平静显得太不真实了,以至于萧冀曦时常会觉得这种生活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偷来的,眼下的中国不该有这样的生活。 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只要把眼睛蒙起来把耳朵捂起来过当下这一天,现在的上海的确是很平静的。至于这平静下面都藏着什么,大多数人是无知的,而且他们对这种无知满怀感激。 因为无知是幸福的,清醒反而是痛苦的。清醒着就会为日本人鼓捣出来那些层出不穷的小动作无可奈何并怒火中烧。 萧冀曦常在报纸上看见铃木薰的报道,小心翼翼的表达着截然不同的声音。他也用各式各样的笔名,在不同的报纸上频繁出现,其中以左联的报纸最欢迎他。萧冀曦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收到他的信,从阮公馆的门缝塞进来神秘兮兮的写着阅后即焚,指引他去看那些悄悄发表出来的文章。 每当这个时候萧冀曦都会为自己对铃木薰抱有的戒备而感到愧疚,然而他知道这份戒备是不可能消失的。 铃木薰似乎决心接过尾崎秀实的旗帜接着替中国人,或说替正义说话。这对他来说算一种很危险的私活,毕竟朝日新闻的记者应该歌颂的是东北正在五族共和的盛景下欣欣向荣。 萧冀曦一直很疑惑他是怎么成功的掩人耳目送出那些文章,直到齐宣狐疑的问他为什么兰师叔(这是一个很严重的口误,齐宣刚说出口就抽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带走的那个小姑娘老是往阮公馆给萧冀曦送信,且每回都跑的比兔子还快。 上海新开了一家生活书店,里面的书让白青竹惊喜不已,也令白青松忧心忡忡。他倒不是为了妹妹读书太多而烦恼,只是觉着白青竹捧回来的书似乎统一的把矛头指向了——白青松在萧冀曦面前手舞足蹈了半天以表达自己对此事的不解——指向了有钱人。 “难道有钱也是一种罪过么?”白青松痛心疾首。 “谁知道呢?”萧冀曦也显得无可奈何,他可不敢管白青竹的事情,除非想挨她的揍。 属于夏天的时光悄悄过去了,时间总在一些琐碎的日子里跑的飞快。上海的天气不甘心向秋天屈服,只是秋日特有的那种肃杀已经在人鼻子底下若隐若现。 农历九月十七是白青竹的生日,萧冀曦料定自己在当天是抢不过白青松的,除非也是想挨揍,于是头天晚上把白青竹约了出来。 把人约出来很容易,干什么却需要费尽脑筋。如果一晚上都把时间花在散步和聊天上,似乎对这个难得的机会而言有些浪费。 发生在上海的战争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法租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繁华。即便是傍晚,街上也还是很热闹。白青竹长久的呆在学校里,其实只出来散步就觉得十分惬意,捡一些学校的琐事讲给萧冀曦听。 她说的时候眼底总有淡淡的无奈。这些事本也应该组成萧冀曦的日常,然而现在却离他很远了。 “你师父也是,应该把你放回学校来的。”白青竹忍不住抱怨。 “放回学校,你是叫我晚上接货时还要多翻一道墙吗?”萧冀曦没好气的瞪了白青竹一眼,因为事情不那么光明正大,声音压得就有些低。 那些被管制很严的东西,依旧在经沈沧海和阮慕贤的手悄悄运出去,而且有不少运到了江苏。 这事实在太过要命,萧冀曦不敢和别人说。即使面对白青竹,也只是含糊其辞说自己在贩卖军火。 白青竹愤愤不平的张嘴想要反驳。然而这时候萧冀曦忽然感觉到心头一毛,这是人在经历了生死之后对危险的本能反应。 他一把抓住白青竹的手腕把她拉到了一边。两个人在小巷里大眼瞪小眼,只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又匆匆远去。萧冀曦探出头,看见一队巡捕脚下生风的朝一栋小楼扑去。 “奇怪。”萧冀曦喃喃自语“没听说法租界里有什么人值得巡捕房这样大动干戈啊。” 白青竹第一次见巡捕不为敲诈商贩而出动,紧张的抓住了萧冀曦的衣角。“是又要出什么大事了吗?” 萧冀曦紧锁着眉头,然而还是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我没听到风声。” 那些巡捕出来时果然带着一个人。 与他们如临大敌的神色相比,那个两鬓斑白且病病歪歪的中年人显得实在是太不起眼。 第92章 病人 萧冀曦注视着那个男人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刑警押着走了过去。白青竹在一边忿忿不平的小声嘀咕:“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一个病人——” 萧冀曦没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 白青竹说的不错,那是一个病人,而且似乎病的不轻。 他有些蜡黄的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显示出一种非常痛苦的神色来。在巡捕的拉扯下,他依旧努力的把自己的手掌紧贴在胃部,似乎是为了减轻疼痛。 后面的巡捕脚步沉重的,抬着几大箱子的书从萧冀曦眼前走过去,他若有所思的望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忽然觉着这个病夫身上有着某种叫人肃然的特质,那瘦弱的背影很像一枝劲竹,尽管是已经被风雪摧残过的了。 约会的性质是已然被这一场风波搅和了,萧冀曦只得把白青竹送还给白青松,并负责在一路上倾听白青竹不满的唠叨。 白青松见他们回来的这么早,有些疑惑。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这使得白青松第一反应是脱口而出:“你们吵架了么?” 萧冀曦苦笑着摇摇头。“我哪里敢和她吵架。”他轻车熟路的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才腾出空来接着往下说,把法租界发生的这一场秘密逮捕绘声绘色的讲给了白青松。 白青松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又是暗杀又是秘密逮捕,当局对付起国人来倒是比对付日本人还上心。” “我觉得那不是个一般人。”萧冀曦忧心忡忡道:“等着吧,只怕要掀起大动静了。” 萧冀曦的预感没有错。 第二天一早,消息就见了报。报童拿着报纸满街的喊号外,阮公馆的仆人照例带回了当天报纸,上面拿特大号字写着***被捕的消息。 阮慕贤正愁眉苦脸的对付他的补药,齐威和齐宣暂且顾不上吃饭恪尽职守的盯着他喝药。这份报纸显然给了他一点暂缓这一痛苦过程的理由,他取过报纸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想不到他还在上海,胆子不小。” 胆子不小这四个字于阮慕贤而言,是相当高的赞誉了。萧冀曦这时才把昨晚所见讲给了阮慕贤听,末了小心翼翼的补充一句。“查抄书籍,这可有点前朝的意思。” “前朝这把剑,倒是什么时候都好用。”阮慕贤冷哼一声,在齐威锲而不舍的注视下又拿起了药碗。“眼下外敌当前。这人该不该抓,社会各界心里都有数,不会叫当局任意胡来的。” 说完这句话,阮慕贤似乎就对这事失去了兴趣,以至于有了闲心品评手里的药。“沧海弄来的东西味道是越发奇怪,回头你劝劝你师姐,莫再折腾我了。” 萧冀曦连连苦笑,沈沧海要是能听得进去他劝,那也就不是沈沧海了。 事实证明在背后说人坏话是不可取的,沈沧海清凌凌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打门口传了过来。“是您折腾自己在先,怨不得我。” 萧冀曦扭头看见沈沧海时,第一感觉是人长得太白了也不大好,很容易就被看穿前一晚有没有熬夜。 沈沧海的神色有些疲惫,精神看上去倒是还不错。“昨晚我见到了兰浩淼,他说上海恐怕要有新的大动作,没想到是指抓了个文人。” 兰浩淼这几个月来忽然行踪变得神神秘秘,听说是接受了一位老同学的邀请,不知加入了什么衙门去。遇到这样的事他肯回来告诉沈沧海,可能也是担着些风险的。而沈沧海显得心情不错的原因,显然是兰浩淼肯为她担这份风险。 阮慕贤显然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对着药碗扮了个苦脸。“大动作也好,小动作也好,下回找些好入口的东西送来。” 沈沧海哼了一声。“您要是怕吃药,下回就别再跟着旁人胡闹。否则收我们这些徒弟,只为跟在您身后操心您身子的么?” 阮慕贤举手做投降状。“我保证,下回肯定把最危险的事都交给你去做。” 这话听起来太过敷衍,使沈沧海满面狐疑。她一屁股坐下来把萧冀曦还没来得及吃的早饭端到自己面前,无视了萧冀曦的抗议。“趁着巡捕房昨天都去忙活不该忙的东西,我又调了一批货,这次走水路,能快些。” 她轻描淡写的说着掉脑袋的事儿,阮慕贤答的也漫不经心,只随口嘱咐道:“当局的封锁越来越严,你要当心些。” 沈沧海嗤笑了一声。“我才不怕,现在他们也就只剩下窝里横的本事。平顶山的事过去有一个月了吧?打定主意要把这事当成外政了,一点浪花都没起来。” 萧冀曦正兴致勃勃准备朝后端上来的一份饭下勺子,听见这话忽然觉得没了胃口。 沈沧海的话把还新鲜着的血腥气又翻了出来,在他鼻子底下挥之不去——那是三千条人命。 “也有文章写了。”他涩声道。 “打着五族共和旗号的屠杀,是那篇吧?”沈沧海看着萧冀曦有点苍白的脸色叹气。“鸥鹭这个名起的不大走心,懂点日语的人都能猜出来是谁写的。” 铃木薰其实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个月他已经换了新的笔名。不过萧冀曦没心思说这些,只是愣愣的捏着手里的勺子。金属制的勺子在他的手指间微微变形弯曲,硌的他有点疼。 “是我不好,不该说这个。”沈沧海抽走了他的勺子。“听说当局也不是全然没有反应,他们总能意识到安内阻止不了死人。” “还得多久呢?”萧冀曦的语气显得有些茫然,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沈沧海也哟了一瞬的沉默。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已,她很坚定的说道:“就快了。” 萧冀曦很无力的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不该老为这些事忧心。只是忍不住的就会想到这里,仿佛自己早一天上了战场,世上就可以少死几个人——然而他也知道这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第93章 元旦 日子过得真宛如指间的流沙,溜走时悄无声息,低头才会意识到指缝里只剩下零星的一点砂砾。 只剩下这一点残留在指间,证明这一年还没有过去,不过想抓住也是徒劳的。 尽管西洋的历法已经实行了很多年,在国人眼中还是只有过了农历的新年,才算是一年真的过去了。元旦时只有上海滩的各大商家竞相打出一些促销的标语,白青松也不能免俗而忙的团团乱转。 其实他这样忙已经有很多年了,在东北时白氏商行也会为元旦的到来而显得忙碌,只是那时候比现在要更热闹,人们不感到脑袋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感到战争的阴云在头上徘徊时,就更愿意掏钱。 萧冀曦往年都能腾出空来嘲笑他,然而今年也不行了。他陷入了与白青松相同的境地,每天都感觉自己身上有一股混合了茶叶和香料的奇妙味道——因为年关将至,阮慕贤的生意也好的很。 1933年来的悄无声息,也许后人来看这一年时只会感慨于某个国家的一次政权更迭影响了此后十数年间的世界局势之类的事情,对于后人而言,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代表了历史上某一个年份的数字。 然而在每一个日子变为历史之前,都曾有人活在其中。 元旦的大清早,沈沧海在阮公馆门口拿一挂鞭炮吵醒了睡梦中的萧冀曦。对于她这种洋节中过还扰人清梦的做法,萧冀曦敢怒不敢言。 阮慕贤因为醒的一贯早,没有被吵醒之虞。他很愉快的接受了沈沧海一大早来蹭饭的事实,但这使因想着年货采买时再一并购入而所剩不多的糖得到了迅速的消耗,由于元旦时阮慕贤给其他人都放了假,最后出门买东西的依旧是萧冀曦。 不过萧冀曦出门前,阮慕贤很体贴的让他晚上再回来。萧冀曦收到了阮慕贤的眼神心领神会,开车出门去寻白青竹。 白青竹考过试,每天在自家商行里无所事事。 她学的是金融,然而对做生意没什么兴趣,本来为了帮忙把账房的活计抢了一些过来,没想到管账的老头看不懂她的复式记账,没过几天就客客气气的叫她呆在一边当吉祥物了。 白青竹气的吹胡子瞪眼——尽管她没有胡子——却无可奈何,老头是东北的白氏商行硕果仅存的几个人之一,当时因为儿子的病急需一株好参跟着进了山,结果回来时发现卧病在床的儿子已经因为炮火用不上参了。 也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白青松把老头带来了上海,也有要给他养老送终的意思。老头十分感激,每天坐在那里把算盘珠子扒拉的山响,账房的一亩三分地是他的天下,没人敢和他叫板,白青竹也不例外。 再说白青竹也怕他,小时候在账房里点过一回火,被老头打的样子还历历在目。那时候老头还只有四十多岁,打起人来特别的有劲,白青竹屁股肿了还几天。 所以看见萧冀曦来,她当然是求之不得,结果出了门才知今日萧冀曦的遭遇,两个人在车上大眼瞪小眼,终于绷不住一齐笑了出来。 “原来你是被打发出来跑腿,才想起我来。”白青竹笑的前仰后合。“我今儿心情好,陪你去买东西,还不谢我?” “得了吧。”萧冀曦拿眼睛斜她。“是谁一上车就跟我说,这几天闷得都快长毛了?” 白青竹显得有些泄气。“吴叔不让我碰账本,说我只会添乱。招呼客人呢,也用不上我。先前有个女人来买缎子问我红的好还是绿的好,我说你这么黑的肤色穿这些都不好,差点挨揍。” 萧冀曦想起那个倔老头,也是一哆嗦,天底下敢说新式学堂里出来的专业会计只会在账房添乱的人,也就他一个了。 等听到她后头的抱怨,又忍不住放声大笑。 “活该,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他笑的几乎握不住方向盘,赶紧把车靠着路边停下。“松哥没训你?” “训了。”白青竹愁眉苦脸。“可我说的是实话。你看那是谁?” 萧冀曦听她忽然转了话题,以为她是在故意打岔不叫自己继续嘲笑下去。然而转头看时,发现自己开到了城隍庙附近。他来上海这么久,的确还没来过这里,只听说前些年叫一场大火毁了,眼下这座是重新建起来的,现在看来,那些斗拱与彩绘的确都显得很新。 不过吸引他目光的不是城隍庙,而是路边那个脸色有点苦恼的人。 “你怎么认识他?”萧冀曦奇道。 “我去找沧海的时候撞见过他一两回,好像说是做采访送文章什么的,没说过话,看着眼熟。”白青竹耸肩。“沧海说他是你的朋友。” 萧冀曦决心回去问问沈沧海,自己什么时候和铃木薰成了朋友。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因为看到了近日来铃木薰写的文章觉得还是不要视而不见为好,摇下车窗道:“铃木,你在这里做什么?” 铃木薰被吓了一跳,看见是萧冀曦松了一口气,他快步走过来,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上海没有神社,只能来这里了。现在初诣是有点晚了,但我昨晚一直忙着拍照片。” 萧冀曦对日本人的风俗不感兴趣,只是胡乱点点头算作附和。“你不回家?” “家里来信催我回去,但我怕回去就回不来了。”铃木薰的脸上划过一丝阴霾。萧冀曦想起他的家世,对铃木薰的不快十分理解,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拍拍铃木薰的肩膀。“那你诣去吧,我先走了。” 铃木薰苦笑了一下。“恐怕我也得走了。”他的眼睛向后面微微一瞟,示意萧冀曦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你刚才喊了我的名字。” 萧冀曦一怔,抬起头来才看见城隍庙门口那个满脸笑容的道士已经不笑了,正打量着这边,眼里流露出戒备和厌恶的神色。 第94章 璧人 没人能责备那个道士,但也没人应该责备铃木薰。 萧冀曦微微沉默了一瞬,眼里应当是出现的一点悲哀的神情,因为铃木薰看着他,无奈的笑容里也带着些悲哀。 最后萧冀曦发出了一个不情不愿的邀请,倒不是为了别的而不情愿,纯是因为在这场可以算作约会的旅程中要是横插进来一个人,总会有点扫兴。 “要不要跟我走?” 铃木薰愣了一下,脸上出现了一种令萧冀曦觉得很熟悉的表情。 他立刻就明白了,没好气的说:“我懂了,不打扰你们两个。” 铃木薰的脸涨得通红。“不是的,只是想托她帮我送封信——” 萧冀曦知道他又在骗鬼,绝不会有一封信必须在今天送出,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 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好了起来,并且促狭的笑了。“我说是谁了么?” 铃木薰的表情像是想替他踩一脚油门一了百了的把自己撞死。 然而萧冀曦忽然敛了笑容,很认真的问他一个不合时宜的话题。“说真的,你能一辈子留在中国么?还是想把她带回日本去?” 铃木薰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前后的鲜明对比更显得他此刻脸色难看的如同死人。 在两人都沉默下来的时候,萧冀曦才意识到上海的冬风还是有些冷的。其实去年他已经感觉过一次了,然而这一年所经历的事情丰富到足够让他忘记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不知道。”铃木薰轻声说。在风的呼啸中,他的声音有种摇摇欲坠的意味,像随时会被风卷走的一张白纸。“如果可以的话,我一辈子都不想回日本了。”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国内的形式一天天坏下去,家里的来信也逐渐变得措辞严厉。他知道他的兄长铃木岚甚至就在关东军里,只是固执的认为自己与家人都不一样,而且可以永远的逃避下去,只要他还在为反对战争而奔走呼告。 未来会怎么样谁也不清楚,眼下却还有一个人愿意信他。少女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总带着叫人安心的力量。同事都觉得他隔三差五的带着看起来没什么用的鲜花回到住处是对那个小姑娘的救赎与施舍,他却是知道,被救的那一个是他。 想到这里,铃木薰微微低头,而后笑了起来。“但也说不定战争会结束,那时我就带阿瑰去看千叶的樱花。” 千叶的樱花,那好像是他所剩不多的,对家乡的眷恋之处了——偶尔他也会想起自己的祖父,虽然他们之间总是充斥着争吵与不欢而散。 说这话的时候,铃木薰的笑容是柔软而满怀着希望的。大家都清楚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憧憬,但元旦是个好日子,至少在这一天萧冀曦不愿意煞风景。 白青竹古怪的保持着沉默,萧冀曦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也只能对此不置一词。 迁怒听起来是愚蠢的,可往深里去思考总有他的道理。其实有的时候他看着铃木薰,眼前也偶尔会闪过白家二老的影子,偶尔那影子还会换成白青梅的,不过那种愤怒比起白青竹来隔了一层,让他可以理智一些,心平气和的提醒自己那些事都不是铃木薰做的。 恰在这个时候,萧冀曦看见了铃木薰在等的人,且果然不出他的所料。 虞瑰好像穿的还是去年他见过的那身衣服,连同围巾也很眼熟。 人的记忆真是奇怪,萧冀曦都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够如此清晰的记得那些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的细枝末节。他突然对虞瑰升起一种敬佩之情来,为她这种分的很清楚的爱恨。 铃木薰由衷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终于找到了结束这个沉重话题的理由,与萧冀曦挥手作别。 白青竹跟他一起凑在窗户上,看铃木薰脚步轻快的走过去。 他们没有牵手,也没有亲吻,只是看着彼此,连笑也是拘谨的,像是不大熟识。 但两人之间的气氛的确很像是一对恋人。萧冀曦打算重新启动车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下意识的微笑。 不论如何,当下他们是幸福的——其实自己也一样。他迅速的转头看了一眼白青竹,白青竹对此并无所觉,只是很苦恼的对着后视镜去挤一颗不起眼的青春痘,嘴里抱怨着在家总被白青松当成猪来喂。 “你在看什么?”白青竹终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停下手狐疑道。 “没什么。”萧冀曦觉着自己心头方才的那点阴霾已然消失了,他哼着歌继续上路,无视了白青竹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可能是他唱歌实在不大好听,白青竹忍无可忍的打断了他。但一开口她只能想到刚才那两个人,那是两个除了有对等的感情之外什么都不对等的人。 通常情况下这种不对等不会带来什么好结局。 “你觉得他们两个......”白青竹很小心的斟酌着词句。“会怎么样?” 萧冀曦诚实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其实连我们两个会怎么样,都不清楚。” 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时已经晚了,只好慌慌张张的找补。“我的意思是也许我会死在战场上,你知道现在的局势不太好,我想战争一定会发生——” 然而白青竹并没有显示出被冒犯的神情,她只是轻轻的笑了一下,而后转头看着萧冀曦。 直到萧冀曦被她看的有点发毛之后,她才肯说话。她的声音也很轻,不过在车厢这种密闭的环境里依旧能让人听得很清楚,每一个字都透出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来。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想我也可能死在战场上。” 萧冀曦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白青竹就已经重新把目光投向了窗外。虽然只是洋历新年,但人们压抑的有些久之后总需要一个宣泄的口子。街上的行人很多,而且都难得的带着喜色。 只是萧冀曦注意到白青竹动作非常迅速的拿袖子抹了抹眼睛。 第95章 山海关 这种年月里,指望和平能够持续很久实在是一件过于天真的事情。每次等萧冀曦以为中国将要获得一点喘息之机时,现实总会给他当头一棒。 那天铃木薰请他吃饭,答谢他前两天送的新年礼物。 其实是白青竹后来对虞瑰围着那条围巾发表了一通慷慨陈词,认为全天下的男人眼睛都有毛病,然后强迫萧冀曦重新去选了一条。 她的原话是:“那么好看的小姑娘,非送人家一条灰不拉几的围巾做什么?” 萧冀曦试图为广大男同胞的审美进行过辩解,显然是没起到作用。为了显得这份礼物没带有那么严重的嫌弃意味,他添了些别的一起送去,只说白青竹看着虞瑰投缘。 这两个人都不大善于言辞,即使好容易凑成了一桌也还是沉默的时间更多一些。 上海菜总是放太多的糖,这一点在铃木薰点的菜里很好的体现了出来。 萧冀曦深深的觉着铃木薰的口味可以和沈沧海愉快的同桌吃饭。他严重怀疑在日本呆过的人都会被那些可怕的和果子摧毁味觉——铃木薰给他带了一盒,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只是萧冀曦打开只咬了一口就觉得沈沧海的胃才应该是它们的归宿。 “阿瑰很喜欢你女朋友送的围巾。”铃木薰似乎酒量不太好,萧冀曦在东北时对酒量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只听说过有人全然不能喝酒,此时看着铃木薰不添红润反而更加苍白的脸色便觉得他是属于这一类。 不过他说话还是很清晰的,萧冀曦听了这话不由得揉揉额头。“青竹不是我女朋友。” 铃木薰冲他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萧冀曦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好像前两天他就是瞅着铃木薰这么笑的,风水轮流转。 萧冀曦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虽然大家都知道要莫谈国事,酒馆却是有一个好处的。喝高了的男人总愿意高谈阔论,仿佛天下大事都运筹帷幄于自己股掌之间,这时候人们就会比着赛的分享一些所谓的最新消息,大半都是假的,可也有真的。 一个男人抖着报纸,没人知道为什么喝酒的时候还会有人随身带一份报纸。 “山海关也破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与同桌的人交谈,自以为是窃窃私语,不过声音已经足够高到能传进萧冀曦耳朵里。 萧冀曦一怔,下意识的握紧了手里的筷子。 “可不是,前清破山海关之后明朝才挡了多久?加上台湾也不过三十多年呐!”答他的人仿佛是个很有文化的,以至于引史为证,说的摇头晃脑。 “那也不一定,当年满人二十万军,如今日本才多少人。”有人咋舌道。 “当年有史可法有阎应元,如今有谁?张学良?”很快有人反驳,驳词有理有据,最后三个字拿鼻腔哼出来,十足的轻蔑。 萧冀曦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已经十分难看了。 是了,眼下的情形与四百多年前是何其之像。先是东北,再是山海关——再然后呢?山东?山西?南京?难道最后也要到台湾去苦苦支持一个名存实亡的国号? “不会的。” 这次回答他的居然是铃木薰。 “我听说国际上有很多反对的声音,而且现在早就不是冷兵器的时代了,就算现在看着一样,结果总会不一样的。”铃木薰认认真真的说着,眼里有熠熠光彩。 然而他忽然听见萧冀曦轻轻发出一声冷笑。 “出生在那样一个家里,你倒是有全然不同的看法。”萧冀曦看着铃木薰有些惊讶的表情,语气十分冷静。他从未告诉过铃木薰自己是知道这一点的,但今天他觉得是时候说出来了。 有些事情总得弄清楚,一天天防着人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况且他也是在发泄——是的,他必须承认自己是有迁怒的意思。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啊。”令萧冀曦惊讶的是,铃木薰并没有为这突如其来的诘问而感到不安。“我其实没把它当个秘密,只不过离得远,很多事情就没人知道了。” “你得知道,我是一个反抗者。”萧冀曦眼睛紧盯着铃木薰。 “我一直都知道。”铃木薰显得相当坦然,他给自己又倒了杯酒,在萧冀曦来得及阻止之前就喝了下去,脸色更白一层,就显出瞳仁的愈黑,宛若无星无月的夜,最深处却又有炬火照亮。 那样奇异的光芒让萧冀曦一瞬间竟有些生畏。 铃木薰俯身过来,那个角度让萧冀曦有点担心他的衣服会跌进菜盘。 “我好像知道你回东北做什么了,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他神神秘秘把一封信塞在萧冀曦手里,于是萧冀曦知道,这人是醉了。 没人能在敌人面前放心的醉倒,因而这证明铃木薰对他很放心。这种信任是萧冀曦无法对等给出的,所以听到那趟要命的旅程再次被提起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要不要采取什么行动。 铃木薰笑的时候是有酒窝的,像个块头过大的儿童。 “我站在你这边。” 说完这句话,他居然就扑在桌上睡着了。萧冀曦劝自己不要去想一会该把他运到哪去,先专心的去读手里那封信。 至今日萧冀曦的日语已有些进步,让他可以磕磕绊绊的把那封信看完。信是几月前写的,写信人似乎是铃木薰的兄长,满篇透出对自己这个弟弟的轻蔑之意来。 信上描述了长春城的动乱,日本人的调查结果指向了长春城外的一支反抗组织,那是一支土匪队伍。 “支那人的反抗如同飞蛾扑火,我很遗憾的看到你依旧为反对这场注定结局的战争而做无用之功,从你放弃去士官学院那一日起,你就再没有做过什么正确的决定。” 信上是这么写的。 看到这里,萧冀曦先是松了一口气,又猛地站了起来,收获了满店的诧异目光。 长春城外的匪寨——是那个叫刘启明的人? 第96章 家书与电报 萧冀曦知道满屋子的人都在看他,拿看傻子的眼神。只是这个时候他已然顾不上太多,只觉得口袋里再没离过身的那把勃朗宁沉甸甸的坠下去,像是有千钧重。 那个叫刘启明的人虽然与他只有一面之缘,此时却叫他不可避免的牵挂起来—— “所以,这就是你把他扛到我这儿的理由?”沈沧海看着被像个破麻袋似的扔在沙发上的铃木薰,挑眉问道。 “他住的地方离你这近,况且我也不想叫他知道我太多的事。沈公馆既然已经叫他知道了,还不如就带来这里。”萧冀曦揉了揉肩膀。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必然轻不到哪去,醉酒的人又格外沉。 “你这么急急忙忙的,是又听见什么消息了?” 沈沧海以为自己只是在明知故问,她越过萧冀曦的肩头看了看茶几上搁着的报纸,却没想到萧冀曦递了一封皱巴巴的信过来。 “你路上是拿着它上茅房了吗?”沈沧海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之情。萧冀曦脸上一红。“我看完之后一时激动,一时激动。” 沈沧海哼了一声,垂眼去看信。语言自然不会对她造成什么阅读上的障碍,待她一目十行的看完之后,就拈着信的一角像对待什么脏东西似的甩在了地上。 “长春......我知道了,你怀疑那是你认识的什么人遇害了?” 萧冀曦不得不原原本本的把自己认识刘启明的经过讲给沈沧海听。沈沧海还不知道这些人跑出去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听的柳眉倒竖似乎随时打算冲去与阮慕贤决斗。 “我和你去见师父。”就在萧冀曦以为连自己也要一起挨揍的时候,沈沧海叹息了一声。“老李,这人要是醒了你就给他送回去。” 而后她朝地上瞥了一眼,萧冀曦飞快的把那封信又揣回自己怀里了。 等回了阮公馆,阮慕贤也几乎叫沈沧海杀气腾腾的表情吓了一跳。 “师父,铃木给了我一封信。”萧冀曦本能的想把信掏给阮慕贤看,被沈沧海拍了一下手才想起来阮慕贤是不会日语的,讪笑着收回了手。 他语速飞快,想让所有人跟他一起忘掉方才的尴尬。 “说是长春城外的一个寨子替咱们背了锅——我想来想去,可能也就是刘启明手下那些人。” 刚听说这事时的心急如焚以及震惊都慢慢消退下去了,因为萧冀曦注意到了那封信寄出的时间。 要是刘启明真的死了,现在可能连收尸都来不及。 尽管这么说听起来很残酷,但这是事实。 阮慕贤目光落在那封惨遭蹂躏的信上。“实际上,我今天收到了一封电报。” 萧冀曦和沈沧海交换了一个迷惑的眼神。 “是我大哥寄来的。”说到这个称谓的时候,阮慕贤似乎还有些不习惯。他不易察觉的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但是给你的。” “给我的?”萧冀曦张望了一下四周,好像希望有条消息能砸在自己脑袋上。 “汝兄启明日前逃至我处,言曾见你,其寨已破,其人安好,勿念。”阮慕贤缓缓复述了一遍,是电报用字简洁的风格,然而夹杂着暴露萧福生文化水平的不通之处,听的萧冀曦不由苦笑了一下。 他很快注意到了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哥?刘启明是我哥?”他愕然的睁大了眼。 “看你们两个的长相就该知道了。”阮慕贤为了不损失自己的风度,将白眼翻得很隐蔽。“总之,虽然我们的确连累到了一些人,结果倒是没有到最坏的地步。” 毕竟日本人还是要吃地形不熟的亏。电报是十一月从东北递出来的,因为此后全靠人力与兵荒马乱赛跑着递消息今日才进上海,这可真叫家书抵万金了。 萧冀曦应了一声,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直到沈沧海要旧事重提说起长春山中那一段她今日才知道的故事,才恍然大悟的翻出一个盒子往前一递。 沈沧海看着那只几乎戳在自己鼻子底下的描花盒子,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该把盒子接过来扣在萧冀曦脑袋上。 萧冀曦注意到了沈沧海的意图,把手往回缩了缩。“就算新年礼物了。” 沈沧海知道这是他又在故技重施,想拿些东西做贿赂把事情揭过去,不过也乐得吃这一套。接过来打开盒子,对着里面缺的半格沉默了一瞬。 那是一盒很精致的和果子,必然是铃木薰今日带来的,有很明显的冬日主题——日本人就爱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下功夫,东西吃到嘴里都是一个滋味。 之所以说是缺了半格,是因为其中一朵梅花缺了两瓣,委屈巴巴横在自己的位置上,还带着个牙印。 萧冀曦看见了盒子里的情形,脸立即涨红了,他终于记起了他所忘记的一件要命的事情。 因为既不想接着吃下去,又不想将它搁在垃圾堆里伤铃木薰的面子,他先前下意识将那半块点心收回了盒子。 沈沧海把盒盖一盖,眉梢眼角隐约带了笑意。本来将要来临的疾风骤雨是被这个牙印打散了,屋子里剩下的两个男人一齐松了口气。 萧冀曦看见阮慕贤悄悄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很想解释说这只是一个巧合。 “对了,沧海你来的正好。”阮慕贤在躺椅上坐直了身子。他的语气罕见有些严肃,让沈沧海马上敛了笑意垂手听着。 “我本来也是要去叫你的,兰浩淼回上海了。” 兰浩淼离开上海已经有一段时间,师门里本来便对此人讳莫如深,自然没人知道他去做了什么。萧冀曦知道沈沧海对此是有些郁郁,因此一直想着法子逗她开心些,只是收效不大。 没想到等他再回上海,倒是阮慕贤先得了消息。 “他来见我了,对我说了一点事。” 阮慕贤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的写,两个人凑过去看,一齐屏住了呼吸。 阮慕贤写的是,“力行社”。 第97章 闹事者 这三个字于常人应当是陌生的,当然,它很快就会以另一个名号广为人知,并且变得令人闻风丧胆。 然而沈沧海只是打量着那几个迅速蒸发消失的字,低笑了一声。“原来是去南京了——他居然还能得那个校长的青眼。” “我还以为这组织远在天边。”阮慕贤擦干了指尖的水迹,自嘲的笑了笑。“想不到见着其中的头一个活人是他。” 沈沧海迟疑了一下。“师父想做什么?” 阮慕贤看着沈沧海竭力镇定的表情,笑出了声。“放心,总不会是要叫他变成死人。” “如果真是,二师兄反而会放心一些。”沈沧海紧锁的眉头微微一松,嘴上还是一径的逞强。 “学会打趣我了?”阮慕贤拍了拍沈沧海的脑袋,他的表情只缓和了一瞬,复又严肃下来。“秘密行动的手伸到了上海,只怕还有大事要发生。” “我说为什么那么重要的人物都能被抓,原来是高层亲自上阵交锋。”到年底齐威齐宣都回了自家师父那边,萧冀曦认命的接了端茶倒水的活,替阮慕贤把那杯残茶换了。 阮慕贤接过来捧在手里,面色不见松快。这时阮公馆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分明是一样的铃声,今日不知怎么的萧冀曦就从中听出了一丝不祥的意味。 沈沧海伸手接了电话,还没等凑到耳边就听见了嘈杂的叫嚷声。 “阮爷,日本商会来人说是谈合作,两边一言不合已然打起来了,您看......”商铺管事急切的声音在纷乱的叫嚷声里显得微弱而遥远,沈沧海捏着话筒静静听着,指关节已微微泛白。 萧冀曦隐约听到了天津等字样,一颗心也跟着悬起来。只见沈沧海一言不发的扔了话筒,起身就要往外走。 “沧海,你去哪。”阮慕贤的声音从后头追上来,萧冀曦也觉得不对。沈沧海现下看着是和往常一样平静,但她的动作太反常了。往日里她不大过问阮慕贤商铺的事情,即便是这样十万火急的场景,也不会放着阮慕贤都不过问一声就往外冲。 沈沧海脚步一顿,萧冀曦才发觉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去帮您处理一下。”她侧过脸,很勉强的一笑。 “这事用不着你。”阮慕贤的声音很少这样斩钉截铁,每当他用这样的语气和沈沧海说话时,萧冀曦就知道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事发生了。 “师父!” 萧冀曦一脸迷茫的看着两个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老五,你去处理。”阮慕贤朝着萧冀曦一点头,“铺子里的人都认识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用怕日本商社的人。现下休战,他们还不敢在租界造次,但要记得注意分寸。这事和我们在天津那段时日没什么瓜葛,到时不要自乱阵脚。” “明白。”萧冀曦飞快答道,怕沈沧海拦阻而一溜烟的跑上了车。他跑过沈沧海时注意到她失去血色的唇正微微颤抖着,似乎是想出声叫住他。 但她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看着萧冀曦开着车转过一个弯消失不见。然后她蹲了下来,手掌捂在腰侧,如同在忍受巨大的疼痛。 当她听见天津与日本这两个名词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因而陈年旧伤又在幻觉里疼痛起来,撕心裂肺。 他又来到了这里,上回是一枪,这回不知道会是什么。 阮慕贤站在沈沧海身后,他微微弓着背,仿佛在在一瞬间苍老了很多。 他走过去把手放在了沈沧海肩膀上,沈沧海没有动弹,在原地静默了良久才低低的发出一声叹息。 “不是您的错,兵荒马乱,您肯停下来看一眼路边,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不是说那个。”阮慕贤也发出了叹息。“我是在想,当时收养了你就不该想着女孩子过得平安顺遂就好。要是开始就收了你当徒弟,也不会伤的那么重。” 沈沧海微微侧过了脸。“其实这一枪不算什么,我欠他的。” 她的表情在下一瞬变得有些愤怒,但这愤怒里更多的是一种无力。 “只是他不该站在那样的立场上打这一枪而已。” 萧冀曦把车停下的时候,看到一个人仰马翻的铺子。几个伙计捂着胳膊或是腿挤挤挨挨的在柜台旁对着来人怒目而视,奇怪的是他们愤怒的表情里都掺杂着一些别的东西,像是在惊讶什么。 不知道是哪些香料被打翻了,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香气,冲的萧冀曦直想打喷嚏。他大踏步的走上前去把店门口远远围着看热闹的人推开,才注意到来闹事的人居然只有三个而已。 是两名打手并一个主事者的标配。两边的人都是武士打扮,然而因为失了月代头总显得不伦不类。中间一个男子背对着店门,在他们的映衬下显得有些瘦小,却能看出来不是一般人。 “您来了。”门口有个似乎因为跑的快而未受伤的伙计注意着这边,见了萧冀曦忙迎上来。 “师父叫我来处理,怎么一回事?”萧冀曦目不转睛的盯着店里的三个人。 伙计愁眉苦脸。“这几个小日本就是来找事的!说是谈合作,要从日本运香料来。说本店只从国内进货,便说是瞧不起他们志野流,这就动上了手。” 萧冀曦冷哼一声。“真瞧不起又如何?他们的祖宗也不过派些遣唐使,学了点皮毛。”说着安抚的拍了拍伙计,拔步往店里走。 店里的人已经听见了动静,转过了头。 “阁下好大的口气。”说话的人国语说的竟十分好,细听还有些天津口音夹在里头。 “阁下好大的脾气。”萧冀曦抬起头来,然而下一秒愣在了当地,一时忘了该拿什么话来接着回敬他。 眼前人生的秀美清隽一张脸,一双上挑的凤眼里流露出一丝嘲笑的意味,而这张脸萧冀曦几十分钟前还刚刚见过。 “忘了介绍——在下,沈沧溟。” 第98章 沈沧溟 沈沧溟的表情是带着些挑衅意味的,这让萧冀曦意识到,这个人知道自己的脸意味着什么。 这可真是个不得了的乱摊子,萧冀曦面上不敢表现出来,暗地里却是头疼的很。 他总算知道这沈沧海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反常了,想必是接了电话她就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萧冀曦对着这张脸多少有些底气不足,总要想起自己被沈沧海气定神闲摧残的情景。然而此刻露怯是万万不能的,只好接着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下决心只装作不知此事。“沈先生今日来,若是为谈生意,咱们可以坐下来详谈。若是找事,在下也可奉陪。” “这家铺子是她师父的,你不必和我装糊涂。”沈沧溟似笑非笑的一抬眼,将萧冀曦装糊涂的打算径直戳穿了。 萧冀曦横下一条心来装硬气。“既然你也说了是她师父的,现下她不在,咱们还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沈沧溟饶有兴趣的点了点头。“你还算是有点意思,比她强多了。” 这种语气令萧冀曦十分的窝火,很艰难的扯了扯嘴角。“这么说您今日不是来谈生意的了?” “我是来谈生意的。”沈沧溟冷笑起来的样子更是像足了沈沧海,只让萧冀曦暗暗叫苦。如今这个事情倒不是十分棘手,阮慕贤说了不必怕那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但一想到沈沧海那迥异平常的神色,这事顿时就难办了起来。 她肯定是相当在乎眼前这个——也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弟弟——的家伙。 “谈生意也成,您看我们店里的伙计叫您手下伤了这么些,怎么着也得先拿个赔偿的章程出来。”萧冀曦安慰自己,如今好在沈沧溟不知道自己的来头,只要态度摆的强硬些也就是了。 “我不想和你谈,我要和她谈。”沈沧溟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萧冀曦实在很想冲着他脸先来上一拳。不过这一年多旁的不说,他气性已然小了不少,这样的情景也不妨碍他一脸假笑。“那可真不巧,师姐有自己的生意,现在师父的事儿都是经我手。” 沈沧溟点了点头。“那么我去她的店里。” 实际上他也有些意外于今日见不到沈沧海。本想着到了地方先杀一杀她的威风后面也好办事,结果半路里杀出这么一个麻烦的小子。 萧冀曦没想到沈沧溟卦变得如此之快,愣了一瞬便要伸手阻拦。沈沧溟所带的两个人便纷纷向他抓来。萧冀曦拧了一个人的胳膊便朝外甩,一搭手便知道这两个人都不简单,想着自己是必然要挨上一拳了,已经攒眉皱眼的预备好了,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传来。 被萧冀曦拧住的人发出了出痛的叫声,而另一侧也有相同的惨叫声传了过来,萧冀曦迅捷的一拧身子,看见一个预想不到的人正握着另外一人的手肘。 兰浩淼下手便要重得多,是要将人骨头也捏碎的力度。他冷冷的看着沈沧溟,等开口说话的时候,萧冀曦忽然意识到此前兰浩淼从未真正的对着他发过怒。 还是那句话,兰浩淼所有的针对,都不过是出于一种不服气的心态,与真正的仇恨还相差甚远。 而此时兰浩淼的每一个音节里都透出一股冰冷的怒气。“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来找我。” 沈沧溟显然也是认识他的,见自己的人被打却没有流露出愤怒的神情来,甚至于带上了一丝冷笑,是个嘲弄的表情。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说这句话——冤有头债有主?你知道冤从哪里来债该找谁算么?” 萧冀曦眉头一跳。沈沧溟看起来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样子,然而越来越快的语速已经表明了他此刻已然方寸大乱,看来这旧事和兰浩淼也有干系,干系还不小。 他现下发现只要扯到前尘旧事自己就是两眼一抹黑,也不知道这几个人仅仅比自己大了几岁哪来这么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团往事,时至今日还缠夹不清。 兰浩淼显然也愣了一下,然而这并没耽误他手下的动作。听着清脆的一声响,萧冀曦就知道这人的胳膊得去医院打石膏了,不过心中除了升起活该两个字以外便再没了旁的感慨,顺手把自己手底下抓着的胳膊也朝后一掰,让他们上医院的路上还可以做个伴。 沈沧溟没想到两人下手这么干脆,转瞬间就把身旁两个战斗力都废了去。“你们两个的胆子倒是不小,不怕引起国际纠纷来。” “什么国际纠纷,我只知道你也是中国人。”萧冀曦冷笑一声,顺脚把捂着胳膊哀嚎的人踢开了。 而兰浩淼则若有所思的点头。“看来你也有长进了,懂得......”他顿了顿,语气讥讽。“常言道狗仗人势,到你这里却反过来了。” 萧冀曦想补一句这小子也算不上人,但看着那张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再往后事情的解决就十分简单了,沈沧溟来的雷声大雨点小,而萧冀曦顾忌着沈沧海的心情也只让他赔钱了事。这小子走的灰头土脸还不忘放狠话,而萧冀曦和兰浩淼表面上不以为意,想到他身后站着个日本商会多少还是有点顾忌。 “我听师父说了,你为什么回上海来。”把受伤的伙计都安排去了医院,萧冀曦一扭头看见兰浩淼竟然还没走。往日里他一定要怀疑兰浩淼又想来找事,今日却直觉不会,因为兰浩淼的神情有些落寞,好像下一秒就要拖他去喝酒讲故事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过去问道。“今天这样行事,不碍事么?” “本来干的就是反日营生,不碍事。”兰浩淼难得不夹枪带棒的和他说话,甚至有些安慰的意思。 于是萧冀曦知道自己八成是猜对了,果然等了几秒钟,兰浩淼很不自然的把目光投到一边去。 “找个地方喝一杯吧,我想把事情告诉你,省的回去触了那女人的霉头。” 第99章 前尘 萧冀曦知道他的潜台词是叫自己省的回去惹沈沧海不快,然而知道这种时候兰浩淼的脸皮是格外的薄,于是很识时务的不做声。 等到两个人坐到酒馆里面面相觑的时候,萧冀曦才意识到自己从未和兰浩淼这样心平气和的相处过。不过他本就是得承兰浩淼的情,感谢他在北站没将自己扔到枪口底下,所以再面对他时横眉冷对的底气就不大足。 况且他迟早要喊一声学长,而兰浩淼在这样的局势里,等青帮的规矩因为战乱真正破败到无以为继的时候,也必然是会回来的。 “她那个兄弟怎么会在天津。这一南一北,隔得可不近。”见兰浩淼只差把快来提问四个字写在脸上,萧冀曦真担心自己一开口就会笑出来。 好在这话题足够沉重,多少帮了他一点忙。 兰浩淼出手必不会小气,桌上的酒散出馥郁的香气,只是渐渐冷了而没有人去碰,两个人好像都决心在对方脸上盯出一朵花来。 兰浩淼坐直了身子,单方面把这场漫长的对视结束了。 “那是她弟弟。他们两个十二年前从天津逃出来,没跑远,就挨了炸弹。” 十二年前的天津,正处在军阀混战之下,当时沈阳相对太平,然而整个国家的混乱程度萧冀曦后来还是隐约听说了一些,只是那时他还小,知道得并不清楚。 他也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心里计算着沈沧海当时的年龄。然而仔细想想却只好承认,他只知道沈沧海比他大个几岁,究竟是几岁却不知道。 “我也是后来才听师父说起来的。”兰浩淼不易察觉的露出一丝苦笑。“其实他说的对,在他们两个的恩怨里,我是没有说话的份儿。师父那年是受邀去天津,还是做他的老本行。” 阮慕贤的老本行,自然是杀人放火——不,他不放火——萧冀曦及时刹住了自己的遐想。 “那是在廊坊,段祺瑞吃了亏,扔下不少尸体。师父是在路上捡到了被炸晕的沈沧海,没想到路边还剩一个沈沧溟,也是靠着成堆的尸体躲了一回炸弹。”兰浩淼有点出神,他竭力是回忆着自己这些年里拼凑出来的那个真相。 萧冀曦没有打断他的回忆,只是心里一沉,已经多少猜到了一点。他甚至没注意到兰浩淼提起阮慕贤的时候没了往日的讥诮之意,真心实意的喊了一声师父。 “巧的是,沈沧溟昏过去之前正好看见了师父把沧海带走。”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巧合,或者说是上天所开一个残酷的玩笑。萧冀曦涩声道:“那后来呢?” “沧海起初并没拜师,师父说是要收养她,她硬气的很,自己跑了出去。”兰浩淼叹了口气。“我就是那时候认识她的,我们俩下手都狠,和弄堂里的人打架就没输过。师父其实不是什么好脾气,也不是非要养个孩子,所以由她去。结果那年我们听说日本人跑去找师父的麻烦,沧海比谁都急。” 萧冀曦想,那的确是沈沧海的脾气。从不肯受人恩惠,又把报答两个字看的很重。 “我们俩挤到人群里,我看见有个人拿枪对着师父。当时还不是师父,只是想着要是露了脸一定能得他青眼,所以就冲了上去,结果挨枪的是沧海,而开枪的......” 萧冀曦已然猜到了。 “是沈沧溟。”兰浩淼印证了他的猜想。“沈沧溟叫日本人捡走了,说是养子,也就是随便捡了个打手。那之后师父就把我们两个一并收做徒弟,沧海挨了一枪听说能学本事,也就老实下来了。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她是想着她弟弟。” 兰浩淼想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拜师那个场景,沈沧海缠着一圈圈的绷带脸白的吓人,他以为她是要哭了,还想着认识这几年总算看见这丫头哭,结果她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弟弟跟日本人跑了,我得把他找回来。”他听见沈沧海这样说。“之前我就该当您徒弟的,现在还不算晚。” 也许正是那样的话打动了阮慕贤。阮慕贤原本还是不想收一个女徒,或许是怕女孩子吃不了那样的苦,但看见沈沧海那样的眼神就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兰浩淼一直知道自己能入门是托沈沧海的福,然而他也走了,几乎等同于在沈沧海身上再补一枪。沈沧溟对自己的敌意来的并不是全然莫名其妙,他自己对沈沧溟也抱着同样的态度。 他们两个人都把沈沧海伤的很深,又不能允许别人去伤害她。不过这不能叫沈沧海知道,沈沧海大概会选择拿把枪把他们两个都打死。 “那现在这小子又回来找事,咱们该怎么办?”萧冀曦迅速和兰浩淼站到了同一战线上去,他对这个认贼作父的家伙很不满,如果把人套上麻袋打一顿拖回沈沧海身边能解决问题,他一定会立刻去办。 兰浩淼注意到了萧冀曦的用词,挑眉看他。 “别瞪我了,就当是和你们那个社合作一下,打击日本人嘛。”萧冀曦在关键时刻总能使自己脸皮很厚。 兰浩淼抽了抽嘴角。这小子以为力行社是什么?斧头帮那样的暗杀组织么?但萧冀曦毫无芥蒂的态度还是叫他很受用,毕竟这么些年来他很少能从昔日的同门里获得这样的信任了。 “我查过了,收养沈沧溟的人不简单。说是个商人,实际上和军方多少有联系,这事其实很棘手。”兰浩淼面色有些凝重。原本他也想过策划一起暗杀事件,把沈沧溟那个所谓的养父杀了了事,等查到这一层关系才知道事情没那么容易解决。 “和那小子肯定说不清楚,看他样子就知道和师姐一个脾气。” 萧冀曦光顾着自己垂头丧气,没有注意到兰浩淼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惊恐。 而后萧冀曦听见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说说看,我是什么脾气?” 第100章 不要背后说人坏话 萧冀曦立马试图从椅子蹦起来,然而已经晚了。 沈沧海迅速的伸出手按住萧冀曦的后脑勺,额头和桌面碰撞清脆的一响,成功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兰浩淼极没义气的见死不救,干笑几声。“沧海,真巧啊,你怎么来了?” 沈沧海没立时放开手,恨恨的提起另一只手在萧冀曦后脑上连凿了两个爆栗。萧冀曦的呼救声闷闷的传来,听起来似乎是鼻子在桌上被压扁了。 “哎呦!师姐轻点,我错了!” “自然是师父把我放出来了。”沈沧海松开手在桌边坐下,自顾自摸了一只酒杯在手里。“要不然还听不见你们两个在这里嚼舌。” 她拿谴责的目光轮番盯着两个人,兰浩淼和萧冀曦都状似羞愧的低下头去。 萧冀曦很殷勤的给沈沧海倒酒,发觉兰浩淼在瞪他,但不明所以,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很要紧的事来——沈沧海究竟是怎么找到他们俩的? “要怪你就怪他。”沈沧海注意到萧冀曦狐疑的表情,竟为他解答了疑惑。“师父的铺子旁酒馆不少,可每回逮他到这来准没错。” 萧冀曦谴责的目光顿时理直气壮起来。 兰浩淼看着萧冀曦的神情竟没一点心虚的样子,朝沈沧海道:“你居然还记着。” 这句话让三个人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萧冀曦认真的思考着要不要尽快跑路把空间都留给这两个人。 就在他绞尽脑汁思考有什么理由能够帮他脱身时,沈沧海迅速截断了他的后路。“你,别想着跑。” “哪能呢,和师姐喝酒的机会可不多。”萧冀曦赶紧表忠心。 令他有点诧异的是,沈沧海现在的心情看起来居然不错。不管是强颜欢笑还是阮慕贤起到了什么作用,她的样子都比刚接到电话时强得多。 他俩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沈沧海开口提这事,没想到沈沧海自己先挑起了话头。 “消停了这么些年突然跑来找事,小林肯定没安好心,这事绝不会善了。” 兰浩淼还没来得及给萧冀曦说是谁收养了沈沧溟,现在听着沈沧海的语气倒也找着了答案。 沈沧海到底还是没看上去那么洒脱,大概是不会主动提自己弟弟的。 兰浩淼悄悄的把酒壶挪的离沈沧海远了点,才来接她的话。“你放心,现在日本人在租界里还不敢太嚣张。虽说小林诚和军方有瓜葛,咱们只要咬死了不进口货物,倒也不会有什么干系。” 沈沧海很惆怅的叹了口气。“小林诚和师父那是旧怨了,只怕还会有后招。” 萧冀曦没好意思说自己现在听见这个旧字就头大,问道:“这怎么又牵扯上旧怨了?” “那时候师父还不到二十呢,日本人一早就往东北移民,打起来不新鲜。师父打掉了小林诚两颗牙,老小子心胸狭窄,竟能记到今日。”沈沧海嗤笑一声。 两颗牙的旧怨,听起来似乎不算什么,然而能发展到叫沈沧海挨了一枪,今天又折了几个伙计的胳膊腿,看来仇恨的确是会发酵的,尤其现在扯上了一点国家斗争的幌子,应当更是不得了。 “这事,师姐你就别管了。”萧冀曦思前想后,还是最先提起了沈沧溟。“跟自家人打起来心里肯定不好受,就让我们两个来处理吧,保证把你弟弟全须全尾的拎回来。” 兰浩淼险些叫他这一番豪言壮语惊掉了下巴,沈沧溟可以说是沈沧海身上最大的一个疮疤,叫萧冀曦这样冒冒失失的戳一顿,他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沈沧海却没有生气,声音里甚至带着一点笑意。 “你们两个的关系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萧冀曦与兰浩淼异口同声的说道:“一点都不好!” 然后便一起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萧冀曦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赶紧说道:“暂时合作一下嘛,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敌人的敌人?”沈沧海挑眉。“我只知道小林诚是和咱们师门有仇,可不知道他与小林诚有什么仇。” 兰浩淼叫沈沧海拿筷子指着也不恼。“日本军方跟我当然有仇。” “怎么,你们那个校长是肯主动招惹日本人了吗?”沈沧海的话说的及不客气,把兰浩淼吓了一跳。 “这话你怎么也拿到外面来说——你以为我们组建起来是做什么的?” “我以为......”沈沧海笑的有点反常,萧冀曦仔细的打量了她一番,暗叫一声不好。自己这几天也不知道走的什么运势,老是要撞到把自己灌醉的人。 “我以为你们是被拿来安内的。” 沈沧海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彻底陷入了混沌,萧冀曦把桌上的酒壶拿起来晃晃,发现里面的酒居然没少多少,他看了看桌上的酒杯,很无辜的抬起头。 “师姐她......” “她一会就该跳起来打人了。”兰浩淼看萧冀曦的目光是相当不友善,很认命的把人抱了起来。“还是叫她回自己家丢人吧。” 沈沧海在兰浩淼的怀里迷迷糊糊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什么丢人?” 她胡乱的挥了挥手,清脆的一声响,萧冀曦觉着自己的脸也跟着疼起来,这才觉得兰浩淼吃人一般的目光不是很过分。 换做是他,可能已经真的开始吃人了。 那天兰浩淼独自一人肩负起了把沈沧海送回沈公馆的职责,至于他后来又挨了多少打,萧冀曦就不知道了。 萧冀曦知道小林诚来势汹汹,却没想到他的动作会这样快,隔两日再回店里查看,便发现挨着阮慕贤的铺子开起了一家新铺面,挂起志野流的牌子明着唱起对台。 志野流的名声或许在日本是很响亮,在这里却一时间铺不开生意,萧冀曦本也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只和阮慕贤商量后调了些人手去防着冲突。 然而他却忘了生意场上除了明面上的竞价争夺闹事砸铺,还有些旁的手段。 第101章 以牙还牙 萧冀曦已经对半夜响起的电话有些心理阴影了,因为若是报喜,大可不必扰人清梦。 然而他也已经习惯于半夜接到电话了,接起来还带着点睡意与起床气。“又出什么事了?” 几分钟后,阮慕贤被吵醒了。他看见萧冀曦正在玄关提鞋,脑袋上还顶着一个谁出来的额鸡窝。 “怎么这么急?”阮慕贤叫住了他。 萧冀曦拧开门,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仓库叫人烧了,肯定是姓小林那家伙干的——师父您别出来!夜里凉!” 说着他也没去管阮慕贤的反应,一溜烟的跑了。 阮慕贤在原地站了一会,等到萧冀曦把车开出去老远,他才慢慢的走到电话前头去。 他当然是不方便出面,万一叫小林诚撞见他而后想起自己那几颗倒霉的牙,事情只会变得更糟,但牵扯到日本人头上也不能任由萧冀曦自己去趟浑水。 “沧海,是我。”阮慕贤拨通了电话,他说的很慢,因为知道自己说这话对沈沧海而言有些残忍。这事本可以不找她去做,可总不能叫她一辈子都躲在那一枪的疼里。 “仓库叫人烧了,我担心老五一个人去有些不妥当。” 沈沧海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我知道了,您放心。” 阮慕贤想说注意安全,但是沈沧海已经挂断了电话。他对着发出忙音的电话愣了一会,才苦笑着放下了电话。 这群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的徒弟,一个两个的都不叫他省心,然而他自己究竟足够成熟没有,他也不清楚。 萧冀曦开车赶到的时候火已经灭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木被焚烧的奇特气味,仓库的顶棚被烧掉了一半,残缺不全的屋顶像是一张在夜色里咧开正发出嘲笑的嘴。 “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他低低的问道。 守门人不安的搓着双手。“大概半小时前,我听见有动静赶出来看,结果差点挨了一枪。我赶紧回来给您打电话,只是这群人太有恃无恐了,一直守着仓库等烧的差不多了才撤走......” 萧冀曦默默的听着,脸上不辨喜怒。 他的目光在守门人磕破了的膝盖上停留了一瞬。在这守仓库的是个老头子,萧冀曦不大清楚他的底细,只隐约听说过似乎是多年前儿子在一次帮派的火并里受了波及,被阮慕贤寻来给了份差事做。 老人应当是对这些刀光剑影的江湖事充满了恐惧的,他不敢正眼去看萧冀曦,声音也微微颤抖着。萧冀曦自顾自的想,他这么害怕,为什么会答应来这里做事呢?也许是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又或许是实在穷困潦倒。 不管是哪一种,想起来都叫人觉得有些悲哀。 “您没冲上去是对的。”萧冀曦安慰道。“来的是日本人,在租界外头是越发有恃无恐了。聘您只是防着小偷,没说能防这群强盗。” 虽然心里憋着一股气,萧冀曦依旧努力的维持着柔和的语气。这让守门人终于抬起了头,他忽然凑近了萧冀曦,近乎耳语的声音中透出一股惶惑来。“我看着为首那个小年轻有点眼熟,这老眼昏花的看不太清楚......从前您没接手仓库时,是位女先生管着这,似乎有几分像。” 萧冀曦沉默了一瞬。“没什么,我心里有数,劳您费心了。” 而后他不顾守门人的劝阻,走进了被烧的四壁漏风,似乎随时有可能坍塌的仓库里。 循着记忆走到某个隐蔽的角落里,萧冀曦从无数复杂的气味中勉强的闻到了一点微苦的味道,像是药味。 一堆焦炭里偶尔闪出零星的暗红火星,萧冀曦蹲下身子看着那堆辨认不出原本模样的东西,他顾不得烫,伸手拨弄了一下那堆东西,等看到一些未来得及烧尽的包装盒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看来那些人只是来烧仓库,而不知道别的。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尽管损失是已经造成了。 阮慕贤在与江苏悄悄的有生意往来,这事他一直是知道的。这条路越来越不好走,那边的人又穷,阮慕贤是在往上头贴钱。 师徒俩都一样的不大赞成那些人,但总归现下是该一致对外,萧冀曦对阮慕贤冒着风险替江苏筹办药物并无异议。 只要日本人没发现这里有什么东西就好,此地隐蔽,从周围的地面上看那些人只是来搞破坏,没想到里头会暗藏玄机,并没走到这里来。 这时他听见了身后守门人的声音。“这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塌,您还是别进去了。” “没事。”沈沧海冷淡的声音跟着响了起来。萧冀曦回过头,看见沈沧海貌似十分从容的走了进来。她站在萧冀曦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目光中带着点嫌弃。“看你这狼狈的样子。” 萧冀曦决定不提醒沈沧海她系错了风衣的几个扣子,现在衣裳下摆有些滑稽的纠结成一个奇怪形状。 沈沧海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焦炭。“药只是被烧了?” “是,没人进来。地下这几个陷坑都好好的。”萧冀曦伸脚踩了踩,那地面就混不受力的碎了,露出个浅坑来。 这不是为防贼设计的,踩中也没什么危险,因此不会叫人在意。但拿来查看有没有人经过是再好不过了,即便有人注意到了试图把这儿恢复原状,也一时间复原不出这一触即碎的效果来。 这还是萧冀曦提的鬼主意。阮慕贤为此笑话过他为何不放炸药,当时他是一本正经的回应说一仓库的易燃物放炸药太过危险,没想到今日真就起了火。 “是他带人干的,张叔看我的表情有些不对劲。”沈沧海用的不是个疑问句。 萧冀曦只好点头。 “你打算怎么办?” “打算装傻。”萧冀曦恨恨的说。“装作不知道他们身后是军方。” “怎么?”沈沧海挑眉,显然是已经猜到了萧冀曦的想法而明知故问。 “也去烧了他们的仓库!” 第102章 不太对劲的早饭 萧冀曦想到这里干劲十足,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冲出门去,却叫沈沧海一把拽了回来。 “你打算就这么去?” 萧冀曦不明所以的看了看沈沧海。“自然是赶紧去动手。他们一定想不到我反应这么快。” 沈沧海深吸了一口气。“小林诚或许是想不到你今晚就会去,但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跟师父一样,只派一个人守仓库。” 还是个摆设大于实用性的老头。沈沧海往旁边看去,迎上了老人歉疚的目光,于是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凭良心讲,的确没人会往一个存货的仓库派太多人手。阮慕贤这样声名在外的更是甩担心有人敢太岁头上动土,有个老头帮忙看着防止屋顶漏水,就已经很够用了。 然而小林诚那边,既然是做了初一,自然要防着人做十五。萧冀曦冲过去绝对不会面对小猫两三只,必有荷枪实弹的人严阵以待,一个人去等于给人机会把他扭去巡捕房里。 萧冀曦若有所思的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沈沧海。“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和你一起去,再叫些人。”就在萧冀曦以为今晚没戏的时候,沈沧海居然同意了他的计划。她很和气的转头道:“叔,不好意思,还要借用您电话。” 老人连连点头,他脸上忽然多了一种很奇特的表情,像是愤怒,又像是在恐惧。 “您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沈沧海似乎想起了什么,看着老人微微叹息一声。 “我刚刚听您说是,小林诚。”他还是那副有些不安的样子,搓着手,声音也有点低。但说着说着声音便大起来。他又回来了?是他吗?这么多年了我都不敢忘了他名字——” 沈沧海眼里有悲哀的意味。“是,是他。您放心,当年死的人,我都记得。” 萧冀曦看见她手指不自觉的蜷缩起来隔着衣服触碰腰侧的那个伤口,他立即明白过来,老人的儿子应当是死在叫沈沧海受伤的那场冲突之中。 老人的声音颤抖着,似乎随时要落下泪来。“他们欺人太甚了,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我儿子,整个胸腔都叫车撞塌了......是生生被碾死的啊!决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这群杀人犯......” 沈沧海忽然抓住了老人的手。她这么做是不大合适了,一个人老了以后性别固然会被无限的模糊,然而被不熟识的年轻女子这样一抓总还是会觉着尴尬。老人第一反应是要抽回手,但沈沧海手劲有点大,只好任由她握着。 “对不起。”沈沧海低声说。“我一定会替他们报仇的,那是我的错。” 说完这话她头也不回的去打电话,房里传出冷静凛然的声音,丝毫听不出她刚刚是差点红了眼圈。 老人愣愣的看着沈沧海的背影,萧冀曦只觉得千头万绪解释不清楚,况且沈沧海是不该把这些事都背在自己身上的。他只好歉然的对老人笑了笑:“您放心,小林诚总要付出代价的。” 沈沧海很快点齐了人马,迅速的冲出了门去。老人在后头看着两人的背影,又叹息一声。 付出代价......一条人命可以叫代价,一条胳膊也可以叫代价。 和偿命是两回事。 那天他们到底是没能烧成小林诚的仓库,不知道是他带来的人太多还是迫不及待的要跟所有人宣告他与日本军方有关系,那仓库周围昂首挺胸的巡视者腰背挺直,一看就知道是久在军中的人。 气的沈沧海直说政府无用,能让这么些军人乔装改扮的混进来。 真要牵扯到军队,不得不说是有些棘手。萧冀曦第二天就去找了铃木薰,总觉得能问出一点内情来。 “小林诚?”铃木薰一见他就钻进了厨房,听完萧冀曦的讲述递过来两片黄瓜,萧冀曦有点好奇这人为什么如此小气只肯给自己两片而不是一根,但因另有所求没计较这个,接过来就扔进嘴里了。 铃木薰刚打算往下说,见了鬼一样的看着萧冀曦。“你做什么?” “垫垫肚子。”萧冀曦不明所以 “我是叫你贴眼睛底下。”铃木薰无奈“你的眼袋快要掉到下巴上了。” 萧冀曦露出惊恐的眼神。“你怎么关注起这些东西来了?” 铃木薰脸上第无数次出现了那种叫萧冀曦后悔自己挑起话题的神情。 “我有时赶稿子,阿瑰看多了教给我的。” 萧冀曦赶紧比量了一个打住的手势。“得,我不是来和你讨论怎么消除黑眼圈的——不用再去切了!比起黄瓜来我更想要点能垫肚子的!”他从小林诚的仓库那边直接过来的,说起来还扰了好容易得着休息日的铃木薰一个好梦。 五分钟后,萧冀曦坐在餐桌前啃上了饭团。铃木薰坐在他对面,努力抚平自己的头发。 “小林诚这个人我听说过,和陆军有一点关系,他弟弟和儿子都在军中供职。不过你说他手底下有军人,我觉得不太可能。应该是小林诚自己训练出来的。” 萧冀曦和饭团里裹着的生鱼片大眼瞪小眼,听了这话放下一半的心来。“这么说还没那么糟糕。我以为上海已经任谁都能插一脚了。” “没那么严重。”铃木薰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说下去。“我觉得东北还要有大动作,我哥.......铃木岚的信上没说,但好像是比以前更不待见我了。” 萧冀曦不说话了,低下头去啃饭团。半晌才道:“没事,你就喊哥就行,你俩是两条路,我知道。” 铃木薰勉强的笑了笑。“其实我很久没当面喊过他了,我俩打小就不对付。” “那我先走了,还得想法子对付那个小林诚。”萧冀曦不想听他话当年,站起身来。 铃木薰喊住了他。 “你要是路过她那里,记得买支花。” 萧冀曦看他有掏钱的动作,一边喊一边夺路而逃,跑的比兔子还快。 “我正好去见青竹,你给我打住! 第103章 蓝衣人 沈沧海听说小林诚手底下不是军队,便知道事情是好办了很多。萧冀曦回去负责给那个倒霉的仓库善后,她则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去联络了些什么。 萧冀曦觉着她很有可能是终于打算撂下面子去求兰浩淼了。 而他这边过得也并不轻松,头一件事就是对着被烧毁的核对损失了多少近期便得递出去的货,而后挨家挨户的上门说明情况退还定金。他自觉是嘴皮子都快被磨秃了,好在那些个老头子都忙着对小林诚的霸道表示愤慨,对不能按时交货的阮慕贤倒没什么意见。 阮慕贤这么些年积攒的家底,是不怕被烧一回仓库的。只是到了年底从各地调货都格外的困难,萧冀曦每日起来对着镜子都觉得自己比前一天秃了两分。 每忙着跟人打嘴仗的日子是过得飞快。等到萧冀曦回过神的时候,年关已经悄然的近了。 他一直都记得很清楚,那天是腊月二十八,过了多少年也不能忘。 萧冀曦清早出门的时候,被阮慕贤喊住了。 齐宣和齐威二月初短暂的回来一趟,又纷纷踩着年根回了乡下老家——当时萧冀曦花了很大的功夫控制住自己没去商店买条宣威火腿给他俩带回家——采买年货的事情就落在了他头上,不过他一气忙到现在,没工夫按天的磨豆腐买猪肉,只打算一口气把该买的都买回来。 “你记得去买些红菱酥。我喊了你师姐回来过年。”阮慕贤在门口替萧冀曦理了理领子,叫他受宠若惊。“我这里平时过年都没什么人,你那个朋友帮了不少忙,又是一个人在外漂泊,后日也可以一起叫来。” 阮慕贤对铃木薰提供的帮助是很满意的。这些天铃木薰借着职务和身份的便利,帮他把小林诚现下的情景查了个底儿掉,还在报纸上发了篇措辞很冠冕堂皇的文章,指责小林诚的举动“此等行径使外人闻知,不利于满洲国之五族共和前景。” 并逮着机会署上了本名。小林诚知道铃木薰的底细,还以为是国内的意思,吓得很是偃旗息鼓了一阵子。 因而阮慕贤这番话,算是要向铃木薰示好。 然而萧冀曦心想,自己还是别去不识时务了。那小子保准还等着和另外一个孤零零的人一起过年呢。 结果出门就看见沈沧海的车停在路边,把他吓了一跳。沈沧海通常不是玩那过门而不入把戏的人,事出反常总让人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他猜沈沧海是过来等他的,赶紧小跑过去。 沈沧海在车里替他把车门打开了。“上车吧。” 她的表情比平时严肃,萧冀曦决定不跟她提阮慕贤叫他置办年货的事情。他边上车心里边犯嘀咕,沈公馆的司机不是上海人,怎么还没回老家去? 结果他在车里刚刚坐稳,就听见身前传来一个绝意想不到的声音。 “你师姐憋了这么多天总算能出口恶气,结果等了你半天,差点把我给吃了。”兰浩淼打前面探过头来。 萧冀曦想,自己是该上车底下去呆着的。 “师父多叮嘱了我两句。”萧冀曦打算逗沈沧海笑一笑。“还特意嘱咐我去杏花楼。” 沈沧海果然忍不住笑了一下。“师父还是拿我当小孩子。” 兰浩淼在前面咳了一声。“先说正事。这回我好容易申请了行动,去烧小林诚的仓库。” 萧冀曦揉了揉自己一早就跳个不停的眼皮,听了这话总算知道自己的不安来自于哪里了。他倒也不是害怕去和小林诚打对台,只是事情到底凶险了些。 “就白天去?” “白天去。力行社要的是震慑。”兰浩淼肯定道。 等车子停下来的时候,萧冀曦发现他们现在跟小林诚的仓库只隔了一条街。兰浩淼一下车,周围就围上来十几个人。这些人身上都穿着蓝色的衣裳,举手投足有股掩饰不掉的杀气。 萧冀曦知道兰浩淼调来这些人肯定都是杀人放火的好手,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心惊肉跳。 搞破坏对萧冀曦来说已经不算稀奇了,但光天化日之下搞破坏还是头一次。萧冀曦担心之余更多的是兴奋。然而基本不用他动手,那些蓝衣人对付起小林诚的手下如同切瓜砍菜。 他们下手都很有分寸,只是将人一个个打晕了绑起来,到后头有人发现与他们对峙起来,也是专挑着腿放枪,看来兰浩淼的上峰是不打算将事情闹得太大而不好收拾。 小林诚的人果然不是实打实的军人,叫力行社这些人收拾的服服帖帖,很快跟蚂蚱似的在街口被拴了一溜。过往行人早就学会了不要多管闲事的保命之道,即便看见了也都低着头走过去。 兰浩淼走上前去查看战果,眼见仓库上下再没一个能动弹的人,侧脸问沈沧海。“要不要由你来?我看你这些天憋闷的厉害。” 天下拿放火当散心的恐怕只眼前这么两个人,萧冀曦听着连白眼都懒得翻。 沈沧海瞧着仓库,眼里露出点不屑的意思。“痛打落水狗也叫散心么?你自己动手吧,也好和你上头交代。” 兰浩淼也不再说话,把手下递来的汽油全扬在了木箱上。一群人分头行动,很快将不大的仓库浇了个遍。看这仓库的规模就能知道,小林诚此来上海做生意是假,寻仇才是真的。他在上海的底蕴比阮慕贤差了不止一星半点,这么一烧肯定元气大伤。 萧冀曦也上手泼了一桶油,为祭奠自己这些天无辜掉下去那些头发。 兰浩淼点了火折子要扔,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如果我是你,就会把它放下.....我已经报警了。” 这声音已有段时日没有听见过了,然而萧冀曦依旧对此印象深刻。他猛地回过头去,看见沈沧溟正靠在一根路灯柱子底下。 “你们能忍这么久,倒是挺叫我意外的。不过,到此为止了。” 第104章 又中彩了 那一瞬间仿佛空气都跟着凝固了。然而也只是一瞬间,沈沧海身子僵直了一瞬,随后迅速劈手夺了兰浩淼拿着的火折子。 她夺的急,萧冀曦眼见着火舌在风中一抖舔上了她的手,但沈沧海恍若未觉,一扬手把它扔到了身后的木箱上。 浸透了汽油的木头遇火即燃,在沈沧海身前窜起人高的火苗来。 她面无表情的转过身看着沈沧溟:“只有我一个人放了火。” 沈沧溟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愣之后脸上浮现出了恼怒的神色。萧冀曦看见这个表情就知道,倘若沈沧溟和沈沧海是一个脾气,姐弟两个很快就要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而兰浩淼则看着沈沧海的手指,惦记着自己上哪能买到一盒烫伤药来。他对孤身一人的沈沧溟其实不怎么放在心上,即使真的报了警把巡捕叫来,纵火的罪名至多把上海滩的沈先生关个几天。 但他低估了沈沧溟那与沈沧海一脉相承的嘴硬。 “很可惜,我已经记住了这些人的脸。”沈沧溟咬着牙冷笑。 这句话算是捅了马蜂窝,力行社的人不管在场几人之间有多少恩怨是非,只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能暴露于人前,听了沈沧溟的死鸭子嘴硬齐刷刷的拔了枪。 沈沧溟也很迅速的把枪拿在手里,不过枪口对着沈沧海。沈沧海自然不甘示弱的跟着拔出枪来。萧冀曦眼看着她手上被燎的水泡被一个接一个的擦破了,但沈沧海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情景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你要冲我开枪吗?”沈沧溟问道。“在把我丢下之后,杀了我?” 萧冀曦很佩服自己这个时候脑子里还能蹦出源源不断的词句用以下意识的进行反驳。他想沈沧溟这话说的,就好像先拔枪的是沈沧海一样,简直要忍不住笑出来。 但是看着沈沧溟明显是装出来的冷漠神色,萧冀曦又觉着这情景没有什么可笑之处了。 他象征性的端着枪,知道自己现在只是在做一个姿态,支持沈沧海的姿态。 沈沧海沉默的看着沈沧溟,这一幕叫她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十二年前,十二年前也是这样的对峙,只是发生在枪响之后。那时沈沧溟就是这样,梗着脖子,然而眼底下藏着惊慌失措。 她其实不怪他。看着生的希望渐渐远离不是最可怕的,但形影不离的两个人中仅有一个人得救向生,就会使人更加的不平。 因为不平,所以记恨了这么多年。 而她也是有愧疚的。如果不是昏迷前握着沈沧溟的手叫他躲起来,也许阮慕贤会带走的就是两个人。 只是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她不屑于去说,沈沧溟也不见得会听。说什么呢?说“我不想丢下你”?那在事实的面前太苍白了。 沉默本该继续上一阵子的,但不知是哪一个人的手抖了,枪声在此时简直是崩断人紧张神经的利器,萧冀曦下意识的推开了沈沧海。 紧接着响起来的是两发因挨得太近而几乎分不清前后的枪声。萧冀曦捂着自己的腹部弯下了腰。 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次不是右胳膊遭殃了。 然而长久的训练和少的可怜的实战经验注定让萧冀曦在遭到枪击的一瞬间就扣动了扳机,不幸的是他瞄准了沈沧溟的头,万幸的是因为开枪时已经受伤而角度有所偏差,只在沈沧溟肩膀上绽开一朵血花。 沈沧溟的枪落了地,沈沧海被推在一边,她眼见着沈沧溟和萧冀曦同时中了枪,罕见的慌乱起来,且因为太过慌乱竟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好。 萧冀曦捂着自己的伤口,他现在才觉出疼来,也觉出了自己伤的地方有些要命,也许一低头就能看见漏出来的肠子。 但他还是拼尽力气挤出一声来。 “去看你弟弟!” 兰浩淼把沈沧海朝前一推,而后伸手扶住了萧冀曦,他低头审视那个伤口,脸上闪过一丝释然。 “死不了。”他很简短的对萧冀曦说,扭头吩咐道:“把他送到我们的诊所去处理伤口,再派人去阮公馆把阮慕贤请过去。” 两个蓝衣人应了一声上来扶萧冀曦,萧冀曦没有挣扎,即便是想挣扎也已经疼得没什么力气了。 但他还是抬头看了一眼兰浩淼,兰浩淼点了点头。“你放心,我比你更关心这事。” 萧冀曦垂下头盯着自己肚子上被豁开的洞,苦笑了一下,也知道自己现在留在这里什么作用都没有,任由人把自己带走了。 沈沧海被兰浩淼推的向前踉跄了几步,但没有如两个人希望的一样去扶住沈沧溟。 要是这一枪还打在她身上,那是无所谓的,但现在把不相干的人卷了进来......那不应当。 可她早就没什么立场去指责沈沧溟了,而且要指责,也有更多的事在前面排队等着,比如认贼作父。 所以最后她只能低声说:“现在,你解气了么?” 沈沧溟疼得脸色发白,听着问话抬起头来咬牙笑了笑。“当然没有,很遗憾没把那小子打死。” 沈沧海知道这是气话,但也不妨碍她想抬手给沈沧溟一耳光。 她想抬手的时候,才觉出自己的手有千钧重,根本就使不上力气。 沈沧溟迎着沈沧海愤怒的目光,冷冷的笑出了声。 沈沧海没有在说话,任由沈沧溟捡起地上的枪一瘸一拐的走了。兰浩淼看着沈沧溟的背影气的牙痒痒,简直想给他补一枪。 但他不能这么做,还得把举起枪的沈沧海一把按住。 “那是你弟弟。还有,现在他死了,你是打算把萧冀曦推出去呢,还是自己也赔一条命?” 他好像是第一次和沈沧海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说话。 沈沧海的肩膀抖了一下。兰浩淼也不忍心和她说更多,只简短的道:“我们的命都得用在更有用的地方上。” 沈沧海只给了他一个后脑勺,但他知道,她在哭。 第105章 因祸得福 萧冀曦一直清醒着,因此知道自己被运往了一个不知身处何地的医院。不过再之后他便失去了意识,因为推进手术室之后被结结实实的上了一针麻药。 等再醒过来的时候,萧冀曦惊讶的发现阮慕贤已经坐在了床边,正拿着手巾擦他脸上的冷汗。 “师父。”萧冀曦动了动身子,麻药劲还没过去,他感觉自己有点大舌头。 “别乱动。”阮慕贤按住了他,目光里有嗔怪的意思。“我问过医生了,没什么大碍。亏你还嚷着要去南京念书,真要是被打出好歹来,连体检那关都过不去。” 萧冀曦还惦记着仓库那边的情况,费力的道。“师姐怎么样了?” “你师姐叫老四架着,送她弟弟上医院去了。”阮慕贤点了点他的脑门。“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今晚就送你出上海。” 萧冀曦吃了一惊。“怎么?” 他以为打伤了沈沧溟至多是被送进巡捕房关几天便能保释出来,没想到阮慕贤一开口就是叫他离开上海。 “本也不必这么紧张的,但我听说小林诚买通了巡捕房的人,只要一进去就对你下手。”阮慕贤叹了口气。“他倒是没那么看中沈沧溟,只是找借口断我臂膀而已。说到底,还是我连累了你。” 萧冀曦下意识想摇头,但没摇动。“您千万别这么说,是他们欺人太甚。” “这是力行社的地方,巡捕房一时半会查不过来。但夜长梦多,我和老四商量过了,把你直接送去南京。” 这可算是因祸得福,萧冀曦激动的在床上挺了挺身子,然而因为牵动伤口很快哎呦叫了一声。 “你得先能通过考试再说。”阮慕贤忍俊不禁,然而还是板起了脸。“老四不会给你求情的,考不过便一直考。” 萧冀曦倒吸着冷气,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就算是对我没自信,您对自己还没自信么,放心吧,我肯定能成!” 紧跟着他又想起一件事来,还没等说话自己先不好意思上了,叫阮慕贤看出端倪,笑呵呵道:“要为师替你送什么信儿,但说无妨。” 萧冀曦被戳破了心思,也就不再扭捏。“没别的,就是想和青竹说一声我去南京的事,但别告诉她我受伤了。” 阮慕贤很感慨的拍拍他的肩膀应下了,但没说话。 萧冀曦猜他是想起师娘了。 兰浩淼说到做到,连夜把萧冀曦从医院里抬出来,打着包送到了火车站,且竟是亲自上车随行,叫萧冀曦一度怀疑自己是要在车上被他暗杀。 按医生的说法,萧冀曦的运气不错。虽说是打在了肚子上,可也没伤着什么脏器,只要等伤口愈合便能下地走动了。这会麻药的劲儿过去了,他头上疼出一层层的冷汗来,然而对着兰浩淼似乎总预备讥讽自己几句那个表情,忍住了不肯出声。 萧冀曦的担架在包厢里占了一排的座儿,因为疼得睡不着,和兰浩淼大眼瞪小眼。 瞪了半天,兰浩淼忍无可忍的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亲自来。”萧冀曦立马回答。 “你以为我想来?我是怕手下人半路就把你崩了!”兰浩淼没好气的道。“力行社的秘密据点是那么好暴露的吗?” 萧冀曦愣了一下。“那师父会不会有事?” “他?”兰浩淼嗤笑了一声。“他比你聪明多了,我的人一过去,就叫他们把自己绑了手蒙了眼拉进医院。” 萧冀曦回想起自己毫无芥蒂四处乱看的场景,不由得汗颜。 “不过也没什么大碍,毕竟你是要去军校的人。”兰浩淼见他神色有些不对,反过来安慰道。 萧冀曦听到军校两个字,又来了精神。“你是真不打算替我求求情?” “不是不打算,是没必要。”兰浩淼看得出萧冀曦也不是想走后门,只是赶着要转移话题,倒也不气恼,还难得的有了几分认真之意。“我当年都能过的考试,你一个大学出来的高材生自然也没问题。” “我还以为满师门只有我一个大学没毕业的。”萧冀曦半开玩笑的道。 “算上我三个。”兰浩淼竖起三根手指。“我高中毕业就去读军校了,大师兄是个大字不识的,你看齐威兄弟俩也能猜出来。” 萧冀曦本想说算不得你,你都被逐出师门了。转念一想自己人在屋檐下,万一兰浩淼趁夜把自己扔下火车哭都没地方哭去,就没说话。 兰浩淼虽说是什么警政科毕业的,给萧冀曦换药倒是十分娴熟,一路上有他照顾着,萧冀曦的伤渐渐也没那么疼了。只是说到底那是肚子上的一个洞,行动还是多有不便。 等到了南京的时候,萧冀曦已经扔了担架可以自己行走了。不过就算他想躺着也没用,兰浩淼一个人领着他来南京,压根没预备抬担架的人手。 “一切已安排好了,你去我一位旧友那里养伤。”兰浩淼许是感念他推开了沈沧海,对萧冀曦倒是十分的和气。“我已经叫人打听过黄埔近年来的考核范围,在他那里备下了书。你正养伤,不要随意走动。虽说上海租界巡捕房管不到这里来,也还是小心为妙。” 萧冀曦听出他是要走,连忙叮嘱道:“你回去后,一定要留意小林诚的动向,别叫师姐一个人操心。” 这话说的有点多余,可是不说又不放心。兰浩淼忍下了说他废话的冲动,因为知道这小子是很感念沈沧海这两年的帮衬才放心不下,算是个有良心的。“你放心,这事我一定能摆平。” 话说到这里又想起沈沧溟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兰浩淼也气得牙痒痒。“他运气不好,叫你打碎了肩胛骨,事实上伤的比你还重些——回头便给小林那老匹夫点颜色看看!” 萧冀曦这些日子觉着兰浩淼亲近不少,想叮嘱又满心怕被他笑话,最后还是说道:“你也一切小心。” 第106章 赶考 兰浩淼还没从萧冀曦这里听到过多少好话,动了动嘴唇本能的想要笑话他,但看着萧冀曦的眼神最终熄了这种心思,冲他肩膀轻轻擂了一拳。 这便不是看待后辈的宽慰了,而真正是种同辈间的认可。萧冀曦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朝兰浩淼笑了起来。 “程兄。”兰浩淼朝着远远走过来的人打了个招呼。来人穿着一身中山装,比兰浩淼看着还要老成些。萧冀曦估摸着是兰浩淼高中毕业就去上了学,在同窗里算年轻的。 “你从南京走的时候我没老来得及送你,看来到底是舍不得我啊。”来人一开口就是与兰浩淼开玩笑,看起来关系是相当不错。 兰浩淼道:“这次我是偷着回来,还是借口向上峰汇报。来的匆忙,除了麻烦什么也没给程兄带来。” 萧冀曦在一句话的工夫里成了麻烦,正犹豫在人前要不要与兰浩淼剑拔弩张,猝不及防被兰浩淼推到了前头来。“这是我黄埔四期的同窗程万里,此次来南京便是请他照应你。” 萧冀曦赶忙说道:“在下萧冀曦,见过程先生。” 程万里比兰浩淼实际上是客气的多。“不必这么客气,你的事情我已经听兰兄说过了,这几个月你在我这里便专心养伤,保管什么事都没有。” 上海区区的巡捕房的确不能隔着千里之遥把身在南京的萧冀曦怎么样,所以程万里的话说的大包大揽。 兰浩淼果真是不能多留,急匆匆的便要不知上哪里述职。程万里知道他们搞情报的最怕叫外人知道内情,主动带着萧冀曦离开了。 这会还正在年里,街上都是炸鞭炮炸出来的红纸,小孩子穿着新衣在街上快活的跑,看起来竟有几分太平意味。萧冀曦想到兰浩淼跟他一起在车上过了年,就觉着自己应该再对他多说些好话的。 他这次可真是轻车简行,身上除了阮慕贤来探望时交给他的一笔钱便再无他物。程万里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这人是走的匆忙,先前碍于兰浩淼在身边不能发问,此刻剩了他们两人不由得奇道:“以兰兄在上海原本的势力加上而今校长给他的权限,竟也不能护你周全,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想必是兰浩淼在电话里说的不甚清楚。萧冀曦这两年准确的说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这次面对的却是实打实非亲非故一个人,自然是十分的小心。他听程万里这么问,便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略去其中人物关系,只说打伤的人与日本军方有点瓜葛。 “中日是必有一战哪。”程万里轻叹一声,但随即觉着和一个不熟识的人谈国事不大妥当,便转开了话题。“兰兄是个有大能的,他看中的人一定没错,待你考入中央军校,必能有所作为。” 萧冀曦从未在旁人嘴里听到对兰浩淼这样高的评价。阮慕贤是不置一词,沈沧海则总是恶言相向——虽说萧冀曦听着都带些打情骂俏的意思。因此听了程万里这话,只当是他在客气。 程万里看出萧冀曦几分不信,认真道:“也不怕你笑话我自夸,四期这些人都是有能耐的,只是兰兄不知为什么,好像一直对任职兴趣不大,到年前才转了性子。” 萧冀曦想他是知道为什么的,因为怕卷的太深了不得不冲阮慕贤接着下手。年前肯跑来南京,是因为看着国内的形式已经十分严峻,他跟师门总算能站到一条战线上去。 程万里不知道萧冀曦有点出神,沉浸在往事之中,说的有点兴致勃勃。 “有一回从上海来了信,叫人截去不给,两人还打了一架。嘿,那小子现在是人物啦,管着一个军——” 他猛然住了嘴,有些忐忑的看着萧冀曦。萧冀曦知道他是为自己提起了不该提的人而恐慌,装着自己没听见后半截话。“肯定是我师姐寄给他的。” 萧冀曦一边说一边祈祷沈沧海最好一辈子都别知道自己曾经在背后编排过她。 “是了,往常来信他都只是说什么老头子啰嗦,没见那么上心的时候。”程万里见萧冀曦仿佛是真没听到,放下心来。 萧冀曦一愣,看来那还真是一桩沈沧海闹出来的公案,那阵子他俩感情应当比现在......好不好的两说,反正是坦诚些。 萧冀曦还在养伤,况且就是伤好了也不便出去闲逛。他自觉是个吸引麻烦的体制,只要出门八成得惹祸上身,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程万里家中人少,地方也不大,又正值年关,竟是难得的清静。 他是识相的没问程万里为什么不回家过年,因为一早就听出了这人的东北口音,也算是同病相怜。 程万里应该也是能听出来的,就是两个人东拉西扯都没说到这一层上。说了少不得要牵扯伤心事,还不如装傻。 是以萧冀曦在程万里家中安顿下来之后就是整日的闭门不出,想来竟是几年里难得的消停时候。 他倒是很习惯这种生活,跟当年要考大学时是一样的情形。本以为要多些军事方面的东西来看,想不到还是老一套。闲时他经常会想起白青竹来,也不知道阮慕贤怎么编的瞎话,有没有把那丫头骗过去。 等到开了春,他接到兰浩淼一个电话。说是事情总算是平息下来,小林诚不知道遇见什么事急匆匆的回了东北,但没有把沈沧溟带回去。 按理说得着这个消息,萧冀曦是能回去的,不过此时中央军校已经发出了第十期的招生简章来,他生怕自己回上海又被扣留到不知今夕何夕,便没有说要回去。兰浩淼知道他这些心思,并未揭穿。 萧冀曦此时已不需要人照应,就不好意思一味赖在旁人家里,随便找了个借口辞别程万里,去新街口寻了个房子租下暂住。考核日子越来越近,他却发现自己没想象中那么紧张。至少比考大学前夜不能寐强得多了。 这时候他才不得不承认,这两年诚然是种历练。 第107章 人形自走电灯泡 萧冀曦关上了水龙头,这才腾出空来对着水房的镜子愁眉苦脸的打量自己的新发型。 周围也不乏这样的人,一个两个愁眉苦脸,摸着脑袋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后悔了——当然要真是为这样的事后悔,倒不如趁早回家去为妙。 刚得了这新发型时他正忙着,这时候安顿下来了,对着自己这个造型才觉出几分滑稽来,好在大家都是一样的滑稽,不显出他一个人。 片刻之后他收拾了一下心情,安慰自己说总归晚上不用怕灯光昏暗了,这么锃明瓦亮的一颗秃脑袋,走哪都能把月亮光反射出来,隔着几里地都能看的是一清二楚。 而一个班一起行动起来的时候,就是移动的不夜城光源。 只是这个发型最不方便的地方在于,让所有人都变得千人一面起来。 萧冀曦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脸盲,不过打挨个剃了头发进来到现在,他还没有认全寝室里的人,只知道上铺那个叫孙致远的从广东来,也是大学念了一半投笔从戎的主儿,这经历让萧冀曦升起些亲切之情,于是和他多聊了几句。 然而等两个人聊了一会,萧冀曦只觉得这人一些想法实在是书生意气,想起两年前的自己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又不免几分唏嘘。他也不知道这两年是把自己变成什么样了,只希望能真有点用。 等和镜子促膝长谈悼念过自己失去的头发之后,萧冀曦才拔步往宿舍走。一路走一路想兰浩淼当初剃了光头是个什么样子,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时走廊上忽然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萧哥?” 萧冀曦抬头一看,对面也照样是个光头,脸可要熟悉的多。他愣了一下,惊诧道:“周止!你怎么也到了这里?” 周止摸一摸自己新剃的光头,苦笑道:“萧哥你这话说的,跟咱们进了监狱似的。不过这头型还真像......我其实一早想来了,就是一直叫我爹压着不放。这是年前我堂哥来了信帮我劝他,好歹给我放出来了。” “想不到咱俩是殊途同归。”萧冀曦感慨道。如果不是遭了一系列变故,他也是该在今年毕业的,然后回家去找份工作,劝他爹赶紧退伍养老。 想到这里他的情绪有点低落,为不坏两人久别重逢的兴致,赶紧打起精神来笑道:“你在哪个寝室?怎么我都没看着你。” 周止和他把宿舍号一说,两人竟还是一个宿舍的。这实在是有缘的很,萧冀曦想自己先前没注意到他,估计还是这新发型的错。 “青竹怎么样了?”萧冀曦来了南京之后怕串供串的不恰当,只在录取之后给白青竹去了一封信,算日子可能还没到她手里。 两个人大半年没通音讯,上次见面还是为萧冀曦在哪里过年拌了几句嘴,只是没想到萧冀曦是在火车上过的年。 “还留在上海,知道我来南京还托我找你。”周止促狭的笑了。“她说你像叫鬼追了一样非要年前就来上海,说是要替令师走亲戚,怎么走的如同人间蒸发一样。” 萧冀曦心想自己师父编瞎话的能力纯粹是叫沈沧海训练出来的,干笑了几声。“这不是想着来回折腾不便于备考。我离了学校这些年,不好好看上一阵子书怕是字都忘了怎么写。” 两人说说笑笑回了宿舍,宿舍里的气氛这会是非常热烈。见两人回来了很自然招呼一声,让两人也跟着加进了这场座谈会里。 这一屋子的人都兴奋的很,都是一群年龄相近的青年人,说起如今局势来是义愤填膺恨不得奔着东北去,萧冀曦听在心里头又有点刺心,但面上什么也没表露出来。 他还记得面试时那主考官看着籍贯一栏的沈阳两个字,流露出无限复杂的神色来。说是这两年东北籍的学员是越来越多,等面试结束时又拍着他的肩膀叹息。 “小伙子,你挺不错的,好好学着,咱们能打回去。” 只是在打回去之前,东北又要经历多少的苦难呢? 这时候对面床一个操着东北口音的人忽然说道:“这个满洲国是搞得天怨人怒,去年溥仪还遭了刺杀呢,只可惜他命大,子弹擦着肺叶子过去,连个重伤都算不上。” 萧冀曦听了这话,很惊奇的看向他。“我记得当时只说是溥仪受了伤,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他记得这人叫常书,是长春人。 对于刺杀之后所发生的事,萧冀曦知道的其实不是很清楚。他们好容易逃出来后怕露了行迹,一直没有过多关注这事,难不成长春城里已经知道的如此详尽,连子弹打在哪里都一清二楚了?那样的话,只怕远在上海这几个真凶都要小心提防。 结果常书嘿了一声。“我叔是医生,手术在他们医院做的。” 萧冀曦略略安下心来。常书又接着往下说:“不过听说那几个人都厉害得很!飞檐走壁的,日本人想追连衣角都摸不着,气的鼻子都歪了。” 孙志远打上铺探下头来,神往道:“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也能这么厉害。” “厉害也没用,后来听说日本人顺藤摸瓜查出来是山里一个寨子,派了兵去都给杀啦。”常书叹息一声,这边萧冀曦本来还在为有人夸自己身手不凡而窃喜,想到那无妄之灾的一群人,这点喜悦便荡然无存了。 “真就一个人都没逃出来?”他忍不住叹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山路四通八达,许是能有人逃出来。”常书挠了挠头,萧冀曦知道这话再问下去就显得过于关心而容易露出破绽来,再者说常书也未必知道的那么多,就转了话题不再去问。 一群人热火朝天的聊着,一直聊到熄灯号响还有些意犹未尽。倒是周止在义勇军里呆过很知道军队拿来折腾人那一套,提醒众人明天必有好受的,这才把这些人的话头都打住了。 第108章 要命的话题 萧冀曦打离开东北后,事实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听见过起床号了。刚听见时还吓了一跳,下意识跳起来一脑袋撞在上铺的床板上,眼冒金星不知今夕何夕。 他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往外跑,满屋子的人和他也差不多是一个状况。 “萧哥,你觉着怎么样?”周止跑在他身边,趁教官不注意喘着粗气低声问道。 萧冀曦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好,只是没什么精神讲话。周止的状况还不如他,见他这样也闭了嘴调整自己呼吸。 等好容易停下来后他看了看四周的人,还真有几个脸不红气不喘,看那做派估计是从军营里重新回来进修的。 本以为自己练了这两年已经长足进步,没想到还是很不够看。这让萧冀曦起初有些沮丧,然而转念一想,要是叫自己觉着游刃有余那往军校走这一遭也就成白费时间了。 头一天下来,屋里这群人是早已不复昨儿的兴高采烈,屋里以哀鸿遍野形容都不过分。 萧冀曦拿了红花油给周止推后背上的伤,把他疼的眼泪都快出来了。“萧哥,咱俩没仇吧,下午还没揍够我啊?” 萧冀曦自己也在这龇牙咧嘴。“少废话,我自己肩膀还疼着呢。”下午搏击训练的时候他不知怎么叫教官挑中了上去与他对战,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儿,结果猝不及防还是挨了个过肩摔。 他这会估计肩膀上已经青起来了,教官跟沈沧海一个德行,下手是毫不留情。 周止嘶嘶的吸着冷气。“你自己跟教官下手是一样的狠,活该——不过萧哥,你哪学的这一身功夫?阮爷教的?” 他不肯承认自己比萧冀曦低一辈,因此也不称呼阮慕贤师爷,跟着外人一块喊阮爷。萧冀曦笑了笑。“我师姐教的。” 萧冀曦想起来,自己好像真没怎么见阮慕贤跟人动真格的。等再回上海,一定得找机会目睹一下师父当年的风采。 “我还以为你是少林寺出来的,怎么还有个师姐。”孙志远端着水盆从外头进来,听了这句话奇道。“下午你那几手是真漂亮,竟能和教官打个你来我往。” 萧冀曦替周止处理完了后背的淤青,照着人拍了一巴掌,在他的惨嚎里没好气道:“我要是少林寺来的,还用得着额外再剃回头发吗?——老周你帮我也处理一下。” 风水轮流转,很快轮到萧冀曦眼泪汪汪。肩膀和地面结结实实亲密接触的后果是肩头一大片乌青,这还是教官把他脚抓住了的结果,要么萧冀曦怀疑自己都能把肩膀头直接摔碎。 常书说的有理有据。“我大爷也是练武的,他说练武的人精气神都不一样。教官准保是看出来了,想给老萧个下马威。” 孙志远奇道:“那你师承是哪儿的?我看过些拳谱,与你的路子都不太像。” 他眼睛发亮,萧冀曦听孙志远自己说过是打小就喜欢这些东西,老是向往江湖义气。 萧冀曦坦然道:“我师父是青帮的,这些拳脚功夫着实都是野路子。”为免孙志远失望,他还特意补上一句:“倒是有套剑法似乎有些来历,要是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得了闲可以教你。” 结果就看见孙志远微微一愣,表情显得些许冷淡下来。 萧冀曦也不以为忤,只朝他笑了笑,就转过身子去对周止说:“明儿还有一天的训练,差不多就成了,我去打水。” 说完他就一手拎一只水壶走了,实际上还是有些魂不守舍,所以忘了自己肩膀有伤,提水壶时疼得一咧嘴,为不坏形象还是咬牙走了。 周止看着他毫无异状的表情,还是有些不放心,把手里的红花油往桌上一搁就跟了出去。他没萧冀曦那么的云淡风轻,临走还很不忿的看了孙志远一眼。 萧冀曦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对着周止无奈道:“我给人家一个台阶下,你这么跟出来岂不是把事情都挑明了。” 周止愤愤不平道:“他那表情我看了就不爽,再者说我也算半个青帮的人,他这不是骂到我头上来了?我还给他好脸色?” “青帮名声的确不好,我早就习惯了。”萧冀曦正色道:“他年龄比咱们还小个两岁,和小孩子有什么可置气的。” 想了一想他还是把左手拎着的暖瓶塞给了周止:“来的正好,帮我拎着。” 周止嘿嘿一笑。“你这不还是被气糊涂了,那么一大片乌青还要拎东西。” 两人回来的时候孙志远还没上床,坐在桌边看一本书,见萧冀曦进来,神色有些不自然。 “对不住,我就是觉着......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孙志远说了半截,自己又停下来。 “没什么,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萧冀曦浑不在意的把暖壶放下,挪过孙志远搁在桌上的杯子给他倒了杯水。“不论从前如何,现在咱们都是一样的,往后战场上同生共死,犯不上彼此置气。” 孙志远半晌没说话,桌上的水冒着热气,气氛却冷的跟冰一样。 他垂了眼翻一页书不去看,忽然低低的笑了一声。“你知道吗,第九期的人都忙着总结剿共经验呢,也不知道咱们到时候是去哪边的战场。” 这话题没了对萧冀曦的敌意,然而气氛反而变得更紧张起来了。萧冀曦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感到四面八方的目光已经都汇聚了过来。 认识没两天就敢说这要命的话,萧冀曦开始努力回忆当年在学校的自己是不是也这么傻,并后悔赶着跟孙志远示好了——把人逼得没话说,连这种话题都能拿出来。 不说些什么也是不成的,他斟酌着字眼道:“咱们不少籍贯东四省的同学在,校方什么意思,也是挺清楚的。” 孙志远刚一说完话就知道是自己失言了,闭紧了嘴点头不再说话。萧冀曦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晚上这么一会过得比白日还要累。 第109章 又见蓝衣人 年的基础训练就这么一晃过去了,萧冀曦的头发还是没机会长起来,且比之前混迹码头时晒得还要黑。 他每月都能接到白青竹的信,跟他讲毕业后的琐事。白青竹没有留在商行,转而去了银行,萧冀曦写信笑她是和白青松精诚合作可以大发歪财,气的白青竹两个月没有来信,还是他去信央告才罢休。 沈沧海也来过一次信,向萧冀曦揭示了他为什么老是被那个胡教官拎出来做操练对象的原因。信写的简单,然而使他恍然大悟,原来这位教官也是黄埔四期生,当年被兰浩淼揍得很惨。 随回信寄回去一包桂花糕,然而下月才从白青竹的信里得知因为两地天气都太热沈沧海只收到一包绿毛,于是连带信也没有看,萧冀曦只能赶紧补寄一封。 期间铃木薰还寄来一封信,说是自己要回国了,请托他转告兰浩淼多多照顾虞瑰。 萧冀曦接了信就揉作一团,然而第二天还是给兰浩淼写了一封信。 因为考核与回家过年是连在一起的,众人也说不上是紧张还是期待了。说是考核不合格便进到第二总队里,年少气盛谁也不乐意丢这个脸。 “萧哥,你觉着能怎么样?”头天晚上周止还紧张兮兮的问萧冀曦。他在义勇军里练过几天枪,但总打的不到位,似乎天生就不是远距离射击的料,倒是战术和情报上比寻常人强了不少。 “还好。”萧冀曦不得不承认自己摸枪的机会是比旁人多了不少,还打中过人——这可不足为外人道。“你就只管打了,成绩过关是没问题。” 周止长叹一声:“总觉着我堂哥做的活轻松,进来才知道也不轻松。” 这小子总是把他堂哥挂在嘴上,但又不肯说是叫什么名字。听得多了萧冀曦也懒得再问,只说:“时候不早,究竟怎样明天就知道了。” 结果当晚真就没能平平安安的过去。 后半夜的时候外头隐约起了喧哗,起初远远地,听不太清楚。只是萧冀曦打跑了一趟东北后,就格外的警醒,这一点动静就叫他翻身坐起。孙志远叫他这么一起来,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发生了什么事。 “外头不对劲。”萧冀曦轻声说,伸手去推对床酣睡的周止。 这种叫人感到不安的时候最好死有把枪,萧冀曦这样想。然而因为入学前就知道绝没有自己带把枪进来的可能性,他已经把枪留给沈沧海了。 没给白青竹,因为觉着这丫头拿了枪肯定会惹出一堆麻烦事,白青松又不会打枪。 喧哗声逐渐的近了,周止大着胆子跳下床去看,结果刚到了门口门就自己被人一脚踹开了。这动静可不小,众人一时间都跳了起来。 门口打进来几束手电筒的光,把人晃得睁不开眼睛。周止惊呼一声抬手挡住了眼,萧冀曦偏过头去不看那手电筒,手伸到枕头边端起一本硬壳的书来。 来的几个人都穿着蓝衣裳,手里端着枪,面色不善的看着站在门口的周止:“你在做什么?” 周止脑子转得快,赶紧道:“我下来上个厕所。” 那人目光如电,扫视着屋里沉声问道:“有没有人进来?” 常书的起床气一贯有些大,半夜被这群明显不是军校教官的人惊醒更是愤怒异常,在床上抱着胳膊冷声道:“有啊,你们不是进来了?” 他语气很冲,敌意昭然若揭。 萧冀曦暗叫不妙,这些人明火执仗的闯进来显然是得了校方默许的,常书和他们对上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这帮人的蓝衣让萧冀曦想起在上海见过的力行社成员,而那些人是丝毫不讲道理的。 周止也没心思再关心发生什么事,抽身就要往回走,却听身后一人冷笑道:“这是你开玩笑的地方?我看八成人就在你们这儿!”说着扭头对身后几人吩咐道:“仔细看看,决不能叫他跑了!” 众人哪受得了这个,纷纷摩拳擦掌就要动手。 萧冀曦连忙从床上跳下来,他可不想叫这群疯子和自己同学对上,这日子挑的也太正了些,仿佛就是存心给考核添磨难的。 “你们是力行社的人?”等萧冀曦走到几人身前,才觉出剃了光头的好来,刚起床时这发型也能纹丝不乱,不像往常,发型只要一乱气势立马矮了不少。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神色竟罕见的有些凝重,末了才有一个人道:“我们是下属复兴社的人。” “你们是在抓人?我们这里并没有人进来。”萧冀曦愣了一下,没想到兰浩淼的职位还不低,这时才有些相信程万里说的兰浩淼有些过人之处,不然也不能甫一回到体系之中就能有这样的要职担任。 听他说出力行社这个名字,复兴社的人一时间有些摸不清楚萧冀曦的路数,言谈也就谨慎了许多。“第十期学员里经查有人是中共派至学校的潜伏分子,今夜是在执行抓捕任务,我们的人见到他往这里来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太信萧冀曦的话。萧冀曦沉默一瞬,让开了半个身子。“此事要紧,若不信在下说的话,各位就来看看吧。” 说完竟也不再阻拦他们,回了自己床铺。 他平日硬气,这会忽然服软让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孙志远悄声问道:“咱们可是军方,和这帮人不是一个体系,怕他们做什么?” “力行社我打过交道,都是些疯子,我看复兴社也差不多。”萧冀曦知道旁人问话可以不理,要是叫孙志远钻进牛角尖发起疯可大大不妙,趁着这些人四处走动查看床底,以气声回应道。 孙志远的眼神还是有几分怀疑,然而想到萧冀曦不是说大话的人,暂且按捺了下来。等到这些人好容易搜查完毕,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却不想打头那人一指常书道:“这人我看很有问题,先带回去问问!” 第110章 有内鬼 好容易缓和一点的气氛顿时又变得紧张起来,屋里几个人交换着不知所措的眼神,萧冀曦咬了咬牙决定去出这个头,他也不知道兰浩淼的面子能有多大,且说实话他很不愿意仰仗兰浩淼的名头做事。 不想周止这时候上前去,神神秘秘的拉着那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见那人一张盛气凌人的脸几经变化,最后赔笑道:“原来是周处长家的人,这......兄弟们还有公务在身,先去别处搜查了。” 说完竟就真一股脑的撤退了,这帮人来的声势浩大,走的倒是灰溜溜的。 常书逃过一劫坐在床上愣了半晌,才想起向周止道谢。周止倒是没居功,摆了摆手道:“也没什么,我就是狐假虎威罢了。” 能看出他是不愿意多说,别人也就不好再问。萧冀曦可不大管这一套,捅了捅他的腰低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周止也压低了嗓门回答道:“仗我堂哥的势,他似乎就是这套体系里的,混了个处长当。” 萧冀曦苦笑:“不简单,真是不简单。” 周止脸上一红:“要不怎么能说得动我爹放我来上这个学?” 头一天没睡好,周止更是担心自己的射击成绩,起初两枪也不知是怎么,干脆就都打脱了靶子。 好在他倒不是个轻易气馁的脾性,借着前两枪的手感慢慢校了枪,后头打起来也越打越顺。只是以他水准要拿这后头八枪打出及格的分数还是为难,正当他头疼时,萧冀曦偏了枪口过来补了两枪。 周止愕然,眯着眼去数萧冀曦的靶子。原来是萧冀曦等到八枪打出了六十多环,就直接往一旁的靶子上补了两枪,硬生生把人从及格线上拽回来。 至于旁的考核倒都没什么,从负责搏击的那一排教官队伍里看见胡教官时萧冀曦就知道大事不妙,果然还是被发配到他手上两人对练。萧冀曦知道这家伙绝不会放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这教官有些真本事在身上,别看萧冀曦起初是能与他过招,隔了半年也还没到能对着他手到擒来的地步,两个人的拳脚都擅于推陈出新,打了这么久竟还打出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等结束的时候,萧冀曦依旧是挂了彩,但胡教官也伤得不轻,还多了只熊猫眼。他按着眼眶倒抽冷气:“平时不见你小子下手这么狠。” 萧冀曦一笑:“这不是承蒙您关照了。” 关照两个字咬的重,其中深意两人心照不宣,胡教官摸着自己眼睛哼了一声:“虽然是叫你打中了,不过你比你师兄还差得远。” 兰浩淼一直没对多少人说过自己早被逐出师门的事,萧冀曦倒是觉得他不是拉不下面子,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胡教官一直呆在军校里,与这些同窗的交流并不多,所以也不知道其中内情,萧冀曦更不会在这时候去说那没用的话,只道:“谢教官指点。” 为期三天的考核结束后核定成绩,不合格的照例是发去第二总队。他们屋里只有一个身子骨不大好的小眼镜张子枫被调走了,这人平日话不多,但终归是一个屋檐下呆了这么久,等晚上回来看看彼此,气氛还是没那么热烈。 倒是张子枫自己先开了口:“我就先祝贺各位了。” 他神色显得很平静,屋里众人彼此看着,一时不知说些什么,等张子枫拿着热水瓶子出去了,周止才凑过来和他咬耳朵。 “放心,这小子跟咱们不是一个体系的。” 萧冀曦不明所以的看他。 “前天我不是用了我堂哥的名号?今天我这不知道被谁塞了封信。”周止从床板缝里拽出一张纸条来给萧冀曦看。 上面写了很简单的一行字,谨言慎行,隔墙有耳。 萧冀曦吓了一跳:“你怎么还留着它?” “今早我摸枕头才看见,时间紧急,我没工夫处理,又不想吃了。”周止说着,慢慢的把纸条撕碎了扔进水杯里。 “那你怎么就知道是他?”萧冀曦下意识看了看房门口。 “那天晚上我看了一圈,人人都意外,可他表情不对,我以为是睡傻了。”周止挠了挠头。“后来我打听着了,他们是抓走了一个人,罪名是通共。那群人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怎么可能在学校外头就知道学校里头的事儿?” 萧冀曦拍拍周止的肩膀。“你放心,我觉着教官是有数的。” 这回轮到周止摸不着头脑。 “你没细看考核成绩?他被卡的很巧。”萧冀曦道。“我还以为是教官觉得他身子弱不喜欢他,现在看来,应该是他动作太大,被发现了。” 周止想了想,便不由得点头道:“看来真是这样的,我起先还以为都是一家人,看来没把我堂哥的事胡乱说出来是对的。” 说着他还后怕的拍了拍胸口,看的萧冀曦忍不住一笑。 “党国内部派系林立,其实是一大弊端。”萧冀曦看着周围人没注意到他俩,说话便也大胆些。“不过我想,他们只是不大喜欢情报系统的人把手伸进学校来,面子还是要给的,就像胡教官一早知道我身后是谁,也没见他为难我。” 这些话一早在他心里憋着,半年来虽然算是回了象牙塔,可是党争的事儿还是隐约能传进耳朵里来,可见外头风云诡谲。 但不能和别人说,今天也是周止推心置腹在先,他才敢稍微提起一两句来。 “那不是先有同窗情谊在。”周止叹了口气。“张子枫这小子看着老实,没想到啊没想到,不过还真是块搞潜伏的料。” “别瞎说了,真要说明日回程火车再说。”萧冀曦耳朵尖,远远听着似乎有脚步声,赶紧推了推周止。 周止刹住话头,端着水杯出去处理那张纸条的残片了,果然到门口跟张子枫擦肩而过,萧冀曦紧张盯着,看张子枫似乎是对周止杯里的东西一无所知才放下心来。 第111章 密信 萧冀曦以前从没想过,上海能成自己的第二个家,因为那时候没想到头一个家会在战火里化为乌有。 然而等到回家过年成了回上海时,他也就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了。 周止感念萧冀曦在考核里伸出援手叫他免于去第二总队的命运,回程一路上都相当的殷勤,倒也没给萧冀曦太多感怀的空隙。 “萧哥,你知道谁来接你吗?” 周止这话给萧冀曦问住了,想了半天才有些心虚的答:“这要看他们谁心情好了。” 结果等到车站,看见的是个叫人意想不到的组合。沈沧海跟白青竹站在一起,两个人的头挨得很近,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萧冀曦咳了一声,觉得嗓子眼痒痒的。 再回头看周止的时候,人已经跑得只剩下一个背影了,似乎感受到了萧冀曦的目光,他还回过头来兴高采烈的朝萧冀曦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看的萧冀曦牙根痒痒,差点后悔帮这小子过考核。 他磨磨蹭蹭的走上前去,拍了拍白青竹的肩膀。他得承认自己这会是很忐忑的,因为不知道白青竹见着这个光头造型能是什么反应。 他可还记得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摔得头破血流,后脑勺那块半年里寸草不生时是怎么被白青竹追在屁股后头喊秃子的。 白青竹话说到一半被打断了,有点疑惑的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凝滞了一秒,而后变为惊喜。 萧冀曦其实有不少想说的话,信里总是说不清楚,他想问问白青竹毕业这段日子过得究竟怎么样,但满肚子的话都被撞了回去,噎的他几乎背过气去。 他叫人抱着,肋骨被勒的生疼,从牙关里艰难的挤出几个字来。 “轻点儿......你这手劲可是见长。” 白青竹方才不管不顾的扑进萧冀曦怀里,最初的兴奋过后才想起旁边还有沈沧海看着,脸上一红松了手,没话找话的和萧冀曦扯淡。 “你是去挖煤了吗?晒得这样黑。” 萧冀曦苦笑,就知道白青竹缓过神儿来绝没有好话。刚才对着如织人潮产生浓厚兴趣的沈沧海这会才扭头过来看萧冀曦,语气颇为感慨。 “头半年都是这样的。兰浩淼当初回来时,也是黑的几乎认不出来。”她想接着往下说才自知失言,但萧冀曦和白青竹瞅着她脸色都很识相的没有打趣。 因为都不想挨揍。 萧冀曦从包里翻出新买的桂花糕来,迎着沈沧海夹杂着怀疑与审视的目光,底气不足道:“这回真没长毛。” 白青竹噗嗤一笑,于是久别重逢的最后一点愁绪也被冲淡了。他们一齐上了车, “先不急着去阮公馆。”沈沧海对老李说着,报了个叫萧冀曦听着很耳熟的地址。 “他不是回国了吗?”萧冀曦从前座回过头来,前一天在火车上睡得有点落枕的脖子被结结实实的抻了一下。 但那不是他咬牙切齿最主要的原因。虽然说起来有点可笑——他总有种叫人背叛了的感觉。也不知道去年这时候是谁说的一辈子都不想回国,结果该走还是走了。 不是气话,他是真希望这人一辈子都别回来,至少在战争结束以前。 否则就是个兵戎相见的下场。 “是走了,现在里面住着他那个小女朋友。”沈沧海叹了口气。“他临走时也不知道从哪变出来的钱,把房子买了下来——信誓旦旦和我说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他还会回来的。” 萧冀曦想自己的表情现在一定很复杂。 “师父不是还等着吗?”他声音有点发涩,也知道自己是在下意识的逃避。 “铃木薰还留了一封信给你,说是机密,所以不能邮递。”沈沧海显示出一种有点无奈的神色。“那小丫头倔得很,没见着你说什么也不肯把信拿出来。” 萧冀曦哼了一声。“管他什么机密,我才不看。” 这话说的他自己都不信。 屋子里的陈设没什么改变,只对着门的百宝阁原本是空空荡荡,现在多了一朵封在浅黄树脂里的花。应该是个很有生活气息的改变,但萧冀曦看着那朵孤零零的花,怎么看怎么心酸。 兰浩淼从进了力行社之后,就把给虞瑰的差事收回来了,另叫沈沧海给寻了一份在书店的差事。 他说小姑娘长大了,得有个稳定些的工作,任谁都知道那是借口。 其实是知道和情报工作沾上边,周围人都容易得不着好,这才把不必要的人都摘了出去。萧冀曦每回见虞瑰都觉得她是长高了点,现在已经跟白青竹差不多的个子了。 她递过来一封信,是郑重其事装在信封里的,封口完好,从没被动过的样子。萧冀曦也不避讳她,当面就把信拆了,还不忘安慰道:“估计是那小子小题大做。有什么消息我绝不瞒你。” 结果看上两句他就傻眼了,自己说的话又不好转瞬就咽下去,一边读一边绞尽脑汁的琢磨自己该和人家编什么样的瞎话。 信是拿日语写的,估计是不想让虞瑰有看懂的可能性,因为实在残酷。 写的很短,只是见了不少涂改之处,足见人下笔时的心绪不宁。 “此次回国,实非我愿。日前家中来信,长兄于东北战死。我不能说他是为国捐躯,但他终归是死了,铃木家却不能就此断绝。祖父答应我毕业后力保我留守本土,但未来究竟如何,任谁也不能保证。还望各自珍重,替我照顾好她,便十足感谢。” 萧冀曦面上不动声色,将信捏在了手心里。“没什么,就是叫我照顾好你,估计是不好意思给别人看才弄得这么神秘。” 他不知道自己的笑有没有破绽,只是花了全身力气去控制自己的手,别把这封信再揉成一团。 “听那小子说你怕鸡,好在南京是鸭子多,你大概是不怕的。”他转了话题,从包里往外拿吃的,又很不合时宜的想起自己每回见虞瑰都是在往外递食物,活像个卖货的。 儿童节快乐!这本书大概不会有1111章,所以从数字来看这是最寡的一章,但不耽误我翻点糖渣子出来作为儿童节礼物! 第112章 师兄弟 萧冀曦前脚出了门,后脚就把信给撕了。撕了两下以后瞅着门边的垃圾桶终究还是没敢扔,垂头丧气的把碎片搁进自己口袋里。 看的白青竹忍不住直笑。“你这又是何苦呢?” 萧冀曦没说话,半晌才一弯嘴角。“没什么。你是回松哥那,还是跟我去见我师父?” 他不愿跟白青竹剖析其中缘由,就让白青竹以为这是他们两个吵了一架也不错。 日本本土又能如何呢?只要身处战争之中,两国的军人就会是敌对的。 况且不知怎地,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预感于无论铃木薰怎样逃避,只要战争不结束,他们就总会有战场相见的那一天。 萧冀曦也不得不承认,他不愿面对这件事。无论如何,跟自己熟悉的人为敌绝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哪怕这种敌对只存在于未来的某种可能性之中。 白青竹看出萧冀曦的表情有些沉郁,犹豫了一下道:“我先回哥哥那里,你晚上要是有时间记得过来一趟,他也挺想你的,就是不好意思写信。” “我知道了。”萧冀曦看出白青竹是有意要缓和气氛,笑着拍拍她的脑袋。 “也不用麻烦李叔了,这儿离得近,我自己回去就行。”白青竹偏头躲了萧冀曦的手,对沈沧海道:“晚上要是有时间,你也记得一起来!” 沈沧海点了点头,萧冀曦狐疑的看着她俩。“刚才我就想问,你们两个的感情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了?” 沈沧海看一眼白青竹,忽然露出个促狭的笑容。 白青竹的脸腾的就红了,慌里慌张要去捂沈沧海的嘴,自然是没有得逞。沈沧海闪的轻巧,还顺便扶了一把因扑了个空重心不稳的白青竹。 “她担心你在军校的境况,总来向我打听。” 萧冀曦狐疑道:“师姐你是怎么知道的?按说学校里应当没有你认识的人才是。” 这次轮到沈沧海脸上微微一红。 萧冀曦恍然大悟。 阮慕贤显然是知道萧冀曦今日返沪的,还专门下了楼来等他。 萧冀曦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阮慕贤抱着手炉坐在客厅里,瞅着自己笑容和煦。一时间不知为什么竟想起头次见面时的情形来,那时齐威齐宣站在卧室门口充门神——后来才知道那是午睡时才有的阵仗——场面是十分的威严,还叫萧冀曦忐忑了好一阵子。 阮慕贤不动声色的放下了手炉。屋子里其实暖融融的,只是这一两年里他东奔西跑,又是下水搞爆破又是上山搞刺杀将自己折腾的厉害,那些不足的毛病自然毫不客气的跟上来。 今年入冬以来更是明显感到了身子的每况愈下,即便是旁人觉着足够暖和的屋里,他也总觉裂肌砭骨的冷。 他不愿让沈沧海看出自己的异状来,好在人逢喜事精神爽,现下看着倒也满面红光。沈沧海垂眼扫过桌上摆着的手炉,心知肚明然而什么都没有说。 阮慕贤今年冬天总像是避着她,应该就是为这个。明日一定去诵芬堂,拿枪逼也得把那个坐堂的顽固老头逼过来。这几年他与阮慕贤一个不肯来,一个不肯去,实在是叫她受的够了。 “晒得黑了些,跟老四当年似的。”阮慕贤一开口也是这句话,萧冀曦更不知如何作答,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在校时就想着给师父寄来些东西,幸而有师姐那封信做前车之鉴,才没做傻事。” 阮慕贤想起沈沧海气急败坏向他复述萧冀曦是如何寄来一包霉菌的场景,又不想过于打击萧冀曦的热情,一时间憋笑憋得脸色十分古怪。“老四也干过那样的事儿,那时学校还在广州,他来信说早茶丰富,结果寄来的东西早都馊坏了,害的我好些年一想到早茶便仿佛闻着腐肉味道,只觉倒胃口。” 萧冀曦便也体会到了忍笑的滋味,决心下次见兰浩淼时与他好好交流一下这些陈年旧事。 “先说正事,你这半年过得如何?你的信我都看了,只是不甚详实。”说到这时,阮某选直了身子,显得几分严肃。 “军校实是藏龙卧虎,教官也都是有些真本事的。这半年都是些基础训练,实在没什么特别,只是考核前日出了一桩大事。”萧冀曦对白青竹说的都是在校吃住如何,宿舍众人如何,对着阮慕贤自然不会多说这些有的没的,只把复兴社进校抓人的事捡出来详细说了。 阮慕贤听着,神色渐渐凝重起来。“看来当局安内的心思还是没有变。”他发出一声叹息“糊涂啊。” “这话在外头不敢与人说,也只能关起门来讲。”萧冀曦叫阮慕贤说中了心事,跟着一声叹息。“不知身边哪一个是复兴社的探子,也不知哪一句话会被拿去做文章。学长忙着总结的竟不是如何对东北作战而是如何剿共,这也未免太叫人寒心。” 起初一门心思投考军校,进去了才觉着竟几乎成笑话,萧冀曦总觉着自己这半年间无所适从,但哪怕是和周止也不敢吐露一二,这回终于找着了倾诉的机会,便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中日终有一战,你现下过得虽不如意,但将来总能有上阵杀敌的时候。”阮慕贤听萧冀曦这样说,竟觉有几分放心。他起初还担心萧冀曦会受了学校的影响,走兰浩淼的路子,现在看来是不必了。 萧冀曦苦笑。“我也知道终有一战,在校时教官也与我们这样讲,只是早晚早晚,究竟是早还是晚呢?” 转念一想,又觉着这是个阮慕贤也无法回答的话题,说了只是白白的叫他忧心罢了。 于是还不等阮慕贤再说什么,便自己转换了话题道:“先不说这个,师父晚上可得尝尝我带回来的盐水鸭,这回绝没有腐坏。” 阮慕贤也就势揭过了这叫人无可奈何的一茬,笑道:“看你这语气,是不打算留下来蹭我的饭了?” 第113章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萧冀曦正不知要如何作答,阮慕贤看他神色就知道原委,笑骂道:“我可不做那王母娘娘,你快去会织女吧。” 萧冀曦脸上一红,不说话了。 没成想沈沧海也跟着一块起哄,一扬手把车钥匙扔给了他,状似很不耐烦地道:“别在这儿碍眼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萧冀曦故作伤心之状。“我这刚回来就要撵我走,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话虽是这么说,然而他脚底抹油溜得分外顺畅。 眼下差不多正是商行最忙的时候,商铺里进进出出的伙计都似脚下生风一样,见着人来还要抬起一张早就笑僵了的脸招呼。 萧冀曦进来的时候正撞见一个伙计往外走,顺手扯了他问道:“你们家掌柜的呢?” 也不知是他说话的语气太急还是神情太凶,那伙计先是吓得一哆嗦,而后堆笑道:“您在敝店是买了什么东西不合心意的,不如先给我说说?” 萧冀曦失笑道:“我没在你们这儿买东西——我可得和松哥说道说道,回回来回回把我堵在大门口,是不想见我还是怎么着?” 伙计听他语气似乎与白青松极为熟识,却也依旧不肯放松,只道:“那敢问尊驾姓名,我好去与掌柜的通报一声。” 萧冀曦只得给他说了名字,看着周围不露声色围上来这些人,脸上多了一丝凝重。 他觉得屋里的氛围不大对劲,虽然看着是喜气洋洋的一团,但细看就觉着伙计脸上都不仅仅是疲惫,能看出些焦躁不安来。 以他的直觉判断,这肯定是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白青松从后面出来,也是一副疲惫模样,甚至下巴上还挂着些胡茬,显出几分沧桑。他看见萧冀曦,眼底亮了亮,然而也没露出太多的喜色来。 这就更证实了萧冀曦的想法。白青竹没和他说,估计是她也不大清楚这事,又或者不想让他担心。 “松哥,出了什么事?”他直截了当的问道,这一句话问的是杀气腾腾,一边的伙计跟着抖了一下。 “也没什么事。”白青松笑了笑,点起一根烟来。“这不年底了,各处都忙的很,还有核账发钱什么的,好让手下人回家过年去。” “别拿你糊弄青竹那一套来糊弄我。”萧冀曦打断了白青松,皱着眉头道。他现在可以确定白青竹是对此事一无所知了。 他望着白青松的眼睛诚恳道:“松哥,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和我说说,我总能帮得上忙。” 白青松看着他执拗的表情,最终叹了口气,神色无奈。 “犟不过你,不过就是日本商行的纠纷,非要与我们合作,又看不出诚意来。”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再说就是有诚意,我也不会选跟他们合作。” 萧冀曦听这话听的耳熟,连着肚子上那个疤都有点疼。 “不会是小林的商行吧?”他试探着问。 白青竹不知道他去年忽然离沪的原因,白青松倒是听沈沧海说了。沈沧海肯告诉他,无非也是为了防小林诚找上门来添麻烦,因而白青松对其中内情还算知道的清楚,见萧冀曦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肚子,虽说是心情沉重,也忍不住有一瞬的展颜。 “不是他们,小林的养子——你师姐那个同胞弟弟,从受了伤进医院之后仿佛就和小林起了嫌隙,小林又不知怎的回了东北,倒是不曾找我麻烦。” 见成功给白青松逗笑了,萧冀曦接着问:“那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白青松微微皱着眉。“我可和你说好,这回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贸然行事。要是每过一次年你都得填个透明窟窿,我可怕萧伯父赶来上海拧我耳朵。” 萧冀曦只差对天发誓自己安分守己了,才从白青松这知道了事情始末。 其实在上海,中国与日本商人的摩擦这一两年里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上海掀起了几次抵制日货的狂潮,日商的生意不好做,且论价格的确拼不过中国商人低廉,就老是想动些歪心思,挤倒一家,他们的生意便大一分。 对着阮慕贤这样儿的老字号下手,那纯属小林诚的私怨。正经为做生意起摩擦的,都是朝着新铺面下手。白青松来上海不过一两年,外人看着都是生面孔,生意又做的红火,叫人看了起歪心思也是常事。 若是一般没有根基的铺子,这么挤挤也就倒了,只可惜白青松在上海本就有几个老主顾,加上沈沧海暗地里也帮衬着,因此还撑得过去。可三天两头有人来闹事总不像话,传开了那怕惹祸上身的都要对店铺敬而远之,生意怎么都要损个两三成。 两人在这说这话,就听见铺子里叫嚷起来。白青松看也不看就向萧冀曦一努嘴“喏,这不是又来了?” 来人操着不怎么地道的中国话,只一口咬定买来的东西隔日就出了问题。伙计好脾气的说是退货,那人却不买账,一径只脸红脖子粗的嚷嚷,推推搡搡就要动手。 萧冀曦觉着自己每回进铺子都活像个打手,但也得尽职尽责,便看向人群中心的浪人,扫了一眼心中有数道:“这人就是个小喽啰,也不必怕他,我来处理。” 白青松看他走过去,不由得一声叹息。 他也不知道萧冀曦变成今日这样是好事还是坏事。 萧冀曦拍拍那人肩膀,假笑道:“别在这打扰人家做生意。你这东西一看就是自个儿拿刀豁开的,店家肯赔是不愿意坏自己招牌,还想讹钱是怎么着?” 他话说的快,那人听个一知半解,只知道是来者不善,抓着人就要动手。萧冀曦哪会让他得逞,眼疾手快的截下人拳头来。“要是动手,这里地方可嫌小。” 这种叫人雇来的浪人最是欺软怕硬,见状竟一声不吭抱了东西就跑。萧冀曦也没兴趣对个小角色动手,只向白青松笑道:“看吧,现下我还是有点用处的。” 第114章 到处都是麻烦 白青松只是很担忧的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 萧冀曦知道他是有后顾之忧,很是大包大揽的拍一拍他的肩膀。“你放心,这事我就能摆平。” 白青松犹豫了一下。“阿冀,你也不能老是仰仗你师父,那毕竟是外人,旁的也就算了,而今为我欠下人情不值得。” 萧冀曦嘿嘿一笑:“你放心,周止那小子欠我个大人情。他们家也是在上海盘踞久矣,想必要对付几个没背景的日本商社要比你容易些。” 白青松半信半疑,恰巧这时候白青竹大包小裹的从外头进来了,看见萧冀曦大喜道:“正到处找你呢,快来看看我给你买的衣裳合不合身。” 萧冀曦愁眉苦脸的看她:“我好容易回来,你就这么折腾我?” 白青竹毫不客气的道:“这算什么折腾?哪里有过年不穿新衣裳的道理。 萧冀曦本还小声嘟囔着离过年尚有几天,看着白青竹把眼睛一瞪,立马老老实实的偃旗息鼓。 叫白青竹这么一闹腾,先前的话题自然是没法再继续下去了。两人心照不宣的不跟她提这件事,只诉久别之情。 等萧冀曦临走的时候,又被白青竹叫住了,要他给沈沧海捎东西。等萧冀曦提着大包小裹回了阮公馆时沈沧海还没离开,结结实实叫他吓了一跳:“你这出去一趟,是去打劫百货商店了么?” “我哪有那闲情逸致。”萧冀曦把几个包裹扔给沈沧海:“都是青竹买的,说什么上班了有薪水要我对自己好一点,说的好像我在学校吃了多少苦似的。” 这话虽是抱怨,却任谁都能听出里头的幸福之意来。沈沧海冲他翻了个白眼:“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师父刚正和我说,叫你把他们兄妹两个过年都接来阮公馆。” 阮慕贤在一旁补充道:“去年我本来也要和你说的,结果没等到你回来,等来两个凶神恶煞要押着我去医院。” 萧冀曦脸上一红:“叫师父费心了。” 阮慕贤摆了摆手:“不提那个,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萧冀曦的心不知怎么漏跳了一拍:“什么事情?” “你已经去过商行了,应当知道他们这些天遇见了什么事。”阮慕贤说的果然是这事,萧冀曦是不打算开这个口,可阮慕贤是捎带着关心白家的事儿,自然无所不知。 “是,弟子已经看到了。今日来的是个小角色,行事也不硬气,想来后台不怎么硬,学生正准备下去查一查。”萧冀曦倒没想着人情不人情的事,虽然入门才两年,但几经生死的,他与师门之间的关系不能简单拿利益来衡量。 他只是不想叫阮慕贤为这事烦心。 “你是想叫周止替你查?”阮慕贤仿佛是无所不知的。 萧冀曦点头,意外的从阮慕贤脸上看见了不赞同的神色,见状小心翼翼问道:“周止家中算来也是青帮弟子,师父觉着有什么不妥么?” “周止其父我倒是知道,算来与你同辈,不过是个一心经商的,不怎么插手帮派事务,只是求个荫蔽。”阮慕贤端起杯子来。“但我不愿意你与他扯上太多关系,是因为你提起他有一位做处长的堂哥。” 萧冀曦隐约觉出些意思来了。“师父是不想让我与党国的情报系统有什么瓜葛?” 这倒也不难理解,军队系统里的人多少都对着情报系统下的有些看不上眼,这在学校里便已有苗头,有心人都能看出来。 “那倒不是。老四也算情报系统里的人,无论关起门来如何,外人看着你都是他师弟,你与政府的情报系统之间是洗不脱的干系。我所担心的另有其事——我猜周止这位堂哥是我打过交道的一位。” 萧冀曦还一头雾水,沈沧海却已经反应了过来。“师父你是说法学院毕业的那小子?” “就是他。”阮慕贤微微颌首。萧冀曦看着他们两个打哑谜,听他们说起的似乎只是个律师刚要松一口气,却见沈沧海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师父说的不错,那小子实在棘手,从前就是一条讼棍。”她叹了口气:“且与咱们还算有点过节。别拿那种眼神看我,人在江湖行走,哪有不结仇结怨的。” 萧冀曦心想旁人的仇家可没一个两个都这么要命,先前一个和日本军部关系匪浅的还尾大不掉,这又来一位直接做到了什么处长的后起之秀。 但转念一想,能叫阮慕贤引以为敌的人总要有与他相当的实力,自然也就变得棘手起来。 于是这事叫沈沧海接手去办,她对付一没根基二没后台的小商社还算是手到擒来,隔天就知道法租界的巡捕以卖假货为由把人请进了巡捕房,再往后就借着卫生消防的由头找了几回事。后来萧冀曦回校时,听白青松说那商社的主人已经灰溜溜变卖房产去了东北。 街坊四邻说起那个小日本,都说他是回东北了,因为年前人就是从东北来的。 只有白青松说的是去,萧冀曦明白这一字之差里的血泪和执拗。 阮慕贤的邀请萧冀曦自然是传达给了白青松,白青松虽然有些犹豫,可架不住白青竹听说跟沈沧海一块过年时的兴高采烈。是以这一年除夕阮公馆时破天荒热闹起来,连阮慕贤都忍不住打趣道:“往年都是我和沧海两个人冷冷清清,今年这样热闹,看来多收几个徒弟着实不错。” 萧冀曦正在厨房里忙活。他不常做菜,如临大敌的举着锅铲仿佛那是一把枪。闻言百忙之中回过头来,在一片煎炒烹炸的声音里大声回道:“师父您可要想好,像我这样白吃白喝还会惹麻烦的徒弟再多几个,您的头发准的都白了去。” 阮慕贤笑吟吟看厨房里热火朝天景象,闻言道:“像你这么能惹麻烦的,满中国也不见得会有几个。” 萧冀曦刚要把目光转向沈沧海,感到一道要杀人似的目光,忙明哲保身的住了口。 第115章 除夕 这些人实际上哪一个都不能算是厨房的好手,阮公馆的厨房平日都是专人打理,现在摊上这群人,两边都是受罪。 许是日子特殊上天眷顾,最后竟然也像模像样的做出一桌子菜来。 且厨房居然还是个完好无损的模样。 上海的年夜饭听人说起是有很多讲究的,做出来十分精美好看,可惜满屋子愣是没一个正儿八经的上海人,往桌上一看也就都是东北菜,大盆大碗的只好占热闹两个字,唯独中间的八宝饭算是应景,叫人觉得还是在上海。 阮慕贤跟萧冀曦低声说话,把沈沧海的老底儿给揭了,说她当年死活都要学这一道菜,结果后来得有两三年不肯做,这一两年间才重新捡起来。 前后这么折腾是为了谁,师徒两个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笑而不语,结果萧冀曦乐极生悲,被沈沧海从厨房里赶过来挥舞着铲子照脑袋狠狠拍了一下,八卦是两个人在八卦,挨打可就只有萧冀曦一个人了。 他也不敢说不公平。 天擦黑的时候沈沧海出去了一趟,领回来一个人。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但阮公馆一向的阳盛阴衰凑不齐这个数,今夜是特例。白青竹惊喜万分的扑过去,把其实已经和她一样高的小姑娘塞进自己怀里一顿揉搓。 沈沧海则看向了萧冀曦。萧冀曦本是没多想什么,然而沈沧海自己很心虚的开了口。 “师父说的人多热闹。” 萧冀曦不敢说话,也不敢笑,决定暂时遗忘使沈沧海与虞瑰扯上干系的兰浩淼。 虞瑰还是有点怕沈沧海的,一路上都没说话,手和围巾别着劲儿,把好端端的布料拧成了麻花。等被白青竹塞进怀里,她才松了手犹犹豫豫的拍了拍人后背,省的自己还没进门就憋死了。 白青竹松开手对着她左看右看,顺便还夸了自己的眼光。萧冀曦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添了给人配衣裳的爱好,本以为自己是被特殊对待了一番,现在才知道只能算是个副产品。 虞瑰还有点惊魂未定的样子,白青竹很关心的问她遇见了什么事,萧冀曦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在后面语气凉飕飕的代为答道:“如果你正在家里做饭,有个人一脚把你的门踹开说和我走一趟,你也会是这个表情。” 他成功的把虞瑰逗笑了,自己脑袋上也多了个对称的包。于是这回是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了,只剩下萧冀曦故作愁眉苦脸的道:“这要是把我打傻了开学通不过考核被赶回来,师父可得替我做主。” 虞瑰看着眼前的一屋子人,有点魂不守舍。白青竹问她在想什么,她也只是摇摇头。 大概只是想到了上一个显得有些冷清的除夕夜,她看见过一只鸡完成了家禽的梦想展翅翱翔越过墙头,还吃了顿不伦不类的年夜饭。 当晚一屋子的人兴致都很高。满桌的人都加入了想方设法让酒壶远离沈沧海的行动之中,其他人也就罢了,看阮慕贤的表情简直就是心有余悸。 也不知道沈沧海曾经干过什么。 阮慕贤破例多喝了两杯,脸上升起淡淡的红晕来。白青竹举着杯子对虞瑰说小孩子不能喝酒,难得过一把管束别人的瘾。 至于对着水灵灵的大姑娘喊小孩子良心会不会痛,就不得而知了。 人们都知道眼前的快乐是短暂的,但这时没有人会说破。 每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下,都会有这样的新年。日子还过得去的人,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举杯庆贺,期待新的一年会好起来,期待自己还能有下一个新年。 窗外炸开了烟花,法租界这一片得算是富人区,烟花格外的精美,天穹被各色的火星照亮,明暗交替的间隙里能听见小孩子的欢呼雀跃。 阮公馆里的众人都起身挤在窗前看烟花。 萧冀曦想起自己远在东北的父亲,捏着酒杯出了神。从前带着他们几个人去放炮仗的总是萧福生,他会帮远远看着不敢上前的白青竹捂着耳朵,气的萧冀曦跳脚问谁才是亲生的。 那时候白青梅也在,还会笑话她姐姐胆子小。放炮仗很快会演变成打雪仗,一大四小湿漉漉的回去,就会被白母揪着耳朵挨个灌姜汤。 姜汤总是特别的浓,好像除去药用以外更多的是要做一种惩罚,喝起来跟咽药差不了多少。他从前最怕那个味道,现在不知怎么地,忽然有点怀念。 但现在怕炮竹那个已经冒着枪林弹雨上了一回战场,其他人现在也都是天各一方甚至于阴阳两隔。 下一枚烟花亮起的时候,萧冀曦看见白青竹飞快的抹了一下眼睛。于是萧冀曦知道她也想起了那些往事。 他小心翼翼的握住了白青竹的手,动作十分隐蔽,怕叫白青松看见。 白青松没看见,他也在出神的回忆往事,只不过想到的是在炮竹声里和父亲写福字的场景。 虞瑰在看烟花的间隙里看了一眼两个人交握的手,她发现自己今天总是很容易陷入回忆。 去年这时候,在忽明忽暗的天光里有人在纸上写了花火两个字给她看,说在日本烟花叫这么个名儿。不得不说日本人把汉字学去了倒是不假,写起来是真的丑,工整然而稚拙,像小孩子涂鸦的作品。 他看出来她忍着笑,自己表情苦恼,锲而不舍的试图把读音教给她。 到底读什么她不感兴趣,所以早就忘了,但还记得他笑的很好看。 一场烟花没什么特别好看的,只是挤在窗前的人都各有各的心事,守着窗口等新年的钟声容易无事可做,就只好对着烟花想起一段段的过往来。 等待的过程容易让人产生一点期待,不过等到新年的钟声真的敲响时,那种期待好像也随之消失了。 只剩下互相道贺新年好的匆忙。不过这一屋子人的新年愿望大概总有一个是一样的——让这场不可避免的战争早点结束。 第116章 传说中的同室操戈 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因为第一总队与第二总队分开教学的缘故,寝室里已经看不见张子枫的身影了,新从隔壁补了一个人进来,也是个不大爱说话的主儿,叫黄岳。这名字起的崇山峻岭,他人倒是不怎么高,且一个假期过去甚至养的还有些白。 有张子枫的前车之鉴,萧冀曦瞅着沉默寡言的同窗心里就有点发憷,什么话都不想说了。但刚天南海北赶回来的一群人都迫不及待地要交流一番,屋里实在热闹的很。 萧冀曦垂眼看孙志远带回来的烧鹅,觉着南方都特别爱和家禽过不去,然后想起阮慕贤描述自己得到一包腐坏早茶时的表情,忍不住对着鹅头悄悄的笑了起来。 这场景看起来实在怪异,周止心里有点发毛,探头问道:“萧哥,你没事吧?” 萧冀曦被突然戳到眼前的一颗大头吓了一跳,连忙摇头道:“没事,想起我师父和我说的一个笑话。从前有人给他寄烧鹅,寄到了已经坏了,害的他好长一阵子不想听见早茶。” 周止笑的前仰后合:“这和你干的事儿差不了多少嘛。” 孙志远听见了也跟着笑:“我保证这可是新鲜的,我上车前刚买。” 一群人笑的热闹,周止忽然问道:“你们知道年前那人的消息吗?” 这指的自然就是被复兴社的人半夜抓走那个倒霉蛋,萧冀曦还是低着头,似乎对自己的水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余光已经悄悄瞥向了坐在床上看书的黄岳。 黄岳打进来报了名号之后就一直没说话,也不知道是认生还是内向,听到这个话题却忽然一把合上了书。 动静不小,震得萧冀曦眼皮一跳。 这么大反应,不是欲盖弥彰,就是他真不是补张子枫缺的那一个——萧冀曦觉着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他张嘴就问:“你们觉得很好笑吗?” 就算是欲擒故纵也没这样儿的,简直就是在拉仇恨。果然周止眼睛一瞪就要跳起来,还是萧冀曦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住了。 周止对萧冀曦现在可以算是心悦诚服,原来还隐约嫉妒过这人交了华盖运拜了个传说级别的师父,现在想来身边有这样的人对自己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况且去年的考核里萧冀曦也尽心尽力的帮了他一回,要不然他现在也得在第二总队,接着与张子枫揣着明白装糊涂。 只是按下葫芦起了瓢,那头常书还记恨着那不知名的倒霉蛋搅了全屋人不得安生,还差点叫他也被带累,语气就不免夹枪带棒。 “你指大晚上叫人拿枪顶着头好笑?我可不这么觉着。” 后来他们都隐隐约约的听说那晚搜查动静闹得不小,这屋是因为有周止的面子还有个一口喊出复兴社上线不知深浅的萧冀曦,这才没起什么真正的风浪,楼下听说有差点就真动了枪的,把教官都给惊动了。 黄岳脸被气的更白了,捏着书的手都在抖,萧冀曦真担心他给那书撕了。 “我不觉得这事能算谈资。”最后他甩下这么一句话,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他是你朋友?” 萧冀曦的问题非常一针见血,成功的把他给拦住了。黄岳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这头点的令萧冀曦肃然起敬,肯把复兴社带走的人算作自己朋友,不是真汉子就是愣头青。 “人各有志,我也不知道谁对谁错。不过肯深入虎穴,就得有以身饲虎的觉悟。”萧冀曦知道自己这话说的大逆不道,要是叫有心人听见了没准得算通敌,但是对着黄岳那个有点难过的表情,他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真正的敌人,究竟是谁呢?”黄岳在原地站着没有动,好像也被萧冀曦的胆大妄为惊到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当兵的就是杆枪,上面指哪就得打哪。”萧冀曦看周止猛递眼色,好笑之余也有些感动,他拿一句挑不出错的话结束了这个话题,隔着桌子扔过去一包纸。 黄岳这才发现自己哭了,眼泪流的不算多,不能说特别丢脸。 他匆匆忙忙的出门去洗脸,屋子里好一阵都没人再说话。 自那之后黄岳就显得合群了不少,大家也都很识相的不拿这事出来说道。所以那晚被带走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人也就无从得知了,萧冀曦只觉得这是个很有勇气的人,他知道被发现的下场是什么,但他还是来了。 白青竹老是从生活书店搬一些擦着禁书边的书回来。萧冀曦趁着放假时都翻了翻。 他本来是想防着白青竹真脑子一热丢下白青松就走,但看过之后反倒觉着其实两边说起来都差不多,听起来都是要撸胳膊挽袖子的和日本人干架,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非得打个你死我活,估计是因为校长知道赶走了外人,剩下的就是分蛋糕的事,他不乐意叫人分是情理之中,可总也得分个轻重缓急。 这话没法和外人说,说了下一个进去的就是他。 军校的日子细说起来其实很枯燥,每天除了上课训练也就剩下一群人凑在一起说闲话的乐趣,但说起话来顾忌太多,一群人又因为在学校里变得有些消息闭塞,通常是想说话也说不成。 不过这样乏善可陈的日子倒是过得飞快,等萧冀曦回过神来的时候,下一期的学员已经进了学校。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往前撵,人们都关心的是日本撺掇溥仪称了帝——萧冀曦没忍住撕了两张报纸,别人都以为他是在痛心故土沦陷更深,没人猜着他是自责于自己那枪打的不够准——后来接到沈沧海的信,为了避人耳目写的很短,也听起来像是单纯的发泄不满。 “没有康德也会有缺德。” 把周止逗得捶桌狂笑,想不到上海滩的沈先生这么幽默,但萧冀曦当时只是在对着信发呆,知道沈沧海的意思是一个傀儡死不死在那场刺杀里用处都不大。 第117章 逃跑达人 后来萧冀曦回忆起自己在军校的日子时,才恍然大悟那已经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段算得上平静的时光。 只是身处其中的人永远也不知道罢了。 就在萧冀曦眼看着就要从军校毕业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已经是民国三十六年的秋天了。新生萧冀曦在图书馆里读书,周止从外头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 “不好了萧哥,在新街口......你赶紧去看看吧。” 他说的语焉不详,不过从表情来看确实是事态紧急,萧冀曦拔腿就跑,今日休假没什么人拦着他,他一路跑到新街口,后头还缀着一个周止。 新街口开着几家青年旅社,人流量一贯的不小。不过他到了地方知道周止叫他看的是什么了,没他想的严重,但的确是意料之外。 “跟我回去!”白青松一身的风尘仆仆,显然是刚到地方来逮人的。而白青竹叫他扯着腕子,一脸的不服。“我不回去!我已经被录取了!” 萧冀曦听见录取两个字,先是一愣,而后顿觉头大如抖。 能叫白青松如临大敌追到南京来不许白青竹去上的学校,已经不用说是哪一所了。他只听说这一期似乎仿着六期招了女兵队,起先不仅没放在心上还和孙志远说也不知道女兵进来之后学校该怎么安置,估计夜间巡逻的人手得加一倍——没想到火立马烧到自己头上来了。 萧冀曦赶紧抢上去。他连衣服都没换,周围人都不敢拦他,很轻易的就让他挤到人群中心去了。 白青竹如临大敌的往后一缩。她来南京的事头一个就不敢叫萧冀曦知道,从报考到录取这段时间,算着到了军校的休息日就在旅馆闭门不出一天,就怕他扭送自己回去。 眼见着连录取的消息都下来了,只要一进校门就再没人奈何的了她,却还是叫白青松逮着了。还不等她想法子把白青松安抚下来,萧冀曦也跟着杀到了。 “怎么回事?”萧冀曦看着这两个人,尽管把事情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却因为过于震惊一开口还是这句话。 白青松看见萧冀曦,脸色略微好了一点,一指白青竹道:“你问她!一声不吭的就跑了,要不是我在她房间里发现军校招女兵队的消息,还真想不到这一茬!” 萧冀曦不由得对白青竹的行动能力深感佩服。但这事显然是值得好好批评一番的,不然真叫白青竹得逞了,以后难道也要一起跟着上战场? 现在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时局不妙了,国民政府被土肥原贤二逼着左一个协定右一个协定的签,然而毕业生还是一期期的往对中共的战场上送。上个月中共那边发了个宣言说要统一战线,结果政府看起来是打定主意置之不理。 那宣言都是周止悄悄给他说的只言片语,不消说,还是托周家那位至今不知叫什么的堂哥之福。对于其他人而言,消息被封的还算严实,萧冀曦严重怀疑若非如此都能衍生出几场哗变来。 只是以现在的状况来看,纸包不住火,只要日本还在步步紧逼,国民政府被迫调转矛头是迟早的事儿。 白青竹梗着脖子:“现下的局势还有人不清楚吗?——”萧冀曦可不敢叫她再说下去,赶紧打断道:“你看松哥刚到,咱们先找个地儿吃顿饭再说。” “吃饭?我也得吃得下去。”白青松愤愤不平道,不过他也不乐意在大街上和自家妹子吵吵这些个事情,恰在此时周止一脸笑意的凑了上来:“我知道这附近有家不错的馆子,白掌柜远来是客,让萧哥好好出出血。” 萧冀曦一瞪眼:“原来你这么热心就为蹭我顿饭?” 周止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是啊,不然呢?” 白青松狐疑的看了看周止,他还记得阮慕贤曾经警告过萧冀曦不要跟这人过多的来往,现在看来两人的关系还是不错。平心而论他对阮慕贤是有点害怕,害怕之余却又有些不服气,唯独对这一条明哲保身的建议是非常赞同的。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有些不合适,只有沉默的任由周止带路。 周止一路走一路跟萧冀曦咬耳朵。“萧哥,这可不是我要听你们家私事啊。” “什么叫我们家。”萧冀曦斜他一眼。“也没什么私事,就是想法子把她送回家去就是了。” “我不回去!”白青竹耳朵很尖,当即反驳道。 他们捡了个僻静的包间,白青松兄妹俩目瞪口呆的看着周止和萧冀曦不等落座就将包间里外都看了一遍,也不知道在检索些什么。 “没人偷听。”萧冀曦松了口气,时局越来越不好,各处都时常有情报机关的交锋。想把白青竹劝回去必然要说点不那么正确的东西,万一歪打正着叫人听去就出大事儿来了。他擦了擦头上的汗坐下,直截了当道:“你必须回去。” 白青竹的眼睛因为愤怒瞪得溜圆。 萧冀曦权当看不见。“你在上海看那些个书,随便哪一本拿出来在军校里跟人说,都得叫复兴社那群疯子抓走。” 周止也跟着帮腔:“你是不知道,这两年年年都有学生被抓,有的就是在课堂上叫人推门进来就带走了,你都不知道是谁走漏的消息,吓人的很。” 白青竹咬了咬嘴唇,萧冀曦知道她是有点慌了。 他放缓了语气。“我已经是出来了,你不能把松哥一个人扔在上海吧?就算真打起来,你真就觉着经济金融不重要了?” 他知道自己在胡诌八扯,不过能把白青竹糊弄住了就行。 白青竹好像有些意动,那时候萧冀曦以为自己是成功了。 结果新生入学那天,又听见周止在他耳边咋呼着大事不好,萧冀曦就知道坏了。 后来才从白青松气急败坏的信里得知,白青竹拖着白青松在上海玩了两天硬是拖到了新生入学,然后趁着白青松不注意从火车站跑了。 第118章 熟人遍地走 在学校里萧冀曦没什么机会遇见白青竹,中央军校招女兵队之后防同校的男学员甚于防贼,晚间巡逻的人手又添了一倍有余。 女学员在校园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宛如一个美丽的传说。 周止悄悄的和他说,觉着这批学生不像是要上战场的,更像是专门为情报部门所准备,可能是军方与情报系统妥协的结果。这个推测是很有道理的,毕竟报考军校的人那么多,校方不至于到花大力气招女兵上战场的地步。 这让萧冀曦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他当然不愿意白青竹上战场,可是情报战里头的刀光剑影说不定更凶险。 忧心忡忡提出这事儿的是周止,见萧冀曦面露忧色,反过来宽慰人的也是他。“你放心,嫂子就算被拉上贼船,也指不定就是抄抄档案跑跑腿,那真刀实枪抢情报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 萧冀曦起先听着觉得很有道理,而后忍不住皱了眉头。“你意思是青竹能力不成?” 周止告诫自己心平气和,不能和这人一般见识。 从白青竹进了校门开始,萧冀曦就时刻的提心吊胆。他真担心哪天一觉睡起来听见人们津津乐道昨儿复兴社闯进来抓了个女学员走。 好在白青竹不傻,至少到了毕业,萧冀曦也没听着类似的消息。他们毕业前白青竹那一期刚刚结束了为期半年的基础训练,萧冀曦临被派往部队前好歹在南京和她又见了一面。 她担心回家会叫白青松半路扣下,因此连过年都只是往上海寄了封信。 白青松无可奈何,算是应下了白青竹留在南京接着受训的事情,跑南京和她过了个年。 萧冀曦一早就得到消息,加入到国民革命军第八十八师里头。能混进德械师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时间紧急,白青竹见着他不等说别的,先给他道贺。 萧冀曦自己也挺高兴的,他算是和这支队伍打过交道——虽说是先挨了一回绑。能回上海可以算是意外之喜,虽说在军中与外界打交道没那么容易,可好歹是熟悉些的地方。 “你以后一个人在学校里,要多加小心。”临别之时,人总是忍不住要说废话的,白青竹很能理解这种心情。两人这些年总是聚少离多的,但逢了分别她还是忍不住要红眼圈。 “你在军中也看顾好自己。”她低声说着,转过头去揉了揉眼睛。 “不必担心我,倒是你。”萧冀曦欲言又止,他很担心伤了白青竹的自尊心,然而还是忍不住要说。“你们多半都是为情报系统准备的人才,能明哲保身再好不过。” 白青竹笑了笑。“要是真被派去和日本的特工打擂,也算我厉害。”她并未对萧冀曦给这些女学员的定义提出什么异议,显然也时心中有数的。 萧冀曦板着脸。“话不能这么说,你有三长两短,松哥怎么办?” 白青竹半垂着脸,半晌才反驳道:“到你自己身上,你到是会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萧冀曦叫她噎了个正着,也跟着半天没说话。 最后还是周止一头扎了进来:“萧哥,咱们要出发了。” 萧冀曦拎着自己的行李站起来:“等到了上海,我会和松哥报个平安的。” 白青竹也跟着站起身来,她把一块怀表放进了萧冀曦上衣口袋里,动作很快,不过萧冀曦还是惊鸿一瞥就看出来那是白父为庆祝她上学买来的,惊道:“这你可得自己留着。” 白青竹一溜烟的跑了,边跑边说:“给了我的就是我的,怎么处置都是我的事儿。” 留下萧冀曦在原地捏着衣服兜哭笑不得,时间紧急也没空去把人追回来,只好作罢。 等上车的时候萧冀曦忍不住掏出怀表打开看了看,发现里面被塞了一张照片。是白青竹还在东北时拍的,身后是白家老宅的两棵大树,和现在相比,她脸上有更多无忧无虑的意味在里头,笑的牙不见眼几分傻气。 “居然选了这张照片。”萧冀曦低低的嘟哝一句,周止没听清楚,探头来问:“萧哥你说什么?” “没什么。”萧冀曦很怀念的摸了摸照片上白青竹的脸,把怀表揣回了兜里。 他好像有些明白,白青竹为什么要选这样一张照片了。 因为那也是她最后一段没有被战火打扰的岁月。 从中央军校毕业的人一入职就挂着排长的职务,他和周止都是炮兵科出身,兄弟俩总算是分开了,萧冀曦去的是战防炮连,周止去的是高射炮连。 虽说不用从最底层的士卒做起,萧冀曦还是相当忐忑的,然而等他进了兵营第一眼看见连长,忽然又觉得眼熟。 这人好像在哪见过。 连长也狐疑的打量着萧冀曦,萧冀曦敬了个礼:“连长。” 看萧冀曦态度相当不错,连长眉头松了松。他可见识过一些打中央军校出来的人,以为自己挂着天子门生的名号对周围人总带点居高临下的意思,眼前这小子现在看着态度不卑不亢,还算不错。人家姿态放得低,他也就没有必要再去找麻烦。 从中央军校出来的人是没人乐意为难的,只要这人不死以后就有不少的机会升迁,现在可是拉关系的最佳时机。“小伙子长得挺精神,等下带你见见手底下的兄弟们。” 他一开口萧冀曦就想起来这人是谁了,是当年在北站的时候遇见过的,说起来也算有缘,他的手还是叫这位连长绑起来的,当时还是个没军衔的大头兵,现在也已经成了连长了。 想想也是,一晃都四年了。 “连长,我四年前是不是在北站见过你?” 萧冀曦套近乎套的理直气壮,因为心里有数,这连长肯定乐得他这么干。 果然,连长眼睛一亮:“是你啊!当时就觉着你枪打得准,一回头居然去了中央军校,不错不错。” 至于萧冀曦闹出乌龙叫他五花大绑了好一阵的事儿,两个人都识趣的只字未提。 第119章 神奇的标题 萧冀曦在军营里过得还算自在。这三年早就叫他习惯了这种日子,而且背着一个中尉排长的名头,似乎反而更滋润些。高射炮连虽说只是个连队,可毕竟是师部直属的,待遇比寻常的排长还要高些。 萧冀曦其实不在乎这个,他更在意的是什么时候才能正式对日本宣战。东北有了抗日正规军的编制,正在前线浴血奋战,可和他们没什么关系,那是他们忙着剿的共匪手底下的。东北形式日渐严峻,那边的消息已经断绝了很久。萧冀曦不知道萧福生现在是在山上还是在联军里,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但想这些只能徒增烦恼,他学着不去想,尽可能的收集着各式各样的消息,想知道自己离真正上战场还有多远。 第八十八师里其实还有个老熟人,就是当年他见过一面的吴英。吴英现在已经是八十八师参谋长宣铁吾手底下的得力干将,他想法子从吴英那里弄了些报纸来。 吴英存着的报纸自然都是些大事。萧冀曦晚上就在营房里点着灯看,一排排长黄铭年龄比他大几岁,然而少时入伍军中资历比他老得多,只是不大识字。 这人倒是很有一颗好奇心,每回看见萧冀曦读报纸都要凑过来问问上头说了什么,后来发现他读的都是些旧事才没了兴致。 这一晚萧冀曦照例在看报纸,黄铭忽然又凑了过来。 萧冀曦愣了一下:“这还是从前的报纸。” 黄铭则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萧老弟,我家里忽然托人给我写了封信,我看不懂上头写了什么,想请你给念念。” 萧冀曦翻报纸的手一顿,家书这东西他很久没收到过了,其实从前也没有多少,萧福生奉行的是一套严父标准,常拉不下脸给他写信,萧冀曦在学校那一两年里还真就没有收到过什么信。 但那时候不觉得家书珍贵,现在不一样了。 萧冀曦愣了两秒钟,才对着黄铭一笑。“没问题。” 黄铭的信上都是毛笔字,字写得很漂亮,一看就知道出自那些乡下老秀才之手。萧冀曦把信慢慢念了一遍,黄铭很专注的听着。 代写也是要花钱的,因而信上的话语都十分简洁。不过是讲他的一个弟弟娶了媳妇,另一个弟弟从军校毕业了给家里捎来消息,说是去了八十七师——这条消息让萧冀曦有点在意,他捏着信看了看黄铭的脸,黄铭不明所以的和他对视一眼。 “就这些。”萧冀曦把信递给了黄铭,忍不住问道:“黄岳是你什么人?” 黄铭果然眼睛一亮:“他是我弟弟。”而后又恍然大悟“对了,你们是军校的同期生,应该是认识的。” “我和黄岳是一个宿舍的。”萧冀曦笑道:“这也算是有缘分了。” 黄铭也一直念叨着有缘,并且很激动的要和他握手,只是由于过分的激动,他胳膊肘不慎扫落了桌上的一沓报纸。 黄铭一边道歉一边低头去捡,忽然奇道:“这怎么还有日本鬼子的报纸?” 萧冀曦接过来一看,果然是几张日文的报纸,也不知道吴英是从哪弄来的。他正要把几张纸搁在桌上,忽然注意到了标题上的文字。 “不死的鬼贯——铃木贯太郎被成功抢救” 萧冀曦忍不住看了下去,黄铭在一边奇道:“你还懂鬼子话?” 然而萧冀曦这回没有回答他,只是翻来覆去的把那几张报纸都看了一遍,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原来日本国内发生了那样大的事情。所谓皇道派的青年军官对着统制派发起了刺杀和叛乱,杀死了很多前内阁成员,然而叛乱最终被镇压,皇道派的人彻底退出了军部舞台。 至于铃木贯太郎,只不过是一个侥幸未死然而也离开了政治中心的配角,只是看见这个人萧冀曦总忍不住想起铃木薰来,不知道这件事情会对他所谓的家族荣耀产生什么影响。 他想起铃木薰在最后一封给他的信上写,铃木贯太郎会力保他不离开本土。现在铃木贯太郎还会有这样的能力么?他对此表示深深的怀疑。 看吧,你我兄弟,终究是要有战场上相见的那一天。而那时候,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记得自己曾经为反对战争奔走呼告过。萧冀曦深知军事学校那样的地方很容易给人打上不可磨灭的烙印,兰浩淼是,他也是。 比如说他现在其实是真诚信仰着三民主义的,他觉得那一定会得到实现。 他已经越来越理解兰浩淼当年两难的境地,并隐约庆幸随着形势的变化,师门差不多再无站在校长对立面上的可能。 黄铭好奇的追问,萧冀曦就把事情简要的和他说了说。黄铭听完之后一拍大腿:“小日本狗咬狗,这是好事啊!” 好事?萧冀曦没说话,把报纸默默地叠了起来。 看起来这的确是日本军部的内耗,但往更深处想,皇道派和统制派的矛盾只不过是来自于对内政策的意见分歧,他们在侵略中国这件事上是态度一致的。这两个派别耽于内斗的时候势必会消耗一部分力量,而现在他们分出了胜负,在短暂的恢复元气后,掌握了绝对话语权的统制派会做什么? 黄铭看萧冀曦半天没说话,有点不安的搓了搓手。“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萧冀曦忽然摇了摇头,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 “没错,黄大哥,这是好事。” 黄铭松了一口气,不过他后面说了什么,萧冀曦并没有留心去听。 这的确是一件好事。但萧冀曦想的不像黄铭那样单纯。 当统制派恢复元气加紧侵略的时候,国民政府总算应该到了忍耐的边缘了吧?这样看来正式对日宣战是已经不远了——他期待着那一天,且更期待让他们血债血偿,把他们都赶回太平洋上的孤岛里去。 他相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为此,他不惮于去牺牲。 第120章 讣告 萧冀曦一直觉着这几个月的风平浪静像极了有大事要发生的前兆。 他们其实已经几乎可以算是战时的戒备状态,然而萧冀曦还是有一些溜出营房的便利。他不常滥用这种职权,只是偶尔在周末去看看阮慕贤。前些年忙着满中国奔波的李云生终于回了上海,似乎也嗅到了一触即发的硝烟气息。 他有一回撞见了李云生还被抓着问了不少问题,那个时候他才真切的意识到自己到底是已经变得比从前有用了。仿佛只是在不久之前,他还是在那个军营门前捏着香烟忐忑不安要探听家乡消息的少年。 而今天营门口的大头兵见他得敬礼。 民国二十五年的秋天,无愧于多事之秋四个字。 萧冀曦结束了晨练回去,就看见黄铭正和他铺上的报纸大眼瞪小眼。 “怎么回事?这是吴参谋拿来的?”萧冀曦擦了擦汗湿的头发,这几年他逐渐发现了短发的好处。 黄铭挠了挠脑袋。“吴参谋刚看见我,叫我拿进来。说什么,你也是读书人,看过了可以去找他。” 萧冀曦有些不明所以,但一眼看见了报纸上明晃晃的讣告两个字,心下忽然一沉,拿起报纸的时候差点把它撕成两半。 他刚拿在手里一度以为是阮慕贤出了什么事,然而很快醒悟如果是那样,就轮不到吴英告诉他这个消息了。 上面白纸黑字写的分明。 “鲁迅(周树人)先生于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上午五时二十五分病卒于上海寓所。” 后面的萧冀曦没有看,他只是反复的把那个名字看了两遍,似乎希望它变成别的什么排列顺序。 但是铅字就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没有一丝动容。 黄铭看刚刚还活蹦乱跳的萧冀曦忽然变成了一根戳在那里的木头桩子,很担心的喊了他两声,萧冀曦直到黄铭第二次说话才回过神来,面对黄铭关切的神色只是摇了摇头,就冲出了门去。 吴英好像正是在等他,所以待在屋里哪也没去,让他很轻易的就找到了。 见他来了,吴英放下手里的笔,只抬头问了他这么一句话。 “你也要去吗?”吴英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悲戚之色,他毕竟在兵营里呆了太多年,其实已经司空见惯死亡。 他从萧冀曦颤抖的手里接过了报纸,把上头的褶皱抚平了。 萧冀曦没说话,点了点头,这时候他又开始庆幸他在上海了,因为在上海,他看见消息的时候还能赶过去。 一面都没见过,也就谈不上见最后一面,但一点沉重的悲哀压在他身上,敦促着他前去。 他其实与鲁迅素不相识。他只是...... 只是从那些文字里面得到了太多。 沈沧海书房里那几本书陪着他度过了很多个不眠的夜晚,当时他以为那是他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虽然后来的一切证明那只是个开始。 不过,那没有减弱他对那些文字的感激之情。到了这个时候他甚至已经说不上来自己是不是在悲痛,好像是某种失落感更多的填充了他的身体。 “你师姐说可以来接我们,实际上,她今早来过一趟,不过那时你在训练。”吴英是个聪明人,他最开始还会喊沈沧海的名字,只是随着兰浩淼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便迅速的偃旗息鼓。 萧冀曦平时肯定会注意到这一点,但这会他只是木木的点头。“是,师姐收藏了很多先生的书。” 沈沧海的车离万国路还有两条街的时候就已经一动不动了,他们该早点想到这一点了,万国殡仪馆现在一定已经人满为患,因为有太多的人,相识的,不相识的,都等着去哀悼一番。 老李与车一同被堵在了路上,他们改为下车步行。在离万国殡仪馆还有点距离的时候,萧冀曦看见了一个很眼熟的身影。 虞瑰抱着一束白菊,在人潮里像条随波逐流的小舟。诚然这样肃穆的气氛让人们尽可能的保持了秩序,但人终究还是太多了。 虞瑰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她只是想着一定要来,因为从前在替铃木薰给左联送信的时候她见过一两次鲁迅先生,甚至得了一本赠书。 其实据说得到过赠书的人不少,但她总觉得自己幸运。后来挪到书店工作,借着工作的便利她又看得更多。 所以今早起来看见报纸,她就知道自己得来。 她叫人潮推搡着,以为自己要摔倒了,然而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 这场景叫虞瑰觉得很熟悉,汹涌的人潮和突如其来的援手。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不过那个熟悉的称呼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就被堵了回去。 “没伤到吧?”萧冀曦松开了手,那一瞬间他看见了虞瑰的眼神,也大概能猜到她想起了什么——铃木薰曾经和他说起过虹口公园爆炸时他在公园外头,那时候铃木薰的耳朵红的发亮,叫萧冀曦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所以这会萧冀曦觉得有点不自在,好像是自己辜负了小姑娘的期待。 虞瑰摇了摇头,装作对自己怀里的花突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打定主意不再抬头。 万国殡仪馆里,人们纷纷的签名,还有很多人赠送了挽联与花圈,那些东西挤挤挨挨的占据着空间,把原本显得很大的屋子全部塞满了。 萧冀曦没有试图走的更往前一点,也没有试图去签名。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来过,因为他们虽然都在悲哀着,那悲哀却并不相通,这让他觉得去留下一个名字没什么意义。 实际上,他们几个人都没有去签名。虞瑰把手里的花摆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眼圈有点发红。 沈沧海看起来几乎要算一个局外人了,她腰杆笔直的站在一边,比吴英和萧冀曦加起来都像个军人。 萧冀曦还是知道她在伤心,知道她其实很喜欢鲁迅的文字,因此每回都能在书房扫一眼就知道他抱了哪一本书走。 但他什么也没说。 第121章 另一个死讯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萧冀曦只和沈沧海分别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他下训后一头雾水的被吴英叫走,发现沈沧海已经在等着他了。 从她的神色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吴英把门给他们关上了,并刻意将离开的脚步放得很重。 吴英离开的时候,萧冀曦就隐约感到了事情的非比寻常。 “怎么回事?”他发现自己的语气里带了一点紧张。 “王亚樵死了,在广西。”沈沧海的声音压得很低,这里不是她的地盘,这个消息又太要命。 萧冀曦从她的语气里就听出王亚樵绝非自然死亡。 “戴雨农派人动的手。”沈沧海脸色现在有点不好看了,因为没有别人,她没什么必要去掩饰自己的鄙夷之情。“什么兄弟情,都是纸糊的。” “校长可是悬赏了百万大洋。”萧冀曦的声音也近乎于耳语,他身后在一层层的冒冷汗,感觉自己已经成了不要命的典范。 “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别露了声色。”沈沧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知道萧冀曦是在宽慰她,努力使自己脸色看上去好看了一些。 虽说她还有好几笔账没来得及和王亚樵算——深夜下水炸船也好,远赴东北搞刺杀也好,阮慕贤做的一半险事都是被这老小子撺掇的,但他死了,就让她忽然有点感同身受的悲伤和愤怒。 萧冀曦忽然想起很要命的一点。但他抬头看了看沈沧海,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想问沈沧海兰浩淼知不知道这件事。 转念一想,还是自己去问比较好。可别让沈沧海想起来他们两个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黄埔系,到时候因为这个挨两拳得不偿失。 还没等他去问,下午的时候兰浩淼就自己杀到了。 算起来他们两个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面了,兰浩淼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就是离被抓去动物园当熊猫的又进了一步,看起来复兴社的饭不是那么好吃。 “你怎么也来了?”萧冀曦对着兰浩淼,最后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兰浩淼听见这个也字,脸色马上变得和自己的黑眼圈一样黑,咬牙切齿道:“她哪来的消息!” “你比我清楚。”萧冀曦毫不客气的说道。 兰浩淼对王亚樵实在没有什么好感,当年要不是师父非护着这个人,他也不至于就真到了叛出师门那一步。 组里传来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想到了这人和师门间那点剪不断理还乱的破关系,上午和李云生一合计,觉得有希望按住阮慕贤的还得萧冀曦,不是说这个老五分量有多大,而是他被阮慕贤一手培养起来现下也成了黄埔系,阮慕贤不会想叫从前的事情再重演一回。 “是,我清楚。”兰浩淼听见萧冀曦这么说,气势矮了一头。他苦笑道:“你得回去劝劝师父,别叫他做傻事。” 他毫不怀疑阮慕贤是敢于去杀戴笠的,关键是杀不杀的成。在这样错综复杂的环境里,一个江湖人士能起到的作用是越来越少,兰浩淼很清楚的知道,今后的师门只能靠他们两个人护着,而阮慕贤则不一定乐意接受兰浩淼这份庇护。 萧冀曦也很明白其中利害,他沉默了一会说:“明日休假,我去见师父。” 阮慕贤当然知道萧冀曦为什么要出现在他面前。他看着沉默的弟子,先是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下午你会去吗?” 萧冀曦明白他说的是鲁迅的葬礼,默然点头。 阮慕贤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感慨。“这两个人只差了一天。” 萧冀曦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只是依旧保持了沉默。阮慕贤也没指望他这时候会说话,自顾自的往下说。 “其实我与王兄并不是很熟识,像沧海说的那样,我老被他卷进麻烦里去。只是戴笠做的未免过分,一边是个忠字,另外一边不也是个义字?哪边轻哪边重就真能决断出来么?” 阮慕贤的声音有一点颤抖,萧冀曦觉着他绝不是只在说王亚樵之死。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了。 “是师兄让我来劝你的。” 齐威和齐宣对视一眼,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小师叔说的是谁不言而喻,这胆子可实在太大了一点。 阮慕贤挑眉看他,这回萧冀曦抬着头与他对视,眼神十分诚挚。 “他一直想着两全。” 这让阮慕贤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起那很无奈的一跪,也想起重开山门的时候那个寻衅滋事姿态后头藏着的悲伤。 萧冀曦接着往下说:“要是可能的话,谁都想着两全,只是万一不能,总得抉择。” 齐威和齐宣觉得空气沉重的叫他们要待不住了,想拔腿就跑。 他现在的声音几乎是带着一点祈求了。“所以还不到抉择的时候,就尽可能的避免不好么?” 阮慕贤手里捏着的扶手隐约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他的指关节泛起一点青白的颜色,但是脸上的表情还是很平静的。 “其实对我来说,这也算是一种抉择了。” 这不是一个问句,但萧冀曦品出了一点反问的意味。 这时候他只能等待,等待一个最终的结果。在一阵紧张的沉默里,他最后还是听到了阮慕贤的一声叹息。 “我知道了。” 阮慕贤的身体松懈下来,他显得很疲惫,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 实际上这也正是一场战争,只是战争的双方都不乐意进行而已。 还没等萧冀曦说什么,阮慕贤摆了摆手。“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他们真的能建起统一的战线,把矛头指向日本。” 这个话题有点敏感,萧冀曦已经逐渐的学会了谨言慎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阮慕贤看出了这沉默后头的为难,这一次他没有笑容,因为笑不出来。 “时间也差不多了。沧海在楼下等你。” 萧冀曦一愣。 原来沈沧海知道他的到访,甚至也隐隐期待着他能劝得动阮慕贤。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消息。 第122章 电文 接连两桩死亡令萧冀曦的心情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恢复过来,等上海又入冬的时候,他的脸色依旧跟上海冬日里灰蒙蒙的天空差不多。 在军营里他并没有太多能说的上话的人,手下的兵只看得出他心情不太好,一个个都因为担心挨打想着法的躲他远些。萧冀曦想跟这群人解释自己没有迁怒的习惯,话到嘴边又懒得开口。 黄铭试着劝过他一回,用他的话来说萧冀曦这状态需要拿二两白酒来医,然而军营禁酒,只好作罢。 周止也来过,他比黄铭要明白的多,但左思右想还是没能拿出有效的法子把萧冀曦劝开些。 萧冀曦知道自己不仅仅是因为这两场丧事而难过。他只是在与阮慕贤的谈话里忽然发现,他现在比起几年前的确更有些能力了,可这能力居然首先用在了左右自己人身上。 这场景令他感到有些滑稽。 周止渐渐看出来他的心结,再来找萧冀曦也就闭嘴对这事不谈。实际上两个人都不大得闲,渐渐地交流也就少了。 萧冀曦刚刚从电台里听见那个消息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起初只听见一个女声带着电波的沙沙声,一板一眼的说着话。 “东北沦亡,时逾五载,国权凌夷,疆土日蹙。淞沪协定,屈辱于前;塘漓、何梅协定,继之于后,凡属国人,无不痛心......” 萧冀曦只听见东北两个字,心就紧紧的揪在了一起。这几年来他很清楚国民政府对东北暧昧不明的态度,此时忽然这样直白而猝然的听见这个词,一时间不知道竟作何反应。他呆呆的坐在桌前,瞪着那只收音机。 他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因为听不懂这半文半白措辞的黄铭很担心的摇晃着他的肩膀。萧冀曦艰难的抬起一只手来止住了黄铭的动作,示意他一起听下去。 “......自上海爱国冤狱爆发,世界震惊,举国痛馈,爱国获罪,令人发指!蒋委员长介公受群小包围,弃绝民众,误国咎深,学良等涕泣进谏,累遭重斥。” 萧冀曦还没等缓过神来,就仿佛被第二次遭了当头一棒。 原来这封电文是张学良的手笔吗?他恍恍惚惚的想着。这个人在带领军队退回关内之后仍然一直活跃在军界之中,但萧冀曦对此从来都是漠不关心的。在经历了最初一两年的怨恨之后,他忽然醒悟这人也许只是上头的一把枪,执棋者上面还有一只手,谁都有身不由己——就像他和阮慕贤说的那样,都是抉择。 只能说他很不认同这个人丢宗弃业的选择,可同样的事情,其实老张帅死的时候他已经做过一回了。这人两次其实做的是同一件事情,只是前一次似乎要正确的多。 既然张学良此时敢说出这样的话,看来最大的那一个执棋者是挨了反噬。萧冀曦面无表情的听电台里传出的一二三四条主张,这主张可要说的更加浅显易懂一些,现在轮到黄铭面无人色了。 先头还南下剿共剿的如火如荼,怎么突然之间就转了口风?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黄铭当兵的年龄久,打小就被军阀揪去做了马夫。命大几回打仗都没死,后来才兜兜转转的到了八十八师。 他对易帜这样的事情敏感的很,当下悄悄拿眼睛瞟着萧冀曦,替他和自己的弟弟担心起来。蒋委员长是那个中央军校的校长,这他还是知道的,现在校长叫人抓起来了,他底下这些门生又当如何? 萧冀曦没注意到黄铭的目光,他还在聚精会神的听电文,听着听着,感觉心里的那个疙瘩似乎解开了。 如果这件事情能够按着上头人的想法走下去,那么距离矛头一致对外也就不远了。只眼下时局紧张,国共两边积累了一笔载着仇恨的糊涂账。这样的兵谏一下,要是那头有趁火打劫的心思,校长危矣。 萧冀曦对这位校长没那么深刻的敬仰之情,这一点他比兰浩淼差了不少。他肯喊这位一句校长,纯粹是因为进入中央军校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愿意为这选择做出一点坚持而已。 但他此刻是实打实的在担心校长,毕竟现在国内可以算是国民政府一家独大,国民政府内部又有诸多派系倾轧。要是能压制他们的人此刻遇了不测,中国也许就要再经历一次军阀割据的乱局,那还谈什么一致对外? 那个女人的声音正一板一眼的念着联合拟定电文的一串人名,屋门被猛地推开了,周止带着一点聊胜于无的冬日寒气和满脑袋的汗冲了进来,他显然没等到听完电文就已经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萧冀曦现在也因为自己的推论感到一丝慌乱,但在更慌张的周止面前,他知道自己得镇定下来。 他站起身来给周止倒了一杯水,还把自己的毛巾也递了过去。“擦擦汗,别闪着了。” 周止什么都没有接过去,他只是用力的抓住了萧冀曦的肩膀,指尖几乎要陷进萧冀曦的肉里去。 “这是大事——萧哥,是不得了的大事!” “我知道。”萧冀曦竭力控制住了自己面部表情的抽搐幅度。周止的手劲没控制好,他实在觉着有点疼。 他试图安慰周止,却听见周止短促的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点仓皇。 “不,你不知道。”周止瞪着他,面色惨白而瞳仁黝黑,看起来几乎要像一个鬼。 “派系倾轧惨烈,此刻校长被囚,整个党国都前途未卜。”他起初还尽可能平静的试图叙述事实,然而说着说着终于又激动了起来。“我堂哥说过党国而今全仗校长震慑,各方才不敢有所异动,而今......” 萧冀曦打断了他。 “我也知道。” 虽然他没有那样灵通的消息来源,但他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我们能想到的,那一边也能想到。现在只能赌,赌他们不是傻子,不想看到那样的后果,” 第123章 七月流火 等萧冀曦真的进到军营里的时候,他才发现这地方看着消息灵通,实际上要是上头有心瞒着什么,底下人还是两眼一抹黑。 就像这回,据说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到了军队里面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上级和隐约知道些动静不敢深究的下级大眼瞪小眼。且因为局势暧昧不明,萧冀曦也没能过上年。 沈沧海倒是来看过他一回,带来不少吃的,周止家里也来了人。而那些家在外地的兵士就只能满怀思念之苦忧心自己家人。萧冀曦拿到手的东西自己没吃着多少,基本全分送给排里的兄弟们了。 黄铭也跟着捞着不少好处,这个年过的叫他连弟弟都没看见,他也就只能在营房里长蘑菇,把萧冀曦藏起来的瓜子全磕干净了。 民国二十六年在一片惴惴不安和各怀鬼胎中到来,萧冀曦本也以为它能悄然的过去。 像过去的几年一样。但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头,日本人已经花了半年多的时间往华北增兵,摆明了就是蠢蠢欲动。国民政府已经丢了东北,不至于能再坦然拱手华北。 事实上他想的不错。 这个夏天将永远被记在史书上——或者说,这一年,以及之后的很多年。 萧冀曦远在上海,当然听不见卢沟桥的炮火声,但那声音很快顺着电波和报纸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他难得在电台里听见来自另一方的声音,或许是因为两方总算短暂的达成了和解说是要一致抗日,国民政府就得拿出些姿态来。这次的播报员是个男人,也是慷慨激昂的调子。那声音从木桌上的小收音机里传出来,黄铭和萧冀曦守在旁边屏息听着。 说句实在话,或许是因为——那个被他们挂在嘴边的词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重视群众基础的缘故,那边的电文听起来要浅白的多,至于黄铭没遇见什么障碍就理解了一切。 “为保卫国土流最后一滴血!”电文是这样呼告的,不得不说这话听起来的确让人油然热血。只不过萧冀曦看着在房里踱着步子走来走去的黄铭,还是忍不住给他泼冷水。 “上海守军不会被调离的。” 黄铭瞪他,萧冀曦则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别那么看着我,我只会更想上前线去打日本鬼子。但是上海也不是能轻易抛掷的地方。” 黄铭有些泄气的一叹。“你说这道理我多少也明白点,可就是不甘心呐。” 萧冀曦想叫他别不甘心,但这话怎么听怎么令人泄气,最好还是不说。 这一回政府的确是积极的要抵抗了,然而卢沟桥一地三面受敌,是输是赢实在难说。他当然想着就此胜利将人赶出华北收复东北,可日军的战斗力毕竟也不是纸糊的。 萧冀曦事后很想抽自己两个嘴巴。这虽然是些合理推论,但结合后头的事情怎么看怎么像自己长了张乌鸦嘴。 不能说是倾尽全国之力,至少三个德械师都毫无动静。但这难得的军民一心,居然也让日本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打下了卢沟桥,叫北京与天津接连失守。 知道天津失守的那天,黄铭把整个屋子抽成了烟囱,萧冀曦几乎要看不见他的脸,因为屋里已经是烟雾缭绕。 终于在黄铭又点起一根烟的时候,萧冀曦忍无可忍的抓住了他的手。 “老黄!” 黄铭眼睛里有血丝。萧冀曦知道他是京津一带的人,黄岳不爱说话的原因就是总有人觉着他的口音不够严肃,他想努力拗出一个沉着冷静的造型。 黄铭被萧冀曦抓着手不能点烟却也没有什么激烈的反抗措施,只坐在那里木木的没有什么反应,眼神空洞。 萧冀曦用力的晃了晃他。“你听我说,我们很快就能上战场。校长绝不会让日本人一路往南打。小日本弹丸之地供养军队谈何容易,只要补给线一长我们就有机会!如果要引诱他们把战线往西铺,上海说不定会主动反击!” 变化一直在悄悄的发生,黄铭什么都不知道,但萧冀曦多少是知道一点的。 淞沪停战协定让中国军队没法真正的驻扎在上海,他们一直以来都是秘密驻扎在上海附近,要不是沈沧海和吴英关系还算密切,根本就不会和萧冀曦见这么多面。就在不久前兰浩淼曾经秘密的托沈沧海给他带来一个消息。 在这样紧张的局势里兰浩淼还要向外传递的消息,其重要可窥一斑。 第二师的人已经把上海的保安队换了个大概,是为应对什么不言而喻。萧冀曦知道兰浩淼给他说这个就是要他做好心里准备,别到了真开战的时候慌慌张张去做个冤枉鬼。 兰浩淼对自己从一开始的妒忌到后来的庇护都叫萧冀曦看在眼里,他下定决心要是能活着从战场上回来一定想办法把沈沧海和兰浩淼撮合在一块。 几天后,他们接到命令赶赴上海,据说是中日双方在虹桥机场产生了摩擦互不相让,战事就此一触即发。萧冀曦所在的部队与八十七师的二六一旅第五二一团奉命驻守蕴藻浜与吴淞炮台一带。 接到命令的时候萧冀曦就已经忍不住苦笑起来,黄铭一脸不明所以,而萧冀曦什么都没有说。 这是何等的巧合。 到达驻地的第一天,萧冀曦蹲在码头上对着空荡荡的江面发呆。他记得这里繁华热闹的样子,甚至记得那个和他熟悉的码头监工也喜欢蹲在这,对着卸货的工人呼呼喝喝。 他希望这里能重新热闹起来。 蕴藻浜是他在整个上海最熟悉的地方之一,而吴淞炮台也是让他无比熟悉的名词。上一次和日本人交手的时候,白青竹就在那里战斗过,现在她远在广州,也终于轮到他来守护这片土地。 不是作为意气风发的学生兵,而是背负上命与民意的一个战士。 他终于成为了一个战士,在过去了这么多年以后。 这个章节名其实是抖机灵,我知道原意的,抱头鼠窜 第124章 血战淞沪 萧冀曦此后依然时常梦见战场,梦见枪炮的声音。如果硬要和之后的日子比较起来,他得承认自己还是更喜欢战场。 “我就不信了!小日本一共也就三四千人,这么些火炮一起上还攻不进去?”萧冀曦气急败坏的把帽子摔在了地上。“该死的,他们的防御工事到底有什么特殊?” 上头下了命令,要在对方增兵之前消灭驻沪日军。这些人都是多年来憋着一股气的,听了这个命令都恨不得赤膊上阵与对面厮杀,只是没想到一开始的一通火力压制把驻守上海的日军吓破了胆,缩进防御工事里再不露头。 萧冀曦的部队也在接到命令的范畴之内,他手底下一个排的炮兵对着那龟壳一样的防御工事虎视眈眈,结果却毫无用武之地。他气的跳脚,各种法子都用过了,还在两边停火的间隙里试图喊话对面,嘲讽这群缩头乌龟不配提武士道。 结果当然是毫无作用,对面也不是傻子。萧冀曦气的跳脚无计可施,回头还被黄铭一脸狐疑的提问是不是他的日语发音太不标准,萧冀曦几乎要一口血喷在他脸上。 黄铭叼着烟卷蹲在战壕里,看起来倒是很不着急上火,还有心情劝慰萧冀曦:“消消气儿,你再怎么骂,咱们也打不开这个乌龟壳子。” 萧冀曦仗着停战在战壕里来回的踱步。“这不是气不气的事儿,我们没多少时间了——日本人不是傻子,他们的援军都在路上呢!” 黄铭还要说什么,萧冀曦没给他插话的机会,自己像门火力猛烈的迫击炮一样接着嚷嚷。 “况且咱们现在也不能说全然占优势!你看看咱们的兄弟有多少伤亡!都是人命!”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 萧冀曦还是无法接受自己人死在面前,就算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战争,战争有伤亡数字是在所难免的,他还是总要想起每一个数字都是一个人,尤其是当自己手底下的兵死了时,他总能准确的想起自己与死者或多或少的那些交谈。 还是那句话,萧冀曦对战局的把握有点过于的敏锐了,这让他看起来像个乌鸦嘴。 日军的增援到的很快,在敌人强大的火力压制下,军队由攻转防,而且被打得节节败退。 他们从进攻路线回撤到吴淞和蕴藻浜,然而日军火力更猛,几乎要支持不住,不知多少人命都填在了战争这架巨大的绞肉机里。 萧冀曦却还升了官。营长战死,他因为战功晋升第八十八师直属战防炮营的营长,因为是直属,已经可以听到很多军情。 他听着那些伤亡数字,反复的问自己是害怕还是愤怒,却得不出答案,或许是两者兼有。 部队又退回了蕴藻浜,这一次是退无可退了。 这一夜难得的安静,没有被炮火切割的支离破碎。萧冀曦一个人坐在营房里发呆,这两天不过死守,参谋也没什么话要同他讲,只是今天白日里一脸沉重的传来一个消息。 九十八师的一个营在宝山全军覆没,营长姚子青亦不例外。萧冀曦记得姚子青这个名字,黄埔六期,也是实打实的黄埔系,甚至于他同寝的人里就有一个似乎是姚子青的族亲。 只是他们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悲伤,日军的增兵源源不断,他们面对着似乎一天比一天强大的敌人,竟要生出无法抗衡的绝望感。 萧冀曦其实没什么说话的资格,蕴藻浜的战事调度由八十七师的人全权负责,八十八师这个战防炮营只有听命的份儿。不过八十七师二六一旅重武器不足,还是很需要他们的加入。 炮兵其实凶险。两边炮都首先的对着炮兵阵地虎视眈眈,都有专门的人拿着纸笔疯狂计算弹道轨迹,试图挖出对面的炮兵阵地一网打尽。 自从战事进入防御阶段,萧冀曦已经一个月没怎么睡过整觉了。他竖着耳朵听那些呼啸的炮弹,看它们落在哪里,伤亡如何,不停的计算着日军炮兵的转移路线,希望能从中找出一点规律来。 但对面的人明显也很难缠,萧冀曦的笔在地图上画出了一个毫无规律的形状,像是个嘲讽表情。 萧冀曦气的咬牙,却无可奈何,这就是战争,他没办法怨别人比自己强,只能怨自己还不够强。他试着做了几次预判,但从日军不曾减弱的炮轰强度来看,这几次判断都失败了。 两边从夏末打到秋初,十月十一日,萧冀曦的部队又跟着二六一旅开往大场阵地。萧冀曦觉得自己活得仿佛一个疲于奔命的救火队员,而且这个形容词让他想起清末那几千聊胜于无的八旗兵。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大场阵地打的相当惨烈,前面几乎是贴身肉搏的程度,而炮兵也不轻松。萧冀曦带着手底下能用的几个参谋对着地图算来算去,下面的炮兵反复做不知是不是徒劳的炮轰,只知道敌人仿佛是越打越多。 萧冀曦想,他忘不了的事情有很多,但一定得把这件事算进去。 那是大场阵地失守的日子,他隐约预感到了这场保卫战得以失守而告终,但没有想到的是他再也没法随队转移到下一个阵地了。 他没有死,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那天他的计算终于有了效果,萧冀曦亲自操纵的那门炮打出了很漂亮的一个弧线,然后对面的机枪短暂的哑了火。 而这精准的一炮也暴露了他的位置,在他还没有来得及转移之前,一颗榴弹就飞了过来,要不是萧冀曦在掩体里躲藏的好,这颗榴弹能要了他的命。 萧冀曦被炮弹震的晕了过去,等他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在战地医院的病床上了。 他费力的偏过头打量自己的伤势,结果还没等进一步动作就觉得肋骨和腿都在撕心裂肺的疼,只好乖乖的恢复平躺姿势。 这次又换了点新地方受伤。他苦中作乐的想着。 第125章 一纸调令 就在萧冀曦躺在床上疼的龇牙咧嘴时,门被打开了。萧冀曦以为是来换药的医护,为在外人面前给自己留点面子赶紧收拾出一张不起波澜的表情来。 结果进来的是兰浩淼,这让萧冀曦有些吃惊。 “怎么,来看我死没死吗?”他放松下来打趣道。 兰浩淼没为这个蹩脚的笑话发笑,他在病床边坐下来忧心忡忡的注视着萧冀曦,把萧冀曦看的有点不自在了。要不是不能动,萧冀曦一定会想办法躲开兰浩淼的目光。 “你死不了。”最后兰浩淼这样说,但沉重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在说反话。 “所以呢?你这语气听起来简直是有点失望。”萧冀曦疼的倒抽冷气还不忘翻给他一个白眼。 兰浩淼没说话,翻开了一份文件。萧冀曦躺在床上看不见文件里写着什么,但是他能看见文件的封面,这封面看得他冷汗直流,就差立正敬礼了。 官方文件,至于是褒是贬萧冀曦就不知道了,不过鉴于自己手底下的人伤亡七七八八,他也跟着躺在了病床上,萧冀曦觉得八成是一纸调令要贬自己去当个大头兵。 但萧冀曦并没有什么怨言,反正到了现在这步他也不想着什么炮不炮灰的事儿了,能上阵杀敌就成。 他还反过来安慰兰浩淼:“能打仗就行,降不降职都无所谓。” 兰浩淼神色有些古怪。 “谁说你能接着打仗了?” 萧冀曦瞬间紧张起来,看着兰浩淼这一身轻装简行,琢磨他能从哪变出一把枪来。“战败处决?看来我的运气不太好。” 兰浩淼看萧冀曦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谁和你说要处决你?真要处决还浪费什么医疗资源给你治伤?” 萧冀曦的表情更加迷茫了,兰浩淼懒得跟他解释,直接清了清嗓子念起手里的调令来。 “兹令第八十八师战防炮营营长萧冀曦,即日起调往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上海区行动潜伏组任副组长。” 他念的不快,然而也只是一瞬间就念完了,萧冀曦在病房里跟兰浩淼大眼瞪小眼,外头隐约还能传来炮火声。 要不是萧冀曦身上带着伤动弹不得,他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了。“开什么玩笑?” 兰浩淼合上文件,煞有介事的上前查看他的伤口。“没开玩笑,上头下来的调令。” “莫名其妙!”萧冀曦因为太过激动,声音都疼的走了音。“战场失利的不止我一个吧?怎么单我要被调进情报系统?” 兰浩淼看着萧冀曦,几乎可以说是带着些同情的神色了。 “不是因为失利。”他最后还是说了实话。“是因为你已经没法再上战场了。” 他说的每个字萧冀曦都懂,然而合起来忽然就变得艰涩难懂起来了,一瞬间病房里的空气好像被一股寒流给冻住了,叫人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萧冀曦艰难的问。 “你这条腿受伤最重,是没法全好起来了。”兰浩淼飞快的看了一眼那条被包的严严实实的腿。“光膝盖骨里就拽出来不少榴弹片,就算愈合了,走路也走不利索。” 萧冀曦一时间不知道哪个消息更坏一点。 是自己往后不能再战斗了,还是自己成了一个瘸子。 兰浩淼似乎是在试图安慰他。“我已经打听过,你在校期间的侦探勤务和道路侦查两门课得分都很高,当时上面可能就已经注意到你了,所以才会现在下达这样一纸调令。” 萧冀曦忽然想起自己头一次跟着沈沧海学射击时听到的评价。 说他比起做个战士更适合做个刺客,现在他果然做不成战士了。然而要怨也只能怨自己转移阵地的速度不够快,怪那颗手榴弹太会炸,除了留下一条命,旁的竟一点好消息也没有。 “我这是又被打回原职了。”萧冀曦忽然苦笑一声,这个营长算是临危受命,现在降回去也是正常的。真要他进办公室做个科长,他可能还习惯不起来。 “不过这个潜伏组——潜伏?去哪里潜伏?” 最初的消沉过去之后,萧冀曦很快就振作了起来。他想自己毕竟还活着,而且转去情报部门也不能算很坏的一种结果,毕竟这也是在战斗,只是战斗的方式换了而已。他对新组成的这个调查统计局了解不算太多,只知道二处那个处长就是兰浩淼原先的顶头上司,暗杀王亚樵的幕后主谋戴笠。 萧冀曦本能的不喜欢,或者说忌惮这个人。 不过萧冀曦也清楚的很,出身于中央军校,要是被调进第一处估计会死的不明不白,进第二处起码不会莫名其妙的死在自己人手里。他只是一个小组长,戴笠连他是哪根葱都不知道,肯定也不会因为他师父和王亚樵有过那么一段兄弟情就把他怎么样。 兰浩淼拍了拍萧冀曦。要做到这一点其实挺困难的,因为他浑身上下基本上都叫绷带裹满了。“先别想那么多了,跟着我不会叫你吃亏的。” 萧冀曦和他对视一眼。“跟着你?” “力行社改组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第二处,我任潜伏组组长。”兰浩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笑的有点不怀好意。 萧冀曦猜得到他想起了什么。 肯定是想起自己过去几年是怎么和他顶嘴的往事了,虽然兰浩淼不至于要给他穿小鞋,但往后萧冀曦想对上司不敬肯定得好好考虑一下。 他把潜伏这两个字又念了两遍,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敌占区才需要潜伏。”萧冀曦突兀的蹦出来一句。 兰浩淼苦笑了一下。“以现在的战场形势来看,倘若没有天降神兵,只怕放弃上海固守南京市早晚的事,等你养好伤,只怕早就成真潜伏了。” 这话说的丧气,然而也是事实。萧冀曦听着那仿佛越来越近的炮火声,叹了口气。 他又想起那颗手榴弹,忍不住咬牙切齿。咬牙的劲儿有点大,叫他伤口又疼了起来。 第126章 南京,南京 兰浩淼说的很对。 天降神兵自然是没有的,大场阵地失守后不过半个月,国民政府的军队就撤离了上海,临走前发下一封听起来情真意切的电文。 萧冀曦躺在病床上听这封电文,尽管这是已经既定的事实,当知道上海已经为国民政府所放弃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沮丧。正在念电文的那个声音仿佛也是因为这个消息太过糟糕,多少带着点有气无力的意味。 他已经从战地医院转进法租界的一家医院里,对外是说身受重伤无法继续战斗而退伍。沈沧海听见这话时一脸的不信,然而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时常来医院看他。 所以门开的时候萧冀曦没费力抬头去看谁来了,他的伤实在有点重,医生也劝他能不动弹就别瞎动弹。 “我军虽然暂时撤退,但我们一刻不能忘记我们的同胞......” 一只手伸过来很粗暴的把那可怜的收音机砸在了地上,播送电文的声音戛然而止,房间里一瞬间出现了过分以至于诡异的安静。 “师姐。”萧冀曦苦笑一声。沈沧海的脸色不大好看,她盯着地上四分五裂的收音机,仿佛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跑路还要扯出这么一套冠冕堂皇的话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国民政府。”沈沧海语气讥诮,打量着萧冀曦的气色。“这两天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前两天从战场上抬下来的时候仿佛一个鬼。” “是我太没用了。师门在军方的路好容易打开,又叫这颗手榴弹堵死了。”萧冀曦这次的伤实在不是闹着玩的,现在还处在下不来床的状态。沈沧海给他腰后塞了个枕头让他坐了起来,他很心虚的不去看沈沧海。 “少来。”沈沧海哼了一声。“退役?你当我是傻子吗?” 萧冀曦心虚的看着沈沧海,飞速的想着什么样的说辞听起来可信度能高一点。 沈沧海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不用给我编瞎话。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什么都不知道实在是很有水分,把那个不字给去了还差不多。 但萧冀曦决定相信这句话。他是刚被调任情报系统,听着潜伏组这个名儿就知道干的都是地下工作。所谓地下工作是谁也不能相信,沈沧海真要逼问他反而难办。 不过沈沧海显然是知道这一点的,并没想为难他。她把话题岔开,给萧冀曦说上海被日本占领后的情景。 法租界的情况比外界要好一些,日本人忌惮西方诸国,没有把手伸进租界,这也就是萧冀曦一个参加了抵抗战斗的军人还能躺在这里没被抓走的原因。 萧冀曦在病榻上缠绵了半年之久才把那颗手榴弹带来的伤势养好。收音机后来被沈沧海换了一只,他能从里面听见消息,然而基本上没有什么好消息。 中国的军队依旧在输,尽管两支纠缠了数年的队伍好容易握手言和决定一致对外,他们在日本的军队前还是看起来孱弱不堪。 先是南京,再是徐州。 尤其是南京。 南京。 萧冀曦以为平顶山就已经是丧心病狂的极限,今日始知还是低估了他们。 平顶山与南京的惨案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他这个潜伏组的组长虽然有点名不副实,但到底也起了一点作用。国际宣传处搞秘密工作的成员想方设法弄来了日本人自己拍摄的战后南京照片,法租界现如今是孤岛,好歹比外头的沦陷区安排,所以萧冀曦的床头老是被塞进一卷卷的胶卷和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然而那残垣断壁和遍野横尸在萧冀曦眼里都仿佛暗红色,是浸透了鲜血。 萧冀曦将它们密送给借口前来探视的兰浩淼,两个人经常在病房里为此沉默的对坐。 现在整个军统上海站都和潜伏组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了,兰浩淼一如既往保有青帮的身份,且因为国内现下齐心抗日,又与昔日的师门走的近了起来。 因此他来看萧冀曦不算突兀,两人有充裕的时间在病房里不发一言,也说不上是不是在默哀。 国民政府的公开谴责把南京的惨案播送到了全国上下每个人耳朵里。沈沧海来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是杀气腾腾,萧冀曦以为又一只收音机要命丧沈沧海之手,没成想她只是呆呆的坐了一会。 “我们是真的还没有亡国吗?”这种丧气话萧冀曦没法和现今是自己顶头上司的兰浩淼说,但可以和沈沧海说。 萧冀曦倒不是真的悲观到以为中国能被弹丸之地完全侵占,只是他记得沈沧海在一二八事变之后曾经跟他说过什么,说扬州十日记里写着亡国的下场,说那才是真的亡国。 现在南京已然成了第二个扬州。 他是在找一个答案。 “还没有。”沈沧海想再说点什么,而萧冀曦却仿佛彻悟一样的笑了。 他很顺畅的把自己所要的答案说了出来。 “也是。就算真如当年......那之后也还有四百年未绝的反抗,最终也还有一个辛亥。”萧冀曦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只要还有反抗者活着,中国就不会亡。” 沈沧海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静默半晌忽然也跟着笑了。 是了。她还以为萧冀曦是那个会面对战争与流血因无能为力而迷茫愤怒的青年人,然而萧冀曦是已经在真正的战火里成长了。现在他正在——沈沧海可以确定这一点——正在她所不知道的一个战场上继续战斗着。 而且是跟另一个与她熟识已久的人并肩作战。 “我想去找兰浩淼谈谈了。”沈沧海慢悠悠的说道,萧冀曦惊讶的看着沈沧海,以为她终于想通了。 结果沈沧海俯身低声说了一句:“我也想弄点秘密工作干干。” 萧冀曦觉得自己已经好的差不多的伤口又一齐疼了起来。 他是应该高兴于沈沧海终于不再对国民政府不屑一顾,还是应该替兰浩淼发愁怎么应付沈沧海这个有点吓人的要求。 第127章 物是人非 沈沧海究竟有没有向兰浩淼讨到一份差事,萧冀曦是不得而知了。但他倒是终于获得出院许可,再次看见了医院外的天空。 这话说的有点像他在坐牢,不过萧冀曦觉着困在病床上的日子的确和坐牢差不了多少。 兰浩淼没骗他,他是成了个瘸子。 日常行动没什么大碍,可这辈子也就告别战场了。念了这么些年炮兵科,最后上战场没放几炮就被手榴弹撂倒在地,萧冀曦常想早知如此还不如就直接和兰浩淼一样读警政,现在也不用对着跟踪潜行这些课从头学起。 他已经对成为一名军统特工的既定事实没什么反抗情绪了,准确的说是当黄埔第十二期学员因为战争爆发提前毕业之后就已经没有了。 因为十二期的女学员一部分进入了国民政府的办公系统,另一部分在众人的视野中消失了。根据兰浩淼给他的消息,白青竹也在消失的那一批人里头。 现在他们两个是真正在同一个战场上了。 上海的情形比他在医院了解到还要糟。日本人秉承了一贯的无耻作风,凡下一城总要寻个新的名号安上,因而现在上海得叫大道了,先前扯了一个傀儡政权叫做大道市政府,现在因为南京建起来一个维新政府,上海这边又改叫上海特别市政府。 总之几乎可以算朝令夕改,加上日本人自己的海军和陆军也意见不合见天的找茬,昔日繁荣的大上海现在变得人心惶惶。 但租界不仅风平浪静,反而有越发繁荣的趋势。这座孤岛涌入了大量的难民,他们艰难的在这光鲜亮丽的租界里寻找着一线生机,而他们的存在则是上海租界畸形繁荣的根本。 萧冀曦快要不认识这座城市了。 繁荣的经济让影院和歌舞厅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萧冀曦也成为了其中的一份子,在兰浩淼的安排下接管了一家歌舞厅。 歌舞厅一向是个人多眼杂的地方,人多情报就多,萧冀曦十分明白这一点,所以捏着鼻子接了这活。 他其实一贯怕吵,码头上的嘈杂尚可忍受,这样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地方却叫大半辈子都和军营纠缠不清的他有点难受。 但兰浩淼说的明白,这事非他不可。 兰浩淼在上海多年,忽然转行去单独经营一家舞厅不免叫人起疑。而萧冀曦一直跟在阮慕贤身边,声名不显从没人关注过,却是个辈分不低的帮派弟子,既镇得住场子,又很顺理成章。 阮慕贤知道萧冀曦的新工作之后并未表示反对,萧冀曦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老人家是心知肚明的。 为确保安全,潜伏组的全部成员名单只有上面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站长知道。那站长只有兰浩淼能联系,潜伏组大多数人也都是与兰浩淼单线联系,萧冀曦只知道其中一些人的代号。 萧冀曦对此并无异议。他与正经情报出身的兰浩淼不同,打仗算是内行,可真做起情报工作,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出错。真叫他身上背着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无疑是极不负责的。 正经知道身份的倒也还有一个人,在兰浩淼手下长起来的小丫头虞瑰。萧冀曦接掌工作之后头一次接到的情报就是打她那儿来的。兰浩淼叫他去百乐门打着借鉴经验的旗号“逛逛”,他心领神会的去接头,满怀希望这个叫蔷薇的是个美女能一饱眼福。 见到她还只当是巧合,结果被突如其来的对暗号惊的差点吓死,一口酒呛进喉管咳嗽的惊天动地,事后被兰浩淼好一番嘲笑。这才知道是兰浩淼手下亲信里缺个姑娘,这丫头和日本军队的仇结的又深,深思熟虑以后兰浩淼还是找上了她,现在和萧冀曦算双重意义上的同行。 正经行动了那么一回,萧冀曦就回来干自己的本职工作了,用他自己的话讲仿佛是在看大门。 这家叫月宫的歌舞厅实打实承担着往来情报中转的任务,但萧冀曦舞厅开起来几天,倒是没什么动静,他仿佛又回到了在蕴藻浜当监工的时代,无所事事的很。 他每天晚上主要的任务就是趴在歌舞厅的二楼,被周璇的歌声搅得昏昏欲睡。 平心而论周璇的歌声很好听,但萧冀曦向来不懂得欣赏这些,且也架不住天天听。 萧冀曦打了今晚第二十五个哈欠。 他抹了抹眼角,余光瞥见下面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长久以来闲极无聊的萧冀曦对此第一反应是有人来砸场子,这可是月宫换了老板重新开业以来的第一遭。他很兴奋的从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看见人潮纷纷退避,侍应生上前的脚步也有点不情不愿。 萧冀曦眼皮一跳,下意识的就想拔枪。 他看见了来人深蓝色的军装,并很清楚那代表着什么——好家伙,还是个少佐。 不过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现在的他是一个潜伏者,不是战场上明刀明枪和日本人对面交锋的人了,如果把这个人杀了,最好的结果是兰浩淼要重新找个副手,而更坏的结果还有无数种。 而且他看着那个人总有点莫名其妙的眼熟,这眼熟让他有些心惊肉跳。 侍应生跑上楼来告诉他,那个海军少佐指名要见他。萧冀曦还以为是有人要借着自己在军队待过的由子生事,大手一挥叫把人放上来,装模作样倒了两杯酒等着并遏制了自己想要下毒的冲动。 萧冀曦扯了个自己练的非常熟练的假笑出来。 “我起先还以为是重名。不过后来想了想,这个名字不多见,所以直接来见你了,好久不见。”来人摘下自己的帽子拿在手里,还下意识的按了按在帽子里呆了太久而有些不安分的头发。 他的语气熟稔而温和,就像是面对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 萧冀曦那个瞬间差点没维持住自己的表情,半晌才缓缓开口。 “铃木,好久不见。” 第128章 暗潮 其实萧冀曦早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 也说不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从铃木薰留下那封信的时候,又也许是从看到那几张报纸对日本国内的动荡窥见一斑的时候。 他们早晚会兵戎相见。但真到了这一天,事实又比萧冀曦想的要残酷许多,他本以为两个人最坏的结果是战场上的针锋相对,没想到会是这样,在仿佛歌舞升平的一片里,拿谎言延续虚假的情谊。 “没想到你会回上海。”萧冀曦说了一句真话,这在他们两个之间已经难能可贵了。 铃木薰点了点头。“因为我对这里熟悉,被特意分派过来,现在是海军省驻维新政府的顾问,以后常驻上海。” 萧冀曦心下一沉。 这可以算是个很糟糕的结果了。一个对他们有些了解,对上海足够熟悉的对手。 铃木薰的目光在萧冀曦的腿上落了一瞬。“我已经听说了。关于你的腿,我很抱歉。” “反抗之前不知道无济于事,为此付出代价是正常的。你们接管了上海之后不要翻这些旧账,我就心满意足了。”萧冀曦推过去一只玻璃杯,铃木薰接在手里,和他一起靠在栏杆上看舞池里的红男绿女。这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他们依旧在战争开始以前的上海,然而等铃木薰一开口,这点虚假的幻境就像肥皂泡一样迅速的破碎。 “虽然我也很喜欢上海这个名字,但现在得改叫大道市了。” 萧冀曦心头一直烧着一把莫名火,被这句话很轻易的撩拨更甚,于是说话就有点夹枪带棒。 “我以为你真会留在日本的。” 这个真字说的讽刺,实际上萧冀曦从未这么想过,他也不指望这句话能让铃木薰愧疚。肯于以侵略者姿态踏上这片土地的人都已经成了疯子,疯子是不能以常理度之的。 然而铃木薰的确有了一点愧色,可能是他还没有全疯。 “我曾经是这样想的,但后来国内发生了一件大事,我的祖父也卷了进去。”他的语气很诚恳,就像当时他说自己讨厌战争时一样。“祖父在海军内部失去了话语权。我进了海军大学,又得了赏识......是被特派回中国的,没有拒绝余地。” 萧冀曦很勉强的笑了一下。“听起来前途无量。” “前途如何,我从未想过。”铃木薰大半个身子都靠在栏杆上,萧冀曦真希望这栏杆是个一触即溃的豆腐渣工程。“我只希望一切能早点结束——近卫首相的声明,你知道么?我们其实不是怀揣着敌意来的。” 萧冀曦一口酒呛在喉咙里,他当然知道那个狗屁倒灶的声明,什么国民政府策动抗战,内则不察人民涂炭之苦,外则不顾整个东亚和平,什么期待与日本合作的中国新政权建立,将协助新政权建设复兴的新中国,总之是满篇冠冕堂皇的屁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头次听见的时候恶心的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那能叫做没有敌意的话,元与清也可以算作为促进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交流而建立。 但铃木薰的眼神告诉萧冀曦,这家伙是真的蠢到信了那些鬼话。 萧冀曦真想敲开他脑袋看看里头装的都是些什么,怎么好好的人回去念了个军校就什么都变了,然而想到自己对党国态度的转变,又不得不承认军校是个给人洗脑的好地方。 当集体这个概念被无限强化的时候,人就无所谓自我的思考了。思考能力的无限弱化,就会导致一种盲目的信服感出现。铃木薰现在相信****的一派胡言,这是过去的几年决定的,萧冀曦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只能选择去打败铃木薰,或者不慎被铃木薰发现端倪,然后死在他手里。 没有第三条路。 “你今天来找我,不会是打算和我翻旧账的吧?”萧冀曦状似随意的问着,手底下紧紧地攥住了栏杆。 “如果是,你看到的就不是我一个人了。”铃木薰笑了笑。“本来陆军是提议把你抓起来的——按你受伤的时间来看,你应该炸死了陆军的一个大佐。” 萧冀曦想鼓掌叫好。 不过他的脸上还是一片紧张神色。“那会有人来抓我吗?” 铃木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会。我说服了长官,替你交涉了一下——大道市需要稳定,不追究抵抗者是很重要的一点。况且我知道军队是什么样子的,你也是身不由己,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萧冀曦很想说自己当初上战场绝不是身不由己,倒是现在不掏枪和铃木薰对射属于身不由己,因为害怕牵扯出太多同伴。他当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的盯着自己的酒杯,想从里头盯出一个得体的回答来。 铃木薰倒是没有管他回不回答,抛出了下一个问题,从他的神色来看,这才是他今天来的目的。 “我去找了阿瑰,她搬走了,我没有找到她在哪里。”铃木薰的表情带着一点羞赧,放在从前萧冀曦肯定是要笑话他的,然而放在今日,萧冀曦只能捏着自己的酒杯告诉自己万万不能泼他。 “你知道她在哪吗?”铃木薰的表情是期待的,萧冀曦的第一反应是要说句不知道,把那个女孩子拖到这场暗处的战斗里已经足够过分了,他不想让那姑娘发现昔日的恋人成了敌人。 但很显然铃木薰迟早会发现。 “我以为你会试图躲着她。”萧冀曦想做个最后的挣扎。 “你应该还没有忘记你为什么会认识她。” 他们的相遇始于战争,始于飞机上投下来的炸弹,始于文明在无人处撕心裂肺的哀嚎。 虞瑰对那些刽子手的仇恨比常人只多不少。 铃木薰的脸上闪过一丝黯然。 他其实一直是个很通透的人,就是在这件事情上破天荒的想要自欺欺人罢了。 “我知道。”他轻声说。“我没有指望叫她接受我现在的身份,只是想去悄悄的......看看她。” 第129章 决策 萧冀曦被噎了一下。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若是不反驳几句总觉得心有不甘,可是若反驳,也找不出什么话来。 铃木薰穿着这身衣服站在这里说这样的话,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可一腔深情是不该被嘲笑的,无论什么时候。 他想起自己几天前和虞瑰的见面,他们两个之间说起话来不免要提到铃木薰。 “我希望他别再回来。”虞瑰说话的声音在舞厅的人声鼎沸中并不起眼,但是听在萧冀曦耳朵里却仿佛是一道惊雷。他一直没有跟虞瑰说铃木薰回去做了什么,只说是朝日新闻的工作调动。 但显然如果虞瑰真信了这话,就不该担心一个小记者是否会回到中国。 萧冀曦当时怎么也没能掩饰好自己心虚的神色,虞瑰瞅着他笑,那笑容叫他忽然意识到站在眼前的早就不是个小丫头了。 “我早就知道,要是工作调动,他不会不许我送他。所以只有一个解释,他知道自己回不来了,或者是说不能像过去那样回来了。” 虞瑰的眼睛生的好,从下往上瞧人的时候总透着点无辜感,很容易叫人信服。萧冀曦琢磨着这可能就是兰浩淼把小姑娘收进编制里的原因。说这话的时候那双无辜的大眼睛里带了眼泪,萧冀曦一边听她说话一边预备着把自己的袖子递过去。 但她到底也没哭。只是红着眼圈,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在笑,萧冀曦简直觉得那笑容有些刺眼。 两个人为避人耳目是在舞池里的边缘滥竽充数的跳舞,虞瑰的确不大会跳,萧冀曦又瘸了一条腿,只能说是半斤八两。 他们挨得很近,然而没有绮念,只有满心的悲凉与无奈。 萧冀曦迎着铃木薰期待的眼神漫无边际的想着,要是虞瑰真见到铃木薰了,会不会哭出来? 他发现自己说不准。要是对着阔别已久的恋人,那当然是该好好哭一场,要是对着敌人,那就不一定了。 虞瑰已经是个很好的情报人员,她懂得该怎么做,而那恰恰是最为残忍的一点。 最后萧冀曦还是说了实话。“人在百乐门。” 铃木薰露出了一点吃惊的神色。他知道百乐门是个什么地方,同僚总带着一点叫他觉得不舒服的笑容谈起那里,所以他一直没有踏足。 真实的理由是方便打探情报,且小姑娘有副好嗓子。萧冀曦扯谎扯得却也顺利。“眼下租界里最赚钱的也就是歌舞厅,她嗓子好,又有兰浩淼在上面罩着没人敢找她麻烦,歌女算是个好营生。” 铃木薰捏着酒杯的手显然用了点力。萧冀曦是认认真真的给他扯谎,然而他想到的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他该想到的,战争中生计艰难,这几年她究竟吃了什么样的苦,他不得而知,然而可以想象。 “你真的要去见她?”萧冀曦毫不怀疑虞瑰的专业素养,她会知道如何得体的去应付敌人,但他所担心的是无关专业素养的一些东西。 比如虞瑰会不会伤心。 在战争的背景下个人情感似乎是最无足轻重的东西,可每个战斗着的人毕竟首先是一个人,萧冀曦知道比起流血还是流泪更叫人难受。 尤其是只能在暗处流淌、不能为人所知的泪水。 “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近乡情怯。”铃木薰很无奈的笑了笑。“我不会叫她发现我的,在......我知道她怎么想之前。” 铃木薰说完这话就走了,他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萧冀曦想着铃木薰那个有点失魂落魄的表情,最终还是没把吧台上的两只酒杯给砸了。 第二天兰浩淼就跑来跳舞了。 说是跳舞,他从头到尾连舞女的腰都没怎么挨,估计是怕沈沧海知道。萧冀曦在上面看的分明,这人跳舞简直跟受刑似的。 跳完一支舞兰浩淼就赶紧上了楼,那动作仿佛在逃难,他和萧冀曦趴在栏杆上看别人跳舞,用近乎耳语的声音交谈。 “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才知道铃木薰回上海了,这要是在他面前露怯可就有意思了。”萧冀曦无不抱怨的说着。 “我相信你的专业素养。”兰浩淼拍拍他的肩膀。“况且我也是才知道。海军省驻维新政府顾问?这名头有意思。” “管他是什么官职,眼下最棘手的问题就两条,第一条,他跑去找虞瑰了,第二条,怎么处置他。” “一个顾问暂时没有杀的价值,他对我们的系统还没什么破坏性。倒是第一条......”兰浩淼沉吟片刻,给了一个萧冀曦意料之外的答案。 “这小子还念旧情是好事,让虞瑰看看能不能打到他身边去。海军和陆军不对付,海军手里的陆军情报没准比我们的人还多点。” 萧冀曦瞪兰浩淼,兰浩淼和他对视,眼神很是坦然。 “别和我扯那些伤不伤心的事儿,这是战争,是战争!”兰浩淼的语气很严厉,萧冀曦默然一瞬。 他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就是觉得意难平。 “听铃木薰的意思,是不打算叫虞瑰发现他。”萧冀曦借着喝酒掩饰自己脸上的表情。 他实在觉得说这话的自己像个恶人,上海这么大,虞瑰本来是可以不与铃木薰重逢的。 “那你明晚再去一趟。”兰浩淼笑了一声,那笑里包含着很多复杂的情绪,唯独没有笑本该传达的那一种。 萧冀曦叹息一声。他知道兰浩淼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不大好受,这人面上看着理智,然而真要理智就不至于和师门这么些年都藕断丝连。 “我知道了。” 兰浩淼一仰脖子把杯里的酒喝干净了。萧冀曦看他这把洋酒当黄酒喝的架势真担心这人今晚得睡在这里,不过他没拦着,兰浩淼是个老情报人员了,对自己的掌控能力肯定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犯不着他操心。 反正他这会也正难受着。其实有时候醉一场也好,但他们现在连醉的权利都没有。 第130章 似是故人来 第二天萧冀曦又去了百乐门。 他这个人连带这条腿在上海滩渐渐也有了一点名声,虽然人多半是冲他身后的师门知道的这么一号人物,但萧冀曦并不觉着丢人。 现在他早就过了好面子的时候了,实惠是最要紧的,他走的越高,越方便打探消息。 门口的侍应生很客气的冲他打招呼,不过萧冀曦想这人心里一定正腹诽一个瘸子见天的来跳舞做什么。 萧冀曦心情不大好,因此脸色也有点阴沉。他现在沉下一张脸的时候还是很能把人唬住的,侍应生没敢和他多说话,把他打发进门就算完事了。 “今儿不巧,虞小姐正在台上唱歌。”侍应生小心翼翼的跟萧冀曦说话,在他看来萧冀曦来跳舞纯属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上了他们的人才是真。 “我不是来找她的。是来见个朋友。”天地良心,萧冀曦一点都不想再把朋友这个词用在铃木薰身上。 他知道铃木薰一定在。 舞厅里的歌来来回回就那么几首,左右不过周璇的天下。虞瑰的嗓音和周璇不大像,更有少女的清亮,倒也别有一番风味。萧冀曦专挑僻静处寻人,果然在柱子后头发现了铃木薰。 他还是那身衣裳,萧冀曦很怀疑是不是这顾问的活太忙了以至于这人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铃木薰正专注的看着台上唱歌的虞瑰,看那姿势已经站了有好一会。 萧冀曦注意到他的眼神——真可以算是静水流深,叫萧冀曦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更加愧疚了。 萧冀曦不习惯用拐杖,走起路来悄无声息,他本以为自己能吓铃木薰一跳,没想到还没走到铃木薰身后,就看见一个穿着便装的小矮个从眼前窜了过去,对着铃木薰的背影说了句什么。 萧冀曦不由得感到一阵怅然,现下铃木薰身边也带着护卫了,幸而前日见他的时候没真掏出枪来,不然死的保准不止一个人。 铃木薰转过头来,看见萧冀曦的时候很讶异一挑眉。 “你怎么来了?”他冲着那小矮个挥挥手,那人就又钻进人群里去了。 “来看看你的进展。”萧冀曦面上扯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就像是狐朋狗友间常有的那种。他把进展两个字咬的很重,其中暧昧的意思自然就浮现了出来。 铃木薰顺利的意会,两条剑眉以一种萧冀曦叹为观止的灵活程度打起了一个结。 “我不想叫她知道我回来了。”铃木薰还是那句话,然而萧冀曦这次不可能再表示赞同了,尽管他打心眼里赞同。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有的时候人的演技都是被逼出来的,萧冀曦一面在心底自嘲,一面接着即兴发挥。 “我这些年在上海呆的时间都不长,可是也知道她一直在等你。现下你好容易回来了,就真要再看着她傻等?” 萧冀曦前后态度的转变实在有点大,铃木薰脸上露出一点迷茫的神色。 “你也说了,她......”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人总得往前看。”谁要是真这么想,萧冀曦第一个跳出去抽他嘴巴,可现在他也只能这么说。“你不见她,怎么知道她怎么想?” 铃木薰的表情显示出他意动了,萧冀曦适时的又补充道:“别人不说,只说咱们两个,现在是什么样,当年又是什么样?” 当年他们俩一个是满腔热血肯为正义奔走的小记者,一个是空怀报负无处施展的......无业游民。 而现在,一个成了劳什子的海军省顾问,一个带了满身的伤,看起来安安分分做了个不与入侵者为难的良民。大概谁要是当年说起这两个人的未来会是这般模样,只能招来他们嘲笑。 萧冀曦只庆幸自己不是真的变成了一个所谓顺民。 铃木薰的表情说不上是感慨还是痛苦,但语气的确有点难过。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哪一个我是错的。” 萧冀曦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自己成功的把人说服了。他其实很能理解铃木薰的迷茫,但不能苟同。 时机把握的很巧,上头虞瑰刚刚唱完一首歌正往台下走,几个人拿了花往前凑。 小丫头还多了不少粉丝,上回萧冀曦可真没注意到。不过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他很迅速的采取了行动,把那几个碍事的人都扒拉到一边去了。 试图和虞瑰套近乎的人被这么一扒拉本来都是要发火,但是看见萧冀曦之后基本都哑了火。开玩笑,前天萧冀曦来的时候这消息已经传开了,说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兰浩淼手底下那个瘸子看上了虞瑰。 现在阮慕贤和黄金荣一样,推脱自己年老体弱——老不老两说,弱倒也不是装的——都是半隐退的状态,兰浩淼是除了张啸林拉起来那兴亚促进会以外独一份能说上话的了,旁人也都不怎么乐意和他对上给自己找不痛快。 萧冀曦看他们几个眼神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是懒得计较。他知道自己这条腿肯定为自己挣了几个不那么好听的名号,但因为有正事要做便也不在意这些。 虞瑰面前忽然空出一大片来,她看起来有点疑惑,抬起头来正和铃木薰的目光对上了。 萧冀曦注意到虞瑰的惊讶表情显得有点敷衍,看来兰浩淼传消息还是挺快的。跟着这丫头眼圈就慢慢的红了,萧冀曦不知道这算是真情流露还是演技太好。 可能两者都有。 他往旁边撤了两步给虞瑰发挥的空间,比方说扑过来抱一个之类的,总之是传达出对铃木薰现下身份毫无芥蒂的态度。 萧冀曦和铃木薰一起出现就很能代表上头的意思了,虞瑰一向聪明,一定能领会组织上交代了个什么任务给她,所以她这一对红眼圈,可能也有这个过于残忍的任务一份功劳。 但是虞瑰没扑过来,没让铃木薰的肋骨遭罪。 她只是站在原地,很迅速的擦了擦眼睛。 “你回来了。” 第131章 木棉 萧冀曦很明智的及时抽身了,他觉着自己再待下去会很难过。 为这两个彼此之间除了爱情什么都不再真实的人难过。 他去白青松的店里坐了一会。从医院出来之后萧冀曦与白青松就没怎么见过面,因为白青松对萧冀曦的新工作不大认同,就像当初他不乐意萧冀曦在码头上干活一样。 白青松总对和帮派牵扯太深的工作没什么好感。但看见萧冀曦来,两个人还是喝了一场酒,喝酒就不免谈起白青竹。 “这丫头说是毕业了,也不知道到底去哪了。”白青松的眉头不用皱就隐约有了一点纹路,毕竟是已经奔着三十岁去的人了。 萧冀曦只能对白青松说:“我现在和军方脱了关系,知道的不比松哥你多些。” 两个人其实已经没什么话好说,虽然儿时他们算得上好友,但这些年来截然不同的境遇让他们没了多少共同话题,做生意可能得算一桩,两人又都不大爱谈。 萧冀曦末了请白青松去他那里玩,白青松倒是答应了,只看那表情,他一定不会去。 他去找白青松本来是为了调节心情,但这么一趟跑下来心情反而更糟糕。 等过了几天从报纸上花边新闻里读到百乐门的当红歌女隐退的消息,萧冀曦知道他们算是成功了,但心里丝毫没有雀跃的意味,反而觉着沉甸甸压得慌。 萧冀曦没把自己这种复杂的心情告诉任何人,因为能想象的到旁人会拿民族大义来劝解他,那道理他一早就知道,没必要再听一回,于事无补。 为免引人怀疑,萧冀曦又往百乐门跑了几趟,只是再去转悠的时候,人人都担心他再挖走一两个人——虞瑰不能算挖走的,但账肯定是得算在他头上。 还被一个舞女拿很奇怪的眼神来回打量了好几圈,那姑娘满脸写着“你是不是失恋了”,萧冀曦看着好笑,还拉她跳了一支舞。 只可惜当对上专业人士的时候,他那条腿就太不争气了一点,一场舞下来把姑娘踩得眼泪汪汪。萧冀曦临走还顺便问了姑娘的名字,姑娘姓张叫芃芃,总令他没来由想起大鹏展翅。 因为白青松提起了白青竹,萧冀曦再见兰浩淼的时候就也跟着提起来,托他多加留意。兰浩淼没推拒,但笑的总让萧冀曦觉得这人是有什么事瞒着他。 萧冀曦这回见面被塞了一张纸条,他回去打开看了,上面是一条密语写的简讯。 说是重庆又派来一位情报员,代号“木棉”。还详细的写了接头暗号,看来这人是要和萧冀曦单线联系的。 上海作为远东的第一情报集散地,各国各派都忙着往里塞特工,而军统的情报网络也在暗中悄然的铺陈开来。萧冀曦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跟这个木棉见面,也许不会见面,但不论怎么说,多个战友是好事。 兰浩淼说好的打探消息,一直也没有动静。萧冀曦生活中唯一的变化就是他隔壁那个叫人盘下来有一阵子的店铺忽然开了张。 那是一家书店,夹在左右的舞厅咖啡厅里显得有点不搭调。萧冀曦觉得这人要么是没有生意头脑,要么是另有所图。 叫他惊讶的是书店生意还不错。来舞厅的凡愿意假装自己有点文化的人都愿意进去转转,也不管是不是带着一身酒气,而去咖啡厅要等人的,也乐意先买本书打发时间。 这天晚上萧冀曦被舞厅吵得实在头昏脑涨,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安庆沦陷的消息传来,让他比平常要心浮气躁一些。 说实在的,他在这里呆了快一个月,除了从虞瑰那里接了一回情报,竟没发现一点自己的用处,让他觉得比躺在医院时还无力。说舞厅是个情报集散的好地方,他却觉着自己没那样的本事从舞女们聊的家长里短里寻出什么端倪来——说到这一点,他觉着自己迄今为止见过最深谙此道的还是唐锦云,只现如今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了。 承德早就乱成一片,不知道她那点机灵能不能帮她逃命。 萧冀曦有的时候真恨自己这条腿,但他也没办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他一瘸一拐的推门出去了,把满屋子的喧嚣都甩在身后。 快要满月,天上不见什么星光,即便是有,也都叫街头的霓虹灯给掩盖下去了。 鬼使神差的,他推开了书店的门。其实他每天都能路过这家店,但一直没走进去过。这条腿太容易叫人辨识,也太容易收到一点同情的目光。 书店的门上挂着一串风铃,推门的时候叮叮当当响起来,不过并不嘈杂。 正对门的是几排书架,还有个不大的小柜台。此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估计是没想到这么晚还会有客人来,柜台后头的人愣了一下才抬起头来说了一声欢迎光临。 萧冀曦站在原地,脚底下像生了根。 他半晌没说话,也没挪地方。不说话是因为怕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没挪地方是忽然觉着自己的腿有点碍眼了。 白青竹远远的站在那里,也很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萧冀曦看见白青竹的时候,就隐约猜到了木棉的真实身份。他站在那里还是没有动,忽然问道:“你读过双城吗?” 白青竹的手握在了一起,很明显十分用力。她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一点颤抖。“不,我只知道狄更斯的双城记。”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书名。”萧冀曦最后还是走了过去,不可避免的把他那条伤腿暴露在白青竹面前,不为别的,就为靠她近一点。 虽然远东的情报战场可能是天底下最残酷的战场之一,但白青竹在这里,总有他护着。 “重庆调查统计局二处调任上海站潜伏组情报员,木棉。”白青竹朝萧冀曦一笑。 “我应该说欢迎你加入上海站潜伏组,但我其实不想这么说。”萧冀曦很无奈的朝她张开双手,得到了一个撞击式的拥抱。 第132章 都说了不要背后说人坏话 白青竹的头发比上次萧冀曦见的时候要长了很多,顺从的垂在耳后。她站在满屋子的书里头,就像是从江南水乡里走出来的一样。 真一点也看不出来从前是那样一个莽直的姑娘。 萧冀曦不知道她在中央军校都得了什么样的训练,只知道既然重庆方面肯把她调来,一定是考量过了她的业务水平,也一定是叫她承担了相应的任务。 具体是什么任务,萧冀曦没有问,不该他知道的事情不能知道太多,哪怕是对自己人也一样,没人有把握能从日本人的审讯里真就咬紧牙关一个字儿不露。 “你回去见松哥了吗?”他替白青竹擦了擦眼泪,也算是把自己这身不算太便宜的西装救了下来。 “还没有。”白青竹摇头,很不好意思的皱了皱鼻子。“我怕挨骂。” 萧冀曦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劝。 “怕挨骂就算了,上海这么大,也不一定就能遇上。” 他们都知道怕挨骂不过是一个幌子,白青竹是怕万一出了什么事连累白青松。 白青竹蹲下身子看了看萧冀曦的腿,她显然注意到了萧冀曦先前一瘸一拐走那两步路,毕竟观察力也算特工的一项必备能力。 那条腿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异样,只是萧冀曦自己知道膝盖里少了两块骨头,再也不能好起来了。他拍拍白青竹的肩膀示意她站起来:“没什么大碍,不然我就真退伍养老去了。” 白青竹没说什么,默默地站了起来。 两个人都没问彼此这两年过的如何,因为只能得着过的不错这么一句假话。实际上一个断了腿一个不知道受了多少严苛训练,都算不上好。 回头萧冀曦就把遇见白青竹的消息报给了兰浩淼。知道了木棉的身份纯属巧合,他相信这不是兰浩淼的本意。结果兰浩淼听了只是挥挥手:“要是你被抓了肯出卖她,纯属是我瞎眼。不过有一条你得记着,戴老板不许办公室恋情的事儿,千万收住了些。” 萧冀曦看兰浩淼仿佛全然没当一回事的态度,总算是放下了心。兰浩淼是不是真有那么满不在乎他不知道,但兰浩淼知道了这事就已经够了。 况且把书店就安排在舞厅旁边,上面肯定还有旁的深意,让他们见面肯定也是一早被算好的。 随着白青竹的加入,军统上海站的活动也不知会不会变得活跃一点。 萧冀曦还是在舞厅里深居简出,只常到书店去。别人都以为他是失了一回恋之后迅速的找到了下一个目标,这消息是从小道传进萧冀曦耳朵里的,他听了也就是一笑,没法真找人对峙。 但他再去书店时,竟真看见一个愣头青当着白青竹的面堂而皇之讲他坏话。那人讲的口沫横飞,都没留神身后风铃响,白青竹倒是注意到了,但看见萧冀曦朝她比了个噤声手势也就忍笑看着事情发展。 那小子什么路数,萧冀曦一眼看过去就摸了个清楚,也不拿他当一回事。 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才,西装笔挺还频频把腕上的表露出来招摇,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罢了,骗一骗旁人还行,骗白青竹这样的特工压根没门。 所以他一点都不担心白青竹被骗。比起看那小子萧冀曦更主要的还是看白青竹,看她脸上因客套笑容浮出来的两个梨涡,看她被翡翠镯子衬得莹白近乎透明一截纤细手腕,才后知后觉这丫头现在也长得很招蜂引蝶了。 只听那人苦口婆心规劝:“开歌舞厅的哪个后头不是帮派背景,萧瘸子身后的水可深着,这人朝三暮四的,前两日还和百乐门的歌女缠夹不清,白小姐还是别跟他搅在一块为好。” 白青竹低下头去收拾柜上的书,萧冀曦猜她是在忍笑,忍笑等他进行一点精妙绝伦的回击。 萧冀曦在后头咳了一声。“萧某的底细,倒是被先生摸得清楚。” 声音不大,把那人吓得一激灵,回头看萧冀曦的时候脸色已经跟白纸差不了多少了。萧冀曦好整以暇的看他,甚至还装模作样的在口袋里掏了掏。 这个掏枪的架势很顺利的把人吓得夺路而逃,门口风铃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屋里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对方,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来。 白青竹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还得多谢你,我被他烦的够呛。” 萧冀曦摇头叹息道:“想不到你这样的现如今也满可以骗一骗人了,为你敢于说我坏话,没准也是条汉子。” 白青竹一撇嘴。“我可没见过哪条汉子能跑这么快。” 两人拌了几句嘴,又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等好容易止住了笑,白青竹才斜眼看他。 “你这腿也没耽误你往百乐门跑,佩服佩服。” 萧冀曦擦了擦脑门上不存在的冷汗。“那是虞瑰。” 白青竹愣了一下。“她怎么跑百乐门去了——不对,前几天说百乐门的歌女和日本来的顾问好上了——”她有点语无伦次,萧冀曦对此很是理解。 “那顾问是铃木薰。” 白青竹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有人突然给她嘴堵上了。 这事看起来的确很不可理喻,不过萧冀曦不打算把虞瑰是组织里另一株“植物”的事实告诉她,这和信不信任无关。 干这行就不能有信任两个字,尽管他愿意去相信白青竹。 白青竹看起来十分的难以置信。“铃木薰怎么会?还有虞瑰是傻了吗?” 萧冀曦耸耸肩。“人都是会变的。尤其是在如今这个环境里。”他把手放在了白青竹肩膀上,很严肃的说道。 “所以不要完全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按理说他是不用说这句话的,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像在怀疑白青竹的专业素养。但是萧冀曦很担心白青竹被他们这么多年的相识蒙住了眼睛,硬要全身心的交托信任。 他也许是不会背叛,可是完全的信任本身就是一种危险,在这样群敌环伺的境遇里。 第133章 叛逃者 说什么来什么,也算是一种技巧了。 萧冀曦此后一直这样想。就在他觉得眼下的生活太无用以至于他仿佛一个真正的废人时,上头很给面子的来了一项任务。 不算是什么难事,只还是多少令人觉得有些棘手,也十分的迫在眉睫。 战局吃紧,越来越多的人动起了歪心思,军统局里头也不例外。二处一个小情报员冯赟叛逃,手里正好拿着部分的重庆空军布防图。 按说他本该往南京去,这事也合该南京的人去头疼。 巧就巧在冯赟在上海有个远房亲戚,给上海的维新政府做事。这人也差不多是忽悠冯赟投敌的罪魁祸首,自然希望冯赟拿着手里的布防图给自己挣点功劳。 只可惜冯赟还是太高估了自己的潜行能力,从他出重庆被确认为叛逃的那一刻起,军统就已经从他素日的通讯中预判了他的动向,可以说诛杀令到上海的速度比冯赟要快的多。 不过冯赟也是从复兴社时期起就跟着戴笠混的老人了,做了这么多年情报自然之道如何才能保命。他在来上海之前就已经秘密的和维新政府的人取得了联系,具体是和谁联系的尚不清楚,对方和他的通讯都是加密过的,电讯科的人至今也没能把那套密码完全破译出来。 萧冀曦和兰浩淼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在不引人怀疑的范围内尽可能的发动自己手下的势力,悄悄封锁上海的进出通道,希望能在冯赟到达上海前就把人截住。 但上海实在是太大了,不要说他们两个人,就算是杜月笙黄金荣那样的,也不见得说要把一个人拦在上海之外就能拦住。 兰浩淼把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萧冀曦也见天的泡在歌舞厅里和那些在码头有些生意的人套近乎试图能打探出些消息来。 倒也不是逢人就问可知重庆来没来人,那是傻子做派,只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扯闲篇,偶尔提上一句:“各地来的难民是越发多了,真是作孽。” 萧冀曦没从客人嘴里探听到什么,很是懊丧。这天晚上正在二楼坐着,就看见舞厅里一个小舞女探头探脑的跑了上来。 他手底下的人的确不怎么怕他,都知道萧冀曦看着不大好相处,实际上却没什么架子,对生意好坏也仿佛不大在意,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开歌舞厅只为平日里有点事做,不把裤子赔进去就得。 但这开着门做生意的时候跑上来还真是少见,毕竟跳一支舞就有一支舞的钱拿,要是忽悠哪个冤大头开瓶酒,更是不小的进项。萧冀曦从柜上直起身子,很讶异的道:“怎么,你是想请我跳舞?” 这个小舞女在舞厅里名叫流霜,旁人取艺名多少为保护自己,她却是因为原本的名儿有点太土。当时萧冀曦对着月娥这俩字愁眉苦脸,好在灵光一闪想起一首春江花月夜,从里头摘出两个字送她了。 流霜姓柳,还为这和自己本名有点像的艺名高兴了好一阵子。她是打乡下来的,赚的钱都补贴家里重病的妈去了,萧冀曦还为此特地嘱咐大班少从她身上抽点成。 为多买几服药,流霜平日里揽活是最积极的一个,这个点上来可太有些不正常。 流霜用力的摇摇头,小声说:“我哥哥是跟蛇头混的,他今天来看我,正说起昨晚有偷渡的。” 说完拔腿就跑,要不是萧冀曦知道她是为赶紧赚钱去,还得以为自己长了青面獠牙。 用偷渡往上海来的,一定不是什么普通人。因为现在时局这么乱,很多时候已经用不着偷渡了,去问问那些难民,有钱买吃的已是万幸,还会花钱偷渡?简直滑稽。 萧冀曦很惊讶于这丫头的机灵,他打听的事儿多而杂,她居然能听出点弦外之音来。 顺着流霜的线儿往下捋,事情就豁然开朗的多。流霜的哥哥叫柳庭,在十六铺码头跟人做事。再从十六铺码头查起,范围就小得多。 这时虞瑰那边也有了消息。虞瑰后来在书店“偶遇”了白青竹,俩人来往十分热络,只都不知道对方身份,热络中又仿佛处处透着提防。 萧冀曦很能理解这点提防,大概在虞瑰眼里白青竹是因为铃木薰对她起了不满,而在白青竹眼里,虞瑰是因为跟了铃木薰而小心提防她,两个人的相处多少有点僵硬,几乎可以算各怀鬼胎。 一个借着见面想套情报,一个借着见面想往隔壁送情报,萧冀曦都看在眼里,却也没有把这一层说破,他还是很担心某一天他们这些情报口的叫人一锅端了去,且现在看来最可能端掉他们的一定是铃木薰。 虞瑰再来书店时,白青竹落锁进书去了,她很自然来看萧冀曦,两人相谈甚欢,顺理成章知道了铃木薰手下有个人正忙着和重庆来人接头。 这是最坏的一种结果,冯赟和日本人搭上了线,行动组的人得在日本人对冯赟的层层保护底下杀人,等同于虎口拔牙。 虽然也不是拔了一次两次了,但是拔起来总不免费事,一个不好还要伤筋动骨。 兰浩淼听了这事,仗着是在自己家里气的摔了个酒杯。 “他奶奶的,家里是一群饭桶吗?” 可怜的玻璃杯在地板上粉身碎骨,门外恰在此时传来佣人的敲门声。 兰浩淼语气不大好的说:“我碰打了个杯子,一会再来收拾。” “先生,是沈先生来了。”佣人在外头小心翼翼的说道。 萧冀曦当即免费看了一场川剧变脸,兰浩淼算不上是春光满面也算乍暖还寒了,他拉开门下楼去,留下萧冀曦和佣人大眼瞪小眼。 好在该传的消息都传出去了,萧冀曦无奈的冲着佣人笑了笑。“我这就腾地方,你收拾吧。” 说着他也赶紧下楼去,有意要打扰底下两人过二人世界算不上,但要报复兰浩淼把他扔在屋里这种不仗义的举动倒是真的。 第134章 上面一张嘴 沈沧海看见萧冀曦从楼梯上冲下来的时候,顿时起了一种很荒谬的感觉。 她觉着自己是来捉奸在床的。 兰浩淼显得有点惊讶,显然这是一次很突然的到访。“你怎么来了?” 沈沧海坐在沙发上轮流看两个人,把这两个心怀鬼胎的家伙都看的低下头去,才撑着下巴慢悠悠的说:“也好,省的我再跑一趟。下周师父过生日,虚岁五十,是个大日子。” 萧冀曦和兰浩淼大眼瞪小眼,这次是真的心虚了。 阮慕贤不大喜欢过生日,萧冀曦也就渐渐把这茬给忘了。这两年东奔西跑,也确实没有再对此事上心。而兰浩淼更不用说,记得是记得,上门总有添堵的嫌疑。 所以兰浩淼回过神来的时候更多的是些狐疑。 他语气有点微妙。“你确定我上门合适?” 沈沧海指了指他。“今年你就是个不错的礼物了。” 萧冀曦和兰浩淼不约而同的掏了掏耳朵。 沈沧海看着如坠五里雾中的两个人,提醒道:“你当初为什么和师父叫号,自己心里清楚。” 兰浩淼神色一僵,下意识挺直了腰板。 他当然清楚,清楚的不能再清楚。 因为师父执意要收留会惹来大麻烦的王亚樵,等同于和校长作对。他是个资深的黄埔系,除了因着自己的信仰无法再跟师门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之外,也有为自己谋前程的想法,自然不会和上头拧着干。 只是没想到前程没捞到手——上头的怒气比想象中要难招架,为保师父自己不得不暂时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安心做了几年帮派分子——这么多年还一直都想着要是有双全法自己留在师门里会如何如何,总有几分懊悔。 “当初师父要保的人现在是死了,全国上下现在也是一条心的抗日。你若是想回来,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沈沧海还是说的含蓄,照着萧冀曦来看,这是最好的机会。 兰浩淼显然也是意动的,他眼睛里有很亮的光,灼灼逼人。然而这点光很快就熄灭了,萧冀曦和沈沧海惊讶的看着他摇了摇头。 不过萧冀曦的惊讶只是一瞬间而已,他很快就想明白了个中缘由。 特工在孤岛上实在是太危险了,亲朋好友都可能被累及。萧冀曦不肯常去看白青松,白青竹不肯告诉白青松自己回了上海,都是这个原因。 “时局太乱,谁知明日会怎样。”兰浩淼很感慨的叹息一声。 这话不该他说的,他现在看起来只是个商人,偶尔还跟张啸林一伙走的很近。但沈沧海知道他从前在力行社供职,他也就没那么多的顾忌。 沈沧海何等剔透一个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她拍了拍萧冀曦的肩膀道:“有他在,多你一个也不算多,你知道师父不会在意。” “我会在意。”兰浩淼打断了她,语气郑重。“若是带累了师父,我会在意。” 萧冀曦以为沈沧海会生气的,不过她没有,只是用谈论天气一样平静的语气说道:“还有另一件事。我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萧冀曦第一反应是沈沧海跟兰浩淼求婚了,这太像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 兰浩淼的表情不大好看。“我说了。我已经和党国没什么关系了,现在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 这次轮到沈沧海打断他的话。 “我要是你,就会撇清关系的时候把称呼换成国民党。” 兰浩淼被噎的无话可说,瞪着沈沧海,而萧冀曦在后头捡乐。 兰浩淼这么一个经验丰富科班出身的老特工,对着外人是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他压根就是没指望能瞒住沈沧海,信口编个理由。 “总之没门!”兰浩淼好容易把气儿顺了过来,恶狠狠的说着。 他的语气很像是小孩子吵架在放狠话,萧冀曦一看沈沧海的表情就知道她打算要么破门要么开个窗出来,没门这个词儿在她字典里估计是不存在。 果然,沈沧海转向萧冀曦。 “你还缺不缺下线?” 萧冀曦被兰浩淼瞪的发凉,心知真要缺也不能往外说,否则兰浩淼回头非得跟自己拼命不可。 遂打哈哈道:“什么线不线的,我场子里主要缺客人。师姐你要是用空,过来听听歌也好啊。” 沈沧海看着这俩口径统一装糊涂然而装不太明白的家伙,无可奈何的笑了,临走的时候扔下一句记得准备礼物,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兰浩淼当天登门。 萧冀曦瞅了瞅脸色无奈的兰浩淼,试探着问道:“你去吗?” “我去。”兰浩淼把这俩字儿说的像是骂人。 沈沧海中间进来打了一回岔,但火烧眉毛的事儿不会因此也被按下暂停键。搜捕冯赟的活动还在隐秘的进行着,上海铺开了一张网,试图把这个脱轨的家伙拢入网中。 期间兰浩淼接到了一封上头的电文,气的骂娘。萧冀曦本好奇是什么事儿叫他如此生气,等兰浩淼把这消息和他一说,便成了两个人一块儿拍着桌子慷慨陈词骂娘的场景。 不知家里哪位高人突发奇想,说是要震慑叛徒,叫他们务必将冯赟的死做的声势浩大一些。 萧冀曦本来是要劝的,结果变成了两人一起对着电文痛斥发号施令的人异想天开。 骂归骂,上头派下来的任务终归不能不完成,俩人开始对着地图冥思苦想,琢磨怎么能不折损人手的情况下把冯赟给大张旗鼓的杀了。 虽说杀人是行动组的事儿,终究都是党国袍泽,不能让人死在胡乱指挥底下,上面就算有人不拿人命当回事,他们同为跑腿的,即便不说同病相怜,也得冲着并肩抗日把人给保住了。 “上面真以为他们节节败退,我们把刺杀拿上台面就能挡住叛逃的人?” 萧冀曦对着电文长叹一声。 然而他能换来的,也只有兰浩淼一声同样无奈的叹息。 “上命难违,有用没用的,也轮不到咱们来定夺。” 第135章 下面跑断腿 在接到一连串的坏消息之后,萧冀曦总算是听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消息。重庆那边良心发现,除了下命令要把刺杀做的声势浩大,也提供了点有用的信息。 萧冀曦觉着上面还算是有良心,然而兰浩淼听了他的言论却是一番嗤笑。“那不叫良心发现,叫害怕布防图泄露。不过咱们这些人忙前忙后的,”也就是为了这张图。不然外头知道冯赟算哪根葱?” 这冯赟居然还算个风流人物,在重庆就很乐意跳舞,来了上海花花世界十里洋场,估计照例忍不住。 “外头是日本人的天下,他找个舞厅还不容易,非要来租界?租界对他来说可要危险的多。”萧冀曦一边看地图一边抱怨。 兰浩淼翘着脚看电文,闻言冷笑一声:“那就不是上头要管的事儿了。” “喜欢跳舞,说到底就是喜欢漂亮姑娘。要我说就让行动组派两个姑娘,看他常去哪跳舞,带巷子里一枪崩了。”萧冀曦拍了拍地图。“好过咱们在这儿对着地图瞎策划。” 兰浩淼翻了个白眼。“真要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倒好。上头要的是声势,怎么,你还打算给行动组的人一人配一个喇叭,开了枪大喊杀人者调查统计局二处?” 萧冀曦往椅背上一躺,无力的用手遮着眼睛。“声势浩大,怎么算声势浩大?给上面来个帮派火并?” 说到这他忽然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兰浩淼拿看精神病的眼神看他。 萧冀曦在屋子里精神抖擞的走来走去,十分的亢奋。“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冯赟可是秘密来沪,日本人从没说过他们要保护冯赟。” 兰浩淼把手里的电文一扔,现在屋子里有两个亢奋过头满地溜达的人了。“也就是说如果他惹到我们头上来被杀了,日本人就吃了个哑巴亏!只要让这小子撞上来就行!” “不是我们头上。”萧冀曦冷静的提醒他。“至少不是我们两个,你是想让他看上师姐,还是想让他看上青竹?” “别和我咬文嚼字,没你有文化。”兰浩淼挥了挥手。“把这个计划地给行动组,余下的事儿就不归咱们管了。潜伏组的人头疼了这么久,也该换人来头疼。” 萧冀曦看着七情上面的兰浩淼,忽然觉着心里毛毛的,这事儿只怕没那么容易就与他们甩脱关系。 事后萧冀曦只想给自己挂一面旗,上面写着没事儿别瞎想。 靠着虞瑰传来的消息和重庆老家那边给出的冯赟画像,潜伏组的人成功锁定了冯赟的行踪,把三天内的跟踪资料都交付给了行动组。 通过对冯赟的监听,他们得知这人没蠢到直接把手里的筹码交给日本人,两边还处在你来我往的拉锯之中,冯赟开出的价码是在维新政府谋个一官半职,这对日本人来说其实不难,但他对自己的安全是瞻前顾后,因此在今后的安保措施这一条上一直和日本人僵持不下。 “原来军人也有那样怕死的,那还能算是军人吗?”见面时虞瑰惟妙惟肖的学铃木薰懊丧的语气,其实应当算很好笑的,只是萧冀曦总笑不出来。 行动组接下了跟踪的活,一切都似乎是十分顺利。按萧冀曦的计划,只要发现冯赟常在哪个场子里逗留,就立马让行动组的人顶上去,往下发展一场争风吃醋一枪爆头的大戏,至于后来满街散播言论说似死的是个汉奸叛国没有好下场,那是电讯组的活儿了。 叫萧冀曦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把火最终烧到了他的身上。 他在楼下听舞女们闲谈时,听见流霜忽然小声说了一句什么。萧冀曦本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下意识就觉得流霜的话里有哪个词触动了他的神经,他抬头问道:“你刚刚说的是什么?” “这两天有个重庆口音的,老是缠着流霜——流霜刚说听不大懂他说话。” 旁边舞女有个嘴快的替流霜答了,流霜跟着点头,把萧冀曦点的是眼前一黑。 果然第二天就看见了冯赟的那张脸,真人看着比照片还可憎些,隔太远看不见流霜的神色,不过萧冀曦能想象出来,因为冯赟的手实在是不大老实。 “行动组是不用出姑娘了,快出个什么人来争风吃醋一下。”隔天萧冀曦这么说:“找人多往身上泼点酒,最好是有背景的。” “有背景,还认识人家姑娘,我听着耳熟,只怕用不上行动组了。”兰浩淼叼着一根烟,萧冀曦从他语气里听出了一点幸灾乐祸。 “我现在可没心情和你开玩笑。”萧冀曦揉着自己的头发。从军队转入地下后有一个好处,就是让他的头发得到了一点喘息的空间,总算得以长长了。 “没和你开玩笑,你也最方便脱罪。”兰浩淼的神情几乎可以用无辜来形容。 萧冀曦瞪着兰浩淼咬牙切齿:“这要不是青竹也在组织里头,我一定和你决斗。” 这当然是气话,就算白青竹不在,他也不能违抗上命。兰浩淼当然也不至于有意坑他,仔细想来叫萧冀曦去干掉冯赟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铃木薰等知道事情的起因是个女人,估计连暗中的报复也不会有。 于是想这两天月宫里都传他们老板是看上了流霜,纷纷感叹这小丫头好运。 而实际上则是两个人相对无言,萧冀曦实在找不出什么话和她说,就直说钱照给,让她在楼上坐一坐。流霜不是个爱跳舞的,能干坐着把钱拿了自然高兴,老老实实的跟萧冀曦大眼瞪小眼,好像在玩谁先眨眼算谁输的游戏。 瞪了两天之后,冯赟终于坐不住了。他看上的舞女连着两天都没出现,问就说是在二楼陪客人——这话也是萧冀曦交代下去的,就是为了让冯赟摸不清他底细。 听着楼下传来的喧哗声,萧冀曦想着自己总算是不用在这练眼力了,面上十分淡定的探头下去:“让他上来吧。” 第136章 鱼上钩了 流霜也跟着往楼下张望了一下,她显然认出了冯赟,神色有些意外,也多了一点胆怯。 萧冀曦从后头拍拍流霜的肩膀示意她别怕。“是这小子没错吧?” 流霜愣了愣,而后显得有些慌乱的点头,脸涨得通红。 萧冀曦当然不可能跟她说冯赟是军统要杀的人,在小姑娘看来这就是老板把她受的委屈都看在了眼里,这是在替她抱不平呢。 萧冀曦看着流霜绯红的脸,很迷惑的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冯赟和日本人的谈判大概是有了一点进展,据监视的人传回来的消息是他今儿从住所离开时还显得郁郁不乐,往金门酒店跑了一趟就变得精神抖擞,日本人松了口,打算等他去维新政府之后给他加上安保措施。 于是冯赟喝了一点酒,脚步有点漂浮。他志得意满,打算来找几日来一直跟他抢女人的小子,给人一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萧冀曦现在和人说话都基本上是坐在椅子上八风不动,他还是有点在意自己这条瘸腿的。旁人知道他腿伤的来历现如今是个很敏感的话题,也都闭口不谈。 他当然不可能当着冯赟的面走路堕了自己的气势,在椅子上摆了个十足轻松的姿势,以示自己的蔑视之意。听冯赟的脚步就知道他是喝了不少,说是酒壮怂人胆也不为过。 “流霜,你往后站站。”萧冀曦隔着衣裳捏了捏自己的枪,心想真是对这姑娘不住,等下没准就得让她见着凶杀现场。 流霜听了这话忙不迭的缩到了萧冀曦身后,萧冀曦在那一瞬间有一点错觉,觉得自己跟流霜像是骤逢暴雨的老母鸡和小鸡,他就是那老母鸡。 冯赟的脸从楼梯口露了出来。与一楼的热闹不大一样,二楼空荡荡的没什么人,萧冀曦和流霜两个就显得很惹眼,也很扎冯赟的眼。 萧冀曦和流霜之间倒是没什么亲密的动作。主要是没到必要时刻,萧冀曦可不想节外生枝,万一传进白青竹耳朵里就不好收拾了。但流霜那种下意识的惊惧依恋姿态,叫冯赟觉得像是在嘲笑他。 尤其是萧冀曦长得仿佛比他周正些。 “小子,你是什么人?”冯赟说话倒是还算清楚。谢天谢地,要是重庆口音和舌头打结加在一起,萧冀曦还得专门请个翻译来。 萧冀曦从柜上摸了个酒瓶子在手里,洋酒唯一的妙处就是酒瓶是四棱的,砸人比较疼,就是相应的浪费的钱也有点多。“在这问人身份就太落下乘了,还是问来做什么比较合适。然而在这除了跳舞什么也做不了,你是问了句废话。” 冯赟的脑子被这一长串话搞得有点懵,瞪着眼睛半晌没有说话,而后道:“你小子耍我是吧?” “这就看你怎么理解了。”萧冀曦答的惬意,甚至于伸了个懒腰。 冯赟往前走了两步,架势杀气腾腾,吓得流霜往后一缩。但萧冀曦是面不改色,冯赟到底是混情报系统的,没怎么真正见过血杀过人,实在不大够看。 “我不和你废话,识相的就把身后那舞女让出来。”冯赟看萧冀曦这架势,仿佛也是个有点真本事的。他尚未被酒精完全麻痹的大脑转动了一阵,催促着他说出这样一句在他自己听来是要息事宁人的话。 萧冀曦看上去是被他逗乐了。“楼下那么多姑娘,你就非要和我过不去?” 冯赟瞪着眼。“分明是你小子先找事儿截人的!” “满场我就看她顺眼,行不行?”萧冀曦懒懒的答道。“这儿是租界,日本人的手伸不进来,你就算抱了日本人的大腿,在这儿也抖不了威风。” 他这话算是戳了冯赟的痛楚。但凡做了汉奸,总忌讳人拿这说事。当下扑过来就要动手,在流霜的尖叫里萧冀曦一扭身子闪了过去,反手把酒瓶砸在了冯赟脑袋上。 这一下砸的是势大力沉,冯赟的头当即变成了一个血葫芦。 疼痛总是能激起人的愤怒来的。冯赟胡乱在头上抹了一把,对着满手的鲜红狞笑起来:“好,好——你小子有种——” 流霜今晚仿佛一个大功率的扩音器。总之她成功的盖过了舞池的绝大部分声音,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二楼,更准确来讲是集中在了冯赟手里的那把枪上。 乐队也停了演奏,而萧冀曦对着那把枪不屑一顾,甚至还抽空探头喊了声继续。重新响起来的音乐是怎么听怎么有些颤颤巍巍,估计是演奏者已经被吓傻了。 “拿着枪吓唬人的,一般都不会开枪。”萧冀曦示意流霜站的远了点,冯赟叫他气的不轻,手抖得跟筛糠似的,他担心这枪走火。 “那你就看看我会不会开枪!” 萧冀曦从头到尾表露出来的蔑视彻底引爆了冯赟。他咆哮着在一片惊呼中扣动了扳机,但是萧冀曦早在他话音未落的时候就一个滚翻翻到了边上去,以一个瘸子不该有的敏捷摸出一把枪来对准冯赟的脑袋就是一枪。 于是冯赟的眉心就多了一点红,他的表情在那一瞬间产生了一点变化,像是感到不可思议。 估计他到死都想不明白自己在舞厅争风吃醋怎么会惹来杀身之祸,眼前这人又为什么会如此迅速的、仿佛早有预谋的拿出一把枪来对准他,就好像是一早便在等他开枪一样。 总之他是只能做个糊涂鬼了。 按萧冀曦的想法,他是想对着冯赟的尸体补上一句什么我看到你开枪了之类的台词,但一来跟个死人置气用处不大,二来是他快被流霜吵聋了。 他只好赶紧把保险一合,过去搀扶流霜。“对不住对不住,他这一拿枪我就下意识想反击,没吓着你吧?” 流霜好半天才停了尖叫。而这时候租界巡捕房已经赶到了,萧冀曦对着那一圈儿枪举起双手,很淡定的说了一声:“在跟你们走之前,我能先打个电话吗?” 第137章 真正的演员 巡捕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让他打了电话。在租界里最不好惹的一批人大概就是开歌舞厅的,身后势力盘根错节,不知道都能牵扯出些什么来。 萧冀曦给铃木薰打了个电话。在遇见虞瑰之后,铃木薰又搬回了那间房子,尽管现在看来那房子有点小,不大与顾问的身份相匹配。 他一面打电话一面在肚子里暗笑,杀了日军要的人还找日军来救场,他这一手玩的算是前无古人。 接电话的是虞瑰。“你好,这里是铃木家。” “小虞,铃木在家吗?我有急事找他。”萧冀曦睁眼说瞎话的能力是与日俱增。“闯了点祸,得托他上巡捕房捞我。” 虞瑰顿了顿,她心里门儿清,萧冀曦要有什么祸闯出来是非铃木薰收拾不可的,一定就是这事本身和日本人有关。眼下符合这条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冯赟被干掉了。 “薰,萧先生来了电话。”她捏着话筒喊了一声,萧冀曦听见电话那头传来铃木薰隐约的答话声,而后电话就被铃木薰接了起来。 “这么晚了,你不会是请我跳舞吧。”铃木薰接起电话来和萧冀曦开着玩笑。萧冀曦直截了当的说:“我闯了点祸,捅到师父那里实在丢脸,因而想请你帮忙。” 铃木薰听见这话没有显得很生气。或者说他还有点高兴,萧冀曦肯叫他帮忙就是还把他当朋友,进一步来说就是没打算和帝国作对,两个人不用拿枪顶着对方脑袋,这是好事。 “是这样的,我这场子里来了个外地客人,这两天一直对着手底下舞女动手动脚的,今天喝多了酒来找事还冲我拔了枪,我这一紧张,就先下手为强把他给做了。” 铃木薰在那头沉默了一下,估计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大。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轻松的,现在以日本政府的名义对租界巡捕施压还算简单。 “你知道这人身份吗?” “流霜,这人跟你说过他叫什么吗?”萧冀曦装模做样的问道。 流霜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说是姓冯。” 估计是冯赟顾忌着自己的处境不肯说全名,不过这就够了。萧冀曦对着听筒开始给铃木薰拼图。“姓冯,口音是南边的,喝多了酒简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铃木薰一怔,差点把听筒扔出去。 姓冯,打南边来,今日喝了酒,带着枪,还是在歌舞厅出的事。这五条消息拼起来几乎可以组成一个完整的人物了,就是从重庆叛逃来,带着一部分布防图的军统特工冯赟。 海军内部对这份布防图很重视。陆军的飞机对着重庆久攻不下,其实军队内部已经有了一点声音。如果海军能拿到图纸对重庆进行有效的轰炸,就可以在国内压陆军一头。所以这次的事情海军省下足了力气,一面积极和冯赟接触,一面想方设法的对陆军隐瞒消息。 结果图还没拿到手,人就被萧冀曦一枪崩了。铃木薰压着火气说道:“让巡捕房的人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到。” 萧冀曦对着那几个巡捕笑了笑。“只怕还得劳烦几位再等等,政府那边的日军顾问一会就到。” 租界现下是孤岛,日军没有说全然掌控,然而也已经伸了手进来。巡捕房的这些小巡捕手中都没什么权力,听见日本人的名号就没了对抗之心,一个个都说不急不急。只有一个人抬头看了一眼萧冀曦,面上露出些鄙夷之色。 月宫新东家的路数这些人是都知道的,这巡捕是个直肠子,不大能藏得住心事。他想着阮爷是一世英名,怎么出来个亲日的徒弟。 萧冀曦看见了,但没放在心上。 铃木薰到的很快,他这回没穿军装,好像是被萧冀曦临时从被窝里拖出来的,领带打的稍稍有些歪。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跟在后头,幸而月宫的客人在先前枪响的时候就已经跑得差不多了,剩下瑟瑟发抖挤成一团的舞女和歌女。 日本海军和陆军不大一样,虽说都是刽子手,海军则要有文化的多,大概是能在死前给自己作诗的那一类。几个执勤的日本兵对着一屋子莺莺燕燕目不斜视,叫萧冀曦因牵扯她们进来而起的愧疚之心少了很多。 “带我看看尸体。”铃木薰的神色不怎么好看,萧冀曦对此表示理解,毕竟煮熟的鸭子飞了。 楼上冯赟还躺在那里,血已经变成了暗红色的,显得有点吓人。铃木薰身后的一个日本兵过去查看了尸体,直起身子拿日语飞速说了一串话。 萧冀曦听懂了。他说的是:“死者死亡时间不到两小时,没有被搬动过,死前头部遭到重击,但非致命伤,一枪毙命。” ——日军里居然还有仵作,这叫萧冀曦十分诧异。 铃木薰看了看冯赟血呼啦的头。“你打的?” 萧冀曦点点头。“不知道那句话说的不对,他扑过来要动手,我给了他一瓶子,他掏了枪。” 铃木薰的眉头还是没有松开。 萧冀曦小心翼翼的明知故问:“这人有什么要紧的地方吗?” 铃木薰一挥手,身后几个人把冯赟全身上下翻了个底朝天,然后摇了摇头。 这是显而易见的,冯赟不可能傻到把布防图放在他身上,家里也不太可能,不过萧冀曦相信虞瑰知道冯赟死了,一定已经传出消息让行动组去搜冯赟的家了。 见他身上没有东西,铃木薰也就不再瞒萧冀曦,还有心刺探一下他的反应。 “这人是重庆那边跑过来的,身上带着重要的情报。” 萧冀曦唱作俱佳,捶胸顿足道:“早知道我就照着他腿打——不不不,我就不打他了——这可怎生是好!” 铃木薰看萧冀曦的反应不像是预先知道此事,眉头微微松开了一点。“今后不可胡乱杀人,此时不比军中了。” 萧冀曦连连点头,并很期待的看着铃木薰。铃木薰接到他的眼神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这不是你的错,我会解决。” 第138章 嘉奖 那几个巡捕当然没有成功带走人,这事儿就这么着被揭过去了。 萧冀曦成功的脱了身,不过估计他的声名在帮里是彻底的一落千丈,这倒是件好事,往后到月宫来的亲日分子会更多,他能听着的情报也就更多。 月宫就闭了一天的店,再开店的时候已经似乎一切如常。血迹和弹壳都已经被打扫干净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个人的死有时候就是可以这么轻而易举。 从虞瑰那边的消息来看,铃木薰这几天过得有些焦头烂额。日本海军很重视冯赟手里的情报,铃木薰为萧冀曦扛了很大的压力。 萧冀曦当然不可能不为所动,但感动的同时更多还是无奈。因为他必然会继续利用铃木薰,这一点是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 只要战争还没有结束,只要他还在这个暗处的战场上。 月宫的客人里,张啸林那一派的渐渐多了起来。这和萧冀曦的预测是相符的,不过对着这现象他是高兴不起来,总担心哪天阮慕贤亲自下场清理门户。 沈沧海来了一趟,打消了他的疑虑。她是凌晨造访,月宫都已经歇业了。萧冀曦从梦中惊醒发现床头站着一个黑影,先是差点拔了枪,而后是庆幸自己没有裸睡的习惯。 “师姐,你别告诉我你是来清理门户的。”萧冀曦犹豫要不要拿被把自己裹住,因为他至少上半身没穿衣裳,上海的夏天实在是太热了。 “当然不是。”沈沧海找了把椅子坐下,斜眼看他。“本事不小嘛,杀了人不去找师父,跑去跟日本人求助。” 按说沈沧海说这话的时候应该是很愤怒的,但是她一点怒意都没有,甚至于还带着笑。 萧冀曦立刻就知道,没瞒住沈沧海。 “这不是杀的人比较特殊。”他只好实话实说。 “杀之前就知道了?”沈沧海并没显得多诧异,一看就知道她是早猜到了。 “是。”萧冀曦老老实实的点头。 沈沧海朝他伸出一只手来,萧冀曦不明所以的看看手,再看看沈沧海的脸,表情迷茫。 “给师父备的礼物呢——你是想让全上海的人知道其中有猫腻吗?”沈沧海不耐烦的说道。“师父也知道你在做什么了,叫你不要去见他,就是做戏他也不舍得打你。” 萧冀曦抿了抿嘴唇。“还是师父想的周全。” 看来阮慕贤这关门弟子最终是没收好。 先头一个兰浩淼叛出师门,后头一个他,在旁人眼里也成了逆徒。但个中真相究竟如何,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他翻身下床,从一边的抽屉里摸出两样东西来。头一样是他备好的礼物,一方和田玉的印章料子,还没在上头刻字,第二样是一把枪。 “师姐,你明白我意思。”他低声说,觉得眼睛有点发涩,抬起手来用力的抹了一把。 沈沧海接过来,看了他一眼。“你确定?” “时局如此,我不能带累你们——兰师兄现在也是这样想的。”萧冀曦笑了笑,就是笑的不大好看,跟哭似的。 这是他头一次管兰浩淼叫师兄,因为现在他俩真是一样的了。 沈沧海叹息一声。“师父从没想和你撇清关系,他这人最不怕冒险,我不知道能不能劝的动他。”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把两样东西都揣了起来。 七月份上海青帮里头疯传出了大事儿。 通字辈而今在上海滩是凤毛麟角,而病阎罗阮慕贤其实是之中很有头脸的那一个。这人不爱热闹,五十大寿也是关起门来与自己弟子过,当然也有因为时局不稳要避风头的意思。 结果他寿宴上就出了乱子,先是从前叛出师门的那一个兰浩淼上了门,再是关门弟子,头两天被传和日本人走的极近那一个萧冀曦,人干脆就没来,送的贺礼是把枪,什么意思再明白不过。 传闻是有鼻子有眼,阮慕贤的脸色是何等的难看,程逢春和李云生两个又是怎样的义愤填膺云云。 萧冀曦那天哪也没去,窝在月宫的二楼喝闷酒。白天的舞厅空空荡荡,跟没人唱戏的戏台子一样凄凉萧索。 白青竹来看他,她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除了心疼以外却做不了别的。 “我本来是又有了个家的。”萧冀曦很无奈的冲着白青竹笑,他喝的半醉,眼神有点涣散,笑起来就显出几分傻气。“军人是当不成了,现下家也又没了。” “我和我哥都在呢。”白青竹把桌上的酒瓶子都收走了,扶着萧冀曦的肩膀很坚定的劝他。“你一直是个军人,一直是。” “我真希望还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挨了枪子也痛快。”萧冀曦扶着有点发昏的脑袋,用力的摇了摇头。“现在这算什么军人呢?” “谁说你不算?”兰浩淼从外头走了进来,这时候能进来的也只有他。冯赟事件以后,月宫作为一个重要的情报集散地又被加派了几个潜伏组的成员,都是来充当舞女,这种时候则是委屈她们守门。“这次杀冯赟你是首功,盖了行动组的风头去。重庆方面来电,说是要授你六等云麾勋章。” 兰浩淼意味深长的补充道:“这东西可只有军人能得,别一天到晚念念叨叨的了,跟个女人似的。” 萧冀曦愣了一下,看来重庆方面的确很重视这张布防图,杀个冯赟还能换来个勋章。 勋章当然是没真发下来,萧冀曦算潜伏人员,叫人看见勋章那可就玩笑大了。但萧冀曦的心情是好了很多,起码重庆没把他们这些人给忘了。 这时他有空看了看兰浩淼,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兰浩淼现在的造型很滑稽,西装上挂了点鸡蛋清,也难为他从阮公馆一路走过来。 兰浩淼瞪他。“笑什么笑?大师兄正在厨房里,我哪能想到?” 萧冀曦想了想程逢春在厨房里的场景,很努力的憋了又憋,然而还是没有忍住,还是扶着桌子放声大笑起来。 第139章 您的猪队友请查收 阮慕贤的生日外人看来是过得挺闹心,关起门来究竟如何就没人知道了。 战线在逐渐的向南边移。广州和武汉都纷纷落进了日本人的手里,军队上头是怎样的萧冀曦不大清楚,他自己倒是心急如焚,还时常梦回战场。只不过每一个梦的结尾都是以一颗炸在身边的炮弹作为结束的,于是他就知道,除了这条腿之外,战场还给他留下了一点别的惨痛记忆。 张啸林在那之后还派人来和他谈话,说是想叫他加入新亚和平促进会。 这个所谓的和平促进会之行径,萧冀曦是早有耳闻。替日本人鞍前马后的置办军需,想尽办法为难自己国人,是萧冀曦最不齿的那一批人。 他的话也说的明白。“萧某人实在做不来这样的事儿,您看我舞厅账本就知道,我不是那做生意的料。” 萧冀曦相信,自己只要不把事做的太出格,这帮走狗就不能拿自己怎么样。再者说了,自己身后的“靠山”乃是日本海军的人,张啸林那边却是个陆军的司令官,两面自己还有嫌隙,铃木薰也会乐意帮他驳了这群人去。 然而重庆那边仿佛是知道了张啸林手下人上了门,很快又递来个新的任务。 兰浩淼和萧冀曦又在舞厅二楼看人跳舞了,俩人相对苦笑,萧冀曦对兰浩淼直翻白眼。“你确定?不是在玩儿我?” “我确定,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兰浩淼趴在栏杆上,饶有兴趣的看潜伏组那几个人在下面跳舞,这场景可没多少机会看见。“主要还是行动组那边的人。行动组的组长是杜月笙的徒弟,本来矮咱们一头就很难受了,上回又叫你那一枪抢跑了风头,正憋着一股火呢。” 萧冀曦转过身子去拿酒。“我知道了,又是收集情报,或者干脆要求跟张啸林本人见面?” “你见他恐怕不大容易。”兰浩淼耸耸肩。“老小子知道自己做的事儿叫人戳脊梁骨,现在出入都小心着呢。” “那上头把这个任务下给我是做什么?”萧冀曦疑惑的皱了皱眉头。 “上边儿的意思是,既然张啸林派人和你接触,他们肯定是要复命的。跟他们熟识一下,没准能套出来话。”兰浩淼说完这话,自己感慨的笑了起来。“这要是在重庆就好办了,直接把人抓起来拷问。” 萧冀曦本能的不喜欢这种严刑拷打的话题,没在这上头多说话,转而和兰浩淼聊起了如何从张啸林手下的嘴里套话。 张啸林的人果然是没有就此死心,隔天又上了门。萧冀曦这回没那么冷淡,很适时地摆出了一副有些动摇的样子与他们交谈。 甚至于酒后捎带着吐了那么一点真言。说的时候满面潮红醉眼迷离,看起来还真有点可信度。 “现在这年月,谁想和日本人作对哪?但这个,陆军和海军自己就不大对付,我不能当这个墙头草啊。”萧冀曦对着桌子那头的两个人笑了笑。“在日本人那儿当两面派,萧某人的脑袋只怕是不够两边人砍的。” 来的两个人都是张啸林的徒孙,在萧冀曦面前只有喊师叔的份儿。听师叔这么推心置腹一番话,当然也十分感动。 萧冀曦道:“今日二位来,我还是只能拒绝。只是这样得罪张师伯,我实在有些不安。不知张师伯平日有些什么爱好,我也好想法子赔罪。” 两人对视一眼,当中一个苦笑道:“我们在师爷那也说不上多少话——” 另一个赶紧拿胳膊肘怼了同伴一下。这话说起来岂不是说张啸林对萧冀曦十足轻视,只派了两个外部人员前来游说。为了弥补同伴的错处,这人只得赶紧找补道:“师爷他老人家好赌钱,大新公司那边有个俱乐部,萧师叔可以去与师爷玩上两局。” 这意思就是叫萧冀曦输给张啸林就成。萧冀曦默默记下大新公司这个名字,苦笑道:“让你们见笑,我这人头一件便是不会赌钱。” 他说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实话,的确不会赌钱,二是行动组的人真在赌场动了手,他也好把自己摘得干净些。毕竟自己从头到尾连赌场的边儿都没挨,要是真有人想起这场谈话来怀疑他,他也可以理直气壮的喊冤。 两人又和萧冀曦说了几句,帮派中人所好除了个赌字,再也就是烟酒之类,这倒好办。 说起来阮慕贤也算其中的异类了。萧冀曦常觉得自家师父那都是文人喜好,同帮派两个字根本搭不上边。 萧冀曦打算等行动组的人动了手再去登门拜访,以显得自己问心无愧光明磊落,以至于敢于坦然上门。 一场酒喝得可以说是宾主尽欢。萧冀曦回头就去找兰浩淼,叫他把消息赶紧给行动组,自己再不打算掺和这事儿。 几天后传来消息,却是把萧冀曦气的两眼发直,深觉行动组乃是一群饭桶。 原来他们费尽心思在张啸林的必经之路上布了局,结果就是对着张啸林的车一顿乱射。那车加装了钢板,张啸林是毫发无损。 “这群人就不能在张啸林的车上安个炸弹?”萧冀曦和兰浩淼抱怨。 兰浩淼冷笑一声。“可别叫他们听见这话,他们会说潜伏组的人没把车牌号给他们弄来。” 胜败乃兵家常事,萧冀曦想了想,最后还是颓然一声长叹。自己下手其实也失败过,不过杀溥仪和杀张啸林完全是两个级别的难度,他觉得行动组的人太弱了些也实属正常。 隔天他登门去拜访张啸林,投其所好备了不少金贵的礼物。结果到了张啸林府上,对面并不见他,只说自己身体不适。 萧冀曦心想这人大概是成了惊弓之鸟,怕礼物里藏着炸弹。 这一不见,张啸林不必担心被刺杀,萧冀曦也乐得轻松。只苦于手里这些礼送不出去不能当做行动经费上报组织,对自己的荷包来说真是大出血了。 第140章 艳电 张啸林吃了排头消停不少,叫萧冀曦总算是得了清净。 十二月份的时候,又一只收音机惨遭沈沧海的毒手。 萧冀曦那天正找她,入了冬阮慕贤的身子总叫他挂心,但现在想打听他近况只有翻窗跳墙的去找沈沧海。 幸而对她来说收音机不算什么金贵东西,平时萧冀曦肯定要先心疼东西,这回却是顾不上了。 他也气的够呛,原本的好心情一股脑的都不见了。 “从秦土协定就知道这不是个好东西。”萧冀曦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恨恨道:“当年暗杀怎么就没成呢?祸害活千年呐。” 那一封黑白颠倒的艳电实在是叫人惊诧于世上还有这样厚的脸皮。 近卫政府把握人心很有一套,头一则声明不知道糊弄了多少像铃木薰那样的傻子,这一则又把汪精卫鼓动的发出这样一封电文,几乎等同于投降。 沈沧海瞪着地上的收音机,仿佛那就是汪精卫本人。 而后她站起身,爆豆似的迸出一串话来。 “所期求者即建设确保东亚永久和平的新秩序——那是什么和平?都给日本人当奴才的和平吗?那样日子都过了四百年了,难道好容易站起来,又要再跪下去?他汪兆铭当年也是刺王杀驾的人物,怎么就糊涂到如今这个地步?” “你们两个都说错了。” 兰浩淼神出鬼没很有一套,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摸进来的,沈沧海和萧冀曦都忙着生气,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 后果就是兰浩淼被两把枪顶着脑袋,很无奈的举起手来。 “你怎么来了?也来关心病情?”沈沧海用一个也字儿,就把萧冀曦卖的干干净净。 兰浩淼瞟了萧冀曦一眼。“你倒是有心。” 萧冀曦没理这一茬。“什么错了?” “祸害活不了千年。王亚樵当年那次刺杀不能说全然无用,汪精卫的伤活不过十年,那是医生亲口鉴定过的。”兰浩淼显然是把这俩人的话全听去了,又转向沈沧海道“是奴才总要想着反抗,永久的和平底下只能是日本人和死人。” 兰浩淼这话说的轻描淡写,然而萧冀曦听着则是悚然。他毫不怀疑兰浩淼说的才更接近于真实,南京市铁证。 沈沧海仿佛余怒未消。“说吧,你到底来干什么?” “我找到了个不错的医生。人刚从乡下逃难到上海,在当地据说治师......治哮喘跟肺病很有一套。”兰浩淼看了看萧冀曦,仿佛是怕叫他笑话。 萧冀曦没笑,他也挺感慨的,想着战争早点结束就好了,兰浩淼跟他都能回师门去。 沈沧海挑了挑眉。“你俩现在是比亲兄弟还要亲了。” 兰浩淼和萧冀曦对视一眼,都不说话。沈沧海则是在一边似笑非笑。“我懂,我懂,你们都是那个什么,党国袍泽嘛。” 萧冀曦大惊失色。“师姐,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是早就退伍了。” 沈沧海眼神里分明写着“你就装吧” 然而萧冀曦也只能硬着头皮装。 汪精卫这一封艳电,在国内着实掀起了轩然大波。 军统内部是下了严令要追杀汪精卫,当然,汪精卫已经逃到了河内,这与萧冀曦他们的上海站就没什么关系了。 萧冀曦也没想过能参与进这事里,除非汪精卫再回上海来。 他还是把大把的时间都花在了月宫里。月宫还是照样的热闹,艳电跟孤岛上这些人仿佛是关系不大。因为上海是早就沦陷了,汪精卫投降与否,都不会改变上海现如今的局势。 河内那边和萧冀曦没什么关系,他也不够探听到那样的情报。但老有人绘声绘色讲军统局是怎么震怒的,仿佛那才是真正的军统特工。 虞瑰传来了新的消息,说日本人仿佛在筹备什么大事,以至于铃木薰早出晚归的,不知在做些什么。 当然,铃木薰的忙碌给了她更多出门的机会,四处找人叙旧,今天往月宫来,明天到百乐门去,每天倒也忙的不亦乐乎。 她来找萧冀曦的时候,传的就是这么一条消息。不过与其说是传消息,不如说是她好奇。这种好奇有点残酷,是好奇她的枕边人又要做什么事儿,把中国往贫弱的深渊里推。 “那还用猜吗?”萧冀曦倒是很心平气和。“汪精卫和校长斗了半辈子,他能就这么在南洋了此残生?” 虞瑰摇摇头。“我想,他是不能够甘心的。” “这就是了。”萧冀曦和兰浩淼谈事儿,总是借着喝酒的由头,而和虞瑰交谈的时候就不大适合喝酒,酒柜上很怪异的摆着两只茶杯,一副促膝谈心的架势。“他丢了一个政府,而日本人现在需要一个听话又有话语权的新政府。维新政府的公信力太低,日本人大概是不会满意的。” 虞瑰若有所思的点头。“这么说,汪精卫是打算跟日本人合作了?” “他手底下都是亲日派,就算自己没这个想法,也会被手下人撺掇着去合作。”萧冀曦敲敲桌子。“你这么天天往外跑,不会增加暴露的风险吧?” 虞瑰笑了笑。“我想不会,他说我出门是好事。” “这倒是好事。”萧冀曦点头。“说明他信任你。” 虞瑰的笑就有点苦涩了,毕竟骗一个信自己的人不大好受,何况是骗一个信自己,又被自己爱着的人。萧冀曦很理解的拍拍虞瑰的肩膀。说实话他对虞瑰一贯不太像是上级对下级,就萧冀曦自己来看,像是多了个妹妹。 虞瑰的年纪老让他想起白青梅来。 “说信任倒是不一定,我觉得更像是试探。”虞瑰忽然这么说。 萧冀曦一愣。 “他大概是很难再像从前那样去信任别人了。毕竟现在这里对他来说算是敌国。”虞瑰半垂着头轻声道。“我得叫他信我,但又觉得他不信我也好。” 这话不该说出来,所以萧冀曦只当是没听见。 虞瑰朝他投来感激的一瞥,而他报以理解的一笑。 第141章 橄榄枝 又是一年元旦。 元旦照旧是热闹的,而且似乎越来越热闹。 这原因细想一下就能知道,日本人要营造出一种治下和平的假象,拿枪逼着都得逼出点红火劲儿来。 中国人过元旦跟过新年其实区别不大,都乐意红红火火的。满大街都是红色,萧冀曦看那红不像是喜庆,像是什么人被一刀杀了,流出满大街的血。 红的瘆人。 只是面上还得扯起一个笑来对付眼前的年,因为他如今算是个所谓良民身份,在日本人治下得是高兴地,以示自己过得很好。 上海现在明面上用的都是昭和纪年了。但萧冀曦自己记着,这是民国二十八年。 元旦跟新年唯有一点不一样,就是人都不会回家去。萧冀曦的月宫里热闹的很,人群挤挤挨挨的,在一起也不知是图个什么。 正日子就更热闹,屋子里暖的不像是冬天。台上歌女拿吴侬软语唱着新年赞歌,仿佛眼下就是太平盛世。 萧冀曦自嘲的想着,黄浦江也算是一条江,他要是会写曲子,就该试着写写那传说中的玉树后庭花。 可是商女真就不知亡国恨? 不可能的。国破家亡,人人都知道是何等凄凉,只是活着的人除了反抗者,都想得过且过,日子得过下去,所以商女唱起来亡国恨,那都是为了生存。 他现在也学会了闹中取静。只要他坐在二楼上头,就仿佛楼下吵吵嚷嚷的一切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 白青竹的生意也好,但她现在到了晚上就闭店,来找萧冀曦。白青松不乐意踏足这样的地方,所以这里足够安全,而且也不会让她在节日里感到孤单。 “过年不去看松哥?”萧冀曦马马虎虎的学了点调酒,冬天里只有苹果,酒杯里不伦不类塞着苹果片。 “不去了。”白青竹提起这个就有点消沉,趴在桌子上拿调酒棒戳杯子里的苹果片,看着它们沉下去再浮起来。“去了得被他问东问西,我要保密,又什么都不能和他说。” 萧冀曦在这件事上从不去劝白青竹,他也是在刻意疏远白青松。从前是白青松一门心思想护着他们,现在是俩人不约而同的携起手来想护住这个大哥,就是方式有点残忍。 流霜从下头跑了上来。她跑得急,刚才又在下头跳舞,额头微微的沁出一层汗来。 萧冀曦随手从台子上拿了两张餐巾纸扔过去。“这是怎么了?” “我去送客人的时候,看见那个日本人的车从街那头开过来了。”流霜把纸巾捏在手里,小声说。“就是上次您动了枪以后,来那个。” 是铃木薰。萧冀曦颇为意外的和白青竹对视了一眼。日本人可是很重视元旦的,这时候他不是该在家里吃他的荞麦面——难为虞瑰还得跟着一起。 铃木薰轻车熟路的从楼梯上来了,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显得脸色有些苍白。 萧冀曦看着那对黑眼圈心想,看来汪精卫叛逃的事儿倒是也把日本人那边忙的够呛。 虞瑰跟在他身后,上来之后自然而然的挽住了他的手臂。 这么看两个人的关系是真不错。 “你不是该在自己家里过节?”萧冀曦已经发现和铃木薰说话,还跟从前一样就行,不需要像对着旁的那些鼻孔朝天的日本人一样赔小心,因为铃木薰是真相信那个声明说的睦邻友好建立新中国。 “阿瑰说过节要人多才热闹。”铃木薰现在可不是从前那样被人撞见他跟虞瑰在一起就要红脸的人了,他自然而然的低头去看虞瑰,虞瑰也笑着回看他,两个人的眼神里都写满了含情脉脉四个字,萧冀曦只好大声在后面咳嗽。 “总之你不会怪我来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吧?”铃木薰若无其事的抬头看向萧冀曦,耸了耸肩。 “那不会。”萧冀曦给铃木薰也倒了酒,又塞给虞瑰一个苹果。“你想喝酒找他要,我可不想冒险。” “冒险?”白青竹在一边笑了。“我们阿瑰这么和软的性子——不是人人都跟你师姐似的。” “我还有师姐吗?”萧冀曦自嘲的一笑。 白青竹反应了过来。阮慕贤寿辰那天,外人看起来萧冀曦就是没有师姐了,尤其在日本人眼里更是得这样。 “你的师门,要是能跟你一样就好了。”铃木薰很感慨的说着,端起酒杯来。“你还会调酒了,看起来味道不错。” “闲着无聊打发时间而已。”萧冀曦心想他师门当然是跟他一样,就是一样的方向与铃木薰理解的不大相同,他敲了敲自己的左腿,在上海这种阴冷的冬天里,那条腿的膝盖总是疼的厉害。“你也知道,我是半个废人,成天没什么事儿干。” 铃木薰若有所思的看他,那眼神叫萧冀曦简直有点心里发毛了。 “我觉得这是人才的浪费。”半晌,铃木薰认真的说道。 萧冀曦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和日本人虚与委蛇是一回事,跟着日本人干就是另一回事了,虽说在敌人内部当卧底能得了更多的东西,但要承受的压力也就更大。不是说他怕死,而是他不想看见白青松失望的目光。 白青竹的脸色也有点不好看,萧冀曦冲她使了个眼色,叫她别说话。 铃木薰是一副为萧冀曦打算的样子。“先前国民政府副总统发表的电文你也已经听见了,他现在在南洋,想和我们合作。要是他能建立新政府,一定很愿意叫你去任职。” 萧冀曦打了个哈哈:“新政府都没建起来,想这些有的没的干嘛。要是有那机会,还得拜托你保举我。” 铃木薰也跟着笑,这属于透露了一点机密,他本不该这么说。但他总不能全然的相信萧冀曦,想要看这人对着这些话题都是什么反应。“也是,先不说这个了,今晚我就是来蹭酒喝的。” 萧冀曦和铃木薰碰杯,心里想的是祝愿汪精卫后背的子弹赶紧突然发作,把这人整死最好,不死也千万要让他变成个瘫子。 第142章 投名状 汪精卫身上的子弹到底也没能如萧冀曦的愿,在他和日本人达成协议之前就把他给结果了。 上头倒是尝试过去杀汪精卫,可也没成功。二月份里正是大过年的时候,戴笠让手下人赶赴河内刺杀,人倒是去了,也顺顺利利的踹开房门一通机枪扫射。只是扫射之后就统统傻了眼,死的不是汪精卫,是他秘书曾仲明。 也不知道参与行动的人最后得了什么样儿的惩罚。总之汪精卫又一次逃过了刺杀,但被吓破了胆儿,更积极的和日本人联络起来。 三月份的时候,从上面下来了一条重要情报。情报的具体来源兰浩淼没有说,这是规矩,萧冀曦也并没有细问。但情报的内容的确是让军统全上海站上下都精神抖擞起来——萧冀曦没接触其他的同僚,但能想象到那种干劲十足要一雪前耻的状态。 汪精卫要从河内回国,四月将抵达上海。日本人派了人护送,具体查明白是什么人护送这个任务,就自然而然又落在了潜伏组这群人身上。 萧冀曦自嘲的笑:“这任务是一次比一次难,这么下去我这小舞厅可派不上用场,得指望咱们有人能打进日本人的特务组织里去。” 他只是随口一说,兰浩淼倒引以为重视,说是要和上级汇报一下。 这条情报的获得,比萧冀曦想象的要容易一点。 归根结底还是得益于日本陆军和海军之间那点矛盾。虞瑰形容铃木薰是大为光火的在家里抱怨说海军在这事儿上根本插不了手,萧冀曦听了这话,就把工作重心全放在了陆军身上。 兴亚院的人不乏愿意上月宫跳舞的,潜伏组进来那几个舞女就忙碌了起来,据兰浩淼说还有人已经乔装成佣人打进了那些人家里头,按说只要静候佳音便是了。 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那天铃木薰就在月宫。萧冀曦知道这人警觉,并没有套他的话。况且用他的话来说,海军在这事儿上没什么话语权,现在铃木薰知道的不一定比萧冀曦自己多。 他倒是知道了另一条消息,就是日本人打算仿照在设立的华北的竹机关,于上海再设立一个特务机关,现下正在组织之中。土肥原贤二去年就已经来过了上海,而且和汪精卫似乎还有什么秘密协议。 这也就说明汪精卫的叛国已经几乎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一个是没了实权被列为叛徒无路可走,另一边则是先后两次扶植伪政府失败急需一个伪政府话事人,可以说是臭味相投。 听铃木薰的语气,他似乎是要被派往这个新的情报机关,真正的转为一个文职人员了——文职人员是个文雅点儿的名词,准确的说是要正式在上海展开特务工作,两个人终于当面锣对面鼓的打起了擂台,只不过萧冀曦是藏起来的那一个。 萧冀曦正和铃木薰借着闲聊之机试图听到更多情报,忽然看见外头急匆匆的闯进两个人来,从打扮上看应当是铃木薰的下属。 铃木薰看着两个人一副事态紧急的样子,神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出了什么事情?”他已经很迅速的切换回了日语,不过没妨碍萧冀曦听懂。 只可惜答话那个属下是一口浓浓的关西腔,萧冀曦竖着耳朵也只从他那起飞的语速里听出了秘密电台四个字。 然而就这四个字已经很要命了,如今上海地下反抗组织对外联络靠的全是秘密电台,日本人也是对这些秘密电台严防死守,宁肯错杀不肯放过。 不知道他们发现的是哪边的电台。现如今国共联合抗日,其实哪一边的电台被发现都是不小的损失。要知道就连萧冀曦联络旁人传递情报都不会动用电台,电讯组的人全都金贵,他相信那边也是一样。 萧冀曦趁着铃木薰没冲出去赶紧说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铃木薰的脚步顿了一下。“调集人手的确来不及,不过你真的想好了?” 他这话说的意味深长。留给萧冀曦思考的时间不多,他头上沁出一层薄汗来。 萧冀曦叫住铃木薰不是为了拖延时间,拖延的太久会被铃木薰看出端倪,他只是在给自己增添一点被信任的筹码,也想到现场去看看能不能为人做点什么,比如说打偏一枪。 甚至如果被发现的秘密电台足够重要,他也不惮于暴露自己。 但是今天只要跟铃木薰一起出门去,萧冀曦就是把自己绑上了日本情报机构这条船。他并没有征得兰浩淼的同意,也不想自己去做这个卧底。 只现在后悔是来不及了,话都说出去了,再临阵退缩就更不美。 所以他还是咬着牙点头,对着铃木薰探寻的眼神。 “想好了。” “我记得你随身有枪,上车。”看来事态的确紧急,铃木薰很简短的点了一下头,转身就急匆匆的出门去了。他身后的两个人跟在后头,好像是试图劝阻铃木薰,但都被他挥开。 铃木薰的算盘打的也很明白。重光堂里正在秘密的筹备着一个情报机构,海军需要在之中有一席之地,他得担任这个角色。而重光堂下面的那个以华制华,塞满了国民党叛逃特工的机构,也需要有海军的一点话语权。 萧冀曦就是现下最好的选择。他是国民党出身,虽没做过特工,但整个上海,他应该是和海军方面关系最紧密的,有过军方背景的人了。 流霜怔怔的看着萧冀曦从门口跑了出去,他拖着一条瘸腿,但是跑得也不慢,流霜还是头一次看见他急匆匆的跑起来。 但是为去给日本人做事。 流霜听不懂日语。但她能从那些人的神色里判断出来,他们一定不是去做什么好事的,话又说回来,日本人在这片土地上本也没做过什么好事。 她怔怔的盯了门口一会。大门上的装饰物被风吹着还在微微的摇摆着,很长时间都没有停歇。 第143章 总有人要走的路 车开的很快,是打定了主意不给秘密电台的操纵者留下一点逃离的机会,从这点来看,他们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萧冀曦和铃木薰坐在后排,铃木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行道树,脸上绷的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没有发表什么地下活动者不知好歹一类的言论,这让萧冀曦好受了一点。至少不需要做出什么违心的附和之词。 这种沉默很是持续了一会,萧冀曦错觉自己能够听见大脑在他的头骨里飞速转动的声音。 “大西路,他们倒是很有胆量。”半晌,铃木薰低低的冷笑一声。“是生怕六十七号里那些人没什么功劳?” 六十七号,萧冀曦听过这个名词,那里边住着的是现在上海的地下情报人员都深恶痛绝的一群人,尤以国民政府这一群尤甚,因为他们挂的乃是一个“铲共救国特工总队”的名号——然而“国”这头的,也算受尽了迫害。 大西路。萧冀曦心底发出一声呻吟,他觉得共党的人好像没有那么蠢,要不然也不能反围剿反的这么成功。 八成是电讯组的,想火中取栗灯下黑,结果烧了手砸了灯,能落荒而逃都得算是万幸了。 车开到了,萧冀曦抬头看了看,上面挂的牌子写的是二十五号。 很好,应景,里边的人的确是十足的一群二五眼,他咬牙切齿的想着。 “你们两个去后门。”铃木薰沉声道。 前排的两个人应了一声,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萧冀曦知道这是自己该行动的时候了,他从腰间拔出一把枪来。枪还是刘启明送他那把,他一贯喜欢这枪轻便,但这会却显得前所未有之沉。 铃木薰的脸上好像罩着一层钢铁做的面具,萧冀曦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很快收拾了心情,举着枪走到门边。铃木薰也已经摸了过来,他站在门的另一侧,对着萧冀曦轻轻点了一下头。 前后门几乎是被同时踹开了——这一点,萧冀曦倒是有点佩服日本人了,起码作战素养真的不差。 四支枪一起指向了屋内,但屋里空无一人。 不仅没有人,也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门是大敞四开了,风灌进来,火盆儿里的余烬飞扬起来。萧冀曦暗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冲上去一脚踹翻了火盆。不过这已经晚了,火盆里再没了一张能辨认字迹的纸,只有半张纸飘飘摇摇的落在铃木薰面前,上头还只残留了些辨别不明的笔划。 铃木薰却没有显得很失望。“早知道会是这样,大家都是搞情报的,一个个滑不留手。” 萧冀曦感觉自己更弄不明白铃木薰在想什么了。 后门进来的两个人走了过来,大概是自觉任务没有完成,看着都有些灰头土脸的。铃木薰挥了挥手,看起来不大在意这些事情。“同一条街上出了秘密电台,够陆军的人喝一壶了。” 看来陆军和海军之间的矛盾比外人想象的还要深,大概也只有调查统计局的一处和二处之间畸形的关系能与之比拟了。 萧冀曦回来的时候,月宫已经打烊了。他走进去,意外的发现里面还亮着一盏小灯,灯下坐着一个流霜,她的神色是少有的郑重,让萧冀曦都觉得有点不安起来了。 “你怎么没回去?是明日有事想请假,还是得在会计那里预支些药钱?”萧冀曦搜肠刮肚,也只替流霜找出了这么两个理由来,且尽量的放缓了语气。 流霜咬了咬嘴唇,直视着萧冀曦的眼睛。 “老板,我觉着你不能这样。” 萧冀曦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很无奈的笑了笑。从今晚离开月宫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这只是个开始而已。 接下来会有更多的恶意接踵而来,那些恶意不会展露在天光之下,但是会不经意的预备着在每一个稍纵即逝的时机里刺伤他,让他惊觉自己已经完全被划归到恶人那一边去。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走近流霜,只是站在原地斟酌词句。 “乱世人都身不由己,别想这些了,你需要钱。” 萧冀曦其实自己都觉着这话苍白无力,也不指望能够劝动流霜。果然流霜没说话,脸上已经有点失望的神色。 “原本我觉着您是好人的。” 莫名其妙的被安上一个好人的名头,萧冀曦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喜该忧,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点发涩。 “世上不是只有好人和坏人两类人......你还太小了。” 这倒是真心话。现在这个世道太复杂了,好人为了信仰而战,看起来却往往不大像好人,而坏人可能也会带着一点不得已的苦衷,在那之间还有广袤的灰色地带,为了自保人们小心翼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得过且过的日子。 流霜没再说话,她看着萧冀曦,然而看不见萧冀曦的表情。萧冀曦站在阴影里,像一尊只剩下呼吸的雕像。 一瞬的沉默,然后流霜从灯光里走了出来。萧冀曦木然的站着,流霜从她身边走过,一直到门轻轻地一声响,他都没再动弹。 直到最后萧冀曦也没说话,只是走过去关上了灯。他抬起手的时候感觉肘关节仿佛是已经滞涩了,生了锈,恍惚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响。 屋子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这黑暗是寂静无声的,没人知道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想明天流霜可能不会再来了,这其实是他的错,该派人去乡下送些钱,过了一会又开始想见到兰浩淼的时候该怎么向他解释自己的计划,怎么说服兰浩淼赞同这个计划。 总之是不肯让脑子停歇下来,多少把自己的难过转移一点。 是的,他不得不承认他很难过。 预备好去承受什么和真的面对起来是完全不一样的。 萧冀曦抬起手来抹了抹脸,在眼角摸到了一点湿润的痕迹——只是一点点而已,转瞬就在指尖蒸发殆尽,仿佛它的存在更像一个幻觉。 第144章 办砸的差事 兰浩淼果然已经听说了这件事。 等萧冀曦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兰浩淼一副山雨欲来的表情,似乎随时准备喷他一头一脸的口水。 “说说看,你又想干什么?” 萧冀曦对着兰浩淼这副神色很畏惧的缩了缩脖子,这人凶起来和沈沧海是一个路子。“总得有人入虎穴去,这是个好机会。” 兰浩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有教过你不经请示直接自己行动吗?” 萧冀曦看他似乎不是真的发怒,也跟着硬气起来。“当时事态紧急,没那个时间。” “这次是他们机警跑得快些,若是人真被堵在里头了,你就彻底洗不清。”兰浩淼痛心疾首,萧冀曦知道这是为他好,不过他可能要辜负这好意。 “我想过了,电讯处的人比我金贵,去前就做好准备了。”萧冀曦很淡定的回他。 兰浩淼嘴角一抽。“这回可没人承你情,那是中统的人。” 萧冀曦有点不明所以。“现在上海哪里来的党务给他们管?简直是狗拿耗子,而且选的那叫一个什么地儿?我到了简直被他们气的撅过去——李世群那帮人可就在隔壁,是嫌命长?” 他这长篇大论早就憋在肚子里,只是和电讯组的人毕竟是平级不好说的太多,一听是中统的那群倒霉蛋,立即发作出来。 “他们的人刚到上海,还没了解那群人的厉害。大刺刺就敢发电报,要不是咱们的人通知,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兰浩淼对一处当然也是不待见,国民党内部的cc系和黄埔系那是不共戴天,没事儿还要互相打上几架,现在有事儿自然不肯放过。“不过你先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了,到底为什么跟铃木薰跑?他不会是硬拖你去的吧?” “阳历年的时候他提过一嘴,好像小日本又要再情报上搞什么幺蛾子了,说是想要我跟着一起干。”萧冀曦被兰浩淼一个电话拎到住处又说了这么一长串话,赶紧倒了杯水给自己喝。“我想过了,要是他们正经的情报机关建起来,咱们的人总得打进去几个做策应,既然人家搭了梯子,不如就往上爬。” 铃木薰刚和他说起这事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拒绝。然而随后再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是太过狭隘了。如果卧底的人是他,与铃木薰之间的关系显然能帮他套到更多情报。情报战场上他们越灵动,前方的将士们就可能死的越少。 远的不说,周止可还在战场上呢,也不知道现在升到哪一级去了。 “胡闹。”兰浩淼现下可以说得上是疾言厉色。“卧底任务何等的危险,你一个半桶水也想凑热闹?” 这话可不是真在骂他。军统发展起外围成员都不含糊,内部还会在意谁是半桶水?说句不好听的,党国这群特工有时候为换情报都能拿出自己的命来,他们的命并没有那么金贵,上头没那么在乎,只是兰浩淼自己比较在乎而已。 萧冀曦自然懂,且很感动。“我知道,这我都知道。只是事情总要有人做,我觉得现下自己实在是没什么用处,仿佛是混吃等死一样。” “情报战不是正面战场,急功近利当然不行。”兰浩淼起先还耐心教导一句,等见到萧冀曦没有什么表示,就知道这小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悠悠叹一口气。“说句实在话,你卧底是有点优势,不过你真想好了?” 萧冀曦点了点头。 兰浩淼到底也没给他个准信儿,说是要请示上峰,让他回去等着。萧冀曦看兰浩淼的样子不像是在拿缓兵之计唬他,也就放心回去了。 消息还没等到。汪精卫倒是先秘密抵沪了。行动组的人估计是一个个焦头烂额,潜伏组的也没好到哪去。 铃木薰也显然忙了起来。萧冀曦几乎找不到他的人。不过经过上回同去大西路搜捕秘密电台的一回,他们两个的关系显然是更近了一层。铃木薰甚至问过一回萧冀曦他为什么做这个选择。 这问题当然不乏试探的意味,但也证明铃木薰是想收萧冀曦为己用的。萧冀曦当下就答:“我只是想让战争结束,现在看来站在你这边效率会高点。” 他说不出什么共同进步多族共和的话来,那话他说着都嫌恶心。 不过这个理由好像已经足够说服铃木薰了,因为从那之后铃木薰再没提过这一茬。 流霜果然再没回来。他托人去乡下送了钱,后来钱又原封不动的摆在了月宫的门口,难为没被人捡走。那丫头也是个倔脾气,萧冀曦没再勉强,个人有个人的命,她有这心气儿虽然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却是不能不叫人敬佩。 只为了保险起见,萧冀曦还是喊人盯着她。毕竟自己打听冯赟那一回是流霜出了力,怕她和人乱说。流霜去了另一家舞厅,过得好像没那么好,但萧冀曦也没有能力和精力再去管。他现在是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打探汪精卫住所上头。 可惜汪精卫做了贼,拿全副的精神去防贼,一时半会是找不着消息。 忙前忙后半个月,上海站上下都有点懈怠了。毕竟先前去河内刺杀汪精卫的可是军统最得力的干将之一,人家都没能得手,上海站还不是得站长出手才能解决问题? 军统其实不乏混日子的人,这时候萧冀曦总觉得共党神奇,那些地下分子一个个宁死不屈还干劲十足,可也没有钱拿,实在不知道图的是什么。 日本人故布疑阵很有一套,行动处有一回得了消息如狼似虎的扑过去结果扑了个空,还差点折了不少人进去。这么一折腾上海站更是彻底的偃旗息鼓,功劳人人都想要,送命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上下齐心的在一件事上混日子自然不会有好结果,及至六月份听见汪精卫已经从上海坐飞机去了日本,一群人便唯有摔杯砸盏骂娘以表忠心的份儿。 第145章 机锋 汪精卫的离沪终于让殚精竭虑保护他的日本人松了一口气。现在汪精卫在他们眼里是个宝贝,握住这个人就是握住了建立一个有影响力的亲日政府的希望,自然不能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上海。 估计是遭了申斥,再见兰浩淼时萧冀曦发现他显得有点灰头土脸的。不过这责任主要不在他身上,估计他也只是捎带着吃了一点瓜落,实质上的损失并没有多少。 见着萧冀曦,兰浩淼竟还挤出一点喜色来。“多亏了有你这事儿,不然站长那关我还没那么轻易过去。” “这么说,这事儿站长是批准了?” “批准了。你与我从今往后是单线联系,代号‘苍术’。”兰浩淼很感慨的拍了拍萧冀曦的肩膀。“这路不好走,我特意为你保了密。站长那边只知道有个苍术,并不知道究竟是谁——实际上,你当初的任命就是上头直接下来的,站长干脆不知情。要说卧底,还真就你最合适,毕竟知道你的人最少。” 兰浩淼反常的有点唠叨,萧冀曦知道他还是担心,因而插科打诨起来。 “苍术......咱们的上海站,真就是一植物园呗?”他扳着手指头给兰浩淼数。“看看你手底下这些,全是花儿草儿的,一点气势都没有。” “哪那么多讲究。”兰浩淼推了他一把,对着他翻个白眼。 “现下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那个东风上门来找我了。”萧冀曦往沙发上一靠,看起来是十二万分的漫不经心,只他自己知道手心是在出汗。 这事绝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那么简单的事儿,从此真就是群敌环伺,往常暴露了还有个跑的机会,进了虎穴四下里都是那些虎视眈眈的汉奸,有点什么差错就是万劫不复。 他知道,兰浩淼也知道,可已经走到这一步,谈担心谈后悔都太晚了,没什么用处。 兰浩淼最后只是说了句什么用都没有的话:“你一切小心。” 而铃木薰那边也终于找到了时间来和萧冀曦谈这个——投诚,没有更好的词儿——的问题。 月宫的侍应生都认识铃木薰了,不过真心欢迎这人来的还是少数。人人脸上浮着虚情假意的笑,把人往二楼领。 这人来的毫无预兆,萧冀曦被吓了一跳。等再看看铃木薰的脸,就知道汪精卫在上海的这两个月把他折腾的够呛,瘦的颧骨都仿佛凸了几分。 萧冀曦可没法真的对他表示同情,只说:“这几个月你都在忙什么?见首不见尾的,看来政府的饭碗还是不好端。” “忙是忙了些,但有成效。”铃木薰笑了一声,打量一下四周。“我先问你,舍不舍得扔下这家店。” 萧冀曦精神一振,知道他是要和自己说正事儿了。 “本来就是旁人扔给我代管的,在哪都是混口饭吃,没什么舍得不舍得的。”虽然心里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但萧冀曦面上反而更显得漫不经心。 铃木薰的笑好像变得有点勉强了。“我得和你说实话,这可不是混饭吃的活儿。” 萧冀曦以为他要发表一番中国特工尸位素餐而日本每一位将士都打算着为他们的天皇效忠的言论,还在琢磨要不要让他知道其实李士群那一群也就是混个日子骗点日元来用,结果铃木薰相当诚恳的接着往下说。 “我喊你来,其实是大西路那群人被陆军掌控的厉害,想请你进去制衡一下。”他顿了顿,很无奈的摊开手。“你知道,那里都是中国人,海军与叛逃的军统特工还是接触的少,所以你这样有过军方背景的就已经很难得了。或许专业技巧上会差一点,但如果是行动队或者档案室,总没什么大碍。” 他说的急而快,好像的确是有些歉疚之情,说的快些就可以把这点情绪抛诸脑后。 这语速倒是不妨碍萧冀曦敏锐的从这一串话里头揪出来一个让他在意的词儿。 档案室。 这可是个要紧的地方。他对大西路那个组织其实了解不深,但也知道凡是特工动作,必要有计划作为支持,档案室可以说是每个卧底特工都心向往之的地方,只是对方也是久经世情的老狐狸,知道档案室的要紧之处,这地方非心腹之人是进不去的。 他甚至一时间分辨不出来铃木薰是不是在套他的话,心念电转之间只能说:“你可别拿我寻开心了。” 迎着铃木薰迷惑不解的目光,萧冀曦敲了敲自己的腿。“这条腿在这儿,你和我说什么行动队?还有档案室,那是不知根不知底的人能进去的么?” 铃木薰听了这话,眼里极快的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亮光。萧冀曦看在眼里,只暗暗心惊,这大概的确是一次试探,要是自己反应的不快表达出对档案处的向往之情,还指不定要生出什么波折来。 两个人不论怎么说都是回不到过去了。 铃木薰随即就状似苦恼的挠了挠头。“是我一时疏忽,不过总有差事能叫你做,你要是不怕进去了因为我这个背景成众矢之的,改天聘书就能下来。” 萧冀曦大力拍了拍他的后背。他拍的用力,其中不乏一点发泄的意思,铃木薰疼的龇牙咧嘴,倒也没说什么,还要被萧冀曦嘲笑:“你在军中这些年,怎么还是这样不经打——我自然是不会怕这个,找份好差事可不容易,还得谢你。” 为显得这感激之情诚挚一些,他还特意挑了瓶好酒给两人面前杯子满上。“别的就不说了,为咱们这兄弟情,干杯!” 铃木薰看着他的笑意,捏住了酒杯。“好在我的酒量是见长,不然要叫你灌趴下——干杯。” 两只杯子碰在一起,清脆一响。 液面上本来是两张脸,但是随着杯子一碰,那两张笑脸也就消失在了一圈一圈的涟漪里。不过反正是真假难辨的笑容,在与不在都是无所谓的。 第146章 暗杀也得打擂台 上回中统在大西路搞秘密电台的事儿,过了几天才水落石出。 兰浩淼跟他转述的时候,话里话外都是对中统的不屑一顾。 “说是他们一个女特务和丁默邨勾搭上了,打算暗杀。估计她也没想到自家电讯组能给自己捅这么大的篓子。”兰浩淼的话简直可以说是洋洋得意。“我就说管党务的人就不该插手这些事,平白丢脸。” 萧冀曦想提醒他,自己这边的行动组也失败了好几次。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军统对中统苛刻点儿那是常情,兰浩淼好容易逮到那些人的痛处,也得让他高兴高兴。 “你今日来找我,不会是就为嘲笑中统吧?”看兰浩淼实在是有点太高兴了,萧冀曦才没忍住泼他冷水。 “那倒不是。是戴老板听说陈家兄弟搞这么一出,觉得我们也得有点建树。”兰浩淼很快收敛了嬉皮笑脸的神色。 虽然现下算起来这位戴老板是萧冀曦的顶头上司,但他对这人是真有点敬谢不敏,王亚樵那事儿他可还没忘。听说这位上司又仿佛有了新想法,萧冀曦的第一反应就是头大如斗。“中统刺杀丁默邨,咱们就得刺杀李士群——戴老板不会是这个意思吧?” 从兰浩淼的表情来看,他是答对了。 萧冀曦瞥了瞥两人之间那张小木几,因为木料太好,还是没忍心把自己撞晕在上头。 上面说什么下面就得做什么,李士群这人深居简出的,他们连照片都找不着一张,最后这事儿还是落在萧冀曦头上。 萧冀曦毕竟是要往李士群手底下钻的人。 铃木薰上回说的话显然就是要安排他入伙,萧冀曦不能显得太急,也就只能等着。所幸在这件事上头铃木薰仿佛是比他还要急,没让他等多长时间就来了信儿,说是特工总队的人近日就要来找他。 只不过这个特工总队近日扩张的厉害,正兵荒马乱的忙着搬迁。日本人势大,这群人也就跟着壮大。从大西路六十七号搬到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把名字也从“特工总队”换成了“特工总部”,听着很是扬眉吐气。 那天是六月三号,萧冀曦记得很清楚。七十六号的人上门来,那时候他明面上已经把月宫的生意都交还了兰浩淼,在附近赁屋居住,难为他们找得到人。 当然,对专职搞情报的人来说,这还算是件简单的事情,毕竟萧冀曦从没想过瞒这件事。 特工总部的人上门的时候,萧冀曦正在厨房里。白青竹前两天吵着说是要他给做顿饺子,说上海的都不合口味。萧冀曦心说这是见他好容易闲下来了存心给他找事,不过面上说的不情愿,还是乖乖去了。 他俩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兰浩淼突然把人调离了舞厅,肯定是有旁的任务要做,萧冀曦没跟白青竹说究竟他要被调派到什么地方去,但白青竹本能的觉着不会是什么更好的差事,弄出来这么一出就是想趁着人还在眼前好好珍惜。 这话说的不太吉利,但大致也就是这么个意思。特工有今日没明日的生活不是什么秘密,这俩人既然都在系统里,情愿与否都得做好心理准备。 只是这东西比他想的难。萧冀曦沾着两手黏黏糊糊的面糊正气急败坏,门前门铃催命似的响,他只能更为光火的去打开门。 结果门口站着两个人,黑西装圆礼帽,只差把特工两个字写在自己脸上。 现在上海敢这么明目张胆展露身份的特工,只有日本人那边的那些。 三个人面面相觑。萧冀曦能感觉到来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手上,他不是个脸皮薄的人,但这场面也有点经不住。最后他还是干咳一声开了口,假装自己不是这么个狼狈模样。 “两位都是特工总部的吧?辛苦二位,大热天还得跑这么一趟。” 有他开了个头,场面总算活泛起来。站左边的人说:“萧先生客气了,铃木长官安排的事儿,丁主任和李主任都不敢怠慢的。” 萧冀曦把两人让进门来,加紧洗去了手上的面糊。那俩人很有眼色,最一开始有点惊讶,但很快就忽略了这一奇景,老神在在的在门厅等人。 给俩人都倒了茶,把自己收拾利索的萧冀曦这才坐下来开腔。“本应我去拜会的,只诸位工作特殊,只怕是生人勿近,因而没有贸贸然前去。” 按说海军方面派来的人,在这个特工总部里应该不会受待见。但来的都是人精,不会把排挤两个字写在脸上。听萧冀曦这么说,他们只道:“萧先生想的周到,这不是我二人贸然来访了?李主任的意思,黄埔的人只是站错了队伍,那个个都是英雄豪杰,萧先生肯来,还只怕屈才呢。” 萧冀曦捏了捏自己的左腿,想着这人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也不错。 “李主任这话萧某人可担不起,萧某人从前也是上过战场,怕翻旧账是怕得很呢。”萧冀曦往前探了探身子,恰到好处的展示了一点急切的神色。 “只不知萧某人是能谋个什么差事?” 那两人对视一眼,自觉是把萧冀曦摸了个透彻,不过也是个墙头草,仗着和海军的长官有一点旧交情想混进特工总部捞钱罢了,放下戒心之余也显得亲切了些。“按主任的意思,行动处的一队缺个副队长,只不知萧先生觉不觉得委屈。” 萧冀曦还等着那排挤从何而来,不想就这样赤裸裸的开始了。果然是行动处,接触不到什么东西,副队长名头好听然而还是个跑腿的,上面有队长看着压他一头不怕起什么风浪,最关键的一点是,叫瘸子去行动处只比叫聋子去侦听处含蓄一点罢了。 是赤裸裸的蔑视与嘲讽。 可萧冀曦仿佛是不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妥,面上还是一派相当感激的神色,当下道:“那有什么委屈的,只各位不要嫌弃我便是了。” 第147章 都是演员 恰在这个时候,门铃又一次响了起来。萧冀曦对两人赔了个笑、“不好意思,我去开个门。” 萧冀曦心里是画着问号的。这时候不知是谁会来找他,兰浩淼是肯定不可能,他知道日本人那边随时会登萧冀曦的门,不能说是做贼心虚,可兰浩淼如非必要的确也不想朝这些人的面。 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是白青竹。萧冀曦第一反应就是想把门合死,不想叫里面的人看见白青竹。 但还没等他说话乔装是有推销的上门,白青竹就已经熟门熟路的钻了进来,还一边抱怨天气太热。“上海这鬼天气,才六月里就这么热——” 白青竹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目光落在那两个人身上,很快就明白过来这里在发生什么。只是一抬眼的功夫她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面上是一派烂漫笑意。“你今天有客人?也不和我说。” “是啊。”萧冀曦接了她手里的东西,自然而然的说道。他态度落落大方,毫无心虚之意。倒是坐着的两个人站起来时带着点审视的意味:“这位是?” “是我一个朋友。”控制面部表情是件不大容易的事情,萧冀曦这回倒是做的恰到好处,显示出几分竭力掩饰不过叫人一见就心知肚明的羞涩意味。 果然那两人对视一眼,姿态就没那么提防了。“不知这位小姐是在何处高就?” 白青竹抬手整理着耳边的碎发,坦荡荡的答道:“也没有什么高不高就的,开了一家书店,就在月宫旁边。” 这话叫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还有一人笑道:“萧队长可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这会就把称呼换成了队长,摆明了是要白青竹来问。白青竹听见队长两个字有些诧异的看了萧冀曦一眼,这点惊讶不是作伪,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兰浩淼交付给萧冀曦的新任务是做什么。她顺着那两人的意朝下问:“队长?你这是在哪里混了个队长当当?” “就是原先在大西路六十七号的特工总部,如今搬到极司菲尔路那边地方也大了正是缺人时候,铃木给我在里头谋了个差事。”萧冀曦笑了笑,又转向那两人。“现下又没真正入职,不必那么客气。” “规矩就是规矩嘛。”人人面上都带着笑,然而白青竹能注意到落在她身上那两道探究与审视的目光。她当然没有让人看出什么破绽,很自然的挽着萧冀曦的手臂——白青竹这么做的次数实在太少,萧冀曦差点被吓的跳起来——显得更为开怀。“早说你该找个正经差事,回头可要好好谢谢人家。” 见白青竹的态度没半分芥蒂,似乎也是一位‘顺民’,两位特工就放下了戒备之意。 没了探查之必要,两人也没有要留下来碍眼的意思,很快就提出了告辞。萧冀曦和白青竹送人至大门口,一直到车子一骑绝尘,才返回屋里。 进屋不等说别的,先在两人待过的地方一通翻找,唯恐这两人留下什么窃听装置。这活儿近来萧冀曦每换一个住处就要做一次,所以分外的熟练。 及至知道并没什么设施留下来,白青竹才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并腾出空来为自己擦汗。“这就是你的新任务?” “和上面单线联系,按说不该叫你知道,可也瞒不住。”萧冀曦拎走了那两人用过的茶杯,表情嫌恶像是拎着什么脏东西一般,又给白青竹重新倒了水。“旁的不能和你多说,不过这是个好事儿,特工总部铁板一块才对咱们不利。” 这道理白青竹也明白,但是萧冀曦摊上了这事儿,她总是有些不安。“还同门呢,这样不顾念你,把你扔去这么危险的地方。” 萧冀曦正色道:“是我自己要去的。” 他迎着白青竹惊讶的目光解释。“先前铃木就给我透了点口风,说是海军不想看陆军在上海情报站里一家独大,要把自己人安插进去,又说我开歌舞厅屈才,我这是就势而为,有铃木的信任在,做什么都方便。” 白青竹显然也知道日本的陆军和海军之间有多么的乌烟瘴气。闻言是杏眼圆睁:“陆军把守的部门,就算是给铃木些面子让他塞了你进去,你日子也不会好过。” 萧冀曦苦笑一声。“这我自然是知道的,你猜他们给我安排的是个什么差事?” 他敲了敲自己的左腿。“行动处一个分队的副队长。” 白青竹脸上流露了愤慨之色,但萧冀曦却显得十分泰然自若。“左右我不是真的就成了废人,他们想看笑话也得能看成才行。” 见萧冀曦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白青竹才平静了几分。“这群人是真能出阴招,瞧着吧,秋后算账有他们好受的。” 对白青竹这番话,萧冀曦只是一笑了之。他当然相信会有秋后算账那一天,现下耀武扬威的这群人是逆势而为,连上天都要看不过眼的。 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卧底是个艰巨的任务,一旦暴露,连求死都是件难事。他不想说什么丧气话,却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就那样好,好到能够全身而退。 只是他不怕这个罢了,从他提请去卧底的时候他就想好了,自己的命是只有一条,四万万人的后代却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这笔买卖怎么想都不算亏。 不过萧冀曦什么都没有和白青竹说,白青竹都明白,她只是不愿去想,自己也不愿让她去想。当下的关是过了,那就活在当下便是。 萧冀曦还反过来提醒白青竹。 “我已不在月宫,新来的虽是兰浩淼手底下的人,却也不知是普通亲信还是咱们这边的,你离得近,以后说话做事要多加小心。” 白青竹见萧冀曦反而管束起她来,顿时没了愁绪。她把眼睛一瞪道:“我可比你专业的多。” 这话不假,萧冀曦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第148章 新的战场 萧冀曦站在大门前,抬头看那块小小的牌子。 上面写的是个很寻常的数字,但在今后的日子里,它会变成一个叫人很恐惧的代号,尽管眼下这趋势还不大明朗,但是萧冀曦很清楚这一点。正面战场的失利只会让情报战变得更加残酷,这是日本人在情报战场上扶植起来的一杆枪,因为有恃无恐而看起来无所不能。 走进去的时候大门轰然在身后阖死,其实没有把阳光隔绝在外头,但就是没来由的让人觉着阴冷。 进来的时候萧冀曦听见不少人在身后窃窃私语,等旁人解释了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还有更多人的目光落在萧冀曦的腿上,不怀好意的那种。 萧冀曦都没理会,只是往前走。他走的不比旁人慢,但吃不上力的左腿让他只能拿一个歪歪斜斜的姿势走过去,让人笑是难免的,他是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不过明面上他的待遇还是很高,旁的小特工招进来是去人事处报个到就得,他是直接上去见李士群。这可正中他的下怀,只可惜眼睛不是照相机,只能大概描述一二。 “主任。我是前来报道的萧冀曦。”他敲了敲门,尽量把声音放得恭敬一些。 没等到里面的动静,萧冀曦疑惑的皱了一下眉头,觉着要是给自己下马威,这方法不大聪明。 结果门从里面打开了。李士群竟是亲自迎到了门口来,叫萧冀曦就不得不感慨于这人的聪明,至少是毫无错处可寻的,旁人想说什么都无从下口,至于是不是明捧暗贬的给萧冀曦什么绊子使,那得以后才能知道。 萧冀曦心里这样估量着,面上却是一派诚惶诚恐的感激之意。“主任这样盛情,属下可担待不起。” “都是为新政府效力,分什么上下呢。”李士群拉着萧冀曦的手用力摇晃,脸上的喜色就跟发自肺腑一样。“都是弃暗投明的兄弟,没什么担待不担待的。” 李士群是做足了姿态,一副倒履相迎的模样,但糊弄不过萧冀曦去。他背景特殊,是叫海军的人保举来的,李士群若不起疑心觉着萧冀曦是来与他打擂台,那就不是他了。这人几度易帜乃是货真价实的一根墙头草,固然叫人不齿,可也不能不承认他的老谋深算。 这弃暗投明叫他说的坦坦荡荡,萧冀曦是为这人脸皮之厚叹为观止。他握着李士群的手道:“李主任这样抬爱,属下十足感激,愿为新政府鞠躬尽瘁。” 他这套话也是说的越来越漂亮,旁人都挑不出什么错儿来。两人又说几句场面上的废话,李士群竟亲自引着萧冀曦去了行动处,这姿态真是做得很足了。 行动处的一队队长叫任东风,这名儿还挺有意思,只不过同原意差的是很远了。人家是任尔东南西北风岿然不动,这人大抵是吹什么风就顺着什么风而倒,看着很精明一个人,脸上笑呵呵的,叫萧冀曦一眼就看出是个笑面虎的角色。 “萧老弟在我这里,主任您就放心吧。”任东风拍着胸脯保证,至于几分真假,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李士群是一副相当信服的样子,殷殷嘱咐了几句听着让人感动到涕泗横流然而细一想是既大又空的话就走了。 剩下萧冀曦接着和这人虚与委蛇,琢磨着怎么去形容李士群的长相。这人还真是很适合做特工的,长得全然没什么特色,让人很是头疼。 任东风也是老于世故的,自然知道萧冀曦的到来是意味着什么,不过他什么都没说,更不提萧冀曦的腿怎么都不像是个适于在行动处待着的人,只很积极的领着他去办公室呆着。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不过半上午,任东风就接了个电话,一眯眼睛道:“这不是巧了,上头让咱们去租界抄靶子,萧老弟要不要也去看热闹?” 这热闹肯定不是什么好热闹,只萧冀曦不能说不去,那是行动队的职责,就算他身后有人这样消极怠工也不怎么好看,可要是说去,这些人一个个的面上看着没什么,心里肯定都等着看这位新走马上任的副队长怎么在行动里出洋相呢。 这是个阳谋,萧冀曦倒是很痛快的答应了:“职责所在,自当尽心尽力。” 在租界抄靶子,是七十六号里的黑话,实际上就是在要道拦路设卡,对过往路人进行搜检,特务们一双利眼,那夹带可疑物品的固然是逃不过去,可要是见势不妙扭头想走,也是正入这群人彀中,早有在一边埋伏着的涌上来将人拿了。 萧冀曦在租界里也见过几次,幸而都没有碰上带着情报的时候,双方相安无事。今儿倒头一天做这样的事情,只希望他们能一无所获。 租界的人看来对此都已经轻车熟路了,看见七十六号的小汽车与黑衣人,都露出惧怕而厌恶的神色来纷纷走避,行动队的几个小喽啰吆喝着不许动,把人赶鸭子似的聚集到了一起逐个搜检。 任东风当然不用亲自去动手,萧冀曦也不用。两人抱着手在一边看,任东风还和萧冀曦攀谈。“这些个地下分子都难缠的很,无孔不入的,不知哪一天就能钻到咱们身边儿来!军统和中统赛着劲儿的瞄咱们的脑袋,上头还怕得很,咱们呐,就更是有今儿没明儿喽。” 仿佛肺腑之言,不过说的有些夸大,好像想吓唬吓唬萧冀曦。萧冀曦自然不会吃他这一套,只很真诚道:“咱们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任大哥多虑了。” 这话十足讽刺,也不知任东风听出来没有,总之世上亏心事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这一群人了。 只这时候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任东风眼神一厉,萧冀曦顺着他眼神看过去,只见一个人转身离开,步子很稳,但还是叫特务们看出了不妥,呼呼喝喝的要去追。 怕什么来什么,行动队还真就行动起来了。 第149章 菜鸟 任东风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喊了一声快追自己一马当先的拔腿就跑,也不知他平时是不是就这么事必躬亲敢为人先,不过说实在的特工这碗饭不怎么好吃,活到现在不是福星高照就是他晓得明哲保身。 所以今日保不齐就是故意要看萧冀曦笑话。 萧冀曦也不恼,一瘸一拐的跟了过去。他倒是不打算出风头,不能把这不幸撞上枪口的人放走是最好,他不介意让人看低。 只是他一抬头时,就知道这人走不了了。 街尽头那茶摊上已经有两个人抬起头来,萧冀曦与他们目光一触就知道这两个也是七十六号的人,不用说他们已经有了掏枪的动作。 果然还不等他走到半路,那两个人就已经将这位逃跑的倒霉蛋儿拿枪逼着按在了地上。 萧冀曦停了脚步,他跑得比任东风慢些,但是脸不红气不喘的,倒比扶着膝盖呼哧呼哧直喘的任东风强不少。 只看他现下情态,就知这人刚才的热切全然是装出来的。 但揭穿他不太值当,萧冀曦笑容不减,奉承道:“队长真是好身手,卑职自愧不如。” 任东风居然还很受这样的奉承,摆摆手道:“哪里哪里,不过熟能生巧。” 萧冀曦从前只觉得党国内里官僚风气太重,今日才觉着七十六号里不遑多让,这倒是件好事。任东风看了看被拧在地上的人,摆了摆手道:“带回去!” 不晓得是真心还是假意,任东风坐进车里的时候还拍了拍萧冀曦的肩膀,很感慨道:“你一来就有这样的好事情,还真是一员福将啊。” 萧冀曦面上自然是诚惶诚恐,至于心里怎么想的另当别论。他恨不得自己倒霉把周围人全捎带上,让七十六号这一群出个门也能被鸟屎砸头。 抓来的人第一时间被关进了审讯室。按理说审讯的活儿不该行动队的人来,但七十六号里显然也是抢功蔚然成风,任东风似乎还是想给萧冀曦个下马威,见先前结束的太快没什么错处好挑,就拉着萧冀曦一块儿去审讯。 萧冀曦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跟着一起。他还是头一次遇上审讯的事情,此前只有兰浩淼和他说过几句,他也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一直觉得自己是只有被审讯的份儿,毕竟是在敌占区里。 结果还真就遇上了。他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一套,从前读史就觉酷吏之流惹人厌恶,但那好歹也是皇权维稳需求的产物,今日自己做酷吏,却是为虎作伥。 好在还记得自己究竟是做什么的,算问心无愧。 审讯室总比旁的地方阴冷些,一是因为在地下不见天日,二还有些心理作用在里头。推门的时候好像有点锈住了,萧冀曦一用力,一头就栽进了审讯室。 任东风在后头很关切的问他有没有事,一听这问话萧冀曦就知道这肯定是他搞的鬼,为欢迎自己,怪不得拉着自己一块进来审讯。 知道是一回事,抬起头来一看就是另一回事,萧冀曦自诩见多识广,然而一抬头却也忍不住倒退了两步。墙上整整齐齐的挂着一排刑具,有些常见的萧冀曦还能辨认,旁的干脆叫不上名来。被擦洗的锃光瓦亮,可也许是心理作用,萧冀曦总能闻见一股子血腥气。 人在折磨同类这件事上总是推陈出新花样无穷。 任东风指挥着两个人把那逮住的倒霉蛋吊了起来,这其实也是刑法的一种,把两个胳膊展平了扣上镣铐,看上去就跟洋人教堂里的十字架一样。 萧冀曦想其实和十字架也差不多,上面架着的都是殉道者,而且传说里的虚无缥缈,眼下架着的却近在咫尺。 他强逼着自己不转过头去。他得记住自己是为什么来了这,来这里做这份他一点都不喜欢的工作。 因为他的存在可以让更多战友免于这样残酷的命运,直到他也暴露的那天。 任东风拉开椅子并邀请萧冀曦同坐,萧冀曦没有推辞,还装模作样揉了揉自己的腿。“还是队长想的周到,我这条腿颠簸这么长时间,还真有点吃不消。” 他很坦荡的迎任东风亲切里夹杂一点鄙夷的目光坐了下来。他不是来和任东风为敌的,叫人多看一点笑话没什么,关键是这能不能打消任东风的戒心。 任东风懒洋洋的敲了敲桌子。“叫什么名字?” 架子上挂着的人在这一点上没保持沉默。“张明。” 普罗大众的一个名字,萧冀曦觉得又点像编出来的。任东风大概也是作此想法,只短促的冷笑了一声。“还是配合些的好,进了这儿,祖上十八代都能给你查个明白。” 张明笑了笑。“那就去查吧,我说的是真的。” 萧冀曦就知道这人肯定是特工,只不知道是哪一边儿的。他看着沉稳老练,然而实际青涩的很,两句话就暴露出马脚来。寻常人来七十六号,可不会这样沉着镇定,哪怕是装都得装出些惶恐来。 他觉得这人不是中统就是军统,中统的可能性更大些——不知不觉间他也被兰浩淼影响了,总是看不起中统——中统用这种菜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任东风又笑,萧冀曦能看出来的他肯定都能看出来。“别藏着掖着了,刚入行不久吧?卖你一个乖,这时候要装寻常人得装的害怕些,尿个裤子更好。” 张明的脸色微微变了,萧冀曦在肚子里叹气,果然是个菜鸟,两句话就被说的七情上脸,要是说刚刚还有一口咬死不认的机会,现下也没有了。 任东风见状,很悠闲的翘起二郎腿来,还吹了声口哨。 “说吧,是军统还是中统,亦或是......”任东风刻意的顿了一下。“共党?” 他说的本就慢,是为了看张明的反应。 这话一说完,屋子里顿时安静的落针可闻。 两个人一齐紧盯着张明的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个变化。 第150章 不做贼也心虚 张明露出了一点迷茫和惶恐的神色。“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就是个老百姓,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都不敢做。” 刑讯室是有审讯记录这东西的,任东风本来兴致勃勃的摊开了本子要写,也许他是觉得这人要是足够聪明,就该知道自己已经露了马脚,不想受刑肯定要乖乖回话。结果听了这抵死不认的一句,啪的一声把笔撂到了桌子上。 声音挺响的,萧冀曦替那笔心疼。 “你当我是傻子吗?” 任东风这一声有点高,震得梁上灰都下来了。他可能觉着是有些失态,赶紧把探出来的身子给收回去了。 “进了这儿就别想蒙混过关,我劝你想少受罪还是早点开口。”任东风的目光从墙上挂的一溜刑具上滑过去,威胁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张明虽然是个菜鸟,却还真是有点硬气,至少现在没上刑时是不肯说什么的。 “长官,您弄错了,我是真的不知道。” 任东风耸了耸肩,对萧冀曦说:“看吧,这就是咱们这差事难办的地方。明明是双赢的事儿,就叫这些个死硬分子弄得两边都得费力,一个挨打,一个受累。” 他这洋洋自得又恬不知耻的话叫萧冀曦很窝火,不过这话更多应该是吓唬张明用的。萧冀曦只是笑了笑:“说的也是,不过这既是咱们的工作,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任东风看上去要为萧冀曦的上道鼓掌了。“这话说的不错,萧老弟倒是看得明白。” 既然张明不肯说,自然就是要用刑。任东风没有亲自动手的意思,不过叫萧冀曦松一口气的是,他从外面又叫进一个人来。 那是萧冀曦第一次直面审讯的现场。 后来他噩梦里还时常有这一幕。 钝钝的击打声,人压抑不住的惨叫声,还有旁观者的逼问声。地下是没有阳光的,刑讯室灯光惨白,投射到墙上的人影被拉得很长,像重重的鬼影。 他心里其实是有点害怕的,但是不能表现出来,所以把脊背挺得很直,僵硬的坐在那里。 任东风想看这小子能撑到什么时候来着。在他看来萧冀曦是个菜鸟,一定会受不住这样的场景,可能还会吐出来,要是真吐出来了,这事儿绝对会在整个七十六号不胫而走,叫萧冀曦抬不起头来。 但他失望了,萧冀曦只是看着,甚至没有挪开眼。 且再看时,居然还带了一点笑意。这可把任东风吓得不轻,觉得身边坐着的不是个疯子就是被吓傻了。 萧冀曦没疯也没傻,就是忽然意识到七十六号就算再叫人谈之色变,也不过是一群人催逼另一群人,人力总有穷尽,这群认贼作父的人没那个心气儿,他们也许能降伏一两个人或是更多,但不能令所有人都低头。 ——反抗总不会绝。 至于他有没有把任东风吓到,萧冀曦没有去管。吓到也好,没人不喜欢更消停些的日子。 张明被打的昏过去两次,都被冷水给泼醒了。这个天气里和毒打相比冷水倒是不算什么,如果里头没掺盐的话。 只是这场持续了整个下午的毒打没有结果,任东风好像是累了,把空白的刑讯记录扔在桌上,揽着萧冀曦的肩膀很亲热道:“坐一下午也累了,走,晚上给你接风洗尘去。” 萧冀曦看了吊在那里的人,让自己的眼神流露出一点迟疑来:“这人搁在这里不要紧么?” “怎么,萧老弟这是心软了?”任东风斜着看过来,萧冀曦只是不卑不亢的笑,没被这话后头所含的深意吓到。 “怎么会。就是没审出来,心里不踏实。” 他话说的挑不出错处,任东风有些失望,但还是摆出一副教导后辈的模样。 “这是常有的事,这帮人都硬气的很,有的能捱几个月呢。” 萧冀曦点了点头,心里忍不住估量这么十八般武艺轮流上,自己能捱几天,越想越觉得汗毛倒竖,开始想在衣领子上抹毒药了。 任东风吩咐手下:“把这人吊半夜再扔地牢里去。” 等出来的时候,太阳还吊在半空。萧冀曦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太阳了,被这么一晒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地下室不大冷,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抖什么。 任东风没注意到这点,很亲热的邀请他去百乐门逛逛。萧冀曦苦笑,知道七十六号离百乐门很近,这帮人没事都乐意去那消磨辰光,也知道任东风还是想对着他的瘸腿做文章,但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答应。 百乐门跟萧冀曦几个月前来的时候没什么分别。还是很热闹,灯红酒绿的一派安宁气象,人人都在笑,衣香鬓影里头看不出现如今的国将不国。 萧冀曦在这种熟悉的环境里差点抬脚往二楼走,但是任东风这回可算救场,一把给他拉住了。 这时候萧冀曦才回过神儿来,而后有些恍惚的想,自己到底是更喜欢那种安逸点的生活,还是喜欢现在这样在敌人里头周旋的日子?他又不傻,肯定喜欢前一种,但还是做了这样的选择,大概就是热血还在,不肯轻易低头。 任东风拉着萧冀曦发表了一番同舟共济言论,行动队的人都跟着应和,不过萧冀曦觉得这队伍指定没有凝聚力,不互相凿船就不错了。 他举了杯子,跟这群人都碰了碰。 只是喝酒的时候,目光忽然像是扫到了什么熟悉的影子,再抬头看的时候,他的视线越过人群跟一个熟人——现下他最不想见的熟人——碰上了。 白青松。 萧冀曦把头一缩,然而已经晚了。白青松挤开人群大步流星的走过来,萧冀曦猜他是有话要说,眼看着已经躲不过去了,就很无奈的直起身子来。 白青松的确想和萧冀曦说话,但等看清萧冀曦周围一群人的时候,忽然就沉默了。 沉默也是有分类的,像这样的沉默就像是一根绷得越来越紧的弓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啪的一声断成两截。 第151章 解围 萧冀曦知道白青松什么都能看出来。百乐门里出现这幅打扮的人十有八九都是七十六号的特务,白青松做生意要的就是消息灵通,他肯定明白这事儿。 但是他不知道白青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跟人谈生意,还是单纯就是来跳舞。其实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两个人就这么猝不及防的碰上了,萧冀曦想隐瞒的事儿还是被抖了出来。 萧冀曦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他在蕴藻浜码头看见白青松那一次。那阵也是,白青松的眼神满满的不可置信,之后一点点冷下去。 只是那次他是被原谅了,这次则不可能。白青松绝不会原谅肯为日本人做事儿的人,他早就知道这一点,那也是他在下决心进七十六号之前唯一的犹豫之处。 最后还是他打了个招呼,反正他对结局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只希望白青松不要太激动,叫这群特务抓住什么把柄。 “松哥。你也来了。” 萧冀曦能感觉到自己笑的有点僵硬。他知道身后是任东风和下属正在交换意味不明的目光,然而暂时没心思理会这些,只要把白青松应付走,对他来说和那些人扯皮反而更容易。 “我先前听说月宫交给别人打理了,还很担心你,倒是一直找不见人。”白青松的眼神在萧冀曦和他身后这一群人上头打了几个转,这才开口。 听起来这俩人都挺平静的,要是手没攥的那么紧就好了。 “我其实不喜欢那工作,闲的厉害。”萧冀曦注意到任东风在打量自己,不动声色的把手松开了。“正好铃木说可以帮我换份差事,我就答应了。” 这场对话到现在还是听起来没头没尾的,可萧冀曦把铃木薰抬出来,就是坐实他上日本人贼船的事了。白青松看起来本想确认一下的,等萧冀曦说完这话也就无话可说了。 “现在时局不好,你先前......我不说什么。”白青松有点艰难的说,只是他的话要是说完,保不齐被任东风揪住。萧冀曦眼前一瞬间闪过了下午吊在架子上的人,飞快的开口打断了他。 “人往高处走,松哥不祝贺我么?”萧冀曦顿了顿又说:“怪我,还没给你说这事,今儿是我家队长请我,等回头再请你喝酒。” 总感觉当特工的第一要义是脸皮要厚,他这么想。因为脸皮厚才能叫人看不出自己在想什么,尤其混在一群无耻小人里头,和他们说一样的话,更需要一张厚脸皮。 萧冀曦看着白青松的脸色,真怕他在这就破功,不管不顾的往自己脸上来两拳。 这场景在外人看来挨打不冤,但是打人不值,也不知这个道理白青松会不会懂——通常情况下是会懂的,但现在对着的人不一样,萧冀曦不敢替白青松打包票。 他真希望这会能有什么天降神兵来救救他。 今晚萧冀曦的运气不错,他刚这么想的时候,远远的就传来了一个声音。是个女孩子,听起来有点不耐烦。 “先生,您叫我等一等,这等的好像有点久了。” 萧冀曦忽然觉得这声音耳熟,再看脸也熟悉,一时间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见过的,等她接着往下说才恍然大悟。 “哟,你们二位认识?满天下跳舞跳成这样的也不会有几个人,怎么偏就都叫我遇上了。” 抱怨是真心实意的,萧冀曦想起白青松在东北的时候是不会跳舞的,这些年可能也没有学,这姑娘在抱怨白青松跳舞差劲,只是他也被无辜捎带——哦,不无辜,上回他踩的就是这位张姑娘。 “张姑娘记性不错。”萧冀曦硬着头皮说。 “那是,我脚足肿了一天。”张芃芃好像对萧冀曦身份的转换全无察觉,只是很不客气的丢过来一个白眼。“白先生,这舞你还接着学不学了?” 突如其来的这一出插曲把白青松搞得有点糊涂了,他愣了一会,还没来得及答话,然后就被张芃芃老实不客气的拽走了。 场上正好换了一支很欢快的曲子,神游物外的白青松和过快的节奏组合起来,萧冀曦觉得这姑娘明日脚还是要肿。 他觉得这人是故意的,就是要拉开白青松。估计是看着气氛不大对,怕打起来坏了生意。 不论怎么说萧冀曦都很感激她。 任东风很自觉的当了一会背景板,这时候才凑上来跟萧冀曦说话。萧冀曦心情不太好,所以看着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就更心烦几分,但还是得忍着。 “刚才那位是......” “一个旧友,是生意人,总想叫我和他合伙做生意,觉得旁的出路都不大好。”萧冀曦笑了笑。“那姑娘的朋友和铃木熟悉,也就和我熟几分。” 熟悉这两个字说的相当委婉含蓄,因为没找到别的词。虞瑰是没有和铃木薰成婚的意思,夫人不能叫,女伴又显得轻慢些,不过不妨碍任东风理解。这群人耳报神众多,上海滩明面上的风吹草动是没什么能瞒过他们的。 任东风露出个恍然大悟的神色。他察觉到了萧冀曦是故意提的铃木薰来堵他的嘴,没接着说什么。 萧冀曦有点忧心忡忡,他觉得任东风肯定是盯上白青松了。 所以好容易等到散场,他赶紧又拿电话骚扰铃木薰。 这次接电话的是铃木薰,应该是还在办公,电话接的很快。 “入职第一天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抓了个不知道哪边儿的菜鸟在审,晚上跟队里去了百乐门,撞上松哥了。”萧冀曦的语气显得很随意。 “松哥看见我在七十六号不大高兴,我知道这有点不妥,怕队长盯上,他可正愁没有借口对付我。” 后半截才是重点,任东风干嘛和手下过不去?因为手下有个不一般的背景,是敌非友但惹不起那种。 铃木薰果然很重视这事。 “你放心。他有些不满我能理解,这事我可以解决。” 第152章 立场都会变 萧冀曦听他说的郑重,总算放下心来。 虽说而今日本人只希望治下都是顺民,但他们也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对于那些揣一点恨意而又无可奈何活在当下的人,在必要的时候还是会选择忽略。 比如现下,对铃木薰来说白青松可能是算个不安定因素,但考虑到萧冀曦需要在七十六号里站稳脚跟,还是会选择替他摆平这件事。 萧冀曦搁下话筒,叹了口气。 要不是在战争年代的话,他会觉得铃木薰挺倒霉的,身边这几个人都牟足了劲儿算计他,然而现在只能说是活该。 任东风果然兴致勃勃的对白青松调查了一两天,而后迅速的偃旗息鼓了。想都不用想,肯定是铃木薰又发挥了作用。张明在地牢里关了两天,后头的审讯没叫他再参加,应该是吓唬过他一回之后想起他还是个新人,不打算让他接触可能涉及机密的事儿。 毕竟谁也不知道张明能说出些什么来。 不过没人拦着他在地牢里溜达。萧冀曦下去转过一圈,回来后一天都没吃下饭。 战场已经很残酷,他是被炸废了一条腿,但还见过真被炸的缺胳膊少腿的,甚至于炸成两截或者更多截的人,按说应该对血腥场景司空见惯。 可见过一回受刑的人就知道,不一样的,完全的不一样。前者不过是以杀戮为目的,伤者该感谢自己命好。 后者是真真正正的求死不能。 后来听任东风气急败坏的说一个没看住,让张明拿碎瓷片割腕了。 那时候任东风在院子里抽烟,萧冀曦见他来的不寻常之早随口一问,就得了这么一个答案。 “半夜接了电话说是人没看住,一群废物。”任东风看起来的确有点憔悴,眼里爬着些红血丝,不过说实在的萧冀曦来时见他这幅尊容,还以为是昨晚他在哪玩高兴了。 “碎瓷碗都能拿来自杀,这帮人决心倒是不小。”萧冀曦听起来是在很感慨的说风凉话,不过风凉是假的,慨叹是真的。 只有死才能保住秘密——这是他早就学过的。不过,只有真面对这一切时,这句话才显得真实而沉重。 “算了,反正也是个菜鸟,估计没什么情报可榨。”任东风恨恨道。“这事儿说出去是咱们丢脸,所以千万不能让上头知道。” “那是自然。”萧冀曦仿佛是没听出他话里的警告之意,神色如常的道。 “便宜他了。” 任东风这话说的和他吐出去那口唾沫一样铿锵有力,说完就转身回去了。 萧冀曦在屋檐底下站了一会,大太阳照着,就是心底止不住的发凉。 死在这地方是件便宜事儿。 萧冀曦回住处的时候本能觉得不大对劲。具体是什么地方说不上来,但是后脖子上的寒毛倒竖。 他默默地拔出枪来上了膛,一步步靠近了卧室。要是真有杀手进来了,他想应该是在卧室,因为这么晚了,人别的屋子可能不会进,但卧室是一定会进的。 萧冀曦贴在门上往里听,一片安静,只能听见一点蛐蛐的叫声,是从外面的窗户里传进来的。 这就够说明问题了,这窗户隔音效果挺不错的,平时听不到这么清晰的蛐蛐叫声。 估计来的也是个菜鸟,不知道是哪边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偏要找上他。萧冀曦很头疼的叹息,不是为怎么对付里头的人,而是为怎么不动声色的把人放了。 萧冀曦一脚把门踹开,贴着地翻滚进去。人果然是躲在门后,被他这么一搞乱了方寸,叫萧冀曦一脚铲倒了按在地上。 那人力气挺大的,应该是个男人,除此之外,因为太黑萧冀曦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摸索着把他手里和腰里的枪都拔出来远远地扔了。 “别出声。”萧冀曦低声警告着,用枪抵着那人的头。“慢慢的站起来,我现在神经有点紧张,你要是乱动我不知道会不会走火。” 那人僵了一会,好像本来是打算反抗的。萧冀曦只好拿枪又戳了戳他太阳穴,总算叫他站起来了。 等好容易摸到灯给打开了,萧冀曦顿时感到一阵无话可说。这人居然还算熟悉——至少说过话。 “沈沧溟。你这算是什么?改换门庭了吗?”萧冀曦没放下枪,但不再那么用力的抵着人脑袋了。 这人好像已经从他们生活里消失很久了,小林诚回东北的时候沈沧溟还在医院里躺着,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医院里一声不吭的自己逃了,沈沧海带着人翻遍了上海都没翻出个子午卯酉来,以为他还是回东北了,先前和小林诚出的那些嫌隙都是假的。 现在看来,这小子应该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沈沧海才跑路的。 萧冀曦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人,原先上海还是国民政府管辖的时候非要给日本人做事,现在上海沦陷,倒是改邪归正了。 沈沧溟很惊讶的瞪着萧冀曦,这表情叫萧冀曦也大为不解。“你连自己要杀谁都不知道?” “只告诉我这里住的是七十六号的人。”沈沧溟冷冷的说。“怎么,之前还笑话我给日本人当狗,现在轮到你了?” 这话说的不客气,可萧冀曦听着大为欣慰,沈沧海总算不用为自己这个弟弟再操心,这小子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路历程,可好歹终于回到正道上来了。 “我的事儿轮不着你管。”萧冀曦没好气的说。“要不是拜你所赐,我也不会跑南京去,也就没后头这些事了。” 沈沧溟听他这么说,只是冷笑而不肯再说话。 得,脾气还是没变,跟原来一样死硬。不过现在萧冀曦看着他甚至于有些亲切,要不是知道这小子身手不错不知道放开会有什么变故,甚至想坐下来和他好好聊聊。 然而最后也只是押着他穿过屋子,打开门叫他赶紧滚蛋。 沈沧溟看起来很惊讶。“你不杀我?” “给日本人办事叫人在屋檐下,不叫良心被狗吃了。”萧冀曦没好气的把他一把搡了出去。 第153章 殃及池鱼 沈沧溟没有立刻就走,他在门口站了一会。 萧冀曦不想往屋里放蚊子,更不想叫别人看见他戳在门前当立柱。 “有话要说就进来吧。”最后他还是不情愿的侧过身来,但沈沧溟反而站着不动了,没显示出要再进去的意思。 “原先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怨她。”沈沧溟轻声说。路灯在他脸上投射下一条很长的阴影,他的神色显得有些恍惚,如在梦中。“可我想你是什么都懂的,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沧溟比他大几岁。但是萧冀曦觉得这人有时候很孩子气,什么事情都想不明白,从前是,现在也是。 他没法给沈沧溟解释,只能苦笑一下。“或许我也什么都不懂吧。但我得给自己辩护一句,只想活下去的人混在七十六号里,对大家都有好处。” 这话是个歪理。但萧冀曦实在不再分心给应付自己人的刺杀上,他不知道沈沧溟是哪边的,只希望至少沈沧溟能不再来。 “还有,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应该知道怎么解释这次失败。” 沈沧溟沉默了一下。“我知道。是我逃走了,不是被你放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萧冀曦从地上捡起那两把枪来卸了子弹,随手扔进了抽屉里。 也许往后这样的刺杀还会有很多,萧冀曦有点好奇自己最后能收集多少刺杀者的武器——前提是,他命够大。 后来他才知道,沈沧溟被中统搜罗去了。中统急于在上海和军统争高下,网铺的很开,杀手也有不少,像沈沧溟这样本身就有些底子的菜鸟,在中统里差不多算一次性消耗品,运气好了才有下次。 兰浩淼听说这事儿以后气的跳脚,他当然不大在乎沈沧溟的死活,但是在乎沈沧海的感受,听说是要直接打报告管中统要人,这倒是不太难,只要他把自己藏得足够好,潜伏组的人连自己人都不大敢相信,何况中统。 沈沧海当然也知道萧冀曦进了七十六号,但她不是傻子,即便兰浩淼不说也能隐约猜到一点什么,暂时还没有清理门户的打算,萧冀曦倒是有点担心他那个没见过几面的大师兄,那是个莽直的人,说不准能干出什么来。 牢房里多了好几个中统的人,都是刺杀失败被关进来的。 但是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中统的人只是拿一个假名字和这些人联系,发枪发地址,干一锤子买卖。 这个计划也不知是中统哪位人才提出来的,搞得七十六号上下戒备森严,军统刺杀李士群的行动只能往后稍,幸而潜伏组的人只负责把李士群的长相跟行动路线递出去就算完,不然兰浩淼还有的是气要生。 中统的人用起这些一次性的小卒来还算是大手笔。不仅对七十六号的人下手,还对驻上海的几个日军军官下了手。 只不过成功率约等于零,那个约是虞瑰。 听说虞瑰进了医院的时候,萧冀曦相当惊讶。 他怎么也想不出为什么有人会对虞瑰下手,打从跟了铃木薰之后她在外界的存在感就几乎等于零了,只偶尔会有人模模糊糊的想起来原先百乐门有个唱歌挺好听的小姑娘,但百乐门也是个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地方,新的歌女照样好嗓子,记得虞瑰的人就更少。 只好去医院探病,拎着白青竹煮了半上午的鸡汤,也不知道挨枪子的人能不能吃荤腥,反正白青竹耳提面命的叫他带去,他也只好照办。 虞瑰的病房门口没有日本兵站岗,这叫萧冀曦有些诧异,进去头一件事就是问这个。 进去的时候铃木薰不在,萧冀曦是特意告假来的,就是为了避开铃木薰,好问问前因后果。虞瑰半躺在床上看窗外,好像打定主意数清楚门口聒噪过分的树上趴着几只蝉。 听见动静她转过头来,还吸了吸鼻子。“好香,你还有这手艺?” “青竹叫我带来的,她说今天进货,抽不开身。”萧冀曦把保温桶打开了递过去。“小心烫。她明天来,你要是喜欢,她还有别的花样预备着。” 进货是鬼扯,其实是萧冀曦不方便叫白青竹知道虞瑰也是他们这边的,把白青竹支开了。用的理由是“小虞心思细,见你还肯跟着我,怕是得发现点什么。” 有种两头骗的意思,好在不会穿帮。 虞瑰欠了欠身子,也不知是怎么牵扯到伤口了,脸上疼的一颤。 “门口居然没人守着,他倒也放心——你是怎么遭的殃?”萧冀曦在病床边上坐了下来,拿搁在一旁的毛巾帮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 “撒娇是女人的权力嘛。”虞瑰眨了眨眼睛,笑的有些狡黠。 “我和薰说他们在那里站岗,来往人看见我总要忌惮。而且我本来就是挡枪子儿的,没人特意要杀我,薰也就同意了。” 萧冀曦心想原来是城门失火,不过虞瑰用的这个挡字叫他有些迷惑。“你为什么......” 话说一半又停下来,他不打算问了,反正军统这边没说要对铃木薰下手,她这不能算是感情用事。 没想到虞瑰倒是答得坦坦荡荡。 “别提了。”她很苦恼的撑着自己下巴。“也不知是哪儿找来的菜鸟,我看一眼就知道他成不了事儿,薰身边那群大头兵枪都上膛了,就等着抓人呢。我就只能赶紧喊破了挡个枪,也算制造点混乱。” 她又很气愤的补充道:“早知道是中统的人,我就不用挨这一枪了。他身手比我们的人差太多了,枉我挨这一枪,该没跑成还是没跑成。” 萧冀曦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了一阵羞愧。 虞瑰笑了起来。“没事,我得承认,挡枪还得有一半的原因算在我爱薰身上。” 她顿了顿,语气就显得没那么轻松了。 “只是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真到了组织下命令那一天,我不会手软的。” 萧冀曦听出来她带了一点哭腔,但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 第154章 论与人为善的重要性 萧冀曦还没从张明的死里缓过神来,有时候被差遣到地牢里,还是会忍不住往那个空荡荡的屋子瞄一眼,里面当然没有人,只有墙壁上挂着一点可疑的血迹,好像在诉说反抗者的下场。 他总是会为不过见了一两面的人油然而生一种悲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这件事上的长进只有学会了怎么把这些兔死狐悲一样的情绪藏起来,不被别人发现。 行动队像一架很精密的仪器,萧冀曦就像是那个被硬塞进去然而并不大合适的零件,总是别扭的很,但是他很快地适应了这种生活,还能很好的和手下人打成一片。 因为萧冀曦很明白七十六号最底层的那些小特务未必知道日本陆军和海军之间的区别,他们大多数只是为了钱,给谁干活在这群人看来没什么分别,和上面人比起来,这些人是更简单而纯粹的恶。 所以他总是对那些人很和善,有的时候还会帮他们做点麻烦但不费力的活儿,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溜号——萧冀曦知道自己待在七十六号里就有机会接触情报,所以不介意呆的久些,没有加班费的小队员则只想着偷懒耍滑。 这天他手底下的人又在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任东风不知道是溜到哪儿去了,他一走,底下人胆子就大。正在座位上无所事事的萧冀曦搁下手里的钢笔笑骂道:“别在那贼头贼脑的,进来吧。” 来的人是个小个子,萧冀曦老觉得他哪里长得有点像老鼠,实际上这么想的还不止他一个,姓由,现在萧冀曦也不知道他本名,队里都叫他油耗子。 油耗子站在办公桌前不好意思的搓着手。萧冀曦掏出怀表看了看,下午四点半,离下班还有一会。他翻开桌上的值班表,果不其然发现晚上六点给犯人送饭的那趟今天是轮到油耗子。 “我没什么事,你下了班就去忙吧。饭我来送。”萧冀曦隔着桌子扔过去一根烟。他不会抽烟,但是总有人送,他接了搁在桌子上,见者有份。 油耗子身手相当敏捷的把烟接住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是两条缝,更显得贼眉鼠眼。“谢谢萧哥,我这今晚约了财务室那个......” 他挤了挤眼睛。萧冀曦愣了一会,想起财务室有个挺漂亮的姑娘,常年穿蓝色的旗袍,款式可能有区别,不过萧冀曦对这些不大了解,只听别人说过这布是用一种叫阴丹士林的染料染出来的,所以后来见了紫色的旗袍总想问问,是不是那叫做“硅酸铜钡”旗袍。 这个笑话他憋在心里没和别人讲过,现在想起来,先忍不住偷偷笑了一笑。而后才很诧异的上下打量着油耗子,倒不是他肤浅,只是觉得财务室那个姑娘满可以眼光更高一些。 油耗子叫他看的有点不好意思,讪讪的笑着。 萧冀曦挥了挥手。“去吧,你这可也算正事儿了。” 油耗子得了令,当场来了一个立正。他朝萧冀曦行了一个不标准的军礼,一溜烟的跑掉了。 萧冀曦提着沉重的食盒穿过阴暗的走廊。送饭这事他还是愿意做的,因为可以尽可能的给那些关着的人一点能入口的饭菜,天热,送下来的饭食更容易馊坏,他总想办法给替换掉。 任东风没对此提出异议,反正厨房的盈亏都不归他管,只笑话萧冀曦妇人之仁。 萧冀曦随他笑话,任东风觉得他威胁越小,他受到的阻力就越小。 他把食盒挨个搁在牢房门口,尽可能的不去看里面的情形。里面有的是他的同僚,有的是军统,有的是共党,但是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已经被折磨的十分消瘦而不成人形。 里面的人并不多。因为七十六号关押的人要么招供,要么被折磨致死,再有就是被日本人亲自抽调去了。 萧冀曦把最后一盒饭仍在牢房门口,直起身子来。他从不费心和里面的人说话,不想反而被吐一身唾沫,或者成为压垮某个人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时候他听见走廊尽头的审讯室里传出一阵很纷乱的呼喊声,任东风从审讯室里面冲了出来,头发有点凌乱。 他冲外边喊:“快去叫医生——算了,把人抬医务室去!” 于是萧冀曦就立即明白了,不知道是哪一个受刑的,又在刑架上没有撑住。 一般来说到了叫医生的地步,人就算是活不下来了。萧冀曦为了显得自己没有那么显眼,就只好也跟了过去。 医生司空见惯这样的场景,不过这次任东风好像分外焦躁些,瞪着眼睛要医生把这人救活。 如果救活他不是为了施加更多的折磨,萧冀曦没准还会被这人感动一下呢。 七十六号的医生也是个年轻的女孩,萧冀曦想不通为什么行动队之外的七十六号里塞满了年轻的女孩。漂不漂亮他是说不上来,也没心思评价。听见任东风这样蛮横近乎无礼的要求,医生只是哼了一下,把任东风弄的有点尴尬。 他好像是脸上有些挂不住,嘱咐了萧冀曦两句让他在这里守着,就自己走了。 萧冀曦怀疑他是不想继续加班。 他沉默的站在病床边上看那个医生忙活。医生本来该是个很神圣的职业,但在这里大多数情况下都不是,而是帮凶。 不过他现在没有立场去指责什么,只能沉默罢了。 倒是那个医生开了腔,语气有点冲,问萧冀曦是不是新来的。 萧冀曦说是。她就立即说道:“做什么不好,偏要来这里。” 他抬眼看了看。医生正在忙,竟然没耽误她闲聊——或者这算是消极怠工,治死反而是在行善。 萧冀曦冲这一点觉得这人还算有点良心,所以来了答话的兴致,轻轻笑了一声说:“你不是也在这里吗?” 这种针尖麦芒的顶撞反而叫医生笑了起来,说,你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萧冀曦耸了耸肩。 “谢谢,我也这么觉得。” 第155章 七十六号植物园分园 医生一面抢救一面说:“光知道人要死了往我们这里送,也不知道下手轻点。” 萧冀曦靠在墙边看她忙活,说你应该去找审讯的人抱怨,我在七十六号里就是个闲人。 他们就通过这寥寥几句对话熟悉了起来。 可能是七十六号里正常人终究不多,医生挺乐意和萧冀曦聊天的。 第一次知道这医生名字的时候,萧冀曦还吓了一跳。 这人名字还真有他们潜伏组的风范,只是不大像女子,读起来很有一股遒劲苍凉的意思,叫胡杨。 估计是父母姓氏拼出来的名字,挺有意思的。萧冀曦在七十六号里充分发挥闲着也是闲着的精神,和那些没什么利益冲突的底层人员都混得很熟,胡杨也不例外,反正她就是个医生,没人会为难她。 他还问过胡杨为什么在七十六号里工作,胡杨没答,还为此好几天不和他搭话。 那天萧冀曦抬来的人没挺过去,他从废弃的审讯记录里找到了这人的信息,是他们军统的人,代号叫菖蒲,真名到底没让人查出来。 是个硬汉子,扛了半个月的审,什么都没说。 在七十六号死的人都是统一的一卷席子拉去乱葬岗,萧冀曦特意领了押车的活,下葬的时候他在一边站着点了一根烟,心说当我敬你,虽然最后也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 油耗子还问他怎么想起来点烟,浪费烟草。 萧冀曦又扔给他一支烟,淡淡的说他只是想盖一盖这满坑满谷的死人味儿。 油耗子笑他是穷讲究,他说大概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再和死人呆一起容易做噩梦。 反正是把这一茬糊弄过去了,萧冀曦到底还是完成了这一场只有他知道的祭奠。 他能做的仅此而已。战争里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都是这样无名无姓死的,他们这些活在阴影里的战士,被抓住了只能求死,等死了,连战友都不知道名字。 但他们垒起来的是一条通往胜利的路,在四万万人面前,什么样的牺牲都是无足轻重的。 后来萧冀曦还为此找了一回兰浩淼,问他没什么没安排营救行动。兰浩淼只是很无奈的告诉他,这人手里没有特别值得重视的情报,但七十六号就是认为他身怀重大秘密,所以看管的很严实,救起来很不划算。 “人命是能用划不划算来衡量的吗?”萧冀曦那时候瞪着眼睛问。 “在战争里,就能。”兰浩淼则要平静很多。 萧冀曦想,那天他应该在那个草草挖就的土坑前头多点几支烟。 倒是传来了一个好消息。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兰浩淼以部门间平调的理由把沈沧溟要来了,两人见面的场景萧冀曦无缘得见,但是可以想象那必然是两只斗鸡互相虎视眈眈的模样。 等萧冀曦问兰浩淼,把沈沧溟弄去做什么了的时候,兰浩淼恨恨的说把人送到重庆去做特工训练了。 “他有这份心倒是不错,只是中统太不拿这帮临时工当回事,会的居然还是原先的三脚猫工夫,我把他打发会回老家回炉重造一下,免得出来丢人。” 重庆现在算是个很安全的地方了,萧冀曦想到底小叔子待遇是不一样,但这话没跟兰浩淼说,顶一脑袋包回七十六号不好交代。 七十六号的日子其实照样单调,但好歹是有事可做的。比方说去租界设卡,再比如说由电讯组截获的情报指挥着,冲向某一处秘密电台。 大部分时候是徒劳无功的,有时也会抓住一两个人,任东风就会很兴奋的把人拉进刑讯室拷打。到了这一步萧冀曦就只能祈祷被捕的人嘴巴够紧,他能做的就是及时传达给兰浩淼,被抓的是什么人,由兰浩淼判断有什么人需要赶快从上海撤离,又有什么人可以填补留下来的空缺。 想象中的舍己为人,萧冀曦还没有机会去做,兰浩淼也警告过他,他打入七十六号的时候身上带着一层难得的伪装,是军统相当重要的棋子,也就是说如果真的有人需要救,也不会轮到他动手。 萧冀曦想,七十六号里可能是有他的同伴的,甚或于还会有中统和共党,毕竟对七十六号进行渗透,实在是能做成太多事情了。 空闲的时候萧冀曦翻阅着在审讯中死掉的那些人留在刑讯记录上的只言片语,想着这些人生前该是个什么样子的。 有时候叫任东风看见了,会说他适合去档案室工作。 萧冀曦其实总是能在上海现如今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这是一种猜测,从他这段日子试图约铃木薰出来然而总是失败里觉察出来的。 八月份的时候,他终于知道铃木薰在忙什么了。 一大早进办公室的时候,萧冀曦就觉得气氛不大对。再仔细看看,原来是任东风一反常态的早早到了座位上,且脸色铁青。 “这是怎么了?又碰上什么难啃的骨头了?”萧冀曦的迷茫是真心实意的,这两天七十六号反常平静,简直算得上无所事事。 任东风哼了一声。“碰上硬骨头倒是不怕,时间有的是,可现在上面来了太上皇,往后兄弟们的日子可就难过喽。” “太上皇?”萧冀曦皱了皱眉头,这个词儿用的很新鲜。 “日本人成立了一个梅机关,专管上海的特务行动。上海特务行动——这不就是咱们嘛!”两个月来萧冀曦都表现得很老实,任东风对他的戒心也就渐渐低了,现在还肯和他说一些心里话。 萧冀曦恍然大悟。七十六号虽说一直被日本人管理,可也没说有专人来管。现在梅机关一成立,显然是专人专管,以后七十六号上头又添一座大山是难免的了。他笑眯眯的拍了拍任东风的肩膀。 “那是上面该操心的事儿,日本人又不会因为多弄个机关出来就削减咱们的薪水,有人跟着一起干活还不好么?” 任东风想了一想,可能是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这才重新露出了一点笑来。 第156章 所谓难兄难弟 萧冀曦是把任东风劝高兴了,不过他自己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 梅机关的差事涉猎范围很广,说是为辅助现下的中央政府而建立的。不过名为辅助实为监视,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本来萧冀曦不觉得这事情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梅机关来人要头疼的可能至少要是各科科长一级的,他一队长,还是个副的,人家估计根本不会正眼看他。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梅机关的特务科是个老熟人在管。 铃木薰。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这个职位的,按说梅机关老大影佐祯昭是陆军那边的,梅机关能发挥的最大作用又全在这个特务科上,科长的职位怎么也不会轮到戳着海军标签的铃木薰身上。 但是稍微想了想,萧冀曦也就明白了。 梅机关的其他机构还可能因为边缘化或者机能复杂,不完全的受制于影佐祯昭。但是特务科是梅机关重中之重,影佐祯昭有足够的理由全权负责,更不用说这人本也是特务方面的一个人才——萧冀曦已经打探到,当初七十六号的建立就有影佐祯昭在里头帮忙——铃木薰就几乎等同于被架空了。 而面子上又很好看,毕竟是一科的科长,同海军那边也有交代。萧冀曦猜想可能是他顾问当得扎了谁的眼,毕竟如果继续留在中央政府里,他能直接影响的就是汪精卫之流的头头脑脑,无论怎么想,把他扔进梅机关做个空有头衔的科长都要划算的多。 这么看来,他们两个人的境遇都差不多,是很有面子的两个闲人。 但这情况对萧冀曦很不利。铃木薰在梅机关的特务科任职,肯定会对萧冀曦的行踪有更多的了解,铃木薰比十个任东风捆起来还要有威胁性,不管他是不是被架空了。 好处倒也不是没有,虞瑰能接触到的机密肯定跟着变多,而且要更加的有针对性,毕竟特务科最大的对手,就是两党的三个秘密地下情报网。 其实萧冀曦想说是两个。中统基本不干好事,还会偶尔腾出手来按着上面那几个秘密文件,偷偷对共党下手。 虽说是国共合作,国民政府防共的戒心还是没有放下,就萧冀曦知道的,军统也有中共科,专门防着军统里有共党分子卧底,不过他们的存在感还是在重庆老家更强一些。 铃木薰也觉察出这次调动其实是对他的一种掣肘。他亲自来了一趟七十六号,把开小差在座位上打瞌睡的任东风差点吓出心脏病来。 萧冀曦当时也闲的很,在那里百无聊赖的翻报纸,看上头那个虚假又繁华的太平世界。有的时候他会想要现下世道真跟报纸上一样,地牢里就不会有那么多血肉模糊也不肯松口的人了,又想有两个人伤口生了蛆,得想办法劝任东风给治一治。 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么一点事而已。 日影子被挡了一半,萧冀曦下意识眯了一下眼睛,抬起头来看见铃木薰站在他桌子前,步任东风后尘被吓了一跳。 “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的——新官上任,来查岗?”萧冀曦扔下报纸,看着任东风正擦脑门上的冷汗,努力的憋笑。 “不是查岗。影佐机关长叫我过来认识一下各位。”铃木薰还是不能很好地领会到萧冀曦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他答的很认真。 萧冀曦从铃木薰的话里察觉到,铃木薰现下的处境其实不大妙。 按说他们这群人,就算是铃木薰要见,也应该是把人都叫到梅机关去见,没有这么反过来的道理。影佐祯昭是在给他软钉子碰,他也只有碰的份儿。 任东风诚惶诚恐的跟铃木薰问好,腰躬的很厉害,以至于显示出几分滑稽。 “萧在这里,承蒙任先生照顾了。”铃木薰话说的很客气,萧冀曦知道他是真的很客气,不过任东风眼里,这叫做笑里藏刀,那个照顾俩字也似乎很有深意。 于是萧冀曦眼见着任东风脑袋上又沁出一层冷汗来。 铃木薰是半下午来的,见过了李士群又在七十六号各个部门里转了一圈儿,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任东风看着天色想要开溜,看着铃木薰,又觉得不太敢。于是他上前来问铃木薰晚上有什么打算,要不要一块去百乐门。 因为离得实在太近,萧冀曦都觉得百乐门可以改个名叫七十六号团队建设俱乐部了。 不过他一般不去,腿是个很好的挡箭牌。 铃木薰脸上划过一点尴尬的神色。“多谢,可惜我不太会跳舞。” 萧冀曦知道这是扯淡。他不去是因为被那个张姑娘指着鼻子骂过太多回,上次虞瑰还给他描述过张芃芃在她受伤以后是怎么痛斥铃木薰的,用词精妙,可以比拟三国演义里诸葛亮骂王朗那一折。 幸而铃木薰没被骂死。 话说回来,要是真骂死了,萧冀曦拼了命也要把人打包回重庆去,教一教日语,让上面直接配大喇叭把人带到东京去,把昭和天皇好好的骂上一顿。 当然这也只是一点想象,彻头彻尾不切实际那一类的,所以萧冀曦很快就不再想了。 任东风显示出如蒙大赦的神情,看来他邀请铃木薰去百乐门,也就是客套罢了。 任东风在萧冀曦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铃木长官就交给你招待了,你们是旧友嘛。” 这是萧冀曦见任东风跑的最快的一回,仿佛比抓人的时候都快些。 他回过头来,对着铃木薰很无奈的目光耸了耸肩。 “你是赶回家去陪小虞,还是像那小子说的,跟我走?” 铃木薰被他逗笑了,不过也只是短短的笑了一瞬,看来是心情的确有些沉重。 “我今早已经和阿瑰说过晚些回去了。的确是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 萧冀曦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拍了拍铃木薰的后背。 “原来是早有准备,今儿你新上任,我请客。” 第157章 怀旧是种好品质 两个人肩并肩走出门,他们出来的不算早,能溜走的人已经溜的差不多了,他俩的车一东一西,显出一点形单影只的意味。 萧冀曦现下开的车原主还被关在地牢里,是个中统的,看样子也算是老手了,拿来做隐蔽的身份是个卖洋酒的商人。 实际上这短时间中统的人落网的实在有点多,萧冀曦期初还以为真是中统的人水平不行,然而时间一长也有些警觉,还与兰浩淼商议过怎么递消息给中统,让他们好好看看有没有内鬼。 兰浩淼说这事不用他操心,军统成天管中统叫傻子不代表他们真就傻透了,这两个月中招的不寻常之多,他们一定已经警觉起来了。 那人好像是后加入中统的,反正已经积累了不小一笔资产,七十六号上下都得了一笔奖金。抓人的时候那小子还带了个女伴,结果叫行动队的人一枪爆了头,把车顶棚都喷上了血,没人肯收,折价到几百,便宜了萧冀曦。 还是任东风撺掇他买的,老小子不坏好意,说话时总瞄他的腿。 于是萧冀曦不好不接这个烫手的山芋,只开车时总觉得心里有点毛毛的。 不是心虚,是想着他这样到底还能不能算是一个党国的特工。 旁人都觉得他胆大,他也只是说鬼怕恶人。萧冀曦不知道自己现在要不要算一个恶人,不过——活着的中统他都不怕,死了的就更不用怕了。 铃木薰把自己的跟班都打发走了,那些人打量了一番萧冀曦,估计是觉得七十六号对着梅机关是需要诚惶诚恐的,不会出什么意外,好歹是走了。 萧冀曦没给铃木薰拉车门,自己钻进了驾驶位。铃木薰笑的还挺高兴的,萧冀曦知道他是在为“两人还跟从前一样是朋友”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高兴。 他很惆怅的想,要是当年铃木薰没回国的话,他们俩之间不会有这么多虚与委蛇的。铃木薰头次来上海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承认过两个人是朋友,但是现在想来,也没有别的词可以解释两人那时的关系。 铃木薰上车后还抬头看了看顶棚,萧冀曦花了大力气去洗,但是那里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看着有点像一树梅花,血腥气已经散了,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萧冀曦有时候真佩服铃木薰的观察能力。他发动了车子“这车来路不算正,不说给你听了,免得倒胃口。” “我知道。那场抓捕动静闹得不小。”铃木薰收回了目光,他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觉得萧冀曦胆子一如既往的大。 初见时他就敢带着遭枪杀的陌路人一路狂奔躲避追杀——有时他也会想,如果那几枪真的把他打死了,今日会是谁在梅机关特务科长这个位置上,而当时开枪杀他的特高课成员,如今到底是他的上级,还是同僚,那人会不会认出他来。 世事总有些事无解的。 萧冀曦开着车,把话题岔开了。“想去哪吃?给你个宰我的机会。” 他报了一串日本菜馆的名字。 上海的日本菜馆近几年像是雨后春笋一样越冒越多,因为有市场。 不管那究竟应该叫什么,在老上海人嘴里,就得叫日本菜馆,萧冀曦每回从逼仄的弄堂里穿过听见上海妇女零星关于此的对话,总会想起在长春开馆子那对父女。 远藤若一定会说那叫居酒屋,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要是认清所谓五族共和是扯淡,他一定会很失望的。 萧冀曦顶不喜欢日本馆子的氛围。抛开国仇家恨不去讲,那些菜式总是精致有余而不够顶饱,来往的女人脸上粉又太厚,很有掉进菜盘子的危险性。 不过他猜铃木薰应该喜欢。 然而铃木薰摇了摇头。“我记得原先你带我去过一家淮扬菜馆子,就在这附近——我还记着呢。” 萧冀曦愣了一下。其实他去吃淮扬菜也总是抱着尝试的心思,原先要是谁也请不动,就拉上铃木薰一起,没想到铃木薰真还记得。 他想也不知道七十六号开起来之后,那馆子有没有倒闭。就像丽景门能被推事院变成例竟门一样,一个声名狼藉的机构会对周围的经济造成很大的打击。 没想到还开着,大概七十六号的人也乐意拿它当食堂。 两个人在包间里对坐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萧冀曦是以为时光倒流了。 不过铃木薰一开口就把萧冀曦拉回了现实。 “我没有想到真是行动队,还是拖累你了。” 萧冀曦赶紧不以为意的摆摆手。“没什么,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差不多算是供着我。” 铃木薰对着桌上的茶杯摆出一个很严肃的表情。“不能这么说,我知道你是有抱负的。” 萧冀曦叹气叹的真心实意。“现在还谈什么抱负?” 话不能往下说了,再往下可能会牵扯到一点争执。 两个人对着新上的菜一起沉默了片刻。 “你不回家陪小虞,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想和我说。”萧冀曦敲了敲桌子,带着明显打破僵局的意思。“咱俩之间,直说就行了。” 铃木薰起初还是沉默着,不过萧冀曦眼神殷切而真诚,帮他打开了话匣子。 “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就是现在新政府将要成立,帮派这里,仅仅靠张啸林一个人还是不足以掌控全局。” 萧冀曦觉着自己脸上笑微微僵了僵。 “我知道你和你师父之间......”铃木薰顿了顿。这事当时在上海传的甚广,因此他也是知道的,再来提这样的要求,总觉得有些不近人情。 萧冀曦截断了他,用难得强硬的语气。 “你们没法要求所有人都是合作的,不反抗其实已经很好了。至少这事我劝不动,说不准要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他的脾气你不了解,我还是了解的。” 然而铃木薰却显示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我只是必须说上这么一句罢了,你不必往心里去。” 第158章 警示 萧冀曦本以为铃木薰找上门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结果他只说了这一件事,剩下的时间基本都在神游物外,和他说梅机关新建,里头的倾轧也很厉害,让他感觉为天皇而战像是一句空话,人人都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萧冀曦很耐心的听着,这些话其实很重要,但是从他作为一个间谍的层面上来讲的,在铃木薰看来,这就是一些很平常的抱怨,平常到萧冀曦觉得这人是来蹭饭的。 他不禁微微怀疑了一下虞瑰的做饭手艺。 不过铃木薰还是一如既往的谨慎,至少梅机关里究竟都在做什么,是一个字都没漏出来。幸而萧冀曦并未对此报以希望,一无所获也并不失望。 两个人都没怎么喝酒,萧冀曦是不想开车时失了准头开上哪棵行道树去,铃木薰大概是因为害怕回家挨骂,虽然萧冀曦想不出虞瑰骂人是个什么样子。 所以等走到门口的时候,萧冀曦忽然一个机灵,感觉背后冒出了一点冷汗。他回过头去看铃木薰,而铃木薰神色如常。 萧冀曦终于明白了,其实今晚铃木薰来,就是为了告诉他梅机关里有人把主意打到了阮慕贤身上,虽然他不知道铃木薰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发现自己好像是有点捉摸不透铃木薰的心思了,这不是件好事,因为他们是对手。 萧冀曦低声说:“谢谢。” 铃木薰微微笑了一下。“不用谢我,能捎我一程吗?” 萧冀曦明白了,他应该早点发现铃木薰话里有话的,很显然,就这件事铃木薰还有别的话要说。 所以他也笑了。“要我帮你开车门吗?” 车门关上的时候,萧冀曦意识到,铃木薰是想要个密闭的空间来谈这件事,饭店有点太吵闹了。 他懊恼的锤了锤自己的脑袋。这其实是个很低级的错误,他先入为主的觉着在上海只有三家情报人员私下里接头才需要偷偷摸摸,却忘了铃木薰是在警惕泄密的可能性。 “我们不需要躲藏,但还是需要隐藏的。”铃木薰在副驾驶上伸直腿其实有点困难,这车对高个子不怎么友好。“梅机关里有人想拉拢你师父。” “已经不是我师父了。”萧冀曦每回说这话的时候心里都不大舒服,听起来太像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会说的话。 铃木薰摇摇头。“战争结束的时候,一切都能恢复原样的——虽然人们比起原谅错误来更不容易原谅正确。” 萧冀曦从不在这件事上和他争执,他是真觉着自己对,所以揣着一往无前的决心。 其实日军里可能有不少这样的人,都被骗了,绑在战车上往粉身碎骨的深渊里狂奔,还以为自己走在康庄大道上。 战争终究伤害的是两个国家,当然,战场在中国,能指责这一点的中国人远比日本人要多。 铃木薰见他沉默,可能还以为他是在感伤什么,还特意安慰道:“你师父和白老板都是明白人,肯定能做到原谅旁人的正确这一点。” 萧冀曦无奈的叹了口气。“就当是这样吧。你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我?” “我想让阮先生提前有些准备。”车里有些闷热,铃木薰把车窗摇下来一点。“影佐先生其实是在借题发挥。阮先生加入我们的确会有些帮助,但帮助不大,他是在等阮先生拒绝。” 萧冀曦仔细的思考了一下影佐祯昭想往哪个方向发挥,然后注意到了铃木薰的眼神,恍然大悟。 “我?我不相信影佐先生没听说过去年的事情。” 说这话的时候他语气里的感慨不是作假,离去年那个师徒二人做戏的寿宴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然而他还是能很清晰的回忆起那时的情绪来。 “他当然知道。但当合作的邀约递到眼前时,拒绝的人就不再中立了。”铃木薰包含深意的说。“那时就只剩朋友和敌人两种关系,而等阮先生成了敌人,总会对你有些影响。” 萧冀曦苦笑。“我何德何能,居然能叫影佐先生惦记。” “在七十六号里,你是海军的一张牌。”铃木薰的神色很严肃。“影佐先生势必要对你有所针对,这是我的错,所以我有责任把这事告诉你。” “说了也没用。我早就说过,现在我上门,那叫竖着进去,横着出来。”萧冀曦打了一下方向盘,半真半假的抱怨。 而铃木薰只是笑。“我相信你总是有办法的。” 萧冀曦觉得他话里有话。 铃木薰现下还是住在老地方,他遇见虞瑰之后就带着虞瑰搬了回去,所以萧冀曦开起车来轻车熟路。 天已经黑了,但是屋子里还亮着灯。萧冀曦远远的看着那盏灯,忽然觉得自己显得有些孤清寥落。 因为白青竹还是在开她的书店,兰浩淼不肯把她也塞进七十六号。 虞瑰听见了汽车的声音,把门打开了。铃木薰下车的时候萧冀曦坐在车里没有动,只是把车窗摇下来对着虞瑰挥挥手。“人我带回来了,检查一下有没有少零件。” 他成功把虞瑰逗笑了。 “萧先生要不要进来坐坐?” 萧冀曦心想,她说话是很有女主人的风范了。 “不了,晚饭吃的很饱。”言外之意是不想看这俩人腻歪。 虞瑰也没有再留,萧冀曦开车走的时候铃木薰说了一句一切小心,萧冀曦相信他不仅仅是在说回去的路上小心。 沈沧海正坐在客厅里看报纸,为那些花团锦簇的谎话大皱眉头。 她忽然听见二楼很轻的响了一声。看了看无所觉的下人,沈沧海站起身来往楼上去。 萧冀曦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但没办法,他不能正大光明的去敲沈沧海的门,消息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他把窗户重新关上转过身来的工夫,脑门上就已经被顶上了一把枪,于是只好举起手来,朝着沈沧海露出一个讪笑。 “我还以为是毛贼,原来是萧队长。” 萧冀曦想,沈沧海的心情还是不错的,至少有心情开玩笑。 第159章 别离 其实沈沧海心情一点也不好。不过她得承认,看见萧冀曦全须全尾的站在这里——瘸了的腿另算——她也就觉着有些释然了。 沈沧溟后来来找过她一次,还是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不肯和她好好说话。但话里话外透出来的消息是他现在改为给国民政府干活,沈沧海也很高兴能从这话里听出一点自豪的意味。 看来萧冀曦那一枪打得不错,或者说小林诚仓皇跑路的时机很不错,总算是把人给拽回来了。 沈沧溟向沈沧海愤愤然说了萧冀曦正在七十六号供职,也讲了那次失败的刺杀。 沈沧海很惆怅的想,现在她身边居然只有沈沧溟是肯说真话的。剩下的两个,都不知道领了什么样的任务,得把事情全都藏着掖着,不敢与亲近人讲。 可惜沈沧溟说真话,她不能说。她看得出沈沧溟现下是个孤勇满腔的菜鸟,有些话说出来反而不美。 只好对沈沧溟讲道不同不相为谋,劝他说既然萧冀曦放了他一马,以后也要礼尚往来。 她其实也不止一次的想萧冀曦怎么样了,两人近一年多没见面,她只能从旁人只言片语中知道这人的近况,知道他孤身入虎穴还很是担心,连带对兰浩淼没有好脸色,几乎要以为兰浩淼还是嫉妒这位小师弟。 当然,她知道的。所有人都过了任性妄为的年纪,国仇面前一切私恨都能放下。国共两党的血债都能暂且搁置,兰浩淼那点嫉妒心根本不算什么。 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萧冀曦。他看起来苍白又疲惫,显然是劳心劳力的太多,沈沧海有点心疼他,但什么也没有说,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示意他坐下。 萧冀曦赶紧拖过靠窗的一把椅子。他想自己的这个卧底其实当的挺失败的,至少沈沧海和阮慕贤都知道自己肯定不是真投了日本人。 “这么晚了,你是来通知我跑路的吗?”她越过萧冀曦,把窗帘给拉上了。 “差不多。”萧冀曦挠了挠头。“是通知师父能跑就跑。” 沈沧海微微一愣,扯着窗帘的手顿了一下。她扭头看萧冀曦,神情难得的严肃。 “说清楚。”她沉声道。 萧冀曦就知道沈沧海会是这么个反应,老老实实的长话短说。“影佐想让我的履历显得更不好看一点,要上门找师父谈合作,就等着师父拒绝好让我为难。他本来也没那么看得起我,是叫铃木那小子连累的,算是陆海两军倾轧的结果。” 沈沧海的手一直悬在半空,萧冀曦替那条胳膊酸的慌。 “这消息哪来的?” “铃木给的,可靠。”萧冀曦飞快答道,一面已经站起了身。沈沧海手里那条倒霉的窗帘还没等完全合死就有被拉开了。“我不能久留,我那里可能有人监视,回去的太晚不成。” 沈沧海没有挽留他的意思,任由萧冀曦又从窗子里跳了出去。 她看着萧冀曦很灵巧的身影,想起原先见过的一只狸花猫,应该是被人打断了一条腿,拿三条腿腾挪跳跃,居然也很灵活。 这联想让忧心忡忡的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那天晚上之后,萧冀曦就一直在等。 他知道阮慕贤一定会离开上海。阮慕贤从不怕与人为敌,但绝不会带累自己身边的人。 沈沧海办事很麻利,把利害也陈述的很清晰,所以阮慕贤离开上海的动作相当之快,才过了两天,萧冀曦就得到了消息,说是阮慕贤往东北去了。 他还得了一封信,是沈沧海当面交给他的,拆开的时候萧冀曦认出来是阮慕贤的笔迹。 阮慕贤在信上说他去东北了,要是能找到萧冀曦的父亲,就跟他一起打游击,要是找不到,就自己拉一支队伍。诵芬堂那个大夫和白家找来的大夫都没让他的病有什么起色,他觉得苟活很没有意思,打算做一笔大的。 “残躯报国,不枉此生。你与虎狼共舞,千万小心。” 那行字叫萧冀曦湿了眼眶,他划了一根火柴把信烧干净了,看着那句话化为飞灰,总觉得怅然。 他还问沈沧海为什么会同意。 沈沧海显得很惆怅。她说:“师父想做什么从没人能拦得住。他在孤岛上过得不快活,我也想明白了,还是随他去,才能不留遗憾。” 萧冀曦这才知道沈沧海也要走,师徒俩把生意一股脑丢给了李云生,看来二师兄那本来就半白的头发还得再白一些。 从沈沧海说她也会去东北开始,萧冀曦就老老实实的等着挨骂。 兰浩淼果然上门兴师问罪来了。 不过他还算有些理智,没直接打上七十六号的门,而是笑眯眯的请萧冀曦赴鸿门宴。 萧冀曦一进门就差点被喷了一脸口水。 “他们离开上海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我事先一点风声都不知道?你把事情说清楚,究竟是什么叫这两个人抛家舍业的跑东北去了!” 萧冀曦很无奈的后退了两步,让自己和愤怒的兰浩淼拉开一点距离。 “是铃木给我的情报,事情紧急,我直接和师姐说了。” 兰浩淼哼了一声。“那个叫昭和洗脑的家伙能给你情报?” “因为这事是陆军和海军的家务事,他自然觉着我和他是一伙的。”萧冀曦赶紧把影佐祯昭的企图给兰浩淼说了一遍,兰浩淼听完面色稍霁,但还是显得有些气不顺。 “小日本不安好心,回头师父要是有事儿,我押上全组的人也要让他上西天。” 兰浩淼说的又急又快,等说完了才反应过来萧冀曦还直挺挺戳在自己面前,屋子里立即变得鸦雀无声。 萧冀曦就当没听见这话,不然兰浩淼肯定要恼羞成怒。 他看着兰浩淼的神态起初觉得有些好笑,而后又觉得悲凉。 兰浩淼当然是有理由愤怒的。东北在现在是何等的危险,他很清楚,沈沧海也很清楚。 但沈沧海还是去了。说句不吉利的话,他们两个此生还有没有机会相见,其实是个未知数。 第160章 该来的还是要来 兰浩淼除了生闷气以外,似乎也没有旁的排解方法。 还有另一桩事情也让兰浩淼很是不满。行动组的人又一次在针对七十六号的刺杀上折戟沉沙,而且失败的方式让萧冀曦想起来就忍不住苦笑。 行动组弄明白了李士群的长相,从组里找了个人假装成算命的,把摊子就摆在七十六号的大门口。 萧冀曦那天看见就觉得不太对,还特意去算了一卦试试这人深浅,打算要是这人只会胡诌八扯,就赶紧把他赶走别让其他人发现不对。 没想到行动组在这一点上颇为藏龙卧虎。那位兄弟摸着萧冀曦的左手,说了一句话。 “水往东流,永不回头。” 萧冀曦出了一身的白毛汗,不敢叫他再说什么,只站起来说先生有真才实学不必为我这样碌碌之辈泄露天机,脚底抹油跑的比兔子还快。 然而到下午的时候他就听任东风说,门口那个算命的瞎子已经被赶走了,还嘲笑那人居然招摇撞骗到了七十六号门口。 也就是说这人在七十六号门口呆了半日,没等瞧见李士群出来就被迫结束了自己的行动。 听说站长为这可笑的刺杀过程发了好大脾气,萧冀曦看见兰浩淼的时候就感觉他脸色比锅底还黑几分,所以还特意提醒白青竹要小心,别往枪口上撞。 只是这些天一想到沈沧海要往东北去,他就忍不住的神游物外,想他父亲现在怎么样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通过信了,萧冀曦安慰自己战时这是正常情况,逼着自己不想别的。 任东风在他眼前伸出一只手来晃了晃,萧冀曦才如梦方醒。 “队长,您找我有事儿?”萧冀曦歉然的一笑。“对不住,我这昨晚没睡好,天太热了。” “是啊,今年的天实在热。”任东风看起来是深有同感。“是这样,今天一早上下头兄弟说抓了个人来,萧老弟可能会有兴趣看看。” 萧冀曦看着他笑的怎么都像是不怀好意的一张脸,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 但还是站起身来做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可得好好看看。” 他跟着任东风一起穿过阴暗逼仄的走廊,来到尽头的审讯室。 走过去的时候萧冀曦没忍住往两边看了看。牢房又空了几间,这些天似乎进来的少,出去的多,这是好事,代表着上海的地下情报机构很安全,当然,也解释了为什么任东风因为抓到一个人而显得喜气洋洋。 门打开了,审讯室惨白的灯光让萧冀曦没忍住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吊在架子上的人。 行动队抓到人,通常不论三七二十一先打一遍再说。架子上的人已经是个血葫芦了,但不妨碍萧冀曦看见他腿上一个弹孔。 “看来抓他挺费工夫,还动了枪。”萧冀曦笑了一下,干巴巴的说。 现在为了显示新政府优越之处,七十六号内部的指令是能晚上行动就不要在白天动手,能拿麻袋套了就走,就不要动枪。 真像是阴沟里的老鼠。 行动队上下对此怨声载道,不过萧冀曦听任东风安抚手下的时候说,等到汪先生真的当权的时候,行动队就可以解禁了。 萧冀曦知道那不是假话,只暗暗地祈祷那颗埋在汪精卫脊椎里的子弹发作,可惜老天爷好像暂时性的聋了。 又或者聋了一百年——不,三百年。 任东风道:“这小子滑溜的很,黄埔出来的,个个都是人才。” 他把黄埔两个字咬的很重,于是萧冀曦明白了,上面挂着的是他某一位同窗。 萧冀曦叹了口气,吩咐站在一边的人。“我现在还真认不出来,泼桶水,把那一头一脸的血洗洗。”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平静,让仔细观察他的任东风很是失望,心想这小子居然还挺心狠的。 一桶水毫不含糊的泼了上去,把那些凝固的血痂冲了下来,露出一张因为失血而显得比常人更加惨白的脸。 萧冀曦抬眼看了看,心头一紧。 是张子枫。 这人早就在他生命里消失的无影无踪,但是萧冀曦记得周止说他是复兴社的人——复兴社,军统局的前身——他们两个现在是战友。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上海,又是为什么被抓住的。 “认识。”萧冀曦的声音还很冷静,他知道早晚会是这样,他会遇见自己认识的人,而且站在一个敌对的立场上。 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难免觉着悲凉。 张子枫很艰难的睁开了被血糊住的眼睛,头顶的灯亮的叫人眼前发花,但是他还是认出了萧冀曦。 从他调去第二总队开始,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了。萧冀曦穿着行动队的那身黑衣裳,站在审讯室的门边,望过来的眼神是漠然的。 张子枫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什么都没有说。 他见的多了。从蓝衣社到军统局,有不少伙伴都叛变了,他们都说“我是有苦衷的。”,可什么样的苦衷能抵得过四万万人的未来呢? 张子枫本以为自己没什么热血,所以能干特务。 之前看起来也的确是没有,他能很冷静的按照上面的命令去观察每一个同学,在被赶去第二总队的时候,也并未有什么悲伤或是愤懑的情绪。 但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是有的,比方说他现在要是能动,第一件事就是给这位昔日同窗一个耳光。 “张兄,没想到再见是这样的场景。”萧冀曦低头看了一眼,审讯室的地很脏,疏于清洗,压着层层叠叠的血痕,已经看不出原貌了。所以张子枫那口唾沫是泥牛入海,什么也算不上。 不过他得记着。 记着自己是为什么受了这样一唾。 萧冀曦垂眼的时候允许自己眼里浮现出悲哀的神色,但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这点悲哀已经消失不见了,他掩盖的很好,因此谁都没有发现。 “怎么抓到的?”他问任东风,看起来甚至有点好奇。 第161章 逐光者 “废了不少功夫。”任东风对着萧冀曦的问题显得很是得意,看来他的确因为最近没什么成绩而急于表现。“这小子一来上海就被我们的人盯上了,滑溜的很,一直没抓住尾巴。” 萧冀曦听见这话,心里忽然起了一点警惕。 “怎么知道他有问题的?”他状似无意的问道,还顺手掏出来一盒烟来递给任东风一支。 在七十六号里总见各式各样的香烟牌子,萧冀曦办公室里有一堆旁人送来的,数量之多让他怀疑那些人存心叫自己得肺病。 萧冀曦又不抽烟,只在非得去地下室的时候点上一根,让烟草的味道盖过那些血腥和腐烂的气息,所以它们中的大多数都被堆在办公室里,或许会在下一个雨季来临的时候发霉。 他留下这盒揣在身上是因为它的名字切中自己心事。 就叫光。 这名字看起来有些露骨,但是不要紧,因为是日本牌子,所以没人能说什么。 任东风已经渐渐知道了萧冀曦这个习惯,并不觉得他突然掏出一盒烟来显得奇怪,笑眯眯接过来,但只是顺手揣在了口袋里,捎带着和萧冀曦聊起了烟的牌子。于是萧冀曦知道了,任东风不打算和他聊这个话题。 这已经足够了。 他心下一沉,知道军统里也出了问题。 心头忍不住涌起一股火来。他们在前线、在情报战场上拼杀,却总要有蛀虫和叛徒从身后冒出来,冷不防捅上一刀。 但不能因此气馁。他们不是为这些蛀虫战斗,是为剩下的人,是为明天。 “张兄,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明白人的。”萧冀曦微微的笑着,脸上肌肉跟着有点不自然的抽搐,很像是一个假笑。“这儿已经被新政府接管了,何苦还要来送死呢?” 张子枫眼里有明亮的光芒,烈烈如火。 一切肮脏的心思该在这样的眼神下无所遁形,那是消融冰雪的太阳,刺破黑暗的阳光。 这是萧冀曦从来不曾见过的,在他的印象里张子枫是个苍白而沉默的青年人,总是在角落里捧着一本书,书后面是一双审视的眼。 审讯室里的其他人都有点不自然的挪开了眼睛,而萧冀曦很坦然的和张子枫对视着。 至少现在为止,他还有这个资格——萧冀曦打心眼里希望,这资格他能一直保留。 但这样的坦然让张子枫出离愤怒了。在他看来一个叛徒凭什么敢这样坦然,萧冀曦应该羞愧的无所遁形,哪怕是恼羞成怒的挥起鞭子来也好,唯独不该这样与他对视。 “你还记得自己在党旗底下说过什么吗?” 有铁链轻微抖动碰撞的声音,是张子枫气的发抖。 “发誓这件事儿,本就是用来违反的。”萧冀曦这样回答他。 而任东风则忽然在后面很高兴地拍了拍巴掌。 “看来叫你来是对的,这小子一晚上没有说话,见了你居然开口了。” 萧冀曦看着张子枫头上那根跳动的血管,又看了看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 他想,情报系统的人不仅是战士,还是更为坚毅的战士。 “看来我还有点干审讯的天赋,要是地牢能干爽点就更好了。”他笑着领了任东风这句不怀好意的夸赞,弯腰揉一揉自己的膝盖。 其实那里暂时还是正常的,他只是意识到自己在还在战场上。 “这你得跟上头说去。”任东风拍了拍萧冀曦的肩膀,他其实也不太喜欢下头的腌臜气息,看萧冀曦见着老同学依旧能谈笑自若抓不住什么把柄,也就不想再留在这里,于是说道:“那这儿就交给老弟了,务必叫他吐点东西出来。” “这我可不敢打包票,尽力而为吧。”萧冀曦说着从墙上拎了根鞭子下来,手指握紧的时候他有点反胃,但是他知道这事情他必须去做。 张子枫来上海一定是为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任东风朝审讯室里的人使了个眼色,自己离开了。 门关上的时候,萧冀曦飞快的看了一眼留下来的行动队队员。很巧,也是平时老请他代为加班的一个。 “说句实话,我不大想和你动手。”萧冀曦对着张子枫叹了口气,这是场面话,张子枫果然也只是回以冷笑,还闭上了眼睛,一副不屑说话的表情。 审讯其实是个体力活。 不过任东风应该只是想看看他的态度,所以等萧冀曦揉了揉手腕往后退一步的时候,王闯很乖觉的接过了鞭子。 萧冀曦感慨道:“平时你们就干这个?真不轻松。” 王闯扮了个鬼脸。“谁乐意啊?九成都是无用功。不过为了混口饭吃,还得乖乖听话啊。” “怪了。”萧冀曦说道“小时候我爹拿皮带抽我,没觉得有多疼,咱们这鞭子是不是有什么玄机啊?” 王闯笑了。“瞧你这话说的,那能一样吗,光这鞭子,上头都是有倒刺儿的。” 萧冀曦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凑到张子枫身前去看。 血腥气钻进他鼻孔,让他有些反胃。 他用身子挡住了王闯的视线,手指间是一把小刀片。他想把刀片塞进张子枫的衣服里,张子枫却忽然动了动。 两人又有了短暂的视线交流,张子枫望着他,眼神似有明悟。 张子枫的嘴唇蠕动了一下,萧冀曦看出他说的是两个字。 “秋风” 萧冀曦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口浓腥的血落在他脸上,王闯的惊呼里萧冀曦异常的平静,甚至没忘了把刀片揣回去。 跟血一起落下来的是张子枫的半截舌头。萧冀曦本来是想给他把刀的,那样或许死的会不那么痛苦。 他退后两步,那块肉就了无生气的从他身上掉了下来,摔在了地上。 “萧队长,您没事儿吧?”王闯大呼小叫着医生,等胡杨急匆匆冲进来的时候才想起问道。 萧冀曦慢慢的摇了摇头,并下意识的点了一根烟。 这是他第一次把烟雾吸进自己肺里,辛辣的气息在他胸腔中弥漫,让他咳嗽起来。 然后他抹了抹自己一脸的眼泪,说:“妈的,这玩意真呛。” 第162章 秋风 张子枫已经被放了下来,他在地上平躺着,眼神光已经涣散开来。 萧冀曦没有再看他,他靠在墙上,感觉后背的冷汗正在一滴滴的往下流。 胡杨直起身子,冲两个人摊开手。 “没救了。”她很平静的说。萧冀曦想,对她这种平静是不能加以责怪的,因为她总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胡杨收拾了东西要走,路过萧冀曦的时候停下来看了看他。“你的脸色不太好,是因为这个人?救回来了也没有用,肯咬舌自尽的人,你还能逼着他说什么呢?让他写下来?也不知道他会不会。” 萧冀曦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出离愤怒。 “他会。” 这一句话被闷在喉咙里,极低的一声,胡杨没有听清,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说他会写字!”萧冀曦抬起眼来,那一瞬间的眼神应该相当吓人,因为胡杨往后退了两步。 “对不住。我只是——他是我在黄埔的同学。”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胡杨嗤笑一声,踩着高跟鞋飞快的离开了。鞋跟在水泥地上敲击的声音很清脆,砸的萧冀曦眉头发颤。 “队长,这......怎么办?”王闯还是第一次见萧冀曦高声说话,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上来问。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怎么办?”萧冀曦强逼着自己恢复正常,他冲着王闯翻了个白眼。“以前你没处理过尸体?” 王闯显得有些犹豫,“这回这个不是——。” “没什么是不是的。”萧冀曦推开了门,他觉得自己在这里一分钟也多待不下去了。“进了七十六号的刑讯室,就都是敌人。” 萧冀曦想,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把给任东风通风报信那个人找出来,如果能办到的话,把那人的舌头也砍下来。 任东风迎面撞上萧冀曦,被这个满脸是血的人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 “咬舌自尽了。”萧冀曦回答道,用力的搓了搓脸。“时候挑的好,估计就等着临死也要恶心我一把。” 任东风看了一眼跟上来的王闯,王闯点点头。 于是任东风挂上了笑。“这事闹的,让老弟受惊了。这些人呐,知道扛不住咱们的大刑,都是想着法儿的找死。” “我没事。战场上什么没见过。”萧冀曦也跟着笑,两个人看着是兄友弟恭一派和平的样子。“这两年还真是不经事儿了,刚还真就被唬了一下——这一脸血不好看,我去洗洗。” 凉水拍在脸上,让萧冀曦的脑子也跟着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想了想自己学过的那点跟踪潜行的技巧,觉得那很不够看,想糊弄任东风还差了很远的距离,搞不好会打草惊蛇。 好在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军统内部有七十六号的眼线?”兰浩淼听萧冀曦这么说,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确定?” “张子枫被捕,我看任东风那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萧冀曦咬牙切齿的说。在这里他是终于可以卸下伪装,所以兰浩淼其实应当抽空心疼一下自己黄花梨的椅子,那扶手都快被掰折了。 “张子枫。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你确定他是咱们的人?”兰浩淼沉吟道。 “他是我在黄埔的同学,那时候就已经在复兴社任职。”萧冀曦神色郁郁的答他,总算是意识到自己赔不起那椅子,把手给松开了。 “资历倒是不浅。”兰浩淼叹息一声。“党国人才就这么报销在七十六号里,实在可惜。” 萧冀曦微微犹豫了一下,兰浩淼注意到了他的犹豫,转过脸来。“有话直说。” “我在想,他的死是不是我造成的。”萧冀曦轻声说。“我想给他一把刀的。七十六号的手段太难熬,同学一场,我不能看着他死的没有尊严。他可能是意识到什么,给我留了一个口信就咬舌自尽了。” 兰浩淼先是横眉立目,然而此刻训斥萧冀曦于事无补。 “你糊涂。他要是没死成,万一翻供,你又该如何?——他给你留了口信?” 兰浩淼的眉头紧皱着。这不太对劲,如果张子枫是个老特工,又不惜自杀也要保守秘密,他不应该对萧冀曦透露什么。 因为萧冀曦拿出那把刀来可能就只是一时心软,张子枫完全没法借此判断他是哪边的人。 “对,我看的很清楚,他说的是秋风。”萧冀曦点头。那一幕在他脑子里生了根,做梦的时候还在一遍遍闪回。 秋风,到底什么是秋风?他想那应该不是一个卧底的名字,因为张子枫是不会信任他的。 兰浩淼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眉头略略松开了些许。 “怎么?”萧冀曦问道。 “看来这个张子枫,是从家里来的没错了。”兰浩淼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椅子扶手。 做特工的都爱平时就让人看见这个敲东西的习惯,关键时候传消息也能不那么突兀。 “今早我才接到消息,说是李士群他们拟了一个计划,具体内容未知,应该和针对重庆方面的行动有关,名字就叫秋风。” 萧冀曦恍然。 这事情当然是可以和七十六号里任何一个人说的,是卧底的人知道了会想法子去找,不是卧底的人知道了,也不过是得到一条重复的消息,或者一道催命符。 毕竟七十六号的绝密计划是对自己人也严防死守的,不该知道的人要是知道了,大抵都不会好过。 “我是不是要找出这个计划?”萧冀曦觉得自己终于有用武之地了,总算心头松快一点。 虽然张子枫传出来的这个消息没有用,可他就是为这个计划而来,自己要是能拿到这计划,也不算他白死。 兰浩淼一脸严肃的点头。“这是当然。只不过在那之前,咱们还有一件事要办。” 他笑的带着点杀气。 “把军统里头这根钉子挖出来,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狗胆包天的,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第163章 画作 七十六号行动队的人都发现两个队长的关系似乎陡然之间变得好了不少。 上海照旧是热,没有一点入秋的意思。萧冀曦惦记着那份计划,总觉得秋风这个名字起的是意有所指,只怕是这个秋天就要有动静。 但这种级别的机密,应该是连任东风也不知道的。 萧冀曦注意档案室的人已经有几天了,不过没有贸然搭话,实在容易引起怀疑。 那是一个苍白沉默的年轻人,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 在七十六号里他像是个幽灵,因为职务的原因,他并不与其他人过多的接触。 萧冀曦只知道他叫丁岩,有回和油耗子说起这人,油耗子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说都传那是丁默邨的私生子,所以才能这样得信任。 这话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不过即便机密档案都是单独存放连档案室的人也摸不着,其余的档案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 要不然铃木薰没准真会想办法把萧冀曦调到档案室去。 “队长,这是近来审讯的情况。”萧冀曦把手边的一摞子档案递给任东风。“一个月里死了三个,昨晚抬去医务室那个转送医院了,胡杨说要是能撑过今天就还有希望。” 进了行动队之后,他主要就是在做这个事,任东风不好把排挤做的太明显,萧冀曦就领了一堆看上去像是文职人员的活计。 “这群人下手越来越没轻重了。”任东风看起来很不满。“问出话来的都是些小鱼小虾,倒是死的这几个可惜了,仔细审审没准能发现不少东西。” 萧冀曦只是打着哈哈安慰他。“这不是那两个得力的兄弟叫军统局的人暗杀了,下面都是生手,得慢慢来,急不得。” 起初兰浩淼还不清楚他为什么叫行动组小卒下手,现在倒是明白了。 这时候一旁的电话响了起来,任东风皱着眉头接起来,只听了两句,神色就变得十分凝重。 “我这就去,这就去。” 萧冀曦看的很清楚,任东风说这话的时候脑门上沁着冷汗。 “处长叫我现在过去。”任东风扔下电话,目光在桌上那摞档案上扫了一眼,最后还是道:“萧老弟,这档案就麻烦你送去归档了。” 萧冀曦应了一声,还很关心的看着任东风。“队长,你脸色可不太好,这么过去没事儿吗?” 他心里清楚,大概是昨天半夜的抓捕行动处里很看重,所以任东风办砸之后要遭申斥。 不过这火烧不到萧冀曦头上,萧冀曦昨晚忙着对这一摞档案加班没参加行动,而且一直留在七十六号,只有白青竹知道他加班傍晚来送了一回饭,送出去的时候食盒还被检查了个底朝天。 但是他们不知道最后两个人临别抱那一下,萧冀曦在白青竹背后拿手指划了个‘j’。 意思是家里来人被发现了,叫她赶紧去找兰浩淼。 早上看任东风一脸晦气,萧冀曦就知道人是没抓着,现在任东风肯定是去吃排头的。 萧冀曦抱着档案,在档案室的门口敲了两下门。 丁岩在里头说:“进来。” 开门的时候丁岩从桌子后面抬起头来,他看上去愣了一下,眼睛都睁大了一圈,似乎是经历了一点很痛苦的回忆才开了口。 “你是......一队的副队长吧?” 萧冀曦想,难为他还知道自己的职位,大概是因为特征太明显的缘故,就算在两耳不闻窗外事,想对行动处的瘸子全无所知也不是件很简单的事儿。 “我们队长被处长叫走了。”萧冀曦走过来把那摞档案放在桌上。“这是一队这个月的行动记录,你看看要是没有问题,给我签个条子。” 丁岩推了推眼镜,低下头去翻看档案。 萧冀曦打量着档案室,这里更像是一个故纸堆,有太多无用的信息堆在一起,想找到秋风计划只怕是很难。 但是以他的眼光来看,墙上那风景画的存在有点突兀了。 丁岩推了推眼镜。“你在看什么?” “看画。”萧冀曦冲丁岩笑了一下。 他注意到丁岩的脸上闪过一丝紧张,就觉得自己猜的不错,装着对此亦无所觉的样子,把话说完了。 “看着像是莫奈的风格——不是真货吧?” “我临的,翁费勒的塞纳河口。”丁岩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眼里忽然出现一点很兴奋的光。“你也懂画?” 萧冀曦当然不太懂,全托白青松的福。白青松从前热爱绘画,只不喜欢中国画,用白老爷子的话说是只对着些色块发癫,他尤其喜欢莫奈,后来专心经商了,屋子里也挂着两幅自己临的画。 里头可巧就有这么一张什么什么河口,萧冀曦觉得自己有时候运气真不错。 “我不大懂,有位朋友很喜欢,且也自己临过。” 估计是这时候找个志趣相投的人不大容易,丁岩签条子的手停在半道,迫不及待的问:“这——可否引荐一下?” 他舌头像是短暂的打了一个结,应该是不知道萧冀曦的名字。 “他现在大概已经不肯见我了。”萧冀曦苦笑一声。“不过你要是愿意去看看,我可以把地址给你。” 丁岩那一瞬间看起来是很想追问一下为什么。他那流于表面的喜怒让萧冀曦觉得有些惊讶,原来七十六号里也不全都是老于世故的人精。 不过最后他还是没真的问出来,只是把签名条递过来,说:“有机会我一定去。” 兰浩淼显然没想到他能有这个运气,这么快就找到了一点头绪,对着他啧啧称奇,说他是个做情报的料子。 萧冀曦则显得很严肃。“不确定那里究竟是什么,而且对怎么把东西弄出来,我还没有头绪。万一里头不是,还会打草惊蛇。” 兰浩淼则拍拍他的肩膀。“放轻松些,里头肯定不会是废纸,咱们一块想办法。” 萧冀曦想,这办法只怕还得从白青松身上找。 要是两个人一起被白青松扫地出门,能不能算作患难之交? 第164章 张网 当然,这只是最后的一条路。 萧冀曦不想把白青松卷进来。 他问兰浩淼:“最近行动组有没有什么计划?” 兰浩淼摇头。“内奸还没被挖出来,我已经转告他们一切小心了。” “也就是说,现在他们的人很闲?打起精神来,有活干了。”萧冀曦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钢笔来给兰浩淼写了个地址。“让他们把行动时间告诉我,这人不能杀,拿土炸弹吓唬吓唬就是了。” 兰浩淼把地址接在手里,忽然笑了。 萧冀曦被他笑的不明所以,很是纳闷的看他。 “头一次见你的时候,我还觉着你成不了什么气候。”兰浩淼对着萧冀曦逐渐变得不大服气的表情,很感慨的说。“现在也逐渐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特工了——多少年了?快十年了吧?” “九年。”萧冀曦站起身来,轻轻叹息一声。“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一辈子成不了气候,也不想走到今日。” 要不是生逢乱世,他就会像萧福生希望的那样,当个文人,等到了年纪,就顺理成章的和白青竹结婚生子,大概那会是很幸福的生活。 兰浩淼看着萧冀曦的背影,他把脊背挺得很直,显得伶仃而又倔强。 在他来得及发出更多感慨之前,萧冀曦回过头来笑了一下。 “记得帮我准备拓钥匙的工具。” 任东风从处长那里没落着好,回来气总不顺,一队最近上下都一片愁云惨雾的,也没什么人敢说笑了。 但萧冀曦觉得这是个机会,因为任东风要是急于立功,肯定会想办法和军统跟中统里埋下的眼线联络,看看能不能做笔大的。 不怕他动弹,就怕他干了一票偃旗息鼓,等着关键时刻发难。 “队长,这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别太往心里去。” 估计全队现在只有萧冀曦敢上来触霉头,因为他根本就不怕任东风,人人都知道他有后台,自然要做出个和有后台相符的嚣张样子出来。 任东风当然知道动不得萧冀曦,看着那张笑脸总觉得这小子憋着坏呢,差点就被气的变了脸色。 ——他能不往心里去?处长可是指着他鼻子说干不了就换个人来干,七十六号从不缺人。当初萧冀曦被塞进来的时候他身后那个小日本还只是个顾问,现在成了梅机关专管特务科的人,七十六号指不定怎么想巴结他呢,万一真把队长换了,他还上哪捞钱去? 萧冀曦现在在他看来,就是最大的威胁。 偏偏还不能发作。只得说:“萧老弟多虑了,我只是觉得愧疚,正想着怎么做些成绩出来。” “队长,你别着急。”萧冀曦凑近了任东风,压低了声音。他现在只担心任东风沉不住气给他一拳,那可就真的是亏大了。 所以他赶紧切入了正题。“昨日我去萝春阁吃生煎,偶然听见隔壁座两个人说的仿佛唇点,但又不是青帮洪门的路数,我想他们大概是来接头的,只自以为隐蔽。” 任东风不是帮派出身,对江湖上切口暗语知之甚少。听了这话忍不住道:“既然是暗语,你又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又已经过了一整天,上哪去抓人?” 听他这意思,是很想治一治萧冀曦延误消息的罪了。萧冀曦当然不会让他得逞,昨天安排的那两个人所说的一套暗语正是从青帮里改动而来,即便有旁人听见了,也正好为萧冀曦作证。 “这暗语么,一通百通。我没有当场掏枪,是因为放了这两条小鱼,后头还跟着大鱼。” 萧冀曦现在看起来是比任东风从容的多。 “他们说的话翻译出来,就是老家后天来人,已经定下了华懋饭店,带来的特产易坏,要赶紧和他们见一面。” 任东风听了,眼睛忍不住一亮。“这就是有人要接头的意思!赶紧安排人手,二十四小时给我盯着华懋饭店,有什么可疑的人,统统先铐起来再说。” 得了这样一条消息,他看萧冀曦的眼神就友善许多,还赞许道:“你不肯轻举妄动,这一点很好。” 萧冀曦想,任东风应该真正想说的是夸赞他不抢功,尤其是不跟任东风抢功。当下笑道:“我一个半残废的人,混口饭吃就已经难得,哪里还敢妄动呢。” 这话说的已经十分明白,但能不能完全打消任东风的疑虑尚未可知。 任东风往外走了两步,一回头正看见萧冀曦在笑,那笑说不清道不明的,总让人心里发毛。而萧冀曦看任东风回头,则立刻敛了笑容,掩饰一般的咳嗽一声,再开口甚至还带着一点慌乱。 “队长,还有什么事儿吗?” 任东风摇了摇头,心里暗暗咬牙。什么不敢妄动,这件事八成就是他下的一个套,回头扑空事小,指不定有他在中间搅和还能出什么岔子呢。 但他转念再一想,没准是萧冀曦故意做这样的姿态,好叫他不理会此事,回头如果真的是哪一边的地下组织来人而他没哟反应,那就是更大的罪过了。 任东风越想越不能放心,仿佛两边都可能是陷阱,又不能确定真正的陷阱是在哪里。 最后他决心先联系一下自己的眼线探听虚实,虽说这帮搞情报的都是单线联系,但说不定能得到什么风声。 如果萧冀曦的消息属实,那可是从所谓大后方来的人,抓住了就能掏出不少东西,到时候处长一高兴,也就不会揪着这次失败不放了。 如果兰浩淼在这里,他大概是要对萧冀曦产生一点敬佩的。 萧冀曦精准的预测到了任东风的想法,这样一番谋划,就是要逼着他去和自己的眼线联系。 整个军统的上海站现在就是一张网,正朝那颗内部的钉子张开。 重庆方面要来人的假消息是一早就在上海站秘密传开了,但是具体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在关键信息上都有所差别。 到时候只看任东风拿到的是哪一条消息就行了。 第165章 究竟是谁倒霉 萧冀曦一整天都紧绷着精神。 他担心任东风从他的一举一动里看出什么端倪来,毕竟这件事牵扯太多。不过后来他发现,这真是他多虑了,因为任东风的全副心思显然都已经放在了联系他那眼线上面,根本没工夫再关注萧冀曦。 他还在想一件事情,就是怎么能把丁岩约出去,还能拓到他的钥匙。不管那副画后头究竟是什么,估计都需要钥匙才能弄到手。 不过这事急不得。丁岩很明显没那么容易接近,再见萧冀曦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萧冀曦有时会想要是档案室也是个姑娘在管就好了,那样的话直接叫组里派一两个长得好的来接触,方便的多。 第二天一早,任东风带着人直扑华懋饭店。 萧冀曦在上楼的时候还问:“队长,您这是已经知道人在哪接头了?” 任东风哼了一声没答话,心想着小子果然够阴,万一真的信了他昨日的反应今天没有来,肯定就要漏过这重要消息了。 萧冀曦看了一眼门牌号,任东风定下的房间正对着305,这就说明在他接到的消息里,军统来人是在305接头。 这广撒网其实有一点不大好,就是不晓得会殃及池子里哪一条鱼。萧冀曦提出来的时候本来是想请兰浩淼找个解决的办法,但兰浩淼说抓出内鬼比什么都重要,真有无辜的人被卷进去,问不出什么大概也就放了。 这道理上是挑不出错的,只进七十六号都要脱层皮,萧冀曦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心不狠干不了特工,要不是被逼上了贼船,他也不会坐在这。 萧冀曦很有耐心的观察着任东风看手表的频率,并且也跟着看表。 十点钟的时候,任东风站了起来,从门缝里朝外张望。 十点,305房间,这个消息已经可以帮他们把钉子挖出来了。现在要看的,就是哪一个倒霉蛋会出现在这里。 楼梯上竟然真的响起了脚步声。 萧冀曦的精神也跟着高度紧绷,他由衷地希望那个人不要在被任东风重点关注的区域里停下。 但偏偏事与愿违。 来人的打扮也很叫人生疑。在这个多少还带点暑气的季节里扣着一顶宽沿帽,明显不打算让别人看清长相。 萧冀曦心里一紧,这不会真的是谁家的接头人员吧?甚至还不能排除是军统人员的可能性——这是秘密行动,兰浩淼没有通报站长。 不管是哪一边的,都得不偿失。他隔着衣裳捏紧了自己的枪,思考如何不留痕迹的放水,好把这个人放走。 来人只给了萧冀曦一个背影,那身银灰色的西装很考究,但说实在的现在以上海的气温还是有些太厚了,这人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可疑的气息,简直就是把快来抓我四个字写在后背上。 任东风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挥一挥手,行动队的人如狼似虎的扑了过去。 那人显然是有所警觉的,一个回身,动作显然是要从怀里掏枪。 这就基本上坐实了来人不是寻常人。萧冀曦仗着被落在最后露出一张苦瓜脸,心想这下好了,回头进了牢房狡辩都没得狡。 行动队的人做旁的不行,抓人还是一把好手。没等那人把枪掏出来,就已经被结结实实的按在了地上。 任东风蹲下身子,把那人怀里的枪掏了出来,他是一脸的扬眉吐气,似乎已经想到了得处长嘉奖的时候。 “说吧,是哪一边儿的?共党,还是军统?” 中统的人在行动处眼里也忒没有存在感了,萧冀曦这么想。 或许这时候任东风还做着美梦,但是那人一开口,就把他的幻想给打死了。说实在的,萧冀曦也跟着一愣。 那人说的是日语,尽管被人按在地上狼狈不已,声音却依平静。 这让萧冀曦陡然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个人一定不好对付,现在最好的情况是,他只是一个商人。 要是和军方有关系的话,行动队只怕要倒大霉,不过没有无辜的人卷进来,倒是让萧冀曦宁可倒霉。 至少这人肯定能全须全尾的走出去了,因为他真的是日本人,萧冀曦能听出来一点京都的口音。 油耗子看着任东风的脸色,抬脚就要踹过去“你在这装什么装?” 被萧冀曦一脸严肃的拦下了。 任东风看他的眼神仿佛能射出刀子来,他一定觉得这个日本人是萧冀曦做下的套,然而萧冀曦是真没有这么高瞻远瞩,任东风太高看他了。 “他说的是什么你知道吗?”萧冀曦扭头看油耗子,他的神情很严肃,让油耗子声音都低了一个八度。 “这我哪儿听得懂啊。” “听不懂你就敢胡乱出手?是不是嫌乱子还不够大!”萧冀曦难得拔高了声音,在行动队是轮不到他训斥别人的,但是现在任东风显然是气的有点昏头了。 不管怎么说,他俩现下在一条船上,有一个任东风这样脑子不大好使又自视甚高的上司是福分,萧冀曦是不想再换一个难缠的对手来。 那人说的话叫萧冀曦冷汗直流,今天一个不好,全行动都会吃排头。 “队长,我看我们是都上套了。”萧冀曦冲任东风很诚恳的说。“他说的是——我是陆军司令部上海特派情报专员小林龙一郎,要见梅机关的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背后正在被冷汗打湿。 任东风的脸色也跟着变了,现在他知道这人不是萧冀曦下的套,因为萧冀曦也没这个胆量。刚才油耗子那一脚真踹下去的话,估计全队吃不了兜着走。 日本人肯定不能容忍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一口,哪怕是闹了一场乌龙。 这已经是最坏的一种情况了,来人就是日军情报口上的,没准比铃木薰说话还管用,毕竟是陆军的人。 按着他的两个人赶紧把他扶了起来。那人气定神闲的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再开口已经是生硬的汉语。 “你们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人吗?” 第166章 原来都算旧相识 看来小林龙一郎来上海之前已经做足了功课,一眼就认出来七十六号的这群人。 任东风想坏了,这小子怕是要秋后算账。可毕竟篓子是自己人捅出来的,也只能陪笑道:“是啊,长官好眼力。” 小林龙一郎点点头。“你们大概是收到了错误的情报,不过,干的还算不错。” 要不是这人下摆上还沾着一点灰提示他们刚才的场景,萧冀曦都要信他是在夸赞行动队这群人了。 然而他的神色十分诚恳,看起来真不像是在说反话。 “您受惊了,是现在就启程去梅机关,还是......”萧冀曦在旁边做了个请的手势,他看得出小林龙一郎中文是不太好,换了日语。 这样也不显得他是在抢任东风的活干。 萧冀曦的姿态依旧是防备的,看起来只要小林龙一郎要有什么举动,第一时间就能拔出枪来。任东风看着他这样子急急忙忙的使眼色,而萧冀曦只眨眨眼,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你看起来很防备的样子。”小林龙一郎挑眉道。 “毕竟还不能确认您的身份,请原谅我的无礼。”萧冀曦微微躬身,眼睛还紧盯着小林龙一郎。他的态度显得恭敬而又强硬——这当然是装的,从刚才那两句话看来,小林龙一郎是个不那么记仇的人,他应该只在乎手下是不是好用。“您要指定见哪一位长官吗?” 小林龙一郎果然显得很高兴。 “如果特务科的科长是铃木薰,我就见他好了。” 听小林龙一郎的语气,和铃木薰似乎还是旧相识。 萧冀曦心说日本果然只有屁大点地方,全日本的人看起来都像是互相认识。 中国三百年来老是被弹丸之地欺压甚至于几乎亡国灭种,他由衷的希望日本是最后一个敢这么做的国家。 他借用了华懋饭店的电话,说真的,这饭店够倒霉的,七十六号的人一周里总要往这里跑那么一两趟,不为别的,就因为军统和中统的人都爱往这钻,仿佛够气派还是怎么着。 倒是共产党一个都没在这逮着,估计那群人不好面子。 “我是七十六号行动一队的萧冀曦,请接铃木长官。” 梅机关有一半以上的成员中文都惨不忍睹,任东风酒酣耳热的时候也曾抱怨过这一点,所以萧冀曦来打这个电话,任东风是一点意见也没有。 倒是小林龙一郎听见萧冀曦自报家门的时候,很意外的看了他一眼,眼睛似乎都微微睁大了一瞬。 这很难得,因为萧冀曦见到他的时候一度以为他是闭着眼睛的,有这么一双细缝眼睛的确适合干特工,想读他的眼神太难了。 铃木薰听见小林龙一郎的名字之后,沉默了一瞬。 “把电话给他。” 萧冀曦照办了。他站在一边,听见话筒里铃木薰说道:“你也来上海了,我还以为你会留在东北。” “你哥哥的事情我很抱歉,我一直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 得,果然是旧相识。 从铃木薰的语气来看,这人应该是从关东军时期起就已经在中国活动了。萧冀曦很艰难的从回忆里翻出了一个泛黄的名字,铃木岚,应该是这个名字,小林龙一郎肯定和铃木岚关系密切,没准还和铃木岚的死有关系。 因为铃木薰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时会从话筒里钻出来把小林龙一郎暴打一顿。 就算原来他对铃木岚不太服气,当他也已经加入到同样的阵营里之后,对他那个大哥应该就只剩下孺慕之情了。 萧冀曦很理解这一点,并竭力不让自己觉得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现在已经谈不上为我做什么了,希望你能为上海做些什么。”铃木薰的声音夹杂着电流,很冷淡。“比如说早点帮我破获那几个秘密电台,你现在可以过来了。” 电话被挂掉了,萧冀曦看着小林龙一郎的脸色,决定不告诉他自己听懂了刚才的对话。 “需要开车送您去吗?”他询问道。 这时候前台服务员看了萧冀曦一眼,萧冀曦微不可见的点了一下头。 那也是他们的人,是兰浩淼前一天刚刚安排给他的,这人会把今日七十六号行动的时间和地点都告诉兰浩淼。 任东风灰溜溜的收队,并拒绝了萧冀曦的提议,还是把开车的任务交给了萧冀曦。 这让萧冀曦觉得,经过这么一折腾,任东风对他的敌意似乎淡了很多。 “我可听不懂日语,还是你跟着吧。”任东风疲惫的拍了拍萧冀曦的肩膀。“这事儿闹得,回去了指不定还有多少麻烦呢。” 萧冀曦发动车子的时候,小林龙一郎在后面忽然说话了。 “我想,我你应该认识我的弟弟健次郎。” “到现在为止,我只认识您一位姓小林的——” 萧冀曦话说到一半忽然卡壳了。 他想起了小林诚,并下意识的想去摸摸自己的肚子,沈沧溟那臭小子下手真够狠的。 “哦,他还有个中文名字叫沈沧溟,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萧冀曦差点一脚油门踩到了底。 巧了,他不久前刚见过沈沧溟,不过这个话,他是绝对不会跟小林龙一郎说的。 “那我的确是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当时的氛围不太友好,这一点,还得请您原谅。” 小林龙一郎听萧冀曦这么说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 “我已经听说过那件事了,不管怎么说,你算是手下留情了。” 萧冀曦想纠正他,那不叫手下留情,要不是沈沧溟开枪了,他压根就没打算给沈沧溟开个窟窿。 这会他开始庆幸沈沧海去东北了,要是让她见到小林龙一郎......萧冀曦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往下想。 绝对会是玉石俱焚的结果。 小林龙一郎看起来心情很好,丝毫不像刚经历了一场乌龙被按在地上,又发现对方冲自己弟弟开过枪的样子。 萧冀曦觉得这可能是因为小林龙一郎压根就没把沈沧溟放在眼里过,他提起沈沧溟的语气是轻慢的,就像是对待一只家养的宠物,还是不听话而跑出去丢了很久的那种。 第167章 邀约 小林龙一郎这种语气让萧冀曦多少有些愤怒,不过他没傻到发作,只是笑了笑,很沉默的继续开车。 不管小林龙一郎是不是在挑衅,他现在都没有那个发作的资本。或者说他本应该借沈沧溟这一茬多和小林聊两句,这样的沉默已经是一种失职的表现。 车开到梅机关前头的时候被拦下了。 “小林先生,我的级别可不够自由出入这里的。”萧冀曦回头冲小林龙一郎笑了笑。 小林龙一郎拿出了一张证件,萧冀曦在旁边只来得及短暂的扫上一眼,并没看着太多内容。不过看见了也没什么用,这种东西仿制起来还是有难度的。 “我稍后还要去七十六号拜会李主任,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小林龙一郎下车的时候很自然的扭头吩咐萧冀曦,叫萧冀曦去拧车门的手顿在了那里。 他恍若无事的收回手,应了一声是。 这证明小林大概是和铃木薰有什么秘密话题要谈。 下午铃木薰往七十六号打了个电话。 “晚上不加班的话,来我家吃饭吧。”铃木薰的声音显得有点低沉,萧冀曦敏锐的感觉到他心情不太好,不用问,肯定是因为小林龙一郎的造访。“如果白小姐方便的话,可以叫上她一起。” 他们四个人同时出现的场景更像是个家宴,萧冀曦想今晚没什么情报可挖,应该只是铃木薰有什么苦水要倒。 “希望小虞发挥的正常些,我不想明天在医院和你见面。”萧冀曦挂电话前小小的开了个玩笑。 他往书店打电话的时候并没有人接,不知道白青竹又去哪里了。萧冀曦想这不要紧,晚上去接她也是一样的。 这时候任东风从外面回来了,看起来脸色不好,萧冀曦问道:“队长,你这是怎么了?是小林长官把上午的事情告诉处里了吗?” 他拿不准这事究竟会不会发生,小林龙一郎看起来不像是个好相处的人的,但上午又的确对行动队的反应速度赞许有加。 “那倒不是。”任东风显然认为小林龙一郎是被萧冀曦安抚下去的,短期内看起来都不打算对他黑脸了。“是丁岩那小子玩忽职守,我去补档时没找见人。” 他说的补档是指更新行动队扣押人员的死亡名单。 在医院里躺着那个中统熬了好几天,但是没像胡杨说的那样好起来,最终还是咽气了。胡杨听说这事儿的时候很费解,连连说这不应该,萧冀曦想,要是七十六号严谨一点的话,应该把人拉去做个尸检,那人可能不是自然死亡。 因为这个天气在医院里谈什么伤口发炎恶化没被及时救治还是有点扯淡的,没准真是中统的杀手混进了医院。 任东风没说查,萧冀曦也就没提这一茬。大概任东风也想到了这一点——毕竟他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草包——但事情揭出来就是向上头承认自己办事不力,他显然不会这么做。 “丁岩下午告假外出,总部派他出去送材料。”油耗子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把两个人都差点吓了一跳。 “你小子怎么什么事都能打听着?”任东风笑骂道。 萧冀曦皱了皱眉头。 他在想丁岩送出去的是什么材料,会不会是那份被盯上的秋风计划。 算日子也快了,但如果真的是秋风,除了自认倒霉以外没别的法子,丁岩的行动轨迹谁都不知道,想截杀属于天方夜谭,上海这么大,一群地下分子又搞不起全城搜捕,哪来那么好的运气就能撞上丁岩。 “送材料还敢一个人出去?总部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了,外头多少人对着咱们虎视眈眈呢。”萧冀曦状似无意道。 “估计不是什么重要材料,否则就算他胆子大,上头也没那个胆子。我看部里的车都没出动,他还真就是一个人出去的。”油耗子的话让萧冀曦放下心来,看来这次送的肯定不是秋风了,那种等级的情报绝不会叫丁岩一个人去送。 萧冀曦晚上去接白青竹的时候,白青竹已经回店里了。他最终还是没问白青竹下午为什么没在店里,也选择性的忽略了白青竹有点心虚的表情。 这丫头本来应该全天守在书店里的,下午那阵子算擅离职守,不过鉴于和她单线联系的萧冀曦打电话不是为了情报而是为了请她吃饭,这事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他只象征性的训斥了白青竹一句,加以敲她的脑袋。“没事别到处乱跑,关键时候会闹出大乱子的。” “我知道了,我就是去偷偷看一眼我嫂子长什么样儿。”白青竹捂着脑袋不满道。 “做什么也不行——你说什么?嫂子?”前半句还是例行公事的训斥,后半句直接升了一个八度,萧冀曦差点把油门当成刹车一脚轰了下去。 “松哥有女朋友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你知道了我都不知道?” “你吵死了。”白青竹志得意满仿佛打了胜仗的将军,很嫌弃的冲萧冀曦皱眉。“我也是才知道,小虞告诉我的,她俩是好姐妹,在百乐门就认识。” “是不是姓张?”萧冀曦忙于开车,没法举手投降。他是知道白青松的女朋友是什么人了,八成就是那个张芃芃,这俩人凑一起能生出个什么?古希腊雄辩家吗? “对对,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居然不告诉我。”现在轮到白青竹倒打一耙了。 萧冀曦大声喊冤,并为息事宁人迅速的在转移话题。 “我只是在百乐门见过她教你哥跳舞,真不知道他俩关系进展的这么快。你觉得怎么样?那姑娘漂亮是漂亮,就是嘴太厉害,上回小虞受伤,她在病房门口差点就给铃木骂哭了。” “那是铃木薰活该。”白青竹皱了皱鼻子,显然很不待见他。 萧冀曦叹了口气。“一会可不能这么说,当然,我想你也不傻。” 说这句话的下场自然是狠狠地挨了一拳,现在萧冀曦也被跟着划进活该的行列里了。 第168章 所谓共患难 事实证明,当铃木薰说出“去我家吃饭”的时候,他指的是把饭店里的菜搬回家。 萧冀曦惊恐的发现在自己现下的社交圈子里就没有一个真正会做饭的女性——白青竹事后承认,她送到医院去的汤是拜托住在一条弄堂上的人做出来的——当然这一点可以理解,大家都在忙事业,没人有空围着灶台转。 铃木薰对虞瑰只能说毒不死人的厨艺只有一条评价。 “她一个人住的那几年一定过的很辛苦。”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神实在温柔,屋子里其余人一起低头回避,虞瑰的脸红的像被煮熟的螃蟹。 萧冀曦绝不是因为饿了才作此联想。 “小林和你说什么了?看你这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及时的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 “向我解释他为什么会来上海。”铃木薰鲜少露出这样嘲讽的表情,看来和小林龙一郎之间的确有积怨。“他说他欠铃木家一条命,我说不是欠铃木家,是欠我哥哥。” 萧冀曦注意到铃木薰在提起铃木岚的时候,已经不那么剑拔弩张了。 显然这两兄弟隔着岁月和死亡达成了和解,因为铃木薰终究是走上了他哥哥的路子。 “小林不会是打算在你面前切腹自尽吧?”萧冀曦竭力的让自己显得对日本人那莫名其妙的武士道精神敬重一点,但是不大成功。 索幸铃木薰没有注意到。 “如果是他是那样的人,我哥哥就不会死了。”铃木薰苦笑了一下。“他那么说只是想让我觉得他来上海不是为了和我作对。”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手捏着桌角,指节微微的发白,显然十分用力。 “为了帝国大业,我现在不能动他,但是那一天早晚会来的。” 铃木薰想,如果铃木岚没有死的话,他就不会被迫回国读书,代替他哥哥成为一名军人。 幸而他回到中国的时候一切都没变太多,爱人还是爱人,朋友还是朋友。 不然今天见到小林龙一郎的时候他可能真的会忍不住动手,用某种意义上来讲小林龙一郎毁掉的不止是铃木岚,还有他,过去的那个他。 他到现在也不觉得过去的自己是错的,只是站在两个角度看问题而已,如果今日他不是帝国军人,没准他还是会注意到战争带给这个国家的伤害。现在他看的远了一点,能看见往后共荣的辉煌,但那不代表目光短浅一点的是错的。 不过,如果小林龙一郎没有临阵脱逃的话,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是没有如果。 虞瑰露出了很担心的眼神,萧冀曦想坏了,这会虞瑰不应该表现得这么担心。 也不能过多的责怪虞瑰,这大概只是一种下意识的真情流露。 果然,铃木薰和虞瑰的眼神对上的一瞬间,他身上的气势就和软了下来,甚至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我不该让自己的坏心情影响到你们的,抱歉。” 虞瑰悄悄地在桌子底下握住铃木薰的手,她发觉铃木薰的手心有一层汗,刚刚他是真的很激动。 铃木薰侧过头对虞瑰笑了一下,那个笑容有点虚弱。 在剩下的时间里,铃木薰绝口不再提这件事。 不过这几句抱怨也不能说全无用处。 这两位情报口上的长官之间有嫌隙,对所有的卧底都是好事。 临走的时候萧冀曦忽然注意到白青竹穿的是一件他从来没见过的衣服,不由得多问一句。“你新买的?” “太新奇了,你居然还会注意到这些。”白青竹横了他一眼。 萧冀曦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注意到这个,在他看来白青竹穿红的还是穿绿的其实没什么差别,更不用说判断哪件衣服是新的。 但今天他就是感觉这衣服不太对劲,别扭的要命。 “就是感觉不太对劲。” “回来的路上碰见点事情,被人毁了衣裳,这是赔给我的,没来得及换。”白青竹很嫌弃的上下打量了一下身上的衣服。“那小眼镜品味和你一样差。” 听到这话的时候,萧冀曦还没反应过来,不过不久以后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当时他只是很担心的上下打量着白青竹有没有受伤,还得到了白青竹的一个白眼,说如果真的受伤了今晚她就不会好端端坐在这里吃饭了。 这叫关心则乱。 萧冀曦没想到丁岩还惦记着他说的话。 周五下班的时候,他在走廊上被丁岩截住了。那个时候走廊上人来人往,看见丁岩出现在行动处的地盘上都露出了很惊讶的神色,丁岩显然不习惯成为众人的焦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罕见的有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 “萧副队长。”他推了推眼镜,语气显得很紧张。 “上次送去的档案有什么问题吗?”这是萧冀曦的第一反应。 “啊不是的。”丁岩显得更加慌乱了,他摆摆手道:“我只是想问一下萧副队长,您上次说的那位朋友,明天方便么?” 萧冀曦愣了一下。 他其实也算半个文人,可从来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某一类文人。 就是顾贞观那样儿的,一边苟活于世一边接着谈文人风骨气性,他觉得丁岩也差不多,且还没有那份文笔。 只是这人带几分文人的痴,又在档案室这样的地方,没沾过血,不能说真是一个坏人。 但也绝不值得被原谅。 这世上人心实在复杂,有时根本分不出黑白善恶来。 “大抵是有时间,我那位朋友家中是开店的。”萧冀曦叹了口气,心想反正也要和丁岩拉关系。丁岩应该不敢把钥匙放在家里,那个在兜里呆了一周的印泥盒子应该会有用武之地了。“只是他对我这职务很不认同,怕会有所冒犯。” “我只是想去看一看。”丁岩颇为不好意思的说。“你也知道在部里任职没什么人敢来往,听萧副队长谈起有爱好相近的,不免神往。” “那明日我去接你。”萧冀曦笑了笑。“到时要是真被扫地出门,我陪丁兄一起。” 第169章 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白青松的生意这几年其实是不大好做,因为药材是日本人严格管控的商品之一,很大程度上束缚了他的手脚。 不过他门前还不能说是很寥落,因为药材布匹这些东西总归是常用的。丁岩跟着萧冀曦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算不上热闹,但依旧生意兴隆的景象。 萧冀曦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现在一定是进不去了。 但是从门里出来的一个伙计刚好和他碰了个对脸。那人是跟着白青松从东北一路过来的,所以认得萧冀曦。伙计一见他就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都跟着活泛开了。 “萧少爷,好些日子没见您,我们掌柜的在里头呢。” 萧冀曦苦笑了一下,能自由出入的时老是被人拦下,现在反倒畅通无阻了。他想这样也好,起码能见白青松一面。 “刘叔,我今天还带了个朋友来,他想看看松哥里屋的那几幅画。” 伙计愣了一下,说:“哟,那几幅西洋画掌柜的可看的紧,只怕买不下来。” 丁岩忙道:“不敢提买字,只是我也临过一副,想与掌柜的见上一面。” 伙计便很放心的说:“那我们掌柜的一定高兴,少有人稀罕他那画儿,老掌柜的在世那阵子直说那是鬼画符呢。见了这位先生,肯定有一箩筐的话要说啦。” 萧冀曦看得出来,丁岩这样一个典型的南方人,对刘叔的天然热情很是吃不消,于是拉着丁岩陪笑道:“那我们这就进去了,我这朋友脸皮薄,可经不起叔你这样打趣。” 和刘叔这么说话的时候,萧冀曦恍惚觉着还是在从前,他是闯了祸往白家躲,间或被伙计们嘲笑,说萧家萧少爷又来躲官司了。 刘叔带着他俩往里面走,还埋怨萧冀曦许久不来看白青松。 萧冀曦则只有苦笑的份儿。 刘叔用一种很快活的声音说道:“掌柜的,你看是谁来了。” 白青松正在屋里写字,听见刘叔的声音第一反应是白青竹回来了,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里盛着笑意,但是那笑意很快就冻结了。 “我这里不欢迎你,滚出去。” 萧冀曦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他苦中作乐的想,白青松用这个滚字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幸运了。 刘叔很显然搞不清楚眼下的状况,萧冀曦叹了口气说:“刘叔,松哥和我有点误会,没事儿的,你先忙去吧。” 白青松没叫住刘叔,等他走远了才说:“我是给你留面子。刘叔要是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我怕你晚上就得在医院里过了。” 萧冀曦知道他在说什么,刘叔的家人有好几个都扔在了民国二十年的沈阳城里。 “松哥。”他的语气很无奈。“你要知道,时代变了。” 当然,他明白,白青松绝不会认同这句话。 “时代变成什么样我不管,我是中国人这一点没有变。”白青松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而萧冀曦又往前走了几步。两个人对视着,好像都是试图说服对方。 萧冀曦说:“你现在还能安稳的做生意,不是因为日本人什么都不知道。” 白青松的眉毛都快立起来了。“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是。”萧冀曦想,自己离被扔出门去不远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为什么做现在这份差事,平安顺遂的活着是有代价的。” “那我宁可活的不平安,也不愿意看见一个为日本人鞍前马后效力的你。” 萧冀曦的耳朵被震得生疼。 可怜的丁岩已经被这一连串的唇枪舌剑给吓傻了,他呆呆的站在那里,用很无辜的眼神瞥一眼墙上的画,再看看白青松的脸,神色显得有些古怪。 他没说话,好歹没把混乱的局面变得更加混乱。 “松哥,你这么说只是因为商行还好好的。”萧冀曦太知道怎么激怒白青松了。“要是你一早被扣上反日的帽子下了大狱,你就会懂我了。” 当啷一声,白青松砸了个杯子,里头汤汤水水的撒了一地。 他气的脸都歪了。 “你给我滚出去!” 后头忽然传来一个很诧异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萧冀曦一扭头,看见张芃芃走过来。她踩着高跟鞋行走如风,面色如常的踏着一地碎瓷片走进了屋。 萧冀曦赶紧拉了一把丁岩。“走吧。” 和白青松打嘴仗还能有来有往,跟这位姑娘,他还想多活两年。 于是丁岩被萧冀曦拽着逃之夭夭,路上收获了不少惊讶的目光,不过萧冀曦都没去理会,直到确信张芃芃不会闲着没事追上来了,才带着丁岩在路边的茶摊上坐下来。 丁岩跑的呼哧带喘,眼镜都歪在一边,苦笑道:“萧副队真是厉害,我这体力竟跟没有腿差不了多少。” 萧冀曦想这一张嘴就戳人痛处的本领一看就是没经过事儿的,难怪有人传他是丁默邨私生子。 “都是混饭吃的本领,那姑娘我可惹不起,铃木长官都敢骂的主儿,嘴实在是不饶人。” 他的语气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心有余悸,虽然没真的见过张芃芃骂铃木薰那个场景,但可以想象。 “抱歉。” 出乎意料的是,丁岩反过来跟他道歉了。 萧冀曦摆摆手。“这话应该我说才是,白让你挨顿骂,等会请你喝酒。” 他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丁岩,这小子刚一路跑一路捂着自己的衣裳,估计钥匙就在里头。 萧冀曦正想着该和丁岩说些什么,丁岩率先发了话。 “真奇怪,我看那位掌柜的很是眼熟,好像前几日——对了,我昨日见过一个姑娘,和这位掌柜的有些像。” 萧冀曦瞬间就想到了昨日白青竹说的话。 说是有个小眼镜毁了他一件衣服,再仔细算算时间,丁岩昨天送材料的时间好像也和白青竹擅离职守的时间差不多。虽说未免有些太巧了,可也不是全无可能。 要真是这样的话,他反倒要感谢白青竹的私自外出了。 第170章 感谢菜鸟 丁岩本来只是自说自话,忽然看见萧冀曦笑了起来,不免有些纳闷。 “怎么?” 萧冀曦道:“不知道昨日丁兄出去,是遇见了什么意外——听说还特意赔了人家一件衣裳。” 丁岩悚然而惊,看他的表情,估计是觉得萧冀曦在跟踪他。 “丁兄不要误会,我昨天下午一直在特工总部,又没有千里眼与顺风耳。” 听他这么说,丁岩依旧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 萧冀曦这才把谜底揭开了。 “你昨日遇上的那位姑娘,也是我的一个朋友,与刚刚你见到的那位是兄妹。” 丁岩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萧冀曦想,做戏还是要做全套的,况且白青竹也确实不想被白青松发现行迹,所以神色非常严肃的站起来对着丁岩一弯腰,把人吓了一跳。 萧冀曦很郑重的说道:“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丁兄。” 他说的严肃,让丁岩显得有些慌张,急忙道:“你坐下来慢慢说,我要是能做到,一定答应你。” 萧冀曦也不想把旁人的目光都引过来,那对他接下来的行动不利。他坐回原位,向前倾着身子很恳切的说:“丁兄以后如果再见到白掌柜,务必不要提起你见过青竹的事情来。青竹回上海是瞒着他的,这要是被发现了......”他顿了顿,很恰到好处的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神色来。“那我们两个再来往也就难了,今天这事你也见到了,我们之间现在有些误会。” 丁岩点头,神色也跟着一样的郑重。 “你放心,这事我记住了。” 等看着丁岩休息的差不多了,萧冀曦就兴致勃勃的拉着他去吃饭,还选在了离白青竹书店不远的地方。 这样就有借口把丁岩拖住,以便于下手去拓印钥匙。当然,丁岩对那钥匙还是很上心的,到目前为止萧冀曦还没找着下手的机会。 不过萧冀曦自己都觉得,他关键的时候运气总是很好。 饭桌上两个人都很沉默,丁岩不是个多话的性子,与萧冀曦又不能说得上熟识,于是便没什么话可说。还是萧冀曦绞尽脑汁的找话题与他交流,不免扯到昨天丁岩的遭遇上去。 丁岩提起这事还显得惊魂未定,原来昨天他去政府送过材料之后,正撞上一场抓捕行动,当时并不知道是哪一边在抓什么人,后来才听说是梅机关的人在抓捕共党份子。 这本来没有丁岩什么事,他老老实实的躲在一旁的茶摊上喝茶避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战斗人员,所以并不去凑这个热闹,但那被抓的人半路转了方向直冲他而来,没什么战斗经验的丁岩因为过于慌乱,闪躲的时候甚至忘记了放下手上的水碗。 这一碗水就结结实实的扣在了白青竹身上。萧冀曦想好在白青竹那几身旗袍都是绸子的,不然被水一打可就全透了——那样的话——他倒不担心别的,只担心恼羞成怒的白青竹把丁岩打成重伤。 现在丁岩是好端端的坐在他眼前,所以这一幕显然没有发生,萧冀曦听着也觉得好笑,末了不由感慨道:“梅机关的那些人倒是好运气,我们怎么都抓不到共党,简直要以为他们撤出上海了。” 说这话的时候萧冀曦听见邻座有了一点动静,侧头看过去是一个姑娘匆匆忙忙的下楼去了,萧冀曦看着那姑娘的背影觉得有点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 这可就让他来了精神。 这姑娘走的实在是刻意,如果她身后有什么不怕死的暗杀团队,那可就是帮了他的大忙。 他有自信对付一个菜鸟身后的团队,当然这也可能是他想多了,姑娘没准时被卖国贼的无耻言论气跑的,他年轻那阵也能干出来这样的事情。 萧冀曦无疑成功的帮丁岩打开了话匣子,丁岩和他说起在档案里看到的一些抓捕行动,大多数都没什么用,因为那些被抓捕的人大多数已经死了,或者被移送到南京等地,也正是因此丁岩才敢把这些作为谈资,他毕竟不是个蠢货。 丁岩正在向萧冀曦描述一个还是维新政府时被抓捕的卧底人员,讲述那卧底如何机敏,收网抓捕是如何的艰难。 萧冀曦听着听着,看见楼上来了新的客人。果然不出他所料,刚才匆匆离开的那姑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菜鸟,上楼来这两个水平和她应该是伯仲之间,一脸的紧张就差把我不是来吃饭的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伙计肯放他们上来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丁兄。”萧冀曦低声说:“别回头,我们恐怕有麻烦了。” 丁岩听见他这么说,本能的想要回头,在回头之前生生的憋住了,脖子差点被扭到。萧冀曦眼见着他眼里泛起了泪花,心中觉着一阵好笑。 “没什么,是两个菜鸟,伤不着我们。无计划无准备,大概是什么热血青年团,连抓人都不用。”萧冀曦很轻松的说着,就在那两个人坐下并自以为很隐蔽的把手伸进衣兜的时候猛地一抬腿,把饭桌给掀了。 满桌子没吃完的饭菜登时撒了丁岩一身,萧冀曦不打算告诉别人他是故意的。他把呆滞的丁岩一拉,两个人在一片惊呼里从二楼一跃而下,把枪声甩在了身后。 萧冀曦猜丁岩今天一天的运动量就能抵得过平时一个月的,又想到那两个菜鸟会是什么气急败坏的表情,忍不住一边跑一边笑出声来。 丁岩则是被惊的脸色煞白,努力的跟着萧冀曦的脚步,同时像看傻子一样看萧冀曦。 说实话这样的奔跑对萧冀曦来说也并不轻松,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腿在发出抗议,膝盖隐隐的做疼。不过现在不能流露出来,丁岩一停,一切就都前功尽弃了。 白青竹被两个愣头愣脑冲进来的人吓了一跳,看见萧冀曦多带了一个人来,很认真的打量了一下,大为惊讶道:“小眼镜,怎么又是你?世上的衣服都和你有仇吗?” 第171章 未尝报国是书生 丁岩张口结舌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把外套从身上脱下来拎在手里,看了看同样一塌糊涂的白衬衫,脸上的表情很是精彩。 萧冀曦则很头疼的在反思白青竹这越来越伶俐的口齿是跟谁学的,没准是张芃芃,但她俩不是才见过一两面吗?难道口才这东西会通过空气传播的吗? 他越过丁岩的肩头冲白青竹眨了眨眼睛,并迅速的指了指丁岩身上的衣服。 白青竹顺利领会精神,从桌子后面走了出来,顺手把歇业的牌子挂在了门上。 “后面有卫生间,我出去帮你买身衣服,记得要给钱。” 她的动作很快,还没有等丁岩说话就已经消失在门边了,屋里就剩下丁岩和萧冀曦两个人,丁岩的目光带着点求助的意思看向萧冀曦,而萧冀曦耸了耸肩。 “没事,她就这个脾气,衣裳钱算我的。” 萧冀曦是故意这么说的,果然丁岩马上道:“这事不劳烦你,我只是......” 他的话被截断了,萧冀曦把他推到了后面去,顺手接过了西装外套。“丁兄尽管放心就是了。” 丁岩盯着自己的外套,喉头耸动了一下,最后还是钻进了狭小的卫生间。 萧冀曦在肚子里暗暗发笑,他从在档案室看见那整整齐齐的房间,就知道丁岩是个有点洁癖的家伙,肯定受不了身上挂着乱七八糟的菜汤,甚至也不想再看见这外套了。 他侧耳听着里面传出来的水声,取出印泥盒子来把钥匙一枚枚的翻模。 丁岩的动作并不算快,白青竹已经从对面的成衣店拎了一套衣裳回来了,里头还在哗啦啦的响着。借着水声的干扰,白青竹把萧冀曦拉到外间,悄声说道:“这是什么人?” “档案室的。”萧冀曦把印泥盒子从兜里掏出来,给白青竹看上面留下的钥匙印。“这小子也喜欢那些画,我带他去了松哥那里,只可惜被赶出来了。他刚好说到昨天赔了你一件衣服,我这才知道昨儿你遇见的是谁。” “那你们两个怎么弄得这么狼狈?”白青竹皱着鼻子问他。“把我这里搞得像是饭馆似的。” “邻座也不知道是哪一边的,不过我想是民间组织——手下都差点意思,听见我说梅机关运气好能抓着共产党,一言不合就找了同伙来。”萧冀曦身上也溅了些油星子,他跑了这么一阵体力消耗的厉害,这会闻见满屋子饭菜的味道觉得反胃,把自己的衣服也跟着扒下来了。 “你真觉得他们运气好?”白青竹犹豫了一下,问道。“我是说,你在替他们高兴吗?” “胡说什么呢。”萧冀曦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看看紧闭的卫生间门,凑在白青竹耳边轻声说道。“哪边的都是损失,我怎么会高兴。” 白青竹脸色看起来好了很多,萧冀曦记起从前她搬回家的那些书,忧心忡忡的想这丫头思想还是有些亲共,不过现在联合抗日,这儿又是天高皇帝远,暂且没什么大碍。 “倒是你。”他板起脸来训斥道。“现在什么世道,你也敢在外头胡跑,昨天的情形我已经听说了,多么凶险,这是被泼了一碗茶,万一子弹伤到你呢?” 白青竹冲他扮了个鬼脸。 这时候丁岩总算出来了,手上拿着湿淋淋的白衬衫,萧冀曦一眼看过去,就瞧见他从领口露出来的皮肤有些泛红,是被狠狠搓过一顿的样子。 丁岩对上两个人的目光,脸也有点红。 “谢谢白姑娘的衣裳,回头一定把钱送到府上。” 说着他低头看手里衣裳,那衣裳大概是洗不出来了,前襟的油渍过了水,依旧是明晃晃一片,萧冀曦见他神色显得有些肉疼,心想外头传的什么私生子估计是假的,这小子一看就和自己一样很穷。 白青竹挥了挥手。“算啦,你和他是朋友,那就也算我朋友,这衣服算我送你的。” “那怎么好意思——”丁岩的话再次被萧冀曦打断了。萧冀曦把手上拿着的外套丢给丁岩道:“没事,她可比咱们两个拿死工资的有钱,你收着就是了。” “呸,你们两个可都是吃公家饭的,还好意思哭穷。”白青竹佯怒道。 萧冀曦一眼透过门见到有两个人在往这边走,一边惊讶于租界巡捕的办事效率,一边迅速的拉了一把丁岩,把他塞进了柜台里。 这两个人倒是相当有韧性,追了这么长时间已经暴露,居然还不罢休。 白青竹看着萧冀曦掏出枪来猫在柜子后面,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放心吧,我不抓他们。”萧冀曦笑了笑。“一看就是散兵游勇,不管是戴雨农还是陈立夫,培养出这么两个玩意都肯定先自己清理门户。” 说话间门上风铃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 “本店今天歇业。”白青竹横眉立目的时候居然也很有些冷若冰霜的意思。 那两人对视一眼,道:“有没有见到两个人跑进来?” “我只看见你们两个。”白青竹冷冷道。 屋子里虽然一股子饭菜味,无奈这二位是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自己都披挂着一身汤汤水水的,根本分辨不出旁的来。 眼看两个人要走,丁岩忽然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出来。 这小子估计是冷水洗了太久,着凉了。萧冀曦脑子里这样想,可也不耽误他动作,一跃而起在那两人都没来得及掏枪的时候就已经勒住了一个人的脖子,把枪很麻利的戳到了人的脑袋上去。 “胆子不小,还敢追过来?”他看着那两个人惊慌失措的表情冷笑了一声。 “有什么敢不敢的!”那人涨红了脸。“像你们这样的狗汉奸都敢堂而皇之的走出来,我们有什么不敢的!为国而死,有何惧哉!” 这话说的一看就是年轻气盛,萧冀曦瞄了瞄这两位,发现果然是稚气未脱的学生相,不由得叹了口气。 第172章 原来如此 照萧冀曦看来,这群学生除了添乱以外没旁的作用。 “你俩现在倒是要为国而死了,不知道惧还是不惧。” 其实从这群学生身上他总能看见过去的那个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但是什么都想做。 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觉得无奈。 “萧副队长。”令萧冀曦很惊讶的是,丁岩从柜子后面钻出来,很焦急的喊了他一声,看那样子,是很担心他下杀手。 “丁兄多虑了,我就是吓唬吓唬这两个小子。”萧冀曦从那两人身上把枪卸了下来,随手扔在柜子上。“什么都不懂也敢出来作怪,嘴上说的倒是好听——白瞎了我一桌好菜。” 丁岩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安。“这两个看起来还是学生,真要送回部里?” 萧冀曦看了两个人兀自梗着脖子不服的模样,失笑摇头。 “这两个家伙进了七十六号什么用都没有,去浪费粮食吗?” 他清晰的发觉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手里那人抖了一下。 果然七十六号是盛名在外,和从前推事院相比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更厉害。 空有勇气却没想到后果,典型热血少年人的做法。 “你们是从哪弄来的枪?还有多少人?”他干脆把刑讯室就开在了这里。 但凡是被逼供的人,一开始都是不肯说话的。 萧冀曦对着两张蚌壳一样紧闭的嘴不由无奈。“我现在问你们话,是为你们好。几个毛孩子揭竿而起,今日是遇见我,回头遇见个手黑的,你们小命不保。” 还被他勒着脖子的那位很费事的把萧冀曦的手扒开一点——萧冀曦这才发觉自己勒的有点紧,这位倒霉蛋的脸已经变得通红——几乎是喊了出来。“别做梦了,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 萧冀曦嗤笑一声。他发现自己扮黑脸是越发的得心应手了,很轻车熟路的威胁道:“这话我在七十六号里一天不知道要听多少回,你们应该不会比专业的特工更加坚韧,如果真想尝尝七十六号的大刑,我倒是不太介意,权当锻炼身体了。”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很难堪的沉默,大概还是少年人的自尊心在作祟,他们是不肯轻易地供出自己同伙来的。 “那么换个法子。”萧冀曦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他把枪挪了挪位置,让另一个人能很清楚地看到自己同伴被枪口顶的发白的太阳穴。 “我数到三,你不说的话,我就开枪。” 丁岩抿了抿嘴,看起来是想说话,但白青竹在后面拉了他一下。 其实丁岩也清楚和进七十六号的刑讯室相比,被一枪打死倒算是个不错的结局,但是他从前只在档案上看见过那些抓捕、审讯与死亡,从没想过亲眼见到这种事情会是怎么样的。 “三。”萧冀曦想,要是数到三他们还能撑住,那不如想办法让人去劫巡捕房大牢,把人送给兰浩淼调教调教,准保是不错的苗子。 不过看着对面那张煞白的脸,萧冀曦打赌他撑不过这三声。 “顺便说一句,如果脑浆沾到衣服上,这衣服基本就废了。”萧冀曦心平气和的恐吓道。“二。” “我说!别杀他!”听见这一声几乎变了调子的惨叫,萧冀曦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毕竟要是真到宁死不屈的这一步,他至少会显得很丢面子。 萧冀曦把手一松,语气还是十分的平静。“现在你可以说了。” “我们是圣约翰的学生,最近同学们组织了一个抗日救国会,打算学着军统的样子,杀一儆百。” 这话简直把萧冀曦气笑了。“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就嚷嚷着要报国,也不想想真的遇见了,到底是你们杀一儆百,还是我们杀鸡儆猴。” 他回头对白青竹说道:“青竹,打电话叫巡捕房的人来吧,学生小打小闹,回头我跟铃木报备一声也就是了。” 然而他忽然觉得很不对劲。 萧冀曦敢肯定的是,自己不认识圣约翰的任何一个学生。但先前在饭店看见的那个身影很眼熟,一定是一个熟人。 也就是说他们身后还另有人指示。 “今天那个叫你们来的女人是谁?她不是圣约翰的学生。”萧冀曦厉声道。 “这,我们和她也不是很熟,是我们会长的一个熟人,在活动中见过几面。”听见萧冀曦提起这个人,两名学生对视一眼,很不明所以的回答道。 “你们会长?他家住在哪里!” 他得到了一个听起来有点耳熟的街道名称,恰逢此时巡捕房的人已经赶到,萧冀曦把两个人跟拎鸡崽一样交给了巡捕,然后给铃木薰去了个电话。 “丁兄,今儿失陪了,你恐怕还得去药店买副感冒药,真是对不住。”萧冀曦把西装外套甩给白青竹,匆忙道。“这事我觉得很不对,搞不好部里上下都得加班,我先走一步。” 他到了地方,才发现那种耳熟感从何而来。 这地方他来过,流霜后来就在附近的歌舞厅跳舞。 萧冀曦的脑子忽然嗡的一声,他想起来了,中午见到的那个背影就是流霜。 原来是她。 这时候他身后响起了刹车声,铃木薰从车上走下来,萧冀曦默不作声的指了指附近一幢民居。 这次的抓捕还是很顺利,学生兵可不怎么好用,他们通常能起到的作用就只有喊口号而已。 “铃木,这家伙后头也有人,要是能不上刑,我看也就别上刑了。”萧冀曦脑子乱哄哄的,他当然不想看见流霜被抓,问题是这小子能扛多久。 “放心,我有分寸。”铃木薰点了点头,学生的反抗从战斗层面来讲效果是微乎其微的,所以他也显得比较轻松,甚至于还有闲心开玩笑。“看来你的假期被毁掉了,不知道七十六号会不会做出补偿。” 萧冀曦勉强的跟着笑了一下。 梅机关的人也一窝蜂的走了,萧冀曦拔腿就跑,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流霜让她赶紧离开上海,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圣约翰的学生是被流霜鼓动起来的,而流霜大概是被中统的人发展了一下。 因为要军统的话,他绝不会什么风声都听不到。 第173章 脱身 萧冀曦不想漫无目的的寻找,所以他先到了流霜原来住的房子,打算探听一下消息。 没想到眼前的屋子看起来不像是长久没有人住的样子。 那间房子还是她刚来上海的时候租下来的一个两居室,阴暗而狭小,在梅雨季节里会无休止的漏雨,让墙角都长出苔藓和霉斑。流霜因为不肯花钱一直没有去修,萧冀曦听人说起来,还特意替她找了人修房子。 现在他可以透过窗户看见一条半旧的窗帘,是手绣的,虽然已经有了年深月久的使用痕迹,但并不显得破败。 萧冀曦犹豫了一下,还是摸出了枪。 他不知道流霜现下会不会有配枪,也不想冒险。 老式的窗户都很好开,这种房子一般不会有小偷乐于光顾,萧冀曦从前在码头听那些扒手吹嘘的时候也听过各种各样的开锁诀窍,不过就当他打算实战一番的时候,却发现那窗户一推就开了。 萧冀曦对着那扇窗户瞪了几秒钟的眼睛,趁着还没有人路过赶紧跳了进去。 他落地的时候那条瘸腿不太听使唤,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一响。屋子里没有人,萧冀曦从房间里横穿过去,他一把拧开门,看见了正在掏枪的流霜。 她显然是已经听见了声音,不过还是比萧冀曦慢了一步,萧冀曦的枪率先顶在了她眉心。 “看来中统的训练不大够格,他们一贯是这样,拿些未经训练的菜鸟来给我们添麻烦。”萧冀曦煞有介事的感慨道。他看见流霜脸上闪过一丝混合着愤怒和惊慌的表情,于是知道自己猜对了。 “我不知道什么中统。”不过她显然还是打算嘴硬一下。 萧冀曦叹息一声,一边伸手缴枪,一边用很无奈的语气和她说话。 “是不是先放到一边,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你不是军人,只是一个乡下来的小丫头罢了。” 流霜梗着脖子的模样和刚刚的那两个学生如出一辙,这大概就是初出茅庐的理想主义者特有的一种姿态。“都到这种时候了,是不是军人还有分别吗?” “你在孤岛里很安全,想把你母亲接来上海的话,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萧冀曦觉得心头那点疑云愈发的膨胀开来。先前上海沦陷的时候流霜看着还是很安分的,至少她会把仇恨掩藏的很好,而后专心挣钱给她母亲治病。 就在他提到流霜的母亲时,他感觉自己枪口下的人颤抖了一下。 萧冀曦又仔细的看了流霜一眼,发现她辫稍缀着一朵白色的绒花。 他放开了流霜,但枪口依然对着她,带着警告的意思。 “这么说,你是因为全无顾虑了,是么?” 流霜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她眼圈很快红了,一滴眼泪将落不落的挂在眼角。 “那些学生很快就会招供,梅机关的手段只会比七十六号更残酷。”萧冀曦在口袋里摸了摸,他其实没带多少钱出来,准确的说他现在就没多少钱,已经开始琢磨着往后去白青竹那里蹭饭了。 联想到她的厨艺,那可是个相当大的牺牲。 “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你哥哥不是给蛇头干活的,能联系到门路就跑吧,不愿意在日本人手底下,就去后方呆着,重庆也好,再往南也成,别做无谓的牺牲。” 他把几块大洋扔给流霜,还是没忍住露出了一点肉疼的神色。 流霜没有接,让那几枚硬币叮叮当当的滚在了地上,硬币滚动的声音显得很欢快,和屋子里的气氛格格不入。 “没有什么牺牲是无谓的!” 萧冀曦对着她倔强的神情来了点火气。“什么都做不了的人就是白白送死!你做到了什么?带着一群学生瞎胡闹,拿着可能炸膛的旧驳壳枪把暗杀两个字明晃晃写在脸上打算搞刺杀?” “如果不成功,我们也会让世人知道有这么一群反抗者在!”令萧冀曦更感到恼火的是,流霜仿佛比他的火气还要大。 “那我现在告诉你,梅机关的人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如果你还不走,马上就会被抓进他们的审讯室里,你是走还是不走?”萧冀曦觉得自己为数不多的耐心已经被消磨殆尽了,但是他还是不能眼见流霜被关进去。 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学生只要交代出流霜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而流霜如果不想出卖自己的上线就只有受刑的份,更坏一点,直接被自己人灭口。 “其实到现在我还是觉着,你应该是个好人。”流霜听见这话果然犹豫了,她神色很复杂的看了萧冀曦一眼,拉开自己的抽屉摸出一个小布包,很干脆利落的跳窗走了。 原来她还是做好了离开的准备,萧冀曦很无奈的想着,把流霜的枪拿起来冲着墙放了一枪。 流霜跑了几步,听见身后的枪响,若有所思回头看了一眼,但很快朝着码头头也不回的跑了。 再上班的时候整个七十六号都知道有一帮学生被撺掇着反日救国叫萧冀曦撞上了,因为铃木薰把那个会长送到了七十六号的牢房里,直言不用上刑只需要关个十天半月,之所以不送到巡捕房,就是想用更加血肉模糊的狱友吓唬吓唬涉世未深的小毛孩。 任东风还冲萧冀曦感慨道:“铃木长官还真是心善。” 萧冀曦觉得他对心善这个词儿有什么误解。 现在众人知道的版本是那个藏在学生们身后的女特务跑了。萧冀曦给出的解释是铃木薰走后不久他就想起了那个眼熟背影的主人,追过去的时候差点被早有准备的流霜击中。 军统在码头也有暗线想,萧冀曦已经从兰浩淼那里得到消息流霜是被送到重庆去了,且她现在果然是中统的人。 兰浩淼对此的评价是:“中统估计觉得她那张脸还有些用处,所以决定让她回家做个系统训练。” 萧冀曦对此感到很不舒服,但也无话可说。 第174章 行动 那几个学生在七十六号的地牢里呆了几天,一开始被关进来的时候他们还十分精神,在地牢里大呼小叫斥责过路的特务们,不过很显然,他们选错了发泄怒火的对象。 油耗子窜进办公室说是要萧冀曦去看西洋景儿。 说这话的时候他挤眉弄眼,一副不看绝对会后悔的样子。萧冀曦只能做出很感兴趣的模样,跟着油耗子出去了,一直下到地牢。 而后发现几个学生正在牢房里被皮带抽的团团乱转。 萧冀曦简直是哭笑不得,这群学生的确算是被手下留情的对待了,不过对他们来说依旧是很够受。不过这几天他被地牢里的声音也吵的心浮气躁,最终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而后才去呵止他们。 “差不多得了,梅机关那边只是叫关几天,这帮学生细皮嫩肉的,打出点印子放出去时也不好看。” 那几个特务嘻嘻哈哈的住了手,王闯凑过来说:“这帮学生不知好歹,实在吵得人心烦。” “随便挑个榨不出消息的死刑犯扔进来就是了,过一晚上保准让他们知道天高地厚。”萧冀曦想要是挑个共党的地下分子来更好,一晚上就能叫这些人学会什么才叫真正的反抗,就是不知道副作用会不会是他们最后都跑去延安。 不过现在他最需要关心的不是这些学生,而是那份秋风计划。 萧冀曦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下手的好机会。 小林龙一郎作为被特派到上海的情报专员,在梅机关有着不低的地位。影佐祯昭或许是为了昭显自己对这位专员的重视之情,趁着小林龙一郎的生日在华懋饭店要举办一个盛大的欢庆仪式,七十六号的人也都在受邀之列。 开始的前一天萧冀曦一瘸一拐的在七十六号里晃悠,不少人都看见他一脸痛苦的表情。 任东风很关心的问他“这是怎么了?” “也许是要变天了。”萧冀曦演的很逼真,他已经越发的是一个演技精湛的演员了。“昨晚就疼得厉害,一宿没睡着觉。地牢里没有病号吧?我想找胡医生讨点止疼药去。” “胡杨应该在医务室,让耗子扶你过去。”任东风显然没有起疑。“不过我听说止疼药那玩意吃了上瘾,你不如去药店称点虎骨。” “最近部里这么忙,哪有那时间去逛药店——中药这东西看成色,好药材不易得,还是西药便利。”萧冀曦摆手拒绝了要上来搀扶他的油耗子。“哪来那么娇气,我自己过去就行。” 进医务室的时候胡杨正在桌上整理病历,她的字有点不像个女人的,很硬挺,就真的如她名字一般。 听见推门声时她抬起头来,看见是萧冀曦之后眉头一挑。“怎么?你们又把谁打的有进气没出气了?” 说着搁下笔就要往外走,显然很习惯这样的事情了。 萧冀曦叫住了她。“胡医生,你也不想想要真是那样紧急,怎么会是我来叫你。” 胡杨看了一眼萧冀曦的腿,很干脆的说:“也是。” 这样萧冀曦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干干的笑了一声。 胡杨指了指一旁的病床说:“坐吧,找我什么事?” “就是讨点止疼片。”萧冀曦在病床上坐下了,敲敲自己的膝盖。“可能要变天了,旧伤疼的厉害。” “让我看看。”胡杨示意萧冀曦把裤腿挽起来,凑过去很认真的观察了一番。 她呼出来的气息拂在萧冀曦膝盖上,让他很不自在的往后缩了缩,被胡杨一把按住了。 胡杨摸了摸那几道伤疤。 那些伤疤有的是弹片溅射留下的,有的是手术时留下的刀伤,都变成了浅浅的褐色,蜈蚣一样蜿蜒伸展。 “主刀的一看就是军医,你这里少了几块骨头?”胡杨翻开一页纸,刷刷的开始写病历。 “一块。” “伤是什么时候受的?” “前年十二月份。” 胡杨写字的笔一顿,病历上多了一个圆圆的墨水点。 她把那张写废了的纸一把扯下,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萧冀曦注意到她显得有点暴躁的动静,纳闷道:“胡医生?” 胡杨的语气很惊讶。 “你参加过淞沪——” “对,大小是个营长,大场失守的时候受的伤。”这段经历萧冀曦没想对任何人隐瞒,他也瞒不住。 实际上,七十六号里多得是投敌变节的人,他们都为这个国家流过血,只是因为看不见希望而选择了背叛,他们在最黑暗的时候选择了歧路,注定在光明到来之时坠落悬崖。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了。”胡杨笑了一下,笑容带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用评价,至于往后,大概都是骂名。”萧冀曦把裤子放下,遮住了那几条伤疤。“这个纪念品的存在感是太强了,胡医生,你还是赶紧给我开点止疼片吧。” “上过战场的人还那么怕疼?”胡杨歪了歪脑袋,一瞬间竟然显得有点俏皮。 “你在这工作,应该明白。”萧冀曦饱含深意的说。“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疼痛。” 屋子里又一次沉默了下去,胡杨的嘴抿成了一条线,萧冀曦想,他又不知道怎么把这家伙惹火了。 最后他很无奈的说道:“忍一忍也不是不行,但今晚影佐长官要我们都去参加欢庆会,我怕顶不住扰了人家兴致。” “伤病号就安心养伤,我去给任东风说。”胡杨干脆利落的说道。“反正你和梅机关的长官很熟,也不担心被人借故找茬。” 她还不等萧冀曦反应过来就离开了医务室,萧冀曦听见高跟鞋踩地板的声音逐渐远去,才意识到自己笑了一下。 七十六号里奇怪的家伙真不少,有的时候他会想,这些人是不是其实都是和他站在一边的。 这趟医务室之旅的效果比他想的要好,目的达到了,还不用绞尽脑汁把止痛片毁尸灭迹。现在就希望今晚留守部里的人少一些,方便他行动。 第175章 档案室 对七十六号其余人来说,一个来自梅机关的邀约是非常难得的,所以没人抱怨这件事情。 萧冀曦已经听见好几个姑娘讨论回去换衣服是否来得及的事儿了,上班不好穿的太花哨,这也是她们苦恼的原因。 ——一种在现在混乱的时局里,显得很可笑的苦恼,再联想到这些姑娘是供职于七十六号,萧冀曦更是只剩下冷笑的份儿了。 油耗子还挤眉弄眼的跟萧冀曦说,哪怕光是去蹭顿饭也是好的。 萧冀曦锤了他一拳,没有说什么。 其实就算是他没有任务在身,他也不想参加这样的宴会。说假话是一回事,看见那么多无耻之徒济济一堂,对心理是个极大地考验,毕竟萧冀曦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脾气的人。 下班的时候任东风从萧冀曦身边经过,看了他一眼。萧冀曦冲他笑笑,轻轻锤着自己的膝盖,说:“大概快下雨了,队长记得带伞。” 有时候话真不能乱说,从医务室回来之后萧冀曦就眼见着天边飘过来几朵阴云,并真的感到膝盖开始微微刺痛。 这对他来说倒没有太大的影响,反而是止痛药带来的嗜睡感会更加要命。 任东风看了看天色,应道:“是啊,这天阴沉沉的,你也早点回去吧。” 萧冀曦答应了一声。他当然不会留在部里,今晚部里会有一场失窃,他需要一个不在场证明。 走出门时他看见丁岩把西装三件套都穿齐了,这是他也要去赴宴的表现,档案室今晚没有人。 丁岩看见萧冀曦的时候还很关切的问了一声:“你的腿怎么样了?” 萧冀曦很纳闷这事怎么看起来部里上下都知道了,丁岩解释道:“我去胡医生那里拿药的时候她不在,她回来时就顺便问了她一句。” “你比我强点,我药没开成,还错过一顿饭。”萧冀曦摆摆手,把手里的雨伞转了个个。 “现在是越来越觉出雨季的好了,这雨伞还能当拐杖用。” 丁岩被这句俏皮话逗笑了。 晚上九点钟的时候,萧冀曦从特工总部的围墙翻了进去。 特工总部本身的防守其实称不上严密,因为他们自信能够对这座城里的任何一个人布下天罗地网的围杀。而且特工总部本身也可以做为一个诱饵,诱捕内鬼和其他想要从特工总部里得到消息的人。 萧冀曦悄无声息的落在地上,这对他来说其实不太容易,不过好歹是做到了。门口的保安室里那两个人还在喝茶聊天,今晚留守的人不多,留下来的大抵也因为一股怨气不肯好好干活。 这对他来说倒是正合适。 走廊上空荡荡的,这时候很安静,能听见地牢里传来一点细微的声音,是陷入昏迷的几个重伤号发出来的无意识呻吟。因为没什么太大的利用价值,上面也没让胡杨去治,只是扔在那里自生自灭,震慑一下其余不肯开口的人。 萧冀曦借着走廊尽头窗户透进来的一点微弱月光观察档案室的锁孔,从那一串钥匙里找样子差不多的来试验。 这次他的运气也还不错,试到第三把的时候门锁就被打开了。 一股子书卷油墨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萧冀曦总感觉这些气味比白天里更加明显,也可能是因为他太紧张了。 萧冀曦踩着凳子够到了那副画,沿着画框摸索了一番,果然发现它后面有些玄机。 他把画很费力的搬了下来,果然看见那后面是一个保险柜。这个机关其实不太高明,不过考虑到外部安保的严密性,这保险柜里东西的重要程度也就不言而喻了。 这个保险箱也是要用钥匙的,萧冀曦对着那个锁偷偷的笑了一下。 然而就在他要打开保险柜的时候,后脑勺忽然有了一种汗毛倒竖的感觉。 紧接着一个冰凉的金属物件就抵了上来,正抵在他的腰上。 萧冀曦想那不是枪的概率太小了。 “别乱动,否则你就再也用不着止疼了。” 这个威胁的方式很有些辨识程度。 “胡医生,白天的时候我该意识到的。”萧冀曦慢慢的从椅子上面爬了下来,依旧背对着胡杨,然而带了一点苦笑。“你是哪一边的人?还是说单纯来抓我的?” “重要的是,你是哪一边的人。”胡杨没有挪开枪口。 “这我不能说。”萧冀曦一点都不关心自己后腰上这杆枪的样子,扬了扬手里的钥匙。“现在我有钥匙你有枪,在你不敢开枪引来人的前提下,我们可以合作。” “我不和身份不明的人合作。”胡杨冷冷的说。 “但我和。”萧冀曦笑容可掬,然而又想起她看不见,只能耸了耸肩。“你只要知道咱们都是为了一个目标就行了,阵营不同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觉得阵营是一件很无关紧要的事情吗?”胡杨听起来有点诧异。 “只要不是日本人那边的,就无关紧要。”萧冀曦现在是彻底无视了胡杨的那把枪,他自顾自的仰着头查看锁眼。 他感觉到那把枪动了动。胡杨应该是想说别动的,但是看见萧冀曦这个动作又觉得不应该阻止。 就在她微微分神的瞬间,萧冀曦猛的一回头,反手捏住了胡杨的手腕。胡杨吃痛下意识的松手,那把枪就落在了萧冀曦的手里。 “你!”胡杨很愤怒的低喝了一声,不过这声音里还有一点惶恐。 萧冀曦当着她的面把保险合上了。 于是胡杨愤怒而惊慌的眼神变成了迷惑不解,当然,还是残留着一些愤怒。 “我说了,只要站在中国人这边,就无关紧要。” 他冲着胡杨愤愤然的脸吹了声口哨,重新爬上了椅子。 这次他插进去的第一把钥匙就奏效了,托胡杨的福,他在下面很认真的看了那个锁孔很久。 他那优秀的视力也帮了大忙,本来是该在战场上发挥作用的,但是现在也就只能在这种地方施展一二。 保险箱就在四目注视下打开了。 第176章 声东击西 胡杨默不作声的递上来一只手电筒,看来是终于对眼前的形势低头了。 萧冀曦看了看手电筒上那个红十字的徽章,默不作声的笑了一下。 手电筒的光对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是个不小的挑战,萧冀曦眯着眼睛往保险箱里看,看见了一叠档案袋。 这事情进行的有点太顺利了,以至于萧冀曦都觉得有点不真实。但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他也不能跟胡杨说:“我觉得这事不对劲,我们把档案放进去择日再来吧。” 那他可能会被愤怒的胡杨咬死。 “秋风,还有一个蝰蛇计划......算是意外之喜。”萧冀曦翻着手里的档案袋,自言自语道。 胡杨一挑眉。“看来这个蝰蛇计划是新拟的。” 原来她的目标也是这秋风计划,那么这人是中统的?萧冀曦一面想着,一面又看了那份蝰蛇计划一眼。 想从名字上就知道里面是什么计划显然是不切实际的,不过蝰蛇这个名字还是让萧冀曦觉得有些不安。他知道那是一种很凶狠的蛇类,携带神经性毒素,不知道七十六号这样命名的计划会是什么样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相机来,胡杨显然也早有准备。 “时间紧张,一人一份。”萧冀曦说着就抓过了秋风计划,胡杨耸耸肩,并没有提出反对。 胡杨对着那个蜡封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她很惊讶的看着萧冀曦又从身上掏出打火机和小刀来。 烧热的刀子撬开了蜡封,当萧冀曦把这两样东西扔给胡杨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说道:“你还真是准备周全。” “是你准备的不大周全。”萧冀曦忍笑道。他想胡杨应该也是一个经验不大丰富的小特工,开蜡封的这点小手段也要现学。 不过这手段他也不是从正经渠道学的,是他听唐锦云吹嘘自己的行窃经历时学来的。 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相机每一声响都在暗夜里显得分外清晰,萧冀曦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这是件挺困难的事情,因为他要排除的干扰还有自己心脏砰砰直跳的声音。 计划里的内容萧冀曦没有来的及细看,只看见了重庆和爆破一类的字样。他揣好相机,把烤软的蜡封再次原样贴了回去。 等把画框也恢复原位之后,萧冀曦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时候他和胡杨都听见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是巡夜的人。 萧冀曦赶紧要从椅子上下来,结果就在往下跳的时候不知使错了哪股劲儿,只觉得膝盖一阵钻心的巨痛,让他没有控制好平衡。 椅子被掀翻在地,发出巨大的一声响。萧冀曦听见骤然加快的脚步声和枪支上膛的声音,赶紧扑过去打开了窗户,胡杨一马当先的跳下去,而萧冀曦顿了一下,拉开了办公桌的一个抽屉。 不幸中的万幸,里面有几块现大洋。萧冀曦在心里对丁岩说了一声抱歉,抄起那几块大洋才从窗口扑了出去。 档案室大半夜进来了人,这事肯定是要被一查到底了,与其让他们怀疑和绝密档案有关,还不如把现场伪造成被胆大包天的毛贼光顾。 虽然其中肯定还有些细节经不起推敲,但这已经是仓促之间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只希望七十六号的人会选择息事宁人,把这事当失窃处理。 萧冀曦和胡杨是玩了命的跑,从档案室敞开的窗户里传来了一阵呼呼喝喝的声音。胡杨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萧冀曦被她拽着滚倒在地,手电光几乎是同时扫了过来,不过只看见了七十六号后院里的杂草。 “你逃跑倒是很有一套。”手电光熄灭的时候两个人跳起来狂奔,萧冀曦一路跑一路说着。 “少废话。”胡杨这样回他。 两个人从围墙手忙脚乱的爬了出去,朝着两个方向发足狂奔。 白青竹被冲进来的萧冀曦吓了一跳,差点就从柜台里往外掏枪了。 看见是萧冀曦,她才松了一口气。“你怎么这么急忙急火的?出什么事儿了?” “叫兰浩淼过来,现在,立刻,照片洗印出来给我一份,做交换要用。”萧冀曦把相机塞进白青竹的手里,转身就走。 “等一等,你弄到了这东西,现在出去很危险。”白青竹从柜台后面跳了起来。 “我留在这里,你和计划都危险。”萧冀曦急匆匆的说道。 白青竹难得强硬的一把按住了萧冀曦。 “把外衣都脱了。”她从抽屉里摸出一盒火柴。 萧冀曦眼睛亮了一下。“这倒是个好主意。” 他今晚为了行动方便,外面穿的是一套棉布的黑衣服,倒是一点就着。白青竹把剩下的灰烬冲进马桶时感慨道:“七十六号的人追踪是不怎么样嘛。” “今晚留守的人不多,不过我想也快了。”萧冀曦侧耳听着街上的声音,他先前在巷子里绕了几个圈,不过不能确定没有人看见他,只怕找上门也是迟早的事。 白青竹把后门打开后往旁边一撤。“放一枪。” 萧冀曦会意,从怀里掏出了枪。 这么安静的夜晚,放枪的声音是被无限放大了,萧冀曦觉得自己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 这一枪当然是毫不意外的引来了七十六号的人,不过他们进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拎着枪杀气腾腾的萧冀曦跟一脸惊魂未定的白青竹,看起来并没有他们要找的人。 几个人的枪纷纷垂了下去。留守七十六号这几位职务都不高,可不敢对萧冀曦有什么不客气的地方,但这是他们现在能发现的最可疑的地方,自然是要问问。 “萧副队长,您这是和女朋友吵架了?”为首一个狐疑道。 “哪有吵架放枪的。”萧冀曦飞快的说:“刚刚有个穿黑衣裳的冲进来,我看那小子形迹可疑放了一枪,但是他溜得快。” 几个人对视一眼,冲萧冀曦急匆匆的一点头,顺着敞开的后门追了出去。 至于他们能追到什么,就不一定了。 第177章 深夜登门 白青竹最后还是打了电话给兰浩淼。 萧冀曦和她深更半夜待在一起不会引人怀疑,要是萧冀曦现在出去了被别人撞见他去做什么就不一定了。 但消息又得尽快递出去,萧冀曦把照片洗印出来的时候就发觉事情不太妙,这份计划的内容的确和重庆息息相关,如果再晚一点弄到手,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针对重庆方面高官的暗杀行动,看来他们也学聪明了。”白青竹只看见了最要紧的那张照片,萧冀曦把照片很迅速的都收了起来,倒不是他不信任白青竹,只担心白青竹知道的越多越危险。 这份计划和远在上海的他们无关,他也不用担心白青竹不知道内情会出现什么麻烦。 兰浩淼急匆匆的踏进这家书店的时候,迎面就被萧冀曦塞了一打照片,吓得他差点一个后仰栽倒了。 “尽快送出去,我不知道重庆现在混没混进去人,不过看这份暗杀名单,得手一两个对我们也是不小的损失。” 虽然不知道日本人为什么要在占尽上风的时候搞出这种近乎自杀的计划来,但既然计划是白纸黑字的写着着,萧冀曦也就只有相信的份儿了。 “我开车的时候被拦了两次,七十六号的人好像全都从宴会上撤下来了,正在找人。”兰浩淼把照片塞进自己的包里,皱紧了眉头。“你今晚搞出来的动静有点大。” “那是意外。”萧冀曦很心虚的回答道。“抓到人了吗?” 兰浩淼听见这话,敏锐的觉得有些不对劲。萧冀曦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却还要问他有没有抓到人——那就说明今晚在七十六号档案室里的,不止是一个人。 而就他所知,军统上海站在七十六号里只有萧冀曦一个卧底。 萧冀曦迎着兰浩淼严厉的目光缩了缩脖子。“正想叫你帮我查查,是医务室那个胡杨,听名字倒是很像我们的人。” 在这种紧张的时刻他还是忍不住讲了个笑话,兰浩淼很无可奈何的跟着扯了扯嘴角,正色道:“还有一件事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上次抓内鬼没有抓到,我们的人一直没有找到他的踪迹。我想他大概会借着任东风的势力出逃或者进入七十六号,无论是哪一种,党国都不允许一个叛徒活着,你要多留意。” 萧冀曦应了一声,兰浩淼现在才把这事告诉他,显然是看他拿到了秋风计划才来放心大胆的分他的心。一个内鬼只有在没暴露出来的时候危害才是最大的,现在距离华懋饭店那次抓捕行动已经过去了足有一周的时间,被内奸影响到的情报网络肯定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运转,现在抓这人,只是为了杀一儆百。 “内奸是什么人?”他追问了一句。 兰浩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来。“叫陈峰,是行动组的人。” 行动组走在风口浪尖上,干的是最危险的一份工作,出叛徒其实也不能让人十分诧异,他看了这照片一眼,忽然觉得有点眼熟,他好像在哪见过这人一样,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不舒服,所以开起了玩笑以掩盖自己的不安。 “他是为什么叛变的?行动组发的钱太少?” 兰浩淼叹息一声。 “他是怨组织没救出他哥哥来,他哥哥你没准在七十六号里见过,代号菖蒲。” 萧冀曦心里一沉,半晌没有说话。 兰浩淼扭头看了看门外,外头一片寂静,七十六号的人已经从这里经过了,但他决定还是去月宫和自己的老部下聊天,免得那些人折返。 他抬腿要走,萧冀曦喊住了他。 “还有一件事,胡医生暂时不能动。七十六号的绝密档案除了秋风以外还有蝰蛇,蝰蛇的资料都在她手里,我约好了要和她交换。”萧冀曦总算还没忘记要紧事。 兰浩淼的脚步顿了一下,冲着萧冀曦很简短的点了点头。“放心。” 事实证明兰浩淼的顾虑是正确的,七十六号虽然没折返搜查,却有另外的不速之客登门了。 差不多十分钟后,铃木薰的车停在了书店门口。 萧冀曦和白青竹面面相觑,并且本能的感到有些心虚,萧冀曦忍不住朝最坏的方向想,至少秋风已经送出去了,兰浩淼也知道另一份计划该从胡杨那里拿。 不过铃木薰显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从他一下车萧冀曦就知道了,因为他身边还带着一个虞瑰。 要是来抓人的话,铃木薰至少不会把虞瑰带下车,这一点萧冀曦还是可以保证的。 “这么早就结束了?”萧冀曦很诧异问。“我先前看见部里已经有人打这经过了,不过好像是为抓人。” “还没结束,不过你们七十六号失窃的事情已经把气氛给搅和了,正好方便我脱身。”铃木薰耸了耸肩。“路过这里看见灯还亮着,阿瑰说来找夜宵吃。” 虞瑰在铃木薰身后冲萧冀曦眨了眨眼,然而她不用这么做萧冀曦也知道她不是来找夜宵的,因为世上没那么自寻死路的人。 “街口馄饨摊子要是没被吓收摊了,倒是可以买几碗。”白青竹苦笑道。“至于我的厨艺,大晚上的还是别给咱们添堵。” 铃木薰朝萧冀曦偏了偏头。“一起去?” 萧冀曦想他是有什么话要说。 果然前脚刚出门,后脚铃木薰就打开了话匣子。 “不管这个窃贼是谁,我都要感谢他打了小林的脸。” 萧冀曦很诧异他这会为什么不提所谓帝国荣光,甚至对档案室的失窃无动于衷。“听说失窃的是档案室。” “小林提的计划是要帝国军人白白送死,在大好形式下。”铃木薰显然知道里头的内容,很含糊的说。“如果真的是那东西被偷走了,也不能说是件坏事。” 萧冀曦听不出铃木薰的话几分真假,只能装模作样的感慨道:“重拟还是费功夫,希望就是不入流的小毛贼。” 称呼自己为毛贼的时候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只觉得做特工的确叫脸皮进境的一日千里。 第178章 夜宵 萧冀曦和铃木薰走在路上的时候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太美妙的错觉。 铃木薰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低低的笑了一声。“我觉得这种场景更适合你和白小姐出门,不过毕竟是她的店。” “得了,咱们两个也算有日子没好好聊天。”萧冀曦远远见着那个馄饨摊子了,他倒是胆子很大,七十六号的人荷枪实弹跑过去也没能吓跑。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的光景在上海已经十分常见了,每个人都在逐渐学会习惯,这是一种很无可奈何的妥协。 铃木薰对这话深以为然,他点头道:“梅机关新近成立,的确占用了我不少精力。” 萧冀曦本来对今晚这场谈话产生了一丝错觉,觉得他们两个是沿着人烟稀少的街道渐渐的走回了从前的上海,他们能真正的像老朋友那样聊聊天。不过梅机关三个字一出来,他就瞬间清醒了,并记起自己是要干什么。 借着铃木薰的到访最大限度洗清自己的嫌疑。 “今晚怎么样?队里的兄弟听说免费蹭饭都挺高兴的,可惜今儿腿疼了一天,不过趁机躲个懒也好。”萧冀曦拿出闲聊的口气来。“本以为要下雨,晚上还看见云彩了,虚晃一枪。” “日本菜,我想你吃不惯。阿瑰就没吃几口,要不也不会跑出来找吃的。”铃木薰耸耸肩膀。“至于我,看见小林龙一郎觉得反胃。”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真情实感的皱着眉头,看起来依旧没放下对小林的成见。 不过从铃木薰提起小林的寥寥数语里就不难拼出他们两个之间的深仇大恨,即便形势真的叫他们不得不站在同一个战线里,铃木薰也绝不会放下这点仇恨的。 “我来时青竹已经吃过了,怕她要给我下厨干脆就没说没吃饭的事儿。”萧冀曦发现一个人即使是在说真话的时候,也能巧妙地掩盖掉一些不愿意透露的信息。 旁人听见这话只能想到萧冀曦一下班就赶了过来,但不巧错过了与白青竹吃饭的时机,因此才说没吃成饭,是想不到萧冀曦中间还出去转了一圈,况且铃木薰也不会问,他早先入为主的觉得萧冀曦在书店里过了半晚上。 铃木薰听见萧冀曦也在抱怨厨艺的问题,脸上流露出了一些同病相怜的神色,这正是萧冀曦所要的,他故意提起做饭这一茬,就是为了铃木薰能因为感同身受而更好的忽略他今晚行程。 两个人到馄饨摊子前面的时候,那开馄饨摊子的老头正搅动着锅里的汤,这会没什么生意,估计是很多人已经被刚才的变故吓跑了。 萧冀曦把从白青竹那拿来的保温桶搁在馄饨摊的木桌子上,和老头说道:“要四碗馄饨,都装这里就成。” 那个型号偏大的保温桶还是白青竹上回在虞瑰住院时买的,为了塞下一整只鸡,萧冀曦也不知道该不该评价她是有些傻,反正桶是一直留到了现在,白青竹为显示这东西有用一直拿着它用,听说白青竹每回拎着它出去打豆浆都要嘱咐摊主,装一碗进去就得。 萧冀曦和铃木薰不约而同的对着那个保温桶笑了起来,铃木薰是想起了虞瑰对着装满一整鸡的保温桶时露出来的无奈眼神,那鸡说实话有很多都是他帮着解决的,实在是有些多。 老头手脚很麻利的帮他们把保温桶给装满了,要萧冀曦来看其实这比四碗还能多点,上海除了气候和蟑螂让他无所适从以外,男女老少几乎统一配备的小鸟胃也叫他感到诧异在,只能说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铃木薰站在一边没说话,萧冀曦恍恍惚惚的想到,好像就是从那一回在城隍庙里遇见铃木薰结果不那么叫人舒心之后,他就很少和街头巷尾的人交谈了。 萧冀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这一点小事记得清清楚楚。 提着保温桶往回走的时候萧冀曦没忍住问道:“其实你知道这些平头百姓都不太喜欢你。或者说,有点怕你。” 他本以为铃木薰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或者会因为愤怒把保温桶抢过来扣在他脑袋上。实际上他这话一说出来就后悔了,这不应该是现在的他说的话,他现在是一个背叛者的身份,应该比日本人更痛恨自己的同胞才会显得心安理得一些。 就像七十六号的很多人做的那样。 但是铃木薰没有这么做,在很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甚至回答了萧冀曦的问题,而且坦坦荡荡的,没有任何回避的意思。 “我知道,很多年前就知道了。” 那个眼神叫萧冀曦知道,他也是想到了同一件事情。 “只不过事情总要有人去做的,如果将来他们过得更好,会想起来应该感谢我这样的人。” 说完这句话,他加快了脚步。 萧冀曦在后面停了停,他想,其实他跟铃木薰两个人都是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是奋不顾身的。 但铃木薰是被人骗了,而且深陷在这个谎言里,并因为这个谎言而进入了周围人所编织的一个更大谎言里。 他不知道谎言的破灭和战争的结束哪个会先到来,反正对铃木薰来讲都是一样的残忍——战争本来就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如果不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国家,他绝对不会加入到一场战争里。 推开书店门的时候,虞瑰三步并作两步的窜过来,按着自己的胃长吁短叹。 “你是不知道那几块生鱼片差点要了我的小命,快来分赃快来分赃。” 保温桶打开的时候蒸气跟着香味一起扑了出来,萧冀曦想起铃木薰在路上叮嘱他“记得叫老板别放葱,我觉得今晚的食物对阿瑰的胃已经很不友好了。” 又想起他不肯亲口跟那个老人说话,沉默的像一堵戳在路中间的墙。 最后看见虞瑰和白青竹两张笑脸,想到这两个姑娘也一样肩负着使命。 萧冀曦再次在心里肯定的复述了一遍,战争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第179章 被抓现行 胡杨那天晚上怎么逃过追捕的,萧冀曦没有问。 只知道第二天她还是出现在了七十六号,腿上带着一点伤。 萧冀曦忽然想起来,他还没有来得及问胡杨她昨晚是怎么从晚宴上出来的,从她赶到的及时程度上来看,一定是晚宴刚开始不久她就跑了出来。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当然还要得益于油耗子的无所不谈。 他绘声绘色的和萧冀曦描述昨晚的场景,这小子不说书挺可惜的。这消息其实是讲给萧冀曦一个人的,行动队的人昨晚都见到了那一幕。 “胡医生身后保准是有人,你是没见着昨儿她对着梅机关那个喝醉的家伙有多不客气呢,一杯酒就浇上去了。”油耗子手舞足蹈的比划着,兴奋道“那小子气的要跟胡医生动手,但是被铃木长官给劝住了,还白挨一耳光,被骂什么军人之耻。” 萧冀曦恍然,他想起昨晚虞瑰跟白青竹聊天的时候说起铃木薰是怎样逞威风的,说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总是借机要扫小林的兴。 但他心底还有一点细微的疑问,不知道胡杨是因为昨晚愤而离场才临时起意去的档案室,还是一早就要在当晚潜入档案室。 只是,他现在不能去问,昨日提前离场的七十六号成员只有两个,而昨晚偷盗档案室的人也是两个,如果现在他表现得与胡杨很熟,说不定就会引起有心人的怀疑。 这时任东风走了过来,他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大概是昨晚无果的追捕搅扰了他的睡眠。 “老萧,你的腿怎么样了?” “还是疼,不过受伤也有一两年了,时不时疼一下,早习惯了。”萧冀曦谢过他的关心,看看外面的天色。“昨晚说是要下雨,倒是没下起来,只是这天还闷的厉害。” “到了秋天,没个准的,闷上两三天也是有的。”任东风的注意力跟着被带走了。 他们下午去接了行动二队的班,据说这两天都要严查出城的人和东西,档案室看起来只是失窃了一点钱,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于是上海四下都戒备起来,不光是两个行动队的人,连梅机关上下都被惊动了。 但显然丁岩没有在保险箱上动什么手脚来防备别人的入侵,或许他觉着那副画已经很好地把保险箱给藏起来了,总之在经过一两天很紧张的搜捕之后,这件事居然就不了了之了。 萧冀曦头些天还很紧张,担心一不留神就会中了诱敌之计,但联想到铃木薰对这计划不以为然的态度,又渐渐放下心来。 铃木薰大概是想借这个机会直接否决那个计划,萧冀曦是很能理解铃木薰的,他一定是觉得形势大好,用不着牺牲人手去深入重庆做刺杀。 他现在更多的注意力是在找出叛徒还有和胡杨做交换两件事上。 头一件事完成的很快,他没有想到陈峰堂而皇之的走进了七十六号,还加入了行动队。 真人比照片更鲜活,萧冀曦能很清楚的看见菖蒲的影子。 他忽然又想抽烟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他走到陈峰面前,说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陈峰很僵硬的笑了笑,说是吗,可能是我记性不太好。 萧冀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冲动,他是不应该有敌意的,一个叛徒对另一个叛徒不该是这种态度。 可是他就感觉在菖蒲坟头抽的那支烟还在他肺里冲撞,叫他想把一肚子的话都咳出来。 他忍不住说:“我想起来了,我在地牢见过一张和你很像的脸,但你不是他,他已经死了。” 结果陈峰冷静的说道:“那是我哥哥。” 萧冀曦暗暗的攥紧了拳头,他不大能接受这种云淡风轻的语气,就像是他哥哥不是死在七十六号里一样。 但是他看见了陈峰眼底很悲哀的神色。 这个人其实是想复仇,只是他没找对复仇的对象。害死他哥哥的人是日本人和七十六号这些鹰犬,不是派他哥哥执行任务的军统上海站。 后来萧冀曦和兰浩淼见面的时候说,陈峰必须死,但是得给我一点时间,不能让他死的这么便宜。 兰浩淼很诧异,他很少看见萧冀曦这么生气,哪怕是对着七十六号那些无耻之徒都能笑着打趣的人应该是有一颗很坚强的心的。 萧冀曦解释说比起光明正大的无耻,他更讨厌有苦衷的背叛。 档案室失窃的风波渐渐平息,萧冀曦又借着讨止疼药的机会进了医务室。 他递给胡杨一个胶卷,这叫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两份计划失窃了。 “这是上次帮你拍的照片。” 萧冀曦还是没忍住问她那天晚上她是不是故意泼的那杯酒。 因为两个人怎么也算达成了一次合作,胡杨回答的很坦诚。 “我没想那么多,脑子一热就泼过去了。”她写着病历,还是拒绝给萧冀曦开止疼片,萧冀曦觉得她是故意的。“但我其实挺后怕的——走出华懋饭店的大门就意识到了。” 萧冀曦想,果然如此,这是一个临时起意的活动,那么她对路线的规划就不会太周密,一定有人看见她从华懋饭店出来后去了哪里。 换句话说这段时间的松懈其实是有人在设圈套。 果然,医务室的门就在这时候被打开了。 陈峰走进来的姿势可以说是志得意满,他身后跟着小林龙一郎,也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一切都说通了,为什么小林龙一郎会在抓捕行动的当天恰到好处的出现在那里,为什么陈峰会提前跑路。 因为任东风不是陈峰唯一的接头人,陈峰还有一个更紧密的合作人,小林龙一郎。 小林龙一郎站在胡杨面前伸出了手,狭长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点很危险的光芒。 “一直没有证据证明计划失窃了,但我相信作为特工的直觉。”他冷冷的笑了起来,对着有点张皇失措的胡杨。“现在,让我们看看那份胶卷里面装着什么。” 我胡汉三......不是,反正我又挪回历史频道了,看来这书签约是不可能签约的,就勉强更新不太监让想看的人不至于看见一个坑这样子。 第180章 技高一筹 胡杨咬着下唇,在周围人的注视下慢慢的伸出了手,她的动作很慢,看起来是被吓着了。 她把胶卷放在了小林龙一郎的手里。 萧冀曦的头被枪管子戳的生疼,看胡杨紧皱眉头的表情,她也是差不多。 小林龙一郎把胶卷拿在手里的时候仿佛是一个得胜的将军,他冲着自己手心里的胶卷翘起嘴角,很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人把二人押走。 “等一等。”就在这个时候,萧冀曦忽然开了口。 小林龙一郎诧异的看了一眼萧冀曦,那眼神带着一点嘲笑,在他看来萧冀曦一定是在垂死挣扎。 “萧先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现在恐怕没有人能救你了。” 萧冀曦想,他应该直接说铃木薰也对眼下境况束手无策才对。不过,小林这回是要失望了,甚至有可能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 虽然两个中国人‘被诬陷’不算什么大事,但给了铃木薰一个反击的机会。萧冀曦从不觉得自己的欺骗和利用是什么错误,可眼下这事儿要是能算作还一点人情,也不能说是什么坏事。 “小林长官,我想您是误会了。”萧冀曦知道拿什么样的表情,最能把一个害怕但还在死撑的人模仿的惟妙惟肖。 他模仿的很成功,小林龙一郎挂着轻慢而冷酷的微笑道:“我不觉得这是一场误会。” “小林长官应该跟各党各派的地下情报人员都打过交道吧。”萧冀曦忽然问道。 小林龙一郎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弄得一头雾水,但还是点了点头,这是他的专业范畴,他不想被一个中国人看轻。 “那你应该知道情报人员为了情报会有多么奋不顾身。”萧冀曦指了指小林手里那个胶卷。“比方说如果情报是一份胶卷,他们被捕的时候会选择把胶卷吞下去。” “然后被送上手术台把胃打开么?不要怀疑帝国的医学水平,我想胃酸不足以那么快的消化掉胶卷。”小林龙一郎说这句话的时候,接受到了胡杨有点愤怒又有点惧怕的眼神。 萧冀曦把这些看在眼里,几乎要偷偷的笑出声来。 原来这丫头也是个演戏的高手。 “我当然不是在怀疑您的能力,只是在提示一种可能性。”萧冀曦耸了耸肩。“您为什么不去冲洗一下这份胶卷,看一下这究竟是什么呢?七十六号里就有暗房。” 小林龙一郎看着萧冀曦胸有成竹的表情,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提议。 于是萧冀曦跟胡杨并肩站在暗房里,看着图案在显影液的浅盘里慢慢显现,小林龙一郎的笑容也跟着慢慢的消失了。 萧冀曦能感觉到抓着自己的人也下意识的松了手。 他不是在针对这两个人,只是刚刚抓住内奸的喜悦和现在的沮丧是个不小的落差。 小林龙一郎面对着照片上或坐或站的胡杨,很艰难的维持住了自己的风度。 “照的很漂亮,我不知道萧先生还有这样的水平。” 那份胶卷上是胡杨的一组照片,的确是萧冀曦拍的,在档案室失窃的风波渐渐平静下去的时候,他找到胡杨说可能有人在盯着我们,然后叫胡杨去买了一件很漂亮的旗袍。 摄影技术在当时还算是冷门,不过萧冀曦还算接触了一些皮毛,因为特工很多时候都需要用到相机。 拍写真的时候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一直在担心过曝的问题,而胡杨一直冷着脸,需要他不停的直起身子来重复笑一笑这三个字。 这份胶卷还真就派上了用场。 “希望您能原谅我这个开小差的行为,毕竟这还是上班时间。”萧冀曦没有借机嘲笑小林,甚至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激怒他无疑是不明智的。 而胡杨则看着那些照片说道:“这些照片我能拿走么?正好不用再冲洗了。” 小林龙一郎在一瞬的挫败之后看起来已经恢复了正常。他很有风度的冲胡杨点了点头。 “当然,如果这可以作为我赔罪的礼物就再好不过了。” 这么一份礼物显然不够有诚意,但胡杨还是笑着应了一声不敢当,算是给足了小林龙一郎面子,这也让他的脸色好看了不少,不过这次失败肯定是叫他觉得颜面无光,让他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下去了。 “是我冒昧了,希望没有惊吓到二位。” 扔下这句客气话之后,小林龙一郎匆匆离开了暗房。 剩下的人也没了留下来的必要,跟着鱼贯而出。萧冀曦和看起来惊魂未定的胡杨走在最后面,临出门的时候胡杨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萧冀曦伸手去扶了一把。 胡杨没有道谢,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把自己的手从萧冀曦掌心抽了出来。 没有人对这个举动产生怀疑,在他们看来胡杨还是个姑娘家,而且因为一直在七十六号供职,被难为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样声势浩大的一场抓捕行动肯定是吓着她了,而且她也肯定在怨萧冀曦为什么挑这么个惹人怀疑的时机给她送胶卷,叫她挨了这一场飞来横祸。 小林龙一郎带来的人不只有梅机关的,还有两个行动队的人,和萧冀曦的关系还算不错,这时候看萧冀曦站在原地悻悻然甩手的样子,纷纷凑过来安慰他。 萧冀曦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悄声说:“这丫头真是不好惹。” 而后三个人一起笑了起来,胡杨扭头飞过来一个白眼,气势汹汹的踩着高跟鞋离开了。 在这样一个可以算闹剧的情景里,自然而然的,没人注意到胡杨微微握紧的手掌。 萧冀曦总算可以松一口气,最大的问题已经被解决,旁的就显得不值一提。至于怎么拿到胡杨手里那份胶卷,已经不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短时间内他们两个人是不会再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了,他应该担心的是如果自己邀请胡杨喝咖啡,会不会惹白青竹吃醋。 不过他也可以猜到,白青竹不会吃醋,这是萧冀曦工作的一部分。 只是这并不能让他高兴起来。 第181章 另一个计划 日子过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七十六号里人人都忙得仿佛是陀螺一般。萧冀曦常加班到十一二点,于是白青竹的书店开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深更半夜的,硬是和月宫比赛谁关的晚一般。 萧冀曦劝过她不要等,白青竹很认真的回答说七十六号太过危险,她只有亲眼看着他的车开过去才能放心。 但情报工作居然开展的难得顺遂,至少,打陈峰光明正大投敌以来,萧冀曦就发觉上海的地下活动形势好了很多,从任东风越来越不满的脸色上就能看出七十六号的不顺心来。 他还听见过任东风跟亲近的手下抱怨:“要不是陈峰那小子跑去跟梅机关的人搭线露了行踪,还能接着派上不少用场。” 萧冀曦不能确定这话是不是任东风故意说给自己听的,但想到先前自己和胡杨演了那么一出戏,现在身上嫌疑已经被洗的差不多了,任东风也就没了试探自己的必要。 他又想到自己是为落下的钢笔折返回来时才听见的,就更加肯定了这个想法。 兰浩淼听过萧冀曦的转述,却未见神色轻松,眉间还是一道深深地沟壑。 萧冀曦仔细观察他的时候,发觉这人鬓角已经有了些白发。 “你最近过得好像不大轻松。”萧冀曦张了张嘴,到最后还是咽下了满肚子的关怀,换成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 “谁过得轻松?”兰浩淼也答得平静。 萧冀曦吸了吸鼻子,忽然闻见房间里有一股熟悉的烧灼气息,是纸张焚烧时散发出来的。 他蹲下身子,看见茶几底下的铜盆里盛满了黑灰,最上面的那张纸没来得及烧尽,留下残破的一角。 兰浩淼见萧冀曦的动作,神色有些不自然,但并未阻拦。 萧冀曦伸手把那张残纸捞在掌心,辨认出上面是抗联两个字。 于是他掏出打火机来,很小心的给它重新点燃了。 这么小的一张纸烧起来很快,转瞬就变成了灰烬,还差点烧了萧冀曦的手。 兰浩淼迎着他的目光勉强一笑。“我清理之前都会重新检查一遍的,不会有残片泄露出去。” “我不是在担心情报泄露,这一点,你比我专业。”萧冀曦直起身子来,叹一口气。“我是在担心你。上面应该没让你关注这事儿吧?你哪里来的消息?” “我安排了两个兄弟跟着沧海。” 似乎沈沧海不在的时候,兰浩淼使用这样亲昵的称呼就要自然很多。 “不是上海站的兄弟,就是以前在我手下的,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他们也不适合搞情报,我就问他们愿不愿意去东北,虽然苦了点,好歹堂堂正正的打鬼子。” 萧冀曦一屁股坐下来,忽然觉着被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淹没了。 “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你知道,我牵挂的人比你更多。” “东北抗联被围剿的很厉害,而且他们队伍里有个下山的老道,说今年冬天只怕要很冷。” “平时就零下二三十度,也不知道这个很字一出,今年会到什么地步。”萧冀曦下意识的蹦出来一句。 而后两个人一起陷入了沉默,这沉默仿佛实质,沉甸甸的压在萧冀曦心头,让他很不舒服。 为了把心头这块巨石推开,萧冀曦决定尽快拿到另一份计划,也转移一下兰浩淼的注意力。 胡杨接到萧冀曦喝咖啡的邀请时表情很精彩。 萧冀曦觉得她下一秒就要冲口而出问他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于是赶紧提醒她。“那胶卷只用了一半。” “小气的很。”胡杨眼底带着笑意,萧冀曦这才恍然大悟,她先前的样子是装给自己看的。 周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萧冀曦出门的时候觉得心情都跟着好了不少。 胡杨到的比他早,坐在临窗的位置上。 萧冀曦这才发觉一些自己此前从没发现的细节,比方说胡杨有一个特工所固有的习惯,总会坐在一个最容易逃离的位置上。 胡杨隔着窗子朝他招了招手,今天她穿的是那件新买的旗袍,萧冀曦想起她买的时候抱怨为那一份计划还要浪费钱,结果现在看来倒是很喜欢这衣服的样子。 于是他走进去的时候,眼神就显得有些怪异。胡杨仿佛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抢先截了他的话。 “不穿也是浪费。” 鉴于她手里还捏着一份计划,萧冀曦决定不拆穿她。 胡杨把菜单推给了他。 “我已经点过了,你看着点。” 萧冀曦把菜单打开,里面夹着一个微型胶卷。 他装作查看菜单的样子,手指从菜单上滑下去,顺便就把胶卷揣在了口袋里。 终于把那份蝰蛇计划拿在手里,萧冀曦对着咖啡杯那边表情淡然的胡杨,最终没好意思喜形于色。 不过胡杨眼睛尖,看见他的手有点抖,忍不住一弯嘴角。 两个人虽然能算得上熟悉,但等知道彼此都还有一重身份之后,反倒无话可说了起来。萧冀曦不能张口就问你是哪一边的,胡杨也不能。 于是只能坐着,点的咖啡已经有点凉了,来往的服务生很奇怪的看着这两个人,萧冀曦能读出她们的唇语。 “那几个服务生说咱们是吵架的情侣。”萧冀曦对着胡杨挤眉弄眼。 “我也能看见。”胡杨不甘示弱,她看了看天色,直接站起身来。“就让她们这么以为好了,我先走了,记得做戏做全套。” 萧冀曦看着胡杨远去的身影,依着她的话去扮演一个刚刚失恋的男人,在座位上呆坐了一会。 他把咖啡杯端起来喝了一口。 萧冀曦是个不常喝咖啡的人,所以在点美式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到这玩意会这么苦,苦的他整张脸都忍不住皱在一起——这下可好,扮失恋扮的更加逼真了。 冷咖啡有股很酸涩的味道,混杂在苦味里,算是雪上加霜。萧冀曦想起沈沧海靠咖啡支持着不肯入睡的时候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第182章 蝰蛇 把冲印出的照片交给兰浩淼的时候,萧冀曦的手在抖。 兰浩淼从萧冀曦的手里接过照片的时候愣了一下,萧冀曦的手很冷,像是从冰水里刚捞出来的一样。 然而外头秋老虎还在肆虐,天气热的很。 萧冀曦接触到兰浩淼有些不明所以的目光,他本来是想好好解释一下的,但话到嘴边又觉得疲惫,只好冲着他摆摆手,示意他自己去看。 兰浩淼只得一头雾水的低下头来,翻看那份资料。 萧冀曦偷眼看着,看他的手也抖了抖,但是幅度很小。 看到这么个结果他也不觉得意外,毕竟兰浩淼是个很专业的特工,而且,一贯比自己要冷静得多。 “这就是你说的,那份在七十六号医生手里的情报?” “对,就是那一份,叫蝰蛇,现在看来这才是大鱼。”萧冀曦抓过眼前的茶杯一饮而尽,他觉着口干舌燥的厉害,可能是天太热,也可能是被这份只能说是丧心病狂的计划吓到了。 “我不会觉得很奇怪,这种事情,他们已经做过一次了。”兰浩淼把那叠照片扔在茶几上,像是在对待什么脏东西一样。“重庆的重要性日本人很清楚,现在有了汪精卫,另一个国民政府是死是活都不影响他们那个狗屁的共荣理论。” 萧冀曦咽了咽口水。 “这个计划一旦施行,对重庆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灭顶之灾。”他长叹一声。“现在,我终于知道这东西为什么要叫蝰蛇了——够毒,的确够毒。” “细菌炸弹,怪不得他们日本多灾多难,狗日的心太脏,老天都看不下去。” 萧冀曦难得听见兰浩淼骂脏话,却觉得嘴角有千钧重的东西坠着,根本笑不出来。 他只能沉默的坐在那里,把脸埋进手心。 “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兰浩淼走过来,把手按在他肩膀上。“你拿到了这份计划,我们就不会全无准备。” “我知道,我只是......”萧冀曦深吸一口气,但知道自己想说的话毫无用处。 他只是忽然对七十六号里的那些人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之情。 事实证明,他在兰浩淼面前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当他抬起头来,面对着兰浩淼含着无奈的一双眼睛时,他就明白自己已经被看穿了。 “这或许很难想象,但世上永远会有这样的人,他们和理想主义者是两个极端。”兰浩淼在房间里慢慢的走动,他以为自己看起来很平静,但其实背后紧紧交握的双手已经出卖了一切。 “他们觉得任何人的死活都比不过他们舒适安逸的生活,他们觉得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永远都不会有胜利的那一天,哪怕四万万人都死净了,他们最关心的还是自己有没有荣华富贵。” 说了这么一长串话,兰浩淼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停在窗边,秋夜的星空总显得遥远,那些高高在上的星辰就像是在俯瞰这个人间。 他放缓了自己的语气。 “我很抱歉,要让你与这样的人为伍。” “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不是吗?”萧冀曦听见兰浩淼这样一番慷慨陈词,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很多。“况且在大多数日本人眼里,七十六号这些人根本就不是平等的,只不过是一条狗,或者一杆枪。” 萧冀曦用了大多数这个词。 因为兰浩淼说道理想主义者的时候,他想起了铃木薰,在他眼里,这场战争是为了让中国变得繁盛起来。 在出门前,萧冀曦回头看了看兰浩淼,兰浩淼留给他一个伶仃的背影。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萧冀曦说话的时候,兰浩淼测过脸来,看起来有些不明所以。 他不知道萧冀曦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却见萧冀曦给了他一个很灿烂的笑容。 “我相信他们会有这一天,所以我可以忍受。” 七十六号的地理位置其实很好,总是阳光明媚的。萧冀曦曾经听铃木薰抱怨过,梅机关恨不得在每一个雨季长出蘑菇来。 但是每次萧冀曦走进来的时候,都会觉得后背发凉。 他想大概世上真有冤魂不散,要看这个人间地狱怎样自取灭亡。 油耗子从他身后窜过来,很亲热的搭上他的肩膀。 萧冀曦一个激灵,差点把人甩出去。手已经抬到一半了,看见油耗子笑嘻嘻的脸,才慢慢的把手放下去了。 “怎么毛毛躁躁的。”萧冀曦没把油耗子的手甩下去,虽然他觉得身上很不舒服,像是被什么腻住了。 其实从前他对七十六号这些人没那么大的成见,觉得有些人也是不得以,在乱世里寻一个安身之地。 但是在他读完蝰蛇计划之后,他想,人都有另外一种活法,这些人做了帮凶,血是洗不干净的。 不论是行动队这些人,还是财务室那个穿着蓝色旗袍,每天只跟报表打交道的姑娘。 这么说可能有点苛刻,可一想到在细菌弹的轰炸下会有多少人丧命,萧冀曦就忍不住这样苛刻。 油耗子愣了一下,他觉得萧冀曦今天跟往日不太一样,好像语气都冷了些。 但很快萧冀曦就笑了起来,拍着油耗子的肩膀说:“仔细队长见了说你没大没小。” 油耗子想,刚才一定是错觉。 于是他也笑的牙不见眼。“队长忙着呢,在地下室里,说是昨天抓了一个共党,这可是稀罕事儿。” 萧冀曦怔住了。 这的确是件稀罕事。 “真不容易,共党跟泥鳅似的,梅机关那边又重视的很。”萧冀曦边说边往里走,因为步子迈的大,不动声色的就把油耗子的手给甩开了。 “说的是什么呢,队长说是得赶紧审,怕梅机关过来提人。” 萧冀曦嗯了一声,想这的确是,梅机关要是听说了这件事,一通电话就得叫任东风乖乖交人,有什么怨言都得往肚子里咽。七十六号的人对梅机关抢功这事儿都怨声载道的,无奈人在屋檐下,只能低头。 说话间走到地牢门口,萧冀曦话说了半截卡在喉头。 “可得让我也来看个新鲜——” 然后他的脚就仿佛是生了根,再挪不动了。 第183章 专克同窗的体质 萧冀曦站在门口,愣愣的朝里看。 他想,自己应该问问兰浩淼上回军统那个试图杀李士群然而没有成功的家伙回来给自己算上一卦,看看自己是不是个什么传说中的天煞孤星。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在审讯室里看见熟人了。 而且这一位更熟。 张子枫跟他只有那半年的同学缘分,可是程起,是实打实的和他熟识。 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心里某一处紧紧的揪了起来,油耗子喊了他两声,才叫他如梦初醒的回过神来,应答的声音甚至有些慌乱。 “这都第二回了,我这人大概命里带煞,专克同学。”萧冀曦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然而自己是十分认真的。 幸而别人听了也就是一笑,比方说油耗子。 油耗子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恍然大悟。“萧哥,这一个你也认识?” 萧冀曦听见那熟悉的称呼,不由得又是一个恍惚。他忘了从什么时候起行动队上下也都这么叫他了,因为觉着副队长太拗口,又有任东风在,不能喊队长。 他时常还会想起从前这么喊他那些人,不知道多少还活着,又活的怎么样。 现在里头就吊着一个。 但萧冀曦知道自己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他是在一瞬间升起了一种救人的冲动,然而又及时的忍住了,只露出一个笑来。 “认识,千里迢迢跑来上海做潜伏,也是精神可嘉。”萧冀曦说这话的时候,总觉得是在说自己,所以笑容里的讽刺也就更加真实。 “萧老弟,你要是知道这人什么来头可就再好不过了。”任东风在一旁听见萧冀曦说话,不禁大喜过望。“打从抓来开始,这小子就没开过口,嘴闭的比蚌壳还严实。” “共产党不都是这样儿的。”萧冀曦懒懒的靠在审讯室大门上,打了个哈欠。“叫他们开口,可比登天还难。” 程起听见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结果抬起头来就看见一张笑吟吟的脸,虽然隔了这么些年没有见,但还是不会认错。 萧冀曦觉得自己很疲惫,尤其是不想再听一遍熟人难以置信的反问,于是选择回答任东风的问题。 “高中同学,奉天人。算不上熟悉,也好些年都没见了。”他一边答,一边看着程起那惊愕与愤怒的眼神,自嘲的想这事情一回生两回熟的,现在居然也觉得没那么难过了。 不过,他可不想再有下回。 萧冀曦冲着任东风,投降似的举起手来。 “审共党我可不成,队长你这么专业的人都要告饶,我三脚猫功夫就更不敢献丑了。” 他撂挑子撂的坦荡,任东风一时间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是他转念一想,萧冀曦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再拒绝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于是他点头应下了,但转一转眼珠又说:“老萧你的手段确实糙了点,上回搞出一个咬舌自尽来,不如留在这学学。” 萧冀曦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份,不过不叫他亲自动手已经算是个很不错的结果。他在审讯室那把背面沾着可疑暗红色痕迹的椅子上坐下来了,还翘了个二郎腿。 那姿态闲适的就像在看戏。不过他的姿态反倒叫任东风打消了怀疑。 萧冀曦看任东风那个眼神就知道他是在怀疑自己,搞情报的都是这样,无风还起三尺浪,何况是看见两个旧相识站在敌对的立场上。 要不是上面还有一个铃木薰叫任东风对自己心生忌惮,萧冀曦毫不怀疑自己会遭受更多的怀疑和盘查。 至于铃木薰要是什么时候知道了他的存在成了一个军统特工的保护伞,估计要气的吐血三升,大喊既生瑜何生亮......差不多就那么个意思,他当然不觉得自己是诸葛亮。 萧冀曦一直觉得自己特别有自知之明。 审讯总是那一套,毒打,威逼利诱,来来回回永无休止。萧冀曦静静地看着任东风,他太重视这个好不容易抓到的共党了,急于用这个人来弥补行动处长时间以来的无作为。 萧冀曦想,任东风要是学过一点心理,就绝对不会用这种法子来审讯。 在他短的可怜的大学生涯里,他曾经听一个老教授给他说,人要是持续不断的经受疼痛,就会感到麻木。 时至今日他已经忘了这个话题是怎么被挑起来的,只记得这么一句话。 所以他知道,像任东风这样持续不断的审讯,程起只要能扛过第一波,就能一直扛下去。 不过他现在不清楚自己是希望程起能撑住,还是希望他早点解脱了。 撑住了没准能被救出去,共产党比军统营救自家人要积极一点,可能是因为他们人少且穷,培养一个专业的情报人员实在不容易,可被救的几率其实渺茫,七十六号的地牢可以说是铜墙铁壁,等闲手段救不了人。 书店一如既往地亮着灯,萧冀曦推门进去的时候,很惊讶的发现除了白青竹以外店里还多了一个虞瑰,两个人相对而坐,面前摆着茶杯,但茶已经冷了,看上去是个谈正经事的架势。 这叫萧冀曦十分诧异,他想不出这两个人能谈什么正经事,毕竟,她们都不知道对方的潜伏身份。 他还发现虞瑰的眼圈有点红,不由得问一句:“这是怎么了,大晚上红着眼圈还不回家,和铃木吵架了?” 这事发生的几率其实比火星撞地球还小,因为虞瑰不是寻常可以对着爱人任意发脾气的女孩子,她的爱人是她的任务。 “不是,就刚刚看了本小说,给感动哭了。”虞瑰冲萧冀曦笑了笑,萧冀曦没从里面发觉勉强的意思,于是信了这话。 “多大的人了,小说里都是假的。铃木人呢?大晚上还放心你一个人在外头。” “他今天加班,好像是你们抓着什么人了。我在家里闷得慌,来找青竹姐挤一个晚上。” “她那床你也不嫌挤。”萧冀曦想起那一米多宽的小床,不由得苦笑一声。 第184章 劫车 萧冀曦一晚上都没睡好,他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入梦,总在梦里看见还没有战火硝烟的那个东北,他还在念书,扭头就能见着一样无忧无虑满面笑容的白青竹。 而且梦里有一个程起,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一转眼就从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变成审讯室里那个满头满脸鲜血的男人,叫他冷汗淋漓的惊醒。 他只好带着两个黑眼圈去处里,结果一来就迎面听见了噩耗。 “要把他带到梅机关去?” 萧冀曦其实对这件事算是早有准备。他昨晚听见虞瑰说铃木薰加班就已经有所感应,但是真听见了,还是忍不住心底一沉。 梅机关无论是从安保的强度还是手段的残忍上,都可以说更上一层楼——且程起所要面对最大的一个难题,是铃木薰。 铃木薰已经逐渐成为一个可怕的对手,萧冀曦越来越清晰的认识到这一点。他一直在提心吊胆的等,等军统上海站一纸命令,把铃木薰列为暗杀名单的成员。 不过这一天一直没有到,他想,应该是兰浩淼的功劳。 油耗子点头。“对,说是特务科的长官亲自来提人,上面看来是很重视这小子。”他显然也知道梅机关的可怕之处,摇头咂舌道:“这小子还真是有罪遭了。” 转运这件事,一贯是最容易出问题的。所以萧冀曦在这里这么久,见梅机关提人的次数也是少之又少,也足见他们对程起的重视。 虽说被梅机关重视绝不是什么好事,但是萧冀曦想如果共党要救人,在半路上下手显然是最好的。 梅机关来提人的不是铃木薰,但萧冀曦看着也很眼熟,似乎是上次跟在铃木薰身边的某个人,后面荷枪实弹的跟了一串,把押送的囚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程起被摇摇晃晃的押了出来,萧冀曦透过他脸上那些纵横的伤口跟血痂也能看见他掩饰不住的疲惫之色,应该是任东风听到提人的消息加了个夜班。 但是程起的头依旧扬的很高。 萧冀曦站在人群里看着,他与程起之间还隔着一众看热闹的闲人,程起却转过脸准确的捕捉到了他的目光。 那一瞬间萧冀曦想低下头去,尽管他并不心虚。 他还是强迫自己梗着脖子,看向程起摇摇欲坠的身形。 然后就看见了程起很轻蔑的吐了一口血痰。 萧冀曦发现他的牙已经被打碎了,应该是任东风被上回咬舌自尽的张子枫吓着,才防患于未然。 在程起被押上车之后,萧冀曦垂眼去看地上的些血迹,在原地站了很久。人群渐渐地散去,任东风很亲热的揽着萧冀曦肩膀。 “道不同不相为谋,萧老弟别往心里去。”任东风叼着烟,语气满不在乎。 “就是觉得可惜罢了,这样的人才不是咱们这边的。”萧冀曦也摸了一根烟出来,他开始逐渐依赖这种辛辣的感觉,仿佛在接连不断的呛咳里,他能获得一点平静。 人送走了,任东风自然是不高兴的,不过也不敢明面上表露出来,萧冀曦想大概是在忌惮自己。于是任东风只好生闷气,坐在办公室里半上午都阴沉着脸。 然而消息传来,叫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彼时萧冀曦正瞌睡,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你们听说了吗?那共党叫人半道劫走了!” 一听这声音就是油耗子的。 任东风惊得拍案而起。“什么?这决不可能!” 他对梅机关的骄横行径固然不满,可是听见人半道被截了,更是觉得难以置信。 因为提人的消息是绝密的,连他都是一早梅机关里来了人才知道——到底是谁走露的消息? 萧冀曦也觉得惊讶。 他虽然从虞瑰的话里猜到了梅机关一定要针对程起有所动作,可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消息。难道说处里还真有共党的内应,而且更加消息灵通? 油耗子被任东风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忙不迭点头道:“是啊,据说梅机关震怒,要彻查这事,还要咱们从旁协助。” “协助个屁!”任东风一拳锤在墙上。“自己弄丢了人,又反过来给我们找事儿!” 萧冀曦想,任东风大概是真气急了,也不管旁边还站着一个自己,就破口大骂。 果然任东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很不自然的咳了一声。“刚才是我气急了,这事当然是要办,而且得尽快。好容易抓着一个共党,不能让他就这么跑了。” 萧冀曦笑了笑,打消了任东风的疑虑。“人之常情,队长放心,现在城里肯定是天罗地网,共党能劫囚车,却出不了上海。” 听萧冀曦这么说,任东风的脸色才缓和许多,转脸对油耗子道:“去,把队里的兄弟都叫来,收拾收拾出去逮人,先去劫车的地方看看。” 面对梅机关的要求,七十六号上下都不敢怠慢。萧冀曦站在门口放眼望去,走廊里都是疾步奔走的人影,当然,他也不能幸免。 拔出配枪看了一眼里头的子弹,萧冀曦跟在任东风身后走下了楼。军用的吉普车正等在外面,等两人上了车就忙不迭的开动了。 开车的是油耗子,他很清楚任东风这时候正需要他打听来的消息,一边开车一边絮絮叨叨。“人是在快到梅机关的时候被劫走的,可以说是虎口里拔牙。共党下了血本,押车的佐藤被打死了,剩下的士兵也有好几个受伤的。梅机关据说已经派人去追了,但是那些人往小巷子里一钻,连个鬼影子都不见。” 任东风在后座上很是头疼的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怪不得要协助。共党这帮人是最能跑,当年国军围剿他们都讨不着好。” “不过,要是来的人不熟悉上海也是白费。他们劫车的肯定都是上海的地下党。”萧冀曦适时地接过话来。“您放心,咱们这次没准不光能找着程起这个萝卜,还能带出不少泥来。” 第185章 残片 话是这么说,但程起还是像滴进大海里的一滴水,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任东风带着行动队的人杀到时,梅机关已经在附近拉起了警戒线,凶神恶煞的挨个盘问路人和附近的商家。 不过梅机关附近本也没有多少人敢置家业,能动弹的早都搬走了。萧冀曦从邻居对自己那避之不及的姿态上就能推断出来,梅机关周围这一圈商家和住户搬得有多么迅速。 萧冀曦下车的第一件事就是往路边的矮墙根上看。兰浩淼曾经告诉过他,如果上海站有什么紧急的指令要告诉他,会在这墙上留下些印记——这群人也是胆子很大,当然,要是事情紧急到要直接动用七十六号中埋伏的暗桩这个地步,那赌一把灯下黑也未尝不可。 墙面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萧冀曦很失望的要转开目光,却在那一瞬间感到不对。就在他投去一瞥的时候,他本能的感觉到自己看见了什么很熟悉的东西。 于是他很僵硬的又转过脖子去看了一眼,看见了一块金属的残片。 像是被子弹击中了飞溅出来的。 萧冀曦若无其事的低下头,揉捏着自己的膝盖对任东风说道:“队长,我在这周围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任东风看着梅机关这群人的架势就觉得不会再剩下什么东西给自己搜捡,所谓从旁协助就更成了无稽之谈。因而他无可无不可的一挥手,放萧冀曦去了。 萧冀曦装模作样扫视着地面,离那矮墙越近,就觉着心跳愈发之快。 终于挨到矮墙边上,趁着几个日本人把目光挪开的时候,萧冀曦打了个趔趄,一把扶住了墙壁。 为保真实,他是实打实的照着墙摔了下去。手掌跟墙面一路摩擦,有轻微的刺痛感传来,应当是被凹凸不平的墙面划破了手掌。 萧冀曦哎哟一声,手下动作是异常麻利,把那小小的一片金属残片揣进了自己的兜里。 这时后面忽然伸出一只手,把萧冀曦扶起来。 他听见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关切道:“没事吧。” 萧冀曦一扭头,看见铃木薰正站在他身后,当即几乎出一身冷汗,以为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已经暴露。 但是铃木薰的目光很平和,没有怀疑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掺在里面,萧冀曦想,他应该是没看见自己的动作。 “没事,就是在车上坐久了,腿有点不听使唤。”萧冀曦很自然的答他,借力站直了身子。“你也被惊动了?对,这算你眼皮底下出的事。” 提到这个铃木薰的表情便有些不好看,萧冀曦偷眼看他,觉着自己可算揭人疮疤。不过铃木薰没有发作,只是闷闷的发出一声应答。“是,我刚才一直在附近查看线索,不过来人都是老手,做的很干净,现在还没发现什么。” 萧冀曦陪着铃木薰一起叹息,很真情实感的模样。那矮墙并不起眼,要不是萧冀曦一早留意到那里,也不会抢先一步看见那片要命的东西。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是一片怀表的表壳,而且因为他看见过太多次怀表本身,那东西熟悉的精心。 他自己兜里就揣着这么一块怀表,那是白老爷子分赠给白家兄妹的,从他去黄埔军校读书被白青竹硬塞了这块表之后,他就一直把这东西揣在身上。 对方的确是些熟练工,没给他们留下什么线索。梅机关里牵出来几条军犬,但是过不多久那军犬也嗅不出个所以然来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味道,萧冀曦用力嗅嗅,心下一沉。 是草药的味道。草药当然是随处可见的东西,但是在上海城里从沟渠边杂草上分辨出哪一种气味浓郁的本事也不是人人有,非得是医生或是常年在药铺厮混的人不可。 可巧他就认识这样的一个人。 萧冀曦当晚又加班到深夜,但只在白青竹那里匆匆应了个卯就走了,他没有说去哪里做什么,白青竹也没有问,这样最好,免得她担心。 他一直知道白青松的家住在哪里,只是没有去过。 翻窗子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尽管他已经瘸了一条腿。当他顺利的落在白青松二楼书房里的时候,白青松甚至没能察觉。 这让萧冀曦心头又起了火。这样的不警醒,偏又要把自己卷进来,白青松以为自己有多伟大? 这时书房的门打开了,白青松很愕然的和萧冀曦对视,手上还端着茶杯。 一杯茶自然都报销在书房的地毯上,萧冀曦看着直咧嘴,替那手工毯子心疼。 不等白青松阴沉着脸赶人,萧冀曦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一把拍在了桌子上。“你以为自己有多厉害?” 白青松低头看见那小小的一块残片,脸色一遍,萧冀曦已经看见他下意识往怀里伸手,却在半路生生刹住了要矢口否认,不由得冷笑一声,把自己那一块表也拿了出来。“别想着编瞎话,你当世人都是傻子?” 白青松对着那块怀表脸色一变再变,萧冀曦就抱着膀子看这人给他演川剧变脸。 最后他还是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已经变了形不再走动的一块表来,里面正正的嵌着子弹头。 萧冀曦又叫他气笑了。 “你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还敢把这东西留在身上?” 白青松蠕动了两下嘴唇,最后反驳道:“扔出去叫人看见更是麻烦。” 很好,至少没有全傻。萧冀曦恨恨的想,把那块死无葬身之地的怀表一把拽了过来。 “拿着我这块。”说完了萧冀曦也不想再废话,只说:“以后别跟着他们瞎掺和,好好做你的商人,你不是那块料。” 他要从窗子跳下去的时候,被白青松叫住了。 白青松神色复杂的看着他。 “阿冀,你肯救我,为什么要去害别人?” 萧冀曦的脚步一顿,他回过头去,看见白青松眼底隐约的希冀。 但最后他还是说:“因为我只想活下去,但不能看你去死。” 第186章 遮掩 就在萧冀曦一只脚踏在窗台上时,白青松冲过来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这让萧冀曦差点从窗上一头栽下去,如果不是他及时的稳住了身形,没准还会把白青松也一起带下去。 二楼当然不算高,但是萧冀曦依旧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回过头去怒道:“说你不要命你还真就不要命?” 要搁在从前白青松没准会和他吵上几句,但是现在白青松已经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去对待他,且也被刚刚那一下猛烈的摇晃给吓着了,他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声音有点干涩。 “把话说清楚。” 萧冀曦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然而这事压根就说不清楚,因此也知道装糊涂。 “我说的已经够清楚了,日本人和七十六号都不是傻子,如果发现这东西的是别人,你现在已经在梅机关的大牢里了。” 萧冀曦顿了顿,看着白青松有些黯然却依旧愤愤的神色,觉得这似乎不足以吓唬住白青松,只好继续往下说。“梅机关的大牢什么样儿我倒是不清楚,但我能保证它比七十六号的要更可怕一些,要我给你讲讲七十六号里那些受刑的人吗?——哦,不用,你今天已经见过一个程起。” 白青松没有反驳,默认了今天他参与到了这场营救行动里。 萧冀曦看他没什么反应,加重了语气。“你以为你能扛得住那些大刑?到时候扛不住把事情都说出来,你会带累更多人!松哥,你从前也是明白人,拦着青竹不准她去上军校的时候是怎么想的,现在就该怎么想。” 白青松本来在这一串疾风骤雨的训斥里慢慢低下了头,听见这一句,却忽然抬起头来。 “我是怎么想的?”他低低的笑了起来,那个笑显得有点渗人。“我爹我娘都死在日本人手里,我是怎么想的?当初要不是怕你跟青竹没有着落,我也会跟去参军。” 这次轮到萧冀曦沉默了。 “现在青竹没了音信,你......”白青松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好像是把一些骂人话都吞进了肚子里。“反正我已经是个孤家寡人了,做点利国利民的事情又有什么好怕的?我倒是要问问你,你是怎么想的?你对的起你爹么?” 萧冀曦忽然也跟着笑了。“告诉我,是谁把你吸纳进去的。” 萧福生被猝然的提起,叫他心下一紧。 白青松冷冷道:“怎么,这就已经开始逼供了?” “不是逼供,我只是在好奇,是谁改变了你的想法,又是谁叫你参加了这次行动。”萧冀曦紧紧盯着白青松的眼睛,并且从里面读出了一点慌乱的情绪。“要知道,程起是共党,只有共党会救他,你还记得你从前对着青竹买的那些书是怎么说的么?” “那是从前,现在已经这个局势,谁能和日本人对着干,我就跟着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萧冀曦看见白青松的眸光有一刹那的和软,像是想起了什么别的人。 他不打算问,自己知道的越少越好,今日来只是为了警告白青松小心些,要是能洗手不干当然再好不过,虽然这希望实在渺茫。 “松哥,一切小心吧。”最后他很诚恳的说道。“要是你被抓去了,我不会救你的,我怕死。” 这话现在由他来说,是很能令人信服的。而白青松只是冷哼了一声。“我不稀罕你来救,要是你不肯回头,就滚吧。” “我以为你会送我一颗子弹。” “我不恩将仇报。”白青松看着桌子上的那块金属片,语气有细微的变化。 萧冀曦一把把那块破怀表拍在桌子上的时候,白青竹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弄成了这样?你遇刺了?” “不是我,是松哥今天跑去救程起,挨了这么一下,现场还崩出来一块表壳,好悬叫人发现,我连夜去给换出来的。” 白青竹的语气显得有些慌乱。“对,你给我说程起被抓了......等等,我哥救程起?程起是哪一边的?” “是共党。”萧冀曦重重的叹了口气。“我还得想办法把这块表的事情给抹过去,任东风瞧见过这东西。” 白青竹的眼睛瞪得更圆了。“我哥?共党?” “不知道加没加进去,不过帮共党做事是一定的了,你要是有机会,想办法给他去封信什么的。”萧冀曦揉着脑袋站起身子来“我和师兄那边都安排好了,怕你吓着来告诉你一声。” 兰浩淼虽然不大赞同他去保一个亲共分子,但萧冀曦已经自作主张的把表给换了过来,为不损失这一员大将也只好同意,安排了两个反正已经计划好要从上海离开的人解决问题。 风险还是有的,虽然兰浩淼说的是吓唬吓唬这汉奸开一枪就得,但万一动手的人到时候脑子一热,萧冀曦还是得赌自己命够不够硬。 只是这些萧冀曦现在已经不去想了,他只想着,自己必须得把白青松从这事里摘出去。 算算时间是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萧冀曦很冷静的推开大门,白青竹有点担忧的王泽田的背影。 片刻之后,长街上一声枪响,惊起了树上的鸟儿。 白青竹出去看的时候,萧冀曦正把嵌在墙上的弹头起出来,还很细心地把那凹凸不平的土墙上那个新添的孔给挖开了,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弹孔。 她走过去从后头抱住了萧冀曦,萧冀曦身子一僵,很慌乱的安慰道:“什么事都没有,别担心。” 白青竹没有回答他,只是抱得更紧了一点。 第二天萧冀曦大晚上差点挨枪子的消息就传了出来,一群人围着那块怀表啧啧称奇,说萧冀曦是命大。 “可惜了这表,女朋友送的。”萧冀曦苦着脸回应,把已经不能走字的怀表小心翼翼的揣回自己口袋里。“我看这装备不是共党的人,可能是军统或者中统,看来我也上了他们的黑名单,不知道现在算不算小有名气了。” 第187章 打岔也是一种智慧 任东风见萧冀曦摸着衣服口袋长吁短叹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好了,为一块表伤神不值得,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的小命吧。” 萧冀曦也跟着笑了起来。“队长,我胆子小,你可别吓唬我。”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帮搞暗杀的那简直就是疯子。”任东风显得是心有余悸。看那架势他又要历数军统与中统做过的好事,萧冀曦赶紧给他叫停了。“队长,这事也不用太担心,毕竟现在的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他们也只敢搞些小动作,一次不成,也不敢再动什么手脚。” 任东风见萧冀曦自己想的很开,也就不再说什么。实际上,萧冀曦这回被怀表救了一命,任东风还感到有些失望呢。 萧冀曦也看的出任东风只是碍于面子对自己表示一下关心,实际上比谁都希望自己倒霉。 他心里惦记的事情多,也顾不上跟任东风扯皮,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把日本人那边也糊弄过去,任东风好糊弄,梅机关则不一定。 果然,铃木薰很快就找上来了。不过没有在人前问他什么,只说晚上要跟他去书店一趟,实地勘察一番。 铃木薰把萧冀曦领走的时候,萧冀曦注意到任东风的脸色不大好看,大概是因为自己手底下的人更受长官青睐不是一件那么让人愉快的事情。 但萧冀曦自己明白的很,铃木薰来找他,一半是真出于关心,一半也是要把事情查清楚,搞情报的都不会完全相信任何人。 然而这一回白青竹是帮了大忙,当她看见铃木薰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红着眼眶要铃木薰千万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她在那里唱作俱佳的表演,萧冀曦则暗暗掐着自己大腿强迫自己表情上不出什么纰漏。 “你也知道,阿冀能叫人刺杀,全是因为......”等白青竹说到这里,萧冀曦恰到好处的喊停了她。 “青竹,都说了没事。” 不过两个人这一唱一和的,果然让铃木薰产生了一点愧疚之情。白青竹那说了半截的话他听的很明白,连带着没说出来的半句他也是明白的。 如果萧冀曦没有接受他的邀请进了七十六号,那也就不会招惹来刺杀了。 “算起来的确是我的错。”铃木薰神色很温和的安慰着白青竹,不过他打量着眼前漆黑街道的目光是锐利的。 昨天那一声枪响把人吓得不轻,因为这一次是实打实的动了枪,街口买馄饨的老头今天也没了出摊儿的胆量,月宫更是一早就被兰浩淼勒令歇业一天,现下街上除了几盏半死不活的路灯,也就剩下了书店透出来的暖黄光芒。 三个站在门前的人都在街上拖拽出长长的影子来。 铃木薰打着手电筒,在街上很仔细的检视着,而萧冀曦则没话找话,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大晚上的不回去,小虞没准要来找我算账。” 对付铃木薰虽然不大容易,但也有些窍门。比如这个时候提起虞瑰,准保没错。 果然,萧冀曦眼见着铃木薰的动作停滞了一瞬,手电筒在地上投射出来的圆圆光斑就停在了那里。 “没事,这两天机关里事情多,阿瑰是知道的。”铃木薰轻声说着,显然注意力就有些不集中了。萧冀曦眼见着手电筒的光从墙角扫过去,在那一片坑坑洼洼的墙面上停滞了一瞬,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萧冀曦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已经出了冷汗。虽然他对自己在那堵墙上做下的手脚有信心,但真到铃木薰来查验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不能有十足的把握。 “从那枚子弹来看,刺杀者的装备很精良。”铃木薰显然一无所获,他有些懊恼的返回了屋内,对着萧冀曦发出一声叹息。“但是他们的手脚很干净,我看不出别的什么,抱歉。” 这一声道歉叫萧冀曦反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但该演的戏还是要演下去。 “我想,他们肯定不敢再在上海呆着了。这次是我自己不小心,还害得你白白跑一趟。” 铃木薰摇了摇头。“我不是为你——上海不该有这么多的不安定因素,如果它这样动荡下去,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恐惧我们的到来。” 萧冀曦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不过对着他这些言论,从一开始的无奈再到后来的充耳不闻,也就是不到一年的光景。 从这件事往后,上海反常的陷入了平静。 萧冀曦能感觉到这种平静是表面上的,下面各方势力还在激烈的交锋之中,但是似乎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这暗潮汹涌的平静下面憋着些大事,但具体是什么,在事情发生之前萧冀曦还猜不到。 他在七十六号重复着抓捕,审讯,刺探情报的工作,但相应的,在拿到那两份计划之后,他也没发现七十六号在有什么大动作,兰浩淼说这是正常的,蝰蛇计划的泄露给了重庆政府不少的准备时间,日本人发现计划未如他们所愿进行的那么顺利,一定会起疑认为内部出了问题。 也就是这风平浪静的几个月,其实是日本人故意为之,他们在对自己人进行排查。 萧冀曦也因此变得十分小心,生怕自己出现什么纰漏。 然而他们这边小心翼翼的,却不是人人都那么小心。 世上胆子大的人还是有的是,萧冀曦一直觉得自己深入虎穴的胆子已经足够大,却没想到人外有人。 十二月的上海已经非常冷,萧冀曦虽然在上海度过了很多个冬天,却还是觉着难以抵御这种寒冷,他去见兰浩淼的时候本还要对这天气发表一番评价,却听见了一个晴天霹雳,这事情听起来匪夷所思,以至于那一瞬间萧冀曦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可兰浩淼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且即使他要开玩笑,也不会拿这么要命的事情开。 “你说什么?中统的人对丁默邨动手了?” 第188章 败露的刺杀计划 “准确的说不是动手,是要动手。”兰浩淼纠正了他,但依旧是忧心忡忡的语气。“行动组那边说发现丁默邨周围忽然多了不少生面孔,我想要么是中统要动手,要么是丁默邨发现中统要动手。” 两件事是一样的要命,萧冀曦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苦笑了一下。“他们倒真是胆子大,是想着咱们的人杀李士群没成功,想着自己成功以后好嘲笑一下我们?” “谁知道呢,以中统那群人的脑子,没准真是这么想的。”兰浩淼冷笑一声。“这些天你多留意着,别叫他们把你也带下水了。” 萧冀曦犹豫了一下。“要是丁默邨早有准备的话,咱们要不要给中统那边提个醒儿?” 兰浩淼则大摇其头。“没用的,以我对中统的了解,他们大概早就把人送到丁默邨身边去了,那人就算现在要跑,也势必会引起怀疑来。” 他看着萧冀曦眉头紧锁的样子,提醒道:“你可别想着硬出头,我来告诉你这事,不是为了把你送进险境里去的。” 萧冀曦倒也明白这一点,没提出反驳来。现在他的处境也说不上太好,要是想替旁人出头一个不好就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兰浩淼的预判很准确,就在圣诞节的前两天,油耗子满脸惊慌的在办公室里宣布了一个大新闻。 “你们知道吗?丁主任昨天在西伯利亚皮草行差点叫人给暗杀了。”他压低声音说着,一边说还一边偷眼去看门外的走廊。 任东风皱着眉头敲了敲桌子。“别乱说了,丁主任的事儿也是能拿出来胡乱讲的吗?小心叫情报处的人听见了。” 油耗子连忙闭了嘴。 萧冀曦忧心忡忡的隔着办公桌探身向任东风。“上海这帮地下工作者消停了这么多天,可别是要在阳历年前搞个大事。” 任东风听了这话神色一凛,日本人的政策一直是力求上海的稳定,要是真如萧冀曦所说真在新年的当口出了乱子,七十六号那就是难辞其咎。 他心里当下就盘算开来,虽说上面有两位主任跟给处长兜着事,可等他们吃了排头层层盘剥下来,下面的人也绝对不会好过。 所以说这事儿,还真就不得不重视起来。 当天下午任东风就向处长请示过了,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去租界抄靶子,且连抄两天,叫租界的行人跟行动队上下都苦不堪言。 第三天白日里,任东风本是要再去租界的,但是被处长亲自叫住了。 “东风,丁主任给任务了。”行动处的处长是已经上了年纪,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跟行动两个字搭上边的,萧冀曦平日见他见得不多,每回见到都十分想笑,然而自己确实没有什么能笑话别人的资格。 这位处长可不知道他在被底下人如何的笑话,他的神色十分的凝重,看来丁默邨所托付的是一件大事。 “点上你的人,今晚去沪西舞厅待命。” 然而真正吩咐下来,却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 萧冀曦听见舞厅两个字眉头一跳,若这是丁默邨下的任务,那今晚丁默邨是必然要出现在舞厅里的。近来倒是听说这位丁主任和一个中日混血的姑娘打得火热,难道说那姑娘就是怀疑对象? 这样想着,萧冀曦不由得为这素未谋面的中统特工感到一阵担忧。丁默邨这个命令,是要整个七十六号都投入到这件事情里来,那可真就是天罗地网,到时候就算这姑娘有本事也插翅难飞。 只是丁默邨显然就是防着七十六号内部有人通风报信,直到今日才把任务发了下来,且是严禁参与行动的人再进出,萧冀曦就算是想插手帮忙也是有心无力。 其余人倒是显得很是高兴,洋人的节日里跑去舞厅执行任务,是颇有些借故玩乐的意思。萧冀曦见整个行动处的人都高兴的很,当然也不能露出什么端倪来,只是对着相熟的几个调侃自己瘸着一条腿却又要行动又要跳舞,实在是有趣的很。 当晚丁默邨身边果然跟着一个年轻姑娘,长得很漂亮,且就算是萧冀曦也对她很是眼熟,好像从前在什么杂志上见过。 准确的说丁默邨一共带了三个人,花蝴蝶一样簇拥着他,直教人眼花缭乱。但是萧冀曦一眼就看出来今晚被盘查的那一个是谁,因为她显得一派轻松,抓着包的手却有些僵硬。 他想,那里应该放着什么东西。 七十六号里名不见经传的一些人已经化妆成了舞厅的服务员,当中就有油耗子一个。油耗子正幽怨的看着财务室那姑娘与丁岩跳舞,对靠在吧台上的萧冀曦小声倒着苦水。 萧冀曦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目光紧紧跟随丁默邨不放。旁人见了都只当是他心系任务,并不过多关注,而油耗子得不到回应,一转眼就与同病相怜的几个人去说话了。 梅机关的几个人也在今晚出现在了沪西舞厅,不知道是丁默邨要向他们炫耀自己抓住了间谍,还是梅机关本身就对中统特工充满了兴趣。 想到这里萧冀曦又要骂娘,几天前中统上海站的站长大张旗鼓的来搞刺杀,结果还没有做干净,七十六号抓住了两个,虽然他们嘴很紧,可中统人员的身份是已经暴露了,于是丁默邨才晓得身边潜伏的人来自中统。 他很入神的看着丁默邨在舞池里跳舞,心里想着如果这姑娘真的是中统特工,她的生命又会剩下多长时间。 萧冀曦看的实在是太入神了,直到虞瑰的声音把他惊醒,他才发现虞瑰挽着铃木薰的手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看的这么仔细,小心我告诉青竹姐去。”虞瑰笑吟吟的威胁着,然而眼底实际有一点忧虑的神色。 这阵仗实在太大,傻子都知道里头有问题,今晚必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萧冀曦勉强笑了笑。“执行任务而已,我看的是我们丁主任,你可不要乱说。” 第189章 无处可逃者 舞厅里看起来是热闹非凡的,人们以轻松惬意的姿态在舞池里旋转,或是在一旁把酒言欢。但所有人都在表面的平静之下绷着一根弦,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萧冀曦与铃木薰开着玩笑,尽可能让自己也显得自在一点。毕竟他是来抓人的,不应像入彀者那样忧心忡忡。 “还是你混得好,今晚这样的场合还能把小虞带来。”他感慨道。“我这种要动手执行任务的人,今晚就只能当孤家寡人了。” 铃木薰显然没有领会他的玩笑精神,看起来甚至比他还要严肃上几分。“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带她来这么危险的地方。但是上面的意思是为了避免那个人警觉起来,希望我能来帮帮忙。” 铃木薰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盯着舞池里那个女人,萧冀曦看的很清楚,丁默邨拉着她在跳舞,而她放在座位上的包正在被人翻检。 看来丁默邨已经相当确定这个女人的暗杀者身份了,他在试图寻找证据。 “扯淡。”萧冀曦嗤笑一声。“换做我见到这么多不跳舞却要盯着她看的陌生人,一早就警觉起来了,安排再多人来跳舞也没用。” 铃木薰苦笑了一下。“大概是上头给我找事儿做的借口。” 这就涉及到两军的内斗了,萧冀曦听着记在心里,面上只是很感慨的拍了拍铃木薰的肩膀。“对我来说这叫混日子,对你来说这叫理想——为了理想总会有点牺牲的,没办法。” 铃木薰扭头看着萧冀曦,语气极为认真:“我希望这也能成为你的理想——就像从前那样,别过得浑浑噩噩。” 把日本取得胜利当做理想。要是二一个人这么劝萧冀曦,他一定会觉得对方是在嘲讽他。 然而此刻面对铃木薰的眼神,他只能暗暗纳罕日本人为什么有这样强大的洗脑功力,而后试图蒙混过关。 “差点死过一回还被自家人当做废物一脚踹出队伍留在了上海,再谈理想这个词儿就太可笑了。” 这话说的有一点尖锐,使随之而来的沉默显得更加尴尬。萧冀曦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赶紧进行了补救。 “你们怀疑这个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拿枪的样子,会不会是上头搞错了。” 铃木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丁默邨为什么这样笃定,不过从他几天前在皮草行遇刺之后就已经与影佐长官直接联络过了,他们的谈话内容应该就与这个女人有关,因为那之后影佐长官就对我们下了命令,说是要辅助七十六号这一次的行动。” 他的表情不似作伪,萧冀曦见问不出更多消息来,也就顺势转开了话题。“管她到底是不是上面要抓的人,总之今晚人这么多,她想跑是跑不成的。你这来都来了,还是别陪我在这耗着了。” 其实萧冀曦是想把铃木薰支开,看看能不能在这间舞厅里找到中统的接应人员暗地里协助一把,虞瑰见萧冀曦向她递眼色,于是也跟着显出跃跃欲试的样子,扯了扯铃木薰的衣袖。 然而铃木薰摇头摇的很坚决。 “离她越近就越危险,我想,如果她真的是那个刺杀者的话,身上一定有枪。” 铃木薰说到这儿的时候看虞瑰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什么易碎品,萧冀曦想他一定是想起了虞瑰上回受伤的事儿。 理由合情合理,虞瑰只能丢过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萧冀曦只得作罢,总归是中统自己把同伴逼到了这样的险境里,已然到了这一步,能不能救都只好看天意。 事不可为时人总有一种无可奈何的轻松感。萧冀曦从吧台后头要了两杯酒——当然是没有虞瑰的份儿——跟铃木薰喝酒,权当看戏。 虽然这戏看的让人心情实在沉重。 丁默邨对那姑娘的防备之意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眼见着那姑娘走到哪里都有人紧紧跟着,明摆着越发严峻的形势下还要笑出一朵花来,萧冀曦都替她感到一阵绝望。 虞瑰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不过她是可以正大光明的表现出自己的担忧之情来。 “薰。她会死吗?” 萧冀曦听的嘴角一抽,这话未免也说的太过直白了一些。 铃木薰倒是一副听习惯了的模样。 “如果她真的是暗杀者,大概会死。” 得,答得也是一样直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叫什么名字?”萧冀曦看着油耗子端着托盘走过来,顺手叫住了他。 油耗子一愣。“您打听这干什么,看上了也没用,左右都是要进去的人了。” 他倒是知道自家副队长还算个挺正派的人,不至于对着一个即将成为阶下囚的女人产生什么念头,所以这话说出来更多的是一种调侃。 “随便问问,我看她有点眼熟。”萧冀曦没好气的把空着的托盘抽过来照着油耗子脑袋来了一记,力道不大,油耗子摸着脑袋就坡下驴。“得,别打别打,我说就是了。这姑娘叫郑苹如,说起来还是半个日本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萧冀曦一直觉得油耗子不去情报科是埋没人才,等听见他这样事无巨细的把一个刚见面不久的人查一个底掉,这样的感觉就越发强烈了。 “照这么说是挺可惜的。看丁主任的样子,是已经认定了要抓她。”萧冀曦感觉自己选的酒度数有点高,使他有了一点泪意。 油耗子往托盘上又搁了两杯酒,接着装他的服务生。这时候萧冀曦看见郑苹如起身要走,丁默邨也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就知道这场闹剧是结束了。 不过她没有当晚就被关进七十六号里,据油耗子不知道又是从哪里弄来的情报,郑苹如的确是被关了起来,因为那个她没有再返回的住所被仔细的搜捡了一遍。 至于被关到哪里,就不是油耗子能打探到的了,不过他也不用为这事费神,因为没过几天,郑苹如就被转到了七十六号里。 第190章 狱中 郑苹如被塞进七十六号的时候,整个七十六号都被惊动了。曾经的上海滩名媛沦为阶下囚还被扣上了特工的名号,人们说不好奇是假的。 不过这种好奇很快被大部分人不得接近郑苹如的命令以及新年假期得不到休息的怨气冲淡了,除了行动队几个能靠近那间牢房试图审讯她之外,其余人都把郑苹如当做了空气。 萧冀曦不知道自己能看见她是算幸运还是不幸,现在已经能确定郑苹如就是中统的人了,因为听兰浩淼说中统那边动了很大的肝火,并试图营救郑苹如。 “没戏的。”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萧冀曦难得如此笃定的去下一个结论。“你算算这半年来发生了多少事,档案室被盗,共产党在半路把囚犯劫走了至今人影不,七十六号的人是恼羞成怒,现在里面宛如铁桶一样,除非中统能下血本。” 兰浩淼则嗤笑了一声。“他们下血本?除非郑苹如手里有什么了不得的情报——但就算是那样,我想中统的人先想到的也肯定是刺杀,而不是营救,要一个人死可比把她带出七十六号容易。” 萧冀曦必须承认兰浩淼说的是对的,郑苹如是上面下令要二十四小时不错眼珠看着的重犯, 看守郑苹如不是一个好差事,因为丁默邨几个人的夫人对这姑娘怀恨已久,变着法的来磋磨她,捆起来打之类的都属于常事,这帮贵太太闲极无聊,难为起旁的女人是一把好手。 要面对那些气头上的贵妇人滋味可不怎么美妙,所以行动处轮值的人能躲就躲,萧冀曦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个邀买人心的机会,这些天白日看守郑苹如的活基本上是被他一个人揽下了,那些被替下来的人千恩万谢,争相给他送酒。 地牢里阴冷,萧冀曦拿到手那些酒进肚子的没有多少,大部分都叫他拿去给自己按摩膝盖了。他就坐在那里看着贵妇人们来了又去,挨个的开发自己的想象力对她进行羞辱,然而这种斗争是单方面的,沦为阶下囚的女子只是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以沉默表达自己的蔑视。 那姿态的确很像一个战士。 晚上本是不用萧冀曦来看守的,注重养生的太太们早早地回去,晚班也就显得不那么难捱,但是王闯忽然找到萧冀曦说要照顾病重的母亲与他换了一日白班,萧冀曦也就应了下来。 到了夜里七十六号阴森森的,萧冀曦不是头一次见,但必须显得自己是头一次见,因而垂着头坐在那里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手里的书打发时间。 听见郑苹如说话的时候,他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扔出去,尽管收手的及时,还是有一两滴水溅出来洒在了手背上。 “白天没看见你,我还有点好奇。” “换了个班,大晚上的不要吓唬人。”萧冀曦先是抱怨了一句,然而听她声音已经有些沙哑,又不自觉的放缓了语气。“王闯白日里忘给你添水了么?” 他扭头看看郑苹如,发觉她嘴唇苍白干裂双颊却不自然的泛着红晕,不由得霍然站起身来。 “得罪。” 在郑苹如惊讶的目光中,萧冀曦隔着栏杆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而后转身把桌上的水杯塞了进去。 “你发烧了,我不确定是不是伤口发炎。” 萧冀曦不抱什么希望的去医务室看了一眼,却发现今晚胡杨没有走。 “怎么回事?”他很惊讶的问道:“最近医务室这么清闲,你居然还加班。” “别废话,找我什么事。”正伏案写作的胡杨搁下笔,冷冷的问道。 “牢里那个重点对象发烧了。” 那一瞬间他看见胡杨的眼里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芒,不过她很快就神色如常的站起身来,把急救箱往身上一背。“那就走吧。”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萧冀曦忽然一把攥住了胡杨的手。 “你得了命令要杀她,白日那些女人来来往往不敢动手,今晚你听说我和王闯换了班所以特意等在这里是不是?” 他不敢确定医务室里有没有窃听器,上回为胶卷的事被小林龙一郎抓了一回,虽然那是他做下的一个局但是现在想来依旧是心有戚戚焉,因而一直走到这里才敢发难。 胡杨听他这样说,显得有点慌乱,然而看着萧冀曦严肃的神色,最后还是点了一下头。 “原来你是那边的。”萧冀曦叹了口气。“你不能杀她,目标太大了。” 胡杨抬起头来反驳道:“这是我的任务!” 萧冀曦很紧张的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走廊,很担心她这么大声被哪个加班的人给听见,不过大冬天的晚上很少有人乐意留下,而且胡杨这一句没头没尾的也很好蒙混过关。 他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上面担心泄密,但是她不会说的,以她的身份,如果不是打定了注意要做这事儿,是绝对不会落到这个地步的。” 这所谓身份自然就是说郑苹如那一半的日本血统。 胡杨看起来是被他劝住了,但是还有些不服气的样子。萧冀曦连忙趁热打铁。“再说了,你想搭上你自己,我还不乐意被你连累呢,今晚牢里就咱两个去过,万一出点什么事儿......” “这么胆小,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胡杨白了他一眼,甩开他下楼去了。 萧冀曦随后赶到的时候,胡杨已经对郑苹如下了定论。“伤口发炎,没什么大碍。” 他注意到胡杨飞快的扫了那个空掉的水杯一眼,但懒得解释什么,胡杨显然也不想再留下来。 本来是要执行任务却被萧冀曦搅局白熬了半宿,想来她还是有些怨怼的。 萧冀曦把杯子拿过来又添了水,连药一起递了进去。“虽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活下来,但是也不能看你就这么死了。” 郑苹如接过水杯的时候,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就显出些艳丽的颜色来。 “你跟其他的看守好像都有点不一样。” 第191章 地一百九十一章 香消玉殒 萧冀曦被这突如其来的肯定弄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她,只得回她:“杯子还是要还我的。” 这句俏皮话又把她逗得笑了起来,连杯子都几乎有点握不住,萧冀曦都担心那杯叫她给摔碎了。 不过她笑归笑,手还是很稳当,过了一会又问:“我真能活着出去吗?” 萧冀曦很诚恳的说道:“不好说,几率很小。” 他倒也不是有意要这么诚实,就是实在不想和这姑娘接着聊下去。她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就要这样结束一生,要是萧冀曦跟她聊得太多了,往后想起来的时候一定会难过的。 但也许郑苹如在牢里过得有些太无聊了,对着这样的回答居然还能接着聊下去。“那就是还有几率了?” 萧冀曦叹了口气,他知道这话自己不应该说,但就在注视着那张尚还年轻的脸庞时,一种奇妙的冲动驱使着他说了出来,他想他其实不是一个合格的特工。 “有啊,如果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的话——不过,我猜你不会的。” 果然,郑苹如脸上滑过一丝愤怒的神情,只是掩盖的很好,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特工该做的那样。 “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抓了,就算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萧冀曦没有和她争论。 “我不是来逼供的,你不用那么紧张。”他隔着栏杆取回了自己的杯子,尽量不去与她对视,他很担心自己的目光会暴露出心虚的情绪来。“我只是奉命行事,上面又没说要我来问你的话。” 就在萧冀曦僵着后背走开的时候,郑苹如轻轻的笑了一声。 “你曾经是个军人。” 这种笃定的语气告诉萧冀曦他已经没有了反驳的必要,不过其实他也没有想反驳,军旅生涯会在一个人身上留下很深刻的印记,一个洞察力稍微敏锐一些的人都会看出这一点来,更不要说一个特工。 “是。” 他能感觉到郑苹如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其实已经不太在乎别人看这条腿,但现在又感到了不自在,于是赶紧坐下了。 “看你的年龄,应该不至于是在军阀手底下当过兵。” “国民革命军第八十八师。”萧冀曦硬邦邦的回她,并已经想象的到她要说些什么了。 果然,郑苹如看起来有些不解。 “我记得八十八师驻守过上海。” 为了尽快结束这场让人感觉到窒息的对话,萧冀曦选用了最厚颜无耻的一种回答。 “对,那时候我守护了这座城市,现在也一样。” 效果很好,郑苹如立刻就不肯与他说话了。 而且是再没有说话,直到她死去。 在民国三十九年的春节还未来临之前,郑苹如就被下令秘密处决了,上面问不出什么来,又唯恐夜长梦多,于是选了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 萧冀曦劝胡杨的时候说的那些话是对的,她至死也没有说出些什么来。对她的秘密处决是由行动处来执行的,也不知道任东风是怎么想的,他坚持把萧冀曦从被窝里挖出来跟他一起去行刑。 ——大概是自己大半夜的不能睡觉要出来吹冷风心里不大平衡,萧冀曦只能找到这样一个理由。 但也没什么法子,毕竟任东风是他的上司。于是萧冀曦只好穿戴整齐,哈欠连天的去为一个到死都觉得他是个小人的战友送葬。 虽说这姑娘是中统的,但这年头共产党都能算作是战友。 不到一个月的牢狱之灾极大的磋磨了眼前这个人的美丽和健康,她变得瘦削而苍白,但还是有一种惊人的美丽,像是在夜晚发光的炬火。 最后一条是错觉,而且是萧冀曦一个人的,因为其他人依旧轻慢的打量着这个将死之人,他还听见王闯对油耗子说:“以后在地牢里可就没有美女看了。” 这让他忍不住在心底发出冷笑,然而面上什么也不能说,只是低低的咳了一声:“主任坐在车里,你们两个安静一点。” 王闯跟油耗子两个赶紧闭了嘴,萧冀曦并不是在吓唬他们,包围着郑苹如的车里有一辆就载着丁默邨,他来看这个别有目的的接近他,试图杀他然而最终失败的姑娘怎样死去。 郑苹如看起来没有多少惧色,其实当初不用萧冀曦说她就明白自己是凶多吉少,这一个月来她所遭遇的越来越严苛的对待让她知道自己无法活着逃离魔窟,所活着的每一天都只是怀揣着痛苦接近死亡。 而现在她终于要死了。 任东风为了在处长跟主任面前表现一下,当然是要亲自开枪的。他站在离郑苹如很近的地方,仔细的瞄准她的头部。 郑苹如一动也没有动,她环视着这些围绕在她身边人,好像决心要记住这些人的脸。在她平静的目光下有很多人都退缩了,于是一瞬不瞬盯着她的萧冀曦显得很突兀。 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看着萧冀曦很坚定的眼神郑苹如似乎有一瞬间的明悟,不过已经没有时间留给她去思考,任东风看了一眼腕表,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 枪响和肉体撞击地面的声音,是为萧冀曦所越发熟悉的,他垂下目光,知道这个人最终还是死了。她被关进来,然而没有人救她,她的组织只下达了一纸刺杀的命令,这是符合特务机关风格的——冷静,果决,利益最大化。 然而那不符合人性。 汽车缓缓的驶离,周围的气氛顿时活泛起来。任东风悻悻然道:“我最不喜欢秘密处决,每回都要挑在大半夜。” 大概是因为这些人惧怕阳光吧,毕竟是苟活在黑夜里的老鼠。 萧冀曦这样想着,下意识的从兜里掏出一根烟来。 油耗子拿着打火机窜过来,萧冀曦面上露出一个无可指摘的微笑,还分给他一根烟。 他揣着的香烟已经换过了好几个牌子,时至今日他依旧不喜欢抽烟,但抽烟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那缕烟雾在夜风里飘散,像是一柱香所散发出来的。 第192章 年复一年 “人死了?” 兰浩淼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异常平静,至少对比眼圈不自觉发红的萧冀曦是这样的。 “死了,丁默邨亲自观刑,老东西倒是很怕死。”萧冀曦回想起那个很平静的眼神来,不免有些唏嘘。“中统这回下手太粗糙,事后又不肯来救,实在可惜。” “可惜?”兰浩淼漫不经心的嗤笑了一声。“那女人就是中统为杀丁默邨派过去的,失败之后中统没因为担心泄密杀她已经是万幸,怎么会去救?” 萧冀曦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胡杨的事情告诉他,因为兰浩淼肯定要说他是多管闲事。 不过他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因为今天他来不是为与兰浩淼促膝长谈替郑苹如的红颜薄命感到惋惜的,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汪精卫的政府就快成立了,大概就在年后,日本人觉着时机已经成熟,夜长梦多。” 兰浩淼看起来毫不意外,他大概有另外的情报来源,并不全指望萧冀曦。 “你今后要遭到的非议只怕更多。”他只是轻轻的发出一声叹息。“老五,我总觉得不该把你牵扯进这摊浑水来。” 兰浩淼这一声老五叫的情真意切,萧冀曦呼吸为之一滞。那一瞬间他好像透过兰浩淼看见了沈沧海的影子,不过那个幻影很快就消失了。 “我从不惧怕非议。”萧冀曦冲他露出一个笑来。“你知道吗,当初咱们的人要杀李士群的时候,行动组扮成算命瞎子的那个人对我说了一句话。” 那八个字掷地有声,显出满室的寂静来。 “水往东流,永不回头。” 兰浩淼发了一会怔,而后飞快的擦了一下眼角,萧冀曦只当没看见。 直到街上的小孩举着饴糖跑来跑去的时候,萧冀曦才意识到新年的来临。 他已经快忘记一个新年该是什么样子的了,记忆里那些热闹的除夕夜好像离自己已经很远。 这个除夕夜他是和白青竹两个人过的,往常由萧冀曦一个人住的屋子忽然又塞进一个人来,就显得热闹了不止一倍,但每当两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就会显得屋里依旧安静的可怕。 因为只有两个人,再做一桌子的菜就显得滑稽,况且说实在的,这两个人的厨艺在这么多年里也只成长到一个能把自己喂饱的程度。 因此最后他们在屋里架起了一个黄铜的小火锅。 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里头碰头去吃火锅是一件很应景的事情,火锅翻腾冒泡的声音让整个屋子都不再安静,两个人专心的煮自己手边那些食材,一样一样的下进去看着它们变熟,以短暂的忘记别的一些事情。 “你还打算瞒松哥多久?”萧冀曦捞起一片羊肉的时候又把这个话题给提起来了,这时机叫白青竹怀疑他是为了抢肉而败坏自己的胃口。“这可都快两年了。” 萧冀曦可没想那么多。他只是由眼前的情景想到白青松该是怎么过年的,一边专心致志的往白青竹的盘子里搁肉一边忧心忡忡的想,白青松要知道自己的妹妹在同一座城市硬是跟他玩了两年的捉迷藏会气成什么样。 “我哥那边,再说吧。”白青竹露出很心虚的神色来。“再说了,也不能告诉他什么,要是叫他发现我就在上海,他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勒令我和你断绝往来。” 萧冀曦想了想那个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自重逢以后,他就已经习惯了跟白青竹待在一起,更无法想象再次无法和她见面是个什么场景,虽然这么想有些自私,但是请原谅他现下的这一点自私。 走在长夜里的孤独者,更需要一点陪伴。 白青竹好像看出了萧冀曦那些小心思,她叼着筷子轻声的笑了起来。 虽然是已经年近三十的女子,但她隔着满屋的雾气冲萧冀曦笑的时候,萧冀曦仿佛又看见了一个十几年前无忧无虑的白青竹,透过这具皮囊在向外面招手。 “没事的,起码他今年不会是一个人。” 萧冀曦不解的挑起眉来。 “不是跟你说了现在他有伴儿——就是百乐门那个张姑娘。”白青竹从翻滚的汤水里捞出两片白菜来。“那姑娘一个人在上海,这么些年也没见回过家,今年肯定是和我哥在一起。” 萧冀曦狐疑的看她。 “你倒是知道的很清楚。”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萧冀曦觉着自己说完这句话之后,白青竹看起来有点心虚。 “阿瑰跟她是好朋友嘛,我就多打听了一点。” “你对小虞居然没什么成见了。”萧冀曦对这点感到有些奇怪,但这是好事。 “她一个小姑娘,想跟心上人在一块也没什么错。”白青竹黯然道。“再说你跟铃木还有那么多交道要打,我也不能做的太明显。” 事实证明人是不经念叨的,他们提了这两个人几句,第二天一早率先登门来拜年的居然就是这二位。 来的其实也不算早,只是萧冀曦这里惯常是没有什么人要来的。 彼时萧冀曦正忙着在厨房里和面,因为白青竹浇了一整瓢水进去而心浮气躁的捋着手上的面糊,然而不敢对白青竹提出抗议,她正切菜,手上还拿着一把菜刀呢。 门铃响的时候白青竹忘了放下手里的菜刀,她一溜小跑的过去开门,萧冀曦抬头看了一眼,想喊她放下刀已经来不及了。白青竹一把拽开了门,萧冀曦很清楚的看见铃木薰小心翼翼的往后挪了几步,避开闪亮的刀锋。 “新......新年快乐。” 铃木薰艰难的咽了咽口水。 而虞瑰则大胆无畏的拽着铃木薰绕开了那把菜刀。“青竹姐,你这是打算来个开门红吗?” “也不用那么红。”白青竹讪讪的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菜刀,把它往身后一藏。“新年快乐新年快乐,中午留下来吃饺子。” 她话说的飞快,好像这样就能打消自己的心虚。 萧冀曦从厨房探出一个头来。“太好了,青竹加的水就是冲着叫我们俩人吃一礼拜去的——” 白青竹扬起了手里的菜刀。 第193章 轮流倒霉 世上有很多事情可以称得上荒诞,但萧冀曦觉得他这一生遇见过最荒诞的事情就是这几个身上摞着套娃一样身份的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包饺子。 几个人都不是熟练工,不过叫萧冀曦很惊讶的是铃木薰居然也会,并没有对着面团显现出手足无措的样子。 铃木薰感觉到了萧冀曦那个怀疑的眼神,头也不抬的答话。 “日本也是有饺子的,只是......不常水煮。”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和虞瑰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虞瑰看白青竹带着迷茫和威胁的神色,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交出了解释。 “好几年前的事儿了,他去我家过年,把我好容易捣鼓出来的饺子全下了油锅。” 萧冀曦想了想那个画面,嘴角一抽。 气氛显得和乐融融,如果铃木薰不选择在这个时候谈工作的话。 但铃木薰是从来都不会叫人失望的,就在萧冀曦很专注的和擀面杖进行搏斗的时候,铃木薰成功的用一句话叫萧冀曦失去了准头,擀面杖精准的从他的手指头上碾了过去。 萧冀曦倒抽着冷气,好在那不耽误他辨别铃木薰说了什么。 “年后大家可能就都要忙起来了,要办的事情不少。” 以铃木薰的脾气,是绝不会把机密拿出来说的,也就是说——兰浩淼说的没错,汪精卫终于要得偿所愿了。 萧冀曦又想起那颗被不知道多少人祈祷赶紧发作的子弹来。 他也在做这种祈祷,因为他已经受够了,铺天盖地的报纸与广播,人们闭上眼睛捂起耳朵,以为自己真就在太平盛世里头。 “这么说,我们终于要算作政府部门了。”萧冀曦对着自己那根疑似肿起来的手指看了一会,继续擀他的面皮。拜这根手指所赐,那面皮的形状发挥了极为精奇的想象力,反正没有一个是圆的。 饺子下锅的时候,四个人都显得有点尴尬。 虞瑰问白青竹:“咱今儿吃的是饺子吗?” “是面片丸子汤。”白青竹坚定地回答道。 大年初一的夜里还要加班的人是真不多,今年萧冀曦很不幸就在这个倒霉蛋专属的行列里头。当电话急促的响起来时,萧冀曦迷迷糊糊的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别的,是今天别不是有人被那‘面片丸子汤’摧毁了消化功能需要紧急送医。 “喂?”他接起电话的时候声音还带着点睡意,这为他招来了一顿急头白脸的训斥。 “别睡了!带上家伙直接出来,十分钟内我要看见你人,队里有紧急任务!” 是任东风的声音,紧急任务四个字让萧冀曦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过来,以任东风话里的急迫程度来看,他是没有任何机会去通知什么人的,况且任东风说的语焉不详,连地址都没告诉他,很显然这是一个紧急然而秘密的任务。 萧冀曦掐着表赶到的时候,七十六号门前已经非常热闹了。汽车,全副武装的特工,这不同寻常的阵仗让萧冀曦隐约觉得有些不妙。 “队长,这是——” “上车。”任东风极为简短的回答道。 于是萧冀曦只好乖乖地钻进车里,车子飞快的窜了出去,萧冀曦觉得他都能闻到轮胎和地面摩擦的味道了。 “还是秘密电台,他们的大概觉得大年初一会安全一些。”任东风往窗外吐了口痰以表达自己的不满。“也不想想日本人过不过年,他们窝在家里动动嘴皮子,就让兄弟们大晚上出来跑风。” 任东风对萧冀曦的表现还算满意,至少现在肯在他面前说一些半真半假的抱怨了。 萧冀曦想起白日里还在和他们一起包饺子那个所谓不过年的日本人,一时间沉默了下去。 不过在这种时候什么都不说无疑不怎么明智,任东风正气呼呼的寻求一点共鸣呢。 “秘密电台可是难抓,弟兄们都空跑过多少回了,这回要是抓着了也算是个开门红。” 要是萧冀曦知道自己这句话会成真,他是打死也不会这么说的。 过年的时候人比往常都懈怠些,开车的特务也懒懒的打着哈欠,显然不觉得这次的行动能成功。 然而等车开到小巷子里,萧冀曦看到那个仓皇背影的时候,心里就禁不住一沉。 这一次,恐怕这些人不能全身而退了。 任东风从窗口伸出枪去,很精准的击中了那人的腿。枪响和惨叫在暗夜里分外的响亮,萧冀曦眉头一跳,然而还得大赞任东风的好枪法。 几辆车上跳下来的特务如狼似虎的扑进几间屋子里搜查,这些人倒也懂得大隐隐于市的道理,周围有好几家人都是不明真相的老百姓,大过年被一群人闯进屋子来拿枪指着头吓得险些要尿裤子。 从铃木薰做了特务科科长等同于七十六号的顶头上司之后,任东风刁难萧冀曦的次数明显少了很多,比方说这一次追那一两个逃跑的人就没有用上他,而是叫他带人来搜查。 萧冀曦看手底下的人毛手毛脚要翻箱倒柜找电台,皱眉说道:“手脚轻点别打碎了什么东西,这几家我看都像是普通人。” 屋子里的三个人挤成一团,父母把幼小的孩子护在怀里,脸上那种恐惧而憎恶的表情十分刺眼。 萧冀曦微微低下头,一时间不想看见那种表情。 “还有,枪都放下吧,人跑了我会开枪的。” 王闯笑了笑。“萧哥,还是你心善。” 这也能算得上心善么?萧冀曦自嘲的一笑,没有答话,只是问那对年轻的夫妇。 “你们平日里,注意过隔壁屋子进出的人么?” 那女人其实还年轻,看着比白青竹还小一些,慌慌慌张的往怀里塞自己的孩子。萧冀曦看这场景叹了口气,这女人不会不知道如果他们真的要动手,子弹穿过她再打死她的孩子也不过是为那个小孩争取一秒钟的时间而已,但他还是放缓了语气。 “别怕,我知道你们大概不知情,只是希望能找到点线索。” 第194章 走露风声 当然,他这么做并没什么用。一个带队深夜荷枪实弹闯进别人家中的家伙很显然不值得信任,那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孩声嘶力竭的哭着,而这哭声更让人心揪的紧紧。 萧冀曦从来没哄过孩子,但他很担心身后这群人因为不喜欢这哭声而做出什么事来,所以在身上几个口袋里迅速的翻了翻。 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单身的男人,身上通常是没什么可以拿来哄孩子的东西的,而且萧冀曦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那个心情的人,效果当然显而易见,但这效果实在是有些戏剧化,那对父母又努力地把孩子往自己怀里塞了塞,用他们的身体挡住萧冀曦的视线。 萧冀曦一边掏兜一边忍不住翻白眼。他手里拿着枪呢,要是想吓唬人还用掏出点别的什么吗?又没有人会随身携带手榴弹。 居然还真有收获。白青竹对萧冀曦开始抽烟这件事是十分的不满,因此勒令他戒烟,隔三差五就把他兜里的烟盒换成糖块,当然,她还没机会去萧冀曦办公室里抄底。 萧冀曦把那几块糖搁在了桌子上,尽可能的使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一点。 “不要哭了,你见过隔壁有可疑的人来往吗?” 他倒是不指望这孩子能说出什么来,这个年龄的小孩只怕说个整句子都难,他只是想转移一下那孩子的注意力。 准确的说,这场问话从一开始就只是在拖延时间罢了。萧冀曦并不觉得几个特工能蠢到被隔壁的普通居民注意到端倪。 果然,那对年轻的夫妻只是迷茫的摇头,并不能答出些什么来。 “萧哥,没什么发现。”王闯低声对萧冀曦说道。 “那就走吧,把东西都给人家放回去。”萧冀曦下意识的伸手掏烟盒,但是摸了一个空。王闯很有眼色的从兜里掏出烟来,一边还不忘嘲笑他。“这是又叫嫂子检查了?” “是啊,要不然我身上也不会有糖。”打火机倒是没被没收,毕竟这东西在关键时刻有大用处。萧冀曦掏出来要点,但是看了一眼那个孩子,又揣了回去。 “打扰了。”他冲那两个无辜的年轻人点点头,叼着未曾点燃的烟卷离开了屋子。 挨家挨户的搜查并没有带来什么收获,不过前去抓捕的人倒是捷报频传,一晚上逮了三个人,绑着手串成一串。 油耗子从那间被用于收发电报的屋子出来,萧冀曦冲他招了招手。“怎么样,你那边有没有什么收获?” 油耗子垂头丧气的回他。“别提了,这帮人虽然没来得及跑,东西倒是毁的很干净,真是难为他们了。” 任东风去开车追人,此时也回来了。他闻言咬牙冷笑一声“没那么便宜,叫老子大过年的不得清净,那就给他们来个开门红,想不开口?那得看看七十六号的刑具答不答应!” 看来任东风对大年初一出任务的怨念实在是不小,萧冀曦忧心忡忡的想,这回他肯定会更加卖力的动刑了,也不知道这回是谁家倒霉。 事实证明,人不可能一直走背字,也不可能一直走运下去。一年来共党和中统都或多或少在七十六号身上倒了霉,萧冀曦起初还以为是他们的业务水平足够高。 这一回,是轮到了军统头上。 任东风亲自审的这几个人,化悲愤为力量,后半宿整个七十六号都没得安生,他们隔着两层楼都能听见下面传来的动静。 “队长起床气还真不小。”萧冀曦耸了耸肩,他其实很想回去睡觉,不过别人留下来看热闹,他能不动声色的混在里面打探消息,自然是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那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忽然被拽出来,是个人都不乐意。”油耗子冲他挤挤眼睛。 萧冀曦怔了一下。“我可不知道队长已经娶媳妇了。” 油耗子笑的前仰后合。“萧哥,队长虽然没娶媳妇,但是也不缺女人啊。” 这种事儿找他打听准没错。萧冀曦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果然引起了油耗子的谈兴,当下给任东风这位女伴的情况兜了个底儿掉。 又是一个舞女——萧冀曦眼皮直跳,看来上海滩最漂亮的姑娘都去做舞女了——旁的倒是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天朦朦亮的时候任东风从楼下走了上来,萧冀曦眼尖的看见他脸上溅了一点血,然而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递过去一方手帕。 “老萧,你倒是像个女人似的。”任东风接过来在脸上抹了抹。 萧冀曦摇头。“我家那个给我塞的,别还我,我可不耐烦洗。” 任东风笑着把那张手帕丢到了一边去。“这回这几个都招了,还真有收获。” 萧冀曦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心头忽然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的预感一向很准。 “这回的人是军统来的,负责电讯,手上有不少情报,又不抗打。” 萧冀曦本能的为自己的同僚感到担忧,他对这群人的招供是能够理解的,七十六号的刑具之残酷程度已经超过了正常人类的想象范畴,人可以不怕死,但罕有人不惧怕那样酷烈的折磨。 不过,他很快就开始为这几个人吐露的情报感到头疼了。 任东风给自己倒了杯水一气喝净了,审讯也是件很耗体力的事情。 只听他慢悠悠的说道:“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咱们七十六号里头居然也有钉子混进来了。” 萧冀曦的胃好像被一只大手抓住了,剧烈的痉挛起来。他强迫自己平静的看着任东风,果然看见任东风若有所思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滑过去,最后在他身上着重落了落。 他是最晚来的那一个,也是最需要被震慑的那一个,萧冀曦想这并不是他暴露的表现,但无论如何,七十六号已经对内奸这件事有所了解了。 “说是代号叫苍术,真名一概不知,级别好像还很高,要是能抓出来,咱们兄弟可就立大功了。” 第195章 绝不撤离 整个行动队的人都在偷偷打量着彼此,还是任东风先一巴掌拍在了离他最近的油耗子脑袋上。“都探头探脑的做什么呢?没事别怀疑自家兄弟,多把精神放在情报科跟电讯科那些人身上!” 油耗子无辜挨了一巴掌,然而也不恼怒,笑嘻嘻道:“抓内奸可是大事儿,咱们的副处位置可还空着呢,队长你要是升迁了可得请弟兄们吃饭。” 任东风正色:“这话可不能乱说,不过要事情真成了,请弟兄们吃饭也是应当的。” 屋子里瞬间洋溢起快活的气息来,大家互相打趣,好像把刚才那个沉重的话题抛到脑后去了。 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的很,谁也没有把这事情真正的放下,每个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儿,留心谁是那个内奸,小心自己不要露出什么把柄叫人诬陷。 明争暗斗在什么时候都存在,七十六号里,这一切只会更加的残酷,他们不单单是在争夺金钱与权力,也是在争夺活下去的机会,当然,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 萧冀曦面上也笑着,他想,现在七十六号的人出了一个代号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必太过担忧。 他想,他一定有机会把人们的目光引到别处去,甚至于趁机替自己除掉一个麻烦。 但他还没有想好要去构陷谁,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任东风是一个很合适他的上司,足够无能,而且也渐渐地不再视他为一个很大的威胁。 当然兰浩淼不是这么想的。当萧冀曦把七十六号侦知了苍术这个间谍的消息告诉他时,他先是和萧冀曦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 萧冀曦很担心的伸出手去,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于是兰浩淼总算回过神来,只是开口的时候没有控制好音量,幸好他住的是洋房,不然非得把梁上的灰都震下来撒他俩个一头一脸不可。 “什么?这是真的?” 萧冀曦被这一嗓子震的耳朵嗡嗡作响,半天才掏了掏耳朵道:“再大声点,我担心楼下正烧水那位没听见。” 兰浩淼见他还有心情调侃自己,忍不住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但还是放缓了语气,他也知道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了。 “别和我耍滑头,赶紧说话,这消息可靠吗?” 萧冀曦一挑眉“要是不可靠我也不会着急忙慌的站在这儿。任东风审了那些人一宿,也不知道是哪个把苍术两个字露了出去,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兰浩淼飞快的打断了他。 “这不重要什么重要?我得赶紧安排你撤出上海。” “不可能,我不会离开的。”萧冀曦一口回绝了他,并抢在兰浩淼发话之前继续往下说。 “往七十六号里塞人不容易,我身后又有铃木背书,像我这样的人选别说是上海站,整个军统局都很难再找到几个抽得开身来上海的。况且陈峰还没有死,我想这会电讯组被抓的那几个也不能活,这些事情都要找人来做,最重要的一点是,现在他们还不知道苍术是谁,如果我就这么走了,肯定难逃追杀。” 追杀两个字让兰浩淼微微的犹豫了一下。 萧冀曦知道,自己准确的抓住了兰浩淼的心理。兰浩淼急于将他调离上海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担心他的安危,只要他让兰浩淼知道离开上海可能会更加危险,那兰浩淼就会同意他留下来。 但他还是低估了兰浩淼的决心。 兰浩淼静默了片刻,低声说道:“如果你真的要走,也不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组织上能安排你离开。” 萧冀曦冷笑一声。“那到底是离开,还是逃离?我已经逃过一次了,这回我绝不会再逃。” 兰浩淼知道,他还是在为自己被从军中调离而耿耿于怀,叹息道:“把你从军队调离这件事情,你还不能释怀。” “把一个军人从战场上调离,这件事情没人能释怀。”萧冀曦答的毫不客气,但看着兰浩淼那满脸写着不知好歹四个字的脸色,他还是赶紧试图转移兰浩淼的注意力。 “我说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是赶紧确定这次被抓的人都是谁,都会暴露出谁来。我的身份只有你知道,但是现在至少还有两个很难撤离的人,一旦有暴露的可能,将比我更加危险,这一点你也知道。” “你是说蔷薇和木棉。”兰浩淼摇头。“她们不会,这两个人的身份只有你我知道,实话说其实木棉的保密级别更高一点,你本来也不应该知道的。” 萧冀曦知道他应该为整个伤害是真的安慰表示担忧,但是听见兰浩淼这么说还是忍不住要松一口气。 “但其他人的安危也必须得到确定,我这边你不用担心,我对祸水东引还是有一点信心的。” 兰浩淼和萧冀曦对视了一会,萧冀曦一瞬不瞬的瞪着兰浩淼,总算让他知道了自己的决心。 “如果你坚持留守的话,我也想不出什么阻止的理由。”他轻声叹息道。“你说的很对,我们好不容易把你送进了七十六号,如果你就此撤退,其实对我们是不小的损失。但是你一定要记住,一旦发现自己有暴露的可能性——” 这次轮到萧冀曦打断他。 萧冀曦感觉自己脸上那层僵硬的面具终于松动了,让他能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微笑来。 说实在的,兰浩淼肯于顾惜他的死活,这一点已经让他很感动了,不论兰浩淼是为什么而这么做,对于一个孤独的潜伏者来说,这都是弥足珍贵的,因而萧冀曦决定承他的情,至少让他别那么担心。 他拍了拍兰浩淼的肩膀,尽量让自己的话窃听起来可信一点,虽然谁都知道,生死与成败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 “我答应你,如果我发现自己有任何暴露的可能性,一定尽快撤离。” 他顿了顿,笑的更加灿烂了。 “我还不想死,我想活着看见胜利。” 第196章 另一种上刑 像出了内奸这么大的事,任东风虽然有心抢功却也不敢瞒着,很快,七十六号上下就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上面当然是大为光火,一层接一层的把严苛指令压下来,叫各部门自查,一定要揪出内奸来,一时间倒是有点人人自危的意思。 上海的冬日阴冷,萧冀曦时常往医务室跑,倒也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事情。任东风撞见了也不以为意,还就这件事取笑他。 “胡医生又不肯给你开止疼药,光是几贴膏药哪家药店去不得。你小子说老实话,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萧冀曦连忙摆手。“千万别叫我家那个听见,她都不用在饭菜里下毒,直接给我做顿饭就行了。” 等把任东风逗笑了,萧冀曦才挤了挤眼睛悄声道:“这不是去药店还要花钱,能省则省嘛。” 这一番话成功的让任东风笑的更欢了,而萧冀曦也正大光明的去了医务室。 “对了。”在萧冀曦一只脚跨过门槛的时候,任东风忽然说道。“地牢里那几个招了不少东西,你叫胡医生下去给他们上点药,给点甜头。” 萧冀曦在心底冷笑,这是他们一贯的手段,当然,总是很有效,让已经走在叛变路上的人看见另一条路上充满诱惑力的前景,会让他们很容易的投敌变节。 胡杨当然还是冷着脸给他甩了两张膏药,不过这回终于有别的话同他说了。 “你听说了吗?说是军统混进来人的事儿。” 萧冀曦注意到胡杨上下打量的目光,不动声色的低下头去给自己的膝盖上药,一边把边边角角都抚平了看不见褶皱,一边平静的答道:“就是我们队长审出来的,你说我听说没有。” 胡杨挑眉看了他一眼。 萧冀曦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要借机试探自己究竟是哪一边的。但也只是报之一笑,他不会叫胡杨真正摸清楚自己的底细。 “胡医生,我们队长叫你去地牢里给那几个新来的上药。” 胡杨哼了一声,把自己的药箱拿了起来,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轻声问道:“不需要我帮忙吗?” 萧冀曦笑眯眯的回她:“别做傻事。” 胡杨气的够呛,走路的时候萧冀曦真担心地板被她的高跟鞋凿个洞出来。 萧冀曦跟着胡杨下去了,那几个人算是重犯,等闲人不得靠近。王闯正在门口蹲着抽烟打哈欠,看见萧冀曦过来连忙一个鲤鱼打挺。 “萧哥,有什么吩咐?” 萧冀曦摆摆手。“别紧张,歇会没什么,队长没打算下来,叫我带胡医生给地牢里那三个军统看看伤。” 王闯犹豫了一下,萧冀曦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的一锤。“怎么,我还敢假传队长的口信不成?” 这句话很有说服力,王闯微微皱起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他陪着笑道:“那哪儿能呢,辛苦胡医生了。” 萧冀曦带着胡杨走进去,走了几步路忽然停了下来,胡杨有点心不在焉的,这么一来正一头栽在萧冀曦的后背上。 “怎么回事?”她捂着撞得生疼的鼻子,语气有些不善。 萧冀曦冲她苦笑道:“胡医生,我听着你这脚步声瘆得慌。” 高跟鞋敲击在水泥地面上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走廊里。的确让人有些不寒而栗,但还没有到叫萧冀曦这样一个大男人害怕的地步,胡杨正不解的时候,萧冀曦贴在她耳边轻声道:“他们看得很紧,所以答应我,除了包扎别的什么也别干。” 他实在是放心不下胡杨,军统和中统毕竟说到底都是党国同袍,万一胡杨看着几个叛徒怒向胆边生动了手,麻烦可就大了——那三个人都得死,但不是现在。 胡杨给了他一胳膊肘,在萧冀曦疼的眼泪汪汪的时候,一甩头发走开了。 她对着那三个人下手当然不怎么温柔,地牢里回荡着他们的鬼哭狼嚎和胡杨不耐烦的叱责声:“哭什么哭!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然而她那包扎手法叫萧冀曦在一边看着也直咧嘴,这跟上刑唯一的区别就是此时的痛苦是有尽头的,只要伤包好了,胡杨就没了理由继续下死手。 当胡杨认真当一个医生的时候,她的水平还是相当值得称道的。萧冀曦看她手脚麻利的处理伤口,忽然觉得她这动作有点眼熟。 两个人往外走的时候萧冀曦问道:“你是不是做过军医?” 胡杨身被他这样冷不防的一问,整个人一机灵,眼看就要崴脚。 萧冀曦赶紧伸手把她给拽住了,他情急之下有点用力过猛,恍惚间听见胡杨的胳膊发出不堪重负的一响。 “撒手!”胡杨气急败坏的道。 萧冀曦赶紧举手投降。 “是,我还在战地医院做过一阵子医生。”胡杨揉着自己的胳膊,上下打量着萧冀曦。“你上回说你做过营长我就一直在想,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萧冀曦慢慢瞪圆了眼睛。 “给你做手术的应该是我师兄,你那阵子脸上烟熏火燎的,要是不说我还真认不出你来。” 胡杨的语气很轻松。 萧冀曦笑了一下,忽然问道:“你觉得后悔吗?我是说,一开始见着我的时候。” “还好吧。”胡杨耸了耸肩。“我已经习惯了。” 萧冀曦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离开。 她说已经习惯了——在七十六号里,他们会看见更多的背叛——那其实是一件很难熬的事情,会让人产生怀疑,想着自己做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但好在,一切都会结束的。 萧冀曦跟了上去,胡杨扭头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胡杨其实不必为地牢里的人烦神太久,和中统一样,军统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徒,上一回萧冀曦去拦胡杨,是因为郑苹如只是被捕,那和叛徒有很大的区别。 王闯显然是听见了地牢里的鬼哭狼嚎,在胡杨走后很感慨的对萧冀曦说道:“以后谁要是娶了胡医生,可真是有罪遭了。” 第197章 迟到的勋章 娶胡杨到底是不是活受罪,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萧冀曦不想或是说不敢对这事做什么评论。 他现在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被捕变节的三个人除了苍术这个代号之外还吐露了什么,但审讯记录被任东风把控着。别人根本看不见。 但显然,军统局接二连三的出现叛徒让他们的大老板十分光火,尤其是上一个陈峰安然无恙的活了那么长时间,这简直就是在打他们的脸。 所以兰浩淼苦笑着给萧冀曦看了一封措辞严厉的电报,上面责令他们排除万难,在一个月之内一定要把陈峰解决掉。 萧冀曦开始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挤破了脑袋也要往上爬了,因为爬到上面去就可以对下面人发号施令,至于那些命令是不是合理,任务是不是能被完成,那都不重要。 “我想,最好的办法还是策划一起暗杀。”抱怨是只能在心里嘀咕两句,任务却是要实打实的完成,萧冀曦在家抓了好几天的头发,直到自己的发际线已经隐隐有些危险趋势时才憋出这么一个主意来。 “说的太好了,我不知道要暗杀。”兰浩淼冲他翻了个白眼。 萧冀曦也知道自己这话说了和没说差别不大,陪笑道:“我是说在他家里设埋伏,陈峰虽然很小心,但是七十六号对他的保护已经没有那么严密了,我想,如果由我出面邀请他,在他喝多了酒回到家里之后再动手会方便很多。” 兰浩淼很快否决了他的提议。 “且不说这只惊弓之鸟会不会喝酒,单讲你出面这件事情,还嫌自己暴露的不够彻底吗?你前脚请陈峰喝酒,后脚他就被人抹了脖子,你以为谁是傻子?” 萧冀曦就知道这条路行不通,不过另一个法子他不太乐意用,因为很可能殃及无辜。 “我知道你应该还有别的主意,说吧,是不是想出来什么后悔了,临时说了这么个破法子出来。” 果然,兰浩淼很了解他。 萧冀曦只好苦笑着和盘托出。“陈峰的母亲在上海。” 这也是他最近才打听到的,也多亏了油耗子。就在众人都纳罕陈峰为什么投敌之后不要命一样的工作时,油耗子神神秘秘的把陈峰上有老母的事儿给托了出来。 真不知道他的消息都是打哪来的。 兰浩淼的眼睛一亮。“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个。” “但那也是——也是菖蒲的母亲。”萧冀曦的声音有点干涩。 兰浩淼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只是做个诱饵,我会小心一点,不伤到老人家的。” 可小心和万无一失之间,还有很大的差距。萧冀曦开始后悔,他从一开始就应该守住这个秘密的,不过他也知道就算自己不说,在这样大的压力下,兰浩淼迟早也会发现这一点,由不由他说出来都不会叫他的内疚之心有所减弱。 想到这一层,事情就顺利了很多。情报组的人花了很长时间在陈峰家附近蹲点。从零星的对话里拼凑出一个事实。 陈峰对自己的母亲隐瞒了哥哥已经被捕去世的消息,但兄长连过年都没有回家这一点让老母十分担忧。所以当他们的人说陈峦做生意很忙,正在码头等着见自己母亲一面的时候,没费什么功夫就把老妇人骗了出去。 当陈峰回到空荡荡的屋子里时,他就不得不前往码头了。 日本接管上海后,几个小码头处于废弃的状态,成了地下交易和黑吃黑的好场所,上个月还发生了从重庆来的袍哥和本地青帮火并的事,当然后来萧冀曦才知道那是老家的人因为被特务盯了一路不得已通过那种方式传递的情报。 萧冀曦一整天都做贼心虚的盯着陈峰的一举一动,陈峰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惦记上了,还是一贯那个阴沉沉的样子,缩在角落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今天的天气难得很好,而且也没有什么班要加。特务们呼朋引伴的要去百乐门,萧冀曦当然有充足的理由不去,实际上也没什么人会找这个不痛快。 油耗子一眼瞥见陈峰,冲他招了招手。“老陈,跟我们一起吗?” 陈峰摇了摇头,他脸上浮现出一点很温和的笑意。“我得赶回去给我娘过生日,说好了今晚带她去看戏。” 这理由无可指摘,也就没人再理他,人们觑着任东风不在办公室的当儿,还颇有兴致的讨论了一下觉着百乐门哪个姑娘最好看。 萧冀曦本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左耳进右耳出那些嘈杂的声音,然而听见陈峰这样说,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没人会关心一个无足轻重的老妇人什么时候过生日,这是毋庸置疑的。在军统局的暗杀计划面前别说是挡着一个老妪,就算是有更多的艰难险阻,那些杀手也会毫不犹豫的执行任务。 但这就意味着这位母亲会在她生日这一天失去仅剩的一个儿子,可笑的是,她还为党国培养了一个至死不渝的战斗英雄。 萧冀曦隔着自己的衣服捏扁了一个烟盒,烟丝被碾开的味道有些凉苦,他想起来这好像是一包薄荷烟。 第二天,七十六号的人都一脸惊惧的讨论着陈峰的死亡,陈峰被杀死在码头上,一枪毙命。 而萧冀曦则主动向任东风申请去看看那个老妇人,任东风饱含深意的目光叫他如芒刺在背,如果不是对任东风的智商有一定的了解,他一定会觉得自己已经暴露了。 最后任东风只是劝他:“世上的闲事是管不过来的,不过处里的确打算派人去看看,一会去财务室领一下他的抚恤金就去吧。” 不过,当萧冀曦抵达那间老屋的时候,他发现陈峰的母亲已经不需要这笔抚恤金了。他对着那根悬在梁上的绳子沉默了很久,最后回去给处里打了个报告。 这笔钱最后被用在了修坟上,萧冀曦没法把陈峦的尸首挖出来,最后悄悄地往陈母的棺材底下压了一个云麾勋章——那是兰浩淼还没来得及给陈峦的。 第198章 行动二队 陈峰的死其实没有在行动队掀起多大的风浪来,萧冀曦冷眼看着,并不对此感到意外。 他很清楚,在这里人人过得都是一种朝不保夕的生活,他们明面上风光,背地里总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日本人也正是利用他们这种害怕的心理,让他们成为了反过头来对付中国人最好用的一把枪。 这群人都知道陈峰大概是逃不过一死的,像他这种没什么地位又实打实做了叛徒的人普可能逃得过军统局暗杀,这也就是为什么甚至没人费心和陈峰搞好关系的缘故——准确的说,如果不是因为军统上海站被各种更紧迫的事情牵扯去了不少精力,陈峰根本活不到现在。 陈峰已经死了,但是萧冀曦身上的担子一点都没有变的轻松,七十六号现在是外松内紧,时不时的有人拉去被谈话,而后一脸神秘的返回,当然也有一两个再就没回来,大概是有些嫌疑在身的。 萧冀曦知道自己没有露出过把柄,而兰浩淼这个潜伏组组长也无愧于潜伏两个字,被抓的那三个人根本够不上知道他身份的资格,只要兰浩淼是安全的,萧冀曦的情况就不会恶化。 不过,单单是这样还不够。 现在这样束手束脚的环境让萧冀曦根本不能发挥出自己应有的作用来,他得尽快把苍术这个头衔栽到其他什么人脑袋上去。 但是人选他还没有想好。 若是级别不够的人,做局倒是简单,只容易叫日本人觉得奇怪,而到了队长这一级别的,任东风是他直属上司,他如果进去了下面人大概都要接受盘查,且万一换个精明能干的进来萧冀曦的日子就没这么好过了。 最后他把目光放在了行动二队上。 行动二队的队长跟任东风不大对付,所以即便两拨人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任东风也已经把二队的情况对着他抖了个七七八八了。 二队队长也有个很风雅的名字,叫言川。不过萧冀曦一合计就憋不住的想笑,言川俩字合起来是个训字——他第一次听见就脱口而出:“那他应该专搞刑讯。” 这冷笑话幸而没传到二队那边去。 这位队长没有任东风会做人,走的是沉默寡言埋头苦干那一挂,不知道受过什么刺激,对反日分子可以说是恨之入骨,凡二队抓进来提审的人都基本上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军统中统都对他恨之入骨,可是这人十分小心谨慎,愣是没叫任何一边逮着机会杀他。 萧冀曦之前就觉得他是个麻烦,现在把两个麻烦合在一块解决倒是最好不过。只是从前萧冀曦的心思从来不在这个言川身上,现在要打探自然是得是老样子,从油耗子那里下手。 当然也不能做的太明显的了,前脚问油耗子二队队长的情况,后脚二队的队长就变成了七十六号上下一直在找的苍术,傻子都能看出不对劲来。 油耗子最近是相当的不爽,财务室那姑娘好像和上海某个富商看对了眼,再也不肯分一丝余光给他,于是化悲愤为力量更加卖力的上蹿下跳。 萧冀曦其实是很佩服他这一点的。 可巧言川负责带队巡逻的时候抓回来一个人,是哪一边的尚未可知,不过人从车上下来时就已经是个血葫芦了。 一队的人都知道保不齐任东风又要发火,没人肯回办公室,一股脑的凑在廊下看热闹。 萧冀曦占据了很有利的一个地形,离油耗子很近,而且不会被冷风吹的透心凉。他知道人在看热闹的时候是最八卦的,应该不会叫他失望。 果然,不一会他就听见王闯用一种弄堂口上海妇女谈天说地的时候最惯用的语气和油耗子攀谈起来。 “你说这二队长怎么总下手这么狠呢?把人打残了又不能多发两块钱。” 这帮人的世界很简单,不发钱的活儿都是打白工,世上一切的打白工都是值得唾弃的,不过上面指派下来尤其是日本人指派下来的捏着鼻子也得干。 所以对于言川这种几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吃力不讨好的举动,每个人的心理都画着问号。 萧冀曦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群人眼里熊熊燃烧的好奇之火。 而油耗子当然是不负众望。 他看着院子里那血葫芦,摇头发出叹息。 “还能是为什么呢?为老婆孩子呗。你们谁见过言队长跑去跳舞喝酒?” 众人沉思片刻,觉得的确没见过这样的事儿,这本身就很值得起疑。 于是一齐摇头,眼巴巴等着油耗子揭露真相。 而油耗子也没吊众人的胃口,很快就把整个故事都讲了出来。看他那兴致勃勃的样子,应该是在心里憋很久了,只是苦于一直没人来问他。 “言队长从前是有妻有子的,那小日子滋润的很,就是三年前咱们还在大西路那会儿吧,叫青帮给盯上了,打着抗日的旗号往他家里扔了一土炸弹。” 油耗子摇头惋惜道:“那本来也没什么杀伤力,自制的土炸弹么,顶天能厉害到哪里去。可是言队长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偏就把两个人都炸死了。” 虽然殃及无辜不大对,但是想到言川从七十六号成立伊始就是个帮凶,萧冀曦只能觉着他的老婆孩子被炸死得是因为他造孽太多。 这是个很老套的故事,听罢叫人兴趣缺缺,萧冀曦还听见王闯嘀咕了一句。“这人总得往前看,言队长固然是个痴情的,也不能老这么下去。” 萧冀曦觉得王闯是提点了他。 当然他的想法遭到了兰浩淼的无情申斥。 “你以为这是在写小说么?就算是写小说,这么烂俗的套路也没有报纸肯收。” 萧冀曦对兰浩淼的打击习以为常,他从口袋里掏了一封信出来,上面七歪八扭的写了几行字,一看就是左手写出来的。 “把这东西给行动组上回那个算命的,如果他能办到或者认识能办到的人,就告诉我动手的时间。” 第199章 招摇撞骗 兰浩淼接过去看了两眼,虽然眼下气氛严肃,却也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这不会是认真的吧?” 萧冀曦耸肩。 “我当然是认真的,这帮人心里有鬼,最信这些有的没的。” 兰浩淼略一沉思,也不得不承认萧冀曦说的有道理。“这事儿交给我,只是你也要随时小心着,随机应变。” 言川的住址是早已被打探到,萧冀曦这点功课还是做足了的。隔天兰浩淼告诉他行动组那位已经应允了此时,萧冀曦就知道事情已办的差不多了。 七十六号对于苍术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但他们也当然不会就此放弃,只是几次盘查未果后,一切都悄悄地转入了地下,为的是不持续引起恐慌。这一点萧冀曦非常明白,他更明白的是,这就是他一直在等的机会。 言川最近好像没那么热衷于工作了,这一点当然是和他唱对台的任东风最先察觉到,在又一个言川匆匆离去的傍晚,萧冀曦听见他皱着眉头沉吟道:“这小子最近有些不对劲。” 在七十六号里想知道除了机密以外的一切家长里短,都最好去找油耗子。任东风作为他的老上司,当然是最明白这一点的。 萧冀曦看着任东风那强忍着疑惑的眼神,很善解人意的道:“要不去找小游问问,他肯定什么都知道。” 任东风提起油耗子也不由得摇头。“这小子要是干活上心就好了,情报部门嫌他嘴巴大不肯要他,搁在行动队里真是屈才。” 过了这么长时间,萧冀曦针对油耗子的错误定位产生的一点疑惑总算是解决了。 任东风打开办公室的大门朝外面喊道:“耗子你进来,问你点事。” 油耗子应了一声,进来的时候却显得没有往日那么兴高采烈。萧冀曦看见他这幅模样倒是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又在财务室那边碰钉子了?天底下好姑娘有的是,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那老家伙也就是有点钱。”油耗子提起财务室那个姑娘就垂头丧气,而想到那位横刀夺爱的富商又忍不住咬牙切齿。“千万别叫我逮着他什么错处,咱部里的小金库可等着充裕呢。” “别说那有的没的。”萧冀曦敲敲桌子。“没凭没据就想着给人家定罪,那叫罗织——知道什么叫罗织不?” 油耗子挠了挠头,他的文化水平当然不足以叫他理解这个显得有点高深的词语,不过这不耽误他打哈哈。 “还是您有文化,我可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往后肯定不在人前说这些了,您放心就是。” 萧冀曦本来也没打算训斥他,听见这话不过一笑。“得了,队长找你有事,别瞎贫嘴。” 油耗子赶紧一个立正。“队长,有事您吩咐。” 任东风没被他这耍宝给逗笑,摆着一张很公事公办的脸。 其实相处日久,萧冀曦就发觉这人其实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长袖善舞,比方说要是他来问对头的一点私事,肯定要摆出更加随意的姿态来。 “言队长最近遇见什么了?我看他最近心思是不在部里。” 油耗子闻言一拍大腿。“这你可就问着了。我前段时间也纳闷,还特意四处打听了一下。二队那些人都是锯嘴的葫芦,想知道可是不太容易。” “说重点。”任东风皱着眉头。 油耗子的谈兴并没有被这句话泼冷水,他先前进来时那点沉郁的劲头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口沫横飞的说书人架势。 “后来还是言队长一位邻居,和我是旧识。他说言队长前两天在街头碰见一个算命瞎子,给他说他老婆亡魂不灭已经投了胎,而且就在他身边,还等着跟他再续前缘。” 任东风嗤笑一声。“扯淡,他老婆就死了三年,他打算找个三岁奶娃娃续前缘?” 萧冀曦摆摆手,在一旁插话道:“我从前在东北,那边神怪之风很盛行,早先听观里道士讲,那死后的时间跟咱们现世不一样,你看是三年前,没准他老婆投胎到二十年前去。” 他说的当然是扯淡,是在一边听着两个人聊天时现场编造出来的,他自己都一个字不信。 但是他赌任东风会信,这帮特务有文化的少之又少,一个个又做多了亏心事,肯定是相信这一套的。 果然,任东风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明悟的神色。“原来如此,你小子倒是懂得很多。” “道听途说,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萧冀曦笑了笑,他知道任东风都相信这套说辞之后,整个七十六号距离上钩其实就不太远了。 接着,他状似随意的说道:“言队长还真是个痴情人。” 这话自然是很快引来了一片附和之声,油耗子也点头赞同道:“言队长三年前那是标准的升官发财死老婆,就这都没叫他变心,转世轮回还一往情深的——他老婆这胎投的一定很漂亮。” 漂不漂亮萧冀曦可不知道,他只知道一定是很有本事也很专业的特工,不然兰浩淼绝不会用。因为若是不够专业到时候来不及撤退,萧冀曦这孽可就造大了。 用这种神鬼之事解决问题还是头一遭,萧冀曦唯一感到遗憾的是那位兄弟是仿佛又真本事的,但是到了他这儿就被迫当了一把江湖骗子。 不过为了胜利,这倒是没有什么。 上海的春天其实时间不太长,很快空气中就开始弥漫起独属于夏日的灼热来,言川跟自己“妻子的转世”感情也是迅速升温,一队的日子因此过得很是滋润,因为二队长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工作狂了。 而萧冀曦也知道,距离自己收网的时候已经很近,不过他还是想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因此,一直在等一个更加合适的时机,比方说同时救几个人下来。 实际上他也没有等很久,因为上海的局势的确不容乐观,所以,地下分子被抓的几率越来越高,很快,萧冀曦就迎来了自己一直在等的那个机会。 第200章 柳叶刀 租界在上海算是难得清静一片地方,然而也逃不过隔三差五的搜捡。因为租界的特殊性,不少人都愿意在里面接头,所以七十六号的人行动起来很难一无所获。 萧冀曦一直清楚的很,如果不是租界里的住民也一样痛恨日本人,七十六号每次抄检还会有更多的收获。 他就在跟王闯拦车搜捡的时候,亲眼见着一个姑娘把一盒子东西塞进售票员的口袋里,幸而王闯没有注意到,不然两个人是要一起倒霉的。 那售票员什么都没有说,是担着风险的。萧冀曦看见她乐意担风险心里其实说不出的畅快,这说明更多的人跟他们是一条心, 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好运。这一次前往租界的时候任东风好像是成竹在胸,上了茶楼就直接扭住了两个在喝茶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开搜,竟真搜出来一本书来。 那书上都是英文字,任东风当然不可能看得懂。他叫萧冀曦来辨认,萧冀曦上茶楼来先认出来的却不是书上的英文,而是被扭住的人。 李云生。 萧冀曦对李云生支持抗日这事毫不感到意外,唯一诧异的就是李云生居然会被抓到,他一直觉得就算师门里有人要被抓,头一个被抓的肯定也是大师兄。 不过转念一想,这本书表面上看并不算违禁品,李云生大概是吃准了这一点。 如果不是任东风得到了精准的消息前来,如果这只是寻常的一次搜查,那么李云生绝不会被抓住。 但萧冀曦没法对着那本英文书说瞎话,只能老老实实的回答:“这是本外国的医学论文集,叫柳叶刀。” 他顿了顿,看着眼中爆发出巨大惊喜的任东风,还是想做一点挣扎。 “队长,一本子论文罢了,都是读书人才会看的,也不算什么,上海外国人多,满大街都是这些东西。” 然而任东风却是一挥手,从兜里掏出一张字条来。“你对着看看,上面要是有这个单词,把两个人都抓回去。” 萧冀曦心里犯嘀咕,接过纸条展开一看,上面也是七歪八扭看不出原本字迹的左手字,但上面那个单词叫他眼皮跳了跳。 “penicillin” 盘尼西林。传说中比阿司匹林更加高效,只是一直没有从实验室里走出来量产。日本人查的最严的就是药物,和药物沾上边的东西一概都要严查。 要是叫任东风自己对着这书看,当然也会查出端倪来,所以这事根本瞒不过去。萧冀曦慢吞吞的把那本书打开了。 “有。” 这句回话叫任东风喜上眉梢,忙问道:“写的是什么?” 萧冀曦一边读,心一边慢慢的沉了下去。 “大概意思是......盘尼西林的提纯。” 李云生发出很愤怒的声音,被王闯踹了一脚。 “老实点!” 萧冀曦叹了口气,对王闯说:“要是没确定要动刑,就尽可能温柔些——这是我师兄。” 王闯满脸画着问号,萧冀曦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自嘲的笑了笑。 “我都说过了,我这人大概有点克亲朋好友,这不,第三个了。” 前两位跑了一个死了一个,萧冀曦衷心祝愿自己这位二师兄也能跑掉,准确的说按着他的计划,李云生应该是能跑掉的,还能顺便帮他栽赃一下言川。 他往窗外看了两眼,不知道兰浩淼安排的怎么样,言川的人什么时候到。从眼下的情况来看,任东风很快就会带队撤离,言川再想参与到此事里就很不容易了。 言川可能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曹操,反正在萧冀曦想到言川的时候,楼下起了一点喧哗。 一队的人一起回头,萧冀曦看见任东风的脸色一下子就变黑了,内心对他这变脸的功夫是叹为观止。 “任队长。”言川彬彬有礼的朝任东风打招呼,任东风也挂着一脸的皮笑肉不笑回了他一声,眼睛直盯着言川手里抓的那个人。“言队长这是......” “哦,内子今天有些不舒服,我带她来看医生。”言川要是不在刑讯室呆着,人总显得十分和煦,但是萧冀曦看见他就觉得身上发冷,这人比任东风要难对付十倍。 也正是因此,萧冀曦才要把矛头对准他。留下这么一个人在七十六号,尤其是职务还和他差不了多少,实在是凶多吉少。 话又说回来,这么一个精明难缠的人居然会相信算命先生的胡言乱语,这会对着一个至多认识两月的女子已经叫起了内子。 看来还是人人都有弱点,单看能不能抓住。 “走到茶楼时看见任队长在上面办差,下面这个人神色惊慌,看来是有些问题的,所以我就把他带上来了。”言川不疾不徐的说着,脸上的笑看起来相当真诚可靠。 “任队长不会怪我越俎代庖吧?” 这词用的高妙,显然言川比任东风要有些文化,所以说比敌人更可怕的是有文化的敌人。萧冀曦看着任东风脸上那些悄悄变化着的微表情,死死的憋着笑。 虽说这个茶楼下望风的人属于计划之外的人物,但他倒是很有用,直接给了二队一个介入此事的机会。 “当然不会。” 任东风最后挤出这么几个字来,这件案子顺理成章的变为一二队共同督办,任东风恨得咬牙,言川倒是显得云淡风轻。 李云生被抓进七十六号大牢的时候,一直死死的盯着萧冀曦。 萧冀曦对于七十六号时常抓到他的熟人已经有些麻木了,这证明他根正苗红,身边人都是顶天立地的。 他叹了口气,吩咐王闯:“要是审讯也就罢了,平时别待他太坏。” 王闯连连点头。“这是自然的。” 李云生隔着一道栅栏门发出冷笑。“不用你好心,我没你这么个师弟!” 难听的话萧冀曦听过太多了,李云生这几句根本就是不痛不痒。萧冀曦恍若未闻,离去的脚步都没顿一下,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听见身后沉闷的一声响,听起来像是李云生狠狠的锤了一下墙。 他还很好心的提醒道:“师兄,仔细手疼。” 第201章 陷害 回答他的自然只有李云生更加愤怒的一个滚字。萧冀曦很无奈的笑了一下,走出去的时候还跟正给犯人看伤口的胡杨打了个招呼。 胡杨注视着萧冀曦的目光自然是饱含同情,萧冀曦报之以感激的一撇。 兰浩淼得知李云生被抓的时候还很是沉默了一阵,萧冀曦看他半天没说出话来,试探着问道:“二师兄是哪一边的,你知道吗?” “你觉得共党那边的土包子看得懂柳叶刀?”兰浩淼显得有点烦躁,没好气的回应道。 萧冀曦耸肩。“我有个高中同学就加入了共党,我猜他们也有能看懂的人。” 兰浩淼看起来更生气了。“那我换个说法——那书上写的是提纯实验,就算他们能看得懂,没有实验室没有设备,他们看这东西有什么用?” 萧冀曦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想到传说中穷的裤子都穿不上的共党根据地,也对他们能不能搞出一个无菌实验室这事充满了怀疑。 “那这么说,至少师兄是我们这边的。”萧冀曦忽然警觉的站了起来。“不会有人去灭口吧?” 他见了太多这样的事情,已经有些草木皆兵了。 “不会,师兄大概是外围人员,借着自己的影响力递点东西罢了。”兰浩淼打消了他的疑虑。“不过从师父走的时候开始,咱们师兄弟四个说话就没那么管用了。这还是他们不知道师父去做什么了,要是知道,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是两个师兄,没咱俩的事儿。你是亲日投机商人,我是汉奸,都是被逐出师门的不孝子弟,”萧冀曦非常熟练的自嘲着,一边饶有兴趣的把桌子上的茶杯捞起来。“今年春的新茶?日本人小气,发那点薪水还不如原来开舞厅赚得多,都没什么好茶喝。” “你说得对。”兰浩淼听见他开始转移话题讨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好气又好笑的说。“回头包几斤拿走,不过我可得问问你,你是在说日本人小气还是组里小气?你可是双份薪水。” “得了吧,那点行动经费,我保证不等给师兄救出来就没了,还得往里扔钱。”萧冀曦必须得承认,自己这两年过得比之前奢侈多了,已完全不像个军人——不过茶叶这一点不能怪他,是阮慕贤那些丰富的私藏给他嘴养刁了。 “还有一件事,师父那房子的官司打明白没有?我能不能帮上忙?” 想到阮慕贤,萧冀曦就不由自主的想起阮公馆来。阮公馆和沈公馆都人去楼空,日本人找了不少借口想要查封这两幢房子,兰浩淼一直在疲于奔命。 李云生和程逢春说话都不太管用,尤其是程逢春的反日立场实在鲜明,没被抓起来已经是万幸,因而也只有兰浩淼在这事上能发挥一点作用,不过外界都传的是他觊觎阮慕贤的财产,萧冀曦都替他觉着冤枉。 幸而兰浩淼自己倒是看得很开。 “估计快结束了,多亏你进七十六号也顺风顺水的,人家以为咱俩上面是日本军方撑腰,不大敢起强取豪夺的心思。”兰浩淼的话是无不讥讽。在中国人的土地上保护中国人的财产,到头来还得靠日本人,简直天大的笑话。 “那我可得努点力,早点让言川带着苍术这个代号转世投胎。”萧冀曦伸了个懒腰。“杀言川老婆孩子的到底是谁的人?帮里自己人的暗杀功夫可没那么好,一个土炸弹就能要两条命走,再说了祸不及家人的规矩放在那里,没几个兄弟敢明目张胆的去杀言川家里那些人。” 他这么仔细一想,忽然不等兰浩淼回答就有了一点猜测。 “看时间,不会是力行社吧?” “的确是我们的人。”兰浩淼点头承认了。“你这是想要干什么?” “栽赃。”萧冀曦搓搓手,觉着自己笑的肯定是不怀好意。“辛苦一下二师兄了,我得想办法让言川相信这事儿是二师兄干的。” 兰浩淼愣了一下,紧接着也明白过来,脸上跟着浮现出了坏笑。“这事我举双手支持,你小子入门时他坑我那回我还一直没机会报复呢。” 萧冀曦想,这人还真是小肚鸡肠的可以,不过这性子倒也不赖。 有兰浩淼的帮助,这事就容易了很多,只需要让言川的妻子做个梦,梦见扔土炸弹的人就足够了。 当然,李云生需要受一点皮肉之苦是肯定的,不过萧冀曦这回也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以言川发泄私愤而李云生在上海滩又有些头脸的理由说服了任东风,时常能托胡杨去给李云生治伤。 胡杨回来朝萧冀曦抱怨,说言川下手有些太狠了,李云生身上就没什么好肉。 在这样严酷的拷打下,李云生也一直坚持称自己只是受人之托从黑市上买本书,自己不认识英文也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这还是萧冀曦第一次对这位二师兄起敬佩之心,能叫阮慕贤看上的人果然总是有不凡之处。 程逢春也在外头积极地活动,毕竟现在李云生是留在上海的,他硕果仅存的唯一师弟。也不知道是他的活动起了作用,还是上面终于相信了李云生说的是真话——这一点,萧冀曦费了很大的心思,才旁敲侧击的让铃木薰不再怀疑李云生——总之,李云生终于被从地牢里转移了出来,放在禁闭室等着伤好一些转移去监狱。 罪名是走私。 走私一本书,亏他们想得出来!萧冀曦听见这个罪名的时候几乎要笑出来了,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目的最终还是达到了,只要李云生在转移的路上被劫走,再有人证明他是军统的人,与李云生接触最多的言川就一定要背上嫌疑。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对一个特工来说,只要背上一点点的嫌疑,就很容易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萧冀曦花了这么大功夫所谋划的,当然不只是要言川身上多一些可有可无的嫌疑。 第202章 梅开二度 这已经是七十六号在短短一年内第二次被人劫囚,如果说先前共产党的逃脱充满了疑云的话,那么这一次,对七十六号的众人来说就是赤裸裸的嘲讽,几乎是一个耳光打在了他们脸上。 由行动二队的队长亲自护送,荷枪实弹的一队特务,硬是在街上被另一队揣着枪的人杀了个人仰马翻,两边当街放枪打了起来,场面是相当的精彩。 因为一队这次置身事外,油耗子说起书来更是心无旁骛,相当的有画面性。 “就听见斜刺里一声枪响,几个黑衣蒙面的人跳出来就对着车一顿乱枪!那几个人身手是真不错,开车的当场就被打死了,车失控来了个侧翻,还把一位兄弟的腿给压断了。” 他正讲的高兴,萧冀曦从外头走进来把报纸卷成卷往他头上一敲。“别幸灾乐祸了,都是自家兄弟。” 油耗子缩了缩脑袋,很眼尖的看见报纸上印着的字儿。 “歹徒当街行凶,七十六号无招架之力——嘿!分明是他们二队的人软蛋,怎么赖到我们头上来了?” 萧冀曦听着他这愤愤不平的吵嚷,不由分说又敲了一下。“外头都巴不得看咱们的笑话呢,哪分那么清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等着吧,二队办这事,咱们全行动处都没好果子吃。” 他脸不红心不跳的骂人,丝毫没有因为这场动乱是自己一手策划而感到心虚。 任东风听见萧冀曦这话,也表示赞同。“耗子,这件事别乱说,处长现在说不得就是一脑门官司,谁碰这事儿谁倒霉。” 油耗子闷闷不乐的长叹一声。“无还手之力,这家报纸可真敢写,咱们这两天算是没好日子过了。” 他说得很对,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七十六号的高层们就像是吃了枪药一样,集体陷入了一种有些癫狂的状态。 最先发声的是行动处处长,他老人家对两位队长拍了桌子,说是务必要把事情查清楚严惩不贷,但是当天那几个人实在是手脚利落没留什么证据,抓住的一个也干脆利落的服了毒——这又是萧冀曦没有想到的了,为此他自责了好些天,不过在兰浩淼看来那好像并不算什么。 “虽说是一命换一命,你身为卧底,活下去更有价值些。” 他是这么宽慰萧冀曦的,那不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也并不能让萧冀曦释然,但萧冀曦明白那就是事实,如今不存在什么众生平等,他活下去了,也许更能早点结束这场战争。 疑点慢慢的浮出水面来。 当日被劫车的时候,那些蒙面人来势汹汹,行动二队凡是跟着车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偏偏打头的言川什么事儿没有,人也是他抓的,尽管一到手就服了毒,可功绩却是实打实的。 萧冀曦后来又找了兰浩淼,其实他有些张不开口,自己的弟兄已经死了,却还要拿来利用,这是最不该的一件事。 但眼下这个时节,一个人就算是死,也得死的更有价值些。 兰浩淼比他更明白这一点,面对萧冀曦提出的要求,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就点头同意了。 “我很高兴你能想到这一点,除此之外还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萧冀曦犹豫了一下。 “的确还有一个要求。” 他顿了顿,那个诚恳的眼神使得兰浩淼心里有点发毛。 “有话直说,别像个娘们似的。” “我想给这位兄弟......请功。” 兰浩淼眉头一跳。“请功可以,但是只能是秘密的,日本人不傻,前脚大张旗鼓的追悼他,后脚言川身上那些脏水就都洗干净了。” “我知道,哪怕是秘密的也好,让他家里有个安慰。”萧冀曦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他家里不剩什么人了,都在大轰炸里被炸死了。”兰浩淼眼皮都不抬一下,以免看见萧冀曦震惊太过的眼神。 “他本来是家里那边的,请愿来上海,就是为了复仇。”兰浩淼慢悠悠的叹了口气,萧冀曦看他仰头看天的时候,隐约在他眼角看到了一点晶莹颜色。“现在也算是死得其所。” 行动处是个无风还要起三尺浪的地方,最近更是热闹的很。 对言川的怀疑是甚嚣尘上,但是因为他在那次行动中表现得很积极也的的确确抓住了一个人,所以上面暂时还没有把他怎么样。 萧冀曦这两天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的,任东风都看在眼里,他是等着萧冀曦出错的人,自然不会问什么,不过手底下的人也都注意到了,也有那没眼色的直接就来问最近是怎么了。 面对提问,萧冀曦悠悠的叹了口气。 “我是在想,军统那些人实在是太消息灵通了点。” 任东风咳嗽了一声。“劫囚那事,不是说了别在处里提?上头的火还消呢。” “不是那个。”萧冀曦赶紧道:“我是觉得他们太敏锐了,每回好容易能策反一个,就马上死了。” 任东风听出了弦外之音,探寻的望向萧冀曦。 “也不是我想偷着发展,这不八字没一撇。”萧冀曦这会可不管任东风怎么看自己,能扳倒言川是最重要的。“我在书店看见过那人几回,觉得也有点像退伍军人,就想着能策反他,不过刚刚递了几封信,他才回了一封就被杀了。” 说着萧冀曦拉开抽屉摸出一封信来,上面很潦草的写了一个地址,加上详谈两个字。 笔迹在特工身上是毫无用处的,一切可能泄露身份的地方他们都恨不能拿脚写字,这当然不能叫证据。 不过任东风却如获至宝的看着那封信,萧冀曦想他可能是已经从这封信上看见了对头的下场,老特工都有这种洞察力,他并不感到奇怪,或说如果任东风无动于衷才叫稀奇呢。 “这事儿你做的不错。”任东风越过桌子拍拍萧冀曦的肩膀,那张脸上写满了喜气洋洋,嘴角都快飞到天上去了。 “什么不错啊,人都死了。”萧冀曦一低头,老老实实的装傻子。 第203章 神秘出现的电台 任东风不会拿萧冀曦真的当傻子,但也没揭穿他,现在在对付二队这件事儿上他们两个是一条心的,没人会在这时候计较自己的盟友——虽然是平日里看不大对眼的盟友。 萧冀曦也不会觉得自己是骗过了任东风,眼下各取所需罢了,任东风不会往更深处去想,只会觉得自己觊觎那个队长的位子。 信息不对等在情报战里可是尤其要命的事情。 那封信当然不是死者写的,这次行动之前谁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危险和死亡是两码事,如果加入这支队伍注定死亡,那大概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反抗者了。 信是兰浩淼伪造出来的,地址在租界里头,是间生意还不错的茶楼,位置优越方便逃跑,的确像是一个特工与自己不信任的人接头时会选择的。 任东风去申请了搜查令,搜查言川的家,外加审问他那个还没来得及结婚的老婆。 审讯的工作落在了萧冀曦身上,当然,不是巧合。如果说言川真的没有问题,他肯定最记恨干这件事的人,任东风还是不露声色的坑了他一把。 不过萧冀曦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而且很不巧的是,他和这位姑娘是同一条战线上的,所以并不害怕这件事情,言川是铁板钉钉的要倒霉,他来审讯,还能把自己的战友摘出去。 兰浩淼找来的这位特工的确长得很漂亮,而且居然真的眉眼间和那位传说中无辜被牵连的女人有几分相像,不枉萧冀曦安排这个计划的时候废了很大劲才雇佣小偷从言川那偷来一个钱包以打探到他亡妻的长相,还废了很大的工夫以至于不暴露自己的身份。 “抱歉打扰您了。”萧冀曦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假笑,他想这样即便是自己没忍住笑场了,也可以把事情补救回来。 这姑娘的真名他不知道,只知道代号是延续了上海站一贯的植物园作风,叫做玉兰。 玉兰现在用的是个假身份,叫吴曼,萧冀曦怎么看这个姓,怎么都觉着有点讽刺的意味。 幸而不叫无此人。 吴曼的演技不错,把一个有些担忧又要强撑硬气的小女人演的淋漓尽致。萧冀曦的身份在属于高级机密,所以在让她眼里她就是在对着敌人。 “我晓得你是什么人,想着把我们家先生挤下来自己也捞个队长做?这样诬陷别人要天打雷劈的呀!” 姑娘说的怒气冲冲,萧冀曦虽然真的是在搞诬陷,倒是对这样的诅咒没有愠色。 “我们做事都是讲证据的,言队长现在身上背着内奸的嫌疑,查清楚了也好还他一个公道。”萧冀曦在吴曼对面坐了下来,很悠闲的敲了敲桌子。 这种态度总能很快激怒一个人,不过吴曼应当是有自己的分寸,萧冀曦并不担心她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他要做的就是好好审讯,毕竟王闯还抱着个审讯记录在那里等着。 “你这是什么话哟!我们家先生兢兢业业工作,怎么还背上嫌疑了?你们连自己人都要怀疑,这还做什么特工呀,全部回家种地好不啦。” 萧冀曦倒是挺喜欢听上海人讲话的,觉得他们就算是骂人也是软绵绵像唱歌一样,不过吴曼语速很快,他辨别起来有点费力。大家都是做戏给外人看,要的就是逼真,现在王闯已经挽着袖子打算上阵了。 萧冀曦冲王闯摆了摆手。“现在只是请吴小姐配合调查,你不要这样剑拔弩张的吓到人家。” 红脸和黑脸也是审讯里的惯用手段了,吴曼很配合的对着这一唱一和表现出了一丝畏缩,抱着胳膊在自己座位上狠狠的瞪着他们两个。 “我先和吴小姐解释一下,为什么认为言队长有嫌疑,免得吴小姐觉得我们是罗织罪名攀诬别人。”萧冀曦很温和的冲着吴曼笑。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特工总部都在排查军统一个代号苍术的卧底。”萧冀曦总觉得讲故事的时候应该点根烟,只是手伸进兜里又觉得对面坐的是个姑娘,就又缩了回来。“前些天我们又抓到一个跟军统过从甚密的人,不过在言队长转送他的路上,人被劫走了。劫车的人下手非常狠,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唯有言队长毫发无损。” “我们家先生运气好都不可以吗?非要缺胳膊断腿才好?”吴曼反驳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恰到好处的心虚。 “他的运气的确很好,好到还抓住了一个人,不过那人服毒自尽了。”萧冀曦又按住了王闯不让他说话。“很巧的是,被他抓住的那个人,是我的策反对象。所以我想,究竟是服毒还是投毒,很值得怀疑。” 吴曼脸上出现了动摇的神色。 “吴小姐,你和言队长还没有结婚,如果他真的是军统卧底,你配合调查有功,我们不会为难你。”萧冀曦的语气更加轻缓,循循善诱。“如果替他隐瞒了什么事情被打成共犯,那可就太不值得了。” 漫长的沉默,吴曼坐在那里,浑身僵硬的像一块木板。如果不是知道她底细,萧冀曦一定会为把一个局外人搅进来还逼成这种模样感到愧疚的。 最后她红了眼圈,微微一眨眼,大颗大颗的泪珠砸下来,楚楚可怜的样子。 “我哪里知道的呀。”她的声音颤抖着,而且越说越抖,几乎溃不成句。“他在你们七十六号工作,神神秘秘不是应当的吗?说什么明天一切小心事关重大,那不都是说押送的吗?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呀。” 这时候油耗子抱着一台发报机闯了进来,脸上喜气洋洋。 “这是在言队长——言川家里发现的!” 言川不属于电讯处,电讯处成员也不需要在家里藏电台。 油耗子改口的倒是很快。 萧冀曦看都没看吴曼一眼,隔着桌子扔过去一张手绢。“感谢你的配合,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想你需要再找一个男朋友了。” 第204章 接二连三的到访 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了吴曼啜泣的声音,王闯凑过来在萧冀曦耳边悄声说:“这女人不用也一起带回去?” 萧冀曦撩起眼皮,正看见吴曼从自己的包里扯出手绢来抹眼泪。 他的声音不大,但吴曼肯定是能听清楚的。 “先不用带回去,我看她像是什么都不知道,找两个兄弟看着就行。” 反正吴曼也不用急着复命,就当是放了个假也不错。 言川从被调查开始,就一直显得很沉默,面对同事们的问询来来回回就是几句话,诸如“我不知道。”“人是自杀的。” 但是那电台,大概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油耗子抱着电台跑的飞快,萧冀曦走出去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一个背影,紧接着,他就听见了一声很凄厉的惨叫。 “这不可能!” 是言川的声音,萧冀听他讲的话不多,勉强从这凄厉的一声里分辨出来,就知这电台果然叫他很是意外,意外到已经承受不住的程度。 萧冀曦放慢了脚步,王闯差点没刹住闸。 “别急,我想队长还有话要说。”萧冀曦饱含深意的道。 王闯恍然大悟。“也是,两个人明争暗斗这几年,现在队长肯定有不少话想说。” 这间临时审讯室的隔音做的实在不好,萧冀曦还是能听见任东风的说话声,带着一点胜利者的居高临下和幸灾乐祸。 “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帮你想起来点什么?” 一阵迫人的沉默。 萧冀曦都能想象到言川脸色煞白的模样,任何一个人遭受到这样的无妄之灾,都会是惊恐而无助的。 但是这并不能为他争来同情。 “这不是我的。”言川的声音疲惫而低沉,他知道自己的辩解和挣扎都将毫无用处,如果说在如今的上海有哪一样违禁品最为致命,一定就是电台。 那代表着反抗,是日本人最不能容忍的。 “这要看梅机关的长官们相不相信你了。”任东风没有给他更多辩解的机会。 萧冀曦旁听到这里,才推开了门。 当然,或许还是会打扰任东风的雅兴,但是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你来了。”任东风现下对着萧冀曦是很和颜悦色的,在言川没彻底被定罪之前,他们两个还会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那女人说什么了?” “一味地只是哭,说什么都不知道。”萧冀曦叹了口气。“我看也不像是假的,先放回去,要是真有问题还能钓到大鱼。” “也是。不过那女人来历蹊跷,你多留意着点。”任东风点点头,重新转向了言川。“你是怎么认识她的?总不至于算命瞎子在街上一指,就把你老婆的转世给碰上了吧?” 这话说的无不讽刺,但或许是因为言川自觉申辩难如登天,眼前站着个一定要致自己于死地的对手,像是失去了精气神一样,很有些知无不言的意思。 也可能是因为他本人深谙审讯之道,也见过太多在刑具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因而明白自己是绝对抗不过七十六号那些大刑的,为自己挣清白,也不是现下在这里挣。 “也不是,那人就是给了我些指点,说是我妻子近在咫尺。”言川这时候提起自己的妻子居然还能有温柔神色,萧冀曦都有些佩服他这一往情深了。 至于为这一往情深,挟私报复一样的工作狂言川让多少地下工作者送了命,就是另一回事了。 萧冀曦看着这个被自己诬陷而可能要送命的男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他想,这个人只不过是在付出一点早该付出的东西。 抓到疑似军统卧底的人,这在梅机关那里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萧冀曦满心希望来的会是铃木薰,因为对他来说这人要更好糊弄一点。 铃木薰的确先来了,一个科长一马当先的出现,这对言川来说不是一个很好的讯息,萧冀曦眼见着言川的脸色白了一层。 “发现电台以后,接触电台的都有谁?”铃木薰盯着言川,他比屋子里其他人都要高,所以也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油耗子举手的时候简直有点发抖,可能是怕招来一阵****的训斥。 但铃木薰只问道:“戴手套了么?” 油耗子只差把头点断了。 “那就好。”铃木薰扭过头去对身边人交代道:“把东西带到鉴证科去,让他们看看指纹和这位言队长匹不匹配。” 从这一点上来看梅机关要比七十六号客气,至少现在还称呼言川为队长,不过事情一旦查实,梅机关的手段肯定更加雷霆万钧。 从头到尾萧冀曦都老老实实的站在角落里,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可不想这时候跳出来提醒任东风自己和铃木薰交情有多好,要知道原先任东风还很紧张的和言川进行着斗争——他一直想提到副处长的位置上去,言川是他最有力的竞争对手——接下来他可就能心无旁骛的把矛头都对准萧冀曦了。 那虽然不足为惧,但还是会让他的行动变得束手束脚。 铃木薰大概也不想为萧冀曦招惹非议,全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这里的事情就移交给特务科了。”他很客气的对任东风说道:“任队长应该不会介意吧。” 任东风连说不敢。 就在铃木薰要离开的时候,外面忽然又走进来一个人。萧冀曦在一边看见铃木薰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心想他这变脸能力也挺强的。 “这里的事情我可以处理,不需要你过问。” 小林龙一郎从门口疾步走进来,对铃木薰的脸色视而不见。 “我想你需要我的帮助,发现军统局的卧底可不是什么小事。” 萧冀曦只觉得在脸皮的厚度这件事上,还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几乎要笑出声来。 小林龙一郎当然不是为了恶心铃木薰来的。他低头看着言川,嘴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言先生,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萧冀曦感觉自己脖子后面的寒毛一下子就竖了起来。 第205章 袒护 虽然他知道泄密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但当一个危险人物决定要对疑犯进行详细盘查的时候,萧冀曦便不由自主的陷入了紧张之中。 “电台不是我的,那个人是服毒自尽的。”言川抬起头来,他的双眼依旧无神,但是小林龙一郎的话忽然让他仿佛燃起了一点希望,所以他答话的时候,语气里流露出隐约的希冀。 “我们会调查清楚的。”小林龙一郎饱含深意的扫视了周围一圈,但没有显示出要进一步插手此事的意思,反而很快就离开了。 铃木薰看着小林的背影时那个表情就好像有人打了他一拳,很快也带着言川离开了。 “言川这小子什么来路?怎么能惊动这么些梅机关的人。”任东风一头雾水的看着这两个人离去的方向。 萧冀曦默不作声,在这件事上提醒任东风很显然是不明智的。 惊动梅机关的人的确是言川,但是惊动小林的人是他。 言川一旦坐实叛徒身份,最有可能成为二队队长的人不是四面不靠的二队队副,而是他。小林龙一郎显然因为小林诚和上回胶卷的事情还对他怀恨在心,并时不时的打算跳出来作梗。他重新调查言川,只不过是为了遏制铃木薰的势力在七十六号膨胀,与言川没什么关系。 当然,他希望任东风一辈子都别意识到这件事情。 所幸他的准备做的足够充足,那电台上的确就是言川的指纹——用医用手套提取指纹虽然不太容易做到,但最后还是成功了,言川也没意识到自己被下过安眠药,且那是快一个月之前的事情,就算是现在言川死了对着他搞尸检也不用担心会发现安眠药的痕迹。 就算小林龙一郎想为言川翻案,也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不过他还是低估了小林。 第二天一早,萧冀曦还在办公室里看报纸的时候,王闯一头栽进来,神色显得有一点慌张。 “梅机关来人把吴曼给提走了,派去监视的那两个弟兄没敢拦。” 萧冀曦感觉自己的早饭瞬间白吃了,一阵眩晕感让他紧紧的抓住了桌子。“看清楚带队的是谁了吗?特务科的还是那个专员?” “是小林专员。”王闯擦了擦头上的汗。 萧冀曦顺手把自己的茶杯递过去。“喝点水,大热天的辛苦了。没事,那女人也不重要,随便他们折腾去。” 王闯离开之后,萧冀曦把报纸竖了起来,挡住了自己的脸。 他很担心自己会流露出什么表情让任东风看出端倪来。 这件事被他想的太简单了,他以为自己能利用任东风想要扳倒对手的心态把吴曼保住,却忘了事关重大梅机关一定会插手,梅机关里又有一个素来不睦的小林龙一郎。 这一整天对萧冀曦来说过的跟上刑一样。他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坐立不安,猜想言川会不会安然无恙的归来,这次的计划会不会全盘失败。 但是直到晚上,办公室都没什么动静。言川没有回来,继续监视吴曼家里的人也没有传来人被释放的消息。 下班之后,萧冀曦直接杀到了铃木薰家里去。 开门的是虞瑰,看见萧冀曦显然吃了一惊。 “怎么,出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这两天七十六号上下不是在查内奸,昨儿抓了二队长,今天把他老婆也给抓去了,我想着问问情况。” 这话里能透露出不少信息来。虞瑰很快会意,把萧冀曦让进了家门。 “薰还没有回来,我想他们大概正为这件事忙着。” 他们两个没有多说什么,这环境不能算全然的安全,铃木薰在梅机关也算是步履维艰,不能确定这屋子里有没有窃听器的存在。 铃木薰没有加太久的班,他进门的时候看见萧冀曦却并不感到惊奇,反而露出了然神色。 “你是来问那个姑娘的事情吗?”他犹豫了一下,只是揉了揉虞瑰的脑袋,估计是不好意思在萧冀曦面前表现的过于亲密。 “我看那丫头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想着能捞出来一个是一个。”萧冀曦像模像样的叹气。“怎么样?她说什么了?” “被小林上了两遍刑,一直说不知道,再打下去就要变成屈打成招了。”铃木薰很疲惫的坐在沙发上揉太阳穴。“那姑娘被打的狠了还会用上海话骂人,反正我是一句也听不懂——大概明天再审不出什么就会放了。” 萧冀曦整个人都觉着放松下来了。 “那样就好,我看小林气势汹汹的,很怕弄出人命来。”他苦笑着摊手。“你们梅机关家大业大后台硬不怕暗杀,七十六号里的人大概都怕。” 他知道在铃木薰面前说小林龙一郎两句坏话绝没错,只会让铃木薰同仇敌忾起来。 “他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这场战争上。”果然,铃木薰皱着眉头倒起了苦水。“就算是要调查,也不至于这么着急的采取刑讯手段——对间谍倒是可以,问题就在于还没有证据能证明她是间谍。” 他说这话的时候,屋子里两个‘间谍’悄悄对视了一眼。 “希望那姑娘能顺利走出梅机关。”萧冀曦感慨了一声,铃木薰却还皱着眉头。 萧冀曦见状问道:“还有什么事?” “言川还是那两句话,但是电报机上有他指纹,法医也已经对那个在抓捕行动中死去的人进行了检查,没有证据证明他是自尽还是他杀。”铃木薰在沙发上把自己的两条腿伸开了,显示出非常疲惫的样子。“在小林的坚持下我还没有对他用刑,我想找到更有利的证据才能把这两个个人解决掉。” 解决两个字说的杀气腾腾,萧冀曦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是很想把小林直接解决到阴曹地府去。 “我会安排人手再搜查一次言川的家和办公室,争取找到更多东西。”萧冀曦站起身来。“明天之前就会有结果,我也不希望冤枉他,但小林偏颇的有些明显了。” 第206章 是非之地 小林龙一郎是不是全然在挟私报复这一点倒是不能确定,但当萧冀曦带着铃木薰的命令再一次去搜查言川的家时,一切其实就已经注定了。 贼喊捉贼不可怕,可怕的是贼去捉本不是贼的人。 最后的铁证是在言川办公室的古董花瓶里发现的,那玩意是言川从前不知道在哪个倒霉的古董商人那敲来的,据说价值不菲,因而碰它的人都小心翼翼,从那里面发现了一个密码本。 密码本上当然没有青天白日的徽章,但是电讯处辨认出这是他们在不久之前破译下来的一套密码,密码的使用者正是军统。 当电讯处的人惊愕的说出这个结果时,所有人都知道言川完了。 虽然还有些细微的疑点,比方说为什么已经被破译的密码没有及时销毁,新的密码本又在哪里,但是人与真相之间最大的距离就是先入为主。 人们开始努力的回忆言川的疑点,最终电讯处提供了一个他们破译出军统上一套密码的时间,那时候言川正频繁的请假——当然是兰浩淼意识到密码本被破译也可以转变为优势后指示吴曼给言川找点事做——这最终被认定为是无法与组织取得联系的言川试图重新接头的证据。 那些所谓的铁证摆在言川面前的时候,他很徒劳的张了张嘴,似乎还是想说:“不是我。” 但是最后他只是扭曲着嘴唇,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我从前就知道狡兔死走狗烹......可是兔子还没死,我要先走一步了。” 七十六号的人事调度已经下来,萧冀曦没有成为二队队长,大概是任东风想办法活动了一下。 但是这并不妨碍发现了关键证据并且与铃木薰关系匪浅的他来到这间刑讯室,见言川最后一面。 他看着这个在短短几日内变得形销骨立的男人,言川变成今日这样,是他几个月来一手策划的,不过看着这幅可以称得上凄惨的景象,他心中还是没有一丝的愧疚。 虽然他选择替罪羊的时候带了一点随机的意味,不过言川被随机到的根本原因还是他在七十六号里,为虎作伥。 “她还好吗?” 言川的问话让萧冀曦微微怔了一下。 言川到死都会被蒙在鼓里,他永远都没有机会真相了,所以他会一往情深的,执拗的,认定自己身边的女人就是另一个回到身边的妻子,认定她需要得到保护。 “小林的刑用的很重,大概和我站在一起,能凑出两条好腿来。”萧冀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笑话给言川听,可能是在潜意识里还对言川感到抱歉。“不过人还活着,大概很快就会被放了。” 言川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点,他没有提出要与吴曼见面的要求,大概是知道见面不会有任何作用,还可能增加吴曼的嫌疑。 当萧冀曦转身离开的时候,言川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 “如果可能的话,让她离开上海吧。” 萧冀曦扭过半个身子,有点惊讶的看着他。 七十六号的每个人可能都觉得上海是个好地方,租界更是难得的净土,他们可能想去美国去香港,但绝不会想到中国的其他地方去,那可能意味着贫穷,混乱,和一颗子弹。 “我想,上海现在已经不是中国人的城市了。”言川自嘲的笑了笑。“全心全意做日本人的狗也不保险,大概没有一个中国人在上海是绝对安全的。” 他盯着萧冀曦,好像决心从里面找到一点什么。 “你也一样。”言川露出了一个可以说带着点恶意的未系哦啊,不过萧冀曦没有让他的恐吓得逞。 “我的命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从那时候起我就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萧冀曦坦然的摊开双手。“能活一天算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 言川终于彻底的沉默了下去。 铃木薰把自己从刑讯室的墙壁上拔起来,先前他百无聊赖的盯着这两个人说话,就连言川对着萧冀曦‘大放厥词’说上海危险的时候都没有插话,很成功的把自己变成了空气。 “我以为你会反驳他。”铃木薰和萧冀曦并肩往外走的时候,萧冀曦听见这样一句话。 “哪一句?”萧冀曦明知故问。 “他形容上海的时候。” “没必要和一个将死之人争论,再说上海只要还有那些地下活动,就实在不能算安生。”萧冀曦坦坦荡荡的回答。“你会觉得上海比东京好吗?” 铃木薰居然很认真的思索了一下。 “我对东京没什么感情,如果你想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应该问千叶。” 萧冀曦一时分辨不出这人是真傻还是在拿他开心。 三天后,言川在梅机关被秘密处决。 也是同一天,吴曼被放了出来,她走的时候没有回头,铃木薰在她出门前叫住了她。 “他叫你离开上海。” 吴曼用一种几乎称得上是惊愕的眼神看着这个高大的日本军官,但是实在看不清他的表情。 铃木薰没有对此给出解释,扭头就走。 大概是萧冀曦问他的那个问题有点值得推敲,他在反复的思考之后还是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现在的上海的确充斥着斗争,只有等一切都平息下去,这座繁华喧嚣的城市才能真正变得宜居起来。 这一天是民国二十九年的七月十八号,很巧的是,一个月之后就是那一年的中元节。 大概没人会记得给言川烧纸,这个年代的英雄和恶棍有的被载入了史册,更多的则是无声无息的死去,被淹没在历史之中。 很多年前萧冀曦总被白家二老拎着耳朵讲鬼月的禁忌,但萧福生不信,他也不信。 所以那天晚上萧冀曦在夜路上溜达了很久,他其实有点期待有人能叫自己的名字,因为这一年以来有太多的人死去,那些人里也不乏有他想见到的,只很可惜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如果不把睡得太晚第二天险些迟到算在内的话,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了。 第207章 重量级囚犯 言川被枪决之后,萧冀曦很是安分了一段时间。当然不是被吓破了胆,只是既然自导自演了一场卧底被枪决的戏份,这个身份当然要配合演出的安静一阵子。 他甚至还考虑过就此换一个代号,这个有些荒诞的想法让兰浩淼很是嘲笑了一番这个编外人员。因为就算军统内部苍术的身份信息更新为死亡,他也必然要把新的身份加入到档案之中,只要战争还在继续,他依旧会有暴露的风险。 但是萧冀曦总觉得做戏要做全套,在他的坚持下,军统人事档案里的苍术状态被更新为死亡,他也有了一个新的代号。 当然,依旧是植物,军统上海植物园不是浪得虚名,连新站长的本名里都带一个木字。 “忍冬” 萧冀曦的第一反应是这名字很富贵,会不会预示着他要发财,不过当他把这个想法和兰浩淼分享的时候,差点被一个茶杯砸破了脑袋。 苍术已经变成一个死人,他打算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月里不再参加让自己有浮出水机会的活动,除非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发生,兰浩淼也相当支持这一决定,正好上一个密码本被破译之后,他们也减少了与重庆联络的频率,整个军统站都处于一种相对沉寂的状态之下。 不得不说这一举措很有效果,就萧冀曦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七十六号因军统上海站的沉寂十分欢欣鼓舞,认为这是对上海站的一次重创。 对此萧冀曦只能觉得他们是自信的过了头。 不过这样安分的日子显然过不了多久,准确的说是他们自己安分不下来,整个中国都在战争的阴影中笼罩,敌后战场过得太自在着实叫人良心不安。 然而还不等他们自己行动起来,军统上海站就彻底的陷入了被动之中。 兰浩淼给他发来了非常紧急的会面消息,见到萧冀曦的第一句话就是—— “人事组组长陈明楚叛变了。” 萧冀曦感觉自己刚刚在路上所经历的夏末最后一点酷热也完全消退了,好半天都呆呆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人事组手中掌握的,基本上是整个军统上海站的成员组成,里面固然大部分都是代号,但那依旧是一种沉重的打击。 “幸而你坚持要更新档案。”兰浩淼的表情也很沉郁,他在特务活动方面是当仁不让的专家级别成员,陈明楚的叛变让他嗅到了十分危险的气息,因为他手里掌握了太多要命的东西。“现在七十六号知道苍术已经死亡,会下意识的认为内奸暂时已经不存在了,你是安全的。” “我不在乎我安不安全,我在乎的是其他人——木棉,还有蔷薇——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人。”萧冀曦语无伦次的说着,但是兰浩淼举起一只手来,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为了保证潜伏人员最大程度上的安全,陈明楚对我们潜伏组所掌握的也仅仅是代号而已。”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兰浩淼的语速反而变慢了,有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包括我这个组长,在他那里都只是君子兰三个字。” 即便是在这样紧张的时刻,萧冀曦乍一听见这个代号,还是忍不住的想笑。 兰浩淼眼含威胁的看了他一眼,萧冀曦老老实实的接着听他往下讲。 经过这么一遭,萧冀曦竟觉得自己放松了一点,也明白过来兰浩淼其实是故意要用这个代号来缓解一下自己这个菜鸟的紧张。 是的,就算他有了一点斗争经验,一个从炮兵科半路出家的特工在兰浩淼面前依旧是一个菜鸟。 “木棉和蔷薇是与你单线联系,我不被抓,你们就都安全。现在我就下达命令,一旦发现我被捕入狱,你们立即离开上海,回重庆寻求支援。”兰浩淼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萧冀曦一时间没能消化这句话里包含的信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你不会叛变。” 兰浩淼顿了一下,抬起手来往萧冀曦肩膀上一锤。 “我希望我不会叛变,但是不能保证。”他无奈的笑了起来。“如果我叛变了,我允许你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来刺杀我,因为你不来,沧海就会来。” 萧冀曦沉默了一瞬,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就因为要掩饰自己的泪意而变得生硬。“不要被抓,也不要叛变。” “我会为之努力的。”兰浩淼这样回答。 这场短暂的谈话成为了两个人今年里的最后一次私下交流。 因为第二天,一个重磅消息就轰动了整个七十六号。 军统上海站站长王天木未能逃脱抓捕,被带回了七十六号。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萧冀曦一时间差点没有抓住自己手里的茶杯,虽然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了,但是茶水还是溅了一点出来。 “王天木?这回队长可立大功了。”他迎着任东风注视着自己手背的目光坦坦荡荡的放下茶杯。“二队那个队长资历不够,看来您今年就能高升。” 奉承话谁都爱听,任东风面色稍霁,挪开了目光。 不过场面话还是要说的,他笑呵呵的道:“别瞎说,这回咱们只是个跑腿的,那位陈组长才是真正的英雄。” 陈组长三个字说的不无讽刺,萧冀曦默然听着,藏在桌子底下的那只手悄悄攥紧了。 什么人算英雄他不知道,但是陈明楚是绝对不配。上一个姓陈的叛徒已经死了,码头弃尸,他希望这一次这个会死的更惨一点。 “王天木这种级别的人想必口风很紧,问起话来要费一番功夫了。”萧冀曦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能平静的继续跟任东风对话。 “哪的话。”任东风挥了挥手。“李主任亲自下令不许对他动刑,给他开了个单间好酒好菜的养着呢,一个手指头都没碰。” 众人听见这话都有些疑惑,好容易到手的重量级人物却不严刑拷打,这其中定有玄机,可究竟是什么玄机,一时间却又猜不出来。 军统上海站人事股股长陈明楚叛变、王天木被捕的一系列事件其实发生于1939年夏,本文将事件发生事件后移了约一年左右。 第208章 释放 萧冀曦短暂的愣了一下,接着就洞悉了其中的险恶居心。 像上海站站长这样的人物,上面一层就是军统局的局长戴笠,其人身在高位又做了这么多年的特工,疑心之重可以说是登峰造极,当他知道王天木在七十六号这样的地方被礼待了一段时间又毫发无损的放出去之后,第一反应一定会是这人已经叛变了。 到时候,接踵而来的怀疑甚至暗杀,就会自动的把王天木推到七十六号一边来。 比起对着深谙审讯之道的军统高官用刑,这样的方式无疑更加轻松——只需要花点伙食费就够了。 不过,现在萧冀曦什么都做不了,就算他洞悉了这一切,也无法改变什么,王天木所在的牢房是最高警戒级别的,现在二十四小时有人轮班看守,想把他弄出七十六号的难度和偷文件、下毒暗杀几个不重要的小卒子,那是两个级别的难度。 再说了,王天木现在逃出去,也还是“毫发无损的走出七十六号。” 现在萧冀曦能做的,就是上报这一消息,让军统站尽可能快的做出反应,把王天木手里掌握的情报变成废纸。 但是现在七十六号每个人都被盯得很紧,萧冀曦一时间竟然找不到机会直接与兰浩淼见面,好在还有白青竹的一个书店可以应急之用,虽说按道理白青竹不该直接和兰浩淼联系,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正好,他要的一套古籍近两日就要到了,无论是我送过去还是他来取,都不会引人怀疑。”白青竹见萧冀曦面色凝重,倒也没有跟着一块紧张起来,还反过来安慰萧冀曦。 兰浩淼和几个潜伏组的重要人物之间都有相对密切的往来,去白青竹店里买书就是他的日常活动之一,如今再去也显得合情合理。 “只希望李士群的局能布的久一点。”萧冀曦看见白青竹镇定自若的模样,不由感慨这丫头是真的长大了,已经不再是那个遇见事情只知道哭的姑娘。 而其实,距离那一场惨烈的变故已经过去了近十年,他们甚至已经不能再算是青年了。 李士群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呢,他在七十六号把王天木整整留了三个礼拜,这三个礼拜里没人动王天木一根手指头,萧冀曦没有机会看见王天木,但是从那几个看守王天木的人嘴里,他听得出王天木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变得暴躁而沉默,显然是已经试图接受这一事实,不过心底还存着一些侥幸。 不到最后一刻,没人会很轻易的对党国失望。 王天木被无罪释放的那一天,所有人都挤到门口去看,看这个差不多算是七十六号历史上头一个毫发无损离开的人。 萧冀曦远远的站在一边看着,他一般不会走到人群的中心去,总很小心地让自己游离在一个相对边缘的位置,每当别人注意到这一点问起来的时候,他都会说是因为这条腿实在不方便行动。 其实站的稍微远一点,能更好的观察到一些细节。 比方说王天木的脸,在这样人山人海的地方,如果凑到近处去看的话是一定看不清的,而站在他这里,就可以看见那张因为眉毛过浓而显得有些伶仃倔强的脸。 王天木和阮慕贤看起来差不多大,他就长相而论做特工有些勉强,因为那两条眉毛有些过浓,很容易就会被人认出来,然而实际上他也没什么资格去说别人容不容易引人注目。 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瘸着腿还在干特工的人了。 胡杨也站在他边上,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萧冀曦一瞬间还觉得她是在幸灾乐祸。 “等着吧,他早晚会回来。”胡杨慢悠悠的叹了口气。“军统不杀他,他会被抓回来,杀他,他会来投诚。” 萧冀曦对她这样透彻的分析还是十分佩服的。 她忽然转过脸来,很认真的问道:“你希望是哪一种?” 周围人声鼎沸,胡杨却这样大刺刺的把问题问了出来,然而萧冀曦很清楚,这并不是在害他。 “我希望是前一种。” 任东风也站在廊下,他是少数几个见过王天木真容的人之一,此时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但是听见萧冀曦的答话,饶有兴趣的转过脸来。“为什么?” 胡杨被抢了话,显出几分愤愤然的模样,但也没有说什么。 “因为王天木出去之后,杀不杀他是戴笠决定。这两个人老于世故,如果暗杀是假,投诚就也是假的。很可惜,我们谁也不知道其中真假。” 萧冀曦很满意的看见任东风露出了思考的神色。 如果真的叫他说中了,军统不会有任何损失,因为他们纵然再忌惮王天木,面对一个投诚的人总要有应有的姿态。而如果没说中,那么这点忌惮就会成为降低损失的利器。 说这番话之前萧冀曦没有跟任何人商量过,却在心里反复推演了无数遍,断定这是挽救当下情况的最好方法,而且这样合情合理的一番分析,能让他在七十六号得到更多信任,从而在陈明楚叛变的这场风暴里,让自己站的更稳一点。 李士群没有料错,他对王天木的礼遇很快就引起了戴笠的警觉。这一点萧冀曦起初并没有机会得知,但是随着赵理君刺杀王天木的消息传开,萧冀曦就知道局里到底是起了怀疑,又或者,是真的开始请七十六号入局。 具体是哪一种情况,以萧冀曦所掌握的情报还无法分析出来,但在外界看来这的确是戴笠动了杀心的表现,赵理君和王天木一样,都是军统一等一的杀手,从前执行刺杀任务的时候几乎不曾失手,深得戴笠的器重。 不过,这一次面对旗鼓相当的王天木,赵理君的刺杀行动还是以失败告终了。七十六号接到消息要搜捕赵理君,因为知道这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行动队全体出发的时候都无精打采。 第209章 被摧毁的战场 对于追捕赵理君的行动,全队上下就没有一个人有完成任务的自信,以至于油耗子出发前还发誓如果这回抓住了人,他就要回去看看自己的祖坟是不是冒青烟了。 萧冀曦心想冒青烟的可能性接近于零,但是鉴于他跟着七十六号做了这么些天理难容的勾当,回去发现已经缺德到祖坟开裂倒是很有可能。 果然人是没有抓到,不过七十六号的高层们对这件事并没有大发雷霆,因为他们也知道叫这群人去抓军统一等一的杀手还想得到好结果等同于天方夜谭,喊人去抓只不过是要走个过场,以示政府“法度严明”。 反正他们抓人以外的目的是已经达到了,最近大小报纸的头版头条都是王天木痛斥戴笠背信弃义的消息,军统局上海站一时间成了个天大的笑话,日本宪兵队像是嗅见血腥味的猎犬一样四下出动,扑向军统曾经的秘密据点——之所以说是曾经,因为日本人多半只能扑一个空,而后对着已经人去楼空的据点发怒。 七十六号的行动队也被借调去参与了几回这样白费力气的任务,一开始队员们还都很兴奋,抱着抓不住大人物还抓不住小喽啰的心思跟着宪兵队鞍前马后的劳碌,但是闯了几趟空门之后便重新回到了懈怠模样。 萧冀曦倒是从一开始就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头一次出发前任东风还问过他原因,他答道:“王天木叛变之前那么大张旗鼓的对着戴笠一顿骂,军统的人也不是傻子,知道他要叛变,还不赶紧该撤退就撤退?” 起初任东风还对这个论调嗤之以鼻,在他看来军统的一群人乃是拎不清现状的傻子,而下层的小特工们更几乎是一群饭桶,王天木这个领头羊一叛变,下头要慌好一阵子,哪来的时间去做转移。 而这样自大的想法并不只是任东风一个人有,之前言川的死好像让七十六号所有人都有了微妙的膨胀,而事实上这群人根本就没有想过,如今上海的地下工作者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活动,全仰仗七十六号才是塞了更多蠢材的那一个组织,占有绝对的优势还是不能改变被暗杀的命运,要是换他们转入地下和政府作对,不到三天就要土崩瓦解。 萧冀曦当然不打算提醒他们,对他来说这群人是越狂妄越好。 不过任东风也不完全算是一意孤行的傻子,等到几次失败以后,他就不得不灰头土脸的开始思考萧冀曦说的是否有道理了,面上虽然不说,萧冀曦却能看见他对着那些空荡荡的屋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而另一边,王天木坐上了七十六号高级顾问的位子,这简直就是军统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背叛,萧冀曦一直等着会不会接到那种以卵击石一样的刺杀命令,但似乎上面也很清晰的知道他和顶级特工之间巨大的实力鸿沟,不打算叫好容易安全下来的卧底白白牺牲。 萧冀曦本以为上面毫无动静代表了这的确是王天木跟戴笠之间做的一场戏,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又叫他这自觉十拿九稳的推测产生了动摇。 继王天木之后,上海区的行动组组长何之江也跟着王天木一块反戈一击,而且此人提供的消息可不全是空头支票了,七十六号按图索骥,林林总总能抓了有十来个人,萧冀曦虽然不知道行动组的规模有多大,却也可以确定很长一段时间内,行动组都会是个一蹶不振的状态。 从何之江往下,仿佛起了连锁反应,又先后有不少人投敌变节,如果说这是一场为行动,未免也太轰轰烈烈了些,况且叛变一事不仅见于上海,听说青岛等地也同样遭了殃,且破坏的更为彻底。 短短几个月里,军统的敌后地下系统就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仔细算来居然还是上海的损失最小,虽然十三个据点都被迫撤离、更换地址,可被捕被杀的也就只有行动组的那些人。 为此,王天木当然是遭到了怀疑。 萧冀曦几次在行动队成员的闲聊里听见他们对这位高级顾问手里那些过时而不准确的情报产生的微词,这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为此反复白跑的人就是他们。 有一回任东风不在,下面的人聊天就更加无所顾忌一些,王闯信誓旦旦说的说道:“没准是被萧哥说对了,这小子跟他老上司一起做戏呢。” 萧冀曦心下纳罕,这话他只跟任东风说过,当时王闯正一脸兴奋的前排观摩传奇特工王天木长了几个鼻子几只眼睛,肯定没有多余的耳朵来听萧冀曦的长篇阔论,他又是从哪里得知的这番话? 而后他眼睛一转,正看见油耗子杀鸡抹脖子似的像王闯递眼色,登时了然,把手里的一份文件卷起来对着两人来了个雨露均沾,在两人抱着脑袋敢怒不敢言的氛围里慢悠悠的警告:“这话不能乱说,先前他是上海站站长,我那些推测终归是对着敌人的,现下他是咱们这边的人,总不好胡乱猜测。” 话是这么说,可猜测这事情也不是说停就能停的,面上不能说,私下里那些汹涌暗流还是该怎么涌就怎么涌。 以至于到后来连铃木薰在梅机关都听见了这风声,特意来问萧冀曦:“你觉得王天木其人,是真心弃暗投明还是另有所图?” 尽管对铃木薰这暗与明的定义颇有微词,萧冀曦面上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只老老实实答他:“先前我觉得另有所图,但是看着青岛那些地方的成果,又觉得他是真心实意的。” 铃木薰跟着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三人成虎,当所有人都对着‘军统上海站前站长投敌’这件事露出一副将信将疑的神色时,那他就算是真的决心就此与军统恩断义绝,一心一意为日本人做事,也不会有人全身心信任于他了。 第210章 危机 随着对王天木的怀疑在七十六号内一边暗潮涌动一边甚嚣尘上,整个七十六号的气氛就变得有些诡异起来。萧冀曦偶尔在七十六号里也会看见王天木,他身边总是跟着一两个人生面孔,且态度说不上毕恭毕敬,他猜这是对王天木进行监视的人。 七十六号这样明目张胆的表达着自己对王天木的不信任,倒是让萧冀曦不禁有点替这位老上司感到同情了,他还时常忍不住猜想,要是他一早就知道自己到了七十六号反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是不是在戴笠来信挽回的时候就会选择放下身段。 不过,萧冀曦依旧拿不准这件事究竟是不是一场戏。 若说不是,王天木面对这样的冷遇完全可以愤然出走,若说是,青岛等地被捣毁的军统据点又历历在目,不得不算在这位头号叛徒身上。 只不管是哪一种,现下都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现在他这个军统潜伏人员,日子过得算是危机四伏。 尽管之前因为他的坚持,苍术的代号已经跟着言川进了坟墓,但是如果被抓进七十六号里这些人有哪个接触得到那些和潜伏人员有关的文件,那么七十六号的人就会知道,他们之中依旧有一个卧底存在。 好在忍冬这个名字是最新才添进名录里的,如果七十六号要怀疑,也是应该怀疑新近投诚的那些人,也就是说他暂时是安全的,只是如果再要掀起来一场排查内奸的风波,他肯定还有的操心。 这样人人自危的情况下,时间仿佛是被拉长了,每一天过起来都像是一种煎熬。萧冀曦听到的消息更加多而杂,好消息却没有多少,今天是什么地方的据点被查抄了,明天是哪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投敌叛变,总之是没有个消停时候。 更糟糕的是,兰浩淼也无法再与萧冀曦时常保持联系了,甚至于通过白青竹的间接联系也已经停止。 他暂时还没有暴露——这在组长一级的人物里算是非常难得的了,但是他也已经做好了随时从上海撤离的准备——可日本人几乎掌握了整个潜伏组的代号名单,对于‘君子兰’的搜捕排查正紧锣密鼓的进行着。为一旦被发现不至于牵连到更多人,兰浩淼已经小心翼翼的切断了一些联络通道。 这更让萧冀曦成了一叶孤舟,在上海这个正掀起狂风骤雨的情报战场里孤独的前进,四顾茫茫,不知退路,也不知去处,只能祈祷早日风平浪静。 白青竹所在的租界也逐渐不再平静,随着国际形势的急剧变化,租界似乎已经不再是那个不受管束的自由之地,除了德国人和意大利人能过得稍微自在些之外,其余人都已经在计划着如何离开上海了。 萧冀曦坐在白青竹的店里,总能看见窗外挑起不少转租的条幅。 “你也得想办法离我远一点了。”萧冀曦看着隔壁那间意大利人开的餐馆也正筹备着关门大吉,工人抬着椅子进进出出,不由得叹息一声。“我总觉得心慌的厉害,万一要是暴露了——” 他一偏头,躲过去一本声势凌厉朝他脑袋上招呼过来的精装书。 白青竹在柜台后面插着腰瞪他。“你以为上海站是你开的?你叫我走我就得走?” 她虽横眉立目的站在那里,说话的声音却不大,尤其上海站三个字几乎低入尘埃,萧冀曦和她离得不算远,也是看着她嘴型才听出的声音。 “我想师兄大概不会反对我的,他最近已经不从你这儿拿书了,你得知道是什么意思。” 萧冀曦低头把地上的凶器捡起来,还很贴心的给拍了拍灰才递还给她。 很可惜,这贴心的举动并没有招来白青竹的感激,只换来了一个白眼,她把书又转身塞到了书架上,很平静的说:“我是特派到这里的,家里没有消息,我哪都不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都不肯去看萧冀曦的眼睛,显然是怕被从表情里分辨出一些言不由衷来。萧冀曦看着她半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算着书店进项的样子,忽然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耳熟。 很多年前,萧冀曦曾经听见过阮慕华的妻子,那个他不太清楚名字也不太记得长相的、平平无奇的女人也说过很类似的话,那时候阮慕华叫她跟着自己的孩子到乡下去,因为他做的事情太危险,现在他叫白青竹到重庆去,因为他的处境太危险。 都是一样的。 她不是在等来自重庆的命令,显而易见。 于是萧冀曦冲着柜台笑了一下,决心不再提起这一茬来。 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响起来,两个人一起抬头张望,门外投射的天光叫来人挡去了一多半。 铃木薰站在门口,似乎对两个人都在场这件事很满意。 “你们果然都在,省的我多跑一趟。” 萧冀曦不自觉的皱起眉头,听铃木薰的口气,他是径直来找白青竹的,可有什么事会让铃木薰觉得绕过自己先找到白青竹也没有关系呢? 他一时间猜不到答案,好在铃木薰本也没有打算让他坐在那里穷举所有的可能性。 “我得把你的男朋友借走。”他先是给白青竹来了还这么一句,因为太直接了,所以萧冀曦一时间和白青竹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铃木薰对他们呆若木鸡的样子倒是没什么不满,他也知道自己来的突兀。“今晚有个紧急任务,你跟我跑一趟,别人我不太放心。” 萧冀曦心想自己似乎只有感谢他的信任了。 “至于白小姐,”铃木薰重新转向白青竹的时候,就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了,萧冀曦琢磨他可能在酝酿什么不大合理的请求。 “今晚据说有雷雨,能请你去陪一陪阿瑰吗?她很少显得那么害怕,所以我想,也只有你可以拜托了。”铃木薰似乎是苦笑了一下,萧冀曦能理解这苦笑背后的含义——他一定尽可能的在减少自己跟张芃芃见面的机会。 第211章 特殊的邀请 骤然接到这个邀请,白青竹看起来有些不解。 萧冀曦倒是马上就明白了,虞瑰很显然也几乎和军统断了联系,而且这联系断的更彻底一些,毕竟她是直接卧底进铃木薰家里去了,算为获取情报的便利性牺牲了传递情报的自由度。 从她的角度来看,最不容易令人生疑的邀约一定是对白青竹发出的,白青竹对萧冀曦而言也最安全,虽然她不能确定白青竹是否能够信任,但只要见上面,总能想办法把消息传出来。 萧冀曦不知道虞瑰为什么这样急于跟自己联络,但他可以确定如果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虞瑰是不会轻易的把情报交付给外人的,想到这一层不由得心情有些沉重。 他隐约觉得,虞瑰的情报和今晚铃木薰的到访有关,如果是那样的话,情报就已经来的太迟了。 白青竹有点迟疑的看了一眼萧冀曦,当着铃木薰的面萧冀曦当然不可能告诉她什么,只宽慰的捏了捏她的手。“我看,的确是像要下雨的样子。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也不放心,去小虞那里也好。” 可能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点端倪,白青竹放开手的时候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萧冀曦从椅子上把自己的外套摸在手里,尽可能显得轻松一些。 “这么着急来找我,今晚有大事要发生么?” 铃木薰没有答话,他看起来比往日还要严肃一些,这让萧冀曦更觉得不妙,临出门前他回头对白青竹道:“晚上外头不安全,你还是尽快赶过去吧。” 话说的平铺直叙,不过说到尽快的时候,仗着铃木薰在那个角度看不见他的脸,飞快的冲白青竹眨了一下眼睛——至于她能意会多少,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走出门的时候,萧冀曦甚至是带一点木然的接受了扑面而来的、湿润而燥热的风,并确信这从时间上来讲应该是初秋,他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距离故乡那个带着凉意的秋日,已经有了几乎十年的距离。 书店的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连车灯都没有打开,是决心把自己完全的隐藏在夜色里,萧冀曦借着书店灯牌勉强看清了车牌,是梅机关的车子。 也就是说,这是一场由梅机关直接领导的行动。 萧冀曦跟着铃木薰钻进车里之后,司机沉默的发动了车子,在一片静谧里反而是c发动机的声音最响,但也不足以惊破长夜。 上车之后,铃木薰的姿态微微放松了一点,但萧冀曦注意到当他转向自己的时候,整个人又紧绷了起来。 他心底一沉,知道大概又有自己熟悉的人被盯上了。 “是我叫阿瑰请白姑娘过去的。” 这个开场白叫萧冀曦愣了一下,毕竟铃木薰不可能为两个姑娘之间的私交费心。 “我有点担心白姑娘接受不了。”铃木薰居然流露出了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悲悯的表情。 萧冀曦快叫心头悬着一块巨石的感觉给逼疯了,他很紧张的等铃木薰的下文,而铃木薰却顿在那里,开始试图组织语言。 有那么一瞬间萧冀曦想抓着铃木薰的脚腕把他倒过来抖一抖,看看能不能把卡在他喉咙里那些话给抖出来,不过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前座那哼哈二将显然不止是摆设,再者说车里也没那个空间。 “你知道,就算是在上海,军统的中共科也是个很重要的部门。” 铃木薰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样打开了话匣子,只是说的依旧云山雾罩,萧冀曦听见中共两个字,心头一颤,想到自己认识的似乎就只有两个共产党,其中一个还跟白青竹关系不大。 答案似乎昭然若揭,但是萧冀曦怎么都不敢相信。 那不应该,白青松到现在顶天还只是个外围人员,能证明他和共产党联系的东西已经被他偷天换日,他想不出白青松有什么暴露的可能。 “听说过,他们不是什么防共溶共嘛。”萧冀曦心下冰凉一片,面上却还要扯个满不在乎的笑脸。“他们斗不过咱们,也就只能在窝里多下下功夫。” 铃木薰对这句讽刺不置可否,开了个头之后往下说的也就更加顺畅一些。“上海站中共科的据点日前被我们起获,大概是军统不在乎我们得到里面的一些东西,也就没有销毁。这些天梅机关一直在忙着破译他们截获但还没来得及解读的几封电报,总算有了一点收获。” 中共科——其实在上海站应该叫中共组,但那现在看来已经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萧冀曦默念这三个字,他想如果自己现在不是貌似轻松的靠在椅背上,大概就已经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了。 是,军统上海站当然不在乎中共科那些资料,因为它们关乎的不是军统特工死活,萧冀曦一直知道这件事,只也一直努力的在视而不见。但现在这事情爆发后,被波及的第一个人居然是白青松,这是令他始料未及的。 “破译出了什么?”萧冀曦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对此十分感兴趣。 “一个据点,赶到的时候发现那里废弃久矣,但我们还是发现了一点东西。”铃木薰小心翼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有点生锈的钢笔帽来。 萧冀曦死死的盯着这东西,他不确定自己见没见过白青松身上带着像这样的一支钢笔,钢笔长得都差不多,他从来都不留心这些事情,而且确实也很久不曾和白青松心平气和的相对而坐了。 “掉的位置很隐蔽,但这东西价格不菲,那间屋子也是白先生的商行转租出去的,因此他嫌疑最大,我决定带他回梅机关接受问讯。” 听起来不是什么决定性的因素,萧冀曦几乎能听见自己大脑疯狂运转寻求出路的声音。 “松哥从前在东北的时候,就常将商行的屋子向外租赁,有时也不怎么关心里面住着谁。”他下意识的说道。 铃木薰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 “你是在为他辩解,或是说开脱么?” 第212章 问讯 萧冀曦感觉自己的冷汗正顺着后背淌下去,不过铃木薰看起来也不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他的态度甚至是善解人意的。 “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这次带人回去,是问讯而不是审讯,你应当比我更能明白二者之间的差异。” 这句话叫萧冀曦觉得呼吸略微顺畅了一点,但那块压在心头的巨石还没被挪开。问讯——听起来很温和,就像配合调查那样,可白青松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他这三十多年只是一个商人,他不知道如何得体的在一群目光如炬的审讯者面前藏起自己的秘密。 因此,哪怕只是问讯两个字,对白青松来说都已经足够沉重了。 “我希望他的答案能叫你满意。”萧冀曦最后只能发出一声叹息,实际上他可以有更多更加得体的回答方式,不过有的时候说一两句真心话对他反而更有好处。 “我也希望。”铃木薰赞同的点点头。“实际上本可以不把人带回梅机关的,但是小林也跟着搅和在这件事里,所以我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以免对白先生造成更大的伤害。” “如果最后他被无罪释放了,你可能要再体会一下张姑娘的......”萧冀曦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从自己的词库里找出一个委婉的词儿。“口才。” 铃木薰的姿势在那一瞬间显得有点僵硬,半天才回答道:“如果白先生真的不知情,体会一下也无妨。” 无妨两个字简直是从声带里硬挤出来的,要不是萧冀曦对他为人还算了解,几乎都要怀疑他会为了逃这一劫给白青松硬扣上罪名留在梅机关里。 这样坦荡的与铃木薰讨论‘白青松被无罪释放的后果’,其实是为了把他心里那点怀疑的种子挖出来。 萧冀曦与共产党没什么接触,对这群人并不是很了解,不过他多少了解军统,如果共产党这么多年以来能和军统打个旗鼓相当,那他们的人肯定也有最基本的特工素质,不会这么轻易的因为一个据点把自己人卷进危险之中,所以他猜只要白青松的表现得体一些,这一关还是能蒙混过去的。 车停下的时候,萧冀曦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他经常会想办法路过这间宅子,所以对白青松书房的位置了然于心,现在那里亮着灯,但肯定不是为了迎接这些不速之客。 “你们留在车上。”铃木薰阻止了前排想要开门下车的两个人。“在这里等我,我相信事情会很顺利。” 萧冀曦不太清楚这句话是对他的安抚还是威胁,又或者两者都有。 开门的是个身材有些佝偻的老妇人,门厅不算昏暗的灯光投射出来,把铃木薰那一身军装照了个一览无余,那一瞬间萧冀曦真担心她一口气没喘上来吓出个好歹,好在她最后还是冷静下来,白着一张脸问道:“两位是有什么事么?” 没事,就是来找您闲聊,您觉得这可能吗? 萧冀曦本想这么回答她,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尚没弄清楚今晚铃木薰非要带上他是干什么,决心在猜出来答案之前都保持沉默以免节外生枝。 “白先生有一间房子的租客是反抗分子,我希望能带白先生回去配合一下调查。” 这句话的信息量似乎是有点太大了,在某种意义上超出了妇人的理解能力,她在那里呆呆的站了两秒,才如梦方醒的‘啊’了一声。 萧冀曦看见她的嘴唇有点哆嗦。 叫他十分惊讶的是,她居然在短暂的震惊之后拿出了市井买菜讨价还价的气势,大概是因为铃木薰温和有礼的态度让她产生了什么错觉。 “您看天儿这么晚了,人也都得休息,不如明天一早再叫我们家老爷登门——” 老爷,这个词在一瞬间轻微的刺痛了萧冀曦。白青松早就不是白家少爷了,他自己撑起一个形单影只的白家,揣着近乎于无的希望等两个音信杳然的妹妹。 铃木薰好像从没见过这样说配合绝不是配合,说不配合又有些牵强的态度,愣了两秒,这回反而是白青松替他解了围。 “有客人来了吗?” 他可能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在看见来人的脸时一切戛然而止,剩下一个有点尴尬的尾音在空气里没能及时消失。 萧冀曦站在原地没动,铃木薰向前走了一步。 “白先生,我是梅机关特务科科长铃木薰,有一些事情希望您能协助调查,时间很紧,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了。” 看的出来,为避免再遭受类似于“明早出发行不行”的讨价还价,他已经很微妙的调整了自己的语气,让说出来的话维持在一个强硬但不怎么失礼的语气上。 不过他还是多虑了,白青松是个拎得清的,他绝不会以为梅机关深夜来访是要在自己家里留宿,很痛快的答道:“既然您这么说,我们就出发吧。” 他从萧冀曦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连个余光都没分过来,萧冀曦倒是留心观察着他,以确定他暂时还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他的应对还没出现什么问题。 但他很有可能还不知道铃木薰的来意。 三个大男人挤在车后座上好像有点委屈,萧冀曦尽可能把自己占据的空间缩小了一些,和车门来了个很亲密的接触。 那一瞬间他的一点回忆被触动了,但还没来得及自己浮出水面,就被铃木薰的感慨一把拽了出来。 “我记得很多年前,也这么跟你挤过一次车后座。” 他果然已经想起来了。 隔着这么多年的时光,那依旧是非常难忘的一段经历,对于一个小记者来说,那可能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经历如此惊险刺激的事情,然而现在这已经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了。 而且立场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这变化让萧冀曦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草草的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音节表示赞同。 第213章 毫无破绽 许是因为还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能证明白青松通共,又或者是因为要坐实这只是一场问讯的说辞,白青松得到的待遇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他们是在办公室里进行的对话,而不是直接在审讯室里。 这时候萧冀曦忽然意识到铃木薰为什么要选择晚上才提出自己的怀疑,因为这时候的梅机关空无一人,铃木薰可以稍微自由一点,比方说自由的去选择一个问话的场所——萧冀曦毫不怀疑,如果是在白天,单小林龙一郎就是个大麻烦。 白青松用肢体语言非常明确的表达出了自己的紧张,萧冀曦猜不出来他是装的还是真就那么紧张,他希望是前者,并很庆幸自己能得到一个旁听的机会,以试图把握住整件事的走向,虽说如果真的要发生什么,他也就只能看着而已。 “白先生,你对你房子的租客都有印象吗?” 铃木薰问的很直接,白青松听后眉头微微一跳,没有即刻开口。 萧冀曦也开始变得紧张起来了,他希望白青松能意识到铃木薰是冲着那个共党据点去的,好赶紧把事情糊弄过去。 白青松沉默的间隙里,铃木薰很有耐心的望着他的脸,那专注的神情叫萧冀曦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因为紧张被搅在了一起,一个人最细微的表情在没有经过训练的情况下是很难控制住的,而他不能确定共产党有没有把白青松在这一点上训练出来。 好在铃木薰似乎没能发现什么,白青松显出费力回忆的神色来,半晌才犹豫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那些空房没什么陈设,也不需要核实住客的身份——他们总不能给我把房子点了。” 这话有点无可奈何的俏皮,但铃木薰没有笑,嘴角抿成一个向下的严肃弧度。“那你对他们就一无所知吗?” “那倒也不是。”白青松立刻回答道,他显然很清楚一无所知就显得未免过于不真实了。“我记着都是些做小生意的,把房子分成前后用,其中有个卖馄饨的老头,还有......” 铃木薰向前欠了一下身子,这一下子就打破了他与白青松之间本来还显着有些安全的距离,白青松情不自禁的向后退避,这时候他听见铃木薰提高了声音。 “福煦路上的那一间呢?” 福煦路八十五号,是一幢存在感不太高的建筑,因为在法租界里,算是白青松置办的那些房产里相对比较贵重的一个,但是因为面积不大,实际上的功用十分尴尬。 那也正是梅机关按着军统处资料按图索骥找到的共党据点。 白青松是结结实实的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几乎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萧冀曦差点站起来,然而白青松很快就找回了平衡,他把这个地址来回念了几遍,露出一点明悟的神色。 “那里很久都没有人住了,我记得快两年以前上一个房客就已经退租了,我还在报纸上登了很长时间的租赁广告,但是因为合适住在那里的人比较少,一直也没有人来。再后来我觉着登报的花费太多,一直租不出去反而更不合算,也就把那房子闲置下去了。”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那些生意经,萧冀曦怀疑他是打算用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信息把铃木薰绕晕,可铃木薰从头到尾都是保持着一个专注的倾听姿态,听完之后甚至还能提出问题来。 “既然那地方的商业价值很低,你当初为什么要买?” 白青松苦笑了一下。“买的时候是我刚来上海,那时候时局不稳,租界里安全一些,我想着在租界里多些产业总是好事,碰上那房子低价抛售,也就没有多想。后来我那租客也是,觉得租界里安全,后来因为租金贵就搬走了。” 那时候时局不稳——就好像现在稳了一样,白青松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工夫也算是至臻化境,萧冀曦听着差点没笑出来。 铃木薰倒是听的很舒心,毕竟白青松到上海的时候日本人还没打进来,他这话也就是变相在说从新政府进来之后时局就稳了。 所以说,人说出来的话经过不同理解,总能像不同的菌落发酵出来的酒一样,出现个天差地别的意思。 “那么白先生还能找到登着广告的报纸吗?还有上一任租客退租的时间证明。” 时过境迁,再叫白青松保留着这些是有点不大现实的。白青松也恰到好处的流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好半天才道:“我只记得那大概是去年年后的事情,我想着从家乡回来的外地人会多些,在申报上打了些广告,但是我本人并没有保存旧报纸的习惯,想找到是有些困难了。至于证明,我倒是签了一个退租的合同,现在还在我家里。” 听见这个退租合同的存在,萧冀曦觉得自己好像明白那个钢笔帽是怎么出现的了。 他现在开始逐渐的放下心来,白青松说的这些东西都是只要去查就会水落石出的,做不得假,这么说共党把这屋子作为据点的时候并没有和白青松建立联系,虽说擅自征用一间空屋不是他们的风格,可只要白青松咬死不认,梅机关的人也没办法。 共产党果然不会有事没事就把自己人拖下水,萧冀曦对这一点还是相当满意的,他现在只希望共党不仅是从白青松的屋子里撤出去了,也捎带着断了和白青松之间的一切联系,虽然这可能性几乎等同于没有,但是人总是要有点梦想或是说幻想的。 铃木薰若有所思的记了几笔,才说道:“申报那里我会去核实的,我希望白先生这些天不要四处走动,我明日登门拜访的时候,会请您拿出那份退租合同来。” 说到这里他仿佛是有些歉然,还补充道:“这次是打扰了,只是为了排除您的嫌疑不得已而为之,如果这件事真的和您没关系,我会登门道歉的。” 第214章 果然挨骂 萧冀曦心想,他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两说,你要是上门去肯定率先被张芃芃骂个狗血淋头是跑不了的,不过他面上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很尴尬的避开白青松的眼神不与之接触。 从上回萧冀曦深夜到访抢走了他的表之后,两人之间再也没有见过面,因为知道见面只有尴尬,他们绝不可能再如以往一样情同手足亲密无间,但是白青松也不能再心安理得的对着萧冀曦横眉立目。 这时候两人之间的尴尬就格外浓重的凸显出来,萧冀曦拿眼角余光瞥见白青松也努力的让自己对周围的一切感兴趣——空气梅机关的办公室大门、铃木薰桌子上的照片——反正除了萧冀曦的脸之外,他的目光四处乱窜,找不到一个可以定下来的地方。 铃木薰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停下脚步,对着两个人来回的看了一番,语气有点犹疑。 “恕我多言。你们两个之间,是不是产生了一点什么误会?” 萧冀曦可太了解这人了,只要把自己从工作状态里拔出来,他就总要觉得周围一切还跟从前一样,大概是因为这几个人给了他一点错觉。 白青松很震惊的抬起头来,他终于和萧冀曦对上了目光。 萧冀曦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来了一条“这人是不是傻子”的疑惑,只能冲他耸肩,就在这一瞬间他们两个好像成功跨过了某道鸿沟得以重逢,但很快白青松就低下头去了。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回去尽快把那份协议找出来。” 他说的煞有介事,铃木薰当然不能拦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直到白青松拦下一辆胆子很大敢于在这里路过的黄包车离开,铃木薰才转向萧冀曦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萧冀曦沉思了一瞬,就决定还是说实话,因为铃木薰不会在意这个真正的答案,可要是让他察觉到谎言就是两回事了。 “如你所见。他或许能接受你作为占领者出现,但是不能接受我站到这一边来。”萧冀曦也跨出了梅机关的大门,每次他走出来的时候都会觉得外面要更暖和一些,这可能不是错觉。“说实话,如果不是我被部队扔下了,我也会是这么想的。” 铃木薰果然没被这句话激怒,他在萧冀曦后面站了站,萧冀曦此时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从他语气里听出一点无奈的笑意。 “谢谢你还肯对我说实话。” “因为你不会和别人说的,对吗?”萧冀曦最后还是转过身来,他望着铃木薰的眼神很诚恳,虽然这依旧是一场表演。 两个人站在门里门外,梅机关院子里几盏昼夜不息的灯从铃木薰身后投射过来,让萧冀曦只能看见一个高大而模糊的轮廓。 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才听见了一句极轻的答话。 “我不会。我只希望,战争能快点结束。” 他只说了结束,而没有说谁会胜利。 萧冀曦后来才知道,民国二十九年的夏秋两季,其实是日军气势最为高涨的时刻,那时候宜昌刚刚失守,而当国民政府转向英法想要寻求帮助的时候,却惊恐的发现他们自顾不暇,在德军的铁蹄下节节败退,几乎已经将欧洲大陆拱手让出。 他们唯一能学到的,就是以后如果要下令让军队撤退,也可以学着英法对待敦刻尔克的态度,把那叫做保存有生力量。 就在这样一个时刻,在上海,这几乎已经成为日占区腹地的城中,铃木薰对他提起战争的时候没有谈胜负,只谈了结束与否。 萧冀曦几乎分不清他是一早就预感到了什么,还是压根就打心底厌倦这场战争,终于忍不住在这个夜晚稍稍吐露一点心声。 白青松有亲共之嫌这件事情,很快就被查了个水落石出,私自将那间房屋以低廉价格租出去的是白青松的前一个管家,但那个管家早在几个月之前就离开了上海飞鸿杳杳,想来就算是梅机关要找人也得费一番工夫。 萧冀曦敢肯定那管家也是共党的人,现在保不齐已经在延安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了。 白青松被证明无罪之后,铃木薰果然是登门道歉了,还带了两个人分担火力。 或说分担火力的只是萧冀曦一个人,虞瑰是去做灭火器的。 当天下午白家上下所有人都听见了未来女主人中气十足的斥责声。 “小花儿你别护着你家男人,谁还不心疼自己家的男人了?大半夜的一句配合调查就把人带走了,就不能事先多查查?你们那梅机关就是个鬼门关,这要是把我们家青松吓出个好歹来——” 张芃芃嘴里一下子脆弱成瓷人儿的白青松抬起头来,下意识对萧冀曦露出一个苦笑。 但在萧冀曦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他就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了,迅速把脸一板,速度之快叫萧冀曦忍不住想问他是不是什么时候去了一趟四川学艺,然而这话问不得,四川现下是重灾区,白青松刚从通共的嫌疑里解脱出来可不能再来个通国。 铃木薰脾气倒是很好,一直在很有耐心的道歉,张芃芃也是认准了这一点,要是来的是个别人或说铃木薰身边带的是几个梅机关的人,她保准不会当场发作。 想到这里,萧冀曦忽然一怔。 其实,铃木薰完全可以不来受这个气的,梅机关在上海是什么样的地位,就算他在机关里不受待见,也绝不需要被张芃芃这样训斥,他这是把白青松全须全尾的送回来了,就算是不由分说的先打一顿,其实也没有必要向任何人道歉。 从一开始,铃木薰就是在认真的践行他的信念,认真的为那些所谓的、从不存在的平等与共荣努力。 想到这里,萧冀曦当然还是永远不希望也不认为铃木薰的理想能够成真,却忽然对铃木薰产生了更多的同情,尤其是看见虞瑰拉着张芃芃劝解、而铃木薰对着虞瑰所露出来的那个笑的时候。 第215章 深入调查 梅机关本以为顺着军统这根藤能摸到个大瓜,结果到头才发现瓜已经长翅膀飞了,自然免不了大发脾气。几乎等同于下属的七十六号生受了这份气,除却梗着脖子往下咽也没了别的法子。 七十六号的氛围再次空前紧张起来。 梅机关没有继续调查那位管家,因为知道共党的人一旦有暴露的可能性,便早就滑不留手无迹可寻了,却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非要把事情下放给七十六号奔忙。任东风一想着的副处长还没有捞到手,带着一肚子的气开始接管这件事情,下面的人日子当然更难过。 萧冀曦已经连续好几天在白青松家门口蹲点了,因为要找白青松“了解一下这位管家可能的去向”。 他怀疑这是任东风特意在给自己下绊子。 白青松则又一次开始思考自己要不要开一个后门,或者干脆学会翻窗。 “看来你的日子过得也不怎么样,不然也不会被发配过来。” 或许是觉得门口兢兢业业的整日戳一个门神实在有碍观瞻,白青松终于停下来开了金口。 萧冀曦想,明天总算是不用再来了。他必须承认自己是在消极怠工,仗着自己那怎么看怎么都不算硬但别人就是没奈何的后台,一直对任东风只推脱说进不去白家的大门。 “不是那么一回事,派系倾轧,折腾我那位早就是秋后的蚂蚱。”萧冀曦坐在门前的阶梯上伸直了两条腿,他说的是实话,很久以前兰浩淼就说过等任东风如愿以偿升职之后,就把人搞成被仇家刺杀的场面,因为那时候萧冀曦就不需要再留这么一个前上司在身边了。 这话他当然不会对白青松明说,而白青松则冷笑了一声。“你们都是长远不了的。” “你真的要在大门口说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和自己有仇一样。”萧冀曦赶紧把他的话截断了,他倒是一个人来的,可是也保不齐任东风不放心他叫什么人跟着,要是听见白青松这一番嚷嚷,乐子可就大了。 白青松愤愤的瞪着萧冀曦,萧冀曦则耸了耸肩。“我保证问完就走,再不来烦你。” 片刻之后,他们两个又坐在了白青松的书房里。萧冀曦注意到上回那地毯没完全被清理干净,留下了一点暗黄的污渍。 “你也知道我不会说的。”白青松抱着胳膊,似乎决心飞快的把萧冀曦打发走。“况且,我的确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知道,但是进门还是要进的,回去才好交代。”萧冀曦看白青松是不打算叫他坐下了,只好自己找了把椅子,在他家门口蹲了这么多天,自己的腿大概已经很不满了。“我来见你,也不是全为了白跑一趟问话。” 白青松发出了一个疑问的音节,看起来暂时不打算送客了。 “我只问你,这件事你事先知道还是不知道?你会被卷进来,他们知道还是不知道?”萧冀曦问的忧心忡忡,然而白青松只是冷笑了一声。 “不劳你费心。我早就已经有了死的觉悟,不是所有人都认为活着是最好的出路。” 萧冀曦感觉自己好像是被骂了,幸而他一早就学会了把这些都当做耳旁风,白青松现在能活蹦乱跳的骂他,他就已经觉着弥足幸运。 所以他和白青松互相瞪了一会之后,是他率先挪开了目光,要是以后还想有这样的机会,就得赶紧把这个愣头青从上海劝走。现在走当然不行,七十六号和梅机关全盯着,但如果不赶紧想办法走,他不保证下一次白青松还有这样的好运气。 萧冀曦已经看出来了,以白青松的能力,对付一场和平的问话大概还能像谈生意那样做个滴水不漏,要是图穷匕见,大概就算他能忍住不说,一个审讯老手也有把握从他脸上把情报掏个七七八八。 “他们的资料是从军统的据点里搜出来的,我不知道那里还有什么东西,你留在这里,随时可能再被卷进去。所以,只要梅机关撤销对你的监管,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到时候你要做的就是随便找一个理由离开上海。” 萧冀曦还没等说完,就知道自己是白说。白青松脸上的线条变得十分僵硬,像是一块——他愤怒的想着——被扔进茅房过久的石头。 果然,白青松一开口就是拒绝。 “没有撤退的命令,我是不会走的。” 萧冀曦都快被他气笑了。“你等什么命令?我敢打赌你现下只是一个编外人员。” 猝不及防被揭了老底,白青松惊愕的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知道——” “诈你的,但你这个反应已经把答案告诉我了。”萧冀曦飞快的回答道。“你看,在我这个半路出家的情报人员面前你都藏不住事情,等碰上真下力气审你的,你以为自己闭嘴就完事大吉了?” 两个人之前脆弱的和平假象没维持几分钟,就又乌眼鸡一样的互相瞪了起来。 这样的场景总给人一种一切都还在从前的假象,但是萧冀曦很清楚的知道假象就是假象绝不会成真,所以没等白青松像对外人一样送客就自己走了,看起来走的很从容,假如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从门进来的而跳了窗出去的话。 等他落地,回头看着白青松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第二天萧冀曦就向任东风做了汇报,面上说的是从白青松那里补齐了最后一块拼图,实际上那些拿来填补空白的信息都是他自己猜的,不过他肯定自己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王顾问那边一出事,这管家就请辞了,前后不过两天,问题就在这人身上是没跑了。”对于萧冀曦真能拿出一个结果来这件事任东风显然没有做好准备,看他的样子本来是打算听萧冀曦诉诉苦,脸上关切的神色憋了一半忙着要转换,差点卡在一个狰狞的频道上。 而萧冀曦则自顾自的往下说。 “这人的老家我已经打听到了,离上海不远,我们要不要请示上头好去做个调查?” 第216章 脑子不大好用的抢劫犯 任东风看萧冀曦不像是注意到了自己卡壳的表情,赶紧以一种萧冀曦叹为观止的速度把面部肌肉归为回相对妥帖的地方。 “这回辛苦你了,下面的事情我安排别的兄弟去做,这长途奔袭的怕你受不住。” 这就是要抢功的意思,不过萧冀曦对此并不在意,只任由他去折腾,反正真能抓住人才是见了鬼。 他们两个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已经持续了太久,一直维持在同舟共济和偷偷想把人踹下船的范围之间,没能更进一步或是撕破脸皮,但是等任东风升迁之后,一切可就都会不一样了。 萧冀曦一直很有耐心的等着那一天,任东风没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只到那一天为止,反而更加急不可耐些。 上海的白天又在悄悄变短,到了十月中旬的时候,虽然天气并未显示出该有的威力来,可等下班时出来一看,早就是个华灯初上的模样。 局势依旧不乐观,萧冀曦驱车到惯常接头的几个地方转悠了一圈,发现危机警报都没解除,知道自己还是不能联系兰浩淼,为不显得自己这趟跑得突兀,又百无聊赖的在街上遛了一回车,带着晚饭往白青竹的书店去了。 白青竹不肯撤离,但在兰浩淼有意无意的安排下,这间书店正在逐渐和军统上海站撇清关系,萧冀曦估摸着就在今年之内,这地方就会变成一间真正的、干干净净的书店,即便是七十六号的人来查也查不出什么东西。 因为发生在这家书店里的情报传递从来都没有经过白青竹的手,只要兰浩淼能保住秘密,这里就是安全的——相对整个风雨飘摇的上海地下环境来说。 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萧冀曦和白青竹有一层几乎整个七十六号都知道的关系,他也想就此不再跟白青竹产生什么联系,但这一点现在无疑已经成了奢望。 按照萧冀曦原本的计划,在他不辞辛劳的蹲在白青松家门口这么多天,也就是白加了这么长时间的班之后,总算能有一个远离各式各样烦心事的夜晚了。 事实上如果他不抄近路开车上小道的话,说不定也是能实现这个心愿的。 他对着前面挡路的几个人叹了口气,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按响喇叭,表达自己只是想从这里路过的心情。 但是人群中那个有点狼狈的小眼镜一抬头,萧冀曦就知道自己非得掺和进这件事情不可了,虽然他不太明白丁岩身上揣着枪为什么还能被找麻烦,但丁岩显然已经认出了他的车,正露出很惊喜的表情。 萧冀曦劝说自己这小子管档案的,眼下用不到早晚也会用到,从车窗里探出个脑袋来。“老丁,上车。” 丁岩很为难的让自己的目光在车门和眼前的拦路虎门之间转悠了一下,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萧冀曦是在为难自己。 萧冀曦也注意到了就算是面对一辆车,这些人也没什么畏缩的神色,反而摆出了要把他一并收拾掉的架势,这可有些出乎他意料了,本以为打劫丁岩这种看起来就没什么钱且一看就好欺负的人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地痞流氓,没想到都还很犹豫胆识。 萧冀曦不得不在他们赶过来敲打车窗之前就悄悄给枪上了膛。 这些人或许会有一点棘手,但没有什么是一杆顶在脑门上的枪不能解决的,如果有,就真的开上一枪。 车门打开的一瞬间,萧冀曦就已经付诸了行动。小巷里本身没什么光源,但车灯让他能够很好的看见对面人很惊愕的表情,好像是没想到萧冀曦一上来就掏枪。 萧冀曦也不得不承认,这事情超乎了他的想象,因为那几个人见状不仅没有师徒逃跑,还如法炮制的在丁岩脑袋上也顶了一把枪。 这场景简直有点滑稽,萧冀曦一时间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笑,最后考虑到他有责任保证丁岩脑袋的完整性,就没有笑。 丁岩无辜的眨了眨眼睛,连尖叫都忘了。 “这是缺钱?缺钱也不该找他,一看就没钱。”萧冀曦感觉身心俱疲,他只是一个连续加了太多天班想要按时吃个晚饭的可怜特工,没打算在这里上演一场刺激的动作大戏,只偏偏天不遂人愿。 “这事跟你没关系,赶紧滚蛋!” 很显然,对面并不理解萧冀曦想要息事宁人的一片苦心。 萧冀曦的眉头跳了一下,他听出来这几个人有重庆口音,但在军统上海站已经几乎被摧毁殆尽的这个节骨眼上家里绝对不会有人想归来,那跟上刀山下火海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这个杀气腾腾又目标明确的架势像是寻仇,要不然肯定会把目标转向开车而不是骑自行车的萧冀曦。 于是他问丁岩道:“你什么时候惹的袍哥?梁子还不小,人家都追到上海来了。” 除了萧冀曦之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丁岩是摇头否认自己惹过祸,而拿枪的那个则惊疑不定的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这是情报人员的基本素养。”萧冀曦皮笑肉不笑的从兜里掏出工作证来晃了一下。“考虑解释一下是谁喊你们来打七十六主意的吗?——不想说也没关系,现在走我当今晚这事没发生过。” 那人好像在考虑萧冀曦说的话有几分可信,萧冀曦则确定这几个人应该是接活的时候被人给坑了。 他倒是不担心这几个人会升起杀人灭口的心思,一般脑子正常的人都知道杀了他们两个差不多是在跟七十六号宣战,散兵游勇还真没几个能有这样的决心。 实际上,他是正确的。 五分钟后,萧冀曦就已经在车里用打不起精神来的声音提醒丁岩不要一屁股坐在他的晚饭上面了。 “说说吧,怎么回事?” 丁岩看起来有点犹豫,萧冀曦没好气的横他一眼。“你是怕吓着我还是怎么样?” “他们是想抢日本人的金库。” 萧冀曦差点一脚踹在油门上把他们两个都壮烈在这。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被吓着了。 第217章 谁在走露风声 丁岩显然没有意识到就在刚才他们差点在墙上变成了一张铁皮包肉的馅饼,只自己絮絮的往下说。 “我也不能确定这是真是假,只是他们上来就搜我的钱包,然后问我钥匙在哪......我身边所有钥匙都带在身上,除了银行保险库的那一把,我想他们要的就是那个。” 这家伙关键时刻还是很有几分急智的,被抢劫居然还能想出这么些门道来。 萧冀曦自知还是逃不过加班的命,车掉头的时候生生显示出一种半死不活的气质来,好像随时预备着在路边来个熄火。他一边开车一边问道:“你手里怎么会有这钥匙?日本人要紧的东西可不会轻易下放。” 丁岩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钥匙是李主任交给我的,要我小心保管,说是时机合适的时候再拿出去,至于是什么时机,他没有说,我也不敢问。” 不该问的东西不要乱问,这是每一个特工的生存之道,包括文职人员在内。如果不是萧冀曦今晚碰巧把他救了下来,这件事他也不会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你现在回部里是见不到李主任的。”他辨认了一下萧冀曦的开车路线,出声提醒。 “我不是在回七十六号。”萧冀曦把车开的飞快,路有些不平,车子忽上忽下的颠簸着,发出呆板单调的声音。“现在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刚才那几个人的确是被骗来干活不知深浅的傻帽,听了咱们的路数已经被吓跑了。” 他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丁岩若有所思的神色,而丁岩也果然不负众望的醒了神。 “另一种就是——他们不敢杀七十六号的人,但是敢闯七十六号,意识到东西不在我身上之后去了档案室?”丁岩被自己的推论逗笑了。“档案室是铁桶一块,上次被毛贼光顾之后又加了不少措施,他们进不去的。” 毛贼神态自若的开着车。 “这种可能性约等于零。我想说的另一种可能性是,他们不过是假装袍哥,本想在你一个人身上解决问题,现在看事情可能要闹大来了个就坡下驴。” 丁岩皱着眉头。“如果是那些人的话,我们不会被留活口的。” “所以可能性依旧很小。”萧冀曦在铃木薰的家门前一脚踩下刹车。“下车。” 丁岩抬头看了一眼那个铭牌——日本人总是爱在自己家门前搞这种东西——露出一点不赞同的表情。 “不用那么看着我,我不是抢功的。”萧冀曦跳下车,他说的坦荡,反倒叫丁岩不好意思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什么意思不重要。东西是日本人的,有人打这些东西主意,最好还是叫日本人亲自知道。” 萧冀曦一本正经的扯瞎话。 他只是想让虞瑰也知道这件事情,并对此事加以留心,因为她现在是他们最稳定可靠的消息来源之一了。 但是丁岩被说服了,所以没有阻拦萧冀曦敲门。实际上他也拦不住,萧冀曦早就预备好了要是遭到阻拦就一拳把他打晕。 铃木薰开门的时候看起来有点惊讶。 “我以为你今晚会去书店。” “我的确想去书店。”萧冀曦把丁岩让了出来。“但是路上遇到了一点意外——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些有关金库的事情?” 铃木薰的表情在一瞬间凝固了,他无声的蠕动了两下嘴唇,萧冀曦猜那是一句被咽下去的脏话。 “进来说。”他张望了一下四周,后退一步把两个人让进了门里。 “这么说你是知道这件事的。”萧冀曦刚刚沾上沙发就开了口,铃木薰发出一声苦笑。“我知道,但你本来是不应该知道这件事的,所以说是出了什么纰漏?” “纰漏这个词用得太委婉,这件事我怀疑已经走漏的满天飞了。”虞瑰把茶杯递过来的时候萧冀曦抬起头,两个人的目光在茶水上方有了短暂的交汇,虞瑰微不可闻的向他点点头,显然是已经理解了萧冀曦造访的用意。 铃木薰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说说看。” “他是七十六号档案室的管理员,奉李主任的命令保管一把保险库的钥匙,今晚有人冲着这把钥匙来了,重庆口音,看起来是袍哥,但不能确定。”萧冀曦言简意赅的解释了两句,他看见铃木薰的手微微一抖,看来这消息的确很重磅。 “李主任说保险库里东西是黄金,但没有说别的。”丁岩适时补充了一句,成功的让铃木薰本就难看的神色雪上加霜。 “这件事我会处理的。”铃木薰说这话的时候简直是咬牙说出来的。“我一定得把走漏消息的人给找出来——消息走露一回也就罢了,两回——” 萧冀曦听出了一点端倪。 “两回?” “本来这批黄金会从旅顺港走。”铃木薰看起来随时可能把自己手里的茶杯捏碎,虞瑰探身试图把杯子救出来,他才如梦方醒的一松手。“就是在运输前期消息泄露,才会绕远把东西先转移到了上海,准备从上海再运输,没想到刚刚到了两天,消息就又泄露了,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萧冀曦恍然。 大概是日本人在东北采集的金矿打算运回日本本土,却不知道被谁搅了局。 他一瞬间不由得对这个两次把消息散播出来的人肃然起敬,面上却还要表现出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说的是,这么看今晚那几个人一定知道些什么,只可惜没看清长相。” “让行动处的人查。”铃木薰没有杯子可以摧残,只好两手紧紧交握。“重庆口音,刚来上海,虽然这个范围不算小,但我相信一定可以查出来,你尽快把这个消息传回行动处。” “我?”萧冀曦愣了一下。“我直接传消息似乎不太好。” “就说是我的意思。”铃木薰有些焦躁的挥挥手。“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可不想再跟你们那个什么队长原原本本的把事情解释一遍。” 第218章 来之不易的接头 这话听起来像是要萧冀曦和任东风当场打上一架,不过也隐隐约约的透露出一点异样的讯息来。 “底气这么足,不怕我被那小子一脚踹出七十六号?”萧冀曦问的仿佛只是在开玩笑一般随意,然而精神已然是极度紧绷的了。 铃木薰笑的有些狡黠。“我猜不会,他不是一直在谋求升迁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可能树一个对他怀恨在心又不凑巧权力比他大的敌人。” 他并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这让萧冀曦有些失望。 起初意识到铃木薰显得底气十足时,他脑子里闪过了更多的东西,比方说内部倾轧的胜出或是某一方的退让之类的,结果证明这一切似乎还没有发生,或者说即使发生了,铃木薰也不想让他知道。 等萧冀曦重新回到书店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已经凉透了的晚饭变成夜宵,但书店的灯还亮着,他注视着那束暖黄的、伶仃的光芒,有点后悔自己下班的时候给白青竹打了个电话。 推门进去的时候白青竹正在看人间词话,一边看一边嘬牙花子,萧冀曦还以为是她不喜欢,走进了看才发现她读的是影印出来的手稿本,一切痛苦都来自于看不太清上面的字。 “你是开车半路撞死了人,掉进了沟里,还是说有什么情况?”白青竹显然打他一进门就已经知道是谁来了,只是故意的没有理。等萧冀曦的影子已经顺着灯光投射到她正读的书页上让本就有些模糊的字迹雪上加霜以后,她才抬起了头。 “你最不愿意听见那个选项。”萧冀曦开始四下寻找热水以顺利下咽没有温度的食物。 白青竹眼皮一跳。“什么情况?” “日本人要运一批金子回国,消息走漏了。”他四下环顾一圈并没有找到多余的杯子,在白青竹抗议的目光里径直把柜台后面那只拽了过来。 “那应该是日本人头疼,你这么晚回来是去凑热闹了?”这件事情的紧急程度听起来并不高,白青竹看上去放松了一点,一面愤愤然的把热水壶也交出去一面问。 “你猜这件事我是怎么知道的?是我开车到半路看见有不知真假的袍哥在抢劫丁岩,救下来之后丁岩说那些人是要抢一把金库钥匙。” 这种程度的提示已经够了,白青竹不由压低声音。“不知真假,你的意思是可能是家里要这批黄金?” “不知道,还没有人联系我。”萧冀曦这会可不敢信口推测了,忽悠别人是大功一件,忽悠自己人当然不是。“但就我听到的消息来看,我觉得甚至有可能是两边合作。” “两边?” “这批黄金本来应该直接从旅顺港出发,东北现下哪支队伍最活跃你我都清楚。”冷饭冷菜落进胃里不大舒服,不过得了这么个消息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还有另一种可能,家里是来截胡的——毕竟日本人在东北经营的更好些,在上海动手大概会容易不少。”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这件事现在已经和七十六号,和疑似插手的重庆方面扯上了关系,他们大概率是要搅和进来的。 白青竹很明白这个道理,她有些紧张的咽了咽口水,下意识伸手摸杯子然而摸了一个空。 萧冀曦欠身把杯子递还回去。“你不用管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 虽然他说的轻巧,可任谁都知道这件事绝不简单,白青竹自然不可能被这么轻易的蒙混过去,她面露忧色,最后情知说不出什么劝阻的话来,只好一声叹息。 “既然铃木薰把这件事交给了我,我就不会辜负这一点。”萧冀曦看着白青竹忧心忡忡的样子,伸手在她的头顶揉了两把,辜负两个字被说出十足喜剧效果,于是白青竹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任东风对于萧冀曦传达命令这件事果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不过萧冀曦离开的时候特意回头看了一眼,不出意外看见了一个非常微妙的表情转换过程,如果具体的描述一下,就是从“什么时候能弄死这小子”很艰难的蠕动到了“我相信你能成功”上头。 萧冀曦为了保持住自己坚毅而又充满信心的眼神费了很大的工夫,走出门的时候都感觉自己的眼睛有点抽筋。 然而真要排查起来却不那么容易,上海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找一两个人不啻于大海捞针,萧冀曦现在这工作就是硬着头皮的捞针。 从丁岩被劫持的那条小巷往外做地毯式搜查,成了在压榨干净丁岩脑子里对那几位江湖好汉极为稀薄的印象画出画像之后他最主要的任务,这任务是枯燥而收效甚微的,萧冀曦肯做的唯一原因是他确信不论那几位是真的受雇于人还是做了伪装,他最后都能在自己人手里得到相应的信息。 数不清是第多少次收获附近居民小心翼翼掩藏着不耐烦的“不知道”之后,萧冀曦终于有了一点收获。 他走到弄堂的尽头,那里停着一辆黄包车。黄包车出现在这种地方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因为这里看起来并没有住什么能坐起黄包车的人。于是萧冀曦很了然的笑了一下,走近了那个车夫。 “如果真有人跟着你看见你换这么一身行头,你可相当于是不打自招。”他压低声音问候那个车夫,车夫从斗笠下面抬起一双很不耐烦的眼睛来——是多日不见的兰浩淼。 “不该操心的不要瞎操心,这里今天本来会出现一起谋杀。” “听说有人在查重庆来客,所以来灭口?”萧冀曦耸肩。“还真是咱们的风格,所以那几个人究竟是什么路数,是不是该说说看了?” “是雇佣的,不然你们当晚就没命了。”兰浩淼言简意赅的解答了萧冀曦的疑惑。 “那这次是两边合作,还是咱们单方面的打算截人家的胡?” 兰浩淼似乎吃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自然是从铃木薰那里听出来的弦外音,我猜的。”萧冀曦看兰浩淼露出一点心虚的表情,了然道:“这么说咱们的竞争对手是两个,这可不大容易。” 第219章 一流的挑衅能力 有的时候人不能说实话,这是萧冀曦在挨了无数次没有意义的打之后才得出来的结论。 而那之后,他没有学会在自己人面前谨言慎行,只明白了什么时候该后退一步,以避开挥过来的拳头,锅铲,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譬如现在。 “好好好,我闭嘴。”萧冀曦担心动静太大,他飞快的左右张望了一下,而后举手投降。“但你得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兰浩淼扑了一个空,有些悻悻然的住了手。 “你猜的不错。” 萧冀曦本能的觉得这有点不仗义,显然他的眼神暴露了自己,因为那一瞬间他看见兰浩淼又抬手想要干点什么,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甚至于显得十分严肃。 “你得清楚自己的定位,一切都是为了党国的利益。” 萧冀曦沉默了一瞬,而后微不可见的点了一下头。 直到他回到七十六号的时候,他还显得有些提不起精神来,不过这倒是没什么,外人看了都会觉得这是因为他连续几天一无所获——一无所获属于正常现象,完成这项任务的可能性本就很低,要不然任东风也不会如此轻易的放权。 “没有进展?这也是难免的。”任东风从报纸和茶水之间抬起头来,看上去准备好好的发表一番关切的言论。 那副关切的表情下面自然藏着“你小子不是试图抢功吗,我看你能抢到些什么”之类的冷嘲热讽,不过萧冀曦又一次的让他失望并且不得不赶紧转换表情了。 长此以往,萧冀曦都有点担心任东风会变成一个小中风或者偏瘫什么的,毕竟他的脸部肌肉每天都被委以重任,需要完成各种各样看起来匪夷所思的任务。 “我已经查到了,那几个人的确是袍哥。” “你确定吗?”任东风的声音听起来惊讶的有些变了调子,这不能怪他,毕竟从萧冀曦开始着手这个任务到他说有结果,也刚刚过去了三天的时间而已,三天凭借着等同于没有的信息在上海找人还能找到,这可不是运气好就能解释的。 萧冀曦当然不是运气好,他是另有消息渠道,兰浩淼在和他商量过具体的行动计划之后,就把这几个袍哥的消息全部告诉了他。虽说的确有点卸磨杀驴的意思,不过差不多有半吨重的黄金还是值得杀几头驴的,萧冀曦最明白军统这个逻辑,没打算提出什么异议。 再说如果一切都能按他设想的发展,这几个袍哥还是能活着回重庆去。 只是任东风不可能知道这一点,因此本能的反应就是萧冀曦为显得自己能力卓绝而撒了个谎,因此他扬起一条眉毛,充分的表达了自己的怀疑。 萧冀曦最佩服任东风的一点就是在两个人几乎已经快要撕破脸皮的时节,这人依旧能够把尖锐的话说的无比委婉,甚至有点“为你好”的意思。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急着建功,有想法是好事,但眼下这事情可做不得假,后头牵扯上日本人,到时候叫他们发现你......”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任东风撩起眼皮用一种审视的眼光上下打量着萧冀曦,似乎想从他身上读出一点心虚来。“那时候可谁都保不住你。”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明显到像是任东风拿着个扩音喇叭在对着萧冀曦的耳朵喊:就算是铃木薰也不能在你谎报军情的情况下把你救下来。 萧冀曦稍稍花力气控制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让自己看起来老老实实的,而不是对这位上司有什么不屑。不得不说随着升迁在即,任东风的脑细胞好像因为兴奋过度损失了一些,让他能做出这种不怎么理智的判断。 “是真的,我整理了附近居民的口供,又动用了一点朋友的门道。”萧冀曦对着任东风笑了一下,微微加重了朋友两个字的语气。他的笑是尽可能谦恭的,不过里面似乎还是带着刺,刺痛了任东风,萧冀曦能看见任东风的脸部肌肉不堪重负的抽搐了一下。 所谓朋友的门道,自然就是从青帮去调查重庆来人的消息,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人人都懂,也再使用于上海的江湖阶级不过,这几个袍哥来到上海,肯定首先要引起青帮的警觉。 萧冀曦平时表现的过于人畜无害了一点,以至于七十六号大部分人都忘了他在青帮里挂着名,辈分还不低。 现在这个身份发挥作用的时候,任东风终于想起了这一点。现在他的面部肌肉终于无法帮他维持住一个无事发生的假象了,这叫他图穷匕见的露出了一点阴沉表情,说出来的褒奖话语硬邦邦的像石头一样。 “真是后生可畏。” 现在轮到萧冀曦往自己的脸上戴一张假笑的面具了。 “队长过奖了,要是没别的什么事,我就着手安排今晚见这几位兄弟一面。” “见面?” 这个问句显得过分尖锐,萧冀曦用余光扫了一下门口,确定油耗子正小心翼翼的在那里收集一手情报。 “是见面,我和铃木科长商量了一下,觉得这几个人既然还没有得手,就可以为我们所用。”比起任东风的态度,萧冀曦的语气简直就是在课堂上对着愚笨学生循循善诱的老师,这显然能让任东风的怒火更加高涨,萧冀曦也必须承认自己是故意的。 和往常一样,抬出铃木薰差不多就等于在表明这事没得商量已成定局,所以任东风说话的时候,萧冀曦真担心他因为上下两排牙齿咬得太紧而蹦出火星子来。 “既然是这样,那我很期待你的成功。” 萧冀曦想他要是说很期待给自己收尸,那话语的可信度还能更高一点,至于现在,这话说出来跟放屁的差别不大,不过场面话谁都会说,尤其是现在说场面话说不准能真把任东风气出个好歹来,他就更乐意说了。 “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萧冀曦往门外走的时候,好像听见身后什么东西发出咔嚓一响,他猜是因为任东风没控制好捏扶手的力度。 第220章 枉死者 其实萧冀曦还是对任东风撒了一个谎的,他还没来得及和铃木薰讨论自己的计划,不过有信心说服铃木薰。 最近他造访铃木家的次数高的有点不寻常,但铃木薰看见他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意外,只很直接的问他:“有眉目了?” “已经查到了,是几个被雇佣的袍哥,我现在正派人监视着。”萧冀曦很高兴的发现自己的回答里真话的成分很高,这让他可以显得更加理直气壮一些。 “你没有直接动手。”铃木薰用了一个肯定句。 “我觉得他们还有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萧冀曦就知道自己话里每一个微小的纰漏都能被铃木薰发现,不过现在这个漏洞是他故意留下的。 “说说你的计划,既然你认为我会介意。” “他们现在只知道东西在银行保险库里,而且有一把钥匙。”萧冀曦搓了搓脸,他现在脑子很清醒,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对这个计划打气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如果我们反过来雇佣这几个人,说不定可以追溯到另一个雇佣者。” 铃木薰笑了起来。“这是个好主意,你需要我来承担什么风险?” 很显然,他已经差不多知道了萧冀曦的计划——虽然只是表面上那个。 萧冀曦接着说话时,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狂跳,这无疑是个非常疯狂的主意,但如果成功,梅机关和七十六号都会对军统新近投诚的这些人产生强烈的怀疑,而这些人想要表忠心,必然会陷入攀诬和胡乱指摘之中。 这是被摧毁的七七八八的军统上海站想要批量解决叛徒的最好方式。 “想直接二次雇佣他们是不可能的,江湖人都讲义气,所以需要做一场戏,让他们相信现在来接触他们的,就是原本的雇佣者。”他尽可能让自己看这儿铃木薰的眼神显得坦然一点。“实际上你也可以不承担风险,但我觉得你很合适——去扮演自己曾经是的那个人。” 最后一句话好像没经过大脑就自动从嘴里溜了出去,萧冀曦想把它拽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一直在担心自己会忍不住把一些无关机密的心里话说出来,现在看来不是无的放矢。 不过,铃木薰显然没有感到被冒犯,他只是目光微微的游移了一下,看起来甚至有点怀念的意思。 “是,我很合适。我会和机关长请示的。” 事情顺利的出乎意料,但萧冀曦走出来的时候还是感到身心俱疲,他慢慢的走出去一条街,而后挥手叫了一辆黄包车。 坐在上面的时候他下意识很担心的望了一眼,而车夫发出了相当不耐烦的声音。 “你还不至于会把我累死。” 萧冀曦讪讪的笑了,虽然兰浩淼背后没有长眼睛,但他总能把自己的表情猜个八九不离十。 “不至于是不至于,就是这车坐的我心有戚戚焉,怕你回头找我算账。”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要被兰浩淼掀下车去,不过因为四周有零星的路人,萧冀曦的屁股总算是免于遭难。 “说正事。” 感受到兰浩淼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森森寒气,萧冀曦决定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问题,况且时间也是真的紧急,容不得他在这里胡闹。 “铃木同意了,你那边安排的怎么样?” “我派去的人手脚很干净,已经准备好了,到时候就会以袍哥的身份和铃木薰见面。”兰浩淼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车轮子在地面滚动时所发出的声音里。 “原来那几个人怎么安排了?”萧冀曦犹豫了一下,还是多问了一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车速在兰浩淼听到这个问题后减缓了一点。 “他们活着,变数太多。” 这句话来的太干脆利落,以至于萧冀曦稍微时间才让大脑把里面所包含的那些残酷信息给解读出来,这时候兰浩淼已经拉着车子转入了一条看起来废弃久矣的小巷,让萧冀曦有了稍微提高一点声音的勇气。 “都死了?” “都死了。”兰浩淼平静的重复了一遍。 就是他这种平静的语气,彻底激怒了萧冀曦。兰浩淼似乎已经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把车子停下,并相当敏捷的从车辕后面跳了出来。 总归萧冀曦还没有愤怒到失去理智的地步,没试图对自己上司动手。他只是坐在那里,拼命的深呼吸,让自己尽可能冷静下来。 “我记得和你商量计划的时候,没有这一环节。” “我以为你所接受的训练能让你明白这一点。”兰浩淼靠在墙上,感觉自己的后背似乎蹭上了青苔一类的东西,黏黏腻腻的不大舒服,也可能是出汗了。“放他们离开上海有被人看见的可能,把他们抓起来,有让他们逃跑的可能。现在这个时节,唯一能确保万无一失的就是死人,而且藏死人永远比藏活人容易的多。” “所以呢?”现在萧冀曦要竭尽全力的压低自己的声音,才能保证他不会惊动任何从巷子外面经过的路人。“所以你们把人雇来上海的时候有没有告诉他们报酬包括乱葬岗的送终服务?” “第一,雇他们的不是我。”兰浩淼叹了口气。“第二,几个帮派分子和党国大业比起来,我以为你分得清轻重。” 萧冀曦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他当然明白,但是就在一两天之前,他还以为自己能把这几个无辜卷入的人保下来,重新送回后方去。 现在他只庆幸自己没有对那几个人当面做出承诺,但这并不能把他的愧疚减轻多少。 “我明白了。” 他很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来,知道自己的愤怒无济于事,接下来他还是要配合兰浩淼的行动,为了将七十六号搅成浑水一滩,那样对每个抵抗战线上的人都有利,除了——已经躺在黄土下面的那些。 “我会习惯这一点的。” 萧冀曦并不知道自己在对谁做出保证。 第221章 逆流 兰浩淼显然也知道萧冀曦现下心情不佳,没有再试图与他说话。于是接下来的路上,萧冀曦沉默的坐在那里,决心把自己伪装成一座会呼吸的雕像。 他没有打算真的叫兰浩淼把自己拉回家去——叫自己上司干体力活会不会被挟私报复他不清楚,但他清楚自己家附近没准正有几个虎视眈眈的监视者。 所以他与兰浩淼作别之后,很是花了一点时间才走回家里去。 萧冀曦站在门口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家里进来了人,但等他掏出枪打算看看造访者是谁的时候,窗户被推开了。 “把你手里的东西收起来,去买点蒜。”白青竹手持一根黄瓜的造型看起来有点滑稽,她从窗户上探出脑袋和半个身子,身后背景是有点暗淡却又依旧保有灿烂的暮霭。 萧冀曦看着她,感觉自己被深秋冷风冻到僵硬的身子又在逐渐的回暖,不过与温度无关。 然而一开口照例是拌嘴的气势。“这么冷的天你真的要拿拍黄瓜当晚饭吗?” 随着一声愤怒的爱吃不吃,窗户被关死了。 萧冀曦最后还是配合的买了蒜,比起自己的厨房被炸掉他还是更宁愿吃凉菜。 不过他最后还是额外拎了一只烧鸡回去,对自己说理由是得吃饱了才有精神接着陪他们在这盘波云诡谲的棋局上走下去。 “今天怎么不在书店里呆着?”他帮白青竹切黄瓜的时候,很纳闷的问道。 白青竹正伸手去拿盐罐子,闻言手忽然狠狠的抖了一下,幸而还没有拿到东西,不然非要给摔了不可。 萧冀曦察觉出一点不对劲,停了手里的菜刀。方才单调的切菜声音停下以后,厨房里忽然安静的有点渗人。 “我今天看见我哥了,差一点,就差一点......”白青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脸色煞白。“要不是那个张姑娘碰巧对旁的店起了兴趣,我大概今晚就不能竖着来见你了。” 本以为是遇见了什么大事而十分紧张的萧冀曦听见这番话不由得笑了出来。“不会的,顶多是我明早没法竖着出去。” 这个玩笑话没成功的让白青竹笑起来,她抿着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后来差点把半罐子盐都倒进盘子里去。 萧冀曦很能理解这种类似于童年时期就留下的关于兄长坚不可摧且不可违逆的印象至今所能残留的影响,就像是现在倘若萧福生站在自己面前,自己虽然说不定还真能打过他——一个残字对一个老字,他尚不能得出一个很清晰的结论——但只要看见萧福生瞪眼睛,他的第一反应一定还是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倒是白青竹很快从这种有点神经质的紧张情绪中把自己解放出来了,还有了反过来问话的闲心。 “你今天是怎么了?我看你回来的时候脸色差的要命。” 能离着大老远看出他神色有异的,全上海可能也只剩下了白青竹一个人。萧冀曦这样想着,感觉心情倒是没之前那么惨重了,虽然提起刚才发生的事情还会让他觉着并不愉快,他不能完全的分辨出这种复杂的心情代表着什么,其中可能包含了愤怒,甚至于羞愧。 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完全说实话,主要是不想把白青竹牵扯进这件可能非常危险的事情中来。 “没什么,是铃木叫我陪他接触几个重庆那边来的——别那副表情,是几个袍哥。” 听说重庆来客不是打家里来,白青竹的表情倒是不那么担忧了,且还多了一点好奇的心思:“怎么忽然和袍哥打起交道了?” “好像是想通过他们反向追踪几个打保险库主意的,我担心到最后追踪到家里人身上,这才跟着。”萧冀曦对此含糊其辞,但是保险库三个字已经叫白青竹眉头一跳。 “什么东西这么金贵,要搁在保险库里,还能叫咱们的人打上主意?” 这一问倒也不奇怪,因为国民政府总要财大气粗一点,对军火和药物并没有那么的在意,而情报又绝不会出现在银行这种地方。 “把贵字儿去了。”萧冀曦耸耸肩,那一瞬间他看见白青竹的神色有些奇怪,但是还没等他想明白其中有什么隐情,白青竹就已经低下头去专心吃饭了。 半晌她才轻声说了一句:“注意安全。” “你放心。”萧冀曦想她刚才大概只是太担心自己了,这也是难免的,自己这几年对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似乎就是你放心——这就意味着大多数时候他都不怎么叫人放心。 铃木薰对这件事倒是显得干劲十足,第二天一早就来敲萧冀曦的门。 萧冀曦拉开门的一瞬间以为时光倒流了,就像是这些年来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或许是为了更快的取得“袍哥”的信任,铃木薰终于肯把自己的头发放下来了,要知道每次在梅机关里看见铃木薰的时候,萧冀曦都觉得自己的头皮跟着他那个被发胶打理的十分整齐的头发一阵发麻。 同时萧冀曦还看他那身大衣有点眼熟,只是比从前旧了一点。 “阿瑰今早帮我找出来的,我离开中国的时候没有拿走......没想到一直在。”铃木薰注意到他的目光,垂下头抚平了衣服上一道并不明显的褶皱,可能是他也感到有点不自在。“老实说我没有想到她能把衣裳留这么久,我那时几乎以为我回不来了。” 萧冀曦不由得感到有些悲哀,他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虞瑰宁愿铃木薰真的不曾回来。 “好看,显年轻。”最后,他只是笑了起来,用力拍一拍铃木薰的肩膀。 铃木薰也犹豫着露出了一个笑容,他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放松了下来。“我一直担心你看见这身打扮会想起从前——然后揍我一顿。” 其实他说的很对,如果按照萧冀曦一贯的脾气,他是绝对不会让铃木薰穿成这样,全须全尾的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的。 第222章 寒衣 萧冀曦并不知道自己这种愤怒是从何而来,他只知道自己再不愿意面对一个与过去有所牵扯、却又再无可能回到过去的铃木薰。 还好他记着自己今天要干什么。 他出门的时候,一直能够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用很担忧的眼神望着自己,从半敞的窗户里。屋子里当然不会有第二个人,因此他清楚的很,自己昨天说的话是一点用都没有,白青竹该担心还是要担心的。 “白姑娘很担心你。”铃木薰感受到了那宛如实质的目光,他倒是回头看了一眼。 “可能是有心理阴影,担心你把我也带走了。”萧冀曦只好给他讲了个冷笑话,倒是没有把铃木薰逗笑,反而叫他紧绷了面皮。“上回的事情,我很抱歉。” “上回那叫职责所在,没人怪你。”萧冀曦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只好摆出一副宽慰的架势来。 铃木薰听没听进去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有这么个姿态。 “谢谢。” 铃木薰看起来收到了一点鼓舞,至少是没有那么垂头丧气了。 他发出一声叹息,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只不过即便他不说话,萧冀曦也能很清楚的意识到他想要感慨点什么,无非是希望战争能早点结束,这话他听铃木薰说了太多回,已经逐渐的没什么感慨了。 “你好像有点走神。”发动汽车的时候萧冀曦忽然说道。 铃木薰有点诧异的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因为你到现在都没有问我要去哪,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我会把你拉到什么地方去杀人抛尸。” 这回他成功给铃木薰逗笑了。 “好吧,那我现在补上。你要带我去哪?寻个僻静的地方杀人抛尸吗?”说到一半铃木薰止不住的大笑起来,但他还是很艰难的把话给说完了。 “差不多,那几个家伙担心被发现,恨不得叫我上黄浦江里去见面。”萧冀曦恨恨的说,铃木薰虽然在笑,却依旧没有告诉他自己心不在焉的原因,这让萧冀曦有些警觉,却不能再问。 铃木薰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才带着一点犹豫的开了口。“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这么久了,你有没有试过向白姑娘求婚?” 刚起步的车差点被唬熄了火。萧冀曦当然不敢求婚,他前脚求婚戴老板后脚就会关他的紧闭,两个人如今能这样亲昵已经是打着任务需要的幌子暗度陈仓了,其余的想都不要想。 “你算算七十六号的人被暗杀的几率有多高。”萧冀曦尽可能平稳的捏着方向盘开车,避免让自己无意中完成一次自杀式的壮举。“有今儿没明儿的日子,求婚?等着青竹一块吃黑枣?” 这话说的有点冲,把铃木薰噎了一下半晌没说话。 萧冀曦这才从沉默中觉察出一点不对来,扭头去看他的时候险些闪了脖子。 “等会,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铃木薰下意识的伸手去抓自己的头发,但是手举到一半好像是意识到顶着个鸟窝头不利于谈合作,硬生生又把手收回来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阿瑰为什么不肯答应我。”铃木薰把手放在膝盖上,整个人挺得笔直,像一棵僵冷在冬日空气中的树。“你说得对,是我太唐突了。” 这事情有点超乎萧冀曦的想象力了。他一直以为铃木薰要么一早就求了婚要么就是在等狗屁的战争结束带着姑娘回家去,没想到在这么个当不当正不正的关头他打算举着戒指拿着花来问虞瑰乐不乐意嫁给他了。 按说虞瑰该是乐意的,以后就名正言顺做铃木夫人,正大光明的跟着铃木薰进出收集情报,上头肯定更乐意。 虞瑰也没理由不乐意,她那么喜欢铃木薰——说喜欢都有点肤浅,毕竟连一件旧衣裳都叫小姑娘板板正正的存了这么些年——然而现在看来,铃木薰是遭了拒绝,因此沮丧又迷惑,最后在出公务的时候还要来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但萧冀曦很轻易的猜到了虞瑰的心思。她可以利用自己的爱人,却不想进一步的去利用,算是小女孩心底最后一点柔软,假面底下藏着枪,枪托里嵌着这一丁点的软。 当然不可能和铃木薰说这个,他只是一边开着车一边嗤笑。“你当她怕死?怕死就不会跟着你了。” 铃木薰的眸光亮了起来,像是暗夜里骤燃的烛火,不过也只是烛,早晚都要熄灭。 “她大概是想和你一起光明正大的站到那个新世界里去,她不算攀附,你不算施舍。” 假话说的轻车熟路,却难免胃里恶心的一阵翻腾,只好点根烟压一压。萧冀曦把一只手伸出窗外去,看烟气顺着窗外的风一路向后飘散,从一线白色慢慢变淡直到再也看不见。 这是个骗傻子的理由,不巧的是,铃木薰在这件事上就是个傻子。 萧冀曦说袍哥想和他们在黄浦江里见面的确有点夸张,但那几个家伙也不知道是兰浩淼从哪刨出来的,居然点名在坟圈子里见面,萧冀曦为此还问过兰浩淼是不是组里缺经费了,被兰浩淼意味深长的警告说他要到时候跟那几个小兄弟这么说,可能事后要挨打,再往下问不由得叫人傻眼,有一个在北大的国学门考古研究所念过两年书——身为肄业生的萧冀曦又觉得自己受了嘲笑。 “你确定这地方不会引人怀疑?”铃木薰当然没有害怕,但还是非常怀疑的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不会,你不知道今儿什么日子?”萧冀曦停了车。 “十月三十一号。”铃木薰一头雾水的答他。 “那是阳历,农历叫十月初一。”萧冀曦吹了声口哨,示意铃木薰往周围看,铃木薰这才注意到今日这里热闹的很,不少人正提着篮子来。 “入夜更热闹,十月初一送寒衣,哥几个往坟后面一蹲抹着眼泪谈事儿,保准没人知道。” 铃木薰被噎了半晌,他当然不嫌晦气,只为这群人的想象力感到一丝叹服。 “倒也没什么,就多亏了你们烧纸的节日这样多。” 最后,他很艰难的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第223章 演员争霸 萧冀曦心说也是,日本左一个右一个过儿童节,中国则是左一个右一个的过鬼节,打这儿就能看出来日本人不怎么顾念自己祖宗,所以心安理得的净干缺德事。 他在心里发表了这样一番掷地有声的长篇大论,然而捂得严严实实一丝缝儿也不曾露出来,铃木薰自然不可能知道他心里转的是些什么念头,只看着周围不能冲淡景色荒凉的人群没来由有点发憷,不是怕鬼,是觉着这场景有点令人费解。 “那总不至于是约在夜里吧?”在伸手开车门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去问萧冀曦。 萧冀曦则慢悠悠的回他两个字:“你猜。” 对着萧冀曦这种卖关子的行为,铃木薰倒是没有生气,相反还煞有介事的点头“那我猜一定不是,否则你不会这么早就出门。” “猜着了还问?”萧冀曦眯起眼睛辨认山野里东倒西歪插着的那些墓碑,这时候铃木薰则又想起了一茬,犹犹豫豫的说:“你们不会觉着在这儿会面有点......惊扰人家?” “你总不至于会信这个——不会是怕了吧?”萧冀曦颇为惊奇,没想到铃木薰还能想起这一茬来,讶异之余不免觉得好笑。“当然不会叫你蹲在坟头跟人聊天,地方一早就找好了。” 铃木薰到最后也没说自己是怕还是不怕, 说是找好了地方,实际上是两棵并排长起来的老槐树,站在下面的时候感觉和直接蹲在别人“家”门口聊天的差别也不大,且因槐树之茂密令阳光透不进来,更显得有些阴气森森。 来的人于萧冀曦而言都是生面孔,不过整个上海站他就从来没几个认识的,因而并不知道这些人是新近到的上海站来填补空缺,还是上回这一场浩劫里头的幸存者。 想必从军统的人里面选几个重庆口音不算顶难的事,因为这几个人一开口倒是正宗的重庆口音,打头的一个说:“不知两位怎么打听到我们兄弟头上来的,兄弟不过路过上海,要说雇请二字万万担待不起。” 这些人拿到大剧院里去,大概都会是一等一的演员,至少现下看来演的就很像模像样。萧冀曦则不遑多让,一板一眼的跟着他们唱对台。 然而看到这几个人他就会想起,真正那几个卷进这事故里的江湖人现在都躺在地底下了,没准就在这一片坟地里头,瞪着眼来看冒名顶替者,这么一想则是纯粹的自己吓唬自己,但因这胡思乱想不受控制的开了个头,思绪便像脱缰野马一样再拉不回来,萧冀曦只好学会向自己脖子后面倒竖的寒毛和平共处,恍若无事的露了个笑出来。 “算不上打听,毕竟亲眼见了几位英姿,心说不能白白遭一次惊吓,总得知道几位好汉名姓。”萧冀曦抱着膀子,语气乍一听是漫不经心的话家常气势,细一琢磨则发现是带着杀气的。 几个来扮袍哥的手里情报有限,只知道是有机会向七十六号里那帮党国叛徒泼一盆浑水,并不知道萧冀曦也是他们的人,因而还真被唬了一跳,萧冀曦这架势看起来可不像是来谈合作,几人都担心是自家长官情报有误,今日便要交代在这里。 然而打头一个再一细想,却觉得成功了一半,毕竟萧冀曦还是认错了人,没发现他们冒名顶替的事情,只要把眼前这关蒙混过去,不愁任务完不成,再想一想叛徒是怎样的可恶,从那么一场搜捕里头活下来是怎样的艰难,他们又损失了多少亲近兄弟,一时间胆气便也壮了,想着大不了是跟没逃过这一劫的兄弟们一并去死,这样一想仿佛也没有那么可怕。 遂半真半假的露出点惊慌神色来。“什么亲眼见?先生不要乱说。” 萧冀曦微微一哂。“遭抢的总比抢人的记得清楚,前些日子在巷子里堵着我们的人要钥匙的,不就是几位吗?” 话说到这里,必然便要掏枪,不然假袍哥糊弄不了铃木薰,萧冀曦看着也会不大像替七十六号卖命的人,两面掏枪都是场面上必走的步骤,速度倒是都不慢,稀里哗啦一片上膛的声音,幸而来走坟的人都真情实感的在悼念自己家先人,一时间倒还没人注意到这里剑拔弩张的气势。 “几位别这么紧张,惊动了旁人,我们还可说是来抓人的,几位却只能进大牢去了。”萧冀曦端着枪,脸上还是笑吟吟的,似乎全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这话说的很有意思,透露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气息来,尤其那“还可说”三个字十分可圈可点。对面的人听了这话,枪口略往下垂了垂,显然要做出个犹豫的姿态来。 “这么说,你们不是来抓人的?” “我还以为约几位的时候我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萧冀曦露出来一个有点诧异的表情。“当然是来谈合作的。” 两边戏都演的情真意切,严丝合缝的不肯露出马脚来。只看对面显得十分警觉道:“我可不知道跟你们有什么合作可谈。” 说着目光还在萧冀曦和铃木薰身上来回的扫视了一番,显示出十二万分的警惕与不信任来。 “话可先摆在这里,吃了下家卖上家这事儿我们是绝不会做的,您要是冲这个来的,也就趁早别白费心思了,我们走江湖的最讲究一个义字儿,就算是这会拿枪顶着我们脑袋,该不能答应还是不能答应。” 话说的不大客气,按说萧冀曦应该来个勃然变色,然而这时候铃木薰从后头拉了一把萧冀曦,自己走上前去。 萧冀曦乐得闭嘴。 “实际上,我的目的和他们应该是一样的。”铃木薰露出一点不知真假的紧张来,这让他与过去更像。“准确的说是想提供一点帮助。” 对面几个人狐疑的对视,萧冀曦一时也分辨不出他们是真被弄糊涂了还是不得不做出这个姿态来。 第224章 戏中戏 好在无论真心假意,这群人都还很有演戏的自觉,在把铃木薰从头到尾的打量了一遍之后,为首那一个仿佛很不情愿的开了口。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铃木薰答得自然。 “你也可以不信任我,或就在这里动手杀我,我看日子不错,地方也不错。”他打量着四周,居然看起来真对在此送命的可能性充满了神往。“只是那样于你们损失更大些,梅机关已经被你们的动作给惊动了,没有我的帮助,大概你们还不等见到保险库的大门就要统统进牢里去。” 铃木薰的反应完全脱离了萧冀曦的预料范畴,这一瞬间也不知道他是入戏太深还是怎么着,总之萧冀曦是很真切的看到那个旧日的影子从里到外在他身上活了过来——只那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左不过是铃木薰也在估量他们的反应,以便于衡量这些人的话是否可信罢了。 而萧冀曦要做的,就是保证这几个人不会露出什么马脚来。 在事情脱离控制之前,萧冀曦总算从自己被铃木薰不按常理出牌搅扰得混沌一片的思绪里扯出了一条还算清晰的脉络来。 现下这些人里,对事态了解最清晰的也就是他,在铃木薰看来他是扮做一个日籍“进步人士”来套话的,而在对面看来,则是要拿着最近投诚至七十六号的那些人里头有内奸这个假消息来糊弄梅机关与七十六号的人,这些人说什么则全然不可信。 但铃木薰这样出人意料的回答,却要叫人心里开始疑惑。萧冀曦对这几人的能力深浅一概不知,只能向最坏的情况去想,不得不赶紧出来救场。 姿态倒是更像是搅局。 “都是走江湖的,说话痛快点。”萧冀曦不大耐烦的把枪揣了回去,转而叼一根烟。“要是不乐意说也简单,等回头进七十六号的牢里再开口,或是你们更喜欢梅机关?” 这一番话说的气势汹汹,却也留了个话头出来。 萧冀曦见着对面人眼神一亮,知道是孺子可教,这人是已经准确的找到了引出“真相”的角度。 “七十六号?” 这一声嗤笑十足轻蔑,让萧冀曦和铃木薰很诧异的对望了一眼,萧冀曦看铃木薰的诧异倒是显得很真实,但因为自己装出来的也一样很真,因而并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已经被引到局里来了,只好自己率先发问。 “几位口气不小。”萧冀曦自觉笑的很有一股阴风拂面的味道,跟四周天时地利很是搭配。“就算是军统中统的人,也不敢把七十六号看得这样轻。” 这时后面一个人似乎终于对他的态度感到忍无可忍了,上前两步用一种气吞山河的架势说道:“你少在这里得意,你以为是谁将消息透露出来的?” 萧冀曦暗暗叫了一声好,这时机把握的很恰当,出来说话这个也把一个愣头青演得不错——只求别是个真愣头青,然而话说回来如果是真的兰浩淼也不会叫他来,这人必是因为演技精湛才能站在这里。 但演技精湛也要付出点代价,萧冀曦听见他叫领头的抽那一巴掌实在响脆,单听着都觉得脸疼。 “谁让你说出来的!”怒意勃发的一个演的精彩。 “这家伙嘴脸实在难看,不挫他锐气如何坐下来谈话!”梗着脖子不服的一个也不落下乘。 眼前一幕实在精彩,萧冀曦觉得自己手里没点瓜子乃是最大的遗憾。 这两个人三言两语吵出一桩要命的秘辛来,萧冀曦在一边眼见铃木薰的脸色飞快的变了这回也终于能是真的了。 萧冀曦在后头扯了扯他的袖子,叫他别过于激动露出马脚来。虽说他就算露出什么马脚也不会有人来揭穿,但怕的就是等他冷静下来发觉自己曾露了马脚而无人觉察,再反过来怀疑这些人,进而怀疑得到的消息是否准确。 铃木薰冲萧冀曦极短促的一点头,萧冀曦看见他的表情依旧不怎么好看,显然是强压了怒火。 “谢谢你相信我。”铃木薰再扭回脸去,表情就转为诚恳了,速度之快实在叫人叹为观止。 萧冀曦则是抱着膀子冷哼一声“这样痛快,还算是句人话。” 两个人没有流露出被打脸揭短的恼羞成怒来,对面几人看着也不得不放软了姿态。毕竟最重要的消息已经由自己这边漏了出来,他们并不剩什么底牌,只能寄希望于合作。 “你们真能帮我们去保险库?” 依旧是个问句,只是怀疑的成分已经大大减少,几乎全部转为了担忧。担忧这种情绪是对着自己人才会有的,铃木薰意识到了这一点,萧冀曦站在他旁边都能感到他是放松了下来。 “没有问题,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不需要你们动手,只要找一条船,保证它在恰当的时候能迅速从上海出发开回重庆去就行了。”铃木薰自信满满的回道,看着对面几人都露出一副觉着他在说大话的表情,还戏做全套的昂首挺胸起来。“我好歹也是做到了科长。” 萧冀曦愈发确认他是在全心全意的扮演多年前的那个小记者了,也因此禁不住的怒火中烧起来,只是这怒火并不是平日里愤怒时想要打人两拳以抒心中郁结的烧法,而是冷冰冰的,带着深重悲哀。 因为这份冰冷的怒火,他没什么精神再去唱红脸,专心在一边记下两方商定的后续联络方式。 等重新回车上的时候,萧冀曦装作很担心的样子问铃木薰:“真打算把黄金交出去?那可不好收拾。” 铃木薰露出一丝冷笑。“交出去些什么,可就不是他们能做主的了。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有一样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听见这句话萧冀曦心下一松,知道今天的戏没有白演,很尽职尽责的追问一句:“什么事情?” 铃木薰重重的哼出一声来。“彻查七十六号——我就知道,军人不会如此轻易的投降,这样大批投降的人里面,一定有趁机混进来的奸细!” 第225章 人心惶惶 萧冀曦心想忙活了这几天等的就是你这么说,然而面上是很配合的露出一点惶恐来。 “这件事还是要你来帮我。”铃木薰望着车窗外头还没来得及远去的连绵孤坟,不知道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但表情显得有些寥落。“七十六号里现下错综复杂,我不知道还能相信谁——你们那个队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本领我已经见识到了,这件事决不能叫他办砸了。” 萧冀曦仔细的回忆了一下铃木薰为什么会对任东风产生这样一个印象,而后不得不承认是因为铃木薰眼里任东风办砸的那些事都是经他一顿搅和过的,任东风本人还真不至于废柴到那种地步,想到这里他不禁也替任东风叫了一声屈,虽然没什么诚意。 “你还挺能给我找麻烦的。”萧冀曦踩了一脚油门,让车子慢悠悠的驶离了坟场,他从后视镜里看着那些烧着纸然而表情显得简直有些的人,忽然想到这里头躺着的究竟有多少是乱世里枉死的。 而后就马上觉得周围气温又低了几度,这种时候胡思乱想不是什么好习惯。 “我也只敢给你找麻烦了。”铃木薰尽可能的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伸直了自己的双腿,看得出来刚才一场交锋对他的心神损耗也相当之大。 对他这句话萧冀曦不敢苟同,不过也没想反驳他,对他来说还有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首当其冲的就是盘算一下到时候运走的那一船显然不安好心的东西能顺势再把谁给坑了。 回七十六号之后任东风的脸色看起来相当的不好看,尤其是在听萧冀曦转达了铃木薰要彻查七十六号新进人员的消息之后,萧冀曦看着那黑沉沉的脸色,最后还是没把最要命的,也就是等同于夺权的那一条消息给说出来,要不他简直怀疑任东风将不顾后果的掏枪出来。 那个可能性倒不是很大,但已经足够叫萧冀曦心惊胆战了,还是那句话,人不怕死,但要怕白死。 彻查这种消息,永远会如同长了腿一样传的飞快,很快就变得人尽皆知了。 七十六号陷入了人人自危的境况中,这种境况萧冀曦倒是已经非常习惯,王天木叛变的那会军统上海站就是这种氛围,他虽然是游离在外,但也多少感受到了一点,主要是从白青竹那里。 但萧冀曦可以确定七十六号这群人不全然是恐慌,他们还带着一点悲哀和恐惧,因为发现了自己背叛了军统上海站之后没有得到如他们站长一样的礼遇,反而还陷入了两头讨不着好的境地里。 傍晚萧冀曦走出办公室迎面就撞着一个新编进行动队里的,他还依稀记得这人的名字,叫肖广龙,是从上海站的行动组投的敌,来了之后还是接着“行动”。 虽然做了贰臣,倒是在旁的地方搞起了从一而终。萧冀曦打心眼里不想给这人好脸色,并觉得幸而两人的姓氏只是听起来像。 肖广龙很惶恐的冲萧冀曦露出一个笑,他是知道眼前这位副队长的,最近队长要升迁的消息正悄悄在行动一队里面传着,不出意外萧冀曦今后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了,他当然不愿意跟萧冀曦交恶。 萧冀曦冲他招呼了一声。“怎么还没走?这都过下班的点了。” 七十六号走廊上的光总是不怎么足,晚上阴沉沉的总让人不能将周围的景物看的很清楚,但是萧冀曦看见肖广龙的脑门上仿佛是淌下了一两滴冷汗。 “我落了点东西,折回来取。” 这一声答得有点含糊,但是萧冀曦看他眼神并没有显示出要游离的意思,知道大概是真话。 也因此对军统遴选人员的标准产生了一点怀疑,因为这人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能应付审讯的样子。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萧冀曦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并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我记着你家住的不远,下班就走的话这时间再折回来,是快到家才想起来的?” 肖广龙看起来有些尴尬。 “是我家的钥匙......”说到这里他仿佛是觉得这太不符合一个特工应有的素质了,讪讪的补上两声笑。“家里那个怀孕了,这两天忙得有点昏头。” 萧冀曦望着肖广龙脸上的喜色,好容易才把溜到嘴边的一句“效率挺高的”给咽了回去,因为从他投奔七十六号到现在也就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从之前行动组一条光棍到现在不仅有了老婆还有了未出世的孩子,效率用高来形容都有点亏待他。 他顿了顿,找了另一句话让方才的沉默显得充满了深意,还从兜里掏了烟递过去,把自己的没话找话包装成警世格言。 “这时节,还是小心些为妙。” 果然成功把人给唬住了,萧冀曦听了一耳朵的道谢走出来,天是早已经黑透了。 七十六号门前亮着的一串路灯散发出冷光,把萧冀曦的影子拉的很长,他觉得自己对现在的生活谈不上恐惧,只能说是厌烦。 进书店的门之前萧冀曦很心虚的闻了闻自己身上有没有烟味,然而不大成功,人的鼻子在闻自己的时候很容易失灵。 白青竹果然对他皱起眉头来,萧冀曦想自己为了不被发现已经开着车窗受了一路的冷风,也不知道她鼻子怎么就这么灵,正心虚的打算辩解一两句,却听她说道:“你是不是今早没有熨领带?” 当她开始这样挑刺的时候,萧冀曦就知道她心情不大好,再观察一下白青竹显得有点肿的双眼,心下十分了然。 他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再给她找更多的不痛快,只走过去顺手搁下了晚饭,然后把白青竹圈进了怀里,至于这会不会叫她有闻到残余证据的可能,已经不大重要了。 “都快十年了。”白青竹低声说道。 “是啊,但只要是活着,过了一百年都还会感到伤心。”萧冀曦觉得自己也在一瞬间失去了大声说话的力气。 第226章 鹬蚌相争 他们之间本会有长久的、哀戚的沉默。 然而几秒钟之后,这份沉默被破门而入者打破了,白青竹一跃而起,右手很麻利的伸到了柜台底下,而后被萧冀曦以严厉的眼神阻止了。 毕竟一个经营书店的小姑娘随便掏出一把枪来可不是什么容易解释的事情。两个人一齐向来人望去,而后都感到有些意外。 来者显然不是来抓人的,也绝不会是什么因为暴露了身份而来求救的同伴,实际上组里的人也找不到这里。丁岩气喘吁吁的扶着门框,看起来下一秒就会因为缺氧而把自己交代在这里。 萧冀曦和白青竹有些诧异的对视了一眼,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眼下的场景,面面相觑了几秒之后,萧冀曦才想起来去扶起马上就要无法支撑自己身体重量的丁岩来。 丁岩抓着萧冀曦的手奋力喘了几口气,他看起来像是刚刚经历了一个急行军,然而以萧冀曦对这家伙体力的了解,也可能只不过是刚从街这头跑到了街那头。 “这是出了什么事?”他看丁岩总算是把气喘了才敢问话。 丁岩看起来比方才冷静了一点,起码不再是一脸的惊慌失措了。 “隔一条街打了起来,我看像是要动枪的样子,两边看着都不大普通——我好像还看见了梅机关的长官。” 两人一时悚然,开始思考有什么重要人物新近来了上海,或是还没来得及从上海撤离。 然而已经没什么时间留给他们仔细思考了,远远的响起一两声爆裂的动静来,显然不是谁一时兴起在放鞭炮。 萧冀曦当机立断问道:“丁兄,带了枪没有?” 文职人员当然是有配枪的,丁岩拍了拍口袋,神色异常的坚定。“我和你一起去。” 萧冀曦不知道自己应该首先为他这份同生共死的精神而感动,还是拎着他的领子晃一晃把里面那些对自己实力不切实际的幻想给倒出来。好在也不用他明说,只是这一两秒的沉默就足以让丁岩意识到萧冀曦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你体力消耗太大,留在这里帮我保护一下青竹——拜托了。” 这话说起来有点牙碜,萧冀曦毫不怀疑白青竹单手就能撂倒两个丁岩,如果四肢齐上则说不准可以对付一打。余光里萧冀曦看见白青竹瞪了自己一眼,只能回过去一个苦笑,他这么说全然是为了照顾丁岩的自尊心,要是说实话叫白青竹看紧了丁岩别出闪失,丁岩大概会羞愤的直接冲出书店去。 他对保护丁岩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兴趣,说到底丁岩还是七十六号的人。 但是他对和丁岩叫好以挖到更多的情报这件事充满了兴趣,白青竹也很清楚这一点,她冲萧冀曦一点头,飞快的把枪给抽了出来。 丁岩看上去被吓了一跳,而白青竹则是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阿冀送给我的,其实我只是胡乱跟他学了两天,万一真出了事儿也指望不上我。” 听见白青竹这么说,丁岩当即挺直了腰杆。 “白姑娘你放心,我肯定守好这里。” 萧冀曦夺门而出,一是赶时间,二是怕当场笑出来让丁岩没面子。 丁岩的运动能力着实不怎么样,萧冀曦循着枪声不过跑了不过一千米左右,就觉得声音已经是近在咫尺了。他停在街角举着枪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要看看这半晌不曾减弱的枪声是怎么一回事。 一打眼就看见了小林龙一郎。 梅机关的人在上海和人对射了足有十分钟,这可不是常见的事情,这里离梅机关也算不上远,大概增援是马上要到了。 萧冀曦可来不及辨别对面是什么人,总之敢于朝小林龙一郎开枪的暂时都能划归到自己人的范畴里。因此只犹豫了一秒钟,萧冀曦就跳了出去,一边朝空放枪一边叫到:“小林长官,这是怎么回事?——增援马上就到,我来帮您!” 他是下了大力气在叫喊,生生的把零碎枪声改过去一筹,当然自己的嗓子也扯得生疼。倒也不用担心小林龙一郎因此产生怀疑,他最多就是会觉得自己想邀功罢了,即便是把事情反而办砸,也是连训斥都不好训斥的。 小林龙一郎一侧脸,果然神色不怎么好看。 萧冀曦则已经冲到了他的身边,问道:“长官,您这是遇见什么人了?” 小林龙一郎当然不会那么卖力气的叫喊,因此他的声音在枪声里就显得有些模糊,加之吐字生硬,萧冀曦费了一番功夫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是铃木薰找来合作的那几个家伙,不知道怎么与我说不上两句话就掀了桌子。” 萧冀曦联想到方才小林龙一郎看起来更贴近于恼羞成怒的脸色,也大略明白了两分,这事实令他感到十分诧异,因为梅机关内部的倾轧一般不会拿到台面上为外人所知,更不会说是让本处在敌对立场上的人知道。 “小林!”就在这个时候,梅机关的增援也赶到了,但绝不仅仅是来增援的。 铃木薰那一嗓子动静也不小,几乎要破了音。萧冀曦听着暗暗觉着好笑,但是面上一点也没露出来,毕竟旁边还有一个急头白脸的小林龙一郎。 眼下的场景不可谓不混乱,萧冀曦看着这几方势力烩成一锅粥的场景,却忽然有了一丝明悟。 大概是兰浩淼干的,为了拿到黄金,让这些人假意再接触一下小林龙一郎,让梅机关自己先打起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多少印证了他的猜想,因为前脚铃木薰一声暴喝,后脚枪声就马上变得更加不积极了,显然是对面正在撤退。 铃木薰从车上跑下来,因为跑得太快头发都变得有些凌乱。他一面吩咐手底下的人去追,一面怒气冲冲的来到了小林龙一郎面前。 非常难得的是,小林龙一郎居然一点心虚的表情都没露出来,实在是把厚颜无耻四个字诠释了一个淋漓尽致。 第227章 项庄舞剑 萧冀曦觉得兰浩淼设计出这一场鹬蚌相争的戏码实在是很妙,尤其是鹬蚌都觉得自己才是渔翁,就更为妙绝。 只恨自己得下场演戏,不能隔岸观火。 萧冀曦其实还没看见过这两个人针尖对麦芒卯上的样子,因为他们总至少有一方是看起来心平气和的,不管肚子里有没有压着火。 眼下则不然,一个身上硝烟味儿还没散去正冷着一张脸拔下打空了的弹匣,一个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就好像已经吃了两斤火药,说了没两句就改用日语争吵,人在愤怒的情况下还是会使用母语,这样至少骂人的词汇能丰富一些。 很遗憾的是这对萧冀曦不能造成什么障碍,如果硬要说有障碍,则是这两个人一个出身京都一个出身千叶,吵起来时萧冀曦左耳朵听着关西腔右耳朵听着江户腔,幻觉自己精神分裂。 “你明知我已经与他们达成了合作,现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向影佐先生交代?” “我认为你和他们达成合作的过程有值得怀疑的地方,所以才出现在这里,从现在的结果来看,与他们合作的不是梅机关而是你本人,我的怀疑似乎并没有出错。” “这不你费心,我已经向影佐先生交代过了!” “但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所以这并非我的责任。” 铃木薰气的笑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梅机关里所有的机密你都必须知道?你以为你是谁?机关长?” 这种杀人诛心式的问法不可谓不毒辣,小林龙一郎马上把目光转向萧冀曦,但是萧冀曦对他露出一个有点白痴的笑容,不仅脚下纹丝不动,手里那把瞄着街角的枪也没有丝毫要放下来的意思,摆明了要把这场对话听到底。 小林龙一郎阴沉着脸,好像很努力的也想发出一声冷笑,但因为气的要命而没能成功,他重新转向了铃木薰,现在傻子都能听出来他话里的讥讽。 “你指望我说出什么好让你抓到把柄?但你选的这个旁听者实在是太可笑了,他根本无法与影佐先生对话。” 铃木薰则比刚才要心平气和的多,他冷笑道:“实际上,我不会把这场对话的内容透露出去的,梅机关现在已经足够焦头烂额了,因为你刚才愚蠢的举动。” 萧冀曦忽然很想知道虞瑰是不是依旧常跟张芃芃来往,连带着铃木薰的口齿都变得这么伶俐。 “如果不是你故意隐瞒,事情绝不会到这一步。” 铃木薰稳而准扣下来的这口锅,小林龙一郎显然不敢接。他飞快的反唇相讥,并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死鸭子嘴硬,萧冀曦猜兰浩淼的指令一定相当阴损,小林龙一郎肯兴冲冲的单刀赴会,大抵是因为提出见面的几个人暗示他如果来就能得到一点铃木薰试图通敌叛国的情报之类的。 现在希望变为一场带着惊吓的失望,小林龙一郎已经算是反应相当之快了。 “我不和你争辩这个,只问你一句,现在他们应该已有所警觉,我们拿什么去套出那些人身后的指使者?”铃木薰看起来终于是失去了全部的耐心,直截了当的发问。 萧冀曦精神一振,他想兰浩淼来这么一出,应该就是为了小林龙一郎此刻的回答。 “他们打的不是那些黄金的主意吗?”小林龙一郎好像也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等着铃木薰问他这个问题并对此早已成竹在胸,铃木薰话音未落就已经接上了话。 萧冀曦在一边竖起了耳朵。 “是,但千万不要告诉我你是想真的把这批黄金拿出来。”铃木薰怒气冲冲的回答道。“你我都没有那个权限,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铃木薰这样小心谨慎也不为过,但萧冀曦这会其实并不想见他小心谨慎,他几乎可以肯定,兰浩淼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把这批黄金给逼出来。 说实在的,萧冀曦觉得这可能性很低,毕竟日本人不傻,为了抓人就把这么重量级的东西给拿出来,万一出点什么闪失乐子可就大了。 然而现在小林龙一郎的反应给了他一点希望,萧冀曦不能在此刻帮腔,心里着实是有点憋得慌。 “帝国军人,要有一点勇气。”小林龙一郎果然不肯罢休,他这样坚决的姿态却叫萧冀曦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毕竟小林龙一郎不是他们日本人说的那个八岐大蛇,砍掉一个脑袋还能接着活,他就这么一个脑袋,应该是不肯轻易抛掷的。 果然,就在铃木薰几乎要对小林龙一郎破口大骂的时候,小林龙一郎慢悠悠的接着往下说。 “还要有一点智慧,把那些黄金提出来?就算是我有这个权限,也得看他们有没有这么重要。” 铃木薰被他狠狠的噎了一下,接下来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萧冀曦觉得自己隐约看见了铃木薰颈上的血管在突突的跳,可见是被气的够呛。 “那你到底想怎么做?” 这几个字里似乎带着牙齿摩擦的刺耳声音,小林龙一郎当然很愿意看见这一幕,所以他停了一阵才接着说话,看上去是好好地欣赏了一番眼前的光景。 “很简单,他们已经知道了黄金在哪里,所以只要东西从他们心目中的那个地点运出来就好。” 萧冀曦心里咯噔一声,马上就明白了小林龙一郎的用意,不由得在心里为兰浩淼叫了一声好。 兰浩淼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这个局能把黄金给引到码头上去,要是日本人蠢到这个份儿上,他们早黑船事件那会就灭国了。 他只是希望能让黄金做一次转移,路上下手。劫道这事儿的难度系数在各种抢劫方式里可以说是最低的,君不见水浒传里皇帝的生辰纲都能叫人截胡——虽然用蒙汗药对付日本兵是行不通的。 铃木薰也露出一点明悟的神色来,问道:“你有想好接下来的储存地点吗?那可不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胜任的。” 第228章 你忘了开保险 铃木薰虽然问的不情不愿,萧冀曦却能听出来他是已经认可了小林龙一郎的计划,他们两个虽然方才还剑拔弩张,但铃木薰最叫人称奇的一点是——他那点私心压根不值一提。 凡他觉得是对“帝国”大业有所帮助的,不论由谁提出来他都不会拒绝。萧冀曦想这事儿放在正面人物上就是光风霁月,在他身上却只能以一个蠢字蔽之,说起来似乎是有点不大公平,但也没旁的词句能拿来评价。 萧冀曦自然是竖着耳朵去听,但是小林龙一郎没有叫他得逞。他是毫不掩饰对萧冀曦的蔑视与敌意的,两人的梁子早在还没见面时就结下了,小林龙一郎平日里想不起来这个,可等一看见他总归还是没好脸色。 在小林看来萧冀曦是毁了他们家一把刀或是一条狗,虽不值得大动肝火,但也有所损失,萧冀曦轻易不触他这个霉头,凡有事都是往铃木薰身后一躲,颇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 今天他却不想轻易放弃。小林要是真能在他面前说出个子午卯酉来,这批金子落到军统口袋里的几率就要大得多,至于嫌疑,那是过后才考虑的问题。 铃木薰看着小林龙一郎的神情微微皱了眉头。 “我信任他。” 萧冀曦心说我谢谢你。 小林龙一郎却不肯买这个账,他也跟着皱起眉头来,额头中间就长出了一道苦大仇深的竖纹。 “这与信不信任无关,关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关系重大四个字显然打动了铃木薰,他踌躇了一会没有说话,然而萧冀曦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很善解人意的冲还不知道怎么张口的铃木薰一点头。“小林长官说的有道理,我先回去了,青竹还在等我。” 铃木薰这回只犹豫了不到两秒钟就应下了,话倒是说的很好听。 “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白姑娘一定很担心。” 萧冀曦又冲着小林龙一郎点头示意了一下,小林龙一郎则没给出什么反应。 丁岩还尽职尽责的守在门口,至于能起到什么作用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萧冀曦一推门,他惊慌失措的跳了起来,并差点对着门口开了火,萧冀曦眼见着他勾在扳机上的手指一哆嗦——赶紧在地上来了个滚翻,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丁岩忘了打开保险。 萧冀曦很犹豫自己应不应该对着这个非常具有喜剧效果的场面笑出来,笑的话显得不那么人道,不笑又觉得对不起这事儿的搞笑程度,况他刚刚白在地上打了个滚,西装都蹭上了一层灰。 白青竹拎着鸡毛掸子过来要给他掸灰,叫萧冀曦躲开了,他见白青竹这个架势有点打怵,总觉得是来抽他而不是掸灰的。 丁岩讪讪的抬起手里的枪看了一眼,萧冀曦胡乱在自己身上拍了两把,还不忘笑话丁岩一句。“保险没打开也是好事,沾点灰比开个窟窿强。” 看见丁岩涨红了脸,萧冀曦到底还是笑出了声。 白青竹对于这种落井下石的嘲笑行为并没提出异议,在一边给自己的枪关上了保险。 “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方才问丁岩的时候,丁岩总颠三倒四的说不明白,应当是受的惊吓太过,以至于记忆都出了点差错。 坦白地讲,萧冀曦偶尔会怀疑丁岩真的与丁默邨有什么关系,因此才能稳稳当当的待在七十六号。 “没什么,小林长官进行了一场失败的谈判。”萧冀曦提起小林龙一郎的时候,语气总不自觉的带着点讥诮的意味,丁岩默默地垂下头去,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 “现在怎么样了?”白青竹听见谈判两个字,眉头一跳。但是当着丁岩的面她什么都不能说,只能表现出一点担忧。“刚才那一场阵仗可不小,有人受伤没有?” “小林没事,对面的人都跑了,天太黑也没看清楚。”萧冀曦咂了咂嘴,似乎对小林龙一郎的安然无恙深以为憾。 丁岩把头低的更深了,白青竹看了一眼丁岩,再看萧冀曦的时候就带着点责怪的意思,似乎是对他这样直白的宣泄不满感到有些不妥。 “天色不早,我先告辞了。”丁岩等萧冀曦的一番感慨告一段落,赶紧插话进来,应该是怕再听见什么三不着两的论调。 “我开车送丁兄回去?”萧冀曦作势要起身,被丁岩飞快的摆着手拦下了。 “不必不必,已经很打扰二位了。” 说着像是怕被萧冀曦揪住领子强行按进车里,跑的比兔子还快。 等确定丁岩已经走远了,萧冀曦才沉着脸转向白青竹。 “是兰浩淼做的局,故意让人和小林打起来的,小林现在要转移那批黄金,到时候好从保险库里运出一批假货来,他以为是瞒天过海,倒不知道这原本就是我们要的结果。” 他言简意赅的把事情说了一遍,白青竹听着也露出凝重神色,但是好像有点心不在焉,以至于萧冀曦连喊了她两声才叫她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萧冀曦奇道。白青竹的工作态度还是相当认真的,这样听着要紧消息还能神游天外的风格可不像她。 “没什么,我在想小林会把东西转移到哪。”白青竹回过神的时候显得有些慌乱,她勉强露出一个笑来。“兰先生这个局布的精妙,我想多了些。” “他脑子的确是很好使。”萧冀曦深以为然。“只可惜小林不肯叫我旁听计划,想要打听可不怎么容易。” “他不信任你是好事,现在你不知情,到时候也就怪不到你头上。”白青竹若有所思道“反正那么大一批黄金,要转运时一点痕迹不漏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到时候叫咱们的人多留意着些。” “不知道他想用什么法子瞒天过海,我看倒是自信的很。”萧冀曦冷笑一声。“只可惜他想的太美了,想把中国的东西从中国运走,也得看我们这些人答不答应。” 第229章 所谓约会 小林龙一郎显然把他的锦囊妙计看得很紧,萧冀曦回七十六号后没听见过什么风声,而铃木薰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 当铃木薰开始对某件事情闭口不提的时候,萧冀曦能想到的第一个帮手理所当然就是虞瑰。 萧冀曦走进书店,发现里面不止白青竹一个人。虞瑰坐在柜台旁和白青竹聊天,脸上的笑挂的有些勉强,应该是没带来什么好消息的缘故。 两个人一齐转过头的时候都显得有些慌张,萧冀曦见状耸了耸肩。“看来我打扰你们说悄悄话了——你们继续。” 说着他钻进了几排书架之间,也没来得及看那都是些什么书。他想,虞瑰一定会明白他的意思。 果然,虞瑰合上手里正看的书,也跟着走到书架里去了。她踮着脚把书搁回原位,小声说道:“薰没有把任何资料带回家去,我也没法向他发问,我是不该知道这件事的。” 萧冀曦知道他们两个不能在这里呆的太久,否则一定会引起白青竹的好奇。这件事说起来其实很可笑,两个时常见面的战友都不知道彼此站在同一战线上,大概也只有战争才能促成这样滑稽的悲剧。 他顺手把书接过来塞进书架。“不必强求,这本不是你的任务。” “这就是我的任务。”虞瑰缩回手的时候笑了一下,那个笑怎么看怎么带着一丝凄楚的味道。“凡他参与的任务,就是我的任务。” 单听这句话倒是很温馨,然而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萧冀曦沉默了短短一瞬,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他留给了虞瑰一个后背和一点调整情绪的时间。 “说实在的,你这里是书店又不是图书馆,我一直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书架做的这么高。”萧冀曦向白青竹抱怨了一句,换来的是一个白眼。 “地方就这么大,多放几本书。”白青竹好奇的向里张望了一下寻找虞瑰的身影,而后降低了声音。“况且这样私密一些,方便的多。” 萧冀曦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这样的地方对接头的人来说当然更方便,退一步讲等到图穷匕见的时候还能拿来当掩体打一架,比照顾进这书店普通客人的感受要重要的多,毕竟白青竹开这家书店不是为赚钱。 “你倒是想的很周到,看来的确比我专业。”萧冀曦耸耸肩,看见虞瑰重新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一边走一边飞快的压了一下眼角。 但是她脸上没有任何哭泣过的痕迹,大概是因为把自己的情绪掩盖起来这件事,对任何一个特工来讲都是最简单的。 “在里面转了一圈,没再找着什么想看的。”虞瑰重新坐下来,顺便还替自己解释了一句。 而白青竹也没有起疑。 “明天新进一批,你要看就过来。”她翻开手边的册子看了一下眼,随口道。而虞瑰听见这话则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白青竹瞥见了她这个仿佛有些为难的表情,抬起头来给了个疑问的眼神。 “薰说明天难得休假,要带我出去。”虞瑰的表情看起来没有她的语气那样高兴,但至少还是带着笑的。 “最近梅机关正忙着,居然还能给他假——” 萧冀曦的话说了一半,后半句径直卡在了喉咙里。他看向白青竹,白青竹回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梅机关正忙着,铃木薰自然也就不可能闲着。 他出门一定是为了任务,但这个任务不会太危险,否则他不会带上虞瑰。 再想一想梅机关最近在忙的究竟是什么,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你这么一说,我都想也带着你青竹姐出去。” 这话立刻引来了白青竹的反驳。 “我可没你那么闲,说了明儿要进书,你哪凉快哪呆着去。” 萧冀曦已经很习惯被她反驳了,听见这话也只是说:“那我明天来帮你搬货。” 这白青竹倒是没有拒绝,书的确是一样很沉的东西,这是天下读书人的共识,从前萧冀曦回东北时都要负责背双倍的书,对此更深有体会——尤其遇见站票的时候。 然而现在想起那些回忆,比回忆更沉重的总是眼前的现实。 “我得回去了。”虞瑰看一眼天色,但萧冀曦觉得她纯粹是不想在这里听他跟白青竹拌嘴。他俩说不上两句就会陷入一种旁若无人的互相嘲讽之中,总会叫一边旁听的人有些尴尬。 “你送她回去,天不早了,黄包车也不安全。”白青竹头也不抬的把萧冀曦给安排了,这次萧冀曦倒是动作很敏捷,他正还有几句话要嘱咐虞瑰。 虞瑰拒绝的话在接触到萧冀曦别有深意的眼神之后就咽下去了,萧冀曦替虞瑰把门拉开了,走前回头道:“你给兰浩淼去个电话,问问明儿的书他要不要。” 意思就是让白青竹把明天可能有动静这件事告诉兰浩淼,白青竹听的很分明,不耐烦的摆手道:“我知道了,赶紧走吧,再不走铃木要杀上门要人了。” 这话给虞瑰逗笑了,并难得接了白青竹嘲讽萧冀曦的话。 “青竹姐你放心,薰最近加班。” 说完就一溜烟的出了门,萧冀曦和白青竹对视一眼,总算有了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觉得薰明天出门,是为了转移黄金的事情?” 虞瑰也是个一点就透的,听见她这么问,萧冀曦并没有费心思把话说的委婉一点,跟明白人说话绕这么些弯子实在没有必要。 “反正肯定不纯为跟你压马路。” 但话说出来他又觉得有点后悔,看着虞瑰微微黯淡的神色找补道:“平时估计有可能,这不是梅机关正忙着。” “萧先生,不用安慰我。”虞瑰打断了萧冀曦进行十分困难的解释。“其实我还是挺开心的,不论是为明天能跟薰出去,还是为能完成任务。” 萧冀曦看虞瑰那个脸色,觉得他们俩人字典上开心这个词条后面跟的解释一定是两回事,甚至于反义词也说不定。 第230章 谁被骗了 萧冀曦把车停在铃木家门口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铃木薰正站在门口,虽然知道他大概是听见了汽车行驶的声音才从屋子里走出来,但还是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望夫石——不,望妻石。 “今天回来的这么早。”虞瑰从车上跳下去,看起来很欢快的径直冲进了铃木薰怀里。铃木薰僵硬了一下,但还是伸手环住了她,而后才想起朝萧冀曦挥了挥手。 萧冀曦按了一下喇叭,看起来是宣泄对看这两个人堂而皇之恩爱而产生的不满,但他其实一点也没有不满,只是觉得悲哀。 战争里最容不下的就是深情,尤其这样的深情,好在虞瑰拎得清,然而那只不过是另一个悲剧。 他从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冲脸色微红的铃木薰道:“我听小虞说了,明天玩的开心。” 铃木薰回应时的神色多少有一点不自然,这更叫萧冀曦确定明天这一趟绝不是为约会而去,虞瑰只是个很漂亮的幌子。 萧冀曦是真的无法理解白青竹为什么要进那么多书,虽然书店不进书要遭人怀疑,但面对眼前的书海他还是有了一种点火付之一炬的冲动。 白青竹倒是有很充足的理由。 “店里生意还算不错,如果进的少了才会引人怀疑。” 萧冀曦无话可说,白青竹则对他报以怀疑的眼神。“你要是搬不动,我还是再叫个工人好了。” 萧冀曦瞪了她一眼,从地上抬起一摞书走掉了。白青竹看得出来,他正很努力的使自己走的平稳一点,这场面叫她忍不住笑了出来,然而下一秒又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她从地上抬起另一摞书跟着走进了书架之间,没叫萧冀曦有嘲笑她的机会。 来回走了几趟之后,萧冀曦忽然紧紧的盯住了窗外。白青竹跟着走到窗边望出去,也发现了铃木薰的车。 “奇怪。”萧冀曦低声道。“就算是要转移黄金,他们也不应该选择租界。” 白青竹难得表示同意。“租界对日本人来说是最不安全的了,这附近我也熟,没什么合适的地方。” 两个人一齐皱着眉头看窗外,停了几秒钟以后,萧冀曦扭头问道:“我能不能也请你出去?” 他们两个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那些书,陷入了一瞬尴尬的沉默,但是白青竹很快就回答道:“没问题。” 开车盯梢其实尤其的难,因为本就没有多少人能开车,再加上铃木薰能认出萧冀曦的车牌号来,所以这一路跟的是相当紧张。好在有另一波人也跟着铃木薰,用的是黄包车,跑的分外辛苦,萧冀曦想应当是兰浩淼派来的人。 这场不怎么高明的跟踪没有持续多久,铃木薰的车就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停了下来。萧冀曦的第一反应就是被发现了,黄包车的人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飞快的转了一个弯跑没影了。 这一跑叫萧冀曦福至心灵,他打了一下方向盘把车头调到那条小巷的方向上去,而后砸了一下喇叭,看起来是个相当沮丧的模样。 这一声喇叭成功的把铃木薰惊动了,他从车上下来直接冲着这边走了过来。 白青竹起初显得有点担心,但是紧接着就恍然大悟的放松下来,她也想到了萧冀曦将要使用的说辞,并觉得这一定能瞒天过海。 “你怎么在这里?”铃木薰弯下腰,透过车窗和萧冀曦对上了眼神。 “你被人跟踪了。”萧冀曦摇下车窗,神色显得相当之认真。“你刚刚从青竹店前头过去,我就看见一个黄包车在后头鬼鬼祟祟的。” 铃木薰扭过头去,看着那辆黄包车刚刚逃窜的方向,嘴角扯起一个冷笑来。 萧冀曦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从这个表情里读出了铃木薰的志得意满。 “没关系,就是要他们跟着。”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闪电从天上呼啸着下来,准确的劈中了萧冀曦的天灵盖。 他在原地呆了两秒钟,而后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铃木薰的确不会把虞瑰扯进险境里来,他今天的任务本身就不危险。 转运黄金的根本就不是他,从一开始,铃木薰就只是一个诱饵,他看起来是避人耳目的低调出行,然而从一开始,就已经把这条消息送到了所有关心这件事的人耳朵里。 虞瑰这时也从车上冲了下来,她笑着朝萧冀曦打招呼,然而萧冀曦看得出来她有一点惊慌。 毕竟这个假消息是从她这里传给萧冀曦,或者说是传给了整个上海站。 她也被骗了。 萧冀曦冲着车窗外的两个人一挥手。“得了,既然你这儿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他扭头看一眼白青竹,决定接着拿她当幌子。“书才搬了一半,她不放心非要我跟上来,让她自己留在店里也不肯,头疼得很。” 铃木薰松开了抓住窗框的手指。“让你担心了。” “你想把这事儿通知给谁?” 就在萧冀曦沉着脸调转车头的时候,白青竹忽然问道。 “还能有谁?”萧冀曦咬牙切齿。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故意停车?如果他是为了把人引开,一直让他们跟下去不好么?为什么要半路把人惊走,再让你知道其中有问题?” 萧冀曦就像是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心凉,几乎要握不稳方向盘。 “他在怀疑我?” “未必,他应该是在怀疑所有人。”白青竹这样说的时候脸上并没有显示多少轻松之意,不论怎么说他们都是被怀疑的对象,而且眼下这情报递不递出去似乎都很难办。 “我明白了。”萧冀曦抓着方向盘的手下了死力气,白青竹简直担心他把方向盘连根拔起。“现在回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任务怎么办?”白青竹睁大了双眼。 “我现在有了一个新的想法,铃木薰最终还是要和那批黄金接触的,只不过不是今天——如果不是的话,只能祈祷在小林那边也有足够的人手了。” 第231章 布的是个什么局 萧冀曦说的咬牙切齿,但现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以兰浩淼的小心谨慎,他一定会在小林龙一郎那边也安排下人手盯梢,虽然能盯出什么来只能听天由命,总算有所准备。 白青竹听出了萧冀曦的无奈之意,只好宽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胳膊,只感觉到他全身都是紧绷着的,像极了箭在弦上的弓。 “是我考虑不周,一时间被成功的可能性冲昏了头脑——可真有他的。”萧冀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脑袋因为这样一番惊心动魄的思考已经在微微的发热。 他在书店门口把车停下,白青竹下车之后回头再看,萧冀曦却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你回去吧,我去丁岩住处看一眼。”萧冀曦知道白青竹不会放心,所以连火都没有熄。白青竹只来得及听见这句话,车子就已经重新窜了出去。 白青竹想要喊,但张开嘴又害怕惊动旁人,只能默默地站在原地发出一声叹息。 她明白萧冀曦是什么意思,丁岩手里握着保险库的钥匙,日本人要提走这批金子,丁岩就一定得把钥匙交出去。 萧冀曦没有傻到开车去找丁岩,那就像是拿着大喇叭向全天下宣告他有所图谋一样,他驱车离开只是为了不给白青竹跟上来的机会。 转了一个圈,他把车又停在了书店的门口。趁白青竹还没来得及发现,萧冀曦以一种与自己的瘸腿不相匹配的速度从车里跳了出来,白青竹推开门的时候只看见了一个绝尘而去的背影。 即便是在这样紧张的气氛里,白青竹依旧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低低的笑了一声。萧冀曦总有本事把严肃的场景变为喜剧,她说不好这人是不是个被特工生涯耽误的喜剧演员——在她看来那些黑白默片都比不上眼前这个场景有意思。 萧冀曦是不想叫她在全无把握的时候掺和到这件事里来,但很多时候理解一个人和听一个人的话是彻底的两回事。 白青竹拨通了电话,对面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刻,因为只响了一声电话就已经被接起来了。 短暂的电流音之后,兰浩淼有点失真的声音传了过来。 “哪位?” “兰先生,新一批书已经到了,其中有您嘱咐过的孤本,您什么时候来取?”白青竹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因为她说不准电话会不会被监听。打从王天木叛变之后,军统局的幸存者每一个都是草木皆兵,其中自然也包括组长级别里硕果仅存的兰浩淼和置身风暴边缘但依旧嗅到了不少腥风血雨气息的她。 兰浩淼在那头沉默了一瞬,也意识到了短短一天之内白青竹再次联系她是有多么的不寻常。 “请白小姐在店里略等一等。” 电话那头剩下一阵忙音,白青竹把话筒放回去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有点抖。 兰浩淼来的很快,走进来时把风铃碰的叮当乱响。白青竹有点急切的站起来,手边那几本纯为做幌子的古籍被胳膊一扫差点带到地上去,她也跟着一个踉跄。 “小心。”兰浩淼抬手抓住了白青竹的胳膊,隔着几层布料白青竹也能感觉到他的手冷的厉害,这说明兰浩淼不是走过来的就是自己开车过来的,从速度上来看可能是后者。 “铃木薰是个饵,但他停了车,让我们发现了这一点。”白青竹站直了身子,感觉到一阵眩晕。她语气急促,兰浩淼默默的听着,神色也变得很凝重。 “阿冀装着是在跟踪咱们的人,但咱们的人没听到铃木薰的提点不知道那是个诱饵,所以我们什么都不能做,他去看着丁岩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兰浩淼听见萧冀曦已经擅自出发,也跟着变得有些紧张。 “简直是胡闹,他要是叫人看见——”兰浩淼怒气冲冲的说到一半,忽然又有些颓然。“算了,师父和师姐打的底子,一遇见事就只剩下往前冲。” 现在可不是给他怀旧的时候,白青竹很谴责的瞪了他一眼,这会也不在乎这人算是自己上司了。 兰浩淼也马上反应过来,他打住话头有点焦躁的来回踱了两步,声音低的像是在自说自话。 “看着小林那边的没什么动静,丁岩......丁岩是重点监管对象,现在也没消息传回来,老五这是根本信不过我,哪用得着他逞英雄呢。至于铃木薰,他要是真去做什么倒也有办法知道,怕就怕这小子的确是诱饵。” 白青竹倒还算听的很分明,她耳朵本来就好使,在军校的时候电讯课程一直都是数一数二。但是眼下这时节还要费心思去做听力测试让她还是有点恼火,好容易等到兰浩淼停下了话头,马上说道:“要不我们现在出发,去银行蹲点。” “我看你是生怕不暴露。”兰浩淼冷笑一声。“银行门口现下大约是天罗地网,前脚踏进去,后脚你们就进七十六号了,老五的工作经历大概能帮你们两个申请到一个双人牢房,其他的什么帮助都没有。” 白青竹一时心急把这个蠢主意脱口而出,现在也知道是十分的不现实,于是默不做声的低下头去。 这时候电话响了起来,白青竹疑惑的看了它一眼,兰浩淼则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话筒。 “我让下人在我回去之前告诉所有打电话的人都转而打到你这里来。”他简短的解释了一句,提起话筒:“我是兰浩淼。” 对面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只见兰浩淼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等到电话挂断的一瞬间,他看起来很想把话筒直接摔回去,然而好歹想起来这不是他的电话,还是老老实实的给扣了回去。 “铃木薰那边果然没什么好事。”兰浩淼简直能把两排牙磨出火星子来了。“这小子喝着咖啡也不耽误抓人,不知道是哪边的,但绝对是打黄金主意的——可千万苍天保佑,最好抓的是共党!” 第232章 病友交流 铃木薰抓住的到底是什么人尚不得而知,但白青竹知道,萧冀曦火急火燎的赶去监视丁岩的动向,是要铩羽而归了。 到了现在,铃木薰用意已然水落石出,今天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幌子,为的就是引蛇出洞,而且也的确是有人中了计。 这计策其实不算高明,但是用在这个人心浮动的时刻就分外恰当,人人都沉不住气,只要日方有所动作,都会争先恐后的跳出来。 经此一役,下次他们再有什么动作的时候,觊觎者还敢不敢轻举妄动就是两说了。 兰浩淼跟白青竹面面相觑了好半天,屋子里安静的像个坟场。 最先诈尸的还是兰浩淼,他不能在这里久留,那太容易引人怀疑。他揉着眉心很努力的试图把那一道川字纹熨平,但不出意外的失败了。 “我会想办法把那小子叫回来的——看来今天是不用白费蜡了。” 白青竹忧心忡忡的道:“万一他们就是要趁着这机会动手呢?” 兰浩淼放在额前的手微微一顿。 “那也没有关系,盯梢的人不会走。”显然是觉着对手太难缠,兰浩淼的语气有些恨恨的。“我倒要看看他们脑子里长了多少个弯,再看看谁能玩过谁!” 说完之后,兰浩淼就急匆匆的离开了。白青竹一个人坐在屋里,把手边的几本书下意识的归拢在一起又无意识的挨个拿起来摩挲,纯为给自己找点事做。 萧冀曦是傍晚的时候才带着一身寒气返回的,他接过白青竹递上来的热茶,冲她费力的挤出一个笑。 “是我失算了。得着什么消息没有?被抓的到底是什么人?” 白青竹垂下眼不想让萧冀曦看见自己的表情,好半晌才轻声回答:“不是咱们的人,是共党。” 她知道萧冀曦会为此感到高兴的,但是她不想在这种时候看到任何喜悦的神色。 萧冀曦果然面色一缓,他苦笑了一声。“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消息。” 白青竹没有吭声。萧冀曦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沉默,扭头去看白青竹的神色。 “你的想法很危险。” 严厉的语气并没起到什么作用,白青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倔强的一言不发。 萧冀曦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当然知道白青竹的性子有多犟,在短暂的思索之后,萧冀曦飞快的做出了决定,伸手把白青竹的脑袋按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的动作有一点用力,白青竹担心闪了自己的脖子,最后还是没有挣扎。 “我也不是在幸灾乐祸,只是......上海站经不起了。”萧冀曦苦恼的声音在她脑袋上方响起来,虽然眼前是一片黑暗,白青竹仍能想象得到萧冀曦说这话的时候那整张脸皱作一团的表情。 萧冀曦每回试图解释点什么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他不是一个很喜欢辩解的人,每次绞尽脑汁的说几句,都是为了她。 白青竹想,幸而冬天的衣服足够厚,这样只要她哭的不是很过分,萧冀曦都不会发现。 好像这家店就是不太适合拥抱,每回都要有什么意外打搅两人之间好容易安静下来的氛围。 虞瑰苍白着一张脸从门口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从门口到柜台的几步路就险些绊倒了两次。 萧冀曦赶紧给她让了个座位,那一瞬间他以为虞瑰很快就会说漏嘴了,但她终究还是没有。 “薰抓了一个人带回梅机关去了,你们恐怕马上就要面临一场加班。”虞瑰有点艰难的露出一个笑容来。 这是个不怎么高明的笑话,而且萧冀曦相信单凭一场抓捕不会让虞瑰惊慌失措到这个地步。 “还发生了什么事吗?你看起来不太好。”他尽可能的让自己的问话听起来像是在唠家常一样,以免让白青竹察觉到这是在询问情报。 “没什么,原本应该抓到两个人,有一个被开枪打死了。”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虞瑰看起来是真心实意的在害怕,这可就让萧冀曦不得不诧异起来了,虞瑰不会是看见被枪杀就害怕的主儿——虽然在白青竹眼里应该是这样的,但这反应也未免太真实了一些。 白青竹却仿佛有所明悟。 “是铃木开的枪?多新鲜,梅机关和七十六号的人哪个没开过枪杀人......哦,七十六号档案室有个小眼镜,那估计是例外。” 丁岩一定在某个地方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她也很努力的在活跃气氛,当然,收效甚微。 “我知道,我也看见过。”虞瑰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东西一样。“我只是还不太习惯。” 萧冀曦很清楚她原本想说的是什么。 她只是不能接受爱人枪杀她的战友,虽然并不能完全算作一条战线上的,但——都是中国人。 萧冀曦很担心白青竹会露出一些不赞同的神情,但是她没有,甚至于很恰到好处的露出了一点感同身受的神情,毕竟在虞瑰看来,白青竹正经历着的事情和她差不多,七十六号不比梅机关强到哪里。 这大概也是她敢放心大胆前来的原因,如果传递不成情报,此行的目的就会自然而然的变成和同病相怜的姐妹倒苦水。 “这么说我也该过去看看了,加班是不可能不加班的,这帮共党也真能折腾。”萧冀曦从椅子上把自己的大衣拎在手里。“我不开车,青竹你等会开我的车送小虞回去,她这样我不大放心。” 白青竹点点头。 萧冀曦推门出去之后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虞瑰握着白青竹的手,眼圈微微发红。 果然,事情演变成了有关“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应不应该早点回头是岸”这件事的病情交流会。萧冀曦无奈的笑了一下把门关上,他只能庆幸自己是个卧底,所以白青竹要比虞瑰幸运的多,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也很幸运,和白青竹在同一战线上,不用担心哪天被一枪崩了。 至于关上门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很多年以后萧冀曦才略略窥到了一二。 第233章 加班是不可能不加班的 梅机关的选址细论起来比不上后迁的七十六号,总让人觉得潮湿而阴暗。萧冀曦一贯不怎么喜欢来这里,却不止是因为膝盖的缘故。 门口的守卫还是一如既往地眼高于顶,梅机关实际上不太看得起七十六号的来人,要是萧冀曦有幸能摸到处长的位置,可能还能得个正眼。 至于现在,他也就只能看一看鼻孔了。 总算守卫知道他与铃木薰的关系,还不敢过分为难他,萧冀曦说明来意也就进去了,天色逐渐黑透了,梅机关的楼里点起灯来,可是和七十六号一样,这灯光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只让人觉得更加阴森,好像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都飘着鬼影。 铃木薰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把萧冀曦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对面的墙上投出一个怪异的姿态。 铃木薰对他的到来显得有些意外,然而对于今天发生的事情却没什么避讳之意,显然萧冀曦先前按兵不动的举动算是把这一关给过去了。 “你也听说了?这些人跑的太快,我失了准头,不然能抓住两个。”铃木薰言谈间显得颇为遗憾,当然不是为自己失手杀人而遗憾,只是纯粹为那些可能存在的情报唏嘘罢了。 萧冀曦感觉自己笑的有点僵硬,然而眼下他挤出这么一个笑也已经十足的艰难,只好不过分的勉强自己。 “我不是听说,是小虞冲到青竹那儿,我想不听也不成。” 铃木薰怔了一下。“我以为她已经回家去了。” “回个屁,你当小丫头有多坚强?经了这么一回吓肯定得找个人哭一场——青竹和她算是同病相怜,找对人了。”萧冀曦面不改色的睁眼说瞎话。 同病相怜这个词用得既恰当又十足辛辣讥刺,铃木薰脸上果然出现了懊丧的神色,他把手里的审讯记录隔着桌子扔给萧冀曦,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把脸贴在了窗户玻璃上面。 这让他看起来有点蠢。萧冀曦翻开手里的记录本,一边不知道是嘲讽还是真心实意的给了一句提醒。“当心把鼻子压扁了。” “我不该带她出去的。”铃木薰瓮声瓮气的回,看来鼻子果然已经——至少是暂时的——压扁在了窗玻璃上。“我不想让她看见这些。” 萧冀曦一边看那些鬼画符一样的记录,一边在心底冷笑了一声,想着你当时带她出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只是没想到最后还开枪杀了人。 他很能理解铃木薰的心情,不过是希望在爱人面前表现得优秀一点,现在没有做到这一点,当然懊丧。 最后他还是决定转而评价这份审讯记录,那会让气氛变得放松一些。 “这小子嘴很严嘛,什么都没有说。” 那份记录上面的字迹显而易见的逐渐暴躁起来,前后完全不一致的供述和大量的“是吗,可能吧,我不知道”等词儿的排列组合充斥其中,萧冀曦想日本人都是死脑筋,这种毫无营养的玩意也能一板一眼的都给记下来。 “大概受过专业的训练,最迟后天,再不开口就上自白剂碰碰运气。”说到工作,铃木薰立马就精神起来了。他神采奕奕的回过头,从书架上抽出一册地图来也扔给了萧冀曦。 因为这一下太突然,萧冀曦险些被砸了鼻子,他怀疑铃木薰在伺机报复。他有些手忙脚乱的放下了审讯记录,把地图拿在了手里,并很轻易的找到了正确的一页,因为被折了起来。 他打开之后,发现上面画的是一张详细的租界地图,其中几条道路被红色的笔描了出来,有一条就是从书店到今天出事那家咖啡馆的。 萧冀曦的第一反应就是在周围找合适的银行,但是没有发现。这时铃木薰也走了过来,把地图上几个地方给圈上了。 “根据他们试图逃窜的方向,以及跟踪我的人离开的位置,再计算一下时间,我觉得这几个地方可能是他们蹲守的位置,你派人去查。” 铃木薰显然已经对此深思熟虑许久了,萧冀曦相信就算他不主动找上门来,也很快会被铃木薰一个电话召到梅机关跑腿。 他凑过去打量那几个红圈,忽然意识到了一种可能性,忍不住抬眼看铃木薰。 铃木薰注意到他的目光,耸耸肩膀。“你明白了?我今天就是出去探路的,抓人纯属意外收获。” 探路,扫清这条路上可能存在的障碍,在新的障碍还没建立起来的时候转运黄金,在探路的时候还能故作姿态让鱼自己上钩。 的确是一条妙计。 萧冀曦赞叹道:“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小林有这脑子吗?” “小声点,他也在。”铃木薰一点责怪之意都没有的提醒了一句,从他的表情上来看,他很满意萧冀曦对小林龙一郎智商的评价。“他只是要我探路而已,剩下的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也就是说,牢里抓的那个人归我审讯,小林暂时还管不着。”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出现了一点孩子气的自豪之意,显然是被小林龙一郎反复的打搅他审讯进程已感到十足的厌倦了。 萧冀曦拿出笔来把铃木薰划定的地点逐一记下,这事显然要连夜去做,今晚恐怕是睡不成觉了。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对铃木薰说道:“你要是回家没发现小虞,就去书店接她。今天出这么大的事,恐怕哄老婆要花一点时间了。” 铃木薰嗯了一声,脸一直红到了耳朵尖。 行动队对于天降的加班任务纷纷怨声载道,任东风虽然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升迁在即,却还要趁这机会表现一下自己,或许也是为了对萧冀曦显示一下自己对行动队的掌控能力,反正是把全队的人都从饭桌上拖到了队里集合。 萧冀曦看着一屋子快要化为实质的怨念,只能庆幸自己的动作足够快,没有拖到要把人从热被窝里拖出来的地步,要是那样的话,他怀疑自己哪天下班会被人兜头套一个麻袋拖走打一顿。 第234章 互相拆台 然而屋子里太暖和,等待又实在是一件无聊的事情。在没有人敢说话的一片死寂里,队员们不一会就开始犯困了 事实证明,人的困意是会相互传染的。当这间屋子里被越来越多哈欠连天的人占据的时候,整间屋子就像是一个大型的安魂现场,新加入的人会强化那种昏昏欲睡的气氛,很快萧冀曦也感到自己的眼皮正在往下坠。 他果断的决定结束这种循环,提着水壶去了值班室。 在没有特殊情况的时候,夜班大门口的值班室里通常只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以前是做警察的,被微薄但还算能够养家糊口的薪水跟含沙射影的威胁弄到这个位置上,他仿佛是有些害怕自己的同事们,任何人去找他都会看见一个惊慌失措的表情,所以萧冀曦一般不去找他,但是因为大晚上别处没有热水,只好去吓唬他一回。 “王哥。”萧冀曦很客气的敲响了值班室的大门。 里头传出一声椅子被慌乱拖拽的声音,萧冀曦嘴角抽搐了一下,觉得自己像是个来抄家抓人的。 几秒钟之后,门被打开了,里面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 “我来打壶开水,您方便么?”萧冀曦调整了一下表情,让自己显得和蔼可亲一些,然而效果不太大,对面的人看起来依旧紧张的要命,他点头的时候,萧冀曦怀疑自己听见了颈椎骨咔嚓作响的声音。 “有有有,您稍等。” 萧冀曦提着水壶回去的时候,发现行动队的人差不多已经到齐了。油耗子相当有眼色的把他手上的壶拎走了。 任东风清了清嗓子,油耗子又相当迅速的递了一杯刚沏好的茶,萧冀曦越发觉得这小子是个人才,肯定是因为担心自己刚才献的殷勤引来任东风的不满,迅速把另一边也给找不上。 而且现在看来,任东风的脸色的确好看了不少,这招确实达到了油耗子想要的效果。 “大家也都知道了,今儿的任务是铃木长官那下来的。”任东风说这话的时候刻意把铃木薰的名字说的重了些,显然是告诉大家冤有头债有主,今晚这加班的活儿是萧冀曦给大家找来的。 当然没人敢面上表现出什么不满,只会心底下埋怨几句,萧冀曦心里很清楚这是任东风给自己埋的一个雷,高升之前还不忘恶心自己一回,也是难为他了,看来这两年他的确为自己的存在过得不太好,不然不至于这么大的仇怨。 任东风环视了一圈,显然很满意这番话所造成的效果,不紧不慢的接着往下说。 “今晚的具体任务让老萧给你们安排,毕竟具体的内情我也并不清楚,这次的任务主要是由梅机关主导的。” 一番话把任东风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任东风升迁在即,他需要的不再是对队伍的掌控能力,而是给这个他一直看不顺眼的继任者留下一些隐患。 虽然已经要变为副处长,任东风却还是需要自己的嫡系作为手下的,萧冀曦显然不符合他的要求。 萧冀曦笑了一下,并没把任东风下的这个绊子放在眼里,反正在他看来任东风是个活不了多久的死人了,他打算向兰浩淼申请早点把这人除掉,因为一旦他成为队长,就会有比较高的自由度,再不需要一个草包上司。除掉任东风也绝不会是什么难事,因为萧冀曦掌握了这人大部分的动向,可以说他现在活着只不过是萧冀曦需要他活着。 “大晚上的把大家叫来,我先跟各位赔个不是。”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也就没必要再给任东风留面子,话说的十分有主人翁的气度,全然不顾任东风脸色会变得有多难看。 下面的人静静听着,也没人敢接话。对他们来说,任东风是要升迁而不是调离,萧冀曦身后有日本人撑腰不怕被穿小鞋,他们可没这个胆色。 萧冀曦知道会是这种结果,不过并不在乎,自己今天的任务只是把立场和态度表明了,只要这些人不怨恨自己,旁的都是小事。 他在桌上展开一张巨大的上海市地图,示意众人来看。上面已经预先被画好了方位,萧冀曦并不打算和众人解释计算的方法,解释了这些人也不一定能听得懂。 “事态紧急,旁的我也不多说。咱们的任务就是兵分几路去排查这些地方,这里的人都有一定的嫌疑,但现在我们不知道他们是哪边的,只要是有嫌疑的,先一律带回来。” 萧冀曦承认自己是故意的,故意要把事情闹得大一点,让幕后想要拿黄金的这些人更加警惕。他相信这些埋伏下来的人都有很完备的伪装身份,如果不抓放任已经产生怀疑的铃木薰继续调查说不定会露出马脚,但现在趁着没有更多的迹象表明他们是反抗者,反而是抓回来不久七十六号就得因为证据不足放人,为把这份警示传递到军统以外去,委屈一下这些已经在暴露边缘的人不算什么。 他快速的把各个行动小队的名单给拟了出来,直到这时才象征性的请示了一下任东风。 “队长,您看这样可行吗?” 任东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没什么问题,我领第一队。” 果然,任东风选择了实力相对较强的第一小队,萧冀曦想在这件事上做一个小小的局,如果以后要除任东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所以在看见铃木薰给出的地点上有一处和军统紧急联络处重合,便特意把第一小队的调查范围安排在了那里。 因为军统的人后续配合起来明显更轻松一些。 任东风的选择正中萧冀曦下怀,不过萧冀曦还是微微犹豫了一两秒才显示出忍痛割爱的模样应承了下来,他选择带着的是第三队,差不多算是行动队中的老弱病残专队——说实在的,有他在的队伍都能占个残字——当然,不是为示弱,而是有其他原因在。 第235章 老弱病残行动专队 这一支队伍里,有一两个军统的叛逃人员在。有时候利用这些人无法消弭的心虚可以办到许多事情,尤其是一旦真的发生什么事情,事后拿他们顶锅的难度也要小很多。 萧冀曦身边还跟着一个油耗子,这不多见,任东风从前还是挺倚重这个消息灵通的家伙的,在看见他的时候萧冀曦一瞬间只能想到两种可能性,要么是这小子骑墙派的架势引起了任东风的故意不满而被整治,要么是叫任东风派来看着自己,后者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要是任东风想找人来做盯梢的活,一定会派一个立场更坚定的家伙过来。 虽然他很怀疑七十六号里有没有这样的人。 前面几支队伍出发以后,萧冀曦似笑非笑的看了油耗子一眼,这一眼好像给了他不小的心理压力,反正他头上是见了汗,深冬腊月的就算他是装的也很不容易。 “别担心,只要你好好干,我都看着呢。” 萧冀曦的语气十分轻缓,也不知道是给油耗子动力还是压力,反正油耗子勉强的露出一个笑之后,看起来是更加紧张了,为免他因为精神压力过大直接失作用,萧冀曦不再为难他,转而与其他人说话。 “咱们今晚的任务说简单也简单,毕竟这几个地方以我个人推测,嫌疑都不算很大,毕竟队长还是很体谅我的。”萧冀曦这个战前动员开的有点别具一格,下面人都发出了心领神会的一点笑声,不过没人敢太放肆,怕被任东风误认为倒戈向萧冀曦了。 而后,萧冀曦注视着地图上那个属于他这一队的目的地,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他敢说任东风就是故意要给他难堪,才会把这个地方交给他。 白氏商行的一家小分行,鉴于共产党也已经掺和进这件事里来,萧冀曦怀疑任东风是歪打正着,想难为他的时候无意间把到手的功劳给漏过去了。 当然,以任东风的能力,和正儿八经的共党地下党还有些差距,估计就算去了也会无功而返。萧冀曦现在头疼的不是怎么给白青松做遮掩,白青松能在铃木薰面前一点马脚都不漏,面对一个有心放水的萧冀曦和几个混日子一样的七十六号成员还是会很轻松。 他头疼的是去见白青松,尤其大晚上的,很难说那位言辞犀利的张姑娘究竟在不在。听白青竹兜兜转转从虞瑰那里打听来的一点消息,这两个人已经发展到订婚的阶段了,那个很不好惹的姑娘会不会冲出来捍卫自己的未婚夫实在是个未知数。 想到一会可能要面对夫妻二人的联手嘲讽,萧冀曦忽然就有点疲惫。所以油耗子一路开着车时虽很努力的在给萧冀曦逗乐子,收效却不甚明显,以至于油耗子觉着萧冀曦一定还在就刚才他那立场不坚定的行为生气,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 后来萧冀曦实在受不了一个苦瓜脸给自己讲笑话,揉着额头把实情说了出来。 “我只是有点头疼一会怎么见那位白老板,那是我一位旧友——哦,现在不能算朋友了。” 油耗子长得那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光从萧冀曦吞吞吐吐的态度上就能猜到不少事情。看他听着那个白字两眼放光的模样,萧冀曦就知道他早已从各个渠道打探到了白青竹的名字,并就着萧冀曦的表现正展开着一些荡气回肠的猜想。 萧冀曦觉得头更疼了,只能把实情告他。把秘密告诉这么一个人实在不大保险,不过油耗子还算是个有分寸的人,他从来没把什么真正的机密给传出来,这也是他能够在七十六号风生水起的重要原因之一。 七十六号需要的是消息灵通的人,而不是一个只会捕风捉影传瞎话的家伙,如果有后者那样的需要,完全不用油耗子,去上海的弄堂里找一两个中年妇女来的话,即便不付工资她们也会乐意效劳。 “我家那位是背着她哥哥同我在一起的,你知道咱们的差事并不能叫旁人放心,所以她哥哥断不会同意我俩的婚事。只上海足够大,两个人现在还没有碰在一起的危险。”萧冀曦言简意赅的解释了两句,果然见油耗子的神色变得有些兴奋。 他赶紧摆出自己最具有威胁性的表情。“我知道你有什么样的爱好。这件事情到你为止,如果以后叫我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风声,你就要小心了。” 这威胁够不够分量萧冀曦不能确定,正犹豫要不要给油耗子一点好处,却见油耗子敛了嬉笑的表情迭声做出保证。看来他在七十六号安身立命的法宝的确是清楚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 “您尽管放心,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最好是这样。”萧冀曦顿了顿,又道:“一会对那些人客气些。” 油耗子应了一声是。 七十六号的车牌当然不会人尽皆知,然而当一群黑衣人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最近几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就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商行是已经打烊了,一个伙计诚惶诚恐的从里面迎出来,努力让脸上的笑显得不那么像在哭。 “几位是要......” “例行查案,您受累,把白老板从家叫过来。”萧冀曦心平气和的冲那个脸生的伙计说道,那伙计不敢反驳,转到后头去打电话了。 萧冀曦冲着天花板慢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只希望白青松不要太激动,不过白青松要还是跟共产党混在一处,那也一定称得上是经验丰富了,所以倒也不用过于担心。 这么一想,他忽然有点希望自己能看见一个怒发冲冠白青松,这样起码证明他已经远离了那些可能会叫他掉脑袋的危险。 但说实话,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果然,他很快看见了一个带着十分客气笑意的白青松,即便是看到萧冀曦,这个笑容也没发生多少变化。 第236章 秉公摸鱼 萧冀曦很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白青松,他从那个疏离的笑里总能看见再也回不去的过往,而后难免心情低落。 但他还是拿出了公事公办的态度清清嗓子。 “白老板,我这次来是代表梅机关对你提出例行询问的。” 白青松挑了一下眉毛。“梅机关?你升职了?” 这讽刺的问话叫萧冀曦噎了一下,他知道白青松口舌厉害,自己亲身体验的机会却不多,因为白青松在对着他的时候总是一副想劝人迷途知返的苦口婆心样子,诚然是有七十六号的人在后面站成一排的缘故,萧冀曦却也依旧难免感到一阵悲哀。 他没让其余人见什么端倪,以平静的口吻回应道:“这次任务直接由梅机关下达,我们只是从旁辅助,一切后续审讯都由梅机关负责。” 这段话听起来像是威胁,毕竟梅机关听着就要比七十六号可怕一些,萧冀曦能听见身后的队员正发出低声的嘲笑,当然是针对于脸色不太好看的白青松。 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萧冀曦就差对着白青松直接提醒眼下是日本人人要搞你,自己想想日本人在关心什么而你又做了什么。 白青松盯着萧冀曦,萧冀曦则仗着自己站在所有人前头不会被看见脸上的表情,冲着白青松翻了个白眼,意思是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且不用跟我装蒜。 面对萧冀曦这个有些不同寻常的反应,白青松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脸上闪过一点明悟的神色,不过整个人也跟着放松下来了。 看起来他已经明白了七十六号的人此行来调查什么,而且并未卷进这件事情里来,或者卷入的幅度很小做的事情也很隐蔽,他有信心在调查者面前蒙混过关。 对他来说蒙混过关不是那么困难,毕竟萧冀曦作为领头的会袒护他。萧冀曦从白青松眼里读出了对这份袒护的复杂之情,那混合了抗拒和感激,很容易分辨出来。 萧冀曦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在他看来白青松现下的经验还是十分浅薄,居然会想寄希望于旧友——已经投敌的旧友——残存的那点良心。萧冀曦敢肯定任何一个真正叛变的人绝不会为他人担此风险,他觉得自己要找机会提醒一下白青松,最好别再给自己找麻烦了,他虽然不介意为白青松担风险,但还是希望能少出点事以便于能更好的完成自己的卧底工作。 萧冀曦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便签本来,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问道:“本周日,也就是昨天,你在哪里?” “我在商行,不是这家,是总部,通常情况下我都待在那里,不会来分行。”白青松给出了一个听起来很没有嫌疑的回答。 “当日都有哪些伙计在店,哪些固定的雇佣者,比如车夫和进货商人来店,我需要逐一问话。”萧冀曦听说白青竹自己不再,悬在半空的心先放下了一半。 当时在军校念书的时候,萧冀曦就教官和上一届的学长们那里零星听见过一些有关共党消息,虽然还没跟这群人正面打过交道,对他们的行事风格却也有一定的了解,知道这群人小心谨慎,从来不会把鸡蛋搁在一只篮子里。他们通常不会像军统那样一个据点里从上到下都是自己人,也就是说白青松的伙计里最多有一两个是共产党,就算是有,经验也绝对比白青松丰富的多。 如果白青松不是一个商行老板,有广泛的人脉和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为无产阶级而战的热情,萧冀曦想共党绝不会那么仓促的就把他收为己用。 白青松听见萧冀曦的要求之后皱起了眉头。“我想请您首先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我的伙计们并不都住在商行里,而供货商更有一些离这里很远,如果你现在就要进行问话,恐怕要等上很久。” “先把你的伙计都叫回来,然后给我一个其余人的名单,我会亲自上门。” 萧冀曦说完这句话,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些类似于牙疼的抽气声音,于是他很严肃的回头去看分派给自己的队员们,把这些人的反对声都掐灭在了喉咙里。 “任务结束我请各位喝酒。”他和缓了语气,对着这些注定无功而返的家伙安慰道。“现在你们要做的就是分头审讯现在正在商行内的那些伙计,只需要问他们当天在干什么,最近有没有发现可疑人员就行,把口供拟成记录给我过目,在没有发现问题之前,我们不需要抄检商行,也不是在审讯犯人,这只是例行调查,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够客气一点。” 这番话带着一些威胁的含义,不过萧冀曦带来这些人多少也清楚他和眼前这位商行老板是旧相识,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给予一些宽待是再正常不过的,也没人愿意在事情还未敲定的时候就得罪自己的上司,所以很很爽快的纷纷应是。 萧冀曦注视着他们四散问话,确定没有人再注意到这里之后,低声对白青松道:“我希望下次执行任务的时候不要再看见你了。” 这句话其实叫人听见也没什么关系,只是萧冀曦下意识的在小心行事,但不过白青松能听出里面的另一层含义,萧冀曦显然还没放弃让他早点脱离组织的想法。所以他当即回答道:“而我希望下次执行任务的不是你。” 两个人都拼了老命的想把对方从当下的环境里给拽出来,因为在他们看来,对方都处在一个很危险的境地里。意识到这一点的萧冀曦简直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一时间脸上的表情都失去了控制,好半天才挤出一个像是满不在乎实际上漏洞百出的笑容。 “那就祈祷我早点升职,现在告诉我,昨天发生的这些事是不是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只限于你。” 白青松犹豫了一下,幅度很微小的点了点头,但是他似乎马上就想反悔,萧冀曦则竖起手阻止他接着说话。 “既然这是你的店,我还是会努努力的。” 第237章 监视者 萧冀曦的话在外人听起来便是很寻常的以权谋私,不过白青松倒是能听出来其中他要担下的风险,于是似乎很想露出一点感激的神色,最后却还是板起脸来,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把名单给我,流动的雇佣者那些。”萧冀曦面对他这样的反应丝毫不感到意外。 如果白青松真会说出一个谢字,萧冀曦才会觉着奇怪,能得到这样的结果他无疑已经十分满意,他没有感到气馁,只很平静的把目光转向正分散开来进行询问店内伙计的几个队员,观察那些被询问者的表情,以试图寻找到什么端倪。 “他们都只是伙计而已。”白青松在一旁发出冷哼,招手叫过来被头一个问话的管事,叫他把名单给拟出来。 有外人在心无旁骛的听他们说话,萧冀曦就再没说什么,很安静的等着那份他几乎敢肯定不会有作用的名单。白青松方才那句话已经把事情说的很清楚了,店里没有其他的潜伏者,他本人又未曾参与到今天这被铃木薰牵着鼻子走的一场闹剧里面,看来这一趟的确会是无功而返,这家商行大概会在什么紧急时刻被启用,但他们与这场行动显然并无关系。 这一发现反倒叫萧冀曦皱起了眉,在他的认知里那群人更加贫穷,面对这么一大批黄金不心动的可能性近乎于没有,如果说这次他们动用的不是这个据点,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性——他们在租界里还有旁的潜伏人员。 只不知道是谁。 意料之中的,队员们无功而返,带着疲惫和一点怨气。 萧冀曦看了一眼时间,沉声道:“你们谁和我去调查一下这份名单上的人?其余的可以先回去了,流动人员在这件事上不会起到很大的作用,我们的调查大概只是为给上头一个交代。” 他手里拿的正是刚才白青松叫人拟出来的名单,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明白今晚无功可立的队员们顿时你看我我看你的显示出一些为难,萧冀曦含笑等着,并早就知道站出来的那个会是谁了。 果然,油耗子往前走了一步,脸上是一种有点为难可又大义凛然的神色。 “兄弟们今天都辛苦了,就由我跟萧哥去吧。” 他惯是个会做人的形象,其余人也没听出什么端倪来,于是在萧冀曦的默许下纷纷告辞。而萧冀曦则等到人差不多都离开了,才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油耗子,成功的把他的冷汗看下来了。 萧冀曦没有立即说什么,而是转身对白青松道:“我先走了,希望这份名单里也没有什么人有问题——”他看了一眼名单,表情有些奇怪。“昨天你不在这里,张小姐为什么要来?” “我从法国弄了瓶香水,不知道怎么被分拣到这里,她等想早点用上就自己来拿了。”白青松显得相当平静,一点都没有未婚妻将要被七十六号审讯的紧张感。 当然了,萧冀曦相信,这绝不是因为他不关心张芃芃,或是足够相信自己。 只是纯粹的在张芃芃没有问题的情况下,对她那张嘴有自信罢了。 萧冀曦努力的笑了一下,吩咐油耗子:“你去开车。” 油耗子看了一眼两个人,脚下有些迟疑。 面对这样的景象,萧冀曦发出一声冷笑,率先迈步离开了商行。 寒风吹面,萧冀曦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油耗子从后面赶上来似乎想做点什么,萧冀曦则头也不回的拉开了车门,并摆了摆手道:“当不起,回去你再和队长说我是盘剥你。” 油耗子赶紧坐到了驾驶位上,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来。“萧哥,我哪儿敢呐,只是队长的话我不能不听,这他往后升迁也还是我们的顶头上司,我一没背景二没能力的,怎么敢得罪队长?” 萧冀曦正在脑内演算张芃芃嘲讽自己的一百种可能性,闻言回了一句很落俗套的话。“那你就敢得罪我了?” 油耗子露出一张苦瓜脸。“您大人有大量,就高抬贵手嘛。反正队长这是白费蜡,您就当多一个跑腿的。” 其实任东风此举不能算全然无的放矢,毕竟萧冀曦是真的有问题。只这话他不会跟油耗子说在,只佯装被他给逗笑了。 “说的也有道理,一会挨骂的时候你冲在前头。” 油耗子听他报了地址,赶忙发动车子,只很快又觉得萧冀曦说的话有些问题,不由狐疑道:“萧哥,咱不是去调查吗?调查怎么会挨骂?” 萧冀曦靠在座位上悠然自得的回答:“那姑娘连铃木都敢骂,你猜为什么我们会挨骂?” 油耗子打了个哆嗦,不再说话了。 然而张芃芃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缠,她一改往日那可以说得上嚣张的风格,老老实实的回答问题,甚至于展示了自己从商行里拿回来的香水。萧冀曦看不懂法文,但还算能认出来,本来也就是走个调查的过场,让油耗子跟在身边证明自己有努力工作,他可不打算纠缠下去叫那姑娘再骂一顿。 所以他很快就提出了告辞,接下来的那些调查自然也是无功而返,萧冀曦拿着一堆还看着很厚实然而实际上言之无物的报告,决心让铃木薰自己头疼去。 油耗子在萧冀曦身边小心翼翼的憋回去一个哈欠,萧冀曦斜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很辛苦,不用藏着掖着。” 油耗子连忙赔笑道:“不辛苦,哪能呢。” 他自己不肯喊累,萧冀曦便也不置可否的陷入了沉默,他正好需要趁着现在给自己一点时间思考,毕竟铃木薰给的任务毫无进展是好事,他却还是需要找到那批黄金的藏身之处的。 铃木薰今天的举动显然是为黄金的转运肃清了障碍,换而言之,黄金的确会途径租界。经此一役,敢于跟踪铃木薰的人大概不剩几个了,铃木薰的行动会更加大胆一些,而这也就是机会——不,只有现在是机会!以铃木薰的就只有今晚才会是转运的最佳时机! 萧冀曦霍然睁开眼睛,方才的疲惫一扫而空。 第238章 合理的推论 萧冀曦恨不得现在就从车上跳下去,但是理智告诉他现在绝对不成,驾驶座上还有一个油耗子,且是正受命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这一睁眼已经为自己引来了一点怀疑,油耗子余光瞥见他的动作,状似无意的问道:“萧哥,想起什么来了?” 萧冀曦强行按捺内心的激动,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毫无异状。 “没什么,想起来方才接了任务走的太着急,她没准还在等我。你拐个弯,上租界那书店去——你小子肯定知道地址吧?”说到最后他笑着打趣了油耗子一句,油耗子的注意力果然就被这句话给吸引走了。 “这也就是偶然知道的。”油耗子赔笑,在下一个路口调转了车头,他当然不敢承认自己留心着萧冀曦的举动,哪怕这是他对人的一贯做法,他也不能叫萧冀曦为这事有记恨自己的可能性。 未免萧冀曦再提起这一茬来,他主动的转移了话题。 “这么晚了,她还等着您呢?感情可真好。” 萧冀曦对此并未否认,他嗯了一声,脸上浮现出笑意来。“我俩打小就认识,这都多少年了。” 油耗子惊讶的“呦”了一声。“这也是个外乡人?不容易啊。” 萧冀曦觉得他演的不太好,里面的漏洞大到自己装糊涂也没法忽略过去,于是又冲油耗子露出了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虽然没说话,意思可是已经明明白白的传达过去了。 油耗子既然已经知道白青松和白青竹的兄妹关系,就一定会知道白青竹不是上海人。这是个很浅显的道理,只是油耗子现在有点慌,因而失去了表演的分寸,这才显得过火了些。 在萧冀曦的目光下,油耗子又讪讪的一笑,萧冀曦可以感受到他正竭尽全力的想把话题再度岔开,又不想让自己多说多错,所以显得相当纠结。 对于这种消息灵通的家伙,一味的打压也不是事。他现在没有胆量对任东风进行添油加醋的汇报,可要是有心与萧冀曦不对付,保不齐今后能做出什么事来,因此萧冀曦也适当的开始对油耗子示好,主动把话题扯到了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上去。 油耗子对此应答的相当痛快,显然也松了口气。 书店还未熄灭的灯光撞进了两个人的视野里,油耗子在那一瞬间整个放松了下来。他降低了车速,向萧冀曦发问时的态度简直说得上诚惶诚恐。“我是在这等您,还是......” “哪能那么麻烦你。”萧冀曦拍拍油耗子的肩膀笑道。“叫你给我送过来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这么晚也没黄包车,你把这车开回去吧。” 油耗子下意识的想要拒绝,然而当他接触到萧冀曦含笑的目光之后,没来由又有点退缩。他也知道这是萧冀曦在示好,如果拒绝的话还说不定萧冀曦会怎么想,于是只好进行了一番感谢。 萧冀曦推门进了书店,听见外头汽车逐渐远离的声音之后,背靠着书店的大门搓了搓脸。这并不能帮他赶跑奔波了一晚上的劳累,充其量只能算作心里安慰,因为接下来还是没有觉可睡,他也就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白青竹正抱着一本书打瞌睡,听见门响的动静睁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你可算是回来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萧冀曦耸肩。“铃木划了地方让我们带队挨个去查,我去查的就是你哥在租界里那家分行,连你嫂子也一块查了,幸而没有挨她的骂。” 白青竹听见萧冀曦对张芃芃的称呼时,神情显得有些复杂。不过萧冀曦对此并未多想,只认为是小姑娘对要抢走自己哥哥的人有些本能的敌意。 她略带一点紧张的问道:“怎么,我哥到这边来了?” 显然是怕一出门就看见白青松站在街对面,等着给她来一通****式的说教。说实在的,萧冀曦觉着现在的白青松应当能理解妹妹因为潜伏任务而多年不与他见面,但绝对不会容忍她和一个汉奸混在一起,无论是出于传递情报的便利性还是自己的私心,他都觉得兄妹俩暂时不要见面为妙。 然而看着她紧张兮兮的神色,萧冀曦知道是事态紧急还是上前揉了揉她的脑袋。“别多想,你留在这里不出门就行。大半夜的给兰浩淼打电话好像有点奇怪,你有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 白青竹看了看天色,苦笑道:“你可真能给我找麻烦。不过这么晚找他,有什么新发现吗?” 她脑子是一贯的快,萧冀曦也不瞒她,毕竟接下来只要不在大半夜把她赶到大街上去,她就一定会听见电话的内容。 “嗯,我怀疑梅机关今晚就会转运黄金。现在各处都在鸡飞狗跳的搜查,我想其他人的动作也不会很快,现在距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趁着有问题的店铺被排查、各方势力后续的潜伏人员没有跟上的这个空档期把黄金运到他们想要的地方了。”萧冀曦把自己的推测大略说了一遍,顺便伸手把白青竹皱出几条纹路的眉心给抻开了。 白青竹被这样揉搓了一下,显得尤为不满,不过她还得专心听萧冀曦分析眼下情况,所以没用抗议打断他的举动,只甩了甩自己的脑袋。 萧冀曦停了手,再往下说的时候显得更为犹豫,因为往后的内容就更是臆测。“我还怀疑转运的目的地就在租界内,而不是路过租界。因为租界对他们来说是最不安全的,如果要去旁的什么地方,只要绕路就行了,就算是要从租界借道,也绝不会只清理租界内的可疑人物。” 白青竹犹豫着提出了反对意见。“可是租界对日本人而言如此的不安全,他们怎么放心把东西放在租界里?” “或许是因为各地的银行都是一视同仁的,只要放进银行保险库,哪里的银行都一样。”萧冀曦揉了揉自己有点发胀的眉心,把事情单方面的做了定论。“时间不多,先通知兰浩淼,看看他同不同意我的意见。” 第239章 证实 白青竹知道事态紧急,也没有提出更多的不同意见来,只给了萧冀曦一个略带担忧的眼神,而后走到柜台后头拿起了话筒。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兰浩淼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包含因为深更半夜被吵醒人产生的愤怒,他的声音甚至显着相当的清醒,就像是一直还没入睡专程等着这个电话一样。 但萧冀曦推测事实可能是兰浩淼非常关心这批黄金可能的动向,所以这几天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即便是入睡也不曾放松。 以兰浩淼一贯小心谨慎的脾气来看,这才是最符合常理的事情,相比之下一夜未眠就先荒谬了些,因为他需要充足的睡眠以保证自己在有突发事件出现的时候拥有一个清醒的大脑。 白青竹用一种对待大客户时应有的诚惶诚恐语气向对面说道:“兰先生,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但是上次您托我找的那套汉简刚刚有了消息,对方开价不低,我这生意做得也不大,只怕一时间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萧冀曦在一边听的有点忍不住想翻白眼,白青竹说出来的东西未免也太夸张了些,她要是这能找到那样的东西,不用兰浩淼掏钱,军统局有的是附庸风雅的人要抢着掏这个钱。 不过这估计也是白青竹现下能找到最好的借口了,深夜给自己的客户打电话是一件相当值得人起疑的事情,对方的起床气可能会让白青竹直接失去滞后的所有订单,因而她此刻甘愿如此冒险,一定会引起有心之人的查验。 兰浩淼沉默了一瞬,这不是他们约定好的接头暗号,但不妨碍他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白青竹的语气急促但没有丝毫被胁迫的意思,也就是说她的确有紧急的事情要在深夜联系自己。 确定了这一点,他平静的回应道:“没关系,我稍后亲自过去。” 白青竹搁下电话,却并未因此变得平静下来。她在柜台后面踱了两步,本能的想要和萧冀曦继续讨论这件事情,但是当她抬头望向萧冀曦的时候,却注意到眼前的人脸上布满了掩饰不住的疲惫之色。 今晚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很显然,萧冀曦一直奔波忙碌在第一线上,根本没时间好好休息一下。 实际上就连在车上的时候,他也不得不保持着大脑的高速运转。一是为了保证能厘清今晚发生的一切,二是还要打起精神对付油耗子,让对方不敢随意打小报告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萧冀曦站在柜台旁边,感到有一丝的眩晕。他以一个幅度微小的动作扶住了桌子,但已经开始注意他动作的白青竹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 “趁着他还没来,你先休息一下。”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今晚已经够你受的了,接下来指不定还需要你做什么,你得先保证自己执行任务的时候不会睡过去。” 这关心藏得有点蹩脚,就算萧冀曦再有个三天三夜不睡觉,他真要开始执行任务的时候也绝对会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萧冀曦没有拆穿白青竹,不再掩饰自己的疲惫之色冲她笑了一下,就靠在柜台上睡了过去。 因为有白青竹在,他睡得还算安心,没有费力气再去警戒四周。白青竹看着迅速陷入沉睡的萧冀曦,绕过柜台去查看门是否关的足够紧。 直到兰浩淼推开书店的大门,萧冀曦才从睡梦中惊醒。他看见兰浩淼手里拎着一个皮箱,用脚都能猜到里面一定不是现金或者支票本,至于是大口径的狙击枪还是炸药就不得而知了。 兰浩淼看见萧冀曦也在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大半。 “那批黄金的下落你已经有线索了?” 他没有把话说得太满,不想让自己的话里出现“已经得知了黄金下落”这种包含期望的信息,以免让萧冀曦有产生愧疚的可能——他可是太了解萧冀曦的脾气了。 果然,就算兰浩淼只提了线索二字,萧冀曦还是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虚,底气颇为不足的回答:“是,有一定的线索,但是还不知道具体下落。” “已经足够了,你从来都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兰浩淼毫不犹豫的回答。“记住你的职责,你只是在利用身份便利收集情报。” 萧冀曦一时间无法分辨兰浩淼是不是在安慰自己,现在的情景也不容许他再继续想下去,他尽可能简短的向兰浩淼叙述了已经确定下来的信息,这一次没有添加任何的推测,兰浩淼说的对,这方面他从来都不算专业人士。 兰浩淼一脸凝重的听完之后,也做出了和萧冀曦相同的判断。如果说萧冀曦能做出这样的推断是因为他对铃木薰有一定的了解,兰浩淼就纯粹是在基于逻辑和经验进行推断了。 “他们是要今夜转运黄金,把七十六号的人全部支出去是打草惊蛇,也是不大信任你们。” 电话又一次响了起来,大半夜的显着有些刺耳。这种电话带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萧冀曦觉得也不能怪白青竹接电话的时候表情不大好看。 “转告兰先生,目标刚刚接待了一个客人,我们已经派人跟踪。。” 对面的人明显捏着嗓子在说话,说完就迅速的挂掉了电话,应当是对这家莫名其妙的书店不太放心。 不过这样一句简短的话已经透露出了足够多的信息量。兰浩淼拎着皮箱的那只手暴露在空气里,很明显的因为用力绽起了几条青筋。 “目标是丁岩?”萧冀曦试探着问道,从上次他去盯梢丁岩发现附近不止他一个盯梢者之后,他就意识到兰浩淼应该也在丁岩的身边做了相应的布置,而且比半路才想起来这么一回事的他要早太多。 “对。我想,这就是他们要行动的标志。”兰浩淼冷笑一声。“这么晚了还能提供服务的银行也不太多,即便他们因为存放了大笔黄金而拥有不少权限,这么看来,我们也应该动手了。” 第240章 陷阱中的陷阱 萧冀曦对兰浩淼的这个决定并不感到意外,他们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为的就是这个机会,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只有一次,眼下不论有多大的风险都值得试一试。 当然,这风险不包括暴露的风险,对他们来说情报比黄金更值钱,只是有机会争取一下这些黄金,自然也不会放过。 白青竹站起身,显然是也想参与进这次的行动里。但兰浩淼阻止了她的动作。 “你留在这里。” “他要是暴露了,我也留不下去。”白青竹下意识的以为兰浩淼是在担心自己会暴露,当即指向萧冀曦。萧冀曦本来已经离开了座位,正用手搓着双颊以驱赶残存的睡意,闻言很尴尬的住了手。 “如果只有他,暴露的可能性会降低。”兰浩淼神情不变,并不在意两个人这一瞬间显得过分亲昵的氛围,他早就选择对这事视而不见了。 白青竹愣了一瞬,随即明白了兰浩淼的意思。 很显然,如果萧冀曦被人发现出现在那里,他可能有机会视当时的情况给自己找一些借口,而她要是也跟着出现,只怕事情就没那么容易解释了。 兰浩淼没有给白青竹完全把事情想明白的机会就已经走了出去,萧冀曦紧随其后,所以等白青竹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就只剩下了一个空荡荡的店铺。 白青竹露出一个苦笑,而后对着摆在面前的电话定定的出了一会神。 兰浩淼走的很快,萧冀曦在后面跟的不大轻松,走到街尾的时候,兰浩淼刹住了脚步回头望一眼书店,看着里面已经熄灭的灯光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幸好她和沧海不是一个脾气,我还很担心她会追出来。” “你给她的是任务。”萧冀曦给了一个简短的回答,以免浪费时间。 “我负责顺着他们留下的记号去追那个拿了钥匙的人,你负责跟踪我。”兰浩淼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的废话,转而下达了命令。 “没问题。”萧冀曦答应的很痛快。 兰浩淼满意的点头,而后说道:“还有一件事。” 萧冀曦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如果有必要,向我开枪,如果我跑不掉,朝脑袋打。”兰浩淼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相当平静,就好像在安排的不是自己可能到来的死亡。 萧冀曦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本能的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兰浩淼对萧冀曦的反应无动于衷,抬手看了一眼腕表。“根据我约定的时间,马上会有人来接我,你没有时间和我在这里争论这个问题了。” 萧冀曦还沉浸在对兰浩淼这个命令的不满之中,正要接着说话却转眼瞥见一辆黄包车正在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的街道上奔跑,并很明显是冲着这个方向来的,于是只好赶紧趁自己还在拐角处不会被人发现,扭身跑了回去。 方才的愤怒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悲哀。 因为他知道,如果真到了那样的时机,自己还是会照兰浩淼的吩咐办事的。 在这样几乎没有人走动的夜晚,开车跟踪是一件等同于提着灯笼在街上喊我在这里的行为,所以萧冀曦只能认命的也跟着伪装成黄包车夫的那位小兄弟跑了起来,好在那位一看就不是专业拉车的,跑的也并不是很快,还算在萧冀曦能接受的范畴之内。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将是史上为数不多因为纯粹的体力不足而弄丢跟踪对象的特务,从此成为军校学生做更多体能训练时最为痛恨的对象。 还没等到丁岩家附近,萧冀曦忽然看见前面亮起了一束灯光。他本能的眯起眼睛,辨认出那是从兰浩淼拿着的手电筒里发出来的。 而后黄包车就转了个向,应当是提前发现了遗留的记号。 为辨认这些记号,车子的速度慢了不少,让萧冀曦有了一些喘息的机会,他小心翼翼的躲避着手电光的扫射,这并不算太困难,因为兰浩淼知道身后还跟着一个不能被发现的人。 天色很黑,路灯也并不多,唯一的光源就是兰浩淼手里的那只手电筒,虽然这等同于告知其余人自己的位置,但为了分辨出遗留的记号似乎也没有别的方法。 黄包车忽然停了下来,萧冀曦跟着刹住脚步,往黄包车的方向看过去,更远处正是一家银行。 外滩的银行多如牛毛,这一家看着也平平无奇,倒是能从名字上辨认出这是一家日资银行,就叫做富士。 萧冀曦的眉头跳了一下,他隐约记得自己曾经听见过只言片语,说是南京国民政府的中储行要在上海设立分行,这当然是主要为了加强汪精卫政府和日本人之间的联系,而现在主要服务于日本军方的似乎就是这座富士银行。 如果他们认为这里不再安全,那么还会有哪里是安全的? 那一瞬间萧冀曦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就算是消息泄露,在敌人没法拿着炸药来炸金库大门的情况下,富士银行也应该是日方在上海能够找到的最安全储存地点,放弃这个地点而进行风险极大的转移,怎么看都不是梅机关的风格。 最大的可能是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想过要转移这批黄金!无论是今晚会运出的这一批东西,还是和那些“袍哥”接头时要运出的东西,都不是黄金,而是陷阱! 假如萧冀曦早一点意识到这把钥匙所对应的银行,那他可能早就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但丁岩从来都没让他看见过那把钥匙,他也就没了这个机会。 萧冀曦敢确信兰浩淼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头,他不知道兰浩淼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通过这些遗留的暗号调集了多少对手,但是刚从王天木事件中元气大伤的军统上海站只怕是倾全站之力都对付不了梅机关,遑论兰浩淼手下的一个潜伏组。 强烈的不详预感让他想赶紧撤离现场,但他意识到如果他也离开这里的话,兰浩淼顺利脱身的可能性就会变更小。 第241章 釜底抽薪 那辆黄包车在停顿了一下,而后继续向前走。但这么晚了这辆黄包车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所以一旦有人发现,兰浩淼还是要上梅机关的怀疑名单。 萧冀曦紧张的环顾四周,周围依旧是静悄悄的,但就在他刚刚要松一口气的时候,银行的门口忽然灯火通明。 一个正常的银行不会在门口设置这么多的灯,实际上入夜之后银行外部便已经基本空无一人了,萧冀曦被这乍明的灯光刺激的忍不住闭了一瞬双眼,但就在同时他已经掏出了随身的手枪。 这更让他确信眼前的是一个陷阱,针对觊觎这批黄金的人所设立的陷阱。 而他们现在都落入了陷阱之中。 萧冀曦来不及进行过多的思考,飞快的冲兰浩淼所在的方向开了一枪。这是抢在任何人都没来得及发出命令之前就开出去的一枪,大概也是替兰浩淼打破死局为数不多的希望。 按照兰浩淼之前的吩咐,一旦发生意外,萧冀曦就有了朝他开枪的权力,只不过兰浩淼下达命令的时候想的是替萧冀曦洗脱嫌疑或者是使自己免于落入被审讯的境地,萧冀曦现在开枪则是把一部分嫌疑转移到了自己身上顺便向兰浩淼示警。 那颗子弹本应该擦着车身飞过去,但是因为萧冀曦在骤然而至的强光面前反应太过仓促,弹道发生了细微的偏移,直接把黄包车的车棚打塌了一半。在替兰浩淼捏一把汗的同时,萧冀曦也意识到这看着更致命的一枪给自己争取了一些辩解的机会。 兰浩淼从车子上一跃而起,虽然距离不算近,但萧冀曦还是看清了他已经打开了自己的手提箱。 手提箱被兰浩淼奋力掷向银行的正门,密集的枪声和一句隐约的阻止一同响了起来,而后,巨大的爆炸声吞没了一切。 萧冀曦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爆炸的气浪好像把绝大多数念头都从他脑子里掀飞了,此刻那里只剩下一句话,还是大写加粗并带有感叹号的。 那个箱子里果然是炸药! 兰浩淼趁着这个机会连滚带爬的冲了出去,他压低的帽檐和覆盖住下半张脸的围巾在昏暗的环境中有效的阻止了别人看清他的脸,这让萧冀曦升起了一点希望,觉得兰浩淼有脱离危险的可能。 虽然忙活到最后发现自己落入陷阱是一件非常让人沮丧的事情,但劫后余生的喜悦绝对能盖过一切。 在兰浩淼开始毫不犹豫逃跑的同时,萧冀曦也举着枪往前走了两步,让自己完全暴露在了通明的灯火处。 这是避免恼羞成怒的主使者直接把他干掉,露脸能够有效地传达出他问心无愧的态度,虽然不一定管用。 到目前为止,萧冀曦还不能确定真正的幕后主使者是谁。他希望不要是小林龙一郎,如果是这位的话,他大概会直接被关进梅机关的大牢听候发落。 事实证明,他还是略保留了一点幸运的,毕竟被一路牵着鼻子走到了最后的陷阱里已经足够倒霉,不说否极泰来也得来点绝处逢生的意思。 “死活不论,抓住那个人。”铃木薰快步从先前不引人注目的黑暗处走出,步伐裹挟着一股杀气腾腾的风声。 看得出来他为了不漏痕迹的蹲守在这里做了一点准备——起码穿的很厚,这可以证明他一早就知道自己会在这里有长时间的停留。 随后他看向了萧冀曦。 那一瞬间萧冀曦从他的眼里读出了浓重的怀疑,当然,这是不可避免的。 铃木薰的右胳膊下意识的移动了几寸,萧冀曦敢确定他是想要掏枪。 但铃木薰最后没有动,只是停在原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已经把你的任务交代得很清楚了。” 萧冀曦知道铃木薰选择放弃掏枪的原因,在不确定自己的用意之前,铃木薰不想让两个人的关系出现裂痕。反正现在这里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少一把手枪也照样能给萧冀曦打成筛子。 在这么危机的时刻,萧冀曦反而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兰浩淼在租界里住了这么多年,对周围地形的熟悉程度要比那些日本兵高很多,刚才的爆炸帮他打开了一个逃生的缺口,没准他是能够全身而退的。 而且,无论能还是不能,萧冀曦已经把自己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接下来的事情还是要靠运气,很多时候运气真的能决定成败,比方说王莽就做梦也想不到天降陨石能准确的砸到自己的军营里。 现在萧冀曦只需要操心自己能不能重获信任了。 他没有急着回答铃木薰的问题,先是朝四周打量了一圈。“这么多人是怎么藏起来的?我追过来的时候竟一点也没发现。” 而这实际上也是一个回答,铃木薰听出了萧冀曦话里的意思,同样以问话代替了答复。 “追?” 话尾扬的很高,显出极大的不信任来。 “追。”萧冀曦重复了一遍。“我和耗子调查完之后已经很晚了,但我之前去找你的时候是从书店过去的,所以担心青竹还在等我,回去了一趟,临走看见街口过去一辆黄包车,我觉得这么晚了还有车很可疑,车上的人还打着手电像是在找什么,所幸加班加到底追了一气。” 白青竹给兰浩淼打电话的事情很容易查到,但萧冀曦知道书店后门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在有人要从书店离开执行任务的时候,让其他人装扮成执行者的样子稍后从书店离开混淆视听。 兰浩淼绝对不会忽略这一条,尤其是在如此重要的任务上。 所以黄包车上鬼鬼祟祟来到银行附近的人和兰浩淼,在外人看来是两个人。 “你不知道上面是什么人?”铃木薰立刻抓住了一个漏洞。“那你为什么敢开枪?” “我注意到了手电筒扫过的地方,有特殊的痕迹,推测为暗号。” 萧冀曦坦然回答,这种重大行动的暗号都是一次性的,他不担心铃木薰发现什么。 第242章 追踪 铃木薰没有把目光从萧冀曦身上挪开,他以一种相当审慎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萧冀曦,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审讯。 萧冀曦倒已经习惯了应付这样的场面,也知道自己现在的嫌疑太大,被这样看上两眼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带我去看那些记号。”铃木薰缓缓的说道,他的犹豫被萧冀曦很敏锐的捕捉到了,这其实有些奇怪,因为铃木薰向来对任务都充满了热情。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铃木薰为什么而犹豫。 “这算是今天晚上的意外收获吗?”从林立的枪支之中走出了第二个人,银行门口这片辉煌的灯火并不能全无死角的进行照射,比方说那些枪就投下了阴影,随着小林龙一郎的走动那层影子在他的脸上浮动,所以萧冀曦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只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这人眼下心情还不错。 萧冀曦想这人一定是因有希望抓到自己而感到愉悦,这么看他面子还是很大的,能让梅机关一个专员惦记自己这么长时间。 “眼下还不能确定,我依旧相信他。”铃木薰在跟小林龙一郎说话的时候总是不大掩饰自己语气中的厌恶,比起叫小林龙一郎如愿,他显然更希望证明萧冀曦的清白。 “我想你不介意让我接管这里。”小林龙一郎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的纠缠,显然他也知道如果萧冀曦真的有问题铃木薰也一定不会包庇,而那个时候要担责任的也一定是铃木薰,所以现在铃木薰的态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相。 “抓住那个人之后,你可以参与审讯。”铃木薰不情愿的做出了让步。 小林龙一郎侧身让出了道路,还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谢谢。”铃木薰没什么诚意的从他身边走过,萧冀曦跟在他身后,再后面则跟了几个大头兵,枪口都快杵到萧冀曦后背上去了,让人很担心那枪会不会走火。 “长官,我有一个建议。”萧冀曦走过小林龙一郎身边的时候忽然转过头很诚恳的说道。 他的语气太过诚恳,让小林龙一郎失去了拒绝的理由,只得不情愿道:“你说吧,不过任何为自己开脱的话——” 萧冀曦打断了他的嘲讽。 “长官,我的意思是人已经跑了,这里就没必要弄得那么亮了。”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抬头去看小林龙一郎的表情,一溜小跑的跟上了铃木薰。铃木薰在他们两个对话的时候一直没有停下脚步,但是萧冀曦确定他什么都听到了,因为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很明显的看见铃木薰嘴角有一丝可疑的弧度。 小林龙一郎的态度好坏对萧冀曦来说没有任何用处,打从到了重庆就再没消息的沈沧溟是他们两人之间绕不过去的梁子,所以当嘲讽小林龙一郎能软化铃木薰态度的时候,萧冀曦总不会放过机会。 铃木薰注意到了萧冀曦的目光,咳嗽一声板起脸来。但是等他们远离了小林龙一郎的视线之后,铃木薰就停下了脚步让萧冀曦能够走到他前头去。 萧冀曦走过去的时候听到身后的宪兵很慌乱的在调整枪口的位置,很显然他们一点都不想把枪戳到铃木薰身上去。 “你来带路。”铃木薰说话的时候看了一眼身后的士兵,挥手让他们把枪放下。 “这么信任我?”萧冀曦往前的脚步没有停顿,他以一种再平静不过的闲聊语气对落在身后的铃木薰发问。 “我相信你,也相信我的枪法。”铃木薰别有深意的答道“又或者,我至少得相信一样。” 萧冀曦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有效的威胁,但其实铃木薰多虑了,他还想接着干卧底这一行,所以就算暂时被扔进大牢也不会跑。 这一群人形成的奇怪组合在深夜的街头沉默的行走,萧冀曦从一个士兵手里接过手电筒,凭借着模糊的记忆搜寻着那些记号,毕竟刚才只顾着跟兰浩淼一路狂奔,对那些记号只有惊鸿一瞥的印象。 他不担心自己的动作过慢会引起怀疑,要是找的太快反倒是有可能暴露一点不对劲。 终于,一个潦草的符号映入了他的眼帘。 萧冀曦没有贸然上前,只是把手电筒挪了个位置,给那记号来了一个精准的打光。 铃木薰在那个记号旁边蹲下,很有耐心的伸手在四周摸索。 萧冀曦很担心他会翻出点什么来,正好看见他的西装袖口蹭上了一点青苔,便状似无意的提醒道:“你的袖子,小虞回去不会抱怨吗?” “不会。”铃木薰的手顿了顿,虽然这样答话但还是直起身子来,对士兵们下达了搜寻的命令。 只会拿刺刀四处乱捅的士兵们要是能发现什么,那铃木薰也不会翻找那么久都一无所获了,萧冀曦这回彻底放下心来。 他们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沿着那些记号缓缓的进行搜寻,好在兰浩淼派去监视丁岩的人还算是有经验,没给他留下什么难以解释的痕迹。 当丁岩的住宅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时,萧冀曦听见铃木薰发出了一声轻哼,听那意思这似乎在他意料之中。 萧冀曦心下一凛,现在看来,取钥匙的人也是这陷阱的一部分。丁岩手里有钥匙的事情早已暴露那钥匙却不曾被转移,甚至于对丁岩本身梅机关为没有追加任何的安保措施,显然,这也是陷阱的一部分。 只能说是因为陷阱里的诱饵太过诱人,他们所有人都失去了分寸。 “要上去问问吗?”萧冀曦明知故问。 “不用。”铃木薰抬头看了一眼那间漆黑一片的屋子,转身就走,速度快的让萧冀曦怀疑他是赶着回家睡觉。 “我的嫌疑呢?洗脱了?”萧冀曦跟了上去,其实他也很想睡觉,然而这事不解决的话,他今晚是回自己住处睡觉还是上牢里睡就不一定了。 他问的直接,铃木薰也答得坦荡。 “还没有,要是能抓住那个扔炸弹的,大概就差不多了。” 第243章 意外的解决方法 这个称呼太抽象,萧冀曦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他是在说兰浩淼。 想到兰浩淼,萧冀曦的一颗心也不禁悬了起来,如果兰浩淼被抓,那游戏就真的结束了。他当然信任兰浩淼,但更知道刑讯的厉害。很多时候人的意志都不会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顽强,而兰浩淼身上有太多秘密,随便吐露一星半点出来,都是在情报战场上刮过的一阵飓风。 “也不知道人抓到了没有,那小子太鬼了,好几次都差点发现我。”萧冀曦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不会太好看,赶紧为自己辩解了一句。幸而铃木薰此时并未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怔怔的不知道在出什么神。 这可不大寻常。 “你在想什么?”萧冀曦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什么,在想怎么把黄金运走。”铃木薰叹息一声。“虽然眼下这些人好像都被骗过去了,但我总觉得不安心,就觉着背后还有一只眼睛,从旅顺就一直盯着我们,到了这里还是一样,而且,我找不出这只眼睛。” 萧冀曦的脚步跟着一顿,而后强笑道:“你这话说的我心里毛毛的,担心回家之后发现门上镶着一只眼珠子。” 铃木薰向这个带着恐怖色彩的笑话报以一笑。 萧冀曦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他们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件事情。 争夺黄金的不只有军统与日本人,从一开始,就还有一股势力藏在幕后追索这批黄金,且孜孜不倦的从旅顺到上海。 实际上根本不必查最初的那些袍哥受雇于谁,答案早就昭然若揭了。 共党那些人最是无孔不入,他早该想到这一点的,看起来这次任务军统是注定要失败了,不过萧冀曦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沮丧,毕竟只要日本人没得着好,就已经是个不错的结局。 富士银行门前依旧灯火通明,小林龙一郎的脸色却不太好看。萧冀曦看见他那副表情,便已经知道兰浩淼到底是成功的脱逃了。 “怎么,人没抓到?” 面对失手,铃木薰的神色也有些沉郁,但他显然不介意趁机在小林龙一郎身上捅刀子。 “地形太复杂,那人阻击的火力又强,叫他给跑了。”小林龙一郎阴沉沉的答道。 “就说你不要把宪兵队的废物调来。”铃木薰一点都不担心身后的人听懂,他对这群人的中文水平有很深刻的了解。 “你手下那些个人我可调派不动。”小林龙一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准确的说,从一条缝变成了一条更细的缝。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能指挥得动我的手下。”铃木薰回敬道。“本来这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是你非要向影佐先生请命,现在我们两个人只能一起倒霉了。” “倒霉?那倒也未必。他人虽然跑了,可一个人只要有动作,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小林龙一郎忽然向萧冀曦转过了脸。“你看见那个人的特征了吗?” 正苦中作乐看这两个人吵架的萧冀曦骤然被这么一问差点没反应过来。他拧眉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犹豫道:“天太黑了,那人又谨慎,我不敢离得太近,只看得出他肩宽背阔的,肯定是个男人,身材也不矮。” 这话说了跟没说差不多,偏偏又没人能说什么。眼睛长在萧冀曦的身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别人也无从查验。 当然,小林龙一郎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你这话很像是在包庇。” “我也觉得像,可要是为了洗脱嫌疑就胡编乱造耽误了大事,才是真的不应该。”萧冀曦没为这突如其来的指摘而感到慌乱,他答得无可挑剔,铃木薰也适时的插了话,他不想让小林龙一郎的气焰太过嚣张,所以虽说心底有些怀疑,也还要站出来稍微回护一下萧冀曦。 “好了,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趁早进行调查,说不定还能发现些什么。”铃木薰从怀里掏出一副手套,在损毁的黄包车旁边蹲了下来。 “这辆车很新,使用的次数不太多。拍照,去各大车行询问,看看能不能找到购买者。”铃木薰的手指在地上的车辙上划过,又仔细的查看了车轮上粘附的东西。 他这份观察力正是萧冀曦最担心的事情。萧冀曦暗自祈祷千万不要有什么发现,但很遗憾的是,一个人不会永远走运下去。 “有特殊的气味,像是药材,带着照片去查问药铺有没有见过这辆车,还有,他们受伤了,医院诊所都要把控好。” 这发现不能说很大,但也不能说是没有,萧冀曦皱了眉头,他现下听见药铺总要条件反射,但很快就意识到,现在在追查的是军统成员,跟白青松不会有太大的关系。 然而这也不能算什么好消息,查到车就有可能查到人,查到拉车的人,坐车的人也可能被顺着牵出来。 “你想怎么处置他?”铃木薰直起身子的时候,小林龙一郎问道,这一问显然是不怀好意,所以铃木薰一时间沉默了,直到小林龙一郎追问一遍,他才丢过去一个冷冷的眼风。 “不劳你提醒。他出现的的确不太巧,但现在没有证据。” 萧冀曦知道现在自己只能保持沉默看这两个人角力,胜出的一方将决定他的命运。 “我们什么时候这么讲证据了?” “我们什么时候不讲证据了?你是在怀疑梅机关的公正性吗,我想我有必要把这一点报告给影佐先生。”铃木薰反唇相讥。 但报告显然是不会有用的,影佐祯昭肯定更偏向于跟他一个派系的小林龙一郎,所以这番恫吓显得十分苍白无力。 当铃木薰叹气的时候,萧冀曦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过事情最终没变的那么糟。 “我可以邀请你去我家住一段时间吗?”铃木薰扭头问道。 坦白的说,这是相当客气的一种解决方式。小林龙一郎张了张嘴但没找到反驳的理由,而萧冀曦也知道自己没法拒绝。 第244章 被绑架来做客 打发走小林龙一郎之后,气氛总算变得轻松了一点。 “说实话,我更宁愿去禁闭室。”萧冀曦不知道虞瑰看见自己会是个什么表情,反正他的表情已经是相当惨不忍睹了。 反正都是与外界消息隔绝,他不觉得去铃木薰的家里会让情况有所好转。虽然跟虞瑰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能更顺畅的听见些情报,但传不出去最后还是等于零。 铃木薰笑了。 “送你去禁闭室,除了叫小林气焰更嚣张之外没别的用处,我不希望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一边说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甚至很贴心的补充道:“我会先陪你回去告诉白小姐一声,并去你住处收拾些东西。” 萧冀曦只好闭嘴,认命的钻进军用吉普车里,不管怎么说,不用徒步走回去还算是个相当不错的结果。 “你放心,这段时间除了会有专人在你上班期间跟着以外,别的都不会有影响,而且一旦有什么进展我会尽快告诉你的。”铃木薰像是在试图开导他,而萧冀曦也适时的露出了感激的神情。 他也的确应该感到庆幸,换一个人今天晚上出现在那里,用的又是偶然发现进行跟踪的蹩脚理由,大概已经被扔到牢房里去了。 现在要做的就只剩下等着兰浩淼自救脱险。当梅机关开始排查当晚在租界活动的人群时,兰浩淼会有一定的嫌疑,但萧冀曦相信洗清嫌疑对他不算太难。 铃木薰说到做到,很有耐心的把自己镶在萧冀曦的起居室墙壁上看着他收拾起一只行李箱,又指挥着司机把车开到了书店附近。 屋子里依旧亮着灯,铃木薰看见灯光以后,眉头一挑。 “看起来她很担心你。” “我追的急,没来得及跟她说清楚,她大概是不放心。”萧冀曦早就在看见灯光的那一刻想好了说辞。 铃木薰没表示出不信任的模样,只是在书店门口停了脚步。 “我在这里等着,不打扰你们两个人了。” 他站在里书店大门几步远的地方,萧冀曦知道从里面看过来那是一个死角,也就是白青竹发现不了铃木薰,但书店的隔音不是太好,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刻,里面的谈话能一字不落的传出来。 萧冀曦知道,这代表铃木薰对白青竹也产生了一点怀疑,但这危机本就很容易解除,因为铃木薰想要足够隐蔽,就只能站在那里,看不见背对着他的萧冀曦做了什么动作。 白青竹抬起头的时候,正碰上萧冀曦冲她眨了眨眼。这提示当然是很不容易理解的,但他们两个之间实在有太多年的默契了。 “你可算回来了。”白青竹抱怨道。 “嗯,遇到一点麻烦,人没抓到,还撞进了梅机关的抓捕现场。”萧冀曦的声音并没有刻意的放大,那反倒会令人生疑。 但是白青竹已经迅速的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表情控制的很好,恰到好处的不解与担心。 “那没人为难你吧?” “没有,铃木把我保下来了,就是接下来几天行动会受限制,他让我搬过去住,往后几天我可能没法过来了。”萧冀曦宽慰的拍拍白青竹肩膀。 白青竹已经从这番话里弄到了所有她需要的消息,她抓住萧冀曦的手微微握紧,萧冀曦也知道她这实际上是在担心什么,无声地回握了她的手。 “别担心,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看来她还是很担心你。”萧冀曦走出门的时候,看见铃木薰还站在原地,显然先前正仔细的观察着里面,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是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懊丧的情绪,他甚至看起来还有点高兴。 “难免的,小虞肯定也每天都担惊受怕。”萧冀曦从铃木薰身边把自己的箱子拎了起来。“干咱们这行的,都一样。” 这成功的让铃木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们都心照不宣的不再提起方才的事情,就像是铃木薰毫无旁的用意,而萧冀曦也没有察觉到铃木薰的怀疑。 铃木薰的住处也依旧亮着灯,不过只有二楼的一盏,在黑夜和略微昏暗的路灯之间十分显眼。 萧冀曦丢给铃木薰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铃木薰摇头失笑。“我明明告诉过她不要等我。” “不等到你,她怎么会放心呢。”萧冀曦平静的回应道,至于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不等到铃木薰回去,虞瑰又怎么能确定这一天发生了什么,该把什么样的消息传递出去,该为什么人而哀悼呢? 那盏灯的含义看起来是相同的,实际上却是截然不同。 铃木薰开门的声音很轻,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还是很引人注意的,尤其是在虞瑰一直在留意楼下动静的时候。 萧冀曦老老实实的垂着头,他担心在这个时候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毕竟这已经是后半夜了。 好在虞瑰大概是一直在忧心事态的走向,还没抽出空来换件衣服,她穿戴整齐的从二楼探出一个脑袋,声音里带着一点睡意——萧冀曦猜那是装的——“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而后她真情实感的卡了壳,瞪着萧冀曦好半天没有说话。 萧冀曦犹豫了一下自己该说早上好还是晚上好,毕竟还有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最后他在这个问题上放弃了纠结,抬起手来僵硬的挥了挥。“打扰了。” “你忘带钥匙了吗?”虞瑰很庆幸自己没有从楼上直冲下去给铃木薰一个拥抱,否则乐子就大了。 “准确的说,我被绑架来做客。”萧冀曦回道。“为了避免别人把我扔进大牢,铃木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铃木薰没有让萧冀曦继续说下去,明显是不想让虞瑰知道太多,这就不是怀疑而是保护了,虽然效果是一样的。 “今晚梅机关行动的时候,他因为追踪嫌犯撞进了包围圈,我这是担心小林做文章。” 这话把自己摘得很干净,就像是从未怀疑过萧冀曦一样,好在萧冀曦对此浑不在意,他也不想叫虞瑰觉着更加煎熬。 第245章 还是试探 好在这日子并没持续多久,萧冀曦敢肯定他不是觉着最度日如年那个,反正上班还是接着上班,不过是身边多了一个阴沉着脸中文还说不太利索的小个子,叫田村忠太。 小林龙一郎和铃木薰之间大概是达成了一些默契,萧冀曦背负嫌疑的消息到梅机关为止,对外只说是萧冀曦惹上了一点麻烦,七十六号里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任东风也就没逮着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 萧冀曦也曾问过铃木薰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铃木薰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 “我对小林说了,如果你的确是追踪嫌犯的人,反而有功。帝国从不亏待有功之人,况且就算最后查出来真的是你,现在对外封锁消息也有助于引来更多的人上钩。” 萧冀曦想,维护不是假的,铃木薰想以自己为饵钓一钓鱼却是更真。但到这个时候,他也没法去怪铃木薰,毕竟自己今日不在大牢之中,没按着梅机关的惯例被先上一遍刑再讲其他,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情了。 铃木薰给出的追查范围相当的广泛,要不是为梅机关的牢房空间着想,大概此时那里已经人满为患。虽说眼下这个时局深夜还愿意外出的人不多,但也总有些为生活所迫的夜班工人之流,而那辆车事后查过去,竟干脆是被偷来用的,依照租界巡捕房的警力,过去好几天的事情自然无从查起。 而他们也终于查到了兰浩淼的头上。 萧冀曦发现自己的预感总是相当准确的,比方说如果有哪次电话响起的时候他心里一哆嗦,那八成没什么好事。只是话又说回来,一般打进七十六号的电话都不会说什么好事。 “让田村跟着你来梅机关一趟。” 从铃木薰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异样,不过萧冀曦可以肯定的是,至少现在不会是要抓他,不然的话现在应该已经是一群人荷枪实弹的出现在七十六号了,田村一个人绝不保险,而梅机关在抓人这间事情上也从不冒险。 “铃木让你跟我去梅机关。”萧冀曦撂下话筒,对坐在一旁那个神色警惕的小个子说道。 “为什么?”田村忠太很费劲说道。 实际上萧冀曦听起来更费事,他听完之后沉默一瞬,起身去取自己的外衣,力图说话的时候背对着田村忠太,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还有,你下次可以和我讲日语,我听起来还方便些。” 田村忠太本来就不怎么白净的一张脸变得更黑了。 铃木薰当然不知道在来的路上都发生了些什么,反正从自己属下那张脸上也看不出太多信息,萧冀曦没等进梅机关的大门就已经看见了他,看起来是件很紧急的事情。 “怎么?”萧冀曦从车上探出一个头来。 铃木薰从另一侧拉开车门,把自己扔了进来。他没有急于回答萧冀曦的问题,对开车的田村报了一个地址,而这地址叫萧冀曦感觉背后非常迅速的渗出一层冷汗。 是兰浩淼的住处,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登门,但还是记着这地方的。 查到兰浩淼身上并不叫人意外,他的行踪在梅机关的人面前不会是什么秘密,但铃木薰要带上自己,其中深意便有些耐人寻味了。萧冀曦不能确认自己是不是在经历一场试探,但又不能保持沉默,因为沉默本身就是一件很反常的事情,在铃木薰知道他一定明白目的地含义的情况下。 “我知道他那天晚上干什么去了。”萧冀曦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而铃木薰闻言也只是表现出了应有的询问之意。 “说说看。” “青竹在替他收古书,夜里得了消息说有人抬价,她手上的钱不够。”萧冀曦把那个蹩脚的故事换了一种听上去靠谱些的方式讲了出来。“她脾气急,又仗着我与师兄走得近,大半夜的才敢打电话折腾人家,没想到师兄对这事情还真是上心,也就赶过来了。” “这么巧。”铃木薰意味不明的笑了笑。“阿瑰从前在他手下,我也就捎带着了解了些,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喜欢这些东西了?” “大概是从师父离开上海的时候。”萧冀曦耸耸肩。“他和我一样,也想回去,不然我也不会改口喊一声师兄——现下我们两个都算是弃徒,同病相怜。” 他承认,这是在试图勾起铃木薰的一点愧疚,提醒他自己是因为什么被从师门里扔出来的。虽然效果知道会怎么样,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铃木薰听了这话,脸上果然掠过了转瞬即逝的歉意,但几秒钟之后,他说道:“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萧冀曦可不知道自己这在外人眼里算得上是向前看还是向钱看,然而最终也没有提出反驳。 “你说的有道理。”他苦笑了一下。 “这些天为什么不说?兰浩淼当天晚上在书店里的事情。”铃木薰忽然问道。“你应该知道,任何当天晚上出现在那片区域的人,都有重大的嫌疑。”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似乎是要把萧冀曦的真话给吓出来。 但萧冀曦早就有应对之词。 “我离开的时候,师兄还在店里。”他把这件事瞒下来当然是为了给兰浩淼提供些时间,让他把可能存在的痕迹收拾的更干净些,但相应的,他也一早就想好了对策,不至于被提问的时候手足无措。“所以我想他是没什么嫌疑的——怪我,惯于从自己的角度思考问题,忘了我自己也是嫌疑人,说的话不能算数。” 铃木薰的神色缓和了一些,但还是颇有训斥之意的说道:“以后遇见这样的事情,交于我来判断。我想如果兰先生的说辞与你相同的话,应当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萧冀曦明白事情绝不会像铃木薰说的那么简单,好在如非必要,铃木薰对兰浩淼还是会相当客气,而兰浩淼的反审讯能力也绝不是吃素的。 第246章 伪证 兰浩淼似乎对他们的到访早有预感,面对这两个不速之客的时候并未显得惊慌,甚至还面带微笑的跟萧冀曦打了个招呼。 “你好长时间都没过来了。” 萧冀曦心想个中原因你比我更加清楚,这让他产生了一种相当微妙的感觉,他们两个当着铃木薰堂而皇之的演戏,要是情况允许的话可能已经有人开始笑场了。 “最近太忙。”他含糊其辞的回答,兰浩淼自然也不会再去追问,露出一个表示理解的笑容。 “那你今天怎么过来了?这时候你不是应当在办公室么?” 萧冀曦表现出欲言又止的模样,回头看了一眼铃木薰。 铃木薰在这时终于开口加入了对话。“我们是为调查一些事情而来。” 兰浩淼没有说话,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 “我自认为在你们入驻上海之后,一直很安分。” 安分,指在背地里策划暗杀和情报窃取,坏了梅机关好些大事而不被发现,萧冀曦思维不由得有些发散,他担心再想下去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连忙做出一副心虚的样子低下头去。 而铃木薰就显得相当坦然了。他面对着兰浩淼略沉的脸色,语气依旧温和而平静,就好像现在在进行的不是一场名为调查的审讯。 “我希望兰先生能够配合我们的工作,相信我,我也不愿意看见您被迫走进梅机关。” 萧冀曦相信这话是真的,铃木薰一定不太希望兰浩淼被抓起来,因为那样的话他很难与虞瑰交代。不过此刻他这么说,听上去更像是一种威胁,兰浩淼自然不能表现的太好说话,那样反而会显得很可疑。 连萧冀曦都能想到的事情,兰浩淼自然不会忽略。他脸上依旧带着笑,不过那笑容已经没什么友善的意味了。萧冀曦这会忽然想起来自己第一眼看见这个人的时候,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兰浩淼这幅表情了,大概是潜伏两个字成了一种责任,逼得他只好收敛一点锋芒。 铃木薰没有要退缩的意思,连表情都不曾有变化。 “我知道这让兰先生有些为难,我对此也感到十分抱歉。” 萧冀曦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要耸肩的冲动。 他太清楚了,当一个日本人跟你说我很抱歉的时候,意思差不多等同于“你最好识相”一类的威胁,虽然他们自己大概不是这么想的——这也能算得上一种文化差异了,大概。 兰浩淼也很清楚这一点,现在最后一丝笑容也从他脸上消失了。 “那么请吧。”他向客厅里没什么诚意的挥了挥手。 萧冀曦跟着进入到客厅里,他看见铃木薰和兰浩淼占据了两张单人沙发相对而坐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一幕非常熟悉。他也没花多大的力气就想起了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在铃木薰还是一个记者时,他曾经也是这样窝在一张单人沙发上进行采访的。那个时候虽说是他在进行采访,但是在沈沧海的气势压迫下他看起来更像是在被审,现在,显然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而后萧冀曦忽然意识到,兰浩淼的客厅布置得和沈公馆那一间有些像。 他一个人坐在那张长沙发上,觉得自己在这两个高手过招的时候其实躺下来睡一觉相对而言不那么浪费时间。 “上周日,兰先生为什么会在深夜拜访一家书店?”铃木薰一坐下来就进入了正题。 兰浩淼没有立时回答,而是很诧异的看了萧冀曦一眼。“你之前没有告诉他吗?” “我已经听萧讲过一遍了,现在希望得到您的回答。”铃木薰没有给萧冀曦留下插话的机会,温和而坚定的把话头又接回去了。 “怎么,你们连自己人也怀疑?”兰浩淼嗤笑一声。 铃木薰没有再答话,以沉默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去书店,白姑娘说替我收的东西被人抬价,资金出了问题。我觉着不大对劲,担心她是被什么人盯上了这才大半夜的打电话,就去了一趟。” 很显然,兰浩淼也在努力的将这个故事编得更完善一些。 “去了之后仔细一问,才知道是临时有人抬价,大半夜不让人消停,几个急着出手东西的古董贩子,人我已经教训过了,你要找可能得上黄浦江捞一捞——这事儿不归你们管吧?” 萧冀曦心想也不知道是哪些个人撞在枪口上替他们解围,不过并未觉得惋惜,所谓急着出手东西的古董贩子,那都不是真干这一行的,只这样听起来好听些,实际上是不知道又什么地方的什么墓叫人私下给挖了。 “不归,我相信兰先生已经与巡捕房沟通过了。”铃木薰显然不打算多管闲事,只是听到又一个死无对证的时候扬了扬眉毛。 “自然。” “兰先生是什么时候到的家?”铃木薰未过多的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道。 “一点多吧。当时看这小子屁股着火一样冲出去,我一个人留在那觉着有点奇怪,没待多久就走了。回来之后彻底清醒了,后半夜一直在书房没出去,我家下人的话估计不能采信,你可以去问问周围邻居,不知道有没有人起夜见着。” 这是很巧妙的话术,把调查焦点从这间屋子里的其余人身上转移出去。兰浩淼这里本就没用几个人,还基本上都是信得过的手下,铃木薰虽然还是按例询问,当然也问不出什么,再加上听了兰浩淼一番话之后他的调查重点本就不在这里,很快就拉着萧冀曦告辞开始挨家询问住户。 他们当然得到了一些零散的消息,诸如后半夜听见汽车发动机的声响,或是没睡着觉看着斜对面的灯亮了大半宿之类的,不在屋里的人自然无从分辨那究竟是兰浩淼还是旁人,这些证词正一点点的洗脱着兰浩淼的嫌疑。 也由不得铃木薰不信,除非他觉得这些人都有问题,而那就证明反叛者过多一定是他们的统治出了问题,这他绝不会承认。 第247章 脱罪 这场持续了半个月的调查最终变成了一场闹剧,那天晚上在银行门口扔出炸弹的人没有给梅机关留下任何的痕迹,像当晚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然而还有一两个被炸断了腿的宪兵正躺在医院里。 萧冀曦还听说梅机关的鉴证科这半个月差点抬出一两个过劳死的成员,他们先后试图在爆炸产生的那一堆碎片里提取证据,但无论是指纹还是别的什么都没留下来,炸药本来就能摧毁很多证据,所以搞暗杀的喜欢用炸药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虽然那批黄金依旧毫无动静,但是对军统上海站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本来他们是又一次要面临灭顶之灾。 不过,这件事只能说是暂时的结束了。铃木薰和小林龙一郎当然都放弃了这个计划,甚至兰浩淼花大力气安排的那些假袍哥也跟着失去了作用,梅机关单方面的终止了“即将到来的合作”,大概是因为在这件事上丢脸丢的已经够多了。 那批黄金暂时不会再有什么动静,但日本人总会想办法把它们弄出去的,所以这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开。 萧冀曦隐约感觉到这背后还有一股力量在帮助他们消灭证据,比方说在兰浩淼依旧被暗中严密监视的情况下铃木薰曾展开过一场非常突然的调查,但调查对象在铃木薰赶到之前就已经被灭口了。 而就连萧冀曦,也是事后才隐约猜到那人可能见过兰浩淼,在兰浩淼应该已经回到家中的时间。 这帮助他们的人一直没有露出水面,萧冀曦曾仔细的想过,在排除了一切不可能的答案之后,剩下的那个答案也显得很荒谬,但又不能不叫人相信,因为若连这一条也被排除,就只剩下铃木薰已经被策反为他们的人这一种可能了。 萧冀曦得出的结论是,帮助他们的是这场闹剧里军统的另一个对手,联合抗日这句话好像不完全是一句虚言。 这无疑让萧冀曦觉得有点愧疚,因为兰浩淼在制定计划的时候毫无疑问把共党也划进了对手的范围内,这是军统的一贯作风,他们比军队更不容易相信什么人。 不论如何,他总算能回到家里了——也就是说这变为闹剧的事情没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如果不把花了很长时间把积灰的居室打扫干净算在内的话。 且甚至于有值得高兴的地方。铃木薰和小林龙一郎在这件事里都吃了排头,毕竟他们两个因为内部竞争都在影佐祯昭那里说了些大话。听虞瑰说铃木薰是差一点被降职,萧冀曦很难弄清自己对此是个什么心情。 一方面要是铃木薰降职了,自己在七十六号里的依仗就会减弱,很难说在和任东风势同水火、又逢多事之秋抽调不出人手对付他的情况下会遭遇什么,而另一方面,铃木薰回到军队去可能是他们这段友谊落幕的最好方式,如果他在战场上被一枪打死了,估计所有人都会觉得更高兴些。 从朋友的角度来讲,萧冀曦该感到高兴的,但很遗憾的是,他们已经不能再是朋友了。 所以萧冀曦最后选择表现出深切的惋惜,还再度登门去拜访了一下。 “我以为我能回军队去。”铃木薰对此倒是看得很开,甚至显得有些高兴。萧冀曦非常能理解他的心情,铃木薰本来就不愿意待在梅机关里,但他绝不会故意办砸什么事情,这次这个意外虽然让人懊丧,但没什么实际上的损失,所以他很乐意借着意外被降职。 “我还以为小林会趁机操作一下,毕竟他名义上只是个专员,这件事应该是交由你处理的。”萧冀曦其实对铃木薰这句话深有共鸣,他也是个想回到军队去的人,当然,就自己那条没什么起色并很可能是要走下坡路的腿来看,是想回也回不去了,除非发生什么医学奇迹。 只是这话已经不能跟铃木薰说了,他现在的嫌疑也许仍未洗清,不能再为自己添上把柄。 “他不敢。”铃木薰的嘴角扭成一个充满讽刺的弧度。“这是来自于国内的压力,影佐先生也不想与枢密院交恶。” 萧冀曦对日本的国情只能说是隐约知道个大概,毕竟眼下操心国内的事情还操心不过来,所以他只能回给铃木薰一个略显迷茫的眼神。 “枢密院虽然已经在军方的挤压下式微,但最起码的面子还是要有的,何况铃木家本就有军方的背景。”铃木薰似乎不愿意多提这件事,但还是简要的解释了两句。“我祖父现任枢密院的副议长,所以影佐先生才会这么宽容。” 看来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朝中有人好办事都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兰浩淼那边萧冀曦也跑了一趟,这次就是纯粹的慰问了,如果不去的话在外人看来反而会有问题,去了又因为暗中依旧可能存在的监视说不出什么东西,实在憋屈的很。 这一年的结尾无疑是兵荒马乱的,只不过时间依旧缓慢而坚定地向前,不会因为这些历史洪流中的小事儿有所停留。 随着田村忠太的消失和事件暂时的平息,七十六号的人对萧冀曦的态度又在逐渐的回暖,萧冀曦对这事见怪不怪,对七十六号的这群所谓同僚不能把道德要求放得太高。 所以在足足隔了半个月,王闯终于再一次跑来与萧冀曦闲聊时,萧冀曦的态度同往常并没有什么分别。 “还有一个礼拜这阳历年就过去了。”王闯很明显是在没话找胡,毕竟不能把重新修好这件事做得太明显,但显然抱怨是真情实感的。“这小半年可真够呛,千万别再出什么事了。” 萧冀曦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日历,很平静的提醒道:“还没完,他们乐意学洋鬼子过圣诞节。” 王闯跟着瞄一眼日历,发出一声哀嚎。 说这话的时候,萧冀曦得承认因为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忘了自己最好不要随意的对什么将要到来的事情发表评价。 第248章 天大的麻烦 “什么叫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任东风在他的办公室里焦躁的来回踱步。他终于如愿以偿的坐上了副处长的位置,这办公室的地方倒是大了不少,尽可以让他随便折腾。 萧冀曦和那位没见过几面的二队长一齐站在办公室里。 新任的二队长赵平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男人,虽然已经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大半年,却不见有什么功绩,平日萧冀曦碰见这人,也没见他表露出来想要为自己的前队长报仇的意思。当然七十六号人情淡薄,这才是常态,真要仔细算起来赵平表达感谢还来不及呢。 好在这么长一段时间,也足够油耗子在聊天打诨的时候把赵平的老底全揭出来。编排二队的人是代价最小的,尤其是任东风已经板上钉钉的要升迁之后。萧冀曦听说这人早先也是个跑江湖的,不知道怎么就稀里糊涂的混进了七十六号,大概是抱着寻求庇护的意思。 只可惜找错了人,迟早付出代价。 萧冀曦悠然自得的看着任东风在那里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他对这位老上司向来没有畏惧之心,虽说还是比这人低了一级,可萧冀曦身后有人底气相当的足,一点也不担心被穿小鞋。 赵平则大气也不敢喘。打从上回言川出事之后,二队的人就不怎么想朝一队的面,两队素来因为抢功会有些不愉快,现在任东风当了副处长,他当然要害怕被找麻烦,尤其在任东风盛怒的情况下。 实际上也不怪任东风要发火,萧冀曦扪心自问要是自己刚一上任就被扔了个这么棘手的差事,也好不到哪去。 日本人说这是王天木投诚后的第一个重大节日,要在沪西找个舞厅好好过节,原话是让七十六号的各位也放松一下,然而有王天木这么一个军统人人得而诛之的靶子摆在那里,七十六号的人究竟是去干什么的也就不言而喻。 “庆祝?跑到那样人多眼杂的地方去庆祝,是觉得军统那群人年终岁尾都去放假了?”任东风毕竟还要顾及眼前有人,且人和他不怎么对付,因而最后说出口的话还是相当委婉的,不过他虽然是尽可能的在保持委婉语气,萧冀曦还是从中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副处,军统的人不会放假。他们的宗旨是敌人上班我们上班,敌人下班我们加班——这话,萧冀曦也就是在心里叨咕几句。他可以预见到兰浩淼拿到消息后会有多么的亢奋,因为他自己其实也有些激动。 “王厅长来了这么长时间了,上面的意思也就是想热闹热闹。”萧冀曦自己都觉得这劝解的话太假,是拿任东风当傻子来看。 任东风重重的哼了一声,他没有当场向萧冀曦发作,但脸色还是相当的不好看。 “热闹?人死了就真热闹了。”任东风这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反正是气的够呛。萧冀曦从余光里看见赵平被吓得一哆嗦。 萧冀曦不再说话了,他从不是真心劝解任东风,但也不想再火上浇油,免得任东风狗急跳墙干点什么出来。 他们都清楚的很,什么过年什么热闹都不过是借口罢了,这是日本人还在怀疑王天木,故意把他推出来当饵以坐观事情发展。 “如果真的什么都不做,肯定有不少人要对组织失望。”兰浩淼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黄金风波暂时过去之后,他们两个总算借着这事光明正大的重新接上了头,因为再不见面反而会显得心虚。 “如果去,就是正中他们下怀。”萧冀曦点头附和,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一方面针对军统,一方面也针对王天木。 兰浩淼忽然嗤笑一声。 “看来他们根本就不信任王天木。” 萧冀曦闻言也不由得几分感慨,王天木当初投敌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不满于戴笠的不信任,然而改换阵营也并未帮到他什么,反而成了晚节不保,还是照样要被军统的人追杀。 “毕竟他曾在军统供职多年,换我是日本人,也一样不敢相信。表面上戴老板叫李士群给骗了,谁又知道私下里是怎么一回事——”萧冀曦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惊疑不定的看向兰浩淼。 兰浩淼的表情同他差不多。 萧冀曦原本无意的一番话,让他们两个人都想到了一种初听觉着荒谬,细想又并非不可能的情况。 那就是戴笠与王天木的确在做戏,王天木根本没有背叛,追杀是假的,王天木给出的情报是过时的,上海站损失较小不是因为他们反应及时,而是一切早在暗中被安排好的。 萧冀曦本能的不愿意相信这种可能。 因为那意味着上海站有人为王天木的卧底行动牺牲,全国各地的军统站点都因为这场公开的反叛遭到打击,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毁灭性的。 战争中人命可以被衡量,但这样的衡量方式他无法接受。 兰浩淼看上去也有些难以置信,他僵硬的坐在那里,好一会没有说话。 两个人沉默的对坐,最终还是兰浩淼换了个姿势,故作轻松的开口。 “反正这事轮不到咱们来管,杀还是不杀,都不是我们来决定的——我先把事情报上去。” 这件事在七十六号内部已经传开了,萧冀曦不担心根据这份情报追溯来源会将他暴露,因而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 他本能的觉着自己该再说些什么,张开嘴却又觉得无话可说,于是只好沉默的离开。 说什么呢?说王天木一定是叛变了,说一定得为死去的兄弟报仇?在那个可能的、残酷的真相面前,这些话都太苍白无力了。 十二月二十四号,外国人管这叫平安夜,听说一战那会国外还发生过自发停战的事情,听起来这一天仿佛就是应该平平安安无事发生的。 但是萧冀曦打心底里知道,这个平安夜无论如何都平安不起来。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兰浩淼依旧坐在那里,宛如雕像。 第249章 端倪 任东风说到底也只敢在人后抱怨上两句,真办起事来依旧诚惶诚恐的不敢懈怠,萧冀曦被那些派下来的任务搅得头昏脑涨,一时间甚至分不清这人是在蓄意整他,还是真怕把事情给办砸了。 萧冀曦新官上任的头一件事,就是领着手下人在各大舞厅流窜,试图找出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听起来像是秉公游玩,然而连着几天这么跑下来,他觉得手底下的人已经对舞厅谈之色变,比之前正经做任务时耳提面命要这群人不溜号有用的多,可谓疏不如堵的最佳写照。 十二月二十三号恰逢周一,人歇了一日之后总要犯懒,整个行动队看上去都有点无精打采的意思。 任东风来巡视了一圈,对这情况有些不满。萧冀曦担心他再多来几趟会借题发挥与自己为难,趁他走赶紧把人都给打发走了,对外就说是去搞战备,也趁机拉拢人心。 而他本人则留在了办公室里,担心任东风过来一个人都找不到会更为光火,借口也是现成的,一句腿脚不便就够。 然而屋子里一陷入彻底的安静,就总让人觉得浑身不舒坦,且没了人气的屋子冷的厉害,萧冀曦拿着报纸坐了没一会就坐不住了,打算去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呆着。 至于哪里适合偷懒,他也一早就想到了,既然对外说出来的借口是自己的腿又犯病了,那正好去医务室坐一会。 门外比屋里更冷,不知道是谁把走廊尽头的窗给打开了。萧冀曦瑟瑟发抖的把脖子缩进衣领里,可惜不能走的太快,否则被人看见了总不太好。 他缩手缩脚的走到楼下,正看见一个人影从另一边走过来。 萧冀曦心想装作看不见总不太合适,于是很客气的打了个招呼。 “马副官。” 他总觉得自己这么叫会显着有些讽刺,但马河图依旧是王天木的副官,叫别的就更不合适。 马河图看起来被他吓了一跳,笑都像是强挤出来的,朝萧冀曦点点头连话都没说就匆匆的离开了。 萧冀曦冲着马河图的背影皱起眉头来。按理说马河图完全没必要这么怕他,两个人要说有什么关联,也只是都当了叛徒,天下乌鸦一般黑,谁见谁都不用尴尬。 可马河图也算是个资历很老的特工,一般的事绝不会让他看上去如此惊慌失措,不过眼下要说有大事,似乎也只能算得上明晚日本人硬要给他们找的这一件。 萧冀曦在原地愣愣的站了一会,直到打出了一个喷嚏。 胡杨还是老样子,听见门口的动静抬头望了一眼,见到是萧冀曦进来,她似乎也显得有些慌张。 萧冀曦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每个人见到自己都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他随手关上了门,调侃道:“你怎么见我也是这幅表情。” “你一出现准没好事,这回又怎么了?”胡杨没理会他的调侃,哼了一声。 “我来偷个懒,明天有的忙。”萧冀曦就站在门口没动弹。 胡杨重新低下头去,萧冀曦也不知道她每天哪来那么多东西可写,最近比起前段日子来真可谓风平浪静,医务室便有些清闲。 “明天。”胡杨显然很清楚明天萧冀曦要忙得是什么,语气带着点不屑的意思。 萧冀曦耸耸肩,没在意胡杨的嘲讽。 “马河图有点不对劲。”她又写了两笔,停下来道。 “你也发现了?”萧冀曦一挑眉。 “我的门刚刚是开着的。”胡杨语气十分平静。“你的动静又不算小,我就看了一眼。” “连你这么扫上一眼都能看出不对劲来,看来是真有问题。”萧冀曦沉思了片刻。“我觉得是明天要出事。” 胡杨翻了个白眼。 “明天不出事才奇怪。大张旗鼓的搞这么一出,不就是为了引我们——”她说了一半不说话了。 萧冀曦却听出了一点不对来。 “怎么,你们也要来插一脚?”他往前走了两步。 胡杨立刻闭了嘴。 萧冀曦却知道中统的人在想什么,当然不是好心要帮军统清理门户,只是想证明自己能办到军统办不到的事情,借此在重庆老家耀武扬威。上海离重庆尚远,萧冀曦不担心看见那些嘴脸,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如果王天木真的只是与戴笠联手给日本人做了一场戏,那中统的人横插一脚无疑会打乱这一切。 萧冀曦虽不愿意相信这真的是一个牺牲了无数人的局,然而若的确如此,他反而更不能让中统的人搅局,那意味着无论多大的牺牲都会白费,是他更不愿意面对的场面。 “这事有古怪,最好别轻举妄动。”萧冀曦警告道。 胡杨沉默了好半天才说:“这不是我说了算的。” 于是萧冀曦只好连夜把消息又带给了兰浩淼,打着被白青竹胁迫给兰浩淼提前送节礼的旗号,心里想的是潜伏组能不能给报销加班费。 兰浩淼看见萧冀曦拎着礼物就觉得眼皮直跳,因为萧冀曦绝不会仅仅是来送礼的。等听过萧冀曦带来的晴天——不,半夜——霹雳,却是连抬起眼皮都觉得费事了。 他闭目长叹一声。 萧冀曦知道他为什么唉声叹气,每当他们觉得事情不会变得更糟糕的时候,现实总会告诉他们,事情的确可以变的更糟糕。 “中统那帮孙子,出事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跑得快,现在来搅局也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兰浩淼说的咬牙切齿,萧冀曦在一旁深以为然的点头。 他一直觉得中统的人在上海,添乱的时候远远大于能发挥作用的时候,然而也知道中统留在上海不仅仅是为了和日本人作斗争,他们之所以屡屡犯错还能和军统上海站同样得到重庆方面的信重,是因为他们在别的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也就是窝里斗的方面。 平日里萧冀曦对此不好说什么,亲共的帽子实在太大,他不敢戴。只是到了今天这个场面,便是害怕被扣帽子,也忍不住冒起一股火来。 第250章 失败的伪装 萧冀曦很能理解人们为什么都想着升迁,比方说任东风现在做了副处长——虽然萧冀曦绝对不会让他太太平平的长久坐下去——就不用再搅和进大多数的行动里来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他虽然也跟着升了一级,却觉得日子没发生什么变化,照样是要面对任东风的发号施令,当然,现在多一个赵平帮他分担火力,尽管这分担是聊胜于无的。 从前清洋务派那群人开始,中国就总叫喊着要向西方学习,以萧冀曦看来,学到今日人们学的最快的倒是节日,尤其上海滩这群手握金钱与权力、尚未真正被战火波及的富人们。 租界的时光是仿佛静止的。 就连萧冀曦都有些恍惚,在他站在二楼俯瞰舞池的时候,他也觉着时光是倒流了,倒流回他刚刚离开战场的时候,不过幸运的是,他不会为此感到迷茫,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一个反抗者。 “今晚还真热闹,让兄弟们都警醒点。”萧冀曦压低了声音,其实没这个必要,下面的乐队已经够嘈杂了。 他的生活里有另一样东西没有发生变化,那就是身边可供跑腿的人还是那么几个,油耗子虽然官升一级当了副队长,但萧冀曦扪心自问,他是比自己在这个职位上的时候服帖多了。 油耗子脸上新贴的两撇小胡子不怎么服帖的翘起了一角,随着他点头的动作上下跳动,显着有些滑稽。 萧冀曦顺手给他比划了一下,油耗子慌忙摸了摸脸把胡子重新贴好,一路小跑的去给在舞厅各个角落里打扮成客人和服务生的那些队员传话,其实没什么必要,众人心中的弦都绷着。 萧冀曦只是故意把他支开了而已。 他要去请一个人跳舞——一个熟人,虽然已经很努力的给自己进行了伪装。在看见她的时候,萧冀曦就知道中统到底还是掺和进来了。 上面给自家人下的什么命令他不知道,但是中统的人显然得拦住,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今晚这样混乱的场面里只能造成搅局的效果。 萧冀曦下楼的时候时不时的有人和他打招呼,今晚来的人有不少是新政府的工作人员,大概都想来瞧瞧王天木长什么样,这位上海站前站长投敌后一直深居简出的,今晚这么高调的出行,说不是给军统下的套都没人信。 面对这些人萧冀曦神色如常的打着招呼,丝毫没有被人认出来的惶恐。 他是行动队乃至整个行动处今晚到场的人里唯一一个没有隐藏自己身份的人,因为装瘸容易,装不瘸是基本不可能的。为此他还曾经向兰浩淼调侃过,自己出事绝对很难逃跑,因为到时候要被满上海追缉的人里肯定只有这么一个瘸子。 “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萧冀曦停在一个舞女面前伸出一只手来,并很贴心的及时把她给扶住了,好像早就预料到她会因为太过惊慌难以踩着那双高跟鞋站稳。 看起来中统的训练还是不大够,又或者是萧冀曦的出现实在是使她惊吓太过。 萧冀曦在肚子里叹气。 这已经是这两天第三个被他吓到的人了。 他没重复自己的问题,对面的人也在最开始的慌乱过后很迅速的恢复了平静,虽然只是表面上的,她伸过来的手还有点抖呢。 萧冀曦握住她的手,隔着一层手套都能感觉到一阵凉意。他没往舞池深处去,选了个容易脱离人群的方位,在这时候他居然还能想到些不相干的事情,比方说姑娘运气不错眼下的曲子不算太快,他还能控制住自己的脚让他们待在该待的地方而不至于踩到人。 一般来说,跳舞的人都不会太注意周围的人,这也就给萧冀曦创造了一个还算不错的谈话空间,虽然仍不够隐秘,但在今晚这四处都有人盯着的场合已经算相当不错了。 “难道他们没有第二个会跳舞的手下了吗?竟然要你来重操旧业。”萧冀曦低头的时候刚好能附在对方耳边,这动作看起来有点暧昧,如果他手底下没迅速按住了姑娘想打手势的动作的话。 “不要试图通知你的同伴,我不会让你有机会把我的任务搞砸。”萧冀曦低声笑了起来。“你还欠我一个人情,今晚应该听我的——流霜。” “你没杀我是你自己的事。”流霜试图把手抽回来的尝试毫无疑问的失败了,萧冀曦用了不小的力气。 “那你猜我今晚会不会杀你。”萧冀曦在旁边人投来怀疑目光之前就放开了一只手,而流霜也知道眼下暴露是自寻死路,愤愤的在萧冀曦抬高的手臂下转了个圈。 “不猜,悉听尊便。” “我记得我好像提醒过你,只有活着才能做更多事情。”萧冀曦重新握住流霜的手,现在换了一首有些快的音乐,他想他要开始出糗了。 “今晚在场的人都活着,他们做什么了吗?”流霜嘴角出现了一丝讥讽的笑意。 萧冀曦也不由得沉默一瞬。 他们都很清楚,在如今的上海,今天在这里的人们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上海依旧是上海,十里洋场衣香鬓影,只要战争范围没有扩大,租界这座孤岛就会一直是安全的。 然而,深渊倒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如果所有人都以为租界会维持着现状,那么毁灭也就不再遥远。 “至少他们活着。”萧冀曦找到了乐曲稍缓的一个间隙,拉着流霜退出了舞池,期间流霜很用力的挣扎了两下,头上的帽子很危险的晃动了起来。 “小心点,你的伪装本来就和没有差不多。”萧冀曦回手帮她把帽子扶正了。 这其实是昧着良心说话,这姑娘化妆还是很有一手的,萧冀曦也差点没认出来她。 “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流霜很恼火的问道。 “项链。你在月宫就戴过,这是个很严重的疏漏。”萧冀曦就像教导后辈那样耐心的回答道。 第251章 两把枪 流霜的动作僵硬了一瞬,显示出很懊恼的模样。 这时候门忽然开了,一阵冷风吹过,萧冀曦飞快的抬头向来人看去。 现在还不算太晚,有新的客人加入是件很平常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萧冀曦只觉得心中警铃大作。 流霜正在试图把项链摘下来,萧冀曦看清来客的第一反应却是一把按住了流霜的手。 “没有项链更显得奇怪。” 但不把它摘下来也会导致风险上升,萧冀曦不能确定铃木薰有没有见过,能不能记得这条项链,可现在铃木薰就站在舞池对面。 流霜显然也看见了铃木薰,她还记得这人,不自觉的脸上就流露了一丝慌张。 “不要怕。我不会把你交出去的。”萧冀曦低声说道。“毕竟我不觉得你有必要替我保守秘密,如果让日本人知道我曾经把你给放跑了,我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听到后半句话的时候,流霜脸上刚出现的一点感激之情顿时烟消云散。 萧冀曦不在乎流霜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现下实在麻烦,不能躲着铃木薰走,也不能把流霜给放了。 虞瑰的目光忽然向这边扫了过来,正撞上萧冀曦。她看见萧冀曦的表情似有明悟,拉着铃木薰说了句什么,两人往另一边去了。 危机暂时的解除,萧冀曦松一口气,却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铃木薰知道他今晚在这里执行任务,一定会下意识的找他——从刚刚进门时铃木薰有点僵硬的表情来看,他一定不是自愿来的,不知道是谁给他下了命令。 可以看出铃木薰对眼下的处境感到十分不自在,人在这种时候总下意识的想找个熟人聊天,但让他看见流霜绝对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流霜显然也意识到了他的进退两难,然而或许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处境已经不抱希望,觉得无论如何都活不过今晚,区别只在于是死在谁的手里,于是低低的嗤笑了一声。 “别幸灾乐祸。”萧冀曦目不转睛的盯着铃木薰的动向。“我不会让你死的,但如果被他们发现了,那咱们就都得死。”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流霜不为所动。 “你没有别的选择,除非想要被抓去严刑拷打,那比死还难受,你应该清楚。”萧冀曦略把自己的衣领拉高了一点,指望以此阻碍一下铃木薰的视线。这当然聊胜于无,他是在拖延时间,看会不会有什么变故发生。 他觉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现在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如果由他负责一个刺杀任务,那无论是要做戏给旁人看还是真要杀人,都会选在这个时候。 王天木就坐在舞池一侧的吧台旁边。萧冀曦很紧张的盯着他与旁边的两个人喝酒聊天,一切都显得平静如常,除了—— 萧冀曦又看见了马河图。这本不是什么值得为之惊诧的事情,马河图跟着王天一木起到了七十六号,也依旧是做王天木的副官,在王天木出来喝酒作乐的时候跟着警戒是再平常不过了,但马河图的神色总让他觉着有些古怪,似乎太过紧张了一点,连额角都冒着汗。 “你今晚是什么任务?还有谁在跟你一起执行任务?” 萧冀曦攥紧了流霜的手腕,而流霜看他的眼神则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 “你已经落在我手里了,这就代表着任务失败,所以你最好表现得合作一点,对我们都好。”萧冀曦威胁道,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了,情况的危机让他有些急躁,说话也失了方寸,此刻这话其实只会起反作用。 果然,流霜毫不犹豫的回答:“那你杀了我吧。” 如果不是过于引人注目,现在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把流霜打昏让她不能成为变数,但眼下七十六号的人个个紧绷着,萧冀曦跟人跳舞没什么,把舞伴打晕了绝对会让手下觉着是敌袭,到时候一拥而上,那不管军统想对王天木做什么都没戏了。 就在这十万火急的时候,萧冀曦忽然看见王天木站了起来。 那一瞬间他全身的弦都绷紧了。 王天木走向了厕所,一个侍应生紧紧的跟随在后。 当然,跟过去的侍应生并不是真正的服务人员,而是王闯假扮的。 王闯的枪法还算可以,在今晚的行动中他也是负责暗中保护王天木的几个人中做主力的那个,有他跟着的时候,想要下手是没那么容易。 那一两分钟的时间似乎是被无限的拉长了。萧冀曦屏息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情,已经做好了拔枪准备。 可直到王天木又从厕所里走出来,舞厅里依旧风平浪静。 萧冀曦皱起了眉头,但还没来得及放下心,就听见一声枪响。 一刹那惊叫声四起,有的人慌乱欲逃,也有的人直接拔出了枪,萧冀曦迅速的找见了枪声来源,果然是马河图掏出了枪。 只不过他没有冲王天木开枪。 在纷乱人潮还未来得及被平息下去的时候,马河图又开了第二枪,然后就好像放下了什么心头大事,端着枪开始向窗边移动。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把枪口转向王天木。 萧冀曦在原地只愣了大约一秒钟的时间,电光火石间已经想出了应对的方案。 他朝着马河图逃窜的方向开了一枪,只不过枪口微微抬起,顺利的打中了一盏吊灯。四溅的玻璃碎片为眼前的乱象火上浇油,这时王天木周围已经聚集起一圈七十六号的特务,任谁再想杀他都难上加难。 在确定王天木身边都是七十六号成员而没有外任混入其中后,萧冀曦松开了流霜,头也不回的朝人群中冲了过去。 看起来,他是去追马河图的。 他一边追一边扬声大喊:“不要乱跑!保护好王顾问!小心被人钻空子!” 这时他已经离马河图相当之近,萧冀曦扣动了扳机,但没有子弹射出来。 萧冀曦今天带了两把枪,这一把只有一颗子弹,先前射击吊灯的时候已经被用掉了。 第252章 工伤 即便是在惊慌失措的人潮之中,萧冀曦自问铆足了劲儿喊出来的一嗓子也足够把全场的注意力给吸引过来,现在自然是所有人都看见了他拔枪射击却没装够子弹的场景,这其实是件很丢脸的事情,只是到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面上显示出一种懊恼而愤怒的神色,将那把可怜的枪往怀里一揣,而后一面掏另一把枪,一面尽可能的贴近了马河图。 这是为了不让旁人对马河图开枪,但这其实是相当危险的一个举措,如果有立功心切的这时候开枪,那他没准也得跟着受伤。 可眼下也顾不上那么多。 马河图察觉到有人跟了上来,回首就要开枪——他可没那么多顾虑。 萧冀曦暗暗叫苦,一猫腰躲了头一枪,跟着就从地上翻了过去。手掌按在地面上时传来一阵剧痛,不用看也知道是刚才那盏在地上摔成无数碎片的玻璃吊灯干的好事。 他倒吸一口冷气,觉着自己这真叫自作孽不可活,也开枪还击,但子弹是冲着马河图脑袋后头的窗户去的,帮他顺利的打碎了两扇窗。 这么近距离的射击出现偏差其实是一件很令人生疑的事情,但眼下萧冀曦的手还在流血,也不失为一个借口。 马河图看见被打碎的窗户眼前一亮,果然已经自己找到了逃生的通道。 跟经验丰富的人打配合还是很舒服的,就是在对面不知情的时候要有生命危险。马河图对着前面挡路的人一通乱打,面前顿时变得空荡荡一片,场中的普通人都本能的怕挨枪子,七十六号这帮人也不想送命,所以虽然呼喊的热闹,看见马河图开枪却跑的比谁都快。 包围圈出现了一个缺口,正对着破损的窗户。 这已经足够了。萧冀曦连滚带爬的第一个抵达窗口,但也只能对着夜色里马河图逃窜的背影打了几枪,自然无一例外的失败了。 他瞥了一眼自己鲜血淋漓一双手,犹豫一瞬还是一咬牙要去锤击窗台,因为一个人在盛怒的情况下是不会意识到后果的,他要把这怒气演绎的真实一点。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攥住了萧冀曦的手腕,显然用了大力气,骨节都有点发白。 两相较劲,萧冀曦手上那些伤口顿时被扯得更开了一点。 “人已经跑了,别和自己斗气。”铃木薰的枪也已经上了膛,但是他没试图对着那个已经几乎看不清的背影开枪做无用功,只将萧冀曦带离了那扇破损的窗户。 “这事办砸了,最倒霉的是我。”萧冀曦脸上的咬牙切齿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疼出来的。 “我记得那个人。他是王天木的副官,所以今晚才带着枪。”铃木薰倒是显得很平静。“错不完全在你,家贼难防。” 萧冀曦本能的感到他话里有话,抬眼时看见铃木薰正望着处在保护圈中心的王天木,脸上流露出一点冷色。 “怎么,你在怀疑他?” 铃木薰没有挪开目光,只幅度极小的一点头。“今晚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其余两个都死了,只有他活着。” “他刚才离场了,我一直盯着呢。”萧冀曦冲一边脸色煞白的王闯一扬下巴。“还有专人跟着,没出事正常。” 铃木薰看起来并不相信这说辞。 “那个副官今晚有很多机会下手,但他偏偏选择了在王天木离开的时候——这三个人里,最有价值的应该就是王天木,他的人头可比另外两个值钱。如果说是他下手时念了旧情,那未免也太可笑些。所以我觉得,是王天木有问题,他和他的副官从来都站在一个立场上,只不过一个今晚暴露了,一个还没有。” 他分析的很有道理,其中的逻辑也无懈可击,萧冀曦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如果真不说话,又担心王天木真被定罪。现在的情况下,王天木手里的情报已经用的七七八八,军统如果真在追杀他,更多的也是出于面子上过不去的原因。 如果王天木真的是假意叛变,他被日本人抓起来绝不是一件好事,而如果他是真的叛变了,那不被抓起来也没什么影响,退一步来讲他在外面活动,杀起来还比在日本人的监狱里动手容易些。 就在萧冀曦陷入思考时,他手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铃木薰把他手上扎着的几块玻璃片拔了出来,随手扔在一边的吧台上。 “别多想了,对王天木的调查交给梅机关处理。今晚你们虽然负责安保,但动手的人之前潜伏的很好,左右王天木本人没有死,也不算任务失败。”玻璃和木桌丁零当啷的碰撞声里铃木薰站起身来,冲着刚冲过来的虞瑰无奈一笑。“我就知道你不肯走——萧,替我看着她。” 萧冀曦抬起自己的手,报以同样无奈的笑。“你要是放心,我当然没什么可说的。” “我很放心。”铃木薰说完这话就扭头对刚赶过来的几个手下开始发号施令,萧冀曦把目光转向虞瑰,两个人对视一眼后又很有默契的一同去看那两具新鲜尸体。 有一个人还算面生,萧冀曦只模糊记得也是军统的叛逃人员,另一个则相当眼熟,内部的通缉令上就有此人。 陈明楚,前军统上海站人事组组长,也是直接导致王天木被捕继而叛变的导火索。 铃木薰已经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调查上,他正很认真的对那些遭了飞来横祸的在场人员进行盘问,萧冀曦和虞瑰这边陷入了有些诡异的沉默与平静。 萧冀曦的声音很低,他看一眼陈明楚脑袋上那个血窟窿,又看一眼混在人群中,时不时朝他看过来的流霜。 “你说这算不算善恶到头终有报。” 虞瑰没有答他,只低下了头,在一瞬间对自己的膝盖产生了极大地兴趣。 萧冀曦知道她为什么不回答。 她一定是在想,这话也早晚有一天会应验在铃木薰身上。 第253章 平息 周围依旧是乱哄哄的,但嘈杂声音已经逐渐减弱了下去,这群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此时面对梅机关的盘查根本不敢有所反对。 他们若是肯反抗的,也早就不会留在这里了。 “今晚他怎么会带你来?”萧冀曦低声问道。从今晚虞瑰进门开始,他就一直想找机会问这个问题,只是前半场因为担心铃木薰认出流霜躲这两个人还来不及,也就一直拖到现在才腾出功夫问这个要紧问题。 “我要求的。”虞瑰勉强一笑。“他这算是加班,因而抱怨了一两句。我直觉会出事,担心你需要支援。” “他倒也放心。”吊灯被打碎了一个,此处光线有些昏暗。萧冀曦费劲的眯起眼睛,借着远处的灯火查看自己伤口。 “今天是个好日子,要是他拒绝我,就是明着承认今晚会出事,所以他不会。”虞瑰说的很笃定,她察觉到萧冀曦的意图,侧过身子让灯光尽可能的倾泻过来。 萧冀曦得了答案放下心来,他今晚看见虞瑰时还有些担心这是一个试探,好在事实证明是自己多虑了。 他便赶紧趁着难得清闲低头清理伤口里的细小玻璃碎片,因为太过疼痛时不时发出倒吸冷气的声音,半晌才抬起头来,冲正站在一边垂头丧气仿佛等待宣判的王闯喊了一声。 王闯赶忙过来,脸上勉强堆起一点笑来。 “队长,有什么吩咐?” “别这么垂头丧气的,今晚的事情责任在我。”既然有铃木薰作保说七十六号今晚的行动不算失败,萧冀曦当然不介意在别人不知内情的时候邀买一下人心。 反正梅机关里和铃木薰叫板的人不多,或说干脆只有小林龙一郎一个,又前不久才因为和铃木薰的不睦办砸了差事,这会他不会跳出来,也就不会有别人做出头鸟。萧冀曦知道其中关窍,所以说话分外有地球,王闯听了不由得精神一振。 还没等他说什么,萧冀曦就赶紧截断了他的话,不想听见一些乱七八糟的感激之词。 “先打住,一会日本人那边肯放行了帮我跑个腿。”萧冀曦抬起自己的手,尽可能小心的不扯着伤口。 王闯恍然应了一声明白,看一眼场内情形脸上却有些无奈。 “队长,这一时半会的怕是出不去。” “倒是不急,我怕现在不叫住你们,一会找不到人替我干活。”萧冀曦开了个玩笑,王闯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两只手都受了伤包扎多有不便,跟着笑了起来。 王闯去等着梅机关放行了,萧冀曦盯着桌上一小堆血淋淋的玻璃片,脸色又渐渐沉了下去。 他也不知道今晚费尽心思救人是不是做白工,但看马河图的样子就不是临时起意——要下手其实还有更多机会,明知今晚层层防御还要硬着头皮挑战高难度挑这么一个日子,颇有些军统内部下令的风范。 凡杀大人物,军统总偏向于把场面做大,今天这场面很符合他们的一贯作风,不过王天木没有死,也不知道是上面有意安排,还是马河图临时手软。 萧冀曦若有所思的注视着被盘问的人群,经过刚才那么一番兵荒马乱,不少人都显得有点狼狈。他看见流霜已经趁机摘了项链,连着耳环也取下一只,显示出很是挣扎了一番的模样,在这场景下不会令人生疑。 还算是有些长进。 连萧冀曦都只能借着熟悉的饰品辨认流霜身份,与流霜仅有几面之缘的铃木薰就更不可能仅看那一张脸就看出端倪。萧冀曦总算放下心来,静等着梅机关的人把在场所有人都盘问过一遍。 这时七十六号在场内明里暗里安排的人手也都纷纷聚拢了过来,今晚的事情是以行动处为主导,到场级别最高的也就是萧冀曦跟赵平两个队长,萧冀曦方才正在骚乱的中心甚至和马河图交上了手,便不自觉的压了赵平的风头,令众人下意识的都往这边来了。 当然,也可能是这边相对清净些。 人人脸上都有惶色,萧冀曦看着却也不想出言安抚。这群人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今夜这一场惊吓其实本算不得什么。 这一场直接闹到了后半夜。萧冀曦看着时间就知道觉又是睡不成了,他一眼见着王闯要往外跑,赶紧把人叫住。 “你回去吧,我自己处理。”让手底下人跟着通宵无疑是极不厚道的,萧冀曦对这些人虽没什么好感,但因为日后还要留着发挥作用总要显得和蔼一些,他要扳倒任东风,显然没法直接下手,只能先从任东风的根基和嫡系徐徐图之。 王闯应了一声,果然是如释重负。 “你不回去?” 铃木薰先低头看了一眼正困得打瞌睡的虞瑰,而后见萧冀曦看起来不像是‘下班回家’的神色随口问道。 “不回去了,上办公室里等着挨骂,还能找专业人士包扎。”萧冀曦活动了一下四肢,有点发愁的看着自己的手,毕竟还是要开车的。 “你的手。”铃木薰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皱起眉头。 “小事。”萧冀曦大步流星的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用肩膀顶开了门。 铃木薰在他身后发出嘲笑的声音。 萧冀曦为了报复他,没有立刻驱车离开,很有耐心的等着人群散尽。 于是果然等到了他想等的场景,萧冀曦看着铃木薰把虞瑰打横抱在怀里出门,赶紧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发出以牙还牙的嘲笑。 铃木薰站在原地,略僵硬了一瞬。 萧冀曦迅速的一脚油门窜了出去,打算去七十六度过这一晚剩下的几个小时。 受伤的手开车不大灵光,好在半夜街上没什么行人,不用担心酿成事故。萧冀曦一面开车一面考虑怎么面对白日里这一劫,正经罪责是不会下来,但任东风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打击他的机会,一想到接下来要经历的狂风骤雨一番责骂,他就觉得自己的脑袋要比手疼得多。 第254章 邀买人心 任东风果然准确的把握住了这个机会,一早上就把萧冀曦叫过来,中气十足声震屋瓦的来了一通训斥,慷慨激昂内容详实,昨晚应当做了不少准备。 看来昨晚没睡好的人有很多,不止萧冀曦一个。 只是他可一点都不同情任东风。 萧冀曦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偶尔从里面摘出些重点来,这相当不容易,因为任东风用了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形容此事发生之后纷至杳来的训斥,以及他如何对萧冀曦予以厚望却叫这一场失败给辜负了。 “上面何等重视这件事情,你就这么给我办砸了?” 这话说的偏颇。当晚不说七十六号在场多少人,就连队长都不止萧冀曦一个。不过,萧冀曦不会在这个时候跟他叫号,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任凭训斥,只偶尔说出一两句的“属下知错”。 反正什么都不会让任东风平息怒气,或者,任东风干脆就没有在生气,左右最要紧那个人没有死,借题发挥的进行打压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 萧冀曦本人对这番训斥倒不觉得难以接受,毕竟任东风不敢真的拿他怎么样,也只能在嘴上过不去了。不过他出了任东风的办公室就看见走廊尽头有几个人正探头探脑,赶紧摆出一副垂头丧气的表情。 在众人看来,就是他们的队长面色惨白脚步虚浮的走了出来。 这倒不是装的,熬了一宿之后很容易就变成这个样子。 “都在这杵着干什么?小心一会任处过来把你们再训一顿。”萧冀曦停下脚步,赶苍蝇似的冲他们挥挥手。 众人虽与任东风相熟,但也知道这人一旦高升总想烧几把火,且总很容易烧到身边这些昔日下属身上,这在七十六号里并不鲜见。 于是一群人作鸟兽散,但王闯还停在原地踌躇着。 萧冀曦没催问他的意图,虽说心里有些着急——急着下去找专业人士拿绷带。医务室晚上一贯锁门,他好容易等到早上,又先被迫在任东风的办公室里蹉跎了半天。 “我们在外头都听着了。”良久,王闯低声道。“弟兄们没用,这才连累了您。” 这话要是由自己人说出来,萧冀曦可能会真的有些感动。不过他想,他大概没机会再体会到那种正大光明的并肩作战。 “自家兄弟,不提这个。”眼下萧冀曦只能报以一笑。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拍拍王闯的肩膀,而后及时的停住了。 这精湛的演技叫萧冀曦自己都快信以为真并被这气氛所感动,王闯自然也很顺利的被唬住了。萧冀曦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停在自己的手上,见目的达到,他赶忙一缩手显示出很不自在的样子,笑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是!”王闯一个立正拔腿跑了,萧冀曦则在原地站了一两秒。 主要是防备王闯回头,既然气氛已经营造出来了,自然要渲染到最佳。 胡杨看着眼前举着双手的萧冀曦,神色不变然而语气却有细微的波动。 “如果你把手举过头顶再来找我,我会更高兴的。” “那样太累。”萧冀曦很诚恳的回答。 胡杨到底还是没绷住笑了出来,萧冀曦对自己喜剧天赋一向非常有信心。 她及时的恢复了严肃的神情,且替他处理伤口的时候相当用力,萧冀曦怀疑她是在趁机报复,毕竟昨晚他算是搅了中统的局。 “你轻点——这事不能怪我。”后半句的低语在一声惨叫过后显得更加微不可闻。 胡杨听着发出一声嗤笑,挑眉道:“那应该怪谁?” 萧冀曦为这蛮不讲理的反问一阵气结,当下回应:“当然是怪胡乱插手的。” “胡乱?” “昨晚马河图没朝王天木开枪,不然今儿我们副处绝不会这么轻易的就放过我。”萧冀曦觉得自己今天来这纯粹是找罪受的,眼下的感觉比昨晚刚受伤时还难捱。 然而也不能全怪胡杨,萧冀曦虽然后来又在七十六号对着自己的手来了一番挑灯夜战的清理,却是因为伤口太多难以顾全,眼下里面还是偶尔嵌着些细小的碎片。 他面上是在抱怨刚被训斥了一番,胡杨却把重点抓的很准。 她眼含深意的看着萧冀曦,萧冀曦也不多加解释,只微微颔首。毫无疑问,胡杨也已经注意到了这个疑点。 马河图没有朝王天木开枪,实在可以衍生出很多解释来,其中可能性最大的,就是这场叛变真的只是给七十六号演的一出戏。 “你们也舍得。”胡杨蓦然发出感慨。 萧冀曦知道她指的是那些被毁的据点,以及王天木这场不知真假的叛变把多少墙头草也一并带了过来。 但他可不敢在七十六号里这么口无遮拦,连忙把话头接了过去。 “舍不舍得不是我们说了算,是上面说了算,胡医生消息很灵通嘛,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王顾问被软禁了。” 胡杨听着这话,脸上的神色从惊讶转为了恍然。 “我也只是偶然听到。”她没有就此多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刚刚说的话不太适宜,于是借机转开了话题,皱眉看着一旁的精钢托盘。“你是怎么把自己的伤口弄得这么难处理的?” “自作孽。”萧冀曦含糊其辞,简单的把昨晚那一番追击过程说了出来,胡杨已知内情,自然能从他的话里听出萧冀曦昨晚名为追击其实是帮着马河图逃走了,听罢眉头一挑:“这么说,马河图真一直是军统的人?” 这就是在问马河图和萧冀曦是不是一早就联络上了。 萧冀曦摇摇头。“说不准,也可能是先前真的叛变了,又叫他们给劝回去了——人能叛变一回,谁知道还有没有下回呢?” 他专注于把真话巧妙地藏在这一场对话之中而忽略了其他,等看见胡杨似笑非笑神色时才后知后觉,这话好像把自己也给骂进来了,毕竟他也算是个叛逃人员。 萧冀曦很无辜的一摊手。“我先前又不是搞情报的,不能混为一谈。” 第255章 套话 萧冀曦举着两只包成粽子的手回去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话是把胡杨也给捎带上了,毕竟胡杨是做过军医的。 他此刻才弄明白其中关窍,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预备着回去接受旁人的嘲笑。 不过行动队没什么人笑话他,在看见他那双手之后还争先恐后的来他这献殷勤。萧冀曦觉得,这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官大一级,另一方面与这件事上他一力承担罪责的选择脱不开关系。 一群人围着嘘寒问暖让萧冀曦觉得颇为不自在,没过几分钟就败下阵来开始往外赶人。 “都该干嘛干嘛去,我还要写报告——” 话说到一半,他很尴尬的停下来看着自己的双手。 众人先是一愣,而后哄堂大笑起来,这会行动队真可以说是和乐融融,萧冀曦想,要自己真就只是七十六号的人,说不定也会被眼前这一幕感动到。 “耗子留下,你们照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萧冀曦等众人笑完,没好气的挥了挥手。 行动队的人乱哄哄的出去了,只留下油耗子一个。 “我说你写,”萧冀曦扬了扬下巴。“纸笔自己拿。” 他现在是彻头彻尾的君子了,绝对的只动口不动手。 说是要写报告,其实跟写检讨也差不了多少,总之是把能往自己身上揽的罪名都揽上,力图显得其余人清清白白。还是那句话,现在有铃木薰替他背书,这事左右是对他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油耗子做了这么一番听写,更是感动莫名,等到把笔搁下的时候简直是眼含泪花了。 萧冀曦猜,很快整个行动队的人都会知道他这份报告是怎么写的。 洋人的圣诞过后就是新年。 十二月三十一号那天晚上,萧冀曦没急着离开。 他要去找最近一见他就没什么好脸色的任东风。 萧冀曦不担心任东风会提前离开,因为他的车刚开出门就会被扎了车胎,这是萧冀曦特意安排的,不过和以往一样,他只负责提出想法,还是要劳烦兰浩淼把事情办妥。 兰浩淼不太明白为什么他要找人大费周章的扎一个车胎,好在这不算是什么难事也就照办了,派人一早就蹲在七十六号门口,认准了任东风的车在街那头一出现,这边就在路上撒了钉子,那倒霉的车自然不能幸免。 “任处长,您这车今晚怕是开不成了。”萧冀曦在楼上一直盯着,见车身一个颠簸停在了路边,便赶紧下了楼。他尽力让自己脸上没什么幸灾乐祸的神色,虽然是在有点忍不住,但为免任东风过于恼怒而不肯让他得着问题答案,还是要尽力憋住的。 任东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概是想表达“你没长眼吗”一类的心情。 萧冀曦对此不以为意,他已经习惯面对任东风这种脸色了,并决心就只忍这一段时间,等过了年就想办法把他给折腾下台。 “这天色已晚,怕是安排人去修车也来不及了。” 任东风从没想到年终岁尾的能遇见这等事情,因而显得十分烦躁。“千万别让我知道是什么人动的手,要是叫我逮着,非扒了他皮不可!” 安排人动手的萧冀曦毫无惧色,他一点都不担心任东风的威胁会成真,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等到他暴露了被抓去审讯的那一天,也指定轮不到任东风扒他的皮——估计那时候铃木薰会想亲自动手也说不定。 “您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萧冀曦知道自己无论以什么样的语气说出这番话,都会让任东风觉得自己是在嘲讽。因此在看见任东风逐渐更为阴云密布的脸色之后,他及时的补充道:“任处,要不这样,我来送您回家。” 他被胡杨包成两个粽子的手已经恢复了正常,当晚白青竹帮他把绷带拆开的时候,忍笑忍的那叫一个辛苦。 任东风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拒绝,但四下张望一番,又觉得没旁人可以托付。 萧冀曦看着任东风的神色变幻,几乎能猜到他的内心活动了——一定是先想自己藏了什么猫腻,又想众目睽睽下两个人一起离开,萧冀曦肯定不敢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对于任东风会不会答应自己这件事,萧冀曦从未担心过,因为他早就把任东风面对邀约可能会有的想法给猜透了,果然,任东风犹豫再三之后,脸上终于浮出了一点笑容。 “那就有劳萧老弟了。” 面对这个暌违久矣的称呼,萧冀曦也觉是意料之中。 任东风惯是会做人的,此刻有求于自己,当然不会摆出一副冷脸来。 萧冀曦也跟着笑了起来,甚至还替任东风拉开了车门,显示出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讨好之意。 他就是要让任东风误以为自己是因为办砸了上回的差事担心再遭申斥才曲意讨好,如此,任东风得意之下才会透漏些消息出来。 车子足开了有一阵子,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萧冀曦几次偷眼去看任东风,也确信任东风把他的动作都看在了眼里。 这也算是表演的一部分,萧冀曦心里清楚,他和任东风的不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即使现在自己决定要“放下身段有事相求”,也绝不会很顺利的就能开口。 “任处长。”他犹犹豫豫的说道。“上回是我办事不利,这些日子见处长忙碌,想来是添了大麻烦。” 他给任东风添了麻烦这倒也是真的。任东风这几天每天都忙着应付上面的训斥,而后又要将这怒气转移到萧冀曦身上,一天起码要生两回气,着实忙得很。 任东风闻言只笑了一声,他可没打算这么快就原谅萧冀曦,于是和颜悦色的说道:“不碍事,我这个做上司的,你办砸了差事便难免跟着被牵连。” 语气和软,其中意思却一点也不曾改,还是怨怼萧冀曦保护不当。 萧冀曦故作苦恼的一声长叹。 “好在王顾问是吉人自有天相,要是他也和陈明楚一样被杀,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刚一说完,果然听见任东风嗤笑了一声。 第256章 内情 听见这么一声,萧冀曦的精神跟着为之一振。 他等的就是任东风听了自己的话,按捺不住透漏出些什么。 任东风已经毫不怀疑萧冀曦可能会有问题,从上回萧冀曦被梅机关在银行门口逮了个正着却依旧成功洗脱嫌疑之后,任东风原本还残存的一分怀疑就已经尽数消退,取而代之是更为全力以赴的打压。 任东风心里清楚的很,梅机关为自家办事肯定比七十六号替人卖命来的尽心尽力,要是连他们都没发现其中的问题,那自己继续努力且不说有用没用,本身这怀疑就会有些像是对梅机关的质疑,这无疑对他来说是得不偿失。 毕竟——萧冀曦在肚子里暗暗冷笑——任东风只是来七十六号混口饭吃,他所图当然只有钱,对这个人来说安安全全的捞钱才是最重要的,要是他能活着见有一天重庆方面占了上风,第一件事肯定是琢磨着怎么利用手里的情报给自己搭个跳板从将沉的船上跳出去。 所以他绝不会冒险,两人之间又没什么实际上的深仇大恨,平日下绊子各凭本事,再揪着萧冀曦资历浅薄,那便是打梅机关的脸。 而人一旦知道的了什么不算机密的秘密,就总想着要对不知情的旁人炫耀一番。若说之前任东风会怕讲给萧冀曦的事情有泄露危险——其实也没有,从来都是借题发挥,在七十六号里借题发挥最好的办法就是污蔑这个人有反叛的嫌疑,萧冀曦本人也是这样做的,不过他的运气比任东风要好,他是成功过的。 在王天木这件事上,任东风现在肯定是掌握了更多的内情,萧冀曦知道自己要是直接请教必然不会得到答案,所以才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来激他。 “属下说的有什么不对吗?”萧冀曦显得诚惶诚恐而又不太服气,就是这点不服气让任东风生出了同这小子多说几句的欲望。 “王顾问这顾问头衔还不一定能保得住多久。”任东风语含讥讽之意。“吉人?只怕未必。” 也就是说,王天木的确遭了怀疑,而且现在情况不太妙。 至于不妙到什么程度,萧冀曦就不得而知了。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紧绷,向任东风显示出自己此刻的心情激荡。 任东风很少能见着萧冀曦这幅模样,此刻见到自然有些得意,颇有“你小子也有今天”的意思。 “动脑好好想想。” 萧冀曦心想自己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竟有一天能轮到任东风来叫自己动脑。 平心而论任东风也不是太蠢,起码投机钻营这一块是已至化境,但在旁的事情上,萧冀曦还真不太想叫他指点自己。 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能顺坡下驴。萧冀曦假装专心致志的盯着眼前道路,心想这小子要是敢不吐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出来,他就拿油门当刹车踩出一场交通事故来。 不过这话也就是说说而已,他不想干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为一个任东风着实不值当。 “属下不太明白。”萧冀曦低眉顺眼的答他,任东风看见萧冀曦这幅困惑的样子,显然是相当畅快,当下哈哈一笑。 “也是,毕竟你们还接触不到这些事情。” 这无疑是指萧冀曦职位不高。 等我把你搞下去就能接触到了。萧冀曦腹诽道,然而面上还是诚惶诚恐的要请任东风指点。 “你想想,那天晚上在场的有几个是军统除之而后快的?” 全场。萧冀曦无声的在心中回答,要不是还有普通人跟自己人在场,他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派出一队人开着车带着炸弹当晚闯进舞厅里一锅端,德国佬欺负犹太人搞出个水晶之夜,军统局也完全可以炸汉奸炸出个什么黑色圣诞节嘛。 “王顾问肯定要算一个,陈长官大概也要算进去,毕竟要不是他先弃暗投明,王顾问也不会被李主任抓着,后头的事儿也就都不会发生了。”萧冀曦斟酌着回答。 论可恶当然是陈明楚要可恶一些,主动送上门来不说,还牵扯出后头那么些事情来。王天木的叛变虽然对军统局的打击更大一些,但好歹也算是有苦衷的,还真不好说军统更想杀谁,不过,王天木其人声明更加显赫,以军统局一贯的作风来说,杀王天木要更划算一些。 “他们最想杀的又是谁?”任东风的笑叫萧冀曦看着牙痒痒,很想给他来上一拳。 他赶紧挪开了目光,以免制造出不必要的麻烦。 “两位都有可能,我与军统局打的交道实在不太多,很难猜到那群疯子在想什么。”萧冀曦苦笑一声。 “军统最喜欢干的就是刺杀政府要员,陈明楚在王天木面前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就算是要杀他也不过是捎带的。” 或许是因为笃定王天木短时间内难以翻身,任东风连敬称都抛开了。他这样的笃定,更让萧冀曦觉察出王天木的处境堪忧。 因为现在实在无法判断出王天木的叛变是真是假,萧冀曦甚至不知道对这事是该感到忧虑还是高兴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是不论如何这事儿的层次暂时还不是他能掺和进去的,即便到时候真要想法子救人,他顶多也就是跑跑腿递个消息。 就像现在,他能做的就是把王天木的处境报告给兰浩淼,让他一层层报上去,是放任不管还是竭力救援,都是上头才能裁决的事情。 “动手的是马河图,或是有些念旧情。”萧冀曦斟酌着说出了自己的一个猜测,又换来了任东风的嘲笑。 “旧情?这年月,旧情值几个钱?马河图要是接到了命令去杀王天木,王天木没死他就是渎职,渎职的罪名可不是因着旧情就敢随便承担下来的。”任东风冷笑道。“所以上面肯定是察觉出里面的猫腻,这才把王天木给软禁了起来。军统拿咱们当傻子,总得付出点代价才行。” 第257章 买一赠一 至此,王天木的下落已经非常清楚,他果然是因为在这场刺杀中毫发无伤而招致了怀疑。 萧冀曦敲定了这一条消息便沉默下去,他其实不太愿意和任东风交谈,两人说不到一处去,夹枪带棒的交谈下来总觉得让人心浮气躁,萧冀曦自觉脾气不大好,很怕在唇枪舌剑之中暴露些什么。 而任东风也是和萧冀曦话不投机半句多的,见萧冀曦沉默,更不会来搭话。 好在剩下的路已不十分长,萧冀曦很快就把任东风送到了家门口。 “任处,提前祝你新年快乐了。”萧冀曦跳下车替任东风打开了车门——他倒是不想这么做,可要是前恭后倨的太明显,未免会让任东风察觉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到时候他再稍作联想,说不得会意识到萧冀曦今晚就是为了打听王天木的事情才会如此殷勤的。 萧冀曦不愿意承担这种风险,左右多开一次车门也不会把手给累断了。 任东风到底是承了萧冀曦这份情,也不好下了车就摆出一副冷脸,略带了温和表情。 他刚刚一点头,萧冀曦忽然本能觉着脖子后面寒毛直竖。那一瞬间他没来得及多想,朝旁边迅捷的一滚。 任东风也算是在情报岗位上厮混多年的一个人,枪林弹雨走出来,对暗杀这件事也是相当的敏感。他看见萧冀曦的动作便也朝另一侧来了一个翻滚,因着四肢健全的缘故,动作后发而先至,甚至比萧冀曦还快上一两分。 一颗子弹打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激起一片尘土来。萧冀曦暗骂一声这不知道又是哪路神仙,他这两年面对这样的事情其实也不算少,听兰浩淼说他的名字实实在在挂在军统的暗杀名单上——没办法,作为队长一级的人物,要是把他名字撤下去反而引人怀疑——好在不是太靠前,平日里只要小心行事也不会扎了谁的眼。 要是真有什么躲不开的,兰浩淼总能想办法提前知会他一声,可这次这暗杀来的猝不及防,不知到底是针对他还是任东风,也不知道是哪家的人在动手,萧冀曦一头雾水,想要反击又觉投鼠忌器担心伤了自己人。 萧冀曦一把拽开车门,扯开嗓子大喊一声:“快上车!” 任东风灰头土脸连滚带爬的重新上了车,他很麻利的把腰间的枪上了膛,在萧冀曦发动汽车的间隙里朝外放了两枪。 只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倒是又有一颗子弹打过来,打碎了一扇车窗。 玻璃碎片四溅,萧冀曦对这一幕本能的有些阴影,一脚油门就把车开了出去。 这会他渐渐冷静下来,开始能思考问题了。 动手的不会是军统,如果军统对七十六号的人要下手,兰浩淼一定会知道,那么目标无论是萧冀曦还是任东风,萧冀曦都会提前得到消息。 而共党现在也很有自顾不暇的意思。国民政府下令要改编新四军让他们全都撤到黄河以北去,现下前方正一地鸡毛中国人跟中国人吵得不可开交,他们在上海的人手这会可能没什么心情来刺杀七十六号两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萧冀曦恨得牙痒痒,这八成又是中统的人出来搅局,年终岁尾了想要建功立业去讨赏,又或者是流霜那一拨人杀王天木不成在想辙撒气。 “是狙击枪。”萧冀曦根据方才的火力密集程度迅速的做出了判断,他一打方向盘,迅速的钻进了小巷子里。 不是他想保任东风,是任东风现在出事儿他嫌疑太大,替别人背黑锅这事萧冀曦绝不想干,任东风多活一两天没什么,军统在上海的势力本来就还没恢复元气,他的位置相当难得,要是因为区区一个任东风就损失了实在不上算。 “真是一刻也不让人消停。”任东风咬牙切齿的说。 “年终岁尾。”萧冀曦一低头,子弹从后窗玻璃射了过来,街道左右两侧同时闪出人影来开枪,被任东风一个照面就干掉了一个,还要朝另一个人开枪时,萧冀曦一拧方向盘朝着那人撞过去,把他吓得滚到了一边刚好躲过子弹。 稀松平常的本事和轰轰烈烈的手段,中统还是没什么长进。 萧冀曦很平静的想着,还没忘把后半截话给补完。“反抗分子也要冲业绩的嘛。” 说完这话,他在后视镜里看见任东风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显然对他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讲笑话表示十分的不解。 不过任东风活命的机会现在基本是寄托在萧冀曦身上,当然不会这个时候表示反驳。 “他们对附近的地形非常熟悉,肯定是冲我来的。”任东风捏着手里的枪,面沉似水。 “也不一定,您天天回家,这么多天相安无事,偏偏就在今天出事,那也总不能是黄历上写着今天宜丧葬。”萧冀曦继续一派轻松的调侃,不过手底下没闲着,几个拐弯把追击的人都甩在了后面,他要开车回七十六号,这样那些人便不敢再追。 “你的意思是?” 任东风在生死关头,是终于开始不耻下问了。 “意思是他们想买一赠一,我是那个赠品。”萧冀曦扭头朝着任东风一笑。“没准今天您的车出问题,也是一早被安排好的。” 他这么一说,便把锅全扣给了中统,反正扎车胎这种小事想调查也调查不出什么,这些人此刻撞上来当替罪羊是刚刚好。 “大概是杀王天木不成在泄愤,不过若是外地人的话,从王天木未死到今日如此短暂的时间,应该不会对这里的地形这么熟悉,熟悉到预估了我的逃跑路线进行堵截——” 萧冀曦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最熟悉这附近的只怕还是流霜。 面上是立场相左,他不觉得自己做了东郭先生,只一时间还是难免有些伤感。 任东风听他话说了半截倒也不曾介意,只从窗口探出手去又开一枪,将一辆出现在巷口的汽车车胎打爆。 第258章 临时战友 说实在的,萧冀曦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被迫跟任东风并肩作战。 一味心慈手软说不定会交代在这里,但萧冀曦还是觉得有点下不去手。好在他忙于开车,倒也不需要分心去开枪。 “不是我说,任处你住的太偏。”萧冀曦转过最后一个弯,终于重新回到了大路上。 “你绕了一整圈。”任东风不知识哪根筋搭错了,竟也饶有兴致的接起了话。 “我对这儿不熟!”萧冀曦看见不远处有个小孩摇摇晃晃的从街上穿过,赶紧一脚刹车,在尖锐的刹车声音里下意识的提高了声音。 天色渐晚,但路上行人尚在,见这辆车七扭八拐的冲到街上不由得纷纷惊呼起来。 “这下报社可热闹了。”萧冀曦苦笑道,重新发动汽车的时候趁着人群已经闪开一条通路便提高了速度。 “他们不敢乱说话。”任东风飞快的换了个弹匣。 萧冀曦对此不予置评,只是把油门踩到了底。 不知道暗杀者什么时候会回过神来打这辆车的车胎,萧冀曦可不想给他们这个机会。 或是惧怕后续可能会来的增援,在他们驶上大路之后,暗杀者就消失了。但萧冀曦也不敢掉以轻心,一气把车开到了七十六号门口才停下来。 “恐怕我们今天得在办公室过夜了。”萧冀曦把车开进院子,看见任东风那辆车时不由得一阵唏嘘。也不知道是不是报应,他的车可比任东风的现下看起来要凄惨的多。 任东风长舒一口气,知道敌人再大胆也不敢跑进七十六号来。他拍拍萧冀曦的肩膀:“老萧,今天多亏你。” “应当的,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萧冀曦虽然对这场刺杀的主谋已经有了猜测,但还是要做出惊魂未定的样子。他掏出烟递给任东风,坐在驾驶室里没有动弹。 任东风看他不动,便也没有动,垂下眼看萧冀曦递过来的烟忍不住一笑。“这都几年了,你办公室那堆杂牌子还没抽完——什么事?” “这不是有人管着我,平日便没什么机会抽......我是想问,这修车的钱,是不是能报销啊?”萧冀曦相当认真的问道。 任东风被呛了一下,半晌才道:“能。” 他的神色有些古怪,平日萧冀曦表现出来的样子,对捞钱实在不怎么热衷,在七十六号里算是一股清流,修车的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坐到队长这个位置上其实一次年节收礼就能给抵过去,换做是他绝不会在这种时候问这么掉价的话。 萧冀曦对此相当坦然,旁的时候是拿了钱就要办事,他毕竟是个做卧底的,对这些麻烦事都是敬而远之,而这回可不一样。 这是工伤,报销理直气壮,也不怕后顾之忧。 “其实我猜,暗杀者不会再回来了。”萧冀曦的烟点起来没有抽,好像只为了把它放在车窗边上看烟气被风卷走。“一击不中,他们也害怕被发现——至少今晚是不会再回来了。” 任东风对此也表示同意。“兄弟们应当已经收到消息了,要是他们没处理掉尸体,没准顺藤摸瓜就能直接把人抓到手。” 萧冀曦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儿,他不由得为暗杀者的前途开始担忧起来。 几秒钟后,他打出一个喷嚏,把衣领竖了起来。 任东风斜眼看他,似乎一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 方才一番追逐,他们两个都被破损车窗里吹进来的寒风‘教育’了一路,刚才十分紧张倒是觉不出来,现在停下来方觉一身的冷汗已经被吹了个透心凉。 两人从车上下来就直奔办公室,屋里好歹能暖和些。 萧冀曦一面活动手脚一面道:“这要是在我老家,这年月出一身汗再吹一路,衣裳都能结冰。” 说到这他忽然沉默下来,想起故乡,也想起那些尚在东北不知音讯的人。 任东风倒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疾步走到桌前连打了好几个电话,萧冀曦抱着胳膊在后面听他发怒,才知道他训起人来很有一番天赋,上回骂他的时候打腹稿还真不一定花了多少时间。 萧冀曦见他还有的忙,又提起热水壶去惊吓值班室的老王了。 “王哥,还是得打壶热水。”他尽量笑的和蔼可亲一些,不过被风吹了一路,脸色肯定是相当青白难看。 “我看见你那车了,这是出了什么事?”和装满的热水壶一起回来的还有这么一句话,萧冀曦知道旁人见了那车的惨状肯定要觉得心惊,遭刺杀在七十六号又不算是什么稀罕事,因此也没想瞒着。 “年终岁尾,反抗分子也要业绩的。”他把这个玩笑重复了一遍,然而老王不太买账,脸上还是布满了忧色。 “王哥你别担心,都会解决的。”萧冀曦本想说他这样的是绝不会上暗杀名单,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伤人,于是含糊其辞道。 他拎着热水壶回到任东风办公室的时候,刚好撞见任东风愤怒的撂下了电话。 “怎么?”萧冀曦从一旁的矮柜上摸了两个杯子。一面倒水一面问。 “那个狙击手逮着了,但没看住叫他服了毒。”任东风接过水杯,看起来是相当的愤愤不平。 “抓来也不一定问的出什么,年节里面谁有心思干活。”萧冀曦宽慰了一句,不着痕迹的关心道:“身份查清楚了吗?” “还没有,这小子身上什么都没带。”任东风余怒未消,却也知道萧冀曦说的是实话,再开口便不免有些颓丧。 “至少今晚是能回家了。”萧冀曦倒是显得相当乐观。 没被活捉是相对而言很不错的结果,就算是军统跟中统有些不睦,那也是一家人关起门来的事情,萧冀曦不想看见中统因为情报走漏而出现什么损失。 尸体很快被运了回来,是个生面孔,年纪也不大。 萧冀曦有些出神的看着眼前的这个了无生机的青年人,他眼睛睁的很大,但是没有恐惧,只有愤怒。 第259章 真正的赠品 折腾了一圈,这事情到头来却又成了悬案。不过这年月有头没尾的事情多的事,早就叫人习以为常了。 萧冀曦婉言谢绝了任东风给他安排的保护人手,他先前在两人被追杀的时候就已经言明了自己只是一个“赠品”,刺客一击不中已经将意图暴露在人前,就算是要再进行刺杀,也不会挑两个人之间相对无足轻重的那一个。 虽然这理由有点牵强,但任东风先前看上去在乎萧冀曦死活,只是因为他自己也在车上,现在下了车,两人照样还是表面和气私下里恨不能对方出门被雷劈的关系,说是为萧冀曦安排人手进行保护,也不过是因为任东风自己怕死又不能在这事儿上显示出厚此薄彼罢了。 现在萧冀曦自己拒绝,任东风是求之不得,估计希望萧冀曦今晚甫一回去就遭去而复返的中统局成员暗杀,成为明年的第一个报纸头条——他有没有重要到能登上头条还不一定。 萧冀曦没有立刻就回去。 他知道,自己家里大概的确会蹲着一个胆大包天的中统局特工,虽然称呼她为特工让萧冀曦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她能走到今天似乎全凭运气,最重要的还是靠着自己肯两次放她走,然而她还在孜孜不倦的想要自己的命。 萧冀曦其实不太理解,她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自己一人,今天晚上或许能问个明白。他对自己的身手虽然不大自信,但还是觉着以流霜这一两年来长进不大的水平,想单独刺杀成功还是有困难。 这一次,流霜身边不会再有同伴了。和当年她能纠结起来的,同她一样无知而热血的学生不同,中统的人不会陪她冒险,或是干脆会把她强行带离以免暴露,所以萧冀曦也不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萧冀曦做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去寻自己的师兄诉苦了,现在他遇事所能找到的两个人无非兰浩淼与铃木薰,当他想要说真话的时候,他会选择前者。 兰浩淼在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上,总是消息很灵通的,萧冀曦进门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等着了,并且看起来等了好一阵子。 “你到的比我想的要慢。”兰浩淼听起来有点幸灾乐祸。 “被任东风耽误了一阵子,死活要给我派人跟着,说是什么贴身保护。”萧冀曦两手一摊。“我要是死了,他比谁都高兴。” 兰浩淼对此不置可否。“猜到是谁动的手了吗?” 萧冀曦嗤笑了一声。 “不是咱们的人,共党现在一屁股官司没和校长打明白,还能有谁?人我都猜到是谁。” 说完这话,萧冀曦忽然发现兰浩淼的神色有些古怪。仿佛是憋不住的想笑,然而还多了一丝心虚的意味。 萧冀曦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咱们的人?你之前没收到消息?” 兰浩淼叹了口气。“不是没收到消息,是这事情根本就......” 他似乎有点说不下去了,扭头对着书房的方向喊道:“你自己说明白。” 一个令萧冀曦很是意想不到的人垂着脑袋出现在了门口,他看起来还是有些不服气的模样,看了一眼在屋里步调一致瞪视着他的两个人,低声道:“我先前又不知道他是咱们的人——” 他的话被萧冀曦一个箭步冲过去打断了,这是萧冀曦少有的步履矫健的时刻,兰浩淼在后头看着,面沉似水,然而没有阻止。 萧冀曦的愤怒与自己遭到的刺杀毫无关系,他在七十六号里潜伏,就有被自己人刺杀的觉悟,如果真的死了,他甚至会为传递不出去的情报惋惜的更多一些,自己这条命和最后的胜利比起来其实无足轻重。 人可以死,却不能白白的死。 这一瞬间他脑子里只剩下不久前在七十六号的停尸房里看见的那个青年人,剩下那双愤怒的眼睛。 他应该愤怒的到底是没能成功,还是这可笑的牺牲本可避免? 沈沧溟好像也知道有些理亏,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生生挨了萧冀曦一拳。 萧冀曦怒极,下手很重。于是一拳下去,沈沧溟的脸已经肿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回来?你带着这么多人,回来究竟是干什么?上面是不是派了你任务,而你私自调遣手下,以至于他们白白送命?”萧冀曦发出一连串的喝问。 沈沧溟一时不语。 “我已经问过他一次了。”兰浩淼又悠悠叹息一声。“他私自动手,折损了两个兄弟。但也不能全然说是违抗命令。” “我带人回来,是专为进行刺杀,平时不受任何部门领导。”沈沧溟哑着嗓子开了口,他刚一回到上海,出师不利不说又发现动手的对象是自己人,白白把手下折损在了一场内斗之中,其实心中也是十分愧疚,不然以他的性子,根本不可能站在原地等着萧冀曦来揍他。 萧冀曦稍微平静下来,看着被打肿了脸的沈沧溟颇为不自在的挪开了目光,沈沧溟和沈沧海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他看着这样一张脸半边肿起来,心里总觉得发毛。 就好像是怕沈沧海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回敬自己一拳,虽然萧冀曦心里也清楚,要是真遇见这样的事情,沈沧海的反应肯定是给沈沧溟另外半张脸也补上一拳。 他转身走回客厅里,看见兰浩淼脸上的神情跟自己如出一辙,知道两个人是想到了一块去。 “接着往下说。”兰浩淼揉了揉眉心,他被眼前的场景搅得十分疲惫,只想赶紧把事情说清楚让这两个人滚蛋。“说你最主要的目标,你需要萧冀曦的帮助。” 萧冀曦听兰浩淼这么说,不由得追问一句。 “主要的目标?” 说到这里,沈沧溟似乎终于理直气壮了一点,连带腰杆都跟着挺直了。 “上头的命令,派的人也不止我这一队,我只不过是第一队,年后还要更多人要来。” “到底是什么人这么要紧?”萧冀曦一愣。 “最主要的目标是公共租界警务处的警务副总监,赤木亲之。” 第260章 赤木其人 萧冀曦微微愣了一下,扭头去看兰浩淼,看见兰浩淼亦有些凝重的神色,心下不由得大奇,沈沧溟尚可能不了解而误判形式,兰浩淼却是久经上海的地下战场,看他这幅样子,似乎对此也有些为难。 这样一个人物,萧冀曦却只知道他是在上海沦陷之后调派入租界接管警务的,更进一步的信息却不得而知,现在细细想来,此人是相当的低调,让旁人不自觉就忽略了过去。虽然可以说是整座孤岛权力最大的人,这几年来却出现在七十六号相关的行动之中,仿佛一个藏在暗处的影子。 或许这人与梅机关合作的更多些。 “公共租界。”兰浩淼深吸一口气。“总算要对这个人动手——今晚你就算不来,我也会去找你。” 借口当然也是现成的,去慰问自己刚遭了难的小师弟。 萧冀曦注意到他用了总算这个词,是个被此人掣肘已久除之而后快的语气。 “据我所知他被调派到上海已经三年了,没有升迁也没有调动,上面怎么忽然想起他来?”意识到这个人或有不凡之处,萧冀曦的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 若说这赤木亲之十分重要,为何等到今日才打算动手?若说他无足挂齿,那为什么兰浩淼语气如此凝重,上面又把他列为这次无差别刺杀计划的重要人物? 这自相矛盾的现象令萧冀曦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希望从兰浩淼处寻得一个解答。 “他是上海为数不多的敕任官,据说家族显赫,本人也十分厉害。”兰浩淼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最近的动向有些奇怪,似乎是在追查站长。” 王天木现下正被软禁在七十六号,这里所说的站长当然是新任。有了王天木的前车之鉴,新站长自然藏得更加隐蔽,萧冀曦也只隐约知道人是来了上海继任,但连名字都不知道,听兰浩淼的语气倒像是十分熟稔。 兰浩淼见萧冀曦若有所悟,意味深长的补充道:“上海站可经不起第二个王天木了。” 这一句话便将赤木亲之的威胁性暴露无遗,若是上海站短时间内接连损失两个站长,那一来是对上海情报网的重要打击,二来也会让上海站无人敢来,若是上海的军统特工成了一盘散沙,那他们在这个情报战场里就再无优势可言。 “我明白了。”萧冀曦点头,和往常一样,这件事情上他提供不了直接的援助,当然看沈沧溟他们这声势浩大的样子,也不像是需要他插手的样子。“我会尽量的打听一些消息,也会注意不引起怀疑。” 他目前能想到的就是下次和铃木薰见面的时候想办法把话题往这边引,至于具体怎样做的不留痕迹,少不得还要虞瑰帮忙。 沈沧溟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几小时前他还带队朝萧冀曦喊打喊杀,几小时后却要仰仗萧冀曦配合收集情报,他是个很好面子的人,当然会觉得有些不自在。 萧冀曦注意到了这一点,与兰浩淼对视一眼。 说来奇怪,虽然沈沧溟比他年长几岁,萧冀曦却从无这种感觉,对着他时总觉得自己与沈沧海兰浩淼一样,算是兄长级别的。 比方说现下,萧冀曦便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气是因为先前沈沧溟安排的那场叫手下白送性命的刺杀,笑则是在笑这人到此刻的情态。 不过,为了能和沈沧溟更好的合作,萧冀曦知道两人之间决不能存在隔阂,愧疚之情也是隔阂的一种,此刻非把话说开了不可。 “说吧,咱们两个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你一到上海就火急火燎的先要拿我开刀?我记着我可没得罪你,还放过你一马。”萧冀曦半开玩笑的问道。 兰浩淼在一边听着,一脸的幸灾乐祸。 说到这,沈沧溟似是有些理直气壮起来,他挺了挺胸膛:“我觉着我被你骗了,什么叫人在屋檐下?合该宁为玉碎才是。” 萧冀曦没想到他能把自己的话记了这么久,本来那就是他为了哄骗沈沧溟而随口扯出来的歪理,他自己都嫌这话牙碜。现在不用再与沈沧溟演戏,便不由得一时语塞,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 “就算我骗了你一回,也不至于叫你这么记恨吧?” 沈沧溟终于有机会为自己先前的举动辩解,当然不遗余力,他现在脸可还肿着呢,虽然他本身是因为害得手下无辜丧命而心有愧疚,但是若能把萧冀曦辩驳的为打人而感到愧疚,显然也是很划算的。 “先前不知道你是卧底的时候,在我看来我回到上海的优势就是旁人不了解我而我还算了解上海。”他说的很顺畅,显然这理由不是现找出来的。 “而为了把这优势发挥到最大,我要做的是把上海所有对我有所了解的敌人都解决掉,一个是你,一个是小林龙一郎。小林龙一郎最近没什么动静,贸然刺杀我担心会引起你的怀疑,况且他出入被保卫的也很森严。而杀你,则可以伪装成圣诞节行动失败而心有怨怼的中统行动,况且还有你那上司作掩护,不会引起小林龙一郎的注意。” 沈沧溟一口气把自己的布局筹划全说了出来,脸上浮现出一点得意之色,但看一眼兰浩淼,又飞快的收敛了。 萧冀曦一时无语,这样看来他先前对任东风说的买一赠一倒也不是假的,只不过这买和赠的关系他没有弄对,任东风才是被赠的那一个。 要真这么说,沈沧溟刚刚那一拳挨得可有点冤。萧冀曦这么想着,再看沈沧溟的眼神就带着些歉意,这也正中沈沧溟的下怀,叫他腰杆挺得更直了。 兰浩淼在一边看着,知道这两个人已经将先前的事情给说开了,但未免沈沧溟把尾巴翘到天上去,还是赶紧出言敲打。 “你想的是不错,但布局还欠缺了些,如果你为狙击手安排了接应人员,只怕结果还会有所不同。” 见沈沧溟有些垂头丧气,兰浩淼又适时的补充道:“所以你虽然是相对独立的一个行动小组,遇到事情还是要多加商量。站长让你来见我,就是出于这种考量。” 见原本还带着些骄傲之色的沈沧溟被兰浩淼三言两语敲打的服服帖帖,萧冀曦不由得大为佩服,觉着还是得一物降一物。 见此间事了,萧冀曦也赶紧向两人告辞,想着既然动手的人是沈沧溟,那他回去就不会有人等着拿枪戳他脑袋了,心情也不由得大好。 第261章 依旧有客人 事实证明人总不能高兴的太早。 萧冀曦觉得一定是自己有人在跟自己开玩笑,当他站在楼下向自己的房间望去,发现窗台上的布置已经被扰动类之后,便知道还是有人来做客了。 老实说,他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对取自己性命感兴趣,或许是昔日熟识的人忽然倒戈是令人无法接受了些,但今日他所遇到的这两起,已经完全算得上是不顾大局了。 这一年的开头真可谓是波澜壮阔,每当他觉得一切都已经结束的时候,生活总能给他些新的惊喜。 萧冀曦把钥匙插进锁孔里,但没有急着转动。这个距离上,他确信门里的人已经能听见子弹上膛的声音。 “我希望我们都能看见明年的太阳。” 他说的是真话,然而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相信。 拧开门的瞬间萧冀曦再一次展示出了和一个瘸子不太相符的敏捷,不过当他侧身贴在墙壁上屏息等着屋里传来枪击的时候,屋子里却出乎意料的安静,几秒钟后一把枪被扔了出来。一并传来的还有一个相当平静的声音。 “你是怎么发现的?” 萧冀曦没有放下枪,他不能确定流霜身上有没有第二把枪,但还是回答了问题,也算是给流霜一个学习的机会。 “你是从窗户进来的吧?难道你回炉重造的时候,没人告诉你要注意上面的布置吗?” 萧冀曦在每个窗台上都放了几盆花,其中都有一盆假的。那假花横在窗口,有一片花瓣与窗栓连着,如果窗栓被拨动花瓣就会落下来,但是寻常的风却不能做到这一点。 屋子里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传来声音,萧冀曦却不想在楼道里被冷风吹,也不想让邻居注意到这里的异动,虽说没什么人敢管他的闲事,可要是传出什么话叫别人听见了,萧冀曦总归还有的头疼。 到了现在他还是不想杀流霜,虽然不知道以这丫头的韧劲最后两个人能不能演一出七擒孟获。 “到我看得见的地方来。” 流霜从厨房里走出来,高举着双手。 萧冀曦闪身进屋,一手依旧举枪瞄准,一手带上了门。 “你这么笃定只有我一个人?”流霜很讶异的一挑眉。“我还以为你会有多小心呢,如果现在我有同伴在这里,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你这么说的时候,就证明你的确是一个人。”萧冀曦没打算走过去搜她的身,只要他还有开枪的机会,局面就依旧在掌控之中。“先前杀我的不是中统,以我对中统的了解,你们应该在行动失败的当晚就已经全体撤离了,你留在这里是违反了命令,我想不会有第二个人肯为一个无足轻重的我违令。” 他其实对中统没什么了解——除了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以外——但为了不让流霜发现疑点,也只能这么说,反正唬住她还是很简单的。 流霜果然被这话给糊弄过去了,她很懊丧的咬着下唇,半晌才道:“我输了。” “你我之间,本谈不上输赢。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你都不是我的对手。”萧冀曦承认自己这话有点托大的意味,但现在他是真的想让流霜就此认识到两个人之间实力上的差距,而后离开上海。 虽然流霜违背命令没有撤退回到中统可能会接受甄别和惩罚,但流霜本身没什么问题,她只要不傻到说自己是被放回去的,就总能在重庆有立足之地,上海正在越来越不安全,他隐约感觉到公共租界也逐渐不再是日本人的治外,这可能也是上面下令要对赤木亲之动手的原因之一。 流霜没有反驳,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盯着萧冀曦竟有点出神。 萧冀曦皱了皱眉头,流霜要是没把他的话听进去,这事迟早还会有下次。他不能保证每次都把流霜悄无声息的放走,如果真出了什么岔子让流霜被七十六号或是梅机关发现,萧冀曦能做的就只有给她一个痛快。 所以他加重了语气,拧眉道:“这是我第二回放你了,下一回我不保证自己有这么好的心情。” “我不是来谈输赢的!”也不知道是这句话的哪里触动了流霜的神经,她忽然抬起头来大声说道。这声音实在太大了,把萧冀曦唬得几乎跳起来。 “你是生怕别人不发现你吗!”萧冀曦有点恼火,但总算记得压低声音,没也跟着嚷嚷起来。 流霜一怔,自知理亏的垂下了头,但很快她又扬起了脑袋。 萧冀曦惊讶的发现流霜现在看起来有点自信。 “我不是来谈输赢的,我是想来对你说,你要是肯救我一个人,为什么不肯救更多人?”流霜用很期待的眼神盯着萧冀曦,而萧冀曦则差点笑出声来。 “你是在策反我?” 他这辈子见过策反的事儿多了,有如李士群对王天木那样使离间计的,也有像他们对七十六号一些高层那样徐徐图之掌握证据威逼利诱的,像流霜这样单枪匹马冲过来都被枪指着脑袋了还敢搞策反的,他可是真没见过第二个。 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流霜见他如此‘识相’的道破了她的目的,还很高兴的点点头,一副算你识相的表情。 “是,我是想把你拉到我们这边来,你在七十六号里已经算身居高位,一定掌握了不少情报。” 要不是手里还拿着枪,萧冀曦都想反过来给流霜举双手投降。 “第一,我什么也不知道,日本人不信任七十六号的任何人,行动队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群猎犬,你会跟自己养的狗谈论什么机密吗?”萧冀曦状似自嘲的一笑,见流霜欲言又止,赶紧竖起两根手指打断了她要出口的话,他怕自己听的多了真的忍不住笑声出来,到时候小丫头觉着自己被嘲笑了,恼羞成怒指不定会做出什么。 “第二,如果现在被枪指着人是我而不是你,那你说这话可能会合适一点。” 第262章 不知所起 流霜顿时变得沉默了。 萧冀曦很有耐心的等了一会,等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如今的处境,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点不知如何自处的尴尬神色来。 “你走吧。”萧冀曦言简意赅的说道。“虽然你回去可能要被审讯一段时日,但没有关系,不要害怕回重庆,那里是最安全的。” 流霜听萧冀曦还肯点拨自己去路,表情又转变回了讶异,看的萧冀曦颇不自在,他其实不该说这话,这可能会叫流霜有机会猜出一点什么,那无疑是他不愿意看见的景象。 萧冀曦冲窗户偏了偏头,示意她从哪进来的打哪出去。 流霜很不甘心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过见萧冀曦神色坚决,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下次你再来,我只能承诺给你找块风水好点的墓地。”流霜走到窗口的时候,萧冀曦忽然开口说道。 他是实在不想分心给这些琐事了。如今上海何等波云诡谲,随着日本人对租界孤岛的掌控进一步加深,地下工作的活动空间进一步的减小,每一次活动被发现的几率都在增大,可要做的事情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这无疑是让每个特工都焦头烂额的事情。 流霜留给萧冀曦一个僵硬的背影,她没有回头,但也没有立刻离开,萧冀曦简直能够想象她现在的神情,一定是不服居多。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只肯放我。” 萧冀曦听的冷汗直流,这话说的仿佛是他对流霜有意思一样,可千万不能叫白青竹听见。 “不是只肯救你,是眼下只有你力所能及。”他小心的选择着字眼,既不能叫流霜觉得他有被拉拢到抗日阵营去的可能,又不能太过混蛋叫流霜坚定再回来杀自己一次的决心。 这实在不太容易,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字斟句酌了。 “比方说如果此刻有旁人发现你在我这里,那我绝不会放你走。” 流霜听完这话,忽然说道:“那如果我把这件事说出去呢?” “那就是一命换一命了。”萧冀曦叹息一声。“我会死,但你也没法解释我为什么会放你走,以中统的一贯风格,你也只能一死,可你我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流霜深深的看了萧冀曦一眼。 “当然没有,但你和每一个反抗者之间都有仇恨。” “如果你们胜利的时候我还没被旁人干掉,那我欢迎你来杀我。”萧冀曦耸耸肩。“那时候我肯定跑不成。” 如果他们都能活到那时候,萧冀曦还挺想知道流霜届时会是个什么表情的。 流霜被这话逗笑了,不过只有极为短暂的一瞬,她很快板起脸来,用对待敌人该有的态度说道:“我觉得你活不到那一天,我是技不如人,但总有人能做到。” “如果那样的觉得我重要到值得他们出手,只怕我那时犯下的罪行会叫我自己都难以人忍受了。”萧冀曦说着半真半假的话,再次催促道:“你该走了。” 流霜把窗户推开了一线,外面的冷风吹进来,已经习惯了室内温度的两个人都打了个寒噤。 “我不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活着。” 这可以称得上是一句诅咒了,可萧冀曦还是决定要以德报怨,他没有接这话,转而相当不情愿的提醒道:“孤岛已经逐渐不安全了,以你的本事在这里只有送命的份儿。” 流霜见自己的嘲讽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不由得为之气结。 她愤怒的从窗户翻了出去,落地的声音近乎于没有,萧冀曦站在窗边看着她的背影渐渐为深沉的夜色所淹没,想起的却是毫不相干的一些事情。 他先想到流霜的身手还是进步了不少,至少自己拖着这条腿是基本没什么可能做到这个程度了,几年前去七十六号偷计划的时候从椅子上爬下来都能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若非运气好是早活不到今日。 又想起来流霜刚到上海的时候瘦的很,以至于找不见什么活来做,最后萧冀曦想着自己反正不是靠舞厅赚钱亏钱也是兰浩淼的事情,就把人给留了下来。 在上海的一段日子里她显然过得还算不错,渐渐有了些少女应有的模样,两颊不再凹陷的神似一只消瘦的猴儿,甚至还长高了些。 然而现在看她是又瘦了几分,显出支离的意味,看来她在重庆过得也不太好。 只是这世道本就没什么人能谈得上一个好字,萧冀曦现下是比过去境况好的多,不再是个车票钱都出不起的穷学生,可现在的他或许能救一两个人,这天下却还是救不成的,他不知道究竟谁能成救世的那一个。 或许没人能,但这些人合在一起,便也能了。 萧冀曦站在窗边很久没有动弹,直到身后的门传来轻轻一声响。 已接近午夜,这时能拿着钥匙开门进来的只有白青竹一个人,萧冀曦猛然惊觉自己出了神,已经吹了半天的冷风。 “这么晚了,你还跑一趟?” “我先前来过,见你还没有回,知道应该是出了事情,后来听说了刺杀的事儿,算着时间你是要去寻你师兄,到这时候差不多该回来。”白青竹搓了搓手,越过萧冀曦关上窗户。“你怎么在窗边吹风?把家里弄得也像外头一样冷。” “先前有人来杀我,我放她走了。”萧冀曦四下张望,发现了一件很令人悲伤的事情。 他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刚刚又忙着和要杀他的人谈心,于是眼下当然没有热水可用,只能另烧。 白青竹见他有点僵硬的站在那里,了然的笑出了声。她熟门熟路从屋里搜出烧水壶来,一边忙一边还不忘问道:“又是哪位熟人要来杀你?你人缘可真差。” “老熟人了,这是第二回,流霜,原来那个小舞女。”萧冀曦走到白青竹身边,闻言苦笑。“你还是很了解状况的嘛。” “那当然。”白青竹做出了很骄傲的回应。 萧冀曦也不知道自己说话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他觉得自己今晚脑子有些不好用。 “青竹。” “嗯?” “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你愿意嫁给我吗?” 第263章 机会难得 白青竹好像一瞬间愣住了。 萧冀曦有点紧张,房间里只剩下架在炉子上的水壶正发出微微的响动,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声音。 “我还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来问我。”片刻之后,白青竹笑了起来。萧冀曦看她眼圈发红,一时间又有些手足无措。 白青竹却没给他表现的机会,转身留下一个背影,语气已经迅速的恢复成了公事公办。 “那另一场是怎么回事?你惹来的,还是有人要对那个姓任的动手?” 她好像是没给一个回答,但答案又昭然若揭,萧冀曦也不必再问。 “是场乌龙,咱们的人,新到上海,执行的是无差别格杀。”萧冀曦说到这里,忽然觉着自己人缘是真的有点堪忧,这么些人前仆后继的打算来要自己的命,待遇已经比得上很多在日本人那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是我师姐那个弟弟,最主要的任务需要我们的配合,所以师兄安排我们见了一面。” “无差别格杀。”白青竹若有所思的复述了一遍,露出一丝苦笑。“看来他们对上海的形势倒很乐观。” 她的书店就在租界里,能更直观的感受到那与日俱增的活动压力。 “也不一定是乐观。”萧冀曦把水壶从炉子上挪下来倒了两杯水。“也有可能是意识到了上海的局势,想趁着还能活动做一票大的,然后彻底转入地下。” 滚烫的水当然没办法喝,连抱着取暖都嫌烫了点,但有一点好处是雾气蒸腾,可以把他脸上的神色稍微掩盖一点。 ——他泛红的脸色还未恢复正常。 白青竹闻言微微蹙眉。“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若上面真是这么想的,也未免太悲观了一点。” “上海站的站长早就成了高危职业,想不悲观也难。”萧冀曦想到王天木,又想到这位名字还不知道却好像已经被赤木亲之盯上的站长,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趁此机会把站长亲自指名要杀赤木亲之的事原原本本给白青竹说了一遍。 “赤木亲之,我对这名字也只有一点印象......看来他为人很是低调。”白青竹沉吟片刻,忽然一拍手,神色也变得轻松了几分。 萧冀曦提起这件事,便觉此事要想办到颇有难度,正又为此事发愁,见白青竹这样轻松的模样不由大奇。 “你有什么主意?” “刚好我哥给芃芃开了个服装店,最近和租界的警务处有些不睦,而且正是在日本人那里惹上的麻烦。”白青竹说到这人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古怪,但萧冀曦此刻急切也就没有在意,况且提起张芃芃来他的确也有些头疼,生怕见面又被贬损一顿。 “在日本人那里惹了麻烦,也未必够级别与赤木亲之扯上关系。”萧冀曦沉吟思索。“但我们未必不能借此摸一摸租界警务处的水是深是浅,只不过如何安排还要废些心思——这位张姑娘是犯了什么错儿?” “她有一批皮料,被指证说是从东北偷运来的。现在日本人视东北为自家后花园,自然要管。”萧冀曦说这事要费些力气,白青竹看起来却不这样想。“我倒觉着,可以直接去问问铃木,芃芃和小虞那样熟,出了事儿要去找找关系也算合情合理吧?” “这倒也是。”萧冀曦先是觉得微微放松下来,猛地又觉不妥,连忙提醒白青竹:“可若光是张姑娘这件事,显然没必要去打听赤木亲之,而若特意托她在登门的时候打探消息,一来是她虽然口齿伶俐,却没有相应的意识,未必能不漏形迹,二来是她本身也不是我们的人,不能对她解释我们为何对赤木亲之感兴趣。” 白青竹却冲着萧冀曦翻起了白眼。“你莫不是被冻傻了?仔细想想,铃木怎么会愿意见到张芃芃?当然是我们替她登门合适。” 萧冀曦一想,也觉得有道理,见事情有进展的希望,他脸上不由得泛起些笑意。“这样也能叫张姑娘欠我们个人情,下次再见,总算不用担心领教她的口舌。” “得了,我早欠她好些人情了。”白青竹则立刻打消了他的幻想。“我请托她帮我对着我哥把我的行踪隐藏下来,她的店也是因此才离我这书店远了些,租界这么一丁点地方,要是没有她帮着我,我早被我哥抓回去了。” “你们两个竟和松哥打起了游击战,这可是共党最擅长干的事儿。”萧冀曦失笑。“我记得我在军校那会,正碰上上一届的人推迟了毕业时间在写什么围剿心得,我看过几篇,当年咱们最头疼的也是这个。” 白青竹板起脸来:“这话可不能乱说,你不怕我被人给抓走了?” 她的反应似乎比平时激烈些,萧冀曦本想接着调侃她早些年看的那些书把白青松吓得够呛,见她似乎有要动真怒的意思连忙偃旗息鼓,干咳几声转移了话题。 “那下次拜访铃木的时候,我就对他提起这件事来。现在张姑娘怎么样?不会是已经被抓了吧?” “倒是没有,暂时只是把那些料子给扣押了,这样最好,我们只是去讨货的,成与不成都不算什么,若是人也进去了只怕还有得麻烦。”白青竹也没有继续方才那个不愉快的话题,她素日都是得理不饶人的,这次却很轻易的就放过了萧冀曦,大概是因为也知道正事要紧。 萧冀曦不由得暗暗感慨,小姑娘到底还是长大了,要是放在以前保准不依不饶。他总觉得白青竹还跟从前一样,总下意识会她如今也是一个特工,而且细论起来比自己专业的多,毕竟一个是半路出家,一个是真的受过系统培训的。 “与东北的往来基本断绝,松哥这些年的生意做得也艰难,好在底子尚在,才往南打开了商路。”萧冀曦想到东北,便自然而然的脱口感慨。 “我知道,我哥的生意能安稳做成这样,也有你的功劳。”白青竹忽然抬眼直盯着萧冀曦,让他有点心虚。 第264章 套话之旅 萧冀曦赶忙给自己撇清关系。“我可什么都没做,叫松哥听见这话,能气的把店给砸了。” 要说被萧冀曦救过几次还不肯领情的,白青松也得算一个,且还要首当其冲。两人已很久没有心平气和的聊一次天,每次身边都有外人,萧冀曦总在一个问询和审查的位子上,幸而这两次的事情和白青松那边都没什么关系,还算容易糊弄过去。 好在白青松与其他几个不同的是,他仿佛现在还没学会如何搞暗杀,所以暂时还没有试图来萧冀曦这里找麻烦。 白青竹知道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倒也没再难为萧冀曦。 “我看明天就是个不错的时间点。”她重新把谈话扯回了正轨。“他们日本人那么喜欢过这个阳历年,那就明天去祝铃木节日快乐。” 见萧冀曦点头,白青竹打了个哈欠。“天儿不早了,明天还有得忙。” 说完她便自顾自的往卧室里走,萧冀曦站在后面踌躇了半天没敢开口,只能平静的接受了自己睡沙发的命运。 新年是象征性的要放假,七十六号最近虽然为王天木的事儿有些暗流汹涌的意思,但面上是一片风平浪静,所以当然不会叫人加班。 铃木薰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似乎还没怎么睡醒,萧冀曦注意到他又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为此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每当铃木薰以这幅样子示人,都代表着梅机关正在为什么事情而忙碌着,但梅机关很少为什么事儿亲自忙活,基本上若有什么繁琐的活计都会丢给七十六号去做,日本人每年拨那么些日元给李士群不是白拨的。 若说是有什么事儿对七十六号也在保密,那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 “最近又在忙什么?”萧冀曦知道不会得到答案,但最起码的关心还是要做。 铃木薰冲他一笑。“没什么,一些小事。” 没有回答也算是一种回答,这话听起来是在说一件小事,实际上代表的就是事情大到不该萧冀曦知道。他望向在铃木薰身后出现的虞瑰,虞瑰正的白青竹的到来表示着热烈欢迎,百忙之中回给萧冀曦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也就是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萧冀曦心想今年真是出师不利,先是年终岁尾赶上大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让他一连遭了两场刺杀,而后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前不知道梅机关在筹谋什么大事,上面又下了命令要杀一个日本高官,再往前数,那批黄金的事儿还不知所终——等等! 心思转到这里,萧冀曦忽然一惊。 若梅机关就是还在为这件事奔波呢?从他在黄金事件里遭了怀疑之后,他就不方便再刻意打听个中消息,但还是有一点能肯定的,就是那批黄金不论现在在什么地方,终归是没有离开上海。 军统正积极的为这件事奔忙,但因为形势严峻不得不徐徐图之,只派人盯紧了大批黄金能够出入的通路。 日本人有种很奇怪的心理,他们似乎认为新年的时候中国人会有些懈怠,不少计划都会在这一时间段进行,即便是前些年军统杀手新年奔袭暗杀汪精卫也没能改变日本人的这种刻板印象,如此说来他们倒也有可能选择在新年的时候偷偷运走这批黄金。 萧冀曦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觉得今天的节日拜访之旅还要再填上兰浩淼那边。 “工作嘛,忙是忙不完的,要注意休息。”萧冀曦知道自己追问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只是徒增怀疑,遂拍了拍铃木薰的肩膀。 铃木薰则带着倦色的一声叹息。“我想,会有彻底休息的那一天的。” 这话就不适合再往下说了,让一个情报人员彻底休息的可能性不多,无外乎死了或是战争结束,战争结束又有两种可能,而他们两个所希望的显然不同。 “你们两个带了这么多东西,我想是有事要说。”铃木薰看着两个人的大包小裹耸耸肩。 这话差不多是在说他俩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萧冀曦知道自己对着铃木薰时脸皮厚一点更显着问心无愧,当下笑道:“那不是见你已经很忙,没事就不打扰你们两个。” 虞瑰微微红了脸低下头去。铃木薰扭头看了一眼,很自然的把手伸过去揽住她的肩膀。 萧冀曦只当是没看见,直截了当的把来意讲明:“是青竹那准嫂子的事儿。” 铃木薰忽然苦笑。“是张姑娘吗?事情阿瑰已经给我说过了。” 这可不太妙,若是他已经有了解决这事的章程,萧冀曦也就无从套话了。他与白青竹对视一眼,才想起来他们急于解决事情,没找一个时间和虞瑰互通消息。 “我倒是忘了,张姑娘跟小虞更熟。”萧冀曦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毕竟青竹还不敢跟她哥见面。” “白先生......”铃木薰沉吟。“他的态度还是跟往常一样吗?” “对我不再横眉立目,和接受我当妹夫是两回事。”萧冀曦绝不会在谈话里说白青松的不是,这人本来就已经有问题了,压根经不起铃木薰的怀疑。 这话前半句其实很有水分,萧冀曦十分确信他要现在见到白青松而四下无人,照样是会被骂的狗血淋头。 “那倒也是。”铃木薰显得有点感慨,他又侧头看看虞瑰,感慨的神色很快消逝,换了懊恼神色。 不过因为脑子没有坏,他什么都没说。 铃木薰那一瞬间显然有点庆幸没人会来阻挠虞瑰跟他的事情,他们都很清楚,虞瑰的家人在他们见面之前就已经做了商务印书馆的陪葬品。而他又立刻觉得自己不应该为这件事而庆幸,才会显得如此懊恼。 “松哥毕竟出身东北,有些门路也是正常的,只不知道现在上面对偷运这件事是个什么看法。”萧冀曦清清嗓子,接着试图谈正事。“你与租界警务处的那些人熟不熟?” 铃木薰显得有些犹豫,半晌才缓缓开口。 “旁人我不太熟,不过有一个还是能说得上话。” 第265章 配合精妙 萧冀曦精神一振,好在还记得自己身处何方,没从沙发上弹起来。 他在白青竹眼里也看到了惊喜的表情,而虞瑰在一旁听着,脸上掠过一丝了然的神色。 “要是熟人的话,可以请来做客——芃芃的事儿,我也很担心。”萧冀曦听见她这么说的时候,心先放下了一半。毕竟只要不是什么涉及到梅机关那些工作的大事,铃木薰总是愿意听虞瑰的。 替一个商人追讨一批可能有些犯禁的货物,当然不能算大事。 果然,铃木薰宽慰的拍了拍虞瑰的手。“你放心,既然所有人都在为这件事操心,我会尽力一试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若是好说话这事倒也容易,若是个铁面无私的,只怕还要十分麻烦你。”萧冀曦感觉自己的心跳略略加快,军统局上下现在对这个神秘的赤木亲之都没什么头绪,他要是能问出点什么来,无疑是个突破口。 “赤木是个很和善的人,对后辈是很照顾,只是人一直在警务系统,我也有好些年未与他正经交谈过了。”铃木薰对这人的评价居然不错,让萧冀曦相当的惊讶。 就他所知,日本的军警系统属于一个互不干涉的状态,因着中国还算是战场的缘故,军中有些人对警察系统介入甚至于还有些介意,比方说警察那边的特高课,跟梅机关就是个竞争的状态。 由此可见,赤木亲之和善与否尚不知道,深谙处世之道却是一定的。想来也是,租界的警务处五千多人,处一级的人物只有四个却已经占齐了英、日、华三家,位置极为重要,关系又极为复杂,要是赤木亲之不善交际,也绝不会被派来担任这个差事。 “赤木?是租界的警务副处长赤木先生吗?你这样一说,我想起来自己好像还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姓......我师姐对我说过,长野有一个赤木家。”萧冀曦说的也不全然是假话,在这当口他忽然想起沈沧海从前和他闲聊的时候,的确提过这么一个姓氏,只不知道是从哪里。 似乎是他从东北回来之后,对沈沧海说起远藤清子,沈沧海便捎带着对他说了说她所知道的一些日本武道世家,只不过话里话外都是不屑罢了。 年深日久,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萧冀曦一时间没有想起来也是正常的。 “他的确出身长野的武道世家,也算是一位剑道高手,只可惜年长我许多,来中国来得也很早,我一直没有机会在这方面得他指教。”铃木薰提起这个话题,不知怎的显着有些不好意思。“我决定做个记者之前,一直很希望能成为一个武士——虽然武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萧冀曦心想怪不得这人看起来总有些不合时宜的蠢,原来还有这么一茬儿在里面。日本早年的那些个武士他是早有耳闻,比方说那个土方岁三带着一支队伍跟他们的天皇死磕到最后一兵一卒,但话又说回来他要是真赢了没准还真不会发生后来这些事。 他一阵胡思乱想,竟然没能及时的往下接话,还是白青竹见萧冀曦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接了话头:“那依你看,这件事能谈妥吗?” 白青竹为此担心并不会叫人感到怀疑,这细算起来还能够得上是她的家事,因而铃木薰也不疑有他,只是回答的略有些不确定。 “我与他接触不多,只能说尽力一试。” 萧冀曦回过神来,正琢磨着怎么想法跟去接触一下赤木亲之,恰在此时虞瑰开了口。 虽说几人真正的合作不算太多,不过并肩作战了这几年,最基本的默契总还是有的。 “薰,你现在还想着请这位赤木先生指点剑道吗?” 说实在的,萧冀曦没见过她这幅表情,带着一点令人不忍拒绝的期待。萧冀曦忽然意识到虞瑰想要做什么了,如果不是担心把这些人暴露出来,也许这就是一个绝妙的刺杀机会,但很显然,这屋子里的三个卧底加起来可能要比赤木有价值一点,所以萧冀曦不打算透漏这次见面的消息给沈沧溟。 那小子根本就没学会什么叫谋定后动,上次那场没头没脑的刺杀就是最好的证明,他更擅长的只怕还是栽赃,但今天就这么几个人在场,如果前脚铃木薰约了赤木亲之出门后脚就有人来刺杀,根本连栽赃的对象都找不到。 铃木薰面对虞瑰的神情露出了然的微笑,他伸手揉一揉虞瑰的头顶,而萧冀曦和白青竹坐在对面两眼放空佯装不见。 “如果有机会的话,自然是求之不得。这几天如果赤木先生有空,我会试着约他去剑道馆一叙的。” 听了这话,萧冀曦当然是抓心挠肝的想要跟去一探究竟,只是苦于找不到借口。想不到他正踌躇着如何开口,铃木薰倒是主动的提了出来。 “你对此有兴趣吗?如果有的话,我想你可以一起。” 萧冀曦闻言一怔,一时间分不清这是不是试探的一种。 然而机会错过可惜,他当然不会白白让之溜走,所以竭力使自己显得没那么兴奋,面上只露出些犹豫和紧张的神色。 “我?我又没学过剑道。再者说,赤木先生不认识我,也未必愿意见我。” “我相信武道上的的东西是一通百通,若想做个初学者,入门倒也不会很慢。”铃木薰看起来倒是相当的坦荡。“至于愿不愿意,倒是不必担心,赤木先生是个很和善的人。” 这一点,萧冀曦倒是可以确信。 据他手里现有的情报来看,不论赤木亲之为人和善这一条是真是假,他面上都已经做足了功夫,甚至到中国之前还特意把自己的名字从亲三改成了亲之,所以萧冀曦就算是贸然跟随前去,也不会遭到申斥。 只不过他本不该知道这些,故而发问,等着铃木薰将事情再转述一遍。 而铃木薰也不负所望,还特意将改名这件事情也说了一遍。萧冀曦再听一回,当然也没有丝毫不耐烦,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静等着你邀赤木先生赴约了。” 第266章 冰冻三尺 虽然铃木薰已经把事情答应了下来,萧冀曦却依旧不敢就此放心,这件事听起来是牵扯甚多,沈沧溟又不是一个让人很放心的家伙。 铃木薰也的确是很忙,忙得一时间大概是抽不出时间来邀请赤木亲之来一场他心心念念的教学赛。 因为这一两个星期上海忽然又发生了几起刺杀事件,还没来得及查出来动手的是哪一边,总之梅机关与七十六号都忙得火急火燎,要不是沈沧溟一直安分,萧冀曦简直怀疑他是已经开始行动了。 毕竟在萧冀曦看来他很有可能会贸贸然就搞起了刺杀,并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上面派来带队的会是他,这不是明摆着把任务往失败里做。 后来兰浩淼隐约提了一句其中包含的深意,意思是上面可能有人不想赤木亲之被杀租界动荡,又不能让新任站长寒心,所以才会派来沈沧溟这样无疑希望任务成功却不一定能做好的家伙来,要是到头来不成功,旁人也说不了什么。 萧冀曦听见这个论调,不由得觉着有些心寒。 他从来都知道党国内部的争斗一日甚于一日,却不知道前方这些人的命都是可以拿来任意挥霍的。兰浩淼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也有些不愉,但还是找了些理由出来是,说租界一旦动荡起来,情报人员或要蒙受更大的损失。 这当然不是真话,可萧冀曦知道,就算这话再假,自己也唯有选择相信的份儿。 实话是不能和沈沧溟说,他那样好强的一个人绝不会允许自己被看轻,要是与他直说结果只会更糟,兰浩淼显然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因此两个人是下了死力气看管沈沧溟,这一点不太容易做到,临近年节,互相走动的人络绎不绝,兰浩淼每天忙的是不亦乐乎。从张啸林被贴身保镖一枪崩了之后,上海青帮就隐约呈现出一种群龙无首的状态,于是所有人都成了没头苍蝇,凡辈分稍高一点的都颇有些不堪其扰的意思。 萧冀曦在这事倒是乐得清闲,对青帮的大部分人来说,与日本人交好与公开为日本人做事是截然不同的,前者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后者则总让人不齿——至少面上要做足姿态,萧冀曦与兰浩淼依旧交好这件事,旁人只当是看不见。 为此兰浩淼私下里几次发牢骚,说再这么着下去他也要上七十六号卧底,但这话只是说说,上海站这些‘鸡蛋’本就没剩多少,七十六号又实在算不上一只安全的篮子。 但萧冀曦虽免了与帮里的人往来,还有一条却是躲不过去的,他每日还要出入七十六号,手下队员也纷纷趁着节日将近该钻营的钻营该奉承的奉承,他住处更是人多眼杂。两人每天为了不留痕迹的监视沈沧溟动向防着他轻举妄动,头发都快愁白了一半。 这不是假话,白青竹再见到萧冀曦的时候,盯着他看了半天道:“你白头发多了不少。” “都是让沈沧溟这小子折腾的。”萧冀曦闻言不禁咬牙切齿。“等师姐回来了,我要向她讨一车黑芝麻。”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沈沧海一别多年音讯杳然,东北的抗争又远比上海惨烈,她现在身处何方甚至是否还活着,萧冀曦都无从得知。 很多时候,他只能学着忘记那些还在东北而不知生死的人,这样的人越来越多,最开始只有白青梅一个,后来多了他爹,再后来又是阮慕贤跟沈沧海,他不知道全国还有多少人这样义无反顾的走向那个可能有去无回的战场,至少他已经见得太多了。 “不如我去盯着他。”白青竹兴致勃勃的自告奋勇。“反正现在租界生意不大好,书店整日没有人来。” “你还真拿自己当开书店的了?”萧冀曦斜眼看她。 “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你们都忘了一件事情。”白青竹先是瞪了萧冀曦一眼,而后面有忧色。“我先前也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赤木亲之身上,竟然没有注意到。之前还好说,现在发生了这么多刺杀事件,我担心沈沧溟快要趁机行动了。” 萧冀曦忽而觉着毛骨悚然。被白青竹这么一提醒,他也瞬间想起了一个被忽视的、然而和沈沧溟关系匪浅,虽然沈沧溟头头是道的分析过一回,却依旧不能让人放心的存在。 已经正式入驻梅机关,被调往情报科的小林龙一郎。 同为科长,他日子倒是比铃木薰过得滋润些,至少同样出身陆军且还曾是陆军侵华的急先锋关东军一员,不会有人来对他的工作指手画脚明褒暗贬,同时由于情报科与特务科的工作息息相关,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铃木薰的一种掣肘,当初他正式调任的时候铃木薰还发了好大的牢骚。 小林龙一郎绝对是沈沧溟在全上海最想杀的一个人,他是说过贸然刺杀小林龙一郎可能会引来怀疑,但是随着最近中统不只是争功名还是见军统动手跟着浑水摸鱼的一系列小动作,梅机关那边已经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是一轮无差别格杀行动的开始,这时候沈沧溟动手,其实不会让人联想到什么。 简单的来说,这就会变成一个中统与军统互相栽赃的故事了。 萧冀曦神色忽然有些古怪,他自言自语道:“要是最开始动手的既不是我们也不是中统那群孙子就有意思了,昨日里阴天渭水寒呐——” 他这鹬蚌相争刚起了个调子就被白青竹一把拍了回去。 “别唱了,跟乌鸦叫似的。”白青竹愤愤不平道。“还不想办法把事情解决了,在这里瞎唱?” 萧冀曦讪讪的笑了一下。 “我这就去和师兄商量商量,看看怎么把这小子给按下来,我看给他找点差事绊住了就行。” 白青竹的反应似乎是有点激烈,不过萧冀曦并未多想,因为就算是他自己,唱了半句以后也意识到实在荒腔走板的厉害,生怕隔壁人敲门投诉。 第267章 新的猜测 他们的担心果然不是无的放矢,第二天萧冀曦就接到了兰浩淼的电话,从他气急败坏的叙述里拼凑起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当然,为了避免电话被监听,他们讲述的是一个手下人不听指挥跟洪帮起了冲突的故事,也不完全是假话,至少以萧冀曦的推测,兰浩淼是不可避免的要去面对洪帮了。 但总比和梅机关打交道要强的多。 电话里没法详谈,萧冀曦撂下电话就直接登了门,果然见正门紧闭,管家对着外头的人一脸歉意说是兰浩淼昨夜忽然生病现在不适宜见客,萧冀曦看着门前热闹景象不由得感慨这人一旦有了名望也是件很头疼的事情,好容易等人散去才找着机会上前。 “这位先生,实在对不住——萧先生,您来了。”管家很机械的说了半截儿,一抬头看见是萧冀曦,忙转了口风。 “辛苦了。”萧冀曦由衷感叹道,今日这临时充任门房还真是个辛苦活儿,不过不能怨他,得怨沈沧溟。 兰浩淼正在客厅里等他,看上去竟是真的有几分病容。 “你不会是真病了吧?”萧冀曦狐疑道,觉着事情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没病也被气病了。”兰浩淼的声音里也透着疲惫意味。“这小子太不省心,好在你们反应的快。我这两天忙着查是谁跟着浑水摸鱼搞起了暗杀,竟然忘了还有这么一颗定时炸弹。” 定时炸弹四个字说的咬牙切齿,萧冀曦知道兰浩淼一定窝了一肚子火,因而静静等他发泄完了才接着问起详情。 那自然是相当惊心动魄的一个故事,甚至于萧冀曦光听着都感觉后怕,要不是白青竹提醒的及时,要是兰浩淼反应的稍微慢一点,估计沈沧溟就再也不能参与到刺杀行动中了,而他们还要想办法怎么给他收尸。 现在的梅机关如临大敌,绝对是铜墙铁壁,接二连三的刺杀里真正得手的不多,却将日本人的警惕性充分的调动了起来,正是最不适合刺杀的时候,也不知道沈沧溟是自负实力还是如何,竟真敢于在这个时候往里闯。 拿的还是最简陋的计划,就是等小林龙一郎出来的时候直接开枪——萧冀曦都快被气笑了,这小子知道不能再连累自己的队员,居然当起了独行侠。 然而他没有意识到,就算抱着必死的决心前去,在早有准备的梅机关那里也不一定能死的成,就算是死了,尸体也未必就不能说话。 兰浩淼据说是很紧急的截住了沈沧溟的行动,总算把正“路过”梅机关的他给逮了回来。 “他人呢?”萧冀曦抹了一把冷汗。 “人被我找了个可靠的地方给软禁起来了,等风声过去再放他出来活动。这小子不服气,一直嚷嚷着要告状。”兰浩淼恨恨的回答。“我还真担心关不住他,可惜这边人多眼杂,不然非得把他捆在这里我才放心。” 萧冀曦对这一点也只能表示爱莫能助,因为他那里更不适合关沈沧溟。 “风声只怕是很难过去了。”萧冀曦分析的相当客观。“我怀疑日本人最近想把上次那批东西给运出去,所以神经正紧绷着——好在杀赤木亲之不急于一时。” 现在提起那批黄金来,萧冀曦依旧是心有余悸。那几乎是他遭遇过最凶险的时候,但凡他和兰浩淼之间有一点的配合不当,现在他们两个人早就没法站在这里说话了。 因而再提起来的时候,他只是模糊的一语带过。兰浩淼听着脸上也跟着起了些后怕的神色,显然是想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段时日。 “这件事牵扯太多,我竟不知道还有没有动手的勇气。”兰浩淼苦笑道。 萧冀曦也深有同感的点头。虽说不能让日本拿到那么大一笔钱,但若是为此搭上太多人的性命,也不知道是值得还是不值得,而且细细想起来,这时间似乎有些巧合——仿佛就是从日本人流露出些要重新开始转移黄金的端倪开始,上海的暗杀事件才陡然增多。 想到这里,萧冀曦不由得悚然,立刻对兰浩淼道:“我总觉得最近发生的事情有些奇怪,未免过于巧合。” 兰浩淼闻言不由得皱眉反问:“巧合?” “前些日子我与铃木见面的时候,隐约察觉到梅机关正有大事要忙,我推测正是转运黄金一事。”萧冀曦竭力回忆着二者发生的时间,越想越觉着吻合,语气也跟着几分凝重。“算起来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新一轮的暗杀才如同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 “这么说,是动手的人也察觉到了日本人的意图。”兰浩淼拧着眉头,再无暇顾及沈沧溟的事情。反正人已经被关起来了,一时半会也掀不起什么事端。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推测出梅机关的动向,我先前是见了铃木一面才猜出来的,这事本应当很隐秘。”萧冀曦隐约有一点不安,这其中包含着一个可能,就是他身边有中统或是共党的人。 不过,也许是他想多了,既然是整个梅机关都有所动作,消息从旁的渠道走露也不是什么难事。 毕竟现在的一切都还只是推测。 在兰浩淼也猜到这一点之前,萧冀曦抢着说道:“这也不是什么藏得住的事情,也许在梅机关那些人周围,中统或是共党也有所布置。”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兰浩淼点头同意了这个观点。“不过,还是得查出来最近是什么人在搞暗杀,差点坏了我们大事。” “共党那边正自顾不暇,我回去之后从中统下手开始查——说到这,最近七十六号又抓了几个人,我只希望最后我得到的消息不是从他们嘴里吐出来的。”萧冀曦苦笑着道,那几个人都是进来刺杀行动队外围成员,暂时嘴还算严实,兰浩淼这边也没有传过来格杀或是营救之类的命令,想来总不是军统的人。 第268章 做人不能太诚实 萧冀曦说是要从中统下手开始调查,然而真要查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头绪。他管油耗子要了几天来的审讯卷宗从头看起,希望能从其中找出什么端倪。 油耗子来交文件的时候,萧冀曦很分明的从他脸上看出了无精打采的意思。这倒不令他感到意外,本来只是梅机关自己神神秘秘的在忙碌,结果几起刺杀案件把七十六号也一并卷了进来,这让本来以为只需要等着过年的七十六号上下都不由得怨声载道。 “年关将近,兄弟们都辛苦了。”萧冀曦欠身将卷宗接了过来,说是卷宗也只有薄薄的几页纸,因为最近的审讯的确没什么头绪。 “对外该说是不辛苦,然而跟您能说两句实话。”油耗子苦笑道:“上面催的紧,这几个人口风更紧,实在叫人心浮气躁。” 萧冀曦没有立时答复他,低下头去把这几张纸仔细一读,上面果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这么能抗,可不像是国民党那些人的风格。”想到自己前日随口提起的一句鹬蚌相争,萧冀曦又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油耗子冲他做了个鬼脸。“谁说不是呢,弟兄们都猜是共党的人,可惜没证据。” “对方的手脚未免也太干净了些。”萧冀曦把东西往桌上一搁,若有所思。“明面上的身份倒是晓得,可又没什么价值。” 油耗子苦着一张脸接着大倒苦水。“自白剂都用上了,没用,咬死了一句守土抗日人人有责身后无人驱策——嘿,还挺会用词儿的。” 萧冀曦现下想到共党,便想起莫名其妙跟共党扯上联系的白青松,而想到白青松可能会掺和进这件事里来,心情总不免有些烦躁。 他觉着自己疲于奔命四处救火的事儿做的太多了,早晚有一天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可也不能不救,旁人他尚不会坐视不理,何况白青松。 油耗子察言观色,看的出萧冀曦心情不是很好,于是赶紧找了个理由开溜了。萧冀曦坐在办公桌后头静静的想了一会,决定还是去找中统的人聊聊。 本想着要是中统在搅混水,不过是见不得军统独大要赶紧争一份功劳。而若是共党—— 那些人现在绝得不到后方的支援,虽说本来也谈不上什么支援。不过现在的情况对他们来说更糟,新四军连军长都被抓起来了,还留在上海的这些共党士气肯定大受打击。萧冀曦毫不怀疑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因为全天下消息最灵通的人就是这些在上海搞情报的家伙。 要是他们孤立无援还要横插一脚,那绝对是别有深意了,很大的一个可能性就是依旧在打运送那批黄金的主意,从前萧冀曦跟兰浩淼聊天的时候还曾打趣过,论需求来讲共党更需要些钱,他们实在是太穷。 虽说以萧冀曦看来,黄金落在共党手里要比运去日本好得多,可上面怎么想他就不得而知了,再者说自己的任务叫人截胡未免脸上无光,要是大家不起冲突各凭手段,他还是挺有兴趣和那传说中大名鼎鼎的上海特科交手。 至于怎么和中统的人聊天,自然是要通过胡杨。 当他开口请胡杨吃饭的时候,胡杨是一脸的警惕,摆明了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然而萧冀曦笑容诚恳,又满口说的是这两天行动队给医务室添了不少的工作量心怀愧疚,实在不好拒绝。 “是我分内的事,萧队长客气了。”当然,胡杨还是很努力的挣扎了一下。 “临近年节天天加班,哪能说是分内的事。”萧冀曦可不会让她这么轻易的就溜了,这借口是他想了半下午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浪费实在可惜。“聊表敬意,聊表敬意。” 他能感觉到身后油耗子正和队员们交换着有些暧昧的眼神,知道这些家伙一定是又想歪了,想歪了倒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能把他的真实目的掩盖下去,只希望白青竹届时能听他解释。 胡杨最后还是不情不愿的跟着萧冀曦走了,虽说吃饭只是个幌子,但萧冀曦还是很认真的选了饭馆,至少很适合进行一些不为人知的谈话。 最要紧的话还是留在了车上说,因而萧冀曦特意将店址选的远了些,他说出名字的时候胡杨就已经知道了个中意图,愤愤的瞪了萧冀曦一眼却又不能把话说开,只好昂首挺胸的出门。 萧冀曦强忍着笑给她拉开了车门。 “别指望我会谢谢你。”胡杨坐进去的时候两个人擦肩而过,她咬牙切齿的小声威胁。 “不用谢。”萧冀曦很真诚的做出回应,然这时候做人不能太真诚,看胡杨的样子是离被他气到心脏病发不远了。 “找我什么事?” 七十六号被甩在身后,胡杨率先打破了沉默发问,话里话外透着一股有话赶紧说说完赶紧滚的不耐烦。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来问问你地牢里那几位是不是你们的人。”萧冀曦倒是没有表面上那么悠然自得,但是他在胡杨面前装也得装出这副做派来,两个人不是敌人但也绝对不是伙伴,有些事情得为自己留张底牌,比方说萧冀曦就相信胡杨绝不会是面上看起来这般沉不住气。 大家都是演戏,只是看穿而不拆穿罢了。 “不是。”胡杨硬邦邦的回他。“不然的话,还要劳烦您出手阻止我清理门户。” 她居然还对萧冀曦阻止她杀郑苹如的那一茬耿耿于怀,这让萧冀曦不禁有些汗颜,心想胡杨还真是个记仇的主儿。 “言重了,这两天忙得很,没功夫看你治病人。”萧冀曦当然不肯吃亏,反正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便不用对胡杨太过客气。 听见不是两个字之后,他心里便已经明白了大半,并也很期待和共党过过招,只希望他们不要因为后方的事情反过来对他动真格的,要是这条命没在七十六号交代反而交代在了同一阵线的人手里......那也只能怪自己家里把事儿做的太绝,以至于下面的人连带着遭殃。 第269章 争分夺秒 两人的唇枪舌剑费了一点时间,萧冀曦是临近半夜才到书店见了白青竹。 白青竹知道他这几日随时可能得着新的情报,总要等到他人才会关店打烊,萧冀曦一进门就看见她脸色微微古怪,不禁有点心虚。 “你这是怎么了?” 他现在简直有点被人捉奸的感觉。但白青竹显然没注意到他的心虚,屈指敲了敲柜上的电话。“铃木找不到你,把电话打过来了。这周六,在离梅机关不远那家剑道馆。” “终于有消息了。”萧冀曦眼睛一亮,从他们上回和铃木薰说过此事之后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他等的焦急又不能催促,还以为事情已经被铃木薰扔到脑后去了。 但他却注意到,白青竹的脸色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怎么,这不是好事?”萧冀曦小心翼翼的问。 白青竹冷哼一声。“你是不是忙昏了?看看这周六什么日子。” 萧冀曦满腹狐疑的走到墙边去查看日历,发现自己最近真是忙昏了头,不由得苦笑起来。 “腊月二十九了,这么快。”他扭头看还在眉头紧锁的白青竹。“怎么,你怨铃木搅了你过节吗?” “当然不是,哪还有心思过节,我是觉得太过巧合。”白青竹见萧冀曦还有心思开玩笑,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我想,邀请的主动权在铃木手里,铃木一定会选一个他不太忙的时候。” 萧冀曦听罢也发现了其中的不妥之处。要是以他们的推测,铃木薰现在应该是在忙着要转运黄金的事情,如果他闲下来了,那要么是事情移交给了别人,要么是任务结束。 “他和你说话的时候,是个什么语气?” “听起来挺高兴的,我想应该不是被人抢了差事。”白青竹还是皱着眉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许他们马上就要动手了,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 “是不多。”萧冀曦打量着日历。“要是周六赴约,我想他们最晚周五就会动手,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不,我想就是今天!” 铃木薰那样谨慎的人,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泄露秘密的,就算他自信没人会知道其中的秘密也会如此,况梅机关在忙些什么萧冀曦是有可能猜到一二的,铃木薰的提防之心只会更甚。 若不是这几天各处码头始终风平浪静,萧冀曦简直怀疑是那批黄金已经到了海上。 即便是这样,留给他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萧冀曦敢打赌有九成的可能今晚就是他们要动手的时机,现在已经接近午夜,月黑风高不管是越货还是杀人都是最合适的。 他一个激灵,冲到柜台前就要抄起话筒,白青竹吓了一跳,赶紧把萧冀曦死死的按住了。 “你要干什么?所有电话的内容都可能会泄露!” “没时间了!”萧冀曦可能还是头一次对白青竹这么疾言厉色的说话,白青竹好像是吓了一跳,但她松开手之后,萧冀曦反而冷静了下来。 白青竹说的没错,的确不能在这里和兰浩淼谈论这些事情,就算是要浪费一点时间,这里也必须是没有嫌疑的,现在这种局势下一个秘密据点被摧毁带来的损失是不可估计的。 萧冀曦连解释都来不及,他相信白青竹能猜到一二,甩下一句不用担心就冲出了书店大门。 门因为被猛力推开,弹回来的时候摔出了重重的一声响,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几乎起了回音,萧冀曦脚步未停,钻进汽车绝尘而去。 白青竹站在原地,她的手紧紧抓着桌子,骨节隐约的泛白。 “出去了?说去哪了吗?”萧冀曦很努力的压抑着自己的焦急神色,不想让兰浩淼的佣人看出什么端倪来,他不知道这些人知道多少,但肯定不知全貌也未必可信。 “先生给您留了张字条。” 萧冀曦接过来,那说是字条,实际上是一个信封,甚至于还有完好的封口——看来是要让下人没有偷看的机会。 他接过来转身回到车上,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很潦草的两个字,显然兰浩淼走的也十分匆忙。 “已知,胜败无定,勿来。” 想来兰浩淼是不知道从哪里也得知了日本人今晚要在码头运输黄金的消息,已经想办法部署了人手前去拦截,却因为太过匆忙不知结局会是如何,因而地址也未写明,反而是警告萧冀曦不要出现。 萧冀曦掏出打火机把信封烧了,他对着那点火光发了一阵子呆,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去睡一觉等结果,这样就算是失败了,自己也不会牵连进去。 但是他觉着自己实在没办法就这么坐视不理,现在兰浩淼能调集的人手一定有限。 萧冀曦忽然看见车后座上放着的东西,是油耗子今天送来的,说是他要回乡下老家过年提前送来节礼,七十六号的人送礼也愿意送日本货,于是油耗子拎来的是两瓶清酒。 他看着包装上的“千叶”两个字,忽然福至心灵,调转车头向铃木薰的住处开了过去。 不管铃木薰现在在哪里,他总不会带上虞瑰,虽然虞瑰不一定能知道什么,却总要比萧冀曦现在这睁眼瞎的状态好得多。 铃木薰的家里果然还亮着灯,这就说明一切还没有结束,码头的恶战依旧是将要发生,或是正在发生,因为铃木薰还没有回来。 萧冀曦拎着那袋子清酒下车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那次失败的、然而转变了他这一生的送礼。 今天这一次会如何,他也不知道。 萧冀曦按响了门铃,虞瑰很快就打开了门,她应该是在等铃木薰回来。 虞瑰毫不掩饰自己看见萧冀曦的惊讶之情。 “萧先生,这么晚了——” 萧冀曦把手里的东西往前一送,像是在递投名状还是别的什么,反正不像是送礼。 “今天队里兄弟给我的,我怕年底事情太多忙忘了。” 虞瑰接过纸袋子的时候,萧冀曦低声道:“今晚他们在转运黄金,师兄已经带人去了。” 第270章 截获 听了这话,虞瑰果然下意识的松了手,纸袋子向着地面坠落。 萧冀曦眼疾手快的一伸手,好歹把东西给抓在了手里,没让这两瓶子酒交代在大门口。 四下没有旁人,虞瑰抬起头来,神色是不加掩饰的紧张。 “他什么都没有说,我不知道就是今晚......先前我就该想到了,他为什么会突然定下来去剑道馆的时间,我应该注意到的。” 到这时候,萧冀曦当然不会再说些马后炮的指责。他拍拍虞瑰的肩膀,示意她冷静一点。 “一切应该还都来得及,你知道他可能在哪吗?” 虞瑰下意识的就要摇头,但很快也陷入了努力的思索之中。萧冀曦强行按捺住内心的焦急,期待着能有所收获。 “他没有和我透露过这方面的事情,但我听他说过——”虞瑰皱着眉头,也是一副不大确定的样子。“他好像在打电话的时候说了一句故地重游,只希望别像上次那么倒霉。” 这话说的模糊暧昧,萧冀曦一时间也是一头雾水,但眼下这是唯一的线索,他也只能在上面多加留意。 “故地......我想铃木没去过几个码头,要说是倒霉,他离开上海的时候显然不能算倒霉。”也许是紧张的环境更能激发人的智慧,萧冀曦忽然间眼睛一亮。 虞瑰不明白他是在说些什么,很迷茫的看他。 “我知道他在哪个码头上倒过霉,头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差点被特高课的人给一枪崩了。”萧冀曦耸耸肩。“当时就不该救他。” 这话是气话,那阵子要是放任铃木薰被杀,他可能也就活不到今天了。说来有些讽刺,前后不过十年的光景,敌友关系已经发生了一个彻底的转变,当初特高课是铃木薰与萧冀曦共同的敌人,而现在铃木薰则与特高课站到了同一条阵线上去了。 也只能感慨一句造化弄人。 他没有告诉虞瑰自己猜到的地方是在哪里,虽然知道虞瑰实际上比自己要冷静些不会冲到现场去,但她知道的还是越少越好,知道的对了,言谈之中难免会露出些行迹。 两人是不能再这么在门口站下去了,萧冀曦眼见着虞瑰的鼻头冻得有点发红,显然是没想到出来开门会耽搁这么久。 “青竹还在等我,我得先回去。”他把袋子重新塞回虞瑰手里。 虞瑰没有问他这话是真是假,只是很郑重的叮嘱道:“要是你能有所发现的话......一切小心。” 面对她紧绷的神色,萧冀曦则是一笑。 “放心,我不会拿命开玩笑。只是今晚的准备颇为仓促。要是我能去接应也是好的。” 虞瑰的神色有些复杂,但其中最主要的成分还是担忧。萧冀曦急匆匆的离去,并没有发现虞瑰的表情与先前他书店离开的时候白青竹的那个表情很相似。 蕴藻浜码头日本人来说的确是个还算合适的地方,因为那里如今是日占区的腹地,他们派兵部署十分方便。 虽然是好歹弄清楚了地点,现在萧冀曦却要面临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蕴藻浜离这里足足有几十里地,等他赶过去的时候什么都晚了。 萧冀曦捏着方向盘短暂的愣了几秒钟,决定去七十六号,到时候如果梅机关抓了什么人,七十六号总能提前知道。这虽然有些消极,却也是无奈之举。 因为蕴藻浜实在太远,消息又实在来的太迟。 事实证明,萧冀曦的选择没有错。好在事情没有糟糕到他所想象的那个地步,但也说不上是最好的结果。 在办公室里只坐了大概一个小时,他就看见任东风一头栽进了对面的处长办公室,看样子是立刻就要打电话,却在看见萧冀曦的时候微微一愣。 “你怎么在这里?” 萧冀曦早就想好了借口,当下苦笑着把白青竹拉出来做了挡箭牌。 “今晚不是请胡医生吃了个饭,家里那个不大高兴,我只好借口工作忙躲出来——家里也不那么安全。” 任东风表情有些僵硬,想露出一个应景的笑容但很遗憾的失败了。萧冀曦打量着他的表情暗自揣度,眼下这样子看着不像是梅机关抓住了劫犯后应有的喜气洋洋,而若是兰浩淼带队根本就没有赶上黄金转运,任东风应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心下一喜,面上却还是露出些察言观色后应有的担忧。“您这么晚回来,是出了什么事?” 任东风闻言更是板起了一张脸,仿佛晚上发生的事情萧冀曦要负上些责任——虽说这么讲也挑不出太大的错,可现在萧冀曦站在这里就应该是问心无愧的,哪怕是兰浩淼被抓过来,他也得是这幅做派。 只听任东风语气不善道:“你倒是还有这闲工夫,今晚梅机关那边可是翻了天,东西被人给抢了,那么大一批金子竟然凭空蒸发了一样。” 萧冀曦本也有些担心黄金数量太大无处藏匿,等听见凭空蒸发几个字倒是略放心了下来,虽说往后几天日本人一定对着港口和出入上海的路径严防死守,但只要眼下黄金和人他们都没找到,就还是有机会的。 “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胆大包天。”萧冀曦先是义愤填膺的握紧了拳头,而后又狐疑道:“不对呀,梅机关要在今晚把黄金运回本土,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听任东风的语气,他并不是刚刚知道此事,而是一早就知道了,他半夜而来却衣冠整齐也足可证明这一点。萧冀曦本以为任东风会有些脸上无光,承认自己是故意把他蒙在了鼓里。没想到任东风是相当的理直气壮。 “你上次就为这件事背了嫌疑,还差点带累行动处,这回叫你避嫌是应当的!别废话了,赶紧把弟兄们叫齐,上面说了,这回是要全城搜捕,一个可疑的地方都不能放过!” 话是气势汹汹,然而上海这么大的地方,说全城搜捕也只不过是大海捞针罢了。 第271章 好像是熟人 至此,萧冀曦放下心来。他相信兰浩淼能想办法把那么大一批黄金藏起来,把自己手下藏起来也就不在话下。因此出门的时候要不是任东风在后面看着,他的脚步一定会轻快的要飞起来。 这事儿从去年一直折腾到今年,仍说不上是尘埃落定。眼下萧冀曦既想不通他们是怎么带着东西瞒天过海的,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才能运出去。 但至少今晚该是风平浪静的一个晚上,萧冀曦对蕴藻浜码头算是相当的熟悉,他知道那地方地势复杂四通八达,别说是七十六号上下全体出动,就算是把宪兵队全调过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听着响。 夜半集合对行动处的这些人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也不能怪他们每人来的时候都是一副被雷劈中了脑袋的模样。 萧冀曦努力的挤出一点愤怒的神色,把梅机关的遭遇复述了一遍。手下人的脸上基本都写着“金子又不会分给我”的漠不关心,他不知道要是任东风看见这个场景会作何反应,反正他看着是只想捧腹大笑。 最后他咳嗽了一声,很努力的板起脸来。“大家打起精神速战速决,然后赶紧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这个个“该干的事情”是很有深意在里头,已经这时节了,大家差不多是该杀猪杀猪该宰鸡宰鸡,工作?总不会有人真会把七十六号的事情当做自家事情上心,不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昏昏欲睡的人群闻言露出一点心照不宣的笑容来,萧冀曦对着地图装模作样的把行动队的人调往蕴藻浜附近的各条道路,也没有刻意的留下什么缺口,因为都这时节了,兰浩淼他们肯定已经是飞鸿杳杳。 “耗子,你还是跟着我。” 萧冀曦特意点了油耗子的名儿,任东风应该还是没放弃让这小子看着他的主意,既然这样,那能表现出正大光明问心无愧的时候当然得让他跟着。 油耗子脸上浮现出一点极为意外的神色,应当是没想到萧冀曦会主动让他跟着。自从上回他的监视太过明显被萧冀曦发现以后,他就能明显感受到萧冀曦不太愿意和他一块行动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没人乐意总被盯着。 对此他倒是很理解,只担心自己受打压还是费了不少心思钻营,要不是萧冀曦全然没有表现出要给他穿小鞋的样子,油耗子这会可能已经在试图寻门路调去旁的部门了。 萧冀曦当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他现在正琢磨着怎么把任东风拉下马,油耗子的监视只能说是在七十六号的集体行动中让他稍微受一点束缚,至于他平日的起居行动,油耗子是不敢随意窥探的,现在自己是他的直属上司,要是发作起来,任东风也不能干涉太过。 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萧冀曦看一眼有些惴惴不安的油耗子。 “这回行动事关重大,你跟着我也好让任处放心。” 他说的这样坦荡,反而让油耗子惊愕起来。 萧冀曦笑起来,一派坦荡的做派。“我为这事背了太多嫌疑,有你看着做见证也好。” 油耗子估计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萧冀曦已经越过他出门去了,临出门的时候他看见任东风正皱着眉头看向这边,于是装模作样的来了个立正。 他隐约听见了身后有磨牙的声音传来。 车到了蕴藻浜附近,四周景色越发熟悉,只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比从前多了一点硝烟战火的沧桑之感。萧冀曦看着周围的景色,忽然意识到自己是有好些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他很熟稔的带着一行人在小巷中穿行,油耗子一面没头苍蝇似的跟着他四处转悠,一面奇道:“队长,你对这附近很熟?” 萧冀曦嗯了一声:“我很多年前在码头上干过一段时间。” 油耗子的级别还不到能看见他档案的地步,毕竟萧冀曦打从一进来就是队长级别的,听萧冀曦这么说不由得奇道:“队长你还干过这种活儿?看不出你有这么大力气。” “不是码头工人。”萧冀曦没打算跟油耗子聊起自己的过往,很多事情叫他知道了等同于叫全七十六号知道,这不是什么秘密,但他还是下意识的不想与旁人——尤其是敌人说起。 油耗子讨了个没趣,然而并未放弃。就在他打算再接再厉搭话的手,萧冀曦忽然闻到了一股子血腥味。这味道并不是很浓,像是顺着风送过来的,至少油耗子好像一无所觉。 萧冀曦给枪上了膛,油耗子吓了一跳,就在他努力回想自己说了什么以至于萧冀曦要恼怒拔枪的时候,他听见萧冀曦低声道:“好像有情况。” 再往前走几步,血腥味就愈发的浓重起来,这下连油耗子也察觉到了不妥之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借着手电的光芒,萧冀曦看见一个靠在墙角的人。 他姿态僵硬,显然已经死了有一阵子了。面对这样的情景萧冀曦反而松了一口气,死人能吐露的消息比活人总要少得多,在他看来被七十六号抓回去远比死在行动中要糟糕的多。 尽管已经看出这人死活,萧冀曦还是装模作样的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也借机看清了这人的脸。 是个生面孔,却隐约透着一点熟悉的感觉。 萧冀曦打量了一阵子才退开两步,让身后的人来搜寻尸体。 在他们忙活的时候萧冀曦没有看,只抬头看天。今晚月亮只剩下一线,发出惨淡微弱的光芒,并不能照清楚这一方天地。 结果是一无所获,看起来尸体要么是被处理过,要么就是来的时候便什么都没有带。萧冀曦沉思了片刻,问道:“谁有手绢?” 自然不会有人带这东西,最后是一个手下撕了一截衣袖下来,萧冀曦蹲下来在那人脸上胡乱擦了几把,果然擦下来一些伪装的痕迹。 来之前还要做些伪装,想来是早有准备的,只运气不大好。 但萧冀曦看着这张脸,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哪见过他了。 第272章 鹿死谁手 他的确与这个人不熟,但一定是见过的,而且印象深刻。所以虽然这张脸上现在多了一个洞又多了不少伪装物,萧冀曦还是一眼就把人给认出来了。 是在白青松的某一家店铺里,萧冀曦不愿意与白青松照面,因而去他名下那些个店铺里时都只是远远的看上一眼,只不过是在通过自己的行动向旁人表明态度,让白青松的麻烦能少一些。 但这个人给他留下了还算深刻的印象,因为他注意到了萧冀曦,这就说明他至少是知道萧冀曦身份的——这对一个店铺伙计来说的确很不常见。 对白青松来说,萧冀曦的事情还算是家丑,他不可能和外人去讲。而这人做的工作就注定了他不会太关心日本在孤岛以外的地方有多少人手,这些人又长成什么样子。所以萧冀曦在那一次短暂的对视之后,就意识到这个人要么是某一方的卧底,要么干脆就和白青松关系匪浅。而白青松在上海本身无亲无故,要有什么人让他能够如此坦诚,那一定是战友一类的存在。 现在他死在这种地方,显然掺和进了今晚的行动之中。 而他究竟是哪一边的人,萧冀曦还无从得知。他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假装自己是一无所获,若无其事的站起身来。 “你们有谁见过这人吗?” 除了他以外,就算有人到过白青松名下的店铺,也不会注意一个店铺伙计长什么样子,除非是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幸运的是眼下在场的人都不具备这种能力。 于是萧冀曦果然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答复,人们都竭力的做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样子,似乎怕眼下唯一的线索断掉招致萧冀曦的怒火,殊不知萧冀曦此时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没什么,我也没指望咱们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刚好就认识这人。”萧冀曦挥了挥手,语气带着几分不甘心的意思。“先抬回去,看看会不会有旁人认识。” 见他没有要发怒的迹象,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抬尸体的事情自然不用萧冀曦亲自动手,一阵忙乱之后,人总算是被抬起来往外走了,萧冀曦在人群最后没有动弹,油耗子当然也没有动。 “你倒是尽职尽责。”萧冀曦斜了他一眼,语气辨别不出喜怒来。 油耗子这会倒也没有那么惶恐了,脸上露出一点苦笑。“您拉着我作见证,我不能辜负您苦心嘛。” 萧冀曦知道眼下还不能全然认定油耗子已经从任东风的阵营转投到自己这边来了,但眼下的情景对他已经很有利了,油耗子至少是不会在汇报的时候添油加醋,自己在他看着的情况下什么都不做,也能让任东风无计可施。 当然,萧冀曦也在防备着旁的眼睛。任东风发现油耗子不能再带来些什么有用的消息以后,是一定会转而找其他人盯着自己的。 “队长,今晚的事儿我觉得不太对劲。”萧冀曦往外走的时候,忽然听见油耗子在在身后开了腔。 “当然是不对劲,上面偷偷摸摸谋划了这么长时间,最后关头却还是出了事儿,其中一定有鬼。”萧冀曦心说我本来就是那个鬼,但现在看来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死的那个不像是兰浩淼的手下,最后是谁得了手还尚未可知。 “不是这意思。”油耗子听起来很是犹豫了一下。“我是觉得今晚来这里的不止一拨人。” 萧冀曦愣了一下,对油耗子不禁高看一眼。他是知道内情的人,尚不能确定今晚都来了些什么妖魔鬼怪,油耗子只看着这一具尸体,居然就敢做此猜测。 “就这么一具尸体,你也能看出来?本事不小啊。” 萧冀曦已经发现了,当自己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总能成功的逼出油耗子的冷汗来。他倒不是热衷于吓唬人,只听了他刚才的一番话发现这人的观察力细致入微,深感不能让他轻易地摸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 油耗子也果然成功的被他吓住了,半晌才敢答话。 “说起来也没什么,就是我刚刚看了一眼那弹壳......不是宪兵队和梅机关常用的那些枪。” 他指了指人被抬走之后露出来的空地,墙里有什么东西,在微弱的月光下显示出更为黯淡的反光。 萧冀曦弯腰看了一眼,发现是一枚紧紧嵌在墙里的弹壳。很显然,这人是从远处被人一枪打穿了头颅,这样的位置和穿透力,也只能是一把狙击枪才能有的了。 他对枪械不能说是十分熟悉,但还是能辨认出这东西和九七式狙击枪的子弹不一样,况且日本人也实在没有什么必要搞狙击,今晚他们是主场作战。 “两拨人之间起了内讧?倒是他们擅长的事情。”萧冀曦嗤笑一声,这话倒是说的真情实感。他已经对现下这种不得不双线作战的情况感到厌倦了,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分明都是在和日本人打仗,却要分出些注意力来和一群同样在找日本人麻烦的家伙唱对台。 “谁说不是呢。”油耗子随声附和,萧冀曦走过去从兜里摸出一把小刀,把弹壳从墙里撬了下来。 “走吧,回去看看这颗子弹能不能给我们带来一点收获,要不然今晚我猜就是白跑一趟了。” 其实萧冀曦对是谁动的手这件事情已经心里有数了,狙击枪现在在国民政府这边都是稀罕货。不过这也证明今晚兰浩淼这帮人是处于劣势的,要不然不会连狙击枪都抬出来。 “你很懂枪械吗?”萧冀曦走到巷口的时候,忽然问道。 油耗子又陷入了一阵沉默,这回的沉默有些反常,萧冀曦狐疑的回过头来,看见油耗子脸上失去了一贯的笑,显得有些沉重。 “我也不知道这话是该说还是不该说,连档案都没记下来的事儿,我自己也得忘了。”油耗子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那时候,打的太惨了......我心想我一个作战参谋总不能也带着手榴弹跑战场上去,我不能死,我得活下去。” 第273章 不合时宜的争论 萧冀曦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巷子里静悄悄的,隐约能听见外面搬运尸体的人在互相交谈,但他现在却隐约的听见了炮火声,来自于回忆,带着遮天蔽日的烟尘。 “如果你现在不打算灭口的话,先把他们打发走。”几秒钟后,萧冀曦强撑起一个若无其事的笑,他以为自己今晚已经收获到了足够多的惊吓,显然他错了。 油耗子神色有些复杂的接受了这个玩笑话,萧冀曦扭过头去,留下一个不设防的后背。 实际上萧冀曦现在很紧张,他感觉后背上正有一滴一滴的冷汗滑过去。在他所有的消息渠道里——无论是七十六号的行动队人事档案,还是兰浩淼为他提供的各种情报,都不曾提到过这一点。 这是相当反常的。逃兵的履历在七十六号不能算稀奇,这里实际上有各式各样的牛鬼蛇神,有的还曾在国民政府身居高位,但这些过往一定会被记录在册,比方说萧冀曦知道自己的档案就很详实的记录了民国二十六年以前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只是在那一纸调令之后,他的人生被分割成了两部分。 一半暴露在阳光下,行最苟且之事,另一半不见天日,却堂皇光明。 是谁替油耗子隐瞒了过去?这么做的意义又是什么? 萧冀曦一时半刻想不清楚,等走到巷口看见车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方才要是油耗子真的认为这个秘密很重要,他想,一声枪响过后,他可能就永远走不出这条小巷了。 “情况紧急,你们两个把尸体带回去,小心些,别给鉴证科的人添麻烦。”萧冀曦随手指了两个人,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大概不太好看,但现在没人是笑逐颜开的,因而这也不算太突兀。。“犯人的第一要务就是逃跑,不会有人返回。其余的人分散搜索,看看有什么别的发现。” 人群散开的时候,萧冀曦和油耗子站在原地。没人对此提出异议,实际上在行动队里,队长借着职务便利给自己留些轻省的活儿已经是不成文的惯例,萧冀曦这么一个不太适宜行动的体格总是身先士卒,才是异类中的异类——实际上萧冀曦也不想这么做,但有时候冲的快一些,反而对放跑抓捕对象有一定的帮助。 “我们回现场看看还有什么线索。”萧冀曦很自然的吩咐,全然不见说谎的心虚。 现场剩下的东西已经十分有限了,就刚才所见尸体身上就只有那么一枪,几乎可以肯定这里就是第一现场,除非在行动的时候这人忽然被吓得心脏病发作倒地身亡,而后有人花大力气把他拖到这边来再补一枪。 且不提几率究竟有多小,单讲挪动尸体的举动,在时间紧急的逃亡过程中,这种行为无异于脑子进水。 但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萧冀曦打着手电筒在巷子里漫无目的的逡巡,油耗子则一反平日的聒噪,沉默不语跟在一边。 萧冀曦把他留下来可不是为了叫他当锯嘴葫芦的。 “说说看,为什么档案上没有——顺便问一句,你是哪个队伍的?” 油耗子没想到萧冀曦会问这么一个问题,比起前一个直指本质的尖锐问题,这一个实在算是无关紧要,所以他没想着隐瞒,答得还算痛快。 “八十八师参谋部。” 萧冀曦脚下一个趔趄,油耗子见状不由得笑了起来。“队长,我一早就见过你名字,战防炮上一个营长战死以后,你的升迁令是我签的。” “我很好奇,参谋部这么安全的地方为什么还会出逃兵。”萧冀曦半晌无语,总算决定把这一茬给绕过去,他不想和任何人叙旧,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你错了,那地方虽然安全,但纵观全局的能力是旁的部门比不了的。”油耗子闭了闭眼睛。“上海守不住,从八月份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萧冀曦以为自己早就能很平静的面对这段过往了,但是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在难以置信之余感到了强烈的愤怒。 “那后面的两个月算什么?宝山死的一个团算什么?大场填进去的人命算什么?” 他现在已经全然忘了要问一问油耗子为什么能改写自己的档案,只记得自己曾在这里参加过两次战争,一次是一个无力的旁观者,一次是一个自以为能胜利的参与者,他曾以为一切的牺牲都是有意义的,虽然最后国民政府还是不得不放弃了这里,但至少反抗依旧在,军统上海站在,中统上海站在,甚至于共党的上海特科也在,他们互相掣肘攻讦内斗,可是他们至少证明着依旧有人没放弃这里。 现在有人告诉他,那场战斗的失败一开始就注定了,后面死去的人,都只不过是白白牺牲。 “为后方有更长的时间准备,也为打击日本人的士气。”油耗子居然还能答得相当冷静。“我跑了只是因为我忽然想不清楚,为什么后方的人命是人命,到了战场上人命就成了数字,上海失守会不会上演一遍又一遍,会不会到最后全中国的抵抗都变成没有意义的死亡。” 萧冀曦听了他的解释本已平静下来,他想要是注定失败的抵抗也有意义,那就不能算是白白牺牲。然而听油耗子为自己辩解,他又变得更加愤怒。 他下意识的就要开口答不会,告诉油耗子只要中国还有一个人活着,抗争中的死亡就不会没有意义,告诉他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奴役和失去自我,几百年前已经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再来一次,活下来的人也许就再也找不回自己国家的名字。 但萧冀曦还是很及时的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立场,他咬着牙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自己把怒火重新咽了回去。 “现在可以说说看,你的档案是怎么回事了。” 第274章 高材捷足 萧冀曦的语气硬邦邦的,这已经是他竭力控制的结果,现在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往油耗子的脸上来一拳,或者做的更直接一点把枪掏出来——然而也只能是想想,一锤子的买卖做不得。 油耗子苦笑了一下。“其实也算不得大事,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本来也就没什么人在意。” 萧冀曦没有理会这一番顾左右而言他的说辞,只依旧盯着油耗子,示意他自己在等一个说的过去的答案。 “我有个哥哥,他没有参军,就在城里,但还是死在了那场战争里。”油耗子迎着萧冀曦的眼神,知道自己是躲不过去。他老老实实的回答,与萧冀曦所想的不同,这答案竟相当简单,只是需要一点特殊的条件,当然他必须承认的是,想要复制这个模式也不是特别容易,首先得有个长得和自己很像的哥哥,其次还得在哥哥死后能心平气和的认贼作父。 “既然跑,为什么不跑的远一点?”萧冀曦的语气里倒是听不出多少讥讽意味,但他这个问题本身就包含着极具讽刺性的另一个问题,他真正想问的是油耗子为什么不跑的远一点,留在上海不说还投了敌。 油耗子听出了这点弦外之音,但也没见他脸上有什么恼怒的神色,或许是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跑又能跑去哪里呢?日本人要的又不是上海一城。”他顿了顿,似乎想起自己几分钟前还说过军队在战场上拖延时间是为了后方的抵抗,又补充道:“有人相信最终能打得过,但是我不相信。” 萧冀曦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很显然,这是一个聪明的过了头的人,他其实很自负,因而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就算是自己现在放下表面上应有的立场去反驳,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最好的反驳方式其实就是最终取得胜利,只是那还很遥远,萧冀曦也不关心这人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知道了他身后没什么人,萧冀曦也就放下心来。 “我会保密的。”他最后一遍扫视巷道里的情形,依旧是一无所获。 油耗子那一瞬间似乎想问自己能不能相信他,但很快就意识到这问题太蠢。萧冀曦本来就没有义务替他保密,现在的情形是如果他不打算在这里杀人灭口,就只能选择信任。 “回吧,大冷天的。”萧冀曦跺了跺脚,呵出一口白气。 他手指碰到车门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另一个问题,只不过这次就是纯粹的好奇了。 “所以你不叫......”萧冀曦微微卡了一下壳。外号叫的太顺口,他一时间竟几乎想不起来油耗子的本名。 他觉着有点尴尬,但面上还是若无其事的,反正现在自己可以说是掌握了油耗子的把柄,只要事情做的不太出格,油耗子是不敢跟自己动怒的。 “不叫游子浩。”油耗子很轻易的就看出了萧冀曦忽然沉默的原因,自嘲的一笑。“叫游子然,我爹取名字的时候想的是浩然正气,可惜没如他的愿。” 在这一点上,油耗子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萧冀曦拉开车门的时候神色很古怪的说了一句:“你们的姓氏很适合拿来起外号。” 整个行动处忙活了一晚上,最后还是一无所获,萧冀曦这边抬过来的尸体,现在竟然成了唯一的线索。不过萧冀曦敢肯定的是,这尸体上没什么线索,就是白青松的店可能又要招待一些不速之客。 那枚子弹倒是很容易辨认,是春田狙击枪的子弹,这东西主要是美国人在用,而今的上海倒还真不多见。萧冀曦看着就不禁一阵头疼,他已经知道动手的大概是谁了,现在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场交锋,是不是他们在争夺的过程中落了下风。 总之,黄金和抢黄金的人都这么凭空失踪了,梅机关大为震怒,而七十六号的人这个年大概会过得很艰难。萧冀曦虽然身在七十六号,这种时候却毫无共患难的觉悟,上面的人到底碍于铃木薰的面子不敢太过难为他,况且他也是唯一有所发现的人。 虽然这线索没能提供什么帮助,去盘查白青松的人最后都灰头土脸的回来了,年关将至,店里本就不剩下几个人,白青松的不在场证明相当完美,他们也不能光凭着一个有问题的伙计就把人抓起来。店铺本就是一个人员流动性很大的地方,老板不可能把所有伙计都查个底儿掉。 据油耗子转述,张芃芃当时在场,一张嘴就是:“查人底细是贵机关的专长,可不是我们的。” 军统在这场黄金劫案里的行动可谓是虎头蛇尾,最初又是爆炸又是逃跑搞得十分热闹,到现在却没了下文。萧冀曦几乎可以确定最后得手的不是自己这边了,要不然估计没人会浪费子弹给梅机关以外的人。 但他整个新年都在写各式各样的报告与文件,连一早定下来的剑道馆之约也毫无悬念的泡了汤,这一回可真算赔了夫人又折兵,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人暴露。 萧冀曦直到正月十五才腾出功夫,踩着拜年时节的尾巴和兰浩淼见上了面。兰浩淼一见他来,脸上装出来的喜气洋洋就很迅速的消失了,干干净净就像是从来没存在过。 这就说明他们的确没得手。 “被谁摘了桃子?”萧冀曦把书房的门一关,终于可以放心大胆的说话了,这种久违的感觉让他根本做不出太过沉痛的神色。半个月来七十六号的氛围那叫一个黑云压城城欲摧,人在里面都是大气也不敢出。 “中统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兰浩淼看着萧冀曦的表情怎么都觉着有点别扭,不过他也深知最近萧冀曦过得不太容易,也就放弃了训他一顿的念头。 “我就知道,他们怎么还扔下一个死人?白让我多写不少文件。”萧冀曦心想这钱果然是到了最需要钱的地方去,结果不能说太坏。 “这你问那小子。”兰浩淼听起来倒不是很生气,反而有种微妙的自豪意味。“刚放出来就搞出这么大的事儿,和沧海一个德行。” 第275章 特殊的礼物 这话听起来更像是夸奖,尤其是从兰浩淼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萧冀曦听着不由得嘴角微微抽搐,心想也得师姐同意你这说法不和你打起来才行。 而兰浩淼显然是没有这个自觉,他方才还阴云密布的脸这么一会便云开月明,大过年的萧冀曦当然也不想看一张冷脸,便默许了他看自家小舅子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弟。 “果然是他们动的手。”萧冀曦一挑眉。“家里很重视他们的行动嘛,美国的武器现在市面上可不多见。” “毕竟所图非小。”兰浩淼苦笑,这回行动可不是冲着杀普通人去的,无差别格杀说的轻松,却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支持。而那一晚他们本要的是黄金,却阴差阳错的失败,才会有后来沈沧溟泄愤一般的杀人。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只来得及跟着七十六号行动队去收拾残局。”这疑问在萧冀曦心中已经盘桓久矣,现在才来得及问出来。 这个问题显然是戳中了兰浩淼的痛处,让他嘴角又耷拉了下来。“别提了,简直是一团乱麻。我们到的时候迎面就和日本人交上了手,连黄金的影子都没见着。” “打起来了?”或许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依旧没有军统人员落网的缘故,萧冀曦听了这个消息并没有惊慌的感觉,更多的反而是好奇,很显然那一晚军统的人没有实质性的伤亡,因为他们发现的尸体只有一具。 “迎头遭遇,我们跑的也快,万幸没什么损失。”兰浩淼挥挥手,显然愤怒的情绪大于其他,被人当了枪使却找不到人发泄怒火,想来是十分憋屈的。“真正抢走黄金那些人跑的更快,等我们摆脱了日本人转头去追,黄花菜都凉了。” “那你们杀人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萧冀曦一愣,按照兰浩淼的说法他们显然没有成功遇上共党,巷子里那个人的死就显出一点诡异来。 “歪打正着。”兰浩淼干咳了一声。“沈沧溟是自己偷跑出来的,他那些装备被我锁在保险箱里,但密码被他猜着了。这小子也不敢跟我们照面,怕被我抓回去......他带着个狙击枪在楼顶观望,据他说是正好看见有个人一直贼头贼脑的盯着我们,见我们和日本人打起来了扭头就跑。” 照这么说,沈沧溟也不能完全肯定这人有问题,只是冒冒失失的开了枪而后歪打正着。萧冀曦皱着眉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小子杀性还是太重,在队伍里迟早会惹出大麻烦。 “他这枪还是不应该开。”萧冀曦叹了口气。“差点就让日本人抓住了把柄。” 兰浩淼耸了耸肩,混不在意道:“反正不是咱们这边的人,是死了还是被日本人抓去了,与咱们都没什么干系。” 萧冀曦愣了一下,决心不再就这个话题争论下去,反正他不会听见自己想要的答案,兰浩淼从来都不在乎所谓的统一战线,用他的话来说刘邦项羽还定过鸿沟之盟呢,最后照样还是打的你死我活。 这比喻在萧冀曦看来忒不吉利,汉中和延安可没离多远,所以要按兰浩淼这个理论,共党那边才是刘邦。 不过他一直没敢把这话说出来。 “沈沧溟现在去哪儿了?”萧冀曦转而关心起更重要的事情来,沈沧溟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个定时炸弹,迟早会在孤岛的不知哪一个地方嘭的一声爆炸,到时候他的死活先不论,其余人要被带累多少进去还是未知数。 “在楼上。”也不知兰浩淼是不是故意的,反正他选在萧冀曦举起杯子喝水的时候才慢悠悠的做出了回答,成功的让萧冀曦一口喷了出来。 撕心裂肺的一阵咳嗽之后,萧冀曦艰难的抬起头来,眼神十分幽怨。 他想兰浩淼一定是在整他。 “他也肯?”萧冀曦好半天才止住了咳嗽,一边擦眼角的泪花一边难以置信的问。 兰浩淼很坦然的迎着萧冀曦不满的眼神,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恨得萧冀曦牙痒痒,只可惜兰浩淼既是他的上司,武力值又要比他高得多,他也没法拿兰浩淼怎么样。 “我们两个之间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他当然肯。” 萧冀曦想那可不一定,没准到现在那家伙还觉这你抢了他姐姐呢。 兰浩淼似乎看出了萧冀曦在想什么,好整以暇道:“或许过去是有一点过节,但现下沧海不在,他就算是想展现姐弟情深,也没人来看。大敌当前,他到底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不会真就跟个小孩子一样。” 听了这话,萧冀曦就知道兰浩淼想的跟自己一样,也觉得沈沧溟至今都没怎么长大过。 “那你们两个好好相处,别把房子给炸开花。租界里要是发生爆炸事故,我还得费劲跑腿。”萧冀曦挖苦了一句,而兰浩淼则相当坦然,没有一丝一毫被讽刺时应有的恼怒。 “谢谢提醒,我一定注意。” 萧冀曦不由得为之气结,而今不得不承认自己不仅打不过兰浩淼,甚至连骂也是骂不过的。 “最近行事小心些,日本人还在发怒,我们还在加班。”萧冀曦决定不留下来自取其辱,拎起衣服就要走人。 “等一下。”兰浩淼忽然喊住了他,在萧冀曦还没来得及走出房门之前。 萧冀曦回过头的时候差点扭了脖子,因此望向兰浩淼的眼神就分外不善。 兰浩淼在沙发上没动弹,只一抬手把一个盒子给扔了过来,那是个相当小巧的盒子,萧冀曦手忙脚乱的接住之后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镂空的铜球。 这东西倒是不怕摔,但萧冀曦还是觉得兰浩淼在整他。 “把这个给你大舅哥送去。” 萧冀曦花了一点工夫才反应过来兰浩淼在说什么,而在他来得及愤怒的提出反驳之前,兰浩淼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不用解释,也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上面知道的。” 萧冀曦在原地站了两秒钟,而后愤怒的夺门而出。 第276章 没事不要瞎布局 钻进车里之后,萧冀曦脸上的怒色渐渐消失了,他坐在车里看着那个莫名其妙的盒子,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他可不觉得兰浩淼会平白无故的要送白青松东西,尤其是送这么一个摸不着头脑的玩意,萧冀曦看了半天都没看出来是个什么意思,只模糊的记着这好像是个香囊一类的东西,可兰浩淼绝不会做没意义的事情,送这么个东西实在让人费解。 铜球是空的,显然是没什么玄机,萧冀曦把盒子抬起来晃动两下,果然听见了轻微的声音。 萧冀曦相信兰浩淼这设计不是为了瞒着他,不然的话把东西给白青松大可不必经过他的手。所以他毫不犹豫的打开了夹层,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字条。 “你欠我一个人情。” 是兰浩淼的字迹,这句话不由得让萧冀曦皱紧了眉头,这事儿开始变得有意思起来了。这句话是他要带给白青松的,就说明兰浩淼也已经猜到了那一晚的事情和共党,和白青松有关系。 萧冀曦全然不知白青松是什么时候在兰浩淼眼前露了行迹的,更不明白兰浩淼既然知道了,为什么没有试图把东西追回来。 “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几分钟后,萧冀曦重新站在了兰浩淼面前。因为白白的折腾一趟,所以语气里充满了被戏耍的愤怒。 “这不是直说出来,怕你觉着我在套你话。”兰浩淼双手一摊。“东西的确是要带给他的,我是想让他警醒点,留下的痕迹太多了。” 萧冀曦一想也是,要是兰浩淼忽然来一句:“白青松和共党脱不开关系。”,萧冀曦的第一反应一定是兰浩淼掌握了些似是而非的线索,要找他来做确认,到时候自己会处在一个不知该不该说实话的境况,反而容易与兰浩淼离心。 “为什么要帮他隐瞒?这可不是你一贯的风格。”当萧冀曦意识到兰浩淼已经洞悉来了真相之后,他几乎要冲去提醒白青松赶紧离开了,但后来转念一想,一来这半个月自己忙得是脚不沾地,要是兰浩淼动手——都不用亲自动手,递个匿名举报信到日本人那边就可以借刀杀人——自己一定没有时间救人,二来白青松肯定一个字儿也不会听他的。 “我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什么要在白青松面前暴露你卧底的身份。”兰浩淼一怔。“怎么,在你心里,他的安危比你的还要重要?” “那张字条是你想带给松哥的,但不是要我带过去,你是要让我看到然后折回来。”萧冀曦非常痛恨兰浩淼拿自己当傻子折腾这种行为,语气不善。“自家人还要搞这些弯弯绕,你就不怕我直接把东西带过去?” “你比我更不想暴露自己。”兰浩淼这笑让萧冀曦看的拳头发痒。“那会让白青松的处境更危险。” “你赢了。先回答问题。”萧冀曦悻悻然,他不得不承认兰浩淼料中了一整串事情。 “很简单,黄金抢不到手我最多是挨顿骂,站长现在全副心思又在杀人上头,也许骂都不会挨。要是我和白青松打起来,那我没准是把两员大将推到了共党那边。”兰浩淼敛了笑意。 “首先,我不会这么做。”萧冀曦打断了他。“我在做特工之前还是个军人,别想着让一个军人学会背叛。” 兰浩淼微微一怔,随即有些感慨的笑了。 “要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的话,世上也就没那么多叛变的人。” “也不一定,要是抓我严刑拷打,那我说不准就真叛变了。”萧冀曦半开玩笑的回应,“其次,你不会是觉得我们两个比那么一大堆金子还值钱吧?” “我有一种预感。”兰浩淼的眼神显得有些忧愁。“租界的环境很快就会进一步恶化,到时候一个在七十六号里的卧底比什么都金贵,再说了,你是我师弟。” 这还是兰浩淼第一次这么正经的提起两人之间的关系,萧冀曦当然不会提醒他两个人从来都没同时待在师门里头过,他觉得喉头有点发堵,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为了不在兰浩淼面前表现出感动的神色,他赶紧把话题扯回了正轨。 “这么说,沧溟开枪其实是你授意的,为了掩盖那条巷子里其他的味道。” “这是一个巧合,我还没有那么算无遗策,要是真有那本事我为什么不去前线当参谋?”兰浩淼苦笑了一下。“只不过若当时他没有开枪,我会想其他的办法。” “所以被血腥味掩盖住的是什么味道?居然能把松哥暴露出来。” 兰浩淼指了指萧冀曦仍旧拿在手里的盒子。 “我以为这是显而易见的。那条巷子不大通风,很容易积存气味,我去的时候还有一股子很浓的香气,但是当我想返回处理的时候,沧溟那一枪把问题给解决了。” 萧冀曦恍然大悟,他苦着脸看那枚更像是工艺品的铜球。“你就不怕松哥认不出?还不如直接放个香囊。” “他当然认得出,这东西是我从他店里买来的。”兰浩淼对萧冀曦的质疑嗤之以鼻。“虽然这一趟不用你跑,但你过后还是得去一趟,告诉他这回行动里出了多大的纰漏。那个死人不是卖香的,光是他一个人出现在那里白青松还勉强替自己开脱得过去,要是再加上另一家店的痕迹......” 后面的不用他多说萧冀曦也明白,要是白青松手底下同时有两个店面出了问题,那在日本人眼里他的嫌疑会大大增加,而白青松其实也不是一个十分擅长应付审讯的人,一旦露出马脚后果不堪设想。 不论兰浩淼是为什么来提醒白青松,萧冀曦对此都是相当感激的,当然,他不会有所表示,甚至于还要报复一下兰浩淼刚才的一番折腾。 “纰漏归纰漏,他们现在可不知道是把金子都弄哪去了。”他低声反驳,在兰浩淼反应过来之前敏捷的逃离了现场,把愤怒的兰浩淼留在了屋里,算是以牙还牙。 第277章 钓鱼高手 萧冀曦不知道最后是谁给白青松送了信,他没有去见白青松,因为那只不过是在给两个人一起添堵罢了。 过了年之后萧冀曦还是没能消停下来,孤岛的形式的确有些不容乐观,日本人仿佛越来越不把其余的国家放在眼里,租界所能起到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就萧冀曦所知已经有一两个据点因为濒临暴露被迫转移。 在这样的情景下七十六号越发风生水起,审讯室一灯长明日夜不熄竟也有些不够用的架势,萧冀曦有两次在下班之后看见满面疲惫的胡杨抱着药箱匆匆往地下室赶,深觉医务室应当扩编。 不过他没有冲上去说这话给自己寻晦气。 “耗子,把这两周的审讯记录送去档案室归档。”萧冀曦在最后一份文件上签好自己的名字,他看着最近的审讯记录总觉得心惊肉跳,有人当然是在苦苦的支撑,可也有人在拷打下选择了叛变,虽然眼下都还只是些外围成员被抓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可这样下去真正要紧的人也会无处可躲。 就像是在搜捡一片树林的时候,把外围的树一棵棵砍掉,里面的情况也就一览无余。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半天没有得到回音,抬头看见对面办公室里那个空荡荡的位置,才反应过来油耗子是被任东风叫过去搞例行汇报了。 所谓例行汇报,当然大半都是在打关于萧冀曦的小报告。从任东风绝了向上走的心思之后他就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全力以赴的找萧冀曦麻烦这件事上,很显然他不想让萧冀曦有升迁的机会,因为那大概率意味着他自己会有大麻烦。 萧冀曦心里却很清楚,就算是把任东风拉下马他也是没办法取而代之成为副处长的,自己和铃木薰之间这层关系能带来一定的保护,但再往深一层还有诸多的隔阂与猜忌。虽说在日本人眼里七十六号这群人都是走狗,但自己养的狗和对门安插进来的狗之间还是有差距的——毕竟,七十六号真正的根基与依仗都是日本陆军。 也许只有等到海军有更多话语权的那一天,萧冀曦才有希望走的更高一点,而后拿到更多的情报。 任东风这令人束手束脚的监视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因为萧冀曦发现了监视者更大的秘密。从油耗子这些年来小心翼翼抹除着在军中生活所留下的习惯这一行为来看,萧冀曦应该是第一个发现他秘密的人。 不过萧冀曦还是打算一有机会就把任东风除掉,换一个不那么麻烦的上司。只现在他不得不暂且按捺下这份心思,在这么一个风雨飘摇的景况下要是运气不好到手一个更难缠的家伙做顶头上司,他可是哭都找不到地方。 萧冀曦等了几分钟,任东风办公室的大门没有要打开的迹象。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自己把东西送去档案室。 如果说行动队忙起来的时候是跑断腿——这条不太适用于萧冀曦,他的腿已经断了——那档案室忙起来的时候就是把凳子坐穿,在黄金莫名其妙被劫之后,档案室要记录的东西几乎多了整整一倍,要知道当初萧冀曦写的那些文件都是要送去归档的。 所以萧冀曦也很久没有见过丁岩了。 当他真正见到丁岩的时候,一时间震惊的有点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多久没睡了?”他本来想把东西塞给丁岩就走,这时候进档案室很容易给自己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和闲话。 但是现在看着丁岩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的样子,萧冀曦在门口愣了片刻还是决定自己把档案给他送进去,因为担心这不算轻的一摞把丁岩给压垮了。 丁岩没有阻止萧冀曦,他有气无力的靠在门框上,回答的时候声音也不是很有精神。 “这两天基本没合过眼。” 萧冀曦简直有点同情丁岩了。他以为大冷天加班已经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没想到还有大冷天不眠不休加班的。 “各处看来都收获不小嘛。”萧冀曦把东西放在桌子上,想着反正是已经进来了不趁机瞄上一眼仿佛太亏,于是倒着看了一眼丁岩摊开在桌子上的东西。 结果令他大失所望,那是一份针对近期出入港船只进行调查的报告。 萧冀曦现在一点都不关心共党到底要怎么处置那批黄金了,如果他们足够有耐心的话总能等到风声过去。但是出于习惯驱使他还是在丁岩起疑之前多看了两眼。 结果这么一看便不由得眉头一跳。 上面是一个地址,被标注了可疑二字。如果萧冀曦没记错的话,这地方离港口很近,离白青松那边也不远。 白青松惹麻烦的能力现下已经能媲美过去的他了。 “收获......”丁岩一时间似乎没反应过来萧冀曦在说什么,看来熬夜的确会使人变得有些迟钝。他像是这时候才想起来档案室不能随便让人进来,尤其是不能在自己工作的时候把人给放进来。 所以他像是要做出补救一样走了回来,这时候萧冀曦已经很坦然的回过头接了丁岩的话。 “难道不是吗?”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收获。”丁岩合上了桌面那份报告之后显得放松了很多,他有点犹豫的看着萧冀曦,脸上那种忐忑的表情表明他也知道自己不该说这句话。 “当然,叫你加了这么久的班,说是收获也实在不妥当。”萧冀曦故意曲解了丁岩的意思,他其实明白丁岩现下是有些动摇,而且也对策反丁岩这件事跃跃欲试,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操之过急,档案室是个很重要的地方,丁岩既然能出现在这里,就证明他有着能够得到信任的理由。 “我不是那个意思。”丁岩果然上了钩,他很急切的摇了摇头。“我是说从前我不太清楚你们都在做什么,后来亲眼见着了,总觉得和在报上看见的不一样。” 能一样就有鬼了,萧冀曦心想。 第278章 一个哑谜 他身边似乎总是充斥着一些天真可笑的家伙,铃木薰算一个,丁岩也排的上号。萧冀曦打量着档案室里那些阴沉沉的柜子,几乎能从上头看出流淌的血色来,他实在不明白丁岩为什么能在看的这一切的情况下还要去相信报纸。 所以他也就这么问了。 “我以为你能看到更多东西,早就不会信别人粉饰太平。” 丁岩沉默了片刻,看上去有点苦恼。 “我能看见的是总部对破坏和反抗者采取的行动,我一直以为这是必要的。” 萧冀曦无不讥讽的一笑。 “反抗倒是真的,至于谁是破坏者可不一定。”他这话说的胆大包天又意味深长,丁岩当然听得懂,只看他敢不敢听懂。 丁岩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萧冀曦敢在这种地方说这样的话。萧冀曦只是冲他挥了挥手:“反正主任不会允许档案室里有窃听器的,我先走了。” 他故意走的有点慢,一瘸一拐的打算给丁岩留下一个深刻一点的印象,这是高人该有的风范。 但是事与愿违,他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响。 萧冀曦大惊失色的回过头来,心想丁岩可千万别摔出个好歹那他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可不想被怀疑是进档案室打晕了档案管理人员然后被抓走搞内部问讯——还好丁岩只是躺在了地上,看起来脑袋没有在桌角撞出血窟窿,也没有旁的意外状况发生。 丁岩半睁着眼睛,神色显得相当迷茫。 胡杨打开门看见萧冀曦背着丁岩的时候,脸上出现了相当一言难尽的表情。 四周没什么人,所以胡杨直接就问道:“你把他给打了?” 萧冀曦很担心丁岩还残存着一点意识被他听了起怀疑,可又腾不出手来去给胡杨比划手势,只能脸部抽筋一样的给胡杨打眼色。 “别笑话我了,耗子被任处叫去汇报工作,我就给老丁送材料去了。结果没等说两句话他就躺地上去了,把我吓了一跳。” 丁岩脸上那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是一目了然的,胡杨探头看了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但显然她现在也意识到丁岩可能还会听见两人之间的对话,于是什么也没有说,指挥着萧冀曦把丁岩放平在了病床上。 “看来处里人最近的确都过得很充实。”胡杨低头为丁岩做检查,傻子都听的出来这不算是一句好话。 “只要你也别跟着躺下就谢天谢地了。”萧冀曦这话倒是说的真心实意,他看着胡杨脸上那对黑眼圈也差不了多少。 “昏了。”胡杨翻起丁岩的眼皮看了一眼,忽然没头没脑的说道。 萧冀曦起先还未发觉什么,还很认真的问道:“他是个什么情况?” “死不了,太久没睡加上低血糖,除此之外你没注意到吗?他在发烧。”胡杨语气轻松。“老实说我还真不知道现在他是不是趁着昏迷在睡觉。” 萧冀曦还真没注意到丁岩是在发烧,冬天的衣服还是太厚了。 “没事就好,我很怕背上一个袭击档案管理员的罪名。”他半开玩笑的回应道。 “这不是重点,”胡杨忽然抬眼看萧冀曦,萧冀曦冲她露出不明所以的迷茫神色,而胡杨见此似乎是有些不满意。 “重点是你想不想趁机给他来一针镇静剂,看看能问出些什么?他这样的身体状况,醒来之后大概什么都不会记得。” 这话其实对萧冀曦是有一定的吸引力的,他现在很想知道七十六号对那个与白青松关系匪浅的地址调查的如何了,但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他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胡杨露出诧异的神色。 “他这个身体状况,来一针可能小命都没了。而且你当这是哪里?要是有人进来撞见,就什么都完了。” 萧冀曦没有把丁岩的动摇告诉胡杨,这是他的一点私心,他不想叫丁岩和中统扯上关系,如果丁岩有朝一日能被策反成功的话,他希望丁岩能成为他的同伴。 这个被他利用了好些回的小眼镜还是有些可爱之处的。 胡杨耸了耸肩,看上去不太服气的摸出了一瓶葡萄糖。“随你。” 丁岩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半黑了,萧冀曦当然没有坐在那里等他醒,如果躺下的是白青竹,他可能是会有这个心思,至于丁岩——还是算了吧。 他环顾四周,一时间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直到看见胡杨走过来。 “胡医生。”丁岩半坐起来,苦笑着打招呼。“我这是晕过去了?” “是。”胡杨很利索的把针头从丁岩的手背上拔了出去。“你下次记得找个好时候晕,我看见是萧队长背你的时候,很好奇你们两个为什么没一起从楼梯上滚下去。” 针头拔出来之后,丁岩的手背上冒出一粒血珠。他举着棉签半晌没有动弹,盯着苍白皮肤上一点殷红发呆。 直到胡杨收拾了吊针之后抬头一看,很粗暴的拿棉签给他按上了。 “我觉得萧队长不会摔下来。”丁岩忽然对着转身要走的胡杨开口。 “你要是这么觉着,也没什么问题。”胡杨脚步不停。 萧冀曦可不知道这两个人打了什么哑谜,他正在为怎么去见白青松而苦恼。想不到兰浩淼没让他去跑腿,但他还是躲不开上门找架吵这一劫。 深思熟虑了差不多一个下午,他还是决定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每天都想着有这么一回事,还不如今晚就快刀斩乱麻,再说七十六号的调查报告都已经摆在案头了,也由不得他拖延。 至于是挨骂还是挨揍,已经没那么要紧。 他站在白青松家门口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白家灯火通明,但一点热闹的意思也没有,只显得寥落,萧冀曦知道这是心理作用,因为他知道白青松现在是一个人。 这时候他甚至希望白青松赶紧与张姑娘结婚,至于往后他再来访会不会挨双份的骂,那都是小事。 萧冀曦按响了门铃。 第279章 警告 里面的人打开门时露出了相当诧异的神色,萧冀曦很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内心活动,因为他每次来和白青松都会发生激烈的争吵而后不欢而散,萧冀曦猜每回他离开的时候其余人都在悄悄的打赌他下回一定不会登门。 但该来还是得来,萧冀曦从看见那份调查报告开始就觉得寝食难安,不管白青松肯不肯信他的话,总要想办法通知白青松火已经烧到了他的身上。 管家当然是不敢拦着,因为拦也是拦不住的。 再说在现在的上海也没有人乐意得罪一个供职于七十六号的家伙,人人都知道七十六号里那一群想要给旁人安个什么罪名都再轻易不过。 但他也有点害怕白青松事后会发难,脸上的表情因此显着有些纠结。 萧冀曦对那张露出苦色的脸一笑:“没事儿,今天我有正事,松哥不会骂您的。” 说完他也不问白青松在哪,轻车熟路的去了书房。 萧冀曦不想和那位管家说太多的话,这人是白青松在上海新雇佣的,因为能侥幸从东北逃出来的人没有几个,大多数都还被留在各处商铺里。 说是新雇佣也不大恰当,毕竟白青松来上海也有近十年的光景了,这人跟着白青松的时间其实不比原先那些人少,只是萧冀曦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过白青松重新招徕的这些佣人伙计,他心里总是记着已经消失了的那些人,和那些还活着,只不过现在不会再对他露出笑容的人。 但萧冀曦知道白青松会任用什么样的人,所以也知道那个客套的微笑下面肯定盖着鄙夷,这位管家之所以没有那么的剑拔弩张,是因为他们两个素不相识。 若白青松也从头到尾都不认识他,他相信白青松在表面功夫上不会比任何人差——曾经萧福生耳提面命想叫萧冀曦从白青松那学来的也正是这些。 只不过,现在就这一点而言,萧冀曦算是无师自通了。甚至他怀疑自己比白青松做的更好,因为到现在为止,白青松还没能成功的发现他究竟隐瞒了什么。 萧冀曦很自然的推开了书房的大门,白青松正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听见门打开的声音还以为是管家上来,抬头问道:“来的是——” “是我,不是给你拜年来的。”萧冀曦垂着眼,他不想看白青松陡然阴沉下来的脸,因为现在他觉着自己心里已经够堵得慌了。 还不等白青松把他那句惯常的“滚出去”给说出来,萧冀曦就成功截断了他的话。 他飞快的报出了那个地址。 “你什么意思?”白青松的表情立刻就变了,萧冀曦想他本来应该想表现得疑惑一些,却装的不太像,在萧冀曦看来他现在满脸都是秘密被人破获的惊慌。 萧冀曦叹了口气。他心里也清楚不一定是白青松的演技太差,只是他在七十六号里自愿不自愿学了太多侦查和反侦查的东西,才会在看白青松的时候觉得一目了然。 “这个地方出现在七十六号的一份调查报告里,而且已经被标注上了可疑。”他终于对上了白青松的眼神,现在白青松已经没有功夫对他表达厌恶之情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白青松矢口否认。 “你也不用知道我在说什么。”萧冀曦非常理解白青松现在的心情,他也不指望能让白青松跟他推心置腹和盘托出,那得是白青松脑子进水了才会干的事情。“你只需要知道那天晚上的动静太大,你们虽然把军统拖出来当了挡箭牌,但现在所有人都已经注意到你们了。” 萧冀曦很清晰的看见白青松下意识的往抽屉里伸手,他猜那里正放着兰浩淼送来的口信。 “原来是他们——”白青松脱口而出,然后很快就没了声音。 萧冀曦眉头一挑,明知故问。“怎么,你已经得到了什么消息么?” “我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白青松很快恢复了冷静,只不过萧冀曦注意到他正紧紧的捏着桌角。 萧冀曦一直很疑惑兰浩淼为什么肯把一个可能暴露他自己身份的东西送给白青松,现在看来白青松却好像并不知道给他送信的人到底是谁,且到现在才知道那是军统的人。 看来兰浩淼没全说实话,至少他送来那东西肯定不是他亲自从白青松那里买来的,中间不知道倒了多少次手。萧冀曦看着白青松若有所思的表情,知道他至少是相信这消息的真实性了,再待下去只会让两个人重新吵起来。 他也不提告辞,转身就走。然而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说。 这疏忽本是不应该存在的,但在面对白青松的时候,他总是觉得两人之间不必那样的小心提防,却忘了如今他在白青松眼里是最需要提防的那一个。 “另外,你放心,我没打算拿你钓鱼。”他回过头来,果然看见白青松拧眉思考的模样。 心中所想被萧冀曦一语道破,白青松愣了一下。他没说话,萧冀曦能看的出他脸上正带着苦笑。 “你当然不会信我,所以抓进补一补反追踪的课再去传消息吧。你手下的人这方面都太差了,一个月前死的那位就是教训。” 他忽然提起那一晚死在巷子里的人,且提的坦荡。白青松一直对那件事儿耿耿于怀,听了这话不由得浮现出怒色。 “别冲我发火,人不是我杀的,也不是七十六号杀的。”萧冀曦举起双手为自己喊冤。“而且那位死了,对你是有好处的,至少你现在还没重新回七十六号里喝茶就能证明。” 白青松看起来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萧冀曦当然是故意的,他其实不想惹白青松发火,但是自己带来的消息实在是太重要了些,他很担心白青松因此对自己的立场产生怀疑。 现在看着白青松一副立刻要拔刀追杀他的模样,萧冀曦知道自己是成功了,虽然这成功并不能带给他一丝一毫的喜悦。 第280章 剑道场 白青竹很轻易的就看出来萧冀曦现下心情不大好,虽然萧冀曦还没来得及把白青松已经重新闯进七十六号审查范围这件事告诉她。 所以她看见萧冀曦微微有些阴沉的脸色,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并不问是发生了什么。 “你来得正好,铃木仿佛又找到了机会邀请赤木——本来我还在担心冬天快过去了,再去要货有些奇怪。” 萧冀曦只是点头,与眼下的事情相比,这场邀约成功与否倒是没那么重要了。毕竟刺杀的事情可以徐徐图之,收集情报也就不那么紧迫。而白青松的事情,虽然她没有问,萧冀曦却不得不说。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即便他瞒着不说,也迟早会有人因为这一层兄妹关系找上白青竹。比起让白青竹茫然无知的面对这一切,他还是选择让她早点得到消息早做应对。 “松哥又被盯上了。”萧冀曦努力的笑了一下,不过不太成功,那笑比哭也好看不到哪儿去。“我在档案室偶然看见的,所以赶着去吵了一架,简直是劳民伤财。” 他为了不让人起疑,是特意提了东西去的,那些东西肯定会被白青松给扔出来,萧冀曦觉得自己的荷包正在隐隐作痛。 白青竹意识到他用了一个又字,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脸上出现了担忧与愧疚混杂的神色,低低的说道:“如果不是因为我......” “瞎说什么。”萧冀曦打断了白青竹,语气不容置喙。“松哥也是我哥。” 这话说的真心实意,然而等看见白青竹脸上的可疑红色,萧冀曦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别开了目光,来了一个很生硬的转折。 “先不说这个,你又接到铃木的电话了?” 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白青竹真正指的究竟是什么。 “对。”白青竹没有因为这个生硬的转折产生什么情绪波动。“还是说周末,我简直有点担心还会发生意外了。” 萧冀曦有点担心她会一语成谶,这种事在他身上已经屡见不鲜了。好在白青竹没有乌鸦嘴的潜质,萧冀曦提心吊胆的过了两天,居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上海从被日本占领之后,剑道馆的数量也是与日俱增,简直是给在日本没什么活路的那些武士提供了新的机会。 萧冀曦还记得沈沧海曾经以非常不屑的语气评价,说如今这帮日本人称武士简直贻笑大方,废刀令都颁了六十多年,正经的武士早就该入土了。他还记着每回路过这些道场,沈沧海总会显得跃跃欲试,把彼时的萧冀曦吓得够呛。 所以萧冀曦还真没走进过剑道馆。说实话他对日本人所谓的剑道总是嗤之以鼻的,虽然他自己只跟阮慕贤学了一点皮毛,但不妨碍他畅想阮慕贤一人一剑就能挑翻一打日本的剑道大师,前提是他把病给治好了。 这家道场压根就没有中文名字,萧冀曦看着那个龙飞凤舞的假名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他在想到底该翻译成元还是源,很不合时宜的陷入了沉思。 铃木薰拍他肩膀的时候,他差点吓得把枪给拔出来。这种长年累月形成的条件反射是他没办法控制的,好容易冷静下来之后他还忍不住在想,自己刚才要是真的开枪走火了,到底是在给谁省事。 “在想什么?”铃木薰的心情看起来相当不错,大概是因为快要一尝夙愿。 不过萧冀曦委实不能感同身受,一旦想到剑道四段大概是可以被沈沧海单手掀翻在地的水准,他就有点提不起精神来,虽说他必须承认自己现在这个状况大概是打不过赤木亲之的。他给铃木薰说了自己的疑惑,铃木薰没有绷住直接笑了出来。 萧冀曦越过铃木薰的肩头——这其实不太容易,好在铃木薰已经快要笑的直不起腰了,他自己甚至开始纳闷这事儿好笑在哪——和虞瑰交换了一个疑惑和无奈并存的眼神。 好半晌铃木薰才止住了笑。 “我怎么从来都没想过这一点。”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我一直以为他们是冒用源氏的名字给自己积累一点人气,还很纳闷为什么他们的胆子这么大。现在看来不用汉字也是很明智的一种选择,至少还有旁的解释方法。” “因为你没来过这里,至少我不知道你来过。”虞瑰脸上也有一闪而逝的笑影。 “但我路过了好些回。”铃木薰看着虞瑰的脸色,似乎有些担心。“你好像有点紧张?” “是有点。”虞瑰点头,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这还是我头一次当说客。” 铃木薰恍然大悟,忙安慰道:“别担心,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的。” 只是在场的其他人都知道虞瑰并不是为这件事情而担心,只有铃木薰一个人被蒙在鼓里。想到这里,萧冀曦简直要开始同情他了。 赤木亲之到的比约定的时间要早一些,虽然得知军统的刺杀计划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这还是萧冀曦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这人不愧是名字里有一个亲字,至少看上去面相是相当和善,虽然已经很明显是一个中年人,但没有留那个萧冀曦认为相当违反人类审美的仁丹胡。 萧冀曦敏锐的意识到,这个人或许是在很努力的消弭自己与中国人之间的差距,他希望能通过这一点融入到自己治下的这个环境里,从而更稳当的去当一个太上皇。 铃木薰虽然夸下海口会把事情处理好,但他从来也不是一个擅长交际的人,更何况他今天来也不止是为了给张芃芃跑腿。见到赤木亲之的时候他显然有点激动,以萧冀曦看来他只差略过寒暄直接请赤木亲之和他上场打架了。 萧冀曦怀疑倒退个十年铃木薰真能办出这种事儿来。 幸而最后这种事情还是没有发生。赤木亲之看起来本对萧冀曦有点戒备,但听说了萧冀曦的职务之后显然笑的更诚恳了些。 “萧先生的日语水平让我很惊讶,不过为了让两位女士不被排除在话题以外,我们还是改用中文交谈吧。” 赤木亲之对这里倒像是很熟悉的样子,轻车熟路的就进到了道场里面。萧冀曦在后面默默的观察,企图从他身上寻出一点能方便刺杀者进行刺杀的习惯来。 第281章 请托 很遗憾的是,赤木亲之虽然只是一个管理租界的警务人员,但上海这样的环境无疑是帮他养成了极好的反侦察习惯,至少萧冀曦跟在他后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萧冀曦回头看了白青竹一眼,只见她也很无奈的冲自己摇了摇头,显然也是无所获。 显然,事情不像他所想象的那么简单。不过要是真有那么简单的话,想来上面也不会费心要特意指明了取他性命。 在场的人都对这场比试没什么兴趣,却也还算看的认真,毕竟赤木亲之本身的实力也是关系到将来成败的因素。萧冀曦至今还是不太习惯跪坐的姿势,一面百无聊赖的在场边观战一边悄悄的改换着重心。 他倒是不担心被忽然点名下场,这时候竟然能得了残疾的好处,这是他一开始没想到的。而白青竹和虞瑰就更不用担心这件事情,所以今天这趟道场之行很快就能进入正题。 日本的剑道萧冀曦看不太懂,只在来的路上听铃木薰大概讲了几句,越听越觉得讽刺,所谓不允许偷袭之举、光明正大的武士道最后养出了一群疯子,他觉得是这些人本身就有点问题,能把很多事情扭曲出一个完全出人意料的结果。 就像是吉田松阴本人大概也想象不到皇国史观最后能变成****。 不过有一点他能看出来,就是铃木薰虽然仗着身高和力量的优势和赤木亲之打的有来有往,但技巧上不如赤木亲之远矣,在这种点到为止的比斗里完全讨不到好处。 其实萧冀曦清楚得很,赤木亲之的剑道造诣再高也不能帮他挡子弹,而今冷兵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别说是赤木亲之这样的水平,就算是日本历史上到了所谓免许皆传的那几个也都没仗着剑术捞到什么好下场——肺结核死了一个,油小路被人围杀了一个,还有一个改名换姓最后病死了,还能算是善终。 这么详细的、近乎于内情的消息显然不是从军统的情报网里获得,这还是很多年前去长春的时候,那个姓远藤的老头子和萧冀曦闲谈时说起来的。 萧冀曦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记得那么清楚,当时听老头两眼放光的讲这些没落武士家族的辉煌,讲什么天然理心流的冲田总司北辰一刀流的伊东甲子太郎时他只觉得很无趣,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忍不住想如果这群人和明治斗的久一些,现在这场战争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铃木薰认输的时候他还在出神,直到铃木薰走过来的时候,萧冀曦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又开始了不着边际的神游。 “你在想什么?”铃木薰擦着头上的汗,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 萧冀曦注意到赤木亲之钻到里屋去换衣服了,一面答铃木薰的话一面暗自琢磨着这是不是说明赤木亲之有点洁癖——当然,也可能是说明他有点怕冷。 “看你们两个比剑的时候,想起来从前跟师父回东北给师娘扫墓时遇见的一个老头,和我说很多关于武士的事儿,都是倒幕那阵子的。” 萧冀曦答得半真半假,也不担心铃木薰能顺着这条线把他们曾经远赴东北搞了一场失败刺杀的事情给揪出来。一来时过境迁远藤那一家子还在不在长春都两说,二来他从前是个‘反抗分子’这事儿在铃木薰那也不算什么秘密,两人也算是合作了这么些年,不至于翻这些积年的老黄历。 果然,铃木薰只是冲他扬了扬眉毛。 “我还以为那时候你不会心平气和的和日本人聊天。” 萧冀曦耸耸肩。“那时候我和你聊天就挺心平气和的。”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他有点心虚,要知道两人头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能不能开枪把人给干掉。 铃木薰看起来是被说服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那事儿提起来?我还挺希望看见张姑娘欠你人情的。”萧冀曦可不想让他就此事细细追问下去,虽然过往那些旧账被人发现也没什么要紧,但能一直藏下去显然是更好。 “我也很期待。”铃木薰苦笑了一下。“这样下回她见我的时候就不会是一副我——你们那话怎么说来着——拱了她家白菜的样子,不过我得想想怎么开口。” 萧冀曦下意识的回头去看,果然看见虞瑰有点脸红。 倒是不用铃木薰冥思苦想怎样开口,赤木亲之就相当善解人意的切入了正题。铃木薰来上海这么些年忽然想起来请他来指教剑术,显然不是在审讯犯人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的剑道水平有些不够用。 且他说的话也相当有技巧。“从梅机关这么繁重的工作里抽身,铃木君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帮忙。” 萧冀曦忽然意识到赤木亲之的态度为何这么好了。毕竟铃木薰在日本那边有一个还算显赫的家族,赤木亲之肯定不想得罪人,就算现在看来铃木薰的职位并没那么高,但如果他有朝一日回海军系统里去,成就肯定不止于此。 赤木亲之一看就是老于世故的人,不会介意做一笔投资,现在张芃芃可以不担心她那批布料了,萧冀曦反而要担心这场对话结束的太快,以至于他还来不及从赤木亲之那里得到更多的消息。 不过套话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对赤木亲之这样的人,套话的时候很容易就会引起他的警觉,这样想来还是闭嘴观察来的更稳妥些。 至少现在已经见到真人长什么样子了。 果然,在铃木薰说明来意之后,赤木亲之答应的相当痛快。 “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其实铃木君应该早些与我说明的,现在冬天已经快要过去了,如果铃木君的朋友因为这件事情造成了经济损失,那请允许我表明歉意。” 铃木薰似乎毫无身为军界要员晚辈的自觉,对旁人都希望能与自己交好这件事一无所知,估计是因为在梅机关里体会不到这一点,他听了赤木亲之的话不由得脱口而出:“但我的确很希望能请赤木君指点剑道——” 萧冀曦差点没憋住笑。 第282章 打草惊蛇 那一瞬间,赤木亲之看起来是有点怀疑铃木薰的智商。萧冀曦看的真真切切,中年人脸上掠过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疑惑,可能是在想为什么铃木薰能在梅机关身居要职。 不知道赤木亲之最后会不会把铃木薰如今的地位归结于家族的力量,不过萧冀曦倒是清楚的很,铃木薰虽然有时候看起来仿佛不怎么聪明的样子,但真要因此轻视他的话,估计现在整个军统上海站都已经被铃木薰顺着自己这根藤连根拔起了。 赤木亲之的愣怔只有一瞬,他那个剑道水平倒也不是吹嘘出来的,真要指点一下铃木薰是没什么难度。 萧冀曦本来已经要站起身来,见状只能若无其事的又坐了回去。他听见白青竹在一边偷偷的笑出了声,无可奈何的冲她翻了个白眼。 白青竹带着一点可疑的笑意重新低下头去。 铃木薰心满意足的重新摘下头盔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他们在这里消磨掉了整个下午,这是萧冀曦也没有想到的。不过看起来赤木亲之也完全没想过会发生这种状况,萧冀曦能看见他脸上出现了显而易见的疲色——但这是一整个下午都在挥剑的结果。 看来赤木亲之在这个年龄的人里头,已经算是体力相当不错的了。 “现在居然还有人对于剑道这么感兴趣,我实在是没有想到。” 萧冀曦听出了赤木亲之的弦外之音,抬起手掩住了一个哈欠。赤木亲之大概是想感慨一下他的爱好有些不太合时宜,捎带着对自己这一身没有用武之地的本领有些唏嘘。 铃木薰的状况看起来比赤木亲之好一些,到底是胜在年轻。萧冀曦意识到他们两个人现下正在三十岁这个门槛的两边,一时间不由得有点嫉妒了。他闻言微微喘息着笑道:“因为我相信剑是永远不会过时的。” 武士会,剑不会,武士道也不会。萧冀曦能理解他的想法,但还是很想请他有机会表演一下刀劈子弹以证实剑道不会过时。 探寻赤木亲之的住处有风险,且意义也不算太大。所以萧冀曦不打算这么做,狡兔三窟,窟外还有重重把守,要是摸到赤木亲之家住在哪就能往门里扔炸弹,家里也不会专门派一支队伍专门来杀人。 萧冀曦倒是有心尽早把这一趟那些聊胜于无的收获交代给兰浩淼,可惜作为一个第二天还要爬起来上班的人,他这么晚了还往外跑看起来是相当的反常。所以只好憋了两天,趁着不用审讯犯人按点下班的机会才登了门。 白青竹是坚决不打算去见兰浩淼的,她现下早就过上了深居简出的日子,除非书店出现了非得送货上门的单子否则绝不离开——她试图让萧冀曦替她跑过一趟腿,萧冀曦也做的很完美,时间刚刚好,书也没有送错,唯一的问题在于当天他们临时接了一个抓捕任务,所以萧冀曦上门的时候是一个相当有辨识度的七十六号特务的形象。 结局是两败俱伤,他差点被摔在自己面前的房门压扁了鼻子,白青竹也顺便失去了一个稳定的客户,这年月还愿意掏钱买书的人并不多,那个老学究可以说是一位持续性的雪中送炭者,要不是白青竹不指望这家书店盈利,萧冀曦觉得自己下场一定会相当凄惨。 发生了这样的惨案,白青竹终于不再打萧冀曦的主意了,只是每次出门都恨不得在自己头上套一个桶。萧冀曦很能理解她不愿意见到白青松的心情,这不单单是因为他,更因为白家兄妹俩无论是从表面上看还是从实际身份上看,都是立场不同,见面徒增尴尬。 那时候他完全没有想到更深层次的问题。 “这一趟没什么收获,但好歹是见到面了。”萧冀曦跟兰浩淼详细的讲述了周末发生的一切,提到这不禁有点泄气,他本来指望铃木薰能和赤木亲之好好的聊一聊,没想到这两个人刀光剑影你来我往的打了一下午,正经事只花了五分钟不到就解决了,还要算上铃木薰因为不好意思开口顾左右而言他所耗费的时间。 “能见到面就是个好的开始。”兰浩淼看起来倒不是很失望。“上面没规定任务要什么时候完成,那批黄金又把局面搅得乱了一些。虽然我们没有拿到东西,但是站长成功把自己给藏起来了,赤木亲之失去了线索,想找到站长没那么容易,我们的时间也就更加充裕。” “话是这么说,我总觉着是在浪费时间。” 萧冀曦想起自己被迫做了一下午的观众,就不由得有些气结。 “哪家道场?我想沧溟会有些兴趣的。”兰浩淼对萧冀曦的抱怨不置可否,忽然问道。 萧冀曦愣了一下,他想沈沧溟应该是会剑道的,但是他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在小林龙一郎死之前他如果被人发现行踪会相当的危险。 “不是要他上门。”兰浩淼挑眉,对萧冀曦拿他当傻子这一点表示十分的不满。“我把那小子放出来了,总要给他找点事做。不然我很担心他在没有万全准备的情况下宠儿小林龙一郎就去了,那时候再想收场可没那么容易。” 萧冀曦倒是很能理解沈沧溟想杀小林龙一郎的心情,虽说人人都有少不经事的时候,但沈沧溟无疑是最难与过去的自己和解的那一类,要是他带的那支队伍听见小林龙一郎对着沈沧溟喊一声健次郎......萧冀曦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想对那地方做什么?”他很警觉的问道。 兰浩淼一脸‘你明知故问’的表情,他耸了耸肩,语气相当的轻松写意。 “没什么,既然赤木亲之会选择去那里,就说明那里很得他的信任。我正打算让这群精力过剩的家伙扔几个炸弹,在上面添一家日本人开的道场也不是难事。” 他顿了顿,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道:“有时候,打草惊蛇未必不是件好事。” 第283章 你以为他在第一层 萧冀曦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如果说这趟几乎没什么意义的旅程最终起到了什么效果的话,那也就只有证明了赤木亲之是个很难对付的家伙,要杀这样一个人不是靠着行动隐秘出手迅速就能有效果的。 “要是让赤木警觉起来,倒是说不定能把握到一点破绽。”萧冀曦表示了赞同。 “那家道场的名字倒是挺有意思,你去随便打听打听就能找到了,压根没用汉字——就叫げん。” 萧冀曦随口报出了名字,忽然看见兰浩淼略有凝滞的神色。他愣了几秒钟,而后意识到兰浩淼对日语几乎是一窍不通,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扯过一张纸写下地址,想了想又把那两个假名也一并添上才丢给兰浩淼:“反正沧溟肯定认识,你就把这给他就是。” 就在这时候,门悄无声息的打开了。萧冀曦愕然的抬起头来,因为通常情况下兰浩淼不允许任何人随随便便的打开这屋子里一间关闭的门,这是为了保证他,以及没准存在着的更多其他来无影去无踪的军统特工们能有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来和兰浩淼讨论问题。 进来的人端着一个茶盘,可那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好像下一秒他就会把茶盘扣在两个人的脑袋上一样。他走到茶几旁边随随便便的把手里东西一扔,从萧冀曦手里扯过那张纸。 萧冀曦的手悬在半空一时间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最后只能非常委屈的垂了下去。 沈沧溟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众目睽睽之前,这是萧冀曦怎么都没有想到的。他不解的看了兰浩淼一眼,兰浩淼察觉到他的谴责之意也不以为忤。 “旁人都看不住他。也只能把他放在我眼皮底下了。” “你身边有多少人认识师姐?他们就不会起怀疑吗?”萧冀曦看了一眼沈沧溟那张虽然做过修饰然而还是与沈沧海十分相似的脸,声音都有点颤抖。 “看来你这几年都不怎么关心师兄我。”兰浩淼难得起了玩笑的心思,看上去相当受伤。“我手底下的人已经换过一茬了,他们没见过沧海。” 萧冀曦愣了一下,刚想说可能会有人注意到照片里的沈沧海。但是等他环顾四周的时候,却发现这里并没有那种东西存在——但他分明记得,自己是曾经在这里见到过一张照片的。 “我早就把该收拾起来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了。”萧冀曦的目光在屋子里四处游移,兰浩淼在他身后慢悠悠的发出一声叹息。“在她回来之前,那些东西都有很妥当的保管场所。” “我不该怀疑你处理问题的水准。”萧冀曦苦笑了一下。 “站住!”兰浩淼忽然一声暴喝,把萧冀曦吓了一跳。 沈沧溟若无其事的刹住了脚步,很不耐烦的回过头来。“茶我已经拿过来了,你还想做什么?别真把我当成是你的佣人。” “要不是你小子一出去就惹事,我早就把你打包扔出门了。”兰浩淼看着那狼藉一片的茶盘只觉得眼皮直跳,他倒也知道要不是此刻站在这里的访客是萧冀曦,沈沧溟不会伪装的这么差劲——但他心疼他的杯子和茶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不拦着你半小时后你就能带齐队伍去炸道场。” “一小时。”沈沧溟脸上没什么表情,萧冀曦很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给别人讲冷笑话的时候还这么面无表情的。“事先没有通知,我没法那么快的集合队伍。” 兰浩淼做了个深呼吸。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需要一个计划,我真的很怀疑上面为什么要叫你来。” 沈沧溟看起来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我是最有可能把任务搞砸的那个吧。”最后,他竟说出这么一句让萧冀曦大为惊讶的话来。 萧冀曦和兰浩淼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震惊,也能看出对方都在拼命的把‘你还知道’这几个字往肚子里咽。 “我死了不可惜,我这支队伍里任何一个人死了都不可惜,我早就知道了。”沈沧溟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也不知道是在自嘲,还是在嘲笑重庆军统总部的那些人。 他声音很低,语速飞快,仿佛是在发泄着什么。 “我来上海之前就知道了,那时候有一个同期训练营里的人,成绩很不错,按说是可以跟着我来的。但是他被他爹给拦住了。他爹在政府当差,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一趟不是什么好差事,我们来的这些人没准一个都回不去。” “闭嘴!”萧冀曦还没来得及发表什么建议,就听见兰浩淼很暴躁的打断了沈沧溟。 “既然知道自己没那么大的本事,为什么要来?”萧冀曦见兰浩淼在一旁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看起来一时半会还组织不出完整的语言来骂人,只好率先问道。 “只是他们觉得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沈沧溟看上去全无弃子的自觉,很平静的答道。“他们忘了我之前是做什么的,我不是一个从零开始训练的菜鸟,而且我很了解小林龙一郎——所以上一次如果你们不拦我,我有九成的把握杀了那家伙。” “如果不是必要,九成九的把握我也不会让你去冒险。”兰浩淼从桌上抄起那个撒了一半的茶杯。“我得把你完完整整的交给你姐姐。” “她?”沈沧溟冷笑。“她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一定。” 萧冀曦的动作快过自己的脑子。他正站在沈沧溟的身边,所以沈沧溟一偏头萧冀曦一伸手,竟然还真把那个杯子给接在了手里。 只可惜杯子盖还是斜着飞了出去,在对面的墙上砸了个粉碎。 沈沧溟站在原地没有动,萧冀曦则开始上蹿下跳。这对他来说其实是个高难度动作,但是没办法,杯里的水温度实在会有点高。 他小心翼翼的把杯子放回茶几上的时候,听见沈沧溟依旧平静的声音。 “不仅是他,你,我,还有这家伙——”他一指萧冀曦。 “谁能保证自己活着看见战争结束?” 第284章 到底是第几层 沈沧溟这么一说,顿时显得前头那半截儿话没那么混账了。萧冀曦心想你要是早点这么说我也不至于遭热水烫。不过他相信兰浩淼还是不乐意听见这话,这几年他们很少提到沈沧海,因为提起来就不免要提生死安危,他们都不愿去想这问题。 那一声清脆的响好像惊醒了兰浩淼,让他从怒火中清醒。他看上去是下了死力气克制自己不把沈沧溟当场赶出门去,萧冀曦真担心他气出个好歹。 兰浩淼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总算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既然知道上面有人不想让你们成事,就听我指挥行动。”他这会有点心疼的看了一眼躺在墙边的杯盖碎片,萧冀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会儿想起来了?刚才你就应该放下杯子打这小子两拳。 沈沧溟听了,不置可否的一笑,居然很痛快的答应了。 “好。” 萧冀曦和兰浩淼同时对沈沧溟报以怀疑的眼神,都觉得他是在搞缓兵之计。 “既然你觉得这样会让我们成功的几率更大,那不妨试试看。”沈沧溟压根就没去看他们两个,脸上浮现出一点讥诮的笑意。“我也很想知道如果我们成功了,上面某些人心不甘情不愿嘉奖我们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萧冀曦看出兰浩淼脸上浮现出一点后悔的神色,想来是在琢磨要不是怕打击了沈沧溟的自信心一早没有把话说开,后来也就没这么多破事了。 他很努力的不让自己笑出来,全无差点被沈沧溟带人一枪爆了头的自觉。 “实际上,你炸道场和我杀他的目的是一样的。”结果就在萧冀曦憋笑憋得相当辛苦时,沈沧溟忽然朝他这边一指。 萧冀曦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你是想显得......激进一点?” 他咽下了鲁莽和愚蠢两个词儿,怕沈沧溟跟他提出单挑来,以他目前的状况对上沈沧溟大概一点胜算也不会有。 然而沈沧溟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这事儿。 “如果别人都以为我我们是蠢货,那我们得手的几率就会更大。” 萧冀曦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得承认沈沧溟说的有道理。 而兰浩淼则在一边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现在看来如果不是因为选择的目标不对,当时完成一场刺杀的确会让整个任务小队在外人眼里留下一个冒进轻率的形象,不过现在也差不多。你们当时损失了队员,后面中统的人又横插一脚进来添了那么多的乱。这次若能在道场里多炸死几个,想必坐实这一点的同时也能让日本人感到恐慌。” “那时候,赤木亲之身为日本政府的要员一定会警惕起来,不论是增加防护人手还是改变进出路线,都是一种改变,这个过程就是我们的机会。”沈沧溟补充了一句,他们两个正经交流起来的时候竟然意外的合拍, “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就在两人纷纷露出英雄所见略同的满意表情时,萧冀曦忽然开口。“这段时间集中活动一下,七十六号的行动最近也算频繁,我给你拟一份资料来枪打出头鸟。然后再来一段时间的销声匿迹,制造出人已经离开的假象,这样会让日本人在长久的紧张之后放松下来,更容易出现纰漏。” “这倒是个好主意。”兰浩淼脸上多了一点笑影。萧冀曦走到桌前提起笔,正要写的时候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手上微微一顿。 “怎么?”兰浩淼注意到了萧冀曦的这点迟疑。 “当然不是不舍得我那些同事。”萧冀曦发出了一声没什么笑意的笑声,转向了沈沧溟。“你会不会模仿小林龙一郎的字迹?” “会。”沈沧溟毫不犹豫的答道。 “那你看完之后把原件销毁,如果师兄有需要,翻译给他听。”得了肯定的答复,萧冀曦低下头去运笔如飞。 写的自然就都是日语了,兰浩淼在一旁皱着眉头看他鬼画符,若有所悟道:“你是想栽赃陷害?” “若是名单不被发现自然最好,被发现了就祸水东引。”萧冀曦头也不抬,把平日里觉着较有能力的手下都写了上去。 至于那种每日浑水摸鱼的,留在行动处对大家都是好事。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萧冀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略过油耗子不写,也许是因为掌握了油耗子的秘密之后他觉得这个人还能够被利用,也许因为萧冀曦在那一瞬间想起了油耗子努力消弭自己过往,努力想要抹煞军营在一个人身上留下痕迹的姿态。 当然不是同情,只是觉得这样的人不值得去杀,看见自己做出全然错误的选择才是对这种人最好的惩罚,如果油耗子不把他搜集情报的能力运用在追杀特工身上,萧冀曦还是更倾向于留他一命。 沈沧溟接过那张纸看了一遍,忽然笑了。 “你漏了一个人。” “自己填上去。”萧冀曦答道。“我害怕自己来写,一不留神写的太详细了。” 于是沈沧溟老实不客气的从萧冀曦手里把笔也一并接了过来,在那张纸最上面添了一行字。 他模仿起小林龙一郎的字迹来的确很像,先前斩钉截铁的肯定回答时萧冀曦还担心以沈沧溟的性子说起这方面来会有些言过其实,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旁的看不太懂,人名兰浩淼还是能看懂的,因为基本上依旧是汉字。他探头去看,果不其然看见沈沧溟写下的是萧冀曦的名字。 兰浩淼并未提出反驳。在这样一场针对七十六号的大规模刺杀行动中,行动队的小特务都被波及,他们的队长要是安然无恙岂不是太过惹人怀疑。 在这种看上去像是无差别刺杀的行动中,没被盯上的人本身就很值得怀疑。 这也就是为什么萧冀曦没有添上任东风的名字,任东风本身已经不足为惧,倘若他被怀疑,反而能给军统这边带来更大的好处。 第285章 逢雪 把自己的名字加在暗杀名单上之后,萧冀曦心情愉快步履轻松的离开了。 说实在的,他总感觉这一幕有点不对劲。 沈沧溟没有告诉萧冀曦他会在什么时候动手,萧冀曦也没有问。很多时候,出乎意料才能取得更好的效果。现下萧冀曦对沈沧溟已是有所改观,觉得他能把握好分寸,因此也还算放心。 有赤木亲之堂堂一个租界警务处要员作保,张芃芃那批皮料自然很快就回到了她手里。她仿佛是转了性子,竟来问萧冀曦是不是有空去吃个饭,吓得萧冀曦落荒而逃,他怕和白青松同桌吃饭因为气氛太过压抑而吃出个胃穿孔来。 况白青竹不能跟着,出门也就没什么意思。 这件事自然是很快就被白青竹知道了。 “我觉得总躲着不是个事儿。”白青竹长吁短叹,趴在柜台后面愁眉苦脸。“你想想,我嫂子请我吃饭我都不敢去,这说起来也太憋屈了。” 萧冀曦耸肩。“我建议你在他们结婚的时候突然出现,给他们一个惊喜。” “如果跟你一起出现,那就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了——结婚?他们要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白青竹跳了起来,一瞬间变得神采奕奕。她一迭声追问,萧冀曦差点被她吓了一跳。 “我只是随口一说。你想以松哥的性子,他已经跟共党扯上关系了,又怎么会把张姑娘一块牵连进去。”萧冀曦还真认真的思考过这个可能性,但也深知这简直是异想天开。白青松是个不允许自己带累其他人的性子,虽然这家伙因为对潜伏活动不那么熟练已经给萧冀曦带来很多麻烦了,但那时例外——萧冀曦想到这一点不禁咬牙切齿,世上有做好事不留名的,但他是做了好事还要挨骂那一种。 “说的也是。”白青竹又倒了下去。 “如果你想要去找松哥的话,随时都可以。”萧冀曦忽然很认真的说道。 他已经习惯一个人行动了,虽然劝白青竹的时候有些不情愿,但既然她想去见白青松,他也没有理由去拦着。 “算了算了。”白青竹泄气的摆摆手。“我哥那个脾气,要是知道了......”她别有深意的看了萧冀曦一眼。“那要是有枪非得把我就地处决不可。” “他现在没准还真有枪。”萧冀曦说了个不大好笑的笑话。 白青竹回答的有气无力,她早就习惯了萧冀曦神游物外的思维方式。“你说得对。” “走吧,去找铃木。”萧冀曦忽然站起身来,这次轮到白青竹被吓一跳。 “做什么?” “张姑娘送来的那些东西,转送给他更合适。”萧冀曦瞄了一眼正放在一边的那些东西,估算了一下体积之后补充道:“如果里面藏着一个炸弹,那么转送给赤木更合适。” 这回他成功的让白青竹笑了出来。 “下雪了。”萧冀曦站在门口,忽然说道。 “这时候也差不多该下雪了。”白青竹有点提不起精神来,他们本来以为上海是不会下雪的,后来才发现一年里总要有一两天飘雪花,只是和沈阳城里的雪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今年的雪下的有点晚。” “也是。”萧冀曦本也没什么要感慨的,甚至轻车熟路的抄起一把伞来。“不过这时候下雪,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 白青竹有点不明所以,萧冀曦从来都没跟她讲过自己是怎么跟铃木薰认识的,因为他没办法掩盖住后面那一连串惊心动魄的时间,虽然现下他们两个都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但是他还是想让白青竹知道的少一些。 张芃芃送来的东西分量十足。萧冀曦抱着它们按响门铃的时候,几乎要失手把东西都洒在地上。铃木薰打开门一瞬间只看见了一叠纸盒子,于是萧冀曦听见自己头顶传来了他略微迟疑的声音。 “您是......” “快把东西拿走。”萧冀曦在一堆盒子后面发出沉闷的声音。 而后他头顶上就传来了铃木薰乐不可支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你是跑去抢劫了吗?” 萧冀曦的手上一轻,得以重见光明。 “是张姑娘送你的,谢谢你给赤木递话。”抱着这些东西走几步路倒是还不足以让萧冀曦感到疲惫,白青竹在一边合上了伞,也因为两人刚才的对话显着有些忍俊不禁。 “居然下雪了,我还没有注意到。”看见白青竹手上的伞,铃木薰才抬眼看了看窗外,恍然大悟。“今年上海的雪好像下的有点晚。” “早晚都一样,落地就化。”萧冀曦在这一点上是很有发言权的,至少在见识雪景这方面,他是见过大世面。 “如果你提前通知我一声,我大概会守在窗口等着给你们两个拍张照片。”铃木薰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大概是因为最近的事情不算太多。萧冀曦想到上海现下的平静算暴风雨之前,几乎要有些同情他了。 “别告诉我你觉得雪里打着伞散步算风景。”萧冀曦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有问他怎么还没忘记老本行,那听起来有点像是在不合时宜的进行讽刺。 铃木薰好像想给出肯定的回答,但很快就愣住了。萧冀曦冷眼看着,知道他是想起了九年前两个人刚刚见面时发生的事情。 “还是保护好你的相机吧。”萧冀曦一语双关,虞瑰和白青竹则一头雾水的交换着目光。萧冀曦看见她俩的反应还是觉得不要再继续探讨这个话题为妙,否则今晚一定会遭遇逼供。 “既然下了雪,就不要出门了。”铃木薰被小小的打击了一下,但看上去兴致还是不错。“我让田中送点东西过来。”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秉承着尽可能让虞瑰远离厨房的准则。萧冀曦本想嘲笑他,又觉得有些笑不出来,毕竟自己与他的处境半斤八两,白青竹做出来的东西除了煮面条之外都有点挑战人类目前的想象力范畴。 第286章 特异功能 萧冀曦对田村忠太还是挺熟悉的,毕竟当时这小子带着仿佛七十六号上下都欠了他钱的表情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背后灵,不过今日看见他提着东西来找铃木薰,才知道世上有些人是天生的面部表情缺失。 田村忠太对着铃木薰依旧是面无表情,看见他亲自来开门甚至脸眼皮也没撩一下,只是打个立正把东西直接拎进了门。 铃木薰本来已经抬起了手,但是田村忠太与他擦肩而过。萧冀曦看的很真切,铃木薰的身影微微僵硬了一瞬,他暗暗的憋着笑,以至于身体有点颤抖。 “外头的确是有点冷。”铃木薰注意到萧冀曦的动作,虽然心知肚明这家伙压根就不是在冷的打摆子但为自己面子着想还是决定不去拆穿,他咕哝着关上了门,彼时田村忠太已经折返玄关看上去是想立即提出告辞,结果对着在鼻子前面关闭的门也愣住了。 “留下吃饭吧。”铃木薰拍拍他肩膀。在等级森严的日本人之间这动作好像不是一个上级对下属应该做出来的,萧冀曦以为田村忠太要感激涕零,结果田村敬了个军礼。 “报告长官,我还有事要做。” 铃木薰好像本来也没指望田村会留下来,很痛快的就放行了。 “虽然这小子像个背后灵一样跟了我那么长时间,我还真没和他说过几句话。”萧冀曦对着重新关上的门感慨道,他挺想趁机打听几句的,一来收集情报,二来想知道这人是不是从前中过风。“脾气不小啊,什么来头?” “受过伤,不适合再战斗。”铃木薰沉默了一瞬,甚至于露出了一点为难的神色。就在萧冀曦以为田村是关系着什么大秘密的时候,他却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来。 铃木薰似乎担心萧冀曦会出现些物伤其类的情绪,然而萧冀曦却只能把自己的反应归类于兔死狐悲——他可不会把自己随随便便和日本人划等号,侵略者和反抗者从来就是不一样的,萧冀曦很清楚,自己可以算是时运不佳,田村忠太则叫罪有应得。 不过该有的反应还是要有,以免铃木薰觉察出什么来。 “这小子运气不错嘛,两条腿都是好的。”萧冀曦笑了起来。“他是哪儿的伤?脑子?管怎么笑那一块被子弹打飞了?” “帝国军医还没那么精湛的医术。”铃木薰已经习惯了萧冀曦孜孜不倦试图讲笑话的习惯,于是非常配合。“他少了一对肋骨,现在只能做文职人员,不过显然有点不甘心。” “那他运气没我好。”萧冀曦耸肩。 瘸着一条腿还能“行动”的运气,普天之下显然没几个。 铃木薰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他当然知道萧冀曦指的是什么。 “我觉得我应该安慰一下你,但又觉得没必要。”最后他很诚实的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我觉得这个安排挺好的,每天都有新惊喜。”萧冀曦也回答的很诚实。毕竟今天发现医务室里蹲着一个过去的军医,明天发现自己的下属原来是一个部队出来的还签过自己调令,天下没第二件工作能有这样的效果了。 这么一看七十六号其实不应该叫特工总部,应该叫“国民革命军垃圾回收处理单位”或者是“上海地下工作者卧底交流俱乐部”。 话说到这个地步,就该轮到其余人来活跃气氛结束过于沉重的话题了。虞瑰和白青竹很有默契的问道:“食材挺丰富的,需要——” “不需要!”萧冀曦和铃木薰异口同声的回答道。 “这小子做秘书不太到位啊。”萧冀曦在厨房里手起刀落,给一条死不瞑目的鱼来了个斩首。“我以为他会送点熟的过来。” 铃木薰看着萧冀曦把鱼扔进了锅里,最后还是决定不和他提生鱼片这一茬,并很熟练的把烧鸡脑袋藏了起来,打算一会告诉虞瑰那是一只鸭子。 虽然鸭子通常似乎并没有这种烹饪方式。 他神态自若的下刀,语气悠然。 “田村不是个适合做秘书的人,但是我已经习惯了。” 反正他也不指望陆军给他派来什么靠谱的秘书,田村忠太这样鲁直的已经算是意外之喜,至少学不会给旁人使绊子,能省不少心。 外面的雪还在下,渐渐的也在地上留下了薄薄的一层白。 世上风景,银装素裹之后总显得分外纯净。萧冀曦看着窗外,一时间竟差点忘了自己是身处孤岛,身处中国现下最繁华、最畸形、也是有最多人世悲惨的地方。 因为真的很美。 这一天本来是会有一个不错的收场,宾主尽欢,只要不去纠结其中真心假意。 然而——萧冀曦时常这样想,算是苦中作乐——铃木薰好像比他还能吸引麻烦,尤其是在这家伙闲下来的时候。 萧冀曦被什么东西的反光晃了眼睛,起先他以为是刀光,但是一秒钟之后他听见铃木薰拿起锅盖的声音。 “小心!” 和萧冀曦的喊声一同响起的是枪声,但是铃木薰已经在他示警之前就敏捷的矮下了身子,子弹擦着他的头顶飞过去,在后面的壁橱上炸开了花。 第二颗子弹也接踵而至,在萧冀曦原本站着的地方毁掉了储物柜,萧冀曦蹲在一地大米里面跟铃木薰面面相觑,两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但并不惊慌,因为他们现下是有掩体的。 “不要怕,离开窗户!”铃木薰高声提醒屋里的两个人,萧冀曦慢了半拍,因为他总是下意识的觉着这两人比他还要厉害,是用不着自己去提醒的。 直到铃木薰开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为掩饰尴尬,也为不让铃木薰起疑心,他沉默了片刻之后没有追加提醒,该说的铃木薰已经都说了,马后炮反而更可能让铃木薰想起这可疑的一茬来。 萧冀曦咳了一声问道。 “每次下雪你都会招来子弹吗?这算是你的特异功能?” 第287章 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做菜 铃木薰半靠在柜子上,比起担心外面的狙击手,他看起来对柜门上那个枪眼更头疼一些。萧冀曦很能理解他的淡定,毕竟铃木薰虽然算是离群索居,这附近到底也还是日本人活动频繁的地方,在这里开枪只能一击不中立刻离开,否则就是在找死。 听见萧冀曦的抱怨,铃木薰很无奈的笑了一下。“我觉得这只能说是我运气不好吧。”他看着窗外簌簌落下的雪花,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悠闲。“我还是更喜欢千叶的雪景,至少赏雪的时候不会担心有子弹飞过来。” 铃木薰一直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日本人在如今的上海绝称不上是受欢迎,这他非常明白,只是他总觉得只要战争结束一切都会好起来,他说不清自己是喜欢上海这座城市还是只喜欢出生在上海的虞瑰,但那不妨碍他希望自己能换一种方式在上海生活——彻底的不敌对,而不是如今这样矛盾而割裂,乍一看歌舞升平,底下却还是暗涌的血与火。 “那祝你早点回到千叶去。”萧冀曦垂下头去检查自己的枪,顺便掩饰住了自己的白眼。 “等战争结束了,我就能回去了。” 子弹上膛的声音里,铃木薰平静的回答。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向往与喜悦,总之不像是身处一个危机的时刻。 也许战争结束的时候,就谁都回不去故乡了。 眼下在厨房满地狼藉里蹲着的这两个人,心思各异立场不同,只有一点是无比相似的。 都是因为战争而漂泊异乡,甚至于从上海到沈阳或是从上海到千叶,距离本也差不多。战争在残酷性上总是一视同仁的,无论是发起者还是承受者,其实都承受着战争的创痛,区别只在于值不值得同情。 “从弹道来看,对面至少有两个人。”铃木薰摸到枪的时候就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只他肩膀上还落着一层面粉,这样一本正经的姿态反而有点好笑。 “完全是两个方向,看起来不是惯于搞刺杀的,否则应该是同时开枪。”萧冀曦表示赞同,他的境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但他显然没有认真对待这件事情,甚至还不忘伸出一只手去把火给熄了。 好在有灶台挡着,他的行为不会招来子弹。铃木薰看着他的动作嘴唇蠕动了几下,最后还是没有出声反驳。以他的判断,这时候刺杀者应该已经逃之夭夭,他们两个现在在这里按兵不动,只不过是小心使然。 “好在没打到锅上。”萧冀曦一本正经的感慨,铃木薰倒是已经习惯了萧冀曦这种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但还是面部表情几番变幻,差点就笑了出来。 “你们的人什么时候来?”萧冀曦看了一眼客厅里的挂钟,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就日本驻军的速度而言,现在应该已经有动静了。 “梅机关暂时还不会出现,宪兵队倒是快了。”铃木薰跟着扫了一眼时间,话里话外都是日本海军惯常对陆军的歧视。“以那群人的本事,我们还得等个一两分钟。” 铃木薰说的不错,几分钟后大门被敲响,外面传来了一长串日语。萧冀曦很费力的支棱着耳朵去听,然而来人的口音实在让他费解。 “他说已经找到了狙击点,人没有抓到,正在对附近进行搜索盘查,但已经安全了。”铃木薰站起身来抖掉了身上的面粉,屋里顿时又下了一场小雪。 萧冀曦被呛得咳嗽了一声。“你去应付他们,我把这里清理一下,免得一会有人扔把火进来。” “这点面粉还不至于爆炸,你灶上先前还有条鱼。”铃木薰耸耸肩。“你其实是听不懂他们说话吧?” 萧冀曦脸色一苦。 “陆军大多数说不明白中文,至于他们那个乡下腔调,我听着也有点难受。”铃木薰难得表现出了一点傲慢,萧冀曦心想这家伙看来是平时在梅机关被所谓的“陆军马鹿”欺压太久,总是有些怨气。 就是不知道他整理仪表花了这么长时间,站在外头寒风里那位会不会正在心里大骂海军马鹿。 铃木薰拉开了门,寒风混着雪花一起扑进来,不过很快就在温暖的室内融化了。 外面的日本宪兵脸上那种不耐烦的神色也在见到铃木薰的一瞬间像雪花一样消失无踪,不管怎么说铃木薰的级别还是要比他高的。 “你们是宪兵队的?确定这附近已经安全了?” “是。”宪兵打了个立正,大声报告。 萧冀曦停下扫地的动作掏了掏耳朵,总要到这时候他才会发现自己和真正的军人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比方说听见这么声振屋瓦的一嗓子,他本能的感觉就是这人有些冒失。 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很遗憾的是萧冀曦只能听懂铃木薰在说些什么。 “辛苦了。那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打个电话,叫人来修一下窗户。” 最后铃木薰的声音好像带着一点火气,关门的动静也有点大。萧冀曦猜是这场对话不太令人愉快,但铃木薰回来的时候神色如常,还对一脸担心的虞瑰露出一个笑来。 “没事了,客厅里可能会有点冷,你们可以去二楼。”他想了想,还是补充道:“还是不要直面窗户。” “怎么,不让人来修窗子?”萧冀曦嗤笑了一声。 铃木薰甚至还记得去水池前面洗了个手,看起来是打算把饭接着做下去。“陆军的脑子总是不太好用。他们说在抓到人或者确定附近已经没有其他可疑分子之前任何人不能进入到警戒范围之内,就好像是我专门请人来杀我一样。” “也许他们是在防备我。”萧冀曦也重新开了火,现在这除了做饭之外还有了别的作用,能叫厨房稍暖和一些——虽然以一个东北人的眼光来看现在这温度也不算难以忍受。“担心是我叫人来刺杀。” 身后原本稳定而均匀的切菜声微微一顿。 “我相信你。”铃木薰的声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但萧冀曦相信他是在说真话。 “我猜就算你想杀我,也会选择亲自动手。” 下雪天因为不打伞被淋成憨批的不只有老萧 还多一个我 第288章 今朝有酒 萧冀曦手一抖,差点把锅给砸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屋子里只有菜刀跟砧板碰撞的声音枯燥而单调的在响。 铃木薰说出这句话之后恐怕也有点神游天外,他本来只是在切葱,但切了这么长时间,估计切出来的葱花已经可以拿去做辣酱了。 “咱们是一条船上的,我杀你,除非是不想活了。”萧冀曦笑了笑。他觉着就算要杀铃木薰也轮不到自己,但也不愿想真到那一天上面会觉着谁最方便动手。 “会有那么一天吗?你不想活那一天。”铃木薰总算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了,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但这似乎是一个错误,没了他切菜的声音两人之间陷入了有点尴尬的沉默,铃木薰想他不应该提起这么沉重的一个话题。 只是每一次意识到上海究竟潜藏着多少敌意时,他总会想起与现在截然不同的萧冀曦——以及他自己。 人都会变,但他们两个似乎已经不能用变化来形容,得用背叛,背叛了过去的自己。 “大概吧,要是你们输了,我这站错队的估计也活不下去。”萧冀曦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但铃木薰倒没有生气,他只是很无奈的笑了一下。 “其实我也不知道,最后的结局会是怎么样的。” 萧冀曦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铃木薰背对着他,但他依旧能感觉到此刻铃木薰的迷茫。 “帝国军队在战场上无往不利,但已经三年多过去了,这片土地上反抗依旧未绝,他们的后方还有一个重庆......我不知道这场战争还会持续多久,甚至对结果都产生了一丝怀疑。” 这些话,铃木薰大概不会再和第二个人说,除非他想上军事法庭。 萧冀曦想,如今只是三年,只是半壁河山的沦陷,哪怕三十年,三百年,哪怕从东北到台湾全部沦落外人之手,反抗依旧不会断绝,这一点,早就有人证实过了。 很遗憾的是,铃木薰现下以诚相待,他却不能回报对等的诚意,甚至于想的是如何能把自己藏得更深一些,更好的打消铃木薰的怀疑。 “早在三年前,我就已经不去想结局了。”萧冀曦把锅从火上挪开,壁橱里的盘子碎了几个,不过更多的还是完好无损。“我告诉自己,已经努力过了,就什么都不要去想。也许那个未来值得我付出一条腿,但更多的,我不想,也不敢。” 铃木薰听的很认真,他脸上没有鄙夷的神色,因为他早就没这个资格了。他想要是回到十年前,这样的话萧冀曦说不出来,他也听不得,只是十年过去,一切已经是天翻地覆。 “我觉着今天这场合,不适合谈这些,只适合一句话。”萧冀曦忽然笑了起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也是。”铃木薰愣了一下,也跟着笑了。“阿瑰和白姑娘还在等着,她们已经经受了太多不该经受的惊吓和意外,今天不谈这个。” 每当这时候,萧冀曦都会因为想到铃木薰实际上是被一屋子间谍包围着而不自知感到有一丝愧疚,但也只是一丝。他很惊讶的看见铃木薰弯下腰,从一扇完好的柜门后面拖出一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纸袋。 “你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我还真有酒。”铃木薰很得意的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总显得有些孩子气。“上次你送的。” “其实是旁人给的。”萧冀曦看见那个袋子,就想起自己是为了什么才抱着酒上门,下意识有些心虚。 这可能是萧冀曦吃过最奇怪的一顿饭,时至今日他才发现日本菜和上海菜有一点共同之处,就是都喜欢往里加糖——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要往炒鸡蛋里放糖,不幸的是提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跟铃木薰都有点酒意上涌,结果就这到底叫玉子烧还是炒鸡蛋吵了一架。 以白青竹的话来讲,就是从来没见这两个人为正事吵的这么难解难分。 这场酒喝到最后,其实只有铃木薰一个人醉了,其他人是压根不敢醉,万一说出点什么来乐子可就大了。实际上以萧冀曦看来,铃木薰也没打算把自己放倒,只是这人总高估自己的酒量,且一个人在家里遭了刺杀厨房现下还留着两个弹孔总会心情不好,心情不好的人更格外容易醉。 意识到铃木薰醉酒之后,白青竹看了萧冀曦一眼,忽然毅然决然的提出了告辞。萧冀曦其实很想留下来听听铃木薰会说些什么,他知道这小子原先喝醉了会嘴上没个把门的,虽说现在他成了特务科的科长应该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但万一要是漏点什么情报出来也算意外收获。 很可惜他反抗未果,最后是被白青竹拽着耳朵拖出去的。 “你放手!”萧冀曦的抗议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白青竹一直把他拽出门才松手,因为不想让日本宪兵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 对于他们的离开,宪兵倒是没提出阻拦,这两个中国人的死活不在他们关心的范围之内,不过为了确保他们没有和刺杀者勾结,萧冀曦还是不得不接受了一个面色阴沉的日本兵成为了他们的司机。 萧冀曦清楚的很,宪兵不会对所有人都这么客气,眼下的特别优待只是因为他们不敢得罪铃木薰。即便如此,能使唤得动日本人还是很叫人心情愉悦的,所以等把门关上之后,萧冀曦差点就忘了质问白青竹为什么急匆匆的把自己拽了出来。 那辆军用吉普没有离开,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监视这边。白青竹看了楼下一眼就带着厌恶的神色把窗帘一摔。“早知道他们要跟着,还不如留在那边。” “为什么不留下?那小子喝醉了嘴上没把门的,是个好机会。”萧冀曦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茬来,他狐疑的看着白青竹,白青竹则以怀疑他智商的目光投来一瞥。 “那得看铃木喝醉了说出什么,若是情报,阿瑰当然会转告我们,要是说些别的出来,你以后见人家小姑娘时不会觉着尴尬么?” 第289章 其实练过铁头功 事实证明,白青竹是对的。 那天铃木薰到底说了些什么,萧冀曦直到最后也没能弄清楚,只知道第二日问起,虞瑰只说那是无关紧要的东西,联想到白青竹之前的告诫,铃木薰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也就能猜到一二了。 没能得到什么要紧的消息,他第一反应是有点失望,但再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铃木薰控制不了自己喝醉了会说出些什么,那他就不会喝醉——尤其是在别人面前喝醉。 萧冀曦没有再追问这件事情,他更关心的是那天到底是谁开的枪,梅机关又做出了怎样的应对。 这一条他是可以光明正大的问铃木薰了,很可惜的是,也没有得到正面答复。这倒不是铃木薰有意隐瞒,他看上去也很想弄清楚到底是谁在试图取他性命,且有这么大的胆子深入敌后,可以说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杀人,且最不可思议的是居然还全身而退了。 “宪兵队的动作太慢,他们的手脚又很干净,什么都没有留下来。”铃木薰被他问起,不由得苦笑。“若是换一个梅机关的人被刺杀而对手能做到这点,那倒是能证明他们的势力已经相当之强,现下仅仅是我,倒也说明不了什么。” 铃木薰是梅机关里的一个异类,身居高位,但与周遭人反而隐隐有着敌对的关系,他自己选择住在一片防守相对薄弱的地方,其余人是乐见其成。到时候如果铃木薰死了,对上面也可以解释为是他一意孤行。 这话都是铃木薰亲口说出来的,萧冀曦早就知道这一点,且在七十六号里的情景也与他十分相似,他没必要藏着掖着。萧冀曦时常对此感到庆幸,他想如果不是因为陆军和海军之间的不睦,铃木薰一定能把更多精力放在对付潜伏者们上面。 “我曾经是那么的厌恶我哥哥。”铃木薰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种很复杂的神色。“直到今天,我也不能说自己完全认可了他。但是我记得很清楚,关东军解释他的死因时,说的是他一意孤行,以至于身陷重围......所以我能想象到如果我死了,梅机关会怎么在给我祖父的唁电上措辞。” 萧冀曦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你不是说你哥哥的死跟小林有关系吗?” “当然。”铃木薰答得咬牙切齿。“铃木岚绝不是个冒进的人,但当年的小林龙一郎是。他们两个一起被包围了,但小林活了下来,我绝不相信这是因为他运气好。” 战场上的确很多事都依仗着运气,但同样也有很多事情不能仅仅归咎于运气。萧冀曦并不能猜得出来小林龙一郎是属于那一种,但是很显然这两个人之间越是不睦越是对他有利。 “我想他也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他最后这样说道。 铃木薰看起来是相当认同这一点。 萧冀曦自己私下里也花了一番心思去猜测动手的到底是什么人,他头一个怀疑的当然是沈沧溟,但等他好容易找上门来的时候,沈沧溟对这一点予以了坚决的否认。 “虽然我的确很想对那家伙动手,但很遗憾的是,咱们的组长——”他很讽刺的拉长了声音,并回头看了一眼兰浩淼。兰浩淼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并没有过多的表示。 “组长大人不许我这么做。”沈沧溟看自己的挑衅没能起到任何效果,悻悻然转回了脸。 “第一,不要叫我组长,你说过你这支队伍平时不受管束,这一声叫上面听见了,还以为是我罔顾上命强行叫你听命。”兰浩淼等沈沧溟废话完了才接过话来。“第二,我为什么不许你动手,你自己心里有数。” “知道知道,你的小师弟还指望着人家在七十六号里立足。”沈沧溟很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坦白的说,萧冀曦非常好奇小林诚把沈沧溟捡回去之后究竟教了他些什么,以至于把他搞成如今这种一开口就有性命之虞的性格。 反正他的拳头是有点发痒,想把沈沧溟拎起来揍一顿,只可惜打不过。 “若不是你们,我心里就大概有数了。”萧冀曦一脸的为难。“上面就不能把这群对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撤到后面去吗?皖南打的正热闹,他们一定大有可为。” “恭喜你,我也是这么想的。”兰浩淼面无表情。“哦对了,戴老板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很可惜,别人不这么想。”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似笑非笑的问道:“你怎么不怀疑是共党那边搞的鬼?” “我想他们没那个工夫。”萧冀曦只说了半截真话。 直到现在,他后脑勺那个包还在隐隐作痛。这是他打探情报所付出的代价,当然,不能算作很严重。昨晚他为了逼出真话来可以说是对着白青松出言不逊,简单来讲他都觉得白青松气的快把枪拔出来了,转身离开的时候时刻担心后面飞过来一颗子弹。 所幸白青松还没被全然气糊涂,最后飞过来的不是子弹,是个笔筒,不过也算是分量十足,差点把萧冀曦砸出脑震荡来。 “下次记得换石头的,可能就达成失手砸死的效果了。” 萧冀曦走之前还不忘补上一句,面上看起来相当硬气,如果不是说完话跑的比兔子还快,一定能显示出他的悍不畏死来。 “这么说,你只是摔了一跤。”兰浩淼目光一转,虽然只是盯着萧冀曦的眼睛,但萧冀曦明白自己后脑勺那个包已经暴露了很多东西。 “你都知道了,也就不用再问。”萧冀曦在这种目光下觉着无所适从,硬邦邦的答道。 “我暂时还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你自己得想明白。”兰浩淼叹息一声。他当然懂得这种夹缝之中的感觉,因为当年的他也是这样,夹在情义两个字里左右为难,不知所措。 “我明白,就上面这个态度,我与松哥迟早真正为敌。”萧冀曦知道自己现在自己笑的一定很难看。“我只希望这一天来的晚一些。” 第290章 还真是乌龙 当萧冀曦返回去找白青竹的时候,他意外的发现书店的大门正紧闭着。这可相当出乎他的意料,白青竹是知道他去向的,按理说不会这么早闭店。 对一个特工来讲,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都可能是危险的表征。萧冀曦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锻炼,总算也具备了这样的意识。他皱着眉头在四周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端倪,但那个本很隐蔽的后门现在也锁上了。 白青竹要是在店里,一般不会锁上后门,而她又不会轻易的离开书店。 萧冀曦没有犹豫太久,只是他解开自己外套的时候,发觉手指都在轻微的颤抖。 是的,他在害怕,害怕白青竹会出现什么意外。 爬墙翻窗这种事,虽然很难为一个瘸子,但萧冀曦已经习惯了被这样为难。他尽可能悄无声息的越过书店后的矮墙,站在了书店二楼的窗外。 书店从建立之初就已经设计好了撤退的路线,为的就是万一暴露给里面的人留下逃出生天的机会,这扇窗是最适合逃离的地方,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萧冀曦从这里进去救出人的可能性也是最大的。 但为免一切只是场乌龙,萧冀曦还是决定先不破窗而入。如果进去了发现是虚惊一场,要在寒冬腊月修窗户的白青竹心情一定会很差。 他侧身站在窗台上,竖起耳朵努力的分辨里面的动静。 里面传来了说话声,是白青竹的声音,而且相当平静,不像是正在遇险。萧冀曦松了一口气,正要敲敲窗户示意自己的到来,却不知为什么迟疑了一下。 他告诉自己不应该好奇,身为深入敌后的一枚棋子,不该他知道的事情他最好是不知道,以免来日暴露的时候耐不住拷打吐露出太多东西。但也许是白青竹的语气太凝重,他下意识的就努力的分辨起白青竹与人谈话的内容。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应该这时候来,太冒险了。” “但是......我觉得这很重要。” 令萧冀曦惊讶的是,另一个声音他也相当的熟悉。 那是虞瑰的声音。 就在萧冀曦转过身子打算跳下去改走正门的时候,窗户忽然被用力的推开了。弹开的窗户不偏不倚的打在萧冀曦后脑勺上那个还没来得及消肿的包上,让萧冀曦怀疑他这两天是不是被倒霉鬼一类的东西附体了。 “什么人——你怎么不走门!”白青竹的语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她眼疾手快的拽住了萧冀曦的胳膊,以免他重心不稳从窗台上栽下去。虽说这离地面不算是很高,但要大头朝下的话估计也是凶多吉少,所以不能怪白青竹显得如此惊慌。 为打消她的愧疚与慌乱,萧冀曦揉着自己的后脑勺眼泪汪汪转过身来。这倒不是装得,两天里他倒霉的脑袋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两下子,是真的很疼。“你们哥俩是不是商量好的?都往我脑袋上招呼,我跟你说这要是打傻了,就是全.......” 他想说全站的损失,又及时刹住了车。 “没事在外面偷听什么?我还以为是日本人派来的。”白青竹低声抱怨着,她往后站了两步,方便萧冀曦跳进屋里。 萧冀曦刚要进屋,忽然又停了脚步。 白青竹不明所以的看他。“怎么,窗台上很舒坦吗?” “我的衣服还在楼下。”萧冀曦叹了口气,他本不打算原路返回的,上下一次对他的腿来说是不小的负担,但那件衣服不算便宜,要是被人捡走了他得心疼好一阵子。 于是他最后还是绕了一大圈回到了正门,白青竹跟虞瑰已经等在楼下了。白青竹见萧冀曦很心疼的掸着衣服上的灰尘,不由得笑了起来。 “活该,门关着你不会敲门吗?” “忘恩负义,我是怕你这里有麻烦,要是敲门的话,岂不是把我也白白搭上?”萧冀曦皱着眉头教训她,因为后脑勺疼得厉害,所以痛心疾首的样子十分逼真。“你们两个有什么话非要锁上门来说?我还以为这里暴露了。” “我怕小虞身后有尾巴。”白青竹耸了耸肩。“你知道,铃木可宝贝她了,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打从萧冀曦进门起,虞瑰的头就没抬起来过,好像是被刚才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系列事给吓着了。 “还有你。”萧冀曦放缓了语气,他不想吓到虞瑰——白青竹是绝不会被他吓到的,那家伙只会遇强则强,如果萧冀曦的嗓门过高还可能会有跪搓衣板的危险。“虽说消息的时效性很重要,但也不用这么慌张。” 虞瑰看了白青竹一眼,萧冀曦当然不知道她俩在打什么哑谜。 白青竹倒是很爽快。“这不是想避开你么。” 虞瑰的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没想到白青竹会给出这样的回答。萧冀曦从她的表情上就能分辨出来,白青竹说的就是真实理由。不过他一点都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萧先生,您别生气。”虞瑰犹豫着开了口,她显然是觉着萧冀曦是被气笑了。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编出个什么理由来,白青竹就已经替她想好了。 “他生什么气,还是他自己说的,不是要紧的事儿,他知道的越少越好。” 萧冀曦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把虞瑰给吓到了。他赶紧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看上去是真心实意的没有生气。“既然是这样,那你俩接着说,我先走了。” “这事,还真得你知道不可。”白青竹叫住了萧冀曦。“放心,跟咱们这边没关系,就算你真的想要泄露情报,也牵扯不到什么人头上。” 听白青竹这么一说,萧冀曦不由得来了兴致。“那我可得听听是什么消息了。” “小虞,你来说。”白青竹没有当二道贩子的爱好。 “其实这事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只是萧先生你给他灌醉了,我趁机把他扶到了书房。”虞瑰习惯性的低头看着地面,萧冀曦看不清她的表情。“我看见了一封差不多半年前的旧信,说是日本已经放弃了在东北寻找石油的计划,开始把目光投向南方。” 第291章 形势 萧冀曦先是愣了一下。他在上海这些年,从来都是跟情报打交道,上回倒是被调去抢金子,可也是失败的很彻底,以至于他至今还对那批黄金的下落念念不忘——只是白青松不可能告诉他就是了。 虞瑰忽然提到石油,还真让他有点反应不过来。然而他也只花了几秒钟就弄明白了个中关窍,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喜色,他承认这其中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不过眼下他是正大光明的在幸灾乐祸。 “这么说,他们在东北没能找到石油?” “我不能确定。”虞瑰迟疑了一下。“这是去年八月份的消息,和梅机关本身也没什么关系,只是他不知道从哪里抄录来的,我甚至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关注这个。” “很简单,美国人在搞石油禁运。”萧冀曦能拿到的情报其实不算太多,七十六号对他还称不上放心,这是他借着铃木薰进入一个以陆军为主导而建立的特务机构之后的必然现象,但是对于另一些算不上秘密、旁人又不会太关心的事情,他还是很清楚的。 国民政府对美国的态度一直以来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奴颜婢膝。萧冀曦跟兰浩淼一样出身黄埔,对那位校长的敬畏之心却没那么强,或许是因为受了阮慕贤很大的影响。与其说他是在效忠于谁,不如说他是在践行一个军人的职责。 虽然他早就不能算是一个军人了。 就两国关系这件事,他总有满腹的牢骚要发,但兰浩淼总能找出些理由来。萧冀曦觉得很多都是搪塞,不过有一点他还是很认同的,那就是美国佬手里捏着当今世界上大半的能源,日本一个贫乏小国,倾全国人力投入战争,能源是他们最大的绊脚石之一。 也正是因此,满铁才会在东北有那么高的地位。早在民国二十年之前,满铁在东北就已经是无孔不入,等东北变成了满洲国,这群人差不多就已经是东北的无冕之王,可以与关东军一较高下。 “禁运的事情,我有所耳闻,但似乎只有一部分燃油在列。”白青竹插话道。 “禁运八十七号以上的航空汽油,没耽误日本人用八十六号的。”萧冀曦冷笑一声。“只是这无疑让他们有了被掣肘的感觉,能源这种东西,主动权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满铁这么多年在东北漫山遍野的翻,可也没能叫他们翻出些什么东西来,现在把目光投向南边,就得和荷兰对上。” “那梅机关为什么要关心燃油的问题?他们又用不着航空汽油。” 虞瑰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沉郁,萧冀曦很能理解这一点。提及航空汽油,便能想到日本人那些苍蝇一样漫天乱飞的战斗机,而后自然而然就想起大火里的——萧冀曦能想到的是商务印书馆,而虞瑰想到的则显然是——曾经的那个家。 “梅机关当然不关心这件事,但是陆军要是拿到石油捏住了海军的命脉,铃木还是得关心一下这件事的。”萧冀曦叹了口气,他并不想让虞瑰想起这些往事,那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她的任务都有害无益。“有时候我真怀疑他们的陆军和海军不是一个国家的军队。” 连制造的螺丝都要朝不同的方向拧,日本把这么两条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疯狗绑在自己的战车上,至今没被拽散架也是一个奇迹。 直到白青竹笑出了声,萧冀曦才意识到自己无意识的把这些本该憋在心里的抱怨给漏了出来,他在这里总是过分的放松,以至于总说出些不该说的话。 虞瑰看起来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他们什么时候散架我不知道,但总有那么一天。”白青竹见萧冀曦瞪着自己,敛了笑意正色道。“如果按你说的,他们要为石油再向南扩张战线,兵力上必然捉襟见肘,也许离转为相持——我是说,最艰难的时候就快过去了。” “你最好留神自己都进了些什么书,别到时候日本人没发现你的问题,自己人给你送到内部法庭上去了。”萧冀曦听出了一点不对劲的意思,一下子警惕起来。他倒是毫不意外白青竹会想方设法的搞禁书来看,这家伙是有前科的,从前没少叫白青松跟他操心,然而现在白青松率先站了过去。 想到白青松,他忽然更为紧张了。 “你最近见过松哥?” 白青竹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我又没疯,要是真去见他,肯定不等我说出一个字来,就已经先挨一顿揍了。” 萧冀曦却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世上没有到了三十岁还会动起手来的兄妹,白青竹只是太紧张了。 他没有因此而放松,反而觉得更为忐忑,好容易才组织出一句整话来,全然不见方才对局势侃侃而谈的风范。 “那你不会是想跑到松哥那边去吧?” 白青竹脸上的表情一滞,再笑起来的时候就有点勉强。 “怎么可能,我还想留条命呢。” 萧冀曦心下稍安,但还是不忘警告道“你可得注意着点,中统的人搞窝里斗个个是一把好手,要是在这种事情上叫他们抓到一点把柄,整个军统上海站都得被牵扯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虽然知道在对付共党这件事上军统也在出一份力,却总想着把二者划分开来,就好像做从犯而不是主犯,就能掩盖住自己的同伴在拿枪对着同为中国人的共党这一事实。 他们总是嘲笑日本的陆军和海军,然而自己这边的情况则更为严重——至少没听说过日本陆军与日本海军交火杀得血流成河。或许日本能依仗这两支素来不睦的军队搞侵略还搞出无往不利的架势,很大程度上与国内这无止境的内斗与内耗也有关系。 “日本人要上哪找石油用不着我们操心,倒是有另一件事需要你留意一下。”萧冀曦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事情,这么多年来他终于学会了一件事情,就不为自己无法插手的事情而分心。 “如果铃木跟赤木再有往来,一定要记下详细情况。” 第292章 独帜 虞瑰愣了几秒的神才反应过来萧冀曦是在跟她说话,有点慌乱的应了一声。 “别担心,暂时还不会有什么行动。”萧冀曦半是宽慰半是感慨的笑了起来。“就算是要对赤木动手,也轮不到我们。” 虽然刺杀这么一个人物很重要,但眼前这几个人能发挥的作用要远远大于杀一个人。 “我明白。”虞瑰点点头,看得出来她是尽可能的让自己显得轻松一些,只是不大成功。 “最近都小心些,尤其是小虞,中统那群人没能得手,说不定还在伺机活动。”萧冀曦话说到一半,外头骑车的人悠然路过,广播里正传出报时的声音。 “你该回去了,别叫铃木担心。”萧冀曦自己都觉着这话透出一股滑稽的意思。 “最近我是不应该出门的。”虞瑰发出一声叹息。“刺杀之后没能抓住真凶,他很担心。” 正在几个人面面相觑着陷入沉默,考虑如何没话找话的时候,门忽然又从外面被人推了一下。 看见歇业牌子还不死心的,显然不会是顾客。萧冀曦冲正在摸枪的白青竹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自己蹑手蹑脚的朝门口走过去。 他什么时候掏出一把枪来都不会显得奇怪,白青竹却没办法解释自己的行为。萧冀曦走到门口仔细一看,发现外头站着的是丁岩,顿时先放了一半的心下来。 丁岩本身是没什么危险性,在场任何一个人单打独斗都能把他按在地上。而且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七十六号也不会把他派来送死,毕竟私生子的那个说法至今甚嚣尘上,甚至于没人出来辟谣。 萧冀曦朝后一伸手,白青竹准确无误的把钥匙扔进了他手里。丁岩还在外面不死心的折腾那扇门,看来的确是有点着急。这就导致了里面一开门,他差点一头扎进萧冀曦的怀里,幸而萧冀曦眼疾手快的躲开了。 丁岩往前冲了几步,好容易稳住了身形,看见萧冀曦站在门口不由得大喜过望。 “你果然在这里!我就知道在你家找不到你往这儿来准没错,看大门锁了还以为是我猜错了——” “出什么事了这么急?七十六号失火了?”萧冀曦截断了他的话。 “那倒没有。”丁岩还是不能理解萧冀曦的幽默,这是最让萧冀曦泄气的地方。“是我在档案室里听见你们行动处又在搞紧急集合,自告奋勇出来找你。” 看来这小子又在加班了,萧冀曦对这一点深表同情,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两个问题,为什么集合,为什么是你来找我。” “说是去新加坡路,好像是上回行刺梅机关要员的事儿有眉目了。” 头一个问题丁岩回答的很快,到了第二个问题,他踌躇了片刻,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档案室的活儿本就不多,我出来透口气。” 这话多少听着有点牵强,不过萧冀曦看见他脸上透着一丝红晕,立马就明白了过来。 只是与此同时他还觉得有点纳闷,丁岩也没见过白青竹几面,怎么就动了心呢?难道说是成天在档案室里见不着旁人的缘故?萧冀曦觉着不大像,七十六号里女职员也不少,据他所知胡杨也至今还是单身......他猛然醒悟过来眼下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紧急的刹住了车。 “新加坡路吗?我知道了。”萧冀曦摸出车钥匙,出门前拍拍丁岩的肩膀。“你就别过去了,子弹不长眼——顺便说一句,胡杨其实还是单身。” 就与丁岩不多的接触而言,他觉得还是实话实说的比较好,如果策反丁岩的前提是跟白青竹有关,那就算策反了也会有诸多隐患,比方说萧冀曦吃不准自己会不会什么时候忍不住把丁岩揍一顿。 大局为重这四个字不是什么时候都适用的。 丁岩的脸瞬间就涨红了。“我只是——” 萧冀曦赶着去开车,所以没能听见他在后面絮叨些什么。 “我只是觉得白小姐有点眼熟。我从前不在七十六号的时候,也在政府工作,有一回去沈阳出公差,那时候我遇见过一个姑娘长得和白小姐很像。” 丁岩以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闭着眼睛再说完了所有话,一抬头却看见眼前已经是空空荡荡。他垂头丧气的提出告辞,回头的时候见到白青竹的神情有隐约的激动。 “你见到的人有多大?” 丁岩沉思了几秒钟,犹豫道:“那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要是长到现在的话,估计和这位小姐差不多。” 他指的是虞瑰。 萧冀曦完全不知道他离开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惦记着不要又被任东风找到由头训斥一顿,以及琢磨中统的人能不能及时跑掉,要是跑不掉的话被当场击毙也行。 任何人开到新加坡路上的时候都会看见那面青天白日旗,那本该是很常见的景象,然而在如今的上海已经十分罕见。 萧冀曦心中是感慨万千,然而面上不过淡淡的瞥了一眼那面已经显得有点餐皮的旗帜,就开着车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那里的人曾经都是他的战友,尽管他们从来都不曾谋面。 其实如今他们也依旧是战友,只不过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萧冀曦很少到新加坡路上来,就是不想触景生情。他看见那面国旗的时候总会想到战场,说实在的,要说他对自己再没法复原那条腿不耿耿于怀,那是骗人的,只不过是明白就算放不下也无济于事,才会显得满不在乎。 想起战场的时候,其实那陈年旧伤还是会疼。 任东风没有放过奚落萧冀曦的机会,然而这一次萧冀曦没什么心思苦中作乐,只是一脸沉郁的听着,看起来的确是被骂的很不好意思,这反而让任东风觉得骂下去毫无成效,很快便话锋一转。 “铃木长官被刺杀时你也在场,到时候要是抓到人,就由你负责辨认。” 这无异于刁难,萧冀曦又没长一双千里眼。萧冀曦却答应的很痛快,因为就算他认不出来,任东风也不过是多了个过嘴瘾的理由,旁的什么都做不了。 第293章 涵养是怎样炼成的 话又说回来,萧冀曦觉得自己未必真就会成为睁眼瞎,而今在观察入微的程度上,他很有信心跟任东风一较高下。 任东风不紧不慢的踱着方步离开了,这时候反而看不出他觉着事态紧急。剩下的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显得气氛很是陈凝。毕竟在一队的人这里,他们的队长挨了训,这时候嬉皮笑脸的很有可能会给自己招来祸事。 萧冀曦倒是混不在意这些琐碎小事,不过他也懒得一再提醒这些人行动队早已改换天日了,说来也很奇怪,任东风在这个位置上呆的时间并不如自己长,不知道为什么行动队里这些人总会忘掉这一点,或许是因为如今任东风依旧在系统里面,而且依旧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从这一点看来,队伍里多个愣头青还是很重要的,至少能打破僵局。 “把藏身之处选在新加坡路上,还真有点意思。”王闯在一边抓了抓脑袋,他好像是直接被人从被窝里拽出来的,头发本身就很像一只鸟窝,被这么一折腾就更像了。“难道是想着趁机救人?我来的时候还看见他们在外头操练,都多少年过去了,还想着能出去呢。” “三年。”萧冀曦忽然说道。 距离上海沦陷其实只过去了三年,然而这三年竟像是一辈子那么长,再提起曾经两个字,隔着的从来都不仅仅是一千来个日夜,而是牺牲流血、是无奈的沉默与泪水,乃至于更多萧冀曦形容不出来的东西。 王闯没想到萧冀曦会回答这么一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一时间愣住了,他惴惴不安的看着萧冀曦,大概是在琢磨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萧冀曦这时候本该是安慰一下王闯的,他说的都是真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但是他这时候有点走神,所以没能及时把握住这个机会。 萧冀曦在看油耗子。 如果说这里有什么人对那杆旧旗会发出感慨的,那也只剩他们两个——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上过战场,又站到曾经的自己的对立面上的家伙了。 油耗子听见萧冀曦的回答时也转过了脸看他,但与王闯的不安不同,他的表情是平静于甚至麻木的。 “三年,想起来都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油耗子这句话像是在缓和气氛,至少其他人都该是这么想的,但是萧冀曦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的第一反应是拧起眉头来,但是很快又强行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 萧冀曦告诫自己,现在不能生气,甚至应该配合的笑一下。 油耗子的意思是,从前种种,如昨日死。 这似乎是心安理得活下去所必要的条件,只是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 “一会任处看见咱们闲聊,我又要挨骂。”最后萧冀曦只能避而不谈这个问题,他拍了拍王闯的肩膀。“快干活去。” 人群作鸟兽散,萧冀曦却站在原地愣了几秒的神。 他很想走上去问问油耗子当年上面为什么派一支孤军守仓库,也想回去问问兰浩淼这么些年了为什么没人救他们,就任由这些人被遗忘在租界里。 不过萧冀曦心里有个更冷静客观的声音提前给出了答案,那就是没有为什么,这些人当年就已经被放弃了。王闯先前说的话就是在扯淡,中统都不用说是想救这些人,就算是在看见旗子之前能想起来还有这么一群人的存在,太阳都得打西边升起来。 远远的忽然传来一声枪响,这一声枪响就像是什么乐曲的序章,接下来便是枪声大作,很明显是七十六号的人和对面交上了手。萧冀曦倒是不急着赶过去,新加坡路已经被七十六号的人团团围住,现在里面的人无论是谁都只是在做困兽之斗。 如果他现在冲过去打死几个人,那又太过明显。最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总想着自己能不能把人给救出来,再不济也能送这些战友一个痛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活下去,才能让这些人的牺牲更有价值。 他从前很讨厌那些关于价值的论调,觉得人命就是人命,然而战争里人命和人命从来就不是一样的,单看谁活下来能救更多的人。 那本来不该是由人来进行的计算,但是战争总能逼着人去做一些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当一条人命变成一个数字的时候,就没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了。 萧冀曦给枪上了膛,逆着人潮向交火的地方赶去。他不知道那些人能在今日这样的包围下坚持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过去了会看见什么样的场景——他命令自己不去想这些,专心于脚下的道路。 其实这很难做到,萧冀曦的枪并不起眼,至少在惊慌的人群面前不值一提,他被撞得东倒西歪,耳边还会飘过一两句咒骂,只不过那些人总会在看见萧冀曦这一身标志性的打扮之后立即噤声,落到萧冀曦耳朵里的骂声就像是忽然被关了的收音机那样戛然而止。 照样还是人潮惊慌走避,但是萧冀曦能看见他们脸上的麻木,仿佛在遵从求生本能奔逃的时候又在想躲的了今日又不知明日会如何。 一个小男孩在路上跌倒,很快就会被卷入人们脚下成为一个无辜的亡魂。虽然萧冀曦已经很习惯看见无辜者死去,但还是不习惯旁观。 他停下脚步把小男孩从地上抱了起来。 “这里其实应该会很安全,今天的抓捕很快就会结束。”他把小男孩往路边一放,下意识就用了官方那种十分程式化的口吻。 萧冀曦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如果他面对的是一个成年人,那他当然会得到假模假样的感谢,小孩子却暂时还没掌握这种能力。 幸而为这错误付出的代价不算太大,只是一时间找不到什么东西擦掉脸上的唾沫有点恶心。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有什么开枪的机会,但不知为什么今天这一场战斗十分漫长,以至于赶到的时候两边还在激烈的交火。 “对面是带了个子弹库在身上吗?”萧冀曦忍不住问道。 第294章 向死 “谁知道呢,没准还真是,刚才还扔出来个土炸弹。”王闯大声喊道,这音量一听就知道是刚刚被爆炸声洗礼过,他脸上黑乎乎的,还蹭着一点泥土,看来是十分的狼狈,没准刚才在地上打了个滚。 萧冀看了看不远处地上的那个坑,又联想到刚才听见那一声巨响,不由得咂舌。 “在租界里动炸弹,这帮人胆子不小啊。” 他不由得有些后怕,方才一股脑涌过来那么多人,万一那炸弹扔的早了一些,死伤绝不会少。 “也不是手榴弹,自制的土炸弹而已,顶多炸断个胳膊腿的,不是倒霉到家死不了。”王闯显然是还听不太清楚,他很费力的辨认着萧冀曦的口型,以震耳欲聋的音量回答道。 如今这世道,走在街上忽然被炸断了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还真不能这算是太倒霉的事情。萧冀曦得承认王闯说的不算错,但又愈发觉得这人是有点缺心眼,谁会在自己瘸腿的上司面前提到被炸断腿的事情呢? 况且他的腿还真就是被炸断的。 “抵抗的这么激烈,有点意思。”萧冀曦看见对面的窗户上有反光闪过,一低头,身后的墙上多了一个小小的弹孔。 “狙击枪?刚才有人遇上吗?”萧冀曦倒是没被吓到,他已经习惯于到处躲子弹的日子了,轻车熟路的往旁边一躲,墙壁就成了天然的掩体。 “刚才还没有。”王闯倒是被吓得不轻,刚才要是就有人掏出了狙击枪,没准萧冀曦赶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地上了。“奇了怪了,刚才要是就拿出来,没准我们还真能躺下一两个。” “说明了三个问题。”萧冀曦从兜里掏出水果刀来——他忽然想起来这是自己从白青竹那里顺来的,这两天一直忘了还——手下稍稍用了一点力,把那枚差点要了他命的子弹从墙里起了出来。 “第一,这是我第三次见到春田了。虽然不知道抢黄金那群人跟杀铃木的是不是同一批,但很显然我们正交手的这些人就是那天的刺杀者。” 这话不全是真的。至少他能肯定在抢黄金的那个晚上,动用春田的是军统的自己人,而这一次杀铃木的却不是军统,说这话只是为了混淆视听,把那场看起来已经被人遗忘,但其实暗处追捕排查一点都不曾放松的劫案也顺手栽到对面那已经逃不掉的人身上。 “第二,开枪的人认识我,我想我们是老相识了。”说到这里萧冀曦忍不住一声叹息,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在跟他开玩笑,这几年他似乎总是在被各种旧识追杀,然而转念一想一切又都理所当然。他前些年所认识的人,不是从军的就是爱国志士,如今不对他恨之入骨才叫奇怪。 这会没人敢于打断他的话,萧冀曦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给说完了。先前他只顾灵光一闪,却忘了这一条是不该说的,说了就可能导致小楼里那个人前功尽弃。 不过算时间,他的目的也快要达成了,就算是萧冀曦不说出来,他也很快就会寡不敌众。 没错,那楼里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人而已,所以他才会不惜一切代价的阻击七十六号,以至于连炸弹都用上了,想必是为营造出浩大的声势,让他们以为里头藏着很多人。 萧冀曦猜,他的出现应该很出乎那个人的意料,并让他十分的愤怒,或者说在他出现的时候,那人觉得自己拖延时间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第三。”萧冀曦低声道。“你们没有注意到,刚才狙击枪出现的时候,其余的攻击全部停止了吗?” 这话说的不是很明白,王闯脸上出现了一丝迷茫的神色。 油耗子的反应却很快,他恨恨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奶奶的,叫这孙子给骗了!里面就一个人!” 若是在旁的地方,或许这发现并不能说明什么,但在七十六号这群欺软怕硬的好手这里,这句话无异于一针强心剂。 “要活的!”萧冀曦在后面懒洋洋的提醒道。 他现在很清楚,这些人绝对抓不到活的了。 不论无路的人是谁,他既然敢于一个人留在这里,肯定就没想活着离开。 当一个特工不打算活下去的时候,他会有很多办法迅速的结束自己的生命,无论是饮弹还是服毒,萧冀曦觉得后者更有可能,氰化物相对来说没那么痛苦,也更保险一点。 不过那就意味着他大概只有十秒钟左右的时间和这个人说说话。 萧冀曦加快了脚步。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见一见这个人,他隐约有一种预感,这人曾经和自己很熟悉,所以才会在自己之后有这么强烈的反应——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屋里的火力很快就被压制下去,七十六号的人破门而入的时候,萧冀曦没有冲在前头,倒不是他怕死,实在是因为他挤不过去。 在抢功这件事上,七十六号的人总是非常的积极。 但萧冀曦还是成功的看见了屋里的人是谁,他得承认虽然已经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但他还是觉得有些震惊。 只是没有时间留给他震惊了。 萧冀曦对自己说,十秒钟,他只有十秒钟的时间。 “师兄,你不该回来的。” 李云生已经被人按住了,他脸上的眼镜有点歪,但是不妨碍他看清楚萧冀曦的脸。 先前萧冀曦猜的没错,李云生果然是选了氰化物,所以留给他说话的时间也不太多。 “没打中你,有点可惜。” 萧冀曦没有做出回应,因为他知道李云生已经回答不了他了。对于氰化物他记得很清楚,让一个人陷入昏迷大概只需要十秒钟,而从昏迷到死亡,也只有三十秒的时间。 没人能救回来他,这是一件好事。 “不用费力气,救不回来了。”萧冀曦想了想,蹲下来用手绢擦掉了李云生嘴角流出来的白沫。 “可以回去化验一下,我猜是氰化钾。” 第295章 不合时宜的请求 化验当然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在场的人都见过服毒的人是什么样儿,其实萧冀曦打从一开始就是说了句废话,从来没人指望能从氰化物手底下把人命给抢回来,那是白费蜡。 萧冀曦以为自己很冷静,实际上李云生的死还是让他有点乱了方寸。只是这不要紧,他刚才那一声师兄所有人都听的很分明,此刻看着萧冀曦的动作,便都露出了然的神色。 王闯张了张嘴,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油耗子一胳膊肘给按了回去。王闯看一眼油耗子,又看一眼蹲在地上忘了站起来的萧冀曦,终于后知后觉。 他抓了抓自己已经可以住下燕子全家的头发,往前走了两步把手绢给接过来了。起初萧冀曦还没意识到要放手,王闯略用了一点力气,他才后知后觉的松了手。 萧冀曦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神情有点像梦游,笑起来甚至有点渗人。 “大概是追不上了,从一开始就只有他一个人。”萧冀曦指了指窗口的那一排枪,扳机处都被布条绑在了一起,从布料上来看他们撕的是窗帘布,但并不匆忙,想必是一开始就已经准备好了。 萧冀曦几乎能想象得到李云生那种运筹帷幄云淡风轻的表情,他大概是对他的同伴们说自己也算上海的地头蛇,一定有办法脱身。 至于旁人会不会信,其实并不重要。萧冀曦同样猜得到,在特工之间袍泽情义很多时候没那么牢靠,或者说再牢靠也得屈从于现实。他现在有些不能肯定李云生到底是跟了中统还是自己拉起来了一支队伍,但无论是哪一种,在这样明显的死境面前一个团队最好的选择都是能跑几个是几个。 这才是最聪明的选择,如果无论什么时候都喊着要死一起死,现在上海硕果仅存的特工估计几乎一个都不剩了。 借着查看窗口情况的当儿,萧冀曦站了起来。他决心假装自己方才不曾失态,任东风不在场也没人会试图提醒他刚刚发生了什么。 从窗口望出去,可以很清楚的看见下面的情形,萧冀曦看见了自己刚才站着的位置,不得不说刚刚他是当了一个绝妙的靶子,不能怪李云生掏出狙击枪来,实在是位置太好了,要是他自己在楼上搞截击的时候看见一个自己深恶痛绝的人站在这么一个适合动手的位置上,他掏狙击枪的速度也不会慢多少。 “一个人挡了兄弟们五分钟,这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 这么缺心眼的话还是只有王闯能说出来,毕竟所有人都听见萧冀曦喊那一声了。 “嗯,他是很厉害。”萧冀曦却是一点怒气也没有,还很赞同的点点头。“如果不是太想杀我了,也许还能再坚持一个五分钟。” “五分钟的时间,其余人跑不了多远。”王闯兴致勃勃的冲出了门,身后跟着一串想要邀功请赏的人。屋子里瞬间就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三个人——两个活人。 萧冀曦没动,油耗子也没有动弹。 “你怎么不追?”萧冀曦用的是疑问句,但这实际上并不是一个问题。 “因为追不上。”油耗子笑了起来。“不白费力气了,五分钟已经足够他们离开。” 萧冀曦静静的听着,他并不奇怪油耗子能看出其中的关窍,毕竟是做过参谋的人,要真论起来没准他会更聪明些。 油耗子很感慨的笑了起来。 “您师兄是个人才。” “谢谢,他要是能听见没准会挺高兴的。”萧冀曦低着头看李云生,他脸上没什么愤怒的表情,更多的还是遗憾,看起来没能杀了自己,于他而言的确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你觉着尸体上会留下什么线索吗?”萧冀曦问油耗子的时候,语气是听起来有些过分的认真。 “不清楚,但眼皮上不会。”油耗子现在在萧冀曦面前说话不怎么拘束了,于是偶尔也会显示出一点犀利来。 “那就好。”萧冀曦不是很在意油耗子的语气,他重新蹲下来,把李云生的眼睛给合上了。 “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最后都能看清楚的。”萧冀曦低声说着,忽然笑出了声。这场景想必是有点瘆人,油耗子不安的挪了挪步子,似乎是想掉头就跑。 好在萧冀曦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走吧,我们总也得露个脸,不然任处一准说我们消极怠工。” 油耗子看他甚至于还有心情开玩笑,看起来总算是没那么紧张了。 “这一趟又是白跑,也不知道任处要动多大的肝火。” 萧冀曦斜了他一眼。“你就不用担心了,反正你是他的人。” “早不能算了。”油耗子半真半假的抱怨着。“您把我老底都摸出来了,我那还敢跟任处说什么。” “两回事。”萧冀曦忽然停了脚步,看着一头雾水的油耗子认真道:“我替你保密,不是因为这个。” 如果一件事情能叫油耗子知道的话,那也一定能叫任东风知道,萧冀曦之所以对油耗子的过去保持着沉默,不过是想到过去的时候有一点唏嘘的意味。 而且他总觉得这早晚能派上什么用场。 萧冀曦和油耗子的判断都没有出错,王闯带着人声势浩大的冲出去,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发现。而任东风这次倒是破天荒的什么都没有说,可能是因为他自己在现场也没能有所斩获,觉得面子上十分过不去。 李云生的尸体被带回了七十六号,不过不止是眼皮,其余的地方也没什么线索可供发掘的。 萧冀曦最后还是敲响了任东风的门。 他知道此行不会太顺利,不过一定能得偿所愿。 其实他本不必要来,可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要来。 任东风看起来有点惊讶,又似乎觉得这算是意料之中。萧冀曦现在没什么心情去观察他表情,实际上他现在的确是有点不理智。 “任处,我来求您一件事。”他没绕弯子,因为这事其实很简单,只是,也很有可能会被曲解。 “我想把我师兄带回去。” 第296章 不只是请求 任东风正伸手去拿茶杯,听见这句话以后,他的手有些滑稽的顿在了半空中。 萧冀曦往前走一步,声音十分恳切。 “我知道这不大合规矩,只是毕竟还有我在,不能叫他被裹到乱葬岗去。” 从七十六号抬出去的尸体,多半都是被埋到乱葬岗去的,还潜伏在上海的特工们往往无牵无挂,而又有一些真是无辜卷进来的人,他们的家人不敢收尸,怕也被牵连进去,那样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七十六号很善于干这种捕风捉影的活儿,抓的人多了他们能拿到的钱也就更多,军中杀良冒功是大忌,但在这种地方没人会查死的人到底该不该死,中国人不会管,日本人更不会管。 任东风沉吟了一下,点起了烟。 萧冀曦很有耐心的等着他回话。 “规矩不规矩的,先放在一边。其实咱们从来都没说不让往回认尸体,只是没人敢来。”任东风吐了个烟圈,似笑非笑的看萧冀曦。“你胆子倒是不小,就不怕回头有人怀疑到你身上来?” “人都是我带队抓的,我怕什么。”萧冀曦苦笑。“要怕也该怕给师兄收了尸叫他跟上来。” 萧冀曦是故意这么说的,他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还真有点希望李云生能来找他——跟个鬼总能说实话了。 但是任东风做的亏心事估计不少,眼见着脸就一白,然而他立马意识到自己不能在萧冀曦面前露怯。 “有时候,人可比鬼可怕多了。” 这话倒还真没说错,可能是萧冀曦有史以来从任东风嘴里听到的最有哲理的一句话。 “谁说不是呢,但眼下人我也不怕。” 任东风扬起了眉毛。“就算老弟身正不怕影子斜,也不能把话说的这么死。” 这话隐约带着一点威胁的意味,但萧冀曦却只是神色不变的听着,等任东风把话说完了,才给了他一个假的不能再假的笑。 “我要光是身子正,也不敢来求您。” 他也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在任东风面前嚣张一点的,来给李云生收尸无疑是在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但如果他一反常态的硬气些,没准能把那些真正怀疑他的人给唬住。 任东风听出萧冀曦的意思摆明了就是搬出后台来威胁自己,他自然是十分恼火,眼见着把手里的香烟攥的有点弯。那幅度不大,但是萧冀曦一直盯着,这一点形变也是很明显的。 萧冀曦知道他一定会答应的,只不过不会答应的那么痛快。 果然,任东风半天没有说话,陷入了“不答应会有麻烦”和“不能让这小子这么得意”的两难阵地。 萧冀曦很有耐心的等着。 “你对你这个师兄这么上心,我还真是没想到。”任东风生动的诠释着何谓笑里藏刀,而萧冀曦则对这刀子不躲不闪,全给接下来了。 “当时刚来上海,还是个穷学生。师兄他们帮了我不少,已经恩将仇报过一回了,好歹得做点什么。”虽说只是在搪塞任东风,但说着说着,萧冀曦还真生出些真情实感来,李云生跟他的接触不是很多,但他知道这位师兄对他还是挺上心的。 “哦,是两回,就是上回他跑了,要不然也没这回。”萧冀曦看了一眼任东风手上的烟,烟灰已经攒出长长的一截来,估计一会就能烧到手。 他决定接着说下去,也不完全是为了看任东风一会可能出现的窘态,纯粹是有感而发。 “从前我不知道再往南也能冷,我师姐也不是个细心的人。师兄惦记着给我寄了衣服,过年的时候还被嘲笑了一顿,师姐说他心思比女人还细。” “你们师门感情倒是挺好。” 萧冀曦没听出任东风的感同身受,只听出嘲笑的意味。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也并不气馁。因为紧接着任东风就遭了报应,萧冀曦没有料错,他还真被烟头给烫了手。 很遗憾的是,看着任东风甩手的狼狈模样,萧冀曦还是没能笑出来,因为他真的想起了李云生还活着的时候,这人存在感不高,甚至有些避世的意味,连阮慕贤的门也不怎么登,但真要没了,才让人发觉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从前是挺好,现在么。”萧冀曦耸肩,“现在只有兰师兄见我面不想着掏枪。” “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不答应也有点说不过去了。” 任东风虽然是这么说,但看他那个表情是很想‘说不过去’的,只是他不太敢。 萧冀曦也不是单纯在吓唬他,要是今天不能让任东风点头,回头他还真能去找铃木薰,且铃木薰也绝不会拒绝帮他这个忙。 “多谢任处。”他这一声说的还算真心实意,任东风不给他找麻烦。的确应该谢天谢地。 停尸房正给今天要运出去的尸体装车,萧冀曦紧赶慢赶,总算在李云生被抬车上去之前成功的拦住了人。这段时间抬出去的尸体不多,隔三差五才有,不过今天不止李云生一个,又一次的任务失败叫任东风没能收住手,把关在牢里的一个本来就重伤的犯人失手打死了。 运尸体的刚来不久,萧冀曦还没能记住他的名字,这个工作总是在换人,换最新进到七十六号里来的人,因为没什么人愿意做这件事。 他看了任东风的条子,很诧异的抬头看看萧冀曦。外头托人讨尸体的他倒是听说过,行动队的人要把自己亲手弄死的人给带出去收尸,怎么想都透着伪善。 萧冀曦懒得再和其他人废话,和任东风说的那番话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气神,他现在只觉得非常疲惫,就好像是刚刚在全力的奔跑,一停下来就感觉全身上下都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欢呼奔向自由。 他把李云生又带回了停尸房,然后上楼去打了个电话。 兰浩淼很快就接了电话,因为还是七十六号的办公时间,所以他对萧冀曦打电话来显得十分诧异。 “怎么这时候有时间找我。” “来七十六号一趟,帮我把李师兄带回去。”萧冀曦顿了顿。“现在还来得及找块好墓地么?” 第297章 奇怪的愿望 “死了?”兰浩淼的语气不像是在确定李云生的死讯,倒像是在和萧冀曦讨论晚饭吃什么。 “死了。”萧冀曦声音干涩的回答。 “墓地的事好办,我马上就到。”兰浩淼没有过多的废话,电话很快就挂断了,留下萧冀曦在电话旁边发了一会呆,才慢慢的把电话搁了回去。 从萧冀曦办公室里的窗户上看下去,刚好能看见七十六号的大门,他挂了电话之后没有动,就站在窗口往下看。极司菲尔路的房子都已经有些年头了,窗户其实有些漏风,在旁边站久了还是有些冷的。 然而萧冀曦像是毫无知觉一样站在那里,他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但依旧是感觉不到冷,只觉得麻木。 “队长——”油耗子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他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显然是看见了萧冀曦此刻怪异的举动。 萧冀曦转过脸来,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十分平静的,或许是因为知道此时此刻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晚了。而且他本就什么都不会去做,就算知道当时在楼上的人是李云生,在那样的情景下自己也没有把人救出来的可能。 “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油耗子停下脚步,讪讪的笑了。“就是快要归档了,我想起有好几份文件还没找您签字。” “搁着吧。我也有不少东西要往档案室送。”萧冀曦是毫无自己当了队长的觉悟,很自然的吩咐道。 “哪用您亲自跑,这种事吩咐一声就行了。”油耗子愣了一下。 “先前劳烦丁岩跑一趟,我正好还要道谢。”萧冀曦没有多解释什么,重复了一遍。“就放这吧,离截止还有一两天,不用急。” 见萧冀曦坚持,油耗子也没再说什么,把那一摞档案放下之后就走了。萧冀曦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文件,却发现自己现下看不太进去东西,有些烦躁的把文件夹重新合上。 这时候他总算从窗口看见了兰浩淼的车。 “耗子,我先走了,有什么事你先处理,要是有要紧事,就打电话到书店去。”萧冀曦抓过椅背上的衣服,远远的冲油耗子喊了一声。 “您放心去,这有我呢。”油耗子答应的很痛快,而萧冀曦其实也没想着停下来听他说了些什么,油耗子说完话之后,才发现萧冀曦已经只剩下了走廊尽头的一个背影。 油耗子想笑,可又觉着笑不出来。 兰浩淼的车就停在门口,他进不来,看样子他压根也不想进来。 “来的挺快。”萧冀曦有气无力的冲兰浩淼笑了一下,发现他是自己开车过来的,这本不是一件很寻常的事,但萧冀曦一想到兰浩淼现下来的是七十六号,也就不觉得奇怪了——大概是司机也害怕来这种地方。 “你打完电话我就来了。”兰浩淼打开车门,朝萧冀曦身后张望了一下。“他人呢?” 这会两个人之间提到的只能是李云生,但兰浩淼问的不是尸体在哪,而是人在哪。 萧冀曦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这还是打李云生死了以后他头一次想要落泪,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李云生死的时候他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但是听见兰浩淼这么说的时候,他忽然就意识到兰浩淼也很难过。 为免在七十六号的大门口哭出来,萧冀曦狠命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然而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他的鼻尖立竿见影的红了,看上去就像刚哭了一场。 兰浩淼看着他的举动,嘴角抽搐了一下,想笑但没能成功。 “还在里面,你打算怎么带走他?”萧冀曦感觉自己被嘲笑了,可一点恼怒的情绪都没有,他瓮声瓮气的问,一面伸手摸自己的口袋——很不幸的是,白青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对他的衣裳下了手,最后他只摸出两块糖来。 在兰浩淼来得及笑出声之前,萧冀曦赶紧扔给他一块糖,希望能把他的嘴堵上。 兰浩淼很给面子的忍下了。 “难道背走?当然是放车里。” 萧冀曦往车里探头一看,才发现后座上铺着一层白布。他愣了半天,扭头重新冲进了七十六号。 他怕自己走慢点,真叫兰浩淼看见他哭。 萧冀曦一进门就看见了王闯,虽然不太想叫他帮自己做事,但他现在更不想耽误时间。犹豫了不过半秒钟就朝王闯招招手。“我有事拜托你。” 这话从萧冀曦嘴里说出来可算是新鲜事,王闯刚听见的时候大为惊讶,等跟到停尸房之后才明白了过来。 只是叫他更惊讶的还在后面,两个人拿着担架把李云生抬到门口的时候,王闯冲着空荡荡的街道张望了好一阵子。 “不用看了,帮我把他放车里。”萧冀曦发出一声叹息。 王闯的眼睛瞪大了足有一圈,萧冀曦也没打算跟他解释。 “你们师兄弟感情真好。”王闯不等萧冀曦动手就把车门给关上了,萧冀曦被他这句话噎了一下,心想这么不过脑子的话还真就只有他能说出来。 “你管这叫感情好?”萧冀曦反问了一句,王闯立马说不出话来了,他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李云生死之前师兄弟两人的对话,那要算是感情好,中日之间也就不能叫战争了。 “赎罪而已,我们两个都是叛徒,师兄弟一场别的做不了,也只能现在来做这些没用的。”正当萧冀曦沉默的时候,倚在车边的兰浩淼很自然的接过话来。“我还以为你会笑我们假仁义。” 这话把王闯吓得不轻,他连连摆手,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得了,别吓唬我手下兄弟。”萧冀曦不想在这里耽搁时间,王闯却觉得队长是在给自己解围,冲萧冀曦投来感激的一瞥。萧冀曦没有看他,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开个玩笑,别介意。”兰浩淼拍拍王闯的肩膀,也跟着上了车。 车门关上之后,外面的声音就显着有些遥远了。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车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我真希望这家伙能现在坐起来冲咱俩开枪。”兰浩淼发动车子的时候很感慨的笑了。 萧冀曦觉得他说的对。 第298章 建议预定双人墓 兰浩淼把车开的很慢,所以一路上都没有什么颠簸。他们两个都不算是话少的人,但现在好像谁都不打算让车里出现说话的声音。 其实并不全是因为后面躺着一个李云生,只是现下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车是一直在往郊区开的,萧冀曦在上海呆了这么多年,对上海其实还算熟悉,但对公墓却不是很熟,他在上海从来都没什么要祭拜的人,在七十六号倒是经常与死人打交道,可惜那些人最后都进了乱葬岗,细细想来他还真就从来都没去过公墓。 “你找了个什么地方?” “万国公墓。”兰浩淼的语气太平静了,以至于萧冀曦一开始都没能反应过来这是一个什么地方,过了一会他总算是反应了过来,有些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里面,外面的位置,贵是贵了点。”兰浩淼的脸上总算有了些别的表情,他侧头看了一眼惊诧莫名的萧冀曦,嘴角似乎有了一点弧度。 “现在刻碑只怕是来不及了。”萧冀曦沉默了一瞬,又说道。 他关心的都是下葬的一些琐事,兰浩淼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表情,甚至显得比平时有耐心的多。 “我已经安排了,你放心吧。”他看上去是很专注的盯着眼前的路,但萧冀曦看得出他其实有一点走神,兰浩淼没有听到萧冀曦的回应,于是又自己往下说,这种事无巨细的叙述其实不太像他的风格,不过萧冀曦并不觉着奇怪。 “你能把他带出来,我还是很惊讶的。其实你们在新加坡路交了火,把他抬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你也知道新加坡路那边有点特殊,我一直安排着人手在那边盯着。本来预备着想办法跟着七十六号运尸体的车,等他被埋了再折腾一趟,现在倒是省事。” 萧冀曦也知道兰浩淼所说的是最优解,也就是说他本不用去找任东风的,现在任东风平白受了气,只怕是铆足了劲要找他麻烦,但他并不觉得后悔。兰浩淼说的法子他也想过,只是很快就被他自己给否决了,他觉着不能让李云生被这么折腾,因为李云生什么都没做错。 萧冀曦的沉默并没有让兰浩淼也跟着沉默下去,他好像也不是为说给萧冀曦听的,只是在心里憋着不舒服,萧冀曦想自己就算不在车上,兰浩淼还是会说这些。 “虽然人是带出来了,但葬礼是办不成的,也不能让你在七十六号的处境太糟糕,小人没法得罪,现在行动处那个副处长被我查了个底儿掉,正经本事有一点但也不算太厉害,我知道你一直都想找个借口把他给扳倒,但现下还没有必要,留着他要是来日你有事的话,还可以来个金蝉脱壳,就像上回那个言川一样。” “要是想办葬礼,也不是不可以。”萧冀曦终于开口,让兰浩淼的独角戏被迫中断了。兰浩淼说的都不是废话,可现在听着只会让人觉着心里沉甸甸的难受,他怕自己在这时候就哭出来,那不太好看。“被刺杀的是铃木,他不会在意。” “他倒是不会,我怀疑那小子脑子不大好使。”兰浩淼笑了一下,萧冀曦立刻就知道他是要拒绝了,拒绝的话说的这样熟极而流,想必是一早就琢磨出了反驳的理由,这也就是说,兰浩淼也曾认真的思考过要给李云生办个葬礼。 “但是他身后还有梅机关,不能让梅机关那群孙子借题发挥。铃木在梅机关的处境也不能说顺风顺水,梅机关估计早就对他往七十六号里塞人大为不满,不能给他们机会降你的职。” 他说的很有道理,萧冀曦沉默了片刻,没能找到反驳的理由。 车拐上了另一条路,经过一个冬天树叶子已经差不多掉光了,但仔细看的时候能看见枝杈上发出的新芽。 萧冀曦看的有点出神,那与他们现在的处境太像了。 蠢蠢欲动的那一抹绿,叫做希望。 “你的意思是,就我们两个?” “老大还在上海呢,当然要叫上他。”兰浩淼答的很轻松,但萧冀曦则差点跳了起来。 “你确定?”他捂着自己因为猛然窜起而撞到了车顶的脑袋,看兰浩淼的时候有点眼泪汪汪——不是吓的,是疼的。“他不会见面先把我们两个人打个半死?或者更直接一点,揣着枪过来,你可以现在想办法在万国给咱们两个预定一个双人墓吗?再把收尸的人也安排好,我怕晚一点就没机会了。” 程逢春这些年依旧留在上海,只是十分低调,低调到大多数时候外界都快忘了有这么一个人。由于他之前的反日立场太过鲜明,七十六号里一直有对他的监视和跟踪档案,不算是机密,萧冀曦也看过一些,他现在开了个饭店,规模不大,带着自己的两个徒弟,颇有点偏安一隅的意思。 但是打死萧冀曦他也不信程逢春已经成了所谓顺民。别的他不敢说,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程逢春要是见到他们两个,第一件事不是提起拳头来打人就是掏枪。 “他不会的。”相比于萧冀曦的反应激烈,兰浩淼是相当的平静,他的语气听起来甚至于还有些悠闲。“而且你现在反对也已经来不及了,我接到你的消息就给他去了信儿。” 萧冀曦不由气结,兰浩淼则毫无闯祸的自觉。 “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到了,你知道的,他们那家店比七十六号离万国近一点。” 听到这话的时候,萧冀曦的怒气奇迹般的消失了,因为他意识到兰浩淼一直以来也在关注着程逢春的动向,其实他也很想让程逢春来一趟,那毕竟是和李云生关系最亲密的一个师兄弟。 “反正到时候是要死一起死,一个都跑不了。”萧冀曦咕哝了一句,忽然笑了起来。 兰浩淼狐疑的看他。 “我在想,你打电话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挨他一顿骂了?活该。” 第299章 你说得对 萧冀曦在一边乐不可支,而兰浩淼则陷入了一阵有些反常的沉默,随后才很艰难的说道:“比那要好一点,或者糟糕一点,看你怎么想。”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打了足足五个电话,才说出一句整话来。”兰浩淼从方向盘上举起一只手来,语气毫无波澜,但成功的让萧冀曦笑的更欢了。 “他居然还记着你的声音。” 兰浩淼听到这话愣了一下,萧冀曦眼见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瞬才放下来。 “我也没想到。” 兰浩淼把车开得很慢,他们两个到的时候,就看见程逢春已经站在那里,从搓手跺脚的动作上来看,是已经来了有一会。 “你叫他等了这么长时间,他的脾气会不会变得更差?”萧冀曦小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自求多福吧。”从兰浩淼的声音听起来,他也有点没底。 萧冀曦正要拉开后面的车门,忽然被人从后面猛地推了一把,让他踉踉跄跄的往旁边撤了几步。兰浩淼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让他站稳了,但什么都没有说。 萧冀曦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程逢春冲了过来,所以一点也没生气,反而是往旁边走了两步,让程逢春自己去开车门。 “怎么会是这样?” 程逢春的声音有点抖。 说实在的,求生的本能让萧冀曦不想说话,这位大师兄的脾气他是没怎么领教过,但是兰浩淼身上挂着鸡蛋清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记得清清楚楚——他不想带着熊猫眼或是别的什么伤回去,叫七十六号的人看笑话。 但又不能不说话,他在程逢春面前必须把这个叛徒汉奸的身份给坐死了,要是程逢春起了一点怀疑,往后他可要大伤脑筋。 “围剿,他一个人拖住了一个行动队。”萧冀曦说的很简洁,不过也足以让程逢春听出其中的惨烈。“被抓就服了毒,没遭什么罪,是好事。”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兰浩淼正悄悄的竖大拇指,应该是钦佩于他的勇气。 萧冀曦苦着一张脸,他不想做这个勇士。 果然,下一秒他就被程逢春抓住了领子。萧冀曦矮了程逢春半头,被这么一抓虽没有双脚离地,但也被迫往上窜了窜,他看着程逢春写满了愤怒和悲伤的脸一时没有说话,怕还不等开口就先掉下眼泪来。 兰浩淼犹豫了一下,还是上来掰程逢春的手。 按理说他们两个人要按住程逢春还是很轻松的,但谁都不想这么做,他们其实一点都不理亏,只是看着程逢春的时候,又好像确实是理亏的。 因为没能给李云生救下来。 兰浩淼费了很大的力气试图把程逢春的手从萧冀曦的衣服上扯下来,所以说起话来也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一样,听着甚至有点滑稽。 “你冷静点,现在至少躺下的就他一个人。” 萧冀曦这会反而像是置身事外了,他垂眼看着衣服上纠缠成一团的那几只手,简直有点想笑。 要知道现在扭打成一团的这些人,本应是志同道合、乃至于情同手足的。 战争,一切都是因为该死的战争。 兰浩淼总算是成功了,倒不是因为他的力气大,而是因为程逢春从看见李云生那张没有生气的脸时就已经在掉眼泪了,两个人较劲的时候眼见他身子颤抖的越来越厉害,终于变成一声嚎啕,也松开了萧冀曦。 萧冀曦没去管自己皱成咸菜的衣服,他弯腰想把李云生从车里抱出来,又被程逢春推到了一边。 于是他只好和兰浩淼一边一个站在车门旁,像一对沉默的石狮子。 来之前萧冀曦就已经把李云生的脸给擦干净了,只不过中统给手下人发的氰化物分量太大了,李云生的脸和嘴唇都是紫色的,这样子怎么看也不能说是“宛如生时”。 程逢春终于把李云生背了起来,他其实也不再年轻了,一个男人的尸体对他来说有些沉重,他直起身子的时候打了个晃。 “棺材和墓地在哪你都不知道,你是要背着他游园吗?”兰浩淼在后面提高了声音。 萧冀曦发誓,他一定是因为程逢春现在腾不出手来教训人才这么胆大。 程逢春的身影僵硬了一瞬,而后看上去十分若无其事的接着往前走。 但很快便传来恶狠狠的一声:“滚来带路!” 这一幕有点滑稽,不过谁也笑不出来。 兰浩淼的确准备的十分周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安排好下葬的事宜,萧冀曦觉着简直是有些不可思议。在那个新挖开的墓穴里头摆着敞开的棺材,石碑也已经立好了,但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周围也没有人。 “我让他们把东西放下就走了。”兰浩淼叹了口气。“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冒着风险把人要了出来,得想办法把风险降到最低。” 走了这么长一段路,程逢春的声音听上去气喘吁吁的。 “你倒是替他想的周全。” “现在我们两个人算是一条船上的了,我肯定得想周全点。”兰浩淼弯腰捡起了一把铁锹,萧冀曦真担心他会拿铁锹干点别的什么。“准备动手吧,就我们三个,送他最后一程。” 程逢春似乎很想拒绝这个提议,但他的体力也实在不足以支撑他一个人完成下葬这种重体力活,所以最后还是接受了。 就是举着铁锹的时候,看上去是想把他们两个人给埋进去——萧冀曦觉得自己预定双人墓地的提议不算错。 一时间只能听见铁锹铲土的声音,沉闷而单调。 其实这已经算一个不错的结局,毕竟这时候更多的反抗者,最后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我只恨我自己现在拖家带口的,没了魄力。”程逢春低头铲土,萧冀曦只能看见他脸上一点痉挛的肌肉,想必他现在的表情是十分狰狞。“而且势单力薄,也不能拿你们怎么样。我现在只想着老三哪天能回来帮我一把,把你们两个都解决了,也算对得起云生。” 萧冀曦赶紧抬头去看兰浩淼。 兰浩淼连头都没抬。 “我也等着那一天呢,到时候记得给我们安排个墓。”他说到这,声音里忽然带了点笑意。 “双人的也行。” 第300章 墓志铭 说着兰浩淼瞥了萧冀曦一眼,满脸写的都是“你拜托我的事我已经做到了”,这让萧冀曦开始认真考虑和程逢春联手把他揍一顿的可能性,但最后想到这人是自己的顶峰头上司,还是捏着鼻子认了。 兰浩淼说的话起码有一句是真的。 他的确在等着沈沧海回来,虽然不知道还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那小子你看住了没有?不能让老大见着他。”填完土之后,萧冀曦趁着程逢春对着那块空白石碑发怔的时候把兰浩淼拽到了一边,先前程逢春提起沈沧海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半天没能找到机会和兰浩淼单独说话,可把他急得够呛。 要是沈沧溟忽然出现在几人眼前,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单看那张脸就差不多能说明一切。 “我又不傻。”兰浩淼哼了一声。“再说了,那小子对这些事儿没兴趣,他也不知道老二是什么人,根本不可能过来。” “你可别把话说这么死。”萧冀曦有点心有余悸,师门上下都有好的不灵坏的灵这个本事,他实在是怕了。“赶紧给老大劝回去,别横生枝节。” 兰浩淼可能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并未反驳。 他朝着程逢春走过去的时候,萧冀曦从他的背影里多少品出了一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我没有找人刻碑,免得他那些同伙找来一块被抓,叫他白死。” 兰浩淼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和萧冀曦对特工是再清楚不过了,袍泽情义或许有,但绝不会用在这地方。 “你要是想给他写点什么,就自己找人动手吧。”兰浩淼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垂着眼,萧冀曦猜他是怕被程逢春看出心虚来。兰浩淼平时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但萧冀曦看得出他有点怕程逢春,可能是从在师门里就养成的习惯。 相比之下萧冀曦就不那么害怕了,因为他和程逢春打交道不多,如果今天是沈沧海站在这儿冲他发火,他可能会直接吓得腿肚子转筋。 “至于要杀我们两个——她肯不肯帮你还是两说,你先琢磨着怎么好好活下去吧,日本人是越来越嚣张了,我想你要是接着这么一个不合作的态度,就算是我们两个加上租界也护不住你。” 这倒是肺腑之言了,沈沧海和旁人不一样,她打从一开始就隐约的知道一些内情,所以真回来也不会拿他们两个怎么样。至于孤岛还能安全到几时——这谁也不知道,要是真像他们推测的那样,日本人会为了能源南下对东南亚的油田动手。那他们和欧洲人打起来也是迟早的事。 到那时候,孤岛便会不复存在。 即便是现在,租界也未见得有多么安全。萧冀曦很清楚,铃木薰其实已经帮了他不少忙,所以程逢春到现在才只是被监视着,没被真的请到哪个部门问话。 但要程逢春想接过李云生的活儿来,那可就不一样了。 “我什么时候还指望上你们两个软骨头了?”程逢春冲他们两个投来轻蔑的一撇。 萧冀曦垂着眼,什么也没有说。他早就已经习惯了被这么评价,就算是没人当面跟他这么说,那些话也还是都写在人们的眼睛里,有意无意的就会流露出来。起初他也曾经为此感到不平,但后来日子久了,他知道那也是牺牲的一部分。 这么多年过去,也早就习惯了。 兰浩淼也没什么反应,他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你为什么能过得这么安生,自己心里清楚。”他看着程逢春变幻不定的脸色,居然还能气定神闲的接着往下说。 “现下他可真算尸骨未寒,不过我想你要是动手,他绝对不会有什么意见。毕竟他就是为杀老五死的。” 萧冀曦想,论如何激怒一个人,自己还真就比不上兰浩淼。 两分钟后,兰浩淼对萧冀曦摊开双手。 “你要求的,我把人给弄走了。”他抹掉嘴角的一丝血,程逢春那一拳下了死力气,不过距离让人受内伤还是有点差距的,这点血是牙齿和腮帮子高速相对运动的结果。“这一拳我可记在你头上。” 萧冀曦看着程逢春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感慨道:“还是你比较厉害——算我头上?那你先记着,找个合适的机会打回来。” 现在当然不能动手。要是他带着李云生的尸体出去又挂着彩回七十六号,那肯定会有人有话要说。 兰浩淼攥了攥拳头,似乎真对这个提议心动了。但最后他还是只瞪了萧冀曦一眼:“别废话了,我还得回去找人刻碑,赶紧走吧。” “你刚才果然是诓老大的。”萧冀曦耸肩。“我就知道是因为没来得及。” “反正你这么不怕死,把人给带出来了。”兰浩淼也对着那块空白的石碑发了一会愣,才勉强笑了笑。“我给石碑上添几个字,不算什么。” “你打算刻什么?可千万别把刻字儿的给吓着了。”萧冀曦很有耐心的等着这个嘴里说着赶紧走的家伙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目光从李云生的墓上挪开。 两个人并肩往墓园外头走,兰浩淼半天没有回答,萧冀曦也不催他。 “也没什么可写的,给他刻个名字在上头。”最后兰浩淼终于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不打算刻墓志铭了?我真怕老大带人回来往上添点什么。”萧冀曦笑了。 “刻。”萧冀曦说的风趣,兰浩淼也没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只是我还没想好。要是说的不恰当,只怕还会给你添不少麻烦,捎带着把我也暴露出去。” “那倒也是。”萧冀曦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把手放在车门上的时候,萧冀曦回头看了一眼,忽然灵光一闪。 他扭头去看兰浩淼,兰浩淼不明所以的看他。 “就刻两个字吧。”萧冀曦今天一直在笑,只有这一刻笑是发自内心的轻松。 兰浩淼从鼻孔里哼出一个疑惑的单音节来。 “看着。” ——只要看着,就能看见明天。 第三百章了,撒花 接下来的课题:如何在期末这个月不断更 第301章 他在冬天死去 兰浩淼嘴角一抽。 “希望别把给他邻居扫墓的人吓着了。” 萧冀曦稍加思考,也不得不承认这场景滑稽之中带着一点惊悚的意味。 “这事交给我吧。”兰浩淼似乎觉得向萧冀曦讨主意不是个明智的举动,所以决心自己动手。 他们原路返回的时候,萧冀曦又看到了那些树,树枝上隐约的绿色在风里颤颤巍巍的晃,但又毋庸置疑的存在着。 “春天快到了。” “但天还很冷。”兰浩淼目不斜视,专心的开着车。 萧冀曦摇头失笑。“你不觉得我们这像是在对暗号吗?” 兰浩淼承认道:“是有点,要是被人听见,估计要到牢里去接着聊天——不过你给了我一点灵感。” 但等萧冀曦问他有了什么灵感的时候,他又不肯说了,只说让萧冀曦有时间的时候来看看。 只可惜很长一段时间萧冀曦都没能腾出时间来,他为李云生的事情算是把任东风得罪的不轻,自然要为之承担相应的后果,这后果倒也不是很严重,只不过是被卷入了无穷无尽的琐事里不得脱身,丁岩这一个月见到他的概率大幅度提升,为此还错愕莫名,问他是不是在忙什么要案升迁在即。 “不被降职就不错了。”萧冀曦总半真半假的答他。实际上,升迁是不可能的,但任东风想降他的职也没那么容易,梅机关那边的面子还是要给,任东风还想接着高升,当然不会干得罪人的事情。 直到清明节的时候,萧冀曦才有机会再到万国公墓去看一看。 这时节任何一个墓地都人满为患,万国公墓又甚之,因为这里埋着的不少人都是非亲非故者也想来祭拜一番的。萧冀曦很小心的混在人群里,半低着头看似是在小心脚下,实际上是怕被人给认出来。 李云生的墓在整片墓地里位置算是荒僻,不是兰浩淼不舍得出钱,是因为若是放在太明显的地方,七十六号说不定还要再来找麻烦。 萧冀曦一直不清楚兰浩淼是怎样劝服李云生那些徒弟跟好友的,他把李云生从七十六号带出来的时候其实有点脑子不清醒,兰浩淼接到电话之后本来应该去通知那些人,但是他也没有,反而跟着萧冀曦一块疯了一回。 两个人都冷静下来之后,兰浩淼承认自己那时候是太冲动了,但也说是怕旁人接手出什么岔子,让萧冀曦难做。这话多少有开脱的意思,不过也很有道理,兰浩淼差不多是把所有的风险和责任都揽了过去。 那之后萧冀曦听说李云生的几个徒弟跑去兰浩淼那边闹了好几回,听的他暗自捏一把汗——不是担心兰浩淼出什么事,李云生收徒弟仿佛是做慈善,手下那些小徒弟为人倒是不错,只本事参差不齐稀松平常,想给兰浩淼带去麻烦还差了点火候。他是担心沈沧溟不堪其扰,忽然蹦出来坏事儿。 萧冀曦到的时候,正撞见李云生那些徒弟也来扫墓,他当然不会跳出去自找麻烦,就在树后静静的看着。 李云生的徒弟有些挺年轻,也有些干脆就和萧冀曦差不多的年纪。李云生头一次出事的时候,萧冀曦见过几个年纪比较大的,主要是在走访的时候朝的面。幸而李云生做这些事都没有带着他那些徒弟,或许也是对这些人的本事不大放心。 担心被人认出来横生枝节,他往树后又缩了缩,忽然想起来从前在街上见到做贼一样的铃木薰时还觉得十分好笑,可现在也跟他一样了。 不过这是好事。 他不知道在后面躲了多久,李云生墓前一直静悄悄的,没有哭声,只能听见火焰燃烧的声音,所以还得时不时的探出头去看一看。 萧冀曦花了更长的时间跟树上的乌鸦大眼瞪小眼,他想起这是一种很记仇的鸟,有点担心自己下次来扫墓的时候收获一头一脸的鸟粪。不过乌鸦对树底下这个人似乎没什么兴趣,它们明显对墓前的那一堆火更感兴趣。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云生的墓前终于空无一人。萧冀曦探出头去确认了一下扫墓的人都已经离开,这才走上前去。 火已经熄灭了,余烬里有零星的火焰偶尔闪过,暗红色的,烧的有气无力。 萧冀曦站在一边一直等到那堆灰彻底熄灭,期间目不转睛的看着,生怕有火星会飞出去。他很担心火再烧起来,那很可能会演变成“七十六号指派特务纵火焚烧万国公墓”,到时候任东风一定很高兴推他出来顶罪。 他终于来得及看见墓碑上刻了些什么。 兰浩淼应该是花了大价钱,反正墓碑上的字很好看,遒劲有力,有种入木三分的感觉。 李云生,1905.6-1941.2 萧冀曦的眼睛在这行小字上简短的停留了一瞬,就接着往下了,他更好奇的是兰浩淼最后选了一个什么样的墓志铭。 下面那行字也很短,但萧冀曦看着看着,眼睛忽然有点发酸。 “他在冬天死去” 没有下文,只不过不妨碍萧冀曦能猜到下文。 他在冬天死去,这冬天并不只是一个季节。 他不会在春天复活,复活节从来都是西方人一厢情愿,况且只有他们那个所谓的神能复活,中国也不信这个。 但春天是会来的,死去的人是为这个春天而死,活着的人也正为这春天奋斗。 “已经开春了,师兄。”萧冀曦低声说道。“只不过真正的春天还有很远......不,我相信不远了,那一天就快来了,你能看见的。” 他没有带纸钱来,因为那会让他有点显眼。所以他也没有给李云生烧纸,只是低头看了一会那堆纸灰。 这时候刮起了一阵风。 “小心点,别被灰迷了眼睛。”兰浩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萧冀曦抹了一把眼泪,扭头去看兰浩淼。 “你说晚了——你还不是一样。” 兰浩淼的眼睛也是红的,两个人心知肚明对方都不是眼里进了灰,但却都很有默契的揣着明白装糊涂。 “来了多久?”萧冀曦笑了笑。 “看你和乌鸦大眼瞪小眼有一阵了。” 第302章 提上日程 “那是有一阵子了。”萧冀曦擦擦眼睛,两个人彼此彼此,他也就没什么可掩饰的。“你也是空手来的?” “我怕我给他烧纸,他气的把棺材板掀了跳出来打我。”兰浩淼半开玩笑的回答。 萧冀曦则答的很认真:“不会,人死了,就什么都能看见了。” 他其实不怎么信这些,然而这会是希望这都是真的。 兰浩淼似乎没想到萧冀曦会这么说,看他的眼神颇为意外,不过很快他就笑了。 “你说的对。”兰浩淼很感慨的在李云生的墓碑上拍了拍,萧冀曦猜在以前——很早以前,早在他还没有来上海的时候,兰浩淼应该经常给这么拍李云生的肩膀。 只是他们现在隔了一座冰冷的石碑。 两个人肩并肩往墓园外走,穿过人群。清明节当然不是一个能让人快乐起来的节日,人们连脸上都带着悲哀的情绪。 不过对他们来说这气氛并不是很令人难以忍受,毕竟现下墓园里的人们只是在回味面对死亡时的悲伤,而他们已经见过了太多人在最初面对旁人的死亡时所迸出的悲痛是如何的强烈。 死亡是永恒的,然而悲伤不是。 “我想,一切就快要好起来了。”两人分别的时候,兰浩淼这么说。 可惜他错了,又或者一切的确要好起来了,眼下的一切都是黎明前的黑暗。 七十六号并不是每天都很忙,若是最近抓不到什么反抗分子,上面又没有人因为急需向日本人邀功而平白制造出事端,那他们一天中的大部分工作也就是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报纸喝茶聊天。 这样的日子也不是很多,不过聊胜于无。在折腾了萧冀曦一个多月之后,任东风终于不再对他穷追猛打,估计是担心逼迫的太紧,萧冀曦在暗地里给他搞什么小动作。 任东风还是很懂得张弛之道,他肯定是不想让萧冀曦公然和他作对,先前一切都是两个人关起门来斗争,等萧冀曦什么时候要在人前直接跟他呛声,那他也未必就能坐稳这个位置——毕竟论起后台来还是萧冀曦要更胜一筹。 萧冀曦到办公室总是比旁人都早,坐在他自己办公室里的时候他能悄悄的观察外面。那有时候能让他发现一点情报,聊胜于无,有时候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比如说他至今还是能够时不时救人所急的提出换班的请求,虽然很多时候换班之后他都只能老老实实的干活,可收买人心这一点作用是不会消失的,任东风当队长的时候可没这样的好事。 桌上正摆着今天的报纸,能出现在七十六号的报纸当然不可能存在什么反动言论,如果单看报纸上所讲的,那上海现下就是人间天堂。萧冀曦现在已经习惯了把看这报纸当成一种娱乐,上面很多东西反着看一准没错,也有不少有意无意能体现出当下时局的消息——当然,得是处于旋涡中心的人才能看懂,小老百姓看不懂,一般的七十六号成员也看不懂,萧冀曦仰仗的是他还有另一条消息渠道,而且那边传过来的可都是真话。 打开报纸前萧冀曦把水杯往旁边挪了几寸,这是三年来他在读报纸的过程中吸取的一点教训。最开始的时候他总被报纸上那些粉饰太平的谎话气的捶桌子,茶杯自然翻了好几次,后来他对这些狗屁言论见怪不怪,但是报纸上总有些消息能让他震惊到忘了桌子上有一杯茶。 比方说今天,萧冀曦就得庆幸自己挪开了茶杯。 报纸上不太起眼的一个版面上写着“我军进攻福州大捷”的消息,这里的我军当然不是指国民政府的军队,而是指日本人的军队。 战争时期,这样的消息时常会闯入人们的视野。萧冀曦对此见怪不怪,从一开始见到某地沦陷时的痛心疾首已逐渐转变的有些麻木,但他总相信局势会有逆转的一天,中国是如此的辽阔,日本必然没有那个胃口把中国全部吞下去。 何况他们已经开始朝南进发,去碰触西方诸国的利益。到那时候日本多线作战,绝不会再有今日这样攻城略地势如破竹的能力。 话虽如此,福州沦陷的速度之快还是超过了萧冀曦的想象,三天的时间就能拿下这样一座城市,这在战争之初简直是不能为人所想象的。萧冀曦很谨慎的把茶杯又挪远了一点,开始琢磨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然而这想法很快就被兰浩淼给推翻了。 “那地方连军队都没有。”兰浩淼当然也看过了报纸,萧冀曦见面还没等问出什么来就已经先得到了答案。 “怎么会这样?”萧冀曦被这个完完全全在他意料之外的答案惊得一呆。 “我猜大概是上面想让日本赶紧打到东南亚去吧。”兰浩淼指了指书房墙上的一副世界地图,那是他几年前换上的,为了给外人展现出一种毫不关心国内局势的感觉。“从日本本土去东南亚,远没有从福建沿海出发去东南亚容易,别的不说,远航的能源供给就是个麻烦事儿,日本人就算有能力解决,也肯定不想这么费事。” “这么说这是祸水东引?上面想让日本尽快和别的国家打起来?” “没错。”兰浩淼的心情看起来很是不错,估计也是从眼前的黑暗里看见了一丝希望的曙光。“不过现在欧洲那边被德国佬打的是焦头烂额,苏联人都肯放下日俄战争的前嫌和日本人签不侵犯条约,不知道几个殖民地能不能叫他们下狠心投入兵力。” “所以?”萧冀曦听出了弦外之音。 “所以我们得下点猛药,让日本人跳的更高,在租界里进一步挑衅西方国家的威严。”兰浩淼一副孺子可教也的模样,而萧冀曦听见租界的时候,就已经猜到兰浩淼要说什么了。 于是接下来两个人异口同声。 “赤木亲之得尽快死。” 第303章 特殊的子弹 此刻他们提起这事来,倒是显得很轻松写意,但事实上绝非如此,据萧冀曦所知,沈沧溟现下在上海呆了这么长时间,对这一桩最为要紧的刺杀还是毫无头绪。 年前中统心血来潮的行动搅了局算是一条,另一条重要原因就是赤木亲之这人平日里深居简出行踪不定,出入又都有大量的警卫随行,就算能够成功下手,下手之后如何逃脱也是一桩难事。 “赤木亲之。”提起这个人,兰浩淼仿佛是牙疼一样的吸了一口气。“居然让他又活了这么长时间,实在是......” 话虽如此,他脸上的紧迫感却不是很明显,这让萧冀曦意识到,他现在重提这件事情只是出自他自己的想法。并非是有人授意。 “怎么,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上面没有催咱们动手吗?”萧冀曦隐约觉着有些奇怪,毕竟按着兰浩淼的说法,这件事情是站长亲自授意,按说不会被人遗忘。 “是我们,没有你的事儿。”兰浩淼纠正道:“这事和你没关系,动手的时候你离得越远越好-站长之前下命令,也有担心他自己被赤木干掉的意思,现在他借着中统的搅局,已经想办法给自己脱了身,自然没有那么着急。若不是觉得赤木实在是个麻烦,他说不准会撤销这道命令。” 从这话可以听出来,兰浩淼和这位站长之间其实关系匪浅,至少是知道很多他本不该知道的内情,不过萧冀曦此刻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兰浩淼方才“划清界限”的那一番话。 他不由得为之气结了一瞬,但心中不满归不满,萧冀曦还是很清楚的知道,这事儿的确不是他该参与的,按理说来在这个任务里他其实已经发挥完了自己的作用,按理说后面的一切部署安排,他都不应该再插手了。 只是他得承认,自己是在下意识的替沈沧溟和兰浩淼感到担忧,这对他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所以说特工之间本该彼此素不相识,这样生死关头起码不会一起折进去。 兰浩淼比萧冀曦还要明白这一点,但没有出言劝慰。他不肯让萧冀曦继续掺和进来,就是因为这件事情的危险程度过高,他们没有必胜的把握,一旦出事,起码萧冀曦这条在七十六号里埋得很深的这条线不能被波及。 “就连我,也不打算再参与这件事。” 萧冀曦很诧异的看他,兰浩淼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们之间的关系太过密切,从上次富士银行门前的那一回之后,我就意识到,如果我被指控为反抗分子——”说到这个词的时候,他脸上流露出极为讥诮的笑意。“那你也跑不掉,除非你肯冲我开枪,不过上次的事情已经证明过了,你不会。” 兰浩淼的话听起来有一点瞧不起人的意思,可是当萧冀曦想要开口反驳的时候,他却发现这话很有道理。 上次他的确是开枪了,只可惜完全不是为把自己送出困境开的枪,他的目的甚至与兰浩淼一开始的吩咐背道而驰。按理说兰浩淼甚至于可以为这事对他进行处罚,只不过最后因为萧冀曦到底是为了救人且不惮于在兰浩淼面前声泪俱下的认错,这才不了了之。 两人都很清楚,以当时的情景来看,萧冀曦的认错只意味着这次他知道错了,至于下次遇到相似的场景,他还是会把自己也一股脑的卷进去。 “你们两个都不让我省心。”兰浩淼见萧冀曦垂头不语认下了此事,冷哼了一声。“一个两个都想着逞英雄,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的本事。” 这就是把他和沈沧溟相提并论了——有点像骂人。萧冀曦把头垂得更低,半天才道:“那这回我能做点什么?” 他本不对此抱有什么希望,还做好了被兰浩淼痛斥的准备。没想到兰浩淼沉默了一瞬,竟然还真点了点头。 “别多想。”迎着萧冀曦惊喜的眼神,兰浩淼语气里充满了警告。“你可以留意一下七十六号里达姆弹的使用记录,如果可能的话,找一找他们的子弹来源,一定要秘密进行,否则到时候就算沈沧溟得手之后成功脱逃,从子弹这一条上也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萧冀曦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兰浩淼打的是这个主意。 七十六号的部分行动里一直有达姆弹的身影,这他是知道的,但他总觉着那是因为对七十六号来说脸面之类的东西都不重要,这群人干的已经是叛国之举,也就无所谓违反了什么公约。 “你要用达姆弹?” “确保万无一失,动起手来就算出一点纰漏,也能送赤木上西天。”兰浩淼面无表情的答道,看见萧冀曦脸上犹疑的神色,他又扯出一点讽刺的表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海牙上签过协议禁用这东西了,是么?” 萧冀曦点头。 “那东西就是一纸空文。”兰浩淼说的很直接,萧冀曦杵在那里,他知道兰浩淼说的是实话,日本人也去签了那个协定,不过他们那些武器依旧是推陈出新无所不用其极,没耽误他们一丝一毫。 兰浩淼拍了萧冀曦的肩膀一下,用的力气有点大,恰到好处的让萧冀曦一个激灵,如梦方醒。 “别想那么多,对敌人不能讲手段。上一个干这事儿的......”他费劲的想了想,说出来的话还是有些不确定。“好像是宋襄公吧。” 以兰浩淼的历史知识,说出这话来还真有点为难他。萧冀曦决定看在他这么搜肠刮肚安慰自己份儿上,把用达姆弹仁不仁义这件事给抛在脑后。 萧冀曦很郑重的点点头。“我会想办法的,七十六号其实也怕做的太过,这东西都要批条子才能用,我尽力一试。” 兰浩淼似乎还想叮嘱两句,只是话到嘴边又觉着像是不信任萧冀曦,虽然知道萧冀曦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可他自己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一切小心,你知道的,你要是出了事,没人能救你。” 第304章 说真话也很吓人 兰浩淼说的是一桩很无可奈何的事实,萧冀曦在七十六号里卧底,一切的价值都来自于卧底这个身份,一旦暴露,失去价值的他根本就没有被营救的机会,不过往好处想,也不会有人来杀他——因为他对上海站事实上并不了解,身上没有几个可以泄露的秘密。 萧冀曦从进七十六号的第一天起就知道等着他的就只有两条路,成功卧底到最后,或者半路被发现迎来死亡,没有被营救的机会,他也不指望被人救,等自己变得毫无价值时,那些人最好还是把力气使在更有用的地方,哪怕是等他死了替他报仇,也比救他要强。 一提到子弹的使用记录,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丁岩的档案室,那里面塞着的可不只是日本人跟七十六号谋划出来的大大小小潜伏破坏计划,七十六号做的一切事情,都能在那间屋子里面找到踪影,有的时候萧冀曦都觉得与其叫它档案室,不如换个名字叫监控室来的更为妥当一些。 虽说那都是行动队的档案,以萧冀曦目前的权限已经可以调取,但特种武器的使用档案一旦被调出来,萧冀曦无疑会被人盯上。到那时再有人于刺杀行动中偏巧用到了某种记录在册的特种武器,萧冀曦除了跑路之外似乎也没别的法子了。 那时候他要是想活命,除非是这边沈沧溟对赤木亲之动手,那边他就直接逃离上海奔着重庆去。可那结果却不是萧冀曦想要的,一来能不能在日本人布下的天罗地网里逃出生天还两说,二来这么灰溜溜的回到重庆去,只为扳倒一个赤木亲之,他自己心里也不大甘心。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查阅档案的记录抹去。 从几年前档案室被盗开始,那里的安保就得到了加强。早晚有专人看守,就算能绕开他们,怎么在大量的档案之中找到他想要的那份也是一个难题,上回偷盗两份计划能够成功,纯粹是因为一早踩了盘子知道东西放在哪,真动手的时候时间那样紧迫,根本没工夫一一翻阅。 想要让查阅档案这件事不为人知,进去偷盗显然已经是行不通了,现在就只剩下了一个办法。 把档案室的管理人员变成自己人。 当然,不是换成自己人。萧冀曦不知道七十六号里还藏着多少卧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算丁岩死了,这些人也未必有机会进入档案室重地。杀丁岩固然不算难事,杀了之后达不到想要的效果反而不美。 于是也只剩下了策反丁岩这一条路可走。 在这件事上,萧冀曦虽然早就有意,可却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策反至少得亮明自己的身份,让他去亮明身份,一旦失败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萧冀曦一路上都在想这件事,因为走神还差点酿成了一场车祸。他下了车本想道歉,对面的火气是相当之大,见他一瘸一拐的下来,不由得出言讽刺。 “你自己是个瘸子,就也想把旁人都变成残疾吗?” “对不住。”对面这和张嘴可是有些缺德,都说骂人不揭短,他倒是专门往人短处上戳。只是萧冀曦不想与这人纠缠,也就没说什么。 没成想这让对面是更加的嚣张。这年月能开得起车的都不是一般人——实际上车祸也罕见,只是萧冀曦实在运气不大好——就算是替人开车的司机,也总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 当一个人想要找茬的时候,如果光动动嘴皮子不能达到目的,下一步也就只能是动手了。萧冀曦看上去当人算不上羸弱,只可惜怎么也摆脱不了行动不便这一条,总让人觉得是好欺负些。 萧冀曦满心都在想策反丁岩的事情,直到被人揪住了领子才反应过来。他倒是不介意被人拎起来晃荡两下,只可惜身上揣着的枪不怎么给面子,被这么一晃荡就直接掉了出来。 枪掉在地上的响动很清脆,萧冀曦面无表情的低头看了看,他很清楚此情此景自己这个表情是最有杀伤力的。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一招会不会起作用,还是那句话,有车的都不是一般人,未必会怕他这把枪,或许是因为这东西在他眼里过于司空见惯的原因,他现在已经不觉得随身带着一把枪算什么事了。 结果还真就把人给吓住了,那人很快就松了手,因为动作太快萧冀曦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甚至还在原地愣了一两秒才发觉自己已经重获自由了。 他弯腰捡起了枪,但是没拿它吓唬人,只是妥善的放回了远处。 “别担心。”萧冀曦慢吞吞的说道。“没什么可怕的,兵荒马乱,有把枪是好事。” 那人苦着脸往地上瞄了一眼,依旧是道歉。 萧冀曦再往地上一看,原来自己的工作证也跟着掉了出来。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似乎说什么都很有笑里藏刀的嫌疑,并好像是下一秒就要把人抓回去编织个罪名。 平素跟他打交道的,已经没有几个普通人了,除了工作上所谓的同僚以外,要么就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要么就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无所畏惧甚至总惦记他这条命的自己人。是以萧冀曦总是忘记七十六号这个名头在常人眼里看起来究竟有多么吓人,萧冀曦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觉着眼前这一幕实在是滑稽可笑。 萧冀曦第二次弯下腰,把工作证也捡了起来。这次他就显得随意了许多。毕竟枪真是保命用的,这工作证要不是自己真正的那份“工作”需要,他还真就不稀罕。 “赶紧走吧。我保证不在你身后开枪。”萧冀曦看了一眼两辆差之毫厘就要撞上去的车,想了一想又问道:“还是说你需要精神损失费?” 他是真心实意的发问,但是别人显然不这么想。 萧冀曦看着那辆绝尘而去的车有些后知后觉的想,是不是他不说这话,对方跑的还不会这么快。 第305章 不能确定的消息 他顺便扫了一眼周围的围观群众,不出意外的看见大家以避之唯恐不及的架势朝后散去,忽然觉得有点沮丧。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萧冀曦依旧无法习惯。 他只希望这一切能尽快结束。 这路上一时半会的还没有车,所以他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堵塞了交通,仗着没人敢说些什么,他在车上靠了一会,盯着自己的车,莫名的想起一点旧事来,就是他遇见这车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车送去清洗,那时候还不知道这车会是他的,只记得车上全都是血,到处都是,把洗车的人结结实实给吓了一跳。 后来车成了他的,但是顶棚的血一直没洗掉,经年累月的,越发不显眼,现在看上去只是一些星星点点的可疑污迹。 萧冀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样毫不相干的经年琐事来。 他苦笑了一下,觉得人一旦上了年纪,就格外的容易伤春悲秋——虽然这个词用得不太准确,他又没有洁癖,并不对一个洗不干净的车顶棚感到悲伤。 过了好一阵子,萧冀曦才终于钻进了车里。他知道自己离开之后周围人必会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所以半天没有看后视镜。 “你的表情不大好看。”白青竹看见萧冀曦进来,本来只是要打个招呼的。然而她看见萧冀曦的脸色的时候,若不是因为萧冀曦没有一进门就开口让她撤离,她都会觉得是自己已经暴露了,或是有别的什么同样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出什么事儿了?” “路上开车没留神,差点撞上,有点后怕。”萧冀曦笑了一下,没跟白青竹说自己是为了达姆弹的事情在烦心。现在黑市上固然是什么都有,就连被严格管控的特种武器,只要钱足够没准也能弄来。但是指望黑市商人替买家保密是不可能的,所以和白青竹讲这件事只是让她徒增烦恼,不如不说。 白青竹不疑有他,只皱着眉头训斥:“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小心。你要是被撞出点什么事来,那可不只是你一个人麻烦。” “我知道。”萧冀曦叹了口气。“你先别忙着训我,有件事得和你商量。” 见他说的认真,白青竹也就先揭过了这一茬。反正看萧冀曦活蹦乱跳的,显然是没什么问题。 “你说。” “丁岩必须被策反,越快越好。有件事非他不可,你别问我什么事。”萧冀曦一口气说完,顺便把白青竹想要出口的问题给堵住了。 要说的话被截,白青竹过了几秒钟才重新组织好语言。她很无可奈何的看了萧冀曦一眼:“这会想起规矩来了?” “倒也不是。”萧冀曦想起之前白青竹知道了多少本不该知道的东西,不由得有些尴尬。“只是这次你知道了也没用,还不如保密。” “说到丁岩......”白青竹忽然陷入了沉吟。萧冀曦忽然想起上回绕路跑腿也要来书店的丁岩,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结果还没等他想好要怎么开口,白青竹一抬头,对上了他一言难尽的表情。 “你想什么呢?我是说,丁岩可能见过青梅。”她顿了顿。“他说是四五年前。” 这转折来的太突兀,萧冀曦半天没把嘴合上。他们两个已经很久没有提起白青梅了,老实说萧冀曦对白青梅的印象也还停留在十年前,那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要不是白青竹还在他的生活之中,萧冀曦几乎都要记不清白青梅长什么样子了。其实他现在也不大记得,只知道萧福生老是在逗白青梅的时候,说小丫头长得和她姐姐小时候一模一样。 十年毕竟太久了。 “你说,谁?”他结结巴巴的问道,与其说是没有听清,不如说是不敢置信。 白青竹没有重复,只盯了他一会,说:“你觉得这是真的吗?” “青梅小时候的确和你长得像。”萧冀曦驴唇不对马嘴的答道。 白青竹瞪他。 萧冀曦终于败下阵来,他叹了口气。 “我觉得是真的。” 并花了很大的力气,控制自己没有指出问题的所在——策反能不能成功和丁岩见没见过白青梅没有半点关系,这一条消息眼下毫无用处。 他很能理解白青竹此刻的激动,并看着她的眼神硬着头皮道:“我会把消息传给松哥的,但是他现在想派人去东北只怕是难,而且又这么些年过去了......” 萧冀曦现在心思不在这件事上头,等他注意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时已经来不及了,连忙找补道:“我是说,人长两条腿,现在回去也不一定找得到。” 这话他自己都不大信,白青竹的脸色显而易见有些暗淡,但没怪萧冀曦,他说的是实话。 且不说丁岩见到的究竟是不是白青竹,又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也很难说。 “怪我,想到什么就开始打岔。”白青竹笑的有点勉强。“策反的事情,说难也不算太难,我看那小子自己也稀里糊涂的,坦白的说他不像是一个能被七十六号这么信任,以至于在档案室这种地方办事。” “处里都说他是丁默邨的私生子,无稽之谈。”萧冀曦没说自己也曾信过这话,他算是想明白了,旁人对自己孩子好是安排个职务子承父业,七十六号里绝不会是这样,有点能力的都会想法子给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国外比国内强,南方比北方强,反正是离战争和日本人越远越好。“他之前在伪政府供职,估计是履历清白被看上了。” “在日本人眼里清白,大概在中国人眼里就不那么清白。”白青竹摇摇头。 “不,有另一种可能,他如果一直是个文职人员,那也勉强能算是......清白谈不上,当个污点证人倒也不是不可以。”萧冀曦笑了一下。“先前我看他有点动摇的意思,很可惜不能和他走的太近,谁和他走得近都会被怀疑,现在也不知道动摇的怎么样了。” 白青竹沉默了一瞬,这的确是个难题,和丁岩频繁接触的人,都会让七十六号有些在意。 但她很快眼睛一亮。 第306章 争执 “我倒是知道一个人,和丁岩接触不会引起怀疑。”不知道为什么,白青竹说这话的时候显着有些犹豫。 萧冀曦听她这么说当然是大喜过望。“说来听听。” 白青竹略微踌躇了一瞬,萧冀曦还以为她是觉着没有把握而不好意思说出来,鼓励道:“不论是什么人,只要搞定了丁岩,不光是这次行动,往后的行动都会轻松不少。” “我哥。”白青竹很艰难的吐出两个字。 萧冀曦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在那个瞬间凝固了,他愣了好一会,才犹犹豫豫的重复了一遍:“你说......松哥?” 白青竹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萧冀曦跳起来的时候差点带翻了凳子。“且不说松哥去把人给策反了这人算是哪边的——我们怎么说服他?是在他眼前把我的身份抖出去,还是让你跑过去跟他摊牌?”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里面的恼火之意是压不住的。 白青竹的脸色不大好看。“那你还有什么法子?比起把身份露给丁岩,跟我哥说两句真话的风险总要小得多。我也知道这是违反规定的,可丁岩的价值你也知道。” “你只回答了我的第二个问题。”萧冀曦摇头,他盯着白青竹的眼睛,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更重要的是,就算松哥能策反丁岩,你觉得那时候丁岩还能算是哪一边的?” “哪一边的重要吗?” 白青竹的声音有一点细微的颤抖,萧冀曦很能理解她此刻的不解,毕竟白青竹和白青松是亲兄妹,眼下又的确是在所谓抗日统一战线——他知道白青竹看过不少那些要命的书,现在没准也一直在看——所以当然觉得这是无所谓的。 “现在不重要,以后或许会很重要。”萧冀曦揉了揉太阳穴。“我希望那时候松哥已经从里面退出来了,毕竟他只和日本人有仇。甚至于不等战争结束,两边就会出现更大的嫌隙——这些年两边什么真的合作过?军统和中统都你死我活,何况党派之争?” 萧冀曦很少这么疾言厉色的说话,白青竹眼见着慢慢的红了眼圈。 其实萧冀曦自己也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要把话说的这么透,或许是因为他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总要让白青竹清楚的认识到现在虽然是“合作”,虽然他更情愿两党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人”,但那是不可能的,那叫一厢情愿。 而现在话都说出来了,他也跟着恢复了冷静。看见白青竹此刻的神情,才觉得对她而言这番话有些太过分了。 “我能理解。”他低声说,一时间愧疚的不知如何自处。“那是你哥哥。” 萧冀曦给了白青竹一个拥抱,很快,他的怀里就响起了低低的抽泣声。 “再给我一点时间,会有办法的。”萧冀曦不知道是在跟谁作保证,也许是跟白青竹,也许是冲着他自己。“等把日本人赶老家去,总有办法把松哥给劝回来,到时候我也撂挑子不干,咱们回家去。” 白青竹没有答他,好半天才发出了一声极为无奈的笑。 虽说一时间找不到什么好的办法策反丁岩,但萧冀曦还是下意识的对丁岩更加上心起来。每次路过档案室左右无人的时候,都会朝那扇门看一眼。 在这时候,他发现整个七十六号其实都对丁岩知之甚少。也许是因为档案室这地方太过敏感,而七十六号对自己人的怀疑又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放松,又也许是因为丁岩这人本身就不需要什么朋友。 别人都没察觉出他的不对来,第一个注意到的却是胡杨,于是在一个晚上,胡杨老实不客气的钻进了萧冀曦的车,说是要去买些东西,报出来的地址也的确是跟萧冀曦去书店的方向是一样的。 但显然没有任何人信胡杨的话,其余人交换着暧昧的眼神,偶尔还能听见几声哄笑,在萧冀曦飞过去眼刀的时候又消失无踪。 萧冀曦也不信胡杨是心血来潮要去买什么东西,果然,车子一从七十六号开出去,胡杨就说话了。 “你想对档案室那小子干什么?暗杀他?” 萧冀曦差点把油门踩到了底。 “你可别瞎说!” “那我怎么觉得,你在档案室门前瞎看的次数变多了?难道又有什么东西要偷?现在可不太容易。”胡杨一挑眉毛,把萧冀曦想要出口的辩解都堵了回去。 “没有东西要偷。”萧冀曦悻悻的说道。“你怎么发现的?我确定没有旁人发现,不然我早混不下去了。” “因为你路过档案室时候,刚好会从我脑袋顶上走过去,人在东张西望的时候总会走的慢一点,以前你过去的时候肯定是目不斜视,现在不一样了。”胡杨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的脚步声和别人不一样,不用特意分辨。” 这露馅的方式简直是匪夷所思。 胡杨看着萧冀曦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也不全是这样,还有一点,是因为我注意到这个端倪之后,就经常选这个时候把药拿上去给他。”她耸了耸肩。“你走的不够快,我总能看见你。” “你不能指望我平时也走的很快。”萧冀曦苦笑,很快注意到她的话里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药?” 胡杨毫不客气的嘲笑了他。 “看来你的工作做得一点都不到位,丁岩有低血压的事儿你不知道?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为了能经常盯着他点,我还是自告奋勇的把活儿给接过来了,那小子也没反对,毕竟在医务室拿药便宜的多。” “你还知道这一点。”萧冀曦斜了他一眼。“我去拿止痛药怎么从来都拿不到?还得我出去花大价钱买。” 胡杨没有答话,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萧冀曦无可奈何的重新专注于眼前的路面,心里却逐渐有了一点盘算。他琢磨了一路,在胡杨到了目的地要下车时,才犹豫着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第307章 别有深意 胡杨露出了然的神色,似乎早就猜到萧冀曦会这么说。她的手放在车门上一时间没有动,萧冀曦有点紧张的看着她,要是胡杨不配合的话,他也只能另寻他法,而胡杨还真就没有帮他的必要——他们两个人毕竟不是一个系统的,不互相拆台已经是因为生存环境实在太过恶劣。 萧冀曦被胡杨盯的有点发毛,但就在他几乎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拒绝的时候,他听见胡杨笑了一下。 “你想叫我干什么?下毒弄死那小子的话,动静未免太大,我也难辞其咎——上头的人又不都是傻子,我可不干。” 她虽然听上去像是在拒绝,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这话本来就说的有点扯淡,萧冀曦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对丁岩下杀手,还是通过用药这么容易出纰漏的方法。七十六号的医务室是个外松内紧的地方,看上去不像别的部门成天被人盯着,但实际上胡杨每日开了什么药,医务室每回买药又买了多少,那都是有定数的,一丝一毫也不能差。 因为在上海的地下战场上,最难弄到的东西其实是药品。医院和药店都在日本人的严格管控之下,现下上海还能做药材生意的,不论中药还是西药都必是日本人的忠实拥趸,最起码表面上也得是,白青松在药材这一块的生意早就被迫中止,饶是这样他的货物被抽检的概率依旧是大,日本人怕他通过旧日的渠道运输药材,无论是资敌还是搞黑市生意,那都是不能被容忍的。 因此无论胡杨用了什么药,都能第一时间被发现。当然,萧冀曦也相信她一定有自己的办法绕过医务室的检查,毕竟胡杨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只是她完全没有理由冒着风险帮助自己,就算她肯,她身后的中统也不会肯。 现下上海的中统和军统特工时常拆台,可暂时还没全然的撕破了脸,萧冀曦可不希望两边因为自己,准确的说因为一个丁岩打起来。 “不是下毒。”萧冀曦笑了一下。“下次让我给他把药送进去,一回就行。” “你想干什么?”胡杨的脸上透出疑惑的神色。 萧冀曦微微犹豫,而后试探着问道:“我能保密吗?” 胡杨没有答话,但在萧冀曦看来,她脸上已经写满了“你说呢?” “好吧,我说实话,我想看看处里最近在忙什么。”萧冀曦叹了口气。“只是想进去碰碰运气,你不答应就算了。” “丁岩每天都在为处里大大小小的机密整理档案,你为什么最近才想起来这么做?” 这个拙劣的借口显然没有说服胡杨。 “因为最近我们想搞点动静出来。”萧冀曦抓了抓头发,言辞恳切。“你也知道,具体做什么不能告诉你,但是咱们毕竟是统一战线,所以才来请你帮忙。我不指望能看见什么要紧的东西,也就是和丁岩聊上两句,确定要动手的人没被盯上就行,丁岩自己都不一定能知道这些事,也就意识不到我在套他的话,这很安全,就看你肯不肯帮我。” 虽然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但是萧冀曦的表情却很真诚,他这本领已经是练得炉火纯青,说谎也是很有技巧的一件事情,他先前看上去十分徒劳的为难和试图保密的行为,其实就是让胡杨对他下面要说的话降低了怀疑。 策反丁岩的事情,萧冀曦到底还是没吐露出来,人都是有私心的,在他看来中统只有坏事的本领,他要做什么,绝不想让中统掺和进来。 他本没有想到要进去看看丁岩,直到胡杨说出这小子是有低血压的,才想起上一回丁岩在他眼前昏倒的事情,话说回来,丁岩上回犯得好像还是低血糖,这小眼镜实在是体弱多病的很。 不管怎么样,先在四下无人又不会引起怀疑的当儿见丁岩一面,探探他的口风。 萧冀曦的一番话让胡杨陷入了一阵沉默,车里很安静,外面的喧闹也显得有些遥远。 “我每天上午十点钟去档案室。” 胡杨开口的时候,萧冀曦只觉得心头一松,她肯说这个,就说明是同意了。 “最近经常下雨,看你可怜,什么时候腿疼的厉害了,就来找我。” “那多谢胡医生。”萧冀曦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胡杨当然不会是叫他去拿止疼药的,当然要是肯给他两片也不错,她这就是说让他自己把握时间,看什么时候去医务室比较合适。到时候,临近送药时间的胡杨只要忽然“懒得动弹,拜托人跑趟腿”,这重任自然就落在了萧冀曦头上。 虽然叫瘸子跑腿似乎是有点不人道,但是七十六号上下都知道胡杨和萧冀曦的关系还算不错,这不错的关系表现出来,又是胡杨总是愿意找萧冀曦的麻烦,一切就显得很是顺理成章。 “还有一个问题。”他叫住了胡杨,胡杨很不耐烦的看他,在她看来正事已经谈完了,她自己是很不耐烦在萧冀曦身上浪费时间的,毕竟今天坐车过来也不光是为了问问萧冀曦是不是对丁岩要有所行动,她是的确很想参加商场的打折促销。 “低血压也要一直吃药吗?”萧冀曦很认真的问,这是出于纯粹的好奇。 “不是,但也不知道该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胡杨饱含深意的笑了。“最近他在档案室里忙得天昏地暗,怕什么时候再晕在档案室里,才让我给他送药的,也就这一两周的事情,刚好被你撞上了。” 说完她没再给萧冀曦机会耽误她的时间,一溜烟的跑了。 留下萧冀曦在车里,他没急着发动车子,而是若有所思的盯着胡杨离去的背影。 他隐隐约约的觉着,胡杨似乎是在暗示些什么东西。不然的话她只要说“只有最近在吃药”就已经足够了,没必要再刻意的强调一下档案室的忙碌,胡杨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特工在外人面前都不会有太多的话要说,说的越多错的越多。 第308章 送药 “你的意思是,她在暗示你些什么?”白青竹打开了萧冀曦从街角带回来的馄饨,也难为她这么些年来都没有吃腻。那老头一开始有点害怕萧冀曦,但似乎也发现了萧冀曦并没七十六号中人应有的凶神恶煞之意,每回他驱车经过的时候还能跟他打个招呼。 “我觉得八九不离十。”萧冀曦对着自己的碗露出了苦大仇深的表情。“她从来都不跟我说废话的,毕竟我们属于竞争关系。” 从前段时间跟白青竹就策反丁岩的事几乎是大吵了一架之后,他和白青竹就再没提起过这件事儿了,总觉得有点尴尬,而且细细一想,萧冀曦也觉得自己在这个还在合作的时刻提起两边的矛盾来是很不合时宜的。 想来白青竹对这件事也耿耿于怀,至少是没再关注萧冀曦这边的进展,今天萧冀曦猛提起来,她还很是愣了一会神。 萧冀曦说完竞争这两个字就有点后悔,自己仿佛是在哪壶不开提哪壶,白青竹的脸色果然也僵硬了一下,她忽然对自己的饭碗产生了非常浓厚了兴趣,以至于一时间没有说话。 “别总提这个,你在七十六号里单打独斗,她总归能帮帮你。” 萧冀曦隔着桌子握住白青竹的手,白青竹没有动,也没有甩开,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兆头。她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萧冀曦发觉她的手很凉。 “我也不是单打独斗,这不是还有你在。”萧冀曦半天没有松手,直到感觉掌心里白青竹的手指也跟着暖和了起来才松开。 “是,我在。”白青竹低声说道,但不知道为什么,萧冀曦从她的语气里感到了一点低落。只是还没等他多想,白青竹就已经把手抽了出来,并恢复了常态。 “大热天的,别靠我这么近。” 听着她毫不客气的斥责,萧冀曦才放下心来。 “既然你已经有机会去见丁岩了,直接跟他问问清楚就是,反正胡杨也不会告诉你更多。” 白青竹的这句话让萧冀曦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自己瞎琢磨了这么半天,却忘了他本身就是有个理由可以去见丁岩的。 不过他也没有立刻就去找胡杨拿药。七十六号里的人都不是傻子,要是昨天胡杨上了他的车今天他就接了胡杨的差事去找丁岩,那传出来的可不会只是流言蜚语,还会有更多的麻烦事等着他,被请去喝茶肯定免不了。 在这件事上,他得有耐心。 胡杨说了丁岩最近正忙,他也就格外的留意起来,果然发现每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档案室门口新装上的铁栅栏门都是打开的,证明丁岩已经到了里头,而每次他走的时候,萧冀曦也能看见档案室的栅栏门还没有合死,他甚至怀疑丁岩根本就没有走,这段时间直接住在七十六号了。 不过他没办法查证。在七十六号热衷于加班不是一件令上司放心的事情,这一点在萧冀曦身上表现的尤为明显,要是萧冀曦敢留到后半夜去,任东风肯定要怀疑他在搞什么小动作。眼下有正事儿要忙,他才不想和任东风浪费时间扯皮。 在七十六号附近盯梢也太过明显,萧冀曦知道自己除了等一个合适的时间去找胡杨之外别无他法,好在上海的夏日一贯多雨,他假装腿疼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很快这时机就叫他等到了。 在连续三天的小雨之后,萧冀曦以雨伞作为拐杖,以比平时缓慢的多的速度走进了七十六号。 油耗子第一个看见他这有点凄惨的模样,很意外的停了脚步。 “队长,你这是......” “这两天一直下雨,老毛病又犯了。”萧冀曦看着窗外,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只希望那些人别在这天气里找麻烦。” “这话您可别乱说。”油耗子有点紧张的说道,显然是这么多年过去,他也很清楚萧冀曦这张嘴有的时候灵的很。 萧冀曦也反应了过来,苦笑了一下,赶紧什么话都不说了。 他也很担心一会出现些什么意外,耽误了今日的行程。 “您这样子,不如去胡医生那里去碰碰运气?”油耗子试探着问道,他知道胡杨总是以怕止痛药物成瘾为由不大乐意给萧冀曦开药,但在他看来那都是胡杨在找借口整萧冀曦。 萧冀曦则知道,他以这理由去找胡杨多半都是借口,要是开的出来怎么处理还是一桩难事,他的腿虽然时不时的会疼上一阵子,但还没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他自己也不想过多的依赖那东西——当初在医院里他用了不少,对吃了这药所带来的昏沉感心有余悸,这东西要是用量大一点,都能当成催眠的辅助手段了,他还是更宁愿疼着。 所以胡杨这么做,反而是很善解人意的。 只是现在油耗子这话无疑是正中他下怀,于是他在办公室门口停了脚步笑道:“那我就去碰碰运气,希望她眼下心情不错。” 胡杨看见他的时候没流露出一点意外的神情,想来她也很明白什么时候用开药的借口是最合适的。 “你倒是很会挑时候。”她低声说道。 “这几天多雨,我这老毛病又犯了,劳烦胡医生。”门没有关,萧冀曦的声音很清晰的传到走廊上去。 “知道了。”胡杨很平静的答道,没有再和萧冀曦多说什么,他们都知道外面一定有人在听这场对话,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 萧冀曦拿着药往外走的时候,胡杨叫住了他。 “胡医生,还有什么事吗?”萧冀曦扭过头来明知故问,只有胡杨看得见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没好气的冲他翻了个白眼,但从语气上也听不出什么端倪来。 “我这里有点走不开,你回去的时候不是路过档案科,帮我给丁科长送点药过去。” 猛听人这么称呼丁岩,萧冀曦差点没反应过来。 等他走到档案室的门口,忽然听见那扇门后面并不像平时一样安静。 似乎是有人在里面说话。 第309章 一场试探 里面说话的声音很轻微,隔着一扇沉重的木门已几乎不可闻。萧冀曦没有试图听他们说了什么,在意识到里面还有第二个人的一瞬间,就快步离开了。 如果有人路过发现他留在门外,那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而如果他们正在讨论什么他不该知道的问题,那他就算是敲门打断了这场谈话,也还是会遭到怀疑。萧冀曦不想给自己制造麻烦,所以虽然十分好奇,也还是及时的把这点好奇心给按住了。 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心不在焉的翻看手里的报纸,时不时的往腕表上瞄一眼。好在现下屋里没有第二个人,不然的话一定能看出些端倪。 半小时之后,萧冀曦第二次走到了档案室门口。这次门后面静悄悄的,不管还有没有旁人在,总之他们的谈话是告一段落了。 萧冀曦也不敢多听,抬手敲门,并在心里祈祷里面最好只剩下丁岩一个人。 他的运气还算不错。 丁岩开门的时候,萧冀曦朝他身后张望了一下,的确再没有旁人。 “萧队长,你怎么来了。”丁岩很讶异的扬起了眉毛,并毫不意外的注意到了萧冀曦的动作。“你在找什么?” “我去找胡医生拿药,被她抓了壮丁。”萧冀曦从上衣口袋里把那个小小的纸包掏了出来,但没有急着离开,而是进入了档案室。 丁岩犹豫了一下,没有出声阻止,而是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这工作环境实在算不上太好,虽说和旁的屋子面积没什么分别,但因为四周都是一直顶到天花板的书柜,中间剩下的面积就变得十分狭小。窗户倒是有,只是外面已经新加了铁栅栏,而且估计是怕风进来吹乱了桌上那些文件,所以连窗都没有开。 要是冬天的话想必会很暖和,但现在就只剩下了炎热。萧冀曦刚在这里站下就觉着有点喘不过气来,忽然很理解丁岩这段时间为什么要按时吃药了。 他看见丁岩的桌子上显着有些凌乱,这对丁岩来说实在是很不常见,毕竟这小子是有洁癖的,如此看来最近档案室的确很忙,以至于丁岩已经无暇收拾桌子。 萧冀曦没有多看,把药放在桌子上就转过了身,正撞上丁岩有些紧张的表情。 “规矩我懂,不该看的不看。”萧冀曦安慰道。“我本该早点过来的。就是刚才路过听见你在和人说话,我怕打扰了你们,就拖了一阵子。” 嘴上说的是怕打扰,个中真正的原因,两个人当然都明白。 丁岩听了这话,脸上出现释然的神色。“我说今天怎么晚了些,还以为胡医生被什么事给绊住了。” 他刚说完这话,忽然觉得有点像是在埋怨萧冀曦,连忙找补道:“辛苦萧队长,还特意跑一趟。” “没什么,受人之托嘛。”萧冀曦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刚听胡医生说每天都得上来一趟,我还有点担心你。怎么,是最近工作太忙,身体吃不消了?” “那倒没有,就是老毛病了。”丁岩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上次我在档案室晕了一次,就有点害怕。眼见着又忙起来,就拜托了胡医生,也算是每天都能有人见我一面,免得出什么岔子。” 萧冀曦终于恍然,原来丁岩吃药还有这么一层用意,想来也是,因为工作的特殊性,丁岩在七十六号里就仿佛一个隐形人,旁人看不见他也只会觉着习以为常,这会正逢月中,也没有什么部门要送交档案。要是丁岩真的再在档案室里出点什么意外,等被人发现的时候只怕就晚了。 “丁兄辛苦了。”萧冀曦飞快的调整出一个有点唏嘘的语气。 丁岩有点勉强的笑了一下。 “我现在......真不希望自己这么辛苦。” 这话里仿佛是有些弦外之音,萧冀曦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本不应该继续问下去,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现在是个很好的机会,甚至于错过了就时不再来。 于是他带着恰到好处的犹豫开了口,正是一个好奇心和特工准则在心里激烈搏斗的样子。 “这也是人之常情,没准这段时间过去了,丁兄可以跟上面申请一个假期出来。” “不是那个意思。”丁岩摇了摇头,萧冀曦发现他的神色不止是疲惫,更多的还有厌倦。这让他有些心跳加速,但因为不能确定丁岩是不是受人指使下了一个套给他——这也未免太巧合了些,他这边想要策反丁岩,丁岩就正好对着他做出这幅姿态——所以一时间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知道。”丁岩抬眼,看见萧冀曦的神色不由得发出一声苦笑。“在这里头谁也不能信谁,我不敢说,你也不敢听。我只是——只是从前在政府里,也是一样的忙,但以为自己看见的都是真的,就特别有干劲儿。现在看见的东西越来越真,真的不能再真,我反而害怕了。” 萧冀曦沉默着,半晌没有答话,看着丁岩的表情慢慢的转变为了失望,才勉强笑了一下,笑容里透着一点惊慌。 “我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任处要是找我的时候见不到人,只怕还要有的麻烦。丁兄多注意身体,我先走了。” 丁岩怔了一下,才很敷衍的一点头,似乎没想到萧冀曦会这么麻利的提出告辞。 在门关上之前,萧冀曦飞快的往里投去一瞥,看见丁岩依旧是一副怔忪神情,心下对他刚才那番话才算信了一半。 本来有了这么大的收获,他是应该感到高兴的。 但他也就只高兴了半下午。 萧冀曦本来是去找兰浩淼,想要请他分析一番眼下情况的,但事后却有点后悔自己跑了这么一趟。说后悔也不全然准确,毕竟坏消息迟早是要知道的,就算是兰浩淼不说,报纸上也会换一种方式说出来,那时候反而还要再加上被恶心一遍才能摸索出事情的真相。 准确的说,他只是过于震惊了。 “你说什么?重庆怎么了?” 第310章 胎死腹中的计划 面对萧冀曦震惊的神情,兰浩淼却没有再把自己方才说的话重复一遍。他只难得的带上了一点悲哀的神色,知道萧冀曦已经听得很清楚,他并不需要再说什么。 萧冀曦不常在他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也知道这种四季青绝不是可以被拿来开玩笑的。他做了几个深呼吸,总算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歇斯底里。 “虽然对后方的轰炸是日本人一直在干的事儿......但从未有过如此伤亡,这不对劲。”萧冀曦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感觉那里有一根血管在疯狂的跳动。“重庆的布防图一直以来都是重中之重的机密,光咱们手里就不知道处理了多少个可能泄密的人,难道还是出了纰漏?” “也不尽然,你先坐下来,晃得我眼晕。”兰浩淼把一只茶杯塞进萧冀曦手里,不由分说的把他按在了沙发上。 滚烫的茶杯把萧冀曦烫的一哆嗦,他在条件反射的把东西扔出去之前总算回过神来,使这只茶杯免于粉身碎骨的命运。 但这也的确成功的帮助他冷静了下来,虽然手心被烫的微微刺痛,但是萧冀曦没有松手,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兰浩淼此刻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神色。 他们已经习惯面不改色的听闻各式各样的惨案,因为悲哀和愤怒其实都是无济于事的。 “重庆是大后方,家里不可能用重庆设局。”萧冀曦很艰难说道。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头掠过一丝阴霾,因为他知道,对上面的人来说,人命都只能算是数字,他们的眼睛看的是大局,求的也只有胜利,现在他没法评价这是对是错,只是从花园口到长沙,这样的事儿已经发生过太多,所以再来一次,他不自觉的就会往这方面想。 “别瞎想,那可是大后方。”兰浩淼自然明白萧冀曦在想些什么,他屈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这次是因为出了叛徒,在地下隧道入口给日本人打信号。人已经被抓住了,相信我,咱们的手段也不比七十六号差到哪去,务必让他全数奉还。” 说着,兰浩淼冷笑了一声。萧冀曦却并没有觉得轻松多少,他依旧半低着头看自己手里的茶杯,看水面上倒影出来的,自己有些痛苦的神色。 就算一个人遭受再多的痛苦,他的命也依旧只有一条,无法代替更多人的性命。历史上多少大奸大恶之徒身受千刀万剐之苦,也都只是解了生者为逝者而起的一口怨气,至于早已死去的那些人,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兰浩淼把萧冀曦的神色都看在眼里,但没有试图进行劝说,只是故作轻松的笑了一下。“其实我们并非什么都没有做,你应该还记得几年前从七十六号偷出来的那两份计划吗?” “记得,秋风和蝰蛇。”虽然不知道兰浩淼忽然提起旧事,虽然有些不解,但萧冀曦还是老老实实的做出了回答。 “秋风早在两年前就已经结束了,虽然我们还是出了一些损失,不过总比两眼一抹黑的等着他们来杀那种境况要好得多。”兰浩淼的语气也略显犹疑,显然还没完全考虑好究竟要不要把内情告诉萧冀曦,萧冀曦目前的处境依旧不能算得上是安全,就算他肯信任自己这个师弟,也不能把秘密和潜伏组更多人的性命都交托在这份信任上面。 萧冀曦很理解他的犹豫,所以也没有催促,这种事情,还是要兰浩淼自己来拿主意比较好。 “而蝰蛇。”兰浩淼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反正这件事情也算是过去了,自己不提出具体人来,也不能算作泄密。“你是不是好奇,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蝰蛇计划都没有一点要进行的迹象?” 萧冀曦点头,要说不好奇是假的。秋风计划好歹是有下文的,蝰蛇计划则在他们从七十六号把东西偷出来之后,就仿佛是泥牛入海,什么消息都没有了。因为七十六号的情况几乎可以说是瞬息万变,所以萧冀曦也只是偶尔会想起来这份曾今经过他手的计划——这还是因为那是萧冀曦进七十六号以后经手的第一件大事,才会让他记得这么清楚。 “原因很简单。”兰浩淼很感慨的发出一声叹息。“因为一直有人在阻止这个计划的进行,近些年在浙江那边发生的事儿你都清楚吧?” “清楚,东乡部队搞出来的细菌战。”萧冀曦语气有些沉重。他当然没有亲眼见过那样的景象,但从七十六号的一些内部档案上还是能窥见一二。 “那就是因为他们以细菌弹进攻重庆的计划一再被挫,才退而求其次的下场。”兰浩淼站起身来,绕到萧冀曦的背后把双手搭在了他肩膀上,两人虽然时常见面,却少有这样的接触,萧冀曦不由得愣了一下,但从兰浩淼手上传来的温度也的确让他觉着安心了一些。 “都是空投,怎么偏对重庆成功不了?”萧冀曦不由得有些好奇,虽说总有人牺牲在细菌炸弹下面,但是重庆大后方被轰炸的严重性显然要比其余地方被炸药严重得多。 “这就是机密了。”兰浩淼用力拍了拍萧冀曦的肩膀,他似乎有点走神,手上的力道失了准头,让萧冀曦疼的一咧嘴。“你只需要知道他们带着细菌弹的飞机都进不了重庆就行了,日本高层虽然知道其中有问题,但总查不出端倪来,也就只好暂且作罢。”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自己没起什么作用。”萧冀曦不由得苦笑。 “话不能这么说。”兰浩淼摇头。“如果不是一早知道了他们以细菌弹轰炸重庆的计划,我们就算有人能够阻止,等知道消息也一早就来不及了。” 萧冀曦没有立刻答话,他觉得兰浩淼这话有点像是安慰,就算阻止了日本人对重庆空投细菌炸弹,现在重庆也还是发生了这样的惨案。 就在两个人相对无言的时候,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第311章 不为人知 电话铃声让萧冀曦浑身一颤,这几乎已经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兰浩淼瞥了他一眼,知道这小子在紧张些什么。他伸手把电话接了起来,萧冀曦在一边很紧张的看着。 然而事实证明,就算眼下是个多事之秋,也不是每个电话都意味着一场噩耗的发生。兰浩淼神色不变的听完了电话,平静的应了几声就把听筒扔下了。 “看来不是什么坏事。”萧冀曦松了口气。 “和你没什么关系,不用瞎操心。”兰浩淼笑了一下,萧冀曦仔细的观察着他的表情,看起来的确是无事发生的样子,想来是兰浩淼手上那些生意的琐事。兰浩淼发觉萧冀曦的动作,眉毛一挑。 “怎么,不信我说的话?” 萧冀曦连忙点头,点到一半又觉得不太对,转为了摇头。 “信,哪能不信呢。” 兰浩淼看他几乎要扭了脖子的狼狈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行了,你赶紧回去吧。丁岩应该不是在骗你,但你也不要操之过急,有什么问题再来和我商量。” 萧冀曦没想到,兰浩淼还能记得这件事。他倒是一进门就把事情给兰浩淼说了一遍,但自己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重庆的事情给吸引走了,眼下兰浩淼一提才想起来,自己总觉得忘了点什么事情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那我就先走了。”萧冀曦想到七十六号里堆积的所谓公务,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上个月的报告一直拖到了现在,再拖下去只怕任东风要找我麻烦。” 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这能给他提供一个往档案室跑的机会——就是需要小心的选择时机,因为一般情况下没人会让他跑腿。 上个月冗余的文件一直拖拉到这时候,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地牢已经关满了人的缘故,七十六号在月初集中处理了一批榨不出情报来的特工,这些人有的已经在七十六号呆了两三个月,每月的刑讯记录早就送去了档案室那边,现在要调出来统一处理,但档案室却迟迟的没把过去的记录给送还回来。 萧冀曦忽然意识到,丁岩已经忙了有一阵子了,起码从上个月的月末开始,他就已经为某件神秘的事情给缠住,以至于连调送档案的事情都一再拖延。倒不是说丁岩忙到一丁点的时间都没有,只是行动处这些人迁延惯了,要是跑了一趟徒劳无功,就很难在短时间内打起精神来跑个第二趟。 这也是因为萧冀曦故意对他们多有放纵,反正行动队的效率越低,上海的地下形式就越安全,自己被任东风找茬倒不是什么大事,他手底下的人偷懒,也不会有人怀疑是他有问题。只可惜行动队到底还是得做些正事的,不然长此以往真有什么避不过去的要紧事也都被交付给二队了。 他决定自己跑上一趟,借口都是现成的,手下的人跑了一回就懒得再跑,左右他也没比旁人金贵到哪去。 隔天一早,萧冀曦就抱着今日务必要把档案调出来的决心守在了档案室的门口,本来是还可以多拖延几天的,但因为昨天丁岩说了那样一番话,他觉得自己应该趁热打铁。 他来的实在是早,七十六号静悄悄的没什么人,萧冀曦想起来的时候门口那位看自己无比惊讶的眼神,忍不住苦笑起来。他没有站的离档案室太近,太近了总有些瓜田李下的意思。 因此萧冀曦站在档案室的对面,顺手翻看着手里的资料,他怕自己一时间记不住都要把谁的档案给调出来,所以索性把这几份都给带上了,论正经重量还真不怎么沉,只是轻飘飘的几页纸,上面写了已确认死亡的消息。 只是萧冀曦依旧觉得沉的坠手,那是几条人命。这些死的人有的到最后都没留下一个真名,更不知道究竟是属于哪一边的,萧冀曦只模糊的记着兰浩淼提过一嘴这里有一个是属于行动队的人,但具体是哪一个,他也看不出来。 就在他对着这张纸发呆的当儿,丁岩的声音犹犹豫豫的传了过来。 “萧队长,您这是......” 萧冀曦如梦方醒,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笑的自然了一些。 “昨儿来了一趟,才知道丁兄是真的忙。手下人之前要来调几份档一直调不到,我还以为是他们给我耍滑头。”他并未掩饰自己和任东风之间的摩擦,其实这在七十六号已经可以算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为免任处找我的麻烦,我还是得早点把档案的事儿给解决了,所以今天起了个大早,来守株待兔。” 丁岩听了这话,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愧的神色。“最近我的确是太忙了些,一天里有半天不在档案室里,总让各处的人跑个空。” 萧冀曦闻言愣了一下,他昨日听丁岩说让胡杨送药是为了每天都能有人见他一面,还以为他就是在档案室里足不出户,结果听这话的意思,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丁兄先前说让胡医生每天见你,我还以为你每天就在档案室里足不出户呢。”他当即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只见丁岩微微的犹豫了一下。 “若是涉及机密的话,丁兄也不必跟我说。”萧冀曦立刻非常善解人意的说道。 “也不算是什么机密。”丁岩连忙说道。“我不在档案室,但还在七十六号里头,而且还是我一个人呆着,我也嘱咐过胡医生,要是来送药的时候我不在这儿,就直接去找主任他们......”说到一半他又不说话了,好像意识到下面的话的确不能说。 两个人很尴尬的沉默了一会,丁岩赶紧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钥匙来。“萧队长把东西给我吧,我进去替你拿档案。” 看着丁岩仿佛是在逃命一样的背影,萧冀曦陷入了沉思之中。 档案室虽然重要,但丁岩有底气说出让胡杨不见他踪影就直接上报到七十六号最高层那里去,也依旧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看来,丁岩身上还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312章 新的发现 萧冀曦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听说过的一些流言,起初他觉得那都是无稽之谈,并且与丁岩接触的越多就越坚定的如此认为,但现在他反而没这么确定了,并隐约觉得这样的流言能在七十六号经久不衰,总有自己的道理。 丁岩花了一点功夫给萧冀曦找齐了档案,还很贴心的带了一支钢笔出来。这本来也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不过现下落在心事重重的萧冀曦眼里,则像是丁岩在有意的试图减少跟他的接触。 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接过笔的时候随意扫了一眼,同时注意到丁岩在这一瞬间显得有点紧张,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懊恼。 这落在萧冀曦眼里有点不打自招的意思,但他没有急着开口,不紧不慢的把手里的文件袋打开,挨个抽出头一张档案来在末尾签上名字,这就是确认死亡了,以后要是发现这些人还有活着的,那头一个倒霉的就是签字的人。 丁岩看萧冀曦似乎是没什么想要说的,暗暗松了一口气。然而萧冀曦却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过这一茬,刚才他发觉丁岩的表情有异就特别留意了一下,果然是发现了端倪。 “这钢笔有点眼熟,我在松哥那见过一回。”萧冀曦抬起眼,似笑非笑的看丁岩。“这笔不便宜,好像是派克两年前推出来的款?” “是派克51,别人送的。”丁岩看起来格外的紧张,萧冀曦虽然是故意提出来这一点的,但看见他这幅神情也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别紧张,我不是怀疑丁兄贪污——你这儿又不是财务室。” 丁岩没有笑,依旧是一副紧张的表情。 他很努力的抬了一下嘴角,但是没能成功。 “那就不打扰丁兄了,你接着忙。”萧冀曦把档案袋挨个重新封好,递还给丁岩。“还没到上班时间就这样劳烦丁兄,实在不好意思。” 听说萧冀曦要走,丁岩如蒙大赦。他把档案袋接过来抱在怀里,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来。“萧队长说这话就见外了。” 能让丁岩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属实不容易,萧冀曦心想自己也不能眼下就把人给逼的太狠了,于是没再多说什么,一边腹诽这小子也从来没把他当过“内人”,一边慢慢的走回行动处的办公室去了。 萧冀曦决定去问问油耗子,丁岩的来路究竟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特殊之处。如果连油耗子也不能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再去让兰浩淼多加留意。 他敢肯定此前丁岩一定没有被军统纳入调查监视的范围,因为这人虽然处于一个算是要职的地方,本人却没什么被调查的价值。七十六号的档案室里有好些档案都不是一个管理人员有资格看的,对于那些真正重要,以至于能被特工们放在眼里的东西,丁岩也没有资格翻阅。 “丁岩?队长你怎么又想起这小子来了。”油耗子听见萧冀曦的问话,先是微微的愣了一下,而后也显得有些紧张。 丁岩本身当然算不上得什么,但打听他的人都是揣着什么样的心思那就不一定了,油耗子虽然热衷于与人讨论些小道消息,却也正是因此格外的清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要不然的话七十六号也早就容不下他了。 萧冀曦明白油耗子是在紧张什么,神色轻松的在油耗子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别瞎想,我也就是好奇。” 他凑近油耗子,压低了声音。“早上我去找丁岩解决那些文件的事情,你也知道,再拖下去任处肯定会让我倒霉。” 这话一说出来,油耗子脸上果然出现了愧疚的神色,因为这事他也跑过一两趟,奈何档案室总是大门紧闭,他也就懈怠了,却忘了萧冀曦和任东风一贯不对付,要是再拖下去萧冀曦是首当其冲的倒霉——他倒不是对萧冀曦有多深的感情,只是萧冀曦毕竟还替他保守着秘密,两个人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 “别这么一副表情,我只是给你说个前情提要。”见自己成功的让油耗子意识到了理亏,萧冀曦见好就收,脸上有些沉重的表情顿时一扫而空。“丁岩说漏了嘴,让我有点好奇。” “队长,要是他说出来的是什么机密,你可别跟我说。”油耗子连连苦笑,旁的事情知道多少都无所谓,要是称得上机密的事情,也许一件就能要了命。 萧冀曦佯怒道:“你看我像是那么不分轻重的人吗?” 油耗子当然不敢说像,只能苦着脸接着往下听。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说他曾经嘱咐过胡医生,要是十点钟去找他的时候发现档案室里没有人,就直接去找主任他们——你也知道,月初没什么人跑档案室,咱们这纯属意外。” 油耗子没想到萧冀曦神神秘秘的就说出这么一件事来,一时间没能控制好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有点滑稽。 “咱们的人,倒是的确没在上午跑过档案室。”油耗子越说声音越低,显然是有点心虚。 萧冀曦现在可不是来计较他们消极怠工这事儿的,与他要干的正事相比,这些事情都不值一提。 “这都不重要,我只是好奇......虽然档案室是很重要,也不至于一不见人就去找主任吧?主任日理万机的,这么小的事情都要过问也未免太辛苦了些。” 油耗子听萧冀曦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神色轻松了不少,只是听着听着,他脸上也渐渐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要照队长你这么说,我倒觉得咱们一直疯传那件事没准是真的。”这就很明显不属于机密的范畴了,但因为涉及的人物太大,油耗子的声音依旧很低,比耳语高不到哪儿去。 “这年月哪有大人物不想法子把后代送出国的,还送进七十六号?是有什么仇怨吗?”萧冀曦想也不想,把自己先前的疑惑问了出来。 油耗子还真就没让他失望。 “队长,有件事你可能一直都不知道,我是没敢往外说。” 第313章 巧遇 萧冀曦闻言精神一振,油耗子果然是知道些什么的,这样也好,省的他再回去折腾兰浩淼。 “没跟别人说过?”他明知故问了一句,油耗子果然脸上露出点苦色来:“您还不知道我吗?有些事情说得,有些事情可说不得。” 萧冀曦也没接着往下问既然是说不得,为何又肯跟他说,无非是投桃报李罢了,当时掌握了油耗子的秘密,果然还是有些用处的。 “这会儿人多耳杂,等下了班再说。”知道了定会有所收获,萧冀曦也不急于一时,他拍拍油耗子的肩膀便离开了,直到他坐下的时候,油耗子还站在原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跟萧冀曦对了个眼神才如梦方醒的离开。 看来油耗子偶然间得知的那个秘密不算小,知道到了下班便要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这一整天他都不会过得太舒坦了也说不定。萧冀曦虽是这样想,却没什么愧疚的心思,反正这小子也是安逸的够久了,久到让他觉得有些......不公平。 油耗子也不敢食言,下班的时候果然是坐在位置上没有动。为免引起别人的怀疑,萧冀曦也没让他等太久。 “耗子,你上回说那家饭店是在哪儿?我正好也得带晚饭回去。” 白青竹不会做饭的事情,在七十六号里不能算是广为流传,但知道的人也绝对不少,听见萧冀曦这话,身边人脸上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这也正是萧冀曦所需要的。 他在心里祈祷了一句,心想白青竹可千万别知道这事儿,不然一准跟他没完。 油耗子的反应很快,他从自己的座位上跳了起来,转眼已经是一副很灿烂的笑容。“成,我这儿也没什么事,咱们现在就能出发!” 他这积极的态度摆明了是打算早死早超生,萧冀曦当然不会在人前说什么横生枝节的话,顺着油耗子的话往下说道:“你带路,我开车,公平的很。” 这两个人平日在七十六号的关系说不上亲密,可也绝不坏。油耗子是绝不会与人交恶的,而萧冀曦也算是平易近人——他一早就知道,想要把情报弄到手,必然是要和所有人都搞好关系,跟任东风之间的嫌隙属于无可奈何,一个萝卜一个坑,都到了如此地步,萧冀曦就算说他对挤掉任东风的位子没兴趣,任东风也绝不会相信。 这话谁信谁是傻子,要是真信了,跟着也会怀疑萧冀曦有问题,这个险他可绝不会去冒。 油耗子上车时的表情显得十分忐忑,看着如同要去上刑场一般。萧冀曦没忍住笑了出来,他这一笑,油耗子才显得放松了几分,脸上也跟着挂起了讪讪的笑。 “队长——” “别的先不说。”萧冀曦截断了他的话,笑意带了两分狡黠的意味。“我是说真的,你来选地方,反正也得给青竹把晚饭带回去。这事也不过是我有些好奇,还要白拉着你跑一趟,请你这顿饭,也算是我的谢礼。” 他说的诚恳,仿佛真只是好奇罢了。油耗子闻言更放松两分,笑的也没有那么僵硬了。 “队长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 “那你可不能跟我见外,得好好选一家。”萧冀曦半开玩笑的回应,还真就一路跟着油耗子的指挥开了下去,结果等到了地方下车一看,便不由得为之一愣。 这家店他是来过的。 上海的饭店,萧冀曦去的并不多,因为总不和他的口味,虽然在上海呆了这么多年,他却也还是个北方人的胃,人都说一个人的舌头在小时候就已经被定了型,这话其实不假。 但这家店他记得很清楚,虽说也有好些年未曾来过了。 “还是家日本馆子,你倒是很会享受。”萧冀曦眉头跳了一下,但语气依旧很轻松。 “这份薪水也支撑不起旁的爱好了,就一个吃字能讲究些。”油耗子也没察觉出什么端倪来,很自然的答道。 萧冀曦本应再说点什么的,只是看着那家店一时间有些晃神,竟然没能接的上话。 上一次带他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铃木薰。 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居然还清晰的记得那盒子被转手给了沈沧海的和果子,也记得自己被半块梅花果子逼着喝了一壶的茶。 “只要你不在这家店里买他们的点心,我就跟你进去。”萧冀曦下意识的脱口而出,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同时听见了两声笑。 油耗子一下子没忍住,回过神来估计是怕萧冀曦找他的麻烦,不由得脸色一肃。“队长,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的话被另一个声音给打断了。 “有一点我得澄清一下,当年送你的果子可不是在这儿买的。” 萧冀曦猛地扭过头去,看见铃木薰正站在街角,大热天里依旧穿着一件西装,没中暑晕过去还真是难得。 “我也是来买晚饭的。”见萧冀曦有些疑惑的神色,铃木薰耸肩,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个是同病相怜,因而萧冀曦立刻就会意了过来。 “看来小虞的口味已经被你带跑了。”萧冀曦并未因见到铃木薰而感到紧张,丁岩的事情肯定在日本人那算不上什么机密,铃木薰却有可能因为一贯被排挤在外而茫然不知,现下要是能把这事告诉他,也不见得就是一件坏事,况且萧冀曦已经看见了铃木薰手中提着的饭盒,料想他也不会久留。 “我只能说,大概是上海人的口味本来就和我们很像。”铃木薰笑的很无奈。“倒是你,怎么也不像是会对这里感兴趣的。” “我一时间想不到该去哪家店,便抓了耗子的壮丁,叫他带着我找个地方。”萧冀曦答得坦荡。“这就叫缘分。” “这就是你的副手?幸会。”铃木薰转向油耗子,态度并不见疏离,这倒让油耗子有些受宠若惊,好像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半晌才也跟着挤出来一句幸会。 “我也不打扰你们了,阿瑰还在等我。”铃木薰果真很快就提出了告辞,萧冀曦当然不会留他——看见铃木薰那副表情,他都不知道是该感到悲哀还是庆幸。 第314章 确有其事 铃木薰离开之后,油耗子长出了一口气。 “很紧张?”萧冀曦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是一副后怕的样子。 “能不紧张嘛,那可是梅机关的人——您是跟这位熟识,可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吓人。”油耗子的语气有点夸张,可说的也是实话。 “说起来,我记着那位姑娘是不是跟着铃木长官也有些年了。”萧冀曦正看着铃木薰的车绝尘而去,忽然听见一边的油耗子感慨。 他没答话,不想让这段也只有感情是真的的故事让旁人知道,哪怕只是了解一下最表面的那个故事。 而且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这两个人算青梅竹马?说着两个人是真心相爱的?他一个知道内情的,说这些话简直像是在讽刺,所以还不如缄默。 “那姑娘运气也真好。”油耗子的语气有点艳羡的意思,大概在他们眼里,这的确是一件很值得让人羡慕的事情。 萧冀曦瞥了他一眼,实际上是依旧不想说什么的,但是油耗子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也必须得说点什么,要不然以油耗子的精明,一定能觉察出一点异样。 “我也觉得她运气不错。” 这不错两个字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要是这也算得上运气不错,世上就没什么人运气差了。当然从军统站的角度来看,这运气倒真的不错,派遣卧底派遣的如此不费力气,也算是一桩美事。 只是萧冀曦并不打算为此感到庆幸。 “也幸亏铃木长官没打算留下来。”油耗子总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刚说完就很忐忑的看着萧冀曦。他也不知道这话错在哪里,只是一瞬间直觉如此。过了一阵子,见萧冀曦并没因他这话生气,才敢接着往下说。“不然我还真不知道今晚怎么开这个口。” “他就算留下来也没什么大碍。”萧冀曦笑了笑。“你敢和我讲,那就一定不是什么真正的机密,他是不会在意的。” “这倒也是。”油耗子听萧冀曦这么说,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很快也附和着笑了起来。“在咱们这算是大事的,在人家那里也不算什么,反正就算是主任,也还是叫他们管着......”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替萧冀曦推开了门。 萧冀曦已经不太记得这家店里面是个什么陈设了,毕竟实在隔得太久了些。不过油耗子显然能算得上是常客,轻车熟路的带萧冀曦往里面走。正是晚饭的时候,店里的人不算少。萧冀曦随意的扫了一眼,虽说日本人跟中国人面上看不出什么分别来,但萧冀曦扫了一眼,总觉得在座的还是中国人居多,他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这家店你常来?” “不光是我。”油耗子苦笑。“其实这地方咱们的人都乐意过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跟长官们碰个面,就像今天这样,混个眼熟也好。” 萧冀曦恍然,然而看着里面的情景,总觉得心头有些沉重。 几年前这虽也是个不中不洋的地方,日本菜与上海菜都能找得到踪影,店主人像是在刻意的迎合——现在看来,他也是很有生意头脑的——但是,至少还能听见人们在里面对时局高谈阔论,发表对日本的不满。 现在看过去,里面的人个个神情拘谨,像是生怕说错了一句话。 “这么个地方,也能说的成事儿?”萧冀曦也不是对油耗子的防范意识有所怀疑,只是纯粹的好奇罢了。 “说的成,里面的隔音很好。”油耗子指了指里间,悄声说道。“而且的确不算是什么大事,就算是被人听了一两句也没什么。我已经看过了,这附近都没咱们的人。” 七十六号离这里不算是很近,所以这里没有七十六号的人出没也是正常的。萧冀曦也不再说什么,跟着油耗子进去坐下后随手就把菜单塞给了油耗子。 “我也就来过一次,对这里也不熟,交给你了。” 两个人本也不是为吃饭来的,在这事上也没耽误太多时间,等确认店家不会再进来打扰他们了之后,萧冀曦率先开了口。 “这么神神秘秘的,我是越来越好奇了。” 油耗子把声音压得很低,好在如他所说的一样,这家店隔音很好,外面的声音只不过是模模糊糊的一些背景音,不影响萧冀曦把他的话听清楚。 “说起来还真就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儿,不过是我胆子小了些。”油耗子自嘲的一笑,萧冀曦没有跟着笑,油耗子这样的小心翼翼,并没什么值得嘲笑的地方,反而是想到背后缘由的时候,让人觉着悲哀。 “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做的没错。”萧冀曦话里带着一点鼓励的意味。 “算不上小心,就是怕被祸事找上门来,毕竟现在能找个地方混日子还混得这么好也不容易。”油耗子叹了口气。“就是丁岩身世的事儿。” 萧冀曦愣了一下,丁岩的身世这件事情总是反复在他心里盘旋,经历了一个不断被他自己否定又总阴魂不散回到他心头的过程,他总是不相信丁岩真的会和那个丁主任有什么关系,那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但现在听油耗子的说法,又是煞有介事的。 “先前那流言,不会真是空穴来风吧?”萧冀曦自己都觉着自己的语气怔怔的,是个不敢置信的调子。 “私生子?那是瞎扯淡。”油耗子毫不犹豫的回答,这让萧冀曦多少放了点心,如果丁岩真的和七十六号高层有这么一层紧密的关系,那能不能策反他实在就是一个难题了。 “不过呢,也算是沾一点边。” 萧冀曦正放松下来把酒杯捞在手里,听油耗子这么一说差点把刚进嘴的酒喷了出去。他咳嗽着有些怨念的看向油耗子,心想这小子也学会有话不好好说分两截故弄玄虚了。 油耗子接收到萧冀曦的眼神,不敢再跟他扯皮,老老实实的说道:“就是我听见过他跟丁主任说的一两句话,两个人是有亲戚关系的,丁岩的父亲和丁主任似乎算是堂兄弟。” 第315章 烛影斧声 萧冀曦借着举杯,掩去了脸上一点不以为然的神色。 要只是如此的话,倒也不用太过在意,先前油耗子这么郑重其事的卖了一番关子叫他在心里来回推演了好几种不利于接下来行动的情况,眼下这答案让他有种牟足了劲然而一拳打在空处的感觉,甚至于一瞬间让他有一点失落,好在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堂兄弟?那倒也不算什么。之前处里云山雾罩的传,我还以为有什么更叫人意外的内情。” 油耗子听了这话,却又摇了摇头,隔着桌子冲萧冀曦俯过身来。 萧冀曦眼疾手快的把两人中间的一盘子生姜烧给挪开了。 “听说这人很不一般,是丁主任亲自——”油耗子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怎么会是这样?”萧冀曦愕然问道,他倒不是为丁默邨能对自家亲戚而感到震惊,这人身上本也不剩什么人性,他只觉得丁岩不是个认贼作父的性子。换言之如果丁岩真是那样,萧冀曦也就不用费心费力的琢磨策反的事了。 “这才是最大的秘密,不然我也不至于一直不敢说。”油耗子脸上纠结神色是无比的真情实感,萧冀曦也只能宽慰的拍拍他肩膀。 “若是不想说就算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虽然心里十分好奇,但萧冀曦却知道现在不能催促。如果他显得过于在意此事,就算油耗子此刻说了出来,也一定会有所怀疑。此刻他只能是以退为进,希望油耗子受不住激把话说明白了,如果他就此打住,顺着已经得到的消息再往下查也容易许多。 “要是说到这儿打住了,我可怕队长回去睡不着觉。”油耗子听了萧冀曦的话,脸上的踌躇之色散去了不少。 “睡不着觉倒是不至于,不过好奇也是真的。”萧冀曦依旧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那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是有一回清明替丁主任跑腿,后来机缘巧合半路折返,才听见了这么一点陈芝麻烂谷子,多半也是自己推测,但与事实应该差不太多。”油耗子总算是下定了决心,他语气微沉,是要讲故事的样子。 萧冀曦欠身给油耗子倒了一杯酒,恰到好处的露出一点饶有兴致的笑来,仿佛真就是听故事的。 “队长,你是清楚丁主任从前履历的吧?” “听说过一点。”萧冀曦把到嘴边的三姓家奴四个字给咽下去了,这话有些太过尖锐。 “丁主任这个兄弟,似乎那时候跟丁主任一样都是共党。”油耗子说起来也有点唏嘘,同室操戈的事情他们见过不少了,但每回再说起来,总还觉得是沉重的。 “后来丁主任跟了国民党那边,另一位不肯跟着,丁主任转手拿他这位兄弟当了垫脚石,那时候虽说两边是合作的,但两党对卧底依旧是无法容忍,因此那位也就这么送了命。” 他说的简单,但萧冀曦能从这寥寥几句话里听出一点旧日的刀光剑影。他对共党实在没什么好感,因为现在还时常操心会不会在七十六号的大牢里见到白青松,心里对拖着白青松下水的那些人总有怨念,但那也不代表他能认丁默邨当年的做法——虽非手足,到底还是兄弟,未免太过无情。 只是想到丁默邨如今的种种作为,他当年能出卖自家兄弟搏前程,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 “丁岩就是这位的儿子?”萧冀曦依稀记得丁岩是比自己还小个几岁,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 “八九不离十,那阵子丁岩应该是只有六七岁,不清楚其中内情也是正常的。所以我知道了这件事,总觉得心里不安。丁主任绝不会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如果他知道这事已经泄露,我想不光是我,连丁岩也会遭殃,至少不会再在档案室了。” 油耗子说的郑重其事,萧冀曦也知道他所言非虚,之所以肯跟自己说这些,是因为自己手里已经握着他一个很要命的秘密,所谓债多了不愁,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你放心,我是很能保守秘密的。”萧冀曦说的诚恳,然而到心里也只能跟油耗子说一声抱歉。至少兰浩淼是肯定会知道今天这场谈话的内情,他还指望着兰浩淼能帮他挖掘出更多的东西来。 这对萧冀曦来说其实是个不错的消息,要是这件事情能让丁岩知道并且让他相信,那策反也就是事半功倍了。 白青竹对他带回来的生姜烧嗤之以鼻,但对消息则是大感兴趣。 “还不如我做的——你能确定他说的都是真话?” 虽然这东西甜腻腻还带着一股子姜味,但如果把白青竹做的饭拿出来和它并列在一起叫萧冀曦选,萧冀曦觉得自己还是会选前者。这话他可不敢和白青竹说,只接了后半句话。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也没必要说谎骗我。当然,兹事体大,确认一下还是很有必要的。万一他得到的消息就不太准,那要出大问题。” 白青竹不知怎的对油耗子其人感了兴趣,拉着萧冀曦问了不少问题。 萧冀曦算是有问必答,只是隐去了油耗子的过去那一茬。他不是为替油耗子保密,而是不想让白青竹知道太多无关紧要的东西。白青竹的性子他还是很了解的,一不留神就会把自己卷进各种各样的麻烦事里,真论起吸引麻烦的能力,没准比自己好厉害点。 白青竹听着脸色愈发的古怪,萧冀曦觉察到一点异样,不由得问道:“你怎么这幅表情?” “只觉得这人很聪明。”白青竹犹豫了一下。“在七十六号里传闲话却不传出事儿来的本事也不是谁都有的,这么要紧的秘密,他怎么就肯告诉你了呢?” “因为我还捏着他另一个秘密,他不敢得罪我。”萧冀曦带着点自得的一笑,顺手帮白青竹把饭盒收拾了一下。“好了,我还得跑一趟师兄那边,你不用等我。” 白青竹对着因为萧冀曦离开而晃动起来的风铃,发了好一会呆。 第316章 仍未放弃 兰浩淼对萧冀曦带来的这个情报感到相当的意外,他坐在沙发上发了好一会呆,萧冀曦很贴心的帮他把手里握着的杯子给取了下来,以防他什么时候一松手,回头还得把地毯送去清晰。 萧冀曦注意到兰浩淼的手心被烫的有点红,这也难怪,那茶水可还是滚烫的。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兰浩淼被他这么一折腾总算回过神来,他开口的时候语气还有些飘忽,仿佛是在梦里。 萧冀曦很能理解他的心情,但还是忍不住嘲笑了他一下,这机会可不太多,一般只有兰浩淼笑话他的份儿。 “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没法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需要你去调查一下——这可是咱们的内部档案,从你从这儿查起来总是会方便点儿。”萧冀曦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他从听到油耗子带来的这个消息就知道自己该从何查起了。 虽说是陈年往事,但毕竟那时候丁默邨还是他们这边的人。 如果萧冀曦没有记错的话,在军统还隶属于调查统计局的时候,丁默邨甚至是第三处的处长,尽管那个第三处存在的时间不长,他还是模模糊糊的听到过一些消息。萧冀曦那阵子还不是特工系统的人,总拿戴笠和丁默邨之间的摩擦当笑话听。 颇有点初闻不知曲中意的意思。 “这倒也是。”萧冀曦的语气带着点超等的以为,但是兰浩淼听了并未生气,还陷入了很认真的思考之中。“若那人说的都是真的,内部一定能查到些资料......只是这丁岩的消息,未必查得到,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孩子,估计没什么人会费心把他也写进记录里。” “那倒也无妨。若是当年确有这么一件事情,那丁岩的身世也就错不了。要真是那样,还要费心想想怎么不着痕迹的让丁岩知道这件事情。在档案室里动手脚太明显,万一丁默邨发现,丁岩还不等被我策反也就先交代了。” “先把这事调查清楚再说。现在只有一件事最要紧,那就是你这个情报来源,可靠吗?”兰浩淼看起来倒是不怎么担心后面要发生的事情,只神情严肃的问道。 “这人不会骗我,我手里有他的把柄。但他得到的消息是真是假,我就不知道了。”萧冀曦耸耸肩,油耗子的事情他是第一时间就告诉了兰浩淼,此刻也用不着再重复一遍。只是想起来的时候还有点唏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能让他知无不言的人也就只剩下兰浩淼一个了。 虽然他们之间有着诸多理念的摩擦,但现在萧冀曦也只有在对着兰浩淼的时候才能放心的说出所有情报,或许是天然对兰浩淼的能力有着信任,又或许是因为他并没像在乎白青竹那样在乎兰浩淼。 “冒用身份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冒用了别人的身份还要进入七十六号,这人其实有些可疑,现在姑且信他,你也要多加留意。”兰浩淼略回忆了一下就知道萧冀曦是在说什么了,不过他皱着的眉头并未因此松开,依旧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萧冀曦微微一愣,终于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隐约的不安是从何而来。 若油耗子只想活下去,大可以隐姓埋名去旁的地方,何必非要在七十六号这样一个危险而敏感的地方?以他混进七十六号冒名顶替却没被发现的能力——就算是模仿自己的兄弟,实际上也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情——他想做点别的一定也能如鱼得水,何苦背着被发现了就会没命的风险留在这里? 七十六号里绝不会有人是热爱这份工作的,他们可能是为钱为名,但总归不会是把屠杀压榨自己的同胞当成乐趣。 这么一想,油耗子留在七十六号的动机就显得十分可疑了。 “我会再留心的。”萧冀曦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心有余悸的意思。“从前没想过,你这么一说......你觉得他是哪边的?” 兰浩淼还不等回答,话头就被人接了过去。 “要像你这么推论下去,全七十六号可就没几个人是给日本人办事的了。” 沈沧溟从楼梯上探出一个头来,对着书房里的两个人露出一个带点嘲讽的笑容。“刚刚在阁楼上找书,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 萧冀曦眉头一跳,但兰浩淼却是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抬手把自己桌上的一本书砸了过去。书是精装的,萧冀曦一时间还没想好是该惊叹于兰浩淼的臂力还是担心沈沧溟的脑袋,沈沧溟就已经把书捞在了手里。 “你也别担心,我这种天天攥着氰化钾的人,没机会吐出什么消息来。”沈沧溟顺手把书塞在了书架上,对着萧冀曦眨眨眼。 他说的太过耿直,萧冀曦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只能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顾左右而言他。 “这天是越来越热了。” 沈沧溟毫不客气的笑出了声,他抓着栏杆很轻巧的翻了出来,落在地上的时候只发出了极其轻微的一响,萧冀曦思维有些发散,想着这小子还真是个搞刺杀的料子,要是在冷兵器时代准是更无往而不利,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着小林诚那阵子学了什么忍者的门道。 “你怎么出来了?”兰浩淼瞥了沈沧溟一眼。“不是前天才跟我说要研究地图?” “我在等他。”沈沧溟一指萧冀曦。“有事交给你去办。” 他虽然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萧冀曦却并不觉得反感,反而是有些怀念,毕竟当年的沈沧海也总是这么个语气。 “你先说,我看能不能办得到。”他很谨慎的说道,生怕沈沧溟说出什么天马行空的计划。 “盯着小林龙一郎,我怀疑他在搞小动作。”沈沧溟语气有些冷,他显然还是不能对自己的过去感到释怀。“他在黄浦江边花的时间太久了,久到我都想帮他一把,把他给推下去。” 萧冀曦听了这话,第一反应却是脱口而出:“你怎么还在盯着他?” 第317章 不要把话说透 沈沧溟脸上划过一丝心虚的表情,但这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总能够显得理直气壮,他很快就对着萧冀曦一挺胸:“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萧冀曦无言以对,唯有点头的份儿。 说起来沈沧溟现在的确是有权力把任何一个他认为有威胁的人纳入刺杀计划,但以现在的局势看来,小林龙一郎并不是一个很适合的目标,他虽然在梅机关里有一定的势力,但因为和铃木薰彼此看不顺眼明里暗里总有些摩擦,反而暂时对他们没什么威胁。 倒是沈沧溟看着萧冀曦的表情有些不满。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公报私仇?” 萧冀曦并不害怕沈沧溟,因而没什么要隐瞒的意思,很痛快的点了点头。 兰浩淼在一旁看两个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脸上带着很可疑的笑意,萧冀曦觉着他是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嫌疑,但因为要应付沈沧溟一个就已经很令人头疼,也就没再把兰浩淼拉入战局。 “要说全然没有,那是我在骗傻子。”沈沧溟斜了他一眼,这傻子两个字指的是谁也就十分的清楚明白。“但我也是出于一定的考量,甚至还是在帮你——那个白青松,是不是有问题?” 萧冀曦看了兰浩淼一眼,两人之间一直没有真的把这件事说破,无论是萧冀曦当时为了保住白青松问兰浩淼借人佯装刺杀自己,还是后来兰浩淼借着一只铜制的香囊试探萧冀曦,那都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举动,虽然彼此都知道对方肯定明白真相,但“白青松是共党”这句话,从没在他们两人的对话里出现过。 现在却叫沈沧溟提了出来。 萧冀曦略一犹豫,沈沧溟便挥了挥手。“你不用怕,我来上海是来杀日本人的,上面没给我别的指令,我也不想横生枝节。” 这话说的很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了。不过屋里其他的两个人听了都没什么反应,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 “有些事情,说出来是一回事,不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萧冀曦叹了口气,沈沧溟还是少了些经验,这种事情不说出来,日后对大家装糊涂都有利,但这句话同样也不能明说,说出来就很有教唆之嫌疑。 沈沧溟似有明悟的点点头。“反正我猜到上次是谁在虎口夺食了.....别那么看着我,反正这一茬已经揭过去,我没有兴趣翻旧账,抢来了又不是归我,只要不落在日本人手里那就都是一样的。” 萧冀曦知道沈沧溟指的是那批黄金,很担忧的看着他,因为联想到上回这小子仿佛泄愤一样杀了白青松一个手下,他还真有点担心沈沧溟对白青松动手。沈沧溟话说到一半注意到萧冀曦的表情,很痛快的解释。 “我也猜到了,就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东西藏起来的。”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萧冀曦觉得也就没什么藏着掖着的必要了。“难道跟小林龙一郎的动向有关?” “聪明。”沈沧溟打了个响指。“我怀疑那小子,是学的张献忠。” 张献忠其名,对一般人而言可能有些陌生,比方说兰浩淼就是一脸的茫然。不过萧冀曦倒是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传闻张献忠突围的时候遭到阻击,所以大量的金银财宝沉进了岷江。”萧冀曦自言自语一般说了一句,也算是给兰浩淼大概讲一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坦白的讲这事情冷僻的很,兰浩淼不知道并不算是稀奇,反倒是沈沧溟对中国历史似乎是太了解了些,因此萧冀曦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居然还知道这些?” “日本对中国的历史一直很感兴趣。”沈沧溟的声音微微冷了下去,萧冀曦也就很识趣的不再试图讨论这个话题。 “总之,张献忠江口沉银是被迫的,但那位白老板恐怕是主动的。”沈沧溟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心里很清楚对于眼前这两个人来说自己的过去如何并不重要,他们两个就算全盘了解一遍,对他的态度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只是他自己不愿意想起来那些绝算不上愉快的事情罢了。 “东西在黄浦江里,小林龙一郎发现了?”萧冀曦把黄金两个字给咽了下去,他已经很习惯在任何时候都不把话说的太明白。 “也许吧。又或者小林龙一郎根本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不然日本宪兵队早就闻风而至了,他只是想抓白青松的把柄——这样,就能把你和你身后那个家伙一起扳倒了。” 萧冀曦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这时候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档案处看见的那份报告,他起初还以为那个离码头很近的地方是白青松为储备黄金而准备的,现在看来,应该是为看守黄金而准备的。 他颇为头疼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又要去挨骂了?”还不等他说什么,兰浩淼就很了然的问道。 “是,我得去找松哥一趟。他实在是......”萧冀曦一时间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好半晌才找到一个委婉一点的形容方式。“实在是太容易成为旋涡的中心了。” 小林龙一郎盯上了白青松,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因此而关注着黄浦江,如果真的让那家伙有机会探明江水下面究竟藏着什么——其实以日本陆军的水上作战能力,那并不太难——为不被海军所制,日本陆军自己有一套很完备的造船系统,所以探查水下情况应该也不在话下——那白青松就完了。 必须得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之前把它处理好,要么处理黄金,要么处理小林龙一郎,很难说哪个更困难一点,一个是目标明显,一个是受到的保护还算严密,都没有那么的好下手。 “如果不是松哥。”萧冀曦咬牙切齿的说道“很显然,处理掉被发现的人是更简单的一件事情。” 这话说完,萧冀曦忽然觉得心里一紧,下文也就跟着没了踪影。 第318章 误导 兰浩淼无疑是听的很清楚,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既没有赞同也没有鄙薄的情绪,这让萧冀曦多少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猜兰浩淼应该还是赞同他的,因为从前他们两个就在这种事情上有过分歧,然而不知不觉间,萧冀曦已经下意识的按照一个特工应有的方法去思考问题了——利益最大化,并把非己方的人划到无关紧要那一档里去。 他刚才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猛然止住了话头,因为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了巨大的恐慌。 恐慌于自己可能某一天回头来看的时候,发现已经与当初的那个热血青年相去甚远。 虽然在兰浩淼看来,这可能更像是一种成长,但萧冀曦依旧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好在兰浩淼非常善解人意的没有把赞同的话给说出来,因为他很清楚的看见萧冀曦脸上浮现出的懊丧神色。 “也不能说非常难,如果杀不了小林龙一郎,就让他相信黄浦江下面有别的东西。”沈沧溟像是对萧冀曦的心路变化毫无察觉,又或者他其实也察觉到了什么。“我相信你们两个一定能想到办法的,毕竟你们两个是地头蛇。” 萧冀曦对地头蛇这个评价不置可否,虽然他也在上海呆了这么多年,但他很清楚要是论起门路来自己绝不如兰浩淼,所以也就不想在这上面花什么心思。 “黄浦江。”兰浩淼重复了一遍,似笑非笑的看萧冀曦。“我记得你和蕴藻浜码头很有缘分。” “是啊,很有缘分。”萧冀曦没好气的回应道,这主要是冲着兰浩淼去的,毕竟最一开始他在码头上做监工的时候,被兰浩淼找过不少的麻烦,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事,但也足以让那时候的他感到焦头烂额。两个人之间最一开始充满了火药味儿,如果不是因为战争根本不可能这么心平气和的站在一起,饶是这样,萧冀曦再听他提起过往来还是忍不住为之气结。 “怎么,你不会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在耿耿于怀吧?”兰浩淼很讶异的一挑眉毛。 “也不看看你那时候干的都叫什么事儿。”萧冀曦哼了一声,虽然没打算就陈年旧事揪住不放,但是也不想就此放过这一茬,当下反唇相讥道:“我记得有一回你还特意找了蛇头——” 他又在话说了一半的时候戛然而止,几乎咬了自己的舌头。 兰浩淼这回有些不解的望了过来,足见刚刚萧冀曦忽然陷入沉默的时候,他心里是明镜也似。 “蛇头。”几秒钟的沉默之后,萧冀曦仿佛梦呓一样的说道。“我怎么忘了这码事,也许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有办法把小林龙一郎给糊弄过去。” 他不得不承认,现在杀小林龙一郎的确不是个好主意,且不说能不能做到,单说梅机关电讯处如果换一个人上来,不说和铃木薰配合无间,两人只要没有现下这样的神抽大河,就以一定会比现在要麻烦的多,这两个能力不弱的人彼此掣肘牵制,发挥的其实是一加一小于二的奇妙效果。 “我也不想让他就这么白白的死了。”沈沧溟冷笑一声。“毕竟他还欠了我很多东西没有还,我想亲手杀了他,在他知道是谁要了他命的情况下。” “这些都是后话了。一定有人教过你,不要把个人的恩怨带入任务里,那很危险。”兰浩淼皱眉喝止了沈沧溟,沈沧溟虽然立刻乖乖的闭了嘴,但是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话他大概是一点都没听进去。 萧冀曦也不在乎他到底听没听进去,反正现在他们两个人的目的一致,那就是让小林龙一郎暂时活下去,虽然是出于不同的原因,但现下只要不冲突起来,萧冀曦也不求别的。毕竟沈沧溟一看就是个不知道如何与人合作的,现在这样已经算是个相当不错的结果。 “说说看,你想到了什么法子。”兰浩淼转向了萧冀曦,显得有点讶异。萧冀曦在上海的人脉大抵都与师门有关系,按理说他认识的人能想到的办法,兰浩淼也一定能想得到。但萧冀曦提起蛇头的时候,兰浩淼一时间却并没能想到些什么,他虽然认识一些蛇头,但那些人都不怎么可信,自然也就不堪大用。 “你还记得那个......想杀我的小姑娘么?”萧冀曦苦笑了一下,这听起来简直有点像是桃花债,好在兰浩淼是知道其中内情的。 “记得,我总觉得她对你有点意思。”兰浩淼耸耸肩,或许是因为有希望找到问题的解决办法,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甚至于还开了个玩笑。 “别说那些没用的。”萧冀曦感觉自己是一脸的窘迫。“我的意思是说,哥她哥就是个蛇头,或许可以想办法把这件事交给中统。” 他看着兰浩淼有些怀疑的表情,不由得感到有点好笑。 “你也不用拿这种表情看我,我又不傻,知道中统巴不得看我们笑话,但毕竟胡杨和我同在七十六号,要说得动她倒不是什么难事,而这件事情,有她也就够了。” 兰浩淼听说过胡杨的名头,神色跟着一缓。 “你觉得可以把这事情交给中统?说实话,我真担心他们给我把事情给我搞砸了。”虽然知道了萧冀曦心中有数,兰浩淼听起来还是有些忧心忡忡。 这也难怪,毕竟中统的人在军统心中都是一群饭桶,这是成见,一时半刻也没那么容易就能扭转过来,坦白的说萧冀曦自己在提起中统的时候都觉得有些七上八下的,但是想到胡杨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未办砸过什么事情,也就又变得坦然起来了。 “要是连这种小事都能办砸,中统也没什么在上海接着待下去的必要了。”萧冀曦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自信了一些,他得把兰浩淼给说服了,才能让计划顺利的推进下去。 “说说看。”兰浩淼的神色有些不以为然,显然他早就觉得中统没必要留在上海丢人现眼了。 第319章 劝诱 萧冀曦并不对兰浩淼的态度感到奇怪,如果他不露出这样的神色来才能叫做稀奇。 “让胡杨出面去联系那个......”萧冀曦停顿了一下,很尴尬的发现他并不知道流霜的哥哥叫什么名字,于是决定把这一茬给揭过去。“去联系流霜那个哥哥,虽然这么些年过去了我不大清楚他是不是还做蛇头的营生,不过也没什么大碍。通过他去联系那些人,我们就能藏得更深一些,到时候就让小林龙一郎相信有什么重要人物要悄悄潜入上海。” 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牺牲最小的一个法子。虽然可能还是免不了伤亡,但总比白青松暴露来得好,实际上这很有一些私心在里面,把白青松推出去才是最省时省力的方法,但很显然他下不去手。 “这主意不错。送小林一份大礼。”沈沧溟的眼睛一亮。 “轮不到你来拿主意,你先出去,我们两个有话要说。”兰浩淼瞥了沈沧溟一眼,毫不客气的说道。 沈沧溟脸上的笑容一僵。“你们两个有什么事还非得瞒着我不可?” “要瞒着你的事情多了,这是规矩。”兰浩淼罕见的耐心十足,对沈沧溟也没那么的横眉立目。萧冀曦在一边暗笑,他知道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是兰浩淼到底还是不能对着那张脸说出什么重话来,二是沈沧溟那个脾气,如果不把话给说明白了,他甚至能想办法把自己挂在房梁上听完全程。 “规矩。”沈沧溟瓮声瓮气的重复了这两个字,显然还是不大服气。 “咱们两个说的那些事,不也没有让他知道?”兰浩淼没再跟他废话,直接一把给沈沧溟推出了书房的大门。 萧冀曦本以为沈沧溟还会再争辩几句的,没想到这小子还真就很吃这一套,门外静悄悄的没了声音。他很敬佩的看向兰浩淼,却忽然看见兰浩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顿时若有所悟的不再说话。 “别想着偷听!” 兰浩淼拔高了声音,几秒钟之后,沈沧溟不情不愿的脚步声响了起来,顺着走廊远去了。 “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搞这些小孩子把戏。”兰浩淼抱怨了一句,萧冀曦在一边并没有吭声。因为他心里清楚得很,兰好笑现在没什么心情跟他开玩笑,他们两个之间还有些话没说完,很要紧的话。 “你在试图保住白青松。”兰浩淼没有过多的废话,饱含深意的说道。 “是,现下还没到非要放弃他不可的地步,我想努力一下。”萧冀曦很坦然,他骗不过兰浩淼,因而也没有想着去说什么蹩脚的谎言。 “按理说我不该帮你的,但这一次我觉得机会大好,不想放过。”兰浩淼很古怪的笑了一下,还没等萧冀曦想明白他指的机会是什么,兰浩淼就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下了结论。“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你尽快通过那个胡杨把人联系到了,余下的事情交给我。” 萧冀曦一头雾水的走出了门,他并不知道兰浩淼打算干什么,不过此刻无意深究,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他总觉得心中有亏,不想过多的纠缠下去。 他们自己当然也能找得到人,姓柳,三年前就已经做过蛇头,这些消息其实已经够了。萧冀曦要找胡杨,其实只是想把事情做的更隐蔽一些,如果胡杨不肯也还是有后手在,所以他对胡杨提起此事的时候,只感觉自己的底气很足,语气便也跟着有了微妙的变化,虽然不大,但还是被胡杨给听出来了。 这态度让胡杨有点诧异。 “你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不会放过这个立功的机会?”她抱着胳膊倚在萧冀曦的车边上,萧冀曦看着她,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怎么,被我说中了?”胡杨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下。 “不是。”萧冀曦有些犹豫自己要不要说实话,他怕说出口来把胡杨气的拂袖而去,那就有些得不偿失。 但是他只犹豫了这么一会,胡杨就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赶快说话,我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陪你。” 萧冀曦叹了口气。“我的车没有洗。” 胡杨的神色也跟着微微一僵,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随即直起了身子。萧冀曦假装没看见她袖子上的灰尘,垂着眼睛接着往下说,试图打动胡杨。 “这对你们来说也是件好事。” “的确不是什么坏事,只要联系一下在重庆的那个小丫头,就能坐收渔利。”胡杨说到一半,忽然扬起脸来直盯着萧冀曦,这让他略微有些心虚。 “怎么了?” “这么好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萧冀曦讪讪的笑了。“我不是跟你说了,那丫头认定了要杀我,我也不能在她面前暴露身份,这是规矩。就算是你也不能直接与她联络,不是么?而若是通过上面来联系,很显然你会更容易些。” 胡杨不语,依旧是盯着他,一直盯到萧冀曦有些心里发毛的地步,才缓缓点了点头。 萧冀曦直到胡杨转过身,才长出一口气。 胡杨其实是忽略了一件事情,但萧冀曦并不打算提醒她。 这件事其实也是有风险的,那就是如果下面人做得不到位,不管会不会牵扯到别人身上,办事的人本身一定会被小林龙一郎给盯上。这风险其实存在的很明显,但萧冀曦并不担心胡杨把这件事传回去之后,旁的人会因为注意到这一点而提出反对。 对于中统来说这是阳谋,只要他们想着立功,就一定不会拒绝。 人员伤亡其实并没有那么的被人所重视,这一点军统也好中统也罢,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萧冀曦实在不想让自己人跟着遭殃,才把烂摊子甩给了中统。说起来依旧是卑鄙,可好歹不是自己人,也就更能让人接受一点。 “我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成功,又要付出些什么代价。”萧冀曦坐在车里盯着后视镜,脸上扯出一个自嘲的笑来,他下意识的盯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自言自语,语气十分的萧索。 “我只希望松哥能活下去。” 第320章 争执不下 当然没有人应声,萧冀曦呆坐了一会,在汽车重新响起的引擎声里他的叹息显得十分微弱,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了。 无论他现在做什么,白青松都不能理解他的一番苦心,对于这一点,萧冀曦早就再清楚明白不过。 这固然是因为现下在白青松眼里他是日本人一条走狗,然而萧冀曦十分怀疑,就算是如今和白青松说明白一切也已经晚了,旁的他不知道,但从皖南事变以后,估计每个共党都看党国的人不顺眼,白青松也不能例外。 其实他已经问过兰浩淼,不肯杀小林龙一郎而肯让自家兄弟冒险,是不是太过卑鄙了一些。兰浩淼彼时很担心沈沧溟半路折返偷听,没能给他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只说中统算不上自家兄弟。 于是萧冀曦就明白了,此举确实卑鄙。可想到梅机关被牵制之后又会有多少特工幸免,又觉着理直气壮了起来,也就不免对这件事是更加的上心了。 他说着是让中统全权接手,但最后也还有些放心不下。毕竟这件事情牵连甚广,一旦失败,白青松或许真就不可避免的要遭殃。 这时候他就深觉当年沈沧海把他扔到码头上是多么正确的一个决定了,至少现在他知道如果去码头的话应该怎样穿着,怎样说话,才能混入其中而不被发现。 不过光知道这些是不够的,萧冀曦现在要对付的不止是码头上那些人,确切的说那些人根本就不足为惧,他得有个理由,让自己能够正大光明的混到码头上而不被七十六号的人怀疑。 “我此前从未想过,要杀赤木亲之之前,竟兜兜转转要做这么多事情。”萧冀曦为这件事费了好些天的神,觉着自己的头发都掉了不少。 白青竹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终于忍不住问了起来,萧冀曦也不好全瞒着白青竹,便是这么跟她抱怨的,白青竹并不清楚其中所有的环节,但从她知道的那些就已经可以窥见此事的复杂,因而也并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若是容易,也就不会派专门的队伍,还要花这么长的时间了。” 白青竹的安慰没有起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还是让萧冀曦稍微平静了一些。他知道自己是太过着急了,悬而未决的事情太多,一桩接着一桩让人应接不暇,都沉甸甸的压在心头——要杀赤木亲之,就要拿到那份特种武器使用的资料,那就意味着必须策反丁岩。如何策反丁岩尚未可知,小林这边又横生枝节,也由不得人不气馁。 “你说的我都清楚,只是......一时心急了些。”萧冀曦心里虽然着急,却不打算让白青竹跟着他一起平白的担忧。不过他也觉着自己安慰的话说出来有点苍白,想要补救又觉着无话可说,站起身来有些烦躁的来回踱了两步。 “总会有办法的。”白青竹笑了一下,并没因萧冀曦刚才的态度而有所不满。“比起小林的事儿来,刺杀反而没那么要紧,只不过两件事来的太巧,要想当成一件事来解决也未尝不可。” 不知怎么,萧冀曦听了这话,忽然真就脑内灵光一闪。 “怎么,有主意了?”白青竹把他表情的变化都看在眼里,脸上也跟着露出了一点笑容。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想法子给我一个去码头的理由,只有那样我才能开展后续的一切计划——如果安排得当,或许丁岩的事情也能得到解决。”萧冀曦点点头,语速因为兴奋而变得飞快。“如果去追杀一个知道了太多秘密的人,我就可以出现在码头上,而丁岩也可以从他嘴里得知一些秘密,只是这样一来,最大的问题就是怎么让丁岩也出现在码头上,此事的人选也需要仔细斟酌。” 白青竹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这件事可以交给我。” “你不能去!”萧冀曦想也不想的一口回绝了。“你的任务就是守在这里,我无权调动你,你也无权擅自作出决定。” 那一瞬间他得承认自己有点惊恐,要是让白青竹卷进这件事里,那可就是拆东墙补西墙了。 “你别想多了,我不会把自己卷进来的。这书店的重要性,我比你还要清楚。”白青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郑重,萧冀只当是她想起了自己来到上海还是有任务在身的,便也灭有多想。 “知道就好。如果交给你的话,你要怎么做?”萧冀曦知道自己应该信任白青竹的能力,却还是不太放心的追问道。 “你尽管放心就是了。” 萧冀曦狐疑的皱起了眉头,他还真是很担心白青竹脑子一热亲自上阵。 白青竹看萧冀曦分毫不肯退让的样子,忽然眼圈就红了,这让萧冀曦不免有些慌神,不过在他想到如何劝慰白青竹之前,她自己就已经恢复了正常,快的好像萧冀曦刚才看见的不过是错觉。 “你总是这么爱瞎操心。”她的语气有点生硬。“我只不过是打算把丁岩约出来问问青梅的事情,其他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你来办。” 萧冀曦恍然大悟,露出了一点兴奋的神色。 “还是你聪明。” 他很识趣的没问白青竹刚才是怎么了,以他的经验来判断,姑娘家总是有那么几天会心情不好,这时候刨根问底没有任何的益处,还有可能会让自己遭受皮肉之苦。 “那当然,你也不看看我是谁。”白青竹把头一扬,表情有些骄傲。 “把丁岩约出去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怎么把事情露给丁岩我还要再想想,等我想好了你再动手。”萧冀曦一脸兴奋的给了白青竹一个拥抱,白青竹被猝不及防的揽入怀中,脸上却怔怔的没有多少喜色,好像是在神游天外。 不过萧冀曦当然没有看见,他急着找出合适的人选,这事儿显然是他自己一个人做不来的,所以在一个短暂的拥抱之后,他又急匆匆的跳上车,预备着去骚扰兰浩淼了。 第321章 张网 兰浩淼已经对萧冀曦的来访感到习以为常了,萧冀曦也清楚自己怎么做才不会引来怀疑,他若是在这时节登门找人,就一定会嘱咐白青竹稍后开火做饭——逃难两字尽在不言中。 “有眉目了?” 兰浩淼一见他就开口问道,显然也是被最近这一连串事情搞得头大。 “给我一个人。”萧冀曦也没心思跟兰浩淼寒暄,飞快的把他方才和白青竹商量出来的方案说了一遍。“两个也行,到时候给丁岩讲讲故事,除此之外他们还得有被追杀的觉悟,让我有个去码头的机会。” “这事简单。”兰浩淼满口答应,但很快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皱眉头。“你先前不是说丁岩忙得很?难道这些天约得动他?” 丁岩前段时间在忙什么,萧冀曦并没有过多的关心。一来是他分身乏术无暇他顾,二来也是想着要是成功策反,自然也就能把事情都问出来,现在为此费神有些不值当。不过他倒是时刻注意着丁岩的动向,兰浩淼的问题自然也就瞒不住他。 “昨天就见他从档案室里出来,一脸如释重负,想来不论是什么事情,都已经结束了。”萧冀曦示意兰浩淼尽管放心。“仔细算来他已经忙了一月有余,也早就该告一段落。” “我会想办法,暂时监听书店的电话。”兰浩淼点了点头。“等青竹与他约好时间,我就立刻着手安排。” 至于他到底要安排什么人,兰浩淼没有提,萧冀曦也很识趣的没有问。 既然是以逃避晚饭的借口出门来,自然也要把戏做全套。萧冀曦不顾兰浩淼的反对,把他一并拉出了门。 之后的事情,便也简单了许多。萧冀曦观察了丁岩多日,也知道什么时候能截住他,所以很顺利的就在下班时拦住了丁岩。 “好久未曾在下班的时候见到丁兄了。”萧冀曦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过,刚好见丁岩正在锁档案室的门,说来也有点对不住他,从档案室失窃风波之后,丁岩就仿佛是患上了强迫症,萧冀曦下班时若见他,十次有九次能看见他正在神经兮兮的反复检查门锁。 萧冀曦当然也没法提醒他,自己是拿着钥匙进去的,并不是他晚上忘了锁门。不过要是有天能给丁岩拉到自己这边来,让他知道真相倒是也没什么,萧冀曦很乐观的想着,脸上的笑也就更真诚了一些。 “是啊,最近总算告一段落,也希望今后别再有这样的时节。”丁岩的语气有些后怕,这也难怪,任谁如此暗无天日的忙上一段时间,也会非常希望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他总算是确认自己锁好了门,把钥匙很小心的收了起来,路过萧冀曦的时候见萧冀曦站着没有动,停下脚步,语气略带疑惑。 “萧队长是有什么事吗?” “是有件事情想要麻烦丁兄。”萧冀曦显得有点不好意思。“青竹想与你见一面,不知道丁兄最近是否有时间。” 丁岩没能在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萧冀曦在说什么,表情显得有点呆滞。 “白姑娘想要见我?” 萧冀曦连忙点头,看见丁岩古怪的神色,不费什么力气就猜到了这人此刻的内心活动,他一定是觉得自己头顶的颜色发生了一些改变。虽然知道这事其实不必解释过多,可发生了如此误会总让他觉得有些尴尬,于是萧冀曦还是赶紧解释了一句,免得丁岩再遐想下去。 “上回丁兄说见过一个与她长相类似的姑娘,我们两人觉得,那可能是她的妹妹,早些年东北乱起来的时候就失散了没有音信,现在虽然知道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性,但她还是想要问问其中的细节。” 丁岩恍然大悟,并很显然是为自己刚才某些不太对劲的想法感到了愧疚,他脸色有些发红,说起话来也变得有些结巴。 “这,这倒是没有问题。只是时间过得太久了,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那些事情,是否还能起作用......若是白姑娘不怕失望,当然可以。” “这时节说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的,都是死马当活马医,我代青竹谢过你了。” 萧冀曦这番话倒是发自内心的诚恳,若是能探听到白青梅的下落,哪怕只是极为微小的可能,都已经足够令人振奋。这么些年过去,其实他们两个早就知道白青梅或许已经遭遇不测,也接受了这个无可奈何的事实,但是内心深处总还抱有很微弱的希冀,希望那个小姑娘还活着—— 若真还活着,或许她才是那个脱离了旋涡的人,东北虽险,却也没有他们这些做特工的危险,若当年的战乱都熬过去了,又或者这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也说不定。 丁岩只连连说着不敢当,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表情很是惆怅。萧冀曦看着他那有点古怪的神色,心想自己不曾从油耗子嘴里听过丁岩可能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之类的,也不知为何他会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他也及时的刹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丁兄若是方便的话,不如就定在这个周日。”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萧冀曦报出来的地址依旧是上回他向油耗子打探秘密时两人定下的那家店,想再更改又担心显着有些可疑。 “若白姑娘要守着店铺,我也可以登门。”丁岩听了店名微微一愣。“如此却是太破费了。” “哪里哪里。”萧冀曦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反正懊丧与否话都已经说出去了。“丁兄好容易得闲,却要被我们两个叨扰,若再如此劳烦丁兄,实在叫人于心不安。” 虽然说的是两个人,萧冀曦却很清楚自己绝不会在周末的饭桌上出现,他一定会让任东风给自己找一点事来做,这样才更方便兰浩淼的人发挥。 见萧冀曦坚持,丁岩也就没再反驳,两人又说了几句有的没的客套话,丁岩便夹着他的公文包匆匆离开了。 萧冀曦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 第322章 意外降临的机会 短暂的静默之后,萧冀曦听见了脚步声,那声音实在是很好分辨,因为七十六号里本就没有多少人穿高跟鞋走来走去。 胡杨的脑袋从楼梯口冒了出来,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萧冀曦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直到他觉着丁岩已经离开了这幢楼才开口,但并未试图压低声音,语气和音量都一如平日聊天 这时候若是流露出些一场来,被旁人听去了反而会暴露。 “怎么一直站在那里不上来?别人见了还以为我们说的话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萧冀曦脸上也带着和煦的笑意,正是下班的时节,他很担心再有什么人忽冒出来。 “不想打扰你们两个。”胡杨的声音听起来也没什么异常,但萧冀曦能看见她眼底的深意。“我总觉得你们两个关系不一般。” 萧冀曦心里非常清楚,胡杨真正想说的话并不是这句。 她真正想要知道的,是萧冀曦对丁岩发出的邀约是不是与他拜托给中统去做的事儿有什么关系。 “这话可不敢乱说。档案室何等重要,要是他与我私交过密,只怕我在七十六号也待不下去了。”萧冀曦神色一凛,回答的一本正经。“我们本不熟悉,只青竹实在有些疑惑不得解,想要问一问罢了。这件事早就应该提出来,只可惜看档案室这段时日以来一直忙的很,所以才找到机会。” 这也就是在告诉胡杨两件事之间没什么关系,相近的时间也不过是一个巧合。 只是这么说能不能打消胡杨的疑虑,就不得而知了,看她的神色大概也是不相信的。只是她信不信,都不能让事情发生什么变化,从她眼里浮现出的懊恼之意就很容易猜到,她已经把事情转述给了上峰,此刻就算再想叫停也已经来不及了,至少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萧冀曦站在原地欣赏了几秒胡杨变幻的神色,这样的场景不大多见,但很可惜的是时间所剩不多,走廊上响起了大门开关的声音,听着声音的来源是财务室的人也打算下班了。 “胡医生,需要我送你一程吗?”萧冀曦听得出自己声音有不易察觉的嘲笑意味,旁人该是听不出来,但胡杨却听得很分明,她咬了咬牙,眼里饱含威胁之意。 但萧冀曦却不为所动。 几分钟后,胡杨愤愤不平的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我总觉得里面有什么问题,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要清楚一点,我不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毕竟咱们两个之间有着一字之差。”萧冀曦答得平静,假装专注的看着眼前的路。然而此刻路上车辆寥寥无几,本也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他不过是不想让胡杨看出端倪。 “那你还有没有什么能透露给我的消息?”说道后半句的时候,胡杨拖长了声音,显得有些讽刺。“毕竟咱们两个眼下还能算的上是盟友。” “不是眼前,是一直都是。”萧冀曦真心实意的纠正道,虽然中统和军统总是缠斗不休彼此牵制,可到底枪口都是对着日本人的,嘲笑这些人的能力是一回事,结盟就是另一回事了。 或说他们本就没有结盟这一说,天然就是盟友。 胡杨没有答话,萧冀曦都猜得到她心里在嘀咕些什么,无非既然是盟友又何必你跟着掖着,平白显着小气之类。 萧冀曦叹了口气,知道自己非得把胡杨的疑虑给打消不可,眼下这合作虽做不到精诚无间,但彼此间的芥蒂的确是能少就少。而自己的确有些隐瞒利用的成分在里面,要不把胡杨给哄住了让她追查一番,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你很清楚,即便是在自己人那里,我们也不能得到所有的消息,这与我们所处的环境有很大关系,所以你也不能指望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说到这里萧冀曦顿了顿,看着胡杨依旧没有退让之意的神色,苦笑道:“如果你执意要追问下去,我想会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你威胁我?”胡杨微微睁大了眼睛,她这么做的时候眼尾上扬,倒是很有压迫感。 不过萧冀曦是全然不怕的。 “我不是威胁你。”萧冀曦很平静的摇摇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不过如果现有的消息依旧不能取信于你,我倒是还有另一条消息可以附赠,希望你听过之后,我们能合作的更好。” “那得看是什么消息。”胡杨抱着双臂,态度并没有软化多少。 “很简单,周日我不会出现在丁岩那边,因为青竹的确是为问她妹妹的消息而去,我事后听她转述也是一样的,没必要白费时间。”萧冀曦给出了半真半假的消息,白青竹当然只会问她应该问的事情,但除此之内丁岩还会听见什么,萧冀曦是绝不会告诉胡杨的。 “你要去哪里?”这虽然是一个问句,但萧冀曦听得出来,胡杨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去码头。准确的说,这消息也不能算附赠,我希望那天你们的人能动静大一些,给我一个追踪过去的机会。” 萧冀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是非常忐忑的。 他从上车开始,就一直在等说出这句话的时机。 方才见到胡杨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己去码头最合适的借口已经出现了,这可比接受任东风那些无聊的差事要强得多。 “你原本应该不是这样想的。”胡杨盯着萧冀曦,方才不信任神色已经淡去了一些。 “看见你,灵光一闪。”这回萧冀曦是实话实说了,因此也分外的诚恳。“我向你保证,不会伤害到那天出现在码头上的任何一个人。” “希望你能说话算话。”胡杨沉默了几秒钟,当她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中透出一股疲惫的意味,萧冀曦心里一松,这就代表胡杨终究还是同意了,他很能理解胡杨此刻的忐忑,因为这句话说出来,就代表着她把自己很多同伴的命交给了萧冀曦。 “一定。”萧冀曦答得郑重其事。 这些天各种事情压在一起,每天码字时都困得七荤八素,今日终于回了正轨,乌拉。 第323章 注定失败的抓捕 “这么说,事情基本上已经解决了。”白青竹听萧冀曦说完了他和胡杨之间定下的协议,看上去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这一趟我似乎很有的赚,不用担风险,还能把消息拿到手。” 她说的轻松俏皮,萧冀曦却没有笑。 “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说的郑重,白青竹也慢慢的敛起了笑意。 “你说。” “丁岩或许会去码头,又或许他不敢。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跟着他。”萧冀曦一早就想到白青竹不是个愿意隔岸观火的性子,要是丁岩在她面前忽然站起来往码头赶,她少不得也会跟上。 白青竹一脸早知道他会这么说的表情。“可正常情况下,跟上去才是最正常的举动吧?” “少想着糊弄我。”萧冀曦实在太了解白青竹了,看她虽然说的一本正经可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就知道她脑子里在打什么主意。“你在军校的经历是被严格保密的,七十六号也好梅机关也罢,目前上海所有和特务活动沾边的人里知道你本事的人不超过五个,一个弱女子想要追不上旁人太容易了,无论是跑出几步跑不动了还是干脆崴了脚,都绝不会引人怀疑。” 萧冀曦分析得详实,白青竹想了半天也没能找出什么反驳的理由,不由得有些气馁。“你倒是想的周全。” “还有一件事。”萧冀曦的神色依旧很严肃。“你最好还是选择第一种,要是真受了伤,我......” 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把到嘴边的那句肉麻话给咽了下去,现在天气热的很,起一身鸡皮疙瘩未免太奇怪。 “少不得要被你使唤来使唤去的。” 白青竹本来还带一点期待的听着,听他说完脸色一垮。 “就知道你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萧冀曦耸耸肩。“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还是好好想想都要问丁岩些什么吧,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和东北那边想要传递消息也难得很,能不能靠着那些早就过了时效的消息找到青梅,还是个大难题。” “其实本就没有什么希望。”白青竹的神色有些黯然。“我知道这话不应该由我来说,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东北又是那样的情景,我真不知道靠着怎样的运气,她才能一个人活下来。” “青梅那么可爱,说不定是被谁收养了,才能叫丁岩看见。”萧冀曦其实也清楚白青梅还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这话他当然不会说。 “也说不定。”白青竹勉强的笑了一下。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周末一定过的不太平,但为免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萧冀曦还是尽可能安心的睡了一觉,直到被电话铃声吵醒。 任东风一定不会放弃周末折腾他的机会,萧冀曦一早就清楚这一点,因而无论何处有什么异动,他都会第一时间被抓过去做苦力。至于功劳,现下的情况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任东风想要把他的功劳抹掉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萧冀曦把话筒抓在手里,那边就响起了任东风的声音。 “你现在立刻出发去十六铺,有中统的人要从那边逃跑,我已经让耗子去接你了。” 萧冀曦一边在心中感慨任东风现在面上待自己还不错,一边很惊讶的问道:“十六铺?他们有那么大的胆子?” 一般来说,打算偷渡的人都会选择货运码头,虽然日本人对进出货物也查的严,但货仓毕竟大得很,和一些不违禁的货物混在一起还是很容易通过检查的,而进出上海的人员一贯盘查极为严格,就算是拿着蛇头造出来的假身份也不一定能够蒙混过关。 不过萧冀曦特意把几方人马安排在了十六铺,一来他知道小林龙一郎既然正在追查那批黄金,就一定会牢牢的看住各大货运码头,二来就是为客运码头上人多眼杂的方便行事,此刻问这么一句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反应正常一些。 “等你把人抓回来自己去问!”任东风也给不出什么正面回答,只是很暴躁的撂了电话。 人自然是抓不回来的,不过问也实在没有必要。萧冀曦很迅速的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冲到楼下的时候果然看见了油耗子已经等在他的车边了。 “辛苦你了。”萧冀曦飞快的看了一眼车窗玻璃上的自己,很好,是一个衣冠不整头发凌乱的模样,很符合周末接了临时任务的人应有的样子。 “不辛苦,任处担心队长到了不清楚状况,特意让我来接您。船还有半个钟头才会开,咱们还有时间。”油耗子笑了笑,很准确的接住了萧冀曦扔过来的钥匙。 萧冀曦一边努力的把自己的头发抚平,一边佯装无知道:“今天这中统的人是失心疯了?要从客运这边走?” “小林长官带着梅机关的人把货运码头看的很严实,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所以他们只能走客运。”油耗子看上去还是知道一点内情的,当下很顺畅的回答。“任处想来是没来得及跟您说。” 任东风当然不是没有来得及说,只纯粹的是不想说。萧冀曦几乎可以肯定,油耗子也得过任东风诸如不该说的不要说一类的命令,只是任东风不知道他们两个人私下里都有些什么秘密罢了。 这话他没有说,萧冀曦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和油耗子之间完全算不上关系好,两人是靠着秘密联系起来的,这样的关系最为牢固也最为脆弱,把握好分寸是最重要的。 “走吧,希望咱们能把人逮着。”萧冀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把最后一撮翘起来的头发按回了头顶。“中统的人倒也聪明的很,专挑这样的日子出逃,只可惜了咱们来之不易的休息日。” “谁说不是呢,不过也怨情报科的人,听说这些天他们早就有要跑的苗头,只是今天才真正被锁定了身份方位。要是他们的手脚快点,今日那几个中统没准就已经在牢房里挨审了。” 油耗子附和着萧冀曦,一脚油门窜了出去。 看到这章的时候我还在考场里被英语毒打,又或者已经连滚带爬的离开了考场预备打游戏 第324章 如此秘密行动 油耗子把车开的飞快,萧冀曦只能紧紧抓住一只把手以确保自己不会被甩飞出去,同时很小心的选择着自己开口的时机,以免在过于颠簸的路段上一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一句整话就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我终于明白任处为什么叫你来接我,要是我来开车,没准人还在半路,中统的人已经跑了。” “旁的兄弟也都在路上,他们肯定跑不掉。”油耗子操纵着方向盘来了一个急转弯,萧冀曦差点飞到他的身上去,听了这话先是在心里把肯定两个字画了个问号,而后非常努力的把自己的身子给摆正了。 “那些家伙比泥鳅还滑溜——”萧冀曦抱怨到一半,猛的捂住了嘴。 他最终还是把自己的舌头给咬破了。 看着油耗子想笑而又不敢笑的神情,萧冀曦只能苦中作乐的想,一会要是装受伤吐血没准会容易一些。 码头上一如既往人声鼎沸,就算是时局大乱,也没有阻止人们进出上海。日本人为了营造上海一切如常的假象乐得看着这里繁华热闹,只不过暗中多了好些观察的眼睛,若是有人想要蒙混过关,那必然还是要废一番工夫的。 油耗子以一个急刹车把这场灾难般的旅途结束了,萧冀曦松开了自己手里那方才就像是救命稻草的把手,还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要不要下车就吐上一场,然而因为腹中空空吐无可吐,也就只好很遗憾的作罢了。 “哪艘船?”萧冀曦环顾四周,他为了彻底的置身事外,是一直睡到了大中午。这样即便胡杨那边出了岔子没能让他成功的找到来码头的借口,也不妨碍他以睡过头了为理由把白青竹和丁岩的见面给岔过去。 这本没有什么问题,只可惜现在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先是在车上被颠了个七荤八素,再被太阳这么一晒,还真是有点晕。萧冀曦先是认真思考了一下究竟是谁选了这么一个动手的时间,而后才觉得自己似乎脱不开关系。 “就现在停着的那艘,我们还有十五分钟。”油耗子也被太阳晃得睁不开眼,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下四周,指着最大的一艘船很笃定的说道。“必须得尽快了,这艘船上有些人咱们惹不起,耽误了开船时间的话,咱们担待不起。” 这话说的有点逾越,但萧冀曦仿佛没有听见一样环绕了四周。“其余人呢?咱们两个人上船,就是大海捞针。” “王闯就在那边。”油耗子踮起脚来看了一眼,难为他从人山人海里准确的找出人来。“其他人应该也到了。” “那就好。”萧冀曦答得咬牙切齿,原因无他,他正在非常努力的拨开人群试图接近岸边,但因为人实在太多,一时间收效甚微。油耗子看着有些好笑,然而正当他打算掏出抢来的时候,萧冀曦却非常敏捷的回手把他给按住了。 “别动。”萧冀曦沉声说道。“惊动了他们在船上一藏,你还到哪里找人?” 油耗子想着也有道理,于是两个人接着奋力开路,把一地骂声留在了身后。 萧冀曦很平静的听着那些声音,南腔北调错综复杂,都不怎么好听,然而他已经听得很习惯了。 终于走到舷梯旁的时候萧冀曦看了一眼手表,他们已经成功的又浪费了五分钟的时间,若是搁在平时一定会是要么停船要么失败的结果,但今天绝不会是这样的。 王闯等人看见萧冀曦出现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缀在了两个人的身后。 检票员懒洋洋的要求他们出示船票,萧冀曦把手伸进兜里,而后表情一滞。 最后还是出了一点纰漏,他没有把证件带出来。眼见着检票员脸上露出了疑惑和不满的神色,幸而油耗子装备齐全,很迅速的把七十六号的工作证给掏了出来。 “七十六号办案,你们船上上了中统的人。” 油耗子板起脸来还是很有威慑力的,眼见着检票员的脸色有点苍白,似乎是怕被这两个人以通敌的罪名给带回去。 “时间不多了。”萧冀曦一边提醒一边把检票员停在半空的手给拨到了一边。 油耗子把工作证重新揣上了。 这么一群人出现在船自然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虽然他们并没有掏出抢来,甚至于因为大周末的连衣服都五彩缤纷,却还是过于明显了一些。 这时候看的就是谁最心虚,按理说无论是哪边的特工,上了船的第一要务都得是把自己给藏起来,然而今天这几个中统特工的任务是制造骚乱,从得知他们已经上船的那一刻起,萧冀曦就猜到了这几个人将要遭遇些什么,幸而如今是夏日炎炎,若是冬日,少不得为他们掬一把同情泪了。 “舱房已经打听清楚了,但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在里面。”王闯低声说道。 “我想他们不会在的。”萧冀曦环顾着四周,忽然弯下腰去。他这么一弯腰,草草掖在腰间的手枪就露了出来。 “在那!”萧冀曦上一秒还在想着王闯总算谨慎了一些,下一秒便听见喊出这一声的依旧是王闯,当然这已经是进入了正常的抓捕程序,紧跟着就听见两三声落水的声音以及周围人群惊呼的声音。 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当然也就不用再把枪给藏起来了。萧冀曦掏枪扭身就往船下跑,一面飞快的吩咐道:“耗子带人在船上搜一圈,王闯你原地盯着,别给他们机会爬上来。” 这么安排的原因很简单,萧冀曦很担心王闯不管不顾的开枪,真把人给伤到了。若是只为了逃跑的话,原路返回未必是不可能,但现在这几个人绝不会原路返回,萧冀曦这是把王闯与几个特工给隔开了。 匆匆跑到岸上,萧冀曦终于知道为什么油耗子方才能一眼在人群中看见王闯了,因为在一个人能猜到自己会见着什么人的时候,他就能很轻易的从人群里把自己想要的那张脸给辨认出来。 比方说现在,他就立刻看见了丁岩。 第325章 起疑 丁岩穿着一件让萧冀曦觉得很眼熟的白衬衫,似乎是很久之前他为了拿到档案室的钥匙而接近丁岩的时候,这件衣服跟着一起遭了无妄之灾。 又或者是天下的白衬衫都长得差不多。但这衣服的确是让他在人群里显着分外的突出,他脸上有很明显的惶然,只不过码头上每个人都匆匆忙忙,没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身体比脑子更快的反应了过来,带着他一路狂奔至此——萧冀曦可以确定这一点,因为丁岩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一缕一缕的紧贴在脸上,眼镜也有一点歪。 萧冀曦其实不知道白青竹那边都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丁岩这样子,兰浩淼安排的人显然是很管用的。这场针对丁岩的行动是军统与中统罕见的并肩对敌,从这一点上看丁岩的面子还真不小。 当然,中统的人至今还是被蒙在鼓里的,他们还以为自己只是在吸引小林龙一郎的注意。 萧冀曦又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小林龙一郎应该已经得知了消息,因为另一队打算从货运码头离开上海的人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已经被发现并成功的逃离了,不知道梅机关的人还有多久才会到。 人群中那几个中统特工还在很尽职尽责的逃窜,也由不得他们不卖力气,萧冀曦虽然是向胡杨保证过了他不会让这些人受到伤害,但是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这承诺太主观了,任何一个意外都可能会让它变成一句虚言。 丁岩显然没有注意到萧冀曦,他全幅注意力都在寻找自己希望找到的那个人身上。萧冀曦这一次穿过人群的时候还是很省力气的,因为现在他手里有枪,每个看见枪的人都忙不迭的后退给他留出一条足以通过的道路。 从丁岩身旁跑过的时候,萧冀曦听见了丁岩有点六神无主的喃喃自语。 “还有时间,船还没有开,我得找到他......” 船的确还没有开,尽管油耗子之前说过船上有些大人物,但是在抓捕行动面前这些人还是不得不让路。现在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差不多都要仰日本人的鼻息过活,是以七十六号虽然只是为虎作伥,这些人也不敢真的怎么样。诚然七十六号上下都很清楚他们不能仗着这一点就无所顾忌,如果真的因为他们的行动而触及到了某些重大的合约以及利益,那么他们这些人还是可以随时被替换掉的。 在这个日本对外作战一片形势大好的情况下,有的是人想着为日本人卖命。 幸而依旧有不肯放弃的反抗者。 萧冀曦努力的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匆匆一瞥看见的那几个特工谁脸上带着明显的标志。特工当然都长得平平无奇,但这次为了便于丁岩辨认,兰浩淼派出来的人肯定做了相应的伪装,以便于丁岩寻找。 再想一想丁岩要知道的那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萧冀曦基本已经能确定哪一个人是混在中统特工之间的军统特工了,这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特工虽然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对周围环境高度警惕,却不会去管自己逃命的时候有哪一张生面孔也在逃跑,反正逃跑又不是朝着一个方向一窝蜂的逃窜,是不是自己人都没什么关系。 兰浩淼安排的那个人看上去是个中年男子,耳后还很贴心的黏了一颗很大的痣。萧冀曦非常笃定这颗痣连带这张脸都是假的,因为他只会和丁岩见上一面。 萧冀曦继续在人群中搜寻,很快就发现了他要找的那个人,因为逃跑的其余几个看上去都很年轻,这中年人就十分显眼。这人很显然也明白自己得被人发现,所以跑几步就体力不支一样放缓脚步。 但让丁岩发现这人还是有一点难度的,因为在丁岩的认知里他要找的人还在船上。萧冀曦知道时间紧急,要想让任务顺利完成,还是得帮丁岩一把。 油耗子正好从另一边跑了过来,萧冀曦远远的比划了两下,示意油耗子和他一起两面夹击,又刻意的控制了方向,让被追击的人只能往丁岩的身边移动。 在人潮之中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萧冀曦觉得自己脸上有汗水一滴滴的滑落,但不仅仅是因为天气炎热。 好在丁岩终于不负所望的发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萧冀曦听见了他带着惊喜和忐忑的声音。 “这位先生——” 正在被追杀的中年男人下意识的一偏头,在匆匆跑远之前留下了一个诧异的问句。 “少爷?” 萧冀曦飞快的环顾四周,确定没有第二个人听见了这一声。他不得不说这人的演技很不错,他都几乎要相信这人曾经是认识丁岩的了。 丁岩脸上满是迷惑的神色,但当他想再找到那个人的时候,却很沮丧的发现那人已经消失了。 就在这时候,萧冀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让他不得不收回找寻的目光。 “丁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丁岩看见萧冀曦的时候显得更加错愕了。“萧队长,我还在想你今天为什么没有来......” 话说到一半,他就看见了萧冀曦手里的枪。 “有任务?”丁岩压低了声音。 “对,紧急任务。”萧冀曦简短的回答道。“这里不安全,你尽快离开。有没有见过一个耳后有痣的中年男人?我刚刚还看见他了,一晃眼人就又没了。” 丁岩显得有点心虚,而萧冀曦只当是没看见,踮脚眺望着人群,过了几秒钟才仿佛是发现了丁岩反常的沉默,很疑惑的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节来。 “没什么没什么。”丁岩飞快的摇头,萧冀曦心不在焉的点点头,不放心似的又重复了一遍:“赶紧离开这里,子弹没长眼睛。” 就在丁岩垂头丧气打算要离开的时候,油耗子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一点激动的意味。 “队长!人在那边!” 萧冀曦余光瞥见丁岩煞白的脸色,知道这个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第326章 变故陡生 按理说在人群之中开枪算得上是一桩忌讳,但已经到了这地步,也就没人顾得上管什么机不机会的了。周围枪声大作,于鼎沸人群中仿佛火上浇油。左右子弹不用自己掏钱,七十六号的人动手时也不会心疼。 萧冀曦把枪口略略往上抬了几分,本来是很有把握将子弹从人群头顶上打出去,可最后还是没有动手。 虽然眼前这场面是他一手造成的,但他还是没法对着人潮开枪。他清楚此时开枪是最为稳妥的选择,但若是有路人因此而受伤,他也不知该如何自处。这样说来似乎有些伪善,但没人来关注他究竟开枪与否,他也就不想给自己平添烦恼。 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人们慌张的想要让出一条路来,但被追捕的人显然也深谙逃跑之道,很快就被人群裹挟着消失了。萧冀曦看上去有些失望的垂下了枪口,油耗子也终于赶过来成功的与他回合。 “这小子还真能跑。” “人太多了,并不适合实施抓捕。时间紧迫,这次我们失策了。”萧冀曦答得非常平静。“回去吧,有什么事儿我担着。” 油耗子愣了一下。“队长,这事也不能怪您。” “但如果是我站出来,任处一定不会再发落旁人。”萧冀曦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对任东风流露出不满来,不过现在已经是个不错的时机。油耗子抖了两抖,把头埋了下去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萧冀曦也没有为难他,只要油耗子已经听见了这句话,他现在做出什么姿态来都并不重要。 “所以也就不用弟兄们和我一起吃瓜落了,你们先回去——任处现下应该在办公室里等结果了吧?” “是,他正等着。”油耗子回答的语气有点恍惚,显然是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自己已经听到的消息。 “我去领罚。老丁不知道怎么也在这,我怕他留下去有危险,你记得帮我送他一送。”萧冀曦看了一眼还在状况之外的丁岩,有点不放心的嘱咐。油耗子不会怀疑丁岩来这里的目的,因为这其中的故事只有身为始作俑者的几个才清楚,但丁岩再留在码头上呆站着就很不成样子,如果油耗子当时讲的那个故事是真的,丁默邨没准还会对丁岩存着一些关注,要是让他注意到这边便不太妙了。 坦白的说萧冀曦对丁默邨还是有隐约的畏惧,或说那更想死一种心理阴影,他还记得多年以前中统那场失败的刺杀,记得那个为此送了命的姑娘,花一样的年纪,长得很漂亮,如果不是成为了反抗者能凭借她那一半日本人的血统在如今这个上海活的很好。 油耗子满口答应下来。“您放心,我知道丁科长家住哪里,保证把人给送回去,” 萧冀曦把自己那辆被油耗子很是摧残了一番的车尽可能小心的开回了七十六号,他还没有忘记自己来的时候被颠的有多么七荤八素。 任东风正在办公室里等着,看见萧冀曦垂头丧气推门进来的时候,脸上表情绝不能被称为失望。 “情况怎么样?” “叫他们给跑了。消息来的太迟,我的行动也太慢。”萧冀曦站在那里垂着头,以免自己眼里控制不住流露出什么旁的情绪来叫任东风给抓住。“请处座责罚。” 任东风猛地一拍桌子,萧冀曦很清晰的听见桌上茶杯跟着跳了一下,杯盖和杯身之间发出十分清脆的一响。 “咱们可有日子没什么成绩了,都是跟在电讯处后面抄那些秘密电台的老窝,上头早就对咱们不满,好容易这次有这样的机会,却叫你给办砸了?” 他说的是你,不是你们。萧冀曦注意到了这个用词,心下一松。 任东风很轻易的就接受了萧冀曦把罪责全部揽在自己身上的举动,这大概是因为他也想着继续笼络人心,要显示出自己的大度来。很可惜的是,萧冀曦已经未雨绸缪的对油耗子那样大义凛然的说了一番话,油耗子一定知道该把其中的哪一部分给底下人透露出去,任东风眼下决定放过旁人这一举动,也就失去了应有的作用。 “是属下的错。”萧冀曦低眉顺眼的答,知道任东风绝没有面上看起来这样恼怒,他更多的是在为自己寻到机会发难而感到喜悦,这喜悦也就冲淡了本应有的一点怒火,行动处的处境当然也没有那么的糟糕,七十六号无论什么时候总是要用到行动处的,除非整个七十六号在日本人那里没了用处。 于是他听着任东风数落,并不觉得恐慌或是有被撤职之虞,只是在心里百无聊赖的计时,偶尔在任东风停下来喝水,视线为茶杯所遮挡的间隙里瞄一眼角落里的座钟,看看自己的计时够不够准确。 任东风滔滔不绝的说着,不过他的嗓子也不是铁打的,声情并茂的咆哮上了一两个小时之后,不仅词穷,连口水也不太够用了。不过很显然他不会就此放过萧冀曦,于是把他打发去写检讨。 等萧冀曦咬完了笔杆子把一沓充斥着套话的检讨交了上去而被任东风放行以后,天色已经隐约的擦黑了。他在心里盘算着这一天的行动得失如何,觉得最要紧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也没什么人员损失,总还算得上成功。 但这好心情只持续到他看见白青竹为止。萧冀曦本想问一问白青竹他们两个白日里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找到有用的消息,却一进书店门就看见白青竹有些惶然的神色。 “怎么了?”萧冀曦心头涌起些不祥的预感。白青竹正在屋里六神无主的来回踱步,听见门响抬头看见萧冀曦,语速快的仿佛一挺架在高地上四下扫射的机关枪。 “丁岩——丁岩那边不太好!” 萧冀曦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方才的喜悦迅速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个干干净净。 “他被送回家后,好像又回了码头,但是那里正布置着下一步任务......” 白青竹话未说完,萧冀曦夺门而出。 第327章 运气太差 下一步计划本应是很容易达成的,但如果丁岩现在回到码头上,就纯粹是在搅局了。 在萧冀曦和兰浩淼的设想中,现在那些中统特工应该已经吸引了小林龙一郎的注意,接下来只要他们夜间再试图突围一次并成功离开上海,就能让小林龙一郎误以为这段时间一切的异动都是因这些人要离开上海而起的。 到了这一步,计划便与军统这边没什么关系了,按理说他们只要静观其变便是。他们安排的人已经在丁岩的心中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下一次再相遇的时候,丁岩会更加相信他所听到的事情,人的心理就是这样的奇怪,只有得来不易的消息才会深信不疑。 但是丁岩现在回到码头,只会卷入一场毫无意义的战斗之中,而如果丁岩死了——以他那糟糕的视力和体能那实在是一件很可能发生的事情——那他们就是满盘皆输。退一步来说,即便丁岩不死,他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码头上,也很难跟日本人说清楚。 “你不能去!”白青竹推开门,但萧冀曦头也没回,甚至没停下来解释一句。 萧冀曦知道解释不清楚。在他看来他是必须去的,即便是一命换一命也很值得,因为一个被策反的档案管理员能接触到更多的情报,他如今唯一的价值也就是获取情报了,显然把丁岩救下来并不吃亏。 白青竹没有喊住萧冀曦,她在原地犹豫几秒钟,返回屋里拿起了电话。 “兰先生,我今日帮阿冀收拾东西的时候,见他少了一块手表,是不是落在你那里了?”白青竹说话的调子很轻快,然而细听是在微微的颤抖。 兰浩淼沉默了一瞬。 “是,你打算现在来拿回去吗?我正好有些书想请你替我寻一寻,单子已列好了,本想改日专程送去的。” 他的声音倒是未见异样,且只在一瞬间就替白青竹把这个有点拙劣的理由给圆了过去。 “那我这就过去,刚好阿冀还说我这新买的茶你可能会喜欢。” 她也不知道兰浩淼究竟有没有法子把这仿佛必死的局解开,可眼下竟想不到其他的人可以托付......又或许是有的,只是她不愿意这么做罢了。 萧冀曦还算清醒,知道自己不能直接开着车就这么冲过去,然而拖着一条瘸腿跑这么远的路也不是一回事,他当即拦了一辆黄包车,让人将他拉到一间离码头不远的茶楼去。这时候尚不算很晚,街上还是有很多人,去茶楼解决晚饭的也大有人在,萧冀曦并不能算是十分显眼,想来车夫也不会注意到他是否有些奇怪之处。 况且这条路刚好要路过梅机关,也可让他有些话说。 “不要绕路,我会多给你钱。”萧冀曦谨慎的叮嘱着车夫,正常情况下黄包车夫绝不会试图绕路,但路过梅机关的路线大抵都是例外。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车夫抖抖索索的从梅机关前面跑了过去。萧冀曦还很仔细的想了想自己要不要发表一些讲话让车夫不要害怕,但又一想实在没有必要说出那些话来恶心自己,反正已经路过了梅机关,接下来不需要给车夫留下什么印象,单他自己的一张嘴也就可以把事情给圆过去。 他从未觉得这里离码头那样的远,一路上都在不留痕迹的瞄着自己的手表。 现在是晚上七点半,天刚刚不情不愿的黑透了,其实萧冀曦本来很喜欢夏天,现在却总因为这长的有些过分的白昼而苦恼。 他们动手的时间就在八点半,留给萧冀曦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他有点后悔自己商量出了一个那样早的时间,其实应该再等一等的,他应该对小林龙一郎的加班精神有一点自信,相信那人就算是在晚上十点半也会毫不犹豫的来码头上抓他想抓的人。 只是现在后悔也没什么用,只希望他能尽快的找到丁岩。 萧冀曦心急火燎的在茶楼上喝了半杯茶,觉得食道都快要被烫掉一层皮。他不敢不上来,没准车夫会注意到,而要是进来转一圈又离开,也难免会叫伙计们给记下来。好在这茶楼从楼上看下去能看见码头的状况,让他好歹能成功的掌握现下的进度。 最晚的一班船刚刚开出去,码头上的人渐渐少了。萧冀曦特意查过今日的到港船只,今夜也没有什么船只要停靠,码头上此刻是难得的安静。 等到已看不见什么人影,萧冀曦才从茶楼里走了出去,手里还拎着一盒子大概不会被吃掉的汤包。丁岩实在是太过明显,他就那样不死心的在码头上一圈一圈的转着,偶尔还抓住一两个工作人员不知询问些什么,但急着下班的人们大概也只给了他几句敷衍,因为萧冀曦在下楼前看丁岩的样子,仿佛是不太如意。 要按照萧冀曦的期望,他当然是想让丁岩无所获之后赶紧离开。但丁岩并没如他所愿,直到萧冀曦一瘸一拐的出现在丁岩身后的时候,丁岩还站在那里不死心的眺望着。 “丁兄,你怎么又回来了?”萧冀曦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很诧异的。“我刚才在茶楼上看着就仿佛是你。” “萧队长。”丁岩被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有点语无伦次道:“我......我是回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不是,我有东西掉在这了。” “要是掉的东西不要命,就赶紧走,再待下去才会要命。”萧冀曦不由分说的抓住丁岩手腕,试图把他拉走。“幸好我白天过来的时候听人讨论这茶楼的包子不错,想着买给青竹,省的她怨我白日里爽约,不然丁兄你今日恐怕要交代在这里。” 丁岩十分不解的望着萧冀曦,萧冀曦煞有介事的解释道:“我来时路过梅机关,看他们正在列队,最近也没什么旁的事情能劳动他们,想来是码头上还要有动静,毕竟小林长官这些日子很是关注码头上的事情。” 他语焉不详,丁岩却也成功的品出了一点危险的意味。 就在萧冀曦以为他们来的及撤离时,远处传来了一阵很整齐的脚步声。 第328章 状况之外 丁岩尚没有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还很好奇的张望了一下。 “怎么这时候还有人来码头上?人数还不少。” 萧冀曦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夸奖丁岩的听力好,还是应该向他说明问题所在,但一秒钟之后他就自己是被丁岩给绕进去了,赶紧把人一把搡进了最近的躲藏之处。 丁岩被他一把推出去的时候依旧在状况之外,踉踉跄跄的差一点跌倒,抬眼看萧冀曦的眼神就有点诧异,但好在人还不算全傻,意识到萧冀曦这样紧张一定是有原因的,便对着萧冀曦比了个嘴型。 “发生什么了?” 萧冀曦做了个深呼吸,发现自己很难在不说话的情况下让丁岩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同样以口型回应道:“梅机关。” 丁岩微微一怔,似乎看上去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也不再小心翼翼的保持沉默了,他低声说道:“虽然......” 萧冀曦一把给他的嘴捂住了。好在丁岩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萧冀曦没花多大的力气就让他闭了嘴,而且丁岩虽然有点不识时务,关键时刻还是很配合的,只最初错愕的挣扎了一下就安静下来,拍了拍萧冀曦的胳膊示意他放手。 确定了丁岩不会再发出声音之后,萧冀曦松开了手。月光下他看的很明白,丁岩的脸上依旧写满了疑惑,但总算没有下一秒就冲出去跟梅机关打招呼的想法了,这样萧冀曦稍微松了一口气。 萧冀曦想,这并不能怪他,因为在档案室里的确接触不到什么值得警惕的事情,这些年除了他和胡杨闯进去过一回以外,档案室似乎连个苍蝇都没飞进去过。 但这很能令人理解的一件事情现在也变得非常要命。 他小心翼翼的探出半个身子去,看手电筒的光芒和沉重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只希望中统的人靠谱一点,及时把人都给吸引走。 这一次,萧冀曦的祈祷总算是生效了。 就在手电筒扫过另一个黑暗的角落时,枪声响了起来。那枪响的很密集,一时间都分辨不出是有多少人在开枪。萧冀曦马上听了一耳朵的叫喊声,小林龙一郎要求属下寻找掩体并还击的声音和两边的枪声混杂在一起,一时间码头上热闹的很。 在这样的声音里,总算没有人会注意到萧冀曦和丁岩发出来的动静了,虽然觉着扯着一个男人跑路有点奇怪,但这事萧冀曦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所以很迅速的就调整好了心态,拽着丁岩朝远离交战范围的地方跑了出去。 丁岩被萧冀曦拖得踉踉跄跄,跑的也呼哧带喘,但是萧冀曦只一气的跑,直到确认了暂时安全,才拉着丁岩停了下来。倒不是他不想现在就把丁岩带出去,是以他的小林龙一郎的理解——多数都是从铃木薰的抱怨那里听来的,现在看来多一些闲聊也很有用处——他一定在外面也布置了人手,非得此间事情告一段落才会撤走,现在是绝无法离开码头范围的。 “你是不是觉得梅机关和咱们站在一边,不用担心被他们发现?你有没有想过,今晚他们来码头上抓人,你莫名其妙出现在码头上会引来怀疑?你也是经常跟特工打交道的,咱们这些人无风还要起三尺浪,你这样撞上去算怎么回事?要是七十六号的行动丁主任尚能保你,对上日本人,你是要考验一下丁主任和你的感情有多深厚么?” 这一番话说得飞快,狂风骤雨一样倾泻下来,让丁岩一时间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恢复说话能力的时候竟然只回了最无关紧要的一句,几乎把萧冀曦给气笑了。 “丁主任跟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就是个亲戚关系?也从没人把这当秘密藏着掖着,自然早就知道了。你先别说那些有的没的,我问你答——你今天一直在找的,是不是就是兄弟们白日里要抓的那群人其中的一个?”萧冀曦说到一半,直觉如果放任丁岩这么说下去,他们一定会陷入无休止的纠缠之中,于是赶紧转为说正事。 丁岩脸色一白,本能的就想要否认,但萧冀曦异常笃定的看着他,让他觉得否认也没什么用,且以丁岩的角度看来萧冀曦肯带他跑出来,总不会再把他给送到火坑里去,和他说一两句实话也没什么,于是一咬牙还是点了头。 “我知道你是绝不会通敌的,是不是想问些什么?白天看你那样子就是一肚子的问题。”萧冀曦很善解人意的替丁岩先将通敌的嫌疑抹去了,这让丁岩更放松了一些,点头也就点的更加顺畅。 “今晚梅机关就是来抓他们的,你出现在这里有多麻烦,不用我说了吧?白日里你们搭上话那一瞬间既然我见着了,就保不齐还有旁人见到,若是你今晚没有出现,日后被人问起来的时候还能推说是认错了人,要是晚上再出来坐实了是你刻意在找他,那事情可就大了。”萧冀曦很小心的观察着四周的动静,确定战火一时间还没有燃到这里来,才丢出了最重磅的一颗炸弹。 “而且就算你实话实话说是要问人些事情——你确定你要问出口的事情,能被别人知道?” 丁岩的脸色更白了,就算在模模糊糊的月光下也能看的很分明是像白纸一样白。 “你怎么知道的。”他的声音更低,几乎是在耳语,但里面还是透出些不可置信的意味。 “白天你那么慌慌张张的,还要扯谎,我就已经猜到了。不过人总有些秘密,只要你不是打算通敌,我也没那个闲心去管什么。”萧冀曦叹了口气。“来的路上见梅机关在列队,来买包子又撞上你,咱们总归是同事,我也不想看你就这么被梅机关的人给带走,尤其还是小林,你也知道,我和小林长官也没那么对付。” 他说的丁岩起了愧色,正觉得事情已经解决了大半,忽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说的是中文。 “这里有埋伏!” 第329章 利益最大化 随后就是一声枪响,萧冀曦只来得及把丁岩一推,便感到自己多灾多难的胳膊上又是一疼。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中弹了,疼的非常轻车熟路,也没有想要满地打滚的欲望,只拉着丁岩很迅速的又消失在了黑暗之中,萧冀曦倒也不是不能开枪还击,只是一方面黑灯瞎火万一真的打中了谁不好和胡杨交代,另一方面他和丁岩也都正在逃命,自然心虚的很,害怕在这里缠斗下去会让梅机关的人循声而来。 好在对面也是一样的心虚,开了一枪之后发现没有人要反击,当然也不会想着继续开枪,他们来执行的是一个逃跑任务,又不是来搞刺杀的,没有必要节外生枝把自己也给送进去。 胡杨不知道的是,这次上面安排下来的人的确肩负着要离开上海的任务,否则这么危险的任务也不会如此轻易的就借调到这么多的人手。 只是他们要离开上海这件事算得上是一桩机密,就连胡杨也无权知道,这次便是就势而为,等胡杨意识到这些人并不只是来完成任务的时候,他们也就该到哪到哪去了。 萧冀曦也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只幸好这与他要做的事情没什么关系。 “还是大口径子弹。”借着微弱的光芒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伤口,萧冀曦微微苦笑。 “该怎么办?回去找胡医生......不,是不是也不能让胡医生知道?”丁岩一脸紧张的问道。 萧冀曦心想让胡杨知道倒是没什么,但如果是他跟着丁岩一起出现在胡杨面前,想来胡杨一定会猜到一些东西,他还是很希望策反丁岩这件事仅限于军统内部有人知道,要是中统也跟着掺和进来便有些不美,先不说情报资源共享的事情,单知道丁岩身份的人越多丁岩的处境就越危险,而这小子又很有些用处这一点,就足以让萧冀曦决定封锁消息了。 所以他只朝着丁岩勉强的笑了一下,这笑还真是挤出来的,因为萧冀曦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脑门疼出了一串的汗珠。人都说被子弹打中的痛苦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可是他这些年来都数不清楚自己身上这些地方挨了多少枪,自然也就忘了上一回中枪是有多疼,只知道这一次是疼的要命。 “你猜呢?” 丁岩没有理解这种危急时刻下的幽默,很真诚的摇了摇头。萧冀曦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让它显得不那么粗重。他知道丁岩是个全无经验的家伙,这时候自己的存在就是丁岩保持理智的唯一途径,所以他不能流露出来脆弱——尽管是真的很疼。 他想,上一次被子弹正好挨着的时候似乎真没这么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过得有点多。 “猜不出来就算了,我的答案是不要冒险。”萧冀曦很努力的把自己的胳膊抬起来,这一次子弹打在大臂上,但还算不怎么影响手上的动作。他看见另一侧并没有一个对称的弹孔出现,就知道子弹是留在了自己体内。 贯穿伤和子弹留存哪个要命,萧冀曦不是做医生的,所以也并不清楚。但既然是伤在这不要命的地方,又是在这种要命的时候受伤,他还是宁愿自己得的是个贯穿伤,这样总不用费神费力的想着怎么把子弹给弄出来。 丁岩很担心的望着他,但也于事无补,他又没有特殊能力,能把子弹从萧冀曦的体内给看出来。 “别担心,今晚的行动不是冲着我们来的,所以没人会特意找我们。等他们的行动结束了,咱们也就能回去了。”萧冀曦见状只得还分心来安慰丁岩,虽然让丁岩感到欠他一个人情并怀着一些愧疚之情是好事,但是他看丁岩那样子简直是要哭了,还是赶紧安慰一两句为妙。 他倒是从不知道丁岩还会跟个大姑娘似的,为旁人受伤掉眼泪,估计地牢里那些人他都没怎么见过,七十六号的档案里也不会附上行刑的照片,那些人虽然被折磨的不成人样,但是为了方便辨认,留档的时候还是会收拾的平头正脸——这么一看,丁默邨对他这个堂侄倒还是挺照顾的。 “那这伤口,萧队长有法子处理吗?”也不知道丁岩是真的对萧冀曦的话全盘信任,还是他压根就不知道眼前的情景危不危险。总之他看起来是非常有闲心的样子,甚至还要腾出空来关心萧冀曦伤口的后续处理问题。 萧冀曦拉着丁岩在一堵矮墙后面蹲下了,以他的判断这里已经离战局非常之远,在小林龙一郎看来他今晚要抓的人第一要务是通过码头逃离上海,所以离码头远的地方就相对安全一些,只会留下必要的看守防止有人重新返回,从包围圈离开。 而在没有人知道这包围圈里混进他们两个人的情况下,他们想藏起来还是相对容易的。 “应该没人会找到这里了,只要等他们结束任务——希望那时候天还没有亮。”因为现在还是前半夜,萧冀曦的语气听起来也没那么的紧迫,他知道中统的人至少还是有些本事的,在天亮之前一定能让梅机关无功而返,另一种可能性他则不愿意去想。 “萧队长,你们是不是都会认识些私人诊所?这伤,不会有什么影响吧?”丁岩依旧在孜孜不倦的发问。 的确不会有什么影响,虽然受伤在意料之外,但萧冀曦确信自己有能力安排一场戏把这伤过个明路,况且现在也没什么人会来怀疑他,只要他们两个能在这里藏好。 至于怎么取子弹,只要不和丁岩在一起,去找胡杨帮个忙倒也没什么,只是萧冀曦有点担心胡杨会借机整他,不给他上麻药。 他原本是这么想的,然而看见丁岩的神色,忽然又想把这戏做的再足一点,从古至今苦肉计虽然被用的有些烂俗,但依旧无损于它的有效,这便是前人的大智慧了。 左右都是没有麻药,不如让这伤口更有用一些。 第330章 已经设好的圈套 外面的动静已经离得愈来愈远,枪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果然是渐渐的冲着另一边去了。丁岩尚在一边很后怕的说幸而今天梅机关没有把他们的狗给带出来,萧冀曦却知道这其中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幸运两个字就能概括的。 一早就知道军犬比人更加难缠,兰浩淼那边想法子在那些要用于给军犬做饭的食材里动了手脚,估计现在梅机关豢养的那些狗已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兰浩淼用的不是毒药,当然不是心疼那些狗,只是单纯让狗腹泻更不容易被查出来,拿去化验也化验不出什么有效的成分,八成会以为是食材不够新鲜才出了问题。 这就更不容易牵连到旁人,毕竟在梅机关的外围安插人手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更不用说在入口的东西——就算是入狗嘴,但不得不说没准这些狗在日本人眼里要比七十六号的众人要可靠的多,重要性自然不必多提——里动手脚,也就不能全然算外围成员。 “丁兄,我们今晚不会有什么危险,你尽管放心。后续的事情,我也都会处理好,就算真有人问起,你也推说自己休息的很早就是了。”萧冀曦说话的时候,注意到丁岩听的相当认真,似乎生怕遗漏了些什么,这是个好兆头,证明不论是因为恐慌还是旁的原因,丁岩总归是开始信任他了。 “可是我不在家中这件事,也瞒不了旁人。”丁岩忧心忡忡的说着,目光依旧在萧冀曦的胳膊上来回打转,这让萧冀曦颇不自在,下意识的想把手收回去,结果很不幸的牵动了伤口,让他倒吸一口冷气,幸而没什么人能听到。 萧冀曦一时间还以为丁岩已经发现了他住处周围的那些来自不同势力的监视者,不由得有些心虚。因为丁岩的身份要紧,不光是军统中统的人时常注意着动向,七十六号自己也常很不放心的紧盯着他的住处,所以军统内部能找到的监视丁岩的机会并不多,既担心被七十六号发现,也担心被丁岩自己发现。 只丁岩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能发现这些的样子,萧冀曦几乎觉着是自己低估了他。 但是丁岩紧跟着又说道:“若是有谁路过我家,自然一眼就能知道我是在说谎。” 萧冀曦在那一瞬间很想摇晃着丁岩让这人把自己刚才抱有的期待给还回来。 不过他最终会忍住了这种冲动,以十二万分的耐心回应道:“丁兄是对自己的住处没什么了解,以我之见,只要你咬死了不放说自己是提前睡下了,也就没人能反驳。” 因为丁岩的卧房并不算很适合瞭望的一个地方,萧冀曦一早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平日里要确认他是否在家还算容易,到了晚上,以兰浩淼转述的监视者的话来说,那就是什么都看不见,恨不能贴在窗玻璃上听这人在没在里面喘气。 而七十六号的人虽然在关键时刻能破门而入探查真相,今晚却还不具备这样做的理由,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总归信我的,这方面我要有经验的多。”萧冀曦豪气干云的一拍丁岩肩膀,这样笃定的姿态总算让丁岩看上去彻底的安心了。 萧冀曦随即话锋一转。“只是还有一件事,要丁兄帮忙,也算是不情之请。” 丁岩好容易放松下来,听了这话又立即紧张起来,他当然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但又没法对什么事情都打包票,只好很谨慎的看着萧冀曦,等他先把下文给说出来。 “虽然可能有些为难丁兄,但我实在找不到旁人帮我把子弹给取出来。大半夜的去找我师兄未免有些太过奇怪,又怕吓到青竹,所以只能请丁兄动手,等我们回书店之后,帮我把子弹给拿出来。” 萧冀曦想,也许他不应该说的这么详细,眼见着丁岩的嘴唇已经有点发白,显然是想到了取子弹的场景。 “可我也没有麻药。”丁岩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虽然眼下做出来的姿态大多都是为了骗丁岩,可是萧冀曦听了这话,还是很真情实感的被丁岩给逗笑了。 “当然没有麻药,只疼的是我,你不用担心,青竹会帮我把胳膊按住的。” 丁岩的嘴角抽了一抽,似乎是在替萧冀曦害疼。 “要是个贯穿伤,也免去这么多麻烦,运气真是不好。”萧冀曦知道丁岩一定会答应,只是眼下还有些过不去心里这个坎,因此也不急着催,只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可贯穿伤更容易失血过多......”丁岩的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萧冀曦有些疑惑地抬起眼来,丁岩则嗫嚅道:“家父是个医生,所以我从前看过一点书,只是年深日久,记不太清楚了。” 萧冀曦很明白,这并不是真话。丁岩的父亲已经死了十几年,丁岩要真的只是在那时候看过一些医书,无论如何都不会清楚的记忆里面的内容到今日,大概这其中经历了无数次少年人因思念亡父而反复翻阅那些书籍的过程,只是丁岩不愿意说。 他没有指出其中的漏洞,只很放松一般的笑了。“那便更好了,至少丁兄有些专业知识。” “若,若是太疼的话,回头别记恨我就行了。”丁岩沉默了片刻,终于答应了下来。 他似乎还有些话想要说,所以萧冀曦很善解人意的沉默着等待下文。 “其实,我年龄比你还小些,我见过你的档案。”丁岩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勇气,开口却是这样一句听起来不知所云的话。 然而这话让萧冀曦眼前一亮。他很清楚丁岩因为工作的特殊性,一直有意在跟七十六号的所有人都拉开距离,而其他人因为不愿意招惹嫌疑,也不怎么与丁岩交流,而今丁岩肯这样和他说话,就证明两人之间的关系进了很多。 “总不能喊你老弟。”萧冀曦耸肩,因为忘记了伤口的存在又成功的吃了一番苦头。“不过既然你已经这么说了,我便喊你名字就是。” 第331章 半麻醉也不成 临近拂晓的时候,萧冀曦终于带着丁岩回到了书店。令他惊讶的是白青竹依旧没有睡,她拿着一本书心不在焉的窝在柜台后面,眼下的青黑色十分明显,看起来是一刻也没有合眼。 萧冀曦推门的时候,白青竹是从柜台后面跳起来的,她看上去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是看见后面蔫头耷脑的丁岩,又生生的憋住了。 “我先去洗手。”丁岩看着眼前的场景,非常有眼力的举起了手。“这里做不到无菌,但还是得把感染的风险降到最低。” “你还真是专业。洗手间在哪还记得吗?”萧冀曦一开始还以为丁岩是意识到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秘密,一时间有些紧张,但是看丁岩的表情又忽然明悟,这人脑子里想的是留点空间给白青竹掉眼泪。 等丁岩消失在洗手间里,白青竹才低声问道:“怎么回事?什么洗——你受伤了?” 萧冀曦终于把自己的胳膊晾了出来,他一开始没敢给白青竹看,害怕她一时激动在丁岩面前嚷嚷些什么出来。 “大水冲了龙王庙,不是日本人打的。”萧冀曦走到柜台后面,在白青竹耳边低声说道。白青竹弯腰从柜子里往外掏酒精,虽然这里也没有麻药之类的违禁品,但是为应急之用还是准备了一点消毒包扎的东西,这也很好解释,萧冀曦是那么一个高风险职业,白青竹担心平日萧冀曦受伤,准备点药品也是很正常的。 萧冀曦把白青竹挽袖子的手一按。“没听见我们刚才说了什么?子弹让丁岩来取。” “我怀疑你会遭更大的罪,那小子胆子肯定没我大。”白青竹来回打量着萧冀曦的伤口,在这枚弹孔旁边还留着几个新旧不一的伤疤,基本上都是子弹留下来的。“我看你受伤多少回了,这活熟得很。” “就是因为你太熟了,才不让你动手。丁岩看在眼里肯定有所怀疑,再来,我想加深一下他的印象。”萧冀曦从桌上拿起剪子来往自己胳膊上比划,但白青竹不由分说的把剪子又夺了回去,小心翼翼的去剪被血糊住的袖子。 “一个丁岩,不值得你这样卖命。我昨晚去找你师兄了,他差一点就带人去了码头,不过后来听说中统那边很顺利的把人都引走了,料想你们不会蠢到往枪口上撞,就安排了些别的后手,现在看来,那些都没用上。”白青竹一面慢慢的去揭他的衣服,一面也用极低的声音回答道。 “他怎么可能为我冲到码头上去。”萧冀曦苦笑了一下。“那是违反规定的。” “你擅自行动,也算违反规定。”白青竹咬牙切齿的答道,手上的力气都加了几分,萧冀曦强忍着才没有喊出来。“他说总有办法,追讨叛徒性命这样的借口还没有用过,不到图穷匕见,他不想让你死。” 萧冀曦知道兰浩淼对他是没那么深的感情,他只是很看中在七十六号里有一个卧底的用处,但那一瞬间还是觉得很感动。 “你先去准备一下我的替换衣服,马上就要去七十六号了,不能让他们看出端倪来。”衣服和血肉模糊的伤口分离的不大容易,因为血已经凝结了,这样一扯又有些新鲜的血液流出来,很快就杀气腾腾的把那些蘸着酒精的棉花的都给染红了。双重的疼痛让萧冀曦倒吸一口冷气,但还是坚持着用酒精清理完了伤口,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 这也是他不去找胡杨处理伤口的一个主要原因,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萧冀曦没想到中统的人会和梅机关周旋那样久,直接导致了他们时间变得非常紧迫,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丁岩的手脚足够麻利。 白青竹很快就从楼上拿下来一套衣服,萧冀曦一直在想她这屋子里到底有多少杂七杂八的东西,实在是无愧于联络点的称谓。她还带回来一块毛巾,随意卷了卷往萧冀曦的嘴边一塞,这会人已经回来了,而且只是受了点伤,为之担惊受怕一夜之后白青竹的语气自然也就不怎么好。 “咬着。” “别告诉我这是你拿来洗脸的。”萧冀曦盯着那块印有粉色碎花的毛巾,抽了抽嘴角。 “毒不死你。”白青竹冲萧冀曦翻了翻眼睛。 丁岩大概是估算着他们两个该哭的都已经哭完了,终于走了出来。他把两只手悬在半空中风干的样子显得有点滑稽,接过白青竹递来的镊子时他的表情显着很严肃。“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行......白姑娘,千万按住他。” 白青竹放在萧冀曦肩膀上的手微微加了一点力,她冲丁岩一点头,脸上的神情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楚楚可怜,萧冀曦这会不由得对她的变脸能力感到叹为观止。 丁岩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来的手竟然不怎么抖。萧冀曦在一边看着,觉得现在的丁岩和往常都不太一样,往常丁岩总工会沉默寡言,甚至于还显得有些懦弱,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不由得想如果当年丁岩的父亲没有死,丁岩在一个正常的环境下长大——他不知道有个做共党的爹会不会让人有个安稳的少年岁月,但总比被汉奸养着好——虽然那时候丁默邨还不是汉奸——总之,丁岩也许就不会先后在两个伪政府机构任职,没准也能子承父业当个医生什么的。 那一瞬间萧冀曦的思绪飘得很远,已经在想如果能把丁岩策反,这小子明显没有什么专业素养,等把该拿到的情报都拿到手是不是能把他送回家里去学着当个军医。直到胳膊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才把他拉回了现实。 他本能的想要挣扎,但是白青竹死死的按住了他,几乎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萧冀曦很快回过神来,竭力的控制着自己不要动弹,把嘴里的毛巾咬的死紧。 若说麻醉也不是没有办法,灌瓶酒下去人也就半麻了,可是一会他还要去七十六号和那群人周旋,就只能这么生生的忍着疼。 第332章 瞒天记 人在极致的痛苦时所能感受到的时间其实是被无限拉长的,当然要是直接超过了阈值被疼晕过去,那倒是好受一些。但可惜的是,萧冀曦已经受过太多次伤,想叫他晕过去实在有点困难。 萧冀曦简直没法评价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了,好处在于自己似乎能扛过更多的拷打且被少泼几回凉水,坏处在于真到了那个地步的话,自己扛住多少轮都没有用,况且他也很清楚这二者是截然不同的,这会他是知道胳膊上传来的剧痛总会结束,而到了那个时候,他也会知道自己将面对的痛苦永无止境。 或许很多人熬不住的原因都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一场自己不低头就没有止境的折磨。 萧冀曦拼命的胡思乱想,以试图分心减轻自己的疼痛感,这其实没什么用,但如果不想点什么,他大概会试图分辨丁岩的刀子和镊子是怎么在自己的血肉里游走的——那刀还是一把反复消毒过的水果刀。 不专业的器材和不专业的动手人员,萧冀曦觉得自己这牺牲有点大。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响。沾了血的子弹滚落在桌子上,丁岩很犹豫的看了一眼旁边放着的酒精,白青竹已经迅速的松开了按着萧冀曦的手,开始用酒精再次清洗萧冀曦的伤口。 萧冀曦本因为这场手术的结束略略放松了一些,那一瞬间强烈的疲惫铺天盖地冲他而来,让他的眼前变得有些模糊。然而用酒精清洗伤口比在伤口上开刀更加要命,他立马疼的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丁岩有点畏惧的看着那颗沾血的子弹。“萧队长,你认识这是什么子弹么?” “普通的手枪子弹,最近上海形式紧张,那群反叛分子后面虽然有人撑腰,也弄不到什么好东西。”萧冀曦扫了一眼那刚刚就像是长成自己身体一部分的子弹,答得漫不经心。“放心吧,我这处理的虽然不是很及时,但也不算太迟,只要运气没差到人神共愤的地步,是不会死的。” 听到死字的时候,白青竹眼含警告的看了他一眼,不过萧冀曦隐约感觉到丁岩这问话并不是无的放矢,所以很专注的看着丁岩的表情,也就顺理成章的没有接收到警告的信号。 “幸好,我听说有些子弹打进人身体里都是要命的,就是在子弹头上做的有手脚。”丁岩松了一口气,他看起来比平时要话多,所以也就不经意的失言了。 “是,但早就被禁用了,处里平时行动我也没见过。”萧冀曦当然不会去提醒他,语气里反而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 丁岩也刚刚从高度紧张的情绪里放松下来,所以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萧冀曦的话有些不妥之处,还很认真的做出了回答。 “只是用得少而已——” 话说到这里,他终于反应了过来,但是刚刚几乎停止工作的大脑没能让他找到一个更加合理的应对方式,于是屋子里只剩下了一片有些尴尬的沉默。 丁岩垂着头看自己双手,似乎终于开始无法忍受上面的血迹了,他含糊的说了一句我去洗个手,就埋着头匆匆的走了,这回他把洗手间的门关得严严实实,似乎怕萧冀曦接着冲进去问些什么。 “看来机密等级的确还不低。”萧冀曦听着洗手间里传来的水声,转向白青竹笑了一下。 白青竹则没有笑,她的嘴唇紧紧的抿成一条直线,让萧冀曦意识到这是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为免在最后关头被多记上几笔,他很明智的收敛了笑意。 看见萧冀曦胳膊上的伤口时,白青竹的神色软化了一分,她没有急着开口,只是沉默的拿着绷带开始包扎,似乎是想用这沉默给他一点压力。但萧冀曦并不觉饿得自己做错了,所以也就没什么压力,老神在在的把自己的胳膊伸直了等着白青竹处理。 过了几秒钟,白青竹一抬头,恰好撞上萧冀曦还没来得及变回去的表情,于是柳眉倒竖,看起来是要立刻清算的样子。 但丁岩没给白青竹这个机会,他从洗手间里钻出来,很紧张的说道:“我看起来还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萧冀曦认真的上下扫视了一番,慢悠悠的回答了他。 “没有,你看起来就像是在档案室里加了个班,或者半夜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人爆了头。” 他本想举出更多的例子,但是白青竹正给绷带打结的手微微一紧,让他疼的倒吸一口冷气,后面的话也就说不下去了。 这种时候依旧有心情开玩笑的萧冀曦似乎让丁岩多少放下心来。他有些苦恼的拍了拍自己的脸。“这倒也没什么,不会有人留意我的脸色。只是我得趁着没人发现,先溜回去......” “你跟我走,我会在你家门前绕一圈。就说是关心一下昨天事情的后续,现在你一个人往回返的话,目标太明显。”萧冀曦毫不犹豫的答道。在说这话的时候,他心中升起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好像是他已经成功的策反了丁岩,现在两个人是在一起掩盖什么秘密行动。 不过这也仅仅是一瞬间的错觉罢了。 萧冀曦很小心的把胳膊塞进衣服袖子里去,这过程不算太过艰难,如果忽略掉牵拉伤口所带来的疼痛的话。这举动还算得上正常,但当萧冀曦穿好衣服后,他忽然用力的甩了甩自己的胳膊。 “你做什么!”白青竹立刻给出了很激烈的反应,丁岩倒是没什么反应,不过从他的表情看来,他已经有点被吓傻了。 “不做什么,确认一下这条胳膊不会拖后腿。”萧冀曦苦笑了一下,脑门上重新布满了冷汗。“幸好七十六号的衣裳是黑色的,看不出血迹来,只要尽快把这颗子弹圆过去就行。” 白青竹看上去是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 在丁岩很自动自觉漫步到书架之间的时候,她拉住了打算抓紧时间睡上一觉的萧冀曦。 “这事很快就能被解决,但你要处理好子弹的问题。” 第333章 好好谈谈 萧冀曦把桌上那枚沾血的子弹拿了起来,放在手里上下掂量了一下。 “这个就不错,我希望师兄那里有空包弹,这样我也不用再遭一回罪了。”上下抛动了几下,萧冀曦很满意的点了点头。“至于其他的问题胡杨会处理好的,这颗子弹算她欠我半个人情。” 毕竟这一枪是中统的人打的,虽然萧冀曦半路折回码头属于意料之外。 白青竹终于被他给逗笑了。“如果她同意你这番说辞的话。” “她会同意的。”萧冀曦煞有介事的一点头,正想接着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听见楼上传来了很轻微的动静,声音不大,但在黎明到来前的一片寂静之中,是分外的明显。 “是后窗的花瓶。”白青竹低声说道,她的手伸到了柜台下面的,但没有急着抽出来。那一声虽然很远,但丁岩应该也听到了,不知道会作何反应。如果他急急忙忙的冲过来正看见白青竹拿着枪,事情就有意思了。 丁岩也果然不负众望的冲了出来。他慌慌张张的从两排书架里探出来一个头:“怎么了——是梅机关吗?” 本来他的音量还算大,但是在看见萧冀曦和白青竹同时投过来的眼神之后,声音便迅速的小了下去。梅机关这几个字低的让人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一个口型。 萧冀曦翻了个白眼。当然不可能是梅机关,或说就算是,也不会是为了刚才的事情。 若是梅机关的人要是现在就能为码头上的事情摸过来,那他们一定是有千里眼顺风耳,反正不会再是凡人。要真到了那个地步,他们的地下工作和其余的一切反抗也就不剩什么意义了。 但他们依旧没有掉以轻心,萧冀曦虽然只剩下左手活动如常,要拔枪射击倒也不太难。他悄无声息的从柜子后面猫着腰溜了出去,上楼前对着丁岩指了指柜台后面,示意他藏好。 丁岩点头的时候目光坚毅,萧冀曦觉得他一定是误会了什么,估计又想着自己是肩负起了保护弱女子的重担,可惜白青竹不能现在把枪抽出来给他看看,如果那一幕发生的话,这家伙的脸色应该会变得相当精彩。 萧冀曦提着枪走到楼梯口,神色忽然变得有点古怪。他举起枪的动作微微犹豫了一瞬,不过旁人都看不出来。 来的那个人把头上的帽子压得很低,但这人居然是老老实实的沿着楼梯右面走下来的,所以在昏暗的光线中,萧冀曦依旧能看见他耳边的一颗痣。 “你来自投罗网?”萧冀曦冷冷的问,眼前这人肯定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也没有说出来的必要,这人今夜出现在这里就很可疑,不知道是不是按照兰浩淼的吩咐行动的,如果不是,那现在他们三个的处境还是相当危险。 “我今天在码头上见过你,但不是你要抓的人。”中年男人的声音有点沙哑,一听就是到是刻意伪装出来的声音,萧冀曦猜实际上这人也不是看起来那样的苍老,脸上应该的确做过什么伪装。想到这里,萧冀曦不由得把目光四处游移了一下,思考着要不要找盆水来泼他一脸。 但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现在丁岩还不能称得上是自己人,让他看见的东西太多并没什么好处。 “你怎么会知道我要抓谁?这本身就很可疑了。”萧冀曦眉毛一挑。 在两人针锋相对的时候,白青竹和丁岩已经走了过来,萧冀曦没回头,他知道白青竹一定是做好了准备措施才出现的。 “我不知道你要抓谁。”中年男人很平静的说道。“我只是碰巧想要离开上海,看见七十六号的人,还以为是那人要对知道旧事的人斩草除根了。” “谁?”萧冀曦听到这里,大概能猜出来这人的确是按照兰浩淼的命令而来了,大概这就是白青竹刚刚所说的,兰浩淼准备的后手。但为了防止有什么意外发生,他还是把戏做的很足。“算了,是谁不重要,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就已经有杀你的理由。” 子弹上膛的声音和丁岩的声音一起响了起来。 “萧队长,别杀他!” 丁岩的声音很急切,萧冀曦顿了顿,头也不回的发出一声疑问。 “怎么?” 丁岩沉默了一瞬,萧冀曦却没给他思考要不要把话说出来的时间,恍然大悟道:“你今天去码头上要找的人是他,这么说,丁兄其实也很有通敌的嫌疑,我今晚实在不应该多管闲事。” “绝非如此!”丁岩陡然拔高了声音。“我只是白日听隔壁有人聊天,似乎与我家的旧事有关,又说知情的人已经下定决心离开上海,前一夜那些人就是为他践行......还提了一句这颗痣,我这才想着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在码头上遇见他。” 似乎是生怕萧冀曦不相信他,丁岩说的很详细。 萧冀曦想,这样的布局也就只能对丁岩有些作用了,要是换一个人忽然听见邻座忽然提起这样一件与自己密切相关的事情,还说的这样详细,是一定会起疑心的。 他当然不会提醒丁岩,也不会说自己信了这番话,只是略略向后撤了一下枪口。 “我给你辩解的机会。” 中年男人却是不太领情的样子。“你是七十六号的人,我不打算在你面前说什么。” 这人的演技实在是很逼真,萧冀曦几乎分不清自己是真的有点生气,还是仅仅在配合着他演戏了。 “那你也有另外一个选择,就是去七十六号牢房里再和七十六号的人说些什么。”他尽量让自己笑的有些阴森。 “我建议你还是相信我,毕竟今晚我已经见过了你,你带着的秘密如果真是我某位上司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他如果知道我见过你,一定会为了保险而把我当做知情人处理。你不想死,我也不想死,你把秘密告诉我并没什么妨碍。” 这话似乎打动了他。在几秒钟的静默后,中年男人再次开口。 “我希望能坐下谈。” 第334章 讲故事也是要有技巧的 萧冀曦往后退了几步,把楼梯口给他让了出来。男人盯着他的枪,步履之间还有些犹疑,但还是从楼上走了下来。当他出现在灯光之中的时候,萧冀曦便看得更加清楚了,不得不说兰浩淼做戏做的很全套,这人脸上的疲惫与风霜都像极了长期在外奔波逃窜的人,很符合他那个“被人追杀了好些年”的人设。 两人之间仍呈现着一种对峙的姿态,最后萧冀曦挪开了目光,往旁边一摆头。 “请吧。” 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后背很坦然的暴露给了萧冀曦。他本来就已经是受制于人了,萧冀曦就算是正对着他开枪,他也没什么躲避的法子。实际上他今晚在接到这个任务之后就有些疑惑,几乎以为是自己哪里惹到了上司,是要被借机处理掉。 要不是抗命的下场更加糟糕,他是绝不会来的。但当他意识到眼前这个七十六号的特工也卷进了今晚的事情,并为息事宁人与保命并不打算向上汇报的时候,他便对组长的命令有些理解了。 应该是组长注意到了今晚发生的事情,认定了他出现在这个人面前不会有什么危险,才决定让他到这里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此行便从必死之局变成了生机尚存,对于一个特工来说,这当然还算能够接受。 萧冀曦当然不知道他都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这人是真是受兰浩淼的指示来的,在他看来这人还是有些可疑不能掉以轻心,不过如果他要给丁岩讲的故事还是那个故事,那么他出现在这里有没有其他的心思也就不重要了。 白青竹顺手给人倒了杯水,她很清楚这是自己人,虽然不知道今晚的行动算不算擅自行动,但在这个时间段还在外头为任务奔波,也是很不容易了。 男人道了声谢,他思索了一下,似乎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但他的目光一直都停留在丁岩的身上,丁岩也正看着这个人,准确的说从这人出现在楼梯口的那一刻起,丁岩的目光就没从他身上挪开过。 这会丁岩的神色很复杂,夹杂着畏惧和迷茫,萧冀曦看的出,丁岩压根就没想好自己要不要听这段似乎很要命的过去。 “我是来找少爷的。本来今天就要离开上海了,但没想到还能见着少爷。这么多年我一直试图找少爷说明白当年发生的事情的,但少爷身边是虎狼环伺,我找不到一个足够安全的机会。现在么,虽然也算不上安全,但我似乎是没什么别的选择了。” “你说的少爷,是他?”萧冀曦一挑眉毛,看丁岩没有要开口的迹象,便代丁岩把话给问了。 好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机会,他是不会让丁岩有机会逃避的。他们掌握的故事当然也不是全部的真相,不过是在油耗子的那个版本是上衍生而来的,最多是添油加醋了些细节罢了。 但只要丁岩信以为真,那这故事就是真的,也就是有效的。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 “是。” 他迎着丁岩的迷茫的神色,给出了一句算不上解释的解释。 “我叫丁捷。” 萧冀曦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两下,反正现在丁岩全副注意力都在这个丁捷的身上,注意不到他身上的异样。他暗暗下定决心回头一定要去问问兰浩淼,这名字究竟是谁起的——他敢打赌就是兰浩淼自己起的,八成带着祈愿大捷的意思。 “原来都传你是丁主任的私生子,难道这是真的?”萧冀曦侧头看向依旧仿佛在五里雾中的丁岩,打趣了一句。这是给丁捷一个机会,让他把下面那个故事更加自然的给引出来,而兰浩淼既然能找这人来执行任务,自然证明了他有一定的的能力,果不其然这机会也很迅速的被抓住了。 “当然不是!”丁捷霍然起身,声音大到几乎把书架上那些没来的及擦去的灰尘给震下来。 萧冀曦也很配合的跳了起来,脑门上青筋直蹦。“你是嫌这屋子里的人死的都不够快是么?给我小点声!” 丁捷很愤怒的瞪了萧冀曦两秒,最后瞟一眼他手上的枪,还是悻悻然的坐了回去。仿佛是为了平息怒火一样抓着水杯一气喝完,才再次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当时要不是那个畜生,老爷压根就不会被抓,也不会让少爷掉到这火坑里来。” “注意一下你的措辞。”萧冀曦敲了敲桌子。“我也在你说的这火坑里呆着呢,且也呆的很舒服。” 丁捷被噎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十分厚颜无耻的一句话。 “我不愿与你争辩,你之蜜糖彼之砒霜的道理,总该明白。”最后他哼了一声。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爹怎么死的?他不是被——被共党给卖了吗?”一直沉默的丁岩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向前探了探身子,相当急切的问道。话说到最后他的舌头仿佛是打了个结,底气便没有那么足了,想来是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被骗了很多年。 虽然知道丁岩一定是被蒙在鼓里,在场的人却都没有想到他是被这么一个拙劣甚至于有点无耻的谎话给骗了,这简直就是贼喊捉贼。萧冀曦也觉得有些愤怒,所以他很理解白青竹此刻为什么会被气的满脸通红。 “胡说八道,贼喊捉贼!”丁捷压着嗓子嚷嚷了两句,接着很爽快的就把重磅炸弹给扔了出来。“老爷就是被那混蛋拿去当了升迁的垫脚石,他居然还能扯出这样的瞎话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并没有给共党做什么辩护,当然,如果他这么做了,萧冀曦才会觉得奇怪。实际上也正是到这时候,萧冀曦才感到了一点真实,丁捷的演技的确很不错,他方才甚至不能肯定这人是被兰浩淼派来的,还是真的就凑巧撞上丁岩的旧人。 丁岩有些呆滞的坐了回去,丁捷一时间没有说话,他怕这小子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大好,再给些刺激就直接把人给交代出去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丁岩居然就这么哭了出来。 第335章 反问 说是哭,倒也没有嚎啕的意思,只是在场的人都见着他红了眼眶,场面一时之间有点尴尬。萧冀曦不知道该说些设么好,只好扭过头去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丁岩为什么会哭,在场的众人其实都很清楚,但除了面面相觑的沉默以外,也没旁的话可说,总不能现在就坐过去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弟你虽然认贼作父了这么多年,但没关系回头是岸现在跟着我们干保你扳倒丁默邨。 这未免也太像是把丁岩当成傻子了。 白青竹呆呆的看了丁岩一会,最后站起身给他续了杯水。 屋子里的尴尬一时间快要满溢出来。 萧冀曦垂着头不去看丁捷,如果丁捷现在知道他和白青竹的身份,他大概正在疯狂的给丁捷递眼色。但很遗憾的是,现在在丁捷眼里自己算是敌人,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才能容忍萧冀曦也坐在这里。 “你说的,都是......真的?”丁岩死死的捏着眼前的杯子,连带着嘴唇都有些发抖。 是真是假他其实已经猜的到了,只是一时间不能接受而已。 萧冀曦有点担心的看了白青竹一眼,他很担心丁岩的手被烫出个好歹来,要是这影响到丁岩在档案室的工作,那就算是把丁岩给成功策反了,也得再拖上一段时间才能拿到那份武器清单。 从丁岩先前的话来看,萧冀曦可以确定一点,七十六号的特殊武器还是有着相当严格的管理制度,至少以他的等级还没法接触到清晰的内幕,而七十六号成立以来使用特种武器的机会也相当少,萧冀曦未曾参与过这样的行动,或许是等级不够,或许是七十六号的排外,又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体让上面觉得他没有必要拿着这样的武器。 换而言之,丁岩的确是一条拿到资料的捷径,甚至于除了这条捷径以外他们无路可走,这也就不能怪萧冀曦对丁岩如此关切了。 白青竹见萧冀曦的目光落在那个杯子上,只轻轻的一摇头,同时还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这人也不想想,他出去跑了一夜留她在这里担惊受怕,难道还会有闲心烧水吗?那水自然早就凉透了。 萧冀曦接收到这个白眼,若有所悟的放下心来,反正以丁岩的力气想把这杯子捏碎还是很有难度的。 “绝无虚言。”丁捷郑重而诚恳的语气几乎要把知道内情的萧冀曦也给骗过去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爹忽然就被抓走了,要不是叔父,我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日子过。”丁岩很茫然的摇一摇头,萧冀曦留心看他的眼神,也是没了焦距的输卵票,看来这事儿的确让他所受的打击不小。 想来也是,知道了这么多年来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是谎言,即便是换一个心理承受能力更强的人来,也不见得能表现得比丁岩好到哪里去。更何况萧冀曦从未在丁岩身上看出诸如临危不乱一类的素质来。 “我一早就知道自己不适合这样的生活,可原先是因为心存感激没法反驳,现在就算是想反抗,也已经没有机会了。”丁岩苦笑着,慢慢的松开了手里紧握的杯子,他很颓然的坐在那里,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兰浩淼给丁捷的任务里肯定不包括当场策反,这得是循序渐进的一件事,而当着丁捷的面,萧冀曦当然也不会给丁岩指出另一条路的存在,况且如果提出的时机如此之巧,丁岩一定也是会有所怀疑的。 萧冀曦只是很同情的发出了一声叹息。“你的确不适合在七十六号里呆着,如果是为了生活,你这样的书呆子应该有更好的去处。” 丁捷入戏很深的对着萧冀曦怒目而视,而萧冀曦则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并不为丁捷的愤怒所动。只是他说到此处的时候也有些感慨,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也就应该是个书呆子,而不是走到今日这样。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丁岩失魂落魄的摇着头,萧冀曦甚至觉得就算他下一秒说要拿着枪去跟丁默邨同归于尽也不奇怪,对丁岩这样的人来讲,这或许是他能想到的最好法子。 “来得及。”萧冀曦忽然笑了起来。 丁捷很诧异的看着这个抢了他台词的家伙,一瞬间简直要以为他也是自己人了——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军统的特工向来都是无孔不入的,就算地下战争发展到如此惨烈的地步,上海地下也依旧活跃着不计其数的特工。 但萧冀曦紧接着又说道:“你没听说过吗?狡兔死,走狗烹,就算日本人能赢,我们也一定享受不到胜利的果实。” 萧冀曦倒是相信日本人一定不会赢,但现在国内的形式让他没法对着外人说出这话,现在敢于说这种话的人要么就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还是不要命那种,要么就是一切顽强的反抗分子。 所以面对着丁岩,他也就只能把话说到这份上。 “毕竟我们背叛的是自己的国家和民族,就算现在日本人为了方便而用着我们,也从来就没拿我们当人待过,真到了他们赢的那一天,能活命就已经不错了。”说到这里他猛地直起身子瞥了白青竹一眼。 “这话别给铃木说,他得和我吵起来。” “我不明白。我记得萧队长,其实是有选择的余地的。”丁岩的注意力被成功的转移了一部分,他迷惑不解的看着萧冀曦。“当初你要来的时候,我在档案室里都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是你被铃木长官专门请过来,就是为了对付行动处里日本陆军的势力。” 这话说的诛心极了,萧冀曦心想,他终于知道任东风这些年为什么对他这么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看不惯了,想来任东风对着话是深信不疑。 萧冀曦没急着答他,一挑眉毛反问道:“若是这么说的话,你也是有选择机会的。我不相信在两边还没撕破脸的时候,丁主任会强逼着你来七十六号。” 第336章 戏都很足 气氛再一次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之中,萧冀曦觉得自己差不多是在欺负丁岩,因为论起诡辩与偷换概念来,他能把丁岩从外滩一直甩到杭州去。 丁岩果然说不出话来了,他用一种很没有威慑力的软弱眼神瞪着萧冀曦,这当然不能造成任何伤害。萧冀曦觉得这句话的效果已经差不多达到了,于是迅速的缓和了语气,以求能让丁岩升起一点共鸣来。 “看起来是建议和请求,其实都拒绝不了——老实说我正攒钱呢,等攒够了钱就想办法走,去香港和美国都行。铃木把我拖进这趟浑水里,等用完了要不给我个脱身的机会简直不够朋友。” 萧冀曦这么说的时候觉得有点亏心,他其实很确定当年如果自己不打算进七十六号的话,铃木薰绝不会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来,当初做顾问的时候是这样,进了梅机关在七十六号里若有一点自己的势力会更方便办事时也是这样,他这时候要是对铃木薰说自己想抽身去美国,没准铃木薰还会很高兴的附赠两张船票。 然而面对着并不知情的丁岩,萧冀曦还是选择把脏水全泼到了铃木薰的头上,让铃木薰在这情景里更像是一个恶人,正如丁默邨之于丁岩。因为人在有了共鸣的时候最容易被打动,今天虽然不会有人对丁岩说出加入军统的话题,但愤怒、疑惑与迷茫已经深深地埋在了丁岩的心中,总会有个合适的时机破土发芽。 良久,丁岩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想,听一听这件事的全部过程。” 于是在上班前仅剩的一个小时里,萧冀曦被迫把那个从油耗子那里听来、经由他自己转述给兰浩淼,再由兰浩淼加工编排之后塞给丁捷的故事又听了一遍。 实际上他对一切的细节都耳熟能详,因为这是他和兰浩淼一起推敲出来的,务必使油耗子讲出来的那个模糊雏形上面具备了一切逻辑自冾的细节,但他还得相当认真的听着,时不时配合丁岩流露出或不可置信或悲伤愤怒的表情,并且还不能打哈欠。 这实在是一种考验。 “你必须要走了。”萧冀曦看着外面已经快要大亮的天色,打断了丁捷声情并茂的讲述,他听得出来这个故事已经接近尾声,再想讲下去则全要靠丁捷的想象能力。他和兰浩淼只推理到这一步,再往下那些近乎臆测的东西不适合讲给丁岩听,而是要靠丁岩自己去想象。 丁捷也跟着看了一眼天色,他站起身的时候依旧不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眼含泪水的望向丁岩。 “少爷,从今往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你千万要保重自己,不要想着为老爷报仇,现在你是斗不过他的。” 如果说丁岩在一开始听丁捷的话时只是有些神思恍惚的话,他现在看起来简直就是魂魄出窍了。萧冀曦很怀疑丁岩现在还有没有说话的能力,在他看来丁岩只剩下一个壳子坐在这里,能喘气已经称得上是生命的奇迹。 但是丁岩还是拼了老命的挤出一句话来。他的眼睛红的吓人,不知道是因为一宿没睡还是刚刚哭了一阵子,像是随时能滴出血来。 “你要离开上海?” “不走不成了,我选的时机不大好,被七十六号的人盯上了。”丁捷苦笑,目光在萧冀曦身上一扫而过。“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位应该已经在报告里把我的样貌给写出来了,如果被丁默邨看见,那我接着留在上海一定会死的很难看。” 萧冀曦耸肩。“别这么看着我,你和反抗分子一起出现,我当然以为你们是一伙的,尽忠职守而已。当然,现在看来你的确算是个反抗分子,只不过是日本人不会关心那种,我也就不用再费神了。” 他的语气相当轻松,而丁捷的表情也相当不善。只是萧冀曦就像是没看见丁捷的表情一样,自顾自的接着往下说。 “算你运气好,遇到的是我,换一个人没准真会想办法找丁主任邀功。我么,一来是升迁无望,二来和老丁有点交情,不能看他被兄弟我推进火坑里去。所以你赶紧滚蛋,只是最近日本人对进出上海水路管控很严,你得另外想辙了。” 这就相当于是在提点丁捷不要走水路了,也是萧冀曦对同济的一点关怀。毕竟丁捷完成了这个任务,起码这张脸是不能再出现在上海,而他如果真的要离开上海,那平日里更便捷的水路在此刻是绝比不上陆路安全的。 这话兰浩淼大概也会对自己的下属说,但这话现在给他说,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卖给丁岩一个人情,让这个今晚经历了太多的可怜孩子感受到一点来自于同僚的‘关怀’。 尽管这事就是萧冀曦一手策划出来的,他还是一点愧疚之情都没有。 丁捷简短的一点头,他有些狐疑的看着萧冀曦,似乎在想为什么七十六号里会有看起来这么奇怪的一个人,萧冀曦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了,他往楼上指了指,示意丁捷从哪进来的打哪出去。 “我相信你既然能不被人发现的出现在这里,也一定能以同样的方法出去。” 萧冀曦依旧是端着枪送丁捷走到了楼上,丁捷推开窗子很小心的向下张望了一番,确定此刻街道上还什么人都没有,连最早起来倒夜壶和生火做饭的那些人都没有出现,于是便飞快的从窗子上跳下去了。 这一跳其实是有些破绽在里面的,他的身姿完全不像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大概是因为任务基本完成这人有些懈怠导致的。萧冀曦在窗口注视了他一会,还饶有兴趣的猜测了一下他跑到什么地方才会把自己的伪装给卸下去,这才重新回到了楼下。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萧冀曦发现丁岩还维持着刚才的那个姿势呆在那里,大概是魂儿还没完全飞回来。 “发什么呆呢?再不走就要有人发现昨晚你是在这儿过的夜了。” 第337章 咸豆浆的胜利 丁岩如梦方醒的应了一声,拖着有点沉重的步伐走到了门口。 “你这幅表情一点也不像是没事。”萧冀曦拉开车门的时候很仔细的端详了一下丁岩沉重的神色,虽然知道这么说有点不厚道,但为免他们在踏入七十六号的第一秒就露馅,还是提醒了一句。 “很明显吗?”丁岩用力的搓了搓自己的脸,试图挤出一个笑来。 萧冀曦点了一下头。何止是明显,丁岩现在脸上就差写着字了,然而等他看过丁岩的笑,在等待汽车发动起来的间隙里还是忍不住陷入了沉默,最后无可奈何的说道:“你还是想办法让人相信最近工作很忙吧。” 丁岩不由得苦笑:“这倒是不太难,没人了解我在做什么。” “还有另一件事要嘱咐你,不过我猜你知道我想说什么。”萧冀曦一面开车一面相当谨慎的控制着自己的语气,让他出口的话听着更像是语重心长的在替丁岩着想。 “我知道。” 丁岩的语气难得有点生硬。 “但我还是得说。”萧冀曦发出一声叹息。“不要做傻事,也不要想着你有机会搭上什么人,能扳倒丁主任。旁的我不太清楚,但就算是军统和中统的人想杀丁主任也还是有难度的,前些年死的那个姑娘你也不是不知道,她那样的身份的都会失手,不是么?” “我记得。”丁岩的语气略软了一分,显得很是无奈。“我不会试图做什么的,你放心,至少不会把你拖下水。” 萧冀曦板起脸来。“我可不打算哪天亲自审讯你——万一你把我给供出来了呢?” 他坦坦荡荡的说出这样听上去有些无耻的话,倒是成功让丁岩笑了出来。 “我不算是一个有勇气的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答应他来七十六号,或者说从一开始就不会进政府工作,要是按我的想法,我会上仙台去学医的。” 笑过之后,丁岩有些沮丧的说道。 “也许会有机会的。”萧冀曦知道自己这话听起来很像是在敷衍丁岩,从丁岩的毫无反应就可以看出来他也是这样认为的,然而萧冀曦自己心里清楚的很,这绝不是敷衍。 他是很认真的在说这句话,脑子里想的是等从丁岩那里敲几个重要信息出来之后就把他送回大后方去深造,当然,从头到尾他都不打算让丁岩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那太危险了。 萧冀曦把车在丁岩家楼下停了一会,目光如炬的扫视着周围,发现今天他们的运气很不错,周围没有什么监视的人,就算是有也不会是七十六号的人,因为七十六号监视起来格外的理直气壮,也就不用费心去把自己给藏起来。 虽然绕了一点路,但他们到的还是比其他人要早,整栋楼里静悄悄的,简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幸好这两天地牢里没有重伤号,不然现在肯定能听见他们叫唤。”趁着还没走到档案室门口,萧冀曦感慨了一句。 丁岩往常听到这话大概不会有什么反应,现下却是微微苍白了脸色。萧冀曦看在眼里,却也只当是没看见,有些事情放丁岩自己去想是最好的。 令他惊讶的是,油耗子到的也相当早,还兴高采烈的和萧冀曦打了个招呼。 “队长早啊!吃了吗!” 萧冀曦完全想不出是什么能让他如此高兴,如果换了他假日里被人拖起来干活,第二天早上不说如丧考妣也必然是没什么好脸色。 他有点呆滞的对油耗子说了实话,于是两分钟后看着手上的豆浆和油条,痛定思痛的考虑下次一定得告诉油耗子自己不喝咸豆浆。 不过现在提出拒绝显然有点不太合适,萧冀曦一边催眠自己这跟豆腐一样都是豆子做出来的放了酱油也没什么关系,一边仰着脖子跟咽药一样把豆浆给咽下去了。 这杯咸豆浆很大程度上冲淡了萧冀曦任务有所进展的喜悦,不过这也算是一件好事,让他觉得自己比片刻之前冷静了很多,至少虽然还是顶着个一宿没睡而昏昏沉沉的脑袋,却能静下心来思考昨天是不是出过什么纰漏了。 从这一方面来看,油耗子也算是神助。 萧冀曦趁着任东风今天没有来找他麻烦的打算,坐在办公室里对着一张报纸枯坐了一上午,看上去像是在发呆,然而脑子里正飞快的运转,想着如果他是丁岩的话,会不会觉得昨日发生的一切太过巧合。 虽然有那笼被晾了一整晚的包子在——萧冀曦一直没扔下包子,他给丁岩的解释是,如果现场扔着一袋小笼包的话,梅机关肯定能更加顺利地意识到当天晚上还有其他人在,没准顺藤摸瓜就能找到他们头上来——但萧冀曦还是觉得自己出现的太过巧合,也许丁岩当下不会觉得有什么,可如果紧接着就有人找上门来游说他的话,丁岩一定会起疑心的。 这么一想,得找个机会告诉兰浩淼不能操之过急了。本来按着他们的想法,既然这一步进行的这样顺利,下一步也应当很快就能推行了,没准就在明天或者后天,丁岩就会被下一个兰浩淼派来的特工给盯上。 在这件事上他们还是很着急的,虽然沈沧溟一直在带着人搞无差别暗杀,但是最要紧的那个目标可到现在还活的好好地,萧冀曦不清楚上面有没有催,但如果要等到他们开始催促,事情就会变得十分不妙。 那意味着他们的失职,没准家里还会借机派些别的人来。诚然有帮手是好事,但现在上海的局势这样复杂,如果来几个级别和兰浩淼不相上下的到时候不服管,好事也能变成坏事。 现在看来,再急也得等上一等,等更合适的时机。 一个巧合不足以引起人的怀疑,一串的巧合却可以。 萧冀曦从来没有对在豆浆里放盐的人这样感谢过,在今天之前他一直觉这群人应该被拉去医院检查一下舌头,但今天却是幸好有这么一群人存在。 第338章 意外来信 兰浩淼听了这个建议,却并没有显得多么吃惊。 “本来想着这就安排人的,再一琢磨也觉得有些不妥。”他今天看上去心情似乎相当不错,以至于萧冀曦都觉得有点诧异。 “你是不是藏着什么好消息没跟我说?”萧冀曦很警觉的问道。 “两个。”兰浩淼竖起两根指头来。“一件还和七十六号有关,当然这几天你忙着策反的事情,没注意到也是正常的。” 萧冀曦愣了一下,他这些天还真没注意到七十六号有什么风吹草动,既没有重要人物被抓,也没有什么人显得神神秘秘要去做大事。 “不和你卖关子,是王天木被放出来了。我也是刚得的消息。” “王天木?他是被单独关押的,跟我们行动队没什么关系,我也没机会收到相关的消息。”萧冀曦为自己辩解了两句,他可不想被指控为消极怠工。 兰浩淼则一抬眼,奇道:“我也没怪你,急个什么劲?” 萧冀曦讪讪的没有答话,总不能说是因为这两天总提防任东风找自己的麻烦,已经形成习惯了。好在兰浩淼也就是在嘲笑他,没有往深里说的意思。 “是华北方面来的消息,我也是在昨日才清楚的,不是特意瞒着你。”兰浩淼站起身来,从书架里抽出一张纸来。“这是第二件事情,你来得巧,如果今天等不到你,我就要给它烧了。” 萧冀曦心里犯着嘀咕,一边展开那张薄薄的纸一面问道:“你说华北?王天木什么时候跑到华北去了——” 他注意到这张纸的折痕很深,显然是反复折叠了好些回,兰浩淼又说是昨日才收到,想来是在这一天里就已经看了好些遍。 他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消息能让兰浩淼这样重视,而又能随手递给他看,满腹狐疑的扫了一眼 这一眼惊得萧冀曦差点把自己舌头咬掉,后面的话自然也就说不出来了。 “就是这几日的事情,想来是因为日本人不放心把有通敌嫌疑的人再放在上海,又舍不得白白扔掉一枚这样好用的棋子,就选了个远离他旧部的位置给人安排上了。”兰浩淼对萧冀曦的反应见怪不怪,甚至还调侃了一句。“是不是觉得很惊喜?” “的确很惊喜。”萧冀曦捏着那张纸,声音也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怎么做到的?她回来了?” “想什么呢。要是回来了,你今天肯定会见沈沧溟一边一个熊猫眼。”兰浩淼双手一摊,相当无奈的说道。“前些日子有一个从东北逃回上海老家来的人大半夜来找我,说是瑷珲一个金矿被抗联打下来了,他被听出上海口音,于是有人托他送信。” “不知道师姐怎么与那人说的,竟连这样都能把信送到。”萧冀曦震惊太过,只剩下细如蚊呐的声音。 那张毛毛糙糙的信纸上只有一行字,但那笔迹他跟兰浩淼都绝不会认错,是沈沧海的字。 “我们都好,你们怎么样我不清楚,希望都好。” 通篇看不出详细的信息来,没头没尾干净利落,也不怕落进别人手里,的确是沈沧海的风格。 难怪兰浩淼翻来覆去看了这么些遍。萧冀曦忽然把信纸对着光照了照,兰浩淼看他这个反应不由得皱了眉。 “你在找什么?” “找你有没有把眼泪滴上去。”萧冀曦老老实实的答了,把这封算不上信的信又还给兰浩淼。他猜先前兰浩淼说自己再不来就把这东西给烧了纯粹是扯淡,这东西不像是情报那样怕被人看见,就算是被发现了也大可以说是陈年旧物。 果然,下一秒兰浩淼珍而重之的把信纸收进了抽屉里。萧冀曦瞟了一眼那个抽屉,不是兰浩淼常用的,估计里面塞满了类似的东西,都是从沈沧海那里弄来的鸡零狗碎。 “送到我这里当然简单,也不想想我是谁。”兰浩淼似乎是怕是萧冀曦笑出声来,飞快的把抽屉一关,把话题转移走了。 “那倒也是,我估计人把信送过来的时候一定在想,抗联战士为什么会和你这种家伙搅在一起。”萧冀曦打趣了一句,却见兰浩淼的神色古怪。 “我说错什么了吗?”萧冀曦顿了顿,感觉有些不安。以他看来兰浩淼并不介意别人说起自己如今为虎作伥之类,何况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对方都在干些什么,所以也就绝不会因为自己嘲笑他而发怒,但也难保兰浩淼不会忽然抽风。 “看起来他的确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是给我这样的人送信。” 不知道是不是萧冀曦的错觉,兰浩淼回答的时候语速相当缓慢,似乎是在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这让他简直有点期待兰浩淼把话给说完了。 “不过据他说,托他送信的是......”兰浩淼的声音已经逐渐降低了下去。“是附近山上的人,不是抗联。” 估计兰浩淼费了很大劲才把土匪两个字咽下去。 萧冀曦死命的掐着自己的大腿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他其实没法想象沈沧海占山为王的样子,但是现在听兰浩淼这么说,又觉得很正常,毕竟如果有抗联的人给兰浩淼送信,这事儿又被外人知道了,兰浩淼的日子想来是会变得不太好过。 而要是土匪关系则不大,东北那地方现在各个山头上的势力也乱的很,还真就有不少跟日本人亲厚的,只要兰浩淼不说,谁也不会知道究竟是哪一波人送来的信,连送信的人都说不上来。 “沈沧溟知道这事儿吗?”好半天过去,萧冀曦确认了自己不会一开口就笑出声来,才腾出空来问。 “知道。”兰浩淼见萧冀曦到底是没笑,神色好看了很多。“但你也清楚他那个脾气,看了之后也没什么好话。” 说到这里,兰浩淼语气一变,惟妙惟肖的学着沈沧溟那个气死人不偿命的调子,听的萧冀曦都有点想挽袖子了。 “还没死?命还挺大的,最好能接着保持。” 第339章 迟到的礼物 他学的很像,以至于这句话说完自己都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没法和那小子一般见识,罢了。” 萧冀曦也深有同感的点头,他知道要是跟沈沧溟认真计较起来,那还真就不用再干别的事儿了,每天只需要为他担惊受怕顺便再生个气就够了。 “最近他在忙什么?你这么把他扔出去不闻不问的,我每天看着手里的案子简直心惊肉跳。”萧冀曦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提到沈沧溟他便不由得头疼起来。 这段时间沈沧溟的人所做作为简直称得上是嚣张,他这边忙着为最要紧的一桩刺杀做筹备,那边竟然也没闲着。 日本在上海的驻军已经折了一两个职位不低的,而且看最近的架势他们又把主意直接打到了梅机关的头上,那边死了几个无名小卒,上头已然是重视了起来。 “梅机关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及时叫停了。”兰浩淼提起这件事也是一脸的无奈。“他还是心心念念要杀小林龙一郎,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倒也能理解,如果换做是我,回上海的第一枪绝不会是冲着七十六号去的。”萧冀曦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觉得自己没能把沈沧溟琢磨的太透,这个人本身就很矛盾,可能是因为他的过去与现在实在太过割裂。 “他也不容易,上面说着年后给他派援手,然而最后也没了音讯,一直就是他们几个人在上海单打独斗。要不是还有我们的人能提供援手,只怕是早就失败了。”兰浩淼提起党国内部的派系斗争来,总是说的很模糊,似乎是不想叫萧冀曦听的太多而灰心。 然而要是以萧冀曦的角度而言,兰浩淼这么做实在是有些多此一举。他早就知道上面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儿,但眼下最紧迫的显然是外患,后面乱成什么样子,只要还能支持着打下去也就罢了。 “我也应该走了。”话是这么说,提起这些东西来总还是叫人有些心情沉重,萧冀曦扫了一眼屋子里的座钟,话说出口时有点生硬,但他知道兰浩淼不会在意,平时不会,今天得了沈沧海报平安的一封短信,就更不会了。 兰浩淼果然只是挥了挥手,笑骂了一声赶紧滚蛋。 萧冀曦有点心事重重的回到书店,一进门就觉得书店比平日里要亮堂些。他满腹狐疑的往柜台上看一眼,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应该逃跑还是若无其事的走上前去。 白青竹和张芃芃正相对而坐言笑晏晏,这让萧冀曦生出了一种身在梦中的错觉,他在原地愣了几秒钟,决定一个人回家去,免得被张芃芃逮住讥讽几句,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两个人因为白青松的缘故关系还是好了起来,他以后得时刻小心着这两个女人合伙修理他。 但就在萧冀曦攥住门把手的时候,白青竹冲他招了招手。 “站在那愣着干什么,过来帮我们选一选。” 这话听得萧冀曦一个头两个大,等看见柜上铺着的东西之后,说两个大都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状态。 柜上平平展展的铺着几件衣服,颜色全是红的,深深浅浅不一而足,样式倒是都一样,一水的裙子,上面绣的花在萧冀曦看来也是相差无几,他实在是想不出这到底有什么可选。 “买都买回来了,你轮着穿出去不就解决了?”萧冀曦虽然不清楚白青竹为什么突发奇想买了这么多红衣服回来,但还是跟谨慎的给出了一个自以为完美的解决方案,总之核心思想是把选择的环节跳过去,他太清楚白青竹的性子了,自己无论选哪一件,都会有大把的驳回理由等着。 “不是我们穿。”白青竹一本正经的说道。“是要选给小虞的。” “不年不节她也不过生日,送这玩意干什么?”萧冀曦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觉得白青竹不能怨他的语气听起来这么苦恼,这简直就是在强人所难。 “小花——我是说小虞。”张芃芃的声音听上去是在憋笑,这让萧冀曦有非常充足的理由怀疑这两个人就是借机在整他。“一直抱怨最近很倒霉,一定是本命年的缘故。所以这不是想着送她件衣服?这可是我店里最好的一批衣裳。” “本命年?哦,对,她是属蛇的,二十四了。”萧冀曦答得恍恍惚惚,他想起来自己刚认识虞瑰的时候那丫头还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一晃竟然也这么多年过去。这丫头把自己最好的年华都扔进了战争里......但谁又不是呢? “过年的时候不想着,这年可都过去一半儿了。”这点感慨让萧冀曦勉强的眯起眼睛来打量了一下那些相差无几的裙子。“我看中间那条就挺好的。” “花纹似乎俗了点。”白青竹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果然提出异议。 萧冀曦一摊手。“你眼里就见不到什么好儿,还记得当年帮你哥卖货的时候你是怎么给人家都气走的吗?” 白青竹涨红了脸不说话,张芃芃却来了精神。“这事儿她哥可没和我说过,你快给讲讲。” 于是萧冀曦便又把那很经典的一折“你肤色太黑,穿红穿绿都不好看”给说了一遍。 在张芃芃笑的直不起腰来,屋子里充满着快活气息的时候想,萧冀曦也很成功的为自己挣来几拳。他呲牙裂嘴的揉着自己的肚子,心想很久都没见白青竹这么高兴过了,因为担心白青松发现而让白青竹深居简出似乎有点不大人道,要么还是找个机会把这事儿给捅出去。 白青竹却忽然把脸一板。“我做什么事情都是我自己乐意,用不着你瞎操心。” 萧冀曦这才注意到自己一不留神把话给说了出来,连忙讪讪的闭嘴。屋子里的气氛一时间有点僵,半晌张芃芃才自言自语一般道:“我看还是这件好,改天你们给送过去,我可不愿见着那头拱了我们家白菜的猪。” 萧冀曦愣了好半天,反应过来她是在说铃木薰。 第340章 矛盾 当然,他也没那个勇气去质疑张芃芃,只能认命的接了这个活儿。等好容易把人给打发走了,萧冀曦立刻转向白青竹问道:“小虞说她最近不太顺?是哪方面的?” “反正不是任务出了岔子。”白青竹一面把张芃芃留下来那件衣服折了起来,那果然不是萧冀曦选中的——所以萧冀曦很想知道刚才她们两个何苦多问这一句,最可能的情况是为了排除一个多余选项——一面以很轻松的语气回答。“大概是出门天上掉花盆一类的小事吧。” 萧冀曦想提醒白青竹她举的例子不太恰当,如果她说的事情真发生了,估计能被铃木薰当成暗杀来处理。 “幸好小虞是咱们的人。我听说共党把这些统一的划为封建迷信?真有他们的。”萧冀曦忽然感慨了一句,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说出这话估计要惹白青竹发火,但这说不上是警告还是提醒的一句话的确是有感而发。 从兰浩淼那里又听了一耳朵的内部斗争之后,他意识到自己虽然很能忍受这些事情,白青竹却不见得会对这种事有什么耐性,现在她是游离在外能不为这些事所扰,等重回体系那一天就不见得还有这样的运气了。 白青竹听了这话果然脸色一沉。“两边关系这样紧张,你最好别再乱提,小心被被人听去。” 萧冀曦耸耸肩,很想说没别人能听见他发这种牢骚,兰浩淼也不能。但为了两人之间少些不必要的争吵,他还是从善如流的换了话题。 “东西给我吧,我刚好要跟铃木打听一下小林的动向。” 白青竹显然还是有点生气,她把袋子往前一推,没有再多说什么。 萧冀曦拿了东西本想找个不那么忙的时候再去找铃木薰,又到月底,各处都在一趟趟的跑档案室和财务室,他还在想能不能借这个机会看看丁岩的工作状态如何。 结果人都是经不住惦记的。 “七十六号行动一队。”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萧冀曦很熟练的把话筒夹在了自己肩膀下面,动作行云流水,都没耽误他给报纸翻页。这些天他接到的电话基本都是财务室那边打过来的,他怀疑报账是人类在精神上的互相折磨里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每次手下人拿着自以为万全的手续过去,结局都会演变成这样。 以至于萧冀曦很认真的问过油耗子能不能想辙再追一回财务室那姑娘,这样以后报账的时候大家也都不至于如此痛苦了。 那是油耗子第一次鼓起勇气对自己的上司做出不大恭敬的表情,当然,如果换成任东风这么问的话想来他也还是不敢的。 电话却并不是财务室的人打过来的。 “你方便来一趟吗?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电话里不方便说。”铃木薰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不大一样,似乎是压抑着一点怒火,萧冀曦一听就很了然,对铃木薰来说梅机关里的冷遇根本不算什么,有本事让他动怒的也就只剩下小林龙一郎,毕竟有宿怨摆在那里。 但铃木薰为什么会听上去这样愤怒,萧冀曦就不大清楚了。 “我这就过去,你记得知会守门的人一声。” “我的办公室在二楼,还记得么?”铃木薰听上去平静了一点。 “你放心。”萧冀曦笑了一声,他倒是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过梅机关了,但也不至于把里面的布局都忘掉,甚至于还偷偷的画了一部分地图交给兰浩淼,防备着哪一天有需要闯进梅机关的任务。 左右都是得见铃木薰一面,为了使效率更高一点,萧冀曦顺手就把一直放在车里的衣服给拿上了。他和铃木薰的关系是整个梅机关都心知肚明的,虽然在梅机关其他人看来他们两个更多的是利益关系,不过不管怎么说,他给铃木薰送点什么绝不会有人来管。 托铃木薰的福,萧冀曦第一次畅通无阻的把车开进了梅机关的大门,他虽然已经坐到了队长的位子,但在梅机关这里是依旧的不够看,如果是行动处的处长过来没准还能顺利一些。 铃木薰大概是一直守在窗口往下看,萧冀曦刚到他办公室门口,门就从里面被人打开了。门开之后萧冀曦第一眼看见的东西就是一个碎的很惨烈的杯子,看起来铃木薰的确被气的不轻。 “发这么大的火?小林又把你给怎么了?”萧冀曦回手把门一关,在铃木薰的办公室里飞快的扫视了一圈。 “不用看了,他们暂时还拉不下脸来在我的屋子里装窃听器。”铃木薰知道萧冀曦在找什么,很干脆的说道。“至于地上,我还没来得及让田村收拾,你就当没看见好了。” “怎么,连田村也不放心。”萧冀曦在会客的沙发上一坐,随手把装着衣服的袋子扔在了茶几上。 “你们这周末是不是在码头上搞了一次抓捕?”铃木薰没问那袋子里是什么,反正萧冀曦也不会拎一袋炸弹过来,他现在只是很急切的想确认一件事情,那就是小林龙一郎有没有因为个人的恩怨把本来可以完成的任务给搞砸。 “对,抓国民党的特务。”萧冀曦听他问起周末的事情,答得便很谨慎,他可不想让铃木薰意识到当天晚上他还在码头上。 “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我是说除了你们的抓捕对象。” “如果真发现了,肯定也一并当成要抓的人对待,没发现的我就不知道了,怎么,那天码头上还有别的人有问题吗?”萧冀曦的第一反应是铃木薰在朝他打听丁捷的事情,但赚钱一想丁捷的事情就算真的暴露也应该是丁默邨头疼,铃木薰和丁默邨之间可没有任何交情。 “那么小林就是在撒谎。”铃木薰的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的,他看上去似乎很想再扔一个杯子,不过萧冀曦的存在显然让他冷静了一些,到底还是没给扔出去。 第341章 参上一本 萧冀曦看铃木薰这样的愤怒,直觉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这应该不仅仅是一次铃木薰与小林龙一郎之间的争斗,后面应该牵涉更多的东西。他很明智的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很有耐心的等着铃木薰再多吐露点东西出来。 果然,铃木薰有些焦躁的在办公室里踱步,他的话都是说给萧冀曦听的,但也有些自言自语的成分在里面。 “小林把所有事儿都搞砸了!那根本就是一个陷阱,我和他说了很多遍,在这件事情上他必须与我保持联络,我对功劳没有兴趣,反正是已经被塞进了这么一个对我来说没有前途的地方——更不用说本来我已经拿到了线报......这一来又让他们给跑了!我们本来是有机会借此机会拿回黄金的!” 线报两个字让萧冀曦心中一紧,但铃木薰显然没有把这当成是重点。 而铃木薰笃定的说出黄金这件事更是让萧冀曦惊诧莫名,他们布的局应该没有任何差错,小林龙一郎已经相信了码头上的异动与失踪的黄金无关,铃木薰没理由会接着揪住这批黄金不放。 这两条线索统统指向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有内奸,而且是在共党的队伍里。本来萧冀曦也不会多管闲事,但这批黄金和白青松之间有扯不开的关系,到现在为止白青松名下那个屋子还在被人轮班监视着,况且他也绝不想看见日本人把这批黄金拿到手。 尽管心急如焚,萧冀曦却也知道自己不能多问,那很容易就会引起怀疑。他只是试探着选了一条没那么要紧的事情发问:“你不在电话里问我,是因为你的线路被监听了?” “别忘了小林龙一郎现在是做什么的。”铃木薰冷笑一声。“他是电讯科的人,梅机关的每条电话线路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如果我在电话里透露了什么,岂不是让他早有准备。” “准备?”萧冀曦愣了一下,心想看来这次的事儿不小,铃木薰是打算对小林龙一郎动手了。 他说不上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长久以来铃木薰对小林龙一郎采取的都是相当忍让的态度,旁人看来是他因为海军背景在梅机关显得孤立无援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但萧冀曦心里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愿意让两个人的斗争影响到更多的东西,比方说所谓帝国的利益。 所以本来摩拳擦掌打算借着两个人的矛盾捞到一些好处的特工们并没有实质上成功,他们只在有限的几次行动里把握住了这个机会,而且大部分时候还是只能勉强利用两人之间的信息差,根本没什么机会像想象中那样看着两个人斗的你死我活而后坐收渔利。 如今看上去是有了这样的机会,然而小林龙一郎也不会坐以待毙,萧冀曦忽然意识到如果这会铃木薰反而被斗倒,他在七十六号的意义也就不大了。 想到这一点,萧冀曦担心的眼神看上去就分外真诚了。铃木薰撞上萧冀曦这样的神情,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这一次我会让小林付出代价,若是旁的事情也就罢了,这次他拿着军国大事当儿戏,就算影佐先生要护着他也得有个限度。”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可以帮忙。只可惜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相信我的话。”萧冀曦听出了铃木薰的决心,心知劝他也没有用,还不如就让两个人这么对上,小林龙一郎身后是梅机关撑腰,铃木薰身后也可以有军统的人撑腰——虽然这事儿怎么听怎么透着滑稽,然而这两个人里要留一个下来,显然还是留下铃木薰比较有用。 “让你担心了。”铃木薰扯了扯嘴角,看来对萧冀曦这番话感到十分的欣慰。“这次我不会输,小林做的太过分了。” “老实说我现在还是一头雾水,我白日在码头上并没见到小林。”萧冀曦虽然已经对这件事有了些猜测,但还是觉得问清楚比较保险。 “当天晚上小林带队去了码头,去追查他所谓的可疑人员。”提到这事儿,铃木薰又迅速的阴沉起一张脸来。 “我早就跟他说过,那一切都是障眼法,我非常确定有人要从码头把那批黄金运走,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但是他太自信了,急于证明自己得到的消息才是正确的,而今贸然行动一无所获,只怕是狠狠的挫了手下人的锐气。” 萧冀曦半是试探的问道:“虽说小林跟咱们一向不对付,可他毕竟也不是个傻子,如果真如他认为的那样,码头上的事情与黄金无关呢?毕竟那批金子早就人间蒸发了,现在指不定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出了上海。能在地下活跃这么久的人都有些本事,想要运走黄金估计不会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这件事我非常确定,只是一直没能找到更进一步的线索罢了。黄金还在上海,现在比拼的就是耐心。”铃木薰答得相当笃定,这让萧冀曦心里一沉,共党那边果然是出了内奸,就算被兰浩淼训斥一顿,他也非得把这件事告诉白青松不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当时是谁动的手了。”萧冀曦一挑眉,听起来是纯粹的在好奇。 “是共产党,本以为他们要应付国民党就已经很费力气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余力干这些事,我一直觉得这批金子是在国民党手里,老实说刚得到消息的时候我也觉得非常吃惊。”铃木薰耸耸肩,几乎就是很坦荡的承认了自己的线人是从共党那边发展出来的内奸。 老实说这年月出一两个内奸不算什么很令人吃惊的事情,日本在对华的战场上几乎是无往不利,想来泄气的人越来越多,然而这并不能改变萧冀曦气的牙根痒痒这一事实,任谁的布局被内奸这么一搅和心情都不会好。 “那你现在是要参小林一本?”萧冀曦的声音听上去并没什么异样。 “是。我希望你现在立刻和我去见影佐先生。” 第342章 闻名不如见面 这句话倒是结结实实的让萧冀曦吃了一惊,他本以为铃木薰会说出些谋定而后动之类的话来,却没想到最后听到的是这样一个决定,看来铃木薰着实被气的不轻。 说实话,对于这个影佐祯昭,萧冀曦还是有些忌惮的,虽然从来都没真正见过面——他的级别太低,还不够见到这位梅机关的最高长官——但关于他的各种事迹却是已经听了一耳朵,有的是从七十六号里听来的,有的是兰浩淼以一种不情愿的敬畏口吻讲出来的。 旁的不说,就说铃木薰肯带着敬畏的语气叫影佐祯昭一声先生,就已经能证明很多事情了,因为铃木薰对陆军一派的人从来都没什么好感,估计对他来说他所最能接纳的、陆军出身的人应该就是那个脑袋缺根弦脸上也缺点东西的田村忠太。 即便是这样,铃木薰现在也没叫他进来。 “我去见影佐先生?会不会有些不合适。”萧冀曦苦笑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感谢铃木薰的信任还是感到紧张。不过他也明白这信任只是有限的,他进了梅机关就代表身上并没绑着炸弹能和影佐同归于尽,光见一面算不上什么大事。 “没什么不合适的,你可以帮我作证。我想我们两个人在影佐先生眼里都是差不多的,他如果不信任你的话,也不会信任我。”铃木薰自嘲的一笑。 “那不至于,你起码还能做吉祥物,没人敢动你。”萧冀曦说了个不那么好笑的笑话,铃木薰果然没有笑。 “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他的脸色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阴沉。 “包括被降职吗?”萧冀曦的眉头跳了一下。 “包括。”铃木薰的笑简直是释然的。“大不了把我放到军中去,我受够了。虽然这么些年过去,我可能已经当不成海军了。学校里学的那些东西已经忘光了,但是帝国马上就要在海上作战——”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萧冀曦很警觉的注意到了海上作战这个词。现在日本对中国的战斗已经没有海战这一部分的存在了,日本海军现在还在中国境内的都叫海军陆战队,在旁人眼里和陆军没什么差别,但是铃木薰刚刚很清楚的说出了海上作战。 海上作战,这范围可就相当之小了。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萧冀曦非常感慨的拍了拍铃木薰的肩膀。“舍得一身剐,兄弟陪你,到时候可得想办法给我也找个新差事。” 铃木薰笑出了声。“听你这么说,就好像我们绝不会成功一样。别这么悲观,我想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影佐先生会袒护小林罢了。” 萧冀曦心想着可能是最好的结果,但他没说出来。 虽然久闻影佐祯昭的大名,但这还是萧冀曦第一次见到他本人,的确是个做特务的好料子,泯然众人的一张脸,因为对着铃木薰时脸上带着笑,甚至看上去还很和蔼可亲。 萧冀曦当然不会被这人的笑脸骗到,他有些紧张的低下头去,很担心被看出什么端倪来。尽管已经做了这么久的特工,但萧冀曦心里很清楚自己的专业技术都是在在这些年里自己摸索出来的,真对上影佐这个级别的大概还不够看。 “影佐先生。”铃木薰也显得相当恭敬。萧冀曦没说话,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怎么说日语了,对自己的口音没有太大的信心,况且影佐祯昭应该也不屑于听见他说话。 “铃木君,我听说你急着见我,是出了什么事情吗?”影佐祯昭以一种非常温和的语气问道。 “是的。”铃木薰深吸了一口气,萧冀曦简直有点佩服他的勇气了。一直以来影佐祯昭对小林龙一郎的态度都是很明显的偏倚,甚至可以说小林龙一郎有点像是他的心腹,这一点在小林龙一郎被从专员的位置上调进电讯科之后就更明显了。在领导不待见自己的情况下举报领导的心腹,还是光明正大的那种,起码可以看出铃木薰是真的一心为公。 如果换一个情景的话,铃木薰是相当值得钦佩的。 “我要向您禀报小林科长的失职。” 看得出来,影佐祯昭对铃木薰这句话也相当的惊讶,以至于眼睛都大了一圈。 铃木薰直视着影佐祯昭的眼睛,没有丝毫的退缩。 “小林君一心争功,所以在我已经明确说出我有准确消息来源的情况下,轻信冒进,让我们又失去了一个夺回黄金的机会。这一点七十六号行动处的一队长可以证明,当天七十六号在码头上执行抓捕任务,但没有任何抓捕对象以外的可疑人员出现,当晚小林君依旧以白天码头上出现过可疑人员为由带队出发,在没有斩获的同时,也成功的打草惊蛇了。” 萧冀曦很费力的听着这一长串日语,感觉铃木薰随时有可能把自己给憋死。 但好在没有。 影佐祯昭若有所思的听完,转向了萧冀曦。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自己该选择哪种语言。 “我可以作证。”萧冀曦答道。“实际上,我们后来的确抓到了一两个人,从他们的供词里可以得知,当天只是一批交接完任务的特工要离开上海,并没有什么值得小林长官亲自动手的事情发生。” 后来抓到的当然不是胡杨安排的人,但中统似乎的确有一批人要撤离,而且大概是出于上面刻意第,有人要撤离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只是具体名单没有公布出来罢了。后来抓到那两个倒霉蛋别的都不怎么清楚,唯独这件事相当笃定,萧冀曦简直怀疑这是中统故意牺牲掉的棋子。 但在小林龙一郎的眼里,他要抓捕的人揣着一件重大机密,那就是当年他在东北战场上的真实作为——这是他不敢和任何人说的事情,如果不是铃木薰坚持有所怀疑,萧冀曦也不会让兰浩淼去查,以至于还真的查出了一点东西来,从这个角度来看,铃木薰是帮了他们大忙。 第343章 从某种意义上不能算好消息 影佐祯昭显然没有想到这两个人的胆子是一个比一个大。铃木薰不必说,毕竟身后还有一个当着枢密院副议长的祖父,萧冀曦则让他感到有些惊诧莫名,觉得这个中国人不是没有脑子就是很有底气,而他的底气肯定是来源于确有其事。 两个人都没有把话说的很明白,但影佐祯昭还是成功的听出了弦外之音。这就是说小林龙一郎要么是轻信了情报,要么就是真的想要抓到几个带着重要消息的人,但这消息他又不想与旁人分享,尤其是与铃木薰。 当年铃木岚和小林龙一郎在东北战场上共同作战的事情,影佐祯昭是再清楚不过的。他也知道铃木薰对小林龙一郎的敌意与其说是因为军队派系之争而起,不如说是因为这些旧事。小林龙一郎一直坚称当年铃木岚的死纯粹是因为其贪功冒进而致,然而事实真相如何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倘若现在小林龙一郎想要掩盖的是这个消息,那就非常能够令人理解了——更过分的事情,他是绝不敢做的。而影佐祯昭并不想追究那些没有意义的往事,让铃木薰和小林龙一郎彻底撕破脸皮打起来不是个好主意,眼下这种脆弱的平衡正是梅机关所需要的。 萧冀曦要是能知道影佐祯昭在想些什么,一定会意识自己还是太低估了这位梅机关最高长官的能力,在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线索的情况下,影佐祯昭已经把事实猜了个通透,幸而没有再往下猜到幕后尚有人在安排这一切。 “我知道了。”最后影佐祯昭只是留下这样一句话,就把掩饰不住失望神色的铃木薰和后面看戏的萧冀曦一块请出了办公室。当然,安慰的话和空头支票一样的许诺都说了不少,可这两个人都不是傻子,看影佐祯昭的神色就知道这事情一定会不了了之。 “你似乎很失望?小林的后台这么硬,倒是很让我吃惊。我记得你一早说过他只有个叔叔还在军中,怎么,这叔叔很有背景?”他们两个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直到进了办公室,萧冀曦才打开了话匣子。 “嗯,是陆军里有些头脸的。”铃木薰似乎不愿意多说这个,可能是这会让他想起当年在关东军的铃木岚,所以很快就把话题给带过去了。“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本以为帝国走到如今离不开众人精诚合作,然而腌臜事还是太多。” 萧冀曦心想这小子词汇量倒是见长,面上见怪不怪的他。“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要是真都没有私心,早就天下大同了。” 他最后还是没能把*****这几个字说出来,说了嫌恶心。 不过天下大同四个字也并不妨碍铃木薰理解。他的心情似乎是好了一点,萧冀曦也不打算现在就把小林龙一郎藏着什么秘密给抖出来,好钢得用在刀刃上。 铃木薰的目光落在了萧冀曦带来的东西上头。“这是什么?最近似乎没什么要送礼的节日,你也懒得给我送礼。” “是送小虞的衣服。张姑娘亲自选的,据说是因为小虞抱怨过本命年不大顺利,这才想起来穿件红的。你打算拆开看看里面有没有炸弹吗?”萧冀曦半开玩笑的问他。 铃木薰很坚定的摇摇头,应该是担心张芃芃得知之后再冲过来把人骂一顿,当然这也是因为他笃定萧冀曦已经先检查过一回了。 过了几秒钟,铃木薰忽然莫名的笑了起来,萧冀曦觉得这一幕有点惊悚,开始思考铃木薰是不是刚才被气坏了。 “我一开始还很认真的说过阿瑰穿红色不如穿旁的好看,她似乎也不大愿意穿红的,但还是告诉我在中国结婚拜堂都穿红色。” 萧冀曦咋舌道:“真不知道是该说你胆子大还是小虞脾气好,上次我说青竹新衣服不好看,她跟我发了好大的脾气。” 铃木薰耸肩。“那可能是我运气比较好。不过后来我跟她保证了,要是办婚礼那天保证不叫她穿白无垢——她一直说那一身看上去像是在灵堂穿的。” 萧冀曦心想这两个人要是正经挨到虞瑰心甘情愿结婚那一天,肯定有一方已经变成了牌位,到时候穿白穿红还真不好说,但**似乎也有穿红的......算了,还是想铃木薰点好,万一他最后只是被当战犯关个十年八年的呢? 因为胡思乱想的事情不那么吉利,他看铃木薰的表情简直是带着点同情的,这让铃木薰很不明所以的挠了挠头,并小心翼翼的问他:“你这么看着我,是因为这衣服有我一份儿吗?” “你想得美。”萧冀曦翻了个白眼。“所以小虞今年到底是怎么不顺了?” 铃木薰脸上的表情过于犹豫,以至于萧冀曦一瞬即以为自己问的是什么军事机密,当然虞瑰的事情绝不可能扯到军事机密上,顶多算是闺阁之密。 然而可能是因为萧冀曦思维越来越发散,笑容也越来越明显,铃木薰为了使萧冀曦不再继续想下去,还是一闭眼睛道:“她觉得我太忙了,所以今年正学做饭,要我说和你们说的那个本命年没什么关系。” 萧冀曦的笑声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田村忠太很快就从自己的办公室冲出来敲响了门,那张从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非常难得的透露出疑惑来。 “没什么,你先回自己办公室去吧。”铃木薰简单的一句话就把田村忠太给打发走了。田村忠太显然也只是在履行自己不得不履行的义务,听了这句话脚底抹油跑的飞快。 然而萧冀曦还是遭了报应,铃木薰转向萧冀曦的时候简直是咬牙切齿的挤出来一句话。 “正好,阿瑰觉得自己厨艺进步很大,想要请你们两个吃饭。我看就择日不如撞日,你们可以亲自把礼物送给她。” 萧冀曦的笑声戛然而止,还差点成为史上第一个被自己唾沫呛死的特工。 第344章 想象力 事后想起来这一场遭遇的时候,萧冀曦只能咬牙切齿的说沈沧溟实在是很会挑时机——如果他真的要搞一场刺杀的话,那十有八九是会成功的。 “队长,你是吃坏了肚子?”油耗子一进门就见萧冀曦正神思恍惚的按摩着自己的胃部,很惊异的问道。 “不能说是吃坏了。毕竟没毒。”萧冀曦的语气有点恍惚。“我得感谢她爸没给她取别的名字。” 油耗子不明所以的挠了挠头,没敢随便接话。 别人的感觉怎么样萧冀曦不知道,总之昨天晚上对着那一晚漂浮着玫瑰花瓣的可疑糊状物,他相信铃木薰一定是在爱情力量驱使下才吃完了那顿饭,毕竟白青竹要是端出些什么挑战人想象力的东西,萧冀曦相信自己也一定会试图全部咽下去的。 他忽然很想知道铃木薰今天的状态怎么样,很可惜没这个机会。 本以为那顿饭就是近期最大的挑战,萧冀曦却没想到一切都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就仿佛他才是那个过本命年的人一样,也可能是那碗糊糊可以叫转运糊糊......或类似的什么东西。 为了让一切发生的都不那么刻意,萧冀曦从未问过沈沧溟要什么时候对自己动手,当然也就没问要以何种方式动手。但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他一定会好好和沈沧溟商量一下,至少让他别乱动炸弹。 重新置办家具毕竟是很大的一笔钱。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萧冀曦依旧觉得自己嘴里那股混合了植物清香和坚果醇香、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感觉起来都超出了人类品鉴范畴的味道没有散尽,当然也就没什么胃口。白青竹和他的状态也差不多,拿着筷子有气无力的在碗里拨弄。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萧冀曦很严肃的向白青竹说道。 “你放心,短期内我都不会心血来潮。”白青竹也回答的很严肃。 萧冀曦听到这个短期内,到底是没有彻底放心,但他也没再问下去,生怕白青竹哪天为报复他的追问端出点什么东西来。他把两人的碗摞在一起相当自觉的钻进了那个简易厨房里,白青竹在哗啦啦的水声里大声问他:“你是要早点回去?” “对,我的胃好像还在抗议。”萧冀曦先是扯着嗓子回了一句,但随后就发现自己的喉咙不太支持他这么做,白天他已经把口水浪费在很多没有意义但省略不掉的交谈上了。于是他果断的关掉水龙头,总算让两个人对话的声音恢复了正常。“你感觉怎么样?” “凡是厨艺不大好的人,都对奇怪的菜式有相当的抵抗力。”白青竹耸肩。“希望芃芃的厨艺好一点,我的忍耐力都是我哥锻炼出来的,就小时候我俩被单独丢在家那段时间。” 萧冀曦不由得失笑。“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你得相信松哥这么久了一定有长进。” 白青竹起先还是在笑,但接下来语气便显得有些郁郁了。“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给我个机会回去尝尝我哥的手艺。” “你现在也可以回去。”萧冀曦认真的回应道。 “闭嘴。”白青竹没有给他再在这件事上发表意见的机会,并把本来还可以留上一段时间的萧冀曦赶出了门。虽然萧冀曦本来也打算这就回去的,但这么被推出门来还是让他有点郁闷。 到屋门口的时候萧冀曦还在琢磨着明天干点什么能调节一下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每回提到这事他们两个之间总会尴尬的沉默上一两天。但手放在门把手上的时候他就很敏锐的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门把手似乎比平时要滑上一点,像是被涂了一层。 萧冀曦飞快的拉开了门,但并没有进去,而是很迅速的朝后一退,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到了楼梯下面,当然即便是这么短的时间,也没耽误他一面跑一面在心里骂沈沧溟下手太狠。如果不是他警醒一点,没准现在就已经被—— 一声爆炸响起,房间里烟尘滚滚。萧冀曦在楼梯底下强行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他现在真的一点都没有被惊吓到,更主要的是在心疼房间里的东西,但场面上的东西还是都得做出来。 街坊四邻纷纷探出脑袋。坦白的说,萧冀曦和这些人都不大熟识。如果他破例回来的早些,那些热衷于三五成群闲聊的人总会在他路过的时候露出忌惮的神色闭口不言,他心里清楚那是人之常情,但也总觉得郁郁,所以没费什么心思去打点好邻里关系。 萧冀曦觉得自己不能怪这些人惊慌失措的表情里透露出各种诸如‘罪有应得’之类的隐晦信息,但觉得如果不吓唬吓唬他们,自己未免也太憋屈了一点。怀揣着这种恶趣味他干脆利落的拔出了枪,并客客气气的问隔壁房间露出头来的中年男人。“受累,您家里装了电话吗?我想借用一下。” 男人本能的想要摇头,但是忽然想起来自己前段时间装电话的时候在邻里好好的炫耀了一番,他不能确定眼前这个搞特务工作的人是不是知道了这一点才有此一问,最后还是苦着脸点了点头。 “多谢。”萧冀曦走到他门前,先往里张望了一眼。沈沧溟对炸药的分量把握的不错,至少一墙之隔没受波及,想来是怕萧冀曦真没来得及闪躲,分量并没有下的很足。 “小兄弟,能不能把枪收一收?”男人忽然问他,虽然声音有点颤抖,但还是挺坚定的。萧冀曦愣了一下,随即就瞥见屋子里有个小孩子很好奇的探出头来,又被一把拽了回去。 萧冀曦没答话,把枪掖了回去。按理说他不该这么做,但沈沧溟安排的事情必然没有后手,这又不是真的在要他的命,把枪收起来也算不得什么。 电话很快就通了,通讯科的值班员训练有素,并没显示出太多的疑惑来。“请问您是哪位?” “行动一队队长,我在自己家被刺杀了。用的是炸弹。” 第345章 虚惊 这样的通报并不罕见,然而像萧冀曦这样挨了炸弹还能全须全尾自己出来打电话的还真不多,对面那个可怜的办事员估计是没见过这阵仗,一时间沉默了下去。萧冀曦也不难为他,只是很淡定的提醒道:“现在你应该想办法把一队的人叫齐了,然后通知任处——我倒是没受伤,只担心附近还有埋伏。” 随着几声慌乱的“是”,电话被挂断了。萧冀曦回过头很有礼貌的对那个正一脸紧张看着他的中年男人问道:“我该付您多少钱?” 男人赶紧摆摆手。“邻里邻居的,用不着。” 萧冀曦也没坚持。“您受惊了。我们一定尽快把凶手抓捕归案,绝不让他们再有机会在上海搞破坏。” 虽然他已经能相当轻车熟路的说出这些话来,但说完了还是觉得脸上有点发烧,好在这些年脸皮已经变得足够厚,所以不用担心自己会不会脸红。 不过他还是不打算去看听了这话的中年男人是个什么表情,迅速的出了门,临走还很贴心的帮人关上了门。 萧冀曦不用怎么费神去想,就能猜得到那人内心活动会是怎样的。七十六号正是如今上海最危险最不安定的组织之一,所以萧冀曦这么说颇有点贼喊捉贼的意思。 一队的人来的很快,期间任东风还打回来一个电话,萧冀曦可怜的邻居只得颤颤巍巍的从房间里探出一个脑袋,要萧冀曦再进去接电话。当然接起来也没什么正事要做,只是听任东风假模假式的关心一下,顺便把这件事交给他全权负责。 这结果也是在萧冀曦预料之中的,因为任东风根本不关心是什么人要杀他,甚至还很有可能因为萧冀曦没有死而感到失望,失望这部分不能明说,然而萧冀曦也已经听得相当明白了。 在等着自己手下的当口,萧冀曦从自己口袋里翻出一副白手套来。他不是鉴证科的人,但因为有时候总能在现场见到一些被打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也养成了随身带着手套的习惯。 沈沧溟的胆子也实在是大,萧冀曦如果不曾记得沈沧溟出于吓唬他的目的,把自己的常用手段讲了一遍时都说了些什么的话,大概现在正身处爆炸中心,按着沈沧溟的意思估计是要受点伤。 他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下屋子里的情景,并没他想象的凄惨,爆炸的中心就在门口,附近的东西都被熏黑了,但是没什么破损,只有门口的鞋柜状况有点糟糕,萧冀曦心想如果他走进去了,估计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再上班的时候没有鞋穿,现在至少还剩下脚上这一双。 原理也不算太难以理解,只不过是门一开就牵动了机关,让火能燃起来一直烧到炸药桶那边去,门把手内外都油腻腻的,里面估计是出于设计机关的目的,外面则是沈沧溟良心未泯给他留了点提示。 萧冀曦叹了口气,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下次见沈沧溟的时候是应该骂他一顿还是应该表示感谢,想来沈沧溟也不在乎,这件事可以等见到他人的时候再按着心情来处理。 “队长!”油耗子是第一个赶到的,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他那一声听起来倒是十足的惶急和关心。萧冀曦抬起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稍安勿躁。“我没事,连皮毛都没伤到。估计是因为他们计算错了分量。” 油耗子也看清了屋子里的场景,一副稍稍放了心的样子。“队长,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暂时还没有,我都后悔这么兴师动众了。” 萧冀曦嘴上说着后悔,其实一点都没有要后悔的意思。他叫人来当然不是为了调查事情的真相,而是要把他被刺杀的这件事情弄得人尽皆知,最好再看起来严重一点,以便于搅乱七十六号的人心。七十六号这群人都怕死,只要有一个挨了刺杀就会像惊弓之鸟一样一股脑的往后缩,上海也就能太平不少。 “来都来了,兄弟们也不能闲着,这就去问问周围人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家伙。”油耗子撸胳膊挽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萧冀曦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表功,但很显然跟他表功是没什么用的,他又不能给油耗子带来升迁的机会,大概油耗子也只是出于习惯才这么做的。 萧冀曦从不刻意打压这群人的工作积极性,做的太明显了反而不美。他只是淡淡的一点头,这会终于觉得自己有了一些领导的气质:“都放礼貌点,别把街坊四邻吓到了。” 问当然问不出什么来,谁也不会没事往自己邻居家门口探头探脑,尤其是这邻居还是个搞特务工作的,万一看得多了反被怀疑可就有理也说不清,毕竟七十六号在众人眼里都是不讲道理的——这也是事实。 萧冀曦蹲在自己家门口,有点忧郁的点了一根烟,他是在为自己的鞋感到心疼,想到重新买鞋也是一笔开支,他还是决定下次见沈沧溟的时候想办法揍他两拳。 当然,沈沧溟一定会对他说:“你没有受伤已经是我手下留情了,人不能过的这么不知足。” 这时候一个萧冀曦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了门口,周围人都急忙跳起来立正敬礼,萧冀曦听见这动静抬头看了一眼,微微一愣。 “你怎么也得了消息?他们不至于敢惊动你。” 铃木薰来的显然还是很匆忙的,他站在门口微微喘着气,看见萧冀曦安然无恙的蹲在自己家门口抽烟,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神色。 “他们说七十六号的人遇刺身亡了,我就来看看。” “遇刺身亡?”萧冀曦更加的摸不着头脑,心想着谣言传的也太离谱了,三人成虎也不是这么成的,结果一扭头看见油耗子欲言又止的神色,心下一凛。 看来是真的出了些什么事。 “队长,的确还有人遇刺了,是二队的。”油耗子小声回答道。“兄弟们来得急,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但既然铃木长官已经说了,那大概......” 第346章 也许是试探 油耗子说了个名字,萧冀曦听着并不觉得耳熟,倒也的确是二队的人,至于是不是沈沧溟动的手,眼下并没有证据,但萧冀曦猜着十有八九就是,是为了让他被刺杀的这件事显得不那么突兀。 他对这个所谓队友的死并没觉得有什么触动,毕竟也只是名义上的队友。但是看着铃木薰略显焦急的神色,忽然又觉得有些无奈了。 要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可再多的也不能有,萧冀曦无可奈何,只能拍了拍铃木薰的肩膀。“叫你担心了,眼下可能没什么工夫招待你,回头请你吃饭。” 萧冀曦很清晰的看到在他说到饭字的时候,铃木薰的表情微微变了。他真有点好奇这些天铃木薰都遭遇了什么,总不至于那天晚上的糊糊还没喝完。 “队长,没什么收获。”王闯对铃木薰的到来毫无所觉,他打了个立正朗声说道,声音有点太大了,把两个人都唬得一跳。“都说没注意到什么可疑人员。” “走吧,去帮帮二队的场子。”萧冀曦耸耸肩。“虽然他们不一定乐意我们过去。” 赵平人如其名,没什么太大的本事,但总是十分平安顺遂,可能是因为任东风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萧冀曦身上,还很有意要扶植赵平和萧冀曦对抗,免得行动一队一家独大。而萧冀曦因为没有要升职加薪的意思,也一直老老实实的任由任东风在这方面明里暗里的安排,两队之间的关系倒是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原先任东风和言川在任的时候,一个是想着向上走,一个是总觉得和国民党的人有仇,因此都较着劲,谁也不肯轻易的让谁占到便宜。油耗子曾经私下里跟他感慨过,说现在的行动队可要比从前轻松许多,两队之间客客气气的,不像从前遇到什么事都要牟足了劲儿的往上冲。 萧冀曦对此也只是笑笑,并不予置评。因为他心里清楚的很,一切安稳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要是哪一天这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恐怕行动队的人反而会比之前还要忙,好在眼下这平衡还没有要被打破的意思,他今天带队前往,也只不过是去确认一下动手的人,明面上打着关爱同僚的名号,有没有人相信都没什么所谓,到时候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死的人只是二队的一名队员,叫杨恪,平日里没什么存在感,只记得出任务也算积极,可能这就是被盯上的原因。住的离萧冀曦家也不算太远,正好方便沈沧溟炸完了萧冀曦这边,顺便再动个手,也实在是算得上倒霉。只不过七十六号的人无论哪个死了都不算冤枉,是以压根不用放在心上。 萧冀曦正走出门,忽然看见丁岩远远的跑了过来,他喘着粗气,停在萧冀曦面前双手扶着膝盖,过了好一会才说:“我今天加班,正听见外面闹哄哄的,说是你遇刺了,过来看看......” 萧冀曦脸色微微一变,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为丁岩的到来感到高兴还是紧张,要说不高兴的话倒是有点昧着良心,丁岩肯为听见这么一句话跑过来,也足以证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很好,但不紧张也是假的,他没法给铃木薰解释他和丁岩之间为什么忽然有了这么好的关系。 铃木薰果然微微的皱了眉头,他很客气问道:“你是七十六号档案室的人?” “啊,是。我叫丁岩。”丁岩怔了一下,好半天才想起眼前的人是梅机关的,他手里当然没有与梅机关有关系的档案,但好在脑子足够聪明,见过一两面的人也能给对上号。 “想不到你们两个关系这么好。”铃木薰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来是怀疑还是别的什么,但成功给萧冀曦听的冷汗直流。 萧冀曦知道自己不能有所犹豫,一旦犹豫就会显得自己心虚,铃木薰一定能发现其中的问题,虽然不能当场发作,但一定会想办法调查一番,如果丁岩档案室被调走,他们此前做的一切努力可都白费了。 “他从前见过青梅,就是白家最小的那个,不知道有没有跟你说过。”萧冀曦面上还维持着平静,说的非常坦荡。“按时间来算,至少前几年青梅还活着。所以青竹时常为难人家,想让他多想起点什么来,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 而丁岩再傻,也非常清楚不能暴露两个人前些天的码头惊魂,虽然那只跟丁默邨有关,但丁默邨现在是日本人手下的得力干将,日本人难免要护着他。 丁岩对铃木薰所知不多,只从前听到人们一点议论,知道是个在梅机关地位尴尬的,但就算是这样,也有足够的能力把他折腾个死去活来,何况也不用折腾,直接转头把这事告诉丁默邨,丁默邨自己就会来处理。 所以听萧冀曦转瞬之间就半真半假的把话说的这么漂亮,他心里除了敬佩之外一时也没别的想法,非常配合的跟着点头。“是,我从前在政府任职的时候曾去过东北,白姑娘的妹妹与她长得很像,所以见过了之后再见白姑娘,就觉得很是眼熟。” 铃木薰点点头,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乍一听也的确没什么问题,丁岩记性好这件事不是秘密,和这番说辞十分吻合。 “你们要去二队的现场,我就不跟着了。”铃木薰扫了一眼众人,他对七十六号的内政没什么兴趣,如果插手太多,反而要叫影佐祯昭起戒心,这是他不愿承受的后果。见萧冀曦活蹦乱跳的,他也就不想再留下去。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件事是已经过去了。 结果铃木薰在上车前忽然回过头来,若有所思的对着丁岩道:“丁先生是文职人员,应当也不用去这样的地方。不如我送丁先生一程,也免得你受累再走回去。” 说的相当诚恳,看上去是全然为丁岩着想,萧冀曦也看不出他是不是在试探,但冷汗倒是结结实实的顺着后背淌下去了,再看丁岩,也是差不多的表情,似乎有点后悔今天出现在这里。 第347章 一个破绽 但后悔归后悔,眼前的事却不是可以轻轻揭过去的。萧冀曦和丁岩对视了一眼,却也不能说什么,拒绝起来反而是要引人起疑。 萧冀曦大脑飞速的运转着,但是他没什么立场去替丁岩说话,想不到丁岩先开了口。萧冀曦听见他声音的时候心里狠狠的一颤,相当担心丁岩处理不好被铃木薰看出什么端倪来。 “我是想请萧队长到我家里住一晚,明早还能蹭个车坐。”丁岩有点紧张的笑了一下。以他在七十六号里这个级别以及他与丁默邨的关系,没有车其实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但是据他自己说是因为长期伏案眼睛出了问题,看东西总有重影,开起车来多有不便,索性也就不花这笔钱。 丁岩情急之下找出这个理由倒也不错,萧冀曦在心里暗暗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铃木薰听他这么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表,也没再纠缠下去。 “那我就不打扰了。”他冲丁岩点点头,并不认为丁岩此刻脸上写着的紧张有什么问题,七十六号的人对待梅机关总是小心翼翼的,起初他也试图纠正这一点,后来发现没什么用,于是也就只当没有看见。“阿瑰还在等我回家吃饭,你注意安全。” 后半截是对萧冀曦说的,萧冀曦很清晰的看见铃木薰说这话的时候,脸皮抽搐了两下。 “我建议你少加点班,回去自己动手做饭。”油耗子在后面已经替萧冀曦发动了车子,他没时间多说什么,只能拍拍铃木薰的肩膀。“这种可不能算工伤。” “阿瑰很有积极性。”铃木薰苦笑了一下。“一切小心。” 丁岩没上萧冀曦的车,油耗子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他,自告奋勇的替萧冀曦开车,丁岩对此并没有表示反对,他又不是来抓人的,要不是为了避免跟铃木薰一道回去面对未知的盘问,他原本的计划只是顺路买笼包子拎回家去,而不是跟着车队赶赴命案现场。 有油耗子在的时候,最大的好处就是萧冀曦用不着自己开车,只是聒噪了一点。但这聒噪里面又会时不时带一点有效信息出来,所以萧冀曦也就很愉快的忍受了这聒噪。 “队长,这回的事儿看起来可不大简单。”果然,车门一关上油耗子就清了清嗓子,大概是为接下来的长篇大论做个预告。 “有什么不简单的,咱们谁没被军统和中统那些人试着杀过一两个来回,他们也就是许虚张声势,我这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萧冀曦故意说的漫不经心,这果然招致了油耗子的反驳。 “今年以来这种针对咱们的刺杀可越来越多,这跟原先......”虽然车上没有别人,但是油耗子说到这的时候还是很心虚的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改口了。“发生过的无差别暗杀很像。” 萧冀曦心想他可能是想说之前在黄埔或者在军中听到的一些特务口的专业名词,原先他们还在学校的时候也经常讨论起这些事情,都是带一点嘲笑意味的,军人和特工互看不顺眼是很正常的现象,那时候他还没有想到他会落到今天这样的境地里。 这让萧冀曦对油耗子升起了一点亲近的意思,但也只有一点而已。 “那就是这次负责的人水平太差,成功率不算很高。” 萧冀曦说的有点心虚,这样的成功率是他和沈沧溟一早就商量过的,刻意控制在一个很低的水平上,能让日本人和七十六号觉得军统在经过几次重大的打击之后,在上海只剩下了些残兵败将,从而降低些警惕性。 虽然可能对赤木亲之这种级别的没什么用,但也聊胜于无。如果不是今天要把人们的目光从萧冀曦被炸弹差点炸死在自己家这件事上吸引走,他想二队这人也不会死,所以还是那句话,他是太倒霉了一些。 想不到油耗子一脸严肃的反驳道:“话不能这么说,虽然这些年上海地下组织死的死逃的逃已经没原先的规模了,但要是这些搞刺杀的人水平真有这么差,也不至于被派来上海。而且他们看上去是些菜鸟,咱们可一直没能抓着幕后的人,这逃跑的本事和刺杀的本事也太不相称了些。” 萧冀曦倒是没想到油耗子有这么敏锐,很诧异的一挑眉毛,但是没有反驳油耗子的话,只递给他一根烟。“你说的有道理。只可惜我和任处去说,他也不一定会信。” 他拿着打火机要给油耗子点烟,油耗子把烟叼在嘴里受宠若惊的低下头来。火苗轻巧的窜起来,把那根烟给点着了,油耗子的脸顿时被一缕一缕升起的烟雾给包围了。 萧冀曦意识到这么转移话题是个错误的决定,他现在看不太清楚油耗子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略微有些凝重的声音。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我总觉得不太放心,或许有大事要发生。” 这样凝重的语气却也只持续了一瞬,油耗子把窗户打开,烟气散尽之后,萧冀曦看见他脸上挂着一点狡黠的笑意。“要是真有那样的大事,那就是天塌地陷,有个子高的人顶着,同咱们这些人没什么太大的干系,只要仗还在打,就总要用人,用熟了的人想要一时间全换了也是不可能的,队长你不用担心。” “说不放心的是你,说不用担心的也是你。”萧冀曦轻轻的锤了一下油耗子肩膀,笑骂一句,油耗子跟着笑了两声,两人一时间都没再说话,似乎是进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不过,的确不用担心,我觉得不会有事发生,没准是咱们杞人忧天了。”萧冀曦很专注的看着眼前的路面,就好像开车的依旧是他一样。油耗子侧脸飞快的看了他一眼,眼里有些意味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 他把烟头用力往窗外一丢,那点星火在夜色中划出一条弧线来,很快消失不见。 “是啊,是我杞人忧天了。” 第348章 所谓合作 这人的确住的离萧冀曦不远,开车也就是十分钟的功夫。下车的时候眼见着赵平站在那里,对着一张炸的面目全非的脸擦头上的汗。 “赵队,发现什么了?”萧冀曦跳下车就直截了当的问道。 赵平愣了一下,没想到萧冀曦会来,两队已经很久没共同出过任务了,他接到消息的时候也并没通知一队的人,想来接线的人也不会多事到把二队的事情告诉一队。 萧冀曦见他神色迷茫,才知道二队这边尚不知道离此不远的另一场刺杀,为免产生什么误会,赶紧说道:“我也挨了炸弹,只是闪的快没有被波及,听人说您队里也有兄弟出了事,就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他说的客气,赵平神色也好看了许多,但眼下显然是笑不出来的,只皱着眉头叹息一声。“炸的是干干净净,问街坊四邻也没什么收获,只怕兄弟是白死了。” “看现场这个机关——”萧冀曦直起腰来,朝屋子里张望了一番。看得出沈沧溟这回用的炸药分量更大,墙壁已经被炸了个惨不忍睹,但还是能看出来布置的方式和他那边差不多,就是大刺刺的在告诉所有人两起爆炸出自同一人之手。“和我那边差不多,是同一拨人干的。” 赵平没想到萧冀曦会这么快得出结论,先是张口结舌的半晌没有说话,而后又苦笑了一下。“话是这么说,可两边都不知道是谁干的。” 这话听起来有点刺耳,像是说萧冀曦在做无用功。这时候油耗子在一边插了话,看上去是不太服气萧冀曦这样被人挤兑,萧冀曦也不知道这小子是真为了维护他的脸面还是纯粹为了讨好他,不过两人之间存着这么些秘密,其实也用不上讨好不讨好的。 “赵队,这事肯定能查出眉目来。梅机关那边看上去是要插手。” 赵平听见梅机关三个字眉头一跳。也不知道他今天是怎么了,或许是手下人的死让他心情不太好,总之他话里的火药味是很冲。“梅机关?咱们死多少人,梅机关的长官们才没有闲心来管。” 实际上萧冀曦也对此感同身受,但脸上没什么表情。 两边说是合作的关系,然而正常情况下在梅机关的人眼里,七十六号有没有怨气,死了几个人,这些都是不需要他们来关心的,他们只要知道七十六号的人还不敢噬主就够了。不过铃木薰被这么背后说一句属实是有点冤,萧冀曦在这一点上还是十足信任他的——他很关心自己的死活,是出于友情那个层面的的关心。 赵平看着萧冀曦不为所动的神色,很快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正想着如何找补,忽然听见萧冀曦也笑了起来。 “咱们忙得很,梅机关那边也不轻松。总觉着国民党那些特工这次搞出来的无差别暗杀有些奇怪,像是藏着什么大事。” 他很清楚赵平不会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所以说的分外轻松。赵平只会觉得这是萧冀曦替他开脱找出来的说辞,感激还来不及,其中深意也就无暇去想,再者说就算他想到其中可能会有些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完全没法联想到沈沧溟那一队人真正的目的上去。 毕竟这也太迂回了些。 萧冀曦带来的人并没有过多的插手,只能说是给二队打打下手,把现场的爆炸残留物提取了一些,再帮着把人给抬到了车上。萧冀曦看着那个被炸的面目全非的人,忽然莫名其妙的想起了李云生,可能是因为李云生也是这么直挺挺的被人抬到车上去的,好在死相好看一点。 按理说萧冀曦是应该回处里的,但他本身就知道自己不需要保护,任东风也不会为他的安危操心。所以萧冀曦三言两语就把其他人给打发走了,转头看见油耗子还站在那,打趣道:“怎么,想蹭个车回家?还是说刚才拿你的说辞打发老赵,让你不高兴了?” “哪能呢。”油耗子赶紧说。“我这不是担心队长您的安全么,炸死了一个,活了一个,万一他们再绕回来怎么办?” “不会的,如果他们足够聪明,一击不中一定会离开。况且在最近发生的这些暗杀事件中,没有被刺身亡的人也从来没有遭受过第二次袭击。”萧冀曦答得轻松。“况且今晚我也不回去了,床都给我炸飞了。我去老丁家里叨扰一晚上。” 油耗子看了一眼丁岩,眼里的忧愁似乎更重了,萧冀曦对此很理解,丁岩加上任何人,战斗力都是一加一小于二——没准还小于一——的效果。 “要不然,游队长也一起来吧?”丁岩很客气的问道。不过那神色显然是家里再塞不下第二个人,萧冀曦也很笃定油耗子不会对自己提出上他家去的邀请,就他所知油耗子家里还剩下一个瞎了眼的奶奶,并不知道他这些年都在干什么,要是叫了萧冀曦去,就很容易穿帮。 果然,油耗子非常有眼色的看出了这个邀请的不情不愿,摆了摆手笑道:“哪能那么讨嫌呢,既然队长说没事,那就一定是没事。” 言外之意,有事也怪不得他。 萧冀曦被他给逗笑了,照着他屁股轻轻踢了一脚。 “就属你话多,赶紧回家去吧。大晚上的,仔细把家里人给饿着。” 油耗子看一眼天色,也不多话,赶紧一溜烟的跑了。剩下丁岩和萧冀曦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萧冀曦冲车子一偏头。“我来开车,今晚就要打扰你了。” “没有的事儿。”丁岩坐上车,脸显得有点红。“萧队长帮我这么多,我就这点能做的。倒是萧队长你,这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给白姑娘报个平安?” “今儿一早就说了不过去,她眼下肯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铃木没那么多嘴。要是去了反而得给她解释发生了什么,没的让她担心。”萧冀曦耸了耸肩。“那我就不客气了,今晚请你吃饭,可不许推辞。” 第349章 访客 丁岩不知道怎么,看上去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萧冀曦先回想了一下最近处里有没有发生什么让档案室加班的大事,而后又想到眼下正是一个月里档案室最闲的时候,再者说丁岩有点工作狂的潜力,他从来都没为加班而生气过。 于是萧冀曦便别有用心的拉他去喝酒。丁岩对此当然是表示诧异,说是第二天还要上班,但也架不住萧冀曦只喝一杯的说辞,把人给拽进了街边的酒肆里。 这里离七十六号也已经有段距离了,无论上海如今的氛围怎样凝重,酒楼茶肆里总是要有些快活的空气,人们在这里敢说的话也就多上两句,当然时政是不敢谈的,只能说说哪家歌舞厅又来了漂亮的姑娘,昨晚上又听见哪里帮派打起了架之类无伤大雅的话题。 丁岩显然不知道永远不能相信一个东北人只喝一杯的说法。好在七十六号内部并没有什么规定说下班之后不能喝酒,所以即便喝醉了也没什么妨碍。萧冀曦劝酒的方式也很简单,只是举杯顺带着安慰丁岩就算喝醉了自己也能给他扛回去,丁岩大概的确是心中郁结,也接受了这样简单的劝酒,似乎只是顺便给自己找一个喝酒的理由。 论起酒量来,萧冀曦当然能甩丁岩几条街出去,虽然两个人喝的是黄酒,度数也称不上太高——说实话,萧冀曦总喝不惯这酒,觉得有股子药味,但南方人好像都乐意喝这个,说是对身体好——渐渐的萧冀曦也就入乡随俗了,反正他也不怎么喝酒,通常情况下和人喝酒的时候如果喝起一样的酒来,还能使人放下戒心,比方说现在。 酒过三巡,眼见着丁岩的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萧冀曦心想不能再喝下去了,这小子心里藏着的秘密多得很,要是他喝醉了随便吐个一两件出来,估计一屋子的人都不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我看你心情不大好,是最近出了什么事,还是......”他斟酌着词句,没有直接问他是不是还在为自己的身世感伤。“还是说前些日子的事情,你还惦记着?” 丁岩现在大概是喝进了一种飘飘然的状态,虽然说话还没有大舌头,但是状态已经迥异于平时。萧冀曦不动声色的把他手边的杯子挪开,冲着店里的伙计招了招手,伙计一脸了然的上了一壶茶来,显然是对此已经司空见惯了。 “那些事情,说不想其实也挺难,不过我不是在想那个,我是在想眼下。”丁岩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手边已经换了东西,拿起来依旧跟喝酒一样喝了一大口,吓得萧冀曦赶紧摸了摸茶壶,幸而是温热的。“我头一次看见死那么惨的人,当时上海打仗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见到,一直在后方,以为现在已经太平了,没想到大家过的都还是这样的日子。” 他似乎是很迷茫的问萧冀曦:“如果不管哪一边都死的这样惨,咱们现在背着骂名,求得又是什么呢?” 其实这个问题有很标准的答案,就在近卫的声明里。如果是铃木薰坐在这里的话,他大概会毫不犹豫的说是为了共荣,但是萧冀曦不想对丁岩说这话,他也知道丁岩想听见的不是这么冠冕堂皇的回答,不然这问题他可以去问任何人。 “我也不知道,不过咱们的人死了,起码还能有三尺黄土盖着,反抗分子死了,那就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萧冀曦挑了一个也很无力的理由,他想试着慢慢诱导丁岩去思考这个问题,然后转投另一边。 “人这一生,总不能就这点追求。”大概是喝酒会让人味觉变得麻痹,萧冀曦悄悄尝了一口伙计送上来的茶,发现那是解酒用的苦丁茶,苦的他都不想再碰第二下,但丁岩却无所觉能无所觉的继续喝。他很豪迈的把那杯茶喝到见底,萧冀曦心想反正也就是苦了点毒不死他,就又给续上了一杯。 “说这没用的干什么,你看这一屋子的人,谁都过得朝不保夕。”萧冀曦没法说的更多,只能希望自己说完这句话之后能从丁岩脸上看到不满的表情。 但是令他非常意外地是,丁岩大概的确是喝多了,心里有事的人总是醉的格外快,即便是两大杯苦丁茶也没能阻止他酣然入睡,萧冀曦愣了半天,心想话还真是不能乱说,眼下还真就得把人给扛回去了。 丁岩似乎在睡梦中还有一些意识,在萧冀曦把他从车上扶下来准备找钥匙的时候很准时的醒了过来,摇摇晃晃的坚持要自己去开门。 大概是档案室多年前的失窃给丁岩蒙了深重的心理阴影。萧冀曦倒是没有什么歉疚之情,在一边等丁岩费力的找出钥匙并对准锁孔。 虽然过程废了一点时间,但是丁岩最后还是自己把门给打开了,这精神实在是可嘉。萧冀曦在一边很有耐心的等着丁岩小心翼翼的把钥匙又放回了贴身的公文包里,才伸手把有点踉跄的人扶进了屋子。 这不是他第一次遭遇醉酒的人,坦白的说喝醉的丁岩要比铃木薰好对付一点,毕竟丁岩是个瘦削的书呆子,从重量上来讲就更容易摆弄一些,这时候他忽然看见屋里还坐着一个人,在黑暗里看不清脸,只知道是一个男人。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萧冀曦就已经拔出了枪。 “居然醉成这样。” 这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萧冀曦本能的就要搭话,但又想到这屋子里不知什么地方藏着的窃听器,到嘴的话马上就变成了:“你是什么人?” “我说是他的朋友,你信吗?”沈沧溟站了起来,他没有开灯,侧脸在月光里显示出一种清隽的美,那一瞬间萧冀曦以为是沈沧海站在他对面,但现在显然不是欣赏沈沧溟的时候,他环顾着四周琢磨哪里能放下一个窃听器,嘴上冷冷的答道:“在他醒来之前,我当然不会相信,所以你最好还是站在那里不要动,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 第350章 专为一人演的戏 “我已经很彻底的搜查过一遍了。”沈沧溟看着萧冀曦,忽然笑了起来。萧冀曦知道他说的是窃听器,看着四周乱的仿佛是遭过入室抢劫一般,觉得沈沧溟的话还是有点可信程度的,于是远远的把丁岩的包扔了过去。 丁岩这会已经几乎睡着了,没有要反对的意思。沈沧溟接过来很娴熟的翻了翻,动作流畅的萧冀曦怀疑他是不是此前做过类似的行当。 “也没有。你呢?”沈沧溟把包又扔了回来,被萧冀曦一把接在手里。 沈沧溟的话听起来像是在怀疑萧冀曦的专业水平,但为安全起见,萧冀曦还是翻了翻自己的包。被放在沙发上的丁岩晃了晃脑袋,似乎才注意到屋子里被人翻的乱七八糟,发出后知后觉的疑惑声音。 “这是......怎么了?” “你认识他吗?”萧冀曦看着他的神情就确定这家伙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刚刚干了什么,于是毫无芥蒂的明知故问。 “不认识。”丁岩缓缓的摇了摇头,几秒钟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试图跳起来,但因为头实在是过于昏昏沉沉而没能成功,只能坐在沙发上用一双毫无威慑力的迷离醉眼盯着沈沧溟:“先生,你这是私闯民宅。” “东西呢?”沈沧溟冲他伸出一只手来,现在是萧冀曦和丁岩两个人一齐迷惑起来了。 “什么东西?”丁岩紧紧的皱着眉头。 “丁捷给你的东西。”沈沧溟很不耐烦的说,萧冀曦现在算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很明显是下一步计划已经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启动,不过他对此没什么怨言,并很满意自己刚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所贡献的演技。 听见丁捷的名字,丁岩好像被吓得酒醒了一半。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结结巴巴的回应道,简直就是把欲盖弥彰四个字给写在脸上。 “少装蒜。他什么都招了。”沈沧溟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来,这家伙天然不怎么像好人,与长相无关,毕竟沈沧海能拿那张相差无几的脸生生的演绎出一身正气来,沈沧溟这纯粹是气质使然,大概还得感谢一下小林诚当年的“栽培”。萧冀曦觉得小林家的教育一定有什么问题,不管是亲生的还是收养的,都有这种一眼看上去就绝不是好人的气场傍身。 “什么?”丁岩很紧张的捏着自己的衣角,萧冀曦知道他没有配枪,所以也不担心两个人交起火来。 “看来那东西你还没有看过,也好,那你就不用死,省的我动手了。”沈沧溟耸了耸肩。“现在赶紧交出来,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不会跟别人说。” “你已经说了我没有看过,我又怎么可能知道是什么东西?”丁岩居然还能条理清晰的进行反驳,萧冀曦觉得自己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沈沧溟又笑了一下。“当然是当年之事的证据。” 当年两个字就足以让丁岩警觉起来,再加上证据,简直让他成了一只炸毛的猫。 “证据?你说有证据?”丁岩很急切的问道。 “打扰一下。”接到沈沧溟在一边递过来的眼神,萧冀曦知道这是自己应该出场的时候了。他咳嗽一声,提醒道:“这位先生,你可能搞错了情况,现在是我拿枪指着你的脑袋。” “不,我什么都没有搞错,因为我是你顶头上司派来的人,所以你最好调转枪口。”沈沧溟懒洋洋的回答。 “是吗?那你可能要失望了。”萧冀曦心想这枪要是走火乐子可就大了,然而为了逼真也不得不把子弹上了膛。“我的运气不大好,你说的那件事我也听说过,如果他死了,我大概也活不成,所以不管你是什么来头,我都会只当做不知道。” 沈沧溟的神色略微僵硬了一瞬,最后认命的举起手来。 这场戏最容易穿帮的地方总算是演完了,萧冀曦松一口气,目不转睛的盯着沈沧溟,似乎还是一副十分紧张的样子。 “你说的东西长什么样子?” “大概是信封吧,罗织构陷,从来都是书信往来最容易。”沈沧溟的语气不大确定,不过萧冀曦可以肯定这不确定纯粹是给丁岩演出来的,没准证据就是他今天带来的,混在现下的一地狼藉里。 “老丁,你这里什么地方放书信?”萧冀曦没有放下枪,往前走了几步把枪顶在了沈沧溟身上,他到底还是有点担心走火,只顶在腰际。 丁岩迷惑的挠了挠脑袋,一指那个被翻得七零八落的书柜。 “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你不认识的东西。”萧冀曦一摆头。 丁岩摇摇晃晃的走过去,翻了一阵子,忽然神色古怪的回过头来,手上捏着一个不薄的信封。 沈沧溟砸了咂嘴,发出非常可惜的声音。“早知道我就再找找了。” “闭嘴,老丁,打开。”萧冀曦又戳了一下沈沧溟的腰,接着发号施令。他的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坚决,丁岩下意识的就照做了,从里面拿出一沓泛黄的纸来,从这一点来看,军统作假还是做得很全套。 “念。” 听萧冀曦这么说,丁岩很迷茫的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相当无辜。 “大点声,让这位杀手朋友也听听。”萧冀曦冲丁岩安慰的一笑,语气相当的戏谑轻松。“如果要永绝后患而不杀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也一起拉上贼船。等他完完整整的听过了这些要命的东西,为自己项上人头着想,就一定什么都不会对主任说。” 他明明白白的点了丁默邨的名,丁岩颤了一下,拿着信纸的手很明显的抖了起来,但他没有撒手,只是定定的看了萧冀曦一会,就低下头去用一种带着一点颤抖,但十分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的念了起来。 当然,全场只有他一个人需要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演得不错。”沈沧溟低低的笑了起来,这句话淹没在丁岩的声音里微不可闻,不过萧冀曦还是听见了。 第351章 成功案例 萧冀曦没接沈沧溟的话茬,分了一点心去听丁岩念出来的东西,那些东西倒是编的很有条理,萧冀曦甚至怀疑其中有一些就是当年存着的原件,毕竟当年丁默邨是在国民党的体系里往上爬,只是今天立场发生了转换,他们自然不惮于把过去的陈年旧事翻出来为今日之事做准备,虽说有点打自己脸的意思,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丁岩念完最后一页纸,坐下来发了好一阵呆,酒似乎是已经全醒了。 “原来当年我父亲是这么被陷害致死的。”他喃喃自语,萧冀曦心想倒不是陷害,不过这件事上面当然不会告诉你,万一前脚策反了你后脚你就跑去子承父业,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沈沧溟啧了一声。“你可以把枪给放下了吗?我已经对你们没有威胁了。” “现在还不行。”萧冀曦带着一点很欠揍的笑。“你要是现在把我们两个都杀了,照样可以把这件事瞒下——老丁,挑一页最要紧的,我说,你往上写。” 丁岩现在因为过于慌张,已经基本上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动作有些慌乱的从公文包里找出一支钢笔来。萧冀曦注意到那已经不是他见过的那支价格不菲的派克笔,大概是丁岩正有心把自己和丁默邨给割裂开来,这是一个好兆头。 “于枪口下展阅此信,知无活路,然瞑目矣。”萧冀曦一字一顿的说了,手上非常迅速的在沈沧溟周身搜了一遍,当然只是像模像样的来了一场搜查,他摸到了两把枪并不少的冷兵器,最后只抽了一把枪远远的扔到屋子另一边去。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萧冀曦冲沈沧溟一咧嘴,把沈沧溟推到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去,同时也把那个让自己心惊胆战的保险重新合上了,不过枪口依旧对着沈沧溟。 “萧队长,我想要一把枪。”其实萧冀曦刚刚一番苦心全都白费,丁岩根本没注意到他都做了些什么,现在看萧冀曦松开了沈沧溟,第一反应就是霍然站起身来。 “怎么?想单枪匹马的去杀主任?”萧冀曦冲他一挑眉。“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我帮你保密那是自保,可没想把自己给搭进去。” 丁岩一时语塞,这时候他忽然脸上浮现起十分惊恐的神色,萧冀曦还没等反应过来,就感觉脑袋后面挨了一下——倒不是很重,只有一点点疼,但是他听见沈沧溟非常小的一声:“躺下”,便恍然大悟的栽倒在地。 丁岩家里是木质的地板,没有铺地毯,萧冀曦面朝下躺着,感觉摔这一下子比沈沧溟揍他那下疼多了,他怀疑这小子是故意的。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丁岩惊慌失措的声音响了起来,萧冀曦听见他蹲下来在地上胡乱的摸索,似乎想把萧冀曦手里的枪给捡起来,但是沈沧溟已经先一步把那把枪踩在了脚下。 “别着急,现在我们两个之间才能说实话,小少爷。”沈沧溟漫不经心的语气听的萧冀曦牙痒痒,这实在不是一个能令人十分信服的说话方式,然而丁岩今晚已经遭遇了太多惊吓,对现下这种反转已经有些麻木了,况且他明显是打不过沈沧溟的,就算是不相信也得捏着鼻子装相信。 “你叫我什么?”丁岩狐疑的问道, “不用我再重复了,我只来问你一件事。”沈沧溟很显然不可能委屈自己再叫出来第二声。“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你一个人绝没有办法杀了丁默邨,如果你跟了我们,我们来帮你报仇。” 这话说的有点满,萧冀曦想起了郑苹如以及此后几次雷声大雨点小的刺杀,心想要是能把丁默邨杀了早就有人动手,也不知道丁岩会不会信这鬼话。 “你们是什么人?” “你要是不成为我们自己人,听了接下来这个答案可就只有死的份儿了,你确定吗?”萧冀曦都能猜到沈沧溟的表情,仗着没人能看见脸朝下的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有气无力的翻了个白眼。 “你们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丁岩也不傻,马上就报出了现在上海还敢和七十六号做对的人身后两党来。“你为什么自信能策反我?” “我是军统局的人。”沈沧溟很无所谓的说了实话,反正他就算是没能把丁岩策反,也能不费吹灰之力的在这个小眼镜前面全身而退。“因为你已经想反了,我才来,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我......想反?” 萧冀曦听得出来,丁岩本来是想要反驳沈沧溟的,但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一个有气无力的问句,显然是产生了动摇。 “这里还清醒着的,也就只剩下你了。”沈沧溟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都管他要枪了,难道还不是想反?” “我只是想杀他!” “我明白,你只是想杀他,没想反出七十六号,也不敢和日本人作对。”沈沧溟似乎是在一步步的逼近丁岩,萧冀曦有点后悔自己这个姿势栽倒在地上了,他现在看不见两个人之间的情景,说不好奇那是假的。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悲剧的根源是什么?” “我......” “你没有,我可以告诉你,是战争。”沈沧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只要战争孩子,这世界上会有千千万万个你这样的悲剧出现,你要是还算个男人,就跟我们一起,让这世上再没有发生这样悲剧的可能。” 萧冀曦心想着小子觉悟还挺高,不过丁岩一个书生,估计从没见过这样咄咄逼人的场景,沈沧溟此举要么是成功,要么是下不来台,要是丁岩拒绝的话,估计他就得及时醒过来,以便于给沈沧溟一个跳窗逃跑的台阶下。 丁岩沉默了很久,久到有些离谱的地步,期间萧冀曦都能听见沈沧溟有些紧张的呼吸声,也一直在琢磨自己需不需要爬起来。 “你想要我做什么?” 最后,萧冀曦听到的是这样一句问话。 第352章 三件事情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萧冀曦终于放下心来。坦白的说今晚看见沈沧溟的时候,他心里是有些忐忑的,在他看来现下策反丁岩还是太早了些,然而现在看来这一剂猛药还是很有用的,看来还是他太过小心了些。 不过沈沧溟胆子比他大也是正常的,毕竟他不担心被丁岩发现真实身份,而萧冀曦却的确要为此担忧。比方说现在他面朝下趴在地上——感谢丁岩的洁癖,他不用为地上有太多的灰尘而全神贯注的预防自己打出喷嚏——依旧在思索怎么把他在场这件事给圆过去。 好在沈沧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弯下腰来给萧冀曦翻了个身,按理说对着丁岩他现在是不应该把后背空门给暴露出来的,毕竟还不能完全的确定是敌是友,不过估计也是不敢用脚,怕萧冀曦事后找他的麻烦。 萧冀曦察觉到沈沧溟的手搭上自己肩膀的一瞬间就闭上了眼睛,很顺从的被翻了过来,他现在能感受到两个人都正低着头看他,要不笑出来实在是很考验定力。 “我要你档案室里那份特种武器使用记录。”沈沧溟直截了当的答他,没有尝试着隐藏自己的意图,特种武器有很多,且就算是把需要达姆弹几个字直接拍在丁岩脸上,他也不一定能敢猜到是要对赤木亲之下手的份儿上。 “特种武器使用记录?你们是要弄到什么武器吗?”丁岩愣愣的问道。 “这暂时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你明白的,在你展现出足够的诚意之前,我还没法信任你。”沈沧溟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如果不是因为急着把东西弄到手,这条消息我本来也不应该透露给你。” 丁岩显然只能无可奈何的接受沈沧溟的说辞。 萧冀曦感觉到沈沧溟的手指停在他眼皮附近,一瞬间有点紧张,倒不是担心沈沧溟会把的眼珠子划伤或是别的什么,只是第一时间担心丁岩会不会能从瞳孔状态看出一点端倪来,毕竟这家伙好像把他爹留下来的书都读了一遍。 好在他随后就意识到沈沧溟正用手遮着他脸,这个角度上丁岩看不见他的脸。 沈沧溟象征性的翻了一下萧冀曦的眼皮,萧冀曦相信他看不出什么东西,肯定是在糊弄丁岩。 “这家伙还没有醒。”沈沧溟的语气很轻松。“他运气不错,至少是不用死了。你应该知道怎么把他糊弄过去吧?” 丁岩的回答犹犹豫豫的。“就说你把他打昏了之后......逃跑了?” “勉强及格。”沈沧溟打了个响指。“但是还差点意思,你把他枪拿起来,到时候就说是我打昏了他,你拿起枪来对着我,我就跑了——你会开枪吧?” “受过训练,但是打的不准。”丁岩有些慌张的回答道。 “那就没有问题了,就这么跟他说。” 萧冀曦躺在地上听这两个人一本正经的讨论如何在自己面前编瞎话,虽然很清楚这是沈沧溟在丁岩面前把自己和军统关系完全撇清的一种手段,依旧还是觉得自己憋笑憋得某一根肋骨都要断掉了。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沈沧溟见大功告成,语气也轻松了不少,没想到丁岩却在这时候叫住了他。 “还有......还有三件事。” “你说。”沈沧溟有点诧异的回应道,心想读书人难道事儿都这么多? “第一件,我拿到了东西怎么联系你?对我来说这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也许就在这一两天我就可以办到。”这时候丁岩的声音反而显得有几分冷静了,大概是感觉木已成舟再慌张下去也没有什么用。 这让萧冀曦还是很欣慰的,要是丁岩纯粹是一条废柴,那把他拉上战车之后他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甚至于很有可能送命。 “那不用你操心,到时候我会来找你的,还是那句话,我现在没法信任你。”沈沧溟毫无自己也无法取得丁岩信任的自觉,答得理直气壮。 但丁岩竟然也没有反驳,可能是沈沧溟刚刚让他拿起萧冀曦的手枪这一举动让丁岩对眼前这个第一次见面就敢说掉脑袋话题的家伙产生了一点信任。 “第二个问题是,既然我可以被策反,那萧队长是不是也可以?” 萧冀曦几乎可以听见沈沧溟大脑停止运作的声音,因为他自己大概也是相同的感觉,因为自认为演技还不错,他从没想到丁岩会这么看得起自己。 沈沧溟做出回答的语气有点艰难。“这我不能做主,得回去请示一下,不过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这人没那么重要,至少我觉得还是杀他更省事。” “萧队长......是个好人。我觉得他只是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才会被自己的朋友拉进这趟浑水里。”丁岩却没有轻轻的放过这个话题,萧冀曦躺在地上百感交集,一方面是因为感动,另一方面是因为后背被地板硌得生疼。 沈沧溟干脆利落的放弃了和他争论这个话题。 “我会把你的话带到,如果想保下他,你就努力些,我们赢得越早,他犯的错就会越少。不过有一点要提醒你的是,不准在他面前露出口风来,不然你们都得死。”前半截话沈沧溟说的费劲,到了后面威胁起人来倒是熟极而流,萧冀曦刚酝酿出来的感动顿时被啼笑皆非的心情冲淡了。 “我知道了。最后一件事是,你能不能搭把手,把他扶到床上去?” 丁岩的语气有点不好意思,萧冀曦想这也是应当的,虽然他的确是比丁岩壮了点,但为这种事向刚见面的人求助是怎么听怎么奇怪。 接下来萧冀曦就听见沈沧溟步履沉重的走了过来,似乎对自己今晚这一次造访的目的产生了怀疑,他把萧冀曦的双脚给抬了起来,瓮声瓮气的吩咐丁岩:“你抬另外一头。” 不管怎么说,不用接着躺在地上算计着沈沧溟走远再“悠悠醒转”,萧冀曦还是十分庆幸的,因此虽然沈沧溟的动作实在说不上温柔,他也还是决定不记这个仇。 第353章 有效治疗打嗝 沈沧溟离开后,萧冀曦仔细的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时间,他不想醒的太快,丁岩虽然不能说是个很敏锐的家伙,但如果事情过于不对劲的话,他还是会有所察觉的。 但这其实很难,他得控制住自己别就此睡过去,所以他在心里数了大概有一千多个数之后,就扶着脑袋坐了起来。 丁岩看着萧冀曦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也跟着吓了一跳,他这一天经历的实在是有点多,刚才正半垂着脑袋在一边打瞌睡,被这么一吓看上去是差点犯了心脏病,他看着萧冀曦正在身上摸枪,赶紧说道:“萧队长,你的枪在床头柜上呢。” “床?”萧冀曦环顾四周,装出一副迷茫的样子来。“我怎么在这儿?刚才那家伙呢?我刚才是怎么晕过去的?” 丁岩起身给萧冀曦倒了杯水,还很担心的看了一眼他的后脑勺,应该是担心留下什么脑震荡一类的后遗症,萧冀曦听他把所谓事情经过娓娓道来,则是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恨不得去掐自己的大腿——眼前这场景实在是太滑稽了些。 “便宜他了。”听完丁岩的复述,萧冀曦冷哼了一声,从床上挪了下来。“这也怪我太大意了,白白害你守了我半宿。” “你还是好好休息。”丁岩伸手想把萧冀曦给按住,但是萧冀曦已经很敏捷的窜到了地上,虽然还装模作样的扶着自己脑袋,但脸色的确是一副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生龙活虎模样。“别担心我,我这当过兵的身子骨硬朗着,就是挨了个闷棍,不算什么,实在不放心,明儿我去找胡杨看看去。” “胡医生大概看不成这个,得去大医院。”丁岩忧心忡忡的皱着眉头。“再说了,咱们这事儿也没法往外说,到时候要是胡医生追问两句,可不就露馅了?” “你知我知的事情,怕她做什么?我就说我走夜路摔了,再不济叫青竹给打了,怎么都能给糊弄过去。”萧冀曦一哂,拍了拍丁岩的肩膀。“得了,赶紧睡你的,明儿还一天的班呢。” 丁岩坐在床上,却没有立刻要入睡的意思,直勾勾的盯着萧冀曦,盯得他心里有点发毛。 “我记着我也晕过一回,还是你给我送医务室去的。”就在萧冀曦想找个由头去客厅呆着的时候,丁岩忽然说话了。这一声让萧冀曦警铃大作,心想这小子不会是要不管不顾,这就开始试图搞策反吧? 他赶紧打了个哈哈。“我可没等你醒。” 丁岩被噎了一下,还不屈不挠的想接着往下说的时候,萧冀曦晃了晃脑袋,把他的话头给堵住了。“我觉得这脑袋还是晕沉沉的,有什么话还是明早再接着唠吧。” “唠?”丁岩有点迷茫的重复了一遍。 “差不多就是说话的意思,你从前去东北的时候没人这么和你说过吗?”萧冀曦也跟着一愣,而后想起来丁岩是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很有耐心的为他解释了一下。 “那时候都是官腔,只记得他们说起话来很有感染力,我回上海后好一段时间都被人误以为不是本地人——我都忘了萧队长是东北人。” “是啊,我都快记不得了。”萧冀曦很应景的沉默了片刻,而后才回道。他在兜里摸了摸,但是没把烟给掏出来,只是转身往客厅走,自觉这出戏应该是演的还算不错。 第二天一早萧冀曦当然是没碰那碗咸豆腐脑,而昨晚被沈沧溟的意外造访折腾了半宿自然而然也就起晚了,这就导致他被两根油条噎了个半死,直到进办公室的时候还在打嗝。 有人说过要是打嗝的人被吓一跳,这嗝也就自然而然的停了,萧冀曦此前一直是不信的,但就在今天,他是彻底的相信了。 因为他被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之后,还真就不再打嗝了,就是这个代价实在是有点大。 油耗子一头扎进办公室里,萧冀曦本还想抱怨他冒失,结果等听完他说话自己差点跳起来把实木桌子给掀翻在地。 “你说什么?” “让咱们全体出动呢!说是今儿一早抓捕共党上海区的负责人叫他给走脱了,现在正全上海搜捕!”油耗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要我说就是梅机关看不上咱们,功劳没咱的份儿,到了善后又指使起我们来。” 萧冀曦没工夫理会他的抱怨,感觉自己身上也全是冷汗,共党上海区的负责人,那是跟军统上海站站长一样的级别,上回王天木被捕给军统带来的损失还历历在目,转眼共党也要遭劫,他倒是不担心共党的死活,却非常担心这次白青松也会被牵连进来。 “我知道了,叫兄弟们楼下集合。” “不用,你们带人去蕴藻浜码头,我知道你对那里熟悉,也有可靠的情报,那家伙八成是从蕴藻浜逃走。”铃木薰大步流星的走进萧冀曦的办公室,头上也见了汗。“我和你一起去,这次说什么不能让他跑了。” 眼见着铃木薰,萧冀曦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只能匆忙拉开自己的弹匣看了一眼就往外走。看见铃木薰的时候,他就想起来上次铃木薰评价码头之事的笃定语气,看来埋在共党地下组织里这颗炸弹是炸了,而且杀伤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你不是有情报来源?怎么会让他给跑了?”萧冀曦一面往楼下跑一边问,他下楼的时候速度还是太慢了些,不过这也给铃木薰留了一点喘息的时间,让他能比较从容的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你问我,我的答案一定是小林。如果不是他认为梅机关足以处理这个问题,也许现在我已经能坐下来和那位吴先生好好谈谈了。”铃木薰的声音简直是咬着后槽牙挤出来的,可见气得不轻。 萧冀曦却从没有这么感谢小林龙一郎过。当然,他也很明白小林不是为了帮共党,而是担心七十六号参与进来会让功劳落到行动队头上,那无疑是让铃木薰如虎添翼。 第354章 查无此人 如果不是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急需要更多的人手,而在善于隐匿的特工面前宪兵队又只能充当搜查工具起不了更大的作用,萧冀曦相信即便是到今日他们也不一定能得到这个消息。 “又是蕴藻浜。”萧冀曦苦笑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对此发表些什么评价,他知道铃木薰安排他过去是因为他对那里熟悉,但这个共党头目要从那里跑路,则纯粹像是上天在跟他开玩笑了。“你们对那家伙有什么了解吗?” “只知道代号是郎中,我们此前把上海的各个药铺都明察暗访了一遍,但很可惜,什么都没有发现。后来知道名字叫吴慈仁,很显然是个假名字。”铃木薰冲到车前顺手给萧冀曦拉开了车门,看的油耗子在后头咋舌,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相处诚然从没什么上下级之分,但铃木薰在众人面前这样行事也足见事态的紧急。 “耗子,你带兄弟们跟上。”萧冀曦扭头说了一句钻进了车里。田村忠太正坐在驾驶员的座位上,见他和铃木薰一前一后的上车没什么表情的点了一下头,就踩下油门窜了出去。 “具体和我说说昨夜的情况,还有你为什么能确定他要去蕴藻浜。”萧冀曦从口袋里掏出钢笔来,铃木薰意会,不知道从车里哪个地方翻出一张地图。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铃木薰掀开地图,上面已经密密麻麻的标注了哨卡关口,从密集程度上来看,宪兵队应该是整个儿的出动了。“只知道昨晚总算得了确切消息,但是突袭的队伍扑了一个空,按房间里的情况来看,应该是在我们到达之前不久刚刚匆忙离去,我们从余烬里面只找到了零星的几个字,根本拼不出什么完整的消息,看来如果想对他们的组织造成有效打击,只能期待这位吴先生脑子里的东西足够多了。” “共党的嘴可不好撬。”萧冀曦仗着田村忠太不怎么能听得懂他的话,说话时也敢稍微肆意一点。“不光是我们拿他们没办法,就连我从前在军校的时候,都时常听到那些共党是如何如何难缠——抓又抓不到,抓到了又什么都不肯说,好在他们在城市里大抵不成气候,不然现在咱们最大的对手可能轮不到军统。” 这样贬损自家的势力,萧冀曦是觉得有些赧然,但是铃木薰却深以为赞同的点头。“我也觉得这些人比军统要难缠一些,要知道,我们在进行策反的时候,还是在国民党里成功率更高一点。” 萧冀曦猜他指的是王天木,虽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但还是觉得有点丢脸。 “至于蕴藻浜,自然也是我们这边得到的确切消息。好像是码头上有共党的人,但因为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启用,我的线人也不知道更进一步的情况。”铃木薰已经不对萧冀曦隐瞒共党出了叛徒的事实了,估计是因为觉得这个姓吴的已经要落网,共党在上海的地下组织即将一蹶不振,即便是泄露了一点消息也无关紧要,这时候把话说透了,反而更有利于萧冀曦判断情况。 “蕴藻浜的地势也不算简单,估计光是我队里的人手不大够用。”萧冀曦皱着眉头,他对蕴藻浜的地形当然熟悉,但要只是行动队这七八个人的话,估计还是没什么用处。 “我调一队宪兵给你。”铃木薰答的很痛快。“跟你来就是为了让他们不敢造次,你现在是我最大的希望了。” 萧冀曦倒是指望着自己能让他失望,但为了不引起怀疑,还是老老实实的一下车就调兵遣将,码头当然早就封了,有不得不进出的货船也都被严格盘查,萧冀曦一眼在人群中看见一个很熟悉的人,眉头不由得一皱。 是白青松。 他当然知道白青松和共党之间的关系,由此也就更加担心白青松今天来是为了协助人逃跑。白青松被宪兵围住的时候显得有点手足无措,萧冀曦走上去挥了挥手,示意这几个宪兵去调查船上的货物和人员,顺带着警告了一句不准对货物造成损伤。 “松哥,怎么偏偏挑今天往出运货?” “什么偏偏不偏偏。”白青松的神情很冷淡,也看不出旁的端倪来,萧冀曦也不清楚这究竟代表着真的没事儿还是他的演技已经进步到了这种程度。“说起来这还是日本人要的货,怎么,你们自己人还要打自己人吗?” 萧冀曦心说多新鲜呐,就好像中国人自己不和自己打一样。 “昨晚跑了一个共党的头目,有消息说是要从这里跑,正查着,你算是撞在枪口上。”萧冀曦抬手想拍拍白青松的肩膀,但白青松往后退了一步,把萧冀曦的手晾在了半空中。 萧冀曦也不觉得尴尬,白青松这么对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他看白青松这样甚至有点高兴,这说明他可能真的和这事没关系,要不然现在应该表现的客气一点。但白青松又实在是太平静了一些,平静的像是早就知道这件事。 “是吗,那我是不太走运。好在只是随旁人的货轮运些东西,与我干系不大。” 萧冀曦想说最好是这样,但又怕被铃木薰听见,恰在此时油耗子上来说另一边发现个有点可疑的人,他也就借着由子走开了。 他听说有可疑的人本是心里一沉,以为这个“无此人”最终还是没逃出去而被逮到了,但最后发现只不过是虚惊一场,是为了偷渡离开上海的人搞出来的乌龙,绝不会是共党那个头目——因为是个女人。 按说是应该带走的,但是铃木薰看着那人畏畏缩缩的样子,最后只说了一句让她去补手续就扭头走了,他这句话也就相当于是绿灯,那姑娘离开上海肯定会少很多阻碍。 “怎么,你还怜香惜玉起来了?”萧冀曦笑着打趣了一句。 “不是。”铃木薰发出一声叹息。“只不过如非必要,我不愿意让阿瑰的同胞怕我,怕我的同胞。” 第355章 无所获 最后被从蕴藻浜抓走的,只有几个不怎么脸熟的蛇头。其中有一位还与萧冀曦算得上是认识,只不过萧冀曦从来都没见过他,总能听见这么个人的存在,是流霜的哥哥柳阳生,他一开始听见这名字的时候还觉得很有韵味,后来联想到流霜的原名,便也只能说一句对仗还算工整。 萧冀曦眼见着这人被抓,却是无可奈何,流霜也算是在中统手底下呆了这许多年,她哥哥要么是一无所知,要么估计也被吸纳进中统了,总之不会和共党扯上太大的关系,梅机关这次抓了这么多人回去总有种气急败坏的意思在里面,到最后估计也得放回几个人来,就算要救也该是胡杨那边多操心一番,再者说进了梅机关的人他也没机会插上话。 只希望这个柳阳生是真正的局外人,上次虽通过他的关系给梅机关试着演了一出戏,不过中统的特工水平再差那也是特工,如果有心要瞒着柳阳生,倒是没多大的难度。 “共党这些人一旦走脱了,再想抓就难得很。说不定他们在被追缉的那一刻就已经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从前提起过的路线一概不会再用。”萧冀曦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太阳已经渐渐的升了起来,烤的人十分难受。 铃木薰一言不发的站在一边,表情阴沉沉的,大概心里已经把小林龙一郎来回殴打上几遍了。 蕴藻浜这边是走货物的,今天封锁了码头,于是外面就停了不少的货船,都知道商人手里的货物要的就是一个流通性,耽误这半天已不知道有多少损失出来,虽说民不与官斗,但是现下生意凡是做的大些的,身后都有不小的势力,要是联合在一起向梅机关施压,也是很不容小觑的。 “长官,这样下去,只能打开封锁了。”田村忠太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像并不觉得有多失望。“我们没什么收获,外面的货船里还有美国人的东西,封锁下去只怕是不好交代。” 铃木薰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了,萧冀曦觉得这人头顶上随时可能冒起火来,毕竟这三十多度的天儿西装笔挺,就算是心静自然凉都能在脑袋上煎个鸡蛋,更别提眼下如此怒火中烧。 “又是那些家伙。”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看一眼腕上的手表,不情不愿道:“把这些人带回去便收队,田村你开车送我去十六铺码头一趟。” “客运码头连偷渡客都混不上去,估计共党想走脱也有困难,身份做得了假,通行证可不行。”萧冀曦提醒道,他觉得铃木薰是气的有点糊涂了,虽然不提醒让他白跑一趟也可以,但铃木薰事后想起来万一心里犯嘀咕便不太妙。 “我只是去接一个人。”铃木薰很无奈的说道。“他没有军方背景,今天想进来只怕会有点麻烦。” “不是吧,你们日本人自己还要为难日本人?”萧冀曦愣了一下,他还真想不出除了日本陆军与海军的恩怨以外,宪兵队还有什么理由把其他的日本人拦在外头。 “他现在依旧是个记者。”铃木薰做了个鬼脸。“这种时候人们总不太欢迎记者,我太清楚这一点了。” 萧冀曦恍然大悟,心想上一个记者现在成了特务科的科长,这又来一个几年后会不会也摇身一变成了什么王牌特工之类的。 估计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诡异被看出了端倪,铃木薰又额外的为他解释道:“町田是我的同期,一起进的朝日新闻,只不过他后来留在了本土,也没有......”铃木薰顿了一下,似乎是不太愿意提及自己被迫回国的那段往事,于是略过没有说。“总之他至今依旧是个记者。这次来中国,是受了尾崎先生的嘱托。” 萧冀曦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尾崎秀实这个名字了。上一次听见,还是听说他做了近卫那厮的秘书,再想起从前尾崎和沈沧海说自己热爱中国文化之类的,就觉得十分讽刺,这时候忽然再听见这个名字,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露出讽刺的神情来。 铃木薰提起尾崎秀实的语气依旧是十分尊敬的,可能是因为现在尾崎秀实依旧能算作是他的上司。 “尾崎先生后来也不在朝日供职了吧?我已经很久没有了解过他的情况了。”萧冀曦见田村忠太的肢体语言已经透露出些不耐烦的意思来,忽然起了些可以说是叛逆的心思,想再把铃木薰拖上一拖。 他实在是看不惯田村忠太那副全世界都欠了他钱的样子。 “是的,现在是近卫首相的私人秘书,参与一些对中国的决策,尾崎先生对中国十分了解,因此也很得近卫首相的倚重。我现在也时常与尾崎先生通讯,先生很想念中国,只不过公务在身,没办法再来中国看看。”大概是时间还早,铃木薰倒是没有显得多不耐烦,还很怀念的感慨道:“其实我一直觉得,还是战争爆发以前的中国最让我怀念。” 萧冀曦想说你这个立场站在这里说这话容易被两边人一起揍,但是忍住了没有说。 “人我给你送回梅机关去?”萧冀曦抬手指了指一边被绑成一串的蛇头。 “不。人是你们带着宪兵队抓的,就由你们来审。如果真的审出什么来,我好在影佐先生面前为你们请功。”铃木薰却摇了摇头,他的话里简直是带着杀意的,显然是十分记恨小林龙一郎这次的搅局。 “小林不是生怕你带的队伍得了功劳吗?放走了人是他的过错,审讯若是成了,功劳却由你们来领。就算影佐先生再护着他,我这回也得让他气吐血。” 萧冀曦冲铃木薰竖了个大拇指,而田村忠太在一边眉头紧锁,显得更加如丧考妣,大概是觉得自己处境两难,铃木薰这样堂皇的把对小林龙一郎的不满给说出来,他要是转头就报告给了影佐祯昭,铃木薰也就没了留他的理由,要是不报告,影佐把他安排在铃木薰身边的意义却也没有了。 第356章 瞒天过海 萧冀曦压着人回到七十六号的时候,任东风脸上的表情是十分惊讶的。在人手这样紧张的情况下,行动二队的人当然也不能幸免,被一并借调走了,然而抓住的可疑人物是都被梅机关带了回去,并没有七十六号参与的余地。 于是任东风看萧冀曦的眼神就多了一些深思的意味,看来铃木薰和萧冀曦之间的关系比他想象的要更加紧密,如果今后要在这两人之间做些文章的话,简单的离间大概是没有用的——他倒是没有那个闲心也没有那个胆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如果上面打算把铃木薰这个异类排挤出去,大概是会指示他先拿萧冀曦开刀的。 若说前几年这种事情还没有发生的可能,那随着日本人把战线向南推进、开辟了更多的海上战争,日本海军的力量空前膨胀,与海军积怨久矣的陆军很有可能会恼羞成怒开始把脸皮撕的更破一些。 萧冀曦注意到任东风盯了他半天,起初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细细一想却意识到是铃木薰的处境估计不大妙,日本海军在外面威风,铃木薰被留在陆军大本营里自然就会受气,连带他也不大好过,但至少眼下一切都还如常,他也没必要现在就为此烦心。 这几个蛇头当然是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说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是共党那边的人真的混在其中,在短时间内也是决计吐不出什么东西来的。 萧冀曦从当了队长有了些权力之后就不大愿意往审讯室跑,反正全队的人都知道他搞起审讯来手段的确是糙了点,这也情有可原,毕竟只是半路出家,也没人指望他太能干,要是太能干了反而不美。 所以油耗子很自觉的把活儿接了过来,估计是觉得此次事情非同小可,看着比平时还要积极许多。萧冀曦只嘱咐了一句下手悠着点,这些人里至多有那么一两个有问题,油耗子只笑说是他心软,不过这也是两人之间经常发生的对话,总归是一切如常,行动队的事务并没因为今次要追查的人物非同小可而有什么变化,因为这些久经世故的老油条都知道,人一旦跑出了他们已知线索所能圈定的范围,那大概率就是抓不回来了。 一队的人连轴转审了三天,因为要分开审讯人手不大够连萧冀曦都不得不挽起袖子来下场,不过他倒是没亲自动手,只是大半夜的盯着人不许入睡,三天过去一队上下都累了个人仰马翻,每个人盯着受讯的人都能毫不费力的凑出一对熊猫来,只是审讯的人总还能轮班去睡觉,被审讯的却是不成,一个个痛哭流涕的,问起吴慈仁来却还都只说不知道,哪一个也不像是假的。 “再这么审下去,指不定要出人命了。”萧冀曦一脸沉痛的站在任东风面前,也不知道说的人命是被审的还是审人的,但是他那脸色也不用作假,的确是一副支持不住的样子——三个夜班被他接了两个,眼下只觉的胸口一阵阵发闷。 “怎么,还是都不说?能撑这么久,反而是有问题。”任东风放下手里的报纸,优哉游哉的模样实在是有点叫人恨得牙痒痒。 “哪里是不说,一个两个都说见过见过,再问则错漏百出,连此人男女老少都说不粗胡个所以然来,明显是屈打成招。”萧冀曦苦笑道,期间他们也照着几个蛇头口述的画像画了人出来,但传给铃木薰以后那边只很笃定的说都不是,只能接着审下去,对两边都是一种折磨。 “那就先晾他们几天吧。”任东风竖起报纸来,漫不经心的道。“兄弟们这几天都辛苦了,也先歇几天。” 这倒不是任东风大发善心,只是纯粹为了效率,但总归假期是给争取来了,虽然不能一股脑的全都回家睡觉,总也聊胜于无,于是全队上下欢呼一阵,罕见的全都准时下班了。 萧冀曦倒也很想这就回去睡上一觉,但想到兰浩淼此前辗转托白青竹告诉他尽快过去一趟,还是强撑着朦胧睡眼跑了过去。 “你总算是来了。” 兰浩淼罕见的有些急躁,这让萧冀曦大为惊讶。 “倒是想早点来,这不这些天全队上下都在轮班审讯,我也不好脱身,这是又出了什么事儿?” “去问问你那个大舅哥。”兰浩淼咬着牙冷笑一声。“那批黄金走了水路,已经往他们后方去了,一路上倒是想拦截,只是他们跑得飞快,一转眼已经是他们的地盘,这联合抗日的当口又不能明刀明枪的打起来,就真便宜了他们。” 萧冀曦还真没想到会是这回事,小心翼翼的问道:“怎么,知道东西在水底下,也还是没找到?” “哪里有那么容易,黄浦江那水近两年是一年比一年的浑,日本人又严防死守,咱们的人隔三差五下去摸查,还没等摸出个所以然来,就叫他们把东西给运走了。”兰浩淼的语气很懊恼,这事儿倒是谁也不能怪,在敌占区人力不足是最常见的事儿。“把你叫来其实也没什么用,只是叫你尽早知道了心里有个底,万一事情在日本人那里也被捅出来,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他嘴上是这么说,但萧冀曦心里却很清楚,大概是因为他心里郁结不知如何是好,需要赶紧把人叫过来商量对策,但也并没有拆穿他,因为兰浩淼一贯在人面前要装出个运筹帷幄云淡风轻的模样,肯定是不愿意被人指出他现在有些手足无措。 “你放心,日后要是有人提起来,我肯定不会露马脚。”萧冀曦先安慰了兰浩淼一句,而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共党是怎么做到的?此前小林一通搜查虽被我们转移了视线,可铃木那边靠着手里的线报还一直盯着呢。” “共党在上海的负责人把目光都吸引了过去,自然方便他们行事。”兰浩淼虽然有点气急败坏,可是提起来这一次共党搞出来的瞒天过海,却还是有些敬佩的。“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你们在蕴藻浜搜查的当天,黄金就已经运出去了——你不是说见到了白青松?” 第357章 熟极而流 萧冀曦听到这话,不由得先下意识的反驳起来。 “虽说是见到他了,可他那批货物没什么问题,都已经被细细的搜捡过了。再说现在到处拉着封锁线,也没有船敢于往他们那边跑,除非是活腻歪了想直接被抓走。” “封不封锁线的暂且不提,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他要跟那么大的一艘船去运送货物?”兰浩淼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其实萧冀曦倒也不是未曾想过这问题,越大的船只越不容易发现吃水线上的端倪,因此他们要是偷运黄金的话也只能跟着大型船只走。 只是早就没有船往那边去了,他看见白青松运货的时候心头的疑惑也只是一闪而过,后来想着白青松应该没那个能力让船只改变航向,也就不再往这上头想。现在叫兰浩淼这么一提,不由得让他思索了起来。 “你还是直说吧,我与松哥这样熟,他做什么我都很难怀疑得起来。”想了半天无果,萧冀曦最后只好苦笑着认输。 兰浩淼略微挺直了腰板,大概是觉得微妙的在萧冀曦面前扳回了一成。“日本人无论看哪个中国人都觉得可疑,因着这一点他们总想的格外多,可能性再小的事儿也不会放过,所以当白青松带人出现的时候,虽然他们不知道白青松与黄金有关,却还是会很仔细的查验货物,毕竟此前的几件事里白青松都很有嫌疑,只是侥幸逃脱罢了。要不是你和铃木的关系足够好,他们的证据也实在是不够,只怕人早就进梅机关那边听审去了。” “这倒是很有理。”萧冀曦略一点头,那天在码头上宪兵队的确仔仔细细的翻检了一遍货物,每个箱子都要打开重装一遍,耽误了不少时间。 “况且我猜那些黄金也不在蕴藻浜的水下,蕴藻浜每日人多眼杂的,来往船只也多,被发现的可能性总更大些。”兰浩淼的语气听上去甚至于有些敬佩的意味,看来他这次的确对共党的瞒天过海计很是服气。 “我想东西大概是一早就做好了出城的准备,趁着今日你们的焦点都在各个可以通行的码头的出行人员上,随其他的货船一起出发了,到了其他地方再分批次转回他们的大后方去,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小林带队的那一个码头也一定有什么值得检查的可疑人员,你们两批人是对那批黄金的存在了解最深的,所以安排了两个烟雾弹给你们。” 萧冀曦若有所思的皱起了眉头。小林龙一郎那边也带了七十六号的人,不过他和铃木薰不同,因为不是负责特务行动的,动起手来总是名不正言不顺,行动处并没人跟他走,他下班时听油耗子说,是电讯处跟他们走的,说是遇见了一个嘴很厉害的姑娘,差点就被扣回来了,但人又实在没什么问题,众目睽睽的也不好乱抓人。 萧冀曦一听这话就知道是张芃芃,当时还在想这两个人都快要谈婚论嫁了还分得这样清楚,现在想来虽然不知道那姑娘到底是共党还是纯粹给白青松帮忙,但按兰浩淼的说法肯定也是烟雾弹之一。 “他们的胆子够大,也够有耐心,还很肯担风险。”兰浩淼总结道。“不过是叫金子担风险,不是叫人,这一点还算够意思。” 萧冀曦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这么说你这回算是认栽了?” “认了,反正上面早就不关心这批金子,大概是默认丢了,再者说找回来也不会分我点,不叫日本人拿去就是很好的结果。”兰浩淼一派洒脱的耸了耸肩。 “谢谢。”萧冀曦忽然很诚恳的说道。 这让兰浩淼有点不自在起来,胡乱嗯啊了两声之后貌似警觉的问道:“有什么可谢的?” 萧冀曦没答复他,有些事情彼此心知肚明就是最好的结果,没必要说出来,要是隔墙有耳叫人给听去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只他心里明镜也似。要是真叫上面来选的话,大概宁可把事情捅出去也不会让共党平白得了这金子,在上头的眼里日本人可以坐下来谈谈条件——大概是近卫那小子推出来的各类政策给了他们这样的错觉——而共党却是在他们后头的心腹大患,虽然嘴上说着合作,暗地里却是恨不得食肉寝皮的。 当然,兰浩淼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萧冀曦和白青松之间的关系,在真正的战争面前一切儿女私情都是扯淡,他只不过宁可让上面不高兴也得让日本人不舒坦,白青松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几乎微不可见。 兰浩淼绝不会承认他有这样叛逆的心思,所以萧冀曦还不如说声谢谢把一切功劳推给白青松,就算是给他个台阶下。 果然,兰浩淼在为这一声谢尴尬了几秒钟之后就恢复了自若的神态。 “沈沧溟那家伙前两天兴高采烈的告诉我他把丁岩给策反成功了,你看这事儿是真是假?” “是真的,丁岩不会演戏,但我们两个很会。那小子现下对那些证据深信不疑,已经是咱们的人了,并且还对我不错,想着把我一并带过来。”萧冀曦也顺势就把话题给转移走了,刚才的事情讨论下去对谁都没好处,兰浩淼看着是很洒脱的放手了,肯定心里还因为棋差一着窝火着,再戳他伤疤,没准他会跑去找白青松的麻烦。 “这小子还真是挺会异想天开的。”兰浩淼嗤笑一声。“劝人回到自己曾经背叛过的阵营里去,那是最难的一件事。不过这么说来,沈沧溟这次冒进的还挺是时候的,不知道那份报告什么时候能拿到手。” “那报告对丁岩来说不是难事,是触手可得的东西,我看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和沈沧溟再见面。”萧冀曦提到这件事,只觉得绕了一大圈终于看见了刺杀赤木亲之的行动成功的可能性,语气不由得也兴奋起来。 “已经拿到了,趁你们这两日连轴转没人手再去看着他,我又跑了一趟。” 萧冀曦很熟练的一猫腰,让兰浩淼把手里的东西冲沈沧溟砸了过去。 第358章 招呼是这么打的 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两人之间打招呼的一种方式,至少沈沧溟看上去已经非常习惯了。这次飞过去的是一个文件袋,沈沧溟把它接在手里也不问里面是什么,自顾自的拆开来就看,反正既然兰浩淼肯把东西扔出来,就证明不怕被他给看到。 “这是一份从租界警局里的卧底手里弄来的东西,赤木亲之的惯常行动路线,不过要我说也没什么用,毕竟那老小子出门警卫都拉的很足,要是想突破那样的封锁线,估计给你达姆弹是没什么用了,想办法弄来两门迫击炮才是正经事儿。”兰浩淼显然是已经看过了里面的东西,语气懒洋洋的,提醒沈沧溟别白费力气。 “你要是能给我弄来,我保证不单单杀一个赤木亲之。”沈沧溟半开玩笑的回答道,却也没因为兰浩淼的话显示出多泄气的样子,想必是早已经习惯了失败,毕竟他已经策划了不少无疾而终的刺杀行动,虽说是为了麻痹敌人让他们觉得这次来到上海的是一支菜鸟队伍,但总也不能算作是成功。 “我要是能弄来,也就用不着你了。”兰浩淼嗤笑一声。“你可得打起点精神来,区长对这个人还是很重视的,虽然他已经脱险了,不过还总记挂着这个人。” “知道了,我也很想早点把他干掉,好回重庆去看看当初派我来的人是个什么表情。”沈沧溟翻看的很快,末了把袋子重新一装,自顾自的爬到阁楼上去了——大概是去研究地图。从头到尾他都没说要给萧冀曦看一眼里面的东西,萧冀曦也没有提,这任务到如今已经与他无关了。 “对了,听说铃木那边有动静?”兰浩淼看着沈沧溟钻到阁楼里,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萧冀曦对此很能理解,沈沧溟一旦闲下来,绝对能带来很多麻烦事,比方说他擅做主张去提前策反了丁岩,虽然结果是好的,可萧冀曦见到他的时候简直被吓得魂飞天外,要不是两个人反应都够快,天知道最后会发生些什么。 “也不算什么,就是尾崎派回来一个记者,是铃木的熟人。一个记者而已,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萧冀曦并没觉得兰浩淼啰嗦,上海现在这样的局势,随便插进来一个新的人物都有可能让他们周遭的环境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当初他对尾崎秀实本还抱有一点敬佩的意思,至于现在则只全然的看不起,于是便直呼其名把先生两个字也给省了。 兰浩淼没见过尾崎秀实,不过也知道萧冀曦和尾崎秀实是在什么情况下打的交道,很能理解萧冀曦语气里透出来的不屑。 “看上去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总觉得有些奇怪。按说朝日新闻现下在上海并不缺记者,不知道尾崎为什么要特意送个人过来。”他从桌子后面走出来,开始习惯性的踱步。每到这时候萧冀曦都觉得叫他晃得眼晕,于是一屁股坐在兰浩淼的书桌上不去看他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奇怪是奇怪了点,当敌人防着也没什么,他又不会突然出现在赤木亲之身边给他挡子弹。”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头,我看你还是想办法见他一面,探探虚实。”兰浩淼忽然停下脚步,目光炯炯的望向萧冀曦。 萧冀曦举起双手来。“等忙过这一阵子我一定过去,你眼下还是放过我吧。” 这一忙就忙的入了秋,不仅是忙于审讯,更多的是忙着想法子保全他们。眼见着人被关了一个月而无所获,七十六号也不乐意接着耗时耗力,要是按着以往的规矩大概也就是一块枪毙了送到乱葬岗去,梅机关总想着博个好名声,七十六号可不管那么多。 吴慈仁当然是没有抓到,后来听说是已经跑回了延安去,萧冀曦还很促狭的想着也不知道这人和黄金哪个先到,日本人赔了夫人又折兵,好在与七十六号都没太大的关系,细算起来人是小林龙一郎给放跑的,本以为他这次一定会被调离梅机关,但影佐祯昭还是把他给保了下来,萧冀曦本是百思不得其解,但等地牢里的人都被放了之后,就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放人的事情是铃木薰一力促成的,萧冀曦本来也就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和他提了一嘴,想着铃木薰在梅机关里泥菩萨过河一样的处境,只能说是听天由命,没想到还真成了,铃木薰本人也对此表示惊讶,说是影佐祯昭对他客气了不少。 两件事情合起来,大概预示着在日本人那边海军的话语权又一次变大了。因此铃木薰才会在梅机关里得到这样的优待,影佐祯昭不敢动他,同时又不想让他坐大,也因此才一力保下了小林龙一郎,很有让两个人接着打下去的意思。 柳阳生算是被重点“关照”的一个,倒和他妹妹没什么关系,是上次中统利用他做局的缘故,让他在七十六号的人眼里十分熟悉,也就背上了最重大的嫌疑,胡杨大概是因此有一点愧疚,在他身上也算尽心竭力,总算没给人落下什么终身的残疾,只是人已经成了经工会鸟,大概码头是回不去了。 他要走出七十六号大门的时候,萧冀曦把他给拽住了,这让柳阳生脸上浮现出了非常惊恐的神情,大概是担心自己就这么又被逮回去。 “别担心,从前你妹妹在我这里干过活儿,你和她长得有点像。”萧冀曦也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现在把人给揪住,不过他觉得柳阳生留在上海还会有些作用,很担心他被吓得连夜跑会老家去,到时候再费时费力的找人不免让自己惹上嫌疑,还不如现在借着同情这个理由,把人打发到兰浩淼那里去。 “我妹妹?我好些年没见过她了。”柳阳生脸上的镇定大概率是装出来的,不过他能在这一个月里都咬死了不把流霜托他办的事儿给吐出来,也是相当的难得,这也正是萧冀曦想要用他的原因。 第359章 不是所有人都在变 “我也好长时间没见过她了,要是回头你再见她,帮我带个好。”萧冀曦自己都觉得这话有点牙碜,所以也就不怪柳阳生的表情那样古怪了,他点头说着一定,不过心里想的大概是这哪里来的神经病。 “你出去之后若是不能再去码头,可以去我师兄那里寻个差事。”萧冀曦递给柳阳生一根烟,柳阳生犹犹豫豫的给接在了手里,似乎不知道应不应该信眼前这人。萧冀曦也不管他信不信,反正之后兰浩淼得着信儿也会主动找上门去,要往上海偷偷运些东西,还得靠这种人帮忙。“我知道做你们这一行的,人脉最广,我师兄这些年渐渐从人前隐退,也的确需要再建些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关系起来。” 他说的诚恳,柳阳生的神色也渐渐放松了一些,七十六号门口人来人往的,萧冀曦也没有多跟他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又折了回去,留下柳阳生一个人在原地神色迷茫,想了半晌才低头看看萧冀曦塞在他手里的便签,上面正写了一个地址。 萧冀曦这事儿做的光明正大,并不怕别人来问,就像他说的那样,旁人也觉得兰浩淼在上海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要是他想扭头做起偷渡的买卖来倒也无可厚非。比起这事儿来他更惦记着什么时候去见那个町田一面,最近铃木薰忙得厉害,他一时间还真找到不到理由登门拜访。 不过还没等他去见铃木薰,町田就自己找上门来了。准确的说也不是找上门,而是两人先在白青竹的书店见上了一面。白青竹的书店最近几年生意是越来越惨淡,只是可有可无的开着,也并不指望赚钱,七十六号里还时常有人问萧冀曦这书店的进项,萧冀曦一律只答赚不赚钱倒是无所谓,只是白青竹要找点事情做罢了。 所以他一推门见到里面还有人的时候,着实是愣了一下。正站在柜台前那男人长得很高,至少比萧冀曦是还高上一截子,因为背着光所以看不清长相,等萧冀曦再往前走几步,才看见那人手里还拿着一个相机,这造型有点过于熟悉,让萧冀曦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来了?这人是来采访的,说做了一个租界商户生存现状的专题,因为没人愿意接受采访,被小虞打发到我这里来了。”白青竹看上去并不怎么待见这人,提起来的时候语气也是疏离客套的,听着跟热络一点边都不沾。 “小虞打发来的?这可奇了,她什么时候又认识了记者?”萧冀曦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很快反应过来。“铃木前些天接了个记者朋友,不会就是这位吧?” “你认识铃木?”站在柜台前的人看上去和铃木薰是差不多的年纪,本来听白青竹和萧冀曦说起话来还很有礼貌的往旁边挪了挪,这会饶有兴趣的插了一句话。 萧冀曦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也觉得有点不大对劲,朝日新闻招记者的时候似乎是按着选服装模特的标准来选的,这人看着太扎眼了,肯定不是明察暗访的料。 “是。你是町田先生?”萧冀曦没多说他和铃木薰之间的关系,因为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描述,说朋友觉得虚伪,不说又有点不对头。 “町田明。”听萧冀曦问话,男人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来。 萧冀曦跟他握手的时候还在仔细的观察这人,从手上的触感判断此人的确是个握笔杆子的,和枪没打过什么交道,大概真是一个记者,长成这样应该就是他被派来上海的原因——日本人总不愿意在中国人面前低头,但囿于自己的身高有时候又不对不这么做,他们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高问题,装门面的时候总愿意派些有欺骗性的家伙来。 想着想着,萧冀曦不由得自嘲的笑了一下,是他被兰浩淼影响的也跟着有些疑神疑鬼,这人看起来完全没什么问题,应该是个很能粉饰太平的花瓶。 “冒昧的问一句,我可以看看你的采访内容吗?” 为了完成兰浩淼交给他的任务,萧冀曦还是多问了一句,町田明看上去还是很高兴的,一点都没觉得有被冒犯到,把手里的笔记本递了过来。 “实际上我很希望有人能看见原稿,毕竟这些东西不一定能见报。”在萧冀曦翻看的时候,町田明很有自知之明的苦笑了一下。他的中文说的不大好,萧冀曦得很费劲的分辨他在说些什么,听多了就很想直说让他讲日语。 上面写的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问题,但是那些回答里却能透出一点尖锐的怨气来。萧冀曦看见白青竹在被问到生意怎么样的时候答,这年月大家更关心自己能不能弄到吃的活下去,所以要是改行卖包子说不定生意会好些,他先是对着那个回答想象出了白青竹的语气,笑到一半的时候又忍不住忧心忡忡的想,白青竹和张芃芃呆的久了,是越发的牙尖嘴利。 萧冀曦本以为这人就是朝日新闻和尾崎秀实联手派来的花瓶,没怎么把人放在心上,和兰浩淼提起此人时也只是叫他放心,此人绝不会把局势搅和的更加混乱,他还是更关心怎么通过那份使用记录顺藤摸瓜的找到达姆弹的售卖者,又怎么借柳阳生的手或是人脉把东西给弄到上海来。 然而这一次萧冀曦却错的很离谱。 后来他想大概全世界的共党都很擅长做卧底,不管是中国的还是日本的——因为在町田明来上海的这一个多月里,两人林林总总也见了有四五面,身边还总跟一个更加疑神疑鬼的铃木薰,但两个人是什么都没发现。 十月份的时候,从日本那边传来一个大消息,本来这消息是不用传给七十六号的,但因为要七十六号帮着处理善后,梅机关也就勉为其难的扬了一下自己的家丑。 尾崎秀实在日本被捕,这个做了日本首相多年秘书的男人,居然是个日共。 第360章 东窗事发 听见这消息的时候萧冀曦还在吃早饭,闻言差点被噎了个半死。油耗子赶紧倒了杯水过来,萧冀曦废了好大的劲儿才缓过来,心有余悸的想再七十六号吃早饭也成了一件高危的事情。 “你没听错?是尾崎秀实?”萧冀曦不可置信的又重复了一遍,他想日本人的名字都那样奇怪,偶尔听错也不算什么。油耗子则苦笑了一下,把手里的文件递给了萧冀曦。 是从梅机关发过来的消息,冷冰冰的写了尾崎秀实叛国,要求七十六号协助逮捕在上海范围内活动、与尾崎秀实有关的人。 萧冀曦早就习惯自己接受消息的速度不如油耗子这件事了,任东风对此发表的说辞是想着让他少跑两趟腿,听起来也无可厚非。他低头匆匆的扫了一眼名单,上面有一个名字叫他觉得很眼熟。 “町田?这人不就是个记者?怎么还搞起连坐来了。”萧冀曦皱着眉头,虽然町田明是被尾崎秀实举荐到中国来的,但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人去抓,实在是叫人不解。 “上面的意思是一网打尽,有没有嫌疑的,到时候再审。”油耗子耸了耸肩,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日本人恨日共有时日了,这叫宿怨。” “我估计没人会跑,他们人抓的本来就没什么道理,还有不少本身就是日本人——日本人对日本人总要讲究人道了吧?”萧冀曦端详了一下那份名单,很果断的把它往桌子上一拍。“拿着,我去开车,你去叫人。” 就如萧冀曦设想的一样,抓捕进行的很顺利,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会被抓,他们有的是尾崎秀实昔日的同僚,也有的是跟他曾经关系不错的国人,尾崎秀实的身份尚只在情报部门流传,这些人都照常生活着,有不少还是从早餐桌上被抓走的。 “你说朝日新闻这两天还能正常运转了吗?”萧冀曦把最后一个人名划掉的时候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朝日新闻设立在上海的部门可以说是损失惨重,毕竟尾崎秀实当年在这里做过记者,有不少人都是他的老部属老朋友,其中很大一部分都保持着通信来往。 “那就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了。”油耗子答得很中肯。 人没有被拉到七十六号,而是直接送去了梅机关。萧冀曦本愿意和梅机关那些眼睛长在天花板上的家伙多打交道,等那个负责交接的家伙核对完名单之后,他转身就要走,却被人从后面给叫住了。 “萧先生,科长想请您上去一趟。” 萧冀曦一回头,看见田村忠太正站在他身后,从他脸上一向都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但是萧冀曦大概能猜到铃木薰为什么这时候非要把他给叫上去。 “你先回去找任处复命,把车给我留一辆下来。”他扭头吩咐了油耗子,就跟在田村忠太身后上了楼。一路上发现其余人看他们两个的神色都有些古怪,萧冀曦略一思索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他问田村忠太道:“怎么,你们连自己人也信不过了?” 田村忠太没回答他,不知道是懒得回答还是不敢回答,只替萧冀曦把门打开做了个请的手势。 铃木薰还是站在窗边看风景,说实在的萧冀曦不太清楚那楼下有什么好看,就是一个院子并几棵树,看了这么些年也应该看烦了。 “人都送下去了?”铃木薰的语气还是很平静的,萧冀曦本以为他会有点慌张。 “送下去了,你想和我聊尾崎,还是别的什么?” “尾崎先生。”铃木薰强调了一下,依旧是很尊敬的口吻。“我以为大家都已经被打上了战争和时代的烙印,没想到尾崎先生从来都没有变过,到最后变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不觉得你是想嘲笑他。”萧冀曦走到铃木薰的身边,跟他一起往楼下看。其实没有什么可看的,叶子已经开始落了,偶尔有几只麻雀飞来飞去,也是很萧索的景象。 “我很佩服他的勇气,有的时候我在想,如果我祖父不是在那样一个位置上,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的。”萧冀曦的话说得很尖锐,铃木薰却并没有生气。“其实我觉得并没什么人是错的,我们都在为自己的信念而活,只不过这两种信念碰撞起来了,就必然要成为敌对的两方。” 他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但萧冀曦只觉得是彻头彻尾的歪理邪说。侵略从来都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但话又说回来,如果日本人赢了,这件事也就能被歪曲成正确的,比方说可以写做是促进了民族的交流融合之类。 因此他们不能输,决不能输,若输了,哪怕几百年后再来一次改天换地,说不定天皇的子孙还是要被很和平的、没有任何损失的请出紫禁城去——还要有文人来做文章讽刺这样温和的手段是背信弃义。 不过他什么都没有和铃木薰说,虽然作为朋友对着误入歧途的友人一句劝告都没有是很不地道的,但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他不能劝,劝了就是往自己的身上吸引怀疑的目光,再说了,萧冀曦一直对自己的嘴皮子没什么信心,他可不觉得自己的一番话能抵过那些惯会舌灿莲花的政治家。 “谁也说不准,要不是当年我被人炸断了腿,估计现在也不会活的这么舒服,早就不知道不明不白的死在哪个战场上了。”最后他只是笑了一下,宽慰的拍拍铃木薰的肩膀。 “我猜当年的你更宁愿死在战场上,就像当年我回国的时候一直在想,要是船就这么沉了也不错。”铃木薰这么说的时候,萧冀曦忽然意识到刚才他是在看楼下的那些鸟,没有束缚、自由自在飞翔的那些鸟。 两个人一齐沉默了下去,在萧冀曦琢磨着自己要不要提出告辞的时候,铃木薰忽然问道:“町田怎么样?我知道他也在抓捕名单上。” “抓他的时候他还好,现在我就不知道了。”萧冀曦很诚恳的回他。 第361章 如此送别 他没说去抓町田明的时候那小子已经暴露了不少东西出来,比方说坐在那里西装笔挺的喝咖啡,似乎一早就知道会有人来抓他,这在一众茫然无知的人里就显得尤为突兀。 铃木薰又陷入了沉默。 “你打算救他吗?”萧冀曦忽然问道。 “我没因为此事被怀疑上,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铃木薰发出一声叹息。“现在的形式如此混乱,即便是想保他,也未必保得住。” “那你是不打算救?”萧冀曦并不觉十分惊讶,他甚至于也不觉着有多失望。 令他很意外的是,铃木薰缓缓的摇了摇头。 “中国人不是有句话叫做事在人为。”他脸上又挂起了平静温和的笑,很笃定的说道。“如果他是无辜的,我会救他。” 萧冀曦不由得有点忧心忡忡起来,他倒是一点也不关心町田明是死是活,只是单纯的为铃木薰感到担忧。如果铃木薰因为替町田明说话而遭到牵连,想来他在七十六号的前景也不会有多么光明。 不过看铃木薰那样的坚定,萧冀曦也就没有再劝他。 听说梅机关为此忙了个人仰马翻。前段时间七十六号有多忙,这段时间梅机关就有多忙,油耗子说这叫一报还一报,萧冀曦倒是觉得这词儿不是这么用的,只是一时间也找不出更好的法子形容。 铃木薰似乎也忙得够呛。因为萧冀曦时常回书店的时候见虞瑰坐在白青竹对面,两人一人抱着一个杯子相对愁眉苦脸,萧冀曦去问她们在为什么犯愁的时候,得到的答案也总是为上海的形式忧心。 萧冀曦只能和她们说稍安勿躁,自己却也不怎么乐观。上海的形式的确已经到了几乎无可恶化的地步,孤岛一天天的变成一个名存实亡的存在,听说已经发生了日本人强行闯入外国居民家中搜捕的事情,虽然那次的确是抓了他们要抓的人走,但此前这样的事情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就是达姆弹确乎弄到手了,然而还没有高兴几天,又有噩耗传来——对他们来说倒也不能算是噩耗,不过萧冀曦听说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要不要去安慰一下白青松。 町田明的确是个日共。不是他自己招出来的,共党的骨头都比较硬,无论是哪一国的共党。听说这次导致尾崎秀实被抓的是个德国共党,叫佐尔格,被特高课抓走之后也是什么都没吐出来。 但他们从尾崎秀实的电讯往来里窥出了端倪,尤其是今年初秋的几封,总提到远东如何如何,这时间与町田明来华的时间也很吻合。 虽然町田明什么都没有说,他的罪名还是很快被定了下来,说是叛国。还有其余几个给尾崎秀实提供了不少情报的人,也一并被定了死刑。杀人的事情梅机关不愿意亲自去做,于是都送来了七十六号。 萧冀曦虽与町田明不熟,但对这个肯帮着外人对付自己国人的家伙还存了几分敬佩之心,处刑前一夜借着送断头饭的机会下到地牢里,又见了町田明一面。 这估计就是最后一面,两人都心知肚明。 町田明的脸上并没有什么伤痕,不过因为消瘦了很多两边的颧骨凸出来,给他脸上投出凌厉如刀锋的阴影,他整张脸因为失血变得十分苍白,只有两条此刻看起来过于浓的眉毛,伶仃倔强的挂在上头。 “吃饭吧。虽然你也不一定能吃得下。”萧冀曦替他把食盒给打开了。胡杨对日本人和共党都没什么好感,但也很敬佩这人的所做作为,给他身上的伤都好好处理过一番,虽然明日这人就要送上刑场,可在有药物去向的情况下日本人其实也不怎么在意这些药是不是浪费了,这反而能体现出临终关怀之类的事情。所以町田现在看起来精神不错,如果忽略掉那些绷带和纱布的话,和健康人没什么区别。 “这不像是特务机关会提供的例餐。”町田明坐起来的时候,脸上很隐晦的抽搐了一下,估计是动作太大牵扯到了伤口。萧冀曦发觉他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古怪,像是在同情——但此情此景,究竟是谁该同情谁啊? 萧冀曦觉得这人脑子是被打坏了,或者他想表达的是有的人活着但已经死了,眼见着这人的生命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小时,而且两人在某种程度上还站在同一条战壕里,萧冀曦并不想对他说谎,于是只好对这神情视而不见,老老实实的回答道:“是铃木吩咐我安排的,哦还有这酒,说是什么马群县的酒......你们日本的地名真奇怪。” “是群马县。”町田明笑了一下,但很快就咳嗽起来。萧冀曦一眼就看出这人内脏也受了伤,如果不治说实在的也活不了几天,这时候喝酒就是在找死——可他本身也离死不远了。 “对我来说差别不大。你有什么话想带给他吗?知道你是共党之后,他的心情很差,处境也不大好。”萧冀曦鬼使神差的说道,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大概是想借町田明之口劝一劝铃木薰。 “铃木君当年回国之后,我们其实见过一面。那时候早就把能说的话给说完了,现在也依旧是那些话。如果他问起的话,就劳烦你这样转达。”町田的中文说的没有那么好,带着一点古怪的翻译腔。“我对他的选择只能表示遗憾,而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做?我可以帮你跑跑腿,左右都是一死,别留什么遗憾。”萧冀曦想,真不错,铃木薰一定会问,听到这回答也一定会沉默,说不定还会流几滴眼泪,但什么也改变不了。 “没什么了。请替我转告铃木君,祝他们两个人今后一切都好。”町田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朝着某个方向一举杯,也不知道是在敬谁。 鉴于虞瑰的身份,萧冀曦觉得这小子说的不能算是什么好话。 第362章 告别与告死 町田明脸上的笑也带着一点奇怪的悲凉意味,萧冀曦想这人大概是想起了自身之事才会如此,他试探着问道:“你......还有什么亲人朋友吗?” “家兄死在战场上。”町田明和萧冀曦说话的时候倒是很心平气和,这一幕实在是有些荒谬,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是两个投到对方应在的阵营里的家伙正在聊天,萧冀曦本以为町田明不会怎么乐意搭理自己,但或许是因为很快他就要没有机会说话了,对于交谈的对象也就再没有那么的挑剔。 “这一点倒是和铃木那小子差不多,你就不想给你哥哥报仇?”萧冀曦必须承认自己说的话有点欠揍,但是町田明没有要揍他的意思,他一边喝酒一边咳嗽,看上去是要好好的享受一下自己生命中最后的时光,这样平静的态度简直让萧冀曦有点心虚了,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赶紧走开,别在这里耽误町田明的独处。 “一开始的确想过报仇。但是在我要辞职参军的时候,尾崎先生找到了我。他知道我想做什么,然后成功的阻止了我。”町田明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意思,那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让萧冀曦几乎以为他是想在死前发展一个下线了。 “尾崎先生倒是胆子很大,从现在的状况来看他成功了——不过,请允许我好奇一下,如果当时你拒绝了,尾崎先生是不是会暴露的更早些?”萧冀曦是纯粹的在好奇,町田微微的沉默了一下,就在萧冀曦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的时候,他听见町田明低低的笑了一声。 “他对我说,仇恨是没有止境的。帝国架在一个危如累卵的境地上,如果没有人站出来的话,早晚会被自己的野心拖进深渊。” 萧冀曦只能说他说得对。他忽然想起自己见尾崎秀实的最后一面,这么说不大准确,毕竟那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后就不会再见这个人了。那是沈沧海急匆匆的要去处理事情的时候,她把车停在路边,尾崎秀实和铃木薰是走回报社的,留给萧冀曦一高一矮两个背影,很坚定的往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走过去。 只是路边还有路灯,影影绰绰的投出两条很长的影子来,现在想一想,那像是某种奇妙的预言,并已经在多年后逐渐的实现。 “所以你就加入了?”萧冀曦挑眉看他。町田明的嘴其实也很严实,他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现在说的这一切也不过都与一个早已锒铛入狱的尾崎秀实有关,所以萧冀曦也并不想再套出什么话来,因为套出来上不上报都是个棘手的问题。 “是的。我很感谢尾崎先生,他让我看见了另一条路,而不是被仇恨所吞噬。”町田垂着眼看手里的酒杯,他的手上也遍布着伤痕,但依旧可以看出来原本修长优雅的形状来,这人本来不应该做个战士的,但战争的爆发迫使他走到了这一步。 “但在中国,还有很多反抗者是因为仇恨而走上这条路的。”萧冀曦有点感慨的说道,他想他自己其实最初也是揣着一腔的仇恨。 “不。”町田明摇了摇头。“正当的仇恨与不正当的仇恨,到底是不一样的。” 萧冀曦又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人是想策反自己。 “萧先生,你上过战场。”町田明忽然这么说,他用的是肯定句,萧冀曦也没有否认,只是饶有兴趣的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军人总有不一样的气质,那是很难被磨灭的。”町田明大概是有点喝醉了,看来他酒量也不大好。“所以我想萧先生来到这里的原因,是失望。但是你不应该失望的,中国早晚有一天会胜利,早晚有一天。” “至少你是看不到了。”萧冀曦半是感慨半是警告的说道,他想及时的刹住这个话题,免得被旁人听去。 “是的,我为我看不到的一切感到遗憾——胜利,还有明年春天的樱花。”町田明并没有感到被冒犯,他耸耸肩,把几乎空了的酒瓶提起来晃了晃,倒出最后一点残酒。 萧冀曦一面腹诽日本人对樱花至死不渝的热爱,一面本着人道主义的关怀问道:“你还要喝酒吗?” 町田明摇了摇头。“我想清醒一点面对死亡,所以这些已经足够了。今日死亡的是我,但不是共产主义,所以我没有害怕,谢谢你的关心。” 他猜到了萧冀曦的用意。萧冀曦的确有点想把这人灌醉,醉酒的人是不会因为死亡感到恐惧的,死亡会和酒精带来的麻痹混淆在一起,大概这就是所谓长醉不复醒。 第二天行刑的时候萧冀曦并没有去,只是按着铃木薰的嘱托把尸体给弄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去看一眼町田明的尸体,只任由尸体放在裹尸袋里。对于这么一个坦然面对自己死亡的人来说,记住他生前的样子就已经够了,而且还有另外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是,萧冀曦不希望自己做噩梦的时候多出来这么一张脸——李云生已经时常出现在他的噩梦里了。 不是因为心虚和恐惧,而是因为面对他们死亡时的无能为力本身让萧冀曦感到害怕,他不太想一遍遍在梦里重复这种体验。 很巧的是,铃木薰给町田明挑的墓地也在万国公墓,离李云生的墓也不太远,下葬的时候萧冀曦去了,他看着那两座挨得很近的墓碑忽然想,这两个人在地下会打起来还是会把酒言欢。李云生不太喜欢共产党更不喜欢日本人,但面对町田明这个跟他为了同一个目标死去的人,大概也能心平气和的谈一谈。 这种胡思乱想很快就被迫停止了,在铃木薰走上前去端详那个墓碑听不见虞瑰讲话的时候,她凑到萧冀曦身边,用一种谈论家常的语气说:“最近天气变化很大,萧先生要注意身体。” 萧冀曦在不明所以点头的时候听见虞瑰又说:“我听说赤木先生的夫人已经病了,赤木先生明日还要带她去医院呢。” 第363章 礼物送的很及时 她的语气很随意,但是透露出来的讯息却是萧冀曦不敢轻视的,听她这么说的时候萧冀曦甚至非常紧张的四下张望了一番,生怕忽然多出一个人来把这些话都听了去。 不过虞瑰敢于这时候传递消息,显然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田村忠太正一脸肃穆的站在铃木薰的身后,说是一脸肃穆也不怎么准确,这人什么时候都看着像是要去参加葬礼的,如果在少了肋骨之后没有转文职而是直接退役了,说不定会去做个葬礼司仪什么的。 他们的身边空无一人,连铃木薰都没有抬头看一眼,大概是因为对萧冀曦很放心,或者正沉浸在失去友人的悲痛里。 一般说来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之后,原本认识町田明的人也会希望能够与他划清界限,比方说现在那座墓碑前就稀稀落落的并没有什么人,这固然与町田明初来乍到有关,可更多的还是旁人害怕受到牵连所致。 但是铃木薰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尽管他也与尾崎秀实是旧识,甚至于也接受了盘查——萧冀曦一早就明白铃木薰不会怕,他不会放走町田明,却也不会害怕作为朋友来送町田明一程。 萧冀曦一时间发起了呆,不过那没耽误他点头示意虞瑰自己已经知道了,虞瑰恍若无事的走回去挽着铃木薰的胳膊,萧冀曦分辨不出她脸上的哀恸是真是假,心想这丫头的演技是真的已经至臻化境了,倒也不叫人意外,不如此不足以与狼共舞。 留给他传递消息的时间并不多,但此刻去兰浩淼那里更需要一个好的理由,不然的话第二天就发生了刺杀,这一趟平白无故的造访也很容易被纳入调查的范围,两个人谈话的内容倒是不会被泄露,但是兰浩淼家里还藏着一个沈沧溟,那就很难以说清了,就算是默认小林龙一郎不会介入此事,也不能说是兰浩淼对沈沧海念念不忘所以找了个长得很像的来陪自己。 虞瑰倒是很贴心的帮他把这一点也想到了。 “萧先生今天还有别的安排吗?”临下山的时候虞瑰问他。 “暂时还没什么特别重要的安排。”萧冀曦小心意义的选择着字眼,打算虞瑰如果开口请他去家里吃饭就立刻搬出白青竹来逃跑,虽然他很清楚铃木薰最近瘦了这么多大抵是工作太忙的缘故,但要平心而论,萧冀曦还是很笃定的觉着最大的原因是最近铃木薰家里伙食不太好。 “那就太好了。兰先生上个月过生日,我总想着送点什么,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登门——其实是我不大好意思贸然拜访,今天正巧把东西带上了,萧先生要是方便的话,我想请萧先生帮我跑一趟。”虞瑰笑的有点不好意思,铃木薰对此并没提出异议,在后面举起手里的盒子来,送礼无外乎就是那么几样东西,萧冀曦看的很清楚,他拎着的是两瓶酒。 “阿瑰曾经很受你师兄照顾,所以他的生日我也想送些东西。这是我托留在日本的同窗捎回来的,也有一段时间了,只因为我太忙,也一直都没有想起来,要不是今天阿瑰提醒我,大概是要忘到明年去了。” 萧冀曦心里很清楚,虞瑰大概是一直在等着把这个送礼的机会用到一个传递重要消息的情景里去,而她也的确成功了。 “小事,一定办到。”最要紧的一件事情被解决,萧冀曦暗暗的松了一口气,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太急切,所以跟铃木薰开起了玩笑。“要不是小虞说她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你不准她去见我师兄。” 铃木薰了然的一笑。“你是想说我吃醋?这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我说了你不要生气,我觉得你师兄还是挺危险的,从各种意义上来讲。虽然不知道你们两个为什么现在关系这么好,但我还记得一开始你们挺不对付的。” 对于两个人这段互不对付的历史,铃木薰大概是了解最多的人之一了,他当初在码头蹲着说是要做个专访,那时候兰浩淼已经不怎么针对萧冀曦,但仍然总在气不顺的时候给萧冀曦找点麻烦。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有一次还被牵连进来了,是挨了个臭鸡蛋吧?没想到你会记这么久的仇。”萧冀曦想到他和兰浩淼之间那些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争斗,忍不住笑了起来。 铃木薰也跟着笑。“你就当我是记仇好了,但我还是要祝他生日快乐。” 这生日快乐说的有点晚,不过铃木薰并不知道他已经送了兰浩淼一个最棒的生日礼物,那就是赤木亲之的项上人头。 萧冀曦开车的时候心情相当好,甚至于还哼起了歌,他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乐极生悲路上出点什么意外,好在没有,大概是老天也不想叫赤木亲之接着活下去。 兰浩淼见他来,倒是没有显得很吃惊。 “怎么,是埋了个共党心情不太好,想来找我谈心?” “原本是心情不大好,但现在么,心情非常好。”萧冀曦脸上挂着的笑容实在是有点灿烂,这让兰浩淼一时间愣住了。他很担心的看了萧冀曦几眼,可能是害怕萧冀曦脑子出了问题。 “明天赤木亲之带他老婆上医院,本来我还担心没理由来见你,小虞正好塞给我两瓶酒。”萧冀曦一举手里的东西,以证明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兰浩淼当然知道这个正好里面都是些什么猫腻,他也没有揭穿,心知肚明的一点头。“我还在想她今年怎么没了动静,往年总是托人送些有的没的,还以为她把我给忘了。” “你当过她顶头上司,她当然不会把你给忘了。”萧冀曦一语双关的说着,抬腿就往屋里走,以兰浩淼的小心程度他一点都不担心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除非是沈沧溟洗完澡不穿衣服就从浴室里冲出来。 沈沧溟还真就冲了出来,当然,是穿着衣服的。 第364章 正式开始 因着有刚才的联想,萧冀曦看他的神情便不免有些古怪,这让沈沧溟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萧冀曦当然也不会向他解释,只看一眼兰浩淼,见兰浩淼点头才敢开口——他是真害怕告诉了沈沧溟会导致什么不大可控的后果。 他把明天将要发生的事儿都说了一遍,眼见沈沧溟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不禁为明天的行动更加担心了。 “在上海又呆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票!”沈沧溟很兴奋的一拍大腿。“等这票干完,老子就去宰了小林龙一郎——想到这么个玩意儿已经和我在上海一同呆了这么长时间,我是一刻都不想再忍下去了。” 兰浩淼在一边苦笑了一下。“别把任务说的跟山匪打劫似的,你怎么也......”他没把话说完,不过萧冀曦能大概猜到一点,应该是想说他和沈沧海一样都带着十足的匪性,而沈沧海现在在东北也的的确确干起了这一行。 只是这时候这么说容易让兴头上的沈沧溟和兰浩淼就地来一场切磋,他是毫无寄人篱下的自觉性,萧冀曦一直怀疑从沈沧溟到这里开始,兰浩淼屋里的东西已经悄无声息的换了一茬。 “明天准备动手,我相信你已经都准备好了。”萧冀曦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叮嘱道:“虽然不知道你们都商量出来些什么,但千万要答应我,别一时头脑发热去做些计划外的事情。” “你放心,我好歹也是专业的。”沈沧溟不耐烦的答他,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神色。萧冀曦很不放心的看着沈沧溟,然而沈沧溟并不觉得自己是值得令人担心的,扭头就要走。 “你去哪?”兰浩淼见萧冀曦一脸的无可奈何,替他喊住了沈沧溟。 萧冀曦在一边看得很清楚,兰浩淼脸上写满了过来人的沧桑疲惫,他们两个简直是在给沈沧海带孩子——这孩子未免也太大了些,至少比萧冀曦要大。 “我去收拾东西,明天总不能从你这儿出发。万一事情败露,你还得好好在上海待下去。”沈沧溟把失败的可能性说得轻描淡写,让兰浩淼和萧冀曦都一时语塞。沈沧溟的身上总带着一种对生命的漠然,无论是对别人的还是对自己的。不过现在兰浩淼可以感动个几秒钟了,至少沈沧溟还想着不能带累他。 沈沧溟在上海本也是有藏身之所的,他手下的人跟他联络也都要往那里去,隐蔽性不比这里差,甚至于还要好些,所以兰浩淼也还算放心,想着明天就要行动,今天沈沧溟总不会再节外生枝,再加上沈沧溟说的也很有道理,潜伏组又不是只为杀赤木亲之存在的,如果为此事败露了实在是有点不上算,所以也就点头放了人。 “你小心点,也别总是在行动前说这些丧气话。”两个人跟在沈沧溟身后上了楼,看他把一只装满了枪械弹药的旅行箱拖出来逐一检查核对。萧冀曦发现沈沧溟是一点紧张的表情也没有,甚至于是有些跃跃欲试的,到底还是没忍住说了两句废话。 “我说和不说,结果都不会有什么改变。从前倒没发现你小子这么迷信,你总不会打算明天去城隍那里求神拜佛来保证我行动顺利吧?”沈沧溟默不作声的把东西都检查了一遍,没有急着分心答话,末了把箱子一扣,才抬头嘲讽了一句。 萧冀曦一时间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如果说沈沧溟对兰浩淼还有些上级对下级的敬畏之心的话,那在面对萧冀曦的时候就是一丝尊敬也无,他们两个一直有点不对付,毕竟一见面就互相开枪,多年之后再次见面,又是以开枪作为打招呼的方式,所以沈沧溟总逮着机会就对萧冀曦冷嘲热讽。 只是就这么沉默下去仿佛像是认输,萧冀曦自己也存着些不服气,捡最无关紧要的一句回击道:“城隍庙里没佛像。” 兰浩淼咳嗽了一声,阻止这两个人接着像小孩子似的斗嘴。“你们两个都给我消停点,老五先走,你留下我们再商定一下细节。明天我不会出现,真不知道你都能干出些什么来。” 听兰浩淼也这么说,沈沧溟不情不愿的哼了一声,放弃了和萧冀曦接着斗嘴的打算。 萧冀曦也没打算留下来听到接下来的细节,这场刺杀到现在为止已经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接下来他只需要操心一件事,那就是自己接下来在地牢里会不会见到沈沧溟的手下。 但现在他担心这个也没有用,总不能折回去嘱咐人家都带好氰化钾,那听起来像是某种诅咒,萧冀曦怀疑他和沈沧溟会当场打起来。 实际上一早知道了明天就要对赤木亲之动手也不是一件好事,萧冀曦觉得自己一上午都心神不宁的,把报纸拿起来的时候差点就把它拿倒了,好在没有旁人会看见。 萧冀曦其实不大愿意读报纸,总觉得那就是在往脑子里装垃圾,但是他现在也实在找不到旁的事情来做,总不能呆呆的坐一上午去等一个结果,那他绝对会在这间办公室里直接疯掉。 在等待的时候,时间总是会变得特别漫长,但好在最后是叫萧冀曦给等到了。他听见对面任东风的办公室里响起了急促的电话铃声,甚至能想象到任东风满头大汗的对着电话那头连连称是的模样。 萧冀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任东风的声音已经大的能让整个走廊上班睡觉的人从梦中惊醒的程度,他再不出来就有点不合适了。不过仗着自己有一条不大好用的腿,萧冀曦没有急着打开门,而是以自己平日里的速度走到门边去,打开门露出个关切而迷惑的表情。 “任处,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放在平日里大概任东风是一定要对他这态度提出一点异议的,现在却只是一脸阴沉的说道:“立马叫整个行动处集合,处长那边下了指示,这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第365章 蛛丝马迹 萧冀曦应了一声,但脚底下并没有挪步子,他疑惑的看了任东风一眼,小心翼翼的问道:“任处,咱们这究竟是要干什么去?” 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并且装的很到位,虽然知道任东风是被什么事儿气得连任务都忘了,但当然不会说出来。 任东风做了个深呼吸,知道自己是露了怯,足平复了几秒钟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是租界警务处的副总监赤木先生遭了刺杀,案发地点在愚园路和地丰路的交界处,现在凶手还没有被抓捕归案,整个行动处都接到了命令,务必将这伙狂徒缉拿归案。” 萧冀曦听的直想笑,这话倒是没有说错,沈沧溟那样儿的,确是狂徒,且还狂的不轻。 他面上倒是一点都没有露出来,像模像样的就地打了个立正。“任处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说完了也不等任东风再发话,急匆匆的就往楼下冲。任东风对着萧冀曦的背影张了张嘴,有心接着发火,然而也无可奈何。 萧冀曦是故意不给他说话机会的,没人想要有事没事就找点骂。油耗子一早听见动静就很乖觉的把全队人都集合了起来,此刻正在车边等着萧冀曦的到来。萧冀曦倒是没什么晚到的愧疚感,正色环顾四周一圈:“目的地在愚园地丰两路的交界,这次遭到刺杀的是赤木先生——你们也都能明白其中的严重性了,上面下了死命令,要是抓不到人恐怕我们都要倒霉。” 具体有多倒霉萧冀曦并不清楚,单看日本人怎么看待这次近乎于挑衅的刺杀行动了,若是他们足够重视的话,说不定得有些人被撤换职务,萧冀曦倒是不用担心这件事,只要铃木薰还在那个位置上,就不会有人敢动他,因此他非常希望这次行动队集体倒一次霉。 不过场面上的话还是要说的,众人听说要倒霉都神色一凛,萧冀曦从没听他们动静这么大过,整齐划一的一声是几乎把院子里本就与光秃秃没什么差别的树上仅剩的那几片叶子给震下来。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很尖锐的刹车声,萧冀曦去看声音来源的时候差点把自己的脖子给扭了。 停在外面的是一辆黑色轿车,顶着梅机关的车牌号,看的人心里七上八下的,萧冀曦心里有点纳闷,想他们难道不急着去追查真凶?正这么想的时候,就见后面的车窗摇下来,铃木薰神色有点狼狈的探出一个脑袋。 “七十六号行动处此次的行动由我来指挥。” 他来的应该是也很匆忙,至少身上那件外套是有点发皱,可能是因为剪裁得体的西装经不起东跑西颠的折腾。有时候萧冀曦觉着日本人对面子的重视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就像七十六号里的人常常抱怨的一样,西服这东西发给他们这些每天忙着抓人的家伙,简直是在往八百里加急的马上套金马鞍——这么精妙的比喻还是油耗子说出来的。 萧冀曦看见来的是铃木薰,先是愣了一下。以赤木亲之对上海形势的重要程度来看梅机关一定非常希望抓紧把凶手缉拿归案,也就是说这次根本不是什么吃力不讨好的行动,铃木薰被派过来就显得极为不正常。 而后他注意到铃木薰脸上的表情带着些货真价实的悲伤,忽然想起来铃木薰对这个赤木亲之还算敬仰,大概这活儿是他强行向影佐祯昭要过来的。 影佐祯昭一般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驳铃木薰的面子,况且此前一段时间影佐祯昭偏袒小林龙一郎偏袒的有些厉害,大抵也是要给铃木薰一点补偿的,免得他写信回去向长辈告状,虽说以铃木薰的性子,这么做的可能性也着实不大,但凡事都怕万一,影佐那样小心的人,死一定会防着这个的。 萧冀曦看一眼周围面面相觑的队员们,当机立断道:“王闯你来开车,耗子跟我上铃木的车。” 油耗子抖抖索索的爬上了梅机关的车,他是有点怕日本人的,这也难怪,毕竟身上秘密太多的人总怕和人靠的太近,尤其是有能力要他命的人。 萧冀曦非常善解人意的隔开了铃木薰跟油耗子,虽然两条腿不得不在后座上蜷缩起来,但是这么个排兵布阵的法子是最方便几个人说话的,不然他担心油耗子说出来的全是废话,虽然那对局势的确是有好处,可也实在太像是蓄意而为。 “你掌握了些什么线索?”萧冀曦一坐稳,田村忠太就以蓄意让他脑袋挨一下撞的速度启动了车子,萧冀曦猛地抓住了前排的座椅,这才算是没从前挡风玻璃飞出去,饶是这样也差点在说话的时候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了。 “刺杀的人很专业,是蓄谋已久的。手法和这段时间发生在上海的无差别刺杀非常像,但这次成功绝不是因为他们运气好,这是他们计划好的,此前失手都不过是为了麻痹我们。”铃木薰眉头紧皱,抓着座椅靠背的手指关节有点泛白,不过这可能是气的,也可能是怕飞出去。 萧冀曦不得不感慨于铃木薰这份敏锐,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能一眼就看出来沈沧溟带的这支队伍是如何利用之前的一系列刺杀达到了今日的目的,幸而他如今在梅机关处处掣肘,日本人总也能做一两件好事,虽说不是故意的。 “他们出动了多少人?” “不清楚。开枪的是两个,一枪打头,一枪打后背。但反而是后背那颗更加棘手,这是医院方面传来的消息。” 子弹打头而不死,运气实在是好的叫人嫉妒,不过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至于所谓更棘手的那颗后背的子弹,萧冀曦清楚的很,那必然是他们为之努力了大半年的达姆弹无疑。 “怎么,打到要紧地方了?”他明知故问。 “用了特种武器,他们跑不了,黑市上这样的武器往来都有数,必然能查出端倪。”七十六号离事发处不过几百米,此时田村忠太又是一个急刹车,已经是到了地方。在尖锐的刹车声里铃木薰说的掷地有声,萧冀曦听了心里不由得一沉。 他意识到铃木薰说的是实话。 一年了。 不知道两年能不能写完这本书。 第366章 本性难移 虽说兰浩淼做事一定有周全的准备,说不定这会已经把卖子弹的人顺手也处理了一下,但是那些黑市商人力量还真就不一定比军统要弱,从来都说民不与官斗,可现在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军统比起黑市商人来更加畏手畏脚。 这件事一直没有人对他说起过,他也因为足够相信兰浩淼,也一直没有深思。这会听铃木薰的语气如此笃定,他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起来。 “现下还敢在上海卖武器的,可一定大有来头。”萧冀曦一低头从拉起的警戒线里钻了进去,周围已经被日本宪兵围了个水泄不通,油耗子跟在萧冀曦身后半低着头,看着是一点都不想和这些宪兵打交道,当然,宪兵们从头到尾也没想着要搭理他们,只对着铃木薰立正敬了个礼。 铃木薰只一点头,就跟着进了警戒范围,他蹲在地上一边查看车辙,一边冷笑回道:“背景再大,这次也逃不掉。要是发现我们自己人在干这种事儿,我直接写信回国去。” 写信回国,自然指的是借用他家里的力量,铃木薰极少说这样的话,看来这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无疑是让情况变得更加不乐观。 “那倒也是,在上海论背景还真不一定能有人大过你去。”萧冀曦也跟着看地上的车辙,很明显赤木亲之的车在这里来了个急刹车。 萧冀曦和铃木薰同时抬头看向了一个方向,第一颗子弹就是从那里打出来的。 “赤木先生在这里中第一弹,然后开枪还击。”萧冀曦拔出枪来比划了一下。 “达姆弹是从他背后射出来的,也就是这个方向——他往静安寺的方向去了。”铃木薰转身望向另一边。“那边情况相对复杂,有助于他们逃跑。” 还没等萧冀曦再说些什么,铃木薰已经重新拉开了车门,冲田村忠太道:“朝东开,前后不过十分钟,他们就算有人接应,我也不信他们能跳到江里头去。” 他语气平淡,但是萧冀曦还是能听出其中的杀气来。他拉了拉衣裳,觉得今年上海冷的有点早。 田村忠太又是一脚油门,这次他成功的让萧冀曦和油耗子的头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车子开得飞快,而撤离的杀手为了避免引起注意自然不可能把车开的太快。宪兵队还开着军用吉普在后头跟着,每过一处屋舍就跳两个人下去搜寻,这样地毯式的搜查,连只苍蝇都跑不掉。 人的确是开着车试图离开的。萧冀曦不大清楚沈沧溟或是他手下人为什么选择了这么一个显眼的方式,但那车胎被打爆的时候他就两眼一闭,知道肯定是有人要被抓了。 宪兵已经包围了那辆停下来的车,并粗暴的从里面拎出一个人来。 萧冀曦听见铃木薰发出了很疑惑的音节,就知道是坏了。 “你看起来很眼熟,是——小林那个弟弟。” 铃木薰的语气不止是意外,还有一点细微的喜悦夹杂在里头,萧冀曦猜这是因为沈沧溟和小林龙一郎那段不得不说的过去。 “你记性不错。”沈沧溟的语气很冷静。“不过我和他早就没什么关系了,你们梅机关不是消息很灵通吗?怎么这都不知道?还是说你根本就用不动梅机关的人?” 沈沧溟在什么时候说话都是这幅杀人诛心的德行,不过铃木薰一点要动怒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转过头吩咐道:“检查一下他嘴里有没有毒囊。” “不用检查,我从看见你们的车就知道这回栽了。”沈沧溟的语气还是那么的漫不经心。“为了和你们说几句话,我没用氰化钾。” 萧冀曦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 然后他听到沈沧溟懒洋洋的拖长了声音。“出来干这一票的时候我就没想要活着回去,反正回去了也是看他们互相倾轧,烦得很。” “你若是对这些人不满,大可以另择明主。”铃木薰也没急着把人给带走,两个人都挺心平气和的,甚至于有点像是在聊天。 “明主?谁,你吗?”沈沧溟讥诮的一笑。“你可别忘了,从前我是和日本人混过的,知道你们是什么德行。那时候你们两个不还组团来找过我的麻烦——别白费力气了,有人天生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就像咱们两个。” 萧冀曦有点怀疑他是想要把铃木薰给激怒了,然后顺利的被一枪崩掉。 但要那样的话,也未免是太低估在场这些个人的智力了,沈沧溟也绝不是那么蠢的。 不过听着沈沧溟的话,萧冀曦也渐渐的明白过来。他现在只有一件事想不通了,那就是沈沧溟为什么会允许自己落到梅机关手里。 但他很快也就明白了。 “快去叫医生!”铃木薰看着沈沧溟的嘴角渗出血迹来,脸色猛地一变。 “您呐。还是嫩点。”沈沧溟看上去已经有点呼吸困难了,但还是那种叫人恼火的语气。“世上不止一个氰化钾,砒霜也是个好东西,就是死相难看点,记得帮我拾掇拾掇。” 萧冀曦一直知道沈沧海和沈沧溟都是天津人,只是他从没在沈沧海身上看出来,今日倒是在垂死的沈沧溟这里见着了。 沈沧溟往地上吐了口血,那无所谓的架势就像是吐出去一口痰。 “不过呢,我也不会白叫你跑这么一趟。旁的不能告诉你,告诉你我就白死了。但是有一条,我这达姆弹怎么来的,你可以好好查,我等着你们日本人窝里斗。” 这时候后面急匆匆的跑上来一个随行军医,但沈沧溟显然先前已经把时间给计算好了,他没给军医留下救自己一命的机会。 沈沧溟的脸色逐渐的变成了紫色,而军医的脸色也很难看,他对着铃木薰摇了摇头,铃木薰愤怒的一拳擂在了车上。 “不用舍不得我。”沈沧溟的声音已经十分微弱,说出来的句子却还是完整的。“我只比你先走那么一步而已。” 说完这句话,那个讽刺的笑就永远凝固在了沈沧溟的脸上。 萧冀曦觉得自己眼眶有点发热。 我怎么也想不到弟弟是这一天挂掉的。 祝大家新年快乐,芜湖。 第367章 留着一手 萧冀曦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不怎么好看,因为他往后退的时候铃木薰还扶了他一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铃木薰低低的说道。“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后面交给我,你可以回去跟上司交差了。” 如果换个人来说这话,便很有抢功的嫌疑。但是铃木薰说的坦荡,萧冀曦也几乎有点感激——如果他不用为沈沧溟的死负绝大部分责任的话。 “我没什么。”萧冀曦推开了铃木薰的手,反过来安慰道。“不用担心,只是他长得和我师姐太像了,我一时间有点恍惚。” 这借口其实不太精妙,但是铃木薰没有拆穿他,扭头去叫油耗子。 “游先生,我看你们队长状态不大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陪他回去么?” 油耗子大概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么客气的称呼过了,一时间有点受宠若惊,他上来也想要扶萧冀曦,被萧冀曦闪开了。 “别搞得好像我中了一枪似的,跟我走走。” 宪兵队的人把沈沧溟抬上了吉普车。萧冀曦的眼神跟着飘了过去,铃木薰注意到了他这个举动。 “一切处理完之后我会想办法通知你,我知道你肯定打算把他也要回去。” 萧冀曦勉强的挤出了一个笑来。 “你这话说的像是我在家里搞尸体陈列,怪渗人的。” 铃木薰轻笑了一声。“行,精神还不错,还能开玩笑。” 萧冀曦猜他一定不知道有个词儿叫强颜欢笑。 油耗子倒是看出来他精神不太好,回去的路上像是要把沉默贯彻到底,只是一出宪兵队的站岗范围,萧冀曦就觉得自己忍受不了这种沉默的气氛了,他怕自己在路上就哭出来,这让他自己也很诧异,因为他从不觉得自己和沈沧溟有那么深的感情。 大抵只是物伤其类。 “回去之后,你去和任处报备。”萧冀曦的语气是公事公办的。“我想他更愿意看见你。” 油耗子被吓了一跳,刚想表忠心就被萧冀曦拦住了。 “不用解释,我信你。” “队长,你是心情不大好。”油耗子很笃定的说。“那人跟您认识?可这事儿也不是头一回了。” 萧冀曦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从他进七十六号开始,各路亲朋好友就一个跟一个的往里进,都能称得上一句热闹了。 “你说的有道理,就是这次......可能是从前那些人还是不怎么熟。”萧冀曦慢悠悠的叹了口气。“他是我师姐的双胞胎弟弟,我有点头疼回去怎么给师兄交代。” 油耗子抑扬顿挫的哦了一声。“原来是沈先生的弟弟——要我说您也不用太在意这事,兰先生肯定能理解您。” 理解倒是能理解。萧冀曦心想,他简直怀疑这件事是兰浩淼和沈沧溟一起策划的。 虽说是安慰了萧冀曦一通,但油耗子还是接下了给任东风汇报的差事,毕竟报喜的事儿谁都喜欢做。萧冀曦坐在办公室里,听走廊半天没有动静,就知道任东风不会在这事儿上和他为难了。 过了一会油耗子兴高采烈的推门进来。“任处已经知道了。他说既然梅机关把事情接过去了,咱们也就不用再操心,这一次劳师动众的跑了一趟,若是一时半会梅机关没什么命令下来,就暂且可以松一口气。” 这话说的很有技术,把行动处上下都安抚了一番,但因为只抓回一个人来,只怕后续还有不少事情要做,所以也不说休息,只说如果命令不下来便能轻松一些。 但萧冀曦猜测不会有什么后续了,沈沧溟冲出来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掩护他的同伴逃离,从这一点看来,他到底还是比最一开始来执行任务的时候成熟了一些,然而也已经没什么用了。 果不其然,一直坐到晚上也没什么动静传来,人们三三两两的收拾东西打算下班回家,这么一看也和别的单位没什么区别。 萧冀曦对着窗外发了一会呆,天渐渐的短了,这时节一天比一天的黑,路灯已经很心急的亮了起来。 他没回书店,直接冲到了兰浩淼那里去,而兰浩淼显然也是在等他的,门铃刚响了一声他就把门给拉开了,萧冀曦差点一头栽进门。 “你知道吗?”他站稳之后立即把门给甩上了,语气几乎称得上是质问,但是这会他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语气了。“这件事你知道吗?” “他会送死?我不知道。”兰浩淼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来。“但是我意识到不对之后,在我最常拿来砸他那本书里找到了这个。” 放在平时萧冀曦一定会对他们两个别出心裁的交流方式发表一番评论的,但是现在他没这个心思,只是平平的伸出一只手来。兰浩淼从善如流的把信纸放在了他的手里,轻飘飘的一张,然而落在萧冀曦手里的时候,萧冀曦几乎要拿不住它。 上面只有四个字,萧冀曦看完之后几乎要被气笑了。 “没想到吧” 这倒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沈沧溟会把东西放心大胆的留下来,毕竟旁人看了也只会是一头雾水。 “他是拿自己的命开了个玩笑?”萧冀曦难以置信的问。 “我猜不是,只不过他一早就知道自己牺牲是让这场行动损失最小的方案,而且他还没有放弃干掉小林龙一郎的念头,只是杀赤木亲之之后上海的环境不足以让他再策划一个大行动了,所以他计划好一旦失败就把小林龙一郎拖下水。” 兰浩淼说到后面,萧冀曦听的直皱眉头,已经有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等会,这件事怎么就能把小林拖下水?” 他倒是不介意小林龙一郎的死活,日本和美国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如果日本人要攻打美国,显然是不能靠着陆军,到时候海军的势力如日中天,小林龙一郎和铃木薰再不对付,也难以对铃木薰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伤了。 “因为现在黑市上出售特种武器的人,都或多或少和日本军方有关系。”兰浩淼看着是想笑一下,但是失败了。 “你猜猜我们找的卖家是谁?” 第368章 新的战场 萧冀曦听到这话的一瞬间觉得自己脑袋里闪过了一点什么,但一时间想不出更多来,最后只能很诚实的摇了摇头。 “看你这个表情,我只能猜到是日本人。” 兰浩淼好容易才翘了一下嘴角,他和沈沧溟这么长时间以来大概是已经建立了很深厚的感情。 “猜对了。是小林诚。” 萧冀曦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几秒钟之后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小林诚?他不是已经去东北了么?” 兰浩淼看上去对他这个反应很满意。 “他是已经到东北去了,但你也别忘了几年前他来上海是想干什么。” “他想在上海开拓生意,只是当年并没成功,怎么,这是借着他儿子的势又卷土重来了?这老东西是没什么本事的,当年就靠着他儿子,现在还是。”萧冀曦沉吟着说道。他实在想不出小林诚现在来上海的原因,要说是做生意,似乎怎么看怎么是等日本把孤岛端掉之后再动手更合算一些。 “所以他又来了,做开路人急先锋,这家伙是很有政治嗅觉的,本人倒是没有参政,估计是嫌政客太穷。”兰浩淼恰也说到这一茬。“你我都知道一旦日美开战,租界马上就会完蛋——虽说现在已经是名存实亡,但有总比没有强。到那时候,再想把生意插进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所以现在小林诚就已经在急着把手伸过来了。” 萧冀曦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但仍有个地方说不通。 “照你这么说他是奉命来的,那又怎么敢卖这样的东西?” “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听话是为了赚钱,可如果老老实实的听话,那也就赚不到钱。武器么,一般人也没胆量买,他关键时刻还能靠着出卖买家表一波忠心,实在是不亏。如果不是我们包装的足够好,他也不会把东西卖我们,这次是他栽了。”兰浩淼很有耐心的解释道。 萧冀曦狐疑的看他,兰浩淼则耸肩道:“别看我,你还记得前两天死了的那个日共吗?咱们手里也不是没有日本人。不过这时候人被送出了,他们想抓也抓不到,这事儿啊,到沧溟为止了。” 兰浩淼没说是谁,萧冀曦就知道自己打听这事所能带来的风险太大,所以兰浩淼不愿意说。他忽然意识到,这好像是兰浩淼第一次叫沈沧溟叫的这么亲切,不知道沈沧溟听见了会作何感想。 “铃木说了,会给我个收尸的机会。”萧冀曦不知道这能不能算上是一种安慰,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明确,这如果算的话也是相当苍白的那种。 兰浩淼听了只是微微的摇头。 “你不要再掺和,我想他已经开始产生怀疑了,交给我来处理。” 萧冀曦自觉他和沈沧溟之间是没什么交情,但是听了这话还是下意识的反驳。他形容不出自己是怀揣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其中最主要的成分大概是不忍,因为他知道让兰浩淼一个人面对这件事太残忍了。 “他已经这么说了,我要是甩手不管,反而显得心虚。” 兰浩淼犹豫了一下。 萧冀曦很坚定的看着他。 最后还是兰浩淼举手投降,这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想一个人去面对。 “你要注意分寸。” 这警告只是为了维护兰浩淼的面子,说起来他这个领导的确当得有些憋屈,属下就没有一个肯于好好听他话的。 萧冀曦没拆穿他,打了个立正说保证完成任务,成功在兰浩淼脸上捕捉到一个一闪而过的笑影。 这让萧冀曦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铃木薰也的确说到做到,大概不过一周左右就把沈沧溟的尸体保了出来,一具尸体用保释这个词不大妥当,但如果没有铃木薰作保的话,沈沧溟做下这么大一桩案子,大概是留不下全尸的。 兰浩淼坚持选个好日子,说是要给沈沧海一个交代,这话当然是扯淡,沈沧海能不能回到上海来还两说,更别提交代不交代的,但场面上有个过得去的理由,便也不会再有人跟他们为难。 他们似乎总是在送葬。 萧冀曦一不留神,在看着人填土的时候把自己的心声给说了出来,不过兰浩淼并没有嘲笑他,相反,他对此似乎也很感慨。 “是啊,也不知道咱们身后是谁帮着送葬。” 话说的不太吉利,不过没人在意这个。能在上海安安稳稳的混过这么多年,他们敏锐的嗅觉要在其中发挥很大的作用,现在日本人忙着打东南亚,但上海却总笼罩着越来越浓厚的不详阴云。个中原因都不必去细想,定然是租界的岌岌可危导致。 萧冀曦记得很清楚,那是十一月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天已经冷的厉害,当然,这也是因为在上海这么些年,他已经不备着什么厚衣裳。 他缩手缩脚的走进书店里,店里的空地上是一只小炉子,因为害怕引起火灾,并没有烧的很旺,但也有聊胜于无的暖意。 虞瑰坐在一边,脸色并不轻松愉快,这就是有事儿的表现,萧冀曦一眼望过去就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然后就开始七上八下起来。 “先说个大概,让我死的明白点。”萧冀曦就差两眼一闭了,这段时间七十六号表面上没什么大事,实则暗潮汹涌。李士群想要把那伙子流氓发家的人都挤出七十六号,而这些出自市井的人精对付起来还真就不比对付各路特工要容易,毕竟对后者是什么手段都能用得上,而对前者只能徐徐图之。 行动处倒是没被波及到多少,他们手底下的人大都专业,细算起来最不专业的可能是萧冀曦这个半路出家的。只每天和各路人马打太极还是足以让萧冀曦心力交瘁,旁人不说,就说警卫队那个吴队长——萧冀曦只要瞥见他的影子,就恨不得立刻夺路而逃。 虞瑰照例是有石破天惊的功效,差点把萧冀曦唬得一屁股坐地上去。 “我觉得,日本可能是正式要对美国动手了。” 第369章 自讨苦吃 虽说一直都隐约觉得这件事会发生,但真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还是足以把人唬得半双工回不过来神。萧冀坐在那里很艰难的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开口的时候有点颤颤巍巍的。 “这事儿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至于真假,则全然不必问,因为虞瑰要是没有万全的把握,是绝不会说这话的。 “我看了薰在书房里放着的信,因为是家书,他并没怎么提防着。”虞瑰像有点冷似的缩了缩脖子。“他一直以为我看不懂。” 萧冀曦看了一眼白青竹,白青竹摇了摇头,看来虞瑰跟她也还没说到这一茬,于是萧冀曦就没打断她的话。 “我看信里的意思,是海军有一段时间内部意见相左,叫他的祖父十分难做。但是最近已经渐渐分出了胜负。他还安慰了薰一下,说知道他现下不大如意,但很快就不会是这样的境况了。” 这信倒是没提起什么机密来,最多是提了海军内部的一点争议,然而落到这些人耳朵里,却是相当叫人警觉的一个信号。 海军内部的不同意见,一定是针对美国的这场仗是打还是不打。眼下日本最不满的就是美国,至于南边那些大小国家,已经打得难舍难分,听说国民政府正有意派出队伍来南下——在萧冀曦看来这事儿有点扯淡,自己家的地盘都没有收回来。所以要说有什么事情值得日本海军好好的讨论一番,那就一定是与对美政策有关的。 “日本人现在倒是很膨胀,论起多线作战来,德国佬都得说一声佩服。”萧冀曦隐约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日本现在大概是已经疯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当然是个被撑死的下场。 “大概和他们的内阁改组有关。”虞瑰有事没事都会去翻翻铃木薰和家中的通讯往来,对日本的情况倒是很了解。“薰也和我抱怨过一两句。说是尾崎先生的事情一出,近卫引咎辞职,上来的这个是十足的战争狂人。” “我也听说了,东条英机.......这人我知道,在关东军里做过司令官。”萧冀曦冷笑了一声。 “是,薰也提了关东军。”虞瑰起先是有点诧异,仔细想了一下便恍然大悟,关东军在东北盘踞多年,萧冀曦印象这么深刻也是很正常的。 萧冀曦和铃木薰对关东军都没什么好感,这一点上是殊途同归了。萧冀曦也无意在这时候解释其中的差异,只沉吟道:“这争执要分出胜负,无疑就是打与不打两个结果。若是不打,只怕海军短期内不会有什么讨昭和更为倚重的作为,信里的话便成一句虚言,做爷爷的总不会这么哄骗自己孙子,铃木薰又不是三岁小孩。我看这争执的结果,就是要打。” “也不能说是坏事,日本的人力物力总不是无穷无尽的,要是对美国开战,他们对华作战就会显出些疲态来。我看,这两边......两边僵持不下的状态,是不会维持太久了。” 白青竹话说到一半又咽下去一截。萧冀曦从里面听出点不对来,都不用多想就能猜到,她一定是又偷着看那些禁书去了。他很不满的看了白青竹一眼,白青竹没有理会他,有些心虚的低了头。 萧冀曦想有时间得好好检查一下书店,别叫她把这样的书都摆到书架上去,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白青竹也不会不小心到这种程度。 “长远来看是好事,但是租界要也被日本人占下了,那日子便更不好过。”萧冀曦揉了两下太阳穴。 “我这里倒是没什么,日本人在上海越威风,七十六号狗仗人势便越得力,更不用说现在李士群打算过河拆桥把那些个地痞流氓出身的都扔出七十六号去,一时半会没人会找我的麻烦。倒是你,这书店不能再做联络点,风险太大。我会叫师兄写封信回去,你本来就是特派,趁早派回重庆去。” “你休想!”白青竹跳了起来,她把实木的桌子拍出嘭的一声,看样子是气的不轻。萧冀曦本能的一缩脖子,却很快就意识到这不是退缩的时候。 “这不是开玩笑,我知道你在学校的时候,主攻的就是电讯,如果租界消失,没了顾忌的日本人将对秘密电台造成毁灭性的打击,现在的上海几乎容不下秘密电台的存在,你回重庆去,还能多发挥一点作用。萧冀曦的神色严肃,白青竹却根本就没打算听。 “我也不是在开玩笑!租界消失之后,我们更加的需要电台传递情报,如果我在这个时候回去了,你打算让谁过来?谁的命不是命?难道你就在乎我一个人的命?” 他们两个旁若无人的吵了起来,虞瑰悄悄把凳子拉远了些。以她对这两个人的了解,吵到一半动手也不是不可能的,虽然发展到那一步一定是萧冀曦单方面在挨打,但万一飞出点什么来把她给误伤了,她还得想着怎么和铃木薰编瞎话。 两个人的争执最后并没什么结果,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萧冀曦的眼眶挨了一下,成功的青了起来。 白青竹当然有点后悔,但因为萧冀曦还是孜孜不倦的要劝她回重庆,所以拿毛巾给他敷脸的时候也没什么好脸色。 萧冀曦看白青竹乌云罩顶的神情,就知道她这条路是绝对走不通了,但是此路不通不要紧,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眼下他就有个法子,虽然有一点风险。 “我送小虞先回去。”他的伤其实并不重,白青竹给他处理也就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所以萧冀曦迅速的找了个借口,把虞瑰一块拖出了书店。 “今天的事儿别往外说。要是叫铃木瞧见我这脸,你就说是我自己在书店里撞的。”萧冀曦苦笑着嘱咐虞瑰。 虞瑰没点头也没摇头,等车开出去有一段了,才忽然说道:“萧先生,你是不是要去找白先生?” 第370章 此路不通 萧冀曦差点把油门当成刹车给一脚踩下去。他实在想不通虞瑰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连白青竹都没想到这一点,要不然方才绝不会那么轻易的就放他出门。 “你怎么猜到的?” 虞瑰不常和萧冀曦说话,尤其是这么单独说话。从白青竹也知道了虞瑰的身份之后,虞瑰大多数时间都是单独在和白青竹交流,她们两个时常见面其实更不引人注目,因此萧冀曦也就默认了。 实际上他一直觉得这丫头有点怕自己,却说不上是为什么,比方说旁人混熟到这地步早就不该生疏客套的还管自己叫先生。萧冀曦每次听着总有些难以名状的郁闷,并时常反思自己的亲和力是不是太差了点,可也不像,七十六号那些人他都能摆平,素日里他跟虞瑰只有更和气的份儿,总觉得像是在对着个小妹妹。 最后他只能责任归咎到兰浩淼身上,一定是兰浩淼当年的对虞瑰太凶。 现在不得已两个人又面对面的单独交流上了,还是这么一个有点不愉快的话题。虞瑰把头埋得很低,萧冀曦一时间错觉她会哭,还在忧心忡忡的想等会该怎么和铃木薰解释。 不过最后虞瑰只是小声的回答道:“是我猜的,总觉得您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 “猜的挺准。”萧冀曦发出一声叹息,旋即非常警觉的说道:“不许和青竹说这件事,离开上海对她有好处——其实应该让你也走的,但是你要是一走,肯定会引起怀疑,只能委屈你一段时间。” “我不觉得委屈。”虞瑰忽然抬了头,萧冀曦有点诧异的侧头看她一眼,而后迅速挪开了目光,假装自己是在专心看路。 他很清楚虞瑰为什么这么说,但不能点破。要是叫上面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真有这样深的感情,好一点的结果是把人调走,坏一点的就干脆当做弃子销毁。军统内部从来谈不上什么感情,甚至于感情这东西就是被明令禁止的,是以这么多年他和白青竹之间都不敢越雷池一步,饶是这样,到现在都没被上面处分,也要归功于上海环境复杂以及兰浩淼在其中斡旋。 “没有顶重要的情报,以后不要再试图联络我们。我把青竹送走以后,你出来的借口也会少很多,上海现在有多少潜伏的人我不知道,但你一定是最重要的之一。”萧冀曦就像是没被打断那样说了下去。 虞瑰也没试图再把话头捡回来,她轻轻的点一点头。“我知道了。” 她也没劝萧冀曦别把白青竹送走。其实回重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现在从哪个方面来看,白青竹去重庆都会有些好处。 萧冀曦把车停在了路口,他不想这时候撞见铃木薰,因为他现在已经是个奔赴刑场的心情了,不大乐意再节外生枝。 虞瑰也很清楚这一点,她下车时候看萧冀曦的眼神,就差给他唱两句风萧萧兮易水寒了。要是她真这么做的话倒也不错,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被兰浩淼塞进百乐门的时候她学来的本事还在不在。 虞瑰当然没有唱歌,她好些年都不再唱了。只是临走的时候,虞瑰弯下腰很诚恳的说道:“萧先生,祝你好运。” “好不好运我不知道,就是很担心另一只眼睛也青了明儿不好交代。”萧冀曦说的也是真心话,只是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在开玩笑。 白青松的管家都快忘了有萧冀曦这么一号人,所以看见他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没有刹住车,多少流露出一丝不耐烦来。 “带我上去。我知道他在。”萧冀曦没跟他客气,也没费什么话。估计是因为语气太冲,把管家还吓了一跳,大概以为萧冀曦是来抓人的。 白青松抬头看见萧冀曦的时候,脸上也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他知道管家不敢拦萧冀曦,所以并没有为难管家。只是等管家退出去之后,很冷淡的说道:“如果不是打算抓我,就滚出去。” “青竹在上海。”萧冀曦语速很快,他一路上都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但还是很担心自己会忽然反悔。毕竟有个人陪着他走下去太难得了,他是真的不想在这时候把白青竹送走。 白青松手里的笔没拿稳,掉在了桌子上。 “你说什么?” “我说青竹在上海。”萧冀曦重复了一遍。“日本人动作越来越大,七十六号只会越来越招人恨。江湖人说祸不及家人都是扯淡,就更不用指望特工只冲着我来。更何况青竹从前在军校待过,在那些人眼中像是半个叛徒,我想把她送出去,你得帮我。” 白青松看起来跃跃欲试的想给他一拳。 “也就是说青竹这么多年都和你混在一起,只是没让我知道?” 萧冀曦非常能理解白青松此刻的心情,换他是白青松,知道自己的妹妹跟自己在同一座城市躲猫猫躲了三四年,还是为个已经叛变为日本人做事的小子,现在这小子还大刺刺的站在自己面前——他能把枪都掏出来。 白青松一定是有枪的,共党虽穷,但是还没有穷到那份儿上。 萧冀曦已经躲在了门框后头。 “我就是来给你说一声,人就在租界,月宫边上那家书店,你可千万得帮我这个忙——要是你乐意走的话,也最好一起走!” 说完这话,他就飞也似的跑了。留下白青松捏着拳头在原地,好像怕自己掏出枪来。 然而萧冀曦还是失算了。 白青竹并没被白青松强行带离上海,她不知道怎么劝服了白青松,萧冀曦想大概是姑娘家惯用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但是跪了一周搓衣板之后一问白青竹,得到的消息让他眼前一黑。 “我把枪塞在我哥手里,说你要么现在把我一枪崩了,要么等离开上海之后预备给我收尸。我才不管那家伙做什么营生,这辈子我认准了就跟着他,以后国民政府打回来,有我在总还有人给他烧纸上坟。” 第371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白青竹说这话的时候斜眼看他,萧冀曦跪的膝盖疼,但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我哥也认了。我去的巧,他让我后儿去参加婚礼,不许带你去。” 结果她说到下一句话的时候差点把萧冀曦吓个半死。倒不是说这消息有多么的劲爆,只是在这样一个人人有今天没明天的环境下提起结婚总觉得古怪,尤其是自己身边这些人都是更加的朝不保夕,以至于时至今日萧冀曦都没参加过什么婚礼。 所以他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张口结舌的道:“什么婚礼——和谁?不对,是跟那个张姑娘——但他们什么时候决定的?” 问完之后他就知道自己是问错了。白青竹冲着他翻了个白眼,又恢复了往常有点盛气凌人的样子,插着腰哼了一声。 “这么些年我都没朝我哥的面儿,上哪知道这么些内情去?以他们两个的性子,大概是就是我哥问她嫁不嫁,一句话的事。” 萧冀曦想了想,也只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这两个人之间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是现在这时候结婚总显得有些奇怪,尤其是白青松的身份还有些敏感。七十六号跟梅机关估计早已经把这人列在黑名单上,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拿他是问。 “你放心,他大好的日子,我不去搅和。”萧冀曦耸肩,很感慨的说道。“本来以为再过几年把日本人打跑了我能正大光明的去他婚礼上,现在看来是我想的太好了。” “没事。回头你以此要挟他,叫他请你吃饭。”听萧冀曦这么说,白青竹仿佛有点低落,也忘了自己正跟萧冀曦生气。萧冀曦趁机从地上爬起来抱了一下白青竹,她没动弹,愣愣的站在原地,半晌忽然说:“但你们还不是一边的。” “那总也不能紧接着就打起来。”萧冀曦不以为然的说道。“再者说到时候松哥一定能看出哪边对他更有好处,共党最不喜欢有钱人,因为他们没钱。” 白青竹没接他的话。萧冀曦意识到她的态度其实不那么坚定,仔细的想了想,最后把责任归咎为在书店里看的书太多。虽然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但他还是很想找个机会让白青竹离这些东西远点,只是直说的话一定会挨揍,得想个法子徐徐图之。 白青松的婚礼办得很巧。如果再晚一点,估计也就办不成了。萧冀曦猜他是敏锐的嗅出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来,毕竟共党的情报网也一点都不差,不然要中统没用——中统的人搞起别的都不大行,唯有涉及党务,一个两个像是刚吸了大烟一样的亢奋。 萧冀曦很识相,让他没有去他就当真没有去,但是让白青竹搬去了很沉重的一份贺礼,差点把白青竹累的骂娘。这里面不仅仅是萧冀曦的功劳,铃木薰听说了这件事之后也托白青竹送去不少东西,不过他的礼物待遇还要差一点,被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通,怕有窃听器混在里头。 最后的结论是没有。看起来铃木薰就算怀疑到白青松的头上,也不打算用这么露骨的手段,或者说他担心礼物见了白青松的面就被顺着窗户扔出去。 铃木薰跟他一样,其实挺有自知之明的。 这一年的十二月是萧冀曦印象里上海近年来最动荡的一个月,从日本人接管了上海之后,上海一直笼罩在一种很古怪的氛围里,一面是歌舞升平,一面是血腥恐怖,且在短时间内仿佛达到了平衡,大部分人都试图忽略另一面,只是在路上看见穿着黑衣服行色匆匆的人,会下意识的加快脚步走避。 他们猜的没错,日本的确对美国动手了,不过还没有真的昏了头隔着太平洋打到美国本土去。只是远远的去偷袭了一个珍珠港,倒也当真是大手笔,听说飞机出动了三百多架,大概把美国炸了个灰头土脸。 于是日本人与欧美之间最后一层面皮也被撕下来了,宪兵队大举进驻租界,银行也纷纷被迫关了门,萧冀曦走在街上看见人人手里大包小裹都拎着吃的,面上都带着惶恐不安的神色,萧冀曦看的已经很习惯了,所以也不打算对此发表什么评价。倒是他前脚刚进七十六号的门,后脚油耗子就窜过来神神秘秘的问他有没有想法子囤些吃的。 “得了,上面正需要咱们,还能叫手下人饿死?”萧冀曦心不在焉的嘲笑他,油耗子却正色道:“话可不能这样讲,上面哪顾得上管咱们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现在趁宪兵队正忙活着用不上咱们,您还是趁早想办法买点什么。” 萧冀曦一想,他说的也很有道理,正巧任东风也不在,估计和旁人一样,是忙着抢购米面蔬菜去了,这么一看七十六号里头也都是些活生生的人,知道活下去非得吃饭喝水不可,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么热衷于为难旁的人。 车开到书店门前,发现大门紧闭,看起来白青竹也一早就已经出发去搞抢购去了。萧冀曦想了想,这东西反正也不嫌多,他到现在还记得从前是怎么帮着萧福生拿板车往家里拉白菜的,东北人对于囤货都有着天然的积极性,更不用说朝不保夕的今日。 四处都排着长队,萧冀曦把车停在路边百无聊赖的等,他还穿着一身黑西装,旁人都恨不得离他有八米远,但是碍于人潮汹涌,也只好捏着鼻子凑得近些,只手里的大葱之流断不敢往他身上戳,萧冀曦苦中作乐的想,这倒也不赖。 萧冀曦扛着几袋子面从人群里钻出来,一眼看见有个小个子围着自己的车探头探脑,就知道这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摸了摸怀里的枪,心想吓唬一下这人也好,兵荒马乱的谁家遭了贼心里都不会好受。 “朋友,我劝你老老实实站在那儿别动。” 那人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来,两个人一时间都愣住了。 第372章 相逢不如不相逢 萧冀曦一向对自己的记忆力相当的有信心,饶是这样也费了半天工夫才犹豫着从自己的记忆力搜出一个名字来,他很艰难的问道:“唐......锦云?” 他与唐锦云的确已经多年没见了,只依稀记得这家伙的眉眼以及惯常的营生,现在看来这些年里她似乎依旧干的是没有本钱的买卖,且运气还不错,没因为这事儿丢了小命,只是她当年说回承德,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久怎么混来了上海。 唐锦云被人叫破了名字,一时间愣住了。她脸上倒是没做什么伪装,因为今天出门本就不是为了妙手空空。再者说她其实也有好些年没做过这样的营生了,只是看见这么个地方停着一辆车觉着奇怪,便多看两眼,捎带着许多年不曾动手,也看看新式的锁头长成什么样子,算是怀旧,眼前那人山人海的又挤不进去,她算是苦中作乐。 而后便是两个没想到,一没想到车主是个硬茬子,二没想到这就是她到了上海见着的头一个故人。来上海之前她的确影影绰绰的想起多年前算共患难过的萧冀曦师徒两个,但上海乱了这么多轮,她就是远在承德也知之甚多,也不知道萧冀曦是不是还在上海呆着,从没想过要去攀故交。 从前身上带着秘密怕被人发现的是阮慕贤和萧冀曦,现在则是她。那时候阮慕贤想杀人灭口轻而易举,而现在她却不得不小心谨慎,不能有丝毫的纰漏。说起来是不公平,然而也没什么办法,世上的事情总是这样的不公平。 萧冀曦打量了她两眼,这些年过去了她仿佛没什么变化,要是不说出来也没人敢信她真实年龄是什么样子的,仿佛没心没肺就是会老的慢些,看着还是当年临别时那个揣着杯子笑的牙不见眼的家伙。且他也看出来了,唐锦云今日出来绝不是为偷车来的,他可见识过唐锦云那精妙的易容手段,要是想做点什么不至于就这样跑出来,那是视租界巡捕房为无物——话又说回来了,租界已将彻底的不复存在,那巡捕房自此以后大概也就只能成为一段历史。 他心里感慨,面上却不显山不漏水的。现在他这身份,其实很不愿意跟故人相见,要是故人剑拔弩张固然会不舒服,而要是和气一团呢,他就会更不舒服了。实话说这么听起来,仿佛他是有病一样。 萧冀曦一时间没听见唐锦云的回话,很老气横秋的想这丫头大概是被吓傻了,毕竟此前每次见面的时候她最担心的都是被杀人灭口。于是也不急着说话,开车门往里一袋一袋的搁面粉,车后座上已经放满了东西,萧冀曦一路开着车过来是逢队就排,要不是人人脸上惶然,他几乎要以为这是在置办年货。 过了好半天,唐锦云才憋出来一声:“是你啊,这么些年了你还活着?你师父还好不好?我做噩梦老梦见你们两个举着枪说我知道的太多了。” 一开口还是那个腔调。萧冀曦就知道这人这些年是没怎么变,估计以她的脾气是不会和自己当面为难,但是听说了他现在作何营生,肯定还是会露出些鄙薄的情绪并打算不相往来,所以他打心底里希望两个人一时间别聊到这茬上。 “托您的福还活着,我师父回东北去了,你最好以后别在这地方提起来,省的给大家惹麻烦。”这时候回东北去显然不是去省亲祭祖的,再加上阮慕贤上一回去东北轰轰烈烈搞那么一出,唐锦云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神神秘秘的凑近了萧冀曦,一脸兴奋的道:“这么说你师父是抗联的啦?那你怎么没有跟着去?现在你在上海做什么?我可还记得你们原来在长春的时候——” 萧冀曦赶紧打断了她的话。唐锦云也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现在看着反正嘴上还没什么把门。为免更糟糕的事情出现,就算是叫他挨两记白眼,就此两人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他也得把这危险的态势给刹住了。 “现下已经不能算是师父了,我觉着师父可能不太乐意认我。当然要是他迷途知返了,我想大家都会高兴些。说实话,我是好些年没见过他了。”萧冀曦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至于做什么,左右也就是混饭吃。我现在在七十六号里,要是你小偷小摸进了局子,倒是可以把你捞出来。你来上海是做什么?又有人请你出山?” 唐锦云脸上的笑慢慢淡了下去。她本来已经编了一套很完备的瞎话,虽说是瞎话可那也是跟朋友说的,萧冀曦说出这一番话来,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值当,想着要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她也非得跨行跨业的搞刺杀不可。 人都喊着热血难凉,在她看来仿佛热血更容易凉。在东北的时候她就知道把热水和冷水一起放进冰天雪地里,那是热水凉的更快些,所以这么说也是很有道理。 幸而她觉得自己不用凉下去。 “我四海为家,不用人请,也被赶着到处的跑。不过是哪里繁华在哪里呆着,不劳你费心。”唐锦云说完就走,把萧冀曦一个人晾在原地。 萧冀曦愣了一会,觉得唐锦云的脾气还是有所改观,他想到最坏的结果是唐锦云说声晦气然后抽冷子给他一下来着,不过转念一想,唐锦云其实是个很机灵的,她不会跟外人做那样冒险的事情,而萧冀曦说出刚才那些话的时候,他们两个之间就不再是朋友了。 他大包小裹的回了书店,白青竹看出了他脸色不大好,就问他都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排队的时候跟人斗了气。 “那倒没有。就是从前跟师父回东北的时候认识了个小丫头,她也来上海了,见着我本来还很高兴,听说我做什么之后话都没说两句,挤兑了我一顿就跑了。”说到这的时候萧冀曦忍不住笑了。“其实这是好事,我应该高兴的。” 白青竹听着脸色有点古怪,萧冀曦起先觉得她是吃醋了,可后来又觉得不大像。 第373章 又一个站长 第二天到处里的时候,萧冀曦发现桌上没像往常一样摆着报纸。这让他觉得有点奇怪,同时也隐隐约约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今天这是怎么了?门口那位休假?”他面不改色的去问油耗子,油耗子则摇摇头。“哪能呢,是各大报纸都停刊了!肯定是上头的意思,不让人看见都发生了些什么。” 萧冀曦愣了一下。“看来这事儿还真不小,我本以为只有美国佬该头疼。” “哪有这么简单呢。”油耗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随手带上了办公室的门,悄声说道:“日本拢共就那么些人,现在四面都在打架,哪里能忙得过来呢?我看这形式是越来越严峻了,不过短期内对咱们也是好事,这时候肯定要用知根知底的人,我看部里这些个流氓无赖是兔子的尾巴了,没准借此机会,咱们还都能再往上挪挪。” 萧冀曦略思考了一下,觉得行动处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处长是没人能动的,七十六号里已经坐到处长位置上的人物都是千挑万选的,平日也不指望他们实际的做点什么,但关键是要能镇得住手底下这帮牛鬼蛇神——这么一看,行动处的处长反而是很轻松的,他手下人多多少少都带着点军旅背景,虽说各怀鬼胎可要做到令行禁止也没那么难。 “你没准有希望,我么,不借此机会被挤下去就不错了。”萧冀曦很感慨的拍了拍油耗子。“到时候要是反而在你手底下讨生活,可得对我好点。” 他们两个之间能很轻松的说出这样的话来,因为油耗子不敢拿萧冀曦如何,萧冀曦也没心思对油耗子动手。果不其然,油耗子只是讪笑着说:“哪能够呢,和美国人打起来,只怕是日本海军要更得意些,那您只有平步青云的份儿。” 油耗子的话带点奉承的意思,但也不是没有道理。萧冀曦忽然想起从前兰浩淼说打算对任东风下手的事儿,只是后来因为旁的事情接二连三,这看着不那么重要的一件事也就被略过去了。 “得了,还是干活去。今天来的时候见刑侦处那位处长脸上喜气洋洋的,还以为有什么好事,结果是连报纸都没得看。”萧冀曦知道他能跟油耗子不能关起门来说太久的话,不然还要费心串供去应付任东风。 油耗子听了这话,目光微微一闪。 “怎么,您不知道?” 萧冀曦又愣住了,开门的手停在半空。“我该知道点什么?” “地牢里刑侦处全权负责,咱们面儿都没朝过那位,投降了。”油耗子压低了声音。“听说是知道美国人也挨了揍,这是害怕了,知道事不可为。” 萧冀曦倒吸了一口凉气。“陈恭澎?” 就在赤木亲之死后不久,第二位军统上海站的站长也落入了七十六号,只是这一回声势并没有王天木那样的浩大。时隔两年,好容易重建起来的上海军统站当然是谨小慎微,而这位叫做陈恭澎的——说来也有点好笑,这名字还是从七十六号的审讯记录里找出来的,此前萧冀曦是毫不知情——尚处在和七十六号特工虚与委蛇的阶段,还没吐出什么要紧的消息来。 这段时间兰浩淼倒也一直在琢磨着在救人,但萧冀曦并不知道他的进展如何,从沈沧溟葬礼之后,他们两个就再没见过面,因为那之后陈恭澎就莫名其妙的被抓了,而这位战功赫赫的特工其实在七十六号的关注列表上很是有一段时间,既然知道了上海站的站长就是他,那一切履历也就随之浮出水面,里头有很令萧冀曦在意的一条,那就是他曾在黄埔五期警政科就读,且是因为生病从四期延过去的。 再一想兰浩淼对上海站这位新站长一直表现出几分熟稔来,萧冀曦可以肯定这两个人一定是认识的,且关系还不错。这就是说兰浩淼现处在一个很危险的境地上,这一点不用他去提醒,兰浩淼自己也清楚,所以没拿到什么确切的情报之前,两人最好还是不要再经常见面,这样万一兰浩淼跟着暴露了,萧冀曦推说不知情的时候会显得嫌疑小些。 兰浩淼一直没有离开上海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得想办法把陈恭澎这个定时炸弹给拆了。现在炸弹已经炸了,兰浩淼却还茫然不知。萧冀曦觉得他后背立刻就渗出了冷汗,但面上还得是笑眯眯的。“怪不得呢,这是好事,该高兴的——他都说了些什么?”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他手上的筹码多,既然已经决定了投诚,想必要和主任好好的谈一谈才能把筹码亮出来。”油耗子很笃定的说道:“反正到时候少不了咱们来跑腿。” 萧冀曦适时的摆出个苦瓜脸色来。“年终岁尾的,这老小子倒是很会给咱们找事。” “谁说不是呢。”油耗子也唉声叹气的,不过眼底有点喜色,估计是因为有升官的机会了。 萧冀曦把办公室的门重新一关,也没回自己座位上去,就背靠着门,因为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他忽然意识到如果兰浩淼被抓,那么好一点的结果是他少一个师兄,坏一点的结果是他也跟着暴露。 一整个白天萧冀曦都是提心吊胆的,他时刻担心着自己接到命令去那个他很熟悉的地方抓人,但这一天都静悄悄的,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下班后,萧冀曦没有去书店,也没有回家。 他到的时候,铃木薰还没有回来,想来梅机关正忙着,毕竟他们要和宪兵队扯皮,讨论一下租界该是谁的地盘。这是萧冀曦猜的,但大致的情况应该与这差不了多少。 虞瑰开门看见他的时候,显得有点惊讶。 “昨天抢了一整天的东西,才想起来看看你们有没有什么缺的。”萧冀曦没进去,就站在门口,努力显得自己坦荡一些。“我和青竹买了不少东西。” 第374章 灵光乍现 虞瑰虽然知道萧冀曦这么出现事儿肯定不小,但听他这么说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萧先生这么说,倒像是你们上街打劫去了。” 萧冀曦把脸一板。“你还学会嘲笑我了?我还不是关心你们两个。” 虞瑰知道他是在吓唬人,也不怎么怕,只是神色到底还是凝重起来,因为下面就该说正事了。果然,萧冀曦接着这机会就把尚不知道虞瑰是否清楚的事情给说了出来。“好容易抓了陈恭澎,梅机关肯定也忙得够呛,不知道铃木还有没有心思操心这些个事儿——军统也真够倒霉的,都折进去第二位站长了。” 从虞瑰细微的表情变化来看,她应当是不知道的。她抓着自己的衣角在门口愣了两秒钟,才说道:“薰说这些天恐怕不大安定,让我留在家里,不知道他是不是对这情况有准备,要不然萧先生进来坐坐,等薰回来?” 萧冀曦也不大想站在门口吹冷风,况且人来人往的也很容易走漏风声。 “成,那我就进去。今儿天冷,都快冻僵了,得向你讨杯茶。” 他又成功把虞瑰给逗笑了,萧冀曦恍惚觉得自己这些年并不是在做特工,活像个讲相声的,就算一本正经的跟人说话,也总能在很不合时宜的情况下让人笑出来。但也不能全然的算坏事,至少这么一笑,气氛就没那么沉重了。 铃木薰家里其实有点空荡荡的,且透露一点陈旧的味道,因为买下来之后没怎么翻修过,中间又有一两年没有住人。萧冀曦每回进来的时候都恍惚能看见那个还是小记者的铃木薰从房间里晃过去,顶着鸟窝头或是黑眼圈。 来这里传递情报危险系数倒是不大,因为没有常驻的佣人,都是干完了活儿就走的。萧冀曦路过厨房的时候往里张望了一眼,见火上炖着什么东西,不由得露出非常警惕的神色来,但抽抽鼻子又觉得没什么异味。 “不是我做的,薰请了人做饭,她不愿意呆的太久,叮嘱我过两个小时去关火。”虞瑰很清楚萧冀曦在担心什么,很乖觉的解释道。 “南方人就是乐意煲汤。”萧冀曦下意识的评论了一句,忽然反应过来虞瑰是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必然也得算南方,咳了一声不再说话了。他四下里扫视一圈,探寻的看了虞瑰一眼,虞瑰冲他摇摇头,意思是没有监听的设备。 换一个人绝不会在自己家里放监听器,但铃木薰说不定,况且他还有不少对手,这家里想保证绝对的安全大概得一天排查三遍。所以虞瑰这么说了,萧冀曦也还是不敢把事情就大刺刺的说出来,只说:“铃木小心点也是应当的,今年不比往常了,你要送人什么东西也最好是让铃木跑腿。” 虞瑰在上海早就没什么亲朋故旧,所以逢年过节也不必要去特意送什么东西,她只往兰浩淼那里塞些乱七八糟的礼物,有的可以算得上是节礼,有的则不大像——兰浩淼曾特意问过萧冀曦,这小丫头说弄出个不错的食谱非抄一份给他,他看着不像是靠谱的样子,这玩意做出来到底能不能吃——萧冀曦很能理解有时候传递情报的急迫性,但那一回还是给他吓得不轻。 总言之,萧冀曦这么一说,虞瑰就知道是要往兰浩淼那里传消息,这时候人心惶惶的,她特意给兰浩淼送点东西过去倒是不显眼,因为平日里她就总是这么做,且要是真查起来,铃木薰护着她总会比护着萧冀曦要严实些,只要不叫铃木薰也起怀疑,那就绝没什么问题。 “七十六号里本没什么老资历的黄埔生,我还一直想把师兄也叫上一起,现在倒是有了,运气还算不错。” 虞瑰冲萧冀曦点了一下头,他就飞快的打住了这个话题,抱着茶杯窜到厨房里去了。厨房当然不会有什么重大的秘密,对铃木薰来说只要虞瑰不进去,旁人进去都不会出什么后果。不知是真出于关心还是要做戏全套,反正萧冀曦是真把橱柜全都看了一遍,发现储备还算充裕,想来也不奇怪,日本海军要有什么行动,铃木薰知道消息的时间肯定比上海其他人都早。 铃木薰回来的时候也一眼看见了灶上没有熄灭的火,他显得有点紧张,但看见萧冀曦也蹲在厨房里的时候又没有那么的紧张了。 “你怎么来了?” “你们忙成那个样子,趁还没人安排我们做事,赶紧出来看看你缺不缺东西。”萧冀曦合上一扇柜门,很坦然的答他。“你是不知道昨天我去买东西的时候场面有多热闹,那人山人海的,我简直想鸣枪开道了。” 铃木薰也不知道信不信他这番说辞,不过面上看起来还是很欣慰的。 “别拿那眼神看我,我在上海也就认识你们几个人,总得都关心一下。”萧冀曦耸耸肩。“看来你知道的还早些,不够义气,都不通知我屯点东西。” “消息当然不能走露,不过我的确有准备。今天叫田村去了白姑娘那边一趟,你现在回去大概就能看着。”铃木薰眨了眨眼睛,神情甚至显得有点无辜。 萧冀曦苦笑了一下。“虽说这时节东西不能嫌多,但我们两个昨天那一通买,你今天又凑热闹——搁在古代旁人能以为我手底下有三千门客呢。” 他说的夸张,让铃木薰几乎笑弯了腰。 话说到这里,萧冀曦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眼下似乎确有个机会让他能够自己去见兰浩淼一面,理由很堂皇,且还不用把虞瑰也搅和进来。 “既然你这儿不用我操心,我就操心下家去。”他气定神闲的裹紧了衣裳。“小虞,还有什么东西想带给我师兄的?菜谱就不用了,那家伙也不会做饭,白瞎。” 虽说这话只是个幌子,萧冀曦还是下意识的想要规避一些风险。虞瑰脸色微微一红,知道萧冀曦是对她那奇思妙想的产物有了点阴影。 第375章 琐事 “一时间还真想不出兰先生会缺什么东西——但总归是不放心。他常年是一个人,这时候恐怕忙不过来。”虞瑰答得很顺畅,却在下一秒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得有点凝重,这让萧冀曦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 结果他听见虞瑰说道:“正好田村送了些用不上的.......还是尽快送出为好。” 铃木薰也露出恍然的表情,他把虞瑰往屋里推了两步。“你不必看,先回去吧。” 萧冀曦起初还不知道是什么,但紧跟着就看见铃木薰推开窗子,从外头把两只鸡拎进了屋子。 “我因为走不开,叫田村去随便搜罗了一波,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不情愿在暗地里报复。”铃木薰对着萧冀曦有些呆滞的表情耸了耸肩。“阿瑰说她小时候被啄过,一直怕得很。我起初也不知道,还是有一年过你们的春节才知道的......” 萧冀曦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个什么样的表情,这么紧迫的时候他要听铃木说这些琐事,但这并不让人觉得不耐烦,甚至于有点感动——要不是有战争横在那里的话,这两个人本可以有个很美好的未来。 最后他朝铃木薰一伸手。“我不怕。我给他送过去。” 铃木薰却没有把那两只垂头丧气的鸡递过来。 “我和你一块过去。正好有些话要问兰先生。”他冲着萧冀曦比量一个噤声的手势。“就算阿瑰不说,我也打算跑这一趟的,不要告诉她。” 萧冀曦觉得自己刚有所放松的神经又紧张了起来。 “你要问他什么?跟刚抓到那位有关?”他小心翼翼的问道。 铃木薰一挑眉。“你倒是猜的很准。” “我师兄的出身,我清楚的很。”萧冀曦其实心虚的要命,但必须摆出一派坦荡的架势来。“他是黄埔四期,被抓那位是从四期延过去的,以你们的小心谨慎劲儿,一定会去问几句的。” “说的不错。事实上,所有可能认识这位陈先生的人都在我们的调查范围之内。”铃木薰看上去有点苦恼——这让萧冀曦想抓着他的衣服领子摇晃,说自己才是应该感到无所适从的一个。 “我怎么听旁人说,他是已经招了?”萧冀曦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只是在好奇。 “这种人就算是真心实意的要与我们合作,也得掂量掂量他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如果不是手里还拎着两只鸡,铃木薰现在的确可以充一充精英的派头。 萧冀曦没被这有点滑稽的景象给逗笑,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脑子飞速运转的声音,但这时候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能在铃木薰的眼皮子底下把陈恭澎已经决叛变的消息给透出去。 铃木走到门口,忽然回头补充了一句,萧冀曦几乎以为他是听见了自己的心声。 “外人暂时还不知道陈先生的决定,所以暂时还不要对兰先生说起。保密可能是整件事情的走向变得完全不同,我相信你能理解这一点。” 萧冀曦只能点了点头。他当然也没什么立场去反驳。 兰浩淼开门的时候差点被萧冀曦举着的鸡怼了个跟头。他盯着眼前的东西,一时间神色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有些迷茫。 “这是——怎么回事?你小子在搞什么鬼?” 看得出他本还有些别的话想要说,但萧冀曦及时的往旁边一闪,让他看见了铃木薰。其实这本也没什么用,他想挡住铃木薰还得在长高些。 “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见你登门。”兰浩淼挑了一下眉头。“替小虞来送东西?” 铃木薰指了指萧冀曦手里的东西。“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一下。” 兰浩淼往后退了几步,萧冀曦注意到他现在已经不剩什么佣人了,这就说明他至少是为最坏的那一种可能性做了准备。 萧冀曦忽然意识到,旁人不知道陈恭澎是什么时候被捕的,但是兰浩淼知道。时隔这么久铃木薰登门,他一定能猜出是事情出现了什么新的变化,所以即便铃木薰不让他透露,兰浩淼也会在铃木薰说明来意的时候立刻就弄明白其中的猫腻。 他渐渐的放松了下来,甚至于还有心情跟兰浩淼开玩笑。“是啊,他担心小虞出门叫别人看上了。” 兰浩淼笑了,不过铃木薰没有笑。他还是那副很严肃的表情,这让兰浩淼的笑意也很快收敛了起来。“看起来你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请坐吧。” 铃木薰坐下来的时候紧盯着兰浩淼的眼睛,好像是打算从其中找出些什么端倪来。“兰先生家里的佣人好像都消失不见了。” “租界都要没了,人心惶惶的,我还不如给自己落个清净。”兰浩淼答得很诚恳。“你不能否认这一点吧?我在这儿可都能瞧见你们的人往租界赶。” “的确如此,租界的存在一直不利于我们更进一步维护上海的和平,有不少反抗分子都躲在租界里面,我们也的确很需要收回租界的管理权,这是最好的机会。”铃木薰也没有试图隐瞒,只是那套不知道是话术还是真心话的说辞听的人有点火大。 “你要问的问题应该不止这个。”兰浩淼的表情非常平静,萧冀曦敢断定铃木薰一时间还看不出什么。 “你认识陈恭澎吗?”铃木薰直接了当的问他。 兰浩淼愣了一下。“认识。你们应该早就给我查了个底儿掉,我们两个都是黄埔生,起初还是同一期的,只不过后来他病了一场,就延到下一期去了。现在么,我与你们走的这样近,躲那些老同学都躲不过来,也就不知道他的近况了。” “他是军统上海站的站长,已经被我们抓捕归案。”铃木薰朝前探了探身子。 “警政科出身的人,能做到这一步不是很奇怪,我们被培养出来本来就是干这个的。我怕死没掺和,可总也有不怕死的。”兰浩淼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震惊,他的镇定看上去是强装出来的,但萧冀曦知道他远比面上表现出来的要镇静。 第376章 比废话更废的废话 “我记得从前您不是这么个态度。”不知是不是因为萧冀曦自己心里有鬼,他看铃木薰的笑,总觉得里面还含着点别的深意。“实际上这不是我第一次登门——只不过那时候我没有下车。” 兰浩淼扬起了眉毛。“那时候的日本人还只是在上海闹事,现在么,可能要改称是中国人在上海闹事了。” 他说的不大客气,但铃木薰没有生气。在不用搞抓捕的时候,铃木薰的脾气总是不错的。 “兰先生是想说,时移世易?” “用词很准确,你的中文倒是进步不小。”兰浩淼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是在讽刺,不过铃木薰看上去不打算听出来其中讽刺的意味,他连发问时的语气都没怎么变,还是例行公事一样的问话。 “近几年,兰先生有没有在上海见过陈恭澎?” “没见过。”兰浩淼很笃定的答他,萧冀曦听他答得这么肯定,便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的联络一定是不曾直接见过面的。 铃木薰又往前探了探身子,这时候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已经过分的近,这样的距离能带来一点压迫感,兰浩淼看上去也变得更为紧张了,但萧冀曦注意到他的手没有抖,这样的审讯应该还不足以击溃他的心理防线。 “我们在陈恭澎的住处搜出了一些东西,上面有个很有意思的代号,是军统上海站潜伏组组长的,叫君子兰。” 铃木薰把话尾这个字咬的很重,萧冀曦先是一惊,却看兰浩淼的神色依旧如常,转念一想也回过味来了,如果铃木薰已经确定了这一点,那就绝不会只身前来,他不是个乐于冒险的性子,肯定会想办法把人先弄回梅机关再说。 “我的姓氏是不大常见,但凭这个怀疑我?你们未免也太谨慎了些。”兰浩淼看铃木薰的眼神依旧是坦坦荡荡的,没有丝毫要回避的意思。“我听师弟说过一两个军统特工的代号,他们的名字起得花团锦簇,君子兰也不是什么罕见的花儿。” “只是因为兰先生也就读过军校,才有此一问。”铃木薰的语气听上去有点歉意,但是他是不是真的感到抱歉就不得而知了。 “你单枪匹马的来问,就不怕我真是军统局的人,一枪把你给崩了?”兰浩淼嗤笑了一声。 “如果兰先生真的有重大嫌疑,我当然不会一个人造访。今天不过是替阿瑰送东西来,问话就是走个过场,日后机关里有人提出来,我也有话可说。”铃木薰现在的态度看上去就和蔼可亲的多了,萧冀曦闹不清楚这是不是代表着他不再怀疑兰浩淼,还是有点提心吊胆的。 “看来你在梅机关过得也不太如意。”兰浩淼还是没什么好话,萧冀曦都觉得他是被沈沧溟给传染了。 铃木薰对自己人却是永远的好脾气。他看着窗外马路上来往的人流,不以为意的笑道:“也许很快就不会是这样了。陈恭澎被捕之后,我倒是有了一个想法——一直以来,我们似乎都把兰先生这样一个人才给忽略了。如果此次我能争到更多的话语权,不知道是不是有那个荣幸邀请兰先生来政府供职?” 这邀请可真就是在意料之外了。萧冀曦和兰浩淼对视了一眼,这下不用再掩饰,两个人眼里都是很震惊的神色。 “怎么忽然想到这一茬?我闲散了这么些年,早就不想再工作了,左右饿不死,还是放过我吧。”兰浩淼震惊过后很快恢复了正常,给了一个很堂皇的理由。 “也只是随口一问,抓陈恭澎废了这么大力气,忽然想起兰先生比他还要长一届,应当是真正的人才。”铃木薰看上去只是一时兴起才提出了这一点,又或者是在回击兰浩淼刚才的嘲讽。 三个人其实都很健谈,但是铃木薰和兰浩淼之间又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所以他们也就没有多留。出门后铃木薰盯着门前的马路又发了一会呆,萧冀曦这才意识到刚才他盯着外面发呆好像不止是为了找两句合适的话进行回击。 “你在看什么?”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铃木薰答道。“从前我们还不能很好的掌控租界,那时候有人管租界叫孤岛。现在孤岛的时代结束了,这座城市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萧冀曦没想到他是在考虑这么一个问题,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答他。好在铃木薰看上去也不是在找一个答案,他只是因为脑子里多了这么个问题才提出来的。 铃木薰没有想着要得到答案,但是萧冀曦的确想找到答案。所以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中途有一次还差点撞到了路边的树上。铃木薰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他没有立刻提出来。等萧冀曦在铃木薰家门口停下了车,铃木薰才问他:“你刚刚在想什么?” “想你那个问题,最后想出了一句废话。你要是想听的话,倒是也可以说给你。”萧冀曦苦笑了一下。 “当然。”铃木薰答道。“因为我连废话都没想出来。” “要么变得更好,要么变得更糟。”萧冀曦说完之后甚至于感到有点羞愧,因为这话乍一听的确是纯粹的废话。其实他想了更多,但是没法跟铃木薰说,因为他们心中认定的好与坏是截然相反的。在他看来,上海的情形首先会因为日本人可以肆无忌惮的进入原租界范围搜查而变坏,但是多线作战会让日本陷入疲软,此消彼长之下,情况就会逐渐好转了。 铃木薰沉默了片刻,显然对这句废话感到无所适从。最后他说:“虽然是废话,但很有道理。世上所有的事都是这样,我只希望事情会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发展下去。” 等萧冀曦开车回书店的时候,白青竹也看出了他的神游天外。 “你在想什么?”白青竹问的很直接。 “孤岛的时代结束了。”萧冀曦有点像是在答非所问。 第377章 新的指令 但白青竹还是听懂了,她很罕见的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和萧冀曦一起在柜台内外大眼瞪小眼的发了好一会呆。 “结束就结束吧,我前两天正接到了指令,说是要把这家书店关了。”最后白青竹试图把一个重大消息轻描淡写的抛出来,但是萧冀曦还是听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上头的命令?”萧冀曦很诧异的问她。“师兄这些日子应该没下过任何命令,他自身都难保了。” “你好像忽略了一点。”白青竹好像是被逗笑了,但她真想笑起来的时候又失败了,这叫她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滑稽。“我不单单是隶属于潜伏组的,所以你师兄不是我唯一的领导人。” “上面直接下的命令?”萧冀曦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是家里来的命令。”白青竹倒是很平静,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她虽然是在外面呆了这么长时间,可到底不能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小命还是得要。 萧冀曦用力的晃了晃脑袋,他知道自己得笑一笑。 “这是好事儿,上海现下太危险了。” 白青竹觉得有点好笑的打断了他。“谁说我要回重庆去了?” 萧冀曦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不是说要把书店给关了——” “书店关了,又不意味着我要回去。”白青竹终于露出了笑容。“先前是谁喊着要把我给送回去的?现在知道舍不得了,这要是上头下的命令,我看你能有什么办法。” 萧冀曦一时语塞,他得承认自己的确是舍不得,但舍不得是一回事,理智的决断又是另一回事。听说上面没打算让白青竹回去,他的第一反应是窃喜,然而很快这点喜悦之情就被深深的担忧所遮盖了。 “我倒是......显然,上面是不会改主意了,所以现在想什么都没用。”萧冀曦想说他倒是很希望白青竹能回重庆去,但是白青竹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未免在不必要的情况下跟她再吵起来,萧冀曦很迅速的转移了话题。 白青竹哼了一声,把算你识相四个字写在脸上。 “你接下来去哪儿?不用告诉我新的任务,说结果就成了,不管是咱俩再不能见面还是旁的什么,我都能受得住。” “那倒不至于。”白青竹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知道为什么一直没人来刺杀你吗?” 沈沧溟那种私自行动的当然不能算数,这么些年萧冀曦的确是过的风平浪静,不像旁人那样总叫人惦记着。 萧冀曦哦了一声,似有明悟。知道他身份的人不多,听兰浩淼说为了保证足够隐蔽,就算是在重庆知道他身份的人也不过一两个,这时节,远在后方的人想要叛逃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搞得人尽皆知,萧冀曦可能早几年就暴露了。 这也就是说在大部分人眼里他都是个叛徒,本以为没人杀他是因为他的地位不大高,所以还没被自家人看上,现在看来仿佛不是这么一回事。 “据我所知还真有不少人想对你动手,不过都被挡回去了,因为他们觉得你对我来说还挺有用的。”白青竹看上去有点得意,于是萧冀曦就忍不住要泼她凉水。 “上面不会是觉得你在使美人计吧?你可怎么看都没那个资质。” 泼凉水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萧冀曦被狠狠的踩了一脚,疼的眼泪汪汪,半晌才憋出下一句话来。 “所以他们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让你更进一步,直接跟我走?” “孺子可教。”白青竹很满意的点点头。“你也知道我最大的价值就在电讯这一块上,上面是想让我把秘密电台架进你家里去,到时候如果被发现的话倒霉的也是你。他们本来还设置了很周全的一套行动方案,让我循序渐进的把要求给提出来,不过到我这儿,直接通知你一声就行。” 萧冀曦苦笑。“栽赃嫁祸,的确很像是上头的风格,只不过既然咱们都是自己人,你打算怎么从我家把情报给传出去?” “短期内还用不着我,就算真到了要从家里发电报的时候——我总有办法。”白青竹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总归是不肯多说了。萧冀曦想着这大概是独属于她的机密,也没再打听。 “下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帮你搬行李?” 萧冀曦很痛快的就应下了,鉴于不能让白青松进一步的对自己起杀心,他已经在琢磨着怎么给自己那狭窄的屋子里腾出个位置来放第二张床了。 “当然不能是现在,都已经说了要循序渐进,你就不怕我行动的太快了,反而被怀疑是通敌?”白青竹说的有理有据,这个可怕的可能性把萧冀曦吓得一哆嗦。 “那你打算渐进多久?我看日本人四面出击的这个架势只怕是兔子的尾巴,你要是花上两三年的时间,只怕是仗都打完了。” 萧冀曦对自己说白青竹刚刚提到的事可能性极小,是完全能规避过去的,为使自己略放松一点,跟白青竹开起了玩笑。 白青竹没有笑,神情可以称得上是严肃了。 “趁最近不怎么太平,最划算的办法就是吓唬一下你。所以很快就会有一场冲着我来的刺杀,你也知道,咱们的人要是实力不足以硬碰硬,就会改捡软柿子捏,对汉奸家属下手完全说过去的。” “负责下手的是什么人?知道你的身份吗?”萧冀曦有点紧张的问道。 “当然不知道,不过他们接到的命令只是放火烧书店,我死不了。”白青竹答得一派轻松,然而事实却远没有这么轻松,萧冀曦下意识就想反驳,然而他是没什么反驳的余地,很显然这件事情是一早就定下来的,没准现在那些不知情的、要来放火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鉴于他一贯的乌鸦嘴,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不禁有了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再看白青竹的时候,她也是一样的表情,看来他们两个是想到一起去了。 “上面有没有说是什么时候?” 白青竹缓缓的摇了摇头。 第378章 离题 萧冀曦的嘴角隐约有点抽搐。“他们的胆子也真大。” “做咱们这行的,胆子可不是就得大点。”白青竹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这话说的是很有道理,但萧冀曦这会可没什么心思去夸那些有职业精神的家伙,他只知道这书店随时有可能起火,白青竹要是睡着了甚至于不一定能跑出去。 “你舍得吗?”萧冀曦没说这一点,那有些太不吉利了,况且他在这方面还很有前科。但纯粹的顾左右而言他也不成。 他本还在想该说点什么,一转眼注意到白青竹脸上的神色有点落寞,便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不舍得也得舍得,要是能赢,别说这书店了,就是把整条街烧了都成——但光杀人放火有用吗?长沙的火倒是放得够大了,除了成一场笑话之外,还有别的用吗?”白青竹的神色很平静,但是她说着说着就激动了起来,萧冀曦赶紧伸手去捂她的嘴。 “你可别说下去了,是想要两边一起来追杀你吗?” 白青竹翻了个白眼,很不满的挣脱出来。“不说就不说,但事实就是这样的,我宁可他们来个人给我两枪,也不想叫这书店白白的被烧了。” “你总不能让人家光开枪打不死人,日子久了他们也会有猜测的,万一猜到点什么呢?”萧冀曦本来不打算留下的,一听这书店要起火,顿时觉得自己是不能走。“你也别抱怨了,先去睡觉,等战争结束了要是还乐意开书店,再想办法给你办一个。” 白青竹没吭声,走出柜台的时候脚步有点飘忽,在书架里来来回回的溜达。萧冀曦也很能理解她的感受,她都在书店里呆了这么多年了,忽然要用这么一种方式做告别,肯定是不好受的。 萧冀曦已经做好了熬几个通宵的准备,左右七十六号现在还没接到什么命令,真要忙起来肯定也是宪兵队全面接管租界开始排查地下分子之后的事儿,他白天补个觉是肯定没有人敢管——任东风跟那个安保大队长不怎么对付,一直看不起人家没有军方背景,正想着法子的落井下石,一时半会还腾不出空来为难他。 但只能说军统这帮人行动效率还是挺高的。 白青竹在书店里溜达了好几圈,回来把店门关了,但也没急着去睡觉,就坐在老地方愣神。 萧冀曦嘲笑她:“现在局势这么紧张,你还亮着灯呢,指望他们有这么大的胆子?” “我知道,不到他们觉得安全了,这火不会烧起来。”白青竹很勉强的笑了一下,她拿湿帕子擦了擦脸,萧冀曦这才注意到今天白青竹脸上是带了一层粉,粉擦下去之后没显得怎么黑,倒是显出一张煞白的脸上两个黑眼圈来。 “昨儿接到任务我其实就一宿都没睡,一直亮着灯,我怕我一闭眼火就烧起来,不是怕被烧出个好歹......我在床头床位都拿棉线拴着东西呢,火要是真烧上来了,线一断我就知道,那窗户都大敞四开的,我也不怕有烟把我熏死在梦里。”白青竹这会说话的语气有点像是在梦游,萧冀曦很有耐心的听着,也没试图发表意见。 “我就是舍不得,这些年过去了,谁都没发现过这地方,我发了多少封电报出去,都没人查到这儿来,我也救了不少自己人,也间接弄死了不少汉奸,这地方得有一半的功劳,现在说烧就要烧,说是以后秘密电台就搬到你那儿去,其实我也知道,上面的意思就是让我看着你,可他们不知道你是自己人......今后我也就没什么建树了。你现在大小也是个官,他们还挺重视的,是好事,可也不是好事。” 白青竹擦了擦眼睛,她想到哪说到哪,显出一点思绪的混乱来。萧冀曦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把灯给关了,他知道白青竹哭的时候大概是不想被人看见,况且就这么一直亮着灯,那火只怕依旧的不会烧起来。 突然陷入一片黑暗,白青竹愣了一下就要站起来去开灯,但是早有准备的萧冀曦已经折回来握住了她的手。他是很少有这么强硬的态度,通常都是白青竹中气十足的指挥着他,不过这回在白青竹想把手抽回去的时候他没有松手。 “就这么坐着吧,你也知道,早晚都得烧,当断则断。”萧冀曦先是有点严厉的说了一句,而后又放缓了语气。“今晚好歹还有我陪着,咱们说说话,也就用不上你那些个装备了。就算不给你砸个脑震荡出来,寒冬腊月的你一直开着窗,也不怕被吹出个好歹来。” 白青竹没吭声,大概是在忙着抹眼泪。萧冀曦也不着急,他知道白青竹是能想明白的,她一直都是个很有决断的人。 “你也说了,上面想借我的身份掩护你,所以就算很多人都想杀我,我也一定会没事的。至于建树——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大不了以后你就出门交际交际,七十六号里那么些处长队长的,总有不少的太太女朋友。你和她们聊聊天也能有不少发现。毕竟你家这个是假汉奸,旁的都是真的。” 萧冀曦握着白青竹的手劝了一大顿,而后只觉得是口干舌燥,他摸索着去拿水杯,听见白青竹轻轻的笑了一声,大概是没有憋住。虽然这笑声还带着哭腔,但也足够让萧冀曦觉得振奋了。 上面安排下来的人最后选在了后半夜动手。萧冀曦觉得他们可能是昨天就已经打算下手了,但是白青竹一整晚都没睡觉,他们担心被人喊破。毕竟现在这地方到处都是巡逻的日本宪兵,真叫他们抓住乐子可就大了。 火起的时候白青竹已经靠在萧冀曦肩膀上睡着了,恸哭是很消耗体力的,况且白青竹前一个晚上也没有睡觉,萧冀曦为了使白青竹睡得舒服一点,有些不习惯的弓着腰,让白青竹脑袋能放在一个舒服的位置上。 他看着从那扇特意敞开的气窗里扔进来的火把,看着那点火苗蔓延开来,没有急着把人给叫醒。 第379章 何时卸磨 如果要说最容易起火的地方,书店绝对算一个。满屋子都是木头纸张,纵火时都不用再特意往上泼油,估计下令的时候他们也是想到了这一点。那火把很顺利的扔在了一个书架上,火其实起的很快,只是燃烧的声音并不大,仅有细微的一点噼啪声。 萧冀曦坐在原地,看窗外的人影闪过去,在心里计算着时间。火烧的不是很快,如果是在白天大概一早就被发现了,所以他们选择了这样四下无人的黑夜。 他很感慨的想,从上海沦入日本人之手后,一切都很滑稽的颠倒了过来,正义总得靠着暴力的手段、在黑夜之中维持,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上多久。 眼前逐渐的成了一片火海,不过水桶就搁在柜台下面,后门也是敞开的,所以不用担心会出乌龙把自己烧死。估计着放火的人已经跑远之后,萧冀曦才动了动身子,白青竹在他身边睡得还算踏实,但还是只用萧冀曦轻轻一碰就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看着屋里已经烧的很热闹的火,想往前走两步,但被萧冀曦拉住了。 “后门开着,我没有听见关门的声音,现在应当还是开着的。” “大晚上的起火,你想让我毫发无损的出去?是把谁当傻子呢?”白青竹挣了一下,她力气其实还是很大的,所以从萧冀曦的手里成功的挣脱了出去。 萧冀曦往前赶了一步,又把她给拽住了。 “我去。” “你动脑好好想一想,谁受伤损失小一点?”白青竹的语气有点急促,因为火是很快就要烧过来了,而且现在烧的这么大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起夜的人瞧见,到时候他们要是来灭火发现屋里两个人衣帽整齐的打算逃跑,乐子可就大了。 “我。”萧冀曦把白青竹的头发给揉乱了,这让她看起来更像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毕竟她惺忪的睡眼装不了假。“你的手还得留着发电报呢,我么,又不用左手开枪。” 说着他松开手,趁白青竹愣神的当儿已经把自己的左胳膊送进了火里。 其实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不过疼是真的疼。萧冀曦把胳膊抽出来,白青竹已经飞快的提起那桶水对着他冒火的袖子浇了下去。而萧冀曦倒是显得很淡定,仿佛烧的不是自己胳膊,还有空闲用好手把自己衬衫扣子解开了,让自己看上去是个衣冠不整的样子。 白青竹拽着他就往门外跑,然而大概是因为火烧的实在不够快——不能怨办事的人下手不利索,就那么一个火把,要不是烧的是书店,别的地方都不一定能烧的起来——萧冀曦还有心思开玩笑。“现在你只需要为两个事儿担心,一是这一桶水大冷天的我会不会感冒,二是咱们两个这么跑出去,万一我哪天交代了你可找不到下家。” 白青竹听完第二句话直接改为拎起萧冀曦的耳朵把他拧了出去。萧冀曦想喊疼来着,然而这时候不太合时宜,于是改为大声疾呼起火了。 第二天萧冀曦胳膊上缠着绷带进了七十六号的大门,人人都知道昨晚是哪起了火,毕竟日本人前脚接管了租界后脚就出这么一档子事,怎么看怎么像是有反抗分子在作怪。于是油耗子凑过来的时候脸上带点心照不宣的笑。 “队长,这事儿可真挺巧的,偏你留在书店,就起了火。” 旁人说这话可能是试探,然而油耗子绝不敢试探他。 “巧什么巧,那是险的很。”萧冀曦没好气的答,伸手拿水杯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剧烈的扭曲了几下。虽说火放得是有预谋,可伤是实打实的。“前天青竹点货一宿没睡,要不是昨天我在那估计火烧眉毛了她都发现不了。” “听说昨晚宪兵队连夜出动,硬是没抓到人。”油耗子很感慨的砸了咂嘴。“从前还能拿进租界行动受阻当幌子,现在是连这幌子也没有了,看他们还能怎么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不过是不解释罢了。”萧冀曦很笃定的说道。“这事儿他们本来就不怎么想管,被烧的店铺又不是他们日本人的,要不是我去找了铃木,估计他们理都不会理。” 宪兵队起初是没什么动静,然而萧冀曦要把这事弄得声势浩大一些就少不了要劳动宪兵队,于是他不辞辛苦的半夜去搅扰铃木薰的睡眠,当然这么来回折腾一圈,放火的人早就跑出了十万八千里,也不用担心被人抓住。 自打日本人炸了美国人的港口,各大报纸就都没了声音,纷纷休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七十六号里的人没了报纸可看,又因为不能去抢宪兵队的风头一时间没什么事情做,都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聊,交换一些算不上情报的小道消息。 要真是情报这群人也就不敢信口开河了。 “这都好几天了,上面也没分派给咱们什么任务,再这么下去有问题的人可都要跑光了。”油耗子半真半假的抱怨,他也不一定是真想忙起来,只是在旁人面前必须表现的兢兢业业一点。 “这也是给咱们时间清算一下内部。以后上海铁板一块,我那些老前辈只怕话语权就更小,自然不需要无关人等再在里面掺和,一天到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来咱们还能有些军队风貌,全叫这些人给败没了。”萧冀曦对着油耗子总是敢多说几句,只说出来的肯定不是真心话。 “说的也是,不过这真有点像是卸磨杀驴。” “不论日本人是赢是输,咱们也总有把磨卸下来那一天,赶紧想法子找点后路才是正经。”萧冀曦翻着几天前的报纸,那时候上海还是一片虚伪的祥和,谁都不知道短短几日能出现这么大的变化。“你说你也是的,找个什么营生不好,非得来这前途未卜的地方。” “您可别说下去了。”萧冀曦声音不高,但油耗子还是很心虚的四处张望了一下。 第380章 不能赖账 萧冀曦没再继续说下去,然而在油耗子转过脸去的时候,他在肚子里叹了口气。 这回又没能问出油耗子的虚实来。他一早就觉得油耗子可能是有点问题,但又不敢确定,如果要真有问题的话这人的演技绝对是整个七十六号里的无冕之王,但这可能性实在是很小,到目前为止萧冀曦除了觉得他没必要在七十六号里谋生之外,没觉得他有一点良心未泯的地方。 没了报纸打发时间,白日就显得格外难熬。不过半下午的时候倒是发生了一件大事,七十六号的人全聚集起来听广播里传出来的声音。现在国民政府那边的电台等闲人不能听,就算是他们也是得有非知道不可的大事时才能听一听。 这么多年了,广播里的女人声音还是那样,好像从来没变过,又或者其实已经变了很多回了,只不过没人注意到而已,总之是冷冰冰的、公式化的一个声音。 “......原期侵略者之日本于遭受实际之惩创后,终能反省。在此时期,各友邦亦极端忍耐,冀其悔祸,俾全太平洋之和平,得以维持。不料强暴成性之日本,执迷不悟,且更悍然向我英、美诸友邦开衅......” 萧冀曦站在楼梯上听了这么一截,眉头轻轻一跳。这语气可不大平和,虽然中国跟日本打了这么些年,名义上两边并未真的打起来,至少国民政府是一直没有宣战,看来美国加入到战场里头给了国民政府莫大的自信,这是要宣战了。 他顺着楼梯往下看,大厅里围了一圈的人,都抻着脖子在听,这群人表情各异,有的显出一点忧愁来,有的则是全然不屑。 萧冀曦并没有猜错,这的确就是一封宣战书。 “兹特正式对日宣战”几个字说的正气凛然掷地有声,如果不是知道其中内情,一定觉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想这就到战场上去为国效力。 但是战争已经进行了这么多年,他们也在战线上挣扎了这么些年,现在听见这宣战两个字,只觉得有些可笑。 萧冀曦也真笑了一声,并不显得突兀,因为在广播戛然而止之后,大厅里很多人都在笑。有的是真觉着国民政府不可能赢,也有的人对前景不大乐观,觉得前途未卜,但也不能在这时显示出来,所以只能跟别人一起笑。 再往下走两步,胡杨站在拐角处的阴影里,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萧冀曦直觉她的心情不大好,这也不是什么令人感到奇怪的事儿,萧冀曦停下脚步,带点提醒的意味说道:“就知道这一天总要来,咱们也是一直在打仗,你犯不上为这个烦心。” 胡杨面无表情的答他:“我知道是一直在打仗,只是觉得这声明像是脱了裤子放屁,原先难道不是正打着?前些年难不成能叫做睦邻友好?他们装鸵鸟有一手,狗仗人势的本领也不小。” 这一番话不可谓不毒,胡杨大概是被气的狠了点,幸而眼下是在七十六号里,要是在中统局没准已经叫人给抓走了,这时候在敌人的地盘上反而能说几句真心话,萧冀曦是万万没有想到,好笑之余又觉得有点讽刺。 他们两个停在这里说话是有一点显眼,人已经三三两两的开始上楼各司其职——准确的说是各摸其鱼去了,于是萧冀曦把自己的胳膊伸到胡杨面前。 “胡医生,你看我这烧伤是不是得上点药?我家好容易找出点纱布来,就拿水冲了冲就给裹上了,现下又疼起来了,总觉得不大放心。” “跟我来医务室吧。”胡杨也没在原地怎么牵扯,扭头就走了。萧冀曦跟上去的时候感觉有人在看他,一回头,看见丁岩很慌张的把自己的目光给收回去了。 原本胳膊疼是装的,但现下头疼可是真的了。 萧冀曦很头疼的想倒是忘了丁岩这一茬,他真担心丁岩听见这个宣战书之后去起些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比方说单枪匹马就来策反。本来在赤木亲之死后,萧冀曦是想让兰浩淼联系上面赶紧把人给带到重庆去的,但紧接着发生了这么多令人应接不暇的事情,直接跟丁岩联系的沈沧溟也送了命,一时间还真没什么好法子把人送出去。 一进医务室的门,胡杨也没去看萧冀曦的胳膊,只先问道:“丁岩那小子是怎么回事?刚刚一直在看我们。” “他跟我说过想要学医,估计是在看你。”萧冀曦打了个哈哈,自己从胳膊上往下拆绷带。这事儿他可不敢指望胡杨,每次胡杨都像是挟私报复一样,他自己来还能少遭点罪。 胡杨哼了一声。“少来。” “我说的是真话——对了,昨晚的事儿你也知道,估计青竹是因为我被人给盯上了,她现在不愿意见外人,要不然你帮帮忙,晚上去我家看一眼?她虽然没受伤,但实在是受惊不小,后半夜都在做噩梦。你来看一眼,也好开点安眠药什么的。”萧冀曦睁着眼睛说瞎话,他知道丁岩做的太明显,胡杨已然起了疑,最好是找个地方跟她说明白,现在书店被烧了,最安全的地方自然就是他家。 胡杨沉默了一下,她不知道白青竹的身份,但也知道萧冀曦想请个医生上家里去不难,没必要非得找她去,这一去就是有话要说,七十六号也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她没犹豫多久就点了头。“成,我就当是尽人道主义精神,帮你这个忙。” 七十六号的人说人道主义都有点搞笑,不过胡杨不能算是七十六号的,所以萧冀曦没笑。 也许是因为萧冀曦表现的很坦诚,反正胡杨上药的时候手法还是挺轻巧的,比平时要温柔一些。 下班时胡杨拎着药箱出门是收获了不少的目光,也有人问是怎么回事,她拿萧冀曦那一套说辞作为回答倒也没让人生疑。 “车上可以说话吗?”不过胡杨没打算到地方再问话,萧冀曦知道她是要背着白青竹,不过听见胡杨这么问,还是生出了一点啼笑皆非的感觉,觉得胡杨是在怕他赖账。 第381章 露馅 “可以。”萧冀曦已经习惯了每回有旁人坐自己车的时候都在车里来回的检查一番,因为大多数人上了车之后能说出些什么来都是未知数,要是被人监听了去,肯定有的他头疼。 “说吧,丁岩那是怎么一回事?”胡杨也没急着说话,打开自己的药箱在里面翻了一遍,萧冀曦知道她肯定不是在检查自己的药品齐不齐全,她也在检查窃听器。 “被策反了。”萧冀曦很诚实的回答道。 按说他应该为丁岩保密的,即便是对自己人也是一样,何况胡杨还是中统的,他现在对胡杨话说了实话,如果以后胡杨出了事儿把丁岩供出去,那责任还是在他,不过那时候他也就跟着丁岩一起完蛋了。要说供出谁去比较有分量......倒也不一定,丁岩能接触到的东西是比他多多了,但苍蝇蚊子都是肉,要是萧冀曦真被发现了,也绝不会被轻轻放过去。 但现在要保密又不大现实,反正胡杨是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只差捅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再藏着掖着反而不美,萧冀曦是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要在胡杨身上多下点功夫掏情报,不能白把这么要紧的消息给出去。 “被你们?”胡杨表面上看起来是很冷静,实则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萧冀曦从她问的这个问题上就能看出来,这纯粹是一句废话——不被他们策反,难道还是共党策反了丁岩,丁岩良心发现来告诉他的? “准确的说和我没关系,那小子现在还以为自己是七十六号里一根卧底独苗呢,他经验浅,你也别想着把他给挖中统去,小心挖人不成,以后还自找麻烦。”萧冀曦故意把后果往大里说,至于能不能吓住胡杨,他可就不知道了。 “你是不想把他让给我们罢了。”胡杨一眼就看穿了他,这两个人彼此之间说瞎话都没什么用,都是老于世故的卧底,互相很轻易的就能看出虚实来。 萧冀曦很痛快的承认了“这也是一方面原因。不过,我还是更担心他因为经验不足闹出些事来,虽然他唯一认识的那一个已经死了......但他总归也是人命,还是迷途知返的那种。” “迷途知返,这个词儿用得好。”胡杨轻轻的笑了一声,萧冀曦总觉得她这话里带着讽刺,事实也的确如此。“无论是什么人,说一句就可以把从前的事情都轻飘飘的带过去了,这也就是丁岩并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是换一个人,我还真不一定就能接受这个所谓的迷途知返。” “他先前也是被他那个堂叔给骗了,一直以为他爹的死是咱们这边下的手。”萧冀曦想着得为丁岩辩解两句,一不留神说的有点多,后知后觉的去看胡杨的时候,胡杨已经挑着眉毛飞过来一个眼神。 “你倒是对丁岩知道的很清楚,是不是一早就谋划着策反他的事了?” 策反的最初目的已经达成,那也就不再是什么机密了。萧冀曦坦白道:“你也知道,赤木亲之是我们杀的,为杀他我们打了一份机密档案的主意,也因此才把策反丁岩这么一件高难度的事情给提上了日程。” “你托我办的那件事,是不是也与这有关?”胡杨话里有点杀气,萧冀曦硬着头皮答了一声是。 “不愧是做特工的,糊弄起自己人来也很有一套。” 胡杨说的绝不是什么好话,萧冀曦有点理亏,只能默默地开车不语。 然而他沉默,胡杨却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似乎是一早准备好了这么个解决方案,胡杨没思索多久就说:“你欠我一个人情,以后有什么他能弄到的消息,你得和我共享。” 萧冀曦应了一声是,两边虽然带点水火不容的意思,可说到底还是战友,只要中统的人不拖后腿,和他们共事也不算坏。 白青竹当然没有被昨晚的事情吓着,要说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那也纯粹是因为萧冀曦往火里冲让她感到有点生气,但萧冀曦不能确定自己家周围有没有人盯着,如果胡杨就这么回去落在别人眼里,肯定是要引起怀疑。 左右来都来了,也不缺她一杯茶喝。萧冀曦把人请上了楼,胡杨进门的时候,萧冀眼见着隔壁家的人在门口飞快的探了一下脑袋,但是缩回去的速度比伸出来的时候还要快,估计是怕萧冀曦看见了记恨上。 萧冀曦对此倒是很无所谓,他就是天天盯着,杀伤力也不如楼下可能存在的盯梢者大。要是什么人每天蹲在这里都能看出端倪来,那七十六号想要监视什么人的时候也就不用派专人去了。 且他能想出来为什么这人要来看一眼,这可是萧冀曦第二天带个姑娘回家了,更不用说前面那个似乎还没出门去——他简直能猜到自家邻居正在房里偷听是什么样的场景。 白青竹对胡杨的来访没有表示出惊讶来,她虽然不知道萧冀曦为什么要把人叫来,却对这个中统的卧底还是有点了解的,知道她和萧冀曦还算合作愉快,现在出现绝不是为了拆台而来。 “听萧队长说你昨晚受了惊吓,做了一阵子噩梦。他担心你这些天的睡眠都出问题,叫我来看一看你。”胡杨对着白青竹倒是很和颜悦色,估计是怕吓到她,在她眼里白青竹就是萧冀曦在上海的一个掩护,扮演这样角色的女人她没见过多少,但她知道上海有很多女孩子都是这样的角色,有的是歌女舞女,也有的就是普通人家的姑娘,知不知道枕边人的真正营生都两说,要是暴露了却得一块完蛋。 白青竹看出胡杨眼底的一点怜悯,虽觉得啼笑皆非,可也真觉得有些感动。她听了胡杨的话,心下也对萧冀曦说了什么瞎话十分了然,配合的一点头。 “按说我跟着阿冀,就该知道有这样的风险,自己一直对着自己说是做好了准备全然不怕,可真出事儿了,还是吓成这样。” 萧冀曦听的有点起鸡皮疙瘩。 第382章 二次利用 然而鸡皮疙瘩起得再多,他也得配合白青竹把这场戏给演下去。白青竹的身份不能暴露,现下上海的境况已经十分不妙,其实萧冀曦私下里做好了随时被发现再看不见第二天太阳的准备,但他必须得想办法让白青竹好好的活下去,就算他被抓了也只是受点盘问。 “我早就说过了,现在跟着我不安全,你非要跟着。”萧冀曦有点烦躁的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来,但想点火的时候收获到两道充满警告的目光。他沉默了两秒觉得自己有点入戏太深,又把烟给揣了回去。“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害怕的不仅是你,还有我。我担心哪天你因为我出事,那样我绝原谅不了自己。” 他说话的时候觉着有点肉麻,但也的确很大一部分都是真心话,另一部分是不能当着胡杨的面讲出来——白青竹伸出危险之中,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她自己身上,她选了这么危险的一条路,要真有一天不能全身而退,萧冀曦一定会觉得那是自己的原因。 只是这话人前人后都不能说,说了白青竹肯定要埋怨他是大男子主义。 萧冀曦想着白青竹训斥自己时的一贯表情,一瞬间又有点想笑,不过碍着胡杨在场,又给憋住了。 胡杨在两个人之间看了一圈,她是没有心思听别人诉衷肠,但因为是医生,还是稍微有点职业道德的。 “你别担心,我虽然不是什么专业的心理医生,可好歹念了几年的医学院,治不好你也肯定治不坏你——再不济,萧队长还托我带了药来,你晚上要是睡不着,可以让它帮你。” 和平日里对萧冀曦说话时的语气比起来,胡杨的语气真可以说得上是和风细雨。萧冀曦有点不习惯这样的胡杨,也同样不习惯这样的白青竹。他冲着两个人点点头。“你们两个聊,我不耽误这治疗进程,出去疏散疏散。” 他还真就没去听屋里的对话,这两个人总不会掏心掏肺的交底,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白青竹都很有分寸。 过了一会胡杨出来了,盯着萧冀曦问:“她对你底细知道多少?” “知道我是人人喊打的汉奸。”萧冀曦打了个哈欠,在外面站这么半天给他站的有点困,他故意答的漫不经心,这样反而可信度高些。“和我认识了这么多年,再叫她去找别人也有点难度,她这样都肯跟着我,要是真有机会把实话抖落出来那一天,她只会更高兴。” “这姑娘不错。”胡杨往屋里瞄了一眼。 萧冀曦很警觉的把自己从墙上抻了出来。“你可别想打什么馊主意。” “我们也不是什么人都要。”胡杨的声音很低,不过白眼倒是翻得很清楚。“我是说你可以让她更放心一点。” “你们都喜欢拿规定当耳边风?”萧冀曦好容易逮着一个嘲笑胡杨的机会,自然没有放过。 胡杨听了这话脸色不大好看,恨恨的瞪了萧冀曦一会,扭头就走。 她穿的是高跟鞋,萧冀曦很担心的站在后面看了一会,担心她在这么生气的情况下把自己的脚给崴了,还在后面喊了一句:“不用我送你回家吗?” 胡杨没答他,走的更快了,还因此在走到门口的时候被正进门的人绊了一跤,胡杨倒是没怎么生气,只是抬头想抱怨一句,但一抬头就自动的消了音。她本人是不怕这人的,但面上总要说得过去。 “铃木长官。” “你是七十六号的医生?”铃木薰被踩了一脚,但看上去也没生气。他只是把虞瑰往身后挡了挡,好像不愿意她叫别人看着。 胡杨腹诽她看这么一眼又不会把人看出个好歹来,却也很能理解铃木薰的所作所为,他大概是不愿意让人接触到太多自己工作上的事情。 “是。”胡杨视线往下移,一直盯着自己的鞋尖。她想了想,知道铃木薰和萧冀曦的关系不错,也知道萧冀曦在七十六号里是个很尴尬的地位,担心铃木薰觉得自己来这是不还好意,补充道:“萧队长家里那位因为昨天的事没怎么睡好,我来给她送点药。” “你和他的关系倒是不错,还肯特意跑一趟。”铃木薰点点头,还是那个公式化的温和表情,好像在外人面前这表情已经被他拿来当做面具用了。“辛苦你。” “言重了,我好歹也是个医生。”胡杨说完这话之后才觉得是有点尖锐,她沉默了几秒钟,飞快的离开了。 “你怎么来了?怕我被烧出个好歹?”萧冀曦从楼上探下个脑袋来。他听见了胡杨和铃木薰之间全部的对话,现在说话都是忍着笑。 “想笑就笑吧。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高兴。”铃木薰很无奈的说道,他不太习惯隔着这么远跟人聊天,一面往楼上走一面忍不住自己也笑了起来。“不过看你这么活蹦乱跳,我也有点想笑。” “我笑是因为胡杨那家伙逮着谁就刺谁,终于踢到铁板了。”萧冀曦看一眼自己的胳膊,幅度很小的一耸肩,因为怕牵扯到伤口。“至于我这伤,是真没什么,比这严重的也受过。” “看着是不大严重。”铃木薰托着萧冀曦的手臂上下看了两眼。“但不纯是为这个来的,阿瑰有点担心白姑娘。” 萧冀曦看一眼虞瑰的表情,明白了大半,剩下那一小半是不知道虞瑰这一趟带不带别的目的,比方说传个情报什么的,只是可能性不大,毕竟铃木薰还跟在身边。 这姑娘肯定是被一间着火的书店给勾起了不愉快的——这么说太轻描淡写了——惨痛的回忆。他觉得有点唏嘘,瞧见铃木薰担忧的表情又觉得有些讽刺。 “她还好,就是有点被吓着了。”萧冀曦在铃木薰面前自然也补鞥说真话,就废物利用的把糊弄胡杨的说辞又给搬了出来。“你们俩来的正好,让小虞帮我安慰安慰她。” 第383章 试探还是请求 铃木薰询问的看了一眼虞瑰。 自然,虞瑰是不会表示反对的。 “那我们两个在外面聊聊天,不打扰你们。”铃木薰把虞瑰往门里推了两步,萧冀曦猜他是有什么事儿要说,但不想让虞瑰听见。而这也大概正是虞瑰需要的,交换情报当然不能当着铃木薰的面进行,而在这种事上拿出自己过去的经历来安慰人的过程也不适合在铃木薰眼前展现,那会让两个人陷入一种很尴尬的境地。 萧冀曦倒是很好奇铃木薰想说些什么,等虞瑰把门关上之后便问:“出去走走?” 铃木薰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冲着楼下喊道:“田村,你上来守门。” 田村忠太面无表情的出现在台阶下面,打了个立正说是,然后就像一尊门神那样蹲到了门口。就算不穿军装,这小子的军人气质也实在是很明显,萧冀曦瞅着他不由得苦笑:“你信不信明天街坊邻居就会传我被抓了。” “那你再回趟家,谣言也就不攻自破。”看来要说的不是什么大事,反正铃木薰还有心思和他开玩笑。“你不用担心她们两个的悄悄话被田村听去,他的中文水平还没到这个地步。” 萧冀曦不清楚这是不是一种试探,于是答道:“到不到的没什么所谓,不过你要不要知会小虞一声?” “也对。”铃木薰思索了两秒,把虚掩着的门给拉开了。虞瑰正抱着个茶杯在说些什么,而白青竹的表情则有点微妙。 “阿瑰,我下去走走,让田村在这里守着,很快就回来。”铃木薰顿了顿,很不情愿的补充道:“我觉得咱们今早喝的汤对缓解紧张情绪没什么帮助,你别想着做给白姑娘喝。” 萧冀曦心想这可坏了,要是真叫虞瑰进了他家厨房的一亩三分地,那白青竹没病估计也得生出病来,他本对铃木薰还有些同情,但转念一想接下来的日子里谁也不能保证白青竹不会突发奇想给他下厨,自顾不暇也就没工夫同情铃木薰了。 果然,白青竹抬头冲两个人笑了一下。“我也觉得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是个好办法,正打算按小虞说的试试看呢。” 萧冀曦有点分辨不清楚自己是正常的关上了门,还是夺门而逃。 铃木薰忍着笑跟他下了楼,而后便笑的直不起腰来。萧冀曦没好气的斜眼看他:“你笑什么笑?要是小虞带着青竹把我厨房炸了,我就带着青竹上你们家住。” 铃木薰依旧是在笑,而且丝毫没有要收敛的意思,萧冀曦也不想阻止,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体验了——这种——和铃木薰发仿佛真还是朋友的体验。 半晌,他终于不笑了,正色说了一句:“做特工的,当然也需要一副钢铁的肠胃。” 萧冀曦觉得他是在说冷笑话,这天已经够冷了,被讲个冷笑话的后果就是雪上加霜,恰在此时萧冀曦觉得自己鼻子有点痒痒,还打了个大喷嚏出来。 “还是说正事吧,你想和我说点什么?”萧冀曦揉着鼻子问道。 “梅机关最近通过调查发现,政府的财政委员会好像有点问题。”铃木薰说到正事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像变魔术一样消失了,这会他不再关心着自己晚餐的食谱会多么的挑战人类的想象力。 萧冀曦也不由得变得严肃起来。“已经有确切的证据,要抓人了吗?” “那倒没有,如果真是那样,估计我会在抓完人之后再告诉你,现在么,只是怀疑。”铃木薰耸了耸肩。“我觉得你受伤没准也和这些人有关系。” 萧冀曦心想那你可就错了,我这条胳膊是彻头彻尾的苦肉计,帮我实施苦肉计的人里可没有财务口上的人。但他也不打算纠正铃木薰的错误,让他多走点弯路或者干脆走不到正确的路上去绝不是一件坏事, “何以见得?”他摆出一副很感兴趣的表情,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要我说这把火放得可真够损的,要不是我胳膊先叫火舔上了,没准两个人全交代。” “是一种猜测,现在陈恭澎被捕,最着急的人就是他在军统的那些手下,这不,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铃木薰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而妖魔鬼怪本怪则摸了摸鼻子以掩饰自己的心虚。 “放火,倒的确是军统的一贯作风,看来我这些日子睡觉得小心点了。” “别急,很快他们就会自顾不暇,那时候他们就没什么精力对付你了。”铃木薰哼了一声。“我的消息就是来自于陈恭澎,准确的说还是你们的上司透露给我的。” 这可让萧冀曦觉得有些惊奇了。“我们上司?” 七十六号上下从来是和陆军一条心,什么时候会给铃木薰通风报信了,这还真是一桩奇闻,铃木薰却一副丝毫不以为奇的样子。“日后只怕还会更多,海军压倒陆军,那些墙头草自然就会靠拢过来,你在七十六号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萧冀曦想了想,觉得这话说的也很有道理,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来陈恭澎吐了不少东西出来......下一步你们打算怎么做?” “先静观其变,我看这次是几条大鱼。” 萧冀曦忽然停下了脚步,铃木薰很疑惑的看着他,也跟着停了下来。 “为什么要把这事儿告诉我?这应该是机密的。”萧冀曦很认真的问道,他不相信铃木薰是对他起疑了在用这么浅显的手段来试探他,但也不得不问个清楚。 铃木薰有那么两秒钟看上去有点手足无措。“我要是说单纯和你聊天分享一下喜悦,你会相信吗?” 萧冀曦摇了摇头,他也不怕铃木薰为此而伤心,铃木薰一贯都看的很清楚。“咱们两个现在干这差事,早就不能再对朋友交底了,别说朋友,父母亲人都是一样。” 这话让铃木薰的眉头放松了一点。 “实话是,有件事情想要你帮忙。” 第384章 谁在吓唬谁 萧冀曦从没听铃木薰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不由得微微愣了一下。要知道以他们两个现下的关系,铃木薰无论是嘱咐他做什么事情他都得去干,包括让他帮忙品鉴虞瑰做出来的新菜这种事——不过一直以来,铃木薰都没有试图使用这种特权,不然的话医院消化科估计已经对萧冀曦很熟识了。 这也很符合铃木薰一贯的作风,他是很认真的践行着人人平等那一套,有时候萧冀曦都觉得这小子才是真正的日共,先前死的那个不算。 “你说就是了。”萧冀曦没愣太久的神就做出了回答,他也答不出什么别的,一是没那个拒绝的资格,二也很好奇是什么事能让铃木薰这么郑重其事的提出来。 “帮我留意下一个日语翻译,我觉得他很有问题,但是——你也知道,现下正是很敏感的时期,我要是自己动手的话没准会被误解为海军的意图。虽然我并不是很关心陆军这些人都在想什么,但现下租界刚刚被收回,我们最需要的还是稳定。”铃木薰的脸有点红,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萧冀曦想要不是对铃木薰足够了解,看着表情大概会觉得他是在害羞。 “日语翻译那么多,你想查哪一个?”为了不让铃木薰有更多的心理压力,萧冀曦笑了笑。 “周佛海的翻译,叫彭盛木。”铃木薰很认真的答。 萧冀曦差点被绊了个趔趄,铃木薰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他甚至经常不能理解萧冀曦开的那些玩笑,是以萧冀曦确信铃木薰不是在拿他寻开心。 “政府要员贴身翻译,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萧冀曦这回还是在笑,但变成了苦笑。 “你要相信自己。”铃木薰先是一脸严肃的说了这么一句,在萧冀曦看来这倒是他在活跃气氛的一种表现。 “相信自己有什么用,周佛海肯定也很相信他的翻译。”如果在眼前站的是七十六号或者梅机关里别的什么人,萧冀曦是一定不会说这句话的。铃木薰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看上去心情更不错了。 “我的意思是,其实这个彭盛木和你是邻居,就隔着两间房。” 萧冀曦叹了口气。“我其他邻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挺倒霉的。” 这话说的有点不对头,但萧冀曦猜铃木薰也同意,因为他装作没听到,对路边一棵已经一点绿色都没有的树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好像决心把视网膜充作相机底片,让那些枝枝桠桠都印上去。 “我明白了,回头就想法子盯着。”萧冀曦朝铃木薰伸出一只手来,果然得到了一个门牌号。他瞄了一眼,发现果然离自己家不远。 萧冀曦仔细的回想了一下,脑子里大概有了点印象,那是个身量中等长相也平平的男人,冲这一点倒是很适合做特工,如果真是特工也不奇怪。 要真说他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话,就是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南方口音,不像是广东人,他在黄埔见过广东人,像是要再往南一些,反正萧冀曦每回听甚至于他那有点娇俏的口音都不怎么舒服。 他把纸条给撕碎了,随手往风里一扬。这么做好像有点素质低下,但萧冀曦不想把这纸条给吞下去,所以只能这么做了。纸条被撕的很碎,所以叫风卷起来的时候像是一阵小雪,萧冀曦往旁边走了两步,不想让纸屑落到自己头上,铃木薰反应慢了半拍,所以几秒钟后就显得像是有日子没洗头了。 萧冀曦没忍住笑出了声,铃木薰先是呆滞的在原地站了几秒钟,而后也跟着笑了。 “你让我盯着,是想抢在他们之前有点建树?”萧冀曦很快就把笑容收拾了起来,他很认真的问着,回头看那幢小楼,一扇窗一扇窗的数过去,很快就找到了彭盛木那一扇。 “算是吧。”铃木薰第一时间答的话有点含糊,他似乎也觉得这样是太敷衍了,很快解释道:“倒不是为了抢功,只是为了造势,这也是我从我上司那里得的命令,要不然的话其实谁先发现端倪都一样。” 萧冀曦想着上司肯定不是说梅机关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影佐祯昭走之后上来这位实在是没什么存在感,铃木薰注意到萧冀曦的表情似乎是有点卡壳,很善解人意的替他回忆起来了。“这命令不是晴气庆胤下给我的。” 看来他对这个新上司没什么好感,所以是直呼其名的。 “我不能打包票,尽力,你也说不能大张旗鼓的是吧?”萧冀曦看了一会那扇窗,又去看自己家的窗,他很惊恐的发现窗户里好像飘出了一点炊烟。 “我想我们两个该回去了。”铃木薰跟着他往上看,表情也显得有点不对劲。他们心里很清楚这时候回去大概率是救不了今天的晚饭了,但要是手脚足够快的话没准还能救些别的东西出来,比方说下一道要进锅去的食材。 他们两个急匆匆的赶回去,身后有不少人好奇的探出头来看。萧冀曦的耳朵还是很灵光的,他把那些窃窃私语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是怎么了?” “不晓得啦,没准又是要抓人,哦哟吓死人的。” 萧冀曦赶时间,不然一定会停下来很认真的解释说抓人倒是不至于,他想回去抓锅。 第二天油耗子看见萧冀曦脸上大彻大悟的表情被吓了一跳,围着萧冀曦转了好几圈以确认他是不是想出家。 “我没事。”萧冀曦把脸上的表情很努力的收拾了一下,但他老是想起昨晚晚饭那条死不瞑目的鱼。其实死不瞑目的人他都见很多了,按理说不至于叫一条鱼吓成这样,可是那鱼眼睛凸的太厉害了,萧冀曦特想知道这条倒霉的鱼死前经历了什么,问的时候得了白青竹轻描淡写的答案。 “就是杀的时候废了点事。” “没事就好。”任东风的声音从他们两个身后冒出来,好像是有事的样子。 这回萧冀曦和油耗子都被吓了一跳。 第385章 探视 他们两个整齐划一的回过头去,因为过于着急差点撞上了对方的头。始作俑者则丝毫没有要感到抱歉的意思。 “正好你们两个都在,来我办公室一趟。” 任东风显然是刚到,他手上还拎着自己的早餐呢。萧冀曦和油耗子对视了一眼,两双眼睛里都流露出迷茫的神色,显然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甚至不能从任东风脸上辨认出要发生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今天任东风心情看上去不错,从先前他接话的时候就能感觉出来。萧冀曦一边走一边琢磨这小子是不是最近过的太顺心了,要真是这样的话他觉得他得对此负有责任,从任东风当了副处长之后他一直觉得这人留着还有点用,就也没让兰浩淼动手——当然,现在是想动手也没机会了,兰浩淼肯定还在严密的监视之下。 萧冀曦叹了口气,给自己收拾出个正经面对上司的表情来,这比平时还容易点,因为任东风不再拿“这小子为什么会在这里”的眼神打量他了,不用问,这肯定和太平洋战场有关系。 “你们两个,去宪兵队司令部跑一趟。” 这句话听着有点莫名其妙,萧冀曦和油耗子又很迷茫的对视了一眼,萧冀曦还对看了一眼自己的腿,觉得没有任何一项任务能靠着两个人和三条半的腿完成。 任东风哼了一声,但很明显不是针对于他们的,他的不屑朝着半空散去,不知道是冲着什么远在天边的人。萧冀曦还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七十六号里除了他以外还有什么人能让任东风这么看不过眼,还没等念出第二个名字来,答案就被任东风提前揭晓了。 “主任的意思,去哄哄那个姓吴的。你们也算和他平级,够给面子了。” 姓吴的,还是队长。萧冀曦想起来前两天他正为兰浩淼可能要暴露的事儿焦头烂额无暇他顾的时候隐约听到日本人有一批从江海关往正金银行运的黄金半路上遭了劫,只是劫匪没什么本事落了个空,事情叫梅机关揽过去查,最后查到七十六号的人头上。 “哦,那个昏了头的吴队长。”萧冀曦刚想到这里,就听见油耗子这么说,仗着他和任东风关系好,用词也很大胆。 萧冀曦在一边哦了一声,知道为什么任东风把他也给叫上了,旁人去可能还真治不住这个吴四宝,得乖乖挨骂。任东风不算是个护短的上司,但是他看不起吴四宝,所以不想叫手下人受气,要是萧冀曦去会挨骂他没准会乐见其成,但偏萧冀曦是那个例外。 七十六号里派系错综复杂,不过萧冀曦细想起来,觉得也没有那么的复杂,大体上就是从各处搜罗来的多带点军方背景的叛徒们算一波,本来就在上海惹是生非的那群流氓算一波。 萧冀曦算是个例外,被人硬塞进来的,哪边都靠不上,又哪头都沾点边,不过这些年里他表现出来的素质还算不错,虽然腿只能算一条半用,可比那些只会逞狠斗勇的家伙强多了,这时候虽然任东风不大乐意,但也只能捏着鼻子把他算自己这边的。 “这就去,您放心。”萧冀曦也难得的对任东风真心实意的说个是字儿——不对,他这回没说是——但就那么个意思。 萧冀曦也觉得自己和吴四宝他们更不对付,他虽然身上有个不低的辈分,但跟着阮慕贤眼光当然高些,很看不上七十六号里那一群。 “我记得那小子开赌场挺赚钱的,怎么还打上日本人的主意了?” 他当然是不用开车,不过还是坐在副驾驶上,和油耗子闲聊。 油耗子也挺乐意聊这个的,显得神采奕奕,不像是去探监的,像是预备着去笑话人。 “欲壑难填嘛。”油耗子说的眉飞色舞,“那家伙平时就嚣张,这回可好,打日本人的主意?日本人被不知道是哪儿的人抢过一批黄金心里窝火着呢,这回他算是倒霉了,撞枪口上。” “日本人也不傻,这次是明着抢车,和上回不一样,上回的事算不到他头上。”萧冀曦把手里的案卷翻了个大概,也认定吴四宝是栽了,本来七十六号就想着要才裁撤这些人,抢黄金日本人又不会容忍,估计下场不会太好。 李士群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他俩今天就是去走个过场。 “队长,你们两个是不是一个字辈的?”油耗子忽然问。 “是。”萧冀曦其实不怎么乐意承认,然而这是事实,青帮的人良莠不齐遍地开花,他有的时候也觉得当年自己是被沈沧海给忽悠了,不过关系不大,至少阮慕贤是个好师父。 “你可比他年轻多了。”油耗子想了想,又补充道:“长的也好看多了。” 萧冀曦哭笑不得的回答道:“谢谢。” 宪兵队的人中文水平都停留在一个令人发指的水平上,大概这也是任东风叫萧冀曦过来的原因之一,行动队里再没什么人有这本事了。宪兵看了他们的证件,虽然一脸狐疑但还是放行了,估计是知道自己牢里就关着一个七十六号的。 另一个宪兵带着他们到了门口,其实远远的就能分辨出是哪一间,萧冀曦已经远远的听见了吴四宝的声音,还是神气活现的,看起来是没吃什么苦头,想想也很有道理,这人一看就是纯为了弄些钱花去抢车的,没有逼供的必要性,要是日本人觉得他身上能榨情报,也不会把他放在宪兵司令部。 “吴队长。”萧冀曦站在栅栏外面喊了一声,并递进去一盒烟。这烟好像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别人送给他的,也不知道过期了没有,总之看起来还算高档。“主任叫我们来看看你。” 吴四宝抬起头来,打量了外面两个人一眼,好像原本打算开骂,但是看见萧冀曦之后又迅速的偃旗息鼓了,他记得这小子刚进七十六号的时候自己想找茬,后来已经几乎不管事的兰浩淼冒出来和他作对。 他得承认自己对兰浩淼还是有点忌惮。 况且这小子背后还有日本人撑腰,不怎么被其他日本人待见的日本人也还是日本人。吴四宝艰难的从自己匮乏的词汇里找出一个词儿来,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第386章 注意使用过去时 萧冀曦看得出吴四宝对他本人没什么敬畏之心,八成还是怕兰浩淼。要是他知道这两天兰浩淼遭了审查,只怕会跳起来仰天长笑三声,然后开始中气十足的骂街——也不一定,铃木薰毕竟没遭审查。 各处的牢房都差不多,萧冀曦这些年每周总至少有三四天要在牢房里晃悠,所以也没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只是他觉得吴四宝太烦人了,并不想听这人反复的唠叨:“我那是鬼迷心窍”,和“这么些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主任不能这么就把我给扔在这了。” 这些话都是经过萧冀曦的大脑加工美化后的结果,要把原话给还原出来,得去掉所有四个字以上的词儿,然后加上一倍量的脏话。 萧冀曦想快进这段时间,但他做不到。不过他能做到一点,就是不亲自去应付这家伙。他看了一眼油耗子,油耗子很机敏的接过了话头,对吴四宝拍着胸脯保证:“咱们这不是来了吗?主任绝不能把你给扔下,您在这好好将养几天,就当是给自己放个假,这也是好事,这些天租界刚收回来,各处忙得都要上房梁啦。” 油耗子舌灿莲花,轻而易举的就把吴四宝哄得晕头转向。吴四宝本来就没什么脑子,要是有的话也不至于一个人打起日本人黄金的主意。单听油耗子这么说,似乎现在在日本宪兵司令部的大牢里要更舒服一点,然而真要和外面的人换,那是绝对不会有人肯换的。 吴四宝听了油耗子这话,就像是得了什么保证似的,立马变得更加容光焕发起来了,他和油耗子就像是两个失散多年的知音那样攀谈起来。 萧冀曦听他们两个互相配合,一个敢吹一个敢听,觉得有点困,但不能抽身离开,因为他从油耗子脸上那点不易察觉的苦笑上看出来,这小子也很想就此脱身,把他一个人扔在这不大够义气。 于是他只好漫无目的的瞎看,看牢房里其他的犯人,大家无一例外的都面无表情,大概是已经麻木了,并也很习惯听吴四宝漫无目的胡扯。萧冀曦知道这里面还塞了不少间谍,不过表面上看不出来,间谍混到这一步也挺惨的,他得谢谢任东风没派这么个差事给他。 不一定是良心发现,可能是因为他的腿太有标志性了。 萧冀曦的目光忽然在囚室的角落里凝固了。他看那个人有点眼熟,此前一定是在哪里见过,但是他不能确定,因为这人的名字和宪兵司令部的囚犯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像是一出不够滑稽的喜剧。 他不知道吴四宝是怎么在和油耗子聊天的闲暇里注意到自己的。反正就在他发呆的当口,吴四宝的大嗓门闯进了他的耳朵里。“萧队长在看什么?哦,那个是新来的,不知道因为什么,不过这里不知道为什么进来的还真不少。” 萧冀曦点了点头,想开口说话,但是那几个字卡在喉头出不来,因为他觉得现在这身份不大适宜。所以最后他还是保持了沉默,就站在一边等这两个人说完话。 吴四宝没得到回应,但也没泄气,他知道萧冀曦一贯和他没什么话说,他在七十六号里最常见到的就是萧冀曦一瘸一拐匆匆离开的背影,大概是担心被叫住聊天,然而他和这些念书念多了的人也真没什么话说,所以每回看见萧冀曦跑,他也不想把人再叫回来。 最后油耗子把一堆东西放下,基本上都是些吃的,坐牢的人也不需要什么别的东西,解决伙食就是解决百分之九十的问题了。 萧冀曦在这时候硬着头皮往前挪了两步。 “吴队长,有件事拜托你。”他的声音有点小,显出些心虚来。 吴四宝头一次听萧冀曦这种语气说话,在他看来这瘸子的眼睛一贯长在脑袋上面。不过今天他肯带着手底下人过来,那就是还看得起他——吴四宝是这么想的,毕竟还是一个帮里的兄弟,总还有点义气。 “你说。” “照应一下那位先生。”萧冀曦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人,很庆幸的发现她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那不是个女的吗?”然而接下来吴四宝的大嗓门就把她的目光给吸引过来了,萧冀曦赶紧把头低下去了,生怕被人看见脸,然而这其实没什么必要,这人根本就不会认识他是谁。 “叫先生也没错儿......我从前很喜欢她先生和她的那些文章。”萧冀曦废了一点力气,把从前两个字塞进了这段话里,其实他很不想加上这个词。 “哦。”吴四宝恍然大悟,有点文化的人好像都这样,仿佛读了对方的东西就是见了面,如果合了眼缘还能在彼此从未见过的情况下迅速的发展出各式各样的感情来。其实吴四宝本能的要往爱情这方面想,然而听萧冀曦的语气又觉得不像,单听这句话,萧冀曦仿佛是对男的更敬仰些。 等这两个人都走了,吴四宝回过头问道:“你男人也是写文章的?” 牢房里有两个戴眼镜的人很诧异的看吴四宝。 吴四宝猜他提到的这个人可能很有名,在文人之间很有名。 “队长,你这算不算意外收获?”油耗子也把人认出来了,但一直都没就此发表意见。直到把车往回开的时候,他才冲萧冀曦眨了眨眼。 “不知道宪兵队为什么谁都抓。”萧冀曦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这事儿。” “你真喜欢他们的书?”油耗子问。 “喜欢,不过是很久以前喜欢了。”萧冀曦闭上眼睛,觉得有点疲惫。“那时候刚来上海没多久,家里出了事,一整晚一整晚睡不着,就读那些文章。后来在军营里还特意为去葬礼请了一回假,现在想起来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油耗子看上去也有同感。 “其实那天我也去了,不过没见到你,也可能是见到了,那时候还不认识。”他小声说,知道这件事现在拿不到台面上。“我原来也很喜欢鲁迅先生。” 第387章 倒打一耙 萧冀曦心想,他可能也想把原来两个字给去掉,只不过是不敢,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没说出来,只是陷入了一阵沉默。 他不大想和别人聊自己现在与过去究竟有多大的差别,哪怕只看上去的。 油耗子肯定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很快就把这个话题放过去了,要是放在往常他能兴致勃勃的说一路——不过,那也不一定,因为油耗子估计也不乐意对着别人说自己过去都干了什么。 “主任真想救他出来?”萧冀曦选了一个轻松一点的话题,在背后谈论起别人的坏话总是能迅速的把气氛缓和下来。 油耗子的表情果然迅速的生动了起来,调整回那个话家常的频道。“我看难,就是哄哄他罢了,日本人的金子是那么好抢的吗?” “不是。”萧冀曦简短的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脑子里想的却是白青松和他身后那群共党上回做出来的壮举。坦白的说他到现在也没太弄清楚那些人是怎么成功的,不过事情早就结束了,木已成舟,他再想这个也没什么意义。 可能是他们两个做的太好了,反正回来之后没两天,萧冀曦就从任东风那里得到一个噩耗,此后探望吴四宝的事情就落在了一队的头上,倒不是什么苦差,但也绝对不能算是一桩美差,萧冀曦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吴四宝被关的越久就会越发的焦虑,去的人没准还要担负起心理疏导的职责来。 而另一桩任务也很要命——铃木薰说那是个请求,但萧冀曦是把它当成了任务,他也很想知道彭盛木到底是不是自己人,为此还绞尽脑汁的创造机会,去问了一回兰浩淼,但得到的消息是他也不知道,要么就不是,要么就是保密等级有点高,所以兰浩淼自己不知道。 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萧冀曦想往那张名贵地毯上浇一壶热茶,因为这说了跟没说一样,只是后来计算了一下没有外快的前提下自己得花多长时间才能把地毯赔完就放弃了。 萧冀曦垂头丧气的回去搞监视,彭盛木的一天却规律的叫人发指,他每天只能看见彭盛木出门,进门,有的时候回来晚了还看不见进门的这一趟,只能看见他家灯已经亮了起来。因为不完全是隔壁,萧冀曦也没法贴墙做那只隔墙的耳朵。倒是想办法往隔壁家里扔了个窃听器,然而隔着一堵墙的声音微弱极了,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听见隔壁家的孩子和大人那些斗智斗勇的日常。 他听着哭声、尖叫声、偶尔传来的打孩子的声音,觉得比七十六号还热闹,并打定主意以后绝不会给自己制造这样的麻烦。 新的一年就在这种忙碌而不知所云的氛围里到来了,以至于萧冀曦盯着新日历上那个“2”总有些恍惚,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想把那个2给涂成1,可能是因为过去的一年不大顺利,而新的一年会更加不顺利。 新的一年头一件事就令人瞠目结舌,但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彭盛木被捕了。跟着他一起被捕的还有那两个铃木薰提到过的财务委员会那两个人,而萧冀曦还没来得及为此事做出贡献,他只知道彭盛木在被捕的前一两天回家异常的晚,因为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算是隔壁的关门声都能让人迅速的从梦中惊醒,萧冀曦一天到晚的戴着监听设备最后就起到了把他吓醒好几次的作用。 那天晚上萧冀曦从那个被放在隔墙的窃听器里听见一点像是焚烧的声音,就知道不大妙,他拨通了铃木薰的电话,然而只响了一声,就差点被耳机里传来的一声破门而入式的巨响震倒在地上。 铃木薰接通电话之后,萧冀曦只能苦笑着和他说:“已经晚了,我现在得想办法把窃听器取回来。” 他以为铃木薰会显得有些失望,不过从铃木薰的语气里倒是听不出来这个。 “如果回收窃听器的时候遇到麻烦,就直接说是我的意思。” “放在隔壁,只会对隔壁住户造成一点麻烦。”萧冀曦开了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 等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远去之后,萧冀曦木着脸敲开了隔壁的门,对着惊慌失措的男人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看看彭先生有没有在你这儿放什么东西。” 男人愣了一下。“彭先生?” 萧冀曦对着刚刚安静下来、陷入一片黑暗的楼梯口扬了扬下巴,他不怎么习惯做出这种盛气凌人的表情,好在也没什么人敢仔细看他的脸。 他想了想,稍微缓和了一点语气。“我尽量不吓到你的孩子——你觉得要是说我来做客,会有人信吗?” 萧冀曦觉得自己越来越难让人笑出来了,至少眼前的人丝毫没有要笑的意思,但也不敢拦着他。 萧冀曦没掏枪,进门扫视了一圈,装模作样的在几个墙角摸索一番,在经过放窃听器的地方时不动声色的把那小东西扣在了手掌里,一直走到对面的角落才举起手来,外人看来就好像那东西是在这儿被拿出来的。 “果然。” 男人的脸色变得煞白,他张了张嘴,用很微弱的声音辩解道:“长官,我不知道这......” “不是你。”萧冀曦把窃听器揣进口袋里。“是隔壁那位放在这里的,他不敢把窃听器直接扔进我家,我想他大概被迫听了不少你们的隐私,我替他道个歉。” 他的语气轻松写意,就像和彭盛木是多年的老友。 男人当然也不敢反驳他。 三个人都被关在七十六号,萧冀曦却没什么机会去见,原因很简单,人是二队去抓的,他看未免有抢功之嫌。 “看来又是上面的交锋。”萧冀曦跟几个关系亲近的属下都说了这么一番听着像是肺腑之言、但实际上几分真假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话。“跟着我,耽误你们前程了。” 王闯马上就把一句不合时宜的回答拿出来了。 “队长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在哪不都是混口饭吃。” 第388章 别敲碎了 萧冀曦在一片静默里很困惑的挠了挠头,他想王闯应该才是那个有背景的家伙,因为换个没背景的不应该带着这张嘴还能在七十六号里安然无恙的呆这么长时间。 但已经足足四年过去了,他还是没觉出王闯有什么值得为人称道的家族势力。 想到这儿,他又很头疼的想起丁岩来,自沈沧溟死后他经常看见这小子像丢了魂似的站在窗子前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幸而暂时还没人把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但要是任由事情这么发展下去,后面会发生点什么可就不一定了。 “队长?”油耗子在一边试探的叫了一声,萧冀曦这才意识到他走神了。 “在任处面前可别这么说。”萧冀曦随口警告了王闯一句,总算把刚才神游物外这一茬给揭了过去。“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虽然现下看起来境况不太好,但我想事情很快就能有转机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是没人说破这一层,哪怕是王闯都没再说什么,那已经超出了他们说能置喙的范畴。 彭盛木三人被捕,在带来一点紧张气氛之余也终于附赠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陈恭澎给日本人所能提供的消息似乎已经告一段落了,兰浩淼并没有被捕,对他明里暗里的监视也似乎少了很多。当然,关于这一点萧冀曦还不能确定,但至少看上去守在兰浩淼住处周围的人是没有了,至于房子内部,他对兰浩淼有信心,应该没有窃听器能够在兰浩淼眼皮子底下出现。 萧冀曦很快找了个理由去见兰浩淼。 “终于舍得来看我了?”这是兰浩淼见面说的第一句话。 这语气迥异于平时,让萧冀曦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四下里扫视了一眼,见到兰浩淼冲着天棚上的吊灯翻白眼,心里大概有数了,看起来是这里被装了窃听器,而兰浩淼虽然发现了,却不想或是不能把东西给拆了,因为拆了会显得心里有鬼。 不过这也难不住他们两个,窃听器的威力总是要在暗处才能被发挥出来的,重点就是那个窃字,如果所有人都知道窃听器在什么地方,那玩意也就跟聋子没什么两样。 “这不是最近忙,又逮了好几个。”萧冀曦以一种不胜唏嘘的语气答道。“不过我估计也就这一阵子了,过段时间把租界留下来的老问题都给解决掉,我们只怕还会开始担心事情太少而遭到解雇。” “我觉得也是。”兰浩淼答得有点讥讽。“你过来帮我看看这东西是真的是假的,别人刚送来,我也看不大明白。” 萧冀曦伸手接过那个小茶杯,皱着眉头和杯口大眼瞪小眼了几秒钟。“我可没跟师父学过鉴定这些玩意。” “反正你读书多,肯定比我看的明白。”兰浩淼答得理直气壮,虽然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萧冀曦还是有几秒钟没能接上话。 “先说好,要是我看错了,你别来找我。”萧冀曦说完之后,像模像样的拿着那茶杯上下左右的打量起来。不过主要看的还是兰浩淼搁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指,他正在那里敲敲打打,虽然用词简洁到了一定程度,但也不耽误萧冀曦看明白。 “周有异心,这三个应该会被保释。” 萧冀曦敲打的动作就小心了很多,因为这东西是真的很像真货。 “又有异心?” “多线作战,都看出不对头,在留退路。” “他们三个真是?” “八成,我不清楚。” 听了这消息,萧冀曦开始庆幸自己没有为抓捕彭盛木做出什么实质性贡献了。他把杯子小心翼翼的搁在了桌子上。“我看着像是真货,你就好好留着吧,比砸了强。” “谁说我要砸?”兰浩淼嗤笑一声。“要是假的我就拿去送不懂行的——反正我也不懂,他们怪不到我头上来。” 萧冀曦意识到兰浩淼的心情不错,甚至于正在很努力的跟他开玩笑。 “既然这么忙,今天怎么想起过来了?”兰浩淼往后一靠,手依旧没有离开扶手,他知道萧冀曦来找他肯定也是有原因的,不止是为了彭盛木他们的事。 “看看你,顺便松哥的生日快到了,想问问你认不认识手艺好点的修表匠。”萧冀曦的瞎话张口就来,不过东西还是掏了出来,他一直想把那块挨了子弹的怀表修好还给白青松,但又担心白青竹那块被愤怒的白青松给扣下,所以一直还留在自己手里。 现在他想着白青松大概已经无可奈何的接受了白青竹为自己留在上海的行径,又在绞尽脑汁怎么找点事儿给兰浩淼做方便自己上门请求,这才把那块尘封好几年的表给拿了出来,不得不说老物件就是很结实,这么多年都没有生锈,拿出来擦一擦就又光亮如新了——只是碎的有点凄惨。 “坏了有年头了吧?这才想起来修?”兰浩淼自然知道这表怎么坏的,他嘴角微微一抽搐,心想自己不举报白青松已经是很给萧冀曦面子了,现在又要帮那共党修表?然而想一想这事他也干了很多回,比方说派人和萧冀曦一起帮忙遮掩白青松这表怎么坏的,现在想起来反驳似乎有点迟。 “指望他结婚之后脾气好点,别因为我把他们家的表弄坏了再冲我扔东西。”萧冀曦面不改色的对着窃听器说瞎话。 “真有你的。”兰浩淼哼了一声,萧冀曦知道他不仅仅是在指这件事,讪讪的笑了一下。 两个人借着喝茶的当儿沉默了片刻,接着敲。 “丁岩断了联络,不知所措。” “我有安排,不用你出面。” 得了兰浩淼的保证,萧冀曦才算放了点心。他没问兰浩淼安排了什么人,不过有一点还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兰浩淼的速度的确相当之快,满打满算才过了一周,传闻中会被保释的三个人还在地牢里关着呢,眼见丁岩就已经重新恢复了正常。 不过说实话,丁岩的正常状态看上去也不怎么活泼就是了。 第389章 从开头听到结尾 萧冀曦眼见着二队的人每天脸上的表情都跟放电影似的变来变去。左右他对这事儿也插不上手,就饶有兴趣的看着二队那些人的神色猜测着每天都发生了什么。 今天脸色阴云密布——那是地牢里的人还没开口。 今天显着有点着急——看来上头开始催了。 萧冀曦一天天看着,就像是在看连环画。终于有一天他看见二队的人一个个喜气洋洋,仿佛提前过了年,并捎带着把胡杨叫过去了。胡杨和谁都仿佛不大亲近的样子,又没有人乐意得罪她,所以她总能听着不少消息。 而萧冀曦在旁人眼里是因为那条腿的缘故才老往医务室跑,胡杨每回见他都没什么好脸色,所以也没人觉得他们两个关系好,王闯倒是冒冒失失的问过一次,只是话说到一半就被萧冀曦捂着嘴拉到一边去了,萧冀曦的原话是:“要是叫我家那位听见后果可不大美妙。”,至于王闯信了多少他也不知道。 所以头一天胡杨被叫下去给人治伤,第二天萧冀曦就去找胡杨了。反正叫别人想到他是在好奇地牢里的事情也没什么妨碍,行动处这两个队明里暗里较劲不是一天两天,只要接下来这三个人不越狱逃跑,萧冀曦身上就不会背什么嫌疑。 “招了?” “招了。”胡杨点点头。“都是......军统的人。” 就萧冀曦看来,胡杨原本是想用“你们”两个字来代替军统的,幸而最后刹住了车。 他没有表现出特别惊讶的神情,这让胡杨先是愣了几秒钟,而后恍然大悟道:“你猜到了?” “对,我猜到了。”萧冀曦先是给了个肯定的答复,而后为掩人耳目又说道:“具体是中统还是军统我不知道,但我猜是国民党的人,因为共党好像没那么高的文化水平。” 胡杨心知肚明他是在扯淡,不过并没有要拆穿他的意思,只是冷笑了一声。“那可不一定,别小瞧那群人。” 萧冀曦心想他不敢小瞧任何人,上次跟共党一起抢黄金而后一败涂地的事儿他能记一辈子。 不过这没必要和胡杨说。 二队自觉立了一大功,从上到下扬眉吐气起来,见到萧冀曦时脸上表情总相当丰富,很有讨打的嫌疑。萧冀曦对此倒是没什么表示,他手底下人倒是有点愤愤不平。 油耗子也没显得有多不平,萧冀曦想他也是猜到了二队是兔子的尾巴,但不是所有人都看的这么远,比方说王闯就对两个队长的云淡风轻表示不解,是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王闯还是有点怕萧冀曦,萧冀曦一进来就是副队长,再平易近人也总显得有点距离感,因为当一个人需要拿平易近人四个字来装点自己的时候,他的地位就已经不那么近人了。而油耗子则不一样,王闯跟他打从进七十六号就在一块工作,就算是七十六号这帮人彼此关系再淡薄,终归是勉强够得上出生入死四个字,说两句无关紧要的心里话还是可以的 萧冀曦拎着空了的水壶从办公室出来在,正撞上王闯和油耗子聊天。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倒是很清楚,只不过那两个人看不见他,萧冀曦得承认自己停下来听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好奇,不过其中也有不想吓到他们的意思。 “二队这几天也太嚣张了些,真不是我说,这消息要是也给了咱们,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那个姓彭的不就住在队长隔壁?人家可倒好,大张旗鼓的调了二队来,要不是运气好,没准人都跑出几里地了。”王闯低声抱怨着,这会走廊上倒是没什么人,不过保不齐有人会听见,比方说现在萧冀曦就在听。 萧冀曦想,这个算是元老的家伙至今没唠上一官半职还是有原因的。 “你放心,我有种预感,这几个人没那么好抓。”油耗子声音也很低,带着点安抚的意思。“你想,这三个人都是周先生手底下的,要是坐实了他们几个有问题,周先生那边怎么办?要是周先生不想被怀疑的话,总得想办法帮这几个人洗清——管他是不是冤屈,都得变成冤屈。” 看来油耗子和王闯之间的关系的确不错,他给王闯说的这几句话难得的明白,但已经有点不合适拿到这里说了,说出来其实冒着风险,萧冀曦很心虚的四处张望了一下,以确认周围没有其他的人也跟他一样在偷听。 “不是已经招了?”王闯完全没搞清楚状况。 “屈打成招也算招。”油耗子叹了口气,忧心忡忡的想着如果这些话恰好被二队的人听去了会怎么样,他就不应该让王闯在七十六号里问出头一句话来。 萧冀曦咳了一声,拎着水壶出来了。 “暂时还没别人,不过你们接着在这演讲,会导致什么后果我就不知道了。” 王闯和油耗子都被吓了一跳,看见是萧冀曦才稍微放松了一点,毕竟萧冀曦也能算是自己人。 “去帮我打壶水,我正愁抓不住人呢,你自己送上门来了。”萧冀曦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就把手里的暖壶往王闯怀里一塞。 王闯如蒙大赦,一溜烟的跑了。 “别摔了我的壶!”萧冀曦在后面很无奈的提高了嗓门。 然后他和油耗子就开始大眼瞪小眼起来,好像在玩某种谁先眨眼谁先输的游戏。 最后油耗子先沉不住气了,他讪笑了一下。“队长,您都听见了?” “不知道是不是全部。”萧冀曦的语气里完全没有愤怒的成分,他本来就不怎么生气,而且很佩服油耗子的推理能力,不愧是做过参谋的人,对局面的把握还是很准确的,周佛海就算是不想给自己留后路,也决不能任由自己身边人被查出这么严重的问题来,区别就在于是把人要走之后放了还是悄悄杀了,不过救都救出来了,萧冀曦猜周佛海会选择前者。 “我是从王闯替我抱不平开始听的。” 第390章 二把刀 油耗子脸上的表情不怎么美妙。萧冀曦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非常的熟悉,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上回他和油耗子说话被任东风抓现行的时候,自己跟油耗子的表情也是这样的。 萧冀曦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油耗子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所以看上去就更紧张了。 “下次别跟他一样毛毛糙糙的,有些话在外面不能说。”萧冀曦也没训油耗子,他得承认自己听见王闯这么说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感动的,虽然王闯可能更多的是在对他自己的前途感到忧心,不过就冲着他还打算跟萧冀曦混这一点,萧冀曦就觉得自己不能把人给亏待了——至少是现下,要是往后到了清算的时候,他顶多只能说上几句好话。 “我也没想到他在外头就敢说这个。”油耗子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反正四下里没什么人,他的胆子也跟着大了不少,冲着萧冀曦做了个鬼脸。“您也不是不知道他那个脾气。” “你猜的不错,我猜事情很快就会像你说的那样发展了,但不要再和外人说这事儿,眼下正是最乱的时候,谁知道叫别人听去了都会发生些什么。” 萧冀曦的话倒是没有多少警告的意思,他知道油耗子懂的不比自己少,不过是场面上的话一定要说,顺便还能示以关心。 事实证明,他们的这番话最后没叫人给听去,因为倘若真的有人听见了,接下来的事情绝不会发展的那么顺利。周佛海果然没有坐视自己的翻译被打为军统特工,很快三个人就被保释了出去,出去的时候萧冀曦没有去看,只听说二队下手相当的狠,那几个人估计活是活不成了。 据兰浩淼所说,周佛海的确用这三个人给家里卖了个人情,不过那边接受这个人情究竟是因为他保释了这三个人还是因为他们需要周佛海就不一定了,这一笔交易两边是没有亏的,相比之下彭盛木等人是死是活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了。 虽说形势看上去是要好转了,但事实上,上海的情况看上去比之前的还要糟糕,就萧冀曦看来唯一的好事就是上头为了节省资源开始推行所谓的共膳制,说是叫两三家的饭由一家来做,可以看出日本对外的战斗相当之耗费资源,至于要从每家每户做饭的柴火中克扣些出来。 当然,也可能是一种姿态,以表明上海政府是纯粹支持他们主子的。 萧冀曦住的那片地方成了被重点管控的地区,当时萧冀曦还不清楚这条政策会对自己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直到他回家之后很惊恐的发现白青竹蹲在隔壁门外的灶下兴致勃勃的烧火。 “你在干什么?” “烧火啊。”白青竹答得理所当然,让萧冀曦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了。 “我知道你在烧火。”萧冀曦很艰难的答道。“只是——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烧火?我在家里安了厨房,你是知道的。” 他说话的时候有点没底气,因为白青竹不仅知道还用过。 果然白青竹看他的眼神有点像是在关怀残障人士,智力残障那种。 “不是政府说的共膳?我倒是也不想,人家看见我都恨不得跳出八里地去,你这职业是太吃力不讨好了。” 萧冀曦擦了擦自己脸上并不存在的冷汗,他就应该想到的,这一片住了不少政府大大小小的雇员,只不过他这个职业尤其的不讨好,所以左邻右舍都不愿意搭理他。但现在这么一条仿佛是要增进睦邻友好的命令下来之后,这些人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也得做出个听命的姿态来,是以他们就不得不接受了白青竹加入做饭的行列—— 但萧冀曦觉得这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很快人们就会觉得这两口子一个杀人一个放火,都不是什么好鸟了。 所以他弯腰接过了白青竹手里的东西,很欣慰的发现自己来的还算及时,至少柴火还没来的及点着。 “你有点病人的自觉。”萧冀曦叹了口气。“要知道你来这儿之后我一直说的是你受了惊吓需要静养——” 白青竹恨恨的截断了他的话。“就被放火烧了个书店,我都静养了快一个月了,还养?我是养胎呢吗?” 萧冀曦不敢再说话了,再说下去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有个孩子。 不过很快就有人把他解救了出来,当然,不是特意要救他的。 “你那边好了没有?我这里米等着下锅啦!”隔壁门里转出来一个女人,很不巧的是萧冀曦上次和她见面的场景不大美妙,就是他去人家家里搜窃听器的那一回。他后来打听到隔壁家的那一位其实是在伪政府供职,只不过人微言轻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文职,很害怕七十六号里这些成天打打杀杀的莽夫,尤其萧冀曦还是莽夫们的一个小头头。 而这个女人则是一个家庭主妇,上海巷弄里很常见的那种,当然更怕萧冀曦,所以出来一见萧冀曦面无表情的举着一根木柴,立马就没了动静,似乎很害怕萧冀曦把手里的木棍敲到她脑袋上去。 萧冀曦又发出一声叹息,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老的很快。但他还是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来,这不大容易,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已经很不习惯对外人笑了,但不笑又不行,铃木薰忧心忡忡的说过,自从他被塞进七十六号以后,面无表情的时候就越来越像是带着些杀气。 “我们家一贯是我来做饭的,她给您添麻烦了吧?” 隔壁家的女人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萧冀曦除了拿屠刀之外还得负责拿菜刀。为了向她证明这一点,萧冀曦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一碗米,很熟练的拿去淘洗了。 女人看着萧冀曦的背影半晌没回过神来,好一会才艰难的说道:“白小姐,看不出你家这位这么贤惠。” 白青竹其实很有自知之明,不过她不好意思告诉别人萧冀曦的贤惠是怎么被逼出来的,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如果叫她来煮饭,今晚大家可能就得吃爆米花了。 第391章 意外的访客 共膳归共膳,到过年的时候还是得各家关起门来做饭,但这时候萧冀曦反而觉着更轻松一些,因为每当有外人在的时候,白青竹就对自己的无所作为感到更加的羞愧,她力图证明自己也是能下得了厨房的,但这一个月的成果是把左邻右舍都吓得不轻。 这群人对白青竹下厨的恐惧甚至在短期内已经超过了对萧冀曦所做营生的恐惧,每回萧冀曦下班回来的时候都能看见某一两个人对他流露出看见救星一般的目光,这一开始让他大感惊讶,但随即想到这时候粮食实在容不得糟践,也就恍然大悟了。 萧冀曦花了很长时间才让白青竹成功意识到,对人来说天赋这东西很重要,她在做饭上没有天赋,而这事又实在无关紧要,所以也就不必要用后天努力来填补了——之所以花了这么长时间来阐明这一事实,是因为在一开始说这事的时候萧冀曦犯了个错误。 他当时说的是:“如果我不能给你做一辈子饭,你得想办法找个饭店多的地方活下去。” 为此白青竹一连三天都在萧冀曦从七十六号脱身之前就做好了晚饭,但这法子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第四天的时候就没能继续下去。 今年这个年过的不大愉快。 当然不是因为下厨做饭的事,萧冀曦早就练就了端出什么东西来都能面不改色下咽的本事,并还会苦中作乐的想,自己吃的东西只是火候上出了些问题,从排列组合的角度来看还没有超出人类的想象范畴,铃木薰要面对的可就不止是这些了。 是因为新加坡太会挑投降的日子了,人们还没从除夕的爆竹声里缓过神来,就从广播里听见了新加坡向日本投降的日子,从去年年底开始日本在东南亚的作战可谓是无往而不利,至少要比他们在中国的战斗要顺利得多。 萧冀曦正在厨房里包饺子,听见这消息是彻底没有了心情。他把手里的擀面杖一扔,对着沾满面粉的案板发了好一会呆,直到白青竹探进头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助才恍然惊醒。 “——不用,我就是累了,歇一歇。” 他可不想再吃一回面片丸子汤,虽然心里有个声音很理智的告诉他上回把饺子煮成那样跟白青竹一点关系没有,但他同样也知道叫白青竹来插手绝对会是一样的下场。 “别拿我当傻子哄,广播那么大的声音,我也不是聋子。”白青竹哼了一声。“你这人就是太容易泄气了。” 萧冀曦想说他倒是没有泄气,日本打下新加坡之后肯定还要再往南打下去,到时候他们留在中国的军队肯定会减少,那就是中国反扑的时机了,但他还是对这大好日子里发生的事儿心存芥蒂,觉着他们死都不挑个好时候死。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萧冀曦还不等开门就知道来的人是谁,无亲无故的旁人都不会在这时候登门,白青松倒是亲了,只是绝不肯来,剩下的就只有铃木薰,反正他在上海也是举目无亲,时常在这时候上门试图制造出一点团圆的气氛。 萧冀曦也知道他是为虞瑰才这么做的,日本人眼里没有除夕和新年的概念,他们只会在一月份的时候很寒酸的吃荞麦面过年。 说实话今天萧冀曦不大想见铃木薰,因为他准还是来分享好消息的,就是刚刚广播里说的那个好消息——当然,对铃木薰来说这也不能完全算是一个好消息,因为这场战斗和海军没什么关系,是陆军硬生生从热带雨林里穿过去打了对面一个措手不及,在这一点上萧冀曦还挺佩服那群人的。 但打开门的时候萧冀曦差点把自己搞成下巴脱臼。 面前站着的是“绝不肯来”的那一个,虽然表情冷若冰霜没一点过年的喜气,但的确是来了。 萧冀曦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这些年他见白青松都是得上门去,且说不了几句话就要不欢而散。因为他总忙着救白青松,白青松便总觉得他这个从小看大当弟弟待的家伙还良心未泯,在不横眉冷对的时候就总要试图把人拉回到正轨上来,萧冀曦则是有苦说不出,他已经不记得两个人上回心平气和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现在一打眼看见白青松,萧冀曦的第一反应就是他来捉自己妹妹回家过年。 这也没什么错,萧冀曦和白青竹现在住一起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两人没结婚,没上面的命令萧冀曦也不敢提起这一茬来,虽然在有些人看来白青竹是来他家当卧底的,但总也有人知道这两个人都是军统的成员,要堂而皇之的把办公室恋情变成办公室婚姻,那军统就绝不会再像现在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虽然现在这种局面关他俩的紧闭是不大可能,往后却一定没好果子吃。 “你哥来接你回家了。”萧冀曦拧过头去不看白青松,他不想在这时候跟人吵架,还是吵违心的架。 “要接她我昨天就来了。”白青松的语气不大好,但总的说来还算平和。“芃芃想来看看你们两个,我只是陪她过来。” 萧冀曦想,这真是太合理了,一个拢共和他们没见过几面的张芃芃记挂起这两个人来,而不是白青松想上门。不过他很识相的没有拆穿白青松,要是这人恼羞成怒扭头就走,他绝对会被白青竹拧着耳朵拎去跪搓衣板。 因为想的事儿太多,萧冀曦有一点出神。 白青松很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把我们堵在门口是什么意思?不欢迎?” 萧冀曦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进了屋。叫白青松拉下面子来登门实在是不容易,他也很清楚这绝对不是白青松放下芥蒂的表现,要硬给这不同寻常的造访找个原因,大概就是每个人都觉得有今天没明天的,能多见一面也不错。 事后想想,他还是把白青松想的太没有原则了。 第392章 来者果然不太善 白青竹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还很不明所以,不知道为什么萧冀曦把门大敞四开的往屋里灌了这么久的风,及至看见白青松的时候,本来只是冷的有点发抖来提出抗议,现下则是成了一动不动的冰雕。 她从上次见白青松放过狠话之后,两人就没再说过什么话,婚礼她倒是去了,但是从头到尾白青松都被贸易伙伴包裹着,那群人大多数都是白青松到上海之后才结交的,压根不知道他有个妹妹,所以也不知道要给白青竹让出点空间来叫她上去叙旧——她上去了其实也没什么话可说,难不成还能回请白青松来参加婚礼?那就纯粹成了搅局了。 她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来。“哥,过年好。” “看见你们两个反正是不大好。”白青松看见白青竹仿佛是被冻得有点发抖,抬腿进了屋,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萧冀曦听见这话有点想反驳,但意识到今天白青松好容易不是为吵架和他见面的,不能把这大好的局势搅了。不过不能反驳又憋得气闷,正纠结要不要开口的时候,就看张芃芃伸手拧白青松的耳朵。 他对这动作可太熟了,以至于看见就感同身受的跟着耳朵疼起来。 “大过年的好容易来看看咱家妹子,你怎么一张嘴就没有好话?”张芃芃听上去相当的不满。她跟白青竹是没见过几面,然而这一声妹妹叫的十分自然亲切,就像是跟白青竹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几年的不是白青松而是她一样,这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萧冀曦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在场,白青松是绝不会拉下脸来说点和软话的。 “你们先聊着,我厨房还在忙。” 白青松耳朵上还挂着一只手,然而本人却好像没有痛觉似的不肯屈服,说道:“我不打算吃你的饭。” 萧冀曦也不打算就一味的和气下去,过年么,要的是个热闹,打起来反正也挺热闹的,左邻右舍还能听个响。他这么自暴自弃的想着,嘴里道:“你留不留下来,反正我都得吃饭,跟你关系不大。” 白青松被噎了一下,萧冀曦已经钻到厨房里去了。 他洗手的当儿,张芃芃也跟着进来了。因为见过的几个姑娘都不是会做饭的主儿,萧冀曦看张芃芃的眼神也就有些狐疑,看了一眼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这人嘴有多厉害,赶紧一低头唯恐自己把人给得罪了平白挨骂。 张芃芃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从前她是见过虞瑰厨艺的,也听白青松说过一点白青竹做饭的辉煌历史,与这么两个人认识之后,再看其余女人下厨房便也心有戚戚焉。 “你当从前小花怎么活下来的?那都是靠我做饭接济。”张芃芃扭头去拧水龙头,捎带很骄傲的一挺胸,萧冀曦愣了两秒,意识到她说的是虞瑰,小花这个叫法还挺可爱的,不知道铃木薰会不会这么叫。 “也是,我一直琢磨着她怎么没把自己毒死。”萧冀曦叹了口气,原先还听兰浩淼说过这事,小姑娘卖花之后总不辞辛苦的跑到码头上吃饭,本来是以为她想省点钱,后来才知道是因为自己全然的不会做饭。他一直好奇后来人被塞到百乐门之后是怎么解决伙食的,总不能再上码头去,原来解决方案是这个。 “现在可不用担心啦,那小子虽然做事不怎么招人喜欢,倒是把小花照顾的不错。”张芃芃哼了一声,“勉强算他合格。” 萧冀曦想,张芃芃是不知内情的,总觉得虞瑰和铃木薰是一对平常恋人,然而想到后头沉重的真相,就觉得心情变得不那么舒畅了,手底下微微一用力,差点把馅从没收拢的皮里给挤出来。 张芃芃用有点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萧冀曦露出个有点抱歉的笑容来:“我有点走神了。” “你们两个能养活自己也不大容易。”张芃芃煞有介事的说道,真拿出了一点所谓长嫂如母的架势来,然而实际上萧冀曦很清楚这姑娘比自己还能小点。 张芃芃的手艺还真是不错,以至于萧冀曦都有点嫉妒白青松了。反正有她帮忙,虽然为后来了两个人又新添进去不少面,但饺子上桌的时间是比萧冀曦预计的还要早。 不过她话也是真不少,反正是一刻都没有停下来过,萧冀曦后知后觉自己是清净惯了,不大习惯身边有人这么一刻不停的说闲话,他觉得应该让张芃芃和油耗子对着话家常去,能说上三天三夜,不过后来想到油耗子对她有点打怵,又觉得这两个人遇上了也不能算棋逢对手。 萧冀曦把盘子从厨房里端出来,觉得清净了不少,不过是头一次为自己不能跟白青松讲真话感到如此的懊丧。要是能把真话说出来,他岂不是可以天天去蹭饭了,也不用做饭的时候还疑心自己手上有没有沾着什么让人不大愉快的味道,尤其是跑过地牢或是出过任务之后。 白青松说的是不留下来,不过不知道是在屋里和白青竹都说了些什么,反正出来的时候看着面色稍霁,是被白青竹哄住了的模样,萧冀曦在心底感到十分庆幸,决心全程闭嘴吃饭,不给白青松发难的机会。 然而白青松不打算放过他。 “听说周佛海的翻译被他保释出去了?” “对,不过没活下来。”萧冀曦低着头,像是能从碗里那酱油中看出一朵花来。“二队的人急着表功,下手重了点。” 那可不是重了一点,是听说周佛海叫他小舅子出来保人之后就下了死手,不过这没必要跟白青松说。 “那人是死是活暂且不论。”白青松的语气听起来有点不以为然,大概是因为彭盛木的军统身份。“你想没想过他为什么这么做?” “想给自己留条后路,都看的出来。”萧冀曦嗤笑了一声,头也不抬。“日本人不是傻子,不会叫他这么哄住了,等他没用那天,想跑都跑不成。” “别和我说这些没用的!”白青松忽然恼怒起来,他把碗往桌子上一搁,提高了嗓门。 第393章 赌徒带来的好处 萧冀曦知道白青松为什么这么气恼,因为他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达成白青松所希望的效果——白青松八成是指望他发表一下对当下时局的看法,然后把日军四处出击至于会后继无力的事实再陈述一遍,就势劝人迷途知返。 “虽然我每天都要检查有没有窃听器被扔进来所以现下屋里并没有这种东西,但你最好再大点声,我担心楼上楼下那些政府雇员错过这次精彩的演讲。”萧冀曦的语气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语重心长。“就算你不介意正月里去七十六号喝茶,我也不想叫手下人把我给逮回去,那可就太冤了。” 白青松很明显的被噎了一下。 张芃芃和白青竹正专心吃饭,试图把自己在这房间里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萧冀曦在心里盘算着眼下的形式,想着自己能把话说到什么地步。 白青竹倒是什么都知道,但也不能跟白青松说,至于张芃芃,萧冀曦还真不清楚她知道多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白青松究竟干的是什么营生她是心里有数的,白青松绝不会把一个茫然无知的人牵扯进这趟浑水里,越喜欢就越不会。 “当然,要真把我抓走,我也不能算是太冤。”萧冀曦的语气很平静,至于有点欠揍的感觉。“毕竟我还是管过一点闲事的。” 白青松的脸上浮现了一点不寻常的红晕,他知道萧冀曦指的是什么,那也是他下定决心跑这一趟的原因之一。 就在他看见那块修好的表躺在他书桌上的时候,白青松就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得来这一趟,他实在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在记着一切的情况下那样心安理得的做个叛徒,以他过去对萧冀曦的理解来看,这小子不像是有这么厚脸皮的人。 然而他现在坐在这里,只感觉口袋里那块表沉甸甸的,要把他整个坠到地里去。他看着并没什么悔意的萧冀曦,想,路都是自己走的,走在正道上的人一辈子都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理直气壮的在一条歪路上死不回头。 “你打小就有主意。”白青松的怒气像是忽然散尽了,他看上去有点疲惫。 萧冀曦知道这是为什么,然而什么都不能说。白青竹咬着下唇,似乎担心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把真相给抖出来。张芃芃则是完全在状况以外,她轮番打量着三个人,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诡异氛围似乎感到十分迷茫。 有主意这算是个好听的词,是白青松所能找到最好听的词,萧冀曦对此非常清楚。 “你不如说我一条路走到黑。”萧冀曦笑了一下。 “有自知之明——你们两个都是。”白青松看了一眼萧冀曦,又看一眼白青竹。 白青竹有点心虚的低着头,而萧冀曦则坦然的看他,他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像白青竹那样试图逃避,要不然白青松一定会起疑的。 然而萧冀曦也忽然有些不忍心了,他犹豫了几秒钟,说道:“你想听我说什么,我也知道。现在对你们来说是局势看着不大好,但一定会好起来,对我们来说那就是完全相反的。” 他声音不大,只是已经足够叫人听清楚了,白青松抬了头,眼里闪过一点希望的神色,萧冀曦赶紧在他说话之前打断了他。 “不过我不求别的,回头给我收尸就行。” 萧冀曦觉得他要是白青松,这会就已经一拳打过来了。不过他们两个人的武力值还是有相当大差距的,所以萧冀曦知道他不会这么做。 不过要是白青松真的打算打他,他也不会躲。 看白青松有点僵硬的表情,萧冀曦接着往下说。 “有的事做一次就够了,可能是一次都不该做,但既然做过了就得负责。” 白青松的拳头攥紧了,又慢慢的松开。 萧冀曦其实还挺想挨一拳的,挨一拳能叫他好受点。 此后白青松就陷入了沉默,他知道再劝也是无济于事的,萧冀曦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肯做而已,叫不醒装睡的人,也就不用再叫。 只是临走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开口了。 “也没准我等不到给你收尸,就先走一步了。” 大过年的说这话实在是不大好听,不过那都是事实,所以四个人谁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萧冀曦想了想,很认真的回答道:“那就我给你收,这事我已经很熟练了。” 白青松这回一点发怒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笑了一下。 他走之后萧冀曦在桌子上看见了一块很眼熟的怀表,打开之后就看见了那张许久未见的照片。 萧冀曦和白青竹站在一起对着那张照片发了好一会呆,忽然觉得这个年其实过得也不错,虽然差点打了起来,还给出了那样不吉利的新年祝福词,但总的来说比过去几年都强,也许日子真会越来越好的。 “其实我希望我们两个谁都不用给谁收尸,最好是一起活下去。”萧冀曦很感慨的说了一句废话,然而白青竹没有笑话他。 这个年过的其实还算平静,日本人当然不会为中国人的节日给手底下人放假,反抗与镇压也不会因为节日停下脚步,不过仿佛大家都在这几天里有了默契,这些只是混日子的打手在这样的日子里并不很尽心尽力的搜捕,大概也是因为有点脑子的人都发现了日本现下的不妥之处。 其实好些日本人都看出其中的不妥来,只是更不敢往外说。 铃木薰倒是敢说,不过也只和萧冀曦说。 “之前就知道山本将军是个赌徒,没想到他会赌这么大。”铃木薰说这话的时候眉头紧锁着,看来的确对眼下的时局不大乐观。“坦白的说我不知道他这一次会赌输还是赌赢。” 萧冀曦想,如果铃木薰是真的什么都不清楚的话,也就不会看起来如此的忧心忡忡了,看得出来他隐约知道一些,只是不敢说出来,怕说出来就真的变成现实。 “至少看现下上海的场景,算是赢了。” 然而他最后也只能这么说。 第394章 听起来不太对 不过萧冀曦也只说了算是两个字,铃木薰听的很清楚,对其中的意思则更加清楚,但什么都不能说,只能苦笑着留下一句希望如此,至于到底会不会如此,就谁也不知道了。 那时候萧冀曦没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和白青松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说话——虽然这次也算不上太心平气和,但是两人之间好歹是聊了几句,且没有叫什么旁的东西受损,当然,这也和旁边正有两个姑娘盯着有关,她们两个要是发起火来,那也就没他俩什么事了。 他们内部出了叛徒这件事,萧冀曦已经反复提点过白青松了,只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把人给找出来。萧冀曦现下还对这位背叛者姓甚名谁什么身份懵然不知,只从铃木薰相当笃定的态度里瞧出来这人地位不能算太低,得的消息不少且都很准确。 萧冀曦自己其实也留了心,然而这实在是不太容易,共党一个赛一个的惯于隐藏,他这些年也只发现了白青松这么一个半吊子,其余人是一个也不认识。从白青松嘴里当然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盯着他的动向这种事又不能做的太明显,万一叫旁人留心了反而会让白青松暴露,要知道现下白青松的处境已经足够不妙,不用旁人再费什么心便已经很为难了。 他只能想尽办法从铃木薰嘴里套话,要做到这一点则更不容易,铃木薰是在情报口里摸爬惯了的人,这方面口风一向严实,问又不能问的太明显,只能时常就“最近七十六号太平的很,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也一样”之类的话题发挥一下,通常也说不了几句便戛然而止。 白青竹知道萧冀曦在忧心些什么,可惜也帮不上忙。 她现在倒是和左邻右舍混得很熟了,只要她不试着下厨做饭,就总能让自己变得很受欢迎,只可惜萧冀曦住的这地方周围并没什么显贵,她所能认识的也就是几个政府小职员的家眷,有好几个还是从乡下来的,操着一口她呆了这么些年仍听不大懂的乡音,连日常交流都是连蒙带猜的比划过去,更不用说讨论时事套取情报这样高难度的动作了。 萧冀曦只好在地牢里有限的几个人身上下一点功夫,令他感到庆幸的是,他并不用去搞审问,只需要知道他们是怎么被抓的。这段时间被抓的共党的确是比平日多,以共党一贯的小心谨慎来看,这是极为不寻常的。 他站在档案室里看那几个人现下的档案,都是薄薄的一两页,上面写着何时被抓,被抓前的掩护身份是什么,身上可能带着些什么要紧的情报之类,但他们本身的口供却没多少,即便是有,也都是前言不搭后语,一看就是胡扯出来的,没有丝毫用处。 按说这样的档案没什么用,但去年年底这几个人就陆陆续续的进了大牢,为显示出他们的能力来,年终岁尾的时候是一定要让被捕人员的档案看上去详实丰满一些的,这些人的便也提前被归了档,萧冀曦现下其实有点怕见丁岩,所以一般不愿意到档案室来,现下却是无可奈何,虞瑰说铃木薰近来越发的忙,总是不知在什么地方跟什么人见面,她还是装着吃醋才套出一两句话来,然而也只知道跟他见面的是男人,旁的就一概不知了。 萧冀曦猜想,这就是要收网的表现,收网前总要做一票大的,他不能确定白青松会不会被牵扯进去,他决不能坐视不理。 实际上他只是这样在劝自己。他心里清楚的很,虽然现在铃木薰手里的线人属于共党,他是不用过于操心的,但一想到被捕的这些人也忙前忙后的抗击日寇,跟他一样在这么个暗无天日的战场上劳心劳力,他就觉得自己总得做点什么。 萧冀曦能感觉到丁岩在看他。 他把头拼命的低下去,不敢看丁岩的脸,怕这个愣头青一开口就不好收拾。但老这么沉默下去显然也不是一回事,他之前和丁岩表现的熟稔,骤然疏远总要引起有心人的怀疑。 现下他用的理由是出了书店那一档子事他有点心里阴影,总想着早点回去陪着白青竹以免有意外发生,因而才减了许多与外人的交际,这外人里头就包括丁岩一个,但既然进了同一间屋,那再装聋作哑就行不通了。 但萧冀曦一时间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倒是丁岩先出了声,把萧冀曦吓得一哆嗦。 “我听说书店的事有段日子了,就是一直没来得及和你说上话。”丁岩说的却不是什么要紧事,让萧冀曦略放松了一点,只还不敢完全的放心,只怕下一句就是什么你想这事如何会发生,归根结底是咱们做的事不大妥当。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有人不地道罢了。”萧冀曦垂着头,翻过一页纸,眼睛在那个被捕地点上落了一下,好像又是静安寺附近,这几个人被抓的地方总逃不开那个圈去,这就很值得令人怀疑了。 旁人看只会觉得是这地方的接头地点暴露了,然而萧冀曦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他开始好奇是什么人把这几个倒霉蛋约到了这个危险的地方。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的回答有点僵硬,赶紧再找补一句。“祸不及家人,这都是老江湖规矩了,不知道是谁这么不讲规矩,叫我抓住了非叫他好看不可。” 丁岩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这句话,他总是觉得萧冀曦身上带点书生气,其实极少听见萧冀曦这样讲话,一时间有点张口结舌,为缓和气氛想问白青竹怎么样了,又觉得总问一个不大熟识的女人如何并不合适,最后硬是憋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那这些天晚上你们可还睡得安稳?” 萧冀曦听出来丁岩实际上想表达的是什么,然而还是觉得这话像极了在诘问他有没有做亏心事,最终他乐不可支的抬头看丁岩茫然无措的表情,盘算着该怎么逗逗这人才好。 第395章 睹物 萧冀曦是打着这么个主意,然而再看丁岩的表情看了几秒钟,又觉得有点不忍心。这小子其实有点傻,且也很不容易,靠着半吊子的演技跟虎豹豺狼周旋了这么久,上面又没一星半点的消息传过来,再者说他唯一认识的那一个又已经被杀,惶惑些也是正常的。 因此他放弃了和丁岩开玩笑。 “我是什么人,当然不能够做噩梦——当年在码头的时候,这样的事儿多了去了。” 萧冀曦这么说的时候,想起来的是隔三差五找他麻烦的兰浩淼,现在想到那些事只觉得是鸡毛蒜皮,毕竟也没有真的危及性命过,可当时真觉得天塌地陷。 现下时过境迁的,一切都与当年大不相同。 而后他又很善解人意的补了一句。 “青竹前些日子倒是被吓着了,睡不安稳,后来胡医生给开了些药,现下已经无碍。” 一直以来萧冀曦都能隐隐约约的感受到,丁岩很关注白青竹,却绝不是因为男女之情,更像是带着探究和好奇,具体是什么原因他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想来也只会和他过去的某一段经历有关,只可惜丁岩自己管着档案室,他的档案当然不会大刺刺摆在外头,要是有什么事他不肯说,萧冀曦也问不出什么。 丁岩意识到萧冀曦听懂了那句不大像好话的询问,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 于是萧冀曦短暂的得到了一点宁静的时光,抓紧时间把资料一口气看完,期间一个眼神都不敢给丁岩,生怕丁岩又聊起什么来。 看得多了,他便觉得其中确有一些古怪,然而说不通的是为何这几个人前仆后继的在同一个地方被抓,虽然时间前后不过一周,可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组织里缺了哪一个人,第二天上下该知道的人便也都知道了,哪里还能让旁的成员再接着往里撞。 这叫萧冀曦百思不得其解,至于回去的路上也一直琢磨着这件事,下意识的把车又开到了书店去。然而到地方才发现那早已不复原先窗明几净的模样,因白青竹续下的房租并没到期,房东又不想藉由一个房客与七十六号的人扯上关系,故而这里并没有修缮,仍烟熏火燎的一片,门上挂着一把锁,显得凄清寥落,叫见者伤心。 萧冀曦又扭头向旁边看了一眼,不远处就是月宫,时候还没到,牌匾依旧黯淡着,没有晚上霓虹灯亮起来的时候那样漂亮,也显着有些颓败。 他知道最近原属于租界的这些歌舞厅日子是都不大好过,因怕日本人时时盘查,所以并没有走上去讨嫌。 实际上他是很久都没有踏足那里了,偶尔路过时听一听里面传出来的声音,依旧来回的那几支曲子,没因为老板的改换而发生什么变化,按理说是该怀念的,但他其实并不喜欢那段日子,所以即便感慨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舞女这一行当流动性大得很,现下里面已经没有多少人认识他,就算认识,也因为前东家现下的这份工作而不愿打什么交道。 所以萧冀曦从不试着和故人叙旧。 他看着那书店的大门,一时间不大想挪动,便就势在那里停了一会,看街上行色匆匆的人。行人路过这里时脸上总带着一点畏惧的神色,像是怕里面有什么没炸的哑炮、或是会突然冲出一队荷枪实弹的特务。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里已经废弃了,废弃的地方从不会有人光顾,除非是为了怀念,或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 非去不可的理由。 萧冀曦忽然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那念头飞快的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然而还是被狠狠揪住尾巴拽了回来。 一定是因为这个。那边当然不会有什么东西值得共党怀旧,就算是有,也绝不会任由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前仆后继的飞蛾扑火。 会有什么呢?他想,既然那人设了局,就一定不会轻易的让那东西被拿走,那东西一定还在,只是一时半会猜不出是什么,也不能贸贸然的去。 萧冀曦带着一点苦笑,他想自己是不该管这闲事的,不过到到头来还是得管,不单是为了白青松。 他径直掉头去了白家,反正车后座放着些东西,随便拎点什么就说是白青竹送张芃芃的,没人说得出什么。 白青松看见萧冀曦,脸上的神色并不怎么好看,萧冀曦倒是已经习惯了,对着这人一张冷脸也依旧笑得出来,把手里那一盒子枣儿还是枸杞的——他记不太清,反正自从白青竹“被吓得不轻”,就总有人要送补品,白青竹对这些东西又很不感冒,见到了就要横眉立目的挑毛病,觉得自己并没那么娇弱,一定是萧冀曦夸张得太严重了,东西就只好都堆在车里,让萧冀曦时常觉得自己是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 其实她始终弄不清楚,一个人要是有了点权力地位,说一分话出来,旁人会自动听成十分。 他也不能全然的不说,这便是一个叫人无可奈何的矛盾。 “旁人给青竹送了太多东西,青竹也吃不了那些,给张姑娘带些。” 萧冀曦犹豫了一下,没喊嫂子,怕被白青松打,因为在听见他喊出青竹两个字的时候,白青松的神色就已经十分不虞,只是忍住了没有发作,还是不要得寸进尺的好。 不用萧冀曦说,白青松也知道白青竹为什么收了那样多的东西,不过是前段时间书店的一把火。他从没就此对白青竹说过什么,因为白青竹本就不会怕。 白青松甚至总想,要是萧冀曦是个好人,白青竹被连累着进了大牢,他反而还会比现下看着白青竹当半个官太太要好受的多,从这一点上看,他这个哥哥不大合格。 萧冀曦从他身边挤了进去,并在门关上的时候就非常迅速的开始翻箱倒柜,白青松皱眉看着,忽然说:“没有窃听器。” 第396章 不听也得听 “哦,看来你还是学了点东西。”萧冀曦直起腰来,单刀直入的问道:“告诉我,静安寺那边究竟有什么?” 听到这个地名从萧冀曦嘴里冒出来,白青松的脸色飞快的变幻了一下,虽然他在几秒钟之内就调整好了自己的面部肌肉,但萧冀曦看得还是很清楚。 “你对着我还是太放松了。”萧冀曦叹了口气。“你不适合干这一行,趁着还没有被发现,赶紧离开上海,或者离开——” 他没接着说下去,不过其中的含义已经很明确了。白青松愤愤的瞪了他几秒钟,道:“没有命令,我哪也不会去。” 萧冀曦懒得和他争执,一时半会也争执不下来,他今天不是为来干这个的。 “那你至少要先回答我的上一个问题。”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要是客厅里没有窃听器的话,要不要叫我坐下来?今天在档案室站了大半天,腿都麻了。” 白青松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看上去是什么都不打算说,不过最后还是把萧冀曦放进去了。 “不要跟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萧冀曦屁股一沾沙发,就迅速的把白青松的后路堵截了。“我不是为了抓人,你们之中有内奸,我是为了你的小命。” 萧冀曦一直在找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机,先前见白青松的几次都没能说出来,有张芃芃在他不好开口,万一张芃芃只是模模糊糊的知道自己丈夫在抗日而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一回事,那他可就是把白青松结结实实的埋在了坑里。 白青松听见这话,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萧冀曦瞧见他喉结上下蠕动了一瞬,好像是把这个不怎么愉快的消息给咽下去了。 “你说的是真话?” “我要是想害你,不如把你一枪崩了。”萧冀曦干脆利落的答,他知道白青松这样怀疑他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还觉得有点难受,所以口气也很冲。白青松倒是没为这个生气,他现下显得十分冷静,审视了萧冀曦显着恼怒的神色,半晌说道:“或许你不想害我,但我还有同伴。” 萧冀曦被他给气笑了。 “你真觉得全天下的共党都是硬骨头,到死都吐不出一个字来?如果我上赶着去抓你们的人,到时候从谁嘴里吐出点什么,那和现下杀了你有什么区别?哦,区别还是有的,到时候你得遭更多罪。” 萧冀曦难得牙尖嘴利的讥讽,白青松听了却无动于衷,或许是平日里被张芃芃锻炼出来了,等闲尖酸刻薄的话都不能叫他动气。 好在萧冀曦也不是想骂白青松,不过是为自己出一口气,说出来就好受多了。 “真正的——我们绝不会背叛。”白青松郑重其事答,萧冀曦知道他咽下去的那个词是共党,幸好他是咽下去了,白日里这样大声的把这个词喊出来,只怕很快就会有麻烦找上门。 萧冀曦翻了个白眼,不想给白青松数共党里出了多少叛徒,比放说他现下的顶头上司,就是很著名的一位。他知道和白青松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各执一词对探寻真相没有好处,劝说自己白青松总能学着变聪明一点,不急于一时。 “你不愿意说也可以,自己想一想什么人知道那地方的秘密而没有被抓,自己去查。” 萧冀曦抓过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他是真的有点渴了。 白青松盯着他,神色复杂。 萧冀曦一挑眉,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怎么,给你这么一条消息,你还不舍得一杯水?” 白青松的唇角出现了一点笑影,不过是一闪而逝的那种,很快他的表情就变得更加严肃了。 “你肯做到这一步——” “我只肯做到这一步。”萧冀曦打断了他。“忘了告诉你,如果你在调查的时候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且是证据确凿的那一种,我绝不会救你,但可能会想办法让你少遭点罪。” 白青松被噎了一下,不再说话了。萧冀曦知道他再开口也只是劝自己回正途上去,并很不想听那些。 “话我已经带到了,不肯叫我帮忙你就自己想辙。”萧冀曦把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觉得有点像陈茶,忍不住问一句题外话。“你这茶水搁了多久?” 白青松木然的回他:“昨晚有客人上门,这两日管家休假,因而还没有收拾。” 萧冀曦想,只隔了一夜,那倒也没什么。 但回去之后还是没能逃过腹泻这一劫,第二天便气势汹汹的发坐起来,萧冀曦推测是又吃了白青竹特意给他留的晚饭这一缘故。他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只能说这兄妹俩合起伙来整治了他一回,在各自并不知情的情况下。 世上有很多难以理解的事,其中一条就是人在厕所里时神思仿佛格外的活跃,什么都能想出来,许是因为厕所里目光所及能见着的东西有限,实在是太无聊了。 萧冀曦在里面呆了二十分钟,腿有点支持不住,肚子则还是不肯投降,期间从白青竹厨艺好歹有些进步一直想到各大药铺都很怕见七十六号的人,因为前段时间查那郎中的时候把那些地方都搅扰的不大安宁,甚至于还捎带着想了些哲学问题。 这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说话的声音。萧冀曦竭力的分辨着,那声音不算太耳熟,只能判断出似乎是电讯处的人,叫什么名字就记不起来了。 “......放着梅机关自己人不用,跑来调遣我们,真是有意思。” “什么调遣,消遣还差不多,这么久了再没动静。” “七十六号什么时候轮到那家伙指手画脚?他自己亲信在行动队里,怎么这会不用?” “那瘸子会些什么?只不过是充当耳目。” 这便意有所指的很明显了。萧冀曦有心冲出去看他们尴尬的表情,但一来他的腿现下不允许,二来躲在暗处还能听更多的消息,没必要把关系从表面上开始就弄僵。 所以他静静的等着外面说话声音消失,而后才发现自己彻底的站不起来了。 第397章 何方神圣 萧冀曦扶着墙站了一会,很认真的思考起刚才他听到的这一段对话里所透露出来的信息。他很清楚对方抱怨的是谁,但不清楚铃木薰为什么忽然对电讯这一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当然,萧冀曦也很理解铃木薰不去用梅机关电讯处的原因。那里叫他最大的对头把持着,无论他想做什么都不会很轻松,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来找七十六号。七十六号的电讯处只敢抱怨几句,是万万不敢往上汇报的,他们谁都不敢得罪。 再没有动静——那大概就是说,之前还是有过动静的。 萧冀曦一瘸一拐的走回办公室,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油耗子一眼就看出来他瘸的比平时厉害一些,凑上来半是取笑半是关心的问:“队长,昨儿是受凉了?” 光看那个表情萧冀曦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没有,就是喝了隔夜的茶。”萧冀曦没把旁的再给说出来,那叫家丑不可外扬。“也是现在好日子过得久了,从前怕是搁上一周的茶水都不能拿我怎么样。” 这个从前指的自然是打仗的时候,谁都听得明白,谁都不打算说明白。 油耗子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萧冀曦看他扭头就要走,把人给喊住了。 “你先别急着走,我问你,知不知道电讯科前段时间都在忙些什么?” 听了这话,油耗子脸上显示出有些为难的表情来。“队长,这你可就太高看我了,旁的科干什么那都是机密,我哪敢打听。” 萧冀曦想了想,觉得也很有道理,但是没有就此放弃,毕竟油耗子是他现下能想到唯一可问的人。“也不是说他们执行什么任务,就是好奇他们是哪一段时间在忙,今天我听着那些人满腹牢骚,捎带还骂上了我——简直是无妄之灾。” 油耗子脸上露出些明悟的神色,但也只是劝他:“倒也不用和他们一般见识,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还不能往上走,这是心里有气呢。” 他说的声音很小,是怕往来人听见,七十六号里不乏郁郁不得志者,这话听上去有些诛心。 但萧冀曦并不为他们感到惋惜。 “不是为那个,骂我的人多了,他们几个说什么都是不痛不痒。”萧冀曦挥了挥手。“但他们是连着梅机关的人一块说,我可不想哪天就被他们给连累进去了。” 油耗子发出恍然大悟的一声哦,心说这涉及到派系争斗了,是他没法插得上话的一条。两边都是日本人,他也没什么要站队的心思,况且现下日本海军在四处都挺着腰杆说话,他一个小职员犯不上去触霉头。 于是他努力的回想了一下。“大概是去年年末吧,那时节大家都忙,只觉得电讯处那些忙得更厉害,一个个脾气大的要命。” 去年。这就够了。 萧冀曦脸上没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希望他们也只是撒撒气。” 等油耗子走了之后,萧冀曦俯身揉了揉腿,一条麻了的腿慢慢恢复过来的滋味可不好受,就像是里面有多少只蚂蚁在跑一样。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要是这事儿真的只发生在年前,那为什么现在又给提起来?难道说是他们现下又有了什么动静? 萧冀曦打了个寒战。 他下班前拨了个电话给白青竹。 “今晚把他们叫来吃饭吧,松哥不是明天过生日?” 也幸好有这么一茬挡着,他频繁的与白青松见面才不会引起怀疑。外人看着是因为白青松结了婚想过安稳日子,这才渐渐又放下了芥蒂,萧冀曦也希望永远都不要有人知道真相是什么样的。 白青松到底还是来了,应该是不大情愿的,但也知道萧冀曦不会平白无故的叫他,过生日属于扯淡,萧冀曦早就给他送了份礼,那块过了好些年才修的表,他一直以为是叫萧冀曦给扔了,看见的时候吃了好大一惊。 “叫你上门好像有点奇怪,但你是闲人我是忙人,你得让着我一点。”萧冀曦把两个人领进门的时候这么说,白青松则哼了一声,对萧冀曦所忙的事业不以为然,也并不觉得自己是很闲。 萧冀曦犹豫了一下。“青竹,你去帮我看看火。” 这不算太冒风险,只是看一眼火,不会让成品遭到什么难以逆转的损伤。但白青松很清楚自己妹妹的底细,听萧冀曦这么一说,立刻明白他是在把人支开。 这时候张芃芃也站起来溜进厨房去了,她的举动让萧冀曦松了一口气,想着起码厨房是有救了。 “怎么回事?” “最近不要乱惹事,什么事都不要惹,乖乖做你的生意。”萧冀曦压低了声音。“内奸还在,我猜最近会有事发生,具体什么事你不要问,我知道,也不会说。” 白青松很明显是想问会发生什么,被噎了一下不说话了。萧冀曦走到橱柜前面去掏里面的几瓶洋酒,他实在是喝不惯那玩意,但又架不住有人送,正好让白青松帮忙消化。 “我不打算在你面前喝酒。”白青松很平静的说。 “你清醒着我都能把你的话套出来。”萧冀曦恨恨的答道,把手里的酒瓶子墩在桌上。“毒不死你。” 白青松可能是觉着他说的有道理,便沉默了下去。 有张芃芃在,晚饭到底是没出什么意外,不过几个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僵,一个个都食不下咽,几乎要吃出胃下垂来。 白青松可能是怨萧冀曦不肯说更多,但这事儿是的确有点冤枉人了。 萧冀曦是真想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但他谁也不能问,只有自己瞎想的份儿,也不知道想出来的是对是错。 只有一点他没有说错,共党那边的内奸的确又行动了,他被迫带着行动队出了一回任务,抓回来两个倒霉蛋,地方倒是换了一个地方,但是萧冀曦觉得这只是个开始,以后在这个新的地方没准也会有更多事情发生。 这让他觉得有点焦躁。 他们那个内奸究竟是个什么人物,能不声不响的把这么多人给送进来? 第398章 春雷 然而再着急也没有用,人不会自己跳出来,闭眼一出门就撞上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萧冀曦倒是想在这件事上帮帮忙,但除了警告白青松不要轻举妄动之外,他是什么都做不成。 不过有一点他是渐渐的想明白了,叫共党如此看重的东西也许与电台有关,这就是铃木薰调动七十六号电讯科的原因。但如此仍有一点说不通——共党再穷,电台再金贵,那也抵不上人命。 这疑惑憋在心里,也不能与任何人说,若是和兰浩淼说的话,得到的答复一定是自家还有一堆事儿火烧眉毛,就别老想着旁人。那倒也是实话,陈恭澎的叛变依旧是一团罩顶的乌云,兰浩淼暂且安全几天并不能代表什么,也许在某一天他就折进去了,所以萧冀曦现下等闲都不敢朝他的面。 和白青竹说倒也不是不可以,她脑子是一贯的好使,没准真能想通其中的关窍,但萧冀曦又担心她胡思乱象,一涉及到共党、尤其共党队伍里现在还站着一个白青松,他真担心白青竹一时头脑不清楚犯下什么错。 最后他把事情告诉了虞瑰。 萧冀曦一开始是没想到要告诉虞瑰的,在他眼里虞瑰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子,很多事他不愿意去说。 但也算是机缘巧合,那天晚上下了雨,雷声响的要命。都说春雷惊疫鬼,算是个迷信的说法,他本不该信。可入春以来上海疫病横行,死了不少人,他住的那一片倒还没觉出不妥来,然而上海那些算作贫民窟的地方已然乱了套,听说是每天都有死人在往外抬。 这是七十六号负责运尸体的人言之凿凿说出来的,因为他隔三差五的要往乱葬岗去,所以在这方面是很有发言权,大家听了都不免感慨几句时局不好怪事横生,但是不敢多说,再说就要往上追溯究竟是谁的错了,而究竟是谁的错,这帮人心知肚明。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萧冀曦正在厨房里忙活,那共膳过了一段时间就不了了之,他怀疑白青竹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他下班时听见白青竹仿佛有几声咳嗽,然而说并没有出门所以不会是染了病,只是换季的缘故,因此萧冀曦翻箱倒柜的找出了银耳和百合,难得齐全,都是前段时间那些不知道送什么好的家伙的手笔。 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色,他忧心忡忡的对着火上的汤叹气,心想炖的还差点火候,要是现在被叫去加班就只能端下来了,他不想这锅被烧穿。 但几秒钟之后白青竹往厨房里探了个头,表情有点古怪。 “是铃木的电话。” “又是谁被抓了?”萧冀曦觉得有点头疼,但也带着一点期待,要是能见到铃木薰的面,没准就能问一问最近他十分关心又不得其解的事情了,虽然不能明着问,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但总比自己在办公室里薅头发强,最近白青竹总盯着他脑袋发呆,萧冀曦只能说幸好他祖上并没有秃头的先例。 “不是谁被抓了。铃木说今晚他要彻夜审查一个犯人,大概就是他们不让人睡觉那一套吧,总之说到了关键时刻抽不开身,见今晚的雷雨吓人,想让咱俩上他家一趟。” 白青竹的语气似乎是有点羡慕,萧冀曦猜是因为铃木薰对虞瑰关怀的太过无微不至的缘故,让白青竹觉得她遭了冷遇,然而萧冀曦实在是对此没什么办法,铃木薰没什么秘密等着人去发现,而他则大不相同,因此能分出来的心也就少点,做不到这么事无巨细。 他想了想,很谨慎的提议道:“要是你真害怕,往后可以直接杀到我办公室去。” 白青竹丢给他一个不屑的眼神。 十分钟后,萧冀曦上了车,身后跟着白青竹,白青竹拎着那个大号的保温桶。 虞瑰看见他们两个人时很诧异,不过又想到今日的天气,便也了然。“他给我打了电话说今晚不回来,我本来已经打算锁门了。” “要么是他忙忘了,要么就是他打算给你个惊喜。”萧冀曦煞有介事的分析道。 虞瑰看了一眼那个保温桶,心想这应该也算是惊喜的一部分。厨艺好的人就是在这件事上很占便宜,要是她这么拎着个保温桶出去,那就不叫惊喜叫惊吓了。 “今晚让青竹和你一起,我在隔壁客房呆着——反正你们也不害怕打雷。”萧冀曦先把最无关紧要的一件事说了,虞瑰从碗橱里找出来几只碗,在这么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能喝点汤其实挺不错的,就是他们谈论的话题实在太沉重了,沉重到把汤喝进嘴里都觉不出甜味来。 萧冀曦其实还放了不少冰糖。 “既然来了,我就问问你。”萧冀曦抱着碗,看见上面的花纹就能猜得到这又是铃木薰的手笔,他讨人欢心还是很有一套的,只是打一开始方向就不对头,所以越努力越叫人觉着伤心。 虞瑰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你知不知道他那个线人手上究竟有什么?大约是和电台相关的。”萧冀曦其实不抱什么希望,因为铃木薰肯定把这视为一级机密,能在对方的阵营里插个奸细不容易,每一个内奸都是非常宝贵的资源。 但虞瑰在犹豫了两秒钟之后,还真的开口了。这让萧冀曦精神一振,盯着虞瑰的眼神也很迫切,让虞瑰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担心会让他失望。 “你知道的,我一般只能趁他没有锁书房门的时候看两眼,而书房里也没什么太要紧的东西,他一贯不肯在家里办公,不想叫我知道......是提防我,也是想保护我。” 萧冀曦和白青竹一齐点头,都对此很有感触,但萧冀曦更想知道情报,他往前又探了探身子。 “但前些天——我知道是有人被抓了,也知道不是咱们的人,但还是留心了一下。我半夜醒来的时候听见他在给人打电话,好像谈了密码本,他一晚上都没睡,我早上给他送咖啡的时候,在他桌上瞧见了几份用密码写的情报。” 第399章 不妙的猜想 这个消息让萧冀曦觉得精神一振,他打了个激灵,并非常确定这不是因为急着把一朵银耳咽下去而把自己烫着了。 “密码?可他们也不傻。我得承认有时候他们还是挺聪明的,师兄现在应该都对上一次失利耿耿于怀呢......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把密码本换掉?如果情报频繁泄露的话,他们应该早就发明出一套新密码来了。” 说着说着,萧冀曦就走神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开始想一些与此相关,但看上去无关紧要的事情。 至少是暂时无关紧要。 萧冀曦对电讯处的工作并不了解,只知道他们忙着到处截获在上海半空中飞来飞去的那些无线电信号,然后指挥行动处的人出去搞抓捕,随着日本人把他们在上海最后一块障碍扫清,这种行动正变得越来越高效,他们已经起获了很多秘密电台,有时候还能捎带着抓住几个没来得及离开的发报人员。 而为了使电报能更好的发挥作用,现在密码本迭代的速度是越来越快了,电讯处的人现在把相当一部分精力都放在了破译密码上,萧冀曦还听见电讯处的人抱怨过这个问题,说上面不应该用那些脑子里只有肌肉的家伙,应该多搞些密码学的专业人才来。 实际上对于这一点,萧冀曦不能苟同。不够专业的那些人已经渐渐退出了七十六号的舞台,而他有种预感,那就是七十六号本身也不会存在太久了,从李士群坚持从宪兵队的大牢中把吴四宝带走、但吴四宝很快就死在了苏州的公寓里,并带着明显的中毒迹象开始,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日本人对七十六号的态度在变化,可能是他们觉得现在的上海不再需要一个在明面上散播恐怖的组织,也可能是日本人决定亲自上场,比方说给梅机关扩充些人手。 他本人倒是不用担心这个,本来就是七十六号里不叫人待见的那一个,偏偏又是有后台的,就算七十六号出了问题他也不会被怎么样,现在要操心的就是等七十六号失去了原本的权力之后,他应该从哪弄到更多的情报,当然,也许这是上面应该操心的,但鉴于兰浩淼现在本人都自身难保了,或许这些事情他得自己操心。 和往常一样,萧冀曦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思考之中,没有注意到白青竹和虞瑰正交换着不安的目光。 半晌之后,萧冀曦终于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他很庆幸没人在这个时候和他说话,要不然其中的重要信息一定会被他忽略掉的。 白青竹立刻注意到他不再神游物外这一事实。 “有一种可能性。”她的声音有点发抖,但看上去更多的不是愤怒,而是有些恐惧,萧冀曦弄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在他看来共党的事情自己操点心就算是仁至义尽了,至于真的会发生什么,一时半会也波及不到他们,虽然从长远的角度来看肯定不那么美妙就对了。 “你说。” “新的密码已经启用了,但此前日本人截获了用旧密码写成的消息,那种没有机会调整更改,一旦被破译就能带来灭顶之灾的消息......我猜内奸手里没有那个密码本,但他一定掌握了什么方法用这东西引人上钩。” 萧冀曦得承认她说的有道理,虽然大部分都只是停留在猜测的层面上,但这似乎是现在唯一的解释了。 “如果说是没有机会调整的情报,那我想这范围就很小了,因为大部分的事情在密码被破译出来之前都来得及调整,无论是据点、潜伏人员还是更宏观的东西——军队战略之类的。”萧冀曦皱着眉头,有虞瑰在这里他倒是不担心附近有窃听器,但因为这地方实在是不像一个能让人安心讨论的场所,他还是把声音压得很低,在外面时不时响起来的雷声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那种低。 “总之现在是有那么个密码本,日本人还没得到,但是快了,共党得想办法不让日本人得到那东西,但是已经为此搭上了不少人,再就是那个内奸到底掌握了多少东西我们还不知道,共党应该也不知道,不然现在已经把人给抓住了。”白青竹重重的叹了口气。“没有一条是好消息,至于情报究竟是什么,还暂时用不着我们操心。” 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外面很快又劈了个响雷下来,震得窗户都在发颤。 “你回头去找松哥,把这些都告诉他。”萧冀曦犹豫了几秒钟,打算就此放弃这件事情。这显得有点虎头蛇尾,但显然对军统来说是最好的办法。现下军统可不能经受得起任何形式的牵连,就算完全的置身事外,也不能确保他们的人都安安全全的活到下一个月。 白青竹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 “你是不打算管这件事了?” “两边都对我藏着掖着,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萧冀曦能听出白青竹是有点失望,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我只能给松哥两个忠告——别瞪着我,我已经不再对他能选择退出这件事抱有希望了。第一条,尽量降低那封密码电报上信息泄露所能带来的损失,第二条,造一个假密码本把内奸给弄出来。” “要是他们知道与密码本有关,或许早就开始造假了。”白青竹忧心忡忡的说。 “也不一定,据我所知共党比我们还喜欢单线联系,也许他们每个人都是直到行动前一天才收到一条消息,上面写着有个密码本必须得夺回来什么的,等到他们进了七十六号,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机会串供,就算串供了,也没机会往外传消息。” 萧冀曦本打算就此打住,不再参与这件事的。 但是他又一次的未能如愿以偿,那天赵平请了病假,任东风不情不愿的打来电话叫萧冀曦去办公室一趟的时候,他本以为只是什么普通的差事。 他错了。 “立刻集合队伍,梅机关那边需要我们协助逮捕一个共党。” 第400章 例行调查 听见共党这两个字,萧冀曦就很明白了。 他敢打赌这次要抓的人跟上次他抓回来那两个一样,也是为那些和密码相关的事而暴露的。 对此,萧冀曦是早有准备,只要共党还没有把他们的内奸找出来,还会有更多的人被抓,就像军统现在一天杀不掉陈恭澎,就要提心吊胆一天。 不过萧冀曦还是得承认,起初他并没想到这条神秘的密码情报会有那么久时效性,已经几乎半年过去了,这件事没有任何要消停下去的迹象,很显然,如果共党那边不能把人找到,又不肯放弃解决这个问题的话,大概还会有更多的人被抓。 萧冀曦希望在这么多起抓捕事件之后,那个将要被抓的人能警醒点,他现在在这件事中能发挥的作用也就剩这么一点了。 兰浩淼不会赞同他为救共党冒任何的风险,而且这件事在赵平手里从来没有出过差错,那就说明这件事并不是很困难——抓共党本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那个叛徒已经把这件事的困难程度打了个对折,甚至更多——上次他不情不愿的把人抓了回来就是因为这个,因为一旦这事在他手里被弄砸,即便是这一过程没有体现出任何可疑之处,大概以后他想在七十六号里弄到什么情报的难度也得直线上升。 那绝不是他想看见的结果,兰浩淼可能更不想看见。 油耗子钻进驾驶室的时候低声对萧冀曦抱怨道:“都说是再一再二不再三,这都是第六个了,共党什么时候这么不长脑子了?” 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但这话依旧是很不合时宜的。 萧冀曦很惊讶的笑了。“我还以为你会更高兴点。” 第六个,他默数了一下,也觉得这有些太多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份情报让共党觉得他们可以付出这么多特工的命,虽说在战争里人命不怎么值钱,但是每一个经过训练的特工都起码还能值点钱,训练他们比训练一个兵都要难得多。 但随即萧冀曦意识到这个数字有点不对劲,这不是从去年开始被抓进来的所有共党,油耗子很准确的把两个因为电台暴露被捕的给剔出去了。 “你好像把这件事了解的很清楚?我记得这应该是第八个。” “那两个连着电台一起被抓进来的,起码很自认倒霉。”油耗子沉默了两秒钟,他大概觉得这件事是显而易见的,但不知道怎么提示萧冀曦比较委婉一些,所以最后还是实话实说了。 “也是,其他人被抓的时候很明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萧冀曦略微思索了片刻,发现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上次抓捕的时候他也对此有所察觉,一般情况下精要暴露的人西心里都多少有些预感,被抓的时候总带着一点让抓捕者恼火的镇静。 萧冀曦倒是不会因此感到愤怒,不过他听见王闯抱怨过那会叫人很没有成就感。 而那两个人似乎是此前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很有可能以为这是一场接头,结果等来了七十六号的特务。 那阵子萧冀曦从两个人的表情里看到了被背叛的愤怒,被叛徒出卖的人总是这个表情,这他已经很熟悉了,因为陈恭澎的情报而被抓的军统特工们都是那副表情,不过他们的怒火是有特别指向的,这也是陈恭澎不怎么在七十六号露面、又或者再往前数,王天木忽然去了华北的原因,而被抓的共党显得很迷茫,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被谁给出卖了,甚至出现了一点拔枪相向的冲动。 而这一次,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虽然萧冀曦很希望对方能有所警觉,但他也很清楚一点,这可能性很低,单线联络最大的问题就是万一中间的某一环断掉了,其余人没法迅速的把消息传递的渠道给重新打通,而对上海这些地下党来说,断掉的还不止一环。 萧冀曦还以为铃木薰这一次会跟上来,毕竟任东风说的是协助梅机关,但直到车子在目的地停下,周围依旧是只有行动一队的人。 他忽然觉得那家咖啡馆有些眼熟,四下打量了一番,才哭笑不得的发现这地方的确于他而言是很熟悉的,因为转过去就是白青竹的书店,这时候咖啡馆的生意本来就很萧条,摊上这么一个发生过纵火案的隔壁店铺就只能算雪上加霜了,所以里面几乎没有什么人,服务生都无精打采的站在柜台后面。 不过服务生很快就跳了起来,并发出了尖叫。 这不能怪她,在这么个时局谁看见一队荷枪实弹的特工冲进门都会是这个反应。王闯跟在萧冀曦后面气势十足的喊了一句:“都趴下别动!” 萧冀曦把照片扔给了油耗子。“仔细看看,尤其是戴帽子留胡子的那些。” 他说话的声音不是很低,足够让咖啡馆里的人都听清楚了,要被抓的那一位从窗边的位置上一跃而起,掏枪打碎了窗户,踩着一地的碎玻璃碴和枪声很迅速的跑远了。 王闯带着两个人跟着跳了出去,一队的人都很担心他们的队长坚持要冲在前面,萧冀曦很幸而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为了不留痕迹的把事情搞砸,一般不会一马当先的冲上去。萧冀曦听见外面的枪声在肚子里叹了口气,心想这一个也跑不掉了。 但是很快他就注意到咖啡馆里还有一个看上去不太寻常的人,虽然所有人都趴了下去,但这个人的背影显得有点不正常,颤抖的频率好像有点太规则了,就像是特意做给人看的一样。 萧冀曦很确信今天任东风给的任务是“抓捕一名共党”,如果有第二个人的话,共党的叛徒没必要隐瞒这一点,想到这里他有了个很大胆的想法,如果他错了,那的确有一个反抗者要额外被捕,但如果他猜对了的话,接下来共党就会知道谁才是那个奸细了。 他走过去,把枪顶在了这个可疑人物的后脑勺上。 “先生,七十六号例行调查。” 第401章 不愉快的再会 这不是萧冀曦第一次在行动中这么装腔作势的搞抓捕,但说实话,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去抓他真正想抓的人,虽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但也足够叫他打起精神了。 这会其余人已经撤了出去,就剩下油耗子还站在他身后预备着有什么突发状况,虽说共党有好些都是独行侠,但是附近还会剩下什么人也说不定。 在眼前人举着双手慢慢转过身来的时候,萧冀曦觉得他猜对了,因为那人的脸色有些难看,一般来说真正有问题的人会试图把自己的情绪隐藏的更好一些,眼下这人看上去是因为过于有恃无恐而忘记了这一点。 “先生,我想你可能是搞错了。”他的语气里也透露着惊讶,甚至还有一点高高在上的不屑。 萧冀曦有时候弄不清楚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可能是刚刚倒戈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是个合作者而不是叛徒,所以对走在同一条路上前辈们充满了蔑视?这听上去就透着一股诡异。 “搞不搞错不是你说了算。”通常情况下萧冀曦对他要抓的人总抱有一种敬意,所以也没什么机会把这耳濡目染学来的盛气凌人架势给用出来,这次则大不相同,萧冀曦觉得这还挺叫人感到愉悦的,要以后能正大光明的回到军统去,没准能对每个经手的日本人都来这么一遭。“如果你确定要反抗的话,恐怕我就不能把你活着带回去了,到时候就算是真的搞错了,你也没机会听我道歉,那会让人感到很遗憾的。” 那人恨恨的瞪了萧冀曦一眼,然后令萧冀曦大为不解的是,他愣住了。 的确是愣住了,眼里透出一股不可置信的神色,比方才被一把枪顶到后脑勺上时更加的震惊。 萧冀曦在那一瞬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于眼前人这表情代表了什么,就听见枪口下的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冷笑。 “我还当是什么人物——当年刺王杀驾闹得满城风雨,现在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你真该跟汪兆铭去聊聊心得。” 萧冀曦已经很少感到惊慌失措了,但现在他得用尽力气才能确保自己的手不颤抖起来。 油耗子在后面大为不解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萧冀曦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也不能叫这人知道自己害怕被提起这一段往事。今天之后他必须跟铃木薰说起那段故事,这会让接下来的日子发生一些不可捉摸的变化,但如果他不说,事情只会变得更糟糕。 “把人带走。”他扭过头去,尽可能平静的发出指令。但很显然,对方不想让他这么轻易地就把事情揭过去。 “姓萧的!你最好是已经把那些事都讲给你主子听了!” 油耗子看上去非常想就地消失在空气里,这样就能理直气壮的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了。但是很显然不行,萧冀曦用很忧郁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番,而后重重的叹了口气。 “我自己会想办法解释的,在那之前你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吧。” 油耗子拼命的点头。 白青竹觉得事情有点变得难以捉摸了,萧冀曦回家之后就把自己甩进了沙发里,显然没有要在短时间内动弹一下的意思。 “你......咱们的人,还是——?” 白青竹问的语无伦次,萧冀曦的回答其实也没好到哪儿去。 “时生。”他遮着脸,疲惫的呼出一口气,就像是要把肺也跟着一块吐出来。“是时生,他怎么会?那时候我知道他没走,他不肯走,那也是正常的,因为他爹没有走,但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现在几乎能确定这就是共党那边费尽心思要找的那个内奸了,正常人不会在被抓的时候还威胁抓捕者,尤其是用会把他自己也暴露出来的那些陈年旧事,只有已经做了叛徒的人才会那么干。 白青竹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那也正常,因为萧冀曦没把那一年在东北经历的所有事都说出来,不过他能确定要是自己把时生的姓也告诉了白青竹,那她立马就能把事情猜出一大半,但萧冀曦不想这么做,眼下白青竹要操心的事情应该也不少。 时生,阮时生。 萧冀曦其实几乎没认出阮时生来。 曾经那个被保护的很好的少年人,甚至可以喊他一声师兄那个少年人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他还记得阮时生和阮慕贤长得有些像,但那是当时,现在已经完全不像了,阮时生现在有张嫉世愤俗的脸,萧冀曦记得他只有二十四五岁,但眉间已经皱出了很深的一条纹路。 不过是十年的光景。 萧冀曦不知道这十年里都发生了什么,他想其中一定没有多少令人轻松愉快的成分,当初从长春仓皇出逃,当然是没有带上阮时生,后来阮慕贤再与阮慕华取得联络的时候,阮慕华又说是不必了,阮时生自己离家出走了,那是他最后一次听见阮时生的消息。 现在看来,阮时生是跟了共党,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现下又做了叛徒。 萧冀曦想,阮慕华一定会叫这个儿子气死的。 他挣扎着起来拎了话筒,拨给铃木薰。 接电话的不是虞瑰,这很不寻常,因为现下应当是做饭的时候,铃木薰一般不会冒险留在电话前面。 “是我。”萧冀曦有气无力的说道。“今天带队抓了一个赠了一个,赠的那个我认识,我听他说的话,应该是跟你也认识。” 铃木薰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带着怒气,但很快又转为困惑。。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等等,你认识他?” “不是故意要猜的,他说话太不客气了,要是真共党被抓,不会和我说那些事。”萧冀曦看见白青竹很惊恐的捂住了嘴,但还是保证了自己语气的平稳。“我在长春见过他,他也知道我在长春做过什么,那件事我一直不敢跟你说,但现在必须说了。” 第402章 仇恨 在听到长春这两个字的时候,白青竹的眼神显得更惊慌了,她记得萧冀曦去长春去究竟都干了些什么,虽然最后他失败了,但那并不妨碍日本人把那次失败的刺杀视为奇耻大辱,这么多年过去了,追凶本已成为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如果当事人自己站出来认下的话,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她不能确定铃木薰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 萧冀曦其实也不能确定,但是比起叫阮时生把这件事以不知道什么方式给捅出来,最好的办法还是让铃木薰先知道一个大概,这样的话没准他还能给阮时生下个封口令什么的。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萧冀曦的内心是相当的痛苦,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必须得算计阮时生的一天,其实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会再见着阮时生,东北是那样的形式,就算他想要做点什么,留在东北也足够施展抱负才对。 “你说。”铃木薰现在听上去还是很平静的。 “你知道我去长春那年发生了什么事——有我一份儿,他中那枪还是我或是我师父打的,当时太仓促了,没有看清楚。”萧冀曦一口气说了出来,他不知道电话线路有没有被监听,所以没说的太明白。 不过已经足够铃木薰听明白了,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境下,萧冀曦依旧忍不住去想象铃木薰的表情。 “我早就应该猜到了,你们那时候不像是会有闲心扫墓的人。”最后,铃木薰叹了一口气,听上去有些疲惫。“算了,以共党一贯的警觉性,这时候收手也不错。我竟然没想到,阮这个姓其实不怎么常见的。” “这么说你已经明白了。”听见铃木薰没有要生气的意思,萧冀曦松了口气。 “其实那时候就有所察觉,只不过咱们见面的时候,总是站在一边,所以我从来都没想过要追究,现在我倒是很好奇阮时生说了些什么让你这么慌张。”铃木薰的态度甚至接近于一种温和的鼓励,看起来他至少是暂时不打算就这件事和萧冀曦算账。“不过现在想来,你瞒着当时的我还是很让人难过。” “无非是说建议我和汪主席好好聊一下心得体会。”萧冀曦苦笑了一下。“这么说,我是没法去审时生了,什么时候把他给放出来?” “我想还是算了。”出乎他意料的,铃木薰拒绝了这个提议。“他一旦入狱,就会立马暴露。所以他现在在七十六号里待几天反而是更安全的。我会和你们的处长对接一下,确保他会呆的舒服一点,等到风头过去了再把他送出上海。” 他这么说其实也很有道理,萧冀曦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感到失望,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萧冀曦不想看见阮时生死,但另一方面想到这小子都做了什么,他很确定阮慕贤或是阮慕华都不介意亲自站出来清理门户,并很乐意别人代劳。 想到这里,萧冀曦不由得对这些年在阮时生身上发生的事情更加好奇了。 “那我能去和他聊聊吗?” 他问的很突兀,甚至于有点得寸进尺,但是铃木薰很痛快的就答应了下来。 “没问题,我想他应该能分辨出来什么事情暂时还不能对你说。实际上,我也知道你都在好奇什么——不过那部分故事还是让他自己告诉你,这样比较尊重他。” 很好,萧冀曦有些苦涩的想,还挺讲究的,尊重这个词都用上了。而萧冀曦要做的就是在见面的时候忍住不往他脸上来一拳。 他最后还是做到了。 七十六号最后给阮时生弄了一间还算舒服的牢房,虽然还是一贯的阴湿,而且必得忍受充斥在地牢里的血腥气和呻吟声,但起码在阮时生的身上没有严刑拷打和食不果腹,被褥也都是新的。 阮时生看上去倒是不大领情,萧冀曦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从床上跳起来冲到了栅栏边。 “你还没把事情弄明白吗?” “弄明白了很大一部分,不然你现在就不是这个处境了。”萧冀曦慢吞吞的说着,用非常富有暗示性的眼神打量了这个明显不太寻常的牢房。“是上面不让放人,怕你被暗杀。” 阮时生被噎住了两秒钟,随即他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被关进来之后我就已经没有用了,居然还能收获到这样的关心。” 萧冀曦把手背在后面,他担心自己一拳挥出去。 “这么说你有点失望?” “有一点,当我发现在这一点上日本人做的比中国人还优秀的时候。” 萧冀曦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愤怒,这让阮时生和其他的背叛者有点不大一样了,萧冀曦也和各式各样的叛徒打过交道,但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因愤怒而转变阵营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萧冀曦盯着阮时生的眼睛,很谨慎的发问。他觉得自己是接触到了一点事实。 “没什么,你不需要知道,你也清楚的很,你没资格审问我。”阮时生往后退了几步,重新把自己甩到了床上,看起来决心在那里坐到地老天荒。 萧冀曦叫他气的牙痒痒,但又很无可奈何,他的确没有审问的资格,但也不想就此离去。 “那我只问一个问题,你爹知道这些事吗?先是跟了共党,再是——” 萧冀曦没说完的话被阮时生很粗暴的打断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也没机会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个人一同愣住了。地牢里有那么一瞬间安静的让萧冀曦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几秒钟之后,萧冀曦重新开口,觉得自己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相当干涩。 “你的意思是说师伯......” “哦,他死了,被所谓自己人给害死的。”有那么一阵子萧冀曦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阮时生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阴沉的可怕,就像是随时会冲过来隔着栅栏给他一下子似的。 但是他最后还是没这么做,甚至回答了萧冀曦的问题。 萧冀曦心里一沉。 他想,现在他大概弄清楚事情的起因了。 第403章 三面不讨好 “什么时候的事。”虽然知道问这个于事无补,但萧冀曦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他其实对阮慕华的印象并不深刻,那个男人和阮慕贤长得很像,但除此之外相像的地方就太少了,可以说是几乎没有。 他现在拼命的回想,也只能想起兄弟两人之间的那个拥抱,那拥抱不是用来冰释前嫌的,但照样温暖而有力,那时候他跟阮时生都站在一边看着,并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一点尴尬来,只是现在想起来,也就剩下悲哀了。 这不妨碍萧冀曦感到悲伤,既为了死去的人,也为了还活着的人。 “怎么,你想给他上坟?那是不可能的了。”阮时生扯出一个讥诮的笑来。 如果说刚才萧冀曦觉着自己的心落在了地牢肮脏的地面上,现在它已经沉的无影无踪了,只能确定是在很深的地方。 阮时生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达成了什么目的一样窃喜起来,不过萧冀曦看见他用力的捏着床板,那张旧床板上的木刺扎进了他手心里,流出血来,他却恍若未觉。 “死无葬身之地。”阮时生的声音很低,就像是梦呓一样。“他被人发现了,本来是有机会得救的,但没人救他。如果那时候我在,我是一定会去的,但是他们把我调来了上海,我来了之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已经太迟了。” 萧冀曦没有说话,他静静的听着,并逐渐在那些破碎的句子里拼凑出了一个大概,是个很简单的故事,阮慕华替各家办事,最后还是被发现了,那时候阮时生已经离家出走很久,并成了一个中共地下党,他觉得如果他一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是一定能把阮慕华救下来的,但是他的上线知道那不可能,为免阮时生做出以卵击石的事情来,就把阮时生调离了东北。 而离开东北的阮时生最终还是知道了一切,并选了最愚蠢的一种方法来发泄自己的怒火。 “够了。”萧冀曦低声说道。他的声音太小了,所以阮时生没有听见。阮时生还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的边说边笑,像是一个疯子,又或许是真的已经疯了。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去救人,因为怕我也被抓住,怕我守不住秘密。他们为了秘密牺牲了我爹,那我就得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泄密——” 萧冀曦终于积蓄起了足够的力气,但他没想到自己这一声喊会如此的响。 “我说够了!” 一些灰尘被这一声震下来,两个人一齐被呛住了,地牢里一时间只剩下了咳嗽声。 萧冀曦在咳嗽的间隙里抬头去看阮时生,发现阮时生脸上有泪痕,可能是被呛的,也可能是趁机在哭。 “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了,你满意了吗?” 萧冀曦今天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 阮时生盯着他,目光古怪。“这话不像是你现在该说的。” “也许吧。”萧冀曦半垂着头,不想让阮时生看见自己的眼神。他从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扔了进去,打在阮时生膝盖上,又弹到他枕头上去。 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甚至有点像在转移话题,但是阮时生盯着那些东西,眼神还是柔和了一些。 “我不会。”他笑了。“从前是偷着学过一回,挨打挨的很惨。” 萧冀曦一时间有点语塞,半晌才说:“不会也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在外人看来一定是个奇怪到极点的场景,两个汉奸站在地牢里,心平气和的讨论抽烟对人身体不好的问题。 “我还有一个疑问。”萧冀曦见阮时生的情绪似乎好了一点,试探着问道:“你既然已经来了上海,又是怎么知道......” 他说到一半卡壳了,不想往下说,直截了当的问他从哪听来他父亲死讯似乎是太残忍了,可阮时生已经做了更残忍的事情,应该是没必要再顾忌他的感想。 “怎么知道我爹死了?有人说漏嘴了。”阮时生靠在斑驳的墙壁上,很平静的答道。“不要问我是谁说的,她肯哭一场,觉得不公平,这就已经够了,我报答她,我不会把她供出来。” 萧冀曦几乎被气笑了,这小子还很有点义气,但全然用错了地方。 “那可能由不得你,你抓来这些人没准哪个就把人给供出来了,共党骨头硬,可七十六号跟硬骨头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阮时生僵了一下,良久才艰难的说道:“那就是她倒霉了。” 萧冀曦听阮时生提起这人的语气总透着一股子怪异的感觉,他直觉坏事的是个女的,这不大常见,因为女人总是能保守住关键的秘密,她们比男人更能忍受孤独和痛苦,军统局肯用女特工就是这么个缘故,并不是像外界想的那样纯为搞什么美人计。 “缺什么和我说,等风头过去了再放你出来,至于你到时想干什么,不归我管,自己和铃木去商量。那小子一向不会亏待帮过他的人。” 说到这里萧冀曦简直觉得有点愤恨了,要是换一个卸磨杀驴的人来和阮时生合作多好,鸟尽弓藏和狼心狗肺,这两个词是多么的匹配。 萧冀曦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身后响起了很轻微的一声,是打火机被点燃的声音。 然后就是阮时生撕心裂肺的咳嗽,萧冀曦木然的听着,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萧冀曦又借着帮白青竹送东西的幌子找上了白青松,现在白青松对着萧冀曦简直就是无可奈何。其实他不知道萧冀曦是冒了大风险,萧冀曦现在是三边都讨不到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 “人我替你们抓了,你们欠我人情。”萧冀曦毫不客气的往自己身上揽功,并没打算告诉白青松这是个意外,他本来也没想到自己会抓到人。“是谁你们已经知道了,我就问你,他什么时候来的上海,他爹什么时候死的,后头又是什么时候有人来了上海,我要离出事时间最近的那个人的名字。” 第404章 妥协与威胁 白青松对着这一连串的问题皱起了眉头,半天才答道:“最后一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怎么,不止一个人有问题吗?” “问题是没有,但我怕是好心办了坏事。”萧冀曦摆摆手。“这回你们做的不大地道,当然,时生那小子更不地道就对了。” 白青松听见萧冀曦这样称呼阮时生,出了几秒钟的神,而后忽然想起来上面把叛徒姓名广而告之的时候提到的那个姓,那不是一个很常见的姓。“你认识他?我的意思是说,他和你师父什么关系?” 从白青松嘴里吐出师父这两个字来依旧有一点困难,萧冀曦知道他对阮慕贤还存着一些芥蒂。 “是他老人家的侄子,我们算是一家人。”萧冀曦给了白青松一个很能戳他肺管子的答案,果然见白青松的表情变得更复杂了。 萧冀曦也知道他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是什么,他大概是想说——咱们才是一家人,之类的。 但要是放在五年前,白青松会说这个话,现在则绝不会。 最后白青松只是哼了一声。 “他的事情我不大清楚,只知道是从东北被派过来的,似乎老家就是在东北。他的级别不低,所以才能给我们造成这么大的损失。”白青松不情不愿的答,然而没能给出一个萧冀曦想要的答案。 “那就去帮我查。”萧冀曦毫不客气的说,并也的确很理直气壮,这是在帮共党办事,当然能用他们的人则用他们的人。“尤其是他爹......去查一查阮慕华是什么时候死的。” 白青松扬起一条眉毛来:“我可不觉得查这些对后面的事情有什么帮助。” “你总不想让他吐出更多东西来吧?原先他还能说是和铃木之间有个合作,现在人是已经暴露了,你就不怕他破罐子破摔?还有那个你们拼了命也要拿到的密码本,我想要不是在他手里,要不就是他知道线索,如今再不采取行动只怕东西只怕很快就要到铃木手里去了,要是你们还不能赶紧把那几条情报变成废纸,就赶紧按我说的去做。” 萧冀曦已经很能应付这种怀疑了,不过每次面对白青松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有些难过,他非常耐心的给白青松解释了一通,语气不算好,但该说的是已经都说出来了,这种态度也很符合他现下这矛盾的境地。 白青松的脸色变得更不好看了。张芃芃今天似乎不在,所以他们两个在门廊里聊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人冲出来提出抗议,而白青松似乎也比平时更敢说话一些,萧冀曦想不管怎么样他们两个之间还是有共同点的,就是都很怕老婆。 他在这时候决定先不去想自己还没能成功结婚、以及有生之年到底能不能结婚这件事。反正人已经把他的厨房来回炸了那么些遍,就是想跑他也绝不答应。 萧冀曦看着白青松的表情,就知道那几条情报一时半会的还不能变为废纸,于是他也不着急了,知道白青松一定会妥协,至多就是和他拌几句嘴。 “你也不怕我去找你们上司告发你。”白青松恨恨道。 “把你自己搭进去,或者让青竹再变难过一些,又或者让你的组织蒙受一些本可以避免的损失?哪一件都不像是你会做的事。”萧冀曦叹了口气。“跟你说实话,我只是打仗打得灰了心,让我留在这个位置上对你只有好处,不要总觉得咱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白青松的目光在他那条伤腿上飞快了落了一下,而后就挪开了。 “你别指望我会赞同你。”他这么说的时候。其实态度就已经软化了很多。萧冀曦想了想,很诚恳的说道:“我什么都不指望,如果到日本人输的时候你还活着,记得帮我说几句好话就成了,关起来也成,只是不要杀。” 他是故意把白青松重新惹生气的,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他担心白青松会因为心软做出一些傻事来。果然这样恬不知耻的台词让白青松的脸部线条又僵硬了起来。 “这就是你帮我的原因?给自己留条退路?” “跟上司——上司的上司学的。”萧冀曦坦然道。“你知道,周佛海也这么干,但我觉得我比他高明,我能救下来人,而不是让人躺在医院里不治身亡。” 这句话一定是他们再一次不欢而散的导火索。 但萧冀曦很清楚,白青松再不情愿也会按着他说的去做,因为他说的都是共党亟需弄清楚的事情,而且白青松也从来就不想看见他死。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卑鄙,不过那念头只存在了一瞬间就被他按下去了。他对自己说,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的胜利,况且日本人离开中国之后,只怕还要祸起萧墙,那时候他们就是真正的敌人了。 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萧冀曦几乎已经忘了他前段日子在上海都见过谁了。所以当他在书店门口撞上对着里面探头探脑的唐锦云的时候一时间有点恍惚,简直要弄不清楚这究竟是不是上海。 “我猜这扇窗摆在这里,你的前辈和同行们已经把能搬动的东西都给搬走了,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没烧完的木头柜子拆成木材零卖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萧冀曦这些年里学会了怎么悄无声息的靠近一个人,通常不大成功,因为他的两只脚落地总是不一样的轻重,但这一次他成功了,不是因为技术水平上有所提升,而是因为唐锦云有点魂不守舍。 这姑娘好像一直都是这么个德行,萧冀曦永远不知道和她说话的时候她的思绪飞在什么奇怪的地方,反正是从没有停在她脑子里过。 “自己是贼才会看见谁都像——是你。”唐锦云反唇相讥着转过头来,转到一半看见萧冀曦的脸,很迅速的偃旗息鼓了,因为在上海知道她原先干什么营生的人是不多,只很不幸,萧冀曦肯定是最清楚的那一个。 第405章 隐约看见的真相 萧冀曦眼睁睁的看着唐锦云的表情飞快的变换了一番,从一种透着心虚的理直气壮变成了面无表情,心想这姑娘变脸的功夫在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依旧是一绝。 唐锦云低头不去看他,这举动有点像是小孩子在赌气,萧冀曦忍不住笑了一下,因为没留神笑出了声而招致唐锦云愤怒的瞪视。 “有什么可笑的?” 这时候就仿佛他们还是在天津在长春,唐锦云也还没和他生分起来。萧冀曦忽然想到他们两个人其实从来都不是很熟,只不过一直以来唐锦云是个自来熟的,她从一见面就显出一股子亲热劲儿来,那时候是因为怕被灭口。 现在她倒是不肯这么做了,可见她心里还是有杆子秤的。 唐锦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的脸迅速又冷下去。“麻烦让一下,我要走了。” 萧冀曦低头看唐锦云,一时间没有挪步子,而是若有所思的皱起眉头来。“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到的上海?” 唐锦云把眉毛扬的高高的:“你是在审问我吗?” “不是审问。”萧冀曦感觉有点无力,这种无力感叫他发不出火来。“只是随便一问,你要是觉得不方便说就算了。” 唐锦云哼了一声。“我可不敢说不方便这几个字,那你还不得说我心虚给我抓回去?有一阵子了,去年八月份就来了,差点给我热死。” 萧冀曦心里一沉。他又看了一眼唐锦云,把她看的心里发毛,但还是要挺起胸膛装着自己问心无愧。“怎么了?八月里来上海难道还犯法?” “你不是说有事?赶紧走吧。”萧冀曦没再说什么,转而催促起唐锦云来。唐锦云神色古怪的盯他一眼,可能是觉得他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但也没有跟萧冀曦废话,拎着她的小坤包飞快离开了。 萧冀曦盯着那个包,先是想到她如今也有一点女人味,其实还是长大了,当时在火车上见到的时候灰头土脸的做男孩打扮,压根就看不出破绽来。接下来他又很苦恼的想,如果他真的没猜错,共党为什么会把唐锦云也吸收进去,唐锦云怎么看都不像——共党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思想觉悟很高的那种人。 也算不上无产。唐锦云的身手是不算最好的,但运气很好,从阮慕贤那里都拿了不少,她孤身一人的又没什么地方可花钱,萧冀曦实在没法把她和共党联系在一起,但眼下最可疑的也就是她。 他决定去问问白青松,虽然也不知道白青松有没有见过唐锦云的面,但这是他现下跟共党取得联系的唯一途径,他不能问唐锦云,如果唐锦云不是共党的话,那就是在给唐锦云徒增麻烦,如果是,他也对唐锦云保守秘密的能力没什么信心。 白青松果然对唐锦云这个名字显得十足迷茫,张芃芃这回在家里,因为是饭点正在厨房里忙活,但保不齐还是能听见什么。所以两个人说话都小心翼翼的,压低了嗓门,像是两只因为发怒而在吵架的鸭子。 “没听过这个名儿也没关系,见过面吗?是个矮个的小姑娘,身形挺灵活的,早些年跑江湖,很让人头疼的主儿。” 白青松依旧是摇头,这让萧冀曦有点泄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这件事情尽心尽力的奔波,但是他有种预感,如果这次的事情不能好好解决的话,后果一定是他不想看见的。所以在短暂的泄气周,萧冀曦立刻重振旗鼓,问道:“都半个月了,你有没有查到我师伯的消息?人都死了,总不用再保密了吧?” 萧冀曦说的话不太好听,不过白青松没为这个事情跟他吵起来,提到阮慕华的时候他的脸色阴沉了起来,看上去是真心实意的有些难过,萧冀曦没有催促他说什么,谈及此事的时候他心情也不大好。 “消息已经传回来了。是去年六月份的事情......阮前辈帮着藏了抗联的伤员,所以那一次没有瞒住。”白青松的声音有点干涩。“其实组织上想过救人的,只是难度太大,又显然是个陷阱,最后就没有成行。为此我们把朝阳——就是阮时生,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了他的名字,因为上面已经没有为他保密的必要了——” 这是白青松第一次在萧冀曦面前提起组织来,这就说明他是真的方寸大乱,本来两人之间从来都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萧冀曦没有笃定的说白青松就是共党,只是劝他不要为共党办事,而白青松也从没说过自己是共产党,只是总对萧冀曦现下的营生不满。 不过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其实也没有什么,萧冀曦当然不会跑到大街上把这个萧冀曦广而告之。 但他还是打断了白青松。 “行了,我不需要那些细节。这么说阮时生是六月份来的,事情是九月份出的,这之间来上海又知道这件事的人有多少?”萧冀曦有点咬牙切齿,他不是想把人抓出来定罪或是斥责,那是共党自己的事情,他只是想确保这件事能被彻底的解决掉,而不是剩下什么未竟的隐患在最让人头疼的时候爆发出来。 “这不能告诉你。”白青松很坚定地答道。 “我也不想问,只是赶紧把她远远的调走,别再惹是生非。那样的性子不适合做特工,早晚把其他人也给交代进去。”萧冀曦不想让自己的心情变得更糟,所以果断的不再与白青松争论。“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我希望短时间内我都不用再来见你了,省的惹人怀疑,你现在可还在黑名单上,要做什么事情也得小心点。” 这当然不是一句威胁,白青松也没把它当成威胁,只是看起来心情依旧不怎么好。“真是劳您大驾,按你说的,我以后会记得给你说两句好话。” 白青松难得讥讽几句,但萧冀曦听了却心情相当不错,因此是哼着歌离开的,至于白青松在他脑后有没有被气到七窍生烟,就不知道了。 第406章 向西去 白青松的确安分了不少,但不是因为萧冀曦的警告,而是因为时局实在是不容许他再折腾下去。白家当年东北最大头的其实是药材生意,白青松从长到十五岁上下就年年去往吉林收参,虽然不用亲自进山,但也是惯常经历风浪的,所以一个人来到上海几乎是白手起家,依旧是做下了一番基业。 这些年在上海,做药材生意已经几乎不可能,日本人虽然主要是对西药把控的严格,但中药材的功效他们也是将信将疑的防着,药铺依旧有,但基本上也只有治个感冒发烧或是调养身体的能力,近来连刀伤的白药都已不再卖。白青松重新建起来的这一个商业体系主要是卖布匹,因还能从东北弄一点皮货来,也还很有竞争能力,然而现下是这一条路也断了。 日本军部发了新的命令,把棉花之类的一十八类物资都归为统制物资,一应贸易往来都要经过他们,白青松的生意好巧不巧都落在这十八类里面,他又最不耐烦与日本人打交道,所以零零散散的把生意都抛了出去,因为不肯抛给日本人的缘故,价格被压的很低,好在早年间的家底还是有,可以安心做寓公而不至于被饿死。 张芃芃不肯闲在家里,棉花成了统制物资,丝绸却也还好,于是服装店改为旗袍专卖店,把一个愁眉苦脸的白青松栓在柜台后面当起了店伙计。这都是白青竹向萧冀曦转述的,转述时一脸的幸灾乐祸,显然是已经亲眼见了那样滑稽的场景。 萧冀曦本也想去看看的,但因为上面把清乡条例推广到了上海郊区,七十六号没能逃过跑腿的命运,军事清乡轮不到他们,但为之后做宣传也是下足了功夫,因为这号称是一项怀柔政策,所以要每个人都务必和风细雨的对待工作——王闯曾说不如直说是笑里藏刀——每个人脸都几乎笑抽了筋。 李士群是清乡委员会的秘书长,当然是用自己手下的人比较应心得手,所以手下人倒霉也就成了必然。 萧冀曦本人倒不用担心被编到清乡队伍里去,因为他那条腿一看就不是适合长途跋涉的,况且李士群向来也不怎么放心他,要是把人外放到脱离监控的程度,只怕要更不放心了。但他也是跟着没日没夜的忙,主要工作就是在那些宣传册子上下功夫,按着李士群亲自吩咐下来的,务必要能够“简单易懂,令人心向往之”。 前者倒是不难,后者则是干脆不可能,一团屎就算装饰得再好也还是臭不可闻,萧冀曦觉得自己被熏得头疼,也不纯粹是心理作用,油墨味也很够人喝一壶,且还要捏着鼻子往册子上添加自己的名字,用的是“校对”这一名号,让他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李士群是想借此把他竖成一个靶子,如果能招致一个义愤填膺的反抗分子搞一场成功的暗杀,则皆大欢喜。 因而册子投入使用之后萧冀曦觉得有点提心吊胆,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心里有鬼便害怕走夜路。对于这件事他本想抗议一番,但话到嘴边又不敢往外说,他想说的是自己这名字便头一个与简单易懂沾不上边,但总觉得说这话会导致什么不可预测的后果。 从白青竹跟虞瑰有限的交流来看,铃木薰最近过得也不轻松。这就更不是一个好消息了,因为据说又是与日共有关,因为上一次所逮捕的日共是尾崎秀实与町田明的缘故,铃木薰似乎也背上了一些嫌疑,只是由于背景过硬而没人敢动,现在晴气庆胤给他这个任务也多少带点警告和试探的意味,如果铃木薰成功把人抓到了自然是皆大欢喜,要是没抓到,这没抓到的原因便很值得人深究。 铃木薰成功与否,对萧冀曦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过萧冀曦可以肯定是如果叫兰浩淼来选,兰浩淼一定会祈祷铃木薰成功,因为日共也是共,和军统还是不对付。 不过萧冀曦还没来得及把这消息告诉兰浩淼,陈恭澎依旧留在上海没有走,军统则加紧了对他的追缉,以萧冀曦看来军统这种行动与其说是为了防止秘密进一步泄露,不如说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军统四大金刚在上海折了两个,纷纷投敌变节,且一个两个都还活蹦乱跳,军统自然颜面扫地,要很努力的给自己争一口气。 而感到危机的陈恭澎为了得到日方更严密的保护,只能拿更多的情报来交换,军统的地下电台已经被启出了两个,而联络点也已经不剩下什么,萧冀曦固然能打着各式各样的幌子去登兰浩淼的门,但从最近一次见面兰浩淼不大好看的脸色来判断,兰浩淼自己和外界的联络怕是已经断了。 也就是说现在萧冀曦身边的自己人就只剩下了白青竹和虞瑰,前者活动还算自由,但是也接触不到什么情报,虞瑰则是几乎找不到出来的机会,这也与陈恭澎有关,军统想杀陈恭澎,已经在上海新近制造了好几场爆炸案。铃木薰自知是和军统有血海深仇的,他抓了军统太多的人,陈恭澎的情报一多半都是提供给他的,所以调人把自己的住宅连同虞瑰一同严严实实的保护了起来,虞瑰现下安全倒是很安全,只是出门的机会全然没有了。 白青竹只好担任了跑腿的活动,萧冀曦其实对她出门在外也很不放心,但为保证能及时得到情报,还是捏着鼻子认了,只是自此养成了一条毛病,每天出门前非得检查白青竹的武器状况。 这兵荒马乱的一通忙碌倒也没有白费。 白青竹给萧冀曦带回了一条情报,说是情报也不准确,只是一个名字,听上去有点耳熟。 “中西功。”萧冀曦重复了一遍,皱起眉头来。“似乎还是个不小的官儿,我肯定是听过这个名字,如果是真的......倒是有点本事。” “日共还是很藏龙卧虎的。”白青竹提醒他。“你忘了尾崎先生么?一直做到日本首相的顾问。” 第407章 中西功 想到尾崎秀实,萧冀曦不得不承认白青竹说的很有道理,虽然听说尾崎秀实并没能扛得住特高课的审问已经基本招了供,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此前一些年里做的都很好。 “但我也希望他不是另一个尾崎秀实。”最后他叹了口气。“要是他像尾崎秀实那么痛快的话,我想中共地下党就要倒大霉了。” 萧冀曦的语气里并不包含幸灾乐祸的成分。 白青竹没有吭声,大概是被这种可能性给吓着了。 中西功的事情在七十六号里并没掀起多少波浪,日本人大抵还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并没叫七十六号也插手进来,而事实上,对着郊区搞清乡已经牵扯了七十六号绝大部分的精力,萧冀曦每天都能在楼里见到灰头土脸的七十六号成员,虽然没直接听到他们的抱怨,但抱怨之意是已经确实传达出来,令人见之不免唏嘘。 内部告示栏现在空处一块地方,专门张贴清乡运动的进展,萧冀曦每回路过的时候都不免有点心虚,因为上面那些鬼话有不少都经了他的手,这实在不是一项美差,然而不能不做,因为拒绝他参与行动的理由是现成的。 萧冀曦低着头从告示栏旁边走过,没留神一头撞上了一个人的肩膀。 “对不住对不住。”他赶紧抬起头来,很意外的发现眼前站着的是基本不出现在档案室以外任何地方的丁岩。 丁岩看上去是在认认真真的读那些东西,眉头皱的很紧,被撞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下意识的反手抓住了萧冀曦。 “没什么......萧队长。”丁岩愣了一下。“我还以为你带队去清乡了。” 萧冀曦苦笑。“你看我像是能走那么远的路?上面给我的工作是搞这些宣传资料,你也看见了,就这些东西。” 丁岩脸上微微一红。“对不住,我一时间给忘了。”他仰脸又看了看那几张纸,表情不自觉又变得有些凝重。“你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忙这个?” “我倒是有心把这活辞了。”萧冀曦半真半假的抱怨。“只跟着队里去清乡更要命,共党都擅长搞游击,一趟下来人影不见还能累个半死。” 说这话的时候他想到的是原先在军校的时候所见的上两届学员一脸痛苦的写反围剿经验的画面,那些痛苦有一多半来源于他们没办法投身到真正想进行的战争中去,而还有一部分则来源于这经验实在很难总结,军校并不教这群人怎么打游击,可对手最擅长的就是打游击。 不过现在挪到这场景之中,则让萧冀曦想要拍手叫好,可惜不能和任何人说,和七十六号的人说自不可能,和军统的人说也很有通共嫌疑,这喝彩就只能在心里憋,只有一点好处,因为想了这么多东西,现在抱怨起共党的游击来倒是听着十分可信。 丁岩沉默了几秒钟。“这些话也不知道有谁会信。” 萧冀曦怕他再说点什么,拍拍他的肩膀。“这所谓宣传也就是个过场,最后还是要真刀真枪的上,死了的当然不会再反抗,活着的要是害怕了就会服软,要是不害怕就会继续反抗,说清乡是个怀柔政策,其实是和打仗差不多的。” 他说完这话就走了,在丁岩沉默的当口他悄悄观察了这小子两眼,发现他又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起来,大概是因为现下军统内部风雨飘摇的,没精力再与他联络,当然这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他,档案室是重地,策反丁岩大概是沈沧溟单薄履历上最值得圈点的一处——只是他向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现在也不再需要什么功绩了。 萧冀曦走了两步,觉得还是有些不忍心,回过头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丁岩看着萧冀曦的表情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扯起嘴角来。“是,我想也是。” 这一切的确都像是要好起来了,日本人炸珍珠港的恶果已经初显端倪,美国人带着一队飞机日本从东京到大阪挨个炸了一遍,而后施施然离去,降落在了浙江。这诚然让日本非常迅速的做出了反击,但反击也让人觉得很有种恐慌的成分在里面。 萧冀曦私下里觉得很可惜,美国人胆子还是不够大,要是就这么把昭和给炸死了岂不是普天同庆。 他已经与战场几乎没什么关系,但是看见各式各样调军的指令依旧会觉得有点恍惚,他会想起那几个不知生死的军校朋友,在这时节谁都不知道彼此究竟是死是活,没听见消息就只好算他们是都还活在世上。 而这场战争很快也对萧冀曦切实的造成了一点影响,在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中西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前,中西功就已经搞了一个从军调查员的资格离开了上海,应该是要趁机离开中国。 但马上就跟着传来消息,说中西功在杭州直接被东京来的特高课成员逮捕了,这回连梅机关都没资格再插手,人是直接被拉回了东京。 萧冀曦相当意外的在自己家里发现了虞瑰,天色已经不早,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铃木薰会放心叫虞瑰出来的时间,他打开门的时候只听见白青竹低声说话的动静戛然而止,他只来得及听出来尾音是个“撤离”。 “终于想到要撤离了?赶紧打报告。”萧冀曦关上门,语气甚至于有点高兴。 白青竹和虞瑰的表情都不太好看,萧冀曦想她们两个可能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已经进行过一番讨论了。 “被捕的是中西功。”虞瑰看着白青竹又强调了一句,萧冀曦一时间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强调什么。“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不用担心。” 白青竹似乎是想反驳,然而看一眼萧冀曦,又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她看上去很疲倦的样子,撑着自己的脑袋有气无力道:“这事儿也不急于一时,我看他都回来了,铃木应该也很快就要杀上门来。” 萧冀曦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不知道小虞要出门?” 虞瑰把头一低。“知道是知道,就是我把跟着我的人给甩了。” 第408章 尾大不掉 萧冀曦一时语塞,不知道该不该板起脸来把人训一顿,但转念想到这时候铃木薰很快也就要赶过来了,他这么做似乎很没有必要。 于是他钻进了厨房,打算把一场暴风雨拦在厨房以外的地方。 铃木薰跑出了一头的汗,但身上却仿佛是裹挟着寒气,他进来的时候萧冀曦感觉脖子后面寒毛直竖。 白青竹往后撤了两步,铃木薰急匆匆的挤进门来,差点在一根低矮的房梁上撞了头,不过他没有理会那些,只是盯着缩在沙发上神色有些不安的虞瑰,萧冀曦已经预备好听到一番训斥了,准备把菜刀放下来堵住自己的耳朵,但令他很意外的是,铃木薰的声音并不大,甚至于比平时还要低一些。 “幸好你在这里。” 铃木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长出了一口气。 萧冀曦从这态度里察觉出一点不寻常的地方来。 白青竹端着一杯水过来,替他问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这是出什么事了?小虞这么大个人,又不会跑丢,你用不着这么紧张。” 铃木薰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一起枪击案,死了人......回来又听手下说她不见了,要不是在你这里找到人,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萧冀曦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脑袋来。“你就不会先打个电话问问?” 铃木薰看着一脸心虚的虞瑰,脸上微微一红。“是我太着急了,想不起来要打电话。” “来都来了,搭把手,再给我讲讲这枪击案是怎么一回事,值得你这么紧张。”萧冀曦老实不客气的使唤铃木薰,铃木薰也没反对,大概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让他忘了要追究虞瑰偷偷跑出来的事儿。 这间厨房里要塞下他们两个其实有点紧张,尤其是第二个人是手长脚长的铃木薰,萧冀曦在他每次转身的时候都很担心他能带点什么东西下来。 铃木薰顺手把门给关上了,在萧冀曦提出抗议之前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不想叫她害怕。” “你已经跟她说了是枪击案。”萧冀曦提醒他。 “那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帮派火并都行。”铃木薰不以为然的说道。“但是跟你得说实话,因为你很快就要为这件事头疼了。” 萧冀曦哼了一声。“我现在巴不得有别的事情叫我头疼呢,上回对着纸笔绞尽脑汁还是考大学时写文章那会,这都多少年过去了。” 铃木薰露出了然的神色。“这件事是政府直接策划下来的,梅机关也没参与,不过我听说了一些,辛苦你了。” 萧冀曦转过身去切菜,等着铃木薰说正事。 “我们高度怀疑这次是军统的手笔。” 铃木薰说的第一句话就让萧冀曦差点切到了自己的手。 “军统?陈恭澎可还没把情报给抖完呢,他们不想着撤离,还搞哪门子暗杀?” 萧冀曦倒是说的真话,他真怕哪天就在地牢里见到兰浩淼,不过兰浩淼这时候应该不会策划这样的行动,先前沈沧溟死之后,兰浩淼很长一段时间没再策划过正经的暗杀行动,当然这也是因为上海的形式不再适合这么做,可以躲的地方太少,而有相当地位的人又被保护的太好,杀一个估计要搭上不少人,对现在的军统上海站来说得不偿失。 所以听说军统又活动起来,萧冀曦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 “他们想杀的就是陈恭澎。”铃木薰一脸的严肃。 “别想着给我往炒鸡蛋里搁糖——杀陈恭澎和小虞有什么关系?”这消息一点都不耽误萧冀曦心分二用。 铃木薰很无奈的转而拿起盐罐,但还是坚持道:“那叫玉子烧。问题就出在他们找不到陈恭澎,大概是想通过一系列的暗杀来施压。” 这场面有点滑稽,两个男人一边继续着多年以来有关炒鸡蛋和玉子烧的问题,一边很严肃的讨论着刺杀,而铃木薰说的内容其实也很滑稽,军统要在这样的劣势下反过来向日本人施压,不是铃木薰在说傻话就是新的上海站站长疯了。 萧冀曦嗤笑一声:“施压?他们不被连锅端就不错了。” “的确是施压。如果上海持续发生针对特务机构的刺杀,那我们就要考虑一下陈恭澎的价值了,比如把他推出去做诱饵是不是比留着他慢慢用情报吊着李士群更加有效,要知道现在陈恭澎还把主动权捏在自己手里,等到那个时候就不一定了。”铃木薰的声音还因为切洋葱带着点鼻音,但是话里的意思相当清楚,至少萧冀曦是已经把他说出来和没说出来的都听明白了。 “你们不想让李士群继续掌控着陈恭澎。”萧冀曦很笃定的说。 铃木薰轻轻的笑了一声。“看来除了李士群之外,其他人都已经能看明白这一点了。” 他并没有否认,萧冀曦对这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李士群最近是越发的膨胀起来,说是手下人在清乡,其实一个两个下去都是在搜刮粮食,现下上海的米价飞涨,四处都是难民,把青黄不接的时节提前了不少,一心维护后方稳定的日本人自然大为光火。 “现下晴气庆胤对他也很不满,只因为反抗分子尚猖獗,才没有对他动手。”铃木薰一边挥舞铲子一剖析眼下的局势,是个两不耽误的架势。“将来上海安定下来,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他。” 萧冀曦也笑了。“不止是他,应该是整个七十六号。” 七十六号在协助梅机关这方面做得很不错,但随着日本人对上海管控的加深,七十六号的存在是显得越来越多余,这次能把人都派下去清乡也恰证明了这一点。 铃木薰沉默了一下,随即坦荡道:“七十六号能发挥的作用的确会越来越小。” “最好是这样。”萧冀曦耸肩。“到时候你得想办法给我找个清闲点的工作,进七十六号被你的对手摆了一道,这回可不能再叫他们得逞。” 第409章 人丁兴旺 从跟铃木薰这么聊过一次之后,萧冀曦再回头去看七十六号的现状就多了不少感慨。现下七十六号还没什么人看出一片欣欣向荣态势下的巨大危机,包括李士群,他认为日本人现在已不能拿他怎么样,却忘了日本人对中国人永远抱有戒心,且向来不拿他们当一回事。 丁默邨被调离七十六号的时候,还有人为此觉着可惜,而现在看来,他也未必就不是逃过一劫。萧冀曦不知道铃木薰说的“上海安定”是怎样的一种程度,现下的上海就比战争刚刚打响的时候看上去要平静很多,因为敢于反抗的人越来越少,藏得也越来越深。 而日前的刺杀也的确起了一点作用。萧冀曦直到第二天才知道铃木薰为什么会是那样一副表情出现在自己家门口。那天刺杀者一共开了三枪,枪法不错,打死了两个,有一个还躺在医院里养伤。死的却不是什么梅机关的高官或者是七十六号的成员,而是几个相约出来逛街的女人,都算是梅机关的家属。 陈恭澎被从七十六号放了出来。他已经是萧冀曦见到的第二位军统上海站的站长,这二位通常来讲都是萧冀曦这级别见不到的,但眼下是实实在在的打过了照面。陈恭澎的心情看上去不怎么好,是阴沉着一张脸从七十六号走出去的,这也不能怪她,谁知道自己被当成了靶子心里都不会好受,何况陈恭澎树敌这样多,想杀他的并不只有军统。 萧冀曦还另见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物,是已经很长时间没出现在他视野里的小林龙一郎,从沈沧溟拿着自小林诚那里买来的子弹杀了赤木亲之以后,小林龙一郎便不怎么在人前露面,而到日本海军偷袭了珍珠港,在军方大大涨了一回脸之后,这人便更加深居简出,他很清楚自己和铃木薰之间有难以调和的矛盾,所以不肯让铃木薰抓到什么把柄。 但他却出现了,萧冀曦一扭头正看见他从楼上下来,从方位来看大概是从李士群办公室里出来的。 小林龙一郎也注意到了萧冀曦,萧冀曦和铃木薰在旁人眼里一直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小林龙一郎自然是对两个人都不顺眼,他现下动不了铃木薰,但威胁一下萧冀曦还是能够做到的。萧冀曦看他这架势,也很顺从的站着没有动,主要是因为好奇小林龙一郎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让他看上去如此的憔悴,仿佛比平日里老了十几岁。 “我还没就安葬健次郎的事情谢谢你。”小林龙一郎走到萧冀曦面前停下了,开口的时候倒没有什么火药味,只是语气十足讥讽。 萧冀曦好容易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健次郎——小林健次郎——沈沧溟曾有过的那么一个名字,萧冀曦身边从没有人提过那个名字,沈沧溟是走了一段弯路,然而他已经拿命还回来了。 “师姐当年很照顾我,她的弟弟我当然得管,无论做了什么,杀人不过头点地,也就一笔勾销了。”萧冀曦垂着眼不看小林龙一郎,反正看也找不见他眼睛在哪,白费力气。话里话外强调的都是沈沧海,换言之就是暗示这事和小林龙一郎没什么关系。 小林龙一郎被他噎了一下,但并没离开。萧冀曦很诧异的看他,心想世上怎么还有这样自讨苦吃的人,他眼下身上没准还替小林诚背着一些污点,和铃木薰自然做不了对,要动萧冀曦也得掂量掂量。 “一笔勾销?我父亲被遣返日本,我妹妹则不得不留在上海,这都是他做的好事。”小林龙一郎咬牙切齿的说道,他的中文本来就还带着点口音,此时此刻拿这么激烈的语气说话,萧冀曦真想建议他说日语。 “您家里倒是很人丁兴旺。”萧冀曦不带笑意的发出一声笑,他说的是真心话,眼下又蹦出一个妹妹来,小林诚早年间往来于中国和日本忙得不亦乐乎,没想到还有时间生出两个孩子来。 “惠子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萧冀曦哦了一声,说道:“我很抱歉。” 他想,小林龙一郎是气昏了头,跑到这里来自曝其短。看来这个小林惠子也是枪击案的受害者之一,只是运气太好了一些,所以没有死。这也是今天小林龙一郎出现在七十六号的原因,大抵是觉得亲自向李士群施压要求释放陈恭澎就算给他妹妹报仇了。 萧冀曦这样的态度当然不可能让小林龙一郎满意,他上前一步要继续发难,然而被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打断了。 “萧队长,您这个月归档的资料有几份漏签了字,请您过来一下。” 是完全公事公办的语气,丁岩从档案室打开一线的门里探出头来。萧冀曦愣了一下,这个月的档案他还没有派人送给丁岩,根本就没有漏不漏签这回事。 然而等看见丁岩的眼神,萧冀曦就什么都明白了。 丁岩低着头,然而还在悄悄的看小林龙一郎,萧冀曦从未见过丁岩露出这样的眼神,简直能用“刻骨的仇恨”来形容。 萧冀曦这才意识到,沈沧溟生前大概和这傻小子在短时间内建立了相当深厚的友谊,以至于把自己的过去都说了出来。他深知自己不能再叫丁岩这么盯着小林龙一郎,否则是绝对会露馅的。 他赶紧说了声得罪,绕开小林龙一郎就上楼去了。小林龙一郎没有试图叫住他,不过萧冀曦能感觉到,这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一进门他就反手锁死了档案室的门,落锁的声音里丁岩露出相当不解的神色,萧冀曦则是一脸的严肃。 “你不应该给我解围的。现下丁主任已经被调离,如果不是他们一时半会不放心别人来接管档案室,你早就不在这里了,而你又知道的太多,一旦离开档案室,处境会相当的危险。” 丁岩闷声回应道:“我明白,只是......” 只是个什么,丁岩支支吾吾的磨蹭了半天也没说出口。 第410章 添堵 萧冀曦很清楚他想说什么,但也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说。 他只是在替沈沧抱不平罢了。 不知道沈沧溟曾经跟丁岩说过多少其中内情,不过以沈沧溟那个性子,是绝不会大吐苦水的,至多是在提到小林龙一郎的时候顺嘴一说,难为丁岩牢牢记了这么久。 萧冀曦其实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很清楚说出来是个什么后果,他其实很信任丁岩,这时候信任却不能算数,从丁默邨离开七十六号以后,丁岩处境就比以前危险了许多,一旦有什么闪失,后果是任何人都不能承担的。 每当他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把那些人命都背在身上其实并不公平,但萧冀曦总觉得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分外之沉。 幸而因为沈沧海的缘故,他还是有几句话可说。 “多谢你。我其实并不愿意见到小林长官,大概是在跟我师姐同仇敌忾。” 萧冀曦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去看丁岩,他怕两个人的目光一对上,丁岩就能从里面看出不对劲来,这会他是实在没有什么演戏的心情。 丁岩犹豫了一下。“萧队长说的是......沈先生?” 萧冀曦已经很长时间没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了,从沈沧海离开上海之后,就机会没什么人再提起她来,因为人们都猜得出她是去做什么的,谈论那些事没什么好处。 “看来你也听说过她。”萧冀曦很怀念的笑了起来。“虽然师姐现下要是见了我,多半会直接赏我一梭子——那倒也不耽误我替她打抱不平。” “听说过,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丁岩听上去哟段言不由衷,萧冀曦猜,他也许想把了不起这个词按在沈沧溟身上。 萧冀曦没有再说下去。“若是再不出去,小林长官怕是会起疑心。希望他等不了这么久,已经走了。” 小林龙一郎当然不会在这里纡尊降贵的等萧冀曦出来,他们两个也都很清楚彼此之间造不成什么实际上的伤害,只能是给对方添点堵,然而这么做的时候他们自己心里也不会舒坦,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不过该告的状还是要告的。 铃木薰饶有兴致的听他倒苦水,心情看上去好了不少,大概是虞瑰向他保证了以后不再乱跑之类——但那也只能是一句空话,要是遇上什么要紧事,该跑还是要跑。萧冀曦还记得上回虞瑰理直气壮的说“只是不想叫一堆不相干的人跟着”,大概铃木薰把这话自动翻译成了“只想叫他跟着”。 “他活该。”铃木薰语气十足的不屑。“上回没因为那件事把他停职查办已经很不错了,他们家给帝国带来这么严重的损失,用中国话讲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萧冀曦想,要是小林诚故意卖了那些子弹,眼下的情景倒是可以算好人没好报,至于现在么,只能算是狗咬狗。 “但我还是不大明白,小林诚造下的孽,怎么反而把这个小林惠子给扣在了中国,把小林诚放回日本去了?” 听了这个问题,铃木薰有些促狭的笑了。 “其实很简单,小林诚的生意都在中国,把他遣返回日本并强行收购小林家在华的企业,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种很大的打击,至于小林惠子,大概是经了这件事之后,小林龙一郎终于没法拒绝他的上司了吧。” 这话里的信息量有点大,萧冀曦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你知道的,我们这些人在机关里只能算是中层。”铃木薰很有耐心的向萧冀曦解释着,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小林的上司顶着一个顾问的名头,其实就是他最大的后台之一,名字你大概是没有听说过,因为和咱们搭不上界,叫做佐藤树。” 萧冀曦的确没听说过这叫佐藤树的人,但那不耽误他对着铃木薰难得八卦的表情提起兴趣来。 “佐藤树肯护着小林的原因之一就是他看上了小林惠子,但因为小林家多少还算有点势力,在小林惠子不同意的情况下他也不能强行求娶,现在就完全不一样了,小林要还想安安稳稳的在梅机关待下去,少不得要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佐藤树,毕竟小林留在梅机关最大的作用就是制衡我,这作用越来越小,是谁都清楚的事情。” 萧冀曦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这么说这次上面的决策这么快就下来,也有刺杀者动了太岁头上土的意思,听说小林惠子是重伤,佐藤树一定大为光火。” 铃木薰点头。“你说的不错,现在要不要跟我去看一场好戏?” 萧冀曦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着的还是外出时的西装,而且这个时间完全没有要往厨房里钻的意思,刚才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都把这一茬给忘了。 “你要出去?” “去看望小林惠子,毕竟是我同事的家属,我得去表示慰问。”铃木薰眨了眨眼睛。 “我还以为你终于有时间带我出去了。”虞瑰坐在一边听两个大男人八卦了半天,把事情始末听了个清楚,这话说出来应当带着点失落的意思,可她的语气听起来一点都不失落。 “相信我,小林不会乐意看我们呆太久的。”铃木薰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出发的话,我们一小时后就能去吃晚饭了——你要不要把白小姐也带上?” 萧冀曦想,白青竹应该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看热闹的机会,要是她知道他们三个人组团去观光小林龙一郎而没有带上她,肯定要跟他置气。 铃木薰对时间的判断还算准确,半小时后,小林龙一郎坐在病床边脸色阴沉的盯着这四个人所组成的“慰问团”,看上去是想一枪一个,把人都送到小林惠子旁边的几张空病床上躺着去。 可惜他不能这么做。 “铃木君。”小林龙一郎很僵硬的笑了笑。“谢谢你来看望我妹妹。” 第411章 长得太像不是什么好事 铃木薰也带着笑,他的笑就看起来更发自内心了。“我对惠子小姐的遭遇深表遗憾,但一直忙到现在才得以抽身,希望小林君不要介意。” 小林龙一郎自然是介意的,他的不情愿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只是没人会放在心上,萧冀曦这一瞬间觉得小林龙一郎有点可怜,但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 说的是看病人,当然至少要和病人见上一面。萧冀曦把手里的果篮放在了床头柜上,扫了一眼还在昏迷之中的病人。 小林惠子长得和她哥哥有几分相似,但因为闭着眼睛,看不出她是不是也继承了那双小眼睛。除了长相之外,其他的地方倒不是很像小林家的人,因为看上去还不那么的像个坏人,有很是安静宁和的一张脸。 萧冀曦猜大概没有,不然那个佐藤树不至于会看上她。来的路上铃木薰已经把小林惠子的伤情说了个大概。 这次的枪手枪法很好,虽然是在闹市区开枪,但是三枪都打中了人,其中两个是眉心中弹,而最后被打中的小林惠子因为看见身边人中枪已经开始躲闪,加之时间有限杀手也要撤离,因此只是打中了胸部,子弹留在体内,却没有伤到太重要的器官,现下的风险只在于术后感染。 不过小林龙一郎好歹也是梅机关的一个小干部,他的妹妹肯定在医院不用担心用药的问题,换句话说只要小林惠子运气不是太差,这回肯定死不了。 萧冀曦倒是没心思把血仇算到一个小姑娘身上去——真的是小姑娘,小林惠子年轻的叫他吃惊,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样子,加上小林龙一郎本人长得沧桑些,两人看上去都能做两代人——所以小林惠子能不能撑过来他也不关心。 铃木薰也打量了小林惠子一番。“惠子小姐吉人天相,既然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他这会的语气倒是很诚恳,可能也是没有迁怒于小林惠子的原因。 小林龙一郎虽然对四人的来访不大欢迎,听见这话却还是缓和了脸色,还算诚恳的道了一声谢,应当也是很希望小林惠子平安无事。 或许是几个人在屋里说话的动静太热闹了,小林惠子的睫毛忽然颤了两下。 幅度不大,但是小林龙一郎大半的注意力都在小林惠子身上,看见之后急匆匆的往前走了两步,想要说话又犹犹豫豫的停在那里,生怕把小林惠子给吓着似的。 萧冀曦在一边冷眼看着,这么看他倒是像个好哥哥,但沈沧溟肯定未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小林惠子很茫然的睁开了眼睛,看着周围挤挤挨挨的人,似乎没想到醒来会看见这么热闹的景象。 她一开口,说的是日语,并不是官话,还带着一点口音,而且声音低的很。萧冀曦听得费事,她说得也不怎么轻松。 “哥哥。” 小林龙一郎应了一声,声音似乎有些发颤。 白青竹听不懂,也不想在这里看兄妹情深,所以站起身来说:“我去叫医生。” 站在病床边不愿意离开的小林龙一郎听见她这么说,勉强提了个谢字,不过白青竹懒得和他说客套话,自顾自的走了。萧冀曦也没替白青竹打圆场,他们现在已经不需要看小林龙一郎的脸色行事了。 小林惠子又喊了一声哥哥,声音略大了一点。 “我在这里。”小林龙一郎低声说,像是怕声音大一点又把人给吓晕过去似的,这是有些过分的小心,但看着小林惠子现在的状况,也不算太过分,小林惠子现在看上去的确像是随时可能再晕过去,光是喊了两声哥哥就已经有些气喘吁吁的意思。 “我好像......看见了次郎哥哥。”小林惠子说道。“我看见他了。” 萧冀曦悚然一惊,第一反应就是沈沧海摸回上海来了。 小林龙一郎没见过沈沧海,大概听说过一点沈先生的逸事,但因为他来上海的时候沈沧海早就离开了,估计也不是很关心沈沧海的事情,所以他不知道沈沧海和沈沧溟长得很像,一时间没有往这方面想。 准确的说在小林惠子说出次郎两个字的时候,他好像就没怎么再听接下来的话。 “那家伙已经死了。”小林龙一郎脸色阴沉的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你难道一直不信吗?” “因为你不肯让我看一眼他的墓。”小林惠子笑了一下。“所以我觉得他没有死,他会回来的。” 小林龙一郎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十分恼火,萧冀曦狐疑的打量着他,觉得事情透着一股子诡异。 “这就是为什么你很开心的留在了中国?你觉得他没死,我在骗你?” 两个人的语速都逐渐变快,萧冀曦很费劲的听着,差点想开口请他们说慢一点。 “我看见他了,他没有死。”小林惠子闭了闭眼睛,一径的坚持。 “是他对你开枪了?”铃木薰忽然插入了这场对话。 萧冀曦心里一沉。 小林龙一郎不知道沈沧海的长相,但是铃木薰知道,且铃木薰也隐约猜得出沈沧海离开上海是干什么去了,只是一直没有实际的证据,如果小林惠子开口指证开枪的正是“小林健次郎”,那铃木薰马上就会意识到是沈沧海回来了。 但小林惠子只是迷茫的看着铃木薰,然后摇了摇头。“他没有看见我,是我看见了他,我想他是来提醒我的,因为下一秒枪就响了,要不是我想去追他,我一定会死在那里。” 这姑娘活像是在讲鬼故事。 萧冀曦打了个冷战,他倒是不怕沈沧溟变成鬼回来,反正这小子死了总不会比活着的时候更烦人,但这事情被这么一说,就变得玄之又玄起来。 铃木薰也陷入了沉思之中,小林龙一郎不满的看了铃木薰一眼,想继续和小林惠子之间的争论,但这时候白青竹带着医生回来了,小林龙一郎只好不情不愿的后退了一步,把地方让给了医生。 第412章 寻人 同仁医院的医生大概是见过大场面的,即便是这屋子里塞满了特务,也没显得多局促。他压根就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一样,淡定自若的走到病床前,开始向小林惠子问话。小林惠子的中文水平不大过关,和医生交流多少有些费事,小林龙一郎看上去本是要和铃木薰吵一架的,见状也只好回去做翻译。 萧冀曦还想着小林惠子方才说的话,他一时间分不清这姑娘是吓出了幻觉还是真的见到了一个和沈沧溟很像的人,他抬眼看铃木薰,发现铃木薰也是一副深思的表情,显然和他想的是同一件事。 小林惠子的确脱离了危险,医生特别叮嘱了一下要注意病人的体温之后就离开了,他看上去步履如常,但速度还是比进入病房的时候快了很多,看来病房里的人的确还是给他造成了一点心理压力。 “惠子小姐,你确定你看见了......你的另一个哥哥?”屋子里甫一安静下来,铃木薰就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微微的皱着眉头,神色歉然。“我知道现在不是个适合问话的时机,但是——” 小林龙一郎打断了他。 “铃木君,你是在拿我妹妹当犯人审吗?她是受害者!” 铃木薰可能是头一次这么平静的和小林龙一郎说话。 “不是审问,只是为了确定一些事情,如果惠子小姐说的是真的,我想,已经有个很危险的人物回到上海了。” 萧冀曦知道自己不能再装聋作哑下去,铃木薰的确想到的是沈沧海,而且虽然沈沧海在走的时候并没透露她要去做什么,铃木薰还是已经怀疑到她的身上了。 “你的意思是,我师姐可能已经回来了?”萧冀曦低声问道,还很逼真的打了一个寒噤。 “只是猜测。”铃木薰说道。“我想她离开上海并不只是因为当年影佐先生想要邀请阮先生任职。以她的性子,此番多半是敌非友,总要先见上一面才放心。” 这话说的已经很委婉了,但里面的意思依旧很尖锐,只差直说沈沧海一定是回来和当局作对的了。 小林龙一郎冷哼一声。“怎么,他还有个姐姐?” 萧冀曦惊讶于小林龙一郎的一无所知。 “是的,也许你父亲觉得有点丢脸,没跟你说过。几年前他离开上海的原因就是输给了你这个义弟的亲姐姐。”铃木薰说的很直白,把小林龙一郎的脸气成了铁青色。 萧冀曦心想,这样看来他们这些人的关系还真是错综复杂,偏偏随便拎出来两个都不能说是关系好,这就像是老天开的一个玩笑,老天有的时候很擅长开玩笑。 “原来不是他吗。”小林惠子没听懂他们两个在说什么,但是结合这两个人脸上的表情,还是猜了个大概出来。 她试图坐起来,但是失败了,于是只好继续躺在那里,脸上显示出很失望的神色。“我还以为是他真的没有死。” “你确定你没有产生幻觉?”铃木薰继续问道,他对小林惠子说话的语气倒是挺温和的。 小林惠子点了点头,很笃定的说道:“没有,我以为我看见的就是他。” “现在要做什么恐怕不用我多说了。”铃木薰一脸严肃的转过脸来。“你那里有没有沈先生的照片?” 对铃木薰来说,沈沧海只怕还是积威甚重,以至于现下他还不肯直呼其名。萧冀曦听着觉得有些好笑,下了大力气才憋住,当着铃木薰的面笑出来倒是没什么,可现下这里还站着一个小林龙一郎,他不想叫铃木薰在这人面前出糗。 “没有,你大概得想办法申请一张搜查令去她家里找一找。”萧冀曦很坦然的答他。“我想我师兄可能还留着,我可以去问一问他。”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眼见着已经没法阻拦铃木薰搜寻沈沧海的踪影了,总得早点把事情告诉兰浩淼,也能让他有个准备。 这时候小林惠子忽然打断了他们两个的谈话。 “我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一点红晕来,不知道是为贸然打断眼前两个人的谈话而感到不好意思,还是有别的因素在里面。“如果你们想要照片的话,我这里有。” 她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当然,衣服是已经换过了,所以她没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小林龙一郎接受到她求助一般的目光,脸色看上去不大好,但还是拿起床头柜上的零钱包递了过去。 小林惠子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来,递给了铃木薰。萧冀曦一眼就看见了上头的内容,照片大概已经照出来有些时日了,边角都毛毛躁躁的,虽然是黑白照片,但还能看出背景是一株很大的樱花树。 照片里有三个人,两个男人的表情仿佛是有人欠了他们钱,而夹在中间的小姑娘倒是笑的挺开心。 铃木薰扫了一眼那张照片,没忍住看了小林龙一郎一眼,那眼神似乎是在说:“没想到你还会跟沈沧溟照照片。” 小林龙一郎装作没有看到。 “如果没有其他的收获,我想我是需要这张照片的,等人找到了之后,我会原物奉还。”铃木薰向小林惠子致谢,然后皱着眉头——萧冀曦猜皱着眉头的原因是照片上有一个小林龙一郎而不能一剪子剪掉——把照片收进了自己的钱夹里。 萧冀曦在一边憋笑憋得很辛苦。 “那咱们兵分两路,你去找搜查令,我去找师兄。”一出门,萧冀曦就赶紧试图开溜,他可不想在登门拜访兰浩淼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一个人。为了避免这种事发生,他还特意强调了事情的紧急性。“师姐是个急性子,要真是回来了,这会不一定在做些什么。” 这话里所包含的可能性让铃木薰变了脸色。 “阿瑰,我叫田村送你和白小姐回去。” 说完他就脚下生风的走了,等在医院门口的田村忠太面无表情的走上来,很明显没打算给虞瑰反驳的余地。 萧冀曦看着满脸担心的白青竹,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宽慰道:“你们两个先回去,一切有我,别太担心。” 第413章 保密 白青竹当然知道他要去做什么,有心说几句话,一转眼又看见田村忠太正站在一边,他那张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不耐烦的表情,但也无论什么时候都像是在不耐烦。有他在自然是什么都说不成,最后她也只能说:“那你一切小心,你师姐的脾气你清楚,要是真回来了,没准正等着你呢。” 萧冀曦对此倒不是很担心,沈沧海一早就猜了个大概,他要担心也该担心沈沧海万一被捕把他给供出来,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沈沧海那个脾气,就算真被抓了,也大概咬舌自尽都不会多说一个字——他用力的摇了摇头,把那些不吉利的念头都给甩掉了。 虞瑰则小声说道:“我觉得惠子小姐对她这个便宜哥哥感情不大一般,这里头肯定还有文章。” 田村忠太只当没听见。 他跟着铃木薰这么多年,本来已经放弃了晋升的希望,左右是从战场上下来混个闲职,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但现下铃木薰在梅机关里得了势,旁的不说,想换个用着应心得手的手下还是可以的,他却并没有这么做,田村忠太多少还是有点感激,反正铃木薰和小林龙一郎不对付,现下虞瑰说两句也没什么。 萧冀曦倒是没看出来这一点,只当是小姑娘家家的总对团圆有种天真的期待。但他也知道这种事情自己绝比不过虞瑰细心,她说里头有文章,那就是八九不离十了。不过眼下纠结这个没什么用,真有可以利用之处也得回头再说,于是他没发表什么评论。 兰浩淼最近在家里呆的似乎还算顺心,至少没有萧冀曦想象的那么糟糕,虽然每天都得张望风声害怕被抓进去,但因为免了四处联络,看着甚至于还长了点肉,比平日里和蔼可亲了许多。 他看见萧冀曦来,第一反应就是出了什么事,把人领到书房去,门一关就急忙问道:“怎么?是出了什么事?” “是出了事,不过暂且和你还没关系。”萧冀曦冲兰浩淼那个塞着不少秘密的抽屉一努嘴。“我奉命来要一张师姐的照片,你要是不想给,就赶紧都烧了。” 兰浩淼愣了一下。“沧海的照片?上海这边怎么还惦记着她?” 萧冀曦很无奈的一摊手。“你没听说死了两个日本人的家眷?没死的那个是小林的妹妹,一醒过来就嚷嚷着见到了她二哥。” 他说得隐晦,兰浩淼还反应了一下这个二哥是谁,而后才阴沉了脸色。“她以为见了沈沧溟......小林不是没见过沧海?” “这就是运气问题了。”萧冀曦苦笑。“小林没见过师姐,铃木可和师姐还打了不少交代。那姑娘醒的时候铃木正好在场,都给听去了,现在正在办搜查令,要去翻师姐的屋子。” 兰浩淼骂了一句脏话,可见气得不轻。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步,断然道:“沧海的屋子不能叫他们进,我这里有些老照片,都是看不出什么的,沧海要是回来也必会做些伪装,你就拿这照片去糊弄他们。” 说完他还真找了一张泛黄的旧照片出来,看上去是沈沧海在日本留学的时候照出来的,因为背景也很巧合的是樱花树,萧冀曦看着这张照片,再想想沈沧溟那张,深感双胞胎之间还是有些很奇妙的羁绊在的,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日本的时候有没有遇上过。 “师姐究竟回来了没有?”萧冀曦把照片收起来,忽然问道。 “回不回来的,至少没有来见我。”兰浩淼的表情不大好看,估计是想到了沈沧海回来但是不打算见他的可能性。 萧冀曦知道事情紧迫,可看见兰浩淼这幅表情还是想笑,兰浩淼察觉了他的心思,给了他一个恼怒的眼神。 “你还不赶紧去把铃木那小子拦下来?” 萧冀曦拔腿就跑。 兰浩淼在窗口看着萧冀曦的车子驶出去了,才涩声问道:“你也都听见了吧?” “嗯。”沈沧海从阁楼上下来,语气还是波澜不惊的。“没什么,我马上就走,剩下的事情你帮我办好。” 兰浩淼很惆怅的发出了一声叹息。“真不告诉老五?” “老五是性情中人,真要知道了,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沈沧海也走到窗边,但没有出现在玻璃后面,只是站在墙角望了一眼萧冀曦的车子。“他现在走到这一步也很不容易,要是出了什么闪失,你们大抵会有不小的损失。” “看来你都猜到了。”兰浩淼深以为然的点头。“不错,他现下的确是不容闪失。” “我什么都没猜到。”沈沧海很平静的答道。“旁人问起来,只会是我觉着他为日本人做事,不配知道。” 兰浩淼苦笑。“他回头知道的时候,一定会大发脾气。” 沈沧海一挑眉。“你什么时候改为怕他了?” 这话像是激将法,但也很有用。兰浩淼听了果然一挺胸脯,怒道:“笑话,我会怕他?” “我走了。”沈沧海没有理会兰浩淼小孩子一般的发言。“你多加小心,真折进去了,我也不会想办法救你。东西你得帮我藏好,就算一时半会不能下葬,也得给我精心供奉着。” “这你放心。”兰浩淼的声音有点发闷。“我依旧是不敢信,况且......到最后他也没说把我给收回去。” “你不信也得信。”沈沧海的声音也难得不大冷定。“师父死得英雄,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只赚不赔。再说,他也一早就把你认回来了,只是没告诉你罢了。” “什么时候的事?”兰浩淼眼睛一亮。 “师父肺部中的弹,缺医少药的活不成了。死前握着我的手说,国民政府虽然王八蛋,现在却也和日本人交了火,老四那些事就不能再叫事,等仗打完了你就回去告诉老四,他这辈子依旧是我徒弟。”沈沧海眼里似乎有泪光。她从兰浩淼桌子上抄起一把装饰用的汉剑,很干净利落的把自己的头发削了个半长不短,显然是打算开始逃亡。 兰浩淼没有做声,只是默默的看着。 他眼里也有泪光。 第414章 人总是八卦的 萧冀曦不知道这些事,他只是一味赶路,务必要在搜查令下来之前就给铃木薰拦住,要是搜查令已经下来了,也许铃木薰就会顺路进去看一看。 他到得还算及时,总算铃木薰还在办公室里写报告,没来得及把搜查令拿到手。萧冀曦松了口气,在心里感谢了一下日本人办事的死板,把照片扔在了铃木薰桌子上。 “总算还叫他收着,拿出来的时候他脸色可不怎么好看。”萧冀曦坐到铃木薰对面,见他停笔,便欠身把报告给抽了过来,上面草草写了一两行官话,看来铃木薰自己写得也不怎么耐烦。 铃木薰也没拦着他,只是仔细的端详着手里的照片,半晌才嗯了一声说:“照片还算能用,我看就先不用去她家中搜寻了,要是闹到最后什么都没发现,没法和她交代。” 萧冀曦心想,看来当年的阴影还是很重,奇怪的是沈沧海其实并没对铃木薰做过什么,只是脸冷了些,看来一个人的气场还是相当重要的,要是自己也能学出沈沧海那种气度来,肯定不用和任东风每天闲扯淡,且说了这么多年要把人给做掉,最后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成行。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时生送出上海?”萧冀曦把悬着的心放下了,沈沧海回没回上海他不知道,但是沈沧海就算回来了也一定不会什么伪装都不做,凭着这张照片想找到人还是有些难度。 “近日又出了这样的事,暂且还是让他呆着吧。”铃木薰把小林惠子给他的那张照片了掏出来。“我还是赶紧把这东西给小林送回去,每回看见他的脸我就浑身不自在。” 萧冀曦却没有立刻让出路来,铃木薰很惊讶的看了他一眼。 “我觉得现在是个好时机。”萧冀曦难得意见和铃木薰相左。“因为枪击案的缘故,上海四下里戒严,共党必不敢轻举妄动,且七十六号肯定要到处抓人,借口牢房不够用转移押送一批犯人,时生混在里面也不起眼。” 铃木薰想了想,觉得他说的道理,点头之后又笑了起来。“没想到你对他还挺上心的。” “按着帮里的规矩来看,他还算是我师弟呢。”萧冀曦耸肩。“当然,他乐不乐意认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是我一厢情愿吧。” 铃木薰没深究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看上去的确是急着把这张让他浑身难受的照片给送回去。看他出门,萧冀曦没留在办公室里,办公室的东西多而杂,他又没有明确的目的性,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什么东西,留下来是平白担怀疑。 “对了。”萧冀曦一边走一边想起虞瑰说的话来,不由得一笑。“小虞说她觉着小林惠子和沈沧溟那小子关系不一般,不像是寻常的兄妹感情。” 铃木薰显然不介意讨论一下小林家里的事情,他们家只是寻常商人,除了小林龙一郎和他那个不怎么成器的叔叔之外就再没有人和军方有瓜葛了,原本小林龙一郎和铃木薰能够分庭抗礼也不过是仗着陆军的势,现在海军在太平洋战场上高歌猛进,一时半会小林龙一郎是不可能跟铃木薰抖威风了。 “我隐约知道一点。小林龙一郎和小林惠子之间差了近二十岁,本身就不怎么亲近,我记着你曾经说过......”铃木薰很努力的回忆了一下。“直皖战争,是这场战争吧?沈沧溟是那时候被收养回去的,那时候,小林惠子应该才出生,大概是自小就跟着沈沧溟长起来的。” 萧冀曦神色古怪的看了铃木薰一眼。 铃木薰愣了一下:“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你哥哥跟小林差不多大?他今年得毛四十岁了吧?那你和你哥哥也差了不小的岁数。” “对,我哥哥比我大八岁,我们的感情一直不怎么好,他从小就不大待见我。”铃木薰很坦然的承认了,这让萧冀曦反倒有点不好意思,感觉自己仿佛是窥探到了什么隐私,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当他想尽办法的从铃木薰这里打探情报的时候,他觉得理直气壮而无所畏惧,但一旦涉及到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诸如亲情友情之类的,他就觉得不大自在了,仿佛是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多。 按说对着自己的对手当然是了解的越多越好,没准什么时候就能用上其中的某些信息,但萧冀曦还是不想知道铃木薰太多的私事,大概是因为他们一开始本不是以敌人的关系认识的,就总脱不开一些旧日的影子。 梅机关本就不怎么大,从一间办公室到另一间办公室也不会有多远的路,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铃木薰抬手敲门,还算是给了小林龙一郎一点基本的面子。 小林龙一郎说了声请进,听起来声音是有点疲惫。萧冀曦觉得有点奇怪,他总不至于是因为守着小林惠子才没休息好,铃木薰说过这两个人不怎么亲近。不过也由不得他多想,铃木薰已经推门进去了。 萧冀曦抱着一点难得的八卦心态也跟着进去了,还顺手关上了门。 小林龙一郎看见来的是他们两个,挑了一下眉头。“怎么,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这句话叫萧冀曦觉得更加奇怪了。小林龙一郎的态度甚至是有些和软的,这可跟平时大不相同,难道真就是为了小林惠子?是不是现下失势了,他想借小林惠子讨好自己上司,所以才这么着紧? “来还你东西。”铃木薰把照片扔了过去。小林龙一郎接在手里,也露出了恨恨的表情,看来他想把另一边的沈沧溟给剪掉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谢谢。”他不情不愿的说道。 “是我该谢谢惠子小姐。”铃木薰笑了一下。“佐藤先生方才见我拿着照片回来,还问了惠子小姐的情况。” 这话听上去无关紧要,但叫小林龙一郎的脸色又黑了下去,萧冀曦见状,自己在心里把刚才的推论又给否了,越发的好奇起来。 第415章 今有弃文从医 萧冀曦一边想一边瞟着铃木薰的表情,他到的时候已经见铃木薰坐在办公室里,那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佐藤树究竟有没有见到那张照片,他还真不知道,不过看铃木薰的表情还算严肃,不大像是在骗人。 “她很好,只不过受了惊吓,还需要静养。”小林龙一郎硬邦邦的回。 受了惊吓需要静养这种套话,总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敷衍话术。 铃木薰也没指望小林龙一郎能说出别的什么来。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又回过头来。“佐藤先生说是要去探望惠子小姐,或许这会已经动身了。” 萧冀曦跟着铃木薰出门的时候,憋笑几乎憋出了内伤。小林龙一郎的表情已经不能用精彩来形容,那种有苦说不出的神态叫人看着解气,尤其是想到他这一路上给自己下了多少绊子的时候。 “你不是说他们两个关系不好?我怎么见他看着是很着紧他妹妹的样子。” “关系倒是很疏远,可惜佐藤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个合适结婚的对象,就算是对他们家有好处,这婚真结了也得引来些闲言碎语。”铃木薰很有耐心的为他解释,他离了小林龙一郎的办公室称呼佐藤树的时候就不再带先生两个字,显然是不大待见这位大人物。“你大抵是没有见过佐藤的,他年纪比小林还大一些,小林自然不会同意。” 萧冀曦没忍住问:“这一些到底是多少?” 铃木薰给他比划了个七,萧冀曦沉默了片刻,忽然有点可怜那姑娘,不过这不是他要操心的事情,他现在更该想想怎么处理阮时生。 阮时生从七十六号的大牢里一出去就指定得死,不然早晚把火烧到白青松身上去。但他又不能做得太明显,前脚提议把人放出去后脚人就死了,他肯定是脱不了干系的。 思来想去,他觉得这事还是得交给白青松自己去处理,他们当然没有本事在七十六号严密保护着的地方动手,不过一旦转移到寻常监狱里去,人多眼杂的就很容易下手,若与其他犯人一同转移了,但半路上就偷着被送出去,那也只需要叫人盯着车。 萧冀曦心里装着事,但面上并没表现出来,还和铃木薰开玩笑说自己听了这么些秘密,是不是会被小林龙一郎灭口,铃木薰只是很有自信的说谅他不敢,看来他近来在梅机关的确是很有底气。 一扭头他就把事情都给白青竹讲了,没有要替小林龙一郎保密的意思。白青竹听了佐藤树的名字,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低着头在那里好一会没有说话,萧冀曦觉得奇怪,就多问了一句。 白青竹犹豫了片刻才说:“我似乎从我哥那听过这名字。” 从白青松上回登门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仿佛又缓和了下来。白青松不怎么朝萧冀曦的面,但是白青竹倒时常去找张芃芃说话,两个姑娘的关系突飞猛进,很有相见恨晚的架势。 就是这对白青竹的厨艺没什么帮助。 萧冀曦皱起眉头来,白青松提这个人肯定不是白提的。佐藤树说是小林龙一郎的上司,人只在梅机关挂个名,其实是在伪政府呆得更多些,这也是梅机关大多数高层一贯的作风,他们要的不是和上海这些地下反抗者打生打死,而是要从更高处掌控上海的全局。 “难道说他们打算对佐藤树动手?”萧冀曦想了想,觉得很不对劲。 “这我就不知道了。”白青竹头摇得像拨浪鼓,自嘲的一笑说道:“这还是他说漏了嘴呢,旁的怎么肯和我说,肯定担心我一转头就告诉了你。” 白青松当然不信他,萧冀曦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对他来说更重要的还是弄清楚白青松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和佐藤树对上。 他们到现在其实还没有对梅机关的高层有过什么行之有效的动作,这一点上三家都是一样的,因为梅机关大多数时候都隐居在幕后,很多连面都没有漏过,梅机关里又很难有他们的人打进去,除非指望日本人里有几个良心发现的,但那真是少之又少。 萧冀曦想的出神,也沉默了一阵。 白青竹忽然一拍大腿,把他吓了一跳。 “对了,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小林惠子病房里那个医生,是咱们的老熟人!” 萧冀曦愣了一下。“我都没有注意,是谁?” “是顾晟。” 白青竹说出这名字之后,萧冀曦反应了好一会,才从记忆的深处挖出一个小眼镜来,不由得张口结舌道:“他大学又不是学医的,怎么混进医院里去了?” 白青竹神神秘秘的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他从那次战场上回去之后,就不知怎么抽了风,愣是退了学重新学医,只是怎么给日本人当上了主治医生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是他家里没准许他去做军医,只能做个普通医生吧。” 萧冀曦心里其实也很佩服顾晟,他可知道学医有多么的不容易,西医那些书翻上一遍都要不少的工夫,更何况要给背下来,不过顾晟当时在学校里成绩就不错,从头再读个医学大抵也难不倒他。 “他要是还和当年一样,治着日本人只怕心里憋屈的很。”萧冀曦打趣了一句,想起顾晟从前对白青竹还仿佛有点意思,虽然很有自信那个弱不禁风的家伙根本比不过自己,但还是难得多问了一句:“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那小子当年眉骨上留了个疤,很吓人的一道。我一见面就认出来了,他没想到我在上海,愣了好一会呢。”白青竹毫无芥蒂的答道,大概是压根就没注意过顾晟的小心思。 萧冀曦忍俊不禁。“他和你说什么没有?” 白青竹皱了皱眉头。“我怕他牵扯的太深,就直接告诉他是小林惠子醒了,他一听我们是来探望日本人的,就没再说什么。” 第416章 神奇组合 萧冀曦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顾晟,眼下听见他在同仁医院供职,也不过是略做感慨而已。听白青竹这么说,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反而还笑出了声来。“那小子当年很会骂人,现在有苦说不出,大概是吃了个闷亏。” 白青竹也跟着笑。“你是没见他那个表情变化,要不是顾着他的面子,我肯定憋不住。” 他们两个人说起了顾晟,虽然都与顾晟不怎么熟悉,但也还有几句话可说,这样说了几句,仿佛就把先前的疑虑都给抛到脑后去了。萧冀曦心里当然还记挂着,但不愿意让白青竹看出来,所以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告诉她下回再去见白青松的时候,顺便把他一起给带上。 “倒也不用下回了。”白青竹说得很轻松。“明儿就是清明,你要找他,就上公墓找去。” 萧冀曦微微一愣,目光落到日历上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到了这时节。他知道白家二老的衣冠冢都立在上海,但因为是白青松一手立的,他也没法子去看,只时常偷偷的去,白青竹早些年也是跟做贼一样的去上坟,总深更半夜的跳墓地的院墙,胆子也实在够大。 他想着自己今年祭拜的名单上又新添了人,心情不由得低落了些。且许多人虽要探望,但总得偷偷摸摸的去,因为其他祭拜者更像苦主,见了面非得打起来不可,就譬如李云生。 萧冀曦还是头一次当着白青松的面出现在那座墓碑前头,虽很问心无愧,但看着墓碑上刻着的两行字,萧冀曦还是低了头,他怕白青松直接把烧着的纸钱都掀到他脸上去。 白青松也不看他,只在一边默默的烧纸,半晌才说:“我有心在这揍你一顿,但怕他们看了窝心,也怕再有人找我麻烦。原来不知道是谁总偷着来看,几次三番的逮不到,没想到是你们两个——这丫头是为你昏了头,可你什么都明白,既然明白,怎么又肯做现在这样的下作事?” 他声音压得很低,怕被来来往往的人听了去。萧冀曦一时语塞,但心里头一条不同意的就是白青竹昏了头的说法,没准她看得比自己还明白些。 “若不是心里有愧,我也不会帮你这么多。”最后萧冀曦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最近时生就要送出七十六号了,你们若不打算放过他,就想办法派人盯着,要么在路上了结,要么到监狱里动手,只千万给他个痛快。” 这话说起来有点假惺惺的,既然已经认定了阮时生必死无疑,偏偏又要叮嘱人家给他个痛快,萧冀曦自觉得脸上烧得慌,然而白青松看他一眼,语气还算缓和。“我们从不干折磨人的事情。” 萧冀曦听他说我们,又想到他是在和谁并称这个“我们”,只觉得心里一口气上不来堵得慌。可旁的时候也便罢了,唯有今天是真不想和白青松正经吵起来,他算着时间觉得李云生那些徒子徒孙这会早该回去了,就决定借机逃离这里,改日再说这个。 佐藤树的事情是不能去问白青松,否则头一条就得把白青竹给供出来,萧冀曦带着满腹疑问而不能问,心情自然算不上太好,等到了万国公墓给李云生烧过纸钱,在沈沧溟坟头见了一个怪异组合之后,心情便更差了。 小林龙一郎带着小林惠子站在一边,一手扶着她一手打着伞。萧冀曦心想这姑娘还真是硬朗,重伤这么几天就敢出来蹦跶,再一看一边站着个面沉如水的顾晟,更觉得奇怪,他与沈沧溟又不认识,好端端的跑过来不知是为了什么。 小林龙一郎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萧冀曦,萧冀曦纵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也只能走上去跟几个人打了招呼,因为不想和小林龙一郎说话,只能转头和顾晟没话找话说:“我听青竹说是你,还不敢相信,原来你是真当了医生,够厉害的。” 顾晟看了萧冀曦一眼,很显然是不想答话,但因为小林龙一郎在一边站着,也不能把厌恶之情表现得过于明显,淡淡的一点头。“原来你还留在上海,早些年听说你去了军校,以为你打仗去了。” 这话说的萧冀曦恨不得把他嘴给缝起来,合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都是假的,一开口还是这么戳肺管子,且十分的要命——打仗当然是和日本人打,旁边可还站着两个日本人呢。 他只得说:“早些年是打过了,可惜废了一条腿,幸而原先认识个朋友,给我找了个新差事,原先那些年少轻狂的事儿不提也罢。” 顾晟的眼神在他腿上溜了一圈,表情分明是在说活该。 萧冀曦则不想和他吵,勉强挤了个笑给小林惠子:“惠子小姐重伤未愈,怎么今日出来了?” 他说的是日语,顾晟应当是听不懂,露出迷茫的神色来。小林惠子见不用费力拿中文和他交流,看着松了一口气,答道。“我听说你们中国人都在这一天拜祭过世的人,想着次郎哥哥是中国人,就求着哥哥带我来了。” 这个求想必不是好求,因为小林龙一郎的表情就跟今儿的天气一样阴沉沉的。萧冀曦心下了然,大概是小林惠子硬要说自己见的是沈沧溟,仗着在病中没人敢与她拧着来,才趁机让小林龙一郎给她带了出来,因而不顾重伤在身,是怕伤好了就没法胁迫她哥哥了。 这么看来沈沧溟跟小林惠子之间的确有些感情,原先看他和小林龙一郎深仇大恨的模样,真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茬。 萧冀曦便很客气的问小林龙一郎。“你们二位来看他,是无可厚非,不知怎么把顾医生给带出来了?” 小林龙一郎虽然不愿意和他说话,但碍于小林惠子在一边看着,也不愿意显得过于刻薄,只说:“是我请顾医生一同来的,他是惠子的主治医生,如果惠子身体在路上出了什么问题,也好有个解决的章程。” 第417章 固执 萧冀曦很惊讶的看了顾晟一眼,很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接下这么一个摆明了是侮辱的活儿,但是顾晟没看他,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一边什么都没说,只是往下耷拉着的嘴角显示出他并非心甘情愿的。 “同仁医院这样忙,竟然也能叫小林长官请得动医生陪护。”萧冀曦便转而从小林龙一郎身上试图打探些消息出来,小林龙一郎并没在这事上瞒着他,甚至于颇为自得,大概是想着在萧冀曦身上好歹要找些面子回来。 “眼下这些事,我倒还是办得到。” 听他这么一说,萧冀曦心里就大致有了底。大概顾晟是叫人拿枪逼着来的,或者是同仁医院的领导被施了压,不得不叫顾晟出来顶缸。 萧冀曦有心把顾晟的肺管子也戳一戳,但临了又觉得不大人道,顾晟已然是揣着一腔热血弃文从医却得了这么个下场,要是再叫他以现下这身份挤兑一顿,很难说能干出什么来。于是他专心致志的给沈沧溟烧了把纸钱,因为下着雨,所以纸钱并不易燃,得站在一边拿伞遮着,才不至于被浇灭了。 小林龙一郎当然不愿意和萧冀曦多接触,扭头对小林惠子道:“现下你看见这墓了,我并没有骗你。你身上还带着伤,还是早点回医院去吧。” 小林惠子挽着小林龙一郎的胳膊,并没有动弹,她忽然说道:“我想和这位先生说几句话。” 萧冀曦专心的看那纸钱有没有燃尽,冷不防听小林惠子这么说,被吓了一跳。他和这姑娘拢共就见了两面,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然而小林惠子却是打定了主意的样子,因为腰腹间还有个渗着血的伤口,小林龙一郎也不敢违拗她的意思,只能冷着一张脸问萧冀曦:“不知你介不介意?” “倒是不介意,只惠子小姐只怕不宜在外头久待,要有什么话,不如我回头再去一趟同仁医院,您先跟着小林长官回去,省的他挂心。” 萧冀曦当然不敢说介意,然而也知道说什么都是错,小林惠子太能胡闹,身上那个窟窿眼压根就没怎么长上也敢出来乱跑,顾晟肯跟着大概有一多半是因为小林惠子这状况实在离不得人,这要是万一要是出了什么闪失,就算没他多少责任,回头小林龙一郎想起来她曾经站在雨地里跟个不相干的人说过话,也绝对会借题发挥。 他这话说得漂亮,连小林龙一郎的神色都缓和几分。 “惠子,萧先生已经这么说了,我们便先回去吧。健次郎和萧先生也有些渊源,想必今日萧先生还有些话要跟他说。”小林龙一郎转过头去柔声道。 小林惠子目光闪烁,显见是不大乐意。 萧冀曦可不敢在人前承认自己和沈沧溟之间有什么话要说,沈沧溟当时是板上钉钉的反抗分子,活人和死人说话,要么就是安慰死人,要么就是安慰自己,他跟沈沧溟要是有什么话想说,岂不是证明了他与沈沧溟很有共同语言? 他见伞下那一捧纸钱在几人说话间堪堪烧完了,便道:“我不过是看着师姐的面子,来为他烧些纸钱,现下已经烧完了,若惠子小姐不愿意久等,我这就跟您上医院去。”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小林惠子再赖在外头便有些说不过去了。她点点头,小林龙一郎便扶着她往车上去了,白青竹跟着白青松下了山,眼下萧冀曦也没什么旁的牵挂,答应了小林惠子和她说两句话也不会掉块肉,所以抬腿的时候相当爽快,只是还没等走出一步来就被顾晟给拽住了。 这小子手劲还不小,把萧冀曦的胳膊捏得生疼。 萧冀曦看着顾晟那只紧攥着不放的手,问:“你也有话要跟我说?” 顾晟冷笑:“你看你刚刚那副谄媚的样子,敢不敢叫白青竹知道?” 萧冀曦十分纳闷,总不至于这么些年过去了这小子还对白青竹念念不忘,然而听他这样连名带姓的叫,便大概知道这人只是在替白青竹鸣不平,先前升起的一点怒意便烟消云散,反而对顾晟有点感激起来。 “你当我会瞒着她么?”萧冀曦干脆利落的把顾晟的手给抖落掉了。“这年头谁惹得起日本人?你不也因着人家一句话,就被迫从医院一路跟出来了?” 更难听的话他没有说,然而这几句已经踩了顾晟的痛脚,让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萧冀曦也没再理他,跟着往车上去了。然而上了车才觉出些尴尬来,驾驶座上坐的是司机,副驾驶显然是留给了顾晟,萧冀曦只得和小林龙一郎并肩坐着。 后排坐了三个人,虽然小林惠子娇小,却也不大宽敞。而且小林惠子脸上没什么血色,显然是刚才一番折腾耗费不少元气,只能把头搁在小林龙一郎肩膀上,捂着自己腰间的伤口默不作声。 “惠子小姐别用力压那伤口——”萧冀曦话说了一半,副驾驶的门被打开了,顾晟带着点焦急的声音传了进来,和萧冀曦说的是一模一样的话。 “伤口要是裂开就不好处理了。” 两人都愣了一下,车子里便静默了一瞬。顾晟关了门就吩咐开车,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觉着有些尴尬。 “萧先生也懂医?”小林惠子轻声问。 “不是懂医,从前打仗的时候见得多罢了。”萧冀曦木着脸答,他那点子过去并不怕小林龙一郎知道,这样说出来反而显着问心无愧,而看着前头顾晟的脸色便不大好看了,那小子大概是在想:“你居然还好意思提那些事?” 萧冀曦是绝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地方,只是车里实在挤得难受,间或担心小林惠子出纰漏,所以呆的也不那么舒服,所幸医院与公墓离得不算远,车子虽然为了平稳些不敢开得太快,不多时也就到了。 等小林龙一郎把小林惠子抱到病床上时,萧冀曦才算松了一口气,看顾晟检查一番没查出什么不妥,便问道:“不知惠子小姐想和我说些什么?” 第418章 八卦无处不在 小林惠子显得有点不安,她看了小林龙一郎一眼,然而小林龙一郎并没有要挪步的意思。萧冀曦在一边用膝盖想都能想得到会是这个结果,在一边等着小林惠子纠结出个结果出来。 好在小林惠子也没犹豫多久,她问:“你和健次郎......很熟吗?” 萧冀曦心想这姑娘怕不是和她哥哥串通好了往里装自己。“惠子小姐说笑了,我们一共也没见过几面,每回还都是动刀动枪的,哪担得起一个熟字呢。” 小林惠子笑了一下,那笑容有气无力,也不知道是被萧冀曦的形容给逗笑了还是在自嘲,她定定的望了萧冀曦一会,看得萧冀曦心里是七上八下,不知道这姑娘又要作什么妖出来。 “那你给我讲讲你和他之间的事吧。我有好些年没听到过他的消息,来了中国就在找他,没成想他就这么死了。”最后小林惠子低声请求道。 萧冀曦瞥了小林龙一郎一眼,见他并没要反对的意思,就捡着那些能叫人知道的事情说了几句,从两个人见面,到烧仓库的时候沈沧溟给了他一枪还逼着他连夜出走上海,再到沈沧溟死前那些难得诙谐却依旧叫人跳脚的话,能说的本就不多,他用词又简略,只几分钟的工夫就说完了,小林惠子本还眼含期待的听着,等听到沈沧溟死,眼里的火苗也就熄灭了。 萧冀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小林惠子究竟想听到些什么。 “这么说,他到死都没能有个朋友。” 听小林惠子这么说,萧冀曦本是要反驳的,然而转念一想,觉得她说得也很有道理。自己和沈沧溟当然算不上朋友,充其量只能算是战友,两个人之间你来我往的放了这么多枪,要不是有日本人这么个大前提,早就打出了狗脑子。 小林龙一郎一直都没出声,萧冀曦想他是牟足了劲想挑刺,只是没能挑出来,这会他忽然转向小林惠子道:“这下你满意了?” 萧冀曦实在闹不明白这兄妹两个再做些什么。 “你不肯和我说,我总要想办法听一听。”小林惠子对她哥哥的态度也很奇怪,有时是挺乖巧的,有时又相当的不客气,萧冀曦自己没有妹妹,白青梅走散的时候也没到这么个别别扭扭的年纪,所以对此是一头雾水。 “我不知道你听这些有什么用。” “听完了,我就能安心嫁人了。” 小林惠子语气平静,然而一石激起千层浪,小林龙一郎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萧冀曦直觉不大对,赶紧说道:“我想起家里还炖了一锅汤,我夫人不会做饭,再不回去只怕要出事。” 这借口蹩脚的可以,但是小林龙一郎本身也不想让萧冀曦旁听,所以萧冀曦根本就没去看他的反应,一低头就飞也似的走了,完全看不出是个瘸了腿的人,走到门口撞上一脸不虞的顾晟,还顺手把他也一拉,好心提醒道:“等里头戏唱完了你再进去,别说兄弟没拉你一把。” 顾晟被他拽着跑了半条走廊,终于反应过来把手一抽,连话也懒得说就走了,萧冀曦想着在大庭广众之下小林龙一郎肯定不会嚷嚷太久,顾晟过去时大概恰好赶上散场,也就没再拦着他。 这个清明节过得古怪,然而清明后就更加的古怪,先是见着丁岩又有向着游魂发展的趋势,也不知是兰浩淼安排给他的接头人出了什么事,偏偏现在也不能去问,再是阮时生转移的日子终于敲定了,就在下个礼拜,然而阮时生本人却是不大配合的样子,说不想离开上海,萧冀曦面上气得牙痒痒说他不识抬举,其实心里更气,气他要是赖在这里不走,那共党压根就没机会动手了。 铃木薰听说阮时生不肯走,倒也没什么反应,甚至于没有特意劝他,转头就把人编进了行动队做队员,萧冀曦想反驳,却被铃木薰轻飘飘的一句话给堵住了。 “他离开上海反而没了利用价值,更不会有人保护他,不如进七十六号有保障,眼下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在你手下就很不错。” 这倒也很有道理,然而萧冀曦听了只觉得气闷,人要在他手底下出了事,那可不就成了他的责任?但转念一想,行动处是整个七十六号里最危险的职务,不仅要同其他人一样提防着被暗杀,自己干起活来也是刀光剑影的,其实行动处这些年来增减员都不少,也难怪当年任东风削尖了脑袋要往上爬。 小林惠子依旧是住着院,总归是没人敢说她浪费医疗资源的,当然是等她养到全好才会放她离开,这本不用萧冀曦来关心,然而铃木薰破天荒找上门来说是带他看热闹,他心里觉着奇怪,但没拒绝的余地,跟着到了同仁医院才知道是来看什么。 “这可真是奇了。”萧冀曦盯着医院小花园里互相依偎着显然正是热恋的一对男女,不由得称奇。“我还以为顾晟这小子不会乐意和日本人打交道呢,没想到美色当前也顾不得了——小林鼻子没被气歪了?” 他当着铃木薰当然敢说些话,但因为同仁医院来往的人极为复杂,也没有大声说。铃木薰听了显然心情很好,也跟着笑起来。“他当然是挺生气的,不过想到要是眼下再找不到敢和他妹妹谈婚论嫁的就得考虑佐藤树,估计也只能认下。” 萧冀曦想了想,觉着更奇怪了。“我还以为小林那样的人,叫他拿妹妹换前程是会求之不得呢。” “换个人恐怕也就那样了,只不过他对这个妹妹是货真价实的心里有愧,所以才会这么反常。” “心里有愧?我看小林可不像是个脸皮这么薄的人。”萧冀曦嗤笑一声。 “是真的,当年和铃木岚一起战死的还有小林惠子的未婚夫,小林惠子为此还大病了一场。”铃木薰面无表情的分享着八卦,单看他表情是绝看不出他在说这种事儿的。 第419章 请求 萧冀曦听了,自然转头就说给白青竹听,不单单是说小林家两兄妹的事,还捎带着提起了顾晟和小林惠子这一段,白青竹听着神色有些古怪,大概也是想到了顾晟是有多么厌恶日本人这档子事。 “我也觉得奇怪,不过看那小子也不像是作假,他没那么好的演技。”萧冀曦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觉,小林龙一郎固然可恶,但小林惠子于他倒没什么深仇大恨,他瞥见过那姑娘的病历簿,民国二十年的时候她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娃娃,什么仇怨都算不到她身上去。 他这么想的时候全然忘了自己不过是比她大了个一轮,总有些老气横秋的嫌疑,但或许是因为战争把时间无限的拉长了,想起这十年,那跟一辈子一样漫长。 “大概就是缘分到了说不清楚罢了,那姑娘长得挺好看,就是跟顾晟年纪差的多了些。”白青竹感叹了一句。 “这不算多,佐藤树跟她差的更多,我想小林龙一郎也是没办法了。左右现下佐藤树还没跟小林惠子明说,到时候小林龙一郎只要推说是妹妹先看上了旁人就成,对他来说中国人也好拿捏,不怕小林惠子最后遇上事。”萧冀曦想着小林龙一郎无可奈何在那里两害相取其轻的模样,心情还算不错。 “先不说这个,我哥想找你吃个饭,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白青竹听了之后默默无语半晌,也不知道脑子里转了些什么,手上本来是在试着织一件毛衣——她头一次干这个活儿,所以急慌慌的在春日才过半的时候就上了手,现下一分心果然错了行,索性丢在一边不再管它,任由毛线乱糟糟的堆在一边。 萧冀曦瞧着那一堆就头疼,知道收拾还得自己动手来收拾,但马上就被白青竹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他请我吃饭?我怎么想起来一个词儿?”萧冀曦狐疑的看着白青竹。 “得了,你们两个现在这身份,说你是黄鼠狼他是鸡更合适些。”白青竹瞪着他,显然是知道他要说些什么的。 “我可什么都没说。”萧冀曦本来还想取笑她,但看着她那神情就知道再说下去会有些不妙,只得老老实实的问道:“他找我究竟什么事情,有没有给你透露过?” 白青竹瞪着那堆毛线,似乎有些泄气,所以答话的时候也有些闷闷不乐的。“还能因为什么,为你手下新来的那尊大佛呗。” 萧冀曦恍然大悟,看来阮时生给共党造成的妨碍还真不小,以至于共党这么念念不忘的想把人给干掉,现下竟然肯找他来帮忙了。只是这顿饭虽谈不上鸿门宴,也真得说是筵无好筵会无好会了。 白青竹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沉默了片刻叹息道:“你要是不乐意的话,不去就行了,离了你,他们总不至于连个人也杀不成。” 这话说得其实有点渗人,但是萧冀曦压根就没在意,他坐在沙发上替白青竹把那乱成一团的线给一根根的扯开了,答道:“当然是要去的,只是别请我吃火锅,那玩意太烫,万一扣在我脸上,我怕给扣出事儿来。” 他成功的把白青竹给逗笑了。 其实不用白青竹去说,白青松也没打算请他出去,外头总是人多眼杂的,还不如在家里方便些,提前查过几轮没了窃听的装置,谁也听不见什么。 虽然所有人对这场邀约的性质都心知肚明,但为了掩人耳目,场面上的东西还是做足了的。张芃芃费事做了一桌菜,萧冀曦也是挽着白青竹登了门,吃饭是次要的,不过十来分钟就结束了,两个姑娘跑到里屋去说悄悄话,然而实际上留在外面的两个人说的话才真正见不得人。 “非得动手不可?”萧冀曦问道。 白青松还没等开口,就被萧冀曦抢先说出了来意,听了也是愣怔一瞬,然后恍然道:“你自己猜出来的?” 萧冀曦也没说是白青竹猜出来的,把这事给应下了。“还能为别的什么事?总不至于是你也要来投诚,真是那样的话我现在就领着你见铃木去。” 白青松见他说两句话便往歪处去了,脸色不怎么好看,但估计是因为有求于他,破天荒的忍下了,只是翻了个白眼道:“那你可真就是做梦了,这辈子都不可能的。我的确是要对阮时生动手。” 到了这时节,萧冀曦依旧是忍不住好奇。“看你们这架势,时生到底是捅了多大的篓子出来?” “别拿我们当江湖上挟私报复拼义气的那些人。”白青松敲了敲桌子。“我们是为了今后打算,阮时生肚子里那些情报难道能真就烂在里头了?我看他和你也不大对付的样子,回头为了升迁说出来,咱们可都讨不了好。” 萧冀曦听他久违的说个咱们,心里五味杂陈。他盯了白青松一会,忽然笑了起来。“你从来不肯跟我舌灿莲花的,这些话都是谁教给你的?” 白青松脸上有些泛红,答得倒是很痛快。“是谁不能告诉你,你就说这话是对还是不对就行了。” “我倒是不在乎被挤下去,铃木是肯定更向着我,他顶多把耗子给挤下去。”萧冀曦有心逗白青松,然而看着他脸色还是不大敢,于是只好偃旗息鼓,顺着白青松的话往下说:“倒是你们,什么情报非得叫他说出来?直接把布置全改了不就行了?” 白青松苦笑:“真有那么容易就好了,至少现下还不成,所以还是杀阮时生更方便些。” 萧冀曦嗤笑道:“你们就说一句是为报仇,有什么难处?真是奇了。” “说了我们不是为了逞凶斗狠,都是大局为重。”白青松面色不虞,两个人最终还是没能把这一团和气的场景维持到最后去,走的时候互相瞪着,场面相当滑稽,不过萧冀曦临走还是撂下话让他等消息,这就是要帮忙的意思。 却没想到他这边办法没想出来,麻烦先找上门来了。 第420章 麻烦大了 麻烦是以一个意想不到的姿态出现的。萧冀曦起先全然没想到会出这么一档篓子,回想起来是追悔莫及,但也来不及了。他想起来还总恨得牙痒痒,要是一早知道会搞这么一出,那他绝不会叫阮时生跟着出任务的,就真把他供在那里当尊佛也没什么,左右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干扎的又不是他的眼,任东风也不敢对铃木薰安排下来的人说什么。 偏偏萧冀曦不愿意叫任东风闲着没事就来找他手下人的麻烦——虽然阮时生不大服管,可现下好歹也是挂名在行动一队,且阮时生对出任务这事儿也并不排斥,说是既然做了初一便不怕做十五,管他是对是错的总得做到底。 这话也很对萧冀曦的脾气,虽然听的时候总觉得拳头蠢蠢欲动,很想替自己师父师伯管教一下这小子。他想着,阮慕华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阮慕贤却没那么容易死,看着病弱,然而能活到最后也不一定,说不定等仗打赢了,他就哪个看见阮慕贤回到上海来,到时候要是阮时生也侥幸活着,那么便有好戏可看。 沈沧海跟兰浩淼瞒他瞒得很好,他是几乎到了最后才知道阮慕贤是什么时候去的世。 任东风本来就看行动一队不顺眼,有什么轻省的任务都乐意交给二队去做,萧冀曦自己没下去清乡对此不怎么清楚,但是油耗子回来是一五一十的跟他说了,清乡的时候赵平拿着任东风发下来的鸡毛当令箭,总之功劳都是二队的,苦劳都是一队的。 萧冀曦听了这个倒没放在心上,更叫他注意的是另一件事情,就是油耗子对任东风仿佛也不那么服气了,半开玩笑去问的时候,油耗子也只是说觉着任东风一碗水端不平,自己既然在一队了,那萧冀曦倒霉他根本也讨不了好,反正现下铃木薰正得意,不如就全心全意的跟着萧冀曦混。 这是大实话了,油耗子敢说,萧冀曦也很敢听,反正有油耗子全心全意帮衬着,他能得更多情报,因而他对此是完全没有意见。 而这一次的行动也不例外。不过是个挨家挨户排查的工作,按说叫一两个人跟着巡捕房去也就成了,但因为前段时间的枪击案一直没有正经找到凶手,任东风有心显示自己对此相当的上心好在日本人面前邀功,就叫萧冀曦直接带着手底下的人各处搜寻,这活计也不比清乡轻松多少,都是大海捞针,面对的也都是一样善于躲藏的家伙,只是这次没什么借口把萧冀曦留在办公室里,且任东风很清楚这一去必然没什么结果,枪击过去了这么久,就算是只乌龟爬着也该爬出上海去了,不像清乡还有个万一一说,因而也很放心叫萧冀曦去。 萧冀曦倒是没什么异议,随着七十六号可行动之处越来越少,他在办公室里坐着发呆的时候也就越来越多,而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唯有动起来他才能拿到情报,况且从一开始他就是个闲不住的人,总坐着只觉得骨头都要生锈了。 一队这些人经过这么些年,也都很习惯自家队长一瘸一拐走在队伍里了,且知道他是个好说话的脾气,所以开着车四下搜寻的时候气氛相当之轻松愉快,简直像是趁着仲春时节出来踏青的,可惜杀气太重,一路走来不光飞禽走兽都要躲避,连街上的人都恨不得消失在空气里别叫这群煞星给看见。 阮时生从进行动一队就跟其他人不怎么对付。因此萧冀曦也不放心叫别人带着他,这小子从大牢里放出来之后就更阴沉了,一天到晚都不一定能听见他说一句话,带在车上也就当是空气。 油耗子不乐意和阮时生打交道,还没等上车说自己就喜欢开车,又强行拽着王闯坐了副驾驶,萧冀曦趁着阮时生没过来瞪他一眼,说我看你小子是存心的,得了油耗子一个不大好意思的笑。 不过有人开车是好事,萧冀曦也担心阮时生说多了让别人再听出什么弦外之音给那些共党添麻烦——其实给共党添麻烦他不怎么担心,他主要还是担心给白青松添麻烦,白青松既然知道他上面有人要杀阮时生,那大概在这场行动里已经处于了核心的位置,保不齐就和阮时生打过什么交道。所以他也就任油耗子去,王闯倒是不敢叫油耗子开车,怕别人看见了说他什么,愣把方向盘给抢过去了,油耗子也没额外提出什么意见。 萧冀曦和阮时生肩并肩坐着,谁都没有先说话的意思,往常油耗子健谈,王闯又莽撞,他们两个人凑在一起就不会有安静的时候,今天却也都哑了,车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轮胎在路上碾过去的声音,单调得叫人想睡觉。 阮时生眼睛盯着窗外,像是在看风景。 王闯当然是全神贯注的开车,这年月车倒是不多,然而开得都很随心所欲,要是真撞上了,车上现下坐的这几个伤了谁他大概都够喝一壶,反正没人和他聊天,专心致志起来也能免于觉着无聊。 萧冀曦则看上去是在往窗外看,不过他实际上是在注意着阮时生的动静,还间或看一看油耗子,油耗子对阮时生看上去是相当的关注,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大概真是怕铃木薰哪天一时兴起,借由子把他给撤了换上阮时生,这并非不可能的事儿,毕竟阮时生也是铃木薰保举进来的。 阮时生木着一张脸,任油耗子打量,他也在往窗外看,看上去没什么目的性,没准真是在按着任东风说的,在找可疑人物。 车拐了个弯,阮时生还是望着窗外,有点涣散的眼神却忽然凝聚了起来,神色也显得有些凝重。 他看上去有些慌张,以至于犯了个错误。 萧冀曦眼见阮时生把头一低,在反应过来之前心里就已经本能的警铃大作。 王闯却跟着看了一眼,奇道:“你是怕叫那姑娘看见?” 第421章 不该有的反应 不知怎么的,油耗子的注意力虽然一直在阮时生身上,反应却比王闯慢了半拍,此刻正微微皱着眉头看过去,显出不解的神情来。 萧冀曦也跟着往外看,一眼就看见唐锦云正在车窗外头,于是便全明白了,一瞬间差点骂出了声,憋下来之后琢磨了一阵子,也不知道是该骂唐锦云在外头乱晃,还是骂阮时生做的太明显,只当一车的人都是傻子。 但车是已经停下来了。阮时生沉默了几秒钟之后说道:“我认错人了,只是长得有些像一个故人。” 王闯笑了。“你那些故人可都很要命,真是认错了?” 阮时生怒瞪着他,却没再说话。萧冀曦在肚子里叹气,这小子要真咬死了说不认识,倒也就没什么了,前后这样的不一致,王闯就是再傻也能觉出些不对来。真不知道他是跟着共党混了多久,这样看来全然是门外汉,也不知是怎么给调到上海这要命地方的。 王闯果真就悟了,伸手就去拉车门。 阮时生本也不至于如此,但见着唐锦云则实在是震惊太过——她见过他的面,也该早知道他已经当了叛徒,不趁着还没被出卖离开上海,却还留在这里,难道她真就这么有自信不会被出卖? 这可不是全凭运气去赌的事。 然而眼见着王闯要下车,阮时生却又不想放任王闯去,他曾经那些同伴已经死得差不多了,那些死亡事故基本上都是他一手策划出来的,他也一点都不后悔。 可他还是承唐锦云那份情,所以不大想叫她死。反正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就算眼下被人觉着有异心被投入大牢里去,也没什么妨碍,就当是把这份恩还得更彻底些。 萧冀曦眼见着阮时生去拔枪,看那眼神就知道这小子是在想什么,绝不是要跟着王闯一起下车去抓人。他赶紧把阮时生的手死命往下一按,喝到:“别乱动!” 这么紧要的时候,萧冀曦也犯了个错误。他本身没意识到,但是等看见唐锦云飞快的往这边瞟了一眼之后,就全然明悟了。 “趴下!”他松开手,把前排两个人的脑袋往前重重一推。 ——那一瞬间,萧冀曦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有就近把阮时生给按下去。他并不知道阮时生身手和反应如何,不知道这一声够不够阮时生躲过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但他在有选择的时候,就是本能的放弃了阮时生。 大概是因为他很不想阮时生活下去,因为白青松想杀阮时生,可也不全是为了这个。 然而阮时生很机敏的矮下了身子,几声短促的枪响,子弹打碎了车窗玻璃,枪声几乎是跟着萧冀曦的示警一同响起来的,子弹也几乎是擦着几个人的头皮飞过去的。 萧冀曦扑在驾驶座与副驾驶之间,姿态有点滑稽,腰腹也被硌得生疼,但好在也是毫发无伤。开枪的人显然是没打算区分一下这车上都有什么人,萧冀曦不知道这是不是白青松的手笔,不过白青松要真想找机会把他给一并干掉,也很情有可原,他不觉得有多伤心。 油耗子反应了过来,借着那俯身的姿势摸了枪,一把拽开车门就矮着身子滚了出去,这时候四面本已经散开的行动队车辆又都聚拢了来,这时候不管先前动手的是谁,大概都只有赶紧跑路的份儿了。 萧冀曦捂着自己的肋骨,把自己从两个座位之间拔了出来,顺便也掏了枪。阮时生这会又不说话了,也不动弹,萧冀曦狐疑的看他,阮时生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了,总不至于被吓傻。 阮时生只是坐在那里,油耗子和王闯都已经下去了,萧冀曦觉着他们两个再不动弹不大合适,叹了一口气,虽不知阮时生犯的是哪门子病,总也得劝劝他别在这时节犯病。 然而他刚要说话,阮时生先开口了。 “她要杀我是不是?” 萧冀曦被他给气乐了,多新鲜呢,玻璃都打碎了,还问这有的没的。 “你杀旁人的时候,没想过旁人也要杀你?” “我没想杀她。” “对他们那些人来讲,同伴被杀比自己被杀还难过呢,死了不过眼睛一闭,活着的还得受煎熬。”萧冀曦忽然觉着阮时生傻得有点可怜,于是难得好声气的解释了两句,眼见着也不能再耽误下去,开了车门就往外跑。 这时候他忽然听见阮时生说:“我明白了。” 可萧冀曦着实懒得琢磨阮时生明白了些什么,不管明白什么都有点晚,该死的不该死的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就余下阮时生这一个。 跑下车四下张望,唐锦云是早就没影了。这一片还是留了几个老宅子,所以显得分外逼仄,大白天也有点阴森森的,好些自诩摩登的上海人都不乐意往这边走,其实这帮人抱怨估计也不是真觉得这些房子难看,就是寸土寸金的地界,这么几个占地极广的宅子瞧着很不上算。 萧冀曦倒是挺喜欢这些房子的,他觉得这些飞檐拱斗很好看,比后建起来那些房子都好看。就是也不常来,这边总有闹鬼传闻,七十六号的人不怕鬼,听着就奇,因这些人都是亏心事做绝的。 眼下这些人却也顾不了这么些,挨家挨户的去搜,这里头现在能住的也都不是什么显赫人物了,仗甫一开始打,原先觉得值钱要紧的东西——什么传家宝,什么老宅子,乃至于钱财,都其实没什么要紧了,总贵重不过自己的命去,所以眼下还肯住在这些地方的,那都是没处可去的人,一间屋子不大,能划出地方来住下好几家。 要不是因为上海至今不大消停,估计这些地方早已被铲平了盖上新房,萧冀曦跟着自己的队员走进来,任他们去搜,只还是叮嘱这些人不要随便惊扰了人家,这话旁人听着假惺惺的,他自己听,其实也有点不齿自己,因为至今居然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萧冀曦抱着胳膊往房梁上看,看一眼又一眼,但什么都不说,看上去就是在欣赏那些斑斑驳驳的木头。 第422章 多嘴 其他人都出去了,萧冀曦还在往房梁上看,就好像上面有什么东西似的。 半晌,他从屋子里走出去,探了个头,把屋外等着的人都给打发去四处搜寻,说的是:“这一块地势错综复杂,诸位都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总比我要熟悉一些,便辛苦各位了。” 话说得很漂亮,下面人也没什么意见,都知道他过了这么些年,伤腿时不时的跳出来作对,当然,究竟什么时候发作还是萧冀曦一个人说了算,所以给他带来了不少的便利。 等人都四散开了,萧冀曦又一个人走回屋里去。原住民是都躲出去了,躲出去的时候还被七十六号一个一个的盘查过,生怕里面混了可疑人员,只是叫他们互相指认名字,说出来几相对照都没什么纰漏,便也都放出去了,那些人本也没什么值钱物件,还是觉得自己的命更要紧。 萧冀曦就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站着,过了几秒钟,他笑了。 “你真是又做回本行了,知不知道有个雅称叫梁上君子?” 没人说话,就他一个人的声音在。他倒也不觉得泄气,甚至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唐锦云最后还是学聪明了,要是搁以往,她一定会下来,气鼓鼓的说自己已经不做偷儿好多年,现下却是躲在房梁上静悄悄的一声不吭,知道下来了会叫两个人都难做。 他走出来,余光瞧见一边也跟着出来个人,是阮时生。 萧冀曦哭笑不得,知道自己指挥不动阮时生,所以也没怎么发火,只明知故问:“发现什么了?” 阮时生摇头,且连掩饰都不想掩饰,直盯着萧冀曦。 “我没看出来她在上头。” “嗯,你是看不出来,你心虚,不想对着她。”萧冀曦想,就算阮时生不打算干通敌买国的事情,只怕在上海也不能安然无恙的待下去。 阮时生倒也没生气。“你不心虚?” “该做的我都做了,从头到尾我也没卖过谁,就算是做了卖国的买卖,也有这么些人和我一起呢。”萧冀曦很坦然的答。“你听我说了话,都没敢正眼看房梁。她今天为了吸引你注意,衣裳穿得扎眼,一眼就看见了衣角。” “既然那么明显,旁人怎么没注意?” “旁人又不知道她擅长这个,当然不会往那房梁上看,这里人也杂东西也多,不知道她穿了什么衣服,就算是瞥见了,也只当是这里的人包裹起来的值钱物件,我又就叫他们不准随意搅扰人家。”萧冀曦很有耐心的给他解释。 阮时生瞪着萧冀曦,萧冀曦并不觉得他以下犯上,因为他从不曾拿自己当上司。 只见阮时生要走,萧冀曦还是把他给叫住了。 “你别四处乱跑,他们要杀的人是你,要是见着你,大抵会开枪。” 阮时生听了,似乎觉得他说得还算有些道理,于是站着不动弹了,萧冀曦看他站得笔直,几乎要站成一棵行道树,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其实不想教给阮时生什么,阮时生要是有什么进步的话,白青松那边麻烦就更大,但是也不能什么都不说,总也是自己手底下的人,真要是出了什么太蠢的纰漏,他也不好交差。 “你这么站着,是要给我站岗放哨吗?放轻松些,就说你什么都没有发现,后来总觉得暗处有人盯着你,猜想可能是冲着你来的,里头地势复杂方便他们动手,你就没有进去。” 阮时生不情不愿的跟他道了一声谢。 萧冀曦心想,得,这是教的人也不大乐意,听的人也不大甘心。 过了一阵子,手底下的人陆陆续续的都回来了,当然是没有什么发现,这也是一早就注定了的结果。萧冀曦心里也很清楚,既然是选在这里动手,那就一定是他们之中有人对这里的地势相当熟悉,心中笃定无论得手与否都能撤离。 这时候王闯忽然在一边说了句振聋发聩的话。 “今儿咱们出来可也没大张旗鼓的,怎么偏偏就叫他们给撞上了?” 萧冀曦听了这话,心下一凛。 因为之前就从白青松那里得知共党要对阮时生下手,今日真动起手来的时候,他只觉得是此事终于发生了,却也因此忽略了这至关重要的一点。 是谁走漏了风声。 萧冀曦当然不在乎七十六号里有没有共党的卧底,就算是有,也同自己没有什么干系。军统和中统的卧底还算能咬着牙合作一阵子,毕竟往上数都是一家人,可和共党之间是有着货真价实的血海深仇——还几乎都是他们这边单方面造成的,就算是说了合作,也不可能全无芥蒂,当然都要藏着掖着,尤其是在卧底这样的大事上。 但他害怕迎来一次彻查,七十六号对外是见不得光,而里头其实有更多见不得光的事儿,比如各家塞进来的卧底,他自己都算其中一个。 油耗子在一边捂了王闯的嘴。“这话你不能拿来乱说,叫上面听见又要怀疑自家兄弟,都是一起打拼了这么些年的人,没得叫人寒心。” 王闯犹豫了一下,还是闭嘴了。油耗子说得没错,一队因为显见的队长不受待见,总没有新人乐意来,好在这些年队里减员的速度慢了不少,也就不急着往里补,从这一点上也能看出来,日本人其实很不愿意七十六号再壮大势力,估计是已经想好了日后如何裁撤这群人,以免尾大不掉。 萧冀曦想到这一点,觉得日本人还是太乐观了些,才到这时节就想着卸磨杀驴的事,也不想想他们四面出击能维持到几时。 油耗子见王闯的神色有点讪讪的,也就没再说什么,萧冀曦适时的接了话过来,免了这一场风波当然是最好。 “这次是我欠了考量,这么些人和车一股脑的从七十六号大门出来自然扎眼。不知道周围有多少眼睛盯着咱们呢,看这阵势当然会觉得是个好机会,也就利用上了。” 第423章 翻译是个高危职业 萧冀曦这么敞开了一说,倒是没有心虚之嫌疑,反而还像是在给一时嘴快的王闯解围。众人听了这么好的一个解释,都知道不曾额外生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要是真查起来,没准连些私下里见不得光的小事都得给翻个明白,那可真叫飞来横祸了。 “眼下咱们的人都招恨,尤其是共党那边,折了那么要紧的一个卧底,要不是没那水平,估计已经想辙直冲进七十六号来了。”上车之后,见周围没了人,王闯心里也安定了些,他那张嘴终究是管不住,为了找补面子,一开口又是更要命的。 好在现下也就三个人听着。 油耗子先看一眼阮时生,阮时生面沉似水,估计还没从自己放唐锦云一马却要反过来被她算计这件事上回过味来,也没留神王闯都说了些什么。 萧冀曦则露了个苦笑。“幸而现下没有外人。” 王闯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儿又说错了话。 油耗子见萧冀曦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得把解释的活计给揽了过去。 这一车的人都知道王闯是在指谁,汪精卫的贴身翻译汪锦元被指认为共党,说是代号叫纪纲,一直借着职务之便给共党提供情报,这消息一出,整个伪政府上下都大为震动,试想连汪精卫的贴身翻译都忽而摇身一变成了共党,那共党还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再想想此前周佛海的翻译背了个军统特工的名号,一时间伪政府上下都有些人人自危的意思。 然而汪锦元事儿也是不能乱说,道理是一样的,周佛海不乐意让手底下人背着不清白的名声,汪精卫也是一样的,况且这一回对日本人也是个不小的打击,毕竟汪锦元得算半个日本人,他们从不愿意承认自己内部有反对声音,是以这件事在外界也一直没起什么波澜,只在情报口这些人里小范围的隐秘流传,没人敢声张。 不过王闯说得倒是很有道理,共党这是有点着急了,仿佛是从阮时生开始,或者更早,从尾崎秀实被捕开始,连锁反应就已经开始了,最近被抓的人里面不少都是共党,且全国各地都在抓,萧冀曦心里盘算着,虽不知道共党的盘子铺得有多大,眼见上海这一块,他们是要成不了气候了。 萧冀曦当然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相反,他还有些感同身受。军统上海站受这样的罪已经受了两茬,现下轮到共党,都是同病相怜。 “所以,这事儿虽是大家心里都清楚,可也不合适拿出来说。你知道的,别的处别的队,都虎视眈眈等着咱们犯错误,要是你说了什么三传两传的传走了样再进到大人物耳朵里,那可有得受。”油耗子给王闯做总结陈词,王闯听得咋舌,连连答应了以后绝口不提此事。 “旁的不说,上海这些埋伏在地下的共党,日子的确是要不好过了。”萧冀曦感慨道,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边的阮时生一眼,阮时生照例是没有表情,萧冀曦简直从他身上看见了田村忠太的影子,怀疑他是不是也损了面上哪一根筋。 油耗子也瞥着阮时生,看上去是担心他说王闯坏话。阮时生一概的不理,萧冀曦心想既然这回这小子没死成,那想必还是要在自己手底下混些时日的,总不能让他和别人的关系太僵,那不符合萧冀曦这一贯和稀泥的作风。 “也不能算时生的功劳,不是前段日子抓了中西功,连带着还有几个日本人被抓。他们的共党和咱们还不大一样,知道只要吐点东西出来,看在同宗同族的份儿上还能留条小命,所以骨头也就没那么硬。”萧冀曦打着哈哈,脑子里想的却是町田明,日本人也有硬气的,只这次抓的几个不是。 阮时生听他这么亲热的叫自己,嘴角微微一抽搐,但也没有反驳的意思,看来他虽然打定了主意要在七十六号里四面不靠,但还是要承旁人一点情。见他没有来拆台,萧冀曦稍微松了一口气,眼下他最担心的就是阮时生给他找事,恨不能共党赶紧再多费费心,想辙把阮时生赶紧给弄死。 这么一想,他就觉得先前出声示警是有些可惜。要是不出声的话,没准阮时生反应不过来,又或者已经拿着枪出去了。 这一趟虽然无所获,但半路被共党的人反过来截杀,也算是两边打了个照面——这么说也不大准确,毕竟他们是一路追着共党的屁股跑,从头到尾都没见到人影,只有萧冀曦看了个衣角,也不会跟别人说。所以,理所当然的,任东风中气十足的把萧冀曦这个领头人给训斥了一顿。 萧冀曦很仗义的把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说是自己考虑不周,没让弟兄们分批次出去,一窝蜂的太显招摇,反而是叫对手摆了一道。不过跟着他也提出来共党似乎对阮时生很感兴趣,问要不要派人手盯着点以防万一。 任东风犹豫了片刻,一挥手说:“都是一样的弟兄,怎么他的命就金贵?共党对咱们哪个不是恨得咬牙切齿,也不必另派人手,都各自警醒些。” 萧冀曦就知道他不会同意自己这个提议,因为阮时生和铃木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任东风也提防阮时生久矣,况且阮时生是带着些功劳进的七十六号,且是个完好无损的人,怎么看怎么都比每天拖着一条半残的腿走来走去的萧冀曦更有些威胁性,所以近来他难为一队,也更多的是存了敲打阮时生的意思。 而萧冀曦需要的也就是任东风这句话,他知道共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白青松都能拉下面子来找他打听,要是一击不中就算了,那共党也太没有面子。他今天这个提议就是已经十足重视阮时生的安危,叫任东风给驳了,那再出事儿责任自然由任东风担着,萧冀曦则有很多的话去搪塞铃木薰。 第424章 还是很灵的 后来再回过头来看这件事,总很有萧冀曦是个乌鸦嘴的嫌疑。其实倒也不是这样,只是萧冀曦清楚共党这回是铁了心的要把叛徒给杀了,而旁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任东风自然也是不知道的,所以他错误的估计了形式,以为这就是一次很随机的行动,是因为行动队这次太张扬而导致的。 不过萧冀曦也不介意被当个乌鸦嘴,他顶着这名头已经有些时日了,不在乎再多些人知道,这还能叫他觉着有些怀念。 那天从任东风的办公室出来之后,萧冀曦又看见阮时生站在走廊尽头发呆,天色还亮着,阳光尚在,撒了他一身,显得那个背影分外落寞萧索。 萧冀曦走过去拍拍阮时生的肩膀,手落在阮时生身上的时候就感觉到人猛地一颤,看起来的确是在发呆,因为常人一准能听见萧冀曦那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队长。” 阮时生叫这一声从来没有什么尊敬的意思,好像单纯萧冀曦在他这儿就姓队名长。 萧冀曦嗯了一声。“你在看风景?” “心里烦,看看鸟雀。”阮时生把头扭了回去,他肯定是觉得萧冀曦这张脸没有外头的景致好看,不过外面其实是一样的单调乏味,可见萧冀曦这张脸在他眼里是更加的乏善可陈。 萧冀曦也不觉得气馁,他心里忽然多了一种预感,这可能是他为数不多的,跟阮时生心平气和站在一起的机会。 “我一直好奇一件事情。”萧冀曦递了一根烟给他。“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把那么些人都骗出来的?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但要是已经不用再保密,我很想听听。” 阮时生瞥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就在萧冀曦以为他会拒绝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说话了。 “你真想知道?” “我要是不想知道,巴巴的冒着碰一鼻子灰的风险来问你干什么?”萧冀曦白他一眼。 阮时生的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但居然答话了。他的嘴角噙着一点冷笑,叫萧冀曦看了手有点痒痒,想往上挥一巴掌。 “其实也没什么,我知道我爹叫他们害死的那一天刚好跟人接头,我到了地方,转手就把人给崩了。” 萧冀曦想,这小子终究是没弄清楚到底谁才是害死阮慕华的罪魁祸首,一腔怒火倾泻在自己人头上,这么拎不清,在战时这样的背景里实在是死有余辜。他忍下了没有说话,任阮时生接着讲下去,这事情估计也已经憋在阮时生心里很久了,因为没什么人来问他,他也不能去和别人主动说起来,七十六号大多数人都对别人的事情都不感兴趣,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后来听人说,我才隐约猜到那人手上是有密码本的。我又去他住宅搜捡了一圈,并没发现密码本,但旁人也都不知道这事。我对外说的是那时候他已经预感自己暴露,所以违反纪律把密码本交给了我,别人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萧冀曦心里画着混,觉得共党不至于这么蠢。 果然还有后续。 “而恰逢那时,梅机关里关着的一个犯人吐了点密码本相关的事儿出来,那人也很快就死了,因用了太多的自白剂,而外头也不知道他死了,只知道他松了口,密码本的境地更加危险,那些旧密码写成的情报也就更危险,于是借着此事,我看上去就陷入了危险的境地之中,时常被人跟踪,无法把密码本转移出去。” “他们为什么不建议你把那玩意给毁了?”萧冀曦扭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并没什么人,其实叫旁人听见了也没什么,全推在好奇上头就行了,他就是因为兹事体大,总觉得心虚。听阮时生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两件事情赶得巧,也算是共党倒霉。 “因为我说密码本不在我身上,被我给藏起来了,因为怀疑情报在传递的过程中会被拦截,所以我只能和人见面交接情报。”阮时生耸了耸肩。 “再一再二不再三,你用这借口能骗去六个?”萧冀曦扬起了眉毛。 “六个人不全是为那个,也有试图去原本的地方找密码本的,被一锅烩了。”这阮时生答得就有点含糊了,萧冀曦猜想他可能是不想往外说,虽然很想叫他说出来,可对此也很没辙。 “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狠的。”萧冀曦感慨道。 “没有他们狠。”阮时生冷笑。“就当是无毒不丈夫了。” 萧冀曦想,这小子还挺能往自己脸上贴金。 “就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报,既改不成也挪不走的,叫共党白搭上这么些人。”萧冀曦状似无意的感慨了一句,本只是碰碰运气,因为阮时生看上去也不知道,但没想到阮时生还真的给了回应。 “共党就是怕损了汪锦元,却终究没把人给保住。” 萧冀曦皱起了眉头。“汪锦元要真是,也该跟下头单线联系,他那么要紧的位置,只应负责给下面递情报,不需要知道什么东西,没得连累旁人。” 阮时生看上去是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听萧冀曦问得这么详细,也只能把头一低不吭声了。他这人不知道从不肯说不知道,就是来个沉默,还要显得这沉默高深莫测,只是他不想说,从没有他不能说。 萧冀曦也懒得跟他计较这个,他看一眼手表,很及时的结束了这个话题。 “得,跟你说这么长时间,我今天还得赶报告呢,你看够了风景也早些回去,虽说铃木能保着你,也别叫人能抓着什么把柄。” 在这方面,萧冀曦得算是行家里手。所以阮时生想反驳也无从反驳起,还真就拖着步子往回走了。 萧冀曦只觉得他们两个鲜见这样心平气和长长久久谈话的时候,却也压根就没想到,这是两个人之间最后的一场对话。 当然,要一早知道了他也绝对不会去提醒的,最多是对自己没能成功问出更多东西而感到有点遗憾罢了。 第425章 业余勘察者 萧冀曦一般都到的很早,但这回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却发现不少人都比他快了一步。一进来就见油耗子几个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人人神色都十分凝重的样子。 “今儿你们倒是勤快,怎么都来这么早?”萧冀曦还没来得及进自己的办公室就叫眼前这一幕给吸引住了,手里的油条还没来得及扔下,造型怎么看怎么有点滑稽。 油耗子一抬头见他这个造型,搁在往日肯定是要笑一笑的,但今天没笑出来,于是萧冀曦就知道是真出事了,语气也跟着正经了两分。 “出什么事了?” 看来事情是真不小,因为一屋子的人都七嘴八舌的说起来,把萧冀曦一个头吵得有两个大,萧冀曦只能提高了嗓门叫他们都闭嘴,然后叫油耗子仔仔细细的把事情给他说一遍。 油耗子叹了口气,开口一句就把萧冀曦说得有点懵。 “阮时生死了,是被人下毒毒死的。” “下毒?”萧冀曦愣住了。 油耗子一脸沉重的点头,以示自己并没有在开玩笑。“就是下毒,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已经送去化验了,发作起来似乎有时间,因为他邻居说昨日半夜有人隐隐约约听见敲门声,但这时节,没人敢大晚上的随便给人开门,一早上起来,就看见阮时生倒在门口,人是已经凉透了。”他说着,冲办公室里的几个人摆了摆头。“事情是凌晨闹起来的,我们几个离得近的得了信在家里坐不住,这才来得这么早。” 王闯在一边恨恨道:“估计是他毒发的时候已经睡下了,觉着不对也就是挣扎到门口,可恨那家人胆小的很,要是开了门,没准他还有救。” 萧冀曦想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一早上就在自己家门口见着个死人,估计以后那家人开门前都得仔细考考虑考虑。他倒是不认同王闯的说法,太平盛世里不要说不敢开门,夜不闭户也是有的,只是眼下的上海,配得上老百姓那么信任么? “鉴证的人去现场了吗?”他绕开了这个话题,没跟着王闯一起讨伐人家,只是反问了一句。 “已经在路上了,也不知道现场勘查跟尸检哪个能先回来,眼下除了等也没别的办法,咱们又不是神通广大,下毒的人早不知道去哪了,现在过去也没用。”油耗子看出萧冀曦神色有点不以为然,想来他是不大认同王闯这番言辞,赶紧趁着王闯还没醒过神来就接了话。 “去还是要去的,有什么可疑人物在时生家附近出现过,时生是几点回的家,这都要查。”萧冀曦有心搁下这件事不查,但是那样的话也未免太明显了些,因此他毫不犹豫的就下了命令。“你们几个也够了,咱们这就出发。” 比起昨儿浩浩荡荡的队伍,今天这队伍就要低调得多,拢共也就凑了两车的人,一出七十六号的大门就分道扬镳,捡两条路往阮时生那边跑。 萧冀曦看看王闯,再看看油耗子,最后想到昨天还在车上那个今日已经成了尸体,虽然觉着阮时生死了是件好事,但脸上还是露了点唏嘘的表情。 王闯也差不多,让萧冀曦觉得有点奇怪,平时没见这两个人有什么交集。 “我听说了,昨天队长你和任处说要调人去保护阮时生,任处没同意。”汽车拐了几个弯,离七十六号已经有点距离了。萧冀曦忽然听见王闯开了口,情绪显着十分低落。 “任处也有自己的考量,时生初来乍到的,的确不合适劳动弟兄们。旁人想起他借了谁的光进来,也要有微词的。”萧冀曦当然不可能在这两个人面前说任东风的坏话,虽然这些年来任东风离行动队这些人愈远,往往只是在上头发号施令,下头的人对他也渐渐没有以前那么亲近,但总归还是上司。 “就算调人去,防的也是枪子,这可是下了毒,谁能想得到呢。”油耗子也跟着劝王闯。 王闯就不说话了,但看上去还是有些愤愤不平。萧冀曦也没再劝他,自己从当了队长就琢磨着把任东风给除了,可任东风做了行动处的副处之后也没什么大动静,本身又不是个厉害的,也就留到了今日,留着归留着,下头人对他不满则是只有好处。 鉴证科的人把现场围了个严实,不过萧冀曦他们几个早都已经混了个脸熟,现场老是有他们几个的身影,是以证件也不用掏,直接就进去了。 阮时生已经被抬回七十六号了,就剩下一地的狼藉,要不是鉴证科的人很笃定说阮时生死的时候现场没第二个人,旁人看了一定会觉着这里发生过激烈的搏斗。 “够乱的。”王闯捂着鼻子要往里走,叫萧冀曦一把给拦住了。他望了望隔壁那一家的门口,皱着眉头说:“估计是他死前折腾的,看来这毒能够致幻......还能导致失禁。” 最后一句话是萧冀曦冲着那些可疑的污渍说的,行动处的人对失禁这种状况都熟识,也没觉得怎么样,只是想着这邻居有点倒霉,事后还得费事清理。 “他们撒谎了,或者说没全说实话。”萧冀曦还是皱着眉头。“去问问他们,不敢开门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在阮时生敲门之前,还听见了别的声音。” 王闯应了一声要去,但萧冀曦看他那样子就怕他再和人家起了冲突,最后还是把他拉住了,决定自己上阵。 “长官,你们做事快些好不啦,我这里还赶着上班呢。”那家的男人居然还算是硬气,能对着萧冀曦说出这样的话来。 萧冀曦也不恼,说:“你要是再不说实话,恐怕就不用上班了。” 这一句话就把人给吓住了,男人本来以为换个瘸子来总好欺负,没想到一开口就落了下风。萧冀曦见他哑了,跟着问道:“你们昨晚究竟都听见了什么?是不是有争吵和打斗的声音?我知道这事和你们无关,只要说出来就行,可要是再隐瞒,就是妨碍我们调查。” 第426章 颠茄 萧冀曦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在看他,鉴证科那边还没化验出个子午卯酉来,听萧冀曦这话说得却很笃定。 鉴证科来的那位脸色就不大好看,觉着这是萧冀曦在质疑他们的工作水平,不过出口的话倒还算委婉客气,这也算是一种说话的哲学了。 “萧队长,我们基本可以确定,昨夜死者身亡的时候,周围是没有第二个人的。” 但这时候一边那男人却抖着声音开了口,大抵是看出萧冀曦的职位比都高些,担心真被一言不合带回七十六号去。 “确实听见了些动静,那时我正睡不着,听见了吓得要命,后来有人敲门也不敢开,没成想是死了人。” 他最后也没说出来什么“早知道死了人一定会出来看看”之类的鬼话,这年月知道有人不明不白死在自己门前,不多给门上两道锁已经很不错了。萧冀曦对他高看一 于是萧冀曦又转向那些正在现场忙活的鉴证科同事。 “各位辛苦了,一早上为这事忙前忙后的。不知道有没有哪一位兄弟,检查过时生的身体?” 就在他边上站着的那个人说:“我看过了,萧队长有什么想问的吗?” “时生的瞳孔是不是放大了些?” “是。”对方很诧异的一点头。“萧队长还懂得这些东西?” “小时候常在药铺混,这是新药,估计也没什么人拿来投毒,投毒的案子归到咱们手底下的本也不多,不过就算我现在没看出来,等尸检出来了也能真相大白。”萧冀曦为鉴证科的人开脱了几句,就实话实说了。“我看着像是颠茄中毒。” 在鉴证科混的人都是专业的,一时半会想不出缘由其实是因为他们接触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有些混淆,其实萧冀曦也不能完全确定就是颠茄,只是他想起来从前颠茄各式各样的用处还是白青松和他闲聊的时候说的,就顺便给猜出来了,想来白青松来了上海之后也没机会跟人炫耀这些知识,他也早就不再经营药材,这些事情归不到他头上去。 况且就算萧冀曦不说,尸检一出来,是什么东西也就抵赖不得,他这时候说出来,反而能把旁人的目光从白青松身上转移开。眼,起码没有说瞎话的心思。 鉴证科的人脸就更黑了。萧冀曦担心真弄出什么嫌隙来,赶紧解释道:“昨晚的确就是一个人,我只是想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幻觉......算是一点私心。” 这么一说,众人都想起来他跟阮时生之间的确沾亲带故,便纷纷露出了然的神色。萧冀曦想了想,没有追问那男人具体都听见了什么,这很可能会泄露出一些他不想叫旁人知道的事儿,等把在场的其他人打发走了再问也不迟。 这会听见萧冀曦这么说,那人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倒是的确有这个可能,只不过相似的东西还不少,得等出了报告才知道究竟是什么。” “说的就是这个,你们都是专业人士,见得多了,我这随口一猜,见笑见笑。”萧冀曦打了个哈哈,就把这事给混过去了,看着鉴证科取了证纷纷返回七十六号,又打发手下的人都去四处打听昨日有没有可疑人员出没,这才扭过头来接着问那被晾了好一阵子的邻居。 “你们这老宅子隔音不好,你是不是听见他说什么了?你放心,在那样的幻觉里,他是说不出什么有效信息的,你也不用担心听去了就算知道的太多,就原样告诉我就行。” 男人犹豫了一下,露出一个苦笑。 “您别说,我还真记得听清楚的,因为这人一边稀里哗啦的闹动静,一边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么两句话。” 萧冀曦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一是错不在我,是他们不仁不义在先,二是你恩将仇报,来来回回的念叨,我真以为隔壁打了起来,吓得后半宿都没合眼。” 男人这话不像是作假,他眼底都是淡淡的青色,显然这一夜没怎么睡好。萧冀曦又问了时间,知道是半夜一两点钟发作起来的,要真是颠茄的话,估计阮时生是半夜中的毒,毒多半下在水里,鉴证科的人也是这么想的,他们把阮时生用的杯盏一股脑的给带走了,不是个轻省活计,因为有不少已经碎了。 听男人描述的情形,萧冀曦猜阮时生最后看见的人是唐锦云,他面上什么都没有说,随口安慰了眼前这个倒霉的家伙几句就拔脚走了,急着回去等个结果。 结果出来的时候却叫人大吃一惊。 阮时生的确是死于颠茄中毒,从他的尸体上检测出了颠茄的成分,剂量足以致死。但是从现场带回来的所有东西都没能检测出颠茄的残留物,这就相当的诡异了。 几个人围着报告大眼瞪小眼,鉴证科的人都觉得有些奇怪,反复检测了几轮却也还是这个结果,由不得他们不信。 最后还是王闯若有所悟的一拍大腿,引得众人一齐看他。 “八成是下毒的人把东西又给带走了,所以现场才找不着!” 萧冀曦想,比这话更能打鉴证科脸的,恐怕也只剩下怀疑他们遗漏证物这一句了。人家已经说了现场没有人闯入的痕迹,偏偏王闯跟没听到一样—— 他飞速运转的大脑忽然卡了壳。 萧冀曦意识到自己忘了一件事情。 这年月鉴证技术又不怎么发达,江湖上那些厉害点的偷儿,都以搞出密室失窃案为荣,共党那边正有一个盗窃手段还算高明的家伙,又跟这事恰好沾着关系撕掳不开。 唐锦云,最终兜兜转转,还是落回唐锦云身上。 要不是周围有这么些人看着,萧冀曦还真挺想笑的。那丫头当时中气十足的说自己早就金盆洗手了,结果还是得仰仗着这旧日的看家本事办事,想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居然也叫她办成了这么一件好事,到头来让些专业打打杀杀的围坐一团一筹莫展,也算是本事。 第427章 感同身受 萧冀曦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面上则还是一派平静,只警告王闯这话不要往外随便乱说,免得再和鉴证科的人争执起来。王闯这么多年来,倒是把及时闭嘴这一条学得相当到位,当下保证绝不乱说话。 因为要做尸检的缘故,阮时生是被切开又缝上的,不过外头看不出什么端倪,也不会再有人为这个给阮时生出头了。萧冀曦去看了一眼,也没看出什么来,就是忽然想起来阮时生没再提过他的母亲,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那女人在他印象里只剩个很模糊的影子,只记得是相当了不起的一个人,反正当时萧冀曦是挺害怕她的。 铃木薰当然不会就开不开刀这种事说些什么,只是来看了一眼,看上去他最近公务也是很繁忙,听说是上头开了口要把汪锦元押送回日本去,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汪锦元是始终的没有招供。 和汪锦元能提供的消息相比,阮时生的死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听说行动队正想法子找出凶手,铃木薰只说有任何需要都去找他,也没更多的关注。 倒是萧冀曦关注了一下汪锦元的事儿,他没指望铃木薰说出些什么具体的东西来,不过了解一下进度也是好的。 “还没开口?” “没有,前段时间晾了他一阵子,叫他知道政府的人一时半会还没那个胆子开口要人,但看上去没什么用。”铃木薰显得有点苦恼。萧冀曦心下了然,怪不得铃木薰前些日子看着轻松得很,还能抽空关注一下对手的家务事。 “也是,拖久了,没准汪先生他们是要有意见。”虽然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萧冀曦也不敢大声说这些事,他又不是王闯。“不如就送到日本去,天高皇帝远的,汪先生想插手也不好办。” “恰恰是回了日本,才会给他们开口的机会。”铃木薰听了萧冀曦的话,却也没有多乐观。“现在算是配合调查,双方都留着一层面子,等回了日本就不是配合调查了,要是还不能坐实罪名,那肯定得把人给送回来。” “那为什么还要把人送回去?不是平白给你们添压力么?”萧冀曦诧异的问道。 铃木薰苦笑。“当然是给我添压力,肯定是特高课的人在身后搞鬼。他们看不过海军出身的人在特务工作上搅风搅雨,又仗着在国内的便利,不知是找了什么靠山,强压着国内交人,其实梅机关也有不满,但因为觉着齐心协力压制海军也有必要,就没有提出反对。” “也是,你们海军都排到世界第三了,陆军被压了一头肯定不服,这是人之常情。”萧冀曦反过来安慰他。“反正人交出去就不再归你管,到时候一无所获的放了人,你肯定不是首要责任人。” “我并不在乎担责任,只是觉得汪锦元与共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个很好的突破口,所以不愿意放人。”铃木薰攥紧了拳头。 萧冀曦奇道:“我看你这段时间以来,似乎对共党更感兴趣。是因为觉得军统连着损了两个站长不成气候了?” 铃木薰摇了摇头。 “不是那么一回事。军统装备和资金上都更有优势,能给我们带来的威胁也更大,死在军统手上的兄弟不知凡几,我只是觉得共党的渗透力很可怕,一直以来,都没能想通有些看上去和他们完全不搭界的人是怎么被渗透进去的。” 萧冀曦对此倒是感同身受,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白青松是怎么被那边争取过去的,早几年听说南边正分人家祖宗基业的时候白青松还跟着跳脚骂,一忽儿已经过去投身于那个共产主义事业为之奋斗了。 铃木薰可不知道萧冀曦在想些什么,也没耽误他借着往下说。“汪锦元分明大好的前程,不知为什么就甘于做他们的鹰犬,甚至于我一直以来认识的人也......” 他没说下去,萧冀曦估摸着他想到的是町田明。 “你也提醒我了,不能光顾着共党,总也得想办法解决一下军统的威胁,这斩草不除根的,总能在些乱子里见着他们身影。”铃木薰也意识到自己是说的有点多了。 萧冀曦觉得自己有点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好在现在军统的各项行动都基本上是处于停摆状态的,兰浩淼那边已经没什么人盯着,萧冀曦倒是没怎么跟他见面,只是隐约感觉到要有大事发生,丁岩不能一直被晾在七十六号里,没人跟他接头传消息,他能看见什么都是白扯,不如干票大的之后就把他给送走。 铃木薰没有多待,看来在时间的压迫下,对汪锦元的各项审讯是在如火如荼的进展着,萧冀曦没旁观过铃木薰搞审讯,这人自知审讯不是什么好事,从来不肯让关系好的人看见过程,不过这东西颠来倒去也就是那一套,折磨威胁利诱轮着来罢了,他还真没有兴趣去看。 对阮时生死亡现场的勘察没搞出什么结果来,但是对邻居的询问却还有进展,住在阮时生家对面的人是个工厂的夜班工人,说是当天晚上临近午夜的时候回家撞上了个陌生人,天色太晚,人长什么样记不清了,只记得身形很娇小,似乎是个女的,年纪不算太大。 阮时生进了七十六号之后一时半会也没搬家,之前跟着共党混当然经济状况不太好,周围住着的都是些穷汉,或是家里孩子太多开支太大那道号的,凭空出现个年轻女人的确值得引起怀疑,于是又一家家的去问各人有没有结交什么关系近到大晚上能来这一片的女子,答案是统一的没有。 嫌疑人就此基本确定了,但线索少得跟没有一样,一时半会还真找不着,多半也就不了了之了。萧冀曦听说是个年轻女人,心下肯定是唐锦云,心里祈祷着她最好是把这件事干完将功赎罪之后赶紧离开上海。 第428章 背字 然而事情的发展不总如人意,或是说总不如人意。 投毒的事儿也不知道是触动了七十六号高层的哪一根神经,把情况汇报上去之后,回来的命令反而措辞更加严厉的要求他们把人给找出来,以“稳定特工总部之人心”。不过想想看也是,本就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现在暗箭变得更暗,对手还来无影去无踪的,那不免叫其他人更担心起来,不知道哪一天入口的东西就要了自己的命。 所以萧冀曦他们也只好认命的大海捞针,油耗子机灵,仗着任东风还能听他几句话,转头还捎带上了隔壁的二队共沉沦,大家都是一样的职责,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这群人做了这么些年的特工,真沉下心来做事,其实也能很有成效,要不是这两年聪明人都在给自己留后路,成绩肯定要比现在好得多。人人心里都清楚自己干的是什么事,日本人赢了七十六号不一定能落到好处,日本人输了,那蹦的太高的将来一定下场更糟糕。 眼见着这一回是躲不过去了,众人夜以继日的一番忙碌,还真理出个眉目来。 他们跟巡捕房搭上了线,挨个去拘上海有名有姓的惯偷,就问他们什么样的人能做出这样的现场来,再问他们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人。 七十六号本来不管小偷小摸的事情,这些偷儿当然也没见识过七十六号的手段,被抓进来已经是吓得够呛,基本都是知道什么就往外说什么,偶尔有几个嘴硬点,也没有正经特工能熬刑。是以王闯还感慨过,这活儿虽然工作量大了点,真落到刑讯上头还真不难。 一来二去的,还真查出了一点苗头来。 唐锦云来了上海后的确没有重操旧业,但是她干这一行这么多年,自然也不能坐视人家偷到自己头上来。于是有个小偷对她印象深刻,就在审讯中额外的提了起来,萧冀曦在一边听着,虽明知不可能,但也还是忍不住幻想能不能现下掏出枪来把这个多嘴的给毙了。 “我这么些年都没失过手,就那一回——那丫头不说,但肯定也是老同行了,手段只高不低,要说能做出个半点痕迹都没有的现场,我是不成,我那帮兄弟也都不成,想来想去,也就那么一个人有几分可能。” 因为被打得太狠,江湖义气已然是荡然无存,进来的人都希望自己能赶紧出去,再不济别挨这打也行,这种情况下绞尽脑汁想出一个人,还是外来的生面孔,立马就引起了七十六号的注意。 好在这事已经发生了有些日子,那人说起唐锦云的长相也说不太清楚,萧冀曦看过他们试着画出来的肖像,和唐锦云离着有十万八千里远,拿去给那人看,也只得了个迷茫的“似乎不大像,可哪不像却看不出来”的答案。 气得王闯把人又给揍了一顿,萧冀曦琢磨着这人还不如不说这件事呢。 但搜寻的范围还是小了不少,且因为这证词与先前他们从阮时生的邻居嘴里听见的能互相印证,都指向了个灵活娇小的姑娘,犯人大概是个什么样子,这帮人心里已经是有数了,几下一合计,想出了个招来,捡水平高的偷儿去街上逮着符合这形象的人行窃,单看是什么反应。 萧冀曦只得把白青竹要送白青松的围巾给截了下来,自己送过去。那说是个围巾也不大准确,看针眼的稀疏程度,像是个网兜。 “唐锦云走没走?”确认了周围一切安全,萧冀曦劈面就是这么一句。 白青松之前就听萧冀曦提起过唐锦云,知道这两个人是认识的,也没显得有多诧异,只是摇了摇头。 “我已经联系不上她了,不知道她现下怎么样。” 萧冀曦心下一沉。 若是没走的话,唐锦云现在已经是走不成了,进出上海的各条要道都已经被暗中监视了起来,她一露面就可能被试探出来。 好在阮时生不是什么大人物,这样的排查用不了几天,过几天就风平浪静了。 可偏偏在这时候又出了事。 梅机关羁押的几个日共松了口,顺藤摸瓜的又牵扯出不少人,萧冀曦是经历过军统上海站两次洗牌的人,看那样子就知道共党在上海的地下组织是真的基本完蛋了,白青松也算好运,还没被牵连进来,但是谁也说不准事态再发展下去会如何。 新受审的人就提起了阮时生被投毒的事情来,且为数不少,萧冀曦听着倒是与白青松没什么干系,但是唐锦云是已经暴露的差不多了。 “这件事是交给了专人来做,代号叫雨燕,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人。” “雨燕来沪,大概是去年八月间的事情。” “我是她的下线,见过她一面。” 零碎线索拼拼凑凑,萧冀曦知道他就算能赶在七十六号之前找到唐锦云,也已经来不及了,只希望唐锦云要是真被发现了,能在抓捕的过程中就丧命,还能算痛快。 他不知道共党有没有用毒药的习惯,现下是很希望有。 人也不能总是走背字,总也要交点好运气的,只是这点好运没有足够唐锦云逃出生天。 萧冀曦一直在等电话铃响起来,告诉他一个坏消息,这铃声也真就响起来了。 那边是王闯很兴奋的声音。 “人找着了!就是上回咱们抓人的那一片老宅子,现在四面已经堵住了,保证她跑不了!” 萧冀曦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 “留神别把人放跑了,我这就过去。” 他没说别的,没叮嘱不要开枪或是别的什么,指望着真能有莽撞的和唐锦云交上火,也就不担心她后头再遭罪了,就是那可能性很小,行动队里这些人相似的场面经历了太多,经验十足,不会轻易的就叫唐锦云死了,抓活的可比带具尸体回去更能交差。 唐锦云那个性子也不像是能饮弹自尽的人。 萧冀曦往外走的时候觉得自己脚步很沉,这样的事情他已经经历了不止一次了,但每回遇上,都还是一样的反应。 第429章 走火 萧冀曦到的时候,那一片的确是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给围起来了,最外边一层是从宪兵队借调过来的,硬是把他拦下来验了半天的工作证,看来人想要混进混出是绝无可能了,除非是能变个苍蝇蚊子什么的。 他费了一点工夫才找到油耗子。 萧冀曦这个做队长的不在场,油耗子自然是责无旁贷正忙进忙出的调动人手,一时间也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这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他们自己人,也不担心是不是外人趁机摸过来了。 “情况怎么样了?” 油耗子一扭头看见了人,脸上有点不耐烦的神情就立刻消失无踪了。 “还没找到人,不过也就是迟早的事。” “我进去看看。”萧冀曦注意到油耗子的状态不如周围人那么兴奋,可能是因为他得留意着全场调度,这牵扯去了他绝大部分的精力,也就没旁的力气去兴奋了。 再者说本来也不值得那么兴奋,虽然上面挺重视这一场行动的,但说到底也就是抓一个人,没准还是个挖不出情报的小角色,抓回去除了能叫七十六号上下觉睡得安稳点之外,也再没别的什么了。 “小心些,那丫头身上可能还带着枪。”见萧冀曦抬脚就要往里走,油耗子提醒了一句。 萧冀曦听见这话,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他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这笑也就看着很古怪。 “我挨的枪也不少了,她能不能打中我,两说。” 油耗子觉得这话不大吉利,想反驳又无从说起,就只好看着萧冀曦进门。 萧冀曦进了门,还是往房梁上看。不是上次的那间屋子,不过各家的陈设布置都差不多,眼下正要入秋,房梁上挂着两串辣椒,一看就是乡下人来了城里依旧是旧日的习惯。 “下来吧,老在上头躲着也不是件事。”萧冀曦叹了口气。 上面还是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这次和上回不一样,我进来的时候都被盘了好几道,你走不掉了。”萧冀曦也不气馁,很有耐心的接着说道。 “你不怕我一声不吭就开枪打你?”这次过了两秒钟,上面有了动静,伴着一声开保险的响动,是唐锦云的声音,只是和萧冀曦早些年听过的不一样,冷冷的,像对着仇家。 不是像,本来就已经成了仇家。 “我不怕挨枪。”萧冀曦耸肩。“你打算在上面的呆导致什么时候?我知道能上去的人不多,但是要一群人来乱糟糟的开枪,这屋子能不能接着住人就不一定了。” 萧冀曦承认自己是在威胁人,不过这威胁应该很有用。唐锦云知道自己逃不掉,也不会想带累旁人。她现在躲在上面,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逃避—— 但逃避也没有用,唐锦云应该清楚的很。萧冀曦本能的感觉到唐锦云躲在这里别有目的,但想不出她到现在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你在拖延时间,不知道是在为什么人拖延时间。”想通了这一层,萧冀曦也就不急着叫她下来了,帮她拖点时间也好,不管她想做什么,都肯定是对日本人没好处的事儿。 唐锦云又沉默了下去。 萧冀曦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现下我们还没有人手里有你的照片。你现在送不出去消息也没法逃走,但如果外头的人都不知道你的长相,你的住处就无从查起。你住的地方还有些什么?这里这么大的阵仗,你的同伴应该已经在销毁那些东西的路上了吧?” “是同志。” 唐锦云纠正了一句,但是没反驳其他的,算是默认了。要是旁人知道这么一条消息,肯定得调来人朝梁上开枪,萧冀曦却没急着动弹。 他只是维持着一个端着枪的动作,不紧不慢跟唐锦云对峙,陪着她拖延时间,不过也拖不了多久,他在里面呆了这么长时间,肯定有人要进来看看他是死是活的。 梁上梁下两个人一人一把枪,有点滑稽的进行一场两个人都希望拖得越久越好的对峙。 其实人很难在没有计时器的时候准确的估算时间,所以萧冀曦也不知道是究竟过了多久,可能是三分钟,也可能是五分钟,总不会更长了,行动队里的人又不是饭桶,没有队长进来这么久还不打探打探情况的道理。 进来的是油耗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亲自进来,他看见屋里这场景脸色一变,跟着就苦笑:“看来是我的疏忽,上回您说了这地方,这回还是给漏了过去。” “没什么,总不能把人家住着的房子给打塌了。这木头都有年头,外面看着不错,谁也不知道朽到什么地步了,这是主梁,断了没准把咱俩一起埋进去。”萧冀曦不懂建筑,不过不耽误他把事情说的严重些。 “外面都布置妥了。”油耗子觉着他说的有道理,点头道:“反正人是跑不了,咱们也可以慢慢耗着。” “共党似乎没有用毒药的习惯,这倒是比抓军统的省事。”举着枪是个力气活,不过萧冀曦还算能应付得下来,这些年他也不是吃闲饭过来的,握着枪的手是一点也不曾抖,就是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似乎在玩一个猜猜接下来是谁的游戏,所有人的名字都写在上头等着被挑选,谁都不知道接下来死的会是哪一个。 “也可能是他们买不起,那东西都要钱的。”油耗子也跟着笑,他在这里呆的有些久,似乎是有点疲惫,单手拿着枪打了个哈欠。“我奶奶念了好几天要我搞点桂花回去做头油,今天这事结了,总算能腾出手来替她老人家跑腿。” “是,这些天弟兄们都辛苦了。” 这时候,唐锦云忽然很轻巧的从房梁上蹦了下来,萧冀曦被吓了一跳,耳边砰的一响,他还以为是自己被吓得枪走了火,然而回过神来,枪口冒烟的并不是自己。 油耗子张口结舌的看着枪,又求助似的看了看萧冀曦。 “队长,我被吓了一跳......” 第430章 既不傻也不瞎 萧冀曦飞快的往唐锦云那边瞄了一眼,又跟触电似的把目光收了回来,油耗子瞄得准,走火时当然不会打到旁的地方去,唐锦云眼见着是左胸已经洇开了一大片的深色,老宅子采光不好,黑乎乎一团看不清楚什么,但那显然不能是绿色的。 一方面萧冀曦觉得自己脑门上有根青筋正突突直跳,另一方面又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不是最坏的结果,唐锦云也不用遭更多的罪了。 “没事。”萧冀曦只能简短的回他,也没时间再说别的什么了,外头的人都已经听见了枪声,纷纷往里跑,闹哄哄的脚步声响成一片,这里头已经不是说话的地方了。 萧冀曦往前走了两步,在唐锦云面前蹲了下来。 唐锦云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的状态了,萧冀曦在这方面还算又发言权,所以看一眼就知道她绝活不下来,现在往七十六号挪,也不过是半路上就可以转送墓地的状态。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总之鬼使神差的用力捏了一下唐锦云的手,但什么话都没有说。这时候唐锦云已经没什么力气做出回应了,但就好像被这一捏点通了点什么,总之萧冀曦见她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而后就永久的熄灭了下去。 萧冀曦想不出自己现在应该做个什么反应,就顺势很懊恼的锤了一下地,油耗子在一边惴惴不安的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候其他人也都围拢了过来,看着唐锦云纷纷发出感慨。 “就是这么个丫头劳动兄弟们奔波。”王闯在萧冀曦耳朵后头不远处说话,刚听了一声枪响,其实他的声音在萧冀曦现下听来也不算大,可惜萧冀曦就是觉得有点心烦。 其实唐锦云这么干净利落的死了,对谁都有好处,萧冀曦也就不用费神去想一旦旁人知道自己曾与唐锦云合作过又当如何如何了,到目前为止,对这件事知道最多的人是铃木薰,但铃木薰也不知道唐锦云曾经在这个故事里存在过。 “可惜了。”萧冀曦站起身来,自言自语一样说道。 油耗子看上去更加不安。 萧冀曦冲他笑了一下。“没事,这种人物本来也就不容易抓活的,抓了活的也未必能问出来什么,死也就死了。” 油耗子情知这是萧冀曦在安慰他,抓人,活的总死的要更有价值,活人能拔出萝卜带出泥来,死人就是吹灯拔蜡一了百了,除非世上真有通灵问鬼的事儿。 他却也只能接受这安慰。 “年纪轻轻的姑娘,偏偏想不开要走这么一条路。”萧冀曦再对着唐锦云时,语气里就多了一点货真价实的唏嘘。唐锦云是注定要被埋到乱葬岗去了,在上海没人应该认识她,其实对萧冀曦来说,她的来历和去处也都是一个迷,只是再没可能解开了。“你们把人收拾了,别耽误人家照常生活,照了照片去搜她宅子,看看能发现些什么——耗子,你陪我走走。” 油耗子很诧异的应了一声。 老宅子的一大特点就是门多,四通八达的,容易迷路,年久失修的时候就漏风,但散心的时候还是很合适的,两个人从后门走出去,眼见着外围的人已经逐渐开始撤退了,知道是一切都正在逐渐恢复正常。 时近中秋,白日里还觉不出凉来,但到晚上温度总得降点,从旧屋里出来叫风一吹,萧冀曦就觉着自己不再头昏脑涨,相反神志清明的很。 这时候他打了个激灵,不是觉得冷,而是想到了一件事。 唐锦云是个易容的高手,她要是下足了功夫要做这件事,能叫别人根本看不出她原貌来。要说给阮时生下毒的时候是怕被这些累赘带累了身手,那之后她大可以非常完美的掩盖自己行踪,但是她没有这么做。 这就好像是她故意在找死似的。 萧冀曦觉得自己有必要跟白青松去聊聊这个问题,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眼下还有别的事儿要解决。他不动声色的看了油耗子一眼,油耗子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不像往日那样能在别人沉默的背景板下说上盏茶时间,从出来到现在一直没有开口。 “叫你出来就是散心。怕你把这事真搁心里。”萧冀曦笑了一下。“咱们办砸的差事算起来也不少,这次也不能算是砸了,你比我资历还老,怎么想不清楚这种事儿?” 油耗子见萧冀曦真说的一派轻松不像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脸上表情也就跟着活泛了起来。“这不是担心您回去被任处说教么,您也知道这大半年任处不比往常能随意呼喝您了,总得把握住机会才行。” 萧冀曦叫他这句话逗出了个短暂的笑影子,但这笑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此间事了,宪兵队已经先一步撤离,看热闹的人又不敢在这时节出现,那会正与七十六号撞上。他们这么一阵走走到外围来,四下里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了。 萧冀曦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油耗子,神情难得严厉。油耗子不安的在原地挪了挪脚步,看上去相当的迷茫。 “耗子,咱们两个也算是自己人了,我这些年待你怎么样你心里有数,到底为什么做这种事?” 萧冀曦倒是没有疾言厉色的喝问,他不想把别人都给招过来,但这已经足够油耗子往外冒冷汗了。 还不等他要开口辩解,萧冀曦先把他要出口的话给截断了。 “别说是误会。你说的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说完了她就往下跳,你当我是傻还是聋?” 油耗子那踌躇的模样叫萧冀曦觉着实在不妙,这小子不会也成了共党吧?那这七十六号里还真是热闹,各家的人都凑齐了—— 但油耗子接下来说的话,却叫萧冀曦大吃一惊。 “队长,我是怕遭了连累。去年她一回来我就知道了,但不知道她成了共党,做下这么大的事。等知道了已经来不及了,我找不见她,她也出不去上海,我只能等着一照面就把人给灭口,才能保我自己平安。” 第431章 往事知多少 这回答叫萧冀曦有点摸不着头脑,在他印象中,他总觉得这是一南一北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唐锦云虽然一直以来带着一个又一个的谜团,但总还是一点南方人的影子没有,水乡姑娘那种温婉劲儿在她身上全然看不到。 油耗子却确乎是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萧冀曦也见过他档案,这一点是确定的。 在问油耗子的时候他脑子里已经有了很多种答案,包括油耗子可能会说出来糊弄他那些,萧冀曦甚至怀疑这小子真是共党,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 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 “你们认识?”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要是唐家当年没从上海搬走的话,这姑娘现下可能是我嫂子。”油耗子苦笑了一下。“您这么大的反应,我猜您认识她。” 萧冀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震惊太过,已经出了破绽,事到如今隐瞒也没什么意义,反正油耗子是不敢在七十六号那边说他什么的,除非是想叫他把关于游家兄弟俩的事翻出来。 “是,我在天津和她打过交道。”萧冀曦很爽快的点了头。“那大概是民国二十一年,她跟我一样是从上海去的天津,只我一直以为她是天津人,来上海只不过是......”想到油耗子说起两个人的关系,他换了个词儿。“谋生。” 油耗子听了这个时间节点,竟一时间默然无语,萧冀曦狐疑的看他,但还是接着把自己知道的事儿都给说了出来,他其实也很好奇唐锦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听油耗子吐出这点口风,再加上他知道的那些事,唐锦云这小半辈子可以说过得是相当精彩。 “她后来说回承德,我又以为她家在承德,结果兜兜转转,还是在上海。” “唐家祖上煊赫过,出过进士那种,清贵人家。”油耗子想了想,还是从头说起。萧冀曦听见进士两个字就想冷笑,他一直觉着纵观那几百年里进士就是个笑话罢了,且是越到后来越成笑话,只不过为了给油耗子些面子,还是没有笑。 “后来渐渐的败落,您也知道,乱了这么多年,谁也不能打包票说自己就能富贵过几代去,到她爹那一辈已经是寻常人家,就是和我们家关系好,所以两家人指腹为婚,定下的是她和我哥的婚事。”油耗子说着便有点唏嘘。“人一旦自诩清贵,规矩就多得很,而这所谓规矩,也就趋利避害这四个字的幌子。那年唐锦云她爹出了事,怕连累他们一家,所以他们这一支被唐家除了族,她娘是个硬气人,带着她回了老家承德,再就没见过她们母女两个。那年唐锦云也有十几岁了,所以一见我还能认出来,且知道我不是我哥。” 萧冀曦想,唐锦云这一辈子的确是波澜壮阔,辗转数地。想来她娘其实也没能活过多久,不然唐锦云也不至于去操这样的贱业。 “民国二十一年,唐老太爷死了,唐家闹分家,乱哄哄的,几房的人互相指责丢了东西,闹得很不像样子,现在想来在,可能都是她的手笔,大概她是那时候专程回来报复的。”油耗子说到这,带了点眉飞色舞的意思。“她就是那个脾气,从小就绝不肯受一点委屈的。” 萧冀曦看着油耗子这幅表情,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好,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阮慕贤和阮慕华兄弟俩跟他那个素未谋面的师母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那些事,不想今日还能看见一场,想来三角果然是世间最常见的形状。 油耗子也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有些太过明显,赶紧把笑容一敛。“后来我参军的时候,也想办法打听过承德那边的事情,听说是回去之后就发现祖宅被军阀给占了,又兜兜转转落到别的豪富手里,一家人早就流离四散,她娘没两年就死了,我还以为她也没能活下来。” 萧冀曦恍然大悟,唐锦云当年那么要钱不要命,大概就是为了凑钱把那宅子给买回来。不过他懒得和油耗子说这话,一面显着旧情未了,一面又干净利落的下手杀人灭口,倒是趋利避害的人之常情,只是未免做得太过了些。 两个人从后头绕出去,这么一番谈话是花了一点时间,只说是想看看能不能引来唐锦云旁的同伙,别人也都不敢再问什么。回了七十六号,拿尸体交差当然也是交差,任东风有心想说两句,又觉得无从发作,只好作罢。 萧冀曦看他那憋着怒火无处发泄的脸色只觉得好笑,但为自己安全故,很给面子的没有笑出声来。唐锦云得了这么一个干净利落的死法是件好事,这样就不用担心七十六号顺藤摸瓜,摸出些他不想看见的瓜来。 然而日子是过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搁在小说里大概还能勉勉强强的让人称一声惊喜,等放在现实里就是让人只想骂娘了。 丁岩在下班的路上挨了一枪,但枪手不太高明,子弹打在了他的公文包上,把那一串的钥匙打了个粉碎之后去势已尽,除了在他后腰上留下一堆钥匙残片划拉出来的口子之外没造成别的损害,不过他毕竟是个文职人员,见过的风浪没有那么多,被这一下吓得够呛,还是借机去医院躺了两天。 萧冀曦从前毕竟做出和他熟识的样子,于是只好去看他。看过了却觉得有点猫腻,子弹是军统常用的口径,但就算丁岩已经被策反的事情是个秘密,军统也不至于这样冒冒失失的就动手,动手还不彻底,就像是吓唬人一样。 可巧还是同仁医院,进来换药的是顾晟,本来因为病人带着个七十六号的身份,顾晟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再一看见萧冀曦,他脸色就更阴沉了,萧冀曦权当没看见,还笑眯眯问他什么时候跟小林惠子办喜酒,同时死皮赖脸的留下来看了换药的全过程。 这么一看他心里就有底了。 第432章 赌个大的 虽然按图索骥还是摸进了唐锦云家里,不过他们到的显然是有些晚,那一看就是个临时居所的房子里空空荡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不知道是唐锦云自己处理掉的,还是真有同伴赶去收拾了现场。 所以共党的损失暂时也不会进一步扩大,萧冀曦眼下最着紧的还是自己这边的一摊子事,看见这莫名其妙挨了一枪的丁岩,就知道是自己人打起了暗度陈仓的主意。正好第二天就是中秋,趁着这机会,他拎了两包月饼就去找兰浩淼了,兰浩淼从陈恭澎被捕之后低调的不得了,他家简直能用门可罗雀来形容,再没有从前逢年过节的热闹。 萧冀曦一进门就瞥见茶几上是两个杯子,很惊讶的一挑眉。“你知道我会来?” “少在那自作多情。”兰浩淼叫人把另一个杯子给撤了,给萧冀曦换了杯新的。萧冀曦还记得他原先在顶棚上被人装了个窃听器,眼神带着问询的往上看了一眼,兰浩淼立刻了然。 “就知道你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早就拆下去了,他们知道我当年学的是什么,东西放在这里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当时不说只是配合他们一下给个面子,要是敢成年累月的放在这里,那就是等着我发作起来撕破脸了。”兰浩淼冷笑了一声。“他们打下东南亚把战线拉得这么长,为了战备上不吃紧,总得想个办法伸手跟我们要钱。” “说的也是,你真给了?”萧冀曦明知故问。 “哭穷谁不会啊。”兰浩淼一摊手。“我这么些年都不正经做生意了,当寓公坐吃山空,现在只能替他们摇旗呐喊说打得好打得妙,旁的可插不上手,他们应该也查过我的资产状况,知道我现在是个空壳子,没怎么难为我,毕竟我影响力还摆在那里,既然识相,他们也没必要跟我撕破脸。” 萧冀曦叫兰浩淼给逗笑了,他以前不知道兰浩淼说起话来也能这么逗趣。不知道为什么,兰浩淼今天看上去心情不错,没准就和萧冀曦要问他的事情有关。 “我问你,丁岩那一枪是怎么回事?这样水平的枪手可不好找。” 兰浩淼斜眼看他。“怎么,丁岩没死,你还觉得有点失望?” “别给我戴卸磨杀驴的高帽子。”萧冀曦不吃他这一套,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多问,但丁岩毕竟在七十六号,要是真打算把丁岩给弄出去,最适合提供帮助的还得是他,所以这次他问起来的时候格外的理直气壮。 兰浩淼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沉默了两秒钟,看萧冀曦瞪着眼没有要退让的意思,还是说了实话。“是,不好找,就是冲着钥匙去的。接替沈沧溟的人和丁岩确认过,不少钥匙都只在他手里有,要把备用钥匙拿出来得打不少报告,最快也得两天。” “这么说你们这两天就打算动手把丁岩弄出去,去哪?回家?”萧冀曦一皱眉头,觉得时间有点紧迫。 “同济医院有人接应我们。”兰浩淼笑了一下。 萧冀曦看他那个笑总觉得有点不对头,又想了一回,恍然大悟。“我说那小子最讨厌日本人,怎么会找个日本媳妇呢。咱们不仅用美人计还用美男计,真是一视同仁活学活用。” 兰浩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萧冀曦就当他是默认了,他觉着有点唏嘘,没想到顾晟最后还是如愿了,跑到一条抗日的路上来,他费了这么大的劲学医,倒也没白学。 “他能成么?”萧冀曦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毕竟顾晟那小子之前就浪费了两三年的时间,学医又很耗时,这些年只怕没什么时间接受专业训练。 “又不用他动手。”兰浩淼懒洋洋的答。“他只要说丁岩静养以外也应该多走走,免得卧床不起又犯了低血压的毛病。” 萧冀曦想,他们倒是查的很清楚,连丁岩这个毛病都查出来了,不过想想也是,要把丁岩弄出去必然牵扯甚多,低血压倒是不要命,可是万一关键时候出事绝对能要命。 “等等。”萧冀曦忽然一皱眉头。“让丁岩受伤可不一定要把钥匙给打碎了,你们还做了什么?” “也算是赌一把。”兰浩淼这次不肯跟他透露什么了,只是往外赶他。“我知道你今天必不是来看我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去看看丁岩的状态怎么样也成,别在我这碍眼。” 萧冀曦懒得和兰浩淼多聊什么,好容易过个节,他的日程其实也挺满的,晚上张芃芃叫他跟白青竹去吃饭,估计和白青松还有得纠缠,他现在满脑子想着回去歇一阵子。 不过兰浩淼说他可以去看看丁岩,他也就去了,顺便得问问顾晟丁岩的伤究竟影不影响日常活动,丁岩不是他们这些胳膊腿打个透明窟窿眼还能长途奔袭的体格,受伤的人固然枪法精妙,但丁岩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这伤对他具体影响有多大还真只有医生知道。 这次丁岩一见萧冀曦就抓住了他的胳膊,手劲大的吓人。萧冀曦吓了一跳。“你别太激动,这周围人来人往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 他的意思其实是怕有窃听器,虽然现在七十六号怀疑丁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兰浩淼都能用个赌字儿了,那很显然这事情牵扯甚多又没有十足把握,还是小心为上。 丁岩只说:“我梦见了上次要杀我那个人。” “谁?”萧冀曦愣了一下,脱口而出。 “就是被我拿枪逼走,后来死了的那个。” 说这话的时候丁岩眨了眨眼睛,萧冀曦猜到他不是梦见了沈沧溟,而是看见了沈沧溟。 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跟他说起白日撞鬼的事情了,而且撞的还是同一个鬼。萧冀曦不信世上真有这样的事,沈沧海还是回来了,但他想不通沈沧海为什么避着他,却来看了一眼丁岩。 这么一想,他就忍不住觉得有点沮丧。 第433章 好戏还得人看 然而紧接着他就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沈沧海没有任何必要来看丁岩,这两个人之间一点交集都没有,沈沧海就算是回来了,也绝不是那种会为沈沧溟的死感到万分伤怀,而后试图把他走过的路见过的人全都看上一遍的性子,她没那个闲心,最多是揣上两把枪打算给沈沧溟报仇——报仇! 萧冀曦觉得自己脑门上有根青筋正一蹦一蹦的。 沈沧溟和什么人有仇? 小林龙一郎。 医院里现下有什么人跟小林家扯着关系? 顾晟。 事情坏就坏在这上头,沈沧海要是对顾晟做了点什么,他们可就彻底没戏可唱了。 想到沈沧海的行动里有多强,萧冀曦很担心自己现去找顾晟也已经来不及了,眼下最简单粗暴的法子就是把顾晟一条麻绳绑走,小林龙一郎会不会在乎这个便宜妹夫他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小林惠子要是知道自己未婚夫被人给绑了,那肯定是要在乎一下的,跟着也就能把小林龙一郎给引过去。 萧冀曦赶紧往医生办公室冲。光天化日的,沈沧海现在倒是还不至于会动手,可等顾晟下班也就不一定了。 跑出两步,萧冀曦忽然又及时刹住了步子,对着一脸狐疑的丁岩又转过身来。 “你什么时候做的梦?” “就昨天晚上。”丁岩不明所以的答他。 萧冀曦心想,果然是这样。 就在刚才他打算去看看顾晟的时候,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副画面,那是他在兰浩淼家里看到的两个茶杯。那时节根本不会有什么人造访兰浩淼,出现在那里的人也只能是沈沧海。 他们两个人已经见过面了,虽然沈沧海不是军统的人兰浩淼不会对她说什么,但是沈沧海要做什么却是一定会告诉兰浩淼的,因为她心里很清楚兰浩淼干的是什么营生,要是有差错的话会是什么下场。 这就说明,无论沈沧海昨天晚上来是为了做什么,她都不会再继续有所动作,除非是兰浩淼默许了。 萧冀曦心里很清楚,兰浩淼绝不会平白无故的把自己人往死路上推。他虽然总把牺牲的必要性给挂在嘴上,骨子里还是护短,连白青松这样全然不是自己人的,也能看在自己人面子上捏着鼻子偶尔施以援手,对顾晟,他当然不会放任沈沧海胡来。 这么一想,很多事情就霍然开朗了。萧冀曦看一看丁岩的伤口,知道自己看不出什么来,就他看来,这伤要是换行动队的什么人受,当天下午就能中气十足的在办公室里跳脚骂人,都不用隔夜。 “你觉着怎么样?伤口会不会发炎?” 丁岩摇头苦笑。“我自己也算半个医生了,这伤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就是现在回部里也没什么妨碍。” 而后他看了一眼萧冀曦,又赶紧找补道:“不过上面小心点也是正常的,总归钥匙没了我能做的事减了不少,一时半会没什么急事,我就当放个假。” 萧冀曦点点头,没接着看丁岩,省的这小子心里紧张接着不打自招。 虽然丁默邨已经离了七十六号,可丁岩的处境暂时还没什么变化,人走茶凉的事情自然不能做得太明显,丁默邨又不是获罪下狱,就算手再伸不进七十六号来,知道谁欺负自家人也总能给点教训。丁岩在七十六号这要紧的地方呆着,现在反而成了丁默邨的一道护身符,丁默邨自然是要护着点的。 只不知道丁岩走后丁默邨会是个什么境况,萧冀曦想到这里的时候有点幸灾乐祸。 见丁岩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心里有数,不耽误他随时跑路,萧冀曦也就不在这里浪费他的休息时间了,对丁岩也不用怎么寒暄客气,直说你好好休息就能抽身,丁岩也乐得他赶紧走人。 虽然已经猜了个大概,但萧冀曦还是担心自己猜错坏事,装着有东西落下又回去见了一回兰浩淼,问兰浩淼是不是要用顾晟声东击西。 兰浩淼只点头,不许他多问,萧冀曦也就装着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回来了,反正这两个人总没有非要害他的道理,虽然有不少的事儿想问清楚,但等他们乐意说了再问倒也不迟。 而后萧冀曦马不停蹄又去找了铃木薰,觉得自己这一天宛如一个陀螺四处乱转。一见面不等铃木薰问他过节怎么不待在家里,就劈头盖脸一句:“小林龙一郎要有麻烦了。” 铃木薰的眼睛先是亮了一下,而后又显得有点犹豫,萧冀曦当然知道他是在犹豫些什么。他固然很讨厌小林龙一郎,但这两个人现下毕竟是一条战线上的,出了事幸灾乐祸和知道要出事袖手旁观是全然的两回事。 “你要去救他,他不一定会领情,反而可能会更嫉恨你。”萧冀曦提醒道。 铃木薰点头。“我知道,但我从不在乎他是个什么态度。” 萧冀曦就知道铃木薰会这么说,他早就备好了后招。 “你可以不在乎这个,但是你们积怨日深,真就不会影响梅机关的工作?还不如换个老实点的帮着你,小林的本事也算是稀松平常,不是非他不可。” 这话可说在了铃木薰的心坎上,萧冀曦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动摇了。 果然,铃木薰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会出事?” 既然敢来找铃木薰,萧冀曦就是早已准备好了说辞。 “我也是猜的,觉着有人正跟着顾晟,那小子一个医生总不能得罪什么人,大概率就是冲着他身上那个婚约过去的,要是猜错了,你就当我瞎咋呼一场。” 铃木薰若有所思的点头,同时不动声色的拦住了跃跃欲试要往厨房去的虞瑰。 “你们忙着,我去做点吃的来。”虞瑰一脸的无辜。 “我不能久待,你也不用忙活,晚上还有一顿鸿门宴等着。”萧冀曦赶紧帮忙拦着,这回还真用得着铃木薰,不能让他因为肠胃作反错过这一出好戏,非得有他做见证才行。 第434章 开锣 萧冀曦问过兰浩淼,知道自己猜的没有错,心里也就有底了。他明白现下丁岩不算什么焦点,但总也有人盯着,但如果与丁岩近在咫尺的顾晟出点什么事,那丁岩周围所有人的目光肯定都会被吸引到顾晟身上去,丁岩要做什么,一时半会没人盯着也方便很多。 但他自己是决不能出现在医院里头的,现下医院里这些人跟自己都非亲非故,去了反倒容易遭人怀疑,这同仁医院马上就要乱成一锅粥,他可不想搅和进去。 萧冀曦带着白青竹,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北方人过什么节都乐意包饺子,南方就大不一样,但张芃芃还是会包,馅都装在里头,手艺比白青竹这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强多了。 因为心里还是揣着点事,他和白青松之间就更没什么话可说了,怕说不上几句话赶话的露了口风。毕竟听兰浩淼那意思,这回他们所图非小,是要给七十六号一个很沉重的打击。萧冀曦一想到这个,总觉得有点兴奋,平时都是七十六号抄他们这些人的老底,今日总算能风水轮流转了。 白青松也看出来他有点心不在焉,但只是横眉立目的瞪着,并没有要进一步说些什么的意思,固然有个过节的因素在,可这几个人谁都不是在乎这些东西的性子,真有心说点什么,节庆是挡不住的。 萧冀曦就觉出有点不对来,忧心忡忡的想,可别是今晚的事儿共党也来出份力,为这么个事情两边合作起来,那丁岩是回重庆还是上延安,这事可就没法算了。那小子大小也算个人才,管着档案室这么些年,一时间七十六号想重新铺开盘子可不容易,而有丁岩帮衬着,七十六号一贯的行事风格如何他们心里也能有个数,两边要是打着抢这人的主意,那也无可厚非。 毕竟共党那便是真真切切捏着丁岩他亲爹这张牌,也不能说全然的落下风。那件事现在对丁岩来讲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秘密,不知道等他真明白过来会怎么选,但若是眼下他去了重庆,那重庆方面肯定也不会再给他选择的机会,反过来延安也是一样。 萧冀曦想到这里,惊觉丁岩眼下竟有些奇货可居的意思,忍不住带了点笑,但看见白青松的目光扫过来,立马又把笑给收住了。他怀疑归怀疑,却也还得想办法在白青松这蒙混过关,那不是什么轻省事,随着白青松在这些事里越搅越深有了经验,萧冀曦想糊弄他也就越来越不容易。 “你想着什么事了,这么开心?”白青松试图和软了语气,但还是听着有些硬邦邦的,像是在搞审讯,萧冀曦知道白青松面子上很过不去,换做是他妹妹跟个汉奸跑——诚然,萧冀曦自己没有妹妹——那他非得搞出人命来不可。但话又说回来,萧冀曦帮了白青松不少的忙,就算是没有旧日的情分在也不能那么轻易的翻脸不认人。 “没什么,”萧冀曦犹豫了一下,知道什么都不说是混不过去的。“前些日子小林家那个姑娘嚷嚷着见了沈沧溟我还不信,今天丁岩也说是见着了,我想我师姐肯定是全须全尾回来了。” “你也不怕她头一个就拿你开刀。”白青松哼了一声。 “要拿我开刀,也不至于成天往医院跑,等真要对我动手,那我也跑不掉。”萧冀曦耸肩,听起来倒是想的很开。 白青松准确的捕捉到了这话里的一点弦外之音。 “往医院跑?” “大概是想替她弟弟了点心事,顾晟你知道不?原先是我跟青竹的大学同学,后来改学了医,要是沈沧溟还叫小林诚养着,那就能喊他一声妹夫。” 萧冀曦没细跟白青松讲这其中的事儿,也就没说要是沈沧溟还在就轮不到顾晟使美男计,那都已经没有意义了。白青松对这些陈年旧事也不怎么了解,但好在当时他也在上海,那时候萧冀曦身上还没背着什么保密的义务,有什么事都会和白青松大略提上两句,所以这么一说,他也就基本上明白了。 眼见着白青松的脸色就变得有些不好,萧冀曦心想,这肯定是两边的人要撞上,就是不知道是打擂台还是能勉为其难的合作一下,看来今晚医院比想象中要热闹的多。其实他心里也有点纳闷,按说共党因为中西功扯出来那一串事,现下应当已经没什么精力人手了,这样看来却是还有余力的样子,共党不都讲求在农村混个风生水起,怎么在城里还有这么充沛的储备。 这话他不可能问白青松,白青松见他提到医院,自己也觉得有点心虚,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的不再提起这话来,虽然是对坐小酌,却是寡言少语跟喝闷酒似的。 萧冀曦知道今晚必睡不好觉,没有多喝,白青松心里也揣着事不敢喝醉,细论起来也没呆多晚就散了。等到半夜的时候,电话果然如约响起,萧冀曦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但也没立刻就去接,不能显着自己是早有准备。 白青竹也叫这动静吵醒了,看萧冀曦没有动,她也就跟着没有动。等萧冀曦把电话接起来的时候,她一声不吭的在后头开了灯,望着灯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萧冀曦边接电话边看她神色,知道她是有点挂心自己,也怕这事出纰漏,冲她挥挥手示意不会出事,叫她还是照样睡下。 “大半夜的,这是又出什么事了?”萧冀曦那大梦初醒的语气倒也不是装的,为了后半夜能打起精神来,他先前还是结结实实睡了一觉。 “说起来本不该归咱们管,但上头有令谁敢不从呢。”负责通讯的都是人精,知道凡是人都有点起床气,所以陪着笑回他。“是同仁医院的顾医生下夜班叫歹人给绑了。” 萧冀曦只说明白了,多谢他来通知,更多的话两边都没有说。 第435章 谁的面子大 个中道理大家都很明白,顾晟就是个平民百姓,七十六号可没闲心去管一般人的事情,不在路边看着不顺眼上去踩两脚就已经相当不错了,眼下一反常态的这么着紧他,就是因为他搭上了小林惠子。 这话说开了可不怎么好听,小林惠子不过是拐着弯的与梅机关有些关系,而顾晟又要远一层,就这还能叫七十六号大半夜的人仰马翻,说两边是个互利合作的关系,说出去也得有人信才行。 萧冀曦撂下电话,冲白青竹一扬眉毛。“可惜你去不成,不然还能跟着看戏。” 白青竹被他给逗笑了,但也只是短暂的露了两秒钟笑影,她当然听得出萧冀曦是在故作轻松,今晚的事情看上去和他没什么关系,然而里头水太深,任何沾上边的人都不一定能够全身而退,萧冀曦现下这么说,也不过是叫他放心罢了。 她心思也转了起来,自己现在搁在这里的确只能算是闲置,诚然是因为上边觉得上海眼下盘子铺不开难以给她找个合适的地方,能混在七十六号左近就已经相当不容易,一时半会也不急着叫她有所建树,但那是因为有不少人都不知道萧冀曦这颗暗子,有萧冀曦在,她的作用就有些鸡肋。 听萧冀曦话里话外的意思,军统当局是打算把丁岩给弄回重庆去,一旦丁岩离开了,他留下的空位必要有人去补,没准可以想办法把自己也给弄进去,不说直接补缺,干点别的也比闲着强。 不过能不能成还得看今天晚上。 萧冀曦要是知道白青竹这打算,肯定得想办法给她打消了,要是白青松知道自家妹子也进了七十六号,保证头一个就觉得是他教唆的,非得找上门来不可,今时不同往日,往日白青松肯定是打不过他,揍他一顿权当是挠痒痒了,现下白青松手里可是有枪的,要真豁出去了给他一枪,那也未免太冤。 电话里说的是直接上同仁医院,萧冀曦也就老老实实的驱车赶了过去,老远就看见同仁医院灯火通明的,那景象忽然让他想起前段时间的一个笑话,说是为了省电把法租界的红绿灯给取消了,跟着车祸率直线上升,不得已又把红绿灯亮了起来。 这会可看不出他们要省电,果然眼下的上海日本人的事情就是头等大事,要说法租界能留下来也是沾了德国的光,七十六号里总有人说中国也应该学学法国,现下没准也很安逸,每回听见萧冀曦都想把人给揪起来揍一顿。 萧冀曦轻车熟路的摸进顾晟的办公室,本来指望着能看见一个梨花带雨的小林惠子,结果想象中的场景没见到,只见到了小林龙一郎皱着眉头在现场来回踱步。 小林龙一郎没有上手去碰那些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行伍出身,虽是管着电讯,其实本身对旁的特务工作并不是怎么在行,他知道自己看也八成看不出什么,没准还会破坏现场。萧冀曦想到这一层不由得对顾晟高看一眼。 摆平小林惠子当然容易,那姑娘一看就是养在深闺里至于有点缺心眼的,糊弄起来没什么难度,难的是他居然还摆平了小林龙一郎,让这么个眼高于顶又老于世故的家伙跟着一起悬心。 “长官,您先站出来歇歇,接下来的交给我们。”萧冀曦不会亲自去跟小林龙一郎说这跌份的话,除非是不得已,他要是矮了小林龙一郎一头,铃木薰也不会觉着气顺。好在油耗子跟着赶到了,他说这话说的很是顺畅自然,没有一点打绊的意思。 小林龙一郎看见来的是萧冀曦,就皱起了眉头。他站着没挪步子,在那上下打量萧冀曦。 萧冀曦虽然是存了看戏的心思来的,现下却也觉得有点气闷,但还是道:“您放心就是了,顾晟好歹与我也有一年半载的同窗之谊,男人之间的事情,也犯不上牵扯到女人身上去。” 这话要是叫白青竹听见了肯定没他好果子吃。萧冀曦自己说着也心虚,但是小林龙一郎听着却觉得很有道理,中日两国毕竟都是叫儒家那渐渐变了味道的一套熏陶出来,虽然都已经搞了这么些年的新式改革,多数人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却是除之不尽、没准还要绵延荼毒数世的。 所以小林龙一郎也难得配合,甚至于没说什么就走出了门。老实说萧冀曦在这方面也是个半吊子,不过胜在知道今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走进去的时候也就格外理直气壮。 他一眼就看出来这现场有几分刻意为之的意思,顾晟倒是可能不知道今晚要发生什么,但是就沈沧海的身手,对付顾晟也就跟对付个百来斤的沙包差不多,直接就给拖走了,不可能这么声势浩大,乱得倒像是顾晟半夜里忽然发了羊癫疯。 “虽不知道是什么人动的手,但他们大概还捎带着拿走了些别的东西。”萧冀曦冲小林龙一郎说。这种事不用瞒,医院办公室里东西都是有数的,把破损的一清点,就能知道少了什么,况且他没猜错的话,这正是为了引出下一步来。“不然的话,一群亡命徒掳个医生不至于这么大阵仗,先叫人来对着册子点点少了什么吧。” 小林龙一郎哼了一声。“顾医生不是还参过军,也不至于如此孱弱。” “义勇军?那也能叫军队么?大学生一腔报国瞎胡闹罢了,威力比游行大不到哪去。”萧冀曦稍微惊异了一瞬,而后也就释然,小林龙一郎必得把顾晟查个底掉才能放心,那当年淞沪那一战肯定是查着了,不过这都十年前的事情,现在上海的地盘上日本人是个胜利者姿态,顾晟又表现得这么——好像这么说不大恰当——痛改前非,小林龙一郎也不会把这当一回事。 萧冀曦的语气有点轻慢的意思,小林龙一郎听了想发火,但又不得不承认这话很有道理,就又忍住了。 第436章 不是江湖事也要江湖了 见小林龙一郎偃旗息鼓,萧冀曦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显然顾晟的失踪暂时还没让小林龙一郎联想到什么,这倒也不要紧,时候到了,该知道的他总会知道的。 清点失物的事情不用他们两个动手,手下人忙不迭的就给代劳了,点完了之后几个人面面相觑,神情都不怎么好看。萧冀曦见状心里有数,问道:“怎么,少了什么东西?” “旁的都没有丢,只是从顾医生的接诊记录来看,少了份病历单子。”说话的人语气相当小心,见旁人都不肯说话,才磨磨蹭蹭的回了话,显然是怕被迁怒。 “谁的病历?”萧冀曦一挑眉,明知故问。 “是惠子小姐的。” 小林龙一郎至今说中文还不大纯熟,但听着是没什么障碍,况且他妹妹的名字他不可能听不出来,闻言神色大变,就要往门里冲,萧冀曦怕自己手下的人被这家伙给伤了,赶紧伸手把他拦下。 他只不过是不愿意叫小林龙一郎气焰太过嚣张而随手为之,于旁人看却是救人水火。萧冀曦觉察到正有人以感激的目光看着自己,却也无心分辨到底是谁正盯着他。小林龙一郎被他拦下,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我手底下的人只是帮着清点失物,又不是负责顾医生安危的,你也不必冲他们发火,无济于事。”萧冀曦这话说得硬气,反正两人之间的梁子结了不是一天两天,不差这么一件。“倒是惠子小姐那边,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的人手?拿走了病历当然不是为看她身体状况如何,大概是为了瞧一瞧地址。” 小林龙一郎黑着脸把顾晟桌上那个翻倒的电话扶正了,提起话筒来拨号。油耗子见两人打不起来了,赶紧凑上来给萧冀曦汇报情况。 “弟兄们顺着痕迹追了追,结果半路上痕迹就被抹掉了,下手的人很老练,只怕是同行,估计是觉着掳顾医生既简单又能起些震慑的作用,这才动了心思。”他声音很小,就怕小林龙一郎听见了又发作。 萧冀曦一听连油耗子都这么想,那旁人的想法也该八九不离十,这声东击西眼见着就起了作用,现下医院乱成一锅粥,人人都琢磨着顾晟的事情,哪还有功夫管丁岩。小林龙一郎当然想不到,他也不会去提。 倒是王闯提了一句。 “队长,我记着医院里现在还躺着一个丁科长呢,要不要派两个兄弟过去守着?” 萧冀曦心想这小子平时没见这么细心,这简直就是来拆台的。 结果给他解围反倒是小林龙一郎。小林龙一郎知道自己妹妹可能出事心急如焚,打电话回去又半晌没人应答,只好一面向机关求援,一面琢磨着就近调些人去。 “眼下医院里应当是安全的,能不能劳烦萧队长跑上一趟?” 措辞客气,话里的意思可不怎么客气。他自己的妹妹他不肯挪动,却要叫旁人代他,说出来也不像话,但萧冀曦知道小林龙一郎这也是无奈为之,他知道自己向机关求援,铃木薰肯定会出来看笑话,到时候他如果不在场,还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 油耗子听了就皱眉头,萧冀曦则一口应承了下来,叫油耗子带几个人接着听小林调度,自己则带剩下的人去看看小林惠子如何,当然也就把王闯给捎上了,出了门还问王闯:“叫你和耗子分开,不至于怨我吧?” “哪能呢,知道您是怕我对着小林长官说出什么不恭敬的话来。”王闯这点倒是看得很通透,看起来他刚才忍了半天。“梅机关的各位长官一进来,我就浑身不自在,虽说小林长官高您那么一级,可您毕竟不是他手底下的,这么颐指气使的,叫人听了心里实在不舒坦。” 萧冀曦被他给逗乐了。“你还挺能为我着想的。” “那是,现今您这么好的上司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王闯一边开车一边和萧冀曦说话,把自己刚才说了什么都忘到了九霄云外,萧冀曦也就当自己把这事给忘了。 已经是后半夜了。远远瞧着小林龙一郎的家里却还是灯火通明。小林惠子那么一个标准的家庭主妇预备役显然不会是夜猫子,萧冀曦一看就知道是已经出了事,就是不知道现下里头是个什么情境。 王闯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脸色不怎么好看。他低声问道:“队长,您看这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来都来了,总不能打道回府,告诉小林长官像是出事了,咱们没敢靠过去吧?”萧冀曦很无奈的回他。“把车就停在这,动静都小些,别把里头的人给惊扰了。” 王闯应了一声是,一马当先的停了车,后面的人看见前面车停下,也就跟着踩了刹车。 一行人悄无声息的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小楼,萧冀曦倒是毫不担心自己进去看见沈沧海不好收拾,沈沧海在东北这些年肯定不好过,那样艰难的局势下都能活着,七十六号这帮在大都市里养尊处优久矣的家伙肯定不是她的对手,再不济自己拼着挨一枪也就是了。 结果进去之后萧冀曦眼皮直跳,还真是江湖人干净利落的寻仇风格,全然看不出跟成组织的这些反抗者有什么关系——共党规矩大自不用提,就算是中统军统也没有能这么胡来的——屋子里灯火通明空无一人,只有桌上放了一张纸,说是把叫小林龙一郎一个人去救人,要是带的人多了,就预备着收尸。 王闯看了居然还笑出声来,萧冀曦怒瞪他一眼,叫他不敢再笑,只是憋了又憋,最后声音都有点走样。 “队长,是不是得知会小林长官一声。” “我打个电话。”萧冀曦皱着眉头,还不忘训斥王闯。“你笑这么开心,仔细叫有心人说成是幸灾乐祸,挑起两边的矛盾来。” 萧冀曦和小林龙一郎不对付这件事是人尽皆知,王闯听了这话被吓一跳,好处是总算不再想笑了,屏气凝神的看着萧冀曦去打电话。 第437章 一锅端走 小林龙一郎听见这消息,起先差点以为是萧冀曦在唬他。也不怪他下意识的作此反应,这事怎么听怎么透着一股荒诞的意味,萧冀曦也觉得沈沧海是在开玩笑。 这一晚上发生了不少事。 小林龙一郎就算不是单刀赴会,也绝不会把萧冀曦给带上,所以他匆匆赶回来看了一眼,就把萧冀曦给打发回医院去了,这做派让王闯嘀咕了半路,话里话外为萧冀曦被人指挥着跑腿感到不值,萧冀曦听了也就是一笑,七十六号说到底干的也都是跑腿的活,要不怎么有走狗这么一说。 回到医院之后见着油耗子慌慌张张的跑过来,说是丁岩人不见了,像是也被人劫走的,甚至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的事儿,连被褥都已经凉透了。 萧冀曦知道丁岩压根就没大碍,这会应该已经不知道从哪出去了,从所有人都为顾晟的事忙前忙后到现在总有一两个小时,手脚快点眼下已经出了上海。丁岩身份摆在那里,满可以光明正大的出上海去,等通缉令下来,他早就出了日本人的势力范围。 只是不知道七十六号多久能反应过来,这不是有人在绑架丁岩。 “去看看。”他面上是一点都没显出来,就沉着声音说了一句,一马当先的走了。 王闯在后头,想起自己先前说过的话来,不敢再和萧冀曦提,萧冀曦只听见他在后头小声冲油耗子抱怨:“要不是小林长官催命似的叫我们跑这一趟,也不至于连增派人手的事都给忘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油耗子也在后头苦笑。“你们一走,我们忙着应付梅机关这些人还来不及,哪还有工夫去瞧瞧丁科长怎么样了,梅机关要是觉着我们对这事不上心,还不知道会怎么发挥呢。” 萧冀曦只听着他们推诿,知道王闯提过的这句话最终只会在自己几人之间流传,不会再往外扩散了,毕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谁也不想吃排头。 这回现场看着就靠谱多了,只是被褥有些凌乱,是丁岩从睡梦中叫人给拖走了的样子。这是个单人病房,地方也偏僻,从窗户出去倒是离着大门不远,想来是顾晟安排下来的,方便丁岩撤离。 萧冀曦皱着眉头去问值班的医护,得了些一问三不知的答案,他倒也不着急,例行公事的一个个问过去,只当是拖延时间。 当晚兴师动众的找了一夜,第二天铃木薰那边给的消息是小林龙一郎去倒是去了,但只看见小林惠子和顾晟被打昏了绑在一起,绑架的人连个影子都没露,两人也没什么大碍,就是小林惠子毕竟身上还有个没怎么长好的窟窿眼,叫江风吹了一夜有些发烧,整件事情像是个闲极无聊的恶作剧。 小林龙一郎可没有恶作剧精神,咬牙切齿的要把幕后之人给找出来,萧冀曦知道他是白费力气,沈沧海不想被人给抓住,那就什么都不会留下来。顾晟不知道是真不知情还是装出来的,总之说人进来先关了电灯,一片漆黑的什么也看不清,气味上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小林惠子则更全然不知情,沈沧海从医院顺了点乙醚走,让她从头到尾就是睡了一觉,醒过来看见小林龙一郎的时候还不知今夕何夕呢。 那边备用的钥匙也已经批下来了,但丁岩不在,一时半会也没人能接手这一摊子事。本来丁岩的失踪还能用被掳这个借口拖延一两天,不过他们运气不算特别好,当天下午就有个要紧文件要找,电讯处的处长亲自拿着李主任的手令去开锁拿文件,好容易打开了柜子,差点两眼一黑心脏病发作。 萧冀曦闻讯去看的时候,也一时失语,只能说兰浩淼这一把玩的是真大,不知道怎么说动丁岩跟着他一起玩的这一手,丁岩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就算他想好了要跑,以他的性子最多也就是带一两份机密文件离开,不会搞这么个连锅端。 所有的机要文件都被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之所以知道是被火烧的,就是因为丁岩那桌子上还搁着个打火机,七十六号的人都知道他是不抽烟的。 听说李士群差点被当场气出个好歹来,这热闹萧冀曦自然是没有去凑,没的给自己找不痛快听人训也不是他的风格,他也很担心自己会不会在面上露出点什么来。 不过这件事归根结底也就是解气罢了,要说实质性的用途还真不大,档案室里这些档案也都不是只此一份,备份想提出来随时可提,损了这些并不算什么。不过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影响,丁岩既然叛逃了,之前很多秘密布置就要重新改换,换不了的便要有些损失。 这跟当初阮时生反水的时候共党的顾虑有点像,萧冀曦觉得这叫风水轮流转。 因为他和丁岩关系好,那天晚上又正好在医院,倒也少不得被人来回的盘问几句,但是萧冀曦和这件事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既没有动手也没有在中间传递消息,顶多算是个知情不报。 且他也有很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先前接线员是把他从被窝里给拽出来的,这一点没人能否认,他从接了电话到驱车去医院那段时间也不够他干别的,家中的电话那段时间也再没通信记录,而到了医院一切就更有迹可循,他中间甚至于还被小林龙一郎支使着跑了腿,期间都有人跟着,肯定没有通风报信的机会。 所以不管任东风是真怀疑他还是借题发挥,最后也没能把他怎么样,训了两句就把人给放了。萧冀曦回去只很诚肯的请求王闯别跟旁人提起之前说要调人保护丁岩然而最后不了了之的事情,王闯自然是一口应下。 这件事情着实是叫萧冀曦心情不错。一来是他安然无恙的从里头摘了出来,二来是丁岩也很顺利的离开了上海,至于小林龙一郎多活两天少活两天的,倒也没什么所谓,自己人的性命最要紧。 第438章 补缺 萧冀曦没去见兰浩淼,而是去找了顾晟,沈沧海在避着他,其实反过来他也一样,因为不知道见了该说什么。 顾晟倒是看着一切如常,既没因为参与到这件事里感到心虚,也没真表现得像个惊弓之鸟一样,别人问起来,他只说自己被打昏了再醒过来就已经得救,所以一点都没觉着害怕,只不过忙前忙后的照顾小林惠子倒是显得尽心了很多,萧冀曦想这八成是因为他觉着有点内疚,毕竟是利用了人家的一片痴心。 过了几日,还是兰浩淼主动把萧冀曦给找过去了,他心里都明白的很,沈沧海回来这件事是怎么都瞒不住了,萧冀曦就算现下不说,心里也总会有个疙瘩,还不如赶紧说开了。 “你师姐回来了,只是一直没告诉你,毕竟她不全算咱们的人,有些话不好说的太明白,真见着了也不能说开,毕竟还是有些尴尬。”到了这地步,兰浩淼也不再瞒着他,直接实话实说了。 萧冀曦也没觉得特别难过或是别的什么,要是搁在几年前他心里可能还会有点芥蒂,现在是已经完全想开了,这朝不保夕的一天天里,想保住秘密的方法就是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丁岩怎么走的?”他很体贴的换了个话题,问点兰浩淼能说的。虽然上海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搜捕丁岩,可丁岩本人肯定是早到了安全的地方,就算日本人知道了他在哪也没办法拿他怎么样。 “还要谢谢你给我找的人。”兰浩淼见萧冀曦这么转移话题,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也觉着有点唏嘘,刚见着萧冀曦的时候觉得这小子就是个愣头青,跟街上那些举着旗子挥着拳头喊口号的学生没什么两样,一抓一大把,想不通师父为什么要找这么个人来,一度觉得这是师父想借着这个机会显示与自己划清了界限,所以两人之间一开头火药味相当的浓。 一转眼师父是已经不在了,走之前亲口给他认回来,师门里也就只剩下了四个人,程逢春现下撤出了上海,带着几个徒弟不知所踪,很长一段时间里提到师门,满上海也就剩下这么一个便宜师弟,两人剑拔弩张了那么久,最后却还是走到了一条路上。 说句实在话,兰浩淼觉着这个小师弟就像野草,不大起眼,因为想法太多总显得有些柔弱,可是打不垮也烧不掉,毁了一条腿,再被丢进七十六号里,和昔日的兄弟朋友当敌人,看自己人一个一个的死,可他脸上总还能带点笑,觉着胜利那天肯定会来。 萧冀曦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还等着兰浩淼的下文,见这人在自己眼前怔怔的出神,不由得狐疑的往窗外看了看,心想等会沈沧海会不会忽然从窗子外头跳进来,那倒是很符合她一贯的风格。 长时间的沉默总算让兰浩淼回过神来。他觉着有点不好意思,不过都是自家人,那点羞惭也是有限的,很快就叫他理直气壮的丢到脑后去了。 “就是那个姓柳的,后来我叫他还是重操旧业去了,我这里本也没有什么差事能给他,他有了我手里那点人脉能不叫日本人刁难,做的也还算顺利。”兰浩淼咳了一声,假装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萧冀曦也不在意。 提起柳阳生他就想起流霜来,小丫头认清了自己肯定没法子杀他之后也就偃旗息鼓,现下估计是真回了重庆,中统对失败者倒是不够宽容,只是不会死刑,那里又安全,她肯定还活着,在重庆供一份职,没准丁岩还能碰上她。 “是他。当初也没觉得他能派上用场,就是想着不能叫人受无妄之灾,七十六号大牢里走一趟,出去肯定要人憎鬼厌的,拐着弯的算自己人,不能这么对待。”萧冀曦感慨道。 “是个挺有本事的,也不全仗着我照顾他。不过是他从小地方来,过去搭不上什么好的人脉罢了。”兰浩淼随口评价了一句,不过显然是有点心不在焉,萧冀曦一听就知道,他叫自己来大概不全是为了这事。 “说吧,还有什么事要我做?”萧冀曦没跟他兜圈子。 兰浩淼也知道自己表现得很明显,他们两个之间本来也就不用藏着掖着的。 “两件事。”兰浩淼竖起两个指头来。“第一件是沧溟周年忌日以前,想办法把小林送下去。第二件事是现在七十六号档案室无人,上面的意思是叫青竹补上。” 这第一件事虽然操作起来有难度,萧冀曦却还是很跃跃欲试的,现下的情形,小林龙一郎根本就没法制衡铃木薰,还不如就让铃木薰在梅机关的话语权接着膨胀下去,他们还能借此拿到更多的情报,至于危险系数的提高,一时半会也顾不得了,梅机关也不会真就叫海军全盘掌控,换一个人和铃木薰唱对台,虽然不会有小林龙一郎那么尽心尽力,起点作用却还是可以的。 第二件事则叫他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兰浩淼对此见怪不怪,他就知道萧冀曦会是这么个反应,不过他一点都不担心萧冀曦会拒绝,这件事叫白青竹知道,她肯定会跃跃欲试,且萧冀曦从来做不了白青竹的主,就像沈沧海要干什么他也拦不住是一样的。 “这件事你说了不算,帮我给她带个话,问她的意思。”兰浩淼的语气相当悠闲,萧冀曦甚至从里面听出了幸灾乐祸的意思。 萧冀曦咬牙切齿,也不能说不带话,兰浩淼想绕过他给白青竹递消息还是轻而易举的,叫白青竹知道自己瞒下这么大的事,可没他好果子吃。 他只能从旁的地方找突破口。 “档案室那么机要的地方,七十六号上下都防我防得紧,还能叫青竹进去?我看这事不是咱们说了算的。” 兰浩淼却是一副毫不担心的样子。 “山人自有妙计。” 萧冀曦觉得自己拳头有点痒痒。 第439章 艰难的对峙 这拳头最后当然是没有挥出去,那叫以下犯上。 兰浩淼倒是没有就这条妙计卖关子,因为离了萧冀曦这事还真办不成。等听完之后萧冀曦不由得陷入沉默,因为这虽然听上去有点简单粗暴,却也的确是现下最好的办法。 “你直接去问铃木就是了,成与不成都是一句话的事情,我想他现在也盯着档案室那个位置,若是没有合适的人手,一定不会拒绝你。” 萧冀曦苦笑了一下。“我有什么理由说这个?他听见我这提议,肯定要起怀疑的。毕竟我从来都没拿七十六号当个宝地。” 兰浩淼拿怀疑的眼神看他,萧冀曦觉得自己的智力水平被怀疑了。 “你就说担心她的安危,先是阮时生再是顾晟,接下来又会是谁?眼下这时局,谁能保证自己人能安然无恙?”兰浩淼的语气倒是很诚恳,如果忽略掉这些层出不穷的暗杀里有一半他都详知内情的话。 萧冀曦不得不承认兰浩淼说的有道理。 铃木薰对萧冀曦的这个请求果然显出了很诧异的神色。 “我觉得你不像是很喜欢七十六号的样子。” “是不喜欢,可是七十六号里毕竟安全。”萧冀曦虽然不情愿,但也得承认无论是什么人,一旦进入七十六号就很难由外人再下手了——死于暗杀的不算数,所以他说这话的时候也还算情真意切。“你是越来越得意,我这儿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多,在七十六号里呆的时间长,我不在的时候,总担心青竹一个人会出问题,现下那些人都已经离疯不远,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对青竹动手。” “说的也是。”铃木薰若有所思的点头。“阿瑰是我派了人守着,但你那里派人去也不合适,这的确是个最好的解决办法——只是,你要想清楚,现下档案室肯定是个苦差事。” 萧冀曦很无奈的耸肩。“你知道青竹是个什么性子,先前开书店虽然清闲,好歹一天也有点事做,她在家里待不住的,再待下去就要进厨房去了。” 铃木薰感同身受的打了个冷战。 白青竹的反应和萧冀曦想的差不多,听见兰浩淼想叫她进档案室的时候也就诧异了一下,那点诧异很快就被惊喜的神情给取代了。 “我终于有任务了?” “也不算任务。”萧冀曦看着她跃跃欲试的表情,赶紧说道。“丁岩这档子事刚出,七十六号上下肯定戒备着,就算是把你派去档案室,只怕也会想出别的方法来制衡你,你不要轻举妄动。” “我不是那样的人。”白青竹只示意他放心。“保证老老实实的待在里面,没有命令绝不惹是生非。” 萧冀曦对这话的可信度表示怀疑,但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白青竹进七十六号的事情引起了轩然大波,头一个杀上门来的就是白青松。萧冀曦看他那表情真怕他下一秒就把枪给掏出来,张芃芃看上去也是一个想法,她难得紧张,拦在两个人之间,甚至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不过就是个整理档案的,你也不用这么激动。”萧冀曦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他硬着头皮说话,感觉自己不是在劝解而是在找死。“万一有个什么行动,倒也能给你们递消息。我心里有数,绝不会叫青竹也跟我一样背上那么多债。” 说到这他倒是觉得底气足了些,抬头挺胸的对着白青松说:“总之你放心,将来日本人输了,我就说是我逼着她去,死也就死我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白青松看上去有一瞬间的动容,当然也只是一瞬间,他很快又换上那副怒气冲冲的表情,只是一鼓作气,再发作起来的时候就连声音都没那么大了。 然而白青竹这时候轻描淡写的插了一句。 “死活不论,我都得跟着他,哥你也悠着点。” 白青松刚有点要熄灭的怒火又蹭的一声窜了起来,萧冀曦在一边几乎都能听见那怒火熊熊燃烧的声音,差点就要很不讲义气的脚底抹油。 张芃芃好像没少干救火的事,说起劝解的话来也是熟极而流的。 “不是谁死谁活的事情,你哥是担心你的安全。”她先是冲着白青竹和声细语,然后对着白青松就竖起眉毛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坐下来说?有你这么兴师问罪的吗?” 白青松对着张芃芃声音就和软了下来。“我是更担心她的安全,可——” “那就没有什么可是。”张芃芃不容分说的把他推进了里屋,萧冀曦想了想,没敢跟进去,转身进了厨房。 白青竹没跟进来,和张芃芃一左一右的夹着白青松进去了,现在肯定是不能让白青松摸着菜刀的,那非流血不可。 屋子里的争执声音时高时低,不过也听不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来,两边的态度都很坚决,不过车轱辘话说多了,火气倒是渐渐地下去了,等萧冀曦探出头来问白青松要不要留下来吃饭的时候,白青松看上去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了。 “算了,一早就知道你已经长大了,万事自己做主,我也管不了。”白青松很疲惫的往后一靠,倒是没有刚来时那么气势汹汹了。“千万注意安全——旁的我也没法再说什么。” 萧冀曦隐约觉得这话里有深意,因为白青松不像是在这事上能那么轻易妥协的人,然而这种微妙的感觉也只存在了一瞬间,很快就消失无踪,白青松的目光挪到萧冀曦身上的时候可就不那么和善了,他恨恨的剜了萧冀曦一眼,饭是没有留下来吃,但是好歹没再试图上来把萧冀曦揍一顿了。 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门,张芃芃还回过头来对着白青竹露出个欲言又止的表情来,不过最后也没有说什么,默默的离开了。萧冀曦对着他们两个的背影先是松了一口气,然而紧跟着就觉得有点悲凉。 白青竹在萧冀曦身后伸出一只手来,拉着他的手腕,一时间也没有说话。 第440章 改档案是个技术活 有铃木薰的首肯,白青竹要进档案室所能遇到的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不过七十六号也不能放心叫她一个人进去,人总是要灵活变通的,没过几天新的命令就下来了,说是鉴于之前丁岩叛逃这件事,档案室往后不能再仅有一人,除了定下来要补进来的白青竹以外,又从电讯处调来一个。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档案室从来都是重中之重,本不可能一上来就叫个没有根基背景的新人接任,虽然白青竹也不能算是没有背景——但这背景反倒叫旁人忌惮。要不是丁岩给档案室烧的这一把火牵扯太多,档案室一时间是个百废待兴的状态,恐怕铃木薰也不能这么快就得手。 其实萧冀曦猜这里头还有另一层原因,他和别人都没有说这个,但是等白青竹一脸惊讶的说自己本以为这事成不了的时候,他还是老老实实的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 “我觉着这也是李士群的一种退让。”萧冀曦自己也没想太明白,所以话说出来并不是那么笃定。“你知道的,这一年的清乡行动里,越发显得七十六号不服管制,几乎要自成一家,日本人决不能容忍这个,李士群要还是这样,日本人是一定要想办法撤换他的。” 撤换只是个好听的词儿,在日本人手下做到这一步,就像是在万丈深渊上头走钢索似的,根本没法回头,想回头就是个死,退下来当然也就是个死。李士群坐在眼下这位置上,是已经到了头,再不能往前,是进退两难的局面。 白青竹也清楚这一点,只是她显得要乐观一些。 “李士群的死活和咱们没关系,眼下他容让这一步把我给放进去了,是好事。” 萧冀曦也能理解白青竹现下的心情。领了那么个实质上等于没有的差事在家里呆着的日子不适合白青竹,他们两个其实都被一份不大适合自己的工作给栓在了上海,要不然的话,他们应该在前线,可能早就死了,但那也没什么。 白青竹看着萧冀曦的神情,立马就猜出来他在想什么。 “其实我也想过,为什么非把我派来上海。要是让我去战场上发电报,我肯定比现在过得快活。”她轻声说。“周围那些女人只会谈他们在伪政府供职的男人,我听着恶心,可也得带着笑,我总想自己不该是这么过的,哪怕把我派到前线上去,电讯传到一半战斗指挥部被炸了,那都比现在的日子好过,这些我都不知道想了多少次了,我知道你肯定也都想过。” 萧冀曦陷入了沉默。他自己不怕死,也知道白青竹不怕死,可他怕白青竹会死。战争里人可能都是这样的,自己的死亡一点都不可怕,可看着旁人去死,那活下来比死还痛苦。 所以有时候他想,白青竹现下这样也不错,虽然过得憋屈,实质上也并没多安全,但那危险和真正的战场是不一样的,对她来说比在战场上强。他也知道这是一种非常自私的想法,压根就没跟白青竹提过。 “现在好了,你调进去,总有些事情做。”萧冀曦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闷,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调子听起来轻松一些。“不过我很担心你会遭试探,所以要是发觉什么重要的情报,不要轻举妄动。你的对外联系还是由我来替,要是真暴露也就暴露我一个,你的位置现在更重要。” 白青竹静静的听,她没有跳起来惊慌失措的叫萧冀曦不准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也没说什么决不许你比我先死之类没有意义的东西,萧冀曦简直有点记不清楚了,记不清她是一直就这样,还是被战争一步步打磨成了这样。 他只能露出一点苦笑,然后给白青竹一个拥抱。 战争里人就只能做到这点东西。 第二天白青竹进七十六号的时候,该在的不该在的人都在,伸长了脖子等着看。 档案室先前出那么大的事情,他们都以为是要找个知根知底的人来,结果上面改了制,档案室变成两个人,一个在电讯处里之前不显山不漏水的,也没什么人觉着她有存在感,而另一个干脆就是从外头来的。 见过白青竹的人不多,七十六号规制特殊,家属送饭这种事不经常发生,再者说白青竹送饭萧冀曦也得有足够的勇气吃,所以行动队的人都兴冲冲的跑来看,萧冀曦冲他们无可奈何的笑骂两句,他们也不怕,还能笑着夸白青竹漂亮。 看上去真是一片和乐融融的景象,可谁都知道里头不是这样的。 白青竹的钥匙没叫别人拿着,直接放在主任的手里,这一群人当然不能一窝蜂的跟到主任办公室里去,于是往上走就剩下白青竹一个人,她看上去也没什么害怕的样子,气定神闲的往上走。 她的档案也瞒不住人,或说已经被有心人公布的满七十六号都知道。 不过已经被悄悄的改过了,多了一笔严重失职的记录,说是因为信息传递不及时导致一个营的兵力覆灭,那一战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失职的事情也是真的,不过不是白青竹干的,原主早就在逃跑的路上被捉住而秘密处决,死人是不会跳出来指出谬误的。 萧冀曦也挺佩服军统能翻出这样的陈年旧事,还能不漏痕迹的给嫁接到白青竹身上去。 “别说,这出身中央军校就是不一样,你们夫妻俩实在是珠联璧合。”赵平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在萧冀曦身边感慨道。 萧冀曦笑了笑,虽然赵平的话里像是带着刺,但是他喜欢赵平用的夫妻这个词,所以决定对赵平客气一点。 “当初都年轻不懂事,现下她闲着难受,虽说从前不是专学档案管理的,可也差不到哪儿去。” 电讯总能接到即时的消息,细算起来其实比档案室更要命,赵平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没问为什么白青竹不到电讯处去。 第441章 有些话不能当成耳边风 萧冀曦跟着白青竹到了档案室门口,那里已经等着一个人了,不知道等了多久,总之没有什么不耐烦的样子。 是从电讯处调过来的那个徐怡然。 萧冀曦以前还真没注意过这个姑娘,还是油耗子一早上拉着他说了两句,要是他自己来,那就只依稀记得她是姓徐,好像比自己小着一两岁,是个很典型的江南姑娘,听说是从苏州过来的,这个年纪其实也不小了,七十六号不少人都觉得自己有戏,但最后谁也没戏。 “徐科长,恭喜了。”他冲徐怡然一笑。 七十六号给铃木薰面子,但也不是全给了,这里头是很有门道的,不能让旁人觉着梅机关可以对七十六号任意提出要求,也不能让人觉着七十六号不够恭敬。所以这个姑娘来,旁人喊声科长,白青竹是做副手,当然也没人会不长眼整天把副字儿挂在嘴上,所以听上去也差不多。 “萧队长客气了。”徐怡然也笑得很客气,她的关注重点明显不是在萧冀曦身上,目光很快就越过萧冀曦的肩膀落在白青竹身上,白青竹上前两步,跟她握了握手。 “你们先聊,我这就回去了。”萧冀曦其实对旁听人聊天这事不怎么热衷,尤其是人家跟白青竹聊天,要真聊出什么要紧的,最后他肯定会知道,所以听不听更无所谓。 也没人留他,这么一看,两个人倒是有种相见恨晚的意思。 不过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萧冀曦回办公室,顺便帮着她们驱散了围观的人群,叫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油耗子一路跟着他回了办公室,萧冀曦猜他有话要说,到门口的时候往后让了一步,叫他先进去了才反手关门。 “自己找地方坐——怎么,你还有什么事没来得及跟我说?”萧冀曦冲油耗子一挑眉毛,捎带着揉了揉自己的脸。他平素不怎么和七十六号这些女人打交道,也不知道露个什么样的表情合适,就觉得自己脸有点僵。 “还不是担心嫂子在徐怡然那边吃亏嘛。”油耗子拖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 “徐科长。”萧冀曦提醒道。 “是,徐科长,徐科长。”油耗子有点心虚的往门外看了看,像是怕有人偷听的样子。其实是他多虑了,七十六号哪有敢凑在旁人门上明目张胆偷听的,叫人看见了小命还要不要。 “吃亏不至于,我从不担心这个。”萧冀曦示意油耗子放心,认命的从桌子上拖过一堆空白的档案来。丁岩一把火烧了档案室,留给七十六号上层的是焦头烂额,留给下层的其实也是鸡飞狗跳,补档就是一大难题,萧冀曦这两天写的字可不少,总会恍惚觉着自己是在考试前温书。 “她要是真像看上去那么和软,上头也就不会派她来啦。”油耗子压低了声音。“这姑娘是个混血,听说她母亲是日本人。” 萧冀曦哦了一声,想了想,把自己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咽下去了。 那和汪锦元差不多。 这话说出来几乎就是在骂人,汪锦元已经被押解到日本去,大家心里都清楚,要是没什么奇迹发生的话,那汪锦元就回不来了。不过听说汪精卫本人还没放弃,一直在试图把人给引渡回来——指望这两个人之间有多深厚的感情当然是指望不上的,但为自己面子考虑,汪精卫总也得谨慎些。 “有丁岩的事情在前头,上面不放心青竹也是应当的。只是现下他们不好拒绝铃木,这才找了个折中的法子,我心里也有数,就是青竹一个人在家安全没法保证,档案室别的不说,安全性应当是有的。”萧冀曦埋头写字,不过也没一味的晾着油耗子,他语气很平和,一点被挑拨起来的意思都没有,油耗子应该也不是为了挑拨他而来的,那没有意义。 “也是,现在这些人越来越不安分,谁知道他们都能干出些什么来。”油耗子看萧冀曦一副心里有数的样子,不由得有点沮丧,不过面上没显出来,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离开了。 等他走了,萧冀曦才停笔,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油耗子的背影。 萧冀曦心里很清楚油耗子这样频繁的示好是怎么回事,他大概是有点坐不住了,因为萧冀曦一不留神掌握了他太多的秘密,从一开始的档案再到唐锦云。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到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动过一点把油耗子纳为己用的念头,可能是因为这个人素来显示出来的样子就不怎么可靠,不是说办事靠不住,而是说遇事靠不住那种,不然的话他也就不会一步步走到这条路上来。 如是风平浪静的过了几天,白青竹挺习惯这种按时按点上下班工作的生活,最起码不用再每天费劲去和邻里那些女人交流了,那些人里头有一多半都是大字不识的,根本说不到一起去,这段时间她已经听了两耳朵闲话,从说她不够持家到说她不守女人本分,最开始她还气得想操着菜刀杀上门去,现在已经学会了装作听不到,并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那些人,且很意外的发现这法子百试百灵。 现在的情景他们都很满意,白青竹也进了七十六号,终于没人敢说她什么了,从兰浩淼那边得来的消息来看,上头对七十六号这么机要的地方多一个人的情况也很满意,兰浩淼也跟他很郑重其事的保证过了,绝不会把白青竹牵扯到派系倾轧里去,保证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实打实的有用。 然而这时节根本没什么真正的风平浪静,萧冀曦后来也想明白了,每次他觉得自己能喘一口气的时候,就总会有很要命的事情发生。 他犯了个错误。 不应该把沈沧海说的事不当一回事,这教训他其实已经在很多年前就领过,但因为年深日久,一不留神就给忘了。 沈沧海说要杀小林龙一郎,绝不会像沈沧溟那样带着顾虑不肯行动。 第442章 说到做到 油耗子一脸惊惶的冲进办公室的时候,萧冀曦几乎是木着一张脸从文件堆里抬的头,他心里也没有多少波澜,因为每回油耗子这么冲进来准没有好事,他已经习惯了。 “这次什么事?” 萧冀曦把那个又字咽在肚子里没往外说。 “是梅机关那边出事了,我听说他们要审查不少人——铃木长官是首当其冲。”大冷天的油耗子脸上居然跑出点汗珠来,看上去是真的很急。 萧冀曦愣了一下。“出事了?” “小林长官回去的路上叫人给炸成了重伤。”油耗子尽肯能的言简意赅。“现在正找凶手,只是他的路线一定是被人给泄露出去了,所以梅机关里头才会闹起来,至于为什么先审查......” 他看着萧冀曦的表情及时刹了闸。 萧冀曦的脸色看着比刚才要差得多,他一声不吭的从桌子后头站起来。油耗子有点担心的看着萧冀曦,他可很少见着自家队长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会有命令下来吗?”过了几秒钟,油耗子听见萧冀曦用一种很冷静的语气问话,这种语气听起来也有点不对头,就像是火山喷发过一次,现在上头结了块,看着风平浪静,但底下是岩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喷出来了。 萧冀曦看出油耗子有点不安,回给他一个笑,说:“没事,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大事,铃木肯定不会泄露消息,你也不用怕我倒台了说出什么来。” 这话说得太直白,油耗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好半天才如梦方醒的哦了一声。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萧冀曦提醒道。 油耗子又慌慌张张的哦了一声。“上头应该会下命令的,这像是家丑,他们不会乐意跟我们讲,但更不能叫宪兵队看笑话。” 萧冀曦点头。“到时候就麻烦你带队了,不过事情既然过去这么长时间,估计也就是白跑一趟。这样的事情咱们做的多,你不用泄气。” 油耗子先是跟着点头,然后又从这话里咂摸出点别的意思来,随即瞪大了眼睛。 “队长你......” “不用管我。铃木背着嫌疑那我现在肯定看着碍眼,我躲清闲去。”萧冀曦从门后把自己的大衣拿了下来,头也不回的出门去,看上去一点都不会担心油耗子会留下来看些什么东西。 萧冀曦径直进了任东风的办公室。他一般不乐意和任东风打交道,每回都得听这家伙皮里阳秋的说话,虽然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是听多了总叫人觉着不舒坦,也觉着越来越没有必要,要是哪天日本海军直接把陆军收编成他们家陆战队——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不过要是真这样前线还能轻松点,日本人那时候就得自己和自己先打起来了——他都能混到这个位置上。 任东风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没等他拿捏好表情表示关心和安慰,萧冀曦就直截了当的说道:“任处,我去梅机关一趟。” 任东风被这出其不意的一句话给噎了一下,萧冀曦趁他还没想好要说什么,接着说道:“铃木长官被审查大概是得避嫌,大概我也参加不了下头的行动,您要是不放心就派人跟着我。” “哪能呢。”任东风终于说出话来了,他似乎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安慰之情,但是失败了,于是只好很敷衍的拍拍萧冀曦的肩膀。“瓜田李下罢了,铃木长官那边就是走个过场,你要是担心,我叫我的司机送你一趟。” 萧冀曦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他知道这时候任东风肯定不能放他自己出去,要不然出了什么事任东风也说不清楚,不过他本来也就是单纯的要去一趟梅机关,所以谁跟着他都没什么所谓。 到梅机关门口的时候,萧冀曦就觉出气氛与平时不大一样,要紧张的多。司机当然不够资格跟人家说话,萧冀曦自己下去交涉,说要见铃木薰,见不着见田村忠太也行。 他本来没指望自己能很顺利的就进去。结果门口两个人神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甚至于没和他讲日语,其中一个拿那种不忍卒听的中文对他说:“已经没事了,你直接进去。” 另一个补充说:“或者在这等着也行。” 萧冀曦还从他们两个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敬重的意味,大概是因为这种悍不畏死的精神特像日本人吹捧的武士道,人都是这样的,说出个条条框框来自己未必能接受,但看见别人在这条框之内,不自觉的就会觉得此人了不起。 他们这话一出口,萧冀曦就已经知道没事了,而且是人尽皆知的没事,不然门口守门的人不能明白的说出没事两个字来。他满腹狐疑的在门口等了不到两分钟,就看见铃木薰带着田村忠太从里面出来了,看见萧冀曦的时候还愣了一下。 “你没事了?”萧冀曦问他。 “我根本就不知道小林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带出去问了两句话就把我送回来了。”铃木薰的惊讶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他把车门拉开了。“既然你来了就上车吧,跟我一起去趟医院。” 萧冀曦恍然大悟,上车的时候也没忘跟任东风派过来的司机打个招呼,司机知道自己来就是为了监视萧冀曦,见自己杵在这里起不了什么作用,乐得脚底抹油。 “怪不得门口的人没拦着我,你被带哪去了?”打发走了闲杂人等,萧冀曦才腾出空来问。 “晴气庆胤今天不在梅机关。”铃木薰耸了耸肩。“你来做什么?不用担心。” 萧冀曦从后视镜里看见田村忠太不赞同的皱了皱眉头,不过他也没说什么,估计是习惯了铃木薰对晴气庆胤看不上眼这件事。 “要是你真出事了,我也讨不了好,还不如过来看看,图个安心。”这话内容不够真,萧冀曦说起来语气倒是很诚挚。“要是你出事了,我在哪被关起来都是个关,没出事么,我这不就偷了个闲,用不着跟他们去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第443章 两难之局 铃木薰看着他很感慨的笑了。 “真不知道该说你胆子大还是蠢。” 萧冀曦被骂了这么一句,倒也没生气。 “我这叫够义气。”他在铃木薰肩膀上擂了一拳。“小林伤势怎么样?能不能活下来?” “我看难,除非他命够大。”铃木薰嗤笑了一声。“要是伤得不重,也不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已经审了好几个人了。” 田村忠太在前面开车,动作稳定,充耳不闻,就像他们讨论的不是梅机关成员死活。 萧冀曦倒是很清楚这里头肯定有沈沧海的手笔,但究竟是谁在其中传递消息就不得而知,他多少还是有点感慨,心想不知道沈沧溟会不会喜欢这份忌辰上的贺礼。 “这个时间点,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铃木薰忽然说道。 萧冀曦心里顿时就敲了警钟。他一时间没有说话,就看着铃木薰等下文。 “去年这时候......死的是小林那个弟弟吧?”铃木薰若有所思,但没有看萧冀曦,就看着窗外的风景,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是他。”萧冀曦苦笑了一下。“难怪你还记着,要不是你帮忙,可能他就被拉到乱葬岗去了。” “死都死了,又引不来旁人,跟他过不去当然没有必要。”铃木薰不以为然的说道。“现在看来,你师姐是真回来了,我虽然对她了解不多,但总觉得她要报仇都不会隔夜,隔了一年已经很不容易。” 萧冀曦打了个寒噤。“你别吓我,我觉着她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头一个就得把我给杀了。” “也有道理,你多加小心。”铃木薰沉思了片刻,甚至问道:“要不要想法子给你派几个人?” “没有理由给我派人,你现下境况虽然比之前好些,但周围也不全是自己人,别干那招闲话的事情。”萧冀曦赶紧拒绝,开玩笑,就算铃木薰是全然出于好心,他也不会给人正大光明盯梢自己的借口。“只要你这棵大树不倒,我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别的就不用你操心了。” 铃木薰显然也知道其中的难处,见萧冀曦拒绝,并没再坚持下去。 小林龙一郎现下也躺进了同仁医院里,大概是梅机关觉得顾晟算半个自己人,用着会比较放心。萧冀曦跟着铃木薰进门,看见小林惠子已经到了,正泪眼婆娑的握着小林龙一郎一只手,动作小心翼翼的,就像是握着一个易碎的瓷器。 萧冀曦一眼瞥过去,并没看见伤口在哪里。但这时候顾晟从走廊上过来,身后跟着一个推着手术器械的护士,车上赫然放了一把锯子。 顾晟看见萧冀曦,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他面上肯定不好意思再跟萧冀曦横眉冷对的,毕竟现在两个人都是亲日分子半斤八两,但是实际上顾晟觉着自己是假亲日萧冀曦是真汉奸,也不乐意给他好脸色。 “这是要截肢?”萧冀曦看那锯子有点打怵。当时他那条腿要伤得再重一点,估计就得这锯子派上用场了。 顾晟没理他,直接进去对小林惠子说道:“你是唯一的亲属,得做个决定。” 这话听上去有点不近人情,但也的确就是这么回事了,小林陈被遣返回日本,小林龙一郎身边也从没见过旁的女人,就这么一个妹妹还在身边,小林龙一郎的身份摆在那里,同仁医院肯定不敢擅作主张的。 现在叫小林惠子做决定,也是个免责的意思。 小林惠子愣了一下,然后很无助的摇了摇头。她一着急更说不出整句的中文来,萧冀曦心想要不是铃木薰现在到了,这俩人没准还能出现交流障碍。 不过她念叨这句话顾晟还是能听得懂,翻来覆去就是说我不知道和我害怕——毕竟还是个没怎么见识过世面的姑娘,一直以来叫她哥哥保护得太好了。 顾晟叹了口气,他和小林惠子之间复杂些的交流基本上都是靠写字,现下掏出纸笔来显然是不合适,于是他转头想把门口守着的人叫进来一个。 “你叫他们,他们未必能听懂。”铃木薰在一边插了话。“我可以给你当翻译。” 顾晟狐疑的看着铃木薰,似乎很担心他会从中使坏。 “我和他的确不大对付,但是他现在躺在这里,就仅仅是我的同事。”铃木薰显得很平静。“而且我想,这个决定做不做其实没什么所谓,能改变结果的可能性很小。” “也是。”顾晟重重的叹口气。“你跟惠子说,她哥哥现在不截肢死路一条,截肢也有九成的可能性死在手术台上,毕竟是两条腿。” 萧冀曦心下一凛,知道无论今天结果如何,小林龙一郎此后都是彻底退出上海的情报战场了。 铃木薰一字不差的给这话翻译了过去,小林惠子怔怔的听着,哭的更凶了。 不过萧冀曦猜得到她会选什么,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果然,几秒钟之后,小林惠子颤着声音说道:“手术吧。” 那个术字叫她说的像是叙,不过在场的都能听懂。顾晟沉默了片刻,绕过病床给了小林惠子一个拥抱。因为小林惠子牵着小林龙一郎的手,所以顾晟拥抱的动作也很轻柔。 顾晟的日语说的也挺差的,总算还能猜出是什么意思。 他跟小林惠子说:“我会尽力的。” 萧冀曦在一边看着,忽然就分不清顾晟对小林惠子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了。然而等他看着顾晟给小林龙一郎推进手术室里去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他没当场就问出来,等铃木薰出门去的时候,才抓住机会问小林惠子。 “小林长官今天是为什么出门?” “他说要给我买个礼物。”小林惠子抓着自己手上的戒指,显然已经没有什么羞涩的情绪。“我马上就要结婚了。” 萧冀曦想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希望顾晟不会叫人查着,要不然的话小林惠子就真只剩下一个人在中国了,说不准那个姓佐藤的不会因此起意。 他简直有点可怜这姑娘了。 第444章 回光返照 顾晟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萧冀曦对此感动惊讶,这时候本来是要争分夺秒的,他不懂医,但是也知道现在拖延的久了,那一成的生存希望能逐渐衰减为半成乃至没有。 铃木薰也越过他们快步走了上去,他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毫不在意,甚至于看上去比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关心小林龙一郎的情况。 萧冀曦也挺理解这一点的,两个人做了这么久的对手,小林龙一郎忽然以这种方式退出斗争,铃木薰现下幸灾乐祸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会觉得有些茫然,总有种一拳打出去,却再也打不中东西的错力感。 小林龙一郎很艰难的睁开了眼睛。现在他的眼睛在那张狭长的脸上显得明显了许多,因为失血而脸色苍白,那一对瞳仁黑峻峻的,但不像寻常的濒死之人。 萧冀曦忽然想起他从前在白家铺子里见过一种叫煤精的宝石,倒是很像眼下的所见,黑,但泛着一点温润的光。 他忽然觉得有点牙碜。不管接下来要发生的是什么,他都不大想面对。但是铃木薰站在那里没动,所以他也没法动,那就显得过于突兀。 “不用做手术了。”小林龙一郎的声音很微弱,不过还是很清晰。“活不活的成,我自己清楚。” 小林惠子从屋里挤出来,匆匆的跑到小林龙一郎身边的,但是不敢往上扑,就呆呆的站在那里,她求助似的看了顾晟一眼,于是顾晟试图把小林龙一郎给强行推进手术室。 但是小林龙一郎用力抓住了床沿。那只手本来已经不剩什么力气,只是这个举动依旧让顾晟停下了动作。 顾晟上了手术台当然会尽心尽力的救人,但是现在,要是小林龙一郎自己执意不肯上去,他也没有必要硬架着人上去,这本就没有什么意义,更何况,顾晟在把小林龙一郎变成这幅模样的过程里出了很大的力。 “你,记得照顾好我的妹妹。”小林龙一郎看了顾晟一眼,有点吃力的说道。“我希望你能跟她一起回日本去。” 顾晟犹豫了一下,只说:“我会尽力照顾好她。” “看来你不愿意去日本。”小林龙一郎没有显示出失望的表情,应当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他闭了一下眼睛,很快就睁开了,萧冀曦很能理解他为什么不愿意闭上眼睛,因为他很快就要永远的闭上眼睛了。 萧冀曦以为他接下来要对小林惠子嘱咐点什么,结果小林龙一郎冲铃木薰抬了抬手。要在平时的话,铃木薰肯定不会理他,不过今天不一样,铃木薰沉默的走到病床另一边去,萧冀曦一边听着两个人说话一边神游物外,幸好这条走廊上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不然的话,这一群人可以造成严重的交通堵塞。 铃木薰当然不会去握他的手。 小林龙一郎也压根就没看他,他盯着虚空,不知道这是在看着什么,萧冀曦有种感觉,他可能是在看那个早就不在人世的铃木岚,那是这两个人之间最大的积怨。 “我知道你一直想让我死,现在我就要死了。”小林龙一郎的精神好像在这一瞬间好了很多,可能是因为面对自己的宿敌他不愿意显着太狼狈,更有可能的是回光返照。萧冀曦看了一眼顾晟,发现顾晟的脸色很凝重,并示意护士把那些锯子什么的都给推走了,就猜到是后一种情况。 “我一直想着有没有机会能亲手杀你,你没给我这个机会。”铃木薰的语气并没因为自己是在面对一个将死之人而和软下来,萧冀曦知道小林惠子的中文水平不大好,并希望他不要听懂这句话。 小林龙一郎艰难的扯了扯嘴角。“这是一句表扬吗?” “是。”铃木薰承认了这一点。“从始至终,你都是忠于帝国的,我没有理由真正与你为敌。” “那你有很宽广的胸怀。” 这话怎么听怎么有点讽刺,不过铃木薰没有在意这个。死亡是一个终点,对着一个要走到终点的人,说什么都没多大用处,失败者是不能再次被打败的。 “我的确对不起你哥哥。”小林龙一郎依旧没有看铃木薰的脸,现在萧冀曦可以确定他在寻找自己记忆里的铃木岚了。两个日本人拿中文交流其实是挺滑稽的事情,不过萧冀曦心里清楚,他是不想让小林惠子能听懂。“好在我要去寻求他的原谅了。” “那就祝你一路顺风。”铃木薰很平静的回答道。 要不是过于不合时宜,萧冀曦是一定会笑出声来的。 “幸好我及时醒了过来。”小林龙一郎到这时候欧似乎很看得开了,他费力的往下看了一眼,当然什么都看不到。“现在这样子虽然狼狈,至少还算是完整,我可不希望岚君到时候问我腿哪里去了。” 萧冀曦恨不得去掐自己的大腿。 “我以为你会花点时间想想自己要说什么。”铃木薰倒是没有笑,他甚至显得有点严肃。 “我不是一个文学家,也没有人提前帮我写绝命诗,在今天出发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终结于此。”小林龙一郎说话说得更加顺畅,于是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是回光返照了。小林惠子捂着自己的嘴默默流泪,顾晟松开病床走到一边去安慰她,萧冀曦这会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但也无处可去。 “也没什么,我现在愿意承认你身上有些武士的特质。”铃木薰低下头来,语气并没刚才那么生硬。“我不能代替铃木岚对你说原谅,不过我本人保证不再与你为敌——佐藤长官那边如果出现什么变故,我也愿意提供帮助。” 他说的很隐晦,不过在场的人都能听懂。 小林龙一郎看上去松了一口气。 萧冀曦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在等这句话。 小林龙一郎的最后一句话总算是留给小林惠子的了,不过很简短,大概之前为了让铃木薰说出那句承诺已经耗费了他的绝大多数精力。 “泣かないで。” 第445章 坏消息 萧冀曦觉着小林龙一郎终归还是很老奸巨猾的,他成功的把铃木薰给装了进去,最难得的是,铃木薰也没有太不情愿。 顾晟废了一点力气才把小林惠子从病床前拖开,这也不适合由旁人去动手,所以只能劳烦这个全场力气最小的人。 差不多过了半个小时,萧冀曦才找到机会问一问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顾晟其实不大情愿和萧冀曦讲话,但是现下他知道自己明面上没了靠山,没准还因着小林惠子的缘故会惹些麻烦,实在是不适合再跟任何人摆出一张冷脸来。所以听见萧冀曦问,他还是拿出病历来很详尽的给解释了一番。 “送他来那些人都说不好中文,我只能听明白是被炸伤的,受伤最严重的是腿,你也看到了,如果真截肢也未必就能活下来。” 铃木薰这时候也已经完成了他的问话,那几个送小林龙一郎来的都是梅机关的人,算是小林龙一郎的亲信,现在根本不敢有什么隐瞒。伤心谈不上,但是这件事如果查不明白,最倒霉的肯定是他们。 “是在启动车子的时候受的伤,因为最近地面积雪,一部分炸药受潮没能被点燃,要不然的话他会当场死亡。小林是为私事出门,没有用司机。炸弹和汽车踏板连在一起,就在汽车底部,所以腿部受伤最重,这就对上了。”铃木薰皱着眉头,语气听着并没多么欢欣雀跃,他还是不能接受这个多年对手以这种方式忽然离场。 “你们的鉴证科比我们的强,这也能看出来。”萧冀曦见顾晟没有再要说什么的意思,决定还是把他的时间留给小林惠子。 铃木薰没打算和他讨论鉴证手段的优劣,两个人其实都不大懂这个。 “我从不知道你师姐还会用炸药。”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说自己做军火生意,那可能就是顺便学的。”萧冀曦这说的是实话,他还真不知道沈沧海究竟都会些什么,而且东北的战争环境那么恶劣,她这些年肯定也没闲着,估计学了不少新本事。 “如果真抓到她了,你会怎么样?”铃木薰忽然问道。 萧冀曦从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在他眼里沈沧海就是无所不能的,梅机关想抓她属于痴人说梦。然而铃木薰这么一问,他心里那个笃定万分的念头忽然也就动摇了,凡事都有万一,自信也好,信任他人也好,只要变得绝对了,那对特工来说就是很致命的。 铃木薰倒是很理解他的沉默。 “其实我也不大相信我们能成功,但还是想问一问。” 萧冀曦在短短的几秒钟内给自己想了个答案,其实不大合适,但是他答的时候并没显得心虚,相当掷地有声。 “想办法让她不用受刑,死得痛快点。” 这也是真话,如果真到那个时候,救人的希望渺茫,他也肯定不能看着沈沧海受苦。 铃木薰笑了。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我已经见了好几个旧相识在七十六号受折磨了,不想再多一个师姐。”萧冀曦发出一声叹息。“我知道这不大对,可人心也是肉长的,师姐对我有恩,动手杀人还能说是逼不得已,真说能下得去手逼供,那是骗你。” 铃木薰对此并没发表过多的评价,他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在沉思,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半晌他才说。“我有时候真不希望自己有这么个家庭,那样的话,可能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萧冀曦没接这个话茬,其实和自己家庭决裂听上去很容易,做起来就太难了,毕竟他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事情,此时此刻也没法去劝,再说到现在这时节,早就木已成舟,谈什么追悔或是如果,都太虚伪。 梅机关给小林龙一郎办了个很体面的葬礼,七十六号有头脸的人物都去了,萧冀曦本来也在受邀请之列,不过他很干脆的说自己昨天在冷风里走得太久,今天腿疾复发走不了路。 他那条腿已经有日子没犯过病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个借口,但人走茶凉人死灯灭,没必要为个死人和活人过不去,死人不会念着好,活人却会记仇,这样一点小事没法扳倒萧冀曦,揪着不放没有任何好处。 萧冀曦偷得浮生半日闲,但是白青竹没有那样的好运气,她大小也是个副科长,这样的场面肯定得参加。她倒是有心说自己要留下来照顾萧冀曦,然而萧冀曦这本就是个借口,她再由这借口发散出一个理由来未免也太不把梅机关放在眼里。所以在萧冀曦许诺在家多做两个菜犒劳她之后,白青竹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出发了。 临走萧冀曦想给她往手绢里包两片生姜,但是白青竹拒绝了,就算是假哭也不想为小林龙一郎哭一哭。 萧冀曦一个人哼着曲儿做饭,菜下锅的时候还有心思瞟一眼报纸。 梅机关给小林龙一郎办葬礼也不完全是为了体恤下属,葬礼有时候也能鼓舞人的斗志,日本人几年来高歌猛进的久了,这些日子受了点挫折,士气的确低落了不少。 一个月来连着传来两条坏消息,都不是中国人打的仗,然而的确对日本人都算打击。一个是在瓜岛上美国把日本海陆两军都打了个屁滚尿流,一个是德国佬在苏联开始落下风了,德国人自信得太久了,他们根本就没想到严寒能给军队带来多大的打击,有时候天冷不是个好事,天冷了东北抗联的形式就会更加糟糕,但是这回还真得感谢苏联这能冷死人的冬天。 消息捂得挺严实的,不过不妨碍日本人知道,日本人知道了,七十六号这边也不会被瞒的死死的,这段日子七十六号里其实都在讨论这个问题,但是他们上贼船实在太久,就算现在想折返也难。 要是真那么容易就能走回头路,世人也就不会觉着后悔药难买。 萧冀曦心情大好,唱歌走调都没那么厉害了。 这时候忽然有人敲门。 第446章 一个警告 萧冀曦停了手里的活儿,没急着去开门,先是从腰里把枪拔出来上了膛。来造访他的人里头,这会有不少都正被困在葬礼上,对于此刻门外的人会是谁,他还真是一头雾水。 结果从猫眼里看见的是兰浩淼。 萧冀曦拧开门的时候,并没掩饰自己的惊讶之情,兰浩淼登门的次数屈指可数,眼下又实在不像是有什么要紧事至于用他如此迫不及待找上门来。 “师兄,你怎么来了?据说今天梅机关请了不少人,难道你没受邀?” 兰浩淼闪身进来,萧冀曦从他脸上看出了做贼心虚,还特意往他身后张望了一下,但是没看见他想见的人。 “不用看了,我是一个人来的。”兰浩淼当然知道萧冀曦是在找谁,当下干脆利落的把他的念想给掐灭了。“本来也受了邀请,但不想出门应酬,到了地方听说你身体抱恙,干脆就说来看看你。日本人也不指望我给他们的人来个深切哀悼,肯出席就已经是个态度。” 萧冀曦嘴角一抽,这话说的倒是不错,但前脚劝白青竹不能拿着借口再衍生出个借口来,后脚就撞见兰浩淼这么做,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有什么事要我做的?”萧冀曦关上门,跟着压低了声音。“是不是出城的事?” “不是,她现在很安全。”虽然知道这里说话不会有被窃听之虞,兰浩淼还是没把话说的太明白,这已经是特工们经年累月来养成的习惯了。“我来也是为了让你放心,别胡思乱想,日本人现在虽然查得紧,但一时半会还查不到我们。” 萧冀曦听出了弦外之音。 “还有呢?” “还有就是眼下最棘手的两件事都做完了,正巧上面也新下了命令,让我们想办法暗杀陈恭澎。”兰浩淼叹了口气。萧冀曦很理解他为什么要叹气,这显然是更棘手的一宗事情,虽然现在陈恭澎已经离开了七十六号的管辖范围,但其人做了那么多年的特工,想把自己藏起来还是易如反掌,所以萧冀曦虽然也一直在留神他的行踪,却也始终没能有什么收获。 不过兰浩淼现在的语气听上去却不是全然的没有把握。 萧冀曦一挑眉毛。 “看起来你已经有了些消息。” “明晚丁默邨会请陈恭澎吃饭。”兰浩淼也没和他绕弯子。 “这消息倒是来得奇。”萧冀曦愣了一下,丁默邨也是个精擅特工之道的人,他的行程要是那么容易就能被侦知的话,当年也不至于要派郑苹如试图行刺杀之举,在那之后丁默邨就变得更加小心,若说这两个人在一起吃饭的消息外泄,那怎么看都应该是从陈恭澎这边泄露出来的,但现在听兰浩淼的语气,却是恰恰相反。 “就像你猜的那样。”兰浩淼眨了眨眼。 萧冀曦不由得陷入了沉默,半晌才问道:“是丁岩的功劳?” 丁默邨果然是已经被策反了,不过这消息并没让萧冀曦觉得雀跃,反而是感觉心里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 要是一个人被策反了就能把以前的事儿给一笔勾销了,那还要这些坚持了这么久的人有什么用呢?策反成功固然叫人觉着快活,可是也不能全然的快活起来,这话他不能和别人说,说了只会被很奇怪的眼神打量来打量去,就算是自己人也一样。 所以萧冀曦就问了这么一句,就陷入了沉默。 兰浩淼倒是没在意萧冀曦的异常,他知道萧冀曦总是想些有的没的,很多时候想什么都不能作数。 “和他关系不大,不过缺了他倒也不成。”兰浩淼想起萧冀曦跟丁岩关系像是不错,还破天荒的详尽解释了两句。“丁岩不是一直拿丁默邨当仇人。知道丁岩跑了之后,丁默邨一直很担心陈年旧事暴露,他那个侄子虽然不是搞破坏搞刺杀的料,但身上带着的东西足够多,万一说动了我们的人,到时候再安排刺杀活动——丁默邨现今地位不比当初,身边也没那么多的护卫,就算是有,他处境也绝不可能比在七十六号时更安全,所以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也因为日本最近的战绩的确不怎么样,戴老板没费什么工夫就把他给说服了。” 萧冀曦把丁默邨跟丁岩之间那些仇怨几乎忘了个干净,还是经兰浩淼提醒才想了起来。 “我记着丁默邨原先就是叫他给排挤出去的。”萧冀曦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还跟着发出一声嘲笑。“丁默邨有今日,也得谢谢他才是。要不然的话没准现在丁默邨还是三处的处长——一处和二处都成了统计局,也不知道他能弄出个什么统计局来。” 兰浩淼知道萧冀曦一直对戴笠没有太大的好感,其中有对王亚樵一事始终耿耿于怀的原因,也不排除他还是为自己被从战场调到军统而感到气闷,所以对萧冀曦话里的不恭敬,他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提醒了一句:“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说就行了。” “我知道。”萧冀曦意识到自己又说走了嘴,讪笑一声。“明儿需要我做些什么?” “早点回家。”兰浩淼此行最大的目的就是跟萧冀曦说这个,闻言正色警告道。“别想着掺和这件事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你也知道陈恭澎有多难对付,丁默邨又与我们不是全然的一条心,首鼠两端不一定在想些什么,真遇见事指望不了他,所以明天的行动我并没有万全把握,一旦出事,你必须按兵不动。” 萧冀曦听他这话,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半晌才勉强笑了一下。“哪有行动前这么咒自己的。” 其实他们行动前都爱这么咒自己,人总得把最坏的结果想到了,才不至于事到临头手忙脚乱。兰浩淼瞟了他一眼,没再强调这个,他也不乐意反复的说这些东西,显得好像注定要失败一样。 兰浩淼吸了吸鼻子。 “好香,你灶上炖的是什么?” 第447章 关于汤的改良 这话一听就是为了强行转移话题才说出来的,萧冀曦也不拆穿他,顺着话头就说了下去。 “上海人那个罗宋汤。刚来的时候我还纳闷是什么,那回师姐带我上——反正等见着了才知道就是从毛子的甜菜汤改来的,不过味儿还不错,比原先强多了,起码把甜菜换了,那甜菜头在上海罕见,沈阳倒是见了一两回,我尝起来就跟猪饲料似的......” 细节部分被萧冀曦给略过去了,有一阵子阮慕贤觉得应该叫他见见世面,于是那一两个月萧冀曦被迫跟着沈沧海去了不少地方,其中就包括了各国风味的馆子,当时说是俄菜的时候萧冀曦还很惴惴不安。 俄国——现在该叫苏联——倒是离东北不远,但是他们的口味对萧冀曦来讲还是太猎奇了一些,萧冀曦在东北的时候见识过正宗的俄菜,那时候俄国还是有皇帝的,萧福生尝了一口酸奶油,当即说道:“俄国皇帝就吃这玩意?都是皇帝,这待遇可比中国的差远了。” 不过等端上来一看,发现上海人同样也吃不惯俄菜,早就给菜式大刀阔斧一番改革,改完之后就很与中国人的胃口相适应了。 萧冀曦站在那有点出神,他不想让兰浩淼觉得他是在炫耀,很多细节就都没有必要说出来,但是想起来的时候,总还是有点怀念的,并能从这怀念里找出点微不足道的快乐,因而还会没忍住多说了两句。 好在兰浩淼本就不是来跟他探讨厨艺的,对于这汤里到底该放甜菜还是卷心菜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更没往炫不炫耀的事情上想。 要说一开始见到萧冀曦的时候他还有点担心,怕沈沧海跟这小子呆的久了被拐跑,后来接触得多了就放下心来,知道这小子只是看上去有点城府,实际上是全然的一根筋,沈沧海肯定看不上。所以现在就算萧冀曦详述沈沧海都带着他干了些什么,兰浩淼也不会觉着吃醋。 萧冀曦看着兰浩淼有点神游天外的表情,心下十分纳闷。开头看兰浩淼那神色匆匆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是有工夫发呆的。 他咳嗽了一声问道:“你要不留下来吃个饭?我看葬礼那边应该也快结束了,青竹这就回来。” 兰浩淼如梦方醒的摇了摇头,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奇怪,半晌说道:“我是从安全屋过来的。” 萧冀曦愣了一下。“她应该不能用咱们的安全屋。” 现在要是安全屋里能住进什么值得兰浩淼牵肠挂肚的人,那肯定是沈沧海无疑。但是沈沧海又不是军统的人,按理说不能用军统的安全屋。这时候萧冀曦也明白了兰浩淼那个表情意味着什么,心想看来事态还不算太坏,因为兰浩淼嘴上说着最坏的结果,心里还能有闲工夫惦记着沈沧海乐意吃什么。 萧冀曦还记着沈沧海挺喜欢这个改良过的甜菜汤,其实他原来还想过沈沧海在东北会不会吃到那尝着有些挑战国人味觉的原版汤,但后来一想,她在东北肯定是忙着打仗绝没那个闲情逸致,要是真等什么时候太平了,倒是可以叫兰浩淼带着她走一趟。 “那安全屋是我自己置办下来的,说是安全屋,也没给咱们的人用过,还没到那么紧急的时候,我已经寻了个新的,原先这个位置合适,让出来即刻就能发挥作用,这买卖还是很划算。”不知道是不是萧冀曦的错觉,兰浩淼的脸看上去有点红。 萧冀曦没拆穿他,毕竟是自己的上司,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没有必要非得问出个子午卯酉来。 “我去给你找个保温桶。”萧冀曦耸耸肩。 兰浩淼的神色有点犹豫,萧冀曦也知道他是在担心些什么。 “你放心,不会有人认出来的,我心里有数。” 保温桶就是最基础的款,连个花也没有,也不是白青竹拿去给虞瑰送过饭那个,那实在是容量太大了,沈沧海看见一准怀疑萧冀曦是密谋撑死她。兰浩淼看他拿出这么个东西来,就没再拒绝,把保温桶拎在手里,还难得开了个玩笑。 “我怎么觉着这才是我今天来的主要目的。” “嗯,你肯定是知道青竹叮嘱我今天做点好的。”萧冀曦翻了个白眼。 兰浩淼走后不久白青竹就回来了,她看上去气呼呼的,进门就把自己往沙发上一甩。 “你这是怎么了?”萧冀曦从厨房里探出个脑袋来,因为汤被兰浩淼截胡了小半,他正预备着再多炒个菜,菜刚扔进去,他也不能冒着糊锅的风险往出跑。 “没什么,就是那些日本人眼睛都长在脑袋顶上。”白青竹拿着水杯一气喝了两杯水,才成功把自己火气压下去一点,但还是觉得自己胸口有个地方正隐隐作痛。 萧冀曦恍然大悟。白青竹之前一直没正面跟梅机关的人打过交道,那些人眼高于顶的作风不是什么人都受得住的,她气性又很大,单独出去一趟没有自己在前头挡着,肯定是很辛苦。想到这他觉着有点愧疚,叹息道:“我不应该躲这一回,跟你一起去境况就能好得多。” “你要是去了,我还听不着这些呢。”白青竹走到厨房门口,恨恨地说道:“当面说出来总比猜他们肚子里装着什么痛快,也不知道他们在神气些什么,看看这国际局势,他们还以为自己有多久的好日子过呢?马上就要到头了,到时候一起算总账!” 萧冀曦摇了摇头,看来她是气得不轻,总算还记得左邻右舍都不是省油的灯,说话声音不大,他也就由着她发泄一番。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都知道我是顾晟的同学,话里话外都是挤兑,说什么再没人护着顾晟了,还老是提佐藤怎样怎样,日本人真是面子都不打算给自己留一点。” 白青竹语气生硬。 萧冀曦听了也跟着皱起眉头来,看起来铃木薰当时的承诺还真不是无的放矢。 第448章 作陪 不过他能做的也就是皱皱眉罢了,铃木薰倒是可能做点什么,但反正在小林龙一郎那儿做出承诺的不是他,他犯不上为这个费心。虽然小林惠子听着的确可怜了些,归根结底也还是日本人内部的事,说难听点那叫狗咬狗。 “总归小林龙一郎尸骨未寒,现在就算佐藤树想做什么,也得掂量掂量。”萧冀曦说着,忽然也有些感慨。“他这一死,小林诚也远在日本,他们在中国的势力也就彻底完蛋了。打蛇打七寸,师姐看着是在报仇,实际上顺手也帮我们解决了不少问题。” “说起来我还看见你师兄了,露了一面,跑的倒是很快,说来探病,是已经来过了?”白青竹听他提起沈沧海,便想到了另一茬。萧冀曦不想告诉她兰浩淼来究竟是干什么,闻言有点心虚,但还是照实说了。“是来了,还蹭一碗汤走,看上去师姐的情况挺好的,比我们想象的好。” “我还以为你终于学会什么叫两人份了。”白青竹探头看了一眼那只汤碗,恍然大悟。萧冀曦听她这么说,讪讪的一笑,他做饭倒是没多少轰炸厨房的不良记录,只是至今没怎么学会把握好分量,早年间还曾经有过做一顿年夜饭一直吃到正月十五的壮举。 因为知道第二天要发生什么,萧冀曦总觉得有点不安心,这不是他头一次知道军统要进行什么样的行动,但这次就是觉着心惊肉跳,或许是因为陈恭澎的身份摆在那里,要刺杀自己的前上司绝对是每个特工生涯中能遇到的最困难的任务之一。 心不在焉的挨到下班时分,萧冀曦看没有人要拿额外的事情来为难他,立即抓了公文包往档案室去。油耗子看见萧冀曦匆匆忙忙的背影,还不忘取笑他一句:“队长,您是怕跑的慢了叫嫂子抢到厨房?” 油耗子是队里少有见识过白青竹手艺的人之一,一直以来对此印象深刻,他觉得再没有一个人能把饭做到每一粒都夹生的地步,虽然白青竹一直坚称那只是一个意外。 萧冀曦顺口附和了一句,匆匆忙忙的就走了,留下油耗子在原地露出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到档案室门口的时候,萧冀曦正撞见拎着包出门的徐怡然。 徐怡然看见他并没显得吃惊,萧冀曦几乎每天都会来档案室门口等白青竹下班,偶尔加班也得过来叮嘱两句买哪家的外食免得酿成惨案。 “萧队长。”她点头致意,主动说道:“青竹还在里头呢,估计快了,您要是不急就在这等上一两分钟。” 萧冀曦跟她道了谢,一抬眼却注意到一点不寻常之处。 徐怡然今天穿的挺好看。 他倒是从来都不在意旁人穿着,只是徐怡然今天这一身有点太扎眼了,完全不像是为了上班干活穿的——当然,档案室里也没什么需要窜上跳下的体力活,就是一天窝在里面见不到什么人,穿得太好看很有抛媚眼给瞎子看的嫌疑,就算是为把自己打扮的漂亮些搏个好心情,也似乎用不上这么富丽堂皇的一套,跟徐怡然平素的打扮大相径庭。 于是他多嘴问了一句。“徐科长这是要去见朋友?” “是要出去一趟。”徐怡然明显是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她理了理自己完全没有碎发的鬓角,借着这个机会从萧冀曦身边走了过去,因为抬手挡着,连眼神的交汇也完全不必有了。 萧冀曦觉着自己是碰了个软钉子,但是并没太大的情绪起伏,他在七十六号里总要遇到些想跟自己划清界限的人,遇的多了也就越来越习惯,只要用得到的那些人关系处的差不多,什么财务的冷脸之类完全都不足为惧。 档案室倒是个挺重要的地方,重要到顶着科长名号拿着科长薪水的人实际上是个光杆司令,然而现在也有白青竹在,萧冀曦犯不上挖空心思跟徐怡然搞好关系。 白青竹果然很快就出来了,萧冀曦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忽然意识到离开书店之后白青竹就没再怎么费心思打扮过,大概是因为每天能见到的人实在有限。 萧冀曦很了解她的性子,早上是宁肯多睡个十分钟而绝不会起来化妆的,用她的话说是反正这辈子已经被莫名其妙的跟他绑在一块了,在他鼓起勇气始乱终弃之前她都不用费心打理自己,虽然是个歪理,但是萧冀曦还是只有捏着鼻子认的份儿。 “怎么?觉得我穿的不够亮眼,叫人给比下去了?”白青竹了然的说道,回身掏出钥匙给门上了一道锁,现下那些机密文件都是要两道钥匙才能打开锁的,不过档案室的大门没有改规制,毕竟要两个人同进同出跟连体婴一样还是很有难度。 “没有的事,就是在琢磨要不要去买两身新衣服,要是徐科长天天都精心打扮,你也不能那么不尊重人家。”萧冀曦赶摇头。 白青竹叫他给逗乐了。“没有那么严重,她平时穿的也素,天天对着这些文件,打扮起来也没多大意思。” “她说没说今天是有什么事?”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往楼下走,因为耽误了一阵子,院子里的车已经开出去好几辆,给萧冀曦留出很宽的一条通路来,这些能开的上车的大多都任个一官半职,每逢下班时候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尤其是基本用正面对敌那几个部门的。 白青竹没立刻答话,等到关上车门才说:“好像是要去陪什么人吃饭,我看她也不大乐意的样子。不过这丫头是个很有城府的,她不想说的事情问不出来,问多了还要遭怀疑。” 说完之后,她看着萧冀曦有点古怪的脸色,忍不住问道:“怎么,这饭局有什么问题?” 萧冀曦想,该瞒不住的还是瞒不住,不过算时间已经不会出什么意外了,他把人平平安安的拉到家就行。 “我估计是陪丁默邨出席。” 第449章 此时不宜叙旧 白青竹却皱起了眉头,萧冀曦看她的表情知道她是觉得事情不大对劲,试探着问道:“怎么,你觉得不对劲?” “是不大对劲。徐怡然怎么也不像是个能引起丁默邨注意的长相,要不然的话也不至于默默无闻的在电讯处呆那么长时间,早就找着机会出人头地了。” 萧冀曦想了想,也觉着是这么个道理,经白青竹这么一说,他倒从里面嗅出了一点不寻常的意味,只是一时间想不出究竟不寻常在什么地方。 “或许是为了给她点面子,让她在档案室能占到上风?”萧冀曦还没等说完,又自己摇头否定了这个推测。“不会,丁默邨被排挤出七十六号,其实是恨李士群入骨,档案室要是真王不见王,哪怕只叫李士群有一丁点的头疼,他也会是乐见其成的,更不用说你资历浅,背景与其说是让人信服更不如说是让人忌惮提防,你绝竞争不过徐怡然。” 这说法叫白青竹的眼睛亮了一下。 “难道徐怡然是丁默邨的人,这次出去就是为了汇报近况?” “也不会,丁默邨知道李士群一直盯着他,要是真有那么几个心腹还留在七十六号,绝不会在这么瞩目的地方把人给暴露出来,他原先被排挤出去那个心腹,那个叫唐惠民的,当时说是通敌,现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丁默邨心里肯定已经有数了,同样的错误他这种老江湖不会再犯第二次。” 两个人相对而坐,很是发了一会呆,提出各式各样的猜想紧接着又统统给推翻,甚至一度想过徐怡然会不会是哪边安插进去的特工,但是又转念一想,要是在七十六号里随手抓一个人指派去档案室就能抓到自己人,那七十六号里自己人的密度也未免太大了一点。 最后还是白青竹一拍大腿。“我们可能都想错了,不是丁默邨把人给叫过去的。” 萧冀曦愣了一下。“那还能是陈恭澎不成?” “徐怡然有青浦的背景,她是后来被捕投降了才被调进七十六号的,因为当时的口供出卖了不少关键人物,七十六号对她很放心,因为军统中统都对她没什么好感,一直以来徐怡然不敢太过高调也是因为这个,她住处附近都是伪政府的高官,防备力量很强,要不然估计早就被暗杀了。”白青竹低声说道。“我特意翻过徐怡然的档案,没错的。” “陈恭澎和青训班的人有联系,这事我还真不知道。”萧冀曦在一边若有所思,他看着外头黑沉沉的天色,那种等待事情发生的不安感逐渐变得强烈了起来。 电话是又过了一阵子才响起来的,可能是半小时,也可能是一小时。这件事情上,时间对萧冀曦没什么意义,他只是一个被动的等待者,只需要接到消息之后带着人出去装样子就成了,除非军统的人运气特别差,否则他基本没什么希望把人给抓着。 但令他很惊讶的是,电话那头是任东风的声音。萧冀曦攥着话筒一时间没说出话来,直到任东风带着点不耐烦的又问了一声,他才如梦方醒的攥着话筒答应了几句。 “任处,您有什么事吩咐?” “带人去华懋饭店。”任东风干脆利落的说道。“出事了。” 萧冀曦让自己的声音带了些恰到好处的惊慌和疑惑。“什么?” “出事了。丁主任在华懋饭店请陈恭澎吃饭遭了刺杀,陈恭澎受了伤,但没什么大碍,你带人去现场看看。”任东风听起来倒不是很着急,受伤的毕竟是陈恭澎不是丁默邨。 再者说丁默邨现在也已经不是七十六号的人,任东风为他的事着急也落不着什么好,反过来丁默邨也没什么机会给七十六号太大的压力,李士群绝不会允许丁默邨离了七十六号还能在这里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所以任东风也只说了去现场看看。 萧冀曦就知道这种不讨好的差事肯定是一队来干,而能有实绩的活儿则一准是要交给赵平的。他有时候很怀疑自己留在七十六号究竟能起到什么作用,不过兰浩淼也知道他这种顾虑,安慰他说只要他还在七十六号,关键时刻就一定能派上大用场,暗子要是无时无刻都在发挥作用,那也一早就被人给发现了。 萧冀曦又给油耗子打了个电话,手底下有人就是这点好,太麻烦的事情不用亲自动手,都交给下头人去做就行。 白青竹当然是不能跟着去的,她把萧冀曦送出门,因为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并没显得太过担心,但萧冀曦还是看出她有点魂不守舍。 丁默邨那样的身份当然不会在华懋饭店一直等着他们,早就被自己的属下给护送回家去了,萧冀曦到的时候只看见了陈恭澎很有耐心的坐在那里等,陈恭澎很会审时度势,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军统的站长,现在在上海只有层出不穷的敌人等着他,所以当七十六号还肯帮他的时候他的姿态就不能太高。 萧冀曦这是第二次见到陈恭澎,感觉他比在七十六号当“囚犯”的时候要瘦了一些,显然日子过得不怎么如意。对这个继王天木之后再次给了军统上海站当头一棒的家伙,他是没什么好感的,然而脸上还是得扯起个笑来。 “陈先生。”萧冀曦跟他握了握手,陈恭澎可不知道眼前这人是他曾经的下属——知道了就坏了。 “大晚上还劳烦你们跑一趟。” “哪儿的话,于公来说陈先生现下是上海市民,我们有义务保护您的安全,于私,您也是我学长不是。”萧冀曦给了陈恭澎一个笑脸,并很小心的没笑太敷衍。 “你也是中央军校出身?”陈恭澎苦笑了一下,萧冀曦知道他为什么要苦笑,不过两个人都无意把这事给挑明了说,在场还有那么些人,这地方实在不适合叙这份特殊的同学情。 “陈先生经验比我丰富的多,还是您先说说看情况吧。”萧冀曦换了公事公办的口吻。 第450章 错觉 陈恭澎也不会在这种事上跟旁人客气。在他看来全上海也没几个能在特工这方面胜过他的,对萧冀曦客气并不是为了给他面子,而是向萧冀曦身后的七十六号示好。 “人是冲着我来的,只是捎带着看见了丁先生,便多开了两枪,只是都没有打中。”陈恭澎走到那扇被打烂的窗子前头,两个宪兵连忙伸手去拦——萧冀曦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了,没想到日本人还肯派人来这里探查情况,固然有维稳的意思在里头,但也证明陈恭澎在日本人心里有点分量,可能是拿他当高危分子看待。 陈恭澎看了那两个不肯让开道的宪兵一眼,神情有些无奈。他转头问道:“有没有谁能告诉他们,人已经走了,不会再冒死回来?” 萧冀曦看周围人都有点面面相觑的意思,认命的上前去充当临时翻译。那两个宪兵听完之后不情不愿的对视片刻,把陈恭澎给放过去了。 陈恭澎神色倒不是很诧异,从中央军校出来的人总不是睁眼瞎,会日语没什么可稀奇的,虽然叫这两个人给打搅了一番,但他的思路还是很顺畅。 “开枪的人有两个,一个用的是远距离的狙击枪,一个混在侍者里头,狙击枪刺杀失败之后试图向我射击,他也成功了,之后跳窗逃跑,远处的狙击手给了他一定的火力支援。”陈恭澎晃了晃自己的胳膊。萧冀曦心想,胳膊似乎总是个特别容易遭无妄之灾的地方,他的胳膊也挨过不少枪子。 “您看清那人长相了吗?”萧冀曦表面上是有点期待,其实发问的时候心里很是忐忑。 “戴着眼镜,一看就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容貌,没准脸上也做了些修饰,所以即便我能准确的给出一张画像,也很难按图索骥。”陈恭澎摇了摇头。“动手的人肯定是军统,除了军统没人会对我这么的恨之入骨。” 萧冀曦不由得腹诽,这人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军统受了两次重创,现在只怕已经不成气候,这样的刺杀可能是他们筹谋已久的产物,短时间内是没能力再进行第二次了,所以陈先生尽可以放心,您现在是安全的。”萧冀曦安慰道。 “永远不要小看戴笠和他的军统局。”陈恭澎看了萧冀曦一眼,语气有点严肃,活像是在提点后辈,萧冀曦在那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上司在训话,差点就打了个立正,然而及时的刹住了。 陈恭澎对戴笠评价这么高,也是情理之中的,不过对手对自己这边评价太高也不是什么好事,萧冀曦还是宁愿陈恭澎因为被捕而对戴笠怀揣怨怼,并将其斥为饭桶。 好在陈恭澎跟王天木不同,现下并没掌着实权,就算对军统局高度重视,短时间内也没机会做出什么行动来,人力物力他一概没有,而且因为先前在七十六号不够合作的缘故,日本人大概到现在还对他心存忌惮。 “那您能看出什么线索吗?”萧冀曦追问了一句。 “线索不多,抓到人的希望也很渺茫。”陈恭澎站在门口,似乎一点都不急着抓人,尽管那些人是来杀他的。萧冀曦忽然升起一个很奇怪的念头,他觉得陈恭澎也不想把人抓住,这个念头最初只是一闪而过,但是接下来就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徘徊不去。 陈恭澎大致也说了两句,但是都近乎于废话,的确和他一贯老练的作风不太相符,而动手的人也很专业,所以现场并没留下更多的线索,这事就理所当然的成了悬案,画像是画出来了,通缉令挂在大街小巷里,不过那没什么用,真正的特工可以大摇大摆的从自己的通缉令底下走过去而不被人发现。 阳历年就这么在一片忙乱中悄然到来,同之前的每个日子也没什么差别,只不过是日历又换了一轮,萧冀曦一直在想要不要干脆在家里挂个万年历,免去每年都要换一回日历的麻烦,不过白青竹觉得如果这都嫌麻烦,那世上也就没什么事不麻烦了。 人固然没有抓到,挂了近半个月的通缉令在风里渐渐的褪色,人们的记忆也一起跟着差不多褪了色,不过记得这件事的人本来就不多,当事的就陈恭澎和丁默邨两个,他们一个不怎么上心,一个因为自己跟军统合作而不敢上心,而且动手的人也没再出现过,证明了这不是一个连环刺杀的计划,七十六号和梅机关也就不打算再揪着这件事不放。 白青竹要拉着萧冀曦去登白青松的门,但是萧冀曦找借口半路溜走了,转而去找兰浩淼。虽然白青松知道他半路开溜的事情可能会不大高兴,但是一时半会的,他也再没什么机会和兰浩淼好好谈谈。 兰浩淼一早就知道他会来,开门的时候表情相当平静,还自然而然的打了个招呼,说你来的比我想象的晚。 萧冀曦开口第一件事就是问他上次的刺杀究竟是谁做的,那些人有没有安全的撤出去。 兰浩淼被他劈面扔了这么两个问题,表情有点古怪。 萧冀曦赶紧说:“要是不方便答复我就算了。” “倒是没什么不方便的。”兰浩淼摇了摇头。“你不认识动手的人,他们已经都撤出去了,所以跟你说两句也没什么妨碍。我只是对你一上来就问这个感到有点惊讶,我还以为你会抓进机会问问沧海的事情。” 萧冀曦一时语塞,他最近和兰浩淼一直没有多少见面的机会,所以也一直没来得及就沈沧海回来的事情好好聊一聊,今天的拜访有很充足的借口,兰浩淼要留他吃饭也是正常的,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们终于有了充足的时间来讨论这个问题,萧冀曦第一时间却没有问这个,的确不大像他平时的作风。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蠢,但是眼下叫兰浩淼发现了疑点,也就不得不说出来。 “我总觉得陈恭澎......似乎不是那么想把人给抓到。” 第451章 清算 这句话一出口,萧冀曦忽然若有所思的看了兰浩淼一眼,企图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端倪来,那一瞬间他有了个很大胆的想法,也许陈恭澎是被抓了,但和王天木不同的是,他还和军统保持着一定的联系。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个消息将是新年的第一个好消息。 然而兰浩淼摇了摇头。 “即便真是这样,我也不知道其中的任何一个细节。”兰浩淼还是安慰了他一句,没把话给说死,不过连兰浩淼也没听说过这种事的话,那这事基本上就是不存在了,陈恭澎该耍还是要杀,能不能杀掉则两说、 “那我就只能说他是良心未泯了。”萧冀曦耸了耸肩。 兰浩淼殊无笑意的微微一点头。“希望是这样,不过不能抱太大的希望。” 他顿了顿,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的纠缠,陈恭澎是真叛变还是假叛变,是另有所图还是一念之差,这都不是他们能掌控的东西。 “动手的是行动组那边现在能派出来最好的狙击手之一,连他都失败了,短时间内就不用再考虑这件事了,陈恭澎肯定提高了警惕,就算他不想抓人,日本人也在一边摩拳擦掌。” 萧冀曦也懂得这个道理,日本人看重的不是陈恭澎,而是眼下这局面里抓住一个军统成员能连带收获的东西。 “最好的狙击手?是我们的水平退步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他皱眉问道。 兰浩淼的神色也有点阴沉,这毕竟不是什么值得人高兴的事情。 “算是个意外。说是丁默邨带着的那个女伴忽然起身,身上的首饰把光反进了狙击镜,那个瞬间不开枪也会意味着行动失败,所以只能仓促开枪。” “徐怡然!”萧冀曦差点站了起来。 “徐怡然?新被调进档案室那个?”兰浩淼愣了一下。 “对,就是她,我和青竹还曾经想过,在七十六号并不出彩的她为什么会被丁默邨选中作陪,那天她身上的确不少首饰,看来不仅仅是出于炫耀。”萧冀曦沉声说道。在特工这里,一切的巧合都不能被称作巧合,徐怡然就是故意的,这无可厚非。 “你觉得丁默邨在这件事上不是真心和我们合作?这是个很严重的指控。”兰浩淼坐直了身子,他本来只打算和萧冀曦聊聊沈沧海,再找个机会把师父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告诉他,但现在没了这个心思。 丁默邨当然不可能和军统真心实意的合作,他算上这次已经是三度叛变,就是一根风吹即倒的墙头草,只是看日本在战场上遭了阻碍为自己提前谋求后路,更不用说他和戴笠之间还有旧怨,军统和他合作不过是看中他的人脉与位置,战后清算能不能把他的命留下来还不好说,但是这件事本来该是丁默邨展现诚意的平台,如果在这件事上也出了纰漏,两边本就摇摇欲坠的信任将被一下子击溃。 “不一定,我觉得徐怡然更像是陈恭澎的人。”萧冀曦安慰道。“档案室肯定查不到她更多的档案,我只知道徐怡然出身青训班,至于她除了收发报之外还擅长什么,就不知道了。所以我希望你能查一查,不管有没有结果,都是个参考。” 如果有结果的话,一切就会迎刃而解,如果没有结果的话,那就说明徐怡然的档案被人给藏起来了。军统上海站是个相当危险的地方,上面不会把原始档案放在那里,在重庆老家肯定能找到更多的线索,如果不能,徐怡然身上就肯定有更大的秘密,那秘密很有可能牵扯到卧底两个字。 “我尽快去查。”兰浩淼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这件事。“动手的人也都已经撤出去了,后续的事情你不用再过问。” 这件事后头藏着的谜团太多,在兰浩淼能有进一步的收获之前,两个人坐在这里瞎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徐怡然对这些人暂时没有太大的恶意,不然的话完全可以出声示警,用不着这么迂回,至于更具体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心存忌惮,也可能是因为旁的原因。 “师姐怎么样了?安全屋不能停留太久,她离开上海了吗?” 兰浩淼张了张嘴,然后神色有点无奈的叹了口气。萧冀曦还在纳罕,忽然听见他身后传来一个很平静的声音,把他唬得差点从沙发靠背上翻过去掏枪。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听见过这个声音了。 “没有。” 沈沧海已经正经把自己的头发给剪短了,因为脸上有了假胡子和旁的一些细微修饰,想借着照片直接认出来已经不大可能,不过如果是足够熟悉的人看见,还是能窥出一些端倪来,所以萧冀曦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就很不赞同的皱起眉头来。 “师姐,你现在不应该留在上海。” “怕我连累你?”沈沧海忽然有点感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萧冀曦都敢拿这种语气跟她说话了,不过这并不让她觉得愤怒或者丢面子,相反,甚至于觉得有点欣慰。她似笑非笑的看萧冀曦,萧冀曦则扭头看了兰浩淼一眼,兰浩淼无奈的一摊手。“我什么都没说,她自己瞎猜的。” “我什么都没有猜到。”沈沧海则很平静的反驳了一句。“我很快就要离开上海,但不是现在,你不用担心,我做了准备。” 萧冀曦不敢问她是什么准备,反正不会是往好的方面去准备,没准就是军统藏毒服毒那一套,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另一件事:“师姐留在上海,是还有什么要做的?” “有。”沈沧海闭了一下眼睛,平静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杀气,她随手指了一下兰浩淼,说道。 “他前两天得了消息,东北那边把日方一个大人物打成了重伤,当地无法治疗,要送来上海——他身上有笔命债还未清算,我要他死。” 萧冀曦看着沈沧海的表情,有心问是一笔什么样的命债,看着沈沧海的表情又不大敢问。 事后想想,他是应该问的。 第452章 古怪的味道 兰浩淼眉头一皱,觉得沈沧海说得太多了。他在一边打量着萧冀曦的表情,见萧冀曦没有要多问的意思,把话头不留痕迹的给带过去了。萧冀曦一直在琢磨徐怡然的事,也就没注意到这一点,他一贯不怎么打听沈沧海的事情,从前是因为沈沧海没必要给他说,现在是因为他没法给出对等的坦诚来。 萧冀曦知道沈沧海也不能在这里多呆。兰浩淼虽然这些年一直深居简出的,但总还有点人脉在,逢年过节上门的人不少,沈沧海要避开所有人的耳目不是件容易的事,沈沧海也不会冒险,所以他俩难得有点独处的时光。 因此他很快就告辞了,看兰浩淼那表情,是觉得他很识相,并没有要留他。 萧冀曦出门后看了看时间,觉着尚早,现在回去肯定见不着白青竹,所以干脆转而去找白青松,既然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他也不介意和白青松再聊上几句。 从兰浩淼只言片语中,他察觉到了一点很微妙的东西,那就是现下虽然貌合神离但好歹还算并肩战斗的国共两党,又逐渐要从勉勉强强的同床异梦走到同室操戈上去了。要真是那样的话,早就在兰浩淼那里挂上名的白青松估计讨不了好,就算看在他的面子上兰浩淼能放过白青松,也一定还会有旁人打算动手的。 然而这是一场注定徒劳无功的谈话,萧冀曦在肚子里叹了口气。他们两个不是亲兄弟,但在某些地方比亲兄弟还要像,比如说这个死不改悔的脾气,谁也别想把谁给掰回来,有的人生下来就是一根草一条藤,怎么弯折都行,但是对着一根木头,你只能把它给掰断了,再干不了别的。 出来开门的是白青松,张芃芃和白青竹正聊得很热闹,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可以说,她们两个的关系倒是很融洽。 白青松打从结婚以后,逐渐把身边最后的几个下人都给遣出去了,对外的说法是时局太乱,还是关起门来过日子安心,而实际上肯定是因为他在共党那边的活儿越发危险了,萧冀曦确信,要是哪一天听说他跟张芃芃打离婚,那三天之内白青松就会出现在七十六号或是梅机关的大牢里。 “你这么快就从师兄那边回来了?”白青竹很诧异问。 听白青竹也管兰浩淼叫师兄,白青松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也没有说什么。 “就是去探望一下,没花多长时间。”当着白青松的面,萧冀曦不会跟白青竹说别的,含含糊糊的回道。 白青竹一下子醒悟过来,接着跟张芃芃讨论毛衣的花样去了。 “松哥,咱俩也聊两句。”萧冀曦把手里的酒举了起来,虽然就是在路上买的,但好歹也不便宜,那包装一看就是拿来宰过节时走亲访友的冤大头们的,很能显示诚意。 白青松看沙发上聊得很热络的两个人,再扭头看一眼萧冀曦甚至于有点反常热情的表情,虽然眉头皱得更紧,但还是往前走了两步,把萧冀曦带到了厨房里,虽说在厨房里怎么看都不像是要说正事的样子,但两个人在这一点上都很有默契。 那就是严防聊到兴起的张芃芃顺手把白青竹带进厨房。 “你想说什么?没用的话就不用说了,我知道现在形势不好。” 萧冀曦眉头一跳。“你足不出户的,消息倒还很灵通。”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白青松板着脸,不给萧冀曦套话的机会。然而萧冀曦已经从这句话里察觉出了一些东西,最近伪政府要有点动静,这他是知道的,因为左邻右舍都一反常态的忙,但彼此之间见了面又不说什么,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总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你剩下的生意,占你现下财产的几成?”萧冀曦忽然问道。 这倒是没什么不能说的,白青松犹豫了一下,说道:“也就一两成。” 萧冀曦知道他在外头剩下的生意已经不多了,都是无关紧要的那种,专门做给不食人间烟火也不会被战乱波及的那些太太小姐们的,听到这个答案,就知道白青松其实也做好了随时转移财产的准备,但不会是因为要逃跑,可能是预备着他身后有什么人需要。 想到这里萧冀曦就有点气闷,倒退十年,要是有人对白青松说他会预备着给共党送钱,那一定会得白青松一个白眼。 “要是能不漏痕迹,你就把这一两成也收回来,能收多少收多少。”萧冀曦把抱怨都咽肚子里去了,那没什么用。 白青松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萧冀曦沉默着没有说话,他不想解释什么,解释了就肯定要吵架。在这短暂的沉默里,门铃又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白青松从他身边走过去开门,萧冀曦忽然闻到了一股有点特殊的味道。 像是伤药的辛辣味道。 门外站着的是个意料之外的人。 萧冀曦跟过去想弄清楚白青松身上究竟是个什么味儿,看见虞瑰之后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的往她身后看,但是她身后空无一人。 “我是自己来的。”虞瑰看着萧冀曦变得有些古怪的眼神,赶紧补充了一句。“这回他知道,不是偷着跑出来的。” “他居然敢放你自己出来。”萧冀曦是货真价实的感到诧异。 “他在街角的咖啡店里。”虞瑰解释道。“我们本来是要去找你的,到了地方发现没有人,就猜到你们来看白先生跟芃芃了。” 张芃芃早就从屋里出来了,上来给虞瑰一个拥抱,抱完了拉着她上下打量,看来两个人也挺长时间没有见面。 “还行,起码没瘦,看来小日本手艺还不错。” 张芃芃提起铃木薰就没什么好话,萧冀曦只当是没听见,他知道铃木薰为什么没上门,大小这也是个新年,日本人还专就过这一个新年,没人乐意在大过年的找骂。 “别在门口杵着了,都进屋说。”白青松推着张芃芃的肩膀把她推回客厅去了,留下萧冀曦站在原地。 他又仔细辨认了一下,还真是伤药的味道。 第453章 深思熟虑 萧冀曦在门厅里呆呆的站了一会,他想不通白青松最近为什么会受伤。 白青松应该没有掺和到任何一件可能会导致他流血受伤的事情里去,如果有,那就说明现下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军统这边的掌控,虽说共党忌惮军统有什么事情多少都会瞒着点,但如果在军统不知道的情况下,出现了连白青松这样的非战斗人员都能受伤的大事,就很值得人警惕了。 萧冀曦重新走进厨房里,他注意到白青松端锅的时候动作多少有点不自然,看上去是右肩受了伤。 “你的肩膀是怎么回事。”萧冀曦问得很直接。 白青松愣了一下,下意识往自己肩膀嫖一眼,显着有点心虚。 “没什么,就是蹭了一下。” 萧冀曦上前一步,白青松把倒空了的锅举在胸前,这姿势很滑稽,就像他下一秒要开口大喊非礼似的,但是萧冀曦没笑。 “你受伤了,但用的不是西药,正常情况下你完全可以去医院看看。” “我不喜欢用西药。”白青松扯了扯嘴角。 “不,是因为你的伤没法给别人看。”萧冀曦叹了口气。“是枪伤,还是刀伤?” 白青松起先没有说话。萧冀曦盘算着在厨房里把白青松衣裳扒下来而不造成什么额外误会的可能性,然而最后白青松还是先松了口。 “华懋饭店前段时间发生了枪击案,你肯定知道。” 萧冀曦心想我当然知道,我还去现场看了,但那应该只是军统的行动,和共党绝没什么关系,要是以他看来,对于两任军统站长的叛变,共党绝对是个乐见其成的态度,就算不是也不会为杀陈恭澎的事费心。 “我正巧路过,那些追凶的人把我给打伤了,但没发现我。”白青松很明显是在避重就轻,宪兵队跋扈,但绝不敢在上海最繁华的地方肆意开枪,现在日本人把上海当成自己的地盘,不会容许手下人放开了胡作非为,萧冀曦想这和仁慈没关系,要是日本人真能完全掌控上海,他们绝对敢于纵容手下人开枪,但还不是现在。 所以白青松肯定是有什么地方显得不大对劲。 “你去华懋饭店做什么?”萧冀曦皱着眉头,知道白青松大概率不会说,但能问出点什么来都可以当做是意外收获。 “我说了,我只是路过。”白青松果然不肯松口。 “我不问你是具体为什么路过,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发现了就会掉脑袋的事儿。” 白青松僵硬的点点头。 萧冀曦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也说不清白青松是幸运还是倒霉。说他倒霉吧,受了伤还能安然无恙的逃开宪兵队追缉,说他幸运吧,偏偏路过的时候撞上这么一档子事。 “你是怎么逃掉的?” “这不劳你费心。”白青松立刻又把嘴抿紧了,只说:“得道多助的道理,你总会懂。” 萧冀曦见再问不出什么来,便闭口不去谈这个话题,两个人沉默的把饭菜端上桌,旁人都能看出这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一场并不愉快的对话,但都很有默契的不去问发生了什么。 虞瑰显着有点魂不守舍,还被张芃芃恨铁不成钢的教训了一顿,说:“那小子在咖啡馆坐半天不会累死,你就放心在这呆着。” 虞瑰还真是老老实实的坐了半天,等几近吃晚饭的时候,门铃才再次响起来,这次用脚趾想都知道会是谁了。白青松坐着没有动,萧冀曦知道他不想见铃木薰,很认命的站起来开门。 铃木薰果然站在门口,看见萧冀曦的时候丝毫没显得诧异,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萧冀曦猜他是不想再次领教张芃芃的口才,萧冀曦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张芃芃果然想起身,但是被白青松给拉住了。 “打扰了,我来接阿瑰回家。”铃木薰装着没看见这一幕。 萧冀曦笑了。 “你打扰的可不是我。” 铃木薰无奈的朝他一摊手,这时候虞瑰也从萧冀曦身后冒了出来。她知道叫铃木薰呆在这里会造成很多不可控的后果,所以显得慌慌张张的,大衣扣子没留神还扣错了。萧冀曦往后退了一步,没多此一举的提醒她,果然铃木薰顺手就帮虞瑰把那扣子给归位了。 因为有萧冀曦在一旁看着,虞瑰的脸红彤彤的,萧冀曦很辛苦的憋着笑没说话。 虞瑰走出门之后张芃芃终于得到了自由,看她瞪白青松那一眼,萧冀曦猜今晚白青松的日子不会很好过。她走到门口看两个人的背影在暮色里渐渐消失,嘴唇蠕动了几下,但是又看一眼萧冀曦,把那些话都给咽下去了,就剩一声叹息。 “觉得她想不开?”萧冀曦瞥了张芃芃一眼,他们两个其实没怎么说过话,但是萧冀曦见识了太多回她那张嘴,所以刚说完这句话就觉得有点心虚,下意识的缩起了脖子,怕张芃芃下一句就是她觉得白青竹想的也不怎么开。 但是张芃芃没说什么,还点了点头,这回轮到萧冀曦诧异了,但他还没等把头扭过来再说点什么,张芃芃就猛地一转身,回客厅去了,明明穿的是拖鞋,倒也走出了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很明显是气不太顺。 萧冀曦同情的看了一眼白青松,冲白青竹招招手说:“我们也该回去了,耗子给我弄了几张电影票,只可惜时间不一样,松哥你是想今晚带嫂子去还是明晚?” 其实四张时间一样的电影票根本不是什么难事,白青松也不缺钱买那电影票,但是萧冀曦一想四个人并排坐着看电影的场景就觉得古怪,又觉得拿看电影当借口把白青竹拽走而不带上白青松和张芃芃则更说不过去,只好特意把几张票的时间给岔开了。 他也做好了这两张票白买的准备,但是白青松居然还真把票给接过去了,话还说得很和软。 “明晚也好,至于你们是难得有空,趁今晚赶紧去吧。” 第454章 阴差阳错 萧冀曦满腹狐疑的出了门,白青松这奇怪的态度叫他琢磨了半晚上,连电影讲的是什么他都没注意到。白青竹注意到他的魂不守舍,不过一直憋到晚上回去才问了一声:“你都在想些什么?” “松哥怎么忽然态度这么好,都不像他了。”萧冀曦苦笑了一下,他足足有四五年没见过白青松跟他这么和颜悦色的说话了,要不是在白青松眼里自己还有点利用的价值,估计自己早就被暗杀了,在共党的眼里,他可是不折不扣的汉奸。 “对你态度好点你还不习惯了?总归不会是他琢磨着投敌,这点你尽管放心。”白青竹很无奈的瞪了他一眼。 萧冀曦耸耸肩,总觉得这透着点古怪,但具体古怪在哪里,又不得而知。 第二天一早,萧冀曦还坐在办公室里打哈欠,油耗子就已经进了他办公室。 “共党的秘密电台?”萧冀曦听油耗子说完之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对七十六号的人来说,能起获一部秘密电台当然是意外之喜,可能兰浩淼也不会觉得如何,但到萧冀曦这,就绝算不上好消息了。 油耗子手上正拿着刚抄录下来的电文,还正等着萧冀曦的反应,这时候总不能表现出不情愿来,因此萧冀曦也只能露出个微笑。“这段时间都是些小鱼小虾,希望这次能有些收获——密码是怎么破开的?” “说是电讯处的人加了个班,他们用这密码有一阵子了,本来还担心很快就会被换掉,这一来先前有不少截获的消息也都译出来了,只是早成了废纸。咱们现在唯一要考虑的问题是二队那边也得了消息,就怕任处把任务直接发过去。”油耗子笑了两声之后脸上浮出一抹忧色来。 萧冀曦听了这个可能性,忽然意识到这回自己不能再消极怠工,眼下最好的情况是二队跟着他们一起行动,如果自己抢在二队前头发现些什么,起码还能有点反应的时间。想到这他立即坐直了身子。 电文的内容译过来也很简单。 “药品随船,明日出发。” 这时候萧冀曦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敲响了,听声音不大像是王闯,王闯敲他的门每回都有种气吞山河的架势,这让萧冀曦压根就不敢在办公室里睡觉。 “进来。” 进来的是赵平,油耗子赶紧问了声好,萧冀曦则先是想把手里的纸给折起来,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赵平手上肯定也有一份一样的消息。 “赵队长。”萧冀曦站起来跟赵平握了个手。 赵平还是老样子,脸上堆着很谦逊的笑,单从面上根本看不出两队的明争暗斗来。 “想必萧队长也已经得了消息。”赵平扫了一眼萧冀曦的办公桌,来了个明知故问。 “是啊,这么重要的消息,想必现在知道的肯定不止咱们两个。”萧冀曦现下当然也深谙如何皮笑肉不笑的跟人打交道,这方面是绝不会落下风的。 “任处叫咱们过去一趟。”赵平好像是察觉不到萧冀曦的敷衍一样,等他从桌子那边转过来就很亲热的把他肩膀一揽。萧冀曦也没法挣脱,只能跟着人往外头走,他还真不习惯跟旁人贴这么近,现下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只能安慰自己就当多了个人形拐棍。 “萧队长,你知道吗?处长要退下来了。”这时候,赵平突然低声说道。 萧冀曦愣了一下。行动处这么个张扬的地方,处长倒是很像隐形人,这些年他似乎拢共就见了这位处长三五回,每次时间都不长,在外上窜下跳的都是任东风。 萧冀曦还为这个特意向油耗子打听过,得到的答案是当年这位处长加入七十六号就不那么情愿,那阵子七十六号更多的是在借势,从那时候起就知道此人是迫于无奈才进来的,对他也就不那么信任,等这些年七十六号渐渐起来了,不过就是把一个空架子放在那里,他在与不在已经没什么所谓了。 坦白的说这位处长能等到今日才找到机会隐退,还真是挺令人吃惊的,萧冀曦觉着他一早就该这么做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没能攒够养老的钱。 “那就提前恭喜任处。”萧冀曦漫不经心的答,反正没想过这事能轮到他头上,那几率比昭和天皇明天就死于脑中风的几率还小。 “任处现在正担心旁人抢了他的位置,对这次任务肯定相当重视。”赵平得了这么一句话,却也不泄气,依旧是笑眯眯的。 “无论是为任处还是为你我,也无论是什么事儿,总是要尽心尽力的。”萧冀曦隐约觉得赵平是在套自己的话。 站在任东风的办公室门口,赵平总算是把萧冀曦给放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前得了赵平的消息,萧冀曦看着任东风总觉得他没有平日里那么从容,仿佛是十分急切的样子。 “电讯处给的消息,你们都看到了吧?” “是,已经看过了,是先想办法把药品截下来,还是直接把他们的电台给起了?”萧冀曦见赵平不吭声,只好先开了腔。 出乎他意料的是,任东风摇了摇头。 “放长线,钓大鱼。”任东风低声说道,似乎怕自己眼下的图谋叫谁给听去了。“你们回去之后,派人留心一下他们的动静,但是别打草惊蛇。一点药品而已,送出去也就送出去了,他们也没法夹带太大量的药物出去,暂时别让他们知道密码本已经被破译的事情,等等看能不能截获更多消息。” 萧冀曦心里一沉,先前赵平说处长要退下来,他还有些窃喜,觉得任东风要是一急,就肯定能有些疏漏,却没想到这时候任东风反而能沉得住气,看起来自己一直以来还是太小看自己这位上司了。 任东风肯定会想办法盯着他们两个,倒也不一定是怀疑他们跟共党勾结,只是这话不能叫外人听见,想抢功的有的是。 可恰恰就是这么一盯,让萧冀曦真的没法给共党传消息了。 第455章 请客 等再三保证了一定谨守秘密之后,任东风看上去还是有些不放心。 萧冀曦很理解他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任东风跟他们不一样,他在七十六号不仅仅是为了混日子,还处心积虑的想向上经营,其实这也没什么错,他位置坐得越高,到时候日本人卸磨杀驴的时候,他能攒下的私房也就越多,所以这晋升的机会他是绝不会放过去的。 但架不住还有旁人也这样想,七十六号里到了处长这一级那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好容易空出来了,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任东风虽然是行动处的副处长,可也不能就说是高枕无忧。所以他想立功,更怕人发现他要怎么立功而抢在前头。 萧冀曦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忽然听见任东风在后面说:“等一下。” “任处,还有什么吩咐?”萧冀曦很无奈的回过头去,硬挤了个笑出来,他是真怕任东风再出什么幺蛾子,这一回头他还顺便看见了跟在他身后的赵平相当惊讶的目光,似乎在惊讶于任东风有什么事要单独留萧冀曦说——这种待遇一般都是给二队的。 任东风倒也没有要避讳赵平的意思。 “你让耗子多留意一下各处的动静,别让他们坏了事。” 萧冀曦恍然大悟,这是怕别人抢在前头动手。虽然旁的部门不像行动处这么名正言顺,可要是想动手也并非全然不可能,毕竟人人手里都有枪,像是电讯处拿着一手的资料,根本不愁找不到人。 这也是任东风示好的一种表现,通过他去找油耗子下达命令,而不是像往常很多次一样以体恤他身体为由绕开他。 不过这并未让萧冀曦的心情变好。他心事重重的走回去,也没回自己办公室,直接去找油耗子了。 行动队的办公室还是一如既往烟雾缭绕,且有点吵闹,王闯给了大门口一个后脑勺,正眉飞色舞的说着什么,萧冀曦顺手把他的脑袋按了一下,四面八方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幸亏这门隔音不错。”萧冀曦耸了耸肩,走到油耗子身边去。油耗子赶紧把桌上的两份报纸给叠了起来,倒是没显着心虚,他知道萧冀曦不在乎这个。 “队长,任处都说什么了?” “叫咱们按兵不动,看看能不能有更大的收获。”萧冀曦以正常音量说完这句话后,弯腰在油耗子耳边轻声道:“任处让你看着别的部门一点,别让他们抢先。” 油耗子点点头,也没显得有多惊讶,显然是听见前半截话的时候已经想到了,这小子一贯的机灵。 萧冀曦琢磨了半天怎么把消息给递出去,办法想出了几个,但一个个都很快的被否决了。 他跟兰浩淼本就是单线联系,根本不可能通过旁人中转消息,兰浩淼也不会帮他去救共党,而虞瑰倒是看他的面子可能会帮这个忙,只可惜铃木薰把她护得太紧了,她找张芃芃是一难,自己现在去找铃木薰又是一难,任东风肯定头一个不想让他见铃木薰,因为他们两个见面就意味着日本人可能会插手此事,在任东风看来,以铃木薰现在在梅机关的势力,想办法把功劳都给萧冀曦让萧冀曦直接越过他也并非不可能。 叫白青竹去看哥哥本是个不错的办法,可这条路眼下也被堵死了,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档案室来了一批说是绝密的资料,在送走前白青竹跟徐怡然压根不能出七十六号的大门,这几天还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萧冀曦还破例蹲在办公室里抽了一根烟,这叫油耗子都惊讶万分,很委婉的劝他这事一准能成,不用那么大的压力。萧冀曦想自己就是怕这事成了,却是有苦说不出,只能苦笑。 临下班的时候萧冀曦坐在办公室里半天没有动,去档案室看了一眼白青竹,发现她的确忙得无暇顾及他,磨蹭到天擦黑的时候才回去。 他本来是习惯晚上一个人开车回去的,后来多了白青竹,两个人一路上也不怎么说话,但是车上现下又少了一个人,忽然就觉出些空空荡荡来。 萧冀曦兴致不高的把车停在门口,感觉自己压根就没有做饭的动力,正琢磨着去哪买点对付一顿,一眼扫过去却见门口正蹲着一个黑影,只能看见一个红红的烟头,别的都看不太清,吓的他一激灵,当场就把枪给掏出来了。 结果蹲在门口的人也吓了一跳,把双手举了起来,萧冀曦走近两步,才看出来是顾晟。 这让他惊讶不小,顾晟认定他是铁杆汉奸,根本不会来找他叙旧,而且他也是个不抽烟的,现下蹲在他家门口抽烟,这事怎么看怎么都透着一股诡异。 “顾晟?”萧冀曦把枪给放下了。 “是我。”顾晟点点头,犹豫着没再说话,两人之间出现了一阵沉默,但萧冀曦可不想等,这天还是挺冷的,没必要站外面吹风。 “有什么话进去说。”萧冀曦把枪掖回去,换了钥匙出来。 顾晟却慌慌张张的拦住了他,萧冀曦现在跟他凑得近,能看出他耳朵有点红。 萧冀曦心里隐约有了一点预感。 “我想请你吃个饭。” 顾晟这话真可谓是硬挤出来的,声音不大,还多少带着点颤抖,估计是没过去自己心理建设那一关。 真听见他这么说的时候,萧冀曦还是相当诧异的,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你大老远的过来,当然是我请。”萧冀曦把他的肩膀一揽,感觉到手底下的人有点僵硬,心底暗暗发笑。“有什么事直说,能帮忙我肯定帮。” 顾晟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他走了。 两个人在街角的一家小饭馆坐下了,这时候过了饭点,店里食客寥寥,似乎让顾晟多少放松了一些。 “我的确有事想请你帮忙。”顾晟叹了口气。“本来找那个叫铃木的可能更方便些,但我不好贸然打扰。” 第456章 允诺 萧冀曦从这不好贸然打扰几个字里听出了更多的东西,比方说顾晟还是过不去自己的心理建设这一关之类的,但是他没有戳穿顾晟。虽然顾晟是一无所知,但萧冀曦很清楚他是自己人,所以能帮就帮一把——且顾晟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猜也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凡能挑起日本人内讧的事情,萧冀曦都很乐意去尝试一下。 “我知道,虽然先前铃木给小林保证过了,但他们两个毕竟是多年的对头,你怕贸然登门被拒绝也是人之常情。”萧冀曦把话说得很体贴,让愁眉苦脸的顾晟稍微舒展了眉头。 “差不多就是这么个道理——你已经知道了?”顾晟话说到一半,猛地瞪大了眼睛。 “我不知道。”萧冀曦耸耸肩。“但是你和铃木之间也就这点联系了。是不是佐藤树找了麻烦?” 顾晟点头的动作有点僵硬,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看,这让萧冀曦觉得相当惊讶,要不是碍着保密的需要,他还真想问问顾晟对小林惠子是不是真心的,还是说单纯大男子主义在作祟。 “我还以为你当初只是不敢拒绝小林惠子。”萧冀曦换了个符合情理而不至于暴露自己的说法。 言外之意就是小林龙一郎已经死了,得罪死人是用不着担心的,况且现在的情况是不让步会得罪活人。 顾晟微微犹豫了一下,看得出他正琢磨着要对萧冀曦把话说到什么地步。 “一开始的确是有这方面的顾虑。”半晌,他叹了口气。“但现在......要把人推进火坑里,我还真有点犹豫。” 萧冀曦很理解的点点头,他知道顾晟是半路出家,对上这种事终究不够果决。 “你把情况详细说说,我会转告铃木的。”萧冀曦冲顾晟一笑。“别怪兄弟不帮忙,日本人的事儿,还真就只能叫日本人去解决,咱们都说不上话。你也不用担心,他答应过小林的事儿就一定会做到,我很了解他。” 顾晟是个外科医生,他当然不敢喝酒,第二天要是有手术进来乐子就大了。他只是很苦恼的托着腮,那神情活像是在学生时代试图答一道因为走神而漏过提问的问题。 萧冀曦也不催他,埋头吃饭,这早就过了饭点,他是真饿了。 他这幅做派让顾晟放松了一些,要是萧冀曦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情态,顾晟觉得自己会丧失绝大部分的勇气。 “这段日子的确时不时的出点小事,但都不严重,我本以为也就是一般的报复。结果昨天主任跟我说,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同仁是没法留我了,他也交了底,说日本人得罪不起。” 顾晟自嘲的一笑。“我都不知道这世道是怎么了,在中国的地盘上人人都说日本人得罪不起,中国人倒成了谁都可以踩一脚的野草。” 萧冀曦半低着头,没去看顾晟的神情。他知道顾晟现在肯定藏不住自己的情绪,要是从他眼里看出点鄙夷来,两个人都会很尴尬,他也没接顾晟这个话,只当是没听见,他知道顾晟是一时失言了,这小子说话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大中听,换一个人恐怕这事就吹了,幸而顾晟没直接去找铃木薰。 不过要是铃木薰听见这么一番话,倒可能会很认真的给他讲一讲共荣理想什么的,至于顾晟会不会接受这套鬼话,两个人会不会打起来,那就不得而知了。 “你再交代我一句话。”萧冀曦隔着桌子拍拍顾晟。“你是真想娶小林惠子,还是单纯不想叫她嫁给佐藤树。” 顾晟惊讶的看了萧冀曦一眼。 萧冀曦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别这么看我,我不敢对佐藤树动手,只不过你要是没打算娶小林惠子的话,也许能想办法让铃木再介绍两个,起码会比佐藤树合适。” 顾晟闭了闭眼睛。 “也不怕你笑话。我或许真能把惠子娶回去,但是我没法护着她,旁人只能护一时,佐藤树可是一直在盯着。” 萧冀曦知道这就是个托词。顾晟对小林惠子的确另眼相看,但那可能也就是出于因利用了小林惠子几回而生出的一点愧疚之心,真叫他娶小林惠子,萧冀曦担心顾晟家二老先气厥过去——前段时间据说已经是大闹过两场了,不少人嘴上觉得顾家这二位傻,心里却也不得不佩服。 “你放心。”萧冀曦重复了一遍。他看顾晟坐在那像是没什么胃口只一心想告辞的样子,想了想又叫来店家点了一回菜。 顾晟愣愣的看他。 “你别误会,我去给青竹送个夜宵。”萧冀曦苦笑。“她这两天不能回家,我总得多关心关心。” 顾晟的嘴唇动了两下,看起来很想发表一番什么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的言论,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想到白青竹还跟顾晟一起做过学生兵,萧冀曦忽然也觉得有点心虚,仿佛是他真给白青竹带坏了一样。 见萧冀曦这么晚又返回七十六号,倒也没人提出异议来,只偶尔有两个面熟的会打趣萧冀曦两句,说他很懂得心疼人。 白青竹把饭盒接过去,见到萧冀曦的神色仿佛不大对劲,顺口问道:“你遇见谁了?” 萧冀曦听她语气多了两分担心,赶紧揉了揉脸。“没事,顾晟和佐藤先生之间有点不愉快,来找我诉了个苦。” 想到这是在七十六号,萧冀曦并没直呼佐藤树的大名。 白青竹听说是这么个事,看上去放心了不少,更详细的她也没有问,徐怡然还在不远处站着呢。 “徐科长,我是照着青竹口味买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见笑了。”萧冀曦冲徐怡然笑了一下。 徐怡然则看上去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还有我的份,那多谢萧队长。” “小事,我这就回去了,别坏了规矩。”萧冀曦挥挥手,没打算在徐怡然面前多说什么。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觉得时间刚刚好,这个点去找铃木薰,不用撞上他吃饭,对铃木薰来说,吃饭可能是充满危险和不确定的一件事。 第457章 坦诚 萧冀曦找上门的时候,铃木薰正带着一点痛苦的神色在厨房里忙活着刷碗。虞瑰看上去倒是兴致挺高,这两个人的表现让萧冀曦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虞瑰给他领到厨房的时候他还特意看了一眼那锅,确定里面不再盛着什么诡异的东西。 他也没敢问虞瑰做了些什么,生怕她再兴致勃勃的尝试一遍,好在眼下能拿说正事这个理由搪塞一番,就算有什么东西剩下,现下也不会给端出来。 铃木薰正对付手里的盘子,听见萧冀曦进来,也没把盘子给放下,只说:“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萧冀曦耸耸肩,他忽然有点恶趣味的想,要是这会自己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说,铃木薰会不会直接损失一个盘子。但是他随即想到,十万火急的事情大概轮不到自己跟铃木薰说,梅机关在这样的事上肯定消息要比七十六号灵通。 “顾晟来找我了。” 铃木薰的动作微微一顿。“顾晟?小林的准妹夫?” 听这语气,他对于小林龙一郎的怨恨似乎已经随着其人的死亡而烟消云散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死都死了,其实再也不能怎么样。 “就是他。佐藤树来找麻烦了。”萧冀曦苦笑。 铃木薰本能的想要伸手去拨弄自己的头发,手伸到一半看见上头的泡沫,又缩了回来。一阵沉默之后,他冲萧冀曦笑了笑,说:“我会尽力的。现下没有了小林,机关里对我的态度更加暧昧,如果现在为小林出头,成功的概率还是很大。” “不,顾晟不是想找你帮忙对付佐藤树。”萧冀曦听出铃木薰这话有水分,不过并没有拆穿。他心里多少是为铃木薰肯做到这一地步而感到惊讶,但也知道这小子就是这么个脾气,他都答应了小林龙一郎,那不管多困难都不会轻易退缩。 铃木薰愣了一下,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他想把小林惠子推给佐藤?” “那也不是。毕竟处了这么久,老顾也不能把人往火坑里推。”萧冀曦拍拍铃木薰肩膀,这本来有点费事,不过现在铃木薰在水池子前面弓着腰,境况就不一样了。“他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帮忙物色几个合适的人给小林惠子相看相看,能顶得住佐藤找麻烦那种。” 铃木薰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他伸手去拧水龙头,因为手上用的劲儿有点大,看上去是想把水龙头给拽下来。 “说到底他还是想把人推出去。” “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他眼下非要跟小林惠子在一起,往后日子过不下去才更难办。”萧冀曦看的出铃木薰对顾晟还是有些不满,心想现在小林惠子仿佛又多了个哥哥,这倒是奇了——但一想到小林惠子和沈沧溟仿佛关系还不错,他也就很乐于见到铃木薰对小林惠子的前程上点心。 这可能也是他身边为数不多要指望着嫁人来决定后半生过得怎么样的女人,剩下的都是能直接拎着两杆枪给自己打天下的那种,萧冀曦都有点想建议小林惠子想办法跟她们学学。 “也是。”铃木薰僵硬的点点头。“佐藤身后没什么背景,要找出和他抗衡的人并不难,以小林家残余的势力,其实把小林惠子送回日本去就自然能解决问题,只是在那之前得有个合适的人选,才能显着我们不是在跟佐藤作对。” 萧冀曦想了想,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铃木薰狐疑的看他。“你笑什么?” “我在笑咱们两个,莫名其妙成了媒人。”萧冀曦好容易止住了笑,又补了一句:“主要是你,我就是个传话的。” 铃木薰听了这话,起先还似乎有些不服气,但过了几秒钟,也没绷住笑。他把手擦干走出厨房,一边走一边说道:“既然你来了,有件事要跟你说。” “洗耳恭听。”萧冀曦飞快的把近日来的报纸内容都在自己脑子里过了一遍,但是没发现什么特别值得留意的地方。 “很快,租界就不会再被叫做租界了。”铃木薰意味深长的说道。“如果白先生想离开上海的话,我可以提供帮助。他的履历不大漂亮,等租界完全被收编以后,恐怕会遇到一些麻烦。” 萧冀曦先是悚然一惊,而后花了几秒钟时间琢磨这是不是铃木薰在诈他,毕竟白青松那边最近的确像是要有麻烦的样子,单是他们如果不及时换密码本会有什么很要命的消息被截获就是个未知数。 但他自己看上去和这事儿毫无关系,铃木薰就算是要诈也不会先来诈他。 想到这一层,萧冀曦就放心了不少,他笑着问:“怎么想起来说这个?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我什么风格?”铃木薰显得很无奈。“我只是觉得既然几次都没有查出白先生的问题,就不能让人有机会借题发挥,阿瑰总是担心张姑娘也跟着受连累。” “铁面无私的风格。”萧冀曦煞有介事的跟他开了句玩笑,忽然之间福至心灵。“我这阵子被派了任务,处里正盯着我,估计今天出来这一趟明儿还得好好说道说道——还真抽不开身去找松哥,要不你派两个人跟着小虞,让她跑一趟?放心,你这是出于好心,张姑娘不会打电话来骂你的。” 铃木薰似乎被萧冀曦的话给提醒了,跟着陷入了沉思。 萧冀曦往前走了两步,走到铃木薰看不见他脸上表情的位置上,冲虞瑰眨了眨眼。 虞瑰跟着愣了一下,而后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恍然,跟着就是一点忧色。萧冀曦就知道她是明白了,如果铃木薰放行的话,她一定会试着去劝白青松离开上海。 “盯着你?就算有机密任务,总不会怀疑我也有问题。”铃木薰注意到了萧冀曦的另一个暗示。 “处里怕梅机关插手,让我得利。”萧冀曦含含糊糊的说道,还真没打算把这事给抖落出去,现下这个局势,留任东风在前头其实是好事。 第458章 爆炸 铃木薰颇为好奇的问了一句:“这么说你不希望从中获利?” “是。”萧冀曦很痛快的点了头。“如果让我绕过任东风当处长,且不说能不能办成,就算真成了,我还得提防旁人报复,那日子未免太难过,还是现在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感受到铃木薰依旧还在思考些什么,萧冀曦半是感慨半是开玩笑的说了一句:“要不是我太好面子,当时就该在师兄手底下一直干下去。” 铃木薰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 “其实我没想到这份工作会持续这么长时间——我一直以为,三个月虽然是谬谈,但总能在三年之内解决一切问题。” 萧冀曦嗯了一声,忽然很想问问铃木薰有没有读过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论调。然而无论是从他哪一层的身份上来讲,读那玩意都不是很合适,所以最后他还是忍住了。 不出萧冀曦所料的,第二天一早,任东风就把他给叫过去了,核心要义就是问问他大晚上做了些什么,虽然这就把任东风监视手下人的事情给暴露了出来,不过任东风也有足够堂皇的理由,兹事体大嘛。 “您也知道,就同仁医院的顾医生,他未婚妻不是......”萧冀曦在这当口表现出一点犹豫来,不过任东风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所以萧冀曦也就把这事一带而过了,任东风肯定不希望他在这里大声讨论某个梅机关高层的风流逸事。 “总之昨晚他托我说项,顾医生是我同学,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况且他也不是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就是想把两头都给顾全了,我昨晚就是去说了这事,多余的没说。” 萧冀曦说得直率,反倒让任东风不大好意思起来,诚然没有体现在面上,但是任东风也不好意思摆出刚才那么犀利的眼神了,他咳了一声:“也别怪我派人盯着,共党狡猾,好容易抓住他们出这么大纰漏的机会,当然不能放过。” “这是自然。”萧冀曦一边点头答应,一边想着共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再换一套密码出来。这么短的时间里,共党的第二套密码就已经被破译出来了,这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一件事—— 如果不是现在还站在任东风的办公室里,萧冀曦一定会从某个反光面上看见自己相当难看的表情,他在任东风面前是捂得严严实实一丝也不敢露出来的,只是心跳一下子加速了。 等被任东风放出了办公室,萧冀曦才慢慢的挪到走廊尽头的窗口上去,他觉得自己的腿有点发抖,不是被任东风吓得,他还没那么大威力。 他只是在刚才那一瞬间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么短的时间内第二套密码被破译,那显然不是因为负责密码破译工作的人水平突飞猛进,那就只能有另一种情况,就是有人刻意的泄露了消息出去,好一点的情况是单纯把密码编译的某些规律给透了出来,那就证明泄露消息的人仅仅掌握了这部分内容,而没有直接掌握重要情报。 而坏一点的情况就是现下所谓电讯处破译了密码只是个幌子,说到底还是有人在直接泄露情报。 不论是哪一种,他都可能犯了一个错误,他不应该贸然让自己人去通知白青松,这可能会造成连带的危险。虽然他非常希望能够把共党的伤亡也给一并避免了,但要是本可隔岸观火的军统因为这件事被卷进去,且不说兰浩淼会不会把他皮扒下来这件事,他自己心里也是相当的过意不去。 然而有时候人总得依仗一点运气。 当天下午在法租界里发生了一起爆炸案,规模不大,也没有伤到什么要紧的人物,不过勘察现场的时候发现用的不是民间能用到的火药,所以情况瞬间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一方面在办公室里享受下午悠闲时光的行动队被全体拖了出去,另一方面,虞瑰出门的计划也显而易见的泡汤了。 本来依旧是抱着依旧一无所获的心情出现在租界的这帮人认命的盘查了一番,竟还真当场逮着了两个人,然而这两个人当场就服了毒,所以更进一步的线索就全给断掉了。王闯试图拦下一个,但没能成功,反而是被人给咬了一口。 这场面有点滑稽,但是萧冀曦却对着一片混乱的现场皱起眉头来,并嗅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他一时间没能想通其中的关窍,但没想到答案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当天晚上兰浩淼来了个电话。电话通讯是最不安全的一种联络方式,萧冀曦接起来的时候还反复确认了好几遍对面是什么人。 “我只是突然对今天下午那一声有点好奇。”兰浩淼面对萧冀曦有点惊讶的语气,倒是听上去懒洋洋的。“ 萧冀曦心下一凛。他知道兰浩淼绝不会只是单纯的好奇这件事,这反常的举动后头也许就只有一个解释。 这件事大概是兰浩淼费事搞出来的,为了解决他无意中捅出来的篓子。 “现场抓了两个,什么都没查出来。本来铃木都松口叫小虞出门了,这一来估计最郁闷的是小虞。”萧冀曦反应的很快,当即说道。 兰浩淼在电话那头嗯了一声,说:“眼下出不来也是好事。” 萧冀曦了然,这的确是兰浩淼的手笔,虽然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但兰浩淼的确成功的规避了更大的风险,一切都听上去很完美,除了这之中丧生的两条人命。 他一边跟兰浩淼接着闲聊,一面努力摆脱自己心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 这两个人得算在他头上。 兰浩淼听得出萧冀曦有些低落,但是一方面在电话里不方便说,另一方面,这能敲打敲打萧冀曦,避免他以后再干出什么傻事来。 今天下午的行动本来就不是单纯为了阻止虞瑰暴露,那两个人的死也绝不是迫不得已,这后一条,萧冀曦估计第二天就会知道,让这小子愧疚一晚也好。 第459章 摆了一道 “早就中了毒?” 萧冀曦这句话差点是脱口喊出来的,好在他及时的注意到了自己的语气,不至于太过于激动而引人怀疑,最后出口的也就是很诧异的一声问。 鉴证的人显着非常笃定,但看上去也对这两个人的死亡原因感到不可思议。 “是,一早就中了毒,并不是当场服的毒。在现场的时候这两个人的中毒情况就很奇怪,并不是氰化物中毒,我们本以为是什么新型的快速致死药物,但是经过化验发现,只是常见的缓发药物。” 萧冀曦陷入了沉思。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被兰浩淼给耍了一把,这两个人并不是因为设计了这场爆炸而死。从现场来看,策划这场爆炸并不是一件非常艰巨的任务,其实行动队抓到人的时候心里也有点犯嘀咕,觉得按着军统一贯的水准,他们应当抓不到人才是,现在看来这两个人那时应该已经处在毒发的痛苦之中,才会行动迟缓的。 不会有人觉得这是一个必死的任务,提前服毒就更是谬谈了。 这两个人应该是军统自己下手除去的,原因尚不知道,但兰浩淼也不是一个滥杀的人,更不会对自己人动手,这一点上萧冀曦还是相当信任他的。 “我们会尝试调查一下的。”萧冀曦接过了鉴定报告。 这句话说出来也就是说出来而已,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没把它当真,事情就此圆满解决,策划爆炸的凶手当场自尽,和后头另有谜团,两个答案怎么听都是前者更好听,而这也正是七十六号所需要的。 不过萧冀曦没打算自己做这个主。 他转头就进了任东风的办公室,任东风看他主动找上门来还相当的惊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是出了什么事?” 两个人一齐愣在那里,萧冀曦沉默了几秒钟,强忍着没有笑出声。 他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尽可能的叫自己的声音不因为憋笑而发抖。 “爆炸案那两个凶手不是当场服毒自尽,用的是发作较慢的毒药。”萧冀曦故意只说了一个用字,没有明说可能是被人投的毒,给任东风留下了很大的发挥空间。 任东风心领神会,看萧冀曦的目光也就缓和了不少,心想这小子还是挺识时务的。他先前还很担心萧冀曦借着去寻铃木薰的机会,两个人密谋直接叫自己升职的计划泡汤,不过后来派人打听了一番,便得知了顾晟和萧冀曦在饭馆里的谈话,对萧冀曦的怀疑便减轻了几分。 而今天这事,当然要是一早就有人提前把消息递过来了,他本以为萧冀曦会自作主张压下去或是接着查,没想到二者皆不是,这才有了刚才的那一问。 “既然如此,我们先把重点放在共党那边。”任东风也没说就此放过这件事,他可不会傻到给萧冀曦留话柄。 萧冀曦也没指望他把话说死了,只要有这么一句,后面有人问起为什么不追查此事也可以推说是精力被要紧的事给牵扯了,虽说现在共党那边看着风平浪静的——他赶紧刹了车不再想。 他有心想赶紧去问问兰浩淼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苦于一时脱不开身。还是两天后成功从档案室脱身回家的白青竹给他解答了这个疑惑。 “我回来前看了一份档案——不是什么机密档案,因为涉及到的两个家伙已经死了。”白青竹从浴室里拧着自己湿淋淋的头发出来,说到一半看见萧冀曦担忧的眼神,赶紧又补充了一句。 “什么档案?”这个人数和时间让萧冀曦心头一动。 “大概就是两个军统成员正被策反,本来已经有了动摇的迹象,但是还没等他们吐出什么来,就因为策划的爆炸案败露而自尽。”白青竹看萧冀曦的眼神有点玩味,她明显是知道什么。 “是,我带队去的现场,本来以为人是不该死的,没想到完全相反,差点叫师兄给骗了。”萧冀曦耸了耸肩。“我猜他们是一早被师兄派人下了毒,而后才去执行的任务,也是因为毒发才没跑成。” “这两个人的履历很有意思。”白青竹没试图和萧冀曦讨论其中的细节,转而说道。 萧冀曦坐直了身子。 “什么履历?” “都曾经参与过一次重大行动,虽然行动最后成功,但他们还是因此暴露上了日本人的黑名单,按说应该把自己藏得很好,不会那么轻易的被日方的特务接触到。”白青竹的语气有些严肃,萧冀曦想了想,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故意泄露了他们的行踪。” “没错。”白青竹点头。“咱们两个游离在外,对内部人员的构成尚且知之甚少,这两个被登门策反的人,更是隐藏很深,如果不是上海站人手不足,他们应当早已离开上海,究竟是什么人能将这两个人的地址泄露出去?如果他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对上海站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要知道,上海站接连受挫,如果再遭受一次打击,那就此一蹶不振的可能性是相当之大。” 萧冀曦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 “他们参与的是什么行动,档案上有提及吗?” “刺杀赤木亲之。”白青竹神情更加凝重。“这件事我以为已经过去了,但没想到日方还是在一直追索相关人物。” “也许是因为把矛头指向小林诚,让日本人觉得自己受了愚弄,所以才愈发的不肯放松。”萧冀曦也没想到这件过了一年多依旧能翻出浪花来,但至此,他至少是有了一点调查的思路。 “你先去看看当时刺杀中暴露身份的都还有什么人,我来想办法,叫师兄排查他们的嫌疑。” 他这句话刚说完,客厅里的电话就催命似的响了起来。 萧冀曦一把抓起话筒,希望对面还是来嘲笑他的兰浩淼。 然而事与愿违。 对面是任东风罕见有点兴奋的声音。 第460章 万万没想到 不管任东风想说什么,单是他打来电话这一有些反常的举动,就足以让萧冀曦觉得有点不妙了。 “共党再次发报,虽然换了密码,却暴露了位置。” 听见这句话,萧冀曦觉得自己的大脑在那一瞬间是空白的,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我立刻带队出发。” 撂下电话的时候,萧冀曦看了一眼白青竹,这一眼让白青竹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但是萧冀曦知道他没时间了,任东风放弃了继续钓鱼的计划,共党也已经换了密码本,至少他们的损失就到今晚为止。 可萧冀曦不知道今晚会是谁遭殃。 “共党的电台。”萧冀曦甩了一下脑袋,让自己不再继续联想下去。“我得立刻出发,我走后,任东风对你的监视应该会有所放松——但要不要冒险,只能由你自己决定。” 萧冀曦急匆匆的走了,白青竹坐在原地,很僵硬的扭过头去,视线落到一边的毛线团上。 她其实远比萧冀曦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萧冀曦说得对,既然电台已经暴露,任东风就不会再派人监视这里,所以现在她有机会试一试。 白青竹只犹豫了几秒钟的时间,就站起身来快步走进了卧室,从壁橱下的地板里掏出了电台。 萧冀曦这里的确藏着一个电台,但不仅仅是军统上级让她必要时发报用的。 这里不算是一个绝佳的发报地点,但如果是用一个第一次被启用的频率,一套从未被启用过的密码,那么还是可以不被锁定的。 不过她也只有几秒钟的时间。 “我方有电台暴露。” 发出这么一句之后,她迅速的关掉了电台。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她的任务不止于此,一个人的牺牲比起一个国家的未来来说无足轻重,但通常情况下,只有在牺牲自己的时候人们才能慷慨激昂,对他们来说牺牲旁人比牺牲自己更难。 白青竹不知道会是哪一个电台暴露。但这个二十四小时有人监听的频道会迅速给上海所有已知的电台发送讯息,所有正在使用的电台都会立即结束发报。 实际上,她已经无法判断这究竟是不是应该启用这个频率的时机,每个人重大情报都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力,但是最近一连串的事情所指向的某个可能,让她在此刻完全没有了相应的判断力。 白青竹把电报机藏了回去,她的手有些颤抖,但动作依旧敏捷。 七十六号终于展现出了惊人的行动速度,当然这是因为梅机关也参与到了这场抓捕之中。萧冀曦钻进车里的时候发现车里的气氛相当微妙,铃木薰和任东风在后排大眼瞪小眼,而他跟田村忠太在前排面面相觑。 这该是个很滑稽的场面,但是萧冀曦觉得自己笑不出来,为了不被看出什么端倪,他只好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来。 “您亲自出马,肯定手到擒来。” 任东风则摇了摇头。“应该说有梅机关的长官在,才是十拿九稳。” 铃木薰没理会他这句话,虽然理论上来说他和任东风之间顶天能算是平级,但是他看起来没有任何要跟任东风交好的意思,不过碍着任东风的面子,他也没跟萧冀曦说什么话。 电台设在一间不起眼的民宅里。踹门进去的时候,里头的人已经不知所踪,但是很显然撤退的相当匆忙,因为他们连电台都没有带走。 真不是萧冀曦对共党有偏见,就以共党的财力物力,扔下电台这种事几乎是不能想象的,眼下这情况只能更进一步证明事情的紧急程度。 窗户还是敞开着的,把冷风一股脑的灌进来,萧冀曦从脸上抓下一张纸,上面是一行写到一半的摩斯密码,虽然他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但是把电报码给翻译过来还是可以的。 这行消息甚至没有用任何密码加密。 “马上撤” 没有最后那个离字,显然,这不是一条需要全部翻译出来才能领会精神的情报。 铃木薰越过萧冀曦的肩头看见了这条消息,扭头问梅机关的随行人员。 “能不能确定这台机器最后接收的消息来自于哪里?” “我们稍后会尽快确认。” 小林龙一郎死后,梅机关的电讯人员在铃木薰前面就自动自觉的矮了一头,说话的时候也相当恭敬。 这时候窗后忽然爆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 “逮着了!当谁是傻子呢,住户?你大晚上喘得跟拉风箱似的,还能是偷情叫人给逮了?” 萧冀曦皱了皱眉头,分辨出了这是谁的声音,这时候总有些人想要往前冲以表现一番,人都想往上爬,但今晚他实在是没法共情。 他从窗户里探出头去。 “老陆,别大呼小叫的,吓着别——”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清了那个被按在地上的人。 今夜的月色不大好,小巷里也没有旁的灯光,但是这身影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哪怕是这么昏暗的灯光下,他只要瞟一眼也能把人给认出来,露不露脸都是一样的。 任东风已经从正门出去了,萧冀曦站在原地没有动,良久转过头去,声音艰涩地发问。 “你实话告诉我,先前叫我去通知他离开,是不是在试探我?” 然而他看见铃木薰也是一脸的迷茫神色,就知道这只是一个非常残酷的巧合。 萧冀曦从没那么后悔过。 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别说是任东风盯着,就算是李士群亲自盯着,他也得打铃木薰的名号,去把白青松打包扔出上海。 铃木薰也走到了窗边,这时候天上的云彩被风吹散了一些,让窗外的景色跟着清晰起来。 “不得不说,我从没有想过会是这样。”铃木薰深吸了一口气,也跟着闭上了眼。 萧冀曦知道他也不愿意面对这个现实,但是出于全然不同的原因,铃木薰会感同身受,但绝不会网开一面。 人被拖拽回屋子里,脸上是木然的,没有什么表情。 “......白先生。” 第461章 借机 说话的是铃木薰,萧冀曦半张着嘴没发出声音,这会儿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铃木薰的语气也不是兴高采烈的,只是带着恍然大悟的意味,大概有不少难题都已经迎刃而解。 白青松站在那儿,还是没有说话。 最高兴的可能是任东风,反正萧冀曦看着他那表情,觉得应该想办法揍他一拳,可惜发现自己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只好作罢。 屋子里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气氛有点诡异。 “我很不理解,白先生为什么肯冒这样的风险。”铃木薰抢在任东风前头说话,看起来是把任东风本来预备的话都给憋了回去,这让任东风的表情有点不好看,只可惜他暂时还不敢说什么,从白青松这一层上他倒是能把萧冀曦给打压下去,但是对铃木薰还是束手无策。 白青松低声冷笑。 “没什么,你应该已经听过很多相同的答案了,不过我也可以再说一次。” 他的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里头含着的轻蔑是显而易见的。 “因为我是中国人。” “人我带回去了。”铃木薰没再问下去,转向任东风,语气难得强硬。 任东风张了张嘴,本能的想要反驳。 “我怀疑白先生跟先前的几起案子有些关系,如果有什么发现,会和任处长共享情报的。事关重大,非得我亲自来做才能放心。”铃木薰没给任东风反驳的机会,直接挥了挥手,田村忠太那张脸现在看来是特别的有用,反正他往前走两步,是没什么敢再叫号的。 任东风在一边给油耗子使眼色,他知道这时候肯定指望不上萧冀曦。但油耗子正在这时打了个喷嚏出来,正一脸愧色的低着头在兜里不知道摸什么,就这么把信号给错过去了,至于他是不是故意的,那没人知道。 就这么几秒钟的功夫,人已经被带出去了。萧冀曦看着两个人往外走的背影,白青松被拷着双手,也没有要反抗的意思,所以田村忠太的动作也不怎么粗暴。 然而这时候关心这个根本没有用,他应该操心的是进了梅机关的大牢之后,不肯松口的白青松会遭遇什么——事实上现在萧冀曦不知道是应该希望白青松说点什么,还是应该在他不肯说点什么的时候感到欣慰。 “还有没有抓到人?共党一般不会一个人出来收发报。”任东风看着铃木薰没有任何要往下解释的意思,只能恨恨的朝着旁人发作。 屋子里的人听得出任东风被抢了到手的功劳心情不大好,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 “之前也有过单独捕获的案子,任处长不用心急。”铃木薰瞥了任东风一眼。“今晚的行动梅机关是从旁协助,这一点我会向上说明的。” 这话是很给任东风面子了,且让任东风想到今晚抓的人可以说是给了萧冀曦一个大大的没脸,不被牵扯进去就已经不错了,更不要说跟他抢功劳。 虽说人被梅机关带走,他想借此把萧冀曦拉下水的梦想就此破灭了,但这个结果也不能说是很坏。任东风觉得自己已经能看见处长的位置在冲自己招手了。 铃木薰也走了出去,剩下七十六号人站了半屋子,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一半的人在看任东风,而另一半人在偷瞄萧冀曦。 “别愣着,把发报机带上。”任东风把手一挥,可以说是志得意满。 “任处,我今晚能留在部里吗。”萧冀曦忽然转过脸来,他感觉到有不少人正在看自己,但确信自己脸上没露出什么表情来。“我想先理一理,该怎么跟青竹说这件事。” 他有点消沉的样子显然让任东风看着很舒心。 “说什么呢,出了这么大的事,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任东风走过来拍拍萧冀曦的肩膀,萧冀曦站在原地没有动,挺想把他的手给抖落下去。 他能猜到任东风要说什么,反正是不会叫他好过。 “这样,档案室那边我去说一声,你跟小白先在家里休息两天。” 萧冀曦瞥了任东风一眼,这是几乎把话说到图穷匕见的地步,他也没必要太客气了。 “这是要软禁我们两个,理解。不过我回处里拿点东西,总还可以吧?” 任东风犹豫了一下,觉得事儿还是不能做太绝,谁知道这小子能不能借着日本人再起来呢。 于是他一指油耗子。“耗子,你送你们队长回去。” 萧冀曦没反驳,这差不多是最好的一个结果。 他看着其余人陆陆续续的离开了,剩下油耗子陪他站着,夜里风还是有点凉。 萧冀曦莫名其妙的想到,是快要过年了,张芃芃这个年,还有他们两个这年,都很难过,能不能过去还两说。 “队长?”油耗子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我没事,先回队里,我怕是有段时间回不来,得收拾一下。” 油耗子替他把后座的车门拉开了,但是萧冀曦没过去,他一屁股坐在副驾驶上,示意油耗子上来开车。 “队长,我说句实话。咱们这一行,跟身边人打起来,那都是常事。”油耗子叹了口气。“我也见过一样的事儿,路都是自己选的,谁也救不了谁。” 萧冀曦冷笑。“路都是自己选的,可被旁人带累又怎么说?” 他在心里头告诫自己,现下得把什么都捂严实了,不能露出一丝一毫来,搞革命都讲一个倒下去千千万万个站起来,谁倒下去都一样,后头还有人前仆后继,都不怕死,就怕救不下这个国家。 但要是有选择的话,他倒是宁愿自己能替白青松被关进去。 油耗子没再说话,半夜里只有寥寥路灯亮着,他脸上明暗斑驳的,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个什么表情。 下车的时候,萧冀曦意外看见医务室的灯还亮着,虽然感到奇怪,但他还是意识到这机会不错,上前去敲响了门。 胡杨开门,看见是他的时候明显有点惊讶。 “我恐怕这段时间不在处里,你能帮我多开点止疼药备着吗?”萧冀曦勉强挤出一个笑来。 第462章 胶囊 胡杨上下打量了萧冀曦一番。 萧冀曦觉得自己脸都快笑僵了,最后胡杨哼了一声说:“进来吧。” 油耗子没跟进去,还帮他俩把门给关上了,虽说是因为萧冀曦知道的那些事,但是这时候还敢表现出回护来,也是很难得了。 “这么晚还没回去?” “新到的药还在清点造册。”胡杨往里走了两步,她能看出来事情有点不对劲,萧冀曦就算真是被旧伤折腾起来了,也不会大半夜的往七十六号跑,更不用说身后还跟着个油耗子。“说吧,究竟什么事。” 萧冀曦耸耸肩。“我来要氰化钾,知道你手里有,不用那么瞪着我。” 他身上一直不敢随身带着这东西,就怕什么时候被人给发现了说不清楚,但是眼下也顾不上那么多,要是白青松说出点什么来,这也算做个防备。最关键的是这能让胡杨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中统和军统之间固然不和,可真出了大事,两边也得硬着头皮来个互帮互助。 果不其然,胡杨差点把自己的脚给崴了。 “今晚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压低了声音。 “抓了个共党,我马上就要被......任东风说是回家休息,也可以说是隔离审查。要是真查出点什么来,我得抓紧时间自我了断,不能再往下牵扯什么人。”萧冀曦现在反而放松下来了,可能是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具体的你明天就能知道了,不用我在这跟你解释。” 胡杨沉默了片刻,走到药柜旁边,不知道从哪摸出了两粒胶囊来。 “胶囊是慢了点,真到那时候可能你还得受点罪。”胡杨又拿了几片止疼药出来,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这么痛快。“不过那种时候,知道自己会死也就有了盼头,你这点骨气应该还是有的。” “你倒是挺了解我。”萧冀曦失笑。“两粒?” “你被隔离审查了,白科长恐怕也不能幸免。”胡杨轻笑了一声。“当然,我不知道她了解多少内情,但你再来我这恐怕会有困难,我这叫未雨绸缪。” 萧冀曦想了想,还是把两颗药都接过来了,不过他不打算叫白青竹知道这事。 油耗子在外头敲了敲门。 “队长,任处他们恐怕要出来了。” 萧冀曦转身往外走,顺手把那两颗胶囊塞进了暗兜里。现在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任东风肯定不会搜他的身。 任东风果然是已经下来了,看见萧冀曦站在医务室门口,当即上来表示了一下关切。 “这是怎么了?” “这不是要回家几天,临近年关了,我怕药铺都歇业,过来找胡医生开点止疼药。”萧冀曦晃了晃手里的纸包。 油耗子在萧冀曦后面站着,冲任东风点了点头。 任东风笑了。“别有什么压力,过几天也就回来了。” 萧冀曦应了一声,看着任东风的表情就能猜出来他还有句潜台词是回来的时候不知道是回办公室还是直接进地牢。 其实他今晚最头疼的倒不是面对任东风,而是怎么回去跟白青竹把事情说明白了。他当然知道白青竹不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但是那种沉默的悲恸有时候更加难捱。 一路上他都没说什么,油耗子也很有眼色的保持了沉默,直到停车的时候,油耗子才低声说道:“队长,你得保重。” “放心,至少你会没事的。”萧冀曦瞥了他一眼。 油耗子难得没堆出一脸的笑来,他不笑的时候看着能顺眼的多,好像那个谄媚的灵魂透不出来的时候,他整个人能显得正气凛然一点。 “队长,你也会没事的。”油耗子说完就下车走了,没给萧冀曦留下反应的机会,萧冀曦探出头去叫他,他才扭过头来。 “把车开走,我这些天用不上,借给你了。”萧冀曦从车上下来,钥匙就留在了车上。“要是我出事,那车归你。” 油耗子愣了一下,但是萧冀曦已经摸索着开门去了,这并不算太困难,可以看得出客厅里还开着灯,显然是白青竹还在等着,这么一看,萧冀曦便油然而生一种愧疚,要是他真的在七十六号里熬一宿,估计白青竹也不会睡。 他开门的时候看见白青竹还坐在客厅里,像是没动过地方。 “怎么样?”她问道。 萧冀曦张了张嘴,又觉得自己发不出声音来了。 最后他抬手按住自己的眼眶,怕说出话之前眼泪先跟着出来。 “是松哥,被直接带回梅机关去了。” 白青竹感觉自己把每个字都听进去了,但是完全没有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盯着萧冀曦,萧冀曦也看着她。 萧冀曦感觉他们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秋天,那时候听着从东北传过来的消息时,心里生出的似乎也是这样的绝望感。 但是这回白青竹没有哭。 “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也不是没救出过人来——程起,对,程起就是个例子。”她霍然站起来,眼里闪着一点光。 “不是我们,是共党,师兄能放任我做点小动作,但绝会为这个借调人手。”萧冀曦咬着牙说。“我倒是能豁出去,就是一条命,能换出松哥来不算亏,但是就凭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我暴露了,还要再连累更多人,上海站经不起这么折腾。” “你不是一个人。” “两个人也没有用。”萧冀曦无奈的看着她。“我也想把人救出来,但是现在被任东风关在家里,恐怕连梅机关的大门都摸不进去。” 白青竹站在那,像是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 萧冀曦想给她倒杯水,但是手伸出来才发觉这时候他手抖得厉害,都拿不住杯子,腿似乎也在这么一瞬间软了,走到白青竹身边都费力。 但他总算是走过去了。 “对不起。” 白青竹摇了摇头。 “这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 她把脸埋进萧冀曦怀里,后一句话说得很轻,让萧冀曦几乎没有听清,只模糊听见她还在重复尽力了这几个字。 “我们都尽力了。” 第463章 缘由 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半晌,萧冀曦才把那两粒药掏了出来。 白青竹本能的觉着这不是什么普通的药,她直起身子,很艰难的问道:“这是什么?” “我知道咱们平时都没机会备着,走之前特意去找了胡杨。”萧冀曦很平静的回答。“之前帮松哥做的事情如果暴露,我想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白青竹睁大了双眼。 “不会的。”她说了这么半句,忽然又觉得说不下去,她应该说点什么?是秘密不会被泄露,还是他们不会被抓住?眼下这情况根本就容不得他们乐观,什么事情都可能会发生,他们随时有暴露的可能,但又没有任何逃离的途径。 她忽然觉得把电台藏在这幢房子里并不是一个好主意。虽然电台被发现就意味着他们暴露,但她更害怕别的东西跟着暴露出来。眼下唯一能安慰她的就是,那电台只被启用了一次,没有人能借着它往下追查,那时候暴露的人也仅限于她自己一个。 “也许不会。”萧冀曦并没有反驳,其实他很信任白青松,但也仅限于个人层面上的信任,等上升到战争的层面上时,他其实不敢全然的信任任何一个人,包括他自己。 两个人都一晚上没有合眼。天快亮的时候,萧冀曦总算下定了决心。 “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先去问问昨晚的情况如何——是不是还有其他人被抓——” 他有点说不下去,但是白青竹握住了他的手表示理解。 “我们现在还有什么消息渠道吗?” “所有的消息渠道其实都还没有断掉。”萧冀曦试图挤出一个笑来,但是失败了。“不过有的只能靠等。” 他指的是兰浩淼,等兰浩淼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后,他一定会登门拜访。在外人看来他什么都不知道,而萧冀曦现下名义上只是在放假,也没有人有理由拦着兰浩淼登门。 在那之前他还可以选择主动出击。 但是接起电话的不是铃木薰,萧冀曦听出对面是田村忠太的声音,这把他本来组织好的语言给打乱了,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萧先生。”在他沉默的时候,田村忠太很笃定地说道。“铃木先生说过你会来电话。” 这下萧冀曦没有理由再沉默下去了。 “是我。”他顿了顿,不抱什么希望的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会给你回电话。”田村忠太答道。“还说会在合适的时候让你们见一面。” “他恐怕不太清楚我现在的情况。”萧冀曦几乎怀疑下一次见面是两个人都在牢里的情景。“简单的说来就是我被停职了,这种情况下出门不是个好主意。”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萧冀曦几乎能想到田村忠太握着话筒呆滞的样子,要是放在平时他一定会笑出来的,但是今天他感觉自己没那个力气。 “我知道了,我会转告铃木先生的。”最后,田村忠太这样说道。 “谢谢。”萧冀曦挂掉了电话。 白青竹一直在旁边听着,现在看到萧冀曦转过身来,几乎微不可见的翘了一下嘴角,似乎是想努力的挤出一点苦笑来。“看来我们现在只能等了。” 这场等待在第二天的黄昏暂时告一段落。兰浩淼拎着两瓶酒上门,他似乎没有遭到阻拦,所以萧冀曦开门的时候,看见他的表情里带着一点狐疑。 “我还以为我来的太早,得等上一阵子。”兰浩淼站在门口,语气显得很惊讶。“你们今天居然这么早就到家了。” “是被放了个假。”尽管心情沉重,萧冀曦倒是不会对演戏给旁人这件事有所放松,他知道屋子周围一定有人在监视他,可能是任东风派来的,也可能直接来自于梅机关。 兰浩淼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有监听设备。”萧冀曦在关门的时候低声答道。 “好消息是梅机关迄今没有什么动向,不得不说共党的骨头还是硬。”兰浩淼冲白青竹点了一下头,因为不能在门厅里停留太久,他飞快地说道。 “那么有坏消息吗?”萧冀曦得承认兰浩淼说的对,但是他不想在这时候讨论白青松能撑多久。 “暂时还没有什么坏消息。”兰浩淼往客厅里走。“他妻子没有被抓,只是被看管起来了。小虞想要出门见她,没有成功。铃木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没出梅机关的大门,估计是在加紧审讯,但很显然,迄今为止还是一无所获。” “我没见过他审问的现场,但是相似的我见了很多。”萧冀曦闭了闭眼睛。“如果是我们的人,我就要说松口只是时间问题,但现下说不准。” “在这一点上我的确更信任共党,真可惜,要不是上面搞不清楚威胁级别的先后,我们本来是能接着合作下去的。”兰浩淼接过白青竹递来的茶杯道了声谢。 “师兄,你手上有没有,关于他们的消息?即便我们不能出手,也可以想办法——” 萧冀曦的话被兰浩淼打断了。 “没有,即便是有,也没有用。”兰浩淼摇了摇头。“梅机关对此事显得相当重视,而且短时间内不会转移他,冲进梅机关去救人是天方夜谭。” 萧冀曦听见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现在这状况,我怀疑有咱们的人在里面推了一把。” 萧冀曦几乎要从沙发上弹起来,但是兰浩淼把他给按回去了。 “这也只是推测,我刚刚得到消息,上次的爆炸波及到了共党的布置,那次的人手是我安排的,但地点是上面直接指定的,我现在猜测,上面是在给折在汉中的弟兄们报仇。” 汉中的事情他听说过一点,在他看来虽然折进去这么些人有些可惜,但更可惜的是这些人是折在内斗里的,上海站的情况至今都不大好,其他地方想来也是一样,上面却要把人手用在这样的地方。 萧冀曦咬着牙,这次他终于能笑出来了,不过是被气笑的。 第464章 如此面子 “报仇?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们想的是报仇?” 兰浩淼也阴沉着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是被上面摆了一道,无缘无故就被当了枪,反过来还坑了自己手底下的人。 “他们那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偌大一个汉中特训班,轻而易举的就叫共党差不多端干净了,他们一向不把共党放在眼里,现下吃了这么大的亏,自然要想办法找补回来,这也无可厚非。但我没想到他们会把主意打到上海这边来!这是什么地方,容他们这么胡闹下去,和直接投降有什么区别?” 人总是有种很奇怪的心理,当看见旁人更怒时,就不大好意思接着发火了。萧冀曦眼下就是这种情况,他看着兰浩淼越说越激动,自己反而冷静了下来。 “还是有一点区别的。”等兰浩淼停下来缓口气的时候,萧冀曦冷笑一声。“直接投降他们脸上无光还要背些骂名,现在这样,只能说是形式所迫。” 兰浩淼默然不语,紧紧攥着拳头。 “我要救我哥。”白青竹忽然说话了。 萧冀曦和兰浩淼一齐看向她。 她最后还是把这话给说出来了,萧冀曦觉得自己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知道白青竹一定会说这话,她不会任由自己最后一个亲人就这么死在梅机关手里。 白青竹眼圈红红的,像是随时要落下泪来,但她没有哭。 “在上海肯定还有能救我哥的人。就算梅机关从始至终不转移他,等行刑的时候也一定得把他从梅机关里给拉出来,劫囚车劫法场都行,用共党的人去救我哥,事成了他们都得离开上海,这也算削弱了共党在上海的有生力量,不会让你们跟上面没法解释。” 兰浩淼苦笑了起来。“你觉得我是害怕跟上面没法解释?我早就不在乎这个了,从陈恭澎投敌变节之后,我的境况便大不如前。新任站长现在还没把我调走只是因为他短时间内找不到一个能替代我的人,实际上我这个组长早就做得名不副实,说不上哪一天就会被自己人拉出去挡枪,到了这个地步,要是能帮你救人,到还算是发挥一点余热。” 白青竹和萧冀曦面面相觑,他们深入敌后,对上海站内部的倾轧一无所知,直到兰浩淼说起,才知道他的境况已经这样糟糕。 “当年我入力行社,就是陈恭澎推荐。”兰浩淼看这两个人懵然无知的眼神,苦笑更甚。“他入学的时候其实与我同是四期生,只是后来生了病才延入五期,我们两个人私交还算不错。” 萧冀曦倒是知道这一点,只是看兰浩淼这个表情,两人的私交不能用不错两个字来概括。 “实际上,当年就是他提醒了我,如果任由师父继续下去,师门上下都落不着好,非得有人去做恶人不可。”兰浩淼半闭着眼睛叹息一声。“我一直很感谢他,要不是他的话,师父恐怕会早早的被逼出上海,以他那个性子,立了上海恐怕战争伊始就会折进去。” 萧冀曦却不这么想,在他看来陈恭澎就算当年提醒了兰浩淼,也全然是为了投机,从他被捕之后这么痛快的投降就能看出来,这人绝不是什么一腔热血的主儿。不过这时候说这个也没用,他顺着兰浩淼的话往下问。“这么说,从陈恭澎叛变之后,上面就开始怀疑你了?” “对,甚至更早。”兰浩淼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陈恭澎不知道他手下的人是我,我也是直到他被捕才确认了他的身份,但是上面一直怀疑我们两个私下有过联系,从陈恭澎叛变、军统上海站再遭重创,而我接连两次都不曾被波及之后,被怀疑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萧冀曦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重重地叹息一声,但是兰浩淼倒看上去想得很开。 “一时半会的他们也不会拿我怎么样,要是真能用我的命换出什么要紧的东西,我也挺乐意的。跟你们说这个,不是为了让你但心,只是要你知道,我不是在为救不了人而找借口。” 要说不感动其实也是假的。萧冀曦从没想过兰浩淼能心平气和的跟他讨论救不救一个共党的问题,他很清楚,因为当年离开师门的导火索是四一二那场惨案,自己这位师兄对共党一直抱有成见,此刻能心平气和的跟他说这些,属实不易。 他不知道兰浩淼现下是拿什么眼光在看他。兰浩淼心里清楚的很,现在师父不在了,这个小师弟还是得靠他跟沈沧海护着,程逢春是早就离开了上海,要不甚至于还能返回来试图给萧冀曦一枪,而沈沧海也帮不上什么忙,也就只剩下他一个还能起点作用了。 兰浩淼无声地叹了口气。 更重要的是,当年如果不是他看中了萧冀曦往上力荐的话,萧冀曦也不会来到敌后的情报战场上,这一点他始终没跟任何人说,但对着萧冀曦的时候还是总觉着心里有点愧。 “梅机关真的铁了心要谁死,绝不会费事再拉出去。”兰浩淼转向白青竹,他对上头特派下来这个女人总是不大放心,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只是一种直觉,但是也知道她在萧冀曦心里要比自己这个名不大副实的师兄重要得多,本着疏不间亲的原则,一直什么都没有说,这可能是他头一次这么直接的和白青竹对话。“在哪里杀人不是杀,左右不过一枪的事。” 白青竹知道他说的很有道理,所以苍白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时隔多年,她又一次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五内俱焚。 但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兰浩淼说道:“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我今天上门不是为了跟你们说丧气话的。” 白青竹差点跳了起来,萧冀曦也是一样的反应,不过这次兰浩淼没按他,任由他的膝盖准确击中了茶几。 在萧冀曦抱着膝盖抽冷气的间隙里,兰浩淼慢悠悠说道:“救人可以,但是要善用栽赃。” 第465章 设套 萧冀曦愣了一下,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些什么,几秒钟后才猛地扭头看过去。 “你先前还说——” “我只说就算我能找到共党也没有用,没说不能救人。”兰浩淼终于露出了一点真切的笑意。“梅机关里头固然是铜墙铁壁,但如果让七十六号坚持要把白青松接过去,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白青竹脸上也有了笑容,不过她看上去还是有些犹豫。“我哥毕竟被认定了是共党,上面要是知道咱们出手......”她随即自嘲的一笑,摇了摇头。“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我是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救我哥,但是师兄你没必要把自己也牵扯进来。” “我要说这只是为了救人,你肯定不会信。”兰浩淼看上去相当理解白青竹在想些什么。“实际上,这也是为了潜伏组能继续下去。师弟和你打配合传出去的消息太重要,七十六号内部肯定已经有了排查的动作,这时候不转移他们的视线,更待何时。” 这说的虽然有徐怡然在一边防着,但过目不忘对一个特工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去年在有陈恭澎指点的情况下,日本人也没能在对军统上海站成员进行排查抓捕的过程里讨到什么好,这很难不让日本人起怀疑,就算兰浩淼不说,萧冀曦也知道对七十六号内部的排查早就开始了,因此这次被迫回家休息,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萧冀曦也笑了起来。“就像是当年的言川?”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记着这个人,可能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试图用栽赃陷害的方式去达成目的,不过后来也就习惯了。 兰浩淼点头。“就像当年的言川一样。你用一个代号坑了队长,这么些年过去了,另一个代号肯定不能只坑一个队长就收手。” 萧冀曦惊疑不定地看着兰浩淼,而兰浩淼则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看上去相当笃定。 “也好。我忍了他这么些年,也该讨点债了。”最后,萧冀曦云淡风轻的耸了耸肩,这事肯定不容易办到,但是为了救白青松,他还真的能豁出去,哪怕是再难几倍的事情,他也能够做到。 白青竹一咬牙,说道:“我怀疑七十六号里就有共党。” 兰浩淼看起来并不意外。“论渗透共党的本事一直是一等一的,军统局说不定都有他们的人,七十六号里要是没有,才叫人奇怪呢,只是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是谁,所以也就排不上用场。” “只要有就行了。”白青竹也正是因为知道军统从来都不会认为七十六号里只有他们这一边的卧底才敢于说这句话,那人保密的等级很高,连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只知道一个代号,“盗火人”。 这话她当然不会说出来,据她所知,现在从七十六号到军统,其实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这种情况能维持的愈久,当然就愈有利。 萧冀曦沉吟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在七十六号里散播消息,让他自己注意到,配合我们下一步的行动?” “说得没错,想要让任东风提出来要人,必得有大量的谣言做辅。”兰浩淼赞同道。“总归是救他们的人,听见消息之后该干什么,他应该清楚。” “什么样的谣言呢?” “就说梅机关意识到行动处处长要离职,打算直接用日本人或者自己派系的人进一步掌控七十六号。”萧冀曦毫不犹豫地说道。“这也是任东风最在乎的一件事情,加上七十六号在梅机关眼中的地位的确大不如前,虽然这谣言经不起推敲,但也足够让任东风意识到他必得主动出击。” 兰浩淼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盘。“我停留的时间太长了,再这样下去会引起怀疑。向七十六号散播谣言的事情就交给我来想办法,我想这段时间你不会有这个机会。” 这也是实话,虽然明面上说是在家休息,但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萧冀曦这就是变相的被停了职,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什么消息能递到他这里来。 “我也会寻找机会的。”萧冀曦一口答应下来。 实际上,他还真就很快就找到了机会。 第二天傍晚时分,来了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耗子,你这时候来,不怕被我连累?”萧冀曦相当意外的挑了挑眉毛,他是真没想到油耗子会来登门。 “快要过年了,队长你不方便出门,我来送点东西。什么连不连累的,公道自在人心,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没几门倒霉亲戚——我不是那个意思。”油耗子话说到一半,瞥见白青竹从后头冒出来,赶紧讪讪的补了一句。白青竹要报复他可不用费什么事,就直接下厨做顿饭就行了。 萧冀曦想,今天的油耗子倒是颇有王闯的风范。他跟着紧接着就意识到,这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把油耗子让进了门,侧身的时候还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声音。 “耗子,最近要小心一点。” 油耗子的动作僵硬了一瞬,而后才侧头望向萧冀曦。 “队长,出事了?” “没出事,我就是觉得不大对劲。”萧冀曦皱着眉头。“梅机关这次非要插手,说不定是对行动处长的位置有点想法。” 油耗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萧冀曦。 萧冀曦一手揽上油耗子的肩头。“想什么呢,肯定不会是我,我是想着虽然七十六号从一开始就没有日本人,但那是他们不肯自降身份。现在这乱糟糟的局面,接下来可就不一定了。” 油耗子听了这话,不由得皱起眉头来。萧冀曦看他这表情就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一半,接着趁热打铁。“其实换了谁做处长还真都一样,只是日本人的手越伸越长,倒是不知道咱们以后该何去何从。” “谁说不是呢,这年头,在日本人手底下讨生活也越来越不容易了。”油耗子听了这话,也跟着附和道。 第466章 相见 萧冀曦看油耗子上套,也就把话题给岔开了,转而聊起七十六号这两天的动向来,油耗子总还算是个很精明的家伙,说多了他没准能猜出来什么。 不过话里话外的,他还是捎带着提了两句七十六号眼下的境况。日本人打算借着这次行动处处长离职往里头塞日本人当然是假的,可是现在七十六号一股子日薄西山大厦将倾的味道那是真的,尾大不掉四个字估计是日本人现在对七十六号的评价里最好听的一个词。 反正借着油耗子之口,很快任东风就要坐不住了,就算油耗子不往外说,他总也要跟任东风说两句,虽然他不敢跟萧冀曦说实话,萧冀曦却看得出来,油耗子今天这登门也有任东风在后头撺掇的成分在里面,而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油耗子一直是很有分寸的。 萧冀曦已经很明确的表达过他不想再往上走的念头。旁人可能不信,油耗子却肯定会理解,他们两个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都能算得上是“前朝余孽”,往上走的风险有多大,油耗子还真是七十六号是上下最能感同身受的一个。 眼见着就要过年,抛开惶惶不安的气氛不谈,这还真是多年以来萧冀曦最清闲的一段时间,甚至都不用担心有突如其来的任务找上门。当然,他们眼下谁也没有心思过年,倒是萧冀曦毫不避讳的给铃木薰打了个电话,问他梅机关的大牢里能不能腾个地方给他们,毕竟这可能是最后一个团圆年了。 铃木薰对这个要求并没显得很奇怪,他说果然是人以群分,叫萧冀曦听出点不对来,问他之前还有谁这么要求过,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张姑娘的原话是,反正我知道你们也想把我一道抓进去审,我早点进去还能多看他两眼。”铃木薰说这话的时候显得相当无奈。 “我还以为你们早就把人给抓进去了。”萧冀曦愣了一下,他是真没想到张芃芃还在外头,梅机关办事是从来不惮于牵连亲朋或是夷灭三族的,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是有人想这么做,不过被我劝下来了。”铃木薰对此直言不讳。“一来监视她可能还会有点意外收获,二来,光是抓一个白先生就已经足够叫我焦头烂额了,我不是指工作上的。” 萧冀曦恍然大悟,虽然感到心情沉重,但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最近是不是一直在梅机关没敢回去?” 铃木薰当然是矢口否认。不过最后他还是松了口,带着几个人去见了白青松一面。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特意安排的,那天正是除夕夜,虽不可能在梅机关里头摆起席面来,但这也绝对称得上是在场所有人过得最古怪的一个年。 白青松坐在地牢里,可以看得出铃木薰在审讯他的时候是一点也没有手软,但是至少在今天还是好好帮他收拾了一下,进来了半个月,他看上去依旧很齐整,带着一副摆设式的脚镣,之所以说是摆设,是因为就算不戴这玩意,白青松也大概率没有力气站起来走路了。 他身上的囚服是新的,上面已经渗出了左一道右一道的血痕,而裸露在外那些有限的地方也能叫人看出来他都经历了什么——或说他所经历的一部分。 张芃芃刚一进地牢就傻了,萧冀曦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演出来的,总归她表现出了一个普通女人在看见自己好端端的丈夫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之后应该有的反应,一时间连怒骂的精神头都没有了。 半晌她才一步步挪了过去。铃木薰在后头挥挥手,示意看守把牢门给打开了,当然,他也跟得很紧,没给张芃芃和白青松留下单独说话的时机。 虞瑰只看了一眼就把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萧冀曦对此相当理解,对于她来说这是双重的打击——受讯者和审讯者的情形都带给了她极大的伤害。 铃木薰看虞瑰走过来,伸手扶住了她。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白青松看见这么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看起来也相当的惊讶,起码他都没想好应该摆出什么表情来,以至于一瞬间显得有点呆滞。 “你是打算明天就送我上路吗?这倒是个不错的新年礼物。”最后,他转向铃木薰,冷冷地问了一句。 “我没有这个打算,而且还是一直以来的那句话,如果白先生肯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的话,事情本不用发展到这个地步的。”铃木薰则很诚恳的回答,要不是白青松那一身触目惊心的伤口还在,他这话听起来倒也不是很欠揍。 白青松垂下眼睛,没有理会他。 “今天没有审讯,我只是在这里做个见证,免得张小姐背上什么不必要的嫌疑,我想这是你不愿意看见的。”铃木薰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事实上也没人指望他会离开,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铃木薰今天肯带人过来,绝不是仅仅出于谁的恳求,而是他自己希望能从这场见面里诈出些什么。 萧冀曦没有往前走,他只是把白青竹往前推了推,他不希望白青松在这场景下还要对着他动气,但还是紧盯着白青松,想着究竟怎么才能在白青松这么虚弱的情况下把人给顺顺当当的救出去。 他忽然有点想笑,军统的人这么积极营救一个共党,恐怕是军统局成立以来的头一遭,这事就算是成功了,过后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参与者也都得被戴老板扒一层皮。 只是眼下似乎没人在乎这个事。 “你不应该来的,看着我这样,恐怕晚上会做噩梦。”白青松抬起手来想要摸摸张芃芃的头发,但是很迅速的把手给缩回去了。 萧冀曦默默不语的在后头看着,他从白青松那双手上已经看见了两三种刑具的痕迹,只能说还剩几个指甲是让人相当意外的一种结果。 张芃芃显然也看见了,她伸出来的手发着抖,想碰一下白青松,但又不敢。 第467章 被窃听的谈话 倒是白青松伸手把张芃芃揽进了怀里,萧冀曦看见他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两下,想来是很疼,但他没出声,甚至于默默的把手又收紧了些。 白青竹捏着萧冀曦的手,用的力气很大,让萧冀曦觉出一点疼来,但是他也没什么反应,他很清楚这点疼不要说比不上白青松所遭受的万一,甚至于在白青竹所受的锥心之痛面前也不值一提。 萧冀曦垂下了眼睛。他在刑讯室里见过太多这样的人,知道人被打成这样还不肯松口,那再问出情报来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按理说他该觉得轻松一点,至少自己是安全的,共党也没进一步的损失。可他现在觉着,要是白青松把他给供出来,那他心里还能好受一点。 白青松当然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大少爷,长到十几岁就跟着商队往林子里钻,是很扛摔打的一个人,但那没用,无论什么人都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血肉之躯不是拿来跟钢铁做抗争的,按理说没任何一个人能扛得住,可偏偏还真就有人能扛下来。 张芃芃能感觉到白青松的肌肉在颤抖,也知道他此刻有多痛苦,但是她不敢放开手,怕放开手怀里的人就再支持不住自己。 “我对不住你。”对着张芃芃的时候,白青松的语气是疲惫而和软的。他松开张芃芃时没敢伸手去擦她的眼泪——那对他来说可能是雪上加霜,于是只能说道:“别哭。” 张芃芃自己抹了一把眼泪,试图冲他露出一个笑来。 “白先生。张小姐还年轻,我想你不希望她以后都是独自一人。”铃木薰在一边似乎也有所感慨,只是一开口就把牢房里好容易积聚起来的一点人情味儿给打散了。“我知道你们都很有信仰,即便是站在敌人的角度,我也很佩服你,不过为了张小姐着想,白先生还是应该选择合作。” 萧冀曦忽然意识到,铃木薰并不完全是因为心软才把这些人带进牢房里来的,他同时也是在试探张芃芃,看张芃芃究竟会是个什么反应,以此断定她是否有问题。 白青松低低的笑了一声。“再嫁总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你要是为了让我松口才把她带来,那还真是失策了。” 张芃芃掏出手绢给白青松擦了擦脸。“大过年的就谈什么死啊活啊的,那都是我管不了的事儿。他能把我蒙在鼓里这么长时间,难道我说两句话就能叫他回心转意了?那也太看得起我了。” 铃木薰意味深长的笑了。 “张小姐真是蒙在鼓里吗?” 张芃芃瞟了铃木薰一眼,很讥嘲的一笑。 “我要是能知道点什么,那就是手里有人,要是我手里有人,我肯定头一个就把你给崩了。” 此情此景下听见她这么说,萧冀曦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那以后虞瑰和张芃芃倒是可以接着相依为命过下去,不管能不能救出白青松来,白青松肯定是不能再在上海接着留下去了,他跟张芃芃两个人往后不是生离就是死别,那倒是无可厚非的。 铃木薰也不恼。“我想也是这样。” 白青松在后头慢吞吞的说道:“我说你带着她来看我也就算了,还能说是为套我的话,带他来是为给我添堵么?” 萧冀曦知道白青松说的是自己,他也不能装着听不见,只能往前挪了两步。 “你放心,我太了解你了,知道劝你没用,我不是来劝你的,我就是舍不得你,想来看看。”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跟铃木薰来这儿竞争究竟谁更欠揍的。 然而可能是因为已经成了阶下囚,知道自己未来究竟是怎样的,白青松的脾气是好了不少,并没有为此生气,也可能是现下他没什么力气生气了,他在囚室那张板床上重新坐下来,不咸不淡的回道:“既然已经看过了,就回去吧。” 自始至终他都没看白青竹,人总对愈亲近的人就愈严苛,这一点放之四海而皆准。白青竹红着眼圈喊了一声哥,但是白青松连眼皮都没抬。 “暴露了也有暴露的好,能说两句真心话。”说着白青松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我劝过你,你不肯,这也就算了。姑娘家么,叫混蛋给骗了,这也是常有的事儿,他打小也是主意正,说不回头就一条道走到黑,可我没想到你也跟着他往死路里闯。你能给日本人办事那天起,我就已经当没你这么个妹妹了。” 这话说的不可谓不诛心,就算白青竹是真的投了日本人,此刻恐怕也是五内俱焚,更不用说她眼下这是有苦难言。萧冀曦觉着她身子晃了一下,赶紧把她一把扶住了。 白青竹那么一瞬间似乎很想把他给甩开。萧冀曦知道这算是一种很无奈的迁怒,她这会一定在想要是自己没毛遂自荐的进七十六号,这会她还能跟白青松心平气和的说上两句话。 然而要不是他在七十六号里的话,白青松可能早在救程起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暴露了。 萧冀曦很理解白青竹此刻的感受,自然也不会和她争论这个,他倒是没有兄弟姐妹,但只想了一下要是萧福生站在他前头说这话自己会是个什么心情,便也就能体会到白青竹的痛苦了。 眼见着没什么话可再说,萧冀曦叹了口气,带着白青竹往外走。白青竹似乎是想挣扎的,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知道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处,这里是日本人的底盘,她不可能冲上去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虞瑰最后一个走出了牢房,铃木薰却站在里头还没有动。 他往前走了两步,在一众疑惑的目光里把手伸到了床板下头。 然后掰下来了一个监听器。 铃木薰低头瞥了手里的东西一眼,面沉似水的往外走,后头的卫兵慌忙的把牢门给锁上了。 萧冀曦和白青竹对视了一眼。 这窃听器当然不会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装的,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 梅机关里头有人在怀疑铃木薰。 第468章 果然如此 萧冀曦低声说道:“你先带她们两个回去,我跟过去看看。” 白青竹点点头,把仿佛还没缓过神来的张芃芃拉住了,张芃芃那个瞬间似乎很想甩开白青竹的手,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动弹。 铃木薰大步流星的在前头走,萧冀曦一瘸一拐在后头跟着,动静当然是不小,不过铃木薰没回头看他,算是默许了。铃木薰的目标相当明确,显然对究竟是谁安装了窃听器这件事心里有数。 到地方的时候萧冀曦抬头看了一眼,是电讯处的一间办公室。 铃木薰一把推开了门,里面的人正捏着耳机发呆,看见铃木薰的时候讪讪的站起了身。 “镰田君,麻烦你回去转告伊藤君,觉得我通共的话,底下的刑讯室还空着,随时把我关进去审。”铃木薰把手里的东西扔在了办公桌上。“他要是直接这么干,到还算是个合格的帝国军人。” 镰田露出一个苦笑。 “这不是伊藤长官的命令。” 萧冀曦看见他隐晦的往上指了指。 铃木薰看上去一点也不意外,萧冀曦怀疑他就是来套话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铃木薰对这个镰田的态度着实不算差,甚至于在打开门的一瞬间身上的气势就弱了不少,萧冀曦本以为他会直接冲进去给人一个耳光的。 这时候铃木薰忽然往旁边撤了两步,萧冀曦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眼,铃木薰也没解释,只冲里头的人扬了扬下巴。“镰田浩。” 两个人明显都愣了一下,不知道铃木薰这话锋一转卖的是什么药。 但铃木薰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转身就走。萧冀曦犹豫了两秒钟要不要跟人通报姓名,最后想了想估计镰田也听不懂,所以只点了个头就去追铃木薰了。 往外走的时候铃木薰的脚步慢了下来,有意等着萧冀曦。 两个人一路出了梅机关的大门,铃木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萧冀曦一头雾水。“什么怎么样?” “镰田家的,和佐藤天然就不对付。电讯处新上来的伊藤智是佐藤树的手下,要不是镰田技术摆在那,估计早就被排挤出去了。” 铃木薰这时候提起佐藤来,萧冀曦才总算缓过神来。 “这是你给小林惠子找的?” 等铃木薰给了他肯定的答复之后,萧冀曦耸了耸肩。“看着还算周正,你知道,我现在没心情管这事。” 铃木薰知道萧冀曦指的是什么。他沉默了片刻,说道:“这件事情我很抱歉。” “算了,不是你的错。”萧冀曦心里头骂娘,可面上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这叫他憋得有点难受。“我知道他的脾气,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糊涂罢了。” 铃木薰抱着胳膊,也不知道在看哪。 “信仰人人都有,也不分对错。如果这不是一场战争的话,我会很佩服白先生。” “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萧冀曦瞥了他一眼,开玩笑道。 “你已经为你的信仰付出过代价了。”铃木薰很严肃的回答。 “求你个事。” “对不起,我暂时还不能停止对白先生的问询。或许是一种偏见,我总觉得商人出身的人,要比军人更容易动摇一点。”铃木薰显然知道他要说什么。 萧冀曦很感慨地笑了。“你知道吗,从前他跟着商队下林子,在林子里叫猎人的兽夹夹了腿,回来的时候我看着他腿上那伤口,还想这得有多疼。后来才知道,那都是小意思。” “要不是进了这地方,我也想不到有人能捱得住那些刑。”铃木薰半晌没有说话,又看一眼天色。“今日不该说这些,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这个年过得死气沉沉,倒是年后传来了好消息,任东风总算寻着机会,找梅机关提了要人的事,只是这契机又是一桩糟心事,七十六号年里真抓了个熬不住刑的共党,松口说是自己本该跟人接头递一份名单,但到了日子没见着人,名单上是几个藏在延安的日谍,都是直接对晴气庆胤负责的,连铃木薰都不知道底细。 人是萧冀曦带队抓的,明面上是在街头给人写字,平日里跟他来往的人极多,一时间铺开了去查,真查不出什么端倪来,不过他口供里说的是没能见到接头人,再推时间就怀疑是白青松,任东风顺理成章的跟梅机关讲了条件,说是想把人提过去看看能不能诈出什么来,若这叛徒真是要跟白青松接头,那就证明白青松手里有和延安联络的途径,能起出来当真是大功一件。 梅机关那边很快就给了回复,虽然铃木薰还不大情愿,但迫于上面的压力还是松了口,萧冀曦很清楚铃木薰和梅机关高层的意见为什么有这么大分歧,梅机关迫切的想要把任何一条延安和上海之间的信息渠道给掐断,但铃木薰很清楚,如果自己掏不出口供来,七十六号更掏不出来,一无所获不说,反而还要承担囚犯在转运途中的一系列风险。 兰浩淼没打算用自己手下的人,说出去了也不好跟上峰交代,沈沧海因为在东北与抗联关系匪浅,手里倒是还有跟共党的联络方式,不过她不肯跟兰浩淼讲,只自己不知去哪儿留了暗号,回来就说那边已经知道了这事儿,正盯着梅机关看他们什么时候动手。 张芃芃不知道他们要救人,也不怎么朝他们的面,这反而是好事。萧冀曦本想过给张芃芃送出上海,后来又觉得那样未免太过明显,只要张芃芃安心待在家里头,梅机关事后也查不到她头上。 因为被抓的人一直是一队负责刑讯的,所以梅机关的移交手续也都是跟萧冀曦直接对接,这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萧冀曦清楚的知道一切细节,坏处是囚车被劫他的嫌疑肯定是最大的,即便有不在场证明也没有用。 到了正日子,从一早上萧冀曦就开始悬着一颗心,等油耗子一头冲进来的时候,他心里的石头反而落了地。 “队长,不好了,押送路上出事了!” 第469章 失败的误导 萧冀曦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但面上还是演得很逼真。 这时候容不得有闪失,白青松被救走,与他有关系的人都首当其冲要被怀疑,何况萧冀曦这回算是知道的相当详尽,就算真没掺和进来救人,也不免要被盘问。 “让弟兄们赶紧出发,车在哪儿被劫了?” “就在汉中路上,他们要是往苏州河里一钻,那可真就遍寻不见了。”油耗子一脸的焦急。 “放屁,沿线都是看守,汉中路那一段儿的河面上肯定不会有他们的船,若是直接下水——他们是来救人的,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下河,好人尚不能囫囵出来,何况一个伤员?”萧冀曦回身看了一眼墙上的地图,立马摇头。“宪兵队这时候说不定已经出发,他们不会往枪口上撞。若不能下河,必然往恒丰路的方向逃窜。” “在往北就是上海北站了,他们带着个逃犯,还敢去火车站?”油耗子对上海的地形显然更熟,看也不看就断然说道。 萧冀曦心想这估计不仅仅因为他是上海人,还得有他在军中当参谋时对着地图下的苦力一份儿功劳,只可惜那时候估计谁也想不到现下的情景。 “火车站他们必不敢去,但是借道火车站再往苏州河沿线去,没准能找到他们用来接应的船,走水路去苏北,共党正在那儿跟咱们的人打游击,到苏北之后再想抓他们就难了” 萧冀曦这会分析的头头是道,不过他其实也不知道白青松那边到底是怎么行动的,只是在最合情理的范围内挑了一条很是异想天开的道路,因为说的笃定,旁人一时半会也不敢驳他,事后只要推说是自己想岔了,至多吃个停职。 油耗子看了萧冀曦一眼,并没说什么,他或许也听出一点不对劲的地方,但的确不敢反驳。 “我去叫弟兄们出发。” 萧冀曦挥了挥手,油耗子又一头冲出了屋子,留他一个在办公室里,对着墙上的地图叹了口气。现下看来他能做的也就到这儿了,只希望共党选了一条足够安全的路,能配合着他这决策来个声东击西。他也没在屋子里多耽误,耽误久了背的嫌疑就更大,抓起衣架上的大衣就往楼下跑。 结果车刚开出七十六号没多远,还不等拐到汉中路上去,就看见梅机关的车子呼啸而过,而且目标相当的明确,往南一骑绝尘的去了。 “他们怎么往南走?”油耗子在车里看着,不由得傻了眼。 “往南要路过七十六号,哪有自投罗网的。”王闯打了一把方向盘,把路给梅机关让开了,嘴里嘲道。 “掉头。”萧冀曦在后排发了话。 现下有两种可能,一是梅机关是在四下搜寻逃犯,二是他们认定了劫囚的人在往南去,若是前者的话,这些车绝不会这么整齐划一的往一个地方奔,而若是后者的话,能让他们这么笃定的往最不可能的一个方向上穷追猛打,就只有一个解释。 油耗子坐在副驾驶上,扭头看着萧冀曦面无表情的脸,也渐渐地想明白了这件事。 “看来他们的队伍里还是有咱们的人。”油耗子感慨道。“姓阮那小子才死多久,这就又安插进去一个,日本人也不简单。” 萧冀曦没接这俏皮话,难得的严肃。 “往南走最可能到哪儿?” 这其实都不用问。 果然,油耗子和王闯异口同声的答他:“静安寺!” “抄小道走,务必要在梅机关之前赶过去。”萧冀曦心里直骂娘,又是静安寺,仿佛他们在静安寺栽的还不够多,然而这一手着实很绝,若不是他们运气不济又遇上了内鬼,任谁也想不到他们还真敢迎着七十六号的方向逃窜,要知道萧冀曦就算是有意想误导手下人,也没敢提出来往南追赶。 现在他只希望是梅机关的判断出现了失误。若是这样,他可以说自己是跟着梅机关走的,旁人便也说不出什么来,之所以要赶在梅机关前头到静安寺,是因为他要做最坏的打算。 一旦白青松这次跑不了,说什么也不能叫他再被折磨下去,他相信白青松也是这么想的。 车从一条窄路里拐出来,顺便撞翻了两边不少的东西,油耗子一眼瞥见左手边一条窄巷有人影一闪而过,当即喊道:“队长,那人带着枪!” 萧冀曦看了一眼表,知道最多再有两分钟梅机关的人就也会找到这儿来,而再往前就是死胡同,这么长时间过去,以宪兵队的速度外头应该是已经形成了合围,换句话说就是白青松眼下插翅难飞,如果他真在里头的话。 “下车。” 王闯闻言踩下了油门,三个人猫着腰从车里出来,其余车子都跟着梅机关的车队往过赶,这会只有他们三个在场,如果外头没有包围,把他们杀了能换白青松脱困,萧冀曦现下就敢开枪,而如果他自己不是肩负卧底的使命,他还敢帮着白青松一块逃出去。 可惜从来就没有如果。 就在他们贴着墙根探出头去的时候,枪声果然响了,三人赶紧低头,王闯贴着地翻滚到了另一边去,确保里面的人从哪边都冲不出去。 “里头是个死胡同。”油耗子低声说。 萧冀曦根本形容不出自己现下的感受。 “很遗憾,你们跑不了了,外面已经是天罗地网,投降吧。”他只能木然的往里喊话,根本不指望得什么答复。 没想到巷子里传出了白青松的声音,尽管相当的有气无力,但萧冀曦还是立马就听出来了。 “谁说我要跑了?” 萧冀曦注意到他说的是我。 不顾油耗子的阻拦,萧冀曦端着枪站起身来,闪到了路中间。他得承认自己那一瞬间是希望迎来一颗子弹的,那样也就不用再活着面对这样的场景。 但那一瞬间一片静默,并没有枪声响起。 萧冀曦看见巷子里果然只有白青松一个人,他右手很费力的举着一把枪,而左手则紧紧的攥着,放在胸口。 第470章 实话 萧冀曦都不用看都能猜到他手里是什么东西,他很干脆的把枪给扔在了地上,然后举起双手。 身后传来王闯跟油耗子匆忙的脚步声。 “出去守着。”萧冀曦断然道。 “队长——” “出去!没看见手榴弹吗?”萧冀曦头也没回的怒斥道。他知道这招是最有用的,这两个人肯定惜命,后面的人跟上来也一样,只有疯子才敢往里闯。 于是脚步声由前进改为撤退,只是依旧忙乱。 “你应该不想把这儿炸了。”萧冀曦一边说,一边举着手慢慢的往前挪。 他知道今天白青松就没想再活下去,但是在那之前他还是有几句话想说。 “你来晚了。”白青松笑了起来,这个笑现在在他那张叠着伤痕的脸上显得有点渗人,萧冀曦的目光却没有要闪避的意思。“我知道你们折腾我是为了干什么,什么都晚了,你们什么都得不到。” 萧冀曦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最后关头把话又给咽回去了。 能说什么?说他是为了救人才费尽心思的设计了这么一出大戏,结果被共党自己内部的叛徒给毁于一旦? 紧接着,萧冀曦意识到白青松想的可能跟他不太一样。 “在你被抓之前,其实你就已经拿到了名单,而且在今天递出去了,是吗?”萧冀曦苦笑了一下。“你们连自己人都骗?” 白青松摇了摇头。“那是必要的保密措施,组织上意识到内部有问题,我也就留了个心眼。只可惜拿到名单之后就被抓了,若不是今天被提出来,还没机会往外递呢。” 说到这儿他的话中不无讽刺之意。 “意识到内部有问题?”萧冀曦已经听到了外头隐约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知道自己没时间了。“问题就出在今天救你的人上面!” 白青松的表情凝固了一瞬,萧冀曦趁机又往前赶了几步,在白青松来得及做出瞄准动作之前就打断了他。现在这个距离,外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总算能说一两句真话。 “我本来能把追兵给你引到北边去!是梅机关早就知道你们要往哪跑!你的名单最好是交给了可信的人,否则就都白费了!”萧冀曦压低了声音。 白青松这次看起来是彻底的愣住了。 萧冀曦闭了闭眼睛。 “如果我身上就担着我一个人的命,眼下我应该带着你冲出去,能死能活,总归咱们兄弟在一起。”他顿了顿,看着白青松似有明悟的眼神,本来还是想给他留个笑脸的,然而最终还是失败了。“但是我不能,我还有更多的事要做——你放心,谁卖了你,我叫谁下去给你赔罪。” 这么紧急的一个时刻,两人之间竟然出现了沉默。 于这片能将人压垮的沉默中,白青松忽然举起了枪。 在萧冀曦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枪声响了,萧冀曦能感觉到子弹都是擦着自己的身体飞过去的,而后就看见白青松胸口上又新开了一朵血花。 白青松的瞳孔微微放大,目光下移到了自己的手上。 萧冀曦意识到了他想表达什么,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上去把白青松的手给握住了。 白青松的手指微微放松下来,那颗手榴弹果然是已经被拔了保险环的。萧冀曦从一边的地上把保险环捡起来插回去,白青松才彻底的松了手。 “打算和我一起死?”萧冀曦觉得自己眼眶有点发热,但不是为白青松想杀他。 “你追上来了,那就是你。”白青松低声答他。 萧冀曦攥着那颗手榴弹,声音里带了一丝颤抖。 “我真想现在就松手。” “你有你的任务,不至于意气用事。”白青松给了他一个了然的笑。“好歹我现在算个明白鬼了,你之前,做的很成功。” 他的声音逐渐断续,萧冀曦又听见了脚步声,这次来人愈多,然而这样的天罗地网,最后对着的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 “你知道你该做什么。”白青松看了一眼自己这新添的伤口,用几近于无的力量推了萧冀曦一把,但萧冀曦还是顺势往后退了几步,就此跌跌撞撞的进到了人群里。 他转过身,率先把手里的东西给举了起来。 “差点一起送命,好在我跑的快。” 手榴弹这东西,在他们这战场上还真不多见,因而也不能怨众人惊慌的试图后退,最后除了那一排站在白青松身前还算尽职尽责举着枪的梅机关成员,萧冀曦旁边就剩下了一个铃木薰。 铃木薰没有动。 “还是你对上海的路熟悉一些。” “不是我,我在上海也就比你多呆了那么两年。”萧冀曦耸肩。“不把人抬回去抢救?” “晚了,你抢了手榴弹,但是没下他的枪。”铃木薰平静地说道。 仿佛是为了给这句话做注脚,萧冀曦身后又传来一声枪响。 萧冀曦闭了闭眼睛,知道自己不会听见倒地的声音,因为白青松身后还有墙。他只是沉默了几秒钟,说:“我忘记了。” “你没有忘,只是希望他死罢了。”铃木薰看上去心情竟然还算不错。 “说的好像我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萧冀曦本来还打算打个哈哈,这事决不能拿到外面去承认。 “恰恰相反。”铃木薰依旧显得很平静。 萧冀曦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名单已经被递出去了,那根本就是个见面的借口,牢里那个不知道自己要做的究竟是什么,总归不是送名单。” 鉴于闹了这么一出,其余人应该是已经跑了,而梅机关既然还和他们的人有联系,甚至于人可能就在今天的营救队伍里,名单的事他们迟早也会知道,就算是他们今天就知道了名单的存在,也不会对事情造成太大的影响,反过来他还能因此洗脱一点嫌疑。 “还算聪明。那份名单知道的人越多,反而是我们更要为之操心,的确,用它做幌子再合适不过。”铃木薰若有所思的看着白青松,最后笑了一下。“或许,他们已经发现什么了。” 第471章 此时不怒更待何时 萧冀曦看着他的表情,一时间没弄清楚他指的是什么。 铃木薰偏头看了一眼被白青松打死的那个人。 “他跑的很快。” 萧冀曦这才有工夫看看是谁横尸在地。 “老陆——估计是一直跟着我。看来任处上了双保险。”他长叹一声,显着有些唏嘘。“他是代我死的。” “他不舍得杀你,也是人之常情。” 萧冀曦觉得铃木薰这话像是在试探。 “我们差点被一起炸到天上去,还提什么舍得不舍得的,人不到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出什么事来。” 油耗子这时候才敢走过来,萧冀曦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而油耗子看见他的神情,便露出心虚的颜色来。 “我没敢拦他。” “我理解,不用担心。”萧冀曦拍拍他肩膀。“你只要想好怎么和任处交代就行。” 油耗子又苦笑了一下,招手叫手下人把人给抬走了,至于白青松,虽说从今日起就该交给七十六号了,但眼下出了这档子事,倒是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最后还是铃木薰发的话。 “今天闹得这么热闹,任处长那里不回话也说不过去,我们还是去七十六号一回。”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觉着梅机关这是打算推卸责任了。但是萧冀曦心里很清楚,这件事说出去反而没铃木薰什么责任,毕竟当初是他一直反对转移白青松的事情,要是现在把尸体运回梅机关去,情况反而对他有利,他既然现在松口要把人送去七十六号,那一定是还有旁的图谋。 铃木薰没给旁人留下反驳的余地,转身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吩咐田村忠太:“去把张小姐请过来,不要走了风声。” 这个请字仿佛是有些杀气在里头的,不像是纯为了叫人去领尸体的时候该有的语气,这让萧冀曦心里一颤。 任东风看见白青松的尸体的时候,脸色相当难看。 不过他还留着点理智,把不相干的人都给遣出去了,除去任东风和铃木薰,屋子里就留下了萧冀曦和油耗子两个,王闯虽也见了现场,但他那张嘴不合适在这时候说话,索性也一并赶了。 “铃木科长,这是给我来了个死无对证啊。” 他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萧冀曦心想这人是真气急了,搁在平时他肯定不敢这么跟梅机关的人说话,虽说铃木薰名义上比他矮了一级,但是眼下这境况,中国人在日本人面前总是没什么底气的,更不用说七十六号的境况摆在这里。 “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铃木薰倒是显得很客气。“但我想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任东风的眼皮抽搐了一下。 “铃木科长的意思是,我们的人出了问题?” “做咱们这一行的,都要讲证据才行。”铃木薰摇了摇头。“现在没有证据,谁也不能乱说话,不过必要的排查还是要做,任处长手下都有什么人知道今天的事情?” “要转进一队,除了我以外,就只有两个队长知道。”任东风说着瞥了萧冀曦一眼。 萧冀曦来了个皮笑肉不笑。“任处的意思是,我为这事徇了私?” 任东风也显着皮里阳秋的。“我可不敢这么说,两边都跟你扯着干系,我倒算是局外人。” 萧冀曦想,这时候不发作,未免也太便宜任东风了,左右没人敢偷听这里的情况,发坐起来反而显着自己理直气壮。 “原来如此,我说任处怎么把这差事告诉了我,我还当是要看我为难抓我把柄,没想到还藏着更毒的心思呢。” 萧冀曦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步,只可惜停尸的地方实在没给他留什么发挥的空间,摔盘砸盏是一概的做不成,最后他只能一脚把旁边盛着器械的桌子给踹翻了,上面用于解剖的零碎物件丁零当啷掉了一地,他自己也因为一条瘸腿支踉跄了几步。 “留到这时候把事情往我身上一推,岂不是一件大好事?既除了心腹大患,没准也是拿我当了幌子!” 任东风可不敢接下这指控,当即声音也高了起来。 “你这是血口喷人!难道你有什么证据不成?” 萧冀曦冷笑一声。 “我没有证据,难道你就有了?若是有时拿出来看看,当场把我送进牢里,还省了人来抓!要是都拿不出证据,倒也还有个法子,吵到主任前头去,一起被拷上,落个干净!” 铃木薰显然也没想到两个人能这么就吵了起来,一瞬间竟没有反应过来,还是等萧冀曦往前冲了两步,才缓过神来一把给他拽住了。 “眼下为争吵毫无意义,这件事总会有查清楚的时候。” 要是换一个梅机关的在这里,看见七十六号的人敢当着自己的面吵起来全然不把人放在眼里,只怕是早就气炸了,铃木薰却好像全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单听他说的话,竟然是很认真的在劝架。 萧冀曦也不是真要跟任东风打起来,如果就这么闹到上头去,他肯定是讨不了好的,这番发作其实也就是表忠心,显着他问心无愧了,矛头自然就指向任东风。 栽赃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虽然不像当年对付言川的时候那样天时地利人和齐备,但也还是给他留了点优势。 “眼下我要弄清另一件事情。”铃木薰见萧冀曦没打算接着往上冲,才松开了手。他刚才情急之下也没控制好力道,萧冀曦等他一松手,才发觉自己的手腕已经有些麻了。 铃木薰打开了房门,扬声道:“张小姐若是到了,就把她请下来吧。” 萧冀曦也跟出了门,外头半晌无声,过了一阵子才看见田村忠太带着张芃芃下来了。 张芃芃穿了件素色的旗袍。 萧冀曦想,看来她是已经知道了。 铃木薰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张小姐的消息倒是灵通。” “怎么,想把我也一并指为共党么?”张芃芃站在楼梯上,因为站的高,往下看的时候就带着一点睥睨的意思。“我男人被你们抓了去没有消息,今天这个报丧神黑着脸杵在我家门口请我走一趟,还能是为什么事?” 第472章 扣押 萧冀曦瞥了田村忠太一眼,田村忠太依旧木着一张脸没什么反应,仿佛是没有听懂。要不是此情此景他实在是笑不出来,这场面还真透着一股子滑稽。 “张小姐是聪明人。”铃木薰也是一副没听见她说了什么的样子,如果认真计较起来的话,今天一整天也不用干别的了,以张芃芃的能耐,她能叫这一屋子人都说不出话来。 张芃芃沿着楼梯走下来了,因为穿着高跟鞋,几乎已经能跟萧冀曦平视。萧冀曦注视着她,意识到她的步子其实还有一点颤抖,不由得有些唏嘘。 他也不敢开口,这时候要是喊一声嫂子,没准能换来一耳光。 于是就只好沉默着站在一边。任东风从屋里走出来,估计是不愿叫别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目不斜视的走了出去,毕竟秋不秋后算账还两说,让别人知道了自己属下掀了桌子跟自己对峙,那也是相当丢脸的。 油耗子没跟出来,站在屋里有点局促的搓着手,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张芃芃进去的时候他正在路中央拦着,张芃芃也不跟他客气,伸手就把他推到一边去了。 这下没人拦着她直面白青松的尸体了。 白青松的脸露在外面,因为脸上的伤不算严重,总能一眼就认出来。张芃芃站在那半晌没动弹,萧冀曦偷眼看的时候,发现她眼眶里含着一点泪水,但是没有流出来。 她肯定是不愿意在这儿哭。 “也好。”半晌,她轻声说道。因为要防备自己声音里透出哭腔,这两个字是咬着牙迸出来的,开了个头之后,她再往下说就顺畅了许多。“这么个地方,又定下了这么个罪名,活着也是被你们折磨,死了干脆。” 一时间没人接这句话,屋子里陷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 最后还是铃木薰打破了僵局。 “这次,人就留在七十六号,能不能发现什么,就看你们了。” 萧冀曦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这是要——” “张小姐需要留下来协助调查。”铃木薰的语气很平静,仿佛真的就是把人请过来帮忙,而不是给人关进牢房里一样。 萧冀曦的大脑空白了几秒种,随后闪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铃木薰不把人带回梅机关,应该是害怕自己接着不得不在梅机关里住下去。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绝不是真正的理由。 这大概是一种试探。 眼下在铃木薰看来,七十六号里是出了问题,但他不能确定出问题的是什么人,也不能直接把这怀疑诉诸于口,借着一个可能有问题的张芃芃试探,没准还能发现究竟是谁做贼心虚。 张芃芃听了这话,只是冷笑了一声。 “怎么,这是要赶尽杀绝吗?” “我们只会对敌人赶尽杀绝。”铃木薰的态度甚至于是温和的。“张小姐究竟是不是敌人,这一点我尚不能确定。只今天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叫白先生也无辜丧命其中不说,也让我意识到,我们之中的确有叛徒,因而不能冒险。毕竟张小姐你要是真的有什么问题放出去递了消息,也会让我们相当头疼。” 话说得是相当漂亮,可萧冀曦能听出下面暗藏着的一层意思,他心里一沉,知道这次火是要烧到自己身上了。 在铃木薰眼里,他的嫌疑肯定是要比任东风大,不过刚才闹了那么一场,就算两个人没这么深的交情,铃木薰也不能接着就把他铐起来审查,到时候查出问题还好办些,查不出来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铃木薰的的处境本就尴尬,要真闹这么一出,估计在梅机关也难以为继了。 田村忠太还是板着脸,他向来是铃木薰吩咐什么就做什么,从没有什么为难的情绪,先伸手把张芃芃的手包拿了过来。 萧冀曦看着他动作,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铃木薰在梅机关里至少还是培植了这么一个心腹,虽说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用。 田村忠太自然是毫无顾忌的,他根本不怕张芃芃说什么,一概用听不懂三个字就能搪塞过去。他把刚刚被萧冀曦一脚踹翻的桌子给扶正了,将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 张芃芃似乎也意识到今日的邀约并不寻常,包里几乎没什么东西,田村忠太很认真的翻检了一通,最后对铃木薰摇了摇头。 萧冀曦知道,无论张芃芃有没有问题,现下都肯定搜捡不出什么来。若是没有问题自不必说,要是有问题,她也不会蠢到授人以柄。 “暂时只是看管起来,不要用刑,任处长那边我会解决。”铃木薰对萧冀曦很无奈的笑了一下。“我会抓紧时间调查的,这回算是你帮我挡下一劫。” 萧冀曦面上是回以苦笑。 “你也知道是替我挡灾——你是免于后院失火,对青竹来说这是双重打击。” 他这么说着,心里想的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铃木薰这不过是托词罢了,他真正想做什么在场的人都明白,但是都不能把话给挑明了说。 萧冀曦脸上还挂着笑,想着平白这么久没能收拾了任东风,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只是这一次想成功栽赃还要困难得多,不仅得兰浩淼在外头帮衬着,说不定还要想办法与共党搭上线,眼下离了白青松,怎么搭这条线还尚未可知。 “耗子,吩咐下去收拾个干净的屋子,让张小姐暂住几天。”他扭头说道。 油耗子被张芃芃推了之后就一直站在边上没敢吭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觉得自己进退维谷,听见萧冀曦这么吩咐,忙不迭的应了一声出门去了。 “我也得回去想想怎么处理这摊子事了。白先生的问题就到此为止,后面的事交给你来处理,尸体上不会再做任何文章。” 萧冀曦强忍着没说话,倒是张芃芃把他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这么说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铃木薰沉默了两秒,居然一本正经的摇了头。 “这件事情上,我的确要说声抱歉。” 第473章 必得有人发光 张芃芃目光落在铃木薰身上,真跟刀子似的,像是要剜下来点什么,萧冀曦对着这样的目光竟也不由得心,就好像白青松的死真与他有干系一样,所以此刻他不得不佩服起铃木薰的气定神闲来。 油耗子从外头进来,看见张芃芃的样子,愣是在门口踌躇了一下不敢进来。萧冀曦心想,一个弱女子能把一群凶神恶煞的特务给吓成这样,估计也就和弱字沾不上边了。诚然,这里头有个因素是铃木薰现下还没给人安什么罪名,只说先拘在七十六号里,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出来的机会,若是有的话,得罪她显然不大明智。 要是定了罪进来,那当然就得另说了。 萧冀曦很不讲义气的冲油耗子招了招手。油耗子一脸苦色,但还是挪了进来,萧冀曦也知道他这表情一半儿是装出来的,但看着还是忍不住带了丝笑意。 “摆这么个表情出来做什么,又没人能吃了你。” 油耗子没答话,看着甚至有点委屈。 “安排好了就把人带过去,你也别怕,就这么两天的事儿。”萧冀曦犹豫了一下,没敢说张芃芃会不会被放出去,他眼下这情景明显超出了他所能控制的范围,还是那句话,以白青松的为人而言,张芃芃绝不可能是一无所知的,而在梅机关的眼里,知情不报的人本就和反抗者没什么区别。 油耗子转向张芃芃,露出个小心翼翼的笑来。 “张小姐,请吧。” 张芃芃走出去的时候扫了萧冀曦一眼,萧冀曦默然低下头去。 若以完全理性的眼光来看,这件事和萧冀曦确没什么关系,但全然的理性在这件事上显然不怎么适用。 萧冀曦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对此释怀,他是亲眼看着白青松在自己眼前倒下去的,且若他能早一点知道救援的队伍里会出现叛徒,那也许事情还能有转机——但这是天方夜谭。他对上海特科这些人唯一的了解就仅限于他们把白青松拉上了船,若是在这种情况下能把里面的内奸揪出来,那只能说他是未卜先知了。 油耗子带着张芃芃出去了,铃木薰和萧冀曦对视一眼,一时间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还以为张小姐会哭。”铃木薰感慨道。 “你见过她示弱么?”萧冀曦耸了耸肩。“不知怎么的,虽然她什么都做不了,我还是有点怕她,宁可出去抓人,也不愿意审她,幸亏你下了那么一道命令。” “有的时候示弱也是很聪明的一种举动。”铃木薰摇头道。“如果不是害怕阿瑰伤心,我是应该试着审一审她的。据我现在拿到的情报来看,很多事情都不是白先生一人能单独完成的。” 萧冀曦试探着问道:“这么短的时间里,你是怎么往里头塞人的?共党可没那么好对付。” “这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意料之中的,铃木薰没有给他答复。萧冀曦也没觉得多失望,他问着一句,只是为了显着问心无愧罢了,要是铃木薰真能告诉他,他反而还要怀疑其中有没有陷阱。 “我得回去了。”铃木薰最后拍了拍萧冀曦的肩膀。 “我很怀疑你能不能回得去家。”萧冀曦下意识说道。 “很显然,最近几天是不行,得等张小姐的事儿有个确凿的结果才行。”铃木薰对这句俏皮话报以无奈的一笑。“不过我想,你的境况也差不多。” 萧冀曦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默然一瞬才道:“我得回去。回去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她应该知道,况且也瞒不住。” “没准她比你更早知道。”铃木薰朝天花板上指了指,萧冀曦当然明白这一点,现在白青松的死亡没准已经变成了冷冰冰的一行消息,正放在档案室里。 “但是我得和她一块面对。”萧冀曦深吸了一口气。“或许我现在也该上去了。” 萧冀曦才刚走到档案室的门口,大门就已经打开了。开门的是徐怡然。 看出萧冀曦有点惊讶,徐怡然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萧队长的脚步声很特殊。” 萧冀曦心想那倒也是,满七十六号上下是找不出第二个瘸子的。 “徐科长的耳朵倒是很好用。”萧冀曦笑了笑。“我来找青竹。” “做我们这一行,耳朵好用是最基本的。”徐怡然对外好像永远是那么一套表情,不够热情,但也不至于疏离。“青竹本也该听到的,只是方才看了档案。” 萧冀曦往里走的脚步停滞了一瞬。 “多谢。”他低声说道。 “我们的对话,她应该也已经听见了。”徐怡然还是那么个语气,说话间就要往外走。 萧冀曦赶紧把她给喊住了。 徐怡然狐疑地看他。 萧冀曦苦笑道:“我们此刻身上的嫌疑还很大,把我们两个单独留在档案室里,再出点什么事,那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徐怡然先是一怔,而后歉然笑道:“我只顾给你们两个留说话的地方,竟忘了这么一茬。” 萧冀曦可不敢信她是真忘了,他总觉着徐怡然不简单,所以凡事都不敢掉以轻心。 见萧冀曦和徐怡然一前一后的进来,白青竹也没有显得很意外,她捏着根钢笔坐在那里,显然不是为了写字。 萧冀曦走过去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这还是我哥送我的,他说我们家最会念书的就是我,他只会赚钱。”白青竹用空着的那只手握住了萧冀曦的手,把脸贴在了萧冀曦的胳膊上。“可是我也没正经念下去,仗就打起来了。” 萧冀曦对白青竹有足够的信心,知道她即便是这种时候也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因此只静静的听着。 徐怡然既然肯留下来,当然不能令她太为难。若只是听听白青竹说话倒还没有什么,萧冀曦要是此刻再开口安慰还硬叫人在一旁听着,只怕徐怡然能在档案室的地板上挖个洞,直接进到下一层去。 第474章 蓄意撞车 实际上,萧冀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和白青竹心里都清楚,自此以后,她就是举目无亲了。 当初丁岩说起白青梅的时候,两人心中还存着一线希望,然而辗转托了人去寻了许久,依旧是杳无音信,于是这一点希望也就跟着化为泡影。 倒是白青竹很快意识到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她倒是不觉得丢脸,只是觉着自己现下的状态很容易就犯些不该犯的错误,所以立刻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很抱歉地转向徐怡然。 “见笑了。” “没什么值得笑的,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徐怡然这会看上去倒是多了两分真心实意,也不知道她是想到了什么想,萧冀曦觉着她的神情不大对,仿佛是真的在感同身受一般。 “只怕我刚回来没几天,就又要被迫回家去了。”白青竹擦了擦眼泪,把萧冀曦给放开了。 她和萧冀曦复职的日子不长,两人分析这软禁被解除的原因是白青松什么都没有说,再加上档案室这里李士群不放心叫徐怡然一个人掌握——丁默邨跟李士群虽然共事过,两个人可不能说是亲密无间,说是互相忌惮还差不多,都预备着去捏对方的把柄,现下丁默邨被调离了七十六号,偏偏徐怡然又大张旗鼓的被他邀去作陪,也不知是在挑衅还是另有所图,李士群当然不可能对徐怡然完全的放心。 然而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少不得又要招致怀疑,他们两个与白青松的关系太过密切,就算原本能够被信任,也得遭一番盘查,更不用说他们本就是被小心提防着的。 “分明是指派了两个人来这档案室,我却总觉得日子还跟从前丁科长在的时候一样。”徐怡然居然开起了玩笑。“总部合该给我开双份的工资。” 白青竹没能被逗笑,但眉头还是略微松开了些。 萧冀曦不敢在档案室里多留,有个徐怡然在一边看着也不是那么的保险,要是想不被怀疑,最好的办法就是离这儿尽可能的远些。 下班时分,萧冀曦一出办公室就觉得四面的人都在看他,他也知道这些人是抱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态,但也无可奈何,只是等白青竹出来之后,才朝周围扫了一圈,用眼神把绝大多数看热闹的家伙都给吓回去了。 萧冀曦把车开出一条街,才道:“我去买些东西,你就在这儿等着。” 他的眼神在车里四处漂移,白青竹自然知道他的用意,微微颔首。其实萧冀曦也不全是为了给白青竹时间排查车上是不是有窃听器,他只是觉着异常之疲惫,该趁这机会把晚饭的问题给一并解决。 等他拎着饭盒打开车门的时候,白青竹冲他摇了摇头,这让萧冀曦多少放松了一些,知道自己虽遭怀疑,但这怀疑还没有到旁人觉着值得撕破脸的地步,对他们的调查虽然有,但也一定是在暗中进行的。 当然,要是真发现了,那拆下来也没什么妨碍,这跟梅机关戒备森严的牢房不一样,什么人都有可能把窃听器装进来,那东西上又没写名字,谁知道是哪边的人装上的?只是这东西有与没有代表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境况罢了。 “张芃芃知道多少内情还是个未知数,但她至少是知道松哥身份的。我很担心她说出些什么来,把她自己也给牵扯进去。”萧冀曦知道现下和白青竹说这些实在不够人道,她现下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她不应该再为这件事操心,对她来说这不仅仅是在解决麻烦,更是在重温白青松的死亡。 但是他必须得说,现在他只能跟白青竹商量,其余人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白青竹从下午哭过那一场之后,就再没流过眼泪,只是人还显得有些怔怔的,时常神游天外。然而听见萧冀曦说这话,她的眼神就忽然有了聚焦,不再是空茫茫的一片。 “如果她是,那么她就能扛得住,如果她不是,那么她也说不出什么——如果她说出什么来,那我们就反而要想办法阻止她接着说话了。”白青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微下去,语气虽依旧果断,脸上却已泛起了苦涩。 萧冀曦知道无论是哪一边对付叛徒都是这么一套,杀鸡儆猴敲山震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及时止损,免得事态进一步扩大,只是当这情景被套到熟人身上时,便不免让人觉着唏嘘了,当年萧冀曦看见阮时生的时候也一样的为难,区别只在于张芃芃还没有开口,而她会不会开口还尚未可知。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暗中帮过忙的事情,她一定不会知道。”萧冀曦叹了口气。“相应的,松哥那边究竟做了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如果她真的说出点什么来,最倒霉的只会是她自己。” “我想她不会的。”白青竹摇了摇头。“你不了解女人。” “我光了解一个你已经很困难了。”萧冀曦瞥了她一眼,惊讶的发现在听见这句话之后,白青竹反而显着不那么冷静了,就像是随时又能哭出来一样。 “你懂个屁。” 最后,她很艰难的蹦出这四个字,真捂着脸哭了起来。 萧冀曦一瞬间觉得有点手忙脚乱,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车停下来安慰一下她,要是搁在平时她哭一哭其实也没什么,但是这回真有了伤心事,萧冀曦心里也是一样的难受,与其说是想安慰她,不如说是也想借机安慰一下自己。 偏巧这时候从边上拐过来一辆车,这一愣神的工夫,两辆车就蹭在了一处,萧冀曦直觉得倒霉,这年月车撞车比车撞人恐怕都新鲜些。 他认命的打开车门,却见对面摇下一扇后车窗来。 兰浩淼从里面探了个头。 “师弟。怎么开车这么不小心?”他说着推了车门下来,脸上的惊讶不似作伪。“想什么呢这是——怎么把弟妹给惹哭了?你们两个该不是吵架了吧?” 第475章 风箱老鼠 萧冀曦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最后看了一眼车子拐过来的方向,恍然大悟。 兰浩淼先前大约是一直在路旁的茶楼上,那里视野开阔些,能看见往来行人。 他大概都能猜到兰浩淼是怎么在这必经之路上等了半日,就为冲出来给自己这一下的。 为见面好好说两句话,兰浩淼的招也是越出越齐了。 “师兄,你来得正好,我还想托你找块墓地。”萧冀曦见是兰浩淼,也就不再想着下车了。赔不赔钱另说,他们两个总不会当街打起来。 兰浩淼没问是给什么人找的,他准是一早知道了,不然也不会这么着急忙慌的跑来,还搭上了自己的车——倒是没撞出什么大事来。 “我都听说了,路上总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淡淡回了一句,走回自己车前头吩咐司机。“你先把车开去修理,有什么需要的直接从账上支钱。” 说着他很自然的就坐进了萧冀曦的车,萧冀曦那一瞬间觉得他跟白青竹两个坐在前头有点像是保镖。 “去哪儿?”萧冀曦很无奈地问道,随即又补了一句:“车上可以放心说话。”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家恐怕已经被监视上了,去哪都一样,要紧的话只能在这说。”兰浩淼叹了口气。“我真没想到会出这事,共党都标榜他们意志坚定,从前两边打得热火朝天时,抓来的也都嘴硬,这一回怎么这么轻易的就叫日本人拉拢去了?先头一个刚弄死,这又来一个,还不知道是谁。” 白青竹没说话,但也已经止住了哭泣,估计是不想叫兰浩淼看笑话。 “我答应松哥了,谁害了他,我送谁下去给他赔罪。”萧冀曦说到这儿不由得咬牙切齿,然而其实也有些泄气。“可现在我连共党在哪儿都不知道,还想着从他们之中抓内奸,委实想得有点多了。” “现下毕竟是国共合作,牵线搭桥的事情就交给我。” 令萧冀曦十分意外的是,兰浩淼竟把这事一口应承了下来。白青竹猛地扭过头看他,说实话要不是萧冀曦的视线不敢稍移生怕这车再被来上一下子,他也想这么干。 感受到了两个人的震惊,兰浩淼无奈一笑。“我是讨厌共党,不过这回死的人又不只是个共党,我这是替自家兄弟报仇不行么?” “我好像是头一次听你把我归到自家兄弟这个范畴里头。”萧冀曦低声反驳。 “你是三岁孩子?什么事都要我说出来才明白?”兰浩淼翻了个白眼。“现下最要紧的不是这件事,是怎么让你们两个洗脱嫌疑,如果处处被盯着,那什么都做不了。” “是,假如你不来,我也正要找你。”萧冀曦点了点头。“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任东风把责任全都背过去,让他当日本人要抓的那个内奸——就像对付当年的言川,但是这次比那回要麻烦的多,任东风没有什么破绽。” 兰浩淼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看来事情的确棘手,萧冀曦听他沉默,一时间也不由得有些泄气,他知道这事儿不能急于求成,但眼下这境况,竟让人觉得任东风俨然是铁桶一块,水泼不进。 “任东风现下最想要的就是升职,大概只能从这里下手。”白青竹忽然开了口,她声音里还带着一点哭腔,不过人是已经冷静了下来。“借一份他不能拒绝的功劳让他背上嫌疑,就不会有人怀疑了。” “看来你已经有了主意。”兰浩淼轻笑了一声。“所以我才说最好不要惹到女人,不然下场一定会很惨。” “对,他就是惹到我了。”白青竹咬着牙说道。“他想要当这个处长,除了讨好日本人,总也要讨好了李士群才行,徐怡然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先前她藏得深,结果甫一上任就跟着丁默邨赴宴,结结实实地打了李士群的脸,李士群想除她而后快,又怕被外人发觉,毕竟档案室重地,不是轻易能够换人的,要是暗示任东风从这里做文章,他就是觊觎档案室的档案,再洗脱不了嫌疑。”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一长串,萧冀曦已然听得分明,看来徐怡然的确是遭了猜疑,但是外人还不知道,只有同在档案室的白青竹才窥见了端倪。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兰浩淼似乎是得了启发,忽然眼睛一亮。 “什么?”白青竹坐直了身子,她眼下已经全然看不出悲戚之色,萧冀曦心里很清楚,以白青竹看来,报仇是比悲伤有用得多的一件事。 “任东风似乎和佐藤走得很近。”兰浩淼脸上带了一丝回忆的神色。 “先前因顾晟的原因,我远远见过佐藤一回,上次见他们两个在一起,还纳闷佐藤怎么放低了身段。现在想来,一是任东风有意的跟梅机关勾搭上了,他知道能对付日本人的只有日本人,为了不给师弟后来居上的机会,便主动出击试着给自己找了个靠山,二是他能拿来打动佐藤的东西也不多,无非师弟是他手下,铃木是师弟的后台,现下小林龙一郎死了,挡着佐藤娶妻的也就只剩下了铃木。” “那就把他的两条路都堵死。”萧冀曦正开着车,要不然的话绝对会想法子表达一下自己的激动之情。“他想两边都疏通了,可反过来两边要是都觉着他不足取信叫他两头受气,那他就完了。” “徐怡然那边交给我,铃木那边交给你。”白青竹断然道。“至于怎么让他被怀疑,那就是师兄你的事儿了。” “我怎么听着,仿佛我的担子要更重些。”兰浩淼笑骂了一声,但也没有要反驳的意思。萧冀曦知道他这回为什么这么主动的找上门来,一来在军统在七十六号里拢共止得这么两个卧底,如果都被怀疑上了不能自如行动,那是相当大的损失。 二来,他也知道白青松的死对这两个人影响相当之大,如果他不曾帮着给出谋划策,现下白青松没准也不会死。 第476章 关押还是保护 干他们这一行的有时就是会有这么一种奇怪的心理,一面觉着若是被抓去严刑拷打,那还不如死了干净,一面对着旁人的死亡又总难以释怀。 “你今日忽然冲出来撞我的车,是不是因为也被人盯上了?”远远见着已经快到目的地了,萧冀曦放缓了车速,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弄清楚。 “是被人盯上了,不过能反过来利用一番,你不必担心。”兰浩淼不以为意地答道。“七十六号一贯的行事风格就是这样,凡一个人遭了怀疑,总要把旁人一并捎带上。你们两个在上海熟识的人有限,日本人那边任东风不敢去盯,当然要在我这边下功夫。” “我只怕他发现师姐的踪迹。”萧冀曦忧心忡忡的回道。他想,兰浩淼要跟共党联系,总要通过沈沧海,沈沧海现下在上海可是真不能叫人发现的。 “放心,离了你师姐,也不耽误什么,至于任东风,想要抓住人得等下辈子。” 车停在了大门口,兰浩淼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我看你们两个现下也没什么心思演戏,进去若是发现了窃听器,有我在还要费心编点闲话出来,还不如单你们两个回去休息。凡事不急于这一时。” 萧冀曦点了点头。方才那阵子讨论所带来的激动也只是一瞬时的,凡事并不是他们谋划好了便能如此这般发展,总有不少变故的可能。这会讨论方歇,悲意便也卷土重来了,以至于兰浩淼已经下车走远了,他们两个还坐在车上,在渐暗的天色里保持着静默。 尽管是被人监视着,兰浩淼办旁的事倒是毫不含糊,隔天就送来消息,说是给白青松已经找好了墓地。 萧冀曦硬着头皮把选址拿给张芃芃去看。倒是没人拦着他去见张芃芃,估计也有不少人反等着他主动露出点破绽来,见他只是老老实实的商量一个墓地,少不得还要失望。 张芃芃在七十六号里得的待遇还算不错,比不上先前两位军统站长,但总归还没人敢上刑,所以她精神看着还好,只是毕竟经了这么一场,平日倒是提不起精神骂人了。 看见萧冀曦时则不一样,这种时候她是总能寻出几句话来刺他的,所以萧冀曦一见她,便也顾不上什么委婉了,急忙把来意讲明。 “我来给你看看松哥的墓——知道,你大概不愿意我操办这事,可也是没办法,你被关在这儿,一时间也没别人能做这事,总不能一直把人停在医院里。” 张芃芃估计没想到他惦记的是这么一件事,一时间竟没能说出什么来。不过也就是过了几秒钟,她便恢复了常态。 “你倒是胆子大,就不怕他跟着你回家去。” “若松哥想来找我,我倒是随时欢迎。”萧冀曦苦笑道。“不过他是个共党,要真变了鬼,岂不是打自己脸。” “他不来,我到时候也一定来。”张芃芃找不出话来反驳,冷哼了一声。 “你不会有事的,他们手里没有证据,扣你只是想看看我有没有问题。” “那你还敢来?” “身正不怕影子斜。该我干的事情,我总是要干的。”萧冀曦答得很诚恳,当然,这并不能让张芃芃消气。不过她也不想让白青松一直被停在医院里,还是很认真的听了萧冀曦讲选址,末了很平静地说:“记得叫他们打个双人墓。” 萧冀曦张了张嘴,下意识的就要反驳。 “怎么,就算现下我不会死,过个几十年还不许我合葬了?”张芃芃横了他一眼。 “萧冀曦恍然大悟。尽管觉着她这话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在咒自己,可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能默默点头。以他看来,若是一时半会没人露出破绽来,张芃芃自然也就会被放出去了,若真怀疑她,还是放她出去更能显出问题来。 然而等白青松下葬的时候,张芃芃依旧没被放出来。萧冀曦起先有些不解,后来隐约悟到,大概铃木薰也是想借此机会把人给保护起来,根本就不给她出问题的机会。这对铃木薰来说也是相当难得了。 白青松的葬礼办得冷清,来得人寥寥,落在萧冀曦身上的目光也不甚友善,不过萧冀曦对此是早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总归白青松最后还是知道了真相,这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兰浩淼也的确把任东风对他的监视利用了起来,还没等到开春,萧冀曦就听白青竹说徐怡然就仿佛是正式的跟什么人谈起了恋爱,向来不止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其实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七十六号里的人固然是多疑,可总归也是人。 “师兄总不至于是亲自上阵了吧?”萧冀曦乍听这消息,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白青竹则对他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师兄亲自上阵,你当徐怡然是傻子,不知道你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徐怡然把事儿捂得很紧,我问她也只说不是做咱们这一行的,旁的不肯多说,我想大概是哪个没露身份的兄弟。”白青竹说到这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我只怕到时候把旁人也搭了进去。” “你放心,徐怡然这人不简单,能把她也给糊弄过去,不会那么容易就出纰漏的。”萧冀曦安慰道。“我回头再寻个机会问问师兄他究竟是做了什么布置。” 兰浩淼一时半会没有见成,倒是见了铃木薰一面,铃木薰总算是能回得去家了,大概是虞瑰也隐约猜到了点什么。 “你真不打算给人放出去了?这可不像是你的性子。” “实话说,我是害怕她真的有问题。”果不其然,铃木薰苦笑了一下答道。“我想着,把她关起来,她也没法跟外界联络。即便她想做什么也没有机会,便也算相安无事了。” “想不到你也会有这么为难的时候。”萧冀曦早就猜到了这点的,但还是忍不住评价了一句。 “我一直都很为难。”铃木薰苦笑更甚。 第477章 话术 萧冀曦一时默然,忽然就不想再接着说下去,毕竟再说下去,就纯是为了利用了。 但他最后还是开了口。 “咱们都不够聪明。我总觉着我认识了这么多人,最后最聪明的竟还是个局外人。” 铃木薰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我是说顾晟,及时抽身这一条,咱们是都学不会。”萧冀曦颇为感慨地叹息道。“说到这个,你那边线牵得怎么样了?” “镰田跟小林?”铃木薰很快就反应过来。“他们两个算是同乡,后续的事儿我没怎么操心,看那样子是没什么问题。” 萧冀曦也猜这两个人是没什么问题,这一个月间他去梅机关,因为提前留了意,也有几回能看见镰田浩,明显能看出此人的气质同先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头次见面的时候,那小子显得阴沉沉的,现下看见他则再不是那样了,估计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而这边若是没有问题,那任东风那里就该有问题了。 铃木薰注意到萧冀曦脸上带了些欲言又止的神情。 “是出了什么问题么?” “倒也不是大事。”萧冀曦当即答道。“不过我想问你,若仅凭那镰田一个人,能不能顶得住佐藤?” “怎么忽然这么问。”铃木薰显得大为不解。“小林惠子的事是我应承下来的,况且就算我现在想抽手也已经晚了,佐藤早就盯上我了,这会做什么都没有用。” “他的确是盯上你了。”萧冀曦摆出个忧心忡忡的表情来。“他跟任东风搭上了线,我想任东风能打动佐藤的地方不多。” 铃木薰的表情也带了一丝凝重,不过看上去他并不十分为此担忧。“大概是想借着你来对付我,你要多加小心。” 萧冀曦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事情已经成了一半。 “我觉得这事有点奇怪。佐藤为这事难道真能跟你撕破脸,把你赶出梅机关去不成?” “我巴不得他这么做,叫我上战场去,比现下要好得多。”铃木薰的语气透出一股傲然来。“但他不敢,他总要顾及颜面——无论是他的,还是我的,或说我的也不重要,但我身后还有整个家族。” “那他找任东风又有什么用?就算是把我弄出了七十六号,于你也没什么妨碍。” “大概是想给我添点压力,好叫我知难而退。”铃木薰不以为意道。 “我看没那么简单,如果是寻常找我麻烦,那你能得的压力并不算大,但是有一样事,若我沾上了,那你也得跟着焦头烂额。”萧冀曦摇了摇头。“现在我这情况,也恰好给了他们机会。” 铃木薰沉默了片刻,道:“你是想说白先生的事情,你尚未洗脱嫌疑,若是有人借机生事指控了你,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 “是,我知道你也还在怀疑我,但我必须得提醒你。身正不怕影子斜这一点,在咱们这儿不总是适用的。” “我明白。”铃木薰低声说道,从这话里能听出一种歉然,但萧冀曦心里很清楚,铃木薰并不是为之前的怀疑道歉,而是因为往后仍不能打消怀疑而道歉。有时候萧冀曦觉得日本人相当的有意思,凡事一定要道歉,然而道了歉之后依旧我行我素,且因为道过了歉,就能更加的理直气壮起来。 “你怀疑我并没什么,总归不会来个无中生有。”萧冀曦懒得听他道歉,还是说正事比较要紧。“但是任东风要有机会,绝不会惮于罗织些罪名。我只是觉得奇怪,他难道觉着得罪了你,还能在七十六号高枕无忧的加官进爵不成?” “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事,我是不会叫他能安稳去做行动处处长的。”铃木薰顿了顿,似乎很不习惯这么正大光明地显示自己的特权,“他也并不是一个适合于此的人,一个副处长的位置已经算是尸位素餐了。” “说得好像现下这位不是一样。”萧冀曦耸肩。“当然,还是眼下的情况更好,因为眼下的处长跟我没仇。” “我很能理解为什么七十六号的人都不怎么作为,尽管我不能认同这一点。”铃木薰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我看任东风格外的不顺眼,大概是因为他总跟你过不去的缘故。” 萧冀曦精神一振,知道机会终于来了。 “我倒是不在乎他与我过不去。但这次他似乎太着急了些,就像是要......找个机会把罪名都安插在我头上一样,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铃木薰再一次的沉默了。 这次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外间的田村忠太都觉得有点不对劲。 田村忠太依旧不怎么能听懂中文,但屋里忽然这么长时间都没人说话,无论之前他们说的是什么都已经足够奇怪了,因此他敲了敲门。 “铃木君?” 敲门声总算让铃木薰回过神来了。 “没事。”他回了一句,并很苦恼地揉着太阳穴,压低了声音。“这是个很严重的指控。”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已经用上指控这两个字了。”萧冀曦意有所指道。 铃木薰愣了一下。 “的确。” 于是萧冀曦就知道,铃木薰开始认真考虑这种可能性了。 尽管任东风绝不会有这样的问题,然而疑邻盗斧的事在特工这并不罕见,再加上他们在其中推波助澜,相信过不了多久,任东风就会给自己弄上一身嫌疑了。 这时候从白青竹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 “徐怡然调了任东风的档案?”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且也太符合他们的设想,以至于萧冀曦有种置身梦中的感觉,下意识地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人在设套。 “这种级别的档案我们随时能看,不过徐怡然特意挑了我不在的时候。我在放任东风档案的地方动了点手脚,谁动过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如果不是有问题的话,她大可以不这么偷偷摸摸。”白青竹毫不犹豫道。 “你确定徐怡然发现不了你的布置?” 白青竹犹豫了一瞬,最终摇头道:“不能完全确定,所以还是要提防有陷阱的可能。” 第478章 关于取代号这件事 眼下这情况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但也不能因此就裹足不前,毕竟时间不等人,谁也不知道继续迁延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是什么时候调的档,你还能记起来吗?” “就是今天午饭时分。我故意给她留了空子,回来时就发现了。”白青竹立即答道。萧冀曦这才知道为什么今天中午白青竹硬要拉着自己出去吃饭,起先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等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之后,又笑话她是不是涨了工资。 “这两天我想办法放了些消息,暗指上回军统刺杀陈恭澎失败,跟徐怡然是有关系的。”尽管屋子里暂时还没有发现窃听器,但因为顾忌着左邻右舍,萧冀曦还是压低了声音。“这话如果经由任东风传进李士群的耳朵里,李士群立马就会确定徐怡然不是单纯陪着丁默邨出席那么简单,而徐怡然开始调查任东风,一定是因为察觉了什么。” 白青竹看起来没有因为计划顺利推进而多么喜悦。 “我总觉得这件事情太过顺利了。”她不自觉的皱着眉头。“铃木那边还能说得过去,但到部里这边,仿佛早就有人等着我们动手一样。” “我也有这种感觉。”萧冀曦沉默了片刻,不得不承认了这一点。这的确是令人相当不安的一件事,未知的事情总是最可怕的。“但眼下除了按计划推进以外,别无他法。幸而打今日起二队被旁的事情牵绊住了,盯着咱们的人少了很多。” “二队那边出什么事了?”白青竹连忙问道。 “不用担心。”萧冀曦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她这反应有点过于激烈,然而联想到眼下的境况,又觉得她也只是稍微有些紧张过度,赶紧安慰道。“是养在同济医院里的一个日本军官被杀了,师姐下的手。” “师姐怎么会突然动手?”白青竹听起来依旧不怎么放心。 “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师姐一早就要动手可能先前是觉得人半死不活不用急着下手,现在见他快好了,才没接着等下去。我那阵子听师姐的语气,是与他结了什么仇,且仇还不小——”说到这儿,萧冀曦觉出这话的可笑之处,自嘲地笑了一笑。“这话白说一样,哪个日本军人跟咱们不是血海深仇。” 白青竹这才松了一口气。“眼下这些事来得太奇,我也不敢掉以轻心。” “我知道。”萧冀曦安慰了一句。 等萧冀曦走进厨房,白青竹才敢把自己紧紧攥着的两只手给松开了。 她的两只手依旧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望着萧冀曦的背影,白青竹犹豫着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她对自己说,现在让他知道这事自己没法解释,反正至多到明天一早,他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切都是那么的巧合,而他们则不得不接受这种巧合,且不知道是福是祸。 如果不是今天路过电讯科的时候下意识停下脚步听到了消息,她都不确定自己第二天正式知道这消息的时候能不能做到全无破绽。 萧冀曦久违的又看见了沿路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情景,这回仿佛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人人脸上都一脸凝重,却偏偏在旁人看过来时都要露出故作轻松的笑来。 油耗子是已经到了,正和王闯凑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 萧冀曦走上去拍了拍油耗子的肩膀。 “这又是发生了什么事?” “队长,您来了。”油耗子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出大事了,梅机关那边传来的消息,怎么,铃木长官那边没跟您说?” “还没有。”萧冀曦心里忽然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究竟是怎么了?” “七十六号里有共党的人。”油耗子把声音压得愈低,几近于耳语。“级别还很高,不知道具体身份,代号叫‘盗火者’。” 萧冀曦听见这话,也没觉着有多么惊讶,一时间脑子里蹦出的念头竟然是: 七十六号里的卧底现下是三方俱全,且人数多得能凑起一桌麻将来。 “盗火者,这名字起的有意思。”萧冀曦低笑了一声。“看来起名儿的是个读书人,没准还留过洋,回头真要查起来,该照着这去查。” 他当然是信口胡说的,反正扯谎叫他们白费力气,也不算什么坏事。然而因为这话说得太奇,油耗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这话该怎么讲?” “盗火者普罗米修斯,这是希腊那边的神话,那群土包子能知道这个,还真不容易。”因为知道代号这东西都是随便起的,因要隐蔽的缘故,和本人不仅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于越离题万里越好,萧冀曦分析得毫无压力,旁人听也就是听个笑话,要真照着去查,共党还该给萧冀曦颁个奖章。 油耗子把这名字重复了一遍,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是想,要真拿这么长个名儿当代号,发电报的一准能被气死。”油耗子捂了嘴,冲周围好奇看过来的人点一点头,等旁人都将目光转过去了,才低声说道。 萧冀曦想了想那情景,一时间也没绷住,跟着笑了起来。 “一早上就凑在这里笑什么呢?”任东风的声音从两人背后传了过来,油耗子赶紧站直了身子,萧冀曦也敛了笑容,不过这会他想到的完全是另一件事。 盗火者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栽到任东风身上都有点可惜。 “说起有内奸的事情,觉得这代号有点意思。”萧冀曦迎上了任东风的目光,答得分外平静。他没有压自己的声音,于是四面八方都有人看了过来。 萧冀曦要的就是这么个效果,不过还赶紧低了头,以示自己知道事情做得不大妥当。 “什么话都能在外头胡讲吗?还没个影子的事儿敢乱传,不怕闪了舌头。”任东风面色一沉,训斥道。 萧冀曦跟油耗子当然是只有听训的份儿。 第479章 升迁还是试探 然而萧冀曦心里却盘算开了。 任东风这反应有些奇怪,仿佛是过分的紧张了一些。这时候他一心升迁,要小心些自然不为过,但是为这个事情对手下恶语相向——对他也就罢了,他们两个人一贯的不对付,是不是就会露出刺儿来,但是油耗子迄今为止,可还是任东风的忠心下属。 事出反常必有妖,萧冀曦一声不吭的听了任东风一通训斥,等他词穷扭身回去了,这才低声问道:“任处今天是发什么邪火呢?” 油耗子亦不敢大声说话了,生怕再被任东风听见,一直走到办公室里严严实实把门一关,才敢拿比耳语略高不到哪儿去的声音答话,或许是先前被任东风训过心中不忿,措辞便也不大恭敬了。 “不知道,只模糊听见他们恐怕觉着内鬼就出在行动处里,任处正在要紧时候,自然不愿意被这种事情影响。昨日里处长已经奔美国去了,行动处处长这位置不至于一直空着,正巧在这时节由日本人传了消息来,他自然觉得是在针对他。” 萧冀曦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个信息。 “处长已经离了职?这时候还敢去美国,也不怕不等出境就先被咱们的人弄死。” 七十六号虽然是被利益纠结起来的这么一个团体,但基本的规矩还是有的。眼下汪精卫那边方才下了文件跟美国宣战不久,这位处长此举可谓是堂而皇之的在打伪政府的脸,伪政府又不是善男信女,焉能忍得了这个。 “我听说命令是会下来,务必要叫他不能离境。”油耗子凑得离萧冀曦更近了些,忧心忡道。“任处只对我说了,我说也不知道能瞒您多久,任处那意思是不想把这功劳让您得去,如果不是昨日二队全被调去忙活医院的事情了,只怕我也收不着这消息。” 萧冀曦冷笑了一声。“想接人家的位子,又能下这么个命令,没听说过这样的道理。我要是处长,肯定死前冲着任处放句狠话,什么他的昨日是任处的今日之类。” 后头半句因为过于尖锐,他没完全说出口来,但是个中意思已经相当明显了,就是咒任东风来日也会惨死属下之手。虽然七十六号里是没什么好鸟,左右都是狗咬狗的闹剧,不过任东风这么着急的表现,也实在是叫人不齿。 这话油耗子就不敢接了,只能苦笑着打个哈哈。萧冀曦觉得这小子其实也很不容易,他和任东风看着是都把油耗子引为心腹,但事实上指不定手里都捏着些什么,而油耗子也实在是两边都不敢得罪,如果他们两个打起来能够两败俱伤或是至少败下去一个,那油耗子肯定高兴。 “都是昨天,昨天可真够热闹的。”萧冀曦很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又是医院出事,又是处长离职——” 萧冀曦忽然愣住了,不过他停的地方很巧,仿佛就是在给油耗子留个话把出来,因此油耗子也很自然的接上附和了两句。 “说的就是这个,跟约好了似的。” 的确像是约好了一样。萧冀曦现下几乎可以肯定,这日子就是沈沧海挑好的。沈沧海当然不会刻意迎合他们的计划,但如果是在一定范围的日子里挑一个最方便他们的,那她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不用说,这又是兰浩淼的功劳,以他的人脉,搞清楚行动处的处长什么时候离职倒也不是太难。 “多事之秋,没什么好说的。”萧冀曦沉吟道。“这件事任处多半瞒不住我,我有另外的消息渠道,所以你也不用过于担心,至少不会卖了你。” 油耗子估计也就等着这句话,闻言连连道谢。 “行了,你在我这儿呆的太久,只怕任处也要起疑。” 等油耗子推门出去了,萧冀曦就积极的忙活了起来。七十六号内部的线路都被监听着,他也不能直接跟铃木薰说什么,但是他想要去趟梅机关,倒还算是正大光明的。 “你们处长离职这件事,我倒是知道。”铃木薰的反应倒是很平静,显然是一早就知道了。 “看来你没打算让我掺和这件事。”萧冀曦笑了起来。 “是。”铃木薰承认的很坦荡。“不过不是因为提防你,而是因为怕你担责任。” 萧冀曦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一时间被噎了一下。“你还真坦白。” “你能这么和我说,也证明你很坦白——你可能会放了他。” 萧冀曦沉默了片刻,没有答话。 那样的人也不值得同情,不过是先戕害了自己的同胞,又拿着民脂民膏一走了之的贪官巨蠹,不过铃木薰既然这样说了,那就证明至少在他心目中,自己是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眼下去反驳他,显然不大明智。 “我知道,你不会拿旁人的命换前程,不然的话你也不用跑这一趟,我大可以绕过任东风直接下命令。”铃木薰无奈道。“但是他必须死,这种类似于叛逃的行为决不能开先河,谁同意了也没有用。” 他话里隐隐带着一股子杀气。 实际上萧冀曦全然赞同他的做法,虽然出发点并不相同,然而结果总归是一样的。只是现下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萧冀曦不由得有些气馁,看起来现下想要说动铃木薰是没那么容易了。 然而铃木薰忽然说道:“但是我希望你能接下这个任务,如果你保证能完成的话。” 萧冀曦愣了一下。“任东风可不会善罢甘休。” “任东风......也许,他就是我们一直要找的人。”铃木薰念任东风名字的时候,语气愈冷。“所以他怎么想的并不重要,我只问你想不想要那位置。” “我这升迁可是太快了些。”萧冀曦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这不是因为他对那个位置有什么想法,只是单纯不能确定这是否是一个陷阱,或是一次试探。 “的确是快了些,不过七十六号的作用越来越小,这也不算什么。”铃木薰不以为意道。 第480章 人脉 看来七十六号的势力的确是膨胀到让日本人忍无可忍的一个地步,梅机关里头已经藏不住这种敌意,至于连铃木薰都能坦然的说出这事来——要是梅机关有心瞒着他,就算他已经知道了什么,也断不敢这么说出来。 “我在七十六号本来就是众矢之的。”萧冀曦苦笑。“再把我推到这样的位置上去,我真怕哪一天就叫人给干掉了。” “你怕死吗?”铃木薰很认真地发问。 “觉得要为这个死不值得。”萧冀曦是想答不怕,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合适,要是真不怕死的话,他当年就不应该去七十六号。“或者说,也怕,因为现在没什么死的理由。你让我进七十六号办的事,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到,呆了这么些年,锐气早就没了。” 铃木薰沉默了一瞬。 “当时如果有别的选择,我的确不会把你牵扯进来。当初我位置不稳,四面都没有能托付之人,所以见你转了态度,第一时间想的就是这个。所以这次如果你不想的话,我会另想办法。” “总归是顶了任东风的位置,也算是好事。”萧冀曦却摇头笑道。“富贵险中求,以后仗打完了,早没我们容身的地方,我总得趁着时候多攒点钱,以后才能带着青竹过安生日子去。” 萧冀曦横下一条心来,想无论这回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都得把机会把握住了,他在七十六号里要真能当上处长,那多少也能跟上头人对话的了,再没人能瞒他什么,他也就不至于如此被动。况且现下他坦然接受了这安排发,反倒是显得问心无愧。 “等事情都调查完了,你就等着升迁吧。”铃木薰似乎很不习惯这么说话,说完了不等萧冀曦有所反应,自己先很感慨的笑了起来。“即便是第二次回到中国的时候,我也没想过我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总不全是为了私事,我上去,总好过任东风。他做队长的时候尚有些建树,现下坐到这个位置上,倒是满脑子只有赚钱了。”萧冀曦宽慰铃木薰的时候也觉着有些好笑,实际上对日本人来说,不管什么人来当这个处长都比他强,因为不会往外通风报信。 行动处这位处长虽然在七十六号里一向仿佛一个隐形人,但好歹也是老特工出身,知道自己这一去日本人未必会善罢甘休,所以异常小心的掩盖了自己的行踪。很可惜的是,他离了七十六号,旧日的人脉总没有七十六号本身能调动的资源可靠,所以尽管他费尽心思的遮掩,萧冀曦还是不费什么力气就拿到了他离沪的具体日期。 “队长,你好像不大高兴。”油耗子看了萧冀曦一眼,小心翼翼道。 “我是在想,在码头上开枪,终归是太张扬了些。”萧冀曦叹了口气。“虽然现在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可这么嚣张行事只怕也不妥。我还是想找到他的藏身之处,动静弄得小点,大家都好。” 油耗子一时间愣住了,直到萧冀曦拉开弹匣检查子弹的时候,才被弹匣拉开的声音惊醒过来。 “队长,你还真是和常人不大一样。”油耗子挠了挠后脑勺,直言不讳道。“这到手了的功劳,换个人哪还会想其他的,直接把人抓了就完事了,左右就算出点什么岔子日本人也不会关心。”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奉承我。”萧冀曦笑了。 油耗子不敢接话,只是讪讪的笑。 “日本人不拿中国人的命当命,咱们总不能那么丧良心。”萧冀曦叹了口气。“况且这功劳拿回来是谁的还不一定,造的孽却结结实实是自己的,还是小心行事为妙,叫弟兄们再去查查,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端倪来。” “这可不大容易,处长那一大家子已经先行去了美国,剩下他一个人目标太小,他又肯定知道咱们一贯的行事风格,只怕早有防备。”油耗子小心翼翼道。 萧冀曦看他为难,也知道这事不容易办到。 只是他不想把事情闹大牵连无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担心万一伤了旁人再叫任东风借题发挥,虽然共党在七十六号有卧底的消息暴露的恰是时候,任东风现在在铃木薰那里被打了个值得怀疑的标签恐怕翻不起什么浪来,可七十六号上头总还是觉着任东风更像是自己人的,证据一日没有确凿,任东风就还是能管制着萧冀曦一日。 “也对,行动处受他管辖这么些年,咱们的人什么水平,他心里清楚得很。”萧冀曦叹道。“只怕少不得要换一批人去办这件事。” “换人?”油耗子不由得为之愕然。 “我当初被扔进七十六号里,是被看中了军校的出身,铃木在上海没什么根基,我虽不是正经警政科出来的,总也算比较得用。”萧冀曦毫不避讳说这个,铃木薰也从不避讳这一点,这事情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传不传出去没什么两样。“可除了中央军校这一层,我也不全然是一无是处的。” 油耗子恍然大悟。 “队长是要请江湖上的弟兄们帮忙。” 眼下这时节,日本人打定了主意要把上海牢牢握在手里,帮派中人的日子并不如从前那么好过,只是余威尚在,日本人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过分,所以关键时候还是能派上用场的。萧冀曦自己当然没什么话语权,但这件事兰浩淼一定会帮上大忙,也就捎带着把他自陈恭澎叛变以来一直以来还没怎么洗干净的嫌疑给洗脱了去,算是一举两得。 “是,码头上的事情,其实咱们自己的人还真没有那么熟。不过队里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不能叫人意识到咱们的真正意图。”萧冀曦点头道。“咱们的人在明,我师兄的人在暗,你再分派两个人去盯着二队那边,别叫他们想着抢功,到时候打草惊蛇,反而坏了事。” 第481章 后头没有黄雀 萧冀曦所料果然不错,这位前处长对自己手底下人的手段倒是十分了解,可毕竟是个正儿八经的做官做出来的——这么算起来,萧冀曦做他属下的时间反倒比大多数人都要长些了,因为原先在军中这位也算是长官——这就注定了他不怎么了解那些个地头蛇的手段,想防范他们是无从防起。 虽说国军的高层不少都带着些帮派背景的,但他们大多数都不能算是正经的帮派中人,都是在功成名就的路上,想着为自己多准备一手才与帮派扯上的关系,及至真的熬出了头,就得反过来想要和这些人撇清关系了,这位处长也不例外。 所以隔天晚上,兰浩淼就打了电话来。 “人倒是很会躲,就在先前法租界的一个小旅馆里,他那样的人物素日是连正眼都不会看那地方一眼的,你们的人估计觉得他倒人不倒架,加之其人假身份倒是完备,还真就没能发现。”兰浩淼的语气懒洋洋的。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敢在电话里这么坦荡的和萧冀曦说话了,现下是不担心人会听了去,人走茶凉,电讯处的人就算真想办法监听了线路,也不会费心思去告发。 萧冀曦听过地址,心知到了这一步这位老上司身边必然也没什么人,故而没有大张旗鼓的去叫人,人多口杂的反倒容易走露了风声,便只叫了油耗子和王闯两个人。这两个现下都能算是他的心腹,虽然论能力都勉强了点,好歹不担心旁的。 到的时候就看旅馆后门还守着一个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萧冀曦竟觉得这人还有点眼熟,只是一时半会的想不起来是什么人了。 “萧大哥,咱们是好久没见了。”那人把嘴里叼着的烟头拿下来,还伸出手来跟他握了个手。 萧冀曦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把人给忘了,只能在茫然之中露出一个笑来。 “咱们从前只见过一两面,您不认得我也正常。”见萧冀曦这幅表情,男子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也没显出失望来,反而还替萧冀曦解了围,跟着压低了声音道:“人就在楼上,前后都有咱们的人,他是走不了的。” “劳你费心了。”萧冀曦感激道,这时候王闯已经一马当先的上了楼,总算还记得放轻了脚步。 带着王闯就有这么一条好处,只要不担心坏事,凡什么境况下都不用担心派谁打头阵了。王闯最令人称奇的一点就是怕死归怕死,让他往后稍稍却是万万不能。 萧冀曦见状也不再多说,跟着就上了楼。兰浩淼打听得细致,房间号也一并给出来了,且不是他登记的那一间,而是他实际上住的那一间。所以这事儿做起来其实也没什么难度,因为窗下也有人守着,甚至不担心人跳窗。 不过等人抓到手的时候,萧冀曦才觉着那么精密的布置其实都没什么必要。 “处长,不,您是离职了,还是喊陆先生。”萧冀曦笑了笑。“这年纪大了,的确行动有些不便,不过您也不用懊丧,这窗底下必然也有布置,跳下去了也没什么用处。” 陆启之被下了枪,知道自己是跑不了了,他随身并没带着毒药,况且眼下服毒也没什么用,来人正是为了灭口来的,服毒只能是省了一颗子弹。他上下打量了萧冀曦两眼,末了一声冷笑。 “我没想到会是你来,早知道就该更小心些。” 萧冀曦这才惊觉事情如此轻松,其实还是有着另一层原因的。 陆启之是觉着任东风不会派他来,而他也没什么理由要去提醒任东风,却没想到最后得了这个任务的却恰恰是他。 “先前我也没想到会是我来,许是任处哪儿做得不大好,惹着了日本人。”左右陆启之今夜是活不了了,跟个死人讲几句倒没什么,萧冀曦虽然还是绷着精神,却也答了他的话。 油耗子只当是没听见,王闯颇为惊异的看了萧冀曦一眼,但很快也低下了头。 “别拿我当不识数的,日本人里头也分派系,不过是你主子现下得意了些,你逞什么威风。”陆启之见逃跑不成,也就不再挣扎了。他坐回去给自己倒了碗茶,闻言从茶杯上头斜睨了萧冀曦一眼。 “正是这个理儿,陆先生是明白人,好在我也不用担心您会去提点任处了。” 陆启之则是冷哼一声。“你也别得意——” “那些个今日明日的话,就不用再说了。”萧冀曦打断了他的话。“现下人人都是有今儿没明儿的日子,今日能活得好就已经够了,没那份心思操心明天怎么样,日本人都不一定知道自己明天怎么样呢。” 陆启之被他噎了这么一下,半晌才接上词儿。 “你倒是敢说。” “因为今晚的话没人能传出去,故而敢说。”萧冀曦并不同情陆启之,说话也就分外的不客气。“跟别人比起来,您已经是十分幸运了,远的不说,起码比去年饿死那些人要幸运千百倍。” “你这话说的,倒像是个共党。”陆启之一挑眉毛。 “这罪名我可担不起,况我也过不惯那穷日子。”萧冀曦倒是想答一句你猜错了,不过碍着身边还有人,不敢那么肆意。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旁的再问,陆启之也未必会说,他转身挥了挥手道:“动静弄小点,半夜里别吓着旁人。” 王闯举着枪就要上,还是油耗子给他拦住了,把带着消音器的手枪递给他。 于是这么一个在当下上海还算得上号的人物,到最后也就落下了一声闷响。 这时候萧冀曦听见楼下忽然吵嚷起来,不由得皱了皱眉。他也不敢贸然朝窗外探头,只推了窗细听,以免前脚刚解决了旁人,后脚自己也被一颗飞来的子弹解决了。 这么一听,萧冀曦就不免笑了起来。 “赵队长,您放开那兄弟吧,他们是我师兄借给我用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第482章 你来晚了 虽然底下的路灯不怎么亮堂,但萧冀曦依旧能看见赵平涨红了的脸色,这情景在这位二队队长身上可不多见,赵平一贯是笑着的,不过那是因为和萧冀曦明里暗里交锋过这么些回也没见他怎么吃亏,这一次则显见着吃亏不小。 赵平立刻挥了挥手,让手下给人放开了。然而等他抬起头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却见萧冀曦已经缩了回去,啪的一声把窗户给关上了。 左右他已经对着赵平给这些人的身份过了个明路,不怕赵平一时气愤拿他们开刀,今晚赵平来的这样快,其中是必然有猫腻的,萧冀曦也没必要再给人好脸色。 “任处的消息倒是灵通。”萧冀曦低低地冷笑了一声。“只是心未免也太偏,我辛辛苦苦寻到的人,却要叫赵队长来摘桃子,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些。” 油耗子在他身后听着,一时间没敢说话,倒是王闯显出了义愤填膺的样子,附和道:“一队二队都是行动处底下的兄弟,往日差别待遇的还不明显,今日这真是过分了。” “也不算什么过分,图穷匕见罢了。”萧冀曦摇头,对着大惑不解的王闯道。“任处是担心我影响了他的仕途。” 王闯的第一反应就是您这样也没什么仕途可言,四面都有人猜忌着,且本身就不大合适待在行动处里。只是他再没脑子也不会把这话诉之于口,面上仅赔着笑并不怎么说话。 萧冀曦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其实王闯想的大体上也都对,只是眼下时局不似从前,日本人有了更多的话语权,其中又以海军为甚。 虽然日本海军年前在中途岛吃了败仗,可那也不耽误他们觉着太平洋战场一片向好、至于不把陆军放在眼里。更不用说铃木薰还亲口说过日本国内的情势也有变化,他祖父隐隐有成为下一届枢密院决议长的架势,现在所缺的不过是时间。 “走吧,咱们下去和赵队长说说话。”萧冀曦看着陆启之那到死都没闭上的眼睛,想了想,也懒得伸手给他合上。 像这样的人,最适合睁着眼,去看他身后事是怎样一步步演变的,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悔不当初。 油耗子在原地踌躇了一下,似乎一时间没想好应不应该挪步子。 “怎么,还是怕任处给你颜色看?”萧冀曦笑了。 油耗子连忙摇头否认,然而萧冀曦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我心里都有数,你也不用在这儿表忠心。现在不站队倒也不打紧,只是千万别站错了队就是。” 萧冀曦心里很清楚,油耗子再怎么首鼠两端,也断断不敢把这样的话告诉给任东风,若是把萧冀曦得罪狠了,直接找个由头调档来查,他这冒名顶替的身份自然会大白于天下,七十六号这种地方最忌讳这样的事,到时候他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 说完,萧冀曦也不去看这两个人表情如何,自顾自的下楼去了。 王闯小心翼翼地瞟了油耗子一眼。 “浩哥,眼下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叫队长一个人下去跟二队掰扯,咱们两个跟大爷似的杵在楼上?”油耗子没好气道。“这屋里是死了个人,可也还不至于要两个门神在这儿看顾。” 王闯叫他这一通说的哑然,及至出了门才憋出一句话来:“你给张小姐送饭的活儿还真没白揽,骂人是越发厉害了。” “赵队长大半夜得了消息,还能调动起这样多的人来,让萧某是自愧不如。”萧冀曦一下楼就堆起了笑。“我这匆匆忙忙的出来,只得两个人跟着,要不是有师兄的人帮衬着,还真不敢贸然行动。” 赵平的脸色这么会工夫已经调整了过来,再看不出先前的气急败坏——这也真算是份涵养功夫了,他闻言也是一脸的笑意,连声道:“这是萧队长心系任务,才如此不顾安危,像我怕叫人临死反扑了去,花了些时间把弟兄们都叫来,便耽误了些时间。” 听赵平话里这意思,倒很像是可惜于萧冀曦没因着陆启之的反抗而受伤。王闯在后头听出来了,当下就像想上前去说些什么,却叫油耗子在一边抓住了手腕,不让他往前去。 萧冀曦脸上的笑是依旧的八风不动。 “也不是不顾安危,只是路子广了,自然有人愿意帮衬。哦,尸体就在楼上,赵队长要不要去认认?” 赵平自然不想大晚上的去看一个死人,他心下不禁埋怨起任东风来,既然知道消息是打一队那截的,就该想法子再早些知会他。 他这得了消息又不敢只身前往,生怕在这些江湖人手底下吃了亏——平素行动队倒是不用怕这些家伙,可是今日这些人身后也是一个行动队,这王不见王的底气自然足,没准就一言不合交上火,还能叫陆启之给跑了,故而赵平是很花了一些时间纠结起队伍来,这一来二去耽误了时间,来了之后只来得及听见一声枪响,气不忿才试图抓外头留守的青帮小弟,没想到萧冀曦倒是反应得快,也毫不避讳自己借了江湖势力这事儿。 翌日清晨任东风知道了这事,自然也是恨得牙根痒痒,偏偏又不能以此发作,若是提起这件事来,反倒还要来一番嘉奖。任东风可不想夸赞萧冀曦,只冥思苦想能借着什么由头申斥他一番,打压了他下去,免得他借着这份儿功劳再有平步青云的可能,但还没等想出个子午卯酉来,自己便已然惹上了麻烦。 铃木薰这回没亲自上门,摆开架势刻意要给任东风难堪,是派来了田村忠太。老实说田村看着便已经十足让人发憷了,他那脸色随时都像预备着要给人报丧似的,所以任东风看见他,情知说好话或是给笑脸都没什么用,也只有木着一张脸问人来意。 “任处长,我是奉命来问一问,这周三晚上您身在何处。” 任东风顿觉脑袋里嗡的一声。 第483章 圈套也分好几层 他满以为自己做事足够隐蔽,而另一边也有能力保守秘密,结果没想到才过去这么几天,事情就被明晃晃的摆在了台面上,且已经是个非说不可的架势了。 任东风一时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想这事要是抖出来,随便哪一边伸出手来都能把自己折腾够呛。但是田村忠太还坐在那儿等着他回话,现下这情景,编个谎出来显然不大合适,时局紧张,别再给自己惹一身腥。 眼下这光景可容不得什么闪失,处长那位置刚空下来,多少人都虎视眈眈着呢。 最后任东风硬着头皮道:“同人吃了个饭,怎么,连这也要查?” “是什么人与任处长吃的饭?”田村忠太对任东风隐约不善的语气并没半分畏惧的意思,依旧是四平八稳的语调。 “这很重要吗?”任东风扬起了眉毛。“总归是你们的人。各位长官互相之间有什么误会,拿我做笺子恐怕是不大合适。” 田村忠太毕竟中文还不大好,听任东风这么说话,脸上露出了点困惑的神色,这在他而言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 他沉默了片刻,道:“任处长的意思是,不方便说?” “我说佐藤处长与我一见如故,你也不会信。”任东风暗骂自己变蠢了,跟个日本人没事咬文嚼字,到最后自己落个没趣。“总归是佐藤处长有事要我去办罢了。” “我明白了。”田村忠太一点头,把桌上没动过的茶杯一推,生硬地客套了一句——在任东风看来这跟示威差不多,还不如不说。 “茶很香,谢谢。” 任东风对着关上的房门发了一会愣,忽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大对头,但细想,又想不出有什么纰漏。 “他果然是出去了。”铃木薰听过田村忠太的话,冷笑了一声。“以为拿着佐藤做幌子我就不敢往下查,做梦。” 田村忠太面露犹豫之色,铃木薰大为惊奇的看了他一眼。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 “属下不敢。”田村忠太把头一低。 “跟着我还有什么是不敢的,你虽然一开始是被他们派来看着我,现下只怕是也被归到我这一边来了。”铃木薰笑道。“就算你不愿意,也早就上了我这条船。” 田村忠太想,这倒是真的,原先上面还会有人问起一两句,可是问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渐渐也就不再问了,自己虽是个陆军出身,眼下估计也被打到海军那一派里,跟铃木薰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只是想问,您怀疑佐藤长官吗?” “我不怀疑他,我只是怀疑他成了障眼法。”铃木薰摇了摇头。“大家虽然私底下多有摩擦,终归都是为帝国效力,还轮不到旁人利用这一点。” 田村忠太又犹豫了一下,才道:“任处长先前说,长官间有什么误会,不能够拿他......做笺子。” 最后三个字是他费劲挤出来的中文,这几个字什么意思他是真不大明白,不过看任东风说话时那表情,想来不是什么好词儿。 铃木薰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刚才就是想问这话什么意思?” 田村忠太点了点头,他倒是没有脸红,不过依旧是把头低得更深了。 “就是指责我们借着为难他来互相攻击。”铃木薰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脸上不见喜怒,语气却是阴沉沉的。“倒是很会反咬一口,是觉着我什么都查不出来?” 田村忠太不明所以,也知道这时候不用他说什么,见铃木薰冲他挥挥手,便立刻退了出去。铃木薰则沉着脸伸手拨号。 “我要当天晚上截获的一切电文。” “佐藤和任东风又见面了?”萧冀曦听见这消息的时候倒是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等看见兰浩淼意味深长的神情,就知道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当下笑道:“你总不会也在乎小林惠子的婚事如何,直说就是了。” “说到关心,那当然还是顾晟更关心些。”兰浩淼笑了笑。“佐藤的动向也一直都是他关注着,当然,任务是我给他的,由他来看着,有理由据的,也不至于叫人怀疑。我倒也不关心他们如何,只是当天晚上安排人发了几封电报出去,梅机关再不济,总能拦下一两封来。” 萧冀曦恍然大悟。“我说怎么看见田村今天下午杀气腾腾朝着任东风办公室去了——这回有他好受的。” 白青竹在一边奇道:“他那张脸还能看得出杀气?” “他那脸上不是一直带着杀气。”萧冀曦耸肩。 兰浩淼在旁边咳了一声,提醒这两个人赶紧回到正轨上来。 “言归正传,现下铃木薰是怀疑任东风借着职务之便倒卖军火,再往下查才会查出旁的来。他那样的人,要是一上来就指着他说是共党卧底,那谁都不会信,倒是往自己口袋里捞钱这种事,符合他气质些。” 兰浩淼虽然没与任东风直接接触过,这么些年下来倒是对他了解不少,尤其当年还想过要他的命,也就调查的更周全些。任东风没什么太大的胆子,真正能抓住的把柄不多,钱也大多是从底下搜刮来的,但他那财产过不了明路也是真的,现下给换个来路,也不算过于刻意。 “不论再往下查与不查,倒卖军火这事儿就够把他从晋升的路上拉下去了。”萧冀曦想了想,忽然苦笑起来。“我身后有铃木撑着,只怕别人没法同我争,怎么到头来这行动处的处长,没有一个是行动方便的?” 兰浩淼和白青竹一齐被他这话给逗笑了。 过了两天七十六号里果然有了动静,梅机关的人大白天的上门来,言语倒还算客气,但却是以一种不容置喙的态度把任东风给请了出去。梅机关的人尚在的时候没人敢说什么,但等人一走,行动处里自己就炸开了锅。 这段时日以来,日本人对七十六号态度的微妙转变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眼下又来这么一出,让下头这些人想不多心都难。 第484章 时机很重要 二队那边萧冀曦也不方便去看,但是一队这边,也的确是显出人心惶惶的架势来。任东风毕竟是打一队里出去的,虽说后来因着萧冀曦的缘故,和一队这边算是疏远了些,可他出事,这帮人说是毫不关心也难,倒不是说关心自家老上司,不过就仅是怕殃及池鱼这一点,也够他们喝一壶了。 人人都不敢大声说话,屋里四处都是窃窃私语的动静,嗡嗡的连成一片,辨不出人说的都是什么,只知道是心烦。 “不过是叫任处过去问个话,怎么一个两个都慌张起来了。”萧冀曦一进门就皱起了眉头,他这两年渐渐也在这位置上呆习惯了,沉着脸的时候还真有些不怒自威的架势。 屋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萧冀曦缓和了神色。“我也知道大家心里都在想什么,只一条,就算是眼下这情景,梅机关想抓咱们的人也绝不可能单凭捕风捉影——主任可还在上头呢。” 萧冀曦把最后一句话给咽回去了。 李士群的确还在其位,不过也是秋后的蚂蚱长远不了。 晴气庆胤被调往了华北,时任汪精卫政府最高军事顾问的影佐祯昭也从南京调往了东北,他虽然已经不在上海,好歹还能够得着上海发生的这些事儿,而东北眼下被关东军把持着几乎自成一国,再想回头来插手干涉上海,就难上加难了。李士群在上海的这些个靠山都被调了出去,剩他自己独木难支又不收敛,以萧冀曦看来,他叫人宰了也只是迟早的事。 新任军事顾问这个柴田兼四郎,先前是竹机关的最高领导者,特务活动这一块也算是烂熟于心,是以虽说眼下是新上任,李士群想糊弄他却不容易。有道是同行相轻,日本特务也不能免俗,铃木薰说梅机关上下对从旁的机关里调来一位最高长官是大为不满,连带着他这边的压力也小了许多,因铃木薰虽是海军出身,这些年也不曾仗着海军的势有什么太过分的举动,相处久了再想如开始那般戒备也的确不大现实。 王闯当即道:“在上头有什么用?任处被叫走了,上面是一声都不敢吭,咱们光景是大不如前了。” 这话也就他敢说了,众人先前还说的起劲,现下一个两个都是一副我什么都没听见的表情,大气也不敢出。 萧冀曦却并没动怒,只是摇了摇头。“总归没短了你们工资,管那么多做什么,倒是再说下去叫旁人听见了借题发挥起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句话放下来,果然便人人自危不敢再吭声了,萧冀曦抓这些人的软肋抓得极准,他们绝不是真担心任东风会出什么事,只担心自己的进账会不会因此受到损失。幸而贩卖军火一事是凭空杜撰出来的,若任东风真干了这事,他手下也免不得有人跟着有联系,若是有利益牵扯,想叫他们这样安静的袖手旁观就更不可能了。 下午的时候二队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苏北的协军发现游击队手里竟然有日军淘换下来的装备,虽说只是淘汰下来的,但那也不是游击队手里能拿得出的东西,一时间又是众说纷纭甚嚣尘上,这回萧冀曦也懒得去管,只看了一眼他们确实关紧了门,扭头就往铃木薰那去了。 正经游击队当然拿不出这种东西来,为了把任东风正大光明的拉下水,兰浩淼也算是下了血本,特意派人给游击队‘送’了几批装备过去,那边当然也不是傻子,不过到手的东西不用白不用罢了。 进了铃木薰办公室,果然便觉出气氛沉凝来,田村忠太也在办公室里,看见萧冀曦竟有了点如蒙大赦的意思,可见铃木薰难得发了火,且这火还不小。 “都是些什么混账东西!”铃木薰一眼看见是他,也不耽误着拍桌子发火,看来消息是刚送过来不久,因此他这火还没下去。“那个李士群一味说加大清乡的力度,连粮食都运不进上海来,他手下的人倒是很会拆他的台!一件事情两头都有人赚钱,怪不得这个乡怎么清也清不完!” 因要田村忠太听得明白,铃木薰用的是日语。萧冀曦掏了掏耳朵道:“你要这么抱怨倒也没什么,只声音放低点,这里能听懂日语的可比能听懂中文的多。” 铃木薰说了这一串,看上去好歹是冷静了些,把田村忠太给遣出去后,往椅子上垂头丧气地一坐。“就是要叫他们也听一听,好知道自己养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萧冀曦心想,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看起来对付任东风,捎带着还缩短了李士群的政治生命,这一石二鸟的计划一出来,那批军火送的一点也不亏,何况送出去也一样是对敌的,兰浩淼算盘是打得极精明。 “我听你话里的意思,是有人卖了军火给他们?”萧冀曦明知故问。 “就是那个任东风。我原本还想着,他那样的人共党未必看得上,现在看来,没准是演的太好了。”铃木薰冷哼一声。“到现在还能喊得出冤来,也真难为他了。” 任东风倒是真冤枉,不过此刻也没人再会去查。 “你要是就这么把他给弄下去了,我坐上来只怕又要起流言蜚语。”萧冀曦面上是真情实意的担忧。“这事情未免也来的太巧。” 眼下铃木薰正在气头上,听见巧合二字只会自动的竭力找些理由来反驳,等事后冷静下来的时候,有了先前的论断,也会深信不疑任东风的确有问题。 “巧合?只怕不是吧。”铃木薰果然冷笑道。“怕是觉得自己地位不保,想趁着最后的机会捞上一票,因着太过心急才露了马脚。” 萧冀曦这回是不劝他了,也不指出其中其他的可能性,只是随口劝慰了几句,才问道:“任处今儿还回得去七十六号吗?” “李士群亲自来都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把人给领回去。”铃木薰当即道。“这事你不用担心,七十六号那些人都拎得很清,你的升迁令只怕不日就会下来。” 第485章 牌桌下的交换 萧冀曦想,从上一位到这一位,总归行动处是挨不到一个行动敏捷的处长了,当然他可能比陆启之还强那么一点——陆启之是久在庙堂之高,再想把从前的本事捡起来已然万万不能,那一晚他们破门而入的时候,陆启之连枪都没来得及拔出来就已经被自己昔日的属下给团团围住了。 这也叫他有些警醒,觉着上去未必完全就是好事,他可不想等自己暴露的时候,也是这么个跑都跑不掉的光景。 任东风的罪名很快就被落实了,贩卖军火本就是大忌,他又是把军火贩给了苏北的那些抗日分子,他很快就被发落进梅机关的大牢,连申辩的机会都不曾有。这件事在七十六号里也传得很开,至于等萧冀曦去探望张芃芃的时候,她一开口也是这件事。 “你们顶头上司进去了,做手下的倒还沉得住气。” “旁人沉不住气,我倒是没什么可怕的,你也知道。”萧冀曦答得极坦然,倒把张芃芃给噎住了,他也就趁着这光景收拾了食盒赶紧走人,再往下指不定张芃芃还能想出什么词来,他也不一定再有应对的本事。 行动处骤然失了一正一副两个处长,顿时显出了颓势来,这尚是七十六号里各处职责分明,旁的科室一时半会手伸不过来,若非如此,只怕行动处立马就会被打击的一蹶不振。而私底下行动处的这些属下也都是议论纷纷,说是不知道上面会调派人过来做处长,还是干脆就提拔了这两位队长上去。 只是一队队长是个瘸子,虽颇有些背景,这背景本身却就已经是他被人忌惮的理由,而二队队长这些年着实是功绩平平,任东风有意的提拔二队打压一队,倒也没见赵平做出什么丰功伟绩来,若叫他当了处长,还真难以服众。 一时间众说纷纭,白青竹四处听来不少壁角,一条一条都说给萧冀曦听,说的时候只笑得直不起腰来,觉着这些人可恶归可恶,看他们热锅上蚂蚁一般四处乱窜,却的确是十分有趣。 佐藤树对着任东风下狱的事情提出了异议,这倒不是他有多在乎这个便宜下属,只不过他觉着铃木薰是刻意借题发挥打他的脸罢了。只是兰浩淼费尽心思做了这么个局出来,自然务必一桩桩一件件都得能对应的上,铃木薰把他找到的证据一条条列出来,就连佐藤树都觉得当天晚上任东风与自己见面是另有图谋,汇报情况是假,借着他的掩护交易军火才是真。 佐藤树一贯的刚愎自用,这么些年身处高位,也从没有人能这么利用于他。及至认定了任东风是借着他的幌子行不轨之事,别说对铃木薰施压要求他放人了,还反过来又特意‘关照’了一番任东风。 本来任东风之事因为证据确凿,梅机关也没想着要审他,只将他关在牢里罢了,这一来,任东风也有幸尝到了刑具加身的滋味。给别人行刑对他来说轻松,可刑具落到自己身上,也就没那么轻松。 任东风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随着他升迁到处级,平日里最大的运动消耗也就只剩下拍着桌子骂下属,再就是跟上面点头哈腰,因而他是一点刑也熬不住,稍稍受了些刑就把自己这些年干的那些事都给说了出来,左不过都是些在灰色地带里转悠的破事,梅机关也并不关心这个。 只是任东风并不知道授意行刑的人正是佐藤树,还以为是铃木薰动的手,为了让铃木薰满意,把佐藤树嘱咐他做的事情也一并嚎了出来,给了佐藤树好大一个没脸,这下梅机关也有不少人知道佐藤树为个女人就想着排除异己,很是有损帝国军人的风范,再者就是把陆军系统对铃木薰的不屑和忌惮都捅出来摆在了明面上,听了这么一出大戏,柴山兼四郎估计想生撕了任东风的心都有。 铃木薰也学得机敏,趁机就朝柴山兼四郎诉了一番苦,捎带着表表忠心。柴田兼四郎为了安抚铃木薰,也不得不表了态,虽没升铃木薰的职,暗地里却允了萧冀曦升任行动处处长的事。 柴山兼四郎并不蠢,他知道让铃木薰往上走,麻烦要比给萧冀曦升职大得多。萧冀曦职位再高,也不过管一管中国人,尚不能对梅机关造成什么干涉,铃木薰虽然在七十六号里有了更大的势力,可七十六号也早已长远不了遭了忌惮,这不过是一时的好处,日子到了自然化为乌有。 萧冀曦废了一番功夫才把这牌桌底下的交换给琢磨明白,只感叹是鹬蚌相争,没想到他也有能当渔翁的时候,谁能想到日本人跟汉奸打起来,最后便宜的是军统,若是柴田有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不知道会不会当场被气死。 他面上却还是替铃木薰抱不平。 “我上去了也不过是个摆设,我看是柴山长官忌惮你,才允了这件事来堵你的嘴。” 铃木薰则显得十分豁达。“我当然知道他打的是这么个主意,不过我就没想过要升职,再往上去,我看也不过是尸位素餐,对帝国大业并无裨益——况且,我还有旁的一样收获。” 萧冀曦见他是一副卖关子的模样,也就顺水推舟问道:“什么收获?” “总算了结了一桩心事,佐藤自觉丢脸,已经不再纠缠小林惠子的事儿了。镰田那边大概很快就会有动静,到时候请你们一同去观礼。”铃木薰看来是认真为这事烦恼了许久,此刻终于放下包袱,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之情。“没想到起获一个任东风能有这么大的好处,早知道就早些对他动手。” 萧冀曦对这事本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想到顾晟终于能从中脱身出去,倒也跟着一同高兴起来,说恭喜的时候并无勉强的意思,还顺口打趣道:“当初看你和小林那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是真没想到还能有你给他妹妹做媒这一天。” 第486章 总得有点意外 铃木薰听了这话,也很痛快地承认道:“当初的确是被他摆了一道,不过人都已经死了,留下这点算计也不当什么。” 看来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也意识到小林龙一郎在那个情景下的嘱托很有些旁的意味在里面,不过人死如灯灭,眼下再计较这个没什么意义。 萧冀曦对此也是漠不关心,这几个人究竟怎样跟他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他没想到,镰田浩竟然还一本正经的给他下了请帖,时下正是盛暑天气,萧冀曦看了头大,本能的就想给推脱掉,但不给梅机关的人面子,传出去着实是不大好听。 兰浩淼不知道从哪儿得知的消息,总归宾客很多,以他的消息渠道之广,不难听见风声,但令萧冀曦很在意的是,兰浩淼得知消息之后特意来找了他,叮嘱他一定得去,说是不要错过好戏。及至萧冀曦问他究竟是什么好戏,他又不肯说了。 “就得是你一无所知,事发时才足够取信于人。” 于是萧冀曦就揣着满腹的怀疑去了。镰田浩办的是个西式婚礼,日本人打明治维新之后就恨不得全盘学着西方人,自己原本的那一套是基本上全给扔了,不过也好,比起看西式婚礼,萧冀曦更不愿意瞧见一群人给他展示日本的传统风貌,只听说他们自己也是穿着一身白结婚,都相差不多。 婚礼并不算太热闹,至少是没有萧冀曦跟白青竹参加的上一场热闹——白青竹一进门就露出了些恍惚的神色。萧冀曦也没问她是怎么了,因为他自己也很感慨。 他本想说一句还是松哥的婚礼办得热闹,然而看见白青竹的脸色,最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铃木薰和虞瑰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他们四个在这环境里都显着有点格格不入,没人上来说话,自然而然的就把他们给忽视了。 一眼看过去,虞瑰的神情也是怔怔的,不纯是在婚礼现场上应该摆出来的快活表情。 个中原因只怕还更复杂些。 镰田浩在梅机关不过是个办事跑腿的,这一点从当初他苦着一张脸还得负责监听铃木薰上就能看出来,不过他与铃木薰看上去是旧识,大抵镰田这个姓在日本军中也是有些面子的,故而梅机关还真来了些有头脸的人物,只不过这些人都没上来跟他们搭话,想来是觉得有些丢面子。 佐藤树没有来,这也是意料之中的,这时候上来自讨没趣,除了叫人想起来他的失败之外没别的益处,顾晟自然也不在受邀之列,这么算起来,小林惠子这婚还真是结的颇为坎坷。 “也不知道铃木是怎么说动她的。”白青竹在一边小声道。 “不用说动,她自己心里也清楚,未必就是那么喜欢顾晟。”萧冀曦想起顾晟来,对小林惠子倒是没什么不满的地方,这两个人原本就是秉着各取所需的态度凑到一块去的,现在倒也没什么可指摘的。顾晟大抵是为了把丁岩顺利的给转移出去,才顺水推了个舟,而小林惠子,大概是因为过于想要摆脱佐藤树这个麻烦,两边都不能算是情真意切。 “我看现在也未必是。”白青竹声音压得很低,毕竟这些话都不适合于在婚礼上说出口。 萧冀曦深有同感地点头,不过他今日来不是为了观赏什么情感大戏的,而是依旧记挂着兰浩淼所说的一出好戏,不知道会是什么好戏。镰田这种不怎么受人关注的婚礼,真要发生什么事也不愁难以逃脱,因而萧冀曦是真就抱着看戏的心思来的。 他隐约猜到了兰浩淼想干什么,不过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出,总不至于是为了顾晟出气。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趁铃木薰被自己同僚叫走的时候,白青竹瞅着空隙拉了萧冀曦一把,神色显着有点古怪。 萧冀曦愣了一下。“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那一瞬间有些心虚。如果白青竹看出来了,那保不齐铃木薰也能看出点什么来。 结果白青竹答道:“我什么都没看出来,只是觉着你对这件事似乎很感兴趣,才问问你。放在平时你大概早就想着怎么溜之大吉了,更不用说把我也一块拉过来。” 萧冀曦这才放下心来,答道:“我也不知道,总归是有事情要发生,若是师兄有点仪式感,大概也就会在那么几个关节上安排出些动静来。” 搅合一场婚礼,左不过是在换戒指或是扔花的时候闹出些事端来,事实证明兰浩淼并没什么创意,还真就选在了换戒指的时候。 不过这大概也有他的考量在里头。一场婚礼上大多数人注意力都能被台上吸引过去的时候太少了,换戒指恰好在其列,不少人都下意识的往前看,枪声一响,众人反应也比平时慢了些。 一颗石头被扔进池塘,涟漪是渐从中心起来的,发生什么骚乱时也是一样,萧冀曦起初只听见一声脆响,第一反应就是把白青竹护在了身下。这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这一发子弹是谁安排出来的,等把白青竹圈进怀里了,才后知后觉这可能是兰浩淼的手笔。 但他也没有大意。镰田固然位不高权不重,不值当什么人大费周章的搞暗杀,可在场却不乏叫抗日分子恨之入骨的人在,他自己都能算上一个。事情没弄清楚之前,大概白青竹留在他身边还危险一些,虽这么说有点太看得起自己,可也保不齐真有人是冲他这个新上任的行动处处长来的,为的就是以儆效尤。 待人群稍稍冷静了下来,萧冀曦赶忙把白青竹往椅子底下推了一把。“你先在下面躲着,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白青竹还不等反抗,就看见椅子底下又多了一个虞瑰,想都不用想,铃木薰的大抵也是揣着跟萧冀曦一样的担忧,这会他们两个倒算是默契。 “是什么人中弹了?” 第二声枪响迟迟没有响起来,大概人是早已经趁机逃之夭夭,铃木薰扯着嗓子问了两句,田村忠太急匆匆地走过来,头发看着乱七八糟的,显然是事发的一瞬就已经冲进了人群。 “是盐野——伤的并不重。” 第487章 栽赃是门技术活 又是一个叫萧冀曦一头雾水的名字。梅机关的人向来都当他是不存在,他也不干那自讨没趣的事情,是以梅机关里面很多人的名字他都不大清楚,眼下只知道挨枪的是个日本人,更多的就分辨不出来了。 铃木薰皱了皱眉头。“盐野博?这就奇了,我看不出什么人对盐野动手的必要。” 田村忠太也犹豫了一下,才道:“或许是无差别攻击。” “在这种场合进行无差别攻击,除了告诉别人他们是恐怖分子之外,还有旁的用处吗?”铃木薰显然不觉得这话可信,当即道:“你在这里保护好他们,我去看看盐野。” 萧冀曦也跟着站起身来,铃木薰显着有些犹豫,似乎不想让他跟上去。于是萧冀曦半开玩笑道:“怎么,觉着田村一个人不大保险,得把我也一起留下来?” “倒也不是。”铃木薰苦笑。“我只怕盐野冒犯到你。” “还有什么人冒犯得到我吗?”萧冀曦隐约猜到了一点内情,大概这个受伤的是梅机关里比较激进的那一派,认为七十六号没什么存在的必要,应该尽早裁撤的那种。他们此前在梅机关里不算十分显眼,但是随着柴田兼四郎走马上任,隐约也有了抬头的架势。 “那我就先替他向你道个歉。”铃木薰这回倒还算爽快的点头答应了,看来他的确不觉得其中有什么内情,先前只是纯粹担心萧冀曦心里不痛快。萧冀曦本以为他是察觉了什么还有些提心吊胆,闻言也放松了下来。 “他要是听见这话没准会气的七窍生烟。”萧冀曦打趣了一句,仗着没什么人敢拦铃木薰,已经迅速的来到了近前。 “盐野君,感觉怎么样?”铃木薰半蹲下来,萧冀曦从后面看,觉得他这么着和周围人也差不多高——说老实话,幸而他被安排到了梅机关里,要是真上船去,没准会因为长得过高而晕船。这倒也没什么依据,纯粹是瞬时的灵光一闪。 盐野的年纪也不大,梅机关里青壮年还是占了多数,他腿部中弹,萧冀曦看这么一眼就明白过来,兰浩淼派人来不是为了要谁的命,否则大可不必冲着人腿开枪,军统出身的人凡能派出来做狙击手的,就没有那么烂的枪法。 然而兰浩淼却也没有必要对日本人心慈手软,这么做一定还是另有深意。 “死不了。”盐野并不领铃木薰的情,答话的语气颇为冷淡。“你来看笑话也就罢了,还带着走狗一并来。” 萧冀曦犹豫了一下,心想这盐野大抵也不是高官,不然铃木薰先前不会说对他动手没有必要,最后还是小声说道:“他是不是觉着我听不懂日语?” “我看未必。”铃木薰无奈道。 “我知道你听得懂,我也听得懂你在说什么。”盐野平静的答他,萧冀曦一瞬间想,兰浩淼派来的人也太听话了些,还不如直接把人给打死呢。 不过他也没有发作出来,毕竟铃木薰还在现场,不能叫铃木薰太过难堪。 铃木薰权当什么都没有听见,只自顾自的问话。 “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盐野这回愣在了原地,半晌才艰难发问。 “你怎么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我想,凶手应该本不打算动手,因为对你动手没有意义。”铃木薰脸上还挂着笑,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尖锐,萧冀曦本以为他不打算对盐野发难了,没想到是在这等着。眼见盐野大怒,想要有所动作却牵扯了伤口,本来涨红的脸色又迅速惨白下去,他差点就靠着掐自己的大腿来憋笑了。 经铃木薰这么一说,盐野看上去是不想再跟他说什么了,但铃木薰却恍若未觉,又追问了一遍,还附带了一句威胁:“希望你不要妨碍到机关公务,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我想换一个人谈谈。”盐野怒视着铃木薰。 铃木薰耸了耸肩。“你也知道,我是这种事件的直接负责人,你没有必要舍近求远,最后事情都会到我这里的。” 盐野和铃木薰对视了几秒,盐野显着怒气冲冲,而铃木薰则相当的平静,最后还是盐野败下阵来,恨恨道:“他们是要对镰田君动手。” 镰田自己的婚礼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他当然不可能还稳坐钓鱼台,一早就围在了盐野身边,只不过他算是个文职,对这种事一窍不通,因而并没有说话,现在听见事情扯到了自己身上,便没法再保持沉默了,急忙道:“盐野君,此话当真吗?” “自然是真的。”盐野看着和镰田倒是很亲厚,要真按他说的,那他这也是为镰田挡枪了。“我是看见了那人形迹可疑,想要喊出来的时候被先下手为强了。不过那人的样貌我看了个大概——”说到这儿,他又不肯说下去了。 “救护车到了。”外头冲进来一个人,萧冀曦不知道那是谁,只知道也是梅机关的。担架跟在后面抬了进来,盐野看见这幅阵仗,面色又涨红了些,大概是不想在萧冀曦一个中国人面前这么丢脸。 “我看盐野君还是赶紧上去吧。”萧冀曦对这事倒是很有发言权,还很有现身说法的意思。“耽搁久了,只怕要跟我一样。” 盐野默然,恨恨的瞪了一眼萧冀曦,萧冀曦坦然回望过去,总归盐野看自己不顺眼,这么咒他一句也没什么。那伤没挨着动脉,以他的眼光看来是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不过万一兰浩淼安排了后手,比方说子弹上有什么手脚,那就不一定是什么结果了。 铃木薰也跟了上去,看上去是想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萧冀曦觉得再跟上去未免显得过于关心此事,便折了回去,顺便把田村忠太给打发走了,叫他跟着铃木薰去。 田村忠太前脚一走,虞瑰后脚就把白青竹给拉住了。 “我也看见了,只是不敢说。那人是故意露出特征来的,只怕是要有大事发生。” 第488章 公然挑衅 “什么特征?” 四下里依旧是乱糟糟的一片,似乎每个人都急着弄清楚眼下发生的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萧冀曦的问题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也并不引人注意。 “他耳后有片胎记,还是红色的——这东西最容易伪造,也最容易遮挡。” “红色的胎记。”萧冀曦下意识重复了一遍,皱起眉头来。“我在队里没见过这样的人,不知道盐野为什么会觉着这就是冲着镰田来的。” 白青竹的眼神却怔怔的,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萧冀曦注意到她的神情不大对劲。 “怎么,这人你认识?” “我翻到过他的档案。”白青竹低声道。“是旧档了,人先前在警卫队里,吴四宝案发之后受了牵连,人没有死,但是被七十六号开除了,警卫队所知秘辛不多,七十六号没有花力气去灭他的口。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他与任东风是同乡,不知道盐野为什么能注意到他。” 这时候铃木薰从外头折了回来,白青竹立马就不出声了,萧冀曦心里虽然尚有些疑惑,但现下也不是问的时候。 没想到铃木薰一开口,就先把这些人的疑惑给解了。 “我已经问清楚了,盐野认出了动手的人是从七十六号出来的。” “他居然清楚七十六号这些人的长相。”萧冀曦苦笑。“我都不敢保证能一眼看出这些人来,更不用提要真是他们动手,肯定把自己包裹的严实。” “的确是很严实,不过来人可能也就是依仗着自己离开七十六号已久,觉着没什么人能认出他来,又或者是一时疏忽了,盐野是鉴证科的人,虽然看上去不大聪明,实际上脑子挺灵光的,能过目不忘,他见过这人一面。” “这样的记性,应该调到你手底下才是。”萧冀曦感慨道。“听你这语气,似乎是有了怀疑的对象。” “我要先回去调档,才好有下一步的判断。”铃木薰的脸色不大好看,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大概是觉得自己难逃责任。“我现下倒是觉得,此人是来给任东风出气的,觉着若不是因为镰田,我不会抓到给任东风定罪的机会。” 因任东风入狱而怪罪到镰田头上,道理虽然曲折,却也还能说得通。因为镰田要娶小林惠子,佐藤才会与任东风之间产生些牵扯,任东风被叫去与佐藤见面,才被定了罪名下了大狱。佐藤固然位高权重,出入都有随从护卫跟着,想要动手大为不易,但是镰田说穿了也就是一个小职员,想对他动手还真不是什么难事,况且镰田若死,说不得是解了佐藤的心头大患,佐藤高兴之下也会为任东风脱罪。 且萧冀曦已经知道他会查出些什么来。 但他依旧觉得此事不大靠谱,这同乡两个字,撑起来的是一段过于单薄的关系,任东风现下被打入梅机关的大牢,已成一介白身,再无任何利益可图,就算至亲好友要替他出头也得先掂量掂量,一个同乡为了给他报仇就敢对梅机关的人动手,怎么听怎么荒谬。 这念头也就是在他心里转了一转,萧冀曦知道他能想到这些,兰浩淼也不会想不到,后面应当会有更加周详的考量。 这件事牵扯并不算太广,性质却有些恶劣,算是对梅机关一次不大不小的挑衅,所以铃木薰去查的时候,没受到什么阻碍。若此事真与任东风有关,说不得佐藤还要从中作梗,但实际上这些都是兰浩淼做出来的戏,所以以佐藤的角度来看,此事并不值得他出手。 也不过几天的工夫,铃木薰就得出了结果在,结果却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的。 “共党的确是有些厉害之处。”铃木薰说这话的时候,是怒极而笑的,不过语气里的钦佩却做不得假。“先前看他的档案,在七十六号的时候很担得起贪生怕死,怎么一成了共党,就立刻变得大无畏起来了。” 萧冀曦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大为讶异。“共党怎么还会管这争风吃醋的事情?” “只怕那不过是个幌子,实则是报复电讯处先前破获他们电台的事情。”铃木薰冷笑道。“正巧镰田要办婚礼,婚礼上出了事,自然会传的飞快,还能起个震慑作用。” “你这说得不像是共党,倒像是军统风格了。”萧冀曦听了他这话,已是在暗暗叫苦,心想兰浩淼做事十足军统风范,以至于现在铃木薰推出这么一个似是而非的结果来,未免他事后察觉不对,也只能趁着此刻铃木薰对这推理结果很满意的时候提出异议。 “都是一样的。”铃木薰不以为意道。 萧冀曦心道你这话叫哪边听见都得跳起来和你辩驳一番,什么叫都是一样的,那压根就不一样,要是一样还能打成今天这样?早就齐心协力起来,要真那样,或许连东北都不会丢。 他的思绪渐渐扯远了,而铃木薰则是对自己的推论深信不疑,接着道:“找到他的时候,人是已经死了,开枪自杀的,鉴定出来的结果,恰是婚礼那一日之后。他的最后一封电文留了底稿,很明显是在挑衅我们,上面说,刺杀失败,已经暴露,为不牵连组织,只有以死谢罪。” 铃木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这底稿就是留给我们看的,此事决不能姑息!” 萧冀曦叫他拍桌子的这一声唤回了神。 原来兰浩淼打的是这么个主意,萧冀曦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好心的帮着共党去遮掩他们在七十六号里那个卧底的事情,先前一径的要把任东风身份往共党卧底上靠,原来在这等着呢,这封电文无疑把矛头指向了共党,梅机关大为光火之下,自然要把调查的重点放在共党那边,军统就可以趁势瞒天过海了。 梅机关调查的能力有限,总也要有个侧重,把共党抛出来保全自己当然是没错的,萧冀曦也只有佩服他布局深远的份儿。 第489章 来得蹊跷 事后与兰浩淼提起这件事来,他对自己的布置也很得意。 “我是花了大力气才找见这么一个人的,要知道从七十六号走出去还能不被灭口的人实在难得。若不是他足够无关紧要,想来也活不到现在,他不从上海离开,就足证其人没什么脑子,恰好为我们所用。” 萧冀曦初听这话还愣了一下。“我本以为是咱们的人伪装成那样去的。难不成当日婚礼现场真是此人?” “那倒不是,动手的人我已经打发回家了,不让旁人有发现的可能。这人在其中出的力不过是一个胎记和一个尸体。”兰浩淼摇了摇头。“我自然不会用那样首鼠两端的人来冒险,即便是许以重利,也难保他不会反水。” “总归现下任东风再难脱开嫌疑,听说已经是重新在提审了。梅机关的刑可不好熬,任东风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他家里可有做下什么布置?” 萧冀曦不能免俗的幸灾乐祸了一把。任东风在他头上作威作福这么些年,诚然他为了任务是什么都可以忍,但心里总归是有些不痛快,而今自然不介意落井下石,把任东风往死境里再推一推,倒也不是他们两人之间真有不死不休的仇怨,更要紧的还是得让这件事死无对证,变为定局。 “任东风的家是一早就被抄了干净,没什么可以拿来做文章的,小日本做事仔细,就连和任东风交好的那些个舞女之流也没能逃得开审查,不过他已经是有了嫌疑在身上,越是没有痕迹留下,就越是叫那些先入为主的人疑心他早有准备。”兰浩淼笑道。 萧冀曦略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担心说出了口。“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日本人顾惜羽毛,怕旁人说兔死狗烹过河拆桥,只怕不肯轻易把这罪定实。” 兰浩淼闻言,又露出个神神秘秘的笑来,他每回这么笑的时候,萧冀曦都忍不住心里痒痒,明知道他为卖关子不会轻易把话说出来,仍要接着追问,而后毫无悬念的得一句“到时你就知道了。” 任东风的家和办公室已经抄检过很多回了,这是七十六号建立以来,被日本人捉去问罪的人里头职位最高的一个,因此上面相当重视此事,那间办公室就一直空着不曾住进人去,萧冀曦倒是早早的就搬进了处长办公室里去,升任副处长赵平却只能一直留在原先的地方不能动弹,别提心里有多憋屈了。 这文章也的确出在任东风的办公室里,夏日多雨,久无人气的屋子不免就容易受潮,虽不是底层,但依旧不可避免的长了些霉斑。从窗子里看着棚顶斑驳一片很是破败,任谁看了这人去屋空的场景都不免要叹一声。 于是萧冀曦便挑了个时机向上头提了要粉刷屋子的事,上面的人本因为怕担责任还有些犹豫,架不住萧冀曦说的恳切。 “梅机关来来回回派多少人来搜过了,就差把这屋子拆解了搁在放大镜底下去研究,也没能发现点什么,眼下也没说叫咱们维持原状不能乱动,这四面墙壁刷之前是带了霉点子的四面白墙,刷之后也是一样的墙,再不济就回了梅机关,叫他们安排可信的工匠或是在一旁监督着,趁机再搜查一遍。” 梅机关也的确没有放过这个再查一遍的机会,任东风熬不住刑,但只吐出了些以权谋私的东西,在日本人看来那不是最要紧的,起码眼下不是,可等说到怀疑他是共党,他便一径只是喊冤,即便有时候吃不住认下了共党的罪名,交代起细节也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像是真不知情,可现在七十六号里也没有比他更像是共党卧底的人,又只好接着审下去。 工匠头一次在日本人监视下干活,有心推脱却又不敢,一个两个都苦着脸,不像是来上工的,像是来上刑场,只想着尽快把活儿给干完。好在日本人一点都不在乎这屋子是不是粉刷到位了,只是目光如炬地四下张望,试图发现点什么。 一个工匠踩了梯子去刷顶棚,小心翼翼地将吊灯先拆卸了下来,这一步梅机关也做过了许多遍,因此吊灯被拆下来的时候,几个人都不是十分留意,工匠再一伸手,脸却白了一层,他来之前就被嘱咐过,知道今天粉刷是一宗要事,可粉刷的时候发现什么异状,也必不能隐瞒。 工匠不过是混口饭吃,没想过要给素不相识的任东风担干系,当下忙从梯子上下来了——他可不敢站在上头,让日本人仰着头跟他说话,万一叫他们恼了直接来上一枪,那也只能上阎王爷那说理去了。 “这吊灯底座上有些不对劲。” 田村忠太是奉命来的,本来觉着铃木薰多此一举,很不耐烦地站在一边打哈欠,闻言脸色一肃,一把给工匠推开了,自己爬上梯子去看,凝神看了半晌,把底座猛地一拧,只见那原本算得上严丝合缝的底座又被旋下来一层,一个陈旧的香烟盒子落了下来,被田村忠太抓在了手里。 “这地方如此巧妙,必然不是只为藏个烟盒的。”田村忠太从梯子上下来,面色喜怒参半,大概是喜于找到了证据,怒于这证据藏得这样好,以至于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把任东风的办公室掀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到。 任东风这回再没能翻身,梅机关从过往截获的共军电报里查到了一点蛛丝马迹,那个所谓盗火者,启用的时候就是凭借一张香烟盒子上的画片。那画片还是个很稀有的款式,乐于集这个的会出高价钱,可能也是共党能拿出来为数不多的值钱信物了。 萧冀曦事后只觉得奇怪,还私下里问过兰浩淼,何以知道共党如此机密的消息,还能提前预知任东风办公室里真藏有这东西。 兰浩淼这回也不得不敛了笑容,老老实实地答他,这次的消息并非他侦知,而是一封不知从何而来的电报上写的。 第490章 接着送 电报送给了电讯组的人,电讯组本不敢信,兰浩淼也并不敢用,但因为萧冀曦和电讯组之间隔着好些层,所以思来想去还是用了,本已经做好了落入彀中的准备,还未做了不少准备,然以现在的情景来看,这竟是真的。 一方面这倒是件好事,看上去是国共双方在情报部门终于精诚合作了一次,把脏水结结实实地泼在了任东风身上,然而这好事却也不能细想,一想到共产党的人竟能得知他们的波段,还能准确把握到兰浩淼的心思,在一个他不能拒绝的时机发来电报,便足以叫人不寒而栗了。 萧冀曦听了这个消息,一时间几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半晌才道:“这么说,你叫我去提议粉刷的事情,岂不是把我露给了共党。” 他相信兰浩淼是老于此道的,当然不会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但一时半会也的确想不通兰浩淼何以如此放心的叫他去说这件事情。 “这当然不会把你给暴露出来。共党能借刀杀人,难道我们便不能吗?”兰浩淼低笑一声。“你就是我借来的一把刀。” 萧冀曦立刻明白了过来。 “这么说来,我还得趁早跟铃木薰把这事给挑明了,免得叫他怀疑。” “手脚我已经做下了,你回去翻检一下自己的信箱,夹层里搁着一张白纸。”兰浩淼拍了拍他的肩膀。“若不是你隔了一天就来问我,我还要废些心思把这事传给你。” 萧冀曦自然知道那不会是一张普通的白纸,左不过是军统传递消息的那一系列手段,火烧水浸,总能寻出端倪来。他应下来回到家中,果然就寻到了这张纸,泡过水之后上面便显示出来了字迹,看着大概是兰浩淼收到那封电文的原稿,寥寥几字说明了藏东西的地方,但没再往下提点。 萧冀曦就拿着这张纸去找了铃木薰。 他来得不算太巧,铃木薰正对着自家的厨房犯愁。萧冀曦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虞瑰又不知别出心裁的弄了些什么东西出来,这几可称得上是戕害了。 铃木薰看见一脸严肃的萧冀曦,倒是露出如蒙大赦的表情。萧冀曦对此相当理解,面对些不想入口的东西,总是能逃得了一时是一时。 “这是出了什么事?” 萧冀曦苦笑道:“我是来跟你坦白的。” 铃木薰看上去并不意外,萧冀曦就知道自己来得正是时候,铃木薰并非没有怀疑过,只是还没拿到确凿的证据,所以并不愿意轻易发难,也算不想损了他们两个的情谊,于铃木薰来说是很难得了,这倒是不能让萧冀曦有多感激他,却也未免还是有些唏嘘。 “我早就在想,那样隐蔽的地方,只怕是你有意引着工匠去发现的。”铃木薰给他倒了一杯茶,言语间没有责怪的意思。“不过一直都没想明白你是怎么得知的,没有证据也不好轻易去问。”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有人往我信箱里扔了这么一封东西,我想着对我是没坏处,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无所获,就撺掇着人去粉刷屋子了。”萧冀曦并不试着掩饰自己的私心,这反而是他最能取信铃木薰的地方,况且任东风也能算是他们两个共同的敌人了,铃木薰绝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还会替他圆谎。“我想,大概是国民政府的什么人知道了这件事,不想自己拆穿为人诟病,这才想着借我的手,只是手段粗糙了些,用的还是军统那些传递消息的手段。” 七十六号是全上海和军统打交道最多的人之一,军统有什么手段,他们当然是最清楚的。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对手,这个道理铃木薰自然懂,也没有多问。萧冀曦敢这么讲出来,就是笃定铃木薰不会起疑心。 他停了停,又哂笑道:“他们就是这样的,跟自己主子一样,藏头露尾,却也藏不好。就像当时要把我抛下,说得很冠冕堂皇,最后做的又是另一套了。” 这固然是几句邀买人心的谎话,然而萧冀曦这么说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当年听兰浩淼读调令时的悲凉,说起来也自然情真意切,其实他自己都分不清,他为这事究竟对上面有没有怨气——或许说没有是假的,只是这点子怨气比不上国仇家恨,也比不上当年他在青天白日旗前头立的誓来得重。 果然,铃木薰只沉吟了几秒种,就道:“这东西对外就说是投进我家来的,反正不会有人出来认领,如果事后有人想要怀疑,叫他们来怀疑我就是了。” 怀疑萧冀曦要付出的代价,自然没有怀疑铃木薰所要付出的大,这举措已经可以堵住很多人的调查了。 有了铃木薰背书,萧冀曦的进言就再没什么问题,矛头最后又是落到了任东风头上,古人都乐意说秋后问斩,但是日本人心急,他们急着杀鸡给猴看,所以也等不到秋后,就在八月的盛暑里定了枪决。 萧冀曦是他的老下属,自然不能不去看望他,他已经对探望死囚这件事熟极而流,从不觉得晦气,也从没有过惧怕。 任东风到死都没能吐出什么来,他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他当然说不出口。 倒是被关了大半年的张芃芃,为这事被放了出来。铃木薰曾很无奈的说,这段时日挖出这些隐藏的共党,身份都很匪夷所思,可行事却看不出任何纰漏来,张芃芃这样一举一动都透着嫌疑的,或许也只能评价她是问心无愧了。 张芃芃被放出来的时候,萧冀曦没有去送,他总觉得自己太像个报丧的人,去送别谁都不大吉利。 不过来送任东风上路,他是很乐见其成的。两个人明争暗斗总有五年了,这时日不算短,就算总是剑拔弩张的,一时间知道这人要死了,也不免唏嘘。 诚然,他是很乐于来送任东风,可任东风却不乐意见他。 第491章 跪与不跪 长久的折磨使他形销骨立,然而看见萧冀曦的那一瞬间,任东风周身就仿佛有了力气,他死死的抓住了栏杆,只是一时间没能说出个整句。 萧冀曦都能猜到他下一刻会说些什么,无他,唯眼熟尔——这样的事情他是看了太多,以至于熟极而流了。 “你还敢来见我。”任东风咬牙切齿地说着,他扭曲的表情一半是因为愤怒,一半是因为疼痛。“旁人当我是罪有应得,我自己心里明白,这是无妄之灾,我替人顶了罪!” 萧冀曦并没有要在他面前摆出胜利者姿态的意思。这本就不是胜利和失败的事儿,眼下一切都是未定之数,他也不能摆出个正义使者的姿态来。 但是这时候,他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沉默下去了。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 “总归不是替我顶了罪,不用对着我剑拔弩张的。你放心,按着眼下的形式,大概从你,只是个开始。” 任东风没想到萧冀曦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惊骇地睁大了眼睛。平日里萧冀曦倒也会跟他针锋相对,但也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你觉得,先前把你抓进来,真就只是因为怀疑你是共党?”萧冀曦离栏杆远了一些,他知道任东风是出不来的,要是这么晃一通就能把铁门给晃开,梅机关上下就都可以一头碰死了。“七十六号功高震主,他们已经等不到战争结束了。” 他说的半真半假,然而任东风却不得不信,眼下除了相信他,任东风也没有旁的消息渠道了。或许任东风下狱真是因为这桩冤案,但是萧冀曦心里很清楚,七十六号的好日子,也已经差不多到头。 从铃木薰先前对清乡的评价就可窥见梅机关眼下的态度。柴田兼四郎与他的前两任都不大一样,他是从竹机关平调过来的,本身在梅机关地位就有些尴尬,也急需要立威,杀鸡给猴看是有用,杀蚂蚁给猴看,大概也就是给蚂蚁解闷了。 对梅机关上下来说,或许七十六号都不足以做那只鸡,但是柴田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等不到战争结束。”任东风喃喃重复了一句,眼里亮起了一点光,不过并非希望的光芒,而是一种恶毒的喜悦,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诅咒。“这场战争进行到现在,谁输谁赢已经不一定了。” “你说得对。”萧冀曦一挑眉毛,虽然任东风只是穷途末路之下指着自己的旧主没有好下场,但他这话说得倒是很顺耳,还算像是句人话。“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任东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忽然也跟着笑了。 他们两个人笑得太大声,惊动了今夜的守卫,幸好铃木薰知道他要来,已经给守卫叮嘱过了,现下进来的是田村忠太。 田村忠太冷着一张脸,像是被扰了休息。 “没什么,我给任处说了个笑话听。”萧冀曦依旧叫一声任处,个中讽刺倒是不消言说。 这理由显然很蹩脚,但是田村忠太并没得到要问个究竟的命令,他也懒得要问。因为跟在铃木薰身边久了,他对萧冀曦也有了些了解,知道这人有时候显着很奇怪,不过铃木薰愿意信他,这一点也就不算什么。 田村忠太转身走了,萧冀曦等他脚步声远去,才问道:“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话?” “说什么?我没有证据,只有猜测。”任东风冷笑了一声。 “你知道的,猜测也足以让我焦头烂额,毕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咱们这行——” 萧冀曦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任东风给截住了。 “当不起‘咱们’这个词。” 萧冀曦沉默了一瞬。 “你似乎对自己的猜测相当有信心。” “是啊,我觉着,十之八九。”任东风轻叹一声。“但我相信,就算我叫破了把你拖下水,也不一定能见到你死,而我是一定要死了。你知道,我从不能说是忠心,所以也没必要在必死的时候,还为日本人着想。” “我以为你很恨我,欲除之而后快。”萧冀曦愣了一下,他的确没想到任东风会放弃说出自己的怀疑,虽然那像极了死前的胡乱攀咬,他也有信心把这指控推得一干二净,但是那其实是会在铃木薰心里埋下一点怀疑的。铃木薰本就多疑,又太了解过去的他,因此对他现在这样痛快的为日本人卖命,总还有一点怀疑在。 “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一定会尽全力指证你。”任东风的语气里透出些疲惫来。“在死面前,也就剩下日本人和我有仇的,杀我的仇,我指着你报。”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才是盗火者。” “盗火者是共党,你不是。”任东风笃定道。 萧冀曦不知道该对这评价做出什么表情来,只好问道:“为什么?” “直觉,老特工的直觉,我没法解释。”任东风闭了闭眼睛。“总之,不是你。现在想来,或许该来找你的是言川。” 萧冀曦当然没有承认,不过他沉默了片刻,这就近乎于承认了。 “你把外头的人叫进来。”任东风忽然说道。 “怎么,想要告发我了?”萧冀曦虽这样说着,却还是把田村忠太给叫了回来,总归如果任东风要说,等他走了也一样会说。 任东风看着神色隐约有些不耐烦的田村忠太,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这人啊,已经跪了一辈子,不能到死都是跪着的。” 因着已经定下来要死刑的缘故,任东风的活动还算自由,没哟如平时一样被镣铐牢牢锁在原地。 萧冀曦终于看见田村忠太的神色起了变化,就知道这人是一点都不傻。 不过他想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一个人撞死在墙上,也就是很轻的一声,并不十分响。 先前说话的时候,萧冀曦不自觉地已经又走进了些,所以不可避免的,被溅上了半身血,这倒是没什么可怕的,他那衣裳都不知道被自己的血染了几回了。 第492章 改组 所以他动都没有动,只是看着任东风的尸体,又一次笑了。 “田村先生,你说这算不算临死都要溅你一身血的真实写照?” 很可惜,田村忠太听不懂这个笑话,所以回应他的唯有沉默。 任东风也没能闭上眼睛,萧冀曦想了想,还是隔着栏杆伸出一只手,帮他给合上了。田村忠太在后头看着,没有要拦阻的意思,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开口问道:“要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你还会来吗?” 萧冀曦正艰难的要扶着膝盖站起来,闻言动作一顿。 “这话是你想问的,还是替人问的?” “铃木君只说不要让别人听见你们说话。”田村忠太答道,言下之意就是铃木薰没嘱咐他问话,这是他自己要问的。 “会来,有些话得说,他反正也得死。”萧冀曦抓住栏杆把自己从地上拽了起来,平静地答。“况且还帮你们省了一颗子弹。” “梅机关不缺子弹。”田村忠太似乎被他逗笑了。 “也许吧。” 在萧冀曦要走出门的时候,田村忠太忽然又问了一个问题,他今天的话有些多,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这个问题是铃木君问的,你会怎么回答?” “答案是一样的,不过要是换一位长官来问,那就不一样了。” 事实证明,萧冀曦在任东风死前说的话并不是无的放矢,七十六号的确是大厦将倾,而且无人救得。现下日本人已经不剩什么盟军,意大利人已经在摇白旗的边缘徘徊,德军也是连战皆败。他们想要在太平洋战场上重新取得优势,就只能靠自己,最妥当的办法就是从中国抽调出兵力来投入到太平洋去,如此,第一条就是要与国民政府讲和。 真和假和不知道,总归是让国民政府在战争中少出点力,那么夹在国民政府和日本人中间,最让人难以释怀的那些血债里头,李士群跟七十六号自然是第一笔。 七十六号人多,不能一一杀过去,里面总还有可用的,毕竟都是特工出身,两边谁也不信任谁的情况下,总归还有些用处,李士群却留不得了。 到九月里,李士群很突兀的死了。 萧冀曦已经坐到处长的位置上,虽然从来都不算李士群的心腹,慰问他遗孀这样的场合却也非出席不可,他倒是去了,看满场的人没一个肯说两句真话的样子也觉得好笑。 他老婆叶吉卿起先还嚷嚷了几句,说是宪兵队毒死了李士群,然而失了李士群作为依仗,日本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反咬一口说是她下的毒手,半胁迫半利诱的让叶吉卿签了字,说李士群是病亡。 汪精卫给了李士群极大的体面,当然,这体面也不过是伪政府自己看来的,什么公葬,什么汪精卫亲笔提的墓碑,到明眼人那都不过是笑料。 “起初叶吉卿提的还是国葬——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兰浩淼自然是知道了事情始末,提起来只是冷笑一声,他对李士群自然深恶痛绝,这五六年里军统几次被清洗,不知有多少人折在李士群手上。“由他们折腾,来日方长,看谁能笑到最后,若是苍天有眼,自然会有人去掘坟毁碑。” “我只担心李士群这一死,七十六号就保不住了。”萧冀曦微微皱着眉头。 “怎么,舍不得你这个处长的位置?” “别拿我开玩笑,我只担心七十六号一散,我这些年的工夫就都白费了。我看了多少人去死,都不能有动作,为的不是现今被告知七十六号裁撤,在日本人那边我成了弃子,在咱们这边我成了废子。”萧冀曦知道兰浩淼是想逗他笑,然而半点也笑不出来,眉头锁得愈紧。 “七十六号会撤,但你们这些人,日本人是不可能放走的。”兰浩淼安慰道。“当初收拢这些人花了大力气,起先还有些泥沙俱下的意思,但是几番调整,留下来的都是个中好手,放出去反而麻烦,日本人忌惮这些人,必然接着笼在手底下压制着才肯放心。” 兰浩淼分析的半点错也没有,七十六号跟着就迎来了一大波清洗,素日被李士群引为心腹的,甭管是真信还是假信,都被清洗了一个遍,等洗完了牌回头来看,竟然是萧冀曦坐得安稳,任谁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谁也都不敢说。 油耗子还特意对他说了恭喜。 “恭喜什么,没什么可喜的。”萧冀曦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摆出一副疲惫的表情来。“我这处长也干不长久的。” “可不能这么咒自己。”油耗子似乎被他吓了一跳。 “想什么呢,我没说我会被裁撤下去。”萧冀曦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你似乎很担心我被撤下去。” 油耗子讪讪地笑着不肯明说,但两个人都相当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是油耗子担心萧冀曦真被送去处刑,死前攀咬出来点什么。 “我只是说,七十六号恐怕会不复存在。”萧冀曦叹了口气。“自成一家,权力太大,引人怀疑。你没看见新的主任迟迟没有来么?只怕以后咱们上头也就没有主任了。” 类似的话兰浩淼说过一遍,现在他跟着复述一遍,也不觉得是拾人牙慧,只觉十分感慨,当初他不曾想到时局会发展成如今这样,就像当年李士群建七十六号的时候风光无两,也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个凄凄惨惨戚戚的结局。 “不知又会是谁从中得了好处。”油耗子感慨道。 萧冀曦心中已经隐约有了个答案,当然,还是兰浩淼与他提过的。 “他倒是乖觉,几次都能不倒,若有机会,非杀了他不可。”兰浩淼提起此人依旧是咬牙切齿,显然深以为恨,这也不能怪他,当时此人叛逃的时候,也是折了军统不少人进去,只是因为与潜伏组牵扯甚少,萧冀曦插不上手,故而当时显着风平浪静。 “你单看是谁会上来就知道。”他到底没跟油耗子把话说明了。 第493章 万里浪 这件事也不只有油耗子在关心。 七十六号这块牌子被摘下去只是旦夕之间的事情,这也瞒不住底下人,凡是有些门路的都在四处打探何去何从,而无计可施的也常常凑在一处嘀咕,看看怎么能从这艘将沉的大船上跳出去——起码不要跟着一起淹死。 档案室这些天异常的忙,萧冀曦整天看不见白青竹的影子。七十六号改组之后,权限会有所降低,很多档案都不能继续放在七十六号,且日本人也在销毁一些对他们不利的文件,期待着能够与国民政府达成短暂的和平。 萧冀曦为白青竹悬着一颗心,不知道她在档案室里状况如何,也不知道她会不会被这件差事气晕过去。这天一眼见着徐怡然从走廊上经过,似乎是往医务室去了,赶紧顺手抄起一个开水瓶冲去了档案室。 档案室的门半开着,正能见到白青竹在里头低着头干活,眉心皱成一个川字。 她伸手去够水杯,把水杯拿起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没有水了,很烦躁的又把杯子墩在桌面上,接着埋头不知道写些什么。 萧冀曦走过去给她把水添上了,心想这道具带的倒是刚刚好,不仅能够打掩护,还切实起了作用。 白青竹终于被惊动了,先前萧冀曦走进去的时候,她连头都不曾抬,想来不是没有听见,而是懒得动弹。 萧冀曦面带忧色地打量着白青竹。 她眼底带着淡淡的乌青,且整个人都看上去相当之暴躁。 “那些档案不能就这么被毁了,做下的孽总得有人记着。”萧冀曦问她这是怎么了,白青竹看了一眼敞开的门,声音微不可闻。 “你要做什么?”萧冀曦警觉道。 “有时候她不在,我会拍一些。”白青竹轻声道。“现下人心惶惶,没有人盘查这个。” “你胆子也太大了。”萧冀曦低声斥责道。 白青竹摇了摇头。“我也害怕,但我更怕这些东西都被人忘掉。” 萧冀曦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转而问道:“徐怡然呢?” “她这两天时常出去,不知道都是干些什么。”白青竹一哂。“大概是给自己谋一条后路吧。” 他们两个身后有日本人,是以不用担心何去何从,现下看着竟然要从容得多,七十六号里上下都跟没头苍蝇一样,剩下两个卧底不受其扰,倒也是怪事一桩。 因担心徐怡然回转不好解释,萧冀曦也没有多留,只看白青竹虽然很疲惫,总归不是支撑不住的样子,也就稍微放心了些。他要走的时候,白青竹才交代道:“如果可以,帮我看看徐怡然在做什么,我总对她不放心。” 萧冀曦也正有此意,一口答应下来。 他特意在拐角处等了一阵子,为不遭人怀疑,还光明正大的点了一支烟。等烟快要燃尽的时候。徐怡然从楼梯口冒了头,瞧见萧冀曦靠在栏杆上抽烟,愣了一下才招呼道:“萧处长。” “我是来看看青竹。”萧冀曦把烟按灭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总放心不下她。” “我们那里这些日子是忙。”徐怡然叹道。“偏我这两天身子又不好,带累着她要辛苦些。” “哪里的话,青竹仰仗你照顾许久,想来也不会介意。”萧冀曦答得客气,想一想,又语含深意道:“最近时气不好,病的人也多,千万保重身体。” 至于这病了的人究竟是真病假病,身病还是心病,那就都不得而知了。 徐怡然听得明白,淡淡笑了一下,没有说破。“我这是老毛病了,这时节总容易犯,加上这两天忙着,便犯得厉害了点,不妨事的。青竹还在里头忙活着,我得赶紧回去了,萧处长也要多保重。” 萧冀曦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转头就去了医务室。 胡杨倒是一点都不慌张,无论改组不改组,总没有人会和医生为难。 萧冀曦已经不怎么与胡杨联络,这几年形式变化得太快,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暴露,总下意识的跟身边人都保持着距离,生怕一损俱损,除了总还以往常的频率来胡杨这里拿药以外,平日他并不登门。 今天不是惯常拿药的日子,胡杨开门把他让进来,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这一趟,是为什么事?” “徐怡然开的是什么药?”萧冀曦低声问道。 “怎么关心起她来。”胡杨一挑眉毛。 “这人不简单,总要多留意些。”萧冀曦苦笑。“我看不透她,一时半会也吃不准她究竟是不是藏着什么身份,小心点不为过。” “安眠药。”胡杨答道。“她说自己有失眠的毛病,总也为这件事跑了不少趟,跟你一样都是常客。” “那依你看,她究竟是不是和我一样?” “我不能确定,不过我拿给她的就只有安眠药。”胡杨叹了口气。“眼下我已经闹不清事情会如何发展了,只能把分内的事情做好。” 萧冀曦沉默了片刻,道:“无论是怎么改组,总归你都是被需要的,这不用担心。” 无论是七十六号还是中统,都不会因此放弃胡杨。这话他不用说,胡杨也已经明白了。 不管七十六号的人如何动作,都不会改变日本人的主意。对日本人来说这是难得的机会,李士群把持了七十六号太久,让日本人几乎无从下手,也让旁人一时半会没法接管这个庞大的组织,现在李士群一死,自然要赶紧趁着这个空档把事情给办了。 是以命令下来的倒是快,这边李士群尸骨未寒,那边七十六号就已经不复存在。照这么看,丁默邨其实是相当幸运,他被李士群拉来组建七十六号,虽然权力并不如明面上那么大,但好处是没有少拿,而现今又因为早早的被排挤出了七十六号,也未受这场风波的影响。 “改组为政治保卫局——保卫局,这名字听着倒是有意思。”萧冀曦看着那纸文件,讥嘲地一笑。“局长万里浪,果然是这小子。” 第494章 反咬一口 万里浪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时候还是民国二十八年,那一年他也是因为行动失败被抓进来的,招供的很快,因而被委以重任,经了这么些年,现下也已经坐在了处长的位置上。 萧冀曦对跟这个人平起平坐倒是没什么感觉的,但兰浩淼知道这人也做成了处长,很是不满了一阵子,并还计划着什么时候能够暗杀万里浪,但是因为行动组无暇分身,加之万里浪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太久,其人又奸猾难以找到下手的机会,这才没有动手。 眼下万里浪成了局长,一跃而成为他这些同僚的上司,不知道兰浩淼会不会重新打上他的主意。不过依萧冀曦来看,此事依旧不大靠谱,要知道这次改组是出于日本人的授意,日本人前脚刚除掉了一个李士群,后脚不能让刚被提拔上来的万里浪再出事,那会让七十六号这些人觉得日本人全没有拿他们的命当一回事——虽然日本人心底大概是这么想的,但眼下他们留着七十六号这些人总归还有用,不能就这么让他们全然离了心。 因此万里浪是不能出事的,日本人不会动手,也不会允许别人动手。这跟之前他们节节胜利高歌猛进的时候有不一样,那时候梅机关里头有种声音,觉得离了七十六号未尝不可,对七十六号人的安危自然是不屑一顾,但现下情况大为不同,为了和国民政府达成些共识,七十六号必要消失在人前,但是为了继续在情报战场上不落下风,也不能任由七十六号的人马折损。 “只有一点很奇怪,为什么偏偏是选万里浪。”油耗子事后提起来,也显着相当不屑,他嗤笑一声道:“是凭他格外会逢迎么?” 能让油耗子说出这话来,也足见万里浪的厉害之处,毕竟油耗子自己也是深谙此道的。萧冀曦听他抱怨,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直盯的他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讪笑:“我这不过是有些不服气罢了。” “有什么可不服气的,你觉着那些个资格老些的,日本人能放心用吗?或是像我这样的,日本人会放心扶植么?还是得要他这样的人物,才适合这个位置。”萧冀曦正色道。 “凭他也能称得起人物。”油耗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得了,这些话出了这个门,你就得都烂在肚子里。人前人后,那都是万局长。”萧冀曦摆了摆手。“只是这一改组,我很担心弟兄们的日子不好过。平日里都是横行惯了的,梅机关虽然多少压制着咱们,可毕竟不是直接领导,眼下上面多了一个委员会,不知道大家伙心里怎么怄得慌呢。” 油耗子反过来宽慰萧冀曦道:“能在这世道里活下来,弟兄们也都是明白事理的,绝不会叫您为难,也不会叫万局长为难。” 他喊万里浪局长的时候,总还带一点讽刺的意思,萧冀曦不知道他为什么也对万里浪有这么大的敌意,但终归是没有问,他已经得了油耗子太多的秘密,物极必反,不能叫油耗子哪一天因着这再起了杀心,因而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还是不要问为好。 事后兰浩淼倒是给萧冀曦解了惑。 “你问他为什么能当这个局长?当然是他在日本人那儿大大有功。”出乎萧冀曦意料的是,兰浩淼看上去还没有油耗子激动,他似乎也辨明了现状,暂且不打算对万里浪动手了。 “有功?从他被策反至今已经有四年了,什么样的功劳能叫日本人一直记到今日。”萧冀曦诧异道。 “不是往日的功劳,就是近日的一桩。”兰浩淼冷笑。“当年李士群废了大力气把他收在麾下,却不想反倒被这人咬了一口。不知道他若是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萧冀曦皱起了眉头。 “你的意思是说......” “是他向日本人透露了李士群私放要犯的事情,才致使日本人起了杀心。”兰浩淼淡淡道。 “私放要犯?”萧冀曦一头雾水的反问了一句,忽然想起七十六号有一批犯人的确是由李士群亲自经的手,然而想通了这一层,他反而更觉得糊涂了。“李士群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放我们的人?” 兰浩淼别有深意地一笑。“谁知道呢?或许是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吧。只是他未免太蠢了些,也不想想走了这么远,日本人会不会让他退。” 萧冀曦苦笑了起来。“我觉得这话也可以用在我的身上。” 兰浩淼摇摇头。“你放心,你的档案在戴老板手里,即便有一天我遭受了不测,你也一样能够证明自己的身份。” “平白说起这个咒自己做什么。”萧冀曦不过是随口感叹一句,却不想得了这样一句话,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倒是兰浩淼笑着安慰他:“我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吉利的,你不用担心。” “我眼下最担心的,是从总部变为分局之后,我的存在是否还有意义。”萧冀曦揉了揉额头,很无奈地叹道。“青竹也是一样,不少档案已经不能再留存于分局,必须要清点交出,过段日子伪政府的委员会就要派人下来了,她想着多留存一点记录,刚巧徐怡然也正忙着,倒是帮了她的大忙,只是今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只怕是不能再那么便利的得着消息了。” “虽然从特工总部变成了政治保卫局分局,但有一点是不曾变的,你们依旧是日本人最仰仗的中国特工,凡有什么他们不能亲自去做的,也必然还要经你们之手才能完成,而这些事情,也正是我们需要的。”兰浩淼正色道。 萧冀曦知道他是从来不会说好话宽慰人的,脸色也跟着好看了些,却见兰浩淼又不知想起了些什么,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徐怡然这个人只怕是不简单。她要安眠药,只怕也另有作用,但我依旧没有什么证据能表明她是我们的人,只有再查。” 第495章 怒斥 “咱们人力本就不够,总不至于一口气在档案室插进去两个人,算上之前的丁岩,你看看这档案室究竟是七十六号的,还是咱们军统的?”萧冀曦觉得此事荒谬,忍不住反驳了一句,他知道兰浩淼一直对徐怡然破坏的那次刺杀耿耿于怀,因而一旦想起她来,总不肯掉以轻心。 “或许吧。”兰浩淼不置可否。 改组还未完全结束,但是七十六号这些人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了,上面竟能调派这些人去跟着修筑清乡的防线,原先七十六号是旁人敬而远之的一个部门,政府的人不要说登门,就连路过都不大想路过,生怕就被里面的人看不顺眼,安上一个通敌的罪名。 然而现下却大不相同了,任随便什么人都敢奉了上命进来,萧冀曦本身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触,他从来也没把七十六号当个多么高贵的地方,因而看得分外清楚。 先前的特权都是因为日本人还用的上他们,现在暂时用不上了,将来起复与否尚未可知,就算是还能有什么用处,总归只要他们活着就行,政府的人想要借机报复,日本人绝不会操心。 至于旁的看不清形势的,很容易就被气得七窍生烟,譬如说王闯。 倒也不怪他生气,这命令来得很有折辱人的意味在里面,是摆明了要落井下石,偏偏还让人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修筑封锁线的事情平素不用他们插手,偏偏这时候提了人手不够,还是借着“近日因改组之故,行动处各项工作停滞”的原因来借人,不得不说是杀人诛心之举。 政府算盘打得倒响,先前李士群行事跋扈,他在的时候没人能奈何七十六号,等他一死,反弹也就更加厉害,七十六号就算再落魄,在情报上头也绝不会落后于人,上面出了什么文件,还不等宣读的人到,就已经先传开了,当然,这也是因为消息并非机密,甚至隐约也有要昭告天下来打这些人脸的意思。 “让我们跟着去修筑封锁线?是人都死绝了吗?”王闯趁着办公室没旁人,拍了桌子。旁人都一样是满腹牢骚,所以一时间也没有出来劝阻王闯。 倒是萧冀曦从他身后路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王闯立马偃旗息鼓,扭头看向王闯,讪笑道:“处长,我这是一时气不过。” “知道你心里不舒坦,大家心里都不大舒坦,前后落差太大,一时间不能适应,也是人之常情。”萧冀曦并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这么些年王闯都没能惹出什么大祸来,虽然有这些人不愿引火烧身提携着的缘故在,也不得不说他还是有些分寸的,犯大忌讳的话不会说。 来的不过是个文员,叫金双。他接了这么个活,自然在来的路上老底就已经被扒了个一干二净,是个积年的老人了,不过不大会钻营,在自己部门里面也很受排挤,单看他被派来跑这一趟就知道了。 萧冀曦看见他时只觉得眼熟,应当也是左邻右舍之一,惯常见了面一低头不敢说话那种,起先进七十六号大门的时候还有些畏缩,但越往里走仿佛胆气越壮,像是意识到七十六号已经不复昔日风光了一样。 因为命令还没正式下来,暂且也不能正式的改称政治保卫局,外人提起七十六号来,依旧是要说一句特工总部,牌子还是这块牌子,人也还是这些人,形式却大不相同了。 萧冀曦听着他读完了文件,把冠冕堂皇的字句一个个拿掉,剩下的也就是那么回事,叫行动处这些人去干苦力罢了,他们去了也不会真做那些工人的活,然而只要人过去,这目的也就达到了,面子必然丢的一干二净,等再降级为政治保卫局,更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金先生是吧,辛苦您跑一趟,只是我竟不知道上海现下这样缺劳力了。”他轻笑一声,朝对面的椅子扬了扬下巴示意人坐下来,态度很是轻慢。“怎么我去码头上的时候,还能看见那么多的人在寻差事,不如去码头上转一圈,皆大欢喜。” 金双没想到萧冀曦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时间被噎的只能沉默以对,好不容易开口要反驳的时候,萧冀曦又截住了他的话。 “若是金先生觉得码头不大安全,我也可以派人跟着您去,码头上的事儿,在下还是熟悉些的。” 寒冬腊月里,他硬生生给人说出了一头的汗,眼见着金双擦了擦汗,想反驳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陪着笑说:“这是上面下来的命令,我人微言轻,也只是个跑腿的。” “金先生还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萧冀曦的笑就冷了两分。“那我是个什么职位,金先生总不会不清楚吧?我想请问一下,光派了你一个来,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要把我们的人全拉出去寒冬腊月里做苦力,就算是人手再缺,也不至于寒碜到这个地步吧?说是现在我们无事可做,我倒想要看看,若是把人都往乡下派了,回头反抗分子钻了空子,这责任谁担得起——我是担不起,不知道金先生担不担得起?” 金双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且也出了火气,他想自己毕竟是奉命来的,虽然眼前是个处长,可自己身后也是有处长发话,况且等一改组,还不知道眼前这人能是个什么下场,眼下也不知道在神气些什么。 故而他最后只是一抬手,把文件撂在了桌子上,话还是说的客气,只透出不容商量的意思。 “萧处长也别为难我一个跑腿的,要真有什么想说的,您可以找我们处长说道,我是不配跟您说这些事的,今日把文件送到,就算完了份内的事。” 说完这话,金双走得脚下生风,像是怕萧冀曦把他给扣下来押进牢里暴打一顿。 萧冀曦没有拦,他发难是冲着金双身后的人发,不是为了跟一个小职员缠夹不清。 第496章 分局 萧冀曦站在窗边看金双从七十六号的正门匆匆忙忙走出去,还没等他笑出声来,就先听见后面传来了掌声。他都不用回头,就知道大概是些什么人,果然一转身就看见行动处这些人挤挤挨挨的站在门口。 “都在这儿干什么?闲着没事干了?”萧冀曦笑骂道。 “可不就是没事干了。”油耗子笑道。“这都要被人拉去充工人了,还能有什么正事?刚才您骂人的那一段我们都听见了,高,实在是高,我看他出去的时候,那脸色跟茄子似的,别提多有意思了。” “实话实说罢了,上面想给咱们没脸,那就大家一起没脸。”萧冀曦淡淡道。“我本想叫他知难而退赶紧滚蛋的,不成想他把这东西扔了下来,看来不得不从了,都收拾收拾,明日起就当去郊区散散心。” “都没指望能免了这苦差事,只是做归做,不能叫他们当了软柿子。”王闯在后头接了话,看上去气是消了不少,萧冀曦先前非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给金双没脸,也有替下头人出气,好赶紧把人打发去干活的意思。 萧冀曦所料不错,行动处的人都被派到了郊区,这其实是一记昏招,想来是上面被李士群欺压太久了,得着这个机会不肯放松,乍喜之下出了纰漏,城里固然还有梅机关看顾,但是梅机关的人惯于用七十六号的行动处打下手干苦力,骤然失了这些人很是不习惯,于是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上海的各个地下组织约定好了一样,都趁着这个机会往外传消息,行动处的人总不过在封锁线清闲了两日,就被请回了岗位。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油耗子对此调侃了一番,没人反驳,也没人在意之前究竟有什么消息被传出去了,先前抓人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功绩,而今都知道这是吃力不讨好的活,等真挂上政治保卫局的牌子,他们还能不能接着当这个“行动”的名头还不一定,自然人人懈怠。 “明儿照常回处里上班,只等着梅机关的人来调遣。跟着政府可发牢骚,日本人面前还是得老实些,他们都不吃那一套。”萧冀曦叮嘱了一句,也不过是白叮嘱,行动处这些人都明白的很。 在浦东那地方不方便回来,萧冀曦这两三天里都没挨着家门,等一回去才惊觉外头天冷,屋子里更冷,白青竹守着个小煤炉子不知道在誊写什么东西,墨水似乎被冻凝了,她写得很费事。萧冀曦开门的时候就看见她警觉地抬起头来,手里作势要把东西掀进炉子,看见是他才缓和了神情。 “我还以为你过些天才能回来,吓了我一跳。” “这些天各处异动都不少,梅机关少了打下手的不习惯,估计是施压了。”萧冀曦本想把围巾摘下来,结果一进门只能把它围得更紧,那只小炉子不能带来多少热量。“这么冷,怎么不换个炉子用,你是最怕冷的。” “煤炭价格疯涨,我把多的都悄悄送去给芃芃了,还不敢露行踪,怕她都给我扔出来。”白青竹把钢笔搁下,微微苦笑起来。“我哥的资产被查封了好些,剩下说是没有问题的,也不知够不够她生活。” “她是个有主意的,时至今日也不肯往乡下去,好容易给她放出来,后头再出什么问题保不齐再抓回去,还是早点走为好。”提起张芃芃,萧冀曦也忍不住皱了眉头。他是劝过张芃芃离开上海的,可惜从白青松死了以后,张芃芃就拿他当了仇人,再不肯听他一句话,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萧冀曦并不觉得伤心,只担心什么时候她再被卷进来。“先不提这个,你这是在写些什么?” “我在默一些拍不了照的东西。”白青竹把头一低,似乎很担心萧冀曦会不赞同她的做法。“临近年节了,走动起来不会惹人怀疑,这些东西正是能送出去的时候。” 萧冀曦坐过来看了一眼,白青竹把字写得很小,确是一些平日不能见的机密文件,他知道此举冒险,但也没法不赞同,只是默默的帮着她把纸卷起来,顺便把她冻得通红的手给握住。 “虽然知道煤炭涨价是件好事,但是看见你这样,我又不觉得是好事了。”他低声说道。 “好事?”白青竹愣了一下,而后恍然。“是,的确是好事。” 这就说明资源已经愈发的紧张,上海是日占区,自然是日本人的能源紧张了,没能占下东南亚,又跟能源出口的美国彻底翻了脸,山穷水尽也是迟早的事情,与这件事相比,他们挨冻根本不算什么。 “档案已经全送出去了?” “是,已经整理完了,上面催得很急,大概是不想叫特工总部过这个年。”白青竹活动着自己的手腕,想来这些天是赶工不少。 萧冀曦低声问道:“徐怡然看着有没有什么问题?” 白青竹缓缓摇了摇头。“我也一直留意着她,除了每日必要往医务室跑之外,没有别的事儿,你说她会不会跟胡医生是一路的?” “中统挡着我们杀陈恭澎?上面知道了没她好果子吃。况且这么一天天的跑,抓了一个另一个也跑不了,她们两个都不是那么蠢的人,她不会是中统的。”萧冀曦毫不犹豫的摇头。“我现在想,这安眠药或许不是她在用,要是能从这儿入手,说不定能查出什么来。” 安眠药的事情一时半会没有头绪,白青竹却猜的没有错,上头这么紧赶慢赶的,赶在年关真正到来之前,特工总部的牌子总算被摘下来了。新牌子倒是闪闪发光,只是挂上去的时候没一个人欢欣鼓舞,现场沉重的仿佛是一个葬礼,直到新局长万里浪带头鼓起掌,场上才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来。 萧冀曦看着那分局两个字,知道肯定有人觉着它们扎眼,不过他想的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第497章 光明正大的跟踪 李士群一死,特工总部立时烟消云散,不知道万里浪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这个分局能存在多久。 上海眼下愈发连一个花团锦簇的表象都维持不住了,处处透出一种日薄西山的衰败感来,当然这和真正的上层人物都没什么关系,他们是照样过他们的日子,只可惜现在政府职员也维持不住自己的体面了,萧冀曦每每走回来,都能听上两耳朵的抱怨,也因此知道今日布匹限购,明日米价翻番之类的琐事。 只可惜也听不着太多,他就不是个适合听壁脚的人,每每听见他那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这群家庭主妇倒都很机警的会互相提醒着沉默下去,在她们眼里,从七十六号到政治保卫局不过是换了一块牌子,干的事情还是一样的。 但萧冀曦自己知道他们现下清闲得很,每天上班除了喝茶看报纸以外几乎无事可做,他就算想做些什么也得有那个机会,大多数的任务都随着档案一起转去了旁的机构,这大概也是他能够安稳坐到处长位置上的原因,上面不愿意落铃木薰的面子,也知道这个政治保卫局往后成了空壳子,即便萧冀曦不够令人放心,在眼下这个情景里做个吉祥物一样的处长也是无妨的。 他无事可做,又不愿意闲着,就只好自己给自己找点事做,眼下他做起来最不引人注目的就是去查徐怡然,她的档案被白青竹反复看过没有任何问题,萧冀曦就借着职务清闲之便利,每日留心着她出了档案室的门都做些什么。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往下查徐怡然会牵扯出那么多事来,要是知道的话,他是绝不会去查的。 临近白青松的忌日,白青竹眼见着情绪不好,有时候萧冀曦想劝,却不知道该从何劝起,最后也只能沉默以对。两个人常常整夜睡不着觉,就着一盏亮着的孤灯熬过漫漫长夜,也不知道是在等什么,可能是在想,这么一年过去了,看看白青松肯不肯回来说两句话。 然而到底也没有谁真正见了鬼。 所以当白青竹一头冲进他办公室的时候,萧冀曦几乎跳了起来。等看见是她,连忙伸手要去扶,然而白青竹冲得太快,几乎一头撞在办公桌上。 “徐——徐怡然。她刚刚出去了。”白青竹抓着桌子稳住自己身形,神情非常紧张。 “现在已经下班了。”萧冀曦下意识答道,却很快意识到这是一句蠢话,如果徐怡然是正常下班的话,白青竹显然不用这么慌慌张张的冲进来。 “不,她从今早就显得有些心绪不宁,加上你也叫我留意她一些,所以我就留了个心眼。她出去之后我在她桌子上发现了电文底稿,她居然敢窃听电讯处!” “电讯处怎么没能发现?”萧冀曦被吓了一跳,这可是终日打雁被雁啄了眼,还不知道会被旁人拿去做什么文章。 白青竹也是一脸的茫然。“大概她出身电讯处,知道这些人的行事风格,所以才能窃听几日,但那不重要,我看见了电文内容——总之现在跟我走!” “你把话说清楚。”萧冀曦一把拽住了白青竹的手腕。“天大的事情,她总归刚刚出门,不可能飞到几千里外头去。就算她投敌了,也是我们行动处该管的事情,档案室总要有人坐镇。” “底稿写了她和人见面的时间,就在今晚。我见她敢于窃听,知道事情不小,翻了她的桌子,发现她......”白青竹满脸的不可思议。“她大概是和共党的内奸搭上了线,一直以来都是借丁默邨的名义在和那人往来。为免” 萧冀曦一皱眉。“徐怡然何等机警一个人,怎么会留下痕迹让你知道。” 白青竹却道:“不管是真是假,你都必须带人去一趟。”说着她把一张纸拍在了萧冀曦面前。“我本以为这串电码是什么暗语,但是全部抄录下来之后发现这是一个卦象。” 萧冀曦把那六个字符抄了一遍,看出些端倪来。 “上山下风,是个蛊卦。谁没事会用这么个下下卦来咒自己?咱们这一行总归爱讨个口彩。” “我看不懂,但总归是不简单,你得跟着她。我有预感,跟着她会有大发现。”白青竹涩声道。 “我知道了。”萧冀曦抓起自己的衣服。“你忙完了就回家去,千万不要跟来,也不要让旁人知道此事,我只带几个人,到时也好解释。” 他抓住办公室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几个人就走了,一路打听徐怡然的动向。因为今晚的事情太过诡异,且窃听电讯处也是大罪一桩,所以萧冀曦带人抓她也不算出格,只是追着追着,四下里就显出荒僻来。 “似乎是往墓地去了。她大晚上的去这种地方干什么?”油耗子奇道。 “不能掉以轻心,我一直觉着她不简单。”萧冀曦摇了摇头。“她都不怕,我们也不必怕。” 然而越开就越令人心惊,萧冀曦靠在椅背上很痛苦的闭了闭眼睛,这正是白青松下葬的那片墓地,虽然防卫还算严实,但像徐怡然这样的人想要绕开守卫进去还是没有难度的。 如果所料不错的话,他今晚一定会路过白青松的坟茔。 车开到山下才停住了,眼见着徐依然是往这边瞟了一眼,众人还都有些心虚,毕竟徐怡然是认识局里这些车的。 但是徐怡然就像是没看见一样,扭头就沿着山路走上去了。 萧冀曦没来由的注意到她今天穿的是白色的衣裳,这么在暮色里远去,又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下,看着阴气森森的,几乎像是归家的女鬼。 可惜他从来都不怕鬼。 几个人面面相觑,半晌没人说话,最后还是油耗子试探着问道:“处长,咱们还上去吗?” 萧冀曦犹豫了一下,还没等答话,就听见山上传来了一声枪响。 萧冀曦认命地叹了口气,率先把车门拉开。 这回不上去也得上去了。 第498章 文夕 一行人气喘吁吁的往循着枪声往上爬,幸而听着声音不过是在半山腰,且这里毕竟是个墓地,为方便人来祭奠,路修得也不是很陡,否则萧冀曦还真怀疑自己能不能赶得上。 枪声稀稀落落响着,大约是两个人在对射。 “处长,咱们这么跑上去,只怕人早就没了。”油耗子跟在后头,一边跑一边还能腾出功夫来忧心忡忡地问话。 “不会。”萧冀曦简短地答道。 他有一种预感,徐怡然今日露出这样大的破绽,就是因为她的目的已经达成,并自知不能再活下去,虽然他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驱使着徐怡然这么做。 枪声愈发之近,直到近在咫尺,几个人四下找了掩体藏着,只探出头来张望。 萧冀曦脸色一白。这地方他知道,当然也来过几次,且也总是趁夜来。 白青松的墓碑就静静在不远处伫立着,旁边已经躺了一个人,夜色已深,萧冀曦只犹豫了一两秒,就掏出了手电筒,在油耗子诧异的眼神里把开关按了下去。 这几乎像是在找死。 然而灯光亮起的时候,枪声却没有再响起来。 萧冀曦看了一眼躺在墓碑前那个人,不是徐怡然,是个男人,眼见已经是活不成了。 “你们来晚了。”徐怡然从另一座碑后头走出来,把自己暴露在枪口下,还顺手把自己的枪扔在了地上。 “你的枪法很好。”萧冀曦唏嘘道。“不愧是从青浦特训班出来的。” “不要提那个名字。”徐怡然平静地答道。 “是因为感到羞愧吗?”萧冀曦笑了一声。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行动处的人面前问这句话,但是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徐怡然的档案,想起当年她被捕之后出卖了多少人,忽然有点情难自禁。 情难自禁,这对一个特工来说很危险,幸而今天他带来的人勉强算作心腹,只要话说的不太出格就不会出问题。 “是因为感到恶心。”徐怡然冷冷地答道。 萧冀曦愣了一下。 “我当年并不是因为怕他们用刑才招供的,或者说,我是故意被捕的。”徐怡然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她脊背挺得很直。“我是长沙人。” “你是民国二十八年被捕的!民国二十七年——”萧冀曦悚然,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文夕大火。”徐怡然接了他的话。 一瞬静默。萧冀曦听见油耗子在他身后悠悠地叹息了一声。 “自古未闻这样的惨案,敌军未至,自己人先在城里放起一把火来,还要美其名曰焦土政策。”徐怡然往前走了两步,她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会有人开枪,或说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会开枪。“更不用说等我知道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发了电文力劝政府执行焦土政策,这电文还曾经了我的手!你觉得我会为背叛这样一个政府感到羞愧吗?” “我今天来,不是为和你讨论这个问题的。”萧冀曦一时无话,有心反驳,却不能反驳,因为身后还跟着几个面面相觑的属下。“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要窃听电讯处的往来电文,为什么冒用丁先生的名义,与共党内部的奸细联络,又为什么在今天约他出来,杀了他。” “为什么是今天?你难道不知道吗?”徐怡然脸上挂了一点讥诮的笑意。 “看见这儿就知道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你这么做。”萧冀曦苦笑道。“老实说如果今天是我站在这儿开枪,还能令人理解些。” 徐怡然哼了一声。“你费尽心思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不惜亲手把自己的兄弟送上路,难道还会替他报仇?” 萧冀曦无意解释,只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先生资助的那间修道院,有很多文夕大火的遗孤。”徐怡然笑了笑,眼底划过一丝温柔的颜色。“其中就有我的妹妹——我从进青浦始,就不再用真名,而我离家的时候她才三岁,根本就不记得有我这么个姐姐。我没法去认她,叛徒这个名头太难听,我想,有朝一日日本人还是会输,她得干干净净的活下去。” “你既然觉得这场战争日本会输,为什么还一定要叛变?”萧冀曦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还真隐约听白青松说过资助的事情,只不过他们两个人能心平气和坐下来说话的时间太少,这样的琐事从不在他们的讨论范围之中。 “只是为了报仇罢了。”徐怡然一哂。“我很清楚,接着为党国卖命,只怕也一辈子近不了戴笠的身。但我负责电讯,手里消息不少,若是全卖与日本人,就能叫他寝食难安。” 萧冀曦的神情有些复杂。 “你这是玉石俱焚的做法。”他轻声道。“虽然这么说不大合适,但你要知道,军统的心腹大患并不只有日本。” 徐怡然摇了摇头。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反正,我也没想着能活过今日。”她靠着另一座墓碑,慢慢地坐了下去。“知道白先生死后,我想我大约错了,当时不该向日本人投降,但是已经回不了头,那就帮他报个仇再走,也不错,唯一可惜的就是没能眼见戴笠死。” 油耗子看萧冀曦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大着胆子接了话。“你也清楚,做了这些事,日本人不会放过你,死只怕是太便宜。” 徐怡然半闭着眼,似是倦极了,声音也跟着低下去。 “我当然知道,你们想把我抓去严刑拷打。只可惜没那个机会了。知道我为什么要用山风蛊卦么?我用这卦骗他说是有了麻烦,暗示他往西南山上来,来到这儿,其实不过是为了杀他。然而还藏了一层意思,山风蛊上艮下巽,互卦就是上震下兑,那是一卦雷泽归妹,绝命卦,他的,也是我的。” 萧冀曦沉默了片刻。“怪不得,你就没想过要讨吉利。” 徐怡然却没有再说话,萧冀曦手下有胆子大的,凑上去探她鼻息,诧异道:“她似乎是......睡着了。” 第499章 山风蛊与雷泽归妹 旁人都不明所以的对视着,萧冀曦却是心头雪亮。 他总算知道徐怡然先前不厌其烦的跑医务室拿药是为什么了,从枪声停下到徐怡然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这段时间是够徐怡然服药的,就算是吞一整瓶子的时间都有。 萧冀曦一瘸一拐地转到墓碑后头去了,他听见身后静悄悄的,想来是人人尚都是一头雾水,他正是要这样拖延一些时间——让徐怡然没法被抢救过来。 墓碑后头果然扔着一个酒瓶子,萧冀曦俯身把瓶子捡起来晃了晃,里面空荡荡的,只淌出几滴酒来。 安眠药跟酒混着服下去,看来徐怡然也是个相当怕疼的,不光选了个这么缓和的死法,还费尽心思的防着有人能把自己救回来。 萧冀曦无声地笑了笑,把那个瓶子拎在手里,又从墓碑后面走回来。 “把人先弄回去,看局座怎么说。” 他不认同徐怡然的所作所为,可也无意把人再从死亡线上给拉回来,就算往她身上加再多的折磨,也换不回早就死去的人,所以要他帮着拖延时间,他是毫无意见的。 “这个点,只怕局座早就回去了。”油耗子在一旁道。 “我来通知局座,先把人关回去。”萧冀曦鄢颇也不曾抬一下。 油耗子应了一声,蹲下来试图把徐怡然叫醒,这当然是叫不醒的,油耗子几番努力未果,抬头忧心忡忡道:“处长,她好像有点不对劲。” “回去叫胡医生处理,她大概是服了过量的安眠药。”萧冀曦平静道。“我之前听闻她失眠,大概失眠是假,存了死志是真。” 油耗子神色一变,偷眼打量着萧冀曦,然而萧冀曦并没有旁的表示。油耗子沉默了片刻道:“老王,你把人背到车上去,其余人就都散了吧,左右剩这么一个女人了,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还有这个人,也得带回去,大抵还得通知一下梅机关,应该是他们的线人。”萧冀曦又道。 于是山路上又多了两个抬着尸体的倒霉蛋。这时候就能觉出手里有权的好处来,起码下山时轻松。 萧冀曦当然不会跟尸体挤在后座上,王闯也不乐意这么挤着,萧冀曦便让他回去了。 来的时候车上是五个人,回去的时候就变成了两个活人跟一具半的尸体,这场景实在有些滑稽。油耗子车开得平稳,看着也不赶时间,萧冀曦便知道他对自己的打算有所察觉。 这小子一贯聪明。 “处长,您为什么要帮她?”油耗子问道。 “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大概是觉得问话也没什么意义,反正她已经成功了。”萧冀曦揉了揉眉心。“况且她做了我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我其实是应该谢谢她的。” “真没想到。”油耗子听上去甚至有些唏嘘。“平日里看着是个文文弱弱的姑娘,还能做出这么烈性的事来。” “我一向觉得她不简单,却也没想到她有这么大的能耐。”萧冀曦嘴角噙了一丝冷笑。“电讯处那帮饭桶被人窃听了还不知道,我倒要看看他们这回要怎么向局座解释。” “咱们局座正是新官上任要放火,电讯处只怕要倒霉了。”油耗子幸灾乐祸道。 萧冀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想,万里浪不光是要对电讯处发难,只怕更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毕竟线人被杀了,行凶的也死了,成一个死无对证的局面,行动处这事儿做得也不算漂亮。 徐怡然被直接送进了医务室,胡杨正照料两个前日被打成重伤的囚犯,看见徐怡然这么一副模样进来,挑了一下眉毛问道:“这是怎么了?” 萧冀曦没急着答,转向油耗子道:“你也辛苦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这是要担责任的意思,也是不想让油耗子接着听下去的意思。油耗子感激地望了萧冀曦一眼,很痛快的离开了。 萧冀曦把医务室的门关上,才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是想办法把她救回来,第二是让她就这么睡下去,当然,万里浪肯定也要找你麻烦,因为药都是从你这儿出去的。” 胡杨立马就明白了过来,她皱着眉头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预谋了这么久,就为了服安眠药自杀?给自己一枪也比这方便多了。” “她窃听了电讯处的往来电报,一直冒用丁先生的名义与共党内部的梅机关线人联络,而且就在刚才,把人给杀了。”萧冀曦耸肩。“至于为什么不肯给自己一枪,大抵是爱美的缘故?” 胡杨对他后头这番胡言乱语并没发表意见,她已经被萧冀曦前头说出来那些给惊呆了,半张着嘴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萧冀曦提醒道:“你的时间不多了,她还喝了一瓶酒。” 胡杨如梦方醒地扑到病床边上,然而接下来又停了动作。 萧冀曦知道,她也有了决断。 “总归怪不到我头上来,最多是我轻信了她。”胡杨抬起头来,迎着萧冀曦似笑非笑的眼神,低声说道。 “我只负责告诉你真相,旁的都不归我管。”萧冀曦懒洋洋道。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帮她?” “我?因为她把我要做的事情抢着做完了。”萧冀曦这次换了个说法,也算是说了真话。 胡杨扭头看着徐怡然。 徐怡然闭着眼睛,现下是个很安详的睡颜,只是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说说看你都知道些什么。” 萧冀曦把徐怡然讲给他的故事又复述了一遍,胡杨在一旁静默地听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徐怡然。 等萧冀曦讲完了,胡杨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其实吃安眠药也是很痛苦的一种死法,而且徐怡然知道这件事。” 萧冀曦听她这么说,不由得愣了一下,直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我想,她是在拖延时间。但我想不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按她所说,这人已经死了,她没必要再把你们拖住。” 第500章 越狱 萧冀曦本能觉着不妙。 这时候门口冲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人。萧冀曦认出他是电讯处的。 “毛森从日本宪兵队的大牢跑出来了!” 萧冀曦霍然起身。 “你说什么?谁跑了?” 他那一瞬间倒是成功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没流露出喜色来,然而可能是因为用力过猛,自己都能觉出面部的肌肉有些痉挛,这误打误撞的反而显示出一个愤怒的表情,把人吓退了两步,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毛......毛森。”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通知局座!”萧冀曦怒道。 毛森曾是军统上海站行动组的组长,此前更是当过杭州站的站长,算是个重量级的人物,从这回被抓住,日本人对他也还算礼遇,因为知道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早在五年前,毛森就被抓进牢里去过一次,但很快便被救了出来,因为整件事都不曾经过七十六号,萧冀曦当时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只知道行动组出了大力,似乎还折了些人进去。及至两年前毛森再次被手下出卖入狱,日本人对他看管愈严,上面大概是一直没能找到营救的机会,这件事就被这么搁置下去。 却没想到今日能听见他再次脱困的消息。 等人又连滚带爬地跑远,胡杨才在他身后发出一声笑。 “你倒是越来越有派头。” “不然呢?我马上对这件事全权负责起来,最后抓不到人拿我是问,万里浪好独善其身?”萧冀曦这会显着一点都不着急了,他坐在病床边看了一眼徐怡然。“她到最后一刻还不忘跟我撒个谎,倒是把毛森给换了出来。” “我想,她说的应该有一部分还是真的。”胡杨若有所思道。 “哪一部分?” “不论是不是故意被捕的,一开始她招供都是为了报复,而现在做这些也不是为赎罪,只是为了报仇,或者为报仇而顺手为之。” 这么一会功夫,萧冀曦已经听到外头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想来是各路人马都已经折回来,在等着命令了。眼下也没有时间再探讨徐怡然的动机,他走出了医务室,站到门口台阶上时刚好撞上匆匆进来的万里浪。 “局座。”萧冀曦停了下来。 万里浪看了他一眼,显然是不大想搭理他,不过还是停下来与他说话。“有什么后续的消息吗?” “暂时还没有。”萧冀曦摇了摇头,越过万里浪的肩膀,已经看出万里浪今日和颜悦色的原因。 院子里正有一辆梅机关的车。 铃木薰从车上下来,神色不大好看,明显是已经知道眼下发生的这一连串事情了。这对日方来说的确是很严重的打击——在共党内部千辛万苦培植出来的线人被干掉了,顺带关在宪兵队大牢里的重犯也在同一天越狱成功。 “万局长,我需要您的全力协助。”铃木薰走上来,径直插言道。“宪兵队已经出动,在逃犯可能经过的路上设卡,我需要保卫局的人在进出上海的各处通道进行布控,包括暗地里那些可能存在的道路。” 万里浪自然也明白他是在说什么,当即连连保证会完成任务。 铃木薰扭头对萧冀曦道:“带我去看看徐怡然,另派人去搜查她的办公室和住处,有什么发现,全都送过来。” 万里浪的神情一滞,萧冀曦看得出他原本打着什么算盘,但也不拆穿,一转身跟着铃木薰进去了。 铃木薰走过半条走廊,把后头那些嘈杂的声音都给甩开了,才哼了一声。 “从前他坐在处长位子上的时候,也没见此人如何亲力亲为,眼下却想把你给支出去。” “大概是觉着我对码头的环境熟悉些。” “这套说辞从七十六号时就开始用,也不嫌腻味。”铃木薰皱着眉头。“先不提这个,徐怡然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个连环局,她故意露出马脚把我们引去山上,可能就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让同伙能够营救毛森。但是这个时间差打的不大够,我们回来的时候,才来了毛森逃脱的消息。” “她怎么会又与军统的人有了联系?”铃木薰皱着眉头,显然也已经看过徐怡然的档案。 “不知道,准确的说,我们还不能确定她是不是真与军统有了联系,只能寄希望于从她留下来的东西里发现一点端倪。”萧冀曦垂着头,语气颇为沉重。 说话间铃木薰已经推开了医务室的门,胡杨站起身来,看见来人时脸上恰到好处的流露出一丝不安。 “能把她救回来吗?”铃木薰扫了躺在床上的徐怡然一眼。 “已经没机会了。”胡杨摇头。“她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还是用酒送服的。” “你似乎没有试图进行抢救。”铃木薰语气不变。 “因为没有抢救的必要了。”胡杨坦然答道。“而且我这里也没有抢救条件,我以为把她送回来的目的仅有一个,就是等她没了生命体征之后,转而把人送进停尸房。” “为什么不送她去医院?”铃木薰转头问萧冀曦。 “当时毛森的事儿尚未发生,我以为她不过是在寻死。”萧冀曦苦笑。“我能说我是欠了她一个人情吗?她做了我永远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铃木薰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显然是正在强压怒火。 但片刻之后,他松开了紧皱的眉头,并且发出一声叹息。 “现在已经不用说这个了,只能寄希望于能在她的遗物里发现点什么。” 这次他还真的没有失望。 徐怡然的住处里搜出了一本日记,上面没有涉及旁人,但是把她自己做的事情都巨细无遗的记录了下来。 看来她是很想让旁人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说是日记,整本墨迹却都很新,上头也并没标注具体的日期,看得出是她在将要大功告成的时候才写下来的。 里面的事情都不算是机密,且萧冀曦也已经了解了十之八九,所以铃木薰研究这日记的时候也并未避着他。 第501章 抗命 毛森最终还是没有抓到。隔天传来消息,人已经顺水路出了上海,往浙江去了。 人人心中都清楚,像他这样能屡次逃脱的人物,在上海的地界抓不到人,出了上海就更不要肖想,梅机关也不愿意自取其辱,便把哨卡都给撤了。 这似乎对梅机关是一个很大的打击,铃木薰连着两天没有露面,与徐怡然的遗物卯上了劲,径直把自己关在了办公室里。 萧冀曦本还不知道这件事,可惜当天半夜就差点被吓昏过去。 任谁大半夜的打开门看见一张僵尸脸都得被吓一跳,况且这还真是大半夜。惊魂未定的萧冀曦扭头看一眼墙上的壁钟,时间正指到凌晨两点。 “田村先生,您这时候造访,有何见教?”萧冀曦没好气地问他。 田村忠太眉宇间难得带一点焦急的神色。 “铃木君从今早进了办公室之后,就再没有出来。” “怎么,你叫不动他么?”萧冀曦诧异道。 田村忠太摇了摇头。“我试着进去过,他把我给撵出来了。”他顿了顿,许是见萧冀曦并没什么表现,补充道:“眼下这情况,铃木君的所作所为极有可能被有心之人利用打压。” “你是想提醒我,我们如今绑在一条船上,是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下场。”萧冀曦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是在警告我不能袖手旁观。” 田村忠太一低头,说着不敢,然而萧冀曦看他丝毫不像有什么不敢的意思,一时间被这人气的有点想笑。 “田村君。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请问。” “你对这份工作起初不是不大满意吗?怎么现在反倒替他着急起来了。”萧冀曦心里隐约有个答案,不过这会他还是很想听听田村忠太怎么说。 “我想,如果转文职并被派到铃木君手下是我人生中最不幸的一件事,那么我所遇到最幸运的一件事就是,铃木君为人还算不错。”田村忠太依旧面无表情,眼里却有很钦佩的神色。“帝国若非有门户之见,铃木君成就绝不止于此。” 这大概是一个日本海军能从陆军那得到的最高赞誉了。萧冀曦却没法替他高兴起来,只是一点头。“那么我去找他,你去一趟他家中,把虞小姐也接上。” 他头一次这么正式的称呼虞瑰,险些舌头打结。 田村忠太是个很典型的日本军人,对上司的话一贯都只有执行的份儿,萧冀曦也能算是他半个上司,所以当看见田村忠太露出犹豫之色的时候,他感到相当的诧异。 “铃木君很久以前就叮嘱过,不要让虞小姐再进梅机关。” 萧冀曦微微一愣,本能想到虞瑰是被怀疑了,颇为紧张地问道:“怎么?” “有一回我旧伤复发去了医院,铃木君的临时秘书把虞小姐直接带去了地牢。”田村忠太眼观鼻鼻观心,显然这段回忆不怎么美妙。“我差点被跟着儿一起撤了职。当然,想撤我的确不大容易,长官们并不单为了让我做个秘书才把我派来。” 萧冀曦诧异于他的坦诚,但还是点头道:“那我亲自去接。出事由我担着。” 田村忠太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容置喙来,因而并没有过多的犹豫。 “很抱歉深夜打扰,请让我来开车。” 萧冀曦没有拒绝,因为他的确对半夜被从被窝里拽出来这件事有些无奈和恼火。 白青竹没有跟出门,只是帮他取了衣服,低声道:“早去早回。” “我尽量。”萧冀曦无奈地笑了一下。“现在我只希望小虞不要被吓着。” “那得看叫门的是谁。”白青竹跟他开起了玩笑,不过两个人谁都没为此开怀。 田村忠太不是个多话的人,萧冀曦也难得能在车上休息一阵子。 虞瑰看见他的时候,显然是十分诧异的。她朝萧冀曦身后张望了一阵,没有看见旁人,脸庞慢慢变为雪白。 萧冀曦觉得她可能是会错意了,连忙道:“你知道最近毛森跑了,我们在共党安插的线人也被杀了,所以铃木大约是有些自责,现下不肯从办公室出来,我是来把你拉过去劝他的。” 这时候虞瑰的脸才恢复了些血色。 萧冀曦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把田村忠太的话全盘复述。如果让虞瑰知道铃木薰今日没有吃饭,那铃木薰的情景可能就要雪上加霜了。 深夜的梅机关依旧戒备森严,但是有田村忠太在,进去的也还算顺利。已然是后半夜,梅机关的楼里却还亮着些灯,想来无法入眠的人并不只有铃木薰一个。 萧冀曦走到铃木薰办公室前头,敲了敲紧闭的房门。 “我说过了,暂时不要来打扰我。”铃木薰的声音从房门后头传出来,听上去还算平和,但是措辞已经很不客气。 萧冀曦望了田村忠太一眼,心想这小子也不知道一天里试图破门而入了几回。 “是我。”虞瑰接话道。 这下门倒是很快被打开了。 铃木薰显然是没有合过眼,此刻眼底带着一片青黑的颜色,头发也有点凌乱。 “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好好休息。”他抓着虞瑰的肩头把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萧冀曦看见田村忠太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无奈的神色——想来也是,把虞瑰接出来还让她受点什么伤的话,田村忠太估计两条路就都走到头了。 不光是仕途,还有人生路。 “我听说你把自己关了一天,很担心你。”大概是因为旁边还杵着两个人,虞瑰的脸色有点发红。“不管出了什么事,觉总是要睡的。” “我没事。”铃木薰安慰道。“也正要回去,你在隔壁稍等我一下,我与萧说两句话。” 虞瑰没有试图争辩——不论铃木薰要和萧冀曦单独说点什么,有需要的时候她总是能知道的。 田村忠太的办公室就在隔壁。铃木薰扫了他一眼,他很自觉的就把钥匙给交出来了。 虞瑰前脚进了办公室,铃木薰后脚就冲田村忠太挥了一拳。 第502章 到底是谁 这一拳倒没真砸着人,而是擦着田村忠太的脸砸到了墙上,震下一点灰尘来,固然有梅机关这屋子年久失修的缘故在里头,但也足以证明铃木薰气得不轻。 萧冀曦认识他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直接发火。 “为什么把她带来?”铃木薰做了几次深呼吸,开口的时候还是带着一点火气 田村忠太一言不发。 萧冀曦心想,这小子还是挺讲义气的。 “是我提议的,我想,这种时候你只会为小虞开门。”萧冀曦也无意叫田村忠太替他背锅,答得很顺畅。 铃木薰转脸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但怒意是渐渐消退了。 “这小子半夜来敲我的门,让我来劝劝你。”萧冀曦一指田村忠太。“他倒是看得很明白,只可惜你不听他的。” 铃木薰叹了口气。 “田村。” “在。” “你是不是担心我这次失利之后不及时处理问题反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会被政敌抓住机会,在柴山先生面前攻击我?”铃木薰看他的目光和软了一点,还伸手帮田村忠太把肩膀上的白灰给掸掉了。 “是。” “今日之后,就不必担心了。”铃木薰脸上泛起一丝冷笑。“该担心的是他们。” 这可能是田村忠太和萧冀曦第一次在某件事情上达成一致,他们两个对望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点担忧,看来想的大抵都是“坏了,该不会是打击太过,把人给弄疯了吧。” “都进来。”铃木薰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田村忠太走在最后面,把门给关上了。 铃木薰先拿出来的是一封信。 “我的祖父将升任枢密院的决议长,虽然军部未必要听枢密院的话,决议长的面子却还是要给的,无论他们多么希望抓住我的错处,都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定我的罪。况且,人是从宪兵队跑的,而要为影子的死付出代价的,首先也是保卫局的电讯处。这两件事虽然都与特务科有关系,却都不能归为我一人的错处。” 萧冀曦把信接了过去,那很显然不是日军官方的信息渠道。铃木薰本就在情报机关里呆着,这又能算是他的家事,在这件事上他比自己的上司更早知道信儿,并不算什么怪事。 “你说的影子,就是日前被徐怡然打死的那个?”萧冀曦若有所思的问道。 “是。白先生死后,共党似乎对自己内部出问题的情况有所察觉,所以我命他暂时不要再有什么动作,却没想到会有人钻了空子,用丁先生的名义和他联络。这件事情,是我的失职。”铃木薰点点头,又道:“况且我今天这一天,也不能说是全无收获。” 铃木薰又拿出来一个笔记本,萧冀曦一眼就认出那是徐怡然的东西。查抄徐怡然家的时候他没有去,但这件事是行动处负责,所以最后行动档案是落在了他手里,那些照片他都看过了,对徐怡然的遗物,自然也都门清。 “我有新的发现。”铃木薰把笔记本翻开,指着某一页道:“毛森的事情,的确与她关联不大,她也是被利用了,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帮谁的忙。” 萧冀曦听了这话不由得微微一怔,但随即也就释然了。 他先前在毛森逃脱的时候就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从徐怡然死前留下的话来看,她是深恨戴笠,以至于宁愿当了叛徒的。毛森这一逃,却是往戴笠身边逃,怎么想都有些矛盾之处。如今听说有内情,他心里倒是升起了一种“原来如此”的感慨。 “现在的问题在于,保卫局内部依旧有奸细。”铃木薰沉声说道。 萧冀曦脸上露出些惊色。“竟然还有吗?” “当日拿任东风下狱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绝不是最后一个。”铃木薰平静道。“先不提这些内奸的手段如何,单现在的局势,也足以叫保卫局内部的一些人心思浮动了,他们改换阵营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 铃木薰说的太坦白,萧冀曦一时间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铃木薰抬眼看他的表情,忽然一笑。 “这话不用我说出来,你也清楚。”他感慨道。“时局已经变了,如果说当初我们觉着必胜,那如今看来,是否能胜,便只有看天意。” 萧冀曦沉默了片刻,径直拿过笔记本端详。 这本笔记从被查抄出来,就直接送到了铃木薰这,萧冀曦还是第一次看见里面的内容,不过的确是徐怡然的字迹。 徐怡然写道,联络共党内奸的主意并不是她自己想到的,而是她得了一封信,信上叫她用特定的频率与共党内部的日本间谍取得联系,并也写明了频率。徐怡然原本就是丁默邨不甘心败走,留在七十六号的棋子,有自己的手段监听电讯处,所以事情也进行的异常顺利。 萧冀曦皱起了眉头。 又是一封不知来路的信。 上回兰浩淼扳倒任东风,靠的也是这样一封不知由谁送来的信。 “你觉得是送信的人,是保卫局内部的?”萧冀曦缓缓道。 “很显然。”铃木薰点一点头。“但我不能确定他是哪一边的,这次他动手除去的是我们插在共党内部的间谍,而上一次类似的情况出现时,折进去的是我们留在军统电讯组的内应。” 萧冀曦霍然抬头,内心惊骇莫名,脸上却只能漫不经心地笑问一句:“上回?这事你没跟我说过。” “原本我们在追查赤木先生被刺杀一案中的残余疑犯,并也进行的很顺利。在内应的帮助下揪出来两个,但是再往下查的时候,我们与内应忽然失去了联系,后来在黄浦江里发现了他的尸体。”铃木薰提起这件事,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上次没能逮到他,这次,说什么不能让他逃了。” 萧冀曦忽然想起,在白青松被捕之前,白青竹是跟他说过这件事的,当时他还说要叫兰浩淼排查嫌疑人,但查来查去都不曾有个所以然,没想到是叫人捷足先登了。 第503章 笔记 现在看来这人是友非敌,萧冀曦却依旧不敢掉以轻心——谁知道这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若是军统这边的也就罢了,真要是共党,眼下看着是帮了他们的忙,将来怎样可不一定。 “可惜徐怡然把线索全给毁了,就留下这么一句话,显然是给后来人看的。”铃木薰的手停在笔记本的边缘,将纸抓得有些褶皱起来,他低声冷笑道:“上回在镰田君婚礼上的那个刺客也是一样——中国人,就这么喜欢挑衅么?” 萧冀曦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自己是不是反应该感谢他,至少说的不是“支那”。 他心下也觉得有些发冷,虽然知道铃木薰是因着恼火一时失言,但这还是足以证明在最深的那一层,铃木薰面对中国人的时候还是有些骄傲在的。他们所说的那个共荣圈,本就是日本来“提携”旁的国家,有这样的优越感也是理所当然。 铃木薰却是在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我不是......” 萧冀曦不应该打断他的,但是这一瞬间他心底腾起了一点火气,所以还是举起了一只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你该去看看小虞了。她大半夜跑到这里,不是为了在办公室坐着的。” 他看着铃木薰可以说是有些无措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说的还是有点过了,又找补道:“我在这里再看看徐怡然的笔记,你可以让田村留下来跟我一起。” 铃木薰犹豫了一瞬,随即点点头走了出去。 “你们办公室的隔音应该还算不错吧?”萧冀曦问道。 他不想听这两个人之间的对话。 是铃木薰道歉也好,还是他们之间说点别的什么也好,那都是假的,他现在不愿意听假话。 田村忠太没能全然听懂他们刚才的对话,但直觉有点或要闻在里面,一直在后面垂头不语,这会听见萧冀曦问话,终于没法再装聋作哑,答道:“您放心,听不见他们说话。” 萧冀曦心道这小子有时候还挺机灵的。 徐怡然这些笔记写得更像是一本回忆录。如果她没有死而成为了大人物,这东西是可以拿给出版社,冠上一个类似于《敌后潜伏实录》的名字,而后畅销的。只可惜她死了,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历史注定会将她遗忘。 他不清楚当徐怡然怀揣死志的时候,是以怎样的心情在面对这本笔记。他从里头看见了青浦特训班的徐怡然,也看见了听闻长沙城一夕被焚、家破人亡后不知所措的徐怡然,还看见了七十六号里的徐怡然。 “......把我派进了档案室,我更能看见戴笠手下那些人是怎么被抓起来严刑逼供的。这起初有一点快意在里面,但接着我就意识到这不应该。烧长沙的不是他们,救中国的却是他们,我因一时之气,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令萧冀曦啼笑皆非的是,他还在里面看见了徐怡然对他和白青竹的一点描述。 “同在档案室的那一个,名字有些熟悉。记起小妹那一家修道院的资助人里头有一位名字极为像的,等看过她档案,果然是一家人。不知道一家人怎么生出这样南辕北辙的性子,她哥哥是爱国商人,她倒成了卖国贼,不过我也是,因而没有资格说她什么。日日对着这人倒也罢了,她身边那一个更让人窝火,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他笑的时候,都有种想要给他一拳的感觉,这很奇怪,七十六号里本也不乏从国民党军队里退下来的,偏偏他给我感觉例外。” 萧冀曦摸了摸自己的脸,对徐怡然没有把想法付诸于行动这件事表达了由衷的感谢。难为徐怡然每次见到他还都能心平气和的说上两句话,这份涵养功夫可不是一般人能比拟。 再往后,写的就是那个神秘人物的事情了。徐怡然的字迹到这儿也变得有些散乱,想来是内心激动难以自制。 “从白先生死讯传来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非得做些什么不可,但不知这怒火该向谁而发,就在这时候我接到了一封信,信上告诉我白先生本有机会逃出生天,但是驰援的队伍里就混着内奸,因此梅机关准确的知道了他的逃离路线,信上还很详细的写了那一天救援者的名单。这时我总算觉得自己还有一点用处,因为丁默邨还用的上我,有些消息我总是能拿到手。” 萧冀曦瞳孔骤然一缩。 知道内奸出在救援者队伍里的人有几个?左不过梅机关几个,当时的行动处几个,这样一想,盘查这位神秘写信者时要注意的范围便可以大大的减小了。 他急忙接着往下看。 “那人把消息留在了我的报箱里,所以我回他也是用的报箱。我问他何以确信我要报仇,他答复如果他看错了,不过是换个人的事儿,但他希望自己没有看错。” 萧冀曦也跟着把日记本的边缘捏出了一点皱褶。 这人是认识徐怡然的。 他记得有一个人在徐怡然甫一进七十六号,就对她展示出了极大的兴趣,一直以来都在她左右阴魂不散,直到后来见徐怡然油盐不进,才歇了攻势。这是当初七十六号里的一件笑话,没人认为其中有什么猫腻,因为这人总是希望能在同僚之中为自己找个伴。 萧冀曦忽然笑了一下。 不过田村忠太的角度看不见他的表情。 萧冀曦坐在那里,慢慢地看完了剩下的东西。上面剩下的都是徐怡然和那人之间的书信往来,把一个大胆而疯狂的诡计记录了下来,写他们是怎么一步步把这个影子引诱上钩的。 左不过还是用狡兔死走狗烹的那一套,说丁默邨对日本人不满,希望能借他的口得些信息,事后附赠一张去香港的船票云云。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萧冀曦想,他终于找到了那个神秘的人物。 或许,也是在同时找到了盗火者。 第504章 要挟 萧冀曦僵在原地半晌没有动,田村忠太也开始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不由得抬头问了一句。 “萧处长?” 萧冀曦回过神来,对上田村忠太的目光,默不作声地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天蒙蒙亮的时候,萧冀曦总算回了家。白青竹还在门厅里等着,显然也是半宿没有睡成。她正在沙发上支着下巴假寐,听见开门的声音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却已经警醒起来,还顺手握住了口袋里的枪。 她的动作让萧冀曦蓦地觉着有些心酸。 “田村君辛苦了,进来坐坐么?”他扭头问道。 田村忠太果然没有应他的。 关上门的一瞬间,萧冀曦感觉自己的腿一软,不过他没有跌在地上,而是被白青竹一把扶住了。 白青竹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事情有点不对劲,萧冀曦的神色有些奇怪,带着些震惊和惶恐。 “你怎么了?”她低声问道。 萧冀曦一把抓住了白青竹的手腕,总算还记着收了几分力气。 “我知道盗火者是谁了。” 白青竹愣了一下,脸色变得十分古怪,萧冀曦想,这消息一时之间来得过于突然,白青竹不能接受也是正常的。 “准确的说是我猜到的。我只是有些心惊。”萧冀曦叹了口气,挪到了沙发上。“这个周末,我要去问一问他。” “你要正面和盗火者对上?那太危险了!”白青竹想也不想地反驳道。 她觉着心惊肉跳,但不完全是因为盗火者的身份被猜到。 而是因为那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该担心谁的安危。 信仰与爱情之间的分歧是一道鸿沟,如果哪一边都不选择,那必然是粉身碎骨的下场,而选择又太过残酷。白青竹一直以来都半是安慰半是催眠自己,现下国难当头,两边不说精诚合作,总不会互相掣肘,但是现在她很清楚,决裂的那一天已经愈来愈近。日本走到今天,在战争中已经是个必败的下场,等到日本人投降的那一天,恐怕两边会立刻开战。 萧冀曦疲惫地一笑。 “你放心,他不能拿我怎么样,而我也不会伤害他。他的确是个潜伏的好手,这么多年了,他都未曾暴露。但是这次他有些心急,我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但我想,也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白青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问道:“他是谁?” “明天——不,今晚。今晚你就知道了。”萧冀曦并没有把自己的猜测告诉白青竹。这件事情在坐实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今晚你自己一个人回来要注意安全。” 白青竹应了一声,神色还是显着有些犹豫。 萧冀曦只当她是不放心自己,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被白青竹甩开了。 她在犹豫,犹豫该不该报告组织盗火者已经暴露的事情,但是随即又觉得没有必要,至少现下还没有。在日本人倒台之前,萧冀曦会选择跟盗火者合作,这是毋庸置疑的。 萧冀曦几乎是在处长办公室里睡了一天。左右现在政治保卫局半被架空,他没什么事可以做。徐怡然的事情虽然有了眉目,但铃木薰这次没有下放调查的权力,肯定是在提防着藏在保卫局里那个写信人。 万里浪却不管这一套,他只觉得是行动处办砸了差事,让他在日本人面前没脸。他本来就是靠着出卖李士群才有今天的位置,这群汉奸人人都是卖主求荣的好手,但是万里浪这次的嘴脸过于急功近利,让自己的同侪也觉着不齿,他现在唯有愈发卖力地抱紧日本人的大腿才能求得一线生机,自然会大为光火,所以等应付完了日本人的发难,第一件事就是把萧冀曦叫过去训斥了一顿。 他也是存心下萧冀曦的面子,训话的时候连门也没有关,就任由往来人看着一个处长被骂成狗血淋头。这是无可厚非的,萧冀曦身后的背景在每况愈下的政治保卫局里算是独树一帜,万里浪最忌惮的就是萧冀曦,生怕哪一天自己的位置就被抢了。 萧冀曦想,这还是铃木贯太郎做决议长的事情没传到国内,要是传回来了,他真担心万里浪狗急跳墙直接派人暗杀自己。他倒是对挨骂这件事没什么意见,没脸只是一时的事,万里浪做得太过分了,铃木薰也会站出来。他只是觉得这一场训话有些过于吵闹,让本就缺乏睡眠的他愈发头疼。 所以萧冀曦出门的时候,脸色沉沉的不大好看。外人见了只当是他被训了心情不好,没人敢触霉头。倒是油耗子迎上来很关切地问道:“处长,您没事吧?” 萧冀曦起先没有答话,用眼神示意油耗子跟上,等走远了旁人听不见他说话,才哼了一声。 “我没事,只是被万局长这样的人训了,心里不痛快是难免的。”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又看油耗子一眼,笑道:“耗子,晚上有事吗?我做东,请你喝酒。” 油耗子一愣,跟着笑了。 “怎么能叫处长请呢,要请也得是我请。” “总归是我薪水高,你家里还有个老人要养,不能胡花乱掷的。”萧冀曦拍了拍油耗子的肩膀,笑容愈发的亲切,他其实吃不准自己这时候提到那位老人会不会起反作用,只是觉得不能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就开启一场鸿门宴。 他一直觉得自己了解油耗子,而且手上抓着油耗子的把柄,不用担心此人反水。但直到昨天,才惊觉自己或许一直没有真正地了解过这个人,幸而时机还不算太晚,眼下他还是掌握着主动的那一方。 油耗子听见他这句话,眉梢微不可闻的一跳,但是脸上笑容未变,还是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萧冀曦满意地点点头,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档案室的门口,他抬手敲门,开门的是新配给白青竹做副手的那个小姑娘,因为年轻,看见萧冀曦时显着有些惴惴不安。 “小庄,告诉青竹一声,我晚上跟耗子出去,就不回家吃饭了。” 第505章 你在第几层 庄敏应声的时候显着有点慌张,跟着把门就合上了。 萧冀曦对着档案室的大门一头雾水地摇了摇头,一时间没弄明白这姑娘为什么一副视自己为洪水猛兽的模样。 这时候油耗子在他背后说话了,声音微沉,听着比平时是稳重了些。 “她怕您也是理所应当的,档案室已经有两位叛逃了,她怕自己不明不白地也被怀疑上——其实,现在档案室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所幸里面已经不放什么要紧的东西,也因此,有有背景有能力的都不必来,这个小庄,分到的是一件随时可能掉脑袋的苦差啊。” 萧冀曦半转了身,看见油耗子与往日不同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有心理作用夹杂其中,他总觉得这个素日瞧着獐头鼠目的家伙,现下却似乎有些正气凛然。 然而最终他也只是一笑。 “酒还没喝,怎么就先说起醉话来了,也不怕被别人听见。” 油耗子若有所思地看了萧冀曦一眼,也报以一个微笑。 “处长说的是,大概是我接着邀约太过高兴,一时口不择言。” 两个人肩并肩走出了保卫局的大门。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以下,但天还没有全然的黑,最西边的天空还是一片红色。 “红得真漂亮。只可惜,夕阳西下,紧跟着就是黑夜。”萧冀曦没有急着坐上车,他靠在车边看了一眼天边的夕阳,忽然感慨道。 油耗子本轻车熟路的要去拉开驾驶室的车门,忽然停住了。 跟着他直起腰来,也看了一眼天空。 “要下山的太阳是红的,可是要升起来的太阳,也还是红的。”他很感慨地笑了起来。“况且太阳不是被黑夜吞没了,它只是藏在了夜幕之后。” “黑夜总会过去,可是升起来的太阳是红是白,没人知道。”萧冀曦绕过去,先一步拉开了车门。“说是请你吃饭,这回就让我开一次车。” 油耗子没有反驳。 他们去的饭馆似乎过于的僻静和遥远,但是谁也没有提出异议。两人要了一个雅间,上了菜把门一关,第一件事就是四处搜索了一番,也很有默契地同时停了手。 “这里可以放心说话。”油耗子拍掉了手上的灰。“处长把我拉出这么远来,我都以为处长是要杀人灭口了。” “这是我师兄手底下的产业,可以放心说话——要杀人灭口,手段多得是,不用这么明目张胆。”萧冀曦垂眼低笑。“况且你的本事远在我之上,真要灭口,不知道是谁灭谁的。” “处长过誉了。”油耗子一挑眉毛。 “过不过誉,你自己心里有数。”萧冀曦拖过椅子来大马金刀地往上一坐。“盗火者先生,我有两个问题。” “能答您的我一定答。”油耗子没有反驳萧冀曦的这个称呼。 “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 “开始是猜的。”油耗子无奈地一笑。“我想办法联系上了军统的电讯处是真,但是谁能把这件事捅出来对我来说全然是未知的,说句实在话,您提出来要粉刷办公室的时候我还不敢信,就觉着您是凑巧撞上来的。” “怎么,我就这么像个铁杆汉奸?”萧冀曦对他这个说法有点不满,屈指敲了敲桌子。 “您和铃木长官的关系,还有这一路升迁的顺利,的确很难让人觉得您不是个铁杆汉奸。”油耗子的语气依旧客气,不过话说出来则是极为不客气的。 萧冀曦一阵气闷,但他知道这是好事。 “第二个问题,你到底是谁。”他迎着油耗子惊讶的目光,缓缓问道。“你到底是游子浩,还是游子然。你杀唐锦云,究竟是怕她把你认成谁?” 这问题似乎超出了油耗子的预料,他愣愣看了萧冀曦几秒钟,才开了口。 “我想过你可能会问的很多问题,但是没有想到你会问这件事,也没想到,你还会记着小云。” 萧冀曦给他倒了杯酒,动作坦然地推了过去。“没下毒,放心喝。你似乎已经给了我答案,叫自己哥哥的未婚妻,不应该用这么亲昵的称呼。” 油耗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了酒杯一饮而尽。 这是默认了。 旁人最多能查到一个顶着自己哥哥身份活下去的游子然,再往深一层的真相,却反而被掩埋。 “我早该想到的,就算你们是双生兄弟,哪有自己家人都分不出来的道理。”萧冀曦给自己倒了杯酒,只觉得心头有一点发冷。 他问他自己,能不能对未婚妻这么干脆利落的下手,尤其是在知道了两人在统一战线上之后。 答案当然是不能。 他是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意让白青竹受伤害的。 但是油耗子做到了,诚然他们之间分离多年,唐锦云四下里颠沛流离,而油耗子从军队到七十六号,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作一帆风顺,可刚才萧冀曦听他叫唐锦云那一声,还是带着款款深情。 就是这样才更加可怕。 “你们的信仰。”萧冀曦蓦然冷笑。“就那么的崇高、值得为之牺牲一切?我与唐锦云不过算是合作关系,真要下手也未必有你那样干脆。” 这话带了火药味,油耗子却不以为忤,反从桌上拿了酒壶,接着给两个人倒酒。“难道你不觉着,你可以为你的信仰牺牲一切吗?” 他已经悄然改换了称呼,不过萧冀曦当然是一点也不在乎。 “我可以为党国大业牺牲我自己。”萧冀曦闭了闭眼睛,忽然觉着有些疲惫,他答了话后自己都觉着诧异,觉着不该在一个共党面前说这些,可话匣子打开了,就合不上。“我也知道,我的战友眼里,必要时我也可以牺牲。只可惜,我从未习惯去牺牲别人......不过,也只是未曾习惯,我还是已经见证了太多的牺牲,其中也有为我而牺牲的。” 油耗子似乎有些动容。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你威胁我出来点破了身份,不只是为了说这些吧?” 第506章 合作 “也只是威胁而已。如果你不出来,我还真就不能拿你怎么样。”萧冀曦苦笑起来。“至少眼下,咱们还不能算是敌人。” 这句话要是能有机会跟白青松说,萧冀曦只会觉着高兴,但此刻和眼前人这么说,他却觉得有些心虚。 两家的确还不能算是敌人,但也仅止于此了。说是统一战线,可国民政府此前视共党如仇雠,现下亦不肯放松,若谁说两家能在战争结束后立刻亲如兄弟,那很明显是在骗鬼;而双方多年里积攒下的血债,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消弭的。 油耗子显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笑得有点讽刺。但他笑了两声,还是说道:“整个军统里,恐怕只有你这么说我会信。” “怎么,我看起来很可靠?” 油耗子摇了摇头,却没有给他解释原因。 萧冀曦也不想再废话下去,开门见山道:“我是来跟你谈合作的。” “合作?愿闻其详。” “你把毛森放了,军统局欠你一个人情,这件事本不该由我来管,不过说句实话,我觉得再不会有旁人管这件事,你想讨人情,也只能从我身上讨。”萧冀曦见油耗子摆出了一副要长谈的架势,知道最困难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于是坐回去,先扒了两口饭。 他是真饿了,说正事也不差这一时。 油耗子脸上浮现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 “我本以为你的豁达是装出来的,没想到是真的。” 萧冀曦从碗沿上抬眼看他,道:“豁不豁达我不知道,饿了倒是真的。皇上不差饿兵,共党虽穷,应该也不差——再说,今晚是我请客。” 油耗子仿佛头一天认识他一样,又认真的打量了萧冀曦一番,最后叹了口气。 “真可惜,咱们要是同志,应当很聊得来。” “我也是这么觉着的。”萧冀曦认真答道。“论起潜伏来,我其实不如你。方便问一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共党么?是在军中,还是在七十六号?” “从军校。”油耗子爽快地答。这也不算什么大秘密,萧冀曦已经说出了合作两个字,二人在些不重要的事情上坦诚些,于彼此都有好处。 “那你本事大,运气也好。”萧冀曦想起当年军校考核前那个惶惶然的夜晚,不由得感慨道。“我们那一期也出了通共的学员,连夜就被抓走了,从此再没有音讯。” “第十期学员被抓,这件事当时在军中也传得很开。”油耗子也端起了碗,他发现对着萧冀曦的时候,不能全然以常理度之,否则一定会把自己弄得一头雾水。“不谈合作反而叙起旧来,看来你时间很充裕。” “咱们都已经是闲职了,时间当然充裕。”萧冀曦笑着为他倒酒。他们两个人之间谈主动被动其实很难,两人都知道了对方的底细,鱼死必然网破,只能叫日本人从中获利,聪明人绝不会这么做,所以吊一吊油耗子的胃口,算是报了他此前把自己蒙在鼓里这么久的仇。 诚然也不能算仇,最多算是点怨气。 油耗子应该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也跟着不慌不忙起来。 “救毛森不是我的意思,是他自己抓住了机会。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想让毛森出狱,他欠我们的太多了。不过,事情已经变成这样,我也不会在这当口再跟他为难,毕竟现在是国难当头。”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若是反过来,我们的人会怎么做。”萧冀曦停了筷子。“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更重要的是将来,铃木咬死了保卫局里还有内奸,我想与你合作做一场戏,再送一个人出去。” “再送一个人?你是聪明人,铃木可也不是傻子。”油耗子嗤笑一声。“从言川到任东风,他们都挡在你的路上,如果万里浪下一个被推出来,他立刻就会明白!” “我不是为了给自己铺路才把这两个人除掉的。”萧冀曦冷静地答道。“况且从这条路上你也得了好处——但我的确不打算对万里浪下手。万里浪是日本人亲自定下的局长人选,立刻就通了敌,日本人信不信两说,他们的脸上也不大好看,要是一怒之下裁撤整个政治保卫局,咱们两个就再发挥不了作用了。” “我宁愿自己发挥不了作用。”油耗子低声道。 “我也一样。但那得是情报战场失去作用的一天。”萧冀曦叹了口气。“很显然现在还不是时候,眼下太平洋战场正胶着,有这样的战场,情报就依旧发挥着作用。” 油耗子又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觉得军统不配这么高的......你们喜欢用什么词儿来着?觉悟?” “不是,只觉着你看得这么通透,不应该把自己放在这么高的位置上。”油耗子耸肩。“你知道,现下地位愈高,认定你是汉奸的人就越多。” “想把我的形象扭转过来也就更麻烦?我不在乎。”萧冀曦咬着牙笑。“我只知道地位越高,权限总会大些,得着重要情报的几率也就大些。当初去七十六号就是自己请缨去的。只要能把日本人给赶出去,我的命都不算什么,名声又算个屁。” 油耗子本也不是要劝他,见他说得通透,便转而问道:“那你想要谁做替死鬼?” “档案室不能再出事,行动处也不能再出事。徐怡然留下了笔记,上面记了你写给她的信里的一些内容。”萧冀曦对着油耗子一举杯,满意地看见油耗子的脸色因为这句话微微变了。“信中写着,你观察了她很久,所以决定信她。” “原来我是这么暴露的。”油耗子苦笑。“你还真是敏锐。” “可能是因为我潜意识里注意着你。”萧冀曦坦然接了他的赞美。“若我只提徐怡然的熟人这一条,你能想到哪儿的人?” “电讯处。”油耗子接口道。 “正是电讯处。”萧冀曦点头赞同,向油耗子举了举杯。 第507章 惊问 油耗子也欣然举杯,这两个人此刻看起来倒是亲如兄弟,看不出这一举杯后头都存着什么心思。 他们都不肯全然的信彼此,眼下却情愿相信,因为两人此刻的战线确乎是统一的。 “电讯处的副处长,曾经也追求过徐怡然,不过后来见徐怡然跟着丁默邨出入,主动退出了而已。这次电讯处也出了问题,日本人正不满,里面出一个敌对分子,是他们愿意相信的。”萧冀曦拿出诚意来,先剖析了一番。油耗子静静听着,脸上一丝不耐的神情也无。 “不过我想,这些你都已经知道了。”萧冀曦看见他这样的神色,反而停了下来。 “不。”油耗子摇了摇头。“对于日本人的情报,我不如你。” “这话我怎么听着有点讽刺。”萧冀曦嘴角一抽。 “你觉着是就是吧。”油耗子显着满不在乎,大有你能奈我何的架势。 萧冀曦忽然有点怀念油耗子装出来那做小伏低的嘴脸,虽也叫人不舒坦,好歹比现在要强得多。不过他也知道,明儿再见油耗子,想像今日这样唇枪舌剑一番也不能够。 想到这一点,萧冀曦也就释然了。 “那说说看,你对哪儿的情报掌握得多些?” “当然是保卫局内部的。”油耗子答。“你进来得高调,又带着日本海军的背景,一路升迁虽快,毕竟遭人忌惮。不过比起军统局一贯的作风,你倒是强了不少。我原本不曾怀疑你,也因着这一点——军统也好中统也罢,出来的人都恨不得鼻孔朝天,你与他们不大一样,自家也没有什么必要再派来一个。” 萧冀曦听他这样讥讽军统局的人,当然不能装着没听见从气势上落了下风,于是不免要反唇相讥。 “你们想再找出一个进了上海还能不出纰漏的人做卧底,也不容易。”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萧冀曦心里也清楚,只不过他不想在油耗子面前露怯,军统里头提起共党,钦佩总有,要讥讽时都从一个穷字上入手,他与兰浩淼聊得多了,说起这个也轻车熟路。 油耗子目光一闪,表情显着有些古怪,萧冀曦看在眼里,觉着这是他无话可说的表现了。 果然,油耗子不再就这件事发表什么意见,他转而说起了保卫局内部的情况。萧冀曦听着,忽然想起他一早就以消息灵通而闻达于整个保卫局,这么些年来竟然一直没有被怀疑,足证他潜伏的成功之处。 电讯处那位郭副处长本还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飞来横祸。 话本该说到这里就算完了,但萧冀曦总觉得自己心里还压着一块巨石,让他非得问明白不可。他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反复说着没有必要,但或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他最后还是没能憋得住。 “你的情报都很准确,不过我还想最后附加一个问题。” 油耗子目光一闪,似乎意识到了他想说些什么。 “请问。” “你究竟为什么要杀唐锦云?我相信你在关于她的问题上没有撒谎,那么她认出你来,又有什么关系?” “看来你们的关系的确不错。” “只能说是尚可,她帮过我的忙。”萧冀曦没有试图隐瞒。“我真正好奇的不是你为什么要杀她,是你究竟如何想,这才是我们能合作下去的基础。” “看来你现在不肯信我。” “是不敢信。”萧冀曦想了想,补充道:“暂时的。” “好吧。”油耗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不怀疑小云的决心,但不能赌这一把,当时的情景,就算我调转枪口当即反了,最好结果也不过是和她死在一处,坏一点双双被抓或是抓住一个。你我都知道审讯室长成什么样子,真要赌血肉之躯在那些东西面前还能死守秘密?真要看她受尽痛苦?一枪了事干净,我对不起她,但是对得起更多人。” 萧冀曦默然一瞬,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 “或许我不该问这个问题。”最后他抬起头来,报以抱歉地一笑。 “不,你应该问。”油耗子却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微笑起来。“开诚布公的合作嘛。就是不知道作为回报,你肯不肯答我一个问题。” 面部表情是一样很神奇的东西,萧冀曦从没看见过油耗子这样笑,然而看见的时候,便不仅怀疑起自己从前对油耗子那些印象究竟是怎么形成的,总归这会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老鼠。 “你问。” “如果有一天白小姐暴露遇险,你会如何?” 萧冀曦几乎惊起,手也在那一瞬间下意识地伸向腰间的枪,不过他很快清醒过来——就算是要动手杀人,也绝不是在此时此地。 油耗子显然看出了他在须臾之间转过了怎样的念头,却一点都不惊慌失措。“我只是猜测,猜像你这样的人不会把不知情的人给卷进来。况且我此前看白小姐,也像是个有气性的,不会自己亲兄惨死还无动于衷。若当时她真对事实一无所知,那我们见着的结果可能是她开枪杀了你再自杀。” 萧冀曦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我不知道。”他硬邦邦地答。 油耗子脸上略过一丝失望的表情。 “总归不会让她受苦,也不会让我后悔。大概会很惨烈吧。不过有一点,如果你在其中出了任何力,我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共产党人不信鬼神。”油耗子答道。“不过,我现下也看不出激怒你的必要。” “我希望如此。”萧冀曦盯着油耗子。“和你为敌一定是件让人头疼的事情。” 萧冀曦离开了。但是油耗子却没有急着离开,他盯着房门愣了一会,才露出了一个微笑。 看来,虽然做的是潜伏任务,他的同伴运气却还算不错。人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生物,牺牲自己从不是最难的一件事,而就算能硬下心肠牺牲旁人,也未必会乐意看见自己的同伴被他人如此对待。 第508章 天方夜谭 那一天的谈话仿佛只是一场梦境。因为第二天再见油耗子的时候,所见还是素日那个贼眉鼠眼的家伙,萧冀曦简直要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来。 油耗子见了他,也是跟往常一样的问好。只是两人视线交错的时候,都露出一点会意的神色。 萧冀曦目光一转,望向了电讯处的方向。 这件事他不打算亲自动手,先前油耗子问话的时候固然是有讽刺的意味在里面,过去揪出来的那两个所谓内奸倒下之后,他总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言川倒还罢了,任东风与他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先前叛逃的丁岩和他也曾有不浅的交情,如果这一回,他在跟电讯处扯上关系之后,电讯处的副处长忽然又成了卧底,那可真就是把旁人都当傻子了。 只是不亲自出手,也不意味着就没有办法。油耗子那边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情况,不过萧冀曦一开始找他合作就不是为了叫他替自己出头,他是想要利用油耗子自己的资源人脉。 萧冀曦感觉得到,油耗子是潜藏相当之深的一个卧底,共党内部都不一定有多少人知道他的身份,乃至于盗火者这个名号可能都是在日本人说出来之后才为人所知的,现下盗火者明面上是已经死了,知道油耗子存在的人肯定变得少之又少,不过兵贵在精而不在多,知道油耗子身份的人肯定不简单,能帮上的忙也就更多。 战局似乎日益明朗了起来,从伪政府最高层开始,到下头的一应部门,都显着人心浮动,这时候还肯塌下心来干活的人就凸显了出来,他们之中要么就是真揣着一腔没有用在正途的理想,要么就是知道自己陷得太深回不了头,只能期待着日本人赢了给自己一个好归处,这两种人都是现下的日军所需要的,其中就包括了现下政治保卫局电讯处的副处长郭治。 郭治从保卫局还是七十六号的时候,就显着与周围的人大不一样。他从不会拿七十六号的恶名为自己谋取些什么,甚至于还会做点善事,有些小型的慈善晚会上还能看见他的身影。 他看上去是个好人,但他心甘情愿给日本人做事。日本人要维持共荣圈的谎言,自然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七十六号是那根棒槌,但是棒槌上还拴着郭治这样的胡萝卜。很难说二者谁更可恶一些,不过军统对付汉奸从来简单粗暴,对于那些没有策反可能的,直接行刺显然更省力些。 本来军统锄奸的名单上一直有郭治,但是这厮机警的很,一直把自己置于日本人的视线之下,加之他在外声明不显,杀他所能起的震慑作用微乎其微,竟也让他一直活到了今日。 萧冀曦想,可能有时候真有天意。留郭治到今天,就是为了帮他们的。 兰浩淼知道萧冀曦要和共党合作,起先是十二万分的不愿意。 “日本人已经是必败的结局,你现在跟共党示好,小心以后有人借此攻讦。” “现在军统上下有几个知道我是自己人的?一个个都恨不得将我除而后快,我现在做什么,他们根本就不会关心。”萧冀曦很明白,兰浩淼的不赞同并不完全出自于他对共党的成见,其中更包含了一点关心,而且,兰浩淼毕竟也是他的上司,他还是愿意多解释几句,毕竟后续的行动还需要兰浩淼支持。“我接下来想干的事情,光靠一个潜伏组根本就完成不了,你把军统上海站都调给我用,也未必就能完成。” “口气倒是不小——全上海站的人,我倒是得能调得动。”兰浩淼哼了一声。“我看你是自由散漫得太久了。今天找你,是因为上峰给我下了任务,叫我调用一切可用之力量,不惜一切代价拿到日本对太平洋战局的分析报告,如果有可能的话,探明他们对马里亚纳群岛进行的军事布防和后续作战计划。” 萧冀曦眉头一跳。“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在中国,在上海拿到?上面是疯了吗?” “不。上面这么做,还是有依据的。”兰浩淼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日本海军联合舰队现下的司令官小泽治三郎,当年从海军大学毕业的时候,曾经以海军少尉候补生的身份在宗谷号上进行训练航行,当时宗谷号的船长是铃木贯太郎。” 听见铃木贯太郎的名字,萧冀曦立刻就知道自家上峰打的是什么主意了,但他还是皱着眉头反驳道:“就算有这么一层关系,铃木薰也很难拿到这些东西,就算他能拿到,也绝不会给我看。” “我的意见恰恰相反。铃木薰一直和铃木家有着密切的书信来往,这些年他在华的很多举动都是出自海军的授意,其中也有很多意见是铃木贯太郎给他孙子提出来的,这种情况下,这些家书里应该会透出不少东西,因为铃木贯太郎需要一个接班人,而铃木薰大概就是眼下他最满意的人选。”兰浩淼笑了起来,萧冀曦看见他这笑容就恼火,在这笑面前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但此时他也只能默默地听着。“而且,梅机关作为一个情报枢纽,也能拿到很多美国的情报,对太平洋战局进行分析估计,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家书的事情倒是简单,暂且不提。”萧冀曦颇感头疼。“但是就算梅机关对太平洋战场进行评估,这种东西也必然是最高机密,我拿不到。” 他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但也不打算只身闯进梅机关去偷评估报告,而这则可能是拿到报告的唯一方法。 “本来我觉得是没什么可能,正打算回绝上峰。”兰浩淼狡黠地一笑。“但是你正在这时候和我提起来跟共党合作陷害旁人的事情,我又觉得这事会有点转机。你可以说服铃木薰,拿一份假的评估报告钓出内奸,而从假的评估报告身上,我们就能发现拿到真报告的方法。” 第509章 家书 萧冀曦听了这话,只觉得一头雾水。 “我倒不明白,怎么从假报告上头就能看出真话来。” “假报告也不能直接丢在大门口任人参观,总要有个地方藏着。而且如果他们能在短时间内就拿出一份假报告来,那就证明报告的确存在。”兰浩淼拍拍萧冀曦的肩膀。“这任务确实艰巨,不过我有信心你能做好。” 萧冀曦点了头。“我这就回去准备。” “等等。”兰浩淼把他拽了回来。萧冀曦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 “这份情报没有你重要,明白我的意思吗?”兰浩淼一脸严肃。 萧冀曦微微一愣,而后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上峰的意思?” 兰浩淼默然一瞬,干巴巴道:“难道我的命令还不够么?” “够。”萧冀曦一笑。“我只是想知道我究竟应该领谁的情。” “不用领我的情。我是怕沧海和师父——”兰浩淼话说到一半就不肯再说,把萧冀曦给推了出去。萧冀曦只当他是提起沈沧海不好意思,还嘲笑了他一番。 萧冀曦总不愿意深更半夜去登铃木薰的门,因为不知道会看见些什么,或者是不愿意打扰这两个相处时间越来越少的人。 铃木薰开门出来,表情不大好看,手里还捏着一封信。 萧冀曦打趣道:“怎么,我打扰到你了?” “没有。”铃木薰把信纸塞进了萧冀曦手里。“你自己看......幸而阿瑰是看不懂的。” 萧冀曦看他这幅神情,敛了嬉笑颜色去看手里的信。 “总不会是你家里要你再娶一个。”他一边嘀咕一边把信飞快地看了一遍,但紧跟着神色就变了。 “是你们家哪位疯了?”萧冀曦把信把桌上一拍。 “总不能这么说。”铃木薰无奈道。“他们也是出于好心。” “好心?好心就是想把她一个人弄到日本去?是你做了什么事让他们觉得需要一个人质吗?”萧冀曦忍不住拍了桌子。 “你小点声。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恰恰相反,是他们见没法说服我放弃阿瑰,想要让阿瑰回后方去,好让我少个软肋。”铃木薰一脸的无奈。“我是趁她睡了才敢给你看这个,幸而她是看不懂的——” “看不懂,但是能听懂。”虞瑰在他们身后轻声说道。 萧冀曦差点把脖子给扭了。 “我不去日本。”虞瑰站在楼梯上,手里还捧着个茶杯。她从上头往下看这两个人,谴责的眼神让他俩一齐低下了头。 萧冀曦把头低到一半想到,自己心虚个什么劲,但是觉得这会儿再抬头也不合适。 “我和你们家那些人没关系。也不需要被保护,留下来我能活,你送我上船,我肯定跳海。”虞瑰好像没看见他们的表情,自顾自的把话给说完了。 铃木薰显着有些手足无措,他把那封信慌慌张张往怀里一塞。“我不会让你去,你放心,我能说服他们......总归你信我。” 萧冀曦觉得自己今晚不该来,但紧跟着又觉来的正是时候。 估计他要是不来,接下来的流程应该是两个人抱在一块掉眼泪,但既然他还戳在一边,这一场景显然就不能发生了。 虞瑰转头看萧冀曦,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一触,随即分开。虞瑰心知萧冀曦这时候来一定是有事,铃木薰也绝不会让自己在一边听着,所以也没有留下来。 “我现在走的话,是不是你还有机会把这段给续上?”萧冀曦无奈地问。 “说正事吧。”铃木薰没理会他。“我知道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的话,你是不会来的。” “的确有正事。我想管你要一样东西,用来引出保卫局里的内奸。”萧冀曦正色道。 “什么东西?” “梅机关对太平洋战局的分析评估,如果有可能的话,再加上马里亚纳海域的布防资料。”萧冀曦看着铃木薰骤变的脸色,气定神闲地补充道:“当然,是假的。” “为什么突然要太平洋战场的东西?”铃木薰皱着眉头。“梅机关针对的是在华的反对势力,不是太平洋战场。” “但是梅机关里有很多优秀的情报分析人员,而且你有海军背景,对太平洋战场的局势肯定比旁人要了解,就算是编也能编一份出来。”萧冀曦一本正经道。“现在国民政府跟美国合作,肯定会帮着美国人搞情报,而且如果美国能在中太平洋战场上取得些成果,国内的局势也会有所缓解,至少不用再像之前那样让美军的飞机在自家地盘上起飞了。” 这缓解二字是什么意思,铃木薰再清楚不过。 “美军打着绝对国防御圈的主意,国民政府倒是很有可能也对此上着心。”铃木薰咬牙道。“帝国在太平洋战场一败再败,除了将领无能以外,未必就没有旁的原因,此前的报告也未必就没有被泄露!” 铃木薰眼见着又要一拳锤在桌子上,到一半却生生的刹住了,估计是想到虞瑰还在上面睡着。萧冀曦猜虞瑰眼下睡不着,不过也不用提醒他这个。 “我立刻向柴山长官请示,洒出饵去,看是谁来咬钩。”铃木薰很快就被说服了,这件事也容不得他不答应,这内奸如果真的存在,而且要冲着真情报去的话,他们的损失肯定会更大。 铃木薰忽然叹息了一声。 “我刚听到你说到太平洋战场的那一瞬间,其实在想,如果防御圈破,我倒是不用再担心和阿瑰分开了。” 萧冀曦明白他在说什么。 如果马里亚纳群岛落入美军之手,美军的飞机就能在其上得到充足的补给,进而轻松地轰炸日本本土,那时候究竟什么地方安全还不一定呢。 他面上只是笑着对满脸愧色的铃木薰道:“这倒是没什么,想想而已,论迹不论心嘛。” 背地里却觉着有些心酸。 铃木薰这一腔深情是真的,他们两个之间的国仇家恨也是真的,那个注定悲惨的结局,更是真得不能再真。 第510章 风声 铃木薰显然是说服了柴山兼四郎。 梅机关做起假消息来倒还算像模像样的,前后不过一个礼拜,就有风声传了出来,说是太平洋战局失利,梅机关也奉了上命开始对战局进行分析,这消息也传进了保卫局里,但是保卫局的人听着就是另一种意思了。 万里浪还为此专门给这些处级的干部开了个会。 “最近的传闻你们也都听见了,都说说看吧,觉得是怎么一回事?” 萧冀曦知道自己说出什么来,万里浪都未必会信,所以没有急着说话,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不当出头鸟。 总是会有人说话的,尤其是万里浪的那些个嫡系。 果然就有人开了口。 “属下觉着,这消息意外走漏,现在能做的就只有封锁消息,不然会引来各方注意——旁人倒也罢了,要是军统或是共党也上了心,事情就有些不可收拾。” 有他开了头,其他人也就纷纷罗唣起来。 有说要揪出随意散播流言的人杀鸡儆猴,也有人说保卫局现下的情景不比从前,小心把自己也给搭进去,还有人说再怎么样保卫局也是为日本人办事,不用这么瞻前顾后,该出手时就得出手。 萧冀曦盯着眼前的茶杯,因为人拍着桌子说话,茶水正在杯里头晃荡着,连带茶叶梗在里面浮浮沉沉,看着还挺有意思的。 赵平被提了副处长,但眼下这局势,萧冀曦不说话,他也觉着没什么话可说。且这些年来他也看明白了,处里真正不好惹的就是他边上坐这个瘸子,人人都看他是个不顺眼,可偏谁都没能扳倒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升越高,一路顺风顺水,这固然有靠山强硬的关系,可也证明这小子本来就是个滑不留手的。 万里浪当然不会任由萧冀曦沉默,直接点了白青竹的名。 “小白,你在档案室工作了这么长时间,应该对档案管理有些心得,说说看,你觉着这份分析报告现下存在梅机关里的消息,是怎么流出来的?” 万里浪挑的时机很准确,现在正是人人都讨论到兴头上的时候,这会万里浪直接点了她出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盯了过去,其中各种意味都有。 白青竹倒是没被这阵仗吓着,但是她也知道在万里浪面前必要藏拙,不然也就没有她接着发挥的余地了,于是起身的时候赶紧把头一低,声音细听也有点惶恐。 “属下只觉着,梅机关的档案室只有把守更严密的份,能管着档案,头一条就是要能保守秘密,所以这件事不应该是被档案室的人意外传出来的。” 萧冀曦在肚子里暗笑一声。 白青竹也知道这个计划,眼下这么说的时候,嘴上只说梅机关的档案室不会泄密,其实就是在暗示旁人往“没人会泄密”这件事上想,只不过她不愿意显着自己太机警罢了。 万里浪应了一声,听不出是个什么意思。 外人看来,白青竹当初进七十六号是借了萧冀曦的势,所以对她本人倒都不了解,难免存着几分轻视,这也得益于白青竹在人前很会装样子,给足了萧冀曦面子,她本人的存在感就越发之低了。 所以现下听白青竹这么说,自觉面子被驳的几个当即就要反驳。 萧冀曦赶在他们说话之前把椅子推开站了起来,起身的时候他扫了一眼万里浪,正对上后者似笑非笑的眼神,于是他知道这不是错觉,万里浪问白青竹,就是想逼着他说话,他说话当然不会乱说,肯定有铃木薰的意思在里面,有了他的意见背书,保卫局在这场风波里就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萧冀曦想,这老小子还挺看得起自己的,或是说看得起铃木薰。 不过歪打正着的,他还真问对人了。萧冀曦和铃木薰定下这个计划来,本也没想就目的瞒着什么人,只要外人都觉得这份评估报告会是真的,那这对于想要拿报告的人来说就是个光明正大的阳谋——东西已经拿出来了,值不值得你们冒险,那就得看你们怎么想。 因为这次有萧冀曦和油耗子联手,军统和地下党都知道内情,中统那边则有萧冀曦去通知,倒也不用担心真把自己人给钓出来,至于怎么让铃木薰觉着被钓上来的是郭治,那还需要看看事态的发展再做决定。 虽没打算瞒着旁人,可萧冀曦也知道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得那么直白。 他站起来之后,屋里稍微静了一瞬。在场的人都知道,萧冀曦是现下整个保卫局里和梅机关联系最为紧密的那一个。 “只要梅机关不想让旁人知道的东西,那就一定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咱们现下的形式,诸位也都清楚,如果梅机关觉得我们需要闭嘴,只怕有一万种办法。现在列位还能坐在这里商讨对策,就说明这件事情是梅机关乐见其成,甚至于原本就想要推动的。” 他的话说得极不客气,说完之后,四下里也半晌没有动静。 萧冀曦是故意为之,万里浪非要拿白青竹做笺子,他也不介意就此踩一踩万里浪的脸面,叫他以后遇上这样的事,少打白青竹的主意。 打破沉默的人竟然是赵平,看来是觉得与萧冀曦之间的关系无法缓和,下定决心要与万里浪搞好关系了。 “萧处长这话说的太绝对了些,梅机关虽然是皇军的机构,可皇军毕竟也是人,那是人就会有犯错的时候,犯了错找我们来善后还要让人闭嘴,天下只怕没有这么霸道的。” “梅机关做的哪件事情不够霸道?”萧冀曦掀起一抹冷笑,也不打算给赵平留什么面子。“萧某都能坐到今日这个位置上,梅机关对咱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诸位也都心知肚明,我还是那个意见,流言只怕正是梅机关自己放出来的,不必为泄密的事情担心,只要想一想梅机关为什么这么做就够了。” 第511章 旧物 萧冀曦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在场的人自然都能听懂,只是他说得太直白,一时间反而没人敢认——认什么?认下梅机关对他们存着防范,要从他们之中抓一个内奸? 一时间满座寂然。 萧冀曦不急,反正白青竹也被困在这儿,没有机会先一步回家去做饭。他像是忽然对桌子上的一圈水渍起了兴趣,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看那架势是能欣赏到天荒地老。 这时候他有点怀念油耗子。今天这大会油耗子级别不够没能到场,要是有他在就一定不愁没人接话。想到这一点,萧冀曦忽然意识到以往似乎也有很多次,油耗子顺利的帮他把话圆了下去,很多戏没那家伙是能唱,但唱不到那么圆融如意。 原来油耗子才是真正总被小看的那一个。 萧冀曦平静地在心中计数,等数到一百出头的时候,才终于听见了声音。令他很惊讶的是,这回说话的是平素不怎么跟人打交道的郭治,本就盘算着从这位身上下手,没想到他倒是自己迎上来了。 “这话说得仿佛是梅机关的长官们在怀疑局里各位。”郭治缓缓道。“未免叫人有些寒心。” “咱们这一行,哪还有什么人是一腔热血的。”萧冀曦低笑了一声。“难道列位之间便可以全副身心地交托不成?只是这回梅机关做得露骨,想来是情报太过重要,他们急了。” 郭治叫他噎了一下,萧冀曦趁这机会,便把整件事的利害都给剖析了出来,甚至于还说到了马里亚纳群岛对日军的重要性,听得一众人等目瞪口呆。 这事情人人都晓得,可是谁也不敢这么大刺刺地就说出来。 倒是赵平感慨道:“到底还是处长你有底气,不但知之甚多,还能不吝赐教。” “赐教谈不上,只是诸位若都明白了,说起话来就更轻松些。”萧冀曦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机锋一般,说着还向四下里一扫视。“至于有没有人会冒死打这份报告的主意,那就要看咱们的对手觉得这情报有多重要了。” 万里浪此时有些坐不住了,他担心再叫萧冀曦这么说下去,能把整个保卫局都给说进去,这局长的位置他刚坐了没几个月,可不想这么快就下台,于是赶紧寻了个空当叫散会,萧冀曦抽空看了一眼表,挺好,虽然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可也没耽误下班。 萧冀曦收了表要往外走,郭治从他身边经过,忽然盯住了他的怀表。 “萧处长这表似乎有些旧了。” 萧冀曦手上拿着的是从白青松那换回来的那块表,至于白青松自己的,现在应当在张芃芃手里,富足时是个念想,来日潦倒了也可换点钱财,萧冀曦手里这块年岁已然不短,虽没有像它兄弟那样惨遭飞来子弹,但表壳上也有了些斑驳的划痕,款式也老旧,在外人看来和萧冀曦现下的身份不相匹配。 现下郭治来说这个,大概就是想要恶心他一回,以报方才反唇相讥之仇。萧冀曦本不想搭理他,连带白青竹连上过也有些愤怒颜色。只是萧冀曦刚要把东西揣回兜里,忽然心头一动,手便停下了。 “故人的东西,怎么,郭处长有什么见教?” 萧冀曦的语气不大可气,固然没有明晃晃地将副字儿说出来打脸,只是那语气听上去也差不太多了。 郭治又被他噎住了,盯了一眼那怀表没能说什么,只好先行一步。 萧冀曦和白青竹也慢慢地下楼去。萧冀曦还是不愿意拄着拐杖的,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旧伤愈发的难缠,现在走路倒还是不成问题,但到阴雨天里,早年还是装出来的痛楚,现下则成了真的。 “又要下雨了。”白青竹挽着他的胳膊,外人看只是寻常恩爱夫妻,不过实际上,却是白青竹正试图替萧冀曦分担些体重。 “天要下雨,还能管得了不成?”萧冀曦苦笑,低声道:“你怎么不问我。” “问什么,问你怎么答了郭治的话?我心里有数。”白青竹也报以一笑。“怎么,你担心我生气?我没那么小家子气。” “毕竟是你的东西。”萧冀曦无奈道。“我只怕你心里不舒坦。” “没有的事,我哥要是知道,也只会高兴的。”白青竹当即答道,她语气如常,萧冀曦却忍不住在心里一叹。 她到底还是知道了。 白青竹其实是水晶玲珑心肝,瞒不住,什么都瞒不住。方才不过是一闪念的工夫,萧冀曦自己脑子里也是个模模糊糊的想法,但是她却已经明白了过来。 是大幸,也是不幸。 萧冀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缓缓地握紧了白青竹的手。 白青竹也悄悄地回握。 不过她大概还是有点怨气,回去之后硬是以萧冀曦腿脚不便为由下了厨,当晚他们吃的便只有清水煮面条了,因为火候掌握的不太好,说是面条还有些勉强,说是浆糊倒是更合适些。 萧冀曦也不嫌弃,盛赞这是面粉本味,其实也不该嫌弃的,若不是他们两个都在保卫局供职,这职位还不低,寻常人家这年月根本吃不上白面,就连伪政府里的雇员,也时常要向精米面里掺些粗粮才能过下去,日本人现在发觉以战养战的路子行不通,便逐渐收紧了政策,听闻日军也是一样,驻扎上海的尚能称得上滋润,日本本土的国民也好军队也罢,都逐渐境遇不景气起来了。 这仗打到这个份儿上,的确是闻所未闻。 萧冀曦盯着碗里的面条,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嫂子怎么样了?” 这两个字说得艰难,从嘴里出来的时候,还有点凄厉的意味。 他没脸去见张芃芃,也就一直没有见,不过他知道,白青竹跟他是一样的的,也未必就能答上来。 结果白青竹真答了。 “还在老地方住着,日本人原本还在盯,但最近也渐渐散了,我想,过段日子就借旁人劝她迁走......我是万万不能与她见面了。” 她笑得有些凄楚。 第512章 等戏开演 萧冀曦看着她的笑,有点后悔提起这件事来。 屋子里气氛凝滞,两个人对坐都只觉着不自在,最后萧冀曦端着一摞碗钻进了厨房。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只知道张芃芃的处境算不上安全,日本人查不出张芃芃的问题,但是萧冀曦知道,张芃芃决意留在上海一定是有内情的,没准就还与共党有着联系。现在他与共党合作,保不齐就会再与她扯上干系。 油耗子原本还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今日会上这些话肯定会长了腿似的跑进每一个人耳朵里,油耗子一定能听得出弦外之音。 果然,很快油耗子就找上门来了。 不过打着的是送青团的名号。 这不是油耗子头次送节礼,不过在清明节送还是第一回,旁人看了倒是不觉得奇怪,往常任东风还在处里,油耗子有心投奔也不敢做得太明显,今年境况却大不相同。 只有萧冀曦隐约猜到了什么。 白青竹不在屋里。她是特意避出去的,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已经知道了油耗子的身份,白青竹依旧有点不待见他。 不过这也叫两个人说话能顺畅些。萧冀曦有意无意对着白青竹隐瞒了很多细节,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太容易出纰漏,想着一旦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还能把白青竹给摘出去。 “帮我带过去——说起来也可笑,我自己的同志,竟还得托你连着我的份祭奠。”油耗子苦笑起来。“因为我该跟他素不相识的。” “你认识他?”萧冀曦听他这么说,反而诧异起来。 “他替我传过情报,但没见过我。我的身份在组织里是机密,按说你知道了,应该想办法灭口的。”油耗子半开玩笑道。 “巧了。”萧冀曦懒洋洋地回。“我的身份也是保密的,而且论起灭口,军统局更擅长。” 两个人都是词锋犀利的主儿,这算是谁也没能讨得了好。他们两个对视一眼,而后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以为你在会上已经是最高水平了,没想到私底下更是好本事。” “我都不知道外面传成什么样了。”萧冀曦耸肩。“听说还有一个版本是我把茶杯扣到了郭治脑袋上,也不知道是怎么传成这样的。” “再传下去还能传成你砸了杯子逼郭处长吞瓷片呢。”油耗子忍笑回道。“这肯定是有心人添油加醋,为的就是显着你跋扈,再让人联想到是什么人给你撑腰,好散播不满情绪。” “万里浪好算计,只可惜没什么用。”萧冀曦想,眼见着铃木薰的祖父在国内一路升迁,这是有人着急了,怕铃木薰在梅机关里也升一升,毕竟科长一做这么些年,也有些不合适。“这主意我喜欢,不过等事情办妥了,也就轮不到我折腾郭治。” 那时候日本人会动手,他们则可以在一边看狗咬狗的戏。 “真实情况我也听说了些,你好像已经有了打算,才会散会的时候跟郭治搭话。”油耗子对万里浪的行为没发表什么评价,只若有所思道。 “是,我打算把另一块表偷出来,只是还没找着合适的人选——”萧冀曦说到一半住了口,因为那一瞬间他想起来,原本是有个很合适的人选的。 只是已经死了,油耗子亲手打死的,不管他愿不愿意。 油耗子脸上也闪过一丝黯然,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军统的人搞暗杀一流,想来拿件东西也轻而易举吧?”他一转眼又是笑嘻嘻的神色。 “大概,不过东西在谁那你心里有数。我只问你能不能拿到。”萧冀曦也存了试探的心思,他知道自己多半一无所获,但还是存着一点期待。 “大概是拿不到的。”油耗子回道。“张姑娘眼里咱们都是杀她丈夫的凶手,你是想叫我上门挨顿打么?” 萧冀曦看着他的笑脸,没有跟着笑,只是淡淡地回:“你清楚我在说什么。我不了解你们在上海有多少人,但我了解松哥,他不会让身边的人一无所知还被他连累。” “我们是有纪律的,你应该相信我们的纪律。”油耗子敛了笑意。 “也许吧。”萧冀曦无意这时候跟他搞辩论。“我只问你能不能办到。” 油耗子认命地举起双手。“我知道了,这件事我来想办法。” 萧冀曦满意地点点头。他知道共党那边出手,他就不担心张芃芃会因为东西失窃而报警了。 “你帮了我一个忙,我也帮你一个忙。”萧冀曦忽然一笑。 油耗子不明所以地看他。 “近日连绵阴雨,我这腿脚又不大利索。青竹也不会开车,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今晚带我们上山去。”萧冀曦神色不变。 油耗子只愣了一瞬间的神,就也跟着笑了。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说点正经的,青竹还有一阵子才能回来。”萧冀曦正色道。“你今天来肯定不光是为了送这个。” “我只问你一句话。”油耗子盯着萧冀曦的眼睛。“你是不是想要拿到太平洋战场的评估报告?” “是。”萧冀曦爽快地应承。这件事油耗子没有插手捣乱的道理,也必要帮着他完成,共党和美国人没什么联系,国内能对太平洋局势产生影响的,也就只有国民政府。 “但是现在动手,拿不到真货吧?”油耗子没有移开目光。 萧冀曦也很痛快的点了头。“怎么拿到真货是我的事,现在你要和我一起操心的,是怎么让梅机关相信,想拿到报告的人是郭治。” “这个也不难,不过还是要你多出些力。郭治跟青帮还有些联系,论辈分比你低,所以在局里他不乐意提。” “这我知道。”萧冀曦讥诮地一笑。“不过我不能在局里按着他的脑袋让他喊师叔罢了,要是有机会的话我还真想听听。” “他私下里做些走私的生意,我想,如果电讯处某天又出了什么重大失误,而郭治此时正忙着他的生意,场面应该会很好看。”油耗子意味深长道。 第513章 坐享其成的快乐 白青竹自油耗子跟着他们去了墓地一回之后,连着几天没有见笑影。萧冀曦还真不知道她何以对油耗子有那么大的意见,问白青竹的时候,她也不肯说。 白青竹也不能说。 她能说什么?说她怨当年油耗子不肯救人?那也太无理取闹了一点。 但从她知道盗火者究竟是谁之后,她就总忍不住想,当初如果油耗子肯和萧冀曦合作,未必就不能把白青松从追捕里保下来——但那也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式的幻想罢了,那种情况下他们两个只有互相提防的份儿。 实际上她的怨气也没那么大,只是半夜里看见油耗子在墓碑前面深深地一鞠躬,不知道怎么心头就有些不舒服,总觉着人已经死了,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 又过了一阵子,张芃芃家里失了一回窃。她找了警察,不过这年月警察根本管不过来也不想管这些事。原先白青松在上海还算打出了一片天地,但渐渐地他也退出了上海的商圈,更不用说后来出了那样的事,可以说警察不来张芃芃这里敲诈勒索一番已经很不容易了。 实际上萧冀曦的确为此特意关照过警察局,警察在来自七十六号的威胁面前选择了妥协,尽管萧冀曦这么做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但警察局还是不愿意冒这个险,但那也就是极限了,要让他们为张芃芃的事情尽心尽力,还是不大可能。 好在这回本也没有人希望他们尽心竭力,不过是走个过场。 张芃芃家里也没丢多少东西,连保险箱都没被人动过,警察来问张芃芃只说是丢了几块银元,这不算什么大事,也就没有人再深究,等萧冀曦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对着这消息好一阵发笑。 他后来还问油耗子说,这算不算白青松人死了还在给你们交党费。 油耗子没吭声,可能是不大喜欢他这个玩笑。 张芃芃是一早就得了知会的,没对外说怀表丢了的事情,警察也不会真核实她丢了些什么东西,这块表很快就会辗转被郭治发现,如果郭治的确与万里浪合作密切而对萧冀曦不满,就不会放过这个在他眼里大好的机会。 就在萧冀曦想要再说些什么缓和气氛的时候,油耗子望了他一眼,道:“最近郭治有一批货到了上海。” “什么货?” “烟土。” 萧冀曦眼皮一跳,他倒是没想到郭治的胆子这么大。 “他倒是敢。日本人对这东西把控的很严,抓住了没他好果子吃。” 油耗子冷笑了两声。 “他有什么不敢的?被发现了也不过是一哭一跪,日本人知道卖烟土的都没什么反叛的心思,只想着往自己怀里搂钱,面上训斥几句,其实还要感谢他帮着祸害人民呢。” 萧冀曦瞥了他一眼。 “我这是第一次从你嘴里听见这个词。” “我在你面前被扒了个底掉,也就没什么不能说的了。”油耗子耸肩。 萧冀曦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拳头紧紧攥着,想了想,道:“你好像很痛恨这事。” “不然的话我应该劝你去对付他们的处长。”油耗子低声道。 “于公还是于私?我看你真不像是个兼济天下的性子。”萧冀曦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你不应该怀疑我们的理想。”油耗子叹息一声。“不过,也是为我自己。当年要不是小云他爹染上这个,她们也不至于早早的就离了上海。” 萧冀曦总对他能坦然提起唐锦云这件事感到诧异,不过这件事上也轮不到他说什么,只有转而问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可别再跟我说蕴藻浜,这么些年了,一有事情就是在那,仿佛与我有缘——我听都快听吐了。” 油耗子脸上的神色总算是一松。 “也不能回回都是一个地方。这生意不能叫人抓住,他做的小心,都是由人带回来的,明晚上在十六铺。” “明天晚上。”萧冀曦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那么,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这得请你们动手。”油耗子微笑。“你们军统财大气粗的,想必不会在乎折一两部电台进去。” 萧冀曦失笑,看来油耗子还是对总从穷这个字上被攻击而耿耿于怀。 “合作么,总是要各自发挥作用才叫合作,也由是才能长久。怀表的事情多亏了你们,就算我们割电台肉疼,也还是要割的。” 他没承认财大气粗这几个字。 油耗子也没揪着这一点不放,他们的合作既稳固又脆弱,稳固于同仇敌忾,脆弱于两家自己到底还有仇。两人都知道要是活到日本人滚出去那一天他们当场只怕就能拔刀相向,眼下却又不得不为这个拔刀相向的未来而努力。所以两个人说起话来看似百无禁忌互相揭短,其实都还小心翼翼的不肯越过线去。 “他会亲自去一趟码头吗?” “明天不会,但是今天会。”油耗子眯了眯眼睛。“他会路过当铺,也会看见他该看见的东西。” 十六铺码头边上有个当铺,油耗子不肯认,但是从他的话里头,萧冀曦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那其实是他们的一个据点。他捂住了没往上报,等到战后这铺子要还不换人,他立刻把自己名字倒过来写。 该看见的东西,自然就是那块怀表。 郭治也是个心细的,他看见那块表,一定会想起萧冀曦,萧冀曦显然没有穷到要当一块旧表的程度,要么就是他别有用心,要么就是他要动用大笔的钱,二者都不正常。等他去查的时候,他就会发现第三个答案,同样对萧冀曦很不利的一个答案。 这样明晚即便他不为了生意来码头上,也必然被引到其他的地方去。 那么电讯处里的事情,他自然就没法看顾了。而电讯处能被徐怡然截下电报,也一定还有其他人能做到这一点,只是需要更加隐蔽一点。 “这恐怕是我头一次只需要坐着等结果就行,还真有点不习惯。”萧冀曦苦笑。 第514章 诱饵 油耗子却摇了摇头。 “你在这里头还是很重要的,一个局里不能没有诱饵。” 萧冀曦一愣。“我?成为诱饵?” “树大招风,你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恨。”油耗子意味深长道。“能有机会把你拉下马,郭治愿意做很多事。相应的,他也就会忽略掉很多事情。” “我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招人恨。”萧冀曦挑了挑眉毛。 “说实在的,要我们不是在这么个时候相遇,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油耗子瞥他一眼。“我很欣赏你。” 这话也适用于另一个人,所以萧冀曦一时间有点走神,差点没有听清油耗子接下来说了什么。好在油耗子注意到了这一点,停了话头。 萧冀曦看他那眼神,皱了眉头。“你这眼神像是在看笑话。” “不是,我是有点同情你。当然,也是在同情我自己。”油耗子的语气细听还真有点唏嘘。“我知道你因着这句话想起的是谁,你也很不容易。” “彼此彼此。”因为油耗子猜的太准,萧冀曦觉着有些烦躁,他挥了挥手,像是要赶开什么一样。 第二天萧冀曦就发觉郭治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得意洋洋的,但不敢与他对上,对上了就会转到别处去。 萧冀曦开始好奇油耗子就着那块怀表做了些什么文章,能让郭治露出这样胜券在握的表情,恰好油耗子半下午的时候抱着一摞文件钻进了他办公室,不用问,肯定是与他通气来的。 “有什么话非要等到今天。” “此事变数太大,昨晚我也不敢肯定,到今天见到他那表情,才知道是成了。”油耗子也不跟他卖关子。“昨天他的人在当铺截了怀表,又有人提醒了他这是谁的东西。” “我跟松哥什么关系,他总归不会不知道,有块一样的表,也没什么。”萧冀曦大惑不解。 “但是又有人借着电讯处提醒他,这块表是共党接头的信号。”油耗子笑着摇了摇头。“于是他想证明你是共党,但到最后只能引火烧身,因为当铺的人会证明东西原本是死当,当铺老板本想留着自用,是他用保卫局的名号强夺过来的——当然,这也是真的,只不过郭治抢这个,是因为先接着了电报。” 萧冀曦一直静静地听着,神色不变。听见怀表会指向共党的时候,也没显示出惊怒之色,只等油耗子讲完才问道:“这件事会不会连累到我嫂子?” 油耗子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萧冀曦指的是张芃芃。 “不会,之所以不叫她报警的时候就说这表已经丢了,就是为了让她到时候能说自己不知道这表的存在,证明白青松一直小心藏着这表,也就更能证明这表有不小的秘密在。到那时候,郭治是无论如何都分辩不清楚的。”他看了萧冀曦一眼,目光奇异。“你倒是谁都想保下来。” “我保不住的人太多了,所以总想试一试。”萧冀曦不愿意叫油耗子弄清自己的心事,低头去翻那些文件逐一签字。 当晚萧冀曦睡不踏实,但还是尽力的睡了,明天挂着一脸疲惫的颜色过去,只会让自己显得可疑。 而后,保卫局里就开了锅。 电讯处的副处长一早上就被梅机关的人给提走了,甚至于没打算跟任何人交涉,因为派来的就是一群中文都说不利索的家伙,来了之后一指郭治就把人拷上了,奇的是郭治没有反抗也没有喊冤,只是脸色惨白。 “他以为自己是因为烟土的事情被抓走的。”油耗子在萧冀曦背后低声道。 为首的一个一眼在人群中看见了萧冀曦,忽然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在,这一走就宛如是圣经里那个摩西分海,众人忙不迭的往两边散开,把萧冀曦晾在原地。 萧冀曦没有动。他这会才认出来那是田村忠太,因为不常见这小子戴帽子。 郭治在后头看着,忽然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萧处长,没想到吧?你自以为瞒天过海,却不知道天网恢恢的道理!” 萧冀曦想,这的确值得郭治高兴一下,因为在郭治看来,他的事情更加要命,与通共相比,贩卖烟土的事情不值一提,梅机关毕竟精力有限,都去与他为难了,郭治那边自然压力就小了很多,到时候多说点好话再上下打点一番,左不过是这批货折进去了,下一批还会来。 “萧君,铃木君请您过去协助审问。”田村忠太在这群人前不肯费事说中文,萧冀曦看他那神情,估计也不想让太多人听见他在说什么。 看上去田村忠太也不知道为什么铃木薰把他叫过去,萧冀曦看他的脸色甚至于还有些忧虑,虽然知道田村忠太肯定是因为担心他连累铃木薰才有此情态的,但萧冀曦还是觉得已经很难得,毕竟这两个人一开始的立场可以说是水火不容的。 “请吧。”萧冀曦一伸手。 萧冀曦和郭治的待遇不大一样,郭治是被塞上了囚车,而萧冀曦行动未有丝毫受限,只是跟着田村忠太上了车。这让郭治的面皮一阵抽动,他被推进囚车之前萧冀曦看了他一眼,只看那脸跟个紫茄子似的。 到了梅机关,郭治更是被直接扔进了牢房。到这时候,郭治看着自己被绑在刑架上,是个一言不合就要直接上刑的模样,忽然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长官,昨晚的事情是误会,我是不该私下里违令贩——” 铃木薰冷笑一声,打断了郭治的话。 “郭处长以为梅机关的情报系统是摆设吗?我不关心你面上贩卖了多少烟土,那不是我要管的事情,我只需要知道你的上线是谁。” 说到这里,他微微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我也不愿意一上来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过我知道,你们共产党人的骨头都很硬,所以坐下来谈谈未必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现下时间紧迫,我也没有那么多的耐心。” 郭治听着他这番话,脸色终于变了。 第515章 祸水东引 从七十六号到政治保卫局,人员的变动其实不小。郭治能在其中独善其身还升了官儿,足见他其实是个聪明人,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他深知日本人肯出钱出物的养着他们是为了什么,相应的,也就知道做什么事他们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事是他们绝不会容忍的。 通敌当然要摆在第一条。 莫说今日他贩卖的是烟土。日而本人明面上禁止实际上是乐见其成,就算是他再卖些更要命的东西被发现了,也比眼下的情形要强许多。 郭治手心里渗出了冷汗。 他也知道自己和共党没有关系,眼下这是一场误会。但看铃木薰的样子,显然已经断定了他就是共党,若是拿不出证据来,单是苍白无力的分辨几句,只怕很难让铃木薰相信。 不仅如此。 郭治看着站在牢房外头的萧冀曦,心里暗暗地起了盘算。 铃木薰今日冲他发难,给他扣一个共党的帽子,是真的被人给骗了,还是在与旁人一道,演一场戏?铃木薰与萧冀曦私交甚笃,这他是知道的,而自己发现的东西,也正指向萧冀曦。如果说铃木薰是为了避免萧冀曦下狱先下手为强,帮着萧冀曦打的是死无对证的主意,那他今天说什么都没有用。 可眼下不说肯定是不行的。 萧冀曦瞧着郭治的脸色几番变幻,大概也能猜得出他在想些什么。 肯定是把铃木薰划归到他那边去了——实际上,没有人足够了解铃木薰,也就没有人知道铃木薰究竟在想些什么,这其实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点优势。 不过也就是一点了,这一点优势不可能让郭治沉默到底,保卫局里的人就算是毫无根据,也一定要在自己倒霉的时候拉旁人下水,更不要说是如今这种状况。 萧冀曦就等着郭治开口。 郭治果然开了口,他声音带着颤抖,但依旧十分坚定,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能够取信于铃木薰,但凡有哪里表现得不够完美,都会反而使他的处境更加糟糕。 “铃木长官,通共的人不是我。” “哦?”铃木薰一挑眉,把手里一直攥着的纸在地牢的栏杆上平平展开,“那不知道郭处长如何解释,电讯处恰好在昨晚再一次的出现了纰漏?” 郭治瞪大了眼睛看那一纸电文。 他的脸色慢慢地变为雪白,就像那张虽然带着点折痕,但字迹依旧清晰的纸一样白。他下意识的要往前扑,去验证那张纸上内容的真假,但是随着他的动作,他手腕脚腕上的镣铐一齐响了起来,叫他总算回到现实之中,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不过他也只愣了几秒钟的时间,就反应了过来。 郭治恨恨地看了一眼铃木薰身边负手而立的萧冀曦。 萧冀曦看上去不过是在一边看戏,不过他自己知道,看戏绝没有这么提心吊胆的。他得留神郭治的每一个举动,虽然现下情势看着对他大好,不过对付像郭治这种久经谍海的老油条,稍微一个不注意,优势也会变为劣势。 果然,郭治大声道:“电讯处接二连三的出问题,偏偏又是在这样紧要的时候,铃木长官就不觉得奇怪吗?” “是啊,电讯处接二连三的出问题,恐怕与郭处长逃不开干系。”铃木薰冷声道。 郭治不急着为自己辩解,只是盯着铃木薰。他对梅机关这个多年未动上一动的特务科科长本来存着些轻视的意思,但是这几年下来,看着这人在四面楚歌的环境里依旧坐得稳当,便意识到此人并不简单,为此还下了些力气,试图去了解铃木薰。 但关于铃木薰的消息少得可怜,只知道他家在日本仿佛是个望族,在海军有着盘根错节的势力,更多的则一概不知。不过从这寥寥数语的背景和履历里,依旧能看出一点东西。当初铃木薰读的是海军大学,与他现下这份工作并无联系,这也恰能说明,铃木薰是很适合做这一行的。 凡适合做这一行的,都躲不开多疑这一条。若是能轻信他人,铃木薰也不会有今日。 果然,铃木薰与他对视了几秒钟,有道:“我希望郭处长提出这一条来,是能说出些有价值的话。对你有价值,对我也有。” 郭治心下一松,他知道铃木薰现在肯听他说的话了。虽然肯定是抱着怀疑的态度,但起码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他没准也就只有这么一个机会。 “我知道这个位置的要紧之处,一直以来都不敢有所松懈。先头徐怡然一事,实在是因为下面人慑于徐怡然身后的丁先生,对她不曾过于留意。再说我在电讯处里,也不是全然能够做主的。” 萧冀曦在一边听着,很好,这一开口,就先把最要命的一件事从自己头上摘了出去,且隐约把矛头指向了电讯处的处长。 是个人才。 铃木薰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郭治却知道,没有打断他,就说明铃木薰正在听他说话,且还听进去了。 “而这第二次,则是我被人给引开了——不是因为我那点子破事,正相反,是因为我发现了一条线索,可能指向依旧藏在保卫局里的共党。” 郭治一边说着,一边装模作样的动了动,作势要去掏怀里的东西。萧冀曦知道他是想提醒铃木薰怀表的存在,才做出这样的举动来,这会郭治已经冷静了下来,不可能忘了自己正被绑着。 果然,铁链这回只是轻轻一响。 郭治停了手,歉然笑道:“我一时心急,忘了东西已经不在身上。铃木长官若是肯信我,去搜我的办公室,便能发现一块怀表,似乎是共党的接头之物。而这块怀表,我此前也是见过的。” 萧冀曦微微挺直了腰板,知道郭治要对他发难了。 郭治朝萧冀曦扬了扬下巴。 “之前在萧处长身上,我曾见过一模一样的怀表。” 第516章 对峙 铃木薰扫了萧冀曦一眼。 萧冀曦在自己口袋里摸了摸,把那块怀表掏了出来。 “郭处长的记性还真好,见过这么一回就记住了。”他朝郭治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微微一笑。“不过这东西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想必偶有相似的东西也没什么稀奇。” 郭治冷笑一声。“可不是相似的东西,而是几乎一模一样!这表厂已经停产多年又不再上海,怎么就这样巧合,能找到两块一模一样的表?” “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萧冀曦垂着眼睛,心想幸而当年东西被送给白青竹和白青松的时候,上头没有刻字。不然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露了馅。“虽然照郭处长的说法实在巧合了,但也并非不可能。” 话里的意思倒是说郭治刻意在制造这种巧合——栽赃么,那是谁都会的。 郭治叫他噎了一下,但还是梗着脖子坚持道:“事实如何,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萧冀曦知道他为何如此坚持,因为他眼下没有退路,要么被直接打上共党的名头,要么成功把萧冀曦拉下水,才能换来自己脱身。 铃木薰把田村忠太叫了进来。 田村忠太总是能随叫随到的,萧冀曦有时候怀疑他身上有根绳子拴在铃木薰身上。 “去郭处长的办公室找一找他说的怀表。” 郭治眼里闪过一丝喜色,萧冀曦则耸了耸肩,他退后一步,跟铃木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一手若在萧冀曦猝不及防的时候露出来,现下萧冀曦的确要为之焦头烂额一阵子。不过很可惜的是,郭治现下所有的反应都在萧冀曦的意料之中,甚至于连铃木薰都已经知道了一些。 让郭治在当铺看见那块怀表之前,萧冀曦就已经和铃木薰就这块表有了一番谈话。 “你觉得电讯处之中有人有问题?” “对,不然徐怡然就算有丁先生作保,也绝无可能轻而易举就截获电讯处的电报,这置整个情报系统于何地?” “那你想怎么做?” “静观其变。前几天张芃芃报案说是有东西失窃,警察并未细查,但是事后她派人四处找寻,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遭了窃。我悄悄派人打听过了,是松哥的一些旧物跟着失窃,她怕其中有东西和共党扯上关系不敢声张,只敢私下里寻找。” “我既然把她放出去了,就轻易不会再怀疑她。不过她不想声张也无可厚非。听你话里这意思,反而是方便了我们。” “是,到时候谁跟她一样留心这些东西,谁就可能是本该与松哥接头的人。” 而现下,郭治就撞了上来。 东西很快就送到了。 萧冀曦此前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拿这东西做文章的时候。 他到现在还很清晰的记着,那是白青竹上大学之前,白父特意送了这么一块表给白青竹,那时候这东西在同龄人之间算是稀罕物,白青松也没有,因知道自家绝非买不起,还半开玩笑的说自己也该回头接着念书挣一块表,而白父是早预料到他会这么说,当下又掏了一块出来,白青竹为此得意洋洋,认为白青松是沾了她的光。 一块怀表本也没有什么。 但那是白家兄妹从自己父亲那里得到的最后一个礼物。 所以当时白青竹把这块表送萧冀曦的时候,萧冀曦并不想接,可最后还是接下来了,而且一揣就揣了这么些年,期间还不得不跟白青松那块换来换去,颇有几分滑稽的意味。 现在这两块表又并排摆在了一起。 萧冀曦心中大恸,面上却还要做戏。他从田村忠太手里接过那块表翻来覆去地看,脸色渐渐地变了。 郭治冷笑更甚。 萧冀曦猛地上前一步,抓住了栏杆。 郭治的表情凝固了,他诧异地看着萧冀曦,那一瞬间脑海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人是被戳穿之后恼羞成怒了吗? “陈年旧事,也值得你拿来做文章?连这东西都敢指使人偷,我看你是活腻歪了!”萧冀曦瞪着眼睛,眼下这愤怒却不仅仅是做戏了。“郭处长,咱们虽然算是平级,但你信不信若是把事情做绝了,我照样能要了你的命?” 郭治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势下萧冀曦还能如此嚣张,一时间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倒是铃木薰上前一步,安抚地拍拍萧冀曦的后背。 “有什么话好好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表是松哥的遗物,想来是嫂子没有报失,但那晚上遭窃的时候也跟着一起被偷了。”萧冀曦的手依旧捏着栏杆,不过语气稍微和软了一点,透出一股疲惫的意味。“还是当年青竹上学的时候买的,一人一块,后来青竹把她那块给了我。” “你承认了!”郭治只恨没法举起手来指着萧冀曦,但看他脸上的神色就知道,他一定是很想这么做。 “我认什么了?这东西是松哥的不假,松哥也的确是个共党,可人死都死了,怎么还要拿死人做文章?”萧冀曦怒视郭治。 “我可听见当铺的人说了,这东西是指定了人来赎的,总不会是死人亲自来赎吧?那么来赎的人,没准就是为了接头!” “有没有人要赎这块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东西现下到了你手里。若是说拿着这块表就是要接头,那我看你嫌疑最大!” “你胡说!分明这表一模一样,我看就是你要接头!你与那姓白的关系密切,他是共党,你跟他妹妹也都跑不了!” 萧冀曦很干脆的拔了枪。 争辩戛然而止,郭治瞪着枪口,两眼成了斗鸡眼,似乎没想到萧冀曦敢在铃木薰面前悍然拔枪,不过他反应也快,随即冷笑道:“怎么,想杀人灭口吗?” “士可杀不可辱,你如此污蔑,我倒不如杀了你再自杀干净。”萧冀曦咬牙切齿。 “你也算得上士?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郭治脸红脖子粗。“分明就是你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想要灭口!” 铃木薰伸手把萧冀曦的枪往下按了按。 “够了,我已经明白了。” 第517章 假作真时 萧冀曦的手僵了一瞬。铃木薰微微用了点力气,让萧冀曦把枪收了回去。 “幸而眼下没有旁人,不然保卫局想来会很难做。”铃木薰语气平静。“你们两个到今日这样的地位,还能吵得起来,老实说我还是挺诧异的。” 闹剧的两个主角一齐沉默了下去。 郭治深恨自己被萧冀曦给影响了,他本来只打算以一个受害者的姿态,略带委屈的跟铃木薰陈述利害,但是没想到这厮言辞敏捷,愣是把他也给带进了坑里。 “我们出去吧。”铃木薰对萧冀曦道。“郭处长故事编得不错,也许我们需要花一点时间才能把真相找出来。” 郭治一时间甚至没能意识到铃木薰在说什么。及至看见两个人沿着楼梯要上去时,才明白过来。 他那一番话没能取信铃木薰,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铃木薰似乎比刚刚更加笃定他才是有问题的那一个。 虽然不知道其中出了什么问题,但郭治还是第一时间出声想要自辩清白,只是这一回铃木薰没有停下脚步。 “你说的不错。”这么来回一折腾,时间已近傍晚。两个人迎着夕阳,一时间都没有急着说话,最后还是铃木薰先开了口。 “你这么笃定,是因为东西已经丢了?”萧冀曦忽然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铃木薰默然一瞬,而后点了点头,神色不大好看。 “人抓住了,但是报告已经被递出去了。” 看着他那表情,萧冀曦就知道梅机关没能找到幕后主使。虽然一份假报告丢了不算什么损失,可是在梅机关故意设套的状况下有人能把这东西拿走,那对梅机关来说的确是个不小的打击,至少面子上就很难过得去。 “留下什么线索没有?” “有,人是朝着码头去的。”铃木薰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随即冷笑起来。“就是十六铺码头,巧的很。” “人怎么样了?” “自杀了。”铃木薰叹了口气。“像是军统或者中统的手笔,出来的时候应该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萧冀曦想,共党做事还挺利索的。这么短的时间内,偷东西栽赃嫁祸一气呵成,难得的是还肯有人为此牺牲,顺便又以牺牲祸水东引,把日本人的目光集中在了军统和中统的身上。 “至少你抓住了内奸。”萧冀曦安慰道。 铃木薰却微微拧着眉毛。 “我想不通,郭治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暴露自己。情报到那家当铺,理应是第一时间向他们的上级传递,怎么反倒传回内部来了。” 萧冀曦和油耗子在一开始商量的时候,也注意到了这个漏洞,不过这自然是能圆回去的。 “我想,郭治不知道这件事,他只是意识到自己人要暴露,才打起了祸水东引的主意。拿着一对一样的怀表,伪造一个接头暗号,再把我指证为共党,如此你们的注意力就会挪到我身上,真正的消息渠道才能畅通无阻。” 萧冀曦说得情真意切,油耗子也的确可能是打着这样的主意,他们两个人现下说是合作,其实各自怀揣戒备不肯放松,也不惮于在各个环节上互相利用,如果油耗子最后有机会把梅机关的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而换来情报传递的机会,那油耗子也不会放弃,当然,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铃木薰拧眉思索了一阵,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奇怪,他居然会知道这么一块表的存在。” “我此前也常拿出来用,再加上他是共党,或许是认识松哥吧。”萧冀曦神色黯淡一瞬,这神情落在铃木薰眼里,却是很令人信服。 萧冀曦毫发无损的回了政治保卫局,这本身就是一个足够有力的讯号了。他先前被带走的时候,众人反应不一,幸灾乐祸的也不在少数,本以为萧冀曦这回是回不来了,没想到他竟然连个夜都没过就完好无损地又站在人前,一时间能厚着脸皮上前说话的人也不多。 这也给了萧冀曦径直把油耗子叫进办公室的机会。 政治保卫局里头偏偏是个能太平说话的地方,因为在办公室里放窃听器就几乎等于撕破了脸皮,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人这么做,正所谓灯下黑是也。 “你们摸清了假的在哪?还拿到了手?本事不小。” 萧冀曦察觉到油耗子的利用,说起话来自然有些阴阳怪气。 油耗子不以为忤,还是笑嘻嘻的。“自然是知道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总归处长有办法,这不是也回来了。” “是回来了,在梅机关里几乎与郭治动了枪,差一点就不能取信于人,你就得去探监了。”萧冀曦似笑非笑看他。“要不是知道你不打算把我这个位置便宜给赵平,我都要怀疑你是何居心了。” “不敢有什么居心。”油耗子依旧笑着。“我这儿有个好消息,处长要不要听?” “看你这表情,我觉着不只是有好消息。”萧冀曦眯起眼睛。 “是,还有个坏消息,不过得先听过前一条,才好理解。” “那你说吧。” “好消息是我们的确借着份假报告,找到了真报告的所在。” 萧冀曦心中一喜,面上八风不动,等着油耗子的坏消息,免得被这小子耍了。有时候他总觉得这小子和他印象里的共党有很大的差别,那群人不都是该把革命挂在嘴上,捎带着方正近迂的么?怎么到这家伙这儿,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呢? “坏消息是报告由柴山的秘书亲自看管着,我们恐怕拿不出来。” “一份评估报告。”萧冀曦忽然笑了起来。“与我们接触的其他情报都不同。” 油耗子眉飞色舞的神情凝滞了一瞬,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萧冀曦,半晌一笑。 “处长还真是好决断。” “这东西不是他们想改就轻易能改的,即便他们知道被窃取,只要美国人行动得够快,依旧是一场胜利。”萧冀曦半垂着眼。“只是,这就真的是那份我们需要的报告么?” 第518章 宴无好宴 油耗子听了这话,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认真地打量了萧冀曦一眼。 “怎么,又觉着小看我了?”萧冀曦微微一笑。“我总觉着自己在你眼里的形象不大好,总归不是个正常人该有的形象。” “的确,你居然也能想到这一层。”油耗子顿了顿,反唇相讥道:“局里真有常人吗?常人有这样的脸皮,忍得下这样的气?” 萧冀曦想了想,居然承认了,并没有和油耗子接着争辩下去。 “也是。这种地方,哪来的常人——你这个也字,有意思。难道我不说,你就打算让我拿着这份假的?到时候可有人要跟你拼命的。” 至于是谁跟他拼命,总归不会是萧冀曦自己,要是美军拿到假货制定出作战计划来发现自己被坑了,恐怕连开着飞机过来直接往油耗子脑袋上扔炸弹的心思都有。 “那不会,只是没打算这么早就告诉你,要是你在拿这份报告的时候露了行迹,那你就是最好的烟雾弹。”油耗子毫不掩饰自己的用心,把利用说得坦坦荡荡。 萧冀曦倒是没为此生气,只是想着此间事了,要不要让兰浩淼想个办法把油耗子给做了,让这小子下日本人的大狱肯定不行,身上秘密太多,自己就头一个得搭进去,但搞成军统的刺杀还是可以的。军统这些年在上海的刺杀行动已经少了许多,眼下正是人人警惕性都不高的时候。 油耗子撞见他的目光,忽然笑了。 萧冀曦听见他笑,抬眼看他,眼神微微惊诧。 “干咱们这行的,对杀机最敏感。”油耗子摸着下巴,笑得贼眉鼠眼,偏偏只能让人心中生起凛然。“您不会把我交给旁人,大概是打算用自己人了断我,老实说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萧冀曦沉默一瞬,道。“咱们这不叫过河拆桥,叫拆了桥后还要拿着建桥的石料木料互殴。” “有道理。”油耗子咧嘴。 “今晚来我家吃饭,详谈。”萧冀曦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全然没有把自己能带来的威胁放在心上,颇有些一拳打在空处的不适,忽然便想到了一个最冠冕堂皇的报复方法,只不过最后谁都落不着好罢了。“青竹说上回劳烦你送我们一趟,还有那团子她也很喜欢,没来得及谢谢你。” 油耗子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分明写着“这是恩将仇报”。 然而也只好无可奈何的点点头。 虽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可萧冀曦总算觉着自己是扳回一成。等油耗子出了门再想想,觉着自己这像是小孩子斗气一样,不由得无奈一笑。 当晚两个人聊了很久,晚饭自然也吃得晚,因为吃完了只怕就没人有心思再聊正事了。 白青竹本是打算要好好做饭的。 然而她的确有些心不在焉。总时不时的停下来望一望屋里。 这两个人的确没打算避着她,因为都对她是个什么身份心知肚明,只是担心隔墙有耳,所以声音压得很低,只在锅铲互相敲击的间隙里,能听见零星地几句。 她本也不用听的。 只是她到底还是担心——至于在担心什么,她不敢想。是担心萧冀曦会对旁人不利,还是担心什么人会对萧冀曦不利,这都不大应该,但是于她,却都是无法避免的。 何其无奈。 她本也不用跑进厨房里来,想来要是喊街口饭店送来一桌,所有人都会很高兴,她也能听听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谋划的。 但是最后她还是把自己关进了厨房里,下意识的就不想去听,她想,这是为了让自己的任务不受影响,但还有没有其他的原因,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柴山是个谨慎的人.......”这是油耗子的声音,没素日里的跳脱,谨慎沉肃。 “他不会把东西给任何人。”萧冀曦说话时也是一般的语气陈凝。 白青竹静静听着,脑海里忽然就闪过了很多年以前的萧冀曦,那时候他也是有着笑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样发自内心的笑容就越来越少,剩下一些不辨真假的面具浮在脸上。 然而她没法去指责什么,她也是一样的,至于更甚。 “东西一定还在他那。” “打算怎么做?进他的办公室?只怕不行。” “说了柴山警惕,这东西或许是贴身带着。” “贴身更不安全。” “总归需要你们干回老本行,成败其次,重要的是打草惊蛇,让他动起来。” “有一点我得声明,那不是我的老本行。但你可以等消息了。” 白青竹听他们两个聊得差不多了,才想起来要关火,她一低头,发现锅里的东西最终还是糊了。 她安慰自己这总归是人的胃能够接纳的东西,端着盘子出去了。 萧冀曦已经起身把她盘子接了过去,看了一眼就知道今日白青竹依旧是正常发挥,一转眼见她的神情,却不由得有些吃惊。 “你这是哭了?” 白青竹知道自己的眼圈有点红。 “没有,被烟熏的,赶紧吃饭吧。一会邻居家那几个又要探头探脑,看我们怎么这样晚吃饭。” “那么爱查探别人,回头我想办法在保卫局给他们都安排上位置。”萧冀曦冷哼一声,他说这话的时候特意放大了声音,让左邻右舍都能听见。 白青竹被他逗得一笑。 几天后,柴山兼四郎遭了一次暗杀,不过他生性谨慎,出入不仅有卫兵跟随,更总有一模一样的车子驶出充作烟雾弹,虽然这次刺客准确的找到了他所在的车,但是先前安装炸弹的人出了纰漏,炸翻的是另一辆车。 柴山兼四郎大概是被吓得不轻,又一次加强了安保。 几天后,柴山兼四郎忽然在梅机关狠狠地发了一次火,没人知道具体的内情,只知道梅机关上下都灰头土脸的,萧冀曦听着铃木薰的话锋,柴山本人没蒙受损失,反倒是日本那边,陆军和内阁由是对海军更为不满。 六月,美军进攻马里亚纳群岛的消息传来。 第519章 不要用紫甘蓝炖汤 具体战况如何,萧冀曦坐在保卫局里当然不得而知,不过从梅机关进出的人脸上表情来看,战局对日本应该相当不利。 很快也就瞒不住了。 海军第一机动舰队几乎全军覆没,看今日海军的一片愁云惨雾,回想起珍珠港一役后他们意气风发的样子,让人不觉恍如隔世。 然而实际上也不过一两年的光景。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算是为这情景出了力的萧冀曦和油耗子正在办公室里对付一串类似治安维护的琐事,这是万里浪特意安排下来的,自郭治也折进去之后,保卫局上下都觉得萧冀曦实在不简单,也陆陆续续知道了日本国内是怎么一个状况,都只有一面眼热萧冀曦找了个好靠山,一面愈发忌惮的份儿。 反倒是铃木薰看上去没打算借着他祖父的升迁给自己也挪个地方。 萧冀曦不由得有些好奇,琢磨着再见铃木薰的时候一定要问一问,于是就抢了手下移交囚犯的活儿,亲自押着人去了梅机关。 田村忠太看见他站在办公室门前的时候显着有些意外。 “你还肯来。” “我怎么不肯来?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叫我现在把绳子砍了自己也跟着跌下去吗?”萧冀曦没好气地问,他还是不愿与田村忠太打交道,这人现下的确是铃木薰在梅机关里为数不多的忠心属下,但每次见了,萧冀曦都会觉得有些头疼。 似乎田村忠太那耿介的目光下头就能反照出他自己肚子里九曲十八弯的花花肠子,他当然不会为此感到愧疚,但总有点做贼心虚的意思,怕被田村忠太看出什么端倪来。 田村忠太还是听不懂萧冀曦的比喻句,只说:“没人敢绑你们,不过你来了正好,让铃木君出来透透气。” “透气?他被谁关在里头了?”萧冀曦没工夫跟他解释谚语,想来解释了,田村忠太也听不懂。 “美军阵地再次扩张,陆军方面对海军大为不满,反应在机关里头,就是柴山长官认为旧案悬案太多需要整理,铃木君这些年来一直是特务科的领袖,这件事该他来做。”田村忠太一贯古井不波的语气里也难得透出一点讥讽来。 萧冀曦想,这的确可笑,这么个关头从最熟知上海地下形式的人抽出来一个对着故纸堆白费力气,他都要怀疑柴山是不是已经被军统给策反了。 “我去看看他。”萧冀曦还记着自己的来意。 田村忠太一脸我本来也没拦你的古怪神情,拎起地上的热水壶率先推门进去了。 “多谢——你怎么来了?”铃木薰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看见萧冀曦,眉头微微一跳。 自从上回郭治下狱之后,萧冀曦就再没见过铃木薰,现在打量一番,说不诧异那是假的。 铃木薰显着愈发的憔悴,大抵是受了不小的打击,看上去苍白如一抹幽影。 “我亲自囚犯过来,为顺便看你一眼。你这个样子,小虞看了要心疼的。”萧冀曦有些唏嘘。 铃木薰露出一个苦笑。 “海军受的阻力摆在那里,我远在此地插手不了太平洋战场,但毕竟也是海军的一份子,怎么可能独善其身。眼下机关里一应事务我几乎是插不上手的,倒是陈年旧档看了不少,做无用功,但也要有做无用功的样子才行。”他顿了顿,再说话的时候表情复杂,看着有些隐秘的欣喜,但更多的还是无奈。 “她的确很心疼,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给我煲汤。”铃木薰指了指桌角的保温桶,萧冀曦鼓足勇气掀开看了看,里头没怎么动过的汤水呈现出一种古怪的蓝绿色。 “是甘蓝?”萧冀曦赶紧把盖子盖回去了,想着没上头的命令虞瑰应该还不敢下毒,犹犹豫豫地问。 “有一部分是。”铃木薰艰难答道。 萧冀曦哦了一声,对铃木薰的消瘦顿感恍然大悟。 “你最近怎么样?”铃木薰咳了一声,不再去看那汤。 “和你一样,全是些没用的洋工。”萧冀曦耸肩。 他们两个本就是一损俱损的关系,处境相似也再正常不过,萧冀曦感慨了一瞬,总算想起来自己今日来是要做什么的,正巧现下看见铃木薰这个样子,问起来也顺理成章。 “我也就罢了,你现在是个科长,官大一级压下来自然无可奈何,怎么也不想着动一动?总归你祖父升职的事情传开了,也不用再对谁藏着掖着。” 铃木薰听了这话,神色显着有些厌倦,当然不是冲着萧冀曦去的,再开口时,也多几分自嘲。 “在这么个鬼蜮魍魉的地方坐到什么位置都没有用,就算把柴山撤下来换成我,我也不能扭转局势,事已至此,难道情报真的还能起到什么作用?我在这里,也不过是传递一个信息,铃木家依旧是与帝国共进退的。” 萧冀曦打量着他,只觉得他说这话时的脸色相当难看,不像是要说“共进退”,而几乎要说是“共存亡”了。 萧冀曦不由得笑,问他:“既然如此不满,当初怎么不想挪个位置?” “海军需要在情报部门里有自己人。”铃木薰叹息,神色无奈。“我是宁可葬身太平洋上的,但身不由己。” 唯独在这一点上,萧冀曦与他是十足的感同身受。 他又何曾想走到今天这一步,若是当初那炸弹干脆点把他给炸死了,他倒是要比现在好受得多。 所以一时间萧冀曦也没能说出来什么。看着铃木薰有些痛苦的神色,他还是带了一丝怜悯的情绪,他想,要是战争结束的时候铃木薰还活着,那才是最痛苦的事情,因为那时候铃木薰会知道所有的真相。 萧冀曦想,现下一切都几乎成了定局,这件事要提上日程的话也不过分。 只是他忽然又有些犹豫。 因为想起铃木薰提到那些古怪汤水时欣悦又无奈的眼神,又想煲汤的那个怀揣着什么心情在对铃木薰殷殷关怀。 第520章 循迹 萧冀曦心事重重地看着铃木薰,铃木薰正半垂着脑袋翻桌子上那堆文件,可以看得出那些东西的确是年深日久,纸张的边缘都微微泛黄。 他太久没有说话,让铃木薰感到了一点异常。 “你在想什么?” “在想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们会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萧冀曦信口答着,然而答完后,忽然心中一动,问道:“你想去做什么?” “我想带她回千叶。”铃木薰抬手按着太阳穴,语气是向往的。“我很喜欢上海,但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留下去。” 萧冀曦没问为什么。 铃木薰把一个档案袋丢在桌角,记了几笔什么东西,他神色倒是很认真,看着完全不像是在做无用功。 “这究竟是什么?”萧冀曦忍不住问道。 铃木薰的动作一顿,下意识把那几页纸盖上了。 “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你是不是听了田村替我抱不平?” 萧冀曦一怔,随即一点头。 “这件事不算是我被排挤。”铃木薰笑了起来。“是我自请要这么做的,当然,也很合柴山的心意,对外他也不堕面子,对内么,我这么做自有用意。” 萧冀曦本能的有些警觉,但也知道此刻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只默默地记了下来,打算过后再跟兰浩淼商量对策。 “万里浪那边,也是你安排的?”萧冀曦联想到自己这些天的遭遇,似有所明悟。 “这是我给柴山提的要求之一。”铃木薰承认道。“是我疏忽了,应该提前通知你的,看来你最近被折腾得够呛。” “警署关于治安维护的报告,这东西能有什么用?”萧冀曦半是抱怨半是试探,然而也没得到任何结果,铃木薰但笑不语,只说过段时间他就知道了。 兰浩淼这么跟他卖关子,他最多只是感到气闷,而铃木薰这么做,就让他有些毛骨悚然了,因为不知道铃木薰接下来要做什么,就意味着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见萧冀曦推门出来,田村忠太就又进了门。萧冀曦有意要听他们说些什么,放慢了关门的动作,于是就听见里头传出这么两句话。 “要拿去倒掉吗?” “还是放着吧。” 锁舌咔哒一声,把萧冀曦的叹息掩住了。 兰浩淼听了他这回报,也是一脸的大惑不解。 “美国人都快打到日本本土上去了,他还有心思在这儿翻旧账?难道真是受了打击,跟陆军示弱了?” 萧冀曦不得不提醒他:“马里亚纳离着日本还有段距离,况且铃木要是那样的人,我们还用在他身上下这么大的工夫?” 兰浩淼语塞,不得不承认萧冀曦说得有道理,这么多年下来,兰浩淼在幕后看着萧冀曦跟铃木薰斡旋,也总是捏着一把汗的,铃木薰看似一直被身边的这些人牵着鼻子走,其实还总有自己的决断,从那个不常能透出信息的书房就能窥出一二来。这些年因为虞瑰获取情报的频率不高,军统上层还多次致电兰浩淼,询问虞瑰有无投敌的可能,都是叫兰浩淼给截住了,他不愿意叫自己人寒心。 对屋的窗棂忽然被人扣响,萧冀曦立刻伸手摸枪,这时候无论是谁造访都很值得人警惕,尤其是还是打算从窗进来的人。 兰浩淼按住了他的手。 “没事,是沧海。” “师姐还在上海?”萧冀曦被吓了一跳,兰浩淼倒是显着很淡定。 “她一直在,还做了件大事,只是没告诉你。” “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萧冀曦没好气道。 “可以。”沈沧海没等兰浩淼给他开窗户,自己就跳了进来,兰浩淼一脸的无可奈何,他从来对沈沧海也没有办法。 萧冀曦从来只有在这时候才能看见兰浩淼吃瘪,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在后头看热闹,但是看着看着,也忽生出感慨。 也不知道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日子了。 “徐怡然的事情,有我在里面推波助澜。”沈沧海看见萧冀曦,脸上还是没什么笑意,只是目光柔和了很多。“我手下有个长沙的兄弟,我就把他们两个老乡送做一对了。” “原来上回说徐怡然和人谈起了恋爱是这么回事。”萧冀曦恍然大悟。 “不是恋爱。徐怡然当时还需要丁默邨。”沈沧海简洁地回应。“只不过有这么个人在,能坚定她的决心罢了。” “的确算件大事,可帮了我不小的忙,还捎带着让我找着了保卫局里的共党。”萧冀曦笑道。“该给你记功的。” “我不需要你们的功劳。”沈沧海皱着眉头,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萧冀曦不由得一愣。 “她在东北跟抗联呆太久了,以至于坏了脑子。”兰浩淼在一边插话,语气生硬,显见不满。 沈沧海冷哼一声。“谁的脑子坏了还不一定呢,师父更喜欢哪一边你也不是不知道——” 这两个人又不说话了,只是互相不甘示弱地瞪视,萧冀曦夹在中间一头雾水,却也不得不打圆场。 “你们两个凑在一起总不是为了互相瞪着,师姐现在在上海可还算被通缉着呢。” “不是算。”沈沧海垂着眼睛,语气十足十的漫不经心,说出来的话却石破天惊。“你和铃木加班加点,都是为了我。” 萧冀曦只觉得头皮发麻,几乎没能控制住声音。 “师姐你又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就是警局太废物了,我觉得闲下来是对他们工作能力的肯定,所以就四处转了转,把日本人标榜出来那些优秀的商人都造访了一下,放把火,或者是绑架勒索,旁的我也做不了,毕竟现下我还是个通缉犯。” 萧冀曦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说警署最近怎么也跟着乱成一锅粥,本来以为是有人趁着时局不稳出来打劫,没想到是你。” “我就不是打劫吗?”沈沧海唇角一弯。 “你叫行侠仗义。”萧冀曦本意带点讥讽,没想到沈沧海倒是十分喜欢这个词,满意地点头。 “不错,我也这么觉得。” 第521章 也不要乱扔刀子 萧冀曦终于无话可说了。他现下只觉得喜忧参半,喜在沈沧海还跟从前一样,忧的是这时候人仿佛不应该跟从前一样。 然而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别唬我——不可能是这件事。我看过那些文件,最早的能追溯到五年前,铃木那边的文件看着也都有年头了,不会和你现在做这些事有关系。” 沈沧海又笑了。 “想不到现在我骗不过你了。”她语气微微的感慨。“按理说我是该高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有点不高兴。” 萧冀曦那一瞬间也有些晃神。 他也在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不能被称为一个半路出家的菜鸟了的。 只是没能想出个结果来,因为这一路上让他成长起来的事情多半都不怎么让人快活。 可能是那截断舌血淋淋地落在他脸上的时候。 可能是他看着菖蒲的脸被黄土渐渐掩盖的时候。 可能是他眼睁睁瞧着李云生那张脸变为青紫色的时候,还有可能是读沈沧溟那封信的时候。 当然,也有可能是白青松在他面前闭上眼睛的时候。 他不愿以这些人的命去铺这条路,但这条路他还是一步步的走过来了,走到今日,才发现自己早已面目全非。如果不是因为还记着自己在为什么活着,恐怕他自己都认不得自己。 萧冀曦闭了闭眼睛,声音艰涩。 “知道骗不过我,就和我说实话吧。我已经能派上用场了。” “你可不是能派上用场而已。”兰浩淼一脸的严肃,他已经少有对着萧冀曦摆出这幅表情的时候,与先是远赴东北而后又东躲西藏的沈沧海不同,这些年他是看着萧冀曦一路怎么摸爬滚打过来的,也大概能猜出来萧冀曦刚才想到了些什么。 做特工,尤其是做卧底,做久了总会有些自我厌弃,兰浩淼其实也有这样的心思。他当年也算是个热血青年,要不然不会扎进军校里去,现在他常想着,当年如果没有去军校,是不会是也就不会有这颠沛艰难的一路——或许还是难,但总归身后还有个师门,有个能让自己堂皇喊一声师父的人。 而不是像现在,只在夜最深的时候,能看一眼那个连名字都刻不上的牌位。 “你是我们的王牌。”兰浩淼用力抓住了萧冀曦的肩膀。“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必须好好的在里头待下去。” “情报真的还有用处吗?”萧冀曦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笑起来的时候带着刻骨的讥诮。“日本人马上就要完蛋了,他们都很清楚,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垂死挣扎。他们守不住马里亚纳之后,就再也守不住任何一个岛,只能眼睁睁看着美军挥师本土!现在他们进攻湘桂铁路根本就没用,就算咱们的军队现在挡不住,将来日本也一定得把这些地方都吐出来,因为他们自己的地盘马上就要变成美国人的了!” “怎么没有用?如果不是你和那个共党合作把评估报告拿出来,也许马里亚纳的战斗就会打响得晚几个月,现在的情景,早一天逼着日本人投降,我们就能少一天的损失,你告诉我,情报怎么就没有用?”对于萧冀曦对时局了如指掌这事,兰浩淼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死死地盯着萧冀曦,眼底最深处是一片担忧。 现在什么都不能告诉他。 铃木薰正在顺藤摸瓜,而且已经几乎要摸到他想要的东西了。 萧冀曦做的那些事不过是掩护,最要命的还是铃木薰手里的那些文件。 好在萧冀曦有一点没有说错。 情报已经不再有那么重要的作用了,所以他大可安心。 兰浩淼也想过要撤退,但是发现自己没法撤退,他一旦撤退,整个潜伏组都将无法与自己的上线联络,军统在上海相当的一部分情报网络都会瘫痪,而现在正是和共党争夺情报战场的最佳时机,都知道日本要撑不住了,都知道那之后就是新的一轮洗牌,他虽然不是个正人君子,但是从来都没忘了自己在青天白日旗前头发过什么誓。 他现在留在这里,加上沈沧海帮他放出烟雾弹,就能拖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最重要的是,久一点,他就能给自己的小师弟摘出去。 程逢春也已经死了。整个师门现在能活下来的,或许就只有沧海跟小师弟两个。沧海是他的私心,而小师弟,是他的愧疚之情。 兰浩淼接到程逢春死讯的时候,一点都不奇怪,甚至在想,大师兄怎么现在才进了游击队,前些年都做什么去了。 虽然意料之中,但还是觉得怆然。 他们这一门,当真是满门忠烈。 只是,又有谁会知道,谁会记得?好在他们也从不为这些,人生天地间,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要给小师弟留下向上峰自证清白的机会,并且能够过得了铃木薰那一关。 萧冀曦一抬眼,撞见兰浩淼的眼神,微微一怔。 他从未见过兰浩淼露出这样的眼神。 仿佛还有一点不舍的情绪。他在不舍些什么?那一瞬间萧冀曦本能地觉着不安,但是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沈沧海转移走了。 “嗯,是不止最近这些事,我人在东北,不代表不能在上海搅风搅雨,你还不相信我的实力吗?”沈沧海懒洋洋地笑了笑。“没事,他从前抓不住我,现在也抓不住,你不用想那么多——这么多年了,我是不是没送过你什么东西?这个我以后用不上了,你拿着。” 她一扬手,萧冀曦下意识就接住了,等接到手里一看才出了冷汗。 “扔刀子,可真有你的。” 那是把匕首,刀刃黑沉沉的,在天光下也不显颜色。 沈沧海哦了一声,又把刀鞘扔了过来,她毫无歉意的道了一句歉。 “对不住,我忘了还有刀鞘。不过扔刀子么,没什么的,最多也就是流点血,上头没毒。” 萧冀曦几乎要被她气笑了。 第522章 惊魂 不过他还是把那匕首给收了起来。说实在的,眼下这年月,冷兵器能发挥的作用已经十分有限,这东西虽然看着好,但终归派不上什么用场,沈沧海送,也是送个纪念品。 不过是个他很喜欢的纪念品。 萧冀曦一向对沈沧海和兰浩淼很放心,尤其是对兰浩淼,现下是事无不可对他言的地步,因为没有兰浩淼,也就没有他这些年。 所以他说走也就不会留下来听什么,也就听不见那两个人在后头窃窃私语。 “你确定这么一扔,他能把东西好好存下来?” “确定。”沈沧海的声音一如既往简练干脆。 “那你离开上海吧。” 长久的沉默。 沈沧海忽然莞尔,她很少露出这么纯粹的笑容,所以兰浩淼看着也就分外稀奇,把满肚子准备好的劝诫的话都几乎忘到了脑后。 然后他很意外的听见她答话。 “好。” 萧冀曦还是在加班,不过知道了自己在做的活儿与追索沈沧海有关,就总想着能不能把进城的拖慢一些,旁人看着也不过是他因为不满而消极怠工,都觉得这活儿本也没有什么,而到了万里浪那里,万里浪巴不得萧冀曦多犯些错误。 倒是铃木薰问过一次。 萧冀曦只反问了他一句。 “这究竟是在查什么?” 老实说,他依旧看不出什么,因此也确定了铃木薰所要的不过是一个态度,因为查的是沈沧海,是以更需要他到底态度。 他以为查的是沈沧海,铃木薰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两个人都算心里有鬼,谁都没接着往下说,却阴差阳错的混了过去。 果然,铃木薰沉默了片刻,道:“你不希望查,对么?” “毕竟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萧冀曦苦笑。“还要让我尽心尽力的去抓她的辫子吗?” 铃木薰露出了一点愧疚的神情,他说话时微微犹豫,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这话来,但萧冀曦并不觉得意外,甚至于大为震动。 他知道叫铃木薰说出这话来,是相当的不容易。 “这份工作重要的只是一个姿态,证明你们不是一路的——很快就要有大事发生了。” 萧冀曦很清楚,铃木薰没有骗他,心里不由得惴惴不安,想着一定要让沈沧海赶紧离开上海,离得越远越好。 但是等他和兰浩淼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兰浩淼却说沈沧海已经离开了。萧冀曦看他那表情不似作伪,却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大对劲。 不过他很快就没有工夫再想这件事了。 萧冀曦猜的不错,从六月份那场堪称惨烈的海战之后,日本的确没法再在太平洋上守住任何一片阵地了,他们节节败退,上海的空气也愈发的紧张,所有昔日和日本人交好的,都在悄悄的为自己谋求后路,就连日本人都不复往日的神气,萧冀曦觉得他们似乎也已经萌生了退意 只是停不下来。 这架战车被时局推到了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上,即便有人想要停下来,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上头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推进无底深渊。 七月,塞班岛。 八月,关岛。 这都是日本海军应该操心的事情,不过跟在铃木薰身边,萧冀曦也总能第一时间得到这些消息。 天气逐渐的热起来,等到空气里时不时飘过一缕纸灰的时候,萧冀曦才意识到又是一年中元。他几乎已经不记得日子,因为保卫局里气氛是前所未有的紧张,那些人很清楚,等大厦倾倒时,最先被舍弃的会是他们,但现在,他们一样退无可退,所以保卫局变成了一只火药桶,每个人都在试图把别人踩下去,换来自己的生路。 就像是一群溺水的人,试图把对方踩在水下,给自己一个露出水面的机会。 萧冀曦却不大在乎这个,不是作为即将要胜利的一方而有恃无恐,他很清楚黎明前的黑暗才是最可怕的,穷途末路的反扑,永远要比自信能够碾压敌人时所使用的手段更加可怕,尤其是在这个地下战场上。 他只是觉得,自己真正在乎的危机快要过去了。沈沧海看上去的确又一次离开了上海,随着她杳无音讯,铃木薰的调查也告一段落,这让萧冀曦更加确信,先前的调查都是冲着沈沧海来的。 今年的中元节,他忽然格外的想去看看那些人。 而他去祭拜谁,从来也是不用瞒着铃木薰的。 在铃木薰眼里,他们这样的人,去怀念谁,和对谁出手,一点都不矛盾。萧冀曦就曾经在路过町田明的墓碑时发现新献的祭品,在中国几乎没有人知道町田明的存在,就算是知道,也不会拎一叠和果子来,来过的是谁,自然不用多说。 这回萧冀曦在每个人的墓碑前头都停了停。 他沿着山路往上,在依旧带着暑气的夜风里,长久伫立在每一座碑前,这诚然是很怪异的一个场景,旁人看来,是杀人者在为自己杀过的人哀悼,也可能更近乎于一种忏悔,又或者,这两者对萧冀曦来说是一样的。 李云生的墓在最靠近山顶的地方。这还是兰浩淼选下来的,因为高,来得人少,便显得荒僻,且兰浩淼说,李云生很喜欢看风景,所以要选个高点的地方。 萧冀曦空着手站在墓碑前面,他也不敢说话,不过好在他已经习惯了这种难捱的沉默。 他想,李云生要是变成鬼,那应该也已经明白了一切,所以不会来找他。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可惜,因为他其实很想跟人说说话。 他四下看了看,好像指望自己能看见一个半透明的李云生。 自然是看不到的,然而他看见了一座新坟,土色还与四周不同,像是刚刚挖就。 然后他看见了上面的字。 模模糊糊的,像是个阮字。 萧冀曦的心漏跳了一拍,他下意识地往前走,想要看个究竟。 七月十五,也是满月,所以月光很好。 他看清了上面写着的字—— “尊师阮慕贤之墓” 然后,他听见了一声枪响。 第523章 一语成谶 萧冀曦是从那时候才知道,人在极度震惊之下,是连痛感都会一并迟钝起来的。 他几乎没有察觉到疼痛,只是觉着肩膀上微微一热。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中弹了,但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 大晚上一个人跑到荒僻的墓地里自然不是一个太聪明的决定,但萧冀曦很有自觉,知道自己在外是人人喊打,所以也做了不少准备。按理说应该没人知道他今晚会出现在这里,旁人都以为他正在市内某家饭店跟人喝酒——只有三个人知道他的目的地,但这三个人,都不可能杀他。 铃木薰知道,萧冀曦是没打算瞒着他的,在这种时刻坦诚,反而更能博取他的信任,这一点是萧冀曦这么些年来总结出来的经验之一。 白青竹也知道,但说实在的,就算白青竹想要杀他,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况且白青竹也是最不可能投敌的那一个。 最后一个是兰浩淼,萧冀曦本来没打算告诉他的,但是想到自己不愿意在坟前撞上任何人,还是让他代为查了查李云生那些个徒子徒孙的动向。 但是兰浩淼—— 萧冀曦捂着自己的肩膀蹲在墓碑后头。在那个躲在暗处的杀手还没来得及开出第二枪之前,他就已经给自己找好了掩体,子弹是从他身后射过来的,其他方向上如果没有杀手的话,这座新坟后暂时就是最安全的。 他不想承认自己是为着其他的一些原因才选择了这个方向。 比如说看清墓碑上的字。 萧冀曦回忆着自己那一瞥之下看见的内容。 别的没有看清,但是师父的名字,他绝没有看错。 两种可能性。一种是有人知道他今晚会来,借着师父的名字布下杀局,等着他走过去看的时候下手。另一种,这个人不是旁人,就是兰浩淼,兰浩淼知道用什么人的名字能让他方寸大乱,所以设计了这样的一幕。 但兰浩淼为何要杀他? 如果兰浩淼叛变,他完全不必要对萧冀曦下杀手,反倒是可以直接把萧冀曦送进梅机关的大牢,相信有很多人会乐见其成。 而萧冀曦自问最近也没做什么让自己背负叛变嫌疑的事儿。 不过他没有时间继续想下去了。耳边已经响起了脚步声,显然是杀手发现自己一击未中,正在搜寻目标。 萧冀曦深吸了一口气。肩膀上枪伤让他疼得眼前发黑,那位置再往下偏几分就是心脏,这可能是他受的这么些枪伤里离心脏最近的,子弹大概是卡在了某一块骨头上,至少他现在没觉着自己在漏风。 好在右手的行动不受限制。萧冀曦拔出枪来,他知道上膛的声音会把人引来,所以他的机会不多。 这回他没有时间考虑对方是什么人了,只要子弹上膛,迎来的必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不管那是不是他的同伴,他都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因为他手里还有一份湘桂地区日军布防的情报没有送出去。 子弹上膛的声音在暗夜里分外清晰。 脚步声一顿。 萧冀曦一跃而出,扣动扳机。 枪声几乎是同时响起。萧冀曦觉着自己的腹部一凉,心知是又中了弹,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要紧地方,如果是的话,那他可能撑不到山底下。 而他射出去的子弹也击中了目标,而且看上去,更准一些。 因为他的对手此刻看起来连握枪的力气也没有了,挣扎了两下靠在一棵树旁,看上去有进气没出气的,只是一时还没有死。 萧冀曦的枪法不算太好,他没想到这一枪会发挥成这样,但眼下没时间给他发呆,他只好踉跄着冲上去,把掉在地上的枪远远地踹了出去。 然后他勉强抬头看了一眼来人,一看之下,呆若木鸡。 “这好像是你第三次要杀我。”萧冀曦苦笑,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也很微弱。“也是你离成功最近的一次——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我居然还被你记着,我以为你已经回了重庆。” “我是回去了。”流霜的声音比他的更低。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瘫软在树下,谈话的场面怎么看怎么诡异。“但是不得不回来杀你。” “我从不知道自己那么天怨人怒。”萧冀曦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而且,我之前说的话似乎成真了。” 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是成真了。”流霜平静的不像是在讨论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不过,你似乎也快要死了。” “的确。”萧冀曦苦笑更甚。“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人在惦记我的命?” “我哥哥说,你快要查到一些东西了,所以你必须死。”流霜大概是强撑着一口气,不肯让自己的声音显着断续。“我其实在年前就回到了上海,因为中统想要在现今的局势里分一杯羹。我哥哥没有别的门路能杀你,所以找了我。” “你哥哥怎么会知道立这么一座墓——” 萧冀曦的声音戛然而止。 柳阳生不知道。 但是柳阳生是他派给兰浩淼做事的。 “你哥哥什么时候进的军统?”萧冀曦只觉得汗毛倒竖。 “你果然知道了。”流霜定定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没有出卖兰先生?和放我一样,是出于怜悯?” 萧冀曦觉得自己想要骂人,但是他没有力气骂人了,刚才那一瞬间的惊忡是他这个重伤号所不能承受的,在他来得及再次开口之前,他就已经眼前一黑。 再醒来,就是对着医院的天花板。 萧冀曦的第一反应是幸而自己没有被抓起来,但是又想了想,自己是个重伤号,现在门外站着一队宪兵防着自己逃走也说不定。 这时候门开了。 “你醒了。”铃木薰从外头走进来,看见睁着眼睛的萧冀曦,明显松了一口气。 萧冀曦觉得这不像是一个暴露的卧底能得的待遇。他很谨慎的没有开口,反正自己现在是重伤号,装着虚弱无力说不出话来也没什么。 铃木薰果然没有起疑。 第524章 如此反目 “我去晚了,没能抓到活口,所以没有拿到最直接的证据。”铃木薰在病床边坐下来,显着有些自责。“但之前收集的信息已经足够我抓他了,只是没想到他在暴露前最后要做的不是逃跑,而是杀你。” “谁?”萧冀曦几乎已经猜到了答案,但他不愿意亲口说出来,也宁愿自己是猜错了。 “你师兄。很多年前我曾经有过一个猜测,觉得他就是军统上海站那个我们一直没有抓住的君子兰,但是当时这个猜测被我给放弃了——现下想想,如果当时没有那么看重证据的话,我们的损失会少很多。”铃木薰摇了摇头。“好在,如今也不算太晚。” “这不可能!”萧冀曦试图坐起来,但一阵眩晕感迫使他躺了回去。 “这是事实。他现在正在梅机关的牢里。”铃木薰看萧冀曦依旧在病床上挣扎着想起身,还是伸手把他给扶了起来,捎带着在他腰后塞了一个枕头。“你现在身上有两处枪伤,失血过多,差一点就没法在这里和我讲话了,最好还是悠着点。” “来杀我的人死了?” “你那一枪打得很准。”铃木薰没有因为错失一个活口而显得沮丧,大概是他已经不需要更多的口供了。“也幸好如此,不然她再补上一枪,你还是活不下来。” “看来我命还是很大的。”萧冀曦勉强笑了笑。 “我也这么觉得。”铃木薰打量着萧冀曦身上的绷带。“大概这就是命不该绝。两颗子弹,都离致命伤差之毫厘。” 不知道是不是萧冀曦的错觉,他现在觉着铃木薰看他的目光中少了些探寻和估量的意味,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感到铃木薰在审视自己,但是现在,铃木薰似乎是不再怀疑什么了。 “对了,还有另外一个人也被认定为军统成员,只是他逃走了,还在搜捕。”铃木薰忽然道。 “谁?”萧冀曦一咧嘴,心想难道是沈沧海,那可真冤枉她了,沈沧海对军统总带着些不屑,让她加入军统是万万不可能。 “你的同学,顾晟。我现在觉得医院也不大安全,你让他们折了一个人,现在又是重伤,在旁人眼里大概算是个软柿子,没准还会有人来杀你,所以帮你安排了一下,特意请个靠谱的人来看护。” 萧冀曦又开始觉得事态不妙了。 “你找了什么人?你们的军医恐怕不会高兴来看护中国人。”他下意识的推拒。 “我不会让你那么为难。”铃木薰笑了笑。“是你们保卫局的,让保卫局对着梅机关新派去的医生头疼吧。” “胡医生?”萧冀曦觉得自己有点头疼了。 刚刚杀了他们中统的一个人,现在看护自己的医生干脆就是中统的,他真担心自己被注射一管空气。 “他该换药了。”说胡杨胡杨也就到了,她依旧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但是萧冀曦现在看见她,不由得更加心虚。 他头一次希望铃木薰不要跑得那么快,但让他失望的是,铃木薰很干脆的就离开了。 留下萧冀曦和胡杨在屋子里四目相对,萧冀曦很努力的挤出一个笑来,他知道这笑容一定不怎么好看。 “辛苦你了。” “萧处长才辛苦。”胡杨把托盘搁在一边,先把萧冀曦肩膀上的纱布解开了,她语气讥讽,偏偏又叫人发作不得。“大晚上的出门在墓地吹风还要挨枪子实在辛苦。” 萧冀曦苦笑,不过没急着说话。 他一直沉默到胡杨木着脸说:“屋子里很干净。” “我真担心你借机谋杀我。” “因为那个私自动手的小姑娘?我见得多了,这么一条人命,还不至于让我想要暴露自己。” 胡杨说是这么说,然而手上的动作好像超出必要的重,萧冀曦倒吸着凉气,好半天才费事地挤出一句话来:“我希望人人都是这么想的。” “大概吧。她调来不久,并没有什么熟人,大概还是和你最熟。” “你知道她的背景?”萧冀曦一愣。 “知道,我还知道她为什么会接受军统的指挥。”胡杨答得干脆利落。“现下他们也只有做一对鬼兄妹的份儿了,可惜。” 胡杨的语气里听不出可惜的意思。 萧冀曦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我要去见我师兄。” “你的身体不允许。” “把我抬过去,或者把他拷过来,我必须见他。” “我做不了主。” “我和铃木说。你只要负责证明我可以和人说话而不会忽然晕过去就行了。” “你现在这个身体状况,我很难做出这种判断。” “那就麻烦你做伪证了。” 胡杨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她看着萧冀曦,扬起一条眉毛。 “你确定?” 萧冀曦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胡杨抿着嘴不说话,手上的动作很麻利。做医生的手上都有把力气,她很轻松的扶着萧冀曦,往他的腰上裹绷带。这个动作该带点暧昧的意思,但是他们两个之间,简直是弥漫着杀气。 萧冀曦的眼神略微失望。 胡杨最后把绷带一勒,下手太重,让萧冀曦忍不住叫了出来。 “下不为例。”她淡淡道。 有了胡杨作保,铃木薰对萧冀曦的要求便没有提出异议,大概他也指望着兰浩淼见一见其他人,就能多吐点东西出来。 “我想到了你要见他,暂时还没有动刑。”铃木薰笑了笑。“你肯定有很多疑问,本来想让你休养两天,但既然你不想等,我也没有别的意见。” “你可以留下来听,但我不想让其他人听。”萧冀曦觉得有点疲惫,但这和他的伤势无关。 铃木薰点了点头。 兰浩淼被带进来的时候果然还是很齐整的,除了手脚上锁着镣铐之外,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他进来看见萧冀曦,很讽刺地一弯唇角。 萧冀曦很久不曾见他这个表情。 “小师弟,你还真是命大。”兰浩淼的手铐把他锁在窗边,让他没法靠近萧冀曦,所以他也没有什么挣扎的意思。“这算不算是祸害活千年?” 第525章 意料之外 萧冀曦沉默了片刻。 铃木薰没有说话,他安静得如同一个真正置身事外的看客,不过谁都知道,他不是。 他还是在注视着这一切,并且从中寻找着他能找到的疑点。萧冀曦知道,即便是眼前的景象,也不足以让他全然的放下疑虑,因为这个战场上每个人都是优秀的演员,还是最优秀的那种。 毕竟露出破绽就意味着死亡,比如说现在。 “有时候我真不想这么活下去。”萧冀曦轻声说道。“眼见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的离开,有些还反过来要杀我,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但我又舍不得死,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了,我也不放心扔下青竹一个人。” 他说这话,是说给铃木薰听,在铃木薰看来他们两个人的境遇有诸多相似之处,区别只在于,萧冀曦算是自愿卷进来的,事到如今说这个,似乎有些无耻。 不过萧冀曦相信,从铃木薰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他就想不了那么多了,这些话每一句都能切中他的心事,有了这番话作扰,与兰浩淼说话就能顺畅得多。 是的,萧冀曦依旧不相信兰浩淼是真的派人要杀他。他而今失望愤怒,不过是因为想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人命在战争里,至少在兰浩淼眼里,还是有价值一说的,比方说萧冀曦的命,在他眼里就要比柳家兄妹的命加起来都要值得。 作为活下来的那一个,萧冀曦知道自己此刻有点不够冷静。 但是他想到流霜死前的神情,总替她感到不值。 她似乎到死都在为自己没能杀得了一个叛徒而感到可惜,又为自己几次三番来杀的这个曾经对她有恩感到愧疚。 兰浩淼听着他说话,面无表情。 身上带着一个半的窟窿眼——肩膀上那个没有打穿,所以姑且算半个——毕竟算是重伤号,萧冀曦说了这么一段话,就不得不停下来歇息。 借着这个当口,兰浩淼问道:“说完了?” “没有。”萧冀曦瞪着他。“那个小丫头死了,她哥哥怎么样了?” “也死了。”兰浩淼的眼里多了一点不忍的颜色。“他知道得太多,我不能让他带着那么多秘密活下去。” 说到秘密的时候,兰浩淼直直地望着他。于是萧冀曦明白过来,柳阳生必须死的原因其实在他身上,他可能是保卫局里最后的一个卧底,又身处腹地,还得了铃木薰几分信任,大概是兰浩淼手里剩下最重要的一枚棋子,所以其余知道他身份的人都必须得死。 “你就不怕他把那些秘密告诉他妹妹?还是说在你的计划里,他妹妹本就该跟着一起死。”萧冀曦已经带了些怒意。 兰浩淼的目光不闪不避,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 “她出发的时候,就存了死志,只是没想到最后没能成功。” 萧冀曦又听懂了。 原来流霜是知道的。 他就说在那样的距离上,被中统训练了那么多年的流霜不至于会打偏,他一直以为是流霜不忍心下手杀他,现在看来,他还是自视甚高。 他没有死,完全是因为在兰浩淼的计划里他就不会死,流霜的目的就是把他打成重伤,用他的伤和自己的命,演一出戏。 那个有点古怪的眼神,不是因为她愧疚,而是因为她知道了事实,知道自己将以死亡,给一个卧底博取前程。 兰浩淼大概一早就知道自己跑不掉了,铃木薰手里那些东西看上去是在查沈沧海,其实是在查他,而兰浩淼也知道一旦他被捕,萧冀曦作为和他关系最密切的人之一,一定会遭遇盘查,萧冀曦偏偏是不能被查的那一个,这些年来从他手上也走了无数的情报,虽然每一次看上去都没留下什么尾巴,但也不能保证这就能经得住彻查。 所以兰浩淼做了这个局,要在他死之前把萧冀曦摘出去。 萧冀曦想起他上次和兰浩淼告别时的场景。 原来那个表情意味着诀别。 “真是个傻丫头。”萧冀曦在被子底下攥紧了拳头,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决不能流露出异样。“明知必死,居然也肯来送死,为了什么?为了大义?值得吗?” 他其实想问的是,以一命换一命,值得吗? 他相信兰浩淼听得懂。 “值得。”兰浩淼冷笑了一声。“你当然不会懂,为了最后的胜利,什么都是值得的,莫说是一个她,一个我,就算再死上更多的人,只要能达成目的,就是值得的!”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发现我从来未曾懂你。”萧冀曦长叹一声。 这他说的是真心话。 “我只希望你们以后也不会懂我。”兰浩淼笑得有些古怪。“毕竟梅机关的牢房很擅长让人开口,可我一点都不想开口。” 萧冀曦浑身一颤。 这是兰浩淼在暗示他,找个机会,杀了他。 不得不说,那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在那些刑具面前赌一个人能保住秘密是不明智的,而兰浩淼偏偏又有太多的秘密,他一旦开口,很多人会立刻置身于危险之中。 按着兰浩淼那套价值理论,此刻的他的确成为了应该被牺牲的那一方。 只是,决定人的生死,那本不是同为人者应该干的事情。 尤其是,萧冀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狠得下心来。 兰浩淼看着萧冀曦。 他其实也很焦急,在此之前,他的计划每一环都很完美,只是到了如今,他已经无法再控制事态。 如果萧冀曦肯尽全力办这件事,那他就一定能办到。 可问题就在于,萧冀曦肯还是不肯。 兰浩淼心里很清楚,他这个小师弟,最大的缺点就是总莫名其妙的心软,这其实不是个缺点,可在如今这形式下,太不合时宜。 这时候,窗外忽然传来一点骚动。 铃木薰一下站直了身体,目光炯炯。 萧冀曦迷惑地望向兰浩淼,却意外的发现他的目光也是迷茫,甚至于骇然的。 萧冀曦心下一沉,这就说明兰浩淼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526章 刀光 不过他们谁都没有迷惑太久。 那窗栅栏倒是铁铸的,萧冀曦早就意识到自己这间屋子是非常安全,也是非常难以逃脱的一个地方,铃木薰在选这间病房的时候就花了心思,务必要保证他不被人杀——他的敌人,或是自己人,如果是后者的话,这屋子的禁锢作用就能很好的体现出来。 然而这从来难不倒沈沧海。 “下次如果想要保护一个人,我会建议你把墙壁也加固一下。”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沈沧海气定神闲地从坍塌的墙壁里走了出来,还有闲心对身后那间病房里目瞪口呆的护士们说了一句:“别担心,这不是承重墙,你们事后只需要找个泥瓦匠就够了。” “我真后悔教你用炸药。”兰浩淼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他苦笑起来,并没有问本该离开了上海的沈沧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当初沈沧海答应得那么痛快,他就应该意识到这里头有猫腻。 “你不教,现在我就不能保证这楼的安全了。”沈沧海答,好像没看见四面蜂拥而来的宪兵一样。“今时不比往日,弄点炸药不容易了,好在没有下次。” 铃木薰忽然低声说道:“抱歉。” 萧冀曦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天旋地转,他那张病床底下竟然带着轮子,铃木薰说完话之后很干脆的踹了床沿一脚,把整张病床踹到了门口,萧冀曦只好倒吸着凉气把手上的针头拔了出来,心想他这重伤号太倒霉了些,不仅不能静养,还要留神针头给自己带来二次伤害。 看来这床也是一早预备好的。 胡杨出现在了门口,她是军医出身,这样的场面自然吓不到她。针头在萧冀曦手上划开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她端详了一下说道:“没什么,皮外伤。重点是你有没有被吓出心脏病来?” 萧冀曦怒视她。 胡杨轻轻一点头,面无表情道:“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 “咱们两个不该废话的。”沈沧海拎着枪,看了一眼已经被人群围住的萧冀曦,摇了摇头。“我本来是为清理门户来,就这么两句话的工夫就给我耽误了。” 萧冀曦听着这话,忽然有点想笑。 看来他这次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连沈沧海都知道了内情。 当然,想活下来,本来就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兰浩淼摇了摇头。“我本没指望你做这样的事情,你怎么猜到的?” “你在我面前没有秘密可言。”沈沧海嗤笑。“从小到大你要做什么我都能猜得到原因,只是有时候觉得不值罢了。” “那你现在觉着值得?” “值得,毕竟还有另一件事能做。” 萧冀曦看着这两个人的神情,立刻就知道沈沧海想要做什么了。兰浩淼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是真的在惊讶,沈沧海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但她还是来了,而她的到来,和她想做的事情,其实是把这个计划最后的漏洞给补上了。 萧冀曦知道,自己只要出声示警,今天这两个人都不会死。 但也只是今天而已,不久的将来他们会死,或者更糟糕的一个结果,更多的人会死。 萧冀曦紧紧地咬着牙,感觉牙根都被他自己咬出了血。 可最终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兰浩淼和沈沧海。 铃木薰没有转过身来,所以看不见他眼底近乎贪恋的目光。 他身边已经不剩下什么能说话的人了,今日之后,又少两个,而且是为他而死,遭一场无妄之灾。 如果他能早一点弄清楚铃木薰要做的是什么,也许就能改变眼前这令人无力的事实。 然而他没有,他从头到尾都被瞒得死死的,被敌人,被自己人。 “沈先生,好久不见。”铃木薰开口,声音里还是带着一点惊讶的意味,但他还是很镇静,毕竟身边有几十条枪,只要有一个不对,就能让这两个人喋血当场。 “当初就不应该救你。”沈沧海瞟了他一眼,声音冷淡,想了想,又一指人群中面色惨白的萧冀曦。“还有他,救了两个狼崽子,当了一回东郭先生,这一笔不怎么光彩。” 铃木薰很感慨的笑了笑。 “是啊,如果那个时候我就被特高课的人给杀了,可能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小子。虽然你们这帮人都不能算人,你好歹还有点人模样。”沈沧海冷冷道。“所以我托你一件事。” “只要力所能及,一定办到。”铃木薰答得彬彬有礼,并没因她的讥嘲而动怒。 沈沧海一笑。 “把我们两个人葬在一起。” 话音未落,萧冀曦看见她猛地一抬手。她的动作很快,满屋子的人本就精神紧张,看她这么一动,立即也都扣动了扳机。子弹出膛的声音和铃木薰喊别开枪的声音混在一起,屋子里一时间一片混乱。 枪声止歇,人人脸上都惶然神色。 萧冀曦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景象。 兰浩淼眉心插着一把刀的样子有些好笑。 沈沧海斜靠着墙,乱枪之后,居然还剩下一口气支撑着她不倒。 她望了一眼兰浩淼,又笑。嘴角的鲜血在素白的脸上红得扎眼,透出惨厉的意味。 “亏了。” 萧冀曦懂她说的是什么。 她想说,兰浩淼只用挨一刀,她却挨了这么多枪。 亏了。 沈沧海顺着墙壁缓缓地滑下去,铃木薰转过头来,脸上终于出现了怒色。 “谁开的枪?谁允许你们开的枪?” 人们面面相觑,不敢答话。 只怪沈沧海的气场太迫人,就算手里没有枪,也叫人担心他从哪能变出一把枪来。 她不是为报仇来的,她是替兰浩淼解决问题来的,现今兰浩淼最大的问题就是他自己的命。 萧冀曦眼眶发热。 当初兰浩淼说如果哪天被捕,一定得他给个痛快。萧冀曦答我大概下不去手,兰浩淼就笑,说如果换成沈沧海,肯定秉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下手。 沈沧海是世上最了解兰浩淼的人。 反过来也一样。 第527章 约定 从看见沈沧海和兰浩淼在他面前倒下之后,萧冀曦发了一次烧。虽然在通俗的意义上讲,这是伤口发炎带来的正常现象,在缺医少药的时候这可能是致命的,但是在设备齐全的医院里,解决起来就要轻松得多。 胡杨嘲笑他是受了惊吓,说他这么大一个人了,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死人,怎么这次就被吓成这样。 彼时萧冀曦躺在病床上,出神地看着吊瓶里的液体往下滴,这成了他重伤以来最大的乐趣之一,仿佛就这么看着就能看上一天。胡杨每次过来的时候都错觉床上躺着的是个植物人,或者说也就是比死人多一口气。只有在白青竹来的时候,他才会短暂的活泛一会。 听了胡杨这个评价,他也没有要反驳的意思,只是好脾气地笑一笑。 “也许我就是被吓着了。” 胡杨盯了他一阵子,说我还是觉得你平时那个样子看着让人舒服些,虽然也很可恶就对了。 萧冀曦还是笑,除了笑以外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胡杨最后放弃了和他交流,于是萧冀曦的世界重新恢复了安静。 萧冀曦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享受这种安静,他活下来不是为了躺在这里看点滴和天花板。不过他现在的确是个重伤号,除了躺在这里之外,也做不了别的什么。 他心里其实很着急,可眼下不论怎么急迫的心情都不能改变他没法挪动的事实,毕竟还是血肉之躯,两枪下来,能活着回到山底下而不是变成李云生墓前一具吓人的尸体,就已经很不错了,实际上他现在连下床都有点费事,流霜最后那一枪失了准头,应该是在开枪的时候就已经被他给击中了,所以腹部的伤口要严重一些。 有时候他会苦中作乐地想,他这叫自作自受。 躺了一个星期之后,胡杨终于听见萧冀曦开口说话了。 说话的时候,萧冀曦依旧看着天花板,眼神空落落的。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怕你的位置被人给抢了?”胡杨无不讥讽地问道。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语气和一个病号说话,或许是因为萧冀曦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太气人,或许是因为她纯粹心里不大好受。 因为这个家伙,中统折了一个特工进去,中统现下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以为真是在刺杀的时候失利,要是知道了后头是这么一段故事,非得跟军统打起来不可——但是一旦中统知道了这件事,萧冀曦的身份也就相当于传开了。 胡杨和上司之间的联系没有断,她有机会把真相说出去,但每回看见萧冀曦的时候,都会有些犹豫。 她大概能猜出来这家伙走到今天这一步,身边已经牺牲了多少人,也大概猜得到兰浩淼就是他的上司。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把他的身份暴露出来,就算是暴露给自己人,于萧冀曦而言也是相当危险的。 毕竟也是这么多年里,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真话的人,胡杨不想看着萧冀曦就这么白白送死,再者说,兰浩淼用这么惨烈的代价把萧冀曦保了出来让他接着留在保卫局,肯定所图不小。 萧冀曦不知道胡杨都在想什么,所以也不会想着说几句好听的。 他毫不犹豫地答道:“是。” “了不起,这时候想到的,还是你的工作。”胡杨没想到他会这么坦诚,微微愣了一下,立马讥讽道。 “我只剩下这个了。”萧冀曦认真地回答。 他的语气里有种惨烈的决绝之意,胡杨到嘴边的嘲讽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她听懂了萧冀曦的意思。 往前,他就只剩下了任务,如果连任务都完不成,他活着就更加没有意义了。 胡杨不由得脱口而出:“你还有白小姐呢。” 提到白青竹,萧冀曦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生气。胡杨不知道白青竹的身份,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萧冀曦也无意非要把她摘干净了。 “青竹?她能照顾好自己。” “你想回去送死?” “我不会白白送死。” “那你打算用自己的死换点什么?” “如果能换的话。” “很好,这样的话,你就安心在床上待着吧。” 胡杨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萧冀曦不由得失笑。这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少有露出笑颜的时候,只是笑到一半就岔了气,很狼狈地咳嗽了起来。 这场景熟悉的让他惊忡。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得这么像阮慕贤。 想到阮慕贤,萧冀曦脸上的笑意就重新消失了,他从看到那个墓碑,就知道阮慕贤已经不在人世,不然的话,兰浩淼绝不会立起那样的一块碑,阮慕贤再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永远留在了东北,现在想想,沈沧海和兰浩淼提起师父的时候时常欲言又止,就是因为这个。 不知道兰浩淼一开始瞒着他是为什么,但肯定不是为了给他制造一个像模像样的杀局,只能说是阴差阳错。 “笑什么,我说的是真话。”胡杨恨恨道。“你要是回去送死,就不如不去。” “你居然会关心我的死活。”萧冀曦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回。“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这么招人待见了。” “不是为你,是为死了的那些人。”胡杨冷冷道。“你要是这么糟践他们的心意,他们一定会很后悔。” 萧冀曦恍然。“哦,看来你认识那个小丫头。” 出乎他意料的,胡杨摇了摇头。 “不,我不认识她。” “那么我答应你,不会轻易地死,至少,也得完成我的任务。”萧冀曦忽然敛了漫不经心的表情,他虽然还是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那一刻却有巍然的气势。“我得把仇都报了才行。” 胡杨叹了口气,问:“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什么一言为定?”第三个声音插了进来,是白青竹来探望萧冀曦了。 萧冀曦冲她微微一笑,这么些天以来头一次开起了玩笑。 第528章 最后一封信 “如果我不告诉你的话,会不会挨揍?” 白青竹意识到他今天心情不错,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归这是件好事,不由得也带了点笑。她这么一笑,萧冀曦才意识到,自己重伤卧床这短时间,白青竹脸上也没见过笑容。 这让他觉着有些愧疚。 白青竹把手里的保温桶放下了,撞见萧冀曦有点惊恐的眼神,脸上不由得微微一红,说:“这是我托邻居做的,你放心,他们肯定不敢往里头下毒。” 萧冀曦不禁又苦笑起来。 “你这个形容方法,总能让我想起来自己有多招人恨。” 见白青竹的表情有些凝固,他赶紧说:“我的意思是,你炖的更好喝。” 胡杨脸上浮现出不忍听闻的神情。 其实萧冀曦自己也觉得这话说着牙碜,且也担心白青竹因此而受到鼓舞,真的亲自下厨。 不过他又才成功的把白青竹给逗笑了,而且她也没继续追问“什么一言为定”,这让萧冀曦觉得自己方才的牺牲还是很有意义的。 要是白青竹知道了他存了死志,那就不是定个约那么简单了。 胡杨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她一向没有夹在两个人之间发出不和谐光芒的爱好。 她这么一离开,病房里忽然变得很安静。 鸡汤的香味是温暖的,能让人联想到家的味道,不过眼下只能把病房衬得更为冷寂。白青竹摸摸地把萧冀曦扶了起来,她脸上还残存一点笑容,但看得出其中并无喜意。 “辛苦你了。”萧冀曦靠在枕头上。他和白青竹都不习惯过于温情的画面,而且萧冀曦也担心白青竹把汤喂到他鼻子里去,所以一直以来坚称吃饭这种事剩下一只手完全够用,不用白青竹帮忙。 “我发现了一封信。”白青竹低声说。 胡杨每天检查病房的时候会捎带着帮萧冀曦检查这里有没有被人窃听,这一点白青竹也知道,不过外头还日夜守着人,所以她也不敢大声说话。 “你看了么?”萧冀曦没有问信的下落,送进这里的东西当然没有查得很严,但是带那么一件东西进来还是太冒险了,白青竹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 “我背了下来。”白青竹笑了笑。 萧冀曦猛地扭头看她,怀里的东西没能抱稳当,洒出几滴来,好在温度已经降下去了。 “你激动什么?”白青竹赶紧去看他的肩膀。“别把伤口给扯了,本来就没怎么长好。” “如果是什么紧急的东西,不会现在才被你发现,就说明这东西我早看一眼晚看一眼,其实并不打紧。”萧冀曦轻轻叹息,他放下勺子拉住了白青竹的手,白青竹无法,只能跟他对视,于是萧冀曦就很清晰地看见她眼下的青黑颜色。 “我只是想让你安心。”白青竹拍拍萧冀曦的手。“看你这些天都失魂落魄的,我也不大好受。” 萧冀曦怔住。他还以为自己在白青竹面前已经很努力地表现出一切正常来,没想到在她眼里,自己依旧是失魂落魄的。 白青竹看见他的神情,不由得失笑。“你觉着自己能瞒过我什么?傻子都看得出你心情不好。” “信是师兄写的?” “对。是他的笔记,其中一些细节,也不是旁人能模仿来的。”白青竹敛了玩笑颜色。 萧冀曦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白青竹在他耳边低声背那封信,他知道原件不能存留,必然是已经被毁掉了,对于兰浩淼所能给他留下的最后一段话,他听得分外认真。 这时候他才恍惚想到,师门里头跟他共事最久,关系也最密切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变成了兰浩淼。 但是现在,不论是师父还是师兄,他都已经没有了。 白青竹的声音当然与兰浩淼不一样,但是他这么听着,就好像依旧是兰浩淼在跟他说话。 “见信如晤,不过你我已经不能再见面,也正是因此,你才能看见这封信。 大概你此刻正重伤躺在病床上,并且亲眼见证我被捕入狱,房子估计已经被抄检干净,你去也发现不了什么,我已经提前把所有的资料都销毁了,包括能证明你身份的一切。这是最后的无奈之举,因为你我的关系太紧密,只有让人觉着我要杀你,才能把你摘得干净。 本来我还在想,什么人适合替我去做这件事,这个人要足够忠诚,也要做好必死的准备,这样的人很难找,起初我几乎要亲自去做这件事,但这会让人意识到我知道自己暴露了,暴露的我不肯逃走,却要去杀你,未免显得太过奇怪,反而会让你暴露。 然后那丫头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她在中统训练了这么多年,在我看来却依旧太像是一个菜鸟,我派人去查,发现中统给她下达的命令,就是刺杀政治保卫局的要员。当初七十六号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们的刺杀中道止歇,现下却又来了精神,只能说是他们一贯的作风,不令人奇怪。 我注意到她用的依旧是那个在你那里用过的化名,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我让她哥哥去找她,告诉她你知道了军统的秘密,需要被铲除,然后在她犹豫的时候,派人去追杀她哥哥,并且告诉她真正的叛徒是她哥哥,而你,是我们军统局的人,为了得到她的信任,我还把上海站一些不大重要的秘密告诉了她,由此取信于她,只要她接受了这个任务,她就一定要死,知道那些秘密也没什么。 她同意了,最重要的原因之一还是知道了一直以来是我在照顾她哥哥,但最后遭到了背叛,这丫头的举动像是在赎罪。 这是个算得上卑劣的计谋,但是为了保住你,甚至让你更受信任,我没有其他的办法。 这也是一步险棋,我必须要保证自己熬得住酷刑——所以,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想办法杀了我。 而除此之外,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这也是我一定要留下你的原因。 日本将败,一定会有最为疯狂的计划要施行,你要找到它,阻止它,最后,把这些秘密机关的罪行告知天下。” 第529章 师兄 白青竹的声音很低,像一条脉脉流动的河流,在病房中温柔地流动着。 萧冀曦却觉得自己心头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觉得满口苦涩。 他把眼睛睁得很大,预想中的泪水并没有流下来,白青竹没有再说话,她伸出手来,按了按萧冀曦的眼眶。 萧冀曦被她的手掌遮住了眼睛,在一片黑暗里,他终于落下两滴泪来。 泪珠落在白青竹手里的时候,她的手掌轻轻颤了颤。 “师兄还说了什么吗?”萧冀曦没有把脸挪开,他的确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落泪。他已经不记得上次自己是为什么而哭泣,眼泪太容易暴露一个人的软弱,而软弱,也恰恰是他们这一行最要不得的。 他的声音已经微微沙哑。 白青竹沉默了片刻,说:“信其实还没有完。” “你说。”萧冀曦笑了笑,才意识到自己的脸还埋在她掌心里,此刻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但他也不想抬起头。 白青竹似乎有些犹豫。 “没什么是我受不住的,你放心。”萧冀曦抬起手,把白青竹的手握住了。 白青竹定了定神。 她并非是不愿意说,只是觉得这些安排不宜让一个重伤号知道,她此刻不禁有些怨恨兰浩淼,怨他事事安排周详,事事料定先机,却偏偏不肯救他自己一救。 兰浩淼一死,萧冀曦就像极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没准与军统局就再不剩下什么联系。她当然可以为萧冀曦作证,但是仅仅有人证是不够的,他们之间的关系过于亲密,她想为萧冀曦作证,只怕很难取信上头。 白青竹忽然收回了手。 萧冀曦没有察觉什么异常,他还在等着听下文。 白青竹的手在萧冀曦看不见的地方攥紧了,她的手在控制不住的颤抖。 这也许是一个机会——一个让萧冀曦脱离军统、改换门庭的机会,一个让他们在未来不兵戎相见的机会。 又也许,这是唯一的机会。 她沉默的久了些。萧冀曦疑惑地抬头,她才露出一个有些慌张的笑。 萧冀曦只当是下头的内容不大好。 “没事,你只管说就行了。” 白青竹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激动的时候,事情究竟会怎么发展还是个未知数,眼下最要紧的,依旧是这场没结束的战争。 垂死挣扎的事物往往能爆发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能量,尤其是如日本这样疯狂的一个民族。她能从铃木薰的形色中感受到一场欲来的风雨,或许,即将席卷上海的整个地下世界,而兰浩淼的死,不过是一个开始。 她定了定神,接着往下背。 “我还有几件事要嘱咐你去做,或许对你来说,都不比杀我简单多少。 第一件事,是确认虞瑰依旧会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不怀疑她的决心,我只担心,在这样久的朝夕相处之后,她能不能在必要的时候下得去手,如果不能,你或许还要再必要的时候代劳,我不是觉得友情比爱情更好斩断一些,只是觉得,你毕竟要年长一些,就当是哥哥爱护妹妹吧。 第二件事,泄愤纵火,你会因此挨一个处分,但我相信你不在乎这个。把我住过的地方烧掉,很多我没有来得及处理的细枝末节就会随之被解决,铃木薰其人多疑,眼下情景还不足以取信于他,而我相信你有办法把这件事处理好,以此博得他的信任。 第三件事,战争胜利之前,想办法不要让沧海有机会回来。她不会向你复仇,她会明白我在做什么,我只担心她要绑着炸药冲进梅机关。 最后一件事,好好活下去,活到最后,替我看看那个我为之奋斗,但未来得及见到的事情,并记得每年都要去看看师父,你见到师父的墓,是真的,很抱歉当时没有告诉你。师父死前把我认回了门,这还是沧海告诉我的,所以从今往后,你可以光明正大叫我一声师兄。” 白青竹又一次沉默了下去,萧冀曦知道,这回是真的结束了,兰浩淼留下了一封长信,然而再长的信,也终于有要结束的时候,而且兰浩淼还是料错了一点。 萧冀曦不需要在杀与不杀他之间纠结了,他已经死了,沈沧海也没能如他所愿活下来。 毕竟兰浩淼只是一个人,而不是神。 白青竹抬眼,发现这一次,萧冀曦已经泪流满面。尽管无人遮挡。 “师兄。”萧冀曦低低的喊了一声。 当然人回应他。 “师兄。” 白青竹也很善解人意地沉默着,她知道萧冀曦现下需要一点发泄,现在四下无人,正是最好的时机。 萧冀曦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不再喊了,这回他把脸埋在了自己手心里。 他忽然想起当年的师门,也想起之前很多个节日,众人吵吵嚷嚷凑在一起的样子,他想起那个很多次被险些炸掉的厨房,也想起在最仓皇的夜晚,兰浩淼一身狼狈站在沈公馆门前对沈沧海说我陪你一起。 兰浩淼总是陪着沈沧海一起的。 而现在,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了。 从前有很多次,他觉得自己在这两个人之间显着很多余,而现在,终于也只剩下了他一个。 他们两个是幸运的,生不曾同衾,然而实实在在地死能同穴。在这样的时代里,这已经是一种很难得的幸福。 “青竹。我只剩下你了。”萧冀曦喃喃道。“我知道这是一条很难走的路,但我没想到这么难,难到要用身边所有人的命去铺。这路越铺越长,我得走下去,踩着他们的尸体也得走下去,这太难了,可我要是走不到终点,所有人就都白死了。” “我会尽我所能的陪着你。”白青竹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从很早很早之前,我就只剩下你了,所以,你也得陪着我走下去。” 他们的手是紧紧握在一起的,在这一刻,仿佛没有什么能够把他们分开。 但也许,就仅仅是这一刻而已。 第530章 走到黑 白青竹本来还很担心萧冀曦听了这封信,立即就要求出院。 令她意外的是,萧冀曦并没有这么做,他反而看上去更加配合了,配合到胡杨会时不时来试探他,看他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萧冀曦从来不正面回答胡杨,这让胡杨更加放心不下,就差跟保卫局请长假来护理他了。 白青竹从其中倒是看出了一点端倪来。 “你是不是故意不肯叫她放心的?” “被你看出来了。”萧冀曦用完好的一边手挠了挠头,笑得很不好意思。“你总不会是吃醋了吧?” “不会,我只是好奇。”白青竹认真道。“是不是中统要有什么对咱们不利的动作,被你察觉到了,你想阻止她?” “我要阻止她送死。”萧冀曦叹了口气。“我毫不怀疑,在这种最后关头里,中统会干出一些傻事。既然她帮了我这么多回,我在能回局里之前也得帮帮她,不能让她稀里糊涂地送了性命。” “你对中统的成见真深。”白青竹忍不住道。 “不是成见,是我有限和中统打交道的机会里,他们都表现得太蠢了。”萧冀曦显得有点激动,他挥了挥手,一不小心就扯到了自己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行了,你还是悠着点吧,以为自己现在是什么齐整人呢?一边开一个洞,总计一个半,要不是命大,我现在得隔着墓碑跟你说话。”白青竹看着既心疼又好笑,哭笑不得道。 “我只是想,但凡他们训练特工的时候多上点心,流霜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就入彀。”萧冀曦眉头紧锁。 “怎么,你还想盼着你师兄失败不成?”白青竹愕然道。 “也不是。”萧冀曦摇了摇头。“只是在师兄看来,那样的法子是最好的,自己人没什么大的损失,不过是一个外围的柳阳生,跟一个中统的特工,军统局的实力最大限度地得到了保存,可是我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我觉得还会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有流血牺牲,但,对自己人总不能还有欺骗,骗他们去送死。” “我还以为在你眼里,中统的人不能算自己人。”白青竹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当然。是很小心的避开了伤口。 过去了这么长时间,萧冀曦自觉是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他恨不得现在就回八保卫局去,反正吊着个膀子,万里浪也不可能派给他什么危险的任务。但是胡杨坚决不允许,说他差点连肠子都露出来,万一在保卫局里动作大了拖着一节肠子到处走,场面不大好看,而白青竹对待他,也总还像是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器。 “都是党国袍泽,哪分什么内外。要我说两边就不该斗,只是中统唯一精擅的只有内斗,叫他们放手专心对外,那势必还是要被我们压一头,他们不会答应的。”萧冀曦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仿佛也有些矛盾,不由得失笑。“我只是觉得,关起门来自家斗归斗,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骗人去送死。可他连自己都算计进去了,又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你还是在怨他。”白青竹轻声道。 “也许吧。”萧冀曦愣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觉得自己能看见他们在我眼前,听起来有点吓人,但是我总算知道什么叫但愿长醉不复醒。我现在真想立刻就回局里去,办完了他交代给我的事,也许心里会好受一点。” “你还是遵医嘱吧,我可不想看见你什么时候从局里被抬出去。总归有我盯着,出不了大事。”白青竹替他掖了掖被子,现下已经进了十月份,天气渐渐地带点凉意,按萧冀曦的说法是他流的那些血早就被造回来了,但他依旧还是容易觉着冷。“我看胡医生那意思,其实你也快出院了,多留你几天,不过是不希望出意外。” 人逢喜事精神爽,萧冀曦这些天的确觉着自己好得很快,不过他可不敢告诉旁人自己是在高兴,以铃木薰少有的两次探望来看,现在日本人那边正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里头,美军打下了莱特湾,日本那个号称几乎无敌的舰队被打了个七零八落,再成不了气候。连铃木薰这样的人都显着有些气馁,私下里说,或许事情已不可为,劝萧冀曦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你似乎没给自己留后路。”萧冀曦听他这么说,只是反问一句, “我是帝国军人,我会战斗到最后一刻。”铃木薰腰背笔直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座塑像。“但是你不一样,你——” “我已经选择过背叛,现在再次背叛,也一点都不令人奇怪?”萧冀曦挑眉。 “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有选择的权力。” “我回不了头了。”萧冀曦对着说辞一笑置之。“国共两党多少特工死在七十六号的大牢里,里头有多少是我的功劳,你我都清楚。现在做墙头草,只能让自己死得时候更像是个笑话,你就让我跟着你,一条道走到黑吧。” 铃木薰想了想,居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喜欢你这个形容词,一条道走到黑,很适合我。” 两个人看似推心置腹,萧冀曦看着铃木薰的神情却只是在想,这场对话究竟是不是试探,他的回答有没有让铃木薰对他更加信任一些。 他们两个曾经也能算无话不谈,现在,却是壁垒森严,再不能推心置腹。 那之后,铃木薰再也没有提起过这样颓丧的话题,他依旧奔忙,依旧试图维护日本在上海营造出来的那个虚假繁荣,就好像他认定了日本不会输一样。 萧冀曦想,他大概真的是在践行自己一条道走到黑的打算。 胡杨还真挑了个好时机让他出院。 “怎么着,这叫善始善终吗?”萧冀曦听说自己可以出院之后,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若狂,而是自嘲。“中元进寒衣出,该烧的纸是一张都没落下。” 胡杨只是翻了个白眼。“你不愿意出去,大可以继续留下。” 第531章 追究责任 这句话的威慑力比什么都要大,萧冀曦本还有心和她玩笑两句,听了这话头也不回的从医院跑了,白青竹事后为这笑话了他好长时间。 萧冀曦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没能习惯于兰浩淼的离开。 但除了尝试去习惯之外,也别无他法。 “她总算肯放人,我觉着自己骨头都锈了。”萧冀曦等确信胡杨听不见自己说话,不能将自己再抓回去卧床之后,才长出了一口气。白青竹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都说了保卫局里还有我在,你也不用太担心。” “我不是为了这个。我是为了——”萧冀曦本能的想要把这件事瞒下,但转念一想,兰浩淼那封信是白青竹一字字背下来的,里头的事情她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根本就瞒不住她,最后只能无奈道:“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你才刚刚出院,就想着要烧房子?”白青竹诧异道。 “这已经算是晚了,我没想到我会在医院里被留这么长时间。”萧冀曦见她一脸的担忧,也别无他法,只能扶着她的肩膀,宽慰地一笑。“现在去纵火,我已经需要一个很合适的说辞,不能再继续拖下去。” “你一切小心。”白青竹知道劝不动他,到最后,也唯有一声叹息。“我能帮你什么吗?” “只需要到时候向他证明,我气不过很久了就行。”萧冀曦笑了笑。“还有另一件事,替我去确认一下阿瑰的情况。就像师兄说的那样,我不怀疑她,只是有点担心,甚至于有些心疼。” 白青竹看着他,目光微微闪动。 “你这样让我觉得你是在吃醋。”萧冀曦打趣道。 这终于让白青竹破了功,她锤了萧冀曦一拳,萧冀曦很夸张地龇牙咧嘴,最后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兰浩淼的住宅只是被查封,现下上海也没有什么人有魄力接手这么大一座房子了,人人都知道朝不保夕,现下的平静脆弱得就像是泡沫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破掉。 所以现下这屋子在萧冀曦面前静默地立着,没来由的让人感到悲伤。 萧冀曦站在门口,看着上面的封条。 几秒钟之后,他抬手撕掉了封条。 没有钥匙,但是这也难不倒他,之前他跟着唐锦云还是学了几手的,保险柜的锁打不开,一个门锁还算他能够解决的范畴。 萧冀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进去,他只是不想在这一刻就让眼前的一切消失在火焰里。 这将是一个人最彻底的终结,一把火,回忆也好,旁的什么东西也罢,全会化为乌有。 萧冀曦想起来自己第一次到这里的情景,那是一个仓皇的夜晚,但是看着沈沧海平静而杀气腾腾的脸,也觉得一切没那么可怕,那时候铃木薰还在他们这一边,还怀揣着一腔热血,那时候萧冀曦觉得他有点傻,但是现在宁愿他一直都有点傻。 这世上最难凉的就是一抔热血,死亡也不能使它冷却。 这世上最容易凉的,也还是热血。 萧冀曦沿着楼梯慢慢地走上去,夜深人静,每一步都带出点空洞的回响,听着有点渗人,但是萧冀曦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怕。 “今天是寒衣,传说是鬼门大开,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回来。”萧冀曦抓着积了一层灰的栏杆,怔怔地道。 没有人回应他,连风声都没有,这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带着沉重的悲凉。 萧冀曦没有试图去找寻什么,也许这里还有秘密,但是既然兰浩淼没有告诉他,就让这些秘密葬身火海好了。那些不该他知道的,知道了也是负累。黎明将至,可他依旧行走悬崖之上,他自己倒是不惮于粉身碎骨,只是不能带着旁人一起。 或许兰浩淼会直到最后还算计他一把,不过他也不在乎。 萧冀曦划燃了一根火柴,把它凑近了木质的家具。 兰浩淼总用些很风雅的东西,比方说黄花梨的桌子,或者沉香木的摆件,最开始两个人互不对付的时候,萧冀曦还嘲笑他是附庸风雅,后来,兰浩淼不说,萧冀曦也隐约猜到,这些东西都是他想送给阮慕贤而不敢送的。 既然如此,一并烧了也好。 沉香木燃烧的时候,散发出一股香气,但是渐渐混在其他东西烧出来的烟气里,也并不显着好闻。萧冀曦一路走一路点火,他身后是缓缓燃起的火,从星点至一束,再蔓延开来,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最后走到门口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是一片火海。 他觉得自己依旧能闻到最初沉香木燃烧时那股香气。 像是旧日的一缕香。 没有人敢于救火,所以屋子很轻松的就被烧成了一个空壳。 铃木薰第一时间就找上了门。 “是你做的?” “这么长时间了,你们要查什么,应该也查到了,我不告诉你我要放这把火,只不过是不想被你阻止。”萧冀曦懒洋洋道。 铃木薰也没显得很生气,只是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 “你这么看我,我倒是有点过意不去。” “我只是觉得,这不是你会做的事情。” “怎么,我还像个好人?” “你当然不是个坏人。” 萧冀曦笑了。 “你可能是唯一一个这么说的人。” 铃木薰也跟着笑。“我知道这么说有点奇怪,但这就是我所想的。”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追究我的责任了?” “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因为恨,也因为我还觉着他是我师兄。两下纠结,不如烧了干净。”萧冀曦忽然有些唏嘘。“其实烧之前我也想过了,如果被治罪,我可能反而会好受一点。” 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是铃木薰却听懂了,并仿佛感同身受。 萧冀曦看他的神色,又笑。 “怎么,改了主意,打算追究我?” “你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要追究一下。”铃木薰忍笑道:“你晚上来我家吃饭吧,阿瑰听说了这件事,她很不安。” 第532章 孤军 这回萧冀曦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了。 他沉默了片刻,很艰难地问道:“要不咱们换个地方谈?” “我现在不想出门。”铃木薰的语气很诚恳,不过萧冀曦怎么听怎么觉得他是在整自己。 铃木薰见萧冀曦表情有些凝滞,居然还很老实地解释道:“倒也不是非要在家里头,只是现在的确没有出门的心情,说实话,甚至于是有点惜命。” 萧冀曦诧异道:“我在医院里呆了这么久,都不知道外头的情况,现在又是谁不安分起来了?” “都有,中统的最活跃。前段日子想杀你那个,也是中统的。这些人虽然水平有限,多了也是麻烦。” 萧冀曦听铃木薰这么点评中统,倒是深以为然。然而听他提起流霜来,还是不免心中一痛,本想出口的话最后也没能说出来。 既然铃木薰已经说得这么诚恳了,最后萧冀曦还是硬着头铺赴了约,总感觉这是一场鸿门宴,性质不是,入口的东西则很像。 他本以为虞瑰一定会问问他为什么要放火烧房子的。 毕竟轮起来,虞瑰和兰浩淼之间的关系也很亲近,当时一直是兰浩淼照拂着她,后来她也是被兰浩淼领进这条路来的,论起这一条来,其实他们两个的境遇有些像,萧冀曦自己刚在七十六号里扎根的时候,也是兰浩淼手把手给他带起来的。 但是虞瑰一直沉默着,端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来想,萧冀曦简直要怀疑这是一种无声的报复。 为了不继续损害这段革命友情,萧冀曦的确对着这些饭菜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过这努力依旧是肉眼可见的失败了。 最后萧冀曦认命地把筷子撂下,说:“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也没什么想问的,只是想知道,真就什么都没留下来吗?”虞瑰垂着眼,低声道。 “我只管放了一把火,现在也有些后悔。不过放火的时候没有看,如果事后去看的时候没剩下什么,那就是没剩吧。”萧冀曦很无奈地笑了笑。 “其实也好,都跟着兰先生去了。”虞瑰捏着手里的茶杯,发出一声叹息。 “我要是安慰自己,肯定也选这么一句。”萧冀曦看茶杯里飘着的白菊花瓣,仿佛一瞬间对它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其实大冬天喝这种茶显着有些不合时宜,可是在眼下的情景里,又的确是很合适。“你要是能出门,可以和青竹说说话,她对这事也不大赞成,只是做都做了,我也没什么办法。” 他这话说得有些无赖,把虞瑰逗笑了一瞬。 萧冀曦表情无辜,他是在认真的给虞瑰创造跟白青竹见面的机会,没想到能在一定程度上制造出喜剧效果来。 虞瑰的笑容只露出一瞬来。 她抬头看铃木薰,眼里带着征询的意味。 “外头还是太危险了,你没什么自保的能力,我放心不下。”铃木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但是看着虞瑰的神情,还是退了一步。“如果真要去的话,我会派人跟你一起去,总归青竹不会介意看见他们的。” 从他的表情能看出来,这大概就是他的底线了。 萧冀曦对自己牺牲味觉换来的这个结果表示满意。 此后虞瑰果然成功地域白青竹见了几面,她们究竟说了什么,萧冀曦不得而知,因为随着汪精卫在日本去世,这政治保卫局眼看着也是保不住了,再次被降级,成了保卫局上海分局,改为下辖一市,然而也没什么实际上的管制权,凡是有些门路的,都在趁着降级裁撤尝试另谋他路。 萧冀曦也在此刻感到了茫然。 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他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商量对策,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无比孤独。 只是无论如何,他都必得有所决断,是去是留,如果离开这里,他又能打入什么部门,都需要他自己来决定,兰浩淼只给他留下了几个任务,但是对于他该如何做,并没有任何的指示,大概是因为兰浩淼深知此刻的上海情势复杂,一个已死的人,对身后事做出判断是不明智的,任何判断上的偏差都会出现问题。 得知万里浪不会随着降为分局局长之后,萧冀曦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决定。 “我要来扛上海分局这面旗。”他对铃木薰坦言相告。“这也是我唯一能帮你做的事情了。” 铃木薰对他这个决定似乎并不意外。 “你想好了?” “你比以往更需要帮助。”萧冀曦坚定道。“海军的情态如何,你只会比我更加清楚。陆军可能还怀揣了一些希望跟幻想,我很担心你独木难支。” “独木难支。”铃木薰重复了一遍,似乎大为震动。“或许,的确是这样的。只是,这样的话,你也要面对相当大的压力。” “自家兄弟,不说这个。”萧冀曦挥了挥手。“你这么多年帮了我多少,我跟着你,当然也能光享福不办事。” 铃木薰笑了。“你如果管之前发生的那些叫享福的话,以后的日子可能也不会差到哪去。” 萧冀曦所料不错,即便是海军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败退溃不成军,铃木薰在军中也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至少当他很认真地请求什么的时候,看在他那个做了决议长的祖父的面子上,也不会有人真要拦着他。也不知道他跟柴山兼四郎说了些什么,总归万里浪还是做政治保卫局的局长,但七十六号这班人马,留在了被降级为上海分局的原址里头,萧冀曦则被指派为局长。 “没想到你还有混到局长这一天。”油耗子相当的感慨。 “一个分局而已,而且大概也坐不长久。”萧冀曦言语间似乎是觉着很遗憾,但是他语气里可没有半点的憾然,反而是透出一股子喜悦的意味。 “是啊,也许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正式斗一斗了。”油耗子冲他眨了眨眼,还是惯常那副贼眉鼠眼的模样。“虽然我不大想跟你对上。” 第533章 黑市 连整个政府都有一种朝不保夕的惶然意味,一个小小的、几乎已经被放逐的政治保卫局上海分局局长当然做不了什么事,萧冀曦每天干得最多的事情,也不过是在办公室里头坐着。 按说他和白青竹一个成了分局长,一个管着档案室,至少兰浩淼所嘱托的把那些阴私公之于众这一条,还是很容易做到的。然而事实并不如此,庄敏虽然人微言轻,办事倒还很认真负责,几乎是寸步不离档案室,萧冀曦有心问她为什么如此兢兢业业,又觉得自己现下坐在这个位置上,保不齐就把人给吓着了,于是只好按下了自己的好奇。 倒是白青竹闲聊间问了几句,庄敏其实也是稀里糊涂被塞进保卫局来的,她资历浅,并没经历过七十六号那一段时日,本来对这机构是心存畏惧,进来后却发现,许是因为在内斗中落了下风的缘故,已经显出了一蹶不振来,看着也没那么可怕,再后来被派进档案室里,又觉得白青竹相当的贴心,于是深觉自己应当努力工作。 这么一套逻辑无懈可击,倒是叫萧冀曦哭笑不得。但是笑过之后,又认真问道:“你说,她是真这么想的,还是另有问题?” 白青竹耸耸肩。“你这么问我,我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来,只觉得这小丫头还算良知未泯,只是家里头觉着官商勾结更有保障,也不知道怎么就把人给送进来了,真是这节骨眼了,还把自己家女儿往火坑里推。” 萧冀曦听她这么说,略有些诧异。“这么说,你是有些同情这丫头。” “说不上同情,但是罪不至死。”白青竹一笑。“以后要是有机会,我的确想把她的命保下来,不过在此之前,得先保住我们的命。” “有她在,档案室里的东西想要弄出来却有些不容易。”萧冀曦沉吟道。“我想,能不能找个由头把她先支开几天。” “其实现下我们的档案室里,剩下的也就是些鸡毛蒜皮的东西。真正要紧的,早就在当时改组的时候,调到更上一层的档案室里了。如今这个档案室里的东西拿出来想证明旁人的罪行,最后只能治一些小喽啰的罪,不痛不痒,也不值得为之劳心劳力。”白青竹摇了摇头。 “听你的意思,是已经另有打算了。” “不是另有打算,而是有了一个目标。”白青竹叹息。“我想日本到时候一定不甘心轻易地撤离上海,我想弄到他们针对整个上海的计划,依照现在的形式来看,那一天已经快要来了。” “我想,小虞会发现一些端倪的。”萧冀曦沉思了片刻,很无奈地一摊手。“而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等。” 然而他想要安静等待的这个愿望终究还是破灭了。 隔天万里浪给他打了一通电话,现下万里浪依旧是他的上级,安排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容不得萧冀曦拒绝。 “最近黑市上出现了一批盘尼西林,这东西的要紧之处不用我多说,务必要好好查清楚来源,此外这批货现在于政府也有大用,你要确保东西能完好拿到。” 万里浪上来就直入主题,萧冀曦也答应的痛快,只是撂下电话分配任务的时候,还是跟油耗子多说了两句。 “日本人看来是真山穷水尽了,连黑市上的盘尼西林也要抢,说得倒是很冠冕堂皇。” “他们未必是缺这东西,但不想让东西落入旁人手里是一定的。”油耗子顿了顿,神情略严肃了些。“你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总不能明目张胆地抗命,这位置我还是得坐下去,来日能派上用场。”萧冀曦耸肩。“但我也不打算让日本人白白得了货,左不过最后烧把火,再回报我办事不力,得一顿训斥也就罢了。” “烧了,未免太浪费。”油耗子一脸心疼。 “你们就是小家子气。”萧冀曦照例是要嘲笑他的,笑完了之后,却也还是问他:“那你是个什么想法?想要这批药?” “直接要你也不会给,我不白费力气。”油耗子一脸的无谓。“各凭本事。” “谁说我不会给?” 油耗子一愣。“你这可算是通共了。” “小点声,别我没被自己人弄死,就先暴露了。”萧冀曦懒洋洋地一笑。“五五分成,省的最后我血本无归。我可还记得当年那批黄金的事儿,现在想想,里头应该是有你的手笔,不然他们不至于那么轻易就神不知鬼不觉把东西运出上海,我已经输给过你一回了,不想这回再来个血本无归。” 油耗子看了他半晌,而后笑了。 “不愧是能做到局长的人。” “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当然是夸您识时务了。” “这么说,上回的确是有你参与其中。” “不错,不过我想过了这么久,你是找不到证据的。老实说你还记着这件事,都已经很让我吃惊了。” “我没想过要找证据,只是不想输的那么莫名其妙。”萧冀曦微微一笑。“现下有我帮忙,你能拿到这批药的难度就小了很多,分我一半,不算过分吧?” “你们穷我们富,五五分成好像不怎么公平。”油耗子摸了摸下巴。 “我担风险担责任的,五五分成已经很不错了。”萧冀曦斜他一眼。“咱们两边是什么关系,你心里也很清楚,当然不能让你占太多便宜。” “照你这么说,我还负责跑腿呢。”油耗子看上去不大服气,然而最后还是退让了。“左右上回我占了些便宜,五五分成,就这么定了。”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忽然都笑了起来。 “八字还没一撇,我们倒是说得很热闹。”萧冀曦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行了,你也知道该怎么做,不用我多费口舌,先派下面的人悄悄查一轮,不要打草惊蛇。我想,后头大概不是我们的人,只是有人想趁机捞一笔,如果有什么暴露的可能,也不必留情。” 第534章 乔装 两个人坐在这里讨价还价半天,说得仿佛是志在必得一般,然而刚一落到实处,就先碰了个软钉子。 “查不出货源?不过是几个黑市商人,你跟我说查不出货源?” 萧冀曦隔着一层楼都能听见油耗子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可见他是有多么的愤怒。实话说,萧冀曦是从没见过油耗子用这种语气跟人说话,素日里和人交流的时候,油耗子总是听上去兴高采烈的,让他高声说话那是万万不能,也正因此,还真没听说油耗子和处里什么人交恶过,原先夹在任东风和萧冀曦之间的时候,油耗子还要受些夹板气,但是任东风一死,他日子是再滋润不过。 然而想来这也是很正常的,现下油耗子好歹也算是身居高位了,连这个诙谐的绰号都没人再提,提起他来都是一句游处长,再嬉皮笑脸的,也不大像话。 萧冀曦听着新鲜,还搁下手里的文件多听了两句,然而听着听着,自己也跟着皱起眉头来。 这事儿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些。现下这个分局权限上是大不如前,但是毕竟还是从前的一班人马,这么多年摸爬滚打过来,就算是消极怠工,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由他们出马都找不到这批盘尼西林的来源,那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要么就是他们不想找,要么就是这背后的水很深。鉴于万里浪给了他这么大的压力,萧冀曦先前的意思也已经很明确了,就是要油耗子把这压力一层层地传下去,好让下面的人紧张起来,如今上海的物价已经隐隐出现崩塌的趋势,政府的工作可是这群人养家糊口的关键,估计没什么人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故意怠工,就算真有,那也不可能每个人都这么干。 萧冀曦几乎可以肯定这背后有问题,然而眼下他最大的疑惑就是,究竟是什么人制造了这些问题——帮派?上海的帮派已经几乎不成气候,有数的一两个,要和日本人发难也没必要等这时候,他们能在上海呆这么多年,就都不是烈性子,或许会有到时候痛打落水狗的心思,但是现在是绝不会跳出来的。 中统也绝不会有这么大的能力,况且他们要是弄到了,怎么着也得想办法供给军方,不至于拿到黑市上来卖,而共党那边更是如此,倒是他如今不能确定这里头有没有军统的手笔,因为他已经跟组织断了联系,一时半会的想再联系上也难。 要真是军统在后头,那可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可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总要在万里浪那里能蒙混过关。 “他们现下查不出来,估计后头想查出来也难,少不得要再想想办法。”萧冀曦安慰一脸沮丧的油耗子。“我想去黑市上走走,但是又觉得改妆太难,毕竟走进去,那消息灵通些的,肯定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油耗子转了转眼睛,忽然笑了。 “你要是真想以身涉险,倒是也不难。” 萧冀曦知道他没憋什么好主意,但是光叫油耗子一个人去,他又不大放心,颇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只很警惕道:“总不至于把我另一条腿也打瘸。” 油耗子笑得更开心了。 “猜得很接近了,但是你放心,现下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对你动手,你就瞧着吧。” 于是萧冀曦就被迫坐在轮椅上头,被油耗子给推进了黑市里。他这轮椅还是特制过的,防着他一时激动就能站起来,把他下半身给固定住了,外头拿毯子盖上,倒是天衣无缝。 萧冀曦起初看见这布置还开玩笑说,真担心到时候出了什么事被抛下,那可就是死得不明不白了。 油耗子只说自己现在也没什么办法让萧冀曦信他,只能说出发之前也有人知道了他们的动向,如果最后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那肯定也讨不了好。 最后萧冀曦还是相当无奈地坐进了轮椅里头。 出发前白青竹帮他做了改装,把他画成了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男人,画完了之后,油耗子盛赞了一番白青竹手巧,白青竹则是极不放心地瞪着油耗子,大概是有着和萧冀曦一样的顾虑。 油耗子笑着说:“你们二位还真是夫妻连心。” 这话倒是叫白青竹听得舒坦,但她还是问道:“怎么就不能叫我跟着?” “一来呢,萧局长不放心我,可反过来我也是一样的不放心,说好了是五五分成,万一你们给独吞了怎么办。”油耗子早知道白青竹对自己已经了解了几分,说得也很直接。“二来是那地方鱼龙混杂的,少有女子出现,你要是改装成男人倒也不难,但这声音就很难改了,要是以女儿身进去,那可就十分引人注目。” “一个瘫子就不引人注目了?”白青竹哼了一声。 “要是有人怀疑,我给萧局长在腿上做的布置不就派上用场了?”油耗子眯着眼睛笑。 白青竹最后也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好任由两个人去了。她的神色有些担忧,按说对方是自己的同志,自己是应当信任的,可是关系到萧冀曦,她发现这信任总打了些折扣。 萧冀曦上了车,油耗子把轮椅向车后头一撂,忽然道:“我总觉得还不大够。” “怎么,想真的给打折了?”萧冀曦玩笑道。 “那倒不是,就是你这张脸配上这么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总有些怪异。”油耗子耸肩。 萧冀曦沉默了片刻,而后轻轻咳嗽了几声,手握成拳头放在自己嘴边,用一种微微沙哑的声音问道:“你看这样,是不是就像得多了?” 油耗子大赞他学得像,看那样子对他为什么学得这么像还有些好奇,倒也不排除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耳濡目染,当然就像。”萧冀曦平静道。“至少如何扮一个病人,我是很有心得的。” 他想,自己倒是还没能活成师父的样子,但是先被迫扮起了这副模样。 倒也不赖。 第535章 做了李鬼 黑市里头今天来了两个傻子,这消息马上就传出去了。 一进门还真把人给唬住了,因为在众人眼中,凡是这样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还敢于闯进来的,一定都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商户做好了来者不善的准备,没想到严阵以待了半日,只迎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我听说这儿有卖盘尼西林的。”萧冀曦咳嗽完了,把手绢往怀里一塞,眉宇间流露着几分痛苦颜色,看上去是沉疴久矣。 然而实际上他想的是,等回去了还得负责把手绢给洗了,这实在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 店家不由得掩面道:“你这该不会是肺痨吧?盘尼西林可不管这个。” 萧冀曦默默地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这身材,世上要是有这么健壮的肺痨患者,那说红楼梦里林妹妹得了肺痨的文人大概早就被乱棒打出去了。 “只是病得久了些,不是痨症。”他缓声给人解释,带了些抱歉的意思,而后又重复了一遍。“请问,这儿是有盘尼西林卖吗?” 大概是萧冀曦表现出的这幅模样太过人畜无害了些,很容易就叫人心生轻视。那坐在摇椅上的男人不紧不慢地晃着自己的椅子,还捎带着吐出一片瓜子皮来。 “没有,那东西多金贵呢。” 萧冀曦脸上还是挂着笑。 “我听说这里是有的,烦请小哥告诉我,哪里能买到。” “出门上医院去,日本人手里就有。”店家冲着他翻了个白眼,想来认定了他是个不懂规矩的家伙,只想早点把人给赶出去。 “从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萧冀曦摇了摇头。“如果能从医院里买到,我又何必来此呢?” 他赶在店家发作之前朝旁边一伸手,油耗子把箱子给打开了。 油耗子先前拎得吃力,想来已经有不少人揣测过里头的东西,然而想象终究没有现实来得有冲击力,那一小箱子的金条,已经足以让周围的每个人都呼吸粗重起来。 萧冀曦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想的则是这箱子可千万不能丢在这,他自己当然没有那么多钱,这都是从财务那边借过来的,真丢了的话,他估计就是死因最搞笑的一个卧底。 “我是在诚心求购,也希望店家能拿出些诚意来。”萧冀曦注视着眼前人,很诚恳道。 这一箱子金条在如今物价已经逐渐显示出飞涨端倪的上海已经足够诱人,更何况这一处黑市规模本就不大,这么一箱子估计是要顶的上一个月的进账。 也正是因为这黑市规模不大,流通起盘尼西林又查不出源头这件事才让人觉着奇怪。 卖家果然是被打动了。 他喉头耸动了两下,哑着嗓子道:“你在这里等着。” 说完他就踢踢踏踏地进去了,萧冀曦也不着急,望着四下里的人发呆,知道这些人也在打量他。黑市本来就是一块法外之地,周围人里应该已经有很多开始心动起来,琢磨着怎么才能把这箱子给抢过来。 群狼环伺的场面,萧冀曦却看上去并不惊慌。他这镇定自若的架势也让很多人心里泛起了嘀咕,想着这人究竟是不是像看上去那样,是个手无寸铁的傻子。 “你进来吧。”过了一会,先前那人走了回来,冲着萧冀曦招招手。 油耗子推上萧冀曦,跟着那人往前走,越往前走,摊子和人就越少,油耗子低声说:“先生,这不会是要把咱们弄到哪儿去杀人越货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也不用去那么长时间。”萧冀曦很笃定地道。 但他心中出现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有点不安,又有点期待。 路终于走到了尽头,尽头是一排低矮的房屋,不像是什么幕后之人该呆的地方。然而带路的人的确是已经走上去打起了帘子,等着他们进去。 屋子没有门槛,给推轮椅不大熟练的油耗子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进去之后,光线一暗。萧冀曦没急着四处张望,而是坐在原地等着眼睛适应这里的光线。 他听见一个有些惊疑不定的声音。 “阁下是......”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萧冀曦狐疑地看过去,暗暗叫了一声不好。 对面坐着的是齐威。这对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火腿兄弟已经是多年未见,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当然,也可能是萧冀曦不曾留心过。他只知道以这两个人的脾气,是绝不可能为虎作伥的,还曾经暗自提防过,免得程逢春死后,这两人失去了管束回来干点什么。 只是一直也没什么动静,萧冀曦几乎都把这两个人给忘了。 萧冀曦知道自己今天这样子有多像阮慕贤,他出来之前从没想过旁人会起疑,因为阮慕贤深居简出,大多数人只知道他一个名号,并不知道阮慕贤具体是什么样子,可是齐威曾经与阮慕贤朝夕相对,也许是世上最了解阮慕贤的人之一。 而且更要命的是,萧冀曦现下的一举一动,无不是按着他记忆里阮慕贤的样子模仿而来的,因为他本也没和旁的病人有过什么长时间的接触,所以齐威现下才会看着如此的惊讶,只是惊讶之后,恐怕就是怀疑了。 “黑市买卖,只怕不用透露姓名。”萧冀曦哑声道。好在他从一进来就刻意沙哑了嗓音,也不怕先前听见他说话的那个起疑。“我也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来到这里的。” 齐威从最开始的惊讶之后,果然便显得有些怀疑,他上下打量着萧冀曦,狐疑道:“我从未听说过上海有您这么一号人物。能拿得出一箱子金条的,只怕不会是无名之辈。” “我不想说,你也不必问。”萧冀曦阖眼。“我只是来买东西的,阁下是卖家,应该不会把钱往外推。” 齐威却笑了一声,笑声有些冷。 “可我也不是什么生意都做的,今日如果您说不出什么来,咱们这生意还真就做不成。” 萧冀曦叹了一口气。 “我也是合字,何苦互相难为。” 第536章 冒充的技巧 这话说完,屋子里先是静默了一瞬。齐威的神色略缓和了些,问道:“不知兄弟是那一路的?” 萧冀曦犹豫了一下,却发现自己想冒充旁人也冒充不成,那些他都没有了解过,很容易就露了怯,只好硬着头皮道:“一炉香烟往上升,三老四少坐堂中。” 齐威很明显是愣了一下,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萧冀曦却只有苦笑,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把谁编排成自己的师父,也不知道编出来究竟能不能在齐威那里蒙混过关。 “弟子上香把祖请,迎来祖师潘钱翁——却不曾想是同门,不知您排行第几?” 萧冀曦可不想再被齐威喊师叔,还是让他自己当自己的师叔好了。 “头顶悟字。” “还是同辈的兄弟,从前在上海没见过你。” 萧冀曦忽然福至心灵。 “我是从东北来的,从前不曾在上海活动过。” 齐威听说东北二字,眉头微微一皱。“那兄弟此来,恐怕是带着麻烦来的吧。” “惭愧。的确是带了些麻烦,不然也不会到这里来求药。”萧冀曦又咳嗽了两声。其实他不大愿意在齐威面前这么干,但是若一进来就不再咳嗽,先前接待他们那个便能发现些端倪。果然看着他咳嗽,齐威的表情就有些奇怪。为转移他的注意力,萧冀曦只好赶紧说道:“要不是日本人把控得太严,我也不会费劲周折找到这里来。” 齐威挥挥手,把先前带他们来的人先给遣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如此,齐威看上去还是不大放心,他打量了油耗子两眼,萧冀曦连忙道:“这位是和我一道的,不必担心。” 倒不是萧冀曦一定要把油耗子留下来,只是他们两个人互相太过防备,如果把油耗子给遣出去,难免他心里犯嘀咕。况且他现在跟这轮椅是一体的,行动多有不便,万一油耗子出去了,齐威跟他动起手来,他也未必能讨得了好。 齐威见萧冀曦自己这么说,也就不再坚持,只道:“而今从东北过来,可殊为不易。” 萧冀曦很艰难地俯身。这倒也不全是装的,因为腿被固定得太紧,他想有什么动作的确不容易。他将盖在自己腿上的毛毯从下头掀起来一点,给齐威展示了他腿上的绷带。那绷带是来之前就已经准备好的,上头还有很逼真的血迹,胡乱缠着,显得十分凄惨。 齐威看着,脸上也闪过一丝不忍。 萧冀曦很快就把毛毯给撂下了,一来怕齐威看出些端倪来,二来,这大冬天的,他腿上只有绷带也着实扛不住,这毛毯故意准备得很厚,也是为了防寒之用。 “你是为自己求药?” “不是为我自己。”萧冀曦苦笑。“说句实在话,虽然我这看着凄惨,但比起旁的兄弟们,已经算是好的了,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冒失地上门来。我知道现在上海查这东西查得也很严,您这儿卖这个,落在日本人耳朵里也讨不到好,故而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但我实在是没旁的办法,要是今日还找不到药,或许就得试着夜闯医院了。” 齐威目光一闪。 “你是抗联的人?” 萧冀曦没有说话。 “抗联的人可没有你这么有钱,一箱子的金条,那是寻常人能拿出来的吗?”齐威冷冷道。“我看你倒像是日本人派过来使苦肉计的。” “我不是抗联的人。”萧冀曦见齐威忽然变了脸色,也没有显得十分慌张。“我们是从山上下来的,跟抗联不一样。只不过是被日本人剿了,因着有人说自己老家在上海,又觉得来了上海或许会有活路,这才不远万里地过来了,一路上也是诸多艰辛,而今不剩下几个人,伤得伤病得病,眼见又要有活不成的,我想着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能再让兄弟们折损,这才铤而走险。” 他说得恳切,然而也不足以叫齐威放下戒心。 “你这样子可不像是土匪。” “也曾读过书,只是后来断了生计。”萧冀曦答得顺畅。 齐威跟着沉默了下去。 萧冀曦很有耐心地等着,他知道,大概就要有结果了。 “这事我做不了主,你三天后再来。”最后,齐威说道。“我看你拿出来这么多金子,想来是需要不少的药,我即便能做主,现在一时间也凑不出来,你先拿两盒回去应急,三日之后,如果我这儿给不了你东西,你再另想他法。” 齐威说这话已经很诚恳萧冀曦也知道再说下去反而会叫人起疑,他从善如流地叫油耗子接了那两盒药,从箱子里抽出三根金条递了过去。 “用不了这么多。” “就当交个朋友。”萧冀曦平静道。 “虽然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路数,但是你这脾气我倒是挺喜欢的。”齐威笑了。“如果生意真能组成,再谈交朋友也不迟,现在生意是生意,多的你拿回去。” “那就当是定金。”萧冀曦示意油耗子把自己推出去。“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选择信你。” 走出好一段距离,油耗子才长出一口气。 “刚刚可把我给吓坏了,后背上全都是汗——你倒是镇定得很。” “他不是个嗜杀的人,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最多是把我给扔出来。”萧冀曦低声道。 “你认识他?” “我师侄,知道我究竟是谁,会想把我给弄死那种。”萧冀曦耸了耸肩。“回去之后加派人手,想办法盯着齐威,看他跟谁有来往。派可靠一点的,不要和万里浪勾结太深那种,到时候不好编瞎话。” “没问题,你就瞧好吧。”油耗子很痛快的就答应了,看来对萧冀曦刚才的坦荡是很满意。 三天还没到,去查齐威的人就已经传了信儿回来。 “还真是要冲龙王庙。”萧冀曦看完,苦笑一声。“这批药是从美国来的,中统授意他们用这些药搅浑上海黑市的水,以便于打探出一条安全的地下运输通道......我有时候真觉得他们的脑子不大好用。” 第537章 暴露 油耗子听完不禁笑了。 “早就听闻你们乃是中统瞧不上军统,军统瞧不上中统,我总是不信,想着一家人哪来那么多的矛盾,等真认识了你,才明白外头传的是一点也没夸大。” 萧冀曦耸肩。“锦衣卫和东厂还要打上一架呢,这也没什么。” “我听出来了,你骂中统的人都是太监。” “我可没这么说。” 两个人一齐笑了起来。 萧冀曦感慨道:“知道了东西是中统的,再想到要和你分成,忽然就有点不甘心。” 油耗子却拆穿了他。 “你不甘心是假,害怕是真。” 萧冀曦挑眉。“我害怕什么?怕中统?你别忘了,他们杀了我这么多回,可没成功过。” “你不是怕被杀。”油耗子的语气相当笃定。“你害怕跟中统之间的账再多上一笔,彻底洗不干净自己。现在你是四面不靠,谁都不知道上海分局的局长是个军统特工,只怕你们那里有不少人想要你的脑袋呢。” 萧冀曦微微沉默,他再说话的时候,语气倒是无所谓的,但是任谁听也不像是无所谓的样子。 “从前想要我命的人就很多,只是能不能拿到,还要看他们的本事。我也用不着他们知道我是谁,师兄走前就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的处境同之前没什么分别。” 油耗子看了他一眼。 “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你要是真这么想,很多话我就不用说了。” “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我只是觉得,你大可不必固守一个军统。你资历也算老了,知道里面有多少腌臜事,怎么不想着给自己换一条路走?” 萧冀曦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你不用说了,如果我肯,我现在早就不是军统的人,当年铃木招揽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改了。” “这不一样。” “但对我来说是一样的。”萧冀曦疲惫地摇摇头。“走吧,我们再去见见齐威。” 油耗子被他拒绝,也没生气。他把轮椅从车上抱下来,把萧冀曦又给五花大绑在了椅子上。 然而还没等最后一根带子系好,萧冀曦就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只来得及一把给油耗子推开,借着反冲的力量自己也退开了,跟着就是子弹出膛震耳欲聋地一响,眼见着车门上多出来一个凹陷。 萧冀曦和油耗子在车两旁面面相觑。 “今天的行程不是保密的吗?”萧冀曦压低了声音。“咱们现在只有一个半能动弹,可不知道能不能应付过去。” 油耗子苦笑。“时机卡得也很准,偏偏挑把你绑好了才过来,可见是等了有一会了。好在咱们现在只要能拖延时间,自然会有人去把事儿给办了。” 萧冀曦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恍然。 “说好平分,你还是动手了。” “平分也是到手之后的事情。”油耗子不以为然。“我知道你调不出人来,不用谢我。” 即便是在这么危机的时刻下,萧冀曦也还是不由得一阵气结。 然而,萧冀曦知道油耗子说的是事实,查清楚了中统的人从什么渠道运货,但也得有人能听他指挥才行,现下他能做的,也只不过是打掩护,跟油耗子的这一场交易里头,其实被便宜的人是他。 “你下了什么命令?” “货运走,壳子烧掉。”油耗子回道。“还有,不能说是命令,那不是我的下级。” “我想,你没有兴趣跟我在这里交代共党地下都有些什么组织构成。”萧冀曦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弹夹,紧盯着子弹飞过来的方向。对方有可能一击不中立刻远遁,但眼下他们这个模样,更可能的是他们发现这两个人很好下手,正等着下一个机会。 “的确没有这个兴趣。”油耗子点头。“既然是要拖延时间,那也可以把动静弄大点。” 还没等萧冀曦问他要干什么,油耗子就飞快地解了一个手榴弹下来——萧冀曦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这玩意挂在了身上——然后扔了出去。 萧冀曦只好认命地捂上了耳朵。 这种情况下用手榴弹显然是不可能命中目标的,唯一的好处就是闹出来的动静够大,足以让周围的人都被惊动,当然一般人是不敢管这样的闲事的,他们等的就是敢于插手的人。 对方是来暗杀的,油耗子这么一折腾,就是逼着暗杀变成明杀。 “不知道是哪一路的朋友,且现身来看看吧。”萧冀曦摸索着轮椅,试图自己把束缚给解开,他不能在这时候还指望油耗子动手。他很无奈地发现,油耗子为了不叫他站起来是下了死力气的,那些绳子的坚韧程度都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这时候,他摸到了腰侧的匕首。 那是沈沧海留给他的,他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总归一直带在身边。 萧冀曦看了那把匕首一眼,忽然笑了。要是油耗子能注意到他在做什么,一定会觉得他犯了精神病。他把匕首拔出来割自己腿上的绳子,油耗子好像有点心疼,可能绳子是特制的,比较值钱。 “回头赔给你。”萧冀曦低声说道,这话不能让对手听了去,显得太丢面子。 不幸的是,这话似乎是真的被听见了。 萧冀曦听见一声冷笑。 “我就说,世上除了师爷,还有什么人能是那样的。” 听见这个声音,萧冀曦的第一反应是转过头去瞪了油耗子一眼。 “你不是说做得很隐蔽吗!” 油耗子表情无辜。 “大概是出了些纰漏,可这也不能怪我,谁知道他们能那么精明,一下子就看出问题来。”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小师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齐威走上前来,枪口依旧对着萧冀曦。 “你还肯叫我一声小师叔吗?”萧冀曦无奈地笑,从怀里摸了手绢出来慢慢擦拭自己的脸。既然已经被认出来了,他就不愿意再拿这张假脸对着人。 “自然是肯的。”齐威冷冷道。“跟个死人不用计较那么多。” 第538章 拖延战术 “你好像还是很有自信,能把我给留在这儿。”萧冀曦叹了口气。“打见着你我就想问,齐宣呢?” 萧冀曦其实也发现了,自己很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潜质。他说完这句话就有点后悔,然而也不能当做自己没说过,齐威更是一字不落的听进了耳朵,脸色比刚才更冷。 “叫日本人杀了。”齐威牙关紧咬。“从那时候我就在想,什么时候能让小师叔你下去瞧瞧那些被你给害死的人,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幸而你今天送上门来了,我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油耗子低声说:“局长,你人缘可真差。”——到了人前,他的称呼就又改回去了。大概这种小心谨慎,也是萧冀曦这么长时间都没能发现他问题的原因之一。 “是啊,从前的老熟人要我的命,这种戏码我都看烦了。”萧冀曦答着,手下用力,把最后一根绳子也给挑断了。“做瘫子实在太不舒服,好在我只是个瘸子。” 他没想到齐宣已经死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萧冀曦劝阮慕贤离开东北的时候,那时候齐宣和齐威还站在阮慕贤身后,一左一右像是两尊门神,但是阮慕贤似乎没有带他们一起去东北......萧冀曦想到这儿,心中忽然一动。 如果有别的选择,萧冀曦是不愿意拿阮慕贤的死做什么文章的,但是他眼下没有别的办法,齐威铁了心要杀他,就这么几秒钟的工夫,也够扣动一下扳机了。 “我死前只有一件事情要交代你。”萧冀曦闭了闭眼睛。“师兄师姐都死了,如果现在连我也死了,必须要有人给师父上坟。” 齐威眉头一跳,厉声道:“不可能!师公那样的人物,你们杀不了他!” “我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欺师灭祖的地步。”萧冀曦则显得十分平静。“师父死在东北。师兄死前别的没说,但把这件事告诉我了,他和我想的,大概是一件事。咱们这一支到我这里就算绝了,我死了比活着更对得起师父,这我无话可说,但起码得有个人逢年过节的,能和师父说说话。” 齐威果然愣住了。 就这么一瞬,萧冀曦猛地冲油耗子一摆头,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滚上了车。 油耗子一手拽住车门狠狠一扣,另一只手猛地一打方向盘,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后头还追上来愤怒的叫嚷声和射击声,在这么乱哄哄的一片里,汽车绝尘而去,油耗子看着后视镜左支右绌,车子晃得厉害,然而萧冀曦笑出了声。 “别笑了,您笑得跟哭似的。”油耗子无奈道。 “他们会来追我们,所以拖延时间的目的还是达到了。”萧冀曦没心情理会他,只看了一眼腕表。“现在是晚上九点半,你的人还需要多长时间?” “就快了,最多十五分钟。”油耗子笃定道。“而且你会看到的。” “看到什么?” 油耗子没有再回答他,因为后头的追兵也开着车赶了上来。萧冀曦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在菜篮子里左摇右晃的大头菜,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从被打碎的窗子里叫人给甩出去,他不得不紧紧地抓着车门,艰难道:“你先前扔的手榴弹似乎没起作用。” “我觉得快了。”油耗子又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萧冀曦觉得车尾几乎飞了起来,他只好紧紧地闭上嘴,感觉再说下去自己会先咬着舌头,油耗子倒是似乎没受到什么影响,还在自顾自地往下说。“现下日本人对上海的治安很重视,他们不会坐视不理的,大概现在梅机关的疯狗已经闻着味儿了,正在朝这边赶呢。” 油耗子说得没错。 齐威的人很快就追不下去了,因为从两侧的马路上开过来几辆黑色的汽车,上头还明晃晃地悬挂着梅机关的牌子。 油耗子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 “真希望有那么一天,在上海藏头露尾的是这些日本人。” “就快了。”萧冀曦很坚定地回答他,但是马上就哎呦一声——他真的咬到了舌头。 齐威的车子调转了方向,很快就从另一条路上窜了出去,梅机关的车紧紧咬在后头,萧冀曦扭头看着,神色有些担忧。 “你不想让他死。”油耗子停了车。 “废话,那是我师侄,我们师门里头,本来就不剩下什么人了。”萧冀曦神色惆怅。 “你们还真是满门英烈。” “我总是觉得你在骂我。” “你觉得是就是吧,反正你也奈何不了我。”油耗子冲他眨眨眼。 萧冀曦本来还想还击,但铃木薰已经从一旁的车上冲了下来。萧冀曦看见他有点狼狈的样子,觉着有些好笑。 “竟然是你,出了什么事?”铃木薰看见萧冀曦,似乎更加紧张了。 “这不是上头叫我们查盘尼西林,一层压一层的,我本以为也能压着下头人去做,可惜他们太没用了,我只好亲自带着人来查,没成想走漏了消息,差点叫人给弄死。”萧冀曦往座椅上一靠,他相信只要齐威不会再冒险回来,企图往自己脑袋上补一枪,这一场着实不能算是虚惊,他敢肯定,如果不是自己应对得还算不错,现在齐威可能已经成功了。 究竟是什么人,又是在哪个环节走露了消息,如果这个问题不能及时解决,也许往后还会有大麻烦,这是萧冀曦的直觉。油耗子是个很老练的特工,他安排的事情,理应不会出现这么低级的纰漏。而且听着他先前招徕自己,也仿佛是发自真心,不会是为独吞这批药在后头下黑手,再说以刚才那情景,油耗子自己也是跑不掉的,他不可能因为一批盘尼西林就把自己给搭进去。 “已经去追了,他们应该跑不掉。”铃木薰皱着眉头道。 萧冀曦心想,他现在底气似乎也没那么足了,搁在以前他一定会说齐威一定跑不掉,但是吃了这么多瘪,眼下他已经不敢把话说得太满。 第539章 信任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不知道是萧冀曦的祈祷起了作用,还是齐威的确跑得很快,总归人最后是没有抓到,梅机关那些人一脸晦气地返回,萧冀曦在心里暗暗地叫好,面上倒是显得很懊丧。 铃木薰把人都给遣回去了,但自己没有走。 萧冀曦看着他似笑非笑却又带着点无奈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的心思还是被多少猜中了一些。 “你不想让他被抓住。”铃木薰用的是肯定句。 “的确不太想,只是不能拦。” “即便他要杀你?” “和他要不要杀我没关系。”萧冀曦耸肩。“就当是对晚辈的一点关怀吧。” “你这晚辈年龄有点大。”铃木薰笑了。 “毕竟我辈分高嘛。” “局长,你看。”油耗子忽然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满脸严肃。 萧冀曦微微皱眉,他都不用刻意去看,就能看见那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光。 “是他们的仓库?” “看方向,和我们掌握的情报是符合的。”油耗子在铃木薰面前从来都是低着头,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萧冀曦猜他对铃木薰还是有些忌惮的。 “谁去的?不是说要尽可能把东西拿到手,怎么还放起火来了。”萧冀曦皱着眉头。 “我叫王闯去的,这小子下手的确有点没轻没重。” 对于他毫不犹豫地能把王闯卖了这一点,萧冀曦是一点都不奇怪,他连唐锦云都能毫不犹豫地舍弃掉,一个做了几年表面兄弟的王闯,自然更是不足为虑。 铃木薰并未插话,萧冀曦知道这是在给他面子,毕竟现在他是局长,虽然这局的级别低了点,明面上却不能叫铃木薰再插手,但是他跟油耗子之间,彼此是心知肚明,其实也用不上外人再谈论给不给面子的事情,还不如借此机会再跟铃木薰谈一波情怀。 “用不着给我面子,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药不是最重要的,万里浪不过是在为难你。帝国而今还尚未匮乏到那般地步。”铃木薰的话听上去是煞有介事,但是萧冀曦联想到现下的战场,只觉得他是在油耗子面前硬撑不肯露怯,毕竟军心不能动摇,或者他是不想让自己背责任,不过无论是哪一条原因,眼下都对自己有好处。 “有你这话在,我就放心了。”萧冀曦打量着坑坑洼洼的车门。“现在回去,也算是能和万局长解释一下为什么单单派了王闯去,只是吃排头怕是免不了的。” “万里浪眼下也只不过能跟你们逞威风了。”铃木薰低笑,摆明了是没把萧冀曦的这个顶头上司放在眼里。“整个政治保卫局都几乎成了一个空壳子,反倒是你这个分局,下属虽然滑头了些,好歹还能一用,他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这么百般折腾为难,归根结底,是有些怕你。” “怕我?我可对他没什么威胁。”萧冀曦摇头。“现下我也只是自保罢了。” 铃木薰和他对视一眼,明白这里头有些话不能在油耗子眼前说。 “你们先回去处理这件事,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我也想去看看,那个传说与中统有关系的黑市。虽说大概早已人去楼空,尾巴却不一定处理得掉。” 铃木薰这话里有杀气,想来也是相当的恼火。 萧冀曦没有拦,他也急着回去看看这事儿究竟发展成了什么样儿,最重要的是,跟油耗子对好口供。 开着那辆被子弹打得几可称为千疮百孔、萧冀曦都担心会熄火在半路上的车回去,油耗子也乖觉,不等萧冀曦问,就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我安排了两波人,一波是我那头的,一波是局里的。第一波人又分为两批,一批运走了东西,一批运进去空壳子,再伪装出正在运输的假象。第二波人我特地吩咐了王闯带队,他很有经验,但是脾气急,看见那样的场景,一定不会想着徐徐图之,两边打起来东西运不走,对方一气之下使出来玉石俱焚的招数,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你倒是把握的很准。”萧冀曦感慨道。 “也不是很准,主要是我的同志信任我,王闯也很信任我,我算是占到了两边的便宜。”油耗子说得坦荡,萧冀曦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什么角度说上两句。 最后他只说:“先前的条约作废,东西都归你了。” 油耗子愣愣地看他,这回,似乎真是在他意料之外。 萧冀曦没有解释什么,他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该怎么把东西送出去还是个未知数,齐威离开之后,中统的人如果发现药到了军统手里,那他们一定能联想到很多事情,他暂时还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而且他也不愿承认,先前油耗子说的信任二字,正是他们所欠缺的,或许正是这一点打动了他。 萧冀曦心里一直很清楚,自己信任兰浩淼,那完全不是上下级的关系所造成的,而是因为他们早在成为上下级之前,就建立起了更加深厚的情谊,其实就军统内部那些倾轧和算计来说,他是很难信任其他同伴的。 事后万里浪果然借题发挥,把萧冀曦给训了一顿,不过他的口才比起任东风来其实还差一点,或是说还是对萧冀曦有些顾忌,总归萧冀曦听着并没什么感想,只觉得昏昏欲睡,横竖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叫万里浪过嘴瘾也无妨。 不知道是不是萧冀曦的错觉。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常都要温暖些,或许是因为头顶战争的阴云里透出了天光,又或许,是的确暖了些。 这个元旦对日本人来说没有多少新年的味道,因为新年刚过,美军的飞机就盘旋在了上海的上空,飞机轰炸这种事情,向来是为人所畏惧的,但是这一回却不大一样,大街小巷都在悄悄地传,是日本人的基地叫人给炸了,没人敢声张,但是人人脸上都挂了笑,这一回是真正的笑。 而不是从前拿来粉饰太平的那一种。 第540章 愿望 相较之下,除夕就要热闹得多,尤其是对萧冀曦来说,这是好些年来头一个过得这么舒心的除夕,主要还是得益于消息的灵通,美军已经打到了硫磺岛,那几乎已经是日本本土的范畴。虽说现下硫磺岛打得胶着,栗林忠道的战术相当保守,用铃木薰的话来评价,就是在岛上战斗,一死以报效天皇反而是最好的结局,上头的战局有多么绝望可想而知。 不过再喜气洋洋都不能在铃木薰面前表现出来。 这个除夕夜,铃木薰特意带着虞瑰登了门,虽然他们四个凑在一起过除夕显着有些奇怪,但萧冀曦还是很高兴他们能来,这样的日子热闹一点,能有效地避免白青竹想起一些已经不在的人来,其实对萧冀曦来说也是一样的,只是他觉得自己得表现得坚强一点。 萧冀曦跟铃木薰都在的好处就是他们能成功把不应该和厨房接触的人都拦在厨房外头,虽然厨房里的气氛显得相当沉凝。 “你似乎对局势一点都不感到乐观。”萧冀曦很熟练地切着土豆丝。 “的确不容乐观。”铃木薰回道。 “不是前两天神风还撞沉了一艘航母。” “一艘航母而已,美军还有更多的航母。”铃木薰叹了口气。“神风特攻队,本就是下下策,但我们现在也别无他法。” 萧冀曦看了一眼窗外,黑沉沉的,今夜烟花很少,不大像是在过年。 大概是因为人们不想在这时候被日本人找麻烦,因此选择关起门来庆贺。 “你看得这么清楚,究竟是怎么打算的?”萧冀曦的菜刀微微停顿了一下,厨房里一片寂静,外头传来白青竹和虞瑰喁喁私语的声音,听不清她们是在说什么,只是这两个人都带着一点久违的笑。 “我是个军人,只有服从命令这一说。”铃木薰脸上没什么表情,很干脆利落地手起刀落......把鸡脑袋砍了下来。“事到如今,其实我也在想,我是不是被骗了,或者说整个国家都被某些人给骗了。” “你们相信了你们愿意相信的东西。”萧冀曦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他的语气有些尖锐——如今说这个有什么用?即便是铃木薰说一句他觉得是他们错了,死了的那些人就能为这一句话而活回来么?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妥。 “我也一样,很显然,我们可能是错了。” “对你来说,走错了路这件事,从很长一段时间之前就再明白不过了。”铃木薰看了他一眼。“所以我想,你是能理解我的,我们是一样的人,错了就是错了,回头这件事对你对我,都行不通。我现在只希望自己能死得堂堂正正,最好是在战场上,而不是在某一条巷子里,像阴沟的老鼠那样死去。” 萧冀曦觉得他这话是有所指,铃木薰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低下头去不肯再说什么。 夜半时分,饭菜上了桌。 萧冀曦和铃木薰的厨艺都是这么多年在磨难中成长起来的,且他们也不约而同地做了准备,那些过于复杂的菜式是直接从饭店里叫来,桌子上菜摆得很热闹,屋子里气氛却不免寥落,四个人,还是太少了。 对着这几个人,萧冀曦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个除夕。 那一年是在阮公馆,屋子里乱糟糟的,他们差点把厨房炸翻,但是每个人都显得那么快乐,那时候他还以为自己会有很多个这样的除夕,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山河破碎,曾经在一个屋檐底下吃一顿年夜饭的人,而今是都不在了。 铃木薰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实际上,萧冀曦很庆幸铃木薰什么都没说,因为他怕铃木薰一开口,他会把这一桌子菜都掀过去。 尽管这不是铃木薰一个人的错,但是怒气总是需要一个发泄口。 “新年了,总该许个愿望。”倒是虞瑰把酒杯举起来了,现下当然没有人能再举着杯子对她说你还小不能喝酒,只是看虞瑰的神色,她显然还希望能回到那个时候。 “你有什么愿望?”铃木薰问她的时候脸上挂着笑,这大概是他今晚最开心的一个笑。 “我的愿望,可能有点多。”虞瑰似乎是觉得自己有点贪心,低着头抿嘴笑了笑。 “也说给我听听。”白青竹来了精神,腰背都变直了些。 “一愿牵挂的人平安。”虞瑰的目光落在铃木薰身上,然而又好像看着远方。 ——所牵挂的不是眼前人,是一同在暗线上挣扎战斗的那些。 “二愿现世安稳,一切如前。” ——如前,如最初的那个前,不曾有风雨飘摇,不曾有战火纷飞。商务印书馆没有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北站里没有那一场兵荒马乱的相遇,再后来,也就没有那一支冬日里的玫瑰。 “三愿......”虞瑰说到一半不再说了,迎着铃木薰探寻的目光摇了摇头。“我还是得给自己留一点秘密的,不能都说出来。” 铃木薰拍拍她的脑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总不能一直瞒着吧?” “等时机合适的时候就告诉你。”虞瑰看了一眼桌上那只惨遭断头的鸡,眼里有笑意,更深处却带一点悲凉。 “好,我等着。”铃木薰郑重其事地点头,他一贯是这样的,又或者这次,他预感到了什么。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天将明时。虞瑰喝得微醺,有点摇摇晃晃的,是被铃木薰背出去的,萧冀曦在门边看着,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小虞其实没喝那么多。”白青竹走过来,语气有些沉重。 “我知道,但是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能多亲近一刻也是好的。”萧冀曦转过身来,顺手揽住了白青竹。“你好像不大高兴。” “小虞跟我说了些事情。”白青竹却没急着说究竟是什么事,话锋一转。“你还没跟我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也希望这一年真能快乐起来。”萧冀曦很认真地回她。 第541章 谎言 白青竹还是望着门口,她的目光有点不对劲,以至于叫萧冀曦跟着有些担心。 “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关东军正在调往上海的事情吧。”白青竹叹了口气。 “我知道,且觉得不太像正常的军事调动,怎么?”萧冀曦听她说起这件事来,也跟着皱起眉头,调兵这件事本来就透着一点蹊跷,东北不像是能够抽调出大批兵力的样子,据说调动的却足足有两个师团,而且除了关东军之外,日本其他的在华驻军也正在顺长江而下,向上海集结。 “小虞说就她看到的那些资料来看,日本人现在知道自己穷途末路,正喊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呢。”白青竹拉着萧冀曦的手,她似乎有些出神,所以没注意到手上的力道,把萧冀曦捏得龇牙咧嘴。“他们恐怕是要拿上海当根据地,打这最后一仗。” “以上海为根据地?”萧冀曦嗤笑一声。“他们现下连本土都快守不住了——”他忽然停住了话头,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你也想到了?”白青竹低声问。 “是。这群疯子可能真的能做出这种事儿来,那个什么也没有的小岛,扔了也就扔了,他们眼下可是把东北牢牢攥在手里呢。这么多年的反抗未绝,竟也没能撼动——若不是当初下令不抵抗!”萧冀曦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 “别说这个。”白青竹赶紧制止他。“当初做这决策的人是谁,你也不是不知道。” “是啊,一个校长,一个戴老板,说到底都跟我有些龃龉。”萧冀曦说完这话,自嘲地一笑。“只是我一个无名小卒,与他们二位提这两个字,似乎是自视甚高了。” “也许......”白青竹沉默了一瞬。“也许你也可以不在他们手下做事。” “这话不必再说,我也就当没有听见过。”萧冀曦摇了摇头。“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很忌惮共党,而且可能也有些怨他们当年没能救下松哥。” 白青竹忍不住反驳道:“只这么一条,可比不上这一边。” “你似乎在替他们说话。”萧冀曦的声音有些疲惫。“为什么?你总不会还想着当年看过的那些东西。” “我只是不想看你为难。” “没什么可为难的,当年为什么丢了东北,我已经不关心,我现在只关心什么时候能打回去。”萧冀曦很努力地扯起来一个笑。“我现在反而是有些担心你。”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白青竹的笑看上去也很艰难。 “现下的确是两边正在合作,只是决裂的那一天也愈来愈近了。”萧冀曦无奈道。“我们如果站得不够坚定,大概首当其冲的就会被牺牲掉。” “我不记得你害怕过牺牲。” “我只害怕没有意义的牺牲。” 白青竹知道这事再没什么争辩的余地,她默默地低下了头,其实这结果她早该知道的,只不过是不大甘心。 她早就和上面提出过争取萧冀曦的意见,不过并没说萧冀曦真正的身份,然而她上线的回复是此人顽固不化,虽然现下看上去身居高位,手里却并无实权,因此没什么争取的价值。 只她又怎么可能甘心呢。 除了那个不知会不会把上海也卷进去的玉碎计划成为了一道阴影之外,其他的事情看起来似乎都非常顺利。先是齐威似乎真的人间蒸发了,也可能是混迹在了苏北那一大波游击队里头,日本人想抓也一时半会抓不到他,再就是太平洋战场上,美军还在持续推进,已经下了硫磺岛,眼见就要把冲绳岛也打下来了。 萧冀曦一天天见着上海这座城市在惶恐不安的气氛里,是怎么硬撑起一个歌舞升平壳子的。政府是不肯承认他们要失败的,除了钞票的面额眼见越发越大之外,别的看起来一切如常,而萧冀曦也不得不对着手里那些一天比一天更像废纸的工资而发愁。 清明节过后不久,萧冀曦又被田村忠太请了过去。 萧冀曦现在是很愿意过去看看铃木薰的,为了去寻那个玉碎计划的蛛丝马迹。从知道了可能有这么一份计划存在,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使命是什么。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看这么多人牺牲在自己面前,用这么多条人命把自己推到这个位置上,也就是为了在这个关头保住上海,保住更多人的命。这许多年下来,他对上海也真切地有了一些感情,这里就是他第二个家,他不能再叫这儿也被毁了。 田村忠太在电话里语焉不详,不肯说究竟出了什么事。萧冀曦还一度怀疑这是一场鸿门宴,也许是他暴露了,去了自己就会被扣住。但是转念一想,对他,铃木薰如果知道他是军统的人,大概会直接带着人来围他,这是一种尊重。因而他又想,或许是铃木薰又为了什么难事儿把自己给锁起来研究了一夜。 结果到了之后,田村忠太示意他直接推门进去,萧冀曦很讶异地一推门,差点被屋子里的酒气熏了个跟头。又或者是直接被地下的酒瓶子绊倒的。 “这是怎么回事?”他回头低声问道。 “两条消息。”田村忠太脸上竟似乎也有些不忍之色。“第一,帝国最后一艘战列舰昨日被击沉。” 萧冀曦愣了一下,这条消息虽然意义重大,却似乎不足以给铃木薰带来这么大的打击,这小子的确是海军,可大概一天都没有在海上打过仗,对那艘战列舰应该也没什么感情。 “第二。”田村忠太慢吞吞地说道。“铃木君的祖父大人接受了天皇陛下的命令,开始组建新内阁。” 这件事听起来似乎也不值得铃木薰把自己给喝成这样,除非他是在庆祝,可庆祝没有必要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 这时候,铃木薰很艰难地抬起了头。 “你先出去。”他对田村忠太说道。 田村忠太立刻就把门给关上了,还很体贴地加重了离开的脚步声。 “你知道吗,我祖父说了一个谎。”铃木薰看着萧冀曦,萧冀曦从未听过他用这么悲凉的语气说话。 “他就职首相的时候说——我要为亿民以身奉公,诸君要踏过我的尸身,重开国运,迈步向前。” 第542章 玉碎 这话乍一听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听着有一点鬼气森森的,不过日本人一贯说话都是那德行,萧冀曦早就听了两耳朵的茧子。 “虽说有点像是在咒自己,但你也别往心里去。”萧冀曦干笑了两声。 “不是为这个。”铃木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只是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当然,有很多人不知道这是一个谎言,但也有很多人知道,他们一起维持这个谎言,这让我终于意识到,大概这个骗局一早就开始了。” 萧冀曦用了一种震惊的语气。“你说什么骗局?” “一切都是骗局。从当年严令我回国开始,到今日,当年他们知道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但是要拿共荣两个字出来。今日他们做好了拼尽最后一个国民的准备,却要说为亿民以身奉公,或许早就有人看出来了,只有我一个人今日才明白。” 长久的沉默。 萧冀曦弯下身子,开始收拾地上的杂物,因为他现在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来面对铃木薰。 至今日,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大错早就铸成,且铃木薰也未必肯于回头。 “难道你还想回到从前吗。”萧冀曦半开玩笑地问,个中酸楚,却不足为道了。 “不。”铃木薰很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只信有一件事是真的,今帝国走投无路,唯有上下一心,玉碎报国,或还有一线生机——不然,整个帝国都再无未来。” “玉碎?死人还有什么样的未来?”萧冀曦手一松,一只瓶子咕噜噜地滚了出去。 这是萧冀曦头一次从铃木薰嘴里真切地听见玉碎这两个字,这词儿听起来倒是好听,只是现下听着,叫人毛骨悚然。 “我不赞同他们所说的一亿玉碎。”铃木薰此刻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醉酒的人,除了脸上还泛着红。“但我想,身为军人,理应做到这一点,才叫报国。” “若报国这件事本就是错的呢?” “事已至此,也只有错下去了。”铃木薰侧头看着窗外,神情微微迷茫。 就在这时,萧冀曦看见了一个被扫落在地的档案袋。 这大概是铃木薰在盛怒的时候扔到地上的,难得是在这一片狼藉里还显着这么整洁,档案袋上的两个字叫萧冀曦的眉头狠狠跳了两下,这两个字在刚才那场谈话里反复出现的原因是终于被找到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把袋子打开看看,直觉告诉他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现在打开也多半会引来怀疑,但是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应该看一看,因为这将与整个上海息息相关。 忽然有一双手伸过来,把东西从萧冀曦手里抽了出去。萧冀曦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盯着那东西盯得太入神,都没有听见铃木薰踉踉跄跄地起身,从办公桌后头绕了出来。 “你暂时还不能看这个。”铃木薰很抱歉地冲他笑了笑。“这是机密,按理说你连名字都不该看见的,是我的疏忽。” “你没想到田村忠太会把我找来?”萧冀曦挑眉。 “其实我想到了,也许,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一点内情的。大概是觉得自己憋着太难受了。” 这个时候,萧冀曦意识到铃木薰到底还是醉了。 “在上海用玉碎这两个字,我看,是要碎了上海吧。”萧冀曦很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一些。 “是的,我不想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说句实话,我对这座城市有着很深的眷恋。”铃木薰想站起来的时候身子晃了晃,他索性往地上一坐。“但是我的想法从来左右不了什么,我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在异乡和一座异乡的城市共存亡。” 萧冀曦一点都不觉得感动,但他什么都不能说。 果然,日本人是想把上海重新当做战场,在中国的土地上跟美国开战。虽然现下美国算是盟友,但是萧冀曦可不觉得他们会有所顾忌,甚至于把上海毁了,他们都不会觉着惋惜。 这时候铃木薰忽然转头冲他苦笑了一下。 “我觉得我可能回不去了。” 萧冀曦沉默一瞬,声音有些干涩。 “我可能也回不去东北了。”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过了几分钟,铃木薰扬声喊了田村忠太进来。 “麻烦你把这里处理一下,今天的事情不要让别人知道,尤其是不要让柴山先生知道。” 田村忠太的神情也有些肃然,似乎是知道这其中的要紧之处。 “我也应该打起精神来了。”铃木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前两天浦东的事情还没有解决,虽然是军方的事情,我倒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你们最近在忙什么我也略知一二,你万事小心。” “能忙什么。”萧冀曦嗤笑。“就是在最后关头,打算再给自己捞一把,对着薄有资产的那些下手,真正的富人他们也不敢动,打着资军的口号,中间有多少油水被他们捞走了还不得而知,我没关心过,他们也都瞒着我。” “到了这时候,为自己谋退路已经不是什么应当被指责的事情了。往后人们提起我来,大概就是负隅顽抗四个字。”铃木薰淡淡道。 “那我就是死不悔改。”萧冀曦一咧嘴。 白青竹被萧冀曦冲进档案室时的神情吓了一跳,庄敏更是差点被吓死。 “局长,出什么事了?”她霍然站起,不安地搓着手。 “别担心,一点小事。小庄你先忙着。”萧冀曦挤出一个笑。“青竹,我有话和你说。” 白青竹跟着萧冀曦进了办公室,萧冀曦反手就把门给扣上了。 “青竹,你必须想办法告诉上面,日本人要有大动作,一刻都不能耽误。我在铃木的办公室看见了他们的计划,虽然只看见了一个名字,但是他们想做什么也已经非常清楚了,如果不想办法阻止,整个上海都会完蛋。” 白青竹看着他严肃的表情,连连点头。 后来想想,其实这件事透着一股诡异的意味,萧冀曦本应该想到的,他只是太关注这件事情,反而忽略了旁的细节,以至于差点在最后关头出大岔子。 第543章 悬剑 这其实正中白青竹的下怀。 白青竹暂时还不想让军统的人知道在政治保卫局里除了她之外还潜藏着另一号人,而且这个人就在她的身边。虽然眼下看来希望渺茫,她依旧希望萧冀曦能够因为和军统失去联系而改换门庭。 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日本再无任何挣扎的余地,一切举动都不过是负隅顽抗,出于日本人那点可笑的自大罢了。政府雇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每回萧冀曦回家路上都要被至少十个人鼓起勇气来拦住,问:“萧局长,最近战局究竟怎么样了呀。” 萧冀曦对此一律答道:“这件事,陈主席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也不过是个替皇军办事的,眼下还不知何去何从。” 到五月份,日军又挨了当头一棒,他们最重要的盟友德国宣布了无条件投降,苏联的红旗插在了柏林,眼看欧洲战场已经结束,下一步就是俄国也一起掉过头来对付日本。 柴山兼四郎忙于政事,而有了一个做首相的祖父,铃木薰在梅机关里的地位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尴尬。柴山兼四郎任命铃木薰为梅机关的代理机关长,实际上他本人根本就没工夫再管一个情报机关的事情,就像所有人都能认识到的那样,情报在当下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难道知道了有多少军队要进攻日本本土,剩下的这些军队就能抵挡得住么?就算把斯大林给暗杀了,难道苏联就能放弃向东北出兵么? 铃木薰倒是对这个空壳子还算尽心尽力,几乎住在了梅机关里,只是他一人之力什么都办不成,连万里浪向他请示要不要驱散庆祝德国投降的市民,都只得了无济于事这么一句话,萧冀曦几乎怀疑铃木薰是要放弃了,换一个人,没准这会已经在跟重庆政府积极地联系起来,不过铃木薰是绝不会,他当年就是被自己的家族逼上了这么一条路,现在裕仁天皇把他祖父推到内阁首相的位置上维持这场千疮百孔的战争,他是绝对不会在后头拆台的。 只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又或者是事实在不可为,这所谓“不死的鬼贯”,终究也还是怕了。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日本那边的口风就几乎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说是力求日美之间的友好,显然是冲绳战役之后,日本彻底失去了面对美国的勇气,只想把这个自己一力惹来、本只在太平洋那一边隔岸观火的对手给劝回去。 政治保卫局濒临散场的边缘,每天萧冀曦都能接到不少的辞呈,从前七十六号的时候谁要是想这么光明正大的把辞呈递上来,那就是在等着三天内意外身亡,今时却不同往日。萧冀曦知道,这辞呈只是走个过场,自己批与不批,人都一样会跑,不过他对军统有信心,做了这么多年的对手,当初在地下见不得光的时候还能叫七十六号焦头烂额,等真转为地上行动了,肯定能把这些大鱼小虾的一条条给逮回来,何况想从破船上跳下去这些人,多半也跑不了多远,所以也就一一批了。 他批辞呈的时候,油耗子时常进来端个茶送个水。 “你想要名单?”萧冀曦叫他这许久不见的殷勤态度给逗乐了。 “有一半是,另外一半,来看看热闹。”油耗子心情也不错,眼见曙光将近,这些好容易活下来的特工们难得能放松些。“这些天看了不少笑话了。日本想叫美国收手?美国那是发战争财起家的,眼见最大的利益就在眼前,哪里会放手?” “日本本土哪里是肥肉,那是一块千疮百孔还扎嘴的鸡肋。”萧冀曦摇头。“日本人没打算这么快就放弃,他们说了,拼尽最后一个人,也不会放弃。” “说说罢了,日本人看着硬气,被打成孙子肯定跪得比谁都快。”油耗子耸肩。“再说了,他们想把东北当大本营,也得看看苏联答不答应——” 他看上去是一时兴起说漏了嘴,马上就闭嘴了。 萧冀曦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些?” 这推测他可没跟外人说过,很多消息都是虞瑰弄来的,旁人想推出这一条来,有些难。 油耗子打了个哈哈。“我们当然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这是军事机密。” 萧冀曦没打算在这上头跟他蘑菇,他眼下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日本本土风雨飘摇,陆军说六月份能在东京建起要塞,眼下七月将至,看铃木薰忙里偷闲痛骂陆军饭桶的样子就知道那要塞还是没有影的事儿,现下那个倒霉的上海玉碎计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启动,一旦启动,就算对最后的战局没什么影响,上海也一定会受到波及,这些日子萧冀曦本该觉得放松些,却因为这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的悬顶利剑感到寝食难安。 只是这把剑真正叫他感觉要掉下来的时候,已经是盛夏。 铃木贯太郎公开表示拒绝接受波茨坦公告,而陆军那边的态度就要更加激进一点,阿南惟几大放厥词,说得倒是慷慨激昂,什么神州不灭七生报国决不投降,上上下下都是个宁死不投降的模样,消息传回国内,萧冀曦看着驻上海的日军都觉得他们蠢蠢欲动。 他连着几个晚上没能合眼,最后很艰难地做了个决定。 “你找个机会邀请小虞过来,如果可能的话,叫她带上铃木。” 白青竹听他这么说,看他的表情,也知道这不是一场简单的邀约。 萧冀曦也没想要瞒她,他了解白青竹。 白青竹会很担心,但也一定会同意这件事。 “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我再不动手,真怕师兄晚上回来揍我一顿。”到这个时候,萧冀曦还在试图开玩笑,只不过不怎么成功,白青竹没有笑,反而是泪光盈盈。 “你要做什么?” “去梅机关,拿到那份玉碎计划,公之于世,让它不能成行,上海不能就这么被毁了。” 白青竹果然没有试图阻止他,只问:“一定要是你去?” “换一个人去,无论结局如何,我永生无法原谅自己。他们救我,不是为了让我在最后关头做缩头乌龟。事到如今我是否会暴露已经不重要了,我之生死轻于鸿毛,惟愿——”萧冀曦深吸了一口气,把白青竹紧紧揽住。 “惟愿胜利之时,山河犹在。” 第544章 蘑菇云 白青竹想,自己还是应该拦一拦他的,这件事情本不该由他去做,但是她很能理解萧冀曦此刻的心情,内心深处也觉得有些事情是不能够一个人去面对的,因为过于沉重的悲哀,会把一个人压垮,她不想在这时候还要关心一下自己人心理会不会出现问题。 萧冀曦上回连夜闯人家的办公室还是在多年之前,随着他坐的位置越来越高,很多计划的获取就已经没有那么的复杂,不过每次他要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就总会想起唐锦云来。大概是这种想念有些溢于言表,至于油耗子白日里额外多来了办公室好几趟。 是萧冀曦先忍不住了,他把最后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往桌子上一扔,问道:“你到底有什么想说的?” “我觉得你今天看我的眼神有点不对劲。”油耗子老老实实地道。“我觉得你是想起了点什么,或者想做点什么。” 萧冀曦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敏锐。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不会,但我猜你是要做什么大事。”油耗子平静以答。“我可以帮上忙吗?” “你想帮忙?”萧冀曦诧异地一挑眉。“你真不是想趁机捣乱?” “我还没有那么拎不清。到这时候你还要做、而且敢在我面前提出来的事情,不会是要提前划分地盘,况且我们并不想继续什么战争,咱们虽然一样的无足轻重,我却想叫你知道我的诚意。” 油耗子这话听得萧冀曦嘴角一阵抽搐,他既惊异于油耗子此刻的坦诚,又忍不住想其中是否有什么猫腻。 “你要是真想帮我,就明晚在离梅机关远些的地方,制造些他们不得不倾巢而出的事情,越远越好。”萧冀曦沉吟道。“能做到吗?我知道这大概有些难度。” “如果不是对你还有些了解,我真觉得你是想去炸了梅机关。”油耗子苦笑。“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 “那就去找能做主的人,当然我不能为这个放你的假,自己想办法。”萧冀曦本就没想争取到油耗子的帮助,在他眼里,共党终究不是正统,他不想什么时候都要依靠着这些人的力量。“如果我要炸了梅机关,那我会希望里头人越多越好,这样才不算亏。”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做点什么。” “为了上海,我还挺喜欢这座城市的。我已经有一个家被日本人给毁了,不希望另一个也是这样的下场。”萧冀曦面无表情地答他。 油耗子沉默了片刻,语气也变得有些郑重。 “我想,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了。如果劝你不要去,你会听吗?” 萧冀曦笑了。“你说呢?” 油耗子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拧门的时候才甩下一句话来。“我会帮你的。” 因为这也本是他要做的事情。 萧冀曦事后想想,自己还真是选了个好日子,但凡是换一天,他可能都没法在这个早就布好的局里活下来。 第二天上午,整个上海都沸腾了,街上游荡的人比之前庆祝德国投降时还要兴奋。大街小巷传的都是一句话,说美国人往日本本土扔了大炸弹,把日本的广岛夷为平地。而政府的官员,则知道那大炸弹更准确的名字。 原子弹,德国人一直在造,寄托了扭转乾坤的希望最后却没能成功的核武器,那份量之于日本,远远不是炸弹所能比拟的。 远在南京的政府为此乱成什么德行,萧冀曦无缘得见,但是上海这边,却是实打实的变成了一锅鼎沸的粥,萧冀曦顶着八月中午的烈日被人叫去开会,各位局长以上的人物荟萃一堂,人人都知道日本输了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就日本能不能顶住这颗原子弹的压力进行了好一番辩论,萧冀曦想自己该有个照相机,好好地把这一幕拍下来。 他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想说,被人问起来也只是无可奈何的答:“列位前途如何萧某不知道,萧某只知道自己手上太多的人命,所以没别的路可走。不过列位可以想想当年之三国,孙权若降曹操,手下人自然平安无虞,而孙权本人,是万万活不下来。” 以萧冀曦的级别,本来是不会和周佛海有什么交集的,周佛海没准连他是谁都懒得去管,毕竟他挂在万里浪手底下,而万里浪又几乎可以算是个闲职了。萧冀曦说这话的时候,他忽然抬头看了萧冀曦一眼,不过随即就被一个拍着桌子说我们尚有一万人,就算日本人投降,也可叫南京政府付出些代价的人给吸引了注意力。 萧冀曦知道负隅顽抗这事儿根本就不会出现,所以才敢这么说话,这些人做惯了墙头草,必死之局和一线生机里做选择,他们绝不会选前者,那现在喊得慷慨激昂的,估计已经想好怎么投诚更显姿态好看了。 被这些人耽误了一个白天,萧冀曦也没法放弃晚上的计划,不论油耗子动不动手,他都必须得出手了,这颗原子弹一扔,日本人离做选择的日子也就愈近,是真的像他们喊得那样玉碎还是跪下来求生,总得有个结果。 油耗子倒是说到做到,当天晚上连政治保卫局都被惊动了,说是共党密谋提前进攻上海,正在探查城内情况——这么扯淡的理由,眼下日本人却不敢不信。萧冀曦倒是轻松,他指挥着人去了现场,自己转身就去了梅机关。 梅机关果然倾巢而出,里头静悄悄的,萧冀曦翻墙落地,发现连狗都不剩下一只。他沿着外墙爬到二楼,也很轻松的就进了铃木薰的办公室。 顺利的让人有点不安。 萧冀曦在铃木薰的办公桌前站定。 灯忽然亮了。 “我还在想,来的会是谁。”铃木薰疲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知道吗?广岛死了将近八万人。” 萧冀曦想,自己还是操之过急了,居然这么简单的就上了钩,当然,铃木薰也厉害,知道自己关心的是什么,为了这个他一定会来。 他站直了身子,认认真真地说道: “你知道吗?南京曾经死了三十万人。” 第545章 图穷 铃木薰苦笑。“看来你已经想说这句话很久了。” “是比你等我的时间要久一些。”萧冀曦转过头去,打量起窗外的情况。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外头依旧是静悄悄的,似乎除了铃木薰,这里已经不剩下其他人。 “只有我一个人。你的假消息做得不错,在看见你之前,我也以为那是真的。”铃木薰叹息。“而且我的确已经等了很久,不能让所有人跟我一起等。” “我本以为抓我的阵仗会大一点,好歹我也被你扶到了这么个位置上。是你想和我决斗,还是怕在外人面前丢脸?” “也许,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铃木薰摇了摇头。“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打算回头。” “我从来就没回过头。”萧冀曦认真地答道。“从你再次踏上中国土地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是敌人了,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是吗?看来我还是不大了解你,否则,这么长时间以来可能就不止是怀疑了。”铃木薰脸上丝毫找不到胜利的喜悦,或许是此刻这一场胜利微不足道,又或许是因为他的确把萧冀曦当做朋友,萧冀曦想,应该两者都有,甚至后者要更重要一些。 “你怀疑了我多久?” “我从未放弃过怀疑,因为我自觉很了解你,觉得你不是一个轻易就会放弃理想的人。”铃木薰坦言道。“但今晚,我的确没有想到是你。我在等人,只是不知道会等来谁罢了。” “这么说,你觉得你身边还有更多人值得怀疑。”萧冀曦索性在窗台上坐了下来,他想,铃木薰不会开枪,与情报无关,好不容易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铃木薰不会过早地结束这一切。 “是的,但我其实不愿意怀疑任何一个人。”铃木薰没有放下枪,但也没有要走近的意思。他的表情看上去那么的无奈,就好像将要杀死或者逮捕的并不是一个敌人。 “所谓玉碎计划,究竟是真的,还是你布置的骗局?”萧冀曦不大关心铃木薰的心理活动,他更关心那个可能会摧毁上海的计划。 “是真的,军部的确做了这种准备,他们认为美军会在上海登陆,所以,东京即便陷落也不会是结束,我们还有上海,还有东北。”铃木薰的神色显出一点迷茫来。“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这是疯子的计划,所以本能地不愿意让它成真,为此写了很多信回国,问我的祖父,事已至此,家族还有什么荣耀可言。” 萧冀曦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看,这才是你我之间对话真正该有的样子。”铃木薰听见了,感慨道。“这么多年以来,你都是个不错的演员。” “让我死得明白一点,你们究竟会不会执行这个计划,把上海变成一片焦土。” “祖父回答我说,事已至此,他也许会成为帝国的千古罪人,所以他希望我能坚定一点,这样,我们在政坛上的姿态才不会太难看。”铃木薰仿佛没听见萧冀曦说话,自顾自地往下说,萧冀曦从中听出一点别的东西来。 “罪人,这么说,他是打算投降了?当初拒绝投降拒绝得那么硬气,没想到招了原子弹,怕了?” “早在那些无辜的人死去之前,祖父就已经决定要结束这场战争了。”铃木薰平静道。“我们被骗了。苏联没有在那份合约上签字,大概就是希望帝国因此而拒绝,这样才有更加合理的姿态来进一步摧毁帝国的力量。” 萧冀曦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广岛那些人不能叫无辜,那叫罪有应得。” “那里只有老弱妇孺!”铃木薰此刻才显得几分激动。 “那些老弱妇孺,是你们日本军人的父母妻儿,他们支持了这场战争,他们是你们这些侵略者的过去和未来,如果不是战争发生在此刻,而是发生在二十年前或二十年后,打这场战争的时候,出现在战场上的就是他们”萧冀曦冷冷道。“所以不要和我谈什么无辜,死在平顶山死在南京,任何一个死在你们日本人刀枪下的中国人,才叫无辜。” “在这件事上,也许我们无法达成一致。”铃木薰放弃了争辩。“但是在另外一件事上还是可以的,我也不想看见上海毁灭。” “你是想说现在中国投降还来得及?” “我不是一个疯子,不会做不切实际的梦。”铃木薰无奈道。“我希望我们能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就像是从前那样,毕竟抛开立场问题,我们还是朋友。” “如果没有战争,或者你没有回国变成现在这幅德行的话,我们还是朋友。”萧冀曦当然也是满心满眼的无奈,但是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能流露出任何的软弱来,这是他最后一仗,得打得漂亮点。“至于现在,我们只能是敌人。” “那你不想救上海了?” “你太看得起日本军队现在的实力了,也许明天天皇就会哭着下罪己诏投降,怕第二颗原子弹被扔到他脑袋上,对上海的一切军事行动自然就会终止。” “原子弹这种东西,即便是美国,恐怕也拿不出第二颗。” “如果没有第二颗,第一颗就应该落在东京。”萧冀曦一挑眉。“看你还非得把我当朋友,不如给我个痛快,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师兄死后,我就是孤军。” 铃木薰恍然。“原来他不走,就是为了保你。” “他保我,就是为了此刻,但我还是失败了。”萧冀曦喟然。“虽然死在黎明前有点遗憾,不过我也活得够久了,动手吧。” 铃木薰盯着他,就好像是第一天认识他那样。 “今晚,你终于说了真话。” “每一句都千真万确,这回,没骗你。”萧冀曦咧嘴一笑。“骗你我下辈子投胎到日本去。” “我真希望要么没有这场战争,要么我们没认识过。”铃木薰摇头。“你能接受我给你烧纸吗?” “我死了,我们就可以做朋友了。”萧冀曦敛了笑意,郑重答他。“其实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想的一样。” “我明白了。”铃木薰点头点得也郑重,他把手指挪到了扳机上。 萧冀曦闭上了眼睛。 一声枪响。 第546章 此情可待追忆时 萧冀曦把眼睛闭得很紧,嘴上说着是不怕,然而真到了面对死亡的那一瞬间,说全然不怕是假的。 只是可以慨然赴死罢了,唯一的遗憾就是不曾看见胜利,和师兄他们一样。然而也不用太过遗憾,要是在天有灵,一定能看见的。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萧冀曦愕然地睁开眼睛,看见铃木薰胸口出现了一个血洞。 当然不是铃木薰饮弹自尽。 铃木薰晃了晃,伸手扶住桌子,很艰难地朝后看了一眼。 虞瑰站在门口,手里还死死地抓着枪,萧冀曦看着那个姿势,简直担心她会走火。 “原来我在等的不止一个人。。”铃木薰居然还笑得有点欣慰。“枪法练得不错。其实看见萧的时候我还有些高兴,想,不是你,只是没想到......”他咳嗽了两声,呼吸显见有些急促。 萧冀曦面无表情地从窗台上下来了。 “我出去看着。”他对虞瑰说道。 铃木薰大概还有抢救的机会,那一枪打得并不太准,或许是虞瑰手抖了。但是眼下梅机关里找不到旁人,所以最后他还是会死。 萧冀曦不想打扰他们两个。 铃木薰靠着办公桌缓缓地滑下去,虞瑰没有放下枪,但是很慌乱地往前走了两步。 “别哭。”铃木薰抬了抬手,不过手抬到一半,又有些犹豫地停住了。 虞瑰把他的手抓住了,贴在自己脸上。 她其实没有哭。 眼前明明是将死之人,却为这么一件小事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让我碰你了。” “不。”虞瑰轻声说。“信仰是真的,爱情也是真的。” “我还在想,要是等到的是你,我能不能开得了这一枪。”铃木薰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别介意,我只是想再多和你说两句话。我们之间,大概也很久没有说过几句真话了。” “很多都是真的。比如说我爱你。”开枪的是虞瑰,此刻手足无措的也是她,她想帮铃木薰按住伤口,但又觉得这一幕有点滑稽,所以最后还是牢牢地抓着他的手。“但是有很多事情不是爱就能解决的,还有那么多东西高于爱情。” “也是从一开始?” “是的。” 铃木薰居然笑了出来,他的笑声低低的,还有些断续。 “怪不得萧要带我去见你,我以为所有人都变了,但最后回不了头的......只有我一个而已。” “其实我还是想问你。”虞瑰轻声说。“为什么不肯回头?失败明明已经成了定局。” “当我的祖父会成为帝国军人眼中的罪人时,铃木家就还需要一个人来挽回局面。”铃木薰的声音很平静,就好像他不是那个牺牲品一样。“比起战败被引渡回国,这样壮烈的死法才更合适一些。况且我很清楚自己都做过什么,也许不等引渡回国,就先遭了审判......我不愿意那样没有尊严的死去。” “你不愿意为我尝试着活下来吗?”虞瑰眼眶红红的,她蹲在铃木薰面前的时候,仍然需要抬起头来看他。 “你一直没有接受我的求婚是对的。”铃木薰没有答她。“比起做战犯的妻子,你显然可以有更美好的未来。” “我不希望有这种未来。” “我希望。”铃木薰凝视着她的脸,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他的生命正在每一次愈发急促的呼吸里流失。他感觉很遗憾,自己分明还有那么多的话要和她说,但眼下的情形已经不允许。“我欠你的已经很多了,我不希望欠的更多,也不希望走得不够安心。” 虞瑰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她不想在这种时候落泪,枪是她开的,此刻落泪,总觉得带着几丝虚伪。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发现了什么,也许是想亲手送走会来的那个人,也许是希望来的人能把我杀死,这样,一切就都结束了。我不用看那个可笑的计划,不用尝试去实现它,那样也很好。”铃木薰每说几个字都要停下来喘息,但是他说出来的话还是清晰可闻。“你们走吧,带着你们想要的东西离开,这对我们都是最好的结局。” 虞瑰摇头,但不知道自己是在拒绝什么。 铃木薰很感慨地笑。 “如果有机会的话,就替我去千叶看一次樱花吧。” 萧冀曦站在门外,他正面对着走廊上的一扇窗,远远的能看见街道另一头亮起了灯光,尽管不太情愿,他还是咳了一声,提醒虞瑰时间不多,而后推开了门。 铃木薰也听见了这一声,他忽然挣扎着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口袋,虞瑰依旧蹲在那里无所觉,但是萧冀曦却不能眼睁睁看她冒这样的险。尽管他觉得铃木薰不会做那样的事,却依旧无法在此刻赌一把—— 又是一声枪响。 铃木薰的手垂下来。 他的手无力抓握,一点晶莹的光芒在指间跌落,像一滴凝固的泪水。 是海枯石烂以后,自爱情里掉下来那一点无比悲凉的光。 萧冀曦最后看见他望向自己,笑容甚至有点得意。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 那一瞬间,萧冀曦明白了很多事情,但是这些事情不允许他在这里想明白。他只来得及把虞瑰拽到窗子前面去,并在跳下去的时候拿走了桌上那份文件袋。 萧冀曦几乎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样在黑夜中玩命地奔跑是什么时候,他抓着虞瑰的手飞奔,这一幕要是放在情人身上会很浪漫,但是他们两个能做的只是咬着牙不肯落泪。 最后铃木薰又算计了他们一把。留守的人都是他派出去的,他知道这些人什么时候会回来,也知道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虞瑰都不会把弥留的他扔在那里,所以他看见萧冀曦进来,故意做出那样的姿态,引萧冀曦开枪,让他们赶紧离开——也不止是这个原因。 他应该也是想把那枚一直带着,但永远没有机会送出来的戒指,递给虞瑰的。 第547章 不欲人间雪满头 跑到一半,虞瑰忽然停了下来,他们正停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 今夜无月,星光也有些黯淡,萧冀曦看不清虞瑰的表情。 “他们很快就会追过来。”萧冀曦提醒道。今晚发生的可不是什么小事,梅机关的代理机关长被人枪杀在自己办公室里,另有一份重要文件不翼而飞,这绝对会惊动整个梅机关。 “但是这份计划目标太大了,这里很安全,我带了相机。”虞瑰掏出了相机跟手电筒。 “你装备倒是齐全。”萧冀曦失笑,他想,这也不无道理,如果被抓住了,起码胶卷还能吞下去,没准有人偷着来收尸,还能拿到。虽然听起来有点血淋淋的,但是难得安慰。 于是他蹲下来一页页拍照,末了虞瑰在一旁划着火柴。 萧冀曦很感慨地看着那一堆火焰,手里忽然一轻,是虞瑰夺了他的枪去。 “你要做什么?”萧冀曦并不觉得惊慌,他知道眼下虞瑰绝不是打算对他做什么,他只是有些担心,担心她做出什么傻事来,毕竟刚才发生了那样的一幕。 “想两个人都跑得掉,是不可能的。”虞瑰笑得有些凄凉。“我从开枪的时候就知道跑不掉,但是我们不能都留下。” “打住。我已经厌倦了别人为我牺牲这件事。”萧冀曦把头晃成了拨浪鼓。“从前还可以说是为了我潜伏下去,眼见着我潜伏也没什么用了。” “但是如果我们都死了,这份计划还是送不出去。”虞瑰轻声说。“这一次对我来说也不是牺牲,是成全。” “我现在觉得,把你送到铃木薰身边,或许是个错误。”萧冀曦苦笑。“你这算是什么,殉情?” “算是任性一回?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个资本了。”虞瑰笑得恍恍惚惚。“要做的事情太多,高出爱恨的东西也太多,我只能对着一眼望得到结局的未来,抱着当下一点真真假假的暖过日子,我受够了,不如到此为止。” “我听见了,他请你替他去看樱花。” “下辈子吧。”虞瑰摇头。“这辈子我不可能心平气和地去日本,因为我已经看过了那么多场战争。况且这一战结束了,还有下一场要打,对手还是自己人......我累了,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结局。” 萧冀曦看她手里的两把枪,想要劝,却又觉得不知道从何劝起。 因为听虞瑰这么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累了,只是尚不能停下,而且也不敢停下——他总不能丢下白青竹一个人。 “战争到了最后关头,但也许还有变数,我想,你留下来会比我做的好很多,有青竹姐在,我也不用担心......”虞瑰深吸了一口气。“你拿着我的枪,跟他们说,是我对薰开了一枪,在争执中我抢走了你的枪开了第二枪,这一枪要了薰的命。” “听起来很合理,唯一的问题是,我看上去还没有弱到会被你夺了枪的地步。” “你的旧伤很多,我也知道它们都在哪儿。”虞瑰眨了眨眼睛,此刻看上去竟然有点俏皮。“如果这个理由不足以说服他们的话,我也可以再在哪补一枪。” 她说得认真,萧冀曦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远远地,传来两声犬吠。 “他们来了。”虞瑰把自己的枪扔过去,萧冀曦下意识一把接住。“如果萧先生下不去手的话,只要维持着拔枪威胁我的姿势就可以了。” 萧冀曦咬着牙。“现在走还来得及。” “这话你自己都不会信。”虞瑰摇摇头,把萧冀曦的枪也举了起来,两个人在巷子里对峙着,脚边还有一摊燃尽的黑灰。 这就是田村忠太带人赶到时所看见的场景。 “放下枪——萧先生?你怎么会——”田村忠太本来对萧冀曦出现在这里已经感到十分惊讶了,等看见萧冀曦的枪口对着谁,干脆就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我本来以为今晚是个好机会,没想到是入了局,还不得已杀了薰。”虞瑰垂着眼睛,泫然欲泣的模样。萧冀曦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好演员,只是看着眼前这一幕,还是觉得有些刺心。 田村忠太沉默了下去,他挥挥手,后头带着枪的人涌了上来,萧冀曦现在站在人墙之中,几乎要看不见虞瑰。 不过也多谢这些人明火执仗的过来,才叫萧冀曦能看清虞瑰此刻的表情。 她脸上满是释然,就好像自己所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漫长旅途过后的休息。她低着头,珍而重之地把自己手里的戒指套在了无名指上,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每个人都听清了。 “本来应该是薰给我戴上的,我一直在拒绝,现在终于不用再拒绝了——薰的遗体,是会运回日本,还是留在这里?” “铃木君说,如果他在战争结束前就死去,那么他希望能留在中国。”田村忠太木着一张脸,然而换了磕磕绊绊的中文,显然是不想让其余人听懂。“对外说是铃木君不甘心离开,而虞小姐你,应该很清楚是为什么。” 不是不甘心离开,而是不舍得离开。 “那我就放心了。”虞瑰笑了笑。“能把我们葬在一起吗?” 这听起来像是疯了,杀人者要求和被杀的人葬在一起,然而田村忠太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说:“你恐怕暂时还不能死。” “你问不出什么的。”虞瑰还是在笑,她似乎是很久没笑得这么开心了,不过萧冀曦看着,却有点想落泪。“萧先生追上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不成了,烧了这份计划书也不过是解气,但是到这一步我也没什么遗憾了,你不知道军统的规矩么?不成功便成仁,只是有点不好看——薰不会嫌弃我的。” 萧冀曦这才注意到,她一退再退,是因为希望自己不要倒下。 “好,我来帮你。”萧冀曦忽然道。 他知道这会很难,离了铃木薰,也许他立刻就会从分局长这个位置上下去,不过只要他动作够快,旁人总不能再把墓给扒开。 “我明白了。”田村忠太忽然说道。 萧冀曦愕然地看他,当然,还是没能看出什么表情。 第548章 云开月明 田村忠太就像是没看见萧冀曦的反应一样,他的潜台词似乎是:“反正他们也听不懂。” 陆军这些人没受过什么教育,很多人会说的中文就只有那么几个字,所以田村忠太说什么,他们只当是鸭子听雷。但是他肯这么说,还是叫萧冀曦大为惊讶。 萧冀曦没用他动手,上去把虞瑰抱了起来——他心里照例是没什么感觉,且铃木薰现在也不可能爬起来吃他的醋了。 最后那一枪是他亲手打出去的,当场人就断了气,或许连那声谢谢都只是萧冀曦的幻觉,但萧冀曦心里很明白,铃木薰就是这么想的。 田村忠太还很贴心地帮他拉开了车门。宪兵没有跟上来,车里暂时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萧冀曦问他。 “铃木君对我有恩。”田村忠太面无表情地开车。“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有些事情,也应该帮他办到。” 他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点笑影。“告诉你一个秘密,萧君。” 知道这秘密不会关系什么大事,田村忠太军旅出身,这点素质还是很令人称道的,但是萧冀曦依旧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你说。” “铃木君买好了墓地,只不过是给自己一个人的,他没想过要回中国,我问他要是没死成怎么办,他说那就把墓地留给你。现在看来你得再买一块地,而他那里,也得扩建一下了。” 萧冀曦对他突然表现出来的幽默感到无所适从。 田村忠太说是要和萧冀曦一起处理此事,其实没有让萧冀曦怎么插手就把他给赶了回去,临走的时候还递给萧冀曦一封信,叫他听见消息的时候打开。 “你学中国文化学得不错,还知道锦囊妙计。”萧冀曦忍不住道。 “什么锦囊妙计?” “算了。”萧冀曦有些泄气。“你只需要告诉我,听见什么消息的时候打开就行了。” “你会知道的。”田村忠太在萧冀曦家门口停下了车。“萧君,保重。” 萧冀曦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也知道田村忠太不是信口开河的性子,所以还是决定信这人一回。 白青竹看他神情凝肃,就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萧冀曦知道自己应该跟她好好地解释一番,但是要开口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很累,以至于说不出一句整话来,只能把怀里揣着的那个相机递给白青竹。 “这是那份玉碎计划,把它交上去吧。” “似乎不是那么顺利?” “是铃木薰的一个局。他死了,小虞也在那里。”萧冀曦顿了顿,长叹一声。“小虞也跟着去了,她不肯一个人活着,让我对外说,我是去捉她的。” 尽管不大想说话,他说出来之后却觉着心头去了一块大石。 有些东西的确还是合适两个人一起承担。 白青竹神情错愕,但是她什么也没有问,甚至没有问这两个人的身后事怎么处理,对他们来说,那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第二天消息传来的时候,萧冀曦才明白田村忠太为什么那样笃定他一定会知道听见什么消息的时候要打开那封信。 铃木薰的尸体被田村忠太连夜运走不知所踪,而后田村忠太在梅机关的办公室里切腹自尽——武士道每天都嚷嚷着要切腹自尽,但这还是萧冀曦第一次真的听说什么人切腹自尽,不过这可能只是一个开始,等日本宣布战败的时候,还会有更多人剖自己的肚子。 他留下一封信,说自己愧对铃木薰,没能保护好人,在关键时刻擅离职守,直接导致了铃木薰的死亡。铃木薰的尸体已经被他带走,希望旁人不要去找,因为铃木薰不希望被人找到。 萧冀曦打开了那封信,上头是一个地址。 他看完之后就把信给烧了,然后第二天去了一趟梅机关,问他们在铃木薰的办公室里有没有发现遗书。 没什么人想接手这件事,都怕面对首相的怒火,最后负责这件事的是镰田浩。 镰田浩很愕然地看萧冀曦,可能是没想到他还敢这么堂皇地进梅机关,都觉得萧冀曦是这两天就要被撤下去的,然而萧冀曦不在乎,现在他活着死着可能都没什么影响,还在乎做不做这个局长。 继虞瑰之后,他也忽然想跟着任性一回。 “有的话,任何人都不要拆开,直接寄给铃木首相。”萧冀曦叹息。“反正人是埋在地里了,你们也不用惦记着折腾,相信我,看了他的信,就这件事再不会起什么波澜。眼见着大厦将倾,你们应该把精力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才是。” 他说得直白,因为几乎已无所畏惧。 镰田浩只是点头。 “我觉得铃木君很幸运,能遇到你。”他感慨。 萧冀曦想,是挺幸运的,因为不是每个朋友都会举着枪补上一颗子弹。 隔天,又是一颗原子弹落在长崎。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萧冀曦在办公室里抽了很久的烟,屋子里云雾缭绕,油耗子甫一进门就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你也演得太投入了。” “不是。只是铃木薰死前说,也许美国不会有第二颗原子弹。”萧冀曦把烟头扔进烟灰缸里,让它跟之前那一堆作伴。“只可惜他没看到,看到了,或许就不会一心寻死。” “寻死?”油耗子愕然。 “那份计划,是他故意要我拿到手的。他也后悔了,只是不能回头,也不能说出来,所以才用了这样的法子。”萧冀曦垂着眼,觉得眼眶有点热。“如果不是生在这么个年代就好了。” “都一样。”油耗子也难得有些唏嘘。“倒是你,估计马上撤职下狱,可别怪兄弟没提醒你。” 萧冀曦又点了一根烟。 “我不在乎。” 不知道是日本人懒得再多找一个替罪羊,还是忘记了萧冀曦这么一号人,又或者是那封寄回去的遗书起了什么作用,总归萧冀曦居然还一直安安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一直坐到天皇下诏投降的时候。 那一天,很好的阳光。 第549章 阶下囚 萧冀曦坐在办公室里听见这个消息,但他很清楚,他不能雀跃,至少此刻不能。 于是他继续坐着,抽烟,从窗口看街上欢庆的人群,仿佛自己也参与了其中似的。 局里的人干脆都卷起了铺盖准备逃窜。其实消息灵通些的,早在几天前就已经逃了,招呼也没打一个,因为现下指望离职还能得点工资是相当不明智的,他们现下逃走,局里也不会有多余的力量去搞抓捕。 萧冀曦顺便也看他们的笑话。 油耗子一早就没有影了,萧冀曦已经不记得自己多长时间没见他,似乎从上次两个人说完话之后,人就已经溜之大吉。萧冀曦很默契地没有找,没有声张,他知道油耗子必然要跑,因为上海轮不到共产党来接管——如果能轮到,此刻该跑的就应该是他。 南京政府解散得悄无声息,仅仅是第二天宣布了一条解散的命令,至于剩下这些人应该做什么,该往何处去,一概的没有提,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各扫门前雪的精神。 萧冀曦提前一天就把自己的行李从办公室里搬出来了,总也没有多少东西,大多是旁人送来的礼,他懒得去动,就留在了那里,便宜了进来抄查的人。 梅机关解散前的最后一道命令是销毁资料,但是白青竹拿枪逼着庄敏,把分局里这些资料都给保下来了。她要守着档案室,萧冀曦也就哪都没有去,跟白青竹坐在档案室里听广播喝茶,颇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思。 这点闲暇时光没能持续多久,很快就有荷枪实弹的士兵冲进来,看服色就是原本的那一批伪军,不过周佛海投诚,他们也就摇身一变,成了重庆政府的排头军。 萧冀曦老神在在地举起手来。 因为一时间要抓的人太多,没有地方能够安置,所以这群人因地制宜,把萧冀曦和白青竹就关在保卫局的地牢里,因为萧冀曦投降得很痛快,因而也没吃什么苦头,连带着衣服都没有换下来,跟上午比起来,也就是换了一个地方坐着。 提审他们这些人的速度也很快,眼见着没能跑成的都一个个被提出来,萧冀曦这边却一直没有动静。倒是白青竹早早的被送了出去,她的身份在重庆那边是早就落实过的,估计这会这么久没人来找他,是因为白青竹那边正跟人据理力争想证明他清白。 萧冀曦一直等到半夜,才被人从睡梦中粗暴地叫醒。这么多年都在跟审讯打交道,萧冀曦也很清楚这是审讯的手段之一,所以并没惊慌失措,很顺从的就跟着出去了。 对面灯光晃眼,萧冀曦眯着眼睛,也没能看清对面坐的是什么人。 他索性往后一靠,等着对面先开口。 “万里浪已经逃了,你倒是沉得住气。”那人的声音阴沉沉的,萧冀曦一听就知道,这保证不是从军统调来的,就是从中统调来的,鉴于中统的人业务水平不成,八成对面这位就是同一个战壕里的。“你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么?” “因为我不用逃。”萧冀曦平静以答。“淞沪会战之后,我因腿伤无法继续战斗,奉命转入地下,隶属军统上海站潜伏组,现在代号忍冬,上线死后,与组织失去联系。” “放屁!”那人一巴掌打在桌子上,满桌的东西都一齐跟着跳。 “是不是放屁,你自己去查。”萧冀曦态度还是很好,他知道自己不论怎么说,现在也还是阶下囚,不能把人给惹火了。“你这么久没有提审我,我猜青竹已经反复和你们说过了。” “她的话不足为信,你们两个关系密切,她做了伪证也并非没有可能。” “她不足为信?她保住了一屋子的资料,让你们能给那些战犯定罪!”萧冀曦听他这么说,火气倒是一下子就窜了上来。他在军统局眼里现下是汉奸,因而这些人怎么对付他,说些什么混账话出来,都不算什么,但白青竹不一样,白青竹不能这么遭人怀疑。 “一码归一码,她固然有功,却也不排除为你做伪证的可能性。” “你要是这么说,我直接一头撞死在这儿,也不用你们胡乱猜度。”萧冀曦冷笑。“我现下在你们眼里还是汉奸,怎么说也不为过,青竹正儿八经奉命卧底还立了功,怎么说都是你们的功臣,这么让功臣寒心,说不过去吧。” “倒是一张利嘴。”对面也跟着冷笑。“你自己心里清楚,军统的手段如何,想要求死,却也没有那么容易。” “我说了这么些,你敢不敢杀我,你也很清楚。”萧冀曦跟着拍桌子。他拍桌子则更为热闹,手上镣铐一起丁零当啷地跟着响,像是开了个铁匠铺子。“要是你真不怕担责任,大可对我用刑,想上什么刑随你,看看最后是谁倒霉!我这些年传出来多少消息,你们应该有数,查明白了再来跟我说话!” 这场谈话最后没能谈出什么结果来,萧冀曦照例是回牢房呆着,只是白青竹能来看他了,这是件好事。 白青竹一见他就要掉眼泪。 “别哭,没人动刑,我过得也挺好的,自在。”萧冀曦笑着安慰她,隔着栏杆伸手出去,给她擦眼泪。 白青竹拉着他的手不说话,只是哭,半晌才低低道:“他们应当也查出来了,只是现在还没有什么动静,我很担心。” “你担心什么?”萧冀曦笑。“既然是查清楚了,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还笑!”白青竹忽然生起气来,只是这气来得快消的也快,她很快又垂头丧气起来。“我正是因为他们查清楚了还没动作,才——” “我知道,这位置太招人眼,虽然很多事情我没有做,但是在百姓眼里,事情就是我做的,都要算在我头上。我要是堂而皇之地被放了出去,摇身一变就变成了英雄,恐怕有很多人不答应。”他把手放在白青竹头发上,低低地叹息。“我已经做好准备在牢房里待一段时间了,真要杀我,只怕他们也不大舍得。” 第550章 偷得浮生闲 萧冀曦说这话,其实只是在安慰白青竹。他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上面究竟要怎么对他,他心里也没数,只知道即刻把自己放出去是天方夜谭,他站得太靠前,赤裸裸摆在百姓眼前,就这么毫发无损地被放出去,谁也不会答应。 他没有被送回重庆,也没有被拉出去公审。前者让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完了,而后一件事又让他觉着事情还有转机,不过他心知自己在这里胡思乱想也没有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等。 被囚禁的日子是与世隔绝的,每时每刻都安静得叫人心慌,但萧冀曦从来都没这么踏实过,他每天按时睡觉按时吃饭,精神养得很好,还能时不时见白青竹一面,这又叫他觉得,自己起码不会在某个夜里悄无声息的死去了。毕竟他给党国做了这么多贡献,总不该连个吃闲饭的机会都不给。 平心而论,他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如果不是被限制自由显着美中不足的话,他还真就能这么过一辈子。 年底的时候,白青竹被调回了重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功劳,萧冀曦被从牢房里挪了出来,仍旧在上海,不知道是上海哪一隅的小房子里头,算是软禁了起来,依旧没说什么时候放他出去,萧冀曦也不问,他并不着急,现在出去了,也不过就是看着国共两党争天下,情报在其中固然又能起到很多作用,可是他已经累了。 再说,叫他再去做卧底,他也未必乐意。 现下每天都会有个年轻人过来,给他送饭菜送报纸。萧冀曦一直都没问过他名字,年轻人看上去也没有要多和萧冀曦说话的意思,左不过看见萧冀曦还知道洗碗,露出的表情近似于此人还算识趣。 这人唯一的坏处就是不大赞同萧冀曦在窗口晒太阳,怕别人看见他的脸。萧冀曦想,他自己还怕晒得太黑,回头白青竹认不出他呢,于是退而求其次,给自己弄了个庙会上的面具戴着,左邻右舍看见估计觉着这里住了一个神经病。 这不是萧冀曦的妄自揣度,他真听见过年轻人拎着饭盒子出去的时候被邻居拦下来问,问这里头住的人是不是有病,闹起来会不会殃及四邻。 年轻人估计不大会扯谎,只说里面住的是他兄长,是个文疯子,不打人的。 “你还不如说我是个瘫子。”第二天萧冀曦破天荒地开口跟他聊天,把他吓了一跳,差点摔了碗。“比较切合实际,非要把我冠上疯子的名号,是怕我说出什么来?不会,好容易熬到这一日,我得惜命。” “瘫子要人随时照料,我整日不在这里,显得可疑。”年轻人面无表情。“我知道你惜命,你想逃随时都可以,但你没有。” “我连死都不在乎,当然不用逃。”萧冀曦舒舒服服地躺着晒太阳,心想傻子才要再出去搅风搅雨,最好一直都别想起他来,虽然他一直没肯真正松懈,但那只是以防万一,怕哪天自己被启用的时候真已经成了废人,那时候就真只有死路一条。 等死跟送死是两回事。 萧冀曦看见这人面无表情的样子,总会想起另一个人,但是因为白青竹已经回了重庆,他也就没必要和旁人说这个,那在他人听来,其实更像是骂人。 不知道是什么人出钱叫他吃闲饭,总归待遇还不错,年夜饭的时候,竟然还有酒,除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太过于寥落,他也没什么可以抱怨的。 一个人喝酒的日子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萧冀曦很珍惜这段日子。 许是在阴湿的地牢里呆了太久,第二年开春的时候,萧冀曦的伤腿就疼得格外厉害。他问年轻人有没有膏药,止痛药也行。 说这话的时候,他想起了胡杨。胡杨一直在医务室里头呆着,没他那么大的恶名,估计也早已回到了重庆。 那人是奉命办事,不会像胡杨似的由着性子推三阻四,但是萧冀曦拿着顺利弄到手的药,忽然又有点想胡杨,随即就给自己下了定论,人呢,总是很容易犯贱。 白青竹和他之间只剩下书信往来,两个人都不在里头写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话一些很琐碎的家常,譬如说重庆吃得太辣,起初她总不习惯,而且觉得一到下雨天就骨头疼,萧冀曦没有来也是幸事。萧冀曦则在回信上写,这边给他做饭的人似乎是很地道的上海厨子,菜都太甜了些,他很怀念东北菜。 然后他就知道这书信往来是有人监视的,因为此后送来的饭就没有那么的甜,虽然被人拆看信件有些令人不悦,但看在自己生活被切实改善了的份上,萧冀曦决定不发作。 他现下同外界的联络就只剩下了与白青竹的通信,外加报纸。 但两相加起来,倒也算消息灵通。譬如说戴笠飞机失事的时候,萧冀曦还为此犯过一点嘀咕,倒不是为戴笠可惜或是别的怎么样——他可一直记着王亚樵那件事,对这个当了自己这么些年老板的人,并没什么好感,话又说回来,天底下哪里会有人对自家老板有好感呢——他只是担心留着自己是戴笠的意思,等到新官上任,不一定会拿自己怎么样。 然而他是多虑了。毛人凤接了戴笠的任,军统变成了保密局,白青竹混了个科长做,他的日子却依旧只是看报纸,看书,在不大的屋子里舒展拳脚,几乎怀疑自己后半辈子就只剩下这四四方方的天地。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年,下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终于有人登门了。萧冀曦一时分辨不出,这是意味着有人想起了他,还是意味着大多数人已经忘记了他。 两者都令他喜忧参半,甚至有些不安。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和人正常地打过交道了,以至于开口的时候,都觉得声音有点滞涩。 “能先告诉我,您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么?” 第551章 用人之际 其实不用问,萧冀曦也大概猜得到是好消息,因为如果是来送他上路的,那大可不必笑得这么谦恭客气,还有几分讨好的意思,甚至于人也不用来一个,只要直接在饭菜里下毒就行了,萧冀曦一直没有防着这一点,因为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要是真在这上头动手脚要杀他,那他也只能认了。 果然,来人和声细语地跟他说话。 “哪里话,这么长时间以来是委屈您了,其实事情早就查清楚了,兰长官走前把东西都打点得妥当,文件里说是只要找到信物,就是找到了当年销声匿迹的忍冬,一早就认定了您说的是真话,只不过是因为先头周先生的例子摆着,把咱们都给吓着了,民愤难平,万一出去了又是民怨如潮的,上头也都难做。” 萧冀曦苦笑。“难道这么一两年的工夫,就足够他们都把我忘了?当初我坐到分局长这个位置上的时候,声势可不算小,而我又是这么个特征鲜明的人,很难说他们都忘了。” 轮到自己要出去了,萧冀曦反而觉得有些胆怯,他从前固然一直觉得自己不怕死,至今日也不觉得死有什么可怕,但是要被自己人误解而死,未免有些憋屈,那还不如在这里喝茶看报纸,虽然三四十岁就颐养天年有点早,可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经历过的事儿也比旁人多得多,只怕能赶得上寻常人几辈子。 他其实是不愿活得这么精彩的。 “您在上海只怕是不能够抛头露面了,回重庆也有风险,现下请您出山,是为着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萧冀曦沉吟了几秒钟,直截了当地问他:“要我回东北?” 他的消息并不闭塞,除了报纸以外,一些很内部的消息也会到这里,那个年轻人虽然不大愿意跟他说话,但还是很尽职尽责,每周一次地,用广播播音员一样的语气和他说那些外人不能够知道的消息,萧冀曦那时候也就猜到了,上面并不想让他就这么废掉,好歹也是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磨砺出来的,对党国也算是忠心耿耿,真就直接做了废子,还是会有识货的心疼。 萧冀曦很自得地认为自己算是一项有利用价值的资源,现在看来,他没有想错。 这一两年的工夫,他总是能听到东北的消息,那一片现下乱的很,苏联和共军都在,至于韩国也插一脚,他总是不能放心,虽然也知道自己担心并没什么用,但人永远无法不对故乡牵肠挂肚。 他听到军队开进去接管了东北,再后来共党又来了,两边来来回回地折腾,至今日还没有一个结果,只是国军好像已经是处于劣势,那边山海关虽然一路像是高歌猛进,萧冀曦却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共军那边那位没那么简单,只是这话也不能跟别人说,像是动摇军心,说了,也未必会有人听。 “是,您果然聪明人。” 萧冀曦没接着奉承,只是有点感慨,自己的本事到底也还没落下。 “总不会是叫我带兵打仗,这样的事儿我没干过,也不觉得杜将军能容下一个外来户,还是军统出身。我当年在军校的时候,军方就和情报口上的兄弟们很不对付,这您应该也知道。” 他态度依旧是淡淡的,叫人摸不着头脑。萧冀曦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有一点怨气。有道是狡兔死走狗烹,他倒是没叫人烹进锅里,可也生生地困了几近两年的时间,要不是自己心里还憋着一股劲儿,还有那么个可以牵挂的人,几乎就要给困废了。 来找萧冀曦的,自然是人精,听出了这点怨气,于是姿态放得更低。 “不会不会,是这收编军队的事情,让军方出面还是不大好看,仿佛是被共党给打怕了一样,所以想着由保密局的人出面,是最合适的。” “保密局?我还不知道自己在里头挂着名。”萧冀曦失笑,军统变成保密局的时候,他已经是个阶下囚了,保密局里不会挂着囚犯的名字,估计在外人眼里,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去了,再出门时能不能用这个名字都两说。“至于收编军队,我也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东北自古就匪患猖獗,现下那也的确是对付共党的有生力量,我只想问你,来找我,是不是因为把我背景查了个底儿掉?” 他想,以军统的能力,是一定能查到萧福生的。萧福生已经很多年没有音讯,但是他始终坚持认为,萧福生还活着,毕竟父子连心,萧福生再不讲义气,也不会就诊么一声不吭地死了,不给他留个知会。 萧福生后来仿佛跟了抗联,但是当初也实打实地在山上呆过,本来东北对于江南水乡里长起来的这些人就是个很遥远陌生的概念,再加上土匪两个字,大概足以让更多的人退避三舍,最合适的人,恐怕就是他。 “是,也不是。”萧冀曦问得直,答话的人却不敢这么直来直去,还是要打一打太极。“您回东北,是有地利在的,人么,也算是一条原因,只是战火连年物是人非,这已经不重要了,其实还是白科长提了您的名字,说想与您同去。这么些年,也是苦了您二位,同游故地,岂不是一件美事?” “我的确很难拒绝这件事。”萧冀曦了然,白青竹是必然要请缨去东北的,这么多年了,她一直相信白青梅没有死,还在东北等她回去,萧冀曦从不劝她说此事希望渺茫,白青松死后尤是。而且,也一直有零碎的消息证明,起码战争爆发以后,青梅的确还活着,有人见过她。“不过,还有两个要求。” “您说。”有要求就是肯答应的意思,对方也很明白。 “第一,我不想改换名姓。一个分局长,不至于臭名远扬到那个地步,第二,帮我查一个人,叫他来见我.......我师父的墓,总得有个徒子徒孙去扫。” 第552章 苦中作乐 军统——萧冀曦称惯了军统二字,乍一改口还真有点别扭——保密局在这种事儿上,办事效率也不是吹的。 或许也是东北的局势不容乐观,让他们的人发了急。 总归第二天,齐威就被带过来了。保密局的人大概是懒得跟他废话,用了很粗暴的手段,直接把人绑了来。门一推开,萧冀曦差点被齐威那个跟被捆的猪似的造型给逗笑了。 但是为着自家师侄的面子,他没有笑出来。 倒是绑着他来的人,许是把萧冀曦那个憋笑憋得很辛苦的表情误会成了不悦,连忙解释道:“先生,是这人不大配合,兄弟们不得已才动了手。” 萧冀曦当然也不解释什么,淡淡地嗯了一声,如今自己虽然是阶下囚,但是看这状况,形式还是对自己有利,倒也不用把姿态放得太低。 须知道这些人是拜高踩低的一把好手,要是和颜悦色起来,他们反倒会觉着此人软弱可欺,由是不用太过客气。 果然见他这幅做派,擅自绑人的就有些慌张,赶紧又道一回歉,萧冀曦这才说:“没什么,你们也只是奉命行事。我师侄是市井小民,不给你们面子,你们来教训教训也无可厚非。” 至于这话的重点是师侄,还是无可厚非,就要靠他们自己揣摩了。 齐威蒙眼睛的黑布还在,萧冀曦看在眼里,微微地皱着眉头。 “怎么,这是个旁人见不得的去处,竟还要蒙着眼睛来。” “那倒不是,只怕节外生枝。” 萧冀曦想,把齐威弄到这儿来并不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情,想来派出来的是菜鸟,等听了他们这句话,恍然大悟,这果真是几个菜鸟。 “这么大张旗鼓地把人绑来,其实更会节外生枝。外头只知道这里住这个疯子,今日见了这阵仗,要么是觉得有人陪着这疯子一块儿疯,要么,就是觉得这其实住的不是个疯子,而是另有隐情。” “这......难道说要灭口?”来人犹豫了一下。 萧冀曦觉着又好气又好笑。“你告诉我,这周围住了多少人,要怎么灭?况且都是自己治下的百姓,凭什么你们捅了娄子,要他们拿命来填?这不是先前对着日本人作战的时候,心狠手辣些也无妨,如今几乎是太平了,那些手段都该收一收。” 他这么说完,才觉得自己是有些僭越了,心下不由得失笑,想自己官儿没当几天,这训人的本事和毛病却是留下了,遇上什么都想说两句,现下这是保密局的人,自己是保密局的犯人,哪有犯人这么反客为主的道理。 于是他又缓和了语气。 “我也即刻就要走了,让他们知道也无妨。不说就是些普通老百姓,就是共党知道我还活着,也不能追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由他们看见的人尽管去猜。” 这时候齐威蒙眼堵嘴的那些东西总算是被拿下来了,他见着萧冀曦很是愣了一下,随即神色几乎有些扭曲。 “你居然还活着。” “你们要旁听吗?”萧冀曦没急着理他,客客气气地问仍旧留在屋子里的其他人。 “这......”他们犹豫了一下,一个看着机灵些的赔笑道:“是怕他伤着您。” “你们还没松绑,再说,被关了这么久,我也没成废人,不然,就不会有今天这一出了。”萧冀曦笑了。“我如今也不知道什么机密,不用怕我泄露,要是上头没命令,还是留我们是师叔侄单独说话为好。” 他如今说话,倒是很有几分老气横秋,连当初百般不习惯的对着齐威充长辈这件事,也早已驾轻就熟。 萧冀曦猜得到,上头大概并没想听这一场对话,因为齐威毕竟只是个江湖人物,还是声名不显的那一种,很好对付,就算最后真出了什么问题,也能很轻易地解决。 片刻之后,屋子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萧冀曦想了想,在事情还没有说清楚之前,他最好还是别给齐威解开,万一真动起手来自己还打不过,那乐子就大了。 “我还活着,祸害活千年嘛。”萧冀曦笑了。 “先前我还以为你被秘密处决了,还有些可惜,想着没能去吐口痰。”齐威冷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连周佛海最后都没能活下来,那还是早就倒了戈的。” “不错,还有点脑子,知道周佛海是一早倒了戈。”萧冀曦对他的恶言充耳不闻,他对此还是挺高兴的,战争过去了,总还得有人记仇,不能投降诏书一念,就此睦邻友好起来。“正是因为民怨难平,我恶名在外又太难改头换面,才在这里被关了一年半。” “他们为什么要保你?” “因为我从来都是军统的人。” 萧冀曦想,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当着人说出这话来了。 这一刻他应该有点激动,但是想到他本想跟什么人说这话,那些人现在又在哪里,他就没有那么激动了。 齐威大张着嘴,看上去有点傻。 萧冀曦耸肩。“你要是也很讨厌特务,我就不帮你松绑了,省的挨打,我也不知道自己这半个残废,能不能打得过你——要是你想扇自己耳光,那也就算了。” 齐威赶紧摇头,说不敢不敢。 于是萧冀曦就帮他给解开了,解开之后,让他想不到的是,齐威竟然还抹起了眼泪。 萧冀曦记忆里是从来都没见他落过泪。 “小师叔,这些年你受苦了。” “没什么苦的,锦衣玉食,过得还不错。”萧冀曦说得一派轻松。“这两年也是差不多,好吃好喝有人供着,我一个残废也不乐意出门,总是不亏。” 前半截话可能还有些水分,但是后头的,他还真是说得真情实感,因为这两年他的确觉着自己过得不错,甚至时不时觉得,保密局是在养猪。 结果齐威哭得更厉害了。 萧冀曦对看他哭一点兴趣都没有,赶紧跟他说正事。 “我要离开上海了,走之前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第553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 “您尽管吩咐。”齐威抹了一把眼泪,瓮声瓮气地说。 “我这一去,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但是师父和师兄师姐的墓不能没有人扫。”萧冀曦把一个信封交给齐威。“这里头是他们住的地方,还有忌日,我知道的人,现下也只剩你一个了,你多操些心,若是还有其他人在,也可告诉他们。再就是里面还有我一位兄长的墓,我只单独拜托给你,也是厚着脸皮。” 齐威拆信的手有点抖。 萧冀曦由着他慢慢看,看完了两个人相对沉默良久,齐威才道:“您放心吧,我也很敬佩白先生的为人,我一定办到。” 萧冀曦嗯了一声,想到的却是旁的事情。 他想,虞瑰这丫头跟着铃木薰,到底还是很受委屈。他当然不能叫齐威去帮着扫一个战犯的墓——没被定罪,因为人已经死了,但如果他活着到远东军事法庭上,估计也逃不开。不过他们两个能在一起呆着没人打扰,就已经很好了。 齐威走后,萧冀曦又提了第二个要求。 “离开上海之前,我要出门一趟,如果有可能的话,尽量少派几个人跟着我。” 这要求也被答应了,萧冀曦没有过于高兴,因为这证明东北的局势很不好,至于他们肯对一个阶下囚百依百顺。 最后被派来的还是熟人,萧冀曦看着那个神情木然的年轻人,想了想说,辛苦你了。 年轻人心想这没什么可辛苦的,我堂堂保密局的人当了这么些年老妈子总算见着出头之日,这两天随你怎么折腾。 然而入夜之后,他才知道萧冀曦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他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个大半夜带着他挨个墓地跑的男人,分明一把年纪还瘸了腿,爬山倒是不含糊,而且还很会躲守夜人。他的理智告诉他,这男人是从战争里走出来的,别说是躲一个守夜老头,就是躲一队兵都很简单,但他还是忍不住觉得,这是因为萧冀曦做了太多这种事儿,至于已经熟练了。 但跟着跟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因为萧冀曦一路走,一路跟那些长眠地下的人说话,黑夜里除了虫鸣就只剩下他的声音,但不叫人感到恐惧,只有无限的悲凉。 “二师兄,你死的时候我没能跟你说什么话,但这些年你也应该都看明白了。” “小子,可别怨我没来看你,这两年我是大门都出不来,不过看你躺得也很安逸,没来找我,还算识相。” “原本我那里还有群马县来的酒,但是后来家估计是被抄了,也不知道落在谁手里,嫌晦气砸了也不一定。所以今天空着手来,其实我一直都挺佩服你的,没来得及和你交朋友太可惜,下辈子吧,下辈子你投胎当个中国人也行,咱们离得近了,更好交朋友。” “松哥,张姑娘叫我打的是双人墓,但是战争结束了,大概你还得等上个几十年吧,其实我也知道,等得越久你越高兴,你恨不得等不着人。但是青竹最后一次见到张姑娘的时候她说了,一个人很自在,逃过了给你生孩子,她何苦再自找不痛快去给旁人生孩子。” “你们两个人闹了一辈子的别扭,也不知道现在躺在这儿,是不是能消停些。我要去东北了,来看你们的活儿,我交给了齐威,那小子也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满门就只剩下这么一根独苗。他还没有收徒,我不知道咱们这一支能不能传到清字了,但师父肯定不在乎,你们也不在乎。” “师父,当初师姐带您回来,是因为她一路逃窜,去开师娘的墓太冒险,现下只能叫您在徒弟跟师娘之间选一选了,要是您想回东北,就托个信儿给我,我叫他们去办。” 年轻人在他身后跟着,默默地听了一路,但还没等酝酿出一点眼泪来,就被萧冀曦喊去开车,且越开越荒僻,他简直觉得萧冀曦是要把自己杀了,然后逃走。 “你别那么看着我。”萧冀曦觉得有点好笑。“其实我应该告诉你,让你想想自己乐不乐意去。但是又一想,你跟着我是任务,再不情愿也得跟着,告诉你也没有用。” “我听说过你的一些事情。”年轻人低声道。“我小叔叔下了大狱,只有我能去看他,他话多。” “谁?”萧冀曦愣了一下。 “我叫王临,小时候叔叔跟我关系不错,后来家里人就不提他了。因为他的缘故,我总叫人欺负,人家说我家里出了汉奸,当面不敢说什么,但是背后总要戳我们家脊梁骨,所以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上战场打鬼子,没成想我进了军校,还没等上战场,战争就结束了,我进了保密局,有一年去牢里提审犯人,看见了他。”年轻人破天荒地说了很多话,或许是因为这些话憋在他心里憋了太久。 萧冀曦哦了一声,说:“你跟你叔叔一点都不像,他那人话最多。” “我原先话也很多,只是多说多错,就不敢说了。”王临苦笑。“你似乎没那么讨厌他。” “他已经被关进了大牢,难道我要冲进去吐唾沫?让历史去审判他吧,我太累了,不想干这么劳心劳力的工作。”萧冀曦耸肩,王闯做了那么久帮凶固然可恶,但是他一点都不想再看见过去那些人,想起那些年的明争暗斗来,他说的是实话,太累了。 “我知道你要去看谁,你觉得自己欠了他吗?” “没有,他活该被骗。”萧冀曦摇头。“但我们的确是朋友,所以,我应该去看看他,告诉他,我要走了,回东北去,希望他能多想想自己在东北当记者捅娄子被特高课追杀来了上海之后的那段日子。” 王临不说话了,估计是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个,于是他只闷头开车,一鼓作气把车开到了地方。 然而那里已经坐着一个人了,他的脊背弯曲出一个有些疲惫的弧度,脚边还放着两瓶清酒。 第554章 天下谁人不通共 萧冀曦下意识地往腰里摸,然而摸了个空,他这才反应过来,今时已不同往日,他身上并没有枪,而且这时候也不需要他拔枪。 王临皱了皱眉头,倒是掏出了枪。 “别担心,大概是故人。”萧冀曦苦笑。“深更半夜荒郊野岭,天底下哪来那么多有闲心的人。” 墓碑前头的人听见了动静,转过头来,倒是让萧冀曦吃了一惊。 “我以为你已经被引渡回国了。” 镰田浩默然一瞬,道:“我其实是为接替町田君才来的。” “你们日本小国寡民的,是不是想田地想疯了,怎么这么些田。”萧冀曦震惊太过,至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来,而后忍不住道:“那你还在上海呆着?现下两边可已经打起来了。” “你们中国人打中国人,不关我的事。战争结束之后,我就已经跟任何党派都没有关系了。当然,当局还总是找我的麻烦,直到近几个月,才仿佛是放了心。”镰田浩收拾着地上的东西,也说不上是自嘲,还是在嘲讽国民真丰富,不过对萧冀曦来说,那都不重要。 “你来看他?” “我小时候,铃木君是我偶像。整个铃木家都在预备着打仗的时候,他跑去当记者,他哥哥在关东军,他们两个一直不对付,别人都觉得是他哥哥做得对,但是我想,世上总要有铃木君那样的理想主义者的,结果等到我长大成人了,发现铃木君跟旁人也变成了一个样。” 萧冀曦眉头抽了一下,想着今晚怎么一个两个都要跟自己诉衷肠,自己看起来很像是一棵树还是怎么着。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镰田浩脸上红红的,是喝多了酒的样子。 看来镰田浩带来的酒,大半都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醉酒的人话都多,萧冀曦认命地叹了口气,把镰田浩架起来了,问:“你是怎么来的?” “黄包车。”清酒的后劲大,镰田浩现在舌头有些打结。“我说地址的时候,差点没给人吓死。” 萧冀曦想象了一下那场景,的确是挺吓人的。他扭头对王临说:“麻烦你,把他给带到一边去坐一会。” 或许是因为今晚说了太多的话,王临是不大好意思对萧冀曦再冷着一张脸了,他把镰田浩扶到一边去休息,萧冀曦则顶了镰田浩的位置,在墓前坐下了。 “你们两个人一定烦得要命。”萧冀曦发现墓碑已经被镰田浩打扫得很干净,他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做无用功,把墓碑前头的草一根根拔了,那没有用,也许等不到来年春天,野草就会又很蓬勃地生长起来。“他来说一通,我又来。” “田村那小子,办事还算靠谱,这地方清净,也不怕你们以后被人给挖出来。只可惜了他,切腹之后,估计也没人会把他给运回国,那时候人人自顾不暇的,能给他埋了就算不错。我一直觉得武士道是扯淡,但是那小子,对你也是真忠义。我啊,被困在家里哪都去不了,不过逢年过节的都会烧纸,也记着给他烧一份儿,不知道你们日本人能不能收到。” 一片静默,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萧冀曦苦笑,想要是有人跳出来答复他,那就是真的活见鬼。 “我得走了,回东北去,不知道是喜是忧。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估计这辈子想再回上海来有些难,这里也不剩什么了,就剩下你们这些躺在地里头的,光这么说还有点渗人——其实我真不想再搅合进什么事儿里了,我就想带着青竹回去,当个教书先生,做个字匠,都成,天高皇帝远的,没人知道我都做过什么,就谈不上误不误会。可是这天下还是不太平,我知道中国人不该打中国人,真打起来了又有什么办法呢?是我们说不打,战争就会停下来吗?天方夜谭,他们那协定都没起作用,不打出个子午卯酉来,是不会消停的,我也没法独善其身,只能再冲进去,希望这场战争能早点结束,少死些人,也不知道这老胳膊老腿的,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出来。” 萧冀曦在这边絮絮叨叨,那头其实也不大安宁,这还是萧冀曦觉得说无可说,结束了自己的长篇大论之后才意识到的。 镰田浩靠在树底下,跟王临居然搭上了话,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倒是很热闹,萧冀曦还是第一次听王临说这么多话。 “你说这人怎么就都会变呢?” “不变的是木石山海,人都会变。” “你们中国人说沧海桑田,山海怎么就不会变?” “是啊,连山海都会变,怎么还能奢望人心不变呢?” 萧冀曦听着想笑,想笑的劲头过去之后,又觉得有点想哭。 他走过去拍了两人一下。“大晚上的在这抒发什么胸臆呢,倒真跟个诗人似的。都该回去了,尤其是你小子,大晚上一个人出来,老婆扔家里了?” “小林君病重,惠子回国照顾了。”镰田浩叹气。“我不想回日本去,只想在这儿等她回来。” 经了这么一晚,王临在萧冀曦面前倒是更有些人气了,不过他们两个之间没再相处几天。 事后萧冀曦回想起来,觉得自己是像个行李一样被人打包扔上开往东北的火车的。 火车开了很长的时间,这回换了两个人跟着他,据说是要去东北执行别的任务,那两个人显见也是新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就差把保密局三个字写成纸条拍在脑门上了,萧冀曦跟他们两个同行,暑热都不大觉得出来,这两个人诚然是行走的冷空气无疑。过往行人退避三舍,这趟旅途竟也难得的清净。 萧冀曦在决定要去中央军校的时候,其实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回到东北的一天。然而真的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他却觉不出什么欣喜之意来,只余下深深地怅然。 ——毕竟早已物是人非。 第555章 残兵也是兵 白青竹从重庆来,两个人要坐直升机躲开共军才能到地方,还不知道一路上要怎么折腾。 不过他们总算是又见到面了。这两年虽然通信未曾断绝,可两人都知道对方是报喜不报忧的主儿,单看那些信,是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的。 不过现下看来,两个人都还算齐整,起码没有再缺胳膊少腿,精神也都很好。 许久未见白青竹,萧冀曦觉得她清减了很多,而且大概因为开始独当一面的缘故,看着还真有上位者杀伐果断的气息。 见面的时候,白青竹也很仔细地打量着他。 萧冀曦半开玩笑地问:“怎么,不认识了?” 白青竹摇了摇头。“我本以为能给你养出一点肉,没想到还是瘦了。” 萧冀曦苦笑。“我说这两年竟然没有人苛待我半分,没想到居然是你在后头帮忙。” 白青竹也没否认,她知道萧冀曦不会为这个挂不住面子。其实原本她是想过的,要是待他不够好,他是不是就会觉察到其实党国并没他想象的那么美好,从而有些别的心思。但是这念头很快就被她打消了,萧冀曦不是那样的人,她也做不出那样的事儿。 而且再看见萧冀曦的时候,白青竹忽然就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念他。最艰难的日子他们是一起过去了,然而战争结束之后,她把他给弄丢了,好在现下他们两个又站在一起——虽然现下也仅仅是站在一起——但她已经足够满意。 “王临也是我特意选的,我觉着他比起旁人来,对你更没有敌意一些。” 萧冀曦嗯了一声。 他知道就算是自己被平反了,一时半会也要有不少人还是怀揣敌意的,毕竟这么些年来,他因为无能为力四个字,看了太多人在自己眼前死去,那里头有很多都是幸存者的战友,活人永远无法替死人去原谅什么。 “实际上,他也懒得搭理我。”萧冀曦笑。“他跟他叔叔很不一样,话少,办事也挺牢靠的,就是审美不怎么样,我叫他给我找个面具,非要找最丑的那一挂。” 白青竹注视着萧冀曦因经年的不见天日而苍白下去的脸,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眼见着眼圈有些发红。 萧冀曦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提这一茬,他赶紧说:“怎么样,一白遮百丑,我是不是好看了很多?” 白青竹噗嗤一声笑出来。“白也白不了多久,很快就得被晒黑,见天在山里头呆着,你可别被晒脱皮。” “你该知道这回任务的详情,一路上那两个闷葫芦什么都没有说。” 说到正事,白青竹的脸色也微微肃然,甚至于还有些无奈。她倒是有新不说实话,可是边上还有这么些人看着,这谎言也太容易被拆穿了,她不会做这么样的蠢事,只是毕竟心有不甘。 “我们的任务就是搞收编,当初有不少伪军之流跑进了深山去做土匪——” 萧冀曦一皱眉头。“东北这些年都在被共军剿来剿去的,难道还剩下什么匪军吗?” 白青竹知道他消息也还算灵通,什么都瞒不过他,实话实说道:“是都被清剿的差不多了,不过仍有小股的残余。” “这样的散兵游勇,现在在他们眼里也有利用的价值了吗?看来形式是真的不大好。”萧冀曦叹了口气。“就算是收编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这也正是白青竹一直以来的疑问,但是她这问题提出来,从没能得到过解答,每次上头都说这是任务的第一步,只有把这些人都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够进行下一步。她也知道保密局的规矩,问得太多难免触犯,于是只好走一步看一步。至少眼下看来,抗战胜利之初那么多匪军被收编都没能对大局造成什么影响,现下收编这些残兵,也不过是垂死挣扎。 只是她不能这么和萧冀曦说,只好摇头。“上峰也没给我解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看来这次行动,你是我的领导。”萧冀曦耸肩。“从特派员到特派员,你总是比我高那么一级。” “那是因为你这个名字不适合大范围的传播。”白青竹在他面前总是很容易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来,虽然是当着这么一群人的面,她还是翻了个白眼。“你可是当过伪政府保卫局局长的人。” 萧冀曦很无奈地揉了揉额头。“是分局。” “老百姓知道你是分局是总局?想起来的人只会说我们拿汉奸当马前卒。” 其实白青竹还是很希望这件事情被泄露出去的,国民政府的形象本来就已经不怎么高大,要是再来这么一遭,想必是雪上加霜。但很遗憾的是,萧冀曦说得也没错,他就是一个小小的分局长,坐在那里满打满算不到一年的工夫,且很有意地消极怠工,不至于声名远播到东北这里来,东北自己对付关东军还应接不暇,伪政府那边有什么人,他们很难有所了解。 萧冀曦不说话了,白青竹还以为他在生气,不断地偷偷瞟他,一眼跟着一眼,看了能有十来次之后,萧冀曦才忍不住道:“我在等着你说细节。” 白青竹脸上一红。 “我还以为你对我的评价不大满意。” “挺满意的,外人眼里我就是汉奸,不过蹲了两年,我这个没什么名气的小汉奸应该早就被人给忘了。要不是瘸腿太显眼,我猜你们都懒得把我关在屋子里。”萧冀曦敲敲自己的腿,又去看外头的景色,眼见着已经是崇山峻岭没什么人气儿,想来目的地也快到了。“趁着还没有落地,给我介绍一下对手们,虽说你才是主事的那个,我总不能两眼一抹黑。” 白青竹朝旁边一伸手,立即有人递上厚厚的一沓资料来。萧冀曦看着,心想这丫头现在也是很有威慑力了,举手投足都有那高官大员的范儿。 “就等着你这句话呢,这东西不能带进山,你接下来就好好看吧。”白青竹笑得有些贼。萧冀曦也只能无奈的把那一沓子有些坠手的资料接过来,都是手写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显然是很机密的东西。 第556章 坠机 萧冀曦认命地翻看,翻到后头却见都是白纸,只有前面几页写着东西,不由得一愣。等看见白青竹的表情,才知道自己是又被摆了一道。 “本也没什么好看的,就像你说的那样,当初那么多被收编为军队的都被共党给打了个七零八落,现在这些散兵游勇,自然也就没什么可放在心上,我猜上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指不定后头还藏着什么点子呢。” 萧冀曦跟上面断联络是有些年头了,但是这不耽误他揣摩这群人的意思。他沉吟了片刻,道:“我看这些人都跟日军是曾经有过联系的,该不会是上面觉得他们知道些什么日军留下来的东西,想要派上用场?” “日军被美军打得落花流水,现下政府军手里都是美式装备,能看上日本些什么?”白青竹眉头一跳,但还是下意识地反驳道。 “那不一定,美国好歹还得要点脸面,很多东西都不会拿出来用,比方说毒气弹。”萧冀曦是信口开河的列举,但是说完了自己心下也有些悚然,心想这会不会是真的。 旋即他又劝自己,国民政府对自家的百姓总不会下这样的狠手。 “等共党打下这里,这儿的人可就不是自己人了。”白青竹叹了口气,萧冀曦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的把话说了出来。 机舱里有一瞬间的静默,好在这时候前头传出来一声:“长官,我们快要降落了。再往前都是山林,很难找到降落的条件。” 白青竹嗯了一声,自己背起一个包裹来。萧冀曦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在山里只怕还要待上几天,他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觉着好奇。 “怎么,以保密局的情报能力,连他们的具体位置都找不到?还是说他们真跑进了深山老林里,得走上个几天?” 白青竹还没说什么,她旁边一个看上去年纪也不大的家伙开了口,萧冀曦一路上就觉得这人总左一眼右一眼地看自己,只是一直没有发作,他还心想这小子什么时候会沉不住气,没想到速度还是挺快的。 看年纪就不是上过战场的人,也不像是当过卧底,难怪没什么城府。 “看你这架势,倒是比长官还要长官。” “嗯,论资历,如果我不是当卧底当的太成功,现下怕也是你的长官。”萧冀曦回道,现下这儿有什么消息,一时半会也传不回去,就算是传回去了,正用他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来拆台,故而现在发一点脾气,是绝不会出什么问题的。萧冀曦虽然被关了这么多年,可是性子并没怎么和软下去,更不觉得自己当年出生入死担惊受怕,是为今日被后辈人都欺压上的。 “你!”那人直接跳了起来。 “黎川,闭嘴。”白青竹皱起眉头来。 “可......” “这次行动要是还以我为主,就现在把嘴给闭上。” 萧冀曦很同情地看了这个半天只蹦出两个字的家伙,好整以暇道:“现在我的问题能得到回答了么?” “你也别和年轻人一般见识。”白青竹揉着太阳穴。队伍里嫌隙越大,其实对她越有好处,但她还是不希望萧冀曦跟别人争执起来,或是被人看不起。“我们的确只能确定一个大概的范围,他们机动性很强,警惕性也很高,只能靠我们自己去慢慢找——” 话还没说完,飞机猛烈地颠簸了一下,前舱驾驶员的声音传来,冷静里还是不可抑制地透出一点慌张来。 “长官,发动机出现了一点问题,但这个高度无法进行跳伞。” 白青竹难以置信地问道:“什么?” 萧冀曦苦笑,心想总不至于出师未捷身先死,他牢牢地抓住机舱里的座位试图稳住身形,还顺手拉住了白青竹,沉声问道:“起飞前没有做检查?” “应该是做了。”白青竹挤出几个字来,很谨慎地防着自己的舌头再次被咬到。 “会不会是共党洞悉了我们的行动计划,来搞了破坏?” 白青竹翻了个白眼,心想共党就在飞机上,不打算把自己摔死。 “不排除这可能性,但现在重要的不是查案,是我们能不能活下去!”她这会儿也顾不上自己的舌头了,奋力张开嘴喊道。 萧冀曦沉默了片刻,把白青竹扯进了自己怀里。 “行吧,要死一起死。”他倒是没显着有多惊慌,当然,他也不是活够了,只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要是能抱着白青竹被摔成肉饼,那肉饼也会是很唯美的。 白青竹沉默了一下,飞机颠簸得厉害,但是萧冀曦抱得很稳,她其实也不怕,但是萧冀曦闹了这么一出,似乎直截了当地表示出不怕来有点煞风景,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自己往萧冀曦怀里又塞了塞。 只是他们谁都没有料到坠机的威力。 至少萧冀曦飞起来直直地从窗子戳出去的时候,没能抓住白青竹的手。 他最后也没来得及说出想说的话来。 当然不是诉衷肠,而是想说要是都死了也就算了,活下来得想想任务该怎么做。 似乎也不是那种危急时刻该说的话,但是萧冀曦脑子里第一个闪出来的念头还真就是这样的,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从前他从不觉得自己有那么敬业。 萧冀曦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看见的画面是自己冲着一条小溪倒栽葱扎了下去,他的最后一个念头则是,如果运气不是太差一头撞上什么石头,他应该是能活下来的。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一瞬间还以为时光倒流了,周围的陈设有点像他乡下老家,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乡下的房子都差不多,萧冀曦也不能担保自己就记得那么多细节,十岁以后他就再没回去过,因为老家那时候起就不剩下什么亲人了。 萧冀曦很艰难地坐起来,摸了摸自己隐隐作痛的脑袋,他摸到了一圈像是绷带的东西,至少作用是跟绷带一样,材质就他现在的触感来看,肯定不对劲。 他心想,撞成这样还没傻,真挺难得的。 第557章 山中岁月 就在萧冀曦抱着自己的脑袋琢磨到底这一回坠机有没有对智商造成什么影响的时候,屋门响了一声,声音很轻微,但不妨碍萧冀曦听见。他马上转而去摸自己的枪,然而很不幸的是又摸了一个空。 他愣了一下,感觉脖子后头寒毛直竖。这可有点要命,自己手上现下是白青竹新给他的家伙,正儿八经的美国货,他当初就觉得有点招摇,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哪边的军队,这些年萧冀曦又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知道在国统区里自家军队也没什么好名声,也正是因为这个,才会在原本优势不小的情况下跟那些共党打个有来有回,至今不仅没有结果,还眼见着要被共军翻盘,这不是因为不得已,已经把他这样的人都拉回来启用了。 但白青竹说此去艰险,还是有些好装备才能放心,毕竟到时候也不是和国统区的人打交道,林子里那些个匪军看重的就是钱跟枪,这些都到位了,才好把他们给收服。 谁也没想到会出坠机这么一档子事。 萧冀曦四下里看看,根本找不到能拿来当武器的东西,只好两眼一闭,假装自己压根就没醒。要自己已经落在了共党手里,那就算他倒霉,要是还没被交到共党手里,那他的武器应该就是不知遗落在了什么地方,总归没跟着他一起被发现。 想到这儿萧冀曦也算是定了神,眯着眼睛去看进来的是什么人。 进来的是个小丫头,年纪是真的小,看上去总不过七八岁,因为营养不良,头发看着也黄黄的。 把这么一个毫无威慑力的人派来,看起来自己是被人给救了。萧冀曦这才敢睁开眼睛,其实他心里也是有些感慨的,当初自己做那些事总可称得上是为国为民,眼下手无寸铁时,却要反过来害怕这些“民”了。 他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但真要说出个子午卯酉来,又觉得说不出什么。 萧冀曦只觉得自己心头沉甸甸的。 他动了动手脚,本来是想先哼上一声告诉来人在已经醒了,但是没想到这么一动腿,是真的没忍住闷哼出声,那条本来就半残废的腿这会钻心的疼,疼得他冷汗直流。 “你醒了?”小丫头端着一盆水,那水对她来说还有点沉,至于她说话都显着有些吃力。她费劲地把水盆搁在炕沿上,伸手摸摸萧冀曦的额头。 萧冀曦正疼得昏昏沉沉,有人往他这伸手,第一反应就是躲开。不过人是躺着的,也没什么闪躲的余地,只能是把头往旁边一歪。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过于激烈,并注意到小姑娘被他吓了一跳,只好很抱歉地朝她一笑。 “对不住。我这是在哪?” 地名大概对这小丫头来说还是个很陌生的符号,因此她只奶声奶气地回:“这是我家。” 萧冀曦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倒是回答了问题,只答了跟没答区别不大。他只好挪了挪胳膊,把自己给撑了起来,眼下看来他的两条胳膊倒是都没什么事,那点轻微的刺痛,应该只是些擦伤带来的,现下他最关心的是那条腿——老天看上去跟他这腿很是过不去。 “我爹说了,你的腿之前就有旧伤,眼下又断了,最好不要乱动。”小丫头一板一眼模仿大人说话的样子把萧冀曦给逗乐了,从飞机上掉下来就摔伤了一条腿,也算是福大命大,就是这伤筋动骨的,只怕一时半会是爬不起来了。 想到自己还有任务在身,又想到眼下不知生死的白青竹,萧冀曦又不由得皱起眉头。 “我爹捡到你的时候你躺在水里头,可吓人了,脑袋上好大一个血口子,我爹说了,要是位置再偏一点,或是再深一点,可能就要命了。你前几天还在发烧,我爹用了好多草药你才退了烧,他说你大概今天能醒,你还真醒了。”小丫头看见他皱眉,有点不知所措,赶紧跟他解释。 萧冀曦把眉头松开了,他没想吓着这孩子。 “我昏迷了几天?” “两天。”这次回答他的是个男人的声音,门又开了,外头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手里还拿着些全须全尾的草药。他走过来低头打量着萧冀曦,说:“你命还挺硬。怎么伤的?我们这儿虽然豺狼虎豹不少,可你不像是被野兽伤的。” 萧冀曦努力地回想了一下自己掉下来之前周围的环境,但是哪里想得清楚,一时半会编不出像样的瞎话,又怕说错了什么反而惹人怀疑,只好摇了摇头,借着自己撞了头,假装一无所知的样子。 “我......不知道。” 萧冀曦对自己的演技十分有信心,当年能骗过最敏锐的一群人,这也才两年过去,说宝刀未老都有点夸张,只能说是不减当年。 他此刻扶着自己的脑袋,一脸痛苦的模样,看上去就真是全忘了。 男人也没说信与不信,转而问道:“你看着像是个有钱人,为什么要来这儿?” 萧冀曦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落下来的时候被树杈子刮得破破烂烂,也没被换下去,看上去还挺狼狈,这还能看出料子不错来,男人眼睛也够毒的。 “我也不知道。” 他照例是编不出合适的借口。 “我这儿连国民党抓壮丁都不愿意过来。”男人哼了一声。“不论你是为干什么来的,也算是很有胆子了。” “敢问兄台,这是什么地方?”萧冀曦连忙问道。 “无名无姓的深山老林子,养好了伤就想办法出去吧。” “我这伤要想养好,可不是一两日的工夫。”萧冀曦苦笑。“兄台是山里头的猎户?这里只你们父女二人?” “作为一个重伤号,你的问题有点多。”男人平静地说。“我只是在林子里讨生活,什么都做,这里的确只有我们两个人。” “有点桃花源的意思。”萧冀曦听出对方话里的不耐烦,讪笑了一下,然而该问的还是得问下去。“不知我能否在兄台这儿多留些时日?” 第558章 比俗套更俗套的故事 “你现在这腿,也走不出去。”男人瞥了萧冀曦一眼。“我不想回头在什么地方捡着你的骨头。如果真要那样的话,根本就不用救你。” 萧冀曦只有苦笑的份儿,他听得出来,这人虽然答话答得不耐烦,倒也能看出来是个很热心的人。就像他说的那样,如果不愿意把萧冀曦留在这儿,压根也不用救,因为就算是醒了,萧冀曦也不能靠自己这一条腿蹦出林子外头去。 “多谢。”萧冀曦感激地冲男人一抱拳。 “不用。只是你什么时候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进山,可以跟我说说。”男人的语气依旧有点不耐烦的意思。 萧冀曦看得出这人一句话都不想跟自己多说,默默地闭上了嘴,平生第一次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叫唐铭,这是我家唐小花。”男人忽然说道。 萧冀曦憋了又憋,好悬没憋岔气,他怎么看这人,怎么觉得这不是个一般人,总归绝不是那种目不识丁的乡野猎户,屋子里还摆着不少书呢,战火里能存下这些书来可不容易,他神色有些古怪地望着一边的小丫头,不知道这个当爹的做什么给自己闺女取这么一个名字。 但这名字让他想起很多东西来。 比方说张芃芃总是小花小花地喊虞瑰,那时候,他还真没觉得这两个字土。 可能是加上姓,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他在这头发散思维,唐铭当然看得出他是在想些什么,居然笑了一下。 打从唐铭一进屋,萧冀曦就看他板着一张脸,他这么一笑,萧冀曦倒是还有点不习惯。 “觉得她名字太土了?” “大巧不工。”萧冀曦咬着牙挤出几个字来,他怕自己笑出声。 “你这个评价倒是新奇。”唐铭耸肩。“这是她娘取的名字,嫌土的话,你得下地下跟她说去。” 萧冀曦半张着嘴,好奇心倒是起来了,只是知道不能问。 唐铭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拿着草药又出屋了。唐小花上来要给萧冀曦解绷带,萧冀曦连忙说:“我自己来。” 说实话他是有点行动不便,可是大夏天的,他几乎能想象得到自己腿上是个什么状况,吓着小姑娘不大好。 唐小花眨了眨眼,看萧冀曦费劲地往下解绷带,忽然说:“我不怕,比这更糟糕的伤口我都见过。” 萧冀曦只当是小孩子在吹牛,很敷衍地问道:“是吗?见过什么样儿的?” “我爹啊,我爹刚来的时候可吓人了——” 唐铭在外头喊了一声,连萧冀曦都能听出来他有些不悦。 “小花,去看看灶头的火。” 唐小花一溜烟地跑了,留下萧冀曦一个人陷入沉思。 这俩人的确长得不太像,说不是亲生的也过得去。 不过他真没有要窥探人隐私的意思,只想着赶紧把伤养好了,出去找白青竹去,既然他没有死,从他怀里飞出去的白青竹也就不该死。 萧冀曦把绷带全解开之后愣了一下,伤口没他想象的那么糟糕,至少没有化脓。 唐铭带着一团黑乎乎的草药糊糊进来了,萧冀曦抬眼看他,诧异道:“你懂医?” “山上打猎,不留神受了伤都要自己处理,只会包裹外伤。你要是从高处掉下来摔了个内出血,就只能自求多福。” 从高处掉下来的萧冀曦不敢说话。 “对了,”唐铭满含深意地看了萧冀曦一眼。“前面树林子里掉下来一架直升飞机,我前阵子去看过了,估计是失事的时候高度太低来不及跳伞,不过我只看见了两具尸体,想来还有人活着。” 萧冀曦张口结舌,好半天才问:“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那直升飞机上倒是没喷青天白日旗,但是里头的东西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唐铭都能说出跳伞两个字来,想必也瞒不过他。 “你是伤员,我不打算见死不救。至于你好了要去做什么,和我没有关系。”唐铭淡淡道。“我只想等两年仗打完了,把小花带下山去。” 萧冀曦想起自己腿上先前的绷带是怎么缠的,灵光一闪。 “你是军医。” 唐铭不置可否。“你猜出我是做什么的,我也猜出你是做什么的,咱们两个扯平了。” “你猜到了,还不赶紧叫人来抓我?”萧冀曦苦笑。 “看来你很清楚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唐铭冷笑。“我不想和共党打交道,而你也未必找得到刘秃子那些人,伤好了就回南京去吧。在我家的时候,不要想着出去找你那些同伴,要是把他们引来了,我就把你塞进炉膛里当柴烧。” “你这家徒四壁的,不像是会讨厌共党的人。”萧冀曦听他放狠话眼睛都没眨一下,他现在没被塞进去就说明很多问题了。 “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什么叫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但也不愿意再回到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去。”唐铭开始给他换药,下手很重,有点报复的意思。萧冀曦没叫喊,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说:“我想到了个很俗套的可能性。” “你说。” “溃逃军队里重伤被留下来等死的随队军医被猎户给救了的故事。” “还有更俗套的故事。”唐铭又笑了一下,这回笑容里带着一点温柔。“她看见还有一口气的我,本是想等着我死了收尸的。没想到我活过来了,也没想到她会走得那么早。” 萧冀曦听着有些唏嘘,有心开口说什么,却叫唐铭给截了。 “什么都不必跟我说,你只需要早点养好伤,早点滚下山就行了。” 这件事怎么看怎么都透着一股子过于奇怪,至于有些搞笑的意味,至于就算是日子渐渐过去,由夏入冬,萧冀曦想起来还是要时不时地叨咕两句诸如出师未捷身先死之类的话,小花最后都会念叨了。 但是他这么念叨归念叨,从开头只能坐在院子里劈柴到之后能走出去挑水,也一直没试图往远处走走去找谁,或是留下什么信号叫人来找他。 第559章 来访者 他不说走,唐铭也不赶他走,萧冀曦的枪法比唐铭要准,后来他腿脚好得差不多,趁着还没下雪的时候进山打猎,总是萧冀曦收获更多一些,所以后来唐铭干脆把枪给了他。 拿到枪的时候,萧冀曦还问唐铭:“你放心叫我拿着?” 唐铭沉默了片刻,说:“你拿刀的时候我也没拦着你。” 他们两个其实都是明白人,话就不用说的那么明白。唐铭看得出萧冀曦不大想走,萧冀曦也看得出,唐铭有点担心他要是走了,会带点什么人回来。 闲来无事的时候,萧冀曦和唐铭也能说上两句话。这里的确是人迹罕至,至少萧冀曦还从没碰到过什么人,凡是生活必需品,都要唐铭出去,来回两三天的路程才能买到手,唐铭如果不和他说话,就只能去跟唐小花说话。 萧冀曦还曾经打趣过唐铭,说自己仿佛就是天下掉下来帮他看着孩子的,不然这远路无轻债,还得带上唐小花这么一个累赘。 “我从不带她出去。”唐铭似乎从不懂什么叫做玩笑,只硬邦邦地回这么一句。 萧冀曦觉得和这人在一个屋檐下了无生趣,这时候他就很想念白青竹。唐铭说当初发现的只有男人的尸体,后来还捡回来一个戒指,那是白青竹的东西,看上去是特意放在某处做记号的,当初买的时候,还是在七十六号里为了跟别人说两个人已经订婚了才买的,后来萧冀曦也一直带着他那只,但是这次出任务之前摘下去了,他还真没注意到白青竹没摘,因为她一直戴着手套。 “类似的记号还有很多,应该是有人在试图联系你。”唐铭当时是这么说的。 “那你怎么单捡回来这个?” “你手上有戴过戒指的痕迹,而且你问过我,发现的尸体里有没有女人。”唐铭满含深意的回答,萧冀曦只好佩服这人的见微知著。 那时候他还不怎么能挪动,每天的工作就是借着一根木棍把自己挪进院子里劈柴,还满心想着要早点好起来,去找白青竹的下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知道白青竹还活着,他就忽然不想出去了。 大概还是因为被闲置的两年让他伤了心,现在总想着要是能不搅和进这些事,就不搅和进去,而且有他在,白青竹其实很多事情都难做,从队伍里那几个小子对他的敌意上就能看出来,他当初出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是来帮白青竹的忙,等到了,才知道自己是拖后腿的那个。 但是他知道白青竹会一直找他,因为不知道他的下落。 “要下雪了。”唐铭放下筷子的时候,忽然说了一句。 这些日子都是萧冀曦在做饭,唐小花从萧冀曦下厨之后,就不大乐意吃唐铭做的饭了,小丫头没有明说,但是谁都能看出来,所以现在萧冀曦还兼职了厨子的活儿,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唐铭算吃人嘴短,能跟他多说几句。 他还问萧冀曦饭为什么做的这么好。 萧冀曦说无他,唯被迫耳。被谁迫他没有说,在唐铭面前有炫耀的嫌疑,但是唐铭很了然地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我想去直升机那边看一眼。”萧冀曦沉默了片刻,道。 “直升机被人拖走了,周围的痕迹也都清理过了,我都帮你看了,不用谢。”唐铭回答道。“当然,如果你想去看看,我也不拦着。” “他们动作倒是挺快的。”萧冀曦苦笑。“我只是想去确认一下,既然你已经这么说了,我就不去再看一回了。” “看来你是真不想被找着。”唐铭感慨。“那你为什么要来?上峰有命,不得不从?” “也不是,只是原本觉得我还能派上些用场,现在看来,却成了累赘。”萧冀曦摇头,不想跟他细说。“既然要下雪,山多半进不成了。” “不用急。这回有你在,储备比往年多了不少,你的枪法很准。”唐铭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赞赏之意。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 “是在夸你,你不打算回南京了?”唐铭面无表情。 “你好像也没打算回去。” “回去,然后再被扔下一次吗?”唐铭自嘲地一笑。 “彼此彼此。”萧冀曦叹了口气。“我是不想回去再被当废物了。” 隔天唐铭下了一趟山,再回来的时候,看那架势是要好好地过个年。 但是这个年没有过成。 唐铭曾经说,雪下来了之后,山里的流匪就要出来了,但是萧冀曦本以为此地偏僻,他们是找不过来的。 萧冀曦忽略了一点,唐铭只是个军医。 也就是说,对付跟踪潜行这一块儿,他是不怎么擅长的。 山中无岁月,但是唐铭还是保留了一根划着刻痕的木头来记日子,唐小花说每年年三十,唐铭都会把这木头拿去当柴烧,萧冀曦明白,他只想知道年节,不想知道这究竟是哪一年,不想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 这回唐铭还没来得及把木柴送进炉膛里去,外头风雪声里就多了些别的声音。唐铭没有注意到,但是刚从厨房里端饭出来的萧冀曦听见了。他赶紧把那一碗山鸡扔在桌子上,几乎是扑到了墙边去拿枪。 唐小花叫他吓了一跳。 “老唐,和小花找个地方藏起来。” 唐铭皱着眉头,显着有些不解。 “土匪漫山遍野的时候都不曾找见我,怎么现下......” “保密局来收编他们,你当保密局的人和那些流匪一个水平?八成是你什么时候出去露了行迹。” “保密局来人,你应该认识。”唐铭嘴上开着玩笑,手脚很麻利地把唐小花抱起来,往后院去了。 “我只希望来人我认识!”萧冀曦没好气地提高了嗓门,自己往前门去了。 外头雪地上亮堂堂的,都是火把。 倒是很巧,萧冀曦认识打头的那个,坠机之前还跟他呛声来着。至于他身后那些,就有不少是生面孔了。 “看来,你们的工作进行的还算顺利。”萧冀曦笑了一下。 第560章 逼上梁山 萧冀曦知道这时候要是能把人名字给喊出来,那肯定是更有威慑力的,只可惜问题在于当时他就没记住这人姓甚名谁,将近一年的工夫过去了,他就更不记得了。 但示弱是万万不行的,唐铭和唐小花还在后头呢,不能叫这帮人过去。从这些人武器装备上就能把情况看出个大概齐,这段时间他过得很滋润,这些人却不怎么快活,手里多半还是关东军留下来的日式装备,连美械都配不上,恐怕这情况并不容乐观。 “你还活着?”那人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不给特派员发消息?” “我摔断了腿。”萧冀曦平静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的腿本来就有问题,更要时间休养。等我养好了,直升机残骸都被你们给拖走了,我上哪里去发消息。” “你若是真想找到我们,总是能找到的。” “怎么,这会儿觉得我能力不错了?先前会和的时候,你似乎不是这么想的。”萧冀曦似笑非笑地问。“你不是冲着我来的,那是为什么要来?” 那人犹豫了一下,显然还是勉强承认了萧冀曦是自己人,不情不愿地道:“是听人说这里有医生。” 萧冀曦皱起了眉头,他说怎么这么多人跑到这儿来,原来是为了请人回去,那难度倒的确是比单纯的抢东西要大得多,也不算兴师动众。 看来他们只知道唐铭是个医生,不知道唐铭真正的背景。 “有人病了?”萧冀曦一皱眉。 对面这小子忽然机灵了起来,说:“特派员没事。是手下弟兄受了重伤,我们带来的药物有限,补给不能及时送达,也不敢随意去抓什么人上来,怕露了行迹。还是前日有弟兄在镇上听人家喊唐医生,打听了一下是个隐居的赤脚医生,这才一路跟了过来,确定这儿的确没旁人之后,又回去拉了人马。” 听人家说唐铭是赤脚医生,萧冀曦止不住地想笑,但是最后还是没笑出来。 唐铭现下可能的确更乐意做个赤脚医生。 他想,唐铭是绝不会愿意跟这些人走的。 “老唐不在。他坚持要进山,还没回来。” “我知道您的履历,可您也别编瞎话了。我们的人盯了这里两天,唐医生并没出入过,眼下一定还在你。萧先生这是乐不思蜀了,至于想偏帮着外人?” “救命恩人,不能说是外人。”萧冀曦平静道。 “今天人我们是一定要带走的。” “老唐的确不在,我不想再说一遍。”萧冀曦的语气很坚决。他有一种预感,唐铭一旦上山了,就再也下不来了。 唐铭留在山上倒是没什么,关键是还有一个唐小花。 萧冀曦记得唐铭说过,等战争结束了,就要把唐小花送下山去。共党如何处事,他们两个心里都有数,就算唐铭要遭清算,唐小花也能过得不错。但要是真上山进了土匪窝——现在可能是反共救国军司令部,只是换汤不换药,人还是那些人,狗改不了吃屎的德行——那想再过太平日子,就难了。 他还挺喜欢唐小花的。 “萧先生是要为难我们了。”来人眯起眼睛。“我们带了这么多人来,不是为了空手而归的。” “你们来人太多,像是要带尸体回去,我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么吓。” “我跟你们走。”唐铭忽然冒了出来。他看着屋子里剑拔弩张的局势,倒也不怎么害怕,毕竟战场上阵仗比这大多了。 萧冀曦愣了一下,唐铭只留给他一个后背,但是很迅速地冲他摆了一下手。 这是要他留下的意思,毕竟来人是要医生,萧冀曦留下,可以把唐小花带出去。 “你腿伤未愈,最好还是留在这里。”果然,唐铭下一句就是对他说的。 “这恐怕不行。特派员这一年时不时就张罗着找人,好容易找到了,怎么能不回去见见呢,这大过年的,也好团聚一下。” “你回去问她,会不会让我留下。”萧冀曦很不耐烦地说道,他知道这时候自己越硬气就越显着问心无愧。“我既然知道你们在哪儿了,自然就会找过去,这天气不太适合我一个残废出门,想来境况也没坏到缺了我就要顷刻覆灭的地步。” “我们弟兄有力气,可以把你抬回去。萧先生非要留下,倒是叫我有些旁的猜测,譬如说有什么不方便回去的真正理由,那特派员可要伤心了。” 萧冀曦现下是真的有点不耐烦,至于想要直接开枪的冲动也有,只是想到什么后果,又生生地忍下来了,只忍得胸口生疼,梗着一口气吐不出来。 他看着这人的德行,想到这也是中央军校出来的,忽然就想起九斤老太很著名那一句一代不如一代来,那时候是讽刺,落到这些人头上,却像是实话。 怪不得形势是一天比一天糟糕,山里头也能听见风声,知道这东北眼见着就要换个天下了。 萧冀曦想,不该是这样的。 可究竟该是什么样子的,他也不知道。他现下有点惊恐的发现,自己竟然能很平静地接受失败,这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从前他总在想,工人跟农民自然是得过好日子的,可真叫他们来管着一个国家,那能管明白个什么?自古以来这天下都是需要读书人的,没有说拿着锄头和镰刀打下了江山就能坐稳。 现在他居然有些动摇。 “怎么,想把我给绑回去?” 这时候后头忽然吵嚷起来,是一些人很兴奋的声音,里头还夹杂着女童呼救的动静。 萧冀曦和唐铭的脸色都变了。唐铭转身就要往外冲,满屋子却响起了子弹上膛的声音。后门又很粗暴地被推开了,一个人拎着唐小花走进来,本要往地上一掼了事,但是看见萧冀曦森冷的眼神,忽然又颤抖了一下,把唐小花好好地放下来了。 眼见着唐小花也被发现了,唐铭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叹息。他把唐小花抱在怀里,有点笨拙地拍了拍她,唐铭一向不大乐意做这些很亲昵的动作,这回却大不一样。 “我明白了。” 第561章 寻找和被寻找 唐铭的声音有些冷,想来也是被惹火了。这是当然,谁被人胁迫着干什么事儿,心情都不会好。 萧冀曦见到白青竹的时候,直觉她不大开心。 这些年他们一直是聚少离多的状态,但再见面的时候,总能很敏锐地体会到对方的状态,就像白青竹上回见到萧冀曦,能看出他因为长久的幽居多了点怨气,是一个道理。 白青竹见到萧冀曦的时候,倒是觉得有点好笑。 不为别的,为这事本身,她倒是卧底得成功,上下都很信任她,也不敢因为她是个女人就小觑,一切行动都开展的很顺利,眼下大抵只有一两股势力算大些的土匪还没有被收编进来,萧冀曦这个正经的老牌军统特工,却是在乡间农舍里优哉游哉地呆了几乎一年的时间,是反过来走群众路线了。 因为心里还记挂着之前和萧冀曦的推论,白青竹没有立刻就试图上报告。早在保密局派她到东北的时候,她就已经跟这边的党组织取得了联系,上边的意思也是叫她静观其变,只是约束着这些人,尽量减少损失,这里头也是有怀疑国民政府方面留有后手的成分,毕竟眼下这些散兵游勇,收编成一支军队也没法给解放军带来什么威胁,但保密局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很高,这里头透着一点不寻常。 保密局一直密切关注着白青竹这边的进度,坠机的事情也早已查明——大水冲了龙王庙,是保密局里的共党卧底觉得这件事有蹊跷,在发动机上做了手脚,人是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白青竹也不能去指责什么,只好觉得自己命大。 现在看萧冀曦命也很大,她先是一喜,然后就更加忧虑。 按着现在的局势来看,谁胜谁负已经没什么悬念了。但是萧冀曦是绝不会为此就倒戈的,当初他被关了两年,对国民政府也不曾有多少怨言,现在么,虽然是在山间做了一年的隐士,但是看见他的时候她就知道,他还是老样子,既然被拉回来了,肯定会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份他不大情愿做的工作里去。 “我一直在找你。”白青竹很认真地说。 “我一直没敢找你。”萧冀曦也答得很认真。“主要是怕给老唐带来些麻烦,但是现在你们先来找老唐了,还非得把人家闺女也给带上。” 白青竹深吸一口气。“我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 “我知道你没有下这样的命令,下头人自作主张,怕医生被枪逼着上山不肯尽心竭力,非得再带个家属上来。”萧冀曦耸肩。“但也不能完全说是坏事,这不,我见着你了。” “这位先生。”白青竹对着唐铭,神情有些严肃,也有些歉意在里面。她一点都不想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但是这些土匪之间倒是还算有些兄弟义气,找着了医生,是绝不肯就这么放过去的,下面人也都看着,她不能在这件事上就露出破绽来,因此也只好由着人去,本想着,有自己的人带队,他们也搅不成什么风浪,可万万没想到这医生还有个女儿,也没想到,萧冀曦一直就在这人家里住着。“我们也是一时心急,我保证,无论结果如何,是绝不会伤害到你们的。” “最好是这样。”唐铭淡淡道。“我只担心自己下不去山。就算你肯放我,你这些手下也要担心我去向共党报信。” 他说的是实话,在场不少人的脸色都微微尴尬起来。 “的确是不能就这么让先生离开,但是这里一应东西都不缺,您放心在这住上一阵子也就是了。”这时候有个人开口,看样子在这群人里也有些威望,说话也文绉绉的,大约上山前是个做字匠的,现下则是狗头军师。 看得出白青竹是一点都不想附和他。 “让我看看病人。”唐铭打断了那人的长篇大论。 “快,带唐先生去看看!”为首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赶紧一挥手。 唐铭把唐小花的手交在萧冀曦手里。萧冀曦知道,唐铭未必就是信自己,但是在这么一群人里头,他也只能选自己来信。 “唐兄放心,就是冲着救命之恩,我也一定会保护好小花。” 唐铭跟着那群乌央乌央的人去了后头,剩下白青竹跟萧冀曦还戳在原地。 “听说你摔断了腿?”白青竹见人都走了,赶紧拉着他上下打量,似乎很担心他由一个瘸子变成一个瘫子。 “老天打定了主意,要可我这一条腿糟蹋。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走路跟之前差不多,不算费事。我都习惯了,你放心。”萧冀曦安慰道。 “这个姓唐的,我觉着不简单。”白青竹也不避讳唐小花。 “是军医出身。被军队伤了心,不打算回去。”萧冀曦简短地答道。“他是个不错的人,你要留下他,就好好对他。” “你还不信我?”白青竹擂了他一拳。“其实现在上面派给咱们这个任务,我是不大乐意做,原先的亲戚朋友都一下子成了仇人,虽说之前也是差不多境遇,可那毕竟是假的,现在却是真的。” “听你这意思,是有些消息想跟我说。”萧冀曦来了精神。他有想过找萧福生的下落,但是唐铭肯定会为此有些担心,所以他也就不急于那一时。 “有。”白青竹犹豫了一下,一时没有接着往下说。 萧冀曦看着她的表情,心里微微一沉。 “你说吧,没什么我经不起的。” “萧伯父,和你师父是一年去的,就在你师姐走后不久。”白青竹轻声说。“那一年是真的很难。他们打得顽强,四野八乡都知道这些人的名字,日本人投降之后,还给立了祠堂。我远远看过一眼,没有凑近,以后有机会带你去。” 萧冀曦没吭声。 他知道白青竹为什么不去看,也知道自己现在没法去。 但那是他爹。 他一直希望萧福生还活着,能中气十足地骂他臭小子,并且砸他的头。 一直是这么希望的。 第562章 改名的技巧 唐铭出来的时候,脸色还是淡淡的。看不出他因为大年夜被拖进土匪窝有多懊恼,实际上从白青竹跟他说一定会保证唐小花的安全之后,他就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怎么样?”萧冀曦有点担心,他不是担心伤员,是担心要是治不好会发生些什么。 “你们因为怕被共党发现,花的时间太久。”唐铭没理他,只冲着其他人说。“耽误了最佳的救治时间,所以只能截肢。” “截肢?那我兄弟岂不是成了残废!”坐在旁边的那个络腮胡子马上跳了起来。 “扔一条腿保命,我以为是很合算的买卖。”唐铭一点都没害怕。 “不成不成,那就成了废人了。”络腮胡子很坚决地摇头。 身为半个废人的萧冀曦默然,他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觉得土匪之所以是土匪,就是因为脑子里没装什么东西。 但是白青竹却不能容忍旁人这么说,尽管他并不是故意要映射萧冀曦的,也一样。 “赵兄。” 赵世昌愣了一下,一眼瞄到萧冀曦,顿时了然。他搓着手,努力回忆了一下刚才交谈里头露出来的信息,讪讪道:“萧老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说能救回来尽量救,咱们虽然没有药,但是真要是不行,也可以下山去抢......” 这一伙土匪原本也没这么大的势力,都是白青竹带着手下人,帮着赵世昌四下拉拢起来的。当时坠机的时候,其实高度本也不剩下多少,白青竹被萧冀曦护着,是没受什么伤,而萧冀曦运气不是最差的,也算不上好,还有不少人只是受了轻伤,都不影响行动,害怕被旁人发现藏得很深,唐铭也就没看见他们,这一部分人后来都被白青竹一一找回去了,且保密局听说了这场事故之后,又派了一批人来,尽管加起来不算多,对这些小股的山匪而言也已经足够。 共产党剿匪剿了这么久还能剩下的,其实也都很难找,不过他们本就亟待有个人能给他们整合起来反攻回去,跟白青竹的来意是一拍即合,逐渐便也聚拢起来了。这个赵世昌手下人剩得最多,所以他也就是老大,但是这人时常叫白青竹有些怀疑他是怎么躲到现在的,认识他十分钟,白青竹就笃定这事肯定和他关系不大,一定是手下人机灵,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 这次受伤的,也正是赵世昌依仗的那位手下,所以赵世昌比任何一次见兄弟受伤都要着急,说话就比平时更没有轻重了。 赵世昌本名叫赵二狗,后来做了伪军,还得了个小官当当,自觉这个名字再用下去不大体面,虽然知道自己就算是改了,也不能阻止别人背后骂人的时候依旧叫二狗这两个字,但是为了自己心里好受点,他还是去找了算命先生,改了这么个名字。 算命先生说这是和氏璧上刻的字儿,是万世永昌的意思。然而赵二狗变成赵世昌之后,也没感觉自己就能千秋万代,至于后来越混越差,觉得自己也快要二世而亡了,且没有二世,因为至今他依旧是直挺挺的一条光棍。 后来遇见白青竹的时候,赵世昌心里还犯过嘀咕,想着这人老是老了点,架不住漂亮,漂亮的叫他心痒痒,不过这次他手底下的智囊也不怎么支持他,没有明说,但眼神里都流露着“怎么办自家老大想要吃天鹅肉”的忧愁。 不过赵世昌为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就把不该有的心思都收起来了,他也看得很开,这世上男人太多了,而且就算只剩下他一个,也不是说人家就得选他,女人是人不是物件,也有自己的想法,该不想跟人结婚生孩子还是得由着她们,这事儿谁想替人家做主谁就得被天打雷劈。 “你就算是把全城的盘尼西林都拿来,也救不了他那条腿。”唐铭没有不耐烦的意思,他在军队里,时常要面对这样的场景,依旧很能理解面对这件事的时候人们的心情,毕竟要少的是胳膊腿,人不是壁虎,不能再长出这些个零件来。“当事人已经同意了,所以你也不必拦着,拖得久了,可能命都保不住。” 赵世昌犹豫了半天,才一咬牙道:“那就听你的!” “我需要酒精,没有酒精的话,就给我酒,度数越高越好。此外还要热水。”唐铭不跟他啰嗦,转身就往后走,还顺手抢了一个人的砍刀。 萧冀曦看着觉得后背发凉,他从认识胡杨的时候,就知道医生都万万不能惹,幸好他没怎么惹唐铭。 手术完成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唐小花因为被搅了年夜饭不大甘心——倒是没缺她吃的,就是唐小花想到萧冀曦的手艺,有点不大甘心,她心里憋着气,坚持要等唐铭,这时候还不肯睡觉,扒在萧冀曦身上不下去。萧冀曦眼见着她头一点一点的,止不住苦笑。 他还是不大会哄孩子,因为唐小花一般不用人哄,只是这样的孩子发起脾气来也就更难哄。 “她叫小花?”白青竹看着唐小花,有心伸手摸摸她的头,但是被唐小花给躲过去了。 “嗯。”萧冀曦点头。他知道白青竹想起了谁。 “我感觉有点像,当然,大概是错觉。” “脾气有点像。平时软和得很,真动气了,哄不好。”萧冀曦叹了口气。 唐铭出来的时候手上还有血,但是唐小花一点都不害怕,她冲上去找唐铭抱,唐铭两只手乍着不敢碰她,脸上的表情也很无奈。 赵世昌果然没有放唐铭走。看样子唐铭也没指望自己能走,压根就没去问赵世昌自己什么时候能下山,只是那砍刀他没有还,说是谁要是欺负唐小花,他就砍谁去。 唐铭和唐小花就这么留了下来,连留在山下的东西都被赵世昌派人带上了山,萧冀曦对别的事情都淡,唯独想到自己做的饭是被一群土匪瓜分了,就觉得有点牙疼。 第563章 某些没有意义的意义 萧冀曦来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被白青竹拉去做参谋,参详着怎么把最后一支不为他们所用的势力收归麾下。 其实萧冀曦没来也不耽误他们的进度,只是这回对方占据的地方更加易守难攻一些,而赵世昌有点心疼他自己手下这点来之不易的兵力,和白青竹在意见上有些分歧。 白青竹对赵世昌手下这群土匪的确没什么要顾惜的意思,仗打到这个份儿上,结局如何一目了然的情况下还死硬着不肯投降的,要么就是死硬,要么就是知道自己被清算的时候,身上背的债肯定要一命偿之。 两种都是死不足惜的,打起来两败俱伤反倒是好事,所以白青竹的方案就激进些,没想到被赵世昌很坚决地反对了一番,本是陷入了僵局出不来,因为白青竹觉得不能这么贸贸然改了口风,不大利于她接着立威,萧冀曦这一来,她就把希望寄托在了萧冀曦身上。 萧冀曦一看就知道双方的争执是从何而来,当下就劝白青竹说不用太着急,这任务下来的时候本也没有催的很急,对于这一点,他们两个也早就有过猜测,说不定是南京政府知道在东北已经事不可为,是预备着败局已定之后搞些动作出来。 而且秘密可能就在这条唐家沟里。 唐家沟实在是个险处,周围有四大山脉,整个沟子只有南面的一条通道可以进出,而且就这一条通道两边,也都是高山,想打进去要花大力气,而王宝续手里的兵马也没有丰厚到叫人心动不已的地步,赵世昌本来已经说要放弃了,白青竹见他坚决,也试探着问过一次,上头的意思却是唐家沟必须拿下来,不惜一切代价。 这个不惜一切代价,其实很耐人寻味。 不过白青竹没有对赵世昌说这个,说了只会让赵世昌意识到自己是一枚棋子,说不定还会起别的心思,他之前没有掉头投奔共产党,现在脑门子上顶一个反共救国军的名号,更不会动这个主意,但是她的安危如何,到时候就不能保证了。 她只私下里和萧冀曦提起这个。 “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把这支队伍编起来,现在又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打进唐家沟,我看上面当初下这个命令,的确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们也会是要唐家沟里的那些人。”萧冀曦话里话外,对那群人有些不屑。“那些人只不过是占着一点地利,天时根本没有,人和不和也不好说,甚至比不上你现在拉起来这个队伍,好歹他们还怕你。” “我想,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白青竹神情有些凝重。“唐家沟里应该有什么东西,是他们相当重视的,他们甚至可能认为这东西能够扭转战局。” “扭转战局。”萧冀曦苦笑。“我在山里不知道,出来了看着眼下这个情形,知道咱们是基本上没有希望了。” “你知道没有希望了。”白青竹叹了口气,故意道:“也不知道咱们现在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大概就会是个鞠躬尽瘁的意义。”萧冀曦答得倒是很认真。“党国只是丢了东北这一片战场,如果我们在这里做的事儿能激励党国同袍,那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白青竹沉默了一下。“我倒是觉得,已经没有所谓同袍了,你做阶下囚做了两年,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我在保密局里眼看着,只觉得这政府从根子上都已经烂了。校长倒是想着克己奉公,但是他下头还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官儿,一层一层地克扣下去,也就不剩下什么,即便有人想改变,想要革故鼎新,他也得能革得动。” 萧冀曦知道,白青竹不会说谎。 但他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当初进中央军校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有光,那是一种自己能为国为民做些实事的光芒。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光差不多都灭了,因为意识到自己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萧冀曦自认为也做了不少,但还是时不时的感受到来不及和做不到,这两条于他都是锥心刻骨之痛,却说不出口,说出口旁人都只会觉得是矫情,一个幸运儿矫揉造作的叹息,甚至于像是鳄鱼的眼泪。 因为现在他似乎已经不站在正确的立场上了。 只都是中国人,又有什么对错呢?左不过三民主义跟共产主义,分得出什么对错?天下大同到底是个泡影,从孟子就开始说,那么多年过去,不依旧是个封建社会?倒是西方的资本主义早就发展了起来,何不选一条现成的路去走? 所以萧冀曦并不觉得后悔,他只是觉得有些迷茫,迷茫于怎么一步一步,局势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最后萧冀曦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既然唐家沟是非打不可,就叫我去试一试吧。” 白青竹听得出萧冀曦是在逃避,有心再说点什么,但到了嘴边也就化成了一声叹息。因为看得出萧冀曦心情有些低落,还半开玩笑地说:“你知道负责围剿咱们的独立营里都有些什么人吗?” 结果说完就后悔了。 因为这个话题似乎只会让人的心情更加沉重。 萧冀曦愣了一下,扯扯嘴角。“我猜都是熟人,可能有老同学,也可能有老同事。” “都猜对了。”白青竹只好回道。“程起还活着,是副营长,至于政委,居然是油耗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到这边来的,分明是上海人,不应该在华南那边活动吗?” “大概他是有点想一个人。”萧冀曦想了想,很平静地答道。“一个在东北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人,不过我也很意外,我当时以为他想看看那个人生活过的地方,是应该去华北的。” 对于油耗子会想念唐锦云这件事,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只是觉得有点可笑。 想念有什么用,深情又有什么用。 人都已经死了,剩下这些东西也不过是活人在自欺欺人自我安慰,只会让人觉得有些可笑。 第564章 孩子也可以跟妈姓 萧冀曦最后决定自己去一趟唐家沟。 去唐家沟之前他谁都没告诉,就去找了唐铭一趟。 唐铭现在在山上呆着,日子倒是和从前也没什么分别,左不过是唐小花每天见的人多了些,跟着更活泛了,漫山遍野的窜,唐铭一开始觉得这丫头不能这么野着养,但是看她快活,也就由着她去。 唐铭自己没什么耐心去教小孩子念书,他那个脾气就不像是能举着千字文陪孩念天地玄黄的,没成想这回倒是给唐小花找了个先生,就是他救下来那个狗头军师,军师叫左千秋,并不在意别人说他是狗头军师,长得也人模狗样,看上去就是个书生,不知道是怎么和赵世昌混在一起的。大概是因为名字取得太大了,运气一直不怎么好,之前赵世昌风光的时候没跟着享福,现在赵世昌落难了还没等怎么着,他先丢了一条腿,眼看着千秋万代是有点困难了。 萧冀曦头一次听见左千秋这个名字的时候差点笑出来,觉得他能跟赵世昌走到一起,是有些冥冥之中的缘分在的,一个万世永昌一个千秋万代,名字是好名字,人倒是都活成了倒霉蛋。 左千秋捡了条命很感激唐铭,但因为缺了一条腿每天在屋里坐着没什么事做,索性捡起书本来教唐小花。 萧冀曦去找唐铭的时候,唐铭正在帮左千秋看他那条腿。快要开春,好在天气依旧凉爽,眼看着截肢的伤口也快要愈合了。左千秋腿上盖着一条毯子,脸色有点苍白,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没补回来,看见萧冀曦的时候,抬起头来笑了一下,反而是唐铭没什么反应。 坐在轮椅上的左千秋让萧冀曦有点晃神。 那一个瞬间,那个病弱的影子似乎和记忆里的什么人重叠了起来。 萧冀曦摇了摇头,觉得自己不能这么想。自家师父是人中龙凤,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称得上一个像字。 “我先去看看小花今儿写的大字。”左丘明看出萧冀曦有话要说,很善解人意地晃着轮椅要走。那个轮椅还是赵世昌现从山下抢来的,因为年久失修,总让人觉得下一秒就要散架,萧冀曦有心想要拦他,但是和唐铭说话的迫切心理还是占据了上风。 左千秋慢慢地摇着轮椅出门去了。 “唐兄,你是不是不姓唐。”萧冀曦开门见山。 唐铭沉默了片刻,说:“我不想给小花改姓,也不想费口舌去解释我和小花的关系,反正我是孑然一人,叫什么都无所谓。” “小花跟她母亲是不是从唐家沟里出来的?” “是。”唐铭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是小花什么都不记得,你不要去为难一个孩子。” “我以为我在你眼里会有点可信度。”萧冀曦自嘲。“你看我像是会平白去为难一个孩子的人么?” 唐铭迟疑着摇了摇头,很没诚意地说:“不像。” 萧冀曦几乎叫他给气笑了。 “你还记得什么。”萧冀曦忽然问。 唐铭诧异地抬起头来看他。 “别这么看着我,我能猜出个大概来。小花她娘不是意外身亡,可能就是为了送你们出唐家沟才死的,要我说的话,你肯留在山上不走,可能也是知道了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你很想报仇。” “我该说,不愧是特工出身。”唐铭颓然道。“猜得很准。但是我不打算陪着你去,小花还小,她需要点时间长大成人,就这山上的人,我都不放心。” 萧冀曦心想这不是废话么,没人会放心把唐小花扔给土匪,还是一群劣迹斑斑到没法投降的土匪。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是怎么出来的,还有当时里头的情况是什么样。” 唐铭这回倒是答得很爽快。 “那地方其实早就不叫唐家沟了,周围的人都管它叫该死沟。里头住进去土匪之后,村民就遭了殃,想要跑,又跑不掉。土匪也是需要劳动力的,他们强把人留在沟里头,谁想走,就枭首示众。我当时是受了重伤慌不择路,看见哪里像是有人烟就往哪里钻,没成想一头栽进了鬼门关,差点出不来。还是小花她娘把我给救了,我问她为什么要救我,她说她丈夫也是当兵的,只是早年间死了,没准我还认识她丈夫——我还真认识,她给我看了照片,那伤兵是我亲手送走的。” 唐铭很少说这么多话,他的眼神没有落在萧冀曦身上,不知道是在看什么。那样子不像是在追忆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只是有点痛惜的意思。 “她听了之后问我她丈夫死的时候留下什么话没有。其实都过去几年的工夫了,一般人我还真不记得,但是那个男人不一样,他伤的重,都以为活不成了,却硬挺了两天,我问他为什么能撑住,他说他老婆孩子还在家等着呢。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着了魔一样想救他,白天黑夜地守着,但还是天不遂人愿,他走的时候说要是自己识字就好了,可以写封信回去告诉他媳妇,要好好过,遇见好人家就嫁了。” 萧冀曦没想到后头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他静静地听,唐铭没有说重点,但是萧冀曦也没有催。 “然后我说我想从这儿出去,那时候还不知道是出不去的,她也没有告诉我这个,只说她来想办法,最后声东击西的,还真把我给弄出去了,临走的时候我还纳闷为什么她肯把小花托付给我,后来才知道,其实她是想趁机把小花从那鬼地方也弄出去,我也算是被利用了,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欠她一条命,所以我得把小花养大。一开始是真不习惯,我也没想到我会有朝一日多个孩子,要不是照顾病人照顾成习惯了,小花还真不知道能不能被我给养大。最难的时候都过去了,我也想过要复仇,但是我就这么一个人,也不愿意去给共党领路,只能等,那时候我就在想,我居然有一天会期待共党干点什么。” 萧冀曦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和唐铭说,自己进唐家沟去是打算做什么的。 第565章 行行出状元 倒是唐铭忽然善解人意了起来。 “其实我知道,你也不能说是是去帮我报仇的,我这么说,是有点自作多情了。” 他这么一说话,萧冀曦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说谢谢他这么理解自己有点像是在找揍,可这么沉默着,似乎更不是那么回事。 “我只怕最后反倒跟你成了仇人。”最后萧冀曦还是决定实话实话说,人不能昧着良心干事,唐铭这么聪明一个人,大概是知道他们对唐家沟这支匪军什么态度的,但是知道是一回事,亲口听旁人说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 “不会。”唐铭冷冷道。“罪魁祸首要是没死,我会送他们上路的。赵世昌知道自己身边缺个医生,不会为了几个老对手就跟我翻脸。” 萧冀曦暗暗松了一口气。 唐铭忽然微微笑了一下,他平素不怎么笑,似乎也不大记得该怎么笑,笑得有点僵硬,比哭还难看。 不过萧冀曦倒是没笑话他。 “祝你一路顺风,尽量活着回来。” 萧冀曦有点后悔留下来听唐铭的祝福了。 当然,萧冀曦也不是单枪匹马就要往里头闯,他从很久以前就失去了逞匹夫之勇的能力。虽然白青竹才是真正能够调得动这些人的,但是他心里很清楚,赵世昌因为白青竹原先那个有点激进的策略心里正犯嘀咕,现下有一条不费什么力气的路可以走,那赵世昌一定会很乐意的。 赵世昌一开始还觉着萧冀曦这法子太过异想天开。但是萧冀曦问他,是想要花十倍的力气去打一个他根本就不想打的唐家沟还是赌一把的时候,赵世昌还是屈服了。 萧冀曦知群人都拒绝不了一个赌字,当初要不是敢赌一把,他们也不会上山。 虽然阳春三月的,大晚上月不怎么黑风也不怎么高,但是为了躲开白青竹,萧冀曦还是挑着晚上出发了。他走的时候交给唐铭一封信,叮嘱他一定要把这信第二天一早交到白青竹手里,这件事唯有唐铭来做他才最放心。 萧冀曦仗着自己是最容易叫人掉以轻心的一个,到了之后不急着干别的,先一瘸一拐地借宿去。唐家沟对内是已经被土匪占领,但是现在共党在这边风头正劲,他们也不敢太过张扬,只能私下里作威作福,真要拿出去说,其实上不了台面。 所以萧冀曦说受了伤要借宿,很顺利的就进去了,还捎带进去一个同行人。 也着实是为难他在一队歪瓜裂枣里头挑出一个还算顺眼的带过去。萧冀曦在军队里的时候自不消说,就算是后来去了七十六号,手底下也没有大字不识一个的白丁,骤然和这么些人混在一起,还真有点不习惯。 他挑出来这一个贵在机灵些,乡下人没有正经名字,旁人都喊柱子,萧冀曦也跟着叫,倒是没什么不习惯的,不过这时候,他有些想油耗子。 想过之后又想笑——想见自然是能见到的,不过见了面必然是不能够和平共处,肯定要有一边成为阶下囚。 顺利进了唐家沟之后,萧冀曦发现里头的气氛果然有些奇怪,跟寻常的村庄不大一样。 萧冀曦心里盘算着,唐铭到此地也就是一两年的工夫,一两年的时间想要把个城市及改换模样很难,但是想要把个村子变成一块铁桶,那还是相当简单的。 他们两个投宿在一对老夫妻家里头,这家里再没有别人,萧冀曦看着两个老人饱经风霜的脸,理智告诉他这里头能挖出一点故事来,而且这故事是能成为突破口的。 但是他不大忍心问,想着等到明天一早白青竹拿着他的信过来,也就用不着他问东问西的了。 对方的私事萧冀曦不想问,不过旁的东西还是要问。他带来的钱还是银元,现在全国各地乱成一锅粥,各式各样的钞票漫天飞舞,朝令夕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一种就不能用了,但是银元总归是硬通货,在哪儿都能流通得起来,共党倒是有心拦着,但眼下只要有黑市的地方,就还是禁绝不了。 “一点谢礼,不成敬意。”萧冀曦看出两位老人的不好意思,说得很诚恳。“现下虽然快要开春了,但在林子里头冻上一宿也是要出事的,您二位对我这是救命之恩。” 既然接了钱,话匣子打开得便容易了些,萧冀曦问得有些详细,不过他说自己是出来采风的画家——他那两笔画还是当初在上海的时候学的,说抽象不抽象说印象不印象,但是要糊弄老人还是容易。 “这年节上山里采风,也就你们文人能干出这种事。”老人果然信了,上了年纪的人总有点唠叨,萧冀曦默默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问题,看上去并不突兀。人老了都爱跟人说话,偶尔有几个问题表现出讳莫如深来,萧冀曦心里有数,一一记下。 入夜之后萧冀曦说腿上不大痛快,想着四处走走,这回他是一个人出去,连跟班都没有带。一个人目标不明显,他故意往戒备森严的地方去,被人拦下了就赔笑说是初来乍到不知道规矩,在人家越来越不善的目光里再退回去,溜了一大圈之后,大摇大摆地又回到了屋子里。 果然半夜就被一条麻袋套上了山。他带来的兄弟也跟着一起被捆成粽子,不过嘴里没塞东西,可能是因为他们呼救也没有用,这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 萧冀曦悄声问:“是不是只有你绑别人的份儿,你被绑还是头一回?” “您说得再对也没有了。” 因为是半夜,把人绑了之后,绑架的人也没有心思当天晚上就刑讯逼供,只把人晾在一边就去睡了。 萧冀曦很镇定地从舌头底下吐出个刀片来,迎着柱子惊讶的目光说:“这是我一个朋友教给我的,雕虫小技罢了,没什么可惊讶的。” ——而且这朋友也姓唐。 只是这就不足外人道也。 萧冀曦挪了两下捡起刀片,背在后头很有耐心地磨起绳子来。 第566章 擒贼擒王 那绳子也不怎么结实,因为没人觉得萧冀曦是个有威胁的,都觉得这真是闯进来的愣头青,等到天亮了看看如何处置,要是老大说杀了,也不过是一刀的事儿。 柱子在另一边看着,心悦诚服道:“原本还觉得您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现在看来真不是那么一回事,大城市来的就是厉害些。” “偷鸡摸狗的把式,没什么厉害之处。”萧冀曦手上不停。“你进来的时候也是被布袋子套着脑袋?有没有注意到什么。” 柱子绞尽脑汁地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只听他们一路上都在说闲话,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像是在岔路前头停了停,一个说要不要现在去找老大,一个说都这时辰了又不是什么大事,还是明早再说,说完拐个弯,就把我给推搡进来了。” 萧冀曦心想这小子虽然没什么长处,但是就这点机灵劲就很够用,不枉特意给他带上。 把自己绳子解开之后,萧冀曦又转头去把柱子手上的绳子给割开,两个人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门口还靠着一个打瞌睡的。 柱子犹豫了一下,指指萧冀曦手里的刀片。 萧冀曦想了想,摇摇头,返回去把地上的绳子捡了起来。柱子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毕竟他也是做土匪出身的,绑票这种事做得比萧冀曦还熟练些,两个人头一次配合,但也还算默契,一个捂嘴一个抓手,把人弄进屋子绑好了,萧冀曦顺手脱了自己的外套塞进那家伙嘴里。 柱子看着乐,说您还挺讲究的,搁在我们身上,也就是拿块抹布堵上。 “没找着抹布。”萧冀曦认真地回答。“现在不方便杀人,我们想要他们的人,就得能坐下来好好谈,先把仇结下了,那没什么好处。” “您说的也是,是我没考虑周全。”柱子挠了挠头。“那您说现在该怎么办?” “按你先前的说法,前头那岔路应该能直接通向王宝续的住处,擒贼先擒王,把他弄到手,什么都好说。”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反正等王宝续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被严严实实地捆成了一个粽子,面前蹲着两个人,都眼生,有一个看着都不太像是土匪,文质彬彬的更像是个读书人。 萧冀曦也没想到能这么轻易的就得手,但是转念一想,这地方易守难攻的,王宝续久居此地一定觉得高枕无忧,久而久之对内也就没什么戒心了。现下这么敏感的时候,共党在外头虎视眈眈,见个生人进来不说先捉来盘问,这人四处乱走抓进来了,竟然也是睡觉要紧,门口派个人把守还能睡着了,如此松懈,也无怪会叫他们轻易得手。 他心里已经暗暗地下了决定,此人绝不堪大用,最多就是运气好些,至于能够得了这么一块宝地,真要论起来,不如赵世昌远矣。就算是他看不上现下这些个土匪,也得从矬子里寻个将军出来,赵世昌还算能识人用人,王宝续就是全然蠢材了。 “两位英雄是哪条道上的?有话好好说。”王宝续赶紧求饶。 萧冀曦不想说赵世昌是自己上司,又觉得还是要给赵世昌些面子,于是看一眼柱子。 柱子会意,昂头道:“我是赵老大手底下的。” 他竟然没把萧冀曦给捎带进去,萧冀曦觉得此人比自己想象的要更聪明些,起码很会揣测人心。 王宝续一皱眉头,心想原来是赵二狗那个王八蛋,但是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给咽下去,现在自己小命捏在别人手里头,不得不防着点。 萧冀曦看他那神情就知道他是不怎么服气,想了想,忽然一笑。 “你是不是有些不服气,觉得我们就是耍了点阴招?” 王宝续当然不敢点头,勉强笑道:“没有的事。” 萧冀曦点头,伸手想摸自己那块怀表,却摸了个空。他想起来之前被抓上来的时候有人搜了身,怀表是被弄走了,不由得有些气结,觉得自己欠考虑了些,只觉得一定能把人抓了,东西不至于会被拿走。现在想到那表是白青竹送的,却要落在一群土匪手里头把玩观赏,便觉得是种亵渎。 他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透出微微亮来,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不过时机也差不多了,白青竹如果看了他留下的信,现在应该已经严阵以待。 “走吧,去把你的兄弟们都叫起来。”萧冀曦弯腰拎起王宝续的领子来,轻声说。“别想着耍什么花样,我现在的心情不大好,怕自己手抖。” 一眼瞥见边上有拿来割肉的刀子,萧冀曦顺手给抄起来搁在王宝续脖子上,把王宝续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他看得出来,这人不知道是哪儿抽了风,情绪的确骤然变得很差,没准真会动手。 整个村子里的匪军都被惊动了起来,萧冀曦一径把人带到了空地上去,四面八方的人都能看着,普通的村民也混在里头,脸上带着很惊惶的神色。只是这惊惶之中又有一点麻木,因为对他们来说不管是谁坐在上面都是一样的。 萧冀曦第一件事是问谁拿了他的东西,赶紧一样不少的拿回来。虽然这话听着有些搞笑,但是他手里还拿着刀呢。于是很快,连怀表带着他那把勃朗宁都回来了。 柱子的眼睛落在那把枪上,神情有点犹豫,不过萧冀曦没注意到,他正忙着把怀表擦干净揣回去。 “话呢,我只说一遍。马上让你们的人把山门打开,放弃抵抗。”萧冀曦换了枪指着王宝续的头。“我知道你们不愿意受制于人,但是连我们这些人你都对抗不了,就更不要说对付共军了,还不如跟着我们一起,还算是份力量。” 他没提授衔,这时候的授衔就像是笑话一样,难道封他做反共救国军的司令,他手底下就真能有那么些兵吗? 王宝续这会知道了萧冀曦打的是什么主意,出于对自己多年基业的心疼,反倒是硬气了起来,梗着脖子不肯说话。 第567章 求功还是求仁 萧冀曦看他硬撑着不肯说话,倒也不觉得意外,要是王宝续肯轻易地松了口,那才是奇哉怪也。不过对于这种状况,萧冀曦是早有准备,不然这会弄出个骑虎难下的架势就不好看了。 “你要是不说话,也没关系。正好我有挺长时间没重拾旧业了,还担心手生。”萧冀曦的声音很低,他知道王宝续的底细,这厮自己是伪军出身的,两人在外看上去是一样的黑,王宝续也没立场生出什么忾然之意。而且正因为此人一直远在东北,也没有拆穿他的能力,萧冀曦尽可以胡诌八扯,把一些自己没干过的事也拿来栽在自己头上。 王宝续看他的眼神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萧冀曦在说些什么。 萧冀曦还是头一次说这种大话,毕竟没有多少人想着给自己身上泼脏水。 “哦,忘了告诉你。我先前在上海的时候,在七十六号里呆了很多年。” 七十六号的恶名有没有传到东北来,萧冀曦是不大清楚,但是王宝续既然在伪军待过一阵子,应当比旁人要明白一些。果然这话说完,就看见王宝续的脸色变作惨白,他整个人都抖了起来,要不是萧冀曦还拎着他的领子,他几乎都要站不住了。 “兄弟,有话好说。” “没什么可说的,让你的人放弃抵抗,要么我就想一想,什么手段更适合你。”萧冀曦磨牙,语气阴森森的。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这一套还是从铃木薰那学的,忽然有点唏嘘。不过他早就习惯了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王宝续马上抖得更厉害了,想想看虽然在自家兄弟面前很丢面子,但还是自己的小命更重要一些,而且好汉可以不怕伸头这一刀,千刀万剐却还是要怕的,况他并不算什么好汉。 白青竹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萧冀曦枪还顶在王宝续的头上,王宝续面如土色,吧看上去被吓得不轻。 她奇怪地看了萧冀曦一眼,有心想问问他对王宝续说了些什么把他吓成这样,又知道很不是时候,憋得有点难受。 萧冀曦忽然叹了口气,把王宝续往前一推。 “我知道我这胜之不武,你也未必服气。不过现在共党兵临城下,我就算是有心学诸葛亮七擒孟获,咱们也没那个时间,不如来个干脆点的,赌一局,赌赢了你心服口服,赌输了,我们撤出去重新打过。” 白青竹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出,被他吓了一跳,杀鸡抹脖子似的在一边递眼色,萧冀曦却权当是没看见。 他心里很清楚,现在把王宝续的人这么强行收归麾下,短期看来倒是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这么一支有生力量,长远看来却是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开的那一种。 现在他要做的这件事,倒是有风险,而且全然一场赌博,不过拿他的命赌这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在他看来不亏。 “你的枪,拿来。”萧冀曦指了指一边呆站着的一个人,伸出手来。 那人忐忑地看了王宝续一眼,王宝续心想这些人的队伍都已经拉进来了,自己最为依仗的天险都已经失去作用,还有什么是能更糟糕的?于是很不耐烦的一点头。 那是一把老式的转轮手枪。 在王宝续愕然的目光下,萧冀曦把枪里的子弹一颗颗的卸下来,直到只剩下一颗。 白青竹脸色变了,萧冀曦要做什么,此刻已经再清楚不过。她有心要阻止,却知道这么多人看着,她不能阻止。 她明白萧冀曦为什么要甘冒奇险,因为他是受够了这两天在山上叫人轻视的日子,那些人嘴上没说什么,但是心里想着什么是瞒不住的,都从眼神里透露出来,萧冀曦心里是明镜也似。 他希望借此立威,也算是抱着杀身成仁的心思。 白青竹悄悄地捏紧了拳头,她现下心情很复杂,甚至在想,要是他在这儿就折了,不用去看一个更加严酷的结局。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想法,紧跟着剩下的就都是担心。 “来赌一把,轮流开枪——你赢了,自然就能全须全尾,我保证不会有人与你为难,赢了,你全心全意跟着我,共谋大业。” 萧冀曦简洁地说,且抢先一抬手,对着自己的脑门扣了扳机。 他其实想到这么一出,也是一时热血上涌,现在却觉着有些悲凉。 因为无论是眼前这像是脑子一热做出的决定,还是现如今他遇到旁的一些事情,都是一样的没有退路。 他扣动扳机的时候甚至于在想,要是自己运气真那么不好,就此结束倒也不错。 然而枪没有响。 王宝续的头上开始渗出冷汗,萧冀曦另一只手依旧把自己的枪握着,倒转枪柄将转轮枪递了过去,还状似很贴心地道:“别想耍花样。” 王宝续犹豫了半晌,也抖着手拿起枪来,扣下扳机。 枪还是没有响。 萧冀曦眼也不眨一下,拿过枪再对着脑袋一枪,又是没有响。 现在已经只剩下两个机会了。萧冀曦注视王宝续,估摸着他的心理防线什么时候会崩溃。 萧冀曦没有赌错。 王宝续的确不是一个很有胆量的人。 刘秃子终于屈服了,他痛哭流涕地跪倒下来。 萧冀曦知道自己赢了,但是殊无喜色。 他捡起摔在地上的左轮朝着外头扣动扳机,枪响了。 “看来你捡回了一条命。”萧冀曦把枪扔在王宝续脚底下,语气依旧平静。 到如今,萧冀曦依旧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瞬间,是希望枪响还是不响。 不过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他也就不用纠结于此。 白青竹在一边也松了一口气,她发觉自己腿有些软,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两步,扶住了桌子。那上头也不知道积攒了多少年的油污,摸着让她觉得有些反胃。 但这时候,这些都不重要。 她仰着头,很努力地把自己将要流出眼眶的泪水给逼回去了。 第568章 未煮酒亦论英雄 那之后如萧冀曦所料,对于他的一应意见都再没什么人提出反对了,一想到这是他玩命玩来的结果,他就觉得还是世事无常。战争结束的时候,他根本没想过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现在回头看看,不能说上头过河拆桥,但终究还是让人有些寒心。 白青竹很敏锐地注意到萧冀曦的情绪变化。其实她一开始也想过给萧冀曦出头,但最后还是按捺住了,一方面想着再给萧冀曦些冷遇,起码能让他在最后为自己多想想退路,尽管这希望还是有些渺茫,然而事在人为,她也不能真看萧冀曦走一条绝路。 唐家沟的确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王宝续叫萧冀曦狠狠地挫了锐气,自己涕泗横流的样子都被手下人给看去了,自然也再逞不出威风。萧冀曦不大管后来的事情,只知道两边谈合作似乎谈得很顺利,左千秋为此还请他喝酒,赞他是真英雄。 萧冀曦心想,英雄不英雄的他不知道,左不过是有些活腻歪了,眼见他起高楼,眼见着高楼将倾,心有不甘,但不想见它真倒了,露出里面一堆虫啮鼠咬的梁柱来,那更叫人心痛,至于他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赌这么一把,到底是为了党国大业,还是为了把自己送上黄泉路。 左千秋说佩服他,他也不过是一笑置之。生死都不顾了的人,行事当然有种叫人钦敬的气度。 人渐渐地都迁进唐家沟来,本也要给萧冀曦和白青竹两个论资排辈的,但他们两个谁都不想叫人喊当家的,于是一切照旧。 不成想王宝续这边风平浪静了,不远处却又冒出一支队伍来。这队伍很奇,是个两面不靠的样子。一边跟共党打游击猫在深山老林子里,一边也不肯接受反共救国军的旗号,据回来的人转述,是“丢不起那个人。” 这话把赵世昌气得拍着桌子破口大骂,意思是大家一样的作土匪,怎么跟国民政府混点吃穿枪炮就算作丢人了云云,后头还想再骂,叫左千秋一把捂了嘴,生怕他再骂下去,把这个反共救国军司令官的名头给丢了。 不过白青竹和萧冀曦两个人,一个是绝不在乎,一个是听了就当没听到,再往下的人看这二位都没什么反应,也不敢越俎代庖的吱声,隔天左千秋一句我们大哥酒后失言不是那个意思,也就把这事给带过去了。 其实国民政府何尝不知道这群土匪乃是有奶便是娘,眼下肯受这个招安,不过是共党赢了之后这群人绝没有好日子过的缘故,只是此刻他们在东北处处被掣肘,也要用这些人牵制共党一二,双方各怀鬼胎,合作也是摇摇欲坠。 赵世昌的意思,是杀将过去了事,但白青竹这次没有同意,她说对面少力微,倒是还算有些风骨,杀了可惜。赵世昌对此自然不屑一顾,但毕竟吃人嘴短,拿了那么多补给,这最要紧的一个唐家沟还没用他的人出力就给打下来了,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左千秋请缨出去,跟着也铩翎而归,对面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四面不靠,也不知道该说硬气还是死不悔改,但这次回来,左千秋却不显得气恼,总一有空闲就去看萧冀曦和白青竹,看完了这个看那个,萧冀曦总觉得他眼里有贼光,只等他什么时候按捺不住。 只是过了几天的功夫,左千秋就找上门来了。萧冀曦一看这小子找的是自己,就知道在他心目中还是自己更好说话些。 “萧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想叫我走一趟?”萧冀曦直截了当地说,他早就猜到了,左千秋轻易不会有什么事儿要来求他的,唯有这种事情他必要上心,是以想避也避不开,只能硬着头皮来求。“如今共襄大业,无所谓什么请不请的。我只是有一事不明,想要问清楚了再去。” “您尽管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左千秋呵呵笑道。 “为什么要我去?” “我也是个猜测,只是您去了就一定知道。我不敢害您。”左千秋听他这个问题,很是犹豫了一下,很快扯了扯嘴角笑道。 萧冀曦想了想,也不再继续追问下去。左千秋这态度叫他隐约想起一件事来,但那不能解释左千秋为什么还要捎带着看白青竹,除非—— 他的心忽然狂跳起来。 除非,还有什么理由让左千秋觉得白青竹也可以做到这件事。 再走的时候,萧冀曦依旧没有带白青竹手下那些人。白青竹劝他不要跟这些后生计较,总归是比目不识丁的土匪要好用得多,萧冀曦却说未必,这些人不真心服他,总觉得他是靠着运气和血勇才赢了一帮土匪的信任,保密局的人最看不上的,也恰恰是悍勇二字。 萧冀曦带了柱子走,经了上次的事儿,他看出这小子是真机灵得很,若不是没念过书,没准也不用沦落到这个地步。而他也能感觉到,柱子是真服了气,一个服服帖帖的手下,就算是能力差点,也比离心离德强得多。 和上回一样,还是两个人赶路,不过比起上次的满心萧瑟,这回萧冀曦心里还多了点期待,只希望不要辜负了他这期待。 唐家沟四面环山,山上可供隐匿的地方也多,所以这一支队伍,离得并不远,不过半日的山路。萧冀曦已经很适应这山路,瘸着一条腿,走得依旧不慢。到了地方说是要求见,门口守着的人想来已经被这支惹不起又躲不掉的队伍弄得烦不胜烦,斜眼看了这两个人几眼,还是进去通禀。进去之前萧冀曦给人叫住,递上自己随身的手枪。 老实说这把勃朗宁已经有点旧,无怪人家看自己仿佛在看傻子。 “没别的意思,只希望小兄弟把枪带进去,让几个话事人都看一看,看过了再决定见不见我。” 萧冀曦想,他应该是没料错的。 果然进去了不一会,那人又连滚带爬跑了出来,眉目间尽是惊疑神色。 “我们大哥请您进去。” 第569章 故人依旧 萧冀曦就知道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柱子在一边很钦佩地看他,萧冀曦有心想要说点什么,然而现下解释又解释不通,只好作罢。他想了一想,还是把柱子留在了外头,左千秋看出来一些东西,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这里头的关窍,他也不想让更多人知道。 那人对他很客气,甚至没有搜他的身,也不知道里面的人说了什么。他这恭敬的态度让萧冀曦心下更加确定几分,虽只是一面之缘,但也知道那是个张狂的性子,未必会在意自己一个人一条枪,所以他也没提醒什么。 进去的一路上萧冀曦都在东张西望,既然没蒙住他的眼睛,那就是默许了他看一看这路上的布置,想来能逃了共党左一次右一次的围剿,也必然不会只有明面上这些布置,说不定对方戒心是没放下来,但借此故意把这些布置漏在外头给自己看,好叫自己能放下戒心来。 一路走进去,山寨里人不多,但看着都很精神,萧冀曦觉得是比赵世昌那些个手下强,更胜王宝续之流百倍,当然,这也可能是一种先入为主的看法。 好容易走到了最里头,萧冀曦一抬眼,乐了。 “能把土匪做成份儿事业,还做了这么多年,我挺佩服你的。” 这么些年过去了,刘启明看上去变化不大,只是脸上多了几条皱纹,所以萧冀曦能一眼就给他认出来。 刘启明也还能认得他,不过心下暗暗地有些吃惊,觉得这个小表弟的变化是太大了,要不是那把枪他还记得——这年月几乎没人用这种枪了,更不用说来见他特意递这么一把枪——他几乎要认不出人来了。当年见他的时候还觉得这小子身上有种很天真烂漫的学生气,现在看着,只觉得是饱经风霜。 毕竟一晃也有十多年了。 “嗯。”刘启明点点头。“你呢?怎么也到了这步田地。” 萧冀曦怔了一下,笑道:“听你这么说,似乎觉得到这一步算混得很惨了。” “坐。”刘启明从上头跳下来,拖过两张椅子。“咱们哥俩好好唠唠。” “我其实一直在想,你到底跟我是个什么关系。”萧冀曦苦笑。“只后来回了上海听我师父说你是我哥,具体怎么个哥哥,他也没跟我说。” “阮先生消息倒是很灵通。”刘启明耸了耸肩。“你娘跟我爹是亲兄妹,我当年那担子就是从我爹手上接过去的。因为你爹那个活儿性质特殊,我没法上门去看你们,但是偷着去过一两回,那时候你大概在中学念书吧,还撞见你跟人结仇。” 萧冀曦很努力的想了想自己曾经结下什么仇,只能模糊想到是曾经与人打过架,但是哪边都没讨到什么好,后来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其实两边当时都还是小孩子,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说点正经的,你怎么又回了东北,还跟这群人搅合在一起?”刘启明不解道。“说什么反共救国军,不过是国民党要扛不住了,想要撂挑子走人,找替死鬼在前头顶着罢了,还一个个沾沾自喜,什么司令副司令的都称呼上了,简直是沐猴而冠。” 萧冀曦禁不住又苦笑。“我是奉了上峰的命令来的,就是给这些反共救国军发名号的一个。先前从长春回去后不久,我就去了中央军校,再后来离了军队,一直在军统做事。现在军统变作保密局,有一块就是负责东北这边的工作,我因为家在这边,就被派回来了。” 他言简意赅地把自己这么些年的经历都说了一回,自己听起来竟然也有点唏嘘。 刘启明沉默了片刻。 萧冀曦在琢磨他什么时候会把桌子给掀了,还往后稍微撤了撤。 “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刘启明叹了口气。“知道你不容易,在花花世界待了这么多年,忽然间回了这穷乡僻壤,肯定心里也难受。但是我真不想带着兄弟们往火坑里跳。唐家沟里这些人是什么货色,我看得很清楚,原先姓王的领头,知道这儿是块好地方我也不乐意过来,他们守不住这块,到时候还得遭池鱼之殃。后来听说姓赵的带人把地方夺下来了,我想着过来能躲两天清闲,也不知道姓赵的怎么转了性,三天两头的派人来,更不知道你居然也被他给拉拢过去了。” 萧冀曦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半晌才闷闷道:“我不是被拉拢过去,我就是来规整这些人的,虽不知到了这个地步做这些还有什么用,不过上命难违,东北这片地方,也不甘心就拱手让出去了。也实话跟你说,上头似乎一定要把你们都拉拢到一块,倘若怀柔不成,恐怕你们这支队伍要两头受气。我不想看到那样的场景,听你这么说,却也不能保证你们来了一定过得比眼下好。” 说到这儿,他忽然怔了怔,而后微微悚然。 他觉得自己是触及到了半个真相。 这话他本不应该和刘启明说的,换一个人他都不会说,但是刘启明这样坦诚,他也不好藏着掖着。 萧冀曦向前凑了凑,低声说:“我倒是想到了一件事......上头这么干,竟然像是在绝些后患,生怕有什么变故一般。是不是因为你们出现在这里出现得太巧,他们才发了急?” 刘启明也跟着陷入了沉思,半晌开口道。“我倒是听说过传闻,说是唐家沟里——” 他的话被打断了。 外头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怒气冲冲的,一下子就跳到人的耳朵里头。 萧冀曦眉头跳了一下。这个声音他听着一半熟悉一般陌生,熟悉那一半日日都听着,陌生的那一半从未听过,是个似是而非。 “你是不是跟唐家沟来的人又见了面,都说了不要跟他们有什么交集了,你总是不听我的,早晚是要吃亏!” 跟着冲进来一个人,跟萧冀曦打了一个照面之后,两个人都呆住了。 第570章 乍见翻疑梦 刘启明也刷的一声跳了起来,语无伦次的在后头喊:“阿梅你别生气,我就是......” 萧冀曦默默地听着,脑子里一时间有点空白,连喜悦的情绪都没了,再然后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她们姐妹凶起来来是一模一样,而他们兄弟俩跪搓衣板的姿势也是一样的熟练。 而后他意识到,白青梅肯定是已经认不出他了,毕竟那时候她才十二岁,算算如今也有是将要到而立之年了。要不是她跟她姐姐长得像,萧冀曦看着了也是不敢认的。 “你和你姐姐长得真像。”萧冀曦脱口而出。 白青梅和刘启明一齐看他,脸上是一模一样的震惊表情。 周围人仿佛也一齐傻了。 萧冀曦后知后觉,这话跟“这妹妹我曾见过的”一样,都像是在套近乎。 他笑了笑,对白青梅说:“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要不是你和你姐姐长得像,我也不敢认。” 毕竟一晃眼已经是近三十岁的姑娘了,看样子这些年年景虽然不大好,但她过得应该还算不错,眉宇间并没什么愁云,想来刘启明跟她两个人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内里却自有一番乐趣。 白青梅很努力地想了想,终于把眼前的人跟自己的记忆里邻家兄长对上了号。那时候白青松一天到晚在外头忙,萧冀曦倒是愿意带她上蹿下跳的胡闹,当然她也充其量是跟在自己姐姐屁股后头做跟班,但那段日子还是很快乐,尤其是跟之后的日子比起来。 她眼里也渐渐流露出了惊喜之色。“萧大哥——你也还活着。是了。那时候你跟姐姐去了上海,那里没被波及到——这些年你怎么样?你的腿是怎么了?” “一点小伤,战场上受的。这些年我们两个一直在想办法找你,只是没有找到。你是什么时候跟他遇上的?我记得那一年我回长春的时候,他还是光棍一条,再者说那时候你还是小丫头呢,他要是那时候就跟你好上了,我非得找他切磋不可。”萧冀曦本来只想言简意赅的把那些事给带过去,结果自己也跟着越说越激动起来。 刘启明在边上听着,只剩下苦笑的份儿。 “我们跟东北抗联打鬼子的时候认识的,后来觉得跟他们呆着条框太多了,才自个儿出来立的门户。”白青梅很爽快地答他,接着神色便有些黯然。 “炸弹下来的时候我在院子里,那时候吓傻了,娘还剩一口气,只说叫我快跑,那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跑,回过神的时候都跑出城去了......我运气好,没叫人给抓去,倒是叫山里的猎户给救下来了。小鬼子不往深山里来,起初日子也还算太平,还学了枪法,有一年大雪封山年景不好,山上的土匪下来抢东西,后来也不知怎么地,就跟着他们上了山,再后来则是跟抗联,总归这些年也熬过来了。我本来想着小鬼子跑了,总能有个太平日子,结果两党又开了战。我也知道盛世里打家劫舍日子指定不好过,但实在是打得累了,不想再跟他们牵扯。” 萧冀曦听到最后,恍然她为何要说这么多。 “我也知道,你是想过太平日子的。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共党最讲究阶级斗争,也最爱翻旧账,怕就怕等旁人都被共党给剿完了,回过头来你们也不得安生。” 萧冀曦说的是情真意切,他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白青梅跟刘启明对视了一眼,仿佛是有些意动。 “况且,你姐姐找了你这么些年,总不能再见面,两个人已经成敌人了。”萧冀曦打定了主意,暂时绝口不提白青松的事儿,一切都等白青竹来定夺。如果她要叫自己的妹妹走,去搏一个更光明的前程——是,现在萧冀曦是一点也不觉得在东北国民政府还有回天之力了,他根本就不在乎旁人怎么选,只知道自己不肯改弦更张就够了。人往高处走乃是人之常情,自己愿意尾生抱柱至于被掩饰,总不能拦着旁人看得清楚。 但他不会让白青梅这么早就做出选择,毕竟这是白青竹的妹妹,做姐姐的总该对自己妹妹的人生有一点参与,尤其是这之前已经错过了那么多年。 最后商洽的结果,是先带着人进去看看,毕竟白青竹在那群人里还是很有威信,真谈不好,也不至于掀了桌子动起刀枪来。 白青竹见到白青梅的时候也是一脸的不敢置信,两个人抱头痛哭了半晌,当晚还住了一间房,撂下刘启明跟萧冀曦两个在外头喝酒,生出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沧桑感。 两只酒碗碰在一块,清脆地响。 “真想不到咱们还有这份缘分。”刘启明感慨。“这把枪送得太值了,我从没有做过这么值的买卖。” 萧冀曦当然也不知道她的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 “我没想到竟然是你来......虽然组织给的任务总要有人去做。但我不希望是你。”白青竹眼圈依旧红着,她声音很轻,还带着一点无奈。“太危险了。大哥已经为组织牺牲,如果要再出什么差错,我希望你是安然无恙的,从前是我和大哥在找你,后来我也在找你。要是能早点找到你,你也不至于受这么多苦。” “我们两个都是土匪出身,组织不派我们来,还能派谁?派谁来都要担风险,我可不是怕事的人。”白青梅只笑,态度很是坚决。“放心,下头那些人都是我们漫山遍野收拢来的,从知道保密局要收编土匪就备着了,他们都很经得起推敲,不会有什么风险。” “话是这么说。”白青竹拧着眉头。“但保密局的手段,旁人不知道,我还是知道的,这要是有什么万一——” 白青梅攥住了她的手。 “没有什么万一的。姐姐。”她低低的笑起来,眼里映着的不过是一缕烛光,但又那么的明亮。“胜利终将属于我们,为此,无论什么万一都值得。” 第571章 死节而已 白青竹沉默了片刻,很无奈地叹息一声。 隔天萧冀曦起来的时候,觉着自己眼皮跳得厉害,总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他心下觉得纳闷,此间事情好容易告一段落,眼瞅着辽南是不剩下旁的什么残兵败将会冒出来了,虽然不知道现下这支队伍能有什么用,但短时间内理应消停不少。 他走出门就看见白青竹姐妹两个人四只红肿的眼睛,忍不住被逗笑了。“知道的是你们两个久别重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晚上打了一架。” 白青竹没有笑,她的神情有些严肃,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难看。萧冀曦愣了一下,声音也渐渐地小了,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总归不会是她俩真吵起来了—— “你进来。我有话要跟你说。”白青竹低声道。 萧冀曦不明就里,但还是跟着她进了屋。这时候他才注意到白青竹手上捏着一张纸,上头是她自己的字迹,一望便知是刚刚转誊出来的电报。 “上面的命令?来得这样急。”萧冀曦也不禁皱了皱眉头。“也对,全境只剩下三城还在手中,也由不得他们不急。” “唐家沟里果真藏着东西。是从不肯撤离最后转到保密局手里的关东军高级将领那里撬出来的情报。”白青竹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是一批细菌武器,当初从731那边运过来,不知道怎么就被封在了这里。看王宝续的样子,应当还是不知道这事。” 萧冀曦冷笑一声。“看你这表情,他们应该不是想要把这批东西处理掉。” “对。”白青竹深吸了一口气,但是声音还是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他们是要启用这批武器。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能动这样的念头——那是多少人命!那都曾经是他们自己治下的百姓!” 萧冀曦一时间也无言以对。 战争当然是残酷的,但那是在战场上,况且这场战争本来已经打得很可笑了,中国人的一场内斗,偏偏其中再无斡旋余地,只有打下去的份儿,被波及的人不应当更多,何况是无辜百姓。 “事到如今狗急跳墙,他们也没什么不敢的了。”这句话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不就是他们一贯的作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在他们眼里,这些人到了共党治下,就已经是原罪。” “这不应当。” “这的确不应当。”萧冀曦凛然道。“可是你能左右得了上峰的命令吗?” “我不想这么做。”白青竹摇了摇头。 “暂且能拖一时是一时。”萧冀曦想了想,也只能给出这么苍白无力的结论。“总归眼下天高皇帝远,他们要再派人来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过来的,没准等下一道命令来的时候,咱们早就都被东北野战军包了饺子。” “这么说,你也不想?”白青竹的眼睛忽而亮了起来,她那一瞬间抱了一点期待,尽管自己也很清醒的知道这希望并不大。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大半辈子都是在阴影下头过来的,好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手底下虽然不算是军队,但要是正面拼杀起来,也能算战死沙场死得其所。”萧冀曦语气平静。“总归共党杀我容易,叫我低头是绝无可能。” “都到今日这步了,你还觉得党国有救?”白青竹语气忍不住重了些。 “这话不应该由你来说,要是隔墙有耳被谁听去了,恐怕你要有麻烦。”萧冀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当然是没救了,不过大厦将倾,与其战后叫共党清算,还不如被压在大厦底下一了百了,干净得很。” 他顿了顿,自嘲地微微一笑。“况且也不是全无退路,再往北去不成,要是有机会回去了跟着大部队南下,也说不定有一线生机。” 白青竹情知他说的是实话,不过后半句也就是单纯的在安慰自己罢了。如果决意要违抗上命把这批细菌武器扣下来不投入使用,那必然招来保密局的暗杀,若一直在东北叫他们鞭长莫及也就罢了,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两个人聊也没聊出什么结果来,只是那之后萧冀曦悄悄把柱子叫过来叮嘱了一番,柱子经了这两次是对他心悦诚服,闻言自然不会反对,当即连连点头。萧冀曦其实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可眼下无人可用,能用的那几个,他又不愿意用,也就这个有几分机灵的小子还能用。 他希望柱子什么都不能够发现。 但前后不过半个月的功夫,萧冀曦就明白自己是没法再骗自己了。 上峰的命令他跟白青竹都看着,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起先白青竹只说洞穴太深恐怕贸贸然下去会有危险,后来又说手下土匪胆小不肯前进,总归能用的借口都找了一遍,至于保密局要再派一队人来,眼见着就要拖不下去了。 倒是萧冀曦重新捡起自己从前在炮兵营当营长的本事,带着这些个散兵游勇跟附近小股队伍打了几仗。老实说对面比他手底下这支兵级别更低,有的甚至于是民兵,或者带一个保安大队的名号,搁在战争之初,恐怕国民政府的正规军是正眼也不会看这些人一下的。然而时移世易,现如今打赢了这样的胜仗,也是值得庆贺一番的。 尤其这次还抓了活的回来。萧冀曦被那些恭维的人搅扰得烦不胜烦,跟白青竹说出去躲清静,就一直到后半夜才晃悠回来,白青竹也知道他性子,除了嘲笑之外再没别的话。只听说这两个人要被赵世昌拿去祭旗鼓舞士气,是一脸的不赞同。 可惜这群土匪都在兴头上,并没人要听她的话。 白青竹决定自己去救,这也不是脑子一热来的想法,只是她发现这二人里头有一个跟自己是有过一面之缘,大小也是个党员,恐怕能帮她一把,想法子把情报给夹带出去。她手里虽然有电报机,但那东西实在要紧,她属下轮番看守,要收发信息也都有人盯着,实在是没空子可钻。 第572章 踽踽 白青竹的身手一直不算差。要不然的话,在保密局里头她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话语权,甚至于来东北都是带队来。所以对于绕开那些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土匪一点都不难,只要在酒里头下点蒙汗药就行。 这蒙汗药还是白青竹花了不少力气才夹带出来的,为的就势以防万一。 当晚看守牢房的果然都睡死过去,其实他们本也就懈怠,这地方常人混不进来,混进来救这么两个人所要付出的代价,可比这两个人的价值要高出许多。共党在这节骨眼不会干那么赔本的买卖。东北早一日全境叫他们拿下,军队就能早一日南下,那时候的战局可就不像现在这样了。 白青竹没费什么力气就进去了。 牢房里面异常的安静,白青竹摸了摸脸上的蒙面布巾,还是有点心悸。山上没有乔装改扮的余地,只好一切从简,可是毕竟纤细娇小的身量,跟旁人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只盼这两个人真能顺利地出去。 她走近的时候,却觉出有些不对来。 太安静了。连呼吸声也不曾有的安静,不像是关着两个活人的牢房——她悚然一惊,伸手去摸的时候,只摸到了两具冰凉的尸体。 “我好像有点理解铃木薰那时候的心情。”萧冀曦在她后头叹了口气,也没有把灯点亮,害怕在暗夜里太惹眼。他只是走近了白青竹,擦着一根火柴晃晃,叫白青竹看清她身边的两具尸体。 一看就是中毒而死,不是什么稀罕的毒药,大约就是砒霜。白青竹看着两张年轻面孔七窍流血的样子,一时间只觉得遍体生寒。 “你杀了他们?” “嗯。”萧冀曦面无表情地点头。“我本不想动手的,但是你太心急了,对旁人而言或许你做得很完美,但咱们毕竟在一块这么久,于我眼里,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白青竹下意识地就要掏枪,不过萧冀曦难得动作敏捷,把她的手给按住了。 “你先别急着动。今晚只有我一个人来了,我们还有一点时间。” “别跟我说你打算跟我一块走。”白青竹自嘲地一笑。“我记得你已经把话得很明白。” “你那个姓廖的副手。就是总跟我不对付那个,也已经起了疑心。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游击队的,都是他找来的眼线,在我眼皮子底下还敢玩这些花招,保密局的确一代不如一代。”萧冀曦看了一眼那两具尸体,微微冷笑。“你要是真把他们放出去送情报,后脚这情报还得回来。幸而他一贯眼高于顶,对你还有些忌惮,对我是十足十的轻视,觉得我不过胆子大些,是彻头彻尾的匹夫,叫我觉出不对,来个先下手为强。” 在这样的情景下,白青竹知道萧冀曦绝无骗自己的理由。 “你从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从你三番五次想把我——以你的视角来看,应当是拉回正途上来——的时候。”萧冀曦想了想,无奈道。“你从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在这件事上,你的话未免太多了,而且往日你也没那么在乎我感想如何。不过不管是不是你,杀了他们都不算太亏。不是你,我就提着人头去警告姓廖的少在我这儿搞小动作,是你......” “你打算杀我吗?”白青竹问道。 “是你的话,我就把这两条人命推到你身上。”萧冀曦松开手退后两步,还是平素玩笑时的轻松语气。“还是你自己去报信比较稳妥,你在我这儿已经暴露了,不算提前结束任务,要知道,我是不会替你隐瞒什么的。” 白青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然后很艰难地弯起唇角。 “你这是要包庇我?” “也许吧。”萧冀曦答得很痛快。“总不能指望我对你下得去手。” “你还有一个选择,跟我一起走。”白青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没抱什么希望,但她还是想挣扎一下。 “不必了,你应该做的就是回去,然后想办法来阻止我。你走之后,如果我所料不错,上头会让我接手,但监视也会更甚。因为他们知道这支队伍里其余人都是扶不起的阿斗,却又要提防着我做手脚,这次咱们就只有各凭本事地较量一番了。”萧冀曦缓缓摇头。“我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那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白青竹猛地抬头,眼眶里飞溅出一点泪来。 “现在杀我,你就走不了了。”萧冀曦仍旧是摇头。他是想帮白青竹擦擦眼泪的,但最后又生生止住。“况且,你应该把我留到一个更有用的时候去杀,譬如说杀了我就能让这个计划全盘失败的时候,而不是现在。” 在一片黑暗与静寂之中,两个人站成了一对雕塑。 “我明白了。”白青竹疲惫地笑。“我会找到那么一个时机的。你知道吗?其实就凭你现在这些话,就已经足够去搏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人啊,不是哪条路对,就非得往哪条路上走。”萧冀曦显得很平静。“你们说要把鬼便成人,可有的鬼见着太阳,就算活下来,也得痛苦一辈子。” “我不觉得你是鬼。” “我也不觉得,但总会有人这么觉得。我已经受够了被囚禁的日子,说什么都不想被谁再关起来了。”萧冀曦终于伸出手来,拍了拍白青竹的头。“共党总要去讲一个斗争,就算现在那些降将与他们相安无事,将来也必要清算。我甚至敢断言,等他们真拿了这天下,对旁人都是好事,可对这些履历不清白的人来说,不出十年,必然有浩劫等着,而我,绝不想苟活于世。” 白青竹哑然,半晌才气恨道:“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 “我有时候也不大明白,思来想去,只知道我在这一场战争里,本就没有做过什么正确的事。”萧冀曦怅然。“有时候甚至想,要是没看见上一场战争的结束,没准还能更自在些。” 第573章 到底该谁说了算 白青竹最后还是走了。 萧冀曦知道她一定会走,就像白青竹知道他一定不会走。他们两个人太了解彼此,这也是眼下他们两个人之间最大的一条鸿沟。 她走之前萧冀曦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问从什么时候起。 这个问题跟铃木薰当时问他的很像,而白青竹的回答也跟他当初一样。 白青竹答,从一开始。 于是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 其实这几年因为过得划算自在,萧冀曦已经把烟给戒了。山上之后当然也没有什么条件抽烟,不过找点烟叶子还不算难,卷起来就是一根土烟。 上回被烟呛得涕泗横流已经是很多年前。因着烟叶子劲大,这一回他又呛咳起来。他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抽烟,放在以往白青竹肯定是不答应的,觉得他弄得一屋子都是烟味。然而现下并没人来管他,也不会再有人来。 萧冀曦抹了两把眼泪,管它是不是被呛出来的呢。 他几乎一夜无眠,精神也是高度紧绷的。坐在窗边看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来,再听后头忽然吵嚷起来,就是廖长的声音。 萧冀曦披着自己的外套慢悠悠走出去,去帮白青竹做最后一件事。 还是那句话,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一大早吵吵嚷嚷地做什么?是起火了还是共军打上来了?”萧冀曦走过来的时候廖长正对着那两个守夜的倒霉蛋呼喝。这两个人只道是自己喝多了酒理亏,也不敢还嘴,萧冀曦这一过来像是要解围,两人眼中顿时流露出感激之色来。 廖长一皱眉头。他一贯是看不上萧冀曦的,觉得这个人说是资历老,可是谁也不知道真假,再看他后来做那些事,不像是个特工,倒是更像这山上的土匪,自然时时刻刻都存了些轻忽之意,但平素有白青竹压着,他也不敢说什么,眼下白青竹不在近旁,他便平添了些勇气,腰杆也更直几分。 “萧先生是被扰了清梦?那可真是对不住。” “这时节也没人能睡好觉,不过叫你这么吓唬两回,不等共党打上来,这些人早就吓死了。”萧冀曦也不去接他这个话,只是平静地绕开廖长往牢里看了看。“哟,是中毒死的。倒也没什么,早死晚死都是个死,没准是他们不乐意叫咱们动手,自尽了。” 廖长一口气梗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差点把自己给憋死。 ——他能跟萧冀曦说这是他找来的线人,不是共党的游击队?为什么要找线人来还好解释,可是什么时候打哪儿来的线人,这就很难说明白了。到时候萧冀曦再反过来扣给他一个通共的帽子,虽然也不会有人当真,却也足够恶心他一阵子。 “进来的时候都搜过身,哪儿来的毒药?”廖长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一定是有人杀了他们!” “那你觉得是什么人杀了他们?共党?共党有那个能耐摸进这铜墙铁壁里头?自己人?自己人为什么要提前动手?”萧冀曦斜睨了他一眼,目光犹如冷电一般。廖长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叫他看了这一眼,忽然就有些胆战心惊的,不敢再说话了。 这时候有个人冲上来,跟廖长耳语了几句。 “什么?”廖长的调门又高了几分,但是声音里却透出得意来。想必是发现白青竹已经不见了,觉得自己可以对萧冀曦下手。 萧冀曦一言不发,只看他唱作俱佳在那里演戏。 “长官绝不会把我们给丢下,没准是有什么任务在身。” 廖长这话说得萧冀曦几乎笑出声来。不过论演戏这方面,他还真是不输给任何人,当时就上前一步,几乎是疾言厉色地道:“你说什么?青竹怎么了?” 廖长身边那小子有些为难地看了廖长一眼,廖长则是冲着萧冀曦一扬下巴,态度有些轻蔑。 “长官不在屋里,兄弟们四下找了,也不曾找见。看样子是下山去了......”眼见着萧冀曦的脸色愈发难看,这话是没能说下去。 “她糊涂!”萧冀曦憋了半晌,迸出这么三个字来。“这时候又能跑到哪里去?” “我看不是跑了这么简单。”廖长冷笑。“偏偏就这么巧,前脚这两个人刚刚横尸于此,后头她人就不见了?两件事之间必有联系!” “她若是下山去投共了,何必再添一笔账?你当人人都和你一般想法吗?”萧冀曦反唇相讥,话里话外说他头脑简单,把廖长气了个仰倒。人在盛怒的情况下往往反应不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反正廖长下头的话甫一出口便令他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 “那两个人根本不是共党!” “哦?”萧冀曦立马接了上来,微微冷笑。“那他们是什么?是自己人?是你安排的眼线?是你廖大长官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出来的小动作,想抓我萧某人的把柄跟上峰邀功?” 廖长没想到他有这样凌厉的口舌,一时间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气势眼看着也弱了下去,半晌才恨恨道:“她若是共党,你也逃不了干系!” “逃不逃得了干系不是你说了算!” “难道还是你说了算?” “这样大的事情,你不想着急电上峰,却要和我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我也得好好怀疑一番你的居心了。”萧冀曦分毫不让地对上廖长已经紫胀的脸。“她是下山去了,可电台还好端端在这里,你难道是想自作主张?” 廖长跟萧冀曦对峙良久,终于拂袖而去,纵然再不情愿,也得如萧冀曦所说,去向上峰询问该如何是好。 上头对东北的战局果然关注,他们这一支深入敌后的队伍,更是保密局眼下最着紧的事情之一,不过一个小时便有电报回过来,萧冀曦和廖长都站在一旁看人一字字往外译电报,萧冀曦眼底没有笑意,然而脸上却一点点挂了笑。与之相反的则是廖长,一张脸愈来愈黑,几乎如锅底一般,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地大喊出声。 “这不可能!你一定是译错了!” 第574章 一个开始 萧冀曦在一旁看着,脸上殊无喜色。他知道这次临危受命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再次把自己往绝路上推。身前就是悬崖,身后的路却是他自己给自己断掉的,他其实也不会后悔,就是事到临头觉着有些怅然。 负责译电报的是廖长手底下的人,还年轻,萧冀曦老看他脸上会长出些青春痘,一度还在想保密局现下这么小的孩子也要,总给人以山穷水尽的感觉——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叫廖长这么一吓,立即面无人色,但总归对自己的专业能力还有些信心,结结巴巴地道:“不会错,因为共党追查到了也攻不进来,我们也没用密码,想来是不会错的。” 廖长一把给人推开了,拿着那张纸反反复复地看,好像要从上头看出什么花儿来。 “你再看也还是这个结果——不过你不会真的以为,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吧?”萧冀曦从他手里把电报抽走了。“我们两个什么关系,上头明白得很。她现下这一跑,我是不是内应就很难说。眼下给我这么个职位,不过是缓兵之计,想把我给看住罢了。” 他说得恳切,廖长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萧冀曦看着他,倒是没了先前的针锋相对。 其实萧冀曦心里也很清楚,现下他一个人在这里,廖长要是真有心对他做点什么,他是没有太多反抗余地的。但是廖长现下也不敢对他做太明显的手脚,虽说是天高皇帝远,可真要是做得太明显,那谁也不是傻子。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廖长给争取过来,这人心高气傲,一旦要是有意接纳他,事情却也跟着就好办了许多。 萧冀曦平静地笑了笑。 “所以你接下来没准会收到什么密令,让把我给看紧了。我有没有问题,有没有能力,你到时候也就知道了。” 廖长接着瞪他,目光依旧不善,但里头的敌意却少了几分。 “那就等着看吧。”廖长最后冷冷抛下一句话来。“我总会抓住你的把柄的。” 萧冀曦在他后面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这时候不适合再刺激廖长,他要是再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来,没准半夜就会被人砍死在床上。 白青竹这件事没激起什么水花来,是被上面这些人心照不宣的给压下去了,白青竹与萧冀曦还有所不同,萧冀曦要是走了,倒是没有这么大的水花。可是白青竹乃是把这些人从四野里收集起来的人,她对这些人是最了解的,要是让下头的人知道这么一号人物投共去了——或者更糟糕一些,干脆就是个共产党——那一定会对这群士气本就不怎么高涨的人造成更重大的打击。 对外只说是白青竹下山去执行任务,至于能瞒多久,其实这些人也不知道,总归整个党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远在东北这些残部也不能指望着有什么宏图伟业了。 萧冀曦按着上头的命令接手这只队伍,其实并不轻松。下面的人不大服管,但上面可不管这一套,因而即便下面的人再棘手一倍,也要硬着头皮干下去。 好在萧冀曦在阳奉阴违的环境里呆得久了,也并不在乎这些人给他使绊子。再使绊子,也不会有当年举步维艰来得困难。是以他还算如鱼得水,也没有说被弄得有多狼狈。因为眼下是非常时期,总不过几个来回,这些人就对他就心悦诚服起来。 萧冀曦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也不大意外。倒是唐铭显着有些奇怪,看他的眼神总透着古怪,似乎对他有些担心。萧冀曦其实有心把他送下山,叫他不要再掺和到这一场必败的战争之中,但总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现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他其实更难做什么手脚。 白青竹走后白青梅一直显得有些郁郁,萧冀曦没什么立场去劝他,好在还有刘启明在一边劝着。他不知道的是,这两个人其实对白青竹的去向一清二楚,只是觉得事情透着些蹊跷,因为白青竹下山前其实和他们说过自己的打算,是让那两个被关起来的家伙送信,而白青竹又没有必要骗他们两个,一夜之间牢房里这两个人忽然就成了山匪的线人,白青竹自己下山去了,要说里面没有猫腻,那谁也不会信。 白青梅还悄悄问过刘启明,萧冀曦会不会就是白青竹留在山上的内应,但如果是那样的话,白青竹也不会再对萧冀曦瞒着两人的身份,诸多的疑团得不到解答,又无法找人求证,两人还是有几分郁闷的。 萧冀曦时常看见这两个人凑在一起愁眉苦脸地对望,只是觉得好笑,丝毫没有想过这后头代表着什么。他还有旁的事情要忙,其中最要紧的就是跟上司拖沓迁延打太极,力求晚一天找到这些武器。好在唐家沟四面环山,要找到这些东西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虽然有廖长在一边时时看顾着没法过多放水,还是一拖就从春日拖入了初夏。 白青竹的事情也终于是瞒不住了,因为夏日里终于两边交上了手,出去的人回来都是一脸惊疑不定的神色。萧冀曦当然也看见白青竹了,只是出了严令不让人说出去,但这事情一传十十传百的,必然是瞒不住,只能说有这命令,是拖一天算一天罢了。 而且这时候,也终于有一个说不上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的消息传来了。那就是廖长派出去搜索的队伍终于有所发现,关东军当初撤退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大抵是不想便宜了中国人,把东西的确藏得很深,但在这地毯式的搜索之下,最后还是叫他们给找到了。 找到的时候,人人都是欢欣鼓舞的,唯有萧冀曦一个人显得瑟瑟,与旁人是格格不入。 唐铭倒是也没有跟着一起庆贺,他去找萧冀曦,问,你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吗。 萧冀曦沉默了很久,才摇了摇头。 他隐约感觉到,无论他们眼下想做什么,都不会成功。 这不是成功的开始,而是失败的开始。 第575章 再见反目 被萧冀曦拖了这么久,上峰早已是火冒三丈。要不是萧冀曦一直以来对共党大大小小的攻击都应对的还算得当,估计早就被怀疑跟白青竹是里应外合,而后招致暗杀。 不过唐家沟里这几门美式的火炮被萧冀曦用得倒是得心应手,他逐渐又找到了原来在战场上的感觉,不过这次没先前那么热血沸腾,而且回回都要想想,被打退的这些人里有没有伤亡,伤亡的人里又有没有他牵肠挂肚的那一个。 白青梅这边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她总找不到一个能给人一举歼灭的机会,要是这时候把消息泄露出去让人有所察觉,那组织上派他们两个来的目的就完全达不到了。 眼见山外的共党对这里是越来越重视,派来的人也一次比一次多——不过说实在的,正规军是没有多少,大多还是那些保安大队,萧冀曦现下也已经安之若素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眼下几只保安大队都足以叫他焦头烂额,想来落魄是落魄了些,只若没了他估计这落魄的机会也没有,因此他虽不骄傲,却也没什么可伤神的。 这次探知了关东军藏匿那批武器的所在地,上头的命令立刻下来了,虽与萧冀曦想象的差不多,但真看着,却还是冷汗直冒,想着人心何以险恶至斯,枪口所向竟然还是自己曾经治下百姓,甚至于连哀兵必胜的决心也没有,眼下城尚在手中,就已经想着弃城之后如何如何了。 隔天又来了一封电报,这次加密更多,仿佛生怕叫人知道一般。专负责翻译电报的看过之后,脸色苍白的来找萧冀曦,身后还跟着一个半夜起床,满头雾水不情不愿的廖长。 “长官,这封电报只能口译,不能写下来,这是上头的命令。” “你说。”萧冀曦心头有些不祥的预感,他也顾不上体面不体面的了,穿着一件单衣就蹦到了地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凌晨两点钟,他实在是懒得衣冠整齐,总归穿这样不耽误指挥战斗。 “共匪决意对辽南残匪发动总攻,即刻转移所有武器,沿山路转至长春城共匪防线之后,解长春之围困。如有变故,可做临时决议。” 所谓临时决议,就是跟廖长两个人一起,总归不会叫萧冀曦一个人做主,对这一点他是再清楚不过,萧冀曦听了之后先是微微沉默一瞬,而后忽然很警觉望了一眼窗外。廖长其人虽然不大中用,好在身手还算敏捷,反应也还算迅捷,一个鹞子翻身就从窗户出去了,而后揪着一个人回来往地上一掼,神情依旧倨傲。 “是他在外头偷听。” 唐铭被甩在地上,吃痛地皱了皱眉头,但表情还是淡淡的。 “我看见你这儿亮着灯,想着最近夏日多雨,来看看你的腿伤有没有什么需要。” 连日折腾,萧冀曦的腿的确隐隐作痛,年纪渐长,越发觉得这疼痛锥心,不再像以往一样可以轻忽过去,听唐铭这么说,他的确有些感动,可防备又不得不防备,心情不免郁结。 “劳你挂心。总归是会把你也带出去,我答应你,把你和小花都平安地带出去。”萧冀曦垂着眼睛。“你和这些人也没什么干系,只要共党来的时候跟着我就行了。” 廖长皱了皱眉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他知道唐铭是从山下被带上来的,跟这些土匪不是一路人,而且爱女心切,虽然把唐铭掌控起来不大容易,但是把唐小花带在身边倒是没什么难的,况唐铭是个军医,长途奔袭,有个军医不是坏事。 只是他们都太小看了一个人。 左千秋能做这么长时间的军师,固然有赵世昌倚重他的原因,但这人的确很有些聪明在,若不是生不逢时,一个山寨军师必然不是他的重点。 坏就坏在廖长连萧冀曦也不放心,要是唐小花只跟萧冀曦在一起呆着,那倒也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唐小花虽然只跟萧冀曦相处了一年,却还挺喜欢他的。但这次时时刻刻再有个廖长跟在后头,就显得十分引人注目了。 拖到九月中,共军终于不打算再任由这支山匪在他们地盘上盘踞了,攻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战事暂歇的时候萧冀曦估计了一下损失,就知道这地方是守不住了,出逃就在今日,而能逃到哪儿去逃到什么时候,也尚未可知。 王宝续一贯笃信周易,摇了个下下卦出来,正神经质地在一边打哆嗦。萧冀曦怕这厮出去胡说坏了士气,叫人把他给单独看了起来不准他露面。 而对面来人的确是老熟人,萧冀曦一听就知道是油耗子的声音,心下有些感慨。时移世易,两人曾经并肩作战,而今也终于兵戎相见了,此前一直能与油耗子正面对上,大概是他们一直没有出手的缘故。 喊话还是老一套,放下武器优待俘虏之类。萧冀曦这边也有传音的设备在,只是一直懒得说什么,这回终于举起来,只喊一句话。 “耗子,咱们是老相识了,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那边沉寂一瞬,却没有太久。想来就算之前不知道,现下白青竹过去了,油耗子应该也早就知道这头是什么人在指挥。 “老萧,你可是抗日英雄,别走了歪路,叫兄弟寒心!” 萧冀曦叫他这话给说愣了,一瞬间甚至于还有些感动。只不过一边廖长冷哼一声,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此时此地是不能有什么动摇迹象的,就算他本身不会动摇,也决不能流露出这意思来,不然底下军心只会更加涣散。 他只好冷笑一声。 “谁是正道谁是歪路,也还不一定呢!” 油耗子声音便有些痛惜。 “来日史书刀笔,你就不怕?” “大丈夫死且不惧,何况身后虚名!” 于是话说到无可说的地步,炮火声再起,防线一分分地溃败,萧冀曦冷眼看着,计算这些人还能撑住多久,另一头则已经着手开始收拢保密局带出来这一支队伍。 第576章 飞刀 后半夜的时候下面人来报,说王宝续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绳子解开了,砸晕了守卫一个人逃出去,临走还不忘把他卜卦的一套东西也给带上,起初萧冀曦听着是哭笑不得,但等把绳子捡回来给他看,他便笑不出来了。 绳子是用利器割断的,王宝续进去之前被搜了身,哪有什么地方能够藏下利器?一定是有人在救他。 “不能再耽搁了,立刻让兄弟们撤退。”萧冀曦当机立断,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但这么混乱的一个时刻,只要人能撤出去,后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也就不重要了。 保密局出来的人到底还是行动力强,不一时就都凑齐整了,预备着先绕路去把那批细菌武器带上,而后就舍下唐家沟北上。唐小花被人从睡梦中叫醒,这会窝在唐铭怀里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她虽然事事都还算懵懂,但也知道近来情况不妙,虽然扁着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到底也没有哭出声。 萧冀曦伸手扯扯她的脸,勉强露了个笑。天色蒙蒙亮,外头的炮火还零星响着,不过这是最人困马乏的时候,也是最适合撤离的时候。 “辛苦兄弟们,咱们得连夜出发。”萧冀曦此刻也没有心思说什么鼓舞士气的话,这些人士气是早就没了,不过保密局法度严苛,拘着他们不敢造次罢了。 只是他这话刚说完,黑黢黢的山坳里忽然灯火通明。 “长官,你们这是要撤去哪儿啊?”站在中间的是赵世昌,衣帽整齐显然不是仓促间从被窝里爬出来拦截他们的。萧冀曦暗道不妙,不过也感觉心头大石落了地,至少他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王宝续是你放的?”萧冀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反问道。 “是,那孬种执意要跑,我就任他去了,反正翻不起什么浪来。倒是长官你,为什么要抓他?” “王宝续其人笃信周易,自从摇了个下下卦,一直胡言乱语,我怕他动摇军心。”萧冀曦淡淡道。 “那此刻萧长官带着亲兵连夜出逃,就不算是动摇军心了?” 萧冀曦笑了。“我是带人去执行任务。” 赵世昌哦了一声,声音拖得很长,显然是一个字也没信。“我老赵没什么文化,竟不知道绝密任务还要带上个孩子一起。你们长途奔袭,这孩子怎么能吃得住?不如还是留下来。” 唐小花被众人围得严实,赵世昌在那么远的距离上却一语叫破,萧冀曦想,这不是因为他看见了,而是因为他料到了。 他为什么会料到? 赵世昌绝不是一个这么有智慧的人。 “左副司令。您真是生不逢时。”萧冀曦不由得喟然。“我该早点注意到你的。” “不敢当。要不是偶然见着廖先生时时跟在唐姑娘身后,我还真想不到这一点。”左千秋并没显出得意来,撞破这事没什么可得意的地方,保密局这些人要跑,就说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跑不行了,他倒不是难以舍下这份基业,这地方是王宝续一枪一卒挣下来的,他现在都已经跑了,剩下的人有什么舍不得?只是保密局这些人实在可恶,竟然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离开,叫剩下的人顶缸。 萧冀曦看了一眼廖长。廖长低下头去,但脖子还梗着,想来是有些不服气。萧冀曦却没心思这时候跟他置气,心念电转,最后横下一条心来,现下再向赵世昌道歉也没什么用,群情激愤,没准还会选择把他们绑了去给共党邀功。 “我却不知道廖长跟着小花。此去确实是有任务在身,不如这样,我留下一半人马供你使用,此去艰险不能没有医生,但小花是可以留下,我们不日便会回来。” 唐铭脸色一变,萧冀曦却在背后冲他打手势。唐铭想了想,先强行按捺了自己的不满,想着等他真要留下小花来再发难也不迟。 赵世昌一愣,心想难道真是左千秋多虑了?他倒不是不信任左千秋,只是知道文人都那么个脾气,心思弯弯绕绕想的也多,误会旁人的事情以前又不是没有过,因此语气也缓和了几分,道:“既然如此,那就委屈唐姑娘了。” 他很少用这么文绉绉的称呼,尤其是对着一个奶娃娃,只觉得舌头都打了结。 萧冀曦一笑,说:“好,不过旁人我不放心,赵兄你要亲自看护。此间如果守不住,你们可以各自分散,等我们回来再依照暗号找寻。” 赵世昌听他这么说,是允许这些人不再死守的意思,此前因为和共党在沟口硬碰硬损失不少弟兄的怨气也终于消散了些,不疑有他,往前走了两步。 赵世昌本就站在最前,也就是这两步,叫他脱离了人群些许。 萧冀曦正转身去接小花,唐铭不肯放手,萧冀曦却低声说:“捂住小花眼睛。” 唐铭一愣,还没等反应过来,萧冀曦已经一个转身,很利落的把手里的刀子掷了出去。 其实有些可惜,那是沈沧海送给他的,白青竹一直留着,坠机后竟然也寻回来了,又交还到他手里,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兵器,用寻常匕首,必然反光,唯有这把刀不知什么材质打造,黑沉沉不甚反光。 这一掷大概消耗了萧冀曦毕生的运气,反正只见赵世昌眉心多了那么一把刀,萧冀曦出手太快,起初众人还不知怎么回事,一两秒后,声音才渐渐鼎沸。 “赵世昌通共投敌,想将弟兄们拱手出让为自己搏一个前程,故先前诸多迁延不肯放弃唐家沟,是想将弟兄们都留在此处!现下走还来得及,共党不熟悉环境,入山还有一线生机!”萧冀曦厉声,仓促想出来的故事居然也合几分情理,匪徒中地位高些的自然知道这是扯淡,可这支队伍本就是七拼八凑人心不齐,对于那些小喽啰来讲,这话就已经够了。 “走。”趁着对面吵吵嚷嚷,萧冀曦赶紧下令。 只是他刚一转身,忽然看见廖长冲他举枪。 第577章 变与不变 电光火石之间,萧冀曦来不及多想什么,只很敏捷地往下一矮身子。不过他没有试图拔枪还击,因为廖长就算要对他动手,也不会在这么一个众目睽睽的场合之下动手,那就是授人以柄了。 萧冀曦身后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里头夹杂着慌乱的叫喊声,都在喊二当家。 左千秋素日喜欢人家喊他一声先生,像是总不甘心落草为寇似的,但他一手带出来的那些倒是对他真敬重,只现在一慌乱,这群人还是照喊不误。 “倒也是条汉子。”萧冀曦看了一眼,轻声道。“他总说赵世昌对他有知遇之恩,知遇之恩是能用命报的,就算此刻囿于一隅,也不能改变这一点——还真叫他给说着了。” 这边萧冀曦在感慨,那头廖长听了只是一声冷笑。“从前不知道为什么要收编这些个残兵败将,现在知道是为这批东西,对于那些家伙,您还真不用给这么高的赞誉。” 廖长习惯了跟萧冀曦唱反调,萧冀曦也已经习惯了这一点,虽然有损于他威信,但因为廖长唱着反调,大事上却不敢跟他意见相左,他那些个亲信素知以他的脾性做到这一步已经殊为不易,是以对萧冀曦也还算敬重。 但是队伍里有人不打算叫他这么嚣张下去。 萧冀曦要走,当然是得带着白青梅和刘启明一块走。两个人是奉了命令才重操旧业,但是这么一段时间下来还是跟手底下捡来的手下有了些感情,一时间颇为舍不得,不过知道还是任务重要,毕竟这任务要关系到万千百姓的性命,所以很拎得清,没什么异议就跟着上路了。这会听见廖长嚣张,一贯看他不顺眼的白青梅早就窜了上去。她身手敏捷,加之廖长轻视她,也没怎么防备,还真就叫她近了身。 白青梅的匕首贴在廖长脖子上,冷声道:“要是真这么看不起我们,不如比划比划。” 她寻的由头巧妙,廖长还真找不到什么发作的由头,一张脸又有些气得发红,不过在他想好要不要还击之前,萧冀曦就帮他解了围。 “好了,这是什么时候,还在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共党要是打进来,我们跑不掉事小,误了党国大业你们担当得起吗?” 这一番话实在是有些拉大旗扯虎皮的嫌疑,不过好在十分能震慑人,一时间四下里鸦雀无声,都生怕被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 虽然还有人想要为赵世昌报仇,不过在这些人有所防备的情况下,他们也得不了手,最后这些人都作鸟兽散,真如萧冀曦说的那样,该投诚的投诚去,还想打游击的,也随他们去。不过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死硬到底的人估计也没有多少。油耗子何许人也,深谙这些人为何到如今还在顽抗,他们所担心的不过就是一个死字,只要喊出既往不咎,就有无数的人会前仆后继而去投向崭新的生活了。 当然,还有记得赵世昌之前叮嘱的,并不肯就此放下武器,就是这些人替萧冀曦一行拖延着时间,等共军真打进来的时候,这支队伍早就循着山路而去,飞鸿杳杳不知所踪了。 白青竹知道队伍里还有什么人,若说着急,倒也不是特别的着急,只是看着人去楼空的狼狈景象,还是不由得有些气闷。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她声音有些苦涩。“我就该知道他不是这么好对付的。” “我总觉得你这话听着不像是在抱怨。”油耗子在一边探出头来,难得带着点戏谑。“要是抓到他,你才该烦恼一阵子。” 白青竹不说话,冷冷地瞪了油耗子一眼,对他拿这件事情开玩笑极为不满,但油耗子一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叫人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里使不上力气。 “好了好了,说点正经的,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会去什么地方?”油耗子见她像是动了真怒,只好偃旗息鼓,心想这丫头脾气见长,从前在七十六号里没见过她这么不经逗,不过那时候他也不大敢去做这样的事儿,那时候自顾不暇生怕出了纰漏,哪有那么多闲心? 白青竹沉默了片刻,道:“我不知道保密局给了他什么样的命令。” “你是说他会按保密局的指令行动?在救了你之后?我是越来越看不透这个人了。”油耗子叹息了一声。 “对。”白青竹简短地回答道。“如果他不打算按着指令行动的话,你现在顶头上司还得是他。” 油耗子想说这可不一定,但是看见白青竹的表情,又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营长,我们发现匪徒经历了一场内斗,尸体经过俘虏辨认,赵世昌就在其中。” 油耗子立刻严肃了不少,叫人带他去看。白青竹听说赵世昌已死,倒也不算意外,因为知道此人必然不会投降,也不一定会跟萧冀曦的队伍走。 只到了地方,她还是觉着有些心惊。 因为赵世昌眉心还插着那柄短刀。 白青竹知道萧冀曦为什么会动手,也知道他动手一定是到了不得不动手的地步,可亲眼看见,知道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却还忍不住要寒心。 “是他动手杀的人,一定是为逃出去。左千秋这个姿势......倒是像在为赵世昌报仇时死的。我以为左千秋是不得已托庇于赵世昌,还因宏图不得展,心里没准有些龃龉,只是没想到这两人之间当真有些情谊在。”白青竹唏嘘了一阵子,垂下眼低声道:“把他们都埋了吧。一辈子不肯离了这山,倒也不必再离开。” 油耗子看周围人已经领命下去,说话倒也不用那么拘着了,只问:“你有些失望?” “倒也算不上失望,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白青竹不肯在油耗子面前示弱,只到底觉得眼圈有些发热。“既然他所信仰的变了,他不想改变信仰,大抵也只有跟着一起变......我只是为他当初做出这样的选择,感到有些不值罢了。” 第578章 转道 萧冀曦自然不知道他离开后都发生了些什么,他只知道一点,共党的军队已经登堂入室,此刻逃出唐家沟,势必再回不去了,且队伍里还带着许多累赘东西,而对于整个计划来讲,最要命的一点还是白青竹知道他们都带着些什么,一定会拼了命地去追击。 实际上,萧冀曦倒是希望白青竹能追上自己,但廖长绝不会任由他明着放水,是以他若真要给白青竹直接留下什么消息,那是万万不能够的,于是一切只能看天意,想来上天也不会愿意再看着生灵涂炭的场面,因为这样的场景已经太多了。 他们借道从山路而行,条件自然不会有多好,风餐露宿不说,还因为走得太急,加上共党围困唐家沟久矣,沟内的物资本就不怎么充足,他们带的粮食也不多。虽说秋日里从山林中获得些补充并不是难事,但毕竟这些人都不是专门的猎户,到最后还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十分狼狈。 萧冀曦不禁想起他们上一次的逃跑,也是在山林之中,也是狼狈的,但那时似乎很有希望,也似乎还有未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前路未卜,做的还是自己不愿做,又不得不做的事情。 廖长被萧冀曦从悬崖边上拉回来过一次之后,态度居然友善了很多。至于他为什么会差点掉下去,说起来也有点咎由自取。是夜间行军看不清路,廖长又心急赶路不肯歇息,最后一脚踩空,几乎吓掉了半条命。还是萧冀曦之前听刘启明提起这一片山势甚为险峻,时常有断崖出现,因而留了个心眼,一直看顾着队伍里的人,最后没想到是救了廖长。 这么相救一回,廖长也不好再横眉冷对,偶尔行军间歇,还要跟萧冀曦聊上几句。不过这两个人从前是没什么话题的,骤然要拉近距离,一时间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场面便总是很尴尬,只开头的尴尬过去之后,廖长也更佩服萧冀曦,觉得这人能到今天,是有自己的长处在——以他的傲气,肯给人这么个评价实在不容易——竟也愿意说些真心话了,且有些还很危险,至少萧冀曦绝不敢说真话。 起初萧冀曦还以为这人是在套自己的话,但后来却发现,廖长的确是有些心直口快,只是一般不会展现在人前,因为他总不肯和人说话,至于背后打小报告这种事情,廖长也的确做不出来,他总是笃信自己足够优秀,上头想提拔什么人,第一个该想到他才对,当然结局也已经十分明朗,混到今日,他竟还是没能领导上一支队伍,只是从旁起了些监视的作用。 所以渐渐地,有什么不能在外人面前说的话,萧冀曦也愿意跟廖长说两句,他每每想到这件事,总要感慨命运无常,这样两个一开始就针锋相对的人之间,居然也有一天能惺惺相惜起来。 “你觉得上面这次,是不是出了个昏招?”廖长有一日这样问。那天他们正停下来修整,终于成功把白青竹甩得远了些,廖长显得有些得意,因为主意是他硬逼着萧冀曦改的,而萧冀曦也松了口气,他逃得越久,其实就越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白青竹。 听他这么问,萧冀曦深以为然,却不敢在明面上表达赞同,只好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廖长跟萧冀曦已经很熟,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也不去追问,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四顾无人之后才敢从兜里掏出半根皱巴巴的卷烟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藏下的,品相看着实在已经不怎么样,萧冀曦看廖长把这样的烟卷叼在嘴里,忽然就闷声笑了起来。 “怎么?我现在这德行,也没比这半根烟好到哪去——且说些正事,听说长春正在设卡,而共党似乎设立了接收处,接收从长春城出去的难民,如果能成功混进去,没准真能从里头攻进去,然而共党肯定防着我们,我想这事儿,还是难说。”廖长叼着烟,说话倒是不含糊,一口气说了这么一串,最后长长地叹一口气,把烟卷给点上了。 萧冀曦看他那灰头土脸的样子,还真跟那根可怜兮兮的烟卷有点相配,这回是忍不住大笑,令远处几个人纷纷侧目,于是萧冀曦赶紧敛了笑,还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你还笑得出来,也不想想怎么办。”廖长没好气道。 “校长都未必知道眼下该怎么办,我就更不知道了。”萧冀曦耸肩。“眼下的形式对我们是一点利好都没有,要我真能扭转乾坤,那估计我得坐到校长那位置上去。” 这样的话,他如今倒是敢说,因为一听就是玩笑,廖长也不会拿玩笑做文章。 “我是问你怎么带着这些东西混进共军那边!”廖长见他不肯正经回答问题,微微竖起了眉毛。 “我从没这么想过,一来她还缀在咱们后头,如果我们要去,她也一定也会寻到长春去,咱们就成了送货上门,叫共党在自家地盘包圆。二来么,长春现下的情况,一路上借由电报机,也了解了个大概,那地方已然饿殍遍野,用这东西与不用,没什么两样,我想,不日这命令就会改了,咱们时时与上头通报方位,我想后续计划很快就会来。”萧冀曦淡定自若,还不忘抢来廖长的烟抽一口。 萧冀曦说这话的时候,还确乎是个局外人样子,不过是在分析。 在他想来,去哪个城市都是无所谓的,因为如果失败,那么去哪里都一样,如果真成功了——他并不愿意看到那样的场景——那么,哪里死人也都是一样的,死的都是人。 但是等新的命令真的下来时,萧冀曦才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么的无所谓。 新的电报也很简短,想来四下战线吃紧,对于这支已经算深入敌后的队伍,上面也没有太多关注的余地。 “转道沈阳,静观其变。” 第579章 眼睛 萧冀曦看着那几个字,眼睛几乎能瞪出血来,他恨不得把这电报撕了往空中一扬,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他不能,廖长在一边看着,嘿了一声。 “这么个故地重游法,可不能算快活。” 他语气讽刺,话里话外却透出一点关心的意思,想来两人之间也算是患难见真情了,只是萧冀曦并不稀罕,因为就算有点真情在,也不能叫廖长勇于违抗上命,任由他把这电报毁了。 “为什么偏偏是——”萧冀曦说了一半,黯然住口。如果抛开沈阳对他意味着什么不提,他也很能理解为什么会是沈阳。现下长春被困、锦州腹背受敌,倘若东北全境尽数沦陷,那最后一个沦陷的必然是沈阳,而在大战过后一场大疫,或许就能从内部击溃共党,给反攻带来机会。 但不要说他本就不愿意把这些东西用到任何一个中国百姓头上去,沈阳二字,就足以摧毁他的理智。 好在他还没有全然地疯,知道廖长就在身边,须得打起精神来,共党毕竟也不是吃素的。想到这儿,萧冀曦又不禁微微苦笑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一边去追随信仰、一边希望自己能够失败,在这样的矛盾之中还没有崩溃,也算是一件奇事。 “你这表情活像是吃了黄连。”廖长毫不客气地点评道。 “沈阳。”萧冀曦低声说。“我上一次回去的时候,那地方被改名奉天,现在总算改回来了,却要遭受这样的灭顶之灾。” “我倒是能够理解你的心情。”廖长忽然自嘲地一笑。“你知道上面为什么把我派来吗?我一向看不起你们两个,是,不要说你,就算是白青竹也一样,她凭什么就能做我顶头上司,在这对我指手画脚,我也出身东北,如何不能把任务完成的漂亮?但我现在居然有点庆幸,这么说,我觉得你可能会不大高兴,不过左右你也高兴不起来,无所谓的。” 萧冀曦默然一瞬,虽然觉得他这话说得有道理,但还是觉着怎么听怎么别扭,半晌才开口问道:“你家在哪?” “我们原本要去的地方。”廖长冷笑。“长春。” 闻言,萧冀曦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那你为什么提议去长春?” “我在等你反驳我。”廖长忽而有些气馁,萧冀曦此前从来没见过这人露出如此气馁的表情来。“我只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回去一趟。我们家原本也算富足,但亲人之间有了利益牵扯也就不能算是亲人。我爹走后他们把我和我娘扫地出门,我总想着,有一天我得回去,回去叫他们尝尝教训。也不怕你笑话,原本我参军的理由就不够磊落。那时候都看得出日本人早晚要滚回去,考进军校,又特意进了警政科,就是为了回头赢了,能扬眉吐气地回家去,当然,也没想到现在是丧家之犬一样地滚回来了。” 萧冀曦面无表情地在一边听,人在将要到绝境的时候似乎总是很喜欢倾诉,一旦身边有个能说上一句半句话的人,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把话说出来,也不管旁人要不要听。而且每个人似乎都得有些很俗套的故事在身上,反正萧冀曦是耳朵都已经听出茧子来了。 “所以我拦着你,你很高兴?” “差不多吧,让我觉得我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廖长感慨地叹息一声。 “原来你对自己已经是这么个定义了。”萧冀曦冲他一挑眉。 廖长眨了眨眼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前是怎么看我的,而且用共党的话说,我们在他们那儿算什么来着......哦对,人民的敌人,人民,他们还挺会用词的。” 萧冀曦对此深以为然,那些人用词的确很精准,虽然有不少他都不能苟同。 “你要是半夜跑了,我一点都不奇怪。”廖长很认真地看他。 “我会感到奇怪。”萧冀曦言简意赅地道。“因为我不会做逃兵,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即便是你要回去搞屠杀?” “平心而论,我并不觉得我们一定能成功。” “你这算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共党有信心?” “大概算公道自在人心。”萧冀曦面无表情,声音也十分平静。“这些百姓已经受了太多的苦,要我是老天,我也不会叫咱们再成功的,那太没有道理了。” “想得这么清楚,你还是要去做?” “从前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现在么,我是虽千夫所指,亦往矣。”萧冀曦微微一笑。“算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出发就出发吧,我们还不知道要赶多久的路,况且她也应该知道自己走错了路,会追上来的。” 廖长对白青竹不算太了解,但他自己倒是很有些急智,所以一路上也成功把白青竹甩掉了好几次,倒是白青竹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能追上来,萧冀曦自问是没有放水,但白青竹却好像是留了一双眼睛在这支别动队里。 眼睛。 萧冀曦微微悚然,脚步一顿。 廖长望过来,带了一点探寻的意味。萧冀曦遇上他的目光,赶紧摇头,他也不知道在那一瞬间自己是怎么想的,总归是不想叫廖长知道自己的怀疑。 廖长背过身去,萧冀曦的目光在周围扫视一圈,别动队剩下的人其实已经不多,个个风尘仆仆面有菜色的,称党国精英四个字都已经有些讽刺,看上去更像是一群逃兵,不过萧冀曦现在对他们的精神面貌并不怎么关心,他关心的是这里到底谁是共党的卧底。 他对这些人的熟悉也仅限于这一年的相处,白青竹跟他们相处的时间显然更长,无论是在重庆还是在东北,如果说里面有人被白青竹感染,他一点都不奇怪,平心而论,他也觉得共党的理论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有吸引力,尤其是在党国一败再败,不断难撤的当下。 实际上,萧冀曦还在犹豫一件事,那就是要不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第580章 失守 最后萧冀曦还是放弃了,他隐约猜到了一种可能性,但不愿意相信,也不敢去深究,只是暗下决心要防着一些,如果真如他所想,那只要有所防备,倒也不算什么。 刘启明很少见白青梅露出凝重神色,她一贯都是爱笑的,要是不高兴,也只会想法子让别人倒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除了人生中的头十几年,她就没机会去学什么叫温柔两个字,从来都是从一片林子到另一片林子,她也本以为这一辈子都做山野闲人了,谁能想到中国乱了这一百多年,竟还真能有人创造出奇迹来呢。 “怎么了?这是谁惹着你了?”他在白青梅身边蹲下来。白青梅正烦心呢,看见他这表情便更加烦躁了,推了他一把道:“你还笑得出来?没看出什么?” “看出什么?”刘启明挨了这么一下,很是一头雾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敛了笑容。“你是说他防着我们?那也是应当的,发现消息泄露,想到你姐姐的去向,咱们两个肯定是最值得怀疑的。” “原来你知道了。”白青梅眉头紧锁。“他这样事事都防着我们,还真有些难办。” “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刘启明一哂。“这么一支队伍,光是带着那些丧良心的东西到处跑就已经很吃力了,还能翻什么浪花?进沈阳城?那也得先能逃出山再说,眼下国民党手里这几座孤城,早就是秋后蚂蚱,你也不用担心,跟着就是了。” 白青梅没有他这么乐观,但也将信将疑,现下情景已经是这样了,总归不会再坏下去,说听天由命有点过于消极,不过除了尽人事之外,还真只能听天命。 山里的日子是越来越难熬。金秋时节还算物产丰富,天却一天天的凉下去,这些人根本没带防寒的衣物,东北的秋天恐怕又比其他地方还冷上几分,早就熬不下去了,只好真学着土匪骚扰一些山间村庄,是以被共党咬得更紧,不止是白青竹的队伍,似乎还有旁人也加入了其中。 大人倒是能够将就,但队伍里除了那些要命的东西以外,还有一个唐小花。萧冀曦常看见唐铭一个人抱着唐小花在林子里发呆,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想来对他也是有些怨气的。他本想放人走,只是廖长不同意,担心行踪会被泄露。在这一点上两人之间吵了不少架,但廖长是始终没有松口,萧冀曦恨不得给他打晕了再放人。 萧冀曦还在想办法,但唐铭是无法再忍受下去了。萧冀曦看他的脸色愈发阴沉,就一直留意着他的动作,毕竟一个学医的想杀人,也不是那么的难。 所以在唐铭往锅里扔东西的时候,萧冀曦很精准地把他给揪住了。 “我可以假装没看到。” 唐铭的脸色黑如锅底。“我要带小花走。” “我不会让我的人在这种事儿上减员。” 唐铭叹了口气。“虽然不能苟同你们的做法,但也还没到要杀人的地步,这是洋金花,也叫曼陀罗,这边不多见,我这些天倒是一直在找,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是麻醉用的,等你们睡了,我就带小花走。” “这时候睡久了,也许就没命在了。”萧冀曦没有松手。“东西给我,今晚不会有人再看着你们。” 唐铭狐疑地看他。 萧冀曦没有丝毫要退让的意思。 唐铭最后还是松了手,看萧冀曦麻利地把那些草叶子卷在一张皱巴巴的纸里,然后走了。 当晚萧冀曦就自己给那玩意点上了,廖长现下很信任他,何况烟瘾也一直在,当然要来抢,最后萧冀曦“忍痛割爱”,其演技之精湛,叫唐铭叹为观止。他想,如果当年这小子不是身上带着太多能表明身份的东西,自己还真能叫他给混过去。 当晚廖长睡得很死,他那几个亲信也受了影响,加上奔袭疲累,算人事不知。 “我不会感谢你的。”唐铭抿了抿嘴。 “我也没打算叫你感谢我。”萧冀曦挥挥手。“这是我欠你的。” 唐铭小心翼翼地把唐小花往自己的背上托了托。为了防止她夜里哭闹引来旁人,唐铭斟酌着给唐小花下了一点药,他做得很小心,但心里还是有些疙瘩,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唐小花,所以脸上的表情很沉肃,萧冀曦简直觉得他是要给自己送葬。 也差不多,他就是在往死路上走。 “再见。”唐铭勉强露了个笑出来。 “不。”萧冀曦摇了摇头,在唐铭不知所以的目光里粲然一笑。“是后会无期。” 看着唐铭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时候,萧冀曦并不觉得后悔。 他只是觉得有些孤独,这条路上的人终究是越来越少了,不过也没有什么,总归每个人到结束的时候,也只会剩下一个人,本就没有谁能陪着谁一辈子。 第二天当然是和廖长大吵了一架,也许是因为离沈阳已经不远,廖长心态有所松懈,再加上那根压根就没什么正经材料的烟卷,他是结结实实睡到日上三竿,甫一睁眼就知道不好,等看见队伍里少了人,马上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两个人吵得厉害,敢于劝架的一律被骂个狗血淋头,最后只好任由他们吵了半天,没吵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倒是消耗了不少体力。 沈阳战事几乎已经结束,萧冀曦也没抱什么希望,不过等真看见战败的消息,心情之沮丧当然另当别论,廖长跟他之间的战斗也戛然而止,现在他们要思考的问题,是怎么在这个前有拦路后有追兵的情景下,把东西运进城去。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最后都是一声叹息。 “这叫什么事。”廖长恨恨道。“都怪你女人追得太紧,绕了这许多路。” 萧冀曦对他的指控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道:“那你还不如去怪守军没有守住沈阳城。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想他们该早就知道自己的敌人有什么特征,我只怕很难混进去。” 第581章 孤注一掷 廖长又瞪了他半天,最后垂头丧气地往地上一坐。 “那又有什么办法?你才是队伍的指挥官,难道能单把你给扔到城外?咱们这一路跑过来我可看了,通缉令都写得明明白白,虽然共党还是穷到拿不出什么钱来,架不住百姓愿意替他们办事,你要是一个人流落到外头,只怕就先被送进监狱里去了!” “我不会让他们有机会抓住我的。”萧冀曦还站在原地,语气显得十分平静。“这时候你居然肯承认我的作用了,我还以为你一直不服气呢。” “你脑子倒是比我好用。”廖长不情愿道。“要不是你的话,只怕共党早就围追堵截成功了,咱们都得在牢里听什么‘东北野战军取得伟大胜利’。” “嗯,我看你学共党播音员,是有几分天赋的。”萧冀曦失笑。“我不是比你聪明,是比你了解她。” “我以为你会利用这一点,让我们早点被人抓到,为此还怀疑过你的很多决策。”廖长慨叹。 “大概是我逐渐开始不愿意认输了,而且我这人最不愿意信天命两个字,也最讨厌无能为力这个词。”萧冀曦沉默了片刻,他其实也不大清楚从什么时候起,他与廖长在路线上产生分歧的理由从想被白青竹抓到变成了不想在这场战斗中失败,大概是从他惊觉自己这么多年以后,依旧不由自主,依旧无能为力之后。 事到临头,他想搏一搏,他不相信也不愿意自己能赢,但主动认输似乎太难看了些。 “我还有办法。世上瘸子那么多,不能每一个都遭人怀疑。” 廖长看着萧冀曦的笑,觉着有些瘆得慌。 “你想干什么?” “不大清楚,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不起自己的腿。附近有陷坑没有?” “有,都是入冬前下的,行路时需要十分小心,这儿的猎人都是为了猎些大东西才下夹子,要是踩着了——”廖长抱怨到一半,终于意识到萧冀曦想说什么,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半晌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你对自己下手可真够狠的。” “一贯如此。”萧冀曦面无表情。“身经百战算不上,但是千疮百孔已经够得上了。” 廖长讷讷无语,半晌才道:“我现在有点佩服你了。” “多谢,记得找个小点的夹子。”萧冀曦很有礼貌地答道。 廖长心想,要不是怕耽误任务的话,我得给你找一个捕熊的夹子来。 不过他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找了个小夹子来,应该是捕兔子的,陷坑挖的也不是很深。但当他眼睁睁看着萧冀曦一脚踩上去的时候,还是觉得后背直冒冷汗。 廖长忽然觉得自己看不透萧冀曦。这个人关键时刻狠得下手,可又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或说他对别人还是比对自己要好得多,这样的人其实不适合做个领导者,做领导者的时候他会牺牲太多,但是对别人,无疑是一件好事。 成了正大光明的瘸子,要摸进沈阳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战事方休,四下戒严,城门紧闭,萧冀曦却不显得多么着急,他拿捕兽夹给自己来这么一下子,并不只是为了让一条腿瘸得名正言顺,这种伤势想要进城处置,也算是人之常情,共党又一向自诩是为人民服务的,想来要拦他们也要多想一想。 然而他还是太低估白青竹,准确的说是,因为手下人不经心,他们终于是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廖长对萧冀曦下手自残这件事,不知该作何评价,萧冀曦把那夹子交给他处理的时候,他只是很不耐烦地把东西随手扔给了一个属下让他看着办,这东西很快就被白青竹拿在了手里。 断断续续追了这么长时间,白青竹倒是没有不耐烦,组织上也没为这个质疑她的能力,当两个人彼此熟悉的时候,他们会成为最旗鼓相当的对手,谁也轻易奈何不了谁,而眼下东北战事结束,剩下的工作基本也就只有肃清与反间,在这一点上,白青竹的资历也算排的上号的。 自东北全境收复,白青竹是卯足了精神。她知道要是国民党这边真要发动细菌战,也只能是在沈阳,在这段日子里,等过了这段时间,东北秩序恢复,那他们便不会再有机会了。 为此,她更是一路上小心追索,手下的人已经换了几批,这却不是因为旁人不想跟她一同,而是她总觉着消息在不断的泄露,却又找不出究竟是谁在泄露消息,白青梅那边的消息虽然畅通,可有用的是越来越少,是以她知道萧冀曦那边已经有所防备,自己反倒是无从下手,不由得有些心焦。 总不会是每换一批人,其中都恰好有对方的卧底在。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场仗也不会打到现在这样。 “首长,我们发现了一样东西。” 白青竹的沉思被打断了,她看着那个沾血的捕兽夹,微微皱起眉头。 “大雪封山,这时节不会有动物撞上来,即便撞上来,也无法逃脱,这不是动物被捕捉后留下的东西。”白青竹细细端详了一番,忽然明悟。 “发电报给沈阳方面,叫他们严守城门,尤其是仔细盘查腿上带伤的人。”她沉吟了一瞬,又补充道:“左腿更甚。” 白青竹又摩挲了一下捕兽夹尖锐的铁齿,上头的血液早已失去了温度,但她还能想象得到那个场景。 “不惜自戕也要把这件事进行下去,你大概是已经疯了。”她自言自语道。 “明日设法进城,东西难以携带,唯有病毒本身不容易引人注目,处置得法,没准能混进城去。”廖长最后一次盘点了手上剩下的东西,去给萧冀曦汇报。他现在每次看着萧冀曦血淋淋的腿,总觉得有些发憷,说话的时候居然要比以前谦恭了不少。 萧冀曦正检查自己的伤口,冬日里倒是方便,不那么担心发炎的问题,但疼是真的疼,其实他也怕疼,只是不如此做,不足以取信共党。总归是他这条腿太引人注目,这件事自然也只能他自己来。 “我们明日分开行动。”闻言,他毫不犹豫地报了一个地址,那里是他家旧居,白青竹大概想不到他还敢回去。“三天之内如果我们不能会和,就不要再等待命令,直接行动。” 第582章 一错再错 廖长听他这么说,显着颇为意外。 “你真下定决心了?” “不然?你可以就地搭个焚化炉,给这些累赘一把火烧了。”萧冀曦答得痛快。“我绝没有意见,也不会打小报告。” 廖长笑了。 “我咽不下这口气。” “巧了,我也一样。”萧冀曦抬头看了他一眼。“所以把这最后一件事给上头办好了,算是这支孤军最后也能争口气。” “你这话说得,我怎么听着有点丧气。”廖长拍拍他的肩膀。 “难道你还觉得我们能够活着回去?拿着这东西的时候就该知道,这东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就算侥幸逃出来,也没准就染了病,谁知道里头都是些什么病毒,还真能捱着病回去不成?”萧冀曦哼了一声。“反正这么丧尽天良的活儿是叫咱们接下来了,这个结局不过是善恶有报。” “其实也有别的办法。”廖长沉吟了片刻。“如果能做出定时炸弹来,赶在引爆之前离开,没准还能全身而退——除非你不想退。” “老实说,我的确不想退。”萧冀曦苦笑。“干脆死了和活着受良心谴责相比,我还是更喜欢前者。” “你要真这么想,倒也不是不行,还可以让事情变得更加保险。不过说实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给句实话,要是真的想杀身成仁,咱们再说这条路。”廖长盯了他一会,看他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叹了口气。 “我不是杀身成仁,是一死赎罪。”萧冀曦捏着口袋里那个硬邦邦的东西,低声答道。 “我懂,我懂,不想叫你女人难过嘛。没想到你还是个情圣。”廖长故作夸张道。他心里也清楚不是那么回事,不过说实话,他担心自己听完之后,也跟着一块留下来。 重庆还有人在等他,他不想死。 萧冀曦把那块怀表翻出来又看了一眼,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从怀表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的字也不知道是谁写的,七歪八扭奇丑无比,因为不能写得太大,笔画都挤作一团,萧冀曦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算看明白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 “我在长春见过你,你救过我。我还跟过刘大哥。刘大哥眼下不大对劲,万事小心。” 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没头没尾。 萧冀曦攥着纸条,有点想笑。 他不是不知道这两个人有问题,只是被旁人证实的时候,忽然就觉得一切都很可笑。 廖长看萧冀曦半天没动弹,狐疑道:“你这是怎么了?” 萧冀曦把手里的纸条捏作一团。“没什么。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法子,现在给你划分队伍,我们分多队行动,前往不同的地方,让共党抓无可抓。每人携带的箱子,到地方前绝不准打开,至于最后的炸弹,定时炸弹不安全,由我来想办法引爆。” “你是铁了心寻死。”廖长慨叹道。 “我只是不想输。”萧冀曦把新鲜的草药揉碎了扔在自己的伤口上,重新用布条绑好。“休息一晚,明天出发。如果你肯信我,今天无论出现什么动静,都不要起来查看。” “你打算对他们动手了。”廖长笃定道。 “谁?”萧冀曦感觉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那一对贼鸳鸯。你不会以为我是傻子吧?”廖长奇怪地看着他。“他们两个有问题,不然你也不会放着他们不去商量,来和我拉关系,我从前讨厌你,你也不见得有多喜欢我。” 萧冀曦深吸了一口气。 “谢谢。”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心里有数,本来以为你是为放长线钓大鱼,没想到不过是心软。算了,事情都这样了,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没有区别,你想做什么,我不拦着。”廖长学着萧冀曦惯常的样子耸了耸肩。 “可能是我跟日本人混得太久了,被他们给感染了。”萧冀曦面上在笑,眼里却殊无笑意。“我要杀那么多的人,却要单单放两个人走,这不叫心软,叫伪善。” “你似乎总乐意把自己说得特别不堪。” “这是事实。你早点睡。”萧冀曦把布条勒紧了,有点疼,但是没关系,将来还会更疼的。 刘启明看见他走过来的时候,手就已经搁在了枪上。萧冀曦远远看见,情知这人也什么都明白,只是装糊涂捱着一天算一天罢了。 “我不是来杀你的。”萧冀曦语气平静。 “我猜也不是,不然不会是这个阵仗。”刘启明的手没有放下来,但说话还算客气。 “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被招安的?”萧冀曦挑眉道,看白青梅要反驳的样子,赶紧摆手。“我知道这形容词不大好听,但不用纠正我,给我个答案就行。” “至少是在我们重新拉起这么一只队伍之前。”刘启明答道。“你选在今晚发难,看来是不打算让我们继续跟下去了。” “因为通过你们反向锁定她已经没有必要了。”萧冀曦相当的坦诚。“也不能叫你们知道最后的计划,所以今晚你们就可以走了,可以回沈阳去,告诉他们要发生什么,看看他们有没有本事阻止我。” “你好像是在挑衅。”刘启明皱起眉头。 “我只是想赢一次。” “你已经赢过了,在三年前。” “那就是再赢一次。” “萧哥。”白青梅忽然开口了。她现下很少跟萧冀曦说话,萧冀曦猜得出,这丫头是有些失望。 其实当年的自己要是能看见今日的自己,大概也会有些失望。 萧冀曦没有说话,白青梅的眼里则带着一点泪光。 “你这样,姐姐会很伤心的。” 萧冀曦又沉默了片刻,才开了口,他声音艰涩,像是一瞬间喉咙就充了血。 “我想我大概是有点怨她,她瞒了我这么多年。” “如果一开始她就告诉你实话,你会跟她走吗?”白青梅的语气里似乎带了一点期待。 萧冀曦毫不犹豫地摇头。 “不会。我们两个人,有一个从一开始就错了。现在看来,那个人是我。” 第583章 陌路 白青梅看上去相当的不解,萧冀曦很能理解她,因为时至今日,他自己都不大理解自己。 “你既然知道错了,现在跟我们走还来得及。” 萧冀曦低低地笑了一声。 “什么来得及?像你们说的那样,洗心革面,争取宽大处理?” 白青梅在那边拼命点头,显得有点滑稽。刘启明看着,也只是叹息一声。 他倒是大概明白萧冀曦在想些什么,虽然不大赞同,但还真有点佩服。人总是要犯错的,不过有的时候,比知错就改还难的是坚持下去,明知道会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依旧义无反顾。 要不是不合时宜,他应该赞这个小表弟一句真男人才是。眼下的不肯回头,其实是一种赎罪,也不知道萧冀曦是不是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或许,萧冀曦不肯给自己谋一条生路,是觉得活下来更对不起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 “我不会那么做的。”萧冀曦仰头看了一眼天,今夜无星无月,像极了自己的前路。“我这一辈子就这么几十年,要是全都否定了,往后的日子也没什么意思。何况时至今日,共党已然是绝对的优势,他们又凭什么要接纳一个跟他们有深仇大恨的人呢?” “这就是我们的政策!”白青梅显得有些激动。 “是,政策。但是仇恨还在。”萧冀曦苦笑。“天快亮了,如果你们再不走,我恐怕就没办法放你们走了。我想,我虽然已经防范了一番,但是你们手里应该还是有些东西是值得传递出去的,你们不会甘心跟这些秘密一起埋葬在这里吧?” “你恐怕忽略了一件事。”刘启明沉声说道。“我们现在有两把枪,想杀你也不难。” “今晚的事情,其实是一个交易。有人选择无视你们的离开,但如果你敢开枪,你就一定走不了。”萧冀曦不慌不忙道。“我不是一个鲁莽的人,你应该清楚的。” 刘启明还真不敢打这个赌。 他后来也发现了一点问题,虽然两人被有意无意地排除在整个队伍之外,但总归一路上留下记号还是能做到的,他自问记号也做得足够隐蔽,就算有心人仔细探查,也未必能全部识破,可是后面的队伍始终没能追上来,这其中一定出了问题,没准就是他们被反向利用了。 更何况他已经掌握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可能会决定整个沈阳城的未来,他不能冒任何的险。 刘启明不得不承认,这一次还是萧冀曦棋高一着。 “你这样的头脑,用在这种地方真是浪费了。” “我一直用我的脑子在干同一件事。那就是为国家效命。”萧冀曦听出他的惋惜与讥嘲,但并不为所动。“天真的要亮了,我想你们还需要时间来逃脱追捕。毕竟我可以不追你们,但面子上还是有点说不过去。” 刘启明看了一眼天色,也知道实在是耽误不得了。他拉了一把不情不愿的白青梅。 白青梅起先没有动。 “只要你还没做出那件事来,你就还有机会。”她最后低声说了一句,才跟着刘启明离开。 萧冀曦想,还是比前些年强多了。那时候他总是在目送旁人往黄泉路上走,现在他自己走在了这条路上,看旁人离开的时候,倒是觉得很欣慰。 廖长没对这两个人的离开提出什么异议,甚至还为萧冀曦打了掩护,说这两个人是出去执行任务的,当然萧冀曦也知道,廖长这么说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不给这支疲惫、低落的队伍再雪上加霜。 分批潜入沈阳的过程并不顺利。萧冀曦是单独行动,他带着的是一批炸药,廖长本以为他会自己带一部分病毒走,但萧冀曦坚持如此,最后他也没有提出反驳来。到现在这一步再讨论功劳已经没有用了,就算上面封下来个上将,封下来个司令,那手底下也得有人才行。 结果到了城门口,就见守卫在一个个地盘查进城的人。这倒是没什么,非常时期,的确要有些警备措施,但等看见他们尤其关注人们的腿时,萧冀曦就知道,事情不大妙了。 一定是有人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他想起了那个交给廖长去处理的捕兽夹,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萧冀曦按了按帽檐,转身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他是第一个预备进城的,所以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第二天清晨,紧跟着运货车辆进来的,还有一个一瘸一拐的人。他左腿上胡乱缠着一些布条,看上去分外痛苦的样子。 这一现象引起了士兵的高度警惕,他们纷纷过去盘查,至于那辆装满了蔬菜的车,当然就无人问津了。 萧冀曦从车里跳下来的时候,并没因为成功进城而放松下来。 他心里很清楚,这只是个开始,既然共党已经得到了命令要对他这样的伤者严防死守,那他就时时刻刻还处在危险之中。其余人混进来的难度比他要小,但他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能成功,也不知道最后究竟会是怎样的结局。 萧冀曦直起身子,揉了揉在一堆白菜里头被硌得生疼的腰,拉车的人低声问道:“队长,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先把这车菜想办法处理掉,别让人发现端倪。然后在约定地点附近,等我的暗号。”萧冀曦沉声道。 而他自己一个人,倒是没急着去做什么,只是从那条小巷里走出来,慢慢地沿着每一条他曾经熟悉、现在却觉得无比陌生的路走过去。 难道他真的肯毁了这里吗? 萧冀曦自己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两天的工夫,到底还是让大部分人都混了进来,不过因为暴露的几个人,现下共党已经知道城里混进来一批保密局的特务,正紧锣密鼓的搜捕。萧冀曦从进城的人手里拿回了一部分东西,竟然没有要避其锋芒的意思,就这么在共党的天罗地网下忙活了起来。 从廖长看他的眼神上,萧冀曦就知道旁人是怎么看自己的。 大概是都觉得他疯了。 而事实上,恐怕也正是如此。 他正在做一件他这辈子做的事情里最疯狂的事儿,并隐约期待着那个结局。 第584章 诀别 虽然萧冀曦多少显得有些猖狂,但旁人行事还是很谨慎的。萧冀曦也不是完全的失去了理智,他高调行事,利用的就是人们心理上的盲区。满大街都贴着他的通缉令,他还敢四处转悠,妆倒是画了,可常人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只为满大街的转悠。 跟廖长会和之后,他们就从萧家旧宅附近离开了。白青竹可能想不到他敢回来,但是共党的通缉令眼下贴的满大街都是,上头名姓也写得清楚,这地方忽然多了这么些人,难免叫人起疑——虽然萧冀曦那些个邻居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活到今日,又住在旧址。 再者说萧冀曦看着那面目全非的屋子也十分难受。 他曾暗暗地打听了一番,听说这屋子是先被炸了半边,后来始终没见人回来住,再后来日本人进来,强行征用了无主的地盘,这里好像变成了什么商会,再后来日本人也走了,这里便逐渐地荒僻了下去。 萧冀曦走的时候,还顺手把屋门口挂着的半块破牌子给摘走了,那上面还残留着什么什么株式会社的字样,叫他看着有些闹心。 “明天这个局就要发动了。你还有反悔的机会。”廖长走在他身边,一脸的凝肃。 萧冀曦失笑。“我总觉得我要是眼下说反悔,你会把我就地格杀。” “我在和你说正事呢。”廖长皱起了眉头。 “我看着就很像是在开玩笑?”萧冀曦反问。 廖长沉默了片刻。“我不会杀你。” “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想着后退。”萧冀曦叹了口气,有点出神地看着眼前那团从自己口鼻中逸出的白雾。“被共党抓去的那个兄弟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服毒了。”廖长耸肩。“现在还肯跟着我们的,多少都有点一根筋。对他来说这不是个太坏的结局。” 萧冀曦半晌没有说话,再开口的时候,声音艰涩而低沉。 “我对不起他们。” “是党国对不起他们。”廖长沉声道。“你我都已经尽力了,恐怕这就是命。” “命?”萧冀曦冷笑。“要是认命的话,我不会走到今日。” “但现在你不得不认了。” “我依旧不认。把东西留下,让他们走吧——我会找个合适的地方把那些东西引爆的。” “你一个人?” “你要是不想活了,也可以和我一起。”萧冀曦无所谓道。 “老实说,时至今日,我的确活的有些不耐烦了。就算是这次成功又能怎么样呢?在保密局里咱们不过是条好用的狗,回去了也还会有下一次任务,没准更加丧尽天良。我还是想下辈子少受点罪的。”廖长靠在墙角抽烟,进城之后的一件好事是起码买得到烟了,于是这小子看着也精神了不少。 “那你怎么不去投诚?” “都打到这个地步了,还算什么投诚。没听说要搞火线起义的那些个军队最后才落了个投诚?现在这叫投降,我不做俘虏。”廖长哼了一声。 “你要带着现在手上这些东西去,就肯定算是投诚了。”萧冀曦淡淡道。 “我现在开始觉得你在套我的话,要击毙我了。”廖长饱含深意道。 萧冀曦站起身来。 “怎么,你要去?”廖长半开玩笑道。 “你要是不放心,尽管跟来。”萧冀曦平静地答道。“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看一看结局。” 萧冀曦拎箱子,转到一个糖画摊子前,默默地停下脚步。暮色四合,这时候已经没什么孩子还在外头瞎跑,毕竟战乱了这么多年,人们还是本能地有些恐惧。卖糖画的师傅把手上的东西递给最后一个孩子,看着他蹦蹦跳跳地跑远,眼里带着一点怅然。 然后他看见了萧冀曦。 虽然通缉令挂的满大街都是,但萧冀曦眼下这身打扮,外行人还真对照不出来,所以萧冀曦也不怕他看,他反而是在打量眼前的人。 他认识这个人,在三十多年前就认识,是同住一条街的邻居,那时候这人还很年轻,手艺只能算说得过去,有的时候做什么新花样失败了,还会被他们嘲笑。那时候糖画也算稀罕物,他们家里倒是买得起,但总认为小孩子吃多了糖会坏牙,是以得钱去买糖画的遭数也不多,不过不耽误他们围在一起看个热闹。 现在么,当初的年轻人已经变成了两鬓斑白的老人,他也认不出眼前的人曾经在这个小摊子面前驻足。 “劳烦,给我画个赵云吧。”萧冀曦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元来,这似乎是有些引人注目,不过到了这时候,已经不重要了。 等他一手举着糖画,以一个滑稽的造型离开时,太阳已经落了下去。 萧冀曦冲着地平线发了一会呆,这时候他忽然觉得,日升日落都弥足珍贵。 他朝着城郊的墓地走去,与归家的人们背道而驰。如果廖长按着他说的去做了,那现在他手下寥寥几个人应当已经都得了消息离开,虽然可能还会有些杀伤力,不过要紧的东西都已经到了他和廖长手里,也闹不出太大的事。 而算时间,廖长那边的定时炸弹应该已经安好了。 他们两个最终还是没能说服对方,所以采取了两套方案。定时炸弹安放在军管会附近,那是最危险的地方,成功率很低,但可以引开共党的注意,剩下的,则由萧冀曦带去闹市亲手处置。 不过,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这么做。 他只要证明自己是能赢的,就足够了,他不需要真的去赢,因为代价太过惨烈。 墓地的位置还是当初白青竹告诉他的,白青竹也知道这个位置。萧冀曦不知道是谁千里迢迢把萧福生的骨灰带回来跟母亲合葬,也没有机会再去感谢这个人,让他在最后还能看一眼自己的父母。 天上开始下雪,纷纷扬扬落下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为白色的。 但这个世界上绝不是只有白色。 萧冀曦停在一座墓碑前,又出了许久的神,黑夜里看不清什么,但他知道那是什么,就足够了。 这时候,他听见了自己此刻最想听见的声音,只可惜内容不是他想要的。 “把你手上的东西放下。” 萧冀曦缓缓地转过身。 “你是说左手,还是说右手?” 第585章 大结局 负隅者 他回过头来时,对上的正是白青竹的枪口。 白青竹举着枪的手很稳,虽然她已经几乎察觉不到自己的手在什么地方了,起初还冻得生疼,但渐渐地,那只手似乎已经不存在,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扣得动扳机。 但她知道,这颗子弹最后还是得打出去。 白青竹没有回答。萧冀曦自嘲地一笑,先把那只箱子给放下,还很识时务地往她那边踢了一脚,就见白青竹脸上立刻显示出很紧张的神色来。 “看来你很清楚这里面是什么。”萧冀曦笑了。 “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没有按照计划行动。”白青竹轻声道。“你不是应该出现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然后把这些东西打碎么?” 萧冀曦露出一丝了然的笑。 “看来,军管会那边也没有得手。” “这样的计划是不可能成功的。”白青竹加重了语气。 “现在我有点好奇,你是什么时候策反的廖长?在进城之前,他还不是你的人。” “他没有被策反。不过被抓住之后,就什么都说了。”白青竹一挑眉。 “那我希望你们能优待一下俘虏。”萧冀曦苦笑,似乎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在这里被逮到了。 “哦,他没给我们这个机会。”白青竹的眼神有点古怪。“交代完之后他就自杀了,自杀前说的是,他不是在投降,只是有点不想活了,但觉得你还能活下去,所以才说了几句实话。没想到他那么傲的一个人,能叫你给折服了。” 萧冀曦哦了一声,说道:“大概是惺惺相惜吧。” 他手里拎着那个威风凛凛的赵云还在黯淡的月光下立着,因为天冷,也不担心会化掉,白青竹也没有要他把这个一起放下的意思。 “你还是很喜欢赵子龙。”白青竹忽然说。 “其实是有点羡慕。”萧冀曦叹了口气。“而且我猜他不会捏姜维。” 白青竹想,他的确是应该羡慕一下赵云的,因为他受过的伤实在是太多了,眼下身上还带着呢。 “姜维投降过。”白青竹忽然笑了。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就行。”萧冀曦把赵云插在了雪地里。“不过我大概不是最后一个,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会跟我回去吗?”白青竹最后问了一次。 “我不会。而且我最后还是赢了。”萧冀曦微笑起来。“你们抢下东西之后,大概是急着来找我,没检查过里面的东西吧?” 白青竹的脸色忽然变了。 “那里只有清水。”萧冀曦平静道。“这里也是一样。真正的东西就埋在我家后院里,如果让我活着回去,明天,它就会被引爆。” 白青竹没有去看那只箱子,她知道萧冀曦说的是实话。 两个人相对而立。 他们眼里都暂时的只剩下对面站着的人,只剩下对方所代表的,他们一起经历过的如此漫长的过往。 那么多年,在血与火里他们没有松开彼此的手。而在今天,她为杀他而来,他为寻死而来。 这是何其残忍的一幕。 “我认识的萧冀曦,不会接受这样的任务。”白青竹眼角滚出一滴泪来。 “我首先是一个军人。”萧冀曦的眼里似乎也泛着雾气,但泪水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来。“只有死亡能结束我的使命。” “你在逼我杀你。”白青竹深吸了一口气。 “又也许是我会杀你。”萧冀曦把自己的枪也掏了出来。 白青竹当然没有给他开枪的机会,那一瞬间枪声响起,萧冀曦将将要抬起的手便垂了下去。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 “我下去之后,跟铃木应该有很多共同语言。”他低低地咳嗽着,但嘴角带着一点笑。“连受伤的位置都是一样的。” 白青竹手一松,她的枪也掉在地上。她往前踉跄着走了几步,接住了倒下来的萧冀曦。 萧冀曦必须死,那个可怕的计划必须被摧毁,沈阳已经经历了太多战火的摧残,再也经受不起爆炸、瘟疫,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但那与她会伤心是两件事。 萧冀曦握住了白青竹的手,他的手竟然比白青竹的要暖,上面还隐约残留着一点甜香的气息。 他笑意和煦,就像胸口没有被开一个洞,两人之间也没有任何关于阵营的壁垒。 “你会给我写好墓志铭的,不是吗?况且只要你记得我,我就没有真正的死去。” “好。”白青竹的泪水成行落下来,在脸上很快冻出几条白痕。 “笑一笑。”萧冀曦松开了手,专注的盯着白青竹。 白青竹抽动嘴角艰难的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没有输,但我不想赢。”萧冀曦轻声叹息。“后面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于是萧冀曦满意的闭上了眼睛,坦然迎接从他看见那个计划的内容时,他便期待的死亡。 白青竹没有动,雪花在她身上堆积,渐渐地把她也变作覆满白雪的雕塑,她跪在雪地上,膝盖传来钻心的疼痛,她想,可能从此以后,自己想再好好走路就难了。 乍看上去,她与她抱着的人没什么区别,姿态都是凝固的,区别只在于她口鼻处的积雪被呼吸融化,而萧冀曦的脸已经埋在了雪花底下。 终于,她颤抖了一下。 这时她庆幸风声足够大,大到能掩去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一切开始的那个午后。她那个时候就应该打断萧冀曦的腿,不让他踏出校门。 但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应该和不应该的,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过了,没有任何人能更改。 “我想,你还是看到了。”白青竹小心翼翼地抱着萧冀曦,眼泪落下去,在雪地上砸出细小的坑洞。“看到了那个你想看到的结局,虽然你觉得自己不该存在于这个结局里。” 没有人再回答她。 白青竹背起萧冀曦,很艰难地朝外走去。 这里又恢复了原本的寂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座墓园的角落悄悄竖起了一块石碑,上头没有写名姓,平日里也没什么人会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角落。 但石碑上还刻着一行字,字迹娟秀,像是女子手笔。 “不肯回头,或许不能算一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