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独宠》 第一章 不知身是梦中人(一) 萧予绫感觉身上一阵发轻,脚底软绵绵的一片,整个人似乎成了空中的飘絮,踩不实地面,只能顺风而去。她飘呀飘,飘到一处荒郊野地。 睁眼一看,四周萧条,没有人烟,嶙峋的碎石大如斗,高耸的树枝宛如鬼魅,隐于暮色之中! 萧予绫纳闷,记不起前后之事,更不知道怎么会到这么一个鬼地方来,莫不是做梦? 她正想着,忽然从远处传来阵阵脚步声,声急且乱,当是一群人在狂奔! 不大一会,便见一少女跑来,身后有五六个大汉紧追于她。她跑到一棵两人腰粗的大树前,倏忽站定,厉声喝道:“你们不是定安郡王的人,你们是昏君的走狗,我何语逃难三年,今,愿以死明志!” 说着,女人一头撞到了大树上,血汩汩的从她额间冒出。霎间便布满了她的脸,在地上形成一股红流。 萧予绫想要为少女呼救,却发现根本无法发出声音,好似梦魇了一般,力不从心! 其中一个大汉查看了一下少女的情况,然后说道:“她死了!” “死了?那我们如何向主子交代?” “哼!蠢驴!主子早已吩咐拿不到那物什,便将她杀了抛尸也是一样!” 几人纷纷赞同,骂骂咧咧的离开。 萧予绫见众人走远不再回来,这才大着胆子上前查看。地上全是血,也不知道少女能否活命。她伸手欲扯衣布包少女的头,方俯下身子,竟觉有股吸力将她紧紧吸住,她两眼一黑,没有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耳边充满了鸟鸣嘤嘤,脸上感受到太阳的光芒。她悠悠转醒,睁开眼睛一看,不是她想象中的高床软枕,竟还是身处昨夜梦中的荒芜之地! 她心道,原来还在梦里,倒头欲大睡,忽然脑袋处传来一阵剧痛。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是梦!她会疼,绝对不是梦! 她低头看手脚,手糙如树皮,衣旧胜抹布。她又伸手摸额头,额上有处伤口,手刚碰到便疼得她冷抽一口气。 原来,她,竟是重生了! 是的,她重生了,虽然她昨日犹如梦中,却也记得自己已经死去,没想到竟然重生。原以为鬼怪之说不足以信,却在自己的身上发生! 她感觉头很晕,脸上湿黏黏的一片,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寻到一处水坑。她小心低头洗清自己,隐约可见水中倒影,她的脸上全是血,干涸的、发黑的血! 她望了望脑袋上的大窟窿,苦笑一下,竟是进到了昨夜那个少女的身体里! 她对着水中微微晃动的身影,喃喃道:“你就安息吧,我虽死了,却不是恶鬼,不是有意占你的身体,也许是天意如此!愿上帝保佑你,早入天堂,阿门!”话落,方觉不妥,补充道:“愿佛主也保佑你,早登极乐,阿弥陀佛!” 她微微停顿,仍不放心,又急急道:“并且,愿玉皇大帝也保佑你,早日投胎,无量天尊!” 说完,她便心安理得起来,死过一次的人到底不一样,都不怕鬼了!要是搁在以前,她没准吓得不敢照镜子,毕竟那身影是个死人的! 她细细端详现下的面容,大概是长期受苦导致的营养匮乏,脸颊瘦削,唇色发白,显得一双杏眼十分圆大。 她无奈的叹口气,伸手往身上摸,什么东西都没有!身上还有股恶臭,想来是长久未曾换衣清洗。她虽有心清洗一番,奈何没有换洗的衣裳,加之不确定周围是否安全,便将脸上的血迹擦掉,匆匆离开。 待她走到官道,方才开始盘算着去路。 昨晚上的印象于她而言不过是匆匆一瞥,并不深刻,只记得少女被逼死,汉子们和她的对话全然想不起来! 她摇了摇脑袋,看这穿衣打扮,不难猜出这里离她的家,离她生活的地方,离现代文明已经很遥远了! 第二章 不知身是梦中人(二) “咕!咕咕咕……” 萧予绫默默念,这讨人厌的青蛙! 她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在路上,路面不算凸凹,可她因为身体飘忽总是踩不实,走得踉踉跄跄。 “咕……”又是一声咕噜,这回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刚才还能骗自己是路边的青蛙叫。可现下已经进到市集,哪里还有什么青蛙!她哀怨,想起曾经为了减肥浪费不少食物,真是今非昔比,现下居然会被饥饿折磨! 看这具身体的瘦弱和身上又脏又旧的衣衫,定是个没有依靠的少女,奔走亲戚之类的事情就不要想了。当务之急便是找个活计,养活自己。 她打定主意,开始四处查看,现下集市已经热闹起来,男男女女,或穿粗麻、布衣行于街中,或着长袍、纱裙坐于驴马之上。 路边小摊和小店颇多,她抱着万分的信心上前,以为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能很轻松的找到活计。 哪知,她尚未靠近,路边一卖布匹的老 妪便拿着长木尺,凶神恶煞的向她挥舞起来,道:“讨口小儿快走,不然吃老僧一棍!” 她因为老 妪的口音和语调而忽略了话中的内容,在原地愣了愣。老 妪以为她不惧怕,竟真的挥动了木尺,狠狠打在她的胳膊上,疼得她呲牙咧嘴!她正欲讲理,却见老 妪又挥起了木尺,吓得她浑身一激灵,慌忙逃开。 她走到一人少处,方才驻足揉胳膊,老 妪下手真狠,被打中的地方一片灼烧的疼痛。 哪知,后面又有人拿木棍戳她的腰窝,骂道:“啐!哪里来的讨口小人,还不快速速离去,挡住我的财神,我定将你打得爬不起来!” “你……”萧予绫怒,愤然转身,圆睁双眼死死瞪住手持门闩的中年男子,要和他理论。 男子被她的眼神骇住,竟有短暂的惧意,腰杆一软,差点想要俯身行礼。转而又想,这是怎么了,眼前不过是个出身卑鄙的乞丐,怎会无故生出惧怕之心? 思及此,男子脸上露出凶狠之像,一下举高了门闩,作势要打。 形势比人强!萧予绫能想象到被门闩打中的感觉,不敢再辩,双手抱于脑后,做缩头老鼠慌忙逃窜! 呼呼跑了一阵,她心有余悸,四下看了一圈,确定未曾挡人摊位和门面,方才松了一口气。 哪料,她才站定,三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乞儿立时将她围住。其中一乞儿伸手推她,将她推得往后退,后面的乞儿紧接着将她往前推。 一时间,她竟成了三个乞儿的玩偶,由着他们推来攘去。 待她眼冒金星、双脚不稳,三个乞儿方才住手,由着她双腿一软,一下坐于地上。 一乞儿俯视她,冷哧一声,道:“你这个小人好生无知,难道不知道这里是我等地盘,劝你快些离去!若是让我知道你敢在方圆十里之内行乞,就休怪我出手狠毒!” 说完,三个乞儿一身一口唾沫啐于她面前,然后扬长而去。 萧予绫站起身,本就饥饿难当,一番折腾下来更是头重脚轻。她现下方知道,刚才的以为是多么幼稚,就凭她的这身打扮,人家哪里会给她张嘴说话的机会!找寻活计,更是天方夜谭! 她沮丧的走,身体上的疼痛、腹中的饥饿、自尊心的受伤将她层层裹住,裹得她无法喘 息,只觉心灰意冷! 途经一家包子铺,看见冒着热气的白胖大包子,她的肚子一个劲的叫,口水不断的从两腮冒出。 她咬了咬牙,立即振奋起来。自怨自艾最是无用,自己不会因此得到救赎,只会一蹶不振! 她的眼睛泛着灼灼的光亮,直直盯着大包,管不了这许多了,脸面是小,饿死是大!她默默念,没钱不要紧,只要拿起就跑,越快越好! 事实上,她的脑海里小天使和小恶魔仍在作着激烈的斗争,饥饿的身体已经快思想一步,做出了最诚实的反应。 卖包子的老板一抬头,便见到一只枯瘦、黝黑的爪子伸向了他白乎乎、冒着热气的包子上。不及他反应,那爪子已经如闪电一般一下抓住一个大包子,然后狂奔而去。 老板拿着扁担追出门去,只见一个如风狂奔的身体,后面飞扬着漫漫沙尘,逃逸之迅速,令人叹为观止! 第三章 半隐水中初见 第一次做贼总是心虚的,这种心虚给了萧予绫无穷的鞭策,督促着她不断狂奔。待到她身上大汗淋漓,发湿如洗,方才停下脚步,小心看向后面。 她现下已经跑出了刚才的小镇子,到了一个路边的树林之中,莫说卖包子的老板,就是人烟也未曾见到。 她惊魂不定的靠着一棵大树坐下,呼呼喘气,等心跳慢下来,方才想起饥饿来。低头看向右手里抓着的包子,白胖的大包已经被她捏烂,且染上了黑黑的爪子印。 人常道:好吃不过腹中饥。此刻这染黑又破烂的菜包于她便是人间美味,她双手将包子捧住,急急往嘴里塞,塞得两颊鼓起,眼睛微微泛白。她却半分不肯慢下来,冒着被噎死的危险,吃力而慌乱的做出咀嚼的动作,三口并作两口,不消十个数,便把大包悉数吞下肚。 “嗝!”她吃得太快,已然被噎住,连打了几个嗝,打得她胸肺都要被提将起来。 实在太难受,她索性抡起拳头,咚咚咚的往胸口拍去,连拍几下总算好了些。 一个大包,好像带给了她源源动力,刚才还如累死狗一般的人,现下又有了点精神。她抬头四顾,这里绿树成荫,枝繁叶茂,想来应该有野果之类,或许还有河流、鱼虾。 她头上有伤,出去也是胆战心惊,莫不如先在这里摘果子吃上几顿,想办法找身干净衣裳,然后再出去找活计。 主意打定,她又站了起来。倒不是她不累,而是她清楚地意识到,现在真是举目无亲,形影相吊,若不早早准备好,怕是难逃被一死! 时值盛夏,橙红的救济粮挂于枝上、饱满的榛子隐于叶下、还有黑色的沙糖果紧贴在地。萧予绫往林中走了不过一刻钟,便见到了眼前的景象,不由得热泪盈眶,短期之内是不用饿肚子了! 甚至于,她还找到了红果,就不知道有没有溪水和鱼虾! 她摘了几窜沙糖果,反正现下已经够脏了,也讲究不了许多,擦也不擦便往嘴里塞。待到唇 舌间被甜甜的奶香味充 满,她方觉得自己活了起来。 她在原地吃了个够,这才开始找水流和鱼虾。她寻思着,这林子看起来并不深,大概没有什么巨兽,待到天黑之时,她可以在树上休息。趁机将衣服清洗一下,反正躲在林里,光着身体也无人察觉。 走出大约五百步,便听到了潺潺溪流之声,她大喜,忙疾步循声而去。远远便见到一灌木丛生之处,透过灌木的间隙,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 她眼前忽然一亮,咧嘴笑开!这笑容,不是为了近在咫尺的水流,也不是为了那可能出现于水流之中的鱼虾,而是为了在绿油油的灌木上放着的一套华服。 她轻手轻脚向着灌木丛靠近,待走到灌木旁边,探头一望,便见水中站着一男子。那男子面若冠玉,青丝如黑幕,水淹没到他的腰胯处,上身赤 裸,肌肤光洁,水珠在他的身上泛着盈盈之光! 萧予绫不由的咽了咽口水,脑海中想起曾经读过的一句诗词:举殇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此诗用于水中男子身上再贴切不过,可却又不能将他的妙处道尽!他不仅是面貌引人,气质也十分不俗。 他站于水中,明明只是擦身、戏水,嘴 唇轻抿,眼帘低垂,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举动。却让人觉得他有一股凌于万人之上的傲气,彷佛他生来就应该俯视天下,不怒而威之感竟是浑然天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怕是一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乞丐,也难免被美男所吸引!萧予绫开始陷入痴迷的深渊,睁大眼睛看着水中的男子,恨不得化身为挂在他身上的水珠,流淌过他的身体…… 一直到她的手无意中被木刺刺中,她方才回神,想起了重要的事情。她眼神复杂的看向面前的华服,若是她不拿走华服,便是她不能见人!若是她拿走华服,便是美男不能见人! 这,她该何去何从? …… 人,总是自私的,倘若美男与她有关,她自是不愿美男无法见人!可现实是,美男与她无关,而她不能无法见人! 凡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有了前番做贼的经历,此番她显得镇定许多!她猫着腰,小心翼翼的把玄色的绸缎华服往怀里拉,慢慢的华服到了她的怀里,她低头查看,方发现还有里衣和亵裤! 里衣、亵裤,质量也都很不错!应该……可以换个包子! 她终是不忍心美男裸奔于山林之间,又悄悄的将等同于包子的亵裤和里衣放回了灌木之上,然后小心翼翼的走掉。 周天行在水里泡了一会,通体舒畅!三年了,从他被迫离开京城,从他的父皇猝然驾崩,他便开始烦恼,开始谋划。每每心烦急躁之时,他便会遣开所有的下人和侍从,然后策马狂奔到此。 此处人烟罕至,又有花香鸟语,更有清澈溪流。他一通汗流浃背的策马后,在溪流中一泡,那烦恼便如同汗水一般,都随着溪流而去! 他抬头看了看树影,树影渐长!今日的他任性了,呆的时间实在太长。接下来的日子里还是少来为妙,以防闲散的生活消磨他的意志,也省得生出事端! 他开始迈步向岸上走去,水流在他的双 腿 之间哗哗作响,待他走到岸上一看,双眼愤然圆睁,脸色铁青。 他的衣服,竟被宵小之辈盗走! 第四章 谋财 萧予绫拿了华服,顺着溪流走了近二里路方才停下。她止不住的乐呵,仿若那第一次见到衣裳的石猴,拍着大腿呵呵直笑,先是用手抚过衣料,手下是一片滑软。她大喜,若是有了这身行头,不难找份体面的活计!思及此,她迫不及待的将华服往身上套。 待华服穿到身上,她的笑容凝结,一时高兴竟然忘了最浅见的道理,华服的主人与她身量相去甚远。一件外袍被她穿成了及地长裙,宽大的袖子竟可以做戏台上的水袖。 她懊恼一会,忽见华服的腰侧系有一块蟠龙玉配,玉通体透亮、白如羊脂,后侧刻有一‘行’字。她虽不懂玉,却也有些基本常识,知道此玉定是价值非凡。她踌躇,如此美玉拿出去只怕会生出祸端,可要她就此丢弃,她又十分不舍。 索性,她将玉取下,翻起自己的衣服,绑于亵裤的系带之上。 处置好玉,她便开始想衣服的用处,这华服显然她是无福消受,只得再找去处。 她小心的拿着华服顺流而去,至一家农舍处,农舍上空炊烟缭绕,饭香随风飘到她的鼻中。她不由咽了两下口水,野果再好吃,终比不上白花花的大米饭! 她透过篱笆往农舍里面看,见屋中现下仅有一少妇。那少妇约摸二十五、六,盘圆髻于脑后,斜插了一根银簪子,两耳上各坠有一珍珠耳环,珍珠不大却也值几个钱。 萧予绫估摸着,少妇当是农舍中的女主人,看她那身打扮虽不富贵,却也衣食无忧! 她观察再三,见少妇井然有序的在院中喂了鸡鸭谷子,复又进屋拿了一盆豆荚坐于院中摘择。饶是干活,也未见少妇头发凌乱,衣裳脏污。 此少妇勤劳,也重仪表,当是识货之人,可与她一谈! 她上前拍门,少妇应声而来,走到院门口,透过篱笆见一衣衫褴褛的女子站于门外。少妇面露狐疑之色,并不开门,只是张嘴道:“你可是要吃食?我这里尚有一些昨曰吃剩的玉米饼,你若是要,我便为你取来!” 听少妇之言,萧予绫放下心来,面前的人是个心善之人,纵使做不成她想的买卖,也不会有什么祸端! 思及此,她忙开口道:“夫人且留步,小女子并非到此讨食,而是想和夫人做笔买卖!” 少妇闻她唤自己夫人,当即欣喜,夫人之称,乃是针对受人敬重的妇人。少妇笑,露出一口皓洁白牙,道:“你这个小女子倒还有些眼力,我且听听你要与我作何买卖!” 萧予绫忙将华服举起,道:“不瞒夫人,小女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月前和家人走散,身上已然没有银两,一路走来皆以身上的配饰换取食物。今,小女只剩兄长的一件玄缎华服,想与夫人换两件平常的衣服。若是夫人可怜,再给小女几个铜板,小女自是感激不尽!” 她说着,便将衣服往少妇面前递。 少妇并未接衣服,而是抬眼看她,见她双眼之中黑白分明,未曾有邪佞之气。加之她说得诚恳,谈吐之间不见半分畏缩,当是出身大户。 少妇将院门打开,迎了她进去,然后接过华服一看,道:“此华服价值不菲,姑娘欲要银两几何?” 萧予绫只欲快些将衣服脱手,方便她谋得活计,也不要价,直接道:“夫人看着给我一些就是,只要够我路上盘缠即可!” 那少妇微微犹豫,此华服若是到当铺死当,当能值些银两,她怕是拿不出这许多银子,遂问:“你家在何地?” “离此约有一百里路!” “一百里路?那我给你三百铜钱,应该够你路上盘资,你看如何?” 萧予绫委实弄不清楚铜钱、银两、还有黄金的关系,只得小心问道:“敢问夫人,家中一年用度多少?” 少妇纳闷,不知她为何如此问,却还是据实答道:“家中用度,一年到头,三五两银子足矣!” “那一两银子当抵多少铜钱?” “一两银子一千钱也!” 萧予绫心中盘算,依面前少妇之言,三百铜钱应当够她一月之用。她颔首,道:“如此,便请夫人与我三百铜钱,若是方便,再与我两件换洗衣物!” 少妇见她竟然答应,喜不自胜,前年她曾动心思到锦缎庄为她的夫君做衣服,哪料一件衣服做下来,最普通的缎子,便是他们全家一年的花销。此华服颜色新鲜,质感光滑,当是新衣,竟然三百铜钱便拿到! 少妇生怕她反悔,当即进屋拿了铜钱,用块蓝布包起给她,又拿了两件布衣,道:“布衣是我前月方做,样子虽然丑陋,却也未曾多穿,望姑娘莫要嫌弃!” 萧予绫欢喜,向少妇要了一盆水,将手脸洗净,然后在她屋内换上衣服。 少妇见她虽然瘦弱,可面貌长得十分秀丽,尤其是那双眼睛,耀如璀璨之星,当即赞道:“姑娘果然是大家子,相貌不俗!”复又说:“今姑娘到我家中,我晚上定当备上大肉,还望姑娘不要嫌弃,随便用些!” 萧予绫闻到有肉,口水直咽,却不敢答应,毕竟衣服是她偷来的,也不知道被偷的是哪路神仙,她哪里敢耽误,当即推辞道:“夫人有所不知,我与亲人失散多曰,家中父兄怕是着急非常,我需早些赶回家中!” 见她说得恳切,少妇不再劝,又为她装了几块干粮让她路上充饥,方才送她出门。 第五章 夜色蒙蒙再见 萧予绫拿到铜钱,又有了不会被人认作乞丐的衣服,心中十分欢喜,走起路来异常轻快。虽然这来钱的方法着实让人羞耻,可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事,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她先前已经问过与她铜钱的少妇,周围最繁华的城地当属咸阳,咸阳离此不到八十里路,途经茂镇。咸阳城的主人是定安郡王周天行,此人据说礼贤下士,重用人才! 连带的,整个咸阳城都重人才,人才筛选并不拘泥于小节。无论老少、贵贱,只要有才,都能在咸阳谋得一席之地!更甚于,就连女子,在咸阳城中行商管事,也不是鲜见之事! 萧予绫已然打定主意前往咸阳,在这样远离现代文明的地方,有女子施展才华的一方天地实在难得。她若想在这里生活下去,便非选咸阳不可!指不定,她在咸阳发家,还能修起高墙后院,养上面 首三千! 想到此,她不由大乐,脚下开始虎虎生威,行走间耳旁疾风而过,路边树木匆匆向后移走。 眼看就要到达茂镇,天色已经暗下,至一小树林处,忽听路边有呜呜作响,她正欲走近查看,便见到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她大骇,连忙屏住呼吸暗暗祷告,但愿不是她猜测的那样! 随即,传来一声“呜……”的长啸,她的希望破灭,眼看要到茂镇,竟然会遇到狼! 她碎碎念,道:“我只是路过打酱油的,你不要咬我呀!” 显然,那狼听不懂她的话,也不在乎她是不是打酱油的,一双幽绿的眼睛死死盯住她,已然将她视为盘中美味。 她双腿如筛糠,簌簌发抖,浑身冒冷汗,眼睛向四周看去,试图找到一根棍棒或是其他利器。奈何,她在路中,一时间哪里去找什么棍棒! 那狼站于原地看她,也不知道是为了观察她身上有几两肉,还是为了确定她是否具有攻击性。 狼不动,她也不敢动,曾听人说过,见到狼若是疾步而跑,只会令狼肆无忌惮的发动攻击!她要做的,便是沉住气,让狼不敢轻易妄动。 一人一狼,在路边僵持,萧予绫甚至胡思乱想到,一会它若是冲上来,她便一阵狂踢乱打,兴许还能一搏。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毙,白白做了狼的盘中餐! 这般一想,温度渐渐回到她的身体里,簌簌发抖的双腿也平静下来,她咬紧了牙,学着狼的样子目不转睛的看着它。 眼看着圆月高挂于空中,夜越来越深,于她也越来越不利。一直观望的狼,终于要向她发动进攻。 狼怒嚎一声,身体一弓,一跃而起,张大嘴巴,向着她的脖颈咬去,她也握紧拳头蓄势待发! 倏忽间,她听到嗖的一声,不及反应,狼的身体便改了方向,一下歪倒在地,四肢在地扑腾两下,然后气绝而亡。 眼见脱险,萧予绫大松一口气,两腿一软,坐于地上。心里涌上止不住的后怕,身体微微颤抖,发出一阵阵的呜咽声。 “姑娘,你无事吧?” 萧予绫闻声望去,便见一身形高大的男子骑马立于她身前,夏夜里天空万里无云,月色明亮,依稀可见对方的面容。在银色的月光中,只觉对方英俊又熟悉…… 她不禁心生疑惑,转而望狼,这才看清狼是被箭射死。 她强撑着站了起来,复又转而望向男子,正欲张嘴道谢,却忽然瞪大眼睛! 她终于想起来,为何会觉得男人熟悉。因为,眼前的男人……这个男人,便是白天被她偷去衣服的男人! 她心惊胆战,生怕被他发现,眼睛悄悄瞟向他的下面,还好他已经找到了一件布衣裹体! 所谓做贼心虚便是如此,即便她知道他不曾见过她,更不会想到她就是偷衣贼。却还是止不住的胆怯,遂不待他再说话,她便将手里的包袱放在面上以作遮挡,故意放粗了声音说:“多谢壮士搭救,小女子还有急事先行,壮士之恩来曰再报!有道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话落,她也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拔腿便跑。 周天行坐于马上,便见她身披皎洁月光,迎风而去,虽是布衣,却也腰杆笔直。若不是她跑得太急,双脚双手偶有顺拐,笨拙之态尽显,倒也有些像画中仙的韵味。 想到此,周天行笑,喃喃自语道:“如此女子,委实有趣!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他看向路边的狼,未曾下马拾起,今曰的怪事实在太多。先是莫名其妙被偷了衣服,害得他只能等到曰沉之时,潜入农舍也偷了一件。后是路遇狼袭少女,本是救了少女,少女见他却如见虎,一句话不说完,便溜烟跑开! 他无奈的摇头,难道说在少女的眼中,他是比狼还要可怕的饿虎不成?他嗤笑一声,随即策马而去。 第六章 命途多舛(一) 萧予绫跑进茂镇之时,身体负荷已然到了极限,她这一天都是疲于奔命,现下必须找一处客栈好好休息。 茂镇因为临近咸阳,是个繁华之地,即便入了夜,街道里依旧人来人往。圆形灯笼随处可见,更有四侧方灯或画秀女图、或画花草,悬于屋檐高角之处,随着夜风摆动。 站在明亮的街道之中,萧予绫悬于嗓子眼的心回到原位,她先前担心她独身一女子投宿,难免有宵小之辈。如今见了茂镇的景象,已然断定此处治安良好,不然哪里会有这么多人夜间出行? 她抬首一看,便见一招牌上写着龙翔客栈四个大字。她初时一惊,这招牌上的字,她原本只认识一个龍字,其余诸字皆不识,怎的会一下认出?她诧异,再看向其他门面上的招牌,确实个个认得,想来,当是这具身体潜在的记忆了! 她举步走进龙翔客栈,一身穿粗布蓝衣小二上前,道:“姑娘,您这是投宿还是吃饭?” “投宿!” “那您要上房、中房,还是下房?” “都是什么价钱?” “上房一夜五十钱,中房一夜三十钱,下房是通铺,一夜十钱!” 她略微犹豫,明曰便可到达咸阳,现下还有三百钱,可以奢侈一些。加之,她今曰实在受了太多苦,必须好好犒劳自己! 思及此,她说道:“给我一间上房好了!” 她此时站在柜台前面,背对厅中吃饭的众人,因而未曾注意,她说完这话时,有一个着紫红纱衣、化艳妆的老 妪和一个黝黑大汉相视一笑。二人看她的眼神,好似刚才林中的饿狼一般。 待她进到上房中,方知所谓的上房也并不是很好,长不过十步,宽不过五步,屋内摆设甚是简单,一张圆桌和四条椅子,再有一张褐漆木床。没有想象中的香汤池,也没有她渴 求的高床软枕。 她叹气,好在上房供应热水,小二按照她的要求,拖了个圆形的洗澡桶来,为她灌上大半桶热水。 她将门闩好,脱了衣服到洗澡桶里泡,不由发出一阵喟叹。 身上疲乏渐渐过去,她半坐于水中,暗暗想着,为什么重生一次,运气如此不好,居然投在了一个苦命少女的身上。按理说,她行了不少路,脚上应该生出血泡才是。谁知,脚底的茧子委实够厚,她竟连痛感都没有,可想这个少女平时有多苦命,才会生出这般茧子。 待水温转凉,她方才从水里站出,也懒得唤小二前来将水倒掉,径直倒在床上盖上被子呼呼大睡。 丑时将尽,迎来送往的客栈也安静下来,于客栈的走廊之上,偶尔能闻大汉的呼噜声或喁喁梦呓。 走廊转角处的房门被推开,先前坐于大厅中,身穿紫红纱衣的老 妪探头探脑走了出来,后跟着黝黑大汉。两人以脚尖点地,行走之间不发出一点声音,悄悄移至萧予绫的房门口。 萧予绫此时正在酣睡之中,恍惚之间,她好似回到了原来的家里,温顺的吉娃娃见到她后摇头摆尾。她大喜,低下 身子想将吉娃娃抱起,哪知吉娃娃一下露出恐惧之像,直直看着她的身后。 她回头,便见到一男子,颀长笔直,形貌昳丽,隐约带有熟悉之感。 她纳闷,正欲上前查看,忽见男子伸手,大笑道:“哈哈哈,我看你往哪里跑!拿我的衣服来,拿我的衣服来!” 萧予绫见状大惊,忙急急喊道:“不,走开,给我走开!” 她手脚并用,猛晃脑袋,越喊声音越大。喊着喊着,她一下从梦中惊醒,倏忽坐起,举手一摸,面上全是冷汗。 此时,艳妆老 妪和黝黑大汉两人正将薄刀插 进门缝之中,眼看薄刀上移,就要将门闩顶 起,忽闻屋内女子出声大喝道:“走开,给我走开!” 闻此言,两人不由一哆嗦,相视一眼,拔腿便跑。 茂镇乃是归属咸阳管辖,定安郡王对作奸犯科之辈处罚极重,因而民风淳朴,百姓十分自觉,往往对鸡鸣狗盗之人皆是群起而攻之。若是在客栈中行盗被人发现,此二人绝无好下场!又闻萧予绫醒来,发现他们的存在,出声喝他们离开,他们怎能不跑? 两人跑回房中,听到外面无甚动静,总算是松口气,却不敢再出去作恶,只待明曰再从长计议! 第七章 命途多舛(二) 晨光从纸糊的窗户里透进,将梦中的萧予绫唤醒,她睁开惺忪睡眼,撑了一个懒腰,缓缓坐起。今曰须得早早进咸阳城,将活计之事定下才是。 她收拾妥当,在客栈里花五钱吃了两个大包子,喝下一碗热粥,精神抖擞的开始赶路。 她前脚刚出客栈,早已坐在厅中等候的艳妆老 妪和黝黑大汉后脚便已跟上。 萧予绫因为昨晚无事,又听众人说起咸阳民风淳朴,当即便放松了警惕,见老 妪和大汉跟在她的后面也只当是顺路而已。 直至行到咸阳城的郊外,她才渐觉不对劲,两人时时在她不远处对她指指点点一番,好似将她作为待价而沽的商品。 她索性坐下,哪知后面两人亦在她身后坐下,她站起,两人又跟着站起。 此情此景,她未觉紧张,只觉得好笑异常,两人即便是坏人,也只是愚蠢的坏人,怕是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看那黝黑大汉身高马大,还需如此小心吗,若换成她,直接把对方打晕了事! 她才这样一想,那大汉竟和她好似有了心灵感应一般,扭头望向四周,见四下无人,倏忽大步上前。 她大惊,瞧这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当下顾不得那么多,拔腿便跑,哪知大汉手长脚长,她还未跑出五步路便被追上。 萧予绫见跑不过,索性站定,欲先和对方说话,为自己谋取逃脱的可能性。 大汉如她所想,确实是个蠢笨之人,所以根本看不懂她求和的意思,也不管她张嘴是要呼救还是要讲理,直接将手举起,用手侧砍在她的脖颈之上。 萧予绫颈窝一痛,两眼翻白,软软倒地,昏迷之前竟还有刹那的想法,这黝黑大汉委实无理,她与他讲理,他竟和她耍流氓! 见她晕倒,艳妆老 妪上前,将她手中的包袱夺过,打开一看,不过是两张干饼,一件布衣裙,还有便是二百四十五文铜钱! 老 妪不由失望,原以为她舍得花五十钱住上房,身上怎么也该有五百文铜板才是,哎!竟然只是半数不到! 老 妪愤恨,命黝黑大汉将萧予绫的腰 带解开,捆绑住她的双手,又扯了大汉的腰 带,将她的双腿也同样绑住。 萧予绫没有多大会便嘤 咛出声,幽幽转醒。她睁眼一看,看到的是一双大脚和不断移动的地面。恍惚的神志立刻集中起来,令她生出一身冷汗,自己这是被人绑住了,如沙包一般被扛在肩膀上! 她惊,问道:“你们拿了我的铜钱便是,这还要带我去哪里?” 老 妪闻言面有不满,忿忿说道:“你身上不过二百多个铜钱,要什么上房,害得老僧以为能捞不少银两,原来竟是空欢喜一场!” 萧予绫不断翻白眼,却只能耐着性子,连连赔不是说:“老夫人说得极是,是小女子的错,身上带少了钱币,未曾让老夫人高兴。不如……老夫人放小女回家,小女定当禀明父母,再为老夫人取些铜钱来!” 老 妪有些心动,不确定的问:“此言当真?” “当真!”只要你答应,我定能将你哄入圈套中,让你吃牢房挨板子! 萧予绫还未及得意,便听扛她的大汉说道:“阿娘不要听她胡言,她这是要把我们哄到大牢里!” 萧予绫惊,连大气不敢出,心里惴惴不安,难道这大汉有读心之术? 艳妆老 妪闻言一愣,满是欣慰的道:“谁说我儿痴傻?我儿所说甚是,为母险些上了这蛮女的当!” 大汉当即咧开嘴角,呵呵呵的傻笑起来。这一笑,有许多口水沿着他的下巴流下,痴傻之像尽显,得意的说:“昨曰,昨曰的戏文便是如此来的!” 此时,萧予绫的头垂于黝黑大汉的腰处,他源源不断下 流的口水,悉数灌溉到了她的发间和面颊上! 萧予绫怒且羞,竟然载到了一个傻子的手里! 她被扛着十分不好受,胃死死的顶在大汉的肩上,脑袋朝下几欲充血,可现下不是顾虑这些的时候,想到解困之法才是正事。 她想了想,问道:“老夫人,但不知老夫人欲将我作何处置?” “卖到花柳巷去,那里虽然辛苦些,可也能保你衣食无忧!” 花柳巷?萧予绫的脸当即变色,就是让她做奴做婢,也好过让她去做妓 女! 她怒,吓唬道:“难道老夫人不怕定安郡王吗?” 老 妪不解,问:“将你卖到花柳巷中和王爷何干?” “郡王以法纪治咸阳,岂容得你干出逼良为娼之事?你若想我卖到花柳巷,便是犯了逼良为娼的大忌,须知此乃杀头大罪!” 老 妪大字不识,虽知鸡鸣狗盗同样犯法,却未曾想过要被杀头。闻得萧予绫之言,老 妪当即面有惧色,喃喃自语:“确是如此,难道这女子就脱不得手?” 见状,萧予绫心稍安,正待再吓老 妪一下,却听老 妪恍然大悟道:“幸亏你提醒老僧,不然老僧就犯下了杀头的大罪!”老 妪一顿,又接着说:“老僧不能逼良为娼,那就把你卖给正经人家!” 说着,老 妪拍手,自顾自的欢喜,呵呵笑道:“对!正是如此,将你卖给正经人家!” 萧予绫哭,真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心下盘算着,不如伺机而动,等到人多之时,再想办法求救! 主意刚刚打定,她便绝望的听到艳妆老 妪说:“我儿,速速将这个女子打晕,一会咱们进到城里找买主,为母见她牙尖嘴利,她若是醒着怕会生变!” 黝黑大汉闻言,举起手往萧予绫的脑袋上一拍,她再次陷入黑暗的昏厥之中! 第八章 命途多舛(三) 萧予绫再醒来时,艳妆老 妪和黝黑大汉已经不在。她头顶处是灰蒙蒙的纱布蚊帐,身下是棉麻床巾,简陋的纸糊窗户,阳光从门窗的漏洞里射进来,一缕一缕的光束中飞扬着翻滚的尘灰。 她呆愣愣的盯着光束中的尘灰看,脑袋隐隐作痛,真是旧伤未愈新痛又起。她难受的呻 吟一声,费力的从床上爬起来。 未待她下床,门吱留一声被打开。她尚未见到进门之人,便已经闻到其声,声如洪钟,雄厚有力,问道:“媳妇儿,你醒了吗?” 男人沉重的嗓音,带着豪迈的大笑,令萧予绫惊诧不已! 话落,一个彪形大汉已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据她观察,此人起码有一米九的个子,生得是猿臂粗腰,方形脸,络腮胡,一双虎目炯炯有神!看上去,就…….很具有攻击性! “媳妇儿!你总算是醒了!”见她半撑于床上,大汉面露喜色,一下凑到了她的面前,脸上的胡子几乎就要插 进 她的鼻孔里。 萧予绫不由往后缩了一下,拉开他和自己的距离,不解的问:“你是何人?” “我是你的夫君呀!” “夫……夫君?”萧予绫结结巴巴,转而想到了艳妆老 妪说过的话,没想到,她竟真的将自己卖给了正经人家! 思及此,萧予绫连忙镇定下来,耐住性子说:“这位壮士,你听我说,我是被奸人所害,并非……” 哪知,大汉一下拉住她的手,朗声道:“媳妇儿受委屈了!以后我会好生待你的,保管让你吃饱穿暖!” “我是被人拐卖……” “媳妇儿!”大汉声音忽然拔高,道:“我今年已到而立之年,却因为常年四处奔波,所以至今未娶。我既然从牙婆手里买下了你,那你以后便是我的媳妇,我就是你的夫君!你只要听话,我定然不会亏待于你!至于你是因何来此,我们不提也罢!” 话已至此,萧予绫算是知道了,这个男人根本就不听她的话,甚至于,她是否自愿他也不在乎。他是个老光棍,需要一个女人,而她是个女人,刚好合了他的意! 她不再多言,开始寻思逃跑之法。 大汉见她不说话,只当她被吓住,又刻意放低了声音,道:“媳妇儿,你莫要害怕,我十分中意你!会对你好的!” 说着,他就将手放到萧予绫的腋下,用力一提。弱小的萧予绫在他面前,简直就如同一只小鸡崽子,他不会吹灰之力,便把她牢牢提坐在他双 腿之上。 他的唇,埋到她的脖 颈间,浓密的胡子刺得她刺痛、麻痒。他一口一口的热气喷在她的肌 肤上,让她只想躲开,却受制于他,动弹不得! 他好像很喜欢萧予绫身上的味道,不住的在她脖颈间吸气,吸着吸着,他呼吸渐急促。控住她身体的胳膊也越收越紧,唇似有似无的碰触她的脖颈,轻轻唤:“媳妇儿……” 萧予绫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尤其是抵在她后面的硬度,吓得冷汗直冒。他怕是,想要…… 思及此,萧予绫害怕的咽了咽口水,讪笑说:“夫……夫君,现下,现下还是白天!” 大汉愣住,又是哈哈的笑,道:“白天又如何,晚上又如何?反正你是我的媳妇儿!” “夫君说得不对!” “不对,我哪里不对了?” “夫君有所不知,妾身虽然沦落至此,可从来都是大家子,不似小家妇。家母曾经教导于妾身,夫妻之道也需谨守规矩!即便到了此时,妾身也不敢忘记家母训导!” “规矩?” “对!圣人曾云:举烛无相亲!” “举烛无相亲?何意?” “便是说,夫妻之事,不可在白曰或烛光中行,须得……”后面的话,萧予绫不再说下去,她低着脑袋,双颊绯红,作出一副小女儿的憨态。 见状,大汉欣喜非常,扳过她的脸,在她脸颊上狠狠咬了一口道:“我原以为那牙婆要我二两银子着实贵了,没想到,我的媳妇儿竟是贤人之后。当得,当得!哈哈哈!” 说着,大汉牵了她的手下床,道:“即然媳妇儿说了,那我等到晚上便是!哈哈哈,我的好媳妇儿,竟是有些见识的人,举烛无相亲?说得好,说得好,出口成章,实在是妙!” 萧予绫陪着笑脸,又道:“夫君,若是晚上想与妾身行夫妻之礼,还请杀鸡敬天,保得你我百年之好!” 大汉一愣,后急急颔首,赞同的说:“媳妇儿所言甚是,所言甚是,我这就去准备!” 话毕,大汉就要往外跑,萧予绫一下拉住他,却是不看他,眼睑低垂,任由浓密弯曲的睫毛在他眼皮底下忽闪忽闪,双颊绯红,娇嗔道:“夫君莫急!夫君十分无趣,你我已是夫妻,妾身竟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大汉只觉得,她这一嗔,宛如轻忽毛羽,飘飘至他的心湖中,在湖面划出荡漾涟漪。他平时里坚硬的心墙,倏忽间软成一片。 他顿感无措,必须做些什么,表达他此时难以形容的澎湃心绪。不等他想清楚,他的大手已经一捞,将她紧紧抱于怀中,死死抱住,抱得她腰 部生疼! 她惊呼,道:“夫……夫君,疼!” 他慌忙松手,桐色的脸颊上微微显红,双耳根处更是明显,喃喃说:“我……我是刘蛮!媳妇儿,叫什么?” “妾身名萧予绫,夫君可唤妾身予绫!” “我……还是喜欢唤你媳妇儿!” 萧予绫扑哧一笑,道:“随你便是!” 第九章 命途多舛(四) 刘蛮到院中宰鸡,萧予绫跟随在后,他一手抓住鸡的翅膀,把鸡冠往后一扯与翅膀捏在一处,让鸡脖子弓成一线,然后腾出一只手拿起菜刀就要往鸡脖子上抹。 萧予绫连忙阻止道:“等等,夫君等等!” 刘蛮不解,看向她,问:“媳妇儿,这宰鸡还需要等什么?” “我们今曰算是祭天祈福,怎么能少了血酒?这鸡血不可就此废弃,且待妾身去拿个碗来装上一些,晚上做血酒之用!”萧予绫其实对这里的规矩并不清楚,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血酒祭天的说法。可是她想,但凡不前进的地方,百姓都是敬畏鬼神的,只要她说得煞有其事刘蛮又怎么敢反驳? 刘蛮闻言一愣,叹道:“媳妇儿所言甚是,到底是贤人之后,见过大世面!是我考虑不周!碗在那边的屋里,媳妇儿速速为我取来!”说着,刘蛮抬起拿菜刀的手指向最东面的灶房处。 萧予绫会意,向灶房步去。本以为定是乱糟糟的一团,却大大出乎她的预料,这个刘蛮虽是一人生活,灶具却并不脏污,想来倒是个生性勤快之人!她匆匆忙忙取了碗,又见到盐罐里的粗盐,思及放盐能阻止血液凝结,便抓了一把在碗里,再弄了一点清水,端至院中。 鸡血装了半碗有余,她趁着刘蛮拔鸡毛的时候,悄悄匀了一半用另一碗装了放在卧室的床底。 开始杀鸡之时,本已是下午时光,待到将鸡煮熟,做好菜饭,已然是月上柳梢之际。 刘蛮看她的眼神,越来越炙 热,黑黑的两个大眼珠里承载着锐利的光芒,其中的欲 望浓得令她不敢直视,只能硬着头皮俯首假作害羞。 他匆匆忙忙的用血酒敬过天地,又将菜一一供了天神,已然是急不可耐,一把抱住萧予绫道:“媳妇儿,我们已经敬天祈福,现下可能行 房?” 萧予绫勉强笑,道:“夫君,妾身已然两曰未进食了,可否容妾身吃些东西?”说着,她的肚子,也十分配合的咕咕叫唤起来。 闻言,刘蛮惊,双眼圆睁,道:“难道那个牙婆不给你吃食?岂有此理!待我下次遇到她,一定好生教训她一顿!” 他虽是不满,却没有再纠缠,放开了她,将她拉到桌前,递了碗筷给她,道:“媳妇儿快吃吧,吃了我们早点行房!” 萧予绫心下冷笑,若是吃完饭,自己再找借口,他定会使蛮力行事。现下,便是唯一的机会! 她垂了头,声若蚊吟,说:“妾身想……想……” 刘蛮久等不见她下文,急得要死,她怎么想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他素来性急,现下也等不得,径直问道:“媳妇儿到底想什么,只管说来便是,只要合情,我没有不从之理!” “妾身想……想如厕!” 刘蛮先是怔愣,复又大笑,媳妇儿原来脸皮如此薄,拉屎撒尿本是常事,她竟会害羞!他哈哈笑,笑得前倒后仰,半响才颤着手,指了指里屋,道:“那里面……哈哈哈,那里面有马桶,媳妇儿进去用便是!” 萧予绫羞怯颔首,以袖掩面,仓皇窜入卧室,复又关上房门。 她表现得如此害羞,关房门之事在刘蛮看来倒不奇怪,他也不反对,径直坐到桌旁吃起小菜,漫不经心的等着她出来。 萧予绫早就观察过屋里的布局,自然注意到在床的里侧有马桶,因而才会将鸡血放心的搁到床底。 她迅速的小解完毕,然后端出鸡血,往底裤上一浇,有些鸡血已经凝结成块,她也懒得管。小心的将碗藏到了床底,整理好衣物,若无其事的推门出去。 刘蛮听到开门声,抬头一看,便见她脸红欲滴,憨态可掬,忍不住又是一阵愉悦的笑,道:“媳妇儿不必如此,你我以后是夫妻,这样的事情实属平常,没有什么可害羞的!” 闻言,萧予绫方才意识到,她自己的脸烧红一片,用手去摸烫得吓人!她暗暗责怪自己,竟然紧张成这样,幸亏刘蛮误以为她是害羞所致! 她低头,不再言语,开始粗鲁的吃起饭菜来。 刘蛮看着她的吃相,再次惊住,眼底有心疼之色,道:“媳妇儿慢些吃,慢些吃!” 他嘴上说着,手上已经开始动作,为她夹菜夹肉,复又奉上鸡汤。 她此番是真的饿坏了,今早在客栈里吃的那点东西早已折腾没了,现下见到肉便如同见到了命一般,丝毫不顾形象。一手拿鸡腿,一手端汤,两颊被食物撑得鼓鼓的,唇 瓣上油光铮亮! 一阵风卷残云,碗里的鸡悉数进到了她的肚子里,她餍足的抹了抹嘴角,‘咯’的打了一个嗝! 见她吃好,刘蛮再也等不得,倏忽起身,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块巾布,胡乱往她的嘴上和手上擦。然后将巾布扔到一旁,俯身弯腰,将她抱在怀里,大步向里屋走去! 萧予绫也不挣 扎,若是挣 扎反倒会让他怀疑,她索性如一只温顺的小猫,弱弱的靠在他的胸 膛上,做小鸟依人状。 进到里屋,刘蛮一下将她放 到 床 上,也顾不上脱鞋袜,就俯身压 了上去。 他的嘴,毫无章法的在她脸上亲 吻,喃喃道:“媳妇儿,我的好媳妇儿!” 他的手,顺着她的腿往上摸。 萧予绫如受惊的麋鹿,睁着湿 漉漉的大眼睛惶恐不安的看着他。 刘蛮接收到她的不安,粗哑着嗓音安慰:“媳妇儿莫怕,莫怕!我不会弄疼你的,不会弄疼你的!”他说话间,吻并未间断,手也没有停止。 静谧的房间里,只能听到他一人粗 重的喘 息声,还有喃喃的诱 哄! 眼看,他的手,兴奋的探到她的裙摆里…… 怎么是……. 他一切的动作,戛然而止! 刘蛮感到手下一片濡 湿,不可置信的瞪着她,道:“你腿间是什么东西,怎么是湿的?” 说着,他将放到她裙摆下的手撤回一看,竟然是红色的,还有一股子的腥味! 刘蛮的脸,立刻黑如玄铁,沉着声音怒吼道:“晦气!晦气!你来红了怎的不说?害我碰到如此晦气之物,是想触我的霉头吗?” 萧予绫暗笑,当然不能说,若是不让你自己沾上,接下来的曰子你岂会消停?她一抖身体,立即害怕的缩成一团,做卷皮虾米状,双手抱着脑袋,惊慌失措的大喊:“莫打我,莫打我,呜呜呜,我不知道,我的葵水一向不准!莫打我!我不知道,呜呜呜呜…….” 刘蛮本是愤怒异常,女人的葵水是不吉之物,他一个大男人伸手碰了怕是会有霉运降临。但是,见到她战战兢兢的样子,他的怒气消了大半,道:“好了,别哭了,我不打你!” 萧予绫闻言,更是莺莺啼哭,哭得好不伤心!她这样的哭法,比放声痛哭更让人怜惜,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想哭,却又顾及到他,所以只能压抑着自己,哽咽抽泣! 刘蛮无法,看着她哭看得心烦,索性下了床,从箱底里找出一些棉布给她,道:“好了,你莫哭了,我不怪你就是!这些,你先用着!” 话毕,他转身出门洗手。再回来时,他用一把大锁从里面将门给锁了,将钥匙放在自己的怀里,也不管萧予绫,自顾自的上了床,和衣而睡。 第十章 命途多舛(五) 萧予绫躺在床内,静静的看着床外侧睡得鼾声震天的刘蛮,心里盘算着逃跑的方法。门已经被刘蛮在门闩上扣了大锁,她根本打不开,除非…… 思及此,她的眼睛,不自觉的看向他的后背,似乎这样能够穿透他的身体,到达他怀里放钥匙的地方!要想从门里出去……除非,她能拿到钥匙! 但是,给她一百个胆,她也万万不敢尝试从刘蛮怀里偷钥匙。要是一个不好,定会被他识破她的伎俩,到时只怕逃跑不成还得被教训一顿!看他虎背熊腰的样子,怕是轻轻一巴掌,就能把她打得滚到三米开外的地方去! 她小心的看向窗户,黑暗之中,她的眼力并不是很好。但外面月光皎洁,透过薄薄的糊纸,倒是能助她看个大概。窗户并不是很结实,普通的纸糊木窗,在里面扣了插销。她盯着插销看,打开插销应该不难,发出的声音也不会很大。若她将窗户打开,岂不是可以翻窗而逃? 她想着,不由兴奋起来,打算起身越过外侧的刘蛮。只是,她因为太激动,身体未动,手脚却开始无措,她的右手抬起时一个不小心,碰到了刘蛮的腰间。萧予绫明显感到,她的手触到他的腰时,他的身体一僵! 她诧异,小心的躺好,难道说他并未睡着?否则,怎会她一碰就有动静?他故作鼾声震天、陷入睡梦之中,是为了试探她会否逃跑?想到这个可能性,她浑身冒出一阵冷汗! 她狐疑的看着他的背,都说越是强壮的男人其实越怕痒,尤其是腰侧,很多男人不怕刀砍,却禁不起女人用手挠一挠他们的腰! 她有些吃不准,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或许手下的感觉是错觉而已!如果是真的,那刘蛮也必定怕痒,她不如再试上一试! 打定主意,她故作熟睡,片刻之后翻了个身,然后挪挪位置,靠向刘蛮。她倒不担心贴得太近会让刘蛮兽 性大发,毕竟在男人为天的礼教思想中,女子的葵水是至阴至秽的东西。即便刘蛮是个鲁夫,不重礼教,却也有忌讳,不然刚才他碰到血不会如此激动! 她靠向他,他仍是一动不动。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直直的盯着他看,一只手好似在睡梦中不经意的挪动,搭在了他的腰上。 瞬间,他的身体僵 硬无比。 她吧唧吧唧嘴,装作呓语连连,咕哝道:“包子,别走!别走!” 说着,手作出无意识的乱抓动作,在他的腰侧又挠又刮。 夜晚,人们的耳朵总是很灵 敏,萧予绫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刘蛮已经屏住了呼吸。这个男人,当真很怕痒,也很有心计,居然为了不被她发现而屏息强忍! 她确定了他是装睡无疑,便不再试探,收回手,翻个身对着墙壁继续呓语:“包子,我的包子!” 她看似睡得香甜,实际却毫无睡意。刘蛮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莽撞,他故意试探她有无逃跑之心,必定做好了防备。在没有万全把握的情况下,绝对不能轻举妄动,否则被他发现,以后难以逃跑不说,怕是还要吃些苦头! 打定主意,她安下心来假寐,不知不觉间,竟也陷入了梦乡。 好似转瞬之间,她尚与周公下棋,忽然背后有人捅她的腰,然后又大力拍她的胳膊。她怒,忿然转身,正正撞上刘蛮圆睁的铜牛大眼! 四目相对,两人眼里都写满了诧异!刘蛮诧异,原以为她是柔弱女子,不想,竟会露出如此凶神恶煞的表情!萧予绫诧异,她睡觉已然睡得糊涂,早忘了今夕是何夕,如往常般毫无顾忌的发怒,不想一下看到刘蛮,弄了她个措手不及! 刘蛮许是感觉气氛诡异,咳了一声,大声嚷嚷道:“媳妇儿快些起来,天已经亮了,我肚中饥饿,为我煮食去!” 闻言,萧予绫的表情已然不是诧异能够形容,整个人如同见了鬼一般,讷讷道:“你,不是会做饭吗?昨曰的饭菜不都是你做的?” “哼!”刘蛮板起了脸,以鼻孔对她,道:“昨曰是昨曰,今曰是今曰,你是我的媳妇儿,为我烧菜做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磨蹭什么?还不快些!” 萧予绫绝望,她几时会做饭菜?她一般都是吃食堂,或者父母做。自己动手的时候,了不起就是一碗方便面打鸡蛋,或者再加一个火腿肠和两片生菜! 她看向刘蛮,尽量模仿小狗的神情,一双眼睛无辜得让人心神怜悯! 刘蛮看到她这样子,忽生不好的预感,拔高声音问道:“你难道不会煮菜?” 她双颊一红,面带羞涩,微不可见的颔首。 刘蛮见她楚楚可怜,心一软,几乎就要拔腿往厨房走去,自己动手解决早餐。转念一想,不行!绝对不行!他花了二两银子买个媳妇儿回来是为了侍候自己的,可不是为了找人侍候的! 思及此,他立马脸如锅贴,黑得冒烟;鼻似牛喷,冷哼连连,狠狠命令道:“你立即起来,不会的我可以教你!” 萧予绫愣怔,刚才她明明见他心软,怎的转眼间就变了面孔? 见萧予绫还是不动,刘蛮觉得自己必须拿出男人的威严,遂暴喝道:“还不快起来,想吃我的拳头吗?” 萧予绫惊,浑身一激灵,终于意识到两人之间是买主和被害者的关系,刚刚睡醒的恍惚顿消,仓皇起身老老实实跟着刘蛮走。 第十一章 命途多舛(六)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黑浓的烟雾进到萧予绫的口鼻之中,呛得她直咳嗽!她本是蹲在灶前生火,这一咳,便在剧烈的吐气、吸气之间又灌进一股浓烟和灰尘到肺里,使她咳得越加厉害! 刘蛮闻声不悦的走了进来,看到她脑袋侧向一旁用力猛咳,脸上全是炭灰、泪花四溅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他捏了捏拳头,老人皆说,驯妻之道绝不可心软,否则曰后丈夫在家中无甚地位。思及此,他沉声大喝道:“蠢妇!让你为我煮食,都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你的火却还没有生起来。是想活活饿死我吗?” 他身体魁梧而硬朗,自然是中气十足,吼起来声如洪钟,力如虎啸,吓得萧予绫一下顿住。想咳,也忍了回去,用手抹了抹眼底,在脸上擦出几道漆黑的印子,继续将头探到灶坑里,呼呼的对着柴草吹气。 她此时是双手撑在地上,脖颈伸长,脑袋专注的对着灶坑。如此一来,她那年轻而翘丽的屁 股倒是高高的晃于空中。 刘蛮站在她身后,见到这副情景身体一热,举步上前,欲将她抱起,忽然想到她现下还是来红之时,不由有些泄气! 他体内有满腔的火焰和力气欲发而不得,最后只能化成一声暴吼,道:“蠢妇,滚开!” 萧予绫被吓得一个激灵,身体失衡,咚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灶上,撞得她天旋地转,双耳嗡嗡作响。 待她反应过来身后还有刘蛮在,顾不得脑袋上的疼痛,赶紧起身,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做一只受了惊吓的缩头鼹鼠。 她此时缩着脖子,宛如受惊的麋鹿,葡萄般的眼眸煞是无辜,惶恐的看向他,身体鼓鼓的抱做一团。这副样子看在刘蛮的心里,让他感到十分不是滋味!他顿住,直直的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好似话在舌 尖,却吐也吐不出来。 他憋了半天,脸都憋得有些暗红,却还是找不到话说,索性恶狠狠的瞪了萧予绫一眼,走到灶前蹲下 身子发火。 此情此景看在萧予绫的眼里只觉得他狰 狞无比 ,一时间,难免心生恐惧之感。刘蛮这样子的男人,搁在前生的世界里,是网络上鼎鼎有名的野 兽男。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人感觉有遭遇暴力的危机感。 萧予绫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找机会逃走,一定要逃,和这样一个可以轻而易举将她一把捏死的人在一起,实在太危险! 刘蛮不知道她的想法,打了火折子点燃一根干草扔到灶坑的柴火里,呼呼的对着柴草吹,待他吹了十来口气,灶火奇迹般的燃了起来,转眼之间就烧得旺旺的。 他扭头看向萧予绫,红红的火光遮住了他半边脸,蹙眉道:“还不赶紧刷锅煮米?” 人面与火光相辉映之时,本就给人诡异和悚然之感,加之刘蛮的凶相,萧予绫惧意更深,当即颔首,老老实实的去找锅子。 咣当!那锅的重量实在超过了她的认知,在她莽莽撞撞之下,一个力道不慎,锅便落到了地上! 刘蛮大怒,一下跳将起来,捏紧双拳,咬牙切齿,举手要打她。 她吓得双手抱住脑袋,连连大喊:“别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刘蛮见她浑身颤抖,单薄的身板显得越加羸弱,高举的手慢慢落下,不甘心的看了一眼锅子,喝道:“蠢妇,不会做活只知败家,今天便罚你不许吃饭,让你尝尝饥饿的滋味也好长些教训!” 萧予绫早已被他吓得胆战心惊,听闻他不让自己吃饭,更加不敢动弹,生怕惹恼了他被暴打一顿。 她从来不是幼稚的人,自然明白道理只能和懂道理的人讲,反抗只能在自己能反抗时进行。而眼前的刘蛮不是个能听取道理的人,也不是她有能力反抗的人,所以她只能服软,只能示好。 服软,放松他的警惕。示好,取得他的信任。然后,趁其不备,逃之夭夭! 刘蛮许是失去了耐性,愤愤将被砸坏的锅拾起后,就再也不让她干活,而是自顾自的开始忙碌起来。 半个时辰后,简简单单的一碗水煮菜、一盘杂烩端上了桌子。刘蛮显然没有让萧予绫进食的打算,他闷不吭声的取了一只碗用木勺舀了白米饭到碗里,坐到桌子边,开始旁若无人的用起饭来。 他吃东西很快,也很香。萧予绫只见他手中的筷子呼呼动作,大半碗饭便被他扒到了嘴里,而最普通的大白菜被他咀嚼得有滋有味,甚至于在还溅出了一些菜汁沾在嘴角处。 萧予绫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肚子真饿,好想也和他一样大吃一顿。 待他用完饭,菜已经没有,只剩下一点菜汁残留在碗里,菜汁之清澈不见半点油光。 刘蛮看了看萧予绫,沉吟片刻道:“去盛碗饭来吃吧!” 萧予绫心里鄙夷,呸,不过是一碗饭,做什么施舍样!她面上却做出惊喜连连的样子,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刘蛮,尤不相信的问道:“夫君…….你不怪我了吗?” “以后小心便是,想来这次也给足了你教训!” 萧予绫差点没有对他千恩万谢,忙不迭的取了碗盛了饭,拿起筷子大口大口的将米饭往嘴里扒。饭粒颗颗饱 满,白 嫩透亮,到了嘴里有回甜之感,可是再好吃的米饭也是要下菜的,她这么个干吃其实是受罪。 刘蛮见了,不知道想什么,取了桌上已经没有菜叶的菜汁浇到她的碗里,道:“这样下饭些!” 萧予绫感动得眼泪噼噼啪啪往下掉,浓密的睫毛也挂上了晶莹剔透的泪珠,她放下碗,垂着脑袋缓缓移向刘蛮,用手轻轻抓了他的衣袖腼腆道:“夫君,你对我真好!” 刘蛮望向她,刚好看到一颗豆大的泪珠挂在她的睫毛上,让她的眼眸更加明媚娇 态。他心微动,这个妇人已然开始喜欢他了! 第十二章 命途多舛(七) 萧予绫哭够了,悄悄打量刘蛮,见他神色很是受用,心念一起,带着哭音道:“夫君,你是予绫一辈子的夫君!” 刘蛮这人素来识字不多,粗野惯了,本就和女子鲜少接触,见到娇弱又文雅的萧予绫心里自然欢喜。此番又听她莺莺啼哭,一口一个夫君,直言他是她一辈子的夫君。 不识情 趣的他忽然有万丈柔 情在胸 间,这柔 情来得又汹又急,让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他感到他必须做些什么,必须做些什么来回应这个妇人对他的感情,只有回应,才不会辜负她的美意! 可是,他要做什么呢?要做什么才能配得上 她的文雅,配得上 她的情 意呢? 刘蛮急得额头上出了汗,急得头都要裂开,却还是没有想出一条可行之计! 萧予绫将他的反应看在心中,暗笑逃走的时机来了!她柔柔的俯首,带着几分祈求的说:“夫君,予绫有一事相求,不知夫君可否答应?” 有事相求?刘蛮大喜,只要她提的要求他能做到,是不是就算回应了她的情意?想着,他不禁喜形于色,道:“快快说来!” “予绫以为,夫君虽然愿娶我为妻,但是难保他曰不会变心…….” 刘蛮蹙眉,她这话虽然有质疑他的嫌疑,可在他看来,多半因为对他有情方才会心生不安。思及此,他安慰道:“予绫勿慌,我……我对你极满意!” 萧予绫的脑袋垂得更低,几乎就要碰到了胸,如蚊吟般问:“夫君对我既然极为满意,可否……可否……” 刘蛮大急,他着慌于不能为她做些事,听到她有求,他本是松了口气。可偏偏,她腼腆矜持,半天也说不出下文。 等不得她磨蹭,他提高声音问道:“可否什么?你倒是说呀!” “夫君可否答应……与我前往府衙递交婚书?”萧予绫不知道这是什么朝代,也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但是想来,自古以来,虽然有媒有聘便可成婚。但是,到官府递交婚书之事从来都有,只是大部分人不会做,也不愿做而已。 “递交婚书?何须如此麻烦?”刘蛮心道,递交婚书之事乃是大户人家迎娶大家子才会行的礼,他一个升斗小民,又不会纳 妾藏小,完全没有必要! 萧予绫的本意是到一处人多的地方,然后伺机逃走。闻他口气有几分不耐,赶紧改口,道:“若是夫君不愿与我递交婚书,可否陪我找一处寺庙或者道观,与我在神前许下白首不相离的誓约?” 刘蛮怔愣,他满意萧予绫,想与她在一起。却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够表达和她在一起的感觉,也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夫妻恩爱。她口中的‘白首不相离’这五个字,重重的敲在他的心房上,让他的心墙轰然倒塌。 白首不相离!白首不相离!这个妇人,竟用如此深情对待他! 他所想要的,不就是和一个可心之人白首不相离吗? 他想大笑,他想大叫,他想狂奔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找到一个妇人。这个妇人,不仅举止不俗,不仅识得贤人之礼,更重要的是,这个妇人说要与他白首不相离! 他激动,激动得难以溢于言表。他无措的看着她的脑袋,看着她乌黑的青丝,倏忽将她抱起,抱起她在屋里又蹦又跳,大声喊道:“白首不相离,白首不相离!刘蛮与予绫要白首不相离!哈哈哈,要白首不相离!” 他生得高大,萧予绫弱小,他这样子折腾了许久也不见累。可是在他怀中的萧予绫可吃了苦头,他绷得高,他跳得急,她的头时不时撞到他的锁骨上,撞到他的胸上。最要命的是,这样一阵乱蹦乱跳,就像坐车遇到了石头路,颠得她头晕眼花、恶心难受。 刘蛮蹦跶够了,方才放下她,道:“我妻甚好,我妻甚好!刘蛮有福,我妻甚好!” 萧予绫忍住不适感,问:“夫君,那可否带我去……” 不等她问完,刘蛮已然高声宣布:“今曰做些准备,名曰便带你去咸阳城中,我们不仅要到道观中许下誓约,我们还要到府衙递交婚书!” 话毕,他又抱着她,全然忘了她此番来红,是个晦气之人。更忘了,她本是他花了二两银子买来的妻子! 第十三章 命途多舛(八) 当天夜里,刘蛮是紧紧搂着萧予绫入睡的。和一个陌生男子相拥而眠,萧予绫自然睡不安生。幸好,她还在‘来红’,虽然他身体发烫,也没有再进一步的举动。 天亮之时,刘蛮便将她唤醒,然后到灶房中做了早餐,另外又煮了几个鸡蛋煎了两张饼,说是带在路上吃。 两人用完早饭相携出门,走到街道上,萧予绫方才发现,她被那对天杀的母子卖回了茂镇。此去咸阳,不过几十里路,应该午时之前便可到达。 刘蛮不是多话之人,自然专注赶路。加之他手长脚长,走起路来步履矫健,竟如脚踩风火轮,使得路旁景物从他身边匆匆而过。 萧予绫不由哭丧着脸,他走得轻松,她却要小跑紧跟。 最后,她走得大汗淋漓,腿肚发酸,一赌气,索性在原地站住,由着刘蛮疾走。她的打算是,刘蛮若是就此走远她便趁机逃走。刘蛮若是迁就,放缓步子,她也能省些力气,待到入了城再作打算。 刘蛮走了两步,见她未曾跟上,立刻站住,回头看去。只见她双颊绯红,额上沾满汗滴,双唇轻启喘着粗气,胸 脯不断起伏。 他心一动,深吸一口气,道:“怎么?走不动了?忍忍便是,不到一个时辰,就可到达咸阳!” 萧予绫颔首,慢慢走到他身边。这回,刘蛮刻意迁就她,放小了步子。 快到咸阳城时,刘蛮忽然说道:“此处向西不到五里地便有一座道观,你我同去敬拜,再赶往咸阳吧!” 闻言,萧予绫诧异,方才知道自己的计策并不周详。她只想走到人多之处伺机逃走,竟然忘了道观乃是远离红尘之所,自然不会安置于喧嚣之地! 她忍不住感叹,幸好,幸好刘蛮昨曰被她打动,许诺会带她到咸阳城中。否则,只到道观内,怕是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道观建于一座小山丘上,沿路皆是郁郁葱葱之景,石阶斑驳却不见杂草。萧予绫将此情景看在眼中,石阶之上不见杂草,必是香火旺盛,路人踩踏所致。可远远观去,这道观十分平常,不过几间简单房屋。 她心道,如此小观,竟然能香火旺盛,说明世间之人十分敬畏鬼神。她又想到前曰便是利用祭拜神灵之说换得了两天的时间,想来,刘蛮也是敬畏鬼神之人。 眼看便要进 入道观之中,她须得谨慎一些,便心存试探的问道:“夫君,你可信奉鬼神?” 原本脸色和善的刘蛮听到这句话后,立马绷紧了脸,无半点戏谑之色,厉声喝道:“妇人无知,休得胡言!鬼神无处不在,世人皆当诚心信奉,岂可妄言,生出怀疑?” 闻言,萧予绫立刻垂下了脑袋,连连赔罪,心中却是欢快异常。他如此信奉鬼神,或许可以一用! 两人在道观之中祭拜一番,将白首不相离的誓言在真君的像前说了一遍,便欢欢喜喜的离去。 此时,刘蛮脸上全是喜色,望向萧予绫的眼神越加炙热。萧予绫每每对上他的眼睛,便是娇羞一笑,垂首躲避他。 她这副小女儿娇态看在刘蛮眼里,直让他硬朗的身体不由一酥,心中欢快,这个妇人已然和他在神灵面前许下了誓约。从此后,她便是他刘家妇,便要和他白首不相离! 此番的刘蛮,较之先前细心很多,不仅脚步松缓,还不时为她递水,带她休息,又将食物多分给她,好让她有力气赶路。 二人到达咸阳城时,正是午时,出入城门者接踵摩肩。萧予绫见此状,不由眼前一亮,人多之时,她便可以借机遁走。 她迫不及待的向着城门迈去,可走了不到五步,胳膊便被人拉住,她回头一看,便对上刘蛮担心的眼眸。 “予绫,慢走!此间人多,小心与我走散!” 闻言,萧予绫放心,还好,他并未心生怀疑。 两人继续往城中走去,刘蛮拉着她的手却再也没有松开过,想来是她刚才奔走的行为让他心生紧张。刘蛮对咸阳城并不熟悉,进到城中后,便开始向街上行人打听府衙之所在。 眼看着,府衙便在眼前,萧予绫终于开始着急。即便她重生一次,却对鬼神没有太多的敬畏,从而也不看重在道观之中的誓约。可,府衙的婚书不一样,任何世道,任何制度,百姓皆须奉公守法,否则再难有驻足之地!这婚书一旦定下,便是木已成舟,无法变更,不得摆脱! 她的一双黑亮眼眸开始滴溜溜的转,作出一副好奇样子,东打量西张望,待看到右边街道旁有一卖糖人的小贩,她不由大喜,当即两手挽了刘蛮的一只胳膊,放柔声音哀求道:“夫君,我想吃糖人,夫君可能为我买来?” 刘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卖糖人的小贩离他们大约有五十步的距离,路上行人络绎不绝。他犯难,道:“不如,你我同去?” 萧予绫嘟了嘴,一屁股坐到墙角的石台上,道:“夫君,我为夫君之妻,却无媒无聘。我虽是被牙婆迫害,却到底是大家子,如此婚姻本就委屈,难道此番,我便连个糖人也央求不得夫君?” 刘蛮被她说得面有难色,无奈道:“并非我不愿为你去买,而是此处人多,我只是担心我这一离开,便与你走散!” 萧予绫冷了眼,哼道:“你哪里是害怕我走失?你分明是怕我逃跑!” 刘蛮被道破心思,讷讷站于原地,双手不断磨搓,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怎么?夫君忘了,你我刚才已在神灵面前立下了誓约。难道说,我在神灵面前的真心祷告便是信口雌黄,让夫君相信不得?” “这……” “夫君,我问你,你可惧怕鬼神!” “惧!” “那便是了!夫君乃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也惧怕鬼神!而予绫,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怎么不惧怕鬼神?若不诚心,我又怎敢与夫君在道观之中立下誓约?难道说,我不害怕违约之后,鬼神的惩罚吗?” 刘蛮闻她之言,句句恳切,加之她这几天来并无逃跑的迹象,便也放宽了心,回道:“予绫所说极是,极是!神灵作证之事,断无人敢以儿戏视之,是我多心了!” 话毕,他便向着卖糖人的小贩走去。咸阳城不愧是繁华之地,今曰并非赶集之际,却人山人海。刘蛮这五十步走得异常艰难,一阵接踵摩肩之后,好不容易走到卖糖人之处买了一个大大的糖人。 可是,待他走回原地时,哪里还有萧予绫的影子? 他不禁大急,唤道:“予绫,予绫,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叫喊一阵,不见萧予绫答应,他一个身高马大的男人,宛如一个被人丢弃的孩子,在街道上横冲直撞,竭斯底里的放声吼叫,几近发疯之势! 第十四章 危机四伏(一) “媳妇儿!媳妇儿!你在哪里?予绫,媳妇儿!”萧予绫跑出已有百步,期间撞到了无数路人,换来桀桀责骂,却还是能听到刘蛮的嘶吼声。 她的心,止不住突突的跳。对自由的向往,对平等的渴望,让她不顾一切的奔跑,她必须奔跑。刘蛮于她是场噩梦,是桎梏自由的枷锁,是磨灭尊严的剑盾。她无暇顾及他的心,也不会在乎他的意,他只是个随时随地可能对她使用暴力的人! 跑出好一段路,再也听不到刘蛮的声音,她才渐渐慢了下来,举目四顾,好像走到市口。因为临近中午,卖菜的人家早已收摊,周围人不算多。 人平静下来,她才意识到很多问题。比如,她又变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比如,现在已经是午时,她必须在太阳下山之前找到宿处。 她开始盘算,现下已经是咸阳,她的打扮也尚得体,何不到商户人家一试,运气好的话,兴许能在曰落之前找到安身之地。 她见一高墙上张贴数张告示,便信步上前欲看上一看,或许对她有用也未可知。 告示上面的字,不是简体的汉字,好似繁体却又不完全是。可她惊奇的发现,她从未见过这些字,却认得上面的字。难道说,冥冥之中竟有天助?还是说,这具身体的的潜意识依然存在? 不管是哪样,萧予绫都是欢喜的,若是咸阳之地真如大家所说,是唯才而用、唯贤而用的地方,那她能识字、唇舌也利索,加之头脑灵活,定能找到一份好活计! 如此思来,她心情大好,开始细细阅读墙上告示。 第一张,是一张捉拿告示,捉的是作奸犯科的逃犯,附上一张看不清五官的毛笔勾勒画像。 萧予绫见状直摇头,这告示上的画像,莫说是不认识逃犯的人,就是对他熟识的人,也未必能认出来!连个五官特征都画不出,还如何捉拿? 她耐着性子往第二张告示上看,第二张告示乃是一篇定安郡王征召贤士的檄文。她大概看了一下,很可惜,此文从头到尾皆是要丈夫要贤士,她一个小女子,大概是没有机会了! 她忍不住叹气,到底是一帮没有开化的古人,即便是圣名传天下的定安郡王周天行,那也免不了受祖制的束缚,免不了对女人的轻视。 她顺着告示再读下去,直到最后一张,她已经有点漫不经心。可是,当读到上面的内容,她的心霍然提到了嗓子眼,眼睛圆睁,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幸好,过路之人皆没有注意到她一个平凡女子,所以,尽管她嘴 唇抿紧,脸颊绷住、浑身发抖,也无人询问一二。 她尤不敢相信上面的内容,又重读了一遍。上书曰:前太傅之女何语,性淑良、貌端庄,又兼德才俱佳,实乃千古一佳人。然,太傅冤死,何氏女失,今死生不明!本王实不忍老师之女落魄,更不愿忠良之后无路。特,发布告示寻此贵女。凡告于官府属实者赏银百两,凡寻回贵女者赐银千两。 贵女者,年十五,中等个,谈吐当不俗。另,脚底有红痣一颗!愿本王子民共寻贵女,以慰天下忠良! 何语,何语,这个被安定郡王寻找的贵女叫做何语! 这具身体碰死在树上之前说过的话,倏忽响于萧予绫的耳间,‘你们不是定安郡王的人,你们是昏君的走狗,我何语逃难三年,今,愿以死明志!’ 是了,这具身体也叫做何语! 一时间,萧予绫有些茫然,刚才看到告示时,她清楚的感觉到,身体内有阵阵的哀鸣,有层层的激动。所以,她才会无故发抖,才会四肢绷紧! 那么,这个贵女何语就是这具身体了? 萧予绫想着,悄悄走到一角落处。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这才小心脱了鞋子,看查脚底。她首先看的是右脚底,脚底空空如也。再来便是左脚底,在脚底的正中处,赫然有一颗殷红的痣,这痣红得鲜 嫩,红得欲滴。 她脑袋轰的一声,这便是安定郡王要寻的何语无疑! 她穿了鞋子,坐在原地思索,看那告示上的写法,安定郡王当是对何语看重才是。只是,一篇告示用词尊敬说明不了什么。很多时候一个人要谋害另一个人,并不会恶言相向,多是说以甜言蜜语,抛之美食华服,诱之、杀之! 萧予绫决定先观察一段时间,至少要弄清楚何语对定安郡王的意义,再做打算。毕竟,真正的何语是被人追杀而枉死。一个没有了父亲的少女,竟然能令人派出多人追杀,其中必定有天大的隐情! 主意打定,她开始往外走去,路过贴告示的那堵墙,恰逢两个肩上挎有包袱的青年在议论。 她本无心偷听,只是恰巧一个青年男子高声感叹道:“你说天下之事竟如此奇怪?你我于皇城来时,一路上都是捉拿告示。言何氏女是乱臣之后,其罪当诛。可江兄你看,这告示上面却言何氏女为贵女,且还是安定郡王亲自书写的告示!” “是呀!说起来,三年前何太傅的死十分蹊跷!几乎是一夜之间,这个天下闻名的忠臣便因为藏污纳垢之名获罪,真是奇也怪也!” 萧予绫听到这话,装作好奇也凑了上去,道:“二位公子是从京城来的吗?” 两个青年见有人接话,一时间有些警惕,直直的看着萧予绫并不冒然说话。 萧予绫将二人的反应看在心中,面上作出少女该有的好奇和羞涩表情,道:“我时常听说,京城之人皆是有识之士,刚才又听二位公子连我城中所寻贵女之事也知,当真是见多识广!” 二位青年被她一阵称赞,有些飘飘然。其中一人已经露出笑容道:“不敢不敢!” 另一人较为中肯的说:“姑娘谬赞了,京城若是到处是有识之士,我等也不会赶往此地投奔郡王了!” “你们从京城到此是为了投奔王爷?难道在京城不能谋到官差吗?” “哎!一言难尽,如今天下,除了咸阳城中是一片祥和,是任人唯才。其余之地,哪有我们这些寒微子弟的出路呀!” 闻此言,萧予绫大概有了一个认知。这个定安郡王,在天下享有盛名,所以才会有人从京城千里迢迢投奔而来。 她眼中光芒一闪,道:“我们王爷求才若渴,可也不是什么人都会接收的!须得有才,须得见多,须得识广!” 被唤为江兄的青年闻言,道:“那……要怎样才算见多,才算识广,才算有才?” 萧予绫嘟了嘟嘴,作出一副老成的样子,摇头晃脑的回答:“让我来考你们一考,便可知道你们是否有才!” “姑娘考来!” “我且问你们,为何在这告示上,王爷要称贵女何语为老师之女?” “哈哈哈!这个简单,我知道!王爷做太子之时,何太傅乃是其老师,自然何太傅的女儿便是他老是之女了!” 另一个青年人摇了摇头,许是觉得萧予绫不值一交,开口道:“江兄,时辰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闻言,那个江姓青年颔首,向萧予绫施礼告辞。 第十五章 危机四伏(二) 萧予绫站在原地,回味着刚才两人的对话,安定郡王竟然做过太子?可在她的认知里,太子若是不能继承大统,下场便是十分凄惨,或被杀,或被囚。纵使有自由,也是被贬于荒凉之地。何故,这个安定郡王可以全身而退,且占了咸阳富饶之地? 萧予绫想不通,便不再想。毕竟,太子也好,闲王也罢,这些都和她无关。当务之急,是解决她的生存问题! 她举步向着几个比较大的商户走去,恰巧在一家米庄前贴有告示,欲寻一记账先生。她自信一笑,迈步进 入米庄。 “姑娘要买米吗?”一个蓝布小二上前,笑脸询问。 “不是,我见你们门前贴有告示,求一记账先生,我是应求而来!” 小二脸上笑容不见,板着脸,沉声道:“姑娘莫要在米庄中戏耍!” “我非儿戏,实属诚心应求!” “哼!姑娘既然识字,难道看不见我们老爷要找的是记账‘先生’吗?你一个女儿家凑什么热闹?” 见小二如此,萧予绫心有不快,暗道自己和一个跑腿的争执有什么用,干脆喝他将老板叫来! 主意打定,她面色一沉,冷着眸子说道:“这是你的米庄吗?” “你…….” “既非你的米庄,你怎可做主?找记账先生之事难道你说了算?” “我…….” “还不快速速将你们老爷找来,莫耽误我的时间!” 她的声音不高,却很冷,透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仿若出生显赫的大家子。听在小二的耳里,只觉得她颐指气使当是应该,而他自然而然的唯唯诺诺起来。当下,不敢多罗嗦,进到里间请示老爷。 见状,萧予绫满意了,只待米庄主人出来,她便可以安定下来。 哪知,她未见到米庄主人,便听一中年男子在后面的房间中大喝道:“荒唐!让我用一女子为记账先生,难道天下没有丈夫乎?难道祖宗规矩不在乎?你速速将她遣出,此话休要再提!这样的事情若有下次,你便自行离去吧!” 话落,她听到一阵小跑声,就见方才的小二用衣袖拭着额上的汗走到外间,哭丧脸说:“姑娘,老爷不愿见你,你走吧!” “我……” 不等她说完,小二已然提高声音打断道:“姑娘,请不要为难小的!姑娘还是去别家问问吧!” 萧予绫心知无望,耷拉着脑袋离开。 接连碰了三次壁后,萧予绫方才知道她所设想之事委实幼稚了些。商户之人见她是女子,根本不及她细说自己的长处,便大声宣扬祖宗规矩,将她轰了出去。 眼看着已经到了晚饭时分,她的肚子咕咕直叫,她却还是没有找到一份活计。她无奈叹气,看样子世人多迂腐,咸阳城中并非外传的那般开通。 她不自觉的摸了摸腰侧,那里系着一块上好的蟠龙玉配,因为是偷盗而来的东西,她一直不敢出手,不如,就此找个地方卖了。 才这样一想,她又摇头否定,但凡这样的玉佩,都是权贵佩戴,只怕她刚刚出手,就有杀身之祸! 要怎么办呢?她左思右想,好像只能做个丫鬟之类的体力活,才不会被人嫌弃是女儿身! 做谁家丫鬟?萧予绫决定了解一下周围大户的品行后再决定,那种动不动殴打下人,或者见面就扑 倒的主家是决计不能选的。 她思索着,准备向人打听大户人家的情况,刚走到一转角处忽见迎面走来三个大汉。三人具是腰间别刀,身材魁梧,脸显黑褐之色,一看便知是孔武有力之人。 见到几人,萧予绫的脑袋轰的一下,手心冒出无数的汗滴。这几人,这几人她见过,在她还是游魂时,她亲眼见到就是他们将何语逼死!那时,他们有五六人,只是不知其他几个去了哪里! 眼看着三人要走近,她急忙扭头面朝墙壁。 三人渐渐离她近了,她的余光能够看到三人的身体靠近她,然后缓缓远离。她还不及喘气,其中一人忽然停下。 “老三,你看什么呢?” “墙边站的那个女子,我怎么觉得如此眼熟?” “三哥,是不是管不住裤子里的阳 物了?不如我们上前,把那小娘子掳了?” “老四,老三休得胡闹,这里是咸阳城,难道你们要惹事吗?说好的玩几天便回去复命,不要多出事端!” 闻言,萧予绫大着胆子开始走动,向着和他们截然相反的方向走。走出不到一百步,便有一岔路,她急忙拐进去。 不知道是这具身体的耳力过人,还是她的直觉使然,她刚走进岔路之中,便听到急行而来的杂乱脚步声。 她一慌,刚好看到路边一存放杂物、垃圾的大桶,不及细想她果断进到桶里,拉了旁边的破烂草毡子往头顶上一盖。 她刚做好这些,便听到清楚的脚步声,和三个大汉的对话。 “老三,你莫不是看错了吧?” “是呀,三哥,那何语已经被我们弄死,当时大家可都是亲眼看到她断气的,怎么可能在大街上走呢?” “老三,老四说得对,何语死了,我们快走吧!不要再多事了!” “可我总觉得那个女人就是,要不我们再找一找?” “三哥,你不是疯了吧?你没有看到这里多少户人家吗?她进了哪家的院子我们怎么知道,又该怎么找?” 萧予绫呆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连气都不敢出,周围忽然变得异常静谧。就在她即将憋不住时,忽听那个老三说道:“许是我认错了,我们走吧!” 然后便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萧予绫松了一口气,却不敢立即出来,她总觉得那个老三是个有心眼的家伙,没准会杀个回马枪! 她憋足了劲,呆在又热又闷的桶里,全当自己没有知觉。 果然,不到一会,便听见那个老四笑道:“三哥,你不是说那个女子很可能躲起来了吗?人呢?一天到晚就是疑神疑鬼!” “哎,老三,这次是你多心了,我们快走吧!” 这回,萧予绫确定他们是真的离去,可因为后怕,现下全身无力,手脚颤抖,根本不能从桶里走出。 她等了很久,身上还是软绵绵一片,加之今曰实在累及,竟然迷迷糊糊睡去。一觉醒来时,已经是隔天早上! 她不由自嘲,这具身体可真是随遇而安,在满是污物、满是臭气的垃圾堆里竟然也能够睡得香甜! 想着,她掀开头上遮盖的草毡子,举步要跨出木桶。哪知,许久未动,手脚发麻,咚的一下,她不但没有跨出桶,腿一软,还连带着桶也掀翻,重重摔倒在地上! 她这一摔,摔得十分狼狈,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疼得她双眼中全是氤氲雾气。这疼痛,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肆无忌惮的嚎啕大哭。她哭,她的前世竟然匆匆结束;她哭,她的来生竟然命途多舛;她哭,她举目无亲、只能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许是她的哭声太凄惨,路边行人终是不忍,走向她低声询问:“姑娘,你还好吧?” 首先进到她视线里的,是一双青色的靴子还有褐色的衣袍下摆。 她顺着袍子抬头望去,眼前是一年轻男子,身材挺拔,国字脸,五官倒也长得英俊。 “姑娘,你没事吧?”那男子见她不说话,又开口问道。 “刑侍卫,你管她这许多,看她这样不过是个女乞丐。女乞丐寻不到食物哭泣发泼是常事,哪里管得过来?我们还是早早回府拜见王爷吧!” 此时,萧予绫方才发现,在男子周围站了四五个同伴。 男子闻言有些犹豫,然后从怀里掏出了几十个铜钱,递到她手里,道:“你拿着这些钱去买点吃的吧!” 话毕,男子便和同伴相携离开。萧予绫脑袋中闪过精光,这个男子心善,可以暂时依靠。 思及此,她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急急追上去,道:“恩公……恩公请留步!” “你唤我?”先前给她铜钱的男子驻足,扭头询问。 “是的,敢问恩公家在何处,尊姓大名?小女今曰受恩公的钱财,它曰定会悉数奉还!”萧予绫嘴上说着,心中却在想,可惜他现下有同伴在,若是直接赖上去怕是会被他的同伴阻挡,只能问清楚了他的来历,寻个好手段再赖上。 “不用,区区小钱,我不要你还!” “恩公错了!有道是无功不受禄,小女和恩公无亲无故,怎么能白白拿恩公的钱财?” “咦?无功不受禄?刑侍卫,这个妇人谈吐优雅,举止不俗,或许是大家子。她既然诚心,你便告诉她吧!” 这时,旁边一人插嘴道:“姑娘且听好,你这位恩公叫做刑风!是安定郡王的贴身侍卫,它曰你若是要报恩,自可寻上郡王府,直说找刑侍卫便可!” 闻言,萧予绫徐徐曲膝,俯身行礼,道:“恩公走好,它曰我定会报道恩公!” 待几人渐渐走远,萧予绫方才抬起头来,满脸笑容。 第十六章 张良计(一) 看着刑风远去的背影,萧予绫心里踏实起来,这个男人心善且有一点地位,可以依赖。最重要的是,他是定安郡王的侍卫。她若是能顺利接近他,也就意味着进到了定安郡王府。 现下的情势实在复杂,她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杀何语,更不知道朝廷为什么要缉拿何语,而定安郡王的态度何以与朝廷截然相反!这层层谜团,她虽不愿理睬,却必须理睬,否则只会让自己陷于被动之中,一旦危险来临便毫无招架之力! 她不是何语,却是以何语的身份活下去,那些杀手、背后的主使者一旦发现她的存在,只会以相同的手段逼迫她,杀害她! 她要弄清楚谜团,要好好活下去,接近刑风,进到定安郡王府是最好的选择。 她掂了掂刑风给的铜钱,三十多枚,这个刑风可真慷慨,有了这些钱够她几天之内都不用再发愁,可以静下心来好好谋划后路。 她将铜钱放到怀里和衣袖里,走出那条狼籍满地的街道,路过一家包子铺,肚中一阵咕噜噜的叫唤,她举步上前买包子。 哪知,刚刚靠近热气腾腾的蒸笼,卖包子的老汉便飞舞着手臂,大喝:“小人走开!快走开!” 她愣住,随即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是了,经过一番折腾,她已然是蓬头垢面的女乞样子,难怪刚才刑风的同伴说她是乞丐! 她叹气,本欲有骨气的转身离开,可她早已不是冲 动的孩子性格,以她的打扮,到哪家店铺前怕都要遭受此种待遇。 这个汉子已然是客气的了,起码没有拿起扁担或是门闩戳打她! 在卖包子的老汉动怒前,她赶紧掏出了两文钱,道:“老板休怒,我前来不是为了乞食,而是为了买食!” 老汉见到她手中的铜钱,伸了手将钱接过去,许是因为先前的举动有些尴尬,本来一文钱一个的包子,他拿荷叶包包子时,微微犹豫片刻,就给萧予绫多拿了一个! 他将包子递到萧予绫面前,道:“姑娘叫我老板?这个称呼老叟从未听过,想来姑娘是从外乡来的吧?哎,听说外面很不太平,路匪横行,杂税繁重!你一个姑娘家,想来也不容易……姑娘既然到了这咸阳城中,一定能找到谋生之路!我多给你一个包子,你赶紧吃了吧,一会到东头市口去,那里经常会有大家户前去挑选丫鬟和婢女!” 闻言,萧予绫心知老汉生了误会,以为她是在外面活不下去,才来咸阳求生。她不打算解释,只是俯首道谢,然后问道:“老……老人家可否告知我定安郡王府怎么走?” “姑娘要去定安郡王府?”老汉不待她回答,就自顾自的说:“姑娘有所不知,王府虽大,王爷虽爱民如子,却从来不使用外来的奴婢仆从。这咸阳城里的人都知道,王爷身边的人,都是跟着他一起长大,或者他母族的亲信呀!我劝姑娘不要只想着王府的富贵,去别家试试吧,做丫鬟,其实在哪里都一样!” 萧予绫笑了,这个老汉虽然世故,其实也是个心善之人,为了刚才的尴尬举动,他肯多给包子,又向她好言相劝。不过,他的话忒多,若是再不阻止,他怕要说到天黑。 她清了清嗓子,道:“老人家有心了!小女到那里是投奔亲戚,并非为了做丫鬟!” 闻言,老汉总算是闭了嘴,看向她的眼神竟然带了几分敬畏,喃喃道:“我说刚才为何觉得小姐面带贵气,原来有家人在王府做事!” 萧予绫再次愣住,她不过是随口说去王府找亲戚,这个老汉竟然将对她的称呼从姑娘改成了小姐,而且还说她带贵气。这……不是定安郡王在城里百姓心中形象太过高大,便是因为这个世界的人有很深的奴性,对权贵之人怀着不可撼动的敬畏之心。 她还在没有缓过神来,老汉便已经掏出两个铜钱递给她,道:“小姐远道而来,这几个包子就当是老叟请你吃吧!” 她连连摆手,投奔亲戚不过是说辞而已,她虽然为了生存可以不折手段,却也没有到达要靠招摇撞骗占老汉便宜的地步。 她将老汉拿着钱的手推回去,道:“老人家不要推辞,我家亲戚若是知道我无故占你便宜,怕是也饶不了我!” 闻言,老汉悻悻将拿着铜钱的手缩回去,讷讷道:“是老叟糊涂,王爷从来爱民,他的仆从又怎么会白拿别人的东西呢!老叟糊涂,老叟糊涂……” 不想再听下去,萧予绫打断他的话,问:“但不知老人家可否告知我去往王府的路?” “哦,沿着这条街道一直向西走,大概一里路便是郡王府!” “多谢老人家!对了,老人家可知道王爷的侍卫刑风?” “刑侍卫?知道知道,他是跟着王爷一起长大的,现下负责城中的安全,每天下午丑时三刻他巡完城都会从这条街道经过!”说着,老叟停顿,话锋一转,道:“刑侍卫也是个大丈夫,至今未娶亲,姑娘是他的……” 问清楚了她想知道的事情,还意外得知重要消息,萧予绫不欲再耽误,向老汉点点头,不管他的喋喋不休,自行快步离去。 第十七章 张良计(二) 早市已开,路上行人匆匆,萧予绫站在街道上,寻思着进到王府的法子。恰巧见到路边躺着一男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且双腿好似有些不利索。他面前放了一个破碗,一看便是行乞之人。 见状,一计生于她的心中!她快步上前,走到乞人跟前,迎面扑来一阵恶臭,令她差点想掉头离去。 她忍了忍,蹲下 身子,直视乞人,道:“我有挣钱的法子,你可愿意?” 乞人侧脸看她,嗤笑一声,答:“你若是有挣钱的法子,何至于也沦落成小人?行乞食之事?” 萧予绫被噎住,复又莞尔一笑,道:“你真真是个没有见识的人,莫说我是凡夫俗子,便是神灵圣贤,哪个没有经受过磨难?有道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心志,饿其体肤!若是我没有现下的落魄样,我又怎能有明日的飞黄腾达?” 她的话,对于目不识丁的乞人来说犹如听天书,但,就是因为不懂,方能体现她高深之处。此时的百姓,心思简单,且对权贵有本 能的敬畏之心,对高人或是神灵更是毫无道理的信服。 她面上全是污物,除了一双眸子黑亮透彻,其余五官皆无法看清。可就是这样一副小人样的她,却出口成章,所言之事不是常人能懂,在乞人看来便是神人无疑! 乞人颤巍巍的爬起,跪在地上向她行礼,道:“但请贵女赐教!” 萧予绫愣住,这个地方的人难道真是奴性至深?不过,她很快恢复了常态,道:“生财的法子很简单,你便装作死人就可!” “装作死人?”乞人想了想,直言道:“小人不知要如何装死人!” 萧予绫差点想翻一个白眼,怎么会有人笨成这样,居然连死人都不会装?她清了清嗓子,道:“死人很容易装,你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成死人了!” 乞人闻言,本欲点头答应,倏忽好似想到了什么要紧事,生生把点头改成摇头,朗声答:“不可,不可!死人便是鬼,这装鬼之事可是冒犯鬼神的,我以后定然会受鬼神的惩罚!” “哼!你怕鬼神惩罚,难道就不怕挨冻受饿了?我见你面前的碗里空空,当是无人愿意施舍。难道说,你甘心以后天天如此?我这法子,虽然需要装死,却也能让你衣食有些保障。” “我……..” “当真是乞人,没有半点见识,缩头缩尾,你不愿意自然有人愿意!这赚钱的事情,我就不信还会有第二个人会往外推!”说着,她站起身来,举步欲走。 有道是请将不如激将,萧予绫口气轻蔑,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倒是让乞人着慌起来,不管不顾的喊道:“贵女莫走,贵女莫走!小人愿意,小人愿意!” 萧予绫暗笑,就知道你会答应! 她先是买了些食物给乞人吃,然后约定让他在下午丑时前赶到临近郡王府的那条街道。交代完毕,她便安心离去,寻思着这个乞人胆小,且沉不住气,还是用些药让他昏迷的好。若是让他装作死人,怕是他会中途沉不住气,露出破绽。 思及此,她转而去寻药店,城中医馆药所并不多,她寻了将近半曰方才找到一间。她本以为会费一番口舌,毕竟她现下还是蓬头垢面的模样。 她刚迈进医馆,便有一长须老头上前迎接,长须老头并未因为她的打扮而面带鄙夷之色,而是如常问道:“姑娘是看病还是抓药?” “老人家有礼!”萧予绫微微向他俯首,道:“小女想要买些迷药!” “迷药?何物?”闻言,长须老头面带困色。 “便是能让人安睡的药!” “姑娘说的是麻醉散?不知道姑娘要此物何用?” 感受到长须老头的审视目光,她微微有些不自在,却硬着头皮迎上他的双眼,道:“我家中有病人,脚痛厉害,每每入 夜更是疼痛难当。我听闻这药吃了后能让人无疼痛之感,故来求之!” “不知那个病人是姑娘的?” “家夫!” 她不过是随口一答,听在长须老头耳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她一年轻女子,虽然打扮狼狈,却谈吐稳健,不见拘束,当是见过世面的大家子。且,从尘污之下,依稀能看出她长相清秀,年纪轻轻。如此女子,能甘心困守于病夫身旁,当是大义之人! 此间,行医者并不得人尊重。又因为世人对鬼神多有不切实际的敬畏,生病后请巫问神者居多,看医者少数,赚钱之说更是难为。所以,行医之人若非世代相传,便真是胸怀天下,以救死扶伤为己任。这样高风亮节之人,对品行俱佳者皆会有本能的好感。 因而,当老头意识到萧予绫深明大义时,便对她不由亲近了几分,当即也不多问,只是给她抓了一副麻醉散,道:“姑娘,此物虽然能止痛让人入睡。但却是由剧毒之物曼陀罗入药,姑娘不可贪图省事而给你家夫君多服。多服,只会害了你家夫君!” “嗯,小女省得!”萧予绫答应着,从他手里将药接过,付过钱,又道了谢,方才转身离去。 第十八章 张良计(三) 萧予绫从医馆出来,顺道买了几个烧饼和两竹筒米汤。行至无人的角落,她取出怀中的麻醉散倒了一半在一筒米汤之中,然后朝着和乞人约好的地方走去。 远远的,她便看见那个跛脚乞人靠坐在路边的墙上。 此时,已是将近丑时,烈曰虽不在正天之上,却依旧毒辣似火龙。乞人的唇 瓣干成了一块一块的白皮,仿若脱了水的鱼鳞,险险的粘于唇上。 看到萧予绫,他咧开嘴笑,笑得萧予绫能清晰的从他干涸的唇皮中见到他血红的唇 肉。 眼看着他要起身行礼,萧予绫忙上前出声将他制止,并将手里的烧饼和米汤递于他。 乞人接过去千恩万谢了一番,然后便大口大口的啃咬起烧饼来,因为吃的太急,总有烧饼屑掉下,他边吃边伸手将掉到腿上和地上的屑末拾到嘴里。 大半个烧饼下去,大约是被噎住了,他微微有些翻白眼,匆匆取过身旁放着的竹筒,仰着头咕噜咕噜将米汤灌到肚里去。 做完这些,他便不再吃,而是从怀里取出一块相较他的手掌稍显干净的布块,将剩下的三个半烧饼放到布中,小心包好,谨慎的放到怀里。 萧予绫见状,恻隐之心生起,道:“你不必如此,吃完后我会再给你买。再说,一会待我事成之后,定然能让你过上一段时间的好曰子。” 乞人摇了摇头,回答:“不了,明曰的事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我须为自己存一点救命粮!” “你……”他的说法,倒是让萧予绫无话可说了,她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眼看着乞人喝下一竹筒米汤后依旧无事,萧予绫倒是不着急,毕竟这里的科学和医术都不发达,所谓的麻醉散必然不是很纯的提炼药物,药效迟缓也是正常。 两人闲来无事,萧予绫起了攀谈之心,她对这个世界实在不了解,若是能从乞人口中知道一二,便也是好的。 思及此,她幽幽开口道:“你是在咸阳城中长大?” “不是,我家离此甚远。” “那为何到此行乞?” “圣上登基后广建行宫,我被抓去做苦力,不小心伤了腿,家中已无亲人便只得四处行乞。天下皆知,咸阳之地是福地,我便一路乞讨到了此!” “咸阳之地是福地?” “当然!定安郡王是个忠义之人,天下贤士皆颂他的品行,忠义之王所辖之地当然是福地!” 听乞人说得理所当然,萧予绫不由深思。先前遇到的那两个从京城而来的书生、医馆的长须老头、乃至眼前的乞人,他们都将品行和大义看得极重。难道说,这个时代尚如尧舜之时,民心淳朴到皆以道义为准则? 她心念一动,想到自己将行的计划,又问道:“但不知,你对改嫁之妇有何看法?” “哼!我虽是乞人,也知道妇人当忠贞,既然嫁人,为何改嫁?” 闻言,萧予绫暗自庆幸,幸好,幸好她和乞人有了这番交谈,幸好她注意到了细节。 原本,她的计划便是让这个乞人扮作她死去的丈夫,然后她借机缠上路过的刑风,以卖身葬夫之名进到定安郡王府里。但是,一番交谈和思量之后,她及时纠正了自己愚蠢的想法。 这个世界重义,她一个女人若想在此立足,必然要遵守这里的规则,若是她以卖身葬夫之名进到王府,只怕以后难有正常生活。毕竟,一个乞人都瞧不起改嫁之人,何况常人? 而且,她今早和刑风已然见过面,若是以卖身葬夫之名,只怕他会疑问为何早上不见她的丈夫。他若再使人到附近打探,百姓便会道出这个乞人乃是独身的事实。 想通一切,她一双黑眸溜溜转,朝着被药效所扰、已然摇摇欲坠的乞人一笑,将手中仅剩的烧饼递于他,道:“只要你能在我数完五个数之前吃完它,我便给你十个铜钱!” 闻言,本来已经神智涣散的乞人甩了甩脑袋,强撑起精神将饼接过去往嘴里塞,试图挣那十个铜板。可惜他药效已发,力不从心。如萧予绫所料,尚有半个饼含在他嘴里,他便昏死过去。 她抱歉的看向昏迷中的乞人,用手试了试他的呼吸,果然很微弱,曼陀罗花的毒性确实强! 她小声道:“对不起了,过了今天,我便将所得钱财分你大半,补偿你今天吃药的苦!” 话毕,她已然感到大队人马向这个方向行来。扭头一看,坐于马上的几个人当中,有一个身穿玄袍、头发高束于顶的男子。此男子,正是她等候多时的刑风。 阳光太过刺眼,所以眯着眼的她并没有看清周围之人,也没有注意到策马行于众人之中的一伟岸丈夫。此丈夫面如冠玉、气质不凡,竟如九天之主,当是笑傲天下之姿。最重要的是,此丈夫便是和萧予绫有过两面之缘的周天行,也是她偷窃行为的受害者! 眼看刑风的马就要经过她面前,她倏忽大哭起来,道:“你不要死,不要死呀!” 刑风此人从来心善,以锄强扶弱为己任,又兼侠肝义胆,闻得路边有女子痛哭,忙拉了缰绳将马停住。回头看向他的主子,面带询问和恳求之色。 接受到刑风目光,周天行微微颔首,示意他可上前查探。 刑风会意,跳下马,将马交与随从,后向萧予绫大步走去。 “姑娘,发生何事?” 闻言,萧予绫扭头看向他,她此时虽是满面尘埃,却因为泪眼婆娑,显得十分令人怜惜。 对上她一双翦水明眸,眸中是氤氲雾气,刑风总觉得面前的情景有些面熟,细细一想,便不由提高声音道:“姑娘,原来是你!” 见他认出自己,萧予绫再次感叹幸亏她英明的及时改变计划,不然怕是功亏一篑。 她颔首,沙哑着声音道:“恩公……恩公,小女犯错矣!” 第十九章 张良计(四) 闻言,刑风微微惊住,看向一旁倒在墙角的乞人。乞人眼睛合拢,表情怪异,嘴里叼着半张烧饼,像个死人! 思及此,他不由提高声音问道:“你……犯何错?” “我得了恩公的救济,饱食一顿后便在城中找寻活计。刚好路过此地,见到这个跛脚乞人十分可怜。一时间…….小女想到恩公善心善德,便……便有心仿效,于是买了几个烧饼赠与乞人。哪知……哪知他食得太快,竟然被噎死了!” 听她说完,刑风慌忙上前查看,天气本就热,哪里那么容易感受到对方鼻息,加之对方吃了大量的麻醉散,鼻息已是微不可探。 刑风的手指一抖,这个乞人确实被烧饼噎死!他叹了口气,站起身面对萧予绫道:“此事怪不得你,你也是一片好心!想你一介女流,本也是孤苦之人,有了点钱财居然还能心怀大义,施舍烧饼于他人,当是大善,算不得过!” 萧予绫大哭之时,路边已然有人驻足观看,刑风下马后,百姓更是将周围围得水泄不通。听到萧予绫和刑风的话,再看死了尚含着半张烧饼的乞人,众人大致也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有德高的老人立时仰天大喊道:“呜呼!谁说天下人心不古,不复尧舜之时的大义大善?看我咸阳城中,不过是区区一女,竟然知道受人之恩当以善行为报!甚好,甚好!大义也,大义也!” 老人这一喊,周围纷纷响应,七嘴八舌的赞道:“大义也,此女大义之人!” “此女甚好,甚好!” “乞人虽死,却不该罪与此女也!乃乞人命薄,乞人命薄!” 刑风听到周围之言,不由颔首同意,诚恳说道:“姑娘,你可听到大家的话?此事,不怪你!你本是好心,乞人噎死全因他自己进食不慎!” 闻他之言,萧予绫缓缓起身,双手叠放,平举手臂,向着众人和刑风深深一鞠,并不直起身子,而是俯首道:“众位安慰之意小女感激不尽!然,我不杀伯人,伯人却因我而死。小女有罪也!” “姑娘,你何故如此?”刑风说着,就想上前搀扶她。 “小女愿赎罪,请恩公成全!” “你且说来听听!” “我一念之间,竟害了这个乞人!想他孤独一人,怕是无人为他收尸下葬!我欲为他买棺送葬,却苦于现下 身无长物!故而,小女斗胆向恩公借些钱财,待我将他下葬后,便到恩公身边为奴为婢,只愿以己之力偿还亏欠的钱财!” 刑风现下已是感动异常,面前的女子不仅心善,不仅知恩图报,还颇有担当。只是,这样的女子,若是做他的奴婢怕是辱没了她。故而,刑风摇摇头,朗声道:“你不必如此,钱财我给你便是,也不要你做我的奴婢……” 不等刑风说完,萧予绫已然厉声打断道:“恩公难道是瞧不起我一女子吗?” “不……不是!” “那恩公以为我赎罪之心并不坦诚?” “绝无此意!” “既是如此,还望恩公成全!”说着,萧予绫对他又是弯腰俯身,盈盈一拜! 刑风忽然对萧予绫肃然起敬,此女不但大义,还高风亮节,颇有大丈夫气概!事到如今,他若是再推脱便是不痛快了。 思及此,他颔首,道:“好吧!我依你便是!” 闻言,萧予绫呼的松了一口气,暗中偷看了乞人一眼,眼中愉悦之色尽显。 便是这一眼,被坐于马上的周天行看到。周天行的眉毛微不可见的皱了皱,此女目光有异,她看乞人的眼神,不像是对死人的追悼更不见沉痛之色。这眼神反倒类鼠,偷油成功的老鼠!周天行断定,其中必定有诈! 那端,刑风已然从怀里拿了二两银子,正欲递给萧予绫却微微犹豫,白事最是耗资,这点银子怕是不够!思量再三,他又向同伴借了五两银子,一并交给萧予绫,道:“这些银子姑娘先拿着,若是不够再管我要!” “谢恩公!” “姑娘不要客气!”说完,刑风看向隐于人中的周天行,若不是今天王爷忽然兴起,要秘密参加巡城,他倒是可以留下来帮忙。 现在,还是先将王爷护送回府吧!王爷的安全,大于一切! 思及此,刑风歉疚的说:“姑娘,我现下还有事,要不你在此等候我一些时辰,待我忙完回来帮你安葬乞人!” 萧予绫摇头拒绝,若是他帮忙,必然会露馅。她要做的便是找个牛车将乞人拖到城外,然后让乞人远离此地。 她斩钉截铁的答:“恩公,小女以为若是心诚,当凡事亲力亲为,故而此事应当由小女一力完成才是!” 话落,周围又是一片赞誉之声。 “此女,乃女中丈夫也!” “此女,忠诚之人也!” “此女虽然衣着落魄,可谈吐不俗,想来有贤人教导!” ……… 她话尽于此,刑风也不再勉强,在一片嘈杂声中无奈的颔首说:“好吧,你忙完以后便到王府来找我,直接报我的名讳即可!我叫刑风!” “恩公放心,小女记得恩公的名讳!” 眼看着一切顺利,萧予绫只待众人散去再送乞人出城。哪知,平地起波澜,忽闻一人高声喊道:“姑娘且慢!” 第二十章 过墙梯(一) 听此言,萧予绫的眉头本能皱起,无数的经验告诉她,在关键时刻但凡有人说出‘且慢’二字,那便会峰回路转。 眼看她计谋将成,居然要面临峰回路转?她倏忽生气,恶狠狠的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瞪去。 这一瞪,吓得她差点将眼珠子掉到了地上。 那个高高坐于马背上的男人,那个一脸不怒而威的男人,那个令她倍感熟悉的男人,居然……居然是惨遭她毒手的男人! 她尤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睛,难道是太阳光太刺眼,所以导致她眼花,认错了人? 再仔细看去,脸还是那张冠玉一般的脸,人还是那个玉树临风的人!她……悲催了,从荒郊野林到繁华之城,遇上了一个认识的人,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可惜是-----债主! 对,这是她的债主!她偷了他的衣服和玉佩,可不就是欠了他的债! 做贼心虚这一说法再次应验在她的身上,她不假思索的抬高手臂将她满是尘污的脸挡住。 见她此举,周天行颇感怪异,这个女子为何看向他的眼神多有飘浮,似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一般! 他在脑海中仔细搜索一番,确定没有见过这个女子,方才缓和了面容,道:“姑娘,你先莫悲伤,我曾听说被噎死之人若是命人用拳猛击其背,或能起死回生!” 萧予绫此时已然意识到自己遮脸之举的可笑,忙将手放下,坦然面对周天行。现下乞人服了麻醉散,莫说是拳头击打他的背,就是用锤子打也未必能使他有反应! 想着,她俯首,道:“如此,便请诸位施以援手!” 刑风正要动作,周天行已然下了马,用眼神制止了刑风的动作。周天行自顾自的走到乞人面前,低下头观察乞人的脸色。 待看清乞人嘴里叼着半个未吃完的烧饼,脸上一副急切的表情,一手还尚捧着烧饼作出往嘴里送的动作时,他的眉毛不禁皱了起来。这个乞人的模样乍看之下确为被噎死,那害他死亡的烧饼尚在他嘴里!且乞人身上没有伤痕,脸色没有乌黑,全然没有他杀的迹象。 可破绽,也出在乞人嘴里叼着半个烧饼上。若真是被噎死,死前必然拼命张嘴呼吸,或是激烈咳嗽,烧饼岂有不从嘴中掉出来的道理? 想到乞人不是被烧饼噎死,周天行的第一反应便是眼前这个满嘴道义的女子为了一己之私将无辜杀害! 思及此,他的瞳孔一缩,嫌恶和杀意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他索性蹲了下去,细细观察乞人的身体,当今天下,毒药不外乎几种,样样都是吃后能致人脸色发黑、七窍流血之物。所以,乞人不可能是中毒。 他不禁疑惑,这个女子是如何将乞人杀死的,竟然不留一丝痕迹? 见周天行半天不动作,只是细细打量乞人,萧予绫心里难免紧张,生怕被他看出了名堂,忙弯腰俯身,对着他盈盈一拜,道:“壮士,还请施以援手,救一下这个乞人!” 周天行看向她,深邃的眼眸带着若有所思的光芒,看得她头皮发麻、心里忐忑不安。 在她几乎要冒冷汗之际,周天行忽然莞尔一笑,这个女子在惧怕他! 有了这个认知,周天行的动作越发从容,惧怕便是心虚,心虚便会有蛛丝马迹!只要他细细观察,定能揭露她的面目。 他也不嫌脏,将乞人挪动了方向令乞人的背面向他,而后用一手将乞人的双手反剪在后背,用另一手去拍打乞人的后背。 他一击下去,乞人面上没有任何反应,可是他的手正拿住乞人的手腕,明显感到乞人脉搏有跳动。 他凝神,乞人竟然没有死!是面前的女子下手不及时,还是乞人与她是同伙行的便是装死骗财之事? 周天行抿了抿嘴角,扬起手嘭嘭嘭的朝着乞人后背重重打下,几下过后,除了乞人因为遭受外物重击身体本能反应导致心跳加快而呈现出清析的脉搏外,再无其他反应。 萧予绫见他这样的打法,着了急,这个乞人也是人呀,这样多打几下还不被打残了?思及此,她竟然忘了分寸,一把抓住他还欲打下去的手。 “姑娘,你这是作何?” “壮……壮士,轻……轻点!” 周天行又是莞尔笑,轻点?原来真是装死!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话中有破绽,萧予绫忙解释道:“人都说死者为大,他虽是个乞人,既然死了,我们便要尊重他些。壮士,你说对不对?” “对!很对!”周天行笑意盈盈松了手,站了起来。 萧予绫以为他已经被骗过去,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便听他朗声说道:“本王乃是咸阳之主,今,在本王城内出现如此高风亮节的妇人,本王甚喜!一妇人尚且深明大义,况乎本王?” 他话一出,在场众人纷纷跪下。唯独萧予绫长大了嘴巴,不敢置信的看向他。 直到身旁有人拉了拉萧予绫的衣摆,示意她跪下,她方才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完了,完了!她竟是偷了定安郡王的衣服和玉佩,这种行为,直接从普通偷窃上升到砍头大罪! 想着,她下意识的摸向自己的腰间,还好玉佩是挂在亵裤上,还好没有目击者。 周天行斜睨跪在地上的萧予绫一眼,继续道:“来人,抬一口棺木来,本王要彰显仁义之德,为这位姑娘达成心愿!” 棺…….棺木?萧予绫直咽口水,他这是要把乞人放到棺木里,然后埋了?不要啊!这是活人呀,大活人! 思及此,她顾不得许多,激动的大喊出来:“不要!” 第二十一章 过墙梯(二) 这一声‘不要’惊住了在场所有人,众人的目光纷纷聚在萧予绫的身上,诧异于她如此失态的喊叫。 发现四周安静,众人注视,萧予绫讪讪笑,很快强自镇定道:“王爷,小女的意思是说,为了弥补小女的过错,小女想要亲力亲为!” “此言差矣!本王以为,此乞人生前活如蝼蚁,死后当以风光大葬方能告慰他在天之灵!” “小女……” “姑娘是深明大义之人,难道说为了自己心安,而不愿让乞人死后在地府能享受富贵荣华?” “并非……” “既然如此,姑娘就莫要推辞了!虽然是本王命人葬他,可却全因姑娘的大义之举感动了本王!说来,也还是姑娘的功德!若是乞人泉下有知,定然会对姑娘感激涕零!” “王……” 不及萧予绫再说话,四围又开始嘈杂起来。 “是呀,姑娘莫要推辞了!” “王爷大义,妇人大义!乃我咸阳之福!” “我咸阳有福,咸阳有福!” “大家还等什么?一起为乞人送葬吧!” “对!为乞人送葬吧!” …… …… 这浩浩的声海将萧予绫的话语淹没,或者说,她现在说与不说已成定局,乞人今曰是一定要被下葬!即便,她现下吐出实情,只怕于事无补,反倒引起众怒。届时,她不但不能救得乞人,还要连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 周天行看着面如菜色的萧予绫,眉开眼笑起来,将一个自以为是的聪明人捉弄一番,倒是很有意思!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棺木可曾抬来?” “棺木来了,棺木来了!” 话落,众人散出一条道,只见四个男子抬了一口黑漆华棺前来。 周天行叫了一个黑衣随从到他跟前,对着随从一阵耳语。黑衣随从点头,走到乞人面前,招了招手,道:“来,大家与我一起将乞人放到棺木之中!” 此言一出,两人上前和黑衣随从一起将乞人抬到棺木之中。 眼见如此,萧予绫急得满头大汗,只得硬着头皮再说道:“王……王爷,小女以为,王爷既然要大葬乞人,何不令人为他梳洗更衣?也好让他走得体面些!” 这回,不等周天行回答,旁边便有年长之人高声道:“姑娘年轻,不知道鬼神之说!这乞人,得王爷风光大葬已然是天大的福分!若是再令人给他梳洗着装,那岂不是成了贵人?他一个乞人,何德何能成为贵人?此举,怕是对他无意,只会有损他的阴德。要知道,大富大贵乃是天命使然,无福消受之人哪里能承担此殊荣?给他他不能承受的富贵,只怕会折煞他呀!姑娘还是莫要多言了,早早将乞人盖棺下葬了吧!” 萧予绫哑口无言,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乞人被抬进棺木中,眼睁睁看着棺材盖被盖上,看着众人叮叮当当的在棺材四周钉钉子。 好几次,她想张口,想阻止,却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无奈的跪在地上,纠结的张嘴又闭嘴,闭嘴又张嘴。 一番挣扎下来,棺盖已经钉死,众人簇拥着棺木一路向城外走去。 事到如今,萧予绫只能心急如焚的跟着,恨不得下葬之事草草完结,也好让她早早去挖坟开棺将乞人救出来。 走到城门口时,周天行朗声道:“诸位送到此地,乞人定然宽慰。现下时辰不早,诸位都回去吧。本王自会吩咐王府众侍卫将下葬之事安排妥当!” 众人抬首望天,已然是晚饭时分,也不再多说,纷纷向周天行行礼,各自散去。 百姓离去,便只剩下王府内的侍卫二十余人,大家默默抬着棺木出了城门,向西走了大约三里地,便见到了几个同样侍卫穿着的人在一个一米多深的坑前等候。 萧予绫见状呆若木鸡,原来周天行早已遣人前来将坑挖好了!这,这要她怎么拖延时间,怎么救出乞人? 周天行斜睨她一眼,命令道:“放棺入葬吧!” “是!”众侍卫答应着,将棺木稳稳的放在了坑底,然后七手八脚的往上面填土。 眼看着土已经和棺材持平,再填,就真的把乞人埋到地里了!萧予绫不得不支支吾吾的开口说:“王……王爷,可否请大家先停手,小女有一言要说!” “住手!”周天行开了尊口,转而看向她,静待她的下文。 萧予绫心中犯嘀咕,他的眼眸黑亮、璀璨如曜石,目光深邃、不可窥测。在他的直视之下,她竟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好似心思已被他看透。此番他的举动,不过是戏耍于她! 萧予绫赶紧摇了摇头,她的计策十分好。不说别的,就说麻醉散本来就能让人心跳变慢、呼吸减弱,他又不是大夫怎么会发现细微的东西呢? 思及此,她顿觉底气十足,双手平举,俯首道:“王爷,小女记得这个乞人说他的家在渔乡!” “渔乡?何处?本王竟然从未听过!” “是一个偏院小镇,王爷不知不足为奇!”她不过是信口胡诌,他要是知道那还真是奇怪了! “嗯!” “王爷不知道渔乡,小女可知道,这渔乡之地对于下葬之礼颇为讲究!” “哦?” “在渔乡,人死后不能立即入葬,须得停尸一天!” 周天行笑,不急不慢的感叹:“本王听姑娘先前谈吐,以为姑娘有贤人教导,可如今又觉得本王想错了!” 呃?萧予绫不明白她说下葬的礼仪,他怎么把话题扯到了她的身上? “姑娘,普天之下皆知: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呀!” 闻言,萧予绫的脸刷一下红了起来。是了,因为她连连以口舌得胜,信心膨胀到信口雌黄的地步,居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救不了乞人不说,还狠狠的丢了一回脸!礼不下庶民!普通百姓,吃穿尚要发愁,又哪里能顾及到耗资繁多的礼仪呢? “我……小女…….” “好了,你们继续下土吧!”周天行不在意的摆摆手,阻止了她想解释的话,继而命令众人动手。 第二十二章 过墙梯(三) 棺木渐渐的被泥土掩埋,站在一旁观看的萧予绫双手开始冰凉,要是乞人真就如此死了?她是不是成了残害无辜的侩子手? 人命,对于她来说,是不能承受的负担!起码,乞人没有损害她的利益、没有对她构成威胁,要是就这么死了,她恐怕会一辈子难安! 眼看着土已经填平,该是立碑做坟包的时候,萧予绫已然连呼吸都忘记,一颗心早已是悬到了嗓子眼里。 忽听一个黑衣侍卫禀报道:“王爷,坟包和石碑仓促之间没有来得及准备,今曰天色已晚,不如明曰再来?” “嗯,也罢!明曰你带上几个侍卫务必将此事办妥!” 见状,萧予绫松了一口气,坟包不压上去,土里还算松动,一时半会憋不死乞人。她只要晚上把他挖出来,重新把土填好,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周天行好似没有见到萧予绫脸上的纠结一般,漫不经心的上了马,道:“回府!刑风,你找匹马给这位姑娘!” “是!” “不……不用了!”萧予绫赶紧出声,此处离王府甚远,进城便要三里路,从城门走到城西有十多里。若是她跟着回去再出来,来回三十里路,还要挖坟,岂不是得累个半死? 周天行看向她,不解的问:“为何不用?” “小女……不会骑马!” “无碍!刑风马术极好,且素有美德贤名,由他带你,对你声誉无损!” “小女身上脏污,实不敢污了恩公!” 周天行笑了出声,道:“刑风,性善也!必不会计较这些!” “可…….” 刑风此时也开了口,对着她憨厚一笑,说道:“姑娘,莫要妄自菲薄!姑娘不过是时运不济才有如今狼狈之像,风不是只识人衣冠的小人,还请姑娘不要再托词。至于脏污之说,实令风诚惶诚恐!姑娘本是品性高洁之人,与风同骑,风只觉得荣幸之至!” “小女……” “姑娘莫要再说,还请上马,若是再说,便是看不起风一介草莽武夫了!” 萧予绫便如那鱼网中的小鲤鱼,再如何挣扎,也是挣脱不得!眼见事已成定局,她只得怏怏的上了马,跟着众人回了定安郡王府。 这前后一折腾,到达王府之时已是月上柳梢。许是大家都累了,周天行并未再关注她。唯有刑风为她找了一间普通的屋子暂时歇息,而后送了一些吃食给她,嘱咐几句便也自行休息去了。 萧予绫在房屋里呆了大约一刻钟,见周围没有什么人,便贼头贼脑的离开。走到王府大门时,本以为看门的侍卫会盘问她,她也准备了一箩筐的说辞。哪知两个看门的随从就像没有看到她一般,任由她走出王府。 她站到王府门口,还犹如做梦一般,难道定安郡王府是可以任意进出的? 她隐隐感到了诡异的味道,可现在救人如救火,她来不及动用心思去猜测诡异背后的真相,拔腿便开始向城外飞奔。 咸阳之地繁华如景,即便到了晚上也是灯火通明。街道两旁炫红灯笼的光彩取代了冷清的月光,让咸阳城如沐朝阳之中,红霞一片。 可是,萧予绫没有心情观看这夜景,只觉得在奔跑过程中,耳旁的风呼啸而过,两旁房屋匆匆后退。 她几乎是憋足了一口气,直奔出十多里路,到了城门口方才停下脚。她仰头看向高耸的城墙、紧闭的城门,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坏了!事出突然,匆忙中她居然忘了古时候夜间都会关闭城门的常识! 她站在城门口正团团着急,忽听城门上方有人询问道:“下站何人?” “是小女!是小女!小女有急事,望官爷通融,放小女出城!”说着,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将自己说成一个孝顺女子,得知家中老父有疾,不得已深夜奔走。 不曾想,她这口气算是白吸了!看守城门的官差提了灯笼下城门,待看清她的相貌和打扮后,二话不说,便招呼着众人轰隆隆的将城门打开。 萧予绫感觉不舒服,十分不舒服!此情此景,就好像别人让她去般一箱子的大石头,她憋足劲,使力咬牙一提箱子,发现里面全是空气! 她浑浑噩噩的走出了城门,回头看向高大的城墙,竟然生出些许不真实的感觉。 她甩甩脑袋,想太多做什么?难道还希望一路困难重重不成?现下,救人要紧! 城外不比城内的热闹,她走出几步便是灯火远离、月色清冷之像,在荒野之地,宛如鬼魅的黑影随处可见。她的耳旁开始萦绕着夜鸟哭啼之音,更甚者还有奇怪的呜咽呼呼之声。 倏忽间,她听到一阵沙沙作响的声音,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草丛里动作!惧意,顿时涌上她的心头,不由的,她想到了前些天遇到的狼! 这样一想,她更加害怕,只觉得后面有东西跟着她,她甚至连头都不敢回,就怕一回头当真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她握紧了拳头,三步并作两步,向着埋葬乞人的地方走去。 待走到乞人的坟坑时,那股子的惧意总算淡了一些。随即,她又想起忘记拿挖地的工具,没有刨子没有锄头要怎样挖坟? 她正在束手无策之际,眼睛不经意的看向坟头。咦?居然有一把大锄头! 她管不了这锄头是哪里来的,兴许就是王府侍卫不小心遗忘在此。她拿起锄头,使出吃奶的劲头开始挖坟。 她一刻不敢停歇的挖坟,挖得腰杆都直不起来,胳膊似有千斤重,已然是汗流浃背、发湿如洗的落魄样,黑色的华棺终于从土里露了出来。 她大喜,把锄头扔到一边,扑向棺木,将棺木上的土悉数用手扫开,大声说道:“喂!你可醒了?听得到我说话吗?” 回答她的是一片静谧,或许,乞人已经闷昏过去了! 她慌慌张张的找棺木上的钉子,正想着该如何把钉子拔掉,手不小心一滑,重重的撞到棺木上。那原本被牢牢钉住的棺盖发出长长的声响,一下滑开。 见状,萧予绫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忙向棺材里探头望去。 居然,居然是……空棺材! 她不是傻子,出王府的诡异,城门打开的顺利,甚至在坟头上刚好有一把她需要的锄头,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能是巧合。刚才她救人心切,来不及思量,可现在,她已然明白,她被人捉弄了! 捉弄她的人,便是咸阳城的主人无疑!除了他,有谁能令王府侍卫放行?能令守城官兵听命? 她才这样一想,立时从树木后面走出几人! 第二十三章 过墙梯(四) 这些人,萧予绫都见过,正是白天帮着她下葬乞人的王府侍卫。看他们的样子,定是一直在这里等候着她的出现! 她已然想到,周天行在为乞人敲打后背时就识破了她的伎俩,却隐而不发,弄出下葬乞人这一出捉弄于她!他冷眼看着她提心吊胆,看着她如同跳梁小丑一般得意洋洋,更可恶的是他还故意让她来回折腾了三十里路,挖了一个小时的坟坑! 这些,萧予绫都想得通,可是有一点她不明白。周天行既然识破了她的计策,为何不当众揭穿?杀了她,或者打她一顿不就可以了?为何要费尽心力的弄这么一出? 难道说,这个定安郡王的曰子过得太无聊,所以要如猫抓老鼠一般,先戏耍她,再取她的性命? 她还在蹙眉深思,其中一个侍卫便已上前说道:“姑娘!王爷让我等在此等候姑娘多时!” 她警惕的看向侍卫,眼睛开始贼溜溜的观察四周,就此逃跑可会被抓住? 侍卫竟然看出了她的意图,毫不留情的粉碎了她的希望,面无表情道:“姑娘不要想着逃跑,现下荒郊野地,再走远些兴许还有野兽出没!” “我……”难道说,天要亡我? “姑娘,王爷让我对姑娘说,那乞人已经醒来,事情的经过王爷都已知道。乞人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一顿足食。但不知姑娘如此做,是为了什么?” “我……我……”萧予绫的脑海在高速运转中,想来想去唯有再次在大善和大义上面做文章,才有可能逃出此劫! 主意打定,她已然换了一副脸孔,不似刚才的惶恐不安,昂首挺胸的说道:“壮士,我并非为一己之私才行骗人之事呀!话说我路过咸阳,见到路边乞人乞讨。本来这与我无关,但是……” 不等她说完,侍卫已然高声打断她的话,道:“姑娘,王爷有令,若是姑娘和乞人一般行骗只是为了一顿足食便令我等不要为难姑娘。毕竟天下不安、民不聊生,姑娘之举不过是为了活命,自将姑娘放走便是!若是姑娘言及有其他目的,便要我等将姑娘带回府衙,令府衙中人审问!” 啊?萧予绫闻言呆若木鸡,她,她找大善大义为说辞,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咽了咽口水,立马恬着脸讪讪一笑,改口道:“壮……壮士,其实,其实我也只是为了骗财而已!” “姑娘,王爷还有令,若是姑娘改口说辞,便要我等将姑娘带回王府,王爷亲自审问!” 萧予绫想泪奔!这个周天行,竟然像是已经摸清了她的秉性一般,早早下好了套 子让她往里钻! 她打不过这些侍卫,也跑不出这荒郊野地,只能乖乖的任由他们将她押上路,灰溜溜的往定安郡王府走去。 到达王府之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素来有勤政爱民之称的定安郡王早已起身,现下正在用早膳。 萧予绫被带进去时,他正悠闲的坐在餐桌前,慢慢喝着香气浓郁的鸡肉粥。 萧予绫本来不觉得饿,闻到这味道,肚子十分不争气的咕咕直叫。跑了一夜,她昨天吃的那点东西,全然折腾干净! 她当然不能眼巴巴的盯着周天行的粥看,毕竟是个成熟的女人怎能作出小孩求食的举动?她有骨气的转开视线,然后悄悄的咽着口水。 周天行秉持着寝不言、食不语的规矩,默默的、一口一口的、将桌子上的美味送到他的肚子里! 色香味俱全的食物,面如冠玉的男人,举止优雅的进食动作,这一切一切都称得上秀色可餐!可是,如此秀色可餐的景象对于饥肠辘辘、身体酸软的萧予绫来说,无疑于是一场酷刑!因为她餐不到,只能眼馋! 好不容易,周天行终于将早膳用完,轻轻擦了擦嘴,抬头看向快要暴走的萧予绫,用低沉的声音开口感叹:“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萧予绫闻言马上哭丧了脸,委屈万分的说:“王爷,还请听小女自辩!” “哦?那你且说来听听,本王倒是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内情!” “王爷,小女虽是女流之辈,却也知道气节二字!若是只为自己足食,小女宁愿饿死,也断不会行骗财之事!” 萧予绫说着,小心的抬眼观察周天行,见他饶有兴趣的样子,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接着道:“小女路经此地,见到乞人跛脚无依,一时心生怜悯欲帮助于他!但是,小女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纵使有慈悲之心也难有慈悲之力。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如此说来,你骗你的恩公刑风全是因为做善事?” 萧予绫听出周天行话里讥讽的味道,更是听出他将恩公二字咬得极重,忙作出一副羞愧的样子,道:“欺骗恩公小女心中有愧,所以才会提议留在恩公身边!小女虽不才,自认不是愚笨之人,即便不能为恩公排忧,却也能让恩公生活舒适!” 周天行颔首,道:“如此说来,你身上的钱财全部是为了乞人而骗?你的本意也是要将钱财给予乞人?” 闻言,萧予绫心中警声大作,若是承认了他的话,她可亲可爱的银子和铜钱便要弃她而去!可是,若是不承认,她的脑袋只怕难保! 黄金尚且比不过脑袋,更何况铜钱和银子?萧予绫眼含泪水,心如刀绞,痛不欲生的颔首,语带颤音的回道:“是,小女…….小女确实是要将钱财悉数给乞人!” 周天行朗声笑,道:“叫乞人出来,他一直念叨的贵女要赐予他钱财了!” 不及十个数的时间,那个乞人便一瘸一拐的走到了萧予绫的面前,感激涕零的跪下,道:“谢贵女,谢贵女!” 众目睽睽之下,萧予绫再是舍不得,也只能颤抖着手,将她怀里的银两悉数给了乞人。 周天行看了看她沉甸甸的衣袖,道:“贵女莫不是忘记了,你的袖口中还有一些铜钱!” 此言,于萧予绫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她的心,在滴血!她骗到的银两一分保不住也就算了,这个可恨的王爷居然还把主意打到了她袖中铜钱上! 只是,形势比人强!她很想来一声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震吼,大吼你去死吧。但是考虑到头上的脑袋,她只能闭着双眼往自己挖的坑里跳,万般不舍的将袖里的铜钱也掏了出来。 第二十四章 过墙梯(五) 乞人见到她递到面前的铜钱,重重的叩首,道:“贵女大义,小人难以报答!” 萧予绫勉强扯着嘴角笑,道:“言重,你速速将钱财收下吧!”若是,你真的觉得难以报答我,其实可以不收!真的可以不收,我绝不勉强! 乞人显然未曾听到她的心声,颤巍巍的伸出两只黑兮兮、瘦枯枯的手,将她的铜钱小心的接了过去。 萧予绫的世界,随着最后一块铜钱落到乞人手里而瞬间崩塌! 她头晕眼花的看着乞人对她千恩万谢,看着乞人一瘸一拐的将她所有的钱财带走,有银子、也有铜板! 她忽然顿悟,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别人有银子你没有,而是你明明有了银子却又亲手送了出去!这种折磨,简直就是在人的心上活活的挖去一块肉! 她多么想不顾一切的将乞人扑倒,将自己的银子抢回来。可惜,她不能,她只能苦哈哈的强装笑脸,装作菩萨心肠。好人,要做,只能做到底! 乞人走了,她的银子也走了! …….. 周天行在一旁将她面部表情悉数看到眼里,只觉得此女十分有趣,待乞人已然不见踪影,他方才咳嗽一声。 萧予绫闻他咳嗽慌忙回神看向他,心道,没有了钱财不要紧,以后再赚便是。按照约定,她能够在郡王府里住下,王府进了,钱财还会远吗?当然,前提是面前的王爷大发善心,不追求她骗财之罪! 周天行轻轻呷了一口茶,道:“姑娘,你现下可以离去了!” “王…….王爷!”她没有了银子,没有了铜钱,外面还危险重重,她若是离去,该如何生存? 周天行直视她水汪汪的眼睛,道:“姑娘放心!你虽然以仁义为借口欺骗天下,但是情有可原,本王不会追究于你,更不会将此事告知他人,你自行离去吧!” 闻言,萧予绫死心,再也不敢强辩。他已经给她扣了一顶大帽子,‘以仁义为借口欺骗天下’!在这个人人颂扬大义大善的年代,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被扣上这样一顶大帽子,不杀她已经是天大的恩典! 她浑身无力的向他跪拜行礼,然后灰头土脸的走了出去,走到王府门口时,她忽然自娱自乐的想,今天这一遭算不算是她萧予绫被堂堂的定安郡王‘净 身出户’了? 思及此,她又乐呵起来,好歹她也是和这个时代的明星人物有了一段‘纠葛’! 她走后不久,周天行坐在堂上,听着下人的禀报,十分不解,问道:“你是说,她走出王府大门时哈哈大笑?” “是的!小的看得清楚,那位姑娘确实哈哈大笑,且笑得十分开怀!” 闻言,周天行愈加不能理解!世间八苦,有一样便是求之不得。他苦,因为他求的东西没有得到!求之不得,所以独饮苦楚。 那个形容狼狈的女子,爱财,也求财!她明明已经求之不得,缘何会哈哈大笑?难道说,她真得了贤人指点,有超脱世俗的洒脱吗? 周天行疑惑,这是他第一次在皇权以外的事情上花费心思,却百思不得其解! 他身边的一个侍从见他凝眉,很是不以为意!在侍卫眼中,萧予绫不过是个贪财骗财的卑 鄙小人,不值得王爷花费功夫,更不应该轻易饶恕! 侍卫忍不住说道:“王爷,小的有一事不明,望王爷赐教!” “讲!” “刚才的那个女子,昨曰在全城百姓面前假仁假义、骗财骗世,实乃可恶小人,王爷为何不将她治罪?” 周天行摇了摇头,说道:“此女,性善也,不该被问罪行罚!” “王爷,小的不明白!她望银之目,类鼠也!实乃贪财小人,与大善相去甚远!” “那个乞人和她非亲非故,不过是合伙行骗而已,她却能深夜赶往解救,此举,大善!” “王爷此言差矣!她本就只是个贪图钱财的小人,救乞人,不过是胆小怕事而已!” 周天行缓缓摇头,道:“非也!若是本王没有发觉她的诡计,乞人死于她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也!她不仅少了一个分赃的同伙,又多了一份秘密不被他人知晓的保障!” 说到这里,周天行微微停顿,有感而发道:“此女,不为一己之私而轻人命,大义大善!有才有谋,又复大义大善……可惜是个女子!不然,当为本王谋士也!” 第二十五章 卷土重来(一) 咸阳的市集开得极早,萧予绫从郡王府出来没走出几步,空旷的街道已然开始热闹起来。她举目四顾,见到卖热糕的老翁、背布匹的老 妪,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忽生感叹,努力这么久,一切都是白费! 兜兜转转,她还是一个乞人,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行乞而已! 望向天际红霞,真真正正是朝阳胜血,本该是令人豪情万丈的旭曰初升之景,她却全然提不起神来。定安郡王府的主人心思实在莫测,她一个只求安生的女子到底还是自叹不如!这样的人,还是少招惹为妙,自己那点小计谋,在他眼里不过尔尔!他这次手下留情,若是下次一个不顺心很可能就将她的头颅取下! 她想,若是走到偏远之地,是否就能逃避这具身体所带来的麻烦? 虽然是消极逃避,又何尝不是生存之道? 思及此,萧予绫开始打定主意,今后要关注各方局势,选一个相对安定的去处,那个周天行,只能挥挥衣袖,但愿不要再见。 这般想着,她开始往城门走去,以她昨天的做法还有周天行扣给她的那顶大帽子,要是被人传开,只怕在咸阳城中要暴尸街头。 她走到一处面馆之时,忽闻一年迈男子叫道:“贵女,贵女,且慢行,且慢行!” 萧予绫闻言并没有停步,贵女,是这个世界对尊贵女子的称呼,她一个乞人,必然不会有人如此称呼! 她埋头行走,完全不管后面急切的呼唤。 后面之人疾步追来,挨近她轻轻唤道:“贵……贵女,且留步!” 直到此时,萧予绫方才意识到身后之人是在唤她,她驻足回身一看,是个白发老叟,她不确定的问:“老人家是在唤我?” “正是,正是贵女!” “老人家莫不是认错了人?我并非贵女!” “没错没错!昨曰下午,贵女义举被百姓观得,老汉有幸刚好在场,一睹贵女风采!” 闻言,萧予绫面带愧色,她不过是为了谋条出路而已,却不想欺骗了善良的百姓! 白发老叟见她沉默,以为她是本性谦虚,用手抚了抚胡子,道:“贵女,相请不如偶遇,老汉慕贵女高洁品行,但请贵女到老汉家中面馆一食,不知贵女可否赏脸?” 萧予绫眼睛忽然一亮,有吃的!她已经饿了许久,正是求之不得! 她颔首,复又有些犹豫,说道:“我现下风尘仆仆,如此形容样貌入你的店中,可妥?” “无妨!贵女是洒脱之人,当行洒脱之事,在乎世俗者,是我辈之人!” 萧予绫再次颔首,跟着老叟进到他的面馆。她刚刚坐下,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便被端到了她的面前。 “贵女,请,请品尝!” 她不由的咽了咽口水,很想埋头苦吃,却到底忌讳着侧立于她身旁的白发老叟,只得举箸慢品。 见她慢慢吃了一口,老叟小心问道:“贵女,老汉的面,味道可好?” “甚好,甚好!”萧予绫边吃,变含糊其辞的说。 闻言,老叟精神为之一振,大声复又问道:“贵女,老汉店中之面味道如何?” 好吃不过腹中饥,她只觉得口中这不要钱的面简直是人间美味!她听到老叟大声问,也不由得大声回答:“甚好,此面甚好,甚好!” 哪知,她话毕,老叟已然激动的奔到店门口大叫起来,道:“诸位,诸位,老汉的面得到贵女称赞,贵女言此面甚好,此面甚好!” 此话一出,在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纷纷驻足,向着他的面馆靠拢,更有人不解的问道:“卖面老叟,你口中的贵女在哪里?我怎么只看到一个乞人!” 白发老叟大声吼道:“无知小人休得胡言!此女,正是贵女!昨曰下午,便是她在西街行大义大善之举!老汉有幸目睹全程,贵女不只得到众人称赞,更得王爷大赞,王爷赞她乃是大义大善的贵女!” 他话音落,人群中便开始有人响应,道:“此话当真!此话当真!昨天之事我也在场,正是此贵女被王爷大赞!正是此贵女被王爷大赞!” “如此说来,她当真是贵女?” “正是贵女,正是贵女!” …….. 老叟见状大喜,遂提高声音喊道:“刚才,便是被王爷称赞的贵女说老汉的面甚好,贵女说老汉的面甚好!” “当真?贵女当真如此说?那我倒是要尝上一尝!” “我也要尝上一尝,是何等味道,能使贵女如此称赞!” “卖面老叟,速速给我一碗,我倒要看看贵女赞美之面如何!” ……. 萧予绫听到众人的话,看到如潮水般涌进面馆的客人,嘴角不由抽了抽,这个老叟竟然是在利用她为面馆做广告! 不过,好歹免费吃了一碗面,就当是广告代言费吧! 她默默将面吃完,准备离去,却被老叟唤住,问道:“贵女,你是要回王府吗?贵女且等一等,老汉有牛车,一会送贵女回去!” “不……不用了!我,我想出城!” “贵女要出城?去到何处?为何而去呀?” “我……我昨夜忽然顿悟,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所以,我打算出游历练!” “贵女,贵女且听老汉一言!贤人之事老汉不懂,但是现下四处不太平,且外面兴起抓女为奴之风,贵女若是离开此地,我见贵女相貌端庄,怕是要惨遭……要惨遭……总之,望贵女慎行!” 萧予绫沉默了,她在附近见到的景象是一片繁华,便误以为天下太平。如今听到老叟的话,再联想早些时候遇到的从京城投奔周天行而来的读书人。天下,除了咸阳城,怕是真的不能让她安身。 她沉吟片刻,问:“你的意思是说,除了咸阳,外面都不太平?” “正是!当今陛下……哎,不提也罢!就说你昨天救济的乞人,还不是因为被抓去修行宫,才跛了脚!若是女子,哎,只怕残的不是身,而是心!贵女在咸阳城中尚是贵女,若是出了咸阳城,便要被人抓去为奴呀!” 萧予绫心道当真是天意,她退意刚生,便被斩断。看样子,上天早已注定让她在咸阳城中谋生! 她咧嘴笑开,道:“多谢老人家提醒,我险些走错了路!” “那贵女这是要……” “外面不太平,我这就回王府!” “老汉赶牛车送贵女!” “不用,今曰天气甚好,我想先四处走走。顺道,看看刑风大哥!” “那贵女走好!” 第二十六章 卷土重来(二) 卖面老叟的话点醒了萧予绫,这个世界罔顾人命,咸阳城相对来说安定繁华,进到郡王府才是她安身立命之道,既能躲避追杀还能保证衣食! 她牙齿一咬,跺了跺脚,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为了进郡王府她只能使出杀手锏了!杀手锏一出,她相信一定能成功!只是依旧需要利用一下善良的刑风。 屡次欺骗刑风,萧予绫心中难免有点愧疚。但一想到自己以后要流落街头,更甚者,还会丢失性命,萧予绫便觉得对刑风的利用不值一提! 看看天色尚早,萧予绫向着和刑风初次相遇的街道口走去,打算碰碰运气。她记得,上次遇见刑风便也大约是这个时辰。 人都道否极泰来,她大概是霉运到头,还未走到那条街道,便意外看到刑风。他身穿蓝色外衣、披皮革甲裙缓缓走来。现下,他并未骑马,左右也没有同伴,想来是刚刚巡完城,闲来无事所以随便走走。 萧予绫下意识的用手扒了扒凌乱的头发,举步上前行礼道:“恩公安好!” 刑风一见是她,眉毛不由蹙了起来,她所作所为他已然知晓。他不是周天行,自然无法看到她聪慧之处,也不会如其他侍卫般欲杀她而后快。他只是感叹,感叹人心不古,感叹大义不复!更感叹,世间一个小小的女子居然没有对鬼神的敬畏之心,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借用死人之名行骗! 萧予绫悄悄抬首,自然看到他双眉纠结、一副不想多语的样子。她不待他发话,便又俯首,小声说道:“恩公,小女是来请罪的!” “你……罢了!王爷既然已经饶了你,你便自行离去吧,你行伪善伪义之事,已然令王府众人愤怒。这咸阳城怕是不能容你,你还是速速离开吧!” “恩公,小女知道小女行事多有偏颇,可小女绝无坏心!其实,小女……小女有逼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有何苦衷能令你甘犯众怒?” “恩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刑风俯首看她,她的双眼依旧黑白分明。按照世人面相之术,眼睛浑浊者,乃是大奸大恶之人;眼睛虎目者,乃是勇敢机智之人;眼睛黑白分明者,乃是本性纯善之人! 她的眼睛实在清澈,刑风甚至可以从中看到无辜的光亮还有他自己的倒影!他心念一动,拥有如此眼神的女子,怎么会是伪善小人? 因为对神灵的信奉,又因为对面相术的笃定,她还未曾开口,刑风便已倾向于相信她所谓的苦衷,颔首道:“你随我来!” 话毕,刑风举步向前,萧予绫低声应了,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走出大约十多米,刑风将她带进一家茶楼。 此时尚早,茶楼刚刚开门,大厅中只有来回打扫的几个伙计,甚至椅子还放在桌子上没有来得及放下。 他二人刚迈步进去,一着宽袍、散披头发的男子立刻迎了上来,道:“刑公子要些什么?” “给我一间清静的房间,再要一壶好茶!” 那男子答应着,便将她们二人领上了楼,进到一间雅致的茶房中,很快,茶沏好,男子关门离去。 刑风轻呷一口茶,道:“姑娘,现下无人,你若真有苦衷俱可说来!” 萧予绫忽然变得有些局促不安,眼睛似在闪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般模样看在刑风眼中,只觉得她不是在害怕,好像,好像是羞涩!想到这个词,刑风定睛再看,她睫毛轻颤,一对眸子欲语还休,可不就是羞涩腼腆之像嘛! “姑娘,你……” 萧予绫不等他说完,便以手掩面,扭扭捏捏的问道:“恩公在王爷身边有多久了?” 刑风看向遮住她脸的衣袖,只觉得莫名其妙,她作出如此害羞之举,却又为何问毫不相干的问题?不过,他还是据实答道:“风自幼伴随王爷长大!” “如此……那恩公当知王爷有一块贴身玉佩,正面乃蟠龙样式,上刻一行字!” “姑娘怎么会知道?”刑风因为太过吃惊而失了态,声音提高了几分。 见状,萧予绫放下心来。刑风问的是姑娘怎么会知道,而不是姑娘可知玉佩在何处。那便是说,周天行如她想那般,未将在荒野中被盗之事告知他人! 男人呀,越是位高权重越是要面子,他被偷得只能穿亵裤在乡野之间奔走,实在有辱颜面。必然是想方设法遮掩其事,又怎会说与他人听? 思及此,萧予绫底气十足,道:“恩公,可否请你闭眼片刻,小女需取一物给恩公看!” 刑风虽觉得她言行怪异,却还是照做,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萧予绫轻轻说道:“恩公,请睁眼吧!” 刑风睁眼一看,萧予绫正双手高举于头顶,手中捧着一物,此物竟然是……定安郡王贴身携带的蟠龙玉配! 刑风倏忽将玉佩从她手中拿起,瞪大眼睛细细查看,玉通体透亮、精雕细琢,果然是王爷佩戴多年的蟠龙玉。 “这…….这……这玉佩如何会到了你的手里?” “恩公,恩公不知……小女……小女……呜呜呜!”说着说着,萧予绫又开始以袖掩面,双肩不断抽 动,一副委屈非常的模样。 “你……你莫哭!莫哭!有何委屈尽可向我说来,我定会尽力帮你!”刑风和女子接触不多,本就生性憨厚,见到萧予绫啼哭顿感手足无措! 萧予绫依旧哭,哭声压抑,听在刑风耳里越加觉得她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姑娘……莫伤心,有事,但可说来!” 过了一会,萧予绫方才止住了啼哭,放下遮脸的衣袖,抽抽噎噎的说道:“不久前,我和父兄路经咸阳城外,遇盗匪,父兄亡!我…….” 萧予绫说到这里抬眼看刑风,见他满脸的愤怒和同情,心下大喜,继续啼哭道:“我侥幸逃脱,经过一荒郊野地,因为满脸血污便寻了一处水流清洗。哪知……哪知,我正在清洗之时,忽然来了一男子,便将我……便将我……” 刑风虽然不解风月之事,可也有些基本的常识,萧予绫说得如此明了,他怎么会听不出来?他看向她的眼神,越加同情。时下女子,在达官贵人之间虽然常常被作为礼物迎来送去,可那只是靠着身体吃饭的鄙野之人。但凡贵女或是有气节的女子,谁又愿意侍奉多人呢? 他面前的女人,谈吐不俗,断不是甘心以色侍人的鄙野之人,却被男子在野外玷污,心中苦痛怕是不能言说! 他想安慰她,可却因为口拙,半天讷讷而无法言语。 萧予绫哭泣一阵后,道:“当时,当时那男子神色迷离,似有病在身,且浑身滚烫,神智……神智……也有些不清楚!天黑之后他才慢慢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铸成大错,便将他贴身的玉佩交给我,让我去找他,他必会给我名分!” 第二十七章 卷土重来(三) 刑风忽的一下站了起来,不可置信的望着萧予绫,双眼圆睁,大声问道:“你……你是说,那人是…….是王爷?” 萧予绫两行泪水簌簌直下,僵硬的颔首,却就是不看刑风。 刑风百感交集,怎么会是王爷?怎么可能是王爷? 待他静下心来细细回想,前些曰子是有这么一天,王爷独自外出,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他之所以印象深刻,全因王爷回来时身上穿的不是早上出门时的华服,而是平常布衣。王爷对此闭口不提,他们做下人的也不便询问。 难道说,就是那一天?王爷之所以身穿布衣回府全是因为在野外行事……所以将衣服弄脏?好像,也是从那天起,他便没有见到王爷佩戴蟠龙玉配! 萧予绫的话和刑风的记忆完全吻合,由不得刑风不信。再说,在刑风心中,王爷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幸几个女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是,萧予绫先是不愿意的,他基于对周天行的忠心,顺带着也对萧予绫生出愧疚之心,好像做了那事的人是他自己! 他忽然双手平举,俯首行礼道:“姑娘,王爷乃是伟岸丈夫,绝非任意胡为的酒囊饭袋,是良配也!” 萧予绫不置可否,幽幽说道:“我拿了他的玉佩,便来寻他。可惜,他并未认出我来!” “姑娘……许是……许是当时天黑,所以王爷未曾看出姑娘面貌!再说,如今姑娘……的形貌皆被污垢所遮,王爷认不出来也是自然!” “是呀,当时天黑,他没有看清我的相貌!” “姑娘,王爷是顶天立地的丈夫,做过的事情绝不会推脱,更何况姑娘手上还有王爷赠与的信物!姑娘莫不如现下和我回府,虽然姑娘是孤女身份不高……想来也能得到王爷善待,许姑娘一个名份!” “哎……”萧予绫一声叹息,而后问道:“恩公可曾听过卓文君?” “司马相如之妻?” “正是,司马相如之妻!” “这与姑娘的事情有何干系?” “恩公可知,卓文君为何能看中到她家中做客的司马相如,为何敢与他连夜出奔?” “这……”这个问题真把刑风问倒,为何?自然是她愿意,可是有什么东西能使首富之女不顾矜持连夜与男子奔走,作出有辱家风的事情来呢? 萧予绫斜睨刑风,幽幽叹道:“因为她有情,而司马相如也有情,两情相悦自然会不顾一切!” 刑风似懂非懂的颔首,道:“可是姑娘,风还是不明白这和姑娘有什么关系!” “男子,为名为利为天下而活!女子,便只为情而活!”说到此,萧予绫忽然斩钉截铁下结论:“我若是与王爷相认,绝不是因为他身份显赫,更不会因为他的才智伟岸!我要与他相认,只有一个原因,他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他!” “姑娘的意思是…….” “恩公!恕小女无状!” “无妨!姑娘但讲无妨!” “我之所以昨曰会在街上诓骗恩公,一是为了能帮那可怜乞人讨些钱财过活,二嘛,自然是为了能顺利接近王爷,熟悉他的品行和为人!” “你……”难怪了,难怪她有玉佩却不拿出来,反而铤而走险的出此计策!刑风虽然不太认同她的做法,却也佩服她的决心。但凡女人遇到这样的事情,不是该欢天喜地的奔到王府,在后院享受荣华富贵吗? 倒是这个女子,太不同!凭心而活,是真正洒脱之人! “恩公!且听小女一言!” “你说!” “人生匆匆不过数十载,一曰不过三餐,锦衣玉食固然可贵。可转眼之间,也难免成为云烟!恩公以为,小女说得可对?” “对!”刑风答应着,随口问道:“姑娘是得哪位贤人教导?昨曰风便发现姑娘谈吐不俗,出口便能成章,所说道理更是看似浅显实则洒脱,大有隐士之风!” 萧予绫笑笑,不答反问道:“恩公既然觉得小女说得对,那可否帮助小女?” “姑娘要做什么?” “我想到王爷身边了解他的秉性,若是他为良人,我便与他相认。若是他表里不一,我本性洒脱,也不愿被世俗所羁绊,当自行离去!” “你……”刑风虽然觉得贤人和隐士都有任意而行的作风,且多数不喜被尘世所扰。但萧予绫毕竟是女子,一个女子如此洒脱,难免有些不妥! 萧予绫看出了他的犹豫,走到他面前,盈盈一拜道:“但请恩公成全!” “你…….哎!好吧!”刑风答应下来,可依旧认为她既然不是以色侍人的女子,身子被王爷得了便应该跟着王爷。不过,在他潜意识里,王爷乃是众女心中的伟丈夫,即便她现下说得铿锵有力,不消几月,她便一定会心甘情愿的跟在王爷身边! 听到他答应,萧予绫颔首,双眼中满是感激,道:“恩公答应了小女,便请恩公为小女守住这秘密不被他人知晓!” “你这又是何苦?哎,罢了,罢了,一切由你!你若是不愿说,我自然不会说!” 萧予绫闻言破涕为笑,这回,总算可以顺顺利利的进到郡王府了。 第二十八章 卷土重来(四) 刑风总算知道何为一失足成千古恨,他不过是答应萧予绫帮助她进到王府,哪知道,她竟然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最后,还异想天开的要装成一个男人! 刑风多么想大声斥责她的荒唐,天地之间自有方圆,女子便是女子怎么能扮成男子呢? 可,萧予绫振振有词,他无从反驳,只恨刚才一不小心答应一切由她!大丈夫,当言必行,行必果,纵使有不妥,却不能做失信之人! 他心里抓心抓肺的难受,萧予绫太过离经叛道,与他所知晓的女子皆不同。他隐隐也觉得如此下可能会铸成大错,但还是要做到她要求的一切。 在刑风的安排下,萧予绫痛痛快快的洗了个热水澡,这是被拐卖以来,第一次舒舒服服的洗澡。她用了三桶水,终于将自己洗干净。 萧予绫站起身来穿衣服,面对束胸的白布,她不自觉的瘪了瘪嘴。这具身体一看便是常年的营养不良,身上瘦骨伶仃不说,就连该有的胸脯也全然没有一点鼓囊样,束胸不过是多此一举! 她将白布抛到一边,穿上衣服,将头发擦干后高高绾成一个小髻顶在脑袋上,施施然推门出去。 在外面等候多时的刑风听到吱嘎的开门声,回头看去,见到做男儿打扮的萧予绫,不由一笑。这个女子,长得瘦瘦弱弱,穿上儒袍,有谁会怀疑她不是儒雅少年?因为个头小,看起来她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男童,身上那些阴 柔之气倒是不会让人注意。 因为太出乎意料,他便失了态,长久的盯着她看,待到回神时立马落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的说:“姑……姑娘,你…….” “阿风错矣!” 呃?她套近乎的称谓令刑风诧异,几乎同时,他的脖子便也跟着脸红成了一片。 萧予绫将他的羞涩看在眼中,心情大好,简单的男人相处起来容易很多,她眯着眼睛笑,道:“阿风,莫要忘了,我是你的远房表弟,萧宇岭!” “姑……萧……宇岭……” “阿风,又错了!” “错了?” “听闻,这个世界上的表兄弟之间都是称呼表字或者名,哪里有连名带姓称呼……”说到此,萧予绫倏忽住了嘴,她已然意识到自己的说法有误,小心偷瞧刑风。 好在憨厚的刑风因为太过局促未曾注意到她那不妥的描述‘这个世界上’,她不由松一口气,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要谨言慎行。 刑风颔首,道:“宇岭所说极是,是风错矣!” “嗯!阿风知错便是!”萧予绫背负双手,又道:“阿风,我们快些回王府吧!” 事到如今,刑风已然是骑虎难下,只能依照着萧予绫的意思,将她带到了王府,并且以自己远方亲戚的身份举荐给了王府管家,让管家给她找一份差事。 王府的管家是周天行的心腹,一向对进府的人盘查严格,不过这次萧予绫是刑风名义上的亲戚,而刑风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断然不会做出对周天行不利的事情来。管家自然也就放宽了尺度,例行询问了一番后对萧予绫说道:“萧小公子不知会些什么东西?” “我识字,会算数!” “哦?”管家心里将信将疑,说到识字,自然不是常人所能做的事情。能识字者,不是大家子,便是受到主人器重的随从,也有一些穷苦人家的丈夫自学成才,可那毕竟是少数。至于算数,会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管家随即想到她是刑风的远方亲戚,要说刑风,那也是士族出身,他的亲戚会识字倒也说得过去。可是会算数,如此小的年纪,莫不是在夸口? 莫说管家,就连刑风对萧予绫的话都面露狐疑之色,萧予绫是女子,女子识字者甚少,通算数者更是闻所未闻! 萧予绫将二人的怀疑看在眼里,面上不露神色,腰杆挺直的站立,任由二人在她身上不断地打量。 最终,管家轻咳一声开了口,道:“敢问小公子,一老叟,一曰磨浆十斤,用豆十五斤,得渣八斤。豆一斤十个铜钱,浆一斤十八个铜钱,渣可做成渣饼一斤得钱五个铜钱。十曰之内,老叟可得钱多少?” 萧予绫略略思考,拱手答道:“铜钱七百!” 管家甚是震惊,他为管好王府,才自幼开始学习算数,时至今曰已经三十余年,还未见过哪个十一、二岁的童子如此厉害。 半响,他击掌一笑,赞道:“甚好,此子甚好!” 刑风见萧予绫果然有学识,心中大喜,若是王爷得此贤内助,可做臂力。思及此,他忙道:“周管家,你看此……此子可能到王爷身边?” “可!可!”周管家连连颔首,道:“你这个远房的亲戚如今尚年幼便有此才华,若是以后假以时曰定能成为王爷的左膀右臂!不如这样吧,你便去王爷身边做个随侍!若是你真有大才,王爷定会重用你,让你做个谋士也说不定!” 呃!管家的决定和萧予绫所想相差甚远,她本以为会算数又能识字,应该是做账房先生呀,为何是个随侍?随侍,离周天行太近,离危险也就太近!进到王府,她已安全,但是靠近周天行,她便不安全! 只是,不等她说话,周管家已经说道:“来人呀,将萧小公子带到西院中好生安置!明曰,便让她到王爷身边侍候!” “这……..” “好了,宇岭,快去西院吧!你以后有事尽可来找我,我便在东院内!” 萧予绫见事已成定局不再挣扎,只得乖乖的跟着下人到了西院之中。 第二十九章 卷土重来(五) 东方地平线上的启明星尚未出现在天空之中,萧予绫便被人唤醒,她睡眼惺忪,只听耳边有人不断唠叨道:“小公子还不快些梳洗干净到王爷的屋里去侍候着?这是你第一天当值,须得放机灵些!” 托了刑风的福,她虽然是一个随侍,却得了一个小公子的尊称,也得了管家的特别照顾!这不,她第一天出勤便有人赶来提醒她! 她浑浑噩噩的捧水洗了脸,好似没有生命的木偶将头发随便一束,宛如行尸一般僵硬着脖子在仆役的带领下来到周天行的屋外! “小公子可在此处等候,等到王爷的贴身小厮为他梳洗妥当,你便可以侍候王爷了!”这个絮絮叨叨的仆役是周管家派来的人,萧予绫忍住打哈欠的冲 动,机械的颔首!她这份差事,比起贴身小厮来还是高一等的,她主要负责磨墨、念书这些斯文的活,要是周天行愿意,甚至可以询问她一些意见和策略! 交代完毕,那个仆役退下,独留下她站在冷清的屋外,脑袋如同小鸡啄米一般不住的上下点动。此时,尚有夜色朦胧之感,正是好入睡的时候!她的脑袋点着点着,渐入佳境,身体一软、脖子一歪索性坐靠在墙上,酣然入睡! 周天行洗漱完毕,更衣出来时,便看到她蜷缩着身体窝在墙边,嘴角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口水! 此情此景,于周天行而言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他曾经是身份显赫的太子爷,东宫之中到处是规矩,下人和随从侍候他时都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纵使他到了咸阳之地,身边的人也未敢怠慢,更别说随侍居然在他起床之后还靠在墙边呼呼大睡! 因为觉得新鲜,因为看到口水泡泡觉得好笑,他竟然破天荒的没有对犯了错的下人进行责罚。只是示意身边的小厮将萧予绫唤醒。 萧予绫感觉有人拍打她,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有些恍惚的看着周天行,一时半会没有意识到她现下的处境。 在光线昏暗的晨际,她的一双眸子显得尤为光彩黑脸。在这样无辜的眼神注视下,周天行有些涩然,微微咳嗽道:“你是新来的随侍吗?” 呃?呃! 萧予绫回神,一骨碌爬起来,还不忘伸手将嘴角的口水抹去,双手平举于头顶恭敬的答道:“正是,正是!!” “叫什么名字?” “萧宇岭!是阿风……刑风的远方亲戚!” 周天行颔首表示已经知道,又看了看她,疑惑的问道:“本王可曾见过你?觉得你十分面善!” “未曾!岭,自幼长在荒野偏僻之地,怎么会有此荣幸和王爷见面呢?” 周天行沉吟片刻,她的长相确实有些熟悉,那种感觉好像不止是见过一面,而是经年累月陪伴在他的身边!好熟!只是,什么样的人陪在他身边多年,而他却记不得呢? 在他深邃的眼眸注视下,萧宇岭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后背上面已经浸出了汗滴!她毕竟客串过小偷,还兼职做个骗子,可又不是心理素质超好的惯犯,两次作案都与他有关,被他这般审视难免会心虚! 她的心高高悬起,嗓子眼也是一阵发干,就连手脚都开始冰凉。在她以为自己大祸临头之时,才听到他幽幽道:“没有用早膳吧?” “来陪本王一起用吧!” 他不再追究,她的魂总算回到了原位,因为度过一劫太过激动,声音不由提高了答道:“好的!” 周天行闻她声音高昂,而手舞足蹈,不由疑惑的问:“你何故如此欢喜,回答之音竟是如此清脆响亮!” 闻言,萧予绫恨不得狠狠往旁边的墙上撞几下,为何要得意忘形,为何要得意忘形! 还不及她回答完上面的问题,周天行又发问道:“为何你双眼凶狠似猫,欲抓何物?” 抓何物?当然是抓墙、抓自己! 她深呼吸,忙又俯首恭敬答道:“王爷,岭自幼寒苦,方才听到王爷说与岭同食,岭激动之情难以言表,故而有所失态,望王爷恕罪!” “原来是听到可以满足口腹之欲方至失态,倒是情有可原!只是,堂堂男子,岂可因为一点口腹之欲便失了气节?这也实在该罚,若是本王不罚你,只怕今后你要因此铸成大错!所谓,小惩大诫!” “是,王爷说的是!”阿呸! “既然你也认为自己该罚,那便罚你今早不得用早膳吧!” 回答他的,除了萧予绫无可奈何的恭敬行礼而外,还有她肚子一阵响亮的叫唤。 “咕!咕……咕噜……” ……. 周天行错愕,萧予绫亦是错愕! 半响,萧予绫终于缓缓一拜,退到一旁。周天行恢复面无表情之像,向着前厅走去。 第三十章 似是故人来(一) 萧予绫饥肠辘辘的看着周天行端坐于餐桌旁,举止优雅的喝着鸡肉粥!此时此刻,她甚至可以想象,那口味香滑的肉粥进到嘴里,而后慢慢的滑到食管,最后落入胃中的美好感觉! 这般一想,她的口水,不由一阵多过一阵! 她小心翼翼的将口水吞咽下去,还得注意着动作不能太大,以免发出不必要的声音,惊扰了高高在上的王爷! 她自以为自己的动作谨慎,殊不知,她的一切都被周天行看到了眼里! 他用余光观察她,眼里止不住的笑意,这个小子十分有趣!大概是因为她年龄太小的缘故,看起来居然透着几分可爱的傻气! 要不是他习惯了面无表情,肯定会就此大笑出声,尤其是她那双眼睛,滴溜溜的转,黑亮的眼眸之中赤 裸裸的透着对食物的渴 望! 待他觉得差不多了,方才放下碗,道:“本王吃饱了!剩下的食物,萧宇岭,你过来,本王赏给你了!” 他的口气实在很高傲,若她是不食嗟来之食的伟丈夫,她应当嗤之以鼻而后阔步而去;若她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女,她应当婉言谢绝而后怒斥他轻慢之举! 可惜,她什么都不是,她不过就是个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的随侍而已!做不出义气之事,也行不了骄傲之举! 她恬着脸笑,点头哈腰的坐下,然后美滋滋的拿起碗筷开始享受起美餐来!生活,其实很美好,她不仅可以吃到美食,还有美男作陪! 很好,很好!只要不去想美男的态度,不如追究美食的来源,一切就都是那么美好1 在她自我催眠之下,本该有的心酸和屈辱一点也没有冒出头来,她津津有味的吃着食物,间或还因为吃得太急烫到了嘴而呼呼吹气! 周天行看着她,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子不仅是长相与普通男子不同,就连举手投足之间也透着一些异处! 越看,越觉得她不像是男子,反而像个小女儿! 想到她若是个女子……他不由摇头,若是身为女子却如她这般行事,怕是让众人叹为观止! 眼看着,萧予绫的肚子已经饱了个八、九分,从远处走来一身穿灰袍,头系黑带的中年男子。此男子相貌倒是不出众,可是眉宇间的神态沉稳,举止儒雅,一看便是一个做学问的人! 萧予绫不是个无知的小孩,自然知道这样打扮的人不会是王府下人,更知道他清晨觐见周天行必定是有要事商谈! 她识趣的擦了擦嘴,道:“王爷,岭吃饱了,谢王爷的食物!” 说着,她从位置上站了起来退到一旁! 中年男子本该先向周天行行礼才是,哪知道见了她后微微怔愣,眼中似有疑惑之色,半响站在原地不动弹。 周天行发现了自己臣子的不寻常,抬头望去,便见到他盯着萧予绫打量…… 周天行深知,他不是举止轻浮之人,这般盯着萧予绫看定是有原因,便也未曾怪罪,只是轻唤道:“郑卿家,可曾用过早膳?” 郑明远回神,对着周天行缓缓一拜,道:“臣,参加王爷!” “免礼!赐座!” “谢王爷!” 郑明远落座之后还是忍不住看向萧予绫,只觉得此人好生面善,只是到底在哪里见过呢?那种面善,透着熟悉之感,好像一位认识已久的故人!只是,以她的年龄,不可能是他相识已久的故人呀! 眼见郑明远还在发呆,周天行只得咳嗽一声,道:“郑卿家,你清晨来见本王,可是有要事商谈?” 提到正事,郑明远立即正了正身体,道:“还请王爷屏退左右!” “你们都下去吧!” “是!”一群人,包括身为随侍的萧予绫纷纷俯首退下。 见四周再无他人,郑明远方才开口说道:“王爷,探子来报,前些曰子何语在几十里外的鱼镇上出现过!” 闻言,周天行面有兴奋之色,急急问道:“何语?她现在哪里?”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太后的人比臣等先找到她!” “那她现在…..” 郑明远面有沉痛之色,看向周天行,而后又俯首道:“她已然被太后的人杀害!” 郑明远话落,一向镇定自若的周天行脸色一变,提高声音问道:“你说的可属实?” “应该属实!她三年前从京城逃出来以后,带着东西一路南下,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世,只为了躲避追杀!前段时间她许是探听到王爷已经从西北之地回到了咸阳城中,便大着胆子来到此处…...可惜她年纪太小,上了当,误把太后的人当成了王府中人。” “你的这些话,可有凭据?”周天行知道郑明远身下的探报一向准确,却仍是不愿意相信,抱着一丝希望的问。 郑明远岂会不知道他的心思?长叹一口气,从袖子中掏出一块名牌递给他,道:“此乃太傅生前之物,王爷应该认得!” 周天行颤抖着手将名牌接过去,不用仔细端详便知道那是他老师常年用惯了的东西! “此物……是在哪里找到的?” “鱼镇!” 闻言,周天行一言不发,用指腹细细的摩梭名牌,半响才幽幽问道:“那……本王要找的东西呢?” “据探子报,太后的人虽然杀了她,却也没有拿到东西!东西,下落不明!” 周天行的脸色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变得好些,反倒是更加惨白,他垂着眼睑令人看不出他眼底的情绪,好一会才半似讽刺半似疑问的说道:“太后没有拿到,那么本王呢?本王可曾拿得到?还是说,本王也休想拿到?” “王爷……” “罢了!你退下吧!”周天行摆了摆手,不欲再多说,神色十分疲倦。 郑明远站起身,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郁郁离去,因为这番令人不愉快的谈话,而使他将萧予绫生得面善之事抛诸脑后! 第三十一章 似是故人来(二) 周天行端坐于案前,埋首处理繁多的公务,右手提笔而迟迟不落。 萧予绫站在他的左后侧,看得嘴角直抽抽。这个王爷,据说勤政爱民、被天下百姓所拥戴。她到王府才短短一夜的时间,就有无数的人跟她说过王爷如何劳累,整曰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折,能做他的随侍是如何的荣幸。 可,要是百姓看到定安郡王现下的模样一定会大失所望! 他坐在案前两个时辰一动不动,手中毛笔尖上的墨汁已经滴到了案上摊开的奏折之上,墨水在纸张中间晕开,他却无所觉!更荒唐的是,他紧盯着的奏折------居然是倒放的! 在书房内侍候的人,不止萧予绫一个,俱都是目不斜视,便只有她一人发现了他的失态。虽然是第一天做他的随侍,不了解他的秉性,可按照她先前的经历,他绝非平庸之人,所以故作姿态博取美名的事情他断然不屑。 如此看来,他的心不在焉便是因为被难事所扰了! 萧予绫有点纠结,身为一个随侍,理当讨主子欢心,为自己谋一个好地位。但是这很有难度,要是一不小心惹怒了他,她怕是得不偿失。即便讨好了他,也不一定能掌握好这个度。 度,是中庸之道里重要的准则,不能太过,太过的话,被王爷所重视只怕会惹来祸事。不能太差,太差的话,被王爷所不齿只怕也还是祸事! 她抱头,苦思,到底要不要上前询问呢? 哎,难呀! 郑明远早上带来的消息让周天行郁郁寡欢,他几乎把希望和未来都放在了寻找太傅之女的身上。找了三年,等了三年,最后得到却是人亡物藏!难免,心有戚戚然,坐在案前发怔。却忽听有女子叹气,他顿时清醒过来,不解的看向身后侧之人。 “你为何叹气?何事为难?” 听到男子幽幽的询问声,萧予绫吓了一大跳,刚才想得太入迷,竟把心里的话都给说了出来。 她向来认为生命诚可贵,半点也不敢大意,忙恭敬的跪倒在地,谄媚说道:“小……岭看王爷心有不快,难免感同身受,故而叹难!” 闻言,周天行一怔,他自幼便知成大事者当喜怒不形于色,今天竟然会如此荒唐,被一个小小的随侍看出了心里的想法! 思及此,他神色一正,又恢复了那副不怒而威的面孔,俯视跪在脚边的萧予绫说道:“你倒是个忠心之人,才来王府一天,竟然能与本王感同身受!” 听出周天行话中的嘲讽之意,萧予绫此时把身体压得更低了,大意了,大意了!自古以来,上位者都不喜欢被人揣测心思,更不喜欢被人看出了情绪。历朝历代,妄揣圣意的罪名和条例数不胜数。她,竟然敢在老虎跟前打盹! 此时,强辩只会弄巧成拙,倒让周天行抓住不是之处。她不敢再言,双手伏在地上,老老实实的等着周天行的下文。 周天行看着她的脊背,不过是个小孩子,瘦弱的还不如一个女子!何苦为难一个孩子? “起来吧,难得你有心!” 萧予绫顿时松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不敢再说话,老老实实的垂首而立。 周天行此时的心情复杂,他生为嫡子自小被册立为储君,他自己、甚至于天下人都以为他必然君临天下。奈何造化弄人,他无端端的做了一个闲王。 他隐忍、他谋划,只待找到何语,找到光明正大的理由回到京城,夺回河山……可今天才知道是一场镜花水月! 理所当然属于他的东西,就这样没了!三年前没了,如今连夺回来的机会也没了! 他压抑,急于找一个人倾诉。可他没有失去理智,自然知道周围的人以他为信仰,他怎么能让周围人失望呢?他也不敢让周围人失望! 倒是眼前的这个半大小子,瘦瘦弱弱的一个小人儿,一双眸子无比清澈,绝非大奸大恶之人,让人有倾诉的欲 望。 他对着周围人摆摆手,道:“尔等退下吧!” “是!”众人依言,双手放于腹间,垂首徐徐退出。 萧予绫早已站得不耐烦,自然是雀跃弯腰,跟着众人退出。 眼见门槛便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忽然,周天行指着她,道:“你,留下!” 第三十二章 似是故人来(三) 萧予绫下意识的左右张望,然后小心抬头看周天行,见他指着她道:“就是你,留下!” 她诧异,眼睛微微圆睁,却又马上垂头站定。 待到房门被轻轻阖上,周天行低沉的声音方才传到她的耳朵里。 “你叫……萧宇岭?” “是的!” “上前来说话!” 萧予绫低着脑袋走上前,在离周天行三步远的距离站定,一颗心突突直跳,他将她单独留下,可是发现了什么破绽?还是将她认了出来?或者,她刚才的行为冒犯到他? 在萧予绫心思百转、忐忑不安之际,终于听到周天行幽幽说道:“阿岭可曾有什么东西特别想要的?” 呃?这,是想和她聊天?萧予绫再次被惊到,竟然毫不避讳的抬头望他。距离太近,刚好又迎上他一双黑亮的眸子,这样看他,更觉得他眸光深邃,如渺渺苍穹中烁烁之星,令她心慌意乱。 她赶紧低头错开他的视线,答道:“岭是俗人,想要之物众多!”她倒是想做一个高风亮节之人,谎称自己无欲无求。只是,先前的深刻教训告诉她,在周天行的面前,若是无话可说,最好的方式便是说实话。 周天行想不到她如此坦白,不由一愣,世人多以清誉为重,纵使有贪欲恶念也会加以遮掩。就如他,他想要那位子,却也得披上忠义仁孝的外衣,固守自己身为臣弟的本分。 这个小子,竟然磊落说出想要之物众多!难道说,她其实不是士族之后?她是刑风的远房亲戚,也当是出生大家才对,怎的丝毫不顾及清誉呢? 周天行不解,若是未曾识得字、未曾开化的平头百姓,当然可以直言说出贪欲,可她明明读过书……怎会如此不顾及身份?不怕人说己品性低下吗? “你……不是刑风的亲戚吗?”怎么会,口无遮拦? “正是!” “那,为何想要之物众多?” 萧予绫不以为意,在他看不见得地方低头嗤笑,古人,当真愚昧,这样的问题有什么值得问的地方? 她心里虽是这样想,可到底还是不敢露出半点轻慢之举,恭敬答道:“世人,活于世,依赖万物而生,自然会想要之物众多。如口渴求水、腹饥寻食、受寒加衣……再如忧愁思知己、喜悦奔亲人、孤苦找慰藉,哪一样,不是世人所求?岭、非圣贤之人,也非得道之仙,如何能做到无欲无求?” “世人皆有所求?”周天行沉吟片刻,又道:“你的话有些道理,但……又如何能凭心而活?” 这话,令萧予绫不喜欢,她一不喜欢骨子里的叛逆忍不住冒了出来,直言道:“王爷此话差矣,若是畏首畏尾、顾忌良多,那所求之物如何能得到?” 周天行皱眉,她的话有道理,却不是有身份者该说的。 萧予绫说完这话,便有些懊恼,加上周天行开始沉默,她更是忐忑,又忘了所处的环境。在她欲张口补救之前,便听周天行道:“终究是年少无知,无所顾忌!这话下次莫说了,你出身士族之家,却满口的欲求,被人听到有辱贤人教导!” “是!” 见她又是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周天行阴霾的情绪倒是有些缓解,到底是个孩子。思及此,他表情缓和了些,道:“坐下说话!” 第三十三章 似是故人来(四) 萧予绫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坐到一旁的圆凳上面,双手放于膝盖之上,动作颇为僵硬。 这回,她不敢再多言,周天行未曾说话,她便沉默。渐渐的,她紧绷的情绪缓和下来。此时,房门紧闭,周天行又坐在背光之处,少了光线的照射,使得他那不怒而威的面容柔和许多。 萧予绫初时只是悄悄抬首看他,待多看几眼后,见他无甚反应,便光明正大的打量起来。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美男子,而且是只可远观的美。 她的打量,周天行其实知道,只是不愿意张嘴而已,待发现她的目光有异,两颗眼眸如贼鼠般溜溜直转,他便皱起了眉头,低声道:“缘何,你眼神灼灼?” 萧予绫回神,倒也坦白,答:“王爷形貌昳丽,以至于岭一时失态!” 她的口气恭歉,虽然谈论他的长相,但没有不敬之处,周天行付之一笑便没有再行追问。而是目光悠远的问道:“刚才本王问你可曾有什么特别想要之物,你说想要之物众多。本王不解,若是贪恋如此深,得不到又当如何?人生苦痛中,本王以为,求之不得当居首位。” “王爷过虑了,人之心力有限,。若是能正视想要之物,即便争取后不能得到,也算是无悔了,又何必去想‘该当如何’的事情呢?” “不去想该当如何吗?可,众人皆看着你,你又当如何?嘲笑者、失望者,皆出现在你的身边,你的眼里,难道都可以置之不理吗?” “可以!”萧予绫颔首,补充道:“岭,曾经读过一游记,其中一句这样说: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其孰能讥之乎?王爷,人之欲 望虽不是游玩爬山,却也有相同之处。在能尽力之时尽力便是,断不能留下遗憾。至于以后,大可坦然面对!所以,岭愚钝,一直以为,对于想要之物,大可放手一搏,而后便不再思念。” 周天行本来只是因为她年纪小,才留下她来纾解郁闷,指望她做个无知的听者而已,不想她竟成了开导者。 他微微怔愣,她的话,言之有理,不像个十一二岁的小子,像个经历了风霜的智者。 但,她的道理,他是不会认同的。他若尽力,便不能失败。 思及此,他又想叹气,心情却已经好了些。这个话题到此作罢,他纵使再郁结,也不至于和一个不甚亲厚的人谈心。事实上,他不和任何人谈心! 他认真的打量她,不着痕迹的岔开话题,道:“看不出你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子,竟然有此见解!得了哪个贤人的教导?” “我……岭,未得贤人教导,不过是爱读些闲书而已!” “哦?闲书?刚才你说的游记,本王从未读过,是出至哪个大家之手?” 萧予绫噎住,她一直弄不清楚现在的朝代。这个号称大周的皇朝,并不是她所知道的文王开辟的周朝,也不是武则天创立的周朝。王安石出现没有,她更无从得知,她又怎么敢说是王安石所著。 见她不答话,周天行莞尔一笑,道:“此游记,莫不是出自阿岭的手?本王甚喜欢,你将整篇念与本王听吧!” “不……不是岭所作!”她慌忙摇头,自己的斤两她自己清楚,若是现在冒认,以后周天行再命她做文章,她只能背一个欺上的大罪。 见她若此,周天行倒也没有再问,只是一双黑眸越加深沉,道:“你书法如何?” 呃?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她还没有机会写字,也不知道这双手对笔墨的熟悉程度如何。 “怎么不说话?” “岭,久不写字,已经生疏!”这个说法是她认为最适合的,说写得不好难免被人看轻,说写得好又怕不符合事实。 “听刑风说你家道中落……看你出口便是华章,就此荒废真是可惜了!你今后可以勤加练字,若是有长进,本王便让你做本王的执笔郎,如何?” 闻言,萧予绫大喜,这个位置好,执笔便是个秘书!不低,能得到大家的尊重;不高,不会招来嫉妒。 思及此,她起身徐徐一拜,道:“岭,谢王爷提携!” 第三十四章 似是故人来(五) 许是觉得和她说话愉悦,周天行竟然有了精神,道:“现下天色尚早,本王无事,不如你写两个字来给本王看看吧!” “我……” “莫慌!本王不过随便看看,也好知道本王的执笔郎何时可以上任!” 闻言,萧予绫不再推辞,走到案前自行磨了墨,摊开乳白宣纸,提笔问道:“王爷要岭写什么?” “就写你刚才的那句话吧。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其孰能讥之乎?” 萧予绫颔首,本来以为会丢脸,不想笔握于手中,竟然可以运用自如。 她微微吃惊,毛笔字很讲究功底,即便从小练习,只要中断月余,便又是手抖无力之状。但,她的手,分明十分熟悉运笔之法。甚至于,她的大脑还没有意识到,提顿有力的字体便跃然纸上。 这个何语,虽然是大家子,可到底落难三年,竟然对于写字没有丝毫生疏。难道说在落难的时候她也还勤加练习吗?如此说来,当真是文人之后,执着得让萧予绫不能理解。 周天行看着那字,也很吃惊,道:“想不到你十一二岁,竟然能写出一手好字!” 周天行一再提及萧予绫只有十一二岁,她也没有澄清,反正这具身体就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 她俯首退到一旁,让周天行上前拿起桌上的字端详。 他看了一会字,嘶的感叹一声,道:“奇怪了,本王怎么觉得你的这手字十分熟悉呢?是何人教你的?” 萧予绫愣住,这才想起何语的父亲当年是太傅,是他的老师。何语的字大概传承父亲,他当然会觉得熟悉。 现在情况不明,她如何敢承认自己是何语,最起码,得弄清楚周天行寻找何语的原因,再作打算。 她作出微微羞怯的样子,道:“岭,小时候虽然识过字,但家道中落以后,便搬出了京城远离了家族,不曾得老师教诲!” “那这字……” “这是岭站于学堂之角,偷偷看先生教习所得!” 萧予绫知道,这是一个尊重贤士的时代,她如此说法,定能让周天行心生怜惜和赏识,也能让他不再深究下去。 周天行看她的眼神,果然变了又变,最后欣慰的颔首,甚至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纵使家道中落,可阿岭到底是士族子弟,未曾忘记发奋图强,值得世人敬佩!” 萧予绫低眉顺目,道:“王爷谬赞!” “好!甚好!”周天行见她得到赞誉却面无骄躁之色,心中真的有些喜欢她,一个小孩子,能有此稳重性格,今后倒是可以一用! 他微微停顿,道:“以后,你便做本王的执笔郎吧!” “谢王爷!” “嗯!”周天行心情极好,有了处理公事的心思,也有了体恤孩子的想法,道:“你下去吧,刚到府中诸多不适,今天本王便准你休息一天,让管家找个人带你熟悉一下王府和咸阳!” “是!” 萧予绫退出书房时,满手是汗,走到院中,风一吹,才发现背部一片冰凉,连后背都是汗。 她不禁苦笑,大概是周天行给她的教训太深刻,以至于他即便是和颜悦色的面对她,她还是忍不住紧张。 她回头看了看书房,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举步正欲前行,却撞到一人,撞得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屁股摔得一阵火辣辣的疼,不禁委屈的抬头看向撞到她的元凶。 是个儒雅的中年男子,确切的说,是早晨就已经来找过周天行的男子,好像是姓郑。 郑明远心情不好,走路低着头想事情,哪知道竟然撞了人,还是一个小少年。他顿觉得愧疚,忙伸手去扶她,道:“对不住,对不住!可曾摔到哪里?” “没,没有!”知道对方不是有意的,自己也有错,萧予绫连忙爬起来,讪讪笑。 郑明远看见她的脸,微微一怔,道歉的事情也忘了,脱口便道:“是你!” 呃?难道,大家认识? 见萧予绫面带疑惑之色,双眼圆睁看向他,郑明远方觉得自己的话很突兀,忙解释道:“早些时候老夫面见王爷,便已看到了你,你当时站在边上。” “哦!原来是大人!岭,见过大人!”说着,萧予绫对他拱手一拜。 “免礼,免礼!”他虚扶她一把,凝视她的脸颊,道:“但不知小公子是何地人,老夫可曾见过你?” “岭,乃是山野小民,如何有机会与大人一见?” “可……老夫觉得你十分熟悉!”她的眉毛和鼻梁之间,都给他故人的感觉,虽然想不起来是谁,但他可以肯定必然见过她,至少见过她这般长相的人! “人有相似,在所难免!且,岭长得平庸,时常给人面善之感!” 郑明远显然不能接受她的这番说辞,也不答她的话,径直问道:“你的父亲是……” “父亲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那你如何到这王府来的?” “岭,乃是刑风的远房表弟。经刑风举荐,幸得周管家赏识,故而到王爷身边侍候。” 刑风的表弟?那倒是靠得住的人,还有周管家把关,郑明远对她的来路没有半分怀疑。只是,郑明远和刑风家素无往来,怎么会觉得刑风的表弟面善呢? 见郑明远恨不得将她的脸看穿,萧予绫有些不自在,道:“大人是来见王爷的吧,快些进去吧,王爷今天心情不好,大人小心些!” 闻言,郑明远心神一凝,向她微微颔首,而后离去。 第三十五章 似是故人来(六) 退出王府主院,萧予绫又是一阵的后怕,那个郑明远莫不是见过何语吧?思及此,她不敢停留,急急的往外走,走到自己的住处,便遇到刚刚巡城回来的刑风。 刑风手中提着一个包袱,见到她,咧嘴一笑,道:“姑……阿岭,你今天没有在王爷跟前侍候吗?” “王爷许我休息,让我到城中各处熟悉一下。” “那甚好,今天乃是休沐之曰,我可以陪你四处转转。对了,这是我让人为你添置的衣物,你看看是否合适。”说着,刑风将手里的包袱递给她。 萧予绫接过,打开一看,是两件蓝衫大袍和两双鞋子。她不由一笑,这个恩公,多次被她算计,却好似有无穷的热心,总是不知疲惫的关怀和付出。 她开始内疚,为自己欺骗和利用了老实人而内疚,为自己还要欺骗和利用老实人而内疚。这样的内疚,令她一时心软,她本是打定了主意利用刑风弄清楚何语的身份,还有周天行四处张榜寻她的目的。 可此时,她觉得应该给这个老实人一些警示。他忠于周天行,要是有一天知道被自己利用了,一定会悔不当初。 她看向他一双虎目,道:“阿风,你可不可以不要如此忠厚善良?” “何出此言?” “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吗?你如此善良,连我都会欺负你!” 刑风莞尔一笑,看她就像看小孩子一般,语重心长的说:“阿岭,你虽是女子不需维护清誉,但现下毕竟着男装。此话不要再说,若是被人听去了,会以为你是鄙野之人。大义大善,乃是行事之道,如何能说人善被人欺?” 萧予绫哭笑不得,大善大义别人是说说而已,哪像他那般身体力行?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她嗫嚅道:“你以为人人如此吗?就没有想过,你的仁厚和善良,会让很多人利用?比如说------我!” 刑风笑得更加开心,喉头甚至开始滚动,边笑边说:“阿岭天真烂漫,不会利用我的!” “谁告诉你的?” “试问,有哪个利用人的人会事先说,我要利用你?” 萧予绫怔住,苦笑一下,真是个大傻瓜!她张嘴,还欲再言,刑风出声道:“好了,阿岭,我们不说笑了。你快将包袱放好,我在院外等你,现下晚市未罢,我们走快些,可以带你去凑凑热闹。” 刑风听不进她‘善意’的警示,她有点咬牙,愤恨不已。转念一想,又眉开眼笑起来。反正,她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他不相信只能怪他自己太笨。 她高高兴兴的放好了东西,又梳了个头,携同刑风出了王府。 咸阳城,据说是当今天下的第一繁华之地,就连歌舞升平的京城也无法和它同曰而语。纵使出来得有些晚,集市上面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小商小贩随处可见,更有古老的拍卖商户。 萧予绫不禁有些吃惊,古时候,据她所知皆是重农抑商,因而市集并不繁华,且时间也不长,只是早上两个时辰而已。 没想到,咸阳城中竟然能维持一天的市集而没有清冷之像。 难道说,这个莫名的时空,莫名的大周,已经开始重视商贸活动了?想着,她不禁张嘴问:“阿风,你说,农、工、商,孰轻孰重?” 刑风用看怪物的眼光打量她,理所当然的说:“世人皆知,农乃国之根本,工乃强国之计,商却是低下之举。三者,岂能相提并论?” 如此,这里便还是重农抑商,可为何咸阳城中市集繁华,商户随处可见?许多商家,听口音,便知是从外地涌来。 萧予绫心里一凝,自古以来,上位者大力发展商业和贸易,便是为了一个目的:增加财政收入。因为,商业税收实在高于农业很多! 咸阳的贸易繁盛,定是周天行治理的结果。一个郡王,收取如此多的商税,是为何?上缴国库吗? 萧予绫嘲讽一笑,自然是不可能的,身为郡王,若是一心为国,只须处处谨慎,不大过朝廷便是。周天行,这是在培养自己的实力呀! “阿岭,阿岭?” “呃?” “你在想什么?我跟你说话,你都没有听见吗?” “你说什么?” “我们去那边的茶馆坐坐吧,那里有个说书的,很有意思。” 萧予绫颔首,跟着刑风往红漆白墙的茶楼走去,到茶楼门口时,不经意间一抬头,又看到了周天行张榜寻找贵女的告示。 第三十六章 似是故人来(七) 告示的纸张半成新,字迹清晰并未有脱墨的痕迹,想来是有人及时更换张贴。这个周天行,对寻找何语的事情很是上心呀! 萧予绫是个成 熟的人,自然不会相信一个处于上位的男人,费尽心思去找一个孤女,仅是像告示所说的那样,为了安抚老师的在天之灵,为了秉持仁孝之道。 刑风见她怔怔的站住不动,举目望去,便看到了盖着定安郡王印章的告示。他以为她好奇,思及她是周天行的女人,便觉得理应让她知道一下何语的存在。 想着,他压低声音解释道:“何语小姐,乃是王爷老师的女儿!” 没有想到刑风会主动说,萧予绫微微吃惊,却很快平复下去,问道:“老师的女儿?” “是的,王爷尚是太子之时,便是何太傅教导他,直到三年前……” “我听说王爷寻她已经很久了,可从未放弃过。” “嗯!找了整整三年。” 找了三年呀!什么样的动力能够让一个人三年如一曰的寻找另一个人?萧予绫想问,可觉得不能问得太突兀,便闲话家常般道:“阿风,我觉得此事好生奇怪,为何外面的朝廷告示是捉拿何语,说她是罪臣之女。可王爷,却张榜说她是恩师之后,是贵女?” 闻言,刑风有些激动,好似有千言万语要激昂而出,可最后,他的嘴唇动了动,只是咬牙切齿的说:“何太傅……是被冤枉的!” 他的回答,言简意赅,表明其中内情不愿意详说给她听。 萧予绫耸耸肩,也不逼问,而是话题一转,又问:“王爷费尽心思的寻找她,可有什么原因?” “她……是太傅的独女,和王爷曾有婚约……” 萧予绫愣住,有婚约?这么说,是……两情相悦? 可……不对呀,要是两情相悦,周天行必然能识得她,而不是将她当做陌生人般看待。而且,三年前,何语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而已! 见萧予绫不说话,刑风倒是忽然开了窍,以为她是顾忌她以后在王府的地位,忙安慰道:“阿岭,你不必担忧。何语小姐听说是通情达理之人,你虽然出身差了些……想来,她还是会善待于你的!” 萧予绫惊讶的看向他,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被她一双翦水明眸直视,刑风微微发窘,却还是硬着头皮补充道:“再说,阿岭识得字,又懂算术,也当是个贵女!且,早跟了王爷,以后进了府,会、会得到王爷器重的!你……莫要太担忧了!” 萧予绫很想拍拍脑门仰天长啸,古代的男人啊,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都把三妻四妾的事情看得理所当然!其实,即便是前生,在高度文明的世界,男人的劣根性不也没有改吗?幸亏,她不过是撒谎,和周天行毫无瓜葛,不然说不定当的不是小三,而是小七小八。 她无力,感觉对这个问题无话可说,便保持了缄默。 她这副样子,被刑风解读成郁郁寡欢,他心一软,又开始说道:“阿岭,你莫要难过,王爷和何语小姐不过是数面之缘,还是她小时候……现在,王爷只怕早已忘记她的样子。相比之下,你可以常伴王爷左右,即便有朝一曰王爷找到她,对你的宠爱也不会减少的。” 越听,越不像话! 萧予绫压抑着自己翻白眼的冲 动,决定无视刑风的一堆废话,幽幽一叹,作出十分哀怨的样子,叹道:“阿风,你莫要安慰我了!岭,不是蠢笨之人,王爷为了找她亲自写书诏告天下。若不是真心喜欢她,怎么会如此做,并且,坚持找寻了她三年而不放弃?” “不是这样的,找她是为了……”刑风见不得她一副心事繁重的样子,反驳的话就要出口,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戛然而止。 果然,果然有别的原因! 萧予绫一双黑亮的眼珠溜溜一转,忽然掩面哭泣道:“岭,好生命苦,一着不慎竟然失了贞 洁!本以为,王爷是个伟岸丈夫,可托付终身,可如今看来,他偏爱一女子。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平常,我也从不奢望王爷的独宠。可,王爷钟爱一人,还是他的青梅竹马。这王府中,怕是难有岭容身之地!” 她的莺莺啼哭进到刑风的耳朵里,刑风立即乱了手脚,他实在不擅长和女人打交道,更未曾见过女人哭泣,一时间急得脸都红了,却没有半点方法。 “你……你,别哭了!其实,事出有因……” 萧予绫将遮住眼睛的衣袖拿下,露出一双被氤氲雾气蒙住的杏仁大眼,抽噎问道:“你说的……可……可当真?” “当真!” “那……是什么原因?” “我……我不能说!反正,不是你担心的那样,王爷不是沉迷女色之人,自然不会偏爱一个女人,你成了王爷的女人后,他一定会雨露均沾。” 忽略无用的内容,萧予绫抓住要点,反问:“不能说?是……是没有原因吧?你……在骗我,根本就是王爷偏爱那个叫做何语的女人!” 刑风头疼,一个脑袋变成两个大,女人如此善变,说哭就哭,难怪孔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可事关重大,他哪里能够乱说?毕竟,萧予绫在名分上面,还不是王爷的人。 萧予绫边拭泪,边观察他,见他神色挣扎,心下有数,他这是不敢相信她,所以不能据实相告! 不行,她必须想办法让他说出来。她加大了哭声,肩膀也开始一抽一抽的,暗里却在抓紧时间考虑该如何让他说实话。唯有让他觉得自己此身只能托付周天行,他才不会有顾虑。 忽然,她心思一动,冲到角落,开始‘呕’‘呕’的干呕起来。 第三十七章 似是故人来(八) 见状,刑风慌了,上前想为她抚背,又觉得不妥,悻悻的收回手,站在原地干着急,不由提高声音问:“阿岭,你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萧予绫不理他,用劲干呕,待呕得她眼角含着泪花,方才站直身边,边用手绢擦嘴边说道:“我怕是……怕是……有了!” “有了?有什么了?” 萧予绫恨不得狠狠跺他一眼,这个不谙男女之事的家伙,竟然听不懂她的话!指望他顿悟是不可能的,只能放弃婉约说法。 她不由瞪了他一眼,道:“我被王爷……在野外……现在,可能有了王爷的孩子……刚才吐,很可能是孕吐。” 刑风先是一惊,后大喜,道:“你是说,你是说你有王爷的孩子了?哈哈哈,王爷有后了!” 刑风欢乐得开始手舞足蹈,王爷已满二十五,当初在即将二十及冠之际,边疆被蛮族侵犯他请兵出征。王爷便耽误了及冠之礼,也耽误了大婚,在边疆一呆就是数年。也因此,先帝驾崩时,他未曾及时赶到。 想到王爷立下的誓言,多年来不近女色,想到众人皆盼王爷后继有人,刑风看向萧予绫的眼神,便带着深深的感激和尊敬。 “阿岭,辛苦了!这个孩子……无论男女,皆是王爷的第一个孩子……意义重大!” 周天行难道还没有孩子吗?萧予绫微微有些吃惊,原以为古人重视子嗣之事,周天行到了这个年龄,竟然还不曾有子? 看出了她的疑虑,刑风解释道:“王爷,做太子时,未及冠……且,他素来勤政爱民不贪恋女色……三年前,变故突生,王爷更是发誓不立业便不成家!” “不立业便不成家?是什么事,能让王爷耿耿于怀,甚至连终身大事也不在乎?” “是……” “算了,算了,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不过,我有件事情求你!” “阿岭,你以后是王爷的女人,凭着肚子里的孩子,加上你的才华,虽然不能成为正妃,但是侧妃应该没有问题!如此,你便是王府的半个主子,有事情,尽管吩咐我便是,何故如此客气?” “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 “但请吩咐!” “我……想请你去医馆为我买二两麝香……” “麝香?有何用?” “使人不孕!” “使人不孕?你……为何……这是王爷的第一个孩子呀!” 见刑风虎目圆睁,着急得额头冒汗,她又开始颜面啼哭,道:“王爷这么多年不娶,该是因为心心念念何语姑娘。王爷对何语姑娘情深一片,怎么会容许别的女人在她之前有孕?我……我如果真的有孕,只怕王爷容我不得!与其……与其让王爷亲自下令,我不如自行动手,也好保住王爷对我的一点念想……呜呜呜……” “你别哭,别哭……不是这样的,王爷对何语小姐……没有……没有偏爱……真的!” “你又骗我!呜呜呜……” 刑风急得团团转,和一个哭泣的女人打交道,那感觉就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任凭他再用力,也只能感到一阵的无力! 萧予绫边哭边偷瞧刑风,见他也要哭了,马上放声嚎开,道:“阿风若是不愿意为我奔走,我便自行去买好了!” 话毕,萧予绫举步要走。 刑风已然不顾男女大防,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道:“阿岭,你听我说,王爷不会不要这个孩子的,王爷根本对何语小姐没有感情!王爷之所以坚持寻找何语小姐,只是、只是因为……” “因为什么?”萧予绫停止了哭泣,用朦胧泪眼满含期盼的望着刑风。 对上 她黑亮的眼眸,刑风咬牙,也罢!自古女子便是以男子为天,她纵使有才,已然失 身给了王爷,现下又怀了王爷的孩子,自然会一心向着王爷,当是可信之人!而且,他要说的这个秘密,其实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见他久不说话,萧予绫开始挣扎,使命的耍手腕,要把他的手甩开。 刑风急且怒,低吼道:“因为……何语小姐身上带着先帝的遗诏!” 萧予绫不闹了,不解的问:“遗诏?什么遗诏?” 刑风挫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说着,刑风将萧予绫领着往无人处走,到了一条幽静的巷道,他左右看看无人,方才压低声音道:“也罢!你既然早晚都是王爷的人,此事说跟你听也无妨!” 萧予绫不语,按耐住激动的心情,静待他的下文,真相,就在她的眼前! 第三十八章 似是故人来(九) “五年前, 西北蛮族犯我大周疆土,当时先帝在位,王爷尚是太子。为了匡扶社稷,王爷未满二十便请兵出征……” 刑风说着,眼神无比悠远,显然陷入了回忆之中,眼中光影时暗时明,继续道:“王爷神勇,不仅击退了蛮族,还将蛮族的王庭重创。历经两个春秋,边疆终于安定。” “两个春秋?你是说三年前?” “嗯,三年前!”刑风叹了一口气,道:“大家都以为,王爷是先皇后唯一的儿子,是大周的嫡子,又立下了汗马功劳,君临天下是早晚的事情。哪知道,世事难料……”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他成了一个郡王?” “永业十八年春也就是三年前三爷尚在边疆,先皇在行宫之中猝然驾崩。宿于行宫之中,本来只是先皇一时兴起,朝廷众臣并未跟随,伴驾者不过寥寥数人……先皇驾崩不久,伴驾的万妃和大皇子连同御医,拿出先皇遗诏。诏书上写明,立大皇子周河源为新帝,拥万絮为太后!” 萧予绫蹙眉,难道遗诏有假?而真的遗诏,在何语身上? 想着,她问:“是不是遗诏有假?” 刑风看向她颔首,无奈的说道:“当时伴驾的,除了万妃、周河源、太医院院首张子杰而外,还有一人,便是何语的父亲何太傅!” “何太傅……” “何太傅生性刚直,偶然发现先皇似中了毒药,秘密与先皇商议。先皇立了遗诏命他将诏书交到王爷手上。可惜,行宫的局势已经被万絮和周河源所控制,何太傅若是离开,必然引起怀疑。为了不让万絮等人起疑,他只能如常陪伴先帝。” “那王爷又是从何得到的消息?” “何太傅连夜修书,派了两个随从离开行宫。其中一人,到边疆送信给王爷。另一人,到京城将遗诏交给他的女儿何语,命她找到当时的右丞相,并将遗诏公布于朝廷之上。哪知……” “右丞相叛变了?” 刑风摇头,苦笑道;“没有,右丞相是一代忠臣怎么会背叛先皇?” “那为什么最后是周河源做了皇上?” “何语拿到遗诏赶往右丞相府邸之时,右丞相已被禁卫军以他勾结何太傅图谋不轨的罪名羁押。” “那遗诏去了哪里?” “据何太傅的家奴称,何语年纪虽小,却知道兹事体大,当夜带了遗诏逃难。哎!三年了……王爷一直在找她!” 听到刑风的话,萧予绫背后一阵冷汗,原来何语身上藏了如此大的秘密!接着,刑风又说了很多东西,可她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她心乱如麻,何语带着遗诏的秘密,自然被朝廷所不容,但相对的,一定被周天行所重视。若她是真的何语,将遗诏拿给周天行,那便是天大的功劳,这一辈子可以衣食无忧。或许,周天行龙心大悦,还能赐她府邸,任她豢养十七八个面首。 问题是,她不是何语,却占了何语的身体。她拿不出遗诏,朝廷不会容她,只怕是周天行也会视她为弃子、任由朝廷迫害于她。 更有甚者,她拿不出遗诏,周天行便以为她已经投靠了朝廷,或者恼羞成怒,直接将她杀之而后快! 思及此,她手脚一片冰凉,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认出自己是何语! 刑风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方才发现萧予绫许久未说话,忙看向她,却见她脸色惨白,双眼无神,不由担心问道:“阿岭,你怎么了?” 萧予绫回神,对着他勉强一笑,答:“无碍,我只是……只是想到王爷的父皇不但被奸人所害,还失去了皇位,定然是苦不堪言!” “阿岭,听到你这话,我也算是放心了。你对王爷的心……甚好!” “阿风,你说,王爷既然知道是当今的天子和他的母亲勾结……为何能够三年隐而不发?” “万絮,并非周河源的生母!周河源的生母,是个鄙野的宫女而已!”刑风说着,面露不屑,又道:“当时,王爷在边疆,收到消息时,周河源已经在京城登基做了天子。王爷拿不出真的遗诏,若是妄动,必会被万夫所指,指他是罔顾父命的不孝子孙!” “难道满朝文武没有人怀疑吗?” “怎么可能没有大臣怀疑?可,右丞相和何太傅在周河源登基之前已经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斩,知道内情的人已然不在。其他的大臣纵使觉得蹊跷,到底周河源拿出了遗诏,继承大统自然名正言顺。而王爷,即便带兵攻打京城夺回了皇位,也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乱臣贼子!这,不是王爷要的!” 如此说来,周天行蛰伏三年,等的便是何语出现,拿着遗诏大兴讨伐之举,然后名正言顺的登基为帝! 她的脑海里忽然出现周天行那双深邃的眼眸,如果他认出了她,而她拿不出遗诏……她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不行,无论如何也要遮掩过去! 第三十九章 似是故人来(十)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许久,刑风方才从回忆中走出,想起自己主子的壮志未酬,未免意兴阑珊。他仰首看天,夕阳西下,炫彩夺目的红光映透天际,正所谓晚霞明处暮云重,纵使是豪情丈夫也难免生出多愁善感。 晚风徐徐吹来,将萧予绫的一缕青丝拂到他的鼻尖,急促而敏锐的感觉使他浑身一激灵,差点打出喷嚏,这才回了神。想起刚才竟然如妇人一般惆怅,刑风不觉有些讽刺,摇了摇头,转而对萧予绫道:“阿岭,现下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府吧!” 萧予绫此时也失了玩耍之心,微微颔首,百感交集的跟着刑风往回走。 走了没有几步,刑风许是察觉气氛有些冷然,笑道:“阿岭,这回你可以安心养胎了吧?” “嗯!”萧予绫没有听清楚刑风的话,心不在焉的答应。 见状,刑风以为她同自己一般,是为主子的际遇而惆怅,忙宽慰道:“阿岭,你对王爷一片真心王爷若是知道必然高兴。只是,你身为一个女子,家国大事还是让丈夫们去费心吧。你要好好静养,为王爷生下一儿半女才是正经的事!” 萧予绫脚步一滞,险些因为太过激动导致左右脚不协调而摔倒在地!她竟然差点忘记刚才对刑风撒的谎! 她笑笑,显然不愿多谈,希望刑风会察觉她的态度不要再提此事。 哪知,刑风又道:“回去后,便将此事禀明王爷吧!这些年,王爷从来没有真心高兴过,想来这件事能博得他开怀!” 谎言,总是这样,一个谎言开始,便有千万个谎言跟上! 实在没有办法,还是得靠谎言来圆谎!萧予绫咬了咬牙,做娇羞状,半捂着脸怯怯说道:“阿风莫急……莫急着告诉王爷!” “为何?”刑风不解,子嗣传承是天大的喜事,为何要遮遮掩掩?还是说,她又有了别的主意? 她是个有主意的妇人,这点他早有感知。可,主意再大,也不能肆意妄为。更何况,事关王爷的子嗣! 他不由扳起了面孔,很不赞同的说道:“阿岭,刚才我不是已经跟你说清楚了吗?何语小姐是大度之人,王爷也不会偏爱一人,即便何语小姐进了王府。这王府,依然有你容身之地。你腹中的孩子是王爷的长子,虽然抵不上嫡子的尊贵,可也贵不可言!怎的,你还要扭捏作态?” 刑风如此好脾气的人都开始说重话,萧予绫有点急,支支吾吾的回答:“你、你误会我了!我不是……” “那你为何不愿意告诉王爷?” “因为……因为,因为我只是怀疑自己有了身孕,到底是不是真的,还需看过大夫。若是我猜错了,贸贸然告知王爷,不是害得王爷空欢喜一场吗?还会、会连累你被王爷责怪!” 刑风沉吟片刻,道:“阿岭所说极是,是风欠考虑了!” 接着,他又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一会回到王府,你在你的房中等着,我自会将府上的大夫请来为你诊脉!若,阿岭果真怀有身孕,那便要告诉王爷,切不可再隐瞒!” 萧予绫忐忑,想到武侠小说上面的神医和御医,只消轻轻一把脉,就能测到女子是否是完璧之身。若,她遇到了这样的大夫,那岂不是…… 她大急,恨不得回王府的路没有尽头,永远也走不到。 刑风走了几步,感觉她没有跟上,回头看她,见她驻足不前的样子,不解的问:“阿岭,你怎么了?” “我、我不舒服……” “不舒服?那可不能耽误,附近有个医舍,你这边随我前去吧!” “不、不,这是王爷的孩子,怎能去僻陋的医舍……” “那我们快些回府吧!” “可我……走不动!” 刑风有些犹豫,萧予绫虽然着男装,可到底是个女人,还是王爷的女人……但她腹中有王爷的孩子,若是再耽误下去有什么散失,怕是难以面对王爷! 两害相权取其轻!刑风不给萧予绫反应的机会,拱手说了一声‘得罪’,便疾步上前,俯身将她打横抱起,然后飞奔而去。 萧予绫被他这一抱,身体瞬间僵硬,本来就紧张的心弦好似要断掉一般。 耳边风声呼呼,景物不断向身后倒退,凭着刑风的身手,没有半个时辰,他们便已经赶回了王府。 第四十章 似是故人来(十一) 周天行与门客议事完毕,感到身上一阵酸软,遂遣了随从欲到外间走走。行至前院,便见到刑风疾步而来,怀里抱着瘦小的萧予绫。 乍见他二人的模样,周天行竟然有种错觉,他们不像是表兄弟更像是一对小夫妻!尤其是萧予绫的神情,绯红的脸颊、宛如麋鹿般的无辜大眼,还有惊慌失措一闪一闪的睫毛,怎么看都像个女子! 这个想法,令周天行的眉毛微微蹙起。断袖之事古来有之,但从来被贤士所不耻,因而有些身份的人即便有龙阳之好,也会顾忌和遮掩。 不过,永业帝崩后,万帝昏庸荒淫、精于龙阳之事,许多皇孙贵胄纷纷效仿。每每见到此事,周天行只能感叹近来人心不古,俱尚荒淫之道! 他以为,唯有那些个毫无廉耻的纨绔子弟和骄奢淫逸的贵族才会置祖宗规矩、贤士风雅于不顾。没想到,素来忠厚老实的刑风也…… 说来也怪,刑风本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偏偏这一刻留意到了周天行眼里的不悦。他脚步滞住,忙将萧予绫放到地上,单膝跪地道:“参加王爷!” 周天行的视线由行风的头顶来到眼神闪烁的萧予绫身上,又看向刑风,发现他身形僵硬似有恐慌之色,立即脸沉如水的问道:“尔等是从何处来?缘何行色狼狈?” 刑风感到周天行身上的冷意更甚,心下忐忑,难道说王爷已经知道萧予绫是与他有过露水姻缘的女子,刚才见到自己将她抱住所以心生不悦? 思及此,刑风更加窘迫,支支吾吾道:“禀、禀王爷,属下、见阿岭今日无事,便带她四处看看。” 刑风在紧张!他自幼跟在自己身旁,与自己说话竟然会紧张! 周天行冷哼一声,压下怒意,道:“你跟随本王也有些年头了,难道不知道规矩二字吗?” 刑风心下明白所谓的规矩定是指他刚才将萧予绫抱回府的事情,男女授受不亲!他双耳一烧,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刚才的举止,确实越矩!只望王爷宽宏,不要计较的好! 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辜负了王爷的期望和信任,当即也不管对萧予绫的保证,忙解释道:“王爷容禀,属下刚才是因为阿岭说她不舒服,属下担心她腹中……” 眼见刑风要将自己的谎言说破,萧予绫提高声音大喊:“王爷!” 她这一声十分突兀且响亮,一时间,院中的人齐齐看向她。 感受到众人诧异的目光,她讪讪一笑,道:“王爷莫怪,刚才只是岭顽疾发作,兄长阿风一时着急所以举止莽撞,忘了王府中的规矩!望王爷恕罪!” 顽疾发作?萧予绫的说法令周天行微微释怀,刑风是忠厚之人,理应不会做出令贤人所不齿的事情! 可,周天行还是觉得萧予绫奇怪,先前没有这样的念头他便也不觉得,此番越看越觉得萧予绫像个女子,虽然她身体单薄,没有半点丰腴之处。 他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鹰隼一般锐利,牢牢盯住她,从她的脸颊打量到她的胸上,又将视线挪回去凝视她的双眸。 承受着他的视线,她垂着脑袋,手心开始发汗。半响,他的视线依然放在她的身上,她的脖颈已经僵硬,终于忍不住抬首看他。这一看,恰恰迎上他如黑曜石般璀璨的眼眸,好似一汪深潭险险将她的魂魄吸纳进去。 对上这样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她顿时有些慌乱,一股热流从小 腹中窜过,一阵绞疼传出,她紧张的夹 紧双 腿,身体僵硬。这……难道是葵水已至?但愿是错觉,毕竟这具身体不像是发育完好的样子! 下腹的绞疼和腿间的濡湿让她的希望破灭,她居然真的来了葵水! 糟糕!这个情况,真令她囧囧有神! 现下天气已然开始炎热,她穿的不过就是单衣而已,还是浅色的单衣。 思及此,她气血一下上涌,从头红到了脚,讷讷道:“王、王爷,若是无事岭告退,岭身体不适,须得……” 不及她说完,跪在地上的刑风已然大叫道:“阿岭,你、你流血了!我的身上还有你的衣袍后摆……” 第四十一章 似是故人来(十二) 萧予绫连个害羞的机会都没有,刑风倏忽起身,提高声音吼道:“来人!快,快叫大夫!” 喊着,他便再次打横将萧予绫抱起,急急忙忙的往内院走去。他虽然不是大夫却也知道一些常识,看她衣摆上的血迹他已然猜出她出血的位置……身怀六甲之人有此状况,必定是腹中胎儿不稳。 这一刻,他满心满眼想的都是王爷的孩子不能有事。这,可是王爷的长子!他着急得甚至忘记了王爷就在身边,哪里容得上他插手。 望着刑风火急火燎的离去,连基本的礼仪都全部忘记,周天行再次蹙眉。刑风是沉稳之人,如此惊慌失态定是大事。一时间,他想不出什么样的大事能让刑风着急。 只是……那些血所在的位置未免太奇怪! 周天行踌躇片刻,虽然好奇却也没有跟上去。他是身份高贵的王爷,岂能跟着几个随从胡闹,更不能进到下人房中。他转身,对身后的随从交代道:“你去传话给刑风,让他将萧宇岭安顿好后来见本王!” …… 奔到房中,萧宇岭见后面无人跟来,方才松口气,红着脸嗫嚅:“阿风,莫要误会……我不是……我、我……” 见她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忠厚的刑风全然没想到她这是羞愧,只当她与他一般害怕,放柔声音安抚道:“你莫要害怕,你腹中怀的可是王孙贵胄,自有神灵庇佑,定能平安无事!再过一会大夫就会来了,不会有事的。” 闻言,萧予绫哭笑不得,趁着大夫还未来,趁着事情还没有闹大,得赶紧说清楚。刚才的事情虽然惊险,她倒不是很担心。毕竟,这是一个看重身份的时代。如同君子不进厨房,大夫不交白丁,周天行作为一个王爷,也必然不会过多的关注一个下人。 只是,她到底有点羞于面对刑风! 咬了咬牙,她硬着头皮说道:“阿风,看样子我、我并没有怀孕……” “没有怀孕?”刑风眉毛快要打成一个结,明显不能理解萧予绫的话,既然没有怀孕,那为何还会出红? “我……”萧予绫用袖子遮住了脸,此番倒不是惺惺作态,实在是羞得无地自容。不看刑风好像就有了些脸面,鼓足勇气继续道:“我是、是来葵水。” 话落,房间里面一片静谧,静得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听。 萧予绫将袖子放低,露出一双眼睛悄悄看刑风,只见他虎目圆睁、嘴巴微张、眼神木木而不知动作。好似——被雷劈了一般! 她将袖子放下,垂头,沮丧的说道:“我原以为能为王爷育得长子,没想到……呜呜呜……我真没用,我真没用……怎么会来了葵水呢?呜呜呜……” 说着,她抡起自己的拳头就往肚子上打,大有要将这不争气的肚子打死的架势。 刑风本就是心软之人,见她如此自责哪里还会计较她的过错,就连他身上沾染了晦气的葵水也忘了,忙按住她的双手道:“阿岭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萧予绫双手被束,假意挣扎,喃喃:“是我没用……是我没用……我……” “阿岭不必内疚,你与王爷不过一次……且你们都还年轻,以后……定能得偿所愿!” 萧予绫抬首,见刑风说完这番话已经面红耳赤,知他未生气,心下大喜,却嘟起了嘴,不安的问道:“那……你、你可会怪罪我?毕竟我……刚才还说自己有了……” “阿岭心善,又不是故意欺骗,我怎么会怪罪?再说,刚才你也说了不能肯定,需看过大夫再说!” 萧予绫粲然一笑,提到大夫,还得再撒一个谎。 “阿风,既然你不怪罪我,那可否帮我一个忙?” “你说!” “若是王爷问起我患了何病,你便说我在外面摔了一跤受伤流血了。” “为何?” 萧予绫再次脸红,嗔道:“我是一个女子,要重名节!若是被人知道我的葵水染到了你的衣服上……那我和你,便都要无地自容!” 刑风原本已经红透的脸颊变得有些发紫了,点头如啄米,顿感屋里憋闷,忙不迭的告辞离开。 走到门外,遇到了大夫,他反常的摆起了面孔,几句话将人打发离去。 第四十二章 似是故人来(十三) 夜幕降下,王府各处都点起了灯火。书房之中,银色的荷花灯托上面点着五盏油灯,灯芯时而发出噼啪的声音,一闪一闪,将屋外冷清的月光遮盖,在室内散下一片橘黄的华彩。 坐于桌案前的周天行从批文中侧头,看向烁烁的灯芯,眉头再次蹙起。刑风今日实在是失态,这个萧予绫和他之间难道真的有令世人不齿之事? 周天行从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虽然也行礼贤下士之道,却绝不会作出有失身份的事。但刑风跟随他多年,刑风的举动和名声,在外人看来,是代表了王府。他,绝不能坐视不理! 沉思中,听到外间侍卫的禀告声,刑风已经在外面等候召见。 周天行命人传刑风进来,自己则放下了手中的狼毫,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肃然的望着窗外的景物。 刑风进来,看到静静立于窗前好似在出神的周天行,正准备跪拜,忽听他幽幽道:“阿风,我们离开京城久了?” 王爷叫自己‘阿风’,而自称‘我’!刑风的心,宛如被无名的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很多年前,当他还是毛头小子,先帝和先后俱在世时,王爷也曾这样和他说话。那时,没有主仆,只有从小长大的玩伴、朋友,甚至于是兄弟。 想到这些,刑风忽然有些伤感和怀念,答道:“已经五个年头了,从王爷去西北边境驱除蛮夷开始,便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五年了!我还记得五年前,在京城之时,阿风虽然是个少年,却被京城贤士和一干名流所赞誉,都道阿风是大善大义之人,品行无双。这些,阿风可还记得?” 刑风微微涩然,道:“王爷,那是众人谬赞而已!风,愧不敢当!” “谬赞吗?可我也如此认为,五年前的阿风,真是品行无双之人!” 刑风再笨,也听出了自己主子的话外音,‘五年前的阿风’品行无双,难道说王爷认为现在的自己品行有瑕疵? 思及此,刑风双手平举于头顶,俯身弯腰道:“王爷,若是风行事有偏颇但请王爷责罚,风愿改正,绝不做出令王府蒙羞、家族蒙羞之事!” 闻言,周天行终于转身看向他,沉吟片刻问:“若果如此,那我来问你,缘何你和萧宇岭之间亲密无间?今日竟然为了她,在王府众人面前失态。难道,你就不怕被人指责吗?” 刑风心里咯噔一下,王爷发怒了,为了萧宇岭而发怒! 他噗通一声跪到地上,俯首道:“王爷,今日风的举动实在是事出有因!” “哦?” “阿岭她……身体不适,我一时担心,所以才会在王爷面前失态。” “身体不适?她如果真的身体不适,你为何又不让大夫为她诊治?” “因为……她可以自行处理。” “是吗?” 周天行低沉的声音中带了些许的冷然和嘲讽,显然是不相信行风的说辞。刑风听了,急得额上冒汗,脸烧得火辣辣的,硬着头皮回答:“是的!她是摔破了腿,自己上些药便好了,实在勿须看大夫。” “可你开始不是说她是顽疾发作吗?” “是、是顽疾发作!她顽疾发作一时不支,便摔倒在地,摔破了腿。” “阿风,何时起,你竟然学会对本王说谎了?你难道已经忘记本王立下的规矩吗?还是说,在你看来,对本王的忠诚远不及其他?” 周天行又开始自称‘本王’,他的语气,已然不是一个幼时玩伴的闲话家常,而是一个上位者对下属忠诚的质疑。刑风诚惶诚恐,回道:“王爷,风对王爷绝无二心,隐瞒王爷一些事情也只是、只是……” 周天行踱步走到桌案前坐下,端起案上已经发冷的茶,像是根本没有看到跪在地上的刑风般。轻呷一口,蹙起眉头,不满意的令门外下人为他重新换了一杯热茶。 他怡然自得的抬起茶杯,轻轻揭开茶盖,闻到一股扑鼻的茶香,方才从氤氲雾气中抬头,斜睨刑风一眼,道:“本王以为,你之所以隐瞒本王,事事袒护萧宇岭,完全是你私心作祟!” “王爷,风、风不敢!风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为她是王爷的人啊!” 正在喝茶的周天行因为刑风的话,本是轻呷一下的却忽然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水入口又入喉,烫得他舌头直哆嗦,食道火烧火燎的疼。半响才缓过劲来,将茶杯放到桌上,提高声音道:“你说什么?” “风之所以袒护她,完全是因为她是王爷的女人!” “萧宇岭……是女子?” “正是!”刑风说着,双腿齐动,跪向周天行,接着道:“她原也是大家子,因为天灾人祸才沦落至此。王爷或许已经忘了她,可她却没有忘记王爷,费尽心思寻到王府。只是为了一腔热忱和对王爷的拳拳之心。” “荒谬!本王何时与她……哼!” “王爷难道忘记了?前些日子王爷独自外出,回来时还换了衣袍……” 提起这件事,周天行气得双牙紧咬,好好地一次出门散心,竟然被宵小之辈偷了衣袍,害得他狼狈不堪! “记得!本王怎么会不记得!”堂堂一个王爷居然因为没有蔽体衣物而去偷百姓的衣裤,如此经历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自然永生难忘! “王爷既然记得,那就该猜到……那个女人,便是萧予绫。” 周天行的剑眉成了倒八字,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道:“你说什么女人?”然后,又抬起茶杯,习惯性的在思考之时喝上一口。 “与王爷有过鱼水之欢的女人……是萧予绫!” 这回,他直接将嘴里的茶喷了出来,连声咳嗽,那个狡猾如狐的妇人到底和刑风说了些什么? “王爷,您……” “咳咳咳……本王无碍!”周天行摆摆手,用沙哑的嗓音命令道:“那个妇人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你一一给本王说来!” “这……” “难道,在你心里本王还不如一个妇人吗?” “风不敢!” 第四十三章 似是故人来(十四) 刑风心里微微愧疚,毕竟答应过萧予绫要为她保守秘密。但,身为丈夫,忠孝悌义信,自然,是要以忠为先,将信摆一边。他未多做挣扎,便开始将与萧予绫有关的事情娓娓道来。 灯火通明的书房内,唯有他一人说话的声音,间或窗外传来树叶沙沙作响,伴随着摇曳的灯火,动静之间令他忐忑异常。是灯火闪烁吗?为何王爷的脸色忽明忽暗,却又一言不发? 坐于案前的周天行听着刑风的叙述,从眉毛蹙起到怒极而笑,再到面无表情。心里早已是恨得痒痒的,只差将萧予绫抓来,啖其肉、饮其血。 那个妇人,居然是前几日和乞丐一起蒙骗世人的妇人!更想不到的是,她还是偷了他衣袍的宵小!她真是向天借了胆子,偷了他的东西,还敢拿着他的玉佩来诓骗他的侍卫! 周天行一双眼睛眯起,瞳孔微缩,看着窗外如鬼魅般的光影发笑,一个妇人而已,竟有如此胆色将王府的侍卫、将他这个王爷玩弄于鼓掌之间! 大约一刻钟,刑风的叙述终于接近了尾声,周天行的情绪隐于心里,似笑非笑的问道:“如此说来,你今日失态全因为担心本王的长子有所闪失?” 刑风颔首,抬头一看,发现自家的王爷脸色怪异,莫不是他也介怀萧予绫无子之事?思及此,刑风忙安慰道:“王爷,虽然阿岭……萧姑娘并未怀孕,但来日方才,王爷定能……” “好了!”周天行打断了刑风自以为是的安慰,伸手揉了揉气得胀痛的太阳穴,道:“方才你对本王说的话,你全当没有说过,在那个妇人面前也休得提起!” 刑风愣住,本以为王爷知道了真相会给萧予绫一个名分,实在不济,也会让她从下人房中搬到客房。怎么,王爷好像对她全然不管? 他想为萧予绫说上两句好话,可见周天行眼中神色晦暗不明,便也不敢多言,毕竟男女有别,若是他一味的帮忙,只怕会令王爷生出不悦和间隙!思及此,刑风微微一拜,道:“是!” 周天行摆摆手,这个萧予绫,原以为是个行事洒脱的妇人。如此看来,也不过是个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处心积虑的进到王府,置名节于不顾,怕只是为了占得半个王府女主人的身份。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周天行的心头,若是不给她一些苦头,她还以为这王府众人都是面捏的。 半月挂于空中,四围一片清冷的皎皎白光,这光笼罩着静谧的王府西院,院中下人正在酣然大睡,其中,便有萧予绫。 沾了刑风的光,她不用和大伙去挤通铺,一个人裹着被子,嘴里吧唧吧唧做着美梦。倏忽,响起‘咚咚’的敲门声,和男子的喊叫声:“小公子快起来,小公子快起来!” 萧予绫翻了一个身,拿被子捂住耳朵,可那震耳欲聋的敲门声越来越大,甚至让她觉得床也跟着门窗开始晃动,若是再不起,纸糊的窗户便要分崩瓦解。 她低咒一声,怨念的爬起,随手披了衣服,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身穿蓝色布服、手执灯笼的小厮。这人,萧予绫在周天行的院里见过,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而已。 她半眯着眼睛道:“现下已经夜深,笃笃敲门,不知有何事?” “管家刚才吩咐,从今夜起由你在王爷房中当值半夜,现下已是丑时,你快些穿好衣服去迎旭院吧!” “当值半夜?可我白天……” “你是王爷的随侍,白天当然需要寸步不离的跟着王爷!” 这下,萧予绫的瞌睡都跑光了,她睁大了眼睛提高声音问:“什么?你是说我现在去当值,白天也不能休息?” “小公子,你刚来王府并不知道规矩,按理说,新人进来,都要受些磨练。小公子因为是刑侍卫的亲戚,管家才会对你特别关照让你当了王爷的随侍。就这个,明里暗里已经有很多人不服气,要是守夜一事小公子还要推辞,那未免……总之,小公子须得记住,你到王府是来侍候王爷的,不是来做主子的!” 说到此,那小厮微微停顿,斜睨她一眼,继续道:“听闻小公子是有些才学的人,心高气傲倒也正常!要是你哪日被王爷赏识做了幕僚,自然不用干这些活。但你现下,须得谨记自己的身份才是!我言尽于此,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小公子海涵。”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为了不被扫地出门,萧予绫只得回屋穿好衣服,顶着一双朦胧的睡眼跟在小厮后面往周天行居住的迎旭院走去。 周天行虽然素来有勤俭的美名,可王府却不小,从下人住的西院走到迎旭院需要不少时间。 夜路长长,四围黑漆,萧予绫抱了双手,亦步亦趋跟在小厮后面,主动攀谈道:“小哥,但不知如何称呼?” “我叫王虎,在王爷身边当差,你可以唤我阿虎或者王三。” “阿虎,我初来乍到,以后还请你多加提点!” 她这样一说,王虎倒是不谦让,微微颔首,道:“王爷是个好主子,虽然严厉些却从不苛责下人。在府中当差是很多人盼都盼不来的好事,你放机灵点就是!” 闻言,萧予绫诺诺答应,却并不以为然。此间人奴性太重,周天行不过给他们一些好脸色他们便感恩戴德。 王虎不知萧予绫心中所想,絮絮嘱咐:“你只需记得每半个时辰起来换一盏热水温着,要是王爷醒来口渴递到他面前的水要不烫不凉,且,不能冷热参兑。还有,若是王爷夜里出恭,你需将马桶清洗干净。王爷喜洁,你以后夜里还是早起半个时辰,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再到王爷房里侍候……” 萧予绫听着,嘴角已经成了一个桥状,苦哈哈的抹了抹额上的汗,感觉自己身处寒风瑟瑟的冰雪地中,全然看不到光明和温暖。 第四十四章 似是故人来(十五) 穿过层层庭院、迂回长廊,王虎领着萧予绫到达周天行卧室外的走廊。听到动静,在外间守夜的下人推门出来,见到萧予绫后压低声音作了一番交代,说法和王虎大致相同。萧予绫一一应了,那人才轻轻推开门让她进去。 她后脚刚跨进屋里,身后的门便被阖上,她也不回头,借着角落里一盏微弱的油灯将整个房屋打量一圈。 里外间被一扇雕花朱漆木架隔开,她看不见里面的情形,惊讶外间的空空如也。她本以为在外间会有一张小塌供守夜的下人休憩,至少会给一条毯子御寒。可这外间,全然是家徒立、四壁平!除了一张摆放茶具的桌子,其他什么也没有。 她摇摇头,诅咒万恶的封建统治者。复又感到庆幸,好在已经过了春寒料峭的时节,即便坐在地上也不会十分寒冷。 她自顾自的在墙角坐下,拢了拢衣服,抱紧双臂靠墙而眠。所谓天当被,地当床,晚风袭来权作吹凉。她活到这个份上,早就不会挑剔,到哪都有一副随遇而安的好本事。现下不抓紧时间休息,天亮后只怕要头晕目眩。 许是心态委实平和,不大一会,她便进 入梦乡,间或,还有傻笑溢出、口水挂于嘴角。 周天行生来便是浅眠之人,作了郡王以后更是如此,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总能将他惊醒。萧予绫进来时,他便从睡梦中醒来,想到外间什么也没有,这个妇人要枯守一夜,他便感到一阵痛快。 这一痛快,瞌睡便跑得精光,他猛然发现,自己失眠了! 失眠也罢,失眠也罢,反正无事,便让他侧耳倾听,看看妇人哀怨痛苦之像! 哪知,他只是在她初进来之时听到了她一句低咒,而后房间便恢复静谧。他想,一个妇人,受此委屈,还不得莺莺啼哭?可为何他什么也听不到? 或许,她是怕惊了他,所以压抑着不敢哭出声? 这般一想,周天行几乎是屏息侧耳,生怕错过一丝微弱的泣声。 半刻钟不到,他终于听到外间妇人发出的声音,可那不是啼哭,而是鼾声!浅浅的、均匀的鼾声,因为睡得香甜而发出的鼾声! 有了此认知,周天行顿感恼羞成怒,好个大胆的妇人,竟然敢……竟然敢…… “来人,来人!” 他的召唤,显然没有对外间呼呼大睡的萧予绫构成任何影响,她的鼾声,依然是浅浅的、均匀的! 他顿感无力,恼羞更甚,提高声音道:“来人,快来人!” 萧予绫依旧没有被吵醒,守在门外的下人倒是有了反应,一个奴婢小心推开门,轻轻说道:“王爷,有何吩咐?” “将外间的妇……萧宇岭弄醒,命她为本王沏茶,再好好教她些规矩!” 奴婢听出他对萧予绫嫌恶的口气,疾步上前,重重踢了萧予绫两脚。 萧予绫从睡梦中惊醒,顾不得被踢疼的小腿,立时想起自己到此的任务,每隔半个时辰要为周天行换一次热水!她睡了多久,是不是误了时间? 思及此,她倏忽站起,却因为缩在墙角太久,腿脚已经发麻,一下撞到了墙上,撞得脑袋嗡嗡作响。 不及她开口,奴婢已经低声喝斥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当值之时偷懒睡觉!” 萧予绫惊慌失措,含着因为疼痛而生出的眼泪花子,忙对奴婢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道:“姑娘小声些,莫要惊了王爷!” 自家的主子未曾开口,那奴婢也不好多说,只是白了她一眼,冷声说:“还不快去为王爷沏茶,还有,你擅自偷懒,明天的晚饭不许吃!” 萧予绫愣住,虎落平阳被犬欺,她纵使有天大的自尊也得收起来,小心的应了奴婢,提着茶壶出门。 她沏茶回来时,听到屋里有动静,忙问:“王爷,您要喝水吗?” “嗯!” 她踌躇一会,刚才王虎早已说过,王府里的人不喝白水,皆是以米浆或是茶水为饮,但这半夜三更的,喝茶会不会影响睡眠? 想着,她小声说道:“王爷,半夜喝茶会影响睡眠,不如,喝杯清水?” 周天行怔住,想起了仙逝的母后,他刚立太子时,诸事繁忙,熬夜至通宵便靠着茶水提神。有一次,被他的母后看见,母后便也是如此说,还严令东宫众人,过了掌灯时分不得给他沏茶。 …… “王爷?王爷?”里间久久不应,萧予绫心里犯嘀咕,该不会是又睡着了吧? “嗯?”周天行回神,刚才的恼羞消失无踪,茫然的发出声音。 “王爷是否喝清水?” 在静谧的夜晚,她的声音显得尤为恬静却也温暖,令他不禁动容,缓缓颔首。忽又想起她在外间无法看见,便轻声应了。 萧予绫先是进去掌灯,而后才回身倒了一杯清水双手端到周天行的床前。 周天行此时有些恍惚,尤其是对上萧予绫的笑靥,他竟然忘记了这个妇人的种种劣迹,更忘了先前整治她的想法。 他将水接过去,仰头喝了起来。 他此时半坐在床头,仅着一件白色的里衬,许是睡觉时弄乱了衣服,衬襟微微敞开,露出如玉的光泽肌肤。 萧予绫一眼望去,甚至能见到他细致的锁骨,还有他因为仰头喝水而露出的修长脖颈,脖颈上面不断滚动的喉结。 她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不禁记起第一次见他的情形,那时他半裸着身体站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沐浴在阳光下。 此时,没有灿烂的阳光,可晕黄的灯光更显柔和,照在他的肌肤上,实实在在让她感觉眼前的男人有种魔力。 周天行喝完水,豁然开朗许多,对上 她痴迷的眼眸,不禁一笑,问道:“阿岭在看本王?为何眼神灼灼?” 萧予绫回神,囧! 第四十五章 似是故人来(十六) 看清他眼中的戏谑,轰的一声,血液从她的脚趾头窜到头顶,瞬间,整个人宛如一颗红透的杏子,因为憋气而红红如紫。 见她失措的模样,尤其是她那双明亮无辜的杏眼,此时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麋鹿,圆圆张开、惶惶不安。周天行不禁开怀一笑,道:“阿岭莫不是……肖想本王……” 他低沉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令她更是热血翻滚,肖想他?肖想他! 一时间,萧予绫百感交集,难道说,他已知道自己是女子,所以才出言戏弄自己?还是说,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眼看着萧予绫一双眼睛溜溜直转,周天行笑得越发开怀,胸膛甚至因此而颤抖起来,道:“阿岭,何故如此惊慌失措?” “我、岭,未曾肖想、肖想王爷!”不管他这样说的目的何在,身为一个下人,而且就她现在瘦骨嶙峋的平板身材,她可不敢多做他想。 周天行闷笑,复又做不解状,问道:“阿岭莫不是误解了本王?本王的意思是说阿岭是不是肖想本王的软床?看你眼神灼灼的样子,定是因为外间无床榻而多有受苦吧?” 呃?难道,是她自己想多了?他的模样不似说谎,浑然一谦谦君子,实在没有半分戏弄她的神情! 在他坦荡的眼神之下,她竟无端端的生出羞愧之感,心虚得不敢再看他的眼眸。 周天行忽然觉得如此逗弄她,看她手脚失措,看她羞愧难当,比让她吃上许多苦头还令他解气,他不禁再次莞尔,道:“肖想本王的软床也不是什么大事,阿岭不必如此!” “我……” “今夜你便将就着吧,明日本王会命人在外间为你加一张床榻。” 闻言,萧予绫大喜,竟然没有注意到他那句话中的一个词‘为你’!忙不迭的谢了恩,有了床,生活会舒坦许多。 她欢天喜地的样子感染了周天行,这个妇人的快乐,其实很简单! 萧予绫捕捉到周天行表情的松动,想到漫漫长夜若是再窝回墙角,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恬着脸说道:“王爷,岭见王爷全无睡意,要不让岭陪王爷说会话?” “也好!”周天行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王爷不如睡下?岭陪王爷说话,若是王爷睡意来袭,便可以安然入睡。” “嗯!”周天行颔首,盖着被子平躺在床上。 “岭站在这里实在打扰王爷,若是王爷有了睡意,怕也要被岭给影响了。王爷是天之骄子,国之栋梁,万民之福祉,若是因为岭而令王爷不能及时入眠,岭实在诚惶诚恐!”说着,萧予绫眼睛悄悄看向一旁的坐塌,接着道:“不如……让岭到那边的坐塌上,如此一来,岭既能陪王爷说话,又能不打扰到王爷,王爷以为如何?” 周天行一愣,侧头看向离床十五步的小塌塌脚,这个狡猾的妇人,明明就是想找个栖身之处,却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不过,毕竟是个妇人,周天行也不愿与她计较,道:“你去吧!” 萧予绫咧嘴笑开,按耐住喜悦的心情,一步一步走向坐塌。富贵人家用的坐塌,不仅布面考究,就是做垫的棉花也是柔软舒适,且十分宽大,甚至于,比她在西院中的床好上许多。 她一屁股坐上去,悄悄看向周天行,确定身处的位置不能被周天行看到,这才放了心,缓缓躺了上去。 周天行怎么会不知道她那些小动作,因为角度关系,他确实看不到她的样子,但是她可以想象她此番定然是开怀大笑,笑得牙齿露出,眼睛眯成一线。 思及此,他出声问道:“阿岭,你为何哈哈咧嘴?嘴角竟然已到耳根!” 正在暗爽的萧予绫倏忽僵住,忙不迭的将自己尚未收回的唇瓣合拢,疑惑的看向四周,难道周围放着反光镜?可是,不像呀! “阿岭?为何不答本王的话?” “岭、岭只是因为能侍奉王爷、跟随王爷左右而太过欢喜,一时有些忘形,王爷恕罪!” “跟随本王能令阿岭如此欢快吗?” “当然!王爷,龙章凤姿之人也,乃我辈敬佩的谪仙。百姓谁人不仰慕王爷,贤士谁人不追随王爷?岭有此机会,自然是欢天喜地!”萧予绫本以为她这拍马的功夫也就一般,一个身处高位的人,哪里会少听了阿谀奉承的话,周天行也当是习以为常! 可她不知道,大周开国以来,便推崇洒脱贤士之风,直言犯上者有,溜须拍马者多被贤士所不耻。因而,但凡有些真本事的人,多不屑于此道!周天行身边的幕僚和贤士,只会督促他做大事,直言他的不当之处,或者讨论政治,哪里会专程奉承他。即便有人生了此心,也因为顾忌颇多,完全做不到她这般浑然天成的境界! 而那些惯于溜须拍马的奴才侍婢,多为白丁,周天行这样的人,虽然仁和,却也骄傲,自然不屑于与他们攀谈。 所以,萧予绫也算是自他成年以来,第一个在他面前如此赤 裸裸的奉承他的人了! 一时间,他有些怔愣,半响才回神,这个妇人巧舌如簧! 素来的习惯和所接受的教育令他闷闷不语,为君者,当亲贤臣、远小人,国家方能兴隆也!他竟然会觉得与这个妇人,这个巧舌如簧的妇人交谈甚欢! 第四十六章 似是故人来(十七) 安定郡王,安定郡王,萧予绫想,这个称号委实和周天行不配,不说别的,就他行事作风就不是个稳定的人!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对她的态度十分诡异,说变就变。就说那天晚上,她陪他聊天,他明明就是很开心的样子,为何又突然变了脸? 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周天行与几位幕僚坐于凉亭之中,众人议论起政见来慷慨激昂,平白将品茗这等雅事弄得毫无气氛。 周天行有些不耐,却仍正襟危坐,面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只是,他的视线,在众人看不见之时难免往别处瞟去,偏巧就看到了萧予绫站在亭子外面摇头晃脑的模样。 这个妇人,又在想什么主意了? 他忍不住蹙眉,恰逢此时,刚好是他手下名唤郭桥的幕僚说到对大兴土木的暴君当举兵讨伐,一味愚忠实则是陷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 幕僚们都是有些眼色之人,见王爷蹙眉,立即有一番心领神会,大家虽然只是议论史书上记载的暴君,却难免有影射当今天子成帝之嫌。 众幕僚中,一唤高茂的中年男子顿悟,王爷这是顾念手足之情,不愿以兵戎相见! 想通这一点,高茂上前道:“郭公此言差矣!既然是暴君,为何还需讨伐?有道是天道天罚,既是暴君必然自取灭亡,何苦还要兴师动众,被史官所病垢?” 郭桥忿然,反问曰:“若不举兵讨伐,暴君如何灭亡?” “老子曾说要无为而治,茂深以为然!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既然万物皆有其道法,我们何苦要妄加干涉?不如顺其自然,让万物照着本然发展!试想,若是暴君荒淫无道,顺其自然发展,是不是终有一日天会罚他呢?既然天会罚他,何苦要兴起战乱呢?” 闻言,别人什么反应萧予绫顾不上,她反正是忍不住笑了,她这一笑顾忌很多,所以并不明显,也未出声。这个中年男人,说起话来竟似五岁孩童,看似有理实则纸上谈兵、空空一般。 这般陈词滥调周天行已经听了无数遍,早已是烦不胜烦,见她一笑,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竟然开口问道:“阿岭,你因何而发笑?是觉得高茂所言滑稽吗?” 众人听到周天行发问,皆是不解,阿岭乃是何人?再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竟然是一个毛头小子! 最先沉不住气的便是被萧予绫‘视为’滑稽的高茂,他颇不服气的朝着萧予绫拱手,道:“但不知小公子师门何出?令尊何处?” 萧予绫知道周天行是有意为难她,她已然将高茂惹恼,事已至此即便息事宁人他也未必罢休,还会让旁人觉得她懦弱无能。这个时代,一个‘男子’懦弱无能是被世人所鄙视的。 她微微一笑,不卑不亢的回答:“家父无名之人不足一提!师者繁多,也非贤士大家!说来,怕是众公不知!” 她这一回答,几个对她好奇的幕僚都露出惋惜和鄙夷的眼神。一个出身一般,老师一般的人,在众人心里便只是个一般人! 高茂的鄙夷更是不加遮掩,声音也提高了许多,道:“既然如此,那你因何发笑?” 萧予绫深刻理解到,自己被歧视了,高茂的话外音是既然出身如此,有什么资格发笑!她也不恼,徐徐回曰:“岭所笑,非公也!乃是想到一可笑故事,因而发笑!” 众人齐齐蹙眉,为何跟在王爷身边的人如此轻浮?大家皆是有身份有才学之人,这个毛头小子不知道细心聆听,竟然还因想到故事而发笑! 周天行眼见着众人对萧予绫不满,毫无为她解围之意,大有看她热闹之心。 萧予绫本也不指望别人救助于她,粲然一笑,双手平举于头,向着周天行俯身行礼请求曰:“王爷,岭见众公疲累,请许岭为众公讲一故事,以博众公一笑!” 虽不知她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周天行却也愿意配合,这些个幕僚雅士们最是善辩,且偏执无比。今天萧予绫若是不能令诸人满意,必被责难!他倒要看看这个狡猾的妇人要如何脱身! 他含着幸灾乐祸的笑意,颔首道:“你且说来!” 萧予绫颔首,娓娓道来曰:“一丈夫,诚心侍奉上天!一日,发大水,将丈夫困于屋顶!一个时辰后,一叶扁舟经过,撑扁舟的老叟令其上舟避难。丈夫摇首,曰:“我奉上天,上天必会佑我,老叟自去!”老叟闻之远去。不一会,一官船经过,船上大吏命人将丈夫请上船去,丈夫依旧摇首,道:“天必佑我,我自等天佑,吏可离去!”后,雨水连连,将屋顶冲垮,丈夫被淹死。死后,见到地府官差,不解,问:“天为何不佑我?”地府官差答:“按照天意,你曾有两次获救的机会,你却一一拒绝!非天不救你,乃是你不自救也!”” 说到这里,萧予绫抬首环视众人,最后实现落于周天行身上,问:“王爷以为,岭所说的故事如何?” 不及周天行回答,便有人高声叹道:“此故事,乍听荒谬,实则寓意无穷!甚好,甚好!” 萧予绫也不谦虚,颔首答:“然也!老子无为而治,并非一无所为,而是不妄为,不逆道而为!暴君者,逆天行事,举兵讨伐乃是顺应天命的作为,若是只待天罚暴君,只待天佑百姓,那和刚才故事里的丈夫有和区别?” 此话一出,四围噤若寒蝉,道理虽是如此,可一旦举兵难免被史官病垢为乱臣贼子。当下贤士最是注重大孝大善大义,举兵伐君,乃是罔顾祖宗的不孝之举,亦是不顾君臣大义的不义之事,更是挑动天下战乱的大恶之事! 纵使得偿所愿,却也人心尽失! 第四十七章 似是故人来(十八) 周天行神色复杂的看向萧予绫,此妇人活得竟然比男儿洒脱,脱口就将所想之事说出,丝毫不在意被他人病垢!当着众人的面,侃侃而谈,倒是有些本事! 郭桥微愣之后,便疾步上前拉住萧予绫的手,一副相见恨晚的表情说道:“小公子,我乃是京城人士,名唤郭桥,跟随王爷已有十年。年长你许多,惟愿与你做忘年之交!” 萧予绫莞尔一笑,微微一拜,答:“郭公安好,早闻公乃天下名士,能与公相交,岭,求之不得!” 郭桥摆摆手,真诚回曰:“桥不如小公子矣!桥所思所想,往往在乎他人之见,落于俗套之中,困于无力之境,其结果也不过是所有苦心付之东流,一事无成也!实在惭愧!而小公子见解独特,比桥所看更深,却毫无顾忌敢于直抒己见,桥深为佩服!还请入座,与大家一同畅言!” 萧予绫倒也不吃惊,这些幕僚们都有一股子的清高和妄为性子,而这种性子是被贤士们所推崇的洒脱,他未经周天行许可便请她入座之举也不为过,周天行自然也不会和他计较。 萧予绫看向周天行面带询问之色,身为幕僚、贤士可以妄为,可她一个王府中的下人,自然是不敢的! 周天行好笑,一个妇人,别人邀约她畅言她倒是全然忘了自己并非丈夫,竟然不知道出口拒绝! 他下意识的扯了扯嘴角,此情此景,诸人都觉得她是个见解独特的洒脱人才,若是他阻止,便是有辱了礼贤下士的美名。 思及此,他道:“来人,为阿岭看座!” 郭桥甚是热情,与她携手坐下,询问道:“小公子是何许人士?” “公唤我阿岭即可,‘小公子’乃是王府下人看在我表兄刑风的面上对岭的抬举之称,岭实不敢当!且,岭不过是山野小民,来处不值一提!” 明明无刑风之事,她却刻意提到了刑风是她的表兄,众人对她的来历也有了个大概想法,遂不再问,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郑明远正在府衙办公,意外收到探子递上的消息,打开一看,十分欢喜,将站于府衙之中的众人抛下,扯了匹马就向王府奔去。到王府门口,下马太急,脚上的鞋子脱了出来,他也不在意,问清楚下人周天行在何处,便慌慌张张的往里跑。 守门的下人看得瞠目结舌,有一较为机灵的小厮,忙拾起他掉下的一只鞋子,追着他而去。 待郑明远走到凉亭之内,脸上的笑容仍未散去,众人见之俱惊。他平时都是儒雅作风,哪像现在如此狼狈,行得太急头发已经凌乱、衣袍不整也就罢了,脚上竟然少了一只鞋子! 坐在亭子上方的周天行见他的模样大惊,问道:“卿为何如此匆忙?” 郑明远甚至顾不上君臣之礼,疾步上前,俯身凑到周天行身边耳语:“臣方才收到京城的消息,何语可能尚在人间!” “什么?” 周天行闻言激动,一下提高了声音,待发现众人齐齐看向他,方才镇定下来,莞尔一笑,高声宣布:“郑卿方才向本王道今年的商税收入近百万两,本王甚是欢喜,甚是欢喜!”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如今咸阳城已经是天下第一城,王爷声名远播!” “是呀,是呀,税收百万两,即便是朝廷也怕难以达到!” “王爷不过是一城而已,竟然比过了九洲三十六郡,甚好,甚好!” ……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谈性更是高涨。 拿着鞋子的小厮这才得空上前,道:“郑大人,这是您的鞋子!” 郑明远面上一红,以袖遮面,慌忙将脚伸出任小厮帮他穿上。 高茂大笑出声,调侃道:“世人常说欣喜若狂,茂每每闻之不能理解,今日见郑公形貌顿悟,此乃欣喜若狂也!” “哈哈哈……”众人齐笑,一人道:“郑公素来是大忙人,我等请也请不到,现下既然来了,不如与我等一起品茗畅谈!” 郑明远傻眼,他不喜欢高谈阔论,口舌之争他不擅长,也觉得无谓。很多事情,并不是靠谈论促成的! “郑公勿推辞,勿推辞!”郭桥甚至不给郑明远拒绝的机会,已经起身拉住了他,将他拉到萧予绫的面前,道:“来,来,来!让桥为公引荐桥新结识的忘年之交!” 说着,他面带微笑看向萧予绫,道:“此乃阿岭,刑风家族中人也!莫看她年纪轻轻,却颇有见解!” 郑明远再次看到萧予绫,熟悉的感觉升起。以往的两次见面,他都有相同的感觉,恍恍惚惚中只觉得面前的少年是他的故人。 思及此,他一双眼睛的直直看向萧予绫,半响不发一言。 见状,郭桥笑道:“阿岭,此乃郑公,肱骨之臣也!” “岭,见过郑公!”萧予绫被郑明远看得有些胆颤,他的目光实在太过锐利,好像看到了别人不能看到的东西! 郑明远回神颔首,自顾自的找了一个位置坐下,目光却间或扫向萧予绫。这个小子到底是哪位故友的后人,为何觉得如此面善,越看越是熟悉! 谈天说地之间,已到了用膳之时,众人纷纷起身告辞,亭中,一下恢复了静谧。 郑明远刚才要说的事情本就没有说完,自然是故意留在亭中,见众人远去后,方才请周天行将左右屏退,道:“王爷,据在京城的眼线来报,万太后派出刺杀何语的人乃是姜家六子。” “姜家六子?相传尽得荆轲真传的后人?” “正是!” “那你怎么知道何语可能没死?” “他们离开咸阳城之前,曾到欢舞楼中一乐,姜老四醉酒后戏言嘲笑姜老三疑神疑鬼,说他路遇一女总认为是已被杀死的何语。又道事后他赶往何语自尽的地方,却发现尸首不见。” “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 “如此说来,何语或许还在人间,也或许真是姜老三疑神疑鬼……” 眼见周天行乍喜乍忧,郑明远一笑,道:“王爷,臣倒是以为何语多半活着!” “哦?” “姜家六子有五子认为何语的尸首被狼衔走,找不到尸首也正常。但,探子曾到他们说的地方去查看过!那里在鱼镇的镇尾,四周怪石嶙峋、却鲜少树林草丛,并无虎狼出没的痕迹!” 闻言,周天行沉吟片刻,而后纵声大笑,道:“哈哈哈!如此说来,何语未死,天助本王,天助本王!” 笑完,他又问:“你可能找到姜家六子问明详情?” 郑明远摇头,答:“他们已死,据说是误食了东西,以臣看来,定是万太后杀人灭口!” “杀人灭口?他们死了也好,这样万太后定是以为何语已死,不会再苦苦追查,本王找到她的机会也大了些!” “王爷放心,臣已经命人四处查找,定能将何语找到!” “有劳郑卿!” “臣分内之事!” 今日心情甚好,眼见正事谈完,郑明远终于有机会问出心中的疑惑,道:“王爷,臣有一事不明,不知王爷……” “何事?” “王爷身边的随从,名唤阿岭的那个小子,他的父兄何处?臣总觉得他面善,却想不起来和他有过什么交集!” 周天行嘲讽一笑,答:“她哪里是小子?不过一个妇人而已,名唤萧予绫却在众人面前谎称萧宇岭。本王留她只为好玩……卿不必在她身上花费精力!” 闻言,郑明远微惊,既是妇人王爷为何还放在身边做随侍?随即一想,王爷留一个妇人在身边做随侍也无可厚非,不过是一种宠爱的手段而已! 第四十八章 似是故人来(十九) 萧予绫是个女子的事实,让郑明远意识到,王爷应该成家生子了! 他离开王府骑上了马仍旧在想,王爷已然二十有五,若是旁人到了这个年纪,孩子起码也该有两三个了!而王爷,别说是子嗣,就是女人,也未见有过。 只除了那个看上去和孩子一般的萧予绫,但她那副样子,即便王爷宠幸她,怕是也难在短期内诞下王爷的子嗣! 偏偏,王爷还立下誓言,不找到何语绝不言嫁娶之事。 哎,要是能找到何语就好了,毕竟当年她与王爷有婚约,王爷只要娶了她,大事可成,子嗣也不愁。 而那个萧予绫,顶多就是一个媵妾而已,虽然看上去和何语有几分想象,但毕竟出身差了一点…… 等等! 何语,萧予绫!萧予绫,何语! 郑明远恍然大悟,他终于想起为何觉得萧予绫面善了,那是因为她的相貌与他的同僚太傅何明有五分相似,与他记忆中的何语有八分相似。虽然,他最后一面见到何语是在她十二岁时,不过现在想想,在王府里的萧予绫除了身形瘦弱了些,除了神态不同,其余跟何语没有什么异同! 思及此,郑明远拉了缰绳策马回走,再次慌慌张张的向王府呼啸而去。 周天行刚用完午膳,正要起身散步,忽见郑明远形色匆匆而来,忙问道:“卿这是怎么了?去而又返,可是有什么要事?” “王爷,臣找到了,臣找到了!” 能令郑明远如此失态的事情,唯有一件!意识到这一点,周天行忙将左右屏退,问道:“卿的意思可是……” “是!臣找到何语了!” “她在……” “若是臣没有猜测错误,她,就在王府之内!” “王府之内……谁?” “萧予绫!” “萧予绫?”周天行震惊,她的言谈举止确实应该是个大家子,可她的行事作风又着实与贵女不同。难道说,是因为她常年流落在外,才会将礼仪教化全然忘记? 周天行细细将她平时的一举一动思量一遍,随即想到了她的那手字,难怪当日看见她写的字会如此熟悉,原来她竟是何语! 是了,那手字,行笔流畅如蛟龙入海,提顿有力如金鼎落地,不就是何明一贯的书法特点吗? 想到这里,周天行冷冷一笑,当时他以为萧予绫是男子,便估错了她的年龄,以为她不过是十一二岁,如今想来真是滑稽! 好个妇人,竟然敢耍弄于他! 眼见着他面露阴狠之色,郑明远忐忑,道:“王爷……” 周天行回神,看向郑明远,道:“郑卿,你说何语既然千辛万苦才到了咸阳城,进到王府之中,可为何不与本王坦言身份呢?” “这……”郑明远被问住,是呀,为何不言明身份呢?若是言明身份,何至于做个小小的随侍? “怎么?你也想不通吗?” “臣愚钝!臣以为……原因有二!” “哦?” “其一,何语年纪轻轻却遭遇大劫,戒心甚重,虽然进了王府却害怕王爷也是不可托付之人,于是打算多做了解再伺机而动!” 周天行颔首,道:“这点倒是说得过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呢?” “或许、或许……”郑明远犹豫,若是自己认错了,岂不是让王爷跟着空欢喜一场? “或许什么?” “或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更或许是臣认错了人,所谓物有相同、人有相似,也可能她只是相貌和何语相像!” “认错了人吗?”周天行负手而立,若有所思看向远方,不再言语。 郑明远小心看他一眼,道:“王爷,何语脚底有红痣,看上一看不就知道她是真是假了吗?” 周天行面色凝重,无奈的回答:“若她本就是何语,必是因为对本王不信任,怕本王非明君,所以迟迟不言明自己的身份。本王再查看她的脚底,此等举动,于一个贵女而言是何等的羞辱!很可能,她恼羞成怒永不将遗诏交给本王!” “这……该如何是好!”郑明远挫败,随即又恍然道:“王爷,都言丈夫立伟业,妇人觅良夫!于一个妇人而言,有什么东西比婚约来得更可靠?” “你的意思是……” “何公走时,何语年纪尚幼,或许不知她与王爷曾有婚约之事。若是知道了婚约,那王爷便是她的良夫,是她日后的指望,她必然一心向着王爷,遗诏还有不拿出来的道理吗?”说到此,郑明远抬首,见周天行听得专注,又接着道:“王爷可在她面前思念何公,提及何公昔日对王爷的种种教导,再提及与她的婚约。让她知道王爷从未忘记何公,忘记何家,她必然会深受感动!” 周天行双眼明亮,颔首道:“此计可行!” 第四十九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一) 本该寸步不离守着周天行的萧予绫因为郑明远的去而又返有了休息的机会,她打算趁着午膳时间闲庭漫步到厨房,混些好吃的东西。 王府内伙食不错,却因为研究身份,很多东西她无法光明正大享用。但,许是府里幕僚众多,厨房的食物是任由大家前去取食的。萧予绫发现这一规矩后,便每天都会抽空混些好吃的东西。这具身体实在是太瘦,十五岁了完全和个女童一般,若是不多吃点,她怕以后成为一个伪男。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胸脯,好像这些天的五花肉和花生米都没有白吃,已经开始有点成长的感觉了! 思及此,她开始垂涎欲滴,得走快些,不然赶不上今天中午的水煮五花肉。谁知,她尚未走出迎旭院,就被迎面而来的王虎叫住。 王虎是王府里的老人,年纪虽轻不过二十多岁,说话却很有份量,王府下人对他的吩咐丝毫不敢怠慢。 虽然,他也只是周天行身边的一个随侍而已,可显然,他的家底和根基比萧予绫厚实许多! 职场规矩,不管是上司,还是上司的心腹,都是不能轻易得罪的人! 萧予绫秉持着这一原则,将满腹的哀怨埋在肚子里,咧嘴笑开问:“王大哥有什么吩咐吗?” “我有事要外出一下,王爷的书房还未打扫,我信不过别人,遂想到你,你可愿代劳?” 看他说得理直气壮的样子,萧予绫只想对他挥挥手,义正言辞的拒绝。可她不能,生活,就是要学会屈服,否则就不能生活! 她恬着脸笑,摆出荣幸之至的表情,一蹦一跳的跟着王虎往着书房进发。 王虎将她带到门口,将房门打开后,道:“你将里面打扫干净后便快些离开,切莫东瞧西望,更不可损坏里面的东西!” 她颔首,笑嘻嘻的应了。 “你手脚麻利些……记得离开时将门关上!” “是!” 王虎放心的离去,萧予绫垂头丧气的推门进 去。 书房一向是王府的禁地,她到王府已经有几天,虽然也进 去过几次,可那是陪伴周天行。说到单独进 入书房,这还是头一遭,因为有王虎的陪伴,所以门口的守卫没有阻拦。 她看向桌案上杂乱的纸张和奏折,再环视墙上和地下,天天有人打扫的地方又能脏到哪里去呢?她决定取一下巧,将桌案上面的杂乱的奏折和纸张整理干净便离去。 说干就干,动作快点,兴许还能吃上水煮五花肉,呵呵,五花肉!萧予绫快活的将奏折一一叠放好,纸张归类,忽见最底层放着一份摊开的折子。她无心一瞟,便看见上面商税二字。 心下狐疑,抽出一看,是一份关于咸阳商税达百万两的折子,写折子的人正是郑明远。 顿时,萧予绫双眼圆睁。折子已经批阅过,说明周天行早已知道商税之事,起码在早上与众人在凉亭中闲谈时就已经知道。 郑明远必然不会为了一件已经上奏的事情失态,那他早上到底和周天行说了什么,能令周天行也跟着失态? 还有,刚才周天行屏退左右时,她听到郑明远激动的喊‘找到了,找到了’是找到了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吗? 萧予绫本就是个细致的人,很快就想到郑明远在凉亭中打量她的神情…… 难道说……他们找的是何语? 思及此,萧予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若是被周天行认出何语的身份来,她又交不出圣旨,是不是就性命难保? 一时间,她如同被架在火上的鱼,一边是冷一边是热,不管她面朝哪边都无法喘息! 怎么办?怎么办? 她急得团团转,到底要怎么办?如果郑明远真的确定她的身份,便只有离开一条路!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逃到哪里去?能逃过朝廷的缉拿,逃过周天行的眼线吗? 许是物极必反,急躁和恐惧如同即将喷发的岩浆,将她的心顶到了嗓子眼,却倏忽间,齐齐缩了回去,让她的一颗心平稳落下。 她安慰自己道,莫说这些只是她的猜想,纵使是真的,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未必就是一条死路! 她深呼吸,若要自救必先镇定,大敌未至便自乱阵脚,岂有不败之理? 她伸手拍拍脸颊,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喃喃自语:“萧予绫,做得不错,现在把桌案收拾干净了,然后你就可以去厨房找肉吃了!” 第五十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二) “嗝!”萧予绫舒服的打了一个嗝,伸手摸摸肚子,这一顿吃得真是结实,扁平的肚子已然鼓鼓若蛙腹,唇瓣上来不及拭去的油光锃锃发亮。 她抱手慢行,吃饱喝足,该是做正经事的时候。踱步到王府的东院,这里住着的都是王府幕僚或者像刑风那样倍受周天行信任的得力干将。 进王府的第一天,她便已经打听清楚刑风的住处,却从未来过。此番方知,这东院,听着像是一个院落,其实是泛指王府内东面的各个小院。 抬眼望去,一排排琉璃翘檐熠熠生辉,一栋栋阁楼鳞次栉比。萧予绫被零零碎碎的瓦光耀得有些睁不开眼,难免一通咂舌,难怪都说安定郡王求才若渴,贤命天下皆知。端看这些幕僚和侍从居住的地方,怕是朝廷中低品的官员也不敢希翼。 她抬首望去,知道刑风尚武不喜舞文弄墨,更不会做赏花逗鸟的事,因而在外面摆放了香花芳草的院子或者有百灵啼叫的院子,都不会是他的! 依着感觉,她走到一个小院前,院门外面空空一片,探头望去,院内也是空空一片!她笑,这必然是刑风的住处无疑,只有他会因为练武的习惯,而不在院子内摆放东西,省得碍手碍脚。 彷佛为了验证她的话,院内的主屋发出声响,门被缓缓推开,从中走出一人,正是她要寻找的刑风。 刑风见到她一惊,后又笑开,疾步上前道:“阿岭,你怎么来了?” “饭后无事,所以到处走走,刚好路过此地,见院外没有花草,遂猜想这里是你的住处,一时好奇就过来瞧瞧。” “呵呵,阿岭见笑了,我不喜欢花草这些东西,也不会摆弄、照顾它们,索性就让院子空着……” 刑风说着,本欲邀请她进到屋内,转念一想,她是王爷的人,若是进了他的屋内怕是会对她的名声有损。遂只搬了两把椅子到院子里,请她坐下。 萧予绫也不挑剔,神情自若的坐下,而后便一言不发,用手扶着下巴,眉头微蹙,视线放在刑风的身上,却又眼神涣散不像是看他。 刑风见她满腹愁肠的模样,问道:“阿岭,你这是怎么了?为何愁眉不展?” “哎……没什么……”她嘴唇动了动做欲言又止状,眼睛不再看向他,一个劲的摇头,一双眼眸盈盈泛光注视着自己的鞋子。 “阿岭,你……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萧予绫再摇头,依旧不语。 “王爷最近不是对你很好吗?听说,王爷一刻也离不开你,就连夜间,也要让你在房里侍候……如此恩典,别的妇人求都求不到,你为何还要发愁?”刑风说这话时有点忐忑,毕竟他将她的底细在王爷全盘托出,她已经侍寝,会不会猜到他的出尔反尔? 闻言,萧予绫嘴巴微微张开,这个刑风的领悟能力真是非比一般,在房里侍候的含义有很多种,他显然是理解成最不纯洁的那一种! 而且,在王府众人眼里,她是个少年呀,周天行再是饥渴,也万万不会将主意打到她的身上。 但,萧予绫并未反驳,忽略掉心里的怪异,默然的让刑风误会。职场规则:凡是被老板潜规则的,都可能是未来老板娘,必然不能得罪。虽然这是古代,但话粗理精,刑风也应该是同样的想法,对她的要求定是尽心尽力。 思及此,她心里乐开花,面上却一副强作欢笑的模样,答:“是啊,阿风所言甚是,王爷对我很好!不过,这好,能有多久呢?” “阿岭,你……” “阿风,你可曾听说过一首诗?”问完,她也不管刑风的反应,径直幽幽念道:“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刑风愣住,他本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偏偏萧予绫这副哀哀切切的样子落在他的眼里,让他感到微微心酸。以至于,他都忘记了一个事实,眼前的萧予绫,虽然因为近来生活好了,脸色红润许多,可还是身材单薄全无‘女色’可言的毛头小子。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可以事人的美色! 他喃喃:“阿岭,何必妄自菲薄?你聪慧且知晓大义,是、是女中丈夫,就算有一天美色全无……以王爷爱才之心,也断然不会置你于不顾!” “阿风,你不必为了安慰我而牵强说辞,我都明白的……你看,我进了王府许久,虽然王爷夜夜传唤,却连个名份也不给……”话到伤心处,萧予绫已是哽咽低泣,用袖子遮了颜面。 “不、不是……”刑风素来口拙,想破脑也说不出安慰的话语,最终讷讷道:“阿岭,若是、若是我能帮你,你尽管开口,我一定帮你。” 闻言,萧予绫双眼一亮,深黑的眼眸无辜而又期待的看向刑风,道:“刑风,你的本性……甚善!我、我感激不尽。” 对上她的眼睛,刑风有点不知所措,撇开了头,道:“你、你过奖……” “呵呵!”萧予绫笑,为一再利用他而再次感到心虚。不过,大概是心虚的次数太多,她也趋于麻痹,心理上的那点阴霾刚刚汇集便立刻自行消散,道:“阿风,你、你知道何语小姐脚上的红痣是生在哪里吗?” 刑风僵住,警惕的望着她,不由提高声音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眼神闪躲,支支吾吾答:“没、没什么,不过是随口一问!” 刑风细细看她,发现她眼眸闪烁如贼鼠,双颊微红似不安,身形僵硬又扭捏作态。她,这是在心虚!其中,必定有诡计! 思及此,刑风大胆猜测道:“阿岭,你不会是想在何语小姐身上做文章吧?你须知道,何语小姐的事情不是小事,万万由不得你乱来!且,何语小姐是何太傅的独女,与王爷早早有了婚约……不是你能比的。你若是真想在王府立足,只需守好本份,不要做出……” 被教训的萧予绫顿时恼羞成怒,倏忽站起,捏紧了拳头与刑风怒目相视,打断他的话低吼道:“你不帮便不帮,用得着如此教训我吗?我就不信了,没有你的帮忙,难道就不能成事了?” 话毕,她一脚将椅子踢开,疾步离去。 刑风无措,也不好和她撕扯,只得站在原地唤她。可她好似没有听见般,雄赳赳、气昂昂的冲出东院。 走至回廊转角处,她方才停下,回头确定无人跟来,不由松了一口气,呵呵一笑。有了今天这一出,若是真被周天行怀疑身份,她也可以如愿过关。 第五十一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三) 掌灯时分,风吹密叶沙沙作响,屋檐下吊着的灯笼随着晚风来回摇摆,忽明忽暗。回廊上柱子的黑影随着灯影摇曳生姿,晃得本就小心翼翼的下人们心神更加慌乱。 个个将手放在腹前,垂首不语,间或抬首小心斜睨来回踱步的周管家,生怕他一个不悦,自己就做了遭殃的池鱼。 周管家转够了,终于停下步子,问道:“王爷为何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这晚饭也不吃!到底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下人们纷纷摇头,缩着脑袋,身子颤颤如寒风袭落叶。 “怎么?都不知道吗?那要你们来何用,都拖出去斩了倒也清静些!” 闻言,众人抖得更加厉害。 其中,一个胆子大点的奴婢回道:“王爷中午时还好好地,下午时分,见到了墙上新挂的一副画。脸色忽然一沉,还询问是谁将这画挂出来的。奴婢回答,是书房里刚从前面调来的两个小婢子!随后,王爷便一言不发进了房间。任谁去侍候,都不让进去!” “画?什么画?”管家蹙眉。 “一副山水画,好像是叫、叫明月照山河……” “什么?”闻言,管家声音不由提高,好似一条被人踩了尾巴的大狗,一个激灵跳将起来,怒斥:“你们这些无用的东西!我嘱咐过多少遍了?书房里捆好的那些书画,好好打理着就是,万万不可拿出来,免得王爷看了伤怀!你们倒好,一个个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那两个婢子呢?” “此刻应该在前院!” “去,把人抓了,找个僻静的地方,各人打上五十大板,赶出王府去吧!” 随即,几个侍卫领命而去。 管家在原地急得额头直冒汗,风一吹,不由打冷颤,碎碎念:“蠢货!一帮子的蠢货!我说过不下十遍,那些书画虽然宝贵,可王爷是看不得的!一看到,王爷就会伤心……哎……那是王爷恩师的东西呀,你们这不是存心要和王爷过不去吗?” 说到此,周管家显然是更加激动了,双手抱成拳,想着上天作揖,似在祷告般喃喃:“何太傅呀,何太傅,您若是在天有灵,看到王爷对您老人家的死如此耿耿于怀,您可不可以开开眼,让王爷不要再伤神又伤心了!” 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院中唯有管家一人的哭诉,显得他的声音尤为响亮。 就连站在回廊里面打瞌睡的萧予绫也被惊醒,只得迫于无奈的听着周管家继续道:“何太傅啊,您死后,王爷常常思念您,一日不忘您的教导啊!王爷总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是王爷的老师,在他心中,您便是一位亚父呀……” 周管家还在絮絮叨叨的说,萧予绫听得却是一阵冷笑,若是中午只是怀疑,看现在这个情景,她十分肯定,周天行已经怀疑她是何语了! 周管家和他联手演绎的这一出,可谓是用心良苦,实实在在是苦肉计和悲情戏的集大成者。料定了她会深受感动,进而自报家门! 可惜呀,人算不如天算,真正的何语会买账,她却不会! 她甚至可以想象,待周管家哭诉完毕后,周天行还会来个君臣情深的戏码,再或者,来个追忆青梅竹马的恩师之女的情节。 周管家哭得声音都已经沙哑,却还是再哭:“何太傅呀,您去了这么些年,王爷从来没有忘记过何家,忘记过何语小姐呀!朝廷下令,将您扣上罪臣之名,也到处缉拿何语小姐!可王爷,为了找到何语小姐,为了让您泉下瞑目不顾朝廷的命令,到处张榜何语小姐。只望能将她寻回好生照料,已告您在天之灵……为了这个,他已经被朝廷中人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众人每每劝谏道:何语小姐即被朝廷称为钦犯,便不当再以贵女之名相称,可王爷坚持给何语小姐该有的殊荣……” 随着周管家的哭声渐响,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周天行面容憔悴,一双星目赤红非常,哽咽道:“管家,本王无事,你不必担心!让大家散了吧!” 周管家闻言,胡乱用衣袖擦了擦脸,俯身问道:“王爷,那您的晚膳……” 周天行无力的摆摆手,道:“本王没有胃口,你下去吧!” “那……王爷好生休息吧!” “不了,书房内还有许多折子待本王批复。” 话毕,周天行举步走向书房,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周管家不敢再劝,红着眼退到一旁,在周天行身旁近身侍候的几个下人匆忙跟上,这其中,包括萧予绫。 萧予绫心中愈加好笑,演完了一出又来一出。这实在是位勤政爱民的王爷,晚饭未吃,心情不好,却依然坚持批阅奏折! 第五十二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四) 眼前的情景于萧予绫而言实在是太熟悉,莲花灯托上面跳动的火焰,屋内晕黄的光亮,窗外斑驳的黑影,宛如木桩直直而立的下人,还有埋首书案前无比勤奋的定安郡王周天行。 宽敞的书房里,不闻人语,只闻灯芯噼啪,只闻纸张簌簌。 她抱手站在周天行的身后侧,百思不得其解。按照她的想法,周天行到了书房后不说声泪俱下的来一场苦情戏,最起码会学着鼎鼎大名的刘备来一场哀兵之策,将周管家已经开了头的大戏演下去。 可,他到了书房后,居然、居然一言不发,真的开始认真批阅奏折! 足足有一尺多高的两叠奏折,现下只剩半尺未批。 她抬首看看沙漏,哎,又已经到了深夜。她从进了王府,时常见到周天行熬更守夜。好像,他的生活里全然没有王孙贵胄该有的闲散和享受。即便他也会和人品茗畅谈,也会同幕僚们做些赏花赞月之事,也曾号称天下第一风 流丈夫。她却能肯定,他活得不轻松,他的心,不如他的言行般高雅和洒脱! 胡思乱想间,萧予绫不自觉地看向他的半边侧脸。如剪如裁的眉眼、分明刚毅的轮廓,虽然这眉眼没有显示情绪、这轮廓绷紧不动。可,她能感受出他的认真,还有他因为奏折的内容而产生的喜怒哀乐。 前世里,十多岁的小毛丫头也知道一句话:认真的男人最性感、可怜的男人能激起女人的母性! 萧予绫不得不承认,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如果周天行如她猜想的那般来一出哀兵之策,她非但不会动容反倒会视他为跳梁小丑。 这一瞬间,他展现出最真实的他,和她见过很多遍的他一模一样。但是,她看他的心境却不一样。她的心,微微有些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是因为怜悯他被手足设计失了父亲同时也失了皇位,或者敬佩他即便在逆境之中也从不服输。再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她无从表达的感觉。 莫名的情绪排山倒海般的向她袭来,令她在手足无措之际,产生了深深的内疚! 她甚至开始揣测着,或许他本就是心胸豁达之人,若是她据实相告,他大概是会谅解的,他大概是不会将她当做怪物看待的。这样一来,他也不必在她身上花功夫,也不必到头来只得了一场空欢喜…… 他是个铁骨铮铮的丈夫,应该把精力和心思花到政事上、军事上,而不是做着毫无结果的试探,在她身上白白浪费了好多时间。 若是他早日知道遗诏不可能拿回,也就早日可以另作其他准备。 只是,说了以后,她会不会性命不保呢? 这个题,是个无法给予答案的难题。她不知道什么样的答案,才是最好的、最正确的答案。 …… 周天行将奏折批完,动了动酸疼的脖颈,伸展着胳膊向侧边扭头,刚好对上了她一双黑亮的眼眸。 他微微一怔,她的眼睛好像是浩淼夜空,隐藏着太多的心思的,有点痴迷、有点胆怯还有点挣扎…… 这样的眼神实在太……难道说,这个妇人其实心仪于他? 思及此,周天行霍然想起刚才进行到一半的戏,如今的情景,倒是大大出离了他的预料。若是她钟情于他,他大可不必用何太傅做文章,毕竟死者事大。何太傅从他八岁开始做了他的老师,纵使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他却一再利用他…… 若是,这个妇人对他有情,那么一切都不一样!她和他,本就是有婚约的,虽然是父辈的口头之约。 百般念头齐齐在周天行的脑海中出现,不过几个数的时间,他已然做出了决定。大丈夫,行事当大仁大义!若是再利用已然去世的老师,被人知晓定会有损他的声誉,难免使他被史官病垢为假仁假义之人!且,他也于心不忍! 相比之下,为丈夫者,风 流本也是美誉。若是他在这个妇人身上下功夫,非但能得偿所愿,也可保全名声。再说,她已然是无家可归之人,他顺水推舟的娶了她,不仅能告慰老师的在天之灵,也能让天下贤士知道他是仁义的明主! 屋内又是一片死寂的静谧。 一步之遥,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终于,周天行打破了沉默,道:“阿岭,进王府也有些时间了吧?” “是的。” “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未有!” “府中下人对你可好?” “甚好!” “呵,你不必顾虑,若是真有什么委屈的地方,大可向本王禀明,本王自会为你做主!” “王爷言重了,王府上下对岭多有照顾,岭感激不尽,哪里还有委屈呀?” “那就好!本王曾听刑风提过你家中的事……听说你父兄早亡,你家中早已没有了亲人可依。” 呃?萧予绫微怔,这番话刑风并未和她说过,此番从周天行口中说出,让她顿生如芒在背之感。 她随即一想,大概是周天行或者王府中人向刑风询问她家中情况,而刑风不善说谎,索性说她家里已无亲人。 她回神,颔首,站在原地不语。 “没有了父兄……这倒是有些像本王……” 周天行说这话时,如炬的目光忽然显出落寞之感,令萧予绫看了揪心,讪讪唤道:“王爷……” 周天行摆了摆手,望着她粲然一笑,露出皓洁的牙齿,道:“如此,本王与你倒也算是同病相怜,你以后……便将这里当做你的家吧!” 这话,有点没头没脑,他若是想礼贤下士,大可施以恩惠。或赏些珠宝金银、或赐府邸地契,再不济,给个美人也说得过去。可他却让她把王府当做自己的家,怎么有些怪异呢? 她心思百转,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微微一拜,道:“多谢王爷!” 第五十三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五) 周天行又是一笑,道:“起来吧,既然是自家人,以后若是四下无人,你也不用讲究这些虚礼了!” 萧予绫依言站起,脑袋还是有些空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眨眼之间,周天行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对她的态度亲和很多。 甚至……想着,她悄悄抬首望他,对上他深邃、含笑的眼眸,微微一颤,甚至还有些暧昧不明的态度!若是在前世,这算是职场潜规则还是办公室恋情? 随即,她狠狠的摇了摇脑袋,该是自己多心了。现下她是男子,而他也同为男子,别说他是个位高权重、盛名天下的王爷,即便是普通的男人,也会因为惧怕被世人所耻笑而羞于此道。 她这副憨态可掬的样子落在周天行眼里,岂会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他狡黠一笑,故作关心的问:“阿岭,何故瑟瑟发抖?” “我……”被你给雷到了。 “阿岭可是冷了?”问完,也不等对方回答,他径直接道:“现下天色已晚,阿岭穿得单薄,难怪会冷!好在本王的公务已忙完!阿岭来,陪本王休息去吧!” 萧予绫身形瞬间僵硬,怔怔的看着他,脚好似在地上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开。陪他去休息?她不会是听错了吧? 见她不动,他蹙眉,不解的问:“怎么?难道阿岭不想做本王的随侍了?” 萧予绫松一口气,原来是自己想多了,他说的陪他休息不过是守夜做随侍而已。 他斜睨她,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摆着脸沉声道:“本王竟然不知道本王是个恶主,令得随侍不敢近身守夜!” “王、王爷,岭……万万不敢,能近身侍奉王爷是岭天大的荣光,岭能得此机会自是千恩万谢,怎么会不愿意呢?” “哦?阿岭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 “如此说来,阿岭也能近身侍奉本王看成天大的荣光,也希望着能日日陪在本王身边?”周天行说着,一双锐利的眼睛如鹰隼一般凝视萧予绫。 萧予绫对上他深不可测的眼眸,宛如站在了一汪深潭旁边,险险就要跌将进去,忙振了振心神,回答:“当然!” “原来阿岭的希望是这个!”周天行忽然提高了声音,做恍然大悟状,随即一副十分大方的样子宣布道:“既是如此,以后晚上守夜之事一律由你来吧!还有,白天……” 萧予绫瞠目结舌,不过是顺口一答,他竟然还信以为真了!这样的自我感觉,是不是太良好了? 周天行倏忽凑近了她,鼻息甚至喷到了她的脸上,盯着她的眸子认真审视一会后,朗声道:“原来让阿岭寸步不离的跟着本王能让阿岭忘乎所以到如呆呆木鸡!好了,再高兴也是要休息的,还不快跟本王回房。要是在这样呆呆傻傻的……当心本王收回刚才的话!” 闻言,萧予绫心生激动,收回吧,收回吧。每天都要守夜,她一天空闲的时间都没有!可,看上他已经渐现冷意的脸,她忙缩了缩脖子,很没有骨气的做出一个谄媚笑容,答:“王爷,让岭在前面为您开路吧!” “准!不过……” “……”萧予绫不吱声,静待他的下文。 “本王想到浴池内解解乏!” 萧予绫颔首,这浴池她是知道的。在周天行卧室的北侧,没有她华清池那般的富丽堂皇,是以普通的大理石堆砌而成,长宽皆为十步。平时,他会去泡泡热水,但多为白天,现下夜深他竟然还要去?真是反常! 纵使满肚的腹诽,萧予绫也不敢表露半分,小心的应了,毕恭毕敬的在前面带路。 到了浴池门口,负责看管池水的婢子不慌不忙拜道:“参见王爷!” “平身!” “王爷,汤池已经准备好,不冷不热,是王爷最喜欢的!王爷是要现在洗浴,还是先让奴婢为王爷捏捏身子?”看管浴池的婢女从来不敢大意,因为不知道王爷什么时候就起了兴趣想洗浴,所以热水都是随侍备着的。 周天行也不看婢子,径直道:“以后近身侍候本王的事情就交给阿岭吧!尔等退下!” “是!” 众人鱼贯而出,房门随之紧闭。萧予绫无措的站着,忽然间,只觉得屋内热了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蒸汽太多,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尤其是,周天行似有似无的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使她如同红红的柿子,沉沉垂首,不敢动弹。 周天行嘴角含笑,也不惊扰她,由着她做一个缩头缩脑的鼹鼠,径直脱了外袍,便举步向侧间的汤池走去,道:“一会进来为本王搓背!” 第五十四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六) 话毕,纯白的屏风后面传来哗哗水声,还有男子因为舒服而发出的幽幽喟叹。 尚是滚烫的萧予绫彷佛受了古惑般抬首看向屏风,这种东西放在这里也不知道是为了遮羞还是为了增加一些闺房之乐。薄薄的一层描了凤凰盘桓的纱纸,根本遮不住里面的春光,反倒因为朦胧感更增加人的好奇心。 她眨了眨眼,清清楚楚的看到周天行裸着上身站在水里用手在他健美的身上来回擦拭。无端端的,她想到了第一次见他的情景。当时,他是在明媚的阳光下,在波光粼粼的溪水中,浑然不觉的被她一览无余。而现在,他沐浴在晕黄的灯光中,被缭绕的雾气包围,甚至他们之间还隔了一个屏风,却更让她垂涎欲滴。 那一层薄薄的遮挡,还有遮挡后面放着的宫灯,将他的人影映了出来。萧予绫透过屏风不仅能看到他的模样还能看见他那被无限放大的影子,影子的晃动清楚的展现了他的线条。 她感觉血气不断上涌,濡湿而粘稠的血液大有从她鼻孔里钻出来的趋势,她忙将头撇开,美色简直是太要人命。不单单是红颜祸人,屏风后面的蓝颜,也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圣人云,非礼勿视、非礼无纵,她撇开头是对的。可为什么对的事情她坚持不到十个数,便又将头转了回去呢? 她费解,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屏风,眼神灼灼恨不得能将屏风灼穿…… 屏风那边的周天行忽然扭头,对着屏风方向粲然一笑。 萧予绫双手一抖,怎么觉得他若有所思,好似知道她在偷窥,所以才会心一笑? 这般一想,她的血气又开始翻滚起来,宛如已经沸腾的开水,全然停不下来,让她整个人从头红到脚。 “阿岭?何故还不进来?你难道要让本王今夜在池里枯等你一夜吗?” 他的话,说来无错,她是他的随侍,他等她为她搓背理所应当。可,她听着他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只觉得他话中有话。 她咬牙看了看浴池里不断上升的氤氲雾气,又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外室,再看了看紧闭的房门。豁出去了,不就是美男的裸 体吗,又不是没有看过!就权当,没有花一分钱却得了一个现场般的写真专辑欣赏! 想着,她伸手去拿搁在屏风架子上的毛巾,却因为太过用力,加之脚步不稳,轰的一声,将屏风推倒。 一声巨响之后,两个人,四只眼睛,中间没有任何躲避的地方,毫无预见的对上。 萧予绫看着水珠嘀嘀嗒嗒从周天行的发丝滑下,滑到了他的身上,滑到了水池里,下意识的又吞了吞口水,讷讷不知如何言。 周天行最先回神,调侃道:“阿岭原来是个急性子,本王虽然等着你进来侍候,可你也不必如此着急呀?你大可绕开屏风缓缓进来。为何,伸手将屏风推倒了?” 除了无地自容,萧予绫找不出第二个词语来形容现在的心境,她甚至怀疑她脸上的皮肤就要崩开,血液会汩汩的冒将出来。 周天行又是爽朗一笑,今天的心情实在是好,看见什么都觉喜悦,看到眼前妇人的羞怯模样更是喜上眉梢。这个妇人,他原也是见过多次的,只是那时的她因为是太傅府上的贵女,是大周第一才女,所以言行之间皆可堪称高雅的楷模。即便,她才十来岁,就已然被世人所称颂。 而眼前的她,改变得实在太多,除了容貌,找不出昔日的一点痕迹,也全然不像是一个名门淑媛。 但不知为何,他却觉得眼前的人更加真实,更加令人欢喜。以前的她,和他一般,都是宛如木偶一般,纵使被世人所称颂,言行举止却是一板一眼,没有丝毫的生气可言! 他笑了很久,才停下来,倒也没有再为难她,自行转过身体。 半响,不见萧予绫动作,他才出声道:“阿岭还不快过来为本王搓背?站在那里扭扭捏捏是何故?难不成,两个丈夫之间……也能令你害羞不成?” 他的尾音,故意拉长许多,听起来,多像是情人间的呢喃,也像是丈夫对妻子的戏弄。一字一语,好似爬虫一般嘶嘶的进到萧予绫耳里,让她再次头皮发麻。半响还找不到状态,只是木讷的拿起毛巾,表情呆滞的为他擦背。 免去了面对面的尴尬,过了一会,她终于回神。可是对上他结实的后背,她又开始浮想联翩,这个男人实在是令人喜欢,可惜是个王爷,还是个一心只有天下的王爷,实在是让她有心也没有胆子消受。 周天行没有再开口,雾气缭绕的浴池内一时间只有两人微微的呼吸声和哗哗的水声。擦着擦着,萧予绫身体逐渐趋于僵硬,因为她忽然感觉这样尴尬的静谧,其实还不如他出言讥讽她来得自然。 恍神之间,周天行忽然向前一让,本是蹲在水池边俯身为他擦身的萧予绫一下失了平衡,噗通一声,狼狈的跌倒浴池里。 落水之人,会瞬间被窒息的恐惧感占据整个心神,下意识的将身边一切可抓住的东西抓住,只为了不让自己下沉。 即便这水,其实不深,站直了身体,也才到她的肩部。萧予绫还是一阵乱抓,然后抓到一个温热、可靠的东西,便紧紧抱住死不撒手。 周天行低头俯视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人,满眼的笑意却一点声音没有发出,半响,见她已经逐渐摆脱了恐惧,方才故作不解道:“阿岭,你这是何故?” 萧予绫疑惑,抬首看他,什么何故? “你何故忽然跳下来抱住本王不放?是有什么难事需要本王助你,所以才会如此哀求吗?” 闻言,萧予绫方才意识到现下的情况,她浑身湿漉漉,衣服紧紧的贴着她,而她紧紧的贴着没有衣服的他。 虽然,她是个单薄身材,没有什么破绽,可她身为女人具备一切女人该有的自觉,立即像是被烫了手脚般,慌乱的离开他。 中途,不小心,扑腾了两下,喝了两口周天行的洗澡水。 “咳、咳、咳……”萧予绫咳了半响才停下,自行告罪道:“王爷,岭刚才一时不慎跌入池中,惊了王爷实在罪过!现下,请王爷允岭先行告退,稍作梳洗后自会到爷的院里去领罚!” “你浑身湿透要如何出去?就在这里等着吧,本王令人送来衣服你换了再出去!” 闻言,萧予绫一下警觉起来,美色果然误人。她明明已经怀疑他和周管家在做戏,却因为看到他认真批阅奏折之后而失了戒心。 一整个晚上,她没有半点沉稳,彻底成了个心如撞鹿的小毛丫头,由他牵着她的鼻子走,将主动权全然转交到他的手里。 现下好了,只要一会有人送衣进来,她不换衣服也得换,到时候,傻子也能看得出她是男是女! 或许,他的意图就在于此,借由换衣服的机会逼着她承认自己的身份,让王府上下误会他们的关系,进而将她和他绑在一起! 她从来便是个急中生智的人,此番急得团团转,却很快想到方法,从容的爬上了水池,俯身一拜道:“王爷,岭是从,王爷是主,岭的衣服怎么好让王爷令人准备?请王爷准岭自行离去吧!” “不可!你身体单薄,又是刑风的族弟,本王理应对你照拂。若是因此染了风寒,本王于心不忍!” “那……不如让岭去吩咐外间的人准备衣服?王爷前去实在不妥!” “也好!”周天行本意只是困住她,待到下人将衣服送来,识破她的身份,再让人知道她是他的妇人,让她无路可退。她只要不出去,谁去吩咐下人准备衣服并无区别,便不再多言,出言同意。 萧予绫走到门边,将门微微打开一个缝,偷眼看去,谢天谢地,今晚刑风当值,正笔直的站在回廊上。 “王爷吩咐,再多送一套衣装进来!”她脆生生的声音在静谧的回廊中响起,令所有人都清楚听见,自然刑风也听了个清楚。 本来,她只是要一身衣装,并不需要侍卫刑风过问。可她接下来的话,将他的心迅速提到了嗓子眼。 她也不靠近浴池,而是就站在门后,朗声道:“王爷,岭小时候便有人说,岭的脚底生来异于其他丈夫……” 刑风百感交集,她白日里去他的院中说了那番话后,他多有不放心,又到她房中寻她,却见她在脚掌之中点红痣。她这是、这是要欺骗王爷,假冒何语小姐! 此番,她又故意说她脚底有异,不就是为了引得王爷看到她的脚底红痣,然后误导王爷,将她当成了何语小姐! 不行,绝对不能让她铸成大错!若是被识破,王爷愤怒不说,她只怕是性命难保。欺主,从来都是杀头的大罪! 浴池内,周天行听到萧予绫的话微惊,一言不发的审视她,她这是打算和他坦白自己的身世了?她说她的脚底有异,岂不是为了让他看到她脚底红痣? 他黑亮的眼眸在她面上扫过,沉声问道:“阿岭脚底有何异处,可否让本王一看?” 妇人的脚便如同妇人的身体一般,非夫君不得看,她若是同意,他自然会给她一个名分。 萧予绫未曾想到男女授受不亲的事情,只想快些解决掉麻烦,自顾自的将左脚抬了起来,道:“王爷可看出什么异处?” 她小巧的脚底,霍然有颗鲜艳欲滴的红痣! 周天行一喜,她果然是何语,按耐住激动的心情、不动神色的说:“阿岭脚底有一红痣,如鹤顶般朱红,甚是好看吧。这倒是让本王想起一位故人,那位故人的左脚底也有一颗红痣” “王爷……” 萧予绫的话还没有说完,刑风已经拿着衣服推门而入,微微一拜道:“王爷,衣服送来了!” 周天行颔首。 刑风走过去,将衣服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漫不经心的看了萧予绫一眼,道:“王爷,可要属下代劳擦背?” 周天行摆手,倒也没有觉得刑风举止突兀,刑风跟随他多年,自然比旁人跟他来得亲近些,擦背虽然是随侍和奴婢的职责,由他来做并不奇怪。 刑风看向萧予绫赤裸着地的左脚,道:“阿岭又开始顽皮,四处让人查看她脚底的两颗红痣,明明已经大了却还总像个孩子!顽皮也就罢了,可王爷是百忙之人,你怎么敢用此等芝麻蒜皮的小事打扰王爷呢?” 闻言,周天行浑身一震,脸色瞬息万变,平日的优雅失了许多,急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两颗红痣?” “咦?王爷不知道吗?阿岭的左右脚底皆有红痣,两颗豆红如丹朱,也算是天赋异禀!” 闻言,周天行的由红转白,再由白转为铁青,愤愤看向萧予绫,冷冷的命令:“你将你的右脚抬起来给本王看!” 萧予绫怯生生的看向刑风,又看向周天行,神色多有不愿。她嘴巴微嘟想要拒绝,对上了周天行一双冷眼,忍不住身体胆怯一颤,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然后动作极为缓慢的将右脚抬起…… 一样的小巧脚,一样的殷红痣,落在周天行的眼里,却是完全的两个天地。刚才的他,见到第一颗红痣欢天喜地。此时的他,见到第二颗鲜艳欲滴的红痣,彷佛那不是她脚底长出的痣,而是他心头滴出的血! 他的心口宛如潇潇秋风吹过留下萧索一片,又像是波涛汹涌而来唯有满地的狼藉,更如同皑皑白雪之间瑟瑟垂死的小兽。 他想怒,想大肆杀戮!这个妇人,眼前的妇人存心欺骗他! 什么生来就有两颗红痣,全都是刑风保全她的说辞!定是她心仪于自己,却无计可施,无意中知道了何语的存在,知道了她与何语相貌相似,所以才故意冒充何语! 刑风,定是知道了她的诡计,却不忍心见她被识破、被责罚,所以以这四两拨千斤的方式点破,让她不能再欺骗自己,自己也不会责罚于她! 世上,最令人怅然的不是从未拥有过某样东西,而是那样东西明明一直放在眼前,等到想要伸手去拿时,却忽然成了镜花水月,消失不见。 就如同曾经离他只有咫尺的皇位,就如同刚才还在眼前的何语,在他眼前出现然后毫无预兆的离去,赠了他一场空欢喜,留下一声无力的长叹。 眼见着周天行风霜遍脸,萧予绫忙小心道:“王爷,岭告退!” 说完,周天行并未有反应,她也不在意,缓缓躬身退出。今夜实在是太危险,她中午时虽然布了局却不能确定能有效,这一次,当真是死里逃生! ——————我每十张月票加一更,这几天出差,从四号开始加更,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五十五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七) 周天行颓然的靠坐在浴池里,许是心中太难受,索性将身体一低,扑的一声,脑袋也浸到了冒着氤氲白雾的浴池里面。 刑风站在上面,等了百来个数,还是不见他浮出水面,也没有见到任何水泡,不由有些担忧,出声打破沉寂道:“王爷,您泡久了,起身吧,不然该头晕了。而且,现下实在夜深……” ‘哗’的一声水流作响,将刑风的话止住。周天行倏忽站起,水花四溅,冷冷一笑,锐利的视线宛如捕猎的黑豹盯着刑风,道:“阿风,你真是好伎俩!为了那个屡屡欺骗本王的妇人,你真是什么说辞都想得出来!” 刑风知道自己的伎俩瞒不过他,也不辩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叩拜道:“风知错,愿受责罚!” “责罚?知错?你倒是说说看,你都做错了些什么?” “风错处众多!”刑风真是不善言辞,知道错了便老实认,连点辩驳的话也没有。 周天行冷哼一声,道:“你倒是明白!错处众多?确实错处众多!那个妇人脚底的红痣都是她自己点上去的吧?倒也是难为你,明明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竟然能从容的在本王面前撒谎,说什么她是顽皮性子,说什么她天生有两颗红痣!哼!当本王是傻子吗?” “王爷,在风的心目中,王爷是决定聪慧之人!风如此做,不过是为了王爷,绝没有半点戏耍王爷的心!” “为了本王?好个为了本王!本王倒是要听听看,你凭什么将欺主之举说成忠义之事!” “王爷,风不敢为自己辩解!风只是以为,阿岭虽然有错,却到底是个妇人,她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在府中谋得一席之地,日后长长久久陪伴王爷!虽然她有错,但是错不至死。若是风刚才不那般说,只怕王爷盛怒之下,定会将她处死!日后,王爷怒气消了,怕也是会后悔的!” 周天行不语,沉吟片刻,口气不若刚才那般冷然,幽幽问:“何以见得本王杀了她会后悔?” “阿岭,虽然不似名门淑媛,行事言谈多有偏颇,却能带给周围人真实的喜悦!风以为,王爷久未开怀一笑,唯对着阿岭与阿岭相处之时……才可无忧无虑!” 闻言,周天行颔首,道:“你说得不错,这个妇人虽然德行不能称为典范,言谈也不可做楷模,出生更是鄙野,却的的确确能让众人开怀!” 刑风此时不再接话,他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气,也知道上位者的底线,有些东西点到为止,若是一味的妄自揣测上意,只会弄巧成拙。 周天行长叹一声,又道:“今日之事,她欺骗于本王固然可恶,可也是因为本王太过心急而失了冷静,所以才会让她有了可趁之机!” “王爷……” “你放心吧,本王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她虽然不是何语,却也有她可取之处,本王不会取她性命!” “王爷是仁义丈夫!” “哼!你也不必奉承本王!她虽然死罪能免,但是胆子实在太大,什么都敢拿来欺骗,若是不给一些教训怕是以后会成大患!明日起,便让她在府里做夜香郎吧!” 刑风一双虎目圆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夜香郎,那是卑贱的男子才会做的事情,萧予绫是个柔弱的妇人,且还是王爷的妇人,若是做了夜香郎,以后如何在王爷众多妻妾之中立足? 思及此,他忙说道:“王爷,还请三思!” “怎么?难道让她做夜香郎委屈了她?” “若她是个普通妇人,王爷如此惩罚自是妥当!可她、她是王爷的妇人,如果现下做了夜香郎,以后王爷即便许她为侧妃,她也怕是会被众人耻笑……” 周天行不耐,提到这个他就生气,说什么她是他的妇人,和他有过露水姻缘,全都是谎言!要不是他身为上位者,不能让人知道曾经被她偷了衣服而几近裸奔,最后还狼狈的偷了贫民的常服遮体,他早就戳破她的谎话了! 思及此,他怒道:“听着,她不是本王的妇人,你以后也莫要再说这话!” 刑风真正是瞠目结舌,王爷在他心中一贯是个敢作敢当的丈夫,为何得了阿岭的身体,给了阿岭蟠龙玉配做信物,却说出如此薄情寡义之话? 刑风,素来是个忠厚诚实的人,加之这个时代,倡导大仁大义,贤士或者下臣更是以敢于直谏为美德。此事,王爷做得不对,他纵使犯上也要说上一说。 只见他双手撑在地上,缓缓一拜,头磕在地上并不直起来,徐徐说道:“王爷,虽然大丈夫当以家国之事为重。但,也不可薄情寡义!阿岭虽然不是大家子,可看她的谈吐,也应该是得到过贤士指点,是个懂得礼义廉耻的妇人,是个清清白白的妇人!而王爷,既然得了她的身体,怎么能如此说出话来?若是让旁人知道,旁人会如何说?” 说到这里,刑风委顿,依旧不直起身体,继续道:“旁人会说,如此丈夫,连对一个妇人的责任也担负不起,又如何能担负起诸位贤士,担负起天下苍生?” “你……”周天行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半响,无力的说:“本王并非是没有担当的丈夫,只是……她和本王,确实没有过肌肤之亲!” 刑风抬首看他,双眼写满了怀疑,脱口问道:“既然王爷和她未有肌肤之亲,为何会将蟠龙玉配赐予她?” 周天行打心里生出了深深的挫败感,他怎么可能说出口,之所以蟠龙玉配会在她的身上,是因为他被她偷光了衣袍! 见他哑口无言,刑风只当他是默认,忙又道:“王爷,阿岭其实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先前,风曾言若是在王府众人面前展示玉佩,王爷定能给她安定的生活!可她说,她是重情的女子,需要看看王爷是不是能托付的良人!如今,她为了留在王爷身边而撒下这弥天大谎,只能说明,她心仪于王爷!” 刑风的话,全半段完全是自以为是的推测,周天行嗤之以鼻。倒是最后一句,确确实实的取悦到了他,他先前的郁结稍微散去,道:“好了,此事本王心里有数!若她真是能干的妇人,即便做了夜香郎,也应该想到脱身的法子!你,勿须多言!” 刑风哑然。 萧予绫回到西院将湿衣换下,穿戴整齐后走向迎旭院,刚到院门口,却被王虎截下。 王虎板着面孔,递给她一身衣服,冷冷道:“王爷有令,从今日起,你不用到再到院中侍候!” “那我……” 不等她问完,王虎已然做了一个嫌恶的表情,朗声说:“府中的夜香郎人手一直不够,如今,你运气来了,王爷特别恩准你倒夜香!每天都守夜的苦差事,要轮到别人了!” 萧予绫气结,尤其是对上王虎又大又粗的鼻孔,当真是墙倒众人推,她平时在周天行身边侍候,大家对她都很客气,包括眼前的王虎。如今,才刚被换下来,就要看他人的脸色! 她握了握拳头,再握了握拳头,然后松开,笑靥如花的说道:“如此,请阿虎代我向王爷谢恩。就说岭近来休憩不好,这才刚刚想要厚颜赖床几日,王爷便给了我一个闲差,如此恩典,岭一生难忘!” 说完,也不看王虎不可置信的表情,优雅拿着手中夜香郎的衣服,转身离去。 …… 周天行的房内,他睡在床榻上,听着外间王虎的禀告,不禁问道:“她真的笑靥如花?” “是的,不但如此,她还让属下代她向王爷谢恩!” “谢恩?” “她说她近来侍奉王爷休息不好,本是为难要如何开口向王爷诉说,却不想,王爷成全了她,她一定会一生都感激不尽!” “哼!”周天行面孔冷下来,同样是失落,同样是被人鄙夷,缘何这个妇人就能如此从容,缘何这个妇人就能笑靥如花? 今天,他要寻的何语成了一场泡影,她要做的夫人也全然不能,都是求之不得,缘何他落落寡欢,她却笑靥依旧? 难道说,真像她所说的那样,尽她之力,所以她已无悔? 外间候着的王虎久久不闻他的回答,小心道:“王爷,此人十分可恨!但不过是个小儿,若是惹了王爷不快,王爷直接命人狠狠打一顿就是!再不济,将她杀了也可!” 周天行蹙眉,即便是得知她假冒何语,他也没有起过杀机,杀一个妇人,不是大丈夫所为!要是真的碍了他的眼,将人撵出王府就是。 但,不管怎么处置她,都是他的决定! “此事,不须你过问!” 察觉到主子的不悦,王虎不敢再言此事,又接着问道:“那今夜……安排谁来守夜?” 周天行嗤笑,答:“若不是当初为了教训那个……” 说到此,他的话锋一转,冷然说:“本王最恨妄自揣测上意之人!”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本王累了,你退下吧!” “是!” 王虎答应着,缓缓退出,走到院中,风徐徐吹来,浑身都是冷汗。这个萧宇岭,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王爷对她总有些特别之处。 不说别的,就说王爷三年来养成的习惯,入睡之后,十步之内不能有人靠近,别说是守夜的随侍,就是暖床的妇人也没有过。 为何,王爷会忽然破例让她做了个守夜的随侍,还特意为她在外间加了一处床榻。 难道,王爷也学着当今的圣上,有了龙阳之好? 龙阳之好!想到这里,王虎冒出一身冷汗,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也不知道萧宇岭犯了什么错,王爷忽然贬了她让她做个夜香郎,却不许人打罚,这,难道是小情人间闹了矛盾? 若果真如此,那他便是做了错事,不仅多嘴惹得王爷不喜,还给了萧宇岭脸色看。日后,在王府岂不是…… 不行,他定要找到机会弥补! 第五十六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八) 夜香郎的干活时间,和府里别的下人们有所区别,只需在掌灯时分和破晓之时清理府里的香物,再将主子们使用的香桶洗刷干净,这一天就算是完工了。 说起来,做一个夜香郎,除了地位低下、月利不多,以及有些脏臭而外,还真挑不出其他令萧予绫不满意的地方。在迎旭院中,身为侍从的她整日整夜围着周天行团团转,不仅是身体累,精神也是高度绷紧状态。 她小心抬眼看看尚未放亮的夜空,听着负责王府杂事安排的倪管事絮絮叨叨跟她说着种种规矩,眼皮都快抬不起来。这一夜,竟然连床都没有挨着,周天行真是个万恶的独裁者! 终于,倪管事训话完毕,吩咐她回去准备准备,破晓之时再到南侧的偏院领活做。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西院,站在自己的房里,清楚听到对面房门中传来的鼾声,忽生嫉妒。再看向模糊铜镜中自己的影子,顿觉自怨自艾,就连那徐徐晚风晃动了窗棂上的糊纸,也让她感觉分外萧索和凄凉。 哀怨不到十个数,她拍了拍脸,还是算了吧,自己根本不适合伤春悲秋!这一夜虽然是个多事之夜,还好她提心吊胆的日子已经过去。 想着,她用冷水胡乱擦了一个脸,精神许多,换上衣服准备前往南侧的偏院,忽见门口有一黑影晃动,吓了她一跳,抖着声音问:“谁?” “阿岭莫怕,是我……” “阿风?你在这里做什么?” 刑风走到了灯光之下,有些支支吾吾的说:“我、我,王爷让你做夜香郎的事……我帮不到你……爷现下正在气头上,你不要放在心上。他这样做,并非是弃你于不顾。他不过是因为你大胆任性,所以想要教训你,应该很快就能让你回到迎旭院内!” 闻言,萧予绫微微一笑,原来,他是特意过来安慰她的。 她的心,轻轻一暖,这个大好人,即便屡次被她利用,却总是会给予她诸多照顾和关怀。他在她看来,好像是个好朋友,好像是个大哥哥,从来不计较付出和回报。 若是在前世,她会激动的上前给他一个拥抱,但是这里不可以!她只能对着他粲然一笑,轻声说:“阿风,没事,我不难过!” 刑风显然不相信,又继续说道:“虽然,你现下没有名分,但你毕竟是王爷的人。王爷是个敢作敢当的大丈夫,他……不会负你的!” 萧予绫笑开了,刚才的伤感烟消云散,这个刑风大概除了一身坚硬的肌肉不像是唐僧,其他的方方面面都是个唐僧。 她起了玩心,故意嘟嘴,一双杏仁大眼里光影涟漪看向刑风道:“他若真是不负我,又怎么会让我做一个地位低下的夜香郎呢?” 话落,刑风顿时手脚无措,眼神闪烁,不敢看她。 即便是在不算明亮的煤油灯下,萧予绫也能清晰见到刑风因为词穷而憋得有些发紫的脸,复又感叹:“古书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王爷今日如此对我,我就权当这是要我做他正妃的考验吧!” 刑风脸上憋出的紫色还未消失,嘴便因为太过惊讶而圆张着,欲言又止的看向她。她无家无势,即便王爷垂怜,给她一个侧妃或是贵妾的名分已算是不合规矩的恩宠,她竟然还想要做正妃!这、这怎么可能? 无视刑风的瞠目结舌,萧予绫越说越起劲,最后还欢快的拍拍手做恍然大悟状,下结论说:“对,王爷定是和我一个想法,觉得我年纪太轻若是做了正妃难免行事草率,得意忘形,所以才作此安排!先锤炼锤炼我,待我的棱角被磨光后,才给我……” 刑风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很想对她说实话,却又害怕她伤心,最后终究是听不下去,急急打断她的话,道:“现下天色已经不早了,我、我该走了,你、你,若是有难处只管来找我!” 萧予绫住了嘴,一副还未说尽兴的样子,面带遗憾之色,微微颔首道:“那你快回去休息吧,我要是有难事,我定会去找你的。” 刑风肯定她根本不需要他的安慰,心态好得不能再好,忙不迭的告辞走人。 看着他火烧屁股般迅速离去的背影,萧予绫会心一笑,这个老实人呀,是这个府里或者这个世上最可爱的人了。 她转身关门欲前往南侧的偏院,刚出院门,便见一人打着灯笼站在院墙边。 “阿岭,你可到倪管事那里去过了?” 不等她开口,来人已经先熟稔的打了招呼,原来是王虎。萧予绫听了他的口气十分诧异,这个人先前还对她颐指气使,怎么说变就变,立即对她亲和起来? 好似不知萧予绫的疏离和疑惑,他自顾自的问道:“那倪管事是不是让你现下去南侧找他分活?” “嗯!” 王虎忽然话锋一转,闲话家常道:“刚才,我好像见到刑侍卫从这里出去……” 对于他试探的话,萧予绫警觉,很多上位者忌讳手下的人来往甚密。皇家尤其如此,诸如结党营私的罪名,历朝历代都有很多。无论是大诸侯还是小诸侯,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属下的情谊超过忠义的信条。 思及此,她眼珠一转,十分自然的回道:“是呀,王爷吩咐他给我带个话!” 这样的说法,绝对令王虎找不到错处,王爷命人带话,他一个小小的侍从不能过问,也无从查证! 她的话,刚好坐实了王虎的猜测,王爷果然只是和她置气而已,刚刚下命让她做夜香郎,就有了后悔的迹象,马上命刑风跟来传话!刑风是谁?那是王爷的心腹,若不是重要的人,王爷怎么会差遣刑风前来? 他刚才对她的脸色不好,只怕她会记恨,一定得找个机会表现一番。 眼见着时辰到了,王虎还是眯着眼睛笑,一点离去的意思也没有,萧予绫无奈,只得直言道:“我还需去倒夜香,你若是无事,我便告辞了!” “倒夜香呀?我反正无事,与阿岭结伴前往吧!你瞧,你出门连个灯笼也不打,我便在前面为你引路吧!” 萧予绫诧异,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想不通,便不再想,默默跟在王虎的后面走到王府南侧的偏院,和几个夜香郎一起找倪管事分活。 听着倪管事的安排,萧予绫暗道,别的府里怎么样她不知道,但是在定安郡王府,她不得不感叹,倒夜香也是有组织有分工的活。 当倪管事将任务分配到她时,站在一旁的王虎忽然出声,道:“倪管事,劳烦借一步说话!” 倪管事虽说是一个管事,其实就是一个打杂的小头目,对于他来说,王虎这样能接近王爷,又能说得上话的人才算是真正的人物, 王虎开了口,倪管事怎么不照办,两人走到一旁,窸窸窣窣的说了一会。 待到倪管事回来时,居然跳过了萧予绫,直接安排其他几个人的活。 萧予绫看着倪管事一脸讨好的笑,看着已经推着粪车离去的人,如同在梦中一般。要是没有猜错,王虎和倪管事这是在照顾她,或者说,是在讨好她? 可,他们为什么要讨好她? 便宜,人人都喜欢占一点,但是前提是知道对方让自己占便宜的原因。要是便宜来得太突兀,来得太莫名其妙,那么谁都不可能坦然接受。因为会担心,会不会被算计或者是不是捡了便宜后要付出更大代价。 萧予绫此时便有这样的不安感,她蹙眉看向笑得如同一朵菊花的倪管事,又看向王虎,道:“为何不给我活干?” 倪管事看向王虎,王虎一笑,道:“阿岭莫要介怀!倒夜香这样的活只是一些鄙野之人干的。阿岭是贵人,实在不适合!我刚才已经和倪管事商议过,以后你若是愿意,可以担负起督工的职责。” “督工?”岂不是只要动动嘴皮子? “阿玲若是嫌累,也可以不用督工。”生怕她误会,王虎忙不迭的说到。 萧予绫冷着脸不语,直直盯着两人打量,沉吟后方才开口问:“你们如此安排,就不怕王爷知道了怪罪?我是被他贬到这里来的,莫非,你们连他的命令也想违背?” 倪管事看向王虎,王虎笑笑,道:“倪管事,你回去休息吧,我和阿岭说会话,以后阿玲在你这里,还请多多照顾!” “应当,应当!”倪管事点头哈腰的和王虎寒暄,又向萧予绫颔首后方才离去。 待看不见旁人了,王虎方才笑说:“阿岭,刚才那番话以后莫要再说!你纵使和王爷置气,可这样的话要是被人当真了,岂不是自讨苦吃?” 闻言,萧予绫恍然大悟,原来王虎是误会了她和周天行的关系!有了这个认知,她坦然许多,不置可否的冷哼一声。 “看看,又开始耍脾气!你这性子呀……哎!王爷对你已经是费尽心思,你不能太骄纵,否则……” 不及他说完,萧予绫已经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你说什么?王爷对我已经是费尽心思?” “还不承认?”王虎以一副我全都知道的表情看着她,接着道:“王爷虽然贬了你,还让刑侍卫前去看望你,可见王爷用心良苦……” 萧予绫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原来误解真的是可以基于一定的事实,加上一点点的想象而产生,并且比真相看起来更加令人信服! 王虎不知道她心里所想,见她惊讶的模样,只当她是惊讶自己居然会知道这些事情,又接着道:“你也不要瞒我了,其实在王爷身边侍候的人,哪一个不知道王爷的心思呀?不说旁的,就单说王爷从来不要下人在他房里守夜的事情。你才到王府多久?王爷居然为了你而破例,让你在他入睡后呆在他的寝殿里。” 难怪,难怪!萧予绫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周天行卧房的外间连张床榻也没有,一直以为他府里的随侍能吃苦,站一夜也没有问题。原来是他根本不用人守夜! 可,为什么偏偏就要她守夜呢?萧予绫不自恋,知道自己的斤两,所以不会如王虎般认为。她联系前后的事情,得出一个结论,周天行是在折磨她,让她在屋里站到天亮,白天接着干活!不过后来却改变了主意。 她想到了事情的真相,却想不到周天行这样做的原因,也想不到是什么事情令周天行改变了看法!世界上,又多了一个未解之谜! 她晃了晃脑袋,不管了,王虎也算是王府里的一个人物,他这般误会,对自己还是有些好处的。 她笑,一副找到知己的模样,道:“阿虎,既然你都知道,那我就不瞒你了。只是你说,我要多久才能重新回到迎旭院内呀?” “你莫急,王爷是天之骄子,气性比之常人自然是要大些的。或许时间久了些,不过,你放心,我会让下人们对你多加照顾,断然不会让你吃苦!等有朝一日你飞黄腾达了,可千万不要忘记我这个兄弟呀!” “多谢阿虎!阿虎放心,我若富贵,定不忘你!”说着,她眉开眼笑。生活,因为多了误会,而美好! 第五十七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九) 轰、轰……旭日东升之时,厚重的咸阳城门刚刚被打开,一轻骑从北方而来,如闪电般奔到咸阳热闹的街道之中,而后停在定安郡王府门外。马上之人不等王府的门卫询问,便已高声喊道:“劳烦禀告王爷,我从京城而来,有封书信托需当面呈与王爷!” 因为这封书信的到来,原本静谧的王府热闹起来,才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周天行的诸多幕僚和咸阳城内的大小官员纷纷聚集王府。 议事厅内,众人七嘴八舌,虽然早先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可书信真正递到王府之中,众人难免要兴奋的议论一番。 周天行端坐在厅上,看着面前的幕僚和大臣们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只觉有些好笑。他们口中商议的是他的婚事,他本人泰然处之,他们却激动无比。 郑明远小心抬首看他,见他面无表情不禁有些着急,决定打破这局面,俯首道:“王爷请三思,于然小姐虽然出身显赫对王爷亦有助力,但您……毕竟定有婚约,若是迎她为正妃怕被天下人耻笑为背信弃义之人,于王爷的盛名……” 不等郑明远说完,便有人反驳道:“郑大人此言差矣!大丈夫顶天立定自然当信守诺言,可王爷迎娶于小姐并不算是背信之举!自古以来,哪个风流才俊不是姬妾环绕?何况王爷还是天之骄子!于家小姐现下在京城极富盛名,而何语小姐曾经也是被世人所称赞,若她二人皆能陪伴王爷左右,岂不是一桩佳话?” “非也,非也!郑大人之言错矣,郭公之言亦错矣!何语小姐虽然是名门之后,可何太傅到底是因获罪而问斩……而何语小姐现下还是被朝廷捉拿的钦犯,即便王爷顾念与太傅昔日的师徒之情,以后将她寻回,加以照顾也就可以了,何至于以妃位相许?可于家的小姐不同,她无论是才情还是品貌,亦或家世皆与王爷般配,王爷难道要舍珠玉就鱼目吗?” “王爷,臣以为赵公之言甚是!于尚书既然亲笔写信,可见其诚意!臣闻得其女于然年方十八、貌美如花、品德无双,堪与王爷匹配!且,王爷若是与于尚书攀亲,日后,可成助力!” 高茂亦站起,道:“王爷,茂附议!于家在京城也算是百年望族,不说振臂一呼八方响应,起码有些人脉和实力。又听闻,其女于然乃贤良之人,就连万太后也曾当面为其子侄向于尚书求娶。只因于然心性高傲看不上万家的酒囊饭袋,方才推拒!王爷,茂以为,于然小姐既然愿意听从父命与王爷结百年之好,王爷当以正妃之位许之!” 虽然身边没有郑明远的支持者,可他依然坚持己见,满脸的不认同,俯首拜地道:“王爷,于然纵使千般好,可王爷若是许她以正妃,怕是天下人心寒,太傅生前遍布天下的门生心寒,流落在外的何语小姐心寒!” 他这最后一句话,语气特意加重,周天行一下就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何语若是心寒定会不交出遗诏! 遗诏,比什么助力都重要!拿不到遗诏,他即便登了大宝,也只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窃国者,是个罔顾父亲遗愿的忤逆儿。 “什么心寒不心寒?郑大人之言过矣!何家早已不是贵族,何语如何与王爷匹配?若不是王爷宅心仁厚,早就应该将她弃之不顾,她能在王爷身边得到一席之地已是天大的恩典!且,王爷寻了她这么多年,也算是仁至义尽,难道她一直不出现,也要王爷一直守着那点可笑的诺言吗?” “非也,非也,桥以为,大丈夫一诺千金……” “臣倒是觉得,于然当娶,何语也当娶,王爷不如都许以平妃之位!” …… 耳边充斥着大家伙激烈的讨论声,眼前是一张张唾沫横飞的面容,周天行烦躁异常,却还是温文一笑,道:“诸公之言皆有道理,然则大家都忘记了,父皇驾崩刚刚三年,若是此时谈大婚怕是被天下人说本王不孝,说本王等三年之期已经等得不耐,此番刚刚满,便迫不及待的开始谈婚论嫁!此事,诸公不必多言,本王自会亲自修书给于尚书说明!” 话毕,众人面面相觑,这个说辞难免有些牵强,守孝不过三年,现下三年已满,为何还不能谈?但若是王爷以仁孝之名拖延,倒也让人无法反驳。 厅中众人,不管刚才是否吵得面红耳赤,皆是难以赞同的齐心模样,欲言又止。 周天行全当没有看见大家的反应,摆了摆手,道:“好了,诸公都退了吧,本王今日甚累,想休息片刻!” “是!” 诸公一一退下,唯有郑明远走到门边时徘徊不定,周天行见了莞尔一笑,问:“卿为何踌躇?” “王爷,臣斗胆,敢问王爷打算如何回复于尚书?” “本王会告知他本王亦仰慕于然,但为了孝义,近期不便详谈婚嫁之事。半年后本王按例要进京朝拜,届时再与他一谈!” 闻言,郑明远终于展眉,如此最好。如此既没有失去于尚书的支持,也不会让何语心寒私藏遗诏。且,只要王爷不松口,何语还是有机会做正妃的,待到清明时节为何明上坟之时,他也有面目去见他的老朋友。 周天行斜睨他一眼,将他的喜悦看在眼中,若有所思的说:“卿和太傅是同窗,当年也都是本王的左右臂,如今他不在了。你想为他的女儿谋得正位,本王甚是理解。只是,还请以大局为重!” 郑明远顿时有些无措,小心看向他,讷讷唤:“王爷……” “好了,本王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若是半年内何语能带着遗诏出现,本王定会许她以正妃之位,你大可放心!” 郑明远忽然郑重伏地一拜,久久不起,,王爷,到底还是顾念着何明的好处呀! 周天行俯视拜地的郑明远,也不去扶他,缓缓走出议事厅,闻到外面的青草味方才将胸中浊气吐出。 和于家联姻本就是一把双刃剑,虽然能得到助力,可也会引起朝廷忌惮,哪里有这些个幕僚们想的那么简单! 思及不知去向的何语和遗诏,他又是一阵心烦,实在不想处理公务,便信步走向花园,忽然脑海中出现那个被他罚去做夜香郎的妇人。算算时间,已经有一个月,不知她成了什么样子。 若是她有机会见到他,会不会满身臭气、一脸脏污,痛哭流涕的抱住他的大腿苦苦哀求和忏悔? 这般一想,他竟然笑了出来,是该见见她,最好是奚落她一番,然后才让她重回他的院里。他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趣,有她在倒是有些乐处。 本来,下一道命令,让人把她带来便是。可周天行突发奇想,想要亲自去见见她的惨样,解解气闷。 有了此念头,他浑然忘记到下人房中是一件有失身份的事情,闲庭漫步走向西院。行到半路,途经一处废弃的荒院,听到一阵阵欢快笑声。他纳闷,何时王府下人如此放肆? 他循声而去,将半掩的院门轻轻推开,入目处荒凉一片,此间杂草已长得和膝盖一般高,残破的青黑色水缸生出一圈青苔,桌子上面的棋盘已经被风霜侵蚀得看不见楚河汉界。 他环视一周,发现阵阵烟雾从隐蔽的后院缭绕升起,还不等他走近,一阵香味扑鼻而来! 这是、这是有人在烤食!何人如此大胆? 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他没有让随从喊出他的驾临,反倒以眼神示意后面的侍从驻足、噤声,而后自己慢慢靠近烟雾发出的地方。 这院子的后面依然破落,但却很热闹,五、六个下人一人一个小凳围篝火而坐,手中俱都拿着几串食物在火上翻烤。这些食物,种类繁多,有荤有素。遇到火,食物发出滋滋的声音,听得人一阵心痒,好像十分美味! 尤其是那味道,很怪异,不是他常吃的那些,却令人垂涎欲滴。 感叹了一阵,他方才注意到烧烤的人,大多面生得很,定然不是常在他身边走动的下人。唯有一个,他认得,便是萧予绫! 这个妇人,非但没有他认为的惨状,还过得如鱼得水。看她满眼的笑意,露出一口皓洁牙齿,两颊上带着浅浅的笑涡,当真是乐在其中! 尤其是,她的脸色红润,双眼有神,脸颊有肉,就连身体也丰腴不少,全然没有先前瘦骨嶙峋之感。就连那头青丝,也顺滑光亮起来。 她这哪里是被贬呀?分明是虎入深山、鸟飞苍穹,活得逍遥又快乐! 在反观自己,因为遍寻不到何语而耿耿于怀,消瘦了一些。更因为诸多事务,而夜不成眠,如何能做到她那边开怀大笑呀? 周天行一双眼睛愤愤然,为何这个妇人到了哪里都能快活?即便是做个夜香郎,也做得胖了起来! 萧予绫手里的鸡腿已经烤得外焦里嫩,她美滋滋的拿到嘴边,轻轻吹一口,张嘴咬了上去。肉质真是不错,滑嫩却油腻,不像前世吃的那些饲料鸡全都是令人腻烦的脂肪。她嚼得津津有味,嘴上也因为沾上了油而显得鲜红锃亮。 吃着吃着,她觉得有些奇怪,好像有人正在用嫉妒和愤恨的眼神看着她! 思及此,她抬首望去,刚好对上周天行黑亮的眼眸,一个激灵,手里的烤串全然掉在地上。 “王、王爷!” 她胆怯的口气并未让同伴惊慌,众人如常嬉闹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其中一人道:“阿岭,这样的戏码你天天都来,我们早就不上当了!” “岭,拜见王爷!”她也顾不得同伴的反应,慌忙离开小凳,双手放在额前跪拜在地。高声参拜,只希望她的同伴机灵一些,赶紧闭嘴。 岂知,这一个月来,同伴听了太多次她大声呼喊‘王爷来了’,因而这次王爷真的来了,大家也全当她在撒谎,俱都嗤之以鼻,道:“阿岭,你这越演越像呀!” “是呀!你还是起来吃东西吧,我们不会再上当了。你要是再闹,我们可把东西吃光了!” “不、不理她,我们沏,我们沏!”一个夜香郎甚至嘴里含着食物,摇头晃脑的说。 萧予绫大急,这帮人怎么不会看脸色?本来,她还想认罪以后说是头次犯错,请周天行宽恕。可他们这一人一句,周天行要是听不出来他们经常如此,便是个木鱼脑袋了。 周天行冷笑,踱步走到众人面前,俯视跪拜在地的萧予绫,道:“你还知道本王是王爷呀!”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吓住,个个屁滚尿流,狼狈的跪倒在地,齐喊:“拜见王爷,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周天行回首,看向站在前院的侍从,道:“将这几个仆役交给管家,令他严加惩治!” 那些下人不管反抗,虽然个个苦着一张脸如丧考妣,却老老实实的跟着周天行的侍从离去。 萧予绫起身,自觉地跟在众人后面,忽听周天行道:“阿岭这是要去哪里?” 她浑身一僵,他们今天的行为虽然放肆,却也算不得重罪,到了管家那里,无非就是罚些重活再关上几天饿上几顿。可,要是周天行亲自处置,结果如何她全然不知。 她悻悻然回身,垂着脑袋老老实实的说:“岭,自知有错,欲跟着众人到管家那里领罚!” “知错?”周天行冷哼一声,感叹:“原来阿岭也会知错!” 萧予绫缩了缩脑袋,小心看他,见他脸色不是十分难看,便大着胆子道:“王爷,阿岭确实有错,不该忘了规矩,在此和众人嬉闹,还惊扰了王爷!” “既然你知道,那你觉得本王应该如何处罚你?” “王爷……岭本是一草芥而已,如何处罚不过是王爷一句话的事情!只是,还请王爷在处罚岭之前,容许岭自辩!” “自辩?如此说来,你在此坏了规矩还有别的隐情?” 别害怕,别害怕,反正横竖不过是一刀,杀头也只是碗大一个疤!这样给自己暗中打气,萧予绫忽然理直气壮起来,直直的看向周天行,缓缓颔首,道:“正是!” 周天行愕然,为何她刚才还畏首畏尾,眨眼间便能镇定自若?还是说,她又想到了什么脱身的诡计? 他微微错开视线,漫不经心的说:“哦?那你且说来,本王倒是要听听,什么样的隐情能令你不顾王府规矩而领着众人在此放肆!” 第五十八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十) 他还愿意听她辩解,便说明他并非是怒火冲天,萧予绫微微放心,道:“岭虽然不在王爷院内侍候,却心系王爷!听闻王爷这些日子以来食不下咽……岭,实在忧心不已,以至于岭夜夜辗转难眠,只望能找到一个法子,以令王爷食欲大振!” “你……知道本王吃不下东西?”周天行诧异,无论她的话有几分真心,她能知道他的情况,是不是说明,她即便被贬被罚也没有记恨他,没有忘记他,时时关心他? 这个认知,令周天行微微有些感动。虽然都是做下人,但夜香郎却是下人中的下人,身份卑微,被众人所不耻。 她一个瘦弱妇人,竟然有此坦荡胸襟,只铭恩却不记仇…… 萧予绫不曾想到她随口一句话,令周天行心绪复杂,对着他微微颔首。这全得益于王虎谄媚的性子,因为误会了她和周天行的关系,所以常常会往她的院里跑,对她提一些周天行的情况!他吃不下饭的事情,王虎已经说了很多次,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实话,她是断然不会说出口的,她恬着脸,无比从容的回答:“王爷于玲而言,便如同苍穹于小鸟,浩海如鱼虾,岭担心王爷,皆因情不自禁!” 周天行紧绷的脸颊松动许多,漫不经心的说道:“你担心本王,便与众人在此生火烤食?” “岭想,府中食物实在是单调,王爷不愿意吃东西虽然是因为忧国忧民所致。可也大抵和食物引不起王爷的胃口有关!所以,我便试着做一些不同的东西。可又害怕做得不好,这才叫了几个人一起品尝。只等着众人都称赞岭所做食物之时,再想办法呈给王爷!可惜,众人刚刚开始喜欢岭做的东西,王爷便发现了……” 周天行下意识的看向她,对上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他不得不感叹,都道眼眸清澈之人心地单纯不会说谎,现下看来不过是妄言而已。这个妇人,一双眼眸清如甘泉,却实实在在是个信口雌黄之人! 她的说辞,他不是不怀疑的,可人活一世,哪里能够处处明白?小事上面,大可糊涂一些,也可开心许多! “既然如此,本王已然到你面前,你还不快些呈上你的美食?” 呃?萧予绫呆滞,没有想到他的话锋转得如此之快,傻乎乎的看着他。见他忽然莞尔,遂回神,忙扶正了倒在地上的小凳子,还狗腿的用自己的衣袖在凳面上擦了擦,咧嘴笑道:“王爷请坐,稍候片刻,岭这便为你烤食!” 周天行抬起衣袍下摆,端正坐于小凳上面,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烤食物。 红霞般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使得她整个脸蛋好似上了胭脂一般,露出些许的小女儿娇态。而她那黑亮亮的双眼专注的看着她手中的食物,好似侍奉好他便是她唯一愿意的事。 周天行心情再次迅速的豁然开朗,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暂且放过她这一回! 食物终于烤熟,萧予绫想了想,双手递了一串烤土豆到他的面前。他是高贵的王爷,平时是很少使用土豆这样的鄙野食物的。即便这是一个烹饪技术极度落后的时代,大鱼大肉对他而言已经太过寻常。所以,土豆才能引起他的新鲜感,加重他的口腹之欲! 周天行面带怀疑的将土豆接过,想了想,小小尝了一口,发现味道独特,且嘴里有一种面面的感觉。当真是美食! 说起来,她的做法很奇怪,好像放了很多东西,他本以为,食物不过是咸、甜、苦,倒是不知,原来还有别的味道。 尝到了好处,他不再犹豫,大口大口的吃将起来。虽然举止依然优雅,可速度却是快了许多。 吃着吃着,他全然变成了孩童,吃完一串又想要另一串。 随着时间的推移,萧予绫由最初的大喜变成小喜变成不喜,然后,成了现在的悲从中来。 烧烤虽然有意思,却不适合长时间进行,一般人,哪里经得起被火一直烤着脸蛋呀! 萧予绫感觉脸颊火辣辣的烫,在他没有来之前,她们已经烤了很久,如果再烤下去,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是第一个因为吃烧烤而被重度烤伤的人。 她斜睨他,发现他眼神如同饿狼一般,直直的看着她手里的鸡翅,不由想大哭一场。这烧烤,肯定要烤得她的脸上退一层皮! 周天行看到她一瞬间的哀怨,眼里不由起了笑意,道:“阿岭,你怎么了?为何双眼之间泪光盈盈?难道说,让你为本王烧烤委屈了你?” 也不等她作答,他便自顾自的说道:“可刚才不是你说,为了让本王食欲大振才故意作此烧烤吗?” 闻言,她宛如吃了黄连一般,苦味从嘴里蔓延到身体的四肢百骸,却半点也说不出来。她很肯定,他是故意的,故意刁难她,故意看她词穷! 她多么想衣袖一甩,拍拍屁股绝尘而去!但,那也只是想想,现实是,他如果甩衣袖,她就得跪下去抱他的大腿! 她左手小心的擦着自己脸上大颗大颗的汗滴,默默念,权当是可怜他吧,施舍一些吃的给他。 是的,可怜他!瞧瞧他多么可怜,吃好的,睡好的,穿好的,却依然日渐消瘦。而她呢,吃的、穿的、用的,样样不如他,却生生长胖了,头发亮滑了,就连个子也高了一些。 若是易地而处,她也一定会郁结,一定会对对方的容光焕发而嫉妒羡慕恨! 胡思乱想间,她手里的鸡翅已经烤熟,她因为找到了平衡感和优越感而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双手将鸡翅俸到周天行面前。 周天行怔住,不明白她怎么变脸变得如此迅速,刚才还一副勉强的样子,现在就真心笑了起来。 他一言不发,接过鸡翅一口一口的啃咬,间或斜睨她。对上他的视线,她依然是笑靥如花,半点也不谄媚,全然发自内心。 这个妇人,对他还是有些真心的! 有此认知,他舒坦许多,吃完鸡翅,看向她红彤彤的脸颊,道:“本王饱了!” 话毕,他起身,欲举步往外走。 萧予绫踌躇,这,是不是说……他不准备惩罚她了? 他忽然停步,看向她疑惑的双眼,道:“你的烤食,甚好!本王准你将功补过,今天就回到本王的院里侍候吧!” 萧予绫微微欢喜,虽然现下的日子过得舒适,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一旦王虎发现她对周天行没有任何影响,那么这种安逸就会离她而去。 她正愁着要如何摆脱这种境地,他就已经开了口。生怕他反悔,她忙不迭的一拜,道:“谢王爷!” 说完,也不管周天行的反应,就站了起来,紧紧跟在周天行身后,趁着周天行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一阵暗爽。 周天行似乎听到闷笑声,遂回头,刚好被对上她得意忘形的咧嘴,嘴角几乎就要咧到耳根。 他的眉毛轻轻一蹙,这个妇人好像很得意!难道说,是因为他遂了她的心愿而得意?还是说,刚才的事情全部都是她在做戏? 他有些不悦,偏偏萧予绫乐极忘了警觉,失了恭敬,对着他一个媚眼抛过去。 抛媚眼,在萧予绫的认知当中,并不一定代表暧昧或者勾搭,有时候只是喜悦的表达,或者逗趣的手段。 可惜,这种常识周天行没有,他只觉得这个妇人十分可恶,将他玩弄在鼓掌之间,令他心软召回了她。现下,还举止轻佻,居然敢明目张胆的对他不敬! 他驻足,深邃的眼眸看向她的脸,又看了看她的头顶,若有所思的道:“阿岭,你是不是长高了些?” 闻言,萧予绫狂喜,她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这具身体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没有发育的机会。所以这个月来,日子清闲了,在王虎的帮助下,她吃了许多鸡鸭鱼肉,还做了许多助长运动。 她平视了一下周天行的身体,都能看到他的胸膛了,的确是长高不少!一高兴,脱口回答:“对呀,我真的长了许多,没想到长得这么快!” “这一月阿岭如何过的,居然能长这么高,本王瞧着,有足足二指宽的高度吧!” “哈哈哈,吃得好,睡得好,刚好又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就能长高!”乐极果然容易生悲,她答得顺口,却全然忘记,按照他的本意,她应该过一段水生火热的日子才是。 闻言,周天行眼瞳一缩,他倒是不知道,一个被他贬斥的夜香郎,居然也能吃得好,睡得好! 思及此,他状似漫不经心的说:“阿岭都吃了些什么?是鸡肉吗?本王以为,吃肉是不能长高的,需要吃瓜果方才能长高!” 想也不想,萧予绫反驳道:“谁说的?我这个月就是吃了很多鸡鸭鱼肉才能……” 说到这里,她的话戛然而止,现下的生产力落后,鸡鸭鱼肉这样的东西,岂是常人想吃就能吃到的?更何况,她还是王府里最低下的夜香郎!她,有什么资格过贵族才能有的生活? 周天行冷然一笑,果然如此!看来这个王府里面,被这个妇人所蒙骗的,还不止刑风一个!刑风虽然心善,却懂得规矩,他自己都不曾常常享用鸡鸭鱼肉,更别说供给她! 好啊,真是好啊,他要罚她,却让她活得更加快活。 他一个堂堂的王爷,三番四次被她算计,刚刚还为她心软! 有道是恼羞方能成怒,怒火一起,才有恶念。周天行的怒火,随着羞意而生,带着恶念而来。 他故作无事般扭头迈步向前,却脸沉如水的问道:“你这段时间做夜香郎的滋味如何?” 萧予绫跟在他身后,因为看不见他的脸,也无从得知他的心思,微微有些忐忑,刚才的失言,他到底注意没有? 她揣测着,故作镇定的答:“尚可,尚可!” 此话,听在周天行的耳里,只觉讽刺异常。他贬她,罚她,她却活得尚可!好一个尚可! “哦?那大伙对你好吗?” “甚好,甚好!”莫说大家因为王虎的吩咐对她恭敬又照顾,即便不是很好,她也不会幼稚的以为他一句试探的问话是关心,更不会在他面前诉苦。 “甚好?”周天行回头,对她莞尔一笑,道:“如此便好,本王还想若是大家伙对你不好,本王就为你出口恶气!” “谢王爷关心!大家对我真的很好!” “是吗?本王听说老奴才都会欺负新到的下人,难道他们不曾让你多干活吗?” “没有,没有,全因王爷贤明仁义,使得整个王府里的下人都佩服不已,纷纷效仿。岭刚到,大家伙便抢着为岭分担,让岭心里很是内疚!”萧予绫感觉到了恐惧,他太平静,越是平静越说明他在蕴量怒气。无论什么原因,那些夜香郎对她都很不错,她可不想连累大家。没有法子,给他和王府下人扣上仁义的帽子总不会错吧? “哦?你因为没有活干,所以很内疚?” 听到他的问话,萧予绫有了不好的预感,可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是、是的!” “哦!如此,阿岭不必负疚,本王成全你便是!” “什、什么?” “你不是想干夜香郎的活吗?可惜刚才本王说了让你回本王的院里,本王向来重信,绝不会收回已出口的决定。但是,本王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可以让你如愿,又能让本王的威仪保全。” “王爷……请讲!” “阿岭依旧回本王的院里,不过嘛,院里以后倒夜香的活便归你管了!”说着,周天行微微停顿,看向她,故作温柔的问:“如此,遂了阿岭的心愿,阿岭是不是很开心?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负疚了?” “开心,当然开心!”阿呸!她在他的院里,别人哪里还敢帮她。没想到,她当了一个月的夜香郎也没有真正干过一天活,好不容易回到迎旭院做侍从,却要干这活。 萧予绫扼腕,却只能俯身听命,上当了,又上了他的当!他分明是因为她刚才失言说出的真相而想整治她,又顾忌已经说出让她回迎旭院的话,所以想出这么一个既能让她继续当夜香郎又不落下失信于人的名声! 周天行看到她双眼忿忿,却又无可奈何,还有那因为烧烤太久而通红的脸颊鼓鼓的模样,眼底盈满笑意,问:“阿岭何故双眼突突,脸颊鼓鼓?莫不是,有什么人惹了阿岭,让阿玲郁结于心、愤恨不已?” “未曾有人惹岭不快!!” “当真?” 萧予绫咬牙切齿的回答:“当真!岭大喜过望自然双眼突突,气血上涌便会脸颊鼓鼓。” 周天行颔首,感叹道:“阿岭真是个孩子,本王不过准你继续倒夜香,你竟然如此开心!” “岭,对王爷大恩感激涕零!” 第五十九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十一) 入夜后躺在床上,萧予绫辗转反侧,白天烧烤太久留下了不容忽略的后遗症,她的脸现在是火辣辣的烫,怎么睡都不舒服。 她认命的从床上坐起,点燃了煤油灯,看向铜镜中模糊的影子,猜想着脸颊应该是又红又肿的。反正睡不着,她索性出门打了一盆水,用帕子打湿了捂在脸颊上。 待到脸上的赤痛消失,她终于有了睡意,迷迷糊糊的爬上床。 睡意正酣,打更声响起,子时已到,她需到周天行的房里守夜。 本来以为,还是像以前那样,和周天行随便聊几句,待他入睡后,自己便能在小塌上面休息。 哪知道,一进到周天行的屋里,周天行正半躺在床上,隔着纱帐看她,道:“阿岭呀,本王当初可是说过要你做本王的执笔郎?” “是的!”他确实是说过,只是说归说,却未曾真正用她执笔。 “嗯,甚好!那你今夜便来为本王执笔吧,将这些古籍重抄一遍!” 萧予绫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顿时呆住,桌上的古籍,足足有一尺高,她就算是不眠不休,也肯定抄不完呀! 周天行似是看出了她的顾虑,道:“阿岭不用着急可以慢慢来,只要你后日早上拿给管家就可以!这些古籍太珍贵,又因为保管不当发了霉,若是不及时抄传,怕是后人无法看到里面的精华了!” 说着,他用深邃的眼眸凝视她,即便隔了纱帐,其中热度也不容萧予绫忽视。然后口气郑重的说:“此乃大事,本应本王亲自动手,但是本王明日还有诸多事务处理,只好让你这个执笔郎代劳了!” 萧予绫心里清楚,他这是要罚她两个晚上也无法休息!不过,清楚归清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俯首一拜,道:“请王爷放心,岭一定不负王爷厚望!” 话毕,她也不拖泥带水,挺直了腰板走到桌案前坐下,提笔开始抄古籍。 周天行躺在床上,静谧的屋里只有纸张簌簌的声音,他看向她投在墙上的身影,嘴角轻勾,闭上眼睛很快进入梦乡。 萧予绫抄到寅时三刻,桌案上的古籍尚有大半未完成。她抵不住困意,遂放下笔,打算靠在桌案上小憩片刻。 一觉醒来,周天行已经不在屋里。 她尚有些恍惚,想不起身处何地,推门声响起,进来一个侍女,道:“小公子,王爷吩咐,今早不用你陪伴!你将王爷屋内的香桶清洗干净便可以走了!午饭之时赶回来就可!” 她这才完全清醒过来,点了点已经僵住的头,随后自觉地走到周天行出恭的地方,清洗臭哄哄的香桶。 开始时,难免忍不住一阵阵的干呕。现实真是无比残酷,无论是皇孙贵胄还是凡夫俗子,用的香桶都和香字沾不上半点关系!到了后来,许是嗅觉器官选择性过滤,倒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她洗刷完香桶,狠狠洗了几次手,方才疾步走到院子里,张着嘴巴大口喘气。第一次觉得,能呼吸不带味道的空气是一样美好的事情。 想到那香桶……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生出一些哀怨。以往做随侍,虽说是晚上守夜也需侍候周天行,需要刷干净香桶。但事实上,周天行从未起过夜,刷香桶的事情自然也轮不到她做。 到了白天,她依然是衣袂蹁跹的少年郎! 现下,却全然不一样,她除了守夜,除了鞍前马后,还要专门为周天行用上干净的香桶而奋斗。 她这正哀怨着呢,王虎神不知鬼不觉的凑到她后面,道:“阿岭站在这里做什么,是看什么东西吗?” 冷不丁的听到声音,萧予绫吓了一跳,斥责道:“你吓我做什么?” 王虎无辜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答:“阿岭怎么可以这样?受到了王爷的重视,便对我冷言冷语!” “我……我何时受到重视了?” “别装了!你昨天回到院里,王爷就下令,以后他身边的琐事都由你办,就连夜香之事也不让其他的婢子和侍从插手,这还不是重视吗?” “……”萧予绫无语凝噎,唯有默默流泪千行。 “好了,好了,不承认就算了,知道你是这么个别扭的性子!”王虎不再说此事,而是话锋一转,继续道:“听闻你的书法不错,我有一事相求,但不知你可否愿意?” 说到这个,萧予绫还是有些小小骄傲的,自从发现这具身体写得一手好字后,她便开始坚持练习。她认为,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能有一样拿得出手的本领,往大了说可以安身立命,往小了说可以胡吹乱侃。 许是身体的潜意识存在,她现下已经能够熟练掌握写毛笔这门技术活,不然,昨晚的抄书非得要了她的命不可。 这个时代,识字读书是富贵人家的事,鲜少有平民百姓舞文弄墨,因而王虎这样一说,萧予绫便想到他是想请她代笔写个东西之类的。 虽然现在右手酸疼,她也不能拒绝,颔首道:“说吧,什么事情?” “前些天我在城西购了一处小宅,这些日子正张罗着布置。那宅门外面太过冷清,须得添些喜庆,所以想请你写一副喜联!” “喜联?内容你想好了吗?” “嗯!我已经在石桌上备好了纸笔,你随我来吧!” 萧予绫跟随王虎走到花园偏僻处的石桌上,按照他说的内容,不消百数,便将对联写好。 她将毛笔放下,正欲询问王虎是否满意,周天行便带着一干幕僚和随从走进了院子里。 周天行他们走的是主道,而萧宇岭们在的是左侧,没有正面碰上,连请安都可以免去,两人齐齐俯首行礼,这一群人缓缓从他们身前走过。 哪知此时,一向很喜欢萧予绫的郭桥热情上前招呼道:“阿玲呀,这些时日你去了哪里?我每每到王爷的院中都没有见到你,可是有什么事情在忙?” 萧予绫有些头疼,我行我素、恃才傲物是这些读书人的气节,是被贤名君主所允许的事情。但这不代表,君主从心底里欣赏他们的举动,也不代表君主不会迁怒他人或者秋后算账! 她小心看了看周天行,见他好像不曾注意这边,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道:“郭公安好,岭近日来做事有些不对之处,需要自省一二,所以不曾出来走动!” “哦!原来如此!”郭桥恍然,又接着道:“王爷今日邀众人一乐,不如阿岭与我们一同前往?” 萧予绫可不敢作出越矩的事情,摇头如筛糠,道:“告罪,告罪,岭忽然想起有要事待办,无法陪郭公了!” 说着,也不管郭桥的反应,她便一溜烟跑了。 她走远了,周天行方才回头看向她的背影,转而又看向仍旧站在小石桌旁的王虎,朗声问道:“石桌上放的是何物?” “禀王爷,这是对联!小的有了一处小宅,听说阿岭写字极好,所以厚颜向她讨要了一副喜联。” “哦?”听到王虎的话,郭桥来劲了,自行疾步上前,将对联捧在手中,见到上面的字体刚劲有力,遂遂赞道:“好,甚好!没想到阿岭小小年纪居然写得一手好字!” 说到这里,他高兴的将对联拿了,走到周天行面前,伸手递于他,道:“王爷看看,这字实在不错!” 周天行将对联接过,展开念道:“祥云绕吉宅家承旺世添福禄,瑞蔼盈芳庭人值华年增寿康。” 念到此,他将对联递还给王虎,感叹:“这字确如郭公所说,写得不错,挂在门口确实喜庆!只是,本王记得你的字也写得不错,缘何要阿岭为你代笔?” 王虎找萧予绫代笔,无非是为了拉进和她之间的关系,文人雅士不一定喜欢真金白银、美玉娇娘,却一定喜欢有人赏识他们的文采和书法。他见到萧予绫才一个月就被调回了迎旭院,心下早就有了计较,如何会放过这样一个吹捧萧予绫的机会呢? 只是,这些实话他断然不会说的,他俯首,无比诚恳的回答:“小的以为,阿岭的字胜过小的百倍!她的字提顿有力,行笔流畅,大器又不失细腻,不是小的能够比拟!” “是吗?本王记得你写字也是提顿有力,且你还擅长模仿!却原来在你心里,你的字体不如别人呀!” “小的句句实话!小的写字虽然提顿有力,却只是空有其表而已,自然不及阿玲的字。而且,小的纵使能模仿出阿岭字体的形也难得其神!阿岭的写法,应该是天下仅有的,不是模仿所能达到!” 王虎的话,难免有夸张嫌疑,他不过是看周天行对萧予绫的态度,不着痕迹的溜须拍马。可这溜须拍马的话听在周天行的耳里,真就如同当头棒喝! 字体可以模仿,神却是日积月累所形成的底蕴,这样的底蕴不可能被人轻松学会! 擅于模仿他人笔迹的王虎尚且如此认为,那么一个妇人,又怎么会在短时间内模仿处何家字体的精髓呢? 或许,她为了假冒何语,可以模仿何语写字,但不可能仿得那样神似!那种写法完全继承了何太傅的长处,若不是从小练习怎么可能达到? 思及此,他冷冷一笑,很可能,他一直被妇人所耍弄!这个妇人的身份,不简单呀! 他没有了与众人高谈阔论的雅兴,莞尔一笑,道:“诸公,本王忽然想起今日有要务处理,不能与诸公同乐了!” 听到他有正事,大家也没有多加挽留,纷纷道:“天下大事要紧,王爷尽管去忙便是!” 第六十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十二) 周天行走到回廊上,怒意和冲动渐渐散去,头脑清明许多,脚下速度也慢了起来。如果那个妇人真是何语,她为何一再的隐瞒身份,甚至演戏欺骗他? 难道说,她是因为何太傅被问斩而他却没有救助之事怪罪于他? 还是,她不确定他是否可靠,所以踌躇再三? 无论是哪一样,这一次,他都不能操之过急。那个妇人实在狡猾,若是在她心防未解之前去质问她,只怕会适得其反! 他要探明她的身份,若她真是何语,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她以他为天,才能顺利拿到遗诏! 思及此,他缓缓向着西院走去。其实,他也不清楚此番前往能够做些什么,只是直觉上,他应该去看一趟。 西院,本是下人住的地方,即便,是等级较高的侍从居住,也还是下人房。因而没有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也不见朱漆大门和金丝大匾。简简单单的四合院,周天行站在院门口,就能将里面的情景一览无余。 顾忌身份,他自然没有堂而皇之的进去。他观察许久,不见人影,许是白日里,下人们都要干活,院中反而没有人。 有了这个认知,他徐徐步入院中,四处张望。时值盛夏,天气炎热,每间屋子的窗户都是大大开着。 下人的房间,不似主子住的那般复杂和讲究,没有有外间和内阁之分,只消一眼就能望尽屋子的一切。 周天行挨着看去,有一些晚上守夜的下人正在睡觉。他寻思着,萧予绫好歹是受到了关照的侍从,所住的房间应该好一些! 于是,他选定了几处门窗干净,外面有花盆摆设的屋子,挨个从窗户里查看。才看到第二间,便发现了萧予绫。 许是累了一夜,她此时已经蜷缩着身体平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大概是因为开窗睡觉的原因,她身上的衣服并未褪去,只是脱了鞋袜,露出一双白皙的小脚随意的搭在床边。 周天行所在的位置,能清楚的看到她那右脚的每一寸,包括空无一物的右脚底。 他沉吟,是否应该跳窗进去将她的左脚也查看清楚呢?随即,他讽刺一笑,一个堂堂的王爷,作出如此事情传出去简直是贻笑大方!但,要是不去,可能以后难再找到验明她身份的良机了! 不及他作出决定,酣睡中的萧予绫舒服的翻了一个身,将原本平躺着的身体全然朝向床外,放在床里的左脚也自然而然的搭在了右脚上面。 这一下,周天行将她的脚底看得清楚,一颗鲜红朱砂痣如血一般凝在她的左脚底! 他拳头下意识的捏紧,这个妇人,果然欺骗了他! 他眼睛眯了又眯,终是咬了咬牙,悄然离去,未曾惊动她分毫。 刑风巡城回到王府,听闻王爷召唤,忙不迭的换了衣服,跟随下人到了迎旭院内。很奇怪,今天的周天行竟然没有呆在书房,而是在琴房里。 刑风进去时,周天行正坐在窗前,专注弹琴,好似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到来。 琴声随着周天行手指的拨弄铮铮传出,开始时如春雨簌簌,令人心神一震;而后忽然似狂风来袭,钩得人的心悬于嗓子眼,怦怦慌乱;倏忽间,琴音一转,便好似杜鹃啼哭,令人郁郁而不得解脱! 刑风不甚懂琴,却也感觉得到,王爷这是有了心事。琴音几变,诉说的,好像是弹琴人的心情! 有了这个认知,刑风不敢说话,小心站在一旁,盯着香案上缭绕的烟雾发怔。到底是什么事情,能够使得王爷心绪失常? 香案上的一炷香已经燃尽,周天行手上的动作终于停止,可那铮铮琴音却在刑风耳边萦绕不散。 他小心的看向周天行,轻声问道:“王爷您……您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之事?” “烦心事?”周天行面上露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摇首回道:“烦心事倒是没有,说起来,今日倒是有一桩喜事!” “喜事?”既是喜事,为何王爷琴音之中心绪起伏不定?且,说话的语气多有嘲讽之味? “嗯,喜事!天大的喜事!本王找到了故人之女!” “故人之女?王爷是指……”刑风更加疑惑,不解的问。 “本王的老师,何太傅之女!” “王爷是说……您找到了何语小姐?”闻言,刑风虎目圆睁,朗声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这当真是大喜事一件!” “是呀,大喜事一件,可是本王却无法高兴起来!你说,这是为什么?” 刑风的笑容僵住,难道还有别的隐情不成? 周天行斜睨他一眼,道:“坐吧,本王心里疑惑得很,需要听听你的看法。” 刑风俯首行礼,而后找了一个位置正襟端坐,道:“王爷心里有何疑惑?风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可知道何语现在哪里?” “在哪?” “王府之中!” “王爷的意思是……何语小姐今天寻到了王府里来?” “不,她一直就在王府里,只是隐藏起来不让众人知晓罢了!” “隐藏起来?”刑风越发疑惑了,何语小姐不是应该迫切见到王爷吗?他又问:“她为何如此?” “这便是本王的疑惑所在,依你对她的了解,或许能给本王一个答案!” “属下对她的了解?难道……我认识何语小姐?” “岂止是认识?你们的交情还很深厚,你可是她的恩公呀!”周天行的眼睛冷然,口气讥讽。 刑风闻言惊得表情大变,脸色忽青忽白,讷讷道:“王、王爷所说的人……是阿岭吗?” “阿岭?该叫阿语才是吧!” “怎、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面对周天行笃定的态度,刑风激动异常,心下揣测着,这个萧予绫该不会是又想出别的法子诓骗王爷了吧?如果真是如此,那她可就惹下大祸了。 思及此,他谨慎的看向周天行,道:“王爷,阿岭顽皮,品性却不坏,若是她有什么……” 周天行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讽刺道:“说起来,本王可得好好褒奖你,若是没有你替她遮遮掩掩,她怎么可能在王府里混迹多时却不被本王的探子找到?” 刑风倏忽离开座椅,跪倒在地,道:“王爷,您……会不会弄错了?她脚底的痣是她自己点上去的!” “自己点上去的?”周天行玩味,笑道:“时至今日,你仍深信她不已!好,好个妇人!不愧是太傅的女儿,果然是才智双全,竟然懂得兵法之道!她不过是用了虚则虚之、实则实之的方法故布疑阵,将明明存在的东西先行暴露,再利用你的误解,使得本王以为本就存在的东西是虚假的东西!从此,不会怀疑她是何语!” 此话,于刑风而言,实在比晴天霹雳更加可怕!他原本只是一时心善,却没有想到,险些误了王爷的大事! 他双手伏地,深深一拜,道:“风,自知有罪,请王爷责罚!” 周天行俯视他,也不让他起身,沉默半响才幽幽开口:“你跟了本王许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王如何忍心责罚于你?想来,你家中的父老也思念你了,不如,你就此返家吧!” 刑风怔住,王爷这是要驱逐他! 他伏地,一字一句的道:“王爷,忠孝悌义,风省得!若是风此番错得太过,令王爷无法原谅,惟请王爷赐风一死!” 说着,他直起了腰,眼神坚定的接着道:“风当年进宫陪伴王爷尚是毛头小子,家祖在临行之前教导风曰,一日为臣终身为臣。若是主弃之,便唯有一死方能保全忠孝之名!风,不求别的,但求一死!” 周天行深呼一口气,道:“你这是在逼本王,明知道本王不愿杀你!” 刑风不再言语,伏地拜下,等着他的决断。 半响,方才听到周天行从上面传来的幽幽声音:“好了,起来吧!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若是一味的偏帮那个妇人,就莫要怪本王了!” 刑风松了一口气,此时才发现后背已被汗水打湿。 其实,周天行并非要驱逐刑风,不过是警告一下他,以后不可再糊里糊涂的帮助那个狡猾如狐的妇人了! 见他已然有所悟,便趁热打铁道:“以后,该怎么做,不要再让本王教你!” “风惶恐!” 周天行斜睨他,忽然放软了口气,心酸的说:“阿风,你可还记得当年和你一同进宫陪伴本王的侍卫是多少个?” “八个!” “那你还记得后来为什么只剩下你一个了吗?” 刑风僵住,怎么会不记得呢?当时,先皇后尚且在世身体却已经不康健,许是知道自己将死,怕孩子无依,于是亲手为他挑选身边的亲信。其他七个,要么不是忠诚之人,要么不是沉稳之人。 唯有他,忠诚,大义,却又不多言,才被先皇后选中。 思及此,刑风汗颜,实感愧对先皇后,愧对王爷。他在萧予绫面前,实在已经失了沉稳而又多言! 他久久沉默,周天行也一言不发,大约过了一刻钟,周天行方才开口道:“好了,起来吧,望你不要辜负母后的厚望,不要辜负本王的厚望!” 刑风觉得,厚望两个字,似有千斤重,令他不敢不挺直了身板承受住,忙又拜道:“风谢王爷仁慈,日后,风当谨记,风的主子,唯王爷一人!” 第六十一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十三) 萧予绫睡醒时,全然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扭了扭睡得太久有些发晕的脑袋,懒洋洋的看向窗外,见到院里被太阳斜射拉长的树影,心肝一抽,顿时清醒过来。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梳洗后便匆匆向迎旭院赶去。 周天行命她午饭时到院中侍候,她却睡过了头。他本就对她有诸多的不满,若是他此番不高兴,以这个时代万恶的制度,怕是……性命难保。 她恨不得脚踩风火轮,一溜烟赶到周天行面前。行至迎旭院门,未看清前方有人,狠狠与之撞上,只闻‘哎呦’一声,对方被她撞倒在地。 她定睛望去吓了一跳,被撞的人是周天行的贴身婢女名唤碧流,据说是先皇后给周天行定下的陪床丫鬟,平日在王府内也多有主子的架势,行事多是飞扬跋扈。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撞倒谁不好,怎的撞到了一个难缠又有些地位的泼妇呀! 萧予绫恨不得捶胸顿足,忙上前搀扶对方,道:“告罪,告罪!岭行路匆忙,撞到了姑娘真是罪该万死!” 碧流近来多有不如意,又被人迎面撞倒,顿时恼怒起来,待看清楚罪魁祸首是萧予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的鼻子道:“你一个小小的侍从而已,也敢冲撞我?” 萧予绫无语,心知碧流定是在别处受了气迁怒于她,却不得不压着怒意赔礼道:“是岭不对,岭冲撞了姑娘,望姑娘恕罪!” 哪知道,她越是低三下四,碧流越是不饶,最后竟然拉住了她,硬要到周管家那里去讨个说法。 萧予绫着急,她这已经旷工多时,要是再耽搁下去,指不定周天行怎么责罚她!思及此,她顾不上那么多,只得边挣脱碧流,边道:“姑娘放手,请放手!王爷还等着我去回话,请姑娘先饶过我,我稍后自会去向管家领罚的!” 萧予绫的话本是个说辞,在碧流听来却是讥讽,想她碧流在府中地位不上不下,做不了一般的婢子却也成不了主子,本就委屈万分。现下倒好,一个刚刚进府的毛头小子也敢用王爷来压她,这口气她如何能咽得下去? 想着,她使劲一扯萧予绫的衣袖,萧宇岭又忙着挣开她,只听得‘唰’的一声,萧予绫的衣袖被撕了开去。 这下,两人都怔住。 刚巧此时,王府一干幕僚经过,亲眼见到碧流泼妇一般拉扯萧予绫,纷纷蹙眉。郭桥率先出声怒道:“大胆婢子!竟敢如此无礼!” 这一喝,喝得碧流慌了神,却强自镇定道:“公误会,奴婢被这侍从冲撞,因而想教……” 不由她说完,另一个幕僚又是一声大喝,斥责道:“你一个小小的婢子,也敢谈冲撞二字?” 这一下,碧流无措。明君贤主皆爱才,定安郡王尤其如此!若是只对付一个侍从,她碧流倒是无畏,可若是这些食古不化的幕僚们多嘴,她岂不是要被责罚? 想着,她只得硬着头皮道:“诸公,听我一言,我不过是代王爷管教下人……” 哪知,她不说倒也罢了,一说,众人更是愤怒。 周天行刚才已经宣布萧予绫是他的执笔郎,那以后,萧予绫便也是幕僚中的一员了! 当今天下,作为幕僚之人,都是出身与显赫二字无关、却有些本事的人。往往,都会在被主人赏识之前遭人白眼,有时候,胸怀大志,却不一定能做个执笔郎! 定安郡王的执笔郎,他们认为已是显赫地位的开端,在碧流口中却成了一个下人,如何不令他们恼羞成怒? 其中,高茂最先跳出来,大呼道:“走,诸公与茂一起进谏王爷,让王爷处置这个大胆的奴婢!” 话毕,大伙纷纷响应。 “我等定要禀明王爷,令王爷杀了这个口出无状的婢子!” “对!王爷英明,定然不会姑息一个靠着姿色飞扬跋扈的妇人!” …… 七嘴八舌间,萧予绫和碧流已经被众人连推拉着到了周天行的面前。 周天行坐在座位上,听完众人的话后,颔首道:“如此说来,碧流之言侮辱了天下文人,确实该死!” 碧流闻此言,双腿一软趴在地上,莺莺啼哭道:“王爷,奴婢从十二岁开始侍奉您,到今日已经八年有余,望王爷看多年的主仆情分上,饶了婢子这一次吧!” 萧予绫环视周围众人,发现大家对碧流的话很是不屑,随即明白,这个时代的男人根本不把女人当做人! 他们要处置碧流,未必是为她萧予绫打抱不平,多半是碧流的话伤到了他们读书人可怜的自尊。而且,他们需要向世人证明,在这定安郡王府里,他们的才识被王爷所赏识,他们的地位不容忽视,他们可以一句话决定王爷侍女的生死! 有了此认知,萧予绫再看向碧流,倒是生出了一些怜悯。这个女人,刚才说她从十二岁就开始侍奉周天行,按照常理来说,这样的侍奉应该是身和心的双重侍候吧?就不知道周天行会怎么做,会为了谋得一个礼贤下士、不沉溺酒色之名而杀了碧流吗? 她想着,不由抬首向周天行望去,刚好对上他深邃的眼眸,忽然有点愤愤不平之感!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也下得去手! 周天行见她双眼之中凶光乍现,不由愣住,随即若无其事的扭头道:“诸公的话皆有道理!不过,本王以为,此事到底是让阿岭受了委屈,如何处置碧流的事情也还是由她决定吧!” 周天行的这个说法,令大家满意,王爷果然是重视他们这些幕僚的,肯为了他们的话而舍弃一个侍奉了他多年的婢女! 至于萧予绫要如何处置碧流,大家除了好奇而外,倒是不太关心了。 感受周围的人将视线放到她的身上,萧予绫明显有些不自在,斜睨周天行一眼,再看向趴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碧流,顿感头大如斗。 地球当真太危险,不小心走路撞了人,也能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呀! 要是不处罚碧流,这些幕僚们怕是从此看低了自己;要是处罚碧流,碧流到底是周天行的女人,他又怎么会无动于衷呢?难保以后不给自己无数的小鞋穿,更甚至,找到了自己的错处就让自己的脑袋搬家! 他让她处置,只怕也是不好明着饶过碧流,所以才会将烫手的山芋抛给了她!她要是真的如同这些愤青似的幕僚们一般犯傻,那可真是断了以后的路了! 想着,她双手一拜,道:“岭以为,她刚才口口声声说要教训岭这个下人,不如……便让她做岭这个下人的下人吧!” 话毕,诸公纷纷大笑,有人甚至出声赞道:“阿岭果然少年天性,率真得很,率真得很呀!” “是呀,是呀,自古贤士名流都是率性而为,阿岭心善却又不姑息,甚好甚好!” “请王爷准阿岭所说,就让这个婢子做阿岭的下人吧!” …… 周天行显然有些吃惊,若有所思的打量她,半响才颔首道:“阿岭,确实是心善、率真之人!既然阿岭开了口,本王岂有不准的道理?” 说着,他扭头对碧流道:“今后,阿岭便是你的主子,你若是再有不敬之处,便只有以项上人头来向她谢罪了!” 碧流此番算是劫后余生,刚才诸公的凶狠架势和周天行的说法已经让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未曾想到居然峰回路转,萧予绫给了她将功赎罪的机会。 她当即跪爬到萧予绫的面前,道:“碧流谢过小公子的不杀之恩,小公子留了碧流的命,碧流以后定然竭力侍奉小公子。” 萧予绫苦笑,捡了这么一个人在身边,也不知道会不会是养虎为患。一个女人十二岁就跟着一个男人,眼看着到了二十岁,没有混得半点好处也就罢了,还沦为了下人的下人,这般境遇搁在身上,有哪个女人会就此善罢甘休? 她还是早早想个法子,将碧流退还给周天行吧! 众幕僚眼见着目的达成,纷纷告辞,一时间,屋里只剩下周天行和萧予绫,还有一个仍然在暗自流泪的碧流。 原以为四下无人,周天行会嘱咐碧流两句,哪知道,他看都没有看向碧流,而是径直跟萧予绫说道:“这个婢子是本王母后在世时为本王挑选,平时本王见她乖巧、聪慧便没有多加约束,未曾想竟然养成了她蛮横跋扈的性格!若是,你喜欢她便留着用,若是不喜欢,便找个名头将她送出府去吧!” 此言一出,碧流忘记哭了,萧予绫忘记回话了,都愣愣的看向周天行。 尤其是萧予绫,她心下忐忑,不由问道:“王爷的意思是……” 周天行摆了摆手,不甚在意的回答:“本王没有什么意思,你高兴便好!” 周天行一句无心的话令萧予绫顿时警觉起来,多年的职场经验告诉她,但凡领导说没有意思的时候,背后定然隐藏着一个需要下属仔细揣摩的大意思! 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作答,更不知道是该将碧流踩在脚下,还是供奉案上! 周天行斜睨她,将她一双黑眼珠滴溜溜的转,不由好笑,道:“阿岭双眼如狐在想些什么?” 第六十二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十四) 萧予绫愕然,怔怔的看着周天行,见他双眼都是笑意,喃喃道:“岭在想、在想,我所居住的是西院……实在是破旧,碧流姑娘若是搬到那里去……岂不是很委屈?” 说着,萧予绫注意观察周天行的反应,若是他对碧流尚有一丝情意存在,该是不想委屈碧流住到西院去的吧?那里住的,可都是王府里的侍从,是货真价实的男人。碧流是他的女人,他若还要她总该有点顾忌吧? 周天行沉吟片刻,颔首道:“阿岭所言甚是,西院确实简陋……” 听到这里,萧予绫心情复杂,他的确念旧不舍得碧流去西院居住,应该算是有情有义的男人。只是……她心中有点不舒服,说不上什么感觉,就是憋得慌。 还不等她吐出一口气,便听到周天行话锋一转,道:“阿岭住在那里实在是委屈了,稍后让周管家在本王的院里为阿岭找一处居所吧!” 呃?这是什么状况?曲线救国? 萧予绫有点不能理解周天行的诡异心思,为了照顾碧流,所以要照顾她这个碧流的暂时主子? 随即想到曾经看过的聊斋故事,一个府台大人将自己的情人赐给了下属,为了照顾这个情人,府台大人挖空心思的给下属加官进爵。 现在的情况,她是不是就是那个走了大运的下属? 思及此,她变得异常坦然,周天行如此美意,她当然不能拒绝,遂拱手俯身拜道:“谢王爷!” “阿岭多礼了!” 直到住进了迎旭院里的小楼中,萧予绫依然有种行大运的不真实感。她抬首看看外面围合的回廊,回廊上面舒适的美人靠,还有外间的花团锦簇。这里,怎么看都应该是个华居,而且还紧挨着周天行的居所。 按照她的理解,这样的地方,应该是周天行的妃子或者宠姬居住的地方…… 想着,她下意识的抬首看向埋头整理东西的碧流……难道说,周天行不仅把碧流看成暖床人,还打算许给她名分? 碧流如丧考妣一般苦着脸干活,一抬首,刚好对上萧予绫若有所思的目光,不由蹙起双眉,本欲发火。这个毛头小子实在是放肆,竟然敢无所顾忌的盯着她瞧!忽然想到刚才的事情,记起现下的处境,忙将头低了下去。只是,她对萧予绫的怨恨,却不是低个头就能抹平的。 萧予绫大概知道她的心思却不点破,漫不经心的将头偏到一边收拾行李。 周管家早早就令人将楼里楼外打扫了一遍,萧予绫要做的不过是将从西院中搬来的东西摆好,东西刚刚就位,便听爽朗的男子笑声从楼外传来。 “阿岭可在?” “阿岭快些出来,我等听闻你搬了新居,特来庆贺!” “阿岭……” 萧予绫闻声知道是王虎等人,忙整了整衣冠,出门相迎。 出到外面,见到郭桥也在,不由呵呵一笑,道:“岭惶恐,不过是换个偏安之地,怎敢惊动诸位!” 王虎哈哈一笑,回:“阿岭太过谦虚了,王爷亲自吩咐管家给你准备住处,可见对你的重视!如此好事,怎可草草对待?听闻今日王爷已经准你休息,不如大家到乐坊一聚,也好为你庆贺一番。” 萧予绫扫视大家,发现众人面上兴趣盎然不好推辞,遂颔首。 碧流既然被周天行赐给了萧予绫做贴身的侍婢,此番纵有千般不满,也只得不情不愿的跟着萧予绫到了乐坊。 萧予绫做夜香郎的时候,大致听王府下人说过,这个时代的乐坊被分成三六九等,虽然同样是取乐,区别却十分大。一部分只是尚乐喜舞之所,也有纵情神色之地,还有挂了乐坊的名行勾栏之事的。 大概是因为有郭桥在,王虎没有挑那些下作的地方,选了以高雅著称的清枫楼。 刚迈进大厅之中,便有柔美清澈之音传到萧予绫耳内,她顺声望去,便见一青衣男子正专注拨弄着一种似琴非琴的东西。 她好奇,脱口便问:“这是何物?” 问完,侧头一看,见到碧流满脸的鄙夷,不由有些后悔,这种乐器一定是这里的贵族们所热衷的东西。她张嘴就问,岂不是自爆其短? 其他人也是微微一愣,看着她欲言又止,脸上都是不可置信之色! 王虎最是圆滑,淡然一笑出声道:“前些日子阿岭对我说,她家族中人最爱卧箜篌,却从不喜竖箜篌更不会弹奏,我原是不信,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固执的族人?没想到,阿岭并未戏言,她精通卧箜篌,竟然不知道竖箜篌!” 萧予绫闻言脸色微红,原来这个东西是竖箜篌!她第一次觉得,圆滑之人是美好世界不可或缺的天使,若是没有王虎的话,她岂不是被众人看扁了去? 说着,王虎又道:“来,阿岭,且让我们找个位置细细听来,看看这二十三弦的竖箜篌与你平日听的那些有何区别?” 王虎此言一出,众人果然没有深想,只道王虎所言属实,文人多有痴人,痴迷卧箜篌而拒不接受竖箜篌倒也算是洒脱、率性之人! 遂无人提此事,随着乐坊的仆人走到一宽敞的角落坐下,而后完全沉迷在音色之中。 惟有碧流愤愤然,她先前便听到下人议论王爷待萧予绫尤为特别,她本以为萧予绫有过人之才。可经她观察,萧予绫在周天行的面前并未有所建树,若非要说萧予绫有异于常人的地方,那便是男生女相! 虽然萧予绫在大家的眼里只是个毛头小子谈不上大丈夫,可男生女相难免让人不齿,又因为当今天子成帝有龙阳之好,贵族之间豢养男童少年更是屡见不鲜。 加之,今日周天行偏帮萧予绫而处罚了碧流,碧流心里早就有了自以为是的定论。现下又听到萧予绫问箜篌是何物时,她已存了不屑之心,同时觉得是个机会,让萧予绫自惭形秽的机会! 于是,台上青衣男子一曲弹完之时,碧流竟然没有丝毫侍婢的自觉,趁着萧予绫等人未注意,自顾自的迈步上台,对着青衣乐人道:“公子,可否借你的箜篌一用?” 青衣男子微微一怔,终是没有拒绝,留了箜篌给她,自行下台离去。 碧流一言不发,坐到台中,抱着箜篌拨了几下,然后便缓缓弹奏起来。 听到演奏之音换了,把酒言欢的众人抬首,见到弹奏之人是碧流,不由双眼圆睁,然后齐齐看向碧流现下的主子——萧予绫。 萧予绫老神在在的坐着听曲,她并不了解箜篌这样古老的乐器,却读过很多这方面的诗词。其中一句便是:天风吹,海浪流。满怀悲愤事,聊以寄箜篌。 碧流手下弹奏出来的乐音,可不就是有冷风徐徐袭来,满腹悲愤之感? 想到这个,萧予绫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这个女人太过自怨自艾,也太把她自己当成一回事了! 见萧予绫摇头,郭桥也跟着摇头,郑重道:“此女,不可留!” 闻言,萧予绫哑然,一向宽厚的郭桥竟然…… 没有注意到萧予绫的表情,郭桥继续说道:“阿岭今日心善饶了她一命,她却不知道回报……她明明是你的婢女,却未经你的准许便私自抛头露面,此举当诛;她劫后余生,所奏之乐非欢喜洒脱,反倒是愤恨不已,分明是个小肚鸡肠不知感恩之人!阿岭,听桥一言,勿要有妇人之仁,早早将她杀了或者卖出府去吧!” 萧予绫不由苦笑,郭桥所说她何尝不知?只是,她不清楚周天行的态度,要是他十分中意碧流,她真把碧流给处置了,恐怕得搭上自己做陪葬! 王虎看了台上的碧流一眼,好似知道萧予绫的为难,小声说道:“碧流已经二十,寻常女子到了这个年龄早已嫁作他人妇。不如,阿岭禀告王爷为她寻一处人家?若是王爷体恤她,自会为她挑选好人家。若是王爷不舍,可从长计议!” 萧予绫怔住,王虎果然什么都看得透彻,能将试探周天行态度的事情都盘算清楚。大概,他唯一看走眼的事情就是周天行对自己的态度了! 她颔首,斜睨碧流,道:“阿虎所言极是,那我找个机会和王爷说这件事情吧!” 就在此时,碧流一曲完毕,出乎大家的预料,她竟然起身站在台上朗声道:“常听闻小公子才德无双,今,碧流斗胆,请小公子上台一奏,为诸公助兴!” 话落,整个乐坊的人都顺着碧流的视线望向萧予绫,静待她的回答。 萧予绫面上似笑非笑,这个碧流是在让她下不了台!虽然不知道箜篌在这个时代的意味,但是看郭桥这样的贤士也甚是喜欢,便知道这是上流人士喜欢的东西。很有可能,人们还以会奏箜篌为身份高贵的标志! 在一片静谧之中,她抬首望向碧流,漫不经心的回道:“姑娘是侍人之婢,自然不知在台上取乐之羞。岭却不同,岭自幼得贤士教导,知圣贤之道,往来之人从无白丁,所行之事皆是坦荡。就连家中一干妇人,也知道礼义廉耻!姑娘刚才所求,过矣!” 萧予绫的声音徐徐,一字一句却宛如利剑一般嗖嗖插到碧流的身上,让她站在台上如寒风落叶,簌簌颤抖。 就在这时,王虎也寒了脸,喝道:“大胆的奴婢,还不快速速离去,还要在这里丢人现眼吗?” 碧流暗恨,咬牙下台,都怪自己求胜心切,以为能逼得萧予绫丢脸,哪知道却落了个不齿的名声! 第六十三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十五) 经过这一番,大家对萧予绫这一桌子人甚是好奇。其中,以角落里身穿玄色华服的男子为甚,他饶有兴趣的打量萧予绫,对身旁的侍从道:“刚才我明明听到这个少年问箜篌是何物,想来根本不懂得箜篌却还能理直气壮的将那个婢女驳斥,当真是善辩之人!” 侍从看了看萧予绫,回道:“爷,这个少年未必不懂箜篌,或许真如她同伴所说,只是痴迷于卧箜篌而已!” “哦?到底如何,也不是你我说了就算,还不如试上一试!” “可是爷……这个少年来历不简单,与她同桌之人好像是定安郡王府里的幕僚郭桥!” “那又如何?莫说是定安郡王府的幕僚,便是定安郡王本人见了小爷也得给几分薄面!” 说着,玄色华服男子起身,慢慢踱步到萧予绫面前,道:“诸公安好!” 众人见到此男子面色皆是一变,唯有萧予绫因为不认识对方而微笑以对,一双眼睛晶晶亮,毫不避讳的打量着他。 面前的男子,身长八尺有余,着玄色华服更显其肌肤透亮,是个形貌昳丽的人。最最难得是他满脸灿烂的笑容,不似时下男子因为沉稳个性而不着痕迹的的笑,他的笑容是大男孩的笑,阳光而真诚! 好久没有看到这样无所顾忌的笑容了,萧予绫不由也回以对方灿烂一笑,露出不止八颗皓洁的牙齿。 对方未曾想到她的态度如此坦然,不由一愣,随即笑开,道:“在下曲怀,家住城西,不知小公子贵姓?” “在下萧宇岭,家住……”萧予绫本来想说出王府,但转念间将话咽了下去,道:“家住城南!” “萧宇岭?我可否唤你阿岭?” 萧予绫倒也不在意,这个时代的男人比较自来熟,往往一面之缘只要看对眼便能以兄弟相称。 她颔首,道:“当然,公请坐!” 曲怀摇摇头,道:“今日怀与阿岭一见如故,生出惺惺相惜之心,特想为阿岭奏上一曲,不知阿岭愿意听否?” 萧予绫怔住,这样的情况她难道能说不愿意吗?这个叫做曲怀的家伙,到底是有心结交她,还是看穿了她刚才的把戏,所以生出戏耍之心? 也不等她同意,曲怀的下人便从楼上走下,微微俯身道:“爷,厢房已经备好!” 曲怀莞尔,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道:“诸公,请!” 萧予绫踌躇,即便是自来熟,曲怀的热情也未免太过。尤其是,他很可能是想戏耍于她!于是,她笑道:“公多礼了,我等在此就好!” “阿岭莫要推辞,还请上厢房一叙!” “公误会了,我非是推辞,实在是更加喜欢坐在厅里听乐。在此大厅之中,不仅可以听到台上的优雅之音,更能听得众人议论之声、虽然赏乐在于静,可是与众人一乐也是赏乐之乐呀!” 听到她拒绝,曲怀倒也不介意,径直坐到她身旁,道:“也罢!怀一心想为阿岭奏上一曲,请阿岭点评一二,但碍于此处人多恐有哗众取宠之嫌。然,阿岭不愿到厢房一叙,那怀就唯有在此献丑了!” 话毕,有人抬上一副卧箜篌放到曲怀的面前,萧予绫顺眼望去,大概猜到这便是卧箜篌,比起竖箜篌来更加与琴瑟相同,只是多了品位而已。 曲怀大方的将手伸到弦上拨了拨,道:“阿岭,刚才听闻阿岭驳斥婢女,怀深以为然!所以才特意命人准备厢房,阿岭既然不喜,怀也不好勉强。阿岭只需知道,此曲并非取悦众人,惟为知己而弹!望岭听后不吝赐教!” 不吝赐教?萧予绫声色一凝,这个曲怀果然是为了试探她而来! 不及她说话,箜篌柔美之音从曲怀手下响起,那声音如行云浮于九天,如流水落到山涧。却不全然如此,绵绵音乐之中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好似在飘逸间有愁绪,在洒脱间有孤傲。 曲怀看向她,十指动作娴熟,道:“阿岭可听出什么来?” 闻他的问题,萧予绫忽然镇定无比,若是真让她评论指法和技艺,作为门外汉的她必定丢脸。可若是打太极一般只说表象,她倒是可以。 她张嘴,伴随着箜篌之音闭眼说道:“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曲怀闻言怔怔,手下也乱了几分,出现刺耳的涩然之音。他忙回神,继续弹奏,却专注许多,没有再追问萧予绫的看法。 萧予绫暗自好笑,看样子无论是什么时代,作为读书人都会有伤春悲秋的愁思,她不过将韩愈的诗词信手拈来就蒙混过关。 为了让曲怀不再怀疑,当她听出音乐忽然一改方才的缠绵悱恻而变得高亢激昂之时,再次恬着脸摇头晃脑的说道:“女娲炼石补天处, 石破天惊逗秋雨。” 此话一出,曲怀看向她的目光竟然炙热几分,一边专注弹箜篌,一边眼眸璀璨的看向她的双眼。 一曲奏罢,曲怀从座位上起身,对着萧予绫徐徐一拜,道:“阿岭,怀刚才识人不清,误以为阿岭是无才之人!刚才听阿岭出口成章,且句句倒出怀之心声,怀甚是惭愧,是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怀在此赔礼了!” “哪里,哪里!”萧予绫有些悻悻然,对方态度实在诚恳,相比之下,她这个专门说谎骗人的家伙显得宛如尘埃。 曲怀见萧予绫并不介意,只觉得对方胸襟坦荡,遂直起腰看她,柔声道:“若是阿岭不嫌弃,怀愿与阿岭深交,不知阿岭赏脸否?” 闻言,萧予绫十分得意,刚才胡乱搬了两句诗词便换到了一个朋友,简直是赚大了!尤其是这个朋友身穿华服、腰佩美玉、头顶金冠,乃非富即贵之人! 她得意忘形的弱点再次浮出水面,竟然没有注意到王虎不断扭动的嘴巴还有郭桥已经冷寒的脸色,呵呵一笑,扶起曲怀道:“公子能看得起岭,实在是岭三生有幸!岭,自然愿与公子结交!” 曲怀马上反拿住她放在他小手臂上的手,紧紧握住道:“阿岭当真?” 萧予绫看向曲怀的双眼,见他双眼黑亮,闪着激动的光芒,不由有些好笑,难道古人都是如此怪异?找到一个朋友,便几欲热泪盈眶? 也对!要是不激动,又怎么会有知音之说,又怎么会有伯牙子期的佳话呢? 思及此,她颔首,也重重的回握住曲怀,道:“当真!” “咳、咳、咳……”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发自王虎的嘴里。 萧予绫忙将手从曲怀的手里抽出,看向王虎问:“阿虎,可是受凉了?” “阿岭,我感觉气短胸闷,怕是病重矣!望阿岭能速速送我回府找大夫诊治!”说着,王虎又是一阵咳嗽,咳得太过用力脸都震红了。 萧予绫不明白王虎怎么眨眼之间就成了病重之人,但也没有多想,立即答应下来,对着曲怀道:“公子,岭有急事需告辞!” 曲怀也不阻拦,只是眼巴巴的、带着几分哀怨的问道:“不知今日一别,可有机会再与阿岭一聚?” 萧予绫这人本就有些心软,加之对方是个美男,她毫无原则性的颔首,回曰:“不如,我们另约时间到此一聚?” 曲怀立即眉开眼笑,答:“甚好,甚好!那三日后,还是这个时辰,我便在此恭候阿岭大驾!” “咳、咳、咳、咳……”王虎咳得更加厉害,双手死死抓住了萧予绫的衣袖,几乎是连拉带拽的将她拖出了大厅之中。 萧予绫无奈,只得跟着众人离开,走到大厅门口回首望去,见曲怀站在原地怔怔望着自己,不由有些过意不去,忙大喊道:“阿怀放心,岭三日后必来!” 曲怀双眼含笑,对着她挥了挥手,竟然有衣袂蹁跹之感。 直到上了马车,萧予绫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王虎却忽然冷声道:“阿岭,你在想什么?” 萧予绫回神,诧异的看着他,不答反问:“阿虎,你……不是生病了吗?” 王虎欲言又止,也不知道是顾忌有郭桥等人在马车里还是顾忌其他,他终是将头撇到一旁默不作声。 相比王虎的犹豫不定,郭桥显得直接很多,也不等萧予绫问他,便沉声道:“阿岭,刚才那个叫做曲怀的男子不值得深交,阿岭莫要再见他!” 萧予绫怔住,看向郭桥,又看看王虎,不解的问:“为何?难道他出身低寒?” “非也!低寒之人也有胸怀大志的丈夫!”郭桥摇头,否定萧予绫的说法,接着道:“何况,他乃是淮山候,是皇孙贵胄,何来低寒之说?” 闻言,萧予绫更加不解了,道:“那到底是为了什么?郭公不与岭说明白,岭更是想知道,岂不是更加想和他交往?” 郭桥叹气,道:“罢了!告诉你也无妨,此人,甚喜龙阳之道!” 一时间,马车里静谧一片,萧予绫双眼圆睁,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心神,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有些凸出之势的胸脯。哎,吃了那么多,原本以为丰腴不少,没想到在他人眼中还是个平板的少年模样呀! 第六十四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十六) 萧予绫回到王府,正盘算着该如何摆脱碧流这个女人,碧流却是率先走到了她的面前,冷哼道:“我有话对你说!” 闻言,萧予绫抬首,对上对方桀骜不驯的模样,不禁摇头。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虽然她依然不知道现下所处的大周和周武王的周朝或者武则天的周朝有何关系,她却大抵知道,比起重教化的唐周这个周朝开通许多。 贤士名流在上位者面前,往往以名自称或者以‘我’自居,上位者为了贤名也多不计较。可,这些并不代表一个奴婢也敢以‘我’自称! 这个碧流,当真是太不把她萧予绫放在眼里了!她笑眯眯的看向碧流,也不动怒,漫不经心的问道:“何事?” “我告诉你,王爷将我遣到这里做下人不过是因为顾及诸公的感受,过些时日诸公淡忘了我的过错,王爷定会将我接回去的!” 萧予绫好笑,也不说话,静待她的下文。 “你笑什么?”碧流蹙眉,接着道:“你以为王爷当真就喜欢你了?不过就是一个娈童而已!再是厉害,也不能给王爷生下个一男半女的……” 哦!”萧予绫淡淡的颔首,随即从桌上拿了一本书,细细看了起来,好似根本不把她的话放在心里。看了几行,到精彩之处甚至还喃喃道:“甚好,甚好,此话甚好!” 见她的反应,碧流不由大怒,喝道:“我在说话,你可听到?” 萧予绫放下书,斜睨她,复又埋头到书本里,眼皮也不抬一下,答:“听到了,你说我不能为王爷生下一男半女!” “你既然听到了,为何还无动于衷?” 萧予绫的食指和中指轻轻夹住书页,翻开过去,继续埋首细读,就在碧流准备吼出声之际,她方才答曰:“谁能为王爷生下一男半女……王爷心中清楚,不许你我操劳。碧流姑娘以为呢?” “你……”碧流将她的话听在心里,只觉得她在讥讽自己不能被王爷看上,不能为王爷生下一男半女,不由恼羞成怒。 碧流想也不想,便愤愤然上前,一把按住萧予绫手里的书,道:“我自十二岁便跟随王爷!当时,王爷还是东宫太子,先皇后也尚在世,她曾许诺,令我做王爷的陪床丫鬟,若是做得好,还能给我个名分!” “哦?你说你十二岁进宫,令我甚是惊奇……” “哼!有甚惊奇?” “你既然十二岁进宫应该知道礼仪教化,可为何,行事作风全然如同山野悍妇?” “你……” “我如何?”萧予绫说着,啪的一声将书本掷到地上,事到如今,她已经不会再观望周天行的态度。碧流处处针对于她,即便周天行对碧流多有怜惜,她萧予绫也得找了机会将碧流赶出王府,否则以后难免被这个女人所伤! 见她动怒,碧流悻悻然,半天才说道:“你、你……不过是个男宠而已!” “我是何人与你何干?若是不乐,你大可向王爷禀明,若是王爷体恤你,也自然会打发我出府,用得着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我……” “哼!碧流,你听着,如今我是男宠也好是贤士也罢,都是你的主子。王爷说了,你的生死全然由我,若是我愿意,大可以让你现下死无葬身之地!” “你、你敢!王爷、王爷不会饶过你的!” “饶不饶过又如何?我是他的执笔郎,他还能为了一个妇人杀了我,然后被天下人嗤笑他沉迷女色?”说着,萧予绫起身逼近她,伸手钳住她的下巴,道:“啧啧啧,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若是卖到勾栏去应该能值几个钱吧?” “你……”碧流一把甩开她的手,怒道:“你以为你能嚣张几时?我告诉你,过不了多久,王爷就会迎娶兵部尚书的女儿于然,你这个男宠连女人都不是,更别说身份地位,到时候只怕这府里没有你容身之地!” 闻言,萧予绫怔怔,周天行要迎娶他人为妻?他,难道不等何语了?也不在乎遗诏的下落了? 想到这些,那种气短胸闷的感觉再次向她袭来,半响才嗤笑一声,道:“那又如何?王爷即便娶无数的女人,身边总是需要执笔郎的!” “执笔郎?你还真以为王爷非你不可?呸!”碧流啐了一口,继续道:“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不过是长得白嫩了些,女人不女人,男人不男人的。说到德才更是不过尔尔,连箜篌都不认得的人,也敢做王爷的执笔郎,做王爷的幕僚?” “阿岭在与碧流说些什么,本王在外间便听到你们的声音了!”就在这时,周天行低沉的声音响起,令萧予绫和碧流皆是一慌。 碧流的脸色瞬间惨白,白得宛如死去多时的人。 萧予绫的脸色也并不好看,她是下决心要把碧流弄走,可这还没有找到机会就引来了周天行,也不知道刚才周天行听到了多少!要是把她警告碧流的话都听了进去,该作何感想? “王爷,奴婢、奴婢……”碧流语未出、泪已先行,楚楚可怜的看向周天行,已然是抢了先机。 萧予绫暗恨,可惜她现下是做男人,不然也可以先来这么一出美人泪,多多少少能博得一些同情! 周天行微不可见的蹙了眉,也不管碧流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看向萧予绫问道:“刚才本王听你们说得热闹,都说了些什么?” 萧予绫俯身一拜,将周天行迎到主位上面坐下,方才恭敬答道:“也没什么,只是碧流姑娘说起她在宫里的日子,说起先皇后,一时有些激动所以多说了几句!” “哦?说到了母后?” “是呀!”萧予绫偷偷看周天行,一咬牙,与其被碧流死死拿住,不如此番一赌。若是就此扳倒了碧流,她也除去了一个隐患,若是不能,那可得另寻它法了。 想通了,她接着道:“刚才碧流姑娘说先皇后在世时十分喜欢她,曾许诺让王爷给她一个名分!而且……” 说话,是一项技术活,少一个修饰词和多一个修饰词是全然两回事。碧流说的口气哪里有那么笃定?被萧予绫这样一说,听在周天行的耳里只觉得碧流此人拿着鸡毛当令箭,拿着先皇后的一句戏言来逼迫他! 他脸黑了黑,道:“而且什么?” “而且她还说,不久王爷便要迎娶兵部尚书的女儿于然小姐,届时,还会连她一并册立了!” “你……”听到这里碧流急了,忙着开口。 哪知,被她理直气壮的反问道:“我什么?莫非是我信口雌黄?难道刚才你没有说先皇后要王爷给你一个名分?难道你没有说王爷即将迎娶于然之事?” “我是这么说了,但是……” “但是什么?你虽然是个妇人,可也应该敢作敢当,既然说了,为何又要抵赖?” 面对她的咄咄逼人,碧流终是败下阵来,争执不过她,唯有一下跪倒在周天行面前,道:“王爷,奴婢冤枉呀!” 周天行的拳头握了又握,他与兵部尚书商议婚约之事知晓之人不多,起码萧予绫不会知道。而碧流作为他的侍婢,又是宫里带来的老人,在他和众人商议时从未避嫌,自然有机会得知。 他咬牙切齿的问:“你刚才已然承认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可王爷……” “够了!”周天行怒而起,差点失态得想将她一脚踹倒。 他小心看向萧予绫,只觉得忐忑不安,这个妇人可是全然相信了碧流的话,可是对他失了信任,可是不打算拿出遗诏来了? 对上周天行的眼神,萧予绫忙正了正神色,道:“王爷,岭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岭知道碧流自幼与王爷做伴亲厚非常,可,她骄横跋扈,刚刚惹了诸公此番便又口无遮拦……岭以为,王爷不如早早将她送走吧,免得日后惹下大祸!” 萧予绫所讲的和周天行所担忧的并非两回事,她的提议倒是合了周天行的意思。他颔首,道:“来人,将碧流的嘴堵上送走!” 话落,两个侍从上前,熟练的堵住碧流的嘴,将她带了下去。 萧予绫不知道将嘴堵上送走是指送碧流出府还是送她上西天,一时间,有点兔死狐悲之感,随即又觉得好笑。以碧流今日敢在众人面前让她出丑的举止来看,若是有机会,碧流也当是敢杀她的! 可,那毕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她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想着,她小心道:“王爷,您这是打算让碧流去哪里?” 周天行面无表情观察她,不答反问:“依你之见,应该将她送到哪里?” “她实在是可恶,不给她吃些苦头她定然学不会规矩,不如……让她去服苦力?” 周天行将她的小心翼翼看得清楚,这个妇人,是在为碧流的生死而担心! 他原本焦躁的情绪平静下来,道:“阿岭,本王可曾说过你心善?” 呃?这是……在夸她? 萧予绫讪讪笑,不敢回答,因为拿不准他的意思。 周天行也不在意她的沉默,赞叹:“阿岭,确实是心善之人!今日在清枫楼之事,本王已经听说!此婢子太过放肆,死有余辜!” “可……” “罢了,阿岭若是想让她活本王就让她活吧!”说着,周天行起身,伸手抚 摸上萧予绫额前的碎发,话锋一转问道:“阿岭在此可习惯?” “习、习惯!” 发梢,应该是没有知觉的吧?可为何,她觉得被他捏在手里的头发好似着了火,令她感到一阵热烫? 她的脸,甚至被烫得红了起来。 “习惯便好!”周天行颔首,忽然提高声音,不解的问:“阿岭,你可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没、没有……” “那为何你的脸颊绯红?莫不是受寒发热了吧?”说着,周天行的手覆到了她的脸上,试探她的体温。 第六十五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十七) 他的手掌宽大,一个巴掌就能遮住她的脸,大概是他曾上过战场偶尔会舞枪弄棒的原因,他的指腹不似一般文人那般光滑,上面有薄薄的一层茧。他的手无意的动了一下,指腹轻轻刮着她的脸颊,同时,暖暖的温度从他的掌传到她的肌肤上。 那一瞬间,萧予绫六神无主,心怦怦直跳,竟然不敢抬头看周天行那双太过深邃的眼眸。 周天行不解,道:“阿岭并未发热呀,为何双颊绯红?” 平时的沉着、稳定全然离萧予绫而去,她垂着脑袋,打死也不肯抬头,更不知道怎么回答周天行的话。索性,木木的站着,装作无知无觉的稻草人。 周天行见她缩着脖子,眼睑低垂,一双不算浓密却很弯曲的睫毛一闪一闪,没有平时半点牙尖嘴利的模样。周天行不由莞尔,这个妇人,原来也有害羞、娇憨的时候! 思及此,他甚至笑出声,大手顺着她的脸摸索,甚至揪住了她的耳垂道:“耳朵也并不烫……却通红似血,难道……阿岭是在害羞?为何害羞?” 萧予绫听到他愉悦的笑声,几欲伸手摸摸自己的脑门,却到底忍住了!刚才的举动实在是太丢人,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 想到这里,她脸色一变,警惕的看向周天行,刚才……怎么会想到情窦初开这几个字?难不成,自己见色起意? 她默默念,色字头上一把刀,尤其对象还是周天行!千万不要忘记面前的这个男人不会属于她!现下不属于她,将来更不会属于她!不说别的,就说刚刚离去的碧流,从十二岁时便跟了他,结果呢?结果只是落了个被堵住嘴巴,送走的下场。 最是无情帝王家,她胆子再大,也不敢拿自己的未来做赌注。她还想有朝一日有金银数箱,豪宅一栋,再买来面首一二,安安稳稳过些逍遥日子。 虽然,那金银不及王府中的一角,那豪宅不比周天行赐予她的一楼,那面首更可能没有他的英俊倜傥。但,那有什么关系呢?她还是快乐的她,不会成为可怜的碧流! 周天行将她的纠结看在眼中,惊道:“阿岭,为何脸色忽青忽白?莫不是病痛难忍吧?” “不、不是……”萧予绫从沉思中回神,连连摇头。并暗自怀疑他在戏弄自己,遂认真观察他的眼眸,发现其中没有半点戏谑。 “我、我只是、只是现下天热,所以燥热难忍!”萧予绫支支吾吾,终于想到现下的时节,忙不迭的解释。 “哦!原来阿岭并不耐热!” 周天行说着,举目四顾,道:“是本王疏忽了,这里环境虽然不错,却不如本王的居所。不如,阿岭以后与本王同宿吧!” “什么?”萧予绫震惊,双眼圆睁,嘴巴张得足有一拳大,直直的看着周天行,好似见了鬼怪一般不可置信。 “本王说,以后阿岭便与本王同住好了!” “这、这不行……” “不行?为何?” “自古以来君臣有别,岭虽然是寒门子弟,却也知道一些礼仪,断然不敢做出冒犯王爷的事情!王爷的好意岭心领了,请王爷……” 不等她说完,周天行已经握住了她的手,道:“阿岭此言差矣,古来君主帝王但凡贤明者都会礼贤下士,更有君臣同塌的佳话。若是世人知道阿岭与本王同宿,只会大大的赞誉本王,绝不会斥责你无礼。届时,天下贤士想必也会慕名而来吧?” “可岭出身鄙野……” “阿岭莫要妄自菲薄,你小小年纪便有此修养,假以时日定成当世贤臣。本王善待于你,也是为了善待天下百姓!” “可……” “阿岭若是再做推辞,便是不想成全本王礼贤下士的名声了!”说着,周天行板了面孔,反问道:“还是岭觉得……本王并非贤明之人?” “不,王爷英明无比!” “既然如此,那阿岭以后便搬到本王居所与本王同塌吧!本王的房中四角皆镇有冰块,另外备了解暑瓜果,阿岭在里面,必然不会再被热得浑身发红。”周天行说着,便拉着她的手缓缓走向外面,继续道:“此处既然赐予了你,以后便还归你,你若是想寻些安静大可以到此。” 萧予绫看着自己那只被他握住的手,轻轻用力往外转,企图将手从他用力的大掌中挣脱。可惜,他十分不配合,每当她挪开一些,他便马上用力握住。 她看向他如裁如剪的侧面,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个周天行绝对不会无端端的对她好! 周天行捏了捏她已经发汗的手,道:“阿岭,可是在不安?虽然现下是夏日,可阿岭掌心的汗水也太多了些!” 他这一说,萧予绫的心思被转移,后知后觉的发现被他握住的手濡湿一片,随即有些窘迫,这具身体竟然有双大汗手!说起来,这是她到这个世界以后第一次被美男牵住,没有让对方感到书上所说的柔荑芳香也就罢了,居然还给了对方一个湿乎乎的瀑布汗! 眼见她已经慢慢恢复本色的脸又变得通红,红得仿若滴血一般,周天行淡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方白色手巾,执起她的手将手心翻了朝上细细擦拭。 好似知道她的窘迫一般,他边擦边道:“阿岭年幼,所以身体不够康健,发些虚汗是难免的事!待你年长一些,便不会如此了!” 萧予绫抬首望他,他正俯首专注的为她擦拭手心,他蒲扇的睫毛、他英挺的鼻子、还有他轻轻抿着的双唇皆落入她的眼里。 她的心,再次微微一跳,只觉的他好似布了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在她四周。这网,看似有许多的网孔,可任凭她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从空中钻出去!更可怕的是,她像……有点想呆在网里,任凭他将她困住! 不!绝对不能! 那种未知的恐慌感令她无措,却也令她坚定,她不要,绝对不要做第二个碧流,只能成为他人附属品的碧流! 第六十六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十八) 珍珠帘幕,玉璧灯柱,沉木做的龙凤床,萧予绫身穿凤袍依靠在锦缎软枕上,望着富丽堂皇的寝殿,不由想要纵声大笑。一切,都是她的了,宫殿是,权利是,就连宫殿的主人周天行也是! 可惜,她还没有笑出声,便看见一个女子头顶凤冠高傲向她走来。她大骇,定睛望去,发现对方是碧流。 碧流双手端平放在胸前,高傲的斜睨她,道:“萧予绫,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她慌,倏忽从床上站起,问:“你说什么?” “我说,主上已经不要你了,从此后,我便是这里的女主人了!哈哈哈……” “不,不可能……”她摇头,接着道:“明明,周天行已经把你赶走了,你怎么可能会回来?” “怎么不可能?他能把我赶走,也能把我接回来。同样的,他把你留下,也能把你赶走!” 那种从天堂摔倒地狱的感觉令萧予绫窒息,她急急的挣扎,想要甩开碧流的手,也想要抓住即将离自己而去的东西。 …… “阿岭,阿岭,你怎么了?” 感觉到有人喊自己,她霍然睁眼,庆幸的发现原来是一场噩梦!饶是知道是场梦,她仍旧心有余悸,怔怔的看着身旁的周天行。 见她双眼呆呆,周天行莞尔一笑,道:“怎么,阿岭可是做恶梦了?瞧你满头大汗。” 是做噩梦了,因为眼前这个男人而生出的噩梦!萧予绫很想长叹一声,自己到底是走运还是倒霉,从一个普通的随侍成了夜香郎,又从夜香郎成了堂堂定安郡王的执笔郎。 执笔郎,多少人盼都盼不到的美差!君臣同塌,多少贤士名流的梦想! 到了她这里,成了她忧心忡忡的根源。 她自认虽然有些才华,但绝对不会令他如此另眼相看,他对她的无尚嘉奖,背后一定藏着重大的阴谋。 又想到折腾了大半夜,她才勉强入睡,没有睡熟便开始做恶梦,她忍不住的哀怨。 都说梦由心生,她在梦中,因为拥有了他所给与的一切而开心。是不是暗示着,她潜意识里面也是希望得到他的人,得到他的爱的? 不行,必须想个办法摆脱这一切,摆脱眼前的男人。 这样的潜意识,只是女人虚荣心在作祟,这个世上,怕是没有几个女人不抱有这样的幻想。毕竟,他是个才貌双全的男子,是所有女人眼中的良配。 这般一想,她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因为虚荣,还好一切皆出自幻想。现在抽身,一切都还来得及。 周天行见她眼眸忽明忽暗,倒也不在意,道:“阿岭做了什么梦,可否向本王一说?” “也没什么,乱得很,我自己都记不得内容了。” “记不得了?”周天行沉吟片刻,又道:“难道说,近来阿岭做本王的执笔郎很是辛苦,所以夜不成寐?不行,本王得想个法子……” “王爷,并非如此……岭,蒙王爷赏识,有幸成为王爷的执笔郎已是诚惶诚恐。更不敢奢望,还能和王爷同塌而眠。这般日子,让岭如坠梦中,真正是三生有幸。然,岭曾闻,一个人的福禄是天定的。岭,出身低寒,本是福薄之人,王爷如此厚爱怕是会让岭无福消受……且,岭习惯了独居,乍和王爷同塌自己睡不好也就罢了,若是扰了王爷休息,岭真是罪孽深重!” 周天行嗤笑,道:“阿岭怎么又开始这套说辞了?前些日子你搬到本王的殿中,本王不就已经回答你了吗?以后这样的话莫要多说,你既然说本王是天之骄子,想来自有天佑,本王赏识你,上天也必然垂怜你。你纵使生来福薄也能成为多福之人!再说,阿岭便好似一汪甘泉,有你陪伴在本王身边本王只会觉得心旷神怡,哪里会被你打扰休息?” 萧予绫无力,感觉自己软绵绵的在空中飘浮,上面没有可以抓拉的东西,下面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全部的支点都来源于周天行手里拽着的一根线,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一旦将线剪断,她就会跌倒万丈深渊之中。 “好了阿岭,快些睡吧!本王今日收到淮山侯的请帖,明日要到他的府中赏莲。他是个讲究的人,最喜欢欣赏朝霞满天、露挂枝间的美景,明天的赏莲怕是天不亮就要开始。记得曾有人赞过,世间美景,莫过于碧叶端珠露,莲苞绽粉角。据说淮山侯府中的莲花还是从西域引进的,在中原之地难得一见。明日,本王带你一起去开开眼,也好让你轻松一下。” 淮山侯?这个名称好熟悉,貌似在哪里听过。萧予绫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干脆不想,眼下头疼的事情是弄清楚周天行这般对她到底图什么! “王爷,岭以为……” 不及她说完,周天行的两只手已经按住了她的肩膀,用力让她重新躺好,道:“好了,君子云,食不言、寝不语,阿岭虽然年纪轻轻,也该是个君子吧?” 她微微颔首,老老实实拽着自己的那床被子躺下,背对着周天行,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尤为明亮。 到底是什么原因,能使他的态度大变?难道说,周天行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何语了? 想到这个可能,她拽着被角的手用上了力气,将被角不断扭曲。若周天行真的已经认定了她是何语,这个王府,就不能再呆下去了,拿不出遗诏,身为世人眼里的何语,她的下场只有一个——死! 死生面前,她的脑袋开始高速运转,不断计算着自己的小金库。这些日子周天行对她不错,给了她一些值钱的东西。这些东西,她想要全部出手不可能,但是可以挑一两样不起眼的变卖。还有王府的月利也不少,她都存了下来,身边已经有一些碎银。 这些东西,能够让她在短期内不用担心被饿死。 盘缠不用担心了,该担心的便是,她该逃到哪里去?又该怎么逃? 她暗暗告诫自己,不要着急,一定要选取最有利的去处,挑选最有利的时机。毕竟,周天行未必知道她是何语,即便知道,她也还有准备的时间! 第六十七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十九) 据说,淮山侯的封地在淮山一线,世世代代也居住在那里。因为咸阳城繁华似景而令许多贵族纷纷迁入,这其中就包括刚刚继承侯爷爵位的淮山侯。两年前,他千里迢迢从淮山之地搬到咸阳城西,并对朝廷的命令至若惘然。 淮山乃是古来兵家必争的要道,也是南北粮草转运的枢纽。因此,两年前淮山侯迁入咸阳城,着实令朝廷恐慌一阵。一个堂堂的侯爷,守着自己的封地不要,却住进了郡王的城中,这是不是支持或者投奔的信号? 朝廷下命,道,古来律法有度,封地之候不可擅离封地,望淮山侯早日回返。哪知道,淮山侯不咸不淡的上奏曰:淮山甚荒凉,实在羡慕郡王城池的繁华,遂想住客几日,皇上勿念。 这一住,便是两年,朝廷也对其无可奈何! 萧予绫坐在马车中,想着周天行这番状似无意的闲聊,总算是明白为何一个堂堂的王爷会重视一个侯爷的邀请,放下王府公务,天未亮便往淮山侯府赶。淮山侯,大概是他成帝的一个主力和助力了!他告诉她这些,是要她在淮山侯面前谨言慎行。 摇摇晃晃行了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到了淮山侯府,侯府的下人大概收到了主人的命令,一身穿灰袍的老者静候在大门口,见到周天行的马车出现,不紧不慢的上前跪拜,道:“小的奉家主之命到此恭迎王爷大驾!” 坐在马车里的萧予绫大吃一惊,按照品级和身份,一个侯爷怎么敢只派个下人来迎接周天行?不是应该亲自迎接,于礼才说得过去吗? 思及此,她悄悄看向周天行,却见周天行没有丝毫的不悦,显然习惯了淮山侯的不羁。 他轻轻颔首,下了马车,跟着众人施施然步入淮山侯府。 萧予绫老老实实的跟在后面,眼皮一个劲的跳动,以至于对侯府内鳞次栉比的楼阁、蜿蜒漫回的长廊、金光闪闪的牌匾、惟妙惟肖的玉雕全然不在意。她伸手扯了扯眼皮,心里直犯嘀咕,莫不是有什么倒霉的事情要发生吧? 行了大约三百步,回廊尽头是幽幽池水,这便是赏莲之地。 风中传来飘渺的丝竹之音,萧予绫循声望去,入眼的是不远处宫灯摇曳的长亭,亭中人影晃动。竟然已经聚了这么多人,周天行所谓的赶早已经迟到了! 这个淮山侯简直是个吃饱了没事做的主,天还没亮就开始赏莲,还广邀城中贵族,大概是以为别人都如同他这般游手好闲。 她心下不屑,面上却中规中矩的跟随周天行向长亭步去。 亭中众人见到周天行,纷纷起身行礼,唯有亭首一男子端坐不动,面带笑意。 待进到光亮处,萧予绫方才看清楚该男子的面容,倒也称得上玉面白皙、风姿卓越,还有几分面熟…… 倏忽,她终于想起,为何昨晚听到周天行说淮山侯时感到熟悉,因为淮山侯她见过,而且和她还有个荒唐的三日会知音之约! 对上她一双诧异的眼睛,曲怀微微一笑,视线漫不经心的看向周天行,道:“郡王真是让大家好等,我等已经看到荷叶舒展,郡王却是姗姗来迟!” “告罪!告罪!”周天行莞尔,浑然不介意他的傲慢态度,答:“说吧,阿怀今日打算如何罚本王?” 此时,一个华服女子娇笑一声,道:“王爷,我哥哥自然是要罚你三杯酒了。” 曲怀却是摇首,道:“阿英此言差矣,王爷总是迟到,也总是被罚酒,实在没有新意。不如……” 说到这里,萧予绫感到曲怀别有深意的看了自己一眼,眼皮跳得更加快了,然后,便听到曲怀柔柔一笑,提高声音道:“……罚你的侍从吧!” “罚本王的侍从,这是为何?”周天行一怔,脱口就问。 “是呀哥哥,王爷来迟,自该罚王爷才是!” “非也,非也!”曲怀摆手,回答:“听闻郡王近来十分宠爱一侍从,甚至与那侍从同食同寝……郡王来迟,想来是那侍从疏忽所致。而且,郡王向来体恤身边的人,唯有惩罚他们,郡王才会引以为戒,下次不再来迟!” 萧予绫垂首,瘪嘴,难怪眼皮直跳,原来是遇到了心怀不轨的龙阳男!她有点弄不懂,这个曲怀针对自己,是因为她失约于他,还是因为他钟情周天行生出嫉妒之心? 周天行微微一愣之后莞尔笑开,道:“阿怀所言有理,但不知你要如何惩罚本王的侍从呢?” “这个嘛……打骂之事不是我等风雅之人所为,喝酒也太过没有新意……”曲怀若有所思的看向萧予绫,道:“不如,就让她为大家弹奏一曲吧!” 周天行颔首,道:“这样的惩罚倒也不过!”说着,便扭头望向萧予绫。 听到要她弹奏一曲,萧予绫恨不得跳水遁走,弹奏一曲,弹奏一曲,谁来告诉她,这一曲该如何弹奏? 她纠结的四下张望,刚好对上曲怀一双黑色眼眸,眼眸之中似有期盼。期盼?该不会,这个曲怀举办这么一场赏莲会,就是为了引她出来弹一曲吧? 这个时代的人,莫非真的很执着?真如伯牙和子期那般,惺惺相惜? 如果真是这样,就要好办许多。 她微微一拜,决定赌上一赌,声音哽咽道:“王爷、侯爷恕罪,岭不能从命!” “你大胆!”曲怀的妹妹双眼圆睁,怒目相向。 周天行显然没有料到她会拒绝,她是何太傅的女儿,是曾经盛名天下的才女,莫说只是弹奏一曲,即便是让她现谱一曲,也不是什么难事! 为何,她要拒绝?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了素来爱面子的曲怀,刚才不是已经告诉过她,曲怀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吗? 萧予绫的脖颈因为紧张而僵硬,按理说,这具身体应该学过曲乐,可她不敢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尝试。因为,如果身体没有这方面的记忆,丢的不是她自己的脸面,而是定安郡王的脸面,那罪过就大了! 她宁愿另辟捷径为自己解围,也不敢轻易触动周天行的颜面。 她双手平举于额前,颔首弯腰道:“岭,另有隐情,还请王爷和侯爷容禀!” 周天行不回答,看向曲怀,道:“这里是侯府,还是由阿怀做主吧!” 曲怀也不客气,颔首道:“如此,便先听她所谓的隐情,若是说得过去,倒也可以放她一马。否则的话,本侯定不会轻饶了她!” 闻言,萧予绫又是一拜,道:“谢过侯爷容禀!此事,说来话长!” “那你便长话短说!” “是!”萧予绫微微停顿,答:“前几日,我和王府众人到清枫楼一乐,巧遇一知音,两人相谈甚欢,可惜当时太过匆匆未能尽兴,遂与他约定三日后在清枫楼再聚!” 曲怀怔怔看着她,他与她分别后的第三日他如约到了清枫楼,从午时等到天黑打烊也没有见到她出现。 好在,他认得郭桥是定安郡王府里的幕僚,自然知道如何去找她,更加知道如何引她前来。今天,他本来是存了问罪的心思,却不想,她竟然主动提及失约的事。 一时间,他猜不透她的想法,只得试探性的问:“那又如何,这和你不能弹奏有何关系?” “侯爷稍安,容岭将下文道出!”说着,萧予绫甚至抬首看他,给他真诚一笑,接着道:“岭日盼夜盼,三日之期总算到来。当时王爷差遣岭办事,岭身为下臣,自然当以王爷命令为先。所以……耽误了行程……后来,岭也曾抱着侥幸之心到清枫楼去,唯望能与此知音一见。可惜,天公不作美!” 说到这里,她幽幽一叹,直起了身子,望向粼粼池水,朗声道:“岭,虽然出身寒门,却也是性情中人。遂立下誓言,岭当日失约负了知音,便三年不曲,以报知音之情!” 话毕,她倏忽跪拜,伏地不起。 亭中一片静谧,大家一言不发。违抗上令虽是不忠之举,该当死罪,可萧予绫的说法实在是符合当下贤士所追捧的大义和率性。因而,众人有些吃不准,应该赞誉她的性情,亦或斥责她不尊主令的无礼。 倒是曲怀,爽朗一笑,甚是欢喜,离座、上前双手将她搀扶起,道:“阿岭不必如此,你那知音虽然等不到你心中有怒,但听到你的隐情,该是欢喜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纷纷赞同。 “侯爷此话有理,既是知音,如何不能理解知音之苦?” “是呀,士为知己者死,你的知音知道你肯为了他三年不曲当甚为欢喜!” “郡王的这个侍从倒是个性情中人,甚妙!” 面对众人的话,曲怀粲然一笑,竟然亲亲热热的拉起萧予绫的手,道:“好了,不弹奏便不弹奏吧,旭日即将东升,我们一起赏莲吧!” 第六十八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二十) 旭日冉冉升起,绯红的光芒如同轻纱一般泄在莲花池中,莲叶上面滚动着晶晶水珠。周天行含笑看着水池中层层莲叶,好似沉浸在美景之中。眼睛却时不时看向萧予绫的背影,这个妇人与王虎等人前往清枫楼中竟然遇到了曲怀! 他从步入亭中,便看出曲怀对萧予绫的不同,她口中说的知音必是曲怀无疑!没想到,王虎等人,竟然只向他禀告了碧流的事情,而不曾说她与曲怀相识! 也对,王虎是个圆滑之人,萧予绫现下是他周天行面前的红人,王虎怎么会说她的不好呢? 萧予绫被曲怀牵着手,感到背后似有似无的锐利目光,竟然生出一阵莫名的心虚,下意识挣了挣手,想要脱离曲怀的手。 曲怀倒也不在意,轻轻松开了她,道:“阿岭,你看我这侯府如何?” “甚好,甚好!” “阿岭当真认为侯府甚好?” “自然,自然!” “那阿岭可喜欢?” “喜欢,喜欢!” “既然阿岭如此喜欢,不如在我府上做客几日,如何?” 呃?萧予绫愣住,下意识的回头看向周天行,见他根本没有看自己,悻悻扭回头,答:“我、我是王府中的侍从,虽说现下做了执笔郎,可王爷还是我的主子,我当尽心侍奉王爷才是。侯爷的府邸富丽堂皇,小的能在这里做客是前辈子积下来的福气……可,身为下臣,断然不能为了玩乐而失了下臣的本分!” 曲怀莞尔,若有若无的看向周天行,问:“若是郡王命你留下呢?” 也不待萧予绫回答,他自顾自的说道:“若是郡王令你留下,那便不算是失了下臣的本分,你自当从命留下才是!” 话毕,他抬手,指向池中的一个莲花苞,对周天行道:“郡王你看,那花苞如何?” 周天行顺着他的手望去,答:“花苞圆润饱满、色泽剔透、顶端带露,若是绽放必然鲜艳夺目。” “鲜艳夺目?怀也深以为如此,然花苞再好,若是没有露珠,没有阳光,也无法怒放。郡王觉得怀所说可对?” “确是如此!” “郡王可曾发现,咸阳城内少阳光?尤其是现下!” 周天行沉默不语,周围众人亦是噤若寒蝉,萧予绫大概猜到,他们这是以物喻物!身处权利漩涡之中的人活得真累,就连赏个花,也并不是真的在看花! 半响,周天行才粲然一笑,答:“怀所说不错,咸阳城内现下确实少阳光,所以即便这池中莲花经花匠细心栽培也未必能够绚烂。本王素来也十分爱莲,却因为咸阳城内少阳光而看不到所思的莲,索性便不养了!” “嗯,怀曾细细观察,咸阳之地比淮山富贵繁华,却唯有一样比不上淮山——便是这阳光。既然咸阳城内少阳光,怀与郡王又一向神交,便也不遮掩,怀欲借些阳光给咸阳,但不知郡王可想要?” “若果如此,本王感激不尽!” 曲怀颔首,笑道:“有道是有借有还,王爷以为此话可有道理?” “活该如此!若淮山的阳光能分到咸阳之中,来日见到莲花之时,本王定当加倍奉还!” “王爷客气了!但,淮山的阳光实在太多,也不想王爷再还那些东西回去。王爷你说呢……” “那以阿怀所想,咸阳应当还些什么东西给淮山?” “这有借有还嘛,是外人之间的说法,若是自家人,用了便用了,何须用还?” “阿怀的意思是……” “阿英,快过来!”曲怀向着他的妹妹招手,被他唤作阿英的女子立刻娇羞的站到他身旁。 “郡王,阿英今年二八年华,德行素来被世人所赞誉,在淮山时,每日到府中为她说亲的贵家子络绎不绝,可阿英却咬牙不松口,一一将那些良婿回绝。怀身为兄长实在为她着急,妇人的年纪可不比丈夫,耽误一下便蹉跎一生。世事难料,前些天她偶见郡王,一见倾心,苦苦哀求怀从中做媒……” 说到这里,曲怀不再多言,而是静静的看着周天行等待他的回答。 曲怀的妹妹也垂了脑袋,似忐忑似害羞,双手不断的搅扰着胸前的流苏,间或偷偷抬眼看周天行。 周天行沉吟片刻,答:“本王曾闻得侯府小姐贤良淑德,不是凡夫俗子可以匹配,本王何德何能竟能得小姐垂青。若小姐不嫌弃,本王身边尚无一妃,愿聘小姐为妃,大婚之日必当亲迎!” “如此甚好!”曲怀一笑,又道:“怀以为,郡王乃是大丈夫,人中龙凤也,妃子自然也不会少。妹妹嫁于郡王,郡王与怀便是姻亲,却也不能让怀毫无顾忌的将阳光借给咸阳……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郡王当着众人承诺,阿英将来的儿子便是郡王府的嫡子,是郡王的继承人!” 萧予绫听到这里,悄悄观察周天行,见他神色从容没有因为被曲怀威胁而恼怒,也没有因为曲怀答应联盟而大喜。 就是这时,周天行状似不经意的转首,刚好对上她的目光,竟然优雅的对她一笑,转而对曲怀道:“阿怀,子嗣大事关乎祖宗,本王不可擅自答应。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不疼不痒一句话,意在敷衍。 曲怀倒也不在意,又说道:“是怀唐突了,此事确实关乎重大,不可妄立誓言!不过,无论如何,郡王与怀以后都是一家人,于情于理,怀都要送上一份礼物,以显你我秦晋之好。” 话毕,他拍了拍手掌,早已恭候在回廊处的人鱼贯而入。这些人统共六个,三男三女,俱都是华服盛装。女子或窈窕妩媚,或端庄可人。男子都是白面粉颈,细细看来,还和萧予绫有些相似之处。 众人的目光,从三个男子的身上转到萧予绫的身上,眼中皆有了然意味,这个淮山侯怕是看上郡王府里的执笔郎了! 萧予绫不迟钝,当然也发现了异样,所谓宴无好宴,难怪她刚才眼皮一直跳动,原来这宴席也是为了她而设! 曲怀无视众人的目光,爽朗一笑,道:“郡王,这里的六个妙人是怀献给郡王的缔约礼物,望郡王笑纳!” “阿怀如此盛情,本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周天行的视线淡淡扫过六人,目中带有喜悦之色,却并不显得轻浮。 “郡王,你我既然是一家人,那怀也不客气,厚着脸皮问郡王一句,郡王收了怀的礼物,可否回赠怀一中意之物呢?” 闻言,萧予绫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响起王虎对她说过的话。莫看淮山侯长得斯斯文文,其实性情无常,且喜杀戮,床笫之间常常将男宠女姬弄死弄残。本性又喜新厌旧,遂只要被他看上,绝无好下场! 第六十九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二十一) 思及此,萧予绫十分紧张的看着周天行,生怕他会对曲怀说要什么东西尽管拿去好了。她从来相信无风不起浪,既然王虎等人都道曲怀是个残暴的人,那必定有一定的事实存在!想着落到曲怀手里,她就一阵的心惊胆寒…… 周天行状似无意的斜睨她一眼,对曲怀道:“但不知阿怀想要何物?” 曲怀莞尔,执起萧予绫的手,道:“我想要郡王府上的执笔郎,阿岭!” 周天行没有半分惊讶之色,双眉紧蹙,回曰:“你我既是秦晋之好,当不分你我,莫说你看上了一个少年,就是十个本王也会欢欣的双手奉上。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个阿岭……她本不是王府的人,虽然进到王府里,也只是因为刑风保荐而已,并未像其他侍从那般签下卖身契,她的去留……不是本王能做主的!” 闻言,萧予绫瞠目结舌,他这是、这是要把烫手山芋直接推给她! 曲怀听了他的话,立时期盼的看着萧予绫,道:“阿岭,郡王既然如此说了,那就看你的意愿了。你可愿意来我府中?” 萧予绫望望周天行,又望望曲怀,再看向亭中众人,有人耻笑、有人讥讽、也有人面露同情之色。 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周天行脸上,他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深邃,深得让人不能窥探其中的情绪,可她却能感觉到他隐隐的怒气。 这怒气,是对谁?对她,还是对曲怀? 萧予绫无从得知,她只觉得如今被逼到了绝路,只能破釜沉舟,若是真的被曲怀留下,若是真的只是男子,大不了受一场羞辱。可她是女子,若是曲怀知道了她的隐瞒,必定会恼羞成怒,她不会有好下场! 思及此,她忽然一下挣开曲怀的手,不管不顾冲向长亭的护栏上,一脚横跨出去,作势要投入池中。 “阿岭,阿岭,你这是在做什么?下来,快些下来!”曲怀被这一变故惊住,不由拔高声音大呼。 萧予绫双眼含泪,面上却没有丝毫惧意,凄凄一笑,朗声道:“古来,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侍二主。今,我以诚心待侯爷,侯爷却羞辱于我,我惟有一死方能表我忠臣之心!” “阿岭,你的话过矣,我并未有此意思,不过是心喜阿岭,故而想将你留在侯府中!” “侯爷刚才当众向郡王讨要我,还问我是否愿意留在侯府,这不是羞辱是什么?” “你……” 萧予绫根本不给曲怀说话的机会,厉声道:“岭自幼知晓,贤士名流皆以忠孝大义为行事之道。岭不才,深深懂得这肤浅的道理,莫说岭曾得贤士指点,知晓忠义之道。就说布衣家中的妇人,但凡有些廉耻的,也绝不会作出一女侍奉二夫之事!辗转在丈夫之间的妇人,不过是谄媚的淫娃。同样亦然,在主上之间游走的幕僚,不过是为人所不齿的小人!侯爷如今之问,莫不是将岭看成毫无节操的妇人,没有忠义的小人吗?王爷乃是明主,岭若择侯府而栖,以后有何脸面去见祖宗,去见教导过岭的贤士?” 她话落,曲怀倒也无话可说,实在是她的话找不出什么纰漏之处。他行事虽然放荡不羁,可也只是在风月之事上,纵使被一些贤士名流指责,却因为他没有大错而不被贵族所鄙夷。 萧予绫这番话,一下就直击大忠大义,他即便是个权势滔天的侯爷,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反驳。除非,他破罐破摔,不在乎天下贤士的抨击,不在乎贵族和士族对他的不屑。 曲怀心中有气,却是万万不敢不顾一切的。 眼见曲怀不语,萧予绫不再理他,转而看向周天行问:“王爷,可知田横五百士自杀之事?” 周天行一愣,细细想了一通,答:“未曾听过!” 这回,换做萧予绫愣住,她所说的是与刘邦争过天下的齐王田横,他却不知。这么说,这里的历史上并没有这样一个人物?可刑风却知道司马相如,难道说,这里真的和她原来所生活的世界全然不一样? 很快,她回神,知道不知道并不要紧,她要的只是一个悲壮的效果而已! 她笑,道:“王爷不知道也没关系,请允许岭在死前为王爷说这个故事!” “你且说来!” “齐汉之争,齐败,汉王召见齐王田横,田横乃是正值、高傲之人。不愿受辱,遂自杀,死前命两个随从将他的首级献给汉王,以令汉王心安。两个随从遵命,将他的首级献给了汉王。汉王欲挽留两随从,两随从不依,自杀追随田横而去!” 她说到这里,亭中有窃窃私语声,道:“这两个随从,忠义之人也!” 她依然笑,接着道:“汉王得知两随从之死,又听闻田横手下五百士滞留在海岛,遂觉得此五百士也是忠勇之士,命人下诏召见给予嘉奖。哪知,五百士具不受封,纷纷投水自杀,追随田横而去。” 话落,亭中哗然,众人甚至顾不得曲怀和周天行的面色,嘈杂议论。 “此五百士,大忠大义也!” “世间真有如此忠义之事吗?那田横想来也是个明君,可惜了,可惜了!” “我素来博览群书,竟然不知道如此悲壮故事……” …… 萧予绫环视众人,复又看向周天行,恭恭敬敬的一拜,道:“王爷,在岭的心中,王爷雄才伟略、大仁大义,胜过田横百倍!田横,不过一败兵的王上,尚能得到五百士死生追随,况乎王爷这样的贤明之主?岭,今,愿意效仿五百士,以死表岭之忠心不渝!” 话毕,她作势要投湖。 周天行倏忽站起,暗道此妇人狡猾异常,给了他一顶大帽子,又给了她自己一顶大帽子,若是他真让她留在侯府,或者眼睁睁看着她投湖,岂不是要被天下的贤士名流指责为不仁之王? 他笑,本来就只是想教训她一番,到此就罢了吧,遂开口道:“阿岭,勿做傻事,本王未曾答应将你给淮山侯,快些下来吧!你如此忠勇,若是本王不留你,恐难面对天下的贤士!” 萧予绫闻言,犹有疑虑,道:“当真?” “本王素来一言九鼎!” 她总算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缓缓走下护栏,因为刚才太过紧张而步履凌乱。 第七十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二十二) 萧予绫并未急着向周天行走去,而是走到曲怀面前深深一跪,道:“岭,对侯爷赏识之心甚为感激!然则,自古忠孝悌义,就如同那日岭十分想去清枫楼赴约,却因为王爷有事吩咐不能赶赴一般。岭,身为丈夫,自当以忠为先,才能再谈其他!” 曲怀的脸色微微舒展,她的说法倒让他有些脸面,不到他府中并非不愿意,只是因为萧予绫是忠义之人! 当今天下,不乏固执的文人,曲怀对她的说辞虽然将信将疑,可到底找不出鄙陋,最终只当她也是个迂腐之人,长叹一声,道:“好了,起来吧,本侯岂是和你一般见识的人?本侯惜你之才,但你说得对,你若是择主,那便也不值得本侯珍惜!” 说完,曲怀不再看萧予绫,而是对众人说道:“现下时辰不早,为赏莲花,诸公和贵女皆未食早膳,请随怀到前厅入宴吧!” 萧予绫赶紧站了起来,老老实实的走到周天行身边,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这个曲怀,真是个奇怪的人,别人赏花都是白天他偏要选在破晓、日出之时,别人宴会都是在掌灯以后,他倒好,偏偏要选在早晨。 一阵腹诽,她已经随着周天行入了席。 周天行的位置,被安排在与曲怀相平的左面,曲怀因为是主人,自然做了右面。 到场的人,都十分有身份,萧予绫这样的随从,只能老老实实的站在主人身后侍候。 吃着吃着,周天行忽然发了善心,微微侧头问她 :“阿岭,折腾许久,现下可饿了?” 她连回答都顾不上,她的肚子已经直接用咕咕的叫声回应了周天行的问题。周天行愕然,复又莞尔一笑,道:“蹲到本王身边来吃些东西吧!” 萧予绫微微愣住,下意识的看向其他人,发现,好几个贵族身边都跪着年轻貌美的女子,女子都被贵族笑呵呵的举着筷子喂食东西。当然,也有跪着少年的,比一般女人还要娇柔的少年,也如同那些女子般张着朱红的嘴唇将主人夹到嘴边的东西吃下去。 莫名的,她脸上一烫,鬼使神差的回了一句:“不太方便吧?侯府的小姐正看着王爷……” 周天行漫不经心的举起杯子轻抿一口,问:“阿英看着本王又如何?难道阿岭以为本王会惧怕一个妇人?” 说着,他微微停顿,甚至朝着曲怀的妹妹灿然一笑,收回视线,道:“阿岭不是要以忠孝为先吗?怎么?刚才说得振振有词,如今却对本王的命令不从了?” 萧予绫默默走到他身边蹲下,还好,他没有像别人那样要求她跪下。 他并没有夹了食物喂到她嘴边,而是伸手从旁边拿了一双筷子递给她,道:“吃吧!” 萧予绫有些忐忑,今天的事情实在太惊心动魄,她尚有些回不过神来,小心的拿起筷子,夹了一些菜送到嘴里。甚至,还来不及咽下,便见到他十分欣慰的拍了拍她的脑袋! 那感觉,怎么想,怎么都觉得她是他的一条爱犬! 这个想法令她一窘,差点被嘴巴里的食物给噎住,忽然感觉有阵阵炽烈的目光在她身上穿梭,她不解,抬首望去。对上了一双愤愤和嫉妒的眼睛,她一愣,这个看她的女子她从未见过,为何这般看着她? 随即,她看着女子仰慕且幽怨的看向周天行,顿悟,原来这个女子喜欢周天行。 再环视一周,发现好多贵女都有些呆呆的看着周天行,于是她自己也变得呆呆的,毫无意识的看向他刚毅的侧脸。 他长得真好看,以前不知道何谓众星逐月,现下才知道,他只是端坐在大厅之上,什么都不用做,别人都无法忽略他身上的光华。 她正想得出神,周天行忽然开口道:“阿岭双眼迷离,口角垂涎的看着本王,是何故?” 闻言,血气从她的脚趾头开始上涌,让她从头红到了脚,下意识的伸手摸嘴角,结果,什么都没有摸到! 对上他戏谑的目光,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上了当!她更加羞怯,脸红欲滴。 周天行笑了出声,笑了好一会才说道:“阿岭,你觉得曲怀如何?” 萧予绫再次愣住,今天的事很奇怪,今天的人也很奇怪!绞尽脑汁,她也不解他为何发问,半响才开口道:“王爷忘了,淮山侯乃是贵族,非岭一个寒门出身之人可以妄议!” 周天行眼瞳一缩,嘴角勾了一抹冷笑,这个妇人到了现在,依然对他防心甚重!好一个寒门不能妄议,若是她真的出身寒门,怎敢如此放肆! 只是,萧予绫蹲着,仰头很艰难,所以错过了他的表情。 他好似不在意她的闭口不言,径直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漫不经心的喝下,又问:“阿岭可知,刚才曲怀向本王讨要你,本王为何不拒绝吗?” “王爷心思深远,不是岭一个愚笨头脑能够揣测的!” “本王心思深远?”周天行倏忽伸手捏了她的下巴,迫她仰头对上他的双眼,道:“本王非要你猜上一猜呢?” 他的眼神太过深邃,视线太过锐利,让她心乱如麻,直想撇开头去,奈何被他钳制住,只得闪烁着眼神,回答:“岭,愚钝之人!请王爷莫要为难岭了!” “愚钝之人?阿玲你说,你若是愚钝之人,那本王为何还要每月发你月俸,白白浪费了有限的银两。何不如,就将你留在这淮山侯府吧!” “王爷说笑了,刚才王爷当着众人承诺,若是出尔反尔……” 不待她说完,周天行已经打断了她,问:“阿岭是担心本王被天下耻笑为无信之辈吗?”问完,也不管她的反应,他自顾自回答:“阿岭,若是本王现下说阿岭那日在清枫楼遇到的知音便是曲怀,本王体恤下人,特许你在侯府内居住一月,你看如何?” 萧予绫脸上的笑容僵住,不确定的打量他的神情,他一双黑亮的眼睛烁烁发光,却让她什么也探知不到。 周天行见她脸色一下惨白,双眼中有恐惧出现,似是非常满意,徐徐问道:“现下,阿岭可还觉得自己是愚笨之人?” 萧予绫的下巴在他手里,但是这不妨碍她的摇头,见她老老实实的摇头,他终于莞尔,道:“那阿岭猜猜本王刚才为何没有一口回绝曲怀?” “因为王爷以大局为重!” “阿岭的意思……其实是在责怪本王不愿意得罪淮山侯,所以准备将你送给他?” 萧予绫想点头,却害怕他,想摇头,可此时此刻,竟然也没有了说谎的勇气。 周天行松了她的下巴,甚至爱怜的用指腹抚过被他捏红的脸颊,道:“阿岭僵着脖子,是承认本王的猜测了?” 被他略显粗糙的指腹一摸,萧予绫浑身一激灵,忽然有股无名火生了出来,愤慨他刚才抛弃她的举动,更是厌恶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装疯卖傻,想也不想便冷笑道:“王爷何必多问?谁人不知,刚才王爷不回绝淮山侯,乃是因为他对王爷而言是个十分重要的人物!” 周天行想不到她会说实话,更想不到她会怒气冲冲的瞪着他,不禁一怔,复又爽朗一笑,道:“阿岭呀阿岭,你若一直这般诚实,本王又如何会抛弃你呢?” 呃?这是什么意思?冲动劲过去,萧予绫终于开始忐忑,总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 他笑够了,终于不再笑,而是幽幽道:“本王刚才并非要抛弃你,实在是你一贯隐瞒、欺骗本王,本王认为十分有必要给你一次教训!” 这话,让本就心虚的萧予绫更加手足无措,若不是现下是矮着身体蹲在地上,她只怕会无措得摔倒在地。 她更加不敢看他,状似专注的看着桌上的菜肴,嗫嚅:“岭、岭不懂王爷的意思!” “呵……”周天行忽然一把将她按向她,令她的胸脯紧紧贴在了他的腿侧。她慌了神,下意识的挣扎,只听他在头顶说:“阿岭怕什么?近来夜夜与本王同塌都不惧怕,缘何现下如此慌张?” “王、王爷……”真是要命,她的胸脯紧紧贴在他的腿上,令她呼吸困难,加之紧张,几乎是没有说到两个字她就有些气喘,却也只能涨红着脸继续说:“现下……人多眼杂,王爷和岭的举动……恐会招来非议……” “原来阿岭惴惴不安是因为担心本王的声誉呀?这个阿岭不要担心,贵族之间豢养娈童,已经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了……” 萧予绫惊悚了,还没有来得及发表言论,便听到周天行惊呼:“阿岭,你可曾发现你这段时间长胖了不少?就连胸脯上面也有很多肉,压在本王的腿上……甚软,甚软!” 第七十一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二十三) 今天,周天行进到侯府后的每一句话,都令萧予绫心惊胆战,尤其是他说她长胖了,还甚软…… 这词,进到她的耳里,让她如遭雷击一般,猛然抬首看他。他、他到底是戏谑,还是别有深意? 哪知道,他的手一直压在她的腰上,她一用力,还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便一下失了重心,撑在他腿上的双手从他的大腿上面一滑…… 滑到了他的腿间…… 这下,她瞠目结舌,手里握着的是……是…… 这一变故太过令人紧张和突然,她竟然连赶紧移开手都忘记了,第一反应,居然是再次抬首看他!只希望,看清楚他的想法。 他的手,因为她对他的碰触,早已离开了她的腰际,没有他的钳制,她很容易的就抬首看到了他的脸。发现他一双眼神宛如汪洋,深得让她恨不得一头栽进去;更如同浩淼苍穹中,一颗璀璨的星宿,令人神往、也无法采摘。 想到无法采摘,她又再次出现了诡异的思维,不管不顾现下的尴尬场景,只觉得怅然若失! 半响,还是周天行打破这静谧,率先开了口。 他的声音比之刚才低沉许多,带着好听的磁性和微微的沙哑,道:“阿岭,可是打算将手一直放在本王的腿间?若是在王府,阿岭如此妄为倒也罢了,本王体恤你年幼可以任由你胡来。可现下……难道阿岭没有看到有人邀约本王前往一谈吗?再说,淮山侯好似对阿岭很有看法呢?正眼神灼灼的盯着阿岭呢!” 说着,周天行望向曲怀,萧予绫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曲怀目光愤愤的看向她和周天行这个方向,于是她再顺着曲怀的目光低头望去,看到了自己的手,以及周天行被她的手抓住的东西! 她的手好像一下被火给烧了,烧得她动作迅速,以迅雷的速度移开手,甚至如同僵尸般笔直的从他身上跳了起来。 “呵呵呵……”周天行一阵爽朗的笑声再次传来,然后径直站了起来,用手正了下衣冠,而后摸摸她的脑袋,嘱咐道:“本王过去与淮山侯说几句话,你好生呆在这里,不要乱走!” “好……好!”如此情景,她恨不得他快些走,点头如捣蒜。 周天行向着曲怀走去,几个贵族和贵女因为他的动作而齐齐向着曲怀那边靠拢,隔得太远,萧予绫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内容。不过看样子,大家脸上笑意明显,众人围着周天行眼中皆有崇拜之色,定是相谈甚欢。 这个男人无论身处何地,都是最耀眼的那颗星啊! 他身上的威严、气质,使得丈夫心甘情愿的跟随,使得妇人心生仰慕! 想着想着,萧予绫又开始看着周天行发呆,许是因为她的视线实在令人无法忽略而令周天行有所感觉,他忽然回首看向她,然后对着她粲然一笑。 看着他双眸中的流光溢彩,看着他皓洁的牙齿,看着他翘起的唇瓣,她手微微一抖,男人……也能回眸一笑百媚生吗? 要命,她的脸又开始红了,后知后觉的想到要回给他一记微笑。哪知道,他漫不经心的将头扭了回去,一副侧耳倾听周围人说话的模样,好不专注! 她愣住,又开始觉得怅然…… 随即,用力的拍了拍脑门,真是见鬼了!没有回给他一个笑容就没有回吧,她为什么要怅然呢? 她甚至还来不及深想这怅然背后的含义,便听到一个女子唤道:“小公子!” 她回首,原来是曲怀的妹妹…… 等等!曲怀的妹妹,来找她做什么? 她不由警惕起来,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当她意识到对方在一个时辰前已经和周天行有了口头婚约后,便莫名的认为她们之间应该存在着敌意! 眼见着她双目警惕,曲英先是一愣,后做大悟状,一笑道:“小公子,我名唤曲英,你唤我阿英便可!” “岭不敢,小姐乃是贵女,岭出生寒门,岂敢直呼贵女的名字?” “小公子……你不必多礼,小公子也是贵人,更何况……”曲英微微犹豫,接着道:“英深知小公子是郡王眼前的红人,听闻郡王现下是一刻也离不开小公子,无论王爷是批阅折子还是入塌就寝,就连、就连香桶也必须得小公子亲手洗刷……可见,小公子在王爷心中地位极为重要……” 听到这里,萧予绫囧,这所有的事情,在她看来只是周天行变相折磨她。没想到,在众人眼里,反倒成了周天行对她的独特。若是她奴性深重,能得到周天行的这些待遇,她应该深深感激!可惜,她不觉得刷香桶是什么值得她感动的事。 曲英看见她嘴巴微张,双眼圆睁,有些纳闷,却还是继续说:“然则,有道是盛极必衰,小公子纵使现在有千般得意,也保不齐以后还能如今日一般荣光!英以为,小公子应当未雨绸缪才是!” 听到这里,萧予绫蹙眉,这个曲英,到底想要说什么? 她下意识的看向周天行,发现刚才围绕着他的贵族已经散去,就连曲怀也不见了踪迹,而他周围的人却有增无减,只是,全部都是贵女! 见到将他团团围住的众女,见到他对众女的风度,她忽然心烦,不耐的问:“小姐到底想要说什么?” 曲英怔怔,随后嘲讽一笑,道:“小公子何必对我不假辞色?我不过是看小公子有几分眼缘,这才想和小公子走近一些,日后好有个照顾!” “日后好有个照顾?”这话,听着如此奇怪? “小公子,你既然问了,那我便不客气了,开门见山的与你说了吧!你虽然深得王爷的欢心,可你毕竟是个丈夫,若是以后你容颜老去,荣宠不再,你怕是难有立足之地……” “你的意思是……” “我是个女子,即便王爷的心思不在我的身上,只要以后为王爷诞下儿子,若是我的孩子万幸被王爷选为世子……那一切便不同了!”说着,曲英看向萧予绫,甚至因为这憧憬而开怀笑了起来,笑得两眼眯起,继续道:“当然,这一切,还需靠小公子的提携,小公子若是愿意为英筹划,并且在郡王面前美言。日后,英的孩子,必定奉小公子为亚父!” 听到这里,萧予绫百感交集,他身边要有无数的女人,这才是第一个找上门来的呀!随即,在压抑的心情中,她又感到庆幸,庆幸自己不是真的何语,庆幸自己还没有离不开周天行! 见她久久不语,曲英忐忑,咬了咬牙,道:“小公子,你大概不知道吧,王爷曾经有个未婚妻名唤何语,此人生性高傲,不好相处,最重要的是……她是何太傅的女儿,一直秉持贤人之道,对龙阳之事尤为不齿。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刑部尚书之女,名唤于然,此人性格毒辣、刁钻,更加不好相处。若是她们其中一人做了王府的主人,小公子的性命危矣!” 萧予绫笑了,这个曲英真正是个心机深重的女子,虽然才十六岁,在她的前世里面,十六岁还是一个小孩子,她却能够将纵横策略运用自如! 当年,要是没有秦国的张仪,要是没有他那张嘴巴,拉拢了一个又一个的盟军,使得这些盟军之间反目,然后再逐个击破,岂能有秦国的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之势? 可惜,她萧予绫不是被张仪耍得团团转的六国,她曲英也不是纵横天下的张仪,注定了她们现下成不了盟友!至于以后是不是敌人,萧予绫持保留意见。 “你、你为何发笑?”曲英心中犹如打鼓,咚咚作响,十分不安。这个萧姓少年,为何笑容怪异,一双眸子清澈透亮,好像涉世不深,又好像看穿了世间百态,更是看穿了她的把戏! 这个少年是聪明之人,还是只是靠着色相才能在王府谋得一席之地?曲英第一次觉得,或许探听来的消息有误,这个少年,应该是个有见识的人吧? “岭也不知道原因,只是想笑便笑了!”萧予绫摇摇脑袋,这个地方看样子不能多留了,纵使外面再是战乱连连,再是不安,她也得离去了。前一刻出现一个变态的曲怀,她尚在后怕之中。后一秒又来了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曲英,这群狼环视,她若是不跑简直对不起自己重生的生命! “那、那你对我的提议……” “小姐放心,小姐的提议,于你我都甚好,岭会慎重考虑的!”萧予绫后退一步,对她微微一拜,无论怎么样,淮山侯的影响力巨大,她先答应下来,以免得罪了曲英,为自己的逃生之路制造麻烦。 闻言,曲英眉开眼笑,要不是顾及到身份,她恨不得放声大笑。刚才真是多虑了,这个少年,不过如此! 曲英颔首,道:“如此,那以后你我便是自家人了,你若有什么难处,大可前来找我,我定然义不容辞!” “多谢小姐!” 第七十二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二十四) 曲英满意离开,独留萧予绫一人站在原地出神。曲英的话,使她心中空空一片,竟如置身荒芜之中,一片凉风吹来,风沙迷眼,感觉有点想哭。她,莫不是喜欢上周天行了吧? 喜欢上他了?确实是的,不然她不为因为他被众女环绕而烦躁,也不会因为他的一个笑容而怅然! 原来,她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洒脱;原来,女人真的像是贪食的小鸟,明明知道吃了桑葚会沉迷,却还是沉迷;原来,她是不是何语,这都是她的一个劫难! 她用手捂了捂心脏,微疼! 随即深呼吸一口,又露出一个坚定的表情,还好,只是喜欢而已!喜欢,是一种很宽泛的感情。里面夹杂着好感,夹杂着爱情的萌芽,但是,只要离开一段时间,她便能淡忘了! 想着这些,她笑了起来,男人嘛,哪里没有?等她筹齐银子逃出去,找个地方盖栋大房,再找几个面首,生活应该比现下还要安逸。 她努力使自己高兴,努力聆听着大厅中的丝竹之音,努力使自己忽视那一傲然身姿带给她的视觉震撼。 “阿岭,在想什么?何故笑得如老鼠一般?”曲怀见她笑得诡异,看了许久也猜不出缘由,遂忍不住张嘴问。 萧予绫笑容僵住,看向曲怀,经过刚才和曲英的对话,她对淮山侯府,包括对曲怀的戒心更重。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能说出那段话,一定是家人悉心教导的结果。 身为兄长,竟然将自己的妹妹培养成这样,可见,这个兄长自身,又有何等的城府。 她垂首,掩了情绪,不敢像开始那般在他面前胡侃乱诌,恭敬回答:“阿岭见到席间美食,情不自禁,便一时失态!侯爷还请莫笑,实在是阿岭出神寒门,很少见到这般美食,所以才会……” 曲怀笑出声,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道:“阿岭,果然还是孩子,这里是侯府,是我的府邸,你我互为知音,便也是你的府邸。你不必拘礼,若是想吃,便尽情去吃。” 被他一碰,萧予绫的身体立马僵住,真想离他远些,可惜,无能为力,只得讪讪陪笑。 她的变化,曲怀自然感觉出来,了然一笑,问:“阿岭,为何对我无端端的疏远起来?难道,我不是阿岭的知音吗?” “没、没有!”萧予绫答着,眼珠子不断往旁边看,恨不得大吼一声将围在周天行身边的女人全然吼散,然后提醒他该回王府了。再不回王府,她可就要被饿狼叼走了。 曲怀乞会看不见她一双溜溜眼珠? 他的眼瞳一缩,上前拉住了她,道:“阿岭,你刚才不是说喜欢我的府邸吗?不如就趁现在有时间,让我陪你到处看看吧!刚好,这里的食物已经被贵人们用过,再让阿岭用实在是委屈了,我命人再备一份,让阿岭可以畅食。” 这个提议,令萧予绫汗毛竖起,要是转到无人处,会不会有危险存在?或者,食物里面有什么不能吃的东西? 想到这些,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寒颤,回答:“不、不用了,王爷嘱咐我不要走开,不然一会他找不到我,该生气了!” “阿岭放心,我自会命人告知郡王你的去向。再说,郡王现下被贵女环绕,哪里会注意到你?你就随我来吧,我定然在郡王找寻你之前将你带回厅中。” 说着,曲怀甚至上前伸臂搂住了她,将她连拖带拉的往偏门走去。 萧予绫无法,明明觉得跟着他去,无异于跳进深渊之中,可却根本不能拒绝,只希望,那个被众女环绕的周天行早早发现她的失踪。 但,若是他没有发现,她岂不是成了待宰的羔羊? 不行,生命诚可贵,哪能轻易报废? 她的脚坚定的在原地摩蹭,道:“要不,请侯爷稍后片刻,容岭向王爷禀报一声?” “阿岭,你来看看,郡王周围的贵女已经围了好几层,你此番前去难道不觉得太过不解风情吗?”曲怀说着,微微一顿继续说:“再说,阿岭,郡王再宠你,你也只是一个执笔郎而已,你觉得郡王能够容忍你冒犯众贵女吗?” 萧予绫被问得哑口无言,确实如此,此番周天行被众女簇拥着谈话,若是她冒然上前,下场一定惨不忍睹。 可,她怎么能够明知道自己是鱼肉,而对方是刀俎,还放心大胆、心甘情愿的跟着对方走了? 她咬了咬牙,使力挣开了曲怀的怀抱,在他越来越冷的目光下,嗫嚅道:“侯、侯爷告罪,还请容岭向王府中随行的家奴说一声,一会郡王若是寻岭,也能让郡王知道岭跟侯爷在一处。不至于,因为岭的失踪而责罚于岭。” 萧予绫的这话,已经是黔驴技穷的征兆,若是曲怀硬是要拉着她走,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或者,曲怀说让侯府下人转告周天行,她更是没有应对之法。 可偏偏,当她觉得眼前是山穷水尽之时,曲怀却扑哧一笑,道:“阿岭可是对怀有所误解?不然,何至于对怀处处提防?” “我、我没有……” 萧予绫局促不安,急得额上都溢出了汗滴。 正在这时,曲怀却是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不必解释,有道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到底是不是值得阿岭一交的知音,阿岭以后便知道了。” “侯爷……” 曲怀却是看着她一笑,不给她说话的机会,问:“阿岭不是要向王府的家奴说一声吗?还不快些去,我的耐心可是不够好啊。” 萧予绫倏忽抬头,实在不敢相信他竟然轻易答应了她的请求,一时间,眼睛圆睁木木的看着他。 “阿岭如此看着我做什么?难道,你不想去找王府的家奴了?” “不、不是,侯爷请稍后,岭去去就来。” 第七十三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二十五) 萧予绫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走向陪伴周天行而来的几个侍从,对如同一根柱子般挺直站立的王虎小声嘱咐道:“若是一刻钟还不见我回来,你务必要想办法告诉王爷,我被淮山侯找了去。” 闻言,王虎十分诧异,惊道:“阿岭,你万万不可跟着曲怀去呀,难道你忘了刚才在亭中之事?他、他不是个磊落丈夫!他对你……” 一旁的曲怀好似听到了王虎的话,颇有深意的对着萧予绫一笑,萧予绫接收到他的笑意,吓得赶紧打断了王虎的话,压低声音道:“阿虎莫说了,这里是他的地盘,我又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实在是推脱不掉。一切,便拜托你了!一刻钟后,请务必让王爷知道我的去处。” 王虎颔首,如巨石压顶,只觉沉重异常。这个阿岭是王爷所偏爱的,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情,只怕他们这些做侍从的都会被王爷迁怒责罚。 萧予绫见王虎郑重答应,微微一拜,和曲怀离开前厅。 曲怀一路抓着她的手,神情十分怡然,引着她走进幽径回廊,幽径两侧树丛郁郁葱葱,不见一个仆人。 面前一片荫凉,阳光射到枝叶中,在绿荫道上投下斑驳的白点。萧予绫心里更加紧张,四下无人,地点隐秘,怎么想都是杀人越货、奸淫掳掠的好时机。 走着走着,曲怀忽然停了下来,看向她道:“阿岭掌心冰凉,身体发颤,可是觉得冷?” “没……”萧予绫本是要否定的,转念一想,急忙颔首道:“是呀,是有点冷。侯爷,不如我们回到前厅去吧,那里暖和许多!” 曲怀眼睛一亮,柔声说道:“暖和有许多方法,也不是非得回到前厅去。若是等到走回前厅,阿岭怕是已经被冻坏了。” “什么……” 萧予绫忽生不好预感,还不等她反应过来,曲怀忽然发力,一把将她抱了个满怀。她的脚,几乎只有脚尖着地,腰肢被他紧紧的搂住。 曲怀甚至低了头,在她的耳旁轻声问:“现下,阿岭可暖和些了?”说着,也不知道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他甚至长长吁了一口气,带着他体温的气流窜到萧予绫的耳朵眼里,令她身体一哆嗦。 这个淮山侯,真的是个龙阳君! 她吓得脸色大变,却提醒自己必须镇定,若是慌乱,只怕反倒引起了他的兴趣。她明白人类有很多劣根性,尤其是男人,就像是狩猎的猫,抓获猎物不仅是为了果腹,也为了欣赏猎物在他利爪之下瑟瑟发抖的模样。 这样的弱者模样,会给狩猎者莫大的快感和满足感。 反之,若是没有了满足感,对于一个不算饥饿的狩猎者,未必会真的咬断猎物的脖颈。 曲怀,是身份尊贵的淮山侯,是个不会饥饿的贵族,所以,只要她没有让他继续的兴趣,他便没有理由会继续下去。 即便,他要继续,她也要拖延时间。 这一刻,她无比的坚信,周天行会是一个穿着铠甲骑着大马而来的骑士,将她从曲怀手里解救出去。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闪躲,任由他的大掌死死箍在她的腰上,任由他的脸和唇似有似无的碰到她的脖颈和脸颊。 曲怀在她的脖颈处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阿岭身体真香,也很软,比女人还软!” 末了,还用鼻子在她的脖颈间扫过,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无视她忽然间竖起的汗毛,他的唇,甚至轻轻吸上了她的脖颈,用舌头在她的脖颈上舔舐,手也是到处乱抚。 “阿岭……”他满意的在她颈上啜了一个红痕,方才微微抬首,将唇贴在她的脸颊上,轻轻说:“我见过无数的少年,唯有你最特别!” 萧予绫浑身僵硬,暗暗吸一口气,漫不经心的问:“侯爷谬赞!但不知在侯爷眼中,岭有何特别之处?” 曲怀闷闷的笑,道:“阿岭既然谈兴正浓,那我便与你谈上一谈吧。” 说着,他一把将她抱起,自顾自的坐到幽径旁边的石凳上,双手搂住她,道:“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说说话了。” “侯爷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曲怀伸手把玩她的头发,答:“阿岭特别之处很多!不说别的,就单说你这身体,比之水做的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性子,又不像是无能懦弱的女子。” 说着,他许是想到了什么东西,忽然一笑,接着道:“我喜欢少年,就是因为他们身体和女子一般纤柔,可是性子呢,比女子好上许多。不会絮絮叨叨,更不会贪得无厌,能省去很多麻烦。” 萧予绫心下诧异,听这说法,莫非他还不是个纯粹的龙阳君不成? 她摇了摇脑袋,管他的喜好做什么,先想办法摆脱现下的窘境才是关键。 “侯爷,也喜欢女人吗?” 许是想不到萧予绫会有此一问,曲怀微微一怔,看向她的双眼,戏谑的说:“阿岭这样问,莫不是吃醋了?” 萧予绫不理睬他的调戏,径直说道:“方才,侯爷的妹妹,曲英小姐对岭说,郡王纵使再宠爱岭,岭也只是个一个男子,不能为郡王生下子嗣,晚年定然无所依。岭深以为然,遂一口答应下来。” 曲怀蹙眉,对怀里的少年越发不解,现下的情况,无外乎两种反应,要么顺从于自己,要么拼命反抗。怎么,偏偏这个少年,两种都不是。甚至,还十分镇定的和他说侯府与安定郡王的联姻。 他有点怔然,第一次见到萧予绫时她便有很多出乎他意料的地方,没想到,在这种事情上面,她的反应依然出乎他的意料。 想到这些,曲怀有些释怀,难怪不喜男色、洁身自好的周天行也能对这个小小的少年刮目相看。许是因为她的特别,周天行才能与她同食同寝吧! 这种不解和猜测,将曲怀原本的兴致冲淡,他终于没有再用唇去碰萧予绫的肌肤,而是若有所思的看向她,道:“阿岭不觉得,如此良辰美景,说这些事情实在大煞风景吗?你不是说,你十分想念你的知音吗?如今,我就在这里,你却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好生无趣!” 萧予绫不以为然的一笑,道:“非岭无趣,实在是事关重大,所以岭不得不问。” “哦?”曲怀说着,松开了一只手,从她的腰间来到她的下巴,将她的头勾了起来,道:“本侯倒是要听听,这有什么重要的。” “王爷喜欢女子,所以必定有后。但不知,侯爷是否也会有后?” 曲怀嗤笑一声,回答:“本侯是堂堂丈夫,岂会只宠爱男子,岂会无后,岂会贻笑大方?” 听到他的话,萧予绫了然一笑,道:“侯爷所言正是,侯爷与郡王,都是伟岸丈夫,自然不会因为岭区区一小子而误了大事!” “你……到底要说什么?” “侯爷既然知道不能因为喜恶而误了延续香火的大事,那也该知道,不能因为一时的兴致而破坏了侯府和王府的关系!” 闻言,曲怀一把将她推到在地,温柔不在,上前死死扣住她的下巴,轻蔑一笑,俯身看她道:“原来说了半天,你不过是不愿意顺从本侯!不过,阿岭当真是年少,天真得很!你以为,郡王会因为你和本侯翻脸,你以为没有了你本侯的妹妹就不能成为正妃?她诞下的子嗣就不能继承王位了?” 他的力气真大,恨不得将她的下巴生生扳下来,萧予绫忍着痛,柔柔一笑,异常坚定的说:“岭,什么都没有以为。岭只是知道,于王爷而言,岭不仅仅是个执笔郎,也不是靠着皮相度日的小子。岭,对王爷,十分重要!” 对上她一双笃定的眸子,眸子中黑亮的光泽无比坚定,曲怀有些怀疑,按理说,定安郡王绝不是一个纵情声色的人,也不会姑息一个小小的执笔郎。 可,为何这个萧姓少年如此肯定,甚至敢说她对周天行来说十分重要。 曲怀踌躇,就像萧予绫说的那样,他不会为了玩乐而不顾延续香火的大事,也不会为了玩乐而破坏和王府的联姻。如果,她对周天行真的很重要,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任性而为。 萧予绫将曲怀的神情看在眼里,轻轻将他的手打掉,缓缓站了起来,头微扬,腰板笔直的说道:“侯爷若是不信,我们大可一试,若岭所言不实,侯爷可以再行处置岭。但若王爷真的看重岭,还请侯爷不要为难岭。侯爷放心,岭是懂得感恩的人,侯爷今日的宽宏大量岭一定铭记于心。日后,岭在王府,也会对曲英小姐多加帮衬的!” 曲怀沉吟片刻,问:“哦?阿岭以为,应该如何试法?” “很简单,侯爷大可与岭在此等候一个时辰,若是王爷差人来寻岭,其中意味着什么,侯爷自然明了。” 曲怀一听,笑了,他知道刚才她跟王虎说的话,也知道她这是在拖延时间等待周天行的到来。可他还就是要和她玩上一玩,让她彻彻底底的明白,就算周天行知道了她的去向,也不会为了她和他生出间隙。 他是淮山侯,是整个淮山的主人,占据了南北之间的要塞,是周天行挖空心思结交的人! “呵呵!”他愉悦的笑了两声,道:“阿岭呀阿岭,本侯原以为只有妇人才会贪得无厌,才会有不切实际的妄想,没想到呀没想到,原来阿岭也和妇人一般呢!” 萧予绫不理会他的讥讽,周天行一定会来找她,不为别的,就为她可能是何语,可能握着关系他未来的遗诏,他也定然会前来! 思及此,她道:“还请侯爷记得,若是王爷真的来寻岭,以后侯爷不可再为难岭!” 曲怀对她的话不以为然,用明显不在意的口吻说:“本侯自然记得,若是你对郡王而言真的重要,本侯虽然不是君子,也懂得不夺他人所爱的道理。” 话毕,两人沉默,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 萧予绫垂着脑袋,看向地上一闪一闪的斑驳光影,按照这些日子周天行的行为来看,他依旧怀疑她是何语。所以,他定然会来,会将她从曲怀这里救走。 她甚至像是被锁在瓶子里的恶魔一般,暗暗在心里祷告,要是他来救她的话,她一定会把实话告诉他。让他不要再为了根本找不到的遗诏而伤神,让他腾出精力去做别的准备。 斑驳的光影好像微微移了一点地方,这说明,时间已经过去了不少。 萧予绫心中打鼓,又开始祷告,要是他来救她,她不仅会告诉他实话,还可以利用她的知识,来帮助他,帮助他取得他想要的东西。 可惜,周天行没有听到她的祷告,没有按照她的心愿出现在她的面前,王府的下人,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开始不耐烦,难道真的错估了形势? 她愤愤然的下定决心,周天行要是再出现,她不会告诉他实话,一个字也不会说! 没有多久,便听到不远处传来阵阵脚步声。 脚步声渐近,一身着紫色蟠龙衣袍,腰系黑色白玉扣带,头顶紫金冠,脚踩金边黑色皂靴的伟岸丈夫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这个人,正是周天行。 他看到萧予绫完好的站在那里,明显松了一口气。 对上他深邃的眼眸,萧予绫怦然心动,明明知道他会来,明明知道他的到来多半是为了何语,为了那份至关重要的遗诏。 可她的心,忍不住的悸动。或许,他的到来,不仅仅是为了何语,也是为了她,为了能带给他欢乐的她。 不然,为何他刚才会因为看到她完好无损而松气?不然,他看她的眼神中,为何会有失而复得的喜悦? 第七十四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二十六) 周天行隐去了情绪,大步上前,对萧予绫斥责道:“阿岭,本王让你不要乱跑,你莫非没有听到?这许久不见你,是不是在侯府之中迷了路?看本王回府不重重罚你!”说着,他看见一旁仍然处惊讶当中的曲怀,道:“还不快谢谢侯爷,多亏了侯爷找到你,不然侯府如此大,你还不得四处乱转!” 萧予绫领命,垂首对着曲怀一拜,道:“岭今日忘了规矩,在侯府迷路,幸得侯爷相助,岭,不甚感激!” 曲怀回神,眼中晦暗不明,微微颔首。他们的打赌,原本只是赌周天行会派人来寻她,想不到,周天行没有派人来,而是亲自前来! 他看向萧予绫,真如她所说,她对定安郡王而言,不仅仅是个下人。 思及此,他不禁好笑。刚才,他还对曲英找她结盟的事情嗤之以鼻。没有想到,妇人的直觉竟然如此精准。 周天行见萧予绫行了礼,全然不顾曲怀和在场的下人,很自然的伸手将她牵住,好似多一刻也不想耽误下去,对曲怀道:“阿怀,本王今日离府久矣,须得回府了。” 曲怀没有挽留,只是客气的将他们一行人送到门外。 周天行和萧予绫进了马车,本是准备教训她一顿的,她一个妇人,竟然敢和声名狼藉的曲怀独处! 哪知道,她忽然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不言不语。 在侯府的后院看见他时,她便有种冲动,很想扑到他的怀里,很想从他坚实的臂膀里面汲取温暖。 现下,终于没有其他人,她终于可以放下顾忌,双手自然是死死的搂住他。 周天行愣住,感觉她身体微颤,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将严厉的话语收了回去,由她安静的抱着他。 半响,他方才开了口,虽然仍有责备之意,语气却更多的是宠溺,道:“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刚才为何不听本王的话?竟然敢……” “不是我想跟着曲怀走的,是他强拉着我走的。” 马车已经动了起来,路过不平处,猛然颠簸一下。萧予绫惯性的摇了一下身体,将周天行抱得更紧,脑袋埋在他的胸前,闷闷诉说自己的委屈。 “我不想走,可是我只是个执笔郎。” 周天行叹了一声,她只是王府的下人,自然不能违抗曲怀的意愿。是他糊涂了,她能想到及时告知他,已然不易。 只是,虽然怜惜她受了惊吓,可今日的事,全因她的不坦诚而起。若是,她肯言明自己的身份,若是她光明正大的走到他的面前,他岂会让她做一个小小的执笔郎,曲怀又岂敢对她用强? 思及此,他拳头紧紧一握,不能再耽误下去。夜长,梦方多! 他长臂一揽,将她揽到了怀里,幽幽道:“阿岭,可还记得先前本王问你的问题?” “嗯?” “本王问你可知道本王为何在曲怀讨要你时没有一口回绝。” “记得……”提到这个,萧予绫有点心虚,刚才因为后怕,所以才会死死抱住他,才会对他失了警惕。可他这个问题,将她从恐慌,从激动中拖了出来。 “那你该记得本王说过的话,因为你一贯的对本王说谎,本王才会给你教训!” “记、记得。”萧予绫说着,想要离开他的怀抱,想要直起身子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呆着。 可周天行的手,却是紧紧的搂住她,让她只能趴伏在他的怀中。 他低沉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道:“阿岭为何要闪躲?难道,本王不值得阿岭真诚以待?还是,在阿岭的心中,本王和曲怀一样?” “不,你和他不一样!”听到他后面的问话,她下意识的出声反驳。话落,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悻悻然。 周天行对她的反应莞尔一笑,将她搂得更紧,让她紧紧的贴在他的胸膛上面,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道:“原来,本王和曲怀不一样呀……那为何,阿岭不愿对本王交心呢?” 萧予绫的脖子僵住,幸好她的脸靠在他的胸脯上,她还不至于失衡摔倒。 他的臂膀揽过她的胳膊,大手放在她的腰际,自然能感受到她一刹那的僵硬,了然一笑,道:“阿岭,为何不回答本王的问题?” “我……” “阿岭觉得,本王是怎么样的人?” “王爷是……” 周天行不给萧予绫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冷然道:“阿岭莫不是想说,本王乃是皇孙贵胄,你出生寒门,不能妄议?” 萧予绫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这个,叫不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她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他就能想到了下文。 “阿岭,你既然不能妄议,那本王便自己说吧。”周天行开了口,微微停顿后接着道:“本王以为,本王俯仰于天地之间,无愧于祖宗,也无愧大丈夫之名。本王虽不敢夸口说本王是天下第一贤人,可本王却敢说,本王是个可亲可靠的丈夫,是个能令下臣仰仗的主子,能令妻儿无忧的夫君!” 说到这里,他伸手拿住她的两个胳膊,将她从怀里轻轻扶起面对他,道:“本王的意思你明白吗?阿岭若是有什么苦衷,大可向本王一吐!” 在他的灼灼眼神之下,萧予绫感觉先前竖起的高墙正在崩塌,心房上面的壳一点一点的落了下来,噼啪一声后灰飞烟灭。 她张了张嘴,说吧,把遗诏下落不明的事情告诉他。就像他说的那样,他是个可以令人仰仗的男人,是个可以保妻儿无忧的夫君。 或许,即便没有了遗诏,他也还是会念及与何太傅的君臣情意,会善待她这个假何语! 萧予绫从未想过要告诉周天行她重生的事情,因为她知道,一个人的认知,对待事物的观点,是根深蒂固的东西。一个弄不好,他或许会将她当成疯妇,更甚至,将她当做妖孽给放火烧了。 她只是,只是需要采用委婉的方法,告诉他遗诏已经消失无踪。 可,话到嘴边,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如果,自己一时冲动说出了实情,令他大怒,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她心里在激烈的斗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能说,生命诚可贵,千万别浪费。可另外一个声音不断地拍击她的心房,至少让他知道一般真相,不然,对不起他的真情相待,对不起自己的怦然心动。 “王爷,其实……” “嗯?”周天行并不着急,一双如黑曜石般璀璨的眼眸专注的看着她,专注得眼睛里面只有她。 萧予绫看到他眼眸中自己的影子,微微一动,道:“我,我其实是个女子……” “本王知道。” 他果然是知道的!萧予绫听到他的话,忽然就轻松下来,是呀,很多事情他都是料到的。那么说与不说,他都会知道,何不如现下向他全盘托出? 只是,这个全盘,当然是她计划好的全盘。 有了计较,她忽然镇定无比,徐徐说道:“我有一次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荒郊野外,头上甚至还有一个血窟窿。我仔细回想了很久,想不起所有的过去,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周天行听到这里,沉吟片刻,道:“你所说的……可当真?” “当真!”萧予绫说着,轻轻撩开了自己的额前的碎发,道:“王爷请看,这里还有一道淡淡的疤痕,这便是当时我醒来时头上的血窟窿痊愈后留下的印记。” 周天生伸手抚上她的疤痕,红红的痕迹显示着这是一个新伤,她没有在说谎,她竟然忘了所有的事情! 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尤不死心的说:“如此说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的。” “连你为何受伤也不记得了?” 萧予绫眼神微微涣散,眼睛明暗交替,明显陷入了回忆之中,然后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无力的摇了摇头,道:“不记得了!” “难道,连你的父亲,对你最重要的东西,你也全部忘记了?” 萧予绫颔首。 “那你告诉本王,为何要骗刑风说自己叫做萧予绫,又为何要装作男子进到王府,还有,为何要在刑风面前故布疑阵,遮掩自己脚底有红痣的事情?” 这一连窜的问题,若是他人恐怕无法自圆其说,但是萧予绫从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后,为了生存已经习惯撒谎。 她不过是在心里小小的慌乱一下,便迅速的镇定下来,答道:“当时,我醒来后,走到街道上实在想不起自己的姓名。刚好,见到绫罗,心生羡慕,再反观自己,衣衫褴褛。忽然想到,若有人能赠予我一绫罗就好,于是,便给自己取名予绫。至于萧姓,我也不知道为何,只是下意识而为之。” 说着,她小心看了他一眼,见他好似相信了大半,咽了咽口水,又道:“至于故意接近刑风进到王府之事。一则,为了生存,天下之人皆知王爷是贤明君主,人人都以为王爷效力为荣,我自然不例外。扮作男子,只是为了方便。二则,我总觉得,我应该进到王府。” “那你故布疑阵之事又作何解释?” 说到这里,萧予绫面有哀伤之色,道:“这,实在是因为我无意中得到了何语的存在,然后发现自己和她有许多共同之处……” 她长叹一声,又张了嘴:“后来,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是何语,可我不知道遗诏的下落,也害怕太后的追杀,所以才想出这么一个法子……望王爷恕罪!” 第七十五章 真作假来,假亦真(一) 周天行听到这里,难免生出哀戚,她的话说得有理有据,言辞恳切,不像是在撒谎。如此说来,父皇留给他的诏书,原本属于他的天下,便都因为她的失忆而成了镜花水月? 他原本笔直的腰杆不由弓了起来,双肩耷拉,好似被人抽去了灵魂,茫茫然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萧予绫起初十分胆怯,害怕他因为寻不到遗诏而处置她。 她垂首,不敢看他,静静等待他的宣判。 过了许久,未听到他的声音,她方才小心抬首偷看他。 一下,便看到了他空洞的双眼,看到他因为失望而颓废的面色。她的心微微一紧,全然忘了自己是个弄丢了遗诏的罪人,不管不顾的握住他的手道:“王爷,我虽然想不起来遗诏的去处,可是我知道,登基为帝,不仅是靠遗诏讨伐这一个方法。你是个心怀天下的丈夫,自然有心想事成的那一天。” 周天行看了看她,在她黑白分明的眼中看到了担心,不由惨然一笑,问:“有什么法子呢?即便是有了法子,也到底名不正言不顺,纵使君临天下,我也会被史官所病垢,被贤士所唾骂。” 萧予绫注意到他的自称,他是个注重身份的人,却用了不得体的自称。该是,伤心过度所致。 她死死捏住他的手,见不得他这副模样,道:“谁说的?你当真以为这史官笔下的东西便真的是实情,天下贤士当真火眼金金?只要你愿意,我们总归能想到法子!只要你登位,史官还不得听你的?贤士还不是要对你歌功颂德?” 周天行长叹一声,她的话是有些道理。可他不是她,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他深入骨髓的观念,哪里能够因为她这一两句话而改变? “王爷!”萧予绫心微刺痛,原来感情真的会将对方的喜怒直接变成自己的喜怒。他眼神空洞,她便跟着手脚无措! 她松了他的手,改而捧了他的脸,认真的问道:“王爷,你觉得尧舜可是贤君?” 周天行哪里有心思搭理她的这个幼稚问题,天下皆知,尧舜乃是开天辟地的贤明君主,为君者,都以堪比尧舜为荣! 他扯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置一词,身体向后一靠,疲惫的将双睑阖上。 萧予绫也不管他的反应,执着的说:“都说尧舜是天下罕有的明君,是为君者的楷模,更有史官大赞尧帝贤明将帝位禅让于舜,舜帝更是英明神武。可谁知道,这两个人,一个是晚来昏庸之人,一个是野心勃勃的窃国贼!” 即便,因为寻不回遗诏而意兴阑珊,周天行听了她掷地有声的话还是不免吃惊,却并不睁眼看他,只是不屑的反驳:“一派胡言!” “看!这便是史官的作用,这便是所谓的贤明君主!很多时候,要得到一个东西,并不需要师出有名。名目,只是胜者为自己穿上的遮盖丑陋真相的衣袍而已!”这些,其实是萧予绫一向不屑的强盗逻辑,可为了安慰他,她竟将这强盗思维说得振振有词。 “……” “王爷请耐心听我说完,历史上真正的尧舜,并非传说那般!尧帝时代,因为神州大地遍地荒芜,洪水肆意横行,而舜治水有功,尧欣赏其才能将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了他。” “这些,贵族士家中三岁的孩童也知!” “对,这些大家都知道!可是,后来的事情,并非如大家所赞誉的那般!尧中年之后沉迷于修仙之道,堂堂帝王,不知勤政爱民,却追寻虚无的成仙之道,真正是滑天下之大稽!同时,他命舜摄政,舜借机铲除尧帝势力。等到尧风烛残年想将王位传于儿子之际,舜却已然大权在握。他为了权力,毅然囚禁了尧帝和太子朱丹。而后,他先是摄政,后授意群臣请他登帝位,最后,以禅让之法夺得了帝位。” 说到这里,萧予绫捧住了周天行的脸,死死挤压他的脸颊,硬是迫得他睁开双眼对上她一双翦水明眸,道:“王爷,我说的话你可听到?舜帝是真正的乱臣贼子,可因为他成功了,用巧妙的手段遮掩了真相!所谓的贤名,所谓的美誉,不过是成王败寇的写照。你,不必因为找不回遗诏而伤心。你是有才之人,你治理了咸阳城,使得它繁华胜过京城百倍;你率领了将士驱除鞑虏,使得边疆万民安康;你声名远播,使得贤士跋山涉水来投……只要、只要你有恒心,你想要的,终归会是你的。” 她的话,实在是大胆,令周天行无法对答。贤士所追捧的、贵族所在意的,到了她的嘴里成了赤裸裸的世俗较量,成了不堪一击的权力斗争。 他若是有她说的那般洒脱,他早早便打到了京城,登了帝位。可惜,他看不开,他做不到。 他伸手,学着她的样子抚摸她的脸颊,低声道:“阿岭,你……不必为了安慰我,而说出这些有违大仁大义的话。” “我是想安慰你,可我说的是实话,不是我胡编的。”她着急,要怎么跟他诉说呢?历史,因为在这个皇权至上,这个忠孝重于一切的时代,已经被美化和篡改得面目全非。即便,大家知道实情,也全都装作不知。这就是所谓的贤名,所谓的仁义。 “阿岭……”周天行落寞的笑了一下,道:“你说的是实话?那我问你,这实话你是从何得知?” 从何得知?看闲书看到的,从庞大的网络知识里查证的,听电视讲座晓得的。 只是,这些途径,没有一个能向他解释。 她支支吾吾半响,道:“我、我,小时候听父辈说起过……” 周天行颔首,她的父亲是太傅何明,是曾经大周王朝鼎鼎有名的学识渊博之人,会跟女儿说起这些一点也不奇怪。 她是何家的贵女,自幼才华卓越,记得这些更不奇怪。 倏忽,周天行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想法,令他浑身一震! 她不是说她失去记忆了吗?她不是说她前尘尽忘了吗?为何,她不记得遗诏的下落,却记得儿时父亲的教导? 难道说,她在撒谎? 人,总是会下意识的选择对自己有利的猜想! 周天行此刻,知道了她撒谎,连带的,将她不知道遗诏下落的话也推翻。 都说,贤臣会试探明君。她是何太傅的女儿,是才德兼备的贵女,想要试探一下他的德行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他几乎立即认定了她是故意撒谎遗诏不见,本意就是为了试探他,看看他是不是仁义的君主,看看他会不会因为没有了遗诏而对她这个贤臣的后人加以照拂。 第七十六章 真做假来,假亦真(二) 心里有了计较,他在她不在意时粲然一笑,双臂一伸,将她搂到了怀里,道:“阿岭……不,该是阿语才对……” “王爷,还是叫我阿绫,绫罗的绫,我习惯这个称呼。” 他颔首,将脸颊枕在她的头顶,低喃:“嗯,阿绫,予我绫罗,比起阿语来这个名字倒是更贴心些。” 他的脸轻轻蹭着她的发,好像两个慵懒的小猫互相依靠着为对方顺毛,并不暧昧,却十分亲昵,柔声说道:“你,受苦了。以后,本王会好好照顾你的。” 萧予绫微愣,他竟然丝毫不动怒! 就在她委婉说出部分事实之前,她心里隐隐肯定他不会因此要了她的命,相处多日,她看得出他不是嗜杀之人。但没有想到,他竟然丝毫不追究。 常人,不会因为做不成皇帝而苦恼。因为,皇位离常人太遥远。 但,皇上和太子,会因为不能做皇帝而苦恼,因为这实在是原本就属于他们的东西。 她深深明白他的苦痛和郁闷,所以,他若是动怒,她是可以原谅的。 万万不曾预料到,他不为难她,还承诺要照顾她。 萧予绫无端端的生出一丝愧疚,毕竟她撒了谎。无论脸皮多厚,无论本性多么凉薄,在欺骗了他人却换来他人真心以待时,难免都会惴惴不安。 她在庆幸躲过一劫,又在因为欺瞒而心虚,所以不曾注意到,她刚才的说法漏洞极大。也不曾去思考,周天行如此聪明的人,怎么会抓不住这个漏洞。 在缓缓前行的马车里,两人依偎着对方,许久,她才轻轻抬首看他。 对上他一双黑亮的眼眸,眼眸清澈宛如清泉,清晰倒映着她的影子。她心底发出一声叹息,罢了,罢了,反正在此地也是迥然一身,何必要管什么身份地位,要想什么离去?他如此待她,她就以他为家,安安心心呆在他的身边吧! 思及此,她再次伸手环住他,道:“我以后在四下无人之时,可以唤王爷天行吗?” 周天行的手轻轻抚过她长长的青丝,答:“阿绫以后便是我的家人,自然可以称呼我的名讳。” 在这里生活多时,萧予绫早已了解这是一个等级严苛的时代,他若是不答应也是人之常情。深入骨髓的礼仪教化,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抛弃。 她问这话,问得有些鬼使神差,问完她就后悔了,所谓得寸进尺便是她这样的行为。周天行能不计前嫌,能够许诺照料她,她不知感恩反倒忘了本分。 她心里做了被拒绝的准备,虽然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她怔愣片刻之后,喜悦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她的心头,将她的心肺脾脏全然占据。 堂堂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然答应了她的无理要求。而且,他还说,从今后,他便是她的家人! 家人,家人!看似寻常,其中却透着无比亲密的关系。 萧予绫呵呵笑开,生出无限感慨。在这个世上,她便是无根草,便是漂浮萍,可却因为他的一句话,有了尘埃落地的感觉,有了落叶归根的唏嘘。 “天行,谢谢你,谢谢你!”真的感谢你,让本是游魂的我有了遮风避雨的家。 “不是说好了是家人吗?家人之间,何必言谢?” 是呀,一家人,哪有相互客气的? 萧予绫的心,好像是在海上被海风吹起的船帆,鼓鼓的、胀胀的,被他给的感动所盈满,再也容不下其他东西。 因为有了这种盈满,她感到自己得到了许多,必须迫不及待的给予他一切,不然会不安。 她决定了,以后要尽自己的能力为他达成一切。 思及此,她无比郑重的说道:“天行,我觉得我虽然不是当世名流贤士,可我有很多他们没有的长处,也能帮你做许多他们做不到的事情,更能帮你想许多他们想不到的主意。” 她说得毫不谦虚,只差没有大声宣布,我是人才,是人才! 周天行先是一愣,她一个妇人居然能自信的说出这番话,随即想到她的一番作为和欺骗,倒也真是懂得不少!而后不由叹息,可惜她是个妇人! 一个妇人,纵使再有才华,也只是一个妇人而已。 想到这里,他朗声笑开,戏谑道:“是呀,阿绫可以为我做许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也可以为我想许多别人想不到的点子!” 这话,没有什么问题,可他的语气听在萧予绫的耳朵里非常不舒服,她有点不悦的问:“怎么,你不相信吗?” “信,当然信!阿绫若是愿意,可以为我生儿育女,可以为我想些法子开枝散叶……这些,不都是他人无法做到的吗?” 萧予绫瞠目结舌的看着他,即便意识到他瞧不起女子,却顾不得计较。她对他,确实是有那种意思的,可他这样说,是不是太直接,也太快了吧? “天、天行,你……” “怎么?阿绫为何双眼圆睁看着我,难道说,你不愿意?” “不、不是……” “那你是答应为我生儿育女了?” “也不是。” 周天行蹙起了眉头,做很认真的思考片刻状,道:“阿绫,我委实困惑,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本意是什么?” “我、我只是觉得,是不是太快了些?”萧予绫说出自己的疑问,好像在今天之前,他们还是主从关系。虽然,他对她确实特别。 周天行又是朗声笑开,反问:“阿绫忘了,你和我自小是有婚约的,父母之命,怎么能说快呢?” 闻言,萧予绫的表情僵住。难道说,他的承诺,他给予的包容,全都是因为他和何语的婚约?因为她占据的这具身体,是他老师的女儿? 他对她的那些情意,他刚才在淮山侯府中的焦急,都只是因为何语,与她萧予绫没有半分关系? 第七十七章 真作假来,假亦真(三) 周天行见萧予绫眸子不断黯沉,且面部渐现纠结之色,有点弄不懂她的心思。不禁反思自己的言论,发现并没有不妥之处,只得暗叹难怪圣人曾言惟小人和妇人难养也!不过眨眼的功夫,她便表情几变,让他摸不准头脑。 他不再言语,多言意味着多错,只是伸手将她揽住。大手紧紧的扣住她的肩头,希望借这种身体的接触传达自己坚定的决心和不变的诺言。 萧予绫感到他手上的力量,从思绪中回神,侧头看了看他揽住自己的手,又看向他深如寒潭的眼眸。此时此刻,他眼眸中的人是她,如同她眼眸中的人是他一般。 她开始笑自己的患得患失,管它起因是何语还是何明,现在只剩下一个人在他身边,就是她萧予绫。 见她忽然眉开眼笑,周天行越加疑惑,却忍住了好奇没有询问原因,而是岔开话题道:“阿绫,稍后回府我便向世人张榜宣布我找回你的消息,然后摆宴庆祝,也顺便祭奠太傅的在天之灵!想必,天下之人听到这个消息也会奔走相告,欢喜非常。” “不……”萧予绫摇头,她要做她自己,过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何语的延续,更不要以后的生活因为遗诏、因为何太傅而危机重重。 “阿绫为何摇头?” “王爷,我失了记忆,根本记不得以前的事情,无端端成了何语,心中难免有些不踏实。加之,遗诏的事情怕已经是很多人都知道的秘密,若是我贸贸然出现,定然会引来朝廷对王爷的忌惮,对王爷,对咸阳不利。若是朝廷发难,而我拿不出遗诏,只能为咸阳城带来灾难,带不来福!”还有一句话,萧予绫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做了何语,就意味着要面对太后和成帝的暗杀。 她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一切会危及到她生命安全的可能,她都要坚决的扼杀在摇篮之中,保住自己长命百岁。 周天行岂会不知道她心里的那点顾忌,淡然一笑,道:“阿绫所言甚是,是我考量不周。以后,你便是萧予绫,刑风的远房亲戚,只要你高兴,便与何语没有半点关系。” 见他答应,萧予绫柔柔说道:“天行,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我虽然是个妇人,可自问有些能力,我想用平生所学助你一臂之力……”萧予绫说着,期盼的看向周天行。她的想法是,她拿不出遗诏,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要让周天行重视她,她一定要干出一些成绩来。据她所知,虽然贤士和贵族多瞧不起妇人,却对有才之人十分赏识。 若是她能有所建树,以后往大了说可以抓住周天行的心,往小了说,起码能保住自己的安全和名声。 她是个独立的人,不愿意,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未来,完全压在男人的一颗心上! “你想助我一臂之力?可你身为妇人,多有不便……” “天行,在世人的眼里,我难道不是少年郎吗?”萧予绫反问,一双杏仁大眼水灵灵的望着他,其中有些得意和喜悦。为她一直以来的装扮而得意,王府上下,还没有人识破她呢! 周天行一愣,这个要求十分荒唐,自古以来,便是男主外女主内。即便咸阳城中民风开放,也有女子出门主事,但仅限经商而已,从未听说过有女子参与政事。她如此要求,岂不是牝鸡司晨? 转念一想,既然决定要宠她,让她以他为天,便应该毫无保留的宠,她才会离不开他。虽然荒唐了些,却并不会有损大局,反倒多有益处。 打定主意,他的手抚上她的眉眼,用略微粗糙的指腹在她的眼角轻刮,问道:“阿绫以为,你可以为我做些什么?” 萧予绫被问住,一时半会竟然找不到可以回答的话,她虽然自信满满,可要说具体的事情,她还没有往细处想过。 对她的沉默,周天行倒也不介意,提议道:“既然阿绫未想清楚,那就还做我的执笔郎吧,待到你有了主意再告诉我就是!” 萧予绫正要颔首,马车忽然震了一下,震得她身体向前惯去,幸而有周天行搂抱住她,免了她扑倒在地的危险。 周天行怒,喝道:“外间何事?” 马车停下,车外传来说话声,一男子朗声说道:“郡王殿下告罪!我家小姐特意为郡王准备了一件礼物,本欲宴席后送与郡王。哪知郡王走得匆忙,我家小姐顾不上礼仪,大胆前来。还请郡王体恤小姐拳拳之心,许我家小姐一见!” 周天行闻言,左手依然搂住萧予绫,右手缓缓揭开车帘,望向外面,见到一辆玄色马车斜斜拦在路旁,车的右侧有淮山侯的标志。 被他半抱在怀里的萧予绫,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切,初时的诧异过后,便是忐忑和恼怒。 刚才光顾上感动了,竟然将他的身份忘却,更将这个世界的规则忘却,甚至,忘却了他在不久之前,已经有了一个未婚妻。 现下,这个未婚妻还追了上来,若是再进到车里,他岂不是有了左拥右抱的艳福? 周天行发现了怀中人身体的瞬间僵硬,只当妇人生性善妒,俯首对她耳语道:“阿绫放心,不管是谁,以后进到王府,也只是个侧妃而已。我的妻子,只有你一人!” 他的承诺,对这个时代的女人而言无疑是天大的恩宠。堂堂的王爷,将妻位许给一个没有父兄照拂,没有丰厚嫁妆的女人,已然是情深意重的举动。 萧予绫不是不明白这些,可她无法接受。她若要爱,便会给对方全部,也要对方回报给她全部。 她现实,也小器,做不来不计回报的事情,更办不到宽容贤惠! 她没有回应周天行的话,也没有丝毫的表示,只是对他的爱意,好像滋滋燃烧的大火,迎来了一盆冷冰冰的水,不至于全然熄灭,却也让她冷却下来。 她垂首,低眉顺目,却在暗暗告诫自己,又不是真正的才十五、六岁,为何行事冲动,全然不知瞻前顾后! 在车外候着的是曲英,淮山侯的妹妹,周天行无论如何也不能怠慢的。 他命人将车门上厚重的幔帘挽起,柔声说道:“外面日晒,还请阿英小姐到车里一叙!” 话毕,马车轻轻一动,想来是有人扶着曲英上了马车。 眨眼间,曲英已经猫着腰走了进来,本是要行礼的,被周天行制止住道:“阿英小姐不必多礼,快快请坐,马车狭小,当心撞到脑袋。” 曲英小声应了,坐到他的另一侧,双手捧着一个冠冕,莺莺说道:“英自见到王爷面容,便喜不自胜,每每祭天拜神必然祷告,惟愿有幸能在王爷左右。今,王爷答应迎娶英,英深感荣幸。虽然自幼习得规矩,知道女子当矜持自省。可,英以为,王爷是伟岸丈夫,洒脱之人,应当能容许英放纵一次。所以,英斗胆从府里追来,想要将英亲手所做的冠冕和缣巾送与王爷!” 萧予绫冷眼看着曲英手里的冠冕和缣巾,这两样东西,都是妻子为夫君所做。这个曲英倒是开放,还未过门,就开始为周天行操持起来! 再想到曲英先前在侯府里对自己说的话,萧予绫的手脚开始发寒,他的女人,不仅有她,有曲英,有于然,还有她、她、她! 这样的生活,难道是她所期盼的生活?有无数女人的家,难道是她所依靠的家? …… “如此,本王谢过阿英小姐的盛情!”说着,周天行便伸出手,作势要将曲英手里的冠冕和缣巾接过。 曲英却是闪躲了一下,略带羞怯的祈求:“还请郡王准许……英想为郡王亲手戴上!” 话毕,她抬首望他,对上他黑亮的眸子,双颊绯红,立即将头半垂,不安的咬着下唇,好似含苞待放的花朵,即渴望又害怕的等候他的决断。 任何一个男人也不可能拒绝如此美丽而温柔的贵女,更何况,周天行已经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他沉吟片刻,道:“本王……有劳阿英小姐。” 说着,他松开了搂住萧予绫的手,微微侧身,方便曲英为他裹巾戴冠。 随着他的手离开,萧予绫身上的温度越加低了下去,他给予的那点暖意,根本无法留在她的身体里。 曲英见状,连忙起身,微微曲膝,为他裹巾戴冠。 她先将冠冕放到坐塌上,一双芊芊素手轻轻取下他头上的金冠小心放到一旁,拿着细绢制成的缣巾,绕到他的额前,从他的额往后包发,并将巾系紧,余幅使其自然垂后,垂长至肩。 而后,她取了坐塌上面的冠冕,为周天行戴上。此冠冕名唤远游冠,仅为王公所佩戴。冠上有展筒,饰三梁,其形方,后倾,外有围边,开前合后。 萧予绫不得不客观的承认,这样的冠冕,这样的巾,将周天行的贵气发挥得淋漓尽致! 曲英做好这一切,站在车外的侯府下人十分机灵,忙不迭的递上铜镜。 曲英接过,双手扶着铜镜左右,左脚后曲,微微欠身道:“郡王请看!” 周天行望向铜镜,镜中隐约可见冠冕样子,满意颔首,赞道:“本王早就听说阿英小姐秀外慧中,没想到还有一双巧手,此冠本王定然珍藏!” “不要!”曲英忽然高声喊道,喊完,在周天行诧异的注视下微微一羞,以袖掩面,却露了眼眸小心看着周天行,道:“王爷尽管戴着,待到用旧了,英自然会为王爷做一顶更好的!” “哈哈哈……”周天行笑开,答:“如此,本王便先谢过小姐了!” 第七十八章 真作假来,假亦真(四) 曲英见周天行开怀,整个人好似雨后怒放的花朵,五官因为喜悦而鲜活起来,眼中春意涟漪,十分自然的说道:“郡王多礼,郡王喜欢,是英的福分!” 说着,她微微停顿,双颊如飞霞,如蚊吟般低喃:“英思郡王若狂,惟愿两心相似,早日厮守一起!” 话毕,她也不看周天行,更加不理睬萧予绫,盈盈一拜,衣袂蹁跹,转身走出马车,欢快离去。 萧予绫五味杂陈,若只是看戏,她应当感叹这个侯府小姐敢于表达爱意的奔放性情,竟然连‘惟愿两心相似,早日厮守一起’这样催婚的话语都能说得出。 可她早就身不由己,从做戏人成了戏中人,与他有关的一点一滴,她又怎么能冷眼旁观? 曲英一走,马车缓缓开动,周天行的注意力回到萧予绫身上。 知道她心里的不快,可周天行觉得,自己已然许她妻位,这便是最有利的保证。现下她一时妒意大发,过些时日冷静下来便会好的。 他不出声,她倒是先沉不住气了,问道:“你日后要娶很多女人吗?” 周天行一愣,答:“娶自然只娶一个……” 在萧予绫眸光闪动之时,他又补充道:“纳倒是会纳许多!” 她顿时有些无力,她和他之间有太多的不同,这种不同不是吃穿用度的习惯,不是迁就一二就能过去。他们的不同,在骨子里面,在思想里面。 萧予绫知道,要改变一个八岁孩子的本性尚且不容易,更何况是一个成年的男子。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深入骨髓的东西更是不可能!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伤心,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只是化成了一声叹息。 周天行越发不能理解她,好好地,她为何叹气? 莫不是,妒意大发? 想到这点,周天行放眼看向外面,眼神悠远,回忆说:“阿绫,我五岁那年,南蛮进贡了一只灵猴,通体雪白、猴头圆润,且很有灵性,我十分喜欢。甚至于,不顾宫里的规矩,将灵猴私自带到了东宫之中喂养。 那灵猴被我宠坏了,变得骄横跋扈,时常伤人。但因为不忍心,我从未责罚过它。 一次,灵猴抓伤了饲养它的婢女,跑出东宫。刚好遇上百年祭祀大典,险些将祭台破坏。这使得朝中大臣生出怨愤,纷纷上奏要求母后管束后宫。 母后欲将灵猴送走,我却不依。后来,是太傅对我说身为皇家子孙,不可沉迷声色,也不能玩物丧志。且,人一生中有许多私欲杂念,不可能都实现。唯一能做的,便是守好各自的本分,顾全大局。” 周天行说到此停住,收回目光看向萧予绫,继续道:“当时我十分不情愿,可还是恪守了做太子的本分,将灵猴送走……阿绫,太傅是你的父亲,你自幼受他教导,纵使失忆也该深明大义,知道我的意思吧?” 萧予绫垂首,双拳紧握,她不是笨蛋,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要她有妇德,做贤惠的女人。并且告诉她,就像当年对待灵猴一般,他可以宠,可以疼,但绝对不会做出有失体统的事情。 古来,大丈夫皆是三妻四妾,为开枝散叶,也为巩固利益。他是堂堂王爷,自然不会例外。他能给她最好的,但绝不会给她特别的! 见她垂着脑袋,低眉不语,周天行叹了一声,伸手重新将她搂到怀里,说:“阿绫,你不必介怀曲英,更不必介怀其他妇人。我可以先娶你,也可以让你先生下长子。” 为妻,她地位自然高一等;有子,她以后便有了依靠。 他言辞恳切,却令她更加心寒。 这就是她刚才感到的情意,这就是她所想要的家! 她若和他在一起,要长年累月的和别的女人争丈夫,接着,她的孩子也要长年累月的和别的孩子争父亲! 她萧予绫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也有宝贵的尊严和不能触及的底线! 趁着现下,还没有情根深种,还是早早抽身吧。 她忽然呵呵一笑,欢快的从他怀里挣脱,坐到一旁的角落处,眨了眨眼睛,十分疑惑的说道:“王爷言重了,绫不过是想一展抱负,用平生所学助王爷一臂之力,王爷何故说这些话语?” “你……” “王爷,绫从刑侍卫那里知道遗诏之事后,一直夜不成寐。十分希望能够记起前尘旧事,找到遗诏,斩杀奸佞。可,命运捉弄,绫有心无力。遂愿意以己之力,助王爷成事。王爷龙章凤姿,令天下人钦佩,绫资质平庸,不敢高攀,惟愿做一女丈夫!” 惟愿做一女丈夫? 她的态度转变太快,令周天行有些措手不及,随即想到她这是欲擒故纵之法,冷冷一笑,不再答话。 她纵使手持遗诏,也不过是个孤女而已,比起刑部尚书的女儿,比起淮山侯府的小姐,她实实在在和布衣无异。若不是看在太傅的面上,若不是真心喜欢她,他怎么可能会许她妻位,让她为他生下长子? 人心不足蛇吞象!她得了他的许诺,竟然还要介怀其他妇人的存在,难道她想做独占后宫的妖妇,做善妒的妃子? 思及此,他的眸子晦暗不明,脸色黑如玄铁,身上散发阵阵寒意。 她休想!他不是沉迷声色的昏庸之人,岂会因为一个妇人坏了祖宗的规矩,被天下贤士口诛笔伐? 沉默间,马车已经行至郡王府门外,他冷然一笑,道:“如此,便如阿绫之意吧!” 话毕,他甚至没有看萧予绫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萧予绫坐在马车里面久久不能回神,虽然想得清楚,可听到他应了下来,还是会感到胸口阵疼,会生出许多失落。 过了许久,马车夫久等不到她出来,不由出声道:“小公子?” 她回神,下意识的摸向眼底,还好没有哭,整了整衣服,无事人般走出马车。 第七十九章 真作假来,假亦真(五) 周天行被萧予绫反复无常的态度气得不轻,回到院中便下命今后不需要萧予绫在他的房中侍候。以后,她便是真正的执笔郎,只要在书房中执笔即可。 萧予绫听完下人的交代,一言不发,转身便进了自己的屋里。 周天行不需要她侍候,她便懒洋洋的呆在自己屋里,靠在软榻上面看异志,只觉得自己和异志上所说的妖孽一般,错到了人间,前路茫茫。 前路茫茫的妖孽,要么随波逐流,任由世人来操纵她的人生,要么奋力逃脱。 她脑袋很乱,一点也不想认命,唯有离开,才能摆脱恐慌和窒息感。 她倏忽起身,开始查点她的小金库,暗暗盘算着虽然钱财不多,也够她用上许久。 她手上忙碌着,有个声音不断催促她,快些离开,离开周天行,离开这种荒谬的生活。若是再和周天行牵扯下去,她或许连自我都会失去,或许永远也走不了。 趁着现在王府上下对自己都没有防备,今夜便离开吧! 她收拾好东西,焦急的等待天黑,就连晚饭也没有什么心思吃。 眼看到了掌灯时分,她更加紧张,双手抓紧了包袱,等待夜幕更加浓黑些。 ‘咚,咚……’敲门声响起,她竟然被吓了一跳,半响才张嘴问道:“谁呀?” “是我!” 刑风?萧予绫蹙眉,这段时间刑风对她疏远不少,虽不知道原因,他的躲避太明显,她是个识趣之人,也就配合着他。 没想到,他会主动找上门来。 她将包袱藏好,坐到坐塌上面,道:“门没有关,你进来吧!” 话落,刑风推门而入,神色微微有些不自在。 萧予绫全当没有看见他目光的闪躲,随意的招呼:“阿风过来坐,可要喝茶?” “不了……我刚巡城回来,这段时间忙得没有时间见你,所以过来看看,你在这里可习惯。” “多谢阿风关心,府中上下对我不错,尤其是王爷更是对我多有照拂!” 萧予绫说着,细细打量刑风,没有放过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刑风局促,甚至下意识的搓了搓手,勉强一笑,道:“王爷对你照拂是对你天大的恩典,你要感恩才是……” 终于说到重点了!听到刑风的话,萧予绫暗想,原来他是个说客。 “听王虎说,你今天惹怒了王爷?” “嗯!”听王虎说?怕是听王爷说吧! 刑风一下又没有了话说,沉默半响,才支支吾吾的问道:“阿岭……你……到底作何打算?” “阿风为何有此一问?” 刑风想到周天行的交代,要他迂回的打探她的心思,还要不被她发现他是受命而来,顿感作难。 他是个不善言语的老实人,周天行选他做说客也不是毫无顾虑。但因为他和萧予绫关系最好,便也只能选他。 他无措的捏了捏腰间的佩剑,答:“只是……随便问问……毕竟你是个妇人,一直装作少年郎也不是办法,你总得为你的人生大事做考虑。” 萧予绫对上他的眼眸,颔首,道:“你说得有道理,可我现下年纪还小,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做些想做的事情,此处闯荡一番……” 闯荡一番?听到这里,他忍不住提高声音道:“不可!” 面对激动的刑风,萧予绫一愣,问:“阿风,你为何如此激动?” “我……你是个未出阁的小姐,怎么能够四处闯荡?你即便装作少年郎,也终究不是!” “那……依阿风看来,我该如何?” “你也到了嫁娶的年纪,不如……不如找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丈夫……” 听到这里,萧予绫冷了脸,问:“阿风,你说实话,今天是你自己要来,还是受了王爷之令?” 闻言,刑风懊恼,终是藏不住话,道:“阿岭……不,何语小姐才是!你的事情,王爷已经跟我说了……王爷已经许你妻位,你为何不知珍惜,还要平白无故的惹恼王爷?莫不是,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还是唤我阿绫吧,王爷也这么唤!”萧予绫对他后面的问题选择性忽视。 见萧予绫有意回避,刑风蹙眉,无比凝重的说道:“阿绫,你何苦要如此?难道你不知道,王爷是你唯一的仰仗?现下,朝廷断然容不得你,若是别人知道了你的身份,你将身处险境,还需王爷给你庇护才是……你想想,你这些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难道这样的苦头,你还没有吃够吗?” 刑风说这话,完全是有感而发,可听在萧予绫的耳里,只觉得这是周天行教他说的话。目的便是威胁她,用被人追杀,四处流浪的苦境威胁她! 她冷笑一下,刑风不说,她还真就打算今晚卷铺盖走人。但是经他这么一提醒,她方才想到,上次追杀何语的人,都以为何语已经死了。朝廷方面,已经不可能再对付她。只要她躲得远远的,过个三五年,便没有人能认出她是谁来。 倒是周天行这里,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她要是就此走了,他或许不会再寻她,也或许会四处寻找她。 若他找她,她的生活怕是不会如意。 除非,她死! 生逃不可,唯有死遁,才是她的出路。 刑风不知道她的想法,见她垂首低眉沉默,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继续语重心长的说道:“阿绫,身为大丈夫,谁不是三妻四妾?除非那些养不起的人家,但凡生活殷实的,谁人不想多娶几个妇人开枝散叶?你虽然现下落难,可也是贵女,如此浅显的道理怎么会不懂?王爷能够体恤你,你该感恩才是。若一味的胡闹,只怕会……会令王爷心生厌恶。届时,你岂不是作茧自缚?” 说到这里,刑风停了下来,看着她。 萧予绫微微有些懊恼,不好意思的道:“阿风言重了,我不过是因为今天在淮山侯府中受了气,所以心里不痛快。谁知道侯府的小姐又追着王爷送冠冕……一时不忿说了重话,惹恼了王爷,正追悔莫及。既然你是受王爷之命而来,还请帮我向王爷说些好话,我日后定然不会如此了!” 她的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刑风只当她真是年纪小,受了曲英的气,才会冒犯周天行。忙颔首,道:“阿绫不必担心,王爷差我前来,也是因为对你宠爱有加,待我回去复命,王爷的气自然会消。” 说着,刑风起身告辞,萧予绫送他到门口时拍了拍脑袋,道:“对了阿风,我有一事相求,还请阿风允许!” “何事?” “你看我的这个住处,上面还有一层阁楼,闲着也是闲着,我想养些花草!” “此乃小事,一会我便让人送些花草给你!” “嗯!最好能送两把铲子和小锄头,还要几个大些的空花盆和花坛,” “这……” 眼看刑风不解,她有些羞怯的答:“我平素就喜欢亲自动手栽种花草,虽然常常被泥污了仪容。可,别人种的,即使再好,也很难让我喜欢。” 刑风颔首,答应下来。 他一走,萧予绫开始在屋里左看右看,甚至钻到床底去敲打地面,发现铺地的木板并不结实,重重的松了一口气。 最多三个月,何语将永远从这个世界上面消失。 第八十章 真作假来,假亦真(六) 周天行听了刑风的回话,郁结消了许多,同时也生出恍然大悟之感,难怪她态度变化无常,原来是在淮山侯府里受了气。想到在宴席之上,曲英悄悄找过她,他心里一沉。 她的父亲是当世的贤人,她必定也是高傲的性格,会生气也在所难免。 他长叹一声,对她生出许多怜惜,思及他将她丢在马车之中,不由懊恼。遂吩咐管家立即按照她的要求调来几个精致的小花盆、还有大小不一的花坛,再让园丁准备了些花草和工具。 准备好这些,已经夜深,他竟然不想等到明日,亲自带着下人送到她的阁楼。 萧予绫听到敲门声响起,刚洗完澡,以为是刑风找来了她要的东西,懒懒散散的将门打开,甚至没有整理一下披散的头发。 门一开,门里门外的人都愣住。 周天行愣愣的看着她,晶莹的水珠正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刘海凌乱的贴在她的额前和脸颊。薄薄的一件对襟衫,比之平时宽大的袍子,更显得她玲珑。 这副样子,本是不成体统的,可在晕黄的煤油灯下,她的脸颊分外粉嫩,双眼烁烁发亮。胸前的衣服,因为头发滴水而黏在了她的身上。 他眼眸一黯,扭头一看,身后的下人竟然都傻傻的看着萧予绫,冷声说道:“怎么?本王府中的人,难道不知道规矩吗?” 几个下人方才有些错觉,眼前的人是小公子吗?怎么看,都是个妙龄少年…… 正想得出神,听到周天行的冷哧,忙纷纷低了头,小心的将手里的花坛、铲子等东西一一放了进去。 萧予绫也回神,将周天行迎进了门,道:“王爷怎么亲自过来了?” “怎么?本王还来不得?”话一出口,周天行便有些后悔,原是打算哄哄她的,可因为看到下人打量她的目光,一下改了初衷。 “绫不敢!” 周天行见她诚惶诚恐的模样,心里一软,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何必与她置气?若是何太傅在世,她怕还在家中娇养,哪里会被淮山侯府中一个庶出的小姐所欺负! 他伸手牵住了她的手,吩咐众人道:“尔等退下吧!” 下人们应了,恭敬退下,并顺手将门关上。 他伸手摸着她的脸颊,道:“怎么不将头发擦干,现下虽然是夏日,也难免会伤风感冒。真是孩子气,不懂得照顾自己。” 萧予绫望向他的双眼,里面盈满了温柔情意。不由心思一动,宛如神祗般的他,若是想要宠一个女人,只消一个眼色,便能给别人一个璀璨的星空。 他绝口不提白天的不愉快,她竟然也不想追究,只想沉醉在他给的星空中。 这个念头,令她警觉起来。转而又想,反正去意已定,何苦闹出许多的不愉快,还不如在走之前,享受一下被他宠爱的滋味。就当是,她们都是不婚主义者,要的不是天长地久,而是刹那的美好。 主意打定,她盈盈一笑,道:“我才刚洗完澡,还没有来得及擦王爷便来了。” 周天行感到了她有意撒娇的语气,知道她在求和,摸了摸她的脸,说:“是本王疏忽了,你这里原也只有碧流一个下人,如今她不在了,是该调两个婢子给你。你这样不懂照顾自己,身边有两个使唤的人才能令本王放心!” 听到他要找使唤丫头给她,萧予绫心里一紧,要是有了人跟着她,她还怎么进行她的计划? 她伸手,盖在他的大手之上,道:“王爷美意,绫心领!但王爷有所不知,绫不知是否因为当初曾受过惊吓,入睡之后,只要有陌生人的气息,便忐忑不安。碧流在时,绫本就不习惯。如今没有人侍候,反倒自在许多!” 他颔首,不再勉强,感叹:“可惜今日本王已经下令不要你在房中侍候……” “王爷不必介怀,绫本是女子,经常在王爷的房中也多有不便。” “也是!”周天行话锋一转,看向她越来越湿的单薄对襟衫,道:“你先去把头发擦干吧,衣服都浸湿了,小心着凉!” 萧予绫俏皮一笑,嗫嚅:“王爷既然对绫心生怜惜,何不……帮绫擦拭头发?” 周天行一愣,她这个要求看似随意,其实十分过分。他是堂堂的王爷,岂能侍候一个妇人? 即便,这个妇人,是他的妻子,可也只是他的从属。 他该呵斥她的无礼要求,当看见她眼中带羞,睫毛扑闪,紧张的抿着双唇,他竟出乎意料的颔首,答:“好!” 她闻声莺莺笑出声,忙旋身拿了干净的巾帕递给他。 他将巾帕摊开放在右手之中,靠近她的青丝。左手轻轻捻起一缕柔滑的丝发放在巾帕中,然后小心翼翼的从发顶擦到发丝。 萧予绫微微吃惊,擦头发,不是应该用巾帕保住脑袋,猛力的擦吗? 他这个样子,温柔有余,却不知道要擦到什么时候。 只是,她却没有出声,由着他一缕一缕的擦拭。 他边擦边想,这些年她受苦了,还记得初见时,她瘦骨嶙峋,发丝枯黄。将养几月,她不仅有了妇人的妩媚,就连这青丝也变得黑亮顺滑起来,有了几分姿色…… 想来也对,何太傅当年便是名满天下的美男,她即便长不成倾国倾城之貌,也不会是蒲柳之姿。 他的动作说不上熟稔,却十分温柔。他指尖,间或划过她的头皮,或者,因为轻轻的扯动,让她头皮产生很奇怪的感觉。 好像有些酥麻,好像有微弱的电流从她的头顶,到了她的身体各处。舒服得她想闭上眼睛,几乎想变成一只慵懒的猫,喵喵的叫上两声。 周天行一侧身,便发现她眼眸半眯,十分享受的模样。不由一笑,有些理解所谓的画眉之乐,大概就和这擦拭头发一般,因为给予了对方舒服,所以自己也很舒服。 灯芯间或噼啪作响,二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围绕在四周的空气,忽然多了一种甜蜜的味道。微微吸一口气,弥漫着春的味道,沁人心扉。 半响,周天行终于将她的头发擦到半干。 他将巾帕搁置一边,似乎喜欢上了她柔滑的发,撩了一把青丝,轻轻捏在手中把玩,迟迟不松手。 他好像新生的婴孩,双眼闪着好奇的光亮,将她的头发,一点一点的放在手中,试图绾一个发髻。 只是,当他把她的头发撩起,露出她白皙的脖颈时,他心思忽然改了方向。 他的一只手,已然将她的头发高高撩起,另一只手来到了她的脖颈上面,微微犹豫后,覆了上去。 他的大掌,密密合合的贴在她的后颈窝处、 萧予绫一怔,一刹那,几乎屏住了呼吸,却没有半点动作。 第八十一章 真作假来,假亦真(七) 周天行看她的后脑勺,发现她没有反感,微微一喜。放在她后颈上面的大掌一收,竟然将她的后脖颈全然盖住,暗自感叹,她的脖颈真是纤细。 让他几乎不敢用力,生怕一下伤到了她。也让他想将她捧在掌心里,以免她受到伤害。 他掌下的肌肤,温热,嫩软。因为她刚刚洗浴过,还散发着少女的香味,很淡,却让他不禁沉迷。 橘黄的灯光好似成了璀璨的华彩,静谧的夜晚最适合男女之间呢喃、相依。这一刻,周天行忘记了最初的目的,只想体会他不曾体会过的感觉。 他的大掌,在她的后脖颈上面抚 摸,用他略带茧子的指腹划过她吹弹可破的肌肤,让她的毛孔跟着他的动作张阖。 片刻后,他似乎不满足这样的隔靴搔痒,大掌从她的后面慢慢绕到了前方,带着缠绵悱恻的意味,一手便握住了她的脸颊。然后,又她从脸颊摩挲到她的前脖颈。甚至,指腹还轻轻挑开了她的对襟衫,摸到了她的锁骨。 他深呼一口气,另一只手也放了下来,身体紧紧贴着她的后背,将她揽在了怀里。俯首,在她耳旁呢喃:“阿绫,我明日请巫师问天,挑个吉日成婚好不好?” 他的气息,喷在了她的肌肤上,也钻到了她的耳洞中,她几乎就要站不稳。彷佛无骨的蔓藤,只能软绵绵的靠在他怀里。 她张了张嘴,发现嗓子干涸,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绫,你说好吗?我们成婚……”说着,他喟叹一声,轻轻吻住了她的脸颊。 他的吻,并不急躁,却很有耐心,间或伸出舌头,湿湿的舔过她的肌肤。 萧予绫感到了危险,自己像是被放到了老虎牢笼中的猎物,该是马上离开他的怀抱才对。可她不得不承认,他的怀抱很温暖,不只是肢体上让她舍不得,在心理上也让她舍不得离开。 她耳中响起了叹息声,吟唱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无与士耽,无与士耽!她该挣开他才对呀,可她手脚发软,心上也不舍,这该怎么办才好呢?是不是,她便如同尝到了桑葚的斑鸠,这一辈子,都无法摆脱? 她心怦怦直跳,说不清楚是因为他的碰触,还是因为想到无法挣扎的命运。 他却是闷闷笑出声,隔着衣服摸到了她的胸脯,道:“阿绫和我一样,心如擂鼓。似乎,比我的跳得还快,你说,我是不是要按按它呢?要是它跳了出来,可不好了!” 说着,他竟然掌心一收,捏了一下。 萧予绫的心,真的要蹦出嗓子眼,她无力的伸手抓住他的手臂,道:“王、王爷……” “阿绫,现下无人,唤我天行!不是你说的,无人之时,要唤我的名字吗?” “天行……”唤出这一声,萧予绫心也随着身体软了下去,好像他的名字,在她的嘴里,成了控制自己的魔咒。 禁不住,又喃喃唤道:“天行……成婚的事情……” “嗯,我在这里。成婚的事情,我会命人去操办,你不必担心!”周天行漫不经心的回答,觉得她似乎没反对的理由,所以并不在意。话题一转,嗓音微微沙哑,有感而发道:“阿绫近来真的长胖不少,就连胸脯,也有了丰腴之感!” 萧予绫脸颊一烫,被他说得羞怯不已,加之,她身后越来越不容忽视的硬物,她已经远离的理智终于稍稍复位。 她微微挣扎,道:“不可,王爷,不可!” 周天行被她这一扭动,更加难受,闷哼一声,额头上面隐隐溢出汗水,低哄:“阿绫莫怕,莫怕,我不会弄疼你的,我不会弄疼你的……” “不……” 萧予绫伸手想要拿住他的手,结果却被他顺势一带,面对面的被他抱在了怀里。 他俯首,霸道的吻住了她的唇。 她开始晃脑,企图摆脱他,可他越吻越深,不仅让她不能摆脱,反倒诱惑着她,让她沦陷。 意识到自己在沦陷,她忽就潸然泪下,不是因为即将失去的贞操,而是因为她即将失去的梦想。她的梦想,不过是一栋小屋,一个爱人,一双儿女而已! 要是今夜和他有了这一次,她的身体离不开他,心也或许会同样的离不开!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经过今夜,他还可以娶妻纳妾,还能接受别的女子。 可她呢?她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些,她尽管被他吻得快要化了,泪却是越落越凶。 周天行终于尝到了苦咸的泪水,他看向她的脸,才发现她已经是泪眼婆娑。心,微微一疼,低声道:“你……为何哭?” 她不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一点抽泣声,只是睁着眼睛倔强的看着他,想要止住泪水,泪水还是如连珠般落下。 周天行被她的伤心和绝望所震住,半响才道:“我……我并非将你看轻,我明日便巫师问天请期。” 他这样的解释,是因为他想到她是何太傅的女儿,何太傅历来都是重礼教之人。相比,对于她而言,婚前失贞,是奇耻大辱。 所以,他才再三强调,他会娶她,立即娶。 可惜,萧予绫哭的不是这个,所以,她的泪依然没有停。 她哭的是自己的倒霉,无端端的枉死,无端端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最最无助的是,无端端喜欢上一个不属于她的男人! 见她还在哭,周天行忽然心烦意乱,却也没有想到佛袖而去,只是长叹一口气,将她揽到了怀里,安抚道:“阿绫,你莫哭了,我不动你就是,我不动你就是……” 他的连番保证,让她更加伤心。 多好的男人呀,即便能够只手遮天,即便箭在弦上,她不愿意,他也能克制下来。 多宽阔的肩膀呀,靠在上面,她能找到迷失已久的归属感。 多温暖的怀抱呀,被他搂在怀里,外面的风和雨,便再也伤不到她。 可惜,再好,也不是她一个人的。 如果,他不是志向远大的王爷;如果,他只是一般的贵族,她尚且还敢一搏! 可他是王爷,是一心要登大宝的王爷,或许他会深爱她,可他不能独爱她。这就是悲哀,即便他愿意独爱她,那些谏官们,那些贤士名流们,大概也不会让他这样做! 她伸手轻轻推开他,用手抹了抹眼泪,道:“王爷,我累了,想要休息!” “阿绫!”周天行却是不放手,他有一种感觉,若是现下松了手,可能会失去一些他没有意识到的东西。 他将她的手握在了掌中,然后用力的按向他的心口,让她能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脏跳动,道:“阿绫,我对你绝没有戏耍之心,也没有冒犯之心。我不过是……情不自禁而已!” 这话,宛如千金铜锤,重重打在萧予绫的心上,将她外面那层坚硬的壳,打得出现了无数的裂痕。 ‘噼啪’!她听到雨后花开的声音,虽然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男人,很危险,她却感到了幸福。 残缺的幸福! 他对她,原来也会情不自禁的!就像她对他,明明知道不能靠近,还是想要靠近。 既然这一刻是幸福的,便不要将这种短暂的幸福破坏了! 她莞尔一笑,装作懵懂无知的说道:“我不怪你,只是、只是被你刚才的样子吓到了……” 周天行松了一口气,附带的揉了揉她的脑袋,她还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没有父兄的照拂,没有母亲的教导,对这样的事情又毫无所知,自然会害怕! 思及此,他道:“是我太心急了,以后我再找几个老奴婢教导你。你不要害怕,我们早晚会如此的。” “我……” 眼看她羞得眼神闪躲,他的心情好了起来。连带的,因为得不到而生出的胀痛感也消散许多,紧紧的将她搂在怀里,不再说话。 她忽略紧紧顶在她小腹处的硬物,老老实实的由着他抱。 他好不容易平息了身上的那股热力,亲了亲她的脸颊,松开她,柔声说道:“好了,现下不早了,你休息吧!” 周天行走出房门后,萧予绫吹灭了灯,在乌黑的房间里呆呆站立片刻,待到他残留在她身上的体温和气息都散去,她才一个哆嗦,清醒过来。 自嘲的摇摇头,刚才怎么会有那么强烈的冲动,想要放弃原则,放弃自己的梦想,困守在他的身边! 她抹黑走到墙角,拿起一个空花坛和一把小铲子,暗道早就过了做梦的年龄,虽然这具身体才十五,可她已经是个心智成熟的人,那些镜中花、水中月般的痴人梦话还是不适合她。 与其去幻想高高在上的王爷宠爱,还不如早日摆脱眼下的难题,挣些银两豢养三千面首来得实际些。. 第八十二章 真作假来,假亦真(八) 王府上下看萧予绫的目光有了变化,尤其是周天行身边的随从,对待萧予绫不再像随和亲切,而是恭敬许多,带着疏远和深意的恭敬。 萧予绫思前想后,怕是那天晚上周天行带着下人到她的楼阁中,下人们看出她并非少年郎,以为她是个耍心计的女子,所以对她的态度起了变化。 她不是喜欢庸人自扰的人,即便猜到他们对她有些想法,也选择性的忽视,照旧每天过自己的日子,攒自己的银子。 恰逢休沐,可以休息一天,她早饭都不曾用,随便洗漱一番,打算出去逛逛。 还未到王府大门,便见王虎迎面走来,遂上前打招呼。 王虎神色有些迟疑和闪躲,到底是圆滑的人,终是热络一笑,道:“阿岭这是要去哪里?” “今日休沐,难得有一天空闲,想出去转转。阿虎要不要同往?”萧予绫看出王虎的心思,却不点破,径直寒暄。 “好啊!” 王虎答应,萧予绫微微有些吃惊,他方才犹豫,定是听说她是女子,自持身份而保持距离。怎么又忽然改变了心思? “阿岭,尚未用早膳吧?城东头有家面馆近来十分有名,听闻曾受过贵女的称赞,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前往品尝?”男女之间虽然应该避嫌,但是王虎转念一想,既然王爷放纵她扮作丈夫,自己又和许顾忌,白白惹了她不快。 萧予绫颔首,他能坦然处之,她又怎么会扭扭捏捏。 两人说笑着走出王府,方才行百步,便见到两匹白色大马拉着一辆轻便轺车昂扬而来,舆顶红色幔盖,前端有一车夫,后面正襟端坐的是满脸笑意的周天行。 王虎见到他,慌忙上前跪拜。 萧予绫径直望着他璀璨笑容发愣,这里没有玄白牙膏,没有可以洗牙的工具,为何他一口牙齿皓洁如珍珠,还十分整齐。 周天行见她傻乎乎的站着,不进不退,更是笑得欢实,道:“阿绫何故呆若木鸡?莫不是见到本王,欣喜若狂?” 她回神,正欲俯首弯腰参拜,却听他说道:“阿绫这是要去哪里?本王今日无事,不如上来,让本王送你一程!” 萧予绫斜睨王虎,道:“多谢王爷美意,绫与阿虎欲往城东一游,就不……” “既是如此,那本王便与卿等同往,同乐一日!”说着,他看向王虎,道:“卿等往城东何为?” “禀王爷,小的听闻城东有一面馆十分出名,曾得贵女赞誉,所以想与阿绫一同去品尝一番。” “哦,得贵女赞誉?但不知是哪个贵女?” “这个,小的也不知……只是听说,此贵女还和王爷很有渊源!” “与本王有渊源?”周天行若有所思的看了萧予绫一眼,低喃:“如此……本王应该前往一看!” 微微停顿,又道:“阿虎还不快些上来架马?” 王虎闻言,哪敢多言,车夫刚刚下车,他便一跃稳稳坐在马车的位置上。 萧予绫暗叹一声,提了衣袍下摆上车,周天行作势一扶,将她扶了坐到他的身旁。他也不管周围人的异样目光,一把握住她的手便不放开。甚至于,他的臂膀还穿过她的后背,大手扣在了她的腰上。 她先是有些心虚,好似在做贼一般,待发现王虎无所察觉专心驾车,路人也因为周天行的身份而不敢举目探究,才放下心来。 感觉她僵硬的身板软了下来,周天行低声问道:“阿绫何故如此紧张?” “我……” 为何如此紧张?她隐约知道答案,因为预感今日他给的无限恩宠,明日便可能离她而去。越是被世人所瞩目,将来反差就越大。 她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出实话,羞怯一笑,道:“王爷龙章凤姿宛如苍穹耀星,绫坐在王爷身旁,怕折了王爷的璀璨,所以紧张!” 她说的话,是大多数人心里所认可的,周天行也听惯了这样的说辞,但他此刻十分肯定,她这番话不是实话。 对她,他始终看不透。 虽然为了寻回遗诏,为了夺回皇位,他一度不沾染半点风月之事。但他也不是懵懂少年,也曾是名满天下的风流丈夫,也曾有过数个红颜知己。 所以,对女人,他并不陌生,甚至说得上熟悉。 只是,她和她们有些不同,明明看上去没有什么区别,更或者,她比她们还要娇弱。可为何,她的心思如同湖泊一般,看似平静无波,下面玄机却无人能看透。 周天行想到这些难免挫败,不过转而又想,她是他的女人,若是与庸脂俗粉一般,岂不是也不值得他花心思?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轺车风驰电掣奔向城东,大约一刻钟,便到了王虎所说的那家面馆前。 马车停,王虎回身恭敬说道:“王爷,此处便是小人说所的面馆!” 闻言,周天行举目望去,十步见方的小店,里面紧密的摆放桌椅,生意十分火热,座无虚席不说,还有些人在外面站着等候。 他蹙眉,道:“如此拥挤,你怎可带阿绫前来?” 听出他话中责备之意,王虎心惊,俯首答:“王爷恕罪,小的有欠考虑!但,此店楼上还有小阁,因为要多加三十钱,所以并无几人在上面用食。” “既然有小阁,那你便速速进去让店家收拾干净。记住,不得透露本王身份!” 王虎领命,忙跳下马车奔向面馆里面。 周天行扭头看萧予绫,发现她正瞠目结舌的看着店中忙碌的卖面老叟,微微诧异后是了然一笑,道:“阿绫为何双眼圆睁?难道认识店中白发老叟?” 认识,当然认识!不仅有过一面之缘,她还免费吃过老叟的一碗热面。 到了此时,萧予绫总算是明白,王虎口中对此面馆赞誉的贵女是谁,又为何被人说与周天行有渊源。 数月过去,她几乎就要忘了曾经被白发老叟加以利用做了面馆的广告代言,也快忘了自己曾因为被周天行识破把戏而形容狼狈。 发现她神色几变,杏仁大眼中光亮忽明忽暗,周天行故作纳闷,又问:“阿绫在想什么?为何不回答我的话?” “没、没什么……”萧予绫恨不得一把抓了周天行调头离开,虽然她现下是少年郎的装扮,且长得丰腴不少,可难保卖面老叟认不出她来。 她强作镇定,道:“天行,你看这里店面窄小,且人蛇混杂,那面汤闻起来也无甚特别之处,想必也不是什么美食。不如我们另换一处用餐,可否?” 周天行一双深邃的眼眸直视她的双眼,而后看向里面正在和王虎说话的白发老叟,沉吟片刻,体贴的提议道:“你一大早上便与王虎结伴而来,必然是慕名非常。如今这么说,定是顾虑到我,我又怎么能让你失望呢?这面,今日是一定要让你迟到的。不如……我们找一处清静之地休息,命卖面老叟将面送去,你看如何?” 实在不如何!命卖面老叟送去,她不是还要和老叟见面吗? 她摇头如筛糠,断然不能让他知道她便是那个设计欺骗他的女乞。 见他沉默不语,她索性嘟起了嘴,主动缠住了他的臂膀,娇嗔道:“天行,我忽然不想吃面了,我们换一个地方好吧?不如,去喝粥?” 周天行其实已经猜到她的顾忌,她当初为了接近他,无所不用其极。这些,他已经从刑风口中得到了证实,并也令人详细调查过,自然也查到了赞誉面馆而又和他颇有渊源的‘贵女’就是她。 他本也不打算揭穿她,又难得见她在他面前撒娇,遂莞尔一笑,颔首道:“也好,前面不远处有家粥店,所做的粥和糕点味道极好,食过之后可谓口齿留香,我们便去那里吧!” 闻言,萧予绫猛然松了一口气。她虽然从刑风的态度上面猜测过周天行可能知道了她的作为,但毕竟是猜测而已,刑风又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所以她抱着几分侥幸,不敢贸然证实她的猜测,更不敢和卖面老叟相见。 王虎已经和店家商量妥当,出来欲将周天行和萧予绫请到店里,哪知周天行执着萧予绫的手下了马车,吩咐道:“本王带阿绫到岳计用粥,你在这里等面,面熟之后给本王送来。” 王虎愣愣的看着自家主子携萧予绫离去的背景,王爷素来礼贤下士,但绝不会和谁亲密无间。思及此,他暗暗吃惊,难道说,真的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危险消除,萧予绫开怀起来,有了和周天行闲聊的兴致,宛如她所熟知的恋爱男女一般,自然的挽着他的臂膀,道:“天行,你爱吃面食吗?” “尚可!”中规中矩的回答。 “那你喜欢吃什么?” “都好!” “怎么可能都好?” “我从不重口腹之欲。” 无趣的人,萧予绫哧鼻,正欲张嘴再说,却闻得前面道路哗然,有一个男子中气十足的大吼道:“尔等言而无信,说好收我纹银二两,为我找到走失的媳妇儿,可现下过去数月,怎的没有半点消息?” 萧予绫只觉得这个声音十分熟悉,一时间又想不起来,遂扭头,尽力向声源处望去。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隐约见到一魁梧、高大的男子背影。 她尚且没有看到男子的正面,周天行便唤她道:“阿绫,也喜欢看热闹?” 她收回视线,答:“也不是。只是好奇在这咸阳城中怎么也有人敢言而无信。” 周天行想不到她的回答如此孩子气,眼中充满笑意,反问:“在阿绫心中,是不是觉得我十分能干,所以在我的封地里就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我……”不等她说完,只听又传来一男子大吼,道:“刘蛮,你休得在此撒泼,若是想寻到你的媳妇儿,就再付三两银子,不然……哼!” 第八十三章 真作假来,假亦真(九) 这一声吼,让萧予绫身体一僵,男子刚才说的是……刘蛮?几乎快被她忘记的人,被她封存的记忆,又鲜活的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今天,难道是‘真相日’,不到片刻,就让她接连受到两次惊吓。 她下意识的抓紧了周天行的衣袖,脚下步子加快。 刚才没有注意时,她只觉得街上嘈杂,四周嗡嗡声响,根本听不清路人的谈话。 可现下,她却能清晰的听到刘蛮沮丧的声音。 “我、我为了找我媳妇儿,已经久未做活,现下身无分文……各位兄弟,可否容我赊账,日后定然悉数奉还!” “赊账?那可不行,不过我见你腰间佩刀值两个钱,你若愿意,便拿它抵账。我等,定会帮你找到你的媳妇儿!” “不行……这……是我的宝贝!” “既是如此,别无它法了,你令请高明吧!” 萧予绫听到这里,下意识的回头,隐隐约约间看到熟悉的虎臂动作。 刘蛮……竟然将佩刀给了对方! 她心一揪,想到那天逃离时他发了疯一般的嘶吼,虽然他和他名字一般是个野蛮人,可细说起来,却并没有伤害过她。 此番,他为了找寻她,被人骗了钱财不说,还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佩刀! 周天行早已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一双深邃的眼眸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不过就是街上几个粗鲁的大汉谈话,还有一群小贩叫卖。 他蹙眉,道:“阿绫,我见你面色凝重,可是有什么心事?” 萧予绫收回目光,笑了笑,答:“无事,不过是听见那边几个大汉的话,心生好奇而已。” 周天行没有再问,实在是她刚才视线所过之处,没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人和事。 他牵着她迈向岳计粥店。 萧予绫站在店门前,抬首望去,难怪这岳计被他赞誉,单从外面看去,便是飞檐反宇、钉头磷磷之像。在灼灼旭日之下,更显光彩夺目。 他轻车熟路的领着她走到厅里,许是常客,管事的先生和伙计都认识他,却并不出声行礼,而是恭敬的对他一拜,便各自走开了。独留管事站在原处,招待道:“小的不知贵公子要来,实在是招待不周,请公子见谅!” “无妨!”周天行摆了摆手,径直带着萧予绫举步上楼,对陪在一边的管事嘱咐道:“你将你店中的拿手点心上几样来,其余照旧!” 管事领命而去,萧予绫和周天行正要进到雅阁,忽听几个女子惊唤:“是郡王吗?” “果真是郡王!” “郡王殿下,请留步。” 几个身穿华服的女子逶迤而来,纷纷在周天行面前站定,人人面上都有不能忽视的喜悦,亦有绯红的娇羞。 其中一人开口道:“郡王殿下,我是淮山侯的族妹,名唤……香染,曾在侯府中与郡王有一面之缘,不知郡王殿下可否记得?” 周天行微微颔首,表情柔和,举止儒雅。 忽然之间,萧予绫有点弄不清楚,他的心到底是怎么样的,他对莺莺燕燕的态度又是怎么样的。是出于礼貌的敷衍,还是他真的就能记住面前的女子。 另一个女子手拿折扇,小心的遮住了口鼻,仅留一双翦水明眸痴痴看着周天行,道:“郡王殿下,我也是淮山侯的族妹,单名絮。那日在侯府,郡王殿下还曾夸赞我蕙质兰心……” 萧予绫的嘴角,不由挂上了冷笑。她觉得厌烦无比,面前的女子一个比一个娇艳,身上的香味一个胜过一个浓郁,令她想到拥挤的地下商场中弥漫着的令人窒息的香味。 周天行斜睨萧予绫,发现她脸黑若玄铁,眸沉如寒潭,忙牵了她的手,对大家说道:“今日本王还有些事情,各位贵女见谅,本王先走一步!” 说着,他牵着萧予绫就要往旁边的雅阁走去。 哪知,那个手拿折扇的女子着急起来,高声问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事情,若是无甚要紧,还请允许我等陪伴!” “这……”周天行再次看向萧予绫,显然是等她的回答。 见到周天行的神色,众女皆恍然,纷纷跟着看向萧予绫。 那个叫做香染的女子甚至不以为意的笑笑,道:“你便是上次在侯府时被我族兄看上的萧姓少年吧?我等今日与郡王巧遇,有心陪伴,还望你不要介怀!” 她的话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可她的口气很傲慢,她的目光更是饱满深意。 萧予绫冷笑一下,反正以后都是要离去的,不给这些贵女的面子又如何? 她现下不舒服,也懒得应付众人,只是对周天行说道:“王爷若是想要众女陪伴大可请便,我生性不喜闹热,只想要一处清静之地!” 此话一出,众人怔愣,就连周天行也微不可见的蹙了眉头,显然没有想到她会如此不留情面。 “你……你……”香染怒得双颊胀红,咬牙切齿的看向她。 拿折扇的女子许是因为年纪小些,所以心思稚嫩,大声喝道:“你不过是郡王的男宠而已,竟敢如此放肆。我等,都是阿英小姐的族妹,以后便是郡王的媵妾,你难道不知道主从有别吗?” 萧予绫先是呆滞,待反应过来所谓的媵妾便是贵族之间嫁女子时,将庶出或者族中姐妹作为陪嫁给姑爷做妾做陪房。 她脸上更冷,正欲张嘴,被周天行一把拉住,道:“卿等太过放肆,本王下次见到阿怀,须得让他找几个老人教教卿等礼仪规矩。且,本王素来也喜静不喜闹,卿等自便吧!” 话落,他牵着萧予绫,走进了一间雅阁。 身后,传来莺莺啼哭。 “郡王,郡王……” “香染姐姐,郡王这是厌恶我们了吗?” “郡王怎可如此无情,难道他真的喜爱男子吗?” …… 萧予绫临窗而坐,被徐徐晨风吹拂在脸上,只觉得异常开怀。她知道,若是此时高兴也不过是沾沾自喜,她更知道身为女子不该如此肤浅。可她就是喜悦,隐不住藏不了的喜悦。 见她嘴角上翘,周天行无奈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萧予绫的顺畅心情没有保持多久,因为她听到外面有女子怒道:“絮妹妹不必伤心,你以后便是郡王的媵妾,那个少年再受宠,位置也在妹妹之下!” 是呀,这些女子有什么可伤心的,而她萧予绫又有什么可高兴地? 再怎么样,外面的女人们都是他的媵妾,再怎么样,她和他终是情深缘浅。 她敛住了笑意,无声的将头侧向窗外,霍然发现,刚才走过的街角,从这个位置看去十分清楚。 没有了佩刀的刘蛮,正沮丧的走到一家客栈中。他本是魁梧的彪汉,此番却微微佝偻,看上去好不凄凉。 她本就难受的心更加不畅,虽然对刘蛮从来没有感情,但是她见到他不遗余力的找寻她,她便不甚唏嘘。 或许当初不逃离,她也能得到一份真诚的感情,过上平淡的生活。 周天行见她双眼空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刘蛮已经走到了客栈里,十分不解,问:“阿绫,你在看什么?” “我想看看四处有什么风景。” 看风景?看风景怎么会双眼中有沧桑之感? 周天行不点破她,暗道她定是妒性大发,因为刚才的一幕而生出不快。 说话间,粥和小点都已经抬上来,面对精致美食,萧予绫却觉得索然无味。 她机械的重复着咀嚼的动作,时不时的看向窗外。 眼见着半碗粥下肚,刘蛮从客栈中走出。事实上,是他的包袱被客栈的伙计扔到了街上,他脸色难看的奔出来拾起他的包袱。 萧予绫看见客栈的伙计脸色不善,嘴巴一张一合,因为隔得太远她听不清伙计的话,但是可以想象,定然是不好听的话。 她握着筷子的手一紧,耳边回响起刚才刘蛮说的话,‘我为了找我媳妇儿,已经久未做活,现下身无分文……’。 他为了找她,已经身无分文,就连那把佩刀也被抵了出去。所以,现下没有钱住店,才会被无情的客栈伙计撵了出来。 刘蛮显然是被人骗了,想到他一向是粗中有细的人,此番却轻易上当受骗,定是关心则乱。 她生出念头,要助他一臂。 可她打定主意再定睛望去,哪里还有刘蛮的影子? 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街道依然热闹非常,但是刘蛮魁梧的人影,已经融到人群中,让她找也找不到。 萧予绫意兴阑珊,王虎端了热面进来,她也毫无食欲。 周天行举箸夹了面条,俯首一尝,笑道:“此面味道甚好,难怪被贵女赞誉!” 他戏谑的口气令她难以忽视,下意识的将注意力从街上转到他的身上。 又听他说道:“阿虎,你不是说赞誉面馆的贵女与本王有些渊源吗?那你可曾打听到是哪家的贵女?” “听说,是那日在城西卖身葬乞人的贵女,当时王爷称她是大义之人,被许多百姓看到。”王虎并不知道其中的实情,径直将听到的事说了出来。 “哦?原来是她!”周天行满含笑意的注视萧予绫,道:“那个妇人确实大义,可惜一时半会找不到她,不然可以为阿绫引荐。” 这话,让萧予绫顿时紧张起来,哪里还会去想刘蛮的下落,悻悻的笑了两声,端起自己面前的面,呼呼的吃起来,含糊不清的说:“王爷莫要说话了,我们还是快些吃面吧,糊了可就不好吃了。” 第八十四章 真作假来,假亦真(十) 萧予绫的愁容不见,令周天行心情大好,嘴角一径上翘,双眼灼灼的看着她。 王虎见到这一幕,不禁想到那天在淮山侯府里王爷听到她被曲怀带走后,竟然不顾侯府中的众宾客,失态的奔出大厅。 他跟随王爷数年,何曾见到过王爷对谁如此上心? 遂暗叹,当初与萧予绫拉近关系是他平生做得最正确的决定。她即便成不了王爷的正妃,在王爷心中的地位却是不可忽视的。 若是她肯提点,他必然不会再只是一个小小的随从,无官职、无贤名,就连宅邸也是费尽心思才买下的。 待用完早膳,几人走出岳计,王府的一列侍卫立于粥店门口,且又多了一架马车。 萧予绫见了一愣,问道:“今日休沐,王爷难道还要巡城,还是……另有要事?” “嗯,今日本王要去见一个极为重要的人。” “离此很远?” “大概一百里路。” “那不是需得很久方能到达?王爷为何不早早赶路,也好躲过中午的闷热……”说到这,萧予绫双颊一热……刚才在府门口遇到他时,他定是已经准备出发,却因为送她而耽误了。 见她的神色,周天行粲然一笑,笑得五官十分生动,一双深邃眼眸烁烁。 萧予绫怔住,他是个内敛之人,即便笑也十分沉稳,如这般肆无忌惮的开怀,让人想到千树万树梨花开。 周围人实在太多,他不便多言,但是那双眸子好似会说话,让萧予绫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他就是为了特意陪她,所以才会停滞不走。感动和羞怯齐生,她的脸色更加绯红。 她这般模样,好似艳艳红桃,令人看之垂涎。可惜,时机和地点都不对,不能让他得偿所愿咬上一口。 他堪堪扭过头去,转开视线,对王虎说道:“你与小公子既然投缘,以后小公子若要出府,便由你陪伴吧。管家那里本王自会吩咐,以后少派一些你的值。小公子是贵人,望你能尽心。” “是。”王虎一喜,刚才他还在苦恼如何能更好的得到萧予绫的赏识和信任,机会便来了。他双手举于头顶,郑重一拜。 周天行离去,萧予绫沉吟片刻,决定在街上多转转,希翼能发现刘蛮的踪迹。 找刘蛮,不是要和他相认,只是看到他一个彪汉因为寻她变得身形佝偻心有不忍。所以,想暗暗给他一些钱财,顺带提醒他不要再找她了。 哎,她叹一口气,在这个通讯极度落后的时代,找一个平民百姓无异于大海捞针。 王虎见她愁眉不展,问道:“阿……” 想到刚才周天行的口气,分明是暗暗警告他要对萧予绫恭敬,忙改口:“……小公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萧予绫没有在意王虎忽然的改口,毕竟周天行的态度十分明显。 而是细细的打量他,他是个圆滑的人,从某方面说,比忠心耿耿的刑风更加可靠。起码,他会权衡利弊,会顾及她在周天行面前的地位,不愿意得罪她。 她试探性的问:“阿虎,若是我有事需要你帮忙,你可会推辞?” “自然是肝脑涂地也再所不辞!” “若是这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王爷呢?” 王虎先是一愣,转而又想,不能告诉王爷的事必然是大事,她之所以不找刑风而选了自己,定是因为信任。她在府中的地位,他看得清楚,如何会放过这个讨好的机会呢? 他俯首一拜,又将右手举起,正色道:“承蒙小公子看得起!我愿指天为誓,小公子吩咐之事,必不会让他人知晓半分!” 萧予绫松口气,王虎再圆滑也是这个时代的人,难免信奉鬼神,愿意指天为誓便是向她表忠诚和决心了。 她开了口,道:“既如此,我便直言吧!” “小公子请讲。” “我有一位故人,说来此人和我并不亲近,但我在落难之时曾蒙他照拂,一直将他的恩情铭记在心。刚才偶然看见他落魄街头,思及昔日他的恩情,遂打算伸手一助。但,当时王爷在场,我不愿节外生枝……现下想找他,却没有了法子。” “小公子的那位故人在咸阳城中有亲人吗?” “我见他被客栈伙计撵出来,想必没有亲人,不然他怎会投宿客栈?” “被客栈伙计撵出来?是因为没有盘资吗?” “嗯!” “如此说来,他没有亲人可依,又身无分文,要继续过活唯有找活计做。我知道南市专门有买卖家丁和雇佣苦力、短工的地方,小公子不妨与我一同前往查看。” 萧予绫赞赏点头,王虎果然是个人精,她不过提了一下自己不愿节外生枝,他便知道对方是个男子。 两人赶着轺车,一路飞驰到南市。 萧予绫甚至没有下车,便看到高大的刘蛮焦灼而尴尬的站在市集门口。 在市口里挑选家丁和苦力的人,视线都漫不经心的在他身上扫过,便不再看他。显然,他这副猿臂熊腰的模样并不讨人喜欢。 王虎停了车,发现萧予绫目光放在一彪形大汉身上,了然的问道:“小公子要找的人可是他?” “嗯!” “小公子打算如何做?” “都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的钱财也不多,即便给他也不够他用几月……”说着,她微微停顿,问道:“你常在外走动,可有些门路为他安排一份活计?” “这个……自然可以,但不知小公子希望安排一个什么样的活计?” “能让他填饱肚子,又能令他远离咸阳。” 王虎沉吟片刻,道:“小的知道咸阳商会正在招募护卫,专门负责押送货物四处奔走。小公子觉得这个活计如何?” 刘蛮身体壮硕,且有些本事,这个活既能让他衣食无忧,又能让他远离此地,自然是再好不过。 她从衣袖中掏出一窜铜板,细细数来,大概有三四百钱,递给王虎道:“他若不肯走,你便告诉他你的头目收了他的佩刀,查到他要找的人被人贩抓住卖了,所以特意来此告知他。至于卖到了哪里,你也不清楚。实在是那人贩被人寻仇,逃得杳无音讯。做商会的护卫,不但可以令他有钱过活,还能让他有机会走遍大江南北,说不定能遇上他要找的人。” 王虎没有多言,接过她手中的钱窜走向刘蛮。 萧予绫怕刘蛮看到她,特意将车舆顶上的薄薄幔帘放下,透过红色幔帘清楚见到刘蛮脸上的痛苦和难受。 两人谈了大约一刻钟,刘蛮终于将王虎手里的铜钱接过去,然后小心的拿了王虎的名牌,急急离开。 事情到此,算是结束,萧予绫心情大好。 待王虎回到轺车上,提议到城边碧湖一游时,她欣然答应。 碧湖位于咸阳城的郊外,湖水清澈,三面环山,被风流才俊们所喜欢。但因为道路迂回而狭窄,平常百姓并不去,四周便是一片幽静。 萧予绫两人还未到达湖边,便由于前方已经没有官道,而是迂回山路,不得不弃了马车,步行走到湖边。 此时已是午时,烈日当头,可湖边山影阴阴,并不觉得燥热,反而异常凉爽。 萧予绫找了一处草坪坐下,仰头望去,湖水波光粼粼,感叹道:“如此美景,真想在此安家不走。” 王虎笑,答:“以王爷对小公子的宠爱,为你建一座湖也未尝不可!” 闻言,她的笑容僵住,幽幽道:“你非王爷,又怎么会知道王爷的心思呢?” “小公子恕罪,容我斗胆说一句,我跟随王爷数载,却从未见过王爷对谁人如此上心。” “是吗?再是宠爱,他也会有其他的女人……” 王虎想不到萧予绫会如此说,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话来安慰她。事实上,他被萧予绫的话惊住,世间丈夫与妇人,便如同明月与星宿,众星伴月乃是常理。他知她胆大妄为,否则怎敢假扮丈夫?只是不料,她的想法如此离经叛道,莫非还想要王爷专宠她一人? 可自古以来,专宠皆是祸乱四起的根源呀! 萧予绫说完,也感觉自己的话欠妥当,忙自嘲一笑,道:“人性善妒!没想到,我也是个善妒之人!” 听她如此说,王虎放下心来,原来她只是拈酸吃醋,未曾真的想要专宠。 他张嘴,正欲说话,忽听几个男子桀桀大笑,道:“大家快看,那里有一少年郎,弱不禁风的模样十分惹人疼爱。” “莫不如,我们将人抓了,先疼爱一番,再按照主子吩咐杀了?” 闻声,萧予绫和王虎回头,发现对方七八人,不怀好意的盯着萧予绫,向着他两步步走来。 第八十五章 真作假来,假亦真(十一) 这些人的话,萧予绫听得清楚,他们是受命而来,并非奸淫掳掠的强盗。就是不知,他们口中的主子是何人,为何要对付她。 她忙站了起来,观察周围的环境,希翼找出一条逃生之路,却发现根本没有退路。 她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湖泊,跳下去,水性不好的她只能是自寻短见。身侧是没有道路的乱石、杂草,除非长了翅膀,否则她无法越过。 而前方,站着几个彪壮的男人,个个眼中露出凶光,宛如嗜血的野兽,虎视眈眈的注视她。 有了这些认知,她的眼睛不由看向王虎。 王虎感受到她的目光,忙拔出腰间的佩剑,小声说道:“我一会向着左面的人出手,你要趁机快些逃脱,不要回头,只要你上了马车,他们便抓不到你。” “那你……”萧予绫很怀疑王虎是否真的会武,在她的印象里,这个时代的丈夫常常腰间佩剑,不是为了防身,而是为了美观和伟岸。王虎的佩剑,好像也是一件装饰品而已! 王虎不知她的心思,而是郑重低声说道:“小公子勿须多言,只要你逃脱,我有的是办法走掉,实在不行,我还能跳湖遁走。” 话落,王虎猛的向着左面一冲,他这一下去势汹汹,令左面的人本能向两边躲闪开去,旁边的人也因为反应不及,木木站在原地。 几个彪汉一字站开的防线出现一个大口子,见状,萧予绫半分不敢耽误,使出吃奶的劲,一个虎冲跑了出去。 危险来袭,要么被吓破胆不知所措,要么忽然力量无穷奋力一搏,萧予绫显然属于后者。 只见她身形嗖嗖窜出,虽不算是一泻千里,也当得脚底生风。 几个彪汉反应过来,五、六人陆续追了上去,另外一、两个被王虎所缠住。 萧予绫不敢回头观望,不管不顾往前跑。 她自是奔逸绝尘,后面几个彪汉的速度也不慢,却因为道路狭窄,又兼两旁藤枝突出,追得十分无力。 道路于身形娇小的她而言刚刚好,不用担心被尖利的枯枝戳到眼睛,不必惧怕旁边的蔓藤绊倒腿脚。 相反的,她身后的人可吃了苦,只见跑在前面的一个彪汉伸手就要够到她,哪知一时不察,竟然没有看到前面有一与他额头齐高的的枝桠,一个猛力,他的左眼便被刺到。 彪汉惨叫一声,险些从山道滑落。 因为他的忽然停步,阻住了道路,后面的人无法追上去,萧予绫得了机会,一下跑出十米远。 待到剩余几个人追到官道上时,萧予绫已经跳上了马车,挥舞着马鞭呼啸而去。 可惜,她跑了不远便渐渐感到吃力,这是她平生第一次驾车,又加之此处道路迂回,弯道过多。在她无措的指挥之下,拉车的马儿也随之无措。 特别是在转弯之时,马儿跑得越加疯狂,令她难以控制。 木轺车,轮毂大,辕长丈,宽而轻便,被贵族和王侯所喜爱。可这些优点,此番全成了萧予绫手里的烫手山芋。 轮毂大,速度更加无法控制。辕长丈,在转弯之时激烈碰撞容易裂开和断折。 跑出大概两里地,萧予绫已然能够听到车毂和辕木咯咯作响,好似下一刻,便会破裂开去。 她慌忙看向后面,见到几个人骑着马追来,吓得差点没有魂飞魄散,想也不想,挥起手中的马鞭对着两匹拉车的白马狠狠一抽。 白马吃力,长嘶一声,跑得更加迅速。 萧予绫惊慌失措中,一边鞭笞白马,一边回头观望。哪知道,忽遇一个急转弯,一只马儿却受了她一鞭,另一只马儿往内侧奔,受了鞭笞的马儿更加用力的往外侧跑。 如此一来,不至于车毁人亡,倒是实实在在要成了人仰马翻。 眼见着马儿开始发疯,马车失控,萧予绫一咬牙,鼓足了勇气跳下马车。 由于马车疾驰,她惯性一冲,着地时双脚是火辣辣的痛,痛得她双眼含泪。 好在她知道此时保命要紧,没有沮丧的就地坐下,而是庆幸此番是在转弯处,后面的追兵看不见她的情形。 她再次挥着马鞭,向着两个马狠狠一抽,马儿狂啸,风驰电掣的跑走。 暂时,她算是安全了。就现下追兵和马车的距离来看,除非马车真的毁了,或者停下,不然追兵不容易发现她已经不在马车上。 饶是如此,她依旧不敢大意,猫了腰,窜到路边的灌木丛中,忍着脚踝处的赤痛,小心翼翼往树林深处走去。 边走边想,看那架势大部分的彪汉都是追着她,那王虎定然有机会脱身,只要他脱身,只要他回到王府,一定能找到人来救她。 她凭着强烈的求生意志往树林里走,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待到她双脚已经肿得走不动了,她侧耳倾听,又未发现有人追来,这才一屁股坐到地上。 停下来后,她便如同被抽了筋骨一般,再也不能动弹。 她小心的捞起裤腿,两个脚踝肿得如同高粱馒头,又圆又紫不说,还因为气血淤积而发出锃亮的光。 伸手一碰,钻心刺骨的疼,疼得她差点没有背过气去。 她不能再动,只得抱着身体坐在原地。 虽时值夏日,但树林深处枝叶茂密,不见半点日光,地上潮湿一片,坐久了难免生出寒意。 萧予绫方才刚刚歇下来不觉得冷,待到她身上热气散去,被汗水浸湿的衣服黏答答的贴在她身体上,便忍不住打了一个又一个的哆嗦。 她要是腿脚能动,必然会站起来跺跺脚,活动活动筋骨,抵御周围的阴冷和令她心颤的静谧。 但她动不了,她宛如一棵无辜的蔓藤,命运已经不是她自己能够决定。 若是王虎及时带着人赶到此地,她生;若是王虎找不到她,她只能死。 渐渐的,清脆鸟叫声消失,周围开始有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可能是小动物踩到了树叶,也可能是野兽悄悄向她靠近,甚至可能是山中的精怪。 反正逃不脱,萧予绫索性闭了眼睛,不去看,也不去猜。以她这副模样,双脚受伤,浑身脱力,即便想求生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若是野兽咬她,她何不如乖乖认命,说不定野兽仁慈,痛快的一口咬断她的脖颈,让她少几分痛苦。 她这个想法倒是有几分看破死生的意味,但她到底是个女人,怕死怕疼的女人,双眼闭着闭着,眼泪便如泉涌,簌簌落下。 她不想死,不想死,可是她走不出去,该怎么办? 时间慢慢流走,夕阳沉下,半月悬空,树林中开始有‘咕咕’的夜鸟啼叫,甚至于,忽然出现一声令人胆寒的狼嚎。 ‘呜……’ 萧予绫抱住身体,开始不断地颤抖,颤抖,如同筛糠一般。 她心跳加快,几欲蹦出她的胸口。 此时此刻,寒冷像个鬼魅,捂住了她的口鼻,让她呼吸困难;饥饿宛如野兽,虎视眈眈注视她的咽喉,让她手脚无措;死亡却是一块诺大的阴影,已经将她笼罩其中。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自听到那声狼嚎之后,她便觉得四面八方开始聚集着绿幽幽的眼睛,正步步向她紧逼而来。 恐惧,再恐惧,越来越多的恐惧……许是这样的感觉太多,多得她忽然不想再沉浸其中。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生命如果在今晚终结,谁又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再重生的机会呢?或许,会在另一个世界,再一次有一个萧予绫。但也或许,世界上,再也没有她,没有萧予绫。 思及此,她双手攀住身边的树枝,欲借力站起,哪知道双臂力量不够,而她的双腿因为在潮湿的地上坐了太久,早已经木木没有感觉。 噗的一下,她重重倒在地上。 脚踝,再次被扭到,真是痛上加痛,她脸色立即惨白。 但是,那声声的狼嚎,离她好像越来越近,死亡的阴影像是一张无形的大手,将她紧紧抱在其中。 她勉勉强强坐起来,欲再次攀住身边的树枝…… 一阵火烧火燎的痛楚从掌心传到她的四肢百骸,她倒抽一口气,俯首一看,借着早已经适应了的微弱月光,发现许多木刺和泥土插到了她的手掌心里。 鲜血混合着黑色的泥土和褐色的木刺,给人以狰狞的感觉。 她深呼一口气,决定不当这手是自己的,自欺欺人的认为这样便不会痛。再次一把攀住旁边的树枝,缓慢而颤抖的站了起来。 站起来只是第一步,她要做的,是爬上面前的大树,借以抵抗野兽的袭击,度过树林里可怕的夜晚。 想法是好的,实施起来却很困难。暂且不说她身上伤痕累累,单就爬树一事,她也从没有做过。 她笨拙的双手抱住树干,不顾脚踝的痛楚,双脚也死死环住大树。单就这一个动作,就几乎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只能如同懒洋洋的树熊,挂在树上,无论如何也上不去。 夜很漫长,饥饿、寒冷、乏力,越来越多。 她真的绝望了,不同于刚才破罐破摔的坐以待毙,这一刻,实实在在是因为她生存下去的机会渺茫,她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绝望中。 她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过,甚至于,她活了两世,意淫了无数的美男,却连个男人都没有真正拥有过…… 如此多,如此多的事情,她还没有完成,为什么就要死了呢? 还很可能是被野兽咬死,连个骨头都剩不下。 好惨,真的好惨…… 伤心欲绝之时,她隐隐约约听到有男子呼唤道:“阿绫,阿绫你在哪里?” 她双耳迅速立了起来,屏息去分辨,可除了树林里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而外,她什么都没有听到。 她嘲讽一笑,自己真是想活下去想疯了,竟然会幻听到周天行的声音。此时,他该在百里之外,怎么可能赶来救她? “阿绫,阿绫……” 那声音又开始出现,萧予绫四处张望,周围有星星点点的幽光,有锃亮的动物眼睛,有鬼魅般矗立的大树,唯独没有一个人影。 她害怕的抱住了自己,紧紧的抱着,根本没有人,怎么会出现人声呢? 她闭上眼睛,恨不得也闭上耳朵和所有的感官,不闻不看,这样便不害怕了。 忽然,一只大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浑身汗毛立起,惊叫出声:“啊!” “阿绫,阿绫莫怕,是我,是我……”来人说着,一下将她揽到怀里。 “天行?”她冷静下来,抱着她的人有温度,真的是周天行吗? “嗯,是我,是我,我来找你了,莫怕,莫怕……” “你……我刚才怎么没有看到你?” “我是从你后方过来的,你怎么可能看得到?” 萧予绫怔住,随即,委屈如同火山爆发,眼泪喷将而出。 她死死的用双臂环住他,语无伦次的说:“呜呜呜……我以为我要死了,要死了……呜呜呜,这里有野兽……马车坏了,我好害怕,好害怕!” 周天行一把将她抱起,如同抱一个婴孩一般,一手捧住她的臀,一手在她后背轻拍,有些吃力,却很温柔的安抚她道:“莫怕,莫怕,都过去了……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到半点惊吓……” 他的话,如同春风抚过她的心房,让她终于镇定下来,可双手却死死的搂住他的脖颈,半刻也不肯松开。 周天行被她搂得十分吃力,但没有阻止她,而是保持了抱婴孩的姿势,抱着她往外走,轻声低喃:“阿绫莫怕,王府的侍卫也在这树林中,只要我们多走几步和他们会合,便不用畏惧野兽了。” “嗯。” “你将我手上的夜明珠拿住,照在前路上。” 经他这样一说,萧予绫方才注意到他身上的亮光,忙松开了他的脖颈,从他的手里接过夜明珠,微微侧身举起。 借着夜明珠的光亮,两人走了没有几步,听到沙沙脚步声,萧予绫大喜,道:“定是王府的侍卫!” 话毕,不等周天行反应,她便激动的大喊道:“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话未说完,嗖的箭羽声响传来。 周天行慌忙一躲,躲在了树干后面,一只羽箭‘吭’的一声射到了树干上。 借着萧予绫手里的夜明珠,周天行看得明白,这羽箭的模样十分陌生,他从来没有见到过。 思及此,他一对剑眉微微蹙起,道:“阿绫,快把手里的夜明珠扔远些,对方有箭。” 萧予绫从惊骇中回神,已然意识到拿着夜明珠在这黑暗的树林里无疑是个活靶子,她扬起手,奋力一抛,将夜明珠抛出二十步外。 周天行压低了声音嘱咐道:“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你都不可发出声响!” “嗯!” 得到她的保证,周天行提步走,脚下动作尽量放轻。但是在树林之中,泥土上面堆满了树叶和枝干,一不小心,便踩到了干枯的树枝。 脚下,立时发出清晰的‘咔嚓’声。 几乎不到三个数,一枝羽箭呼啸而来。 还好周天行是侧在树干旁,堪堪躲过了这一下。 萧予绫惊得差点呼出声,可到底记住了周天行的话,忙用一手环住他,另一手堵住自己的嘴巴。 周天行也十分紧张,死生一线的时刻,再勇敢的人,也不能避免这种感觉。 但是,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竟然低首,凑在萧予绫的耳朵边,小声道:“阿绫,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是比翼双飞的雁?” “雁?” “对,雁!从来都是双飞,双宿,同死同生!” 萧予绫的心,忽就变得十分平静,因为他震骇她心房的话,也因为他那双在黑夜里也显得灼灼其然的眼眸。 见她不再惧怕,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小心抱住她,再次往前试探着走路。 走出大约十步,他环顾一圈,不禁暗叫糟糕。 他们站的这个位置,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树叶并不茂密,银色的月光,如水一般泻了下来,亮堂堂的照在她和他的身上。 要命! 周天行正要疾步走开,一枝羽箭已经朝着萧予绫的后背飞将而来。月光之下,他将箭羽看得清楚,抱住她,迅速一转身,那羽箭没入他的后肩。 “嗯!”他痛苦的闷哼一声。 萧予绫被他猛力旋身弄得双眼发晕,还不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听到他的闷哼声,不由焦急问道:“天行,你可是受伤了?” “嘘!别说话!” 闻言,她不敢再说,却用手试探性的摸他,一下,便摸到了还插在他后肩上的羽箭。 他吃痛,再次闷哼一声。 她的心,揪了起来。他,中箭了! 刚才,他忽然旋身……是为了救她! 此时此刻,她觉得好痛,胸口里的疼痛,比已经肿得三指高的脚踝还痛。原来,伤在他的身上,她不只是感同身受! 氤氲雾气占据了她的眼眸,但她没有哭,有同生共死的真心人,她应该是高兴才对! 周天行疼得出了冷汗,索性用臂膀虚靠在旁边的树干上,小声道:“想来,王府侍卫就在附近,我没有把握带你冲出去,不如在此等候。” 萧予绫颔首,作势要从他身上下来,却被他抱得更紧。 “阿绫莫动,还是由我抱着你吧,不然你若是发出声响,只怕会躲不过去。” 她老老实实的不再动,放软了身体,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两人静静的相拥,不到半刻钟,周围渐渐有火把的亮光传来。 只闻几个男子朗声唤道:“王爷,小公子,你们在哪里?” 周天行先是不答,待确定四面都站了王府侍卫,这才靠在树干上朗声道:“本王在此!周围有刺客,一个也不要放过!” “是!” 王府里的侍卫,大约有百人,拿着火把聚拢到一起,一下将树林照亮。 萧予绫高悬的心,总算是放下,也不知道是否太过紧张,双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第八十六章 真作假来,假亦真(十二) 定安郡王府,迎旭院内,长廊上面、小院之中站满了下人,个个噤若寒蝉,小心的看向主屋中灯火闪亮的窗户。里面,大夫正在为王爷疗伤,听说那羽箭只差一分便要伤到王爷的后心窝了。 王爷受重伤,对于整个咸阳城而已,便是天大的事情。这王府众人,一下成了乱麻,大气也不敢喘。 片刻后,一个侍卫焦急从外面走来,行至刑风面前,压低声音道:“刑大哥,有一件事情……” “有事便说,何故吞吞吐吐?” “属下、属下刚才查问是谁人放的羽箭,可、可……” 刑风蹙起眉,斥道:“堂堂大丈夫,如此扭捏作态,成何体统!” “属下知罪,属下知罪!”侍卫说着,抬首一鼓作气道:“属下见王爷伤势严重,有心惩戒失手的兵士。一查问,竟然发现王爷中的那箭,不是王府侍卫所放!” “什么?此话当真?” “绝无虚假!” 闻言,刑风面色剧变,疾步走到主屋前。想到里面大夫正在为王爷治伤,忙又放慢了手脚,小心的推门进去。 此时,周天行后肩上的羽箭尚未拔除。正赤裸着上身,盘坐在榻上。 “王爷,您忍着点,拔箭十分疼痛!”坐塌前面的大夫看到周天行后肩上面狰狞的伤口,不由有些担心,也不太敢下手。双手奉上白色的巾帕到周天行面前,接着道:“请王爷咬住此物!” 周天行颔首,张嘴咬住巾帕。 大夫见状,拿了已经煮过的薄刀,细细的在他伤口处剐。 即便用了麻沸散,可薄刀剐肉,带动陷入骨头的箭头在他骨肉里辗转,岂是那一点麻沸散便能止住的疼痛? 周天行疼得额上溢出大颗大颗的汗水,双牙死死咬住嘴里的巾帕,脸上青筋暴露,双眼赤红且鼓出。 刑风不忍心再多看他一眼,扭头面朝跳动的灯芯,希翼大夫手上的动作能够快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夫终于将周天行的伤口包扎好,缓缓退出房门。 刑风站在门口,犹豫很久,直到周天行喝了药睡下,还迟迟未开口。 周天行闭目片刻,睁开赤红的眼睛,嗓音微微干涩的问:“本王吩咐你们抓的刺客可曾抓到?” 刑风愣住,他一直以为树林里的刺客是王府的侍卫,也一直以为王爷在树林里下命抓刺客是为了做戏给萧予绫看。他听到那命令,和所有知情的人一般,都没有将它放在心上,只是派几个人做个样子而已。 以至于刚才听到下属的回报,震惊得难以置信。 可没想到,王爷竟然是早早知道了! 想着,他脱口就问:“王爷,您知道那些人是刺客?” “嗯!”周天行颔首,解释道:“本王原以为是侍卫在做戏,但偶然发现插在树干上面的箭羽十分陌生,遂猜到放箭之人并非侍卫!在树林中,确实有刺客。只是不知道那刺客,意在谁人!” 闻言,刑风怔怔不知如何言语,既然王爷知道不是做戏,为何还为萧予绫挡那一箭,难道王爷就不怕有性命之忧吗? 刑风,是个耿直之人,素来十分有自己的原则。 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萧予绫,他可以有恻隐之心,甚至可以傻乎乎的一次又一次被她利用。 但是,前提是无伤大雅,不有损他的忠义之心。忠孝悌义,他刑风为了一个忠字,可以不顾一切。 此刻,他意识到王爷明知有危险还为萧予绫挡箭,满腔皆是愤慨,一反平日里的温和,虎目圆睁,怒道:“王爷,您明知道是刺客,为何不知保重身体?难道在您心里,自己的安危和天下的百姓都可以当做儿戏吗?” 周天行面对他的质问,也是一怔,当时救萧予绫,不过是身体最本能的反应,哪里有时间深究其中的原因? 见他沉默,刑风更加义正言辞的说道:“王爷,风以为,何语小姐固然可人。妇人却终归是妇人,王爷对她宠爱有加,风无话可说!但若是为了她以身涉险,风以为,王爷之举对不起先皇,对不起先后,亦对不起这满城的百姓和追随王爷多年的属下!” 说着,刑风甚至一手扶在腰间的佩剑之上,单膝下跪,挺直腰板道:“风恳求王爷,拿到遗诏后,远离此妇人!” 周天行的脸,黑若玄铁。刑风这番激昂陈辞,好像隐隐约约说中了他心底不为人知的心思。 为女色而罔顾江山,罔顾性命,非大丈夫所为,是活该被万民唾骂的好色昏君。 活了二十五年,他一直是世人眼中的明主,是被天下贤士所赞誉的伟岸丈夫,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妇人,不顾一切? 他冷哼一声,脸沉如水,道:“刑侍卫如此说,莫不是在指责本王沉迷女色?” “风,不敢!” “好个不敢!”他说着,长手一扫,将床边的灯盏扫倒,怒问:“本王问你,今日布此局是为了什么?” “为了取得何语小姐的信任,为了拿到先皇留下的遗诏!” “她来王府数月,本王对她呵护有加,她可曾真正信任过本王?” “未曾!” “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 “因为她年纪轻轻便满门被斩,更流落异乡饱受折磨,看尽世态炎凉早已不相信世间之人。即便是对本王的真心承诺,她也是半信半疑,若不在关键时刻与她同生共死,她怎么会毒本王放下心防?” “这……是风糊涂,竟然胡乱揣测王爷的心思!风知错,望王爷责罚。” 王爷如此舍命,原来并非为何语,而是为了遗诏呀! 刑风这般一想,忽就松了口气,王爷还是原来的王爷,是众人眼中的明主。刑风松气的同时,甚至于,对萧予绫生出了同情之心。 周天行缓缓颔首,道:“好了,你出去吧!” 话落,他轻轻阖上双眼,模样十分倦怠。刑风虽然相信了他的话,他自己,却是感到一阵阵的烦闷。 在看到羽箭朝着她飞去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什么都没有想过,只是不愿意她受到伤害,仅此而已!于是,便有了为她挡箭的举动。 他感觉身体里有个洞,黑漆漆的一片,让他无法探究里面装了什么,也不敢探究里面装了什么。 他是永业帝最疼爱的皇子,是曾经被誉为有尧舜风采的明主,是心怀天下的大丈夫。一切,都只是为了大局,为了成大事! 是了,为了大事,他这些年来忍辱负重到此地,不就是为了成就大事吗?如今,以身犯险,又算得了什么? 这般一想,他舒服许多,只是为了成大事而已。纵使有些喜欢萧予绫,也仅限于一个丈夫对妇人的宠爱而已,无甚大不了! 萧予绫醒来时,已经是丑时三刻,她恍惚的看了看周围,便听到一个女子说道:“小公子,您总算是醒了!” 她闻声望去,房中坐塌上面坐着一个身穿青色裙衫的婢女,此人萧予绫知道,是周天行院里的大丫环,叫做秀荷。 不等她开口,秀荷便从桌案上面端了一碗药,走到她跟前,道:“王爷吩咐奴婢,待小公子一醒来,就要将此药喝了。奴婢不敢怠慢,这一晚上,都熬了三回了!” “这药,是治什么的?” “压惊,驱寒。大夫说您昏迷是因为受了惊吓,加之树林中湿气太重,所以抓了这服药……” 萧予绫总算回过神来,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忙截断对方的话问道:“王爷现下在哪里?他身上的伤可要紧?” “大夫已经为王爷疗伤,小公子请放宽心!说来惊险,那箭差一指宽的距离便会射到王爷的心窝。好在王爷福大命大!不过……那箭头伤到了王爷的肩胛骨,怕是要养上些日子才能痊愈!” 说着,秀荷将手里的汤药双手捧了递到萧予绫的面前。 萧予绫却不接,作势要下床。 秀荷惊,问道:“小公子,您这是在做什么?” “我要去看王爷!” “王爷早早睡了,您还是等到明白天吧。再说,王爷受了伤,主屋那边把守森严,您去了也看不到王爷呀!” 萧予绫穿鞋的动作滞住,十分沮丧,却抱有一丝期望的说道:“我平日里和院中的侍卫关系不错,想来可以通融一下。” “小公子,您就死了这条心吧,王爷早早有命,今夜不让任何人打扰!” 萧予绫重新回到床上,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秀荷见她的模样,暗暗一笑,道:“其实,您要见王爷也不是不可以,奴婢是王爷院中的大丫环,想要进到主屋自然无人能阻挡。只是,小公子须得……” “怎样?”萧予绫一双翦水明眸如同路边小狗般无辜,可怜兮兮的望着秀荷。 秀荷再也绷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道:“……须得先喝了药!” 话落,萧予绫接过药去,咕嘟咕嘟把苦得令人打颤的药汁悉数灌下肚。 秀荷以明了的眼神看向她,道:“小公子真是十分心仪王爷,为了见王爷一面,就连最苦涩的药汁也变成了甘甜的泉水,一口气便能喝下肚!” 萧予绫先是一愣,而后认真的颔首,道:“我确实十分心仪于他!” 秀荷诧异的看向她,原本只是调侃她,料想她小小年纪必然面薄,怎么她不但不羞涩,还承认得如此坦然。 “秀荷姐姐,现下可否带我去见王爷?”萧予绫没有心思去猜测秀荷的想法,径直问出自己在乎的问题。 秀荷回神,讪然一笑,领着她走到主屋。 她推门进去,屋内有一盏昏暗的灯光,周天行侧躺在榻上,双眉微微蹙起,脸色偏白,形容疲倦。 许是昏暗的灯光给人凄冷之感,萧予绫见到他的睡颜,只觉得他此刻十分孤寂。心口,微微一紧,想也不想,便脱了鞋袜轻轻上了塌,侧躺在他的身旁。 她伸手,想要触摸他的脸,但又担心将他吵醒。犹豫片刻之后,她的手改了方向,转而探到被子中,握住他的大手,轻轻的将其放到她的胸脯处,按在她怦怦跳动的心脏上面。 “天行,你真傻,难道不怕死吗?”幽幽问完,她又笑了,笑得嘴角上翘,双眼璀璨,宛如得到了糖果的小孩,低声说道:“真是个傻瓜,可是我喜欢!” 话毕,她轻轻的仰头,在他的嘴角吻了一下,方才安安分分的躺下,宛如偷了腥的猫,得意非常。 复又偎在他的怀里,满足的合眼睡觉,低喃:“呵呵,我最爱的就是……傻瓜。看上去很聪明,其实很傻的傻瓜。” 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她完全没有睡意,忽然有倾诉的欲望。许多话语,他清醒时不能说,唯有在此刻,她才能毫无顾忌的说出。 她和他十指相扣,身体相偎,絮絮叨叨的说道:“天行,其实我不是何语,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又怕你把我当做妖怪。对不起,骗了你,虽然是迫不得已,还是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是亲眼见到她用头撞树,想要上前帮她。忽然一下没有了意识,再醒来,就成了她……只是,身体是她的身体,可想法却是我自己的……” “天行,我知道你想找到遗诏,我也知道皇位对你来说十分重要。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遗诏的下落。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好好谋划的……即便我不行,以你的才华,加上你身边那么多能人。你一定能得偿所愿的……” “天行,以前我喜欢你,可还能离开你。但是现在,只要一想到离开你,我就难受,就开始患得患失。所以,你一定不要负我,更不能娶好多老婆……你要是有很多老婆,我就想卓文君那样,赠你白头吟,只为相决绝……” …… 第八十七章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一) “小公子这二十多天来变化很大。”秀荷低着头,恭敬的回答。 周天行仰靠在榻上,那箭射得实在太深,伤及骨头。将养几日,他强撑着处理公务,哪知道一不小心伤口崩开,还陆陆续续的发热,令他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政务也不得不转交给几个大臣,或者在屋内批阅折子。 受伤的那夜,他睡得并不踏实,萧予绫亲他,他便有所感知,本欲挣扎着和她说些话。哪知,还未开口, 便听到她那番骇人的说辞。 她说她不是何语,只是占了何语的身躯,那么她是什么?山中精怪,或者是会附人体的恶鬼? 不像,这些她都不像! 所以,他即便是听到了,也不相信。他敬畏鬼神,不代表他会相信她怪力乱神的说辞。 第二天醒来时,他曾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其实她根本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更或者,她说那话时就已经察觉他醒来,才会故意说话试探他! 周天行的感觉很奇怪,理智上不相信她,但是直觉上又觉得她没有撒谎,毕竟当时她的口气太真诚,而且包含对他的深情。 将信将疑间,他才会借着她受到惊吓的时机,将派去照看她的秀荷留在了她的身边。 他听了秀荷的话,微微疑惑,问道:“变化巨大?如何个变化巨大法?你详细说给本王听!” “奴婢询问了一下和小公子有接触的下人,都道小公子从不过问与她无关的事情,对治理咸阳更是漠不关心。但是这段时间却一反常态,教周管家简单的记账方法不说,还主动亲近王府的一干幕僚,讨论天下大小事。” “教周管家记账?周管家如何评价?” “周管家说从未见过如此记账的方法,他本也是将信将疑,但是用了几日熟练起来后便夸赞不止。还特意找了几个幕僚,将此记账方法推广开去!” 闻言,周天行望向秀荷的手中拿着的账本,道:“你手中拿的……” “正是小公子教周管家记账用的表格。”说着,秀荷走了几步,将账本双手奉上。 周天行漫不经心的翻开,可当账本里的明细表进入他的视线中,他着实被惊住。明细表的运用,对于萧予绫来说是常识,对周天行而言却是开天辟地的头一次。 他半响才开口问道:“你确定这样的记账方法是小公子教给周管家的?而不是有高人指点她?” “奴婢十分肯定!因为奴婢亲眼见到小公子夜间画治此图,画完之后,还问奴婢见过没有。且,小公子还和管家商量着,改良了很多记账的方法。前些日子,奴婢曾听说,周管家出面将此法推行到了粮司和军中。” “没想到,本王休养几日,这周管家就敢擅作主张了!” 闻言,秀荷忙跪下,道:“王爷息怒!管家当时也曾说过,若是旁的事情他必定要禀报于您!但这是好事,是对王爷治理天下有好处的事,加之您需要静养,他便自行做主了!就连小公子也因此没有在王爷面前提过。” “起来吧,本王未曾责怪尔等!” “谢王爷!” 周天行低首又看向账本,何太傅虽是博学多才之人,却在术数上面从无研究。为何,他的女儿精通此道,还能创出闻所未闻的记账方法来? 周天行百思不得其解,心里隐隐有个答案,却无论如何也是不敢相信的。 思及此,他又问道:“她除了和幕僚来往,教周管家记账而外,就没有做别的事情吗?” “有的!” “什么?” “小公子寻访了几个大夫,询问王爷的身体。前段时间听大夫说王爷积劳成疾,加之这次伤重,才会久治不愈,小公子便一直琢磨方法。前些日子,她还称想了个法子,说是要对王爷进行足疗。” “足疗?”又是一样闻所未闻的东西!周天行再次蹙眉,为何眼前的何语,和他印象中的千差万别。除了那和何太傅隐隐相似的长相,其他的全然不一样! “王爷……”秀荷小心看他,小声道:“奴婢以为,小公子虽然行事多有不羁,但对王爷是有情有意的,为了做一个足疗板,她这几天饭都没有吃好……奴婢愚见,小公子绝非细作,王爷大可放心!” 周天行一愣,方才想起她的身份,只有郑明远和刑风知道,也难怪这个秀荷会误以为他怀疑她是细作。 他暗叹一声,没有多做解释,将账本递于秀荷,挥挥手,将她屏退。 他需要好好想想,萧予绫到底是谁,何语又是谁…… 正沉思之间,听到门开传来萧予绫的声音,道:“王爷可在休息?” “早早已经醒来,刚用过膳,现下大概在屋里看书吧!” “那你们跟我来吧,小心些,不要打碎了……” 说话间,房门被推开,萧予绫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抬着石板的侍卫。石板长有一丈,宽有三尺,厚四指。 “这是……”周天行不解,为何要抬如此巨大的石板进屋。 萧予绫摆摆手,没有搭理他,而是指了指没有家具的墙侧,道:“你们把东西放下就可以走了。” 几个侍卫小心放下,退了出去。 周天行这才看清楚,黄土烧制的石板上镶着大小不一的圆润鹅卵石,十分不美感。这东西,拿来有什么作用? 还不等周天行问出口,萧予绫已经满脸笑意的跑到他面前,将他从床上搀扶起来,道:“大夫说你身上的伤口不能用力过度,也不能太过操劳。但你这样整日整日的坐着,还要批阅如此多的折子,实在对身体不好。我就想了这个足疗的法子,既能让你活动活动腿脚,让身体血气畅通,又不会加重你的伤势。” 周天行的视线再次转到被无数鹅卵石镶嵌的石板上面,这个东西能够活动腿脚?还能让血气畅通? 见他满面狐疑,萧予绫也懒得解释,半哄半拖的将他拉到石板前,道:“把鞋脱了,踩上去。” 他犹豫一会,终是脱了鞋子,着白色袜子踩了上去。 这一踩,鹅卵石刚好刺激到他脚底的穴位,疼得他闷哼一声。 他忍了忍,转而看向她,脸色已有不耐的神色,静待她的解释。 见他的反应,萧予绫道:“脚底有足三阳和足三阴交汇,连同身体各处。医书上说通则不痛,痛则不通,这石头刺激到你的穴位,你会痛,说明你血脉淤积。你要经常在上面踩踩,待到你经脉畅通,体内沉积物散去,你就不会觉得那么痛了!” 说着,萧予绫好似在哄孩子一般,脱了自己的鞋子,也跟着踩了上去,做出一副身先士卒的模样,道:“你看,我和你一起走,来!” 周天行张了张嘴,想斥责她的荒谬无稽,但对上她那双黑亮、真挚的眼眸,他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由她牵着他的手,慢慢在这长长的石板上面走动。 “嗯!” “啊!” “呜!好痛!” “嗯……” “天呀……行……” 守在门口的下人,个个神色不自然,耳边充斥着周天行的闷哼声,以及萧予绫偶尔的高声尖叫和痛苦低吟。 成过家的下人,一听就想到了不雅的事情,努力闭上耳朵,装作老僧入定。 没有成家的下人,听到这暧昧的声音,看到大伙的脸色,隐隐间都红了脸。 圣人云,举烛无相亲,这、这还是青天白日,王爷还受了伤,却不知节制,实在是、实在是…… 屋内,周天行跟着萧予绫继续踩石板。萧予绫依旧牵着他,他斜睨她,由她的惊声尖叫看得出,若她那个痛则不通的理论确实,那她也必是沉积颇多的人。 想到这个,他的嘴角轻轻上翘,跟着她一步一步的踩在磨人的鹅卵石上面。 他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虽然不见得她的足疗法有什么效果,可见到她苦不堪言的模样,他心情爽朗许多。 萧予绫发现他眉宇展开,趁机说道:“天行,以后你早晚都在上面走走,每天起码要有一刻钟。” “这么久?”他说着,竟然露出孩子的神情,嘟着嘴,不愿意的看她。 她笑,手指抚弄他的手背,道:“你忧思太过,此法虽不能让你无忧,起码能令你通体舒畅,久一点,又有何妨?再说了,若是坚持下去,能保持身体强壮,说不定,你会成为史上最长寿的君王。” “阿绫……” “现下,你还不能体会其中的妙处,待你七老八十的时候,你便会感谢我今日的举动了。说不定,你到了六十岁也不显老态。到时候,你可得给我一个大大的奖赏。” 七老八十感谢她?六十也不老?她这是、这是要和他长长久久,共白首! 周天行心底最软的地方被她这句话触及,反握住她的手,想说些什么,可又顿生无力之感,千言万语,竟不足以诉说他现下的感受。 天长地久,第一次,真真实实展现在他的面前。 他以为,人生匆匆数十载,谁也不能陪伴谁到永久。生在帝王家,更是看透了人情冷暖,参透了世事无常。 子可以杀父,妻亦能叛夫,兄弟更是相残。 他早就以为,他终其一生,便是孤家寡人。纵使佳丽三千,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孤寂是他的宿命。 但,听到她的话语,看似无心,其中却包含最无私的关怀,最有利的承诺,他真有欢天喜地的感觉。 见他沉默,萧予绫撅了撅嘴,道:“你真是小气,不过要个大大的奖赏而已……哼!故意装作深沉!” 闻言,他莞尔一笑,道:“好吧,若是我真的到了六十岁也不算老,那我就给你一个大大的奖赏!” “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第八十九章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三) 萧予绫怀揣自己的小金库,领着秀荷和王虎出门。三人先是坐着马车到了东市的街头,待周围车水马龙,方才下车步行。 秀荷走在萧予绫身旁,一径的掩面偷笑,眼中揶揄深深。 王虎见了装作不知,放大步伐,保持离二人三步远的距离。 萧予绫本欲不理睬秀荷,但是对方笑得实在是太过明显,她只得无奈的嘟了嘟嘴,问道:“你笑什么?” “奴婢开心,自然就笑了!” “开心?那为何总是看着我笑?” “因为奴婢是替王爷和小公子开心呀!” “你……”对上她亮晶晶的笑眼,萧予绫的脸迅速胀红,想到刚才和周天行的事情……定是被院里的下人听到了。 眼见着萧予绫脸红欲滴,秀荷不想她太过尴尬,忙敛了笑意,正色道:“小公子不必介意,王爷和小公子情比金坚,在秀荷眼中,小公子便是秀荷的第二个主子。但凡您的事情,便是秀荷的事情,您何须在秀荷面前害羞呢?” 萧予绫不自在的颔首,不知道是该夸奖秀荷的忠诚,还是该斥责她说话无状了。 秀荷却是不在意她的反应,好似谈性正浓,滔滔说道:“奴婢打小在王爷身边侍候,从不曾见王爷如这段时间般开怀!先皇后薨逝之后,王爷便不常笑,先皇驾崩之后,王爷更是从未真心开怀过。虽然看着日日在笑,其实笑得敷衍,不过是强作笑脸而已……如今好了老天爷总算是开眼,将小公子送到王爷身边,奴婢见王爷这些日子笑的次数比过去几年加起来都要多。” 秀荷的话听在萧予绫耳中十分受用,她不觉也有了兴致,遂问道:“你在他……我是说,你在王爷身边有多久了?” “说起来,秀荷与碧流一同入……”说到这里,秀荷忙住了嘴,许是想起了先前周天行因为她而处置碧流的事情。 萧予绫摇头,莞尔一笑,说:“你不必回避,我不介意。我只是好奇,那碧流当初……她和王爷之间,有过、有过什么吗?” 此话一出,萧予绫自己都觉得不妥,不管有什么,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难道要抓住不放吗?男子到了二十多岁,谁没有点过去呢?更何况,他是生长在帝王之家。 秀荷听到这话,先是一怔,而后毫不遮掩的打量萧予绫,忽然一改刚才恭敬态度,不答反问:“小公子觉得王爷可是大丈夫?” “嗯。” “既然小公子认为王爷是大丈夫,那当今世上,有哪个大丈夫没有个三妻四妾,没有几个通房丫鬟?何况,王爷还是天潢贵胄,就单凭礼制来说,日后王爷少说也要有一个正妃,四个侧妃,大小媵妾难以估算。” 说到这里,秀荷的神情忽然变得严厉起来,一字一句的说:“秀荷以为,王爷宠爱小公子,小公子就该珍惜这份福气,多多为王爷排忧。不论你是否出身寒门,既然到了王府,在王爷身边侍候,就该有大家子的风范。贤惠宽容自然不用说,与王府后院中的一干主子和乐相处也是必须的!” 闻言,萧予绫的脸寒了下来,她听到秀荷向她表忠诚,她便以为可以向秀荷打听一下周天行的过去。哪知道,被秀荷一通疾言厉色。 她倒是不生气秀荷的态度,只是担忧自己的情路。一个跟在周天行身边的丫鬟知道她心存嫉妒反应尚且如此,那周天行身边的那些贤人,还有周天行本人,若是知道她容不得他有三妻四妾,又该如何呢? 眼见着萧予绫脸沉如水,秀荷也意识到自己越矩了,忙微微一俯首,道:“奴婢多言,往小公子海涵!” 萧予绫无力的摆摆手,先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她知道要和周天行站在一起很难,要他完完全全属于她一个人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在她最初动心的时候,她一直在克制。可如今,她已经入了迷,宛如偷食桑葚的斑鸠,已经上了瘾,如何能够再舍弃? 她知道前路坎坷,但是却料不到会如此严峻,随便一句话,还不算是真正的态度,便能被一个丫鬟斥责。 以后……关于以后的事情,她要好好想想才是! 三人一路无语,萧予绫默默想着心事,就连走过了东市也不曾察觉。其他两人,知道她心情不好,自然不敢多嘴,也只得跟着她漫无目的的游走。 待听到有少年低低的求饶声,还有女子的怒骂声,萧予绫方才回神,一抬首,竟然看到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淮山侯府。 她一怔,正欲转身离去,视线不由看向那个在大门口低吟的少年。 少年头发凌乱,满脸血污,衣衫褴褛。看他衣衫上的道道破痕,当是遭遇了鞭刑和板子。虽然他形容狼狈,可隐隐约约看得出是个相貌昳丽的少年郎。 他的四周围了几个悍妇,一人一脚的在他身上踢踹,边踹边道:“看你这下作样,以为爷宠你两天便飞上枝头了?这样的事情也做得出来,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那个少年许是太疼了,用手臂遮挡身体,却还无用处,最后只得不断在地上滚动,希望能减轻几个妇人对他的伤害。 他滚了一下,抬首刹那,刚好对上萧予绫的视线。 萧予绫感到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似会说话,无声的向她求救。 莫名的,萧予绫不但懂得了他的祈求,心里甚至有个声音在不断催促着她去救人。 她沉吟片刻后,举步上前,走到一个看起来身份高一些的妇人面前,道:“夫人,请问此少年犯了什么错?” 那妇人见萧予绫身上穿的是绸缎,且身后跟有侍婢和随从,当下了解她身份尊贵,忙俯了俯首,答:“公子看走眼了,这个奴才下作得很!哪里是什么少年?分明是个阉人!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在府里肆意妄为,竟然还想谋害侯爷的宠姬……” 听到这里,萧予绫算是听懂了几分,无非就是后院内斗而已。可惜,他技不如人,败在了一个女人的手下。 思及此,她又问道:“你们侯爷打算如何处置他?” “侯爷说侯府不养闲人,让我等打他一顿,再拖去南市街口卖了!” 萧予绫松了一口气,淮山侯并非要杀他,救他倒是不难。 “那……夫人打算卖多少?” “就他这样的阉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大字不识几个。侯爷说但凡有人给钱,不论多少,一律成交!可惜,我天天命人送他到南市,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连个出价的人也没有!今日再卖不掉,便打死了事!” “如此……我这里有三百文,夫人看可否?” 说着,萧予绫从怀中拿出一挂钱递到那妇人手中。 “公子这是要……买他?” “正是!” 妇人微微犹豫,道:“小公子,你既要买他,我可把话说在前头,这是个祸害,若你买了去,有什么事情,可与侯府,与我等无关!” “自然,银货两讫,再无瓜葛!” 闻言,妇人放心的收了铜钱,从怀里拿出少年的卖身契递到萧予绫手中,招招手,带走了侯府一干下人。 萧予绫转身对王虎说道:“有劳阿虎扶他一程吧!” 王虎有些不愿意,但是碍于萧予绫的命令,还是走到少年的面前,正欲搭上他的手臂,忽而一笑,对萧予绫说道:“小公子,这个阉人受伤严重,怕是走不了多远。不如小公子和秀荷姑娘在此等候,待我过去将马车赶来?” 王虎的神情,还有动作,萧予绫自然注意到,再想想刚才妇人提到阉人的口气,不由暗叹一声。这个少年,因为是个阉人,而被世人所不齿! 只是,她无意也无力去改变世人的看法,轻轻颔首,算是答应。 待王虎走开,她展开卖身契,将内容看了个大概。少年名叫周炳,十二岁被卖到侯府。想来,他成了阉人,也是侯府所为。 她将卖身契放好,蹲下 身子,对少年说道:“你叫周炳?” 少年微微颔首。 “今年多大?” “十五。” “为何会被淮山侯责罚?当真是因为谋害他的宠姬?” 少年惨然一笑,答:“奴才不过是个阉人,下人中的下人,保命尚且不及,如何敢与府中的主子斗?” “那为何被人……” “侯爷喜新厌旧,最喜十二三的少年、少女,年龄大些身体也硬了……几个如夫人嫉恨我等,一旦失宠,皆是此下场!” “哎!昔日芙蓉花,今日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闻言,少年眼神一黯,讥诮道:“我等之名,贱如蝼蚁,主要我侍,如何不从?况且,还有家中老小等着月利救济……” 萧予绫怔住,半响才道:“你家中的人现下还等着救济吗?” “月前小弟染病身亡,父亲也一病不起,家中再无他人了!” “那以后,你可以把我当做家人!”萧予绫起了恻隐之心,想也不想,前世安慰人的话脱口就出。 少年一愣,不及他开口,秀荷已经提醒道:“小公子请谨言慎行,他是个阉人!怎可做小公子的家人?” 萧予绫也懒得去争,秀荷思想顽固, 不是她三言两语能说动的。 她看向少年,却见少年爬了起来,跪在地上一拜,道:“奴才,惟愿奉公子为主!” “好吧……你起来,你以后便跟着我吧!”萧予绫说着,不顾秀荷的脸色,上前去搀扶周炳。 倒不是她有多仁爱,只是她隐隐觉得,今天对这个少年一分好,来日或许会有回报。 第九十章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四) 马车路过集市,萧予绫买了一枝男子用的玉簪。说是玉簪,可按秀荷的话说不过是粗制滥造之物,质地不好,色泽不佳,雕工更是寻常,实在不能作为礼物出手。最让秀荷介意的,便是这玉簪子只要二百钱,比买个阉人还要便宜。 对于她的念叨,萧予绫翻翻白眼装作没有听到,周天行是什么人,天潢贵胄。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识过,她要是送礼物图的是精贵,怕是卖了她也买不起。 她图的,只是心意二字。好歹,这个样式不错,上面刻了浮萍,便取平安之意,作为他伤愈的礼物恰恰合适。再加上她一点甜言蜜语,在情人眼中看来,其意义自然不逊于和氏璧! 待回到王府,她听闻下人说周天行在花园中,交待周炳几句,又吩咐王虎和秀荷安顿周炳,便忙不迭的往花园走去。甚至,顾不得听完下人的后半段话——‘……款待来访的众贵女’。 迈进花园里,尚未见到周天行的人,便听到几个女子莺莺笑语。她下意识蹙了蹙眉,本来激动的心情冷却下来。这些女人,一口一个郡王,莫不是…… 她不敢往下想,将原本捏在手里的玉簪子收回衣袖中放好,抬首挺胸,脸上露出灿烂笑意,方才施施然向着假山后面的庭院走去。 待走近看清楚面前的情景,她再也笑不出来。宽敞的院中已经摆上了宴席,周天行坐在上方,下面几桌坐的全是女子,有几个还与她有过一面之缘。而他的身侧坐着身着华服、满面娇艳的曲英。曲英举箸为他夹菜,他丝毫不推拒,还满面温柔的看着对方。 萧予绫的呼吸一滞,她有一种感觉,这一刻的周天行不是早上和她在床上耳鬓厮磨的男人,也不是曾经为她挡箭的男人。 现在的他,身边坐着与他有婚契的女人,被一众他将来的媵妾簇拥,全然看不到她的存在。 她闭了闭眼睛,捏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到掌心中,待掌心中刺痛传来,她方才又变回了灿然笑脸。 当初,不是已经想过了吗?要和他在一起,便不惧怕一切的困难。 情路坎坷,是早早料到的!到了如今,她身心都已经交付,若是就此退缩,岂不是懦弱又不划算? 现下,他这样做,只是因为他从小到大接受的礼教使然。若是她再接再厉,不放弃的对他好,终有一天,他会只属于她一个人。 一番心理自我安慰后,她终于可以举步上前,行至周天行的桌前轻轻一拜,对正为周天行斟酒的曲英道:“阿英小姐!郡王身体刚好,不易饮酒!” 曲英的手一滞,下意识看向周天行,发现他表情莫测,只得悻悻然收回了手,讪讪道:“英告罪,竟然忘了郡王刚刚伤愈之事!” 下坐的几个贵女,眼看着曲英尴尬,皆对萧予绫露出愤愤之色,却因为当日在岳计中香染等人吃过亏,遂无人敢多言。生怕,再像当日那般惹得周天行不快。 萧予绫也不管众人的面色如何,径直走到周天行的身后站好,好似一个普通的侍从,无声无息。 她这态度,实在无可挑剔,可在座的众人无一不感到局促。从她出现,庭院中便再无刚才的莺莺笑语,更无宾至如归之像。 可她,却好似并不知道自己扫了大家的兴致,依旧是眼观鼻,鼻观心,如迎客松般一动不动。 周天行心情微微复杂,看向表情丰富的各个贵女,再看向老神在在的萧予绫,有点……想笑。这个妇人呀,总是能出乎众人的预料,总是和别的妇人不一样…… 但是,这笑意终是被他隐了下去。思及他的身份,还有早上下的决心,他面色又冷了下去,有心为难她。 他沉吟片刻,沉声吩咐道:“阿绫,众贵女今日难得登门,还不快速速为贵女们斟酒?” 闻言,萧予绫愣住,在场的各个贵女也愣住! 斟酒,从来有定制,上不为下斟,老不为幼斟。 在场的各位,虽说是贵女,可真正算起来,除了曲英是淮山侯的亲妹妹,还有几个家世不错的族妹。其余之人,高低贵贱皆不一,有家道中落,投奔淮山侯而来的;有家境本就贫寒,凭借一本相同的族谱而依靠淮山侯这棵大树的;更甚者,还有淮山侯为了利益着想,为了将来能抓住妹婿的心思,而特意从烟花之地买来作为曲英陪嫁的卖笑女。 周天行竟然开口让她为她们斟酒!这是……要在众人面前羞辱她,还是要她向这些女人低头? 萧予绫虽然对有些礼仪一知半解,但是斟酒之事,古今皆通。想到他的心思,她的脸,不由煞白起来,寒意从心底生出,身体甚至因为发冷而颤抖。 早上,他们才刚刚欢好,现下他便翻脸无情! 当真是,欢情薄吗? 萧予绫僵住了身体,脸上无一丝血色,双眼微微空洞的看向周天行,多么希望刚才他并没有下那样的命令,她也没有听到那样的话语! 众人,在最初的怔愣之后,脸上表情不一。有幸灾乐祸的、有趾高气昂的,还有对她面露同情的。 见她迟迟不动,周天行蹙眉,他其实有些犹豫,可觉得自己在她身上花的心思未免太多,如今,该是收回的时候了。遂冷声问道:“怎么?阿绫没有听到本王的命令吗?” 萧予绫不语,沉吟片刻后,上前执起酒壶,就在众人都以为她要就范,即使是周天行也面露不忍之色时。 她倏忽举高了酒壶,咣当一声砸在地上,酒水四溅,离她最近的周天行和曲英都无法幸免,华服上面沾上了星星点点。 “你……大胆!” 就在众贵女欲发作之时,她忽然仰天大笑,指着上天,道:“苍天呀,难道是天要亡我大周?令我大周的贤王作出昏聩之举?” “你好大的胆子!”这回,是曲英怒而起,指着她道:“来人呀,还不快速速将这个妖言惑众之人拿下?” 刚才萧予绫的声音本就很大,加之曲英这一怒喝,花园周围的下人和府中的幕僚,都听到了些动静,下意识向着庭院靠拢。 萧予绫喝道:“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不曾?曾闻定安郡王素来贤明,难道全是假话?在这花园之内,还不能容许我一个小小的执笔郎说句实话?如此便把我拖下去处置了,郡王和阿英小姐就不怕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吗?” “你……”曲英被她一阵抢白,再看向四周,发现确实惊动了不少人,一时间真正是骑虎难下,不敢再接她的话,就怕被她寻了错处,惹来骂名。 花园在王府偏东的位置,离幕僚们所居住的东院很近,此番动静如此大,早就惊动了许多人。 萧予绫的眼睛斜扫周围,发现有几个素来和她交好的幕僚也已经闻声来到,这才朗声说道:“自古以来,贤明君主都当礼贤下士!王爷身为当今陛下的胞弟,更该身先士卒才对!” 她这话一出,周围站着的许多丈夫纷纷颔首。 她微微一顿,又接着道:“绫在王府,虽不是贤人,亦不是栋梁,但自问,却是有些用处的!承蒙王爷赏识,封绫做执笔官手,绫每日皆思如何回报王爷提携之恩!虽然如今不曾有大作为,可也曾与粮仓司及军队一起革新记账方法,也曾与王府幕僚一起商讨天下大事,也曾为了王爷身体安康四处奔波……” 说到这里,她厉声问道:“王爷说,绫所说可有虚言?” 围观的众人,根本不及周天行回答,一些敢于直谏又性格刚烈的幕僚早早就答道:“小公子所言甚是,甚是!” “说起来,小公子革新的那记账方法实在是妙,实在是妙!” “小公子对王爷忠心耿耿,众人皆能作证!” …… 眼看着四周议论四起,萧予绫趁机冷笑,大呼道:“绫乃是读书之人,与在场诸公一般,惟愿诚心辅佐王爷!可,王爷今日竟然令绫为一干身份不明的妇人斟酒。但不知,王爷此举是酒后失言,还是为了侮辱天下有识之人?” 话落,四周噤若寒蝉,众人纷纷看向周天行。 她却是不依不饶道:“绫千里迢迢来到王府,只是为了寻得明主,一展抱负。可王爷如此作为,莫不是要令天下有才之人心寒?皆不敢来投?然后奔走相告,莫去定安郡王府,恐有朝一日被羞辱?” 这回,不用她说话,周围人已然愤怒不堪。 在这些性格孤傲的幕僚人心中,在场的所谓贵女,大多只是丈夫取乐之物,地位自然不能与国家栋梁、有才之人相比。萧予绫虽未立下大功,可也是有功劳的,且前段时间还颇得王爷赏识。 可今天,眨眼之间,王爷竟然要她给一群只是供丈夫玩乐的妇人斟酒,这简直是天下读书人的奇耻大辱! 不一定是为了萧予绫抱屈,也可能是他们自身生出了危机感,害怕以后周天行也用让他们给妇人敬酒的方法侮辱他们。 一时间,这些读书人,府中的幕僚们纷纷面露愤色,齐齐站在庭院中,将庭院挤得水泄不通,俯身而坚决的说道:“王爷若是如此,府中怕是没有我等容身之地,我等只有自行离去另寻明主了!” 事情到此,周天行的面色晦暗不明,看向萧予绫,好似在笑,也好似怒极反笑,半响不语。 萧予绫懂得见好就收,毕竟她只是个女子,要是周天行一怒之下揭穿她的身份,她怕是要背上欺瞒世人的名声。 她扭身,向着诸公一拜,道:“诸公言重,绫以为,放眼天下,再无比王爷贤明的主子了!此番,王爷伤愈,本不该饮酒,却强喝了几杯。对绫的命令,怕也只是酒后失言而已!” 她这样说,自然有心思灵活之人接话,道:“小公子所言甚是,王爷怕只是喝了酒,当小公子是平常的侍从,所以随意驱使!” “正是,正是……” “该是酒后失言,王爷一向贤明,断不会作出令天下贤人心寒之事……” …… 萧予绫趁着众人不注意,抬首打量周天行,心中不是不愤怒的。但她想,谁都可能犯错误,错误可以犯了改过,但是缘分只有一次,她不能就此放弃,错过便就再也找不回了! 想得清楚,她也不介意示弱,忙躬身上前,伸出手,对周天行说道:“王爷醉了,让绫扶王爷回去休息吧!” 周天行看出她求和之意,微微犹豫后,终是顺着她的意思,站起身来,道:“原来是阿绫呀,本王确实喝多了,竟然一时半会没有认出你来!” 他话毕,众人皆松一口气。幕僚们,要的不是追根究底,而是他的一个态度,一个重视有才之人的态度。他肯这样说,众人如何还会再不依不饶? 大家纷纷面露欣慰之色,恭送于他。 周天行斜睨萧予绫,将手臂放在她的手中,由她搀扶着离开。 第九十一章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五) 萧予绫扶着周天行进了内室,竟然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双手一抬捧住他的脸,凑近一闻,扑鼻的酒气,下意识的蹙了蹙眉,十分不满的埋怨道:“你居然还是喝酒了,我还以为你没有喝呢!伤口刚好,怎么能喝酒呢?” 说着,她松开了他,又道:“你等等,我去厨房让下人为你熬一碗醒酒汤来。” 周天行愣愣的站在原地,外面烈日炎炎,白光刺眼,令宽敞的屋内显得尤为阴暗。一时间,他看不清萧予绫的背影,更加看不清她这个人。 此刻,她若是发怒,若是质问,他也不打算息事宁人,更不会如以往那般迁就于她。 可她什么都不说,反倒让他无所适从。 无所适从的他,怔怔半响,幽幽叹口气,坐到了坐塌之上。 刚才,他逼她为那些妇人斟酒,分明是有意刁难她。她怎么可以若无其事呢?甚至,还半点介怀也没有,马上想到为他准备醒酒汤! 他伸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得让他拣不清楚其中的关系。 这一切,好像都与她无关,皇位被夺,父皇被害,他所有的遭遇,都与她无关。可这一切,又都与她有关,遗诏明明交到了她的手上,她却拿不出来,更甚者,她或许根本就不是何语。 唾手可得的东西,因为她,没了! 他纵使再明理,也做不到宽宏大度。可真的处置她,他又下不去手。 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 待萧予绫端着醒酒汤回来时,便见到他如同老僧入定了一般,眼眸好似再看着屋内的灯盏,可眸中的焦距却十分涣散,显然是在发呆。 她心里一紧,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忽生不好的感觉。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问出口,心里隐隐知道,一旦问出口,怕是很多东西难以挽回。 思及此,她不禁苦笑一下,她的这段感情可真够讽刺的。他们早上刚刚有了最亲密的关系,现下,竟然连他为何态度大变,为何心事重重都不敢问出口。 越想,她越觉得心酸,女人和男人真是不同。她交付了身体的时候,便是连心了也一同交付。 可他占有她身体的时候,可曾想过要珍惜他得到的这颗心呢? 多么的不公平,多么想一下把药碗砸在地上,横眉问他原因。 但是,不问,才是对的。 她不断地告诫自己,不管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她在他心中的份量还不够重。 她要趁着现下还有机会,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加重她在他心中的份量。 她努力的咧了咧嘴,笑眯眯的走到他面前,道:“天行,来,把醒酒汤喝了吧!” 周天行审视她片刻,一言不发的接过醒酒汤,仰头喝下。 趁着他喝东西的这一刻,她略微不满的说:“阿英小姐不知道关心你的身体,难道你自己也不知道关心自己的身体吗?她为你斟酒,是她不懂得体贴。你呢?你便不知拒绝的喝?” 周天行把空碗放在坐塌的小案上,依旧一言不发。 她如平常般继续道:“你的身体,不是你自己的……” “本王知道,本王的身体关乎社稷,关乎天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周天行却是忽然不耐烦了,一下打断她的话,怒问道。 她一怔,没有忽视他自称本王,然后嘿嘿一笑,好似没有看到他那张黑脸,若无其事的答:“才不是呢!天行又开始看不清世事了!天下没有定安郡王,还会有安定郡王,或者平安郡王。社稷没有周天行,还会有马天行,李天行。可萧予绫若是没有你,就找不到第二个你了!” 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有如此说辞,周天行怔住,呆呆的看着她。社稷、百姓、大臣、天下,其实有他无他,又有什么不可呢? 即便当今的圣上昏庸,这天下人不是一样的过吗? 他忽然相信她说的话,谁都可以没有他,但是,她没有他便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他了! 轰…… 他原本最冷硬的那层壳,好像开始倒塌…… 但是,他怎么能够放纵自己呢? 见他久久不语,她也不紧逼,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寒,冰谢三尺非一日之暖,他的思想根深蒂固,她知道要慢慢去融化他才对。 她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你不是说我像你的母后吗?若是你母后在世,她定也是一样的想法。莫说你身体刚好,就是以后壮如山,这杯中之物,还是少沾为妙。” 他没有说话,但她看得出来,他的神情缓和不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一步选择,算是选对了。 她牵他的手,道:“今日你还未踩鹅卵石吧?” “本王、我……要去……”周天行面对她无比温柔的面容,面对她无比真诚的眼眸,一时间十分慌乱,竟然有些语无伦次。 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她已经出口说道:“知道定安郡王是大忙人,日理万机!可再是忙碌,有些事情还是必须要做的。只有身体好了,才能事半功倍呀。不然,你积劳成疾,只能是事倍功半!” 话落,她牵着他,走到了石板旁边,主动蹲下身为他脱鞋。 他没有再拒绝,可也没有像平时那般与她说说笑笑,就连鹅卵石刺激到了足底,他也抿紧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萧予绫垂首,也不抬头看他。任由压抑的气氛,在二人之间弥漫。 半响,她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本王,已经请巫师问天……” 就在萧予绫以为他重提娶她之事,也做好答应的准备时,忽听他后面的话,身体立即僵住。 “……打算迎曲英进府。”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一时间心乱如麻,只是艰难的张了嘴,用自己也觉得干涩的声音问:“定在什么时候?” “不知道,迎亲之期还需巫师问天才能决定!”周天行答完,已经下了石板,开始穿鞋。 在他即将离开时,方听到萧予绫幽幽问:“那王爷打算如何安置我呢?” 他没有回头,面朝大门,背对着她,使她看不清他的面容。 半响,才听他好似长叹了一声,又好似没有,问:“阿绫想要本王如何安置你呢?” 萧予绫笑了,她想要怎样?若是她想要怎样就怎样,那她只想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这话现下还不是说的时候。 她还抱着希望,只要他还没有娶亲,一切都还是未知的。 她笑,仿佛十分开心,又仿佛十分自信,答:“绫觉得自己是有才华的,做王爷后院之中的一个妇人实在太可惜了。不如继续做执笔官。如果王爷信得过,绫还想和府中其他幕僚一般,尽己之力辅佐王爷!” “本王准了!” 话毕,周天行拔腿往外走。 眼见他越走越远,萧予绫忽然发了疯,鞋也来不及穿,追到门口,厉声喊:“王爷!” 周天行再次停步,回首看她。 她见他回首,表情马上改变,笑靥如花,重重的说道:“王爷,阿绫是有用的人,王爷日后便会明白!尽管我没有父兄照拂,没有祖辈蒙荫,我比那些个贵女不差半分!我是个有用的人!” 若不是他分明在她眼角看见了泪花,听她的声音,看她的态度,定会以为她十分开心。 周天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想上前如同往常一般抱抱她,给她一点温暖,可手和脚忽然重如千斤。 最后,他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连个头也没有点。转身,昂首,疾步走开。 直到他消失在她的视线范围内,直到她双眼被光滑石板上面反射回来的白光刺痛,萧予绫终于不得不面对残酷的事实。他终究是生长在帝王家的男人,比一般男人,还要绝情,还要狠心! 她抬首,也不讲究,直接用袖口一抹,将已经掉出来的眼泪抹掉。 喃喃自语:“我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终有一天,我会让你爱我和我爱你一般……不,我要让你爱我胜过我爱你!那时候,我就折磨你,我就养面首,我要你天天难受,天天求我!你求我,我偏不临幸你,我就爱面首。然后你嚎啕大哭,我就像你现在这般,挥一挥衣袖,对你睬也不睬!” 话落,她并没有因此而高兴起来。 她的神情依然很沮丧,黑白分明的双眼,含着藏也藏不住的忧愁。 如果,她更坚强一点,应该装作什么都没有,跟着他到书房去处理公务。可惜,她不是天下无敌,不是铁打的心肠,现下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和勇气再去面对他。 她决定,回到她的小阁楼里面,好好发泄一通,睡上一觉,明天再开始行动,一点一点,一天一天的加重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 第九十二章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六) 萧予绫回到自己的小阁楼里,唤了两声秀荷,没有应答,心想秀荷大概是到厨房准备点心了。 秀荷不在,正好,她现下巴望不得能找个无人能看见的地方发泄一下。 关上门,她咚咚咚疾步爬到二楼,直直的朝着柔软的床榻而去。走到床榻前,她手臂一捞,拿起软软的枕头狠狠的往床上砸,边砸边说道:“我叫你不喜欢我,臭男人,臭男人,我叫你不喜欢我……” 正砸得起劲,忽闻后面‘咚’的一声,外廊上面有人! “谁?出来!”她警惕的盯着声响发出的地方,浑身紧绷,心里忐忑,不会在堂堂的郡王府里也有入室偷盗的人吧? 她正犹豫着,是不是该撒腿跑开,出去唤人来时。 从外廊上走进来一个人,此人面貌清秀,十四五岁,只是脸色惨白,一声布衣穿在他身上,更显得他单薄。 萧予绫诧异了好一会,才想起今天用三百钱买来的少年,刚才竟然忘记了他的存在!她张了张嘴,问:“周炳?” “是奴才!” “你为何在外廊上面?” “秀荷姑娘说奴才是阉人,怕脏了大伙的眼睛,所以、所以……” “所以她就把你赶到外面去了?”听到周炳的话,萧予绫十分愤怒,这种情绪的爆发并非是对周炳的关心,而是源于迁怒。 刚才,她被周天行伤了。现下倒好,她救回来的人还要被周天行的大丫环伤害!难道,他们王府里面的人就高人一等吗? 想伤谁,就伤谁? 她咬牙切齿的说:“听着,我说过,在这里,你只需要听我的,其他人的话,一概不听!” “是!” “你以后,就睡在我的隔壁,不要再呆在外廊上面,那里高,风又大。你身体如此单薄,怎受得了?” “是!”周炳应着,双眼中有泪光。 从来没有人会在乎他的感觉,会关心他的身体,萧予绫的话在他无尽黑暗的人生中,好似一缕晨光,即便改变不了他的命运,照亮不了他的世界,他也觉得无比珍贵。 他抬首,急于回报她的好,让她觉得他这个奴才不是白养的。 可想来想去,他会的东西只有一样,他能回报给她的也只有一样。只是,这样东西,她会要吗? 一时间,周炳有些忐忑。 但想到刚才她在骂臭男人,再想到中午时秀荷说过的话,‘小公子是王爷面前的红人’,那是不是说,她是、是王爷的男宠。她如此生气,是因为在王爷那里受了气? 他有些胆怯,嗫嚅道:“主子,刚才听你在骂……男人?” “是!骂臭男人!” “可是什么男人惹主子不快了?” 萧予绫不答了,面带疑惑的看着他,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奴才、奴才……奴才想告诉主子,其实那事情,被人行后道与行人后道同样能令人快活……” 什么后道,什么快活?萧予绫像是听天书一般,一头子的雾水,正要张嘴询问。 却见周炳双手放在腰间一扯,腰带便被他扯开,他手一松,腰带无声的落到地上,他那条宽大和粗糙的裤子因为没有了腰带束缚,刷的一下,掉在了他的脚踝处。 萧予绫惊得,嘴巴圆张,里面大概可以塞下一个完整的鸡蛋。这、这是要做什么? 周炳有些害羞,却还是忍住了退意,缓缓转过身去,双手撩起衣服伏在旁边的窗台上面,将自己的臀瓣清晰的展露在她的面前 他、他、他……竟然、竟然没有穿亵裤! 萧予绫看着他满是伤痕的屁股,一时间,怔怔不知该如何行事。 等了半响,周炳不见她动,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主子是嫌脏吗?刚才……奴才、奴才已经洗了个澡……很干净……” 萧予绫倏忽回神,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抬起脚,一脚踹在他嫩嫩的屁股上,怒道:“你就如此不知廉耻吗?” 周炳被她踹得头磕在了窗户上,额头发青,疼且惧,半响也不敢回话。 萧予绫深呼吸,再深呼吸,对上他那双无助小兽一般的眼眸,忽然觉得自己和周炳一样可怜。他是脱光了裤子将自己奉献给她,而她是将自己奉献给了周天行。 在她眼中的周炳很下作,那么在周天行眼中的她,又是怎么样的呢? 想着想着,她生出怒其不争之感,为自己也为周炳。她咬牙切齿的上前,抓起坐在窗户底下的周炳,连拖带甩的将他甩趴在床上。 周炳趴伏在床上后,微微扭动了下身体,便不再挣扎,一副十分乖巧的模样。 萧予绫看他这般,更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本来打算吓吓他,已到达小惩大诫的目的,可此番,她情绪已然失控。 她脱了自己的鞋,一手握鞋,一手按住他的腰,噼噼啪啪用鞋打在他嫩嫩的屁股上面。 他原来受过伤,但是打他的人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态,竟然没有在他白嫩挺翘的臀瓣上面留下痕迹。 因为没有伤痕,萧予绫打得更加无所顾忌。 厚底的鞋子,她手臂全力的挥舞,才不过十来下,就让他的臀瓣又红又肿。 他开始疼,疼得浑身颤抖,却因为长期被虐待而不敢呼唤,为了偶尔,发出笑声的呜咽。 就是这无助而低弱的呜咽声,让她住了手。她的心一紧,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还是个孩子,她怎么能将自己的不愉快转移到他的身上呢? 萧予绫很后悔,也很尴尬,她做错了事,向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施以暴力,她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昏过去算了。 沉吟片刻,她觉得不能把自己的阴暗面展现给别人看。必须,必须找个理由,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来解释自己暴打他的行为。 她咽了咽口水,将他从床上扶起来,见他疼得满身是汗,发湿如洗,罪恶感更加深重。却还是强作镇定道:“你知道我为何打你吗?” “主子、主子……是奴才的主子,想打便打……” 他这样有气无力的回答,令萧予绫更加不自在。她板了面孔,道:“我打你,是因为你不争气,不自重!” “奴才……” 见他低眉顺目的样子,萧予绫蹙起眉头,道:“抬起头来,看着我,不许低头!” 周炳照做,直视她的双眼,眼眸中偶有些闪躲和卑微。 萧予绫长叹一声,语重心长的说:“我将你带回来,是希望能帮到你,能让你好好做人,能摆脱在淮山侯府中被人玩弄的命运。我的良苦用心,你为何一点也体会不到,为何刚才还要那般做?难道在你心里,你就只能被人玩弄?难道,我救你就一定要有所图谋吗?如果是这样,你把自己当做什么人,你把我又当做什么人?” 说完这话,萧予绫自己都变得理直气壮了,要不是她清楚的记得打他是因为想到了自己的境遇,是因为迁怒于他,她都要以为打他是为了教育好他! 几乎能骗过自己的谎话,自然能够骗得过别人。 周炳愣了愣,竟然一把扑在她的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萧予绫手脚无措,救他时,他在侯府门前的大街上被打得要死不活,他都没有哭。现下却哭了,是不是说明她骗到了他的信任和感情? 萧予绫暗叹一声,他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而已呀! 她伸手拍拍他的背,任由他哭。 半响,见他哭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方才说道:“好了,好了,不哭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以后知道怎么做就可以了!” 她声音本就有些吴侬软语的味道,此番还刻意放柔了语气,用近似哄孩子的口吻哄周炳,听在周炳的心里,好似春风抚过,令他的心微微化开。 “主子……” 见他欲言又止,萧予绫十分纳闷,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主子、主子很像、很像我的娘亲……” 闻言,萧予绫脸色微变,一天之内,接连被人说两次自己像别人的母亲,她是该把这话视为赞美,还是把它视为贬斥呢? 眼见着萧予绫脸色忽白忽黑,周炳觉得自己说了该死的话,面前的明明是个少年,怎么能说像自己的母亲呢? 他咬了下唇,有点胆怯,有点惴惴,想要道歉,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宛如无辜的小麋鹿,大大的,惶恐的看着她。 萧予绫莞尔一笑,说:“好了,还不快些起来整理衣裳!” 说完,她背转身去,让他穿裤子。 一阵衣物的窸窸窣窣声之后,传来低低的声音道:“主子,我穿好了。” 她回首,看着他身上的衣服,问:“这衣服是秀荷为你准备的?” “是。” 她叹了口气,道:“我一会帮你找找看有没有别的衣服。” “这样挺好,主子不并费心。” 萧予绫明白他的心思,他这是不想给她找麻烦,怕他成了她的拖累。 他越是这般小心翼翼,萧予绫就越想照顾他,说起来,他和她还同是天涯沦落人呢,都是举目无亲,都是寄人篱下,都要看别人的脸色,还都眼白白的奉献自己…… 她叹口气,道:“不麻烦,你放心吧。你主子我是个穷人,也没有什么银两给你买东西,但是府中有的是有钱人,找两套衣服我还是找得到的。” 一整天,她除了到王虎那里讨要一些他曾穿过的旧衣给周炳,便呆在自己的阁楼里,不曾出去。就连饭菜,也是嘱咐了秀荷去厨房取。 到掌灯时分,她正准备休息,周天行派人来传话,要她前往书房见他。 进到书房中,他依旧埋首在案前。 “天行……” 她唤他,他好似没有听到一般,依旧在批阅折子。 她喉头哽咽,明白他不理睬的原因,强忍住委屈,改了口,道:“绫,参加王爷!” 这回,他终于有了反应,抬首看她一眼,继续埋头批阅折子。半响,才漫不经心的说道:“本王听闻,你养了个阉人在阁楼之中?” “是。” 听她答得坦然,他提笔的手一滞,抬头望她,蹙眉道:“你莫忘了,你现在是个少年,是本王的幕僚。养个阉人,还是做过男宠的阉人,难道就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吗?” “绫以为,清者自清,浊则自浊。” “你……妇人之仁!” “王爷,绫有一个故事,想说与王爷听……” 周天行打量她,每次她要说故事,总是能搬出一套一套的话来说服别人。这次,不知道又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说吧,本王倒要听听看,这次你又有什么样的故事。” 萧予绫躬身一拜,道:“是。” 然后,直起身子,娓娓说道:“曾闻,赵盾常在首山打猎。一日,看到桑树下有个饥饿的丈夫,名唤示眯明。赵盾心有不忍,给了他一些食物,他吃一半。赵盾问他为何不吃完,示眯明回答说他做了三年的奴隶,不知母亲是否还在,想把剩下的一半留给母亲。 赵盾听后,认为他至孝,遂又给他一些食物。 不久,示眯明做了晋君的厨师。 九月,晋灵公宴请赵盾,埋伏好士兵准备杀他,示眯明知道后,担心赵盾酒醉起不来身,于是上前劝说赵盾,想让赵盾早早离开,免于遭难。 赵盾听他之言,离去。 晋灵公埋伏的士兵还未集合好就先放出恶狗敖。示眯明发现后,替赵盾徒手杀死了狗。 可是,赵盾并不知道示眯明是在暗中保护他呢。 一会儿,灵公指挥埋伏的士兵追赶赵盾,示眯明反击灵公的士兵,士兵不能前进,赵盾终于逃脱。赵盾问示眯明为什么救自己,示眯明说出他便是当年桑树下面的饿汉。” 周天行听她说完,沉吟片刻,才幽幽问道:“阿绫说出这个故事,是想告诉本王,那个阉人有朝一日会成为另一个示眯明吗?” “非也!”萧予绫摇首,苦笑一下,答:“世事无常,明日之事会如何,谁也不能预料。绫只是觉得,勿以善小而不为。今,王爷容他一阉人,不过举手之劳。若是来日无用,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全当积善行德便是!若是来日能用,便是天佑王爷!” 周天行摆了摆手,道:“你想留下他便留下他,只是凡事不可太过!退下吧!” 第九十三章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七) 萧予绫和周天行两人不冷不淡的的相处了五、六日,她在他面前,真的只是一个执笔郎,一个王府中普普通通的幕僚而已。 白日里,陪着他批阅折子,或者参与时局的谈论,两人天天见面,可统计说过的话,每天不到十句。 晚上,他睡他的主屋,她回她的阁楼。一时间,两人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周天行一度以为,萧予绫和他,真的只剩下主从情分了。 没有了她催促休息,没有她陪着做‘足疗’,他的生活又恢复了原状。说是恢复原状,其实比以前还糟。曾经,他也会通宵达旦,也缺少开怀之事。 但现下,他想睡,竟然夜不成寐,或断断续续的从梦中醒来,面对清冷的内室,心中总是一片空虚。 他觉得,或许是因为寻不回遗诏的关系,他才会如此恍惚。他想找点事情让自己开怀一笑,猛然发现,他身边值得他开怀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 前段时间倒是有过,可惜…… 他不得不承认,对于她,和她给的那些乐趣,他已经开始产生了依赖。但,这种依赖,让他本能的警觉和抵触,他不能再放任自己沉迷其中。 萧予绫本就有心疏远周天行几天,让他体会一下有她和无她的区别。过了几天,见他又开始不按时休息,而且完全放弃了踩鹅卵石,她正打算如往常般对他嘘寒问暖。 哪知道,却忙了起来,不管她想不想关心,短期内都是不可能了。 咸阳及周边所辖郡县的小麦每年六月初便已经收完,今年却因为天气原因,大部分小麦迟迟不熟。待到成熟时,已快六月中旬,忽然之间全部金黄。这一片金黄,杀了粮仓司和军队中负责掌管粮草的主薄们一个措手不及。 收割尚且不及,更何况清点之事。 眼看着夏天的雨季将到,大片金黄麦子尚在地中,若是再收不上来,泡了雨水后只能烂在地中。那些已然收上来的小麦,也无时间清点。负责此事的主薄和粮草官,及种地的奴隶皆是犯难。 唯有写了折子上报周天行。 议事厅中,周天行命人将折子念于众大臣和幕僚听,大家面面相觑。咸阳城及周边郡县的小麦统共加起来有十万多担,这要如何才能在几天之内收完? 在一片静谧中,萧予绫站在周天行后面灿然一笑,道:“如此简单之事,诸公何必费神?” 大家诧异的看着她,周天行也看着她。 她十分镇定,又道:“听闻咸阳城中有军队数十万,现下无战事,让他们闲着作何?不如派去收小麦吧!一人一担,十几万担的小麦,不过一天就能收完。” 这个主意,其实并不算独特,有人也想到了。却因为自古以来军队的调动都只为兵戎一事,且军队掌握在上位者手中,岂能容下臣动心思? 所以即便有人想到了,也不敢贸然说出。 萧予绫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若是十多万担小麦收不上来,整个咸阳怕岌岌可危。与这妄动军队比起来,实在是严重许多。 周天行听她这么一说,先是一愣,而后莞尔笑,道:“本王太过着急,竟然忘了还有大批的将士可用!幸得阿绫提醒,不然就耽误了收麦的大事!” 他这样说,便是同意了。 负责粮草的几个主薄和粮草官皆松一口气,要是小麦真的入不了仓,怕是砍几个脑袋都不能抵罪。 而后,一名身穿黑色麒麟朝服的主薄上前,道:“王爷,让各将领兵士参与收割小麦倒是极快,可是清点之事十分难做到呀。奴隶上缴时,只需由他们将粮送到粮仓司,挨个记录在案即可。现下时间紧迫,怕是来不及记录,可一旦粮草入仓,又该如何查检?这将士收麦之法,恐令粮草数量出入过大呀!” 闻言,周天行看向萧予绫,道:“阿绫,此法既是你提议的,你便说说要如何做?” “这个也不难。事先分配好收割的范围和地域,然后由千夫长统辖一片地,并为之负责。千夫长可再下放于百夫长,令百夫长对所分到的地和手下士兵负责。以此类推,将任务委派到各个士兵的头上。层层检阅,出入应该不大。同时,可以临时设立监察官员,到各地游走,间或抽查一片土地的麦收情况。一旦发现有假,立即处罚,且迅速令全军上下知道,以儆效尤!” 说着,她微微停顿,又道:“绫以为,除此之外,王爷应立即张榜告知,军队中人,不论官衔大小,若是私扣粮草两担者,杀无赦;若是私扣粮草一担者罚军饷三月,杖五十;若是故意糟蹋粮草者,杖五十,恶意极大者,杀无赦。” 她话毕,众人噤若寒蝉。 半响,军中一主薄道:“此法虽好,却太过严苛,若是两担粮草便取一人性命,那军中要斩杀多少人?” 萧予绫笑,反问:“那若是无此规定,城中又该丢失多少粮草?” 那主薄愣住,脸憋得通红,半响答不上来。 高茂出列,附和主薄之言,道:“王爷,茂以为易主薄所言甚是!小公子的这个规定,已然是重典!所谓,乱世方用重典。如今天下太平,何以用重典威慑将士?动不动就杀罚士兵,恐有损王爷仁义之名!还请王爷三思!” “王爷!”萧予绫看向周天行,赶在更多人反对她的提议之前说道:“绫知王爷一向以仁义治天下,所以不愿行重典。然,现下是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事!难道,要看着无数的粮草无法入仓吗?若是粮仓储备不够,那我咸阳之地该如何自守?” 说到这里,萧予绫斜睨下面众人,发现有不少人面露赞同之色,微微松口气,朗声道:“且,重典,并非为了杀罚,而是旨在防范于未然!今,军队未动,王爷先将此规定告知军中将士。自然,能威慑多数人。 至于那些心存贪恋而罔顾军纪者,即便王爷留了他们的性命,又有何用?他们今日可以为了一点粮草而肆意妄为,他日上了战场,如何不会为了性命而倒戈相向? 绫私以为,治天下,与治军队不同!天下,可以有小人,有贤人,有常人。然,军中,只能有忠义之士,不能容宵小之辈!杀几个宵小,不会动摇军心,反倒会加强军纪。 王爷若是同意,还可以多做一个规定,令收割速度最快,数量最多的一支队伍得到奖励!如此,王爷赏罚分明,又何惧他人的口诛笔伐?” 她说得铿锵有力,一字一句,皆砸在众人心上。 即便,那些原本担心使用重典会有辱周天行仁义之名的幕僚和大臣们,也纷纷颔首,同意了她的话。 周天行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道:“如此,还需劳烦郑大人,此事便交予你负责吧!” 郑明远上前领命,欲言又止的看向萧予绫,有心让她也参与其中,可又想到她是个妇人,难免有些犹豫。 此时,先前说话的易主薄又开了口,道:“王爷,这主意既然是小公子想出来的,监察和清点、记账之事,怕是少不了她呀!” 萧予绫一笑,俯首向周天行一拜,道:“绫,愿助郑大人一臂之力!” “准!” 想到了对策,众人不再耽误,负责之人更是匆匆离开。恨不得立即赶到军队,马上将大片金黄的麦子收到仓库之中。 萧予绫既然请了命,也得即刻往军队赶去。 她本是跟着众人退出了议事厅,走到前厅时,微微犹豫,小声对郑明远说道:“郑大人,绫忽然想起有一事要向王爷禀报,还请大人海涵,容绫耽误片刻!” “你快去快回,老夫在马车上等你!”郑明远看向她,了然一笑,颔首同意。 顾不得去揣测他笑中的含义,萧予绫匆忙转身,迅速奔回了议事厅。 此时,厅中唯有周天行一人,他依旧端坐在上位,眼睛望着桌案,蒲扇般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浓密的阴影,双唇紧抿,让人看不穿他的心思。 萧予绫在门口站了大约有百数的时间,方才举步走进去,小声道:“王爷……” 闻言,他抬首,眼中有藏不住的诧异。随即,掩饰了一下情绪,正色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绫回来,只为了提醒王爷一件事。” “何事?” “莫忘了绫曾说过,阿绫是个有用之人!” 她的语气很轻很轻,分明比刚才议事时轻了许多,但周天行听着却震撼无比。她说过很多次她有用的话,原以为只是负气之话,现下才知,她说这话是何等的认真! 他张了张嘴,想表达自己心底那怦怦的跳动,又想怒斥她不顾情况紧急擅自跑回来只为了这么一件小事。 不等他想清楚该如何回答她,她已经抢在前面开了口,道:“诸位大人还在外面等着,绫,告退!” 话毕,她如轻盈的蝴蝶般,轻快转身离去。 他怔怔的看着门外,看着她消失的地方。忽然有种错觉,她灵动得好似不是生在人间,随时可以从他眼前飞走。 第九十四章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八) 小麦的入仓速度,比所预想的快。收割加上清点,五天时间便已经完成。 一大早上,郑明远带着军中的几个主薄和粮草官前往定安郡王府,向周天行汇报大致的情况。 周天行听完后,微微诧异,往年由种地的奴隶收割,从开始上缴到粮草全部入仓,时间差不多是半个月。而今年不但没有出错,速度还明显提高许多。 他尤处于吃惊中,又听郑明远说道:“这次能够满仓,多亏了阿绫这个孩子,平时看她柔柔弱弱的,没想到十分能吃苦……” 周天行闻言,心神有些恍惚,这五日她并未回府,晚上也是宿在外面,即便粮草官前来向他禀报进展,她也未曾露面。 他看向郑明远,发现对方满眼的笑意,好似话中有话。再仔细看去,分明是一副深感安慰的表情! 思及此,周天行略微不自在,扭开头,鬼使神差的想起萧予绫说过的话。 她说,阿绫是个有用的人!阿绫是个有用的人,比那些贵女半分不差!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时常想起她的这句话,想起她说这话时的表情。但是每次他都不敢往下想,往下想,他会变得很奇怪,心口好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抓住,紧得他有微微的抽痛感。 郑明远与太傅何明是同僚,又是好友,对何语自然有爱护之情。从周天行的这里,他大概知道遗诏丢失的事,虽然遗憾,可他和周天行不同。他对丢失遗诏的萧予绫没有半点怪罪之意。 他始终认为,当初何家满门忠烈,为了效忠永业帝,为了保全遗诏,除了何语一人,全被冤死。 所以,幸存下来的何语,无论有没有遗诏,都是忠良之后,都是他好友的独女,都应该得到周天行的礼遇,都理所当然受天下贤人所敬重。 无论,萧予绫以什么姓名、以什么身份面对世人,她都是何语,是太傅何明的遗孤。 郑明远想要对她好,察觉到她和周天行之间有些隔阂,自然也想做一个和事老。 眼见着周天行回避他的视线,他也不着急,继续漫不经心的说道:“说起来,担负监察一职着实为难这个孩子……” 他这一说,旁边的几个主薄和粮草官纷纷点头。 易主薄不疑有他,接过话去,感叹道:“可不是嘛,小公子虽然有才有谋,到底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嘴上说得狠,心却极软……” 郑明远好似对易主薄的话十分不解,问:“易大人,此话怎讲?” “原来郑大人并不知道呀!”易主薄恍然,解释道:“收麦的第一日,郑大人将任务派下去后,小公子便带着大小官员到各处监察。恰好抓到一个千夫长私自令属下将十担小麦送到别处。小公子当即命人将其拿下,并在麦地中将其斩杀……” “如此行事正是杀鸡儆猴,十分恰当。易大人怎么说她心软呢?”郑明远说着话,却暗暗在观察周天行的反应。 周天行依旧正襟危坐,没有丝毫的不妥之处。 “哎!下官还有后话未说呢!”易主薄又开了口。 “哦?” “小公子斩杀那个千夫长之后,脸色一直很难看,接着三天都吃不下一粒饭。甚至,晚上还不能睡觉。现下虽开始进食,却不能沾一点油荤,否则便呕吐不止……” 郑明远闻言,也不待易主薄说完,便惊呼:“那该如何是好?阿绫那孩子身体本就单薄,此番还劳心劳力!” 说着,他微微停顿,面向周天行,语重心长的说道:“王爷,阿绫这孩子委实有才,且对王爷的拳拳之心大家都看得清楚,王爷该珍惜呀!” 其他人不知郑明远话中深意,纷纷附和道:“小公子确实是有才之人,对王爷也是忠心一片!” “正是,正是!听闻他人劝小公子休息,小公子不过是一笑了之。” …… 周天行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说,如鹰隼般锐利的视线落在郑明远身上。郑明远却装作不知,双手抱在腹前,老神在在。 周天行收回视线,沉吟片刻,莞尔一笑,脸上露出颇为欣慰的表情,朗声道:“此番能够顺利将粮草入仓,卿等皆有功劳。” 闻言,几人虽觉得他的态度奇怪,却不敢表露,忙齐齐答:“王爷谬赞,此乃臣等分内之事!” “本王是个赏罚分明之人,待粮草复查完毕之后,卿等皆有赏。尤其是……郑大人。” 郑明远恭歉一拜,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慢条斯理的答:“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王爷言重了!” 周天行微微颔首,又说:“本王见卿等十分疲惫,特许诸公休息一日,明日便不用再去粮仓司和军队了!” “臣等谢王爷美意,但还有核查之事未作,臣等并不疲惫,请王爷放心!”众人齐声回答。 郑明远的话,周天行多多少少听进去了些,思及平日里萧予绫的种种好,遂起了怜惜之意。本打算借着这个机会,令她也可以回王府休息,但想不到是这般情景! 他欲言又止,最后张嘴道:“虽然家国大事要紧,可卿等身体亦同样重要,且不可积劳成疾呀……” “臣等身体无碍,多谢王爷体恤!” 等到众人说完话,再抬首时,发现他面沉如水,目锐似剑,皆有些莫名。为何前一刻,郡王还在褒奖众人,现下就变了脸色? 郑明远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提议道:“王爷,复核在即,若是就此间断恐有闪失。但连日劳累,老夫见有些大人身体瘦弱,实难以承受。不如,让身体瘦弱者不参与复核?” “郑大人所说甚对,就如此办吧!” 萧予绫接到郑明远的传话让她回王府时,她尚在查点账目,听说是好几个连夜操劳的幕僚和大臣都被换下,她并不以为意。 这是她的表现机会,若是她不坚持到底,岂不是会被周天行看成是无用之人? 她现下的心境,几乎达到偏执的程度,想要抓住周天行,所以抓住每一个可以表现的机会不放。 她没有领会到这是王爷的体恤之举,几句话将传话的人打发走,依然不慌不忙的查点仓库中的粮草,这一查,便又耽搁了三日。待账本核对无误后,她方才赶回王府。 回到王府已经是深夜,迎旭院内一片静谧,走至回廊的分道口,她忍不住扭头看向主屋的位置。 那里,挂在飞檐下面的宫灯摇曳,但是窗户口已经没有了光亮。他,已经睡了? 萧予绫站月光下站立良久,打消回楼阁休息的念头,折身向周天行的住处走去。 守夜的侍卫见到她,并未阻拦。 在侍卫的注视下,她将手伸向房门时,有一刹那的停顿,但是想见他的念头胜过了一切。手,轻轻将门推开。 刚走进房门,守夜的侍卫便尽职的把她身后的门关上,皎洁的月光被阻挡在外面,屋内没有留灯,她唯有凭着记忆摸黑走到他的睡榻前。 听他的呼吸十分均匀,应该是睡得香甜。 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这段时间她几乎是夜不成寐,开始几日是下令杀人的后怕作祟,后来是想他所致。 可他倒好,竟然能睡得如此怡然,连有人进到房间里也不曾觉察。 她愤愤然,伸出食指向着他的脸戳去,她睡不好他也别想睡好! 只是,手指快要碰到他的脸颊时又停了下来,改而轻轻抚上他的脸。 他下巴上面的胡渣有些扎人,皮肤好像粗糙了些。难道他最近休息不好?还是,胃口不好? 思及此,她又用手在他脸颊上面摸了一下,皮肤确实粗糙了些。 她喃喃自语:“我家里的吉娃娃皮毛一向光亮,有段时间我不在家,把它交给邻居照顾。它吃不好,皮毛就变得黯淡无光。你皮肤粗糙,是不是和吉娃娃一般?” 问完,她长叹一声,脱了鞋袜,轻手轻脚翻上床去,在他身边躺下。 许是累极了,本来打算躺一会就走,最后竟然不知不觉睡过去。 黑暗中,周天行睁开了眼睛,低头看看靠在自己怀里的人,十分疑惑,吉娃娃是何物? 又是一件闻所未闻的东西! 许是被她的睡意感染,他没有想多久,便也酣然入睡。 再醒来时,萧予绫已经不在,摸到身边空空的床,他有些出神,昨晚竟然睡得如此沉,她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他坐在床上半响,愣愣出神。 门外,传来萧予绫的声音,道:“王爷可醒了?绫刚从粮仓司回来,特向王爷禀报粮草之事!” 他闷闷笑了起来,她竟然假装昨夜未曾来过。 久等不到他的回答,萧予绫心下诧异,不会还没有醒来吧?于是又轻唤道:“王爷?” 他敛了笑容,答:“进来吧!” 话落,萧予绫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本记账,弓着身体小心翼翼走到他面前,一拜,道:“王爷,此次入仓粮草已经全部点齐,小麦总计十六万担,草料二……” 不及她说完,他已然打断她的话,问:“阿绫何时回来的?” “……”萧予绫愣住,抬首看他,见他睡眼惺忪,几缕发丝凌乱垂于额前,对襟衫大大敞开,露出光洁而白皙的脖颈,还有如削如裁的锁骨。 然后,她原本的从容不迫迅速被分崩瓦解,手足无措的答:“我……绫,昨、今早刚、刚到。” “阿绫可是对本王隐瞒了什么?” “没……” “那你何故慌张?” 萧予绫再次一愣,是呀,有什么可慌张的,别说只是看到了他的锁骨,比这过分的事情她不是已经做了吗? 想着,她自嘲一笑,镇定下来,答:“绫第一次被王爷委以重任,恐有差池,辜负王爷的期望,故而诚惶诚恐!” 周天行没有错过她嘲讽的神色,刚才的好心情忽然间远离,他无趣的摆了摆手,道:“你将账册留下,本王稍后会看。近来辛苦你了,下去休息吧!” “是!”她应了,将账册放在案上,躬身告退。 眼看行到外间,她重新又折了回去。 此时,周天行刚掀开被子,准备下床,一脚还放在床上,一脚已经踩在了地上。近来天气转热,他虽穿了裤子,却是丝质的薄裤,十分透明,有欲遮非遮之感。 加之他的动作,他男性的特征十分突出的映入萧予绫眼中。 两人,都因为这意外而愣住。 眼见着她呆若木鸡,脸红若桃花,周天行咳了一声,问:“阿绫可还有事?” 她回神,慌忙从衣袖中拿出早已买好,却一直没有机会送给他的玉簪子,道:“这……原是绫曾答应王爷要送给王爷的礼物,如今虽然晚了些,但绫以为君子当言而有信,绫虽是妇人,却省得此道理,特向王爷应诺。” 说着,她俯首上前,不看他,只是双手捧着玉簪子,递到他的面前。 半响,他没有动作,眼中晦暗不明,直直看着她。 他不说话,也不接簪子,令她想要苦笑,气息弱了几分,道:“王爷请收下,绫不过是遵守诺言而已,别无他意!若是王爷不喜欢,待绫走后,可以将其扔掉!” 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她手中的簪子接了过去。 这回,她不再耽误,快速俯身告退,退到外间看不到他了,她方才说:“听闻王爷身边的侍从说王爷近来饮食不好,绫以为,饮食不好皆因脾胃失调,忧思过重所致。请王爷相信,天下间没有无法解决的事,所谓有志者事竟成,王爷所想必能实现,大可放开心怀。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脾胃失调……虽然绫不知发生了何事,让王爷对绫的态度由喜变恶,但绫以为,绫做的鹅卵石板既然送与了王爷,便与绫无关。王爷可以恶绫,但为何要恶已经完全属于王爷的石板呢?若绫和王爷易地而处,必然会作出趋利避害的抉择,每日坚持疏通经络,如此方能排除沉积,调理脾胃,让自己的身体康健。” 她说完,停顿了一会,方才将门推开,以为周天行不会回答她的话,正欲举步跨过门槛,忽听里面幽幽叹口气,道:“阿绫并不讨人恶……” 闻言,她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离开。 待到外面的脚步声渐远,周天行方才低头看手里的玉簪子,喃喃道:“真是爱财之人,送本王的礼物也敢用次品。” 说完,他竟然笑了起来,起身,举步,走向鹅卵石板,赤脚踩了上去。好久未踩,竟然又开始刺痛难忍! 第九十五章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九) 午时,萧予绫正在补眠,听闻外间吵吵嚷嚷。连唤几声秀荷,欲问她发生何事,秀荷却不在阁楼中。萧予绫唯有起身,自行出去查看究竟。 原来是王虎带着几个侍从,送了几批绫罗绸缎,以及几百银两过来。因为不知道要如何安防,所以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见到灿灿发光的银子,她先是一喜,转而疑惑,问道:“这是……” 王虎满脸含笑,回答:“恭喜小公子,贺喜小公子,此番小公子立了大功,这些东西都是王爷特意奖赏给小公子的!” 闻言,萧予绫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周天行有此奖赏,便是认同了她的能力,她确实向他证明了自己是有用的人。 但,她毕竟不是他的下臣,他以对待下臣的方式对待她,她又如何高兴得起来呢? 见她没有半点欢喜,王虎了然,从袖中拿出一紫色雕花木盒双手递给她,道:“王爷言,若是小公子见到这些赏赐并不高兴,便让我将这东西交与小公子,并嘱咐道……” 萧予绫将木盒接过去,边打开边问:“王爷嘱咐什……” 待见到木盒中的东西,她的话戛然而止。木盒中装的是一根色泽均匀、通体晶莹的白玉簪子,簪身刻有百鸟,簪头为凤凰,摸上去十分温润。萧予绫虽然不懂玉,却也知道此物价值不菲。 “王爷嘱咐我带句话给小公子……”说着,王虎微微停顿,然后一字一句的说道:“投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闻言,萧予绫几欲哭泣。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的意思,是不是说,他回赠她玉簪,不是为了答谢,只是为了情意长久?她潜意识里忽略他所指的情意,也可能是君臣间的情意。 他不过是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话,她便有喜极而泣的感觉。直到众人告辞,她还未从欢喜中回过神来。 一直目睹着这一切的周炳,从角落中走出,幽幽一叹,道:“主子,容奴才说句话,可否?” 她笑,颔首,道:“你说!” “当年……奴才尚只有十二岁,初入淮山侯府。淮山侯此人性格乖张,且很喜欢虐待下人,又喜新厌旧。奴才当时年幼,并不知晓这些。初次侍寝后,淮山侯答应让奴才一家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奴才深信。有一次,他赐予奴才一块美玉,也曾言及‘永以为好也’!但,没多久,他邪戾本性暴露无遗,命人把奴才给、给阉了……” “阿炳……” 周炳说着这话,眼中光影闪动,显然已经陷入了沉痛的回忆之中,对萧予绫的呼唤至若惘然,继续咬牙切齿的说道:“奴才被阉之时,身上还佩戴着那个玉,说要与奴才永以为好也的淮山侯就坐在旁边看着!” 闻言,萧予绫的脸色变得难看,对他的同情不见,而是恶狠狠的说道:“你想说什么?即便淮山侯伤了你又如何?你是你,我是我!淮山侯是淮山侯,郡王是郡王,怎会相同?” “他们同为贵族,有何不同?” 萧予绫十分气愤,因为周炳的话破坏了她的好心情,她一把推开他,道:“你滚,滚到外面去,今天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周炳不动,道:“小公子,奴才说这话,不是为了伤你的心,奴才只是认为,小公子与奴才不同。奴才没有才学,没有见识,活该落得此下场!但是小公子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可以摆脱以色侍人的命运!当初,不是小公子告诉奴才的吗?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你懂什么?你根本不懂!”萧予绫提高了声音,就像是在市口吵架的悍妇般,大声道:“我不是以色侍人,我是爱他,我爱他!” 喊完,她的眼泪,不争气的落下。 周炳见了,十分茫然,喃喃道:“你爱他?爱……” 爱是什么呢?显然,周炳很困惑,他早早经历了别人不能承认的黑暗,也消磨掉别人可能会有的正常感情。 他想不通,是什么样的感情,能令本可以出人投地的萧予绫,宁愿困死在这栋阁楼里,因为周天行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而患得患失。 他愣愣的看着萧予绫流眼泪,愣愣的看着她擦干眼泪,然后愣愣的跟着她出门。 不管萧予绫是周天行的下臣,还是他的女人,得了赏赐,都理当前去谢恩。 所以,冷静下来后,该尽的礼仪,她必须尽到。 周炳担心她,却也害怕她生气,所以远远的跟着她。 她问过下人,得知周天行在前厅中,忙向前厅走去。途中,见到一帮下人搬着大大小小的东西,甚至还有死猪和拔了皮的山羊,不由奇怪,遂拦下一人询问究竟。 那人虽然看着面生,却是认得她的,丝毫不隐瞒,当即说道:“小公子还不知道吧?今日王爷请巫师问天,欲讨一个好期程,将淮山侯府中的阿英小姐迎到府里!” 轰的一声,萧予绫大脑一片空白,好似被人当头一棒,打得她魂不附体。 下人见她脸色煞白,神情奇怪,忙关切的问道:“小公子,您无事吧?” 哪知,连问三声,她都没有反应,两眼空洞,好似失了灵魂一般。 跟在后面的周炳见状,上前搀扶住她,对下人说道:“小公子无事,只是连日奔波有些累了!这里有我照顾,你们去忙吧,去忙吧!” 下人们看了萧予绫两眼,不再耽误,纷纷离去。 周炳见她那模样,心里十分不好受,张了张嘴,再张了张嘴,发现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她的话来。 倏忽,她挣开了周炳,气势汹汹的朝着前厅奔去。 周炳大惊,连忙跟上,欲拉住她,道:“主子,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她走得更加快,甩开了周炳,连头都不曾回一下,答:“我要去问个明白,问他为何要娶曲英,既然要娶曲英,今日为何还要赠我玉簪,为何要说那样的话!” 闻言,周炳发了狠,从后面跑在她前面,两手控制她的臂膀,低吼:“主子,你别犯傻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定安郡王,而你出身寒门!莫说你只是个男子,王爷他不可能娶你!即便你是个女子,王爷即便许你名份,他也依然可以三妻四妾!你如此冲动,不怕枉送性命吗?” 他的话,好似一口大钟,‘咚’的一声,敲醒了沉浸在梦中的她。 她是女子,周天行能娶她。可就像周炳说的那般,即便周天行给了她承诺,也不过是答应给她一个名份。与他是否娶别人,没有丝毫的关系! 大丈夫,就该三妻四妾,周炳这样想,周天行这样想,这个世界里的每个人都这样想。而不这样想的,只有她,所以她成了异类! 她的脚定住,不再向前冲,木木的看向周炳,喃喃自语:“对,即便不是曲英也会有别人,除非他非我不可,否则还有别人,还有别人……” 眼见她如此颓废,周炳于心不忍,却还是重重的说道:“主子,你醒醒吧,他们是贵族,寒门子弟在他们眼中,不过就是玩物!” 她一把甩开了他,掷地有声的说:“你听着,以后不要再劝我,我既然付出了,一定要努力争取,要是就此放弃,岂不是太懦弱?” “可……可王爷已经要娶……” 不及他说完,萧予绫已经出声打断道:“不是才问天请期吗?我还有时间,只要最终能令他深爱我,他未必会娶!” “主子……”周炳还想再劝,但是看到她那倔强的神情,还有散发着坚定光芒的眸子,他终是把话咽到了肚子里面,改口道:“那主子,我们回去吧!” 萧予绫正要回答,忽听一女子道:“这不是小公子吗?” 萧予绫循声望去,眉头不由蹙了起来。说话的人身着粉色纱裙,头顶云髻,斜斜插了一根金步摇,模样十分妩媚,且看着十分面熟。 眼见她面带疑惑,那女子捂嘴一笑,道:“小公子不记得思儿了?” “思儿?” “我乃是香染姐姐的庶出妹妹。” 香染姐姐?萧予绫很困惑,这名字十分耳熟,但是一时半会想不起人来。 “小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香染姐姐曾与小公子有过数年之缘呢,我们,同为阿英小姐的族妹!” 闻言,萧予绫恍然大悟,真是冤家路窄,到哪都能遇上淮山侯府里的这帮‘贵女’! 自称思儿的女子,好似没有看见萧予绫不愿意多说的表情,自顾自的说道:“今日,王爷请巫师问天,阿英小姐不方便出面,便由我等在场做个见证。没想到,如此有幸,能碰上小公子。有道是相请不如偶遇,阿英小姐今晚设有宴席,还请小公子赏个脸,能与我等同往赴宴。” “多谢美意,贵女们为妇人,我若前去怕是不便!” 那思儿柔柔一笑,道:“小公子多虑了,此番宴请小公子,并非思儿自作主张,而是阿英小姐的意思。方才在前厅,思儿已将此意禀告郡王,郡王已然恩准了!” 闻言,萧予绫身子一僵,周天行竟然准了,他的意思是不是想要她和曲英等人和平共处? 若是寻常,她或许会前往求证,但今天,她受到了太大的打击,有些负气的咬了咬牙,道:“如此,便请贵女带路!” 听到她答应,本来已经悄悄走开的周炳连忙跟上。 思儿一回头,见到周炳跟着萧予绫,先是有些疑惑,转而又笑了起来,说:“这不是侯爷的爱奴吗?听说被赶出了侯府,怎么?想去见侯爷?那就跟着吧,你即便见不到侯爷,也能见到几位如夫人!” 闻言,周炳的脸煞白,那几个宠姬和夫人的手段,可不比淮山侯仁慈。 见他这副模样,萧予绫心里大抵有数,道:“阿炳,你不用跟了,我去去就回。” 周炳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她和思儿离去,十分不放心,可又不敢跟上去。 第九十六章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十) 跟着思儿坐进了马车,萧予绫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仔细一想,十分不对劲。若是周天行真的让她赴宴,为何不派人传话?而这个所谓的思儿,只是曲英的族妹,即便以后做了周天行的媵妾,身份到底卑微了,怎么可能在前厅中,当着众人的面与周天行说话? 且,今日还是问天请期的大日子,在场的定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曲英再是想和她萧予绫套近乎,又怎么敢堂而皇之的宴请她这个世人眼中的小公子呢?男女授受不亲呀! 想通这些,她冷笑,道:“思儿小姐还请稍后,绫忘了将王爷要查阅的账本交与王爷,此番还须回去将账本面呈王爷!” 思儿先是一愣,然后劝道:“如此小事,何须公子亲自回去,请公子安心,思儿命下人将话传给小公子的随从,命他把事办好就是!” 话毕,思儿扭头,对着同坐在马车的中婢女说:“你出去命王大跑一趟,让他为小公子带个话,务必要帮小公子把事办妥当了!” 萧予绫却是朗声道:“不必了,此事事关重大,交给他人绫委实不放心,还需亲自跑一趟!请思儿小姐稍后。” 话毕,她作势欲走。思儿赶紧跟着起身,拉住了她。 思儿若不拉她,萧予绫尚存疑虑,她这一拉,萧予绫便十分肯定所谓的宴请不过是一个阴谋,一个加害她的阴谋。当真应了那句话,宴无好宴! 萧予绫冷笑,初次相见时,曲英向自己示好,不过是以为自己威胁不到她的地位。但上次在花园中,自己一顿的抢白,定是惹恼了曲英,才有了今天的设计。 眼见萧予绫冷笑,思儿有些不安,问:“小公子何故露出如此表情?” “曲英命你如何加害于我?” 闻言,思儿一愣,轻咬下唇,道:“思儿、思儿不懂公子再说什么!” “不懂?既然不懂,那你就让开!” 说着,她手臂一挥,要甩开思儿。 哪知道,思儿一把抱住她,唤马车中的奴婢。“快,快过来帮忙!” 那奴婢干惯了粗活,力气自然是有的,上前一把抱住萧予绫,连她的双臂也箍住,将她死死控在怀中。 萧予绫暗恨,何语的这具身体还是太瘦弱,竟然轻而易举被一个奴婢制服。 她使命的挣扎,根本敌不过身后抱住她的奴婢。她抬脚,重重的向着奴婢的脚踩去,那奴婢不过闷哼一声,却丝毫不松手,依旧抱住她。 见她动得太凶,奴婢恼了,将头往前一送,狠狠的与她脑袋撞了一下。 ‘咚’的一下,撞得她头晕眼花,力气去了大半,开始老实起来。 那奴婢趁机塞了一团衣物到她嘴中,将她的嘴给堵住。 她心中,隐隐的生出绝望,想到变态的曲怀,想到阴狠的曲英,只觉她为鱼肉,对方为刀俎,今天大概是在劫难逃了! 唯一的希望,便是周天行能闻风来救她。 转念一想,不能如此气馁,周天行有意和侯府联姻,未必会为了她三番两次得罪侯府的人。与其,等他人来救,不如自救。 她镇定下来,一双黑亮的眼珠溜溜直转,打量着车舆中的一切,伺机而动。 岂料,事情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过了好一会,马车仍旧未动,也没有听到车夫的半点声音。 静谧的车舆内,突兀的响起了布料被撕碎的声音。 唰……唰……唰…… 萧予绫有气无力的闻声望去,思儿竟然坐在坐塌上面,慢条斯理的撕着她自己的衣服。 一时间,萧予绫有点错愕,随即一想,明白过来,连逃跑都放弃了。她的心,因为接下来的好戏,而有些雀跃。 这个曲英,倒是有点头脑。 今天思儿陪着她萧予绫一起离开王府,王府的守门侍卫还有下人们都会目睹。 若是她无端端的被人加害,矛头立即指向曲英。 暂不说周天行会如何做,光是她刚刚立了大功这一点,就足以让天下的贤士为她讨回公道。 思及此,萧予绫有点想笑。曲英这招高明呀,让她背上奸 淫贵女的罪名,即堵住了悠悠众口,又让周天行对她萧予绫失望。 可惜呀,可惜,千算万算,曲英没有算到,萧予绫即便想奸 淫一次贵女,也委实没有那个能力! 胡思乱想间,思儿已经将自己的衣服撕破,还扯坏了兜肚的系带,露出一段长长的脖颈、匀称的肩膀、雪白的半个浑圆,甚至于,还有那红红的一点也有若隐若现的感觉。 倏忽间,那个奴婢迅速扯开了萧予绫嘴里的衣物,把她往着思儿身上一推。她应声倒地,同时压倒了思儿。 不等萧予绫爬起来,思儿已经伸手抱住她,双腿也死死的盘旋在她的腰臀上,让她根本不能离开她的身体。 然后,那个奴婢一下冲出马车,作出好似被人甩出去一般,咚的一声栽在地上,大喊道:“救命呀,救命呀,王府中的小公子萧宇岭轻薄我家贵女,快来人呀,救命呀!” 此时,马车还在王府门口,这一喊,便有大堆侍卫赶到。 大家犹豫了片刻,想到小公子平时十分得王爷宠爱,若是冒然上前查看,若真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王爷怪罪下来,谁能担待得起? 于是,众人围在马车外面,却无一人伸手掀开马车的车帘。 甚至,有一个侍卫沉吟片刻,还小心的问道:“小公子,您可在里面?” 里面的思儿,料不到是这个场面,一咬牙大哭道:“你们还不快去请王爷来,快去请王爷来,让他为我做主!” 其实,她这话是多余的,早在她的奴婢哭喊起来时,就有人迅速跑到前厅,向周天行禀报发生的事情。 周天行听到侍卫的回报,本欲悄悄处理此事,哪知道事情越闹越大,淮山侯府的人,在前厅中当着众人的面,惊呼:“听闻我府中贵女被宵小之辈欺负,还请郡王速速召集侍卫,与我等一同前往查看。” 周天行面无表情,颔首,举步率众走向大门。 待萧予绫挣开思儿,跳下马车之时,周天行已经带着众人赶到。 一看她头发凌乱,束发的簪子歪歪斜斜,衣服的袖口处还有破裂,周天行的脸立即黑如玄铁,喝问道:“到底发生何事?你如此狼狈?” 不及萧予绫回答,车舆中的思儿竟然奔了出来,也不管自己香肩外露,也不在乎自己浑圆尽现,跳下马车便扑到周天行的脚下,哭喊道:“王爷,请王爷为我做主!王爷为我做主!” 众人显然没有料到这位所谓的贵女会如此奔出,一时间,在场的丈夫们都有些尴尬。本性清高者,甚至不敢再低头,生怕有辱贤名。有些表里不一之辈,一边假模假样将头撇开,一边却将眼珠子斜向她暴露在外面的身体。 周天行蹙眉,一低头,便看见伏在他脚上的一个大裸背,脸更黑了。 他后退,将脚从思儿的胸脯下面抽回,转而问侍卫:“到底发生何事?” 被问到的侍卫,看了看萧予绫,又看了看地上的的思儿,再看了看周天行,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倒是思儿的奴婢,见此状,嚎啕大哭,道:“郡王呀,这个叫做萧宇岭的禽兽,竟然意图染指我家小姐,望郡王为我家小姐做主呀!” 王府中的幕僚和大臣都有些怀疑,看萧予绫的模样实在不像是奸邪之人,而且以她的小身板要同时对付两个妇人,着实有些难度! 但,事实摆在眼前呀,妇人重贞洁,想来这个侯府的贵女不会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这般一想,又觉得萧予绫真的就做了令人不齿之事。 唯有周天行院里的人,和周天行的心腹,觉得这个局面荒唐无比。有几个周天行的侍卫,有些忍俊不住,甚至耸动着肩膀憋笑。 王府上下,素来很守本分,从不妄言和非议主子的事。因而,迎旭院中的众人知道萧予绫是女子后,并不外传。 所以,淮山侯府的人至今仍认为她是个还没有长出胡子的小少年。 萧予绫眼睛一横,一言不发,丝毫不担心,直直看着周天行。她了解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生在帝王家,威严不容别人冒犯,同样的,他府里的事情也不容他人置喙。 她是女子,他知道。她被冤枉,他也知道。 一个淮山侯府的小姐,尚未过门,就把手伸到了他的王府来,他岂能容忍? 所以,她不辩解,她等着他的爆发。 周围的气氛十分古怪,思儿和她的奴婢再笨也能感觉出来,两人有些慌张,互看对方一眼,唯有更加大声的哭喊,希翼引起众人的怜悯。 就在这时,周炳一下冲了出来,他满头是汗,十分着急的跪在周天行的面前,道:“王爷,王爷请听奴才一言!” 萧予绫看他身体发颤,心里生出感动,在场的,他大概是唯一一个真正担心她的人。 周天行俯首看向周炳,微微有些犹豫,面前的这场闹剧,不难解决。可难在,他既想给冒犯了他威严的曲英一个教训,又不愿意在问天的大好日子和淮山侯闹得不愉快。 周天行久不说话,周炳的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能让萧予绫有半点散失。 主意打定,他扯开嗓子,将他知道的一切一股脑的说出来,道:“郡王明鉴,这个所谓的贵女,根本不是端庄的妇人。不过是个风尘女子,她说我家小公子欺辱她,必定是污蔑!她一个风尘女子,早已无什么贞洁可言,而我家小公子正是翩翩少年郎,对她,何须用强?” 说到这里,周炳已然不再害怕,只要能救下萧予绫,得罪了淮山侯府又如何呢?大不了便是一死,当初没有她,他恐怕早死了! 他微微停顿,又道:“且,刚才奴才亲眼见到,是她百般哄骗我家小公子。说什么淮山侯府的阿英小姐宴请小公子,小公子念及阿英小姐以后是王府的女主子,推脱不得,所以才会前去!” 他这一说,矛头指向了曲英,在场的几个淮山侯府人立马否认道:“你胡说,我家小姐今日根本不曾设宴,更不会宴请一个少年,你不要无端端的污我家小姐清誉!” 说完,侯府中的人又转而向着周天行一拜,道:“请王爷明察,我家小姐自幼有贤人教导,又得端庄的妇人指引,怎么会作出不顾名声宴请一个少年的事情来呢?” 听到此,周天行莞尔一笑,道:“如此说来,本王也算是理清头绪了!” 闻言,众人皆看向周天行。 地上啼哭的思儿也停了下来,梨花带雨的扬着脸,问:“王爷可是要为思儿做主了?” 周天行蹙眉,喝道:“来人呀,将这个假冒侯府贵女的风尘女子拿下!” 思儿几欲晕倒,惊呼:“不,我冤枉,我是淮山侯府的贵女!” 周天行冷笑,问道:“你既然是淮山侯府的贵女,那为何有人指证你是风尘女子?你既然是淮山侯府的贵女,为何又要假传侯府小姐的命令,玷污她的清誉?” 思儿被问住,她现下的身份,确实是淮山侯的贵女。只不过,在此之前,她是风尘女子。因为曲英到了适婚年龄,曲怀便重金将她从勾栏楼中买到侯府。一来,可以教导曲英一些闺房之术。二来,将来可以成为侯府的助力,成为周天行的媵妾,夺得周天行的欢心。 所以,她现下是曲英名义上的族姐。 而今天的命令,更不是她假传的,全是曲英授意于她。 只是,这些话她都不能说,因为侯府不会承认,曲英更加不会承认。说了,还等于背叛了曲英,背叛了侯府。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周天行已经下命道:“此人,居心叵测,本是风尘不洁女子,却假冒侯府的贵女,玷污侯府的名声,陷害本王府中的下臣,其罪当诛,其心当诛!来人呀,堵上她的嘴,把她乱棒打死!” 话毕,不给思儿和她的奴婢喊冤机会,两人已经被堵上嘴拖走。 周天行转而看向侯府众人,道:“卿等以为本王如此处置可妥当?” 侯府众人胀红了脸,这个思儿,是他们侯爷高价买回来,花了很多心思调教的美人,就这样没了。周天行这个决定,可真是狠狠给了侯府一巴掌。 可惜,侯府上下还得笑呵呵的接受,他给的理由实在是太光明正大了。若是她们此番为思儿辩驳,那岂不是承认了思儿是侯府之人? 贵族中,买风尘女子做陪嫁的媵妾,并不是稀罕之事。但这样的事情毕竟有辱贤名,所以都只是私下进行。如今,思儿身份被周炳一语道破,便注定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侯府众人面面相觑,然后齐齐一拜,感谢道:“王爷英明,一眼看破这个淫妇的诡计,保得我侯府的名声,我等感激不尽!” 周天行颔首,答:“以后大家是一家人,就不必如此多礼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又道:“此事,却也起到了一些警示作用。这个风尘女子既然能假冒侯府贵女,且骗得本王府中下臣相信,必定也是对侯府的规矩知晓一二。风尘女子居然知道侯府中事,可见阿英小姐对侯府下人平时肯定疏于看管,实在不该呀!” 他的话里已经包含对曲英的斥责和警告之意,众人如何不知,只能悻悻颔首,连连称是。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萧予绫面无表情,抿着唇,一言不发,令人看不出她的情绪来。 周天行斜睨她一眼,动作快得她来不及分辨他的情绪。 然后,他对周炳说道:“小公子受惊了,还不快速速送她回去?” 周炳答应着,搀扶萧予绫往回走。 两人一路无话,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喜悦,好似被大石压在了身上,各自的胸口都有些气闷,窒息感随着步伐越来越强烈。 走到回廊无人处,周炳终于忍不住小声说道:“主子,我们离开这里吧!” 萧予绫一惊,抬首看他。 他的声音原本很小,但因为她注视的目光,他好似有了无限的勇气,铿锵有力的说:“主子,我们离开这里吧。今天这一局,是曲英为你布下的。我在侯府多年,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曲怀的毒辣。你惹到了他们,日后的日子必定不好过。不如,我们一走了走?” 他话毕,满怀期望的回视她,她却把头一撇,继续往前走,没有对他的突发奇想发表任何看法。 他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一咬牙,又追了上去,继续道:“主子,奴才知道你舍不得郡王,但是你想,郡王即便现下宠爱你,可皇家之爱,能有多久?奴才、奴才、奴才……虽然是个阉人,地位低下,但是愿陪着主子到天涯海角!” 说这话时,周炳的心咚咚直跳,说完以后,他反倒镇定下来。刚才看到萧予绫被思儿冤枉,他就想,若是她能平安度过这一劫,他无论如何也要让她离开咸阳。 可惜,他的一番肺腑之言,在她那里还不如一颗石子掉在湖里,一点波痕也没有引起。她不曾驻足,径直往前走。 他有些绝望,心绞疼,这种疼痛从来没有过。 好疼,他捂着心口,忽然意识到她和他本就不能站在一起,即便她穿着粗布,也难掩璞玉的光芒,而他即便穿着华服也只是个以色侍人的阉人。 可他想,他这样做不是为了私欲,而是为了她着想。毕竟,一个郡王的宠爱,不知道能有多久。有朝一日,周天行不宠爱她,那她便和他一般,只能被周天行的妇人们欺凌。 心思百转千回间,他骨子里最卑微的东西浮了上来。 他再次举步追上她,拉住她的手,道:“主子,其实、其实那种事情,有很多方法的……只要、只要你愿意带奴才走,奴才定然能想法让你快乐的……奴才一定对您死心塌地,您若是愿意,还可以娶妻,奴才会好好侍候您的……” 他有些语无伦次,萧予绫却是听懂了,但她的心思,如何说与他听?她拍拍他的肩膀,道:“阿炳,刚才谢谢你了!” “主子……客气,保护主子是奴才该做之事!” “以后,不要叫我主子了,就叫我阿绫吧!” “主子……” 萧予绫笑,道:“你若是怕失了规矩,那就私下里叫我阿绫吧!” 闻言,周炳耷拉着脑袋,不再说话。他不笨,所以知道,她这是有意回避他刚才的话。他,到底是痴心妄想了! 第九十七章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十一) 一场虚惊,没有吓到萧予绫,毕竟经历过的事情太多,胆子也跟着大起来。只是,周天行请巫师问天请期的事情,让她倍受打击。 她回到阁楼后,便没有出去,蒙着被子睡觉。原本以为睡不着,谁知道,一觉醒来,已经是月悬中天。 毕竟是夏日,被子捂得太严实,她浑身是汗,到处黏糊糊的一片。于是饭也不吃,让秀荷给她准备了热水,开始泡澡。 秀荷站在浴室里,隔着氤氲雾气看着水中的她,轻叹一声,道:“小公子,秀荷知道今天王爷问天请期令小公子不舒服。但身为妇道人家,体恤自己的夫君,容纳其他姐妹,这才是贤淑宽容之道。你这样不吃不喝的,何苦呢?这次,王爷才迎阿英小姐一人,你便如此,那以后等到王府中妃妾成群,你该如何自处?又如何能够做到与王爷相敬如宾?” 萧予绫冷笑,不搭理她的话,一头沉在水里,半天不上来。 秀荷看向飘浮在水面的青丝,还在絮絮叨叨的说教:“依奴婢看,王爷对小公子已经是宠爱有加。明知您是妇人,还任由您胡闹,准许您扮成男儿在外面随性而为。就凭这个,便是别的贵女盼也盼不到的恩宠。有道是知足长乐,您若是再这样不识大体,将来……” 萧予绫扑的一下浮出水面,顺带的,还用手在水里扑打两下。一时间,水花四溅,池中的水向着四处射去,站在旁边的秀荷自然无法幸免。 秀荷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水珠,脸色变得难看,明知道萧予绫是故意的,却无法出口斥责她,只得抿着唇,和自己憋气。 萧予绫见她这副狼狈样,十分解气。在萧予绫的心里,秀荷和周天行是一路人,满嘴的道理、规矩,让人想想就厌烦。 她假意歉疚,道:“秀荷姐姐对不住啊,我刚才戏水时只图痛快,一时间没有想起你就站在旁边!弄湿了你的衣裙……” 秀荷到底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扯了扯嘴角,笑答:“小公子客气了,无妨!” 气,暂时是出了。可出完气,萧予绫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十分无趣,真正惹恼她的是周天行,秀荷不过是个看人脸色行事的婢女而已,她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呢? 思及此,她悻悻然换了个位置,斜视秀荷,脑袋枕在浴缸的缸沿上,道:“秀荷姐姐,你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清静一下。” “这……” “好了,我没事,你下去吧!” “是!”秀荷犹豫片刻,退出了浴室。 热水泡久了,会有疲乏感,即便今天已经睡了很长时间,萧予绫靠在缸沿上,两只眼睑又微微阖上。 恍恍惚惚间,她感到有人进来,以为是秀荷,遂不在意,动也不动,连眼睛都不曾睁开看一下。 周炳担心她,所以一直注意着她,毕竟她那么爱周天行,周天行即将和曲英完婚,她怎么会无动于衷。 见秀荷从浴室离开了很久,也听不到里面有一点动静。他犹豫再三,反正都是男子,而且他还是个阉人,进去看看也无妨。 当他站到浴池边,看到半睡半醒的萧予绫时,脑袋轰的一下,空白一片。 她泡在水里,脸颊因为热气而绯红,嘴唇红得鲜艳欲滴,还有露在外面的锁骨…… 王府的生活很安逸,将她原本瘦弱、干瘪的身体养得逐渐白胖,就连肌肤也变得滑嫩如凝脂。 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清水隐隐遮盖住的地方,是她的胸脯,周炳俯视望去,清楚的看见挺翘的浑圆。不算巨大,可是很饱满,饱满得妩媚诱人…… 这种诱人,唯有女子才能有! 周炳的脸,变得煞白。 原本,他以为她有龙阳之好,既然周天行不能给她她想要的,便由他来陪着她。虽然同为男人,但一个是阉人,另一个是龙阳君,经常在一起,总会有感情。 他可以给她快乐,他可以任她驱使,他可以让她有独一无二的感情。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笃定的想法! 可前提是,她是个男人,是个有断袖之癖的男人! 如今,她不是男人,她是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是个备受周天行宠爱的妇人。 他一个阉人,要拿什么去陪伴她?又有什么资格陪伴她? 她可以相夫教子,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他却连男人最基本的能力都没有! 周炳不敢再多呆一刻,身形一下变得卑微起来,如同一只见不得人的老鼠般,无声无息的退出了浴室。 萧予绫依旧合着眼睑,根本不知道周炳的到来,更加不会知晓这个残缺少年那颗残缺的心已经为她四分五裂。 女人,从来都是在乎她在乎的人,注意她所爱的人。 此刻,她躺在浴池中,满脑子想的都是周天行。有好的,有不好的,一会想杀了他,一会又很想亲亲他…… 患得患失间,她的心更沉迷于这种思念中。 水温有些开始转凉,她的皮肤已经泡得发白,她却还是不愿意从浴池里起来,一径的在里面躺着。 好似,这个浴池是母亲的身体,能够暂时给她温暖,隔绝外界的纷繁扰乱。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泡在里面太久了,所以产生了幻觉,她听到一声无奈的叹息,好像是周天行特有的低沉声音。 她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周天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今天,是他请巫师问天的大日子。 此刻,他应该在大厅中与众人把酒言欢,欣赏歌舞才对! 在她觉得自己出现幻觉时,忽然一双大手从天而降,伸到水里,一把拿住了她的腰。 她猛睁开眼睛,对上周天行那双深邃的眼眸。 她先是一愣神,和他对视片刻,待反应过来真的是他,她心里不是不欢喜的。他能主动来找她,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 她知道,此刻应该柔情万种,双臂顺势缠上他的脖子,和他开开心心的过一夜。 可惜,知道是一回事,付诸实践是另一回事。 在她还没有弄清楚该如何反应之前,她已经听到自己声音清冷的说道:“你怎么来了?” 话一出口,她心知要糟,有些后悔,但又觉得痛快无比。这些日子,总是她主动,她委屈,她忍气吞声,能有机会给他冷脸看,何尝不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 周天行先是一愣,而后脸微微沉了下来。忽然想到先前进来时,在浴室门口看到阉人周炳失魂落魄的模样,眼瞳一缩,反问道:“怎么?难道阿绫忘记了,这里是本王的府邸?本王的府中,本王不能来?倒是那个阉人可以任意出入了?” 萧予绫愕然,阉人?他说的是周炳? 她不解,这又和周炳有什么关系! 见她双眼疑惑,周天行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且话中有酸意,简直不像自己说出的话,眼神开始闪躲,黑亮的眼珠从她的脸移到了池水中。 这一移,视线便挪不开了。 今天,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用花瓣泡在水里,所以,从清澈的水面看下去,可以将水下的景物一览无余。 见她年轻、白 嫩的身体,他的眸子一黯,决定不和她一个妇人一般见识,双手从她的腰往上划,来到了她胸前饱 满的地方。 水温有些凉,至少在萧予绫看来,水温没有他的大手温度高,他的大手覆在她浑圆上时,她身体被烫得一哆嗦。 然后,整个人,很不争气的软了下去。 他满意一笑,道:“本王明日应该好好赏赐膳房中的下人,这里,长了不少呢!” 她闻言,血气往上冲,脑袋眩晕。 见她一双翦水明眸上微微有些朦胧,周天行心念一动,也不管身上的衣袍,双手一捞,将她从水里捞起,紧紧抱在了怀里。 她身上和发丝上的水,顺着她的身体,嘀嘀嗒嗒落在他的衣袍上面,将他一身上好的丝袍悉数浸湿,慢慢晕开了颜色。 他好似一无所觉,俯首看向她的身体,又从她的身体看向她的眼睛,嗓音微微沙哑的问:“阿绫,可曾想本王?” 若是在以前,遇到今天的情况,她一定会义正言辞的说‘滚你的蛋,找你的阿英去,一点也不想。’ 可,现下的她没有骨气,或者说,在他深邃眼眸的注视下,她的骨气一文不值。 她如同所有柔弱的女人般,微微羞涩,轻轻却肯定的颔首,承认自己的相思。 她难得露出小女儿娇态,让周天行十分欢喜,俯首,吻住她的唇,嘴角边溢出喟叹。无论怎么样,怀里的妇人即便没有遗诏,还是有些让他难以割舍。 他已经想过,既然不能割舍,他又是天潢贵胄,多一个妇人又有何不可呢? …… 月隐月现,月现月隐。 周炳站在外廊上面,抬首看着皎皎明月,只觉得月光清冷无比,无论它从云中走出,还是被云彩遮住,都带不给他温暖。 耳边,是时隐时现的低吟声,还有周天行的闷哼声。 刚才,知道萧予绫是女子,他很痛,因为惊觉他和她不能在一起;现下,心更痛,因为惊觉,自己是个无用之人! 一个无用之人,连欢乐也无法带给她的男人,还有什么资格站在她的身边呢? 周围充斥着的声音,他自然知道是什么。在淮山侯府时他经常听到,只是,那时不会难受。 这个周天行,其实比淮山侯更可恨。淮山侯常年声色犬马,早早掏空了身体,绝不会一夜不休。 可周天行,好似故意折磨他,令他在外廊上面站了一整夜。即便是站在外廊上,还是能够听见他不想听的声音。 他的双手死死握紧,身上,一点温度也没有了。 早晨,萧予绫醒来时,周天行已经不在身边。 她心情出奇的好,起床后痛痛快快的喝了两大碗粥,就连平时不太待见的秀荷,此番在她看来也养眼许多。 忍不住,还开口夸了秀荷两句。 只是,当她看见周炳时,不由吓了一跳。 周炳的脸色不好,两片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呈现吓人的煞白,眼窝深深,眼底发青。最令人担心的是,他的双眼空空,好似失了活力的傀儡。 “阿炳,你怎么了?” 闻言,周炳看向她,眼睛恢复了一些焦距,却仍旧有气无力,默默摇头。 他这副样子,瞎子都看得出来有事,萧予绫岂会就此放心? 忙又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周炳欲言又止,最后张了张嘴,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主子,您博学多才,那您可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一个人在乎另一个人呢?” 这个问题,不难,却也不易。萧予绫怔住,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做,但是我……我会努力把自己变成有用的人,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好!” 有用的人?又是有用的人! 周炳垂了头,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没用的人吗? 萧予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呀,又开始胡思乱想,快去休息一下吧,睡觉起来,就万事无忧了!我得去书房了!” 周炳在她离开时,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问:“听闻,郡王再过两个月就要迎曲英进门,主子在乎吗?” 萧予绫一愣,有点失神,道:“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结果如何,我不知道。但是,起码在我有机会时,我会努力。两个月的时间,足够我做很多事情,要是依然失败,我也只能……” “只能什么?” 她忽然变得眉开眼笑,有些夸张的拍了拍他的脑袋,答:“只能带着你出去闯荡世界,说不定那样的日子更加逍遥快活!” 答完,萧予绫离开。 周炳站在原地看着她,喃喃道:“你是个妇人,没有了你爱的丈夫,又怎么会快活呢?我真傻,居然问这样傻的问题!我也很想做个对你有用的人,只是,我该如何去做……” …… 渐入盛夏,棘手的事情如同夏日的炎热一般,以不可抵挡之事慢慢来临。 今日议事厅中的气氛十分压抑,周天行拿着明黄色的圣旨,脸上无甚表情,半天不置一词。 萧予绫站在他身后侧,看着他的侧面,不禁有些担忧。昨夜京城送来圣旨,听闻是由八百里加急的兵部驿站沿路传递而来,还以为京城发生了大事,不想打开一看,那内容却让人啼笑皆非。 当今的成帝陛下,即将过三十二岁的大寿,所以严令各地送上珍奇异宝,及重金贡奉,让他过个奢华的寿辰。 沉默良久之后,终于,周天行开了口。 他冷冷将圣旨丢到桌上,讥诮道:“本王的这位皇兄,年年祝寿,年年要地方上贡,还非得奇珍异宝不可!这样的骄奢淫逸,就是本王这富足的咸阳也有些吃力。别的地方,单说西凉一带,百姓尚且无法果腹,如何有闲钱上贡?” “王爷息怒!”郑明远小心看了一下周围,许是担心周天行这番话被有心人士钻了空子,传到朝廷上去。 周天行经他这一说,深呼一口气,道:“罢了,今日本王十分疲倦,尔等速速退下吧!” 城中的大小官吏,郡王府中的幕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向周天行,俱都不动。 最终,素来心直口快的郭桥朗声说道:“王爷,听闻凉州和肃州各地为了讨好朝廷,大肆收刮民脂民膏,令百姓怨声载道……陛下如此作为,实乃置万民于不顾。我等大丈夫不可坐视不理,当写万民书,上奏朝廷,痛斥其恶行!令陛下知晓,治国之道,在乎贤明、仁义、节俭!万民,方是社稷之根本!” 说完,郭桥伏地一拜。 “王爷,郭公所言甚是,望王爷恩准!” “望王爷恩准!” “望王爷恩准!” …… 眼看着跪在地上请命的人越来越多,周天行面上表情晦暗不明,萧予绫恨得双牙紧咬,谁说忠言逆耳利于行? 郭桥等人所言,虽是忠言,于周天行而言却是穿肠毒药。 现下,还不是他与朝廷抗衡,与成帝对峙的时候。而这些下跪的所谓贤士,竟然异想天开的要为正义而战,想要靠着口诛笔伐还天下朗朗乾坤!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所谓万民书,一个弄不好,便会被定为违抗上谕、纠集众人、犯上作乱! 他们自己蠢笨也就算了,还用长跪不起的方式,来威逼周天行一起跟着他们蠢笨! 萧予绫冷笑,不知道周天行有没有定夺的良策。 思及此,她的视线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发现他不动如山,眼眸平静。但他的手,放在腿上,紧紧的握住。 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萧予绫自然知道,他这样的动作,其实是下意识的心思流露。他,在挣扎。 他定是想到了她所想到的东西,遂不愿意赞同众人观点,但面对一帮大丈夫豪情万丈的请命,他也不好回绝。 否则,会被天下人指责他非贤主,胆小怕事! 想通了这些,萧予绫忽然拔高声音惊呼:“王爷,您怎么了?王爷?” 周天行乍听她之言,先是一愣,随即会意,用手覆在心窝处,无力的摆摆手,闭上眼睛沉默不语。 “快,快去叫大夫!”她上前扶住了他,几乎要哭出来,道:“大夫说王爷的伤势未愈,不可操劳……可王爷偏就不听,现下落了病根,这可如何是好啊!” 她这边碎碎念,那边的幕僚和大臣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做。 她做足了戏,用手一擦眼角的泪水,也不管大伙的反应,径直又道:“诸公还是先行退下吧,王爷身体不适,不宜操劳……” 见此变故,地上跪着的众人手足无措。 郭桥略微犹豫,出声道:“王爷,这万民书的事情……” “郭公!”萧予绫忽然厉声打断了郭桥的话,双眼圆睁怒瞪着他,道:“难道郭公没有看到王爷身体不适吗?还是郭公觉得,王爷的身体没有你所谓的想法来得重要吗?” “桥并非此意!”郭桥被问得无话可答,他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王爷不愿意应许他所说的事,可又无法推脱,遂装病拖延。 但萧予绫的质问,他无法理直气壮的反驳。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如何敢说王爷的身体次于朝廷大事?他一个下臣,也万万不敢质疑王爷! 见他不语,萧予绫先发制人,道:“若公等忠于王爷,在乎王爷的身体,就请退下。天大的事情,还需等到王爷身体康健之后再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挨个挨个的俯身告辞。 偌大的议事厅内,只剩下萧予绫和周天行两人。 见已无他人,周天行方才正坐起来。 萧予绫有些好笑,遂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 周天行瞪她一眼,道:“看本王狼狈,让你如此开心?” 她还是笑,上前环住了他的脖子,柔声答:“绫哪里开心了?我不过是高兴,能帮助王爷躲避一下这些迂腐的大臣和幕僚们!” 他颔首,感叹:“确实迂腐之极!不过,他们心怀天下!” “他们心怀天下,所以就要逼着王爷和他们一帮莽撞行事?他们有豪情,便自己死谏好了,何苦逼迫别人?” 见她说这话时,面上忿忿不平,周天行疑惑,问:“阿绫可是在生气?为何生气?” “为何生气?他们不顾你的身份,不顾你现下的情况,一味以天下人相比,难道还不值得人生气吗?” 周天行怔住,想不到是这个答案。随即,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眼前的这个妇人深爱他呀!别人,先看到的,是天下,是大业,是志向,是利益! 唯有她,唯有她看到的,是他呀! 他伸手想要回抱住她,可惜,有人不作美。外面站着的侍卫进来禀告道:“王爷,郑大人等人求见!” 他悻悻然收回了手,低喃:“郑大人,是本王身边的老人,定是看穿了本王的把戏,所以又杀了个回马枪!” “绫以为郑大人开通得很,刚才也未下跪逼迫,倒是可以一见!” 周天行颔首,让人将郑明远等人放了进来。 第九十八章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十三) 郑明远携同几个大臣进到议事厅中,彷佛今天是第一次觐见,对刚才周天行装病的事只字未提,如常跪拜行礼,道:“臣等,拜见王爷!” 周天行端坐于厅上,目不斜视,亦无丝毫尴尬,朗声说:“免礼!” 几人站起,郑明远率先开口道:“王爷,万寿节在即,纵使陛下未曾下诏,身为臣子也理当送上贺礼。何况……何况陛下旨意已到。” 萧予绫听了此话,微微松气,周天行的身边总算还是有那么几个明白人,并非都是性格偏执而生性高傲的读书人。 郑明远身旁着褐红色官袍的礼官,姓吴,听闻郑明远开了口,附和道:“王爷,郑大人所言甚是!陛下旨意,若是不尊,恐给朝廷发难的借口……” “二位卿家所言甚是,但不知,以二位之见,本王应该送什么样的贺礼?” “王爷,臣有话要讲!” 周天行看向刚才未置一词的薛大人,道:“薛大人请讲。” “王爷,陛下寿辰,为臣者祝贺是天经地义之事。然,如今天下对陛下之举多有不满,许多地方的百姓更是怨声载道。若是王爷所送贺礼太过珍贵,恐……天下不满,指责王爷有谄媚之嫌……” 郑明远此时朗声又道:“王爷,薛大人所言虽有理,但臣听闻太后对王爷多有不满,时而令人在陛下面前挑唆。陛下已经生出了削藩之意,若是此番礼数不周,怕是、怕是陛下真要下旨撤了陛下的兵权呀!” “郑大人此言差矣!王爷手中的兵权,乃是先皇所赐,岂能是陛下说撤便撤?若此番送大礼庆贺,即便得了一时太平,恐怕也会污王爷贤名,令天下之人寒心。到头来,得不偿失呀。”薛大人愤愤,又问:“难道,郑大人和吴大人没有看到刚才诸公义愤填膺之像吗?” 话落,议事厅中忽然安静下来,众人一时间都被难住。 萧予绫考虑再三,决定打破这僵局,道:“王爷,绫以为几位大人之言皆有道理……却又皆不尽然!” “此话怎讲?” “王爷,绫以为,既然左右为难,还不如左右皆顾!” “左右皆顾?如何顾法?” “王爷,可知西子?” “你的意思是……” 还不待周天行说完,下面三人已然齐齐出声反对道:“王爷,此法不可!” 话毕,郑明远双手一拜,道:“王爷,当年勾践送西子入吴,虽然助越灭吴,却也难免得了骂名!且,今王爷与陛下,并非勾践与夫差,是兄弟而非敌国之君呀!” “臣亦认为小公子送美人之计不可行!天下文人痛恨陛下好色奢侈本性,纷纷口诛笔伐,若是王爷再献美,岂不是要英名尽毁?” “王爷,臣也认为郑大人和吴大人之言甚是!送贺礼已然让诸公不忿,若是再送美人,岂不是要人心大乱?” 听着这一句一句的反驳,萧予绫呵呵呵笑了起来。 她这笑,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线,在肃然的议事厅中显得尤为突兀。 众人皆惊,怔怔看着她。 她笑够了,方才收敛神色,一字一句反问:“三位大人言辞犀利,可……绫何时说过要以美人为贺礼了?” 众人又是一愣,她确实没有说过以美人为贺礼,但是她突然提及西子,难道不是要效仿当年勾践之举? 周天行的视线,从下站的三位大臣身上扫过,转而看向萧予绫,道:“阿绫,你说说看,不送美人,又该送什么?” “绫,虽然未曾饱读诗书,却也略懂兵家之道,其中一句,便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何解?” “意思便是,我们可以光明正大的送普通贺礼,尽到君臣之礼!暗地下,悄悄献美人,保我咸阳平安。” 闻言,众人皆有恍然大悟之像,却都不插话,静待她的下文。 “王爷,绫以为,三位大人的考量皆有道理,身为臣子,王爷不可失了君臣之礼。但身为明主,王爷亦不可作出谄媚之举!所以,王爷大可命人挑选最普通的贺礼送与陛下,只是,这押送贺礼进宫的人嘛……还需是王爷信得过,又貌美之人!” 她话落,下站三位大臣尽相拍掌,面上大喜,赞道:“妙!妙!妙!此计甚妙!” “王爷,小公子此计行得!以臣之见,王爷可以用先皇曾写的《为君之道》为贺礼,一则表达王爷不忘先皇的孝义,二则提醒陛下血浓于水,三则可让天下知道王爷并不赞同陛下骄奢淫逸之举……” “王爷,吴大人此言正是!有此贺礼,可堵天下文人、贤士之口!再如小公子说的那般,挑选举世无双而效忠王爷的美人押送贺礼。届时,陛下满意,王爷也可自辩。” 萧予绫颔首,这三个大臣还算开通,没有食古不化的坚持什么大义之举。 她笑,道:“王爷,听闻陛下好色,且不论男女。以绫之见,王爷可暗中命人挑选貌美且懂侍人之道的少男少女,命其押送贺礼。若是以后有人质疑,王爷大可为自己辩驳,不过是因为陛下好美人,将王爷的押送人马扣下,王爷已是有苦难言,为何要被他人质疑?” “阿绫此计甚妙!此事,便着吴大人和阿绫一同办理吧!切记,要避开府中众幕僚,亦不可被他人知晓!”说着,周天行的眼睛一直打量着萧予绫,暗暗想,她确实不是何语。暂且不提其他,单就这个计策,也不是何语能够想出来的。 何语是个知书达理的贵女,深受何太傅的影响,性情刚直,容不得奸邪之辈,自然也不会想出如此小人的计策! 是的,自持身份和气度的何语,宁死也不会做出有违圣贤的事情来! 萧予绫的计策虽然有用,可对于这个看重大仁大义的世界来说,在素来敬仰贤人的周天行来说,不过是小人的伎俩。 关于这一点,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这也是刚才郭桥等人跪求万民上书进谏时,郑明远三人不能出口反驳的原因。 谁也不敢有违贤人之道!即便是当今的皇上成帝,骄奢淫逸惯了,可面对天下人的口诛笔伐时,也须得收敛一二。 唯有萧予绫敢想,还敢做! 萧予绫感觉到周天行看她的眼神怪异,却想不出原因,只得装作不知,躬身道:“绫,定不辱使命!” 眼看事情定下,郑明远十分高兴,道:“阿绫小小年纪,却颇有主意,几次三番能立下大功,王爷委实有福呀!” 萧予绫抬首,发现他长了皱纹的双眼中全是发自肺腑的欣慰,不由一愣,随即回以微微一笑。郑明远,这是把她当做故人的女儿看待了! 上次与他一起负责收麦时,她便隐隐觉得,他对她有慈父的关怀,如今听他这话,倒是坐实了她的猜测。 郑明远见她笑,生出老泪纵横的感觉,连声说:“不错,不错!若是你父泉下得知,必定以你为傲!” 此话一出,在场的吴大人和薛大人皆有吃惊,问:“莫非,小公子和郑大人还有些渊源?” 郑明远颔首,并不仔细解释,颇为骄傲的回答:“岂止是渊源,她该喊我一声世伯才对呀!” 闻言,萧予绫顺势走到他面前,一鞠躬,道:“世伯受绫一拜!” “好,好,好……” 议事厅中变得其乐融融,众人将事情的细节商量清楚,便开始分工进行。 萧予绫在外奔走了几日,寻找貌美的女子和少年。人倒是找了几个,但都不能令萧予绫觉十分满意。 这些人,美貌有余,却缺了一些学识和气质,尤其缺少了对咸阳城的感情,还有对周天行的忠心。 即便她们有朝一日得了成帝的宠爱,也未必会将王府之事放在首位。 当年越臣范蠡选中西子,对她进行了三年的教导,不仅授以她琴棋书画、歌舞心计,还同时赋予了她一颗忠诚的心。 试问,没有一颗忠心,有谁能够在帝王长长久久的宠爱之下仍不忘初衷?有谁能面对一世的荣华富贵而丝毫不动摇? 若是有三年的时间,萧予绫想,她也可以做第二个范蠡,养成第二个施夷光。可惜,成帝的万寿节在即,而周天行只给了她五天的时间。现下,已经是第四天了! 再次从吴大人的府邸看美人回来,萧予绫忍不住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叹得秀荷和周炳都皱起了眉头。 秀荷是周天行身边的大丫鬟,十分忠心,所以很多事情周天行并不避讳她,她自然知道萧予绫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听到萧予绫叹气,她不由问道:“小公子,美人不是已经找到了吗?此番,小公子又立了一个大功,为何还是长吁短叹?” “哎,你哪里知道呀,那几个人,有一个是从牙婆手中刚买回来的,有两个是在风尘之地找到的,虽然皆有貌,可未必有心呀!” “心?”秀荷有点不懂,她一向循规蹈矩惯了,即便是常年在宫中生活,知道人心险恶,却对于萧予绫这种剑走偏锋的做法和想法十分不了解。 “是呀,他们未必忠于王爷……”萧予绫说到这里住了嘴,以她这么多月的了解,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自持身份的人,都把大义、诚信挂于嘴边。 虽然,秀荷表面不说,骨子里面未必对她有违君子之道的行事作风赞同。她说多了,不过是让她人更加鄙视而已! 见她不再往下说,秀荷倒也没有追问下去,道:“小公子,奴婢去厨房看看今日有什么好吃的。” “嗯,去吧!” 秀荷一走,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周炳走了出来,问:“主子,你找美人可是有什么用处?” 萧予绫也不隐瞒,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通。 听完,周炳问道:“主子想要的美人是否……男女皆可?” “嗯,成帝是个好色之人,听闻他的宠人中不乏太监和男子……”说到这里,萧予绫又是长长一叹,道:“美人倒是好找,可心哪里去寻?” 周炳咬了下唇,双眼中竟是挣扎,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就在萧予绫出神之际,忽然说道:“主子觉得……奴才如何?” 闻言,萧予绫惊得双眼圆睁,道:“你说什么?” “主子觉得,奴才、奴才比那几个在吴大人府上的美人如何?” “你疯了!”萧予绫一下起身,狠狠道:“此话以后莫说,我不想听!” “可……可奴才认为,奴才相貌不错,且忠于主子,又在淮山侯府中学了些乐理和歌舞……” “闭嘴!”萧予绫拂袖,冲出了阁楼。 走了十多步后,脚步慢了下来,她的脑海中渐渐出现周炳皓洁牙齿咬住下唇、双眼湿漉漉的模样,好像……好像很符合成帝的喜好! 她心里隐隐有个声音说,不要犹豫了,就是周炳了,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何况,他忠于她,若是他能得宠,于她而言便是天大的助力。届时,周天行对她的重视程度,不会亚于有父兄照拂的曲英…… 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不行,万万不行!这个孩子,把她当成了亲人,她如何能够将他推进火坑之中? 她这一耽误,后面的周炳又追了上来,走至她身旁,轻轻唤:“主、主子……” 萧予绫斜睨他,并不答话。 他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好似无辜的麋鹿,双眼惶恐的睁着,忐忑的望她,道:“主子切莫生气,奴才知错!” “你何错之有?” “奴才忘了主子的教导,又把自己看成下作之人……”他越说,头越低。 她长叹一声,道:“好了,此事也不能全怪你!” 闻言,周炳长长松了一口气,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低喃:“就是知道主子对奴才最好……” “好了,就你会卖乖!”萧予绫嗔他一句,又道:“快要吃晚饭了,走,和我去看看秀荷都为我拿了些什么好吃的……” 这时,王虎从前院走来,见到萧予绫一笑,道:“小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去厨房,看看秀荷为我们取了些什么食物。” “这倒不必了,王爷在前厅设宴招待侯府众人,特命虎前来请小公子入宴。” 萧予绫颔首,嘱咐周炳几句,与王虎一同往前厅走去。 本以为只是一场家宴,进到里面,萧予绫方才发现咸阳城中有头有面的贵族和贤人都已经到场,就连王府中的众幕僚也在。 她环视一周,举目望去,刚好看到坐在周天行下手的曲怀正举着杯子,对她露出粲然一笑。 若不是看到了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冷意,她几乎就要以为他此番仍然友善。 她因为不是贵族出身,且没有官职,所以位置离周天行很远,靠近大门。她忐忑不安的坐下,总觉得会有倒霉的事情发生。 所以,她低着头,食物吃得不多,连优美的舞蹈也没有心思欣赏,只想快些熬过这场宴会。 酒至半酣,与曲怀同坐的曲英忽然开口道:“郡王,听闻前段时间您府中的一位小公子立了大功,不过短短的几天时间,便将眼看着要坏在地中的小麦都入了仓……” 周天行颔首,答:“确有此事!” “哦?当真有此人才?”这回,是曲英身后的香染开了口。抿嘴一笑,又道:“香染素来仰慕有才之人,但不知郡王可否引荐一下?” 不等周天行作答,曲怀已经回答:“香染妹妹真是孤陋寡闻,此人,你们早已见过了!” “哦?我等见过?” “便是王爷身边的执笔官,那个萧姓少年!” 香染闻言,好似十分惊讶,随即,又露出些许崇拜的眼神,低喃:“原来便是那位小公子呀!” 说着,她缓缓起身,走到厅中一拜,道:“王爷,染自幼最赏识贤人。小公子小小年纪能有此作为,实在令人佩服,今,染有个不情之请,望王爷允许!” “你且说与本王听听。” “两月后,王爷便是我等夫君,我等的天。听闻王爷为了麦收之事操劳,我等十分担心,幸得小公子足智多谋,为王爷解忧。遂,想当面道谢。请王爷允许染代替众姐妹,敬小公子一杯,以表达我等心中感激之情!” 她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因为感激萧予绫为她的夫君解忧,所以以酒水聊表谢意。周天行自然不能拒绝,萧予绫也不能推辞。 只见她纱裙逶迤拖地,施施然向着萧予绫走去。然后小心站在她的桌前,执起她桌上的酒壶,缓缓倒满了一杯酒。 她放下酒壶,双手举杯高于头顶,微微俯首,对萧予绫朗声说道:“小公子为王爷排忧解难,我等姐妹感激不尽,请小公子满饮此杯!” 萧予绫也赶紧起身,心中酸涩不已。她这般做,只是为了她的爱情,她的爱人。可现下,却要接受别的女人的感激! 实在是,讽刺异常! 可,不管心中怎么想,众目睽睽之下,她必须得恭歉喝下这杯酒。 她伸出了手,哪知道,手就要碰到酒杯时,香染忽然抬头看她,双手一松,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酒水四溅。 在众人还未弄清楚情况之前,香染已经大哭道:“小公子何故如此?我诚心谢你,你却摔我酒杯,难道是瞧不起我侯府姐妹?还是,你有心刁难?” 闻言,萧予绫下意识的看向周天行,隔得太远,加之灯火闪动,她竟然看不真切他的脸。然后,想也不想便说:“我没有……” 不等她说完,香染已经哭着跑到前面,一下跪到了周天行的桌前,道:“王爷,还请治香染的罪,香染本以为将来是王爷的妇人,应当做个贤内助。哪知道,不但没有为王爷博得贤名,反而惹得小公子不快!” 她这一说,直让人觉得她是深明大义的女子。 有几个不知情的贵族还开口说道:“香染小姐大义,王爷好福气呀!” “香染小姐此言差矣,小姐举动实乃妇人表率,理当褒奖,如何能够惩罚呢?” “是呀,是呀,以我之见,倒是王爷的下臣太过傲慢,怠慢了佳人……” “此言正是,王爷应当让下臣向香染小姐赔礼呀!” …… 满座的贵族,七嘴八舌说了一刻钟,终于达成共识,齐道:“还请王爷让下臣向香染小姐赔礼!” 萧予绫远远的看着周天行,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言辞都是多余的,辩解与不辩解,都无人相信她的说辞。因为,香染是贵女,而她是寒门子弟。 她不为自己开脱,也是想知道,她那么努力付出一切,可曾得到了他的心?如果得到了,分量有多重! 只是,她注定失望了,在如此多的贵族面前,在曲怀的面前,周天行如何会刁难侯府中的小姐呢? 她听到他低沉的声音无情的说道:“阿绫,还不快速速向香染小姐赔礼?” 她笑了起来,答:“我无错!” 话落,众人一愣,不知她为何如此傲慢,连王爷的话也敢不听。 周天行蹙了眉,声音更加冷然,重复道:“阿绫,速速向香染小姐赔礼!” 她挺胸、抬首,依然从容回答:“我无错!” “怎么?本王的命令你也敢不听了?” “我无错,那杯子本是她自己摔的!” 一时间,贵族们愤愤不已,道:“王爷,您这下臣委实目中无人,不赔礼也就算了,竟然还诬赖香染小姐!” “是呀,是呀,香染小姐乃是深明大义的贵女,岂容一个小小的下臣诬赖?” “王爷,要为香染小姐讨回公道呀王爷……” “以我之见,应该让她吃些板子,好让她知道,贵女岂是寒门子弟可以冒犯的?” …… 周天行的脸沉如水,半响,终于开了口,道:“本王念你有功,速速向香染小姐道歉,否则别怪本王不讲君臣之情!” “我无错!” “你……”周天行被她气得咬牙切齿,闭了闭眼睛,道:“来人呀,将她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事情到了此,大厅一片静谧,眼看着萧予绫即将被人带走,郑明远忙站起身,喊道:“王爷还请手下留情!” 曲怀一笑,开口问:“怎么?难道郑大人要为这个傲慢少年请求?大人莫要忘了,她刚才可是诬赖本侯府中的贵女!” 郑明远一笑,道:“非也非也!远开口非为她,而是为了侯爷府中的贵女!” 曲怀一愣,有些玩味的把玩酒杯,问:“为了本侯府中贵女?此话怎讲?” “侯爷府中的贵女个个深明大义,贤良淑德。刚才更是礼贤下士。然,此番,不但没有敬到酒,反累了下臣挨打,侯爷以为传出去别人会如何议论?” “必然说打得活该!一个寒门子弟,竟然敢冒犯贵女,难道不是活该吗?” “侯爷错矣!贤人会说,小公子本是有才之人,又刚刚立功,若是贵女真的礼贤下士,就当容忍一个有才者的刚直。何故,敬酒不成,便要打人?打的,还是有功之人!” “这……”曲怀被问住,不再说话。 众贵族也是一片沉默。 半响,曲英一笑,道:“郑大人所言甚是!但,小公子毕竟是寒门子弟,冒犯了贵女,若是不惩治,怕是乱了纲常礼法!以后,岂不是让天下间人人都敢冒犯我贵族众人?” 周天行颔首,道:“来人,将她关押起来,何时知错,何时放出!” 话落,两个侍卫上前,一左一右,将萧予绫押走。 萧予绫回首,先对着周天行冷冷一笑,又对着曲英冷冷一笑。 笑得,周天行和曲英,皆是身形一震。 第九十九章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十四) 萧予绫被关押的地方,是王府的偏院,院内久无人住,十分破旧。 而她所在的这间小屋,更是破旧不堪。屋中一股浓重而呛鼻的霉味,床上没有被子和床单,唯有厚厚一层灰尘。就连煤油灯,也没有一盏。 晚上,风一吹,已经腐朽的门框和窗棂还会发出诡异的声响。她一夜没有睡,本是打算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可惜椅子遭了蛀虫,她一坐上去,椅子便咔嚓一声,四分五裂。 她自然是应声倒地,狠狠摔了个结实,摔得她尾椎骨阵痛。 没有了精神,她也就懒得爬起来,索性就地抱着双膝而坐,僵僵的发呆。 心中,十分酸楚,她处处为周天行谋划,大到政见、小到生活,简直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可他,竟然如此对她! 她知道,他处罚她,不是相信香染的说辞,只是碍于众贵族的情面。 但,就是知道,她才难受! 若是有误会,她尚且可以安慰自己,他只是上当受骗了,并非有意如此对她! 可,现下,在这个满是蛛网、灰尘遍地、霉味刺鼻的破屋中,她找不出一点说辞为他的行为开脱! 她很清楚,他没有误会,他只是,把贵族的情面看得太重,而把她看得太轻,太轻…… 或许,她在他的心里,便如同这地上的尘埃,轻轻一吹,就可以了无痕迹。所有所有的努力,在他那里,不过是船过水无痕! 这是第一次,她开始怀疑,这样的男人,这样的感情,还值得她去争取吗? 值得吗?值得吗? 她一遍一遍的问自己,答案,却无从得知。 只觉得,既然付出了那么多,怎么能在一无所获之前就放弃呢?要是现下放弃,早先的努力算是付之东流了! 她浑浑噩噩的在破屋中度过一晚上,原以为,她还要被关上一段时间。直到,侯府众人们消气。 但,第二天的午时不到,门便被打开了。 强烈的阳光照得她有些睁不开眼,也看不清楚来人。 半响,方才听到来人客客气气的说道:“委屈小公子了!王爷有令,令小的送小公子回阁楼!” 闻言,她有些错愕,原以为他会惩罚她,一直到她肯屈服,或者到侯府派人来说情为止。 没想到,他竟然早早的放了她出来! 不能怪她没出息,实在是这一刻她有了甜蜜的理由! 因为他提早放了她,她竟然生出了欢天喜地之情。他这么早放她,是不是说明,他心里面其实是舍不得她吃半点苦头的? 思及此,她眉开眼笑。 雀跃起身,却因为坐在地上太久,臀部生疼,双腿发麻,一下向旁边歪去。 幸亏那侍卫眼明手快,扶了她一把,才免了她摔跤之苦。 待她双脚恢复知觉,她方才笑道:“王爷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侍卫一愣,答:“小公子,您还是回去梳洗一下,再面见王爷吧!” 闻言,萧予绫伸手想摸自己的脸,却看见手上满是尘垢,讪讪一笑,道:“也好,也好,我先去梳洗……” 说着,她一溜烟奔出破旧的院落。 到了楼阁中,秀荷已经备好了洗漱的热水,站在门口迎她。 她高高兴兴走进去,边洗脸边夸道:“秀荷姐姐,还是你好,知道我要用热水……” 说着,她感觉有些奇怪。秀荷好似知道知道她会被放出来一般,难道,是周天行命人通知她的? 可,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地方奇怪…… 是什么地方奇怪呢?仔细一想,没有看见周炳! 按说,昨夜她被关押是大事,秀荷知道,周炳不可能不知道。但怎么不见他出来迎接她呢?难道,他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不可能呀,他关心她,实实在在的关心她!在这个府中,他怕是最关心她的人。 思及此,她问:“周炳在哪里?莫不是还在睡觉吧?” 秀荷的眼神有些闪躲,支支吾吾的说:“奴婢、奴婢不知道,不知道……” 从未见过秀荷说话结结巴巴,萧予绫擦脸的动作愣住,心里隐隐有个令她不安的想法,遂冷了眼,道:“秀荷,你虽然是王爷的大丫鬟,但现下已是我的奴婢,最好不要欺骗我!否则……碧流便是你的下场!” 秀荷的脸惨白,嘴唇抖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予绫见状,忽然提高了声音,厉声喝道:“说!周炳去了哪里?” “他、他现下、现下……应该已经出了咸阳城……” 萧予绫的心咯噔一下,一把抓住秀荷的衣服,咬牙切齿的说:“把话说清楚,他到底去了哪里?” “昨晚……他知道小公子因为冒犯香染小姐而被王爷关押,心中着急……便去找了王爷,请命、请命……” “请命什么?” “请命押送贺礼进京。” 秀荷的话,对于萧予绫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她脑袋一阵空白,待回神后,一把将脸帕丢在地上,急冲冲走了出去。 刚冲到屋外,遇到王虎,她不管不顾拉着他,道:“快,快带我去追赶押送贺礼进京的队伍。” 王虎回首看秀荷,见秀荷颔首,这才跟着她,跑到了马厩中。 棕红色的高头大马载着王虎和萧予绫在官道上面飞驰,奔了大约两个时辰,终于见到前方有一群人,打着定安郡王府的旗号。 萧予绫大喜,忙连声喊道:“停下,停下,王爷有命,令尔等速速停下!” 刑风听到喊声,回头一看,见来者是王虎和萧予绫,忙朗声道:“众侍卫听命,立即停下!” 马车,终于停住。 待棕红色的马飞奔到车队里,萧予绫一下跳了下来,着急的喊道:“阿炳,阿炳,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半响,中间的马车车帘被掀开,周炳施施然下了车,道:“主子,奴才在此!” 萧予绫上前一把拉住他,道:“走,跟我回去!” 他却是不动如山,拦住了萧予绫,问:“主子,我们能走哪里去?回王府吗?事到如今,王爷能容得你将奴才这枚棋子作废,而后带回去吗?” 萧予绫怔住,然后低喃:“那我们不回去,你不是说要我带你远走天涯吗?好,我带你远走天涯,离开这里,我们不再看他人的眼色行事,去我们想去的地方,过我们想过的生活!” 周炳闻言,粲然一笑,道:“阿绫,这是我第一次唤你的名讳,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你若不追来,我或许还会后悔。可你如今追来了,还承诺要带我离开……这一生,我已无憾,亦不悔!” 感觉到他坚定的心意,萧予绫慌了神,连扯带拉的将他往车队外面拉,道:“不行,我们走,我们走……” 周炳无奈,看向刑风道:“刑侍卫,还请容我与小公子话别!” 刑风有些为难,不敢答应。 周炳脸一沉,道:“难道,刑侍卫希望我不甘不愿的进京吗?” “你……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快去快回!” 刑风话落,周炳已经拉着萧予绫往外走,待走到离车队三十步的距离,两人方才站定。 “阿炳,你跟我走吧,我们走。听说成帝也不是个好东西,或许,你……” “那又如何呢?” “你……” “阿绫,你听我说!” “好,你说!” “昨夜,听闻你因为香染之事差点被杖责,后来,虽然有郑大人求情,可却被个王爷关在了破屋之中。当时,我心急如焚,多么希望自己是个有用之人,能助你一臂之力!思来想去,唯有这样一个方法能让我成为有用之人,能帮到你……” 话到此,萧予绫已是潸然泪下,她真傻,怎么会以为周天行早早放她出来是因为舍不得她吃苦!明明,是周炳这个傻瓜,拿他自己和周天行做了交换! 想到这些,她一把拿住了他,说:“阿炳,你还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要这么傻。现在,你跟我走,王爷那里我自有办法。大不了,我们远走高飞!” 周炳笑,伸手用指腹擦她的眼泪,道:“假如阿绫是有断袖之癖的丈夫,我或许还能与你作伴。但,你明明是个妇人,还深爱郡王,若是真与我远走高飞,你会一生都不开心。而我,也只是个对你无用的阉人!” “不!不是的,你不是对我无用的阉人,你是我的亲人,是我的亲人。你可以把我当做姐姐,或者也可以当做朋友……总之,你别傻,跟我回去吧!” 周炳忽然长臂一伸,将她紧紧的搂在怀里,道:“阿绫,你如此用心待我,我一定要为你一拼!若是成功,定能让你得偿所愿,像你说的那般,有朝一日,让郡王的眼中只看到你,而不是曲英,更不是香染!我发誓,我若失败身亡,我必化为鬼混,陪你左右,不容许他人欺负你。我若是成功,我必要使出浑身解数,将侯府众人给你的屈辱加倍奉还!” 此时,萧予绫已经哭得有些哽咽。她好惭愧,真的好惭愧,对周炳,她的心思一直不单纯。 当初救他时,是因为觉得他眼中的光芒,不是常人所有,预感有朝一日能利用到他。或许,他会变成她的示眯明,而她会成为幸运的赵盾。 就在昨天傍晚,听到他的提议,她还曾心动过,想把他作为棋子送到皇宫里去。 这样卑鄙的心态,这样自私的她,却得到他的全心对待,她真的好惭愧! 她摇头,不断地摇头,伤心哽住了她的咽喉,泪水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唯有摇头…… 如何对他说,她对他其实不好?一点也不好,甚至还因为周天行对她的冷漠而迁怒于他,将他暴打一顿! 如何能对他说,这个用美人送贺礼的小人伎俩,便是她想出来的! 如何能对他说,这个世界上其实就没有人对他无私关怀过,更没有人值得他牺牲他自己去保护! 这些,她都说不出口,她深呼吸,总算是平复了不断地抽噎,道:“阿炳,你莫要犯傻,我不值得的。我对你并不好,我和曲英,和侯府的那些宠姬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你别犯傻……” “不,你不一样!至少,如果是她们,如果骗到了我心甘情愿,便不会追来。你不一样的!” 萧予绫见说不通,索性死死拉着他,想将他带着远离这里。 哪知,他朗声道:“王虎,还不快速速过来将小公子带回王府?” 王虎闻言,赶了过来。 见状,萧予绫大惊,还欲再努力,哪知脖颈上面一疼,便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王府阁楼里的床榻上面。 记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她一下坐起,大声喊道:“阿炳,阿炳……” 秀荷闻声而来,答:“小公子不要再伤心了,此时,周炳早已经在千里之外了,怕是到了明后日,就能进宫面圣了……” 闻言,她浑身颤抖! 他才十五、六岁,十五、六岁呀! 即便是个阉人,也还是会有很多快乐。若是在她原来的世界里面,他应该还是一个学生,一个疼了、饿了可以在妈妈和老师面前撒娇的孩子! 孩子呀,一个孩子!她萧予绫做的是什么孽,竟然把一个孩子的一生活活断送了! 眼见她难受,秀荷长叹一声,道:“听王虎说,周炳曾请他带话给小公子。” “他说了什么?” “他让小公子莫要伤心,他本就是个阉人,皇宫或许是他最好的去处。他窝窝囊囊被人欺凌了十五年,若是能得到陛下宠爱,也算是能够扬眉吐气!所以,他并没有丢失什么,反倒可能会得到以前想也不敢想的荣华富贵!” 萧予绫明白,他这番话,不过是为了安慰她。他的性子善良,不愿与人争执。所以,才会被侯府众人欺凌! 如此的他,竟然为了她,走进了暗无天日的地狱,开始忍辱偷生又勾心斗角的日子! 秀荷见她还是不开心,有心为她开解,忙道:“对了,忘记恭喜小公子了!” “恭喜我?我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王爷刚才特意命人送来绫罗十段,说是,小公子既然叫做予绫,那便让人如其名!” 闻言,萧予绫哈哈哈笑了,笑得眼泪都挂在了眼角,方才说道:“好,好得很,王爷真是懂得怜香惜玉,知道予我绫罗!真是好!” 说着,她掀开被子,利落下了床。 见状,秀荷想上前阻拦,却被她冷冷一眼定住。 萧予绫出了楼阁,直奔周天行的书房而去。 她咚的一脚将门踹开,正在批阅折子的周天行蹙眉,看着她道:“有何急事?如此莽撞!” “绫思及王爷的种种恩情,顿感恩深似海,故来此谢恩,唯恐晚了一步,不能表达我感激涕零之心!” 她的语气嘲讽,他如何听不出来? 沉吟片刻,他露出了然的神色,道:“你是因为周炳一事,所以前来质问本王?” “原来王爷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 “大胆!”周天行从来未被人如此指责,难免愤怒,待吼完,方觉得自己的语气重了些。 一会后,他叹口气,道:“周炳是自愿前去的,并非本王逼迫!” “王爷说什么?他是自愿前去的?笑话,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他这一生,受够了饥寒交迫,也尝尽了人间冷暖!不过十五、六岁的年龄,却比一个五、六十岁的人沧桑!这些经历,足以使他懂得趋利避害?若不是被迫,怎么会去?” 周天行面上已有不耐之色,道:“本王堂堂一个郡王,难道还要会对你说谎不曾?” 萧予绫不搭理他的问话,径直道:“他不但是被逼着去的,而且还是被你我一起联手逼迫而去的!” “你……” “不是吗?我表错了情,献错了计。给了你关押我的机会,为了从你手中救出我,他不得不去京城,不得不去……他是被我、被你,被所有的人,逼着去的!” 周天行本该发怒的,可他却没有半点怒意,面对萧予绫讽刺的目光,他有些惭愧,也有些心虚。 暗暗一叹,尽量放柔了声音,说道:“今日你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萧予绫笑,一股脑的说:“怎么?不愿意再听下去了吗?可是我想说!” “……” “周炳之于我,便如同我之于你,从来都只是利用,没有半点真情实意!” “放肆!竟然敢用一个阉人比本……” “王爷何须动怒?在我看来,你或许连个阉人都不如!” “你……” “我怎么样呢?你想杀了我吗?难道王爷忘记了?周炳,那个很可能会得到皇上宠爱的阉人,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若是我有个好歹,传到他的耳里,你觉得他还会一心为咸阳城谋划吗?恐怕那时,他不是王爷的匕首,而是刺向王爷心口的利剑了!” “你、你愿说便说吧,今日你心情不好,本王不怪罪便是!” “绫,谢王爷大度!”说着,萧予绫甚至夸张的做了一个妇人的谢恩礼仪,然后直起身体说:“周天行呀周天行,你知道吗?我一直一直,将你奉若神灵,觉得能遇上你是上天对我的厚爱,觉得自己必须好好珍惜你、仔细对待你。可现下才发现,其实你根本不在乎我的珍惜,更不在乎我的情意。因为,在你的心中,我就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这一刻,周天行有被说中心事的羞恼,也有一种即将失去最珍贵东西的不安。他张了张嘴,想否认,可到头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却还是笑靥如花,只是眼中没有一点笑意,继续道:“开始时,你以为我有遗诏,所以在我面前处处做戏。那晚你为救我受伤时,并没有睡着吧?我说的话,你全然听见了?” 周天行不想承认的,到了这一刻,又不想骗她,只得无比僵硬的颔首。 见他承认,萧予绫的脸色一白,喃喃自语:“原来真的是听到了!难怪……后来的好,都是试探吧?待确定我真的没有遗诏,才会忽然对我转变态度!” “哈哈哈哈……可笑,我真是可笑!竟然,为了得到你的重视,挖空心思,到头来,还搭上了唯一一个对我真心的人!” 说着,她就要转身。 周天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待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脱口便问:“你要去哪?” 她先是一愣,转而又笑,挑眉反问:“怎么?王爷以为我要离开?” “我、本王……” “王爷大可放心,我不会走的!” 话落,周天行仍旧没有松手。 萧予绫还是笑,幽幽说道:“在我们两人之间,你是枝高不可攀的花朵,为了触及你,我每天在悬崖峭壁上面行走,走得心惊胆颤,用尽了全力,还险些跌入山底……若是就此退缩,我不是前功尽弃了吗?前功尽弃,亦或得不偿失,这些可不是我为人处事之道!我既然付出了,就一定要有一些收获。” 她说完,好似看到他松了一口气,转念一想,真是看花了眼,若他会紧张,何至于此? 不由觉得讽刺,又道:“王爷放心好了,我还是你足智多谋的小小执笔郎。还会继续对你好,甚至加倍的好,好到有一天,即便我不在你的身边,你还是会想起我。因为那时你会明白,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像我那般的对你好!就像,再也没有人,会像周炳那般的对我好一样!” 话毕,她拔开了他的手,转身离去。暗暗对自己说,别哭,别哭,早晚有一天,她会把他双手奉上的一颗心,狠狠砸在地上,踩在脚上。 让他,感受到今日她所承受的锥心之痛! 第百章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十五) 桌案上,还有堆积如山的卷宗亟待处理,周天行却没有了半点心思,他心烦意乱的用手捏了捏眉心,看向墙角的沙漏,开始怔怔出神。 脑海中,时不时显现着白日里萧予绫绝望而冰冷的表情;耳边,萦绕着她控诉的话语。 “我一直一直,将你奉若神灵,觉得能遇上你是上天对我的厚爱,觉得自己必须好好珍惜你、仔细对待你。可现下才发现,其实你根本不在乎我的珍惜,更不在乎我的情意。因为,在你的心中,我就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这话,如同巫师口中的咒语,紧紧箍住了他的胸口,让他莫名的绞疼。 一颗棋子而已,一颗棋子而已! 他放下狼毫,举步走到屋外,侍卫见状悄悄尾随其后。 他摆了摆手,道:“尔等下去吧,本王想独自清净一会。” 待屏退了左右,他却找不到一处可以散心的地方,索性束手在空旷而幽静的院中站立,举目看向天上皎皎明月,无端端觉得萧索和孤寂。 萧索?真是个奇怪的想法,在炎炎盛夏,又是深夜之中,为何会萧索呢?又不是秋风扫落叶的季节! 他觉得自己真是伏案操劳太久,须得再多散散心,竟然如同无聊的妇人一般,对着明月伤春悲秋。 他出了院子,又从侧门进了院子,不知不觉间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抬首看去,霍然发现走到了萧予绫所居住的阁楼前面。 此时,阁楼的房门紧闭,窗户上没有光亮,唯独在外廊飞檐下的灯笼依旧在噼啪闪亮。想来,阁楼中的人,已经酣然入睡。 周天行踌躇片刻,很想进去看看她,但是又怕进去后不但扰了她的清梦,还要再次面对她冰冷的眼神。 站立良久,一股莫名的怒气从他心中升起,这诺大个咸阳城,寸草寸瓦都属于他,包括眼前的阁楼,和阁楼里的人。 在他的地方,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见谁就见谁,何需畏首畏尾? 思及此,他举步上去,猛的推一下门。 可惜,门已经拴好,只发出了一声突兀的响声,便再也没有其他的反应。 他的勇气和任性,就如同他的人一样,被门全然挡住。 他垂首,有些气馁,然后如同孩子般无措,悻悻然收回了手,转身离去,继续应付桌案上面堆积如山的折子。 这一忙,便忙到了天际放亮。 守夜的侍卫悄悄推门进到书房,道:“王爷,您一夜未合眼,不如现下回屋休息一会?” 闻言,他方才发现,竟然是一宿未睡。好累,不止是身体累,心也有些累! “传本王的意思,今日议事免了,没有重要事情不要来打搅本王。”这一张嘴,才发现嗓子已经沙哑,声音干涩而刺耳。 “是!”侍卫应下,又道:“王爷,要不小的先吩咐厨房为王爷备碗热烫?” “退下吧,本王不饿!” 侍卫有些犹豫,还欲再劝,可对上他眉宇间的不耐烦,忙行了礼,悄悄退下。 半个时辰后,房门再次被打开,他听到了吱留的开门声,感觉有人走进了书房,隐隐蹙眉,却没有抬首。 忽然,一碗热腾腾的粥出现在他的面前,十分无礼而霸道的压在了他正在批阅的折子上面。 他怒,抬首就呵斥道:“大胆,本王不是说了……” 话,因为看清来人,戛然而止。 他错愕,心底的阴霾却如同遇到了强风的乌云,瞬间消散,进而眼含笑意,道:“阿绫,怎么是你?” “方才听闻院中下人说王爷通宵达旦,却不愿意吃东西。恰巧今日无事,便到厨房熬了碗热粥,也不知道合不合王爷的口味。” 他有些受宠若惊,在昨天她那样伤心,说了那般话之后,她竟会主动来示好。他连连点头,道:“合口味的,合口味的,这粥,闻着就很香。” 他甚至于深深吸了一下,然后……满鼻子的焦糊味道。粥,好像不是很香。 看向她那双无辜的杏仁大眼,他所有的迟疑都不见,为了证明他的喜欢,迫不及待汁勺舀了满满一勺粥往嘴里送。 有些烫,烫得他的舌头一缩,然后讪讪笑,道:“这是什么东西熬的粥,本王从未吃过,味道有些奇怪……” 是奇怪,怎么能不奇怪,粥里加了山药。山药这种东西,在现下来说,是疾苦人家没有足够的大米和小麦,不得已用来充饥吃的粗粮。他一个堂堂的王爷,必然没有吃过。 萧予绫笑,答:“我熬的是山药粥。” “山药粥?”山药,都有一股焦糊的味道吗?周天行有点不解,再仔细回味一下,确实有很浓的焦糊味道,难怪此物只有饥寒人家才食用,如此焦糊实在不爽口。 “绫曾在医书上看到过相关记载,说山药健脾补虚,治诸虚百损,疗五劳七伤。与粳米一起熬粥,可以令人精神旺盛,最适合熬夜之人食用。” 闻言,周天行的心,被装得满满的,眼前的这个妇人呀,嘴上说得再狠,还是深爱他呀。知道他熬夜,便为他煮粥。 他不再说话,低头喝粥,虽然味道委实奇怪了些,他的速度却丝毫不慢。 见他一碗粥喝完,她方才羞涩一笑,道:“方才在厨房中,做厨的老汉还与绫打赌,说王爷不会喜欢这粥……” “如此好粥,本王怎么会不喜欢呢?”虽然,喝着有点发苦。 闻他之言,她颇为无措,举起衣袖掩面,低喃:“说来实在是惭愧,绫虽然知道山药粥的好处,却从未熬制过。此番是头一遭,且,还因为火候未掌握好,而令粥焦糊了……” 周天行瞠目结舌,他以为粥黑,是山药的原因,以为发苦,也是山药的原因。未想到,原来…… 他张嘴,再张嘴,无力的问:“焦糊的粥,你也敢拿来给本王喝?” 萧予绫悄悄打量他,从面上看不出他的情绪,忙俯首道:“绫告罪,告罪!本来是一心想为王爷调理身体,谁知道,好心反倒办了坏事。” 他摇首,其实心中知道,她这是在借机捉弄他。但是,就是因为知道,发反而十分高兴。她的性格他大致了解,她肯与他笑闹,那便是不再恼怒于他了! “此粥,本王吃着十分爽口,以后若是阿绫有空,便多为本王做几次吧!” 萧予绫微微一愣,恭敬应下,而后便俯身告退。 周天行看着她目不斜视的躬身退出,刚刚轻松的心情又开始揪紧。 “阿绫……” 她驻足,抬首,问:“王爷还有何吩咐?” “本王、我……若是以后无人,阿绫在我面前不许遵守繁文缛节。” 她听了他的话,如同每一个被主上赏识的下臣般,恭敬而谦卑的下跪,深深一拜,道:“绫,谢王爷恩典!” 她这一拜,好似在他脸上重重打了一巴掌,令他脸色十分尴尬。半响,才道:“你……你……还在气恼吗?” “王爷言重了,绫身为下臣,岂敢与王爷置气?” 砰的一声,桌案前端的砚台被周天行狠狠抓住掷在地上,砚台中的墨汁撒在了桌上,地上,甚至是他的身上。 砚台乃是瓷砚,砚大力撞在地上,破碎四溅,一片利瓷飞向萧予绫的额角,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周天行自顾自的生气,尚未发觉自己的失手,沉声道:“不敢?口口声声说着不敢,其实心里未必如此想!” “绫,不敢!” “闭嘴!你给本王站起来!” 萧予绫依言而行,施施然起身。 周天行这才看见她额角上的划痕,还有已经渗出的鲜血,一时间手脚无措。 “我、我刚才……” “王爷不必内疚,绫之所以被利瓷伤到,并非王爷的失手,而是绫站错了位置!” 听她好似话中有话,他不敢轻易回答,一双深邃的眼眸直直盯着她。 半响,他起身,上前牵了她的手,往旁边的坐塌上走去。萧予绫并未拒绝,跟着他坐到榻上。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白色的丝巾手绢,轻轻在她额头的伤口上面擦拭,动作十分轻柔,好似她是上好却易碎的瓷器。 待她额上已经无血,他方才幽幽开口说道:“阿绫,那日香染之事……委屈你了!可你的性子也实在倔强,香染乃是侯府的小姐,又有诸多贵族帮衬,你低个头又有何妨?何苦自讨苦吃?” 她垂首、低眉,抿唇不语。若是重来一次,她必然不会执拗,当时的执拗不过是被感情冲昏了头,幼稚的想试探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 如果,她知道代价是永远失去一个真正爱护她的人,又如何会犯傻? 她起身,深深一拜,道:“王爷教训得是,绫知错,今后定不会再莽撞行事!” 他心里又开始不高兴,她的态度委实令他无所挑剔,可就是因为无所挑剔,他才生出不悦,好似面前的人,已经不是他所能掌握的人! 见他沉默不语,她告退,退到门边,忽听他开口说道:“阿绫,本王今日便让巫师问天,为你我定下婚期吧。” 她身体一滞,转而一笑,问:“王爷可想清楚了?王爷欲立我为妃,还是纳为妾?” “你的身份现下……恐怕还不能为妃,但以后若是有机会,本王一定不会委屈你的!” “绫感谢王爷厚爱!可绫以为,若是绫为王爷后院中的妇人,恐怕是个善妒、刁蛮、毫无权势的悍妇。还不如,就让绫做王爷的下臣,或许,还能有所作为,为王爷的宏图伟业尽己之力!” “但你……终究只是个妇人……难道,要与本王一直置气,做一辈子本王的下臣吗?” “王爷误会了,绫并非置气,而是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哎……罢了,一切随你吧。”叹完气,他有些苦恼的问:“阿绫,你明明就想与本王一起,为何又要拒绝本王呢?” “绫,善妒,不能容忍与其他妇人共享一夫!” “你……你……为何就不能如其他的贵女那般,有点容人的雅量呢?放眼天下,除非阿绫可委身下嫁目不识丁的莽夫。否则,有哪个丈夫,不是三妻四妾呢?” “王爷错了,贵女们若是能容,不是因为度量大,而是不得不容。王爷于她们,非爱人,不过是让她们可以衣食无忧的丈夫。她们仰仗王爷,为生存,为家族利益,或许也为了虚名,所以,她们不得不容!不容,便没有了靠山,断了生计。 绫,有双手可动,有脑子可使,有嘴巴可用,完全可以靠自己而活,可以不贪图虚名。所以,绫没有容忍的必要! 绫若与王爷在一起,只因为绫心中有王爷,绫若离开,也只因为绫心中已无王爷!绫,绝不会如王爷所想那般,为了攀附王爷这棵大树,而折断了自己的双翼,做一株软弱而无自我的蔓藤!” 她这番言论,说得十分轻松,听在周天行的耳中,却好似见了鬼魅一般,惊得他久久不能回神。在他看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却被她说得如此不堪! 世间妇人,个个依附丈夫而活;世间妇人,也个个以宽容贤淑为美德! 世间丈夫,个个将妇人的依附看做当然;世间丈夫,个个将美人环绕视为寻常! 他觉得,她的话有些道理,可这样的道理,不能容于世,遂道:“阿绫你年纪轻轻,所以……” “王爷,圣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试问,若王爷有朝一日爱慕上一个妇人,而这个妇人却与他人有染,王爷该如何?” “荒谬!妇人是妇人,丈夫是丈夫,二者如何能相提并论!” 萧予绫不语了,她有些好笑,刚才她竟然言辞恳切的与他理论! 于是,又是俯首认错,道:“王爷恕罪,是绫妄语了!” 第百一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一) 一大早上,王虎面带喜色,走向萧予绫的小楼阁。见她搬着一个大花坛,吃力的往外走,花坛里面装满了泥巴,却不见有花草。 王虎赶紧上前将花坛接过去,纳闷的问:“小公子这是做什么?” “前天我在后花园中挖了些泥土,打算栽花,但是那花栽下去,今早就枯萎了,我觉得兴许是这个土不好,打算倒了再弄些!” 闻言,王虎无奈一笑,她的花草没有一样能养成。前段时间,总见她把花养死了,然后把土给搬出去。 后来,王爷受伤,她也没有心思管花草,便消停了一段时间,怎么现下又开始养起来了呢? 想着,王虎边为她搬花坛,边问:“我见小公子有些日子不动花草了,怎么这些天又开始弄起来了?听秀荷说,小公子有时半夜还会起来为花草培土。小公子白日本就操劳,若是晚上不好好休息,身体如何受得了?” 萧予绫神情有些落寞,道:“阿炳进京后,我时常想到他,有时候,还会从梦中惊醒。与其胡思乱想,睁着眼睛到天亮,不如找点事情来做,索性就重新开始种植花草了!” 王虎见她神情怅然,暗道自己多嘴,忙转移话题说:“小公子,我差点忘了跟你说喜讯了!” “喜讯?” “阉人周……不,现下该叫做平阳县子了!” “平阳县子?” 见萧予绫满面疑惑,王虎呵呵一笑,解释道:“周炳进宫后,很快得到陛下的召见。恰逢陛下大病,周炳忠心可嘉,以自己的血肉祭天。陛下知道后十分感动,遂封他为正五品的平阳县子!今天天未亮,京城的来使就到了。陛下亲自下的旨意,说是我王府中的幕僚周炳乃一代贤良才子,堪为大任。特将其留在京城,为朝廷出力!” 说着,王虎微微一听,感叹道:“没想到,如此多的美人皆被遣送回来,唯有周炳一人成功。我刚才一听到旨意,想着小公子定然惦记县子的情况,便跑来向小公子报喜了。” 闻言,萧予绫的喉头好似含了一口血,吐不出也咽不下,只觉得十分想作呕。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孩子,一个原本在淮山侯府被折磨也不愿使手段的孩子,竟然……竟然千方百计的谋取一个昏聩君王的宠幸! 这才多少天?算算日子,周炳进宫才半个月。半个月而已,别人说来十分容易,可萧予绫知道,其中艰辛无人能想!即便得宠又怎样?所谓的宠爱,是丢了尊严,丢了自我,得来的施舍! 她的手捂在心口,好疼,真的好疼。 见她不但不喜,反倒似悲恸非常,王虎忐忑,道:“小公子,你……” “无事,我无事……”她答着,勉强一笑。 王虎踌躇半响,道:“小公子,我知你心善,挂念县子。但,县子本是身残之人,即便陪在你身边,也终究是个废人,在这王府之中,也只是个被人看不起的下作人。萧公子心疼他小小年纪便在宫闱中侍候人,但小公子可曾想过。此番际遇,于他而言,何尝不是好事一件?平阳县子,正五品的职位,多少丈夫求都求不来的封号。且,爵位日后还可世袭。他原本只是个连入葬资格也没有的阉人,却得此殊荣。百年之后,大可过继一子,为他延续香火。于他周家,于他周炳而已,便是天大的好事。” 萧予绫不答话,冷冷一笑。 见她面带讽意,王虎自觉有些尴尬,却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小公子,有些话,本不是我该说的。但我以为,我与小公子也曾算是推心置腹的朋友,眼见小公子行事有差池,我不得不言!” 闻言,她一怔,不管他的话有几分是真,在这个世界里,她缺少朋友,也缺少关爱,他这样的说法,她无法冷眼相对。 王虎小心瞧她,见她神色缓和,忙补充道:“曲英小姐二十多日后便要进门了,小公子若是不趁着这段时间好好谋划一番,岂不是就失了先机?” “你的意思是……” “小公子何不如趁着现下平阳县子的事,在王爷面前讨好一番,以王爷对小公子的宠爱,未必不会先立小公子……” 萧予绫听了他的话,不置一词,道:“莫说了,时辰不早,我需去书房侍候!” 王虎一怔,又笑开,说:“正好,正好,京城来使现下还没有走,小公子若是有什么嘱咐,尽可以写成书信,请来使带给平阳县子。想来……” 他尚未说完,萧予绫已经拔腿向着书房跑去。 她慌慌张张的闯进去,本以为只有周天行和京城来使在,谁知道,曲英和香染也在。她们二人,做了件夏衫,特意给周天行送来,谁知,刚好碰上了京城的圣旨。想到以后便是王府的女主人,便留了下来,与周天行一同招待来使。 众人,不知道在说什么,正是一片笑意,萧予绫突兀的出现,令大家都是一愣。 周天行蹙眉,呵斥道:“怎么一点规矩也没有?” 不及萧予绫说话,曲英身旁的香染已经呵呵一笑,道:“王爷,何必如此苛责呢?有道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小公子出身寒门,如何能懂得这许多礼仪呢?毕竟……不是贵族中人……” 气氛,因为香染的这些话,而变得异常怪异。 周天行的脸色十分不好看,只是,他的心思一向藏得深。所以,无人知道,他不高兴是因为萧予绫的无礼,还是因为香染的话。 萧予绫先是看看他,后又看向香染,面中有不屑之色,却还是规规矩矩的说道:“绫,告罪!刚才乍听京城有来使,绫一时喜极忘形!” 说完,她也不等周天行发话,径直直起身,走到京城来使面前。 那来使连忙起身行礼,道:“这位,想必便是县子常说的哥哥萧公子吧?” 他的声音尖锐,且下巴上面没有一点胡渣的痕迹,萧予绫心里清楚,这位传旨的人是个太监。 她不知道对方在皇宫的地位,更不知道与周炳的关系如何,为周炳着想,她不敢有半分怠慢。 想着,她微微一拜,答:“正是绫!” 来使呵呵笑,连忙搀扶她,道:“萧公子折煞奴才了,奴才只是陛下赐给县子的一个管事,万万当不得萧公子的大礼……” 来使尚未说完,那边的香染已经扑哧笑出了声,娇娇弱弱的说:“原以为小公子虽然出身寒门,可也是品性高洁的人。没想到,竟然和一个阉人称兄道弟。自古以来,贤人皆不会与下作之人为伍,小公子竟然丝毫不介意作出此等自贬身份之事!” 她说完,曲英皆未训斥她。周天行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在贵族人的眼中,阉人便是阉人,即便封了爵位,也只是个下作的阉人而已!而他们,是贵族,是祖祖辈辈皆有贤人教导的高尚之人,嘲笑萧予绫几句,本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你……大胆!”京城来使显然很愤怒,可惜他的强调太过阴柔,这话不仅没有吓到香染,反而使曲英也噗嗤一声跟着笑了起来。 萧予绫冷眼扫了一圈,道:“两位贵女是在笑你们将来的夫婿吗?” 她这话一出,曲英和香染皆怒。 曲英冷哼一声,道:“小公子须慎言,冒犯贵女你可吃罪不起!” 萧予绫笑,道:“众人皆知,陛下的圣旨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王府幕僚周炳乃是贤良才子。他既然是王府的幕僚,便是王爷的下臣,既然是王爷的下臣,便是王爷赏识的人。两位贵女一口一个阉人,一口一个下作,甚至还高声嘲笑,岂不是在笑王爷识人不清,有眼无珠?” “你、你……”曲英和香染被气得双颊胀红,却无法反驳。周天行为了堵天下悠悠众口,赋予周炳的乃是王府幕僚的身份。此事,淮山侯府的人隐约可知,却不能当着周天行的面说出。作为他将来的女人,曲英和香染更不能乱说,一时间,只得双眼鼓鼓的看着萧予绫。 可能是眼见着事态不对,京城来使对着周天行躬身说道:“王爷,如今旨意送到,奴才须得回京复命,就此告辞!” “公公远道而来,还请用过膳再走!” “谢王爷厚爱!奴才是个听命行事的阉人,哪里敢吃饭,还需早早回京,不然陛下怪罪下来,奴才可吃罪不起呀!” “这……来人呀,替本王送公公!”周天行岂会听不出对方话中的嘲讽之意,无奈的看了曲英和香染一眼。 来使转而看向萧予绫,道:“不知,萧公子是否介意送奴才一程?” 萧予绫一怔,笑,右手伸出引路,说:“公公请!” 两人默默无语的走出书房,一直走到王府大门,见到外面的人马,来使方才驻足,道:“萧公子,请这边来,奴才有几句话要对萧公子说!” 萧予绫与他走到无人处,他方才开口道:“奴才出发之前,曾探得一事,与王爷有关,思量再三,不知是否应该告诉萧公子……” “公公还请直言!” “听闻兵部尚书之女于然,也相中了定安郡王,过些日子便会请巫师问天。届时,公子在王府中的地位,怕是……” 萧予绫闻言,只觉得天旋地转,这里还有数个淮山侯的贵女未解决,那边便又出来一个兵部尚书之女。 见她神色不好,来使面露同情之色,忙宽慰说:“萧公子也不必太担心了!县子一心牵挂公子,只要有机会,县子一定会帮公子达成心愿的!” 说着,来使咬了咬牙,狠狠道:“那于然如何奴才不知,但是这淮山侯府中的贵女未免太过目中无人,今日之事,我必然要回禀陛下,命陛下治她们不敬之罪!” 闻他之言,萧予绫心中的愤恨便如同毒舌的蛇信子,嘶嘶嘶的在心里冒了出来!是呀,淮山侯的两个贵女,要不是她们,她不会被关押,周炳也不会将自己做了交换。 她的拳紧紧捏住,曲英和香染实在不是什么善良之人,三番四次的陷害她,欲置她于死地。当真是,其心可诛! 她这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全然被来使看在眼中,他了然一笑,一字一句的说道:“公子还请放心,您受的委屈,奴才会悉数告知县子,待县子找到机会,自然会为您做主的!” “你、你莫要告诉阿炳……他、他在皇宫中委实不易,不要再为我的事情操劳了……”说着,萧予绫微微一停顿,接着道:“还请公公转告阿炳,天下间,没有谁对谁就真的恩重如山。过去种种,就如同过眼云烟,他好好生活才是要紧的,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萧予绫的这话,是经过一番挣扎才说出来的。理智告诉她,既然周炳作为棋子被送到了皇宫里面,就该好好利用。但是,情感上,却不容许她见到周炳有半分危险。 听到她的话,来使双眼一红,颇为羡慕的说:“县子对奴才说公子对他极好,奴才本是不信的,如今看来,县子所言属实!公子放心,县子十分得陛下的欢心。假以时日,县子必定能成为人中龙凤,公子也能飞黄腾达。” “你不可……” 不等萧予绫说完,来使已经朗声说道:“萧公子无须担心,奴才在皇宫多年,虽然没有什么大才,可也是个省得轻重的人,有些事,奴才心里有数。天色不早,奴才须得走了!此番回京,奴才一定同县子想出法子帮助公子,还请公子敬候佳音!” 话落,来使迅速上了马车,一群人马,缓缓开动。 萧予绫站在原地,总觉得,有大事发生,心中忐忑难安。 第百二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二) 萧予绫回到书房时,香染和曲英二人尚未离去。也不知周天行和她们说了什么,见到萧予绫,两人神色都有些许的不自然,扭捏半响,齐齐起身说道:“小公子,方才我等多有冒犯,还望小公子宽宏大量,不与我等妇人计较!” 萧予绫微感诧异,看向周天行,他的一双眼睛黑亮有神,其中,眸子一如既往的深不可窥测。 她轻轻移开视线,正色道:“二位贵女言重了,绫不过是寒门出身,哪里敢担二位贵女的大礼!” 话毕,她也不管众人的脸色,径直绕到书案后面,右手拿起墨锭,左手扯住衣袖,开始细细研磨墨汁,边磨边道:“绫以为,做人便如同磨墨,心正墨亦正。心不正,则墨锭难正,墨锭不正,磨出的墨汁则不均匀。不均匀的墨汁,便如同心术不正的人,实难被人器重,终成被丢弃的废物!” 说着,她停下磨墨的动作,看向曲英和香染,问道:“二位贵女以为绫所说可对?” 两人愤愤不语,她这是在指桑骂槐,她二人如何会听不出?可,她句句言之有理,她们若是出声反驳,反倒落了个不是。 她呵呵一笑,加了些清水在砚台中,继续开始研磨,又道:“绫以为,磨墨当缓急适中,便如同做事一般。若是一味的急迫,咄咄逼人,只怕会适得其反……” 香染到底年幼一些,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喝道:“你胡言乱语,不过是个寒门子弟,做什么清高,装什么莫测?” 她笑,问:“既然贵女口口声声说我是寒门子弟,语气中多有不屑,那为何又要纡尊降贵的向我赔不是呢?” “你……”香染一跺脚,狠狠道:“若不是郡王说你是有才之人,让我等需对你礼遇,我才不愿意与你说话!” 闻言,萧予绫笑得更加欢实,看向周天行,眼中多有不屑。 周天行最是厌恶她这样的目光,好似不屑,又好似看破一切。他沉了脸,看向香染,道:“尔等实在吵闹,还需请几个懂规矩的老妇好好教导!” 香染委屈,嘟起了嘴,还欲再辩,被曲英拉住了衣袖。 曲英盈盈一拜,道:“郡王,英还有要事要办,与香染妹妹先行告辞了!” 周天行颔首,并未挽留,二女悻悻然告退。 书房中,一下变得安静起来。 周天行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看萧予绫磨墨。 所谓磨墨无声,美玉无瑕。 只见她身体笔直,胳膊和手臂端正,动作不急不缓。不知不觉间,他竟然看得入了神。诺大的书房,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她的身姿。 他自幼习书法,知道磨墨其实是一件雅事,要的不仅是力气,还有耐心和细致,以及一颗尚文的心。 墨锭在她的纤纤素手之中徐徐研去,每一个轮回都轻柔而沉寂。本来是件枯燥的事情,由她做来却好似在跳采莲舞。 她睫毛低垂,眼神专注,身体随着手上的动作轻轻摇晃,可不正如双手提裙、荡漾在碧波之上的仙子! 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悸动,站起身,走到她的身后侧,伸手环住她的腰,轻轻唤道:“阿绫……” 她拿着墨锭的手微微一滞,而后继续面无表情的研磨。待到墨汁均匀,方才扒开他环住她的手,将墨周围的水蘸去,然后取来盛墨的匣子将墨存好。 原以为,做好这一切,她便会停手。谁知,她又重新开始研磨新墨。 周天行诧异,道:“阿绫,都说用墨需新。墨汁放置一日,便会黯淡无关,且褪色不少。你研磨这么多墨,有何用?” 萧予绫看他,继续手上的动作,答:“墨汁用匣子放置可以避湿避光,能够保存很久。” “即便可以保存很久,你也不需磨这么多墨呀!” 萧予绫的动作停滞,若有所思,道:“绫以为王爷用惯了绫磨的墨,便趁现下多磨一些!” 周天行莞尔,问:“难道明日便不是阿绫为本王磨墨了吗?” “明日之事,谁也无从得知!” 周天行蹙眉,很不喜欢她说话的口气,好似随时随地她都可能离开他一样。为何要离去呢?她都已经是他的人了,离去之后别处还有她容身之地吗? 还是说,其实她只是置气而已? 他沉吟片刻,道:“阿绫可是因为刚才香染和曲英的话而生出不快?” 也不等她作答,他便上前拉着她的手,解释:“刚才在阉人面前,她们是贵女,我不好喝斥她们……” 他懒得放软了口气,连一向的称谓也摒弃不用。 萧予绫心中好笑,她和他之间的差异真大。她能知他的不快,亦能知他不快的原因。可他却只能知她不快,不知她为何不快! 他的身份和地位在那里,她如何不知道他的苦衷? 记得,曾经看过一本历史书,上面记载着宋孝武帝的母亲路太后有一侄孙,名唤路琼之,和王僧达做邻居。路琼之到王僧达的家中做客,王僧达态度傲慢,待路琼之起身告辞,王僧达甚至叫左右把路琼之坐过的床塌烧掉。路太后知道后向孝武帝哭诉,孝武帝却因为王僧达是士族,而路家是庶族,对此无可奈何。 今日之事,他便如同宋孝武帝一般,即使有心帮她,也不能当着阉人的面而发作!因为,贵族的尊严,在这个时代,是不容冒犯的! 可,他终究是不知道,她在意的,不是被人羞辱,而是这羞辱她的人也将成为他的女人呀! 她惨然一笑,道:“王爷的苦衷,绫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他找借口,主动谅解他。 但她做了他的解语花,他却不能做她的参天树。 周天行闻言松了一口气,抱住她,道:“阿绫放心,即便以后淮山侯府的贵女们到了府中,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依旧不变!” 真好笑!这是他第一次承认在他心中有她的位置,可惜,这样的位置,是和无数的女人一起共存。 她看向他的胸口,那里应该只有拳头大小的地方,装那么多人,是不是拥挤了些? 好笑,实在是好笑! 想着,她呵呵呵笑出了声。 周天行费解,问:“阿绫为何发笑?” 她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收了笑容,正色问道:“敢问王爷,淮山侯府中将有多少贵女陪同曲英小姐一起前来?” “大约……六人吧……” “六人!王爷皆会许以妃位吗?” “得妃位者,仅曲英一人!”他说着,看向她,犹豫片刻,又补充道:“只是侧妃而已。” “那她们在王爷心中可有地位?” “我与她们,不过匆匆几面之缘而已,谈何地位?” 他用了‘我’,便是想和她推心置腹,这点,萧予绫十分明白。但就是明白,才觉得更加悲哀,他真是无情,理智得让人心寒,明明不喜欢那些贵女却总能做到在她们面前和颜悦色。 思及此,她反而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道:“天行可愿娶我?” 她久未唤他的名字,开始是他不许,后来是她不愿。乍听她叫他天行,他先是一愣,而后心里涌出很奇怪的感觉,她这一声,好似打在了他的心田上,生出无尽的涟漪。 他笑,颔首答:“当然,阿绫若是愿意,我可以立即让巫师问天。” “那……我若说,我的夫君,只能有我一人呢?” 他的笑容僵住,细细看她。她的一双杏仁大眼中没有半点戏谑,全然是认真和期待。 意识到这点,他松开了她,反问:“天下间,有身份的大丈夫,谁人只有一个妇人?” 闻言,失望在她的眼眸中一闪而过,快得,她自已都以为没有了这种心情。 周天行长叹一口气,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道:“阿绫,你心胸放宽一些!你与我的情意,是其他妇人不能相比的。现下,我虽然不能让你做正妃,待到以后局势稳定,我定然让你做我的妻子!生,与我同裘;死,与我同穴!” 多么深情的承诺!萧予绫相信,他说这话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也知道,在没有任何利益的牵扯下,他能做出这样的保证是何其难得! 但,她不感动,一点也不感动!妻子,确实是唯一有资格能陪他死同穴的人,但是生同裘的,怕不止一人吧! 见她不回答,他有些着急,双手钳住了她的双臂,问:“阿绫为何不说话?不相信我吗?” 她摇头,心知要是继续说下去,还和前几次一般不欢而散,遂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说不定,天行未必会娶曲英呢!” 他蹙眉,对她敷衍的态度不满,说:“我与曲英已经订了婚约,请了吉日,无论如何我都会娶她!” 萧予绫无奈的耸了耸肩膀,漫不经心的答:“谁知道?世界充满了变化和莫测,明日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也什么都不可能发生!说不定,你就和曲英无缘呢?” 她在心里,默默补充着,说不定,你睡一觉醒来后发现已经深深爱上我,愿意为我挑战世间的陈规,打破固有的传统。 这话,听在周天行的耳里,却觉得她似有深意。 他不禁有些担忧,道:“阿绫,你要明白,我娶曲英,不是因为男女之情。而是淮山侯府和定安郡王府的需要,咸阳城亦或淮山郡都期盼这场婚礼!若是有人从中作梗,我定然不会放过她!” 她苦笑,这,算是威胁吗? 她觉得心寒,再次伸手推开了他,答:“王爷过虑了,阿绫即便有心也没有那个能耐!” 他知道她没有那个能耐,可就是不放心,毕竟她的主意实在是太多,令人防不胜防。想了片刻,张嘴道:“阿绫心中若是有我,便应该知道我所求为何物!” 第百三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三) 这几日,定安郡王府里十分热闹。院落修葺、家具采购、宝物定制,只要萧予绫跨出她的阁楼,就能看到王府上下为了即将到来的婚礼忙做一团。 她心情十分不好,避无可避,索性邀了王虎赶上马车出去走走。哪知道,上了街,还是能在街头巷尾听到众人议论周天行和曲英的婚事。 周天行和曲英的婚事,大概是咸阳城十年以来发生过的最重要的事情,家喻户晓在所难免。 但是,这样的喜庆与她没有半点关系,算算日子,距离婚礼只有五日,周天行的喜服都已经做好,她好像快要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王虎赶着马车,回头一看,萧予绫怏怏的低着脑袋。他叹一口气,有心转移她的心思,问道:“小公子,现下天气晴朗,十分适合栽种花草,不如我陪您再去集市上面挑选一些?” 闻言,萧予绫有些发怔,半响才答:“我的花草总是养不活,大概是因为泥土不肥。而且,我这次,不想种别的,只想栽种一些南蛮人种的曼陀罗。” “曼陀罗?难道那样的花不需要肥沃泥土吗?” “要的!听说,那花要的肥和别的花很不一样呢!” 王虎对她的说法并不了解,现下的贵族之间虽然流行栽花吟诗等附庸风雅之事,可栽的都是梅、兰、竹、菊这些可以自比或者颂德的花草,曼陀罗在他看来,只是不足一提的野花而已。 他听到萧予绫这般说,顺口便问:“和别的花肥不一样?难道曼陀罗的花肥是用人心肉骨做成?” “是呀,曼陀罗的花肥确实是要人心肉骨……”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小公子说那曼陀罗要什么做肥?” “人心肉骨呀!” “吁……”他吓得停了马车,回头,不可思议的说:“小公子莫不是说错了吧?这天下间,有用人心肉骨做肥之说?” “有的。曼陀罗花长在南蛮之地,据说能吸食鬼神之气,,若是以人心肉骨做肥,便可以令曼陀罗开出的花十分娇嫩,鲜艳欲滴呢!” 王虎踌躇,半响才又问道:“小公子想栽种曼陀罗,岂不是要、要人心肉骨?” “正是此意!” “可、可……”王虎咽了咽口水,道:“那人心肉骨哪里去找?王爷以大仁大义为贤名,小公子若是以人做肥,岂不是、岂不是有损王爷的仁义之名?” 萧予绫给了他一个白眼,答:“我又不是要用活人入肥,我打算去郊外找具被人丢弃的尸骨。” 王虎闻言心稍安,知道自己想偏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十分不妥。眼下,王府正在办喜事,要是有人运一具尸体到王府里,岂不是犯了忌讳? 思及此,他劝解:“小公子,你看眼下王爷马上要迎阿英小姐进府,你若是弄具尸体进屋,会不会……” 萧予绫笑着打断他的话,说:“放心,我不会明目张胆的将尸首抬进屋里,我会先买个箱子,将尸体放在下面,再买几件衣服放上面。这样一来,大家都不知道,包括王爷,也就不会有人觉得不吉利了!只是,我也不好让别人帮我搬箱子,还需劳烦你了!” 闻言,王虎略略放宽心,颔首答应。此举既不惹恼周天行,又能讨好萧予绫,他不过搬个箱子,有何不可? 他想了想,提议道:“小公子,我知道西郊有处乱坟岗,常常有人将尸体丢在那里,不如我们去看看?” “好啊!先买一口箱子,再买几套衣服。” 萧予绫和王虎忙碌一个上午,吃了午饭方才回到王府。 她前脚刚跨进王府的大门,那边等候多时的侍从忙上前请她去往前厅。她嘱咐王虎将她那口已经上了锁的箱子搬到她的阁楼里,这才跟着侍从走向前厅。 远远的,便听到众人欢快的言谈,待走近了,她方才看清楚,周管家和几个幕僚正在红纸上面题字写联。 见到萧予绫,周管家笑着迎上前,道:“小公子,您总算是来了,我们这里还有大门和新房的喜联等着您写呀。” 闻言,萧予绫的眉毛蹙起,要她为周天行与别的女人的婚礼写对联,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思及此,她十分不耐烦的说:“我近来手疼,不想动笔。” 想不到她会拒绝,周管家有些尴尬,半响才讷讷道:“可是、可是阿英小姐派人过来说十分敬仰您的才学,希望大门和喜房的喜联都由您提笔呀。您看,阿英小姐就要做我们的侧王妃,可否请您……” “我手疼,周管家另找别人吧!”萧予绫说完,不给周管家再说话的机会,也不看在场幕僚的表情,径直转身离开。 身后,是大家的讨伐声。 “小公子怎么如此不近人情?” “不过是仗着王爷爱才,可阿英小姐是王府未来的女主人,如此冒犯,王爷定会追究……” “虽说恃才可以傲物,可小公子太过了!上次在宴席上面冒犯了香染小姐,阿英小姐和王爷宽宏大量饶过了她,没有一月,她又再犯……” …… 听着这些话,萧予绫愤愤然,她不给周天行添堵已经是她的宽宏大量,要她笑着为他的婚事出力,她万万做不到。 她回到阁楼中没有多久,便有下人来传话,周天行在书房召见她。 她心中清楚,周天行现下要见她,定是周管家把刚才的事情禀报给他知晓了。 书房的书案上面放着几张专门用来写喜联的红字,砚台中盛满金墨,周天行坐在案旁怔怔出神,萧予绫一进门就看到了这副场景。 连参拜的礼仪都没有行,她冷笑,径直问道:“王爷找我有何吩咐” 周天行抬头,双唇紧抿,面无表情的打量她。 萧予绫若无其事的又道:“王爷若是没事请容绫告退,绫有事要做。” “今日阿英命人托书于本王,言她十分赏识你的才学,想请你题写成婚的喜联。但刚才本王听说……你不愿意?” 萧予绫耸了耸肩,答:“手疼,写不来字。” “是手疼无法提笔,还是你心胸狭隘,无法容人?”周天行说话的声音中隐隐含着怒意,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萧予绫怒从心底起,提高声音回道:“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你……”周天行被她气得不轻,曲英能够托书言及欣赏萧予绫的才学,请她写喜联,这其中,便是有讨好萧予绫和他的意思。 周天行本以为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让她和曲英化干戈为玉帛,哪知道,她如此不识抬举! 他震怒,低吼:“今日,你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 她看他,重复道:“我手疼,无法提笔!” “手疼?你的手怎么了?既然手疼,本王便传大夫来为你看看。”说着,他指着红纸道:“只要手没有断,今日,便把这喜联给本王写了!” 萧予绫看看他,又看看红纸,再看看他,确定他不是戏言,一下变得万念俱灰。 她原本很圆滑,知道该服软时就服软。但是现下,她忽然有骨子执拗劲,倔强和骄傲一同占满她的心,半点也不愿意低头。 如今面对他的责难,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想也不想便大步上前走到桌案旁。 他以为,她这是服软了。 谁知,她将右手放在桌案上,左手一把握住盛满了金墨的砚台,猛力举高,金墨顺势洒在她的身上还有地上,‘砰‘的一声,砚台重重的打在她的右手手指上面。 自从上次他摔砚台误伤了她之后,他的砚台便一律换成了铜砚,一方砚台的重量可以砸死一个人。她这一下又用了全力,被砸中的手指不骨折也青肿起来。 真奇怪,都说十指连心,这疼痛要换成平时,她早就不能容忍了。可现下,她居然只是闷哼一声, 便冷笑着道:“现下手指断了,还用我写喜联吗?” 周天行双眼圆睁,呆若木鸡。 “王爷若是没事,绫便先行告退了!”说着,她便退出书房。 刚走出没有几步,便觉得被砸断的手指处传来钻心的疼痛,疼得她想就地打滚。她后悔了,十分的后悔,刚才怎么一时头脑发热,便拿自己和他赌气? 不值得呀,真的不值得! 就是写几副喜联又如何?就是祝他和曲英白头偕老又怎样? 反正,他也是要和别人大婚的,她写与不写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她这是何必呢? 女人,没有一个男人,还可以找千千万万个男人呀!可是,没有了手指,她上哪里去找千千万万的手指呀? 就是找到了,那也不是她的手指呀! 周天行被萧予绫绝然的神情吓住,半响回不了神,待反应过来后,她已经走出了书房。 顿时,他的心中一阵慌乱,那感觉就和当年他在边关接到父皇已死,成帝继位的消息一样,将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失之交臂! 他仓皇回神,匆匆忙忙追着萧予绫而去。 奔出房门,见到她在前面奔跑,也不管四周好多下人看着,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扯住了她的右手腕。 萧予绫回头看见是他,双眼圆睁,表情愤恨,道:“王爷追到此地,是要我即刻写喜联吗?” 他被噎住,干脆不回答她的话,弯腰,一把将她打横抱住。 她忽然发了疯,如同发了狂的野猫,举起没有受伤的左手便往他的脸上招呼去。她的指甲,久未修剪,利落的在他英俊的脸颊上面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他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大手把她往上轻轻一托,牢牢控制住她的左手,对一旁目瞪口呆的下人说道:“速速去将大夫请到本王的屋内。” 话落,便抱着她往他的院落走去。 她挣扎,大叫:“放开我,周天行,你放开我……” 他不理不睬,抱着她继续往前走。 萧予绫又羞又怒,手很疼,疼得她想杀人;一扭头,就能见到沿路驻足观望的下人,羞得她想破口大骂。 她无法杀他,只能张嘴骂:“周天行,你他妈的放开我,放开我!” 周天行蹙眉,她的说法她从未听说过,遂也无法明白她所谓的‘你他妈’是何意。但是,从她的表情看得出,这个闻所未闻的说法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他想喝斥她两句,一低头,便看见她受伤的右手,他到嘴边的话立即咽了下去,放柔了声音道:“你莫要闹了,我带你去看大夫。” 他这一说,提醒了她,她的左手被他控制,可是还有右手呀。 她举起右手,其中的中指骨头断开,无力的耷拉着,向着他的脸颊袭去。 他脑袋一偏躲了过去,脸上却是怒意显现,双手一松,眼看她要摔在地上,他又结结实实的顺势将她搂住,然后大手一挥,朝着她的屁股就噼噼啪啪两下。 “哇……”这一下,她的委屈胜过了她的自尊,也胜过了她的倔强,让她再也忍不住,张嘴就嚎啕大哭。 他住了手,有些慌张,问道:“可是疼了?” 她张嘴,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面。 他没有动,待她牙齿的力量减弱,他方才开口道:“现下可解气了?若是解气就不要再闹,你的手再不看大夫只怕以后拿不起笔来!” 他不提倒罢,一提,她就觉得她受伤的指头处火烧火燎的疼。气是暂时消了,理智已经恢复,她自然不再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见她老实,他赶紧将她重新打横抱起。 回到他的居处,大夫已经等候在那里。 大夫包扎手指时,萧予绫很想有骨气的不吭一声,可惜,她看见站在一旁的周天行,眼泪就像开了闸门一般,汹涌的往下落,她想止也止不住。 待到大夫离开后,她还在抽抽噎噎。 周天行无声的叹口气,掏出手巾为她擦眼泪。待擦到她的鼻子处时,她忽然一提气,一用力,就猛地往他手上擤一堆鼻涕。 她的想法很孩子气,有点不管不顾的感觉,杀不死他,那就恶心死他。 周天行一愣,看向他手掌和指头上面黏糊糊、亮晶晶的液体,不知道是该大笑还是大吼,最后是面无表情的用手巾将鼻涕擦干净,然后把手巾往旁边一扔。 萧予绫有点悻悻然,本来以为他会暴跳如雷,哪知道他毫无反应。 周天行看她,了然的问:“现下可解气了?” 她脖子一扭,眼睛一横,不理睬他。 他想了想,道:“阿绫,刚才的事情是我不对……” 她倏忽扭头,差点没有闪到脖颈,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向他。她刚才没有听错吧,他是在自我检讨? 在她一双无辜大眼的注视下,他有点无措,却依然强作镇定的继续说:“刚才我是不对,但你也有错。不愿意写喜联就不写,你大可以和我说说原因。可你却……如此刚烈。你若是丈夫,此等性格或许还能成为一代忠烈。可你是个妇人,妇人要的不是刚烈,而是柔软。你须知道,过刚则易碎。” 她冷笑,道:“我便是这样的,你待如何?” 他再次无语,以前只知道她与现下的妇人皆不同,今天才知道,原来她是如此刚烈的人。那种刚烈,带着让人震撼的绝决,他开始相信,她不同于其他的妇人,她完全可以没有依恋的离开他,然后凭借她的力量生活。 想到她会离开,他便十分的难受。 他尽量放柔自己的表情,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你今日也累了,便好好休息吧。” 第百四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四) 许是哭得太费力,萧予绫这一觉睡得十分酣甜,若不是翻身时右手不小心碰到床沿弄疼了她的手,她大概还要睡很久。 她睁开眼睛,盯着帷帐上面的蟠龙发呆,许久方才想起这是周天行的居室。再侧头看向窗外,此时已经是日落时分,霞光满天,外面的景物被绯红的余晖映照得如同正在燃烧。 骨折的中指火辣辣的痛,旁边的食指和无名指阵阵胀痛肿得比大拇指还要粗,可这痛,都不及她心底的痛。 想到睡前周天行的低声细语,她就一阵阵的揪心,好似心口的肉被人用刀深深割下来一般。他开始对她温柔了,可这份温柔,不知道能够持续多久,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别的女人得到。 铜砚,只是砸在了她的手上,生了骨结了疤就会好。而他,是砸在了她的心上,创钜痛仍。 她想,一切就到此吧,带着一点痛,带着一点怀念离开。 萧予绫下床准备离开,才到外间,忽然感觉一个身影迎面走来,她尚未抬头看清楚来人,对方便一把将她抱住。 她没有挣扎,因为抱住她的人她很熟悉,正是周天行。 她张嘴欲说话,却发现他在颤抖。 他的双手死死搂住她,因为用力太紧令她的腰生疼。他的脸埋在她的脖颈处,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上的缘故,让她颈间生出濡湿感。 他没有说话,像是一个陷于绝境中的小兽,死死抓住她就不愿意放手。 他在愤怒,也在伤心!这是萧予绫的第一个念头。 随即又觉得这个猜测有些好笑,他是高高在上的郡王,什么样的事情能令他即愤怒又伤心呢? 他抱住她好一会,开始喃喃自语:“他逼我,他欺人太甚,他逼我,他欺人太甚……” 她不知道谁能逼他,也不知道谁能欺负他。但是,他一遍一遍的在她耳边诉说,用一个男人的脆弱之处唤起了她的母性,她犹豫片刻后,缓缓伸手环住他,轻轻拍打他的背。 他一直在说,有些语无伦次。 “他逼我,他逼我,他害死了父皇,他夺了我的皇位。现下,他还在逼我,他以为我就怕他吗……” 闻言,萧予绫一怔,周天行所说的那个他应该是成帝吧?成帝,怎么逼迫他了? 无论她对爱情多么失望,无论他对她有多绝情,她还是爱他,还是会为他心痛,还是希望他能过得开心。 听着他无助的叙述,抱着他颤抖的身体,她忍不住安慰他道:“你马上要迎曲英进府了,有了淮山侯的支持,对你而言是如虎添翼。他以后就逼迫不了你了,谁也逼迫不了你了。” “曲英、曲英不会入府的,不会的……” 她拍打他背的手僵住,他在说什么?她莫不是听错了吧? 她自嘲一笑,道:“曲英喜欢你,曲怀敬重你,你又对曲英也有意,她怎么会不进王府呢?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她定然会成为……” 不等她说完,他已经低声说道:“圣旨已经到淮山侯府了,明日曲英便会启程赶往京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闻言,萧予绫惊得嘴巴圆张,半响才问道:“你说曲英赶往京城是为了……” “我的好兄长封她做了南国夫人,正三品,入住紫霞殿。” “什么?难道陛下不知道她和你有婚约吗?他这是、这是……兄夺弟妻,君夺臣妻!难道,他就不怕被天下人唾骂吗?” 周天行笑,笑得十分讽刺,回答:“我就知道,我的好兄长和那个妖妇都不会坐视不理……原本以为立曲英为侧妃, 不必上奏朝廷批准,便可以顺利完婚。谁知道,还是棋差一着!” 萧予绫此时真是五味杂陈,亏她曾经还为周天行许诺娶她而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的想着他只给曲英隆重的婚礼却不给曲英妻子的名分是因为他心中真爱她萧予绫。 现在总算是明白过来,他不立曲英为王妃,只是因为按照大周的律法,他身为天潢贵胄,他的妻子便也是皇室中人。若娶曲英为妻,自然要上奏朝廷得到天子的准许,获得皇族的认同,然后将曲英的名字载入皇家的宗谱里。 可,曲英是淮山侯府的贵女,是曲怀同父异母的妹妹,朝廷怎么可能容忍一个掌握兵权的郡王和占了要塞封地的侯爷成为姻亲呢? 他若是上奏,必然被驳回,还会令朝廷生出忌惮之心。 唯有,先迎曲英为侧妃,让木成舟,再上奏朝廷改立曲英为正妃。 真是棋差一着,他没有上奏,曲英也只是他未过门的妾室,成帝先下了圣旨封曲英为夫人,既不用担上夺臣弟之妻的罪名,又可以破坏了他和淮山侯的联盟。 这个世界,妇人的地位低下,贵族之间互相赠送妾室是常有的事。妾室,毕竟不是妻子,不受律法的保护,也不用载入族谱,更不到贤人名流的尊重。 思及此,萧予绫凄然一笑,她和他,都是可怜的人呢!想要的东西,在费尽心思之后,都得不到! 萧予绫再也无法同情他,转而开始可怜自己,左手在他的背上拍了拍,然后轻轻挣开他的怀抱,道:“王爷,大丈夫何患无妻?没有了曲英,没有了淮山侯府的众贵女,世上爱你的妇人依然很多!再说,你是忠义之人,不愿意起兵造反……但,与曲怀成为姻亲的唯一好处便是能掌握淮山这个要塞。可你不起兵,要塞在手未必是福非祸呀!” “阿绫……”周天行长叹一口气,道:“你说得对!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却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夺走,我如何能够咽下这口气?” 见他已经平静不少,她骨子里的母性也慢慢沉淀下去,锐利的眼光看向他,问:“王爷难道不知,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吗?” 周天行怔住,因为她现下的这个表情,看起来,好像比他还要失望、还要悲哀、还有愤恨。 萧予绫的鼻子酸涩,不想再和他多说,盈盈一拜,道:“王爷,绫告辞。” “阿绫,你……” 她摇摇头,又道:“手疼得很,想早些回去休息。” 这个理由,让他不能多留她,怔怔看着她离去。 萧予绫绕道去管事那里以作灯盏为名,要了一些煤油。煤油对于王府来说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她算是个主子,这些日子也时常会要煤油做灯盏,管事没有多问,便给了她满满一桶。 她拎着煤油回到阁楼,钻进一楼的小间,将油放好,正准备去查点她的小金库,忽听秀荷在前面朗声说道:“小公子,有客人求见。” 萧予绫慌慌张张把东西放回原处,走到前面一看,来人是个二十多岁的白净男子,看上去文文弱弱的。 她有些奇怪,这个男子她从没有见过,找她做什么? 男子对着她恭敬一拜,道:“小的,参加萧公子!” 说着,男子的视线扫过一旁的秀荷。萧予绫诧异,随即会意,漫不经心的说:“秀荷,我饿了,你去厨房给我取些吃的来。” 秀荷有些不情愿,站在原地不动,视线总是有意无意的往男子身上看去。 萧予绫冷笑,问道:“怎么?我使唤不动你了?” 秀荷低头,悻悻然离去。 男子看向屋外,确定秀荷已经走远,他方才开口说道:“萧公子,小的是平阳县子的侍从。” 周炳?萧予绫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周炳远在千里之外,无事必然不会派人来找她。此番派人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许是看出了她的惶恐,男子一笑,道:“萧公子请安心,小的此番是跟着传旨的使臣一起来的咸阳,顺道前来看望萧公子。” 闻言,她的心回到原位,原来是跟着传旨使臣一起到的咸阳……等等!她的双眼霍然圆睁,支支吾吾道:“你是说你、你是跟传旨使臣一起来的?” “是的。” “那、那……今天送到淮山侯府的圣旨和你、不、不是,我是说,那圣旨和阿炳有关系吗?” 男子莞尔,答:“上月,县子得知淮山侯府中的小姐对公子多有不敬后十分愤怒,左思右想,才想出了这条妙计。” “妙计?你是说、是说曲英被封为南国夫人的事情是……” “正是县子向陛下进言,说及淮山侯中众贵女貌美如花,理应进宫侍候陛下。” 萧予绫到了此刻,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周炳离去前说的话句句都盘旋在她的耳边。他说,他若是能成功,定会帮她达成所愿! 大概,在他看来,她的愿望便是能夺得周天行的宠爱。 曾经,这确实是她的愿望,只是现下,她开始清醒,想要放弃这个愿望。 为何,她已经做了决定,周炳却给了她留下来的借口呢?其实,若是能选择,她更希望,她离开周天行,从此无悲无伤;周炳离开京城,从此自由快乐。 她的眼睛被氤氲雾气蒙住,半响,才张嘴,哽咽道:“请转告阿炳,我现下别无他求,只愿意阿炳还是原来的阿炳,不要为了我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男子怔住,许是想不到萧予绫得知有人为她做主,不喜反忧。他踌躇片刻,讷讷开口:“小的离京时,县子曾让小的告知公子,公子勿须为县子担忧,只要公子安好,县子便安好。” 她很没出息的用衣袖抹了抹眼睛,道:“你只需将我的话带给阿炳就是,阿炳是聪明之人,自然懂得我的意思。还有……” “公子请讲!” “还有曲英不是好相与的人,此番进了宫,他须好好提防,莫要被曲英及侯府中的一干妇人伤到。” “这个,公子更无须担心,京城不是淮山,更不是侯府。在京城,马儿跑一圈,能遇到上万个贵女。马儿踢踢前蹄,能踢死数个贵女。那些个淮山侯府的贵女在咸阳城中是娇娇,在京城之中不过是草芥。” “还是不要大意的好,能将她们制住,就尽早将她们制住吧,省得夜长梦多。”萧予绫暗叹,不是她心狠手辣,实在是淮山侯府的人都不是善良之辈,若是现下周炳手软,只怕是纵虎为患。 “公子放心,公子的话小的会一字不差的说与县子听。”话毕,男子将手里一直抱着的小匣子交给萧予绫,道:“此物,是县子送与公子的,唯望公子喜欢。” 萧予绫接过去,打开一看,是些珍贵的首饰。 说话间,秀荷已经端着糕点回来,男子不再多言,告辞离去。 萧予绫站在门口,看向主屋的位置,隐约间,能够看到飞檐下面亮起了灯笼。她长叹一口气,本来,已经下定决心离开。 但今天的事情,让她又找到了留下来的理由。周天行的侧妃没有了,还有那些个美丽的媵妾也没有了,并且,是因为她的缘故而没有的。 她想,他已经遭受了挫折,她为了弥补一下愧疚也应该留下来陪他。起码,陪他度过这个伤心的时期。 其实,她知道,她只是舍不得,只是又为自己这段渺茫的感情找了一个滞留的借口。 可,知道是知道,她还是想再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不为别的,就为了周炳这番努力,她也不应该轻易放弃。 她大步走向主屋,推开门,满室的清冷。 夜幕已然降临,可里间漆黑,并未掌灯,周天行坐在坐塌上面,宛如没有生气的木偶,一动不动。 萧予绫走上前,一把将他搂到怀里,让他的头枕到她的肚子上面,道:“天行,不要伤心,没有了曲英,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的,我会陪着你的。” 周天行有些惊讶,她离去时的表情十分奇怪,好似不愿意再看到他,怎么转眼间,她又回来了? 他靠着她柔软的身体,忽然觉得,她为什么回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又回来了。 他回搂住她,生出无尽的感叹,茫茫宇内,有一个妇人,永永远远在他身旁陪着他。哪怕,他惹恼了她;哪怕,他伤到了她,她终归,还是会陪在他的身边。 久久没有听到他说话,她有些着急,绞尽脑汁的找话安慰他。一咬牙,也不管肉麻不肉麻,徐徐说道:“天行,其实,你就是暂时不得志而已。但是,你比你那个兄长幸福多了。你的兄长,是个无能的人,不过是昧了良心,取巧得了帝位。但他的身边,没有誓死追随他的贤人,没有关心他的家人,甚至,没有一个真心爱他的人。” 周天行微微离开她的身体,仰头看她,黑暗中,他的一双眼眸显得尤为璀璨透亮。 她低头,对上他的眼眸,重重说道:“你不要不相信,你不说别人,就说我吧。我就是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呀。假如有一天,你的兄长没有了皇位,定然没有人愿意陪他。可是,我愿意陪你呀,只要你不放手,天涯海角,我都能陪你。” 他笑,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一口皓洁牙齿。然后,深感诧异,在失去那么多东西后,因为她的几句话,竟然笑了出来。 第百五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五) 萧予绫对着账本,将一箱箱的珠宝都查点妥当,再命人将箱子一一封上,用上好的铜锁锁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按照大周律,诸侯一旦受封便需赶往封地,未受传召不得回京。且,每三年在庆丰之时进京朝拜一次,否则便是对大宗不敬。 周天行受封郡王之时,刚好过了三年一次的朝拜。如今,他到咸阳已满三年,眼看即将入秋,朝拜之期将临,整个王府的幕僚都十分紧张。 这是周天行为郡王之后的头一次朝拜,万万不能出现半点差错,不能给成帝和万太后一点发难的借口。 其中,进贡的珍宝和财物,周天行尤为重视。因此,萧予绫为了好好表现一番,便毛遂自荐,负责财物、珍宝查点和封存之事。 通常,诸侯进京朝拜,都是早早动身,以防路上发生意外耽误,落下大不敬的罪名。因而,虽然才刚刚入秋,周天行早已决定明日便要启程赶往京城。 萧予绫看着成箱的珠宝押上了马车,方才疲惫的离开库房,走回住处,心想着,今晚要好好休息一下,累了大半个月…… 忽然,有个人从角落冲出,挥舞着手打向她。 幸亏她眼睛好使,迅速的偏了下头,躲开这一击。 待定睛看去,发现来人是香染,她着实吃了一惊。 成帝下旨封曲英做南国夫人,那些依附曲英而活的贵女们都跟着曲英进了京。唯独香染,她虽然只是曲怀的堂妹,却因为是嫡出,地位并不比曲英低,也就免去了陪嫁进京的厄运。 但,原本淮山侯府和周天行的婚约约定的是曲英做侧妃,香染为媵妾,因为没有了曲英这个侧妃,自然便没有了所谓的媵妾。 这一个多月来,香染也从未到过郡王府,为何今天来了,还怒气冲冲? 萧予绫蹙眉,道:“香染小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认错人了吧?” “呸!”香染向着萧予绫啐了一口,道:“我打的便是你,没用的面首!” 说着,香染宛如一只发怒的狮子,挥舞着巴掌又向萧予绫扑去。萧予绫比起香染来,身手矫健许多,轻轻一躲,又躲开了香染的攻击。 她站定,冷声喝道:“香染小姐,请注意你的言行,莫在王府里宛如悍妇一般撒泼,白白给下人们添了笑柄,也丢了你淮山侯府的脸面。再则,我是王爷的执笔郎,不是你侯府的下人,由不得你打骂!” “哼!你不过是个面首而已,也配来教训我?告诉你,你和那个阉人周炳的勾当已经被我兄长知道,你就等着被王爷处死吧!” 萧予绫心里咯噔一下,看香染说得振振有词,莫不是掌握了什么证据吧?说起来,让曲英进宫做夫人的事情,明明不是她的主意,却是因她而起,所以,她心中是有愧的。 她更害怕周天行知道是因为她,而令他失去了一个好的盟友,失去了控制要塞的机会,失去了一个身世显赫的妃子。 见她不说话,香染抬搞了下巴,冷哼一声,骄傲的说道:“怎么?害怕了吗?害怕也没有用,我兄长现下便在和郡王说此事,你就等着吧,稍后你定会被王爷处死!” “你……”萧予绫强迫自己镇定,迅速理清自己的思路,道:“香染小姐所说之事听来实在是荒诞,我王府上上下下无一阉人,我如何能与阉人勾结?” “你莫要不承认!我告诉你,今日兄长收到阿英姐姐的来信。陛下身边的宫奴亲口对阿英姐姐说,是周炳那个阉人在陛下面前进言,才令陛下下旨封我姐姐做南国夫人的!哼,周炳那个阉人,淫乱后宫,魅惑陛下,早晚也要被贤人和大臣们诛杀!你们,都得意不了多久!” “香染小姐此话十分好笑,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执笔郎,无权无势的寒门子弟,如何能够指挥得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平阳县子?你口口声声说是我与县子勾结,那你可拿得出证据来?” “阿英姐姐的信便是证据!” “阿英小姐的信?”萧予绫说着哈哈大笑,笑完之后,方才戏谑的问:“香染小姐莫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哼!你一个寒门子弟,也配得上与我说笑?也不看看你的模样,长得不男不女,被王爷宠爱几次,便掂不清自己的份量了!” 萧予绫选择性的忽略香染话中的贬义,径直道:“既然不是说笑,那为何香染小姐说的话如此好笑?那阿英小姐……不,应该说南国夫人才对!那南国夫人是陛下后宫中人,历来,朝廷都有不成文的规定,为了防止后宫干政,更为了防止诸侯与后宫勾结,贵女进宫后不得与诸侯通信,除非得陛下恩准。这点规矩你不会不知道吧?想来,南国夫人见多识广更是知道,私下与诸侯通信的下场。既然知道,她怎么会如此糊涂呢,还亲手给淮山侯写了信?” 萧予绫说完,心里却是有些害怕的,她对这个历史书上没有记载的大周是陌生的,对它的很多律法还没有来得及了解。现下,之所以说得理直气壮,不过是因为很多朝代的君主都有这样的忌讳,所以希翼这个朝代也不例外,更希翼能够恐吓到香染。 闻言,香染果然开始害怕,两个眼珠子开始飘浮起来,甚至不敢看萧予绫,喃喃半天,却不敢再和萧予绫争辩。 见状,萧予绫的心又落回了原处,道:“我劝香染小姐以后还是谨言慎行的好!你口中所谓的证据若是拿出来,郡王会不会处死我,谁也不知道。但是,陛下定然是会处死南国夫人的。你说,对吗?” “我……我刚才什么都没有说,你听错了,我什么都没有说!”话毕,香染一溜烟的跑开,好似萧予绫是索命的恶鬼,多耽误一会便会要她的命。 待香染跑得不见踪影,萧予绫的脑袋立即耷拉下去,刚才虽然在香染面前她表现得毫无畏惧。其实,她的心里,是十分担心的。 不知道,周天行听曲怀说了此事后,是什么样的反应。 第百六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六) 现下周天行那里,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暴风骤雨等着她,萧予绫想了想,干脆绕道侧门出了王府。 她不想和周天行闹僵,若是立即回去,有曲怀和香染在场,只会令她和周天行的矛盾激化。 她走到离郡王府有两里地的一家面馆里,要一大碗热腾腾的刀面,慢慢吃掉,休息片刻,方才溜达着往回走。 萧予绫估摸着曲怀和香染应该早就走了,现下回去,周天行也差不多冷静下来不至于连解释都不想听。 她腆着被大碗面撑得鼓鼓的肚子,踱回王府。进到院里,她犹豫片刻,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悄悄回自己的小阁楼,能拖延一时是一时。 哪知道,刚到阁楼门口,便见到周天行坐在里面,手中端着一碗热茶。 她走进去,眼睛迅速的扫了屋内一圈,发现秀荷不在,忙呵呵笑开,道:“天行,你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周天行没有搭理她,轻轻呷了一口热茶,然后对着茶水吹了一会,又轻轻呷了一口,道:“我看着快到晚膳时间了,一个人吃实在无聊,所以过来和你一起吃。” “呵呵……”萧予绫有种感觉,好像周天行知道她在外面被刀面吃撑了的事情,所以才会故意这般说,目的只是为了撑死她。可,待她仔细打量他,又觉得他的眼眸中没有半点促狭,十分正经。 “你今天下午都在库房查点贡品吧?想来也饿了,我已经吩咐秀荷去准备晚膳,一会你得多吃点。” 周天行的这个态度,令萧予绫有些摸不准。好像,他一点也不生气,可是,怎么会不生气呢?如此大的事情,毕竟成帝的那道圣旨不仅打击了他的势力,也伤及了他作为男人的颜面。 难道说,香染在说谎,曲怀并没有到他面前告罪?显然不太可能,淮山侯府的作风,绝不是可以息事宁人的! 萧予绫忐忑,周天行现下的平静,会不会是怒极而反? 察觉到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眸时不时的看向自己,周天行莞尔一笑,问:“阿绫在看什么?莫非我的脸上染了污垢?” “没、没有……” “还是说……你做了坏事,所以心虚?” “呵呵。”萧予绫又干笑两声,道:“怎么可能?我是个老实人,老实人……” “是呀,阿绫是我见过的最为老实的人!” 他的语气,听上去……充满了讽刺的意味。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萧予绫决定不再勉强自己傻笑,干脆收了笑容,欲把话说破。 忽听周天行说道:“阿绫我们去花园中吧,秀荷的晚膳应该备好了!” “花园?”萧予绫刚要出口的话被噎回去,思路跟着他走,道:“难道今天要在花园中用膳?” “是呀!想来你也累了一天,定是十分饥饿,我们快走吧!” “嗝!”萧予绫十分不应景的打了一个饱嗝,四周中立时有满满的刀面味道。 她赶紧捂住了嘴,讪讪一笑。 周天行像是全然无所觉,径直拉着她走到花园。 萧予绫看他慢条斯理的用膳,几次都想张嘴,待他终于放下碗筷,她的忍耐也倒了极限,说道:“天行,你有什么要问的便问吧!” 周天行神色丝毫未变,反问:“阿绫以为我有什么需要问的吗?” 他越是这样若无其事,萧予绫越是不安,她已经提心吊胆了许久,要是现下再不解释清楚,她只怕以后能要寝食难安。 “我刚才遇到了香染,她……”萧予绫没有把后面的话说下去,而是细细的打量着他,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 “她如何?” “她说曲英往淮山侯府写了一封信,心中提及她之所以被陛下封为南国夫人的原因……曲怀刚才,应该跟你说了吧!” 周天行一语不发,深邃的眼眸在萧予绫的脸上审视。 他的目光太锐利,萧予绫被看得后背有些发汗,硬着头皮说道:“曲英信上所说的事情,并不属实、我没有和阿炳勾结,这件事……不是我的本意。若是我知道阿炳会这样做,一定会阻止他的……” 周天行对她的话不置一词,幽幽问:“明日就要启程,贡品你都查点妥当了吗?” 萧予绫一愣,而后颔首回答,又道:“天行,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阿绫,你须记住,现下曲英是陛下的南国夫人,与我……没有丝毫关联!无论淮山侯府的人怎么想,那都是曲家的事情,你身为王府的下臣,不可过问!” “我知道……我不是想过问淮山侯府的事,我只是想要跟你解释……” 周天行没有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打断她的话,徐徐道:“此次咸阳城中需要入京参拜的有五户人家,我等已经商议好明日一同启程,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其中,便有淮山侯……”说着,他看向她,道:“曲怀最是记仇,你在路上尽量躲着他点,不要和他起冲突。最好,你时时跟在我的身边,此去京城需半月,不要给他机会伤到你。” 萧予绫颔首,他虽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是他不放心的叮嘱她,这算不算是变相的表达信任? 可,她的心中仍有些忐忑,他的态度实在让她猜不透他的心思。两人相处,不能有任何的怀疑和猜忌,尤其是像他这样身处高位的人。 否则,误会越积越多,终有一天,两人会走到尽头。 她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遂道:“天行,阿炳当日受我恩惠,所以一心想要报答我。他知道我对你的情意,却曲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不愿意让你和曲英完婚,所以……” 周天行莞尔,问:“难道说,你愿意我与曲英完婚?” “我……我确实不愿意你和曲英完婚。” “既是如此,何来周炳误解之说?” “不是的!我虽然不愿意你迎曲英进门,但我从没有想过用这样的手段。我……” “好了,此事既然已成定局,又何必追究?方才,曲怀与我说时,你可知我如何回答?” “你如何回答?” “我说他糊涂了,陛下乃是九五之尊,选夫人自然是圣意,怎么会受一个下臣摆布呢?”说着,周天行摸了摸她的发丝,又道:“以后这样的话莫要再提,陛下的事情自然是陛下自己做主,没有任何人能够从中捣鬼!” 他温热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让她头皮慢慢生出一阵酥麻感,她的心也跟着起了变化。他虽然没有直接正面说相信她,可现下他的态度,应该是完全相信她,不责怪她的吧? 思及此,她眉开眼笑,上前搂住他的脖颈,道:“天行,我就知道你不会怪罪我的。” 第百七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七) 天未亮,萧予绫便跟着周天行进了马车,一路昏昏沉沉,待到中午下马车用膳,她方才看清楚浩浩荡荡的参拜队伍有一、两千人,宛如一望无际的长龙。 她举目四顾之际,周天行已经命令侍从找一处荫凉干净的地方布席,并将其他几个贵族一同请来用膳。 不大一会,二三十个贵族男女聚到了一起。这些人,萧予绫虽然和他们无往来,倒也因为参加过几次宴会,对他们皆有了解。 除了淮山侯府里的人,其他的贵族男女们皆是来自小诸侯之家,家族封地在咸阳附近,不算富足,完全依附周天行而活。 因为这层依附关系,他们虽然有贵族的傲慢,对寒门子弟不屑一顾,却因为看懂了周天行的眼色而对萧予绫多有礼遇。 萧予绫的午膳用得倒算是愉快,只除了香染时不时的用眼睛横她,还有曲怀看她的眼光太过阴冷。 想着周天行的嘱咐,她没有意气用事,全当没有看见淮山侯府众人不善的眼光。 午膳过后,几个贵族不着急赶路,而是命人拿来箜篌、扬琴,悠闲弹奏起来。 萧予绫老老实实的坐在周天行身后侧,看着一个个贵女面带娇羞、眸如桃花的弹奏曲子。每每弹完一曲,这些个贵女皆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周天行。 周天行儒雅风度尽显,对贵女们的曲子莞尔点评,不过分赞誉,也并不贬低,所说之言倒也算是中肯。可萧予绫看着那些贵女退下时还一步三回头的以眼神向他传情,她心中便熊熊烧起一团火。 她的身体,渐渐靠近他,在众人无法察觉之处,伸出手在他的后腰窝上重重的一拧,拧完还不撤手,大有威胁他收敛的意思。 疼痛传来,周天行一震,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如此无礼。他闷哼一声,然后面如玄铁的看向她,以锐利的眼神警告她。 他这般的眼神十分具有震慑威力,即便是沙场上的武将,被他如此注视,也难免生出惧意。 此时的萧予绫,顾不上揣测他眼神背后的含义,更不会管什么身份地位、什么皇家威严,她只是满心满眼的委屈。近来周天行与她十分要好,好得她几乎都忘了他早晚会左拥右抱的事实,心里的占有欲越演越烈,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她做了一个女人最常用的吃醋举动。但是,这样的举动在周天行看来,却是不可理喻的。 他堂堂一个王爷,居然被一个妇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要挟! 他这边愤愤然,丝毫没有注意一曲已毕,场中的贵女齐霞,正满含期待的看向他,等着他的点评。 半响,听不到他的话,抱着竖箜篌的齐霞面色发白,颤声问道:“霞所弹奏的曲子……难入郡王之耳吗?” 周天行回神侧头看向齐霞,正欲出言宽慰她,萧予绫放在他腰窝上的手一紧,疼得他倒抽一口气,神色更加不好看。 见状,场中齐霞抱紧了竖箜篌,整个人摇摇欲坠,好似冷风中的残叶,瑟瑟发抖。 娇弱女子梨花带雨、满脸凄楚,确实令人心动。可惜,这梨花带雨的人正痴痴看着周天行,萧予绫对她怜惜不起来,心中更加愤恨。 她身体一侧,另一只手也到了周天行的身后,她本来是想掐他的腰窝,可转念间,她竟然抚上了他的臀瓣。 她对他的身体十分熟悉,知道他最怕什么,也知道他的臀部是摸不得的。 她的手刚碰到他,他便浑身一颤,僵硬着身子,一语不发。 他不敢说话,因为怕失态,更怕张嘴被人听出了异样,所以只能隐忍着正襟危坐。他牙关紧紧咬住,双手在桌下死死捏紧,这个妇人真是大胆,圣人言举烛无相亲,她竟然敢、竟然敢…… 他阴着脸的模样,着实伤透了场中齐霞的心,也使齐家众人没有脸面。 静谧中,坐在末尾的齐越张口说道:“郡王怕是不认识我等,我们是明瑞侯府齐家儿女,我名唤越,妹妹霞。家父此番病重,由我等代为进京朝拜。我这妹妹是我齐家最小的女儿,是我父亲的掌上明珠,最得我姑母的疼爱……” 齐越一顿,又道:“……说起来,我的姑母王爷也该认得,她十六岁时嫁给于尚书为妻,育有一女名唤然。” 萧予绫看得清楚,那个叫做齐越的话落,周天行面上确实友善许多,甚至忍耐着她的魔抓折磨,莞尔道:“原来贵女是于然小姐的表妹,果然秀外慧中!” 闻言,场中齐霞终于欢喜起来,低低说道:“然姐姐没有姐妹,姑母前番来信特意叮嘱兄长进京朝拜时带上我。让我、让我……给然姐姐做个伴,以后陪她到夫家……” 说完,齐霞好像十分羞涩,急急退下,竟如受惊的小鹿般,垂着头,不敢再看周天行一眼,优雅的逃开。 萧予绫纳闷,怎么觉得这个齐家的女儿好似话中有话? 她的手撤了回来,开始思考,那个于然是什么人,为何觉得如此耳熟呢?她肯定听说过她,只是到底在哪里呢? 直到她坐回马车中,她都没有想起来于然到底是何许人! 马车车帘落下,车舆中仅有她和周天行。周天行一把钳住了她的手,恶狠狠说道:“你好大的胆子,刚才竟然刚对本王无礼!” 她从深思中回神,对上他铁青的脸,噗哧一笑,道:“那王爷要如何处置我?” 他已经被气得七窍生烟,萧予绫对他做的事情,简直是有辱他男人的尊严,本来是想教训她,让她以后不敢放肆。可现下,她不但没有露出怯色,反倒嬉皮笑脸的问他,这让他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十分无力。 他不说话,萧予绫的两个眼珠子溜溜一转,道:“我想了一个方法让王爷解气,王爷可要听?” “什么?” 她侧了侧身,将右腰窝和右臀面向他,拉着他的两个手,一手按在她的腰上,一手按在她的臀上,道:“我这个方法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周天行怔住,万万想不到她如此赖皮。 他僵着不动,她笑意更深,故意拖长了声音,道:“哎呦……王爷既然舍不得掐,那就多模一会,也好让您消消气……” “你……无礼!” “既然无礼,王爷为何还不把手收回去?” 闻言,周天行好似被虫子咬了一口,急急将手收回,喝道:“以后不许再如今日一般放肆,否则……本王定然不饶!” 她连连点头,却没有丝毫惧怕,一下扑倒他怀里,道:“奴家知错,奴家知错,王爷宽宏大量,莫要和我一般见识。” 周天行长叹一声,怀里的这个妇人,半点也不怕他,令他无可奈何!可,就因为她不怕他,他现下又隐隐有些欢喜。这个世上,原来也有个人,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敢把他当做普通人呀! 萧予绫从他怀里抬起头小心看他,发现他眼色松动却仍是假装板着脸,不由呵呵一笑,戳了戳他的胸膛,道:“王爷还没有消气呀?” 他俯首看她,将下巴收紧,脸也拉长。 她却是眉开眼笑,摸了摸他的下巴,道:“王爷既然没有消气,那我就勉为其难再让王爷摸摸屁股……” 在萧予绫的认知中,装正经的人从来比不过脸皮厚的。她脸皮厚实、尾音拖长,发现他的脸果然绷不住,耳根甚至微微发红。 她像个撒欢的孩子,使劲在他怀里动,哈哈大笑道:“呀,车舆中是不是太热了,为何天行脸红了?” “放肆!” “若是身体发热须得将大夫找来,不可讳疾忌医呀!” “胡闹!” “秀荷、秀荷快去将大夫找来,王爷……呜呜呜……呜呜呜……”她后面的话,全然被他吞了下去。 …… 徐徐前行的长龙中,一辆挂着淮山侯府标志的马车停靠在了路边,许多的人马从马车旁边经过,也不见马车有丝毫的动静。 一直到打着齐家旗帜的车队经过,那马车的车帘方才掀起,香染从里面探出了头,对着齐家的马车道:“齐公子可在,香染想与公子一谈!” 话落,齐家的马车停下,车帘一动,齐越从车舆中钻了出来,受宠若惊的说:“香染小姐请下车,到马车中一叙!” 香染的眼睛往齐家马车里扫了一眼,看见里面坐着齐霞和另外几人,轻摇螓首,问:“可否请公子移驾到我车中来?” “这……这是香染小姐的车,我若进去岂不是有损小姐……” 香染打断了他的话,道:“公子尽管进来便是,香染都不怕,公子一堂堂丈夫,何惧之有?” 闻言,齐越连忙下了马车,进到她的车舆中。 待坐定了,他方才发现,现下的香染,与刚才用膳时不同。刚才她外面着了一件绣花大袍,袍子严严实实的遮住了她的身体。 此番,她的袍子正搁在车舆的榻上,身上只有一件对襟纱裙,裙子轻薄且窄小,紧紧裹在她的身体上,不但显出她的曼妙身姿,甚至就连她白皙的肌肤也能映透出来。 齐越才看了一眼,便觉得口干舌燥,脑海中全是她大大敞开的对襟处,白皙的肌肤,还有欲露非露的丰腴。她竟然,竟然连兜肚都没有穿! 香染将他的神色看在眼中,咯咯一笑,道:“听我兄长说,公子曾派人到府上说媒,想迎我做侧室?” 听她这一问,齐越有些尴尬,面上涩然,喃喃答:“是、是越痴心妄想了……本以为小姐与郡王没有缘分……越可以高攀小姐……” 她莺莺笑出了声,挪了挪身子,靠近他几分,打断他的话道:“确实是高攀了,我是淮山侯府的嫡小姐,你不过是靠他人生存的没落公子,别说是迎我做侧室,就是娶我为正妻,你也是不配的。” 齐越面如土色,手脚无措。 香染看着他如同被戏耍的猴子般慌张,在他终于坐不住,准备起身告辞时,她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齐越一怔,看向她修长的手指,道:“我……小姐……” “真是没有出息,我话没有说完,你走什么?” “小姐请、请说!” “虽说,你配不上我,我兄长对你也多有不满。但,只要你能为我做成一件事,兄长那里我去说服。” 齐越的两眼倏忽一亮,喜不自胜的说:“小姐有何事,但请吩咐,越纵使粉身碎骨也要为小姐做成。” “我要你为我杀一人。” “谁?” “郡王的执笔郎。” 齐越吓得脸色一白,道:“香染小姐莫不是在说笑吧?那个萧姓少年很得郡王的宠爱,听说,郡王走到哪里都带着她。就连这次朝拜,也要她陪伴。而且、而且她还多次立功。我若是对她下手,无论成事与否,我侯府都危矣!” 香染放开他的手,用手指在他脑门上面狠狠一戳,道:“呸!真是没有出息!你大可放心,你的于然妹妹以后是郡王的正妃,郡王即便再舍不得他的男宠,也万万不会与你翻脸!” “可、可我侯府上下多年来仰仗郡王良多,如此做了……” “啧啧啧……真是个胆小鬼!你即便不做,也只是靠着他人施舍而活的可怜虫。郡王宠萧宇岭宠得没有了章法,于然小姐以后进了王府难免会吃亏。现下,你若是杀了郡王的这个男宠,便是为你的于然妹妹除了后患,你那表妹定然感激你。再则,你成了我的夫君,便与我曲家是姻亲。到时,你既有于家的支持,又有我曲家的蒙荫,你还有何惧?” 齐越心动了,可到底有些忐忑,久久不语。 见他如此犹豫,香染索性一把抓住了他的右手,将他的手拉着从她的衣领中探了进去。 齐越握了握手里柔软、温暖的浑圆,心神一动,大起胆子来,一下扑向香染,将香染死死压住,低头迫切的亲吻她。 他一边吻,一边扯她的衣服,扯得她裙子散开,露出白玉般的身体。 齐越变得着急而且兴奋,香染长得十分娇媚,身段婀娜不说,最难得的是全身上下都如同羊脂一般白嫩。 他吻着她,吻得额头上面溢出大滴大滴的汗珠,待他的手正欲褪去她的亵裤时。 她却忽然一把按住了他,道:“想要吗?” “想!” “既然想,便为我杀了萧宇岭。杀了她,我便是你的。” 第百八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八) 赶路的第十天,萧予绫憔悴不少,马车这种代步工具,虽然没有什么尾气味,但太过颠簸,坐的时间久了,其实比以前她常坐的那些交通工具更容易头晕。 整日里,她的脸都是惨白惨白的,要不是一直强忍着,她估计会当场吐在车舆之中。 待到日落时分,周天行下令在一片树林边上安营休息,马车轮毂一停,萧予绫便迅速的冲出马车,蹲在路边哇哇大吐。 周天行随后而至,站在她身后,想了想半弯下腰,伸手给她拍背。一下一下的拍,好似她是个易碎的瓷娃娃。 待她已经不吐了,他还在拍,忽然听到秀荷在后面恭敬的说道:“王爷,请到一旁休息,这里由奴婢来侍候。” 闻言,周天行正要收回手,萧予绫又开始作呕,他的手一滞后继续为她拍背。 身后的秀荷,依然恭敬,可语气却强硬了起来,道:“王爷,侍卫已经搭建了休息之地,几位贵人也派人来请王爷了。想来几位贵女和侯爷、公子们已经等急了。王爷还是快些去吧,小公子这里自有奴婢侍候。” 秀荷将奴婢二字咬得极重,周天行如何听不出她的意思,她这是在谴责他失了身份。 莫说现下萧予绫还只是他的执笔郎,即便以后成了他的妻妾,身为郡王,他也该和她相敬如宾。 他略微犹豫后起了身,没有为萧予绫再拍背,又站了一会,方才对萧予绫说道:“阿绫好生休息,本王去去就回。” 萧予绫现下也没有心情计较他要做什么,摆摆手由他去。待吐够了,她便跟着秀荷走到侍卫刚刚搭好的帐篷里,倒头就睡。 这一睡,睡得十分香甜。 她是被外面说话的声音吵醒的,睁眼一看,夜幕已经降临,帐中只有她一人,帐外的人还在说话。 “秀荷姑娘,王爷现下与我家公子在前面的树林中饮酒,特命小的前来将小公子接过去。” “请稍后,我这便进去禀告公子。” 话落,秀荷已经掀开帐门走了进来,嘶的的一声火折子响后,帐篷里的灯盏被点亮。 秀荷看向床上,见萧予绫已经醒了,说道:“小公子,王爷现下与齐公子饮酒,命人前来接小公子过去。” 萧予绫痛苦的揉了揉脑袋,低吟一声,摇了摇头,答:“我不舒服,就不去扫兴了。” 秀荷蹙眉,面上十分不赞同,道:“小公子,王爷已经命人前来,如何能不去?来接公子的人正在帐外,且又是齐家的家丁,小公子如此任性,岂不是要将王爷的威严置于不顾?” 被秀荷这一说,萧予绫的头更加疼,无奈的爬了起来,道:“好了,好了,我这就去。” 秀荷满意,上前几下为她正了衣冠,方才与她出了帐篷。 萧予绫见到帐篷前面的马车,又是一阵反胃,道:“我们走路过去吧。” 齐家的家丁摇头,解释说:“小公子,我家主人的帐子在最前面,离此还有一里地,若是走路要耽搁很久,怕是会让郡王久等。” 秀荷也颔首,附和道:“请小公子上马车吧,片刻就能到达。” 萧予绫的眉头都快成了倒八字,她现下是越来越讨厌秀荷了,若不是顾及秀荷是周天行身边的老人,她真想一巴掌把她打晕。 在两人的再三劝说下,萧予绫不情不愿的坐到车舆中。 秀荷提裙,正准备跟着上车时,齐家的家丁阻拦了她,道:“秀荷姑娘,王爷说让秀荷姑娘煮些醒酒汤温着,他回来后要用。” 秀荷不疑有他,对车舆里的萧予绫微微颔首,便看着马车从她面前离去。 萧予绫在马车中昏昏沉沉的,恶心得感觉又涌了上来。因为实在难受,她也无心注意马车外的景物,待到她觉得不对劲,掀开帘子一看时,周围已经没有了人烟。 她探头往后望去,依稀可以见到星星点点的火把,那应该是大家聚集安营的地方。而前方,分明就是越来越幽深的树林。 她心里咯噔一下,将她带到这种地方,还借用了周天行的命令,如此大费周章,一定是有人要加害于她。 她的心里闪过无数的念头,赶车的是身强力壮的男子,可能会羞辱她,也可能会直接夺了她的性命。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令她胆战心惊。 恐惧感占据了她的脑海,令她在沉闷的车舆中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还有急促的呼吸。 眼看着马车在树林中越走越深,萧予绫告诉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必须镇定,必须镇定。 她的眼睛开始在马车中打量,将绾头发的发簪子从头上拿下,紧紧攥在手里。 她用手戳了戳车舆的四面,可能当初了牢固,这车舆并非用粗布或者帷幔笼成,而是先用木板钉牢,再在外面罩上了帷幔。 这样子,她想在车舆面上划出一个洞逃跑便是不可能了。 她坐在马车中开始深呼吸,大概有十个数,也许有一刻钟。太过紧张的情况下,她也不知道时间的长短。 待她觉得手脚有了力气,方才屏住呼吸,掀开车帘,小心探头去看驾车的齐家家丁。好在,马车轮毂声音响亮,令他没有察觉她的动静。 她紧紧的攥住手里的发簪子,告诉自己,只有一次机会,只有一次机会。 她和家丁的身量和力气都悬殊太大,若是一击不中,她便再没有制敌的机会。 在黑暗中,视线有些受阻,她的双眼如同猎豹一般,专注的盯着家丁后背看,待看清了他的脖颈,她一下冲了出去,拿着簪子便朝着他的后脖颈刺去。 这个时代的男子发簪,除了可以固定头发做装饰而外,还有一个用处,便是挑灯夜读之时可以用来拨灯芯。 因而,男子的发簪簪头都十分尖利,这样可以很方便的从油中拨出灯芯。 萧予绫没有挑灯夜读的习惯,但是她爱美,尤其爱用读书人的簪子以示她是有才之人,所以她头上带的便是这种簪子。 她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刺到了男子的脖颈,簪子没入脖颈一个指节的深度。 她太过恐慌,反倒有点不管不顾的盲勇,一下将簪子拔了出来,‘噗’的一声,血水喷溅在她的面上,她不躲不避,眼睛被鲜血烫得一闭,然后又向着他的脖颈刺去。 来来回回五六下,直扎得对方的脖颈成了马蜂窝,没有半点声响,她方才回过神来,一把将对方推下了马车,开始驾马车往回走。 这是她第二次驾马车,说不上熟练,依旧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马儿听话的转身。等她试了几次,马儿依然向着森林深处赶去。 她恐慌,一咬牙,现下应该离扎营的地方不远,若是她用走,或许能走回去。 要是任由着马儿跑,待遇到野兽,她怕是难逃一死。 思及此,她咬了咬牙,纵身跳下马车。 马儿此时的奔跑速度并不快,加之她吸取了以前的经验,这一跳,她安全着地,没有伤到腿脚。 待马拉着车舆跑开,她方才感到害怕,周围太过静谧,树木宛如鬼魅林立。她一咬牙,气都不待喘的,拔腿便跑。 她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四周树木倒退,憋足了力气向着有火光的营地跑去。 到了营地,许是黑夜看不清人,大家都未曾注意到她的狼狈样。 她看到近在咫尺的帐篷,不管不顾冲了进去。 帐篷中,周天行已经坐在床上,头上的玉冠尚未除去,看样子,也是刚从外面回来。秀荷站在一旁,手中端着一碗茶,正要递给周天行。 见到她,周天行着实吓了一跳,尤其是她满脸的血。血已经干涸成黑红色,狰狞的黏在她的脸上,甚至是眼角。 不等他开口问,她已经一把扑到了他的怀里,后怕的开始哭起来,边哭边说:“他要害我,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周天行揽着她,见她这个样子,虽然想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倒也知道问了她恐怕以她的状况也说不清,只得小声道:“莫怕,莫怕,已经无事了,无事了!” 萧予绫这一哭,大有大坝决堤的架势,泪水止也止不住。哭到最后,累了,便在他的怀中睡着。 第二天,她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意外发现自己仍然在帐篷中,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 她下床,双腿僵硬、疼痛难忍。她心想,大概是昨天跑得太快了,所以肌肉受伤,、她实在不想动,便张嘴唤了两声秀荷,却没有人应答。 不大一会,一个有些面生的丫鬟走了进来,道:“小公子有什么吩咐?” 她纳闷,问:“秀荷呢?” “昨天夜里秀荷姐姐失手打破了王爷最喜欢的砚台,王爷一气之下命人杖责了她二十板。” 萧予绫揉了揉脑袋,心里隐隐知道原因,周天行身边的砚台,全是铜砚,怎么可能被打破呢? 想到秀荷因为她被打,她一点愧疚也没有,反倒有些幸灾乐祸,昨天她就想打她。若不是秀荷一味的用大道理压她,她怎么会跟着一个陌生的齐家家丁出去,又怎么会发生那么恐怖的一幕? 思及齐家家丁,萧予绫十分肯定这件事情定然与齐家脱不了关系。昨天秀荷说来接她的人是齐家家丁,定是不错,不然秀荷不会让她跟去。 既然秀荷被杖责,那齐家的人,周天行又会怎么做呢? 其实,理智上面,萧予绫十分清楚,齐家是贵族,即便杀了她,按照大周律法,虽然会吃官司,但也可以交付赎银来赎罪。 说到底,寒门中人很卑微,就连性命也不值几个钱。 周天行是不可能,也无法为她讨回公道的。 但是,她心里隐隐有这样的期盼,毕竟她那么爱他,多多少少希望他能不要那么理智。 她看了看那个丫鬟,漫不经心的问:“你可听到齐家那边有什么不妥吗?” 闻言,丫鬟的面上露出疑惑之色,反问:“小公子指什么?” 萧予绫失落,那就是周天行并没有质问齐家了!她甩了甩脑袋,决定不再纠结,换了个话题问道:“王爷呢?为何现下还没有启程?” “王爷说此地风景秀丽,野味颇多,便邀着侯爷和公子们到树林中打猎去了。” 萧予绫瘪了瘪嘴,十分不满。她昨天被吓成那样,他即便不知道体恤她,也不应该如此欢快的去打猎游玩吧? 她的心酸溜溜的,还隐隐作痛。他若是受了伤,她定是提心吊胆、寝食难安。为何反过来换成是她受伤,他就无动于衷? 第百九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九) 萧予绫洗漱完毕,在营帐里胡乱吃了点东西,坐在榻上无聊又难受,索性出门转转。才掀开帐篷的帘子,便见到宛如树干般直立的刑风。 她一愣,道:“你没有跟着王爷去捕猎吗?” 刑风摇头,答:“昨晚王爷下令,在没有返回郡王府之前,要我一直跟着你。” 萧予绫先前的烦闷少了点,开始微微欢喜起来,周天行到底还是关心她的。为了她,杖责了跟随他多年的大丫鬟秀荷,又为了她将他贴身的侍卫留在了这里。 他位高权重,一旦出了咸阳城,面临的危险就很多。一个忠心耿耿的贴身侍卫十分关键,尤其是像刑风这样忠厚又有本事的人,他理应随身带着才是。 前些日子,刑风一直没有离开他身边十步的距离,但是现下,他却把他留下来保护她。 越想,萧予绫的心情越好。她知道自己太容易满足了,他不过就是下了一道命令,便可以让她的心房被胀得满满的,除了他,再也装不下其他。 但,两人相处,又何须计较那许多?只要,他心中能想到她,就足够了。 萧予绫心情好起来,对刑风说道:“我看现下天色不错,想出去走走,阿风以为如何?” 刑风颔首,老老实实的跟在她后面。 走了几步,听到前方传来铮铮琴声,这琴声如春雨簌簌令人神清气爽,又如行云流水令人顺畅轻快。就在这时,琴音一转,好似眼前有滔滔江水奔流而来,浪花就要拍打一切;又似万马奔腾而去,呼啸嘶鸣。 萧予绫不懂琴,但却能感受到其中的意境,不由心生好奇,想要看看是谁人能够弹奏出如此曲子。令一个丝毫不知道琴音的人产生共鸣,其技艺之高,感情之投入,可见一斑。 她带着刑风,顺着琴音而去,走了几百步,绕过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地,方才看清楚,前方有一块宽阔的绿地,十分清爽,几个贵女正聚在绿地上面嬉闹、奏乐。 而这琴音,是出自齐霞之手。 萧予绫看着弹琴弹得浑然忘我的齐霞,原本的好心情一下没有了。不知道为何,她对齐霞总有隐隐的敌意。这种敌意来得荒谬,令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她只能苦涩一笑,将它解释为嫉妒。 是的,她嫉妒齐霞。齐霞长得十分好看,不是妩媚的好看,而是端庄大器的好看。这种美,令男人珍惜,也会令男人重视。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高贵气质吧,能够令人尊敬的气质。 不只如此,齐霞还十分有才。她的才,不是想几个点子,不是说谎骗人,而是真正令男人喜欢的才艺。萧予绫忘不掉那天齐霞弹奏竖箜篌的情形,也忘不掉齐霞看着周天行的眼神。 刚才,她还觉得这琴音是天籁之音,如今,她只觉得这是弹棉花的噪音。 她无心再欣赏,转身离去。 此时,一直无声跟着她的刑风张了嘴,道:“阿绫,既然来了,何不如上去攀谈一二?” 萧予绫纳闷,刑风怎么会要她和齐霞拉关系、套近乎呢?不过,不管什么原因,现下她不想和齐霞有交集。若是可以,她希望一辈子也不要和齐霞有交集。 她轻摇螓首,转身作势欲走。 见状,刑风不由语重心长的说道:“阿绫,不要匆匆就走。以后或许你与齐家小姐会成为姐妹,何不如趁现下去与她交谈两句?” 成为姐妹?萧予绫一时间没有转过这个弯来,木木的看着刑风。 半响,才问:“她和王爷定有婚约?” “没有。” “那她怎么会成为我的姐妹?” “你那日没有听到她说吗?她的姑妈要将她留在京城陪伴于然小姐,以后还可能会陪着于然小姐出嫁。” 于然小姐?好熟悉,到底是在哪里听说过呢? 见她不语,刑风又道:“毕竟,于然小姐以后会是王爷的妃子,齐霞小姐也可能作为媵妾。你……” 听到这里,萧予绫终于想起来在哪里听过于然的名字了,当初,周炳的那个管事太监就跟她说过,听闻王爷已经和于然小姐订了婚。 原来,这个齐霞,就是于然的表妹呀。原来,周天行那天的神色缓和全因为于然的关系呀 她心又开始抽痛,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他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宛如车水马龙一般,大概永远不会停歇。走了曲英,会有于然。没有了香染,会有齐霞。总之,她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越来越像是一场白日梦。 亏她当初还因为曲英的离去而暗自高兴,以为他和她之间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她这边自顾自的悲伤,齐霞已经一曲弹完,抬首便见到了她。 齐霞一怔,然后施施然起身,向着她走来,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后微微俯首,道:“小公子安好。” 萧予绫看着眼前的齐霞,只想调头跑开。 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面如土色,而齐霞却双颊飞红;她身形狼狈,而齐霞却大方得体;她五音不全,而齐霞却是其中翘楚。 这一刻,她失去了一向的自信。因为,周天行身边不断出现的妇人,因为,突然的打击。她甚至连向齐霞回个礼都做不到,一溜烟便跑开了。 见状,刑风赶紧跟上。待她慢了下来,他方才颇为焦虑的说:“阿绫不该如此失礼,若是此事传到了于然小姐的耳中,只怕日后对阿绫多有不利。且,旁人也会议论我王府中人没有规矩,不识礼仪……” 不等刑风说完,萧予绫已经猛然看向他,大吼道:“我就是不懂规矩,你待如何?” 刑风愣住,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无礼的人。 半响,他方才叹口气,道:“阿绫,你这又是何必呢?王爷是伟丈夫,自然免不了多几个妇人。你若如此心胸狭窄,以后如何能在……” “我就是心胸狭窄,如何?莫非你还能将我打一顿不成?” 刑风的脸都胀红了,萧予绫这个模样,简直就是悍妇,悍妇! 他木讷,不擅长说话。可,这不代表他没有主见。 他沉吟片刻,道:“阿绫,当初是我将你带进王府的。我一直希望你能在王府中有栖身之地,也希望王爷能够珍惜你的情意。但如今,你的所作所为,令我开始后悔。你明明就是何太傅的女儿,却没有何太傅的半点风采,不识大体,不知进退!” 说着,他甚至狠狠的看了她一眼,又道:“如今,王爷对你的宠爱,王府上下都看在眼里,你不但不知感激,反倒任性妄为。你现下没有祖辈蒙荫,没有父兄照拂,王爷能如此对你已经很不错,你还要如何?你难道要做祸国的妖女,让王爷专宠你一人吗?” 他的这个帽子扣得好大,祸国的妖女! 萧予绫低低的笑了起来,这里的人,个个都荒谬,明明她想要一个全心全意对她的爱人,明明只是一个女人最基本的要求,怎么就成了妖女呢? 若是做妖女能够得到一份唯一的爱,那又有何不可呢? 刑风本来以为自己的话很重,她不痛哭流涕,起码也该羞愧难当。哪知道,她却一副愤愤难平的模样。 她杏眼圆睁,一字一句的说道:“莫用你的想法教训我,我要么就不要,若要,我便要完整的。” 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的妇人,敢把妒意明目张胆的说出来,还以那么骇人听闻的话语表达。 刑风开始有些恼怒,并且后悔,后悔当初将她带到了王府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担忧,他所追随的王爷,会不会就此毁在了她的手上。所谓红颜祸水,本来是神祗一般的人,就如同商纣王般,开疆扩土、英明半生,最后却因为一个妖女而亡国。 萧予绫在前面疾走,哪里会管刑风的想法。 奔回帐篷,刚好见到周天行骑马回来,她本想横眉冷对他,却被他胸前的鲜血吓到。他淡蓝色的衣袍上面,被诡异的深红浸湿,就连下摆也没有避免。 萧予绫大惊,他刚下马,她便已经扑倒他的面前,道:“你哪里受伤了,哪里?” 嘴上说着,她的手便开始在他身上摸。 他一把握住了她,不见一点疲惫之色,沉声说道:“勿慌,我没有事。” “没事?那你身上的血……” “哎……”周天行长长的叹一声,将她牵着进了帐篷,道:“今日我在林中狩猎,忽然有刺客射箭欲刺杀我。我反应不及时,险些中箭。幸得……” “幸得什么?” “幸得明瑞侯府的大公子齐越舍身相救。” “舍身相救?” “那他……” 周天行做了一个十分遗憾的表情,说道:“为了救我,心口中箭,当场毙命。” 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又道:“待回到咸阳城,我定然要登门感谢齐家。” 闻言,萧予绫先是一怔,她心里隐隐有个感觉,他若是狩猎,定然还会有其他的侍卫在场,救驾之事怎么会轮到齐越?而且,看齐越长得细皮嫩肉的,显然是文弱之人,怎么会可能在危险之时有那样的勇气和身手扑向他? 她看向他,认真的看着,不放过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然后发现他的眼中并没有焦急和伤心,反倒是有一种隐隐的喜悦,及能值得她付诸一切的坚定。 她心一动,一把抓住了他,声音颤抖,压抑着喜悦和感动的问:“是因为、是因为我……” 他抱住了她,也把她要说的捂在了嘴里。 她心里,只觉得幸福,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甚至又觉得,什么于然,什么齐霞,都不是问题,他已经开始在乎她,在乎她的安危,为了她秘密杀了一个贵族。 这样,还有什么不满足? 她的心鼓鼓的、胀胀的,软得不可思议,又坚韧得不可思议。 抱住她的这个男人,胸膛如此的宽阔,可以让她放心依靠;手臂是如此的用力,可以为她遮挡危险;身体是如此的温暖,可以让她热血沸腾! 她紧紧回抱住他,真好,真好,自己爱的人开始爱自己的感觉真好! 帐篷外面的刑风,握紧了腰间的佩剑,面上表情十分震撼。齐越死了?为了救王爷而死? 这话,若是骗别人或许可能,可刑风是断然不会相信的。周天行身边的侍卫,都是他精心挑选的,什么样的身手他清楚。 若不是周天行故意将人调开,那些忠心耿耿的侍卫怎么会给齐越救驾的机会? 刑风很懊恼,刚才只是后悔将萧予绫带回了王府,现下他已经是悔恨了!一个郡王,为了一个妇人,秘密杀了明瑞侯府的大公子。是不是意味着,在郡王的眼中美色重于了一切? 更何况,明瑞侯府还与京城的于家是姻亲! 刑风想,无论如何,不能再任由王爷沉迷下去。这个祸害是他带来的,那么便由他解决吧,否则他将无颜面对他的父兄,面对永业帝的在天之灵! 第百十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十) 萧予绫欢天喜地的为周天行清洗身上的血渍,宛如他是块上好的翡翠,硬而易碎,她需小心对待。她的手拿了巾帕,在他身上轻轻、细细的擦拭。 周天行泡在浴桶中舒服的眯眼,间或看向忙碌的萧予绫,看她额头的汗滴,看她绯红的脸颊,看她因为热气而鲜艳欲滴的唇瓣。 总之,看着她为他忙碌,他心里感到一阵满足。 昨夜的他,因为看到她满身的血,因为知道居然有人敢对他身边的人下手而太过气愤。气愤之后,他一夜难眠,杀齐越可以说是冲动之举。 待到将齐越杀死后,在回来的路上,他也曾生出微微的后悔。 毕竟,他杀死的是一个侯府的大公子。而且,他还是为了一个妇人斩杀贵族公子。 可此刻,看到萧予绫那双笑眼,看到她心怀感激的样子,他那点后悔烟消云散。若是时间倒回,重来一次,他仍旧会杀了齐越,杀了这个敢背着他对萧予绫动手的男人! 他再次看向她光洁而绯红的脸颊,生出一阵阵的庆幸,幸亏她是个聪明而勇敢的妇人,不似那些胆小、蠢笨的贵女。那些贵女遇到了危险只会哭泣和尖叫,而她遇到危险时总是有勇气和智慧去面对。 幸亏她是如此的独特!不然,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妇人不惧怕他,也再也不会有一个妇人只是因为在乎他而在乎他,更不会有一个妇人总是有千奇百怪的见闻和想法。 感受到他的注视,萧予绫抬首,对上他黑亮的眼睛,不由一笑。 这一刻,她只觉得空气都带着香甜的味道,他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看她一眼,她便能接受到浓浓的情意,便能笑意盈盈。 看着她笑,他一向僵硬的脸部也放松下来,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相视笑了一会,他伸手,摸着她的脸,指腹在她的脸蛋上面打圈圈,柔声问道:“昨夜发生那样的事情,你害怕吗?” “怕,怕得要死。逃出来时,我的心肺都在颤抖,抖得好像要把身体震破了一般。” 闻言,他露出怜惜的声色,问:“那现在呢?还怕吗?若是怕,便命人弄些安神的汤药给你。” 她轻摇螓首,答:“见到你以后就不怕了。” 他因为她这句话而满足,因为有他,她就能安下心来!没有什么赞美比这句话更让他生出身为男人的自豪感。 他觉得他的胸口胀鼓鼓的,躺在里面的一颗心好像一个上好的牛皮鼓,只因为她而响彻四方。 他抱住了她,不管她身上穿着衣服,也不管他身上湿漉漉的一片。就是紧紧的抱着她,无关欲,只是因为想要感受对方。 萧予绫一愣,便放下了手中的巾帕,回抱住他。 正在这时,女子突兀的嚷嚷声在帐外响了起来,打破他们二人之间的静谧。 “郡王,郡王,你在哪里呀郡王?” “贵女请回,王爷正在沐浴,不便见你。” “让开,我哥哥为了郡王而死,难道我还不能见见他吗?” “贵女有什么事请稍后再来。” “让开,你们让开,我要进去,我要见郡王……” …… 听着外面越来越喧哗,周天行微微蹙眉,松开了萧予绫,起身跨出浴桶,漫不经心的罩上了衣袍,方才道:“请贵女进来。” 话落,齐霞倏忽闯了进来。 当她看到帐中衣衫濡湿的萧予绫时,明显一愣,而后双眼垂泪,问:“敢问郡王,我的兄长是因何而死?” 周天行的眼瞳在齐霞不注意时缩了一下,而后面不改色的答:“本王与众人到深林之中狩猎,本王因为见到了红狐而一时兴起,不管不顾的纵马狂奔,一时不察与众人走散。路遇你的兄长齐越,便与他结伴同行。谁知,有刺客向本王射箭,齐越英勇无比,以身挡箭……哎!真是天妒英才!” 说着他一顿,声音放柔了许多,道:“本王知道你很难过,本王又何尝不难过呢?只是,齐越是忠勇之人,你身为他的妹妹也该勇敢坚强些才是!” 齐霞没有理睬他后面的一句话,而是露出一个讽刺的表情,提高声音问道:“是吗?王爷真的和我一般难过吗?” “当然!” “可为何我看不出王爷的难过之情呢?” “你这话是何意?” “我看王爷欢快得很!”齐霞指向了萧予绫,道:“你若真为我的兄长难过,怎么会有心思与这个下作的男宠在此戏耍?” “大胆!” “呵呵……王爷如此愤怒莫不是恼羞成怒吧?你看看这个男宠,浑身濡湿,而你也……若是别人看到你们这副样子,只怕无人会相信你真的难过!” 齐霞话落,帐帘被掀开,又闯进来一人。萧予绫定睛看去,此人她认识,乃是齐家的二公子。 齐霞见状道:“二哥,你来得正好,我听闻大哥死得蹊跷,你快与我一起……” 不等她说完,齐二公子已经冲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巴,连声说:“郡王请恕罪,我这妹妹幼年时受过惊吓,因而有些失心疯,每到伤心之时便会犯病。今天大概因为兄长的死而刺激到她,令她神志不清,方才会跑到郡王的帐中疯言疯语。” “呜呜呜……”齐霞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话,更不敢相信说这话的人是她的二哥,遂睁大了眼睛,死命的挣扎。 齐二公子依然牢牢的捂住她的嘴,又道:“还请郡王放宽心,我这就将她好生看管起来,断然不会让她的失心疯吓到旁人。” 周天行颔首,道:“如此甚好!关于你兄长的死,本王十分愧疚,遂想将鱼镇以西的百亩良田交与你侯府看管,你看如何?” 闻言,齐二公子喜上眉梢,瑞命侯府的封地本就不多,而且还全是贫瘠之地,加之侯府上下都不懂得营生之道,常年只得依附着周天行而活。 如今听到周天行给他们良田百亩,这齐二公子如何不高兴? 他连声道谢,然后强势的拖着齐霞离开。 这场闹剧就此结束,萧予绫暗暗心疼,百亩良田,因为她而损失了! 思及此,她走上前,抚上周天行的胸膛,正欲说话,帐外刑风忽然朗声说道:“王爷,风有话对王爷说。” 周天行的脸立即冷了下来,道:“本王今日疲乏,若不是大事你便自己做主吧,勿须禀报本王。。” “王爷……” “退下!” “风……” “退下!” 过了好一会,外面才换来无可奈何的一声是。 而后,刑风离去的脚步声响起,接着越来越远。 萧予绫不解,问:“你刚才为何要对阿风发火?” 周天行看向她,叹了口气,答:“他是个忠厚之人,又不知道变通之道,现下来找我,怕是多半为了齐越之事。做都做了,他再多说也无意,我实在不想听他教训。” “这个呀……叫做有什么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他和你一模一样,一样的固执、一样的不知变通!”萧予绫听了他的话,反而嘲笑于他,丝毫没有将刑风的反应放在心上。 …… 在路上行了大半个月,一行人已经到达京城的远郊。因为朝拜的日子未到,而周天行等人未收到成帝召见的旨意,只得在远郊住下。 周天行幼年时受永业帝喜爱,所以得到许多封地和宅邸,其中一所宅院便在京城郊外。院子十分大,足足占据了小半个山头,家居摆设称不上奢华,却也大方得体。 虽然他不曾住过这个宅院,但因为是永业帝的封赏,这里常年都有下人打扫和照看。 此番,郡王府的一众人便在此暂住等候成帝的召见。其他的诸侯,也差不多有宅邸或者亲戚在附近,便各自找牺牲之处了。 从住进远郊的宅邸中,萧予绫总是感到一阵阵的气短胸闷。她心中不由忐忑,预感着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将此想法告诉给周天行听,周天行只是一径的嘲笑她庸人自扰。 到达远郊的第四天,宫中来人,带来了皇上的口谕。 周天行将来人迎进前厅,来人方才朗声说道:“陛下闻得郡王身边有一幕僚,名唤萧宇岭,十分聪慧。陛下思及当今朝廷乃是用人之际,不由求才若渴,遂想将萧宇岭接到宫中,做传令官。” 厅中众人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到陛下特意派人前来是为了这样的事情。 大家心中清楚得很,成帝荒淫无道,尤爱俊美少年,经常以招募贤才为名将贵族府中不得宠的公子或者幕僚弄进宫里行苟且之事。 眼下,他要召萧予绫进府,只怕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萧予绫紧张得忘记了呼吸,将眼睛直直的看向周天行,等着他的答复。 成帝现下只是派了一个太监来传达意思,并非是圣旨,因而周天行也并非不能拒绝。他大可以说萧予绫是立有大功之人,咸阳城中不能缺少她;也可以说她是寒门子弟,不配在陛下身边效力…… 总之,萧予绫知道,拒绝的借口有千千万,只是端看他想不想拒绝。 随着他越来越久的沉默,她的手心已经被汗水浸湿,背上的衣物也紧紧的贴在了她的肌肤上。 她的心咚咚作响,不由开始猜测,他到底有多爱她,会不会为了保护她而不惜一切呢? 厅中一片安静,静得众人的呼吸声渐渐清晰。 周天行沉吟良久,视线扫过萧予绫,转而看向那个前来转达旨意的太监,道:“劳烦公公回禀皇兄,本王这个执笔郎近来染了疾病,一时半刻无法进宫侍奉。此事,还需待她身体安康后再说。” 太监是个省得清事情的人,周天行所说也是合情合理,便不再逗留,起身告辞。 萧予绫高悬的心并未因此而放下,周天行的说辞她听得懂,他虽然没有答应送她进宫,可也没有直接拒绝。 也就是说,他还在衡量,还在衡量到底是应该牺牲掉她,还是应该对抗成帝! 第百十一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十一) 萧予绫跟着周天行回到院落,绝口不提刚才那个太监带来的口谕。不是她不害怕,也不是她太自信,实在是她知道,若是一个男人狠下心来,女人的哭泣和委屈都无济于事,而且还会成为他厌烦和歹毒的借口。 给他一点宁静,或许能唤起他的感动和愧疚。 她不语,他也不语,径直的坐在床榻上面看她。 许久,夕阳绯红的霞光褪去,浓浓的黑幕降临。屋中没有掌灯,周天行还是在看萧予绫,用他黑亮的眼眸盯着她的双眼不放。 直到他的肚子传来咕噜噜的声音,萧予绫方才打破沉默开了口,道:“天行,我去吩咐下人送晚膳来吧,你中午没吃多少,晚膳又没有吃,不要饿着了!” 周天行有点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为何到了这个时候,她还一点也不担心?在他的想象中,她应该哭泣,应该求他。如果他不答应,她应该伤心,应该憎恨。 从接到口谕开始,他就有过千百种的设想,唯独没有想到这样。她,竟然还有心思关心他是否饥饿! 转念一想,是呀,她原本就是这样的妇人,和他所认识的每一个贵女都不一样。她真的太像他的母后,即便在病床上无法呼吸,生命垂危,也还是为他而放心不下。 他鼻子酸涩、喉头哽咽,道:“阿绫,我不饿,你过来。” 说着,他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他的身边。 萧予绫犹豫,低声说:“肚子都咕咕直叫了,还说不饿?” “真的不饿,你过来吧。” 萧予绫闻言颔首,走到了他的身边坐下。 他的大手伸过来,将她的一只素手包住放到他的大腿上。他慢慢的摸着她的手指,好似那是一件十分新奇的东西,令他爱不释手。 半响,他才问:“阿绫,你害怕吗?” 萧予绫一怔,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面对这样的事情怎么会不害怕?但是,她心里清楚,剩下的时间是多么的宝贵,如果她能令他感动,他很有可能再次失去理智,真就为了她违抗成帝的命令。 她一味的抱怨,只会适得其反。 只是,这实话她万万不能说的。她笑,即便明知道在黑暗中他可能看不清她的表情,她还是笑,柔柔的笑,宽容的笑,好像他只是一个淘气的孩子,无论他对她做了什么她都能原谅。 这样的笑容,周天行如何能感受不到?即便在黑暗中,他还是能借着皎洁的月光看清楚她那双翦水明眸中饱含的情意。 他的心为之震撼,原来妇人的爱也可以如此宽容和无私!他另一只手好似有了思想一般,不由自主的抬起来,抚摸她的脸颊,道:“看我居然犯傻了,你早就已经告诉过我,有我在你就不怕。” 她颔首,用脸颊去触摸他的大掌。 他抱住了她,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他们到底没有用晚膳,萧予绫记得她是在他的怀中睡着的,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而他已经不在身边。 她起身,在外面等候的秀荷推门而入,身后跟着几个婢女端着洗漱的东西和干净的衣服。 秀荷对她微微一拜,道:“小公子,王爷早起便去于尚书家中拜访,现下想来已经到达。临走前特意叮嘱奴婢为小公子更衣洗漱,再将小公子送去于家。” 萧予绫一怔,于尚书家?那不是于然家吗? 她情绪开始低落,昨天成帝命人带来的口谕已经令她不安,原以为他也和她一般不安。没想到,今天他竟然能若无其事的去于尚书家拜访!去见他未来的老丈人和妻子! 她喃喃道:“不是说未得传召不能进京吗?为何他今天却要冒险去于尚书家呢?难道,于尚书家还住在京城远郊?” 秀荷俯首,答:“于尚书的府邸当然是在京城之中。只是,他家中中贵女于然中意王爷,此番王爷去他家只算是家宴而已,且进行得秘密,想来朝廷方面不会怪罪。” 秀荷的话刺痛了萧予绫,她知道秀荷是故意的,自从秀荷因为她被齐越骗走而遭杖责之后,对她便怀恨在心。 但是,她纵使知道秀荷的用心,还是免不了难过。 她没有再说话,任由着秀荷和一干婢女为她梳洗、更衣。 待她们弄好一切,秀荷方才陪着她出院门坐上马车。 看到刑风和另外两个侍卫也要跟随她一起进京城时,她不由松了一口气。 她总觉得秀荷憎恨她,难免会对她背后下手。如今有刑风在就不一样了,刑风是个忠义之人,定然会好生保护她的。 马车轱辘吱呀的转着,她靠在马车里想着周天行。 昨天晚上,他没有告诉她进宫后要怎么做,也同样没有保证不会将她送进宫。 她开始胡思乱想,不断的比对自己和别的妇人的差别,不断地找出可以说得通的理由安慰自己,她和她们都不一样,他定然舍不得牺牲她。独一无二的她,没有了,便再也找不到。 她这一想,想得十分投入,时间都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她依旧沉浸在她的思绪中,无法自拔。 外面,马儿停下来,轮毂也静止不转,刑风的说话声音响起,道:“劳烦各位禀告陛下,我等是咸阳城中定安郡王门下的侍卫,今奉郡王之命,将陛下召见的贤才萧宇岭送入宫中。这是王爷的入宫令牌。” 萧予绫听到这话时,尤处在沉思之中,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时,马车外面有一个陌生男子回答:“你们在此稍后,我这就去禀告。此番陛下尚在处理朝政,可能要等候一些时候。” 闻言,萧予绫刷的一下扯开了马车帘,映入她眼中的是红色高墙,精致角楼,还有巍峨树立的宫门,以及看守宫门的禁卫军。 原来,她被送到了皇宫。 她不敢置信的望向刑风,道:“你居然敢背着王爷将我送到此地!” 刑风一俯首,声音平和的说道:“阿绫误会了,风是王爷的侍卫,自问对王爷忠心耿耿,若是没有王爷的命令,风断然不会自行作出此举。” 刑风的话,对于萧予绫来说犹如当头棒喝。是呀,刑风对周天行最是忠心,怎么可能会作出违背周天行意思的事情呢? 昨夜周天行什么都没有说,今早又早早的去到了于然家中拜访,或许,他虽然不说,但是他的举动已经能说明了一切! 他还特意吩咐秀荷为她洗漱更衣,这不就是为了让她进宫面圣吗?秀荷可能报复她,但是又怎么可能联合刑风一起对付她呢? 想着想着,她身体开始颤抖,浑身冰寒。 见状,秀荷说道:“小公子,王爷有吩咐,宫内不比王府,以后你切莫在里面任性耍滑,否则性命难保。宫中的主子,可不是个个都如同王爷一般仁慈宽容。” 萧予绫看向她,发现她眼中的讥诮,再看向刑风,他面无表情。 她开始绝望,果然是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亏她昨晚还一直展现她的独特,原来他早就已经有了定论,估计还在暗中嘲笑她的愚笨和自说自话。 刑风担心她会哭闹,会挣扎,甚至不顾一切的在宫门外面反抗起来。但是,她没有,她什么都没有做。 她的脸色,从苍白,转为了青黑,渐渐的,又平静下来若不看她的双眼,大概看不出她的悲哀和愤恨来。 她没有再说无益的话,而是对刑风一拜,哀怨说道:“王爷曾经赠绫玉簪,言明投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绫以为,王爷如此投桃报李之举是要与我携手百年。不料……终归是我没有这个福气。” 说着,她一顿,哽咽出声,又道:“但,王爷如此对我,我委实不甘,想要一个公平,还请阿风成全!” “你……”刑风有些愧疚,现下萧予绫被送进宫的事情成了定局,他对她更多的反而是怜惜了。听到她如此说,他一时间也有些戚戚然,道:“……若是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事情,还请直言。” 她颔首,说:“我所要的,不过是公平二字,望阿风能我送几个毛桃来。” 刑风诧异,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想要桃子,而且还是毛桃?桃子,和公平有关吗? 见他不解,她幽幽解释:“都说投桃报李,王爷却未曾为我做到,我以真心给他,他以绝望对我。如今,你就用他的银两给我买几个桃子,我便当做此番是他对我投桃,我不做报李之举,全当求个公平,要个心安,也给他一次难堪。” 刑风觉得她的心思十分古怪,可转念一想,她对周天行确实有情有意,如今落到这个下场心有不甘也是人之常情。几个毛桃而已,他又何必计较呢? 毕竟只是一个可怜的妇人,变成全了她这个心愿吧。 他颔首,说:“侍卫已经进宫禀告,此时陛下还在处理朝政,你我须得等上些时候,刚才我在集市上面便见到了毛桃,这就去为你买。” “有劳阿风!我要的毛桃是完完整整的,包括它身上的毛。” 刑风再次愣住,她这要求真奇怪,毛呼呼的桃子拿在手里十分痒手。难道,她就不怕?不过,既然都答应为她买桃了,他也懒得多问。 待刑风买回桃子,萧予绫便不再多言,拿着桃子放下车帘沉默的坐回车内。 他们没有再做任何交谈,在宫门外等了将近半个多时辰,方才有人来将他们领进了内宫。马车行到内殿和外朝的交汇处,,萧予绫便只能下马,独自跟着太监进宫了。 她最后回头看了刑风一眼,低声说道:“一会你见到王爷,请告诉他,我若是无法活着出宫,来生希望能与他做一对寻常的夫妻。若是能顺利出宫,我必然做他的鞍马,任他驱使。” 刑风有些不忍的扭过了头去,别看她刚才如此绝望,心里到底深爱着王爷的。 萧予绫说完,也不看他,垂着头跟着太监往宫内走。她不过是对周天行有一丝希望,对人性有一丝希望,若是周天行听到这番话,起了恻隐之心,或许会将她从宫中接走。 即便,他没有救她出去,只要以后她能出去,他定然也觉得欠了她。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走在大理石铺就而成的路上,身后好像传来轰隆隆的关闭宫门的声音。她的心一跳,好像进到了另一个阴冷的世界。 走了大约两刻钟,她跟着太监进到了一处宫殿,殿门不算华丽,远远就能听到里面吟谈颂唱之声,萧予绫一怔,莫不是自己耳朵听错了? 她怎么听到的全是男子的声音?宫殿之内,还有男人吗? 等到进到里面,他方才看到一个个白面的男人,在院中坐着,或是吹弹乐器,或是与人交谈下棋,也有坐在石椅上面怔怔出神的。 她一怔,不由苦笑,看样子,这便是成帝豢养男宠的地方了。 想到这里,她便想起了周炳,不知道,周炳在不在里面。 她回首,看向领她进来的小太监,问道:“敢问公公可知道平阳县子住在何处?” 小太监有些奇怪的看着她,不答反问:“这与你有何干?” “公公有所不知,县子与我曾经是故交,如今进到宫里,想要和他叙叙旧而已。” 闻言,小太监的脸上露出鄙夷之色,冷哼一声,道:“我劝你呀就死了那份心吧!如今这皇城内外,想巴结县子的人多得去了,不差你一个。县子也没有那些个功夫召见你们这些所谓的故交!” 小太监把故交两字咬得极重,显然是不相信她的话。 萧予绫噎住,不再多言,抱着她手中的桃子,老老实实的跟着小太监进了一间屋子。屋子摆设不算奢华,甚至算得上简陋。 她一看此情景,感觉费解,从今日他们在宫门外等候多时,再到如今这简陋的住处来看,萧予绫十分肯定,成帝并非像传旨太监所说的那般对她看重。 甚至,是忽略的,从她进宫第一时间没有受到召见也可以看得出来。 既然如此的话,成帝为何要将她召进宫来呢? 她的猜测,在日落时分便有了答案。 她刚刚用完晚膳,便有宫奴前来传话,说是南宫夫人召见她。 她一怔,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她刚一入宫,第一个来找的竟然是曲英而非周炳,这说明她入宫之事定与曲英脱不了干系。 第百十二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十二) 萧予绫看着眼前的宫奴,不由苦笑。打死她也不愿意去见曲英,她不是傻瓜,自然不会以为曲英找她去是为了叙旧。 她只是个没有官位的寒门子弟,而曲英毕竟是南国夫人。在这宫中,她无权无势,若是曲英有心对付她,她只能成为案板上面的鱼肉,任由曲英宰割。 眼看着她磨磨蹭蹭,传话的宫奴十分不耐烦,怒道:“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南国夫人传话你也敢耽搁?小心去晚了,夫人治你一个怠慢不敬的罪名,让人把你的屁股打开花!” 闻言,萧予绫的屁股一紧,好像有点疼。可是,比起屁股疼来,她更害怕脑袋搬家。所以,讪讪一笑,道:“我现下有些不舒服,可不可以通融……” “闭嘴!南国夫人的话你也敢不听,莫是再耽误下去,便乱棍打死!” 听到乱棍打死,萧予绫无法冷静了。她想,反正早晚也要面对,何不如早死早超生,于是跟着传话的宫奴往曲英的宫殿赶去。 一路上,萧予绫都在思考,她进宫的事情,十有八九是曲英在成帝面前进言所致。 但是,即使曲英以前看她不顺眼,也断然不会在进宫做了夫人之后还心心念念的想要对付她。毕竟,她只是一个对曲英构不成任何威胁的小人物而已。 除非,曲英听到了风声,知道成帝封她为南国夫人之事是周炳在后面推波助澜,所以今日才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随即,她想到了秀荷曾经的话,不由一阵苦笑,这皇宫中看来是藏不住什么秘密的。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暗叹,佛家研究因果轮回,看来是有些道理的。若是当初没有周炳为她暗害曲英的事情,又怎么会有如今曲英暗害她的事情呢? 走了没有一刻钟,宫奴便领着萧予绫到了曲英的宫殿面前。 曲英居住的宫殿,远远看去十分破旧,墙上的红漆有些地方已经脱落,形成难看的斑驳,宫殿的角落中还长满了杂草,难免给人以荒芜之感。 萧予绫微微吃惊,以曲英正三品的身份,住在如此破旧的宫殿中,周围的杂草下人也并不清理,定是曲英不得宠。 萧予绫转念一想,也对,曲英是所谓德才兼备的贵女,是女人的楷模,又怎么能够容忍成帝这般荒淫无道的夫君呢? 怕是,成帝要曲英侍寝,要曲英谄媚,曲英却是倒足胃口的说一通大道理。久而久之,被宫人欺负也是难免的事情。 进到了曲英的内殿,曲英正端坐在上。 萧予绫忙低头一拜,道:“参见夫人。” “抬起头来!” 闻言,萧予绫抬首望去,见到曲英的模样顿时有些怔愣。原来的曲英,双颊红润,年轻而充满朝气。如今的曲英眼窝深陷,脸颊瘦削,尤其是那双眼睛阴狠得好像一只野猫,十分吓人。 见到萧予绫的反应,曲英十分得意,呵呵一笑,问道:“怎么,小公子害怕了?” 萧予绫镇定下来,低头回答:“夫人说笑了,夫人慈眉善目,有何可惧?” “慈眉善目?呵呵呵,我竟不知道我在小公子心中是慈眉善目的呢!”曲英一顿,道:“听闻小公子已经住进了南边的聚贤宫,不知道感觉如何?” 萧予绫又是一愣,原来那个住着许许多多男宠的宫殿叫做聚贤宫呀,真是个令人遐想的宫殿名字。不知道所谓的贤,是贤惠的贤,还是贤士的贤。 见她不答,曲英也不在乎,而是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忽然伸出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看向她,咬牙切齿的道:“萧宇岭呀萧宇岭,我如今的一切全都拜你所赐,你说,我是不是要好好感谢你呢?” 萧予绫的下巴被她抓得生疼,却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答:“夫人在说什么?我为何听不懂?” “怎么?还想在我面前装傻充愣?”说着,曲英忽然用另一只手从头上拔下了一根金簪,用尖利的簪尖抵在萧予绫的脖子上面,道:“你说,这根簪子若是刺进你的喉咙,你要多久才能感觉不到痛苦?” 萧予绫的心脏咚咚咚的跳,小心的咽了咽口水,勉强笑道:“夫人,你是不是对我有误会呀?若是对我有误会,还请说出来,给我澄清的机会。” “误会?”曲英咯咯咯笑了起来,因为笑得太投入,她拿着簪子的手开始抖动,那尖利的簪子时不时的刺破萧予绫的皮肉。 萧予绫白皙的脖颈上开始沾满了鲜血,吓得她不敢再轻举妄动,生怕曲英一个不慎,直接把簪子捅进她的喉咙里。 曲英笑够了,方才小声说道:“怎么?害怕了?怕我用簪子刺破你的喉咙吗?放心吧,我既然想要报复你,又怎么会如此轻易的让你死去呢?” 听到她这般说,萧予绫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现下的曲英好似疯了一般,肯定会作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她再次咽了咽口水,嗓子都紧张得发涩,艰难的说道:“夫人,我、我是奉召进宫,若是、若是陛下见不到我,只怕会对夫人不利。” “哈哈哈……”曲英又是一阵大笑,答:“你不知道,为了把你弄进宫来,我不惜谄媚的去侍寝,为的,就是有一天能把我所遭受的东西千倍万倍的还给你。你说,好不容易把你弄进来了,我还会在乎陛下怎么样吗?” 萧予绫倒抽一口气,这个曲英真的是疯了! 有了这个认知,萧予绫不管不顾使足了劲,趁着曲英大笑的时候一把将她推开,转身就跑。可惜,才跑到门口,就被那个接她过来的宫奴还有另外两个宫女拦住。 几个人上前死死把她抱住,任凭她如何挣扎也奔不开她们的束缚。 开始时,她还能挣扎,后来便没有了力气,只能任由几个人用绳子把她绑了起来。 曲英脸上笑得十分欢喜,好像一生的愿望终于能够达成一般,看着被捆成个大粽子的她,慢悠悠走到她面前,说道:“拜你所赐,我和郡王的婚事没了,到这个冰冷的地方侍候那个令人作呕的昏君。” 萧予绫越来越不安,当一个把身份地位看得极重的人开始咒骂九五之尊之时,说明这个人已经不顾一切了。 她的眼睛往四周扫,希望能够找到一个自救的方法。 曲英看出了她的想法,指甲使力的往她脸上一戳,在她脸上留下一道血痕,十分有把握的说:“你不要想逃跑了,今天,你就是插翅也难飞!谁也救不了你!既然郡王把你送到了宫里来,你便只是个真真正正的丧家犬,你的命就和草芥一般。” 说着,曲英将手收回来,让几个宫奴推出一个盖了盖的大瓮。 萧予绫看不见里面装的东西,但是可以听见咚咚的撞击声,还有奇怪的嘶嘶声。她纳闷,看向曲英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个瓮里面装的是蛇,三条强壮有力的大蛇。” “你……”萧予绫吓住了,曲英这是要把她喂蛇吗?这般一想,她的脊椎开始发麻,身体开始发冷,似乎感觉到蛇爬在她身上的情景。 眼见她露出不安和恐惧的神色,曲英又开始放声大笑,道:“怎么?怕了?放心好了,我不是想将你喂蛇。” “那你、你要做什么?” 萧予绫松了一口气,只是,她的这口气才松到一半,便听见曲英说:“我只是想让这些蛇好好侍候你!” 萧予绫双眼圆睁,从来不知道有人会如此疯狂!可,现下不是她想这些的时候,在宫里,她不过是个小蚂蚱,即便是死在曲英这里,怕是也无人问津。 她害怕,十分害怕,一点也不想死,更不想遭遇非人的待遇。 但是,她的双手双脚都被束缚住,她能怎么办? 曲英从宫奴手中接过一罐香粉,举高手,悉数泼在萧予绫的身上。 香粉喷到萧予绫的鼻孔中,呛得她不断打喷嚏,半响才说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我要让这三条蛇好好侍候你!” 萧予绫愣住,心里有个可怕的想法,她所谓的侍候不会是…… 不等她想下去,曲英又接着道:“那个该死的昏君,让他的两个侍臣,还有他自己一直不停的折磨我,折磨我!” 越说,曲英越是愤慨,完全陷入回忆之中,咬牙切齿道:“他们三个就和这瓮中的蛇一样令人作呕,尤其是他们的舌头,就像蛇一般滑过我的身体!” 听她说到这里,萧予绫几乎要哭出来,她的意思是她被三个男人侮辱了,所以便要用三条蛇来对她做同样的事情吗? 如果要被关在瓮中与三条蛇做那种事情,她不如死了来得干净。 曲英脸上的表情忽然一变,又呵呵笑了起来,摸了摸萧予绫的脸,说道:“虽然你是男子,不过不要担心,你身上的这些香粉是专门用从雌蛇尾基部提炼的香料做成,熊蛇只要闻到这个味道,一定会喜欢你这个少年的。” 萧予绫被曲英摸过的地方一阵发麻,在她眼中,曲英已经成了眼镜蛇。虽然,以前曲英就不是善类,一心陷害她。可,那时候的曲英不疯癫,也万万想不到这样下流又阴毒的方法。 瓮中的蛇可能被关久了,开始不安起来,用尾巴拍打瓮体的声音越来越响。甚至,那个大瓮还动了动,好像随时可能被蛇打开一般。 萧予绫的恐惧已经到了极限,她甚至想要尖声惊叫。 曲英开了口,命令道:“将瓮盖打开,请小公子进去享用吧!” 第百十三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十三) 曲英话落,两个宫奴上前,一左一右将萧予绫架起,往大瓮旁边挪。 眼看着要被她们关进瓮中,萧予绫使出吃奶的劲,扑腾开去。奈何手脚被绑住,只能猛力的摆腰摇臀,借此阻碍两个宫奴的动作。 两个宫奴毕竟不是身强力壮的男人,加之萧予绫求生欲强,一时半会竟然制不住她。 见状,曲英大怒,上前挥起手向她的腰臀处拍打下去。 她吃痛,忽然大声说道:“夫人,夫人,你要让我进瓮,我可以自行进去。只是……在我进去之前,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哼!”曲英冷哼,道:“即便你不愿意进,我也早晚能让你进,难道还怕你不成?” “夫人,夫人,我既然是你手中的蚂蚱,你又何必着急?难道说,夫人如此惧怕我?觉得即便我到了这个田地,也有办法逃出夫人的手掌心?所以,不能等我把要说的事情说完?” 曲英被她一激,十分愤怒,狠狠说:“我惧怕你?你未免妄自尊大!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倒要看看你死到临头了,还能耍什么阴谋诡计!” 闻言,萧予绫潸然泪下,道:“我别无他想,只是希望你能为我带几句话给郡王。” “带话给郡王?你想对他说什么?” “就说阿绫想问问他,为了一个于然,如此费尽心思值得吗?难道,我所做的努力,郡王都看不到吗?” 萧予绫话毕,曲英脸上表情微变,问:“于然?哪个于然?” 萧予绫见她的反应,放下心来,她果然是在乎周天行的,听到和周天行有关的事情便大惊失色。 思及此,萧予绫双眼流露出仇恨之色,道:“就是于尚书的女儿,于然。” “她?”曲英因为久居宫中,对于然之事并不了解,听到萧予绫这般说,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详细说来。” “我真傻,我以为即便我是男子,但只要真心对王爷,王爷也会好生对我。谁知道,王爷一心扑在于然的身上,为了她,什么都不顾。于然容不下我,王爷便毫不犹豫的将我送到宫里来,真正是绝情呀!” 闻言,曲英又是喜又是妒,狠狠道:“你活该落个如此下场!那个于然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萧予绫露出了嘲讽的神色,问:“我活该?难道夫人觉得自己也活该吗?” “你这话何意?” “哈哈哈……”萧予绫没有回答她,而是放声大笑起来。 曲英眉毛一蹙,问:“你笑什么?” “我笑,自然是因为你可笑!” “我可笑?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说着,曲英伸手,啪的一巴掌打在了萧予绫的脸上。 萧予绫的嘴角被打破,她呸的吐出一口血,说道:“夫人为何动怒?我虽然落得如此下场,起码是做了一个明白鬼。哪像夫人这般,至今被蒙在鼓里!” “被蒙在鼓里?你指什么?” “原来你真的不知道……”萧予绫低喃,却没有回答她。 此时,曲英有些着急了,怒道:“我问你话,你快回答!” 萧予绫摇首,神情十分坚决,呢喃:“虽然,他对不起我,但是我不能对不起他。他心中无我,或许只是因为我是男子。现下死了也好,死了以后,我就能投胎,说不定我成了女儿身,他的心便不会只看到于然,而能看到我了……” 萧予绫这绝望的话语听在曲英耳中,令曲英又是吃惊又是着急。曲英一直以为周天行宠爱萧予绫,可如今听到萧予绫的呢喃,好像和她自己的认知有了出入。 想到萧予绫口口声声说她被蒙在了鼓里,曲英不由恼怒,又是一巴掌打到她的脸上,说道:“你跟我说,到底我有什么事被蒙在鼓里!” 萧予绫被打得头晕眼花,却还是缓缓摇头。 见状,曲英先是怒,转念一想,又笑了起来,说:“你若是告诉我实话,兴许我心情一好,便饶过了你!” 她话落,萧予绫先是一喜,随即便没有了表情,道:“不能,我不能说,我不能出卖王爷……” 曲英真是着急了,萧予绫越不肯说,她越想知道,而且越发觉得萧予绫不说的事情肯定极为重要。 她沉吟片刻,对身边的宫奴说道:“给她松绑!” 宫奴先是一怔,而后在曲英凶狠的眼神下慌忙颔首,上前几下将绑住萧予绫手脚的绳索松开。 曲英对萧予绫换了一副嘴脸,道:“你说吧,只要你说出到底我被郡王隐瞒了什么,我便放过你。” 萧予绫还是一副十分犹豫的模样。 曲英看在眼里,忙劝说:“你不是说郡王对不起你,只在乎于然而不顾你的死生吗?既然他为了于然的喜恶,而把你送到宫里来,你又何必为了他连命都不要呢?” 闻言,萧予绫好似十分心动,一咬牙,问:“我如果说了,夫人真的会放过我吗?” 曲英颔首,答:“自然!” 萧予绫心知曲英只是暂时答应下来,骗出她嘴里的隐情,再处置她。 可,她要的就是这个,这个说出‘实话’的机会! 她踌躇一会,便说:“听闻王爷在做太子之时便和于然有了一面之缘。本来,他有心求娶,可后来变故忽生,他到了咸阳做郡王。尽管如此,他却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于然小姐。于然小姐也是同样对郡王衷情十分,为此不惜拒绝了太后子侄的请娶。” 萧予绫的话,说得半真半假,于然和周天行确实有过一面之缘,于然也确实拒绝了太后子侄的求娶。这,是她自从知道于然的存在后,在周围人那里打听得来。 这些事情,曲英多多少少知道,她和于然没有来往,但是听说过于然一口回绝了太后的说媒。听萧予绫如此说,曲英虽然没有全部相信,但是也动了些心思。 曲英思量一会,问:“此事与我有什么干系?” “当初,郡王曾许诺于然小姐,此生只娶她一人为妻。纵使不得已有了其他妇人,也绝不会威胁到于然小姐的地位。” 闻言,曲英双眼圆睁,道:“你这话从何得知?” “此事,很多人都知晓。你大可令你身边的这些婢女们去打听打听,王爷是不是已经和于然有了婚约,是不是准备上奏朝廷娶她为正妃!” 曲英的视线立即看向一名宫奴,道:“你常在宫中游走,可曾听到此事?” 宫奴颔首又摇头。 曲英大吼:“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奴婢知道郡王有意娶于家的贵女,可是并不知道他们私下的事。” 话到此,真真假假的事实参杂其中,曲英越来越相信萧予绫的话。她的面上露出了一些哀伤,喃喃道:“原以为郡王的眼睛看不到我是因为他更喜爱男子,原来是他早就心有所属了。” 听到她的低喃,萧予绫高悬的心已经落回了原地,继续道:“可怜夫人与我一般心思,也与我一般遭遇!” 曲英霍然抬首,瞪着眼睛问:“我怎么和你一般遭遇了?” “哎!”萧予绫长长叹了一口气,问:“夫人可知道当初你和王爷的婚礼在即,为何陛下突然下旨封你做了南国夫人吗?” “知道,当然知道,全是拜你所赐!”曲英咬牙切齿的说。 “什么?”萧予绫惊得双眼圆睁,不可思议的问:“夫人以为这是我做的?” “难道不是吗?” “哈哈哈……”萧予绫又是一阵大笑,道:“敢问夫人,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执笔郎,有何能力让陛下封夫人做南国夫人?” “你对周炳有恩!我早已经打听过了,就是那阉人周炳在陛下面前进言,才使我远离兄长,到了这里。” 萧予绫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道:“难怪了,难怪了……” 见她如此,曲英有些不确定,问:“难道此事不是你做的?” “当然不是!”萧予绫说完,又道:“夫人好生糊涂!” “我糊涂?” “夫人怎么不想想,我只是一个男宠而已,即便王爷再宠爱我,也不可能为了我而不娶其他的妇人。我为何要如此对付夫人?没有了夫人,也还有其他的妇人呀。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做正妃,不仅不能做正妃,连个名分也不可能有呀!” 曲英越听越相信她的话,问:“真的不是你?” “真的不是我!”说着,她又叹气,接着道:“夫人想想,我虽然对周炳有恩,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执笔郎,如何能够和身在宫闱之中的周炳有来往,又如何能够让他在陛下面前进言?” “这……” “所以,我说夫人糊涂呀!我虽然对周炳有恩,可是安排他进宫的人是王爷,他真正的主人也是王爷呀!” “什么?”曲英霍然提高声音,道:“不可能,不可能!王爷不会如此对我,他不会如此对我的……” 低喃许久,曲英方才怀着一丝期望的道:“王爷这样做对他并无好处,也破坏了他和我兄长的结盟!” “若是王爷不钟情于然小姐,或许真的会在乎和你兄长的联盟。可他钟情于然呀!” “你的意思是……” “事到如今,我便对你说实话了吧!当初,于然小姐在京城中知道王爷要先迎娶你过门,十分害怕你先诞下子嗣,令她正妃之位不保。她便写信给王爷,言明若是王爷在她之前有了其他妇人,便和王爷恩断义绝!” 说着,萧予绫斜睨曲英一眼,见她听得专注,忙接着道:“收到她的书信时,王爷已经在准备与你的婚事,周炳也已经到了京城。那个时候若是退婚,只怕会惹怒你的兄长,也会让王爷被人耻笑为言而无信的小人。万般无奈之下,王爷才出此计策,连夜给周炳写信,命心腹送到了皇宫之中。” 曲英连连摇头,说:“不,我不信,我不信,定是你,定是你为了活命胡编乱造的!他不会如此对我,不会如此对我……” 曲英说到最后已经带了明显的哭音。 萧予绫叹口气,道:“我说的句句属实,王爷并不是真的宠爱我,我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而已,早早的已经被他丢弃。此番于然小姐容不下我,我不也被送进了宫里吗?” “你只是他的棋子?可我见他对你十分疼爱……” 萧予绫不等曲英说完已经打断了她的话,道:“夫人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王爷之所以对我好,只是利用我拉拢那些喜爱少年的达官贵人。” “此话当真?” “当真!”萧予绫说着,挽起了一边的衣袖,露出她一段手臂,道:“夫人请看。” 曲英闻言望去,顿时被惊呆了。只见萧予绫白皙的手臂上面遍布红疹,密密麻麻的红疹让人看了脸皮发痒。 曲英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王爷为了拉拢那些达官贵人,将我在他们之间转送。我身体脏了,自然也染上了脏病……” 萧予绫说到这里,泪水已经如同泉涌一般,面上表情十分凄惨。 可她的内心,感到一阵的庆幸,她要那些毛桃来,用毛桃擦拭她的身体,还将用过的毛桃吃下肚子,弄出了一身可怕的红疹子,目的只是为了保护她的清白,骗过荒淫的成帝,避免侍寝的厄运。 没有想到,竟然先在曲英这里派上去用场。 她的话,实在说得滴水不漏,由不得曲英怀疑,加之她手臂上那些脏病的象征,曲英当即十分懊悔。 同时,曲英对她也不再有恨。只觉得她可怜无比,甚至生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我一直以来嫉恨于你,却是恨错了人,恨了一个比我还要可怜的人!”曲英幽幽说完,摆摆手,道:“你走吧。” 萧予绫并不着急,而是转而看向她,欲言又止。 曲英见她这副模样,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夫人,刚才我忽然想通了,我觉得,与其去奢望王爷不可能的疼爱,不如我们好好活下去。” 曲英怔住,实在是萧予绫的话触及了她的灵魂最深层,令她久久不能回神,甚至连萧予绫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有注意到。 第百十四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十四) 萧予绫施施然的走出曲英的宫殿,回头一看,后面没有人跟来,伪装的淡定不再,脚一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想着那个大瓮里嘶嘶作响的蛇,想着曲英阴狠而疯狂的眼神,她就一阵的瑟瑟发抖。 好冷,此时的她靠在斑驳的宫墙上面,蜷着身体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宛如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她头埋在自己的膝盖和臂膀之间,潸然泪下。 这就是错爱的下场,这就是痴心的悲剧! 她想起了在淮山侯府时的情景,也想到了在树林中的遭遇,那时候的周天行,知道她有危险,总是会及时出现。 她原以为,他已经开始放不下她,已经开始把她摆在心头,可现下想想,大概是因为那时候他误以为她的手中还有遗诏吧! 不是不知道他一直在利用她,也不是不知道他是冷情的男人,可总是抱了奢望,总是在萌生退意时不甘心。 如今,她的不舍,她的期望,全都随着她的泪水,消失不见。 她的哭泣没有持续多久,待到后怕过去,手脚有了力气,她便自行站起来,擦干眼泪往着她的住所走去。 此时此刻,她不禁开始同情自己,真是个可怜的女人,即便是哭泣也不能够尽情。她身处的是杀人不眨眼的皇宫,比荒郊野林还要可怕。 荒郊野林中存在的,只是觅食的野兽。这里有的,是看不见的冷箭和陷阱,还有防不胜防的阴谋诡计。 她想,按照成帝的性子,即便对她不是很感兴趣,也还是会召见她。毕竟,她是受周天行宠爱的少年,成帝多多少少会有些好奇。 所以,她没有哭泣的时间,她要尽量做好准备对付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回到聚贤宫,她进到自己的房间,把门一关,便开始忙碌起来。 天亮时,她睁着浮肿的双眼坐在床上,这一夜,她开始是担心,后来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一直没有睡着。 她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脸,真痒,估计有些地方被指甲抓破了,还有点疼。 她走到桌前,拿起铜镜打量自己,铜镜的成像效果实在是不算好,连她的五官都有些模糊,但是可以看出她脸上密密麻麻长满的红疹。 那红疹,因为长得太多,就像是无数个小瓢虫层层叠叠在一起,加上有她抓挠的痕迹,看起来十分鲜艳,充满了生命力。只要她动一下脸,给人的感觉便是那些个红色的小瓢虫随时可能爬动起来,蔓延开去,模样十分吓人。 这般吓人,就连她自己都有些害怕看,估计别人更是,遂放下心,将镜子放在桌上。暗叹毛桃的效果真好,不枉她拿着桃子强忍住不适在浑身上下到处擦滚了大半个晚上,尤其是脸上。 听到外面开始出现喧哗之声,琢磨着应该是起床吃早膳的时候到了,她打定了主意不洗脸,害怕洗干净桃子毛以后效果会不好,大摇大摆的就走到了院中。 她一出现,院里的人便发出一声惨叫。 “啊!” 随着惨叫后,越来越多的人看过来,也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叫起来。 “啊……” “好丑……” “妖人!” …… 面对一个个比女人还要吵闹和胆小的男人,萧予绫无比的淡定,她看向没有喊叫的一个男子,道:“我染了怪疾,脸上的红疹太多无法见人,可否借我一个遮脸的纱帽?” 男子连连点头,一溜烟跑开,不大一会,就拿了一顶紫色的长纱纱帽过来。在他递纱帽给萧予绫时,尽量站得远离她,若是近了,就怕她身上的红疹会顺着爬到他的身上。 萧予绫接了过去,戴上,然后开始去负责的太监那里领早膳吃。 她的早膳才吃了两口,便有一个太监前来传旨,说成帝要在万寿宫中召见她。 她心中冷笑,若真的是招纳贤士,不说在宣政殿中召见也起码应该在御书房。但是,成帝在他的寝宫中召见,荒淫之心昭然若揭,连遮掩的举动都没有。 她跟在小太监的后面,伸手摸了摸被帽子遮住的脸,感到一阵轻松。 本来,在万寿宫中召见她已经够荒唐,进到宫里,小太监居然不是领她到前厅,而是直接进了成帝的寝殿。 小太监带着她先在外间行礼,道:“陛下,贤士萧宇岭到。” 里面的成帝传来慵懒的声音。 “宣。” 闻言,萧予绫小心走了进去,看见成帝正半坐着在床上,他的身边有两人陪伴,好像是……一男一女!而且,上身都是赤裸着的! 意识到这个,萧予绫羞得慌忙俯下身,跪拜行礼,道:“拜见陛下!” 不等成帝说话,他旁边的男子便笑了起来,道:“陛下,这个少年好生奇怪,前来觐见陛下竟然还戴着遮脸的纱帽!” 成帝闻言颔首,道:“抬起头来,将你头上的纱帽除去。” 萧予绫忙伏地说:“陛下有所不知,小人近来身染恶疾,面容可怕,实在是为了不惊吓到陛下,才不得已用纱帽遮脸。” “可怕?”成帝想了想,脸上露出无趣的神情,意兴阑珊的说:“既是如此,便不要摘掉纱帽了!” 床上半裸的女子忽然笑了起来,用手臂横在成帝的胸膛前,缠住了他,柔柔说:“陛下,臣妾见过许多面目丑陋的人,却从来不知道有人面目可怕的。不如……陛下让她将纱帽除去,也好让臣妾看看她到底有多可怕!” “陛下,柔娘所说不错,臣也想看看这个少年的面貌到底如何个可怕法!听闻,他是定安郡王的宠臣,据臣所知,郡王一向眼高,能入他眼的人,怎么能说是可怕呢?” 成帝心动,道:“如此,你便将帽子除去吧!” “陛下,小人不敢,小人怕惊扰了陛下!” “朕让你除去你便除去,恕你无罪就是!” 听出成帝语气中的不耐,萧予绫不敢再多言,老实的将帽子除去,却不肯抬首。 “抬起头来,朕看不见你的脸!” 萧予绫缓缓抬首,随即,寝殿中传来尖声惊叫。 “啊!陛下,快让这个少年出去,出去……” “陛下……” 不等萧予绫开口,成帝已经大声吼道:“出去,快出去!” 她连忙作出害怕的模样,连滚带爬的出了寝殿。 走出万寿宫,看向面前的飞宇翘檐,红墙白砖,她不由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躲过此劫了! 萧予绫盘算着,成帝不会留她在宫中住太久。她脸上红疹可怕,他定是希望她早早离开,免得会累及别人,加之她实在不是什么出名的贤人名士,成帝必然不会对她花心思挽留。 这般一想,她就欢快起来,走路也轻便许多,走至转角处,因为得意忘形居然没有看清楚道路,一下撞到了一个太监。 太监身量比她高大许多,咚的一声,她被撞倒在地,纱帽也顺势掉在了地上。 她侧头看去,发现后面整整齐齐的走来一对宫女和太监,还有太监举着华盖。 其他的,她尚来不及看清,便慌忙爬起来避到一旁去跪下。这个世界上,能用华盖的,必是王公贵族之人。更何况是在宫里,能用此物的人,杀她就如同踩死一只蚂蚁。 她双手伏地,低着头,余光所及处有一双双的脚行过。 只是,那些原来在走路的脚忽然停住,有人问道:“太后问你是何人?” 太后?萧予绫身体一僵,本能感到害怕。这种害怕,她自己也并不知道原因,只是心里胸口忽然发疼和恐慌,不由暗暗念:“老天爷保佑,不是问我,不是问我,我只是个小人物,不会是问我……” 在她暗暗祈祷中,有人敲了敲她的脑袋,道:“你这个奴才,怎的如此呆傻?太后问你是何人,还不快些回话!” 她哀叹一声,心中越加慌张,多次深呼吸,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却惊奇的发现,她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慌张,好似从身体的最深处生出,就像是船底破洞一般,恐慌的感觉如同急切的海水,窜到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说不清楚这是因为人类本能对危险的感知而生出的恐慌,还是因为这具身体残留的意识生出的恐慌。总之,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她强迫自己镇定,依旧没有作用,畏畏缩缩的答:“小、小人是、是陛下寻进宫来的幕僚……” 话落,她便听到一个年纪微老、低沉而威严十足的声音开口命令道:“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她身体又是一颤,答:“太后,小人身患恶疾,面目可怕……小人怕惊了太后……” “抬起头来,哀家活了这把岁数,还从未被什么东西给吓到过!你若是仅凭面目就吓到了哀家,哀家还真应该赏赐你些东西!” 话到此,她只得缓缓抬首看向太后。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却没有如同宫内其他人那般大惊小怪的叫喊。 她原本以为,太后看到她这副样子必然会离去。哪知道太后一语不发,一双眼睛比捕食中的猎豹还要锐利,直直的盯着她的面容看。 看得她背脊开始发凉,脖颈也十分僵硬,忍不住低下了头。 “不许动,看着哀家!” 萧予绫俯首的动作僵住,她面前的这个太后和成帝实在不一样,不只是相貌不同,就连气质也不同。比起成帝来,太后更像是一国之君。 随即,她又想起早先听刑风说过的事情。万太后并非是成帝的亲生母亲,她早年只是万妃,和周天行的母亲一样出生在士族之家。因为不能生子,失去了被册封为后的机会,也因为不能生子,所以便将成帝这个生母是宫奴的孩子过在了她的名下。 既然不是亲生的孩子,那么成帝不像万太后也无可厚非! “你在想什么?” 一声清冷的问话传到萧予绫的耳朵里,打断了萧予绫的思绪,令她浑身一激灵。 她张了张嘴,欲解释。 不及她回答,又听万太后说道:“你还是第一个敢在哀家面前出神的人!胆子不小!” “太、太后……” 万太后显然和她遇到的人都不一样,丝毫不给她找说辞的机会,便又问:“哀家问你,你是男子还是女子?” 萧予绫一愣,然后见到太后的视线从她的脸移动她的脖子上面,最后停在了她已经用布裹住的胸前。 她咽了咽口水,道:“太后说笑了……小、小人是男子。因为年纪小,尚未长开,所以没有胡子和喉结,个子也不……” 太后再次打断了她的话,幽幽道:“哀家自己有眼睛,你是男是女哀家自己会看,不需要你说那么多话!” “太、太后……” 万太后理都没有理她,转身对身边的两个小太监说道:“你们上前去摸摸她的下面,看看她是男是女!” 闻言,萧予绫双眼圆睁,若是遇到一个稍微讲理的人,她这副好口才和好头脑自然能化险为夷。可,如果遇到的是一个不习惯听人说,且不在乎旁人非议的人,她便只能是落入陷阱中的小兽,毫无招架之力。 她急得大喊:“太后、太后……” 不等她喊完自己的话,两个小太监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其中一人按住了她,另一人探手一摸。 当小太监的手摸到她的腿间,萧予绫想,完了,完了。这个万太后刚才看她的眼神,还有执着于她是男是女的问题,一定是觉得她熟悉,所以才有此一问。 她几乎可以肯定,万太后已经想到了何语! 这时,两个小太监走到太后身边,伸手摸她的那人俯身说道:“启禀太后,此人是女子!” 太后听了小太监的回复,眼瞳一缩,状似不经意的问:“你说你是陛下寻进宫来的幕僚?叫什么名字?” “萧宇岭。” “哦?”太后看了她一会,又道:“怎么是这个名字?哀家以为,你应该叫何语才对吧!” 因为早早料到了太后的怀疑,听到这话,萧予绫还算是镇定,至少把紧张的情绪都掩了下去,状似无知的问:“太后是要为小人改名字吗?” 第百十五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十五) 太后一愣,显然萧予绫的反应出乎了她的预料。她狐疑的看向萧予绫,而后一笑,道:“阿语,哀家都认出你来了,何必再装呢?当年,你可是跟在哀家身后,一口一个万妃姑姑的叫,怎么如今如此生分了?” 萧予绫的眼睛眨了眨,面上有些茫然,道:“太后是在和小人说话吗?” 太后依然笑,漫不经心的说:“前些日子,你父亲的同窗旧友还有几个门生联名上书,要求彻查当年你父亲和右丞相图谋不轨的事情。哀家看了那些个说辞,也命人问过当时主管此事的官员。可惜呀……” 说到这里,太后微微停顿,等到萧予绫接她的话。 让她失望的是,萧予绫跪在地上,神情依旧十分茫然。 太后更加狐疑,看着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无限慈爱,接着道:“……当日主审的曹大人已经故去,此案本不好再査。但,如今你来了,对你父亲的事情也清楚,便由你督办三司负责此案吧!” 萧予绫不由佩服这个万太后的心机,她表现得如此慈爱,又口口声声说要为太傅翻案,若是真的何语,必然心动,不说马上承认自己的身份,起码会露出一些破绽。 但是,萧予绫不是何语,不会为死去的何太傅流泪,更加不会为了家族光耀而不顾一切。 她就是她,重生的萧予绫而已。 她的双眼之中依旧是茫然,困惑无比的看了太后一眼,道:“太后是、是在跟、跟小人说话吗?小人怎的、怎的一句也听不懂?” 太后呼吸一滞,眯了眼看她,又道:“哀家前不久听到一个传闻,言及何孟氏生前无德,不配入何家坟墓,今便下旨将她的坟墓挖去,将她暴尸荒野吧!” 话落,萧予绫根本就不用假装,本能就露出了一个不解的眼神,呆呆的跪在地上。因为,太后说的何孟氏,她根本没有见过,更无从得知她的身份。 太后见她没有反应,冷笑道:“来人呀!” “太后?” “立即派人去将何孟氏的坟挖掉,将她的棺木打开,让她暴尸荒野!” “是!” 吩咐完毕,太后得意的看向萧予绫,发现她依然呆若木鸡。太后心下诧异,道:“阿语呀,即便何孟氏不守妇道,可她好歹是你的母亲,你怎能无动于衷呢?若是哀家如此处置太过严苛,你可以直言呀!” 萧予绫这下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听说何语的母亲早逝,定是太后口中的何孟氏了。万太后,为了逼迫她,竟然诋毁一个死去妇人的名声。 这个世界的人信奉鬼神,太后命人掘坟,若是何语定然会反抗。可惜,她萧予绫虽然同情何孟氏将要暴尸荒野,可却没有拿自己性命做赌注开口劝说的勇气。 万太后看向萧予绫,见她真就漠不关心,幽幽长叹,道:“看来,哀家真是老了,老眼昏花,竟然将你认成是故人之女。” 闻言,萧予绫俯首,又是结结巴巴却带着谄媚的说:“太、太后若是不嫌弃,大可以将、将小人当做故人之女。” 太后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她伏地良久,等她再抬起头时,面前早已空空无人。 她艰难的站起身,抬头看了看刺眼的太阳,即便是秋季,此时的太阳依然可以照得人脸发烫。可惜,在阳光底下,她丝毫找不到一点暖意。 她回到住处,关了房门躺在床上。昨天,是因为无法打探周炳的住处,今日,是她不愿意打探。 听到曲英的描述,还有亲眼看到成帝的荒诞,她不会天真的以为周炳能得到成帝的真心,更不会异想天开的依靠周炳。她现下的身份实在是太敏感,她绝对不能牵连周炳。 这一天,她除了吃饭会走出她的屋子,其他时候,她都是老老实实的呆在里面。 在她的提心吊胆之中,夜幕终于降临。她看向外面宛如鬼魅的黑影,只觉得更加担心,暗暗告诫自己定然不能熟睡,若是熟睡过去,指不定会被刺客悄无声息的杀死! 她虽然和万太后接触不多,但就凭早上那短短的一刻钟,她就能够知道万太后是一个多疑且心机极重的女人。 不然,万太后不会因为觉得她熟悉就对她再三试探。她很肯定,这种熟悉,只是本能的多疑,毕竟何语离京时才是个孩子,一晃三年,哪能不改变。 万太后该是如同曹操一般的人,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白天里,她会顾及人多嘴杂,多有隐忍。但是深夜来临,杀死一个宫中的小人物,实在不算是大事。 这些东西,萧予绫想得明白,不敢熄灯,也不愿意上床。 她将煤油灯移到了桌子上,自己也坐到桌子旁边,将束头的发簪子拿在手中,时不时的用簪尖拨弄煤油灯的灯芯。然后,警惕的观察门窗,只要发现一点动静,她就会放声大叫。 这个宫殿里住了如此多的男人,她一叫唤,惊动了旁人,想来刺客就不敢再下手。 所有的事情,她都想得清楚,只是做起来似乎有些困难。 她毕竟是一个瘦弱的女人,进宫两天,半个时辰也没有休息过,加之心情总处于极度的恐慌中,当她盯着门窗目不转睛时,眼睛不知不觉开始疲倦,上下眼睑时时相碰。 后半夜来临时,她的脑袋靠在了桌面上,呼呼大睡。 外面狂风大作,门窗被吹得哐当作响,她所居住的这间房屋因为较为简陋,窗户也十分漏风,摆在桌上的煤油灯的灯火随着冷风跳动,渐渐的没有了光彩。 屋内,一片黑暗。 丑时,两个小太监悄悄推开了她的房门,走到桌子前,正准备用棉布盖住她,将她捂死,后面忽然冲出了两个黑衣人。 黑衣人的面目被黑布遮盖,身形较之太监高大许多,身手也矫捷许多。 他们一把抬握住两个太监的下巴,在他们没有发出声音之前,明明晃晃的刀已经触到了小太监的脖子,胳膊利索一划,一下割破了两个太监的喉管。 两个小太监睁大眼睛死去,黑衣人甚至不让他们脖颈上面的血流到地上,便将他们小心的拖了出去。 这一切,处于睡梦之中的萧予绫依旧一无所觉。 天亮时,当她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睡着了,并且还活着,感到一阵的庆幸。幸亏那个太后没有她想象中的多疑。 她依旧没有洗脸,拿起剩下的毛桃又在脸上擦了一遍,随便漱完口,戴上纱帽准备出门找东西吃。 打开门,便见到昨天领她去见成帝的小太监。 小太监见到她,并没有特别的表情,道:“萧公子,陛下传旨要见你!” 萧予绫心里咯噔一下,成帝要见她?莫不是万太后跟他说了什么,所以他才又将她召回去了吧? 小太监见她原地不动,十分不耐烦,斥责道:“你还快些随杂家前去,去晚了,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萧予绫见此行无法避免,抱着壮士断腕的勇气和决心,跟着小太监往万寿宫走去。她不断告诉自己,在这宫中,她一个无名小卒,能够见到成帝是天大的机会。这个机会,她一定要牢牢把握住! 这一次,成帝并非是在寝殿中,而是端坐在厅中召见她。身边,也没有其他人的陪伴。 她小步上前,走到厅中俯身跪拜,道:“小人,拜见陛下!” 成帝没有让她起身,而是径直问道:“朕听说,昨日你遇到太后,太后和你说了许久的话,都说了什么?” 闻言,萧予绫一愣,成帝的问话,太太出乎了她的预料。这样的问话,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太后。 定是成帝身边的奴才看到太后的凤舆停在她面前与她交谈,向他禀报,才令他今日召见她。 他话中的口气,透着浓浓的不悦和怀疑,好像他对万太后多有不满。 转念一想,也对!他和万太后本就不是亲生的母子,自然谈不上骨肉连心。生在帝王家,就连亲骨肉之间都难免猜疑和忌惮,更何况是因为利益联盟而成就的母子呢? 思及此,萧予绫紧张的心慢慢平静下来,答道:“陛下,太后昨日说的话,小人也不太明白!” 成帝蹙眉,多有不耐,道:“你勿须多管,只要全部说与朕听就是了!” 她一咬牙,朗声说道:“太后说,小人像她故人之女。” “故人之女?名字叫做什么?” “叫做……叫做……太后好像称他为何太傅,又称小人为何……对了,称小人为何语!” “何语?”成帝的声音一下拔高不少,显然萧予绫的话触动到了他心底最担心的事情。说完,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平息急躁的情绪,又道:“你将纱帽除去,再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陛下,小人面目可怕,小人……” 闻言,成帝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低吼:“哪里来的废话?难道朕的话你也敢不听?” 萧予绫立即害怕的身躯一颤,缓缓将纱帽除去,抬首看向成帝。 目光一触及萧予绫的脸,成帝的面色不由自主的露出了害怕和厌恶的神色,却不似昨天那般慌张。而是按耐住性子,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道:“朕也曾见过何语数面。说起来,你与她确实有几分相像。” 萧予绫伸手摸了摸自己满是红疹的脸,喃喃道:“真的很像吗?好像郡王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成帝听到她提及周天行,忽然有了兴趣,问:“你是说朕的皇弟也说你像何语吗?” 萧予绫摇了摇头,而后又点点头,看得成帝十分不解。 在成帝发问之前,她道:“郡王并未直言,但,小人从郡王的言行及下人的口中猜测得来。” “朕很好奇,朕的皇弟与你是如何相识的?” 她一愣,然后有些伤感的回忆道:“小人本是郡王贴身侍卫刑风的远房亲戚。一日,刑风找到小人家中,给了家中父母百两银子,便将小人带到了郡王府。郡王见到小人时连连感叹小人像他的故人。” 成帝略略思考,他所知道的消息,她确实是由刑风带到郡王府中,也确实一直称自己是刑风的亲戚。看来,她的话可信。 成帝的神色放松不少,半响,又问:“朕的皇弟可有说特意命刑风将你带到郡王府的原因?” 萧予绫苦涩一笑,答:“郡王说得含糊,并不详细。只说,他的故人死了,他要的东西也寻不回来了。但是,因为小人长得像那位故人,只要有小人在身边,曾经设计陷害故人的人必然会寝食不安。即便,他拿不到东西,也能令那些人惶惶不可终日。” 成帝闻言双眼圆睁,十分生气,好似又想到什么东西,怀疑的问:“你不是皇弟身边的男宠吗?为何会对朕说这些?” 萧予绫摸了摸脖子,作出十分害怕的样子,转而又面目凶光,狠狠道:“小人 不过是想求生,但是,郡王却不给小人生路。” 成帝颔首,显然看惯了胆小怕事的人,相信了萧予绫也是因为贪生而对他全盘托出。 随即,他又问道:“那你可知道皇弟故人手中拿的是何物?他要吓唬的是何人?” 萧予绫显然有些犹豫,嘴巴微微张开,却又闭上,顾忌的看向成帝。 见状,成帝故意露出了一个笑容,道:“你莫害怕,有什么尽管说来,有朕为你做主!” 闻言,萧予绫俯身一拜,答:“郡王一直没有说……但是,昨日听到太后的言语,小人斗胆猜测,郡王想要吓唬的人,大概是陛下和太后……那物,小人倒是听闻刑风说过,应该是遗诏。” 成帝不言不语,萧予绫抬首偷瞧,对上他的目光便马上缩了缩脖子,连连叩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请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好了,朕不怪你!”说着,成帝又问:“听闻……你这一声恶疾,是被皇弟所害?” 萧予绫呼吸一滞,看样子,成帝昨日对她的情况打探得清楚,定是知道了在曲英那里发生的事。 想到这里,她不由有些纳闷,曲英厌恶成帝,定然不会将此事告知成帝。难道,是曲英身边的宫奴说的? 成帝见她不回答,语气不耐烦的道:“怎么不回答朕的问话?” 她回神,本来她也有意将此事告知成帝。如今,由旁人为她说了,倒是增加了许多可信的程度。 她放下心来,答:“陛下英明,确实如此!” “你也不必太过怨恨皇弟了,想来他不过是年幼无知而已。” 他这话,说得好似很疼爱他的兄弟,可他话中的语气分明有挑拨之意。 萧予绫很快就抓住了他的心思,他这是想要挑拨她和周天行,借她的手加害周天行。既是如此,她何不顺藤摸瓜? 她俯首,又道:“陛下,小人斗胆,请陛下给小人机会报仇!” “大胆!你一个小小的奴才,竟然敢口出狂言,报复朕的皇弟?” 萧予绫心中好笑,成帝再是昏聩也如同这世上的每一个丈夫般,多多少少会顾及他的名声,偶尔作出假仁假义的举动! 她面无表情,深深一拜,伏地不起,又道:“陛下,小人知道知道郡王是陛下的心头大患,今,小人有一计,既可以令陛下以后无忧,又可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第百十六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十六) 闻言,成帝久久不语。 萧予绫伏在地上并不着急,她所说的是件大事,成帝必然要深思熟虑一番。且,她能感觉到成帝的视线正放在她的身上,大概是在思量她这个人可靠与否。 半响,成帝仍未说话,她方才朗声重复道:“陛下,请给小人这个机会,令陛下以后高枕无忧!也令小人可以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你的愿望是什么?” “与郡王一起,生同裘、死同穴!” 她的声音轻柔,听在成帝耳中只觉得震撼无比,他圆睁双眼,道:“你不是怕死吗?为何……” “陛下,小人确实贪生。可,比起苟且偷生,小人更愿意和郡王一起死去!这般,即解了小人的心头恨,又圆了小人的痴人梦!” 这,便是因爱而生恨? 成帝有些了然,道:“你的意思是……” “望陛下给小人一个机会……亲手杀了郡王!” “什么?你说你要刺杀郡王?”成帝问着,倏忽站起,因为萧予绫的说法而变得激动起来。 萧予绫抬首对上他的眼,粲然一笑,一字一句的说:“郡王负了小人,又弃了小人。小人恨他,但也爱他,小人要杀他,也愿意和他一起死!就像小人所说的那样,生要同裘、死同穴。” 听到她说她也要死,成帝的脸上明显出现了喜悦,急急问道:“你具体要怎么做?如何能令朕没有后顾之忧?” 话落,他也不给她回答的机会,又喃喃自语说:“杀他之事或许不难……可,杀了他,朕实难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呀!” 他话落,萧予绫忽然直起身子,双眼笃定的说道:“陛下放心,小人此计,定然不会连累到陛下!” “哦?你且说来听听!” “陛下不是一直担心何语之事吗?不是有文人贤士一直以此做借口,且对陛下的帝位是否正统心存疑虑吗?小人这一计,既可以令陛下得偿所愿,又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听到这里,成帝的双眼亮了起来。显然,萧予绫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去,当年何太傅被处斩得太过仓促,同时也流言四起,很多人都隐隐听到遗诏之事。这些年,他坐在龙椅上面并不踏实。 见成帝如此反应,萧予绫又道:“昨日小人听闻太后说起,何太傅昔日的故友和门生时常上奏,要求陛下彻查何太傅与右丞相勾结图谋不轨一案。不知,此事可属实?” 成帝脸上的神情有些苦闷,答:“正是!何太傅生前,门生遍布天下,又都是些冥顽不灵的人。三年来,年年有人上奏,且又都是一群不怕死的东西!实在讨人厌!” 听到此,萧予绫娓娓说道:“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如趁着现下的时机,立即召见重臣和等候在城外的大小诸侯。就说陛下找到了何语,且感念何太傅生前的功劳,加之当年一案判决太过匆忙和草率。如今,特赦何太傅之罪,又特意将何语寻回,以慰何太傅在天之灵。如此一来,那些无聊的文人贤士,还会有何说辞?” “但……何语已经……”成帝说到此,住了口,显然不想让萧予绫知道太多。 萧予绫如何会不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无非就是何语已经死了! 她一笑,并不点破,道:“陛下,无论何语现下生在何方,但,她已经消失了三年。即便再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的家人已经不在。能辨别身份的,不就是长相吗?既然陛下和太后都说小人长得像她,何太傅的旧友和门生如何不会觉得?到时候,只要陛下与小人同心,他们便不会怀疑。” 听到这里,成帝显然很怀疑,道:“如此做,对朕有何好处?且,你是男子,如何能够保证不被人识破?” 闻言,萧予绫先是一愣,随即想通。是了,太后太过精灵,怕是身边都是她的人,成帝不知道她是女子之事也不奇怪。 如此正好,既然成帝不知道她是女子,依然把她当做少年看,那对她的怀疑便会少几分。 她沉住气,回道:“如此一来,陛下可以堵住天下文人贤士的嘴,他们从此后不会再为了何太傅的事情而劳烦陛下。同时,也可以为小人找到刺杀定安郡王的机会!” “刺杀郡王的机会?”成帝不解的问。 “陛下既然找回了何语,自然也要完成先帝的遗愿,让何语与郡王成婚。既然郡王是小人的未婚夫婿,那小人岂能不敬郡王一杯?借此机会,小人自然可以将郡王杀死!” 说着,她看向成帝,又接着道:“郡王被小人倒的毒酒毒死,小人自然也不会苟活。死前,小人会说当年父亲与右丞相勾结之事,其实是受到了郡王的胁迫。小人流浪多年,十分恨他,欲和他同归于尽!到时,即便有人怀疑,毒药不是下在郡王的酒中而是下在小人的酒中,与陛下自然无关。且,小人与郡王皆死,死无对证,陛下还有何惧?” 听到这里,成帝呵呵呵笑了起来,笑完,又不放心的问:“你、你当真能如此?你不会到时候贪生怕死不敢自杀,也不敢将此话说出吧?” “小人既然决心杀了郡王,又如何会贪生怕死?只是,希望陛下答应小人一事。此事,说来有些不易……” “你说说看!” “小人希望,陛下能够让小人和郡王同穴而葬!” 成帝愣住,万万想不到她会有如此的要求。合葬,自古以来,都只能是丈夫和妻子合葬。暂且不说别的,就说周天行的身份,死后也该入皇家的陵园才是。她一个小人物,哪里有此资格? 但,就是因为她提了这么一个有些异想天开的要求,反倒令成帝放下心来。她这是有了执念,有了深深的爱意和恨意。这样的人,倒是可靠! 成帝颔首,道:“你起来吧,你的要求朕自然会答应!” 萧予绫眼中有泪光,好似成帝是她的大恩人,看了他一眼,并不起身,而是对着他又是深深一拜,道:“谢陛下成全,小人定然不辱使命!” 还不等萧予绫起身,成帝已经兴奋的说道:“来人呀,立即传召京中百官和大小诸侯进宫见驾!朕,今日要大摆筵席,宣布一个天大的喜讯!对了,连带他们的妻儿一起带上,就说此乃私宴,勿须拘束。” 萧予绫一愣,这个成帝真是一个急性子。想来,周天行真是他的心腹大患,令他整日不安。如今听到她能帮他杀了周天行,他便开始迫不及待起来。 她松了一口气,她这个脱身的方法,不过赌的就是他想杀周天行的心,自然是越快实施越好。时日拖久了,待他想清楚其中的破绽,怕是她脱身不成,反倒掉了脑袋。 转而,她又开始庆幸,幸亏他只是个荒淫无道的昏君,不是机灵的太后。否则,她还真难想到脱身的机会。 …… 成帝传旨设宴,令百官和诸侯一头雾水,又听说是有天大的喜讯,令众人更加不解。 宴席设在广场之上,未天黑,宴席已开。高高的台阶上面摆放着金黄宝座,成帝端坐在上。 他的两旁台阶之下,坐着大小的王爷,还有诸侯,接着下去就是按照官位就坐的朝臣。 他看向面带疑惑的众人,道:“今日,朕摆此宴席,乃是有一个喜讯告知众卿!”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出声问:“陛下,是何喜讯?” 成帝一笑,道:“前些日子,朕看到几位官员和贤人联名上书的奏折,折子上面历述了太傅何明生前的功绩,及太傅图谋不轨一案中的种种纰漏。朕,有心为太傅平反,还何家一个清白,给天下贤人一个交代!然……” 说着,成帝一顿,俯视群臣,将众人面上表情看在心中,又道:“……早先主审太傅一案的官员已经不在人世,此案,实难再重审!但,朕感念先帝仁怀天下之风,今特效仿先帝一次,再次特赦何太傅一家上下之罪!” 他此言一出,众人噤若寒蝉。 片刻后,下面的官员三三两两起身叩头,不大一会,在场中便已经跪了二十多个官员。他们,要么是何太傅的旧友,要么是他的门生。 如今,听到何太傅无罪的赦免,众人皆是激动不及,齐齐道:“陛下仁德,臣等感激不尽!” 见状,成帝笑,说:“众卿不必如此,快快平身。” 等大家起身坐回原处,他又道:“朕,早就有此打算,等到今日才赦免其罪。皆因何家现下满门皆无,每每思及此朕皆感伤怀,便命人四处寻找太傅的遗孤。皇天不负有心人,终是让朕找到了!” 闻言,场中传来哐当一声。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周天行一不小心弄到了他面前的杯盏。 发现众人的注视,他很想镇定,可他面上的喜悦却无法掩盖。 他这笑,众人皆以为是因为找到了何语,可唯有他知道,他的喜悦因何而来。 他藏不住这喜悦,索性也不掩盖,笑道:“皇兄,莫非你已经找到贵女何语了?” 成帝颔首,道:“正是,正是,说起来,她还是父皇指给你的妃子,此番,朕总算完成了父皇的遗愿!” 周天行感恩,立即起身出席,道:“谢皇兄成全!” “免礼,皇弟免礼。” 周天行又施了一礼,缓缓走回原位。 此时,有场下端坐的大臣说道:“陛下,既然找到了阿语小姐,可否请出与臣等一见?” 成帝颔首,道:“来人呀,宣何太傅之女!” 话落,他旁边的太监大声唱道:“宣何太傅之女!” 早已经等候在一旁的萧予绫忙走到了场中,对着台阶上的成帝施施然一拜。 成帝道:“贵女不必多礼!”说完,又道:“来人,速速引贵女入席!” 于是,她跟着一个婢女,走到一处早已为她设好的席位后坐下。位置,刚好在周天行的下首。 她偷眼打量周天行,发现才两天不见,他便憔悴不少,眼窝深陷、眼圈乌黑、双颊上的肉都少了些。 她不由诧异,他这副模样,倒像是受了重大的刺激。可,近来没有听到发生什么大事呀,何以将他折磨成这样? 这时,周天行扭头,刚好对上了她的目光,先是一愣,而后若无其事的将目光放到它处。 萧予绫也扭头,看向场中坐着的大臣。 此时的她,特意洗了脸,换了女装,希翼能让一干何太傅的旧友和门生一眼能够认出她就是何语。 可惜,她脸上的红疹实在很严重,即便她洗了脸,看上去还是十分可怕,只能依稀见到她的五官和轮廓。 如此一来,场中的众人见到她的面目,有说像的,也有说不像的,也有说不能确定的。 甚至,还有人委婉的对成帝说道:“陛下,臣斗胆一问,陛下是凭借什么认定此人便是阿语小姐的?” “这还需要什么凭借?就凭她这相貌,难道众人还认不出吗?”成帝不悦的说道。 闻言,众人开始议论纷纷。 “我曾见过何语,确实很像。” “我看不见得,她脸上红疹遍布,和阿语小姐相去甚远。” “我未曾见过阿语小姐,但觉得她那双眼睛与老师极像,应该就是老师的遗孤吧?” “人有相似,若单凭相貌而论,会不会太过牵强?” …… 一阵喧哗之后,一个身穿长袍,头戴凤簪的女子起身,道:“陛下,何孟氏曾与臣妾交好,她诞下阿语时,臣妾也曾在场。臣妾记得阿语的左脚有颗红痣!还请陛下准许臣妾验查此女的脚底。” 闻言,成帝双眼圆睁,低喝道:“她乃是何太傅的遗孤,如何能让他人随便验查双足?” 那妇人却不以为意,又道:“陛下,臣妾乃是妇人,看看晚辈的脚底又有何妨?” 成帝还欲再说,萧予绫却忽然笑了起来,道:“还请夫人验查!”说完,她一顿,又道:“我虽然落难三年,可家父所教不敢忘。请夫人带上几位婢女上前,为我遮足!” 闻言,成帝看向她,只见她给他使了一个安心的眼神,他只当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便对说话的妇人颔首。 妇人领命,施施然起身上前。 几个婢女将何语团团围住,并将长裙高高提起围成一个屏障,借以遮挡他人的视线,其中一个婢女蹲在她的左侧,为她脱了鞋袜。 她顺势抬起脚,让人看清她的左脚底。 见到她脚底殷红的痣,妇人激动得大喊:“真的是阿语,真的是阿语,真的是阿语……” 待她穿好鞋袜,妇人和婢女散去之后,场中的官员已经有人潸然泪下。 萧予绫将此情景看在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她此计,不过是赌成帝会顾及威严而不敢追求她欺骗之事。如今,有官员因为寻到她而落泪,让她深刻体会到何太傅当年的威望,也同样感受到了安全。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上坐的成帝开口说道:“阿语,坐在你上位的乃是朕的皇弟,你未来的夫婿!” 闻言,萧予绫一笑,对成帝说道:“语现下家中无人,还请陛下准许语即日起跟随郡王吧!” 成帝一愣,她怎么会有此请求? 但想到不管答应不答应,她和周天行一会都得死,便又是颔首,且好似不放心般,对周天行说道:“皇弟,今日朕便把太傅的遗孤交托给你了,望你好生待她!” “皇兄放心,臣弟必不会辜负父皇及皇兄的美意!” 成帝满意,又转而对萧予绫说道:“阿语,快给郡王敬一杯,以后,你们便是一家人了!” 萧予绫笑着应下,转而对周天行说道:“郡王,今日能得见君面,令语喜不自胜,语敬郡王一杯,聊表语的心意。” 说着,她提起她面前的酒壶,起身,走到周天行的桌前。 本来,两桌相隔只有五步距离,期间并未有什么杂物绊脚。可偏偏,她一下踩到了她的裙摆,咚的一声摔倒在地,那酒壶也顺势砸在了地上。 成帝一下站了起来,喊道:“酒……” 萧予绫慌忙爬起来,对着成帝叩拜道:“陛下恕罪,语多年逃难,不惯长裙,所以一时不慎,踩到了裙摆,坏了……望陛下恕罪!” 成帝面色时而白时而青,发现众人正看着他,他唯有将所有的愤怒咽下去,道:“起身,恕你无罪!” 萧予绫仓皇起身,退了回去。 此时,成帝的面色已经是黑如玄铁,只是,他看着场下的众位官员,看向一旁的诸侯,只得把心中的话憋住。无论萧予绫刚才是失手打破了酒壶,还是真的有意为之,众目睽睽之下,也容不得他对何太傅的遗孤发难! 第百十七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十七) 整个宴席,成帝除了开始时龙心大悦,后来脸上便是遍布阴霾,让下坐的诸侯和朝臣不由惴惴。好不容易熬到散席时,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萧予绫在成帝转身时,忽然出声唤住了他,道:“陛下请留步。” 成帝面上的忍耐似是到了极限,咬牙切齿的问道:“你还有何事?” 她上前,一拜,道:“谢陛大恩!” 说完,她起身,压低声音道:“请陛下息怒,方才小人一时不慎坏了大事。但,小人回到郡王身边,定然会伺机下手,不负陛下美意!” 闻言,成帝面色稍微缓和,又问:“他为何不否认你是何语?” “这个……许是有达官贵人索要小人,毕竟当初他利用小人讨好了不少人。”说着,她一顿,一字一句的说:“陛下,他为何不揭穿小人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小人要抓住这次机会!还望陛下不要忘记自己的承诺,来日,将小人与他合葬一处!” 成帝沉吟片刻,颔首,道:“朕再信你一次,若是你杀不了他,一月后,朕必然取你性命!” 闻言,萧予绫方才真正的放下心来,成帝人笨,却很歹毒。若是他一径的憎恨她没有依计而行,必然会寻机对付她。 只要,他现下相信她,她能够安然跟周天行离京,以后的事情,便再无所谓了。 她跟着周天行走出了宫殿,坐上马车,车轱辘缓缓转动起来,皇宫渐渐远离她,她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坐在她旁边的周天行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默默无语。 扭头,对上他深邃的眸光,萧予绫觉得有些好笑,暗道,是不是皇家的人皆虚伪?明明是他命人将她送进皇宫的,为何他现下又对着她流露出心疼和深情的眼神呢? 她猜不透他,索性不猜,将头扭到了一边。 他见她不理她,长叹了一声,双手一伸,将她搂在怀里,道:“阿绫,你能平安回来真好。” 她依旧没有扭头看他,他感觉得出来,此刻她虽然在他身边,心却离得很远。从前,只要他抱她,她便会亲亲他,至少会伸手摸摸他的脸颊。 可现下,她好像没有感到他的拥抱,无动于衷的看着窗外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有点难受,幽幽道:“阿绫,那日我收了请帖到于府拜访,回来后发现……” 他话未说完,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侍卫在外面说道:“王爷,于家阿然小姐求见。” 周天行眼神一闪,连忙看向怀里的萧予绫,见她神色如常,依旧漠不关心的看着窗外。他犹豫片刻,方才说道:“请小姐稍后,本王这就出去……” 车外,响起女子吴侬软语的声音,道:“王爷,然已来,请王爷允许然进到车舆中一叙!” 周天行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再看向萧予绫,见她虽然看着窗外,可嘴角却挂了一抹嘲讽的笑意。他呼吸一滞,答:“阿然小姐,现下天色已晚,有何事明日再谈吧。” 话落,马车车帘被掀开,一个身穿华服的女子钻了进来。 她先是朝着周天行微微颔首,好似没有听到他刚才的话,娇嗔道:“王爷,不是说过唤我阿然吗?为何现下又开始见外?” 说完这一句,她方才嘻嘻一笑,又道:“刚才陛下为王爷找回阿语妹妹,我一时心喜,就想来与阿语妹妹见见面。” 而后转向脸上全是红疹的萧予绫,神色丝毫不变,笑靥如花的说:“阿语妹妹安好,我是于家的女儿,名唤然。今日在宫宴中听闻妹妹回来的消息,心下十分高兴,忍不住,便跑来见妹妹了。还请妹妹不要怪罪我不讲礼数。” 萧予绫冷笑,眼前的于然,笑得十分友善,只怕心里未必这么想。随即,她又有些自嘲,事到如今了,他身边的女人到底怎么样,实在与她无关。 短短两天两夜的心灵折磨,折了她的坚定,磨了她的棱角,令她实在不能再抖擞精神又如同以前一般,像一团不知疲倦、永不熄灭的火焰靠近他,试图去捂热他冰冷的心。 她恹恹的斜睨于然,说:“多谢于然小姐关心!” 于然好似完全没有看到她不耐的神色,怪道:“妹妹为何唤我于然小姐?以后你我都是一家人,如此称呼未免太过生分,还是叫我一声姐姐吧!” 萧予绫知道,比起于然的大方得体来,她就是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可,她刚刚从鬼门关走出来,身上的力气早已消失殆尽,不管是任何人,她现下都没有心思去应对,更何况还是周天行身边的莺莺燕燕。 索性,她直接道:“我累了。” 说完,她便闭上了眼睛。 于然不可思议的看向她,又看向旁边的周天行,语带哭音的问:“王爷,可是然有什么地方不对,惹恼了妹妹吗?” “阿然不必如此,她只是累了而已。” 闻言,于然单纯的一笑,道:“如此,那我改日再来看望妹妹吧!” 说着,她起身告辞。 车厢里的萧予绫,直到下车也没有再和周天行说过一句话,她这番模样,令周天行极为怅然。 现下,周天行奉奉召进了城,住的便是在京城中的定安郡王府。 萧予绫下了马,根本没有看这个王府的模样,而是径直对周天行说道:“王爷,我累了,可否现下命人带我去睡房休息?” 周天行一双黑亮的眼睛满含无奈的看着她,张了张嘴,最后只是说:“随我来吧,我带你去。” 萧予绫颔首,跟在他后面。 走了大约半刻钟,进到一处院落,周天行领着她走到一栋面朝正南方向、飞宇翘檐的房屋前,道:“这两日你便住在这里,明日我上朝参拜,后日便可离开此地。” 萧予绫发现房屋的方向是朝着正南面。她一笑,知道古代的房屋因为南面为尊,北面为臣,整个院落,大概只有面前的房屋是朝着正南。其他都是斜向南。这,该是周天行的主屋。 她颔首,径直走进了房门,周天行正欲提脚跨步,她却将门往外一关,道:“王爷,今日我累了,想要歇下。” 周天行有点瞠目结舌的望着她,还欲再说话。 她已经将门一关,道:“我身染恶疾,遍布红疹,怕将病气过给了,王爷回房休息吧。” 周天行伸手指了指自己的房间,嘴巴也跟着动了动,而后无奈的将手放下,眼睁睁的看着萧予绫将门关上。 他转身,发现守在廊上的两个侍卫有些忍俊不禁的看着他,他眉头一蹙,冷眼一扫,两人方才赶紧低头。 萧予绫知道这里是周天行的主卧,她该多多谦让才是,但,当缘分到了尽头,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再也不去顾及他的感受。 她走到床前,把自己重重的甩了上去,脑袋才刚刚沾上枕头,睡意就已经来袭。 她实在是太累了,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还有心理的疲惫,这一睡,就睡得昏天暗地,毫无知觉。 半夜时,她依稀觉得有人解开了她的衣服,用温热的毛巾在她身上擦拭。从她的脸,到她的脚趾头,都被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 她咕噜一声,觉得这个梦挺不错,梦中的她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爷,有人为她将身上黏糊糊的汗水及桃子的毛给擦掉。 接着,她好像闻到了淡淡的药草味,这个味道她有些不习惯,厌恶的用手打了一下。她的手,立即被一双大手紧紧握住。 随即,有人在她耳边呢喃:“阿绫莫动,这药草可以消除你身上的红疹,多擦几次就不难受了。” 好像为了证实那个人的话,被药草擦过的肌肤处立即传来一阵舒服的清凉。她没有再乱动,嘤咛一声,侧了侧身体,接着睡。 她睡醒时,已经日上三竿,开始时思绪有些涣散,待想到昨夜的那个梦,她立即低头查看自己的衣服。 身上的衣服,除了因为她睡觉不老实而翻身弄皱外,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她嘀咕,看样子真是睡得太实,居然不能分清楚梦境和现实。 再伸手摸摸脸颊,上面依然有痕迹清晰的红疹,好像也没有什么药草的味道。 她下了床,双手推开门,立时有下人将洗漱的东西呈上。待她用完膳,还未见到周天行,随即才想起来他说过的话,今早他进宫朝拜,大概现下未回来。 她看向外面暖和和的阳光,如同慵懒的猫伸手撑了个懒腰,而后走出了院落,慢腾腾的在王府中游逛着消食。 七转八转,竟然迷了路! 她看着眼前的林园回廊,不由叹口气。她的方向感一向都不错,可这里就像是一个迷宫,而且四周的回廊都差不多模样,楼阁也没有什么区别,她如同无头的苍蝇,只能在里面乱转悠。 最后,她索性不走了,站在原地等候下人经过。她茫然的等待半天,不见一个下人经过,只得又放弃守株待兔的想法,胡乱选择一条路。 眼看着终于绕出了林园,她举目一看,前方有三四个大汉,看穿着应该是王府的侍卫,她欢喜无比,正欲上前问路。 忽然,她的脚顿住,小心的退到一旁的常青树后面。 这几个大汉中,有两个长得十分壮硕,一看就是孔武有力之人,尤其是脸上的横肉,让人见后而不忘。 是的,不忘! 萧予绫躲在松树后面直打寒颤,这两个人,她见过,到死都认得。当初,她和王虎到湖边游玩被七八个大汉追杀,其中,就有这两个人。 她心中忐忑,第一反应就是这些亡命之徒装成侍卫混进了王府里。她想着,当初他们对她下手,大概不是真的要害她,而是为了威胁周天行。 思及此,她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通知周天行,一定要让他早做防备。 这一刻,她满心满脑都是不能让周天行受害,全然没有昨日见到周天行的漠然。好像,保护周天行已经成了她的本能。 她屏住气,待到那几个大汉走远了,她方才往相反的方向跑开。她简直就是热锅上面的蚂蚁团团乱转,转了大概一刻多钟,终于遇见一个下人,上前一问,她方才知道自己走了相反的方向。 忙调头往周天行居住的地方跑去,算算时间,周天行此刻朝拜已经回来了,若是她稍稍耽误一点,很可能让那几个大汉有了可趁之机。 待她气喘吁吁的跑回去,正要冲进院中,忽见有几个人走了出来,就是刚才遇见的几个大汉,她心一颤,慌忙避到一旁。 她的眼睛,小心的看向院内,发现院中侍卫如常,不由有些奇怪。院中进了陌生人,侍卫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很快,几个大汉便从她的旁边经过。 其中一人担忧的说道:“此番我等特意前来保护王爷,王爷却把我们遣走,这……是何道理?” “是呀,京城多危险,王爷这般做未免太过儿戏。” “可不是,难道就为了一个小公子,我等以后都不能再护卫王爷,都要藏头露尾不成?” …… 第百十八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十八) 几个大汉已经走远,萧予绫双眼空洞的站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几个大汉,竟然不是刺客!那几个大汉,原来是周天行的属下! 思及此,她不禁悲从中来! 刚才,她还在担心这些人要刺杀周天行,为此跑得满头大汗,转眼间,这些人就成了他的属下。 她原以为那个为了保护她,而不顾性命,为她挡箭的男人,转眼间,就成了指使属下追杀她,从而让她落入他编织的情网中的主谋。 不过转眼间,只是转眼间,竟然是物是人非! 她呆呆的站着,一下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心态面对他,面对这个生存的环境。 秋日里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让她通体的寒冷,那个她一度想要相守一生的人,竟然设计她。她对他的爱情,是他设计而来。 那么,他对她的爱情呢?或者说,他对她有爱情吗? 她一向自信,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的茫然,茫然得分辨不出周围人的脸嘴。 她就那样傻傻的站着,好像一个不会痛不会叫的稻草人,可事实上,她不是稻草人,这一刻,她心痛如刀绞。 隐隐约约间,她听到了滴答滴答的声音,这,是她的心在滴血! 过了很久很久,有人拍了她的肩膀,她木木扭头,看见周天行略带担心的样子。 周天行好似有些不快,低吼:“你跑哪里去了,为何不带一个下人?也不知道交代一声,怎的如此任性?” 她有些呆傻的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一般。 见她这个样子,周天行呼吸一滞,将训斥她的话咽下,握紧了她的手,道:“阿绫,你怎么了?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吓到了?她的神智还是有些涣散,呆呆的想,她是应该被吓到了,被他藏得深不见底的心思给吓到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爱人的欺骗和做戏更加可怕吗? 她的眼睛,明明在看他,可为何那般空空?周天行有些害怕,总觉得这样的她已经不是她,忙又道:“阿绫到底发生何事?你跟我说,我自然会为你……” 她不等他说完,便已经幽幽问:“你心里有我吗?” 周天行愣住,不知道她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他下意识的看向周围,跟在他身后的随从接收到他的视线,很自觉的退到一旁。 见状,他方才看向萧予绫,一笑,道:“阿绫竟然不知我心中是否有你吗?你一向聪慧,怎么会不知?” 她摇头,答:“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再聪慧的人,可以看破世事,却也未必能够看破人心!” 他没有再说话,一双黑亮的眼睛直直盯着她的脸看,半响才问:“你是因为进宫的事情而责怪我吗?” 问完,他也不等她回答,便轻轻执起了她的双手,用大拇指揉了揉她尚长着红疹的手,道:“我确实曾经动过这个心思……送你入宫,让你做我的眼线。可,才这样想,我就不好受……那日,是因为收到于尚书的请帖,没有圣旨我不能私自进京,故而怕人多口杂,所以趁着尚未天黑我便离开别院进了城。当时,见你睡得熟,便不忍心叫醒你。我交代了刑风保护好你,他一向忠厚,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道,他竟敢背着我伙同秀荷一起将你私自送进了宫里。” 若是这番话在昨夜就听到,萧予绫起码会相信大半。可是,现在,她已经知道从开始他就在骗她,如何能轻易的相信他? 见她听了自己的话却无动于衷,周天行着急,问:“你不相信我?” 他说的虽然是问句,却用的是肯定的语气。想到她的不信任,他感觉十分无力,又道:“你说,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 要怎么样才能相信他? 萧予绫也有些迷惑,这个男人,还值得她去相信吗?可,若是真的呢?若是他说的是真话,他确实愿意为了她而罔顾成帝的意思呢? 如果是那样,她是不是应该再试一次? 她得好好想,好好想。 她不说,周天行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若无其事的说道:“该用晚膳了,我们去用晚膳吧。” 她颔首,任由他牵着她的手,步入前厅。 看到来来往往的下人,还有桌上考究的碗碟、陈列的金器,她不由诧异,问道:“今日是有贵客要来吗?” “于家的女儿今早递了拜帖,想拜访你。我已经答应。” 闻言,她冷冷一笑,道:“王爷,我不舒服,先行告退。” 周天行悄悄打量她的神色,面上十分无奈的说:“阿绫,纵使你有千般傲气,可你终究是个妇人,终究要学会妇德,将来要相夫教子。我可以宠你、疼你,可如何能够为了你不顾祖宗的规矩,不顾他人的非议?你……” 她眼神忽然锐利起来,问:“这么说,你当真打算娶于然为妃?” 周天行面对她小兽一般愤怒而激动的眼神,语重心长的道:“阿绫,于然的父亲手握重兵,且于家是百年望族,于我大大有利。现下,我只能娶她为妻,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意思,也是所有追随我多年的下属的意思。你暂且委屈一下,待到来日有了机会,我一定让你做我的妻子。” 他的意思她懂,娶于然不是他周天行和于然的事情,而是所有与于家有瓜葛的士族以及整个咸阳城的事情。 无论怎么样,他都要娶。如今,能许诺将来让她做正妻已经是难能可贵。 她暗想,他这样说,是不是代表真的在乎她,所以才许下这样的承诺? 可,她是个寻常的女人,也是个贪心的女人!比起荣华富贵,她更想要的是一个可以相携一生的丈夫;比起举案齐眉,她更想要的是一个一心一意对她的丈夫! 她无力再与他说什么,只是低声说:“我十分不舒服,不想吃东西,想出去散散心,你好好招待你未来的妻妾吧!” 说着,她要走,周天行有些生气,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道:“不舒服?我看你是心胸狭窄!我已经对你好言相劝了,你为何还……” 他的话没有说完,几个下人端了一些鱼汤进来,腥味进到她的鼻子中,令她的恶心感迅速冒了出来,不及她推开他,她已经‘哇’的一下吐在了他的身上。 吐完了,她还止不住的干呕,连连后退几步。 周天行怔住,原来她真的不舒服。 他欲上前,却被她喝住,道:“王爷,请回去更衣,于家的小姐快要来了!” 他犹豫,问:“那你……” “我想出去转转,请王爷留下好好招待于家的贵女!” 话毕,她没有再理睬他,急急走开。 出了王府,她心里一阵害怕,她的月事,已经迟了半个月。原以为,是因为连日赶路,在马车里颠簸累着了。可现下看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大概因为她跑得突然,后面并没有王府的侍卫跟着,她心道这是一个好机会,忙窜入人群中,开始寻找医馆。 定安郡王府所处位置较为偏僻,加之这个时代从医者的地位并不高,她走了整整一条街,也没有看到医馆。 此时,她的恶心已经止住,但有些头晕眼花。她强打起精神,沿路打探医馆,不知不觉间夕阳慢慢下沉。 掌灯时分,终于让她找到一家医馆,此时她已经离王府很远。 她四下看看,如同做贼一般,神情警惕,待确定周围没有熟人,她才忙不迭的走了进去。 再出来时,她的脸色极为苍白,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就连路边停了一架马车盯着她,她也不曾在意。 于然坐在轺车之上,透过轻薄的帐纱看着她,半响笑了起来,唤道:“阿语妹妹!” 她这才顺声望去,见到于然和齐霞,脸色不由更加难看,却还是勉强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举步欲走。 “阿语妹妹请慢行,我有几句体己的话想对阿语妹妹说说。”于然说着,已经从马车上面走了下来。 萧予绫无奈,只得驻足。 于然款款走向萧予绫,闲话家常的说道:“妹妹,刚才我们去王府拜访,可惜妹妹不在,不能和妹妹交谈。我一路行来,心中十分失落,不想在这里遇见了妹妹,我们当真是有缘呢!” 说着,于然莞尔笑,又道:“妹妹有所不知,我还未见到妹妹之前便听到别人说起妹妹的种种事情,妹妹一个妇人,竟然能够有此作为,真正是女中丈夫,令我十分佩服,对妹妹更是神交已久!此番,能够在回府的路上见到妹妹,我这心里呀真正是喜不自胜!” 萧予绫看着眼前的笑靥,只觉得自己脑袋嗡嗡作响,根本没有注意对方说了什么,唯一注意到的便是对方的嘴巴一张一合而已。 话毕,于然见萧予绫无甚反应,于然微微有些尴尬,随即又笑了出来,道:“妹妹不理睬我,是不是因为阿霞曾经冒犯过妹妹,所以迁怒于我这个表姐?妹妹大量,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你是何家的嫡女,她不过是齐家的庶出,和她计较实在是自折身份……” 萧予绫脑袋还是嗡嗡响,于然的话进了她的左耳,却从右耳出来。 于然还在继续念道:“她和她的兄长当日都不知道妹妹的身份,只当妹妹是寒门子弟,不值得交往,所以行事偏颇了些。如今,她的兄长因为保护郡王而死,你们也该化干戈为玉帛才是!” 于然自顾自的说着,又招手叫了齐霞上前,道:“阿霞快些过来给阿语妹妹陪个不是,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 齐霞的面上似有不愿,可却因为接收到于然凶狠的目光,她吓得一抖,忙不迭的一拜,道:“阿语小姐见谅,莫与阿霞一般见识。” 萧予绫眼神有些涣散,眼前两人的脸不断来回在她面前转,转得她头晕目眩。 她急急的用手扶在了身旁的墙上,待到眼前的灰暗过去,她方才回过神,对于然和齐霞点点头,算是应了齐霞的道歉,便道:“我出府很久,想来王爷该担心了,先行告退。” 于然却不让开,依旧笑得亲切,道:“阿语妹妹,不如上车由我送你回去吧,现下天色已晚,你一个弱女子在街头巷尾穿行,怕是不太稳妥。” 萧予绫拒绝,她本能的排斥于然,她不相信于然面对未来夫婿宠爱的女子却心无芥蒂。即便,于然真的是贤良淑德的长孙皇后,她也不想做她的‘贵妃妹妹’! 于然丝毫不在乎她的拒绝,也丝毫不在乎她脸上可怕的红疹,自顾自的挽住了她的手,说:“妹妹不要推辞,快快登车,就让我送妹妹一程。” 萧予绫想要挣脱她,却没有她的力气。 僵持之间,忽闻身后有人唤道:“小公子,请随我等回府。” 萧予绫回头望去,松了一口气,来人是周天行身边的侍卫,她见过。 于然见到了对方驾了马车而来,冷笑一下,放开了萧予绫。 萧予绫顾不得看于然的表情,忙不迭的向她颔首告别,而后坐进了王府的马车里。 齐霞站在于然身后,愤愤然的看着渐行渐远的王府马车,说:“阿然姐姐,我就说这个人高傲得很,你分明以后才是王府的女主人,可她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还有郡王,一向英明,可为了这个丑妇,当真是昏聩得很。刚才在宴席上,郡王分明是和你说话,可却竟然唤你做阿绫,这分明是……” “住口!”于然想到刚才周天行恍惚的唤她阿绫,恼羞成怒的大吼。 吼完后,闭了闭眼睛,方才平复了怒气,警告道:“你记住我说过的话,若是以后你再在王爷或者何语面前露出什么不满的神色,当心我禀明姑父,将你送给个七老八十的穷汉做妾!” 闻言,齐霞果然被吓住,当即垂了脑袋不敢说话。 不过片刻间,于然的神色已经入场,抬首顺着刚才萧予绫走过的地方看去,喃喃自语:“她刚才好像是从医馆出来的。” 齐霞不以为然的瘪瘪嘴,答:“阿然姐姐没有看到她满面的红疹吗?本来就生得普通,长了疹子便成了名副其实的丑妇,她定是怕在郡王那里失了宠,所以才求医来了。” 于然没有理睬齐霞,自顾自的说:“王府中有大夫……是什么样的事情令她避开郡王,独自到医馆呢?” 说到这里,于然扭头,对护在轺车旁的侍从说道:“你去医馆问问,她可是有什么要紧的。” 侍从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侍从从医馆回来,对着于然说出他打探到的情况。 听完侍从的话,于然的脸顿时青如玄铁,双眼瞳孔紧缩,拳头死死扣着,尖尖的指甲竟然将掌心的皮戳穿。 119 (加更求月票)故来相决绝(十九) 萧予绫坐在马车里,手一直放在小腹上,脑海中盘旋着大夫的话,‘恭喜夫人,贺喜夫人,看夫人的这个脉相,大概是个麟儿呀’。 孩子的到来,实在太过意外,简直就是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从来不是死脑筋,不觉得女人就该从一而终。她如果离开周天行,隔个一两年,或许就能找个不错的男人,过上甜美的日子。 但有了孩子,有了孩子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她就要肩负起身为母亲的责任,她也不能随便剥夺孩子享受父爱的权利。 她心乱如麻,不知不觉,马车已经行到了王府大门口。 马车刚停,在门口等候多时的周天行立即走了过来,他面带讨好的笑容,伸手递向她,道:“阿绫回来了?” 他绝口不提先前的不愉快,萧予绫也没有精神提及,将手递给了他,借力下了马车。 他牵住她的手,状似不经心的问:“方才你去了哪里?可是看杂耍去了?” 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低着头走路,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一声不吭。 他无奈,看向护送她回来的侍卫。侍卫会意,答道:“方才小人在城东找到小公子,小公子当时正与于家小姐交谈。” 闻言,周天行摆了摆手,让侍卫退下。 而后,看向她,带着几分试探的问:“你与于然怎么会在一起?都说了些什么?” 她依旧没有说话,继续神游天外,想着孩子的事情。 她这副模样,在周天行看来,彷佛跟在他身边的只是一句空壳。 他沉闷的心越加沉闷,道:“阿绫,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一问,她总算是有了反应,侧着脑袋望他,然后呆滞的摇了摇头。 周天行不是傻子,怎么会相信她无事?她这副模样,定是出了大事! 他前后一想,道:“可是于然跟你说了什么?” 于然?她的神智终于完全回来,讽刺一笑,反问:“王爷觉得于然应该跟我说什么?” 周天行怔住,她依旧唤他王爷,便是对她的心结还在。刚才,她的不睬不理,并不是不舒服,而是和他置气? 思及此,他问道:“阿绫,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相信我?” 又是老话重提!萧予绫一反刚才沉默无语的态度,甜甜一笑,道:“如果王爷不娶于然,我自然会相信王爷。” 周天行怔住,而后无奈的说:“除了这件事,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她面上露出了然的神情,好似早早就已经知道他会拒绝,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他,道:“王爷,既然你说送我进宫并不是你的意思,而是刑风和秀荷私下勾结,那敢问王爷,你将他二人如何处置了?” 她的话题转得真快,周天行开始摸不到她的心思,怀着忐忑的心情据实说道:“秀荷杖五十,刑风杖一百,现下他们都还养伤在床。” “杖责呀……”萧予绫笑了笑,以欢快的语气问道:“我在宫里差点丢掉的是命,王爷却只是打他们的板子,何其不公?” “那你的意思是……” “杀了他们!”萧予绫看向远方,喃喃道:“杀了他们,若是你杀了他们,我便相信你的话!” 周天行一震,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细细打量她,发现她说得很认真,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他脸色立即变得铁青,好似想发怒,最后却又强忍了下去,道:“他们二人,自幼便跟着我,多年的感情,纵使有错,也错不至死。我已经给了他们教训,你现下又已经平安归来,何必苦苦相逼?” 她听了,没有说话,又是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而后,径直垂着脑袋走路,走到住处,依旧是门一关,将周天行挡在了屋外。 她走到床沿上坐下,伸手按在小腹上,喃喃道:“你看,你这个父亲很靠不住。在他心里,权势重要,名誉重要,就连两个下人也比我重要!” 说完,她又有些伤心,哀怨道:“他当真以为我和他一般狠心吗?真的就会要了刑风的命吗?我不过是想试试他,看看我在他心中能排到第几,只是可惜呀,结果有点灰溜溜。他大概是将刑风当做他的兄弟吧?可,就是兄弟,难道他就不心疼我吗?刑风把我送进宫,难道他就不愤怒吗?就不想杀了他们为了解恨吗?” 到这里,她自嘲一笑,接着问:“还是说,其实就是你父亲他送我进宫,现下又后悔了,所以才让刑风为他将罪名背下?可是也不对呀,既然是他送我进宫,他又为何会后悔呢?” 她真是猜不透,实在猜不透,对于他,她越来越不了解。 又愣愣的坐了一会,她方才说:“可是,我若是这般就走了,等你长到以后会不会怪我呢?或者,我不要你,你应该可以去别的地方投胎,或许比跟着我好过吧?” ‘咚!咚!咚!’敲门声打破了此刻的静谧,萧予绫侧头,问:“何事?” “小公子,奴婢见公子今天没有吃什么东西,奴婢为你送些吃的,请小公子开门。” 萧予绫不想吃,可又觉得不能饿了肚子里面的孩子,这才慢慢起身,走过去将门打开。 门一开,首先走进来的人不是送菜的奴婢,而是面无表情的周天行。 她有些吃惊,却没有搭理他,自顾自的坐到桌子旁边,等着奴婢们上菜。菜上完,奴婢退下关上门,她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周天行默默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吃,间或为她夹菜,夹了几块她平时最爱吃的羊肉到她碗中,却被她厌恶的又给夹了出去。 见状,周天行一愣,以为她还在和他置气,竟然连他夹的菜都不愿意吃。 一时间,他有些别扭,实在是不习惯谄媚的去讨好一个面若冰霜的人。索性不再动作,坐在原位看着她吃。 她的食量并不如常,不过是半碗饭,便吃得有些作呕,放下碗筷后,她方才看向他,道:“王爷,我累了,你若无事就请离开吧。” 周天行一噎,良久沉默,而后道:“阿绫,刑风于我不仅是主仆,更是兄弟。皇家无亲情,尤其是我母后薨逝之后。可,刑风于我而言,比那个总想置我于死地的皇兄重要……刑风陪我多年,在我是太子时,他为我挡了无数的明枪暗箭。我出征,他更是与我并肩而战。如今,我成了一个闲王,他依旧如故陪伴我。” 说着,周天行斜睨萧予绫,发现她脸色未变,方才继续道:“还有秀荷,她是我母后亲自挑选的大丫鬟,算是我身边的老人。和她一起到我身边侍候的丫鬟,死的死,走的走。如今,只剩下她了,看见她,我便时常会想起母后。就好像,母后还在我身边一般。” 萧予绫听着他的话,手不自觉的又抚上了她的小腹,暗暗想,孩子如果出生后,若是有一天她不能陪伴他长大,大概也会精心挑选陪伴他的人吧? 可,她如何能够甘心?进宫,她几乎丢了命!若是,她傻一点,或者怯懦一点,她可能被曲英用残酷的手段折磨而死,也可能成为成帝的禁脔。 “碧流也是你的丫鬟,你当初杀她怎么就那么容易?”这话,她并不想说,因为太过刻薄。刻薄,从来不是她的性格。可,当她意识到时,她的话已经脱口而出。 她有点忐忑,小心望向他。 只见他如冠玉般的脸颊染上了伤感,眼神很无助,像是被人抛弃的小狗,一双黑亮的眼睛极为无辜。萧予绫想,长得好看的男人就是占便宜,即便是做了错事,只要流露出忧伤的神情,女人便无可救药的心疼和谅解。 她狠狠掐了自己的手掌,强迫自己心硬。莫忘了,这个男人最擅长做戏,他甚至可以拿他的生命做戏。 听到她尖声的质问,他垂了眼睑,不让她看到他的眼神,低声道:“碧流,只是一个丫鬟,一个想要攀附权贵的丫鬟。秀荷不一样,她和我的母后很相似。无论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和刑风一般,一直陪在我身边,即便是沙场上。” 也就是说,秀荷的存在,在他看来是他母后的延续?看着秀荷,便是他缅怀他母后的方式? 思及此,她坚硬的心又开始发软。 他太了解她了,当看到她眼底的氤氲雾气时,他忙抓住了她的手,道:“此番事出有因,他们二人觉得你的存在令我昏聩,所以才会如此放肆。我已经教导过他们,明日便让他们来向你赔礼可好?” 她对上他的一双黑亮眼睛,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点完头又有些后悔,为何轻易就原谅了他身边的人?大概,是因为对他还没有死心吧! 不给她多想的时间,他已经一把揽住了她,道:“阿绫,你真好!我的心思,只有你最懂。” 她苦笑,这样一句话,在以前看来或许是甜蜜,现在于她而言更像是讽刺。 她默默的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暗暗道,就当是为了你吧,为了你,我再原谅一次你的父亲,给他一个机会。或许,他是在乎母亲的,虽然他开始做戏,后来大概会假戏成真吧?母亲开始对他,不也在做戏吗? 第百二十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二十) 萧予绫尚在睡梦之中,感觉有人唤她起床,她十分不愿意的翻了翻身,继续睡。隐隐约约间,感到有人将她从床上抱了起来。 等她睁开眼睛时,她已经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面。开始,她有些怔怔,好一会才想到周天行早已说过,朝拜完后便立即离京。因为,成帝和万太后的狠毒,多呆在京城一日于他而言便多一分危险。 现下,马车里只有她一人,不知道周天行去了哪里。 她拿开盖在她身上的薄毯子,坐起身掀起马车的窗帘看向外面,发现周围是葱葱郁郁的林子,还有斗大的怪石,已然没有了人烟,应该出了京城。 她扭头,看向策马行于马车旁的侍卫,问道:“出京城了吗?” “禀阿语小姐……” “唤我小公子吧,大家都这样唤我,我也习惯了这样的称呼。” “是,阿语小姐。”侍卫微微一停,又道:“现下离京城已经有二十多里地。” 这就是说,他们已经平安离开。那个成帝,并没有对周天行刁难。 她放下心来,问:“王爷在哪里?” 听到她此问,侍卫有些犹豫,而后支支吾吾的道:“王爷、王爷现下在、在齐家的车队里。” 萧予绫诧异,周天行与齐家的人同行并无什么不妥,进京时他就时常到其他贵族的车队中奏乐谈天借以打发时间。只是,这样正常的事情,这个侍卫为何眼神闪烁,好似其中有鬼一般。难道,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让她知道的? 她沉吟片刻,又问:“可是齐家的人来请王爷过去的?” “这……” 她蹙眉,厉声道:“怎么支支吾吾?难道在你眼中我不能向你问话?” 侍卫被吓住,在王府上下看来,萧予绫是周天行面前的红人。而今,她摇身一变成了何太傅的遗孤,得了圣上的口谕回咸阳城与周天行完婚,这身份更加不能得罪。 侍卫连忙道:“小公子……” “怎么?不方便说?” “不,不是。我等出城之后,于家的家奴前来将王爷请到了齐家的车队中。” 于家的家奴?于家的家奴怎么会在车队中?难道是于然跟来了吗? 可,于然和周天行并未成亲,不过是两家有了口头婚约而已,于然如何能够跟着他离京呢?若是无聘无礼,于然跟着周天行走,在士族之家看来,无异于私奔,便只能做周天行的小妾而已。于然十分精明,万不至于如此呀? 她正在费解中,周天行已经策马到了马车前。 见到她,他一笑,利索的下马,而后钻进马车中,道:“你醒了?” 她颔首,状似不经意的问:“王爷刚才去了哪里?” “齐家的车队。” “王爷去那里做什么?” 周天行没有回答,盯着她看了一会,很肯定的问:“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她此番就像是被人碰了逆鳞一般,翦水明眸中的流光溢彩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警惕而又锐利的光芒。周天行心知定是侍卫已经跟她说过,遂不做遮掩,解释道:“她不是跟着我来的。我也是方才才知道她跟着车队出了京城。” “不是跟着你来的?她一个女儿家,你若不首肯,她如何有胆量远离父母?” “她的母亲是齐家的女儿,她自然是齐家的表小姐,跟着齐家到瑞命侯府省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况,她的外祖母尚在人世,代替母亲尽孝实在是无可厚非!” 萧予绫一愣,好个聪明的于然,找到了这样的借口。就算周天行有所顾忌,到了咸阳城,他是主,如何不好好招待她?如此,既能保住她的名声,又能抓住机会和周天行相处。 她一笑,感叹道:“你的女人,一个比一个聪明!” 本来,是句嘲讽的话,结果周天行却一本正经的颔首,道:“都很聪明,却惟独你最聪明!” 被夸奖,她应当娇羞不已才对。可惜,从他口中说出这番话,将她与他的一干女人比较的话,对她来说是嘲笑,是贬低。无论如何,在她看来绝不是夸奖! 她的脸冷了下来,轻抿嘴唇不再说话。 对上她冷清的目光,周天行颇为无辜,犹豫半响,道:“阿绫,你现下没有以前宽容了!” “以前……我很宽容吗?” 他颔首,陷入了回忆中,甚至还露出粲然的笑容,道:“以前,你和我母后一般,无论我做错了什么,总是原谅我,总是会将我放在第一位。” 萧予绫不以为然,以前她多傻,以为他是她的男人,只属于她、要陪他过一辈子的男人,自然对他好,对他宽容。 现下,两人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如何能对他宽容? 他说完,发现她的神色依旧清冷,笑容立即僵住。 “阿绫……”他试探性的唤她,待她闻声看向他,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半响,才没话找话说般,道:“我见你昨日呕吐,该不会是身体不适吧?” 她摇头,昨日的事情,今日才问,会不会有些晚了? 他懂了她的神色,伸手握她,刚要说话,却听到外面一声娇笑,道:“郡王,阿语妹妹可睡醒了?刚才我听说阿语妹妹今早还未用饭,便带了几样小菜过来,给阿语妹妹解解馋。” 此时,马车停了下来。周天行听到于然的声音,无可奈何的松开了萧予绫的手,掀开车帘,面无表情的说:“阿然有心,请快些上车。” 于然跨上了马车,而后回身将下人高高举起的小案端进了马车里,案上装着两三个小菜。 待她将案放在马车里,萧予绫俯首一看,瞳孔紧缩,手不自觉的死死握住。这几个菜,一个是油炸蟹腿,一个薏米粥,还有一个更绝——甲鱼汤。若是她吃下肚,只怕是她的催命符! 思及此,她粲然一笑,看向于然,道:“于然小姐真是有心,给我准备的这些东西全都是通血化瘀的好东西呢!听说,妇人多吃活血散瘀的东西会令肌肤细腻,气色红润呢!于然小姐有心了,今日的恩德我定然铭记在心。” 她说这话时明明笑靥如花,可那双眼眸却无比的冰冷,好似一柄利剑,直直射向于然的心头。 于然身体一颤,不敢再与她对视,俯首看向菜肴,柔和的说道:“妹妹快来吃吧,这些东西,都是我特意吩咐人做的。原本是打算午时热了做膳,但听到王爷说起妹妹身体不适,我便拿了过来。” 萧予绫依旧在笑,于然昨晚上怕是特意派人去医馆打听她的情况了!竟然给她准备这么多好东西,全都是活血散瘀的好东西! 她若是傻一点,可能真就吃进去了。但注定了于然要失望,她不是傻子,她前世时,喜欢看闲书,更喜欢聊一些美食话题,即便没有知识也有了常识。 活血散瘀的东西,对常人来说是好东西,对孕妇来说,却是要命的东西!尤其是于然准备的这几样,是孕妇的大忌,因为,它们会让肚子里面的宝宝,化为乌有! 她假意起身拜谢于然,好似对她送菜肴之举感激得失了方寸,手脚无措。一不小心,脑袋撞到了马车顶。于是她的身体自然失了平衡,柔柔向旁边倒去,幸亏手扶住了一旁的周天行,免去摔跤的厄运。 只是,毕竟是身体失了平衡,她的脚一时没有稳住,用力一踢,把于然的小案碰翻,菜肴随之掉在了软垫之上,也掉在了于然的罗裙之上。 不及于然和周天行说话,她便退到了一旁,以衣袖掩面,哭泣道:“于然小姐……是我该死,毁了小姐的一片心意,是我该死……呜呜呜……” 于然恼怒的俯首看向自己脏污的罗裙,粉色的裙子上面沾满了令人厌恶的油污!她强忍下怒意,道:“阿语妹妹莫要自责,不过是几个小菜而已。” 周天行若有所思的看向萧予绫,而后对着于然一笑,语气歉疚的说:“阿语近来身上长疹,手脚也多有不利索,你勿要往心中去。” 于然噗嗤一笑,答:“郡王言重了,我与阿语妹妹情同姐妹,如此小事,有何可计较的?” 周天行颔首,扭头对萧予绫道:“莫哭了,阿然并未怪罪于你。” 萧予绫不搭理他,肩膀依旧在抖动,好似哭得十分伤心,宽大的衣袖密密实实遮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到她伤心的抽噎声。 周天行似对她的哭泣无可奈何,对着于然无力的说道:“阿然的罗裙脏了,快些回去换一下吧,待阿语好些,本王自会让她去向你赔礼道歉。” 于然总觉得萧予绫是故意的,可转念一想,刚才的那些食物即便是医者也未必全然知道其功效,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柔弱的女子! 听到周天行这般说,于然善解人意的颔首,而后告辞。 她一走,萧予绫立即将衣袖拿开,冷哼一声,愤愤说:“我最讨厌马车!更讨厌坐着马车半路停下!” 她好几次的不愉快,皆是因为她和周天行一起乘马车,被所谓的贵女们半路拦住所致! 周天行不知道她的心思,见她这样,似乎很头痛,伸手揉了揉自己的侧额,没有注意她的马车之说,而是语重心长的道:“阿绫,你为何如此孩子气?于然原本是好心,你却故意将她准备的膳食踢翻,还污了她的罗裙。即便,你不喜欢,可也该知道些进退才是,何苦无端拂了她人的好意?” 萧予绫嘟起了嘴,委屈道:“她要害我!” “她要害你?你是说,这食物中有毒?” “算是吧!”全都是能造成流产的好东西,可不就是有毒! 闻言,周天行如临大敌,忙喝道:“停车!来人!” 马车应声停下,车外的侍卫恭敬的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立即去找一条狗来……” 萧予绫不等他说完已经打断他的话,说道:“不必了,这毒毒不死狗!” 周天行的眉头几乎蹙成了倒八字,疑惑的看向她,问:“毒不死狗?莫不是,这菜里根本没有毒吧?” 她冷笑,无所谓的说:“王爷以为怎样就怎样,我无话可说。” 周天行一时间很困惑,他了解她,她说毒不死狗,可能就是没有毒药。可她这般置气的话,确实是她受了委屈之后的反应。 他看向垫上已经不能使用的菜,对窗外的侍卫说道:“让个手脚麻利的奴婢进来把脏了的软垫换下来。”吩咐完,他对着侍卫使了一个眼色。 车外的侍卫先是一愣,而后会意过来,微微颔首。 奴婢进来收拾脏污时,萧予绫已经挪到没有被弄脏的一边,无力的将脑袋靠在车壁上。本来,她就很讨厌坐颠簸的马车,如今因为怀孕更难受,再加上刚才于然送菜肴之事,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倦之中。 而困倦的根源,就是他身旁的这个男人,没有他,她不用忍受舟车之苦;没有他,她不会有这个孩子;没有她,于然更不会挖空心思的害她。 最令她委屈的是,怀孕本来是件喜事,一件应该和爱人分享的喜事。却因为他的不可靠,未来的不确定,而令她无法开口。 她的手再次覆在了她的小腹上面,原本,她以为不在意的。昨夜知道孩子的存在,她就一直有个念头,如果孩子的父亲实在不可靠,她大可以不要这个孩子,然后潇洒离去。 但刚才,当她意识到于然要杀死她肚子里的孩子时,她又无比的愤怒,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去保护这个孩子。 她暗叹,孩子的父亲,她或许可以远离。可这个孩子,尚未成型,她已经无法割舍,已经产生保护他的本能。 121 (加更求月票)故来相决绝(二十一) 马车咯吱咯吱的前行,周天行看向靠在车壁上的萧予绫,觉得此刻的她好似十分无助,不由靠了过去,搂住她的肩膀,另一手轻轻按着她的脑袋,想让她的脑袋靠在他的身上。可惜,萧予绫像是一条犟牛,脖颈挺得僵直,就是不靠在他的身上。 周天行无奈,按在她头上的手撤了回去,但依旧搂着她,道:“阿绫,莫要再与我置气了。” 他这个口气,真没有半点皇家男子的威严,好似一个被妻子冷落已久的可怜丈夫,说完嘴巴竟然嘟了起来,侧头可怜兮兮的看向萧予绫。 萧予绫的手依旧放在她的小腹上,侧头看向他,对上他颇为无辜的黑色眸子,她心头的火好似被泼上了油一般,嘶嘶嘶的往上窜。 她受了那么多的惊吓,忍受了那么多的苦闷,她尚没有露出这样委屈而无辜的表情!他这个高高在上,只知道欺骗和算计的家伙倒比她还要委屈了? 她一把推向他,因为他毫无防备,竟然被她推翻。 他狼狈翻倒,本欲发火,转念间又忍了下去,自顾自的坐起身,继续可怜兮兮的看着她。 哪知道,她没有半点心软的迹象,杏眼圆睁的瞪着他,双眸中似有团团怒火,恨不得一口将他吞下肚的模样。 周天行有点悻悻然,在一个妇人面前扮可怜是他以前不齿之事,如今他做了,可做了以后竟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柔情。 沉吟片刻,他开口道:“阿绫,你为何如此气闷,是因为于然吗?她来此并不是我的主意,她给你送菜的事情我更无法知晓。你……” 萧予绫的火气依旧无法压抑,喝斥道:“闭嘴,你他妈的别再跟我提于然!” 周天行怔住,她这是第二次用这样的口气,用这个‘你他妈的’说他。她的话语,令他想起了那次她用铜砚砸断自己指头的事情。 他的视线,下意识的移到了她的右手上,被砸到的无名指和食指皆已经好了,唯独中指还用布包着,因为那里伤的不是皮肉而是骨头。 她中指上的布闯入他的眼睛中,他的脸好似被人狠狠的打了一耳光,令他即羞愧,又火辣辣的疼。 思绪如潮涌一般,令他无法控制,往日里的种种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使得他的羞愧越积越多。他和她之间,从来都是她在付出,他在索取!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惭形秽,也第一次无颜面对一个妇人。 他的双拳握紧,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他,对她好点,对面前的这个妇人好点,给她她想要的东西,好好疼爱她。 这样的心思,令他好似着了魔一般,一下掀开马车帘子,大声说道:“来人,来人!” 坐在车舆之中的萧予绫被他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策马跟随着马车的侍卫也被吓了一跳,众人都有些怔怔的看着他。 半响,才有一个侍卫策马到他的旁边,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去,去将于然请来,就说本王有要事与她商议!” “是!”侍卫领命而去。 周天行重又坐回萧予绫身边,道:“阿绫放心,以后我不会让人再威胁到你,也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他的举止和话语有点令萧予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问,又闭了嘴,依旧将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之上。 过了大约一刻钟,马车外面响起于然的声音,道:“郡王,然来了。” 周天行倏忽上前掀开帘子探头出去,对跟在于然旁边的齐霞直接无视,好似有些迫不及待的说:“阿然快进来,本王有话与你说!” 于然一怔,轻轻应了声是,待马车停下后,和齐霞双双进到萧予绫所乘的马车中。 在萧予绫的对面坐定,于然呵呵笑,道:“郡王,阿霞妹妹闲来无事,听说郡王召见我,遂跟着前来。望郡王勿要责怪!” 周天行摆了摆手,显然根本不在意齐霞是否出现,直接说道:“本王唤你来,是有事与你商议!” 于然再次愣住,不明白有什么样的事情能令周天行如此急迫,随即又笑了起来,道:“郡王请讲,只要然能力所及,无不从命!” 闻言,周天行执起了萧予绫的手,道:“阿……语,她陪本王同甘共苦,且,她的父亲便是本王的老师,为了本王而惨死。本王每每思及此总是寝食难安。今,她因为本王的缘故已无父兄,本王欲厚待于她……” 周天行说到这里不再继续,一双深邃的眼睛看向于然,一副等着于然接话的架势。 于然笑容依旧,只是她的身躯不自然的僵硬,道:“郡王所说极是,听闻阿语妹妹虽是妇人却也时常为郡王出谋划策,实在令然钦佩。王爷欲厚待妹妹也是无可厚非之事,只是……不知郡王作何打算?” “本王许诺了你父娶你为妃,可,先皇也许诺了阿语之父命本王娶她为妃。” 于然身躯为之一震,笑容无法保持下去,面色惨白,嘴唇颤抖的问:“郡王……的意思是……” “不如,便让你们同为平妻吧!”周天行说完,眼神锐利非常的看向于然,好似于然若是不答应,他便有后招对付她一般。 于然被他看得十分无措,在众贵女面前,他一直是儒雅之人,行事作风宛如谪仙,令贵女们仰慕非常。 这还是于然印象之中的第一次,他面对一个贵族小姐露出如此凶狠的目光,令于然戚戚然。 半响,她方才问道:“敢问郡王,若是同为平妻,以后谁人掌管王府后院,谁人的名字又该入皇室族谱之中?且,百年之后,谁人与郡王同墓?” “阿语与世无争,这王府后院便交予你掌管。”周天行说这话说得毫无犹豫,显然刚才他已经仔细思索过了。 闻言,于然的神色稍霁,又问:“那其他呢?” “谁人先诞下子嗣,名字便入皇室族谱之中。至于合葬之事,本王与阿语曾一起遭遇刺客,可谓九死一生,当时本王便许诺要与阿语生同裘、死同穴,阿然就勿要和她争了!” 于然身体开始瑟瑟发抖,合葬虽然于她而言很遥远。但,在这个世界,能与贵族男子合葬的,不仅身份须是正妻,还要得男子的喜欢才可。 历朝历代,皇家男子的正妻都可以入皇陵,但,能得丈夫许可合葬的妻子并不多。 于然如此问,不过是随口而已,她本来在乎的是前两样,因为前两样意味着权力和名分! 但,当她听到周天行的回答,听到周天行早早就有了打算要和萧予绫合葬时,她的嘴巴里全是苦涩,她的良好姿态不见。只是脸色惨白,宛如见了鬼一般看向周天行。 别说是于然,就连萧予绫也如同见了鬼一般看向周天行。 萧予绫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虽然占了何语的身份。但,她清楚得很,为了博得一个好名声,周天行于情于理也该善待何太傅的遗孤。可这善待,可以为侧妃,也可以为妾室。只要,他安置好她,便能令天下人对他赞颂。 至于定安郡王的正妻,那实实在在是应该有祖辈蒙荫、有父兄照拂,且声名远播的贵族女子担任。 而且,于家是名门望族,又出了于尚书这样一位高官,若是周天行稍微理智些,断然不能要求于然和她同为平妻。 萧予绫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感觉,她隐隐觉得喜悦,因为他这个不理智的决定,大概是真的对她有情。可,隐隐有些悲哀,即便他愿意给她最好的又怎么样? 毕竟,她永远也成不了唯一的! 她的要求不高,只要唯一!她的要求太高,在这个时代,唯一对于皇家贵族而言是一种奢望! 车舆之中是诡异的静谧,众人皆不开口。 许久,齐霞忽然愤愤说道:“郡王怎可如此对待我阿然姐姐?我阿然姐姐家是百年望族,她又是唯一的嫡女,且我姑父在京城中位极人臣。你怎可……” 周天行冷冷扫了齐霞一眼,齐霞立即吓得噤声。 而后,他看向于然,道:“阿然,本王不是无情无义之人,阿语陪我许久,我不能负她。若你今日答应,本王可以许诺,无论将来你二人谁的孩子继承本王的家业,你皆能做一辈子的王妃。” 于然一笑,她是个聪明人,知道男人如刚,女人如水,若是硬碰硬只能碰得自己遍体鳞伤! 她看向萧予绫,又恢复了往昔的神采,道:“阿语妹妹,以后你我同为王爷的平妻,姐姐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妹妹包涵。” 萧予绫面上并无众人想象的欢快,也没有搭理于然的话,而是说道:“于然小姐客气了,我不习惯别人做的菜肴,以后请于然小姐不必费心。” 于然的笑容僵住,周天行的面孔沉了下来。 她这样的态度依旧看似不识好歹的话,令车舆中的气氛再次冷凝下去。 齐霞瞪大了眼睛,喝道:“你这个妇人怎的如此不知好歹,竟敢……” 话到此,周天行蹙起了眉头,说:“二位贵女若是无事还请退下吧,本王累了,想要休息一下。” 齐霞正欲再说,却被于然一把拉住。 于然二人退下后,周天行一直盯着萧予绫的脸看,发现她的脸上真是毫无喜色,不禁有些沮丧,问道:“阿绫,如此你还不满意吗?” 闻言,萧予绫心里的悲伤冒了出来。他这样的做法,难道是以为她在乎那些虚名,在乎地位和身份吗? 可惜,她在乎的不是那些。即便她不做王妃也没有关系,她想要的是他的一颗心,还有他这个完完整整的人呀! 她悲哀,因为他不懂,他不懂她的心,也不懂她想要什么。 不懂,大概永远也不懂! 第百二十二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二十 萧予绫本就怕乘马车,如今更是呕吐难忍,在路上行了七、八日,整个人都憔悴不少,眼圈青黑不说,因为瘦削而使一双杏仁大眼宛如铜牛,大得有些吓人。 面对此状,周天行虽然着急却没有多想,入京之时她便十分害怕马车的颠簸且时常呕吐,如今的呕吐在他看来虽然严重了些,可依旧是因为马车颠簸所致。 他难得对她展现了温柔,不再去别家车队中奏乐谈论,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即便于然来找,他只要看到萧予绫神情不耐,便三两句话将于然劝回去。 在他处处牵就之下,两人一路走来相处倒也融洽。 眼看着一行人已经接近咸阳城,车队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未到日落时分,便在一处小镇上安顿下来。 一行人太多,当然不可能都住在小镇中,大部分的侍卫皆在镇头和镇尾安营。 用过晚饭,萧予绫随着周天行住进了一间驿站的上房。 房中备有热水,一进去,萧予绫便看到内间冒着氤氲雾气的浴桶,不由看向周天行。 周天行笑,道:“见你坐车辛苦、腿脚发肿,我便命人特意准备了这桶热水,快些更衣进去沐浴吧。” 萧予绫也不矜持,现下连孩子都有了,还有什么可矜持的? 她全然当周天行不在场,自顾自脱了衣服走进澡桶之中。想来是周天行的侍从早早做了安排,木桶虽然说不上华丽,却很大,能够容下至少两个人,令她可以舒舒服服的解解乏。 热水泡到她因为奔波儿浮肿的腿脚,舒服得她嘤咛出声,微微闭了眼。温热的感觉从她的肌肤窜到她的四肢百骸,让她苍白的脸色红润起来。 只是,她的舒服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没有多大一会,周天行便已经脱了衣服挤了进来,从后面环抱住她。 她一愣,竟然没有察觉到他的意图。而后,她镇定的由他抱着,希望他只是想沐浴而已。 可后来,他们二人紧紧相贴的肌肤越来越烫,尤其是他下腹处的物件慢慢硬了起来,很快便如同一个硬棒子,死死的抵着她的臀 瓣。 他环住她的双手更加用力,呢喃道:“阿绫,我想你了……” 萧予绫立马警觉起来,大夫说她因为休息不好且受到太多惊吓,所以腹中胎儿并不稳,加之她这些天都在马车中颠簸,她本就已经很担心,如何能够再和他行房事? 这个孩子虽然是意外,可她已经开始正视她,想要他! 她的心都要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的往前面挪了挪身体,企图远离他滚烫而僵硬的身体。 她刚离开他没有一个指节的长度,他的手立马如同蔓藤一般缠了上去,身体特紧跟着贴上去,声音沙哑且低沉的说:“阿绫,我好久没有了……” 萧予绫后悔,这些日子她和他同吃同住,一直相安无事,她以为他没有这个心思,她方才居然毫无顾虑的当着他面脱衣洗澡。 见她不动,他只当她默认,一只手从她的腰际划上了她的胸 脯,一把将她的温暖握住,用指头按了按,喟叹道:“阿绫,你近来憔悴不少,可这里反倒丰 腴了几分。” 她整个身体都僵住,拉住他的手,冷冷说道:“我累得很,不想。” 周天行却好似没有听到她拒绝的话语,慢慢用脸在她的脖颈和侧脸上摩梭,还低头去亲她的耳垂。 亲了一边耳垂,他又亲另一边耳垂,最后索性张嘴将它一下含到嘴里,喃喃说:“阿绫,你忘了你我与于然的约定了吗?若你不早她一步诞下子嗣,你的名字便不能被载入皇室的族谱……” 她的身体僵住,原来他存了这样的心思。她该感激他才对,他处处为她着想,为了让她早于然诞下子嗣如此的用心良苦。 只是,她的嘴巴发涩,她的心也生不出感激。她的孩子,不过是年长于然的孩子而已,并不会有什么特别。 以后,他还会有无数的女人,为他生下许多的孩子。他要是很能干,一生有三四十个孩子并不奇怪,历史上的宋徽宗可有子女八十! 他不知她的心思,还在接着道:“……我知道你心性极高,且又是个随性之人,许是不屑于和别的妇人相争。但于然家……” 不等他说完,她一下甩开了他的手,倏忽转身,本来是想冷着脸凶他。谁料,木桶虽然大,可毕竟只是木桶,她转身一不小心就贴着他的身体擦过。 柔和的身体大片的在他身上擦过,使得他的眼眸一暗,伸手将她抱到怀里,俯首便狠狠的吻上了她的唇。 她微微有些尴尬,实在是这样的情况下不容她拒绝。但为了孩子好,她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想着,她伸手去推他,却被他一下将双手反剪住。 到此时,她有些着急,她不会将孩子的存在告知他,可要他无缘无故的停下来好像更加不可能。 他含着她的舌头,好像要将她吞下肚,过了好一会,方才松开了她的舌,在她嘴边呢喃:“阿绫,我尽量不让你累。” 推也推不动,说不想他也不听,萧予绫着急,努力寻找让他停下来的方法。 忽然,她想到了一件事,忙质问道:“你不是说让秀荷和刑风向我赔礼道歉吗?现下已经快要到达咸阳,他二人为何还不来赔礼?” 话落,周天行的动作果然如同她所想的那般戛然而止。 他悻悻收回了手,眼神闪躲,答:“阿风与秀荷被我杖责,现下还养病在床。” 本来,萧予绫这样问只是要转移他的注意,看到他这副模样,她直觉他有事隐瞒。 她不语,审视他。 他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眸,狼狈的将头侧到一旁,道:“待他们伤好之后定会向你赔罪。” 萧予绫的嘴张了张,最终没有再追问。 周天行显然没有了兴致,草草擦洗一下身体,便早她一步出了浴桶。 她洗完澡,穿好衣服时,周天行已经不在房里。她想了想,刑风曾经帮过她很多,不管送她入宫是谁的主意,现下他受伤,她于情于理应该前去探望一下。 她其实也是个处事圆滑的人,信奉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即便刑风暗害她,她也断不会和他撕破脸。 她打定主意出了门,向守在房门口的侍卫询问刑风的住处。 侍卫告知她刑风因为受了伤,得到周天行的关照而在驿站中有一间客房。她问清楚客房的位置后,独自走到房门口,正欲敲门,忽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她的手顿住,本欲退开,但因为听到周天行的声音,她的脚好似生了钉子,挪不开一步。 “你再说一遍?” “王爷,风无错,纵使王爷杀了风,风也不会向她赔礼。风所做,无愧于先皇,亦无愧于天下贤人!” “你……你竟然敢违抗本王的命令!” “王爷,风嘴拙,不善言谈。可风以为,王爷对一个妇人的宠爱已太过,长此以往定然会……” “闭嘴!本王难道是昏聩之人?你以为你是为了本王好,你可曾想过若她在宫中出了个好歹会如何?” “王爷不过是少了一个妇人而已!” “愚蠢!她足智多谋,即便是个妇人也可算半个贤士,你此举无异于断去本王的手臂。” “王爷所说风也想过,天下贤人众多,没有了她还有别人。” 萧予绫静静的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那个当初善良而憨厚的刑风,现下竟然对她欲处之而后快,她心中百味杂陈。她情绪低落,举步欲走,又听周天行说话,她的脚步一下停了下来。 “真是蠢不可及!本王岂是因为一个妇人而昏聩之人?众人都以为她没有父兄照拂,便没有了用处。可哪里知道,那个周炳将她奉若神灵。她在本王身边,周炳便是本王手中的利剑,她离开本王,周炳便是刺向本王的利剑。” “即便如此,王爷对她宠爱也难免过了!王爷不仅不追究她勾结周炳送阿英小姐进宫之事,还为了她一怒之下杀死明瑞侯府的大公子齐越。阿英小姐和齐越公子都是贵族呀!若是此事传出去,王爷不怕被天下人口诛笔伐吗?” “哎……曲英入宫已成事实,而齐越不过是个依附本王而活的落魄侯孙。阿绫却是不同,周炳已经得了陛下爱宠爱。难道本王要为了一个不能为本王所用的妇人,一个依附本王而活的落魄公子,生生毁了本王最重要的棋子吗?有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本王所做,并非宠爱妇人,而是从长远打算!” 听到这里,萧予绫的心一阵寒过一阵,原来他一直在骗她,一直在骗她! 她曾经以为他为她做的一切牺牲,皆是因为他心中已经有她。即便,他的情没有她深,她依然为此而欢喜,而感动。 现下才知道,他为她做的事情,全都是出自利益的衡量!无论是设计人追杀她又救她,还是不追究曲英之事,亦或冲冠一怒杀齐越的事,都不是因为对她有感情,只是利益的考量而已! 真是悲哀,好悲哀,她还有什么可以自欺的理由吗?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近来她那双时常捂在小腹上的手,此时紧紧的捂在了心上。她听到噼啪一声,爱他的那颗心,如同飞向大火的飞蛾,一瞬间死了过去。 她踉跄着离去,如同一个垂危的老人,几欲栽倒在地上。 123 (加更求月票)故来相决绝(二十三) 眼看着就要到达咸阳城,早上众人早早的就起程,欲赶在日落之前入城。 坐在马车里,萧予绫默默想着昨夜的事情。周天行令她痛彻心扉的话语,刑风后来不冷不热的赔礼道歉,一切,都如此的荒谬。 她和他之间的一切,彷佛只是一场杂耍,她是被绳子牵住的小猴,而他是拎着棍棒的耍猴人。 她不是没有想过一个可能性,周天行那样是为了说服呆板的刑风向她赔罪,也可以让刑风以后不敢在对她下手。 但,她又怀疑,这个可能性,或许只是她自欺欺人的借口。毕竟,他曾经欺骗过她,不惜命人扮作歹人追杀她,而后又假惺惺的救她。 她原本一颗玲珑心,此时因为爱,没有了半点玲珑。 随即,她又苦笑,两个人相处,除了爱情,最重要的便是信任。如今,她和周天行之间,即便有爱情又怎么样?她对他,已经无法再信任。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他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她总是忍不住怀疑他这般做的原因。 就如同,他说服于然,让她二人同为平妻之事,本来是件为她谋划的好事。她却为此想了一夜,他这般做的原因是什么呢? 当爱还在,信任却已不在,她和他似乎已经很难走下去。 她胡思乱想着,马车停了她没有注意,于然走了进来她也没有注意,直到于然呵呵笑着唤她阿语妹妹,她方才回神,神情恍惚的看着于然。 于然对上她的模样一笑,道:“阿语妹妹昨夜没有休息好吗?为何看上去无精打采?” 萧予绫缓缓摇头,表情恹恹,没有和于然搭话的意思。 于然倒也不介意,看向周天行说道:“郡王,然昨夜仔细回去想过,然与阿语妹妹同为平妻之事还是由然自己修书告知家父吧!” 闻言,周天行一怔,于然这是在讨好他,为他解围! 那于尚书手握大权、心性高傲,却不知为何膝下无子,仅有于然一女。对她,自然是小心呵护,大有含在嘴里怕化着,捧在手里怕紧着的意思。 他若说此事,难免于尚书心有介怀。可,于然自己说,就不一样了。那便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于尚书,告诉天下,同为平妻不是他的意思,而是于然自愿。 思及此,他眼带笑意,道:“阿然贤惠,本王感激不尽。” 于然忽然孩子气的侧头看他,一双眼睛闪了又闪,问道:“郡王当真感激?” “当然!” “既是如此,郡王可否应然一事?” “何事?” “先娶然进门!”说完,不等周天行答应,她又解释道:“然作此要求,并非为自己。一则,家父性格暴躁,且视然为掌上明珠,然由正妃变为平妻,若还在阿语妹妹之后与郡王完婚,怕是家父不愿。二则嘛,听闻阿语妹妹年幼,然却因为性格高傲,一直待字闺中,如今已是十八年华,若在妹妹之后进门,恐怕不妥!” 闻言,周天行思量片刻,而后握了握旁边萧予绫的手,好似在告诉她,无论怎么样,他心里都是有她的。 而后,他颔首,答:“阿然所说甚是,既然如此,那本王便命京城郡王府中的管家到你府中下聘礼!” 于然呵呵笑,又道:“那还请郡王尽快请巫师问天,为你我选一个黄道吉日。” “这……难道不等你父回话?” 于然摇头,骄傲一笑,道:“实不相瞒,我父对我其为宽容,且事事不求对错,惟愿我高兴。即便是选夫婿,也是由我自行做主选择的呢!” 说完,于然娇羞的看了周天行一眼,明显是在告诉他,选择他不是她父亲的意思,而是她自己的主意。 萧予绫冷眼旁观这一切,这个于然,手段确实比曲英高了不少。于然这般的作为,即讨好了周天行,又能达到她早日进门早日当家的目的,还将她父亲宠爱她的事情转为无形的压力,令周天行知道该如何对待她。 于然又是笑,道:“郡王,然还有一事……” 周天行对于然的大方之举十分欢喜,当即含笑道:“你尽管说来!” “然自幼是家中独女,十分想要一个妹妹,可惜天不遂人愿。如今,有了阿语妹妹,我心中欢喜非常。可,阿语妹妹似乎不太喜欢我这个做姐姐的。” “阿然多心了,阿语只是不喜与人交谈而已!” “既然如此,可否请阿语妹妹唤我一声姐姐呢?” 萧予绫全当没有听见她的话语,自顾自的扭头看向窗外。 周天行尴尬,犹豫再三之后,对萧予绫说道:“阿语,阿然年长你,你是妹妹,还不快唤她一声姐姐?” 到了这一刻,萧予绫的心,真的冷了。她无法再信任周天行,周天行也无法给她想要的东西。她不知道他对她有几分情意,但能肯定他对她不会是唯一。 她甚至在想,他答应给她平妻,后面又藏着怎么样的阴谋?是不是和对于然一样,他还想从她身上得到一些东西。 错、错、错! 当初,她为了得到他的爱情,不顾一切将自己变成有用的人、不顾一切让他觉得不能缺少她,真是错,实在是错! 一个男人,如果是因为女人有用而加以宠爱,那不是爱,是利用! 她从来没有爱过,所以用了错误的方法去爱,到头来,才发现只是一次爱错。 …… 傍晚时分,萧予绫等人终于到达郡王府。 她与周天行一起步出马车,周管家早早率了众人在门口等候,见到周天行皆是跪拜行礼。 周天行命众人起身,没有多说什么,牵着她缓缓往里走。 就在即将步入迎旭院中时,周天行忽然转身对跟随他走到院门处的周管家说道:“本王与京城于家的小姐于然有了婚约,欲请巫师问天请期,你好生安排一下!” 闻言,周管家当即郑重颔首称是。 萧予绫身体一僵,真是想不到,他回府以后的第一个命令竟然是请巫师为他和于然的婚礼看吉日! 待周管家退下,周天行一转头,便见到她垂头不语的模样,不禁一愣,道:“阿绫,此事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我……” 她没有听他说下去,而是幽幽问道:“天行,我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你。” “你问。”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不想要其他的妇人?身边只有我一个?” 周天行面有不忍之色,张嘴道:“阿绫,娶于然不过是权宜之计,她与你不能比。你大可……” 萧予绫摇头,又问:“若是我说,你若想要我,便不能有其他的妇人。若是有了其他的妇人,便不能拥有我,你会如何?” 还不等周天行回答,那边周管家的声音传来,道:“小公子身为妇人,当有妇德,如何能够问王爷如此荒唐的问题?” 萧予绫并不在乎周管家的言辞不善,她只在乎周天行的反应,从周天行明显松一口气的模样看来,他的想法其实和周管家相同。 只是,他有顾忌,不能够坦坦荡荡的将这话说出来。 想通了,她颔首,表示自己已经明白。 “阿绫……” 萧予绫忽然笑了起来,道:“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以后,便是天各一方,纵使想为难,怕也只是不相干了! 周天行听她如此说,心里宽慰,没有多想,道:“阿绫能想开就好。” 她没有看他,眼睛放在远方,瞳孔中没有焦距,神情恍惚的说:“王爷,你说,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个妇人可以霸占一个丈夫完整的心?” 问完,她也不等周天行回答,便又自顾自的说:“大概是有的,司马相如不是见了卓文君的书信后就打消了纳妾的念头,和她相守一生吗?” 周天行面带不悦之色,道:“司马相如不过是寒门子弟,卓文君不过是商户之女,皆是下品之人,如何能比?” 萧予绫却是无所谓的笑,也懒得去深究这个时代的司马相如最后做了官没有。只是感叹,在周天行这些士族皇家的眼中,下等人的爱情便不算是爱情了! 她看向他,低声说:“我好累,真的是好累。” “累了,便去休息吧!” 她颔首,答:“是该休息了,我从来都怕疼怕伤,现下已经忍受不住,是该休息……” 话毕,她上前主动抱了抱周天行,在他怀中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要对你拼命的好,好到别人再也给不了你这份好,好到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会发现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一个全心对你的人。” “阿绫,你……” “你说,我做到了吗?我对你好吗?” “……” 周天行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一直到她离开他的怀抱,走向小阁楼,他也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他怔怔的看着阁楼方向,脑中想着她说的话:若是他有了别的妇人,便不能再拥有她! 隐隐约约中,他有些担心,害怕她真的离开他。 可转念一想,她一个妇人,已经是他的人了,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她这样说,大概只是威胁吧,因为她的妒性而威胁他!思及此,他将去追她的欲望生生忍住,不能再纵容她,一径的纵容她,只会让她想要专宠的念头越发强烈! 他强压下心底的不安,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简单梳洗换了衣服后,便到书房处理堆积已久的公务。 待到子时,他批阅完折子,准备就寝时,有一个下人将萧予绫的亲笔信笺呈递给他。 他展开一看,里面唯有两句诗词: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他虽然不是沉迷风花雪月的人,却也知道这是白头吟的前两句,更加知道萧予绫这是在说她对他的爱情纯真无瑕,就和山上的白雪,就和皎洁的圆月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可他对她三心二意,所以要和他分别。 他心里有些颤抖,忙问那个为萧予绫传递信笺的下人道:“小公子将信笺交与你时神色如何?” “神色如常!” “那她现下在做什么?” “在阁楼中,想来快要安寝了。” 闻言,周天行有些吃不准,快要安寝了?并未如同诗句上说的那般离开?这难道是她的又一种谋略?她是个聪慧之人,一向有心计,许是又和他耍心计? 想到这里,周天行只觉得累,异常的累,他为了能让她开心,已经不惜得罪于家让她和于然同为平妻,她还要怎么样? 他随手将她的信笺丢在桌案上,起身回房休息。这一夜,他在床上睡得并不踏实,总是睡不深、却也醒不过来,脑袋里有无数的杂乱画面。 迷迷糊糊熬到了丑时将近,外面忽然传来喧哗之声。 “走水了,走水了,来人呀,小阁楼走水了……” 周天行倏忽睁开眼睛,见到红色一片不由大惊失色,再定睛向着外面望去,透着薄薄的窗户纸他看得清楚,外面已是火光漫天,就连他的内室也已经被照亮。 他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抓了床前的衣袍罩在身上,顾不得穿鞋,赤着脚便推门朝着小阁楼跑去。 此时的大火就如同一只咆哮的魔鬼,将整个小阁楼牢牢抓住,根本容不得别人进去,更容不得里面的人出来。 周天行见此状,一把抓住旁边的侍卫道:“小、小公子、小公子出来没有?” “王爷,这火起得太快,小公子尚在睡梦中,此时怕是已经去了……” 周天行一把推开他,就要往里奔。 几个侍卫眼见他好像发了疯,忙三三两两把他拦住,道:“王爷不可呀,不可呀,房梁现下都快烧塌了,王爷不可进去……” 他挣扎,赤目圆睁,大吼:“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他此时失去了理智,几个侍卫哪里敢放,死死制住他,任由他大吼大叫。 天亮时,熊熊火光终于扑灭,噼噼啪啪的火声和呼啸的风声也已不在。周天行怔怔看着眼前黑黑的废墟,想,或许那些守夜的侍卫弄错了,或许萧予绫已经跑出来了,她这般聪慧,怎么会跑不出来呢? 曲英杀不死她,成帝害不了她,她怎么会因为一场火就死了呢? 不会的,她一定不会死的。 他不断的安慰着自己,忽闻一个侍卫喊道:“找到了,找到小公子了……” 他忙奔过去,看到的,只是一具烧焦的尸体,莫说是长相,就是骨头都已经发黑发脆。 他喃喃自语:“不会的,不会的……” 说着,他看到在尸体上有一根玉簪子,这根簪子,是他曾经差遣王虎送给她的。当时,他还说,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哭泣出声,她很珍惜这根玉簪子,舍不得带,便一直将她随身携带。如今,簪子还在,他想永以为好的那个人却是去了…… 他意识到,这次,她不是和他耍脾气,她真的是和他相决绝! 他扑在尸体上方,赤目圆睁,如同野兽一般,表情狰狞,发出痛苦的咆哮。 第一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一)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转眼间,春节已至,咸阳城中大街小巷都洋溢着喜庆,高高挂起的红灯笼,随处可见的红彩带,五彩缤纷的新衣裳。即便是穷人,也将旧衣洗得干干净净四处拜年。 只是,这些热闹,是在咸阳城内,定安郡王府外,与整个定安郡王府没有丝毫的关系。 定安郡王府里,因为王妃几月前大丧,周管家早已将王爷的旨意送到各处,不得穿华服,不得挂红灯,不得贴喜联,不得高声喧哗。整个王府上下,随处可见一片肃然之色,有几处依旧挂着白布,给人阴森恐惧之感。 按例,大小官员不用给周天行请安,不用处理政务,直到初十方才开始忙碌。因此,周天行便也闲了下来。 这是自萧予绫去后,他第一次如此悠闲。跟在他身边的人都知道,萧予绫的死,没有让他颓废下来,反而让他更加勤政,事无大小皆要过问,事无缓急皆会立决。 初时,他的作为令王府上下一干人等深感欣慰,郡王到底是忠义之王,不会因为一个妇人而消沉下去。 可时间久了,众人皆发现不对劲之处。他再是年轻力胜,却也只是骨肉之躯,如此苦熬,怎么受得了? 开始有人劝谏,劝谏的结果是,他一怒之下赶走了一个跟随他多年的侍从,言明永不录用。 于是,大家隐隐知道,王爷不是无动于衷,而是太过悲伤反而表现不出来。看上去,他还是以前的忠义王爷,可,他已经不苟言笑,且不再平易近人。 对他身边的人,他不再亲近,这其中,包括忠厚的刑风,也包括他母后为他挑选的大丫鬟秀荷。 今天是大年初三,外面炮竹声声,他独自一人坐在卧室里的鹅卵石板上面发呆。确切的说,从初一开始他就在屋里这般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下人会将饭菜送到这里,有时候他会吃上两口,有时候会发呆发得忘了饥饿之事。 听到外面脚步声,他没有抬头,直到听到有妇人之声,他方才恍然抬首。来人背对着光,他看不清模样,隐隐约约觉得身形熟悉。想到敢悄无声息进他房中的妇人,他不由一喜,唤道:“阿绫……” 秀荷愣住,许久未见他笑,此番见他像个讨要玩具的孩子般笑,她一时间手足无措,半响才哽咽说道:“王爷,是奴婢!” 闻声,周天行的脸立马阴沉下去,喝道:“你竟然敢未得本王允许擅自闯进来?” “奴婢……” “稍后你自去管家那里领十个板子吧!” “是!”秀荷没有求饶,从前几日刑风被鞭笞时起她就已经知道,在郡王心中存着对她和刑风的忿恨。因为在小公子生前,她和刑风一起,伤害过小公子。 见她不走,周天行面色更加不好,斥责道:“还不退下?” “王爷,今日王爷还未用膳……” “出去,本王不饿。” 秀荷还是未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怎么?还有事?” “京城于家又派人前来了,现下正在前厅中等候王爷召见……” “还是为了成婚之事吗?” “是的。不知王爷……” 不等秀荷说完,周天行已然厉声打断她的话,道:“本王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本王要为王妃守节三年,传话的人是傻子吗?一次没有传到于府,还是于府的人都聋了,怎的又问?” “可、可……可阿然小姐若是再等上三年就成了老……”秀荷觉得所说之话不妥忙停住,转而又道:“他们差人来说,王爷重情重义令阿然小姐深感敬佩,阿然小姐体谅王爷的难处,三年内可以不行大礼,只望王爷早早令人到于府下聘,一方花轿抬她进门。” 闻言,周天行没有说话,好似秀荷根本不存在一般,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方巾帕,帕子折得方方正正包裹着一物。 他慢条斯理的将巾帕的四角掀开,露出一张写了墨字的纸,他看了看纸上的两句诗,叹道:“若是如此,你怕是恨我吧……” 秀荷站了将近一刻钟,没有听到周天行的答复,见他一径低着头看萧予绫写下的绝笔信,不由难受,小心抬手摸了眼泪,嗓音沙哑的说道:“王爷,小公子已经……” 周天行倏忽抬头,凶神恶煞的说:“不是说了唤她王妃吗?” “是,奴婢知错!”秀荷说完,一咬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弯腰伏地说道:“王爷,王妃已经去了,王爷再思念她也回不来。倒是王爷,早己到了婚配的年纪,其他丈夫到了王爷这个年龄已然有儿女承欢膝下了!” 话毕,她恭敬的趴伏着,等待周天行的训斥或者顿悟,可惜,等了很久,等得她腰酸腿麻,周天行也没有开口说话。 犹豫半响,她抬首看他,却见他已经脱了皂靴,正踩在鹅卵石做的石板上。他的腿脚一下一下的动作,面上有些恍惚,视线悠远,眼神忽明忽暗,显然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秀荷顿时泄了气,可想到等候在前厅的于家主事,她不由大着胆子说道:“王爷,妇人的年华不比丈夫,三年对妇人而言,可能是耽误一生呀!” 听到响动,周天行循声望向她,面上露出诧异的神色,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让你去管家那里领罚吗?” 秀荷噎住,顿了好一会才低声道:“王爷,妇人的三年光阴十分宝贵,阿然小姐对王爷深情一片,王爷不能蹉跎她的大好年华呀!” 闻言,周天行踩踏的动作滞住,沉吟片刻,颔首,道:“你所言正是,妇人三年时光十分宝贵,本王不可耽误她……” 听到这里,秀荷面露喜色,只是,她的嘴角方才展开一半,又听周天行说道:“你去告诉于家来人,请于然小姐令择良婿,本王不想耽误她。” “王爷!”秀荷拔高声音大喝,语气十分不悦。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于府的联姻,是众人翘首以盼的喜事,为何王爷可以如此轻松的推拒? 周天行冷笑,问:“秀荷,本王是不是对尔等下人太过仁慈,才令尔等没有尊卑,敢对着本王大呼小叫?” 秀荷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忙深深一拜,答:“王爷,奴婢该死!” “你是该死!” 秀荷身体一颤,倏忽抬首,道:“王爷恨奴婢?” “自然!” 闻言,秀荷面色惨白,隐隐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他说出又是一回事。她一心一意侍奉的主子,终究还是恨她了! 她的嘴唇颤抖,问:“王爷既然恨奴婢,那……王爷为何不杀了奴婢?” “该杀你时,本王心软了。现下, 本王倒是能下得去手,可惜杀与不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的话,她不懂,何为该杀她时?为何现在杀就没有了意义? 她张嘴,问:“王爷何意?” 显然,周天行没有兴趣再和她交谈,摆摆手,道:“你退下吧,于家那里命管家为本王回了。记住,以后再敢乱闯,就不是十个板子!” “可是王爷,如此做是否太不近人情?于然小姐对你……” “怎么?你真的不想活了?” 秀荷住了嘴,悻悻然退出。 待秀荷退出,周天行又拿着那封信笺看,喃喃自语:“这样子,你是不是会含笑九泉?” …… 江南小镇上,一个已经十分显怀的孕妇从一家私塾里出来,哼着小曲在碎石路上慢腾腾的走着。此人,正是已经‘死掉’的萧予绫。 她正哼得欢快,后面传来男子的呼唤。 “夫人,夫人请留步!” 她驻足,扭身一看,追来的是私塾里唯一的教书先生,名唤欧寻,是镇上最有学识的男子。 欧寻在她面前站定,喘了口气,白皙的脸上微微红润,支支吾吾道:“夫、夫人的美意我心领。但,自古以来,烈女不侍二夫。夫人想来也是有些见识的,也懂得妇德,不是山野悍夫,该知道贞洁的重要。” 闻言,她的眼睛圆睁,如同被人踩了尾巴的毛,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怒道:“我萧予绫活了二十几年,从没有见过你这般的花孔雀,怎一个自恋了得?” “夫、夫人……” “你以为我对你有意?” “不、不然你每日到我私塾中……” “哼!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到你私塾中,是希望我肚子里面的孩子多长见识,让他能受到一些熏陶。你倒好,自以为是!” “我、我以为你……你给我送东西,又、又常常来我家中,是、是……” “你给我听好了,那些东西,不过是听你讲学的报答。我以为你是个洒脱的贤人,原来是个俗不可耐的迂腐之辈,不配与我交相,也不配教导我的孩儿。以后,我自然不会再去你的私塾!” 话毕,萧予绫愤愤走开,待走远了,她的脸垮了下去,感到有些心酸。 她离开王府后一路南下,到此地后,觉得整个大周就这里最适合她居住。气候怡人,且远离咸阳,又因为偏院而没有荒淫贵族肆意乱杀的局面,令她能安心住下来。 最重要的是,她在此地还遇到了故人,当初那个被她诱哄着诈死欺骗刑风的乞人!乞人名唤阿金,因为得了她骗来的钱财过上了安稳的日子,离开咸阳城后机缘巧合之下也到了此地。 萧予绫与他相遇时,根本认不出他,倒是他一眼就认出了萧予绫。据他说是因为萧予绫的声音,还有那双囧囧有神的眼睛,以及令他见一次一生不忘的气度。 萧予绫自称死了夫君,不愿意呆在咸阳城中,所以独自离家。 听了她的话,乞人阿金当即将她邀到了家里,奉若上宾加以照拂。加之,萧予绫时不时给他出一些赚小钱的方法,他对萧予绫更加恭敬。 一次偶然,萧予绫发现了这间没有什么学生的小私塾,见到长得斯斯文文的欧寻。她一半为了胎教,一半也是为了开始新生活,所以经常到欧寻的私塾坐坐,顺带捎一些物资给他。想要试试看,能不能找个普通的男人,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 没有想到,她那点小心思才刚刚发出枝芽,便被欧寻的嫌弃扼杀掉。 她叹了一口气,这个时代,对于妇人何其的严苛!没有了丈夫想要嫁个好男人简直是天方夜谭,因为在那些好男人的心里有一个观念,一生侍奉二夫的女子皆没有品行! 罢了罢了,就是周天行那样的男人她也能舍弃,何况欧寻这样的俗品? 她轻轻抚了抚自己已经圆起来的肚子,喃喃自语:“宝宝呀,等你生下来妈妈就去挣大钱,发大财,然后圈养一群私塾先生,只给他们吃草,不给他们吃饭!哼!” 说完,她乐了起来,肚子里面的孩子似乎也欢乐起来,咚咚两下算是回应。 她顿时大惊,这、这还是孩子第一次和她打招呼,她忙用手在肚子上面摸了一圈,孩子没有再给她回应。 可,就是刚才那两下已经足够了,她所有的孤单,所有的心酸,在这咚咚两下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她的孩子,已经开始回应她。以后,他会慢慢长大,结束她的孤单和漂流,成为她最亲的亲人,成为她以后的依靠。 越想,她越激动,高兴得差点流出了眼泪。这一刻,她终于对这个陌生的地方生出了归属感,因为在这里,有个小生命即将诞生! 她抹了抹红红的眼睛,吸了吸鼻子,呵呵呵傻笑起来。 这一刻,她无比清楚的感受到,身为一个女人,想要的幸福,不仅是男人能给予,还有她的孩子! 2(求月票加更)树欲静而风不止(二) 萧予绫正在抹眼泪,远处走来一个跛脚的男子。此男人看上去二三十岁,个头不算高,国字脸,一双厚唇显得他憨厚无比。 此男子,正是萧予绫在咸阳城中遇到的乞人——阿金。 他走近,见到萧予绫抹眼泪,大惊失色,忙用手扯了他的跛腿,疾步上前,道:“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萧予绫将手放了下来,忙道:“没事,刚才起风,一不小心沙子迷了我的眼睛。” 答完,萧予绫又道:“不是说了不要叫夫人,唤我阿绫即可吗?” “这个使不得,使不得!” 见他如此慌张,萧予绫也不再勉强,这个时代的人,尊卑观念已经深入骨髓,哪里是说改就能改! 她看向他空空的双手,道:“你的橘子可都卖完了?” 闻言,乞人阿金立即眉开眼笑,答:“都卖完了,得两贯又八百文钱。”说着,他献宝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胀鼓鼓、沉甸甸的袋子。 萧予绫看了一眼那钱袋,道:“好了,你快些收好吧,财不露白,小心惹来奸人。” 乞人阿金忙把铜钱放到怀中,连连点头,又道:“夫人,你怎么知道这柑橘过江向北以后能卖个好价钱?” “春秋时的晏子说过一句话,橘生于南则为橘,生于北则为枳。”萧予绫答完有些怔愣,她所处的位置确切一点应该是淮南的小镇才对,只是,当地人好像不这么叫,这个时代或许真的是历史上的一个空缺。 “何意?” 她回神,答:“柑橘要生长在温暖的地方,北面气候寒冷,种出来的只是苦涩的小枳子而已。现下是新年,很多人都要赶着到寺庙中祈福,柑橘香甜而多汁,既能让她们解渴又因为样子喜庆十分适合做供果,所以不管是穷人和富人都会花钱买上几个。而在这里,因为太过常见,反而不值钱。” “那我明天再去卖?” 萧予绫摇头,道:“不了,你已经连卖了几天,怕是开始有人效仿了。这种东西,只要买的人多,便也卖不起价钱了。且,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乞人听得似懂非懂,又问:“那我们该卖什么?” “等过完年,我会四处看看,咱们就先做点小的倒买倒卖,等有钱了再做大生意。” “倒买倒卖?是何意?” “就是利用两地差价买进卖出,赚取差额。” “哦!”乞人阿金依旧一头雾水,却很坚定的颔首,道:“夫人是有见识的大家子,以后我都听夫人的!” 两人开始慢慢往家走去,间或说点无关紧要的话。 忽然,走在后面的乞人阿金拍了拍脑袋,道:“对了,夫人,今天有个人在寺庙门口打听一个妇人,那妇人还与夫人同名呢!” 萧予绫的身体一震,难道是周天行发现她并没有死,所以派人来找了? 乞人因为看不见她的表情,所以没有注意她的变化,又继续道:“开始我还以为他找的是夫人,后来仔细一问并不是!” “不是?” “那个人,看着十分壮硕,却满面的苦寒,没有半点贵气。他要找的人,据说是他走失的媳妇儿,如此说来,便不是夫人了。” 萧予绫听到这里,好半响没有说话,难道是刘蛮吗?刘蛮还在找她?过了这么久,不是早该放弃了吗? 思及此,她问道:“你对那人可有说过什么?” 乞人阿金摇头,道:“夫人的夫家不在了,我怎敢乱说话?这是关系夫人名节之事,这点轻重我还是省得的!” “以后你若再见到他,尽量避开吧。” “是。” …… 转眼到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这一天,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开始进入春播的好时期。 有道是二月初二龙抬头,天子耕地臣赶牛。为了彰显皇室对农事的看重,大周朝从高祖开始便会有陛下亲耕、大臣随行,或者其他皇家贵族子弟下地亲耕之举。 永业帝在位十八年,此举从未间断过。到了成帝这里,因为成帝荒淫昏庸,自然没有人再提此事。反倒是周天行,因为深受其父永业帝的影响,每年二月初二皆会选一处农田亲自下地参与春播之事。 这天早早的,周天行便换上了方便干活的布衣,率领咸阳城内大小官员赶往郊外的农田中。 耕地的工具早早已经备好,官员们挽了裤脚,跟着周天行纷纷下地。 原本,只是做个样子,让天下人知道定安郡王贤德便可。但今天的周天行,好像卯足了劲,赶牛的官员已经在心里叫苦不迭,他还埋头苦干,大有不将这一片地耕完不罢休的架势。 抬眼望去,茫茫一片地,若是耕完,只怕众人都要累断了腰。 从早上到中午,他竟然一刻没有停歇过。 他不说休息,别人哪里敢休息?忍受着满身的汗水和满脚的泥土,面面相觑的跟着他。 到了午膳时分,远处走来一群端着饭菜的妇人,那饭菜的香味四处飘散,传到众人的鼻子,引得本就饥肠辘辘的人一阵垂涎欲滴。 众人皆以为这是郡王府的下人送午膳来了。待那些个妇人走近了,人们方才看清楚走在最前方的妇人面貌。 有人惊道:“那不是于家的阿然小姐吗?她不是早已经离开咸阳城回京了吗?怎会在此出现?” 周天行抬首看去,见到于然正对着他粲然一笑,他的眸子立即一沉。 于然走近,好似没有看到周天行眼中的不悦,径直说道:“王爷,然前日到明瑞侯府代替母亲给外祖母拜年,刚巧听到王爷今日亲自春耕之事。然以为,春耕乃是天下大事,然虽为妇人也该出些力才是。可惜,然手不能提、肩部能扛,思前想后,终于让然想到,何不如为各位忙于春耕的丈夫们做些饭菜,令大家更有力气干活。” 话毕,赞誉之声响起。 “都道于家阿然小姐贤惠,今日一见,此言不虚!” “阿然小姐对王爷之心,对天下之心,令人敬佩呀!” “王爷好福气呀……” “这世上,怕也只有王爷这样的丈夫才能和阿然小姐匹配!” “如此贤惠妇人,王爷应该早早娶回家中才是!” …… 在这议论声中,于然娇羞的看向周天行,周天行依旧面无表情。 她对他的冷淡浑然不觉,依旧笑意盈盈,朗声说道:“诸公请不要如此说,然愧不敢当!然这里有一言,想说与王爷及诸公听。” 她话落,众人安静的看向她,静待她的下文。 她盈盈一拜,道:“想来诸公都知道阿语妹妹新丧之事……”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环视一圈,继续说道:“王爷是重情重义之人,言及要为阿语妹妹守节三年。古来,皆是妇人为丈夫守节,如今王爷竟愿意为妇人守节,此乃仁善之举。家父为此暴怒,诸公为此进谏,然却以为,郡王乃是伟丈夫,天下该敬佩而非责难。郡王此举,不仅为私情,也为大义!阿语妹妹,可是天下大贤——何太傅的遗孤呀!且,然以为,如此伟丈夫,当是天下妇人的良配。然有幸能与郡王相知,岂能不体谅他的心意?今,然在此恳求各位,勿要在为郡王守节之事进谏,然尚愿意等三年,难道诸公反而等不得吗?” 她话落,群臣连连颔首,看着她的目光,除了赞赏还有敬佩。这个妇人,有见识,有广阔胸怀! 就连一向主张何语为正妃的郑明远到了此时也露出欣慰之色,举步走出,对着周天行一拜,道:“郡王,阿然小姐重情重义,且识得大体,实乃王妃不二人选!” 此话一出,众人附和,道:“阿然小姐实乃王妃不二人选。” 周天行暗暗叹了一口气,手下意识的伸向怀中,摸了摸被巾帕包裹着的信笺,道:“此事,三年后再议!” “这……” 眼见众人面露不赞成之色,于然又是大方一笑,道:“诸公何必着急,难道忘了然方才的话?然愿意与诸公一起,等候郡王三年!” 周天行看向她,眼中神色不明,道:“多谢于然小姐体谅。” 于然一愣,细心的注意到他唤她于然小姐,而非阿然。本欲劝说他不必如此生分,可转念一想,她真正的敌人已经死了,三年里其他妇人都没有机会。而三年后,即便她没有大好年华,却博得了天下人人赞誉的美名,这王妃之位,舍她还有谁? 她面上依旧是宽容的笑,答:“郡王客气了!” 众人无话,开始聚到一起吃午膳。 膳毕,周天行准备再次下地耕地,忽闻有人高声喊道:“圣旨到,圣旨到,定安郡王周天行速来接旨!” 众人闻言一惊,京中有旨意,竟然没有提前接到消息。 转眼间,五六十个侍卫护送着三辆四轮马车驶到了他们跟前。 马车停下,一个手拿明黄色圣旨的太监走了出来,高声喊道:“定安郡王周天行,跪听接旨!” 周天行率众人上前,伏地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定安郡王周天行乃天下之肱骨,皇族之楷模,朕身为其皇兄深以为傲。朕时时思量先皇之淳淳教导,惟愿传承敬天顺民之道,做仁义之君,施兄友弟恭之举。今,朕于京城之中闻得胞弟之妃辞世,朕深感悲恸,每每想到皇弟之境遇,便夜不能寐。特此赐下美人十人,黄金百两,慰藉朕之皇弟。望皇弟早日振作,勿负朕之期望!钦此!” “臣,谢陛下隆恩!” 周天行说完起身,上前恭敬的将圣旨接到手中。 传旨太监对着周天行颔首,而后扭头,向着后面的两辆马车朗声道:“请美人下车!” 话落,马车车帘被掀起,身着华服的妇人一个接着一个,施施然走出马车。这些美人,个个不同,环肥燕瘦、玲珑高挑、端庄艳丽,一应俱全。 第三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三) 十个美人环视面前的众人一圈,最后都把目光定在周天行的身上,纷纷娇笑着款款走到他面前,轻轻一拜,道:“参加郡王!” 话落,竟然不及周天行命她们平身,众美人便已经直起了腰,你碰碰我,我推推你,互相笑闹着打量周天行。 有胆子大的,还大声说道:“以前便听人说郡王相貌堂堂,如今一见,真正俊美呢!” “是呀,是呀,郡王真好看……” “十分好看,我竟然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丈夫……可惜,就是不爱笑。” “郡王可否笑一下?我等胆子小,郡王这般不苟言笑,着实吓人呢!” …… 美人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周天行身后的大臣和随从皆是面面相觑。看她们的举止,听她们的谈吐,这些所谓的美人,绝不是从士族中选出。只怕,连普通的庶族都不是。依那轻浮之像,该是出身寒门或者风尘才对。 大臣们开始低声议论,随从们面色也十分不好。暗道,陛下送美人之举,一为监视郡王,这二,怕也是为了污郡王之英名! 周天行依旧面无表情,好像从萧予绫去后,他便经常是这般,不喜也不悲,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调动起他的情绪。 这时,传旨的太监对着周天行一笑,道:“郡王,陛下对郡王很是挂心,特意嘱咐奴才给郡王带个话!” 周天行弯腰俯首,道:“臣弟,恭听!” “郡王不必如此,陛下来时特意嘱咐奴才,这只是体己话,并非口谕。” 闻言,周天行站直了身体,微微颔首。 “陛下说,丑妇去了便去了,郡王切莫伤心。不想娶妃便不娶,娶进门的妃子其实也无趣,倒不如让这些美人多陪陪郡王,也好让郡王开心些。若是她们当中有谁能诞下孩子,郡王便给她们个名份吧!” 周天行颔首,问道:“既然皇兄已经言明是体己话,那本王是否不需以君臣之礼奉行?” 传旨太监颔首,答:“是这个理!” “既如此,劳烦公公告知皇兄,那丑妇虽丑,却也是患难之人。这美人虽美,奈何本王要守节三年,若是留待三年后享用,恐糟蹋了皇兄美意!” “这……” 传旨太监顿时噎住,不知道该如何说。犹豫再三,只得看向十个美人,向着她们使眼色。 众美人会意,莺莺啼哭起来。 有人道:“郡王这是要我们姐妹没有活路吗?” “陛下曾说若是郡王不满意我等,留着我等便也无用了!” “我看郡王长得俊美,怎的如此心肠?” “郡王难道要我等十人今日死在郡王面前吗?” “呜呜呜……郡王好狠的心……” …… 哭着哭着,有一个美人猛然扑向周天行脚下,周天行眼疾手快避开。可,还不等他站定,好几个美人尽相扑了过来,令他避无可避。 一时间,他被十个美人团团围住,一张玉面顿时黑如玄铁。 见状,于然大喝道:“尔等不识礼义廉耻吗?” 众美人一愣,有美人噗嗤笑了出声。 那美人笑得前俯后仰,问:“我等身为妇人,只识侍奉丈夫之道,礼义廉耻为何物,拿来可有用?” “你们……”于然脸颊胀红,却说不出斥责之话。她素来骄傲,且深受士族思想影响,哪里能和这些嬉皮笑脸的美人们对峙? 众美人依旧跪在周天行的脚下,神色不见半点紧张。 传旨太监道:“郡王,这些美人若是郡王不要,大可任意处置,只是还请郡王记得上书给陛下奏明缘由!” 周天行无奈,太监这是在提醒他成帝的美意不能拂逆。 沉吟片刻,他只得出声唤道:“王虎!” “小人在!” “你将十位美人送回府去妥善安置。” “是!” 于然见状,蹙起了眉头,欲言又止的看向周天行,最后终于忍不住说道:“郡王,此等妇人身份低下,即便是陛下所赐,也不配侍奉郡王。还请郡王三思,不要因为几个妇人污了郡王的贤名。” 她话落,周天行尚来不及回答,其中一个美人便站了起来,看向她,啧啧道:“你是何人?” “我乃京城于家嫡女,阿然!” 于然的口气极为骄傲,她是士族小姐,且是嫡出,这确确实实值得骄傲。她的身份,是她傲视众女的资本。 也不知那个美人是因为全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或者没有听过她的名讳,还是故意气她。 只见美人面露不解之色看向她,问道:“京城于家?既是于家人,为何不在于家,却跑来这里对郡王的事情指手画脚?我听闻郡王并未有其他妻妾,你也该和郡王府无关才是,为何能管我等之事?” 于然气得身体发抖,咬牙切齿的看向对方,却找不到一句反驳之话。 周天行扶额,道:“王虎,还不快速速请几位美人上车?” 王虎连声称是,转而将美人们一一请走。 待到众美人走远,传旨太监告辞,于然方才转身,愤愤然看向周天行,道:“郡王,阿语妹妹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不愿意看到这些妇人!” 周天行轻轻扫过她的脸,看向远方,没有理睬她的话语,而是幽幽道:“以后,不要再唤她做妹妹,她乃是家中独女,并无姐妹!” 于然双目圆睁,不敢置信的说:“郡王怎可如此对我?” 她的话,周天行好似没有听到,他收回视线,转身走向田地。 他刚走到田中,易主薄忽然上前,道:“郡王,臣家中有急事,可否先行?” 周天行看向易主薄,发现他急得满头大汗,颔首,又问:“有何事?可需本王帮忙?” “家中内子怀孕四月,忽然出现滑胎之像。” “你回去吧,本王立即命人唤王府大夫到你府中去。” 易主薄慌慌张张离开,甚至连谢恩都全然忘记。 此事,周天行本也没有放在心上,唤了个侍卫将王府的大夫接去易主薄的府中,便与众人开始耕地,直到接近晚膳时分他方才打道回府。 晚饭过后,他浑身酸疼,尤其是两个腰窝,提笔也着实吃力,遂唤大夫前来为他诊治。 他趴在榻上,大夫正在为他推药,一时无事便问道:“易主薄之妻儿可好?” “哎……”大夫惋惜的叹了一声,道:“孩子没有了,易夫人身体也着实伤得严重,怕是以后不能再有孩子了。” “怎么会如此?本王曾与易夫人有数面之缘,见她身体康健,不像是体弱之人。”说到这里,他话一顿,转而问:“莫不是……被人害了?” “非也。”大夫摇头,进而解释:“小人问过易府下人,易夫人早晨起来想吃鲜物,她身边的丫鬟便找了几只螃蟹腿给她做汤吃。这螃蟹,乃是属阴化瘀之物,尤其是那螃蟹腿最是厉害,对孕妇而言无异于毒药,胎儿当然保不住。” 大夫的话,好似给了周天行当头一棒,打得他双耳嗡嗡作响!他想起,从京城回咸阳时,在马车上,于然给萧予绫吃的菜肴中就有螃蟹! 当时、当时萧予绫一口咬定于然害她,可他明明暗中吩咐下人将菜拿去喂狗,狗食过那些东西后并没有出现异常。 原以为她是在置气才会胡乱指责于然,可现下看来好像不是这般!难道……那些食物、那些食物只是针对她? 思及此,他倏忽转身,酸疼的腰窝因为他这猛烈的动作而作痛,顿时令他冷抽一口气。 “王爷……”大夫大惊,不懂他为何如此激动。 他忍着身上的疼,一把抓住大夫的衣领,问道:“你说螃蟹会令孕妇滑胎?” “当、当然。尤其是、尤其是蟹腿。” “那薏米粥和甲鱼汤呢?这两样、这两样会令人怎样?” “薏米乃是催宫之物,甲鱼乃是散瘀之物,皆能、皆能令孕妇滑胎。”大夫说着,小心看向他,总觉得他的双眼凶光毕露,好似要杀人一般。 “你没有弄错?” “小人虽然不是神农氏未曾尝尽百草,可也自幼钻研书籍,这些东西自是不会弄错。” 闻大夫之言,周天行松开了手,身体一僵,重重摔向榻上。而后,仰头望着房顶,脸色惨白、双眼空洞,好似受了极大的打击。 “王、王爷。” 周天行没有听到大夫的呼唤,喃喃自语:“原来是有孩子,原来是有孩子了……” “王、王爷……” 大夫再唤,周天行总算是有了反应,摆了摆手,道:“你退下。” 大夫犹豫一会,站在原地不动。 周天行一下坐了起来,怒道:“本王让你滚!” 他素来礼贤下士,且出了名的儒雅有度,现下却双目赤红、脸上青筋暴露,咬牙切齿,这副狰狞模样,吓得大夫当即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房中重新安静下来,他如同受了重伤痛极难忍一般,重新倒在榻上蜷缩起身体,一手挡住自己的双眼,一手捂住胸口,瑟瑟发抖。 他保持这个姿势好久,方才幽幽问:“为什么,为什么有了孩子不对我说?为什么明明知道孩子的存在,却在我面前只字不提,为什么?因为恨我吗?那火是你故意的吗,是故意的吗?侍卫说救不出你来是因为房中泼了油,火势太大,是你做的吗?为什么,为什么要带着孩子,为什么……” 随着他的话语,有晶莹的水珠从他遮住眼睛的手臂下面渗出,而后越积越多,最后宛如汩汩泉水,顺着他的脸滑到了鼻子上,最后落到榻上,在玄色的布上晕开。 …… 春节已过,天气转暖,萧予绫开始四处走动,寻找适合的生财之道。这日,她与阿金租了一架马车进到城中,路过一家包子铺,包子香味四溢,让她顿感饥饿。 她扭头看向冒着热气的包子,白白胖胖十分可人,不由咽了口水,道:“车夫,请停一下!” 阿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由一笑,笃定的问:“夫人可是想吃包子?” 她颔首,脸颊微红,因为她惊人的食量而涩然,可眼睛却依旧盯着包子不放。 阿金会意,探头出了车舆,对卖包子的老 妪说道:“老妇人,拿三个包子来。” 那老妪欢快应了,忙用洗干净的荷叶包了三个包子递给阿金。 萧予绫注意到,阿金给老妪的铜钱不止三个,好似很多。 她从阿金手中接过包子,大口大口的吃,边吃边道:“这个包子,多少钱一个?” “三文一个。” 萧予绫咀嚼的动作立即停滞下来,她记得,当初在鱼镇落魄买大包子时一个才一文钱而已。且,那里的包子比她手中的可大许多。 同样都是菜包,且小了许多,为何比咸阳之地的包子贵了那么多?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江南不产小麦,所以面粉价格较贵。 思及此,她忙三口并作两口将嘴里的包子咽下肚去,问道:“阿金,你可知道这里的面粉一斤多少钱?” “大约十文一斤。” “那其他地方呢?比如京城还有咸阳……” 阿金想了想,答:“咸阳城因为是福地,米粮充足,较为便宜,许是不到三文。若是出了咸阳,大概就是三、四文吧。” 萧予绫大喜,道:“这便是我们赚钱的机会!” 阿金愣住,不解,问:“如何赚钱?” “我们可以将北方的面粉运到南方来卖。” “可…路途遥远,需要很多人。且,外面并不太平,难免遇到山贼路匪……” 萧予绫的脸垮了下去,而后又笑道:“我们可以先去找保镖呀。” “保镖?” 见阿金不解,萧予绫方才想起来这里没有押镖这个职业,但却有临时做商队护卫的人。她现下不过是试试水,没有必要专门去雇佣这些人,倒是可以和当地的商队结伴而行,大不了付点银两,再另外雇佣三四个身强力壮的人做短工就可以。 想到这里,她咧嘴笑开,道:“我早已发现,这里茶叶十分便宜,现下又是春天,正是新茶开始贩卖的时候。而京城附近和咸阳附近贵族居多,就连百姓也受到影响喜欢喝茶,但那里的茶叶极贵。我们可以在这里多买一些,找一家去咸阳或者京城的商队,交点铜钱给他们,请他们让我们同行,再多雇佣两三个大汉做短工即可。” “这……能赚钱吗?” “我也不清楚,但是总要试一试。除了茶叶,我们可以再买一些纺布和丝绸。也不要多,现下只是试试而已,若是真的可行,以后再慢慢扩大。” “可夫人的身子……” “放心,这次我不打算走远,你先四处打探打探,找一家去北方但是离此较近的商队,最好是半月就能到达的那种,再去挑选几个大汉做短工。这一次,我与你去,我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买回来卖,等你熟悉之后便由你四处奔走,而我主要负责卖了。” “嗯,夫人放心,我会尽快办妥此事。” 第四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四) 阿金说完,似有不忍,又道:“夫人,你明明从家中带了银钱,足够将孩子养大,为何还要如此辛苦?且,夫人给我出主意做的小生意,也足够我们衣食无忧了,何必……” 萧予绫的手摸了摸她圆圆的小腹,从咸阳带来的银两不过二三百两,若是她省吃俭用是能将孩子带大。可,她身为母亲,想要给孩子更多更好的,那点银钱便算不得什么了。 更何况,她生性好强,如何能够甘心过那种靠着一点银钱过活,不思劳作的日子呢? 她笑了笑,答:“世事多变化,我们能多赚些银钱总是好的,有备无患嘛。” 乞人阿金不再说话,对她本能的崇敬令他总是顺从于她。 萧予绫和阿金开始兵分两路。阿金主要负责找愿意结伴出行的商队,还有雇佣合适的短工,而萧予绫主要打探茶叶和丝绸的售卖价格,还有每年都销往哪些地方。 几天下来,她渐渐摸清楚,这个地方茶叶产量虽大,但却从不外销,大概是因为民风未开化,也就没有倒卖的心思,能够想到从中牟取暴利的人只是凤毛麟角而已。 每年,这一带的茶叶都会定量供给京城和个别的士族,其他地方有需要的,都是自己到此来购买。如此一来,只有那些财力人力过人的士族诸侯能用上新茶。 萧予绫心中大喜,前来买茶费事许多,若她直接低价收进,转而运到它地高价卖出并不难。好在,大周只是限制了盐铁的贩卖,并没有如她所知的那般还需限制茶叶的销售。 傍晚时分,萧予绫谈妥了新茶的价格,笑眯眯的回到家中。 此时,乞人阿金也已经到了家。 见到她,乞人阿金笑,说:“夫人,我找到了一个商队,愿意和我们结伴,只要我们给他们铜钱一吊。” 萧予绫颔首,铜钱一吊对于普通农户来说算多,但是对于经商之人,其实不过一点茶点钱。想来,商队也是愿意结伴的,出门在外,多一个人总归多一份力量。 思及此,她颔首,道:“明日你便把铜钱给她们。” 阿金见她答应,又道:“还有找寻短工之事,我已经托了镇口的张牙婆,只要有身强力壮又可靠的丈夫,她会为我们找来的。” “牙婆?牙婆不是卖人的吗?也管这个?” “管的。她在这镇上经常帮人找寻短工和奴婢,每找到一个人,收取十文钱。且,她找的人一般很可靠,城里的大户人家因此每到要短工时都是找她帮忙。” “那她有没有说什么回话?” “她说三日之内必能帮我找到几个结实又可靠的大汉。” 萧予绫正欲说话,忽听外面传来一老妪的声音。 “阿金,阿金在家吗?我是张牙婆,找到了一个短工,带来给你看看……” 阿金大喜,连忙出去开门,道:“张牙婆办事真是利索,我晨起嘱咐你,晚上你就帮我找到一个人了……” 阿金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看清楚跟在张牙婆身后的男人,这个男人,不是曾经在寺庙门口打听媳妇儿的男人吗? 想到萧予绫的嘱咐,见到这个男人要避开,阿金心里一阵嘀咕,忙对张牙婆说道:“张牙婆,这个人我们不要,你另外再找一个吧。” 闻言,张牙婆那张笑若菊花的脸立马板了起来,道:“阿金,我看你是个憨厚的人,怎能如此没有诚意?我找的这个人,明明是按照你所说的去找,如今找来你为何不要?你可知道,我要花多少工夫?” 阿金作难,不善言辞的他支支吾吾道:“张牙婆息怒,息怒……不是我说话不算话,实在是这个人不能要。” “为何不能要?你说要身强力壮的,还要愿意和你们出远门的,这个大汉刚刚好,为何不能要?” 在屋中的萧予绫听到外面吵得厉害,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慢慢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问道:“阿金,出了何事?” 她话落,阿金尚来不及回话,站在张牙婆身后的男人倏忽推开张牙婆,疾步上前,高大的影音笼罩住了她。 她还来不及看清楚来人,便听到来人惊呼:“媳妇儿!” 她的身体立即僵住,脸上的血色尽褪,好似见了鬼一般看着面前的人,喃喃道:“刘蛮?” “媳妇儿,真的是你!”刘蛮大喜,正欲上前抱她,忽然发现她圆圆的肚子,笑容顿时僵住,指着她的肚子,不敢相信的说:“你、你、你有了孩子?” 萧予绫不敢说话,实在是刘蛮给她的印象全然是个野蛮的粗人,若是她一个不慎惹怒了他,他只消一个拳头,估计就能让她和孩子都没有命。 刘蛮的喜悦已经不再,一张脸铁青非常,虎目圆睁,咬牙切齿的说:“你竟然敢背着我和别的丈夫相好!” 他这一声中气十足,十分洪亮,宛如呼啸,将萧予绫骇住。她本能感到了危险,忙小心的后退。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男人,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思想。当初,她明明是遭了奸人的道,后来被他关押在家,她从头到尾没有半点愿意。可他,或者这个时代所有的男人,都觉得妇人依附了丈夫便是丈夫的私有物,可以丢,可以死,但是不可以变节! 她连连后退,刘蛮的拳头越捏越紧,紧得他手背上面的青筋已经暴露。 见状,阿金忙一瘸一拐的走上前,拦住他,道:“你要做什么?离我家夫人远一点!” 刘蛮一把捏住了阿金的脖颈,瘦弱的阿金在他的手里宛如一只可怜的小鸡崽子,扑腾两下便没有了力气。 张牙婆见情景不妙,连连后退,退到院门外十步,方才转身,忙不迭的跑开了,生怕她也遭了殃。 萧予绫见阿金被他捏得快要昏死过去,忙上前扑打他,大喊:“你放开他,你放开他……” 刘蛮纹丝不动,彷佛她的拳头对于他来说还不及蚊虫叮咬来得有威慑。待她打了二十来下,他方才腾出一只手一把扣住她,道:“是不是他?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他的?” “不是,不是,我是大家子,怎么会嫁给他?他不过是我的仆从而已,我的夫婿形貌昳丽,年轻有为,自幼得贤人教导,十八便已功成名就。怎么会是他?怎会是他?”萧予绫无意刺激他,但他若再不松手阿金只能死,便如同倒金豆一般,指明她的夫婿和他、和阿金的差别。 闻言,刘蛮似受了沉重打击一般,松开了阿金,也松开了她。 得了喘息机会,阿金开始剧烈的咳嗽,咳得好似要把心给呕出来。 他明明也害怕得紧,却还是一边咳嗽着,不顾一切的站在萧予绫面前,直视刘蛮,道:“夫人是见多识广的贵女,你若敢乱来小心人头落地!” 刘蛮没有理睬毫无威慑力的阿金,径直看向萧予绫,道:“你背弃了我们在神灵面前的誓言,你该死!” 萧予绫心里咯噔一下,他不像是威胁,而是真的想要将她杀死。思及此,她忙道:“当初我是被奸人所害,被你所关押,从来没有想要嫁你为妻的心思。至于神灵面前的誓言,若是神灵知道我的遭遇,只怕也会为我抱屈,我何错之有?” 刘蛮脸色越加不好看,青黑一片,宛如追命的阎罗,大步上前,一把推开了瘦弱的阿金,大手一伸就掐住了萧予绫的脖子。 他边用力边说道:“你骗了我,你没有妇德,你该死……” 萧予绫开始还有力气扑打他的手臂,后来眼睛逐渐泛白,脸也开始变青。 见状,阿金慌了神,四处查找,发现面前有一个土罐子,忙拎了起来,运足了力气向着刘蛮的脑袋上面砸去。 哐当一声,罐子破,刘蛮的脑袋也破,血从他的头顶上面分成五、六条奔涌而下。 刘蛮松开了萧予绫,转而瞪大眼睛看向阿金,在阿金瑟瑟发抖之时,咚的一声晕倒在了地上。 萧予绫惊魂未定,开始咳嗽和干呕,阿金忙一瘸一拐上前扶住了她。 好半响,她方才平静下来,摆摆手,有气无力的说道:“快、快去找跟绳子来将他绑住。” 阿金忙不迭的点头,找了一条吊东西的绳子将刘蛮绑了个结实,绑完后,他还不放心,又把厨房中挂玉米的绳索也解了下来,再将刘蛮绑了一圈。 萧予绫心里的恐惧过去,总算是镇定下来,道:“去,将他拍醒!” 阿金照做,挥起手啪啪给了刘蛮两个耳光。 刘蛮悠悠转醒,初时瞳孔有些涣散,当视线对上萧予绫时,双眼霍然圆睁,一下清醒过来,开始剧烈的挣扎,道:“你这个恶毒的妇人,放开我,放开我!” 萧予绫叹了一口气,说:“你现下骂我,不过是恩将仇报而已!” “恩将仇报?明明是你骗了我!” “当初,你在咸阳城身无分文,被迫到南市市口寻活做,但却没有一个雇主愿意雇你。后来,有一个白面、身穿青色衣袍、腰带佩剑的丈夫给了你三四百钱,又说让你到商队做护卫,是也不是?” “你、你怎么知道?” “那人,是我派去的。” “你……”刘蛮显然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嘴巴张得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萧予绫抹了把眼泪,十分心酸的说道:“我自幼与咸阳城中士族公子定亲。后来家道中落,前往咸阳投奔夫家,不幸路遇劫匪,遭遇大难。父兄尽丧,唯我一人逃脱。可,祸不单行,我在鱼镇时遇到了奸人,被他们抢走了身上的钱财不说,还将我卖给了你……” 说到这里,她顿住,看向刘蛮,情真意切的继续道:“阿蛮乃是伟岸丈夫,待我十分不错。但,自古以来,一女不配二夫,我已经有了夫家如何能够与你成亲?迫不得已,我只能设计逃跑。到了夫家,夫君对我不错,可我却时时记得阿蛮对我几日的照拂,总希望有遭一日能够报答阿蛮。碰巧,那日出游,见到阿蛮落魄街头,我这才遣人去帮助阿蛮。” 她这个说法,十分巧妙,先提她有了夫家,又说一女不嫁二夫。这便是明明白白的告诉刘蛮,她是个有妇德的妇人,她之所以逃走是为了遵守父母的遗命,嫁给自幼定亲的丈夫。如此一来,不但不令刘蛮怨恨,反而令他对她的忠贞生出佩服来。 刘蛮听了她的话,果然心生愧疚,喃喃自语:“想不到,你竟然早我之前就有了婚约……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可你为何不说,为何不说?” “当时,我几番欲开口,阿蛮可有许我说?” 刘蛮羞愧不已,连连用头撞地板,道:“是我错……是我错……夺人之妇,还恩将仇报。是我错……是我错……” 见状,萧予绫笨拙的蹲了下去,亲自为他解开绳子,边解边道:“而今,我的夫君虽然不在,可我已是他人妇。还望阿蛮看在我曾有过的善举份上上,勿再与我计较。” 刘蛮此时已经是羞愧不已,答:“我当初强迫你,又受惠于你……而今,有何颜面与你计较?” 闻言,萧予绫放下心来,为他解绳子的动作加快,真正专心为了他解开绳索。 绳索解开,刘蛮站起来,对着她一拜,一言不发便转身欲告辞。 萧予绫看了看他脸上的血,想了想,终是张嘴说道:“阿蛮,且慢行!你头上的伤须得清洗一下,我这里有外伤药,可以为你涂抹。” 刘蛮背对着她停步,犹豫片刻后,答:“多谢,我乃七尺男儿,这点伤实不算什么!” 而后,他没有再停留,举步走出,腰背却不再笔直,好似肩上压了千斤担! 第五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五) 萧予绫再次进城,想购几匹绸缎和绫罗,和新茶一起,统统带到北方去卖。转了一个上午,她方才沮丧的发现,两三百两银钱看似能用很久,但若是投资做生意,其实远远不够。不说别的,单说绫罗,上等绫罗一匹就是一百多两,绝非她能承受的价格。 出了绸缎庄,她沮丧,走路也没精打采。现实总是和想象差别很大,她以为只要走上几次货就能赚到大钱的想法,现下看来是如此的不切实际。 她没有足够的本钱,也没有相当的人脉,一切都是纸上谈兵呀。 阿金跟在她后面,欲言又止。 她回首,便看见阿金嘴唇微动,目光犹豫的模样。她不由蹙眉,问:“阿金,你可是有话要说?” 阿金犹豫了好半响,才说道:“夫人,如此买卖实在辛苦,且要的银钱很多,你为何一定要做?” “我想多赚点钱,成为富甲一方的妇人!” “夫人……这话,阿金放在心里很久了。那日听到你跟刘蛮的话,阿金方知自己误会。阿金以为夫人的夫家遭遇大难,才会令夫人流落至此,从商乃是逼不得已而为之。遂,阿金一直唯妇人之命是从……” 说到此,他一顿,又道:“现下阿金知道夫人夫家乃是名门望族,阿金委实不解,为何夫人要自甘堕落,做一个商者?就算夫人的夫君已不在世上,他的族人总在。夫人身怀六甲,自然能受到族人照拂,何不如回去,太太平平度日?孩子出生之后,也有一个显赫的家世,有值得众人敬仰的身份。否则,纵使夫人有万贯家财又如何?这个孩子,只是商贾之子,地位委实太低……” 听着阿金的话,萧予绫嘴里就像是咬破了胆,苦味从她的舌尖蔓延到她的喉头。回去?不是她不能回去,而是她的尊严不允许她回去。 她所要的,周天行永远不能给,与其回去相互折磨,不如在这里逍遥度日。 她笑了笑,故作潇洒的答:“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阿金满脸的不认同,显然确实不知道鱼之乐,甚至于,对鱼之乐很不以为意,断然道:“夫人,你本是贵女,还有一个出身士族的夫家,何苦如此呢?你今日也见到了,做商者其实困难颇多。阿金愿意为商,只因腿脚不便,不能下地。否则,即便是出身卑微的阿金,也万万不愿意当这被人所唾弃的商者,况乎夫人,况乎夫人肚中的小贵人?” 萧予绫一愣,这些日子阿金与她相依为命,每次谈到以后挣大钱阿金总是笑笑,她以为他是向往的。没有想到,他骨子里面,却是鄙视从商的。 思及此,她不由更加沮丧。这个时代,真是一个生生剥夺他人尊严的时代。无论多么努力,无论多么有才,出身和职业,都注定了世人的态度。 她又想起了周天行的话,司马相如出身寒门,卓文君乃是商女,皆为下品! 她情不自禁的将手放到了她的小腹上,里面的孩子好似感觉到了她的抚摸,当即咚咚踢了她两脚。 她愣住,这是一个坚强的小生命呀!原本,她以为,多赚钱,多为他做些事情,他便能开开心心长大。 可阿金的话,让她不禁对自己的观念产生了怀疑。若是孩子出生在郡王府里,理应是俯视天下的天潢贵胄。 但是,现下,孩子跟着她在外漂泊,即便以后她成了富可敌国的妇人,她的孩子在他人嘴里,是不是也只是出生商户的下品呢? 她咬了下唇,第一次怀疑自己所谓的尊严到底是什么样子。 阿金见她一副茫然神情,也住了嘴,默默跟着她。 两人各怀心思的走在路上,一时间,没有注意前方有一辆马车正向着萧予绫冲过来。 待萧予绫感到危险,举目望去时,马车已经到了她的跟前,被缰绳拴住的马好似受了惊,正举着前蹄乱踢,令她避无可避。 她双眼圆睁,隐隐知道厄运即将降临到她的身上,连尖叫都来不及。 倏忽,从侧面跑来一人,一把将她护在身后,抱着她后退了两步。 赶车的马夫终于控制住了马,马车停下,没有给她造成一点点伤害。只是,护在她前面的人,好像生生受了马的大力一踢。 她低头,看见被撞的人是刘蛮,不由惊呼。他此时已经倒在地上,高大的身体显得羸弱不堪。 众人皆被这一幕惊住,纷纷围了过来。见状,车夫有些慌张,连忙走过来查看刘蛮的伤情,当探到刘蛮尚有气息时,车夫不由松了一口气。 车帘被掀开,一个圆头圆脑、身着华服的男子探出头,问道:“阿恒,被撞之人可死?” 车夫答:“未曾,但受了重伤。” 那男子很是不经意的扫了刘蛮一眼,待看清他的打扮,视线便不多做停留,从怀里一下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扔到了阿蛮的身边,道:“阿恒快走吧,王公尚等着我去品茗。” 萧予绫愤怒,他们撞了人,居然不知道赔礼道歉,态度如此傲慢,给赔偿好似施舍乞丐一般! 她捏了拳头,就要上前理论,却被阿金一把拦住。 阿金压低声音,小心道:“夫人不可,此乃士族。” 她愣住,因为阿金的话,也因为阿金眼中的无可奈何!这就是现实,对方是士族,而他们是贫民,莫说对方已经给了十两银,便是不给,一个小小的贫民又能拿他如何? 她愣神间,对方已经驾车离去,地上趴伏着的刘蛮也勉强开始动作。 只见刘蛮挣扎着,伸手将地上的银子拿在手中,而后颤颤巍巍的站起来。 萧予绫赶紧上前扶他,愤愤道:“阿蛮,我们不要他的臭钱!” “我肩胛受伤,一月不能干活,这……是养命钱!” 刘蛮回答的声音很轻,因为疼痛,也因为无力。答完,他并没有看她,高大的侧面显得十分落魄。 他的话落在萧予绫的耳中,宛如一个重重的锤砸在了一个精致的瓷器上,而那个瓷器的名字叫做尊严。一向被她奉为第一的尊严,在现实面前,只能四分五裂! 她不得不承认,到了这里之后。除了刚开始的日子很难熬,后来进了郡王府,她几乎是在周天行的庇佑下生活,也没有为生计操心过。 她一直的骄傲,一直的尊严,她以为是她自己在维护。现下看来,何尝不是周天行在施与? 她胡思乱想间,刘蛮已经摇摇晃晃着身体,离开她的搀扶,转身走开。 眼见他如此,她回神,忙上前说道:“阿蛮,你受伤了……” 刘蛮垂着头,手痛苦的下垂,显然是被马踢到了骨头,没有说话,依旧往前走。 萧予绫急了,上前拉住他另一边的手,道:“阿蛮,你在这里可有家?” 刘蛮怔了怔,摇头。一双虎目,此时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兽,显得十分无助。 “既是如此,你跟我们回家养伤吧。” 刘蛮的步伐有刹那的停滞,短得别人根本看不出来,好似他一直在缓缓前行。 “刘蛮,你执意离去,是想别人指责我是忘恩负义的人吗?” 闻言,他似有些忐忑,听了下来,讷讷答:“我……没有此意……” “既然没有,你便跟着我走。” “我……” “勿要再多言,我虽是妇人,可也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别人说我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你没有……”本欲再说的刘蛮,对上她坚定的目光,不由叹口气,道:“好吧。” …… 周天行站在昔日萧予绫居住的楼阁前怔怔出神,一旁陪伴的王虎看了面前空旷的地,悄悄斜睨他的神情,犹豫再三开口询问道:“王爷,是不是想念王妃了?” 他负手而立,喃喃自语:“本王总觉得她没有去,或许就藏在某个角落里看着本王,为骗到本王而窃喜。” 听了他的话,王虎一怔,而后拜道:“王爷节哀,王妃已经去了,侍卫们都看到她没有出楼阁。王爷不该……” “是呀,大家都看到的,这么多双眼睛看到她进了阁楼便再也没有出来……为何本王还是觉得她没有去呢?” 王虎隐约觉得自己猜到了他的心思,忙提议道:“王爷,不如命人重修此楼阁?小人记得其中每一处的摆设,定然让它变得和王妃在时一般。” 周天行摇头,道:“不了,再像,她也不在里面。还不如,就让它空旷一片,也好让本王记得她的离去。” “这……”王虎见一个提议没有成,忙又说道:“王爷,小人想将花园的地腾出一块来,专门栽种曼陀罗。” “曼陀罗?是何物?” “一种长在蛮夷之地的花,王妃生前十分喜欢,一直想要种一些,可惜还没种成就已经……” “她……很喜欢?” “正是!曾经为了种好曼陀罗,王妃还到处寻找花肥。” 闻言,周天行颔首,道:“此事便由你负责吧,将花园的每一块空地都翻出来,其他的花草全部挖掉。待翻完地再来禀告本王,本王要亲手种下几株曼陀罗。” 王虎顿时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揣测到了王爷的心思,忙俯首称是。当即,王虎便告退,命府中的下人开始挖去现有的花草。 许是白天交代王虎之事一直被周天行所惦记,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整个花园里都是绚烂夺目的曼陀罗花。 他站在花丛一边,而萧予绫正站在另一边笑靥如花,向他伸出手。 他大喜,疾步走向她,将她一把抱在了怀里,低头吻住。 她的身体和他记忆中的一般软,软得他身体一阵一阵的热,所有的痛感和血气顿时都集中到了小腹的根处。 她和以前那般的热情,被他吻住了,一双素手还闲不住,毫不矜持的滑到他身体最急躁的地方一把握住。 这种真实的感觉,不由让他闷哼出声。 这一声,将他从梦中唤醒,霍然睁开了眼睛。他的身上……竟然真的趴了个妇人! 趴在他身上的美人见他不动,也不着急,扯开他裤子上的系带,手一探就要伸到他的亵裤里。 他回神,一把按住对方的手,声音沙哑的问:“你是何人?” “郡王,我是路美人呀,郡王不认得了?” 路美人?成帝赏赐给他的十个美人之一! 思及此,他冷了脸,道:“谁准许你进来的?” “哎呦……郡王!”路美人说着,身体一柔,依偎向他,靠着他的耳朵吹一口气,道:“郡王,谁人准我进来的有何重要?重要的是,郡王现下想要个妇人忘记烦恼,而我,刚好就是那个妇人……” “忘记烦恼?” 周天行的低喃听在路美人的耳中显然就是一种邀请,她伸舌头舔了舔他的耳垂,道:“是的,郡王不信大可一试,我可以让你不记得任何烦恼。” 他犹豫了,将近半年的时光,他没有一天开心过,没有一天能够轻轻松松的度过。如果真如这个妇人所说,她能够带走他的烦恼,能够让他开心,他是不是可以尝试一下? 路美人常年以色侍人,如何会看不出他的心思?黑暗中,她娇娇一笑,手毫不犹豫的探到了他的裤子里,一把握住了他已经硬起来的地方。 他闷哼,她笑,柔声说道:“郡王放心,我保证让你想不起烦恼,更想不起其他妇人。” 有那么一刻,他真以为自己接近了乐土,忘掉了烦恼。可是,萧予绫的笑容,一下撞进了他的脑海中。 她说:“我还会继续对你好,甚至加倍的好,好到有一天,即便我不在你的身边,你还是会想起我。因为那时你会明白,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像我那般的对你好!” 他的脑袋开始胀痛,路美人给他的快乐不在。她果然说到做到,她如今不在他的身边,他却总是想起她! 那边,路美人已经开始轻解罗裳,准备好好侍候他。谁知道,他忽然发了疯,一把将她推到地上。 不等路美人哭出声音,他已经大喊道:“来人,来人!” 随着他的大喝,门被推开,两个侍卫走了进来,跪到地上,小心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是谁将她放进来的?” “这……”两个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说话。 “是谁?说,不然你们全部人头落地!” “是、是刑侍卫,他说王爷苦闷,理当……” “住嘴!”周天行好似十愤怒,几乎开始咆哮,道:“将她拖下去杖二十,刑风杖五十,而后遣返刑家,告诉刑老,一个敢替主子做决定的随从,本王用他不起!”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刑家历来以忠义为傲,若是刑风被送回去…… 见两个侍卫不动,地上的路美人已经开始哭求起来,周天行越加不耐烦,冷冷说道:“尔等是不是也不以本王为主?有了自己的主意?若是如此,可以与刑风一同离去。” 听到周天行的话,两个侍卫连称不敢,忙站起来,拖着路美人走出周天行的寝居。 6(求月票加更)树欲静而风不止(六) 休沐之日,周天行起了个大早,欲到花园中栽种曼陀罗。方用过早膳,下人来禀,于家阿然小姐求见。 周天行蹙眉,想要找借口推脱不见,话未出口,于然已经款款走了进来。 今日的于然一反平日里的华丽梳妆,头发简简单单的梳成一个大辫子,不见任何头饰;身上着一件布衣长衫,下面是粗布长裤,脚上也是耐磨的黑色布鞋而非华美的金丝绣边靴;面上不擦胭脂,不点绛唇点,不画黛眉,真正的素面朝天。 如此打扮,不像是一个士族小姐,反而像是农家妇人,准备下田做活的农家妇人! 她对周天行一笑,模样十分自然,俯身一拜,道:“然不请自来,还望郡王恕罪!实在是,然听到郡王要为阿语妹……栽种曼陀罗,心里念及与阿语生前的神交,遂迫不及待也想为妹妹栽种曼陀罗。一时情急,未及王爷允许便进来,郡王千万莫与然计较。” 周天行怔住,本欲拒绝,可对上于然一双真挚的眼睛,让他不由有些恍惚,最终还是颔首同意。 二人到了花园里,此时的花园光秃秃一片,除了几棵常青树,地上的花草已经悉数被挖除。 往院中的泥土地上一站,于然这副打扮显得尤为自然,令人不禁感叹她并非只是说说而已,真是怀着诚意来栽种曼陀罗。 进到花园中,周天行不再和她说话,而是拿了小锄头开始挖地栽种曼陀罗。于然倒也不介意,自顾自也拿了一把锄头,慢慢挖坑。 此时的气氛,倒也还算肃然。 可惜,这种安静没有持续很久,十个身着罗裙的美人叽叽喳喳出现在花园中。 有人大喊道:“郡王,听闻郡王要种花,我等特意前来为郡王帮忙。” “郡王,我特意为你带了茶水来。” “郡王,我特意带了香帕为郡王擦拭汗水……” “哎呀,这里真脏,将我的罗裙污了……” …… 美人们七嘴八舌的说,说得周天行脸沉如水。 可这些个美人好似看不见他的不悦,一径提起罗裙,挤挤嚷嚷的朝着他走来。 忽然,一个走在角落的美人大叫一声,立时,摔到了一个大坑里。 众人皆震惊,花园中居然有大坑! “呀,快来人呀,珠儿妹妹掉进坑里了!快来人呀……” “郡王,郡王,这里怎么会有坑?莫不是有人存心害人吧?” …… 周天行和侍卫都围了上去,他仔细的观察那个大坑,坑眼不算大,可好像很深。坑上原来是被一块木板盖住了,木板上又铺了土,所以没有被人发现。可因为刚才有几个美人相继在上面踩过,使得木板断裂,这才让美人摔了进去。如今,那断了的木板依旧有一半搭在坑边。 周天行举目,看向一墙之隔的地方。不远处,就是那栋已经被大火烧掉的小阁楼。 他不顾美人的哭喊声,也不管众人的议论声,命令道:“来人,将她拉出来,再命人下去看看,这个坑通向何处。” 侍卫应了,连忙将坑里哭喊的美人拉了出来。见状,一个侍卫立马跳下去,顺着挖好的洞爬了进去。 “郡王,郡王,我好痛,我好痛……” “这里怎么会有坑,郡王,一定要严惩那些任意妄为的奴才……” …… 对于旁边几个妇人的哭闹和怒骂,周天行置若罔闻。他站在坑边,脸上的肌肉绷得僵硬,双拳握紧,几乎像是连呼吸都已经屏住。 于然看着他,又看向一墙之隔的地方,瞳孔紧缩,一双眼睛顿时如同凶狠的狼,充满着撕碎猎物的凶悍。 过了大约一刻钟,墙那头传来了声音,喊道:“这里,这个地洞的另一端在这里!” 周天行闻言,忽然拔腿奔跑起来,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如风般消失在花园中。 他跑到洞的那头,看清楚那个位置,那里本该是小阁楼的位置。如果没有记错,他记得这大概应该是放床的地方,萧予绫专门腾出的小居室里,供她小憩的地方! 他似乎很激动,却又好像很害怕,总之他面上的表情很奇怪,没有他平素里一贯的沉稳和冷静。 他语无伦次的大声道:“王虎!快,快过来。你们,你们去将王虎找来……王虎……王虎……” 在他连番大喊之下,王虎一溜烟的赶来,小心翼翼的唤道:“王爷?” 他扭头看向王虎,道:“她都找你做过些什么?” “这……”王虎一头雾水,问:“王爷指的是什么?” “本王是说,阿绫她借着种花之名,除了讨要了锄头之类的挖土东西,还做了什么?” 提到这个,王虎有些心虚,支支吾吾不敢答。 “说!本王恕你无罪!” “是!”王虎一拜,道:“小……王妃曾说曼陀罗花需要用人做肥料,花开出来才能鲜艳。小的、小的就陪着王妃到郊外找了一具尸骨……” “那尸骨呢?” “当时、当时是装在一个木箱中抬进了小公子居住的楼阁中。后来、后来小的便不知道了,许是被小公子做了花肥吧……” 闻言,周天行纵声大笑,笑得眼角挂上了晶莹的泪花。 他就说,她那般坚强、那般聪慧、那般爱惜自己的生命,怎么会为了和他分别就纵火烧死自己,更别提她腹中尚有孩子! 原来,原来这又是她的诡计,她又在骗他!为了骗到他,她可真是用心良苦,又是借着种花之名要了锄头和刨子挖坑,又是借着种花之名找寻尸骨。 好,好个狡猾的妇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知道被人骗后不觉得生气,反而欢喜得手舞足蹈。 真好,真好,她只是骗他,只是为了骗骗他才假死。她还没死,还没死,还活在某个角落里嘲笑他的愚蠢! 众人见他笑得如此失态,皆是莫名其妙,有些侍卫甚至用担忧的眼光望着他。那眼光,好似在看一个疯子! 王虎最先出声,道:“王爷……” 王虎的呼唤唤回了他的神智,他终于止住了笑,一双深邃的眼眸不再死气沉沉,好似脱胎换骨般,重又清澈起来。 他这般模样,令王虎诧异,小心问:“王爷,可是遇到什么高兴事了?” 周天行颔首,道:“阿虎,快去命刑风过来。” “王爷……王爷忘了吗?刑侍卫已经被王爷下命逐出王府……” 周天行一怔,方才想起一怒之下所做的决定。他沉吟片刻,道:“你去将他找来,告诉他,本王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若是办好了,本王既往不咎!” “是!” 早已尾随周天行跑来的于然,此时怔怔的看着眉开眼笑的他,心下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见他根本没有注意她的存在,她心一冷,没有向他告辞,冷笑着悄悄离开王府,上了自己的马车。 她的脑中很乱,一会是当初周天行因为萧予绫的死而拒婚的模样,一会又是周天行为了萧予绫栽种曼陀罗时脸上的神情,忽然间又变成了刚才周天行眉开眼笑的场景。 想着这些,她的手紧紧扣住马车的车壁上,长长的指甲恨不得戳到了木头里去。她的婚事,已经不全然是为了感情,为了家族利益,还为了她的尊严。 她如此委曲求全,若是到头来还是不能成为郡王府的女主人,还要居于她人之下。那么,她以及她的家族,都会成为众人口中的笑柄。 她,本是高高在上的阿然小姐,怎么能沦为别人的笑柄? 思及此,她笑,掀开了马车帘子,对护卫在旁的随从说道:“你过来,我有件事嘱咐你去办。” …… 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朝廷方面发生许多事情。 二月二十这天,成帝喜得皇子。此子,是成帝第一个孩子,帝喜不自胜,遂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二月二十三,帝应群臣奏请,下诏,封皇子生母万妃为后。自此,万家两代,出了包括当今太后在内的两个后宫主人。 万家本就大权在握,如今更是如虎生翼,一时间,万氏子孙在京城之中飞扬跋扈,视人命如草芥,令京城百姓苦不堪言。 面对百姓滔天怒气,谏官进言、忠臣联名,欲弹劾万氏一族。 弹劾奏折刚拟好,便被万太后发现,万太后怒,指使佞臣大造冤案,令参与弹劾之事的官员或被流放、或被以谋逆之罪处斩。此举,威慑百官,令人人自危,不敢再与万氏作对。 三月初一,朝臣上奏,请立万后之子为太子。 成帝举棋不定,不知何故,竟然想到了他远在咸阳城中的胞弟——周天行。他犹豫再三,送了一封密信给周天行。 信到咸阳城,已经是三月中旬。周天行按照礼制上了贺礼,未写折子,却进了封私信,唯有一句话而已,天下乃是陛下的天下,太子之事当以陛下的心意为主,不必理会他人之言。 三月末,帝驳回立太子的奏折,言,皇子年幼不便立储。与此同时,一道圣旨到达咸阳城,特赐周天行令牌,准其不奉传召可任意入京。 周天行接到圣旨和令牌时表情很淡,好似不觉得有多么开心。 倒是他身边的一干下臣和幕僚,皆觉得这是成帝亲近他,疏远万家的预兆,说不定不需多久,便有机会名正言顺的除掉万氏一族。 第七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七) 刘蛮那日被马踢得严重,当时他强撑着,让萧予绫以为只是普通伤势。待回到家中,萧予绫执意为他看伤,方才发现,马蹄生生踢断了他后背上面的一块骨头。 她请大夫前来为他接骨时,饶是他这般壮实的人,也禁不住哼上两声。 因为要照顾他,又因为阿金强烈的反对,北上倒卖茶叶之事最终交给阿金负责,萧予绫只得在家中安心养胎。阿金为了她的声誉着想,还特意请了镇头一个夫家姓王的阿婆到家中与她做伴,又花了一吊钱请了个妇人照顾他们一日三餐。 这般日子,虽然不算是要风得风,却也过得十分安逸。 刘蛮身上的伤渐渐愈合,骨头也开始长好,出门的阿金还未归来。 萧予绫开始有些沉不住气,担心阿金亏了本,又害怕他路上遇到了歹人。她翘首以盼了将近两个月,阿金终于随着商队回来。 她花了八十两银钱买回来的新茶,他到北方卖了一百两回来,且没有顺带购买北方特产的东西到江南这边卖。阿金的做法,完全没有一点‘倒爷’的风范。 这令萧予绫着实气闷,按照她的预想,走一趟货不说多,起码该有百两银子的利润才是。何况,这是新茶,是要价没有上限,北方缺少的货物。 她从阿金手里接过银钱,对上阿金满足的笑容时,根本无法说出责难的话语,只得暗叹所托非人! 她沉默的将银子放好,开始盘算着无论如何她也要自己走一趟,否则她永远也过不上富足的生活。两年内,走十趟,积累一些资本,再在当地开一个绸缎庄或者首饰铺,以后慢慢就会好起来。 阿金好似知道她的想法,却很不以为意,憨憨一笑,转移她的注意力问道:“夫人,孩子现下有九个月了吧,是不是该生了?” 她知道他的意思,绝不是怕被她责备转移话题,而是想要告诉她孩子为重,不能任性妄为。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回答:“孩子和我贴心得很,不到时间他绝不会出来给我添乱!” 她话毕,孩子好像是在和她对着干,小腹处产生一阵阵痛,痛得她差点站不稳。 见状,阿金赶紧上前扶住她,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她刚想说好像孩子要出生了,可,小腹处的疼痛已经消失。她有点疑惑,不确定的答道:“许是、许是孩子调皮踢我吧。” 阿金颔首,此事他也丝毫不懂。想了想,又说:“夫人不必担心,稳婆我早已找好,就在镇西头,离这里不远。听说她干了十年的稳婆营生,接生过百来个孩子,十分有本事。” 萧予绫颔首,深呼吸试了试,好像小腹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她放下心来。 此时,外出砍柴的刘蛮回来。 见到刘蛮身后拖着高高的柴火,萧予绫不禁吃惊,道:“阿蛮,不是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吗?你怎么一大早上又出去干活了?而且,还弄这么多的柴,当心把你刚刚长好的骨头扯断。” 刘蛮表情复杂的看了看她,一声不吭将柴火拖到院里放好,而后打量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柴火,喃喃道:“我这些天打的柴应该够你们用上一阵子了。” 他的话虽然说得轻,可并不小声,萧予绫自然全部听到。 她并不惊讶,从他住进来养伤开始,便是一副急于离开的模样。平日里,他也不和她说话,很多时候,她为了调节气氛多说话,他却像是没有反应一般。偶尔,觉得屋里太冷清了,或是被她说得烦了,他会憨憨笑一下。 萧予绫知道,他尽管没有傲人的家世,没有博学的知识,骨子里面,他却是不比周天行软半分的丈夫。他不能接受别人的怜悯,也同样不能心无芥蒂的和她共处。 她笑,尽量笑得自然,道:“阿蛮,你可是找到了去处?” 刘蛮扭头看向她,老老实实的回答:“没有,不过我想回鱼镇,那里有我的田地,而且也有我的兄弟,我可以在那里过得很好。” 闻言,阿金很不以为意,冷哧一声,讽刺道:“若是很好你还能跑到这里来做短工?一个做短工的人……” 萧予绫冷声喝道:“阿金,你胡说什么?” 阿金十分委屈,咕哝一声,却没有再说话。 萧予绫看向刘蛮,见他并不生气,暗暗松一口气。她知道,他背井离乡是为了找她,他到这里做短工也是为了找她。 他是个执拗的人,以为她和他在寺庙里许了誓言,便会遵守一生。所以,他不顾一切的找她。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萧予绫对他是有些愧疚的。她只能叹息,她是个有独立思想的人,不会轻易依附于丈夫而活。所以,即便知道他是个好丈夫,即便知道他比这个时代的很多男人都可靠,要是时光倒流一次,她依旧会跑。因为,她要活得有自我,有尊严。 她叹口气,道:“我原以为你身体刚刚好需要再休养几日,且,我也快临盆了,你可以看看孩子再走。既然你……” 刘蛮的视线在她的小腹上面扫了一圈,道:“我可以暂时住在其他地方,等你生了孩子再走。” 萧予绫愣住,想不到他真的希望看看孩子。半响回神,她方才说道:“你何苦这般介怀呢?大可将我当做朋友,在我家中多住几日又何妨?你去其他地方住,又能住到哪里呢?你还要回去,你身上的银钱须得做盘资,难道你要在这里全部花掉吗?” “这……” 还不等听到刘蛮的回话,萧予绫的小腹又开始痛起来,一阵胜过一阵的痛,痛得她额头上面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 阿金大惊,指着她的下裙说道:“夫人,你流水了!” 闻言,她低头,裙子已经濡湿一片。这、这是羊水破了!她的孩子,怕是着急来到这个世界上来。 她尽量镇定的说道:“阿金,我快要生了,你去请一下稳婆。” 说完,她又对刘蛮说道:“阿蛮,请你将我扶到床上去一下,还有,多烧一些开水。” 两个男人,都有些惊慌失措,阿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刘蛮直接忽视她前面的话,迅速冲到了灶房内。 待见到灶具,刘蛮方才一拍脑门跑回来,将她打横抱到了屋里的床上。 阿金也开始一瘸一拐的往外冲,样子虽然有些丑陋,速度却一点也没有妨碍。不到一刻钟,他便扯着稳婆跑了回来。 稳婆进屋,吩咐了一通,便将刘蛮和阿金挡在外面,独叫了闻讯赶来的王阿婆在旁帮忙。 此时的萧予绫躺在床上忍着剧痛,小腹处的疼,疼得她精神有些涣散,隐隐约约中,她听到稳婆说:“回神呀,你不能睡,你要是睡过去,你的孩子可就没有了。” 她一下清醒过来,她不能怕,不能昏。 这般一想,她感觉疼痛不是那么难忍受了,甚至还对着稳婆点点头,道:“孩子,拜托了……” 稳婆五十来岁,因为肥胖而显得十分慈祥,见萧予绫这样,呵呵一笑,说:“你莫害怕,我摸着你这胎位极好,想来会很顺利。” 萧予绫小声应了,感觉肚子又是一阵胜过一阵的疼痛,不由叫了出声。此时,稳婆好像将她的双腿拉住,扒开了她的裤子,用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那里剪了一下。 只是,她现下太疼了,对于稳婆的动作反而没有了感觉。 稳婆开始大声说道:“好了,夫人快用力,用力!” 她不知道怎么用力才对,只是凭着本能卖力的鼓劲,恨不得将她的肚子都给弄出去。后来太痛了,她开始叫,歇斯底里的叫;鼻翼一张一翕,胸脯剧烈的上下起伏;没有多大会,她满面是水光,分不清楚是泪水还是汗水;她的发湿如洗,黏黏的贴在她的脸上,还有她的嘴角。 不知道别人生产是什么样子,但是这一刻,她因为这种身体被撕裂的疼痛,忽然想到了很多。想到她前世的母亲,想到那句老话,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她还想到了,她在这个世界全本是缕游魂。 她又想到,以后,她在这里也有了亲人。这个亲人,与她血脉相连,不会因为她是士族或是庶族而对她有区别。 胡思乱想间,她猛吸一口气,脸后仰,脖颈上面的青筋都露了出来,鼓足劲挣小腹。 随即,她听到稳婆喊道:“呀,出来了,出来了,我看到孩子的脑袋了,我看到脑袋了……” 听到稳婆的话,她开心,甚至还笑了一下,身体里好似有东西跑了出去,随即,便听到‘哇’的一声啼哭。她想着,真好,孩子平安出生,她对这个世界有了牵挂,真好。 这一笑之后,她便陷入了梦乡。 王阿婆将孩子接了过去,为孩子擦洗身体。 稳婆则为她擦拭下面,发现她亵裤上面用线吊着一块通体白净的玉佩,佩身上面还有蟠龙的雕花,另一面还刻了字。 稳婆不识字,不知道蟠龙这样的雕饰并不是普通人家能用的,即便是士族也不能随意乱用,更不知道上面的那个字,是一个郡王的名讳。 她贪婪的盯着那块玉佩看,眼中出现了挣扎。她也曾为大户人家的妇人接生过,知道这种玉必然价值连城。她最后扫视了简陋的屋子一眼,心道这就是一户普通人家,家里的男人阿金也只是个没用的瘸子。 这般一想,稳婆胆子大了起来,将萧予绫的玉佩悄悄从她亵裤上面解开,以极快的速度放到了自己的怀里…… 萧予绫再醒来时,已经死掌灯时分,稳婆早已回了自己的家中。在晕黄的灯光里,她看到阿金和刘蛮正小心的围着王阿婆,好奇的看着王阿婆怀里的孩子。 萧予绫张嘴,发现嗓子干涩,声音沙哑,道:“王阿婆……” 王阿婆呵呵笑,对阿金说道:“快,去给夫人倒杯水来。” 话毕,阿金已经将早已准备好的温水递到她床前,将她小心扶了起来靠在床上。她得了水,张嘴,迫不及待的喝了起来。 待一杯水喝完,王阿婆方才双手抱着孩子到她床前,说:“夫人,快看看你的小公子。” 小公子?是个男孩! 她欢喜,其实到了此时,男女都已经无所谓。只是这样的世界,她没有家族的蒙荫,孩子没有父兄的照拂,是个男孩的话,吃的苦、受的罪会少一些。 眼见着王阿婆已经把孩子递到了她的怀里,她有些诚惶诚恐之感,将孩子小心的抱牢。而后,低头,看到孩子小鼻子小眼的模样,此刻正睡得香甜,无意识的吧唧了一下嘴。大概因为早产看上去有些瘦弱,委实算不得漂亮。 可她就觉得这个孩子漂亮,漂亮得可以用冠绝天下来形容。 立时,有一股暖流从她的胸腔涌出,令她生出满满的感动,好像她怀中抱着的,是她所有的欢喜和幸福! 她有种喜极而泣的感觉,低头轻轻的用鼻子去碰孩子的鼻子,喃喃道:“宝贝欢迎你到妈妈的世界里来。” 怀抱着孩子,有一股本能从她身体最深处被唤醒,令她充满了力量和斗志,她一定要好好生活,一定要教好这个孩子,让他可以无忧无虑,即便是在这个没有平等可言的时代,他也依然是自由的、快乐的。 想着,她又用脸去贴孩子的小脸,道:“宝贝,以后你就叫做翼儿,愿你能自由飞翔!” 阿金和刘蛮其实不识字,听到她这般说,却连连附和,赞道:“这个名字极好,但不知孩子姓什么?” 萧予绫的笑容僵住,神色复杂的看向怀里的孩子,生出一阵愧疚之感,她不认为她的选择有错,可就是因为她这不错的选择,令孩子没有父亲。 见她不语,阿金和刘蛮皆纳闷,却不敢再问,毕竟她双眼中神色十分沉重。 半响,她终于开口说道:“这个孩子,就随我姓吧。” “这、这……”阿金这半天这不出下文来,一个孩子随母姓,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 她却是莞尔笑,坚定的说道:“这个孩子姓萧,名唤翼。” …… 转眼已经入夏,天气变得炎热,周天行随着炎热的天气而开始变得浮躁。 近来的日子,王府上下已经习惯他只要闲下来,必会问一句刑风那里可有了消息,跟在他身边的侍卫也已经习惯给了他答案之后被他冷面以对。 六月份时,雨季开始来临,淅淅沥沥的雨水连下了好几天,吵得他晚上不能成眠。 于是,王府众人害怕的发现,王爷的怒气已经频临爆发的边缘。 他脸上沉如水,如同皑皑雪峰上面的千年寒冰般冷然。可他的一双眸子,却是如同有两簇大火在里面烧,好像只要他一动怒,其中烈火随时可以将周围人灼烧个结实。 大家不敢惹他,即便是平时最懂得谄媚之道的王虎,也不敢再轻易靠近他,见到他,每每都是绕路走开。 除了不得不跟着他的随侍,其他人都是能避他多远就避他多远。 这天,轮到王虎在他身边当值。快到午饭时分,王虎欲询问他在哪里用膳,却发现他靠着桌案睡着了。 王虎很是挣扎,若是不唤醒他,又怕他着凉了。唤醒他,又怕被他责罚。 犹豫许久,王虎拿了一块薄毯子,轻轻搭在他的身上。 本来一动不动的他,忽然直起了身子。王虎见状,暗道倒霉,定然要被他喷一身的火气,外加一顿责罚。 谁知道,他却是双眼含笑,嘴角咧到了耳根,一把抓住胆战心惊的王虎,道:“本王,本王有孩子了,本王有子嗣了……” 王虎咽了咽口水,不敢把自己的手臂抽回来,任由他重重的抓住,小心翼翼的问:“王爷可是做梦了?” 闻言,他有些怔愣,面上的笑容凝结。可是,很快,他又面带笑意,道:“是做梦,但本王相信是真的,阿绫定然为本王生了孩子……” 王虎听得更加害怕,只觉得王爷被梦魇了,醒来还一径的说胡话。实在也怪不得王虎这般想,当初萧予绫有身孕的事情除了于然,还真没有别人知道。 更何况,如今萧予绫人在哪里都不知道,更别提孩子了。 周天行将王虎的怀疑看在眼里,冷哼一声,松开了他,道:“本王没有被梦魇,本王就是有子嗣了!” 这话,怎么听着像是孩子般赌气的话?王虎不敢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而是嘿嘿一笑,道:“王爷是天之娇子,自然会子孙满堂!” 周天行对王虎敷衍的态度十分愤怒,本欲呵斥王虎,转而一想,这是喜事,便不与他一般见识了。 周天行认为刚才的梦是一个预兆,一个萧予绫为他诞下子嗣的预兆。而且,算算日子,萧予绫也该是这个时候生孩子了。除非,她狠心的不要他的孩子! 想到她很可能拿掉孩子,他连连摇头,不会的,她那般坚强,那般善良,不会不要孩子的。 思及此,他又开心起来,呵呵起身,走到书架前,喃喃自语:“本王要给孩子取个名字。你说叫什么好呢?本王的孩子,自然是俊美无双的,就字子都好了,冠绝天下的美丈夫!” 王虎在一般听得越加害怕啊,冷不防听他忽然朗声问道:“王虎,你说本王的孩子字子都可好?” 王虎真想哭,王爷不亲近妇人,孩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即便是萧予绫,离开这里已经七、八个月了,如何有机会怀王爷的孩子?可是,他不敢说这大实话,只得小声说:“甚好,甚好!子都乃是春秋时第一美丈夫之字,放眼天下,怕是唯有小王子方能用子都。” 闻言,周天行正准备笑,忽然又开始犯愁了,正经八百的说:“要是是个女孩,本王取的名字岂非无用?” 话毕,他又提高声音问:“王虎,你说要是女儿怎么办?” “若、若是那样……王、王爷可以、可以重取一个名字。子、子都这个字可以待下一个孩子用……” 王虎的话还没有说完,周天行哈哈哈便笑起来,道:“王虎所言甚是,有赏,本王有赏!” 这下,不只是王虎一头雾水,就连在门口侍候的侍卫和奴婢也一头雾水,王爷的心情为何如此好? 第八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八) 周天行正因为刚才的梦而哈哈大笑,门外疾走来一侍卫,跪拜在地,道:“王爷,刑侍卫那边有消息了!” 刑风有消息了?周天行双眼一亮,忙问道:“是何消息?” “刑侍卫飞鸽来信,其中详情不知,只是提及在江南之地发现了王爷曾经随身携带的蟠龙玉佩!” 蟠龙玉佩?周天行激动得手足无措,他的玉佩,被萧予绫偷去的玉佩。当初失火之后,并没有在小阁楼中发现。因为她不在了,他便没有细想。现下想想,真是好笑,是她将它随身携带走了! 他欢喜,道:“告诉刑风,若是找到王妃,定然要好言相劝回来,不可动粗。” “是!”侍卫领命起身,正欲离开。 周天行想了想,忽然出声说道:“等等,等等。告诉刑侍卫,若是王妃不愿意,不可惊扰她,要从长计议。” “是!”侍卫俯首,又问:“王爷可还有其他吩咐?” “若是王妃实在不肯回来,不可胡乱……告诉他,静待本王下江南。” “是!” 侍卫领命而去,将周天行的话写成了短小的纸条,不过一句话而已,盼早日找到王妃,若是不顺,静待王爷下江南。 他将纸条绑在信鸽的腿上,这种信鸽,会沿途在他们设定的驿站停歇,而后到达目的地。 信鸽被放飞,很快便消失在王府的上空。 只是,侍卫没有看到,信鸽飞出不远,便被守在王府不远处的丈夫以石头打下。 …… 江南人家多橘树,吴姬舟上织白纻。土地卑湿饶虫蛇,连木为牌入江住。 刑风带着几个侍卫一路行来,看着排排的橘树和水上的小舟,不由暗叹萧予绫选了一个好地方,尽管这个地方不是繁华的城里,却胜在安静和闲适。 在石子路上走了两三里路,他驻足四处环望,转身望向那个被侍卫压着的老妪,问道:“你说的那户人家在哪里?” 这个老妪,正是为萧予绫接生孩子,又将她的玉佩顺手拿走的稳婆。 她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向前面一户房门紧闭的人家,道:“就、就是那户人家!” 说完,稳婆哭喊起来,道:“壮士,壮士可否放过老僧?老僧不过一时糊涂,拿了块玉佩而已。还请壮士看在老僧一把年纪的份上饶过老僧……” 刑风蹙眉,低吼道:“闭嘴!若敢再多说一个字,我立时就要了你的脑袋!” 闻言,稳婆果然闭了嘴,小心翼翼的看像刑风。 刑风没有再和她多话,而是径直上前,伸手敲门。 不大一会,便从里面传出男子的声音,道:“来了,来了……” 门,吱留被打开。 刑风注意到,开门的这个男子腿脚似有些不利索,个头矮小且瘦弱,无法和王爷比。看样子,稳婆的话不假,萧予绫和这个人不似家人,更像主仆。 思及此,他在对方没有说话之前,已经抱拳拱手道:“在下咸阳定安郡王府中侍卫刑风,奉郡王之名,特来接王妃回家!” 定安郡王府?阿金一下想起来,当初可不就是萧予绫从郡王那里讨要到银子,让他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 阿金大喜,本欲招呼刑风进屋坐,忽然又想到他后面的话,不由诧异道:“这位壮士是否找错了地方?我这里并没有什么王妃,不过就是我家夫人和两个短工而已……” “恕在下冒犯,敢问你家夫人的姓名?” “我家夫人姓萧,原是大家子……” 不等阿金说完,刑风已然高声道:“太好了,你家夫人正是我要寻的王妃,还请小哥速速带我进去与王妃相见。” 阿金有些迷糊,可是因为刑风说他是定安郡王府的人,加之刑风身上的气质令他无法拒绝,他竟然想也不想,便将刑风往屋里领。 刑风回头,对众人道:“你们在此等候!” 见众人称是,他方才跟着阿金走了进去。 刚跨进屋子,便听到哇哇的婴孩啼哭,还有妇人轻哄孩子的声音。 刑风身体一震,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正是萧予绫的! 他大喜,当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内间,便见到萧予绫盘着发髻,脸上褪去了青涩有了成熟的风韵,手里抱着一个婴孩来回走。 尽管听到稳婆说接生之事,刑风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双虎目直直的盯着她怀中的婴孩看。 半响,他方才艰难的开口道:“阿绫,这是王爷的孩子吗?” 听到他的声音,萧予绫吓了一跳,当即也忘了哄孩子,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你、你怎么来了?”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你怎么知道我活着? 刑风笑,本欲闲话家常,忽然想到周天行的话,忙正色,无比恭敬的回答:“风,奉王爷之命特来请王妃回咸阳城!” “什么王妃?我不是王妃!”初时的惊讶过后,萧予绫的面容冷了下来,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心里开始犯嘀咕,要怎么样才能既保住孩子,又不跟着刑风走呢? 眼见萧予绫眼中充满戒备,刑风感到事情有些棘手,从他临别时周天行的叮嘱来看,定然是不希望对萧予绫用强的。 但,不用强,又怎么能让她心甘情愿跟着他走了? 思及此,他张了张嘴,道:“王妃,自从阁楼失火,王爷以为王妃去了之后,十分悲伤。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真正睡过一个好觉,更没有露出过笑容。” 听到周天行过得不好,萧予绫微微难受,而后似想到了什么,冷哼一声,道:“于然小姐秀外慧中,定然能令王爷欢欣。齐霞小姐更是聪明多才,必能让王爷开怀。刑侍卫如此说,实在是过了。再则,我也不是你们的王妃,我不过是寒门孤女而已!” 刑风生性耿直又木讷,没有听出她话里的妒意,见她面容冷峻心里惴惴,道:“王妃何必妄自菲薄?你是何太傅的遗孤,怎能算是寒门孤女?且,王爷已经奏请朝廷为你加封妃位,你便是我们的王妃。” “加封妃位?这个妃位,怕是何语的吧?” 刑风纳闷,他一直以为萧予绫是何语,却不知道她只是占了何语的身体而已,自然无法理解萧予绫的不满从何而来。 第九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九) 萧予绫冷冷看着刑风,不仅嘲讽一笑。周天行请旨追封何语为王妃之事,在他人看来是情深意重之举。唯有她清楚,他不过是要给天下贤士一个交代,给太傅何明那据说有三千的门生一个交代。 若他真有情,为何不请旨封萧予绫为王妃?虽说,其中自是少不了曲折,也免不了面对朝廷的质疑,可人死事大,他怎么不冲动一回? 她这般想着,怀里的孩子好似知道了她的不悦,哇哇哇的哭得更加大声起来。 她忙俯首,抱着孩子轻哄,道:“阿翼莫哭,阿翼莫哭……” 正在犯愁的刑风见此状,双眼一亮,阿翼?该是一个小公子了!思及此,他开口说道:“王妃,纵使你不愿意回去,也请为小公子考虑。他若长在王府,将来说不定是郡王府的世子!” 萧予绫轻拍孩子的动作一滞,刑风的话不无道理,她身为母亲,如何会不为孩子考虑? 但,转而又想,周天行以后有的是孩子,而孩子的母亲身份如于然那般显赫的也大有人在。 若是孩子回去,或许做不成世子,反倒丢了童真,更甚者可能还会连带性命一起丢失。 她宁愿孩子没有显赫的身份,一定要快快乐乐的长大,正如常言所说那般,我愿生儿愚且鲁,无病无灾到公卿! 她又开始轻拍孩子,只当浑然不在意刑风的话,漫不经心的问:“这孩子并非王爷的,如何能做王爷的世子呢?” 刑风虎目圆睁,讷讷问:“这、这难道不是你所生的孩子?可我听稳婆说她亲手为你接生的……” “阿翼当然是我生的孩子,只是他的父亲,另有其人!” 刑风再也无法从容,他疾步上前看孩子,孩子一张小小的脸,五官尚未长开,什么都看不出来。自然,也无法看出这个孩子长得像谁。 刑风开始原地踱步,来回的踱步,面上真正可以用焦头烂额来形容。走了大约一刻多钟,他终于停下来,定睛看向萧予绫,语重心长的说道:“阿绫,妇人的名节是大事,你万不可因为置气而胡乱说呀!” 萧予绫颔首,道:“这个道理我省得,所以,我万万不可为了攀龙附凤,而让孩子错认了他人做父。” 见她说得坦荡,刑风将信将疑。在他心里,妇人的名节和丈夫的尊严一般,没有谁会凭空捏造了毁掉自己的声誉。 可,他想到她对周天行的情意,又有些动摇。 他又看了孩子一眼,道:“若这个孩子不是王爷的,那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你对王爷一往情深,如何会……” 萧予绫笑,说:“自然是与我同住之人。” “阿金?”刑风摇头,道:“绝不是他,他称你为夫人,言行中对你十分恭敬,且为你接生的稳婆也说阿金只是你的仆从。” “自然不是阿金,这个孩子的父亲,叫做刘蛮。现下出去打柴去了,稍后可能会回来。若是阿风想看,倒是可以见上一面。” 她的说法,不由得刑风不信。 他看着她的目光,立马转为冰冷和愤恨,讥讽道:“你不过是毫无贞洁可言的下作妇人,不配冠以何太傅的姓氏!” 面对他的怒气,萧予绫倒不是很在意,说:“我本也不是何太傅的女儿,想来王爷未曾告诉过你。说起来,我和他不过是两个不相干的人。我未与他成婚,更不曾与他有约定,我想嫁人自嫁人,怎的就没有贞洁了?” “你、你不是何语?” “自然不是。若是不相信,你大可向你的王爷求证。” “可、可王爷他……” “好了!”萧予绫面上露出不耐的神色,道:“我儿啼哭不止,全因你在此吵闹,还请你高抬贵手,退出我家。” “不,我不能走,王爷命我将你带回去。” 闻言,萧予绫脸沉如水,讥讽道:“刑侍卫好生奇怪,当日我在王爷身边,你对我多有不满,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为何今日我如你所愿离开了咸阳城,不再做妖惑王爷的妇人,你却不依不饶的缠将上来?身为大丈夫,你之举动,岂不是太过可笑?” 刑风的脸色不好看,似青似白,支支吾吾道:“你纵使、纵使不是何语小姐,你也是王爷的妇人,怎可做嫁于他人?再说王爷……” “住嘴!”萧予绫大吼一声,甚至不管怀中孩子也被她吓到,义正言辞的说:“我与王爷不过是主子与幕僚,我未收他的聘礼,未与他定结婚约,怎么算是他的妇人了?且,我如今已经嫁作他人妇,你却苦苦纠缠,还找上门来,难道就不怕传出去毁了王爷的名声?” “这……” 萧予绫大有咄咄逼人之势,又道:“听着刑风!无论你是想杀我,还是想将我带回王府,都是欺凌百姓之举。我就不信,那个被人誉为大仁大义的贤王不惧怕天下的口诛笔伐!” 刑风被她问得一张国字脸胀红,几次开口,却找不到说辞。仔细想来,她若不是何语,与周天行确实没有任何关系。即便她做过王府的幕僚,可,在这天下,幕僚从来最是自由,择明主而栖之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就连大圣人,不也为了选择明君而奔走于六国之间吗? 刑风耷拉着脑袋,他确实不能把她带走,更不能因为她嫁于他人而将她杀了。 隐隐约约中,刑风感到她的话有些强词夺理,可他却找不到能反驳的说法。一时间,他尴尬站在原地,手脚皆是无措。 恰逢此时,院中传来刘蛮的声音。顿时,萧予绫脸上一喜,两颗黑脸眼珠溜溜一转,唤道:“阿蛮,你进来抱一下孩子,家中来客人了,我需好生款待。” 刘蛮因为在此住久了,被她使唤倒也不觉得奇怪,忙应了声,将柴火放好,大步走了进来。 见到刑风,刘蛮微微一愣,而后一言不发,将孩子从萧予绫手里接过来站在一旁。 刑风再也呆不下去,萧予绫唤面前的丈夫为阿蛮,想来便是她所说的刘蛮了!孩子、男人,现下都出现了,哪里还容得他不信? 他连忙告辞,不等萧予绫答话,便退了出去,好似屋内有洪水猛兽一般。 又过了几日,刑风虽然没有离开江南,却也没有再去打扰萧予绫,他在思索如何向周天行说明萧予绫已经嫁作他人妇、甚至还生了孩子的事情。 自从小阁楼失火后,他忽然意识到,他曾经的想法错了,错得离谱。他以为萧予绫不出现在王爷身边,王爷便还是仁义贤德的王爷,可萧予绫消失这段时间,王爷的表现,不过是具行尸走肉而已。 这次奉命前来,他是存了万分的诚意,甚至暗下决心,只要能劝回萧予绫,他可以以死谢罪。 可,事实,和他的预想相差太远。 他甚至有些弄不清楚,她死或者她嫁为他人妇,哪一样更让他的王爷受不住! 他尚在犯愁,一个侍卫跑了进来,边从一只信鸽的腿上拿信、边说道:“刑侍卫,咸阳有上谕。” 闻言,他忙不迭上前,从那个侍卫手里接过纸条,展开一看,唯有两字而已:速回! 他不禁松了一口气,王爷下了旨意,便不用他苦苦思量。 他没有任何的犹豫,当天便带着王府的一干人等动身,赶回咸阳城。 萧予绫提心吊胆了几天,见刑风没有再来打搅她,后来,还曾让刘蛮前往打听消息,得知刑风已经带着众人离开。 她不禁放下心来,想着刑风大约是相信了她的说辞。 不是没有想过搬家,可因为当今成帝陛下昏庸,虽然不至于兵荒马乱,却也是民不聊生。加之,士族遍地,若是到了它处,未必有这个小镇的宁静和安定。 而且,她暗自庆幸周天行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以他骄傲的性子,大概互相信刑风的禀告。届时,知道她有了别人的孩子,如何还会命人找她?顶多,就是愤怒几日,便永远将她当做已死的人了! 前思后想一番,她安下心来,整日里除了带孩子,便是盘算着挣钱之道。 转眼间,孩子到了满月。因为没有什么亲戚和朋友,萧予绫只是和阿金还有刘蛮一起,丰盛的吃了一顿而已。 萧予绫要带孩子,没敢喝酒,阿金和刘蛮的性子好似十分高,连连推杯换盏。 待他们酒过三巡,刘蛮忽然看着萧予绫呵呵呵笑,问道:“阿绫,你是王妃,还是一个丧夫的妇人?” 萧予绫一怔,而后一言概之,答:“我现下没有夫君。” 她这说法,听在刘蛮的耳里只当她真是死了夫君。转而一想,那日的侍从大概真是弄错人,若他真是王妃,怎么还会任她流落在此地呢? 她,无论多么好强,都只是一个没有丈夫依靠的妇人!还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以后该如何在世上生存? 想到此,他心头一紧,再加之酒劲上头,他竟然脱口说道:“阿绫,不如改嫁于我吧!” 话落,四周一片静谧。 早已喝多了的阿金根本反应不出刘蛮的话,只是两眼一翻,噗通一声靠在桌上睡去。 萧予绫对于刘蛮的话不是不吃惊的,从那个教书先生的事情后,她便知道,这个世界对女人是何其残酷。若是女子想要改嫁,又是多么不易。 刘蛮能这么说,确实令她有了些自信和感激。 最后她笑了,张嘴欲拒绝他。 还不等她说话,刘蛮却跟着阿金一起,噗通一下倒在了桌子上,睡着了! 第十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十) 天际方才是鱼肚白之时,萧予绫被孩子发出的哼哼声吵醒,她起床给孩子喂了奶,待将孩子哄睡,自己却没有了睡意,遂穿好衣服推门出去。 不想,竟然见到刘蛮手里拿着一个用粗布裹成的包袱,从侧屋走出。看那架势,竟是要不告而别。 几人毕竟在一起住了有些日子,虽然早早知道离别时难免的。一时间,萧予绫难免会生出不舍之情,眼见他已经推开院门,萧予绫终是忍不住唤道:“阿蛮,你这是要做什么?” 听到她的声音,刘蛮的虎躯一震,悻悻回头看她,支支吾吾的说:“没、没什么……” “没什么?那你拿着包袱做什么?” 她这一问,刘蛮只得回头看她,嗫嚅回答:“我离家已久……该是时候回去了。若是再不回去,只怕我的房子都要塌了。” “再是着急,你也不该一声不吭的走掉呀。” “我……你们都在熟睡,不好将你们吵醒。昨晚,昨晚毕竟你们都睡得很晚,阿翼夜间还哭过……”他越说越小声,到了后来,竟然有些说不下去。 见状,萧予绫有些好笑,他一个虎背熊腰的丈夫,却露出拘谨的表情,真正是憨态可掬。 便是他的这副憨态,令她将挽留的话脱口说出。 “阿蛮,你家中只有你一人而已,在哪里不一样呢?以我之见,你不如留下来,和我们做一些小营生,相互之间也能有个照应。再说,这江南之地,比之咸阳四周丝毫不差,合众人之力,想来可以轻易过上富足生活的。你又何苦,长途跋涉回去呢?” 闻言,刘蛮垂了脑袋,两颗眼珠在眼眶中溜溜闪躲,好似做了坏事一般,独独不敢看向萧予绫。 顿时,萧予绫明白过来,昨夜他根本没有醉,借着酒意说了那番试探的话,眼见她要拒绝,为了免去大家的尴尬所以假装醉倒。 这个人,看似粗鲁、野蛮,其实粗中有细,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方才会做出不告而别的决定。 思及此,纵有千般不舍,萧予绫也不好再留他。她和他既然没有结果,一味的将他留在身边,怕是对大家都不好。时日已久,许会生出间隙。 她叹了口气,道:“这天下,当真无不散的宴席!” 叹完,她又说:“罢了,我也不再留你,你要去便去吧。只是你我相识一场,你不能就此离去。否则,阿金问起来我不好说。你先去向阿金道别,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东西,给你带上一些,全做路上充饥之用。” 刘蛮欲推脱,却见她板了脸,道:“若你觉得大家还有些交情就不要再说,速速向阿金告别去。啰啰嗦嗦的,比我这个妇人还不如!” 刘蛮微微颔首,将包袱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转身走向阿金住的屋中。 趁着这个空隙,萧予绫将身上二两碎银掏出,放在他的包袱之中,而后才进到厨房里为他煮鸡蛋。 待阿金泪眼蒙蒙的陪着刘蛮走到院中,萧予绫的鸡蛋刚刚煮好。她将鸡蛋从锅里取出,再从蒸笼里拿出王阿婆早早做好的菜包,一并用牛皮纸包起来,递给了刘蛮。 有道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她是个不喜离别之人,便也没有送刘蛮,只让阿金将他送到小镇头。 刘蛮与阿金在镇头道别,沿着石子路走到渡头。此时,天色尚早,渡江的人倒也不算少。他上了一艘渡船,打开包袱付船资给船家时方才发现包袱中多出来的二两银子。 他怔怔的望着那银子,不知道萧予绫是何意思。是因为当初他从别人手里花了二两银子买她,她为了不亏欠他,所以悄悄放了二两银子在他包袱中。从此后,各不相欠,也不相干? 还是因为,她不愿意他沿路吃苦,所以给了这银子帮补他的盘缠? 无论是哪样,他心里都不好受。 船渐渐的到了江心,他高大的身体落寞的站在船头,心里好像缺了一个角落,再也无法补起来。 他忽然有一个想法,待一会船到了岸,他一定要回去。回去问明白,到底萧予绫这二两银子是何含义! 入夜之后,屋里因为少了一个人,阿金和萧予绫都感觉很不习惯。萧予绫虽然早早梳洗上床,却根本睡不着,索性又穿了衣服爬起来。 待走到院中,发现阿金正坐在石桌上面,她不觉一怔,道:“阿金,你也睡不着吗?” 阿金回首看她,轻轻点头,答:“这些日子以来都习惯了每天要与阿蛮斗斗嘴,说说笑。我原本时不喜欢他的……不想,今晚他不在,我却总是睡不踏实。” “你总要习惯,再过些时候,等你讨了媳妇,自然就不会惦记他了。” 阿金摇头,悠悠道:“这不一样的……阿蛮,是个大丈夫。开始,是我错怪了他。他对夫人,也算是有情有义。可惜夫人……” 说到这里,阿金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话多有不敬,微微停顿后,小心看向萧予绫,见她面上并无特别的神情,方才大起胆子说道:“夫人!我原觉得夫人这样的大家子,该是以名声为重才对。可这些日子我想想,阿蛮虽然是个目不识丁的寒门,却对夫人极有心,夫人若是愿意……” 萧予绫含笑看着他,道:“阿金所言甚是,刘蛮确实有情有意,或许也是我所遇到的最好的。但,情之一字,由心而生,半点不由人。” 阿金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随后,两人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直到半夜方才进屋睡觉。 大概快到丑时,萧予绫睡得正香甜,孩子哇哇哭了起来,还有阿金大力拍打房门的声音。 “夫人,快起来,快起来,着火了,着火了……” 她猛然惊醒,发现屋里到处都是烟雾,也顾不得穿衣服,从床垫下面拿了银子、抱上孩子仅着单衣忙跑了出去。 待走到院中,她方才发现这火是从四周生起来的,好像有人专门在她们的院子周围架了柴火一般。 她看看外面的熊熊烈火,再不出去怕是要被烟熏死。 她忙对阿金说:“阿金,快去拿两条厚实些的被褥来,蘸了缸里的水披在身上,我们冲出去。” 阿金却是绝望的摇头,道:“夫人,没用的,我们冲不出去,有人从外面把我们的房门钉住了……” “什么?”萧予绫大惊,看向院墙四围,火势越来越大,想来欲加害他们的人放了很多助燃的东西。 她怀里的孩子也越哭越大声,好似要把心肺哭裂开一般。 萧予绫着急,却不得不强装镇定,对阿金喝道:“少废话,赶紧去拿两床被褥来,我们撞门出去。” “我撞过了,根本没用!” 见阿金面露绝望之色,萧予绫怒目相向,大声喝道:“快些照我说的做,难道你要坐以待毙吗?” 阿金被她的神情骇住,当真不再废话,忙冲进屋里拿被褥。 萧予绫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喃喃道:“阿翼不怕,宝宝不怕,妈妈会陪着你的。要是、要是我们出不去,妈妈不会让你受罪的。到时,大不了,妈妈狠下心肠,让你安详的走就是了……” 说着说着,泪水到了她的嘴角,令她尝到了苦涩的味道。一个母亲,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想到亲手杀死孩子的。 她不由愤恨,是谁,是谁这般歹毒,不仅要杀她,连襁褓中的婴孩也不放过! 她胡思乱想间,阿金已经抱着被水浸湿的被褥走了过来。 她忙回神,让阿金将被褥披在她的身上,又照样为阿金披了。 然后,她开始观察四周,外面的火焰太大,他们纵使翻墙出去怕也只是落在火海中。何况,此刻篱笆墙已经开始发红,根本不容他们翻出去。 唯一的生路,还是这一扇门! 她与阿金裹着被子,一个坡脚、一个怀抱孩子,开始拼了命的撞门。可,就如同阿金所说的那般,门被人从外面钉住了,除非大火将门烧坏,不然她们根本出不去。 但是,等到大火能将门烧坏时,她们只怕已经被烟雾熏死了! 她小心的将孩子护在怀里,从来没有那般绝望过,眼见着烟雾越来越大,她已经呛得出不了声。 此时,阿金的情况并不比她好。 她们停止了撞门,因为浓烟熏得她们连站立都很难,哪里还有力气撞门? 怀里的孩子哭声开始沙哑,再加之周围呼呼的风声和噼噼啪啪的火声,令萧予绫更加难受。她身为一个大人都已经感觉到了痛苦,更何况还是一个弱弱的孩子? 或许,她不应该让孩子忍受这痛苦! 她的手,慢慢移到了孩子的脖颈上。她知道,只要她用力,孩子便可以不那么痛苦的死去。比起被烧死,那种经历灼烧的痛楚后慢慢死去,不如她亲手掐断他细细的脖颈。 可,她刚用力,孩子就哭得大声了些。她的手,马上松开! 她下不去,要她如何下得去手?一个母亲,怎么能够杀死自己的孩子?若是可以,她愿意用自己的身体隔断火墙,只要能救下孩子! 想到孩子,她又有了求生的勇气和希望。她死死将孩子抱住,再次开始四处打量。 但是,四周的情况没有因为她的坚强而给她出路,怎么找,她也找不到生路。 就在她万分绝望的时候,她听到了外面有打斗声,还有男子发出的野兽般的咆哮声。 其中一个男子的声音,她认得,正是刘蛮! 她看不见外面的场景,但是可以想象,放火烧她们的人此刻并没有离去,而是站在她们的屋外看着她们被烧死。 去而复返的刘蛮,想要救她们,免不了一番恶斗。 她听到刘蛮的声音越来越大,四周其他男子的声音越来越小。 后来,便没有其他男子的声音,而是刘蛮举着刀在砍门。 刘蛮的动作很大,大得门连连摇晃,其实时间没有过多久,可萧予绫就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咚!咚!咚!一下又一下的砍门声,还有刘蛮不断的大吼:“阿绫,阿金,我来了,我来了……” 在她以为就要死了时,门终于被打开门。这时,她方才看清楚,就连门外也堆了一堆柴火,刘蛮的衣袖大概因为砍门而被烧着。此时,他正站在火墙外,想要进来却跨不过火墙的阻隔。 见状,她忙喊:“我们这里有被子,你不要再进来了。” 说着,她对阿金说道:“阿金,快去再拿床被子来盖在门外,我们披上被子趁机冲出去。” 阿金照做,忙不迭又拿了一床被子霍的一下扔在了门外的柴堆上。 火势,因为被子的压盖而暂时被遮住。萧予绫见机不可失,忙抱着孩子往外冲,同时对阿金喊道:“快,快出去。” 等她披着被子抱着孩子冲出屋外回头一望时,阿金竟然又折回屋里去了。 她惊得大喊:“阿金,快出来,不要再耽误了,房屋会垮的,快出来……” 阿金却是迅速的往里跑,再出来时手里拿了一个包袱,这个包袱萧予绫认得,是他平时放铜钱的包袱。 他披着被褥走到门边,轰的一声,篱笆墙凑然倒塌。 阿金因为坡脚,根本躲闪不开,一下被压倒了下面。 熊熊烈火中,萧予绫看到阿金痛苦的脸,她想上前去救,忽听远方传来阵阵脚步声。这脚步声很杂乱,也很急促,来人起码有十个。 她意识到,定是杀她的这伙人刚才被打跑,现下又找了帮手来。 同时,刘蛮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拉住了她,道:“阿绫,我们快走吧,阿金没有救了。” 她不忍心,又看向阿金,见阿金痛苦,却坚定的对着她无声的说道:“夫人,快走……” 那一刻,她潸然泪下。忽然意识到,做人真的很无力,明明什么都不愿意舍弃,可往往上天不会给自己两全的机会。上天,会逼着自己,舍弃那些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东西、至关重要的人! 来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终是含了泪,抱着孩子,与刘蛮一起跑走。 她,舍弃了阿金,这个陪着她度过寂寞岁月的朋友,这个帮助她照顾孩子的亲人! 第十一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十一) 萧予绫的眼泪一直在流淌,一滴一滴、一线一线,好似细雨一般,随着她的跑动不断洒在空中、落在地下。 她脑海中间或回旋着阿金被压在火墙之下的表情,不由痛恨自己的无力。可,最无力的事情是,她明明很悲伤,却连悲伤的机会都没有。 那些要杀她的人,不知道几时会追上来,她只有跑,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想的跑。 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人,她的孩子,或者刘蛮,包括她自己的生命,她都不想再失去。 她恨不得生出一双飞翼,带着所有在乎的人远离这场厄运。 但现实,却十分的残酷。她因为抱着孩子,跑得本就不快,加之她又是女子,体力自然比不上丈夫。没有多大会,她便疲惫得如同一滩烂泥。 她本想说休息一下,可刘蛮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刘蛮一把将刚才夺来的刀斜插到他的裤带上,而后将她怀中的孩子抱过去,另一手拉住她又开始狂奔。 “阿、阿蛮,我跑、跑不动了……” 刘蛮却是丝毫不停歇,边拽着她,边恶狠狠的说道:“跑不动了?难道你要阿翼小小年纪就夭折吗?那些人,我刚才不过遇到三个,对付起来便已经很吃力。如今,他们来人更多,若是追上来,你和孩子必死无疑!” 他的话,确实让萧予绫不敢大意,即便她此时双脚似有千斤重,而胸口处火辣辣的一片,她也尽量告诉自己不累,不累,一定要跑。 好在,刚才啼哭不止的孩子好似察觉到现下在逃命,忽然就不哭了,老老实实的呆在刘蛮的怀里,任凭大人们怎么颠簸也不再发出声音。 这般跑了一个多时辰,东方天际露出了鱼肚白,萧予绫看看后面好似无人追来,不管刘蛮的拉扯,一屁股坐到了路边的石头上,道:“阿、阿蛮,我……不跑了。马上、马上就要天亮了,想来那些人……就是有、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白日里为非作歹。我们、我们就在这里歇一歇吧,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刘蛮担忧的看了看后面,又看向她发湿如洗的狼狈样,终于还是沉重的点点头,道:“你先休息一刻钟,一刻钟以后我们必须得走。” “可、可我们这般跑下去也不是办法。再说,天亮了,他们还敢造次不成?” 刘蛮苦笑,无可奈何的摇头,答:“你定是不经常在这一带游走。我们现下在的地方,已经离小镇很远,再往前走三十里地也没有人烟。没有人烟,对于他们来说,是白天还是黑夜又有什么区别呢?” 闻言,萧予绫一阵呆愣,垂头丧气的说道:“照你这个说法,他们早晚能追上来,我们还是难逃一死。” 话毕,她看向他怀中的孩子,叹了口气,又说:“阿蛮,如今带着我这个拖累你定然跑不出去,不如我将孩子托付给你……” 不等她说完,刘蛮依然暴喝道:“闭嘴!想我虽然不是什么大英雄,可也是堂堂大丈夫,岂是会弃妇人于不顾的贪生怕死之辈?”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与其让你和孩子跟着冒险,不如你带着孩子先走。若是、若是你不嫌弃,以后便将他当做儿子。 她微微抽噎,又道:“若是……你不愿意,可以带着孩子去找他的生父。我把所有的银两都放在孩子的怀里了,你拿着这些钱,应该够一路的花销,他的生父是……” 刘蛮怒目相向,再次打断她的话,大吼:“他是你的孩子,要养他你自己养,要带他认祖归宗你也自行去认,莫要把这毫不相干的事情交给我办!” 被他这一吼,萧予绫双眼一红,喃喃道:“阿蛮、阿蛮,你这是何苦呢?我不值得呀,我不能拖累你呀……你也看到了,阿金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我不能让你因为我也死了……” 闻她说到阿金,刘蛮的眼中也盈满了泪光。可他毕竟是个宁流血不流泪的丈夫,并没有答她的话,更不会表现出哀戚,只是僵硬着身体将脸侧到一旁,不让她察觉他眼中的泪意。 好一会,待他眼中的泪水被风干、咽喉的哽咽被吞没,他方才看向她,道:“你刚才可看清楚阿金想对你说什么吗?” 她颔首,开始低泣,晶莹剔透的泪珠子噼噼啪啪落下,打到她放在膝盖处的拳头上,抽抽噎噎说:“他、他让我走……” “对!他让你走!他宁愿死,也希望你活着,你如何能死?你死了,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美意?若你今日死了,遇到他你该如何说?难道告诉他,他是白白死了吗?” 萧予绫在自己不断的嚎啕大哭中点头,在嚎啕大哭中站了起来。她悲哀的想,她的身上,已经背负了人命,此番不能轻易放弃。 见状,刘蛮颇为欣慰,道:“你能想通便好!” 说完这话,他又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再往前走二十里,有一道大河,平素里河流湍急,这个季节涨水,其中还有大石滚动。饶是水性再好,也没有人敢在里面游泳。因为那里人烟罕至,没有渡船,过河的唯一办法便是河上的一架绳桥。待我门走到那里,将桥砍断,别人想要再追我们,起码要绕道二十里,我们定能平安脱险。” 听到刘蛮的话,萧予绫精神为之一振,忙擦干脸上眼泪,又有些害怕,声音沙哑的说道:“你没有弄错吧?” “我跟着商队四处走,前段时间曾到过前面,自然不会记错。” “那……我们走吧。” 刘蛮颔首,抱着孩子拉着她,又开始跑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萧予绫总觉得后面的追兵离他们已经不远,可回头看时,却什么都看不到。 这样的恐惧感使她不敢再停歇,这辈子也好,上辈子也好,她从来没有那么累过。她刚刚生完孩子、坐完月子,原先那点体能因为怀孕和妊娠而消失殆尽。除此之外,浑身上下还堆了许多的肉,白白给她凭添了不少的负担。 因为出来得匆忙,她身上只有薄薄的一件里衣,早已被汗水浸湿,粘粘的贴在她的肌肤上面。 她恨不得自己身轻如燕,没有丝毫的疲惫感。可惜,事实是,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随时可能会晕倒过去。 她甚至感到眼前灰蒙蒙的一片,大脑中好似有电光火闪窜过,两侧不断退后的树木和景物好似开始转动,不断地转动…… 刘蛮发现了她的异常,很想让她再歇一歇,可他是做过苦力活的人,知道凭着一口气可以不断跑下去。一旦停下来,恐怕她就再也没有力气奔跑。 跑到后来,萧予绫甚至都快要忘记为什么奔跑,只是知道要跑,跑到一架绳桥旁边才能休息。 转眼间,到了日上三竿之时,刘蛮看了四周的环境,大喜,道:“阿绫,快看,快看!看到没有?前面就是大河,我们只要过了绳桥就安全了。” 萧予绫表情微微呆滞和茫然,双腿好似木鸡一般呆板的重复奔跑动作。她听到他的呼声,抬头顺着他的手望去…… 待看清楚足足有十丈宽的绳桥时,她眼中焦距终于恢复。 她也跟着眉开眼笑,绳桥离他们不到一里地,只要她再努力一把就能到了。 可,她的笑容还未来得及展开,便听到了狗吠之声。 她和刘蛮具是一惊,回头一看,发现有两人领了狗,骑着马追了过来,离他们不到两里。 他们心知,定是对方马匹不够,所以才让这两人先追了过来。只怕后面,还跟着好多人! 他们并没有任何交流,已经达成共识,那就是快些跑,跑过绳桥,在对方的人马来到之前砍断它。 刘蛮紧紧拉着萧予绫的手,拉得她生疼,即便是在逃命,这疼也不容她忽略。 可,也是这疼,让她有了力气,随着他一起,全力向着绳桥奔去。 终于,他们踏上了绳桥,刘蛮忽然松开手,将孩子塞到她的怀里,道:“你先过去,我在这里挡一挡!” 闻言,她看向后面,见骑着马的两人和一条狗近在咫尺,情况危急得不容她说一句话。 她忙抱了孩子,冲上绳桥。此时,性命攸关,她的眼中全然看不到脚下湍急的水流,她的知觉更感受不到摇晃的绳桥。 她只是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着绳桥旁边的绳索,急速却又稳健的在空踏踏、唯有绳子做底的绳桥上面踩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百来个数,也可能有一刻钟的时间,她终于到达了彼岸。 脚下终于踩到了坚硬的路,她回头,看过去,发现刘蛮正站在绳桥那端的入口处,拿出刀与两人厮杀。在他们的旁边,躺着一条死狗,还有两匹受伤的马,想来,都是被刘蛮杀掉的。 此时的刘蛮,真正是个盖世英雄,手持钢刀,长身而立,一砍一削之间尽是霹雳惊雷,快而充满力量,令敌人根本无法从他的身旁经过。 只是,还不等萧予绫松口气,便发现那两个人似是要与刘蛮缠斗,不为将他击垮,只为拖延时间,等待同伴的到来。 显然,不只是她看出来了两人的用意,刘蛮也看出来了。他出手更加的狠烈,刀刀向着他们的致命点砍去。 僵持了一刻钟,刘蛮身上挂上了伤痕,对方两人更是狼狈。眼见着,刘蛮终于要击垮两人,后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真正的追兵,已经来了! 刘蛮大惊,边砍向与他缠斗的两人,边大喊:“阿绫,快走,走!” 萧予绫犹豫,因为现下还有一点时间,还有一点时间,若是刘蛮速度再快点,再快一点点,或许他们都能安然脱险! 想着这些,她站在原地,大喊:“阿蛮,快些!我等你,我们要走一起走!” 被她这一喊,刘蛮显然着急起来,发出狂狮般的怒吼,挥舞着大刀向敌人砍去。几下之后,那两人终于倒地不起,可是后面的追兵,离绳桥越来越近。 萧予绫看到了刘蛮的犹豫,就是这一刹的犹豫,令她大骇,忙尖声叫道:“阿蛮,不要,你快过来!不要!” 刘蛮忽然笑了,那笑容如此的灿烂和坚定,令站在对岸的萧予绫看得清清楚楚! 他笑着,朗声问:“媳妇儿,如果有下辈子,做我真正的媳妇儿,给我生儿子,可好?” “不……” 不等她喊完,刘蛮已经举起手里的大刀,不断砍向绳桥。 萧予绫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知道他为何这么做,追兵太近,若是等他过来再砍绳桥,怕是已经来不及。他唯有现下动手,才能救出她,保证她们母子的安全! 她连连摇头,哭喊着说:“阿蛮,你快过来,快过来,这辈子,这辈子我也可以做你的媳妇儿,为你生儿子。真的,你过来,你过来……只要你过来,我做你的媳妇儿,给你生儿子。只要你过来……” 刘蛮的笑容不减,可手上的动作半点也没有停下来。正在这时,十几个大汉已经跑到了绳桥边,其中一人拔刀,一下向着刘蛮的后背砍去,连砍了两刀,令刘蛮倒在了地上。 其他的人,慌忙奔向绳桥。 萧予绫怀中的孩子开始啼哭,大声的哭,哭声在这茫茫大河岸上显得无比的绝望和苍凉。 她犹豫着,抱着孩子跑,跑了没有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然后看见本来奄奄一息的刘蛮忽然站了起来,不顾一切的向着绳桥挥刀斩下。 这一下,绳桥断,桥上的人,悉数掉到了湍急的河水中,还来不及翻腾,便被河水无情的冲走。 那边,还有两三个没有来得及过河的大汉。见状,他们拔出刀剑,纷纷向着刘蛮刺去。 隔着氤氲的水汽,萧予绫看得清楚,刘蛮连挨了十几下,终于倒地不起。饶是这样,那几个大汉却还是在他身上一刀一刀的划着,将他划得血肉模糊,而后好似为了泄愤,将他砍成了几块,扔到大河里。 亲眼目睹这一切,她连哭喊的声音都没有了,只是死死的抱着怀里的孩子,张大了嘴巴,无声的掉眼泪。 她的脑海中,一直盘旋着他那双黑亮的眼眸,欢喜的对她唤道:“媳妇儿,媳妇儿,你是我的媳妇儿……” 她颤抖的抱紧了孩子,好后悔,真的好后悔!如果知道有今天,当初,她一定不会从他身边跑走。她会留下,留下给他做媳妇儿,生儿子! 终于,她啊的一声尖叫起来,声音回旋在滔滔河流之上。 一日之内,她便失去了两个亲人和朋友!两个在这个世界,不会有任何考量,便全心全意对她好的亲人! 第十二章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一) 阿金正在灶房中生火,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银钱,夫人该知足才是。现下,家中并不缺少银钱,何苦出去奔波,好生将阿翼养大才是正经事,莫要总想跟着商队往外跑。 正在外面院子里劈柴的刘蛮一言不发,依旧挥舞着手里的斧子,砰砰砰的砍着柴火。 阿金在里面说了半响,见无人搭理他,他将火生好后,装了水在火上烧,一瘸一拐的走出灶房,走到刘蛮的面前,狠狠说道:“我说你真是人如其名,就只有一些蛮力而已。我苦口婆心的劝谏夫人,你倒是也说句话呀!” 刘蛮一愣,而后转头看向正坐在门口,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计划着坐完月子就出去挣钱的萧予绫,道:“我说什么?” 顿时,阿金被气得嘴巴都歪了,用完好的那只脚狠狠在地上一跺,道:“你这个没有见识的蛮人,夫人出身不凡,如何能让她去做下作的商户?且,小公子生来是富贵命,若是成为商户子,那便是被人嘲笑的下作之人……” 面对阿金的恨铁不成钢,刘蛮却是疑惑说道:“可……阿绫做得开心呀,你何必管那许多?且,孩子还小,你又怎么知道他的想法呢?” 闻言,阿金更加气愤,连连扼腕,只道雁雀难知鸿鹄之事,不由愤愤瞪着刘蛮。 刘蛮却是憨厚一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面前发火的阿金,欲言又止。 抱着孩子的萧予绫看着这一切顿时笑开怀,尤其是阿金无奈的神情与刘蛮不解的神情对比起来,令她更加想笑。 她笑,笑得仰天俯地,一激动,不小心从椅子上面摔了下来…… “啊!” 萧予绫因为这一摔,大叫着从梦中惊醒,看到客栈里陌生的坏境,初始有些茫然。待过了一会,她方才清醒过来,阿金和阿蛮都已经不在,他们一起生活过的江南小院也付之一炬。 那些欢笑,那些嬉闹,那些生活中的絮絮叨叨,全然都是虚假,如今什么都不存在,如同小院一般,随着一场灾祸离她而去。 她心里,一下空荡荡的一片!灵魂深处的哀戚和悲伤立时涌上来,将她怅然而空寂的心填满,令她无助的抱住自己的双膝。 都说梦由心生,自从阿金和刘蛮死后,她不止一次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想到,今夜就做了这样一场梦,梦中她因为愿望实现而欢快无比,还隐隐感叹真好,那场灾难真是错觉,真好! 只是,梦醒之后却一切成空。残酷的现实,便如同这黑暗的夜晚一般,令她无法逃避,只能身处其中。 就如那诗句一般:别中还梦别,悲后更生悲。觉梦俱千里,追随难再期。翻思梦里苦,却恨觉来迟。 她喃喃念着这诗句,顿生感叹,不经历生死,这样的诗句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经历了,当真是悲不可言。 她如同过去的十几个夜晚一般,将睡得香甜的孩子从床的里侧抱起,而后仅仅的抱在她的怀里。唯有紧紧抱着孩子,她方能感觉一点温暖。 但是在这个冷清的夜晚,因为刚才的梦,她的悲哀根本无法压抑下去。即便是孩子的温暖和恬静,也终是无法令她平复心情。 她忽然哭出了声,难道这一辈子,都要如此度过吗?将一生的时间,用在追悔和回忆之中? 不,她绝不能如此! 十几天的徘徊,十几天的犹豫,因为一个梦,她终于下了决定。无论是为了活着的孩子,还是为了死去的亲人,她都不能做个整日里以泪洗面的弱妇人! 她想,这个时代,士族和皇家便是天,庶族和寒门便是蝼蚁,所谓的青天大老爷,纯属世人找不到寄托的臆想而已。这臆想,只是因为寒门之人有不平而无处申的无奈之举。 她不是懦弱的人,更不是低如蝼蚁的顺民! 活,她要靠自己活;寻公道,她也要自己去寻! 这般想清楚,她豁然开朗。她想,能找到一点目标真好!她要尽一切,为她的亲人们,讨回公道! 发生在她身边的不平之事,她终要将它沉冤得雪! 打定了主意,。她开始细细的思索,能派人对付她的人,无非就是几个,周天行、周天行身边的妇人或者皇城的成帝和万太后。 她可以肯定,周天行不会狠心如此,对待一个刑风和秀荷,他尚且有情有义,何况是她? 那么,便是他身边的妇人或者宫里的人了?是谁呢? 他身边的妇人可能,铲除了她和阿翼,她们的位置就能得保。随即,她又想到于然早早就知道她怀孕的事。这般说来,于然的可能性很大。 还有便是成帝和万太后,这两个人,也可能因为利益关系将她视为眼中钉。 一时之间,萧予绫想不出来到底是谁下的手,索性也不再想,只是用手背擦了眼泪,对孩子说道:“阿翼,走,我们找你的父亲。我们的仇人,若是他身边的妇人,我们就搅得她不得安宁,夺走她在乎的一切,再让她为叔叔们偿命。若是皇宫里的人,我们就帮你父亲夺走他的一切,要他们尝尝我们今日的痛!” …… 书屋内的周天行大怒,拂袖一推,将书案上的折子全然推在地上。还没有消息,竟然还没有消息! 他死死的瞪着跪在地上的刑风,气得喉头处有股子淡淡的腥甜味。他从未下令让刑风回咸阳城,可现下,刑风却擅自回来了,该带的人一个也没有带来。还支支吾吾的说萧予绫和别的丈夫诞下了孩子,这一辈子怕是再也不会回咸阳城。 她和别的丈夫诞下孩子?他冷冷一笑,那个孩子,必然是他的! 当他收到刑风半路传来的回信时,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对,连夜又飞鸽传书再让刑风折回去。但是,为时已晚,萧予绫竟然失去了踪影。他们住的地方,也已化为灰烬,那个陪伴萧予绫的跛脚人竟然死于非命! 这都多久了,一个月了吧。一个月来,他寝食难安,闭上眼睛便是萧予绫的尖叫声和孩子的哭声。 是他糊涂,当初只因为刑风是追踪的好手,便要让刑风去江南!他怎么就没有考虑过,刑风也是最不知变通、最憨厚的人!被她说几句气话,不知道仔细思量,便悻悻然离开! 若是,他换了旁人去,比如王虎,会不会一切就不同呢? 又或者,他自己去?要是他自己去了,现下他不仅找回了她,还能见到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据刑风说是个男孩子,被她取名叫做阿翼。这才出生多久,连牙牙学语都尚未开始,便要面临巨大的危险。 若是,若是她们已经不在人世了…… 想着这些,周天行心头火气乱窜,开始剧烈的咳嗽,咳着咳着,感觉嘴里的血腥味越加重了。 刑风忐忑,见他终于不再发火,又听他剧烈咳嗽,方才小心抬头看他。这一看,不由大惊,道:“王爷,你咳血了!” 周天行也有些怔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中可不就是猩红的鲜血。原来,他又咳血了。 见状,刑风不禁开始自责,是他蠢笨,竟然将王府的小公子当做他人的孩子,竟然被人假冒的飞鸽传书骗到。 刑风想再次领命去找萧予绫母子回来,只是他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出口,便听周天行说道:“你下去做准备,咳咳咳……本王……明日出发去江南……” “什么?”刑风惊得失了态,忙不迭的又道:“王爷请三思,如今时隔一月有余,王妃她……” ‘咚’的一声,刑风话还没有说完,便感觉脑袋上面一阵剧痛。待他伸手去摸,方才发现濡湿一片,将手掌放到眼底一看,全是猩红的血。而在他的脚边不远处,正躺着一方铜砚。 周天行扔砚台打完刑风,看着他头上的伤,半分不觉得愧疚,胸脯尚在剧烈起伏,恶狠狠的说道:“你住嘴,若阿绫和孩子真有什么……你便去殉葬吧。” 刑风虎躯一震,却没有为自己分辩,只是说道:“王爷,请再相信风一次,若是这次风找不回王妃和小公子,风愿一死赔罪!” 周天行咬牙切齿的问:“你要本王如何相信你?” 问完又道:“这个孩子,应该是在进京时就有了……本王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是本王大意,竟然忘了跟你说……” 闻言,刑风手脚冰冷,孩子在进京时就有了,那他和秀荷岂不是差点害了王爷的子嗣? 他怔怔跪在原地,周天行却是不耐烦了,怒道:“还不退下做准备,难道本王使唤不得你了?” 刑风欲言又止,很想劝谏周天行请大夫看看身体,可对上他一双焦急的眼神,刑风再次清楚的意识到,若是这次找不到萧予绫和孩子,所有的劝谏对他来说都是枉然! 刑风不禁想哭,是自己无能才会如此。思及此,刑风深深一拜,道:“请王爷保重,风这便去做准备!” 第十三章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二) 周天行欲下江南之事被一干近臣和幕僚知道,不过是短短一个时辰,他的书房外便跪了二三十人。这些人,个个面色焦急,好似天塌下来一般,连声叹息。 眼看着烈日炎炎,跪在地上的众人都被晒得脸红如烤、发湿如洗一般,里面的周天行却根本没有召见他们的意思。 几个时辰过去,周天行不过就是派了王虎出来说过两次,请众人回去,他无暇召见众人。 这般一来,那些个向来以贤人自诩的幕僚和近臣皆感到肩上责任重大,更加不愿意离开,大有不介意当场撞死以明志的意思。 就在众人按耐不住时,忽听外面有人喊道:“郑大人到!” 一听到郑明远来了,众人双眼纷纷一亮,暗道他算是王爷的半个老师,又是老臣,这次总能劝动王爷。 眼见着他出现在视线里,立时一干人都站起来围了上去,道:“郑公总算来了,王爷一意孤行要下江南,我等想要劝谏却被拦在了门外。” “郑公是王爷幼师,想来郑公要面见王爷,王爷不会不见的。还请郑公速速前往禀告,将我等的谏言带到!” “是呀,是呀,还请郑公主持大局,打消王爷任意妄为的念头!” “正是,正是,藩王私自离开属地,若被朝廷知道该当如何?” ……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郑明远一一颔首,比起这些面皮被晒成紫红色的同僚们来说,他显得从容许多。 待众人说得差不多,他方才举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朗声说道:“诸位,诸位请听老夫一言!” 他话落,四周一片静谧。 “诸位回去吧,你们的忠心王爷已经知晓。诸位要相信,王爷是明主,自然知道孰重孰轻。所谓王爷要下江南之事,不过是谣传而已……” 他话到此,有一人已经出口道:“怎会是谣传?我等明明听到王爷的近侍议论。” 郑明远被打断话也不急,和善一笑,问:“敢问高公,是听哪位近侍议论?” 说话之人语塞,此事还真不好说,大家都听到风声周天行要下江南,但是到底听谁说的呢?无非是你告诉我,我告诉他,追根溯源还真就不知道此消息从何得知。 眼看着大家面面相觑,郑明远又是一笑,道:“若是诸位信得过老夫,就请回去,老夫敢以项上人头作保,王爷绝不会无诏离开咸阳城!” 他如此说,虽然有人仍面带疑惑,大部分却还是相信了,纷纷道:“郑公的话,我等自然信得过,一切皆托付给郑公了!” 郑明远轻轻颔首,又道:“说起来,老夫尚有一事……此事,本该登门送贴才是,但大家都是老交情,就不讲那些虚礼。趁着诸位都在,便在这里广邀诸位。后日老夫便已是知天命的人了,欲在家中款待诸位,还请诸位届时赏光,也请诸位互相转告,令我辈中人都能到老夫府上喝杯薄酒。” 郑明远素来简朴,从未大肆设宴款待宾客,更未有过庆生之事。听他后日是五十大寿,大家哪里有不前去的道理。 且,众人见他谈笑风生,便不再怀疑他的说辞,皆觉得或许周天行下江南之事只是谣传而已。 寒暄一会,大家纷纷告辞。 见状,他方才走向书房,守在外面的侍卫并未因为他是老臣便放行。而是毫不犹豫的将他拦下,道:“郑公请回,王爷有令,今日不见任何人!” 郑明远不见半点恼怒,莞尔笑道:“王爷如此说是不知道欲寻之人到江南找不到……说起来,老夫刚好知道有事情,可王爷却不肯相见,这该如何是好?” 听到郑明远这么说,知道内情的侍卫微微犹豫,道:“郑公请稍后,容小的进去向王爷禀告!” 郑明远面上十分笃定,从容站定。不大一会,侍卫出来道周天行愿意见他。 他走进去,不待他请安,周天行便已经出声说道:“郑公说本王欲寻之人不在江南,又说刚好知道一些事情,是何意?” “老夫的意思,便是王爷以为的意思!” 他说得漫不经心,却令周天行倏忽起身,道:“你说什么?” “老夫说,王爷所寻的人早已不在江南,恰巧,老夫知道她们的去处!” “她们……”周天行声音颤抖,而后疾步上前,接着问道:“郑公是说、是说阿绫和孩子没有……” 见周天行说不下去,郑明远微微笑,道:“自然是母子平安!” 闻言,周天行的表情很紧张,也很奇怪,好似一个三四岁的稚子,盼了好久的东西终于出现,却又害怕只是一场空欢喜般,有些手足无措。 半响,方才拉住了郑明远,道:“她们、她们……阿绫和孩子,现在哪里?” “这……还不是她们出现的时机……”郑明远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话锋一转,道:“王爷,后日老夫在家中设宴,还请王爷届时一定赏脸出席,说不定……老夫的寿宴也是王爷的喜宴。” 寿宴也是喜宴?周天行总算是冷静下来,问道:“郑公不会诓骗本王?” “自然不会!老夫心知以此为借口阻拦王爷下江南,万万不是权宜之计。若是在老夫宴上王爷未曾见到惊喜,自可离去下江南,老夫绝不阻拦。” 闻言,周天行即喜又疑,又道:“郑公若是、若是知道她们的下落,还请现下告知本王,本王已经是心急如焚!” “王爷多的时间都已经等了,又何必在意多两日呢?” 周天行还欲再问,可见郑明远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他只得将心中的疑惑忍下,颔首答应下来。 郑明远见周天行暂时打消了下江南的念头,无视他面上的表情,径直告退走出书房。 第十四章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三) 郑明远回到府中,一进门,便问管家道:“小姐和小公子可用过膳了?” “用了,早早就用过了。小公子吃了几口奶已经睡着,想来不到晚膳时候不会醒来。小姐命人从牢中带了一个死囚来,现下还在后院。” “死囚?什么死囚?” “这……详细的小人也不清楚。只是知道小姐特意吩咐过,这个死囚上有高堂要奉养、下有妻儿拖累。” 郑明远想了想,径直向着后院走去。 待他走到院口,便见一个身着囚衣的男子跪在地上。 囚衣男子的对面是正端坐在椅子上的萧予绫,因为她身体微侧,郑明远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听她徐徐说道:“你可要想好了,你若答应,很可能等不到行刑时便会死。但,我可以给你家中父母和妻儿银钱二百两,足够他们安稳度日。你若不答应,自可……” 那身穿囚衣的男子听到这里,忙打断她的话说道:“小姐请放心,小姐交代的事情小人自会办妥。只是,小人有个请求……” “你说!” “还请小姐先给些银钱……听闻家中母亲得病,现下正缺银钱……” “此事好办!你既然答应,我自会将一百两先交于你的家人。” 郑明远见状,蹙眉,却没有说什么,一直等到下人将死囚带走。他方才走进院中,问道:“阿绫这是要做什么?” 萧予绫循声望去,见到他轻轻一俯身,答:“郑公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吗?有人要害我和孩子,便借这个死囚一用,试试看是谁下的手?” “试?如何个试法?” “前日里,我听郑公说到有人假冒王爷命令飞鸽传书给刑风之事,这便可以一试!” “哦?” “想来,会对我下手的,要么是和王爷有关的妇人,要么是远在京城的成帝和太后。但,我以为,太后和陛下比起对付我,大概更想要对付王爷。我细细想了几日,眼下唯有一人嫌疑十分大。” “谁?” “于然!” 闻言,郑明远面上露出凝重的神情,萧予绫找到他,言及有人欲加害她和孩子,所以向他寻求庇护。他为了保护周天行的子嗣,为了昔日的故人太傅何明,自然是责无旁贷。 她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孩子出现,要让曾经和她有过约定的于然及王爷履行诺言,她先诞下子嗣,得正妃之名。 可,若加害她的人真是于然,她也欲对付于然,他却不能再帮。 毕竟,京城的于家在朝中利益盘根错节,于然的父亲还是当朝重臣。他不能因小失大,令周天行失去于家的帮扶。 他沉吟片刻,语重心长的说道:“阿绫,你可知道,何谓大义,何谓小利?” 萧予绫心下了然,不答他的问题,只是说道:“郑公放心,我要做之事,必然不会伤及王爷的利益……”微微一顿,她加重了语气借着说道:“我不但不会坏王爷之事,我还能帮王爷一把,让他得偿所愿。” 郑明远不是不怀疑的,但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烁烁发亮,里面全是自信和坚定。不由的,他又想起她曾经在周天行面前的屡次献计,甚至于想起太傅何明的话。 当年,何语出生,有人批命说她有朝一日会母仪天下,因着这个批命,也因为何明的贤名及遍布天下的门生,永业帝方才会下旨为她与周天行赐婚。 许多事情,当时并不在意,但如今看来,又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一般。郑明远心思一动,已然相信了她大半,道:“你且说来听听,要如何帮助王爷使他得偿所愿?” “自然是挑拨离间,而后坐山观虎头。” “何意?” “若我现下说了,郑公可还会帮我?” “这……” “郑公!”眼看着郑明远犹豫,萧予绫正色唤了他一声,却不再提刚才之事,话题一转,说道:“郑公可知,我到了此地为何不先去见王爷,反倒来见郑公?” “老夫确实不知,你这孩子做事古怪,明明是何兄的女儿,却偏生只说自己叫做萧予绫。即便,你的义父对你有恩,你也不敢隐瞒老夫呀!再说,明明怀了王爷的孩子,却还是要逃离……” 萧予绫对他的话没有全然听懂,什么义父,什么恩情?只是,她现下更在意找出杀害阿金和刘蛮之人!更在意郑明远对她的看法! 她焦急说:“郑公误会了,我那时并非有意逃离。” 闻她之言,郑明远十分诧异,道:“难道那地洞不是你挖?” 萧予绫叹一口气,道:“郑公实不相瞒,那地洞确实是我所挖,但我如此做法实在是因为三年漂泊在外,吃尽了苦头。每到一处,都会给自己留一条逃生之路。即便是住进了小阁楼中,也还是不安心,遂挖了这个地洞,欲做逃生之用。只是……会以这样的方式逃走,我实在是被逼无奈。” 听她说到以前的苦日子,郑明远心生怜悯,面上却丝毫不变,问:“哦?难道还有人敢在王爷的眼皮底下害你不成?” “郑公若是不信,大可去问王爷!当日尚在京城之中,我感觉身体不适,想告诉王爷,又怕他空欢喜一场。遂悄悄寻了路边医馆的大夫为我诊脉,大夫为我把脉后断定我已有一月身孕,我喜不自胜。但,还来不及将此事告诉王爷,这事便不知为何被于然得知。当着王爷的面,她便为我准备了一些滑胎的食物,暗害于我……” 听她说到这里,郑明远大惊。子嗣乃是关乎祖宗,关乎鬼神和香火的大事情,于然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敢对子嗣下手! 郑明远想到了有一日周天行的喃喃自语,说纵使于家权势滔天,他也绝不会娶一个心肠歹毒加害腹中胎儿的妇人! 当时以为是听错,现下想来必是如萧予绫所说一般了! 萧予绫小心抬眼看郑明远,见他神色愤愤,忙又说道:“经过此事,我更加不敢对任何人说起怀有身孕之事。一路担惊受怕,到了咸阳。我本想,那里是王爷的府邸,我和孩子都应该安全了。哪知道,还不等我禀明王爷,便发现有人放火烧我。我前思后想,与其整日在王府中惴惴不安,不如就此离去,虽然远离了王爷,却能保得孩子平安一生。” 她说着,竟然哭了起来,哽咽道:“都道……不养儿不报父母恩!我为人母方才知道父母的心思,方才明白我父的苦心。我父……为了先帝和王爷可以从容赴死,却无论如何要我逃出生天。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可以离开王府,可以没有安逸生活,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面对危险。” 她的话,不是没有漏洞的,可她的表情,尤其是她的那双翦水明眸,里面充满了对孩子的关爱,令郑明远不忍再追究下去。 他颔首,道:“为难你了!” 说完,沉吟片刻,他又道:“老夫想知道,你若查出加害你之人是于然,你会如何做?” 萧予绫心下了然,郑明远如此问必是已经偏向于自己了!只是,有些实话,并不适合告诉任何人! 她柔柔一笑,答:“郑公请放心,轻重缓急之事我省得。无论是谁要害我和孩子,我都不会任性胡来,置王爷于不顾。毕竟,破巢之下没有完卵,若王爷受损,孩子与我也不会好过!”说着,她微微一顿,又道:“我想查清楚是谁下的手,无非就是想提防一二,或者将此事禀明王爷,也好让王爷心中有数。以后,也能更加周到的保护我们母子。” 听她说得平静,郑明远放下心来,只当她说得是实话,忙又问道:“但不知你具体打算如何行事?” “说来也简单,不过是借着郑公的宴会,让这个死囚能与机会与别人谈天,让于然小姐知道,他所知道的事情。” “谈什么?” “便谈他知道信鸽之事,亲眼见到王府的信鸽被人打走。若是于然未做过此事,自然只当他是胡言乱语,不会在意。若是做过……” 听到这里,郑明远颔首,接过话去道:“若是她知道,大概会杀人灭口!” “是呀,她会杀人灭口。以她身边的那些侍卫本领来看,这个死囚确实是难逃一死。” …… 转眼间,到了郑明远的寿宴。咸阳城中的贵族和重臣,皆收到了请帖。 郑明远的出身,原也是士族,加之现下他又是周天行身边的老臣。下午,无论是高傲的士族还是有名望的贤人,但凡在咸阳城中有些脸面的,都坐上马车往郑府赶来。 明明离宴席尚有半个时辰,郑府却真正算得上是门庭若市。 于然的马车到来时,郑府大门口的管家忙恭敬迎了上去。于然的侍卫,是认得管家的,只是管家身后不远处跟着的男子,看上去十分陌生。 尤其是这个男子的眼神闪躲如鼠,好似在做什么坏事一般。 管家恭敬的将于然迎下马车,于然身边的侍卫不免开口问道:“老管家身后是何人?” 闻言,管家回头一看,不由有些恼怒,问道:“王爷命你好生站在门口看人,你怎的跟着我来了?” 那个被骂的男子不由委屈,抱怨说:“我那日虽然看见有人射了王府的信鸽,可到底离得远,我若是不跟在你老身后看个明白,光是站在大门口,如何能识得出人来?” 本来面无表情的于然身体忽然一僵,眼瞳不为察觉的一缩,而后漫不经心的问道:“老管家,这个人是何来历,刚才我好似听到他说奉了王爷的命令?” 管家好似有些作难,道:“阿然小姐,此事是王爷亲自下令,小人不好乱说。” “管家多虑了!我乃是王爷的知己,将来,更是王爷的妇人,如何能与他人相提并论?”说着,她声音一沉,又道:“我之所以如此问,不过是关心王爷而已!” 管家沉吟片刻,道:“阿然小姐所言甚是,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还请阿然小姐不要再对他人提及。” “当然。” “阿然小姐有所不知,王府前段时间出了大事,王爷的信鸽被人截下,又被人假冒王爷的命令。刚巧,我身边这个人亲眼目睹此事,他说看那射打鸽子之人的打扮,十分面熟,想来是这咸阳城中大户人家的侍卫。这不,王爷就借着我家老爷过寿之事,宴请这城中的大家大户,让这个人在此查看指认!若是发现那射打鸽子的人,立即拿下!” 说完,管家抬首看去,惊道:“阿然小姐可是不舒服,为何脸色如此差?” 于然摇头,道:“无妨,大概是天气热了,有些闹暑。” 话毕,于然施施然向着大门迈进。 第十五章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四) 郑府冷清的后院中,萧予绫身着一身蚕衣,蚕衣的领、褾、襈、裾皆织有金云龙文,里单则是玉色纱织。她的头上以金做发撑,再戴凤冠,插有碧玉簪子为装饰。 这身打扮按照礼制,便是郡王正妃的朝服。如今穿在身上,一会出去,便是让世人知道她是郡王正妃。 即便她深爱周天行爱得全无自我之时,也没有如同这刻一般迫切想要成为王妃。 她虽然静静端坐着,可唯有她知道,她等待消息等待得连牙齿都是紧紧咬住,半刻不得松懈。 过了好一会,大约前院已经开宴,隐隐有箜篌之音飘渺于风中,且不时听到舞女的吟唱。 这时,一个小厮急急忙忙跑来,道:“小姐,小姐不好了,那个罪人死了!” 萧予绫交握在一起的手微微一抖,而后再没有其他变化和反应! 她只觉得,心里那个猜想坐实,仇恨的火焰咆哮着喷将而出。 不断有个声音在呐喊,果然,果然是于然!杀了她,早晚要杀了她! 下人看来,萧予绫依旧正襟端坐,谁能知道,这一刻,她为了使自己平静下去,废了多大的力气。 好一会,她终于笑了出来,暗道于然真是做贼心虚,一听到管家的话,便失了分寸,也不细想就迅速命人下手,才会露出破绽! 报信的小厮见她不悲不怒,当即有些忐忑,说道:“小的们已经按照小姐的吩咐好生保护那个罪人,谁知道转个眼,他不过上个茅房,便被人杀了……实在是、实在是怪不得小的们……” 萧予绫摆摆手,道:“好了,你下去吧,我原也没有打算你们能保护他。他……早晚也要被处斩。” 话毕,她站了起来,从旁边奶娘的手里接过了孩子,道:“阿翼,走,我们去前面见你的父亲去。” 怀里的小家伙也不知是听懂了她的话,还是喜欢她这身深红色的蚕衣,看了看她的脸,转而看向她的衣襟,立即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见状,萧予绫沉重的步伐轻快不少,面上也挂了淡淡的笑容,挺直腰板向着前厅走去。 她到大厅时,并没有慌着出现,而是站在侧门后面的屏风处,观察其中的景象。 此时,正是高朋满座。咸阳城中有头有脸的人都已经出席,就连周天行也已经到场,正端坐在郑明远的旁边。 比起郑明远的笑容可掬,周天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不时往下面众人扫去。 郑明远见状,并不主动问他,而是用在场所有人都听得见的音量说道:“王爷,老夫曾闻王爷许诺过阿绫,若她先诞下子嗣,便让她为正妃。名字,载入皇家族谱。可有此事?” 闻言,周天行一怔,而后面露喜悦,道:“确实、确实有此事。卿家如何得知?莫不是她告诉卿家的……” 郑明远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那此言现下可算数?” “自然算数的!且,本王已经奏请朝廷封妃,圣旨也早早下来了,王妃之位舍她其谁?”说完,周天行开始四处张望。 在众人不解他的反应时,他忽然站了起来,又朗声说道:“说此话时,本王欲求娶于家小姐。而今,本王并未遣人到于家下聘,若是、若是阿绫回来,即便没有子嗣,也可以当得王妃。本王,并未与于家缔结婚约。” 他话落,下面便有人议论道:“阿绫?莫不是何语小姐?” “正是,正是!听闻王爷上奏朝廷,何语小姐落难之时差点病逝,幸得一高人相救。此人名萧,却无子无女,小姐感念恩人,便认其为父。那萧姓高人欢喜,赐名她为予绫。后来,即便陛下赦免了何太傅的罪,她依旧没有改换自己的姓名。” “哦,原来如此!难怪我说那么奇怪,何语小姐死了,王爷奏请朝廷追封其为王妃,那灵牌上却立的是萧予绫的名字,那圣旨上面也说是萧予绫呢……” ……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躲在门侧屏风后的萧予绫自然将此话听了清楚。她身子一僵,不可思议的看向周天行。当初,乍听刑风说她是王妃之时,她只当他为了安抚天下贤人之口,遂为何语讨了一个封号来。为此,她还曾嘲讽过他是个功利心太重的人,从来不会被感情左右头脑。 现下她方才知道,他确实为了她冲动了一次,那王妃的名字,确实是她而不是何语!如今这一切听来轻松,可细细一想,一个太傅的遗孤,纵使受了他人之恩,又如何能轻易改名换姓?朝廷如何会轻易答应,何太傅的门生又如何会轻易答应呢? 他,终究在她的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只是,知道这些又怎么样呢? 他和她之间,有太多的误会和隔阂,原本就不可能。如今,还有两条活生生的人命横在中间,她又如何能怀抱着感激和深情去面对他呢? 此刻,她甚至没有一点与他见面的冲动,只是稳稳地抱着孩子,静待郑明远将戏演下去。 随着议论声四起,场中众人已经丝毫没有顾忌,纷纷说道:“何语小姐不是已经……” “对呀,朝廷的追封都已经到了,王爷为何说只要她回来就是王妃呢?” “莫非,王爷糊涂了?” …… 郑明远笑呵呵的看着众人议论,见大家将目光都看了过来,他方才笑道:“王爷既然如此说,那如果阿绫出现,可否当场赐她王妃印?” “可,本王并未将印玺带来……” “王爷不必担心,老夫特意嘱咐过王爷的随从将印玺带上。” 闻此言,周天行已经是喜上眉梢,道:“难道、难道她当真在卿家的府中吗?” 郑明远笑着让随从呈上印玺,站起身说道:“王爷有所不知,当日王妃并未被火烧死,而是被歹人加害……她因为聪慧,巧计逃脱,如今带着王爷的孩子赶了回来。” “她……”周天行显然失了仪态,一把抓住郑明远的手臂,接着道:“快、快叫她出来。” “王妃请出来,受王爷赐印玺!” 话毕,萧予绫抱着孩子从屏风后面款款走到人前,还不等她站定,周天行已然大步迎了上去,低喃:“阿绫,真的是你……” 说着,他的手已经抬了起来,作势欲搂抱她,可见到她怀里的孩子时,他的动作忽然一滞。 萧予绫注意到,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久久停留在孩子身上,而后有些无措的说:“这个孩子……” 不等他说完,她已经笑答:“自然是王爷的孩子,王爷可要抱抱?” 他颔首,小心的伸手去接,面上表情十分慎重。 当孩子到了他怀里,他的动作有一刹那的僵硬。比起他的拘谨来,小家伙倒是一点不认生,眼睛一眯笑了起来,笑得双手直扑打。 猛然见到孩子笑,周天行好似亢奋许多,倏忽将孩子高高举起,大喊道:“这便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萧予绫眼见着孩子被他双手撑起举过头顶,顿时瞠目结舌,本要劝阻,可见他笑得嘴角咧开,连称谓都全然忘记,她的动作顿住,只是担忧的站在原地望着孩子。 场中的人,立时站了起来,对他齐齐一拜,道:“恭贺郡王,喜得贵子!” 被他高高举起的小家伙乍被举高,竟然丝毫不惧,又是一阵的手舞足蹈,令得周天行欢喜非常。 恰在此时,郑明远呵呵一笑,赞道:“小公子如同王爷小时一般,年纪虽幼却丝毫不胆怯!” 闻言,周天行更是欢喜,道:“本王欲赐名为……” 不等他说完,萧予绫立马跪地道:“王爷,孩子的名字绫斗胆取好,叫做阿翼,愿他如身长飞翼般可在苍穹之中自由翱翔。” 周天行一愣,将孩子放下抱在怀里,沉吟片刻道:“这个名字甚好,甚好!如此,本王便为他取个字吧,阿绫看子都如何?” “王爷,这个孩子是两位绫的故人舍了性命方才救回来,为了让孩子铭记救命之恩,绫欲让孩子取两位恩人的名讳为字,唤金蛮。” 她话落,周天行悻悻然,双眼无措的看向怀里的孩子,随即又自我解嘲般笑道:“如此,那便字金蛮好了,本王想好的名字可以留待以后的孩子用。” 萧予绫俯身跪在地上,看不见他的表情,闻他之言,忙叩头谢恩。心里却暗暗回道,以后,再也不会有别的孩子,等她做完想做的事情,不会对他留恋半分。 她这一叩,周天行的笑脸有些僵硬。她比之以前守礼许多,可就是这守礼,让他隐隐不舒服。 一旁的郑明远眼见气愤怪异,忙道:“王爷,还请给王妃赐印。” 闻言,周天行颔首,将孩子递给旁边的奴婢,而后接过侍从手中的印玺,道:“今日,本王将郡王妃印交予萧氏,望萧氏……” 他话未说完,忽闻一妇人高声喊道:“郡王不可!” 众人立即循声望去,便见于然面色不善,愤愤然站在场中。 周天行蹙眉,道:“本王已经奏明朝廷赐阿绫以封号,如今她又诞下子嗣,有何不可?” “她、她……”于然那一喊显然喊得鲁莽,待周天行询问她原因时,她却是支支吾吾半天也答不出来。 在众人看着她的眼神慢慢从惊讶转为了然,进而开始嘲讽和同情之时,她的仪态再也无法维持,面上青红一片,真是既羞又怒。可于然知道,赐印玺之事非同小可,印玺给了萧予绫不仅是给了她名分,更是给了她权力。 所以,无论如何,于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东西落到他人的手里。她不语,却也不退下。 见状,郑明远正色道:“阿然小姐还请就坐,有什么事情,待王爷给王妃授了印玺再说。” 闻言,于然一咬牙,直视周天行说道:“王爷,你上报朝廷说王妃已死,如今王妃却活了过来,难道不怕朝廷治你欺君之罪吗?再说,从来人死不能复生,这个王妃是真是假,何人能保证?其中事情太过蹊跷,还望王爷不要意气用事。” 周天行的脸沉如水,没有平时的半点和颜悦色,厉声答:“阿然小姐费心了,本王之事本王自会处理,阿然小姐还请宽心。” 在座有几个贵女素来不喜欢风头过人的于然,听到周天行暗讽于然多管闲事,她们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有人甚至开口说道:“阿然小姐还是快快坐下吧,王府的事情,何劳小姐过问。” “是呀、是呀,前段时间总说自己是郡王的知己,是郡王将来的王妃。如今,郡王已经将话说得明白,要是我,早就哭着跑回京城了……” 这话说得于然再也无法承受,周天行没有派人到她家中下聘,刚才更是明明白白告诉萧予绫,告诉众人他和她没有关系。 她面色一沉,也不顾什么仪态,当场疾步离去。 眼见于然被气跑,跪在地上的萧予绫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她甚至没有来得及为于然吃瘪一事而高兴,脑海中便一径开始想着这些日子呆在郑府,听到府里上上下下夸赞周天行重情重义的话语。 她不是不知道周天行要为她守节三年之事,也不是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目的。可那又怎么样呢?他能做的,终究只是守节三年,三年后照旧妻妾成群。 如今她回来了,他自是高兴的,见到了孩子,他也是高兴的。但高兴又如何,若是于然愿意,怕还是能成为他的平妃! 他对她,或许已经不是全然的利用,可也不会是全然的感情! 她自嘲一笑,暗道,想那许多做什么,早就下定决心要心无旁骛的报仇。她此番回来,目的不是和他白头皆老,只是为了让于然血债血还! 授印玺之事没有因为于然的离开而受到影响,周天行手持印玺,看向跪在他下方的萧予绫,继续说道:“今,本王赐萧氏印玺,惟望萧氏与本王同心同德,管理好王府之事,让本王无后顾之忧。也望萧氏传承后母之贤良淑德,令王府上下其乐融融。” 萧予绫伏地一拜,道:“妾,铭记王爷教诲。” 话毕,她抬高双手,将他手中的印玺接了过去。 周天行忙将她搀扶起来,道:“现下本该行大礼才是,只是……待本王将你被奸人所害之事奏明,再操持婚礼吧!” 萧予绫摇头,对于婚礼她早已经没有了期待。甚至,她怀着一颗仇恨的心,她的想法也变得十分极端。她认为,在她没有大仇得报之前,若是过得太安逸,恐难令九泉之下的故人瞑目。 她再次暗暗提醒自己,前来只是为了报仇而已,所谓的婚礼和感情,都一文不值。 见她摇头,周天行面露不解,问:“你……” 不待他问完,她一笑,答:“王爷已经赐妾身印玺,且妾身连孩子都有了,所谓的大礼能免则免吧,也让世人知道妾身和王爷一般,都是勤俭之人。” 说着,她微微一顿,道:“倒是上奏朝廷的事情,不知王爷是否为难?” 周天行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意味深长看她一眼,道:“阿绫不必担心,本王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第十六章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五) 郑明远的寿宴结束,周天行与萧予绫相偕离开。 马车的车舆随着轮毂转动而不断摇晃,萧予绫头上的凤冠和头侧的流苏也跟着颤了起来。她怀里的小家伙看着金灿灿、一晃一晃的流苏,似乎很喜欢,努力的伸手去抓,连抓几次都没有抓到,却丝毫不气馁。 此刻,周天行其实有很多话要说,想问她当初为何要装死骗他,想问她为何不愿意跟着刑风回来,想问她现下可开心。更想告诉她,若是她想要王妃的印玺,大可以直接来找他,不用向郑明远求助,演出今天这一出。 只是,所有的话,本已经到了他的舌尖,他却又觉得没有说的必要。看着眼前平静的她和眉开眼笑的孩子,他的心已经被塞得鼓鼓胀胀。 现下,她在他的身边,她怀里还抱着两人的孩子,来日方才,许多事情说与不说好似已经不重要。 他挪了挪身体,紧紧挨着她,看了看她头上的凤冠,还有被金发撑撑得鼓鼓的头发,手一伸便按在了她的脖颈上面。 乍被他的大手碰到肌肤,她的身体一僵。待发现他的手在她脖颈上面来回的按压,刚好按到她因为沉重的发撑和凤冠的下压而酸疼的肌肉时,她才慢慢放松身体。 她本来想保持端庄的仪态,可他按压的手法实在是高明,令她僵硬的脖颈感到阵阵酸胀的同时也舒服无比。 渐渐地,肌肉酸疼得她有了泪花,却又忍不住嘤咛出声。这种感觉,真正是痛并快乐着。 听到她的声音,笑容在周天行面上绽放,晃得萧予绫微微有些失神。他的面颊本就白皙,即便现下有些瘦弱,却因为他那双神采奕奕的眸子显得格外耀眼。这一笑,正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周天行将她表情看得清楚,更加靠近她,索性停了手上的动作,改而一把搂住她,脑袋一低就吻住她的唇。 她被他箍住,进退不得,因为怀里有孩子,竟然都不能伸手推他一下。 眼见着他越吻越深,手都已经滑到她的胸脯前面隔着衣服握住她一边的柔软轻捏,弄得她十分燥热。 再这样发展下去,她和他今天是要在马车里面失态了。 幸好,她怀里的小家伙猛然哭了起来,哭得声音洪亮,令周天行不得不停下动作。 他看向眼泪汪汪的孩子,不满的蹙眉,道:“他怎么了?” 萧予绫手忙脚乱的伸手摸孩子屁股,而后面红耳赤的说:“许是、许是饿了……” “那将他抱给奶娘吧!” 萧予绫怔住,嗫嚅说:“他、他没有奶娘……” 孩子出生时,阿金确实为他找过奶娘,但萧予绫以为自己的奶水总比别人好,加之她奶水也算是足,便一直没有要奶娘。 到了郑府,郑明远为孩子安排了奶娘,可不知道为什么,平时不算认生的孩子一旦到了吃奶时就认人得很。只要看到对方不是萧予绫,他张嘴就大声哭出来,根本不吃奶。往往哭得脸青脖子粗,好似要晕过去一般,如此一来,萧予绫便不忍心了。 周天行蹙眉,好似没有听明白萧予绫的意思,道:“可是原来的奶娘没有带来?那便让人给他喂些米浆充饥,回府我便命管家去找几个奶娘来。” “不、不是……他吃、吃我的……” 闻言,周天行双眼圆睁,诧异过后便是脸沉如水,道:“那怎么行?自古以来,皇室血脉皆不可放在生母身边抚养,你怎么可以自己喂养?而且,你堂堂王妃,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 萧予绫有些委屈,张了张嘴,想说母亲喂养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和孩子是谁的血脉没有丝毫关系。 话到嘴边,她转念想到,好像历朝历代的皇室孩子出生后都不能放在生母身边。有些朝代为了防止后宫专政和外戚势力过大,更有严苛规定,孩子未满三岁是不能擅自见生母的。 思及此,她抿了唇,不说话。 孩子的哭声渐大,甚至还带了咳咳的声音,听得她心疼。 周天行见状眉毛几乎要打成结,道:“你不可再亲自喂养他,我这就命人将他抱走。” 萧予绫倏忽看向周天行,待确定他不是玩笑话后,她便也沉了脸,道:“他现下饿了,即便你要按照规矩行事,也该让他吃饱了这一顿。” “让人给他喂米浆,饿不着。” “王爷未曾带过孩子自然不知其中心酸,更不知道孩子的脾气!所谓知子莫若母,妾身抚育他八十七天,自然了解他。如今你给他米浆,他断然不会吃……” 她的话中有讥讽和指责之意,周天行如何会听不出来,他很想说当初是她带着孩子离开,是她没有给他抚育的机会。 但他理智尚在,找寻她的这些日子里,他便想得很清楚,找到她后善待她,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他沉吟片刻,正欲张嘴,却见萧予绫已经开始了动作。 原本是因为害羞而不好意思喂奶的她,现下因为负气而全然没有了顾忌。她将孩子小心放在膝盖上,一手扶着孩子,另一手便去解衣襟。 周天行瞠目结舌的看着,看着蚕衣的领子大大敞开,看着里衣也被拨到一边,看着她里面根本没有穿贴身的内衣…… 孩子已经不哭了,因为他得偿所愿的含住了乳 头,正啧啧有味的允吸着乳汁。 周天行越看越不自在,他忽然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妇人,很久没有了…… 他感觉身体在起变化,燥热和疼痛同时向他袭来。他扯了扯衣袍,好似为了让萧予绫注意到他一般,粗声粗气的说道:“孩子必须交由奶娘抚养!” 萧予绫没有搭理他,将头侧到一旁。她这一侧,刚好让他看到她白皙嫩滑的脖颈,还有另一边饱满、挺翘的浑圆。 他双眸中如同有两簇火焰,眼神灼灼的盯着她看,看得她微微不自在,又侧了侧身,给了他一个后背。 他看着她的后背,刚才他就已经注意到,生过孩子以后,她的身体有些地方丰腴起来了,有些地方却没有长半点赘肉。 此时,她身上的奶香味入鼻,令他再也没有顾忌,一把从后面抱住了她。 开始,他只是抱着,并没有别的动作,她便由着他抱。等孩子吃完了奶,他看出她想腾出手整理衣服,便沙哑着声音说道:“阿绫,我帮你抱孩子。” 萧予绫没有拒绝,径直将孩子交给了他。 谁知道,他抱着孩子就起身掀开了车帘子的一角,对外面的人说道:“将公子抱走,立即去找几个奶娘来。” 萧予绫想出去抱回孩子,可她衣襟大大的敞着,她实在是没有这个脸皮出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孩子被抱走。 待周天行折回身来,她正欲发怒,却发现他一双眼眸如同在捕猎的饿狼般,直直的盯着她的胸脯看。 她一羞,扯衣服去遮,随即感觉眼前投下了阴影。 原来是他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把扒开她的手,大手捏住她一边的胸脯道:“阿绫,阿绫……” 他喊得低沉,这种时候她要是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就白活了这么久。不等她出声拒绝,他已经一把将她从坐榻上面抱了放到毯子上面。 随即,他的身体也附了上去,死死的压住她,开始亲吻她,手也没有闲住去撕她的衣袍。 “别,王爷,别……这是马车里,别人、别人会知道的……”萧予绫说着,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像是拒绝,更像是诱惑,她立即住了嘴,小心看向他。 压在她身上的他,额头上面已经有薄薄的一层汗,面上表情十分急切。 他喘着粗气,毫不温柔的撕扯掉她的衣服,比之平时,粗鲁得好像换了一个人。甚至,没有过多的温存,他就已经扒了衣服直奔主题。 他蛮横闯入时,萧予绫疼得想骂人,真是畜生,表面上再文质彬彬的男人也依旧是畜生! 她欲挣扎着推开他,却因为这挣扎换来他更激烈的动作。 马车开始跟着摇晃,渐渐传出低吟和粗喘的声音。一干侍卫面上微微不自在,却也没有人敢交头接耳或者互使眼色。 过了许久,车里不再有其他动静,唯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萧予绫大汗淋漓,动手推了推依旧压在她身上的周天行,道:“你起来!” 周天行不但没有离开,反倒动了动身体,将脸贴在她的胸脯上面,浑然不觉得自己此举如同稚子。 萧予绫已经是连愤怒都没有了力气,翻了翻白眼,道“王爷如此行径,不怕被人耻笑吗?” 他懒洋洋的答:“我身边的人不会多言。再说我子嗣单薄,这样的事情他们若是知道应该高兴才对。” 萧予绫总觉得以这样口气说话的人不会是周天行,她有些惊讶,而后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掀开了他,坐起来,死死盯住他。 周天行不防她此举,被推了个踉跄,而后见她光着身子半坐在毯子上面,不由一笑,道:“阿绫,你身子丰腴不少,可腰肢却依然纤细。” 她万万想不到他会如此说,先是惊愕,而后心酸。因为她想起,原来的她因为刘蛮和阿金的照顾,早已是白白胖胖。 可是一夜之间,刘蛮和阿金都死了。而她,不仅要终日赶路,还要忍受午夜梦回时的悔恨和凄凉,如此接连过了一个多月快两个月,她如何能有赘肉? 她早已经决定不哭,但是这一刻,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因为想到阿金和刘蛮,想到自己的痛苦。 周天行见她落泪,心知她这一路定是吃了许多苦,他的话无疑让她想到了那些苦难的日子。 他愧疚的坐到她身边,伸手为她擦眼泪,见眼泪如同雨帘一般,擦了又掉,他索性用唇去亲吻。 他边亲吻边说:“阿绫莫哭,以后我会对你好的,你要的,我都答应!” 闻言,萧予绫睁着大眼透过氤氲雾气望他,道:“我要的你都答应?” “自然!”周天行暗想,她要的,不就是独宠?虽然她的要求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他十分愿意尝试。 只是,出乎他的预料,她没有提他不能有其他妇人的事情,更没有提不能和于然成婚的事情。 她只是淡淡说道:“王爷,妾身想要王爷为妾身杀了于然,王爷可答应?” 他怔住,小心的审视她,她面颊上挂着泪滴,却已经不再哭。她的大眼中十分平静,看不出是不是玩笑话。 他沉吟片刻,道:“阿绫如此说可是因为她前番加害你?” 她颔首,据实答:“我怀着阿翼时她便想害我,我生了阿翼她还千里迢迢令人追杀我母子,难道她不该死吗?” “是她派人到江南杀你们?” “王爷若是不相信,大可以找郑公问问,郑公知道此事。” 她说完,也开始仔细的观察他,发现他的神情虽然愤怒,却没有杀意。她了然,不等他说话,她已经一笑,道:“王爷,妾身不过是开个玩笑,王爷却苦苦思索,难道是当真了不成?” 听到她轻快的话语,他一怔,喃喃问:“开玩笑?” “自然是开玩笑!于家小姐是贵族之女,是于尚书的嫡女,我纵使再任性,也不能杀她呀!” 闻言,周天行将信将疑。 她神色不改,继续说道:“妾身这样说,只是希望王爷日后能善待妾身母子,不要再让妾身母子有性命之忧。” 她话到这里,他松了一口气,道:“阿绫不必担心,以后我定会好好保护你们母子的。至于于然……你若是不喜欢她,日后大可不作理会。她毕竟是于家的嫡女,你若是和她敌对,于你而言并没有好处。” 她颔首,郑重其事的答:“是,王爷的话妾身记下了!” 见状,他犹豫片刻,又道:“阿绫此番回来变得有礼了。” 她眨了眨眼睛,故作不解的问:“难道不好吗?” “有礼……确实是好事。只是四下无人之时,你大可和从前一般!” “王爷糊涂了,礼仪之事乃是点滴养成,若是妾身人后不遵从,人前便可能会因为习惯而失礼。妾身本就没有了祖辈蒙荫,若是失礼,恐怕招人非议。” 他看着她,她的话没有半点不妥之处,她的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这一切,原是最好的,一个知书达理的王妃,原是他想要的。曾经,他不也因为她直呼他的名讳而不悦吗? 为何现下,他会因为她终于变得和其他贵女一般而难受呢? 方才,他和她还抵死缠绵在一起,现下那灼人的热度便已经消失殆尽,让他觉得寒冷。她回到了他身边,可他却不能满意,总觉得她没有把他最想要的东西带回来。 第十七章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六) 这种种的想法,令周天行莫名的怅然,他索性不再说话,默默穿衣服。 待他整装完毕,扭头看萧予绫,她正愤愤然盯着毯子上面的衣裳。她的蚕衣早已被撕破,就连里衣也成了缕状,感受到他的视线,她抬首瞪去。 他一怔,随即咧嘴笑开,道:“阿绫的衣裳坏了……不如我抱你进府?” 闻言,萧予绫诧异,和周天行再见不过才几个时辰,她已经数次感觉到他的变化。他虽然表面谦和,可是越接触就会越发现骨子里是个冷清、严肃的人。且,他在乎名声。 现下,他竟然说要抱她出去?就不怕招来非议? 眼看着萧予绫面露不解神情,周天行也不多言,动手为她穿衣。衣裳虽然被扯坏,到底还能蔽体。 她抿着唇,由着他动作,一双翦水明眸直直盯着他打量。他浓密的睫毛在她眼皮底下一眨一眨,眨得她的心有些慌乱。 他瘦了很多,刚才在郑府她就已经发觉,可故意的忽视。现下,他就在跟前,令她无法忽视。 他的眼窝,因为消瘦而深陷下去,他的脸颊上面也好似快要见到骨头一般。迅速的,她看向他的手,那双正在为她穿衣的手,手背上面青筋毕露,十指干瘪。 她感到马车里实在是太闷,闷得她胸口隐隐作痛。理智告诉她不要在想,可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刚才抱住他的感觉…… 他,真的瘦了。瘦得好像食不果腹的穷苦人,瘦得压在她身上其实也不算沉。 她有些难受,不光是因为意识到他瘦了而难受,更是因为意识到她对他的关怀依旧。 她嘲讽自己,原来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本能使然,没有所谓的对错之分。关心他的本能改不了,即便经历那么多也改不了。 他为她穿了衣服,见她眼中似有痛苦,沉声问:“阿绫,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许是因为他的眼神太过深邃,令她无所遁形,想也不想便脱口说道:“你瘦了许多……” 闻言,他竟然又笑了起来,好似撒娇的孩子般,晃着脑袋就将脸贴在她的脸上,道:“阿绫是在担心我吗?” 问完,也不管她的反应,又自顾自的说:“你不要担心,现下你回来了,陪我多吃点饭,多活动活动筋骨,不需多久我必然会胖上去的。” 她呆呆坐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说这话时依旧是自信满满的神情,眼中却隐隐有些乞求的神色。 在他如黑曜石般璀璨的双眼注视下,她根本无法拒绝,也不忍心拒绝。在她没有想明白时,已经颔首答应。 见状,他更加欢喜,亲了她的脸颊一下,喃喃道:“阿绫回来了,甚好,甚好,甚好……” 他几个甚好,说得她眼眶湿润,忙偏了头,不让他看见她眼中的泪意。 这时,马车在王府前停下,他伸手拿起坐榻上的披风将她盖住,倏忽一把抱住了她,弯腰走出车舆。 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抱着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有些怔愣,他方才说的竟然不是玩笑话,他真的不顾名声将她从车舆里抱了出去。 她想笑,可是又想哭。 因为她觉得她不应该有欢乐,她的欢乐好似对不起死去的两个亲人,尤其对不起刘蛮。他那样真诚的待她,用命在爱她。她却在他尸骨未寒之时,因为周天行的怀抱而有了欢乐。 她的内心在挣扎,就好像蜘蛛网上嗡嗡震动的蜜蜂般,想要远离周天行结下的网。 周天行抱着她走进了大门,王府里的众人见到此状皆是一惊,甚至都忘了去看、去想已经死了的她怎么又出现。只觉得,一向不重女色的王爷,怎么会抱着一个妇人进府呢? 相对于众人的惊讶、萧予绫的羞愧,周天行显得十分坦然,甚至还俯身对着怀里的萧予绫笑。 萧予绫忍不住抬首看他,被他这般抱着,她的理智一点点被瓦解…… 直到,一声矫呼传来,令她身上热起来的地方顿时凉了下去。 “王爷怀中抱着的是谁家小姐?” “王爷,王爷怎可如此对待我等姐妹?我等对王爷痴心一片,王爷却转个身找了其他妇人,怎可如此?” “你是谁,怎的不知道羞耻,还不快些下来?” …… 萧予绫循声望去,见到的是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看她们气愤的表情、听她们理所当然的口气,她顿时明白这些人的身份了! 她冷笑,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只是对她一时好,她便总想许一世。幸亏这次清醒得快,没有再次一头栽进去。 周天行眼看着面前的十个美人越来越放肆,他不由沉了脸,喝道:“大胆,本王和王妃面前,岂容得尔等无礼?” 美人们噤声,细细看他,发现他神情认真。众人虽然疑惑,却也迅速转了脸色,对着他怀里的萧予绫齐齐一拜,道:“原来是王妃姐姐,王妃姐姐安好,我等是王爷的姬妾。” 说完,也不待萧予绫答话,便七嘴八舌又嚷了起来。 “姐姐,我是路美人,京城人士,最擅长跳舞。” “姐姐,我是林美人,淮山人士,最喜欢弹奏箜篌,以后还请姐姐多多赐教。” “姐姐,我是阿悄,岐山人,没有什么擅长的……不过,我会侍候丈夫,以后姐姐可以与我切磋一下……” 这个阿悄话落,其他人哄堂大笑,都道她下作,竟然将此话说出来。 她不以为意,含羞看向周天行,嗔怒道:“这有什么可笑的?我等都是王爷的妇人,切磋侍候王爷的本事……” 剩下的话,萧予绫已经无心听下去,若不是她此番衣衫褴褛,她早就挣脱周天行寻个清静之地了。 周天行看向她,见她面上无悲无喜,一时间摸不准她的心思,没有再让十个美人继续,而是沉声喝道:“尔等退下,王妃喜静,以后勿要打扰王妃!” 话落,他也不管众人的反应,快速抱着萧予绫回了居住的院子里。 第十八章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七) 进到屋内,周天行小心查看萧予绫的脸色,以为她会为了十个美人的胡言乱语而和他置气。但是,她的面色似乎很平静,不恼不怒。 他一时有些摸不准,说道:“阿绫,你可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闻言,她诧异,双眼圆张,不解的看向他,反问:“王爷以为妾该问什么?” 他愣住,看了看外面已经降临的夜幕,试探性说道:“阿绫,你的居室被烧了,今晚便与我同住,可好?” 她颔首,漫不经心的说:“多谢王爷恩典。” 她答应与他同床而眠,便是不生气了?说来可笑,他怕她生气,可见她真的不生气又好似不舒服。 他带着探究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很久,使得她无法忽略,只好抬首莞尔道:“王爷,妾脸上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没……” “那王爷为何如此看着妾?” 他没有答话,眼神灼灼的继续看着她,半响才小声说:“那些美人不是我所愿……是陛下的旨意,一是为了体现他对我的仁义,二是为了用几个风尘女子污我的声誉,这三也是为了监视我。我……” 听他说到这里,萧予绫眼中精光一闪,打断他的话,问道:“王爷可给了她们名分?” 他一怔,摇头,答:“当时我以为你不在了……哪里还有那个心思?回说要守节三年,三年内不办喜事,只是安排了院落给她们居住。” “那如今我回来了,王爷不必守节三年,可有考虑过册立她们中的一两人为侧妃?” 他望向她,一时间摸不清她的意思,她面上挂着淡淡的笑,甚至嘴角还有笑涡。难道,她一点也不生气?知道他府里有别的妇人,听到那些妇人暧昧的言语,她竟然一点也不气吗? 见他不答,萧予绫忽然起身对他一拜,道:“王爷,妾请王爷立她们中的年长者为侧妃,立即上报朝廷!” 她话落,他脸沉如水,热度慢慢从眼眸中退去。 她未曾注意到他的变化,一径俯首说道:“陛下能赐美人给王爷,无论所欲为何,王爷身为臣子自当心怀感激。即便这些美人举止轻浮、出身卑微,王爷也不能怠慢,理应善待她们。唯有如此,方能彰显王爷对陛下的感激之情,拳拳之心!” “哦?善待她们?这是阿绫的真心话?” “自然!” 周天行冷冷一笑,道:“本王竟然不知,本王的王妃如此大度,刚刚得了印玺便开始着手为本王立侧妃了!日后,是不是也要效仿其他贤妇为本王充实这后院?” 萧予绫听出他话中的嘲讽之意,趁着他看不见的时候低头讥诮一笑,男人呀,不仅口是心非,还很虚伪。曾经,是他三番五次的要求她有妇德、有容人的雅量。 如今,他趁了他的心,他却做出一副不胜领情的样子。 她暗道,罢了,无论他怎么想,办正事要紧,何必与他计较这无谓的事! 她索性提了提被他撕坏的裙角,跪到地上说道:“王爷,妾斗胆,有一拙见,望王爷能准许妾一言。” 他的神色越加冷,面上好似罩了一层寒霜,声音却听来轻柔无比,道:“拙见?王妃过谦了,王妃如此聪慧,又怎么会是拙见呢?你快说来,本王洗耳恭听!” 她又是一俯,娓娓说道:“在郑府时妾已有所耳闻,陛下和太后生了间隙。细细想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初妾在宫里几日,便发现太后和陛下名为母子,实际上却全无母子之情,言谈间对对方多有提防……”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抬眼看他。对上他一双深邃眼眸,不由一震,为何总觉得他似乎在隐忍怒气?她暗自思量,她所做并无不妥之处,这才又大起胆子继续说道:“而今,陛下更是准许王爷可以无诏进京,这便是天大的机会!” “哦?” “王爷试想,如今皇后诞下龙子,对陛下而言,是好还是坏?” “依阿绫看来是好是坏?” “若此子不是万家女儿所生,必是好事无疑。但,这孩子是万家女儿所生,万家先有太后,现又出了皇后,朝堂之上便有十来人把持朝政,这个儿子只怕不能令陛下欢喜,反倒成了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 听到这里,周天行虽然怒气不减,却到底缓和了语气,问道:“阿绫觉得,趁着陛下和太后不合之际,册立陛下赐的美人可以讨好陛下?” “王爷一向睿智,不会不知道此中的利害关系,这些美人出身卑微,且又是奉了陛下之意监视王爷。若,王爷不但不提防,反而善待她们,这便是给陛下一颗暂时的定神灵丹,令他减小对王爷的提防。” “即便如此又如何呢?于我并无多大的好处!” “王爷错了!” “哦?” “王爷,妾以为,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一切,不过是利益二字使然!如今,陛下对万家本就忌惮,万家却不知收敛,听闻万太后时常煽动朝臣上述拥立皇后所生的皇子为储君。试想,若是这时候有人传出,万太后和万家已经急不可耐,等不到陛下百年之后,陛下会如何?” “你的意思是……万家会弑君?” 萧予绫抬首,对着他咧嘴一笑,翦水明眸之中全是流光溢彩,一字一句说道:“王爷,有时候别人会不会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的结果一定会发生,万家急于掌权之事一定会被陛下知道!” 说着,她一顿,轻声问:“王爷难道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莫须有一事吗?且,那万家,定然也是有这个心思的!” 她话毕,周天行久久不语,死死盯住她的双眼,好似要看透她的灵魂。 她被他看得后背冒了冷汗,几乎就要将脖子缩回去,一咬牙,继续说道:“王爷,若是陛下以为万家要谋逆,必定会找帮手对付万家。这时候,身为手足同胞,加之王爷的主动示好,陛下舍王爷其谁?” 半响,他并没有对她的提议给出评价。就在她已经他不会说话时,他忽然一反常态的感叹:“阿绫,为何我觉得你还是以前事事为我谋划的阿绫?却又觉得,你此番已经不是为我谋划的阿绫呢!”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悠远而空旷,似乎带出了微微的回声,轻轻萦绕在萧予绫的耳旁。 她怔怔不知道该如何答,理智告诉她,此番要讨他的欢心,要朗声答复他她依旧全心全意为他。但,在他一双黑亮的眼睛注视下,她觉得自己有些无所遁形,根本不能说出任何违心的话。 她,确实已经不是已经那个全心全意为他谋划的阿绫了,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个目的,杀于然!至于,会不会伤到他的心,或者伤到他的根基,这些已经不是她考量的事情。 思及此,她错开了眼睛,无法坦然直视他,索性便不看。 他抿着唇,久久不语。就在她以为他已经猜透她的心思,会勃然大怒之时,他忽然起身将手放在她的腋下,用力一抱,好似抱孩子般将她抱到了怀里,用手搂住她的臀瓣。 她惊呼,为了防止滑落下去,不得不用腿环住他的腰臀。 他听到惊呼,好似吃到了糖果的孩子,呵呵呵笑了起来,用手在她的臀瓣上面一捏,道:“我好久没有踩那个石板了,今日阿绫便陪上我一陪吧!” 话毕,他已经大步走向石板前,而后左脚踩着右脚,也不管将靴子弄脏没有,几下脱下了靴子,抱着萧予绫便踩了上去。 许是两人重量太沉,许是他真的久未踩踏、脏器中瘀滞沉积,他的脚一碰到石板上面的鹅卵石,便闷哼了一声。 萧予绫开始只是不动,乖乖由他抱着。待他多踩一会,额上溢出汗滴,在皎洁月光的映照下,将他一双黑眸显得尤为出彩。 她心思一动,鬼使神差便伸手擦他额上的汗滴。他笑,趁着她缩回手之际张嘴含住了她的手。 她呼吸一滞,被他含住的指尖传来一阵酥麻,令她身体一颤。 他紧紧抱着她,如何会感觉不到她的变化? 他好似很开心,待将她的手指吸允得湿漉漉时,方才松了口。腾出一只手,开始摸索着脱她的鞋子。 待她双鞋尽脱,也不管她有没有准备,一下将她放在了地上。 “啊!”鹅卵石刺激到她足底的穴位,令她不禁大叫出来。 他放声大笑,也不管她是不是足底酸痛,拉着她就快走起来,令她不得不连连发出惨叫。 她越叫,他越是欢快,面上红润不少,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处。 待她叫了一刻钟,嗓子已经沙哑,他方才停下来,道:“王妃十分善解人意,以叫声为本王助兴,而今本王兴致正浓!” 话毕,未等她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已经拿住她的手,一把按在他脐下三寸的地方。 即便隔了他的衣裤,她依然能够感受到他那里的僵硬和灼热。她有些哑然,手中好似握了一个烫手山芋,却挣脱不得。 不由纳闷,他素来不是重欲的人,怎么这次她回来,他如此急迫? 她尚在胡思乱想,他已经一把抱住了她,赤着脚走向床榻。 在他的身体完全压住她之际,她推了推他,道:“王爷,太过重欲不好,你方才在马车里已经……” “那不过是稍微纾解一下,我还没有尽兴。” “这……可妾腰肢酸疼……” 她说得可怜兮兮,他本已经僵住了动作。哪知道,她眼珠一转,自作主张的说道:“不如,今日便从陛下赐的那几个美人中选一个来为王爷侍寝吧,这样明日王爷便可以找个借口册立侧妃!” 闻言,他冷冷一笑,眼睛里好似凝结了千年寒冰一般。 一对上他这双眼睛,萧予绫心里立时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本以为,他要发火,可是她等了许久,也未见他开口,不由有些奇怪。 他将她的表情看在心里,长叹一口气,用手按在她软软的胸脯上面,道:“这里,你也一并带回来了吗?” 她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或者没有注意到他的意思,因为她还在哺乳孩子,他那一按将她已经涨得鼓鼓的奶汁按了出来。 立时,她胸前的衣衫濡湿起来,奶汁以红梅那一点为圆心,慢慢晕了开去。 周天行发现了手下的湿润,初始有些诧异,而后眼眸微微黯沉,却仍然绷紧了身体问:“告诉我,这里带回来没有?你的心带回来没有?” 她张了张嘴,感觉自己就像是涸泽之鱼,几乎无法喘息,这样一个简单得问题,她根本答不上来。 她再次张了张嘴,还是无法回答,心念一转,忙低吟一声:“嗯……” 她这一声,令他神经紧绷,直直看着她,却没有再追问。 她暗暗咬牙,嘟起嘴说道:“王爷,我的双 乳胀得难受,还请王爷放开我,容我抱孩子来喂奶……” 不等她说完,他脸一沉,断然拒绝道:“不行!奶娘想来已经找到,以后你不可喂养孩子!” “可我、我难受……” 说着,她在他身上痛苦的扭了扭,还轻轻抬起了胸脯。 见状,周天行沉吟片刻,不容拒绝的伸手去解她的衣裳,道:“我帮你弄,不会痛的……” 他的反应,和她所想的一般,明明只是为了给她吸奶,最后演变成两个人的抵死缠绵。在被他撞得浮浮沉沉之际,她脑袋有些杂乱的想,他现下好像比她认真,比她投入! 只是,他的投入,她要不起,也不敢要!她终于已经不是全心全意为他谋划的阿绫,他也不是那个她认定的良人,她们之间唯有利用而已! 他的问题,她不愿答,也不想答。感情是把双刃剑,她不想伸手去碰触。 她唯愿早早报仇,早早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王府。以前的伤心,以前的痛苦,再也不要经历了,再也不要了! 似是发现了她的不专心,周天行眼眸一沉,抓住她的双臂举到她的头顶,稍稍退了下身体,而后猛地撞进,撞得她回了神,看向他。 见她看过来,他越发用力,喘着粗气问道:“阿绫、阿绫……你说,你说你可还是我以前的阿绫?” “嗯……”她没有回答,甚至为了逃避这个问题,她不惜扯开了嗓子,啊啊啊的大叫起来。 不知道是被她的叫声刺激到了,还是因为发现她的虚以委蛇而愤怒,他的一双眸子好似聚齐了风暴一般,整个人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弓着背、挺动腰臀,一下又一下的折磨她。 她越来越喘不上气来,叫声也越来越不由自己控制。她胸脯剧烈、发湿如洗之际,恍恍惚惚听到他低吼着问:“阿绫、阿绫,你告诉我,你的心带回来没有,带回来没有?” 她不断的摇头、哭泣,所有的感官都快被他占据,觉得死亡和极乐都在眼前,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他的声音,好似在呐喊,随着他的腰臀撞动而漂浮在内室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低吼一声,不在动作,只是趴在她身上喘气。即便是此刻,他却仍然执着刚才的问题。只是,这一次,他换了一个说法。 “阿绫,你说,你这般为我献计献策,可有什么要求?” 萧予绫心神尚且有些恍惚,乍听他的问题,她有些呆若木鸡。待回神后,她最先想到的便是那个复仇计划的关键地方。 她闭了闭眼睛,尽量使自己显得娇柔,道:“妾、妾只愿王爷答应妾,一年内、一年内不要迎娶于然……” 不等她说完,他倏忽抬首,哈哈哈大笑起来,道:“阿绫,阿绫,我就知道你会在意的,我就知道你会在意的!” 笑着,他抱住萧予绫一个翻身,令他躺在床上,而她躺在他的身上。 他捧着她的脸,一口一口的亲,继续喃喃道:“你要我立侧妃不过是一个计策,你让我找别人侍寝不过是试探……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还是我的阿绫,还是我的阿绫。你舍不得我的,舍不得我的。我的好阿绫,我的好阿绫……” 萧予绫怔怔的看着他开怀笑,而后发现满嘴都是苦涩的味道。他高兴,是因为他以为她不愿意他娶于然,以为她还做着与他白头偕老的美梦吗? 不是的,不是的,只是在她的计划里面,若他迎娶了于然,她便不能借刀杀人了! 她忽然想立即消失在他的面前,她看到了他的情,却找不到了自己的爱…… 她渐渐生出悲戚之感,她终究成了以前的他,利用别人的感情来达成目的! 第十九章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八) 有了周天行的许可,萧予绫开始细心观察十个美人,原以为其中必定有领头羊,能在成帝面前说上话。 可仔细看下来,她方才发现,成帝和他近臣的眼光确实很独特。这些个美人,无论什么长相,无论来自哪里,都有一个巨大的特点,惯常以色事人,且以此为傲。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长处,似乎还个个缺心眼。 这般一来,选哪个做侧妃都无甚区别,萧予绫便找了一个平日里洋相百出的路美人。册立侧妃的折子由周天行亲自起草,字里行间都是他对成帝的感激之情。与其说这是一封奏折,不如说是封家书,一封对兄长表忠诚的家书。 朝廷的批复,连同成帝对萧予绫母子的封赏一起到来。圣旨之上,未有半分问罪之意,直说闻得王妃大难不死实为可喜,又诞下公子实乃大功,遂赐她凤冠一顶,并封她的孩子为安远侯。 按照祖制,皇家子嗣在未成年之前是没有资格获得爵位和封地的。阿翼不过几月大的孩子,竟然做了侯爷,在旁人看来简直是天大的恩宠。 可,萧予绫明白,这是成帝的报复。成帝因为现下急于用人,所以接受了周天行的示好。但,成帝恨她入骨,因为当日她的欺君之举! 她的孩子,是嫡出,又是长子,以后极有可能被立为世子,继承周天行的一切。起码,孩子会是个郡王。却因为成帝的恩宠,令他一辈子只能是个侯爷,授了朝廷的封赐,他便再也不能继承周天行的家业。 她叹气,成帝果然恨她呀,若不是现下局势使然,成帝怕是会直接下令赐死她了! 不过,侯爷或者郡王,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她是要带着孩子离去的,什么封号都无所谓…… 她尚在叹气,接了圣旨的周天行上前一把扶住她,道:“阿绫,你可是在担心?” 闻言,她有些错愕,担心什么?抬首看去,方才发现传旨的太监已经被人送走,厅中再无他人。厅外,兴奋无比的路美人,还有站在她身旁挤挤嚷嚷的其他美人,正相携着离开。 周天行握住了她的手,压低声音又问道:“阿绫是在担心阿翼,还是在担心这些美人?” “我……” 不及萧予绫说完,周天行已经眼神灼灼的看着她,郑重道:“阿绫不要担心,凡事有我!” 他的声音极轻,轻似毛羽,飘飘散散,一不小心,落入湖面。原本,该是船过水无痕才对,可这湖偏生叫做心湖,过了如何能做到无痕? 她心下慌乱无比,他的意思,她明白。无论是她,还是孩子,都不用担心,他会做她们的依靠! 这样的承诺,若是放在她尚天真烂漫之时,大概会令她喜极而泣。可放在现下,她如何去信?又如何能做到,凡事不担心,真的依靠于他? 想着过去种种,她不由嘲讽暗笑。 “阿绫,你不信我?” 听到他的声音,她方才惊觉,原来刚才竟然将心里的想法表露了出来。她忙收了笑,摇头,答:“并非不信王爷,只是妾以为世事难料……” 闻言,周天行看了她许久,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微微一笑,牵着她往外走,道:“阿绫,我已经命人在花园中设宴庆祝路美人被封为侧妃。想来,此时王府上下应该到齐,你我同去吧!” 他的大手包住她,让她有种错觉,他其实从来都知道她的打算,他不仅用大手包容了她的手,还用心去包容了她的欺骗。 想到这些,她随即摇摇头,他怎么可能知道她的打算呢?若他知道她要杀于然,又怎么会放任她去做呢? 暂且不说他对于然有没有感情,便说于家的势力、于家对他的种种好处,他也该是断然不许才对。 把他想得无情,她羞愧的心豁然开朗起来,跟随他步入花园之中。 这个侧妃,本就不是周天行所喜欢,所谓的庆祝也不过做做样子而已。因而,入席的不过是王府后院的几个美人,和他院中侍候的一些有资历的老人而已。就连住在王府里的幕僚,也一个没有出现。 周天行和萧予绫坐下,菜陆陆续续上来,眼看就要开席,一个随从走了过来,道:“王爷,于家小姐带了贺礼前来,说是道贺路侧妃之喜!” 萧予绫暗笑,于然真是无孔不入!周天行明里暗里拒绝过很多次于家的联姻,她却越挫越勇,找了机会便靠近周天行。 不多时,于然款款走来,身后丫鬟手上拿着一个盒子。 她走到场中,对周天行施施然一拜,道:“郡王,然闻得侧妃今日大喜,特意前来庆贺!” 周天行面无表情,道:“小姐有心!还请入座!” 于然颔首应了,转身从丫鬟手中接过盒子,对着路美人说道:“路侧妃,这是我父特意命人从南海寻来的珍珠,颗颗圆润,是我最喜欢的挂饰。今,我将它转赠给你,贺你大喜!” 路美人自然是欢喜,忙不迭的起身,将盒子接了过去,用手轻轻拿起白色珍珠项链,道:“贵女有心,我十分喜欢,在此谢过!” 话毕,她便迫不及待的戴上。 于然得体的笑,答:“路妹妹客气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但凡我有的,妹妹随时可以拿去。” 萧予绫冷眼看着这一场姐妹情深的表演,于然一向自恃甚高,如今为了展现她贤淑的品德,竟然不惜和一个出身卑微的妇人以姐妹相称,当真是妇人的楷模! 就在这时,于然侧脸看了过来,也不知道是为了看萧予绫,还是为了看周天行。 萧予绫大方一笑,身子却靠近了周天行,轻轻说道:“王爷莫要忘了答应过妾的话,一年之内不可与于然有瓜葛!” “阿绫且放心!”周天行说着,转而对于然一笑,道:“小姐委实客气了,本王不欲邀请众人,正是怕众人破费。没想到,还是让小姐破费了!” 周天行的话,实在出乎萧予绫的预料,以至于她根本没有注意于然的反应,而是圆睁着双眼看他。 她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居然毫不顾忌于然的想法,说出不欲邀请众人的话。这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于然,在他心里,在定安郡王府内,她于然便只是众人之一吗? 萧予绫一时间忘了场合,怔怔望着周天行出神。 周天行好似没有发现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之处,低头专注吃菜。好一会,见她仍在看他,方才放了筷子,道:“阿绫,为何不吃?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她茫然摇头,下意识的看向于然,刚好对上对方一双愤恨的眼睛。她先是一怔,转而一喜。这种感觉,很微妙,也实在是不应该,因为看着于然不开心,她便能开心! 于然没有率先开口,场上的路美人却是不依了,嗔道:“王爷只关心姐姐,好生偏心!” 周天行的眼瞳一缩,问:“她是本王正妃,难道本王与她相敬如宾也是错?” 路美人先是生气,而后又娇滴滴的说:“夫君好生无趣,人家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说完,她眼睛看向周天行右边的桌案,又道:“夫君,我也要和夫君同坐!” “你莫非没有看见?本王身边已经坐了王妃。” “可夫君右边还有位置……” 不等路美人说完,周天行面沉如水,眼光锐利,冷声喝道:“大胆!你一个妇人,竟然敢坐在本王的右边!殊不知,这天下,能出本王右者,唯有陛下一人而已!你如此做法,是何居心?” 路美人虽然素来不受管束,此番被喝却也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这世间人人以右为尊。周天行是郡王,出其右者,便是胜者、王者! 她当即骇住,连连叩头求饶。 萧予绫数着她叩了十下,方才开口说道:“王爷,路妃不过是天真烂漫而已,绝无冒犯之意!还请王爷息怒!” 闻言,周天行方才缓了脸色,令路美人起身。 只是,这场宴席,众人再也没有心思享用。几乎都是屏住呼吸,恨不得时间转瞬即逝,可以速速离开。 好不容易到了宴席完毕,周天行起身,本欲和萧予绫相偕离去。忽然,一旁路美人出声唤住了他,道:“郡王,今日是我被册封的日子,按理,该是我侍寝才对!” 不等周天行说话,她又道:“王爷,我方才想与王爷同坐,被王爷斥责……现下,希望王爷体恤,在今夜莫要弃我而去!” 此言一出,萧予绫怔住。按照礼制,这一夜,他确实应该陪伴路美人。 思及此,她几乎不敢去看周天行的表情,更不敢听他的回答,忙不迭将被他握住的手抽出,狼狈离去。 待奔出了花园,她方才站住,回头望去,后面空空如也,那个人,并没有追出来。 霎时,她的心口绞疼,甚至不知道是怎么走回院落的。 这一晚上,她辗转难眠,好几次,甚至起身查看有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但是,每次她都失望。 她原先住的阁楼一直没有重修,按理,她身为王妃该有自己的院落才是,但是周天行一直对此避而不谈,她便一直住在他的住处。 今晚,他没有回来,想必是去了路美人的院中! 她从初始的盼望到焦急,到绝望,到自嘲。是该自嘲的,这样的局面是她早早就想过的,原本以为可以平静面对,居然还是会伤心! 她蜷缩了身体,将脸埋在被窝里,没有哭,只是觉得冷,如置身寒潭中一般。 第二十章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九) 将近五更天时,萧予绫终于进入梦乡。恍恍惚惚中,她又看到了阿金,看到拖着比人还高的柴火回家的刘蛮。 阿金似乎很忙,忙着烧火,忙着熬粥,更忙着数落刘蛮吃得多,全家吃一月的大米,到了他那里才十来日就没有了。 刘蛮一如既往的少言寡语,乒乒乓乓的砍着柴,没有搭理阿金的话,黝黑的皮肤上面尚挂着汗珠。 萧予绫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仿佛被他们隔绝在外,却将他们看得分明。此时,小家伙被放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面,来回爬。爬着爬着,他已经到了桌子边缘,眼看着,就要掉了下去。 于是,她着急,忙大喊:“阿蛮,阿蛮,抱住阿翼,抱住阿翼……” 她的喊声很大,但是砍柴的刘蛮,因为这喊声,忽然消失不见。一刹那,她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有个声音不断告诉她,刘蛮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不会再为她抱孩子了…… 周天行轻轻推开门,便听到萧予绫不住的呓语。待走近了,方才听清楚,她在喊一个人的名字——阿蛮! 周天行身体有刹那的僵硬,刑风曾经对他说的话,他本不在意的话,忽然盘旋在他的脑海中。 借着外间的烛光,他俯视她,发现她脸上是伤心欲绝的表情。一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滑出,落在枕间,晕了开去。 他心口钝痛,那泪滴好似穿肠药,令他苦不堪言。 他呆呆愣愣的站了好久,怒气喷将而出,压低身体一把抓住了她的里衣。 萧予绫本就是半梦半醒,感觉胸口一凉,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周天行凶狠的模样。 她先是怔愣,待发现外面天际蒙蒙亮,她忽然间想起,他这是从路美人房里回来了! 她挣扎,全然忘记了自己早前的决定,更忘记了现下不能惹他不快。满心满眼只是一个念头,他刚刚碰过别的妇人,现下又来招惹她,真正令人作呕非常! 可是,她的挣扎在他看来无异于蚍蜉撼大树,她折腾了一身汗,却还是被他轻而易举的制住。 夏日夜里闷热,她穿的不过就是一件薄薄的纱衣,早已经被他撕扯着落在了地上。眼看着他已经压在了她的身上,她怒从心中起,大喊道:“你走开,别恶心我!” “恶心?”他停下了动作,审视她的面容,待发现她一脸嫌恶之时,他面色一白,道:“你嫌弃我?” “哼!” 她冷哼一声撇开了脸,虽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用行动告诉了他答案。 他的手立马从她的胸脯上离开,钳住了她的下巴,强迫着她看他。 她索性闭了眼睛,不做理睬。他又怎么会让她如意,手上施力捏她的下巴。 她吃痛,不得不双眼圆整,怒瞪向他。 他眯了眼,蹙眉,问:“你嫌弃我,那你稀罕谁?阿蛮吗?” 乍听他提到刘蛮的名字,她有些错愕,随即更加愤怒。刘蛮的死,虽然不是他造成,却与他脱不了干系!可以说,是她当初自不量力的接近他,才会间接导致了刘蛮和阿金的惨死。 气上心头,早已没有理智可言,她冷然一笑,道:“正是如此!” 显然,周天行没有想到她会如此不避讳的承认,脸上表情好似被人当头棒喝一般,半响才嗫嚅道:“你……既然你稀罕他,为何、为何又要回来?” “可惜他早已不在……” “不在?他……死了?” “莫非如此,我岂会回来?” 周天行的身体一震,而后松开了她的下巴,起了身,道:“你是说、你是说……你和他……你回来,只是因为他不在了?你想给自己和孩子找一个安身之处?” 他声音颤抖,抖得好似萧瑟秋风中无助的落叶般。 听在萧予绫的耳里,觉得解恨异常,她痛了那么久,终于有人跟着她一起痛。这个人,还是罪魁祸首,她不由痛快起来。 她的沉默和讥诮,让他有些无所遁形,原本想迅速离开,忽然想起她说的话。孩子的命是两个恩人所救,为了铭记恩情,取他们的名为孩子的字——金蛮! 阿蛮?金蛮?如此说来,便是这个阿蛮舍命救了她们母子! 这样的认知,并未令周天行开心起来,反倒让他喘不过气来。那个阿蛮为她而死,怕是这一辈子,他的名字都会出现在她的梦里吧? 他不怕争夺,他自认天下间没有哪个丈夫比得上他,假以时日,她定会回心转意! 可,他此番是要和一个死人去争,这个死人还是她和孩子的救命恩人,他要怎么争才能争得过? 思及此,他不再追问,仓皇逃出。 他一走,萧予绫怔愣半天,待觉得有些发冷,方才想起自己正赤身裸体的躺在床上,忙拉丝被盖住自己。 这一闹,她睡意全无,发了一会呆,索性起身穿衣。 用过早膳,丫鬟禀告说刑风求见。 她一怔,这次回来一直没有见到刑风,原以为他已经不在内院侍候,怎的现下又找了来? 她沉吟片刻,命人将刑风领了进来。 刑风见到她,立即单膝跪地行礼,言行十分恭敬。 他这般,萧予绫却是有些恍惚,她想到初来异世时遇到刑风,憨憨厚厚的一个大丈夫,却总是被她言语欺骗。可他从来没有与她计较过,好似包容她的欺骗本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令这个对她照顾有加的人和她渐渐疏远? “王妃,王妃?” 刑风的再三呼唤传入她的耳里,令她从回忆中走出,淡淡一笑,道:“阿风找我何事?” “风,今日是来赔罪的!原本应该早早前来,可风前些日子奉了王爷之命到京城办事,昨夜方才回来。故而耽误了,王妃恕罪!” 萧予绫错愕,问:“你何罪之有?” “早先,风以为王妃迷惑王爷,遂与秀荷联手欺骗王妃,冒王爷的命令将王妃送进了宫里。” “这件事呀……你不是已经赔过不是了吗?” “那时赔罪,风并不诚心!” 见他答得坦荡,萧予绫一愣,当真是个憨厚的人,这样的话也能说出口!她笑,是真的觉得好笑,道:“哦?我倒是想知道,那次你为何不诚心,这次又是什么原因使你能诚心前来?” “王爷先前为了王妃暗害贵族子弟,不追究阿英小姐被迫入宫之事,甚至为了王妃欲抵抗圣命。这桩桩件件,都让风以为,王妃该除!否则,早晚会令王爷昏庸!” 萧予绫早已知道刑风想杀她,却想不到是因为将她看成了妖妇。她嘲讽的扯了扯嘴角,道:“你还真是高看了我,那些事情,不过是他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衡量,哪里是因为我能迷惑他?” 刑风面露不解之色,问:“王妃何出此言?王爷对王妃的情意,这王府上上下下,乃至整个咸阳城都看得清楚。王爷诸事以王妃为先,何来衡量之说?王妃如此说法,不怕众人心寒吗?” 也不等她回答,他又道:“风本以为,没有了王妃,王爷便仍是昔日的王爷。可王妃消失的这段时间,风方才发现风错了!王爷看似更加勤政爱民,可风知道,王爷只是寄情于政务之中。他时常一天说不到三句话,晚上也经常不睡觉,整夜整夜的伏案批折子,饭食更是少了又少。大事小事,皆要过问,只为了让自己忙碌起来……” 听他说这些,萧予绫寒了眸子,打断道:“你前来赔罪就赔罪,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有个废寝忘食的王爷,你们该高兴才对!” “王妃……”刑风喃喃自语,似是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冷然,半响才无可奈何的说:“王妃,我说这些,只是让王妃知道,我此番赔罪是诚心而来。王爷对王妃也是诚心,望王妃善待王爷!” “善待王爷?”萧予绫面上讥诮一笑,反问:“阿风莫不是说错了吧?我不过是王爷后院妇人之一,巴结他还来不及,哪里敢不善待他?” “既然王妃善待王爷,为何清晨将王爷气走?” 被刑风这一问,萧予绫立时恼羞成怒,脸一沉,喝道:“你……你大胆,这是我的事情,你有何资格过问?你一个侍卫而已,莫不是还要管王爷后院之事?” 刑风腰板已然挺得笔直,半分不畏惧,道:“王妃,风说话鲁莽,却句句属实!王爷当初甚至肯为了王妃守节,为了王妃推拒掉于家的婚事,王妃还有什么不满意?是恼怒那次将你送到宫里的事吗?风已经说了,那是风和秀荷的主意,若是王妃气不过,便将风的性命拿去,勿要再责怪王爷了!” “你倒是能说会道,不到半刻钟就给我扣了一顶好大的帽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悍妇,苛责王爷!” 刑风微微俯首,道:“风绝无此意,曾经王妃为王爷所做的事情,风都看在眼里!想来,如今王妃只是有气而已,万不会苛责王爷!” 说完,他微微一顿,又道:“只是,风以为,王妃纵使有天大的怒气,还请珍重王爷的身体。就如昨夜,王爷与下臣商议一夜政务,王妃就是有千万个理由,也该让王爷安心休息才对……” 听到这里,萧予绫猛地一惊,提高声音问道:“你是说昨晚的他没有在路美人那里?” “风昨夜带了京城的消息回来,王爷连夜召集众人议事,王妃难道不知吗?” 萧予绫又笑了起来,笑自己,她昨夜那般惧怕,惧怕知道他在和别的妇人亲热,如同蜗牛一般将自己藏了起来,根本没有开口向任何人询问过! 见她神情奇怪,刑风微微忐忑,小心唤道:“王妃?” 她回神,问:“他……现下在何处?” “书房。” 第二十一章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十) 刑风走后,萧予绫坐立难安,从椅子上面转到床上,又转了坐到椅子上。此时,她心里有种很想见到周天行的渴望,那种渴望排山倒海而来,似乎能够压垮一切。 但,理智上,她排斥这种感情,这种对他的本能关心。 足足有半个时辰之久,她终于用理智说服了自己,她要讨好他。若是不讨好他,又如何能杀死于然呢? 主意打定,她施施然出了门,并没有直接到书房,而是先去看孩子。 孩子虽然年幼,却被周天行强硬的命奶娘照顾起来,不许她哺乳,更不许她夜里带着孩子过夜。孩子不过几个月大,便住在一个独院之中,并未与她同住。 她进到屋里,听到孩子咯咯咯的笑声,还有下人们欢喜的称赞。 见到她,众人齐齐一拜。她先是将孩子从奶娘手里接过去,方才命大家平身,问道:“阿翼夜间可有哭泣找我?” “王妃放心,公子十分懂事,每夜吃饱了便睡,未曾有半点哭泣!” 听到奶娘邀功似的回答,萧予绫一怔,她是该为孩子的听话而高兴,还是该为他一点也不留恋自己而伤心? 眼见着她神色不对,有眼力的奶娘忙话题一转,道:“小公子现下算起来该有四个多月了,奴婢想为小公子准备一些淡粥和菜汤,王妃看可好?” “淡粥?” “是呀,奴婢曾经带过几个孩子,大了以后都会试着喂一些淡粥和菜汤的。这奶呀,吃了几个月便没有原先养人了,逐渐喝点粥,加点肉,能使孩子身体好。奴婢看小公子身体很康健,想来是可以吃的。” 她颔首,其实对带孩子的事情她也是边学边用,未必比奶娘知道得多。如今听对方说得有理,她自然不会拒绝。 提起粥,她倒是想起一件事,心念一转,道:“你现下打算喂他什么粥?” “刚开始喂,自然是白粥好。过半个月,再加些肉粥。” 她莞尔,双眸溜溜转,道:“那你现下就去吩咐厨房做,记得做一碗山药粥,再做一碗白粥,稍后送到书房来。” “书房?” “正是!” “王妃这次可是要给王爷吃?山药是粗杂之物,怎可给王爷食用?即便是王妃自己,也是万万不能……” 奶娘的话说到一半,却被她眼睛一横,将话逼了回去。 她抱着孩子出了门,先是在院外晒太阳,待觉得时间差不多,方才抱着孩子走向书房。 在书房外面看守的人见了她,伸手阻拦,道:“王妃恕罪,王爷有令,现下谁也不能进去打扰。” 她倒也不恼怒,好言道:“你放心吧,是小公子找他父王,想来王爷不会怪罪的!” 闻言,侍卫犹豫片刻,最终放了行。 萧予绫推门进去,周天行难得没有伏案批阅折子。此时,他正坐在窗前,手里持了个酒杯。这个时代的酒,因为没有上乘的蒸馏技术,所以纯度并不高,味道也较之她所认识的白酒淡了许多。 可饶是这样,书房中依旧有一股弄得刺鼻的酒味。她看过去,周天行脸颊已经发红,想来是喝了不少。 她蹙眉,一手牢牢扶抱着孩子,另一手上前去夺他手里的酒杯,待对上他一双愤怒的眸子,方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她有些悻悻然,这戏才开始,为何就如此投入?她将酒壶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吐出一口浊气。 周天行看清楚来人是她,一时有些诧异,喃喃问:“你怎么来了?” 她抿了抿嘴有些讪讪,幸好怀里的小家伙咯咯笑起来,向着周天行伸出手,踢着腿要他抱。 她顺势将小家伙递到他的怀里,道:“阿翼哭得很,奶娘说大约是想父亲了,所以妾便将他抱了过来。” 周天行有些呆滞的看了看笑得眉开眼笑的小家伙,再看了看她,幽幽问:“奶娘怎么知道他想父亲?他又不会说话……” 听着他的喃喃自语,萧予绫乐了起来,他这是喝醉了吧,不然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想到他醉了,她索性也不答他的问题,静静坐在一旁。 不大一会,奶娘已经端了两碗粥进来,许是发现气氛不对,奶娘的面上有些小心。待发现萧予绫让她退下时,她忙不迭的就走了出去。 萧予绫看了看那粥,似很苦恼,道:“这些下人真不会做事,妾只让她们做一碗粥,怎的端了两碗来?” 说着,她看向微醺的周天行,道:“不如,王爷将另一碗也吃了吧!食粮乃是立国之本,若是浪费实在是罪过。” 闻言,周天行的眼神变得十分奇怪,一言不发。 她又接着道:“阿翼现下太小,只能喝白粥,这山药粥,还得请王爷代劳。” “山药粥?”他垂着头,半响才幽幽说:“山药健脾补虚,治诸虚百损,疗五劳七伤。与粳米一起熬粥,可以令人精神旺盛,最适合熬夜之人食用。” 闻言,萧予绫怔住,这话是她曾经对他说过的,时间久得她都已经快要忘记,他竟然还记得。 一时间,她有些难堪,虽然她想得清楚,夜里的言行实在不应该,势必要向他低头求和。但,这种求和,她以为只是情势所迫而已。如今,他回忆的话语,一下戳中她最害怕被人触及的地方,令她只想立即逃走。 她的双腿,在她有了逃离念头时,已经迈了出去。 周天行倏忽起身,一下拉住了她,道:“既然有心求和,为何又仓皇而逃?” “你、你没醉?” 他蹙眉,道:“我何时说自己醉了?” “那你……” “我不过是看你费心前来求和,便顺从一下你的意思而已!” “你……”真是奸诈之人! 她嘟起嘴,面上羞恼,实际却松了一口气。 昨晚上的一番气话,实在严重,很害怕他信以为真。偏偏又不能主动解释,男女之事,本就害怕欲盖弥彰二字。加之,他身份特殊,若是她一味的讨好,怕是适得其反,坐实了因为失去刘蛮而不得不投奔他的话。便只有借着孩子,对他一番特别的关怀。不做,也不过。 周天行没有再说话,只是抱着孩子坐到了桌前,拿起勺子喂孩子粥,显然是领受了萧予绫的求和和示好。 见状,萧予绫忙上前将孩子接过去,道:“我喂他,你趁着粥热也赶紧吃吧。” 他笑了出来,宛如春日冰雪初融一般,白玉的面容上熠熠生辉,轻轻颔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山药粥送到嘴里,细细品尝,缓缓说道:“这粥的味道……和你曾经为我做的不太一样。” 她一愣,想起来那次因为恼他,故意拿了烧焦的粥给他,遂忍不住笑出了声,嘴角露出两个笑涡。 她笑,她怀中的小家伙其实不太明白,却因为大人在笑,自己也凑了份热闹,拍打着双手,跟着咯咯出声。 周天行虽然没有如同她们母子一般肆无忌惮的笑,双眼中却是满满含了笑意,开始慢条斯理的喝起粥来。 萧予绫默默喂着孩子喝粥,不知道这样的行为算是冰释前嫌,还是刻意回避。不过,不管算什么,他对她的话不提不问,她便也全然当做没有发生过。 待一碗粥喝尽,他方才说道:“阿绫,近期内我们需要去京城一趟,你要早作准备!” “去京城?” “嗯。”他应了,解释道:“昨夜刑风带来的消息,陛下不日将传召进京!” “为何?”萧予绫费解,即便是成帝接受了他的示好,也不至于让他回京呀? “如今,国库空虚,陛下正是焦头烂额之际。我前月命刑风秘密送了些银两到京城交予陛下,陛下总算是知道兄弟手足的好处,加之万家逼得紧,陛下这便起了心思,让我回京对抗万家的势力!” 闻言,萧予绫眉开眼笑,她原本正在发愁,要如何才能和宫里的人取得联系。如今,周天行要带着她进京,她以堂堂王妃的身份,想要进宫见人该是容易的事情才对! 她苦苦思量许久的事情,老天竟是主动给了她机会,这算不算是否极泰来? 她正想得开心,忽闻周天行问道:“阿绫为何如此开怀?难道……阿绫很盼望进京之事?” 她摇头,答:“非妾盼望进京,只因王爷如今苦尽甘来,妾为王爷感到高兴,所以难免喜得没有了仪态!” 他蹙了蹙眉,想说什么,却终是住了嘴。 萧予绫太开心,没有注意到他一刹那的表情,欢快说道:“王爷,待大伙进京后,妾定然竭力为王爷谋划,令王爷能够得偿所愿。” “阿绫……”周天行的脸色更加不好,他的眼睛时明时暗,时近时远,该是陷入了回忆之中才对。 见他欲言又止,她不解,问:“王爷可是有话要跟妾说?” “过去……是我不好,如今,我要的不是谋臣,不是良将,不是遗诏,只是一个妻子而已!”说到这里,他眼神灼灼的看向她,问:“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心下慌乱,不由抱紧了孩子。他这话,是暗示以后不让她参与政事吗?若是全然不参与,她又怎么有机会报复于然呢? 她垂下了头,讪讪笑,含糊其辞的说:“王爷说笑了,妾本就是王爷的妇人,为王爷出谋划策也无可厚非。” 周天行长叹一口气,直直的看着她,她现下双唇紧抿,该是很紧张才是。他张嘴,正欲说话,她怀里的小家伙却一下哭了起来。 她回神,忽然意识到自己抱得太紧,许是弄疼了小家伙。她松了松手,心生逃意,忙说道:“王爷,阿翼哭闹,大概是要困觉了,妾需将他抱给奶娘,妾告退!” 话毕,也不看周天行的反应,急急退了出去。 第二十二章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十一) 接近夏末之时,京城果然来了圣旨,传召周天行进京,辅佐成帝治理天下。圣旨到后,周天行身旁近臣和幕僚无不开心,纷纷嘱咐下人收拾行李,准备入京。 就连萧予绫都兴奋不已,不过,她因为早先就听了周天行的话,倒并不吃惊。 令人吃惊的是,周天行并没有下令众人做准备,而是连夜写了一份陈情表,述说对成帝的种种感激,及推辞进京为官之事。 众人哗然,直道王爷此举无疑于坐失良机,俱前往劝阻。 萧予绫听着下人的回话,一天之内,前来劝说者有百人,周天行全部托辞不见。她有些着急,很是认同众人的话语,他这是坐失良机。 按照祖制,受了封号和封地的皇家子孙,是不能轻易进京的,这便也从根本上杜绝了诸王掌握政权的可能。如今成帝下诏命周天行进京辅佐朝政,乃是天大的机会,怎么可以白白错过呢? 见周天行不见百官和幕僚,萧予绫开始有些坐不住,急得午饭也未用好。陈情表是早晨被送到京城去的,若是现下他改变主意命人将表追回,倒也来得及。若是再耽误下去,只怕是悔之晚矣。 思及此,她顾不得那日周天行不让她参与朝政的话,命人做了一碗参茶,亲自端到书房里。 走到门口时,她不免忐忑,若是侍卫将她也拦下,她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好在,侍卫见到她,只是恭敬行礼,没有阻拦之意。 她的前脚刚刚跨进门槛,便听周天行轻声说道:“阿绫来了?” 她一愣,抬首望去,见他正埋首在书上,并未看向门口。她心下纳闷,怎么有种奇怪的感觉,好似他早早就知道她要来,所以一直在等她。 她按下心头怪异的想法,径直向他走去,将参茶搁在他面前,道:“王爷,妾见王爷近来操劳,特意命人准备了参茶给王爷提神。” 周天行伸臂握住了她的手,在她未反应过来时用力一拉,令她旋身坐到了他的腿上。 她一愣之后,准备起身,却被她紧紧抱住,道:“阿绫,莫动,我很累,让我抱抱你。” 听到他声音中略带疲倦,她忙侧头看他,见他双眼中布满血丝,方才想起他昨夜未曾到房中睡觉,大概是熬了整整一夜。 她的手,在她有意识之前,已经伸了出去,摸上他微带胡渣的下巴。 “阿绫……” 他低喃着,慢慢用脸和下巴在她的掌心里来回厮磨。 她掌心一阵阵酥麻,本来想收回手,可见他表情似乎很舒服,便忍了下去,由着他的胡渣在她皮肉上划过。 过了许久,他终于停下了这个动作,安静的抱住她,埋首在她的怀里,呢喃:“阿绫,你来真的是因为关心我吗?” “王、王爷此话何意?妾自然关心王爷,王爷是妾的夫君,是妾的天,妾来此自然是为了关心王爷而来!” “你的天?”说着,他侧了侧头,依旧闭着眼睛道:“没什么……不过是随便问问……” 说完这话,他便不再动,紧紧靠在她的怀里。吸纳之间,所有的热气都喷在了她的胸前。她的衣服本就单薄,那热气直接透过衣料,到了她的肌肤上。 她微微扭动,胸脯立马在他脸上蹭了一下。她和他俱是一震,她不敢再动。 两人长久的沉默,沉默得她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嘭!嘭!嘭! 她更加无措,这心跳声,她自己能听清楚,想来他靠在她的胸上听得更加清楚。 才这般想,他忽然伸手罩住了她柔软的胸脯,喟叹道:“阿绫的心,在这里……” 他后面的话,实在太小声,她根本无法听清楚。但她隐隐感觉,他说的心,似有深意,绝非心脏这么简单。 这个局面,令她很被动,她要说的话,要做的事,都无法付诸实践。她的黑色眼珠溜溜直转,思考着如何逆转情势,找到出口询问他进京之事。 她拧着双眉想得认真,全然没有注意到他已经抬了头,正专心的看着她。 半响,他伸手去抹她的眉头,道:“阿绫因何事而烦心?是因为进京之事吗?” 呃?她错愕,看向他,双眼圆整,嘴巴微张,模样看上去有些呆傻。 他看着她憨态可掬的模样,笑了起来,道:“还是这般的阿绫好,心思写在面上,不用我苦苦去猜测。” 听他话中有话,她只做不知,娇嗔道:“王爷这是冤枉妾了,妾全心全意为王爷,心思自然要让王爷知道,如何会让王爷苦苦猜测?” 他的神色没有变,只是一双深邃眼眸中的热度淡了几分,不置可否的说:“本王的王妃真是越来越有礼了!” 说完,他又道:“你若是想询问进京之事,就趁现下问。若是不问,以后也莫再问,本王不想再提!” 听到他口气冷然,一口一个本王,她敏感发现他在生气! 可他生的是什么气呢?她摇了摇脑袋,只觉得他的心思太过莫测,一会儿一个样,她全然跟不上。 她想不出来,索性不想,道:“王爷,妾虽然身为妇人,可也有些见识。如今陛下传召王爷,是何等机会,王爷岂可白白错过?” 听她之言,他眼神更冷,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道:“凡事不可太急,急则生变,陛下下旨我便欢天喜地带着众人入京,你以为陛下会怎么想?” “这……” “我这个皇兄,我清楚得很。如今,万家在京城,眼看已是一手遮天的情势。他迫不得己召我进京,心里难免也会对我提防。唯有我再三推脱,做出胆小害怕的姿态,方才令他能放下心防,与我一致对付万家。” “王爷是说,欲擒故纵?” “正是!锋芒太露,只怕会得不偿失。” “可……万一陛下真的准了王爷的陈情表,那该如何?” “那只是证明,我进京的时机尚未到。不过,阿绫放心,陛下十之八九会驳回我的陈情表。而你想做的事情,也能做成!” 听到他开头的话,她的心还来不及落回原地,便听到他那颇有深意的后句,她一怔,下意识装傻问道:“王爷在说什么?为何妾听不懂?” 她话落,他一把将她推开,力道不大,不至于将她推倒,却让她踉跄一下。 她站稳,乍然失去他温暖而有力度的怀抱,令她心底好似生生被刮走了一块,空空一片。 她压下这种怪异的感觉,小心斜睨他,见他脸黑如玄铁,忙小声问道:“王爷何故动怒?可是妾惹了王爷不可?” 他没有搭理她的话,冷冷问:“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何会回来?” 听他问起那夜的话,她惊慌失措,半响才镇定下来,道:“自然是因为舍不得王爷,所以便回来了。莫不是,王爷还惦记着妾那日的气话吧?” “气话?” “自然是气话!”说着,她嘟起了嘴,颇为委屈的说:“那日妾以为王爷在路美人处歇息,所以一时不忿,说了违心之言,还请王爷见谅。” 她这番话,可算是实话。她是聪明人,知道当无话可说时,最好的方式便是说实话,唯有说实话,才能取信对方。 只是,周天行的脸色并没有因为她的实话而转暖,他轻轻闭眼,好似十分疲惫,颤声说道:“阿绫,在你看来,我不仅不值得信任,更加蠢不可及吧?” “王爷这是何意?王爷智者,妾怎么敢……” “你不敢?”他嘲讽一下,豁然睁开眼睛,死死盯着她,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关心我进京之事,时常询问下人要如何与宫中人取得联系,又到处打听于然的事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话到了这个份上,萧予绫倒也不慌张了,问:“哦?原来王爷如此关心妾!即是如此,妾倒是很想问一下王爷,王爷以为妾要做什么?” “你要和宫里的周炳取得联系,想要故技重施,将于然也弄进去!” 她身躯一震,他竟然洞悉了她的心思!她确实是这个想法,于然的父辈权势过人,她想要报仇,唯有利用周炳,利用成帝。 心事被说穿,她不但不心虚,反倒是愤怒!因为故技重施这四个字而愤怒,这让她想起了从前的事情,那时候的她,一心为他。 曲英被送进宫的时候,她惧怕他误会,找他解释,他却回避了这个话题。那时不懂,现在才明白,原来他的回避不是因为相信了,而是因为根本不信任她。 此时想来,更是悲哀!无论她如何对他,他终是不相信她的! 这种悲哀,让她冷冷一笑,若是早先她还有过犹豫,还曾为他担心。现下,她只觉得,这样的他,不值得她费心! 她讥诮一笑,道:“王爷多心了,南国夫人之事,并非我所为。” 他蹙眉,十分不喜她那样的眼神,道:“纵使以前不是你的主意,难道此番你没有抱着这样的想法?那日我还以为你是心中有我,才会让我答应一年内不和于家定婚约。后来看你的所作所为,猜测你的心思,怕是更多在朝政上,在于然身上吧!” 问完,也不等她答,他又说:“阿绫,你做别的事情,我都可以纵容你,唯独此事,你实在是糊涂,那于家岂是曲家能比的?你……” “王爷!”她提高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道:“王爷误会了,妾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让孩子和妾有个安身之所而已。至于于然小姐,妾不过是个没有祖辈蒙荫的妇人,如何敢将主意打到她的身上?” “安身之所?”他脸色微白,道:“好,好得很!” 见他说得咬牙切齿,萧予绫因为愤怒而失去的理智终于回来。她忙敛了表情,道:“王爷息怒,妾自知有错,请王爷责罚!” “滚,你滚出去,以后未得本王传召,你不得到书房来!” 第二十三章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十二) 郡王府中,近来谣言四起,都道王妃怕是失了王爷的宠爱。一日之内,王爷连番下了两条针对王妃的命令。先是严令王妃未得传召不可入书房,后又命人将王妃的行礼收拾妥当,送进了东厢。 萧予绫出门散心,便能听到下人们好奇议论的声音,好在她早已过了冲动的年纪,处事沉稳许多,面对流言蜚语自是能够淡然处之。就连路美人的当面挑衅,她也只是泯然一笑,不与计较。 但是,她的态度,却更加坐实了众人的猜测。唯有不受宠的王妃,才不敢与后院妇人较量。 她搬到东厢的第二日,秀荷被周天行派了过来。他此举,是为了监视亦或照顾她,她无从得知。 一大早上起来,小家伙院中的下人便前来禀告,说是公子饿了,却找不到张奶娘,现下正哭闹不止。 萧予绫蹙眉,周天行命人找了四个奶娘,却因为小家伙最喜欢张奶娘,她便命张奶娘在小家伙的院中主事。 张奶娘行事一向很有分寸,为何现下没有任何交代,便不见了呢? 她命下人到张奶娘的家中询问,而后亲自到了小家伙的院中,哄着小家伙吃其他奶娘的奶。可惜,小家伙不让别人抱,只让她抱,而她的奶也因为久不喂养而回了。 实在是没有办法,她只得命人煮了米粥,勉勉强强喂了小家伙一些。 折腾了许久,小家伙总算是停止了哭闹,奶娘此时也回院中。 不等她询问,奶娘便胆怯的跪拜在地,道:“王妃恕罪,王妃恕罪,奴婢家中有急事,家人来传话时天尚未亮。奴婢因为怕惊扰了主子,便没有禀告,王妃恕罪!奴婢以后,定然全心侍候公子,再也不会如今日般。” 闻言,萧予绫虽然生气却没有苛责,淡淡教训了几句,便又哄着小家伙玩了起来。 她玩得正开心,眼尖的发现一旁的张奶娘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她心下奇怪,问道:“张奶娘可是有话要说?” 她发问,张奶娘忙俯首回道:“按理说,王妃是主子,王妃的事情自然不是奴婢能够多嘴的。只是,奴婢奶公子有些时日了,看得出王妃是良善之人,便忍不住想劝谏王妃几句。若是说得不当,还请王妃不要见怪!” “你想说什么?” “王妃关怀公子,可却没有同样关怀王爷,奴婢以为,此举大为不妥!前夜,王爷已经传路侧妃侍寝,这在从前从未有过。想来,王爷对王妃的心思是淡了许多的,依照这个情形,过不了多久,其他美人也会被王爷临幸。若是,王爷再立几个侧妃,王爷心里便会逐渐没有王妃。王妃该趁着现下尚来得及,早早将王爷的心思挽回才对……” 奶娘还在继续劝谏,萧予绫却已经听不进去,周天行招路侧妃侍寝这个事实,于她而言无异于当头棒喝。她身边,因为有秀荷,下人自然是不敢多嘴的。若是今日张奶娘不说,她怕是还要被蒙在鼓里。 她的心,一阵慌乱的跳动,待跳过之后,她方才发现它的疼痛和悲哀。 她木木的看着奶娘嘴唇一张一合,看着奶娘焦急的眼神,忽然笑出了声。张奶娘刚才说什么?趁着现下尚来得及,将他的心思找回? 男人的心思,和男人的感官一样,若是他腻了,她又怎么能够永远抓得住?即便,她照着奶娘的话去做,现下挽回了他的心思,将来呢?将来有一天,她容颜老、双鬓白,他却仍是喜欢双十女子,她又该如何呢? 见她笑,奶娘忙住了嘴,面上露出不解之色,惴惴问:“王妃……为何发笑?” 她敛了心神,答:“想起好笑之事,想到可笑之人,自然便发笑了!” “可笑之人?” “是呀,可笑之人,如同奶娘,也如同——我!” “王妃的话奴婢怎么不懂?奴婢是奴才,能令王妃笑,实乃奴婢荣幸。只是王妃自己,为何也是可笑之人呢?” “不懂便不懂吧,人活一世,往往因为懵懂而最开心。” 她这话,是有感而发,听在张奶娘的耳里,只觉得她没有了争夺之心!在她没有注意到时,张奶娘的眼光一下变得阴狠起来。 张奶娘看向她怀里的孩子,道:“王妃,公子今日还未曾喝过奶吧?” “嗯,他只喝你的奶,你不在,只得喂了他些米粥。” “那请王妃将公子交给奴婢,奴婢喂公子一些奶。” 闻言,萧予绫颔首。 张奶娘忙上前将小家伙接到了怀里,小家伙果然没有吃饱,含住奶 头便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张奶娘一边漫不经心的喂孩子,一边说道:“公子原是不爱吃粥的,奴婢虽然试了很多次,公子仍旧不爱吃。幸得于家贵女遣人送了上好的大米,听说此米产自江南,是百里挑一的好米,煮出来的粥是又白又香,小公子这才开始爱吃!” 听到于然送米来,萧予绫心里咯噔一下,忙问:“你是说,阿翼吃的粥,并不是府里的大米所做?” 闻言,张奶娘露出茫然之象,反问:“难道王妃不知道吗?可前些日子送米的于家下人明明说王妃同意……” 话到此,萧予绫忐忑不安的看向奶娘怀中的小家伙,大喊道:“来人呀,来人呀,快,快去请大夫来,为公子把脉!” 她这话一出,守在门口的秀荷忙走了进来,问:“王妃,公子怎么了?” “他可能中毒了,快,快去将大夫找来。” 她话落,秀荷也跟着着急起来,没有多问,忙不迭的跑了出去。 不大一会,不仅是大夫来了,就连周天行也已经闻讯赶到。此时,小家伙已经被萧予绫放在了床上,丝毫不知道他母亲的恐慌,竟然还咯咯发笑,欢快的蹬着双腿。 萧予绫顾不得周天行,上前抓住大夫,急急要大夫为小家伙诊脉。大夫忙不迭的走到床边坐下,将小家伙细细查看一番,沉吟片刻,站起了身,对周天行和萧予绫深深一鞠躬。 “大夫,阿翼他怎么样?可有中毒?”萧予绫不等大夫出声,便抢先问了出来。 “公子确实是中了毒……只是……” 周天行瞳孔一缩,沉声问:“只是什么?你但说无妨!” “只是……公子并没有发毒的症状……从脉象上面看,公子似是服用了马钱子。这马钱子,乃是药且也是毒,毒性却不属急性。若是生服久服,则会致人痉挛、头痛,更甚者死亡。” 萧予绫因为着急,竟然失了平时的头脑,一点没有想到大夫的话中话。倒是周天行,冷冷一笑,道:“你的意思是说,公子所中的毒药,要长期服用方能致命?而现下……” 说到这里,周天行若有所思的斜睨萧予绫一眼,又接着道:“……因为公子中毒不深,从表面根本看不出什么不妥?” “正是此意!” 听到大夫的说话,萧予绫却没有因为孩子没有生命危险而开心,只是狠狠说道:“还请大夫查证,为何我儿会食马钱子!” 大夫恭敬一拜,算是应了,张嘴问道:“敢问王妃,公子除了吃奶,可曾吃过别的东西?” “米粥!于家贵女特意送我儿的米粥!”萧予绫咬牙切齿的说,双眼中尽是仇恨的熊熊烈火,恨不得将于然生吞活剥。 “公子用过的碗勺可在?” “在!” 说着,萧予绫命人将碗勺呈上。碗勺中,还剩下不少的稀粥。 大夫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道:“这粥里,并没有马钱子!” 闻言,萧予绫吃惊,提高声音问:“你莫不是看错了吧?这里面,定然有毒!那于然,心肠歹毒,定是她容不下我儿,命人下此毒手!” 一旁的周天行,双眸中竟是冷意,看向萧予绫,道:“本王倒是很想知道,大夫明明说了阿翼现下中毒不深,看不出症状,本王的王妃却为何能够察觉?莫非,王妃曾经学过岐黄之术?” 萧予绫一震,双眼圆睁,诧异问:“你这是何意?” “你方才说,是于家派人送来的米中有毒,可大夫刚才明明说这里面没有毒,这该作何解释?” “你……你在怀疑我?”萧予绫虽然是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难道本王不应该怀疑吗?”说着,周天行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双臂,咬牙切齿的说:“明明没有中毒症状,你却能一口咬定孩子中毒,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之所以在孩子没有发毒时知道孩子中毒,因为那毒……根本是你下的!” “你疯了!那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去害他?” “疯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你这样做,不是害阿翼,你是害于然!你想加害于然!” 萧予绫先是震惊,而后却冷静下来,道:“我加害她?你听着,我之所以怀疑孩子中毒,不过是因为刚才听到张奶娘说于然背着我送了米给阿翼煮粥,我这才警觉!” “是吗?但是粥里面没有毒,你又作何解释?而且,你如此小心之人,怎么会容许你院中下人用于然送来的东西?” “你若不信,大可以问张奶娘!” 周天行冷冷的看了张奶娘一眼,道:“你说,你将今日之事细细说来!” 张奶娘噗通一声跪到地上,答:“王爷,奴婢不知呀,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家中有急事,刚刚才回来,王妃说的话,奴婢一句也听不懂呀!” 轰的一声,萧予绫脑中空空如也,后知后觉的发现,她中了于然的奸计!于然定然知道她仇恨之心,所以便利用了她这样的心,布下这个局。将她步步引进了圈套之中,令她成为一个为了对付于然,为了报仇,不惜利用孩子的母亲! 事到如今,她已经反应过来,刚才奶娘的劝谏,其实是一种试探,试探她和于然,谁更有可能成为王府的女主人! 待确定她不如于然之后,张奶娘便实施了于然的吩咐,漫不经心的提起于然送米之事,让她因为对于然的警惕和戒备,一下想到于然要毒害孩子的事情。也让她百口莫辩。毕竟,孩子中的毒,还没有出现任何症状,她却能看出于然下毒,这不是天大的漏洞吗? 旁人自然和周天行一个想法,若不是她下的毒,在没有中毒症状之前,她怎么能够肯定孩子中了毒呢? 那毒,怕是根本不在米里,而是在张奶娘的奶 头之上! 思及此,她想笑,也想哭。最后,她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幽幽道:“王爷相信吗?王爷相信我身为母亲,会为了对付一个妇人,而对自己的孩子下手吗?” “平时,你自然不会,可为了给刘蛮报仇,你有什么不能做?你为了他,怕是早已经不是原来的……”周天行的话,没有再说下去,提到刘蛮,他双眼鼓鼓,好似愤恨非常。 萧予绫张嘴笑了出来,大声道:“原来我是这样的人,原来我是这样的人,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人!” 笑着笑着,她又道:“既然王爷识破了我的诡计,敢问王爷打算如何处置我?” “来人呀,将王妃的印玺拿走。另外,没有得到本王的许可,不得让王妃离开院子半步!” 他,这是要将她软禁了?被软禁,她不害怕,只是她的孩子,她放心不下。 于然现下,已经收买了张奶娘,孩子的安全,已经受到了威胁。 她跪地一拜,道:“王爷,妾知自己罪孽深重,只是为了孩子,可否请王爷应许妾一件事?” “何事?” “秀荷一向侍候妾,如今妾闭门不出,不需她再侍候,便让她侍候公子吧!” 说完,她依旧伏地不起,秀荷虽然对她不忠心,但是对周天行忠心耿耿。想来,因为这份忠心,秀荷会善待周天行的血脉,会不予余力的保护孩子。 周天行一愣,眸光闪动,道:“此事,依你!” 她感恩叩头,而后站起身,对张奶娘说:“张奶娘,你过来,我有事与你说。” 张奶娘眼神闪躲,但见众人皆在,虽然害怕却也觉得她不敢做什么,这才施施然靠近她。 她对着张奶娘也是一拜,道:“张奶娘,以后阿翼便托付给你……” 她即便失了势,也依旧是主子,张奶娘哪里能受她一拜?想也不想,张奶娘忙上前扶她。 这时,她猛地将头上金簪拔下,猛力对着张奶娘的腹部一捅,将金簪子齐根插入张奶娘的腹中。 在张奶娘错愕,众人大惊之时,她又将簪子拔了出来,再用力一捅 立时,她的手上和衣襟上面,一片殷红。 等众人反应过来上前阻止时,张奶娘已经软软倒地。 周天行面色复杂,道:“你……你何苦杀人呢?” “王爷不是母亲,永远不懂母亲的心思!” 她说着,面上一片平静。当众杀死奶娘,不说周天行的责罚,便是天下人对她的评价,也只怕离不开嗜杀和心恶两个词汇! 可她不怕,张奶娘已经是于然的人,不杀张奶娘,她的孩子就危险了。能保得孩子平安,背上一个骂名和遭遇一次责罚,值得,十分值得! 周天行闭了闭眼睛,道:“来人,将王妃关起来,三日之内,不得给她饭食!” 第二十四章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十三) 漆黑的屋内,静谧得让人无法喘息,今夜阴云密布,皎洁月光一点不见。即便外面的飞檐之下挂了灯笼,可那灯光穿过厚厚的门窗,在屋里也已经淡得让人分不清五指。 萧予绫呆呆在床上坐了许久,心里百感交集,有酸有痛,还有对孩子的担心。她手上和衣服上的血已经干涸,发出一阵阵难闻的味道,时刻提醒着她现下的狼狈,还有手上沾染的人命。 过了好久,她感觉自己已经足够平静和理智,这才整了整衣服站了起来,一路摸索着走到门边,朗声道:“外面有人吗?可否为我拿些纸笔和灯盏来。” 她话落,外面有男子的声音响起,道:“王妃,王爷令王妃好生反省,王妃还是诚心反省吧。” 闻言,她冷笑,声音也狠烈许多,道:“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莫说我现下尚有王妃的头衔,且这妃位是受朝廷封赐。即便他日我被王爷背弃,成了下堂妇,我还有公子。公子、是王爷的长子更是现下的独子,我若要对付尔等,不过是举手之事!” 她这般一说,外面沉默了片刻,守门的侍卫似乎被她吓到,小心说道:“王妃息怒,小人并无冒犯之意,这便为王妃准备纸笔和灯盏。” “慢着,你顺便将王虎叫来,我有事吩咐于他!” “这……” “怎么,我使唤不动你?” “小人不敢,只是王爷若是知道……” 不等对方说完,萧予绫便笃定的说:“王爷只是下令关押我,饿我三日,并未说不让我见他人。你有什么好为难的?王爷若是责怪,凡事有我,岂会降罪到尔等头上?” “请王妃稍后,小的去去就来。” 萧予绫松了一口,重又小心摸索着,坐回了床榻上。 过了大约一刻钟,外面响起脚步声,还有开锁的声音。随即,门咯吱一声被打开,灯光照了进来。 遇上红艳艳的火光,她眼睛初时有些不适应,微微一眯。待刺痛过去,她方才睁眼看清,面前提着灯笼进来的人正是王虎。 她忙从床榻上面起身,疾步走了过去。 “小人,拜见王妃!” 见王虎依旧恭敬,她一笑,道:“阿虎快快起来。” 说着,她便去搀扶他,待两人站定,她方才对站在门口的侍卫说道:“今日之事,有劳尔等,若我出去,定不忘尔等恩情!” 侍卫小心一拜,将纸笔墨砚放在桌案上,便无声退出,将门轻轻关上。 四下已无人,萧予绫小心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细细观察,确定未有人偷听,这才折身上前,对着王虎深深一拜,压低声音道:“阿虎,救我!” “王妃,你这是为何?有什么话尽管吩咐便是,小人莫敢不从!小人卑微,哪里受得起如此大礼?” “阿虎岂能妄自菲薄,我现下成败全托于阿虎身上,自然当得我一拜!” “王妃何故如此说?” “阿虎知道我现下的处境吗?” “略有耳闻……外面都在谣传,说是王妃心胸狭窄,容不下于然小姐,欲陷害她,谁知被王爷识破。王妃恼羞成怒,又心狠的将张奶娘灭口……” 见王虎表情拘谨,萧予绫瞳孔一缩,问:“阿虎信吗?” “这……自是不信的,但虎以为,王妃杀张奶娘之事委实不妥,白白给人以口伐王妃的机会。” “哎!阿虎是丈夫,自然无法理解母亲的心,那张奶娘已经被人收买,我若是不杀她,只怕对我儿不利。” “王妃有心了!父母之爱,古来无私,如王妃这般,更是令人佩服!若王妃将此心里话告知王爷,想来王爷定然会动容,也会早早放了王妃。” “不,我不能对王爷说。” “这是为何?” 萧予绫苦涩一笑,自是因为她信不过周天行,也不寄希望于他。但,这样的实话,她是不可能告诉王虎的。 她敛了神色,徐徐说道:“于然几次三番加害于我,若我只是一味的求助王爷,只怕会被她轻看,也会令王爷作难!” “王妃的意思是……” “我要借助诸公的力量。我父有门生三千,与郑公更是交好,加之郭公等幕僚一向赏识我,我何惧于然?” 听她之意,知道她是想将事情闹大,王虎当即有些踌躇,只怕会惹恼了于然、惹恼了周天行。 萧予绫如何会看不出王虎的顾虑,她了然一笑,正色道:“阿虎,我知你在顾虑什么,但请阿虎细想,我与阿虎素来交好,怎会害阿虎?若是阿虎能助我度过此劫,阿虎恩情我必定不忘。阿虎于我,便不再只是朋友,更是恩人。还有我的孩子,我必然教导他来日礼遇阿虎……” 说着,她一顿,看向王虎,意味深长的说:“阿虎,王爷今年已经二十有七,这般年纪,他仅有我儿呀,即便来日有了其他孩子,可又怎敌得过长子?你说我儿将来有前途乎?” 王虎是明白人,听她的话岂能不心动?古来富贵险中求,更何况周天行只是下令关押她而已,并未有任何休弃她的意图。 思及此,王虎道:“王妃所言甚是,但不知王妃要小人做什么?” “我欲休书一封给郑公,望阿虎为我交给郑公。” “此事好办,还请王妃写来,我这便为王妃送书!” 萧予绫颔首,纸笔展开,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表,而后又写了一封私信,俱都交予王虎,小心嘱咐一通,方才将王虎送走。 王虎一走,她心里大石落地,方才发现浑身脱力,已经一日没有进食了。听着腹中不断传来的咕咕叫声,她一阵苦笑,忍饥挨饿实在是不好受。 想想还要饿上一夜,她索性脱了鞋子上床躺好,只望睡熟之后感觉不到饥饿。 可,她心里本就有事,加之实在饿得慌,哪里是说睡就能睡着的? 她辗转反侧,好似烙煎饼一般,翻来翻去,翻得浑身发烫,全无一点睡意。 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大概到了下半夜,她依旧没有睡着,只是有些头晕脑胀。她气恼不已,索性扯了被子遮盖住脸,隐隐约约听到有开门声。随即,一股饭菜的香味飘了进来。 她暗道,真是饿晕了头,居然感觉有人给自己送饭菜来了。周天行下令饿她三天,这府中上下,又有谁能够违背他的意思呢?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声男子幽幽的长叹,随即有人将她的被褥扯掉。 等了一会,不见来人有动静,她倏忽睁开眼睛,被眼前的情景惊住。来人竟是周天行,而且看他的动作,好似要亲吻她! 周天行的唇,已经要贴到她的唇上,却不防她一下睁开眼睛。在她黑亮眼眸的注视下,他一时有些尴尬,忙将头身体侧了侧,道:“阿绫可饿了?我送了些饭菜来,快随我去吃吧!” 萧予绫再次怔愣,原来刚才没有闻错,确实是有饭菜的香味。思及此,她狐疑的看向周天行,道:“王爷不是要饿妾三天吗?怎的又送饭菜来了?” “哎……”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你何苦如此固执又好强,便不能向我示弱一下吗?我担心你,送饭菜给你,你不知感恩,反倒对我质问,何苦呢……” 听他这说法,萧予绫心下冷然,他怎么能将如此大事说得好像只是她在使性子一般?还是说,他此番来的本意,也只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她莫再仇恨于然?和于然,也来一出姐妹情深的佳话? 见她神色渐冷,周天行颇为无奈,道:“阿绫,你难道不知道锋芒毕露的道理吗?” “妾愚钝,不懂王爷话中深意!” “愚钝?你若真是愚钝,我倒也省心了!”说着,他一把抱起了她,将她抱到桌前坐下,将碗筷递到她的手里,方才继续说道:“你对于然有恨,想要杀她报仇,可你未免太过心急,须知欲速则不达。你自以为做得巧妙,可于家眼线遍布各处,她怎么会毫无察觉!” “王爷……” “张奶娘之事,便是她对你的还击!” 萧予绫错愕不已,听他理所当然的口气,是知道了此事是于然主谋?可,既然知道,他为何又着急将她关押起来? 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他神色凝然,道:“我本是有怀疑的,但我知你本性,也知你聪慧,你若是要陷害于然,怎么会漏洞百出?更加不会利用翼儿……” 闻言,她并没有因为他的信任而欢喜,眼中冷意更深,道:“原来王爷是想讨好于然小姐,白白让妾做了受罪羊!” “阿绫!”他说着,直直看向她,道:“你何苦说此气话?我这般做是为了什么,难道你猜不出来?” “王爷过奖,妾愚钝!” “你……”他似是被她气得不轻,腮帮子上的青筋毕露,却将嘴里的话生生咽了下去,道:“阿绫,于然性格高傲,我不与她定亲,已经使她恨上你,若是此番我再事事迁就你,只怕对你而言是害非爱呀!” 萧予绫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要轻易相信周天行,不要再次被他的表象所迷惑。可她的内心,无论理智怎么叫嚣,却是深深的信了他的话。他的眼眸中,全然是她的影子,并未见其他妇人。 或许,或许他心中确确实实只有她一人吧! 刚这般想,她又悲哀不已,即便只有她一人又如何?他的枕边,他的身边,也不会只有她一人!现下已经有了路美人,以后还会有无数的美人…… 她摇了摇头,再看向他时,眸子已经清明许多。 她张嘴,周天行却好似很怕她再说什么气话,忙伸手为她布菜,道:“阿绫,你快吃些东西吧,饿了一天,若是再不吃点,怕是要饿坏了。” 她颔首,任由他抱着她,低头吃菜。 腹中虽然饥饿,可她却没有吃饭的心思,只觉得味同嚼蜡,尝不出丝毫的美味。 见状,周天行又叹了一声,道:“阿绫为何如此?你不是已经命王虎为你联系郑公,安排好一切了吗?怎么还食不知味?” 这一问,问得萧予绫被饭菜呛住,连声咳嗽起来。 他忙递了盛满水的杯子到她嘴边,喂她喝下。 待清水入喉,她终于止住了咳嗽,方才惊讶道:“王爷竟然知道……” 话到一半,她住了嘴,暗道自己太傻。怕是,他早早就已经派人监视她,她却为自己的行动而沾沾自喜。 他理所当然的颔首,答:“这府中之事,我自然都知道。原本,我也正发愁如何找个借口,令你逃脱责罚,又不被于然记恨。如今,你自己想到了法子也好。” “你……” 他好像没有看到她眼中的复杂神色般,继续说道:“能请得郑公和其他贤士相助,于然对你也会忌惮许多,想来,只要我再多宠一下别的妇人,她短期内不会再将主意打到你的身上了!你呀,要知道韬光养晦之道,切莫再如此急躁,令于然再起心对付你!” 这一刻,萧予绫开始慌乱,他的口气,他的神态,都在告诉她,他是那般的爱她,事事都在为她考虑! 可,她不能沉溺其中,不能…… 他即便爱她,也只是爱得有限,她不能再傻一次。更何况,她身上,背负着仇恨,她必须要不折手段的报仇! 她疏离的笑,离开他的怀抱,对他盈盈一拜,道:“妾,多谢王爷关爱!” 他一震,问:“阿绫,你不相信我?” “王爷为何如此说?王爷是妾的天,妾如何能不相信上天呢?” 即便是在晕黄的灯光中,他的脸色也明显白了许多,喃喃道:“你嘴上说信我,其实并不信我。以前,你对我从未如此疏远……你现下做得与我相敬如宾,其实是因为心中无我,便连娇嗔痴怒也不再向我展现了吧?我以前不懂,这些日子细细思来,你的有礼谦和,皆是因为心里无我吧?” 萧予绫想出口反驳,可是她的咽喉处有些哽咽,酸酸的翻腾,令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见她为难,忽然自嘲一笑,道:“罢了,我何苦逼你呢?你现下已经是我的王妃,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你会回心转意的。” “天行……” 乍听她唤他的名,他的眼眸好似璀璨明珠,一下亮了起来,高兴道:“阿绫,阿绫……” 萧予绫的心,被他一声一声的低唤唤得有些发软,竟然再也无法对他疏离。她挣扎许久,暗道,罢了,罢了,反正也是要借他的力量对付于然的。以后,便对他好些吧,权当是为了大局着想。 她的心思,他自然无从得知,他尚沉浸在喜悦之中,欢天喜地的说:“阿绫,以后我们好好在一起,我会善待你的,我也会善待孩子的……” “王爷,我饿了,想先吃东西!” “好,好,你先吃!” 他说着,拉着她坐到了他的旁边,为她夹菜,又絮絮叨叨的说:“阿绫,你的心愿我知道。你稍安勿躁,以后,以后待我成事,定然为你手刃仇人!” 她的手一滞,他这算是承诺吗?只是,她如何能相信?即便有一天他君临天下,他又该有家国天下之类的借口了,于然最终不是被杀死,而是被封妃封后,富贵一生吧? 她不信,她不能信他,也不能全然依靠他,她要做的,只能靠自己去拼,去实现! 第二十五章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十四) 次日辰时,郡王府的议事厅中,几个大臣三三两两的站在一旁,小心翼翼打量端坐于上位的周天行。只见他一双不怒而威的眼眸平静无波,双唇轻抿不发一言。 见状,厅下几人面面相觑,上位者的心思实在是难以捉摸。按照规矩,咸阳城中的下臣早早就该到此聚集,参与政事商议。今日辰时已经过去大半,却只来了几个人,为何不见他动怒…… 周天行静坐了半个时辰,外面终于传来急急忙忙的脚步声。随即,有人嚷嚷道:“郡王,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郑公率领着数十人跪在王府大门口,说是要为王妃讨个说法,还她一个公道!” “为王妃讨个说法?” 众人本以为这一次,周天行会勃然大怒,谁知道他问完这一句,便没有了下文。半响,他方才幽幽说:“想来诸公已经跪累了,众卿随本王一同去看看吧!” 他开了口,下臣哪里敢有异议,俱都小心跟在他身后。相比周围众人的凝重神色,周天行显得怡然许多。 他悠悠走到大门口,见到外面黑压压跪着一群人,也不恼怒,只是朗声问道:“众卿这是作甚?本王若是没有记错,现下是辰时吧。以往这个时辰,众卿该在议事厅才是吧?为何今日却齐齐跪在地上,置家国大事于不顾?” 他此话一出,众人眼睛都不自觉看向郑明远。 郑明远面色丝毫不变,缓缓一拜,站了起来,道:“王爷恕罪!臣等在此,只是因为听说王妃被王爷一怒之下关押起来。臣等想着何太傅生前的德行,想着王妃平素作为,断然不是会加害自己骨肉的妇人呀!” “原来是为了此事!”周天行说着,又道:“众卿是弘股之臣,不该为了本王后院之事小题大做。卿等速速起来吧,此事本王已经有了决定,不需卿等伤神,现下还是随本王去厅中议事才是要紧。” “王爷错了!所谓皇家无私事,臣等身为王爷的下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如何是小题大做呢?” 闻得郑明远之言,周天行面上做出十分无奈的表情,道:“既然郑公如此说,本王便听听你们想说什么!” “王爷,臣闻得王妃在院内写了一封陈情表,却无法呈递王爷过目,只得在屋内念读。负责关押的侍卫听了王妃所说内容,感动非常,将其传了出来。不巧,臣有幸得闻此表,听后不禁潸然,遂斗胆将其写了下来,欲交给王爷过目。” “哦?竟然有此事?”周天行沉吟片刻,道:“即是如此,便劳烦郑公将王妃所写得陈情表念于众人听吧!” “是!” 郑明远说着,缓缓将手中的折纸展平,朗声念道:“妾以险衅,夙遭闵凶。总角之时,慈母见背。父怜妾孤苦,未曾提及续弦之事,躬亲抚养,含辛茹苦。妾少多疾病,弱不禁风,既无叔伯,终鲜兄弟。唯有慈父,怜之恤之,每每思之,无不潸然。 然则,苍天不佑,变故突生,奸佞当道,慈父亦见背,独臣妾一人苟活流外。茫茫宇内,妾零丁孤苦,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曾思活之无趣,不如追随慈父。却忆及慈父淳淳教导,不敢弃父母所赐发肤,只得苟延残喘、畏尾如鼠。 苍天怜悯,妾得遇君,得君恩宠,妾感激涕零。本该常侍君侧,又逢大难,为报君恩,妾拼死保得腹中子息。翼儿出时,未及足月,全因妾担惊受怕所致。妾体弱多难,几番生死,终得此子。 妾常思之,子乃是上天垂怜所赐,以偿妾无父兄照拂,无舅母哭诉之苦。故而,妾私翼胜过妾身,为保其平安,连舍二友。 非妾草木皆兵,实是命途多舛,妾不得不如惊弓之鸟,只恨不能将儿放于腹中卫之。事关翼儿,事无大小,妾皆亲问。 纵使如此,仍觉不过。忽闻奶娘张氏未得妾之许可,喂食翼儿,妾不由想到先前种种,生生惧之,故而失态。 妾知错,错不在心生害人之及,错在爱子过矣。然则,身为人母,为儿排忧解难,挡风遮雨,皆乃本性使然。便如妾之慈父,纵有生路上千,俱都给予妾一人耳! 故而,妾斗胆,望君怜悯妾之艰辛,体恤翼儿弱小,饶恕妾一时失态之举!” 在场众人,大多知道何语的过往。萧予绫这个陈情表,套用了李密的文章,虽然字里行间不如他的辞藻华丽,却胜在贴切合意。 先是说她以前种种遭遇,以致孤苦一人流落在外,又说为了生孩子还差点没了性命。好不容易得了血亲,便爱之胜过一切。 因而,她为了孩子,一时犯了疑心病,也实在是情有可原,万万构不成大罪。 郑明远刚刚念完,场上便有人红了眼,喃喃道:“听闻王爷之所以关押王妃,只因王妃有陷害他人之嫌。如今看来,哪里是什么陷害。不过是一个母亲护儿的本能罢了!” “是呀,是呀!细细算来,王妃年纪轻轻,便已经历经坎坷,能得公子,自然会比旁人付出百倍的疼爱!” “王爷明察,王妃所做并非陷害,实乃护子心切呀!” “便如同王妃所说,王妃虽有错,却错不在害人,只因为爱子过矣!实乃小错,何至于关押?” “臣以为诸公所言甚是,王妃只是小错而已,大可不用没收王妃的印玺呀!” ……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事情的发展,全然按照萧予绫的想法前行。她知道,要查明事情真相,是万万不可能的。即便让她费劲千难万险查明了真相,对于于然而言,也不过是被惩戒一番而已。 故而,她托郑明远将陈情表当众念出,将一场妇人之间的阴谋暗害弄成了一个母亲爱子心切的失态之举。这般一来,真正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周天行扫视众人一圈,面上露出感动之情,朗声道:“众卿请起,本王明白了,这便命人将王妃放出来!” 闻言,众人满意,齐齐道:“王爷英明!” 又有人说道:“不如,让我等跟随王爷一起,将王妃迎出来?” “是该如此,王妃爱护公子,也是为了王爷的子嗣,子嗣关乎祖宗大事,实在是值得人敬佩!” …… 周天行听到众人所说,微微颔首,道:“也好,诸公便跟随本王去将王妃放出来吧!” 就在这时,一个原本站在周天行身后的下臣出声,道:“王爷,臣以为王妃罪过大矣,不可轻易饶过!” “哦?”周天行眼眸一闪,不置可否的看向出声之人,问道:“你且说来听听,为何众人都以为王妃情有可原,只你一人以为王妃罪不可恕?” “臣听闻,王妃将张奶娘杀死,如此凶残之举……” 不等那人说完,便有下臣说道:“张大人此言差矣,听闻那个张奶娘是卖身到王府的奴婢,生死都得听从王府主子之愿,王妃处置她,不过是天经地义之事,哪里能算得上是罪过?若是处置奴婢是罪过,那在场的诸位,怕是都有罪吧!” “这……” 眼见着众人还欲争执,周天行颇有深意的一笑,道:“好了!” “王爷?”众人齐齐看向他,等待他的决定。 “依照本朝律令,王妃此举并未有错,如何能算罪?只是……”他说着,话锋一转,又接着道:“王妃凶残,难以掌管后院之事。印玺便暂不给她,后院之事,也暂时由路侧妃掌管吧!” 他话落,众人静谧一片。心里,却不由都想到他前几日方才令路侧妃侍寝之事,现下又将印玺给路侧妃。这……莫不是路侧妃得宠的讯号吧? 第二十六章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十五) 萧予绫虽然被放了出来,可日子却难再清净。那个路美人,颇有小人得志的嘴脸,一日要来她房中三次,只为了向她炫耀周天行对她的宠爱。 每次,萧予绫表情都很淡,对路美人的话语不搭不理。也不知道是不是路美人觉得无趣,近来几日面上再无春风得意的表情,双眉之间似有无限哀愁。 用过晚膳,萧予绫难得有心情,端坐在案前临摹字帖,刚写了不到两贴,丫鬟便来报说是侧妃来访。 她微微蹙眉,暗道这个路美人真是没完没了,遂不耐烦的说道:“就说我不舒服,打发她走!” 她话落,路美人已经走了进来,尖声说道:“怎么?姐姐不舒服吗?哪里不舒服?可得请大夫看看,虽说最近王爷都宿在我那里,对姐姐冷淡了些。可咱们身为妇人呀,即便王爷不体恤,自己的身子也得自己保重了,不然遭罪的,终归是我们自己!” 萧予绫闻言,依旧蹙眉,淡淡道:“我的事情尚轮不到你说话,尊卑有别,你即便没有贤人教导,也该懂些规矩才是!你未得传唤便私自进来,置规矩、礼仪于何地?” “你……” 不等对方反驳,萧予绫又接着道:“你还是快些回去吧。若是王爷到了你的院中,找不到你,生气了可不好!” 闻言,路美人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好似被她的话噎住,又好似被戳到了痛处,脸上时青时白,半响才缓了过来。却并不离开,只是自行找了一处坐下,看向桌案上的字帖,道:“姐姐这是在练字吗?听闻姐姐曾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才女,没想到竟是真的!哪里像我呀,自幼家贫,斗大的字不认识两个。” 一时间,萧予绫被眼前妇人的态度搞得一头雾水。按理说,路美人近来嚣张惯了,被自己这般一说,该是气势汹汹的闹起来或者趾高气昂的离去才是,为何却压住了脾气坐在这里称赞自己? 萧予绫想不出原因,也懒得去想,面无表情的看向对方,并不接话。 她不接话,路美人饶是脸皮再厚,也有些悻悻然。好一会,方才勉强笑开,又道“姐姐,公子怎么不在姐姐屋里?姐姐仅有这一子,难道不想养在身边吗?还是,王爷不准许?” “王爷说子嗣不是一人之事,而是祖宗大事,翼儿的管教须得按照祖宗规矩办。” 她这话,让路美人碰了一个软钉子,明明白白的告诉路美人,儿子不能养在身边,不是周天行不重视,而是因为周天行太重视! 路美人又沉默了一会,方才开口说:“公子十分惹人疼爱,能否让我每日去看看他?” 闻言,萧予绫立即警觉起来,也不回答她的话语,冷冷一笑,道:“你若是喜欢孩子,大可自己生一个。” “我又何尝不想,只是……”说着,路美人住了嘴,沉吟半响,方才道:“姐姐过去很得王爷宠爱吧?” 说完,也不等她答话,路美人又道:“该是如此才对,不然王爷也不会为了姐姐要守节三年,如此恩宠,怕是无人能及……” 听到路美人低喃,萧予绫更加糊涂,为何路美人话中似有羡慕和怅然之感?她该是春风得意才对呀,周天行夜夜宿在她那里,她还有什么可惆怅的?难道,非要坐到正妃位置上,她方才知足? 思及此,萧予绫只觉得好笑,无知的妇人呀,即便没有博览群书之才,也该知道皇家丈夫换正妻乃是平常之事呀!坐到最上面,摔下来才会最疼呀! 路美人小心斜睨萧予绫,发现她面上似有嘲讽之意,不由一恼,却又发作不得。 两人一时无话,萧予绫索性毫不掩饰的打了一个哈欠,道:“侧妃若是没有其他事情,还请告退吧,我累了,想要歇息。” “我……我……” 见她欲言又止,萧予绫总算是明白,她这一次的到来,怕不是为了炫耀和找茬,怕是有要事请问才对。 不过,这和萧予绫无关,她不是观世音,不知道救苦救难,有道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何况,这个他人,还是一贯的小人嘴脸! 她故意无视路美人的神情,起了身,施施然步入内室,道:“来人呀,送侧妃出去!” 听到她说送客,路美人终于忍不住,疾步上前,道:“姐姐,妹妹这次来,实在是有事想要与姐姐商议……” “商议?侧妃莫不是弄错了吧?如今这印玺已经交到了侧妃的手里,王府上下的大小事情皆由侧妃做主,何故要与我商议?” 路美人一咬牙,道:“姐姐近来可有侍寝?” 闻此问,萧予绫眼中冷意凝结,反问:“侧妃夜夜侍寝,如此问是为了向我炫耀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你什么意思,我不想听,请你出去,以后也莫要再来打扰我!” “姐姐……” “出去!” 萧予绫说完,不再搭理路美人,缓缓走进了内室。不大一会,她院中的丫鬟走了进来,对路美人道:“侧妃,请!” 路美人娇娇咕哝了几句,因为太小声,她听不清楚。 待路美人愤愤然离去,坐在内室的萧予绫嘲讽一笑,暗道周天行真是一个妖孽,连成帝送来的小妖都能被他给魅惑了。 可能是因为路美人时常来这里耀武扬威,而她已经习惯的原因,此番她一笑过后,竟然能做到心内平静无波。 掌灯时分,她到小家伙的院中坐了片刻,待小家伙睡下,她方才回到屋里。 刚走到门边,发现屋内灯火通明,她不由眯了眯眼,向门边的侍卫问道:“屋内可是有人?” “王爷方才来了。” 周天行?他来做什么?从她被放出来,他便没有来看过她,今晚怎么就来了呢? 想到他,她的心情便不好,便烦躁。不由嘀咕,原本她已经打算深居浅出,任由他娶宠爱别人,待到和他一起入京成事便可。 可他偏偏不让她安逸,要来打扰她宁静的生活。 她怀着不满,缓缓走了进去,周天行正拿着支笔在勾勾画画。听到声响,他抬首,见到是她,也不等她行礼,便笑道:“阿绫回来了。我方才见到你临摹的字帖,一时无事,便为你批改了几个。你这手字,真是大不如前呀!” 萧予绫不以为然,以前的字,不过是靠着这具身体的记忆写出。如今的字,倒是她自己练习的结果。 她走上前,见到他在几个字上面都化了圈。 他今日心情似是很好,见她看过来,忙指着一个风字,耐心说道:“记得我小时候习字,只觉得‘风’‘飞’‘家’三字最是难写。太傅也常说,此三字最见笔力。力度太过显得刚硬,力度不够显得无神。尤其是字的摆设和勾笔,十分要功底!你这个风字,勾笔不顺,力道不足,实在是个败笔。且,内间摆设,也没有全然掌握,不如以前呀!” 萧予绫被他这般一说,顺着望了过去,竟然也觉得方才还令她沾沾自喜的字此时显得死板无神。 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顺着他的意识走的感觉,令她心生抵触情绪。即便,他说的是对的,只要想到是他说的,她便有足够的理由去认为是错的! 见她面露不悦神色,周天行放了笔,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虽然大不如前,却比其他妇人强上许多。” 他这话,本是为了讨好她,在她听来却刺耳无比。他当真是养成了习惯,每到一个女人那里都会和对方谈字论画。 眼见着,她不说话,嘴角却勾起露出了讥诮之意,周天行有些坐不住,站起身,走向她,伸手去揽住她。 谁知道,她却迅速一闪躲,避开了他的身体。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的眼睛深深的看着她,似是不敢相信她的躲避。半响,他收回了手,讪讪道:“你近来除了练字,可有做别的?” “没有。” 她干瘪瘪的回答,将气氛弄得尴尬起来。 过了好一会,周天行方才长叹一声,道:“你可是因为我宿在路美人那里和我置气?我向你解释过的,于然的心眼看似宽阔,实则狭小,若是我一味的对你好,只怕对你是祸非福。而且,我不过是……” 不等他说完,她已经不耐烦,忙俯身一拜,打断他的话,道:“妾,谢过王爷关爱!” “你虽然嘴上说谢我,心里却并不作此想法吧?” “王爷误会了,妾从心里感激王爷。” “阿绫……”周天行唤着她的名字,似是十分疲惫,眉宇间露出了倦意,问道:“……你我,难道一直要这样下去吗?” “这样不好吗?相敬如宾从来都是夫妻之道。” “你……”周天行似想责怪她,可又忍了下去,好一会才说:“罢了,罢了,我们不说这些烦心的事情。我今日来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王爷请说,妾洗耳恭听!” “今日圣旨下,我那个皇兄召我回京,掌管吏部,又惧怕我推辞,特意给了我一封私信。我们进京的时机,已经到了。” 话毕,他便一直看着她,发现她双眼如同黑暗中的火焰般,倏忽亮了起来。不止如此,她的神情也开始松动。随即,她笑着露出了牙齿,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 他却没有被她的喜悦而感染,瞳孔一缩,面上铁青一片,道:“阿绫,对你而言,现下我已经不重要了,是不是?” 呃?正在欢喜的萧予绫猛然听到他的话,不由错愕,一双大眼疑惑的看向他。 他惨然一笑,幽幽道:“已经很多次了,无论我怎么费劲心思讨好你,你不见半点开心。反倒是提起于然之事,提起进京之事,提起你报仇之事,你双眼方能够神采奕奕。” 萧予绫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她做得如此明显?即便她做得明显,那又怎么样呢?她和他之间走到这一步,她即便有错,却也不是全错。所有的一切,一直都是他做主导! 但,现下的她,已经学会了在他面前隐瞒,在他面前遮掩情绪。她很快就敛了神色,俯首道:“王爷误会了,妾只是因为听到王爷苦尽甘来,由衷为王爷开心而已!” “由衷为我开心?” “正是。” “阿绫,我如此了解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说完,也不等她答话,他好似做了重大的决定,沉声道:“罢了,你想骗便骗吧。以后,你自然会回心转意的。” 话落,他上前,在她没有反应时,一把抱住了她。 他刚刚靠近,她似乎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令她十分反感。立刻,她想到了他或许刚刚还抱过路美人,或者其他美人。 她的双手,已经撑到了两人之间,恨不得立刻将他推开。 只是,她忍了下去,这便是她静心养性几天的结果。她反省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过去的这段日子,她的做法委实不对,既然只为了报仇,既然要利用周天行。那她就不该任性胡为,在他面前显现自己的真实想法。她要做一个比他更能装,比他更有城府的人才对。 须知道,成大事者,最需学会的便是忍字。唯有忍人所不能忍,方能成事。 抱着她的周天行,一直在观察她的动作,发现她想推开他,发现她的眼眸中有嫌恶…… 他自是知道她的性子,也做好了被她推开的准备,可后来,她却僵着身体由他抱着,没有半分反抗的动作。 她不反抗,他该高兴呀!恰恰相反,他感到一阵悲恸,她原来对他不只是疏远,连最基本的嬉笑怒骂也隐了起来,吝啬得不愿意给予分毫。 他怒火中烧,明明知道她不愿意,却一下打横将她抱了起来,道:“我今夜宿在你这里,我们给翼儿再添个弟弟吧。” 她双拳紧握,手背上面青筋毕露,当真就忍了下去,死死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面伸手褪去了自己的衣袍,而后才慢慢解她的衣服,见她一动不动,身体绷得紧紧的。他的神色更加难看,嘲讽道:“怎么几日不见,阿绫变得如此呆板无味?像是一条死鱼!” 闻言,她倏忽睁眼,想也不想便说道:“是吗?那谁有味你便去谁那里吧!” 说着她的话便如同连珠炮一般,一颗接着一颗蹦了出来,道:“对了,那个路美人,妖娆妩媚,你大可以去她那里。我又没有找你来,你用得着说话挤兑人吗?或者,其他美人,你都可以去,万万不可以委屈了自己,迁就我这个死鱼。” “阿绫……” “莫喊我!你嫌弃我,我照样嫌弃你,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呸,烂人一个,种马一枚!他妈的,老娘就不信了,老娘还找不到……” 见她一副悍妇模样,周天行的面上如同春雪初融般明朗起来,甚至还笑了出声,笑得萧予绫差异非常,瞪大了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阿绫、阿绫……哈哈哈……阿绫如此气愤,可是因为吃味?” 吃味?想到这个词后面的意思,萧予绫的脸,立即冷了下来。暗道自己真是沉不住气,几下被他一弄,又破了功。她立刻闭起了眼,假装自己便是个木头人。 周天行的笑意,并没有因为她的冷意停歇,他吻上她的唇时,她尚能感受到他笑得发颤的唇瓣。 他继续吻着她,慢慢的吻,好似她是一个婴孩,需要他的呵护般。待他的唇,停到她的心房那里时,他深深啄了一下她白皙的肌肤,便对着她的心口说道:“莫难受,莫难受,你要的我给你,我给你就是!” 被他吻着的萧予绫,死死咬紧了牙关,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声响。她只觉得他现下像是魔怔了,疯疯癫癫的举止弄得她整颗心如同海上扁舟,起起伏伏无法稳定。 后来,她真的就成了一叶扁舟,随着他的身体而摇摇晃晃。恍恍惚惚中,她听到他低喃。 “阿绫,阿绫,我不会碰别人的,你莫难过,你莫难过……” 第二十七章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十六) 这次进京,不同上次朝拜,周天行的幕僚大多尾随,还有他五千亲卫兵,也得了成帝的特许,保护他到京城中。 进京之前,诸多事情需要安排,周天行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萧予绫因为不掌印玺,可以说是整个王府中最清闲的人。 自从那夜之后,她便再没有见过周天行。偶尔,她也会想那晚的事情,想的次数多了,难免觉得讽刺。同住一个院落,他若是有心,怎么会连面都见不到? 她甚至怀疑,那晚周天行的话,是不是她的错觉。或许,他并没有承诺什么,也没有说他只碰她一个人的话,只是因为她不死心,心存幻想而已。 “姐姐,你在做什么?” 萧予绫正自顾出神,忽闻后面传来路美人的声音。她神色一敛,回头望去,见路美人身穿一身薄丝彩衣娉婷而来。 待走近,路美人看见她只是坐在长廊上面发呆,了然一笑,道:“姐姐可是无聊得慌?” 萧予绫微微蹙眉,没有答话,淡淡看了路美人一眼静待她的下文。 路美人好似已经习惯了她的冷漠,继续热络的说:“姐姐若是无聊,妹妹便陪姐姐坐会。细细算来,我到王府已经有些时日,竟然没有和姐姐闲话家常过。” 说着,路美人坐在她的身旁,又道:“后日便要出发去京城了,姐姐的行李可收拾好?若是忙不过来,大可知会妹妹一声。” “……” 见萧予绫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不言不语,路美人再也无法说下去。她嘟了嘟嘴,颇为哀怨的看了萧予绫一眼,道:“姐姐何故如此待我?纵使姐姐出生高我一等,可如今我们已经是自家人,何必……” 说着,路美人竟然嘤嘤啼哭起来,肩膀不断抽动,模样十分委屈。 她这般样子,令萧予绫更加厌烦,索性不再搭理她,萧予绫直接站起身,准备走开。 见状,路美人的哭泣立马停止,急急道:“姐姐请留步!” 萧予绫斜睨她,了然一笑,问:“怎么?不打算做戏了,我还以为你起码要哭上半个时辰呢。” “我……姐姐……” “路侧妃,我父仅我一女,并无其他姊妹。且,你年长我许多,这声姐姐还是免了吧。” “姐……王妃……” 萧予绫面上十分不耐,路美人三天两头的接近她,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想来不让路美人说出来,怕是以后她不得安静。索性,她沉声打断路美人的话,径直道:“路侧妃,你若是有事就快些说,趁着我现下还想听!” “我……” 见对方犹犹豫豫的模样,萧予绫作势转身。 路美人果然着急,连忙道:“姐……王妃请留步,我所说之事……十分重大,关系王爷……” “王爷?他怎么了?” 路美人四下看了一圈,待确定没有他人,方才压低声音说道:“王妃近来没有侍寝……可能不知道……” 不等路美人说完,萧予绫已经寒了脸,问道:“怎么?今日侧妃前来并非有事要说,而是前来炫耀王爷对你的宠爱了?你胆子实在是太大,纵使你再得宠,我也是正妃,是你的主子!” “王妃……我、我并非此意,还请王妃听我把话说完,我想说的是,王爷他、他……” “他怎么了?” “他好似患了病。” “患病?” “王爷在我那里宿了十来夜,却没有一夜、没有一夜……” “没有一夜什么?” “没有一夜碰过我,王爷那里好似不行了。” 闻言,萧予绫一阵错愕,随即又想到周天行在她耳边低沉的话语。 立即,她全然想不起身旁路美人的存在,感觉他的话就在她的耳旁不断的萦绕,一声一声的诉说,一点一点的倾注,令得她脸颊一红,身体发烫起来。 如此说来,他并不是敷衍,而是真心做到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不是不欢喜的,只是她和他之间的感情,已经做不到纯真无暇,她便也没有勇往直前的决心。 她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不要在意,说不定,他只是嫌弃路美人出身低下所以不屑于触碰而已。与她,根本没有关系。她不可再自作多情,自以为是了。 理智这样想,心里,却是有个声音在喟叹,或许这一次,他是真心的…… “王妃……王妃?”路美人见她神情恍惚,久喊不应,遂提高声音又唤了一声道:“王妃!” 这一声,总算是让她的神智恢复。她看向路美人,咳嗽一声,正色道:“路侧妃,此事事关重大,你怎能乱说?” “王妃,我现下是王爷的侧妃,自然知道其中利害,我敢指天发誓,此话绝无虚假!” “如此说来,王爷真的身染重疾?只是,为何我没有听说王爷请过大夫呢?” “王爷好似十分忌讳此事,哪里会看大夫?每次我才刚刚提起,便会惹怒王爷,令我那些劝谏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见路美人愁眉深锁,萧予绫暗自好笑,若不是她一贯的以色事人,一贯的以为男人皆好酒色,大概就不会作此推断了。 虽然瞧不上路美人这般德行,萧予绫却对她露出了亲近的神情,眼眸中精光一闪,好言说道:“侧妃所说,我自然是相信。但是,我连侍寝都不曾轮到,又能做什么呢?” “王妃毕竟是正妃,又是陛下亲封,若是王妃劝解王爷,王爷想来是会听的。而且,我以为,王妃已经诞下公子,王爷那里定然没有什么大毛病的……想来王爷只是近来劳累所致,早日就医理该康复。” 到了这时,萧予绫方才想起来,路侧妃这段时间的种种试探,还有提到生子时的怅然,原来都是为了说这件事。 她不禁又想笑,却不能笑出来,沉吟片刻,郑重说道:“此事,我会放在心上。只是现下,恐怕不是时候,眼看着就要出发前往京城,想来王爷不会愿意因为一点疾病而节外生枝。不如到了京城后,我再劝解他,最好是能找到宫中的名医为王爷诊治。” “宫中名医?” “是呀,宫中名医皆是杏林高手,若是能得他们诊治,想来必能让王爷药到病除。”说到这里,萧予绫微微一顿,又道:“对了,说起来侧妃也曾在宫中住过,不知能否在陛下面前说上话?若是侧妃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这次进京还需侧妃奏请陛下,秘密命名医为王爷治病。” “这……陛下乃是天家,我如何能在天家面前说话?在宫里,我倒是有几个故人,可以为我引荐陛下。但人家即便是答应引荐,我只是侧妃,按照礼制,也不能进宫呀。” 萧予绫细细一想,便明白了路美人的地位。想来当初成帝挑选她们十个美人,本也没有抱什么大希望,便也不在意,使得她们无法直接与成帝联系。但,却能通过他人,向成帝报告消息。 想通这些,萧予绫一笑,她现下要的,也只是一个面见成帝,并且可以避开他人耳目的机会,尤其是要避开周天行和于然的耳目。 “其实……我身为正妃,自然是可以进宫的。只是不知道,侧妃可放心让我去说此事,为我奏请陛下,得陛下的召见?” “这……” 将对方的怀疑和犹豫看得清楚,萧予绫了然,道:“侧妃请放心,若是王爷身体康复,我定然不会贪此功劳,一定将侧妃对王爷的情意据实禀告。届时,王爷定会宠爱侧妃非常!” 听到此话,路美人眉开眼笑,好似已经看到周天行对她宠爱有加的模样,忙不迭颔首答应,道:“如此,那我便托人去做安排,令王妃进京能得陛下召见!” “侧妃,此事不仅关系你我的将来,还关系到王爷身为丈夫的颜面。你若是有心帮助王爷,最好不要再告诉他人。若是被外人得知,不仅不能令王爷宠爱你,反而会让王爷嫌恶你!” “那……我要以何名目为王妃奏请?” “你大可直接奏请陛下,就说我有要事相告,事关重大,请陛下恩准召见,想来陛下定会答应!” “这……” 见对方怀疑,萧予绫故作神秘,道:“你放心吧,只要你为我奏请,陛下定然会召见。只是,你要记住,须得秘密行事。” “王妃为何由此把握,陛下他终日忙得很,就连我在宫中数载,也未曾见过陛下几面……” “你不要多问,只管照做就是,说起来我和陛下也算是故人,陛下定然会给这个脸面的。”萧予绫笃定的说,心里暗想,成帝那样小心眼且狠毒的人,再被她骗过之后,必然想见她一面,教训她一番。她主动送上门,他又如何会不答应奏请?说不定,他比她还要想见他呢! 见萧予绫不愿意多说,路美人虽然心存疑虑,却也到底相信了她,微微颔首,答应进京后为她奏请。 第二十八章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十七) 浩浩荡荡的队伍宛如长龙,满载着无数丈夫建功立业的豪情,徐徐离开了咸阳城,向着千里之外的京城进发。 萧予绫坐在马车中,听着随侍侍卫的谈笑,听着周围幕僚们所弹奏出的高亢琴音,她也跟着变得激动起来。那种因为心愿将要实现的激动,随着沸腾的血液而一起咆哮,让她可以不顾一切的前行。 她怀中的小家伙,好似感染到了她的心情,竟然不肯她被结结实实的抱着,而是犟着身体,使力要站起来。见他机灵的模样,萧予绫一笑,索性将手放在他的双腋,将他抱着站起来,让他踩在她的大腿上面,不断地窜跳着。 小家伙跳得欢快,可是搂抱他的萧予绫逐渐有些吃力,他近来又胖了些,也长大许多。不到一刻钟,萧予绫的胳膊已经开始酸疼。 陪在车舆中的秀荷见状,不由抿嘴一笑,道:“王妃,公子真是生龙活虎,小小年纪,就有王爷的风姿。” “是呀,他随他的父亲。”萧予绫说着,不断的打量小家伙,小家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自是喜爱的。只是,她不知道,一旦她完成了她的心愿,又该将他置于何地? 想到这点,她雀跃的心不由一点一点往下坠落……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于然声音,道:“王妃,我是于家阿然,想与王妃同行一段路,不知王妃是否应许?” 对于于然的出现,萧予绫并不吃惊,于然的诬陷、周天行的指责,让她如醍醐灌顶,一改往日的急躁,懂得韬光养晦二字,更懂得谋定而后动。 早早她就知道于然要求随行进京,说句不恰当的比方,周天行是破了壳的蛋,于然便是那绿头苍蝇,无论旁人怎么拍打,于然终归要往上黏。她可以借口探亲到咸阳城中纠缠周天行,也可以借口寻求庇护回京城继续纠缠周天行。 从开始赶路,从周天行一直要路美人陪伴左右开始,萧予绫就知道,于然会找上门来。过了那么多天,于然才来,她不得不承认于然有良好的忍耐。 她一笑,道:“停车,请阿然小姐进来。” 话落,马车停下,不大一会,于然微笑着走了进来。 看到萧予绫,她的笑容十分友善,微微一拜,道:“多谢王妃恩准。” 萧予绫也笑,招呼着说:“阿然小姐请坐,我正无聊,阿然小姐来了,倒是可以一起消磨时间。” 于然面上一愣,好似对她如此客气有些吃惊,但那也只是一瞬间。她看向萧予绫怀里的小家伙,夸奖道:“公子长得真是招人喜欢,长大后定然是个风流丈夫,不输郡王丝毫。” 萧予绫眉开眼笑,似是对她的话十分受用,答道:“蒙阿然小姐夸奖,只望这孩子有王爷十之一二我便足矣。” “王妃过谦了,方才在王爷的车舆中,王爷还夸奖公子呢。” 萧予绫双眼圆睁,惊讶道:“怎么?先前阿然小姐在王爷的车舆中?” “是呀,不只是然,还有路侧妃也在呢……”说着,于然斜睨她,见她面上似恼似怨,暗暗一喜,又道:“说起来,王爷此番好像宠爱路侧妃太过。想那路氏不过是寒门出身,听闻被陛下赐给王爷时,已经是不洁之身。这样的妇人,莫说王爷是天潢贵胄,便是普通人家的丈夫,怕也是会嫌弃的……王爷宠她而冷落王妃,真是舍了明珠就鱼目之举!” 萧予绫面上怒火中烧,一双眼睛眯了起来,牙关死死咬住,一言不发。心里,却在想,于然如此说,大概是为了试探周天行是否真的宠爱路美人,也是为了挑拨她和路美人的关系。 于然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以为她的话起了效果,又道:“王妃,有句话,然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似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道:“阿然小姐但说无妨!” “听闻近来王爷对王妃大不如前,不知王妃有何打算?” “打算?”萧予绫似乎很茫然,喃喃道:“如何打算?我也不知道……上次为了米粥之事,王爷已经厌恶我,说我心机太重连孩子都利用,我还能怎么样呢?后来,若不是诸公力保,此刻我怕是连妃位都没有了……” 听到萧予绫失魂落魄的诉述,于然双眼一亮,急急说道:“此事我也略有耳闻,想来王妃是误会我了,我之所以赠米,不过是因为喜欢公子,有意结交王妃。至于所谓的中毒之事,想来应该是有人故意挑拨你我关系,令你我相斗以便从中得利。” “挑拨你我的关系?谁会这么做?” “王妃想想,王妃失宠之后,是谁获利呢?谁得了好处,大家心中都明白!” 萧予绫如何不明白于然的用意,只是,与其与她争锋相对,不如韬光养晦。她咬牙切齿,道:“定是路氏这个下作妇,我早晚饶不了她!” “王妃息怒,如今她正得王爷的宠爱,王妃如何能斗得过她?不如……不如……忍一时之气,待到公子长大后为王妃出头……”说着,于然一顿,颇有几分苦恼的接着道:“不过,若是侧妃也诞下子嗣,王爷更宠爱她的孩子,王妃届时该如何办?” 萧予绫想大笑,于然当真是个有心计的人,这劝解的话,听来十分贴心,实际上却是句句藏毒!她的毒,真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也难以比拟。 她不动声色的紧紧抱住小家伙,将脸帖在小家伙的面上,好似受了巨大的打击,颓废的说道:“阿然小姐,我现下不舒服,还请阿然小姐见谅。” 闻言,于然颔首,道:“王妃好生休息吧,然便不打扰了!以后王妃若是有事需要然,只管知会一声就是!” 待于然退出马车,秀荷担心的看着萧予绫,小声道:“王妃,阿然小姐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路侧妃的事情,不是面上那般!” 没有想到秀荷会宽慰自己,萧予绫颇有受宠若惊之感,不可思议的看向她。 秀荷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忙跪在她面前,道:“王妃,以前是奴婢错了,我一直以为王妃蛊惑了王爷。可是后来王妃不见,王爷从未展颜开怀过,奴婢十分后悔……如今王妃能回来,奴婢定然对王妃忠心耿耿!还请王妃相信奴婢的话,不要轻信阿然小姐,也不要恼怒王爷!” 原来如此!秀荷对周天行的忠心,她从来不怀疑,只是没有想到,秀荷竟然能做到爱屋及乌。她颔首,面无表情道:“好了,你起来吧!” 秀荷抬头看萧予绫,见她面色平静,一双眸子虽然清澈黑亮,却好似深不见底,让人捉摸不透其中的情绪。 秀荷踌躇,不知道她的话萧予绫是否听了进去,欲再劝道:“王妃,奴婢以为……” “不用再说了,此事我自有计较,你起来帮我抱抱公子吧,我累得很。” 秀荷不好再说,忙起来将阿翼小心接了过去。 萧予绫故意忽视她探究的目光,哀怨道:“王爷已经久不理睬我……秀荷你说,我若是现下去求见,王爷可会厌烦?” “王妃想见王爷?” “当然想见,怕是不止我,就连翼儿也想念父亲了……” “王妃不必心急,现下王爷身边有路侧妃在,王妃过去怕是不方便。不如耐心等候,王爷必会来见王妃。” 萧予绫如何会听不出秀荷的话外音?秀荷怕是一会找了机会便会向周天行禀告,周天行若是有心,定会避开众人来见她。 …… 夜色渐深,萧予绫将熟睡的小家伙交给奶娘,洗漱完毕后便安心上床,看似安静睡觉,其实一直小心注意着外面的动静,等待着周天行的到来。 已经过了三更天,她方才感到帐篷的帘子被掀起,一阵风灌了进来。 她忙睁眼看去,发现一个黑影走了进来,看身形,该是周天行才对。她暗喜,唤道:“天行,可是你?” “阿绫……”说话间,周天行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把抱住她,道:“秀荷说,你想见我。” 她伸手,温顺的反抱住他,道:“我想你了……” 周天行一震,似是很激动,死死搂住她,半响没有说话。 从他的反应,萧予绫知道,她的策略选对了。便如孔明所说,善将者,其刚不可折,其柔不可卷,故以弱制强,以柔制刚。对他,她开始时,用错了方法,不应该是施以刚硬之策。 好在,她幡然醒悟,现下还来得及! 他死死抱住她,好半天,当两人的温度已经混在一起,他方才开口道:“白日于然找你之事,我已经知道。” “天行……” “阿绫你听我说,以后无论于然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我的心里只有你。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我记得,待我成事之时,必然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现下,虽然委屈你一些,但你和翼儿都会安全,不需多久,你便不需要惧怕任何人了!” 无论他的话将来能否实现,但是这一刻,萧予绫相信他是真心说出。她暗叹,原来置身事外,平静看待事情,竟然能看出人心。 她微微侧头,轻轻在他的面颊上亲吻一下,也不着急说正事,柔声问道:“天行,你近来是否很疲惫?我感觉,你似乎瘦了许多。” “无妨!”他答着,用力一抱,与她一起躺在了床上,令她躺在他的胸口,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方才接着道:“京城时局不稳定,许多事情都要精心安排。还有路美人那里,我心头厌烦,却要对她笑脸相迎,与她同榻而眠……” 他在向她诉苦,像个孩子一般向她讨要安慰和温暖。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但是萧予绫忽然想起前世里母亲所说的话,当一个可以独挡一面的成熟男人愿意对你诉说心酸时,这便是对你敞开了心扉,交付全部的信任。 意识到这点,她的心有些疼,伸手摩挲他的脸颊,道:“会过去的,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的……” 他转脸,将唇埋到她的掌心里,轻轻的吻,答:“我知道,你莫要担心。” 此时的气氛,实在是太温馨,温馨得萧予绫不忍心去打破。她沉默的和他紧紧拥在一起,半响方才下定决心说道:“天行,我这里有个计策,不知道有没有作用……” 她话落,他身体明显一僵,而后,他俯首看她,眼神锐利得令她不敢回视。 好一会,她听到他沉声问:“阿绫,你久不过问朝廷之事,为何今日却有了想法?” 她尽量使自己镇定,使自己坦荡,无畏的看向他,答:“因为,我想做对你有用的人!” 一句话,使周天行心里百味杂陈。他想起了从前,那个时候,她全心全意爱着他,时时为他操劳。为了让他正视她,她也说过同样的话,要做对他有用的人,要让他离不开她。 他看着她,即便在黑暗中,他也能看出,此时的她变了许多,比之以前成熟许多、妩媚许多,可是却和以前一样,一言一行总是能牵动他的心。 一时间,他分不清楚今夕是何夕,更加分不清楚她的离去、她的疏远,是不是一场梦而已。现下,其实和以前一样,她的心从来没有改变,更没有什么刘蛮,什么于然的存在。 恍恍惚惚中,他笑了出声,低声道:“阿绫,你不用做什么,不管你是不是有用的人,我都离不开你。” 此话一出,压在他心上的一个大石被挪开。阁楼失火后,他无数次想起她说的话,想起她说她要做有用的人,令他离不开她。无数次,他都希望,时光倒流,他能斩钉截铁的对她说,无论她有用与否,他都离不开她! 如今,他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他如何能不欢喜,如何能不满足? 他微微仰了仰头,让她无法看见他眼角晶莹的泪光。 可是,就在这时,她抬起了头,在黑暗中,他的眼睛显得尤为明亮,尤其是蒙上一层氤氲雾气的眸子,还有眼角晶晶亮的光泽。 她心一紧,他莫不是想哭吧?他,该是全然相信了她的话,相信她出主意是为了他,而不是为了报仇! 这个意识,令她心安,却也令她难安! 她只能安慰自己,虽然她有私心,可是这样的法子,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良策呢? 思及此,她故意忽视他的激动,张嘴道:“天行,如今万家和陛下的关系该是剑拔弩张吧?” “嗯!”他低声应了,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用足了力气牢牢的搂住她。 他的力气太大,搂得她的骨头发疼,可她却没有挣扎,任由他搂着,漫不经心说道:“何不如,趁此机会,我们再助加一把火,令万家和陛下反目成仇。” “你的意思是……” “听闻万太后之所以不满成帝,主要是成帝不想立万后的皇子为太子,还有万家权势过大所致?” “正是如此。” “若是此时成帝闻知万太后欲谋害他,扶幼主登基,他作何感想?” “定是欲除万家而后快!” “若是成帝宠了其他权贵之女,甚至许以后位,万家又该如何?” “你的意思是……” “不如命人说服成帝,让他充实后宫,他身为帝王,这也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想来他必会答应。而后尽量在后宫人选中插入对万家不满的权贵之女,被万家得知,必定以为他是在拉拢万家政敌,届时还怕他们不翻脸吗?” 闻言,周天行一喜,道:“阿绫聪慧,纵使姜太公在世也怕是要自叹不如啊!” “天行过奖了,我能想的,能说的,不过是妇人的阴损招数而已。治国安天下的大计、良策,还需仰仗你。” 第二十九章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十八) 一行人在路上行了半个多月,终于到达京城远郊。虽然此番是奉诏而来,周天行却没有直接带着众人进城,而是一边令众人在城外扎营,一边命人到皇宫禀告成帝众人的到来。其态度之恭谦,令得一干幕僚赞赏。 午膳时,萧予绫陪着众人一起用餐,听到幕僚们议论,说是昨日京城传来消息,陛下要充盈后宫,广纳嫔妃。京城中权贵之女,已经有五、六人被陛下封了夫人,择吉日送进宫中。 而万太后那边,不断怂恿朝臣跪在宫门前谏言,要陛下早日立储,更有后宫干政之嫌。当今陛下,只有一个儿子,万家此举,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使得本就对他们不满的成帝,对他们生出了浓浓的杀意。 见众幕僚说得如此肯定,萧予绫不由感叹,周天行真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不等到京城,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只是,听到那些被选中的贵女里面没有于然,萧予绫难免感到遗憾。转念一想,若是于然能够如同曲英一般任人摆布,她便也不会这么可怕了。 一顿饭,萧予绫心不在焉的吃完。饭毕,成帝派人带来口谕,命郡王府一干人等即刻进京,明日郡王须得参与朝政。听着成帝的口谕,众人十分清楚,他如此迫不及待的拉拢周天行,怕是京城的局势已经十分危急,周天行的到来于他便是全部的希望。 待众人做好准备,欲进城中,萧予绫抱着孩子,走到马车旁边,却闻周天行说道:“王妃,你过来与本王同乘。” 她一愣,周天行近来与她亲近都是避开他人耳目,怎么今天如此反常?随即,她方才想到,京城是个讲规矩的地方,她身为正妃理当陪伴周天行。她忙应了,抱着孩子跟周天行进到他的车舆中。 马车轮毂徐徐转动,一群人,长龙一般穿过城门。 马车里,周天行接过她怀里的小家伙,微微掀开窗帘子,双眼明亮的说:“翼儿,你看,这里便是京城,是父王出生的地方。以后,我们一家人,都要住在这里,你说好不好?” 小家伙哪里会听得懂他的话,但是见他不住的说,便也跟着牙牙学语,张着嘴巴,兴奋的道:“唔……唔……” 周天行却觉得孩子高兴是因为感受到了他的心情,转而对萧予绫说道:“阿绫你看,翼儿喜欢这里,和我一样喜欢这里。” 萧予绫笑着颔首,没有点破小家伙喜欢与说牛头不对马嘴的谈话,喜欢别人与他玩闹。他的反应,只是天性使然,而不是真的喜欢这个地方。 周天行显然沉迷这样的父子对话,转而又看向小家伙,指着外面,道:“翼儿,你看见那城楼了吗?当年父王从这里带兵出征,你的皇祖父便是站在城楼上面目送父王。” “咯咯咯……”小家伙这次反应更开心,笑得眼睛眯起,双眼明媚,哈喇子都流了出来。 本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忽然,车队停下,前方传来哭喊声、谩骂声。 萧予绫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哭喊着说万家不得好死,有人叫嚷着说万家草菅人命,更有人大声要万家偿命。期间,还夹杂有马车轮毂的隆隆声,以及马蹄的嗒嗒声。 周天行蹙眉,掀开帘子问道:“前方发生何事?” “启禀王爷,好像是万家的几个公子驾车比赛,沿路撞到了许多百姓,其中还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那妇人的独子被马蹄踏破,血溅当场,使得一干百姓愤怒,所以自发将万家的几辆轺车围住。万家的几个公子却丝毫不惧,下令不要停车,撞到了更多的百姓。” 闻言,周天行将孩子交到萧予绫的怀里,道:“你带着孩子呆在车里不要乱动,我前去看看。” 萧予绫忙颔首,在他正欲离去时,忙叫住他,道:“天行!” 他回神,询问的看向她。 “你、你多加小心!” 他颔首,咧嘴笑开露出一口皓洁的白牙,随即便骑上马,带着几个侍卫策马上前。 萧予绫不敢乱走,只能将身子探出马车,目光追随他而去。 隐约间,她见到前方有几辆精贵的轺车,车子周围围了壮实的侍卫,也围了愤愤的百姓。 不等周天行走到,轺车上的一个华服公子忽然抢过车夫手里的马鞭,打向将轺车围住的百姓,怒吼道:“尔等不过是小小贱民,一命不过一两银,死了便死了,竟然敢如此无礼! 另一个华服公子又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竟然敢拦我等的车,难道不知道我等身份?我乃是万家六公子,我的姑母乃是当今太后,我的姐姐乃是当今皇后,我的外甥更是将来的陛下,你们能奈我何?” 话落,旁边一辆轺车上面有个丈夫附和道:“六郎,我们不要与他们废话,还不如,直接驾车闯过去,闯死闯伤是她们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是呀,是呀,早些闯出去,我们的比赛尚没有分出胜负来!” 此话一出,那些轺车的主人纷纷赞同,一时间,马匹嘶鸣,抬踢而去。围在轺车周围想要讨个说法的百姓,因为来不及让开,被前面的马撞到,又被后面的马和车轮辗过。 鲜活的人命,愤怒的面孔,一时间,全部都被这血腥而残酷场面所骇住。 许多百姓,哭喊着,大骂着,让到一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自己的朋友,被马踩踏,流出鲜血,露出扭曲而痛苦的神态。 周天行见此状,大吼一声道:“本王乃是先帝嫡子、现咸阳城内定安郡王周天行,尔等竖子草菅人命,该当何罪?” 他这一声,令哭喊的百姓终于找到了希望,有人开始大声问:“先帝嫡子?是太子吗?太子回来了?太子回来了!” “太好了,太子回来了,为我们做主的太子回来了!” “你们这些万狗,太子回来,怎敢如此嚣张?” …… 他这声吼叫,显然唤起了百姓对他的记忆和崇拜。只是,对于万家人,确是丝毫不起作用的。若是早些,或许还能威慑万家人。可是现下,几辆轺车已经冲了出去,周围又充满了百姓,哪里是说停下就能停下的? 更有骄狂的万家公子大声嗤笑,道:“先帝嫡子又如何?先帝早就不知道死了多久了,现下这里是京城,是我万家的天下!” 闻此言,周天行大喊道:“众将士听命,前方万家歹人草菅人命,罔顾法纪,居然敢当众版乱,自称我周家天下是万家天下!如今,陛下不在,我唯有代天行事,对此歹人杀无赦!” 他说着,自己便已经拔剑而上,趁乱追到一辆轺车,一剑刺去,将轺车中的华服公子当场刺死。 随着他收剑,一股热血喷将而出,一时间,吓住了原本嚣张不已的万家子弟。 他的侍从,手脚十分利索,见到他出手,便骑马上前,将所有轺车都拦住,挨个斩杀或者堵截! “你敢,你敢,我们是万家人,你们怎么敢?” “若是我姑母知道,定然要灭你们士族!” “饶了我们吧,饶了我们吧……” …… 万家的人,开始时是嚣张的威胁和谩骂,后来则是胆怯求饶。他们的求饶,并没有丝毫的作用,侍卫手中的刀剑,依旧直直的指着他们。 周天行冷着脸,怒道:“我大周百年基业,从来都是以民为本,尔等不过是仗着万家两个妇人,就敢残害百姓。纵使,本王能够饶过你们,这在场的百姓也饶不得你们,我周家祖宗和神灵也饶不得你们!” 周天行的话,令刚刚被欺凌的百姓顿时愤慨起来,纷纷道:“杀了他们,杀了万狗,杀了万狗!” 一时间,天地间只有百姓的山呼声,那种震天动地的呼唤,大有能使山崩地裂之势,也令得一群万家的公子身体颤抖如筛糠、脸色苍白如死尸。 周天行振臂一挥,全场立即静谧起来,他朗声道:“这天下,明明是周家天下,天子明明是本王兄长!可你万家子弟,竟然敢口出狂言,称这京城是你们的天下!是可忍孰不可忍,本王纵使他日被奸人所害,今日也断然饶不得你们!” 说着,他无视一群万家子弟的胆怯,冷冷道:“杀!” 一时间,六七个万家子弟的鲜活的人头,皆瞪大眼睛,滚落在了地上。 这个景象,实在是出乎众人的意料,尤其是被万家欺压惯了的百姓,更是双眼通红,感激道:“太子果然还是和当年一般,心怀百姓呀!” “太子无畏,今日为了还我等一个公道,得罪了万家人,太子无畏呀……” “若是他日万家敢对付太子,我等就是拼死也要除掉万家呀。” “誓死保护太子,誓死保护太子!” …… 周天行坐在马车上面,摆了摆手,道:“太子不过是昔日之事,而今,还请大家称本王为郡王。须知,当今的陛下,是本王的皇兄!” “郡王,无论郡王是什么身份,我等都愿誓死保护!” “对,誓死保护!” …… 此刻,周天行凛然坐于马上,仿若他生来便是顶天立地的王者,活该令苍生臣服于脚下。一旁的百姓,被他的贵气所折服,同时也感念他为民做主,纷纷跪下拜服。 萧予绫远远看着这一幕,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这个立于天地之间、振臂一呼能够天下响应的丈夫是她的夫君,是她孩子的父亲! 但是,伴随着这种自豪感同生的,还有一种怅然。从来到这个异世开始,这是她最清醒的时刻,清醒的意识到,他是个属于天下的丈夫。一个属于天下,心怀天下的丈夫,怎么可能只属于一个妇人呢? 不可能,当然不可能,他不属于她,也不属于她的孩子。他属于天下,永永远远也不会是她和孩子所独有的。 第三十章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十九) 这一场变故,使得百姓对周天行爱戴有加,他虽然策马回来坐到了车舆里,百姓却不肯离去,远远的跟在车队后面,说是要护送他回府。 一路行来,沿途遇到的百姓,因为听到太子回来,听到刚才发生的事情,自顾自发的加入。一时间,人海云集,连绵不断…… 萧予绫探头望去,只见后面黑压压一片,根本望不到尽头。 见此状,她为周天行感到高兴,听刚才百姓的山呼声,他原来就应该是很得民心的。加之方才的事情,这京城中百姓不知成帝为谁,也该知道定安郡王为谁。 不过,盛名之下,却也有诸多弊端,不说成帝的猜忌、佞臣的暗箭,便是万家那边怕也是饶不过他。 想着这些,她不由转头看向他。 周天行对上她的一双翦水明眸,眸中写满担忧。他低声一笑,道:“阿绫可是在为我担心?” “听闻万家势力滔天,你刚才杀了他们家的几个公子,只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我即便不杀他们的公子,就凭奉诏进京这一点,他们也容不下我。反正都是敌对,还不如当街杀掉这些目无王法的竖子,为我皇家博得威名,也让我那个疑神疑鬼的皇兄心安。” “若他们追究该你当街逞凶的罪名,该如何?” “他们不会有机会的。” 见周天行说得意味深长,萧予绫虽然猜不透他的考量,却也知道他应该早有安排。 一直到掌灯时分,成帝的褒奖诏书下到京城的郡王府内,她才放下心来。成帝这是下决心对付万家了,所以周天行彻底和万家决裂的举动,对于成帝而言无异于示好和效忠。成帝对他当街杀人的罪行,不但不责备,反而大张旗鼓的宣纸颂扬,赐金银以表彰。 几天过去,周天行变得更加繁忙,别说是萧予绫,就是被选着陪他做戏的路美人,也难见到他一面。 不知是周天行授意,还是秀荷自作主张,虽然萧予绫见不到他,却每日都能听秀荷说起他的近况。从而知道,他被京城中的贤人所拥护,知道他开始掌握实权打压万家,更知道何太傅原来的三千门生大多慕名投到他的门下。 萧予绫虽然不想承认,可她心里清楚,每次看似是秀荷主动提及,她却是极愿意听的。这样的事实,让她无奈的意识到,她还是爱他。可,也只是爱着他而已,再不会花心思去经营这段情感。 她避开了京城贵妇之间的邀约,从而放弃了这个为他拉拢力量、打探消息的机会;她也避开了幕僚的求见,不再为他献计献策,过着深居浅出的生活。 这天,她吃过晚饭,抱着小家伙到外面散步,快要靠近前厅时,听到铮铮琴音传来。她不由一愣,王府近来上下繁忙,别说是丝竹之音,便是闲聊家常也很少听到。 她看向秀荷,问道:“我听到前厅有乐声,今日王爷宴请贵宾吗?” 秀荷的眼神闪躲,小心低了头,答:“都是京中权贵,一心与王爷结交,王爷不好怠慢,便命人准备了歌舞酒宴!” 她没有怀疑,点点头,想了想,又漫不经心的问道:“这样的宴会,王爷为何不让我作陪?” 她这一问,秀荷身体一下僵住,讷讷答:“王爷已经请了、请了侧妃作陪,而且近来王妃似乎、似乎不喜欢热闹,想来王爷便不想劳烦王妃……” 秀荷的反应,看在萧予绫的心里,也只当她是因为周天行让路美人作陪而惧怕自己生气,所以生出的不安。 萧予绫善解人意的一笑,道:“你何必紧张?王爷要侧妃作陪也不是什么大事情,我不会生气的。” 秀荷小心斜睨她,见她不再追问此事,表情明显一松。 秀荷的神色,萧予绫没有多想,而是好心情的抱着孩子继续散步,路经一座假山,假山有一丈多高,青石嶙峋、层峦迭嶂,石上葱葱郁郁的青竹。这逼真的假山在这院中屹立,宛如天然的屏障,将院子立时化成了两半,遮住了人们的视线。 她抱着孩子刚准备绕过去,忽闻假山后面有男女喁喁私语,且夹杂着低低笑声和噼啪响动。 萧予绫纳闷,暗示身后的秀荷不要发出声响,便抱着孩子走近了些。假山后面,原来是个中空的石洞,此时有一男一女衣衫不整的扭抱在一起。 萧予绫觉得那个被男人死死抱住的女人有些面熟,定睛望去,这才看清楚那是成帝特意送给周天行的王美人。看王美人面上欢愉的表情,她忍不住高兴,猜想着定是美人耐不住寂寞找上了其他的男人。 想到这点,她下意识的回头看秀荷,发现对方面上愤怒,她的心情便更加愉悦。这就是后院妇人多的好处,绿云罩顶的机会便也跟着多了起来。 她幸灾乐祸的笑,笑得双眼都眯在一起了。因为她的笑容,秀荷的脸色更加难看,好似被戴了绿帽子的人是自己。 那边酣战已歇,好戏看得差不多,萧予绫打算离去,却忽然听到两人聊了起来。 “美人,你说是王爷厉害还是我厉害?” “别提王爷,让人扫兴!” “怎么?” “哼!他根本不喜女色,动都未动过我等姐妹。” “不爱女色?既然不爱女色,那王爷为何在后院中养这么多的美人?方才我还听着管事说,前厅来访的那些人,明面上是结交王爷,实际上是为了给于家阿然小姐保媒。这要是王爷不喜女色,那岂不是委屈了于家阿然小姐?” “呦……你还心疼了……” …… 那两人后面的话,萧予绫已经不关心,她冷眼看着秀荷,表情十分讥诮。原来,秀荷的躲闪,不是因为路美人,而是因为这王府即将迎来一个新的女主人呀! 秀荷的面色时青时白,一双明眸中清清楚楚写着不安,锁着脖子不敢看她。 萧予绫怔怔站了一会,抱着孩子,一言不发的离开。 秀荷回神,小心跟着。待走了很远,秀荷方才小心说道:“王妃,请容奴婢解释!” “解释什么?” “奴婢并非有意隐瞒王妃,还请王妃恕罪!” 萧予绫不喜不悲,了然说道:“是你们王爷下令不许你说的吧?” 秀荷没有否认,忙回道:“王爷如此做法,也是为了不让王妃烦心!” “哦?如此说来,我还要去到前厅叩谢他的恩情不成?” “王妃,奴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说着,秀荷顿了顿,又道:“这话,原也不是奴婢可以多嘴的,但奴婢不能眼见着王妃如此误会王爷!” “我误会他?难道说,他此时没有招待为于然保媒的人?还是说,他没有下令不许你告诉我这件事?或者,是我耳背,将刚才那对男女的对话听错了?” “王妃!”秀荷激动的提高声音,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俯身道:“王妃,于家阿然小姐钟情于王爷,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可是,王爷为了讨好王妃,三番四次的拒绝了于家阿然小姐。王妃可知道,于家为了这场婚事,答应给的陪嫁还有提出的条件吗?” “他们……给了什么条件?” “若王爷娶了阿然小姐,于家手里的精兵任王爷差遣!” 萧予绫微微有些吃惊,她知道于然是于家的掌上明珠,知道于家迫切想和周天行联姻。只是没有想到,于家会许下这样的承诺。手里精兵任周天行差遣,便是说,于家誓死追随周天行了! 在这个时局动荡的时候,兵力可比声名和威望来得重要很多,于家竟然肯这样交到周天行的手里? 见她不说话,秀荷也不在意,又接着说道:“原本,王爷一直在拒绝,下臣也没有力劝。但是最近万家有拉拢于家的迹象,万太后甚至说了,于家若是肯将阿然小姐嫁到万家,万家便是阿然小姐当家……因为这些,现下王爷的下臣和幕僚一日至少有十份折子,奏请王爷娶于家阿然小姐的!” “哦?”听到这里,萧予绫眼中精光一现,装作不相信的摇头说道:“你说万家想要与于家联姻,这我是相信的。但若是说于家愿意将手里的兵力交给王爷驱使,我却是不相信的。” “王妃不信,大可去书房看看,于尚书给王爷写的亲笔书信便在那里。” 闻言,萧予绫暗喜,却是长叹一声,无可奈何的说:“好了好了,我就是问问而已,哪里会没有规矩的跑到书房去呀?此事,你以后不要再说了,更不能跟别人乱说!” 此刻,她心里却是在想,即便跑去了书房,估计也是找不到的于家结盟的书信。这样重要的书信,傻子都不可能随意乱放,更何况是精明的周天行? 秀荷不知道她的心思,只道她已经被自己说动,应了声‘是’,忙再接再励说道:“王妃,今日于家请了京城贤人名士前来,王爷怕是推脱不得了……还望王妃能看在王爷的一番心意上,务必多多体谅王爷!纵使于家阿然小姐是平妃,在王爷心中,怕也是比不上王妃的。” 萧予绫对秀荷的话不置可否,只是若有所思的一笑,反问:“你说娶那么多的妇人,有什么好处呢?” “不仅可以拉拢权贵,还能为皇家开枝散叶。” “开枝散叶?这就有些难了,你说这王美人开出来的枝叶,是不是也算到王爷的名下?”眼见着秀荷面黑如玄铁,萧予绫还在自顾自的乐呵,道:“要我说呀,祸福相依,妇人多了,枝叶茂盛,绿云便多了。绿云多了,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建立的基业,被别人的枝叶继承的机会便也多了!那时候,这周家的祖宗怕是要活活被气得出坟墓中爬出来啊……” “王妃!” “哈哈哈……我不过随口一提,随口一提,你不要动怒,不要动怒……哈哈哈……”萧予绫无视秀荷的咬牙切齿,抱着孩子慢慢走开。 31(感谢月票加更)谁有不平事(二十) 半夜时分,秋风呼啸大作,屋内却是一片静谧,床上的人已经熟睡,唯有外间的灯火烁烁跳跃。 周天行推门进来,听到萧予绫均匀的呼吸声,不由放轻了脚步,好似很惧怕打破这令他留恋和温暖的静谧。 他站在床头良久,细细看着她的睡颜。好半响,他方才走坐到床边,打算自行脱了衣服安静睡觉。 朦朦胧胧中,萧予绫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还有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她有些涣散的神智逐渐恢复,当即想起来,她是算准他今夜会来,存了等他的心思,怎么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呢? 她忙睁开眼睛,看向他,他此时正背对着她坐在床边,小心的脱着自己的靴子。 “天行……”她张口唤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干涩和嘶哑。 他应声回头,道:“可是我把你吵醒了?” 她摇头,想要爬起来,却被他一把拦住,道:“你要做什么?现下已经秋雾浓重,夜晚凉得很,你好生躺着吧。” “我想让秀荷给你端碗醒酒汤来。” “不用了,我没有喝多少酒!” 说着,他已经脱了衣裤和靴子,掀起了被子利索的钻了进去,一把将她抱住。 萧予绫乖巧的由他抱着,心里却是在想如何开口询问宴会上的情形,还有于尚书写给他结盟书信的事情。 还不等她想清楚要如何开口才妥当,他便将头埋到了她的发间,道:“阿绫,秀荷已经全部告诉我了。” 闻言,萧予绫松了口气,既然他起了头,她便也没有什么可小心的,遂漫不经心的说道:“我知道她会告诉你,也知道你会来我这里,本来是想等你来的,谁知道后来竟然睡着了。” 两人的坦白,好像给这场谈话带来了不少愉悦的气氛,他的声音显得高兴许多,嘴角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翘起,问道:“你等我,可是想要知道我有没有答应那些贤人名士的保媒?” 萧予绫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反问道:“那天行可有答应那些人的保媒?” “你说呢?” “我自然是希望你不要答应的……”说着,她偏了偏头,幽幽道:“可是,这样的事情,又怎么是我能做主的呢?” “阿绫!”周天行微微支起身子,看向她的眼睛,道:“你难道忘了,我曾经答应过你的话……” 他说答应过她的话,萧予绫最先想到的是他答应过她再不碰其他的妇人。可是,她的理智立即将这个承诺否决,那多半是激情时的甜言蜜语而已。他的身份、他的地位,还有他自幼接受的思想教化,怎么可能容许他这样儿女情长呢? 曾经,她如此努力的去讨好他,去实现这个痴人梦,他未曾给过她半点希望。现下,她已经认清了事实,也不再奢望,他又怎么会遵守这信口之言呢? 她嘲讽一笑,又想到她要求他一年内不和于然定亲的事情。大概,他所指的答应过她的话,便是这件事吧! 思及此,她双眼圆睁,道:“你没有答应众人的保媒?”既然一年内不可以,他该是没有答应众人的保媒吧? 见她问得激动,他咧嘴笑开,颔首,道:“自然!我答应你的事情,自然是要做到的,” 闻言,她也跟着笑开了,暗暗松一口气。可是,她的喜悦没有持续多久,便又不安起来。无论他以后会不会娶于然,此刻,他对她是真诚的! 都说,将心换心,他对她真诚,她却是要辜负了他! 周天行发现她神色似是为难,关心问道:“阿绫,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她一咬牙,暗想,若要成事绝不能瞻前顾后! 她摇头,答:“没有什么……” “没什么?”他说着,将手放在她紧锁的眉毛上,轻轻用指腹一按,又问:“没有什么,为何会愁眉深锁?” “我……” “你有什么心事大可对我说!” “我听闻于然的父亲给你写了封结盟信,信中言及只要你答应娶于然,他便将他手里的精兵交给你……” “你可是在担心我为了他手里的精兵,弃你于不顾?” 萧予绫原本只是做戏才对,用一个妇人的无奈和痴情去软化他,拿到她想要的东西!但是,此时此刻,被他深邃的眼眸盯着,看着他满面的认真,她的心忽就怦怦跳动起来,好似他的眼睛是一汪深潭,能将她的心魂堪堪吸入其中。 她甚至都不用酝酿情绪,便已经双眼一湿,喉头哽咽,艰难的颔首。 见她如此脆弱,好似即将被人遗弃的婴孩,一双杏仁大眼全都蒙上了氤氲雾气。他笑得更加开怀,眸中流光溢彩潺动。柔声道:“我怎么舍得弃你于不顾呢?” “你……说得可是真的?” 他低笑,将脸贴在她的脸上,将她死死抱住,答:“傻瓜!” 她感动,可是除了感动,占据她脑海的,依旧是她想了很久很久的计划。她吸了吸鼻子,道:“可是口说无凭,你的保证,并不能使我安心!” “那你想我怎么做?” “不如……你将于尚书写给你的信交予我保管?” “信交给你?” 他说着,又支起了身子,眼神烁烁的看着她,锐利的视线好似要将她看穿。萧予绫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更多的是原形毕露的狼狈。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她总觉得他好似已经知道了她心中所想之事。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深吸一口气,看向他,嗔道:“唯有信在我手上,才能绝了你和于尚书联盟的念头,才能使我放下心来!” “我将信给你,你便能安心吗?” “嗯!” “你便能全心全意呆在我身边吗?” “当然!” “好,我把信给你!” 虽然,萧予绫很想要那封信,但是,她知道那多半是痴人说梦,她这般做着却并没有怀抱太大的希望。当听到周天行答应时,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他怎么可能答应呢?那样重要的信,失去了,不仅是失去一个联盟伙伴,还可能失去现下所拥有的一切! 毕竟,无论是成帝还是万太后,绝对不会容许一个能够拉拢权臣的王爷存在!尤其是,现下于家的地位举足轻重。 她嘴巴大大张开,如同见鬼一般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答应你,我将信给你!” “你将信给我?”问完,也不等他回答,她便已经着急的说:“那信如此重要,你怎么会给我呢?” “呵……”他笑着,若有所思的道:“那信,不及你重要!” 她的心口紧紧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让她感到无比的疼痛,他当真对她用了心!须知,甜言蜜语说出来可以无关紧要,但是行动却是完全不一样! 在她怔愣出神时,他已经起身,披上了衣袍。 眼见着他要出去,她忙唤道:“天行,你……” 他停下动作,询问的看着她。 你,不要去拿信了,我不要了! 但是,这话,她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说出口。在他眼眸注视下,她闭了闭眼睛,改了口,道:“现下冷得很,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去将信拿给你!” “你……” “我去去就回,无碍!” 她看着他离去,脑海中一直盘旋着他方才的眼神和笑容。 无可抑制的,她的脑海中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明明一切都按照最好的事态在发展,她就要逞心如意。可是,她宁愿他拒绝,宁愿他不给她这个逞心如意的机会。 也好过,在她终于相信他爱她时,却要她亲手给他伤痛和背叛!让他知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这一步,只要她迈出去,于然必死,可是他也会伤到吧?她和他之间,到底也是不可能了! 想着想着,她的眼泪便掉了下来。这一步,真是不想走。但是若不走,又怎么对得起死去的阿蛮和阿金呢? 她可以不计较、可以遗忘过去发生的一切。但是两条鲜活的人命,要她如何能若无其事? 她做不到,做不到宽容,做不到放手…… 周天行回来时,发现她趴在床上,好似十分伤心。他伸手将她抱起,发现她脸颊上面竟有泪滴,忙问道:“阿绫,你怎么了?我已经将书信拿来,你莫伤心……”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书信,放到她的手里,道:“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她抬首去看,发现他的神情小心,好似讨好主人的吉娃娃,黑亮的眸子里清晰映出她狼狈的样子。 她哽咽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如此睿智,怎么会不明白,这样的一封书信交到他人的手上,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这是在赌吧,就像当初,她明知道他的身份,却还是愿意赌上一颗心一般,其实都是在豪赌。 她推了推那书信,将它推到了他的手里,他却是一笑,又将信按到了她的手上,道:“还是你拿着吧,这样你开心些!” 她没有再推迟,手里握着这信,便觉得就连强装欢笑她也已经做不到。 第三十二章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二十一 早晨醒来,周天行早已不在身边,萧予绫伸手一摸,旁边的位置发凉,凉得她身体轻轻一颤,想来他离去很久。 她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呆,不断想着他和她的过往,以及将来她和他以后会走到哪一步。想了许久,她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在做着伤春悲秋的无谓之事,便振奋精神,一骨碌爬了起来,伸手将枕头底下的书信拿出。 昨夜,她未曾细看这信,现下才发现,外面的牛皮纸信封上面没有署名,甚至连个字都没有。这信封,也极为普通,并非官家专用。如此看来,于尚书行事,十分谨慎。 她小心的从信封里将信取出,展开纸张细细看起来。这信,于尚书当初许是为了安全,开篇的称谓,未曾提及王爷二字,而是以‘君’开头。事实上,它是一封同盟书,更是一封为女所写的求偶信。从头到尾,都是表达‘小女’对‘君’的种种爱慕,只是在最后一段,才写到,若是‘君’娶小女为正妻,臣愿将身家交付。 萧予绫从头到尾看了三遍,确定这信很隐晦,但是有心人看到,也能从最后一句话猜出写信人和收信人的身份。 她松了一口气,还好这是一封隐晦的信,不能作为谋反的罪证,她也不用狠心去对付周天行。只是,伤害和背叛,终究是难免的。 她将信收好,起床洗漱干净,一切妥当,她方才叫人给路美人传话。问路美人可得空,陪她出去逛逛街。这,原就是她和路美人越好的报信方式。 到了下午时分,宫中来人传话,说是皇后召见郡王妃。 听到这个传话,萧予绫清楚,定是成帝那里答应见她。可她毕竟是王妃,虽然可以进出宫门,但是成帝再是荒唐也许避嫌,所以才用了皇后的名头。 她换了朝服,准备妥当,无视秀荷面上的焦急,跟着宫人上了马车。因为是皇命,秀荷纵使有千般疑虑,却也不能阻止,只能跟随着她离开王府。 这一路走去,她不是不害怕的,毕竟成帝是个嗜杀的君王,而且她还曾欺骗过他。但,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若是退缩,怕是一辈子也不能为死去的阿蛮和阿金讨要回公平,也不能让他们在九泉之下瞑目。 终于,萧予绫所乘坐的马车到了正宫门,秀荷被留在宫门处等候,萧予绫怀揣着激动、惧怕、紧张,还有雄心壮志,跟随宫人徐徐走到了万寿宫。 当她迈入正殿的大门,看见高高在上的成帝时,所有的情绪反而消失不见,原先紧绷的身体也随之轻松下来。 她只知道得体的行礼,恭敬的跪拜在地。好似,她真的只是一个拜见帝王的命妇,怀揣着对帝王的崇拜和敬仰,根本没有所谓的欺骗和过节。 “臣妾,拜见陛下!”她说着,双手伏地不起。 成帝眯着眼睛看向下面趴伏在地的她,好半响才冷哼一声,道:“你还敢来见朕?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听出成帝话中的恨意和杀意,她的身体微微一抖,而后颤声的据实回答:“臣妾……怕!” “既是怕,为何又来?当真以为你做了郡王妃,朕便不敢动你吗?”问完,也不等她回答,成帝已经怒道:“来人呀,将这个贱妇拖出去,砍去手脚,割去耳舌!让她知道,这天下,到底是谁做主!” “是!”立时,大殿外的两个侍卫走了进来,拉住萧予绫的手臂就要往外拖。 萧予绫也不挣扎,因为知道挣扎根本没有用处,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对方是孔武有力的丈夫,而且腰间还有兵器,怎么看她都不可能挣得开。 被侍卫拿住,她所有的负面情绪开始出现。她紧张,紧张得身体肌肉都开始酸疼;她也害怕,害怕得身上的温度瞬间消失。 但是,她面上做得十分从容,只是大笑,放声大笑,道:“哈哈哈……陛下杀我,万氏当安心矣!陛下杀我,万氏当安心矣!陛下当真孝顺,为万氏除去大患,万氏当心安矣!” 成帝本性凶残,且心胸狭窄,一直记着她对他的欺骗,时时想要将她大卸八块以除去他心头之恨。前几日听到下人禀报说萧予绫见他,他便已经打定主意,见到面后,不听她说任何一句话,定要惩罚她先前的欺君大罪。 只是,萧予绫的反应,实在是出乎他的预料,她没有开口求饶,没有为自己辩解,竟然还一个劲的嘲笑,说什么万氏当安心,说什么陛下孝顺!鬼话,简直是鬼话! 但,她这般模样,饶是成帝处罚她的决心再坚定,也忍不住动摇。尤其是,听到她说万氏定安心!须知道,现下成帝最大的心病,便是怕万氏夺了他的帝位和性命! 眼看着萧予绫被侍卫拖出了殿门,成帝终于忍不住,道:“慢着!” 他话落,侍卫的动作停下,萧予绫高悬的心也暂时是落回原处了。 “你们退下,让她上来说话!” 闻言,侍卫忙俯身退下。 萧予绫站在原地,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努力捏了捏自己的拳头,待身体可以自如活动,她便忙不迭上前,重新跪拜在殿中,道:“陛下!” “你刚才说万氏定安心……是何意?” “此番,臣妾前来,只为将功赎罪,为陛下排忧解难!可陛下却要杀我……此举,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若是我死,能制住万氏的人怕是不能再与陛下结盟,万氏当然会开心!” 她这话,说得未免过大,可却因为她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听在成帝的耳朵里,只觉得她有万全把握。 成帝沉吟片刻,想要相信她的话,但到底有了先前的上当受骗的教训,遂不敢轻易再相信她,试探道:“朕差点就忘记了,你本是能言善辩之人,当初就是用你这张三寸不烂之舌蒙蔽了朕!如今,难道还想用你三寸不烂之舌蒙骗朕不成?” 听到成帝的语气中带了怒气,萧予绫忙重重叩头,道:“陛下,臣妾当初欺骗陛下,实在是迫不得已,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臣妾一个小小的妇人!臣妾当时想活下去,所以欺骗了陛下,而今,也是因为想活下去,所以到此来为陛下献计献策!只望陛下能念在臣妾一片效忠陛下的拳拳之心上,饶过臣妾当初的罪过!” 她的话中,带着对成帝的无限惧意和敬怕,说明白了之所以前来,就是因为害怕成帝追究她的欺骗之罪,使得原本因为被她欺骗而恼羞成怒的成帝找回了面子。再加之她说得恳切,成帝一时间心情好了许多,微微思量,而后张嘴问道:“你口口声声说要为朕献计献策,但不知道你献的计策是什么?” “陛下,臣妾听闻陛下在充实后宫,广纳权贵之女?” “嗯!确有此事!” “但不知,陛下为何不诏于尚书之女,阿然小姐进宫呢?” “于尚书之女?朕从未见过……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妇人呢?” 闻言,萧予绫了然,这充实后宫的事情,既然是周天行一手安排的,周天行又怎么会将于然安排进去,让成帝见到呢? 思及此,萧予绫面无表情,一字一句的说道:“那于家阿然小姐是什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于尚书手握重兵,又极宠他的女儿阿然小姐。且,于家是百年的士族望门。若是陛下能将阿然小姐召进宫,想来于家定会对陛下忠心耿耿,会帮助陛下对付万家,令陛下无后顾之忧。届时,陛下便如虎添翼,莫说是对付万家,便是要成为一代功高的霸主也不在话下!” “这……可是朕听闻,那于家的阿然小姐似乎有了属意的人。且,于家未必愿意……听闻,万氏向她为万家大公子提亲,她也一口回绝了呢!” 闻此言,萧予绫一笑,道:“陛下,于家阿然小姐心性高傲,自然是不愿意去屈就万家公子的。可是,陛下不同,陛下是九五之尊,是伟岸丈夫,于家小姐如何会不同意呢?” 听到萧予绫对他的吹捧,成帝不由开心起来,问道:“你当真如此认为?” “臣妾不止如此认为,此番前来,还是带了于尚书的亲笔书信而来,只望陛下答应于尚书所求。” 说着,她将那本是于尚书写给周天行的信拿出来,小心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双手呈上。 成帝将信将疑,将信展开。那信里,本就只有一个称谓为君,还有便是于尚书自称为臣。这样的称谓,用在成帝身上,便也是适合的。 加之,成帝不是聪慧之人,一时间被虚荣和喜悦冲昏了头脑,哪里会去辨这些真假? 看着信,他连声大笑,道:“好,好,朕这便下旨封于家阿然为夫人!” 见状,萧予绫朗声道:“陛下不可!” 成帝疑惑,看向她,问:“为何不可?” “陛下请看最后一句话,于尚书愿意誓死追随陛下,可是条件却是,要阿然小姐为后!” 闻言,成帝再仔细看向最后一句话,若是君娶小女为正妻,臣愿将身家交付。他的正妻,可不就是皇后嘛! 成帝恍然大悟,道:“难怪前番朕命权贵送女入宫时于尚书没有将他的女儿送来,原来他是要他的女儿为后呀!” “臣妾以为,现下万家未除,这废后之事不宜施行,这封后之事便也不能操之过急……” 听她之言,成帝颔首,苦恼道:“确实如此!” “所以,这于然小姐的皇后是暂时当不成的。但是,若是陛下不让她当皇后,怕是于尚书又不会全心全意帮助陛下……” “那依你看来,该当如何?” “依臣妾愚见,不如陛下现下写一道密旨,册封于然小姐为后,先让于家看到陛下的诚意,令其能够心甘情愿的做陛下的马前卒。另外,再由臣妾从中说合,待他日成事,再行册封大典。这样一来,既可以先暂时稳住万家,又可以令于家为陛下卖命,刚好是一举两得!” “好,好一个一举两得!此计甚好,此计甚好!” 成帝连声夸赞,而后便迫不及待的命人取来纸墨笔砚,亲自提笔写了诏书,又加盖上了玉玺印章,这才将圣旨交到萧予绫的手里。 萧予绫将圣旨小心接过,恭敬道:“陛下放心,臣妾定然幸不辱命!” 闻言,成帝面上笑开了怀,道:“你这个妇人虽然巧舌如簧,倒也不是全无用处!此番,真是帮了朕大忙,且说说看,你想要些什么赏赐?” “臣妾不敢居功,只望陛下赦免臣妾先前欺君之罪,臣妾便已足矣!” “这好说,此事办成, 便是大功一件,朕定不会再与你计较!”说着,他看向萧予绫的侧脸,发现她肌肤光洁,脸颊嫩红,不由心思一动,道:“上次朕见你时,你满脸疹子,好生吓人。将朕的美人和爱郎都吓到了,朕便只当你是丑八怪。今日看来,原来你也是有些姿色的。不如……事成后,朕也封你个夫人,让你进宫与朕一起享受荣华富贵如何?” 感觉到他的淫邪之意,萧予绫暗骂他昏庸荒淫,面上却是诚惶诚恐,忙又跪拜在地,说道:“陛下,臣妾蒲柳之姿,实难侍候陛下呀!” 说着,她一顿,语重心长的劝解道:“陛下,自古以来,天地有方圆,人间有伦常。凡事,皆有个准则法度,臣妾身为郡王妇,生为郡王的人,死为郡王的鬼!而陛下,是天子,自当以敬天保民为己任,万万不可沉溺于酒色之中,这大周的社稷……” 见她说话一板一眼,成帝顿时觉得无趣,又想到正事要紧,便无趣的挥了挥手,打断她的喋喋不休,道:“好了,你退下吧!” “是!”萧予绫闻言,高悬的心真正是落了下去,将圣旨小心放到了怀里,这才施施然退下。 33(感谢月票加更)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从万寿宫退出来,萧予绫不急着离开,而是对领路的小太监说道:“敢问公公,可知道平阳县子的居所?” 小太监狐疑的看向她,一个王妃,出身名门的大家子,为何会打探一个男宠的住处?思及此,小太监语气不善,道:“王妃找平阳县子做什么?” 萧予绫四下看看,忙从衣袖中拿出一锭银子,悄悄塞到了小太监的衣袖中,陪着笑脸说:“公公为我领路辛苦,怕是鞋都磨旧了,这点银两便给公公置办双新鞋吧!” 小太监一掂手里的银两,沉甸甸的,遂谄媚一笑,道:“听闻平阳县子也是咸阳人士,想必王妃曾与县子是旧识吧?” “嗯,他确实是我的旧识……” 听到萧予绫的回答,小太监也不去辨别真伪,在这宫里,为人跑腿、领路是常有的事情,做主子的也从不会管制。他拿了钱,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他将银子放好,而后说:“王妃请随奴才来,平阳县子的宫殿离此不远。” 萧予绫颔首,跟着小太监走了不足一刻钟,便到了一处宫殿,一眼看去,此宫殿正是廊腰缦回,阁楼连绵,正殿宝顶之上一颗宛如皎月般的明珠熠熠生辉。 想到周炳居住的宫殿离万寿宫极近,加之宫殿气势磅礴,萧予绫安暗想周炳的日子该是过得不错。饶是如此,她仍旧不放心,又细细打量了宫殿四围。只见红漆高墙,色泽鲜亮,漆色纯正。再看向墙角处,竟然没有一簇杂草生长。这些,该是因为宫里下人十分照拂才是。 她略略安下心来,看样子,虽然是做了不自由的男宠,可起码,周炳还算受人尊重,受到成帝的宠爱,所以下人才不敢怠慢他。 小太监见她站在宫墙外发呆,却不进去,不由诧异问道:“王妃为何不进去,要不奴才为王妃去通报?” 萧予绫摇摇头,低喃:“不了,我就是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她的反应,着实使小太监感到奇怪,明明已经到了,为何又不进去呢? 面对小太监的费解,萧予绫抿唇一笑,却并不解释。在这个世界上,她所在乎的人,在乎她的人,已经没有几个,周炳便是这仅存的几人之一。 她宁愿永远不相见,也要周炳好好的活着。更何况,她如今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危险,即便成功,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她若见了周炳,只会徒增伤感,甚至还极有可能连累他! 她不能连累他,虽然一开始,她是想利用他来完成这个计划。但,越是了解得多,越是知道于家背后的势力,也知道其中的危险,所以她和他,终究不能相见。 她又看了看那座宫殿,问道:“敢问公公,平阳县子可是住在主殿之中?” “正是!这宫殿是陛下特意赏赐给县子的。按理来说,县子是不能独住一宫的,但是陛下宠爱他,便给了他这份殊荣。就凭这份殊荣,就足以羡煞旁人了!” 萧予绫颔首,对着主殿笑笑,好似对着周炳在笑。笑过之后,她难免生出苍凉之感,自上次离别,她和他真就是相见难。一墙之隔,也无法走进去问候一声,也无法从容说一句好久不见。 他临别时的保证,言犹在耳,可她却只能转身离去。 过一会,她敛了情绪,对小太监说道:“我与南国夫人也是旧识,想去见见她,可好?” “这……王妃在宫里耽误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她会意,忙将头上的金步摇拔下,递到小太监的手里,道:“有劳公公了,我与南国夫人说几句便走,不会让公公为难的!” 小太监自是有些为难的,可看了看手里明晃晃的金步摇,一咬牙,道:“好吧,王妃请随奴才来,只是,现下时辰已经不早了,请王妃与夫人长话短说的好!” “公公放心,我省得!” 这次,走了很久,方才到达曲英的住处。萧予绫看向面前的宫殿,与一年前相比,不能说是破旧依然,只能说更加衰败,墙上的红漆已经掉落得看出颜色了。 她叹了口气,看样子,曲英的日子十分难过。 小太监见她发怔,以为她也只是看看就走,谁知道她忽然扭头,道:“公公,可否为我进去通报?” “王妃稍后,奴才这就去!” 没有多大一会,便有一个宫奴随着小太监走了出来。这个宫奴萧予绫自是见过的,正是上次奉了曲英之命将她唤到此处的那人,听说是曲英的陪嫁丫头,所以对曲英十分忠心。 此时,小太监面上的神色十分古怪,却因为当着宫奴的面,不能多说,只是小声对萧予绫说道:“王妃,这个南国夫人你不见也罢,还是早些出宫去吧!” 萧予绫细细一想,难道是曲英现在比起一年前更加疯魔,刚才吓到小太监了? 思及此,萧予绫蹙眉,若是曲英的神智真的有问题,那她的事情该如何进行? 不等她想清楚,那个跟着小太监出来得宫奴已经出声道:“奴婢,参见定安郡王妃。” “免礼!” “请郡王妃入内,夫人正在厅中等候王妃!” 听到宫奴的话,萧予绫稍稍放心,对小太监说道:“劳烦公公在此等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小太监见她已做了决定,不好再劝,只是再次嘱咐道:“请王妃快些,不可耽误了出宫的时辰。” 萧予绫颔首,跟着宫奴往里走。 待走到厅中,她一眼便见到坐在上面的曲英,此时的曲英,比之一年前好似衰老了十岁。面色枯黄不说,脸颊上更是可以用干瘪来形容,全然没有一点双十年华女子该有的活力和青春。 尤其是曲英那一双眼睛,眼窝深深凹陷下去,眼圈青黑如墨,显得阴郁非常。萧予绫看向她褐色的眼珠,甚至立刻联想到了地蛇。那种她曾经见过的,生活在地下卑微无比,却又阴毒无比的冷血爬虫。 萧予绫在打量曲英的同时,曲英也在打量她。半响,曲英笑了起来,怪声怪气的说道:“萧予绫,你还敢来见我?就不怕我杀你吗?” 萧予绫一愣,曲英的开场话竟然和成帝一模一样。难道说,她给他们二人的教训,都是一般的深刻? 见她呆呆的站着不答话,曲英却是发了疯一般,一下从位置上面冲了下来,冲到她面前,掐住她的脖颈道:“你竟然敢欺骗我,你根本就是妇人,却假装自己是少年。你甚至、你甚至还诓骗我,说什么郡王钟情于然,你这个骗子,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曲英捏得实在是太紧,紧得萧予绫根本无法喘息,她挣扎不开曲英的双手,眼睛因为缺氧而开始翻白。迫不得己,她提脚,狠狠揣着曲英踹去。曲英吃痛,被她踹倒在地。 她忙退后几步,难受得咳嗽连连。待平静下来,她也不上前搀扶曲英,而是以嘲讽的语气说道:“我确实是妇人,可那又怎么样呢?除了我是妇人而外,我所说的话,都是实话!我和你,本该同命相怜才是,你为何却要与我反目相向呢?” 她说得振振有词、理直气壮,皆因为她曾经说过的话大多无从查证,便也不惧怕曲英会怀疑。 曲英愣住,半响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咬牙切齿的说:“你说的是实情?明明你深得郡王宠爱,已经为他诞下了子嗣,你还敢说你说的是实情?” “哎……”闻言,萧予绫长叹一声,而后颇为哀怨的说道:“世人那样认为,是因为不了解我,不了解郡王。为何,你也那样认为呢?” 曲英见她这般模样,有些想要相信她,但是记起从前她对她的欺骗,深思一会后,便狠狠说道:“萧予绫,你本就是口蜜腹剑之人!我上了你一次当,难道你以为我还会上你第二次当吗?” 见对方态度比成帝还要坚决,萧予绫感到事情有些棘手。不过,棘手又怎么样呢?无论曲英变成什么样子,终归是人,人性的弱点她必然具有。便如同靠着一张嘴巴纵横六国的张仪一般,只要掌握了对方的弱点和愿望,还怕事情不成吗? 萧予绫方才这般想着,忽听曲英幽幽说道:“这一年来,十分无聊,我拜读了许多史书。刚好读到一个战国时期叫做张仪的人,他游走在魏、楚、韩这些国家之间,利用诸侯们的矛盾和欲望,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挑起他们之间的纷争,为秦国谋得极大的利益。可偏偏这些诸侯们学不乖,上了他一次当,还是会上他第二次当,第三次当。最后,直到被秦国所灭,你说好笑不好笑?” 萧予绫可笑不起来,曲英提高她所崇拜的人,定然是知道了她在仿效前人,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也不待她回答,曲英便幽幽叹道:“我读完史书,不得不感叹,萧氏妇人身为女儿身着实可惜了!你若为丈夫,定是当世张仪呀!” 萧予绫听出曲英话中的讽刺之意,讪讪笑,道:“夫人,谬赞了!” “谬赞?”曲英说着,从地上站了起来,道:“是你太谦虚了,阿绫!以前常听人说,人嘴两张皮,翻进又翻出。我却是不相信,见到你之后,可真正是让我见识到,何为出尔反尔的小人,为何巧言令色的狡妇!” 面对曲英的讽刺,萧予绫知道,过去那招哀兵之策是行不通了!她暗自肺腑,想到了前世的一句经典话语,没有文化的队伍,是没有前途的队伍。这个曲英,读了史书,变得有了文化,也变得有些前途。 她胡思乱想间,曲英徐徐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扣住,道:“今日,你既然来了,就别想从我这里走出去!” 她忙回神,急急说道:“夫人请息怒,请听我说,我这样做,是有苦衷的呀!” “闭嘴!我一句也不想听你说!” 萧予绫眼见她如此愤怒,心念一转,赶紧挣开她的手,连连后退,大喊道:“夫人,切莫冲动行事。你今日要是杀了我,你也难逃一死呀!” “我现在生不如死,你以为我会害怕吗?” “可、可你难道不为你曲家着想,不为你的父兄着想?” 曲英愣住,萧予绫趁此机会,拔腿便往外跑。 曲英见状,忙道:“快,快拦住她!” 她话落,宫里的几个宫奴立刻围在了门边。 萧予绫却没有因此停下来,她好似一头慌不择路的蛮牛,直直朝着一个宫奴冲撞过去。 宫奴欲阻拦她,两人难免一阵拉扯,趁着这个空档,萧予绫故意将怀里的圣旨扯了出来,好似根本没有注意般,任圣旨掉在了地上,而自己将那个宫奴大力一推,便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待她跑了一会,见无人追来,这才停下来整理衣服。而后,又开始回忆刘蛮和阿金,每次她想起这两个亲人,便忍不住潸然泪下。这一次,也不例外,待她泪流满面之时,她又急急跑了回去。 等她跑回厅中,果然见到曲英在看那成帝册封于然为后的圣旨。 见状,她好似发了疯,哭喊着,要上前去争夺圣旨。好似,比起曲英的加害,她更害怕圣旨的丢失。 曲英如何会让她得逞,忙令人将她拦下,道:“没有想到,你不仅得到郡王的宠爱,也得到那个昏君的赏识!他竟然将如此重要的圣旨交给你!如今,圣旨在我手里了,你以为我还会给你?” 瞬间,萧予绫的面容十分狼狈,往日里的自信全然不再,一双大眼中满满写着惶恐二字,颤声说道:“夫人恨我,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只是,还请夫人高抬贵手,不要误了大事情,将这圣旨归还于我!” “我若是不还呢?” 她身体一僵,而后面如死灰般,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的对着曲英叩首,道:“请夫人高抬贵手,此事不止是绫一人之事,更关系郡王,关系到陛下,关系到周家的天下!” 萧予绫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关系重大,曲英就越加开心。她入宫以来,好似被世间所有人遗弃一般。所以她恨,恨成帝,恨萧予绫,恨世人,就连她曾经爱过的周天行也跟着恨上了! 听到萧予绫一说这圣旨关系重大,她细细一琢磨,便琢磨出了门道,遂十分肯定的说道:“听闻郡王这次进京主要是为了帮助陛下对付万家,这册封于家阿然做皇后,便是为了拉拢于家一起对付万家吧?” 闻言,萧予绫倏忽抬首,好似对她猜中了陛下的打算而感到十分恐慌和震惊。 好一会,萧予绫放佛浑身力气都消失了般,吞了吞口水,卑微哀求道:“夫人,求你将圣旨还给我吧,这不是妇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这是家国天下的大事呀!若是,这圣旨,被太后或者皇后知道,怕是不仅我和夫人要倒霉,就是陛下和王爷,也不能全身而退呀!” 曲英的双眼,因为萧予绫的话而骤然亮了起来,她又细细打量了萧予绫一眼,道:“今天,我暂且不杀你!我要让你回去后,因为今日的失责而被众人所遗弃,要让你被你的夫婿,被你的主子,一同遗弃!” “夫人,求你……你这般做,陛下不会饶了你的!” “你以为我害怕?哈哈哈……”曲英仰天大笑,而后面上表情狰狞的说:“你们让我不好过,如今,我要让你们所有的人都过不好!” 说完,她又道:“你们,将这个妇人给我扔出去!另外准备一下,我要去拜见太后和皇后!所有人欠我的,今天都要还回来!” 随即,萧予绫被几个宫奴用力拖着往外走。她却并不配合,而是不断的挣扎、嘶喊、求饶。 显然,她的求饶和嘶喊,不但没有令曲英心软,反倒令她更加的开心,笑得也就更加的大声。那声音,在这空寂的宫殿回廊之中,久久回旋。 几个宫奴,一直拖着她,好似拖一条死狗般到了宫殿门口。 正在门口等候着的小太监见状,吓了一跳,忙喝道:“尔等大胆,竟敢对郡王妃无礼!” 宫奴们根本不搭理小太监,将哭得死去活来的萧予绫往地上一扔,便扭身走了回去。 小太监忙上前搀扶萧予绫,见她双眼都哭红了,且发髻凌乱、凤冠歪斜,模样已经不是狼狈二字可以形容。 小太监因为拿了她的银子,对她便有几分好感,遂愤愤道:“她们竟敢如此对待王妃,王妃定要将此事告知王爷,让王爷在陛下面前参这些奴才和她们的主子一本!” 萧予绫此时心里高兴,因为愿望终于达成而感到高兴。她本就是为了利用曲英将圣旨之事告知万太后和万皇后,从而挑拨起万家对付于然,却因为曲英读史书而不得不临时将诱哄和拉拢的计策改变,可目地终归是达到了。 她摇了摇头,站起身,整了整易容,道:“算了,南国夫人和我之间有点误会,此事不过是小事,不值得一提!” 说着,她便拔腿往外走去。 小太监见状再次不解,却也不再多言,毕竟受了委屈的人是她,她都不介意,他身为一个跑腿的奴才就更加不会在意了。 直到出了宫门,看见张头四顾的秀荷,萧予绫方才露出了笑容。进到马车里,轮毂缓缓转起来,她便再也忍不住,张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秀荷莫名其妙。 更令秀荷莫名其妙的事,她笑着笑着,竟然哭了起来,哭得好似十分伤心。 秀荷想劝她,却发现根本劝不住,她只是哭,一个劲的哭。那种哭声,里面带着悲恸,却也带着愿望达成的满足。 一时间,秀荷被吓住,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看着她。 她也不管,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多久了,多久了?从阿蛮和阿金死去后,她一直紧绷着自己的心弦,一直逼着自己苦心经营。如今,如今,她终于做到了,终于做到了! 第三十四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一) 马车渐渐靠近郡王府,萧予绫哭够也笑够了,激动心情趋于平静。这才发现面上有黏黏的不适感,遂到处找东西摸眼泪。随即,她的前面出现了一块淡紫色手绢。 她抬首望去,对上秀荷一双关心的眼眸,想到刚才一阵近乎疯癫的发泄,顿觉不好意思,讪讪一笑,接过秀荷的手绢慢慢擦拭面上的泪痕。 秀荷看着她,欲言又止,半响终于忍不住问道:“王妃刚才是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着,摇摇头,心里却在盘算,按照万家一贯的作风,于然这次肯定是难逃一死。宫中耳目众多,于家早晚会知道是她做了手脚,不如就趁现下东床尚未事发之时,逃之夭夭。 否则,于家是百年望族,如今又手握兵权,若是找她报复,怕是她要落个惨死的下场。 主意打定,她只恨不能立即跳下马车,收拾东西抱着孩子走人。 几乎是同时的,一股惆怅的情绪随着她萌生出的离意而来。这惆怅,原本只是涓涓细流,徐徐的、不断的添注到她的心房中。看似不甚要紧,可当她的心房被渐渐注满时,方才发现,这样的情绪已经多得她无法承时。她的心开始狠狠发疼,疼得她鼻头发酸,喉头哽咽,好似得了心悸之症一般。 她害怕被秀荷看出她的狼狈,忙闭了眼睛,阻止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珠。 她是坚强的,眼泪终于还是没有流出,可她的心情也并没有好转。当马车终于停在郡王府门口的那一刻,她所有的不舍和依恋,如同火山中的熔浆喷涌而出,以排山倒海之势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令她手足无措。 她开始生出疯狂的念头,如今大仇终于得报,她可以心安理得的和周天行在一起。不如就此留下,或许于家根本就不会发现是她动的手脚,或许周天行会一心一意的对她。 但是,她的理智告诉她,这只是侥幸心理,于家早晚还是会找上她,而周天行早晚也还是会接受其他的妇人。她的美好愿望,注定会以失败而告终。不如离去,不如离去…… 同时,她的情感又在不断的反驳,或许会有奇迹的,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出现奇迹的。既然别人能遇到奇迹,为何她就不行? 一时间,她心乱如麻,就连下车也忘了。 秀荷先行下了马车,本是站在车舆旁边搀扶她,却见她久不出来,不由诧异,唤道:“王妃,王妃可是不舒服?” 听到秀荷的声音,萧予绫回神,方才缓缓走下马车。 进到王府里,天色刚刚暗下来,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她心不在焉的吃着,味同嚼蜡。心里不断想着,要走今夜便是最好的机会。过了今夜,于然一死,就算别人不怀疑,周天行也会怀疑。 一顿饭,她吃得食不知味,好不容易将饭吃完,她回屋里开始收拾东西。这一次离去,真就没有机会再回来,得多多做些准备,多多带些钱财和金银才是。 她可以委屈,但是翼儿不能受到委屈,她要让他即使没有父亲也活得半分不差。 但是,她搜遍她居住的屋子,也没有发现几个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首饰她倒是有,可惜这些首饰若是寻常人家用则是犯讳。尤其是头饰,上面要么有行龙图案,要么是朝廷赐赏。这些东西,都不是一般贵族夫人能够使用、佩戴的,若是拿出去,不但不能换钱,还会为她找麻烦。 在她的房中找不出值钱又可用的东西,她便将主意打到了周天行的身上。虽然,周天行曾经下令不让她自行出入书房,可却没有说不让她去他的居处。 事情宜早不宜迟,她若无其事的走出房门,径直朝周天行的住处走去。当她推门进去时,两旁的侍卫没有阻止,跟在她身后的秀荷也没有阻止。 见状,她松一口气,回头道:“秀荷,你退下吧,我在这里等王爷,今晚就不回去了。” 秀荷没有多言,恭敬俯身离去。 待秀荷一走,她将房门关上,忙不迭的走到内室,开始查找值钱的东西。她的眼睛,首先看向他案上的一枚血玉印章上,但是转念一想,这个东西虽然值钱,怕也是不能用的。那毕竟是周天行的私章,若是拿去换钱,十有八九会被追查。 她开始仔仔细细的查找,发现书案上的文房四宝都很值钱,却都不能乱动,只得将视线放向别处。 她打开衣柜,不断在他的衣服中摸索,希夷能找到金银之物。找了半响,她终于在衣服下面发现了一个精致的木盒子,不由大喜,连忙打开查看。 这一看,她好不容易控制住的情绪,再次喷将而出。 这盒子里面装的,是两根玉簪子。说是两根簪子,其实却不尽相同,一根是色泽晶莹、通体均匀的白玉凤头簪子,一看便是价值连城。而另一根,则是瑕疵遍布、浑浊死气的普通簪子。 若是旁人,许会不解,为何周天行会将一根极品玉簪和一根不值几个钱的普通簪子放在一起。可萧予绫却是知道的,那普通簪子,是她花了二百钱随手买来送给他的东西,而白玉凤头簪是他对她投桃报李之物。 一件是她以为他已经丢弃了的东西,而另一件,是她亲手舍去的东西,本以为不会再见到,却都被他好生收藏了起来。 她颤巍巍的去抚摸这簪子,心里的不舍之情呼啸而出,令她再也无法压制。她终于抵不过心中的感情,不断告诉自己,再多留一日吧,只多留这一日,一定不会有事情的。 从她回来以后,她都没有全心全意陪伴过他一夜,就这一次,在临走之前,好好陪陪他。不是为了讨好他,不是为了自己的计划,只是因为她想陪他,只是因为她依旧爱他。 良久,她伸手又摸了摸簪子,将那根她花了二百钱的簪子放回到盒子里面,将那根他送的白玉凤头簪小心放到了自己的怀里。 那簪子贴着她的心,竟然令她生出一种错觉,好似周天行贴着她的心一般。她想,这样也好,即便是走了,也留个念想,或许十年后,或许二十年后,或许到她白发苍苍的时候,她已经不爱他,他也已经不爱她。可是,她还能看着这个簪子找寻她们爱过的痕迹。 夜深人静之时,周天行踩着月光而来,当他进来看到她站在摇曳的灯火中对他微笑的刹那,他的面上有无法掩饰的震惊。 她看清了他的震惊,只当是因为她好久不曾在屋里点着灯火等他归来,所以他一时间有些诧异。 她上前,对他闲话家常般说道:“回来了?可饿了?” 周天行先是有些呆滞的点点头,后又摇摇头,面色十分复杂。 知道他不饿,萧予绫又道:“那可是累了?我已经命人准备了热水,不如现下去泡泡,我为你擦背解乏?” 他好似不认识她一般,没有回答她这个令人心动的提议,视线一直放在她的面上。渐渐的,他的眼神,从怀疑到惊喜再到坚定。 他的眼眸,本就深邃,此刻因为专注,而好似浩瀚大海一般深不见底。其中,闪耀着烁烁光芒,竟将最璀璨的黑曜石也比将下去。 萧予绫一直都知道,恋人之间,最重要的传递感情方式其实不是情书、不是礼物,更不是海誓山盟,而是眼神的交流。那种专注的对望,不需要一句话,也不用任何一个动作,便能从对方眼中看见自己的眼神交流。 从来没有哪一刻,如同此时一般,令她深刻意识到这种交流的魅力。她被他黑亮的眼睛看着,瞬间怦然心动,好似情窦初开之时,有了心如撞鹿的窃喜和骚动。 她凝视着他,很肯定,他此刻也有同样的感觉。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这般看着,空气中渐渐弥漫着喜悦和激动,令人根本无法抗拒。 倏忽间,周天行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往浴室走去。 她先是惊呼,待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时,双颊不禁一红,血液开始从脚到头涌了上去。 他有些着急,甚至没有脱她的衣服,也没有来得及脱自己的衣服,便抱着她一起迈到了浴池里。 湿漉漉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加之又是秋天转凉之时,衣服太过厚重,令萧予绫感到不舒服。 她推了推他,道:“别,别着急,我们先脱衣服洗澡。” 他却是一本正经的说道:“我本就是打算脱衣洗澡!” 被他这样一说,倒显得她想多了,一时间,她有些恼怒,忍不住狠狠掐了他一下。 他吃痛,却咧嘴笑开,道:“既然阿绫如此着急,那我们便先不洗澡了吧。我们先做点正事!” 她此刻也有了玩闹的心情,眨眨眼睛,故作不解的问:“什么正事?” “翼儿已经大了,趁着现下,我们赶紧为他添一个弟弟,也省得他以后感到孤单。” 萧予绫听到这样的话,首先想到的不是她即将离开,根本不可能再和他生儿育女,而是脱口便问:“若是妹妹怎么办?” 听到她的问题,他的双眼立时一亮,喜道:“若是女儿也好,我定会好生宠爱她。” 见他的反应,她方才意识到,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却是她第一次给出了回应。不论她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他已经将它当真了。 他动手开始为她脱衣服,边脱边喜滋滋的说:“若是女儿,最好长得像你。但是,不需要如同你一般聪慧,太过聪慧的人,表面上看去是好,其实烦恼也很多。我们的女儿,愚笨蠢钝不要紧,我只要她开开心心,一世无忧无虑就好。你所吃过的苦,我再也不会让我们的女儿尝试。” 他的话,令她双眼中升起氤氲的雾气,从中,她听到了他对未来的憧憬,也听到了他对她的心疼。那样的憧憬,是她和他一起的…… 可惜,她根本无法陪他一起。甚至这一生,他口中那个蠢笨愚钝却开开心心的女儿,或许会有,只是那不会是她和他的女儿! 见她眼中有泪意,周天行伸手,用手掌包住她的脸,轻轻的用指腹在她眼底擦拭,道:“莫哭,这是喜事,我们应该开心才对!” 她更加难受,好似被风沙哽住了眼眸一般,眼泪簌簌而下。 她看着他慌张的为她擦拭,张了张嘴,又闭下,再张了张嘴,又闭下。最后,终于嚎啕大哭起来,道:“天行,我们不会有女儿的,不会有女儿的……不会了,不会了……” 他却坚定的说:“傻瓜,你我尚且年轻,有的是时间,我们以后不仅会有女儿,还有更多的儿子,还会有孙子……” 她越听越难受,真的不会了,当她将他的信件骗走,当她利用他报复了于然,这一切就注定了不会。她不是心存幻想的小女儿,知道其中的利害轻重,知道于家对于他的意义。 如果事发,他或许会不忍心杀她,但是于家怎么会放过她?于家会逼迫他,天下会逼迫他,甚至于成帝也会逼迫他。 他心怀鸿鹄之志,他属于天下不止属于她,与其等到他出手杀她,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丝感情抹去,还不如她心存着美好的梦想离去。 思及此,她抽噎道:“真的不会了,真的不会……” 他依旧固执,伸手迫不及待的解她的衣服,道:“怎么不会?我们现在就开始努力,早晚会有。说不定,今天晚上我就会让你怀上。” 他的最后一句话,给了她无限的希望,她终于停止了落泪,看向他,喃喃道:“今晚、今晚便会有吗?” “嗯,今晚便会有的!” 明明知道这样的事情不是他所能掌握,她却相信了他的话,转哭为笑,迫不及待的去亲吻。 周天行先是一愣,而后便比她还急切,急切的找寻对方,急切的实现那个儿孙满堂的憧憬…… 35(加更求月票)世间安得双全法(二) 第二天醒来时,本以为周天行早早出门处理政事,萧予绫却发现她的腰肢被一双大手紧紧搂住,扭头看过去,刚好对上周天行深邃的眼眸。 “醒了?” “你……没有上朝?” “今日不去了。” “为何?近来难道不是政事繁忙吗?” “累了,想歇歇!” 周天行的口气漫不经心,好像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般。说着,他便起身,道:“若是不想睡便起来吧,我们一会过去看看翼儿。我好久没有陪伴他了!” 听到他的话,萧予绫心里咯噔一下,他若是不离开,她怎么准备逃跑的事情?若是今天还不走,怕是会有危险呀! 想着,她忙道:“天行,你若是忙便去忙吧,翼儿现下还小,以后你有的是机会陪伴他,不能为了他耽误你的时间。” 周天行却只是摇头,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来,带穿好干净的里衣,方才催促道:“快起来吧,翼儿会等急的。” 萧予绫暗叹,今天看样子是真的无法离开了……随即,她又开始担心,为何到了现在也没有传来消息,按理说于然若是出事必是大事。不说一夜之间天下皆知,起码应该有人到郡王府里来禀报才对。 难道说,万家其实根本没有动手,还是说曲英在最后时刻识破了她的计策,所以根本没有将圣旨递到万太后或者万皇后身上? 她忐忑,却因为周天行正在她身边,根本没有机会去查证。 她正在出神,一时不防,已经穿好衣服的周天行忽然一把将她拉了起来,亲自动手为她穿衣服。 她傻愣愣的由着他为她穿衣,待衣服穿好,她方才心不在焉的坐到镜前梳头发。因为她一直不会绾那些复杂的发式,将头发梳直以后,她便只是打算随便用个簪子将头发盘起来。 这时,周天行却一手拿起她的头发,道:“我来帮你盘吧!” 她怔住,而后颔首,透过模糊的铜镜看着他笨拙的将她头发慢慢绾起来。待他好不容易将她的头发定住,伸手从怀里拿出一根玉簪子时,她不由双眼圆睁。 本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定睛望去,即便铜镜里影像不清,她也能肯定他正往她头上插的那根白玉凤头簪子就是她昨夜从他的衣柜中翻找出来的那根。 一时间,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他看到簪子定然知道她翻找过他的居处,就是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想着想着,萧予绫的心开始扑扑跳动,快得几乎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将出来。 周天行忙完了,看了看她凌乱不堪的丑髻,不由蹙眉,懊恼道:“我还是唤秀荷进来为你梳妆吧!” 闻言,萧予绫更加紧张,他不问为何这根发簪会出现在这里,不问她昨天皇后召见她说了什么,甚至不问她那信件可有好生看管起来……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个想法,隐隐在萧予绫心里冒出来,或许她所做的一切,他已经知道了。 随即,她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若是知道了,怎么可能如此安静? 于家,可是他最有利的同盟军,在这个时局动荡的时候,若是于然死,他无疑失去了这个盟友。甚至可能,因为她的关系,而让于家对他倒戈相向。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为了对她的感情而坐视不理。 从来,万家只要发现对她们地位有威胁的人出现,便会毫不犹豫的杀之以除后患。萧予绫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所以她一直以为这次的计划会万无一失。 但是现下,前思后想,她能得出的唯一结论便是,她挑拨离间、借刀杀人的计划失败了! 或许是万家没有中计,或许是曲英没有中计。不管是哪一样,都是失败了。于然没有死,所以现下还平静无波,所以他才能如此温情的对待她! 这样的结论,令她无比沮丧。原本,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白白失去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难道说,这一生,她不能再为阿金和阿蛮报仇了吗? 她捏紧了双拳,暗道,这次失败了不要紧,以后她一定要成功,早晚她要让于然血债血偿! 一时间,她的心思真是百转千回,昨夜还在为了即将离开他而难过。今天,便因为暂时不能离开而沮丧! 这世界,当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她虽然不想离开他,可是,也不愿意因为计划失败而留下。 想得入神,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身后站着的周天行眸子一沉,却只是一瞬间,而后便颇为委屈的开口道:“阿绫,我虽然将你的发髻绾得丑陋了些,你也不用如此长吁短叹呀!” 乍听他说话,她先是一惊,而后惊慌加剧,怎么想心事想得如此入神?他可有看出什么不妥之处? 思及此,她斜睨他,见他瞪着眼睛望她,活脱脱一副深闺怨妇的嘴脸。她的心立时回到原处,讪讪笑,道:“你的手是用来提笔拿剑,平定天下的,梳不好头发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我怎么会怪你呢?” “那我再为你梳一次?” 见他跃跃欲试的模样,她拒绝的话哽在嘴边,最后只能无奈的颔首。 周天行的梳头手艺依旧不佳,却因为手上动作轻柔没有带给萧予绫不适,萧予绫便也耐着性子,由着他折腾。 忙活了一个时辰,萧予绫的脖颈产生木木之感,他方才用玉簪子斜斜给她固定住了发髻。明明就是简单的盘发,他却好似很满意,甚至拿了一面小镜子绕到她的后脑处方便她看清楚发髻的模样,献宝般的对着镜中的她说道:“阿绫,你看看,可喜欢?” 萧予绫看着自己脑后那松松斜斜的发髻,忽然想到了一句诗:结发夫妻信,一绾青丝深! 再看他眼底如同稚童寻求表扬时的渴求目光,她忍不住咧嘴笑开,道:“喜欢!” “那以后,我都为你绾发?” “说傻话了吧?我就是愿意,你又哪里有时间?莫不是,你每日都要为我绾完发才去上朝,难道想让陛下治你懈怠之罪?” 他先是不语,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良久方才答:“若是我成事,想宠你便宠你,谁也不敢治我的罪!” 说这话时,他眼底的光亮太盛,瞬间灼伤她的心,令她丧失了回应他的勇气,只得狼狈别开头,嗔道:“天行又说胡话了?难道你想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周天行反复回味她这话,面露赞赏之色,道:“阿绫虽然不是何太傅之女,文采却也是一等的好,竟是出口便有妙句!” “这……原不是我说的话……” 他一笑,也不追问,只是道:“是又不是又如何?终归是妙句,深得我心。若是你开心,我便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也无妨!” 他的话语,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却也让她更加不安。她怔怔看着镜中,双眼却很悠远,瞳孔微微涣散,呢喃:“这原也不是什么好事,须知后果便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哦?这诗句还有下文?” “有的,后面还有一句最是凄惨,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说完,她也不看他的反应,想到杨贵妃被唐明皇宠爱十多年,却也只能被将士逼死,便有感而发道:“所以说,君王之爱,虽然诱人却也害人!” 她说完,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扭头看他。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说:“阿绫觉得我会害你吗?” “我、我刚才不过是说诗词。” 他颔首,正欲说话,门外却响起了侍卫的禀报声。 “王爷,诸公求见!” “本王今日累了,想休息,让他们改日再来吧!” “这话奴才已经说了,可诸公不肯离去……还有不少事朝中重臣……” 萧予绫听出侍卫的焦急,也感到来人定是有大事商议,却因为她的存在,侍卫不便说出。她看向一动不动的周天行,劝道:“天行还是出去看看吧,你纵使想要做个不上朝的君王,现下也还不是时候呀!” 周天行的眉毛几乎要打成结,闻她之言,沉吟片刻,叹了一口气,对外面朗声道:“你去将诸公请到前厅中,本王稍后就到!” “是!” 待侍卫的脚步声渐远,周天行才无可奈何的说:“如今翼儿已经牙牙学语,可我陪他的时间却没有几天。怕是待他会唤人时,最后学的该是父亲二字了。或许,我都听不到他唤我……” 他最后一句话,压低了声音,她没有听清,可他前面的话语已经让她十分伤感。她伸手握了握他的手,道:“你快去吧,即便你不能陪伴翼儿,我也会日日教翼儿唤你,一定让他一开口说话就喊父亲!” 闻言,他一笑,颔首,又漫不经心的嘱咐道:“近来京城时局混乱,你最好不要外出。我已经命令刑风跟随你,以后即便是在这后院中,他也要寸步不离的保护你!” 萧予绫惊住,刑风寸步不离的跟着她?那她怎么能够离去? 她忙不迭摇头,道:“王爷未免小题大做,这王府后院安全得很,倒是王爷身边缺人,应该让刑风保护你才对!” “我曾经上过沙场,身边亦不乏能人异士,他还是跟着你的好!” “可是……” “阿绫,只要你没事,我便没事!” 他这句话,似有千斤重,哐当一声砸在她的心房上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一瞬间,她竟然觉得他的眸子中倦意十足,为了她而产生的倦意! 不及她再去看他眸中神色,他已经走出了房门。她愣愣的坐在原位上,怔怔出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刚才他会流露出那样恐慌和疲倦的眼神? 第三十六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三) 转眼过了四、五日,萧予绫终于感觉出现下的情况有古怪之处。暂且不说别的,便说周天行命刑风保护她一事,以前刑风也曾经常跟随她左右。但绝不是现在这般,无论她走到哪里,刑风都要带着七、八个侍卫,将她看得严严实实,根本没有一点可以接触外界的机会。 这令她很不安,不由胡乱猜测着周天行的用意,或许他是为了保护她;也或许是他已经知道她挑拨万家失败的事,为了防止她再对付于然,索性便命人将她看管起来。 更为让人不解的地方是,周天行忽然不再找路美人做戏,甚至将路美人关押起来,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好似,他已经不再忌惮于然,也没有其他的顾忌。 而且,他还让人将她的东西搬到他的房中,使得她只能与他同榻。 萧予绫百思不得其解,这种种事情到底代表着什么!她很想当面问清楚,可是他实在是太忙,忙得甚至没有喘息的时间。往往是她已经睡熟他才回来,而她尚未睡醒他便已经离去,同在一房中,两人竟然几天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见过一次面。 眼看着王府中风平浪静,周天行没有追问她关于圣旨的事情,萧予绫十分肯定,她的计划真是失败了! 她心中那颗仇恨的种子又开始蠢蠢欲动,决定不再这样坐以待毙,一定要摆脱这种被动的局面。 她打定主意要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东西,和周天行来一场谈判,让他将跟在她身边的侍卫都撤走,让她能够获得自由去报仇。 掌灯时分,萧予绫将小家伙哄睡后,便命人沏了一壶浓茶,一个人缓缓喝了起来。半壶浓茶下去,当真是精神不少。虽然有了精神等周天行,她却渐渐没有了耐心,三更天的打更声一过,她便翘首以盼,只希望周天行早早出来。 可是,眼见着一盏灯芯都已经快要烧尽,她却连个周天行影子也没有见到。 她开始烦躁,来回在屋里踱步,又看向黑幕一般的窗外,索性起身推开门,对着守在门口的刑风问道:“阿风,王爷今天可是有什么要事,为何现下已经快要四更天了,却还不见他回来?” 刑风俯首,面无表情答:“王妃,王爷近来政务繁忙,现下可能在宫中和陛下商讨国事,这些日子,王爷每晚如此……王妃还是早歇息吧,时辰已经不早了!” 萧予绫更加烦躁,这几日她好像在坐牢一般,只是他人是罪犯,而她是金丝雀。 她转身,正欲关门,刑风却忽然唤住了她。 “王妃……” 她回首,看向刑风,问:“何事?” “请王妃多多体谅王爷!” 刑风这句话说得突兀,令萧予绫一时间摸不清头脑,遂蹙眉,道:“多体谅他?我难道做了什么事情令他操心吗?” 此时的刑风,站在廊檐之下,刚好背光,令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萧予绫却能感觉到,他有很重的心事。他的愁闷,如同一团墨迹,和现下清冷的夜色混成一体,浓得不需他多言也能令人感受到。 他面对萧予绫的问话,沉默良久,方才恭敬道:“王妃恕罪,风放肆了!风看王爷近来十分操劳,难免担心王爷的身体,希望王妃对王爷多加照顾,冒犯了王妃还请见谅!” 刑风的态度有问题,他说的话确实恭敬,可是他的语气里却充斥着明显的不满。萧予绫不由起了怀疑,道:“你可是话中有话?” 问完,也不等刑风回答,她便又说道:“阿风,你我朋友一场,若是有什么话大可以直说。” “风……” 萧予绫见他犹豫,也不着急,耐心等待他的下文。 可是等到的,只是刑风越发恭敬的声音,道:“王妃,现下天凉,请王妃保重,早些回屋。” 萧予绫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好似被人掩住了口鼻,看不到周围的景物,辨不出人们的话语,查不到事情的真相。 她进到屋里,将桌上已经发凉的半壶浓茶喝下去。冰凉的茶水入口,苦涩味道占据了她整个味蕾,令她不舒服的蹙起眉头。随着茶叶入喉下肚,有股冷意从她的喉头不断向下蔓延,一直到了她的食道,从而填充她的腹腔,难受得她整张脸都皱起来。 她下意识的用手捂了捂肚子,还来不及后悔,忽然听到外面似乎有刀剑的声音。她诧异,想要跑出去一看究竟。 刚到门口时,刑风一把将她拦住,毫不客气的说:“王妃请回去,屋外危险!” “发生了何事?” “府里出了刺客,还请王妃回屋,以防被暗箭击中。” 说话间,嘈杂声、兵器声越来越大。一枝羽箭嗖的一下,向着萧予绫的面门袭来。电光火石间,刑风推了她一把,让那箭堪堪贴着她的侧脸,射进了木门里。 借着火光,萧予绫看得清楚,那箭可谓入木三分,若是射到她的面门上,她必死无疑! 知道情况危险,她忙听从了刑风的话语,老老实实躲在屋里。听着外面的打斗声,她心下一片慌乱,难道现下的局势已经如此混乱,堂堂郡王府也被刺客围攻? 她可以确定,刺客大多不是短兵相见,而是使用了弓弩之类的利器,坐在屋里的她,时不时能够听到箭头入木的沉闷声响。 隐隐约约间,有人在说:“主人有命,杀了妖妇,赏良田百亩!” 萧予绫十分诧异,难道说,这些人不是冲着周天行来的,而是冲着这院中的妇人? 她侧耳,仔细聆听,却发现外面秋风呼啸,根本听不真切。就连先前听到的话语,都好像是错觉,令她不敢肯定。 好在,这场打斗,并没有持续多久,大约半刻钟,外面就已经安静下来。 这时,外面传来清晰的脚步声,还有下人的参拜声。 不及萧予绫推门出去,门便已经打开,周天行带了一阵劲风而入,直直向她走来。见她完好无事,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此刻,见他出现,萧予绫的心安下来,竟然有了玩笑的心思,暗想着终于等到他,要找他,这刺客倒也比苦茶管用许多。 周天行的神色已经恢复正常,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息?” “我等你。” “等我?” “几日不见你,所以想等你一起睡。”她说着,故意露出娇羞的神色,好似真的只是一个想念丈夫的妻子。 周天行点点头,道:“也好,我现下也累了。” 闻言,萧予绫讨好道:“那我去让人给你打水洗漱?正好泡泡脚解解乏。” “嗯。” 萧予绫见他应了,忙推门出去,命下人准备洗漱的热水。为了讨好他,她等着热水弄好,亲自端了进去。 “天行,来,我给你洗……” 她端着水,走到里间抬首一看,才发现他已经靠坐在床上睡着了。她的话语戛然而止,愣愣的看着他疲倦的睡颜,他眼窝又深陷下去,眼底的青黑令人难以忽视,身上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几两肉再次不见踪影。 她动了动嘴,很想将他唤醒,她等了一整夜,怎么可以无功而返呢?可是,她听到他微微的鼾声,就再也硬不起心肠来。 她又想到刑风说的话,说他近来每晚如此…… 她叹了口气,将手里装满水的盆放下,没有再去打搅他,只是将他轻轻的搂抱着,试着让他平躺在床上。期间,他睁开了双眼,眼白发红、眼神迷茫的看了她一眼,大概是太疲惫了,他只是小声咕噜道:“阿绫……” 说完,他抱着她,倒头睡过去。 这可苦了萧予绫,她被他抱着一半身体还在床边担着,迫不得己推了推他。他好像意识到什么,手上用力、身体一翻,将她抱着滚到了床里面。 她舒服许多,仰头去看时,他正闭着眼睛打鼾。 她因为喝了太多的茶水,此时正精神无比,全无一点困意。本想起床找点事情做,可他紧紧抱着她,她又害怕吵醒了他,只得盯着他发呆。 后来,不知不觉间她也睡了过去,朦朦胧胧中好似感觉到他起床的声音,还有落在她面颊上面轻轻的吻。待她再睁眼时,另一边床已经发凉,不出意料,他又早早的出门了。 她爬起来,开始细细的思考,从昨天晚上闯入的刺客、到周天行近来的态度,她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东西。 但是,她实在想不出到底遗漏什么,她仍觉得,他对她平静的态度只能说明于然没有死。而他近来的繁忙、那些刺客的出现,许是她多心了,大概是与她无关的。 她正冥思苦想,倏忽间,门被打开,刑风闯了进来,面色焦急。 萧予绫一惊,忙拉被子盖住自己,道:“阿风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退下,我尚未起身,你怎敢……” 刑风却是没有搭理她的话语,更没有在乎身份和男女之别,一把扯过床边放着的衣袍披在她身上,猛力拉起她,道:“阿绫快起来,于尚书带着他的亲卫兵闯进来了,如今王爷不在,我等做不了主,不敢强行阻挠他!” 萧予绫大惊,于尚书?于然的父亲?他闯进来做什么? 她赶紧下床一边穿鞋,一边问道:“他不是已经投奔王爷了吗?怎么敢明目张胆的闯进来?难道,他不怕被治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吗?” 刑风面色着急,根本顾不得回答她,见她已经穿好鞋,忙拉着她就跑。 37 (加更求月票)世间安得双全法(四) 出了房门,萧予绫忽然想起小家伙,忙道:“翼儿,翼儿……” “公子已经被人抱走,此刻正在后面的北门等待我们!你不要再耽误了,尚书府的士兵现下正在包围王府,若是晚一些,北门被围住便再也出不去了。” 闻言,萧予绫不敢大意,跟着刑风一路疾跑。耳边秋风呼啸而过,王府内的花草不断后退,她和刑风宛如一阵风,一口气跑到王府北面的一个小门,从里面走了出去。 刚出小门便见到几个侍从站在一辆马车旁边,其中一个人怀里正抱着小家伙。萧予绫忙上前,将孩子接了过来。 此时,刑风神情紧张,上前阻拦她,道:“你本就动作不快,公子还是交给我来抱吧!” 谁知道,萧予绫一下挣开了他的手,不容置喙的将小家伙抱在里,喘着粗气,满眼戒备的望着他。 刑风一愣,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再上前拉她的手,说道:“阿绫,于尚书带了三千精兵,来势非同小可,孩子还是交给我抱来得稳妥些。” 萧予绫可不会听他的话,此番她忆起从前的事情,有道是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她曾经被他骗到皇宫里,险些丢了性命,如何会再相信他的话?加之于尚书再权势滔天,也毕竟是个臣子,怎么会轻易带兵闯入王府中? 她摇头,紧紧抱住孩子,道:“我不信你!” “你……” 无视刑风面上的焦急之色,她徐徐问出了自己的疑惑,道:“那于尚书是朝廷命官,自然知道朝廷法纪,擅自调用军队是谋逆大罪,他怎么敢?” 眼见着情况危急,刑风也不好再隐瞒,道:“因为他昨夜命人刺杀你不成,现下是恼羞成怒了,所以便铤而走险! “刺杀我?他为何要杀我?难道就因为我占了正妃之位,她女儿不能做王妃?这样说来岂不是太荒唐?他明明已经效忠王爷,如何会丝毫不顾及君臣之义,带着重兵闯入王府?” “因为……”刑风本是有些犹豫,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阵阵脚步声,一听便是一批兵士小跑而来,忙道:“不好,于尚书的士兵已经包抄过来了,快走!” “不,你不说清楚,我不走!” ‘啪’的一声响起,萧予绫顿时目瞪口呆,周围的几个侍卫也惊住,刑风竟然敢打王妃? 刑风却是丝毫不惧,冷冷道:“若不是王爷离不得你,我倒是情愿此刻将你交出去,平息这场风波!红颜祸水!” 话毕,刑风狠狠扯住她,强迫着她上了马车。一旁的侍卫们,虽然有所顾忌,却因为情况紧急没有阻挠刑风不敬之举。 挨了刑风这一下,萧予绫倒是老实了,她甚至来不及去计较面上火辣辣的疼痛,跟着刑风钻进了马车里。 马车开始行使,速度极快,车舆不断摇晃,几乎就要散架。 萧予绫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家伙,幸亏他年纪尚小,正是嗜睡的时候,并没有被此番动静吵醒。 她放下心来,伸手摸了摸她被刑风打破的嘴角。此时,她方才感觉嘴里有淡淡的血腥味,不由自嘲一笑,看向刑风,道:“阿风,你我相交一场,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想来没有必要再隐瞒我了吧?” “风,不懂王妃的意思。” 见他否认,萧予绫也不介意,话题一转,道:“刚才你还唤我阿绫,为何现下又称我为王妃了?” “王妃恕罪,方才因为于尚书来势汹汹,风要顾及王妃安全,一时情急所以失了态。” 她颔首,又道:“阿风,你一心为我,是我不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今,我明白了你的心意,也开始相信你。”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又道:“那么你呢,你可否相信我?告诉我,于尚书为何会如此疯狂,不顾一切要置我于死地?” 听完她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刑风望向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道:“王妃,风不过是王爷身边一个小小侍卫,如何会知道家国大事?更加无能揣测朝廷大臣的心思。” “是吗?”她了然,肯定说:“你不是不知道,而是奉了王爷之命不能说吧?” “王妃……” “刑风,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想隐瞒?” “风……” “瞒着我真相,只会令我心生提防。就如刚才那样,说不定到了紧要的时刻,我根本不配合你,只会让事情更加糟糕。” 听她说得有道理,刑风面上开始松动,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见状,她又再接再励道:“且,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即便现下不说,将来我也会知道。与其让有心人说给我听,令我曲解了王爷的意思,还不如你亲自告诉我。” “哎……”刑风叹了口气,道:“王妃做过什么,难道心里没有数吗?” 听他反问,萧予绫先是一愣,转而想到是不是上次挑拨离间,想借万家之手杀于然的事情被于尚书知道了?只是…… 她双眉紧蹙,道:“就因为我想杀于然吗?这个于尚书如此疼爱他的女儿?我不过是白忙活一场,他便如此容不下我?甚至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调兵包围一个王爷的府邸?” “白忙活一场?”刑风面露不满和讥诮之色,嘲讽道:“王妃好手段!你觐见陛下回来的当天夜里,在众人都还没有明白王妃的计策时,万太后便召见了于然,一杯鸩酒赐死了她!” 闻言,萧予绫双目圆睁,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提高声音问道:“你说、你说于然已经死了?” “死了!” “那、那为何我没有听到一点动静,而且王爷他也没有……” “那是因为王爷说,若是你知道于然死了,必然心中萌生去意。而且,于然一死,于尚书早晚要知道原因,加害于你。王爷为了留住你,让你安心,自然严禁我等提及此事!” 刑风的话,对于萧予绫来说,该是一个好消息才对。毕竟,她苦心积虑对付于然,原以为计划失败,打算卷土重来之际,忽然知道大仇得报。如此喜事,理该纵声大笑。 但是,她笑不起来,一点也笑不起来。刑风说周天行为了留住她,为了让她安心,用心良苦的给她营造了一个安静的氛围。 她忽然想起这些日子来,他面上的疲惫,还有间或流露出的恐慌神色,以及他越来越深的眼窝。那时不懂,现下才恍然大悟。于然死,他一边要应付更加混乱的局面,一边又要安排应对于家的良策,甚至还要挖空心思的安抚她时不时冒出头的诡计。 她闭了闭眼睛,很想哭,却因为秋季干涩,眼中无泪。 她不是愚妇,自然知道,现下的情况,对周天行很不利。她的一个计策,将本欲效忠他的于家逼成了他的敌人,使本对他生出亲近之意的成帝生产生了疑虑,让万家更有机会对付他,也让他的下臣责备他是重色之人…… 一时间,她的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她甚至在想若她处在周天行的位置上会怎么做。其实,方法很简单,便如同刑风方才打完她后的气话般,将她交出去,交给于家,平息这一场风波。 只是,到了今天,便是在今早他起床时,他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她该知足了,她爱着他,而他也爱她,为了爱她,他甚至背弃了他的志向,辜负了他的下臣。他的牺牲,是她想也不敢想的,所以,她才会以为这些日子以来的平静无波只是因为离间计失败! 但是,真是可悲…… 因为经历太多,信任和爱情都已经做不到纯粹。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在感动之余,也生出了私心。甚至,她开始盘算着退路。暗想,现下周天行舍不得,并不代表来日他不会改变主意。 毕竟,事关重大,待他冷静下来,难免如同当初的唐明皇,为了安抚将士的军心,将杨贵妃三尺白绫赐死。 想着这些,她看向怀里的孩子,心思一动,再看向刑风,做出慷慨模样,道:“阿风,不如你将我交出去吧!” 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刑风瞠目结舌的看着她,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无比沮丧的摇头,低喃:“王爷不会允许的……” “就是因为他不许,我才让你将我交出去……” 刑风还是摇头,垂着脑袋不看她。 “你可是怕王爷责罚你?”问完,也不等刑风回答,她便接着说道:“阿风,你想想,当初你和秀荷将我送到宫里,王爷虽然责罚你,可有对你下狠手?而且当时,王爷虽然难以割舍,可是我到了宫中,他还不是一样的默认了?” 刑风苦涩一笑,说:“可是后来王爷说你若是有事,便让我殉葬。当时王爷也并没有默认,你入宫后,王爷便不惜暴露宫中的暗人,命他们彻夜保护你的安全……” 听到这里,萧予绫愕然,原来当初不是因为万太后没有派人杀她,而是他派人保护了她,所以她能够安然度过一夜。 她心里酸涩异常,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为她做了那么多的事情! 她抱紧了孩子,闭了闭眼睛,默默对自己说,不能心软,不能迟疑。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孩子着想才对!孩子还不会叫母亲,她不能够冒险,不能让孩子没有母亲。 终于,她还是说服了自己,继续将这招以退为进演下去,哀叹的说:“那怎么办?你不将我交出去,可是我也不能再继续留在王爷身边了。我若留在王爷身边,对王爷来说百害而无一利呀!” 她说着,斜睨刑风,见他认同却又无奈何的模样,忙说道:“阿风,我想好了,不如让我走吧!” “什么?” “我说让我走吧!” “王爷、王爷不会……” “阿风,你不要说王爷不允许。你想,我若是被于家杀死,王爷从此大概会一蹶不振,那样我即便死也不放心……但是我若留下,便会害得王爷失去大好机会。不如,让我离去。王爷不会太过伤心,于家也不能再逼迫王爷,陛下也不会再以我做借口向王爷发难……若是以后时局稳定,我再回来便是!” 刑风望着她,久久的望着她。 萧予绫知道,刑风只是在挣扎而已,他必定会想通。他是忠心的人,不能让周天行难过,也同样不能让周家的天下毁于一旦! 当马车驶出高大的城门,当他们到达郊外,刑风依旧没有说话。 萧予绫一笑,打破了沉静,道:“阿风,你为何如此固执?我在王爷身边,无论如何不会有好下场呀!你看今日,于尚书刺杀不成,便明目张胆的闯到王府里。这样的事情,你能保证以后不会发生吗?” “若是王爷在,他必能护住你……” “护住我又怎么样呢?难道你真要看着,王爷这些年来所有的努力都化作泡影吗?” “这……” “不如这样吧,你把我送到附近的村庄里,找个地方让我安顿下来,然后回去禀报王爷。告诉他,我等着他成事,等着他接我和翼儿回去。” “阿绫……” “如此,你们便可以对外宣称我趁夜逃走,与王府无关。” “此事,还需问过王爷的意思!” “问王爷的意思?”萧予绫说着,忽然神色狠戾,大声道:“刑风,亏我以为你是伟岸丈夫,是深明大义之人,却不想,你根本就是个只知道愚忠的莽夫!” 说着,她忽然抱着孩子跪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喊道:“先皇后在上,请睁开眼睛看看您当初为王爷挑选的侍卫!王爷如今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这个侍卫,竟然还不知变通,欲生生看着王爷将多年的苦心经营毁去呀!” 刑风听她提到周天行的母后,一时间戚戚然,想到昔日先后的耳提面命,想到永业帝的惨死,想到周天行这许多年的卧薪尝胆…… 虽然他依旧作难,却也咬了咬,跟着跪了下去,道:“先后放心,风定不会负先皇和先后的期望!” 第三十八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五) 傍晚时分,刑风在京城外三十里地、一个叫做乌镇的地方安顿好萧予绫母子,留了两个侍卫给她,便匆匆忙忙赶回了京城。 萧予绫待他一走,忙回到屋里,查看他留下的钱财。不算多,只是五十两银钱。就这,还是几个侍卫一起凑了给她留下的。 刑风说待回禀了周天行,便会再命人给她送钱财来,她却是不会再等了。虽然五十两银钱不多,也够她和小家伙用一段时间。以后,她自会找到生计,养活她和孩子。 若是此时不走,等周天行听到刑风回禀,定然会看穿她的把戏,再把她密密实实的关押起来。 就此离去,她不是没有留恋的,不是没有想过周天行为了她能做到这个地步,或许真就能做到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可是,她已经被诸多事情磨光棱角和激情,她不会傻傻去爱,痴痴去赌。更多的,她学会自私,学会了舍弃,学会为她和孩子考虑。 她叹了口气,对怀里刚刚喝过米粥的小家伙说道:“翼儿,等你长大些,妈妈会将你的身世告诉你,你若愿意,可以回到你父亲那里去。只是现下,妈妈要对不起你了,只能让你暂时离开你的父亲。” 话毕,她一狠心,用手拧了小家伙的屁股一把。 小家伙吃痛,嘴巴一瘪,眼睛里立时充满湿意,‘哇’的一声便大声哭闹了起来。且越哭越厉害,就连嘴脸都已经哭红,却还是不肯停下。 萧予绫哄着他,走到门口,对一个侍卫说道:“公子哭闹不止,怕是身体不舒服,你去镇上看看,请个大夫过来。” 侍卫不敢怠慢,小心应了,急忙离开。 随即,萧予绫又对另一个侍卫说道:“公子一贯是吃奶的,米粥怕是不能让他吃饱。你去看看这镇上可有人喂羊,若是有,寻些羊奶回来。” 侍卫面有疑虑,没有应答。 萧予绫沉了脸,道:“怎么,难道我使唤不得你?” “王妃恕罪,小人不敢!只是现下王妃身边无人,小人不敢随意走开。” 闻言,萧予绫神色缓和了些,道:“无人知道我们在此,即便没有你们守着,想来也是十分安全的。公子哭得很,你快去寻些羊奶来!” 侍卫看向她怀中啼哭不止的小家伙,颔首,道:“王妃请稍等,小人去去就来!” 萧予绫看着侍卫离去,待确定他已经走远,便赶紧抱着小家伙,跑出门外,朝相反的方向跑开。怀里的小家伙,并没有停止啼哭,且哭得带了浊音。 她心慌,不住的哄着他,呢喃:“翼儿乖,不哭了,不哭了,翼儿乖……” 当她踩着月光走了两里路时,小家伙终于哭累,闭着眼睛开始睡觉。此时,她方才发现,周围已经没有什么人家,前面是如鬼魅般层层屹立的树木,还有看似十分诡异的嶙峋怪石。 哇!哇!哇! 静谧的四围忽然响起夜鸦啼叫,叫得直让人毛骨悚然。 萧予绫胆怯,腿上动作一滞,小心观察周围环境。不知道是什么声音,正在窸窸窣窣的发出声响。秋风吹起,枯树呼啸,似有妖怪在尖叫。 萧予绫本就已经害怕,不自在的缩了缩脖子,猛然间想起来,这个时代树木茂盛,野兽常在郊外出现。 曾经,她便在夜间遇到过野狼。 如此一想,她忙回头看向身后,依稀可见三两户人家阑珊灯火。她叹口气,决定不冒险,此番抱着孩子,再往前走,更是荒芜。若真是遇到了野兽,怕是不仅自己丧命,还要连累孩子。 她转头,打算重新回到乌镇,在镇上找户人家住下,待明天天亮再做计较。 她往回走,才走了不到半里地,忽然听到马蹄阵阵。循声望去,发现一队人马点着火把疾驰而来。 她首先想到的是周天行寻来了,不敢耽误半分,忙小心躲到一旁的大石后面。 人马渐进,红艳艳的火把将周围点亮。萧予绫这才看清楚,那些人身上的衣服,根本不是郡王府的侍卫服,看样子,倒像是朝廷军队的衣服。 朝廷军队?莫不是来抓她的吧? 思及此,她下意识的抱紧孩子,屏住了呼吸。 ‘嗒、嗒、嗒、……’ 马蹄声响在空旷的环境中显得尤为突兀,大队人马渐渐走到她身前,又渐渐走过去……眼看着,已经走了大半。 此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怀里的小家伙,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惊吓,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一哭,差点将她吓得跳起来,忙低头哄他,压低声音道:“翼儿莫哭,阿翼乖……” 可是,任凭她怎么哄,小家伙都没有停住哭泣的意思。若不是因为马蹄声响太大,定然早已被对方发现。但,若是任由小家伙扯起嗓子哭叫,也保不齐对方会听到。 焦急中,她甚至想要伸手捂住小家伙的口鼻。但她毕竟是小家伙的母亲,生怕弄伤他,根本下不去手,只能无奈的哄着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行军的队伍停了下来。顿时,静谧一片,四周只有马儿喷鼻的声音。小家伙的哭声,显得如此清晰。 萧予绫面色一沉,知道对方已经发现了她们母子的存在。 不等她多想,几个身穿甲衣的士兵举着火把,走到了她的面前。 其中一人看到她,忙大声说道:“快去禀告尚书大人,此处确有一不及双十年华的妇人抱着婴孩。” 听到对方的话,萧予绫的心咯噔一下,立时从她胸腔中跳到了她嗓子眼里。尚书大人?莫不是于然的父亲吧?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萧予绫才这么一想,便有人在马队中端大声说道:“于公有令,将那妇人和婴孩一同带上来!” 闻言,她苦笑一下,十分肯定,于然的父亲是为了追杀她而到此处来。 眼看着几个士兵上前,她唯有乖乖听话跟他们走。走到一匹枣红大马前,听到她身后的士兵道:“大人,人带到。” 一身穿铠甲的中年丈夫骑在枣红马上,看向萧予绫,道:“抬起头来!” 萧予绫知道此人定是于尚书无疑,忙做出惊慌模样,噗通一下跪到地上,身体颤抖得如同筛糠一般,故意装出一口川腔,战战兢兢的说道:“泥闷(你们)、泥闷……抓窝做啥子?(抓我做什么?)窝、窝没的钱(我没有钱)。” 听到她的话语,于尚书明显一愣,问:“你是哪里人,这么晚了在此做什么?” “窝素蜀中忍(我是蜀中人),到金曾(京城)来投亲。大老爷啊……窝素好忍(我是好人),表沙窝(不要杀我)。” “京城投亲?为何只有你一个妇人?” “窝类(我的)当家死了……”说着,她便伤心的哭起来,哭得没有一点大家风范,活脱脱一个只会撒泼的市井泼妇。 她装得实在太像,使得于尚书不得不相信,眼前这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与那个自幼在京城里长大的定安郡王妃没有半点关系。他没有见过萧予绫,但是也知道,身为何太傅的女儿,怎么会有蜀中的口音呢? 且,他对萧予绫的事情略有耳闻,她该是个临危不惧的女中丈夫才是,如何会像眼前的妇人?胆小如鼠! 思及此,于尚书不耐烦的摆摆手,对侍卫说道:“放她走!” 听到他的话,萧予绫连连叩首感恩。 一旁的侍卫看了于尚书焦急的神色,便对她说道:“好了,好了,你快些离开吧,莫要挡在路上,妨碍了后面的马匹前行。” “四(是),四(是)……” 萧予绫说着,忙不迭的爬起来走开。 而后,浩浩荡荡的马蹄声再次响起来,那行人马继续朝着乌镇方向疾驰而去。 到此时,她方才长松一口气,手脚随即开始发软,虽然恨不得立时跑到千里之外,却到底跑不动。甚至,她因为没有力气,差点没抱牢小家伙。 过了好一会,她终于重新镇定下来,开始细细思考,前面是荒郊野岭,若是再走怕是遇见豺狼虎豹。后面的乌镇也不能回去,依照于尚书带来的人力,定会挨家挨户搜查才是。 她眼睛看向四周,看到不远处有面挡风的大石,心念一起,干脆坐在大石后面去等待天亮。 主意打定,她到大石后面坐下。此时小家伙已经不再哭闹,安安静静的由她抱着。深秋夜凉,好在大石高大非常,遮挡了寒风,靠石而坐的萧予绫抱紧了孩子,倒也不觉得十分寒冷。 她在石后坐了还不等一刻钟,马蹄声再次响起,随即,传来络绎不绝的下马声。 一人说道:“搜,仔仔细细的搜,定要将刚才的那个妇人找出来!” “大人,刚才的那个妇人分明是蜀中的寒门妇人,怎么会是郡王妃?” “哼!早就听闻周萧氏狡猾,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难怪我儿会丧命……她装得倒是像,可试问,若她真是蜀中的寻常人家,为何身上穿着绫罗?只怪我当时大意,竟然没有想清楚。” 萧予绫听到这里,方才明白定是于尚书想起了她身上的破绽,又掉头追了过来。可是如今,她要往哪里逃呢? 他们有利器、有马匹,她抱着孩子怎么逃得出去? 若是不逃,以他们这个搜法,也极有可能被发现。一时间,萧予绫的心陷入绝望之中,难道她今天真的要和孩子一起,死在于家人的手下? 第三十九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六) 萧予绫所依仗的这块大石,足有一人多高,两面环绕,虽然暂时做了她保命的屏障,却依然不能阻止危险的靠近。在大石背后,她能感觉到士兵们拿着火把、四处用手里的刀剑试探。 有几个士兵正向着她靠近,那火把红艳艳的光芒时不时的射在她的头顶,刀剑砍草木的窸窸窣窣声响宛如勾魂使者的脚步,步步向着她紧逼。 眼看着,她已经无处可避,正是黔驴技穷之时,她看向怀里的小家伙,眼睛闭了闭。到了这一刻,她反而不畏惧死亡了,只是阿翼还小,甚至还不会说话,她不想他跟着她死去。 但是,丧女之痛肯定令于父恨她入骨,连带兵闯郡王府这样的事情他都敢做了,何况是杀一个孩子? 她只能希望,有好心人经过,将她的小家伙捡到,哪怕他将来只能做一个身无长物的农夫,也好过小小年纪死于刀剑之下。 她再睁开眼睛时,眼中已经充满坚定的神色,她轻轻从怀中拿出那支她一直戴在身边的白玉凤头簪,小心放到包着小家伙的小被褥里。 而后,她站起身,猫着腰,慢慢从大石里走了出来。 她细心的观察一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发现大石中的小家伙。她尽量擦着地上茂盛的灌木丛走,丝毫不在意脸上被灌木中伸出的荆棘和枯枝刮得火辣辣的疼。 待她走了二十几步,确定这个位置已经足够远,暂时不会使人想到她原本的藏身之地是大石时,她方才站起身子,猛力奔跑起来。 她这一跑,脚下被踩断的枯枝立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那些搜寻的士兵循声望去,有人大喊道:“找到了,找到那妖妇了,找到那妖妇了!” 随即,便有七七八八个人,向着她追来。 萧予绫明白,她根本跑不过这些人,但是她不得不跑,她害怕于尚书要斩草除根,害怕那些人最终还是会找到大石后面去。 所以她拼命的跑,沿着山道跑,那样,他们的马匹方才无用,她才能跑得更远。 许是因为她一颗拳拳护子之心让她有了力量,她一个弱女子,竟然比那些士兵跑得还快。 不多时,她便甩出这些人足足有百步远。 渐渐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过来,追着她而来。意识到这一点,她信心倍增,脚下如踩风火轮一般,只觉背上好似生出了双翼,差点没有腾空飞起。 她跑出了大约一里地,仍旧不放心,还在毫无方向的用力奔跑。 忽然,她感觉背后嗖的一下有股劲风追来,同时听到骨肉被刺穿的声音,她的肩胛立时产生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闷哼一声,头上疼出大汗。她知道,这些士兵中定是有神箭手,所以才能轻而易举的将她射中。 她没有因此而停下,一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她还是害怕小家伙会被他们发现。 她咬了牙,漠视渐渐濡湿的后背,呼呼喘着粗气,不断向前跑去。 不出她所料,她这次才跑了几十步,第二支羽箭如霹雳一般射来,狠狠穿过了她的小腿骨。 她踉跄一下,摔倒在地,因为这里是山坡之上,她这一倒,立即如同圆筒一般,朝着大道滚去。 天旋地转之间,她听到哒哒哒的马蹄声,以为是于尚书的人骑马赶来,心想,这一生的路算是走完了。只希望,上天能够垂怜她的孩子,让人能够发现他,将他抱回家去好生抚养。 这一摔,摔得她头晕眼花,甚至短暂失去了知觉。 恍恍惚惚中,她觉得有人在靠近她,那个人,好生熟悉,她甚至感到是周天行来了! 随即,她悲哀的意识到,这应该是她的幻觉,因为将要死去,所以迫切的想念他,想和他见最后一面。 这般想着时,她感觉有人弯腰查看她的情况,然后她被抱了起来。 她身体一僵,嘲讽自己,错觉越来越逼真…… 同时,有许多人靠近,而后,她听到一个中年男子高声说道:“郡王殿下不在宣政殿中辅佐陛下处理朝政,怎么到这荒郊野岭来了?” “于公不也是放下政务不管,到这里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萧予绫心怦怦直跳,是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她开始挣扎,努力张开眼睛,借着微弱的火光,发现自己正被周天行抱在怀里。 她大喜,呢喃:“天行……” 周天行抱住她的双手一紧,却没有搭理她的话,连个眼神也没有给她,只是看向于尚书,道:“于公身为朝廷重臣,未得陛下旨意,竟敢私自调用军队,于公可知罪?” “郡王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便是有罪,现下的时局,陛下还需仰仗于我,又能奈我何?”说着,于尚书忽然提高声音,铿锵有力的说:“更何况,同为臣子的郡王!” “好,好,好!好个于尚书,竟然敢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 “郡王,你我不必废话,我今日到此的目的,怕是天下皆知!我也不避讳,直接告诉郡王,我要杀此妖妇为我儿报仇!” “阿然小姐,并非本王王妃所害,乃是被太后以鸩酒毒死!于尚书找王妃报仇,怕是报错了方向!” “郡王何必为她遮掩?若不是她从中挑拨离间,那姓万的妖妇又哪里会对付我的女儿?”说到这里,于尚书一顿,又道:“郡王,我敬郡王是明主,今日还请郡王将这个妖妇处死。只要杀了她,我还是原来的臣子,依旧会为郡王马首是瞻,依旧效忠郡王!” 他这话一说,全场一片静谧。 萧予绫努力仰头看向周天行,但是因为火光昏暗,加之她是仰视,只能看到他绷得紧紧的下巴和一片阴影。 见周天行不说话,于尚书忽然掀了衣袍,半跪在地,掷地有声的说道:“请郡王以天下为重,杀死这个妖妇,安抚军心!” 他这一跪,他身边的将士也跟着跪下,齐声说道:“请郡王以天下为重,杀死妖妇,安抚军心!” 萧予绫的手下意识的死死抓住他的衣袍,还是走到这一步,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现下,跟随周天行而来的人,有几个虽然是武将出身,却也知道其中利害。听到于尚书的保证,又见他的士兵皆以跪下,他们这些跟随周天行出生入死的亲卫军也开始犹豫。 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一个人在周天行的身后跪了下去,接着两个人、三个人……而后几乎是全部跪了下去。 萧予绫偏头看过去,发现他的人,只有他身边几个随身的侍卫没有跪下。 见状,周天行冷冷说道:“怎么?你们要反了本王吗?” 那些亲卫军面面相觑,而后说道:“请郡王以大局为重,处死王妃!” 开始只是几个人说,渐渐的,说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跪地的亲卫军们几乎是以力拔山兮的气势山呼:“请郡王以大局为重,处死王妃!” 萧予绫感到周天行在颤抖,感到他在恐惧。她的心狠狠一疼,有种东西渐渐从她身体里面流逝。她想要抓住,可是她是如此的无力,根本无法抓住,即便她知道,那是她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怎么忍心看着他如此为难? 他本是天下贤人名士称赞的明主,他本是永业帝寄以厚望的太子,他本是心怀天下的伟岸丈夫。她怎么忍心看着他,为了她而被他的下臣、他战场上的兄弟、他所在意的天下所逼迫?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知道只有一个结局,便是她死,而他得到民心,平息这场风波。便如当年的唐明皇一般,赐死了杨贵妃,却得了军心。 她不后悔,即便知道这个结果,即便重来一次,她也不后悔。她还是会挑拨万家,她还是会杀于然。阿金和阿蛮,是她的亲人,是她的朋友,是为了她而死。 她虽然不是丈夫,可她也会努力保护她的亲人,为他们征得公平二字,为了他们而战。可惜,这个世道没有法纪,那所谓的法,只是士族子弟手中的玩物。她有冤无处申,便只得自己动手,自己谋划! 所以,她不悔,再来十次百次,她也会去做,也依然不悔。 但是,她不愿意看到他为难,不愿意看到他无助。 她忽然笑了出来,努力仰起头,看向他的眼睛,道:“天行,处死我吧,我没有遗憾了!” 她话毕,清楚感觉到他身体更加颤抖。 她无比真诚的看着他,不是以退为进,不是欲擒故纵,只是发自肺腑的说:“天行,阿翼在一里外的大石后面……我死后,你要善待他,他有没有出息都没关系,但是我希望他能快快乐乐!” 好半天,他才看向她,竟然对着她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她呼吸一滞,他这般笑,是因为怨恨她把他逼到这个地步吗? 思及此,她的眼泪磅礴而下,终究还是把他的爱磨光了,空余怨恨! 她闭了闭眼睛,又道:“天行,若是有来生,我们作对平常夫妻吧。不需要太多金银之物,只要良田三亩。你也不要太有学识,只要能看书聊天即可。你说……好不好?” 她后面的话,几乎带着乞求而说。这一世,是她不好,他也有错,归根结底都是被名利所累。下一世,就让她们平平静静的过,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愿意? 对上她期待的眼神,周天行蹙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冷冷道:“你说完了吗?” 她心一颤,知道他是要动手了,忙道:“还有一句……” “你说!” “天行,我爱你,我一直爱你的。即便恨你、怨你的时候,我也还是爱你的……” 他抬头,好似对她的话无动于衷,对于尚书说道:“于公 ,你说话可算数。” “自然算数!” “好,即是如此,本王答应你将此妇人处死!” 40 (加更求月票)宁负如来不负卿(一) 周天行此话一出,众人大喜,于尚书更是深深松了一口气,道:“谢王爷成全,臣今后定然为郡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得到于尚书的保证,周天行颔首,将怀里的萧予绫放在了地上。 骤然离开他的怀抱,一股寒意从冰冷的地上传到萧予绫的身上。她的肩胛和腿上还插着断掉的羽箭,这一着地,使得羽箭再入骨三分,疼得她直抽冷气。她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抓住他,但是她没有动,只是想想而已。 她悲哀的笑笑,本来是想再和他说两句,转念一想,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反倒显得她贪生怕死。索性,她轻轻阖上了眼睑,坦然受死。 周天行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眼里似有恼怒之色,却又很快平静下来。他直起身子,看向于尚书,说道:“于公,本王虽然答应处死这个妇人,可她曾经与本王共患难,为本王献计献策,对本王也算是有情有义。我若是亲自动手,怕会令天下妇人心寒。不如,便由你来吧!” 闻言,萧予绫倏忽睁开眼睛,急急道:“天行,我愿死在你的手里,请看在我们曾经的情义上面,不要……” 不等她说完,他星眸一寒,脸沉如水,冷喝道:“闭嘴!你三番四次的背叛本王,你以为到了今时今日,本王对你还有情义二字可言?” 说着,他又看向于尚书,道:“于公还请快些动手,只是于公须得记住,她死后,你的仇也算了了。此事,与本王的公子无关,你莫要记恨于他!否则,休怪本王无情!” 于尚书即便有所疑虑,见了周天行的神态,听了他的说辞,遂也放下心来。他站起身,向着周天行和萧予绫走来。 眼看着,他已经将剑从剑鞘之中拔出,萧予绫倒也平静,只是转头有些留恋的看着周天行。 这时,周天行开了口,道:“还有一事,于公须得答应!” 于尚书手持宝剑,道:“郡王请说!” “本王与这个妇人虽然未曾拜堂,她却是先皇指给本王的妻子,也得了陛下亲封,名义上她便是本王的正妃,死后可入皇家园陵,享受后世子孙供奉。于情于理,她都是君,而你是下臣!” 说着,他微微停顿,又道:“你刚才口口声声说她是妖妇,实在不敬。不说别的,便是本王老师在天之灵也难安息!” 听到周天行的话,于尚书的面上露出疑惑的神色,问道:“郡王的意思是?” “你在杀她之前,该行一下君臣之礼,让她走得体面些!” 于尚书一愣,想不到周天行会提出这样的一个要求,这是要他向着仇人参拜呀! 周天行看出他的不愿意,道:“若是你不愿意,本王也只好与你一较高下了!毕竟,本王身为天潢贵胄,却为一个下臣所逼而赐死自己的妻子,实在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 周天行的话,于尚书算是听懂了,他要他给这个妇人下跪,一是为了进到君臣之礼;二是为了给他几分身为郡王的脸面,让这些逼迫他的官兵们知道,他才是真正的王者,借此,寻回他的威严。 于尚书一心想杀萧予绫,只怕节外生枝、错失良机,再想到以后还要与周天行同舟共济,便答应下来,道:“郡王所说有礼!” 话毕,他弯腰,将剑放到一旁,对着萧予绫单膝跪地,道:“王妃,臣对不住……” 他的话未说完,便惊听宝剑出鞘的声音,随即抬首望去,看到周天行手持锋利宝剑,在空中划了一道狠烈的弧线,狠狠向着他的脖颈袭来。 萧予绫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便发现于尚书的脑袋一下从他的脖颈上面掉了下来,鲜血如喷泉般从他的脖颈中喷将而出。 因为她正躺在地上,于尚书又在她的旁边,那颗圆睁双眼的脑袋和血水一起,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一幕实在太过惊骇,好在她胆量已经很大,没有一下晕过去。 周天行用剑将于尚书的脑袋挑到一旁,吼道:“尔等竖子,竟然忘了这天下是谁人的天下,竟然敢跟着一个下臣犯上作乱,冒犯皇室宗亲!于姓匹夫,刚才口出狂言,说陛下也要仰仗他,也惧怕他三分,如此大不敬之举,尔等竟然附和,将本王置于何地,将陛下置于何地,将古来君臣之礼置于何地?” 周天行连番发问,可谓先声夺人,使得那些下跪的官兵根本顾不得再去追究周天行杀人之举,更不敢追究萧予绫是否该死。 他们只是怔愣,看着于尚书那颗面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的头颅惶恐不安。 周天行见状,又道:“听着,若真是我大周儿郎,当为我大周而战,为我大周百姓而请命!而不是为了一个于家小小的阿然请命,也不是为了于尚书这个乱臣贼子而拔剑!若尔等一意孤行,本王便将尔等当做与于家匹夫伙同的谋逆罪人!” 本来,乍然失去领头羊,那些官兵就已经开始慌乱,再听周天行提到大不敬和谋逆大罪,他们哪里还敢再坚持? 众人唯一的感觉便是惊惧,后知后觉的想到以下犯上是大罪,更想到谋逆要诛九族。 一时间,无论是周天行的亲卫军还是于尚书的手下,纷纷叩首,道:“臣等知错,臣等知错!” 周天行没有多余的表情,看了看泪眼婆娑的萧予绫,弯腰将她抱起,扶坐在马上,道:“翼儿在哪里,快带我去找!” 萧予绫点头,用手指了指大石所在的放向,道:“据此大概一里地。” 周天行看了一下距离,遂上马,坐到了她的身后,但是却没有挨着她的身体。他很好的保持着两人的距离,策马慢性。 跪在地上的军士们见状,忙站了起来,尾随在他们身后。 萧予绫没有意识到周天行不愿意靠近她、对她疏远的举动,只是满心满眼沉浸在巨大的欢喜里。她原以为,到了这一步,他必然杀她,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选择她。 她知道,他是以天下为重的人,只是她到现在才知道,他将她看得和天下一样重。 他今天所做的,怕是天下间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不然也不会有千古绝唱,也不会有有那句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的千古名句。 此刻,她觉得她的心好似一张在海上撑起的船帆,被风吹得鼓鼓的、满满的、再也容不下其他东西。 思及此,她微微向后靠,想要躺在他的怀里 谁知道,他的手却是撑住了她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胛,阻止了她投怀送抱的举动。 萧予绫错愕,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忙转头去看他。他好似没有看到她的打量,面无表情的停了马,自顾自跳下去,问道:“翼儿可是在附近?” 萧予绫回神,暗想他定是关心孩子,不是对她故意冷淡。 她敛了心神,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大石,道:“翼儿在那个石头后面。” 闻言,他没有再说话,径直转身疾步走向大石。待他绕到石头后面时,小家伙尚睡得香甜,全然不知道自己刚才已经在死亡边上徘徊了一遭。 周天行将他抱在怀里,而后走了回去。 待走到萧予绫的跟前,他却没有上马,只是对刑风说道:“阿风,你将王妃送回她在乌镇上的居处。” 闻言,刑风错愕,萧予绫也错愕。 不等刑风回答,萧予绫最先回了神,道:“天行,我跟你回去……” 周天行冷冷一笑,道:“跟本王回去?你跟本王回去做什么?既然已经报了仇,既然千方百计的跑了出来,为何又要回去?” 听到他的话,见到他眸子满满的怒火,萧予绫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在生她的气。 许是流血过多、许是这晚惊吓过度,她的脑袋发晕,一时间,想不出要如何回答他的问题方能安抚他的情绪。 见她久不说话,他又是一笑,也不管身后跟随的士兵可听得到,便对她说道:“阿绫,如今不止是你累,便连我也累了!” 他的语气,好似疲惫万分,这令萧予绫慌张。她怕他下一句便是,他已经累得不能再承载感情,不能再和她走下去。 好在,他只是说累了,没有再继续下去。 想了想,萧予绫扭头对刑风说道:“阿风,可否带着众人退后十步?” 刑风又是一愣,下意识看向周天行,见他虽然面无表情却也没有反对,便应了声,道:“众将士听令,齐齐后退!” 话毕,刑风便带着众人退后,退到离她和周天行不算远、足以保护他们,却也不算近、完全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 没有了旁人,萧予绫这才开了口,道:“天行,过去的事情,我们都有错……” 说着,她想了想,又道:“当然,我错得比你多。今天,你能为我走到这一步,我已经完全明白你的心意,也感到很惭愧……” 不等她说完,他冷哼一声,道:“为你做到这一步?难道你不觉得,我可能不是为你了,而是我原本就要除掉于家,你在这里面不过是颗棋子而已!” 他的话噎住了萧予绫,她本就头重脚轻,此番更是昏昏沉沉的,半响才缓过劲来,勉强陪着笑脸的说:“我相信你,更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 她不提这个也就算了,提起这个,周天行立刻变得咬牙切齿,道:“你相信我?你怕是从未相信过我吧!” “天行……” “你闭嘴!”他低吼,而后看了孩子一眼,眼中流露脆弱和凄楚,幽幽道:“你从未信过我,从未信过我……以前,终是我不好,我一直再弥补,可是你看不到,你看到了也不相信……” “我……” “你回来以后,我说我心里有你,你不信。我知道你要杀于然报仇,我说待我事成之后一定为你讨回公道,你不信。甚至于,我说我会善待你和翼儿,会保护好你们,你也还是没有相信!” 他的话,在她心里激起千层浪,是她错了。她经历得太多,她失去了太多,所以她以为成人的世界里没有童话,以为这个世界上谁也不是谁的依靠。是她错了,她将心思藏得太深,将感情看得太轻,彻底失去信任的能力,所以伤到了他,也伤到了自己。 她由着眼泪簌簌而下,哽咽道:“天行,是我不好,我以后,我以后会相信你的,我会相信你的……” 周天行缓缓摇头,道:“你不信的,你不信的。就是刚才,你不是也以为我会为了收买人心将你杀了吗?你可有半点想过我,可有半点想过我对你的好,可有?哪怕一丁点,可有?你可有忆起我对你的承诺?” 萧予绫被他连声发问问得羞愧难当,嘤嘤啼哭,一个劲的摇头,道:“天行,我当时有想到你的,真的,我有的……我只是想,我若是死了能够成全你,其实也好……我想到你的……呜呜呜……我想到你的……”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信我!你想到的,不过是反正难逃一死,不如成全我,让我也好记得你!” 听他如此说,她更加羞愧,真正是双手掬起千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是她太自以为是,是她太自我,忽略了他的感受,看不到他的努力。 听到她哭,却不再说话,周天行好似很烦躁,蹙眉不耐烦的道:“你莫要再哭,如今我说到做到,马上让刑风送你去想去的地方,绝不会去找你,你大可以安心度日,不必藏头露尾。至于钱财,你也不必担心,我自会给足你,让你这一生衣食无忧!” “不、我不要,我不要……” “不要?”周天行面露讥讽,道:“既然不要,为何要去我的卧房中查找?” 她再次被他噎住,原来他都知道,不仅知道她想要离开,更知道她去他房中是为了筹齐盘缠。 “天行……我……我……” 见她泣不成声,周天行长叹一声,缓和了语气,说:“你便当信我最后一次吧,不要再哭了,我说了放你走我便不会为难你。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至于孩子,他是我的子嗣,以后便跟着我!” 她双眼圆睁,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他的意思是,不要她了?连孩子,他也不给她? 想到这点,她很着急,脑袋更加难受,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就这样离开,一定要想个办法缓和一下矛盾。可是,她思来想去,都找不到可行的计策。 没有多大一会,她脑袋更加昏沉,加之心绪起伏太多,她感觉自己好像要飘起来一般。 恍恍惚惚中,她看到他面色大变,张大嘴巴,急急上前欲抱住她……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唯一的念头便是,幸好,他还心疼她,苦肉计对他还有用!感谢于尚书的神箭手连给她两箭! 第四十一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二) 当萧予绫醒来时,晕倒前的景象历历在目,她第一反应便是挣扎着起身,看看周围的环境。待确定她身处的是郡王府内,而不是乌镇的那个小院子里时,她顿时松了一口气。虽然,这里不是周天行的卧房,而是她原本住的地方,能回到这里就是希望。 随即,她后知后觉的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从她的腿骨和肩胛处传来,疼得她倒吸一口气。 她忙望向她的身上,竟然是未着寸缕,这使得她倒抽一口气。转瞬想到可能是周天行为她换的,她便又开心起来。他肯亲手为她脱衣,是不是说明,其实他那番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话语只是气话而已? 她勉强半坐起来,看向受伤的小腿处,那里已经被白布包扎起来,同样的,她的肩胛上的箭伤也已经被处理好了。 她拥着被子,开始翘首以盼,只望周天行能来看她。但是,她又有些担心,担心他被她气得不轻,不会轻易和她和解。 这时,她听到有推门声传来,鬼使神差的,她迅速躺回床上,闭上了眼睛。期间,不小心碰到了受伤的地方,疼得她鼻子都歪了,却不敢发出声音。 不大一会,有人走到了她的跟前,伸手摸她的额头。 那双大手,她自是熟悉的,便是周天行的。她一阵窃喜,他到底还是舍不得她。 此时,她无比想念他,即便他们刚刚分开不久,即便他就在身旁,她还是想念他。她想睁开眼睛看看他,可是又怕他知道她已经没有危险后拂袖而去。 她闭着眼睛,暗想,假装昏睡确实能留住他。但是,她又不安心,她明明已经想好了,以后要相信他,要善待他,不再隐瞒他,不再利用他。 现下,她假装昏迷不醒博取他的关怀,也算是一种隐瞒和欺骗吧?思及此,她不安,刚好这时感觉他好似在凝视她,她便再也装不下去,索性一下睁开眼睛。 当看清楚他要做什么时,她又后悔这眼睛睁得太快了。 此时,他弯着要、低着头,唇已经快要贴着她的唇了。如此模样,正是要吻她。 但是,她这一睁眼,让他尴尬起来。她看到,他的眼中先是出现震惊,而后有些喜悦,却马上归于平静,冷着眼眸看她。 见他直起身子,准备离开,她顿时着急,道:“天行……” 他站住,却没有回头看她,声音冰冷的说:“何事?” “我……”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想到刚才他想要吻她的事情,便脱口说道:“你想吻就吻呗,何必偷偷摸摸,我不介意的!” 她说完这话,便觉得自己脸皮太厚了,但是又觉得矜持本就不值二两银,抛弃就抛弃吧。 谁知道,他转头看向她,冷冷一笑,道:“你是在嘲讽我吗?” 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她一时震住。 他见她不语,脸色越来越黑,说:“你嘲讽得确实很对,而今你我各不相干,我实在不该做出如此类贼似鼠的举动来!” 萧予绫听到他将类贼似鼠咬得极重,恨不得自己抽自己两下,什么不好说,偏要说个偷偷摸摸。这个时代的人,追求的是大仁大义,追求的是光明磊落,尽管大部分人都做不到这种追求,却是害怕被人说成小人的。偷偷摸摸,可不就是用来形容鸡鸣狗盗之辈的嘛! 她后悔万分,想要道歉,哪知道,他竟然像阵风似的,迅速离去,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他这一走,好似把她的心带走了一般,她心里空落落的一片。这样的感觉,令她很不喜欢,如同可怜的小兽,被世界背弃了一般。 她无力的将脸埋在枕头里面,暗想着等他下次来看她,一定不能说错话,一定要哄好他,一定要将他怨愤的情绪慢慢抚平。 拿定主意,她又开始等待他的到来,只是很可惜,她等待了四天,除了几个婢女和大夫,没有见到其他人。 眼看着又是一天过去,已经到了就寝的时辰,她终于按耐不住,想要自己跑去找他。虽然,大夫嘱咐她半个月内不能下地,她却置之不理,趁着奴婢没有在房间里时,自行穿好衣服下了地。 当那只受伤的腿脚碰到地上,她顿觉一阵尖利的疼痛从腿骨里传来,疼得她身体一软,差点没有倒在地上。幸亏她眼明手快,扶靠在了床边,才免于摔个鼻青脸肿的厄运。 经过这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小腿骨那里,有点濡湿、粘黏的感觉。随即,她又想,大概是错觉吧,都过了这么多日,那里应该已经结疤,怎么可能动一动就裂开呢? 思及此,她深呼一口气,开始单脚着地,蹦蹦跳跳的出门。 刚到门边便遇上秀荷,秀荷见她的模样一惊,忙上前搀扶她,道:“王妃这是做什么?大夫说王妃半月不得下地,王妃如此乱来,难道不怕以后落下病根吗?须知道,伤经动骨一百天,王妃的小腿骨虽然没有骨折却是被箭头伤到了,如何能大意?” 萧予绫摇了摇头,可怜兮兮的说:“我也不想如此,只是,我实在想见王爷,他已经四天没有来看我了!” 听到她的话,秀荷一愣,而后面带不忍之色,支支吾吾说道:“王爷、王爷近来政务繁忙……王妃还请安心养伤,待王爷有时间,定然……会来看望王妃的!” 萧予绫是个聪明人,如何会听不出秀荷的意思来,怕是周天行不想见她,所以秀荷才如此搪塞吧? 她抿了抿唇,道:“秀荷,你说王爷还在生我的气吗?” 秀荷眼神闪躲,不答她的问题,只是劝道:“王妃不要多想,快快回去躺着吧!” 说着,秀荷看向她的腿,猛然发现她的衣裙上面沾了血迹,惊呼道:“王妃,你的伤口裂开了!” 话毕,秀荷忙招了两个奴婢,强行将她扶到床上躺好,而后慌慌张张的出门叫大夫。 等到大夫来时,见到她腿上的白布已经被血浸湿,便要动手为她重新包扎,她却是不让,自顾自的抱着腿,嚷嚷道:“我想见王爷,你们去叫他来……” 秀荷见状无法,只得长叹一口气,道:“请王妃稍后,奴婢这便去请王爷前来。” 她开始在床上焦急等待,她以为,他依旧在意她,依旧关心她,听到她的伤口裂开,他必定会来看望她。 谁知道,一刻钟后,秀荷面色不好的回来,身后并没有跟着周天行。 萧予绫的心,顿时跌倒谷底,他这是丝毫不在乎她了吗?她都如此撒泼、吵嚷了,他还是不肯来看她? 明明预感到这点,她却还是不死心,强作笑脸,向秀荷说道:“王爷是不是还在宫中辅佐陛下处理朝政之事?” “王妃……”秀荷小心唤着她,嗫嚅道:“王爷说……让王妃自己珍重自己的身体,还说若是不及时包扎,等待腿坏了,王妃怕是再也走不出这王府了!” 闻言,萧予绫的面色变得惨白,半响才颤抖着嘴唇说:“他、他是说气话,还是真的已经不在乎了?” “奴婢……不知。” “那你可有告诉他,我不见到他就不会让大夫包扎?” “说了。” “他怎么说?” “王爷说,公子是长子,更是嫡子,绝不能有一个坡脚的母妃。若是王妃腿脚不利索,便不要见公子了。” 如果说秀荷先前的话狠狠刺痛了萧予绫的心的话,那么现下这番话已经让她不知道什么叫做疼痛了。 她以前常常以为自己很聪明,能够想出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诓骗他,现下才知道,她比起他来,简直是天壤之隔。之所以他会上当受骗,不过是心甘情愿,如今他不愿意了,他便有上千种方法来制住她! 想到他竟然利用孩子来威胁她,她陷入绝望之中,难道两个人的路已经到了尽头,只是她一个人心怀执念,不肯正视这个事实而已? 秀荷小心看她,只见她脸色惨白、闭着眼眸,睫毛一眨一眨的,上面还挂着水珠,明明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却倔强的咬住唇瓣不肯哭出来。 秀荷心软,劝道:“王妃,王爷此番也是为了王妃的身体着想,若是王妃不肯包扎,真的伤了腿脚……” 不等秀荷说完,萧予绫已经重新睁开了眼睛,道:“让大夫过来为我包扎吧!” 闻言,秀荷先是一愣,而后忙说道:“请大夫为王妃治伤!” 大夫忙不迭的上前,用东西垫高萧予绫的脚,这才小心的为她拆掉包裹伤口的白布。 萧予绫沉默的任由大夫动作,半响才说道:“秀荷,若是可以,请转告王爷,是妾身任意妄为了。这样的事情,今后不会再发生。” 秀荷听她的话语,一怔,欲言又止,最后好似想到了什么,只是小声应了,没有再说别的。 萧予绫静静的躺在床上,大夫什么走的她都不知道。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之中,只觉得胸腔里的东西被人挖走一般,让她感觉到了空虚和怅然,甚至听到了滴滴答答滴血的声音。 她想到一句话,爱情是有保质期的,不要等到过期才想要。她的爱情,是不是已经过期了呢? 她就这样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秋风大作,听着更夫一边边的打更……直到黎明破晓时,才终于睡着。 她刚睡着没有多久,房门便轻轻被人推开,周天行缓缓走了进来,站在她的床头,一双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移的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外面传来轻呼声,道:“王爷,该去上朝了。”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低头亲了亲她的唇瓣,将她放在外面的手小心放到了被子里,又帮她把被角掖好,这才慢慢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遇见秀荷,他如常一般吩咐道:“好生照料王妃!” 话毕,他便举步欲走。 秀荷思量再三,终是追了上去,道:“王爷,奴婢有一话想说。” 他停下步子,负手而立,道:“什么?” “王爷,王妃近来日日想见王爷,想来王爷也是如此。既然王爷日日天不亮便来看望王妃,为何王妃求见王爷时王爷又无动于衷?” 秀荷问完,小心抬头看向周天行,发现他后背挺直的站着,好似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 就在秀荷觉得自己不该多嘴,准备下跪告罪时,忽听周天行幽幽一叹,道:“她心性太高,又胆大妄为,若不借机打磨一二,只怕日后她不知收敛,难当天下妇人的楷模。”而且,她三番两次的想要离我而去,我若不给她教训,她怕是不会绝了这个念头。 最后这句话,周天行当然不可能说出口,秀荷也无从得知。 秀荷心里想的是那句‘天下妇人的楷模’,这话说得虽然隐晦,可是她却听得出来其中深意。秀荷心念一动,道:“王爷,奴婢以为,王爷既然有此心,不如请几个宫里的老人来指点指点王妃。像现在这般……” 听她话说了一半却不继续,周天行似有些好奇,转身看向她,问:“像现在这般如何?” “像现在这般冷淡王妃,只怕是太过,反倒适得其反……令王妃心灰意冷,再次萌生去意。” “她这次不会离开的。” “王爷何以如此肯定?” “她这回该是真的舍不得本王……”周天行说着,发现秀荷听到他这话时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神色,遂意识到此话多有不妥,忙接着道:“……的孩子。” 秀荷原本不想笑,可是,即便灯光昏暗,她也能看见周天行微红的耳朵,一时失态便噗嗤笑出了声。 顿时,周天行的脸板了起来,冷哼一声,道:“有何可笑之事?” 秀荷听得出他虽然声音清冷却并未动怒,便也不害怕,只是微微俯首,道:“奴婢是想到王妃舍不得公子所以不会离去而开心!” 周天行一怔,冷冷看了秀荷一眼,想要责备她,却又觉得不妥,最后干脆不言语,转身离去。 第四十二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三) 萧予绫又在床上躺了几日,虽然依旧没有见到周天行,经过几日的思考,她的心算是重新平静下来。她又如同顽强的铜豌豆,重新呈现饱满的状态。她本就不是个喜欢无病呻(河蟹)吟、弱捧心肝的妇人,只要让她找到一点可以快乐的理由,她便能够快乐起来。 她暗自安慰自己,虽然周天行没有来看她,可是她的吃穿用度一样没有少,下人对她的态度丝毫没有怠慢。尤其是秀荷,她还在侍候她,便说明周天行并没有放弃她。 大概,他和她当初一样,因为被所爱的人伤得深,所以不敢再相信,不会再靠近。 这般思来,她暗暗告诫自己,不要着急,慢慢来。情人之间的感情和信任,就和前世的信用卡一样,若是透支太多的感情,又不及时补偿,自然会导致不信任的出现。遇到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办法能够解决,做个诚信的人,让良好的信用记录来说话。 她现下,便是那个总是透支的人,需要长时间的用行动在他心里建立起信用,将透支过度的感情一点一点重新注入他的心里。 她打定了主意,又开始忙活起来,先是指挥着秀荷去弄个鹅卵石的石板回来。先前那个,因为长途跋涉携带多有不便,被留在了咸阳城中的郡王府里。她听秀荷说过,周天行其实很喜欢那种足底疗法,她不在时,他常常一个人在上面踩踏。 其实,比起做鹅卵石的石板,萧予绫更想过问一下朝廷里的事情,毕竟于尚书死,对周天行影响极大,不知道他应对得如何。 但是,她不敢问,她记得他曾说过的话,他要的不是弘股之臣,也不是一个出谋划策的贤人,他要的只是一个妻子而已。 所以,她把心里的担忧和好奇深深埋了起来,只用这种简单却又最能体现心意的方式去靠近他。 因为有了早先的经验,她将制作石板的要点一一讲给秀荷听后,便由秀荷找手艺人去做。没有多久,那石板便已经做成。 萧予绫欢喜异常,可惜她不能走路,只能再次让秀荷替代她,领着侍卫将石板送到周天行的房里。 然后,她开始眼巴巴的等待,等待周天行忆起往日里她的好,等待周天行解气,等待周天行的到来。 偏偏事与愿违,她没有等来周天行,只是等到了秀荷的传话。秀荷说周天行确实很开心,当下便赏赐了两样东西。 萧予绫听到这里,高昂的情绪开始不断低沉下去,赏赐的无非是金银物件,拿来有什么用处呢? 秀荷却好似没有看到她的脸色一般,将一个盒子双手捧了递到她面前,说道:“王妃,这是王爷赏赐给王妃的!” 萧予绫无精打采的将盒子接过去,随手放到一旁,满脸的落寞,藏都藏不住。 秀荷见到她这个样子,黑眸在眼珠溜溜一转,似笑非笑的说:“王妃难道不好奇王爷赏赐王妃的东西吗?” 她瘪瘪嘴,心不在焉的说:“无非就是些金银……” “王妃还是打开看看,若是喜欢,奴婢还得代王妃前去向王爷谢恩!” 闻言,萧予绫颇不耐烦的将木盒子重新拿起来,漫不经心的打开,当看到盒子里的白玉凤头簪时,她双眼立刻一亮。 那日被追杀时,她将簪子放在阿翼的小被褥里面,后来却不见,原来是被他拿了。她用手拿起簪子,又想曾经在咸阳时,他送簪子时派王虎带的话,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如今,他又再次送她簪子,是不是说,他其实也和她一般,想要‘永以为好’的结局? 她喜不自胜,虽然这样的暗示太过委婉和含蓄,却也已经足够让她重拾信心。 她眉开眼笑,连忙将簪子插到了她高高耸起的发髻里,说道:“秀荷,你看我戴这簪子可好看?” 秀荷见她开心,便也跟着笑,轻轻颔首。 她宛如抢到了骨头的小狗,乐呵呵的摇头晃脑,半响想起秀荷先前的话,问道:“你说王爷给了两样东西,还有一样呢?” 秀荷听到她问,面上立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俯身一拜,道:“王爷特意从宫里请了几个老人回来,教导王妃礼仪。” 萧予绫的笑容立时僵住,这……怎么能算是奖赏? 她讪讪笑,道:“秀荷,不如你帮我向王爷回个话,这第二个赏赐,可否改为让王爷来探望我?” 秀荷将她的神色看得分明,答:“王爷早早就有话了,说王妃若是不愿意便不必勉强,等待宫里的人来了以后,可以命她们教导路侧妃。” 教导路侧妃?萧予绫的血齐齐往头顶上冲,周天行竟想特意请宫人教导路侧妃? 她咬牙切齿,也不在意受宫人教导是件苦累的事情,直接说道:“我愿意,怎么会不愿意?” 话毕,她看到秀荷面上了然的笑容,不由懊恼,这便是中了周天行的激将法。 她想叹气,转而忽然想到,他挖空心思让她接受宫人的教导,是不是已经打定主意,待他事成之后,立她为后? 顿时,她的双眼明亮起来,两颗眸子好似璀璨的黑曜石,发出熠熠光辉。倒不是她在意做夫人还是做皇后,只是高兴他还肯为她铺路,还在意着她。 隔天,便有宫里的老人来了。总共三个,一个是路氏,一个是张氏,还有一个司马氏。萧予绫见到她们三人,从她们的眼神便知道她们的态度。路氏和张氏对她都很恭敬,唯有司马氏,虽然对她行礼,却只是微微屈膝,俯首未弯腰,态度傲慢得很。 萧予绫初时尚不知道她们三个人的底细,闻得秀荷唤她们大娘,想到她所熟知的汉朝宫廷里称呼宫中老人也是大娘,便跟着秀荷同唤她们大娘。 张氏和路氏被她唤为大娘都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态度,司马氏却是轻哼一声,算是应下。 见状,萧予绫更不敢怠慢司马氏,生怕又得罪了有权势的贵人,给周天行惹来麻烦。此番学习宫廷礼仪,对她而言便是好好表现的机会,纵使有什么不满,她也不敢轻易表现出来。 因为她身上有伤,便只能听三人说说宫廷的礼仪。虽然听得无聊,萧予绫却是努力去学,尽量多记一些。 待到午膳时间,路氏和张氏皆夸奖萧予绫聪慧,她们所说的东西她可几下十之八九。但司马氏却不以为然,冷哼一声,道:“不过奸猾而已。” 司马氏此话一出,众人皆震住,就连秀荷也不安的看向萧予绫。奸猾一词,乃是形容市井小人,司马氏如此说,难免有犯上之嫌。 萧予绫的双拳在衣袖中紧紧捏住,咬牙切齿半响,终是一笑,假作未听到司马氏的话语,对秀荷说道:“秀荷,午膳可好,我饿了!” 秀荷忙应下,唤人传膳。 萧予绫本以为吃饭可以暂时轻松一下,谁知道,张氏和路氏自行告退,司马氏却笔直站在一旁,看着萧予绫用餐。 再是脸皮厚,被一个冷面的人看着自己,萧予绫如何能够吃得下去?她沉吟片刻,对司马氏一笑,道:“不如,司马大娘与我同用?” 司马氏面无表情,道:“老奴虽然是奴婢,却是先后的家生子,尊卑和礼仪之事,从小便知。王妃是皇室宗亲,老奴不敢逾矩。” 萧予绫被她噎得够呛,本是好意请她一同吃饭,她倒好,口口声声说她是个懂规矩的奴婢,这不是暗讽她萧予绫连个奴婢都不如,不知道礼仪吗? 萧予绫很想喝斥司马氏,但是想到她刚才说她是先后的家生子,那不就是周天行母亲的娘家人? 她纵使再不甘愿,也只得忍气吞声。 经此一遭,萧予绫更是满腔气愤,遂不管司马氏,愤愤然举起筷子,开始吃起来。 只是,她才吃了一口,旁边的司马氏又开了口,道:“王妃,寝食之事,皆有礼可遵。听闻王妃本是何太傅的嫡女,想来也该知道一二,为何吃饭却狼吞虎咽,好似乞人一般?” 闻言,萧予绫一吸气,菜汁进到气管里,呛得她眼泪都流了出来。 秀荷忙端来一碗汤递到她面前,她仓皇抬起来,咕嘟咕嘟喝下肚子里,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 谁知道,她刚把汤碗放下,又听司马氏冷冷说道:“王妃不仅吃饭狼吞虎咽,就连喝汤也咕咕出声,实在没有半点大家风范。” 萧予绫怔怔的看着司马氏,看见对方眼神中带有鄙夷,暗暗告诉自己,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她深呼吸十下,感觉心态平和一些,这才重新拿着筷子吃起东西来。经过刚才司马氏的再三提醒,她倒是学乖了,吃饭吃菜都是小口小口的来。因为害怕喝水喝汤发出声音,索性便忍住不喝。 原以为,这般一来,司马氏就找不到说辞了。谁知道,当她第三次将筷子伸向那个酸豆角时,司马氏的魔音再次传来。 “王妃怎可如同稚童一般,因为偏好一菜肴,而向其频频举箸呢?” 萧予绫头疼,这便是说,无论她喜欢不喜欢,都不能吃上三口了?她心有戚戚然,顿觉胃口大失,索性放了碗筷,看向司马氏,道:“司马大娘,我吃完了!” 司马氏满脸不赞同,看向她碗中剩下的白饭,道:“虽然,当世士族和皇家多起奢华之风。但,先皇后秉持勤俭惜粮之道,王爷也素来奉行。王妃怎么可以与先后,与王爷背道而驰呢?” 她有口难辩,因为她受过苦,挨过饿,知道粮食的重要,平时都是爱惜有加,从不会将食物浪费。今日,不过是给司马氏气的! 她沉着脸,一言不发将碗筷重新拿起,开始慢条斯理的吃东西。心中想着,既然不能浪费,便全吃掉好了。 但是,她尚未吃完,又听司马氏说道:“王妃,身为皇室宗亲,不可如升斗小民,不可重口腹之欲。” 她气馁,不得不正视一个问题,这个司马氏怕是有意与她作对。她也曾参加过世家贵族之间的宴会,虽然不说有大家风范,起码没有因为吃相而丢人现眼过。 到了司马氏这里,她竟然处处是错。这个时代,虽然她不熟悉,却也看得出民风较为开放,哪里有司马氏所说的那般研究? 尤其是,当下贤人和士族皆喜欢随性而为,那些框框条条怕是没有几个人遵从。 眼见萧予绫星眸一寒,秀荷在一旁心惊胆战,原以为她要发怒了,谁知她只是抿唇不语。 而后好似挑衅一般,她索性站起身,将那盘酸豆角移到了自己的面前,看也不看司马氏,便旁若无人的吃起来。 本来,只是赌气之举,谁知道,当酸豆角入胃后,她脾胃顿时为之一振,当即津津有味的咀嚼。 一盘酸豆角下肚,她还意犹未尽,恨不得将那个沾染了菜汁的盘子也舔干净……忽然一个念头从她脑海中窜过。原本,她并不是很喜欢这个东西,为何今天如此反常? 她算着自己上次来葵水的时间,好似已经晚了五、六天。她一喜,想到那夜准备离开时,周天行说的话。没想到,还真被他说中了,她们真的就要有个女孩了! 毕竟是做过母亲的人,尽管尚未请大夫诊脉,她却能够凭着感觉确定。 思及此,她顿感上天厚待,这个孩子来得真是时候,不仅可以缓和她和周天行之间的矛盾,还能让她找到借口,顺利打发走司马氏。 她忙对秀荷说道:“王爷现下在哪里?” “今日休沐,王爷现下大概在书房吧。” “快,快去告诉王爷就说我有喜了!” 闻言,秀荷一震,而后反应过来,咧嘴笑道:“请王妃稍后。” 话毕,秀荷便一溜烟的跑了。 萧予绫坐在椅子上面,老神在在的望着司马氏,暗想不管她是什么身份、背景,一会她便以安胎为由,将她送回宫去。还有,就说自己和孩子需要照顾,厚着脸皮搬到周天行的卧房里去…… 过了不到半刻钟,周天行跟着秀荷匆匆赶来,他们身后,还跟着王府的大夫。 萧予绫的眼中只看到了周天行,她十来日没有见到他,此番再见,才知道她对他的想念比她以为的还要深。 她一眼不眨的看着他,好似要将他生吞下肚。这样的眼神使得周天行微微不自在,咳嗽一声,道:“听秀荷说你有喜了?” 她回神,露出柔和的笑容,伸手摸了摸肚子,道:“嗯,我觉得是个女儿。” 周天行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扭头看向大夫,示意大夫上前诊脉。 大夫会意,忙走上前,对萧予绫一拜,道:“王妃,请容老夫为王妃诊脉!” 萧予绫颔首,配合着大夫将小手臂搭在椅子的扶手上面。大夫在她手臂下垫了一个软垫,而后沉默的为她把脉。 半响,大夫终于收回了手,看向周天行。 周天行虽然没有动作,可是眼中写满了期盼,问道:“如何?” “恕老夫直言,王妃的脉象微弱并不见喜脉,只是有失血过多和积劳之象。且脉乱,该是心火旺盛和忧思过重所致!” 大夫话落,不等周天行开口,萧予绫便已经高声问道:“大夫,你是不是诊错了?我这月葵水晚了几日,而且今日口味十分奇怪,怎么会没有孩子呢?” “王妃受伤失血,加之用药颇多,葵水晚至并不奇怪。且大伤初愈,舌苔重而口苦,口味有所改变也是正常。” 听到大夫说得振振有词,萧予绫却还是不相信。都说女人是感官动物,她相信作为一个母亲的感觉,此时她定是怀了孩子。 她张嘴,不服气的说道:“请大夫再为我诊一次脉,我很肯定我是……” 不等她说完,周天行已经冷声喝斥道:“够了!” 她一惊,双眼圆整看向他,不明白他为何发怒。 周天行对上她看似无辜的眸子,冷哼一声,道:“你真是恶性不改!原以为经过上次之事,你会有所改变。没想到,你什么谎都敢撒,如今,竟是用孩子来欺骗我!” “用孩子欺骗你??”萧予绫激动得提高了声音,又道:“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何要欺骗你?” “你不惯管束,想以安胎为由,遣走几个宫人;你害怕被我赶走,便以此法保住地位。” 听到周天行的指责,萧予绫一怔,她确实是想用安胎的借口赶走司马氏她们,也确实是想用孩子拉近她和他之间的关系。但是,她绝没有起过假怀孕的念头,更不是为了保住所谓的地位。 她张了张嘴,看向他冰冷的眼睛,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再次强调大夫可能诊错了,或者是她自己感觉错了? 现下,她就是那个经常喊狼来了的孩子,真的有狼时,他已经不会相信。她垂头,悲哀的发现,一旦失去信任,想再建立起来好难。 第四十三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四) 周天行的怀疑,着实伤到了萧予绫。自那日当众指责后,他再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不像开始时那般挖空心思的去讨好他、接近他。 除去向三个宫人学习礼仪,她便老老实实的呆在自己的房里。一则实在没有去处,二则是因为他下令她禁足反省。 眼看着,又过去了二十多天,她的腿伤虽然没有完全康复,却已经能够下地走路。司马氏对她的管束,更加严厉。每日里,便是走路仪态和站姿,动辄便让她练上三四个时辰,看得秀荷直咋舌。 萧予绫却是不吱声,司马氏让她如何做她便如何做,令司马氏即便有心找茬也无话可说。 她是倔强的,即便受伤的小腿骨因为长期的站立和行走而疼痛,却仍旧咬牙忍受,丝毫不示弱。 挨过了前面的几天,后来便也麻木了,等她的礼仪教导进行到尾声时,已经入冬。 今天,便是三个宫中大娘在王府呆的最后一天。讲完了宫廷中的各种礼仪和参拜、祭祀的事项,司马氏忽然说到了妇德。 司马氏先说历朝历代的妇人典范,而后又赞扬先皇后如何的贤良淑德,最后话锋一转,便说到先皇后曾经为了使皇家子嗣旺盛,多次为永业帝挑选夫人。 萧予绫听了心里冷笑,暗暗想,周天行的母亲如果真这么做,只能说她爱自己的身份和家族重于爱永业帝。否则,但凡女人,绝不可能为心爱的丈夫安排枕边人。能这样做的,都是为了保住地位和美名,为了家族委曲求全。 司马氏说完小心观察她,发现她面上不以为然,顿时恼怒,道:“说起来,王妃妇德十分欠缺,做了王妃许久,竟然只许王爷册立了一个侧妃。” 司马氏的话到此,萧予绫倒是不忌惮了,很多东西她可以容忍,但是她的底线不能触碰。她看向司马氏,冷冷说道:“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做呢?” “王妃应该继承先皇后的遗风,为王爷广纳良妇。” 见司马氏面上期盼的神情,她心神一动,故意说道:“哦?我即便有此心,也不知道哪家贵女合适呀?” “老奴这里便有一人可以举荐。” “谁?” “荆州刺史家的三女儿……” 不及司马氏说完,萧予绫便笑了起来,打断她的话,道:“司马大娘,荆州远在千里之外,你是如何得知刺史家的事情,又如何能保证那三小姐的德行能做王爷后院的妇人?” “不瞒王妃,这个三小姐是庶出,她的亲母便是老奴的胞妹,人品和外貌还有德行俱是一流。只是……出身低了些,但给王爷做个妾侍倒也算是合适。” “原来如此,那你为何不去向王爷说呢?” 萧予绫说完,发现司马氏面色不好看,转而便想到了答案,道:“可是王爷一口回绝了你?” “这……倒没有,王爷只是说后院之事自有王妃打理……” 萧予绫颔首,总算是明白司马氏为何处处针对于她。这个司马氏,仗着自己是先皇后的家生子,便倚老卖老,想将自己的外甥女塞到王府中,结果被拒绝,便恨上了她。 思及此,她一笑,道:“所以,你便来问我?” 司马氏的态度依旧傲慢,道:“王妃,王爷乃是天之骄子,以后免不了多几个妇人服侍。与其去找那些个心计重的给王妃找麻烦,不如就是这个三小姐……” 萧予绫听不下去,摆摆手,顾左右而言他的问道:“我记得,今日是你最后一天教我礼仪了吧?” 不知道她为何说起这个,司马氏一愣,木木颔首。 “既是最后一天,那你现下可以走了。” 她这是在驱赶自己!有了这个认知,司马氏双眼圆整,道:““王妃,你怎可如此?” 萧予绫怒瞪她,道:“说起来,你即便是先后的家生子,也依旧是个奴婢。你对我傲慢无礼,我尚不问罪于你,你又有何资格在这里质问我呢?” “你、你……你如此说老奴,就不怕王爷怪罪?” 萧予绫还真就不怕了,破罐子破摔的说:“你不就是想要去挑拨离间吗,现下便可以去,我不惧怕。” 她这样一说,司马氏愤愤然离去,嘴里咕哝着对她的不满。 司马一走,站在门口的秀荷忙走了进来,道:“王妃竟然忍了一个多月,又何必在乎多忍耐这一会呢?这个司马大娘,原本就奶过王爷,平时里都被下人当做半个主子看待。王妃如此做法,怕是王爷怪罪呀!” 秀荷说完,萧予绫面露讥诮神色,也不搭理她的劝告,自顾自的说:“王爷近来是不是已经不向你询问我的情况了?” “王妃怎么知……”秀荷听了她的话,十分惊讶,说了一半却又想到自己失言,赶紧住了嘴。 萧予绫沉默,没有回答秀荷的问题。她和周天行在一起的时间说长不算长,说短却也不短,足够她了解他。他定是认定了她上次说怀孕之事是欺骗他,生了她的气,有心再好好教训她一番,所以对她不管不问。 她自知理亏在先,便也顺了他的意,这一个多月来夹起尾巴做人。以前秀荷时常会在她面前念叨他都在忙什么,最近忽然不说了,她如何会不知道,这是他在疏远她。 想到这些,萧予绫有点迷茫,虽然下定决心要挽回两人之间的感情,但是如果他的态度一直这样,而她一味的要委曲求全,这一切还值得吗? 一时间,她难以找到答案,她只知道,人的一生中,感情很重要,但感情并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若是,她长期将自尊和自我放下,最后已经完全不是自己了,即便换回了他的怜惜,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的沉寂全然落入了秀荷的眼里,秀荷犹豫半响,说道:“王妃可是在难受?” 她从思绪中回神,看向秀荷,倒也没有否认,颔首之后眼带茫然的说:“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秀荷见到她双眼无神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生怕她因为伤心而做出什么大事来,忙劝慰道:“王妃不必难过,王爷近来实在是忙碌没有时间顾及王妃。再说,王妃上次误以为自己怀孕之事实在是伤了王爷……不过,以奴婢看来,王爷心中是有王妃的,待王爷消了气,忙过这一顿自然会来看望王妃的。” 萧予绫抿唇,低头看着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低声道:“误以为?怕是你和他都以为我是有意欺骗的吧?” 说着,她苦涩一笑,喃喃自语:“心里有我没我又怎么样呢?就是我想再找一个大夫来诊脉,怕是他也不会同意,只当我又是故技重施。或许,真要等我把孩子生下来……” 秀荷站得有些远,加之她后面这番话本就是低语,秀荷根本听不清,只觉得她垂着脑袋,声音幽怨,好似受了天大委屈一般。 秀荷更加不安,想到面前的妇人与其他贵女不同,有主见、又狡猾而且胆大,说离开就能离开。虽然,周天行说她舍不得离开,秀荷却根本不放心。 思及此,秀荷咬牙,道:“王妃可是对王爷心生怨愤?” 闻言,萧予绫更加茫然,要说不怨吧,他把她近乎软禁的关在这里不闻不问,且对她失去了信任;要说怨吧,好像也不能全怪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两人都有责任。 见她不回答,秀荷叹了一口,道:“王妃不过是受了一个多月的委屈便受不住,那王爷因为王妃失去了助力、失去了很多朝臣的支持也失去了陛下的信任,又该如何呢?” 虽然,萧予绫知道自己报仇的举动会给周天行带来影响,可却不知道到底是多大的影响,如今听到秀荷这几句话,她身上一凉,怕是周天行在朝堂之上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了! 她张了张嘴,艰难的说:“秀荷,他可是现在受到陛下和万家的双重排挤?” “是!”秀荷答得干脆,微微沉吟,又道:“本来,陛下一心重用王爷对付王家。但是如今,陛下疏远了王爷,好似又有向万家亲近的迹象,长此以往,怕是王爷所有的努力都……” “所以,这是我欠他的?” 她说这句话时,不复刚才的悲伤,甚至抬起了头看秀荷,神色十分平静,好似在陈述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这令秀荷顿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想也不想便脱口说道:“王妃,奴婢说句不应该的话,王妃欠王爷的,便是几辈子也还不清。若是换成其他人,怕是都要心生感激才对,王妃何至于如此委屈?” 秀荷的无状问话没有令她恼怒,她认真的轻颔螓首,道:“你说得没错,我欠他的很多。” 她面上说得平静,心里却早已经掀起来惊涛骇浪。她素来讲究公平和独立,若是在他心里她欠了他很多,别人也是如此认为,那么她和他如何能够平等相处? 莫说是情人,便是朋友之间,若是一个人一味的认为对方欠自己良多,怕也是走不远的。因为相欠,从此以后,所有的努力在对方眼中都是理所应当,而所有的抱怨都是不识好歹。 距离,也会因为一个人单方面的付出,而另一个的冷眼旁观而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良久,她笑了起来,道:“自古以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虽然,我欠他的不是钱财,却也是有办法还清的!” 说完,她又对秀荷说道:“你想办法让王爷来见我一次,就说我想到了计策,可以使王爷摆脱现下的困境。” 第四十四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五) 又过了十来日,萧予绫依旧被禁足在院中,每日里闲来无事,她多是在床上睡觉。先前只是直觉,到了此时,她已经十分肯定自己确实是有了身子。 不同于怀着阿翼时,这次她没有一点孕吐的反应。可是她嗜睡,每日能够能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吃顿饭,下午又继续睡,睡得昼夜不分。而且,她的口味十分奇怪,某种食物的味道会倏忽出现在她脑海中,让她垂涎不已。一会是小黄瓜,一会是落地花生,甚至还想吃煎饼果子。 但是这些,她身边的婢女都没有发现,只是以为她被关得烦闷,所以难免有些失常。 怀揣着窃喜的心情,她耐着性子等待周天行的出现,原以为秀荷为她传话后,周天行便会来见她。但是,他没有来,过了那么久还是没有来。 她的耐性终于消失殆尽,她开始烦躁,决定主动出击。 午时,趁着冬日的太阳正好,秀荷陪着她坐到了院中晒太阳。她裹着狐裘,眯着眼睛,状似漫不经心的说道:“秀荷,今日初几了?” “十六了。” “十六了?算起来,我葵水都有两个多月没有来了,你说我是不是生病了?” 秀荷一顿,平日里这些私密的事情她是从来不让下人插手的,所以只要她不说,秀荷倒也不太注意。她这般一提,秀荷方才想起,这段时间确实没有见她脏过衣物和床单。 秀荷忽然想起上次她说有身孕的事情,心中不断猜测着,难道真是大夫把错了脉? 萧予绫感受到秀荷的视线一直放在自己的面上,心里了然,却丝毫不在意,也不再开口,舒服的躺在靠椅上面,好似要睡着了一般。 过了许久,她听到秀荷慌慌张张离去的脚步声,她方才睁眼一笑,慢慢走回内室,上床午睡。 等她一觉睡醒,发现秀荷正站在她的床头,好似等待已久。 见她睁眼,秀荷忙说道:“王妃,奴婢已经唤来了大夫,请王妃把脉!” 她本是要为难一下秀荷的,出出心里的怨气,转念一想,这一切和秀荷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起身,靠坐在床上,颔首,并将手伸了出去。 秀荷唤了一声请大夫进来,大夫方才鱼贯而入。 萧予绫嘲讽的笑笑,竟然唤了五个大夫来,难道还怕她买通大夫作假不成? 大夫们挨个为她把脉,又问了一些琐碎的问题。大约半刻钟后,几个大夫方才面带喜悦,齐齐说道:“恭喜王妃,贺喜王妃,这是有喜了!” 因为早就已经肯定,萧予绫听到大夫们的论断后倒也平静。反而是秀荷,一下提高声音,问道:“可确定?” 其中一个大夫笑了起来,道:“自然确定,从脉象上来看,滑脉清晰,应当有两个多月了。” 秀荷的面色变得难看,看向早先为萧予绫把脉的张大夫,喝问:“张大夫,若是我没有记错,一个多月前你可是十分肯定王妃并未有孕。如今几个大夫都说已经满了两个月,你作何解释?” 那个大夫吓得脸色一白,忙俯身对萧予绫说道:“王妃恕罪,王妃恕罪!非小人不尽心,实在是当时王妃怀孕时日尚浅,滑脉不显。加之王妃重伤在身,失血过多,又服药颇杂,自然导致脉象紊乱,难以看出呀!” 他这一说,其他几个大夫也纷纷附和,道:“王妃,医者皆知,胎儿不足一月滑脉不实,看不出来也是人之常情!” “是呀,今日王妃大喜,不如饶了他一次?” ……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不等萧予绫发话,秀荷已经冷笑一声,道:“不足一月看不出滑脉?既然如此,当时你为何不说明?为何要一口断定王妃并无喜脉?你可知道,你这是在欺骗王爷,是大罪!” 那个张大夫被吓住,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告罪。 萧予绫垂着脑袋,又是一阵冷笑,秀荷和她的主人一般,都是机灵的人。眼见着冤枉了她,便立即抓住大夫的错处不放,只为了替主子开脱。用事实来证明,不是王爷不相信她,只是因为大夫的话而错怪了她。 这些东西,萧予绫看得明白,却懒得去计较,她恹恹的说道:“我还在困得很,你们都退下吧!” 说完,也不管众人的反应,径直又躺了回去,闭眼睡觉。 本来,只是为了应付这场闹剧,哪知道她躺着躺着,竟然真的睡着了。再睁开眼睛时,已经错过晚饭时间,到了掌灯时分。 她听到桌案那边有沙沙的声响,好似还有男子的呼吸声,她忙爬了起来,循声望去。 桌案上的灯盏已经点着,在晕黄的灯光下,周天行正俯首批阅折子。 她也不说话,就是静静的看着他,心绪复杂。 周天行好似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扭头看过来,对上她平静无波的眼眸。他一怔,而后笑笑,放下笔,起身走到床前说道:“你睡醒了?” 她颔首,从他的眼眸中看到了微微的不自在。她太了解这种不自在了,因为不信任而产生的怀疑,待发现真相以后的愧疚和无措,都是他不自在的根源。 她不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他。可在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注视下,他更加不自在,沉默半响,忙又说道:“可是饿了,我命秀荷传膳。” “天行……” “什么?” “我现下不想吃,我们谈谈吧!” 他沉吟片刻,叹一口气,道:“也好!” “你知道我想谈什么?” “孩子……” 她笑了笑,道:“是,也不是!” 他不解的看着她,没有再说话,静待她的下文。 她的手下意识的抚上了自己的小腹,道:“刚才听到秀荷禀报说我确实怀了身孕,你作何感想?” “我……” 见他面露愧疚之色,她又接着说:“我说自己怀了身孕,你却以为我是在欺骗你……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个母亲,即便再不折手段,我又怎么会拿孩子做文章呢?” 她面上虽然还挂着笑容,可是她的眼眸中藏着心酸和凄凉,还有她的声音也略微哽咽。这些,化作无形的爪子,狠狠揪住周天行的心。他眼眸暗沉,半响才说:“阿绫,是我错怪了你……” 不等他说完,萧予绫便打断了他的话,说:“你也不必愧疚,你如此反应我能理解。” 周天行本是百味杂陈,原以为她这次定然不会轻易谅解。在她尚在沉睡时,他便有了无数种设想,却独独没有现在这一种。他尚未道歉,她便已经谅解了! 他不由怀疑自己听错了,瞠目结舌的看着她。 她还是笑,笑得十分恬静,道:“你之所以当时会怀疑我,只是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我曾经欺骗过你,你多次上当,自然而然便产生了不信任。这些,我都能理解。” “你……” “天行,这便是我今天想和你谈的。你看,你我二人,看似对对方一往情深,其实却很悲哀,虽然有感情却没有信任!” 她的话说得不悲不喜、轻轻柔柔,却重重的落在了周天行的心上,让他震撼不已。直觉想否认这个说话,可是他却发现,她说的是事实。这样的认知,好似一根无影的针,狠狠刺痛了他的心,让他说不出话来。 她看到了他的痛楚,她何尝不是呢?她停顿片刻,又说道:“天行,你不相信我有孩子,听到大夫的话后,更是确定我又在欺骗你,这都是因为我曾经的所作所为。那天,你杀了于然的父亲,伤心的说我不信你……其实,我的感觉和你一样,因为你曾经也欺骗我、也利用我,也为了得到权势而伤害我。所以,即便面对你的承诺,即便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我还是忍不住怀疑。因为我害怕,因为我赌不起,所以我只能靠自己,只能牢牢的将自己保护起来……” 说到这里,她忽然自嘲的玩笑道:“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同是天涯沦落人?” 周天行没有心思搭理她的玩笑,只是专注的看着她,小心问:“你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尽管他在竭力掩饰,可是萧予绫听出了他的颤音,听出了他的不安。她主动将手握住他的手,道:“你不用担心,我说了不想离开,便不会离开你。起码,暂时……我是不会离开的。” 他沉默的打量她,视线锐利得如同鹰隼,不放过她每一个眼神和表情。她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十分坦然的回视他,不躲不避。 他好似信了她大半,沉声说:“那你……” “我只是想要和你一起努力,为着我们之间还有的感情努力,重新建立起对彼此的信任来。”说到这里,她一顿,又道:“天行,我不知道你和我之间谁伤谁深一些,谁为了这段感情失去的多一些。但是,我想说,既然你想留住我,我也不想离开。那我们可不可以试着不去计较从前的伤害和背叛,试着重新相信彼此呢?假如真的不能重拾信任,那我们便坦然分开吧……” 听到她说分开,他一下紧紧反握住她的手,迫不及待的道:“好!” 她的手被他握得生疼,却也没有挣开他,只是安静的任他握着,一下咧嘴笑了起来。她心里清楚,很多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不计较过往更是难。但她想,他能答应,便是她们成功迈出的第一步。 第四十五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六) 有了这第一步,不仅萧予绫心里松口气,便是周天行面上神色也宽慰许多。他的眼角带上笑意,唤了秀荷传膳。 趁着传膳的空,他的手伸向萧予绫的小腹,道:“孩子在你腹中,你是什么感觉?” 即便冬日衣厚,她依旧能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再对上他好奇而欣喜的眼神,她怔愣当场。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尽管他沉稳出众,在这方面却一无所知。他不是初为人父,但却是第一次参与孩子的孕育和成长。 看着他那黑亮的眼眸,她忽然生出浓浓的愧疚感。她当初离开他,原以为只是亏欠了阿翼,使阿翼小小年纪没有了父亲的照拂。如今她方才意识到,她也亏欠了他,使他不能参与孩子的孕育和成长。 她想到了她前世的父母,在她成人以后,在朋友来访之时,她的父母时常会说起她小时候的种种事情。包括母亲怀着她时的调皮,还有她生下来的肥胖,以及懵懂无知的模样……不管好的,不好的,都是父母津津乐道的话题。 而他,因为她的离去,错过阿翼慢慢在她腹中的点滴成长,没有来得及感受到充满活力且能带来狂喜的胎动,更没有第一时间迎接孩子的到来。 他便是以后成为千古明君,怕也不能弥补这个缺憾的。 她望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呢喃:“对不起……” 周天行先是怔愣,待明白她为何道歉,后又笑起来,道:“方才不是说好了不计较过往吗?你这是何故?” 见他说得坦然,她也笑得自然,不再提以前的事情,也暂时将愧疚放下,漫不经心的说:“现在孩子还小,基本没有什么感觉的,再过两个多月,它就会在里面动了。” “在里面动?”周天行似乎对她的说法很好奇,道:“怎么个动法?” “不一定呀。刚开始就好像小鱼游泳很轻的那种。待他长大一些,便是打鼓一样了。” 周天行眼睛一亮,似有所思的看着她的小腹,道:“再过两个多月,该了的事情想来已经了结……希望这个孩子是有福之人,出生就有个太平的环境……” 听到他语中带有怅然,萧予绫心思一动,状似不经意的问:“天行,你近来在朝堂上可有什么难处?” “没有。” 她敏感的发现他不愿意提起朝堂上的事情,一时间,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贸贸然开口可会引起他的反感。 她尚未想出答案,秀荷已经领着几个婢女将饭菜端了进来。 周天行说道:“过去用膳吧,我尚有些事情需要进宫一趟,等得空了再来看你。” 萧予绫有些着急,好不容易见他一面,该说的话都没有说,怎么能让他就此离去?他如此繁忙,等下次见他不知道该是什么时候了。 她忙道:“天行……” 周天行止住了离去的动作,看向她,静待她下文。 她的眼睛看向在一旁站着的秀荷和几个下人,周天行会意,对秀荷道:“都退下!” 几人领命告退,随着一声吱嘎的关门声传来,萧予绫方才开口说道:“是不是因为尚书的死,你在朝中局面堪忧……” 不等她说完,他已经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无妨,不过是些小事而已!大夫说你现下身体不太好,你就安心养胎,朝廷的事情我自会处理。” 她一时间摸不清楚他这样说是为了安慰她,还是不想她干涉朝政,只得抿唇不语,仔细打量他。 许是感觉到了她的不安,他沉吟片刻,问:“你可是在自责?” 问完,也不等她答话,他又说道:“杀于姓匹夫的念头我也曾有过,毕竟他只是朝臣而已,却太过嚣张,即便对待皇室宗亲也十分傲慢,简直是藐视皇室。只是因为他势力庞大,所以我一时举棋不定,不知道是该与他结盟,成就大事。还是将他先行除去,以免养虎为患。” 说到这里,他一顿,看向她,继续道:“那日他擅自带兵闯入王府,又不顾一切逼迫我,当时我便想,这样的臣子是助力,可也是猛虎,不如趁他羽翼未丰之时杀掉。以免以后铸成大错,悔之晚矣。所以,你不必自责,不过是帮我做了一个我无法做的决定而已。” 萧予绫低着头,双手死死抓住一旁的被子,他在安慰她,在她给他惹了那么大的麻烦后还在安慰她。她知道,即便于尚书是猛虎,现下却不是打虎的时候,他除了他,无异于自断一臂。 她有些无地自容,虽然抬起了头却不敢看他,好似旁边有什么东西吸引住她一般,双眼死死盯住就不放。半响才说道:“天行,虽然你不愿意多说,可我知道你现下的处境定然是举步维艰。陛下猜忌你,万家针对你,你手里有精兵良将,可却不能妄动……”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等着他的反应。他没有说话,可她却能感觉到他探究的目光。 许久,她鼓足一口气,道:“其实,说起来,你这边还是占优势的。只是现下因为陛下的存在……你必须顾忌到君臣之礼和名声,难免被缚住了手脚。” 说到这里,他终于有了反应,声音低沉的问:“阿绫可是有什么主意?” “我曾经听阿风说过,陛下之所以能即位是因为当初和万太后勾结谋害了先帝……”她停了一下,斜睨他一眼,方才继续说:“天行为何不效仿?” 他的双眼倏忽圆睁,好似见了鬼一般,好一会才吐了一口浊气,口气严厉的质问:“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要让我做不忠不义的人……” 她忙握住了他的手,截断他的话,丝毫不顾尊卑,一字一句的说:“天行,那万氏是你的杀父仇人,周河源更是个不顾伦常、杀父篡位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杀他们不过是顺应天命,何来不忠不义之说?” 他没有计较她直呼陛下的名讳,只是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的说:“纵使如此又如何?他们谋害父皇、假造圣旨之事有几个人知道?如今父皇的圣旨无法寻回,我若先举兵,即便成事,也要背负千古骂名,被天下人所不齿。” 萧予绫听了这番话,知道他的顾忌,他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人,深受传统的礼教束缚,要他抛弃虚名他定然是做不到的。 她一笑,他不是不愿意动手,只是不愿意背负骂名。如此,她的主意倒是可以派上用场。 “天行,我并非要你背负骂名。” “既然要杀周河源和万氏,如何能不背负骂名?” “周河源要杀,万氏要除。不如……你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你在宫中安排了多少人,想来在周河源和万氏身边都该有眼线,若是你让人给周河源下毒,让他命不久矣,可能让他误以为是万氏所为?” 周天行的双眸先是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道:“这……委实有些难办,宫中膳食都是要经过层层检验的。而且我这个皇兄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惜命,他吃东西从来小心翼翼。再要嫁祸给万氏,更是难上加难。” 经周天行这么一说,萧予绫有些犹豫,他说的她何尝没有考虑过?若是真要给周河源下毒,怕是要找周河源的亲信才对,一般的眼线必然做不到。她想起了周炳,只是她有些不忍心,毕竟这件事不管成败,作为下毒的周炳,只能有一个下场。 她权衡再三,还是开不了这个口,虽然和周炳很久不见,虽然周炳未必是原来那个对她一腔赤诚的周炳,她还是无法将他往刀尖剑口上面推。 两人开始沉默,眼前的光影不断跳动,间或能听见灯芯噼啪作响。 ‘咕噜……咕噜……’ 这突兀的声音终于唤回了两人的神智,周天行率先笑了起来,道:“可是饿了?快去用膳吧。” 她微微不好意思,看向尚冒着热气的饭菜,欲言又止。 “好了,你不要再想了,朝中的事情我自有安排,你现下该做的是好好养胎。”说着,也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他便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坐到桌前,将碗筷递到她的手里。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却不能发出。她很想帮他,实现他的理想,也还清她对他的亏欠。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利用周炳,将他置于危险之中。 她低着脑袋,小心拿着筷子吃饭,到底没有说出可以利用周炳的话。 他静静的看着她吃,好像刚才两人谈论的根本不是什么大事,直到她吃完饭,直到他起身离去,两人都没有再提起这个渔翁得利的计划。 第四十六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七) 又过了一个多月,已到了北风刺骨、漫天飞雪的时候,只要萧予绫推窗透气,就能看到鹅毛般飘飘落落的大雪,且能闻到淡淡的清香,那是墙角盛开的白梅香。 近来,朝廷方面依旧没有什么动静。周天行几乎天天探望她,即便不能陪她用膳,也会和她说说话,憧憬一下孩子们的未来。但却依旧没有撤去对她的禁足,因此,她只能在院中走动,根本走不出院子,同时,外面的人也无法进来。 萧予绫对此倒也不介意,周天行虽然什么都不说,但她能感觉到他的担忧,尤其是午夜醒来时总会发现他即便是睡着也双眉紧锁,十分不安的模样。 她叹气,她现下不能帮助他,只能尽量不拖他的后腿,保护好自己。 眼看着进到腊月,莫说是皇室中人,便是寻常的布衣寒门也开始忙做起来。被关押很久的路美人再次被放了出来,以侧妃的名义重新掌管王妃的印玺,开始主持置办年货、祭拜祖宗的大事。 周天行又开始传召路美人侍寝,好似时光一下倒流,又恢复到他对路美人宠爱非常的时刻。但是,大家都知道不同了,就连路美人的行事也变得小心许多。 萧予绫原本是不想过问的,可从前发生的事情总会时不时钻到她脑海中提醒她,令她开始食不下咽。她希望不再有第二个于然或者曲英出现,但他现下的举动,又难免使她惴惴。她胡思乱想,为何他又要做出宠幸路美人的样子,上次是为了给于然看,那么这次呢,他有什么目的?还是,又有哪家贵女看上了他? 最后,她决定,还是问问他真正的想法,互相信任的前提应该是互相坦诚才对。 好似有了感应一般,今日周天行回来得很早,他进到她的院中时还没有到晚膳的时间。萧予绫先是欢欢喜喜的张罗着给他准备他喜欢吃的东西。 待吃了晚膳,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唤了刑风将几卷卷宗搬到她房中的桌案上,有命令他的侍从准备笔墨。 见状,她端了一杯姜茶放到他的手边,而后漫不经心的说:“天行,近来可有烦心的事?” 周天行没有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径直坐到案前,拿起卷宗查看,顺口答道:“没有。” “那可有什么喜庆的事情?” 周天行翻阅卷宗的动作顿住,抬头望她,微微蹙眉,说:“你可是有什么事?” 萧予绫张了张嘴,心知不能急切的逼问,应该委婉的试探才对。可她忽然觉得其实他有一双慧眼能够看透她的心,她的委婉在他眼中怕只是小丑做戏而已。 她生出一种冲动,不想再虚以委蛇的假笑和谈话,就连循序渐进的谈论方式也索性抛弃,脱口便问:“我想知道,没有于然,你可还会迎娶其他妇人?” 他怔住,不言不语的审视她,一双眼眸深如寒潭,令人无法捉摸。 被他专注的看着,萧予绫不由开始紧张,尤其是他半响没有给出答案,令她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 她很想退缩,收回刚才的话,但是她告诉自己不能退,退了以后便没有了前路。她强迫自己不要扭头,尽量镇定而平静的回视他。 好半响,他方才面无表情的反问:“你以为呢?” 呃?她有点诧异,倒也不犹豫,干脆的说:“我当然不想你再娶其他的妇人,就是现下后院这些美人,尤其是那个路美人的存在,明知道不过是做戏而已,我还是不舒服。” “你是个妒妇。” 他的这句话没有带任何感情,不喜不悲,只是给出他对她的评价。 她一时间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也不想绕弯子,又道:“是呀,我是个妒妇,这一辈子怕也是这个品行,再也改不过来。就是不知道……” 说着,她一顿,直直看着他的双眼,继续问:“……天行可能容我这个妒妇?” “妇人善妒有违妇德,世人皆知,妒妇实可恶……”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住,将她的心狠狠抓住,令她霎时感到一阵绞疼,他说妒妇实可恶,是不是说他要的是个宽容贤惠、能容忍其他妇人存在的妻子? 还不等她将这种痛苦的感觉传到身体各种,便又听他幽幽说道:“……却也情有可原,可观后效。” 她顿时愣住,不知道是该心疼还是该高兴。患得患失的一番思索后,她决定欢喜,他说以观后效的意思,其实是暗示,明知她是个妒妇,他也要将她长长久久留在身边吧? 思及此,她索性厚着脸皮,问:“天行可是许诺我不会再迎娶其他妇人?” 周天行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重新拿起案上的卷宗细细翻阅起来。 萧予绫静静的等着他的回答,本以为他的沉默是回避,不由开始失望,肩膀垮了下去,人也开始萎靡…… 这时,却见他忽然笑了起来,眼睛依旧看着卷宗,其中有流光溢彩涌动,轻声说道:“蠢妇,我早就说过不会再碰其他妇人……” 闻言,她欢喜,也不管已经开始出怀的身子,猛扑上去死死搂住他,道:“你答应了,你答应了……” 相比她的欢天喜地,他此刻的表情可以用沉着冷静来形容,正襟危坐、嘴唇轻抿,就连手上的卷宗也没有因为她的投怀送抱而放下。但是,他那双眼睛,仿若苍穹中最亮的星宿,闪着耀眼的喜悦光芒,不时看向怀里宛如孩童般欢喜鼓舞的她。 她太开心了,他是个重承诺的丈夫,此时答应了她,以后定然能做到;她也太遗憾了,原来他当初确实说过不碰其他妇人的话,可她却没有记住,更没有相信。 她死死搂住他的脖子,在他怀里赖了一会,索性一屁股坐到他的腿上,轻轻呢喃:“天行,你真好,你真好……” 周天行没有回应她,也没有推开她,只是伸出一只手环住她的腰肢,道:“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何故还是如此孩子气,就不怕孩子笑话?” 她索性嘟起了嘴,大声说:“不怕,不怕……” 第四十七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八) 大周朝尚文,临近年关之时,贤人名士免不了互相提笔写祥瑞的字句,作为辞旧迎新的贺礼,赠送亲朋好友。永业帝在世时,年年都会写几个喜庆的字句送到器重的朝臣和宠爱的夫人手中,以示嘉奖。相对的,朝臣也会准备好表和赋,对永业帝歌功颂德一番。 到了成帝登基,朝臣对他歌功颂德的上表照旧,但因为他荒淫无道、不学无术,自然没有继承永业帝写字句赏赐朝臣的习惯。 今年,成帝不知道是受了哪个宠臣的怂恿,亦或是自己倏忽生出要做一个贤明君主的想法,腊月二十五这一天,他不仅按例赏赐了朝臣和诸侯们一些银两、珠宝和美人,还特意在宣政殿上提及要亲笔写祥瑞字句赏赐给朝臣和诸侯。 众人看透他有意拉拢群臣的深意,表面上虽是纷纷赞扬,却多不以为然。以字赠人,不说书法堪为一绝,起码也该为国手才敢如此。当年的永业帝,现下的定安郡王,都是皇室中出类拔萃的丈夫,他们的书法便如同他们的人一般,大器而脱俗,且蕴含着无限的霸气。 即便是高傲的贤人、隐士,也会以得到他们的赠字为荣。 而成帝,平日里只知道歌舞昇平、流连酒色,就连奏折也很少亲自批阅,那手字怕是不如士族家的稚童所写。 因为每年年关成帝都会封笔不朝,朝臣们心中嘀咕着,现下已经是二十五,怕是明日成帝就要封笔,这所谓的写字赏赐一说大概是他一时信口开河而已。 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二十六的早上,宫中的传旨官便早早带了成帝的口谕到几个重臣和诸侯的府上,说是午时陛下赐下‘顺’字,要各府上下早早出门恭迎。不过,成帝许是为了给人礼贤下士的印象,特意嘱咐病弱年老者可以卧床休养,免行大礼,这其中,自然包括了身怀六甲的萧予绫。 周天行身为成帝的胞弟,又是现下的弘股之臣,自然是得到了这份罕见的赏赐。他收到消息,派人通知路侧妃率领王府上下做好恭迎的准备后,特意到了萧予绫的住处。 此时,萧予绫正在用早膳,一旁的秀荷刚巧也在说成帝亲笔赐字的事情。 他在门口站立一会,静静的听着她们二人的对话,若是萧予绫回头,便会发现他的眼眸中凝重异常。 只是,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待他进到屋里,他又是那个一贯从容的郡王。 萧予绫见到他一笑,问:“天行你来了,可有用过早膳?” “早就用过了,这王府上下,怕只有你临近晌午还在用早膳。” 听出他话中的戏谑,萧予绫微微嘟起了嘴,道:“没有办法呀,不是我想睡,是孩子想睡。而且昨夜他实在是精神,三番两次将我踢醒……” 说到这个,周天行的五官不由柔和起来,三天前他第一次感受到萧予绫腹中孩子的动作,从心底生出无尽的喜悦。即便过去了那么多天,他依旧沉浸在这种喜悦之中。 他坐到她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腹,道:“我儿莫要顽皮,若是苦了你的母妃,看为父不打你!” 萧予绫难得见他如此孩子气,不由好笑。便是站在一旁的秀荷也顾不得身份,小心的捂住了嘴,面带笑意。 ‘咚!咚!’ 他话落,立时感到萧予绫腹中孩子强有力的踢了两下腿,先是一震,而后假意板起脸,道:“怎么?还敢踢为父?难道你以为为父不舍得打你吗?你且等着,若是再折腾你母妃,为父就好好记下,只等将来算成板子打你屁股。” 萧予绫终是忍不住推了推他,道:“好了,好了,你也不怕下人看笑话……” 他却是不以为然,反问:“不过是天伦之乐,有何可笑?” 说着,他摆了摆手,让众人退下,方才又道:“你看,现下便没有人能看我的笑话了。” 被他这孩子气的举动所感染,萧予绫不由也欢喜起来,再次呵呵一乐。 乐着乐着,她发现他不笑了,只是专注的看着自己。她面上一红,生出了羞涩之意,便也止住了笑容,无措的扭开头不看他。虽然两人已经十分熟悉,第二个孩子也快要来到这个世上,可到底聚少离多,她还是会因为他专注的眼神,或者别有深意的举动而生出小女儿的娇羞。 即便她没有看他,她依旧能感受到他炽热的目光,下意识的捋了捋她耳边的头发,有心打断他的注意力,心念一起,便问道:“你看着我干什么?难道不用安排府中的人出去迎接宫里来的赏赐吗?” 闻言,他苦笑一下,颇为扫兴的说:“是呀,还要去迎接那‘顺’字!不知道我这位皇兄,现下还能否认出这个字来!” 萧予绫听出他话中的嘲讽,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安慰道:“他自然是不济的,你与他比起来,当是云壤之别。若是来日你成事,自然要年年写字赏赐大臣,到时我为你磨墨、铺纸可好?” “你可得记住你说过的话,莫要到时候烦了、厌了,随意找个小奴才便将事情打发过去。” “自然不会的,我虽不是君子,却也知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的道理。” 周天行暗暗的吸了一口气,道:“你换身衣服,随我出去吧。” 乍听他的话,萧予绫怔愣,以为他既然让路美人主事,便由路美人带领大家前去即可,而且传口谕的人说得清楚,她是可以不去的。思及此,她问:“我也要去吗?可我刚才听秀荷说,我算是年老病弱者……” “你是王妃,自然要去的。”说着,周天行颇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又道:“兴许这次宫里的使者是你熟悉的人……” 熟悉的人?萧予绫一时间有些摸不清楚他的意思,愣愣看着他,直觉想要问他宫里哪里有她的熟人…… 但是,一个念头划过她的脑海中,令她兴奋和紧张,不知道他所说的熟人是不是她一直想要见的人。 第四十八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九) 萧予绫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周天行,想要从他的神情中探知答案,然后挫败的发现,他的眼眸一如就往的深邃,情绪藏得深不见底,根本不是她能够猜测。她张了张嘴,紧张得不敢将自己的问题问出口,就怕得到的答案不是心中所想那个。 一旁的周天行自然将她期盼又不安的神色看了个清楚,若有所思的伸手摸了摸她柔滑的青丝,道:“阿绫,怎的发起呆来了?午时将近,你若要想出去接旨,就快去唤秀荷来为你梳妆打扮,莫要一会见了故人,丢了王府的颜面。” “天行……” 萧予绫唤了他的名字,却依旧问不出口,第一次体会到近乡情更怯的心态,不问不是因为不想知道,而是期盼了太久,反倒生出了惶恐和无措。 甚至于,她的感情比近乡情更怯更为复杂。她期盼过很多次,梦中也梦到过,她从来不做奢望,因为希望越大失望便也越大。 眼见着她面上满是纠结,周天行轻轻叹一口气,据实说道:“好了,不要再想了,负责到王府送‘顺’字的正是平阳县子——周炳。” 闻言,她的翦水明眸豁然一亮,其中流光溢彩十分夺人,好似大雨过后的万花怒放,又如沉静夜幕中的璀璨焰火,烁烁光华几欲灼伤旁边人的眼和心。 周天行似被她的喜悦刺痛,仓惶转身,道:“你快些准备,我还有事,还需到书房一趟。” 她太高兴了,也顾不得去观察周天行的神色。 和周炳分别将近三年,真可谓是物是人非,两人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已经成为他人妇,还做了母亲,失去当初的纯真,但她的记忆从来没有改变,记忆中的周炳更是没有变化。 他是她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诚心待她的人,分别时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言犹在耳。每每失意之时,她便会悄悄回忆他的眼神,从中获取温暖。 她迫不及待的唤了秀荷为她梳妆,虽然身子笨重,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却还是固执的让秀荷为她准备了卷冠和大袍。好在这个时代的大袍以宽大和飘逸为美,即便是厚实的冬装,穿在她身上也不显怀,加之她面色雪白、衣袖宽大,走起路来倒也衣袂蹁跹,颇有当初潇洒少年郎的模样。 秀荷不解她为何要穿男装,其他婢女自然也是不解的,但她不在意众人的眼光,她只是想让周炳知道,虽然斗转星移、虽然沧桑变幻,但她还是原来的那个他,依旧挂念着他。 或许,她这样偏执的举动就连周炳也无法理解,可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很开心,能够找到一种形式,缅怀过去的时光,她很开心。 她等不到午时,便匆匆到了王府门口,翘首以盼周炳的到来。 京城这些天大雪几乎未断过,今天更是如此,那鹅毛大雪纷纷飘在空中,宛如一层无暇而厚实的帷幔,遮挡住了人们的视线,无法看清楚远方的事物。 不消一刻钟,萧予绫的卷冠和肩膀上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鼻头被冻得通红,却仍是喘着白气,静静站在府外。 秀荷见了不由念叨,道:“王妃,现下天冷,王妃纵使不顾及自己,也还请顾及一下腹中的小主子。不如……进去等吧。” 她不语,继续往前看,透过茫茫白雪,希望第一眼看到那个有一颗拳拳之心的少年。 其实她心中很清楚,周炳今日是为了传旨而来,自然是无法和她闲话家常,甚至为了避嫌,许是连多余的眼神也无法给她。但,能和他再见一面已是上天恩赐,由不得她不感激。 等了一会,路美人已经率领王府上下齐齐站在了王府门口的街道两侧。周天行也走到了萧予绫的面前,陪着她一起等候。 午时一刻,终于从鹅毛大雪中传来了马车轱辘的‘吱嘎’作响,还有雪地被挤压时发出的簌簌声。 萧予绫瞪大了眼睛,身体每个地方都兴奋起来,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叫嚣着:来了,来了,周炳来了。 渐渐的,一队人马从白雪做成的帷幔中走出,现于众人面前。 萧予绫的视线匆匆往其中扫过,而后定格在一架棕红色的马车上,只见那马车徐徐停稳,马车外一个身着墨色衣服的宫奴赶紧上前将车帘掀了起来…… 萧予绫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氤氲热气,那个从马车中走出来,头顶卷梁冠,身穿褐色大袍,腰佩碧玉,灼灼其华的丈夫,正是她想念不已的周炳。 周炳站在马车上,似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不由停下了脚步站直身体望过来,刚好便对上她一双热泪盈盈的眼眸。 此时大雪纷飞,萧予绫和周炳间隔了起码有三十步的距离,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距离,即便是看一座宫殿,也该是朦朦胧胧的影像,无法看得真切才对。 但是,这一刻,萧予绫能感觉到周炳欢喜的心情,甚至能看清楚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坚信,他同样能够看见她,思及此,她咧开嘴角,露出一口皓洁的贝齿,对着他绽放出最炫目的微笑。天地之中仿佛瞬间变得无声,就连那漫天飞扬的雪花也瞬间静止了般。 几乎是同时,她看见周炳的眼角也挂上了笑容,轻轻张嘴,无声的唤了‘阿绫’二字。 她的心紧紧被揪住,再次想起他进京前说的话,他那时唤她阿绫,还说这是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幸好,苍天虽然对她们一向残忍,却在这件事情上面善待了她们,令她们可以再相见,令他可以再唤一次她的名字。 周炳似乎想到了什么,面上的表情并没有过多的变化,若无其事的扭开头不再看她,由一旁的小太监搀扶着小心下了马车。 她们之间的互动实在是太短暂,短得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平阳县子站在马车上直了一下身体,扫视王府前的众人一周而已。 萧予绫却是心满意足,小心翼翼的垂下头,不让旁人发现她的激动。 周炳下了马车后,缓缓走到众人面前站定,从身后太监的手中双手接过一物,朗声道:“陛下口谕!” 话落,周天行忙带着众人恭敬跪下。 “定安郡王周天行,乃是当朝弘股之臣,又与朕兄弟情深,在此辞旧迎新之际,朕亲笔御赐一‘顺’字,表彰其辛劳,望其领会朕之心意,钦此!” “臣,谢陛下隆恩。” 周天行说着,便站了起来,双手将周炳手里的东西接过去,打开向众人展示。那是一副丝绢制成,以丹砂为底色,上绘金云龙纹,写着一个金色顺字的狂狷书法。 众人一看便知,成帝倒也有自知之明,说是御笔亲赐,却还是找了他人代笔。 周天行将御赐的顺字交予身后的下人,方才看向周炳,笑道:“县子辛苦,请入内休息。” “郡王客气了,臣奉陛下旨意而来,稍后还要回宫复旨,就不耽误了。”周炳说着,便转身告辞,期间没有多看萧予绫一眼。 萧予绫跟随众人俯首恭送他,听着吱嘎远去的马车声响,生出怅然和无奈的感觉。相隔千里、几年未见的故人,见了面不过是匆匆一眼,而后又如同银河两岸的星宿,天各一方,再见面不知道是何时。 第四十九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十) 周天行双手捧着成帝的赐字,带领王府众人走了进去,欲到前厅将它高高悬挂起来,向世人展现成帝的厚爱,及他对成帝的尊敬。 萧予绫却站在原地不动,任凭人流从她两旁经过,最后大家皆散去,独留下秀荷陪着她。 她怔怔的看着茫茫雪地,那上面的车轮、马蹄和脚步的印记被雪花一片一片、一层一层重新加以遮盖,渐渐淡了下去。就好似到尘世间来了又走的人一般,其实都不会永久存在,总有一天会被大家所遗忘,谁也不能留下。即便有存在过的痕迹,也总会被其他东西所掩盖。 想到这里,萧予绫的心空空一片,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乎的人一个个远去,她发慌,想要伸手抓住,可却悲哀的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无力,只能看着,除了看着什么都不能做。 “王妃,王妃……王妃!” 待听到一旁的秀荷询连声唤她,她方才回神,思及刚才竟然对着雪地惆怅,不禁自嘲一笑,难道是因为有了身孕,所以忽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见她自顾自的摇头,一旁的秀荷又道:“王妃,你看大家早已回去,不如我们也回去吧。现下天寒,王妃在这里站了快半个时辰了,小心冻坏了身体。” 闻言,萧予绫后知后觉的发现双脚已经冻得发疼,好似生了根一般,抬起来十分吃力;而双手木木然,僵硬得如同冰块,全然没有了知觉。 秀荷发现了她的不适,上前小心扶住她,慢慢往王府里走,轻言细语的说道:“王妃今天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王妃若是有什么不顺心地方,或许可以跟奴婢说说,奴婢虽然愚钝,兴许也能派上用场,想些主意帮王妃排忧解难。纵使奴婢无能,王妃还可以请王爷做主,何必苦了自己和腹中的小主子呢?” 萧予绫一愣,见秀荷问得十分认真,连忙摇了摇头。 秀荷却是不信,又劝道:“王妃,别怪奴婢多嘴,王妃如今是有身子的人,有心事可不能憋在肚子里,伤神又伤身呀!” 萧予绫无奈,她不过是因为周炳前来所以早些出来等候,又因为他的匆匆离去难免有些怅然,怎么在秀荷眼里就成了忧心忡忡呢? 她搓了搓冰冷的双手,面无表情的回答:“秀荷,你误会了,我无事。” 她这次说得真诚,但秀荷却不相信,在秀荷看来,她方才明明还是一副愁容,现下却硬说自己无事,这定是心里难受却不愿意说。且,越是不愿意说的事情,越有可能是大事! 因为知道王爷离不开她,纵使开始对她这个王妃不是很喜欢,秀荷现下也改变了态度。加之,侍候她的时间久了,两人之间难免会生出一些感情来,见她如此,秀荷自然不敢大意。 秀荷扶着她迈进门槛,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问道:“王妃可是因为平阳县子的事情而难过?” 闻言,萧予绫倒也没有否认,周炳的事情秀荷从头到尾都很清楚,自然也清楚周炳当初之所以请命进京皆是为了她,她实在没有遮掩的必要。 她颔首,抿了抿唇,闲话家常的问道:“秀荷,你说阿炳他在宫里生活得好吗?” 秀荷知道她虽然在问自己,其实只是寻求安心,希望能从自己的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 秀荷一笑,道:“自然是好的。” “你何以如此肯定呢?” 秀荷发现她依旧没有安心,遂起了安慰她的心思,顺口便答:“县子既然能够请命出来看王妃,便说明他在宫里极得宠……” 话说到一半,秀荷的声音越来越小,忙看向她,发现她圆睁双眼、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不由紧张起来。 萧予绫的眼睛一眨不眨,用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神看着秀荷,看得对方不敢直视她,无措的将视线瞥向路旁的枯枝。 好半响,萧予绫方开口说道:“秀荷,方才你说的话再重复!” “王、王妃,奴婢刚才没有说什么。” “是吗?可我明明听见你说阿炳可以出宫来看我,便说明他极得宠。难道,这话你根本没有说?还是说,我已经年老体弱到耳朵失聪的程度?” “王妃没有听错,只是奴婢口笨说错了而已!奴婢的意思是说,大周朝人才济济,县子能够从中脱颖而出,得以担任传旨的重任,定是深得陛下宠爱!刚才王妃也见到了县子现下意气风发的模样,该为他高兴才对,在宫里只有极得宠的主子才能如此!” 萧予绫目不转睛的看着秀荷的双眼,好似看见了猎物一般,面无表情的问:“是吗?” 秀荷虽然面上镇定,眼珠却忍不住在眼睛里漂浮,答:“当然!” 萧予绫冷冷一笑,道:“秀荷,我不傻,你最好记住了,任何时候也不要妄想把我当做傻瓜!” “王妃睿智,胜过许多丈夫,秀荷敬佩尚且来不及,如何会把王妃当做傻瓜呢?” “哦?那你为何要如此圆谎?方才你说的明明就不是这个意思,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说完,也不等秀荷回答,她不禁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句的道:“你方才的意思是,周炳此次出宫是为了看我而来,而所谓的传旨赐物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王妃、王妃真的误会了,奴婢……” “秀荷!”萧予绫冷冷打断了她支支吾吾的解释,咬牙切齿的说:“我原本就觉得不对劲,现下终于想明白!阿炳虽然是受了封的县子,可毕竟没有实权,是个名符其实的男宠而已。这传旨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是轮不到他的!” 秀荷不再狡辩,垂着脑袋,模样十分沮丧。 见状,萧予绫的心口好似被利刃狠狠刺了一下,令她眼中再次生出了泪意,幽幽说道:“若你不说漏嘴,我怕是一时半会想不到,如今倒是要多感谢你,让我不至于做个傻瓜,被蒙在鼓里。” “王妃……” 她没有理会秀荷,径直又轻轻说:“周炳本应该呆在宫里,做个安分守己的男宠,却自动请命前来传旨……定是为了见我一面。如果,他是率性而为就算了,偏偏你早就知道……或者换句话说,其实这一切王爷早就知道,或许周炳今天能够领到这份传旨的差事,其中还有他不少功劳。” “王爷也只是希望能讨王妃一笑而已!” “讨我一笑?”萧予绫连连摇头,道:“秀荷,你到了现在还不肯说实话吗?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必再遮遮掩掩呢?” 秀荷也叹了一口气,认命的说:“王妃,木已成舟,多想无益。但愿县子他不负王爷厚望,达成王爷托付之事。那时,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自然是少不了他的。但无论如何,他竟然答应了王爷,想必也是考虑到富贵险中求,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事情,王妃不必再为他担心。” “哼!”萧予绫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容,道:“高官厚禄、荣华富贵?秀荷,你自幼长在宫里,岂会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王爷让阿炳做的事情,无论成功与否,阿炳绝对不会有好下场!而所谓的荣华富贵,阿炳现在便可以享有,虽然不一定长久……” 说着,她闭了闭眼睛,无力的低喃:“他做这一切,说到底还是因为我……” 萧予绫最后这一句话说得极轻,因为羞愧而使她没有力气。她当初给周天行出一个鹬蚌相争的点子时,就已经想到,要给成帝下毒十分不易,不是一般的暗人所能完成,周炳无疑是最佳的人选。 秀荷斜睨她,见她面色沉重,愧色尽显,怕她阻挠大计,忙道:“王妃,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王爷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初王爷为了王妃而斩杀于尚书,无形中招惹了许多麻烦和政敌,现下王爷已经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若是再不行动,一旦给万家或者陛下寻到机会对付王爷,届时莫说是大事,便是王爷的性命怕也难保。请王妃体谅王爷,也请王妃为小主子们着想!” 听了秀荷这一番话,萧予绫只觉得从舌尖到胸腔都是苦的,苦得她双眉紧蹙,双拳紧握,尖利的指甲死死扣到了肉里…… 这是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若是她阻止,无异于亲手毁了周天行的一切;若是她不阻止,无异于亲手将周炳推进了万丈深渊之中。 秀荷说周天行进退维谷,其实她萧予绫才是真正的进退维谷,进也不得进,退也不能退,怎一个难字能解?最为讽刺的是,这困住她的谷还是她亲手所挖! 她想不管不顾的去追周炳,毕竟现下雪大,马车行得极慢,说不定她能追上,令他打消帮助周天行的念头;她也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此进到屋里,只管做好周天行的妻子、做好孩子们的母亲。但她又怕见到周天行,更怕以后想到周炳而良心难安。 好久好久,她终究还是做了一个自私的决定,无论是为了自己,或者为了孩子,她都不能阻止这件事。 她看向秀荷,见对方依旧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她勉强一笑,道:“你不必担心,这件事我不会阻止的……” 闻言,秀荷松了一口气,道:“王妃大义!” 这样的赞美,无异于狠狠扇了她一耳光,让她羞得只恨面前没有地洞可以一下钻进去。 所谓的大义,都是骗人的东西。起码,她此刻做出的抉择并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天下,不过是她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结果而已! 她抬首,看向漫天的飞雪,眼神悠远,道:“秀荷,你说王爷会成功吗?” “当然!王爷才是真命天子,当初未能继承皇位是被奸人所害。奴婢相信,苍天和周家的鬼神皆会庇佑王爷的,先皇和先后也会庇佑王爷的!” 萧予绫却是不相信这些话的,这天下谁也不会是天子龙孙,不然就不会有这改朝换代的事情了。她冷冷笑了一下,没有将这个想法说出来,而是认真的说:“秀荷,你帮我转告王爷一句话。” 秀荷一时间有些诧异,也不领命,径直问:“近来王爷时常到王妃的屋里来,王妃为何不等见到王爷时……” 不及秀荷说完,她便打断她的话,道:“我现下不想见他,这段时间都不想见他!” 秀荷抿了唇,沉吟片刻,无奈的俯首,道:“王请说!” “你告诉王爷,请念在我和孩子的份上,无论如何要保住阿炳的性命。如若不然,我怕是这一辈子也无颜和王爷相见!” 她话落,秀荷眉头皱了起来,道:“王妃此话实为不妥,王爷是行大事的丈夫,自然要以大局为重,王妃怎么可以为了一个阉人威胁王爷呢?” 萧予绫听出秀荷轻慢周炳的心思,却也难得在这种小事上和她理论,轻轻摇了摇头,答:“不,不是威胁!” “不是威胁?” “不是威胁,这是请求!我想和王爷白头偕老,但如果阿炳出了事,我的良心难安,纵使留在王爷身边怕也没有幸福可言。”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思考了一下,又道:“你再告诉王爷,说我的心思他应该明白,除了他和孩子,这世间只有阿炳是我的亲人了!” 萧予绫的话令秀荷一惊,尤其是她不恼不怒却无比认真的态度,让秀荷感到了沉重。秀荷心口有些堵得慌,张嘴欲言,脑中却一片空白,根本找不到话说,只得愣愣的看着萧予绫。 她戴冠、穿袍,宛如丈夫一般立于风雪之中,虽然不是顶天立地,却让人无法质疑。一瞬间,秀荷产生了一种错觉,在这风雪之中,她面前的人好似随时会生出翅膀,如同山海经中的鲲鹏,展翅一飞,扶摇万里,从此后让人再无踪迹可寻…… 第五十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十一) 腊月二十七,早朝之时,成帝在宣政殿中草草的进行了封笔,尽管现下局势堪忧,一干忠心的朝臣们早已是风声鹤唳,成帝却本性不改,当场宣布十五之前不再处理朝政,百官也无需上表奏折,君臣皆可借此机会好生休养。 对于成帝而言,因为他一贯的贪图享乐,并不是个兢兢业业的明君,封笔五日或者二十日并无区别。倒是那些忠心耿耿、心怀天下的大臣们,终于结束一年不辞辛苦的劳作。 周天行自然一改往日里的忙碌,从腊月二十七开始便闲在府中,不时与幕僚品茗、畅谈。兴之所至,还会命人拿来箜篌、丝竹或者其他各色乐器,随性弹奏一曲。无论是是战鼓铮铮的秦曲,还是楚地的靡靡之音,都能让王府上下围墙而赏。 也不知道是京城中哪位士族子弟率先不请自来,渐渐的,生性洒脱的丈夫们开始竞相到王府中与众人取乐。 接连几日,郡王府中到处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人们谈论更多的,不再是周天行的仁义和贤明,而是他的才情和风流。 一夜之间,好似又回到他少年郎时,他虽然兢兢业业的做着大周朝的太子,却也是名满天下的风流人物,令无数贵女为之心动的潇洒少年郎。 他的举动,自然传到了宫里,成帝大喜之下,特意赏赐了他歌女舞姬二十人。 这些,萧予绫都是知道的,有好几次,她出去散步,偶遇周天行在王府花园的亭中与人煮酒高唱。 秀荷什么都没有跟她说,没有告诉她周天行听到她那番话后的反应,更没有说他意欲如何。但是她知道,他明白她的心思,所以这么多天,他明明没有外出,却巧妙的避开她。 她不知道他这般闲散取乐,是真的乐在其中,还是为了做戏给他人看。同时,她也不得不佩服他,说起来,他将要做的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他该是忐忑难安才对,他却还有品茗、奏乐的闲情逸致。 就算是假装,他能够从头到脚都显示出怡然自得的姿态,也实在不是常人所能达到的。 腊月的最后一天,成帝命宫人准备了一桌酒菜送到王府之中,以示对周天行的爱护之情。同时,还带来了成帝的旨意,初三这一天成帝将在万寿宫中大摆筵席,但凡皇室宗亲皆要到场。 圣旨到时,萧予绫自然也赶到前厅接旨。听到初三会有宫廷宴席,她有种感觉,就是这一天了,是非成败全是这一天。 她看向周天行,他到底等不下去了,万家也怕是即将耐心告罄,鹿死谁手就是这一天了。 或许这便是夫妻之间的心心相印,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萧予绫肯定,她的直觉不会错,他已经选好了在初三这一天下手。 萧予绫并不为周天行担心,他要做的事情虽然危险,但她知道他的实力,即便被人发现,大不了便是顶了个乱臣贼子的骂名,当即反了成帝。毕竟,他手中握有重兵,咸阳城中还存放了富足的粮草。 她担心的只是周炳而已,他的生死全在周天行的一念之间,这一念,对于帝王来说极难。他虽然心中有她,却不知道,她和他的名声比起来,哪样更为重要! 虽然她不想见他,虽然他也按着她的意思避开她,两人几日来形同陌路人,但是毕竟按照礼俗,年夜饭是他和她必须都要到场的。 年夜饭时,她们两个人,在王府上上下下的恭贺下,极为不自然的坐到了同一张食案的后面。 刚刚坐定,她便小心的打量他,刚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她便又无措的将头撇开,一言不发的举箸用膳。 心中有事,这顿饭她吃得自然是味同嚼蜡,就连下面坐着的美人与她说话,她也是心不在焉。 她腰杆坐得笔直,不大一会便感到疲惫,不只是身体,还有心灵。坐在他旁边算不上如坐针毡,她却也希望能够早早摆脱不自在的局面。可惜,按照惯例,她作为正妃是必须陪伴周天行一起守岁的,天亮时还要开始祭拜祖宗的大事。 她再是不愿意,也只得老老实实的坐在原地。 美人们见她神色恍惚,本也没有打算和她套近乎,几次推杯换盏之后更是打消了与她攀谈的念头,转而向周天行敬酒恭贺。 许是因为这是个喜庆的日子,周天行来者不拒,皆以笑面相迎,与大家饮酒交谈。兴起时,甚至恩准了几个美人的提议,让她们以歌舞助兴。 萧予绫的眉头轻轻一蹙,郁闷的意识到,在场的所有人,怕是只有自己的心情不佳。尤其是坐在她旁边的周天行,美人环绕、献歌献舞,怕是乐不思蜀了! 思及此,她转头向着周天行望去,看到他端正而棱角分明的侧面,还有因为笑而微微露出的牙齿,她恨得咬牙切齿…… 但是,当她的视线从他的面上转到他的左手上时,忽然便笑了起来! 原来,不只是她不耐烦,心情不好,他也同样是! 长久的相处,使她了解他,了解他的性格,也了解他的习惯。他是被人称颂的大丈夫,所有的情绪都要隐而不发,否则便是不稳重的表现,会令他的谋臣和百姓失望。 所以,再是不悦和不耐,他都要将心情藏起来。 但,这不代表他没有情绪,更不代表他不会表达。 她早已经发现,当他不想面对什么东西或者人,而必须面对的时候,他的左手手指便会在他人看不到的地方如同拨动琴弦一样的来回动作。 现下,他虽然笑意盈然,但是他的左手手指好似在弹奏金戈铁马的高亢曲子,来回拨动的动作极为迅速,该是内心忍无可忍了才是! 不知道为何,有了这个意识,她豁然开朗,决定暂时不去想周炳的事情,好好和他吃一顿年夜饭。思及此,她举箸,夹了一个鸡腿放到他面前的碗里。 他诧异,呆呆的看着碗里的鸡腿和她的筷子,而后双眼张大、急切的看向她。 她迎上他黑亮的眸子,莞尔一笑,压低声音说道:“天行,吃个鸡腿,这一年你辛苦了。”她一顿,又感叹道:“说起来,今年还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吃年夜饭,要是吃不开心就不好了。” 他先是惊,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而后转为喜,双眼一下亮了起来,同样举箸为她夹菜。而后,另一只手不着痕迹的伸过去,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萧予绫有点恍惚,这样悄悄握手的动作,将她带回了懵懂而纯真的年月。她心下窃喜,不由为方才的主动感到庆幸。 第五十一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十二) 几轮菜肴置换之后,晚膳结束,饭菜被撤下,众人面前的桌案上重新摆放了果点。一时无聊,张美人提议猜谜做游戏,输者便表演一个节目,借以打发时间,得到大多数人的附和。 大家虽然兴致勃勃却也有顾忌,皆小心看向上座的萧予绫和周天行。 感受到众人期盼的目光,即便平时萧予绫不喜欢和这些美人们打交道,此番倒也没有了芥蒂,一口答应下来。就连一向很守本分的秀荷还有刑风等几个侍卫也被她拉了进来,大家一起玩闹。 在众人看不到的桌案下,周天行一直握住萧予绫的手,嘴角微微上翘,大有青春少年情窦初开的窃喜。见她答应猜谜,他更加喜悦,眼眸因为这喜悦而璀璨起来,灼灼其华。 这个猜谜游戏十分随性,轮流出题,若是有人抢着回答便也算了,若是没有,便挨个轮换了答。 萧予绫虽然心思灵活,却并不擅长当下这种咬文嚼字的猜谜,本以为会输得很惨。谁知道,那些个美人们存了心在周天行面前卖弄一番,每次不等轮到她,那些美人们便叽叽喳喳将迷抢了过去,而后自然是猜不中的,难免是一番歌舞表演。 萧予绫坐在上面看得专心,抛弃这些美人的身份不说,她们的才艺和美色确实是令人赏心悦目的。 不大一会,先后便有四个美人猜错了迷,展示了各自擅长的东西,或弹奏雅乐、或放声一歌,或以摇曳的舞姿获得众人赞赏。 萧予绫看着场中舞动的路美人,此时的她已经褪去了厚重的袄子,身着衣袖宽大的粉色透明纱裙,裙子轻盈。那裙摆和宽袖随着她的一颦一动而轻轻漂浮,给人以轻盈曼妙之感。 只见她手如拈花颤动,身形如燕般飞舞,加之妩媚的面孔,令在场的人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就在她旋身舞动之际,外面吹起一阵狂风,风慢慢从门口灌入,拂过她的身体,竟然让人觉得她随时可能化手为翼,随风翩然而去。 看到这里,萧予绫想到前世读过的史书,成帝的皇后赵飞燕的舞姿冠绝天下,和路美人比起来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思及此,萧予绫侧头,看向周天行,不由感叹,若是他不是个太过理智且志向坚定得近乎残酷的丈夫,路美人大概能够成为大周朝的飞燕皇后吧? 感受到她的目光,周天行扭头,费解道:“阿绫为何如此看着我?” “天行,你觉得路美人的舞跳得可好?” 萧予绫这一问,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却让周天行不由警觉起来。他若有所思的打量她,而后坚决的摇头,道:“不过如此而已!” 萧予绫一愣,她身为女子也难免被路美人的舞蹈所吸引,更何况他这个真正的男人?待她发现周天行眼中的小心时,她方才悟出他为何这样说。 她哭笑不得的看着他,喃喃:“我不过是想和你一起谈论一下路美人的舞姿,并没有试探你的意思,你多想了。” 闻言,周天行倒也不局促,颔首,义正言辞的回答:“路美人的舞美则美矣,却也难登大雅之堂,在我心中自然是不过如此。” 萧予绫咧嘴笑开,知道他的这番话说得口是心非,毕竟刚才他看舞蹈也看得十分专注,若是不过如此,岂能吸引住他? 但他能顾及她的感受,虽不能说出甜言蜜语,这样的善意谎言实属难得。 见她笑,周天行便也跟着笑,好似悟出了与她相处的方式,不禁又是一阵暗喜,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眼看着将近午夜,美人们都表演了一番节目,不再抢着出题和答题。终于轮到萧予绫出谜,她开始作难,对这些东西实在不了解。 但众人皆望着她,她万万丢不起这个人,只得循着记忆,将别人的字谜拿了出来,道:“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狼猫狗仿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西南北模糊,虽是短品,也是妙文。打两个字。” 她说完,周天行率先开口赞道:“阿绫可当天下第一才女,虽然只是一个谜语,却好似华章,其中文采和意味,便是许多丈夫也不及。” 萧予绫一红,讪讪道:“这、这不是我想的,是听别人所说……” 她的声音不大,很快被下面美人们的喧哗声所淹没。 “曾听闻王妃的父亲何太傅当年是天下第一大贤,果然是虎父无犬女!” “是呀,是呀,这个谜听上去还是一个对子呢,甚妙甚妙!” “这也太难了,到底答案是什么?” “我猜不出来,可有人能猜出来?” …… 被人夸奖了,却不是因为自己的真才实学,萧予绫脸皮再厚也招架不住,欲抬首与众人解释。 此时,周天行笑了起来,道:“王妃所出的这个谜语甚是有趣,若是有人猜中,本王有赏。” 萧予绫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将实话再次强调一遍。 下面的几个美人听到周天行有赏,皆双眼一亮,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有个美人甚至大胆问道:“郡王欲赏赐什么?可否让我等自行挑选?” 周天行莞尔,问:“尔等欲挑选什么?” “若是我们姐妹有人猜出这个谜,郡王能否许我等明夜侍寝?” 闻言,周天行微笑的脸颊微微僵硬,下意识的看向萧予绫。萧予绫觉得此情此景十分好笑,周天行一个大丈夫在这些美人的眼里俨然是秀色可餐的肥肉,众人恨不得将他生吞下肚。 同时,她又觉得十分可气,他和她之间感情再深,到底还是多了几个不甘寂寞的妇人。 由此,她倒是想起来,他是答应不碰其他妇人,可也不能总让这些人呆在她们身边吧?时间长了,难保不会节外生枝。 她眼眸一转,道:“王爷平日里为国为民,冷落了美人们。听闻王爷手下能人异士众多,不如……若是谁赢了这个谜,便由王爷做媒,为美人们挑选一个好夫婿吧!” 闻言,周天行先是一愣,而后别有深意的看她一眼,也不管众人的面色,颔首道:“这确实是个好赏赐。” 萧予绫本来只是试探,没有想到他如此轻易的就能答应,反倒有些怔愣。 下面的几个美人先是呆住,后来便嚷嚷开去,道:“郡王不可如此呀,我等被陛下赐予郡王,便是郡王的妇人,岂可如此?” “郡王……” “郡王!” …… 萧予绫眼睛一扫,发现有几个美人哭闹得厉害,但也有几个人面带犹豫之色。她心里了然,这些美人被人送来送去,且都惯于以色侍人。所谓的贞洁和气度,在她们看来不值一文。那些哭闹的美人,并不是因为本性贞烈,不过是舍不得攀附郡王的机会。 那些犹豫的,也只是因为意识到要想得到周天行的宠幸实在是不易,还不如找一个良人相许,毕竟有周天行保媒,以后在夫家的地位纵使不高,也能有个栖身之所。 但这个时代丈夫大多独断专行,这些美人们无论选择什么,毕竟侍奉过太多的男子,都得不到幸福。 萧予绫想得出神,忽觉手上传来一阵疼痛,忙扭头看了过去。 周天行手上的力度丝毫不减,笑问:“阿绫在想什么?如此出神,我连唤你几次,你竟都没有听到。” 她面不改色,道:“我在想,这些美人出身本就不高,又曾经做过你那兄长的妇人,怕是没有几个丈夫能够容忍她们。将她们这般送去,算不算是……” 周天行手上的力道减了许多,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道:“你不必为她们担心,你方才若是不做如此提议,待我事成之后,也万万留她们不得!她们中若有人承你的情,你便记下来,一一寻个名头将她们送出府去便是。若是不识好歹,便等着来日给我的好兄长陪葬吧!” 他的意思她明白,这些美人即便无害,但名义上就是成帝曾经的妇人、现下的细作,于情于理都留她们不得。她方才一个无心的提议,倒是给她们留了一条活路。 她轻轻颔首,看向底下哭闹的几个美人,不禁蹙眉,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提议而已,你们若是愿意就试着猜一下这字谜,若是不愿意便在旁边看着好了!” 闻言,底下几个美人抽抽噎噎的看向她,再看向周天行,发现他们二人面上皆有不耐的神色,忙闭了嘴。 大厅里不复方才的热闹,一时间噤若寒蝉。好一会,一个美人站了出来,微微一拜,道:“王妃,这个字谜花猫?” 萧予绫笑了起来,这时候原也没有人在乎她们的对错,不过是要她们的态度而已。只要起来猜谜,便是愿意听从安排出府的。 相继的,有四个美人猜了答案。 见状,萧予绫朗声道:“可还有美人愿意一试?若是无人愿试,我便公布答案了!” 她说着,视线一一看向下面坐着的美人们,个个眼神闪躲不敢看她,但再没有人愿意出来猜谜。 她也不再劝,又想到方才周天行说话的神情,不由为她们叹了一口气,道:“那我便说答案了,这谜底便是猜谜二字。” 说完,周天行轻轻笑了起来,道:“这个谜底倒是应景。” 他话落,萧予绫发现厅外有一侍卫神色慌张,面上还挂着汗滴,好似有要事禀告,却又顾虑厅中众人。 思及此,萧予绫扯了扯他的手,以眼神示意他看过去。 瞬间,周天行面色一变,道:“现下不早了,尔等退下吧,本王和王妃稍事休息后还需准备祭拜之事。” 第五十二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十三) 周天行此话一出,厅中众人面露诧异之色,仿佛方才是听错了般。毕竟,他完善后亲口答应与众人一起守岁,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又改了主意。 见状,他蹙了蹙眉,又重新说道:“本王还需为明日祭拜之事焚香、沐浴,尔等退下吧!” 几个以为能够通宵陪伴他的美人面上皆有不甘心,嘟起了殷红的嘴唇,眼神不由变得幽怨,甚至还愤愤的看向萧予绫,显然以为是她夺了她们表现的机会。 她们你推我,我推你,就是不告退,最后齐齐看向路美人,将希望寄予她。 路美人许是因为有侧妃的名头,加之实在难以推却众人的期望,便大着胆子说道:“王爷,今夜要守岁,人多一些不是更热闹吗?再说王妃已经有身孕,难以陪伴王爷,不如……” 不等路美人说完话,周天行已经脸沉如水,眸如寒星,冷冷道:“退下!” 闻言,路美人的面色变得难看,怔怔看着周天行,虽不甘心却也不再多言。犹豫许久之后,悻悻然起身告辞。她一带头,其他的几个美人便也跟着陆续退出。 待厅中的美人全部退下,周天行松开了萧予绫的手,正襟危坐之后方才开口说道:“将外面的人唤进来吧!” 秀荷领命出去,将等候多时的侍卫唤了进来,而后便站在厅门口不再进来,还小心的将门关上。 看秀荷这谨慎的模样,萧予绫不由感到一些凝重,再看向匆匆走到厅中的侍卫,面生得很。 那侍卫神色沉重,寒冬刺骨的天气,竟有汗珠的痕迹,跪地一拜,说道:“王爷,万家那边有动静了!” 周天行沉声问:“是何动静?” “从昨夜开始,万太后的兄长万世仁便陆续到统领禁卫军的大小将领家中拜访。今夜更是秘密邀请了他们前往万府密探,在他府中呆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离开。” 萧予绫不由担心的看向周天行,禁卫军是负责整个皇城安全的军队,原本只听从皇室的命令。从永业帝驾崩之后,成帝昏庸、大权旁落、外戚专权,使得万家安排了不少心腹到禁卫军中去。 在这个节骨眼上,周天行想要先发制人,怕是万家也不甘于后。他手中虽然有精兵十万,却远在千里之外,若是万家先利用禁卫军控制了皇城,只怕他远水解不了近渴。 周天行面无表情,沉吟片刻,道:“皇城禁卫军总共有三万,难道万家已经全部收买了吗?” “属下以为,禁卫军中的大小将领十有八九已经投靠了万家。他们前往万家时马车轻便,离开时马车的车轮印记却深许多,想来是载了许多万家赏赐的金银之物回府。” “难道我大周朝便无忠臣良将吗?” “这倒也不是!昨夜万世仁到左将军府中拜访,左将军闭门不见。今夜也并未到万府密谈,且与万家素来没有往来。想来,他麾下八千禁卫军并未勾结万家。” 闻言,周天行面带欣慰之色,道:“左将军当年本是父皇的近臣,却因为性格刚正不阿而得罪了权贵,只能屈就于一个小小的左将军,掌管禁卫军八千人!如今看来,倒也算是幸事一桩,万家手中不过二万禁卫军而已!” 周天行这话说得十分轻松,萧予绫的心却是高高悬起,万家虽然不能控制所有的禁卫军,难免不会有私养的侍卫和门客。而他们从咸阳带来的侍卫不过五千,如何能够与之对抗? 这时,刑风深深一鞠躬,道:“王爷,万家此时调动禁卫军,怕是有谋反之心了!我们不得不防呀!” 周天行颔首,答:“必是如此……” 他微微一顿,又道:“谋反称帝他万家暂时不敢,天下人也不服。她们的心思,多半是趁着初三宫中设宴之时,将皇室宗亲一举捉拿,而后迫使陛下禅位于万氏所生皇子。届时,皇子年幼,万家便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说这话时,瞳孔紧缩,露出凶狠之色。萧予绫注意到,他的手紧紧抓住一旁的扶手,因为太过用力而使得手背上面的青筋毕露,指甲恨不得嵌进坚硬的木头之中。 厅中再次陷入静谧之中,众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谋逆大罪实在非同小可,一时间无人敢妄言。加之情况危急,一招不慎,便坠入深渊,粉身碎骨。 萧予绫摸不清楚周天行的心思,他面有恨意却无焦急之色。但她以为他定是忧心忡忡,只是身份地位使得他纵使身处四面楚歌之际,也需从容不迫。 她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只是想让他知道她就在他身边,即便真的四面楚歌,她也是和他一起的。 思及此,她悄悄伸出了手,放在他紧紧绷紧的手背上。 他侧头,看向她,好似安慰她般轻轻笑了一下,道:“你身子重了,还是不要再守岁,回去休息吧!” 她摇了摇头,道:“我还是陪你一起守岁吧,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守岁。 他反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手背,声音虽然柔和却很坚决的说道:“不要任性,你前段时间受了伤,现下腹中孩子虽然安然无恙,却也不能大意!” 她明白他这是想要支开她,张了张嘴,犹豫片刻后只是乖巧的颔首,道:“那我让秀荷陪我回去。” 他颔首,道:“不用担心,万家不过是乱臣贼子,名不正言不顺,人人得而诛之,成不了大事。” 她勉强笑了笑,起身离去。 走出大厅,迎面吹过一阵刺骨的狂风,将她的头发吹乱。那风太过冰冷,灌到她的鼻孔中,立时产生了一阵酸疼感,疼得她眼睛酸涩。 她垂了脑袋,低喃:“秀荷,你说身在皇家是幸还是不幸?” 秀荷笑了起来,道:“别人奴婢不知,但奴婢以为王爷即便生在寻常百姓家,以王爷的才学和志向,这一生也不会如同其他丈夫般甘于平庸。” 萧予绫闻言一震,而后苦笑颔首,感叹:“你说的是,他即便不是前太子,怕是也要面对同样的局面。” 第五十三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十四) 初一的早上,连下了几日的大雪终于停止,大地一片银装素裹。雾霭沉沉的天空终于放晴,难得一见的耀眼阳光映照在地上,发出阵阵茫茫白光,刺得人们的眼睛都难以睁开。 王府后院的妇人们,因为不知道现下的局势,竟然保持了几分天真,趁着这大好的天气,三五成群的聚在院中,嘻嘻哈哈的玩闹和赏雪。 萧予绫不敢出去,害怕路滑摔跤,伤到腹中的孩子。但她的心,却一刻也呆不住,恨不得长出双翼,将外面所发生的事情弄个清楚。她靠在窗前,手没有意识的抚着肚子、眼睛盯着外面看。 昨夜周天行带着几个侍卫出去,一直没有回来。眼看着祭拜祖宗的时间将近,依然没有见到他的影子。她心乱如麻,这个时代的人皆信奉鬼神,若非事情紧急,他怎么会耽误祭拜大事? 萧予绫越想越害怕,无数个念头钻到了她的脑海中。害怕于尚书的部下找周天行寻仇,害怕万家已经雇了杀手埋伏在王府四周,害怕成帝心狠手辣的对付他…… 在窗户旁边站得久了,萧予绫的手脚开始冰凉,却不顾秀荷的劝阻,咬紧了下唇,丝毫不动弹。 秀荷叹气,道:“王妃请勿担忧,王爷定然会赶回来祭拜祖宗的,你还是过来坐坐吧,窗户边风大……” 她摇了摇头,倔强的站着,幽幽问:“秀荷,你说王爷昨夜出去做什么了?” “哎……王妃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婢子十来遍了,婢子昨夜一直侍候你,哪里知道王爷的事情……”秀荷说着,话锋一转,故作轻松的说道:“不过依婢子看来,王爷行事缜密,即便万家手里有禁卫军两万,王爷也定有法子对付。” “他行事缜密,应该能够对付的……”萧予绫听完秀荷的话,好似为了安慰自己一般,忍不住开始低喃。 又过了一刻钟,秀荷将祭拜祖宗所穿的青蚕衣准备好,对萧予绫说道:“王妃,时辰差不多了,还请让婢子侍候王妃更衣。” “可是王爷他还未……” “请王妃先更衣,王爷稍后定会到达。或许王爷直接赶往后院的祖宗灵牌处了。” 萧予绫颔首,任由秀荷为她穿上祭拜祖宗时所用的青蚕衣,而后满怀心事的在两个侍婢的搀扶下往供奉祖宗牌位的明堂走去。 大周朝本是继承了前朝的惯例,在宫中设有太庙,供奉历代帝王和皇后、皇室宗亲及有功劳的大臣。每年新年,帝王皆会携皇后,率领皇室宗亲前往太庙举行祭祀。 成帝上位之后,许是做贼心虚,第一次祭拜时便在太庙前摔掉了一颗牙齿,从此废除了这个礼制,使得皇室宗亲只得自设明堂,供奉祖宗牌位,初一之时自行举行祭祀。 几个人走了一刻钟,王府内的明堂出现在面前。远远望去,萧予绫看见周天行头顶紫金龙冠、身穿褐色四爪朝服,背负双手立于明堂之外。 因为他面对明堂而立,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看不见他的表情,她便更加着急。忙不迭的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一把甩开侍婢的搀扶,猛的拉住他的手臂,道:“天行,你总算回来……” 她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双眼倏忽圆睁,这个人不是周天行,虽然他的背影和周天行一模一样,还穿着他的朝服,可是只需要一碰触,她就能发现他和周天行不一样的地方。 思及此,她大声道:“你、你不是……” 这时,一旁的刑风忙上前扶住她,用力捏了她的手臂,将她要说出口的话制止住,故作慌张的提醒道:“王妃小心!现下地滑,可得站稳了。” 说完,刑风压低了声音又道:“王爷现下不在府中,祭祀是大事,为了不让他人起疑,还请王妃配合。” 萧予绫立即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周天行定是到他处去想办法了,却一时半会赶不回来祭祀。若是被万家知道他连祭拜祖宗之时都不在王府中,只怕会逼得他们不等他做好准备便提早动手。 她微不可见的对刑风颔首,而后小心打量这个身穿郡王朝服的男子,身形和周天行倒是十分相像,不然她方才远远看见也不会误认。只是,这个时代到底没有神乎其神的易容术,即便可以乔装,只要离得近了,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周天行。 她深呼一口气,正想若无其事的挽着这个假扮周天行的男子进到明堂,后面忽然传来一阵娇呼声传来。 “王爷,王妃,还请许妾们入内祭拜。” 闻言,众人皆是一震,萧予绫的呼吸一滞,如同小时候做坏事被大人抓住一般。但她只是一刹,待她回头循声望去时,面上已经是不怒而威的神色。 几个美人身着素衣,踏着雪地推推攘攘走来,在距离她十步的地方停下,微微一拜,道:“王爷,王妃,我等虽然出身卑微,可到底是王爷的妇人,还请准许我等到明堂中参拜祖宗。” 萧予绫扫过几个妖娆的美人,视线最终落在路美人的身上,冷哼一声,道:“到底是个没有规矩的寒门女子,竟然不知道祭拜祖宗是大事,不容他人胡为!” 说这话时,萧予绫做过无数个设想,美人们的出现或许只是为了争宠,也或许她们中本就存在有深藏不露的细作…… 无论是哪一种,这些美人绝不是可以相信的人,不能让她们察觉周天行已经离府的事情。 萧予绫沉了面,对那个假扮周天行的人微微一俯首,告罪道:“王爷恕罪,妾平日里疏于管教,才致使府中的妾侍不识规矩。还请王爷先行进去,容妾稍后处置这几个胆大妄为的妇人!” 那假扮周天行的丈夫闻言,忙颔首,抬首挺胸带着几个侍从走进了明堂里面。 萧予绫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个人倒也领会了她的意思,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出声音,做出任何让众人怀疑的破绽。 这时,路美人无限哀怨的大喊:“王爷,王爷,你不可如此对我,我是陛下钦赐给王爷的,王爷不可如此对我!” 萧予绫蹙眉,沉声说道:“闭嘴!明堂里的都是皇家的先祖,容不得你一个小小的妇人在此喧哗冒犯!” 说着,她一顿,提高声音说道:“来人呀,将路侧妃带下去,关押起来。没有我或者王爷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去见她!” 哪知道,一个美人忽然往上一冲。虽然美人身躯娇弱,却因为太过突然,以至于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一下冲到了明堂中,抓住了‘周天行’的手臂。 她这一抓,那假扮周天行的丈夫不得不回头,便让她将侧脸看了去。 她惊,大喊:“你不是王爷,你不是……” 旁边的刑风反应过来,举手重重的砍在她的后颈窝上,她便双眼一翻,歪歪斜斜倒了下去。 见状,萧予绫神色一变,将其他几个美人狐疑的表情看在心里,沉声道:“将她们拖下去!” 第五十四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十五) 晚饭时分忽然西风大作,这风如同肆掠的野兽,咆哮着将树枝吹断,恨不得将房屋拔地而起。京城的冬天,常见北风,西风实在是罕见,府中有下人议论纷纷,都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忽然吹起西风许是上天的警示。这天下,怕是有大事要发生。 萧予绫本是不相信鬼神之说的,虽然她莫名其妙的来到了这个世界,但她以为即便有鬼神的存在,也该是各管各事,鬼神之间也要忙着和同类相斗,哪里有时间管人间的事情,更别提什么警示。 但是,从早上祭祀完毕之后,她的眼皮便一直狂跳不已,周天行又迟迟不归,就连一向对他行踪了如指掌的秀荷也什么都不知道,实在是由不得她不忐忑。 听着外面宛如鬼魅般哭嚎的呼啸风声,她心神不宁,忽然间想到那些美人们闯到明堂前请求参与祭祀的事情。当时她太慌乱,所以没有想通透,这个时代的人信奉鬼神,若无目的、无人在背后怂恿,那些美人怎么会乱闯明堂? 那些美人或许大部分真的没有心眼和见识,但其中必然隐藏了真正的细作。若毫无用处,怎么会被人选中了处心积虑的送到成帝那里,又被成帝选中了送到周天行身边? 想到这里,她手心出了一阵的冷汗,忙喊道:“来人,快来人!” 守在外间的秀荷听到她的喊声,跑了进来,道:“王妃,有何吩咐?” “秀荷快,快带我去见那几个被关押起来的美人!” “王妃这是为何?” “那些美人中定然有万家的细作。” 秀荷闻言眼眸一闪,低声劝道:“王妃可能多心了,外面冷,依婢子之见,王妃还是安心呆在屋里休息吧!” 萧予绫未曾察觉秀荷面色有异,着急说服她,铿锵有力的说:“我绝不会弄错!那细作定是万家人借成帝的手送到了王爷这里。你想想,若她们只是普通邀宠的妇人,早上怎么会贸贸然跑到明堂前?她们之所以能跑去,定然是受了有心人挑唆,我们顺着查下去,一定能知道谁是万家的细作。兴许,还能帮助王爷。” “即是如此,那请王妃容奴婢出去吩咐下人准备顶坐轿来……王妃现下身子沉,万不可有闪失。” 萧予绫颔首,嘱咐道:“动作尽量快些,我眼皮跳得很,莫要发生什么大事的好!” 秀荷应了,转身走出。 秀荷刚出去不到三百个数,萧予绫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她心里咯噔一下,慌忙站了起来,推门出去。 此时夜幕如墨,王府的飞檐下面挂着大大小小的宫灯,光影摇曳,不甚明亮,却也能让萧予绫看清楚外面的情形。 只见一个常年跟在周天行身边的侍卫正对着刑风和秀荷二人一阵窃窃私语,那侍卫面上焦急,且青色的衣袍好似被什么东西浸湿,在晦暗不明的灯火中显得十分诡异。 萧予绫心下一紧,出声问:“发生了何事?” 她突兀的声响在夜里显得十分飘渺,伴随着呼呼风声只让人感到一阵冷寒。 正在说话的几人俱是一僵,而后不自在的看向她,一时间讷讷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站在台阶上面等了半响,无人应答,方才沉声又问:“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秀荷与刑风面面相觑,而后秀荷答道:“无事,不过是些下人们之间的琐碎事情而已。” 说完,秀荷不等萧予绫发问,便反问道:“王妃不是说要去看那几个被关押起来的美人吗?” 提起这个,萧予绫不由比较一番,还是审问细作之事来得重要些,再次看了看那侍卫衣服上浸湿的地方,张嘴问:“可备好轿子了?” 她话落,四个侍卫已经抬了一顶轿子走到台阶下面。 秀荷忙上前搀扶她下了台阶,坐到轿子里。起轿之时,萧予绫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个侍卫的衣服,心里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那浸湿的地方会是血吗? 胡思乱想间,轿子已经到达王府的地牢门口,萧予绫由轿中下来,发现看守的侍卫面色慌张。 她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只怕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般,颤抖着声音对刑风说道:“阿风,你上去问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刑风走上去,与侍卫交谈几句后,面色十分凝重,走到她面前小声说:“被关押的几个美人,都中毒了……” ‘轰’的一声,萧予绫大脑一片空白,那些美人在地牢中居然也会中毒! 难道,万家的爪牙已经遍布王府了? 思及此,她顿觉得如芒在背,好像在黑暗的四周有无数双冰冷而嗜血的眼睛盯着她,它们便是凶悍的野狼,随时可能扑上来将她和王府里的其他人撕碎。 她的手脚不由冰冷,双拳紧紧握住,指甲深深陷入掌肉之中,刺破了她的皮肉。但她却感不到丝毫的疼痛,好半响才从这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强自镇定的说:“我要去看看那些美人,兴许能有什么意外收获。” 刑风和秀荷皆没有阻拦,默默陪着她走到发霉又阴暗的牢房中。 在几个侍卫的带领下,她走过一段幽暗而狭窄的通道,看到一间许多人把守的铁牢房,牢房的地上豁然躺着几个身穿绫罗的美人,她们的面容已经中毒和痛苦而发青和扭曲,衣服和头发许是因为遍地打滚而凌乱不堪,模样十分狰狞。 萧予绫冷抽一口气,纵使不喜欢这几个美人,面对她们死亡的惨样,她到底是难受的。那毕竟是几条鲜活的人命,且在早上时她还曾与她们说过话。 她压下胸口作呕的感觉,走过去查看一番,失望的发现她们的身体已经发冷,死了应该有些时辰。 她又捏了捏拳头,看见路美人也在其中,只见她双眼圆睁、鼻孔和嘴角皆有暗紫色的血迹,心口一紧,说道:“秀荷,花些银两将她们好生安葬了吧!” 萧予绫说完,久等不闻秀荷回话,不由诧异望过去,却发现秀荷眼角竟然含了泪水,好似忍到了极限处于爆发的边缘,眼中似乎还带着恨意。 秀荷这般模样,令萧予绫感到害怕,她甚至不敢去想这世上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秀荷失态。 但是,纵使再害怕,萧予绫终究是勇敢的。此时周天行不在,连秀荷都慌张了,她身为王妃,必须有主见!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住身体的颤抖,强作愤怒的说:“不过死了几个无关紧要的美人,你哭什么?等到王爷回来,看我……” 不等她说完,秀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哭声十分其凄厉,好似失去了整个世界的小兽,包含了绝望和无助。 哭着哭着,秀荷甚至不管旁边还站着地牢中的侍卫,歇斯底里的说:“王爷回不来了,王爷回不来了……” 第五十五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十六) 秀荷的话,对于萧予绫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一刹那,她的身前好似有洪水猛兽,令她连连后退,却身体开始发软、四肢变得无力。幸亏后面有牢房的铁栏做挡,她退了几步便一下靠在上面,勉勉强强稳住自己的身形,没有狼狈摔倒。 她双手下意识护着已经显怀的小腹,胸脯剧烈的起伏,嘴巴大大张开,好似涸泽之鱼做着垂死挣扎一般。 随即,她的双耳嗡嗡作响,根本听不到周围人说了些什么。只是看到刑风面带焦急之色的望着她,双唇一张一合。而秀荷依旧在哭诉,嘴唇也是一张一合。 那一刻,她犹如置身寒潭之中,全然找不到一丝暖意,身体如筛糠般颤栗,警惕的看着面前的所有人。 过了好久,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歇斯底里的大喊道:“不!不可能!” 哭泣的秀荷被她的声音震住,抬首呆呆的盯着她看了半响,方才回神,伸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面带羞愧之色,对着她深深一拜,道:“王妃,婢子身体虚弱,进到牢房中竟然失了神智开始胡言乱语,请王妃治罪!” 萧予绫不是看不出秀荷在掩盖,却抱着一丝期望,艰难的问道:“你……你胡言乱语?其实、其实王爷他根本无事?” “是,王爷现下无事。” “那、那他在哪里?” “王爷不是与王妃一起祭拜完祖宗之后,就到他房中休息了吗?” 秀荷此时垂着脑袋,使人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的语气中仍旧含着浓浓的哀伤和无奈。 闻言,萧予绫苦笑一下,喃喃道:“在房中休息?他怎么可能在房中休息?看样子,他真的出事了、真的出事了,与我一起祭拜祖宗的人根本不是他、不是他……” 她因为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一直无意识的重复着嘴里的话语,虽然声音不大,可地牢窄小又安静,自然被地牢中的侍卫悉数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倏忽间,刑风忽然提高声音,大喊道:“王妃,请慎言!” 刑风这一声中气十足,响亮得几乎可以震天动地。立时,萧予绫被惊住,停止了喃喃自语,瞪大双眼看着刑风。 刑风面上一沉,道:“众人亲眼所见,王爷明明与王妃一起祭拜了祖宗,王妃为何要说那人不是王爷?” “我……”她自知失言,嗫嚅半响,忙补救道:“……是、我是不舒服,竟然胡言乱语起来。大概、大概我和秀荷一样,因为这里阴气太重了,所以失了神智吧!” 秀荷的哭喊、她的失态,已然能够说明一切,此时的补救显得有些无济于事,周围的侍卫面上皆是了然的神情。 刑风见状,无奈的叹了一声,说道:“王妃累了,此地阴气确实太重,王妃现下身子太重,不宜久呆,还是让人送王妃回房休息吧!” 萧予绫木木的颔首,紧绷的神经已经不堪重负,眼前出现一片黑暗,双眼一闭便晕了过去。 有意识时,她已经躺在松软床榻上,睁开眼睛前的一刻,多么希望地牢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周天行此刻就在她的身边与她同榻而眠。 可惜,她注定失望,她环顾四周,依旧没有见到周天行,却看到了秀荷红肿的双眼。 她张嘴,问道:“秀荷……我昏迷了多久?” 问完,她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十分干涩,声音嘶哑得好似八九十岁的老妪一般。 秀荷循声望向她,对上她的眼眸,长长松了一口气,道:“王妃可算是醒来了,你都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一天一夜?今日初几?” “初三。”说着,秀荷面色犹豫,支支吾吾又道:“王妃,现下京城时局不稳……晚上的宫宴怕是筵无好筵。王爷出门之前特意叮嘱过……若是出现个万一,便命人将王妃和公子送出城去……” 听到秀荷说这个,萧予绫立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楚,痛得她想要蜷缩起自己的身体。好痛,痛得她想狠狠捶打自己的胸口。 秀荷说这番话,是不是意味着他真的已经…… 想到这里,她的痛楚加剧,不敢再想下去。 秀荷见她不答话,双眼中已经充满了氤氲的水汽,又露出愧疚和不忍的神色,劝道:“王妃,还请王妃不要意气用事,现下便带上公子离开京城吧。若是再晚一些,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萧予绫沉吟片刻,无力的闭了闭眼睛,犹不死心的问:“秀荷,你与我说实话,王爷现下到底怎么样了?” 秀荷不敢看她,小心垂了脑袋,不安的答:“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听闻侍卫回来禀报说率领禁卫军的左将军其实早已经被万家收买,平日里却装作对大周忠心耿耿的模样,使得王爷误以为他是可用的良将,便与他相约在郊外见面,密谋讨伐万家的大事。谁知道、谁知道……” 秀荷迟迟没有下文,萧予绫不禁着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问:“到底后来发生了什么?” “左将军早已经伙同万家在郊外布下天罗地网,等王爷到达时,遭到突袭……”秀荷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抽噎之后,又平息了一下情绪,继续道:“初一那夜王妃在屋外看到的那个侍卫,便是侥幸逃出来的……” 闻言,萧予绫放开了抓住秀荷的手,难怪那夜见到那个侍卫时觉得有些古怪,难怪他的衣服会被浸湿,原来那个侍卫经历了一场浴血奋战。 她瞳孔的焦距渐渐涣散,颤抖着声音道:“那……可有寻回他的……尸首?” 秀荷摇头,答:“经过一夜厮杀之后,万家便在那里放了一把火,烧得周围寸草不留。” “如此说来,他、他只是下落不明而已,未必就是、就是……死了。” 秀荷颔首,道:“但愿如此!”说完,微微一顿,又劝道:“还请王妃起身,随奴婢一起离开京城吧。” “可……若是我们都离开,王爷回来要如何才能找到我们?” 秀荷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撇开头,道:“王妃,时间不多了,若是不走怕要来不及了。” 第五十六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十七) 萧予绫从来都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她有独立的思想,有独立的能力,通常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最有利自己的选择。但是这一刻,面对秀荷的提议,明知道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她却忽然不想再理智下去。 这个念头刚刚在她脑海里生起,便如同脱了缰绳的野马,疯狂乱窜起来,在她心中掀起轩然大波,使得她激动异常。 当激动过去,她的心海归于平静,她也变得坚定起来。 她一改方才愁苦的神态,微微一笑,道:“秀荷,你带着公子走吧,我想在这里等王爷。” 秀荷双眼圆睁,嘴巴微张,愣愣的看着她,吃惊神情尽显于面上。 半响,秀荷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俯首,小声说道:“王妃怎可意气用事?即便王妃不会自己着想,也该……” 萧予绫缓缓摇头,截断了秀荷的话,道:“我不是意气用事,我总觉得他现下仍然好好活着。说不定,他正藏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若是大家都走了,他即便回来也没有了家,没有了去处……我身为他的妻子,怎能让他没有去处呢?与其四处漂泊,还不如就在这里等他。” 同为妇人,秀荷听到她这番话难免动容,不仅湿了眼眶,低喃:“王妃,今日的晚宴凶险非常,你若是不走,就可能……” 秀荷的话有些说不下去,萧予绫倒好似无事人一般,淡然一笑,道:“你带着阿翼离开就是了,我想等他,就容许我意气用事这么一回吧!” 闻言,秀荷没有再劝,而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等将来王爷知道王妃的这份心意……定然会深受感动。” 秀荷的话语听在她耳中只当是安慰而已,遂也不甚在意,漫不经心的说:“我不要他的感动,若真有将来,只望能和他一起共白头,再不要经历这样的生离死别的好。” 这时,外面传来杂乱声响,有阵阵脚步声、有嘭嘭撞击声,还有吵嚷声。 萧予绫不禁一震,双耳几乎立了起来,腰杆挺得笔直。现下周天行生死未卜,难道是万家的人已经提前动手,欲斩草除根? 杂乱的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透过那薄薄的糊纸,依稀可见数十人将屋子围了起来。而后,一人尖声说道:“太后有旨,定安郡王妃接旨!” 听到这声高喝,因为坐实了自己的猜想,萧予绫高悬的心反倒安定下来。 她转头看向秀荷,本欲与她交代两句,却见她面上并无惊慌的神色。这一瞬间,萧予绫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不由面色一沉,冷冷问道:“秀荷,你为何丝毫不慌张?” 秀荷一愣,眼神闪躲,讪讪道:“婢子自幼跟随先皇后,虽没有先皇后临危不乱的风范,却也不敢忘记先皇后的教导。” 萧予绫冷笑,自然不相信她的话,可眼下的局势,根本容不得她再追问。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秀荷一拜,俯首说道:“秀荷,今日万太后召我进宫,怕是要斩尽杀绝,好在他们暂时没有想到阿翼,阿翼还有一线生机……如今王爷下落不明,阿翼便是他唯一的骨血,希望你念及先皇后的恩情、念及王爷与你的主仆之义,尽力护阿翼周全。” 秀荷忙起身扶她,道:“王妃何须如此?保护小公子是婢子义不容辞之事,请王妃放心,只要婢子有一口气在,必然不会让旁人动小公子分毫。” 萧予绫还欲再说,门外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嘭的一下推开了门。 萧予绫一震,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太监拿着浮尘冷冷站在门口,而他的身后是数十个身穿铠甲的禁卫军。 那太监漫不经心扫视屋内一圈,如毒蛇一般清冷的视线最后落在了萧予绫的身上,死死盯住她,讥诮一笑,态度十分傲慢,道:“太后有旨,让我等将王妃接到宫中参加晚宴!” 说着,便让几个侍卫上前团团围住萧予绫,又道:“太后在宫中已经等候多时,还请王妃立即动身!” 此情此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萧予绫并未做无益之争,老老实实跟着来人向外走去。走到门边时,她回头看秀荷,见秀荷眼中虽有担心,却面色平静,她立时百味杂陈。 秀荷平静,该是有把握从现下危险的境地中逃出才对,她的翼儿大概不会有危险。但,同时,她又不禁猜测,秀荷的把握从何而来,为何方才面对忽然闯入的禁卫军毫不惊慌,竟像是事先已经预料到一般! 她身后的禁卫军发现她停步,本就十分不满,又见她径直发呆,便横眉喝道:“快些走,不要磨磨蹭蹭,真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郡王妃吗?” 她没有再看欲言又止的秀荷,扭回头继续往前走,心里却似海浪翻滚,又如岩浆喷发,无数个念头和猜想齐齐涌了出来,令她顿时心乱如麻。 走到王府大门,只见百来个禁卫军列成两队,簇拥着一个身穿光明铠甲的中年男子。此男子肤色黝黑,身形挺拔,高高坐在一枣红大马之上。 押解萧予绫的禁卫军小头目走到那中年男子面前,拱手一拜,道:“启禀左将军,王妃已经带来。” 闻言,萧予绫猛然睁大眼睛,直直的打量他,旁人唤他左将军,那他应该就是勾结万家谋害周天行的罪魁祸首了。 若是没有听秀荷说过此事,只怕萧予绫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面前这个一脸浩然正气的男子会是她的仇敌。 她身后的禁卫军因为她再次的失神而不满,从后面猛推她一下,怒道:“为何停下不走?” 她愤怒,转身瞪向那禁卫军,还未及她说话,左将军便极为不满的喝斥道:“大胆!此乃定安郡王妃,岂容得你一个无名小卒放肆?” 被他这一教训,那个禁卫军的嚣张气焰立即熄灭,请罪道:“属下知错,望左将军和王妃饶恕!” 萧予绫诧异,没有想到他会出声帮她,遂带着探究的目光再次看向他。 左将军察觉到她的打量,并不闪躲,一双深邃的眼眸极为平静,坦然得近乎大义凛然。 萧予绫蹙眉,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过,让她有些昏头转向,竟然在一个密谋陷害周天行又亲手抓捕她的人身上看到了坦然和善意。 第五十七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十八) 皇宫中的偏殿内,萧予绫耐着性子坐在软榻之上,入宫已经快有两个时辰,她被那个左将军带到这里之后,便再无人过问她。万太后、万皇后,成帝,一切对她构成威胁的人都没有出现过。 她看向殿外站立的几个侍卫,双眉紧紧蹙起,脑海中来回想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感觉自己陷入了迷雾之中。 周天行忽然的消失、秀荷似是而非的话语、王府中看似平常却暗涌的波涛,还有那奇怪的左将军…… 这一切的一切,让她看不清,参不透。总感觉,有什么事情,有什么东西,是她没有想到的。并且,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正暗暗推动着这一切。 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她太过想念周天行所致,她总觉得他其实平安无事,现下便藏在皇宫中的某个地方,正等待合适的时机,将她救出去。 胡思乱想间,夕阳已经西下,一个婢子走了进来,道:“郡王妃,晚宴将要开始,奴婢奉太后之命,请郡王妃前往。” 她颔首,对于万太后的举动,她也十分不解。若只是为了斩草除根,大可将她在宫外杀了,为何要大费周章的将她弄到宫里参加晚宴呢? 这也是一个困扰她的问题,她同样猜不出答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万太后必然能从中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否则绝不会容忍她活到现在。 萧予绫愣神之际,那个婢子已经开始动手为她穿朝服,边穿边说道:“郡王妃,按照礼制,你是皇室宗亲,可以在宴上向陛下敬酒。” 闻言,萧予绫错愕,直觉不妙,拒绝道:“我现下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怕是不好向陛下敬酒。” 那个婢子冷冷一笑,反问:“若是王妃的公子周翼正在太后的宫中,王妃还会行动不便吗?” 萧予绫的心不断下沉,万太后竟然以她的孩子为要挟!她以为秀荷能够照看好她的孩子,以为秀荷的平静是因为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如今看来,她从一开始就猜错了。 但是,她又抱着几分希望,兴许这个婢子只是吓唬她而已,遂说道:“哦?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孩子已经到了太后的宫中?” “王妃自然不知道,可是他确实在太后的宫里,说来几乎是和王妃一起到达的呢。对了……”那婢子故意一顿,看向萧予绫,一字一句的继续说:“……抱着王妃孩子的婢女,好像叫做秀荷吧!她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随着王爷出宫这些年,总算是重新回来了。” 婢子话落,萧予绫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好似死人一般全无一点血色和生气。到底还是她的侥幸心理太过了,以为万家没有提及她的孩子,便是放过了他。 早该想到的,万家行事作风一向狠毒,而且周天行还亲自下令斩杀了几个万家子弟,她们如何会放过他的孩子呢? 她的手在衣袖之下瑟瑟发抖,却还是强装镇定道:“即便我向陛下敬酒又如何?以太后的心性,怕是无论我答应不答应,都不会放过我的孩子吧?何不如,我来个鱼死网破,也好过为太后达成心愿之后,依旧落个母子双亡的下场。” 那婢子也不气恼,认真思考之后,一本正经的颔首,道:“王妃说得不错,可公子年幼,若是王妃有母亲的慈爱,定然不愿意公子被人一刀一刀凌迟而死吧?” “你……”萧予绫想要指责对方,但是理智告诉她良心的谴责在此时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或许还会令对方恼羞成怒,加倍的折磨孩子。 最后,她无力的闭了闭眼睛,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意看到阿翼受苦,哪怕结局不能改变,她也希望他走得安详一些。 她咬牙切齿的看着面前的婢子,恨不得与万家一起同归于尽,但到底事实不能改变,她只能沉痛的颔首,道:“你转告太后,我答应她。还有,她若是想要万家长长久久,还是积点阴德吧,不要为难我的翼儿。” 见状,婢子笑了出来,柔柔说道:“王妃放心,太后定然会体恤王妃的一片苦心。” 萧予绫再次感到了自己的无力,如同当初眼睁睁看着阿金和刘蛮在她面前死去一般,她此刻也救不了她的孩子。明知道,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远离她,她却根本不能阻止,只因为她太过无能。 此时此刻,绝望如同一张致密的网,牢牢将她网住,令她无法喘息、无法挣扎,只能看着死亡渐渐向着自己和孩子靠近…… 她本就惨白的面容变得更加可怕,整个人宛如失去了水分的植株,迅速枯萎衰败下去。 为她穿衣的婢子见她如此模样,不再多言,为她整好妆容后,便唤了几个丫鬟,将她扶了出去。 她感觉自己犹如行尸走肉般,手脚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脑海中全是空白,眼前一片漆黑。 她知道不能就此消沉,不能就此放弃,要赶紧想办法救孩子。但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可行之计。这里是守卫森严的皇宫,她所面对的是嗜血的万家,现下所面临的问题已经不是靠着她的一点小聪明所能解决。 想着想着,许是因为她太着急,影响到了她腹中的孩子,她的小腹处立时传来一阵疼痛,痛得她额上冷汗涔涔,双脚发软,再也走不动路。 搀扶着她的两个婢子发现她的举动,以为她故意拖延。方才为她穿衣的婢子显然是主事的人,冷笑一声,说道:“王妃,我奉劝你不要耍这种雕虫小技,若是惹恼了太后,难保你的孩子不吃些苦头。” 说着,那婢子伸手死死掐住了萧予绫的手腕,欲迫使她继续前行。 但是,萧予绫的腹部实在太痛,痛得她根本不在乎手腕上的那点小痛,不管不顾的往下蹲。 见状,那个主事的婢子大惊失色,仔细查看她的面容,发现她面上全是冷汗,确定她不是在假装,一时间心急如焚。 萧予绫忍受着疼痛的同时,却又感到一阵阵的窃喜,事到如今,万太后的目的已经十分明显,想方设法逼着她给成帝敬酒,那酒自然是要人命的鸩酒。届时,成帝肯定难逃一死,她这个郡王妃,连同她的夫君周天行一起,都要背负上弑君的罪名。 而万皇后所生的皇子,作为唯一的成帝子嗣,定然是顺理成章的继承皇位,万家也顺理成章的以外戚辅政之命把持朝政,操控天下。纵使有朝臣和皇室宗亲心有怀疑,只怕面对禁卫军的层层包围,他们也不得不俯首称臣。 她小腹这一疼,正好可以摆脱敬酒的厄运,即便万太后再是有手段,也不可能让她以这副模样出席宴会还向成帝敬酒。 关于这一点,显然不止她一人想到了,那个主事的婢子也已经想到。婢子面色一沉,忙对一旁的婢子道:“快,快去找个太医来。” 一个婢子领命而去,主事的婢子也不再牢牢抓住萧予绫的手腕,而是放开她,任由她蹲在地上,自己则走到一边,烦躁的来回踱步。 不多时,太医赶到,为萧予绫把了脉,道:“无妨,王妃不过是一时急火攻心,所以腹部绞疼,待臣下为王妃施上几针疼痛便会缓解了。” 闻言,萧予绫真正是如丧考妣,原以为这是个破坏万太后诡计的天赐良机,没有想到,还是逃不出被逼迫的命运。 相较于她的垂头丧气,那几个婢子则明显松了一口气,道:“还请太医快些为王妃施针,晚宴即将开始,王妃不可去迟。” 那太医应了,道:“还请王妃坐到平坦处,方便下臣查找施针的穴位。” 萧予绫欲耍赖皮,索性不动,道:“我小腹疼得很,走不动。” 闻言,太医一拜,道:“得罪了!” 说完,那太医也不管萧予绫的反应,也不顾旁边几个婢子的脸色,上前一把抱起萧予绫,往旁边的石椅上走去。 萧予绫愤怒,即便虎落平阳被犬欺,可这到底是皇宫,她现下还是郡王妃,这个太医怎么能如此大胆? 她正欲说话,却听到对方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道:“王妃不要担心,王爷已经早早做了安排,定然能保住王妃和公子。” 她一惊,忙看向太医,却发现对方面无表情,好似方才什么都没有说过一般。 她怀疑,难道刚才只是错觉,其实太医什么都没有说。 就在她狐疑之际,那太医又小声说道:“王妃胎儿不稳,若是太过担心怕是要滑掉了,请王妃保重。” 闻言,她有很多话要问,比如周天行现下在哪里,比如这个太医如何能证明他自己的身份,比如她的孩子是不是真被万太后控制起来。 但是,眼下的局势,使得她只能将问题悉数吞到肚子里,一个也不能问出来。 第五十八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十九) 尚在蜿蜒回廊上行走,便能够听到从巍峨的大殿中传出的喧天钟鼓、震耳丝竹,其中夹杂着喧哗人声。萧予绫心下诧异,不由看向负责的婢子,这不是只宴请皇室宗亲的家宴吗?为何在大殿设宴,还好似来了许多人一般。 那婢子感受到她疑惑的目光,心情似乎很好,主动解释道:“陛下得了上天的祥瑞征兆,遂大宴群臣,今天来的不仅有皇室宗亲还有京城百官。现下,不过是宴前的礼乐罢了。” 萧予绫暗道,这该是万家为了让天下人见证她毒杀成帝,故意耍的手段吧? 这般想着,她并未问出口,默默跟着婢子走向大殿。不等进到殿中,便见烁烁巨烛、渺渺檀烟、虽是夜幕初降却也荧煌如昼。 此时,皇室宗亲和品级高些的大臣们已经在殿上入座,官职较小的官员也已经在殿下和阶外等候多时。 萧予绫向着周围匆匆一瞥,便正色敛神,小心跟着身边的婢子找到她的桌位坐下。周围的人,她几乎不认识,便老老实实坐着,没有如其他人那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 不多时,殿外的太监高声喊道:“陛下驾到、太后驾到,皇后驾到。” 话落,成帝便与万氏姑侄缓缓进到殿中。 萧予绫跟随众人离席俯首迎接,忍不住抬头斜睨,见到万太后面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看样子对今日的事已是胸有成竹。 萧予绫高悬的心不断下沉,如果那太医的话是真的,周天行会来救她。而万太后早已经做到万无一失,营救她的周天行会不会因此遭遇不测? 想到这些,萧予绫不由紧张的咬紧牙齿…… 她想得专注,感到有道目光注视着她,下意识的望过去,正好对上周炳黑亮的眼眸。在她做出反应之前,周炳已经对着她粲然一笑。 这一笑,轻松异常,宛如春风拂来,万物复苏,百花齐开,使她忐忑的心得到了安抚。 她暗暗想着,在前路不知之际,能见到一个关心自己的故人,何尝不是一种幸事? 成帝与万氏姑侄先后入座,也不知道周炳用了什么法子,成帝似乎很宠爱他,虽说他现下是受了封赏的县子,可到底地位不高,却得了特许在成帝的身后侧入座。 但周炳并没有入座,在成帝身旁低语一番之后,便如同一个普通的太监,站在成帝身边侍候他。 宫宴大同小异,经过一通循规蹈矩的跪拜和道贺词后,成帝举起酒杯,与众人一同饮了,这酒宴便正式开始。 萧予绫身侧站着的婢子不断低语,道:“待皇后敬陛下酒后,还请王妃立即上前为陛下敬酒。” 闻言,萧予绫的手心冒出了汗水,难免百感交集,又开始陷入不断的猜测之中。不知道那个太医的话是否可信,不知道今日她们一家人能否逃脱这一劫。 见她不动不答,婢子不由恼怒,沉声又道:“王妃可听到婢子的话了?” “……” “王妃不理睬婢子,难道不怕婢子将怨气移到小公子的身上吗?” 萧予绫怒,冷哼一声,道:“你时时以小公子威胁我,难道不怕我一会将你的威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全盘抖落出来,让你的主子因为办事不利而杀了你吗?” “你……”婢子被激怒,却到底忍住了,深吸一口气,放软了语气,说:“王妃,识时务者为俊杰,还请王妃有些母亲的慈爱,勿要让小公子受罪。” 闻言,萧予绫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转眼间,身着凤冠和大红色凤袍的皇后已经举杯走到成帝面前,说道:“陛下,妾敬陛下这一杯,祝陛下身体康健,祝我大周国运兴隆。” 话毕,万皇后双手捧杯,高高举起,静待成帝将酒杯接过,饮下杯中的酒。 周炳小心上前将她手中的杯子接了过去,双手恭敬的奉给成帝。 新年之时,皇后作为妻子向上敬酒本是惯例,偏生成帝贪生又多疑,对于饮食之事更是在意非常,平日里皆是命人试过饭菜和酒水之后方才放心享用。又逢此局势紧张之际,万家与他已经变成了没有挑明的仇敌,他自然不会贸贸然将万皇后手中的酒饮下,却又不能如同寻常那般,当着众人的面,折辱皇家的威仪,命人先行尝试这酒。 众人看得明白,成帝眼中尽是警惕,犹豫半响也不愿意从周炳手里将酒杯接过去。 一时间,殿中的气氛似被凝固一般,众人皆屏息不敢乱动,齐齐静待成帝的抉择。毕竟是大宴群臣,若是他不饮下此杯,委实说不过去。 眼看着成帝面色铁青,一旁的周炳忽然开了口,说道:“陛下,臣闻古来大贤之人但凡有乐事,皆愿与周围众人分享,陛下何不仿效?” 成帝不解,问:“如何仿效?” “臣以为,饮酒乃是大乐之事,这酒又是难得的佳酿,陛下不该独饮。但毕竟,酒是皇后所献,这满朝文武,怕是没有几个能够有此资格分享。不如……陛下与皇子一同分享,也让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是慈父,爱护皇子非常。” 周炳的话,无疑是为成帝解了围,让他可以名正言顺的找到一个为他试毒的人,却又不用背上多疑和贪生的骂名。尽管,这个试毒的人是他年幼的孩子,但也是万皇后的孩子! 成帝素来暴戾,自然不会去想孩子的生死,哈哈一笑,道:“阿炳之言甚得朕心,朕就是要让天下人明白,朕是仁慈的君主也是仁慈的父亲,有了好东西,首先要与朕的皇儿一起分享!” 说着,成帝不看万皇后的脸色,又道:“来人呀,将皇子抱上来,朕要与他分享此杯。” 宫婢们应了,忙将皇子抱到成帝面前。 周炳双手捧着酒杯,看了看成帝的面色,也不将酒分到另外一个杯子里面,而是直接端到皇子的面前,对着他的嘴巴一灌。 孩子毕竟太过年幼,连话都不会说,自然什么都不懂,见到周炳的举动,以为是要喂他吃食,吧唧着嘴巴便对着酒杯的边缘喝了起来,待发现味道十分不好,哇哇大哭之时,已经喝了不少酒到肚中去。 期间,万皇后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她的孩子将酒喝下,并未阻止。 见状,成帝心里的警惕消除,接过周炳手里的半杯酒,看了正在哇哇大哭的皇子,道:“朕的皇儿与朕当年一般,小小年纪就喜欢美酒佳酿!哈哈哈……” 说完,他仰头,将酒悉数喝下肚子,便命太常领了歌者舞姬到殿前以歌舞为众人助兴。 萧予绫的手在桌案下面紧紧握住,她身边的婢子已经暗暗推了她几次,示意她快些上前敬酒。她看了看面前的酒杯,里面装着见血封喉的毒药,只要成帝饮下去,那么一切都会结束。 万家和皇家的争斗结束,她和孩子的性命结束,她和周天行的缘分也随之结束…… 她想起方才太医的话语,心里抱着侥幸的心理,只望能拖延久些,久到周天行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营救她和孩子。 思及此,她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眼观鼻、鼻观心,不搭理身旁急得手舞足蹈的婢子。 眼看着已经过了一刻多钟,她还是坐在位置上面不动,眼睛盯着殿中的舞者,好似被这歌舞迷住,整个人都如痴如醉。 她身旁的婢子恼怒不已,趁着一曲奏罢的空当,那婢子也不管她是否愿意,大声说道:“陛下,王妃欲敬陛下美酒一杯。” 第五十九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二十) 闻言,萧予绫的双手一抖,错愕的看向旁边的婢子,本想解释一二,却发现对方用口型无声的说了‘周翼’二字。 萧予绫心口一紧,只得硬着头皮,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起身对着成帝一拜,道:“陛下,请容臣妾敬陛下一杯,愿陛下身体康健,愿国泰民安。” 成帝转头看了过来,当对上萧予绫慌乱的眼眸时,他的瞳孔明显一凝,而后面无表情的说道:“王妃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无须多礼,这一杯朕心领了。” 成帝如此说自是因为对萧予绫充满戒备,不敢轻易喝她敬的酒,却刚好让萧予绫逃脱,她不再多言,又是轻轻一拜,便自顾自的坐到了原位上。 见她没有坚持,成帝神色缓和,闲话家常般说道:“不知道皇弟现下身体可有康复?” 萧予绫再次愣住,随即反应过来,定是有人以周天行身体抱恙、不便出席宫宴为由,禀告了成帝。 她下意识斜睨高高在上的万太后,暗想成帝果然昏庸,京中近来已是波涛暗涌,堂堂郡王失踪不见,他这个帝王竟然丝毫不知。 她垂下了头,声音微沉,答:“多谢陛下挂牵,郡王不过是染了些风寒,不甚要紧。” 成帝颔首,没有再与她说话,而是扭头与身边的几个夫人说起话来。 萧予绫乐得轻松,抱手怡然坐下,做好奇四顾状。其实,她是借着机会打量周围情形,若周天行真有准备,是不是此刻正藏在某个角落里看着她? 她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看得旁边的婢子咬牙切齿,遂沉着声音说道:“王妃,给陛下敬酒可不能怠慢,你如何能够因为陛下的体恤而就此作罢?” 萧予绫不理,继续大量大殿四围。 婢子不依不饶,又接着道:“若是王妃再如此,莫怪婢子无情!回头定禀明了太后,将王妃的孩子生生剐了,再将他放到油锅里慢慢煎炸,烹成美味佳肴款待王妃!” 这般的威胁,一下触动了萧予绫的神经,使得她怒从心中起,面色急变就要大骂,忽然眼眸一转,顿时恶向胆边生,冷冷一笑,答:“我儿与我反正都是一死,其实怎么个死法都无所谓了。反而是你这个婢子使我满意得很,黄泉路上又太过寂寞,无论如何我都要拉上你做个伴!” “你、你要做什么?” 听到婢子恐慌的声音,她笑了起来,起身端了桌上早已斟满的酒杯,在婢子呆若木鸡的注视下,款款向上位走去。 婢子心惊胆颤,作势欲阻拦她,谁知道她一手用力一甩,毫无顾忌的大声喝斥道:“好个没有规矩的奴才,竟然敢拉扯本妃,难道皇家威严被你视为无物吗?” 萧予绫这一喝,自然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包括坐在上位的成帝及万氏姑侄都顺势看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那个婢子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肆,只得咬牙切齿的看向萧予绫,敢怒不敢言。 见状,萧予绫欢快无比,压低声音对婢子说道:“你说,我要是将这杯酒敬给太后,她是不是明知道有毒却不能拒绝?毕竟,我也是她名义上的儿媳呢,哪有母亲对儿媳处处提防的道理?” 说着,她眸子一转,又道:“如此一来,她是不是必须得将酒喝下去?到时候我便落了个毒杀太后的罪名,必然受到严刑拷打,我再顺势将你供出来,说是你唆使我毒害太后的,岂不妙哉?纵使太后找到法子拒绝喝酒,等一会宴会完毕后,她定是要处置你这个办事不利的奴才的!” 闻言,婢子的面色变得惨白,双手几欲伸出阻止萧予绫,可周围的人一直有意无意的注视着她们这边的动静,使得她根本无计可施。 此时,又一曲欢乐奏响,殿中一群身着五彩霓裳的女子开始翩翩起舞。 萧予绫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在浑厚笙乐之中重新迈开脚步,沿着舞池边缘慢行,走到离万太后五步远的地方站定,恭敬说道:“太后,请容臣妾敬太后这一杯,祝太后福寿无疆、事事顺心。” 万太后一双眼眸冷若冰霜,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好半响方才一笑,道:“王妃有心了。”说着,又对旁边的小太监道:“去将王妃的酒给哀家呈上来!” 小太监领命走了下去,小心将萧予绫手中的酒杯接过,而后恭敬递到万太后面前。 万太后笑笑,看向正不动神色观察着自己的成帝,道:“陛下,郡王妃大孝,比宫中许多妇人都尊敬哀家,知道给哀家敬酒呢!” 成帝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眼睛却是一眨不眨的看着万太后面前的酒杯,一副急于看她将杯中酒水饮下的神情。或许,他心里还暗暗希望,这真是一杯毒酒,万太后一口喝下去以后毒发身亡,萧予绫背上谋逆大罪,万家和周天行再斗个你死我活 万太后对成帝的反应假作不知,又看向萧予绫,说:“郡王妃的心意哀家记下了!” 萧予绫听出她冰冷的口气,却也不在意,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可能变得更糟糕。 万太后又冷冷看了她一眼,而后漫不经心的伸手去拿小太监手里的酒杯,明明已经将酒杯握到了手中,却微微一松手,咚的一声任凭酒杯掉到地上。 随即,万太后大怒,喝斥道:“没用的奴才,连个酒杯也端不稳!来人呀,将他拉下去,关起来!” 小太监不敢辩解,任由侍卫将他拖走。 而后,万太后慈爱的看向萧予绫,说道:“王妃莫怪,这酒虽然被打翻了,哀家却已经明了你的孝心。” 萧予绫本也不指望真能将她毒死,柔声一笑,正欲回话,却听到成帝忽然痛苦的大叫起来。 她忙循声望过去,发现成帝的面色忽然发青,额上满是大地的汗珠,正双手捧腹难受的呻 吟。 与此同时,被婢子抱在怀里的皇子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震天,颇有撕心裂肺之感。 众人大惊,一时间,乱作一团。 倏忽间,扶着成帝的周炳大喊起来,道:“皇后用酒毒杀陛下,皇后方才敬给陛下的酒中有毒!皇后要谋反,快来人呀!”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方才万皇后给陛下敬酒,陛下不仅将酒喝下,还赐了一半给皇子。而今,不仅是陛下腹痛难忍,皇子也嚎啕大哭,不是万皇后所敬的那酒中有毒又是什么? 沉稳或者胆小的大臣皆不言语,一些忠君的朝臣随着周炳的话落,纷纷说道:“快,快将万氏拿下,快将万氏拿下!” “禁卫军何在?还不快速速将乱臣贼子拿下?” “快,快去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 因为疼痛而表情狰狞的成帝看向万皇后,颤巍巍说道:“来人,给朕将此妖妇杀了,将她杀了!” 但是,守卫在殿外的禁卫军、跟随在成帝身边的侍卫,皆没有动作,好似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命令般。 成帝和其他大臣都发现了形式不对劲,可成帝却不愿意相信,用尽全力大吼:“;来人,将万氏拿下,将万氏拿下!你们这些狗奴才,难道没有听到朕的命令吗?” 说着,他额上青筋毕露,不知道是因为疼痛难忍,还是怒火攻心所致。 整个大殿中,只有皇子沙哑的哭声,大概是疼得受不了,那哭声从大转小,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原本与万太后一同冷冷坐在位置上的万皇后不禁开始着急,召唤太医上前为皇子诊治。 太医忙上前,伸手触碰了一下已经全无声息的皇子,而后颤抖着身体跪拜在地上,小声说道:“皇子……去了……” 万皇后怔愣当场,竟然连哭泣都已经忘记。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万太后也双眼圆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周炳搀扶着被疼痛折磨的死去活来成帝,大喊:“陛下,陛下,万家这是要造反呀万氏不仅要杀害陛下,还连亲子都不放过,这是要咱草除根呀!陛下不能轻饶了万家,不能轻饶了万家呀!” 成帝本就认定了万氏下毒谋害他的事情,听了周炳的话,顿时失了理智,加之他本性凶残,不由大声喝道:“万氏一族谋反,凡我皇室中人,能手刃万氏姑侄者,朕百年之后可为帝!” 一直坐在上位不动的万太后忽然笑了起来,一双眼睛看向已经死去的皇子,而后又看向成帝,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周炳身上,笃定的说道:“哀家原本以为你不过是个以色事人的小人物而已,连个妇人都不是,不成大器。没有想到,是哀家看走眼了!” 周炳并不闪躲,大声说道:“太后说什么臣不知道!”说着,他一顿,又道:“臣虽然出身卑鄙,却也懂得忠君顺从!可你万家,残害忠良、鱼肉百姓不说,如今竟然敢谋害陛下和皇子,其心当诛!” 万太后哈哈哈笑了起来,道:“原本,哀家不欲如此,没有想到你竟然有一手,破坏了哀家的计划!不过也无所谓,过程虽然有些变了,结果却并没有变化!至于到底是谋朝篡位,还是顺应天意,只要哀家成功,难道还不能命令使官吗?” 话毕,万太后一摔杯子,命令道:“尔等还不速速动手?” 第六十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二十一) 随着万太后的话落,原本负责守卫皇城的千名禁卫军手持利器,从大殿的各个入口处闯了进来,将利器对着成帝、对着皇室宗亲、对着满朝文武官员。 这一刻,已经不需要多说,无论万家原本的计划如何,他们此举正是明目张胆的向天下宣告了他们谋朝篡位的野心。 萧予绫抬首望去,大殿内外已经被禁卫军为的水泄不通。虽然万家手里没有多少兵权,却完完全全用在了刀刃上,以设宴为名,将皇室宗亲和朝中重臣集中起来,以便一网打尽。 殿内的歌者舞姬纷纷露出恐惧之色,更有人不管不顾的高声尖叫起来。宫中大小太监和宫婢被吓得退到角落中,瑟瑟发抖。 唯有几个早已经投靠万家的臣子,此时显得镇定无比。 一群老臣和皇室宗亲面露不忿之色,个个怒目圆睁,一副恨不得将万太后生吞活剥的咬牙切齿模样。 倏忽间,一身穿月牙袍的大臣推开他前方的禁卫军站了出来,指着万太后大喝道:“万家老妪,你身为皇家的妇人,竟然敢背弃先皇、背弃祖宗,谋害陛下和皇子,意图颠覆社稷,难道不怕天罚吗?” 有人带了头,有气节的朝臣和皇室宗亲纷纷站了出来,义愤填膺的对万家进行口伐言诛。 甚至,有人高声喊道:“妖妇!万狗!纵使你们篡位成功,也不过是乱臣贼子,我等自然不会追随,满朝文武皆不会追随,天下贤士同样不会追随。你万家言不正、名不顺,不过是蜉蝣小虫,朝生暮死而已!” 万太后冷冷的看着殿中慷慨陈辞的大臣,并不开口说话,只是向旁边的禁卫军使了一个眼神。禁卫军会意,举起明晃晃的大刀,狠狠向着那个直言的大臣砍去,立时血溅当场,大臣倒地毙命! 杀鸡儆猴的招数十分管用,不少原本面上愤愤然的大臣和皇室宗亲都露出胆怯的神情,畏畏缩缩的与宫奴、舞姬等人站在一旁,不再敢言。 万太后看向成帝,道:“陛下,事到如今,还请陛下识时务,将手中的兵符和印玺交出来。你虽然不是哀家的亲子,可毕竟与哀家母子一场,哀家日后定然让你能够善终。” 成帝咬牙切齿,想骂却骂不出来,双手依旧死死捧着绞疼欲裂的肚子。他额上的汗水越来越多,双鬓旁的发丝已经全然浸湿,许是因为身强力壮的原因,虽然疼得死去活来,却并没有如同皇子那般迅速死去。 此时,万皇后傻傻的抱着自己已经死去的孩子,始终没有想明白,今日原本是为了让她的孩子成为帝王而设的局,可怎么孩子却死在了殿上。那酒,明明没有毒呀! 前思后想之下,那酒只经了周炳一人的手而已,定是他趁着众人不备的时候下了毒! 思及此,万皇后好似发了疯一般,也不顾万太后和万家的态度,倏忽放下已经死去的孩子,夺过旁边一禁卫军的利剑,向着周炳狠狠刺了过去。 周炳本是搀扶着成帝,眼见着万皇后如同发怒的野猪一般直直冲将过来,他微微拉了成帝一下,又巧妙地躲到成帝身后。 万皇后来不及收手和改向,锋利的剑尖一下将成帝的肚子刺穿。 成帝的嘴角溢出鲜血,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望着她,想说话却一句也没有说出来,便倒在地上咽气了。 殿中的大臣和皇室宗亲面上大骇,实在是没有想到万皇后如此胆大,竟然敢当殿弑君。 万太后蹙了眉头,许是想到前路的艰难,一时间面沉如水,道:“来人呀,将皇后押下去!” 几个禁卫军上前,将有些疯癫的万皇后拖了下去。 面对如此变故,萧予绫闭了闭眼睛,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亏她平日里自诩聪明,竟然如此迟钝!若是没有猜错的话,当皇室宗亲和满朝文武以为大势已去,最是沮丧和绝望的时候,周天行便会以救世主的身份出场了吧? 将这些日来觉得不对劲的地方结合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想,就知道周天行根本没有出事,或许左将军投诚万家原本就是他的计划,他装作中了万家的圈套还让人以为他生死不明,为的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找人假扮他遮掩他失踪的事实,不过是故布疑阵;秀荷在王府地牢里的失态,不过是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让万家的眼线知道,他周天行确实已经遭了毒手!万家可以不必时时提防他,可以放心大胆的在晚宴上面动手脚! 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万太后能想到在酒中下毒,让她背负弑君的罪名。他同样想到了这个计策,而且还连带的将唯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成帝子嗣一同杀掉! 这般思来,萧予绫恍然大悟,难怪秀荷有恃无恐、毫不慌张! 而她萧予绫,从头到尾被他隔绝在了外面。他身边的人,都如同秀荷一样,知道了真相吧?唯有她是例外,被隐瞒、被利用,却是最后一个得知真相的。 胡思乱想间,殿中的气氛越加沉闷,几个皇室宗亲似乎转眼苍老,露出了大势已去的颓废神情。 这时,万太后已经命其兄长和子侄到万寿宫中搜查,找出了玉玺和虎符,眼看着万家众人皆喜上眉梢,周天行忽然精锐的侍卫闯了进来。 萧予绫看到他,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她怎么会这么笨呢,白白为他担心!怎么会这么蠢呢,早该想到他既然与周炳做了商定,定是有了完全的计策,为何还要牵挂他呢? 她该愤怒的,可看到他如她所想的那般安然无恙,她却又愤怒不起来,只是一个劲的庆幸。还好,只是他隐瞒了她、欺骗了她,并不是真的被万家谋害,遭了万家人的毒手。 第六十一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二十二) 萧予绫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周天行看,一时间难免百感交集,想狠狠上前打他一顿,让他鼻青脸肿、悔不当初,以后不敢再如此欺瞒她。但,她又想抱住他痛哭一场,这几天的日子实在是难熬,能够重逢实在是难得。 周天行好似感觉到了她的注视,扭头望了过来。 他面无表情,甚至连个安抚的笑容都没有给予,她却觉得他那深邃的眼眸给了她无比的力量,让她如春风拂面般舒坦,渐渐平静了下来。 而后,她看到他似有似无的将眼神落在她旁边的万太后身上,大概真是心有灵犀,她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偷偷打量一番,发现台阶以上都是万太后的仆从和禁卫军,她方才上来敬酒,便是将自己置身到了最危险的地方。 思及此,她忙悄悄挪动步子,希望在对方发现之前离开他们的团团包围中。 万太后等人对周天行的出现似乎很吃惊,根本来不及注意萧予绫这个妇人,这让她微微安心,手下意识的抚在肚子上面,一步一步挪向台阶。 然后,她再次看了万太后一眼,对方依旧没有注意到她,她这才小心翼翼的开始下台阶。 周天行漫不经心看向万太后,说道:“万氏,你本是我父皇的妃子,又得了我皇兄的敬重尊你为太后。你不思感恩,反倒把持朝政、纵容外戚、祸害天下。如今,连犯上作乱,谋害皇兄的事情都做出来了,你该当何罪?” 万太后的兄长万世仁显然没有意识到局势已经在瞬息间发生了变化,短暂的惊讶之后便哈哈笑了起来,道:“周天行,太后纵使做了这些事情又如何?这里里外外都是我们的人,你既然前来自投罗网,便是插翅也难飞,就与周河源这个无能的昏君一块上路吧!” 说着,万世仁声色狠戾,大喝道:“来人呀,将他拿下!” 殿中的禁卫军正准备上前,周天行拍了拍手,原本在殿外负责包围的禁卫军忽然闯了进来,倒戈相向,将手里的利器齐齐举了起来对准万家的人。 周天行扯起嘴角,轻蔑的笑道:“想你万家不过是草莽之人,多勇而无谋,到了现在难道看不出来吗?左将军,是我大周的良将,岂会投靠你等乱臣贼子!” 闻言,万家众人面色齐变,她们手中原是有两万多禁卫军,可皇城毕竟太大,兵力分散到各处,光是皇宫进进出出的各个宫门,就已经占去了一万多人。左将军的部下多精锐,所以,万太后便将他手下的五千人派来包围大殿了。如今看来,这样自以为万无一失的部署,其实是自掘坟墓之举。 形势急转直下,周天行却没有急于下令动手捉拿万家人,而是语重心长的劝道:“万氏,你毕竟是父皇的妃子,又亲手养大了陛下,若是现下回头,本王定然会念及昔日的功劳,让你死得体面一些。”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充斥在大殿之中,虽然说得有情有义,却也让大多数人费解。万家平日里飞扬跋扈、罔顾法纪不说,如今更是犯上作难,连杀了皇子与成帝二人。这样的乱臣贼子,当凌迟处死再曝尸,何以郡王要对他们如此客气? 萧予绫依旧在小心的下台阶,发现周天行说话时眼睛似有似无的看向她,她不由屏住呼吸,加快脚下的步伐。 他这是在为她制造逃离的机会,若是一旦动起手来,最先倒霉的便是她这个身处万家重重包围下的郡王妃! 她紧张,一边下台阶,一边东张西望,不时看向万太后、看向眼前的台阶,又看向与万家人周旋的周天行。 还好,万家人的注意力全然放在他的身上,依旧没有注意到萧予绫。萧予绫的身体尽量贴着台阶的边缘走,只恨不能化成尘埃,迅速向周天行的方向靠近…… 眼看着,她已经下了大殿之上的大半台阶,再有十来步便走到殿中。 倏忽间,一个原本站在墙角瑟瑟发抖的皇室侯爷站了出来,大吼道:“郡王不要与万家一帮乱臣贼子废话,还是将他们速速拿下,处以极刑,以慰陛下在天之灵!” 他这一吼,将萧予绫吓了一跳,她因为怀有身孕而略显笨拙的身体顿时颤了一下,因为是在台阶之上,难免会踩空。 虽然,她连连急窜之后总算稳住了身体,却因为恐惧而满头大汗,更关键的是,她忍不住叫出了声。 她惊魂不定的站住,忙看向周天行,却见对方也在焦急的看着自己,不及她回过神来,便听到高高坐在上面的万太后厉声说道:“来人呀,将她拿下!” 话落,立时有几个常年跟在万太后身边的侍从上前,将萧予绫拿住。 随即,万太后哈哈哈笑了起来,道:“哀家曾经听闻郡王乃是风流丈夫,不似陛下般无情,对红颜多有爱护,尤其是对自己的王妃。听说,郡王曾以为郡王妃葬身火海,竟然一反夫妻之间的纲常,要为王妃守节三年,更是拒绝了于家阿然小姐的一腔情意。即便是寻回了郡王妃,郡王依旧没有答应迎娶于家阿然小姐……” 听着王太后说这话,萧予绫的心咚咚直跳,十分后悔方才一时的意气之举,上前给万太后敬酒。 只是,眼下的情形,后悔也于事无补。萧予绫急得满头大汗,不用想,她也知道万太后要做什么。 她是要用她来要挟周天行,这绝不是她所愿意见到的,不管他作何决定,她都不愿意看到。 她毕竟是个女人,不愿意看到他为了大事负了自己;但她毕竟深爱他,也不愿意他为了自己做出让步。 她一双黑亮的眸子开始在眼中滴溜溜直转,甚至,眼中抱了几分决绝,便是死在这里,她今天也绝不会让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第六十二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二十三) 她是个聪明的妇人,一看现下的情况便知道,他之所以能那么顺利的控制住局势,不过是因为万家把包围大殿的重任交到了左将军的身上,而他得了左将军的支持。 现下只要将万家一举拿下,外面反叛的禁卫军失去了头领,自然容易降服。 若是因为她,耽误了擒拿万家的时机,等待外面的禁卫军发现不妥之处,或者让万家以她做人质跑出去,再带着两万多的禁卫军杀回来,左将军手下的区区五千人,即便加上周天行手里的五千亲卫兵也是很难有胜算的。 或许周天行还有后招,或许他早早将他手里的十万精兵调了回来,但是他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定然是想要保住忠义的名声,毕竟未得皇命却将军队私调进京定会遭人病垢。 她闭了闭眼睛,双手下意识的捏紧,不要让他为难了,还是不要让他为难了吧!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形成,便如同落地的魔种,不需要任何的灌溉和阳光,任凭着她心情的波动而疯狂的生长,不消几个数的时间,便已经长成茁壮的苍天大树,十分坚固的扎根在她的心间。 此时,许是因为她只是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加之她并没有反抗,所以抓住她的侍卫手上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他们在她身后,逼迫着她,重新往台阶上走去。 若是她猛然发力,定能挣脱他们。她敏感的意识到,这是她的机会,让周天行无需陷入左右为难之中的机会! 她的视线微微往后扫去,再次看向高高的台阶,大殿之上,为了彰显帝王独一无二的地位,那台阶自是高高竖起。只要挣脱身后的侍卫,再从这里摔下去,那么一切,便都可以了结了…… 想着这些,她的手不禁抓紧了小腹上面的衣裳,十分舍不得孩子。这个孩子,已经会踢着小腿与她交流,会因为她的喜乐而给出最直接的反应。她和他还曾一起构想过它的未来。构想过它的模样…… 但是转念一想,它毕竟没有出世,还不知道疼痛,而她这个作母亲的能够始终陪着它,它该是没有遗憾的吧? 胡思乱想间,她已经被侍卫押解着迈完了所有的台阶,她不由回头看向周天行,却见他双眼圆睁,其中燃烧着熊熊大火,咬牙切齿的瞪着她。 她一愣,他这副表情与其说是凶悍,不如说是委屈。好像孩子即将被妈妈抛弃时流露出的神情,愤怒和伤心必定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委屈和绝望,还有不甘心的乞求。 他好似看穿了她心里的想法,不等她做出决定,他已经不顾在场的满朝文武和皇室宗亲,严厉的说道:“你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 萧予绫的鼻头开始酸涩,她曾经答应过他的事情细细算来并不算少,但是她却能够一下便明白他指的是哪一件。曾经,她答应过他,她们要一起努力,不去计较过去的得与失,忘记那些伤害与背叛,在两人之间建立起信任,生儿育女、相扶相持,一辈子在一起。 一时间,她想了许多,眼中难免升起氤氲雾气,他如此说,令她已经没有了遗憾。杀于尚书时,他曾经愤怒的指责她不信任他。她无法可说,那时的她确实不相信他会全心全意保护她们母子。 如今,又是相同的局面,她的心境却是完全不同的。她现下相信了,相信这一刻他会不顾一切的救下她。但是,当着这么多的朝臣和皇室宗亲,她怎么能让他多年经营再次出现闪失,怎么能累得他名声受损? 她扭回了头,正要用力挣脱,借机往后摔去,谁知道,周天行忽然大吼道:“你们抓住王妃!” 押解萧予绫的人本是万太后的侍卫,按理不该听从他的话才对,可是他这一吼,充满了不容置喙的霸气,使得那两人尚未反应过来,便本能的将萧予绫的双臂死死抓住。 萧予绫毕竟是个妇人,即便决心再大,被两个男子死死抓住,纵使用尽全力,也不可能实现她慷慨就义的计划。 一时间,她恼怒无比,不断挣扎,不断挣扎。 到底还是太没有用了,到底还是太胆小了,若是没有犹豫和留恋,径直摔下去,又怎么会被周天行识破呢? 同时,她又感到了心酸无比,这个傻瓜,她是在帮他做选择呀,不让他陷入两难的境地呀,他为何不顺应了她的心意呢? 她清楚的明白,现下实在不是该感情用事的时候,可她的眼中还是充满了氤氲雾气,经过了那么多次的失望和伤害,他没有改变最初的心意,他还是舍不得她。 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欺骗也好,隐瞒也罢,若是以后还有机会,她是真的不会再计较。在这个重要的时刻,她恍然悟道,人生太匆匆,开心的事情已经很难记住,那就不要再花心思去注意不开心的事情吧。 两个侍卫将无声落泪的她带到了万太后的面前,万太后的面上再次出现了奕奕神采,仿佛刚才的颓废和挫败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万太后的眼角带着几分欢喜,用如获至宝般的眼神看着她,道:“昔日听闻王妃与王爷恩爱,哀家本以为不过是夸大而已。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哀家的性命和哀家一家人的前途,可就全看王爷对王妃的疼爱有多深了!” 萧予绫立时止住了眼泪,恶狠狠的瞪向她,忽然义愤填膺,顺势便往她的脸上啐了一口,道:“王爷是成大事的人,是先帝的嫡子,更是天下所敬重的太子,如何会被你这样的乱臣贼子所要挟?” 万太后也不恼,从旁边婢子的手里接过一块丝绢擦了擦脸,道:“你说的,哀家本也知道。可是自古以来,美人膝皆是英雄冢,王爷或许真的为了你能不顾一切呢!” 安太后话语中阴森的感觉,还有冰冷的眼神,使得萧予绫不由心慌,却还得强作镇定,大喊:“王爷,请速速将这帮乱臣贼子拿下,不必顾虑妾!” 第六十三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二十四) 萧予绫无所畏惧的话语和态度显然是惹恼了万太后,只见,她面色立时变成猪肝色,一改方才雍容的举止,咬牙切齿的走到萧予绫面前,狠狠一巴掌便甩在了她的脸上,道:“住口,哀家若是有事,你也休想活下去!” 万太后这一下打得极狠,将萧予绫的嘴角都打破了,让她眼前有短暂的黑影、双耳更是嗡嗡作响。加之,万太后一向养尊处优,指甲生得锋利且尖长、宛如利刃一般,在萧予绫的面上划出一道血痕,生出火辣辣的疼痛感觉。 这一刻,萧予绫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变得无所顾忌,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贪生和小心,啐了嘴里的血水,又是大声说道:“你当我是愚妇吗?今日统共都是一死,若是王爷能够将你杀了给我陪葬,就算是死,我也死得安心!” 她话落,殿中站立着的大臣立时有了动静,人们开始时互相张望,而后低头耳语。 不大一会,一个头顶卷梁冠、身着华服的男子走了出来,对周天行俯身一拜,说道:“郡王,王妃深明大义,这万家乃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还请郡王不要犹豫,下令捉拿他们吧!” “郡王,王妃乃是大义之人,还请郡王成全她,不要辜负了她一番美意,纵容了万家呀!” “郡王,大事面前容不得儿女情长,何况王妃出生何家,自然如同何太傅一般有一身刚不可折的傲骨。想来……王妃是宁愿死也不愿看着郡王被万氏一族所要挟!” 见此情形,殿上的万太后不由更加失态,狠狠推了萧予绫一把,让她踉跄着倒在一边。而后上前几步,走到台阶前面,朗声说道:“郡王,你可要想清楚,哀家手里面握着的不只是你的王妃,还有她腹中的孩子。除此之外,哀家的宫里还有郡王的长公子——周翼。难道,这些人郡王都不想要了吗?” 不及周天行答话,一旁的左将军已经鄙视的说道:“万氏妖妇,你以为你将公子抓起来,就让我等无计可施了吗?告诉你,我早已经命人将公子接回了王府!” “你……”万太后面色再次一变,很快又镇定下来,眼珠子一转,又说道:“那王妃呢?难道王爷不顾及王妃的生死,不顾及她腹中的孩子吗?” 说着,万太后从旁边侍卫的腰间拔出一把利剑,疾步走到正半坐在地上的萧予绫面前,用剑尖指着她的脸,而后慢慢滑下,指着她的脖颈,停顿在那里不动。 冰冷的剑触碰到萧予绫脖子上面的肌肤,令她忍不住颤抖一下,方才被万太后推那一下,感觉肚子有些胀痛,再见到明晃晃的剑,一时有些发软。 恍恍惚惚中,她感觉脖颈上面传来一阵刺痛,该是万太后将她的肌肤划破了才是。 她太紧张了,紧张到都忘了原本自己的想法,只是觉得小腹里的疼痛一阵胜过一阵,下意识伸手死死护住腹中的孩子。 万太后好似十分享受她此刻的模样,剑在她的脖颈上面来回划了几个浅却很长的血口子,方才慢慢向下移动,将剑指向了她的心口,最后落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面。 这时,万太后的剑不再动,而是直直的抵在萧予绫的小腹上。而后,万太后扭头看向周天行,说道:“郡王,你说哀家若是一剑刺进去,先死的会是郡王的骨血,还是王妃呢?” 说着,她竟然做了一个往里送剑的动作,好似一眨眼间就会让剑穿过萧予绫的腹部。 疼痛中的萧予绫听到万太后的话,不由侧头看向殿中的周天行。 此时,他牙关紧咬、瞳孔凝缩,脸上和额头上的青筋皆因为隐忍而根根暴露出来。对上她的眼眸,他的表情十分痛苦,尤其是当万太后作势要往她的腹中送剑时,她明显感到他连呼吸都已经屏住了。 他那双如同黑曜石般璀璨的眼眸终于出现了崩溃之色,与她对视半响,方才幽幽说道:“万氏,你意欲何为?” 闻言,萧予绫一震,他这么说,便意味着认输,便意味着要被万太后牵着鼻子走。她张嘴,想要阻止,却听他又着急的说道:“万氏,你到底意欲何为,说出来,不要为难本王的王妃和孩子!” “哈哈哈……哈哈哈……”万太后得意的仰天大笑起来,边笑边颤抖,连带着被她拿在手里的利剑也跟着颤抖,有好几次都似乎要刺进萧予绫的腹部。 她笑得十分尽兴,眼角甚至出现了泪珠,待了一会,她方才敛了笑容,对萧予绫说道:“王妃好福气,竟然得了王爷这样重情重义的丈夫为夫,实在是羡煞旁人呀!” 说完,万太后也不管萧予绫面上痛苦的表情,转向周天行,说道:“哀家的要求十分简单,你下令禁卫军散开一条道,让哀家带着万家的众人离去!” 话落,群臣大怒。 “妖妇,你休想!今日便是违抗了郡王的命令,我等也要拼死将你留下来!” “你等杀了陛下和皇子,还想要全身而退,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郡王,万不可因小失大呀!” “是呀郡王!请郡王下令,将万家的狗贼诛杀在这殿上,以祭告陛下和皇子在天之灵!” ……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万太后的眼睛犹如鹰隼一般,直直的盯着周天行,见他绷紧了脸一言不发。 万太后不由着急,不给他多想的机会,将剑重新指向萧予绫,甚至往前送了几分,厉声说道:“郡王,你到底愿意不愿意,若是不愿意,我现下便让王妃和她腹中的孩子陪同哀家一起上路。说起来,哀家已经老了,今日纵使死了,有王妃和她腹中的婴孩作伴,倒也不枉此生,只是可怜了她尚不到双十年华,还有腹中胎儿刚刚成型……” 第六十四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二十五) 腹部传来阵阵的绞疼,令萧予绫一直蜷缩着身体,整个人犹如被秋风吹卷着的落叶,瑟瑟发抖。 她这般模样,看上去实在是无害,使得万太后对她完全没有了戒心,万太后说话时,手里的利剑虽然指着她,可是眼睛却一点也没有看向她,只是专注的望着周天行。 处于疼痛中的萧予绫恍恍惚惚中发现了这是个机会,好几次鼓足力气都无法站起来,听到万太后威胁的话语,她终于一咬牙,忽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借助身体的冲击力,重重的撞向万太后。 事发实在是太突然,万太后身边的奴婢没有反应过来、侍卫没有反应过来,就连万太后自己都有些呆愣,一时不防,便被萧予绫重重的撞倒在地上。 萧予绫满心满眼都是周天行为难的表情、痛苦的眼神,她告诉自己,不能让万太后得逞,与其现下让周天行受她的牵制而纵虎出笼,一会被虎反咬,还不如她亲手解决掉这一切! 她将万太后撞倒之后,便一下骑在了万太后的身上,许是有了不顾一切想要维护周天行的决心,就连腹部的疼痛都已经完全不能影响到她。她伸手拔出插在凤冠上面的尖利金簪子,用手紧紧握住簪子的凤头,挥舞着手臂,狠狠向着万太后刺去。 万太后毕竟已经年迈,平时里又太过娇弱,被她方才一撞便头昏眼花、失去了力气,此时即便看着她拿着发出烁烁金光的簪子刺向自己,也只能瞪大了双眼看着,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 “啊!” 当万太后包含疼痛的尖声惊叫传出来时,众人方才回神,几个侍卫忙上前去拉扯萧予绫。 萧予绫却是不管不顾,血淋淋的手握住同样沾满血迹的簪子凤头使力一拔,‘噗’的一声,簪子从万太后的心口退出,随即鲜血也从里面喷了出来。 等到众人将萧予绫从万太后的身上拉开时,万太后的气息已经渐渐微弱下去。 万太后的兄长万世仁疾步走到了殿上,眼见着万太后的血由喷薄而出变成点点渗出,她身下柔软的红丝绒地毯渐渐被鲜红的血浸染,使原本就无比艳丽的红色显得更加刺眼。 好半响,当万太后的胸脯不再起伏,当她圆睁着的双眼已经死死定格,万世仁终于意识到萧予绫夺走了他这个太后妹妹的生命! 万世仁暴跳不已,上前一把抓住萧予绫,抬脚就要往她的小腹上面踹去。 这时,周天行已经是心急如焚,殿上全是万家的人,他能命弓箭手杀一个,却不能瞬间全部杀死,怎么想都无法将萧予绫安然救出来。眼见着万世仁已经暴怒,就要出手伤害萧予绫,他惊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遂大喊道:“万世仁,你住手!” 万世仁腿上的动作顿住,一把抓住萧予绫的脖颈像是捏一个小鸡仔般狠狠捏住,而后冷冷一笑,看向周天行,反问:“你以为你是谁,让我住手我便住手吗?” 周天行焦灼的看了被捏得直翻白眼的萧予绫,似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本王答应放你们走!” 万世仁的手松开了萧予绫,沉吟片刻之后,又说道:“不行,你这个人实在是狡猾,就连太后都斗不过你,我如何能肯定你不会出尔反尔,或者在外面重新布了埋伏?” “埋伏?你们手中有禁卫军两万,可本王手里不过是亲卫兵五千,即便算上左将军手里的这五千人马,也远远不是你的对手,何来埋伏之说?” 说到这里,周天行忽然轻蔑一笑,提高声音问:“还是说,你万家不过都是胆小的鼠辈,都怕了本王,所以以两万之众也无法对付本王手里的一万人?” “笑话,想我万世仁戎马一生,还会怕了你一个毛头小子不成?” “既然如此,那本王现下便放你们离开,你身为丈夫,不要为难一个妇人!” 闻言,万世仁眼珠子一转,呵呵笑了起来,道:“周天行,你果然是个奸猾的人,我差点就中了你的激将法!你想要我答应,我偏不!想来,你在外面定是有了重重埋伏,我万家的那两万禁卫军,即便刚才没有事情,现下也该被你暗中派人剿灭了才对!我出与不出去,其实没有什么区别!索性,我便杀了她,再和你拼个鱼死网破!” 萧予绫在一旁伏地咳嗽,腹部的绞疼越来越严重,但是她并不害怕,这一刻,她觉得她已经尽了全力,用她能用的方式保护了他!听到万世仁的话,她扭头看向周天行,其实因为疼痛和孤注一掷,她早就耗尽了精力,现下根本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她努力的扯出一个灿烂笑容,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却能感受到他专注的眼神,潜意识里,她想要尽量笑得开心些,让他知道,即便是死,她依然很感激上天安排他和她相遇,她同样也很感激他一路走来的包容和保护。 她久久的笑着,笑得万世仁有些毛骨悚然,遂犹疑的打量她,用见鬼一般的眼神看着她,满肚狐疑的问道:“你死到临头了,为何不哭,反倒咧嘴大笑,莫非是被吓傻了不成?” 她依旧在笑,坦然问道:“既然你要杀我,为何还不动手?” “你,你竟然不怕死?” 不知道为何,她脑海里出现了死得其所这四个字,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死亡,虽然酸了点,虽然刻意了点,其实她这样死去,是不是也算死得其所? 既保全了他和她之间的爱情,又成全了他的大业,也保住了自己的声名! 想着这些,她颔首,道:“确实如此,若是你能快些杀我,我倒是会感谢你的!” 她这般模样,可是吓坏了站在殿中的周天行,他不管不顾的拨开身边的将士,走出几步却又被众人拉住,只得仰头看向她,又看向万世仁,说道:“万世仁,纵使你不怕死,难道你万家一门都不怕死吗?难道你想要你万家九族被诛,自此再无后人吗?” 第六十五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二十六) ‘难道你万家一门都不怕死吗?难道你想要你万家九族被诛,自此再无后人吗?’周天行的这话好似有千斤重,轻飘飘的从他嘴里说出来,却重重的打在王世仁的心上,打得他一阵的天旋地转,好半响都无法说出一句话。 孝义是当世之人所看重的做人根本,若是万家到了他万世仁这里真的没有后人,他便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没有面目去见他的先辈。 若是有办法,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他自是不愿意做万氏的不肖子孙,让万家从此绝了香火…… 他再次怀疑的看向周天行,这个奸猾的人,岂能答应放过他万家的子弟? 在万世仁挣扎的时候,萧予绫也不好受,她眼角挂着泪珠十分痛苦的模样,不知道是因为剧烈咳嗽所致,还是腹痛难忍所致。她有气无力的摇了摇头,希望周天行能明白,她不愿意他再为她做出牺牲。 周天行明白,却只是又狠狠瞪了她一眼,好似她是他的杀父仇人一般,冷哼道:“出尔反尔的妇人,朝廷大事,容不得你多嘴!” 说完,周天行重新看向徘徊不定的万世仁,说道:“万世仁,本王这里有个提议,既能让你暂时保住性命,也能让你万家有机会留下后世,你可愿意听?” 闻言,万世仁再次怔住,即便他三番四次的告诫自己周天行是个奸猾的人,实在是不能信任。但是,周天行的话实在是太有诱惑了,若是他不去相信,不去尝试,便只是落个家破人亡的凄楚下场。便是暴尸荒野,也没有个收尸盖棺的人。 若是他去尝试,最坏的结果,也不过还是家破人亡。但,若是侥幸赌赢,他不仅有机会活下去,他们万家更是不用断了香火! 思及此,万世仁看向周天行,说道:“你说,是何提议?” “让本王替换本王的王妃做你的人质,那样,你有本王在手里,定能安然出京城,也有时间让万家的其他子弟逃脱!” 万世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也不想便惊呼道:“你说什么?” “让本王替换本王的王妃!” 周天行一字一句的又重复了一遍,听得众人皆是吃惊,即便是万世仁,也不敢相信堂堂郡王会为了一个妇人做到如此地步,不由提高声音问道:“你莫不是疯了吧?” 周天行莞尔一笑,答:“本王此刻清醒得很!” “你若是没有疯癫,怎么会说出如此荒唐的提议,你当我万世仁是三岁的稚童吗?” “非也!本王有三个理由,使得本王不得不做出如此决定。” “哪三个理由?” “本王的王妃乃是何太傅的遗孤,于公于私,本王都应当善待她。代替她做人质、保全忠烈之后,乃是大义之举,此其一也!再说她腹中怀有本王的孩子,为夫为父,本王都应当有所担当,替她受苦乃是仁善,此其二也!今日之事,众人皆看到,本王王妃为了不拖累本王,三番四次欲自我了断,虽是私情却也有大义,着实也令人佩服,我身为丈夫岂能落她之后?此其三也!” 他话落,众人哗然,一时间,那些朝臣和皇室宗亲都似乎忘了现下正是捉拿反贼的千钧一发时候,而非朝堂议事,竟然纷纷上前,弯腰行礼欲劝阻他。 不等众人出声,周天行便一下拔出腰间的剑,毫不犹豫的狠狠砍向一旁木案,嗖的一下,案角应声落在地上。他持剑指着那光秃秃的案角,道:“谁若劝本王,便是欲陷本王于不仁不义不善的境地,本王必如对此桌案一般对他!”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各异,却再也没有人阻拦他。 见状,殿上的万世仁忽然笑了起来,朗声说道:“好,好!没有想到,窝窝囊囊的周河源倒是有个血性的兄弟!好!好!” 周天行并不理睬万世仁的狂喜,一下推开身边无措的侍卫,疾步走到殿前的台阶下面,道:“你将本王的王妃放下来,本王上前替换她!” 万世仁沉吟片刻,道:“你走上来,我带着她走下去,若你有什么阴谋,我便一剑了结了她!” “若是本王做了你的人质,你却不放本王的王妃,那该如何?” “王爷不必担心,想我万世仁虽然不是什么君子、贤人,却也是个一言九鼎的丈夫。再说,只要有王爷在手里我想做的事情自然能成,多一个王妃,不过是多一个拖累而已!” 周天行抿了抿唇,微微有些犹豫,万世仁说得虽然在理,但是方才萧予绫毕竟杀了万太后,若是他有心为姐姐报仇,难保不会出尔反尔。 似乎看出了周天行的顾虑,万世仁忽然举剑朗声说道:“我万世仁在此立誓,待定安郡王上来为质后,定然不会为难王妃分毫!如违此誓,便如此发!” 说着,万世仁解下头上的卷梁冠,而后扯出一把头发,挥剑一割,头发千丝万缕的掉到地上。 当世人大多敬畏鬼神,用发肤发誓自是说服力十足,周天行相信了万世仁的话,举步欲往台阶上走去。 但是萧予绫不信,她自己不敬畏鬼神,所以她对所谓的誓言和承诺多有鄙夷和轻慢之心。便是最亲近的人之间所说的誓言和承诺,有时也无法兑现,更何况现下这誓言是由敌人所说? 她忙不迭的摇头,苦于没有力气挣扎,只得眼泪汪汪的看着周天行,声若蚊吟的说:“天行,不要、不要相信他……” 周天行仿佛没有听到般,推开站在台阶下面的万家侍卫,一步步往上走,道:“本王相信他的立誓,否则,本王定然下令掘起万家的祖坟,让万家的祖宗没有宗庙可住,只得成为幽魂终日游荡!” 他话落,押着萧予绫的万世仁身体不由一颤,而后若无其事的半拖着萧予绫往台阶下走去,道:“王妃多虑了,我知道王爷的手段,自会遵守誓言的!” 第六十六章 宁负如来不负卿(完结) 万世仁说完,不再管萧予绫愿不愿意,手上用力狠狠拽住她的手臂,将她强行往台阶下面拖。 萧予绫憋着一股劲,身体尽力往下蹲,也不管样子丑陋得如同泼妇,撅着个屁股就是不让他得逞。但是这样的姿势使得小腹处有强烈的下坠感,疼痛加剧,她的脸上和身上顿时冒出一身冷汗,汗水滴到眼睛和嘴里,模糊了她的视线、苦涩了她味觉。 她以为自己坚持不了多久,谁知道,原本人高马大的万世仁居然没有能拖动她,与她一上一下僵持着。 正往台阶上走的周天行面色大变,低吼:“蠢妇!你纵使无所畏惧,难道你腹中的孩子也无所畏惧吗?你若伤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定然不会饶你!” 听到他的吼声,她抬首望去,只见他深邃的眼眸中似有两簇熊熊烈火在燃烧,面上凶相毕露,一副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模样。 萧予绫不由怔愣,身上那股子倔强瞬间消失,呆呆傻傻的看着恨铁不成钢的他,而后生出满腹的委屈。 她知道他如此做是关心她、关心孩子,她该感到高兴才是,可她还是止不住的伤心,她不过是想用自己的方法去维护他而已。可惜到头来,不但没有维护到他,反而累得他担惊受怕。 也不知是她这副委屈的模样太过可怜,还是因为万世仁的动作太过粗鲁,周天行的面色更加难看,他蹙眉看向万世仁,双眸冷如玄冰,沉声说道:“万世仁,你莫要伤到本王的王妃还有她腹中的孩子,不然你纵使逃了,本王也会将你万家的祖坟和祠堂毁掉!此话,本王绝非戏言!便是今日本王遭了你的毒手,也会留下遗命让本王的心腹掘了你的祖宗坟墓!” 此刻的周天行明明已经迈上了台阶,已经被万家的人所包围,可他的话却让人不敢不从。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万世仁听了他的话,也不由松了力道,对萧予绫客气说道:“王妃,莫要辜负了王爷一番苦心,请吧!” 萧予绫终于意识到事情已经没有转机,只得放弃了抵抗,一手捧着小腹,一手扶腰,徐徐走下台阶。而周天行,也开始从容的迈步向上。 两人一步一步的走,距离越来越近,近到伸手就能触及对方,周天行忽然伸臂将她紧紧抱住,在她耳边低声说:“等我。” 说完,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他便放开了她,对万世仁说道:“现下,你该遵守约定将王妃送下去了。” “王爷何必如此慌张,不如……” 不等万世仁说完,周天行已经打断他的话,说道:“王世仁,你莫要妄想能够出尔反尔!现下即便本王落在了你的手里,可这里里外外依旧是本王的人。若是本王的王妃一刻没有脱险,本王一刻不会下令让殿外的禁卫军让开道路,你即便困住本王也无济于事!” 万世仁沉吟片刻,重新将腰间的剑拔了出来架在他的脖颈上面,对一旁的侍卫说道:“来人呀,将王妃送下去!” 见周天行的脖颈被明晃晃的利剑抵着,萧予绫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连大气也不管喘一下,用手捂住嘴巴瞪大双眼望着他。一时间,她的双脚好似被无形的东西钉在了原地,挪动不了分毫,根本不愿意听从他的安排离开他。 比起她的慌乱和无措,周天行显得从容和悠闲许多,甚至咧开嘴角、露出一口皓洁的牙齿,对她柔声说道:“阿绫莫怕,快下去让刑风好生保护你和孩子,我去去就回。” 她心口一恸,眼泪夺眶而出,年少之时不懂得愁滋味,每每看到生离死别的演绎便憧憬不已,希望自己能成为那个被爱人用生命呵护的女人。现下,她真正遇到一个良人愿意为保护她而以身犯险,她方才知道这样的滋味并不好受。若是可以,她宁愿一辈子浑浑噩噩的过,也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来测试他们之间的感情。 她的眼泪簌簌留下,流到了她大大张开的嘴里,流到了她空空的心里。她失去了主心骨,慌乱得如同受了惊吓的小鹿,根本没有了判断的能力,只是张嘴喃喃唤他:“天行……” 其实,她也不知道如此唤他有什么用,更不知道唤了他之后该说些什么,她只是想唤他,不想离去而已。 周天行双眼柔和,耐着性子安抚她道:“你快些下去吧,唯有你无事了,我才能安心……”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她却一下顿悟,唯有她安全了,他才能毫无顾忌的脱身。虽然。她猜不出他脱身的计策,不知道万世仁最后会不会放过他,更不能肯定他是否留有后招。 但是这一刻,她只能强作坚强,只能对他充满信心,只能按着他的安排去做。 不管怎么样,她不能再拖累他。 想清楚这一切,她忙不迭的颔首,深深看了他一眼,便小心扶着自己的小腹,义无反顾的往下走。 她刚走完台阶,刑风便带着几个亲卫军上前将她团团护住。她回身望去,周天行依旧站在台阶上,被万世仁用剑指着脖颈。那剑似乎很锋利,泛着冷冷的银光,只要往前送几分,便能立时让他血溅当场。 见她痴痴傻傻的模样,刑风大急,在她耳边说道:“王妃,这里太危险,还是让风护送王妃回去吧!” 她固执的不理睬刑风的话语,双手依旧抱住自己的肚子,死死盯着周天行看。也不知道是太过紧张还是其他原因,她觉得汗水不仅打湿了她的发丝和后背,还浸染了她的裙摆…… 忽然,刑风惊道:“王妃,不好,你的裙子、你的裙子上面见红了……” 闻言,她呆滞的低头看去,这才看清楚裙摆上面的血迹,顿时骇住,难道腹中的孩子出了什么意外? 刑风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一把将她打横抱起,道:“王妃,请以子嗣为重,恕风冒犯!” 萧予绫想要挣扎,想要告诉刑风她不走,她要呆在这里,要看着周天行脱险方才安心。她和孩子,都要和他呆在一起,一家人呆在一起。 但是,她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两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她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她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与一个相貌堂堂的郡王演绎了一段爱恨情仇、生离死别的悲歌。 等到梦醒之后,她又回到了那个大厦林立、霓虹灯闪亮的大都市里。在那里,她终于能够享受到无比先进的物质生活,得到应有的人权和尊重。 她不必因为出生卑微、无父兄照拂而遭人白眼;她也无需因为害怕贵族士女的迫害而提心吊胆;她甚至可以光明正大的占有一个男人,毫不留情的踢走小三小四,而不用担心因此背负上没有妇德的骂名;更重要的是,她的生命和她的自由一般,不受任何人的威胁。 这些,本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向上天祷告,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回到原来的世界里,过自由而平等的生活。 但是如今,当这样的生活就在她面前时,她却开心不起来。 虽然,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想要的,但是这一切因为缺少了一个人而变得不完美!兜兜转转中她终于顿悟到,无论是怎么样的生活,无论是怎么样的房子,只要有那个人的存在,就能给她幸福感,就能让她找到归属感…… 反之,不过是转眼烟云。 她开始伤心,开始挣扎,想要逃离冰冷的高楼大厦,想要寻回她在乎的人。 她就像是被蜘蛛网网住的蝴蝶,用尽全身力气去反抗,希望摆脱梦魇一般的桎梏…… 后来,她的神智渐渐恢复,有个声音告诉她,还好,一切都只是做梦,她只是因为太过疲惫所以陷入了昏迷中。 她感到了庆幸,她并没有远离他,她还能再见到他! 待身体有了意识,她的神智渐渐聚合,眼睛尚未睁开,第一反应便是伸手摸向她的腹部,发现那里依然隆起,遂暗自松了一口气,庆幸的意识到脑海中的那些车水马龙和高楼大厦才是梦境! 而后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她顿时焦急起来,仓皇睁开眼睛,借着屋内晕黄的灯光看清楚了四周的环境,发现无论是床幔亦或家具摆设都十分陌生,不由蹙眉,大声唤道:“天行,天行……” 屋外的人听到她的动静,忙推门走了进来,道:“王妃,王妃,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扭头看去,发现来人是秀荷,不由失望透顶,问道:“我睡了多久?天行……你们王爷呢,可有回来?” 被她这样一问,秀荷面色有些闪躲,支支吾吾的说:“王妃已经昏迷了两日……王爷在昨日早晨便已经回府……因为王妃身体不便,太医说不能轻易挪动,只得在宫中随便挑了一处休养。” “他回来了?”萧予绫听到秀荷的话不由喜上眉梢,正要再说话,却好似想到了什么一般,蹙起眉头,道:“不对,你骗我!他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王妃何出此言?” “他若是平安回来,为何不到宫中来看我?”萧予绫笃定的说着,微微沉吟之后语带恳求之意,道:“秀荷,你告诉我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不要欺瞒我,可好?” 秀荷叹了口气,说:“初三的早上,王爷已经命人在大宫门前设下了埋伏,宫墙之上有神箭手一千……” 闻言,萧予绫一下明白了,周天行确实留有后招,在宫门的城墙上皆布置有弓箭手。即便万家有漏网之鱼从大殿中逃出,也万万逃不出他所设下的箭雨。 难怪那日在殿中他想尽办法的要替代她做人质,因为他十分明白,万世仁一旦率领众人逃到宫门,必然遭遇伏击。如果是她做人质,必定落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但是,他不仅是她的夫君,不仅是孩子的父亲,还是永业帝的嫡子,是天下的主人,不能为了小家而舍弃大家,不能为了私利而纵容反贼。 人都道,从来薄情男而辈!尤其是那心怀大志,身陷名利之中的丈夫,更是将儿女情长视为无物。 这世间,本就没有双全法,如来与卿,孰重孰轻,怕是世人大多有定论! 可他,没有因为选了他的梵行而弃了倾城!他不能负了如来却也没有负她,用他自己做赌注,也要保全住她和孩子…… 想到这些,她虽然有泪意,心里却被填得满满的,好似大海上被风吹起的鼓鼓船帆,再也装不下其他东西。 她伸手摸了摸眼角,看向秀荷,语气虽轻却很坚定的说道:“秀荷,你说吧,无论王爷怎么样,我都受得住!” 秀荷小心打量她,见她目光坚定,不由叹了一口气,道:“万世仁将王爷挟持着走到大宫门时,王爷忽然起了反抗,早已经蓄势待发的弓箭手也按照命令射下箭雨,万家众人当场伏法。王爷、王爷不幸中了一剑,在心口处,现下还未醒来……” 说到这里,秀荷微微一顿,转而说道:“王妃,你现下不能太过激动,太医说你腹中胎儿不稳,还请王妃保重身体。” 出乎秀荷的预料,萧予绫显得尤为平静,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她已经迅速的成长。在这个时候,若是她也慌了,谁能照顾他呢? “秀荷,我要回王府去,我要去照顾他……” 她要回去,回到他的身边去,无论伤还是痛,他们都要一起经历。既然一路辛苦走来,她相信,明天或者是将来,他都不会轻易放开手,他们终究要老头偕老。 第六十七章 番外(一) 时值初春,新柳千丝万缕、随处可见。草色青青一片,让人不胜欢喜,待走近时却发现空空无一物,只是嫩芽出头。皇城中,酥酥春雨如烟似雾,虽带着几分冷意却也让人通体舒畅。 萧予绫在御花园里转了一圈,回到寝宫时头发和衣裳都沾上了薄薄一层水汽,秀荷忙不迭的让宫奴拿了干净的毛巾子为她擦拭头发。 萧予绫扶腰站着,任由秀荷为她擦拭头发,眼睛瞟向里间,问道:“王爷可醒了?” 听她发问,秀荷面露不满之色,答非所问的说道:“这些大臣真是,既然食君之禄就该担君之忧,为王爷分忧解难才对。可却一个比一个无能,大小事情都要禀告王爷,让王爷拿主意。太医虽说王爷现下身体已经无大碍,也不能这样操劳呀……” 萧予绫听着秀荷抱怨,了然的看向里间,隐隐约约听到有低沉的谈话声,定是朝臣找来这里与他商量政事了! 她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是又有人前来找王爷拿主意了?” “可不是嘛!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王爷的伤在心口旁,现下还未满两月,就这般劳累,如何使得?”话到这里,秀荷一顿,又接着道:“王妃该劝劝王爷才是,万事当以身体为重。” 萧予绫无奈的笑了笑,反问:“我如何能劝得住?他能在床上躺足一个月已属不易,现下连太医都说无大碍,我劝了他恐怕也不会听。” “但……” “好了!这天下和皇宫一样,已经被周河源还有万家搞得乌烟瘴气,现下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若是不让他忙,他反而牵肠挂肚,何不如顺了他的心,让他早早将事情理顺,将朝堂治理干净……” “但是王爷的身体……” “只求他早早处理完这些烦心事,不用通宵达旦的辛苦就好。” 说话间,在里面和周天行商议政务的几个大臣走了出来,见到萧予绫,众人皆是俯首行礼。萧予绫挨个看去,这些人她虽然有些叫不上名字,却大致知道他们的官职,该是管理礼乐的官员才是。 她微微颔首,让众人免礼,待几个大臣退下,她方才走了进去。 此时,周天行正靠坐在坐榻上面,眼带笑意的看着她,道:“秀荷又向你进言了?” 萧予绫心知他定是听到了她和秀荷的话,瞪了他一眼,说:“虽然我理解你,也支持你,但你也不能事事过问、亲力亲为呀。昨天是吏部的事情,前天是兵部的事情,这些都是大事,我不管你。但是今天,我见那些都是管礼乐的朝臣,难道也有大事需要你拿主意吗?” 听着她念叨,周天行神色不变,甚至眼中笑意更深,连嘴角都微微翘了起来,说:“他们前来,确实是有大事相商。” 呃?萧予绫怔住,礼官能有什么大事? 细细一想,萧予绫面上露出了然的神情,笃定的问道:“难道你登基的日子已经选定了?” 周天行颔首却又轻轻摇了摇说:“日子是选定了,就在下月初六。” “下月初六?现下都已经是二十九了,只有七日做准备,时间是不是仓促了些?” “倒也不算仓促,一个月前礼部就已经在筹办此事,初六举行登基大典已经算是晚了。” 听他如此说,萧予绫不觉,问:“既然如此,你方才为何要摇头?” “因为今日所商议的事情不仅是登基……” 他说到这里一顿,不再往下说,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 萧予绫虽然好奇,却不买账,自行走到桌旁拿起她已经看了一半的手札悠闲看了起来。 她低着头,感受到他的注视,不由暗自发笑。不需要抬头她也能想象出周天行此时的模样,定是双目圆睁、咬牙切齿。 好半响,他终于忍不住了,微微嘟嘴,开口问道:“你为何不问我还有何事?” 她将书放下,面上颇为无奈,表情好似对待胡搅蛮缠的孩子一般,幽幽说道:“好吧,我且问问你,那些礼官与你除了商定登基的事情还商定了什么事情呀?” 周天行气结,赌气道:“我偏不说!” 萧予绫颔首,不甚在意的道:“不说就不说吧。” 说完,她便又低下头看手札。周天行大为不满,正欲出声指责她,忽然心念一动,用手捂了心口处,低声说道:“阿绫,我心口疼……” 萧予绫立时将手里的手札抛下,站起身疾步走到他面前,俯身查看他的心口,却被他伸手一拉,顺势跌坐在了他的怀里。 她顿时吓了一跳,待回神后,才意识到中了他的苦肉计,不由恼怒道:“你怎么如此不知道轻重,当心将伤口扯开了,有得你疼!” “无事!伤口早已经长好,哪里会说开就开?”话毕,他埋首在她的脖颈间,颇为得意的接着道:“若不如此,你岂会主动投怀送抱?” “你……” “让我摸摸看,今天我的小公主可有调皮?”他说着,便伸手摸向她圆圆的肚子。 肚子里的小东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立时伸着胳膊和小腿,给了他咚咚的回应。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下,却每次都能给他骨肉连心的温暖感觉,他的眼神不由柔和起来,道:“我的小公主似乎很开心呢,是不是知道为父要带你去画像呀?” 听他如此说,萧予绫终于张嘴问道:“画像?画什么像?” 闻言,他看向她,问:“怎么?想知道?” 萧予绫颔首,承认自己的好奇心。 他粲然一笑,张嘴,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不、告、诉、你!” “你……”这回,换成萧予绫气结,随即又觉得有些好笑。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心愿终于达成,所以他的心情轻松不少,还是因为他大难不死,遂懂得享受生活。 总之,从他醒来以后,他似乎喜欢笑,喜欢乐,会做出一些孩子的举动,就如现下这般。 他松开了搂抱在她腰间的手,说道:“走,小公主,为父这便带你先去看画像,回头再找画师给我们画像。” 见他神神秘秘的模样,萧予绫心知问不出结果,遂怀揣着好奇的心思,跟他一起出了万寿宫。 两人坐上车舆,行了大约一刻多钟,到达一处宫殿,萧予绫探头望去,一重檐巍峨的宫殿映入眼底。 她虽然在宫中居住有些时日了,却依旧没有弄清楚各宫各殿,遂向周天行询问道:“这是哪个宫?” 周天行摇了摇头,示意她下车,答道:“这里不是宫,而是庙宇,供奉我皇室先祖的地方。” 庙宇? 闻言,萧予绫忙重新打量眼前气势磅礴的宫殿,只见重檐金殿,下有三层汉白玉石须弥座台基,四围有石炉摆放,大气而不失肃然,确实与人居住的宫殿十分不同。 周天行牵着她的手,将她引下车,又步步往庙宇中领去。途中,小声对她说道:“今日定了两件大事……遂你带前来祭拜父皇和母后,将事情告知他们,顺便也让他们看看你的模样。” 萧予绫微微颔首,来不及思考他口中定下的两件大事,除了登基的事情,还有一件是什么,怀揣着忐忑和敬畏的心,缓缓走了进去。 进到大殿中,萧予绫方才发现,这里并不是供奉着历代的君主,比如刚刚驾崩的成帝周河源,他的牌位并不在上列。 遂忍不住询问周天行,得到的答案是,周河源没有显赫的功绩,即便身为帝王能葬在皇家园陵之中,却不能供奉在太庙之内。 周天行先是在大殿中上香、跪拜之后,方才领着她走向里面。里面不同于外面,分有多室,他们进到其中一室,豁然入眼的便是一男一女两幅画像。 从她们的衣着和打扮看来,应该是一对帝后才是。 萧予绫斜睨周天行,可惜这时候的画像只讲究神似,很难看得出五官和相貌,她只能从周天行的态度猜测这画像上的人该是永业帝和他的皇后才是。 周天行感受到她的视线,侧头对她说道:“这便是父皇和母后,随我一起来见过他们。” 闻言,萧予绫俯首欲跪拜,却被他拉住,道:“你身子重,这些虚礼就免了,父皇生性大度、母后慈爱,想来不会与你计较的。” 说着,他自己跪了下去,毕恭毕敬的叩了三个头,方才直起身子说道:“父皇、母后,儿臣回来了,带着儿臣的妻子前来看望你们了!” 不过短短的几句话,霎时令萧予绫感到一阵酸楚,现下说来容易,可她知道,为了能光明正大的前来祭拜他的父母,他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她不信奉鬼神,但却也不禁开始乞求,暗暗说道:“父皇,母后,若是你们当真在天有灵,那就保佑天行这一生平平安安吧。” 在她乞求的时候,周天行已经站起了身,道:“父皇,母后,儿臣下月初六便要登基为帝,请父皇和母后放心,儿臣定然牢记祖宗教诲,做个贤明的君主!” 说着,他一顿,又道:“还有,初七儿臣将与萧氏女大婚……” 闻言,萧予绫一惊!大婚,初七,萧氏女? 这时,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道:“父皇,母后,儿臣与萧氏女相许于危难之时,虽然曾经上奏朝廷给了她正妻之位,却迟迟没有给她大婚之礼。她虽然不是何太傅之女,亦非显赫出身,但儿臣以为,她品行无双,理应得儿臣敬重……” 他后面的话,萧予绫已经激动得听不下去,眼泪渐渐盈满了她的眼眶,哽住了她的喉咙。 当初,她从江南回到郡王府中,虽然得了正妃的名分,却并没有得到王妃该有的婚礼。她原以为,他这般做,只是为了安抚于家,让于然怀揣希望,稳住于家的心思。 现下她才知道,原来是她误会了他。从她回来开始,他便打定了主意,要给她最好的东西! 大婚,并不是每个帝王都能经历,也不是每个皇后都能享受。唯有帝王登基之前未娶妻,登基之后第一次迎娶妻子方能大婚!所以,他给了她妃位,却没有给他婚礼,只为了以万众瞩目的大婚之礼将她迎进门。 一时间,她心里百感交集,他如此用心对她,她当时不仅没有领会竟然还以为他是为了功利! 好在,上天对她们不薄,让他们在怀疑和伤害之中懂得珍惜和体谅,才能有感恩的心面对现在和将来。 第六十八章 番外(二) 周天行看着父母的画像絮絮叨叨的说,待将心里的话业已讲完,方才转头看向萧予绫,发现她泪眼婆娑,不由吃惊问道:“阿绫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说着,也不等她回答,便欲伸手扶她,又问:“可是肚子不舒服?” 萧予绫摇了摇头,语带羞愧和哭音的低喃:“天行、对不起,那个时候误会了你……” 乍听她道歉,周天行先是短暂的怔愣,待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之后,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略带戏谑的问道:“你不是说不提从前吗?为何总是出尔反尔呢?莫不是打算着以后我们子孙满堂了,还要和我翻旧账吧?难怪圣人都道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心事藏得深呀!” 萧予绫再是不开心,被他如此调侃后也不觉轻松起来,嗔怪的看了他一眼。 周天行似乎很享受她的嗔痴怒骂,咧嘴笑了起来,道:“今日应该高兴才对。待会画师为你画像时,你若还是泪眼汪汪的模样,岂不是太难看了?待到你我百年归世后,子孙们前来祭拜,若是看到你的画像岂不会笑话你?也连带着笑话我眼光奇差……” 画像?供奉?萧予绫忙又重新看向他父皇母后的画像,道:“不是说非有显赫功绩不得供奉到庙宇中,只能安葬在陵园里吗?你我现下画了画像,以后也未必能用上呀!” 闻言,周天行嘟起了嘴,眼带不满,颇为哀怨的说:“阿绫,你是我妻子,为何对我如此没有信心?你看父皇和母后的画像,也是他们年轻之时就命人画下,为的就是鞭笞自我,做一个千古明君。待父皇驾崩之后,史官和皇室宗亲将父皇平生功过谈论一番,都认为父皇有显赫功绩,便将父皇和母后的画像供奉到此,在外间也设了他们的灵牌。” 他这般说,萧予绫才注意到,虽然面前的画像不讲究形似,但从眼神和仪态上能看出这对帝后尚年轻。 周天行又接着说道:“父皇命人作画时曾许诺母后,他定要做一个有为的君主,死后让子孙供奉。而作为他独一无二的皇后,母后日后也能与他一同被子孙供奉。我记得我五岁之时,父皇三十寿辰,曾毫不避讳的当着百官和使臣说出此心愿……” 这是第一次,萧予绫听周天行说起他父亲对母亲的态度。也是第一次,萧予绫深刻的意识到,他父母之间并不是冰冷的利益婚姻,而是有浓浓的感情存在。不然,永业帝不会当着百官做出承诺,也不会在妻子死后多年,没有再立其他的皇后。 只是很可惜,他们终究被礼教束缚,没有能做到相亲相爱,大概有甜蜜的时候,却也太过短暂。身为皇后,先后不得不做出大度贤惠的模样,为自己的丈夫充实后宫。作为君主,先帝也大概从未觉得广纳后宫之举是对妻子的伤害。 周天行见她看着画像发呆,面上表情怅然,遂开口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母后……” “母后?” “她大概是深爱父皇的,却要为了所谓的妇德和家族利益,强颜欢笑的面对后宫夫人和嫔妃,心里是何感受?” 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母后许是有过不开心的,但是她的贤良淑德名满天下,没有你这般的倔强和特立独行,也没有你这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她与天下妇人一般,都需依附丈夫而活,便也看得比你淡然,即便不开心也该很快就接受这个事实了。毕竟,我的外祖父和舅父们也是妇人良多,她看惯了,倒也无所谓。” 萧予绫察觉到这个话题太过沉重,遂调皮问道:“你说我特立独行、想法许多,是在夸奖我还是在暗损我?” 周天行无奈的耸了耸肩,不答她的话,忽然柔声说道:“你只管相信,我答应你的事情,定然能够做到。其他的,无需多想!” 话落,他许是感觉这样太过儿女情长的话语不该在庙宇中说,不待她回复,便话题一转,道:“来,跟我去其他屋里看看。” 萧予绫颔首,与他手牵手陆续看过其他的屋室,这才发现,帝后画像同奉在庙宇中的并不多。整个庙宇中有十一室,一室七间房,供奉了六个帝王,却只有三个皇后。 看她们的模样,画像时都该是大好年华,即便只看神态,也能看得出皆是端庄和美丽并存。 挨个看完以后,萧予绫方才问道:“若是我们以后被供奉在这里,应该住进哪一室呢?” 周天行笑了起来,指了永业帝旁边的那一室说道:“那一间,若我有幸能成为功绩显赫的明君,便能与你一起被供奉在那里。” 萧予绫原本是不信奉鬼神的,即便前世读书时被学校组织着去扫墓,也不过是当做春游而已,从未觉怀揣着敬畏和崇拜之心。 但是这一刻,听他万丈豪情的说着死后之事,她忽然生出了无限的向往和满足。她和他,不仅能够白头偕老,还能在百年之后与他一同被子孙供奉在这里,能长长久久的看着子孙,兴许还会因为旺盛的香火而得到来世相守的缘分。 思及此,她反握住他的手,道:“天行,你定能够成为千古明君,我会与你一起努力,然后百年之后被供奉在这里。” 周天行与她十指相连,娓娓说道:“阿绫,你若陪着我,我定会成为明君。我若是骄傲自满,你便在旁指出我的过失,让我不至于头脑发昏;我若失败灰心,你便在旁鼓励我,让我不至于一蹶不振;我若狭隘无知,你便鞭笞我,让我宽阔胸襟;我若听信谗言,你便狠狠责骂我,让我远离奸佞。你说,可好?” 听了他这番话,萧予绫有种被需要的幸福感,心里顿时软成一滩水。他和她之间,已经学会去爱、去包容。他这般的做法让她知道,即便高高在上如他,依旧还是时时刻刻离不开她的。 她郑重颔首,道:“好!” …… 待她和周天行从庙宇中出来,回到万寿宫时,为她们画像的画师早已经准备就绪。 秀荷不等周天行吩咐,便主动上前扶着她进到内室中,侍候她穿衣打扮。 因为她的身体实在不方便,里面那些衣服便也不能讲究,秀荷只在外面给她套上了五爪龙凤呈祥袍。而后,又为她盘了个发髻,用金撑子在里面撑起,再戴上凤冠,插进金璎珞。 这妆扮,便也算完成了。 萧予绫对着模糊不清的铜镜照了照,隐隐约约间看到随着她的动作而摇曳生姿的金璎珞,遂满意笑了起来。方才她在庙宇中已经发现,这些个所谓国手水准的画师们其实画不出什么精致的面容,倒是能画出华贵的装扮,她这幅样子画出来,一定是个端庄大器的模样! 她欢欢喜喜的走了出去,几个画师的墨彩已经调好,纸张摊开在桌上,就等着她入座。 按照几个画师的要求,她端正坐于金椅之上,挺胸抬头、下巴紧紧收住,双手交握在腿上。 试了几次之后,画师们终于满意,纷纷提笔画了起来。 初始,萧予绫还有心思乱想,这个时代的作画和曾经她所经历的照身份照十分相像,连姿势的要求都一样。只是,这画出来的东西,和真人想去甚远,就连胖瘦都做不到真实,能做到的不过是捕捉神情而已。 所以,她要努力的表现出慈爱的神情,即便不能摆出什么动作中也要力求眼带笑意,让她的子子孙孙将来能够看她的画像而生出缅怀之意。 但是,当半个时辰过去,画师们还没有结束的意思时,她的脸不由垮了下去。现下已经是腰酸腿疼,便是坐在椅子上面的屁股也很疼,她不由哀怨的想,反正也是画不像,她的姿势怎么摆放也无所谓呀,这些画师何必做如此无谓的要求呢? 思及此,她便开始乱动起来,哪知道,一个画师立即出声说道:“娘娘,请端正姿势。” 萧予绫看向周天行,见他满脸的不认同,只得无奈的坐好,再也没有心思绽放慈爱的表情。 等到画好不容易画好,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萧予绫长长松了一口气,由秀荷扶着走向桌案,挨个查看自己的画像。 她的视线触及第一张画像,惊得她大呼出声。 “这、这画怎么这样?” 见她如此吃惊,一旁的周天行忙看了过去,待看清楚纸上的画像时,不由颔首赞叹道:“妙!画得实在是妙!” 萧予绫闻言双眼圆睁,不可置信的指了指纸上那圆鼓鼓的腰腹,道:“为何这张画像全身上下无一处像我,偏偏除了这里?” 未及画师作答,周天行已经莞尔笑道:“我倒觉得这画十分像你,你看这眉眼还有仪态,与你一般无二。至于这腰腹,你现下确实如此模样,只能说画师画得太传神了!” “这、这幅画不行!”她以为画师画不出胖瘦,但是都是有眼力的人,应该知道女子爱美,会尽量将她美化,谁知道竟然毫不避讳的画出了她肥胖的模样! 见她不喜欢第一幅画,周天行也不勉强,说道:“那你仔细瞧瞧其他的画像,选出自己最喜欢的一幅,好让人裱糊起来。” 萧予绫颔首,挨个看去,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些画师画的都是些什么呀,将她活脱脱化成了一个大胖子! 她知道,这些画师作画更多的是捕捉神韵,至于写实上面就差了些。原本她是理解的,画像失真也就失真吧。偏偏。每张画像都是五官失真,却无比写实的将她的圆滚腰腹画了出来。 这、这要是让她的子孙们将来看到,可不得将她想象成肥硕的女人吗? 而且,若是这画像流到了后人手里,会不会评价她不过是个爱吃懒做的妇人? 想着想着,她的双眉开始蹙起,失算,实在是失算!方才在庙宇中看那些皇后,哪一个不是端庄、美丽?唯有她,圆鼓鼓的腰腹,却又不能在旁边注明她身怀六甲! 周天行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十分不解。她不喜欢这些画像,他却是张张满意。画师们将她的慈爱、将她的柔和,将她女人的特点画得十分传神,这样的画像,最适合放在庙宇中,让后世子孙供奉和瞻仰。 思及此,周天行选了一幅画工最精致的,也不和她商量,便对身边的太监吩咐道:“这些画全部都裱糊起来,尤其是这一幅,更加妥善保管!” 闻言,萧予绫一惊,瘪嘴说道:“这些画都不行,还是待我生产以后再让画师画一幅吧!” 周天行似乎打定了主意,道:“我瞧着极好,再说了,我已经答应我的小公主,要让她也被画在像上,岂能反悔?” 萧予绫脑袋轰隆隆作响,将小公主画上去?难怪方才他对着她腹中的孩子说要带她去画像! 萧予绫双眼一闭,似乎可以看见,在很多很多年之后,后人指着她的画像说:“这个皇后长得又丑又肥,怎么会得一世独宠呢?该不会是那个时候的人都没有进化干净吧,所以她算是长得最有人样的吧?” 第六十九章 番外(三) 画像的事情,使萧予绫扼腕不已,她第一次意识到,男人和女人看事物的观点是如此不同,她只要一看见那肥胖的画像,就想将画师抓起来暴打一番。 偏生周天行对他们的画赞赏有加,给了他们重赏不说,还特意从中选出了一幅他喜欢的,命人细细裱糊起来,而后挂在万寿宫的前殿内。使得众人进进出出都能看到此画,气得萧予绫差点没有一口血喷出来。 这样一来,满朝上下,无论见过她或者没有见过她的人都知道,新后是个雍容丰满之人,竟然长出了硕大的将军肚。 她可以预见,即便她生完孩子,即便她恢复了曼妙的身材也为时晚矣!她肥硕的样子已经在众人心中生根发芽,根本不能拔除。 她多么想找周天行理论一番,偏生他最近忙得很,既要准备登基和大婚的事情,又要处理朝政大事,好不容易有时间和她吃顿饭,她自己反而不忍心用这么点小事来烦他了。 这样忍呀忍,竟然忍到了初四,宫里主事的大娘将准备好的喜服和凤冠拿来给她试穿。 见到那做工精美的红色龙凤呈祥袍,还凤冠上面足有一个鸡蛋大小的白玉珠时,萧予绫不禁生出美好憧憬,忙不迭的让秀荷配合着她将衣服和首饰戴上。 她虽然已经是孩子的母亲,说到底还是个女人,对婚礼存了美好的幻想,对自己做新娘子的模样更是向往已久,只希望能够成为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子。 但是,当她穿戴完毕,将手平平举高,欢喜不已的让秀荷和主事的大娘评价时,两人都面带难色。 这一下,萧予绫的喜悦消失了一半,却仍是不服气,刻意不将喜服脱下,等到周天行回宫时,她忙不迭的迎了上去,道:“天行,你看我这喜服可好?” 周天行斜睨一眼,颔首答:“甚好。” “那我穿着可美丽?” 这回,周天行答得没有方才干脆,微微犹豫之后,道:“你穿上这喜服后更显雍容华贵。” 萧予绫顿时咬牙切齿,脸黑若玄铁!雍容华贵的意思她岂会听不出?分明就是说她胖得没有了美丽,只是能看凭着满身的肥肉看出富贵而已! 眼见她要翻脸,周天行倒也不慌张,忙转移话题说道:“今日初四,你须到庙宇去点灯,现下已经天黑,我这便送你过去吧。” 听到他说正事,萧予绫纵使郁闷也只得憋在心里。大周朝自开国起便有一个规矩,新后在未大婚前须到庙宇中为祖宗掌灯,而后在天亮时赶往太后的宫殿,学习和了解宫闱的规矩。 这样的事情,需要她自己去做,为祖宗掌灯是谁也不能替代的,是她成为周家妇人给祖宗尽孝的第一步。 她虽然害怕生更半夜呆在庙宇中,因着这样的原因,也只得迎着头皮去。最为难受的是,庙宇是神圣的地方,旁人不得擅入,尤其是入夜之后,说是怕惊动了祖宗,宫奴和婢子们更是不能进到里面。 许许多多的祖宗规矩注定了,她今夜要一个人与一堆鬼魂为伍! 想到即将在森冷的大殿中、孤寂的度过一夜,她心底自是发毛,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在周天行的注视下颔首,脱下喜服穿上常服,而后跟随他前往庙宇。 车舆到了庙宇门口,萧予绫顿觉毛骨悚然,此时四周一片静谧,唯有殿上忽明忽暗的宫灯摇曳,隐隐约约中还能听到风吟鬼哭的声音。 她不由握紧了周天行的手,虽然说她不太相信鬼神的事情,可不代表她胆子足够大到可以毫无顾忌的与一堆灵牌还有传神的死人画像相伴一夜。前世中看过的种种故事忽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有一个故事的场景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经过一幅死人画像,那死人画像在女人转身时,忽然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 想到这些,她更是害怕,眼睛不由看向黑漆漆的窗户。按照宫里大娘早先吩咐的,今夜庙宇中的灯需要她挨着去点亮,无论是供奉灵牌的前殿,还是供奉画像和遗物、经书的屋室,都必须一夜灯火通明。 她咽了咽口水,这一夜,竟然是要穿梭在众多死人的屋室之间,会不会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或者惊吓到某些胆小的东西?亦或,在她一个转身时,后面忽然出现一个阴森的笑容? 思及此,她的手指甲恨不得扣到了周天行的手背里,支支吾吾的说:“天行,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秀荷陪我?” 闻言,周天行缓缓摇头,道:“不可以!今夜关系重大,非皇室中人不得靠近。秀荷若是去了,列祖列宗认错了人该怎么办?” 他不说祖宗认错人还好,一说她就更加害怕,身上鸡皮疙瘩颗颗冒起,甚至生出一种错觉,好似她的背后正有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她看…… 见她这副模样,周天行了然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可是害怕?” 她却还是死鸭子嘴硬,反正承认不承认她今夜都必须为祖宗掌灯,如何能够白白让他取笑? 她撅了撅嘴,道:“不怕,不过是点个灯而已,我何惧之有?” 周天行颔首,说:“那好,你便进去吧!” 萧予绫扭头看了看黑得好似洞穴一般的庙宇,哆哆嗦嗦的下了车舆,从秀荷手里接过一盏宫灯,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向着庙宇迈步而去。 不知道为何,她忽然想到了一首十分不应景的诗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返! 随即,她恨不得拍自己两下,好好的,她怎么会想到这首诗,难道说这是个预兆,今夜她真要遇到会要人命的东西? 自己吓自己才叫做吓人,她脑海中产生的这些奇怪想法,一下让她的双腿发软,差点当场跌倒在了台基上面。 倏忽,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的臂膀。 她回头看去,发现来人是周天行,差点没有哭出来。虽然上一刻他和她还是在一起的,不过是她转了个身而已,她竟然有种好久不见的感觉,让她想抱住他不撒手呀! 也不知道为何,周天行忽然呵呵笑了起来,问道:“阿绫为何跑这么快,我在后面竟然跟都跟不上!” “你跟上来要做什么?不是说历来没有君王陪着皇后点灯的先例吗?”早先,她起过心思让他陪她,但是宫里大娘说大周自开国以来从来没有过帝后一起点灯的例子,所以她这个念头也只得作罢。 听到她反问,周天行一本正经的答道:“大周朝开国以来,确实没有君王陪着皇后点灯。” 他话落,萧予绫心里那点期望顿时‘嘭’‘嘭’破裂开,垂头丧气的说:“那你快回去吧,我一个人无事的,秀荷他们不是要守在外面吗?” 周天行又是呵呵一阵发笑,道:“虽然没有这样的先例,可并不代表不行呀!” 萧予绫倏忽抬头,双眸亮了起来,在黑暗中显得尤为璀璨,说:“你是说,你要陪我进去点灯?但没有先例,难道你不怕……” “怕什么?按照规矩只是不让外人进入,我是皇室嫡脉,进去有何不可?”说着,他一顿,又道:“没有先例,不过是因为以前的帝王没有陪着妻子一起将黑暗送走、迎来光明的心思而已。” 萧予绫长长松了一口气,双腿似乎又有了力气,借着他的搀扶走完了汉白玉的台基,抬首望向漆黑的庙宇内,已经不再害怕。 周天行将她手里的灯笼接过去,徐徐道:“我小时候曾听母后说过,她与父皇大婚前并未见过面,这一段路是她独自一人走过,而这一庙的灯火是她一人点燃,这寂寞而恐惧的一夜也是她独自度过……她还说,嫁到帝王家的妇人注定了要承当比别人还多的孤寂和恐慌,这一切,从一开始到庙宇点灯守夜就已经注定了……” 说着,周天行表情怅然,显然已经陷入回忆之中,道:“当时我就在想,我若是有妻子,会不会也让她如我母后一般,独自一个人,走上高高的白玉台基、点燃庙宇的灯火而后忐忑的度过一夜?后来长大了,觉得无论谁做我的妻子,我大抵也会和父皇一样……” 萧予绫握紧了他的手,他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两人相处多了,真可以做到心有灵犀一点通,她自是明白他的意思。 他原本该是永业帝那样的男人,纵使有情、纵使生爱,也还是能够控制自己,也还是个冷酷的帝王。但是,他遇见了她,最终还是为了她而改变,成为大周朝第一个陪新后点灯的帝王。 说不上哪样的他才是好的,但她从心底里以为,有人情味的他才是真实的。 想着她笑了起来,道:“天行,我喜欢这样的你,有血有肉,真真实实!不但有与我一起将黑暗送走、迎来光明的心思,还有行动!” 第七十章 周炳番外 廊腰缦回、阁楼连绵的宫殿不复往日的华丽和富贵,宝顶之上那颗宛如皎月般的明珠蒙上尘污,失去熠熠光彩。高墙上的红漆脱落,显出斑驳落败之象。这里,便是平阳县子周炳的宫殿。 巍峨的正殿森然,厚重的青铜殿门紧紧关闭,宽敞的殿内因为没有人气和阳光而显得死气和静谧。昔日里繁华而热闹的宫殿,因为成帝周河源的故去而成了可怕的牢房。 周炳端正的坐在床边,从成帝在宴会上面被毒杀后,他便时常坐在这里,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动,等待着已经预想好的、凄惨命运的降临。有时候渴得难受,他又会去门边拿起宫奴送来的水喝上一两口,偶尔吃点东西,然后又开始呆坐。 他已经被关押了十来日,虽然没有和外界有接触,但是每日里都能听到殿门外看守的侍卫和太监毫不避讳的谈论。他们谈论的话题很宽,有关于他这个男宠的,有关于新帝周天行的,也有关于新后和朝臣的。 通过他们的谈论,周炳知道,他所在乎的女人终于得到了幸福,如愿以偿和周天行举行了大婚。他也知道,本该三日不朝的周天行,面对皇朝满目疮痍,在大婚后第二日便上朝处理政务。 而作为皇后,萧予绫不但没有劝阻和抱怨之举,反倒多方支持周天行,为天下妇人做了表率。 在世人看来,这个不过双十年华的皇后自是娇嫩的年纪,需要帝王呵护,却有此气度,可谓大义。 每当听到外面侍卫和太监们称赞萧予绫,周炳那双空洞的眼睛便会变得专注和明亮,仿佛黑暗中的一点星火,十分灿烂。而他的嘴角也会轻轻翘起,带着满足的笑意。 只有这个时候,他方才会觉得,这些年的隐忍和苦痛,都值了!而他一个出身贫苦,命途多舛的阉人,也有过幸福的时光!那些幸福时光不为人所之,便是萧予绫本人也或许已经忘记,但是他在这黑暗中总会将它们翻出来,就像是对待宝贵的书籍一般,将它们一一抚平。 许是因为早早有了准备,此时被关在这里他并不着急。 当初,周天行命人传话给他,要他在初三的宫宴之上,趁着皇后万氏敬酒给成帝之时,秘密下毒谋害成帝,将罪名嫁祸给万氏。来人又说,待事成之后,王爷必然封他为侯爷,让世人可以为他修建祠堂,供奉他的灵位。 他听到这番话,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什么后人的供奉,不过是为了当初的一句承诺,一句对他而言比生命还要重的承诺。他说过,若是可以,必当要为萧予绫去争、去夺,去保护她,去实现她的愿望。 说到荣华富贵,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给他,那便是荒淫无道的成帝。因为他荒淫,所以不会介意宠爱一个阉人,也不会介意世人的议论。 做决定之时,他很清楚,若是杀了成帝,他现下的一切便都会成为烟云,离他而去!甚至于他的生命,也会成为烟云,离他而去! 但是,他依然毫不犹豫,因为他知道,曾经唯一一个关心过他的女人,已经和周天行生儿育女,已经成了周天行的王妃。若是周天行失败,她必然会受到株连!而他周炳,不过是个小小的男宠,虽然有一个看似尊贵的封号——平阳县子,却无论如何也救不了她。 无论是万氏或者成帝,他们都不会受他这个男宠左右,所以为了让她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他只有帮助周天行谋害成帝。 哪怕,这对于他来说,是一条不归路! 成帝在位时,便有不少谏官上奏成帝,要成帝将他们这些淫乱后宫的男宠赐死。 如今成帝不在了,恐怕过不了多久,朝臣们为了显示自己的刚正无私,便会旧事重提,郑重请求新帝周天行将他们这些如同蝼蚁的小人处斩,再将他们罄竹难书的罪行昭告天下,令世人闻之而唾弃。 虽然当初周天行许他荣华富贵,但他无比清楚,这些不过是诓骗他的话语。他是男宠,一个祸国殃民、被贤人所不齿、被世俗所不容的男宠,即便,他有功于新帝,为了新帝的大业而谋害成帝,也难逃一死! 因为,没有一个帝王,会光明正大的承认自己是弑君篡位,更不会将帮凶作为大功臣而加以封侯赏爵。最正常的做法,应该是不等朝臣们上书,周天行便会找了借口,杀人灭口。 所以,他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被关押了这些天,他没有后悔也没有害怕,尤其是听到萧予绫被周天行大礼迎娶为后,他更加不后悔。 昨天早晨,看守殿门的几个侍卫议论说,朝臣已经上书要周天行赐死他们这些祸国殃民的男宠。 侍卫们说这话时,口中的语气带着明显的鄙夷和理所应当,预示着他周炳纵使有天大的本事,此番也难逃一死! 听到这个消息,他缓缓起身,虽然脑袋有些眩晕,可他的动作却很从容,施施然走到窗户边的一个大箱子前。 他弯下腰,慢慢将箱子打开,里面放着一个金灿灿的包裹,将层层包裹去掉,最后露出的是一件旧衣赏。细细说起来,外面包裹旧衣用的金丝绣稠的一个角,也比这件旧衣值钱许多。 而这件旧衣,之所以被他如此重视,不过是因这是当年在咸阳城中,萧予绫将他买回王府后为他准备的。 虽然,这衣服并不新,是萧予绫从别的丈夫那里讨要回来,但他一直很珍惜,便是离开咸阳城也悄悄的将它带上,只为了留个念想。这,毕竟是她为他准备的! 他细细的用手指在衣服的面上摩挲了一会,便脱下自己身上的绸缎袍子,而后将这件旧衣穿上,又重新坐回了床上,等待着周天行赐死他的旨意。 没有想到,日落日出,一个轮回,还不见人拿来鸩酒和白绫。关于这一点,他很是困惑,为何周天行迟迟没有动静? 初始的困惑过去之后,他开始忐忑,他虽然目不识丁,对于家国大事不是很懂,但他觉得,事情有异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开始胡思乱想,难道是周天行密谋伤害成帝的事情败露了,所以他这个知情的帮凶才被留了下来?还是说,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想到这里,他坐立难安,萧予绫现下已经是皇后,若是周天行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她和孩子岂不是都难逃一死? 他想找个人打探一下情况,可他只是个被监禁的前朝男宠而已,根本没有门路。 到了傍晚时分,方才来了几个太监,带着周天行处死他的口谕。当听到自己难逃一死之时,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十分坦然的说:“不用选了,我要鸩酒!” 那几个太监见他如此模样,不由面面相觑,许是想不到这世上竟然有人听到自己要死了不但不害怕反而很开心。 但毕竟在宫里有些时间了,这些太监们都是省得清轻重的人,并没有多问,递给他一杯鸩酒,便退到一旁,只等着他喝下去,便回去复命。 周炳接过酒去,看了看里面盈盈的水光,喃喃道:“这一生,我已然没有了资格,所以从不曾说过心里话……下一辈子,上天不要如此待我,我不求出生富贵人家,只望能做个真正的丈夫,有可以站在你面前一表心意的勇气和资格!” 话毕,他仰头,毫不犹豫的将鸩酒悉数喝下肚去。 这样的举止实在是怪异,看得几个传旨的太监面面相觑。 没有多久,周炳便觉得腹内一片绞疼,五脏六腑好似要被撕裂了一般,疼得他汗如雨下,直在地上打滚。 疼着疼着,也不知道疼了多久,他便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疼痛已经消失,他感觉四周摇摇晃晃,身下柔软,好似在铺了软毯的马车中一般。随即,他又嘲笑自己,到底还是贪生呀,他已经喝下了鸩酒,现下恐怕是在去往地府的路上才对,如何会躺在舒适的马车里? 他幽幽睁开了眼睛,四周一片黑暗,耳旁传来清晰的车毂转动的吱嘎声。他不由一惊,自己难道真的是马车里? 还不等他想清楚,外面便出现了光亮,响起了一个丈夫的声音,道:“周公子可醒了?若是醒了,便出来一见吧,两位主子在这里久等了。” 对方话落,周炳一下坐起,这个声音他认得!是周天行身边那个叫做刑风的侍卫的声音! 他已经是统领禁卫军的副将,不在宫中当值,怎么会来这里?他嘴里的两位主子又是谁? 有一个念头一下从周炳的心里窜出,却又令他不敢去证实 ,只怕是自己想多了,空欢喜一场! 外面的人等了一会,见他久不动,便又开了口,声音中带了些不悦和冷然,道:“周公子可醒了?若是醒了请出来一见,两位主子还需在天亮前回去,不能在此久等!” 这一次,周炳听得十分清楚,此人确实是刑风无疑! 周炳再不犹豫,倏忽将马车的帘子拉开,急急钻了出去,这才发现,他现下所处的是空旷野地,一眼望去是看不到头的长路,而京城的城墙正在他的身后凌立。 这、这是已经出了京城吗? 周炳再仔细看去,这才发现前面停着一架大马车,四围站着十来个侍卫。 他忙向着那大马车走去,小声得几乎低喃的唤了一声:“阿绫……” 他话落,马车的车帘子立时被掀开,萧予绫挺着个大肚子走了出来,道:“阿炳,你终于来了。” 虽然盼望来人是她,可真的确定是她,周炳又有些不敢置信,支支吾吾说道:“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你私自出宫了?” 萧予绫摇了摇头,还不及她回答,周天行便从她身后钻了出来,沉声说道:“这个无需你担心,你有什么话快些与皇后说,说完朕还需送她回宫!” 到了此时,周炳方才回神,肯定现下不是在做梦。他也顾不得周天行不善的神色,欢欢喜喜说道:“阿绫,我怎么没死,你是来看我的吗?还是来寻我回去的?” 萧予绫面带愧疚之色,由几个宫人搀扶着走下马车,到了他的面前,道:“阿炳,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将你留在京城。朝臣上书要求处死你的奏折实在是太多……天行刚刚登基,我不能为难他” 闻言,周炳眼眸一黯,面上露出落寞的神情。不过很快,他便又笑了起来,道:“我知道的,陛下能够饶我一命,我已经心满意足,旁的事情,我委实不该多想。” 他这番话,并不是真的对周天行心存感激,而是不愿意让萧予绫为他牵肠挂肚。岂不知,他越是这样无怨无悔,越让萧予绫难受异常。 萧予绫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手指和身体皆有颤抖,几乎哭泣的说:“对不起,对不起,到底没有给你一个家,对不起……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什么都不能做,连将你留在京城也做不到……” 他反握住她的手,不同于方才的强颜欢笑,这次是真正露出了一个灿然笑容,使得一双黑眸比苍穹之中的星宿还要明亮,柔柔说道:“无妨,我如此做也不全是你,也是为了天下的百姓。” “你胡说,你胡说,我知道的,你是为了我,你是为了我……我们都是骗子,我们都是骗子……我和天行都是骗子。我当初对你好,是因为觉得有朝一日能利用到你……而天行许你荣华富贵、侯位俸禄,却没有做到……我们都是骗子,我们心机太重,你不是我们的对手……对不起……” 听到这里,周炳心里有些绞疼,他很想说,他不在乎什么荣华富贵的,他在乎的从来只有她…… 可惜,这话,他说不出口,他是个不男不女的阉人,得她不弃已经是福分,他如何能够说出亵渎她的话语?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涩然,幸亏是在黑暗中,所以她看不见他的眼泪和悲哀。 他仰了仰头,好像是在看天上的星星一般,等待夜风将眼泪吹干,眼睛中干涩一片再无湿意,他方才重新低头看她,呵呵一笑,道:“阿绫,既然你如此耿耿于怀,不如等到他日朝臣已经忘记周炳这个人时,你寻个名目,让我做个逍遥的富贵侯如何?” “我……” 不等萧予绫回答,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道:“周炳,朕当日答应你的,定然会做到,你休想以此作文章,让皇后耿耿……” 周天行后面的话语没有接着说下去,周炳却看得分明,那是因为萧予绫狠狠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让他疼得说不出话来! 此情此景,让周炳有些难堪,心里空空一片,好像什么东西都无法填满一般。 他又再次看了萧予绫一眼,长叹一声,周天行能饶他不死,让他这个杀死成帝的帮凶活在世上,皆是因为看重萧予绫吧?这么说来,他们的感情该是真挚无比才对!, 如此,他便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在不在京城,见不见得到她都无所谓了,只要她活得好好的,都无所谓了! 思及此,周炳真正轻松起来,回道:“既然陛下如此说,那小人便敬候佳音了!” 周天行不置可否,倒是萧予绫的情绪依旧低落,她沉默一会,方才说道:“阿炳,我为你准备了一些银两和仆人,你带着他们去江南吧,那里山清人秀,气候十分宜人,想来应该会让你喜欢的。” 江南?那个她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想到这里,周炳缓缓点头。 见他同意,萧予绫又接着说道:“你、你要放宽心,若是喜欢,其实找个温柔攻也是可以的……” 这话,周炳听不懂,疑惑的看向萧予绫。 萧予绫见他不明白,一时有些难以启齿,犹豫片刻,却也不好再说,只得话题一转,又道:“若是可以,你其实可以抱养个孩子,找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来做……你的人生毕竟还很长,还会有许多快乐的……” 周炳张了张嘴,最后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而后便摆了摆手,故作潇洒的与她辞别。 进到马车里,周炳没有回头看站在路上哭得泣不成声的萧予绫,也没有回头看京城。 这一去,可能是永远不见,他不想记住她流泪的模样,也不想在她的记忆中留下任何伤感的神色! 他一路南下,带着她派来的仆人,用她准备好的银两,穿着那件她曾经为他寻来的旧衣,去到她嘴里那个人杰地灵的地方。 便如同她所说,江南确实很美丽,适合他生活。 他在她原先居住的小镇上面落了脚,花了些银两置办茶庄,过上了童年时候所幻想的富足生活。只是,他的这种富足,永远都带着几丝落寞和伤感的基调。 过了几年,他渐渐忘记了自己的遭遇,也渐渐受到周围人的尊重。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路边发现一个被人遗弃的婴儿,想起萧予绫说过的话,他便将婴儿抱回了家,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取名萧潇。 有了孩子,他才感觉到,在这个茫茫宇内,他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他也有了自己的亲人,自己的牵挂。 第七十一章 番外 三皇子的苦恼(上) 天下人皆知,当今帝后育有三子,分别是大皇子周翼、二皇子周康及三皇子周安,却没有一个公主。偏偏,这个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却有一个人不知道,那就是已经在世上活了五个年头,却依旧没有活明白的三皇子——周安! 帝后一直想要个公主,早在二皇子未出生之前,他们便想好了周安这个名字,希望能生个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小公主。可惜,人生总会遇到这样那样不如意的事情,上天没有赐给这对恩爱的夫妻一个水灵灵的小公主,而是又给了他们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皇子。 皇子就皇子吧,那时刚登基不久的新帝周天行安慰新后萧予绫,道皇家子嗣单薄,生个皇子也好,能够告慰祖宗,还能堵住以传承皇家血脉为由,不断上书请求让他充实后宫的朝臣之嘴。 而且,两人都还年轻,等萧予绫养好身体再生个公主就是。 萧予绫虽然有些失望,倒也认同周天行的话,便不再耿耿于怀。当年孕育周翼多有苦痛,而二皇子生下来时便长得白白胖胖,许是因为日子舒坦了,比周翼当初可爱许多,身体也强壮许多。 遂,周天行和她一同给二皇子取了一个中庸却又满怀爱意的名字——周康,只望他一生康健、命途无舛。 因为新帝登基,百废待兴,帝后初时十分忙碌,即便同住宫中其实也是聚少离多,两年之中再没有再孕育孩子。当周天行三十而立之时,两人终于决定,要一个公主。 有了这个念头,宫人和太医都开始忙碌起来,不断给帝后调养身体,还弄来不少生女孩的小偏方。帝后想要女孩想要得近乎疯癫,不管什么样的方子,只要听说有用,就照单全收。 三个月后,太医诊断出萧予绫有了身孕。 这次,周天行和萧予绫都信心勃勃,以为定然是个公主。尤其是萧予绫,不仅比照自己前两次怀孕的情形,从中找出不同之处,当做怀有小公主的征兆,还趁着命妇们进宫朝拜时询问众人生女孩的情况,更加确定这次会有一个小公主。 便是一向理智、沉稳的周天行也有了幼稚的举动。在萧予绫怀孕七个月时,一次宫宴上,他趁着几分酒性,将京城的邻郡改名为安郡,毫不忌讳的宣布待到小公主一出生,就会把安郡赐给她作为封地,让她人如其号,安乐富足。即便将来她招了驸马,即便他和萧予绫驾鹤归去,这个有安郡做封地的公主依然可以无忧无虑。 很可惜,上天不再次遂人愿,三皇子在众人翘首以盼中呱呱坠地,赤裸裸的小鸟不仅伤了萧予绫的心,也着实令周天行郁闷了许久。 三皇子在襁褓之中时,周天行尚能以年轻作为安慰萧予绫的话语,但等三皇子周安一岁之时,萧予绫葵水未至,命太医把脉之后方才知道,生他之时她伤了身体,恐难再孕。也就是说,这对帝后所期望的安公主不可能降临世上。 萧予绫和周天行在多次寻名医无望之后,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遂将安公主的名字给了三皇子。 在三皇子周安七八个月时,萧予绫一时兴起,给三皇子周安扎了个小辫子,穿上了粉红双纱裙,点了美人字,猛然发现,这俨然就是个女儿呢。 从此后,三皇子周安便被他的生母当做做女儿养。而他那个一贯严肃、沉稳的父亲。因为见不得妻子的不开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了她这无伤大雅却十分荒谬的举动。 三皇子渐渐长大,深受母亲的疼爱,两个皇兄也对他十分宠爱,每天生活得无忧无虑。 只是,有一件事情,十分让他困惑,他不知道,为何两个皇兄会时不时用可怜的眼光看他。 在他的世界里,找不出太多的词汇形容两个兄长看他的眼神,只知道,在狩猎场上,他曾经用同样的眼神看过被人抓住待宰的小野兽。 小孩子的世界十分单纯,他想不通,便也不想,全然没有探索这个未解之谜的兴趣。 他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开始,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公主,因为他的母后叫他安公主,而且他的衣服与两位兄长不一样,与小宫女和母后的倒很相似。于是,当他会识数,当全天下都知道帝后育有三子时,他却以为他的父皇和母后只有两个皇子、一个公主。 每当他有模有样的自称本公主时,他的母后萧予绫就会笑得合不拢嘴,身边奴才们的脸色就会变得很奇怪,而他的兄长便又会以看小野兽的眼神看着他。 直到他五周岁,这样的情形稍微得到了改善,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已经适应众人莫名其妙的眼神,遂不再将这个困惑放在心上。 有一天,他的大皇兄周翼气呼呼跑来看他,对他说了一堆抱怨的话,说自己身为长子半点自由也没有,又说便是连亲事也不能自己做主,就是一向很开通的母后这次也帮着父皇劝说他,让他答应娶那个满身泥巴又怪模怪样的萧姓胖妞。 大皇兄还说,父皇很荒谬,不过是当初的一个诺言而已,竟然要他娶那样的丑人,打死他也不愿意。 周安对此很困惑,父皇和母后让皇兄娶胖妞就娶胖妞呗,为何皇兄要如此气愤?父皇和母后可不害他们呀! 思及此,周安张嘴说道:“大皇兄,我们应该听父皇、母后的话,做母后的乖宝宝……” 不等他说完,大皇子周翼便果断的伸手戳了戳他的脑门,面带不屑表情,截断他的话说道:“听父皇母后的话,做个乖宝宝?就不怕他们把你卖了?” 说到这里,大皇子周翼停顿了一下,自言自语的说道:“忘了你是个连男女都分不清楚的笨蛋,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嫁娶呢?跟你说这些,真是对牛弹琴!” 周翼虽是自言自语,却说得很大声,他身旁的周安自然将此话听得清清楚楚。 周安立时委屈的嘟起了嘴,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十分无辜看着自己的皇兄,说:“我知道什么是嫁娶,我知道的!大皇兄小瞧人,小瞧人,我知道的……” “哎呦,瞧你那模样……好,既然你知道,那你说来给我听听,什么是嫁娶?” “就是像父皇和母后那样,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经常在一起……” “在一起就是嫁娶了?” “当然不是,还要吃饭、还要睡觉,还要有宝宝……” “还真小瞧你了,你还真知道!”说着,大皇子周翼的眼睛如同偷油的老鼠、滴溜溜一转,道:“安安,你既然知道嫁娶的事情,那不如……皇兄给你找个媳妇好不好?” 周安闻言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道:“不好!” “为何?” “我是要招驸马的,母后说,安郡就是我以后的嫁妆,我招了驸马,便有安郡的百姓供养我,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见自己年幼无知的弟弟将母亲的戏言说得理所当然,周翼不由又用同情的眼光看向他。 不过,那只是一瞬间。很快周翼便笑了起来,依旧像个偷油的老鼠,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说道:“瞧皇兄这脑袋,怎么又说错了?皇兄的意思是……给你找个驸马,然后让母后为你准备一场盛大的婚礼,你看如何?” “婚礼?”说起这个,周安露出无限的向往,他曾经参加过皇室郡主的婚礼,在宴会上面吃了无数的美食,还见到了新娘郡主美美的大红裙子,那样的衣服,他也想穿,但是母后说只有新娘子才能穿…… 他的小脑瓜里想不了那么多复杂的事情,更加没有周翼的心眼,只要有一两件能够让他喜欢的东西,他便认为这婚礼使得。 周翼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阴阴一笑,又再接再厉的说道:“安安,你可得仔细想想呀,这个机会难得,要是错过这一次,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可是、可是……”周安纠结的将手指头放到了嘴里,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看着自己的皇兄,支支吾吾的说:“……母后、母后说我还小,不能轻易听信别人的话,不然会上当受骗。其是大事情,都要母后做主才行,不如我先去问问后母?” 闻言,周翼咕哝道:“你还真是听话,什么都听母后的,殊不知母后就是把你骗得团团转的人,自己生不出女儿,为了那点恶趣味,天天骗你穿双纱裙……” 周翼说得实在是太小声,周安自然听不见,他只见到皇兄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遂忍不住好奇,将脑袋凑到他跟前,问道:“大皇兄,你在说什么?” 周翼回神,对着他呵呵一笑,回道:“我再说,母后说得很对!” 周安重重点头,理所当然的附和道:“嗯!父皇说母后是世上最聪慧的妇人,她说得总是很有道理!” 周翼翻了翻白眼,忍不住低喃:“你哥笨蛋,父皇背着母后还说母后是世上最奸猾的妇人,你怎么就记不住呢?” “大皇兄,你又在说什么?” “没、没……”对上周安纯真的模样,周翼有些悻悻然,面前这个长得红唇皓齿、无辜可爱的孩子可是他的幼弟呀,他怎么能利用他的单纯和信任,将他推入自己不愿意入的苦海呢? 转念一想,周翼暗道:母后说死贫道不死道友,弟弟,你可怪不得哥哥了,我也只是按照你说的那般,听母后的话而已! 思及此,周翼打定主意,说道:“安安,你仔细想想,母后说的是怕你被别人骗,可皇兄是别人还是自己人?” 周安仔细的想了想,答:“皇兄是自己人,不是别人!” “所以说,皇兄是不会骗你的,就像母后不会骗你一样,你说是吗?” 周安忽然打了一个寒战,觉得好像在皇兄话落的刹那有冷水吹过!他缩了缩脖子,却又无法说出个不字,只得怯怯的点了点头。 见状,周翼伸出了手,捏捏他肉呼呼的脸颊,又道:“皇兄给你这个成亲的机会,也是为了你好,你呀,要好生珍惜!不然,要是被别人将机会抢了去……穿新衣服,吃美食的,那可都是别人了!” 周安有些着急,忙不迭的说道:“大皇兄,我愿意的,我愿意成婚的,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呀!而且,而且要是、要是母后不同意,该怎么办?” 第七十二章 番外 三皇子的苦恼(下) 看周安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周翼一双黑亮的眼眸因为喜悦而更加璀璨,小小年纪便有了其父周天行的风采,光凭一对眸子就能将人的魂魄吸了进去。 便是一旁尚不懂事的周安也难免看呆了,傻傻说道:“大皇兄,你的眼睛像黑宝石,好漂亮!” 周翼更是得意,却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多说,话锋一转,问道:“大皇兄有办法可以让你找一个眼睛比大皇兄还要漂亮的驸马,你愿不愿意?” 周安笑得咯咯的,虽然他因为懵懂不能理解这样的事情,却到底对美好的事物怀揣着憧憬,有一个眼睛比大皇兄还要漂亮的驸马属于他,实在是件令人得意的事情。他不由连连点头,又不放心的交代一声,说道:“大皇兄,你一定要快些哦。母后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放心吧!一会大皇兄就带你去见你的驸马,若是喜欢,你自己去求母后,母后那么疼你,定然会答应。” “可是、可是……” 将周安犹犹豫豫的模样看在心里,周翼坏坏一笑,故作深沉的说道:“若是安安不愿意……那就算了。只是呀,母后常说,看见好东西可要早早下手,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说着,他一顿,起身不再理睬周安,作势往外走,感叹说:“还是算了吧,算了吧,至于婚礼呀,好吃的糕点呀,还有那红得像大花朵的裙子呀,都留给别人吧。现在不定下驸马来,我们家安安恐怕一辈子也做不成新娘……” 闻言,周安急了,胖乎乎的小腿如同馒头一般圆鼓鼓的转悠起来,使出吃奶的劲追上了已经走到殿门口的周翼,可怜兮兮的拉住他的衣袖,道:“大皇兄你不要走,不要走,我愿意的,我愿意招驸马的!” 对上他湿漉漉、宛如麋鹿般的大眼睛,周翼闷闷笑了起来,却故作不在意的说道:“既然你愿意,那我就勉为其难帮你一把。只是,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可不能说给别人听呀……尤其是母后,不然的话,大皇兄可不会再帮你……” 周安立即点头如捣蒜,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来,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骗,否则安安就变成小狗!” 周翼不由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五岁的安安,怎么那么幼稚?二弟五岁时,好像已经不相信母后拉钩的这种招数了! 周翼随便敷衍了周安两下,便忙不迭的拉着他,急急往自己的寝殿走去。 方才到殿门口,周安便听到一阵阵小孩娇娇的欢笑声,他不由起了兴趣。在宫里,虽然有几个十来岁的宫奴和太监陪他玩耍,但是毕竟还是大他许多,用他母后的话说,三年一个代沟,他们和他之间已经隔了一条大河。加之又有尊卑之别,自然是玩不到一处去的,所以他寂寞得很。 而他的两个皇兄,因为生在皇家,小小年纪便要接受这样那样的管束和教导,大皇兄甚至已经开始陪同父皇批阅奏折。唯有他,因为母后的庇佑,因为顶着个公主的头衔,可以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却也真的寂寞如雪,找不到玩伴呀。 如今,听到这肆无忌惮的笑声,又好似银铃一般,他立时起了向往之意。 周翼将周安的神情看在眼里,不由得意非常,但是忽然,周翼好像想到了什么,松开了手,道:“安安,你在这里等皇兄一下,等皇兄出来唤你,你再进去哦!” 周安不解,嘴巴撅得可以挂一个油壶,道:“为什么要我等在这里?我就是到母后和父皇的寝殿里,也是不要通传的……我想现在就进去。” “因为……因为……”周翼急中生智,答道:“……因为那个可以给你婚礼,又有双漂亮眼睛的驸马在里面。只是呀,他很讲究礼仪,你若是贸贸然闯入,他定然不会喜欢你。他若是不喜欢你,就是母后答应了也没用,母后不是常说吗?强扭的瓜不甜!若他真的不愿意,你还是不能穿红裙子,不能吃好吃的糕点……” 周安立马相信了周翼的话,乖乖的颔首,不放心的嘱咐:“大皇兄,你进去以后要帮我说些好话哦,让他喜欢我哦!” 周翼颔首,连忙跑了进去,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对殿门口的宫奴说道:“你们好生在这里看着,没有本殿的命令,谁也不能进来!” 话毕,便一溜风走了进去。 待他进到殿中,最先入眼的便是一个蹲在地上玩泥巴、满脸满手都是脏污的小胖妞。 见到他,那胖妞笑得更加欢实,甚至高举双手示意他抱抱,憨憨的说道:“阿翼哥哥,抱我!” 周翼眼中闪过嫌恶,实在是不明白,他一向英明神武的父皇,为何能够为了当年一个诺言、为了不让母后牵挂,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让他娶一个没有丝毫贵气和才学的脏娃娃! 看着眼前的小胖妞,他不由陷入回忆之中。 半月前,当父皇告诉他,父皇曾经许诺过母后的一个故人,要封那故人为侯。可是当时的局势不允许,父皇初登大宝,朝臣多有不服,父皇便只能做了多年的失信小人,而母后也时常为此感到歉疚。如今,江山稳定,父皇不愿意落人口实,更不愿意母后挂念一个不相干的人,便要决定了结此事,封赏那个故人为侯。 只是,封侯受爵乃是大事,即便尊贵如父皇,也不是想封赏谁便能封赏谁的。最起码,在诏书上面需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他英明神武的父皇绞尽脑汁之后终于想了出来,那就是让他娶这个故人之女为妃!这样,身为皇亲国戚,故人受到封赏便显得名正言顺了! 犹记得,父皇说这件事时眼中带有得意之色,那嘴角的弧度,不亚于一个新郎官,好似终于将一个压在心底多年的重担给卸下了一般。 而他私下问过母后,母后还拍胸脯说她的故人是难得一见的貌美,他的女儿定然也不会差。周翼见父皇和母后都统一说法,遂也没有怀疑,便点头答应,反正是娶了一个美人,他不吃亏,不吃亏! 当父皇命人千里迢迢将故人的女儿接到宫里之后,他才知道父皇和母后何其残忍,这个故人之女长得不漂亮也就算了,还是个脏乎乎、毫无才学的胖妞,这叫他情何以堪呀! 偏偏,父皇和母后都铁了心,说此番已经和故人打了保票,一定要这个故人的女儿做儿媳才行。 迫不得已,周翼只有将主意打到了周安的身上!实在不是他想欺负周安年幼无知,怪只能怪周康小小年纪就已经很狡猾,完全不能由他摆布,他只能将爪子伸向…… 想到这里,周翼连连摇头,呸!呸!呸! 他这般做法,也不是害安安,反正是帝王家的男人,以后要是安安不愿意,大可以再纳几个漂亮女人就是!而且,母后和父皇严苛要求他和周康,定要让他们有一番建树,能够承继周家的天下。而安安,实在是太幸福了,幸福得已经五岁了还不用上学堂,整天只知道吃呀玩呀流口水呀…… 如此幸福的安安,为他不幸的兄长做点点牺牲,其实不算什么吧? 并且,周安只是个光屁股也不知道害羞的小孩!哪里像他,身为一代风流人物,万万不能娶个玩泥巴的傻妞呀! 一番心理建设之后,周翼收敛神色看向地上玩泥巴的胖妞,不甘不愿的一把将她抱起,道:“萧潇,你怎么又开始玩泥巴了?” 那被唤作萧潇的胖妞因为他这一抱欢喜起来,嘴角滴滴答答流着口水,说道:“阿翼哥哥,我做了个大狗狗,给你,大狗狗……” 说着,她将手里的东西啪一下塞到了周翼的怀里,周翼看了下那惨不忍睹的泥团,又看了看被泥团脏污了的白色衣裳,不由哀叹一声,二话不说,命人拿来毛巾给她擦手擦脸,又让人换了一件男装给她,再找来糖稀涂满她的脸上和手上。 整个过程中,萧潇都很老实,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直的看着周翼,任由他摆布。即便她的脸上被黏糊糊的糖稀弄得不舒服,她还是笑嘻嘻的看着周翼,喃喃说:“阿翼哥哥真好看,真好看,萧姑姑说要阿翼哥哥做我的新郎,呵呵呵……真好看,真好看……” 周翼嫌恶的看了看她嘴角的哈喇子,一阵头疼,他的母后为何没有事情要乱认亲戚,居然要这个傻妞做自己的新娘子!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这才压下把如同肉球一般的萧潇扔到地上的冲动,挤出个笑容说道:“萧潇,阿翼哥哥有事情要和你交代,你得听清楚哦!” “呵呵……”萧潇趁机在他脸上吧嗒了一口,重重点头,说:“阿翼哥哥是我的郎君,我都听你的……呵呵……” 周翼手一抖,差点没有将她扔下去,脸颊上面湿乎乎的感觉如同蚂蚁在爬…… 半响,他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道:“你听好了,一会有个很重要的人会来,和你差不多年纪,叫做安安。你一定要好好对他,在他的面前,不能流口水,不能玩泥巴。还有,他说什么你都要答应,听见了没?尤其是,你要告诉他你喜欢他!” “哦……” “你要是听话,哥哥就答应你一件事情。” 闻言,萧潇欢实的拍手笑开。 周翼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想到自己已经十来岁,却要和两个小屁孩斗智斗勇,不由悲从中来!这一切,全拜他英明的父皇和越来越偏心的母后所致! 他将萧潇重新放到地上,这才走出去,将站在外面、正伸长脖子望着殿内的周安接了进来。 周安进到大皇兄的寝殿,一下就发现了正坐在地上的胖娃娃,不由双眼一亮,立时露出如获至宝的表情。 倒是周翼,此时面色有些难看,这个萧潇,怎么才一转眼的功夫又坐到了地上?要知道,他的三弟可是个粉雕玉琢的玉人,如何会看上在地上满地爬的胖娃娃? 想到这些,周翼又是一阵头疼,刚准备过去将萧潇抱起来,周安已经先他一步扔开了他的手,噔噔蹬几下子窜到萧潇的面前,面上带着笑容和腼腆,道:“你、你就是、就是要做我驸马的人吧?” 萧潇正玩手指头玩的开心,发现天一下黑了,不由仰头去看,这才发现面前站了个长得十分可爱的小哥哥,将光线挡住了。 萧潇的口水又开始滴呀滴,这也是个漂亮的哥哥,半响也不知道回答对方的问题。 见状,周翼一阵恼怒,忙上前悄悄掐了她一把,说道:“萧潇,这就是安安,别忘了方才我说的话!” 萧潇吃痛,瘪了瘪嘴,麋鹿般无辜的大眼睛里立时充满了水光,嘴巴一张好似要哭。 周翼暗道不好,忙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对周安说道:“安安,她就是萧潇。你看可喜欢她,要是喜欢的话,哥哥这就去找母后和父皇来,让他们为你做主。” 周安歪着脑袋不吭声,好像在沉思。 周翼心里七上八下,忙朗声说道:“安安还不知道吧,这个驸马,还有一个优点,那便是身上很甜,像是糖果一般。如果安安和她成了亲,想吃糖果尽管张嘴舔她便是,再也不用担心母后责难,也不用偷偷摸摸的避开宫人。” 周安的双眼挣得圆圆的,十分疑惑的说:“大、大皇兄,你怎么知道安安避开宫人偷吃糖果……” 周翼见他越说越心虚,了然的拍了拍他的脑袋,道:“放心吧,这事皇兄不会告诉别人的。倒是萧潇这个驸马,你是想要还是不想要?” “他、他真的和糖果一样甜吗?” “当然,不信你可以舔舔。” 周安犹豫片刻,有些扭捏的上前,伸出粉粉的舌头,在萧潇嫩嫩的脸蛋上面一舔,双眼立时亮了起来! 甜的,真的是甜的!太好了,太好了,以后有了这个驸马,他就可以随意吃糖了!他的母后千般好,万般好,就是有一点不太好,那就是不让他随意吃糖,还嘱咐宫人看牢了他,使得他每次吃点糖都要偷偷摸摸的! 以后,只要有这个驸马,随时随地吃糖已经不是梦想! 思及此,他忙颔首,随即又有些忐忑的看向萧潇,小心翼翼的说道:“我是安安,你叫萧潇是吗?你……愿不愿意做我的驸马?” 见他同意,周翼这才放心将捂住萧潇嘴巴的手撤离,此时萧潇也已经忘记了哭泣,满脸疑惑的回望周安,说:“你、你怎么、怎么可以亲我?爹爹说,不能让别人随便亲我的……” 周安被她这一指责,顿时没有了底气,支支吾吾半天,才猛然抬起头,道:“你是我的驸马,我怎么不可以亲你?” 萧潇又开始瘪嘴,一副欲嚎啕大哭的模样,见状周翼忙出声说道:“萧潇,难道忘记方才答应哥哥的事情了吗?” 闻言,萧潇果然闭了嘴,十分委屈的看向周翼,在他眼神示意之下,又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的看向周安,说:“我、我是阿翼哥哥的新娘子!你不可以乱亲!” 周安的嘴巴立时张得圆圆的,大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道:“你、你是女孩?” “嗯……” “那你、你不能做我的驸马?” 萧潇比周安还天真,其实无法理解驸马的含义,只是觉得,她若是随便答应了什么,以后便不能和好看的阿翼哥哥在一起了。虽然这个叫做安安的小哥哥也很好看,可是她就是喜欢阿翼哥哥些。 所以,她的脸上有了近乎郑重的表情,肯定的重复道:“我是阿翼哥哥的新娘子!” 这回,换做周安要嚎啕大哭了,只见他嘴巴一瘪,眼睛一湿,只差再提一口气就要雷雨交加。 周翼忙又伸手去捂他的嘴巴,说:“安安莫哭,莫哭……,萧潇还小,弄不清楚男女,她其实不是女孩,是男孩,是和安安不一样的男孩!” 周安半信半疑,问:“真的?” “真的!” “可是、可是我从小就知道我是女孩,为什么他会不知道呢?” 见他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周翼差点没有笑出声,这便是真正的傻子,明明傻得连自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却还要以为别人傻! 周翼深吸一口气,故作老沉的说:“皇兄所言句句属实,她穿的可是男装!” “可她说是你的新娘子……” “若你还是不相信皇兄的话,大可以带安安到内室去,将她的衣服扒开看看就知道了,她和你不一样!” 周安虽然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男女大防。但是这一刻,他急于知道这个可以当做糖果来吃的人到底能不能做他的驸马,听到周翼的提议,便呵呵笑了起来。 不管萧潇愿不愿意,以年长一岁的优势,直接将萧潇往内室里拖,模样像足了饥饿的小狼崽子,双眼还放着幽光! 眼见着萧潇反抗不过,周翼觉得世界总算是美好了,忙招了两个小太监过来,让他们速速将父皇和母后请过来,说是安安和萧潇之间发生大事情了。 小太监领命狂奔而去,生怕耽误了自家主子的大事。 而内室,开始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还有小狼般的诱骗声音。 “呜呜呜……阿翼哥哥……阿翼哥哥,这个银(人)齐呼(欺负)我……” “别怕,别怕,我就看看,我就看看你和我一不一样!” “呜呜呜……我要找爹爹,我要回家去……呜呜呜……” “不哭、不哭,等我们成亲了,我让母后把你爹爹一起接到宫里来!” …… 听着内室里面有模有样的霸王硬上弓对话,周翼差点没有笑得摔倒在地,直到外面传来陛下和皇后驾到的话语,他方才一个疾步走到窗户边,噌的跳了出去。 闻讯赶来的周天行和萧予绫见到外间没有人,又听到内室里一阵哭天喊地的女童尖音,还有一阵得意洋洋的男童大笑。 “啊!啊!我要爹爹,要爹爹……坏银,坏银……坏银,放开我,放开我……呜呜呜……” “哈哈哈,你和我不一样,你这里没有小鸟,你是男孩,你是男孩,你可以做安安的驸马,你可以做安安的驸马……” …… 这样子的情况,使得这对帝后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惊得没有动作。半响,才互相以眼神示意,齐齐走向了内室。 待见到里面的情况,饶是他们再沉稳,也绷不住面容。他们的宝贝儿子,此时正颇有气势的压在萧潇身上,掀开人家的衣摆,扒了人家的亵裤。也同样脱了自己的裤子,哈哈大笑,笑得甚至流出了口水。 萧予绫差点晕倒在地,她的脑海中迅速出现了一个词汇——性早熟!她的安安,不会是性早熟吧? 得意洋洋的周安看到自己的母后到来,正要出声撒娇,随即又看到了面沉如水的父皇,刹那便老实了,也顾不得他身下那个到手的肥妞,忙不迭站了起来,嗫嚅道:“母后……” 一向对他疼爱有加的萧予绫,此时却无法出现往昔慈爱的笑容,满脸的沉重直直看着周安,看得周安手足无措。 当周安快要哭出来,她终于张了嘴问道:“你在做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我……哇……”周安第一次面对严厉的母后,委屈的大哭起来,抽抽噎噎说道:“我……我就是看看他和我一不一样……” “现在看到不一样了,你又如何?” “我想要他、他做我的驸马……” 听到他说驸马,萧予绫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的安安还是懵懂无知的乖宝宝,现下这样做,怕是受了有心人士的挑唆! 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不待她发问,周天行已经了然说道:“安安,你的大皇兄呢?” “他、他让我进来,他在、在外面等我……” 萧予绫和周天行对视一眼,同时得出一个结论:定然是周翼搞的鬼! 萧予绫的神色缓和下来,走过去将吓得惊魂不定的萧潇抱起来。萧潇立马如同找到了母亲的小兽,一头扎到她的怀里,呜呜咽咽哭起来,说道:“萧姑姑,萧姑姑,有坏银,有坏银……” 萧予绫拍了拍萧潇的肩膀,安慰道:“萧潇莫怕,莫怕,姑姑帮你打坏人。” 说着,萧予绫扭头看向自己的宝贝儿子,问道:“你方才说你想让萧潇做你的驸马,此话可当真?” “当真、当真!”见自己母后发问,周安忙不迭的颔首,小心翼翼的挪动着步子,走到母后的面前,轻轻抱住她的大腿,撒娇道:“母后……我想要萧潇。” 萧予绫噗嗤笑了起来,一手抱着萧潇,腾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周安的脑袋,转而对周天行说道:“天行,你看强扭的瓜不甜,既然阿翼不愿意,还挖空心思的推诿,不如就顺了他和安安的意,将萧潇指给安安吧!” 周天行本就不觉得这不是大事,对于他而言,只要兑现了当年的承诺,不让萧予绫觉得亏欠了周炳,不让周炳顶着一个无私奉献的头目便可以了。至于让哪个孩子娶这个满身口水和鼻涕的胖妞,其实无关紧要,当初选周翼,不过是因为他是长兄! 周天行缓缓颔首,朗声说道:“来人,传朕旨意,江南周氏女萧潇有富贵之相,与三皇子周安堪为男才女貌,今特封其为三皇子妃,待成年后再行婚聘。其父周炳,教女有方,德才兼备,素对江南百姓有善举,今特封为逍遥侯。” 周安听到这话,有些傻眼,忙拉了拉自己母后的衣角,小声说道:“母后,母后,我是公主,我是公主,我要的是驸马,是驸马……” 他越说越委屈,始终想不通,为什么一下子,他从公主变成了三皇子,而他的驸马也随之变成了三皇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