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眼》 卫大人(一) 天青色,地瀌瀌。 沈府上下聚蚁门前,恭迎朝廷来的贵客。但马步停下后,有阵子无人说话。 半晌,面前终于响起一个冷淡女声。 “见过沈国公。” 这是谁? 沈青昭悄抬一眼,只见家府门口停得驻军,兵胄煞亮,那女子正坐在白马上,睥睨众人。 她戴得银狐面具,一身傲气,不知为何竟以黑发披肩,耳脖皆被遮挡,只在背后稍微挽了一鬓,好似以示“合了礼制”。 幸而有此,才叫远观落得几分妩媚。 “卫大人,许久不见了。” 家父的语气听上去隐有敬重,沈青昭不免疑惑起来。 “请四小姐上马。” 这白衣女子未回答,她的话近乎都是命令,无一字多余。 怎有人敢用这样的态度对爹说话?沈青昭很吃惊,开始打量起此人来。 她一身北狐厂官衣。 世上有人生来命通阴阳,能见鬼邪,北狐厂招揽这些奇才,他们是天家的术士,却多被同行厌鄙,老话是这么说,有的事一旦沾了皇饷,就没劲了。 许多人认为他们败坏了风气,只要前头站着个影子,摇一摇铃,各个就会恶犬扑食。 管他妈是人还是仙。 沈青昭是这么听说的,并不懂虚实。 民间把他们叫作“鬼厂”,很显然,坐在前头的女子——正是一个白衣“女鬼”,而鬼差里头穿这身的,可不就是白无常么? 沈青昭一想到这唇角轻勾,忽见她已经有所察觉,赶紧埋低了头。 幸好爹的声音随之传来:“卫大人,我也就开门见山了,小女到底何时才能回府?” “不用太久。” 那女子语气平静,沈府人心头想,说了跟没说一样。 突然他们又听道——“我会送她回来。” 谁送? 沈青昭恍惚抬头,正撞见对视。 年轻的女子坐在马背上,她看着自己,脸被藏在面具之下,上头有一层极强的结界,无法窥探。无聊,无聊得紧。 沈青昭失望地撇开,却没发现在这之后,白衣女子眼底一丝兴奋稍纵即逝。 突然一声厉斥穿透花门:“你们必须把她平安送回来!” 沈青昭回头,正是老祖母。 只见一个白发妇人怒杵柺杖,咚咚敲地,她正是当朝太后生母,脾性不好,最疼孙女。有人说她再长二十岁,就算痴傻了,也仍然记得一闷棍打下来。 哪个儿子没被她打过?但对女儿和子孙,她奉若明珠。 “我孙女养在深闺,平日最怕见血,你们朝廷说她天眼厉害,要带去辨凶案,这我也就忍了,但要是路上她出一点差池,太后当拿你们是问!” 对面的沈党官员道:“祖宗莫气,这是皇帝亲自下令,四小姐这双眼睛世上罕见,慧辨正邪,神鬼无影,五十年难出一人,若能揪出真凶,那真是积福事。” 沈青昭心头啧啧,连一声“奉天承运”都没听到,真拿她苦力活了? “能用上这双眼的,对方得是有多厉害?”老祖母也不依不饶。 “啊,这……”众人交头接耳。 “休想糊弄我,今日早朝途中有官员遇刺,你们请我家姑娘帮忙,都用上了北狐厂来保护,可却一诺不许就要带人走,这算怎回事?” 爹只好劝道:“您放心罢,卫大人在,正是太后对青姑娘最好的担保。” “卫大人?谁?我孙女有事她会跟着赔命?” “她一向快人快语,莫耽搁了,青姑娘,你你,你快过去。” 他指错了人,于是老祖母嫌弃一声:“人都认错,我不信你。青姑娘,回来。” 沈青昭看见爹的笑容僵硬脸上,官员都已惊讶得忘了打圆场,他们根本不知道为何老祖母会突然生气!两边都是不好得罪的主,场面一时难进难退。 那白马上的女子却淡淡地:“上马车。” 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沈青昭心道:好大的架子。 这女子气宇非凡,犹似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纵使通身北狐厂常衣,也贵气得发紧,不禁疑起她的真实身份来。 迈下石阶。 “四姑娘……” 老祖母在她背后轻唤,但她内心却一面感动,一面愧疚,这满府官吏,哪一个不知她底细?也就老祖母相信她大门不出,有才不用。 沈青昭不断心道:好祖母,莫说了莫说了,回来给您磕一百个响头,这再细问下去……爹都要打探出她在外头的德性了! 马背上的年轻女子看着她,微微一笑。 “大人好。” 沈青昭柔柔福身,把方才的担忧抛之脑后,在外随师父镇压邪祟,粗糙野居,在内装得一副知书达理,楚楚可怜。 她已在两种人前游刃有余。 “请带我去北狐厂。”话音刚落,她抬起头,左眼骤然变色,由墨瞳化为浅银。 这是方术中的灵视,一旦打开时,正如那个官员所言,鬼飞绝,人踪灭,他们的灵肉都被气魂颜色所代替。所以镇邪时,一旦被高深的灵视盯上,小妖还真难以逃脱其掌。 沈青昭用了它,九成是为告诉这些素未谋面的北狐厂,请相信她的实力。 短暂一瞥。 朝官大多平平无奇,北狐厂各个身怀异色,他们擅长的领域都一一对应。 等等这是…… 沈青昭惊讶地发现那个女子与众不同,她体内的气魂精通复杂,揉和极好,近乎刚柔并济,就似雪山那般,上是寒风凛然,下有平原绿苏。当她出现时,眼中只容得下这一个人。 灵视停止,暗怀沉默。 这几日跟随破案的东西,都陆续被捆入队伍中,沈青昭与女子擦肩而过,没走几步,老祖母忽道:“哎,忘了忘了,快把这个东西记在四小姐库上——” “这是?”沈青昭看着下人捧它经过,老祖母凝重答:“是‘长生’,你戴去护身吧。” “娘你……你糊涂了?它可是爹留下来的传家宝!” “这么危险的事情,我给好孙女戴怎么了?” “太国公?”那坐在白马上的女子道。许是无人料到她会说话,一时也没有回声。附近人不停搬动箱子,发出磕碰作响,沈青昭只好强笑一声:“多谢祖母美意。” 说完她一溜烟踏出大门。 “娘啊,您这是溺宠,怎么可以把这种东西拿出来?” “怎么了?刚刚有人在路上遇刺,我替她担忧,你倒好,偏生把自己女儿往外头赶!” 坐上马车,爹和老祖母的争执声小了下去。 沈青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只盼北狐厂赶紧动身,今天因为这桩命案,这群不速之客突然上门险些揭穿了她在府上的面具,实在令人心悸。 老祖母还并不知道—— 她的好孙女,在外拥有“第一弓手”的名声。 这几年滚过的山洞,摔出的伤口,镇住的血尸,射穿的妖巢……她早已老道除魔,虽不会用剑,但换句话说,也不是谁都会用弓。 沈青昭自有同道,老祖母还以为她和那些女子不过出门祈福,毕竟她回来时,倘若一身污泥,脱掉,再换个打扮就可如大家闺秀一般出门请安。 她一直戴着两种面具生活。 快走吧,快走吧。沈青昭在内心默念,然而搬箱子却哐哐当当,仿佛事与愿违。 不久,在离她帘子十分近的地方再次响起了女声,恍若给这里带来归寂—— “沈夫人,此等神物灵气太重,北狐厂是抓凶归案,不是除邪,恕不能带走。” 那人不知何时来至自己身旁,沈青昭心里怦然,她声音真好听。 老祖母两手一拍:“瞧,被我套出来了吧。你们说只带她去辨认凶案,还不是要她留下来,忙前忙后,直至捉拿凶手才行?” “您……”爹在背后红着脸道,“您怎能拿传家宝来使诈?” “我是怕人分不清谁是珍宝。” 老祖母说完,转头对向那个马上的白衣女子。 “你们骗人在先,我兵不厌诈。既然太后同意她去,就不说什么了,但我一个老婆子求孙女出行平安又有何妨?那边才死了一个人,血都是热的,你们突然就要带我孙女走——扪心自问,谁一大清晨不会生气?” “对不住,夫人。” “哎唷……”老祖母捂了一下心脏,仿佛乱拳砸在闷棉上,“行了行了,你们北狐厂若这般笃定无事,太后的侄女就交给你了。” 一声轻笑。是那白马上的女子,此时她黑影映在帘子上,终于不再遥远,才发现那声仔细听来清冽无比,似雪相化于溪中,冷暖掺半。 女子稍稍倾身。 “她若有事,我定赔命。” 这一声后,老祖母也就无话可说了。 沈青昭看着仅一帘之隔的黑影,满心混乱。 她何时神不知鬼不觉过来的? 马蹄声渐渐远去,那年轻女子归向原位。行装就打理完毕,只听扬鞭数声重合,所有马车一齐朝着红墙奔去。 “老祖宗原来是这个脾气?” “不愧是太后的生母。” “好险好险,差点儿以为请不出人了。” 几个宦官调侃着。 沈青昭趁着大家注意力分散,试探起抬了帘子一角,只隐约看见近处女子的背影,她白袂黑发,生得好似明月光下的深湖。 好美。 ※※※※※※※※※※※※※※※※※※※※ 编辑把我正剧风的原书名毙掉了,我哭了……临时先叫这个吧。 沙雕向。 不想写复杂故事,只为爽+恋爱服务,快乐就完事。 卫大人(二) 半时辰后,马车停下。 北狐厂建在东街上,它背靠红墙,附近满是巡兵布守,此时一扇巨大的朱门仿佛王宫的虎眼逐渐睁开,正注视众人—— “下来罢,‘青出于蓝’的主人。”年轻女子在帘外柔声道。 沈青昭方要掀开卷帷,当即吃了一瘪,她慌忙抬起手绢。 “咳咳,卫大人不必如此,唤我四小姐就是,这十六岁赌气取的弓名,提起来怪见笑的。” “哦……十六岁。”白衣女子重复。 另外的宦官却道:“哪里来的话,沈小姐乃长安第一天眼,天下不闻其人但早知其名,何来见笑一说?” “原是赌气取的么?我一直觉得,持而盈之不如其己,弓满则放,能拿它行义的人是有大智。” “哈哈那个年纪嘛,说起来,若非太后派咱们出宫一趟,几乎没人能猜到,两年前这位初出茅庐就闯出名气的十八岁弓手,竟然才年方二八?” 这群太监皆为太后党羽,故此不停拍马屁。 沈青昭没有接茬,就在这时白衣女子平淡地说:“十八岁的两年前,不正是二八么,有何难猜的。” 此话一出,众人焉没了声,真正陷入沉默。 许久才终于有人尴尬地开口道:“哈哈哈哈哈,是啊……咳咳。” 就此无人再说话,皆朝前走去。 沈青昭在背后吃惊道:好不解风情的人?不过托此一福,她在途上再没听到一句阿谀奉承。 通过一条漫长通道,这里头很昏,北边是廷尉府,南边是牢狱,整个平原最厉害的习武术士大抵都在这里了—— “来了?”一处暗室内,调查遇刺案的人齐齐转身。 然而里面氛围并不沉闷,相反甚是热络。左边沈党的人笑迎道:“这就是‘青出于蓝’名弓背后的主人?果然是国公女儿,坐吧。” 而同席右边,沈青昭真正熟悉的人却各个无动于衷,这些人正是她一起的术士同伴。 宗室招揽方士为己用,大家族也不例外。 沈家背后扶持的势力叫“望月台”,是和世代亲家一起办的。沈青昭在里头学习方术,因此也熟悉许多面孔。 看来死的官员为自己人,否则北狐厂这个朝廷官署不会请来协助此案。 “卫大人好。”他们看见了她背后的人才纷纷起身。 “今天早上遇刺的是御史大人孙正弦,”白衣女子直入正题,“他在东十三街身首异处,整个舆座被割裂两半,还请诸位去官道一看。” 沈青昭点了点头,接着朝望月台的人看一眼,“久等了,我们走罢。” 右席几乎坐满,忽然一个女人笑道:“不算等,这边也没留你的位置。” 说话之人正是她的熟人,师门二把手。那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一席黑衣,犹似给人禁锢想替她挣脱之感。 “不好意思啊,你的地方我坐了。”她背后传来一个少年声音,那是右侧首席,以往沈青昭都坐在他们前头,可今天却变了。 “四小姐,你是北狐厂请来的,就和她走罢。”黑衣女人有一对挑细眼眸,“今天遇刺的孙御史乃江国公心腹,太后把你召来,不是我们的决定。” 沈青昭心中顿时明白了什么。 朝中党争愈演愈烈,就算是世代亲家,望月台内部也是沈党一半,江姓一半。 近半年,她认识的人都快走光了,就算不听爹聊朝政,也知道两个家族如今不大对付。 作为术士,他们本该做的只是用天赋来承起责任,然牵扯进朝堂内斗后,果不其然一切就开始变味了。 “去官道吧。” 她背后的白衣女子突然出声。 “我就说嘛,少废话,我早就等不及了——”少年站起来,手上原拿着一把长弓,剔透银泽,净灵安神。 沈青昭忽而愕然,那是,那是她的弓……青出于蓝!这是师父留下来的东西,在爹阻挠她碰“脏东西”时,在她第一次除邪时,在所有人都对她不会用剑而感到不信任时,都是它为自己穿破偏见,一箭定下乾坤。 可如今,它却冰冷冷地,出现在一个陌生人手中。 对方许是察觉到了,低头一瞧,面上带着年少张狂,道:“哦?你在看这个啊。忘了告诉你,这把‘青出于蓝’如今归我了。” 江风媚在旁边道:“四小姐,这把弓多年来辛苦你的照料了,现在望月台决定把它给江国公的外孙,他虽比你小,但灵视天赋很有你的影子。” 终于沈党听不下去了。 “你们什么意思?” 明明一起携手破案,怎还阴阳怪气起来了? 沈青昭却轻轻抬手,瞬间止住了对峙。她眼神平静,没有灵视,却仿佛能直入一个人内心深处。 就在这时,白衣女子不易察觉地半阖眸子。 “既然弓已易主,那‘青出于蓝’这腰牌,我也就不必留着了。”沈青昭从怀中取下一张玉牌,有它便可以自由出入望月台。 这种东西本没意义归还,但那上面的四个字让少年眼前一亮。 这可是天下第一弓的名号,只要在外显摆出来,谁都知道他现在手上拿的是神弓!他就是‘青出于蓝’本人! “给我。”少年盯着它。 江风媚刚要接过,沈青昭手却一偏,躲开她。 “你来拿。” 少年听见这句话后,不禁缓缓起身,就像真正摇了铃铛,恶犬正一步步走来。 “多……谢。”他从未想过沈青昭会这么痛快,于是憋足半晌,吐出了这两个字。 只听眼前人冷声问道:“你喜欢自己的眼睛么。” 什么?少年顿生不解。 沈青昭直接看向他:“把它当做上天的眼睛,而不是,只看你想看的。” “这,这关你什么事?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个?”少年一时语塞,虽然东西要到手了,可他的气势却输了一大截。江风媚赶紧低声道:“少爷!” 白衣女子突然撞肩而过,沈青昭还未反应过来,她就已横挡在中间。 半张银狐面具。 下为常人,上为鬼魅—— 她薄唇不动,但狭长狐眸内血色融融,几欲噬人。四周的烛火不止落在她眼中,也落在少年瞳底,像云淡风轻地洒了一把恐惧的种子。 触根开果。 这少灯的暗室,一时所有烛光犹如鬼火游荡,恢恢闷闷。 彰显力量的风袭来,掐掉它们。 低头看青烟四散,江家的人心头升起一种不祥预感。 “去,官道。” 白衣女子站在那两个人面前,不容反驳。 江风媚顿时察觉此人不好招惹,忙带着少爷溜了出去。 等人走干净后,这女子的红光也消退,落得冷清,又回至了本来模样。 她似乎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沈青昭站在背后,有些不知所措了。 北狐厂有这么好心吗……她究竟是纯粹不耐烦,还是看不下去了? 就在此时,这白衣女子看了过来,她眼神定定,不知混杂了何种情绪—— “下一次,莫让他们再这样对你说话。” 沈青昭不禁感到十分惊讶,也未作解释,她转身走出去,黑发晃腰,果然是北狐厂高官,直至她迈步,这屋子内的同厂人士才跟着一齐离开。 太后党羽还留在原地。 沈青昭却不知觉脱口而出:“等,等等我……” ※ 这桩命案处在东十三街,那是条散朝的必经之路。天快昏沉,地上雨滩开花,附近被重兵把守。 这里离北狐厂并不远,众人都是步行过去的。 白衣女子停下来。 “就是此处。”她转过身,却只看着沈青昭,“这是孙大人被割断头颅的地方,还请两位仔细一看。” 沈青昭注意力都放在前头,这官道空旷,怎可能杀人就这么容易逃脱? 她很快半蹲下来,右眼一闭,待其睁开后,不远处几个守尸的侍卫忙窃窃私语。 “变了,变了,你看她的眼睛。” “好像神灵一样。” 他们这么激动,那是因为灵视在传闻中向来只和隐居仙人有关,何曾见过这么年轻的少女? 这不是一个人努力就可拥有的能力,它是天赋,若打不通这眼,那么终将看不见上天散落在世间的痕迹。 沈青昭的眼像锁住一片广瀚的天地。 那里头平和得就像被雪封的空山,连一丝风声都无,安宁,寂静,连树枝上的雪微微滑落的动响,都足以回荡十里。不仅被隔绝于人世,更包裹万象。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瞬息万变,无生无死。 大家都凝神屏息,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她的猎物。 就在这诡异的氛围中,白衣女子站在近旁,无声地盯着沈青昭。 许久。 微微偏头。 她像一只不害怕注视猎人的白狐狸。 沈青昭仍在半思,但并不是没找到答案,只是在确认,在小事情上她习惯用单眼,此时视野逐渐清晰,这条官道地上躺着一条极细丝线,已碎成两截,正是它把那位孙大人的头割掉。 这杀人的手法真是特别…… 她不禁抚颔。 “驰野,你也开灵视吧。”江风媚不服气地说,说话间,旁边那个江国公的外孙子,小少年殷驰野,他轻轻一扫就道:“哦,这个啊,是细线。” “你看得好快,可清楚了?” “这种小事一眼就能看出来吧。” “只有线吗?” “对,这里只有它,是那条注入了方术的线把马车劈断的。” 说完他的两眼就恢复成原本的样子,语气里还有点洋洋得意,因为沈青昭并没有先说出来。 少年忍不住看一眼远处的人,两个人天赋罕见,再加上今天同样都被请出来,所以他总忍不住拿她来做比较。这也许就是天才少年的自尊心。 众人都恍然大悟,接着看向了另外一个少女:“那四小姐怎么看?” 沈青昭只是望着断线紧挨的红墙,说道:“是头发。” 头发?大家纷纷讨论,殷驰野赶紧再开灵视,他认真看过后,才说道:“额,嗯……确实是头发。” “它才断不久,而且看起来很长,我们派两个队各朝左右两个方向走吧。”沈青昭就像平常一样下令。 “我们走!” 殷驰野脸色很不好,“走哪一边?”江风媚还没问完,这少年就已经拉开了一大段距离,他这是怎么了?望月台的人都急匆匆跟上他的步伐,不出片刻,他们就消失在了拐角—— 沈青昭静静地听着这些脚步声远去,她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心里说不难过,是假的。她眸底的灵视之光逐渐黯下去,作为一个京城小姐,能接触的术士只能是府上门客,而能被贵胄招用的,又怎会不牵扯朝堂?她的家族与老亲家产生隔阂,近半年愈发明显,她早有所准备。 离开了也好。 沈青昭轻轻叹了一口气,重新再找就是,若这地方真自在,她师父也不会那么早就扔下一封信走人了! 她刚想起身,就在这时—— “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 只听耳旁落得一个近声,那白衣女子半屈膝下来,肩膀几欲靠着自己。 她身上似有冷香袭来,不似寻常胭脂,宛若她的气魂一般,风带着昆仑山尖上的雪,温柔地吹向一片绿色平原。 当真是奇特。 沈青昭被勾起好奇,主动靠近了一点,想多闻些。 本以为这小动作不易察觉,肩膀却忽然相碰。 她顿时打了一个激灵,这怎么回事?难道凑得太近了?也不对,自己根本就没动多少,莫非是身旁的这个人……先贴过来了? 沈青昭立马装出一番思量过的样子,说道:“啊……我就随北狐厂去右边吧。” 不敢看白衣女子。 但仍然能感受那张狐狸面具下,这个女子心情愉悦,她有在笑,还眉眼弯弯地说—— “好。” ※※※※※※※※※※※※※※※※※※※※ *北狐厂=朝廷特工,望月台=摄政党干涉。谢谢观阅。 卫大人(三) 两个人随之绕红墙走了一圈,天边本该日出东方,太阳却像被禁锢,一地积雨消沉。 沈青昭开始叫她“卫大人”。 因为她比想得要温柔些。 也许是同为女子的缘故,当沈青昭左闯右拐,在烂泥旁半蹲下来却忘了长裳时,她会一面跟俯,一面无声帮少女的衣角微提。 “你看见了什么?”她声音落在耳边。 “它比我想得要长,方才没有被固定在官道上,应当是被人操纵……”沈青昭此时的手正沿抚低矮花枝,在旁人眼里,这宛如指着地上的蚂蚁,还叫他们看后背米粒,“这附近可都彻查一遍了?” “北狐厂已封锁城门,还有些人在廷尉府受审。” “你们怎知逮谁……” 沈青昭刚说罢,好似想起什么,不禁立即闭嘴。 卫大人一直低头看她的手指,“不用避讳,北狐厂向来承认京城所有方士都在我们眼睛之下。” “所以你们这几年一直知道‘青出于蓝’是我?” “对。”她云淡风轻地说。 “什么?我还以为……” “四小姐,长安城内的天眼者在册上只有两个人,你和‘青出于蓝’共用一名。” 沈青昭立即一身冷汗,她还以为是党争牵扯到望月台,他们把自己踢了出来,才叫北狐厂自己来找她,原来这些年她早就被北狐厂发现了! 那这么说来,自己两年前有次对峙上了北狐厂,她在背后大骂他们见死不救,全他妈是朝廷走犬,而当时那群人岂不是——早就知道她是一个太后家族的小姐?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么! “我,我那时年纪轻轻……”沈青昭违背良心,“不知你们北狐厂那般厉害,还以为隐姓化名就无事,哈哈,真对不住,竟让你们朝廷多调查我一个身份。” “无妨。”她把这两个字念得很轻。 真是奇怪。 虽未见她眉眼,却知那里一定满是笑意,宛若狐狸。 沈青昭拍了拍手,从泥泞前站起来,“行了,我们继续走吧,若我没猜错,操纵头发的那个刺客还未跑远,也许他就正在廷尉府里面受你们盘问。” “你知道为何会有人敢在东街杀人么。” “怎了?” 卫大人缓缓起了身,她的黑发如水,流落时,隐隐露出脖颈处的伤布。 沈青昭马上被吸引了注意,等等,难道这个人如此打扮是为了遮挡有伤? “你不住在望月台,故此你不知道,近来那里面一直有个传闻——”卫大人道,“他们说‘青出于蓝’的主人已离开了这里,所以我想,才有人敢在今天大胆行凶吧。整个京城只有两个人有天眼,等北狐厂发现时,证据也许早就消失了。” 什么? 沈青昭感到十分生气,他们竟这么早就决定把自己踢出去了! “所以这桩刺杀案,大有可能是周旋于沈江两家之间,又不与两位国公平起平坐的人所为。”卫大人继续分析下去,“眼下朝中内斗厉害,似乎所有人都想弹劾对方,若有人从中作乱,也不足为奇。” “我一定要把这个人揪出来!”沈青昭听完暗暗咬牙。 卫大人却轻轻笑了笑。 但也正因如此,沈青昭很快好奇道:“怎么了,你在笑何事?” 她愈发不能理解她了。 那张面具下气质寡淡,一切都与薄唇天生向下有关,隐有不怒自威。可她每次同自己说话时,唇却总是微微上扬。 沈青昭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感受正在不知不觉被她牵着走。 “我只是觉得你方才的样子,和……” 什么样子?她们见过么,可自己毫无印象,难道是北狐厂开始留意她时的样子? “以前看着你时,一模一样。” 她果然说的是这个! 沈青昭心下慌乱,北狐厂是个密探大厂,这两年来到底有多少事出现在他们的眼皮子下? “卫大人,我过去的事同本案无关,继续走吧。”她冷声道,但手掌已经在发虚汗,那女子只淡淡一笑。 “好。” 沈青昭与她并肩同行,但距离,正在一点点地拉远。 身为一个长安少数登记在册子的天眼者,十余年来,只有自己对别人有这种念头,从未想过会反被跟踪!北狐厂何必像犯人一样关注她?而她在望月台大有名气,这亦是江国公的势力,为何卫大人会给自己这种待遇? 还特意来告诉她? 难道说是……皇帝。 沈青昭恍然大悟。 二人也来至头发操纵尽头,此处为一角巷,正是皇宫附近官兵巡逻范畴,能站在这里,自然表明刺客对他们的路线十分熟悉,内有细作不言而喻。 “头发断在这里了,刺客也许藏在附近。” 沈青昭说完,北狐厂几个人开始四处环视,可她没有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来—— “卫大人,”她眼中带着一分信手拈来的柔弱,“我,我可以靠此案将功赎罪吗?” “什么?” “我从未想过藐视朝廷,您相信我,人们关于‘青出于蓝’的流言有七成皆是错的!” 她磕磕巴巴地说。 “我,我沈青昭今天就是沈全招了,您问什么就答什么,绝不欺瞒,然,然后……我也不是有意隐瞒这个天赋,实在是有难言之隐,今后只会堂堂正正以这个身份行事,不会再——” 还没说完,那个像狐狸一样的女子忽抬袖来,掩在唇畔。 沈青昭看着她。 这位令爹都语气怀有敬畏,江党都会起身问好的卫大人,此刻正在自己眼前,一点点地双肩轻颤,笑至脸侧染上娇红。 “我……想错了?” “嗯。” “好吧。” 也能接受,沈青昭心想,自己至少知道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笑起来是何等模样了。 可一旦被这种人嘲笑,那她岂不是……真的有够荒谬? 沈青昭不再说话,右眼的灵视之光慢慢恢复至黑,正如脸色那般。 这时有脚步渐渐靠近,一声不满传来—— “是你们?” 江风媚带着殷驰野从另一条路走过来,他们好似以为自己才最先到,那少年肩绑“青出于蓝”,沈青昭一晃眼过去,不免有些出神,她好像初次从师父手中接过它时也是这个年纪。 面对此番模样,殷驰野立即眼神不善,仿佛在说:这是他的东西,看什么? 地上一滩雨闷在土里,乌云倒在其中。 卫大人的影子在里面逐渐恢复常样。 “好奇怪,我刚才怎么听见有人在笑?”殷驰野一来,视线就从未落在她身上过,所以他并不知道是谁。 江风媚也听见了,她皱了皱眉,难道沈青昭在笑他们来晚了? “这不是一个机关陷阱,是直接行刺。”沈青昭并不理会,“城门未有方士通行,犯人不是已被带去廷尉府审问,就是藏在附近,最好小心。” 殷驰野一听,眼前放光,他抬起名弓对江风媚道:“我想试试。” 江风媚摸了摸他的头。 突然一个冷声传来:“逮捕不是儿戏。” “卫大人?” “这是北狐厂的职责,不是你们。” 此时她身后的侍从已飞快分散,在各道搜寻。 “大人说得是,若无您的命令,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江风媚连声道歉。 可殷驰野作为江家百年来第一个有灵视天赋的远亲,他不曾受过质疑,于是顶着小少年的傲气道:“我不会拖你们后腿,在鹰城我的身法向来都是第一,而且我也习剑,并不只主符术,大人可曾听过我的事?” 沈青昭心下一诧,他怎这般啰嗦? 卫大人脸色淡淡。 殷驰野见她无反应,只好受挫道:“好罢,不过我有一个想法,就算犯人已经混入了人群中,但我们搜查时,只要观察他们的……” “手!”沈青昭突然一拍巴掌。 蓦地被打断,对面的少年皱了眉头,她怎那般激动? 其实沈青昭也未料到如此。 她只想打断他。 仅此而已。 这个少年心高气傲,势必打算对卫大人纠缠不休,她若之前替自己解围谄媚,那自己一向眦睚必报、有恩立报,又为何不替卫大人打断呢? 于是沈青昭认真地看向身边女子,抢过殷驰野的话道—— “卫大人,那个刺客是傀儡师,他的手指一定会留有痕迹。” “茧?” “不是,您身上可有细线?” 卫大人半思片刻,双手撩开黑发,细颈见光,她低下头,解开了胸前挂着的银饰。 沈青昭拿到手上一看,咦,这不和自己正戴的相似? “这个半月颈饰……是在何处拿到的?” “一个重要之人所送。” “我也有。”沈青昭低声说完,就糊涂起眼前人的身份来,因为这是师父留给她的珍赏。这女子姓氏乃常姓,既不是宗室,也不出自任何一个方士家族,她究竟来自哪里? 先不管它。 沈青昭用细线绕女子食指一圈,道:“灵视并非是为了看见更清楚的指茧,而是当一根被施以法术的绳子,绕过指时……” 轻轻勒紧。 “我们在它消失后,看到了留下来的细绳碎屑。” 松开,沈青昭注视着卫大人的手,她指很细长,剑茧因此突出,削如竹,力如山。 看得出是靠实力进的北狐厂…… 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等等。” 原来是殷驰野这个小少年打断了思绪,“这种事妇孺皆知,你又何必再说一次?” 因为……沈青昭回过神来,她双手正握紧卫大人。 手真好看。 “哦,也没什么。”沈青昭平淡放开,“在推测罢了,毕竟过去只与妖邪打交道,没办过案子。” “你骗人。”殷驰野不依不饶,“你方才只是想抢我的话吧?”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殷驰野一听心怀不快,江风媚只是拉了把肩膀,“她就这样。” 只听一声轻笑。 卫大人低头,她再抬起头时,脸色清冷,毫无变化。 但这一切都明明白白的听在那两个人的耳里! 江风媚和殷驰野都愣了,这个声音……不就是方才听到的女人么?! 这又是在嘲笑谁? 沈青昭?还是他们? 俩人陷入了疑惑,突然不远处传来骚动,一下子拉回所有心弦。 “出事了?” 望月台有人挑颈张望,就在这句话的中途,沈青昭就和卫大人一个轻功踏上屋顶,刚落定,她们二人还没来得及稳身子,就都已经发现不必多此一举了—— 因为北狐厂的飞探正在追逐一个黑影。 “是刺客!” 真的还是幻术? 沈青昭立即用灵视确认了一眼,毫无犹豫地冲了过去。 只听风声无数,转眼间,身旁满是同伴。 她们一行人在房上穿梭,十二街涌来木杆子、瓜果砰砰落地声,女人惊叫,沈青昭心道,这未免也太奇怪了,为何刺客明知长安戒备森严还要这般做?半会儿,她逐渐发现每去一处,都有小儿哭闹声,这是怎了? 京城内也曾有人作祟过,不少正义侠客齐心协力逮捕之事还被颂为美谈,怎今天每落地一处,人们就跟见了鬼似的? 这时也终于有小孩子喊出来—— “娘,是鬼厂!” 懂了。 沈青昭一看四旁,北狐厂各个狐眸红光,这是结界之故,他们虽没有灵视,却也能锁定住猎物。 卫大人就飞在身旁,她无声赶路,衣领拂风,由肩至锁骨露出一片淡白色扎布。 “那个刺客为何会突然放弃躲藏?”殷驰野在后头道,江风媚的声音回答道:“我们都已来到这里,固然是出现了天眼者。” “傀儡术士借丝线窥听声音,”沈青昭面不改色地追赶,“那个人自知走投无路才想一搏,他以为长安城内无天眼,因为‘青出于蓝’离开了望月台,这位小公子又非京籍,风姑,你就没发现甚么吗?” “我们之中有细作。” “对,所以弓何时还给我。” “绝无可能。” “有骨气。” 沈青昭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取出暗器,她从未想过望月台还回来,毕竟师父得罪不少人,却又一封信扔下做了甩手掌柜,而江党早就想把她排挤出去了。 但难道她没了名弓就被废断两只手了? 就在这时候那边追逐愈来愈激烈,刺客身法异于常人,已经无数次躲过了背后攻击。 沈青昭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给我点面子。” 一刹那,她的暗镖就嗖地一声超越同道,朝前头冲去。 ※※※※※※※※※※※※※※※※※※※※ 两个人马上要欣赏对方的实力了,不急不急,就在这几章文案就来了~ 卫大人(四) 沈青昭不会使剑,却会使诈。 她很少做兵来将挡之事,是因前头自有人清路,而作为天眼者,她只用在后面纵观大局,指探棋笥,让每一个人各司其职。 当猎物出现惊慌时,它们就会在她眼中留下愈来愈多的破绽。 所以沈青昭一直默默记着刺客的步数,左,左,右……此人正朝北城门逃去,慌不择路最容易暴露习惯,暗器从天而降,此人正欲跳过长街,北狐厂突然左右夹击。“他”一骨碌逃避飞镖,眼看就朝最大的神祠竹林逃去,不知身后从哪儿来的一把锋利匕首擦过胳膊—— 衣服挑破! 几缕血丝在风中涌动,是深黑色的,表明它绝不来自于一个“人”。 后头的北狐厂闻见了这味儿,他们的眸子更深红了。 “好箭法。”卫大人在身旁说。 沈青昭还未接受称赞,她就察觉到他们轻功陡然提升,白色的官衣像渴望被血液浸染,卫大人冲了过去,她拔出剑。 刷! 接连一排隐蔽的丝线断裂。 刺客脚步并未停住,“他”右指轻抬,头发似鞭子般狂甩下来。 卫大人抬剑,迅速切斩,黑发就像被净焚一般掏心断裂,她优雅地从中穿过。 “好快的身法。” 沈青昭在背后悄道。 “刺客难道想逃去长生山?”江风媚不安地说,北边是神山重地,安葬着无数先帝,他们要是敢在这上头开打起来,那绝对是在万岁爷头上动土! “这架打不了。”沈青昭淡定地说。 “什么?” “那个刺客不打算活着逃出去,他如今正急着送死。”沈青昭的灵眼打量着刺客气魂,一半为人,一半妖邪,这具肉身如今已称不上正常人,只要他靠近长安城的皇陵,神山灵气,他就如同邪祟一样被立马镇杀。 “他想彻底抹杀自己,”殷驰野也在观察,“若让他贸然冲进皇陵,怕是还未抓过来拷问——他早就已灰飞烟灭了。” “那谁来阻止他?!” 沈青昭担忧地看了一眼白衣女子,此时他们正追逐得难舍难分。 既不能杀,又不能利用周遭挡住去路,这附近皆是茶馆乐楼,路人驻足,卫大人穿梭在屋顶上强留刺客,实在棘手得很。 这时殷驰野突然停了下来,解下了背弓,江风媚也留足道:“你这是在作甚?” “反正这个刺客一心求死,不是死在京城,就是死在皇陵,”他上着弓箭,“我们还莫不如逼他留下来……反正拖下去只会伤及无辜。” “卫大人没有下令!” “那是她有问题。”殷驰野抬起名弓青出于蓝,对准了不远处两个人,“爬到这位置的人岂会优柔寡断?今天有人敢在官道行刺,就是仗着内贼通风报信,北狐厂为何就一定清白。” 沈青昭正好停在前头,她对这个少年一直很留意,见他拿起了弓箭,不由得立即制止道:“够了。” “你怎也在这?” “这把弓为镇邪而造,从未对准过一个人,你今天就要破戒?” “当然。” 沈青昭冷冷一笑,侧过身,“那你别再指望它能接受你。”说完她就朝前赶路,留下两个面色不好之人。 万物有灵,剑弓如是,一把专门为镇邪所造的名弓,从它诞生在锻匠手下初时就决定了它的心性。 殷驰野不是相信这个的人,但现在他犹豫了。因为他过去拿的弓再好也比不过灵弓,它的历史会比自己还久,在望月台内,沈青昭只是一朝主人,而自己若死了,它也会传给下一个人。 自己真的要第一个杀人? 沈青昭回头见他迟迟不动,犹似已放弃,终于松了口气。 她赶上北狐厂,此时刺客已开始屡屡出手,黑发如柱左右横织,在长街上一如蜘蛛网铺开,阵势骇人。 卫大人轻松自如躲过,她像冰冷的刃,不带一丝感情地看猎物逼向崩溃。 嘶—— 只听一声剑气远荡,刺客的右腿再次出现了割伤,伤口极重,血再次喷出来,洒在她白色的衣服上,像寻回了自我。 “鬼厂……”那刺客咬牙切齿,背后这群人是远近闻名的虐杀狂,落到他们手中生不如死,还不如早早服毒自尽。 但…… 还不是现在! 刺客强忍着剧痛抬手,借丝线代替了右腿发力继续赶路,只是已有所减慢,果不其然,“他”才飞窜过一条街,头上忽然隐隐传来一个女声—— “真顽固。” 刺客还未反应过来,胳膊就绽开三条血线。 砰! 这个人坠下街坊,一阵尘埃四起,附近人纷纷逃窜,沈青昭等人还赶在后头,黑烟里,只能看见有两个身影正在对峙。 那刺客身子倒在地上,强撑着,抬手利用妖发进行最后攻击。 卫大人飞快避开,像是在细雨中周旋般,她毫发无伤,只一点点地走近。 二人身子之距,一刀即可毙命。 “为什么……”刺客的黑罩子下终于发出女人声音,“你为何能跟得上我?” “你太慢了。” 卫大人说,她立在跟前,半张狐面下黑底红眸。 “你绝不是一般人,难不成你就是……‘青出于蓝’?” 女刺客顿时神色凝重。 仔细端详起来,眼前人气定神闲,颇有名弓之主风范,她衣襟微敞,身上却似有绫裹伤,包藏得紧却仍显瘦削,细腰紫衣,一副尊贵无比,白色长袖正伴风。 黑烟被吹散。 沈青昭随之赶至此处,她和北狐厂同时止步,这附近的街巷已空无一人了。 “我用剑。”卫大人一边说,一边抬起剑,抵在刺客的下颔。 那是? “是她。” 女刺客随之转头,一个年轻少女正降落在她眼前,眼如净山,天色昏光,传说中的天眼出现于世。 那是对面的屋顶,她刚着地,因此脸上布满谨慎和担忧,和白衣女子这一身冷不同—— “抓到了?”她脱口而问,连声音都轻轻柔柔,并不居高临下。 女刺客不可置信地说:“青出于蓝?” 沈青昭愣了愣,“我?是。” “难怪能找到我,你的眼睛果然和他们说得很像……”女刺客一边说,一边声音充满失望,“所以你这样的人,也没有看清天下局势,反而和这群朝廷走狗混在一块么?” 沈青昭一时不知怎答。 “你在城内杀人。”卫大人开口,“有何资格说此话。” “五十年难出一眼,哈,你的天赋真他娘被你给糟蹋了。”女刺客没有理睬她,话说完,还一口咳出血来。 “这是何意?”沈青昭刚问完,一个北狐厂捕快迅速施以禁身术,女刺客的手脚就被一种力量缚上,口也被禁住了。 “让她说!” 沈青昭忽然很生气道,他们大清早带懿旨请她来帮忙,却连一个字都舍不得透露? 捕快一时陷入为难,看向了头,卫大人不易察觉叹了一气,道:“松口。” 解禁之后,女刺客下一刻放声大笑出来:“哈哈哈,原来你还是能让狗听话的。” “糟蹋是甚么意思?” “你这对眼被称为‘上天之眼’,却看不清天下九州的局势,可不就是糟蹋?” 沈青昭皱起眉头,今天连一个刺客都对自己嗤之以鼻,难不成她脸上今天写了四个字:请来羞辱? “别上当了。”卫大人冷声道,“快看一下她可有服毒。” 原来如此!沈青昭恍然大悟,这个人怕是想拖时间,忙用天眼观察起刺客的气魂来。 “她体内未有异色,也许尚未发作。” 话音刚落女刺客就打断道:“青出于蓝,你的弓呢?” 弓? “怎在一个小屁孩手头?” 殷驰野一听怒道:“死到临头还没好话。” “他也有灵视?”女刺客低声道,再看一眼沈青昭,“你们两个都有?” “真对不住,”殷驰野骄傲地说,“以后京城多了一个天眼人,就是本少爷。今天没有前弓主在,我照样能抓到你。” 女刺客睨他一眼,“哟,功夫没学透,倒是把贱嘴皮子的习惯琢磨透了?” 此话一出,望月台面面相觑。 一句骂两个,够狠的。 “青出于蓝,人如其名气势嚣张……”女刺客继续讽刺道,“只可惜天眼不是你的眼,而是权贵的。昔年阒州被妖邪侵占,你们随皇帝的术士前去镇邪,可后头活着回来的只有望月台,你就没怀疑过?” “望月台没害他们!”江风媚憋红了脸。 “天子气散,各地阴邪肆虐,朝廷却不管不顾,皇帝一心求着长生压根不瞧人们死活,你去百花都镇压恶煞,广赈济民,自诩不与京城方士为同貉,没想到你离开了师门后却还要留在长安,要跟他们一齐归顺那群狗官?” “放肆!”北狐厂有捕快制止道。 “八字通阴阳者,犹如背负天下苍生,你得五十年难遇之天赐,还看不透昏君要把这里给毁了?” “她亵渎天子!” “一派胡言!” 望月台的人都不满反驳,就在这说话间,忽然从天而降一把黑金暗器,嗖地一声以不可思议之速旋转坠落! 是偷袭! 等人们反应过来时,它已离卫大人距离不短,眼看岌岌可危,她只一个侧身,就与那把飞镖擦袖而过。 这是人的第一念头闪躲,说起来无可厚非—— 暗器却直冲下去! 女刺客眼神平静地躺在地上,它毫无悬念地要捅了下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 哐当一声! 飞镖蓦地被一个东西弹开,它斜插在地上,离女刺客的耳朵仅几尺之距,她惊讶地移过眸子。 只见屋顶上,沈青昭面色镇定地手持符咒,那是强气咒,可临时当作剑气一挡,当众人都被“青出于蓝”的事迹吸引出神时,唯独她保持着理智。 “你的把戏该结束了。”她慢慢收符入怀,“剩下的话,去北狐厂说。” 女刺客心底暗骂一声,沈青昭原来一直在盯着自己的手指头! 那里连接着丝线,从一开始就拾回了她之前击中自己的暗器,本想趁其不备借它自尽,却还是失败了。现在这个身体只有手指能微微移动,为了能被抹杀殆尽不留全尸,女刺客一直在试图转移众人注意,可还是没骗过那只眼! 天上乌云密布,屋顶上的人右眼发光,如落日月。 沈青昭看着底下道:“卫大人,这个人的气魂逐渐不稳,还是先请祝医为好。” 她的脸让命令也变得年轻了起来,再看其一身绫罗,也许只让人琢磨得出过着何等安宁的生活,粉色脚趾头只宜踩在不冻人的雪上,不是在这儿。 可她还是出现了。 毫无畏惧,犹如生来为此。 卫大人看了半晌。 剑轻转,收鞘。 北狐厂立马围拢上来,女刺客束手就擒,不出片刻,这里就处理得干干净净。像狡黠的狼经过,只留下一滩受害者的血迹。 在北狐厂和京兆尹交接时,沈青昭见他们屏退了其他人,也就没有下来,她和殷驰野等人坐在一栋茶馆屋顶上,随后就听那少年悻悻地问:“这就结束了?” 附近的江风媚道:“这是长安不是郊外,早点结束才是好事。” 殷驰野瞟了一下沈青昭,“那个卫大人好似也不怎厉害,若非暗器被及早打断,刺客早就自尽了,我们为何要这么怕她?” 江风媚被问住了,她也狐疑地看着下方的白衣女子。 人群中,卫大人尤显出挑。她黑发及腰,并不知晓眉眼生得怎样,但她望向你时,总含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媚。 沈青昭看怔了,那半张面具仿佛为她量身定做。 “不要小瞧她。”江风媚这时道,“虽然身世成谜,但先帝在时她就深受器重,整个北狐厂还没有比她出剑更快的!我见过,她快得不像人,最好小心为上。” 沈青昭默默听完,在心头道:原来还是个“两朝元老”,真是失敬。 ※※※※※※※※※※※※※※※※※※※※ 沈姑娘:今天为何所有人都在抢我东西?还要骂我??qaq 卫姑娘:我没有,我对你很好。 沈姑娘:你强制招我干活! 卫姑娘:…… 卫大人(五) 这时下边已交任结束,有人轻功落地在旁,道:“刺客已捉拿归案,还请诸位回北狐厂一趟。” 沈青昭闻言起身,顺势拍了拍沾衣灰土,望月台都跳向其他屋顶,她也本欲跟走,却不料那人立即作拦:“四小姐且留步,卫大人要你在此等候。” 等候? 沈青昭低头一看茶馆大门。 卫大人正同京兆尹禀报什么,二人面色严肃,毕竟下朝后就出了刺杀之事,身为京畿三辅之长及密探官署要吏,两个人都推脱不了半点罪责。 忽然之间,沈青昭升起一个念头:她叫何名字? 许久后。 卫大人从下头也借轻功踏上来,沈青昭正坐在屋檐,一个白影掠过,风中掺和着丝缕冷香,她就出现在了眼前。 刹那后,落地旁侧。 沈青昭的心仿佛停了一下。 “久等了。”卫大人面无表情道,“四小姐,我有话要同你说。” 沈青昭微微失神,但很快地,她就抚平了心神,道:“请说。” “我未料到你会被卷入追逐一事,故此甚是愧疚。” 道歉? 沈青昭抬起头,却只见她一张漠然的脸,也许初见印象太过威慑,说什么都似命令。 “无妨。”思得半晌,沈青昭也只能道:“大人未免此话言重,其实我在长安外遇见的险况,比今日都更棘手得多。” 她似隐约松了一口气,“你这般想也好,刺客虽擒,可此人体内已被邪气侵占,许要耽搁一夜。今晚……还请四小姐留在北狐厂。” 原来是回不了府的事情。 想起老祖母的使诈套话,沈青昭匆匆瞥了一眼家府方向,站了起来:“大人放心,我会留在北狐厂观察四方,若有异象,我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卫大人没说话。 风来潇潇,她的衣裳被吹起,翻来覆去地沉浮。 沈青昭不免疑道:“怎了?” “你的弓呢,不要了?” 弓?沈青昭一想到此事,忽而心痛得捶胸顿足,这女子好的不提偏生提它作甚?!“大人也瞧见了,它被还回去了。”她可惜地说,“我虽舍不得,可归根到底是望月台的东西。” “可想拿回来?” 沈青昭一听,轻轻摇头,“这倒未曾想过,剑弓不过换种方式,谁拿不要紧,只要‘青出于蓝’还在做它的事,我就为它高兴,而且我若重头再来,却不能使自己超过过去,岂不丢人现眼么?” 卫大人闻言缄然。 她从未有过此念头,失去剑,一如失去尊严。这也许就是正经术士与野路子的区别,可她听罢,只是唇角抬起来,淡淡地笑了。 “没事就好。” 沈青昭心下一声嘀咕:什么叫没事就好?她方才皆在问自己对“青出于蓝”可有执念,莫非是在担忧自己会失意? 卫大人此时转过身,黑发齐整。 她的背部线条美如墨画轻勾,素衣像一张白布,风成了手,把每一根细发都揉成自由的形状。 但与之相反的,则是四周景象诡异,长街像落魄的蜘蛛网。 沈青昭一时失语。 “四小姐。”卫大人说,“我眼下要向帝后禀报此案,请你先回北狐厂。” 说罢她脚尖一踏,就此离开。 沈青昭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回来后,北狐厂已忙得不可开交,她在路上撞见一群祝医急匆匆赶来,他们不是寻常太医,而是朝廷专门处理蛊毒之事的人。 “走这边!走这边!” 一个人带着路,各个心急如焚。 沈青昭默默地走在人群后头,此事一出,朝野作乱,不知多少人焦头烂额? 她来到从家府乘坐来的马车旁,打开木箱子,在其中左翻右寻,因为未料到江党玩了一手阴招,所以里头杂七杂八,只有镇邪必备的符篆、风邪盘与勾绳等物,居然连把防身的短剑都没有,全是用来逃命的! 沈青昭道:“……” 她后悔了。 而且非常后悔。 卫大人,方才的那句话可否再回答一次?您能替我拿回来么? 回到密室,她随意地坐下来,众人士气低沉,也许都因为感到此事棘手,江风媚擦拭着玉剑,殷驰野把玩新弓,大家都在摩拳擦掌,沈青昭心想:不行,要有骨气。 半晌后。 沈青昭:“……” 殷驰野:“你看我干什么?” 他又捂好抢到手的名弓,沈青昭说:“你长得好看。” 殷驰野道:“神经病!” 沈青昭:“哦,那就看你长得丑。” 殷驰野:“你……” 转念一想,罢了,这个沈青昭就是在摆明气自己!他瞪她一眼,恶狠狠道:“我不和女孩子计较,自己找点事做,别盯着我。” “行。”沈青昭坐了一会儿,环顾四周,桌上摆得张水果盘,她眼睛生亮,抽出一支削皮的小刀,面无表情地学他们找事做。 殷驰野沉默了:“……” 一把破刀,有什么好擦的?!! 难道说…… 她除了“青出于蓝”外就没有其他防身之器了? 少年愣住了。 从小在鹰城要什么有什么的他从没见过那么穷酸的场面,低下头,殷驰野装作不知。 一下午就这么过去,卫大人仍然没回来。 黄昏斜城,百鸟归林。 开完天眼后的疲困袭来,沈青昭和殷驰野是最先比旁人感到昏沉的,很快地,他俩都选择了闭目养神。 一天过去。 然而这觉醒来后,沈青昭滋味就不是很好,因为牢狱那边邪气更重了,它只意味着一件事——祝医他们也许失败了。 但未得允许,他们也不得出去,正是无聊踱步间,几个年轻男子开始谈论起事来。 “原来那就是卫大人。” “过去只闻其名,如今终见到果然名不虚传。” 沈青昭一听,顿时来了兴趣,继续说? “是个大美人啊。” 她心头诧道,难道除了她外,人人都见过卫大人的真容? “嗯,就算不摘面具,也仍看得出风骨不凡。”另外一个人认同道。 “可惜在北狐厂都得戴那玩意儿,想见是难咯。” 沈青昭一番无言,人家就算不戴,那也和你们没甚干系。 那几个年轻男人又聊起其他秘闻,沈青昭做起自己的事,下午时,门外终于出现了个守吏。 “四小姐,卫大人请您前去高台一趟。” 他恭恭敬敬道。 沈青昭终于等到出去的机会了,不由欢喜,她问好路,道声谢转身就走,其实她还挺欣赏卫大人的,毕竟望月台不是官署可都端得一副派头,卫大人身职朝廷,面对国公府时,却连一个客套的字都懒得说。 若有可能,她当然想和她相处了! 路上有三两廷尉监在悄谈。 “……你别说,这孙御史大人可真是死得太惨了,活在长安好好的,路上就被一妖邪给拧掉了脑袋!这谁日后还敢上朝?” “你又没参本要弹劾谁,慌什么?” “做官比的不就是谁命硬。” “听闻二位国公派了人来协助北狐厂,都想自证清白,猜猜沈国公请了谁?” “谁?” “青出于蓝!” “什么?!” 沈青昭赶紧拐过墙角,太不好意思了,沈国公不用请,因为那是她爹…… 眺望台。 来到此地后,她一瞧,这下面正对着驻军森严的牢狱,但在高墙旁侧,就是一片无尽竹林。 在这个位置观察四周确实不错,何人进进出出,一览无遗。 那里就关着女刺客,想起她的话,沈青昭顿生复杂,她当时并非没有触动,只不过没说出来。 世上方士的实力分长短,天眼也分高下,在她之前,每一任受宗室器重的天眼者都为男子,有人出身贫寒,但因此一跃门第获赐侯爵。滚滚长江,各路英雄,只有她一个女儿身,而当下,也正处一段最坏的历史。 政权动荡,皇帝命短。 也许人人都这样想—— “她到底能为我们做什么?” 大风刮来,竹林涌绿波,像落地无伤的草地。 沈青昭立在高处,看脚下一片古树如蚁。 这时底下忽然传来个声音:“快、快去禀报皇宫!” 出事了? 她转过头,一个佩刀侍卫从重刑狱门匆匆跑了出来。 “驾!”报信的很快骑马离开。 沈青昭凝神开起灵视,立在这里看了许久,突然身后传来窸窣声,原来是有大风启程,竹林发出折腰覆没之声,本并无异常,但她心头砰砰似鼓槌下坠,逐渐生汗。 这感觉无法言喻,因为这是本能感知到了甚么,它沉甸甸的,莫过于一刹电光后人就知道轰雷将至。 沈青昭不禁皱眉,牢狱里头邪气更重了—— 难道刺客死了? 就在这里一直观察,也不知等了多久,附近终于有一个声音响起:“四小姐,我来了。” 她回过身来,只见背后忽立一个年轻女子,像随上天的竹风赐来一般,白袂仙骨,戴得狐面,正审视自己。 那正是卫大人。 “牢狱出事了!” 沈青昭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 “我知道。”卫大人只道。 沈青昭一愣,“这样啊,那……好吧。”听这人的口气,好似方从牢狱赶过来?她有那般快么? 也未多说,卫大人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 “四小姐。” “何事?” “这是给你的。” “嗯……” 果然如爹所言,她真是一向快人快语。 还没想罢,卫大人就把东西抛来,沈青昭接住,掌心打开一瞧,竟是张刻得自己名字的出入牙牌。 “这是作甚的?” 那女子立在远方,冷冷地,无甚表情:“接了这东西,你就是北狐厂的人了。” ※※※※※※※※※※※※※※※※※※※※ 【前方娇媚恶劣救世主上线】 “年轻人,虽然强制招你干活,但也是为了拯救天下啊,这责任就交给你了。” 普通人:义不容辞! 沈姑娘:恃才加价。 卫大人(六) 沈青昭疑心自己听错:“大人再说一遍?” 什么? 天底下还有这等强买强卖的道理? “它是出入的牙牌。”她回道。 沈青昭脸一黑,不用说也能看得出来,这女子未免太霸道了,实在气人得很。 “哎呀真是对不住,大人您可否再让我接一次?”沈青昭笑着问,眼底却无半分此意,她投郑出去。 卫大人刹那抬袖,无声无息收下,有风吹来,她白色的官衣生得涟漪阵阵。 “‘青出于蓝’,”她叫着名字,仿佛没有恼意,“你的天眼百年难遇,也许早已看出了各地的变化。” “所以呢?” “朝廷需要你的帮助。” 沈青昭听罢不说话了,她所言非虚,天下的妖邪比起过去而言,确实更为肆虐了。 十二州各地失去保护,就连长安也不例外,也正是因此那个女刺客才成功杀人,而这一切的源头,都在于镇守国祚的结界消失,人人都说当一个皇帝失德时,就会造成天下大乱,这必然也包括庇护百姓的龙气。 这在人口多的郡县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出了城门,乘马车奔波在荒山野外时,才会撞见社稷摇摇欲坠、鬼怪显形的真相! “为何是我呢?这天底下可不止我一个人有灵视。” “你是望月台的名眼,”卫大人的青丝被风拂起,“四小姐,我们给你的,可以比他们更多。” 特意提到那个名字,言下之意正是她早已被驱逐出来,在长安找不到同道了。 沈青昭看着她,竟一时找不出哪里应该冷笑!好像慢慢地尝到了老祖母的滋味。面对这种闷人,你根本挑不动情绪,她像朝廷一纸文书,该大声质问的,应当是背后的执棋人—— “若我拒绝呢?”她问。 这件事根本就是天子失德让太多地方遭到祸害,来找人收拾烂摊子的!她宁肯单干,也不会和昏君的走狗在一起。 卫大人却道:“慎重考虑。” “为何?” “北狐厂是负责天下镇邪的官署,但眼下,”她正正经经地说,“我们已无能为力。” 等等? 话音一落,沈青昭恍然大悟,那这女子不是拿着一张奉天承运的圣旨来强迫她的,而是来求她办案子的?! 若是如此…… “若我坚持拒绝呢。”沈青昭问,“我爹是国公,他可讨厌我做这种事了。” 卫大人一愣,半晌,那张神色平平的脸,好似颇有点意外,毕竟“青出于蓝”在外的美名可是无私行善。 沈青昭见之道:“既然大人没有可说的,那我就回去了,告辞。” 开玩笑,救世这么危险的事有这么好做么? 说罢,那白衣女子微微张唇,欲言又止。 她竟不挽留! 沈青昭倏然谨慎起来,这太反常了,难道北狐厂不该派遣一个口若悬河,能与她谈笑风生的人来吗?怎会派一个闷葫芦? 迈出三步。 卫大人一无所动。 沈青昭定住身,奇怪问:“您真没有想说的?” 她闻之轻声一叹,戴着面具的眉间,都似截下了遗憾。“四小姐,若你一心拒绝,我又有何法子?” “大人倒也不必如此。”沈青昭说,“您再多说几句,也许我就点头了。” 卫大人更疑惑了。 “说起来,我今日见您身法罕见,足以追平妖祟,只可惜一件事,那便为没有天眼。”沈青昭看着她,不自觉把话说了出来,“我有天眼,却跟不上妖邪,你我二人正好互补,何不结为同道呢?” “此话可算作同意?” 沈青昭脸色微变,糟了,竟直接替她干了拉拢的活。 “容我再考虑一番……咳咳,虽然长安外有群人传我气焰嚣张,但在天下大事上,我也尚有自知之明,能做不能做,难道不该思量吗?” 卫大人道:“能。” 沈青昭道:“那我走或留,你们北狐厂都不会忌恨?” 卫大人:“不。” 沈青昭:“若我留下来,你们会把我之前的某些传闻一笔勾销么?” “何种?” “就,就是那种……嗯,传闻我和你们水火不容什么的。” “好。” “这么快?那,那我若帮你们办案子,可是想求何物就有何物?” “有。” “……” 沈青昭彻底吃瘪,卫大人问一句才回一句,她们俩到底谁才像拉拢的那个? 她太过淡漠,仿佛对什么都一样。 “你到底想不想要我这个人……”沈青昭低声说,在长安外托人行事时,‘请’字只分两种,一种威逼利诱,一种三顾茅庐,这人此番既不带懿旨来,又不说真正何处利于自己,光等有何用? 卫大人听罢,唇角隐抬。 她在笑。 沈青昭愈问愈慌,就似事情已尽在对方掌握中。 不行。 “卫大人,你怕不是在骗我吧?” “为何?” “我真的,仔细想了一下……我师父乃天下第一符师,当年丢下封信走人,就此对外再无音讯,有求者想找她很多年了,而她也有灵视,论资排辈,你们北狐厂应该更想找她而不是我吧?” 卫大人寻常道:“天师已退隐多年,当今被叫作‘天眼’的,只有四小姐,所以我们想请的,也是你。” 沈青昭一听,心里感慨万千,外头都说她是最差的一个天眼,不是因为灵视不强,而是她修习得太晚,身为贵胄千金小姐,她十一岁才开始接触剑法,所以根本不能同那些师门弟子比。 师父就是她的榜样,都说名师出高徒,两人彼此成全,但她没有想到的是,直到今天,她竟还是没逃过师父留给自己那句“青永远出不了蓝,好徒儿不如死心罢”的阴影…… 她都要被打击得不自信了。 不过就算如此,她也最爱师父。 “好了,我听懂了,卫大人。” 她眼神坚定,闪过一抹奇怪的光,对面那年轻女子还不懂,这正是开始讨价还价的兴奋。 “那我就直接开门见山,您所言之事我应下,但有三件事必须答应:第一我若忽有其他事,不能协助你们办案,还请莫强求;第二,我与你们北狐厂共事,但我看中的同道,最好一心为天下人,无半分杂念;第三,此事关乎命危,总得有人为我的安危立下担保,他……是谁?” 沈青昭得坦诚,这个女子就是她想求的同道。 而被望月台赶出来后,她身上除了镇邪的小东西外几乎只有把削瓜果的破刀!若是能从卫大人身上拿到的话…… 她轻叹一口气。 没想到在师父不循规蹈矩地教导下,自己也变得精明市侩了起来。 但这种滋味…… 也不赖。 卫大人立在对面,仿佛猜到了沈青昭有何打算,她却只低头,笑意不减,抬起左手,缓慢地抽出鞘中剑。 一切不言而喻—— “我就是那个人。” 她说,比起离开府前的那一句承诺,更为认真。 “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看。”她打直长剑,一阵风吹来,人如挺竹。 几番周旋后,事情终于步入一拍即合。 沈青昭顿时半阖眸子,她好自信?不过说起来,那个女刺客体内借力妖邪,故此快过常人,而这年轻女子却能轻而易举追上她,甚至打断出手,她到底……能有多快? 从怀中掏出一张符咒,双指拿捏。 “还请赐教。” 沈青昭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刚声落,符纸就上窜冥火,血红吞没。 一眨眼。 它化成竹叶,顿时散落开天。 “我在其中的一片叶子上留下标记,大多数时候,我都会用这一招为前头的人们标出猎物,所以你只要在这叶子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前找出来它,我就——” 也就一个字的功夫。 白影闪过,耳留振响。 她刹那出现在余光中,但当意识到这一点时,最后一根黑发也随之消失不见。 啪! 只听背后传来落地声,犹似已得手。 什么?! 沈青昭的眸子微微放大,这女子比追逐刺客时要快得多了!她根本不止这种速度,而是——而是,快得就像一个真正的妖怪! “是这一片吗?” 沈青昭听见后回头,只见卫大人立在大风之中,剑头指地,半空有片竹叶一分为二,落至脚边。她笑眯眯的,充满了危险。 ※※※※※※※※※※※※※※※※※※※※ 理想: 年轻人,天下正遭受劫难,上头已经决定了,就由你来挽救天下(拍肩)。 现实: 昏君上位啦,可我们也没啥办法,你别混了,来帮我们打怪吧。 卫大人(七) “不可能。” 这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事! 沈青昭不安道:“我在长安见过太多人了,三十年五十年,他们耗尽心血半辈子才追求到这种极致!你年纪轻轻就已至此,难不成你是……宗室出身?” “我并非宗室旁系,只是一个普通人。”卫大人抬手,将叶拂去,“也许就和四小姐一样。” 停顿了一会儿。 她挑眉。 “这个,就是我的天赋。” 竹风经临,两位女子的黑发在腰间作舞。 一个是罕见天眼,一个是罕见身法。 她们像上天在混沌中点开的星辉,流散两端,这么大的长安,竟从未见过彼此。 卫大人说:“我知你想说甚么,我也同样。等你很久了。” 沈青昭也惊喜:“我也是,姑娘你身法一绝,我在长安附近走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没有一个人能跟上我的判断!” 她只笑了笑。 “你是从何处来的?” “昆仑山。” 哦,这么远? 沈青昭寻思了一下,她不是中原人,竟一点口音也没有。 “那姑娘在长安住得可还习惯?” 卫大人耸了耸肩,“比山上的苦日子好多了。” “你生得不像外域人,去昆仑山是……为了修习吗?” 她收剑入鞘。 “也许罢,毕竟我身上有伤,若不是借地修习,否则撑不到今天。” 伤? 沈青昭立即想到在她衣襟口处瞥见的白布,本欲脱口而问,但转念一想也太失礼了,于是只得悻悻咽下。 “想问就问吧。”卫大人忽然道,她目光柔和,毫不介意的态度。 沈青昭一听顿时喜欢上了她的性子,起初还以为是个闷葫芦,原来其实很温柔。 “姑娘伤势重么?今后难免要四处奔走,它可会不利你养伤?” “还好。”她越说越笑,“但怎么比起天下的事,你好似对我更好奇一些?” “啊,这……” 沈青昭一时哑了,也不知该如何说。 这能说什么? 朝廷也拜托过望月台让她做事,去一个藩地堪舆妖邪藏身之处,所以此次八成是去收拾烂摊子的,而且有九成的缘故还都是他们自己犯下的错。 一个诸侯失德,对领土也同样有着失去镇守的作用。 难道还能说实话么? “这个……卫姑娘和我今后怎么也算同道了。”沈青昭打了个马虎,笑着说:“除邪这回事,比的不就是谁更有默契嘛?咱俩才刚认识,那个刺客后头的妖怪,也许都认识好几百年了,现在才知姑娘你负伤,其实我还觉得算晚了。” 一阵良久沉默后,忽而勾唇,她就像狐狸一般,魅惑不已令人无法揣度。 “哦,是吗?” “是的。”沈青昭面不改色。 不太对劲,这女子绝不温柔,喜欢笑也不行。 性情太眼熟了,太眼熟了! 从她一开始下马就叫谄媚的人冷场子开始,那声音轻轻的,还带点无意,这种人最可怕了,和师父那种人根本就是同出一渠又各成一派! 一个就喜欢看你出糗,一个会在你出糗后用关心的语气讽刺。 沈青昭越想越五味杂陈,感觉师父的影子又回来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卫大人突然地说:“倘若你想了解我的伤势,那我就给你看好了。” “什么?” “我给你看。” 她的声音更柔软了,像翻开肚皮的小狐狸。 沈青昭忽然有了一丝错觉,怎么好像自己方才的关心在她眼里,是个像命令一样的事? 此时对面女子已将手放在了胸前的衣襟上。 “等,等等……卫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沈青昭大吃一惊,只见卫大人慢慢地解开它。 “你不是想看伤口吗?” “所以你就解开衣裳给我看了?” “理解错了么?” 沈青昭几乎要脱口而出:错了!还错得离谱——!! “慢着慢着。” 她着着急急地跑过来,花鞋吭哧一声刹在卫大人跟前,“卫姑娘,你……你是姑娘啊,怎么可以随便宽衣解带呢!”沈青昭的脸色已经彻底白了,手指慌乱地帮她拉拢衣襟,虽说得严重,可卫大人也只解了半寸,锁骨不敞,其实无伤大雅。 再瞥一眼,果然隐现伤布。 “可我没有宽衣解带呀。”她淡淡地笑着,一对弯弯的眸子藏在面具下,贴近了,才知那里满是波漾。 沈青昭紧紧抓着她的衣领,一脸无言。 这副模样若被人从后头瞧见,可真是太像挑衅了…… “锁骨,也是可以看的吧?”卫大人柔声问。 不要用这一副正经的样子说这种话?她才认识自己多久啊? 沈青昭愣住了。 一个念头悄然之中才轰隆而至—— 世人都说北狐厂里头各个都是鬼煞恶人,不按常理出牌,坊间都统统拿他们来吓唬小儿,要是不好好听话就会被这群人给带走,那么掌管这些疯子中的疯子,不就是…… 这个“白无常”吗? “你究竟怎想的?”抬起头来,沈淑昭没有畏惧地与她对视,这隐蔽于狐狸面具下的眸子果真难猜,半晌后,只见其唇畔弧度不变,笑意渐深。 “这不是你让我做的吗。”她温柔地看沈青昭。 “可,可也太突然了。”沈青昭被她这松松软软的模样打败了。 “难道你以为我会脱掉衣裳?” “……” “不会的。”卫大人说,“我只想让你瞧一眼锁骨的伤势。” “若是被人看见了怎办?” “这里只有你和我。” “我,我是说……你不能因为一个人过问伤势,就,就真的要解开衣襟。” “因为是你,我才这样做的。”她打断了话。 沈青昭感到无法理解,这真是一个嚣张的暴露之徒,其实若有这种嗜好她不会惊讶,毕竟京城外见过的人鬼多了,此事还不足为奇。她的天眼都用在除邪上,没功夫认为谁不该受恩泽,但若把自己的欲望怪罪在她头上,就有点令人不快了。 “难道你想说,此病不同寻常……只有我的天眼才能看见?” “不对。” 那是? “因为这是你的要求。” “我没有。” “抱歉……原来,我又理解错了。” 什么? 这也太过胡来了。沈青昭脸上一阵红,不免生怒瞪之——却见她眼神认真,不掺杂半点污秽,连垂落在细肩的发丝都软软香香的,没有一丝攻击性。谁会想到她竟能做出如此谵妄之事,还不觉害臊? 而她一笑,仿佛更美了。 如此好的皮相,怎就偏生是那群北狐厂的疯子呢? “卫姑娘,多谢你看得起我。”沈青昭热着脸说,“可我并不通医术,就算瞧见了什么也无法帮你。我绝非狂妄之人,但姑娘你要明白,我和你们不一样,只能说,其实相处下来很容易害羞?虽然我们同为女子,可我也不能随随便便看你的身子,我知道,此事对其他姑娘来说很寻常,但对我,不寻常。” “你真是个温柔的人。” 那女子好似狐媚子,虽一身邪气,却在此时有些情真意切。 “我想,这就是你们为何会拥有天眼的缘故罢。” 沈青昭的脸微微滚烫,“抬举了,还望姑娘你能理解,我并不是在针对你。” 因为…… 谁叫她喜欢女人呢? 松开了手,两个人终于恢复初色。 沈青昭想了许久,最后,鼓足了勇气问:“姑娘可有字?” 真是奇怪。 她明明会无意间远离分寸很近的人,就像在城内叫卖的食铺,常有人一边做,一边同客聊闲,但他若谈的是郡县比邻,亦或哪里又兴起作祟传闻,她会怡然自得,但若是换成谈论自己,问及身上的符咒、饰玉来,那么她就会浑身不自在。 可这次不知为何,也许……因为这位卫姑娘是自己等了这么多年,天资正好互补的人? 想知道她的名字。 很想知道。 沈青昭说完以后,渐渐地,却在眼前人脸上看到了一种奇怪的紧缚。这一问犹似犯了禁忌,她不再放松了,神情变得不自然。 “我……不该问么?”沈青昭对卫大人说。 她似在斟酌。 “无妨,你莫叫我四小姐了,唤青姑娘就是。”沈青昭觉得有些失望,不过还好,北狐厂毕竟是朝廷机密官署。 就在她以为失败了,等不来对方一句回言时—— “卫坤仪。” 眼前人说。 “我字坤仪,本名卫期,也是朝中指定要负责你出城安危的人。” 她看着沈青昭。 “你且记好了,当你呼唤我时,无论多远,我都会出现。” ※※※※※※※※※※※※※※※※※※※※ 周末这两天让我囤一点存稿,周一12:00再回来,谢谢观阅~笔芯芯 菟丝心(一) 竹林飒飒,风淹了声儿。 沈青昭忽然觉得,北狐厂和天下方士好似也没有那么两看相厌了。模糊的东西有了辨识,这个姑娘是活生生的人,她再冷,古怪,表达感情时就像一条拧巴的绳子,那也都是真的。 她不是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恶犬,而是,一个在北狐厂的年轻女子,姓卫,身法很快。 她们从今天起,开始认识彼此。 次日一早。 刺客毒发身亡传开了出去,子夜人没的,折子递出去,在早朝上公之于众。此时的北狐厂内外交困,里头人去牢空,只剩下妖力失控的头发在疯窜;外头又在各自推诿,互相指摘,但沈青昭并不关心,这一整夜她都待在这里观察气魂,此案还未结束。 长安天子气薄弱,已经到了妖邪渗透的地步,那个傀儡术士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妖怪借的一具“骨”。沈青昭转着风邪铛,桌上摆有一张堪舆图,山林错落,以范围来说,这次藏在暗处的元凶定离得不远。 抛开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求不得。 人重贪而狂,草木重贪而邪,只要找准了气,就能长途跋涉追踪下去。天下如一张巨网,沈青昭的这对眼睛,仿若带了把弓摸进山林的猎人,然而可惜的是……她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拿了小刀,开始剔起木偶。 都说世道“重正气”,谈起有名的方士来,各个仙风道骨,羽化登仙,只有帮天下度化一说,哪有自甘堕落化邪气为己用一说? 因此越有用的,反而越是禁术。 沈青昭和望月台正是不合在这一点上,他们端得一副长安正宗术士的派头,她并不是,哪里好用,当然就用哪里。 还好,师父也是个不拘泥于此的人,按她的话说,那就是:“咱们的眼睛都能瞧见气魂了,一块肉就丢在面前,你偏生叫我站着莫动,先念一串叽里咕噜,待它洗干净了,才可碰。有这功夫,我早就用烟熏干它,折腾它,做成老腊肉了!” 师父说得太好了。 沈青昭心底动容得稀里糊涂,越是这种关头,她好似越想念她了。 唉。 这三年来见面寥寥,多凭书信问安,也不知她去做甚了?遮遮掩掩,鬼鬼祟祟,从九州各地风雨无阻寄笺,若非见字知其日子滋润,沈青昭险些以为她入了邪门歪道。 所以对于师父何年才能归京一事,她从不过问,只有一个心愿:不犯法就好。 削着木偶,风邪铛“呼哧”地转。 沈青昭低头专注,她指压木腹,慢慢地书写符咒,黑发撩在耳侧,沉沉静静得如同一枚破开飞花的棋子。 突然一声炸破屋顶:“砰!” 望月台挤了满屋,多数人一夜未睡,临着北狐厂去送奏才阖了眼,这一响立马引出怨声无数,此正是探邪灵之物发出来的,沈青昭有两个东西,一个是风水大盘,一个则是小摇铃。 那个刺客被捕之后,妖气便在牢中横行,所有术士的探邪物都有所感应,这在荒郊野外是能让人活命的重要防备,但在今天就没必要。沈青昭早早施了禁声术,所以风邪铛也只是一骨碌地转,虚张声势。 “谁的在响?!” 望月台内有人大声问。 “砰——砰砰!砰——砰砰砰!” 刺耳声贯穿满屋,其中有个人闭着眼浑浑噩噩道:“禁一下,谢谢。” 片刻后。 不知谁的风邪球终于停止了撞地。 沈青昭削完木偶的左手,轻轻一吹,抚去碎屑,这时门口终于有人影在晃,江风媚等人方休憩不久,闻声不禁抬头:“回来了?”但他们并未等到想见的女子,只有个北狐厂守吏站在外头:“四小姐可在?” 她回头,此人手上拿得一封信。 “这是国公府送来的急书。” 谁送的?莫非是因为几夜不归祖母写来催放人的? 沈青昭接下它,打开。 上头第一行便是熟悉的语气,字体清丽,如兰横姿:“见到她了?” 立即合信,沈青昭生怕被人追问师父的下落,于是面色不慌不忙:“多谢。”北狐厂的人再度关上大门,此处连通着地下牢,在命令下达前只容有进无出。 沈青昭独自走到牖边,一路上,江风媚目不转睛。待她停步,展开了继续读:“好徒儿,可曾觉得那位姑娘戴的银饰似曾相似?无错,此乃为师所送。不必多问——你且明白,今后你多了一个同门就是。” 犹如晴天一道山雷打过。 她愣了。 赶紧读下去。 “对不起,没有的事。卫姑娘这根骨,你看看,我教得起么?方才的话作忘罢。” “……” “这姑娘我认识的,在她去接你前,我还说:‘戴此物无用’,因为青昭就是这么个人,我认识她十余年,性情多疑,越浅显可见的事,她越易疑神疑鬼,兴许不以此为同门,反倒怀疑我偷了别人老家的墓,撞上你这个正主!赌十蛊酒,在我亲自写下这封信前,且看她认不认你这条项链?” 沈青昭无言以对。 还真没敢认。 “多谢你,这酒我赢定了。想必你此时已在北狐厂了?我听闻城中不少事,此番云游已毕,关乎复杂,我已请卫姑娘护你周全,待我回来,这几年的事再慢慢同你道来。” 她读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经满是欢喜,此话可算作……当真回来了? 三年了。 师父终于肯回长安了。 沈青昭不动声色地合上信,有了一种心安,原来师父是认识卫坤仪的,难怪她对自己格外关注,就在这时后头传来一个女声:“某人寄来的?” 她抬头,只见江风媚在远处已打量她许久。 “不是。”沈青昭说,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咬死不松口,即便他们都在打听。 江风媚也早已习惯,她和沈青昭师父同辈,从小一起在望月台长大,高手惺惺相惜,但那也是建立在互补之上,你缺一处,我差一点儿,咱们待在一起,那就更好了。可她俩不一样,什么都像,因此比剑争符,可谓是各抢风头。 人们都说她们水火不容,这一下就容了三十余年,故此江风媚道:“可这红叶笺眼熟得很,某人不就一直偏好这个吗?” 沈青昭一脸诧异:“竟是如此?我和她不大熟的。” 江风媚听罢也不恼,反而笑盈盈地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也是红叶信笺,她对着这个老对手的徒弟道:“那你们该多熟一下了,某人三天前寄了一封信给我,用的,也是你这个笺纸。” 这女人眉眼风情,举手投足天然媚态,食指夹出这封信时,不似简单拿信,倒像是解开了一条腰缎。 沈青昭品了品这信外头落的字,一时五味杂陈。 确实是师父的笔迹。 江风媚展开笺,半晌,突然诡异地来了一句:“四姑娘,你可要看看?” “风姑此话过犹,信乃私事,我岂能多窥。”沈青昭平静地拒绝,然而当江风媚伸过来时,她立即低头读了几行。 “如何?” “……”沈青昭不禁暗中吃惊,好狠的两个女人,三十年了,还能骂成这样!再是相看不欢,那也是正经的同门,她们到底有多少新仇旧账? 江风媚这时若无其事道:“莫紧张,我们之间的事,本就与你无关。只可惜了四姑娘的天眼,若当初拜的师父为他人,可会走到这一步?某人撂下封信,做了甩手掌柜,那天你一人来到空荡荡屋里的样子,我记得清楚。如今风云有变,你我立场有异,不过仍想劝你一句话:在你最脆弱时离开的人,以后,都没资格回来了。” 沈青昭听完,细细品了很久。 她的第一念头竟不是难受,亦或抵触。 反倒是—— 你俩这是在作甚,干嘛把我也拉下水? “风姑,若你还认我曾算望月台的一个门生,此事就不必再提了。” “你就不怕她再次丢下你?”江风媚脱口而出,她知道,他们都知道的,沈青昭自幼就没了娘亲,这些年来……她一直视那个女人为半个娘。 望月台当年人人皆知第一疯师身边总跟着个小女孩,出身神秘,生得娇媚,眼睛一弯就甜甜叫人,大家只叫她“四姑娘”。 后来师父走后,这姑娘就没那么爱笑了,这眼这么好看,怎无人留意?大家说,就像明珠蒙了一点尘,所以她此后都努力地,不令身边人有所察觉。 也就两三年功夫,她摇身一变成了大人物。 世道羡她天眼罕见,又拜承第一符师,自然就包容下了她们的作风,那就是“物尽其用”,有啥用啥,见过一回除邪的,都觉得:不愧一脉相传。不同的是,美人发疯,那能叫疯么? 江风媚颇有后悔,此时沈青昭已走回了原位,收拾东西,她低头时,一头乌发流瀑,眸子微垂,没有半点难过,真不知该说心大,还是过分坚强了。 “什么丢不丢的,我又不是东西,师父离开总有理由,而我也并非止步不前。” 江风媚早知她看开了,没想到看那么开,只好讪笑道:“也是。那你现在……要去何处?” “地牢。” 上来只是为了闭目养神,削削木偶,等待布局。既然事情都做成了,那也没必要留下来罢? 沈青昭刚走没几步,江风媚就愧疚道:“对不住——”然而她头也不回,直接一步踏向地牢。 边走边想。 师父一定和江风媚有一腿! 沈青昭越想走得越快,她是这么觉得的,否则那两人也不会怨恨彼此成这样,真是太难察觉了,怎会装得这么好?!要不是看了这一封信,还真以为是勾心斗角,走了三年,没想到还要在回长安之际寄一封信,特此咒骂……师父常说一句话,喜欢女人的女人,都是疯子。 但疯成这样的,确实罕见。 罢了,离开望月台这些事也没必要去管。掩着虚光,沈青昭重新打开信,想知道师父究竟哪一天明确回来。 她读着最后一行字。 然而上头只有这种话—— “对了,卫姑娘倒生得是你喜欢的模样。 我虽不见她对男子动心,倒也不见女子有缘。 所以这一次,还望你自重些…… 毕竟我与她相识多年,比你更久,这一回,我未必能陪你饮醉。” 沈青昭看了又看。 相信这些字的确是师父写的。 半晌。 她把这封信揉成团,像塞垃圾一样,面无表情地推入袖中。 ※※※※※※※※※※※※※※※※※※※※ 这几章插科打诨一下~ 大家知道吗,如果作者章章写小作话,却都是0评论,她会很尴尬。 想钻地洞。 现在让我们把一只作者丢在这里,让她一个人寒冷至冰封吧…… 菟丝心(二) 地牢油火,微微弱弱的,粗糙的大石堆砌成墙,摸上去扎手得很。 沈青昭掏出一张烧阴符,片刻功夫,尾巴腾地窜上一团火苗,这种符以怨气为燃,多供夜山赶路为用,避不了邪,也就照照逃命的去处。她凑合着用,绕了四条廊,才终于见到光。 这里空无一人,虽然拿着卫坤仪给的新牙牌,但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去。 牢分轻重,她眼下所在的地方以流民居多,每经过一间牢狱,纸火忽旺忽弱,看来冤屈不少。 朝右瞬间一声“噼啪”,朝左又逐渐小下去,有意思得很。沈青昭走到第十三间时,门边蹲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垮着脸,近去一看,才知那不是表情,而是常年累下来的褶皱。 老头的怨气平稳,不高也不低,但以他死了兴许十年以上来判断,这怨气也足够久了。他一脸保持失望,对人毫无反应。 “您怎还不走呀?” 沈青昭就像打个招呼一样问,而非同情。怨灵生前都是人,身为见鬼者,要给足他们尊重。 老头可怜巴巴道:“饿,饿啊。” “转世就可以吃啦。” “吃不到,吃不到……” 老头摇摇头,目光一动不动,只盯着牢狱送饭的小窗口,这是贪腹鬼,但奇怪的是,他胳膊皮包骨,肚子却撑得圆滚滚。沈青昭见之道:“那您想吃什么?” “想,想吃,儿子包的饺子。”老头有一刹那失神。 沈青昭正想问下去,符咒倏然一声炸裂,火舌滚烫,老头面容模糊,白色身魂如风雨动摇,他呢喃着,声音穿过耳骨:“好饿啊,都不能吃……抢了馒头才给吃。” “您到我这里来,日后超度就不用抢馒头了。” “不用。”老头抹了一把眼睛,死人掉不出眼泪,沈青昭见他实在可怜,本想放弃直接走下去,但老头随之又说:“被关在这里,每天都有吃的,不用抢。” 沈青昭再一瞧他肚皮鼓鼓,也就知道发生何事。 “可您已经可以出狱,他们不会再送吃的了。”她掏出小木偶,道:“我借您怨恨一用,待做完,就送您到一个能真正吃东西的地方去。” 老头傻傻痴痴,他等了十几年,原来自己早就已经出狱啦? “怨灵附体。”沈青昭话音一落,这老头身影浮散,就在这时候,小木偶的双眸骤然血红,犹似一阵望不见的风缓缓穿过牢笼,灵魂归位。她将这怨气储在里头,很多人生前没害人,死后也是,老头被困在执念中,若无人去管这灵体几十年内总会消散,孤零零的,好似不曾存在。虽然她借了他们的怨,但也把最后一步提前了。 刺客已经毒发身亡,但寄宿在她身上的妖力还未消失。 邪者向邪,有求必应,沈青昭手上的这个木偶就很容易成为吸引它们的目标,只要留下一种气的残余,凭借独特的本领——“天眼”,即便她丢失了证据,也能在冥冥之中辨出那个操纵女刺客的宿主是谁。 沈青昭继续带着符走下去,哪儿烧得最旺,就去哪儿。 不出三刻,收服完毕。 “你们放心,我不是人贩子,不……不是灵贩子!这超度的事,必然说到做到。”她对木偶承诺,里头也热热闹闹,却像在自言自语。 就在这时候,头顶上传来几个脚步声,疑似有人在巡逻,沈青昭毫不犹豫地藏身。大门敞亮,壁火顿时一片生光,他们也无心留意谁在不在,只匆匆忙忙下来,她指间的烧阴符骤熄,徒留一缕白烟。 最好别被他们看见,朝中要是有人想毁尸灭迹,这一招就是后手。 三个守吏点灯,一行人黑衣沉色,沈青昭开了天眼,发现他们并无通灵资质,不禁如释重负,哪知待其走近,才听“滋滋”火烧作响,竟是烧阴符! 她眸底一沉,朝里挪靠,牢狱本就多怨气,谁会在自家地方用这种东西? 晃左,火光逐渐小去,晃右,势头不变。 但愈往前,窜劲愈烈,只因前头藏得个吃光了怨气的人偶。 “这牢好干净。”守吏们感叹前行,沈青昭心道:看来这个细作就在这里,他发现自己不见才下令,但寻人却用这种符咒,显然是猜到了她的打算,好精明。 火蓦地烧至一半。 沈青昭凝神,正准备制造动静摆脱他们,眼看靠近,就是这个时候了!她掏出一纸符咒,忽然之间就被一只手猛然捂住—— “唔……!” 来不及出声,她就被人施上了禁声术! 是谁?!竟拿她之前用风邪铛的方法来对付自己,当她不是人么! “嘘。”耳旁马上传来那犹如吹雪的声音,一个字,便叫这里降去几分寒意。 闻见淡香,沈青昭恍然大悟,是卫坤仪—— “好烫!”守吏猛地撒手,烧阴符刹那化成灰烬,这里离沈青昭里的木偶仅七步之遥。剩下的人赶紧抱在一起:“该、该……轮到谁去看了?” “是小六!” “快去快去。” 终于有个磨蹭的被推过来,一符重燃,沈青昭皱了眉头,不对,怎来寻人的这般胆子小? “三,三清六御,四海龙王各路神仙,咱们只是奉命办事,很快就有方士前来度化诸位,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原来当真是在找怨灵…… 因为这一条路都被收齐在木偶体内,故此火势滕地炸裂,这符又烧没了。这几个人立马聚拢成团:“快记快记,东三牢十八间!” 沈青昭被按住了肩,只好原地不动,这里似乎比外头更吵,一切声音都被放大。呼吸,心跳,紧绷,她尝试着平复下来,却仍止不住它们潮水起伏,从指缝间流出去,再毫无遮藏地涌向身边人。 守吏们又走到十九间,二十间……三十间。 在这过程中,沈青昭察觉禁声术已消失,手也松开了,于是悄声道:“姑娘是来找我的?” 卫坤仪立即将一根手指挡在她唇前。 噤声。 她自觉收住,此人态度坚决,好似想认真听什么。 “这里还有吗?” “没,没了,就那一间最邪门……” 术士的听力都好,他们几个窃窃私语,沈青昭也一清二楚。“你说这么多人,尚书台凭什么要咱们看门的下来?”守吏们开始抱怨,其中一个道:“什么八字重,我看是在骗人!” “是啊,这么大的怨气……不,不如还是叫望月台来罢?” 抱成团的其中一个声音道:“想得美!方士们忙了一夜,都在养神呢,咱们的命算什么,招上怨灵都是活该。” 沈青昭这才明白了,原来是皇帝的人以度化的名义,让他们来这里记下牢号。 难道正是细作? 守吏一路骂骂咧咧上头,一路求饶诸位放过,他们声音逐渐小去,但那手指还一直停在她唇边。 “皇帝今天放旨大赦天下,所以也恭请诸位度化,还望息怒,还望息怒。” 这一行人慢慢走远。 但奇怪的是,手指并未放下来,沈青昭对卫坤仪一直听人颇有不解。此时指下冰冷渗入唇内,背后的呼吸扫在颈上甚是发痒,她不禁侧头,本想着,背后的人也许戴着面具,也许还不曾留意这里—— 慢慢地,却是一张清晰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四目相对,呼吸凝固。 沈青昭不明白她为何眼中稍有讶异,那样子竟不似方看自己。 背后的人果然是卫坤仪,而她面具已解,与府前不同,她下半张脸无比清冷,远观时好生压人。如今才知她眉眼生媚,青丝也如春柳一般细长柔软,看上去甚是乖顺,令人想当成绸缎一并抚下去…… 沈青昭脸一红,这人复杂又美,真是少见。 昏黑中,卫坤仪竟似不自在,仿佛被发现了一直看着她的秘密。外头的声音逐渐小去,此中分明没有一句言语,却冥冥之中令人觉得,它比哪儿都大。 “卫姑娘。” 对方闻此忙松手,拉开距离。 “你是来寻我的?”沈青昭再问,卫坤仪嗯了一声,有刻意平淡。沈青昭不知她在心虚什么,不就对视一眼么,“北狐厂都回来了?” “是。皇帝下令,你们已可离开此处。”她说得虽多,但每一个字都公事公办。 沈青昭想起师父信上的话,不免有些冤枉,自己又不是一个见“脸”眼开的,为何要故意疏远? 在竹台上相谈时,其实她若小个三岁,早就开始胡思乱想了,如今已经很好了,她吃一堑长一智,定是师父胡乱说过什么! 于是沈青昭上前一步,大方道:“见到姑娘很高兴,我方才收到师父的一封信,今天才知你们相识,也是有缘。我们回去罢。” “……” “她若说过我什么事,可莫当真。”沈青昭趁势追击,卫坤仪移开眸子,犹似在看出路:“随我来。” 二人来到第十一间狱,站在正中央,沈青昭感到十分不解,后边卫坤仪抬手摸索,只听墙壁里头一阵轰闷作响,有道光亮刺过来,石砖徐徐拉开,一条暗道赫然出现。“从这走近一点。”她轻声道,“刺杀案局势不明,你莫单独走动,一是许有危险,二是引人猜忌。”沈青昭盯着她,可真奇怪,她带上狐面时,妩媚又爱笑,哪知摘去后,反而换回谨慎。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为何变得这般不正常? 走出密道,已是回到正堂,望月台的人都伏桌安睡,江风媚却在看牖外落花,卫坤仪道:“二掌门。” 对面的人转过来,正见沈青昭旁站着一个瘦高美人,腰上系挂面具,若非此身白衣,她可真认不出来,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然是那个令众人敬畏、大气不敢出的卫大人! “您是……卫大人?” “皇帝下令,望月台可入官邸休憩,请二掌门随我来。” “去哪儿?”江风媚给了旁边人一个眼神,沈青昭忙摇摇头:我不知道。 “多谢大人美意,呵呵,我不困,就在这吧,万一刺客尸体出了何乱子,我也好立即赶赴。”江风媚开始怀疑这是一个调虎离山之计。 卫坤仪道:“那请便。” 说完,她就欲带沈青昭朝外走去。 “我,我们去的地方近不近……”沈青昭怀揣木偶,也是生怕远了,在尸体出乱前不能赶过来。 卫坤仪看着门外,神色淡淡道:“近。” “那其他人呢?怎就只问了我和风姑?” 此话一出,卫坤仪停步,转过身来。 她面无表情:“因为,是我的住府。” ※※※※※※※※※※※※※※※※※※※※ 谢谢评论~呜呜我又活了 菟丝心(三) 这间官邸坐落在十二街,离此处绕得数道墙。 黛瓦素墙,绿竹供水,它们只供就近办案所用,因此院子都不大。在前后贵宅豪林的夹击下,它特立独行,沈青昭站在石狮子门前,望见里头种满了梨花树。 卫坤仪走在前头,也许是回到自宅的缘故,她迈步的样子很温柔。但一路上,遇见的男仆无不拘谨,像触了霉头撞见严苛的家主,哆嗦一声:“卫大人。”相反地,婢女都如饴福身,沈青昭见之感慨,原来她也并非令谁都害怕。 穿过花廊,二人步入收拾好的偏院。 “就是这。”卫坤仪的指尖抚过木案,好似在试干净。沈青昭在后头放下木偶,她对屋子还算满意,牖外正对白墙后院,梨花扑簌,像风特意晃动它们,去招呼新客。 屋内摆得一张紫帷床,小圆桌,银茶壶,更衣的地方被屏风隔开,除此之外,大多空空如也。 “多谢姑娘招待。”沈青昭柔声说,她已顾不得再去要什么了,毕竟忙了一夜,几乎不曾合眼,眼下只想养精蓄锐,再好好地把刚才的巧合理清楚。 等下次见到刺客的尸首时,就可以让木偶派上用场了。 这时卫坤仪慢慢走到床案旁,那上面静躺一张木盘,拿起来,“穿这个。”她侧身,沈青昭上前一看,正是件素雅寝衣,细细银线隐入雾绡,无端有一阵清淡的果香。 立即想到二字:有钱! “近来连日春雨,不曾晒衣,你先换我的。”卫坤仪说罢,忽觉不对,由是改口:“我没穿过。” 沈青昭就笑着道:“不用不用,姑娘好客气,我早就料到此番绝不是去一趟这般简单,所以已经备好东西了。” 说完,她乐呵地摸到床帘,蓦地一愣。 好像……忘了带衣物来。 “卫姑娘。” “何事?” “我方才只顾着跟你回来,把它们都忘在马车上了。”她满腹沮丧。 卫坤仪道:“我派人拿来。” “无妨,就穿你的罢,他们何时都可过去,不急一时。”沈青昭去讨木盘子,这身寝衣清雅,针脚昂贵细腻,几乎一眼相中。哪知卫坤仪并不递来,抬手许久,才察觉掌心空落落,沈青昭不免心生疑惑,抬头,她只用那双狐狸一般的眼睛看自己,半晌,挑眉:“你喜欢么?” 什么喜欢? 沈青昭颇为不解,自己也不至于喜形于色,怎瞧出来的? “喜欢就送你了。”卫坤仪甚认真。 听见这样的话,沈青昭忙下意识地推辞:“姑娘这叫人怎好意思?别……”还没说完,她灵光一闪,顿时想通了,自己临时住在此地,这三日还落雨不止,主人纵然有所准备,但新买的布庄衣裳也无法沐晒,拿来的可不就是自己还未用过的东西?! 这给自己买的,和为客人买的能一样吗? 沈青昭大感羞愧,缓缓坐到床边:“对不住,失礼了。” 卫坤仪抬木盘子的手微降几寸,“为何?” “借宿有急,我猜这一件寝衣是姑娘买给自己,而非为客人留用?我本就带了换洗的来,我去拿好了。” 听罢,她只沉默地放下木盘,却落在沈青昭的腿上。 就这一刹,轻轻地,她俯身,墨发掺和着神秘冷香顺其降临,在细嗅间,耳畔就此传来细雪触肤的声音:“送你了。” 美人连声音都有令人着迷的力量。 沈青昭一时怔住,回过神来后,卫坤仪就已不作多扰,她走出门外,可方才的声音,却好似扎了根,还在屋中幽幽回响。 乍然清醒,真不该!师父说过了,卫姑娘多年都未瞧出是个“疯子”,加之她一上来就叫自己看伤,这表现怎想都不大可能……想必正是靠得太近,自己坐怀生乱,才把一个姑娘的普通示好当撩拨了。 她想罢,眉头不妙,忙一溜烟坐在镜前,迅速取下玉钗,解开长发,换上素雅寝衣,什么事都不如睡上一觉再说。 片刻,洗漱好的沈青昭立在紫帘外头,正欲掀开,好似想到了什么,这身寝衣裁得修身,无论手脚都润物细无声地贴合,此乃当下京城小姐们最喜爱的时世衣,原来卫姑娘也会买。 她无意抚下去,滑腻似酥,凉如薄雪,也许是一瞬触动,竟不知觉去想象……它本该穿在另一个人身上。 院外有风来,像把这声细微的摩擦放大。 一日过去,京师近乎戒严,城门盘查得更严重了,四处兵胄可见,一副压闷至极的氛围。但沈青昭不同,她从未睡得这般踏实过,师父阔别三年终于即将回来,仿佛生活什么刀子,都变得软绵绵了起来,她精神抖擞地揣着小人偶回到北狐厂,刚进去:“卫姑娘!” 这一声震到旁人。 不是太吵,仅仅只是因那三个字—— 卫、姑、娘。 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卫姑娘,卫姑娘。”沈青昭唤道,像蝴蝶一般轻快飞到旁边,浑然不顾几个男子的吃惊。 他们眼中的卫大人,那可是叫四旁退避三舍,她每一次乜斜,都既媚又冷,所到之处,从无人敢轻易呛声;而四小姐又是何许人物?用弓的,还用得出神入化,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的人生里,似乎就没有吃瘪不报的时刻。 这俩人按理来说,第一眼就该争锋相对才对,怎一夕之间倒像是十年老友不请自来了? 有视线追随过来,与此同时,坐在牖侧的两个年轻女人回头,一个江风媚,一个正是卫坤仪。许是望见了沈青昭一身新衣,犹似刹那出神,但她眸色清淡,那一点痕迹因此很快过去。 此时的沈青昭已走近,江风媚一看,嗯?她是谁。 这是四姑娘吗? 她今日打扮素净,从头到脚都甚是反常,并非离经叛道,而是……从未见过。水色长衣,桂馥兰香,黑发中扎眼地系一束雪色缎带,除了珠花外,从背后望去如图太极。 江风媚只觉不可思议,沈青昭生得什么样?两个字,娇艳。 她不静止,不冻人。她春光四射,像熠熠阳光下的柳叶,但今乍一看,怎么都像是被折入了神仙池,在里头搅一搅,清汤寡水,变成女菩萨瓶口的那株青条。 “你……” 江风媚忍不住想问她昨夜经历了什么,怎连心境都变了? 沈青昭却抢先一步道:“风姑,你看我美么?” 自恋。 周围的人听见,整齐划一地在心头说。 江风媚问:“你被夺舍了?” 沈青昭道:“啊,是的,我被夺了,被卫姑娘的衣裳夺舍了。” 众人闻之耳朵立竖:等会儿,说什么?! 一旁的卫坤仪目不转睛,她是个很沉默的人,但自沈青昭来后,唇角总微微上扬。 “今日我醒后,只见案上摆得一件新衣裳,婢子说,这是卫姑娘留下的。”沈青昭笑着说,“我好欢喜,就穿了。” 江风媚一脸惊愕,她看一眼卫坤仪,再看沈青昭。 好到互穿衣裳的地步…… 不可能罢? “难道四姑娘忘了带衣物?”她问。 “带了。”沈青昭说起这个,又想起新东西,“我正是借此发现,好似马车内未寻见有玉饰配此身的,真是拂了心意,比起卫姑娘来,我真像一个野夫。” 江风媚道:“别这样。” “所以出门遇见卫姑娘后,我同她道谢,闲聊时随口提了玩笑话,她竟让我去她的玉匣挑适合来戴。” “这也送你了?!” “借的。”沈青昭撩了一下头发,雪白束带如风滑落,明明落在另一个人身上,何等仙气逼人,然在她这里,却沾上一点儿尘世,但仔细看上去,竟不算坏。 江风媚长吸一口气。 疯了。 不是对面两个疯了,就是她疯了。 “这些小事一般只交给下人做就好,”江风媚慢慢圆回来,“没想到卫大人……待客竟如此周到亲顾。” 沈青昭也一副愧疚:“我也是。” 江风媚嘴角一抽,心中只想:你是什么?是给她下蛊了吧…… 卫坤仪没甚表情:“沈姑娘捧场罢了。” “原来如此。”江风媚客气一笑,完全不信。 “其实,我也想把自己的东西给姑娘换着玩。”沈青昭在一旁柔柔说,“不过依姑娘的性子,好似你不大有兴致。” 卫坤仪面色明显有一分停顿,片刻,才道:“确实。” 江风媚尚且松了一口气,幸好,否则她真以为卫大人被沈青昭下蛊了。 换衣裳,换束发,统统都可解释为对方太捧场,这些都是身外物,衣食无忧的人都不好意思拒绝。所以一旦招惹上沈青昭这种人,就很容易被蹬鼻子赏脸,卫大人如今此番话可谓是彻底断了念想—— 切莫自来熟。 哪知就在这时,沈青昭只笑着说:“那我以后,就多找找姑娘有兴致的事。” 江风媚:“……” 其他人:“……” 什么叫厚颜无耻?这就是!不愧一代“青出于蓝”,那位疯师的大弟子,世道不怕妖女横行,就怕妖女懂行,卫大人被缠上了,怕是要领会其中利害!江风媚在心底一番怜悯。 想罢,门外骤然传来脚步声,一声传报后,大门打开,有官员出现在外头。 这群人官服紫袍,肩绣禽鸟,沈党,江党,尚书台皆齐聚于此。 “卫副使。”他们的到来使气氛一下子回至刺杀悬案的冰冷,沈青昭不由自主摸了把木偶,江风媚也正襟危坐起来。对面的卫坤仪只向前倾了倾,起身,言辞简洁,动作利落:“走。” ※※※※※※※※※※※※※※※※※※※※ 一直以为营养液只有入v才有,我很感谢。 投下的真是善良的人。谢谢“若影扶风”的10瓶营养液,“温与良”的3瓶营养液,与“钱黇”的地雷。 菟丝心(四) 牢狱四壁,黑暗无光。 众人下了地牢,来到扣押朝廷重犯的暗室,只见铁门外画有血圆符阵,左后贴符,中间插得一面镇魂旗,沈青昭还未走近就已闻至腥臭,她怀中的人偶似有反应,很明显,在察觉到浓烈怨气后,这扇重门背后的东西开始蠢蠢欲动。 “里头情况如何?”尚书台的人问。 “已被牵制。” “好。”这个官员说完,扫了一眼她身后的方士,“不知两位天眼是谁?” 沈青昭和殷驰野在人群中出了声,官员不禁微妙斜睨,负手长袖道:“人都来了,在下就长话短说,想必二位都已清楚朝中的事,这个刺客就在这里,你们都有灵视,都是沈太后和江国公派来的人,为了公平起见,这具尸体先由诸位察看,最后的证据再交由天士将军接手。” 这是什么官职? 沈青昭听来十分耳生。 这个人又说:“天士将军昨日已为二位安危着想,除了牢狱邪气,这下不会引得尸体发狂,卫副使,你带他们进去吧。” 原来昨天的事是他干的…… 沈青昭眸色一沉,“跟紧我。”卫坤仪朝前迈步,铁门徐徐拉开,一间极其敞亮宽阔的石窟禁牢出现了,那些官员都留在了身后。 眼前出现了尸化为怪的景象,殷驰野只是个小孩子,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他一脚踏出去,几欲与卫坤仪比肩。“少主,谨慎!”江风媚在后头苦口婆心地喊。 沈青昭这时慢慢打量,远方躺着一具女尸,腹滞起伏,此人就是行刺的傀儡师,可惜已毒发身亡。她的头发异常几欲吞没此地,像萎掉的藤蔓,又正不可遏制地生长。 见着有人进来,它们顿时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猖獗起来,看着里头妖力横行,江风媚皱眉:“到底是谁给她的力量,这么强!” 尸体生前已不能称之为“人”,所以一旦主人失去对身体的掌握时,这股邪力就会不停长下去。 沈青昭右眼开了灵视,这女尸身上地方漆黑一片,这是死人的气魂,可心脏附近却有一抹薄红,隐隐约约,但这不代表她的心还在跳动,而是这份被遗弃了的力量在此处苟活。人借力,力宿人,它们成了共生。 “少主,您看见了什么?” 殷驰野这回也不自大了,先是瞧了许久,才拍手:“厉害,厉害!” “怎了?” “这女尸的心上缠着许多线,它们好像还在救人。” “线?”众人把目光投向第二个人,沈青昭也点头:“好忠心的头发,没见过。” 大家一时摸不着头脑,殷驰野又继续迈出步子,江风媚立刻制止:“少主!” “不用担心我,近一点才能瞧清楚。”这少年说时回头,那悬在头顶的黑发犹似被这一举动触怒,张牙舞爪,锋刃一般对准了他整个人。江风媚脸色大变,望月台统统拔出长剑,只听背后一声:“慢着!” “天士将军还没看过它,你们不可出手!”尚书台的人厉声制止。 “那他为何不来?” 官员说不上来,沈青昭就道:“天士将军是皇帝的方士,功底也许比你我更胜一筹。” 殷驰野颇为不服气道:“他要真有这本事,凭何叫咱们先找证据?” “诸位还是快进去吧!” 尚书台的人出声打断。 殷驰野闻之不快,他直直地踏了出去,望月台的人刚要追随:“少主……”这些怪东西好似察觉到威胁,又闹腾了起来,众人只好停步。 沈青昭也走了下去,卫坤仪无声跟在她旁侧,这股肆意的力量虽被镇魂旗封印,却对她们关注得很,天花板黑发垂瀑,三个人像步入了发帘洞。 “你觉得这东西像什么?”沈青昭问,殷驰野双眸泛着微弱的琥珀色光泽,他在官道上第一次就认错成丝线,故此有点紧张,但左看右看,还是说:“我不管横竖怎么看,这里头的东西似乎都不是头发,而像是……” “一种细丝?” “对!” “你说得无错,这回也许真是细丝了。” 殷驰野一番思忖,对门外的尚书台道:“大人们,此尸心脏大有玄机,这个肉身本就不算一个‘人’,我想证据就在此处。” “那……你们想做什么?” “剜心。” 人们面面相觑,那个人十分不解:“可若是剜出来,这些东西岂不是彻底死去了?” 江风媚听不下去了:“大人,这里有两个灵视者,只要在它们死去前看出是何东西就行了。” 尚书台一番商酌后,只道:“行吧,你们等等,我派人传信天士将军。” “这么简单的事,都不肯过来看一眼么?”殷驰野小声说,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被江党听见。 “也是,好奇怪,昨日那位天士都能亲自来牢狱一趟除怨,怎如今反倒不来了?”沈青昭添柴加火。 望月台的人转念一想,对啊,怎不来了?尚书台哪里懂这些事,但那个为首的官员却立即冷冷道:“眼下巳时正为早朝,天士将军乃本朝大将,又不是一个‘食客’,自然不能来了!” 这话可太得罪人了。 沈青昭大吃一惊,江风媚的脸色很不好看。 人分三六九等,方士也是,从西汉起就能分出五种人来:第一种是学士,精通天文星相,八卦易数,多供职于学府,就跟其他读书人一样,一生默默无闻无人在意。 第二种是猎手,拿最高的悬赏,干最危险的活,他们大多身手不凡,素养极高,因此受命于权贵,卫坤仪和那个女刺客就属于其中这一类。 第三种是江湖游士,狭命糊口,恣意妄为,沈青昭的师父在退出望月台后就成了这种人。 第四种是买卖人,符篆坏了,小刀钝了,风邪盘不灵了,来来来,去货市买一个! 第五种那自然就是“食客”,这股风气起源于春秋战国,他们周旋于各位官僚士大夫之间,卷入党争,勾心斗角,他们不是权贵的猎手,而是躲藏在幕后的谋士——这里每天都有人在大富大贵,每天都有人在身败名裂。 因此这个词不怎好听,而望月台聚集的这群人,可不就是江国公的食客? “天士将军的本事受皇帝重用,做了不少实事,还请二位自重。”尚书台的人根本不通鬼邪,他们只觉得这个人很厉害,应当崇敬。 这话一说,众人也就隐约明白了什么。 孙御史的死是朝中细作所为,不仅深知巡逻路线,还能渗入望月台打探消息,而这个人身乃方士,如今又权势滔天,江风媚感到事情已出眉目,也许此事真的不是沈家所为…… 而是。 皇帝党。 沈青昭见望月台每个人都露出沉思,太好了,不枉她一直在暗示,若不出所料,天士将军一定不会同意他们剜心。 果不其然,那骗子不久传来命令—— “此举无异于毁尸灭迹,不可为之,立将证据移交尚书台掌司。” “这是何意?”江风媚不满了,“朝廷破案,咱们把鹰城的殷家少主千里迢迢请过来,却不能瞧一眼证据?” 望月台都开始颇有微词。 “此事到底有没有过问江国公?” “太后也不曾下令!” 尚书台的人只道:“还请稍安勿躁,此案由北狐厂转交我们本就是上头的安排。” 就在众人吵得不可开交时,沈青昭实在忍不住了:“我说你们啊……”此话一出,大家都看了过来,她有些头疼:“长安的结界已弱到这地步,令妖邪入侵,天下恐生大乱,身为方士,应以齐心协力为先,这谁找证据,都是一样的,怎能只有一人来做英雄?” 望月台纷纷认同,“说得无错。” 为首的那个官员感到荒谬,那位伟大的天士将军岂是这等鼠目寸光的人? 而卫坤仪立在近旁,听见“一人做英雄”时,她看向沈青昭的眼神逐渐意味深长。 江风媚也趁势追击:“咱们并非违背天士将军,而是此举颇有争议。”门外已有沈党派人去传禀皇宫了,尚书台自知抵不过他们,只好就此作罢。 半晌,一道正确的懿旨终于传达下来,只有两个字:剜心。 沈青昭听见此话,悄悄靠近卫坤仪,在这桩闹剧中,她甚为安静,不像置身在这里,黑暗中,她侧颜柔美,如同一株静兰。 “卫姑娘,我懂你的苦了。”沈青昭低声说。 她看着眼前人:“何苦?” “从此事来看,皇帝想必已全然听信一人之言,那位天士将军说左,他不往右,天子气已经越来越薄弱,我猜断然与此有关。” 卫坤仪不说话,也未否认。 随之北狐厂很快走上前,妖发皆缚在地,镇魂旗的威力是它们无法摆脱的,不出三两下,他们斩断联结,一颗完整的心脏就暴露在众人眼前,女尸倏然像脱水般干瘪下去,从一个年轻人顷刻间成了腐朽老妪,骨头深凹,薄披一层人皮。 沈青昭在后方观察,细线变得更清晰了,有经有脉,终于露出了真实面貌,就在这时,殷驰野都惊讶得脱口而出—— “这是一种……藤蔓?!” 在那颗心脏上,它正被细蔓缠绕,纤细而狠戾。这不像长在体内的,倒像是个该收藏在某个大户人家内的古怪雕物。 它已失去了跳动,但这些东西还仍在扎根上头,试图做最后一丝挣扎地吸吮着,牢牢地包裹它,保护它。 看似伤害的举止,实则成了一种能让彼此都活下来的努力。 江风媚问:“能看出来是什么吗?” “它萎缩得太快了……”殷驰野举步维艰。 沈青昭正低头沉思,半晌,她恍然大悟:“明白了,我明白了!” “如何?” “这是菟丝子。” “你能看出来它的形状?”殷驰野头一次深感震撼,因为灵视从来不是能看到指茧,而是手指留下来的绳索痕迹。 “不能,但可从它的习性来猜。” 卫坤仪道:“且说。” 沈青昭转头,看向身旁人:“我问你们,世上妖邪千千万万,见人杀人,见魂吞魂,为何独有一个听从人的许愿,而借给他力量?” “为何?” “因为也许对它来说,共生不过习以为常。” 望月台听罢忽觉言之有理。 江风媚却道:“但只有这一点也不足为论。” 沈青昭道:“那我问你,倘若宿主已死,这个傀儡术士养的头发就像猛兽一样,饿了,就会扑食接近的人,但饿了的老虎有一件事绝对不会做,那是什么?” 江风媚不假思索:“救人。” 沈青昭道:“没错,可方才它们却这样做了,虽是寄在上头吸血,但对于邪物来说,何会有‘救’这个意识?那也只能是因为,它们的本能正是共生。” 望月台哑口无言。她说得对,这种古怪的人与妖邪共存的身体,本就难得一遇,为何能达成一致?不如说,他们本就生来是为依附与吸食。 终有人感慨:“唉……菟丝子乃救人所用,为何这也能修炼成妖?” “天子气都这样了,这不很正常么?”不知是谁道出了真话。 “谁说的?” “对,话可不能乱说!出来。” 人群焉没了声儿。 殷驰野从未出过城门半步,他也困惑道:“我也不明白,菟丝子这么脆弱的药草,一块落石、一次水冲也许就没了,它怎能成妖?” 江风媚听罢,不禁慢慢地抚着他的头,“再纤细的东西,但凡想要活下去,都会带着一点狼性。” 少年似懂非懂。就在说话间,缠绕女尸的细蔓已萎去一大半,更不能窥清真容。 但即便如此,那鬼菟丝子仍不肯放手,心脏死了,它们也要跟随陪葬。在这颗心上,菟丝脆弱得仿佛一拧即断,但还未死透,它勒紧,在绝气前品尝最后一口人血。 只要它挺了过来,那么这心脏迟早也会感知到宿主的力量,从而继续跳动下去,即便它们已孤立无援,即便它们靠伤害自己,还真是奇怪的关系。 最后尚书台派来的人道:“好了,这几天有劳各位,调查已经结束,诸位可以自行离开了。” 望月台一听如释重负,他们全都睡在北狐厂,无时无刻不在保护少主的安危,三天两夜睡不好,过得还不如犯人。 殷驰野却激动道:“好啊,好啊,我要去江府玩!” 江风媚乏累:“少主,您先闭目养神吧。” 沈青昭一番感慨:“哎,年轻人就是有精神。” 说完,她朝卫坤仪微微点头,“姑娘,那我就先回去了,何时都可派人传书。” 迈出步子。 哪知,背后冷不丁一个声音:“四姑娘。” 沈青昭:“嗯?” 卫坤仪:“你所言回去,是指何处?” “回我……家?” 她面色淡淡:“太后有旨,这几日你只能借宿我家。” 沈青昭:“……” 沈青昭:“啊?” ※※※※※※※※※※※※※※※※※※※※ 这就是下一个副本,这几章过过日常,就可以离开新手村了。 “天士将军”是汉朝真实存在的,那个人是骗子,所以这里也是骗子。 方士(道士)的分类从那时就很清楚,本文女主属于食客出身的江湖型→_→ 谢谢kukukuma的新文红包,我会继续努力哒~ 菟丝心(五) 又回到了官邸。梨花叠落,树影憧憧,厢房还是那个厢房,清晨出门时踏过的雨滩都未干,但心境已经变了,这里似乎不是卫姑娘的小院子,而是一间水榭错落、春雨迷蒙、管吃管住的小牢笼。住了三天后,沈青昭终究还是看着门外,后知后觉憋出一句话:“我被骗了。” 事情不该如此。 没错—— 此地安静养人,如一枚碧玉,藏在红墙外的官道上,她不可否认很美。 日出时它满身寒气,就连院子墙角的一块石头都落得禅意,入了夜,它静悄悄地,没有大家族的热闹,更无修身养性的出世,虫在草中叫,千秋永远不坐人,屋子空荡,座席书架都寥寥。 这里很清静,却也像抽了气息,可以摘出烟火比邻,也不配挂在云端。 它不像一个家,主人是孤独的。 明天说要离开,也许十天,也许五年,收拾一点就行。 这儿留不下半点牵念。 但在沈青昭眼中,这官邸四处都充满了生命,也许与卫姑娘沾衣带裙,所以无处不是她的身影,院中低垂的柳树,被风吹拂时,像她柔软的头发;廊上挂的辟邪摇铃,像她那天悄悄地清笑;绿竹源源不断供水,一遍又一遍冲洗晦气,院子干净,她也是。 可这正也是欺骗之处! 整整三天了,第一天早晨去寻她,估错了前去北狐厂的时辰,因此错开还能接受,夜膳敲门,竟等来一声“许今日不在”的答复;好,贵人多忙,她就此耐心等候,次日晌午,终等至卫坤仪归来,听见婢女传来报信,沈青昭满心欢喜地赶去,却发现这一回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揉眼睛,说:“好困乏。”于是干笑两声,回道:“这样啊,那姑娘你先睡。” “嗯。”卫坤仪耳畔的青丝微翘,一瞧便知是熬夜压的,她合上门,从此屋内再无动静。沈青昭久立石阶,听得微风簌簌,头顶云推渐远,天大地大,却不知该去往何方。 第三日从早等到晚,偶尔撞见得暇,约好了一齐用膳,沈青昭抢先登门入席,可也就茶还未上的功夫,那本该坐在眼前的位置,就又被北狐厂召走变空了。 所以卫坤仪…… 你人跑去哪了?! 就把她丢在这里自力更生吗?!! 而如今家府的传书有进无出,自己的行踪都被要求“不可透露”,在此之前,沈青昭甚至读完这一封已被人拆过的信后,还客气地试问:“老祖母她倘若只想问我吃了什么,也不行吗?” “不行。” 那个女人在案旁否决。 “为何?” 卫坤仪:“北狐厂在查信时,会把它当成暗号。” 沈青昭:“……” 蓦地攥紧了家信,她在心中念叨三个字:北,狐,厂。原来就算对里头的一个人有了明确的认识后,它也还是这么讨厌啊。 久而久之,沈青昭逐渐习惯了这个没有“家”味的宅邸,却始终无法接受,卫坤仪竟忙得连家都不回。是日一早,她脱了近来清闲所穿的衣裙,换上收腰素衣,发系红绫罗,揣得符纸勾绳小刀迷魂逃命烟,风风火火地横在一条必经之路上,拦路打截:“姑娘留步!” 月门白洞,背后倚一间主人的雅室,柳叶垂在壁上,卫坤仪方出来,身后正随得两个婢子,众人闻言停下。 沈青昭:“卫姑娘。” 说话间她有意无意亮出腰上东西,统统皆为镇邪利物,她得让她明白,这是一只随时可以云游四方的飞鸟,留下来是信任,不走是给面子。 卫坤仪面无表情,垂眸打量。 只见沈青昭一身正黑,束腰佩匕,双手谈判似的合拢,水雾墨发都被一条红色绸缎挽住,它此刻正配合着主人不满,任风作动。 这东西更会在轻功时来回摇晃,像黑猫握拳,出招才见利爪。 而她所见的,也同外头那些仰慕者没甚不同。 谁是“青出于蓝”的主人?就是这个浑身黑红的,和四个字还真没一点儿沾边! “我有事要同姑娘说。”沈青昭气势不落,这架势同山寨头子不差多少。 卫坤仪收了视线,柔和道:“好。” 沈青昭道:“我是你养的狸奴客么?” 狸奴……客? 卫坤仪不解。 沈青昭道:“对,狸奴、客!就是随便捡来不用养就能自己管饱的客人,三天不用见面的,对不对?” 卫坤仪被问住,她露出一副稍显为难的神色,也不敢答,凭着眉眼生得柔媚,白袂仙风,竟好似正被一个泼辣之徒要挟,不放下山渡劫。 也不知怎的,就连她肩后的婢子都瑟瑟发抖,许是“青出于蓝”名气太大,风评掺半,三个文静女子手无缚鸡,迎面撞上一个咄咄压人的娇性子。 沈青昭一刹软下去—— 唉,这,这还以为卫坤仪这种人需要逼一把才能探实话,结果,她怎面容这般无辜?倒叫人怪心疼的。 于是她黑猫缩回挠爪,说道:“卫姑娘有所不知,我在此处独认得你一个,你若一走,我便只得心闷。不过并不怪你,只是……这三日来,姑娘未曾理我一次,皆是我上门主动求见,我只想问问,你,可有故意不理我?” 卫坤仪未曾见过这副模样。 她说。 我独认得你一个。 在世上走了那么多年,成千上百,擦肩而过,似乎从未有一人跑到她面前,肯定地说道:我独认你一个。 黛瓦上有晨风经临,像调了色,替她的耳朵沾上胭脂,小小的,晕染开来。卫坤仪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但这一次,她觉得被带柔软了。沈青昭身上横冲直撞,恃宠而骄,这种鲜活的破竹劲,像是这间连过年都如此静悄的寒邸里,从未体会过的东西。 “四姑娘,”她慢声道,“我想你误会了。” “还请姑娘说。” “我并非刻意为之,菟丝子一事被呈上朝廷后,此案逐步涉及京师以外,姑娘想要的解释,仍需东宫定夺。但若姑娘不想孤身一人……今夜我可抽身回来一趟,如何?” 沈青昭想了许久。 不是在考虑卫坤仪的话,而是…… 她皱眉长思:为何这些个不喜欢女人的女人,说起话来,都那么暧昧难以捉摸? “卫姑娘都这么说了,我也不便说甚,方才也无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在你这句话之前……” 半晌。 沈青昭:“客栈都比这里要更有人情味吧。” 卫坤仪:“……” 老板娘可是更能闲聊呢。 一声噗嗤,转眼间两个婢女以袖作掩,声如清泉溅石,面生娇色,丝毫不给主子面子。可见她们在府中并不战战兢兢,但就算如此,卫坤仪也不融入人群。 她那张清冷的脸,正直直地盯着沈青昭,也不知为何,每一根细眉丝都隐约含得期待二字。“那四姑娘说说,何谓人情味?” 想不出。 沈青昭隐约察觉到,她也许从未住过那种满是怜爱的地方,有老祖母温好的鸽子汤,叔母巧手做的玉糕,表堂姐妹的胭脂珠花都会互相分享,充满请安,充满打闹,人就是情。可身为北狐厂猎手,其实这群人以成长经历来说,沈青昭已能猜个七成,顿时有点不好意思。 就在这时,她灵光乍现—— “卫姑娘,我来以后就有人情味了。” 卫坤仪似笑非笑:“是么。” “对。”沈青昭点头,管她懂不懂,“我日后若长住于此,你会明白,人情味就是吵,吵到一定地步了,就是人情了。说来没甚意思,一个人挺好的,我就想一个人,不耽搁姑娘出门了,我先回厢房。” 她也只是继续笑笑,未再多言,沈青昭转身,三步,六步,九步,十二步……也许是被掐准了路途,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无论继续朝前,还是倒退,都可见在注视下有一种无声的尴尬时—— 一个熟悉声音自背后响起。 “四姑娘,你可想读一番你师父写给我的书信?” “……啊?” 沈青昭回头,那美人立在远方,手中绕有一把金钥匙,红丝勒指,仿佛雪中出梅。 就这一刹那间,她只觉自己成了条恶犬,对方摇一摇钥声,就脑袋一热,扭头转身…… 至于卫坤仪为何会在这个点上开口,沈青昭已来不及作想。 在听了吩咐后,待人一走,她忙不迭飞快开门,师父写给卫坤仪的信!她俩会在里头说什么?可有提到这几年师父的遭遇?沈青昭关心求切,她觉得师父定有大事在瞒自己,也许卫坤仪正是上头没下命令,故此特意留了一条路,以毫不相干的师父打掩护来叫她弄明白朝中之事。好人定有福报,沈青昭心想。 摸到屋子里头,沈青昭悄步,不出片刻,她冷静了,为何要用摸?自己可是光明正大拿钥匙走进来的!挺直腰背,她来到抽屉旁,这是一间书房,布局文雅,萦绕果香,除了书架满满外,那落在旁侧的六层大物案,以空落来看,主人兴许都会摆上一株细花瓶,可它没有,那里什么都没有。 别人的寒舍种竹,陋室素器,是心怀万物,自享留白。 卫坤仪的宅邸,只写着几个字:她不上心。 沈青昭啧啧,实在难以想象多年以来,这里住着一个人,还是个年轻的女人。 打开木屉,躺着无数封熟悉的红叶笺,她颇为吃惊,原来真是来看信的?拿起一封,方抽出开头,沈青昭仔细读着,生怕漏了一点线索—— “恭贺你落籍长安,只这一声贺,你我都知并不算祝愿。我的心意是,终于有地处落脚,也算放心了。” “岁旦长乐。” “端阳长乐。” “仲秋长乐。” “你是不是有点没礼貌?” “如今才道歉,太晚了罢。唉,算了,你好似很习惯一个人。” 沈青昭心道:果然是师父……关心也能叫人气得牙痒痒。 继续读下去—— 终于逐渐地明白了卫坤仪的经历,原来她十六岁离山,只身一人游走九州,直至停留长安,相遇了她的师父。入北狐厂后深受器重,然只短短几年,先帝驾崩新帝登基,至此开始,朝斗不断,第一个提拔她的人是庞太尉,但那个男人很快被诛杀九族,如今她效力的,已成了冯宦官——即是太后的大心腹。 本以为愈翻下去,愈能了解她多一点。 然而不停换笺。 沈青昭莫名其妙地发现,竟是更了解自己……多一点? “你又问青姑娘?行……我能说的都说。” “‘青出于蓝’倚势欺人,打完飞腿寨后,又跑去找风雷阁的老阁主单挑,打伤了老人家不说,还把他气到吐血,就此闭门隐退?假的。” “那老阁主小心眼,面子薄,非要出手证明自己,想着小姑娘不敢接,结果她接了,事后各方言笑,老阁主还拍肩鼓励,然后她一出门就把这个流言传开了。” “她救了一村人,但因为他们信奉非方仙道的歪门邪道,故此烧光庙堂,甩手走人?假的。” “也许可以有借口解释,一些珠宝为何丢失罢……” “说得够多了,卫大人,您好生奇怪,为何对我徒弟问这么多事?” 每一封信都只充满了三个字—— 沈青昭。 还有四个字。 青出于蓝。 她翻来覆去,竟发现有七成都只在谈论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还真是奇怪得紧。卫坤仪为何会给她看? 难道就因为那句“你对我有误会”? 这就能解开误会了么?这好像——误会更大了啊!沈青昭微微心慌意乱,今夜,卫坤仪同自己约好了一见,但无论怎么想,都已隐隐变得有些危险。 月渐渐地爬上城头,入夜。沈青昭想了数种相见尴尬难言的理由,却怎也未料到,她会在自己正欲沐浴时来。 “四小姐,我家主子找你。”婢女立在门口说道,屏风内,沈青昭差一点就要更衣了,顺其指引的方向望去,长廊外正立得一个倩影。 远处静谧,烛灯朦胧,守门的躬身不语。他们像长在那儿的蛾子般,昏黑中,围着一簇火,不走。 她的手从衣襟上松开,幸好,没解开…… 走过去后,果然卫坤仪正背倚木门,她已换得身衣裳,并非白衣,样式清丽,看得出在来此趟之前已回过院子。腰发不再齐整,统统顺落左肩,她肤若雪山,白得纯怜,她是灯下明月,吸引着黑暗中,盲目且翩翩飞舞的扑火之蛾。 “四小姐来了。”婢女通禀完后就退了下去。 卫坤仪听见后,头上一支流苏碧簪轻晃,犹是道:“拿着。”沈青昭来到她眼前,才见她带来一件寝衣,随后又发现她今夜穿得别有风情,胸襟绣得几株兰花,衣裳垂松,能窥锁骨,还在右唇边留下一缕发丝来。 “这是?” “你的新寝衣,‘人情味’。” 沈青昭一阵纠结:“可我……等会儿要穿自己的。” “这一件是为客留用。” “但姑娘此前……不是已送了我一件么?” 许是一刹出神,她仿佛遗忘,半晌,眼底的星光稀碎开来,之后才逐步平静,只再怎么掩藏,都遮不了失望。“哦,我忘了。”她这般道。 沈青昭马上一把拿过来,轻然闻嗅,欢喜道:“好香,姑娘的东西怎都那般好闻?” 卫坤仪在门外看着她:“是我的调香。” “当真?”由是几番吹捧,气氛热络起来,沈青昭根本未料到,那些信留下来的微妙不快,竟换成她哄她了,“那么不知姑娘身上道不清的冷香,可也是自己调的?” 卫坤仪低头,似乎隔着衣裳打量身体,“这是药。” 竟是这个……沈青昭才想起她身上还有裹伤,顿时感觉有些乱,但也没问出来,毕竟这算私事,只是道:“姑娘今夜能留多久?” “只一会儿。” “好罢。” 沈青昭也斜倚木门,她仿佛舍不得她走。 闲聊得半晌,左不过北狐厂的事,卫坤仪说得更多,所以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细瓶来,玉青色,玲珑剔透,如同对方的名字。拧开后,扑鼻一股淡淡芳香,她轻饮下去,酒滑入咽喉。 沈青昭就枕在旁侧,眼看着她品酒,气息诱人,忽觉唇干。 “姑娘在喝什么?” 卫坤仪只道:“桃花酒。” “从未闻过的香气,好浓。” 她转动细瓶,颇为慷慨:“尝么?” 沈青昭也露喜色:“好啊。” “小心拿。”卫坤仪平静道,“浓香是因它并非可在街坊买得,里头入了许多味,有百花都桔梗,天罡山龙葵等物。” 沈青昭的神情逐渐如闻天书,点了点头。 好厉害。 卫央面无表情继续道:“此乃我故友所制,他生前奉职北狐厂暗毒司,无醉不欢,可惜最后,他也走于被人投毒。”沈青昭怔在了原地,这是认真的? “喝了它。”她举到眼前来,沈青昭只好勉强地接过来,同时问道:“那个,我问一下,投毒的地方,和这些藏酒在一块儿么?” “莫多问。”卫央惜字如金,沈青昭被她唬住了,半晌后,终于察觉出这件事的重要性……他们北狐厂的作风本就忌讳莫深,也许,这是一桩厂内谋杀! 又是一个细作。 就连堂堂北狐厂都如此,天下还有何处防不胜防? 不过眼下的,这卫姑娘待自己这么好,总不能被她毒杀罢……这样想着,沈青昭望着绿瓶子内澄澈的液体,将信将疑地抿了一口下去,顿时一股清冽感觉丝滑顺入喉中。 片刻后,没有意料之中的辛辣,这好像是苦的?正是在沈青昭疑惑间,面前传来卫坤仪的声音:“拿来。” 连忙递过去。 卫坤仪讨回后看了一眼,睨来:“它怎样?” “有点古怪。”沈青昭不解。 “哪怪?” 听见这样的话,沈青昭忽察觉出了不对劲之处,可眼前人面容清冷,一对眸子镇定地看自己,碧玉簪子虽正在随风摆弄,也不显得她气质摇晃。 “就是,像药,像汤,就是不像……酒。” 卫坤仪手执玉瓶子,抬起来闻了一下,淡道:“苦就对了,这是我的药。” 听见这句话沈青昭陷入了沉默。 卫坤仪只拧紧玉盖,收回了自己长袖中,仿佛无事发生。 沈青昭见此情形,一时哑然无言,但渐渐地,她开始在唇齿间回味着残余的药香,这一股馥郁好像不肯散去,在清浅过去后留下了一阵意犹未尽,就像眼前人清晰的眉眼。 “所以你的那位故友?” “亦是假的。” “好罢。” ※※※※※※※※※※※※※※※※※※※※ 沈·超好骗·爱上不回家的女人·青昭 卫·网恋达人·疑似私生饭·坤仪 感谢盛的地雷、m.e.的10个营养液、土豆与好的营养液。 菟丝心(六) 柔风阵阵,木桶内热气氤氲。 飞蛾扇翕着翅膀落在笼上,院子安静下去,沈青昭慢慢生出佩服来,原来她每日都得喝这种苦药。 术士和常人不同,天资愈高,能承受得就愈强,除了断筋渗骨,否则根本无需以药理调养自己。可寻常看过去,她气度向来淡闲,围截刺客时更卓异于一众北狐厂飞探,她游刃有余,从不叫痛。 沈青昭不禁问:“姑娘还要喝此药多久?” 卫坤仪藏在袖中的手指一时摩挲玉瓶,她顿了顿,犹似斟酌。“一辈……子?” 竟是伤得这般重? 沈青昭轻微失神,片刻后,俨然更加留心起来,多少高人遗憾隐世,从来不乏伤无可挽的地步,她才年纪轻轻,也许不过二十出头,为何就遭受如此折磨?她理解那是什么滋味,这莫过于,自己的双眼也得了一种时不时无法睁开的怪病。 墙角草丛里头螽鸣不断,划破夜色寒禅。 “那么姑娘可曾请名医看过病呢?”沈青昭问。 卫坤仪却若无其事:“未曾。” “为何?” “病通常只会让人软弱。”她眸子低垂,不止语气,似乎什么都很不放在心上,“但能让人更强的,也不知这算什么。” 沈青昭十分不解:“姑娘的意思难道是,它还对你有利了?” 卫坤仪抬手,缓缓地落在胸前伤口上,“我不曾骗你,它带给我的,远比痛苦更多。这连祝医都闻所未闻的病,正是我快过你们大多人的缘故,它,能让我活下去。” 听完此番话,沈青昭已是极大愕然—— 真的假的? 世上怎会,会有……那么奇怪的病? 就这一刹,她蓦地想到了在牢狱见到的鬼菟丝缠心,它们孤立无援,它们耗透余地,因汲取痛苦来获取长命。但终其有一天,被榨取吃净的那方会沦为空壳,那么待到彼时这份虚幻的交易又能换来什么? “这未免过于古怪了,姑娘不如让我看看。” 沈青昭紧张起来,她绝不允许卫坤仪变成那种样子,这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么不怜爱自己的人,对院邸毫不关心,把伤痛当成恩赐,卫坤仪活得像雪,日出了,她就该化了。 哪知卫坤仪听罢,微阖眸子,唇畔在不自觉中上勾,只道:“沈姑娘,这好似……不妥。” 有何不妥? 沈青昭听完这番话只觉得云里雾里,叫人摸不着头脑。 她之前拒绝可是因为害羞,今次怎换成她来拒绝自己了? “可姑娘此前不是要我看么?” 卫坤仪不答,这时晚风经临,她留在肩侧的墨发也随之飘动起来,令那对眸子更具有蛊惑力,沈青昭默不作声地感叹,这简直就是一双天生长在黑夜里的眼睛。 与她凝视可要小心。 但也未过多久,卫坤仪就轻轻道:“是有一些不妥。”那声音慢条斯理,以至于拒绝却显得不会让人生气。 “几日前我的伤,最长停留至锁骨。”她解释着,削指却在颈襟处绕圈,欲解不解,犹是诱人,“如今已消退几寸,沈姑娘,你知我何意。” 沈青昭一听,顿时可惜道:“好罢,原来如此,是我考虑欠妥,还望姑娘勿怪。那就下次好了,我虽不通医术,但菟丝子共生这种事出现后,实在让我不得不在意。” “好。”她笑眯眯。 半晌。 卫坤仪道:“沈姑娘,你真有意思。” 沈青昭道:“什么?” “我从未见过似你这般怕生的人,明明以天下传言来说,你的性子,不该如此。” 沈青昭一下子被她戳穿心事,怎么回事? 她在试探什么? 卫坤仪继续道:“上回在竹台,还以为姑娘深闺识礼,如今来看,原是姑娘……不喜离人太近,万不得已,你就不会靠近。” 沈青昭气息不匀,惶恐不安,只觉每个字都似剜心剔骨,“卫姑娘多思了,天底下有谁会这般奇怪?反正我未见过。” 眼前人不说话。 她心道:糟了,看来还得用举止打消念头才行! 沈青昭立马双手抚肩,楚楚可怜道:“对了,姑娘可觉夜风大了?我本欲更衣沐浴,穿得单薄,咱们还是进来罢,来,去里头聊聊。” 说罢,她换上给老祖母撒娇讨东西时那股千娇百媚,热络大方地挽手卫坤仪,这还是她们头次这么贴近,二人仿佛认得多年一般,亲亲密密地步入了闺房。 沈青昭一边迈步一边心想:这下总不会怀疑了罢? 卫坤仪却已然失言,她低头,一路看着被挽住的手。 从来没有…… 跟人这么近过。 两个并不怎熟的女子双影重叠走到内室,本该关系无间的姿态,却僵硬得紧,花烛爆灯,外头蟋声不断扰乱心绪,沈青昭很痛苦,卫坤仪更错愣。每走一步都像踏在烫火上,只为了证明自己—— 并不奇怪! “到了,姑娘请坐。” 沈青昭快速松开手,一点儿也没有停留的意思。 与方才真是判若两人。 卫坤仪孤零零立在案旁,不出片刻,沈青昭搬来坐凳,茶具,抬手:“请。” 这正不正常? 对不对? 别再逼她了,她再也不想被人察觉到有什么,在这世上,只有师父才会义无反顾地理解她的一切。但若没有庇护,也不该把自己的弱点交到别人手中,等待原谅。 卫坤仪缓缓坐下去,沈青昭立即松了一口气。 半晌,她犹似想起何事,回头一瞧,山水屏风后头雾气稀薄,她暗道不妙,跑过去一看,水果然早就冷了下去。 沈青昭撩起玉袖一探,果然,只好自认倒霉。 见屏风上的黑影半跪木桶旁侧许久,卫坤仪问:“可是水冷了?” “嗯。” 身后传来步声,沈青昭未回头,就知卫坤仪已来到木桶附近,“再命人去烧罢。”她柔声说,沈青昭从冷水中收回了手:“这么大一桶水,至少也得小半时辰。” 卫坤仪不说话,但从样子来看,她是在思忖。 沈青昭知道她在想何事,身为修道的术士岂能被这点小事难倒,但那些能生火的符咒,也皆与阴魂怨气挂钩,而无需符咒的术火,亦能把弱小的邪魔一击毙命,就仿佛是在用燎原烈火来炒一盘菜。 不过那能怎办? 她起身,本想去唤婢女生火。 忽然想起什么—— “等等。”沈青昭说,“我自己来。” 半晌。 只见沐室中,一道屏风背后,两个黑影子,水雾轻腾,浓绻密烟。 木桶下头本就堆放柴火,沈青昭面不改色,单薄素衣遮不住她从容不迫的气势,一手添着烧阴符,一手拿着小木人偶,没过多久,在满牢怨气的相迫之下,听得“噼里啪啦”作响,符咒旺燃,如浇了把大油。 原来这就是物尽其用。 她忽感每一种相遇都自有道理。 片刻后。 耳畔传来一个女声:“沈姑娘,你好会用符。” 沈青昭知道在天下这群符咒师的眼中来看,这副场景不仅滑稽,还大材小用—— 但她也不恼,反而满面天真地抬头,对上那只白狐狸的笑,温和道:“姑娘真是说笑,火符就是为了烧东西,虽然用给浴桶这种事我也未曾想过,不过万事总有先例呀。” 卫坤仪露出领教的神色:“早闻‘青出于蓝’开了无数先例,用符出神入化,我今次总算眼见为实。” 沈青昭道:“姑娘谬赞了,你也可以。” 卫坤仪道:“我不可以。” 沈青昭:“……” 火烧好后,她也就要入浴了,二人告别,卫坤仪走到门边,回头,这时屏风内的黑影已解开长衣,薄裳挂肩,在迈步时就此一路滑落在地。少女身体柔软,曲线玲珑,宛若榻上的浣花香枕,压进去,会被永无尽头地包容,它们很相似,但也有一处不同。枕头不是温热的,少女有。她温得像猫腹蜷缩,再冰凉的手,也忍不住想塞进去。 卫坤仪停得几眼,但很快地,走出大门,背影没入无端长夜。 廊外守门人闻之,纷纷躬身。 道一声:“卫大人。” 卫坤仪是北厂的副使,仅次于一把手,两年前来到这里的,无人知道她故乡何处,更不知表字为何。在他们眼中,她的面具戴,或不戴,都是令人害怕的。这间官邸寂寥清冷,与主人性子正适,岁旦时分,侍婢私下聚在一齐庆贺,糕点上桌,热切不输于任何宅府。 只是他们知道,在那扇一直点着明烛的窗下,主子是在的。 她是在的。 不过如同街巷上的鬼魂。 此时她与他们擦肩而过,那个女子青丝落在两侧,既不挽成熟的发鬓,也不像京师未出阁的小姐,而是任一部分自然地散着,像深渊里的垂柳一般阴郁,这副模样还真特殊。虽别上了一支浅白碧色簪子,但也改变不了她那一身剥离了人间意味的冷气。 无人似她这样寒中带阴媚,也无人似她这般柔中带着天下的骨相。 所有人只需与她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就可享受这种不可接近的力量,这群人是术士,在保护长安,保护他们。 她的脖颈被遮得很好,只风拂过时,会偶尔露出的伤布,如娇娘半遮半掩。 一个婢女端得沈青昭的玉糕入院。 撞见,忙后退。 “恭送卫大人。” 她不说话,只在这闲步间,从长袖中取出一个极小的玉瓶子,轻轻拧开。 这东西咋一看,只会被人当成是装酒,可婢女们这两年也都能猜到,它兴许不是酒,而是一种药。 正当婢子以为她会一饮而尽时,卫坤仪却只是放在唇边,若有似无闻了一番,就似对苦味十分贪恋。 真奇怪? 婢女不觉卫大人饮药时会露出这种模样。 待得片刻,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已有几缕满足。 再然后,玉瓶子被慢悠悠抬至齿前,卫坤仪既不去饮,也不将其收回,而是轻轻地,舔舐了一侧的某个地方。 只短短一刹,这场面变不复原来。 她就似无事发生一般,将细瓶握紧拢在长袖中,背手于后,眉宇冷淡前行。 婢女已看愣在原地,刚……刚才这是发生了什么? 黑夜下,一个窈窕玉影只渐行渐远。 没有答案。 神女(一) 不出一阵子,纸终究包不住火,那桩震惊朝野的行刺案开始闹得沸沸扬扬。 京师茶馆已满是饭后谈资,听说凶手被捕,是死是活不知道,但人们也兴趣不大,他们都在私下议论邪祟一事—— 长安有妖,专吃人头。 那刺客只是个帮凶,官道如今已贴满了镇符,可怜的孙御史才刚下朝归家啊!没过多久,城门外头又流传起一则消息,听闻最有名的天眼“青出于蓝”跑了! 对,跑了。 数日后,外飞细雨,天昏昏。闾左往来,这是家茶馆,开在长安与扶风郡间的山道上,处于鬼市入口,阴风肃煞,形色各异的人川流于货铺。有密探,有宗门,有江湖走派,庙堂镇邪于东,可惜天子气四散后亦成了一尊摆设—— 在这条必经之路上,撑伞人目不斜视,更不提赶路的山客,有乘得一家三口的马车呼哧碾石经过,拜也不拜。 人们不再信庙。 诚然,只是对于远处的,镇不住邪祟,也大有人花钱买心安,当直到荒郊野外愈发频繁撞鬼,命送黄泉后,大伙脑袋一拍,才渐渐明白过来,该掉银子的地方——是请方士,而非上香! “青出于蓝”就是天下最有名气的那个,谁都想请她,如今流言一传,不免令人遗憾。 新神总伴随弑神,于是乎,附近那间本就处在深林的破庙,后头也就无人过来了。西王母翻倒在地,蜘蛛横霸四角,泥泞上的老鼠脚印以新覆旧,栳樟衰颓,外头雨绵不绝,罕有香客。 她一身金箔脱色,抠痕斜斜方方,这么一倒,狼狈露出裙底,却叫人掩鼻,不过是堆发霉的泥塑。 浑身早被剥了个精光,那供盒里头曾经摆放的东西,也在好几个夜黑风高中消失尽头。 现如今,鬼市因术士在此生意往来,故而方圆十里绝无妖邪出没,在提心吊胆赶路的同时,人们无望地将那个永远藏在茂林下,让邪怪成了玩宠、只供他们奴隶与买卖的地方,看成新的庙堂—— 就在里头的茶馆内,这天沈青昭一身红衣,坐在二楼,品着茶听下头讨论。 “这个青出于蓝定被朝廷要了!”一个铁锤壮汉把握十足地说。 “你凭何笃定?” “能抢江国公的食客,除了北狐厂招安,还能有谁?” “可我听说……她离开了京城?”有剑客插话。 “对对,连弓都不要,这显而易见是归隐了啊!” 沈青昭将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 木阶下再度传来讨论:“呸!你个瞪眼说瞎话,这位长安名眼年轻得很,正是风头正盛时,何谈归隐?若说连弓都不要了,定是望月台将她赶了出去。” 安静地咽下去,她的指尖留下芬芳,轻轻拭去薄屑。 半晌,斜睨一眼。 楼下人头攒动。 “是啊是啊,少在这儿白纸上坟糊弄鬼。”另一个茶客也道,“依我说,此事震惊朝野,青出于定是被北狐厂收了,否则除了她外,还有哪只眼睛有这般炉火纯青的符术?” “无错,再看看她师承于谁?那可是李昆仑的高徒!” 隔壁一个人微弱地开口:“关于这个,我想说一句,其实……李疯师也早就跑了,你们忘了?” 这时众伙才想起来此事,对啊,长安自从来了天士将军后,皇帝独信此人,未过多久,第一符师就离开了这里。前不久,那个江湖游士还被特赏加衔,听说要给他封个什么……好像是沿袭西汉下来的一种官爵?总之一手遮天,如今望月台再去把他们的第一天眼赶走,岂非自砸牌匾?! 于是坐在大桌的茶客提到:“嗯,其实这事罢,我亦有所耳闻,这位天眼好似不是江国公的食客。” “但连弓都不要,断然被逼走的可能更大吧?” “不一定呢,”忽然有个声音说,“谁说一分不要走的人就干净了?鸭镇卖饼的徐少娘被赶出门,身无分文,不就正是因为在外头偷了人……我看啊,还是别轻易评断,待‘青出于蓝’下次是跟谁一起出来,这事就有眉目了。” 众说纷纭。 各划分为营,对她信服,对她猜忌的皆占一半。沈青昭慢慢撩开黑发,搁于耳侧,恍若对争议不曾耳闻,倘若没有勾起她兴致的东西时,她是恬静,娴雅,专注于享受清闲的。 而此时面前,正坐得一个年轻白衣女子,卫坤仪举杯,就在品茶间,听着闲言碎语,她眼神又冷几分。 茶见底,放下碎银。 沈青昭用秋香色绸帕擦好手指,起身,一副颇为满意的语气道:“此店手艺尚可,卫姑娘,咱们走罢。” 但卫坤仪并不回言,楼下溢茶喧闹,门外车水马龙,一切都是活的,她只捏住茶杯,冷冷地盯于下方,削指很白,在盏瓷相衬间,它竟更胜一筹。杯中有水漾横开,不易察觉地,仿佛停过蜻蜓。茶亦是活的,偏她一人独立于世。 沈青昭拿伞离桌,却迟迟不见动静。 回头。 卫坤仪还是坐立不动,沈青昭见状,不禁疑惑:她的样子好似隐有皱眉,是自己想多了么? “我就说!”楼下茶客谈论得更大声,顷刻之间,她的愠色更显眼,沈青昭这下子才终于确定,对,卫坤仪确实在不满。可方才什么也没发生,难道说……她是在替自己生气? 不由打量过去,只见那按指何等长直,绝不比众,虽有剑茧,却不妨碍清竹之美。 它本该衬显清心寡欲。 此刻,却牢牢扣紧了,茶杯把柄。 过了许久。 沈青昭忍不住出声:“卫姑娘……” 卫坤仪这才重新看向了她,就一刹,沈青昭相信自己没有猜错——她方才眼神最深处的地方,确实藏得一抹昭然若揭的憎恶!沈青昭未曾想到头一次见她生气竟是为了自己,只因一群无关紧要的茶客,对名人稍微不客气了一点,她就如此阴狠…… 沈青昭正纳闷间,也不过眨眼,她抬头,对自己又是一副微微宠溺的笑,“走罢。” 这一前一后简直判若两人,卫坤仪放下杯,那里头满盈,脸色波澜不惊,她拿过长剑,小心将二人的茶盏规矩摆好,每一下都尽量不出声。她安安静静,像院子后头无声落下的梨花。 听闻动静,茶铺有人前来收拾残食,是个小女娃,许是店主女儿,卫坤仪又取出什么来,柔腰微斜,放下,待长袖移开时,竟也是碎银。 沈青昭见之忙道:“姑娘不必了,我方才留下的正是二人份量。” “我知道。”卫坤仪收好浅绞银袋,她姣面温柔,与沈青昭平日相处无异,却与方才天差地别,“你说茶糕尚可,我便多给一点。” 小女孩咧嘴道谢,笑嘻嘻跑远。 沈青昭握紧了素伞。 她愈发不大懂眼前人了,纵然拥得双天眼,也瞧不穿每一颗鲜红跳动的心。 卫坤仪朝阶下走,沈青昭沉默地跟在背后。茶馆门外,昏雨罩住街铺,肩挨肩,马贴马,她们今日前来此地,是为了下一次远行调查鬼菟丝时做准备。 宝弓已失,总不能一直两手空空着,太后表示珍选任挑,但她还是拒绝了,只请了卫坤仪一人陪自己前去鬼市。 “进来罢,卫姑娘。” 沈青昭撑起那把伞,身旁人也很听话。 她们一齐踏进雨里,擦肩而过无数阴气极重的东西,不可言说的压闷,赶尸人,盗墓人,过路客,戴着青面獠牙的歹人,一群正气的仙袍弟子……所有事情都万分奇怪,但最奇怪的,在沈青昭眼中,却成了同一把伞下的女子。 她对自己太上心了!不,莫不如说在意得过分。 因为前一种,还可说为“喜欢”,是带着自知的;可后者却并不一定自知,它也许发生在两个人之间,却与情愫无关。它是占有,是稚嫩,是菟丝还未成熟,就先想牢牢锁住心脏嗜血。在意最好的友人不是自己,在意第一的名号被人抢走……种种情绪混杂,就远无“上心”要纯粹得多。 沈青昭对除邪极其上心,也对天眼这称号无比在意。 卫坤仪是另一种天才,她的怪疾带来力量,强者自与强者为伍,自己不仅合适,年纪更也相近。 而她的这份感情,若道为前者,师父这般喜好试探的人,又为何挖不出半点破绽?若道为后一种,那么又是……何等理由呢? 这时传来卫坤仪的问声—— “姑娘想去哪一条街?” 飞雨溅在脸上,沈青昭没回答。 “沈姑娘?” 她再问,声音很轻,生怕走神时,惊扰到了人。 沈青昭拿捏伞,转过拐角后,半晌。 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人—— “卫姑娘,我有一件事许要得罪你了。” “什么?” “你可不能打我。” “打?” “对。”她非常认真地问,“我想问,你……可仰慕过‘青出于蓝’?” 话音一落,卫坤仪愕然。 但眼前人郑重其事,犹是在用脚试探瑶池地府,她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神情,问就问了,横竖大不了一死! “我翻见师父的寄书,大抵也知姑娘你打听过我多次,”沈青昭越说声音越小,“本不怎留意,毕竟天眼罕见,姑娘为北狐厂探信亦是应当,但今次一见,这才察觉,卫姑娘好似对‘青出于蓝’这四个字尤其在意?旁人倘若置喙,你必冷脸。可我……我这个‘青出于蓝’本人,就站在那里,却根本不知为何生气……” 卫坤仪:“……” 沈青昭:“姑娘若早先听闻我在外头的名声,其实十有五假,亦或许,它们都是真的,却不一定是真的我。那只是张面具,如今我已不是它,它成了殷家的少公子,还望姑娘能……放下。” 后两个字尤其落得重。 她见过太多,太多了,总有人凭着那四个字的名气就能一路跟踪她,打听她吃过的食馆,用过的东西!她一身黑,他们就统统黑衣,她束红绫,他们也绑个血色绸缎!听闻望月台去哪儿除魔,二话不说,立即乘马追随去哪儿—— 沈青昭很不好意思,她想,卫坤仪不至于是这种人。 但一听别人这么议论,那模样,竟真不似对“青出于蓝”毫无感情。 可她已经跑了,有的事,是该结束了。 半晌。卫坤仪道:“何谓放下?” 沈青昭:“啊,这是……” 卫坤仪:“我看的不是名声,是你。” 沈青昭:“竟,竟是我本人么?!” “别把我对你的心意,和世上其他人混为一谈。”她平静地说着,眸子微垂,也并不看路,细雨纷乱,几缕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侧。“在你用‘青出于蓝’这名字前,我就认得你了。” 最后几个字隐有呢喃,竟让人不免怜惜。 “卫姑娘……” “我还未定居时,你的师父就常同我谈起你。”卫坤仪打断道,“她说,‘留下来罢,长安有个同你一样特殊的姑娘’,只可惜,你那时若离不了家府,就无法修习。未过多久,我进了北狐厂,在拿到腰牌前,我们每一日都关在无尽黑暗中,活如影子,后来我拿了第一,而也就那天,你随望月台离开了长安。我知道,你也成功了。” 沈青昭放慢了步子。 她真的,从未想过卫坤仪竟……这么早就知道了自己?! “是我以肤浅之见揣度姑娘了!不知为何师父过去对你一个字未提,我真不知姑娘这么早就认得我……” 想了想。 这还不够。 于是她诚恳赔罪:“这样罢,咱们今日去的地方叫毓寄堂,那里存得我一件从未用过珍宝,去了姑娘就知我要做甚——” 很快,带卫坤仪左拐右转。 毓寄堂牌匾出现眼前,这是正经店铺,故此也就不浑然全是黑活。沈青昭从怀中取出多年旧票,小二对账,朝后一挥手,未等多久,她就拿到了一个黑木盒子。 打开,只见里头静躺一把细伞,似像非像,只因它伞骨又可装箭,乍一看,就成了强弩,剔透雪魄,空谷幽兰。 “这是我一个已故朋友留下的,她是我当年见过,轻功和剑法都是同门最快的一个人。” 沈青昭珍惜地拿出来。 “她说,若我有朝一日能用这把伞弩,那名字就任由我取,今后,我就要一直用它了。所以卫姑娘,它的名字就交给你啦。” 转身,甜甜一笑,把伞弩递到卫坤仪眼前。 再是野路子的术士,自己东西也要万般珍重,因为取名是要行仪式的,通灵符便是为此而生,它的通字不为见鬼,而是为自己的珍宝缔结心有灵犀之约——对战时若被打掉武器,只要离得不远,唤一声名字,转眼就能轻易地飞回手上! 这就是“自己人”与“外物”的区别。 换作以前,沈青昭绝对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把它当成赔礼。 “伞……弩?” “嗯,就叫这个。”沈青昭轻轻柔柔放至她掌上,“我之前也未曾听过,但它就是这么一个东西,毕竟当年小,我故友什么都做,对了,它还能变化成其他模样呢。” 卫坤仪转动细伞弩,体态轻盈,确实比“青出于蓝”要容易得多。 可至于何处能变化形态…… 还瞧不出来。 卫坤仪道:“我想不出名字。” 沈青昭道:“啊,那这可难了,姑娘随便想想,什么我都听。” 卫坤仪只看不言。 沈青昭一拍手,“对了,我想到一个!” “什么?” “姑娘的字乃坤仪,坤卦大地,我的字乃青昭,青色彰明,这一个青和一个地字……咱俩凑一块儿,岂不正好能组成‘青青大地’?!哎,你再看,我姓还有三点水,土载水,水养土,咱俩真是绝配啊,就叫‘青青大地’了!” 卫坤仪:“……” 沈青昭:“哈哈哈哈,你看,我开玩笑的,谁会取这么没文化的名号?” 说罢,瞧一眼。 毓寄堂柜台上放得几叠纸,皆是眼花缭乱的铺名,只为吸引人过去,什么巨剑阁,玄音楼,六御门,沈青昭一面翻,一面问道:“卫姑娘,乾有四德,元亨利贞,这‘乾元’正对‘坤元’,大地滋养万物之德,我觉得坤元二字不错!” “卫姑娘,卫姑娘。你再听听这个,厚德载物,坤厚,坤成,坤神亦妙得紧。” 翻来翻去。 “唉,我就一俗人,不玩猜谜游戏,姑娘随便取。” 反正卫姑娘给自己取的字那般好听,定不会差至哪里去。 半晌。沈青昭拢好叠纸,转头,正见卫坤仪指尖已夹着一张已燃尽幽蓝的通灵符,她微讪,这代表早就已经缔结名字了。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 “卫姑娘给它取了何字?”沈青昭欢喜地轻拍桌子。 卫坤仪不说话。 她这是怎了?沈青昭正疑惑间,背后小二衬手翻书,慢悠悠地接茬道:“在你取‘青青大地’的时候。” 嗯……? 沈青昭眉眼的笑凝滞,低头一见,卫坤仪手指的符咒已恢复至黑,不代表暂停,而是——做法已结束。 “我,”卫坤仪面无表情,“觉得第一个比较有意义。” 沈青昭:“嗯?” 沈青昭:“?!!” 她一把上前,拿过故友留下来的伞弩,“青,青青大地……?”沈青昭颤抖着说,那清澈明洁的伞弩澄澄发亮,犹似在回应,她眼一黑,几欲要晕过去! 这什么破名字? 好土啊?!!!! “没事,没事……”她只得这样安慰,一切还能接受,名字不过身外之物。 卫坤仪:“若不满意,用更强的通灵符换一下?” “不换,挺好的。”沈青昭抱紧了她的青青大地,不愿被人折腾。 毓寄堂的伙计看她俩一眼,淡淡心道,活该,明知对方是把你的话认死理的那种人,说话还爱揶揄,这不给自己挖坑跳么? 神女(二) 沈青昭再默十遍,认下这名字后,她也就释然了。 虽在望月台就因取名被师父羞辱过,但这回可并非她所为,尚可扳回一局!“卫姑娘,咱们走罢,去下一个地方。”她拿来一根缧绁索,左右交折绑好伞弩,此器轻盈,飞燕游龙,只不过神魂有了却欠佳调。 这接下来所去之地,正是界暗门。 鬼市有三不问:一不问来处,二不问怀玉,三不问去处。 即是此人一身行头,踏入你的店门时,除了两相买卖外,可千万别细追那把刚刚卖出去,而又天下特殊独此一把的剑……为何会莫名其妙出现在他的手头上? 界暗门就是打破这个规矩的地方,它乃传闻中的“包打听”,那玩意儿是何来头,有何名堂,只要你出得起,统统都能打听得事无巨细。想叫人出手?只要付得起,那也是无论多远都能替主人抢回来。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鬼市不立秩序,若真论单个字来,那便是“强”,故此怀玉不可外显,而真显摆出来的,身手也定深藏不露。 不过沈青昭却没用遮布,因为她想,路上到底会有哪个瞎子能瞧得上这一把空空如也的弩架?!于是她直接背上去,许是怀有故友遗物,目光也清透了几分。 这个红裙少女有不一样的美,她身子骨娇俏,生得喜笑,就像头饰钗玉,露在外头的那端明艳含光,裹在里头的,则是强劲深沉。迎面对峙,她是粉色的箭,黑色的花,轻易破开阂挡。 “二位客官慢走,还望下次多顾!” 毓寄堂里头传来高声。 沈青昭跨出石阶,天下万物有灵,她一边走,一边掐指盘算着升灵所求的锻料。 这过程亦像一味入药,有人养身,有人养蛊,望月台问仙立道,因此“青出于蓝”纯比雪山,镇煞邪物,沈青昭每想至此就颇为尴尬……自己又不是一个恪守教规的宗门人士,一时兴起,就像为了藏储鬼菟丝子的恶气一般,养个小鬼也是有可能的。 许多时候,她的做法其实都同神弓相悖。 如今拿到了这一把新弩,沈青昭最想做的便是打造一把既正又邪、中立于世的武器出来—— 当自己按规矩行事时,它能保持正气,当自己反其道而行之时,它又能令其发挥作用。 世上就该有这般两全其美的好事! 沈青昭越想越美,步子慢下去,也就在这时,她意识到卫坤仪已走至馆外,背影一个人孤零零的,于是道:“姑娘久等了。” 方想过去,却不由自主止步原地。 在前头。 长市昏光,游人如梭,卫坤仪撑一把伞静等。 她青丝深潭一般散覆雪衣,相衬撞峙,身量高挑,这一身冷得只剩黑白两色,仿佛不能与其他相容。 光晕朦胧,罩住乌发齐腰的背,她成了伞下明月,连同影子都是美的,水中迷濛生光,雨不停落,过路人亦频频回眸。 手上那一把素伞,由白底勾勒出几笔青花,她眸色平平,看人时,很远,仿佛一尊本该供奉在深山庙堂的神女。 当它被世人遗弃后,留在这里,观望万千。 “卫姑娘……” 沈青昭站在毓寄堂檐下,远处不知何人在吆喝,隔着几条街,击缶三两,心声化为鼓弦。卫坤仪侧身,一把伞正好卡在肩上细发间,她道:“进来。” 斜风把雨拧成一条线,打在脸上,清清醒醒。 冷风灌过沈青昭的衣角,把这抹燥热吹走,迈过水滩,朝她走来的同时,沈青昭毫无杂念地想,世间怎有人的气质能这般美?她的光若是月,身旁将再无流银,她的白若成叶,娇花就此颠倒围衬。 外头庙堂破败,鬼市川影如流,一个个山客头也不回地路过,她不受伤害,永远立在人群,立在远方。 沈青昭来到伞的下面。 “走罢。”她淡淡地对迟来的人笑。 “嗯。”沈青昭不敢再多看,心思像掌心把一簇飞蛾握住,生怕它们破笼而出,“卫姑娘,咱们去下一个地方罢,那个地方叫,叫……” 叫什么来着? 心神一刹转不过弯来。 啊,对了对了! “界暗门。” 她抓住了浮板。 “我也正有此意。”卫坤仪一面走,一面举伞。 沈青昭不禁好奇道:“莫非姑娘也想去那里买东西?” “不是。”她慢慢地说,谈起此事,眉头稍显肃然,“鬼菟丝能成形,尚能借宿于人,在人间恐怕已自成一派,我在界暗门有一友人,许能打听。” 沈青昭顿时心中了然,鬼市什么人都有,北狐厂身为专门调查方士的官署,有伏哨也不奇怪,于是道:“我也认得一掮客,八年熟人了,我之所以能弃了‘青出于蓝’,选择这把弩,正是因为她在升灵取材之事上,可以帮我许多。” “她是谁?” “就那个最黑的。” 这都不是什么秘密了,能进鬼市就得记住几个人的名字,此人正算其列,要不是儿时就死皮赖脸地做上友人,还不知会被坑多少年。 卫坤仪看着她:“最黑?” 沈青昭道:“是的。”想了想,又补一句,“这外号可不是我说的啊。” 卫坤仪道:“哦,那也许不是。” 沈青昭:“肯定不是,伏哨人缘没有这么差的。” 卫坤仪:“她不是伏哨,而是我来京师后第三个认识的人,起初我人生地不熟,她听闻我的经历后,就总做最低的买卖,待我落籍也一直如此。” 沈青昭闻言,不禁诧异:界暗门里头还有这种好人?! 快介绍一下来认识! “她叫何名字?”沈青昭问。 卫坤仪答:“封灵儿。” 沈青昭顿了顿,小心地问:“确定……叫这个名字?” 卫坤仪睨她一下:“我何故骗你。” “……” 沈青昭沉默了。 “你说的这个姑娘,和我那位八年的老熟人,若没重名的话,应该是同一个……人。” 界暗门。 阴檐重重,铁门缠枷,落在鬼市中后途,一进门只觉怨气憧憧,听闻他们的总庄比这里更渗人。封灵儿作为鬼市上一个熟练的揩客,她同沈青昭一个年纪,易生爱恨,受了刺激,能怜悯泛滥,可要真提“钱”这个字眼,就马上六亲不认。 不过从模样上看,也生得精巧,细发柔软,额前一层薄碎门帘,头上左右扎得俩小团子,其间绑得两根轻羽,犹似会自己作动。 她衬着手。 四壁燃着明火符,身影娇小玲珑,此时的她正专心致志地翻阅桌上古籍,对下一个到来的是谁永远无动于衷。 “原来姑娘认得的好人就是她,其实,我和灵儿相认八年,从十岁起,就常一起作乐,她性子和善,过去总做一些……” 长廊上传来熟悉的少女声音。 果不其然,那两根轻羽动了两下。 她听见了。 但都说的什么?这么好听的话也能从那个人口中说出来? 沈青昭望见了封灵儿,面露欢喜,仿佛半年不曾相见一般说:“灵儿姑娘,你在呀。” 封灵儿抬头,正见她身旁还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定睛一瞧。 唷,两个老熟人来了,可以宰。 “我们很熟的。”沈青昭竭力向卫坤仪展示好人脉。 心中有些紧张,她希望封灵儿莫给自己捅乱子,从玉袖中掏出一袋碎银,由素雅绢花包裹着,她打了个招呼,轻轻地投过去,封灵儿也不消去看,抬手一接,正稳稳当当落在掌中。 这是两个人的默契,她们私下经常相聚,因此想要什么,都彼此知道得一清二楚。 沈青昭笑道:“老价钱,一样的东西。” 封灵儿也不等话音落,随手甩过。 “唰——!” 一个东西飞来。 沈青昭条件反射地接住。 打开一看,不用怀疑,掌心上正是自己方投过去的银袋。 沈青昭道:“这是?” 封灵儿道:“不好意思,京师出事,跑来打听的人太多,涨价了。” 沈青昭:“……” 她慢慢地再掏出一袋来,只这一次,是笑不出来了。 两个钱袋同时扔过去,封灵儿接住,熟悉地掂量了重量,这才放回了抽屉里头。 “说罢。” 神女(三) “我想接一些四周悬赏的活。” 封灵儿翻页终放慢下来,手指停在半途,不出片刻,她迫切地前倾了一下,“你真出来单干了?” “望月台已将我除名,”沈青昭解下缧绁索,慢慢地剥开它的枷锁,“我自然只能单干,这是我的新弩,它得花上时辰同我磨合。” 听闻此话,封灵儿下巴都合不拢了,她可有听错?天下第一名眼“青出于蓝”要出来接活了!如此说来,近来茶馆连日传闻都是真的,这下子慕名而来的人岂不是要踏破这道门槛?! “青昭姑娘,对于此事我略有耳闻,万般遗憾。”她喜鹊浮色,连带声音软糯,“今后你且说,只要肯接,我这里的悬赏任你挑。” 说罢敞开策本,单手提起墨笔,身为鬼市揩客的她八面玲珑,犹是掌握黑白两道差活,不怕价太高,就怕没人接。 此事传出去,不论怎看,都无异于皇帝的那位亲信“天士将军”跑来鬼市,六道迎接,叩首放鞭,他却道:咱不是来巡察的,只是想要用自己的名头接活。 怪哉怪哉,只要活得久,万事奇可闻,封灵儿心中一声感慨,啧啧,这望月台可真不惜才。 沈青昭把伞弩放在前案上,它如饮山泉,色泽若水,将沉木纹理揉进玉腹,“灵儿姑娘,我不怕难的活,只接奇怪的,越奇怪越好。” “好说好说。”封灵儿识货地扫一眼,此弩虽灵气不强,但依构造来看,机关九重,暗阀玄妙,是个奇等佳品。 沈青昭知她在想何事,但也没说,面上只静静思量。头低下去,抽出悬赏令细看,她一双柳眉掩在烛笼影子间隙下。 “青昭姑娘,这桩差事如何?”封灵儿把一张正黄箔悬赏令拿出来,此乃邻近权贵所下,出了千两赏银,听闻找齐了不少隐居怪才,还差三个,沈青昭一来就足以令其事半功倍。 瞥了一列名字,沈青昭道:“人太多。” 封灵儿恍然大悟:“原是想先自证青出于蓝么?那你瞧,这几桩悬赏令寥寥无人。” “灵儿姑娘,我不求悬赏。”沈青昭左手抚袖,露出一段光洁细腕,柔柔嫩嫩,万般吸睛,她生得白净,可对比身旁人而言,却似逊雪三分白,但也不妨碍她出挑,这姑娘属于天生浸染胭脂,颜色愈杂愈绮丽。 她从中抽出张素纸来,读了几眼,不自觉勾唇:“有意思。” “这是……”封灵儿一瞧,那不过是个穷县衙门出的,原是闹了淫祭巫祸,听闻女子皆弃桑从祝,男子脱耦离耕,致使田野荒废,这等情形并不眼生,人总需要精神寄托,好比东汉王符言:“此地民间妇人不修中馈,休其蚕织,而起学巫祝,鼓舞事神,荧惑百姓妻女。”愈落后的地方本就愈迷邪。 只不过,今年天子气消散后,京师附近的山客是不踏神庙,转而去花大把真金白银请镖局,但在某些僻乡,他们能做的,只有寄托于新的太阳。 这个小县亦是没了法子,才辗转路途去寻黑市掮客来张贴告赏,批注还特有小字,声称已请得两轮方士,却都在最后落荒而逃了—— 无论如何,这几行字肯定不是他们写的。 因为界暗门总会“体贴”地标出一些事情来,以免人们被分散了注意力,这悬赏已失败二次,钱还少,何苦吃力不讨好? 而且要往真话说,那种正气凛然不重利的人,又……干嘛跑来这种地方呢? 沈青昭读完后,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转身。 她拿至卫坤仪近前,协商道:“姑娘,我记得我有十日可随意出入京城,这其间去解决此事,可够了?” 卫坤仪看罢,不作多评:“够了。” 两个人一言一行浑然没有问与思考,只有通知。 封灵儿看愣了,她的笔端立在纸上半寸,滴墨如呼吸一般凝滞,不,不对……这是什么意思?两个顶尖奇才,一个名眼,一个名剑,她俩令天下趋之若鹜的真才实学,把现在平躺久囤的金箔悬令走一遍都绰绰有余! 多少高额赏金等着入囊,今天是跑来作甚的?难不成真来做慈善? “二位……” 在两个人心领神会间,她一身冷汗。 界暗门可绝非菩萨庙。 钱袋晃不出响声,都能请得出这么大的两樽神仙来,这若是名头打响了,他们界暗门岂不就和外头的便宜镖局一样? “你们愿挂名界暗门,本是不胜荣幸,可斩龙剑用来劈柴,未免大材小用了,就以‘青出于蓝’来说,这天眼就已经一骑绝尘,不过也无妨,若二位姑娘不求功名利禄,我便加个小注释,今后就可谢收请函。” 沈青昭认真言:“不必多此一举,因为……无人会来找我们。” 封灵儿听不明白:“此话何意?” 眼前两位大名可谓如雷贯耳,一去那个小县除邪后必定再添佳话,为何这般谦让?难道她们只干一次就收手了? 沈青昭道:“我不打算用‘青出于蓝’的名字。” “为什么?” 封灵儿瞠目结舌,赶紧放下笔头,仿佛要好生长谈一番,她这般紧张,正是因为眼前人并不沽名钓誉,早先听闻了鹰城少公子的事,半真半假就甚为恶心人,难道她当真心甘情愿舍弃一切—— 要全部让给江党?! “我想重新开始。” 沈青昭只握住了新弩,说这种话时,她把它拿在怀中,仿佛故友就立在身侧。隔间壁火一斜,犹似墙角有亡魂作出回应,可春秋流转,身为术士也清晰了然,这里再无旁物。她想开始的,从来不是东山再起,而是带着一些永远无法实现心梦的人,摘得他们未亡的明月。 “这一次。” 她说。 “用我真正的名字。” 原来如此…… 封灵儿一时思绪满飞,宛若再次回到见到她的第一天,那种感觉,如叩神祇,灵魂化成谱笺,事无巨细地在她眼皮子下平铺。 说一个东字,便听不进西,这就是赏赐的天礼,人们望尘莫及,如今不在天眼之下,竟重温了那遍熟悉的感觉。 她心生感叹。 忽然就在此之时,余光一掠,撞见了卫坤仪。她只看一个人,便是沈青昭,目光温然,从始至终都有别于常人,还真是奇怪。 封灵儿思忖几番,终究不再问。 半晌。 这个掮客重新抬笔,落下了一个不曾被世人发现的名字。 一切重回正轨—— “好,我等你回来。” 封灵儿郑重地写上那三个字,这也是天下所有有识之士的想法,他们不在京城,相隔万里,但对于此地发生的事……其实都怀着一种壮士断腕的可惜。 沈青昭垂眸,放柔了神色,“谢谢你。” 封灵儿一气呵成,才道:“身为你不称职的老友,竟不知你受恶人欺负,说这种漂亮话算什么。” 片刻后。 她犹似终想一件事。 “对了,你的这把新……嗯,应是弩罢?虽然未见过这么长的,不知它可有取得一名字?” 沈青昭搂紧它,并不想透露:“我们去拿货罢。” 在挑选何种升灵之材上,她们之间向来不用多说,所以方才主动挑明之事只有接活。 封灵儿纳闷了,她怎一副冷淡的样子,莫非有何难言之隐? 罢了,反正…… 带一个卫坤仪过来就够奇怪的了。 她也不追问,领二人步往后阁,沈青昭拿好东西后,外头雨已停,她们走出界暗门,地上湿漉漉,卫坤仪看了一眼手上的素伞,失望不易察觉掠过,就在此时,背后一个声音响起:“恭贺姑娘。” 卫坤仪侧身。 对上封灵儿懒洋洋地衬手。 见状,沈青昭不禁道:“何来恭贺一说?” “这不显而易见么。” 封灵儿对老熟人顿时换了个态度,半倚柜案,一副你非要谦辞唉那我就继续捧场的样子。 “世间难得不是实力,而是默契,我替你俩欢喜。” 沈青昭问:“我同卫姑娘还未一齐出过手,怎就瞧出默契来了?” “你可是百年天眼啊。”封灵儿只觉大惊小怪,就在此时,见卫坤仪眸色下沉,不免生疑,难道她没说? 沈青昭就笑道:“那承蒙你吉言,我回京了。” “你真不知道……?!”封灵儿惊诧,半步已欲下阶,“怎了?”她回头,浑然不知过去如何,封灵儿不知该说何是好,这少女自展露灵视的那一天起,就已非凡卓越,九州多少灵视,独她一人能被叫“天眼”—— 也许她根本不知其他位置争得有多头破血流! “你是百年难出的天眼,”封灵儿不敢置信道,“李昆仑天师待你至若珍宝,一心想让你继承衣钵,就算出身天南地北,她也定会把你接进京来……” 其他奇才就更不必说了。 而一支好队,永远少不了身法最快的那一个在前破阵。 所以—— “卫姑娘就是……” 封灵儿顿了顿。 “在她走以后,接替的那个人。” 这个沈青昭,连人家前半辈子为了能成为你的同道而做努力都不知,这也太不尊重她了罢? 她此前一直以你的所有战术为练习目标,可不是临时搭档那般简单! 闻言。 沈青昭一刹半怔,那个“她”不是李昆仑,而是……自己早逝的挚友。 可来的人是谁?卫坤仪。在沈青昭眼中,她身怀怪力,绝非一个正常人,犹如那个女刺客,却并不受妖邪控制。她的力量像一个美丽秘密,若日出雪化,那也于情于理。绝非她命该如此,而是一种天然敬畏,有人一生追求大地与高云,但有人生下来,就仿佛教规神樽,立在那儿就能令众生望而兴叹,顶礼参拜。求仙成道的故事万千,细数那些美而神秘的生命,戛然而止仿佛成了老天杜绝完美,让它们磕碎的唯一途径。 她一边步履不停,一边任由力量拉扯。 她们像鬼菟丝,彼此共生,但病态之处在于,即便它们断绝后路,即便它们伤害自己,这奇怪的关系也不会停止下去,而卫坤仪,走得杀无止境,又摇摇欲坠。 沈青昭只觉无法相信,自己纵然拥得天眼,也都认自己为人,因为她能做的,都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事。 而如今要告诉她,那个雨街上撑伞的姑娘,流银中的柔月,娇花颠倒的白光,竟只是一个……来接替自己身旁一个位置的人? 沈青昭下意识道:“卫姑娘的气魂精通复杂,揉和得当,身法更是我此生所见最快!她若来到长安,我想,也许——都没有一个人能比上她。” 封灵儿闻然,也深表同意。 但她还未开口,就响起了一个清冷声音—— “灵儿姑娘说得无错。” 那个白衣女子立在远处,容颜晦暗,光罩不进她的脸。 “我只是一个替身。” 沈青昭甚是吃惊,就凭她的实力?怎可能! 抬起头。 她一张脸笑若无邪,似弃神复刷金箔,涂脂抹粉,脏一处,白一块,补补掉掉,重回尘龛。 “李昆仑天师拒绝了我,你的身边也另有旁人。” “我只能去北狐厂。” …… “可今后,青昭身边只有我。” “这般叫亦无妨。” “听上去,就像是一个只属于我的称呼。” …… 雨滴角檐,翠藓占地,万物相依为命,只剩下一缕风经巷。 沈青昭看着她。 她只回以笑。 神女(四) 从鬼市离开后,在骑马的途中,沈青昭一路心神不宁,反复咀嚼方才的话。而铁蹄旁同行的卫坤仪,也只是仿若未曾发生过什么一般,安静地保留距离。 戳破这层纸的人只用随意打个马虎眼,就可以全身而退。 但身为当事人,她们不行。 烟雨霏霏,茶馆被抛在脑后,二人驰骋在长安与扶风郡间的山道上。 卫坤仪手持缰绳,景色擦肩而过,在说完那些话之后,她仍得体像祀堂外石阶长出的白花,若换作寻常时刻,甚少人盼望能从它们身上读出什么来,那里只有寒禅,徒留神性。但就在此刻……她眸底有一种难掩的兴奋,洞若观火,天生的唇弧不再向下,像用一种淡粉色,薄绡似的胭脂,稍稍地,晦涩提在了嘴角。 整张脸带上血色。 谁都知道纯洁不可沾染的阶花,竟悄无声息地活了。 活了,就有欲望。 这是狡黠的显摆,带得头晕目眩,她好像让所有认识的人都知道,自己对沈青昭有多着迷,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留下强烈的证据。 这也是一种过错的推脱,因为就在此时,那名在前方骑马的红衣少女,已开始满溢愧疚,正心事重重地想,她过去可否无意间伤害了谁…… 沈青昭成了站在祠阶上,勾起白花欲念的人,可她亦不过无意经过,什么都没做。如今她低头,长望这一簇细花,感到奇怪,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花懂得低头,也懂得遮藏。 望她把错都揽向自己。 望她的善良…… 成为滋养肮脏的土壤。 直到它破土而出,直到它初次登场,轰轰烈烈,声势浩荡,溢满整片本该清静无欲的祠堂,每一寸角落都逃不开染指,要听掌声,要掏心挖肺,要把供奉的神女踩在脚下,才能向世人证明这一种情绪。 这种,足以毁灭一个人的情绪—— 奇怪又浓烈。 不可控。 卫坤仪的心微微抽痛了一下,稍俯身,却并不难过,相反,她眸色刹那喜色,稍纵即逝。 山道寂寥,马蹄空空划破尘嚣,沈青昭就在斜正方,并未留意到身后的动静,因为她没发出半点声音,一切都遮掩得极好。 她只无声地骑马,与前方不远不近,给对方留下适当的余地,在种种细节上,卫坤仪一直很体贴,但在心中,却在期待着其他。 想被怜悯。 想受戕害。 已无法抑住怦然心跳,方才那般唐突之举,原来自己也根本不会无动于衷。 慢慢地。 抬手放在心脏上,攥紧它。 她低下头,眉眼平静,但知道在那里面,有什么花开了。 沈青昭骑着马,依旧对后方的情况毫不知情,实际上,这少女也无心去顾及,因为她早已是一片心乱如麻,听到那些话只剩措手无措,像被人摘责犯下恶行后,两手摊开却空空如也,根本未曾拿过凶匕。是啊,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有十八年来洁身自好地在京城过活。 做该做的事,见遇到的人。 但片刻后,沈青昭还是深感冤屈,因为左思右想,良心到头来还是仍然告诉她……也许,还是像,自己做错了什么? 明明师父替自己留意一些天资非凡的好苗子这种事,本就无可厚非,世道强强联手,只是她不会特意寻找,因为人算不如天算,并非每个人都出类拔萃才能成为同道。 所以,像卫坤仪这等罕世之才……对自己那般偏执算正常么? 她一念之差,就能让对方去截然不同的地方。 这根本…… 毫不公平。 沈青昭愈发惴惴不安,途经山脚时,那座祠堂仍然停在原地,香樟遮得严严实实,破败门槛边上的蜘蛛网好似察觉到震动,立晃几下。两匹快马匆匆赶路,门内正中央,被人们遗忘的守护神颓坐在地,一路望她们远去。 古树抵檐,雨水滴答,残瓦上声音不断,它支离破碎,神女叹气,在头顶漫无目的地游荡。 回到长安官邸。 院落静谧,梨弯倒垂水影,二马停留厩中。 两个人下来,卫坤仪立在遮棚下,她左手挽动缰绳,白色马儿的鼻孔哼出冷气,她指尖上的绳子一点点缩紧,神情惬意,仿佛出门买了束花回来。 沈青昭系好以后,看了半晌,终鼓起勇气开口道:“卫姑娘。” 她偏头,“何事?” 沈青昭当即心虚起来,因着卫坤仪太过自然,浑然不受影响,可自己却已胡思乱想了一路。 “师父可曾……同姑娘揶揄过我一些事?” “揶揄?” “嗯。” “好似不曾。” 李昆仑天师说的,永远都是她在长安外的事迹,绝不与私底下沾边。 “我,有些经历和姑娘不同。”沈青昭墨睫微垂,带得自嘲,“很多时候,我看得透彻,但在自己身上,就瞧得没那般清楚,姑娘你待我太好,以至于今后……我不知该把它当成什么。” 若只是出于敬仰,亦或师父所托,那么种种多思都无异于一厢情愿。 卫坤仪却停下绕绳。 “哪一种,”她温和地说,“都可以。” 沈青昭不由得被这姑娘的大胆所惊,这叫什么?三番两次当庭表白?活了十几余年,她自认从不循规蹈矩,却也未曾见过这等架势,出入长安这般久以来,身边只有一个女子同她一样,那就是师父,可就算如此,她俩也没到这种地步! 这感觉,宛如走在街头上平白无故被砸中绣球。 “有,有一种不能随便可以……”沈青昭挣扎道,也就在这时,余光瞥见眼前人露出一丝微妙的不解。 她太过雪白,以至于一点脸红,都突兀显眼,可在这时,却罕少地并无害羞。 沈青昭当下隐约明白过来什么,师父说她不近儿女长情,加之经历曲折,也许以前从未考虑过这回事。她也许真心,更是情不自已,但在心中这层薄纱捅破前,她定是无法理解,自己眼下为何会慌里慌张罢…… 卫坤仪只将表现尽收眼底。 半阖眸。 “沈姑娘,你讨厌我么?” “不……” “那就把它当成,你最乐意见的一种。”她轻声细语间,不容置喙。 梨花簌簌随风,沈青昭没了思虑,像都跟着飞跑了,再同卫坤仪不沾边际地寒暄几句后,她连忙后撤,因为无论是哪一种,都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卫坤仪对她有超乎寻常地执着。 两相告别。 不差半分规矩。 沈青昭走向回去的路,慢慢地,她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她并没有,也从未弄混淆过一些举动。对于某些姑娘,她们是无心,还是有意,她第一念头都很清楚,就算表现成另一种样子,在内心深处,也不会把真诚和廉价弄混,但是,卫坤仪就不一样了……若是她的话,自己只会更小心地,蹑手蹑脚,去确信这件事罢。 她像神女。 遥不可及地存在着。 若早认识的话,沈青昭愿在身旁留下一个位置,就像正常相识那般,愿让她借宿国公府,也愿送出精致的寝衣,这不一定是情愫,它是欣赏。 她想让卫坤仪枕在膝上,想握紧她的手,说根本没有替身这回事。 想…… 天云长卷。 沈青昭的背影愈走愈远,卫坤仪立在身后,手里还拿着她遗忘的素伞。 后方是一片无尽梨园,这白衣女子就这样立于其中,风一阵阵来,无来也无归,好似已与灰墙化为一体。 她的青丝将纤脖遮住,在吹落间,隐约可见胸襟处有白布缠绕,在这一刻,她若是神像,那么在此处,也被行人遗弃在了路的尽头。 在临走前,她看穿了她的害怕。 所以对鬼市的话并不多作一句解释。 但没关系,因为这份不可遏制的情绪,并非像失去主人的猛兽,它不会吃掉她,固然也不会伤害她。 沈青昭就是她的神。 可这尊相,不该供奉在人头攒动的祠堂。天下人人皆知“青出于蓝”,她美名远扬,勾得他们慕名而来,足以踏平无数崎岖泥泞的山道,这不是她想要的,沈青昭太温柔,谁都可以摘得福泽,天眼待苍生一视平等,这也不是她想求的。 活在这种污浊的地方,不像李天师一般离开的下场,那就只有等着纷争。 所以沈青昭今日的局面,卫坤仪尚在北狐厂时就早有所预料—— 直至半月前,冯宦官怀揣懿旨过来,命令她去国公府接人时,她也丝毫不意外。 神女失去了供香,倒在地上,屋内老鼠四窜,盗贼会来扫荡。她叹息着,不被人尊敬,也就只有那种时候,自己才是独一无二的虔诚者。她与他们,都不一样。 人们渴望造神,而她,只想玷污神明。 望月台偷走了名弓,茶馆内的声音议论不堪,这群人就像贪婪的窃徒一般,趁着月黑风高夜,污鞋踩住底座,他们爬在高大的仙人身上,剥下她的珠花,抠破她的金粉,刮榨一切能讨来的东西。 就在神女独自垂泪时,她出现了,来拥抱,安抚,协助她。 “代替”那些恶徒。 从此以后—— 青昭身边只有她。 梨花树下,卫坤仪白衣无暇,玉剑抵腰,只消沈青昭回头一眼,也瞧不出任何不对劲。 她是弑神者。 纵然心怀一片崇敬,也想把神拉下污泥,衣袂相叠,她俯身下去,要在这里毁灭她。 就和那些贪财的人一样,却用着完全不同的方式。 从今天起—— 她要掠夺。 不留一寸余地。 偃骨山(一) 四天后,从长安如约出发,两匹马儿经过一番长途跋涉,没过多久就来到接应的地方。 它叫偃骨山。 封灵儿给的接赏令就在此处,这里离鹰城不远,附近多料峭奇石,鸟鸣山涧,因此在干道上等候的几个人极其扎眼,他们怀揣辟邪佩玉,警惕地盯向陌生人。 二马接近,毫无反应。 众人抄起手剑,好似来者是妖怪所扮一般。 气氛尴尬。 直到对面的气息愈来愈逼近,辟邪玉沉默无声,这才彻底宣告眼前两位姑娘都是“人”以后—— “镇邪师来了,镇邪师来了!” 村口欢呼起来,沈青昭和卫坤仪同时下马。 终于有人喜极而泣,只有老天爷才知道,自从当地出现了邪门的群祀后,连串门都罕少了,衙门张榜明明白白把那群人打成不务正业!一来就家也不回,老头也不瞧,流言四起,越传越邪乎! 终于见着活人了。 “恭候二位,想必你们就是封姑娘介绍的人罢?”其中一个最年轻的男子拱拳。 他玄袍袖鹰,一看就知是在城内修习的弟子,背后的村民们都远远地作观。 沈青昭身罩黑披风,她和卫坤仪一齐牵绳走来,停在石碑前,从怀中掏出界暗门的接命牌,单指系挂,“我姓沈,身旁这位姑娘姓卫,我们此趟是为揭榜而来,不知阁下可乃接应人?” 经过这四日相处,一路上的彼此照应让她明白了,卫坤仪其实是个不喜开口的人,她们每逢借宿客栈、去食肆的时刻,大多数都是自己先说话,所以这一次她也仍如此。 “正是在下柳生,今日专门来给两位指路。”年轻男子客气道。 沈青昭还礼:“有劳了,还请带路。” 这个男子听得心头一惊,这么直接?他若有所思瞅一眼,沈青昭通身黑衣,发束红绫,后背别得个长东西,似剑非剑,俨然万分眼熟的打扮—— 能在鬼市接悬赏的猎手本就稀少,更别提单干的女子更是万里挑一。 这个年纪…… 这身打扮…… 难道是? 柳生不由皱紧了眉头,就在这时,他肩旁的佟胖子爽朗道:“好,够干脆利落!二位姑娘,有话说在前头,咱也不是吓唬人,虽是村里头托咱们来带路,可实际上也只能带到一半,剩下的还得你俩互相照应。” 沈青昭摸转风邪铛,“不怕,我有卫姑娘就够了。” 闻见邪味,它仿佛苏醒了一般,只朝着南边的方向撞去。 一声响指后,施了禁声术。 只剩下铃铛作晃,身姿如燕不知比带一个大风水盘要轻松多少。 而卫坤仪立在她身旁,腰上也只别一把玉剑,清瘦分明,什么钩锁、符咒和保命暗器好似统统都不存在,这一下子接应人都看在眼底,柳生和佟胖子同时心想,这去那般危险的地方……不用更精准的风邪盘,竟用这等小玩意儿,她俩真的可靠么? 不过也只是想想,好歹是从鬼市上摸来的,于是柳生仍开口道:“就从这条道去偃骨山,还请二位姑娘随我来。” 这桩悬令已经发出半年有余了,总算有人接下了这烫手山芋,事不宜迟,他赶紧带着重赏聘来的高手入山。 惆怅的村民留在原地,各个带着殷切的眼神目送她们走远——以往也不是没有过,那些高壮的流锤大汉、仙风道骨的术士,他们被衙门请来办事,一开始风风光光地走进偃骨山,最后又都快马加鞭逃出来,有的甚至都没能走出来! 那个新教太厉害了。 好似谁沾上了一点儿,都会中了蛊。 这一次会有奇迹么? 云深重重,黑山巍立,柳生因着带得一行方士,轻功上山也很容易,未过多久,他就把人带到隐蔽之处,“想必这里的事情,封姑娘都已告诉二位了。”柳生一指西南边,隐约可见下方村寨炊烟,仿佛万事宁静。 沈青昭就道:“所以说,那些受蛊惑的村民都聚集在这寨子里?” 柳生答:“对,衙门也曾派人去说管佃农,哪曾想那人竟也不回来了!所以咱们都不敢靠近,二位术士,你们可莫和里头的人说话,听一个字都不行。” 沈青昭道:“我看可以听的。” 柳生问:“什么可以听?” 沈青昭继续道:“他们脖颈后都有一条线,就像傀儡那般,所以才像被蛊惑,而非有什么一说话就能迷惑人的妖术。” 柳生诧异:“你怎知道?!” 沈青昭:“因为我‘看’到了。” 这人究竟在说什么? 柳生一转头,只见身旁少女左眼雪蓝,正是人间罕见的灵视!他当头发麻,鸡皮疙瘩顿时爬上手臂,这不是出于害怕,而是灵视的一种天赋——威慑。它就像人透过上天遗落的支离破碎,无意窥见了世间真理一般,会让人本能感到定格! 在这么近的距离,这种感觉几欲可以一下子把人拉进去,他屏住呼吸。 柳生汗毛竖立。 “姑娘你是灵视之人?!” 沈青昭透过树叶间隙看着村寨里来往的人,点了点头,“我是。” “唷,这不巧了么?”佟胖子拐了一下他朋友,带着微妙的暗示,欲言又止。 卫坤仪本在观察村庄,话音一落,她斜眸。柳生看着沈青昭,反复打量,从头到脚,一身黑红,这难得的天资,他的心激动起来,年轻男子的面上惊讶与复杂交替。卫坤仪终不再和沈青昭看一个方向,她稍稍偏头,无声地注视柳生,三个人间形成了谁都不看谁的奇怪氛围。 “姑娘,我想问你一件事。” 柳生斟酌了许久,他还是选择认真开口。 沈青昭闻言,已隐约猜到他要问什么,不过也罢了,毕竟她不打算再戴面具而活。 若要直问的话,回答其实也无妨。 柳生道:“姑娘你……” 沈青昭道:“嗯。” 柳生一听更不解了,她嗯什么嗯?如今他就是要来戳穿她的,于是高声道:“你在模仿‘青出于蓝’啊?!!” 沈青昭愣了愣。 半晌。 她小小声声地:“啊……?” 柳生眼见她一脸心虚,心道算了,忙给骗子圆场,笑道:“哈哈开个玩笑,前辈嘛,绝异于众,多学一点是好事。” 此话说罢他就无尽纳闷,这封灵儿怎么找的人?他在鹰城修习方术,在无数闲言碎语中,自然通过殷家的内部消息得知“青出于蓝”原主人去了北狐厂,听江党的口气,好像是堂堂正正做那种正规的副使、掌司一类的职位,是朝廷官员,所以她绝对不可能出来单干。 而天眼独此一个,灵视却天下千百。 听闻在这段时间内,自从“青出于蓝”退隐后,各地突然一下子出了不少冒名顶替案,诈骗大量钱财。 有的人甚至连灵视都不露,就能让傻子掏出银袋来—— 柳生和佟胖子各看一眼,幸好,他们都是在鹰城修习的方士,否则可真让这俩骗子糊弄过去了。 沈青昭此时已掏出她的小人偶,凭感邪气,它疑似冥冥之中听见了远处的召唤,像本能一般,村落里头有东西在吸引前去。想来背后的妖怪不会猜错,收好后,她又从背后取下包裹住的长弩,解开浅花素锦,柳生等人的注意力当即被吸引——只见里头露出光秃秃的一根杆子,既不是弓,又不是剑。 那是什么东西? 二人已瞧得迷惑不已,沈青昭松开缧绁索,拿在手上,还掂量了几下。 柳生借此动作当即判断:等等等等,有哪家术士会这样对他用得习以为常的佩剑?这少女一副试探的意味,根本不像是一直用此的! 沈青昭转头,对卫坤仪道:“哎唷,头一次拿这么轻……” 编得也太像真的了罢?! 柳生被佟胖子拉后退一步,只听耳旁有声低语:“你说这娘们到底是装的还是……” “无妨。”柳生看着眼前两个姑娘,“反正真真假假,待会儿都会显出原形。” 卫坤仪侧着身,坐在山石上,她上身白衣,下着紫裙,尤显柔中带媚,沈青昭就立在她正前方,一面慢慢转动长弩,一面用雪眸环顾整个偃骨山。柳生和佟胖子俩人瞧见这副模样,顿时犯了难,这年头做骗子的气质也要这般好么? 许久后。 沈青昭指向一处立山,“村民的傀儡线都出自庙堂,想必他们供奉的神就藏在那里了,坤仪姑娘,咱们直接过去吧。” 卫坤仪道:“嗯。” 柳生俩人心中大呼:还真看出来了?!! 沈青昭看向他们,笑着说:“多谢二位相送,就到此留步好了。”说罢,她纵身一跃,从斜山高处跳下树林,红绫随之上扬,像极了黑猫出爪。 一抹白影也同时坠落。 柳生和佟胖子干巴巴地留在原地,过了许久,“万一呢?”佟胖子挠头,“你最钦佩的不是‘青出于蓝’么?万一……这个沈姑娘,真是本人?” 憋了半晌。 柳生满脖通红道:“……走!” 唰一声,他亦跟着跳下去。 穿越层层古树,倚轻功落地,正见一地狼狈碎瓷,原是此前方士们拿来镇山的古铜人,它们三头六臂,眉额点砂,各个本该好生待在林中辟邪,如今却都成了新地神的傀儡。 被侵袭地盘后,它们瞅准了活人立即发动起攻击! 这二人亦根本不是吃素的,不等包围,她们就已打散了一部分埋伏。 卫坤仪握剑在手,神色冷淡,她似一道白浪,沿途摧撞击岸。 还未等这群东西降落下来就已拍死腹中。 波卷催林,沈青昭手持长弩紧随其后,只一刹那,顶端旋转四变,从里头飞射出暗镖,就像绣花针一般,它在铜墙铁壁间来回穿梭,只听得砰砰数响,远处的古铜人依次碎裂。 山崖聚满怪异之声,跳壁不断。 有山猴,有石像,有草人……它们纷纷挡住了进村的路口。 沈青昭一边清理远处,一边躲闪,柳生等人赶在后头,面对她百发百中的表现感到万般惊讶,除了那位神功手外还有谁能做到?就在此时,那群古铜人盯准了她的位置跳下来,弩头压低,沈青昭一扬后,打破其中之一靠近的脑袋,动作利落,转身躲开围攻。 “那到底是什么武器!” 他们拔出剑的同时,心头都在嘀咕这句话。 阀弩机关切换,沈青昭手中的弩体微发幽光,竟在相组后变成一把尖利刺戟,她冲上去,如卫坤仪一般近身贴战,重重地劈向古铜人——墨绿色的林中,红束发少女踏石而上,从弓手一下子化成剑客,毫不留情地斩断敌头! 悉数掉落。 她右眼生光,也就短暂地停顿后,如落日月。 这灵视一开把石铜人的力量源泉瞧得一清二楚,为保存体力,沈青昭迅速黑掉灵视,并道:“坤仪姑娘,随我来!” 卫坤仪扭转方向,踏碎铜而去,在她面前,此深山没有一个生灵能跟上她的速度,她仿佛一个无人可以触碰的鬼魂。 正因太快。 她轻轻松松赶至沈青昭肩旁。 “怎了?” “那个指挥一切的石铜人藏在上头,我想试试这支伞弩,你帮我清理四周,可好?” 卫坤仪了然于心。 沈青昭同她一齐踏入深林,柳生等人忙在后头追赶,他们也时不时用剑斩杀,但好似对敌人来说,这二人是多余的,真正的威胁已经冲向了前方—— 愈往深处赶,离村庄愈远,刺耳猴叫也就愈多。 “你看,她的灵视功底能迅速找到真正的对手!”佟胖子举剑大声说道。 柳生一抬头,沈青昭已和一个行动敏捷的石铜人厮杀在半空,它左挡右闪,与那群小喽啰有天壤之别。而在下方,卫坤仪持剑轻转,一抹白紫色像致命的飞镖划破铁壁,她所到之处,快得近乎不留反应,那俩人只觉头皮发麻,这等身法根本莫说常人不会有了,根本没有人能做到罢?! 多少百年铸造的镇山像在这一刻死去,振聋发聩,碎石如瀑。 看着这一幕景象,柳生等人无比心痛。 这个妖怪毁灭的不止是活人,更有那些永恒的意义。 有卫坤仪做辅,沈青昭在上已如鱼得水,她试了远弩,近戟,伞盾,机关切换毫无问题,但关键在于,因着承受力有限所以并不适合绝杀妖邪,那些打在厉害的身上,都不痛不痒,就好比眼前这个。试了多次攻击后,这大石铜人也仍有抵抗余力,沈青昭低头看着手上的长弩,此乃出身天下第一机关宗门的挚友所制,但还未完成就留下遗憾,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试出它拼尽全力后的缺点。 尽管沈青昭怀中的符咒可以令她摆脱对峙,换卫坤仪来终结。 但这根本不是目的。 沈青昭一面对打,一面观察攻击的深浅。 心中只想打慢一点。 此时的柳生和佟胖子已来到脚下,站在古树后头,山猴子逃的逃,唯独石铜人救主心切硬上,他们立在这儿好一半会儿,都吸引不来半个敌人。 佟胖子忍不住道:“我去,这俩他娘的竟然能打这么久?!之前那几个早就被满山架势给吓跑了!” 石铜人、山猴、草人等等不在难打,而在于当它们出现时,无疑摆明了告诉一个人:这山已经被魔化了!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在树林之上,沈青昭忧心忡忡看了一眼村庄方向,她怕人们被那“新神”拿来要挟,因此道:“卫姑娘,这里不宜观察,我看不清村民,换个高的地方打罢。” 卫坤仪道:“行。” 她很快来至她的方向,二人做出后退之举,引得杀红了眼的大石铜人猛扑过来!沈青昭不紧不慢,绕了一大段远路,终于赶至奇石阵,那里非常容易攀登眺望,就在此间,村庄的袅袅炊烟,连同小檐又再度出现在远方。 战况依旧保持。 一路跟随的柳生俩人也在附近停步。 佟胖子感慨:“啧啧,不愧是封灵儿介绍的人!” 柳生道:“你也不看看,那可是‘青出于蓝’?” 佟胖子:“可听闻她不会用剑?” 柳生也不好说,确实,他根本不能保证这到底是不是本人。 佟胖子道:“唉你看,打得这么激烈,都换一个地方了!不过就算如此,好像她俩也仍然是压制性的强势,这姑娘果然有两把刷子。” 柳生点头,深以为然。 ※※※※※※※※※※※※※※※※※※※※ 沈青昭的人生: 1、在毒唯边缘试探的卫坤仪,做了她的队友; 2、粉丝认不出正主系列 ~ 感谢在2020-01-30 06:39:15~2020-02-04 11:4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ukukuma 7个;eggy、长安太南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gg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偃骨山(二) 就在此间,沈青昭一个翻身躲过攻击,这石铜人生得皮糙肉厚,臂膀上绕得不少草藤,出招来挥泥无数。 “锵!” 巧戟挡得三两下,伤害不够但也并不虚弱,她试完近身,按动机关转成远弩,倏然跳开距离,正是你来我往毫不谦让之时。 只听银光乍现,碀地一声。 沈青昭道:“!” 什么?! 等会儿,弩它竟然—— 哑火了?!! 她蓦地一阵头疼,忙不迭闪至奇石阵背后,紧随其后,石铜人双拳锤砸在一面竖石上,碎块掉落,四壁隆隆浊鸣。伴随咆哮,它疯狂地在峡阵间推滚落石,涛涛堵住崖天。 沈青昭一边闪,一边摸动暗阀。 她无可奈何地说:“喂,给个面子呀?” 无甚变化。 “你不会是想让我下去陪挚友吧?!” 片刻。 没有底气地问。 “还是说……” “青青大地,这个名字惹你生气了?” 弩仍持续哑火,攻势从远处来看顿时急转直下,这话自然被淹没在震山响动下,但人都有眼睛,佟胖子大叫道:“糟了糟了,‘青出于蓝’有危险!” 柳生道:“呵呵,你不懂。” 沈青昭灵巧翻滚,活像只逃命的小蝴蝶,红绫扑翕,她寻思不如重新切换一下形态,一次,两次,三次……怎都射不出灵镖来,石铜人猛追不舍,“真奇怪。”沈青昭喃喃自语着,背对敌人轻盈一蹬,再次躲开了它投石。 “她怎不回手了?”佟胖子着急地问。 “也许是计策,”柳生沉思,“‘青出于蓝’走南闯北,见过阖城的枯萎黄沙,也见过百花都的骨崖迷阵,何提咱们鹰城这儿小小一座偃骨山?” 佟胖子不敢说话了。 沈青昭绕了四圈,奇石阵成了躲迷藏的地盘,她就不出手。 每当它一来。 秒跑。 佟胖子终于忍不住道:“这又是什么??!” 柳生面不改色:“是战术性撤退。” “可方才那么空旷的地方,上头还悬着块巨石,打它就能压下来了,她为何不出手?!” “一定是在等更好的机会。” 此时的沈青昭左藏右拐,仿佛就没打算正面交手,银火迸花,远弩终于起了反应。 事不宜迟—— “没办法了。”沈青昭跳至奇石顶峰,决定速战速决,左手一抬,缧绁索飞速环敌,默念定身咒,那束绳从她身侧两旁高升,犹如张开墨翅,一节接一节,环环相扣,咄咄逼人!也就在出招之际,石铜人敏捷地逃离,却未曾想对面的铁链忽地不见,它本似一条游蛇般愈行愈快,才刚打出气煞来,陡然倒钻地下,近乎凭空消失了,石铜人已飞开原地,哪知前脚刚走,后脚刚落地,一击飞龙冲天,只见得它与绳索竟不差半刻地出现在同个位置,一时间四面楚歌。 这代表它的落地早已被沈青昭判断—— 佟胖子当即大喊出来:“亢龙吞珠,竟然是它?!” 这是一种比起靠追逐邪祟而制服它们,更毙命的禁锢术,因此反应犹显重要,柳生不禁道:“原来那就是望月台人人都有的缧绁索……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东西,她先前竟只是拿来当绑那个光秃秃长杆的绳子?天眼果然和传闻一样,不拘小节。” 佟胖子沉默:“……你可得了吧,该收收。” 要吹到什么时候? 沈青昭抬远弩,对准了石铜人,再调整以后,她箭心一压,终不再哑炮,漫天散镖像拖曳花穗般压袭飞来,纤针似的上下蹁跹,招招精准打在对方身上相同的伤口。 本是不足为奇的伤害,终再一次次嵌深后断去反抗。比起方才寻常过招来说,这回沈青昭动了真手,半跪在地上,石像的笑脸一点点碎裂,依稀可见神君五官,它怅然若失,直到风吹过后什么也不剩。 沈青昭从奇石阵顶峰跳下来,可惜道:“怪不得这里有那么多神像,偃骨偃骨,仙册之骨……你们本该在这里守候修道之人。” 她抱歉看着它,这堆也许足有七百年之久的残骸。 “从神像堕为魔物很遗憾罢,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沈青昭半蹲下来,手拾起一片石颅,那边背后的卫坤仪正持剑立于巨石顶,众铜人一见它逝,瓦块掉泥,沙沙下落,未等多久满山威胁就只剩一群浮尘。 远处响起肃踏声:“沈姑娘!” 柳生与佟胖子同时降地。 沈青昭诧问:“你俩怎跟来了?” 柳生也不答,就高举着剑,方欲开口,忽然又不会说话了,他喉结滚动,支支吾吾,半天蹦不出一个字,“青,青,我……”佟胖子摇摇头,抬手抱拳大大方方道:“沈姑娘,我姓佟,人称胖爷,咱俩见姑娘生得灵视又精通远法,故此认定您乃李昆仑的高徒,不知可对?” 沈青昭点了一下头,柔声说:“正是我。” 柳生道:“啊。” 他内心差点要下跪了,下崖前竟当着她的面质问“你是不是在模仿青出于蓝”,这下要怎么道歉?! 柳生道:“……救我。” 佟胖子一脸淡定:“没事,我来替你说。” 真是窝囊。 他很快收回剑,双手空空,就此客客气气问:“原来姑娘就是天眼,在下久仰大名,咱们二人乃殷家弟子,我主符术,他修剑,故此我万般尊敬李昆仑天师,而他,喜欢‘青出于蓝’得紧,方才若有得罪还请见谅,绝非出于不敬。” “喜欢?” 一个冷声由上传来。 玉影落地,卫坤仪戴得半张面具,她薄唇寡淡,因狐眸未启过结界,故而不曾泛红过,但只瞧一眼,就知神秘又不好招惹。 “何谓喜欢?” 她说。 柳生挠起脖子,挥起一只手来,卫姑娘何必问得那般直白……他都不好意思了。 “就是敬仰。”他笑着道,低下头,都不敢看眼前人。 卫坤仪只望着他,剑也不入鞘。 佟胖子哈哈大笑:“这事我可以佐证,‘青出于蓝’大人,柳兄还曾为了您想转剑为远法!” 沈青昭“哦”了一声,这样还差不多,名声这东西有人为之视为前碑,有人视为观花,总有些会努力追赶,有些评头论足,身为修道之人都心住英雄,选哪个亦无差,所以她对传言不甚在意。 她道:“怪不得你方才说,多学一点是好事,有这份心很好,加油。” 柳生真的差些趔趄跪了下去:青出于蓝不仅没有忌恨,她眼下甚至居然还在夸自己! 他没听错罢?! 佟胖子又道:“在下佩服大人,这谷中六万神像,各类异兽,皆被蛊惑于其中,您的灵视一眼就能瞧出幕后元凶来,追击至此一击毙命,不愧是李昆仑的爱徒。” 柳生猛烈点头。 说得对。 自己面对沈青昭就不能说话了,这佟胖子,果然够意思。 “我佟胖子这个人呢,也是习阴阳符术的,虽然不拿弓,但也同为远法,其实从小时候起就非常敬仰您——” 柳生和卫坤仪同时在意。 “的师父李昆仑。”佟胖子很快说完,他生得憨厚,无论说什么都很和颜悦色。 柳生恍然大悟。 对啊,他都快忘记这回事了?! 佟胖子和那位疯师习得东西一样,所以视为明珠在前,怪不得人们常说,天眼是天眼,李昆仑是李昆仑,哪有一见面就夸“您不愧是她的爱徒”的? 这不是拐弯抹角捧自己人么? “可惜我资质平平,只得仰羡,”佟胖子说罢,看向自己一身肥肉,“这三年来幸得天师退隐后写书解疑,我翻来覆去不敢忘诫,里头也总提到您,那时您未代望月台拿弓出面,因此不知真姓,实在有失远迎。” 沈青昭就道:“无妨,唤我沈姑娘就好。” 说罢,她立马提弩回头,瞄准了一个方向,柳生俩人不解望去,只见卫坤仪亦如此,细白的长剑已是出手伏姿,而她们都看的地方——正是奇石阵外的琼林。郁郁葱葱,光线单薄,是谁在那儿?佟胖子和旁边人探出头,千年古树间,坐得一个成年村民,他面无表情,凝滞冰冷。 抱住腿,眼珠子仿若浑黑深墟,长在这里,连草木都比他有呼吸。 “他是这村子的人!” 柳生连忙抬剑,就要赶去那边解救一个算一个,背后却传来沈青昭的声音:“算了。” 什么? 佟胖子等人都停在前头,他们虽不能理解,却也都没多动半步。 沈青昭道:“整座村子的人都被傀儡牵线,他是拿来观察我们的。” “所以既然是受丝线控制,姑娘能通天眼,何不斩断呢?” 沈青昭淡淡地耸肩,“有些事,只让一个人清醒是会发疯的。” 她放低了弩,朝重重山林走去,卫坤仪也握剑跟上,不用多言一声,两个人白璧无瑕,配合得极有默契,柳生在背后万分欣慰,这一下子,四个人踏过被碾碎的石像灰,再次回到山林内。 他们经过那个蹲在地上的年轻男子—— 动也不动。 仿佛在失去铜人们后,他代替成了它们。 谷林不再听见雀鸣,山猴逃散,偃骨山空得像一座死山。佟胖子他们这回愿意带路了,在接近半途,柳生观察起卫坤仪,这年轻白衣女子一身冷气,以面具示人,莫非是天眼的新同道? 他不敢和沈青昭说话,却能和卫坤仪这等人搭话,踏步上前。 “这位姑娘。” 柳生悄悄溜到她身畔。 她微侧眸,在不易察觉间,左手已扶住剑鞘。 对于此柳生并不知情,他只不好意思问:“你,不对,您可是……天眼的友人?” 卫坤仪戴得面具,它是笑的,但她眼底一点也无此意。 柳生对女人的事一窍不通,虽觉奇怪,但氛围还行就……还行吧!“您是在她离开望月台后,与她相识的么?”柳生揪起心来,这事可很重要,毕竟涉及沈青昭到底有没有被北狐厂强要! “是。”她说。 柳生大气一舒,却不是被她寒怕,北狐厂嘛,都是人疯子,怎可能陪他的青出于蓝来做这等善事?于是他立马作揖,收起欢喜,一副肃然态度道:“多谢卫姑娘。” “哦?” 她停步。 只有两个人继续朝前走。 柳生半躬身,“‘青出于蓝’虽天下敬仰,可她尚且年轻,望月台的事早在鹰城传开,我为之不齿,见她已寻到您这等高人,我也就放心了。” 卫坤仪的指尖在剑鞘摩挲下去,她眼神下沉,与柳生的情绪并不相通。 前头很快有个人听见身后无声。 一回头。 他在拜,她看他。 沈青昭道:“你俩在做甚?” 佟胖子一瞧,只听柳生口中继续道:“多谢您一路照顾她了。” …… 那两个人无言了。 沈青昭道:“额,这位柳公子,我和你好似才第一次见面吧……” 佟胖子道:“我也是,没懂,嗯,这个人,怎么刚才有一种做爹又做娘的语气。” ※※※※※※※※※※※※※※※※※※※※ 佟胖子:我是理智粉 柳生:我是妈妈粉 卫坤仪:我……请你们都离开沈青昭。^ ^ 偃骨山(三) 反正无论怎看,他俩人的氛围都太奇怪了。 但之后—— 卫坤仪迈出步子,她一句话也不说,擦肩而过。 绿林峥嵘,枝叶婀娜。 她慢慢地朝前走去,虽是生气了,可比起争抢这等情绪,内心更浮起一种深藏的低落。 沈青昭也不傻,连忙问道:“坤仪姑娘,他方才可对你说了什么失礼的话?” 卫坤仪戴着纯白色面具,乍一看,她本该令人感到寒意才是,就像她的道歉那般,无论怎么解释都有种命令的错觉,就算否认,那份不满亦非虚的,它早被人瞧得清清楚楚。 可她只是回到沈青昭身旁,特别平静地说:“没有。” “真的?” “嗯。”她道,语气果然如同平日那般,“他只说了一些令我羡慕的事。” 听到这二字,沈青昭几乎不敢相信耳朵:“羡慕?”等等,这个柳生身上有什么东西能让她羡慕的?是他个子高,还是太容易害羞?! 卫坤仪立在身畔,她猜得出沈青昭在想什么,无奈笑了笑。 “哎,别走啊!”沈青昭见她继续向前走,忙不依不饶追上去,“到底是什么,你告诉我呀。”沈青昭又变成了蝴蝶,是明艳漂亮,活色生香的,她围绕着一盏明灯打转,晕头转向。 “求求你。”沈青昭说。 卫坤仪斜睨着她,声音不经意上扬,带得气定神闲的恶劣:“怎求?” “不知道,但你们是在谈论我啊,”她楚楚可怜,当然,眼里一滴泪也没有,“这是好话,还是坏话,可不得让我本人亲自听听才行?” 身后立即传来一个人大声说—— “我对天发誓是好话!” 是柳生。 “告诉我。”沈青昭看着卫坤仪。 佟胖子立即心道:好惨啊!她根本没有在听。 面对这份央求,卫坤仪的眼眸终于变黑,不经意间掠过偏执的光,她望着前路,前方村庄炊烟平升。 仿佛撕破了一种和平假象—— 她说。 “我在下面,一直看着山顶,想离它更近些,如今终于翻过来,站在这里,却发现,原来有人可以随随意意走过来赏景。” 最后一个字时,停下来。 卫坤仪转头,望定沈青昭,她面上带得一抹妒忌又无可奈何地笑容。 “我羡慕他。” 平常下尽是暗涌。 “可以这么轻易地接近你,奇怪么?” …… 奇怪么,卫坤仪自己都有答案,她却要问,问个明白。把它抛出去,让少女也知道,她有多煎熬。 沈青昭思忖半会儿,遥想颇多。 “不奇怪。”她回道,一对杏眸极其坚定,好似盘中新鲜的水果,掺和嫩红,就连清香也似活跃的——“我反而觉得,像姑娘你这般厉害的人,就应该站在山顶。” 而且。 “若换成我,也会向你追赶过来的。” 她一定会。 卫坤仪刹那出神,沈青昭是那么笃定,她相信她,相信她们的缘分,迟早会在某一天相见。 仿佛那些年在黑暗中的等候得到回应,她匆低头,却隐隐勾起唇角,狐眸下结界波动,她想杀,想放肆,想做些什么。村庄也近了,卫坤仪半阖起双眼,手已扶在了细长的剑柄上。 背后的柳生偷听完,他当即生出感慨:靠! 这是什么惺惺相惜的戏码?也太感人了,他值得了,卫姑娘,你可千万要对得起她的欣赏! 就算舍命也要送她重回巅峰! 拜托了!! 与之不同的是,佟胖子却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嗯……他只觉她们有点暧昧。 也许罢。 不久,四个人就走到那被妖邪祸害的地方,樵村渔浦,白烟从囱里徐徐上升,田野却很空旷,无一人在其间干活,这里静谧得充满了生命力,黄桃,绿叶,砖红,麦田在喷张,它很朴实,仿佛就连墙角处的一棵狗尾巴草都坚韧不催。众人从村门口进来,辟邪玉与风邪铛都同时起了反应,每家每户都如此。 沈青昭开起灵视,村祠里头有妖冶的光在闪烁着。 “人都去哪了?” 柳生和佟胖子是邻村的人,他们都十分着急。 沈青昭只道:“都藏起来了,妖怪想用他们做人质,叫我们不敢轻易出手。” 柳生问:“那我们怎么办?” “不怕。” 她说罢,就从怀中掏出一张惊魂符来。 这是一种专门令人感到恐惧的东西,就像灵视那般,它会让他们本能地害怕逃命,以此来减少误伤,这符是她师父李昆仑所创的,不要问为什么,听起来很伟大,其实李昆仑根本就是嫌弃做法时总有人在凑热闹。 滚滚滚。 有什么好看的! 这才算李昆仑的真实想法。 沈青昭非常鄙夷,虽是师徒关系,但师父品德确实有问题。 然后她拿出来用—— 这符果然奏效得极快,“我去!”柳生等人看着这一幕,那些躲在四处的村民冒出头来,他们就像无头苍蝇,纷纷逃窜在东南西北,各个眼神无光,不出片刻,整座村子顿时空空如也。 “是李天师所创的惊魂符么,很厉害嘛。”佟胖子道。 清完场子,沈青昭一个点头,四个人朝前冲了下去,祠堂里摆得尊神女,仙女环列,富丽堂皇。 就在他们走进去时,里头除了正中央的外,其余神君像都开始活动,扭动脖子,四肢,眼珠子,它们之所以如今才动,那是因为外头的眼线都已经没了,庙里的神只能使用它们。 “受死吧!”柳生一声呐喊,持剑而上,就在这期间卫坤仪一个踏步,她飞影如幻,还未等他们赶到前方,好几个神君已经破了相,紧接着,神女臂膀活动,飞起来,莲花坐盘高速旋转,向四周疯狂射出无数道飞镖! 佟胖子他们赶紧找好藏身之所,沈青昭也不例外,坐下来。 沈青昭:“啊,你也躲这。” 柳生:“那可真是太有缘了!” 佟胖子:“……” 沈青昭就是这种人,她有天眼,却不够快,一对一还好,更强一点就是如此情况了,得换破阵的来。 只听外头咣啷几声—— 忽然之间。 一切没了动静。 “出来罢。”传来女人冷声。 三个人探出头,果不其然那个骚扰一方的神女四分五裂,沈青昭跳出来,立马开起天眼:“好啊,菟丝子,我没猜错,你也有!” 柳生他们听得一头雾水,什么你也有? 沈青昭继续道:“坤仪姑娘,它体内枯萎的东西也是菟丝子,我们回京可以禀报上去了。” 卫坤仪踩在神座上,脚下一片碎墟,背对众人,她侧过身,只平淡嗯了一声,紧接着,从怀中取来一张绢花方帕,她拂去细微泥尘,仿佛那上头沾得神女之血。 事成之后,柳生疯狂地向她们道谢。 “多谢卫姑娘!多谢天眼,不对,沈……姑娘。”沈青昭也不要悬赏,挥了挥手,“我们走啦。” “好。”他真舍不得。 看了又看。 沈青昭道:“……” 柳生欲言又止,眉宇一片惆怅。 沈青昭:“……好罢,可以握一下手。” 柳生道:“谢谢谢谢!” 他当即冲上前,哪知太过激动竟忘了手里握剑,沈青昭一个受惊,忙不迭敏捷躲闪,她早已来到莲花神座旁边,这下子就正巧撞上去!嘶一声,她只觉大腿隐隐作痛,糟了,划到了!少女不禁后退,只半步,秀丽云发在半空招展妙姿,柳生脸色由青变白,卫坤仪亦是,她充满了不可置信,仿佛沈青昭被人捅了一刀—— 稳定好身子后,沈青昭低头一瞧。 裤子破了。 是道细微的破痕,伤口泛起红血。 幸好小得很,没多久就能止住,这也太倒霉了?她心道,哪儿有在战斗后受伤,还是被自己人害的道理?她下次绝不再让任何一个仰慕者接近她了! “唔唔唔唔唔——” 耳旁传来混浊喊声,一抬头,柳生被人踩在脚下。 卫坤仪就像方才踏着神像那般,她眼神生寒,狐眸亮起赤光,一把长剑抵在喉结上! “坤仪姑娘,你,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沈青昭说完,柳生眼里也充满惊恐,这个姑娘怎么回事?她就是沈青昭以后的新同道么?! “算了算了,让他起来,再不快点的话……”沈青昭顿了顿,说:“我的伤口就好了。” 半晌。卫坤仪悻悻收剑,她的脚从柳生胸膛上抬开,留下一个脚印,佟胖子赶紧去扶人,沈青昭眼见这番情形,心中闪过一丝绝望,完了,自己以后的名声要更差了。 柳生也并不怪罪,他起来后赶紧朝少女赔罪,沈青昭只道无妨,先叫他们离开。 那二人此刻已通过红眸知晓卫坤仪就是北狐厂的猎狐!可怎么办,又打不过她。 他们只好依依不舍地走出庙堂,卫坤仪面具也恢复常色。 “你……还好罢?” 沈青昭在身后试问。 她为何不说话?这可太糟了,沈青昭虽不懂为何受伤的是自己,却反而要来安慰所有人,但她还是开始搜刮言辞。 片刻后,卫坤仪转剑,收入鞘中。 她走过来,好似恢复了正常,但步子却好似未有停意,沈青昭紧贴莲花座,看着她离自己愈来愈近……顷刻功夫间,视野被一人遮挡。 温热呼吸扑在鼻尖,是卫坤仪的。 她们近得像抱在一起。 “青昭。”卫坤仪俯下来,担忧地,“你坐下,张开腿,让我看看伤口。” 偃骨山(四) 沈青昭的腰倚向莲花台,衬手在后。 她…… 是在说什么? 卫坤仪半跪下来,她淡然置之,从怀中取出一个淡绿色玉瓶。 整个过程平静,沈青昭的心却怦怦跳,是啊,她们只不过两个女子。 卫坤仪拧开瓶口,一股香气弥来,闻见便知那是她身上常用的膏药。 “青昭?” 她抬眸。 认真又不掺杂质,只因沈青昭无动于衷。 张开腿…… 张开腿…… 沈青昭耳中回荡着三个字,就算是师父,她们也从未和其他女子这般说话,卫坤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神情微妙,手衬在莲座上。 拢紧了腿! 卫坤仪拿着欲上药的瓶子,半怔。 “只是一个很小的伤口罢了,其,其实也不必敷药,你不必跪下给我做,而且——”沈青昭慌不择词,“你方才为何要如此待柳公子?” 她们,她们何时那般熟了啊!虽然她也想更亲近一些,但绝不是这么奇怪的关系…… 卫坤仪仰起头。 她举止十分自然,眼神清澈如水,只不过带着一丝懊恼,仿佛在失望没有保护好眼前人。 “我生气。” 沈青昭头一痛,她当然知道她在生气了!都气得踩人了啊! “你没听懂我的话……” 这女子,生得清清冷冷,怎说起轻浮的话来毫不知耻?更何况,这种反差起来几乎要人命了。 “我,我身子骨没那般金贵,摸爬滚打,又不是供在这里头的神像,你若一直这样,以后更危险之时可不得……” 疯了。 真是阴差阳错上天捉弄,她第一次离开长安时,年纪才方及笄,进山帘洞时被很多血尸围困,瑟瑟发抖不敢出手,哪知师父李昆仑想也不想,竟一脚把她给揣了出去! 若这份待遇换回过去该多好? 卫坤仪合上瓶口。 半晌。 她起身。 “我生气,却不可能为他。” “那是因为?” “你。” 哦,原来是我啊。沈青昭点了点头,这样还差不多,也对,若一个无心之失就如此对待他人,那她喜欢的卫姑娘,可就北狐厂那群人没甚两样了。 ……等等。 沈青昭道:“凭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卫坤仪无甚表情:“偃骨山的神像,是我拦的。” “……嗯。” “祠堂的尊仙,是我清的。” “是。” “寄身神女的菟丝子,是我杀的。” “对,都是。” “而我得到什么?” “……” 这又不是先来先到的事情! 她道:“柳公子只是跟随我们过来的罢,临走前,他看了你一眼,就能握手,我真没想到。” 沈青昭衬着莲花台,身子欲倒不倒。 手好酸。 这也不怪她,毕竟卫坤仪离得太近,要是站直,她俩可就成了脸贴脸。 “从长安去偃骨山,这一路上,不……半月来,我从未同姑娘离得多近过,你好似,不大喜欢我。” 沈青昭一听,简直红透了脸,她哪是不喜欢,正是卫坤仪太像仙画那般不可接近,才很害怕和她平常相处!在客栈时,夜里头她们对案闲聊,一不留神就已过子时,意识到后沈青昭就心慌意乱,立即打断聊闲,还要送卫坤仪回房。 每次都是她先提出来的,这怕不是……被当成赶客了罢? “为何?” 眼见她这么问,沈青昭心底一声感慨,也不是磨蹭的性子,就在正准备说出来之时—— 卫坤仪上前。 太近了。 沈青昭连忙后仰,身子也就倒下去,她平卧莲花座,长发瀑散,卫坤仪在她的身上。 呼吸静止。 她眉眼柔美,里头有溪,头发像春柳一般细长柔软,仿佛回到那天,地牢昏黑下相撞,穿透面具,沈青昭看着她,连胸前起伏都一清二楚。 “为何他可以轻易做到?” 卫坤仪俯下身。 声也低。 十指紧扣,她的手很瘦,指甲很短,合拢时没有一丝攻击性。 “我却不行。” 两个女子上下相对。 她把神压住。 沈青昭躺在失去主人的莲花宝座上。 声音温热刮过耳骨,酥麻的感觉顿时冲涌而上,活了十几年,沈青昭这下子才发觉,仿佛过去小心翼翼与人维持的距离被打破,是城池倾然之间倒塌—— “难道因为,我是女人?” 她问出来,眉间也多了一分春水天寒,忽冷忽热,患得患失。 沈青昭眼睁睁地看她摁紧双手。 在这半截纯白色面具后,已隐约掉色,只望见一张委屈的脸,她是小女孩,且未拿到糖葫芦。 “坤仪姑娘……” 停顿间,才知心跳早已不可遏制化成闷雷,重重敲击胸膛。 沈青昭不可思议道:“你,这是在为我对柳公子好而生气么?” 说出来根本就是—— 吃醋。 在为她吃醋。 这是自在家门前初见卫坤仪第一眼起,她就未曾动过的念头。 “见过沈国公。” “卫大人,许久不见了。” “请小姐上马。” “你们必须把她平安送回来!” “她一向快人快语,莫耽搁了。” “对不住,夫人。” “哎唷……” 一声轻笑。 “她若有事,我定赔命。” 种种画面浮现,沈青昭有些愣住了,当时眼前那个凛如寒霜的北狐厂大人,拥得同样的面具,却一个不可攀,一个露出了脆弱,都不太真实。 卫坤仪却说:“我不清楚。” 柳生是一个男人,她是一个女人,为何沈青昭待他的样子,却比她要更无防备? “可有种事情是必须要清楚的。” “何种?” “它得像男人和女人一样清楚。” 卫坤仪陷入思忖,仿佛在体会,沈青昭望见就马上顿悟了,好吧,又是这样。 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怪罪她。 说不清她身上有何蛊惑人的力量,那对墨玉般的眸子只映出一个人的容颜,不解却很专注…… 沈青昭只好温柔劝道:“好了,你起来罢,这样不太好……” 说着,一个打量,此刻在卫坤仪俯身后,她白紫衣襟微微敞开,若有似无传来一种属于药的灵芝香气,不知不觉中,已为她添上了一层空谷幽兰的面纱。 这熟悉的气味令沈青昭转瞬想到了她的伤势,不禁忘了移开目光,这蝶翼一般的锁骨下,正被层层白布包裹着——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那究竟是怎样的伤,范围如此之广,却仍让她比肩妖邪而无可阻挡呢? 想着想着,沈青昭有点走神。忽然,就见卫坤仪紧紧地拉了一下胸口处微敞的衣裳,顿时那对漂亮的锁骨消失了,只剩下一只如玉白洁的手。 抬起头,撞见她一脸轻微吃惊。 “青昭?” 听见此话,沈青昭脸腾地一下红了,这下子自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分明是她先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自己刚才是真真正正地想着她身上的伤,绝无半分杂念!怎么她这副轻轻皱眉的模样,倒像是自己不懂得分寸在先了呢? 很快,卫坤仪又松开了手,胸襟从规矩合着的样子缓缓敞开几寸,“不过……是你的话,看了也无妨。” 她声音还带着思量,故此说得很慢,但那种被吃了豆腐后一副大度的样子还是隐约有的。 沈青昭吐血了。 姐姐,你可是在压着我!! 我看一眼你的胸怎么了???!! 因着卫坤仪抽出一只手,所以不再被所有力量压在下面,顿时给了个机会—— “坤仪姑娘……” 沈青昭一个鲤鱼打挺,她左手推住卫坤仪的肩,把对方缓慢推远的同时,也借这股力量坐了起来! 她姿态霸道。 进攻。 一转局势。 “你和柳公子一样,只知道‘青出于蓝’,却根本不知道它背后的我真实的样子。” 她深深长吸了一口气,高声说道—— “我,沈青昭,最喜欢女人。” “喜欢得紧,是像男人一般喜欢女人的喜欢。” “我喜欢她们柔软的长头发,有我没用过的清雅香气,枕在身畔时,会软绵绵地拂向我的脸,也许侧身稍不留意,就会搔过鼻尖。” “我喜欢她们温柔和顺,姣俏明艳,叫我妹妹,让我感到安心,亦或倚靠我,把我当成姐姐,没有一个词可以彻底把她们说清楚。” “我喜欢她们和我一模一样的地方。” “所以,若有人忽然要我看她们身子上的伤势,不然就是十指相扣,两个人躺在一起……” “都会让我想很多,很多。” “因此卫姑娘,你明白了么?” 沈青昭说完,心中暗自打气,正正经经地看着卫坤仪,以此期望她能读懂几分眼色—— 然而一瞧。 什么?她那张脸戴得面具,狐狸带笑,浑然瞧不清情况。 沈青昭无言了。 算了,卫坤仪既然敢压自己,那也休怪她效仿了。 “不然可就会变成这样!” 沈青昭鼓起勇气凑过来—— 亲! 卫坤仪坐在原地,她像莲花座上静止的神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以为至少你会躲开的——!”沈青昭并未料到这个情况,她用手捂住唇,好似受到了极大惊吓,满脸通红,她飞快爬起来,朝祠堂外冲了出去。 刚刚…… 只是想吓一吓她。 这人怎像个木头人一样耿直呢?!! 沈青昭跑远了,偃骨山方下得一场雨,地上半湿漉漉,附近已经冒出了不少村民,他们就像睡了一觉似的,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着,才从麦里爬起来。 她像触到火苗的小蝴蝶从他们眼前飞过。 “这人谁啊?” 村民在心头想。 远处柳叶青草摇摆,沥沥迷蒙,祠堂外的白色雏花在石阶上晶莹剔透,它开了,势不可挡地,盛满了此处,一切都那么温柔。 卫坤仪坐在原地。 她的薄唇半张,好似也没反应过来。 沾着花香的风时不时地吹过来,混合着她怀内那神秘药香,此刻的祠内宛若置身天庭上的花苑。 在这一天,距离偃骨山不远的扶风郡,鬼市的山脚下,破败的庙里神女依旧倒着。 她躺下的地方。 和沈青昭一样。 ※※※※※※※※※※※※※※※※※※※※ 我以前不知道可以自动感谢,都是手动打的,所以犯懒就没有写营养液的…… 现在知道了,但上面只有本月的记录。 对不起哦。 以后投1个营养液,1个雷,都会留下名字。感谢在2020-02-07 16:46:31~2020-02-09 11:08: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ukukuma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安太南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赏烟花船会(一) 四天后,重返长安城。 在回来的途中,沈青昭一直耿耿有愧,对卫坤仪就连客栈打照面都不敢打,同条长廊低头不见抬头见,为了心安理得,她错开了早膳,自称身子不适要休息,说话间还自带咳嗽…… 这话说的真是狗也不信! 庆幸卫坤仪也未多问,自脚步声远后,沈青昭就转回木案,她左思右想,撩挽玉袖,决定写一封问安信给李昆仑。 写好启辞后,开头第一句话就是—— “您和卫大人熟么?” 她笔锋一转,忽觉自己很风趣。 “我们前几日不小心亲上了……” 风趣过头了。 沈青昭仔细审阅一番信,这若换成是她来读,也根本不会相信罢,那能怎办? 依李昆仑的相处习惯,定是会把这段当成开玩笑,有急书必有急事,沈青昭虽行事不循规蹈矩,却也没那般无聊,她的信定是真心实意写下来的。 犹是老生常言—— 想要让一件坏事被人接受,就得先说一个最坏的,再把真事说出来后,就能够让人接纳了。 因此她重写道: “惠书敬悉,如见故人,徒儿几日前随卫大人镇邪偃骨山,即入鹰城,遇一女子风流,灿若春华,数番见面下来,一见倾心,如胶似漆。然离别之际,她竟告诉徒儿,下月初旬正乃吉日婚期……徒儿故此备受打击,还望师父给出建议,可该在当天赶赴鹰城当面告诉她自己的心意?” 写完读几遍。嗯,不错,像是偶遇的糟心事。 “对不住。” “师父,没有的事,我满心求学,不敢辱没您的期负。” “徒儿其实只为一事困扰。” 沈青昭隐去被按在宝座上的部分,只写了卫坤仪因她待柳公子好而不满,还被问及“难道因为我是女人”? 至于不小心亲上这桩事,她终归没勇气写下来。 虽只是擦到了唇角,却也实在羞于启齿…… 很快地,借术士之鸽将信传出去,沈青昭站在窗前,鹰城离扶风郡很近,但它的风景却与京城截然不同,即便赶路至这个客栈,也依稀可见一片崇山峻岭,湖光水涨。 这个少女凭窗眺望。 她虽年纪妙龄,却端得一副稳重,左眼落有小痣,未梳好的黑发挽在嫩颈后,露出冷静侧颔。整个人清爽又讨巧,看着八面玲珑。 开起灵视后,上下水天一色,笼罩层淡淡的粉光,仿佛龙鳞排闪,醉生梦死。 那正是龙气消退的景况,她明白,像偃骨山这般妖邪侵入的事绝不会少。 有湖风袭来,沈青昭拢了下耳畔余发,云端缓缓推开,飞鸽的身影没入远方…… 回到今天。 京城的官邸。 沈青昭在一个大早上收到回信,打开了只有几个字: “冷静点,我在鹰城有相熟的,先帮你打听。” “……” 她根本就不信嘛!! 沈青昭无语地揣入怀中,因着急受北狐厂召集,她也顾不上回信,先急匆匆地随卫坤仪赶过去。 偃骨山的祸事经此之后被禀报上去,证词呈给皇帝,同时也经由了那位天士将军的手,鹰城被重新调查。 因此一步入暗门后,望月台的人当即不怀善色,尤其殷家更甚,见到她随卫坤仪进来,他们对自己的眼神顿时充满敌意,就像偃骨山之事反倒是一桩陷害似的。 在卫坤仪重新给他们下命令后,临近离开之际,终有人忍不住了。 “四姑娘——” 其中有个人双手大摆在桌上。 “你是接鬼市悬赏去偃骨山的,不知是用谁的名字?” 沈青昭坐在卫坤仪身旁,只道:“诚然是以我之名。” “好,很好。”他挑眉,“你能知道‘青出于蓝’这个名字已同你再无干系就行,不过你已去过鬼市,当知道外头是怎么造谣望月台的吧?” 沈青昭冷道:“造谣?” “人们说,是我们把你逼走的,四姑娘,你就没甚可解释的?” “我的解释就是,确实如此。” “你……” 男子气急败坏,沈青昭是被怀疑成细作踢出去的,拿他们打造的宝弓,学他们的咒术,享他们的名头,如今却扭头一走,就开始污蔑望月台的新友殷家有纵容之嫌了?! 江风媚却抬手:“罢了。” 她纤腰如握,风情贵气地侧坐于对面,甚为平定地看着她们二人,“卫大人,你们所言之事,我们定会查清楚。” 卫坤仪起身,众北狐厂下士都随她起来,“不是你们。”她面具不改,声音无漪如潭,“是北狐厂。” 江风媚的脸色阴晴不定。 眼前人是谁?隶属奉职两朝先帝的权宦势力,他们不是食客,是朝廷的猎狐,各方宗派正乃他们管辖的范畴,而这位卫大人新官上任,正是如此,前不久江风媚才对她百般讨好。 这女子若一旦得罪,今后只会吃力不讨好。 所以即便背靠京城世家,江风媚也不多说什么,慢慢拱手:“是,望月台恭送大人。” 等到沈青昭也提步后,她却突然开口—— “四姑娘且留步。” “何事?” 北狐厂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我与你相识多年,你在我们这修习数年,教你独门符术,带你出京镇邪,如今天下争议望月台至此,我们送走了李昆仑,更送走你,看在多年情分上,你帮我一个忙吧。”江风媚疲惫地请求。 卫坤仪闻声止步,沈青昭知道她可以拒绝,但却并不想这么做。 果然见她没走,江风媚就继续劝说。 “四姑娘,你很有天赋,我承认,从你来到李昆仑身旁那一刻起,这里几乎没人能超过你的符术,但它也并非世外桃源,你不能真正入我们师门,又怎能一辈子拿着神弓?你将来定会走,我们都知道,既然这天来了,天下都对我们议论纷纷,以你‘青出于蓝’的名气,解释一句你是自愿离开的,也未尝不可?” 依局势来判,她似乎已和卫坤仪绑在一起,人们总会发现此事,而自己决定去北狐厂,可是和被迫去截然不同—— 过了许久。 沈青昭道:“好。” 江风媚道:“真的?” 沈青昭:“我何曾对你食言过,就这样做吧。” 江风媚:“四姑娘你……” 就没有想说的? 与男子同样的话,却是天差地别的心声,沈青昭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来至肩旁,卫坤仪什么也没问,因为这并非委屈退让。 她们朝前走下去。 鹰城。 没过多久,偃骨山的封口令解除,柳生拉着佟胖子一齐冲进师门,激动地对众人大声道:“都听我说,‘青出于蓝’没有退隐,没有退隐!偃骨山的事就是她做的,我亲眼看见的,你们可别再瞎传了!” 然而听见这件揣测了半月的事情后,没人感兴趣。 “偃骨山妖祟就是她清的!”柳生恨不得挨家挨户宣传。 “我们都知道了。” 一个人坐在用膳的凳子上。 柳生生拉硬拽着一路扶额的佟胖子大踏上前,笑问:“哟,这么快?” “当然了,界暗门八路人脉,密如细蚊,出什么张告都能让天下一清二楚。” “张告?” “你不知道?”有人捧茶喝,“去门口的悬灵牌看看。” 柳生撒开手,冲出了殷家宗门。 只见那布告栏上,正贴着一封由鬼市界暗门代手、发往九州各地门派的传信,在右下角只有一个落款——“前青出于蓝”。 柳生仔仔细细读完,脸上神情逐渐失落。 她说…… 是自愿离开的。 这么说罢争论一个月之久的事情终于有了结论,路人纷散,“哎!真没劲。” “难怪就说望月台不留情面,这怎么留呢?腿又不是别人安的。” “几年前还走了一个李昆仑,只怕以后要萧颓咯。” “看来今后说的越离谱越有可能,我觉着,恐怕去北狐厂的事是真的。” 柳生不舒服地反驳:“长安才出了刺杀案,天下名眼帮北狐厂办案子怎么了?望月台就没帮过?” “陪少主去京师的人回来不是说了么,她去当副使了,是大官。” “都他娘的瞎猜!青出于蓝根本不可能去当什么副使,要混官饷早就混了,你们少以己度人。” “切。”旁人鄙他,这谁啊?干嘛插嘴? 佟胖子拍一下他肩膀,劝道:“少说吧,没人会信的。” 柳生听罢,情不自禁生起同病相怜来,还记得当初李昆仑离开后,似乎外面骂得可比沈姑娘要狠多了。 毕竟是个疯子,除了做事乖张外,还有某种很隐晦的……传闻。 想完他遂点了下头,两个人默默地走远。 长安城内—— 但就算面对这番质疑与唾沫并飞的争论,沈青昭可一点也不在意,人们喜欢造神,更喜欢毁神,她从师父离开就被骂成这样后早就看透了。 而且比起这件事,有其他的更为重要。 那这一件当然是…… 关于卫坤仪了。 沈青昭这几天都留宿在她的院邸,虽尚有禁足,但通信已经比以前更自在了。 想起不经意擦过的薄唇。 沈青昭不禁咬了一下桃红口脂,就算是蜻蜓点水,也难为情得很,她抬起一支笔,准备继续写信给李昆仑。 她想了解卫坤仪。 于是开篇第一个字—— “师父,您不用说了,我明天就去鹰城!” ※※※※※※※※※※※※※※※※※※※※ !!谢谢给我凑齐成整百的小可爱,还有其他人,鞠躬。 感谢在2020-02-09 11:08:50~2020-02-10 22:32: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ukukuma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时夕 60瓶;夕珏 40瓶;秋枫 15瓶;长安太南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赏烟花船会(二) 不出半日。 沈青昭立即收到一封紧急送来的回信,师父只问三个字:“你在哪?” 那上头字迹潦草,但功底不减,她把它翻来覆去地看,三年以来竟头一次生出感慨…… 原来师父也是可以回这么快的。 钓到师父的关心后,她再次提笔:“我在卫大人的官邸借宿,您可是在长安附近?” 沈青昭并不像师父,只回个三言两语就可将其称为信,再写好长书后,她把它绑在灵鸽腿上。 暮夕沉山时分。 远处遥遥传来扑扇声,沈青昭一听,好似自家飞鸽回来了,抬头时,正见熟悉的灰色穿云入城,它的背上被暖红色的霞光涂染。 “四小姐,您的夜膳奴婢端来了。” 门外也有奴婢呈来食盒。 沈青昭冲向了门槛,立在那里,她的表情在婢女看来莫过于翘首以盼—— 沈青昭道:“不会吧?” 婢女道:“这是您的夜膳。” 沈青昭道:“怎么可能?!” 婢女听得满腹狐疑,这就是四小姐的膳盒,她何故如此大惊小怪? 头顶上传来扑翅,灰鸽伏地,滋溜一声钻入碧院,沈青昭抬起手来,裸腕的玉环轻微滑落,它降落下来。 如此快的回信…… 只表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师父不仅就在长安附近,而且还离得非常之近! 沈青昭预料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拆开红叶笺,只见上头写道—— “我在鬼市。” 她瞪大了眼睛。 再往下读。 “偃骨山的事迹我听封灵儿说了,你所上禀之词,同我调查近乎一致,这三年来我一直奔波于九州各地,明日将携重要证物返京,本想给你个惊喜,算了。北狐厂也欲重请你与殷家少主,彼时再会。” 读完后,沈青昭心中逐渐有底。 看来没有猜错,自己的十日之约果然就是师父的归期,抬起信,那最后留下一句话: “所以不用说了,明天,带上你的习书。” 嗯? 习书…… 她微微皱眉,若无认错,那习书二字应当是指师父每月留给自己的……修行任务? 师父虽人不在长安,但对沈青昭的要求几乎从不落下,晨兢夕厉,她随望月台出门远行镇邪时到底有没有好好用新学的符术,这些事情都会在回信上被李昆仑了如指掌。 完了。 沈青昭开始心慌,这个月也就一开始在官邸住的时候会认真学,后来她跑鬼市,又跑偃骨山,处处都在规划离开望月台后的日子,上哪儿找时间去看书啊?! 但李昆仑就不是会在这种事上退步的人,那走前留下的教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根本无从抵赖。 她赶紧冲向书房,半跪下去,拉开抽屉,找出这个月要读的习书。 翻开,一页,两页,三页……统统都是空白! 沈青昭眼前变黑,她是不了解卫坤仪,但她可是十分了解自己的师父!! “我,我可以解释。” 她对着满案空书说,战战兢兢地宛若看到了熟悉的人。 奴婢正巧探着身子进来,这一听,立马不安地把食盒放在桌上,匆匆忙忙就离开了,她只觉得这群术士太过古怪,八字通灵的他们动不动就盯着一个地方看,还会自言自语,实在渗人得紧。 夜幕降临。 卫坤仪在牖下执书,院中梨花一地斜影,她极安静,连翻书都无声。 婢子在收拾好膳具后离开,门外响起徘徊声,打开门,“四小姐?”婢子柔柔地说,闻言卫坤仪侧目,那外头传来局促求见的声音:“是我,卫大人可就寝?”婢女慢慢地福身,之后才轻言细语道:“未曾,但大人此时正在书房。” 沈青昭算是贵客,按理不会吃闭门羹。 可在她们眼中,卫大人有一个习惯,便是她更衣前读书时,除非北狐厂传召,否则无论何时都不得打扰。 她们都是婢子,一年百日都恪守邸规,沈青昭若有事寻见,诚然不会像她们那般,但丑话都得说在前头,婢女也不想成为被卫大人第一个记住打扰她的人。 好歹无事不登三宝殿,沈青昭肯定会请她去通报书房,婢女就在准备回头之际,一个声音冷冷出现:“何事?” 卫坤仪不知何时立在她身旁。 眼前人顿生欢喜:“坤仪姑娘。” 卫坤仪打量着,月光下,沈青昭解发垂腰,穿得她曾送的第二件寝裳,犹显亲密,脸上也透露出庙堂回来后从未出现过的期待,只不过,沈青昭手上抱得一塌书,身子骨正受风吹,她搓着手,仿佛一只想回巢的雏鸟。 “卫大人。”婢女低头让路。 “我有一事想求姑娘。”沈青昭可怜巴巴地说。 这番之下,拒绝根本令人寻不出理由来,卫坤仪方显柔和神色,点了点头,沈青昭走进来,转身就把木门合上生怕反悔,她一直深刻记得卫坤仪把她骗来借宿的前三天,在这扇门前吃了不少闭门羹,总算如愿进来了。 有了记忆,就会有所准备。 沈青昭光明正大抱着书卷,她擦肩而过时,头发香香的,还残留着路上梨花气息,卫坤仪关紧屋门。 放下书。 沈青昭沉重道:“明日我师父就要回京了,姑娘可知?” 卫坤仪手中仍拿得一本书,她回到牖下,慢慢地放回去。 “我知道。” “但若有一件事做不到,我明天就得离京了,姑娘又可知?” 卫坤仪问:“离京?” “是为了保命。” “出何事?” 沈青昭如实地痛苦道:“我师父这个月让我读书,我没读,写不完了,怎么办?” 卫坤仪闻之轻愣。 沈青昭抄起一本快速翻页亮给她看:“坤仪姑娘,我没骗你,今天一下午我都在写,都在写……可怎么写都感觉写不完了。” 那个女子立在书房帘子前,好似尚不理解。 沈青昭放软姿态:“上回在庙堂的事,是我……对不住姑娘,还未同你好生道歉,可你也瞧见了,我这一个月来都在同你出入京城,做了那般多事,姑娘替我向师父说说话好么,求求你了。” 卫坤仪单手掀开玉帘,她走进来,目光从满桌“铁证”移到沈青昭脸上。 “她若不听呢?” “那就把她说听。”沈青昭正襟危坐,就着卫坤仪方才的椅子坐下,她双手合拢,声音低沉,“坤仪姑娘,我们来串供。” 卫坤仪平淡的脸色稍变,但沈青昭样子太过严肃,仿佛这句话就像吃饭喝水那般简单,此事一切于情有理—— 可北狐厂是何官署?捉拿归案,拷问逼供。 她让一个衙门二把手来串供,如此堂而皇之,在北狐厂闻名天下的风评来看根本就是藐视法规,但卫坤仪只回:“怎做?” “多谢你帮我这个忙。” 沈青昭扭捏了几下,不好意思地说出口,其实她对于卫坤仪此话并不意外,所以道谢时一丝明显停顿都无,“青出于蓝”在外名声是不走常规,可人再不羁于世,也不会搅和官署的事,这次浑然就是倚仗交情。 但不倚又能怎么办? 她豁出脸皮了—— “我已经写好了,姑娘可以按这个来说。”沈青昭从堆叠书卷中抽出几张纸来,每张都密麻如蚁,逻辑不漏,“上半旬我们在做这件事,下半旬做那件事,剩下一些闲暇的日子也都还是在做事。” 说完后,沈青昭笑得很讨好,她内心也是虚的。 卫坤仪停在眼前,“就这些?”她面不改色。 沈青昭点头,把它们都铺在书上,非常诚恳地说:“绝对好背。” 见卫坤仪无动于衷,又补一句:“不行我重想。” 卫坤仪低着头,也不知她在斟酌何事,半晌,她眸色淡淡地抽出其中一张纸来。 沈青昭不动声色,她答应了? 只是奇怪的是,那张纸从背后来看,字少得可怜,隐约只能窥见一行来,可自己若不是每一张都写得极其详细,也不会这般害怕她不答应了。 许久后。 卫坤仪道:“您和卫大人熟么。” 沈青昭道:“啊?” 卫坤仪:“我们前几日……” 沈青昭:“!!!” 沈青昭:“别……” 卫坤仪:“亲。” 沈青昭:“别念啊!!!!!” 她挺起身子刷地一下子夺过那张纸!眼前掠过残影,指间霎然空无一物!卫坤仪还未回神,那少女早已满颊绯红,双肩起伏也变快了,不是害羞,是被气的,被自己气的。沈青昭气鼓鼓了。 背手在后。 沈青昭恢复正色:“那张就当没见过。” 揉成团。 见这番遮掩,卫坤仪没说话,坐向了对面,两张椅子,满桌书卷,她慢条斯理地理了一下耳畔黑发。 “给我。” 沈青昭紧张了起来。 不会罢?她真要抢? 片刻后,还是无甚动作,卫坤仪抬头,望向沈青昭,她眉眼虽无表情,却并不冷冰冰,牖外风吹梨树,她认真地,像在等待什么。 “你不是要我背么?” 沈青昭听罢,才恍然大悟她口中所言是这等意思。 抽出真正写有串供词的纸来。 递过去。 她看得很仔细,仿佛在同方才一般读书。 风继续吹,可里头安安静静,她做什么都不声张,屋子一下子从热闹中抽离出来了,即便她眼前正站得天下人人皆知最嚣张的“青出于蓝”,而她,却在那天神庙中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波澜,一切都不静了。 沈青昭生出愧疚的情绪,在那一刻,瞧得很清楚。 她在问,问得很诚恳,“我为何不可以?” 慢慢地坐下来,沈青昭等着她发话,每寸动静都很轻,尽量不打扰她,二人面前隔着烛笼,卫坤仪读了许久,她的黑发被暖洋洋光晕笼罩,整个人都有了血色。 根本不敢出声问她什么事。 唉。 还要等多久? 沈青昭趴在书案上。 她就这样一直盯着卫坤仪,视线慢慢左右,也就在这其间,她发现了新的妙事,那就是卫坤仪的耳朵生得细巧,它轮廓薄尖,隐在青丝间,若隐若现着,也说不上是情有独钟,只怪它长得实在太有勾起人长盯的欲望了。 这一切当然都怪主人了,谁叫她生得那般白净,仿佛母腹中于冬至落地、片雪不加身的净。 沈青昭想起这个,忽然不自觉念起那两个字来:“母腹……” 听闻此声,卫坤仪稍微抬眼。 “何事?” 沈青昭忙道:“对不住,打扰你了……我没有叫你。” 卫坤仪也就收回了目光,她继续看沈青昭写的字。 少女虽不驯服于世,可手下的字,却细软清秀得很,每一笔,都透着干净。 那些本该很快读完的文字…… 竟在不知不觉变得慢了起来。 而她的眼前,沈青昭正衬着手,心头还想着方才的话,母腹这个词,就在方才带来了一些触动,因为就算是世间最坏毒的人,也必然有一个娘亲,可也不是谁都有幸能见亲人的。 自己就未曾见过娘亲,可也知道姓甚名谁,那么……卫姑娘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没见过自己的娘亲? 终于看完了。 卫坤仪放下纸。 “如何?”沈青昭眼前一亮,满怀期待地等候答案。 风吹了吹。 外头有一点儿冷。 “沈姑娘。”卫坤仪停了停,她极其理智地,看着眼前人,“你还是写完那些书好了。” 沈青昭:“为,为何?” 卫坤仪:“别问了。” 沈青昭:“……” 卫坤仪虽没有半分嘲讽之意,可她那张脸愈无表情就愈嘲讽,沈青昭品了很久,这句话言下之意不就是在是说:她师父虽疯,可人却不傻么? 想到这里她一下子放弃了。 “好罢,”沈青昭软软地趴在桌上,“难为姑娘了,这字里行间的破绽竟到了不忍卒读的地步,那我还是继续写吧……” 卫坤仪睨一下书卷。 “还差多少?” 沈青昭差点哭了:“差很多。” 眼前人似陷入思量。 半晌,她说:“我帮你。” 沈青昭立即大喜道:“真的啊?!” 随后,她很快把师父布下的书都打开,高高兴兴地指着这里:“这个,做细注,参悟都写下来。” “那个,是每晚都要写的,习咒时有何心得统统写下来!!” “姑娘请放心,咱俩的字不一样,你不用写。” “你就替我画几个图。” “这一页,和这一页……” 卫坤仪的眼下逐渐堆书成山。 沈青昭道:“你只画就行了,字的事就交给我,只要你我二人齐心协力,明日去见师父我保证就算出了事也绝不供出你!” 卫坤仪只平淡听着,提笔。 沈青昭又道:“还有,以后姑娘有想拜托我做一件事,无论什么,我都同意!” 笔一停。 卫坤仪微微阖眸,她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她,气氛变了,沈青昭好似猜到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但,但事情都有个规矩,卫姑娘虽然人不太正常,可总不可能太过火吧? 沈青昭抱起侥幸来。 放下墨笔,她用沈青昭说串供的语气,像吃饭喝水一样道:“我要你。” …… “亲我。” ※※※※※※※※※※※※※※※※※※※※ 庙堂章有个地方没细写,因为怕在原文突兀,所以补充一下。 神女→沈青昭 柳公子握手→十指相扣 最后一个没写,为什么要两只爪爪都按住?因为这是卫姑娘的占有欲~ ~ 知道断更不好,对不起。嗯,我这段时间去抢口罩了(被打死感谢在2020-02-10 22:32:04~2020-02-24 20:45: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ukukuma 6个;墨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ukukuma 20瓶;含泪撸铁的社畜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赏烟花船会(三) 庙堂的十指相扣顿时闪过脑海,沈青昭又被她拉回了那天,此事明明已经过去五天,可心跳仍在作巨响。 可…… 心底的那份冲动早已失去了破竹劲,就算是天下最不走寻常路的“青出于蓝”本人,也会变得胆怯。 没办法了。 只好撒娇似的拒绝。 沈青昭道:“卫姑娘,你能不能……换一个呀。” 卫坤仪道:“不能。” 她态度坚决,好似那天忽然尝到了甜头后,由此开始隐隐生起一种期待。 就像这种突发之事可以随时再来一次。 沈青昭为难地看她。 嗯。 她一定是把自己当成会习惯做这等举动的人了…… “好罢,只有这次。”沈青昭羞赧地说,“下次我长教训了,对不起,‘青青大地’就是我最大的教训,以后我再也不同姑娘你胡乱说话了。” 亲一下。 像之前那样蜻蜓点水就是了,没甚好怕的。 想通了这点以后,沈青昭身子稍稍前倾,终于靠过来,柔软的胸脯倚在案沿,她紧张地攥紧边角。 卫坤仪就这样看着她。 一点点接近。 再一点点地接近。 沈青昭道:“……” 沈青昭道:“请姑娘闭上眼。” 她的眼神也不用写满这么多期待吧,自己根本就只想敷衍了事一下。 卫坤仪怔了下,后知后觉,她缓缓地闭上双眸。 沈青昭已来到她脸近前,呼吸温热,均匀地涌向彼此的鼻尖,她闭着眼,有些稍稍皱眉,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期盼。沈青昭的心如击缶,望了这张脸半天,又不是去触唇,随便哪里都行罢…… 额头。 耳朵。 脸颊。 还是下巴? 她会满意吗,还是感到失望? 愈这般想,心中就愈发犹豫不决,沈青昭停在了原地,而眼前的那个女子,只无声地静候着。 风吹进了书房,根本没有带来丝毫降温,脸上早已滚烫,沈青昭想了想,那、那就不如亲之前的脸颊好了……反正都已经“轻浮”了那里,如今怎么好意思去糟蹋其他地方! 一寸。 两寸。 三寸。 沈青昭蜗牛般地挪到了她的唇角,缓缓慢慢地,也闭眸,也看不见了。 她们陷入黑暗。 耳边只剩下大风。 在此之间,令沈青昭没料到的一件事发生了,就是在她那般磨蹭犹豫之际,竟然让这一场没有发生的“吻”变得更久了,在她不安地做选择时,呼吸愈来愈快,它像不可遮掩的咳嗽,一览无遗地被对方听闻,从鼻尖,耳垂,再到薄唇……由少女那里传来的温热气息,软绵绵地,抚过每一寸五官。 闭着眼。 感知着这一切,卫坤仪的脸淡淡地红了。 她安静地坐在原地。 呼吸加快。 但因为两个人都一样的快,所以在这份错觉中,谁也没有发现谁的异常。 它们搅和在一块儿。 沈青昭俯下身去,解开的长发落在卫坤仪两侧,她只感到时间漫长,这屋子仿佛过了一个四季似的,因为她很纠结,从春、夏一直踌躇到了秋……不过还好,方才已经决定了,所以很快就会结束。 亲! 初雪才飘下来。 落在脸侧。 沈青昭马上抽身。 没了。 沈青昭:“……” 她为何还是一副在等待的样子?! 半晌。 卫坤仪轻轻睁眸,她像阶上一朵白花,享受着雨后清新,甚是贪恋。 沈青昭甚紧张。 “可,可以帮我写了么……” “沈姑娘,”她却淡笑着说,“我很喜欢。” 沈青昭听罢长舒了一口气。 “让我亲你吧。” 她继续笑着道,此话即出,沈青昭顿生诧问:“为何?方才我们不是已经亲过了吗?” “太短了。” “……之前就没规定吧。” “可以么?” “你坐下。” 沈青昭身子向后仰去,目光下视,冷冷地说,紧盯着已经半倾过来的卫坤仪。 她却毫无半分怯意。 “我很快的。” “快也不行。” “一次。” “不行……”沈青昭发现眼前人又变得不正常了,还得寸进尺,成了个持续讨要糖葫芦的小姑娘,因着尝到了甜头故此贪得无厌。 卫坤仪已越过了一半,案上笼烛晃了晃。 沈青昭作为屋中唯一保持理智,并且还是明日要交习书给师父的人,她斩钉截铁:“卫大人,还请您静心下来。” “至少……” “先帮我把图画完。” 完了,这都说的什么啊? 卫坤仪停下。 “画完就可以了么。” 沈青昭:“……你。” 算,算了。 她这下是彻底拿她没办法了,就算推了这次还会有下一次。 无可奈何,沈青昭闭上眼睛道:“卫姑娘,就现在罢。” 她说出来后,在这片黑暗中隐约听见一声轻笑,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见,沈青昭却不感到无趣。 鼻尖萦绕来一缕雪林香气。 还以为会等多久。 刹那后,脸侧就轻轻落下一个柔软的东西。 沈青昭感到惊讶,还以为她至少会犹豫片刻,未曾想那般目的明确…… 屋中一片极静,又似极度喧嚣,在这刻梨花扑簌进了心间,明明看不见,它伴着心脏的震动,每响一声就开一次。 太不真实。 她才只出现了不到三十日,却做了其他认识多年的人,都没做过的事。 许久后。 卫坤仪从沈青昭的脸侧轻轻地移开,她眸子微垂,仿佛盛了一笸清溪。 “青昭,谢谢你。”她小声地说。 依依不舍地。 拉开了二人距离。 沈青昭睁开眼,她已离开,在那黑发之间的薄耳朵,它白白的,但在这一刻,却为自己红了。 “嗯……”慌忙低下头,沈青昭尽量装作寻常,拿起墨笔,该继续写了,可为何,书上一个字都再也看不进去了。 笼烛下燃。 夜逐渐变深,她写至二更,婢女步入书房带来玉糕。 “卫大人,四小姐。” 它被放在案上,沈青昭侧视,那是极小的球状花糕,也许婢子见她们都在忙事,故此才捏成方便拿的灵巧模样。 若是她们呈给卫坤仪的,那必然就是主人平日喜欢的了。 两指捻起。 放在口中轻轻品尝了一块,沈青昭心底作咦,不由得狐疑地看了一眼卫坤仪。 她……竟喜欢这么甜的东西? 片刻后,种种千言万问只化成不错,沈青昭点了下头,好吃,继续写书。 时间逐渐推移。 沈青昭已是一片困乏,手好酸,不想写了,而卫坤仪在对面,她低着头,笔不离手,脸上亦白白净净,不再有绯红。 烛光柔辉下,她眉眼清晰,自己也是,方才发生的种种就像梦一样消退。 但是一想到卫坤仪本该早早更衣了,却还在陪自己做此事,沈青昭就感到甚是愧疚,可也没办法,自己也不是个“良心无瑕”,若非需要她帮忙,也不会特意穿着这件曾经拒收的寝衣来了…… “你累了吗?” 沈青昭问道,听见此话,卫坤仪抬头。 她好似也累了。 于是抬手,拿着墨笔的那只,撩了一下耳边头发,“何事?”半晌,才意识到这上头还有墨,她放下。 沈青昭心道,果然累了…… “今夜多谢你了,剩下的就交给我。”沈青昭说。 卫坤仪却道:“你可以吗。” 她的笔依旧在写,不曾停下,沈青昭被她这番拒绝的气势镇住,但也想让她先去休息,只好假装有底气道:“当然可以了!” 卫坤仪道:“你不可以。” 沈青昭道:“……” 她默默地拿起笔写下去。 三更时分。 沈青昭的手伸向盛糕的碟子,因为太甜了,所以并未吃多少,卫坤仪怎会喜欢吃这般甜的东西?她好奇地想,于是转过头,正见卫坤仪随手取了一块,目光不曾离开过书卷,而她的手旁,那盘玉碟上的糕点已剩得零落无几。 不会吧? 沈青昭心中无言,虽然在望月台就见过长得极其清冷的隐世高人,也最为嗜甜的例子。 她当年很震惊。 现在不了。 而且……他们又不是卫坤仪。 换句话说,这可是卫坤仪啊,她这么喜欢吃一种东西,还在北狐厂当差,就不怕被盯上吗? 沈青昭突然陷入惆怅,唉,就和师父一样,真不省心。 也就在这时,卫坤仪又取了一块,盘中糕点更少了。 她想了半会儿。 轻轻地把自己的碟子推了过去,它们本就挨得极近,很快就送到卫坤仪的手边。 没有任何声音,沈青昭开始留意起这碟糕来。她一直等,一直等啊……终于,卫坤仪久违的抬手,来了来了,沈青昭拭目以待,很快地,她的手落在了第一个碟上,稀少无物,好似不满,她眉头轻皱,但之后再往旁摸去,还是探到了新玉糕。 她看着书卷,故此不曾发觉有异,拿起,平静地吞下去。 沈青昭不由得低下头。 想笑。 好想笑。 堂堂冷艳如霜立在国公府门前请自己上马的卫大人,现在可是在无意中被自己喂了一口东西吃呢。 不久夜更深。 书卷上的文字也慢慢多了起来,她们写得很快,一个月的量也并不多。 “写完了,终于完了!”沈青昭颤抖地说,太好了明天终于不用死了! ※※※※※※※※※※※※※※※※※※※※ 谢谢kukukuma的投稿推文!!呜呜呜真的谢谢你!! 赏烟花船会(四) 离清晨时辰所剩无几,窗外连花都不落,虽是一片漆黑,但眼下似乎也没必要再回厢房就寝了,沈青昭就整理书本来。 卫坤仪将一把银色剪子探进笼烛中,不出片刻,绻烟如雾,她的脸落入屋子暗色中去。 “青昭,天亮了。”她道,不知从何时开始,那称呼悄然发生改变。 声音轻轻的,比柔风经临还小,沈青昭闻言,说不清要怎回她,明明对彼此相知甚少,平日只能客气地互称姑娘,但今夜后,她既先开此口,自己怎么也无法再端着了。 “我就在你房中看一会儿书罢,不走了。”沈青昭免掉姑娘二字,开始去习惯这种相处。 卫坤仪默允,她剪理着烛芯,手中握得那把细细的银剪子,像蝶翼张翕,手背上露出的筋骨亦动来动去,好看得很。 沈青昭见她不起身,问道:“那你呢?” “同你一般。”卫坤仪说后,从怀中取出素帕子拭起剪子来。 “好。”沈青昭心道,至少她们都醒着,不会有谁错过早上去北狐厂的事。 书房甚是漆黑,月光都躲在云里,她去藏书架前瞧了一圈,屋中的摆设虽空,可书却极多,拿下衬心意的一本后,沈青昭又寻路回来。 她瞥见卫坤仪正低头,似在思忖,真奇怪,明明已经不用写了,何故还要如此? “你这是怎了?”沈青昭问她。 卫坤仪的眼下只剩几本写完的书卷,一盏灭烛,以及两盘玉碟,她若有所思。 “青昭。” “嗯?” “我可是……”她说,眸底多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讪色,“吃了你的东西?” 沈青昭一听噗嗤笑了,乐道:“你说这个?这有何妨呢,而且,我还不是一个不请自来就上门蹭膳的客人?领情都来不及。” 坐下后,她把书打开,在屋中等候起东方日出。 也许是院子太过静谧了,还未地转见光,晨鸡报晓,沈青昭就感到眼皮子实在撑不住,先伏在案上解困,在最后一眼前,卫坤仪端坐不动,她看着书,仿佛这也是修行的其中之一。 有定力,果然是已经开始奉职办事的人。 沈青昭心道完,思绪沉沉滑入黑暗中,也不知过得多久,听见桌上有细微的衣袖声,卫坤仪很少有动静,所以分外吸引人,蓦地手边传来冷冰冰的触感,她大惊,还没说话,就被那只剪过烛芯的手紧紧握在掌中。 左手被覆住,沈青昭虽奇怪,却也不问。 卫坤仪的掌心离开,它向下,抬起手指来,少女指甲是粉色,浅浅的,原来她并非打算像那天一般越矩,而是稍稍拨过来,手指抬手指,接触之地,可谓少之又少。 这举止放在任何人眼中,都是亲密的女子间常会做的事。 沈青昭没说话,可就算如此也能察觉到它上头有一番专注炽热的视线。 “嗯……”她小声嘟囔一声,此番算是在问了。 卫坤仪温柔地答,“你的指甲很细,像雏鸟。” 沈青昭听后心道,那是自然的,她的身子骨在同龄人那里很寻常,身高算中等,比不了同门的师姐们,手小脚小,指甲也就如此。 “我很好奇。”卫坤仪慢慢地说。 她的指尖开始抚过每一根指头,两个人指甲都很短,肉色粉泽,温润如枕下的软羽,触碰间毫不冲撞,像待在同一个巢中的鸟类。 酥酥麻麻的感觉借过指尖一股脑涌向耳根,沈青昭伏在臂弯,心中却感到有片海域,有谁的手从上伸下来,在里头反复撩拨。 她又是在…… 作甚么? 竟在这里说这些奇怪的话,沈青昭开始生疑,她当真如师父所言并不通此意么? 在十五岁及笄前,沈青昭那年还小小的,她对这世间充满了探索,但有一件事是不同的,无论在怎么找,都没有一个相同的答案。 而人们口中最不靠谱的那位疯师,却在那时候给她解答了这份疑惑,师父说,只要想做,什么都可以做到,她站在竹林上,睥睨下方的人,说杀人偿命,可也总有人被杀,生死尚且如此,其他更如此。 沈青昭从那时起才知道,原来事情可以有很多解决的法子。 对于如何与女子相伴一生这回事,她从师父那里知道了手指二字,至于为何,还想继续问下去时,师父却淡淡地白了她一眼,神色犹如暗道俩字傻逼,沈青昭不禁按捺下委屈,不敢问,因为师父是这天下最顶尖也是名声最差的人,她可以是佛,也可以成魔。 “走了。”师父撂下一句话,就轻功踏开,留下风动竹林。 所以沈青昭身边即使有可以说的人,却也没有多大感同身受。 她孤零零的。 “青昭。”耳边传来声音,一下子把她拉回来。是卫坤仪。 声音轻轻柔柔,令人忍不住想偷偷藏在耳朵里反复回味。 “我想知道,你的指甲这般短,可为何……” 为、为何?!沈青昭一听,立马就悬起了心,等等这是在问什么?她不会也懂吧?难道说之前其实是误会卫坤仪了,师父只是在作玩笑,自己还信以为真了? 她屏住了呼吸。 这时卫坤仪只一面抚指尖,一面问:“你的祖母却瞧不出来,你在练武?” 沈青昭一下子无语了。 “嗯……老祖母哪会在乎这个,问这作甚?”沈青昭在臂弯里假装困倦地说。 卫坤仪放下手指,“闺中小姐以琴棋养性,你指甲短,又总磨破皮,一看就知,你定在练什么东西。” 沈青昭道:“……我知道了,能不能别说了。” “老祖母知道,只是不说。” 沈青昭听罢心思复杂,她言之有理,自己虽买通了下人,可再怎么伪装,对出门镇邪的欣然向往亦是无法遮掩的。 “你有一个很好的祖母。” 她说着,声音像牖外穿过梨树漫长的风,沈青昭顿时想到一件事,顿了顿,小心地问:“那你呢?” “我。”卫坤仪说出她话间的一个字,却并无问意,它没有起伏,比纸上的字还平铺无叙,“我是一个人。” 沈青昭从伏案中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向眼前人,“去昆仑山修行前就如此么?” 她没有说话。 夜风阵阵,卫坤仪坐在对面,她整个人都笼在牖外夜色自然的光线中,年轻的眉梢,唇角,下巴,也不过退个五年,她一定同其他小姐那般,方成笄礼,稚嫩如雏。 那年十八岁的她,同今差别不大,但十六岁,十五岁……定是有天差地别吧。 沈青昭想。 她的长发本就细软得好似初春杨柳,换身更明艳的衣裳,是忘不掉的风景,很多时候,沈青昭都觉得她相貌好,生得像一种白花,应该开在,开在……对,那种特别清静的地方,譬如祠堂之外,做坏事也不怕怀疑。 哪像自己,动不动就被人说:“其实你看着好难接近。” 沈青昭颇为无奈,还能怎说?以人取貌要不得。 也就在这时,卫坤仪很平静道:“我没有族人。” 对于这答案沈青昭有所预料,北狐厂培养出来的杀手大抵都如此,她正想继续说一些其他的事,远离这么沉重的话题时—— 她又说:“被抛弃的孩子,应当不能算作他们的族人。” 沈青昭一听,整个人头嗡嗡地像山震了似的,野鸟铺天逃窜,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卫坤仪,而她无甚神态,却不知道就这一句话,把自己的心情都变了。 “他们……把你留在了那里?” “嗯。” “你独自在那里生活到十六岁?” “是。” 沈青昭腹诽道,好小的年纪,昆仑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群山脉的总称,她住的那个地方也许还有其他人,也许根本没有人…… 卫坤仪许是提及了旧事,她看着牖外,很远。 “他们在我眼前消失。” 消失?沈青昭不禁继续问道:“是出了何危急之事,他们才迫不得已把你丢下来?” “不。”她说。 只是离开而已,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消失这个词,比较好听些。 沈青昭似懂非懂:“所以……你是几岁在那边修行的?” “十二。” “啊,十二岁,我好似能想到那年的你生得何样了,哎呀,我只随口一说……对了对了,我也是十二岁左右才开始正经习术,我们起步都算晚,可你却这般厉害,我还以为你是正经宗门出来的。” “你亦是。” “实在过誉了。”沈青昭说,总算把话题扯回来了。 若是拉到近几年的事上,聊得东西可就多了,沈青昭最擅长天马行空,只是在不着边际聊得片刻后,呵欠打得更多了。 她终于有点撑不下去,先道:“不行了,师父若明日瞧见我此番模样,定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我后头补的……我先休息一会儿。” 卫坤仪遂一瞥牖外,霁云显光,昏昏沉沉,似雾帘似的挂着。 说完后沈青昭把头重新埋回了臂弯。 许久后,又是飒飒窸声,对面的人许也伏身了下去。她稍微安了点心,但很快地,手背又碰到一丝特别冰凉的触感,她当即清醒,又来了?不是吧,卫坤仪竟当真不困?沈青昭感到纳闷,可她又觉得眼前人属吃软不吃硬,故此在恹恹欲睡间用哄的语气道:“你也睡好么,否则我会愧疚。” 唉,这情形怎么她跟师父一模一样? 沈青昭郁闷地想,方过片刻,耳前响起一个声音:“青昭,我要握住你。” 好,好,随她握……手摊开,熟悉的触感回来了,这回不是覆在上面,而是被握在了里头。 闻着外头梨香,梦里梦外都一样温柔。 “青昭。” “嗯……” 卫坤仪在那边倾过身。 她眼神意味深长,像清澈的溪流变得昏浊。 “不要消失。” 这声极轻,若不留神都无法听到,它在这间安安静静的书房内,游荡着,唯独几个字响了一下,最后化成风,转瞬就没入了大空之中。 沈青昭伏在臂弯中,虽无法望见她的容颜,但也听得那字里头的意思,于是简单回应了一声。 话音方落,黑暗之中的人嘴角上扬,带得满足。 牖外天光很昏,有薄薄丝缕的金光从云端抽拉出来,像正在做的糖葫芦丝似的,喷涌欲出,像极了数年前。 李昆仑(一) 像做了个很久的梦,把记忆都带回去。 离昆仑山最近的一个郡县,野沙刮过大地,悬赏榜,茶铺,行人往来其中。 城门外出现一个黑披风的少女,她戴得头罩,只露出下半脸,那年这里还尚有驻军,频频闹事的势力都被压下,当时的人们不安,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只知道邪祟侵占的传言正在城内散播开来,不过好在事无大变,李天师也留在京城,天子气更还残留上方。 所以对于这个地方会出现的神秘人物,都会引起一番不小的讨论。 人们都观察起这位不速之客来,“小姑娘,你有何事?”就在这时,一位在铺子的老板娘放低了身姿,和蔼地去问,并不以他们的心态来揣度她。 敞天茶铺里头也坐着个男人,他穿得镇邪师衣袍,从少女自远路尽头出现之始,就极为密切地关注着她。 老板娘在小窗口内俯下身,听了几句后,才换上中原的方言笑道:“哎唷,你不是这边的人啊?还好,我听得懂,你看啊,进了城门后就朝那头走,别怕,人多得很。” 少女低声言谢,原来她是在打听路线。 “小姑娘,怎么的,这路上只有你一个人?”老板娘继续问下去。 镇邪师喝着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一年人人都在传附近有妖邪出没,可惜都口说无凭,他来了,是被当地衙门请来的,却不能大方声张。 这个女孩从西南方向来,那里只有山道才可通行,她若能平安无事地穿过其中,也只能表明她也是一个术士。 可此事是官署机密—— 她是谁?又为何从那个方向来? “小姑娘,近来我们这边涌来许多流民,最小的才一个月,不过都有依伴,你一个人路上很辛苦吧?” 老板娘一副相攀之势,可无论她怎么表现,那女孩都很冷淡。 男人再抿茶,嗯,若她试探的话,自己也能省点力气。 就在这时老板娘指了指门口挂的一张牌子,说:“我知道城内有几家铺子在招人手,你若没地方住的话,可以去看看。” 只简单回应几句,她转身。 “等等。” 老板娘叫住,黑披风少女停步,却并没有很快回头,还是老板娘斟酌地说:“姑娘,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什么事,出了城门后,其实……还挺不好走的,你至少得带点东西?” 她转头。 “谢谢。”声音清冷,几乎没有试问。 镇邪师对她有了几分把握,果然实力不容小觑,老板娘见无法劝阻,轻叹一声,她勾下身,去翻什么东西,很快,小窗口内又直立起来,递出一个小玩意:“拿着罢,不要钱。” 是条祈福手绳,红色,有着奇怪的香气。 “这是咱们茶馆送给每个出城门人的东西,祝你们一路长安。” 老板娘说完,未等少女拒绝,就塞进了手里。 看来就算当地衙门隐瞒什么,人们也能猜个七八不离十! 黑披风少女走了,背后只留下老板娘担忧的眼神,镇邪师喝完茶,在桌上撂下几个铜钱,拿起剑,跟上去。 他和同伴走得很慢,因为方从少女的同个西南方向过来,他们见过景象,除了几只不棘手的妖魔,明白事情有多严重,所以并不急着交差。 步进城门。 那个少女向老板娘指路的方向,她步履平缓,只瞧着一身黑,头罩披风,连阴天都无法抹煞她的坚定。 前头是条巷子,被各处遮棚包围,异常昏暗,镇邪师本以为她会就此消失在旁侧,也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见她停了下来,再多走几步就快要超前了,镇邪师示意一眼同道,他们就都立即止步—— 黑衣少女所望的方向是悬灵榜,它只公开着一些给术士的情报。 “师父,你这是怎么了?” 镇邪师的身旁人问道,而他,只凝神驻足,不曾从黑衣少女身上离开。 听见此话,她也只是从他的眼前走过去,没有多看什么,头罩下,除了可见一张唇外,什么都瞧不清楚。 到了最后,她停在布诰牌前,背后几个人都眼巴巴看着她和镇邪师。 镇邪师猜出来她早就察觉到了自己,但也不知出于何缘故,她没有任何威胁,连摆脱的念头都无,也许是对峙的平衡,也许是不在乎。 那个少女取下一张纸来,旁若无人地读。 “师父,她身上到底有何值得注意的?难道还是说……她是妖邪?” 镇邪师不出声。 悬灵牌在很远的方向,小声是听不见的,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在她那边露出破绽,少女看了许久,风吹来,把她的披风抬高。 “那上面写了何事?” 旁边弟子忙答道:“我记得出来前看过,好像是,是……写了第一符师李昆仑的事?” “她怎了?” “写她收了高徒,正带着此人巡逻九州,帮助处理让衙门感到非常棘手的邪祟侵扰。” 他们一同打量过去,只见画中果不其然有一个女人和少女。 内容为除邪后在当地施粥之景,相貌只是其次,但也颇具神韵,把远方成功的事迹贴上去,仿佛这里的路人看到了也能感到心安。 上头写得最大的是“百花谷广赈灾民”七个字,但就在此刻,城内的流民们都坐在角落里饥肠辘辘。 这里是阒州。 离那美好的中原差了十万八千里! 风更大了,少女的头罩掉在了后背上,这天本就冷,一年都死气沉沉,永远像个清晨。 镇邪师只看到了满头黑发。 “师父,我们莫不成要跟着她?”弟子在旁边问。 “不必。”他说,这个少女身上并没有妖邪的气息,因为眼睛已经看清楚了,他也是一个灵视者。 紧接着,榜上有张画脱落,风托起它,朝天边飞远了去,镇邪师和身后弟子都看到了那上面的人,并不是李昆仑,而是传闻中她收的高徒,虽然不知晓名字,但神韵已经清晰可见—— 那就是当今“天眼”指定的下一个继承人! 他很羡慕,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多少道士努力半辈子,这份机会却赐给了一个年轻姑娘,她有资格做好么? 画走远了,谁也没注意到,或者说也只有他们才在乎,少女静静地站着,脸上带着一丝温存的羡慕。 听见纸张动静,镇邪师又迅速回头,少女把某张画像折好,像珍惜一件东西般小心翼翼,她这是在干什么?还未想完,少女就朝黑暗的巷子走去。 “我们走。” 他也下出命令,不是为了追上她而是回到衙门。 只是出于对强者的窥探罢了,他们没有挑衅,少女也没有回应,不等片刻,她的背影就消失在巷子口。 镇邪师刚抬脚,忽然就有三个男人擦肩而过,这巷子是通往流民区的,按理来说,从这里走路遇到的人更为复杂才是,不是个绕路的好选择,他想到了城门口的老板娘,不禁回头一看。 男人们走到了巷子口,转身,正在给对方比一个手势。 老板娘脸色很冷,她抬手,在脖子上划了几下。 那几个男人如闻甘饴,摸着祈福手绳的香气朝里头迈进去,“糟了,”一个弟子说道,“他们恐怕是想拐卖那个姑娘!” 虽未能见真容,但用脚指头也知道,不想被人瞧见脸的,大多都是尚有几分姿色,再加上老板娘同她聊了会儿话,也比他们探得更多一点。 过了许久,镇邪师才憋出二字:“蠢货!” 这群人都不知道西南边出了大事,所以能从那里安然无恙走出来的还能是一般人?! “哒,哒,哒。” 在空荡荡的黑巷子内,回荡着一个步声。 “咱们要不要去搭救?”弟子们都急切地问,看见他们迟迟不走,老板娘在茶铺内冷呵一声,就算撞见又如何?这城内到处都是他们的关系,但凡有姿色的流民,都能被他们正大光明地掳了去! 这姑娘生得年轻,还不懂规矩,只有先叫那几位重金招来的看管者教训一顿了,若她也是个术士,那也正好,先送几个玩玩。 三个男人都走入巷子。 “哒,哒,哒——” 脚步停下。 镇邪师叫弟子莫出声,他凝神开起了耳听八方术,只见在那狭窄的通道里什么都没有,男人们是专业的潜行者,根本不会发出任何动静,而那少女没有,只能证明她没有再走。 没有对话。 没有预料的武打。 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他不禁开始怀疑起来,难道少女已经意识到意图绕去了别的地方? 可是即便如此,她身上也沾染上了那股奇怪的香,那群人能跟踪的话,想必也鼻子被训练得极为灵敏,她几乎不会轻而易举地逃掉! 半晌。 里头再次响起了走路声:“哒,哒,哒。” 她被放走了?! 镇邪师刚想完这句话,蓦地巷子内传来一声刺破沉天的惨叫:“啊——!!!”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吓了个大跳,因为它实在太过凄厉,无数重叠起来,瞬间揪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老板娘露出震惊的神色,镇邪师带着弟子跑进去。 只见三个男人都被断去了手臂,满地鲜血喷溅,把破烂贫穷的泥墙刷了个遍,可这几乎是不可能在一刹那间发生的!她只不过停步了一下,为何就能做到这种事?! “站住!” 镇邪师一个轻功踏出去。 少女还未走远,她明明听见了,却不打算为之留步。 他从巷子的进口转瞬落地于出口,“这位高手,我有一事相问!”他停在少女眼前,可她没有理会。 就这么眼睁睁擦肩而过,镇邪师略微迟疑,只好跟在后头,附近的人们都听闻了动静,全部跑过来凑热闹,但大家都只敢围在巷口。 这时少女已步出去许久,她融入了人群,身量纤瘦,丝毫不会被怀疑。 眼见她就要离开,镇邪师一鼓作气,他在纷涌而至的川流中逆行,不紧不慢地跟在少女的背后。她难道也是来镇邪的?可当地衙门明明说了只请了他们!否则怎会叫他们是探路人?更何况那边早就统统封路了,一个普通术士是不可能轻易穿过来的! 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个原因了—— “你是不是也有灵视?!!” 他不敢相信地问,这个年纪有它的人不多,若真如此他几乎要失去追求第一灵视的目标了。 手伸过去,刚想拍至肩膀上,想把这个人给弄过来。 转身。 她回头。 一个呼吸的刹那间就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镇邪师的眼神充满震愕,弟子们在背后大吼起来,可他不能回应,因为他手腕上的死穴正被人擒住! 他瞳孔在一点点放大,少女的上半脸戴得白色面具,正是北狐厂! 没有什么比这威慑更大的事了。 她松开,镇邪师愣在原地,前头的光线很沉,像天刚亮,在漫漫涌来的无尽人群之中,少女走了。 “师父您没事吧?!”弟子们在八方赶来问道,镇邪师缓了许久,才终于道:“……没事。” “她杀人了,咱们该不该抓?” “……算了。” “为什么?” 镇邪师抚着手腕,皱紧了眉头,他说:“因为她是……朝廷的人。” “朝廷?!” “嗯。”他看着黑色披风最后出现的方向,片刻后,才说出那三个字,令全天下术士都闻之唾弃、又满是害怕的字——“北狐厂。” 弟子们当即大惊失色,等他们想去寻找时,人也早就消失了。 巷子后头一地血,腥臭混浊,天际却微光柔亮,仿佛早上正好。 ※※※※※※※※※※※※※※※※※※※※ 卫坤仪:看看老婆,总被人打扰。 —— 这样的单独回忆破例一次,放心,下章开始天天cp对手戏。 李昆仑(二) 梦消散后,天亮了。 长安城内尽是祥和,鱼肚白平升,等伏在案上的沈青昭苏醒过来后,卫坤仪还在对面,只是她衬着手,正在闭眼。 两缕长发越过肩,顺在胸前,她的脸离开面具后,只叫人生怜。 这个样子的她任谁都不会把一个杀手的形象相提并论,北狐厂内常说的那群疯子,仿佛皆根本与她无关似的。 他们是一种疯子,她和师父也是一种疯子。 毫无关联。 沈青昭坐在对面,愣了半会儿,不是想痴,纯粹头中空空如也,她不是什么素养很高的猎手,所以被鸟雀吵醒后,意识还停留在入梦前的最后一件事上。 那是什么事来着? 只记得昨晚上,好像被卫坤仪握紧了手? “手。”想起这个字她陡然清醒—— 低头一瞧,左手正被她放下来的那只手握着!但已和当时不同,她的手轻轻覆在上头,很轻易就可以抽出去,沈青昭看完后,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佩服来:卫坤仪,惹不起。 书房很静,与昨夜不过是光线的差别,在这朦胧间,她又想到卫坤仪的指尖一点点抚过自己指甲的场景顿时害臊起来。 这个不是“疯子”的女疯子,不会真把自己当同类了? 沈青昭移开手,尽量不吵醒她。 就在此时,一种莫名其妙的胜负欲突然涌了上来,沈青昭把手抽出来后,似想到了什么,不收回去,反而放在了上面。 算了算了,太荒谬。沈青昭又收回来,心底一声自嘲,幸好恢复了理智,自己真是愈来愈胡来,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可……她的眼睛眨了一下,久盯着那只平放眼前的手,心中不知道为何,就像听见一个声音穿过清晨的云,透过窗牖跑到心扉大喊道:好想和她比一比谁的手指更长啊啊啊啊——! 沈青昭脸色甚冷静。 她的心却比哪儿都热闹,比清晨西街排起长队的饼摊更甚,手指在无声间,已在卫坤仪手背上张开。 好的,拇指一样,食指差不多,中指……嗯? 其实师父自打说了那句话后,就让她无意间开始留意起周围人来,说不出什么,就像又发现了一件女子身上值得观赏的美,久而久之,她发现手美的人很多,而在她们之中,卫坤仪也确实不错,她心道,嗯,适合拿剑。 半晌。 沈青昭端详完就老老实实收回手。 一抬头,她肩膀抖了大跳,卫坤仪竟在看着自己?许是举止太过奇怪,卫坤仪都不知该不该问,她盯着,已尽量不出声,脸上能窥见不自然。 沈青昭道:“你听我解释。” 卫坤仪道:“……” 沈青昭道:“事情不是姑娘你想的那般。” 卫坤仪不说。 沈青昭道:“我单纯觉得你手好看,对不起,我就是这种沉耽女色的人。” 卫坤仪终忍不住了。 “青昭……”她似在顾及心情,沈青昭听罢,点了点头,嗯,事实正是如此,卫坤仪她应当早日想通自己的这一面才是,否则日后同道,可会闹出某些不自知的麻烦。 卫坤仪道:“……你的胜负心,竟这般强?” 沈青昭:“啊?” 卫坤仪道:“弓与剑,并无尊卑之分。” 沈青昭道:“嗯?” 卫坤仪道:“孰强孰弱,与修为与天赋无关。” 沈青昭道:“所,所以呢……手指短亦可?” 卫坤仪道:“世人重剑客,视弓客为野路子,不过偏见。” 沈青昭:“……” 卫坤仪:“我与你是一样的。” 这都哪都哪儿啊!她方欲辩驳,转念一想,寻常姑娘何懂这个,解释又怎样?于是她笑着说:“哎,对的对的,我就是胜负心很强的人,一身反骨,被人争议的地方多了去,你莫把我想得很好,其实平常吃饭谁比我多夹一块肉,我就浑身难受!” 卫坤仪道:“……你果然和从前一样。” 沈青昭问:“什么一样?” 再探下去,她不再说话。 沈青昭奇道:“难不成你还近身和我打过照面?” 卫坤仪垂下眼睫,那里头似一泓清潭,她如想到了何事,曾是美好的,所以不笑,眼神也说出了口。 沈青昭一瞧,这人疯了,斤斤计较肉吃的回忆竟是这种表情? 那种事有这么好笑? “坤……坤仪,嗯,你待我这么好,是不是咱俩以前,见过啊?” 沈青昭快舌头打结,才敢光明正大地说出她的字来。对于头次相称变化,有什么花隐晦开了,眼底的一亮稍纵即逝,片刻,她却冷下来,故作无事:“想知道?” “想!” 沈青昭还以诚挚的笑容,温如春雨,少女灵动,这一招过年时在府上几乎瞒天过海,完美化解任何人问及“青出于蓝”和自己真像的问题。 她道:“自己想。” 沈青昭:“啊?” 太过分了! 沈青昭楚楚可怜:“可,可我以前不是说过了,就那天在竹台时,那女刺客背后的妖怪们也许都认识几百年了,咱俩才一个月,这以后是走在一块儿的同道,用什么和它们打啊?” 卫坤仪淡淡地:“用心。” “多谢卫大人赐教。”沈青昭立即起身,她不陪闲了,不说就不说罢! 她们之间的关系相称仿佛瞬间退至原点。 一个月的努力白费,出书房后,打开门,听见里头的动静婢子们也备好洗漱东西,她们鱼贯而入,沈青昭立在门边,用幽怨的眼神一路晃过去,停在那个年轻女子身上……卫坤仪却只低头,她正收拾沈青昭的习书,根本不作回应。 没办法,沈青昭只好自食苦果。 洗漱毕后,她对镜抚了一下脸,好白净,无论横看竖看,都是一副少女皮相,可就在这月间,她亲了两次人,对方还很偏执,从侧面判断,她们也许曾经见过,这就奇怪了,她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应该没有抛弃过什么姑娘,有什么遗腹子吧? 沈青昭摇了摇头。 她的手伸进柔水里,里头撒满花瓣,把软帕子拧干,搭在金盆旁,婢女恭敬地退了下去。 再抬头,镜中人瞧着神态生妙,可气色很差,加之还得拿上习书去作检查一事,这种差别但凡是上过私塾的人,纵然是个十岁小儿,也该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沈青昭慌张中转头,望向书房帘子中的人,“卫……卫大人。” 听见这个称呼已退回起点,卫坤仪的手指理书时微停,半晌,她回道:“怎了?” 沈青昭求道:“你可有好用的胭脂?” 卫坤仪睨一眼,“那边。” 沈青昭道:“多谢多谢,我回来就给你赔不是。” 她一溜烟摸过去,在镜匣前问好抽屉,取出来,沈青昭半月前在换衣裳穿时,就已来过了这地方,打开后果不其然几枚小小的胭脂盒就躺在其间,她见过的,分外眼熟。 试了试,发现根本不能藏得住疲倦气色。 “只有这些么?” 沈青昭在厢房内问。 “嗯。”卫坤仪说着,仿佛这一声轻轻地能被听到,但沈青昭见没有回应,也就默认了,于是她发出很长的感慨:“啊?您这也太朴素了。” 顿了顿。 卫坤仪道:“什么?” 并未听清楚,但模糊能知沈青昭在里头小声地说话,这一问出来后,沈青昭就愧疚起来,大声回道:“不必在意——!” 还好她只听清了这回,没有那回,沈青昭松了口气,其实这是师父的习惯,它有时在潜移默化会影响自己,对于师父而言,“您”不是一个谦卑的用法,所以半个月前在书房里看书信时,她师父李昆仑问的那句“您打听我徒弟干嘛”可不是一句客气的问话。 等梳妆毕,走出屋子,卫坤仪亦在另一扇屏风内换回官衣。 “嗯,走罢。”沈青昭同她步出去,天彻底拨云见光,旭日东升,梨花敞出一片白色,院落的供竹翻来覆去清洗院子,腰上佩戴牙牌,沈青昭站在卫坤仪肩旁,她忽然有了一种错觉,就好像…… 自己真的成了北狐厂一员。 于是出门后,她蓦地生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担心:“我们不会迟到么?” 迟、到。 这个词在想到李昆仑也会出现后无可抑制地加重了。 卫坤仪却道:“无妨。” 沈青昭问:“当真?可方才上胭脂时,大人你是在后头等我借完了才用的,这也没耽搁?” 卫坤仪道:“不会。” 她长发垂腰,走得不紧不慢,也就才出官邸几步路,照这个速度下去,不迟也得迟。 沈青昭道:“……我想到件事。” 卫坤仪道:“说。” 沈青昭:“卫大人,你看,咱们都有轻功,何不如用一下呢?” 卫坤仪道:“不喜欢。” 沈青昭以为自己没听清楚,问:“什么?” “不喜欢。”卫坤仪重复了一次,她微微侧眸,看着沈青昭,未停下脚步,却也不快,那张脸上不戴面具,却已夹着一分犹胜狐狸的恶劣,清冽梨香从后院散开,她坦然有余,八风不动,道:“我是副使,从不用去那般早。” …… 沈青昭听完,心中不禁腹诽道: 好真实。 李昆仑(三) 来至北狐厂,正门口已有人恭奉多时,各个腰系牙牌,听命在此。 “卫大人。” 其中有个白衣男子挡在她们路中,拱手上前,“望月台的术士皆来齐,鹰城的马队也临近城门,就在方才朝中紧急下达了一份文书,需您过目一趟。” 他们办事滴水不漏,透露了所有事,就是不把李昆仑的去向算在其列。 师父到了没有?这个文书和她可有关系? 半点都不言明,沈青昭抱紧怀中的习书,就听卫坤仪问:“李天师何在?” 那个男人一怔,他也许感到诧异,看得出来她此番话颇为反常。 “在,在明镜厅内……这份文书正是由李天师所带来。” 卫坤仪对沈青昭道:“你先走,我稍后再来。”她语气比之前软了许多,能听得出从叫了一声卫大人后,她其实很在意。 沈青昭怀抱一沓书,听见这区别后,不仅没有朝前走,反而还停在了原地。 这可真是……不太妙。 卫坤仪也并非闲人,那个戴面具的男人很快作出请的手势,她和他们走了,沈青昭站在正门口,一个人,心中说不清被什么情绪给包围。 她的背影和这群人消失在拐角,沈青昭犹豫了会儿,最后,还是转身去了不同的方向。 还好,前去暗室的路早都已经熟悉了,她一路顺左,最终立在屋门口。 还是同样的桌椅,面孔。 “哟,来了?”从中传来少年懒洋洋的声音,连字也不改,她看见了殷驰野,但方才在门口时那个手下不是说鹰城马队才进城? 不过最后一次见时,这少年就说要去江国公府,也许他根本就一直留在京城。 此时江风媚先开口道:“四姑娘。” 沈青昭被她的态度扭转所惊,但转瞬后,就明白了她为何如此,自从特意声明那个离开的决定与他们无关后,江风媚对自己的表面态度就好了许多。 望月台所有人都一齐看过来。 此时的沈青昭正背得件东西,半长不短,用浅花素帕子包裹着,根本瞧不出是何物,就像以前出门远行的“青出于蓝”。 她又有新弓了? 众人第一念头。 沈青昭顶着不加掩饰的视线,面不改色走进来,她拍了拍椅,坐下来,和他们都隔得远远的。 “她拿的什么?” 有人在窃窃私语,殷驰野听见满不在乎,他的灵弓就摆在眼皮子底下,此乃宗门至宝,由已仙逝的高人锻造,更有李昆仑倾力灌注一身天地灵气,想要超越?还得等下一个二十年吧。 江风媚却对此物关切不已,因为它形状并不似弓,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她拿的正是匣弩。 两种东西说起来很像,可提起来时却在人们心中地位天壤之别,后者比起神弓而言,除魔实力绝对稍逊一大截,很多时候,弓可以一箭定下乾坤! 可惜匣弩不是,它们对修炼百年的妖邪几乎不会产生致命一击。 不过以量博巧的弩罢了,它怎能比过这百年第一净化之箭? 众人也都这么想的,于是心怀复杂,惨啊,沈青昭从“青出于蓝”一下子掉到弩来,这是怎么接受的?换谁都不好过。 面对打量,沈青昭打开书卷,她根本懒得在乎,不为别的,就为眼下该专心检查有无错漏才是。 沈青昭道:“这儿可有笔?” 屋内候着的守吏道:“有。” 她拿到后,就开始迅速翻起了页,江风媚等人闻之好奇,这是在干什么? 众人皆已及冠落笄,男男女女,望月台在此次能替北狐厂出来办案子的,早就除妖多年,经验老道。 他们都不知道沈青昭在读什么,可都不好意思问。 很快耳语一片,江风媚身旁有人俯来,她亦点头,同师妹讨论起关于沈青昭半月前去过一趟鬼市的传闻,如今这把新弩绝不简单。 而且那些书……也恐怕不是心血来潮才带过来的。 也就在这时,殷驰野双手放在头后,他背仰椅子,小少年的右眼雪色了一刹,虽隔得很远,可也瞧得清清楚楚。 半晌,殷驰野道:“不是吧,你在补习书?” 沈青昭一听,手差点抖了下,心很慌,这个字仿佛变成今日忌讳。 她被戳中肋骨:“说什么呢?我没补。” 殷驰野冷笑一声,说:“我看到了。” 沈青昭反驳:“你坐那么远,隔那么多人,你能看到什么?” 殷驰野道:“我开了灵视。” 沈青昭良久沉默,才开口:“就为这点……小事?” 殷驰野回:“嗯。” 沈青昭吐出二字:“无聊。” 江风媚被他们的对话吸引到了,补习书?沈青昭在望月台一向不落修习,曾有半旬出门镇邪,她都奉时克制,就算不同其他弟子那般要求,她更不会懈怠自身。 为何少主会说这种话? 殷驰野听见沈青昭的否认,他不屑一瞥,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补你带来干嘛?哦,想起来了,今天李天师回来。” 沈青昭见他产生怀疑,生怕李昆仑在时会多嘴,忙正襟危坐起来:“我早知李天师会迟来,就带上书读一读罢了。” “你骗人。” “少主。”江风媚开口作拦,再这样下去,二人就要吵起来了。 自从沈青昭撇清干系后,天下流言蜚语安静不少,再无人说是他们逼走了名眼!身为宗门二把手,江风媚的压力减轻不少,而且李昆仑也回来了,实在没有同沈青昭交恶的必要。 “让她看书罢。”江风媚充当起和事佬。 望月台众人也都认同,鹰城小少主有时候就是做事不怕天不怕地,难怪都说,无论是天赋,还是性格,他都像极了沈青昭。 看书?然而一听见这俩字,殷驰野顿时移开眼,“啧。”他一副事不关己,十三岁少年继续神游,懒得在意这些事。 屋内愈发安静。 望月台是行事作风最符合方仙道的门派,因此众人不再议论,一下子都没声了,仿佛给沈青昭留出体面的读书环境。 翻啊翻啊,沈青昭填补上漏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远远倏传脚步声,有诸多人,“终于回来了?”望月台方看,一群黑乌鸦似的人就推门进来,衣袍绣鹰。 不是卫大人。 是鹰城。 各个面色极冷,男女各半,皆带一副泰然自若,有高瘦的男子肩上停得只猛鹰,有女子腰系一条绣鹰玉绶,却挂坠满就像利爪般的飞镖……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比起望月台的仙气,更似高不可攀的奇山。 沈青昭打量着长队伍,这些难道是北狐厂请来的人? “随便坐,这儿没有规矩。”江风媚对为首的人说,殷驰野伸了个懒腰。 “二掌门。”鹰城的人回礼。 沈青昭问:“这是?” 江风媚道:“你师父要带我们去收服鬼菟丝子背后的主人。” “有我在,有卫大人,此事还需要鹰城来帮忙?” “当然无需,可你上回向朝廷指出了他们的疏忽,此呈当然是要跟来帮忙了。” 沈青昭缄默片刻,这次镇邪的架势未免也太大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通禀:“卫大人到。”屋内众人顿时肃然起敬。 只听廊上传来一个步子声,缓慢,有节奏。 “哒,哒。” 当它错落间,却仍发出了不和谐之响,就知道,还有个人走在后头—— 沈青昭合上习书,忙手慌脚乱地起了身子。 未过片刻,卫坤仪出现在门前,她的剑柄上系得半张面具,倒吊着,像穗似的,背后正藏得个人。 这就是北狐厂的卫大人? 李天师为何不出来? 正当鹰城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时,背后站着的李昆仑,声音冷淡,在慢慢吞吞间,说出了她在长安的第一句话—— “别挡我。” 沈青昭闻之沉默。 卫坤仪走下去,空出了正门的地方,随之而来一个女人出现在那里,三十出头,通身靛蓝,风顺着吹来时,像大海里浪花翻滚,兜里揣着文书。 这就是“青出于蓝”的蓝。 她长发慵懒,不太高兴。 半晌。 她走进来,面色比卫坤仪还冷,经过人群时,视线一个个打量下去。 “这是殷掌门。” 卫坤仪也没表情,沈青昭不禁心道:鹰城第一次出门帮北狐厂除魔也太惨了,撞见卫大人不说了,还捎上了自己师父这个混世疯子,这两个人简直要人命! “久仰。” “久仰。”她基本比卫坤仪本人还更北狐厂,说完后,停了一下,就在对方以为她要说什么事时。 李昆仑道:“以后有事找卫大人,莫找我。” 殷家的那位掌门:“这……” 她走过。 卫坤仪道:“这是江掌门。” 沈青昭心想这个也要介绍?! 然而并不顾旁的,江风媚先拱手,尽释前嫌一般说:“久违了天师,您终于肯回长安。” 李昆仑忽视此人。 她看旁边的小少年,“好玩么?” 殷驰野的桌子前正横放得“青出于蓝”,他有点发虚,她诚然是在问这个东西。 “李天师……” 他被压住了气势,像公鸡拔毛。 众所周知沈青昭乃李昆仑爱徒,此事必然会有芥蒂,鹰城都提防起李昆仑的一言一行,屋内剑拔弩张! 沈青昭见之,内心激动万分起来,她知道,自己的使命来了。 是的,师父李昆仑是个不一样的人,和世人真有别,还不是一点的有别。 本朝律令她犯过三百二十八条,每一次都能下辈子蹲在牢狱,却因着独一无二的新创符术将功赎罪才能继续留在长安生活。 别人除魔卫道,妖怪临死之前,最袖手旁观地就是在远方冷冷地看。 谁会来嘲讽? 太掉价! 但李昆仑不是,在百花都遇到了用屠城尸骨做成的迷阵时,那是李昆仑第一次带沈青昭出远门。 那个妖邪嘴角残留一丝血,生命殆尽之刻,在夕阳下说出自己憎恨人类的理由。 沈青昭才十五岁,她哭了,对,那时已是满腹感慨,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人世间还有这么凄惨之事。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余光瞥见有影子窜过去! 只见自己师父一踏步冲上前,拎起妖怪来—— “你他妈说完了没??!”李昆仑冷漠地暴躁,“我上个月才刚被判了死刑,这天下更应该由我来毁灭天下才是,要不是为了傻逼徒弟谁会留下来在这做北狐厂的狗?傻逼徒弟还蠢得要死,你毁什么毁?你配吗??听好了,这天下只能我李昆仑来毁,先挡在我前头的都、得、死!!!” 沈青昭诧问:“师父?!” 她在背后惊呆了,一干镇邪师亦是,良久后,氛围都鸦雀无声。 妖怪一口血卡在喉咙,“你……” 李昆仑大喊:“别说了,快去死!!!!” 她说完,就此以后,头顶上又落实了一顶帽子: 李昆仑反朝廷! 沈青昭想到这里一阵唏嘘,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从小就对和疯子打交道就甚有经验。 这世间若有这种评比,她定可以拿第一。 没错,天才总被世人不解,因此在李昆仑身旁,她就是负责那个唱白脸的人—— 该叫停了。 “师父。” 沈青昭双袖合一,少女声音既出,收获满屋视线,她在众人面前装出三年不见、一点也不联系的样子:“三年了,您今天终于回到这里,我真的好想您。” 李昆仑一听,注意力被分散,殷驰野趁间隙松了一口气,少女化解了对峙。 她看着沈青昭,半天。 “你激动什么?” 激动?沈青昭柔声道:“因为您是我……师父?” 李昆仑道:“明明昨晚才通过一封书信,为何这样。” 沈青昭道:“什么?” 李昆仑:“习书拿来。” 习书? 望月台的人听罢,统统侧目沈青昭,男男女女,皆三十上下,师兄师姐们都纷自讶奇,少女方才不会真在补习书吧? 沈青昭脸上火辣辣的,她气死了,好心帮师父解围,竟然当着那么多名门正派的面要检查她! 李昆仑又道:“讨好是没用的。” 完全没理解自己的煞费苦心! 沈青昭呼吸一滞,案上的书卷变得沉重,就在此间,她听见卫坤仪冷冷地道:“李天师,先谈正事吧。” 谢天谢地。 她暗中欢欣跪叩,李昆仑摸了一把腰间的文书,“好。”那女人说着,犹似终想起重要证物。 沈青昭低头,作出忧郁有怜的模样,她脸上写满了一行字:替天下担忧。 李昆仑也不眨眼,从她底下抽走了所有习书—— “……” “你这什么气色?” “您多想了。”沈青昭开口,她哭了,心底最后一道防线被摧毁。 李昆仑从卫坤仪肩旁走过,“卫大人,您来说。”女人背影如青云雪山,很随便地,就把一件事塞给别人。 卫坤仪只抬起那份文书,读着,与其不同,她很冷静,气质也不锋芒,是种看不出来的疯法。 “我们要去阒州。” 她念很轻,沈青昭听见这个地名稍困惑了下,阒州? 它临近西域,曾经听闻还能收容流民,如今早已成了座空城,鬼菟丝子难道就藏在那里? “对,阒州,就是那个第一个发生妖害的地方。”李昆仑说。 “青昭。” 听见这个声音,抬头,沈青昭看见卫坤仪目光柔和,她正望自己,“我在那边见过你。” “我?” “你的画像,贴在那座城的墙上。” 她说的是悬灵榜? 沈青昭蹙了蹙眉头,在龙气开始消退后,九州不稳,因此有点什么妖祸消息就张贴出来,叫有志之士自取,自己会出现也挺正常。 不过…… 她很疑惑,李昆仑是疯子,但好歹也能摸到那个点,和这种人在一起就是顺毛,要有规律地,有经验地抚。 李昆仑只要没被北狐厂发现在干坏事,其实她也不会太疯,因为对于和天下违抗这回事,李昆仑是那种随便啊,一起共赴黄泉的心态。 让她变正常的条件,就是不要拿大爱道义来要求她。 那卫坤仪的又是…… 哪一种? 沈青昭正想着,李昆仑一声打破平静:“我操。” 话音刚落,漫天习书上冲,女人大踏步,蓝衣如云,神色如置雪山顶端。她单指夹着一本薄书,沈青昭顿时后退半步,不妙,失败了! “谁帮你画的符?!” 沈青昭诧道:“师父,您在说什么?当然都是我自己写的。” 望月台那群人听罢,脸上皆是一片意味深长:她原来真的在补习书…… “写什么?这第十六页第八行的符是你画的?你的笔迹我还不知?” “师父,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望月台与鹰城的术士皆端坐在位,男男女女,各个三十上下,他们是为了挽救天下来的。 眼下关键人物却在检查她自己徒弟的习书。 他们一言不发,目光“和善”。 沈青昭向后退去,李昆仑并不放过:“你在长安认识的三百个人我从未见过这种画法,究竟是谁?” “您,您怎么能记得那么清楚啊,都三年了……” “再说一次?” “好,好,是……别人。” “哪一个?” “我随便托了个人。” 李昆仑突然大声:“鹰城的那个?!!” 沈青昭冷静:“这个是假的。” 李昆仑笑:“你以为我会信你写的其他东西?沈青昭,你还是把师父想得太简单了。” 淡淡听完,沈青昭不知为何,有种品不出来的复杂,她说的不止是真的,而且在那封信后……还又亲了一次。 “是谁写的?”李昆仑远远地问,语气冷漠,她无法容忍爱徒去为一个要成亲的女人赴汤蹈火。 望月台都在看好戏,沈青昭只觉众人视线落在身上,善恶掺半。 李昆仑把这场三家大战妖邪变成了一桩闹剧,而且最出糗之人,还是自己。 得想个办法快点圆过去。 她认真沉思,半晌,决定编一个理由。 “是……” “我。” 正要开口间,卫坤仪在北狐厂那边,她低头看文书,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份疏离。 ※※※※※※※※※※※※※※※※※※※※ 李昆仑:(疯女人+1) 卫坤仪:(疯女人+1) 沈青昭:(疯子收容专业户18年) 沈青昭:……我是不是该先买人身保险? 升龙沉骨 “你说什么?” 李昆仑一个鲤鱼踏水,跃过龙门,“卫大人,你也有份?!” 女人刚落地,卫坤仪青丝被拂起几缕,她眼神冒火,架势堪比招招式式打在对方身上,可惜眼前人平淡无奇,一拳头砸进闷棉花去。 李昆仑没吃到便宜,却有人担心起来。 “李天师,这里是北狐厂,还请您让卫大人速谈阒州之事。” 说这话的是鹰城人,他们同长安交情不深,因此拉拢眼前的这个新大人显得尤其重要,李昆仑冷哼一声,并不作理。 卫坤仪解开文书,上头系得一根红绫带,像沈青昭喜欢戴的,她轻握它,道:“我们在解决麻烦,不是在挑升矛盾。” 此话一出,暗室冻如凛冬。众人闻言心领神会,三家确实手合脚不合,但就算如此,眼下比起救急九州之举这点小事又算什么? 李昆仑打量她,半阖起眸子,“那大人且说,您为何要替我徒弟解决习书这个麻烦?” “青昭。”卫坤仪转身,她声音平静,却在之下藏得一分谨慎试探,“我们可算结友?” 满屋视线再度齐聚下来,沈青昭夹在二人中,神色稍懵,“你和她?”李昆仑怀疑地凑前,江风媚的食指点起书案,这可真有意思……望月台是见过的,四姑娘入住官邸的第一日就向卫大人奉媚衣裳,心思昭然若揭,短短几日就把她们交情加深了。 世道最怕妖女懂行,她那套见缝插针几乎没人能扛住。 但实际上沈青昭不堪窥探,蔫了下去道:“……算。” “当真?” 李昆仑挑眉,沈青昭害怕她细问偃骨山的事,本想补上几句昨晚先有求情,可卫坤仪在前,她若这般否认,无异于视她们交情甚浅。 女子间本就心思细腻,思来想去,沈青昭只好摇了摇师父长袖,她软软糯糯,卖乖道:“自是真的,坤……仪帮我这一回忙,您就放我们一马罢,好不好?” 听罢李昆仑半怔,在众目睽睽间,她搂肩,对沈青昭贴耳低问:“你的信原来写得是真的?” “嗯。” 沈青昭抑住赧色,勉强不露出马脚,那封信只写了柳生一事,并无后头发生的种种,李昆仑闻之,许久后,她无言拍了拍少女左肩。 “沈青昭。” “师父。” “莫自作多情了,”李昆仑晃头叹气,“还记得为师当初怎给你写信的?别重蹈覆辙。” “师父,那是您知道的太少了。”沈青昭小声,李昆仑听见这耳熟辩解,顿时头也不回,石壁上野火横姿,描出一个孺子不教也的侧影。 “你们方才在说何事?”鹰城的人问。 李昆仑面不改色:“没什么,一个年轻易犯的笑话。” 她把沈青昭的心事彻底抛之脑后。 脚步远去,仿佛踩着面子铺路,沈青昭默不作声发誓,她日后定不再对谁多言此事,就在这时,听得耳旁轻响,回头一看,原来卫坤仪在卷动文轴。 她白袖流水,黑发瀑般散在腰际,在两色鲜明间,一根缠住掌心的薄红绫尤其突兀。 它没有缘由地,像条伤布似的,被卫坤仪随意挂在那儿,沈青昭心生不解,她为何会留下这个捆住文书的东西,莫不成她喜欢?不久,卫坤仪执卷走下去。 “打开吧。” 李昆仑双袖背后,眺望廊上数盏阴火。 众人打起精神,卫坤仪立在案前,她拇指淡淡地挑开下轴,这文卷一骨碌滚下来,露出长长的玄黄脉络,“这是——”满屋哗然,她把那东西高举,抖动之下,卷轴迅速收尾,并且在最后平平整整地降在数十人眼前。 它像一条龙,刚落脚于中原。 弯弯绕绕的长江勾勒纸上,正顺涌摆动,沈青昭感到一种无形的压闷,如同那日在竹台上高看牢狱。 这儿仿佛瑶池藏得千年不老的底细,不容细看。 动了半会儿,又停。 风平浪静后,才把真实面貌显现出来—— 殷驰野年轻气盛,他一望即知,不由得以赞叹的口气说出三字:“堪舆图!”众人都打起精神,沈青昭倾身端详起来,这东西眼熟得很,她天下游历镇邪时对它是闭目即背,但有一处不同,那便是这图太大了,几乎超出中原的部分,探及西域沙漠,而中间又标得密密麻麻符纹,不解其意。 绿水郡县,荒芜人野。 每一条道都写满生命的轨迹。 “请诸位戴上。”卫坤仪道。 北狐厂的人奉来此物,只给了江风媚与殷掌门,那正是她如剑穗般系在柄上的白狐面具,沈青昭收回视线,能用得上这个的,必然是要借那堪比灵视的结界一用,可她并不需要。 果然,卫坤仪就侧眸:“二位用自己的眼睛就是。” 江风媚绑上面具后,摸上去,冰冰凉凉,无论是谁戴了这东西都赋上无情寒意,他们情绪被藏起来,四下张望,两位修道宗派的掌门与邪气显出不合来,遥遥看着,怪渗人的。 沈青昭思忖间,卫坤仪亦绑上它,她和其融为一体,把那份冷磨得很好,成了她自己的东西。 袖子放下来,刹那间,狐眸结界已出,红如血池。“还请细看。”她说。 江风媚与殷掌门头一次从此中打量世间,怪不得北狐厂被称为猎狐,原来……它的力量同灵视如出一辙!沈青昭亮得雪眸,她再靠近图上江山,这回才是原貌毕露,符纹溢出光彩,整张堪舆图闪烁着粉色、金色的细碎粉末,它在中原最多,在边界最远,云端之下殊途同归。 那被无形赋予梦般的色泽,游离于九天,不给地下的生灵一点喘息,少的地方,猛兽必然遭受残害,风沙盖过尸骨,勉强露出一角端倪。 千百符纹隐入山脉平流,扭扭曲曲。 这个景象对灵视之人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它就是——他们每天抬头都能窥见的龙气! 沈青昭想到了离开鹰城时,她曾经见到的那一排气如龙鳞,不禁也陷入了长思。 “怎么回事?东南深山处何时这么严峻了,竟然也只剩下一点龙气?”殷掌门吃惊道。 李昆仑走过来,“知道为何么?” “还请天师赐教。”这个中年男子拱手客气。 “咱们镇邪师过去总以为,是地上的人心失守,才招致福气薄弱,但其实……”李昆仑慢慢踱至卫坤仪背后,“与他们无关。” “您的意思是……” 殷掌门半信半疑,皇帝自打听信天士将军以来,龙气不曾好转,甚至有愈演愈差之势,这话真不是李昆仑在找借口? 江风媚也道:“天师不妨直言。” “简单来说,龙气消失这事没有皇帝,没有藩王。”李昆仑转到卫坤仪旁侧,她敲了敲龙图前头,像立在黄河初始之山,云丛千万,一个字也丢得掷地有声—— “天地的事,与咱们人有何干?” “莫不成它是寿命至了,正好就要在我朝消失?” 满屋众口纷纭。 各有各的说辞,捅不尽半寸光,这日后没了天子气庇护,岂不是要退回到上古蛮荒的年代?! 沈青昭直问:“所以无论当今圣上是谁,龙气其实都会消失,并且不可挽回?” “对。” “这也太荒谬了,消息传出去岂不是要天下大乱?”鹰城人窃窃私语。 “没有龙气就乱套了?”李昆仑一听,她挑起眉头,很不耐烦道:“你们要不要这么无能?我创的符法呢?嗯?习书时没学过我的东西?受教时一个两个都没好好听罢。” 戛然声止,谁都不敢和书上留得名字的人作对。 “蠢笨。”李昆仑受不了那些门徒,简简单单撂下一句话:“卫大人,您来说——” 沈青昭站在人群中间,她闻言紧张,心思都随暗流落至了卫坤仪身上,渐渐有一种异样的酥酥麻麻,电流通掌,屋中许多人还不知晓,除了女刺客外,天底下还有卫坤仪这等与奇异力量共生的人,她见过的,所以……他们可否也与龙气的消失有关? 卫坤仪指了下阒州。 “这是第一个严重之地。” 她身为北狐厂的副使,把注意力都拉回来,关键时刻还是掌握下大局,没人再说无关紧要的话。 沈青昭凝神听着,那个地方头上没有丝毫光泽,死气颓废,只有一抔人迹罕至的沙土。 等等…… 眼前突然出现了几个全神贯注的人,她被遮住了半边眼睛。 衣袍绣鹰,黑衣深深,他们都挡在四周去看被特意指出来之处。 “我们在此地发现了诡异景状,还需诸位前去一趟。”卫坤仪说时,她双眸直勾勾盯着前方,只因沈青昭离得实在太远,跋脖抬脚,这个豆蔻年纪的少女,在那群高大的成年男女间姿态滑稽。 “究竟是何怪事?”江风媚倾身问,无意间再次遮住了沈青昭的视线。 沈青昭绝望了一刹,能不能别挡她?扭来扭去,从人群中艰难地钻出一个头来,李昆仑本已远离龙气图,见那边有个人看得实在困难,她二话不说,走过来抬起龙气图的前轴—— “看到了罢?这儿就是阒州,是龙气的背,你们那儿是腹和脚。” 李昆仑对图指指点点。 “嗯,看到了。”江风媚等人甚奇怪,这都举成这样了还有谁不能瞧见?沈青昭心中很动容,定是师父体谅到了自己,看到了,她看到了! 殷掌门抚摸下颔:“天师,您方才好似用了一个有意思的比喻,敢问此中可有深意?” “我在阒州发现了奇势异骨,镇煞了百里妖邪,很奇怪吧?在那种明明泛滥成灾的地方。”李昆仑疑道。 “我们要拿到它。”卫坤仪补充,她很镇定地看向众人,“这……绝非妖骨。” 此话既出,满屋人心中都有了底,在那种无人之处才露出真容的东西,若不是妖也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它属于神物。 难怪北狐厂会找他们来跟随,于京城的权贵而言,若是这群术士拿到了东西,岂不令自己如虎添翼? “好,鹰城奉下此命。”殷掌门笃定地拱手。 “望月台奉命。”江风媚也道。 “你们怎就不问问龙气为何消失?”李昆仑白了一眼,“各个提到神骨二字都在蠢蠢欲动?” “还请天师赐教。”殷掌门恭声作问。 “这图是我三年来跑遍九州画下来的龙气,知道它叫何名字么?” “龙……气图?” 沈青昭也心生疑惑,师父还想说什么?她看着那两个女子,也在此间,察觉卫坤仪面具之下眸色微凛,她一身冷气,再如日出雪化,也露出某种觉悟。 “殷掌门,我李天师取名字何曾俗气过?” 李昆仑坐在案上,双腿交叠,玉色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怀中点着,那女人带得玩世不恭地答—— “我的画,叫升龙沉骨。” 这四个字像惊雷般炸在地上,各个面面相觑,沈青昭听着,眉头皱得愈来愈紧—— 李昆仑手掌放在卷轴上,摸了摸,问:“难道你们就不觉这散气之景很像一条龙?” 这句话让暗室骤落比黑暗更深之处,缄默弥漫,呼吸在顷刻之间变长,沈青昭可以听出他们每个人的紧张不安。 “这儿是头,看,是爪,那边是腹,啧,剩下是它的后脚。” 李昆仑像同众人展示自己的珍藏,毫无畏意。 于是有人颤中道:“您是说,阒州有,有龙……” “是啊。”李昆仑倚在案边,她抬起手,衬在脸下,艳容秀眉落得几处烛影,这个女子算是世间最潇洒其中之一,所以只用很寻常的语气把这桩沉事说得通俗易懂。 “天子气从来都不是天子,它是龙的。” 沈青昭心下一沉,问出所有人不敢说的话:“师父,那按您这般说,龙气消不见正是因为——” “对。”李昆仑看过来,她笑着说,“小青昭,简单来说,我们的世间,有龙飞升了,那些散落九州的庇佑之气指不定只是它的鳞片。” 沈青昭顿时一阵头皮发麻,等会儿,师父凭什么像教儿歌那般,把它说得那般轻巧?这可是一件说出去就能震撼天下引起骚动的事?! 若非如此,她又何必去偃骨山帮他人清理那些邪祟?女刺客又怎会借到妖怪之力? “敢问天师我们的龙究竟何时走的?”殷掌门勉强维持着姿态。 “也许是一千年前,也许是近百年……就昨天也说不定。”李昆仑对这份态度生出厌烦,她在和好徒弟讲故事,此人插什么嘴? “天师,您乃退隐前的第一天眼,可是要身担起责来。”江风媚站在沈青昭身旁苦口婆心。 她听罢,心中讪讪道,行吧,人人还以为李昆仑退隐后,这称号才落至自己头上的。 “去阒州,一切自有答案。”李昆仑不以为意。 沈青昭见她如此,不免疑惑起来,莫非卫坤仪也早就知道?于是望过去,卫坤仪亦漠然置之,在这张脸上,也找不到一点害怕。 “听完了罢?”李昆仑手一扬,她的那幅《升龙沉骨》飞起来,卷轴骤合,晃晃悠悠地降落至手上。 她心头装着卫坤仪和沈青昭的事,故此没好气道—— “散会!” ※※※※※※※※※※※※※※※※※※※※ 宗旨只想写一个甜甜的救赎故事,在阒州这个副本就是两人认识的前因,别觉得我会虐~ 客栈 众人还想问些什么,但见其态度如此强硬,也只得各自离席。 沈青昭刚起身,就听得前头一个声音响起:“青昭。”说这话的,并不是卫坤仪,而是师父李昆仑。 台上的人把卷轴揣回怀中,好似欲言又止,沈青昭明白她在提防北狐厂,于是穿过人群:“师父?” 李昆仑搭着她肩,“你以后就跟我走。” 这番言辞太过突如其来,沈青昭不免困惑,“难道我们去阒州的路上还能分着走?” “怎么可能,只是……”李昆仑犹豫了一下,“当年这位新上任的卫副使好似认得你,她来历不明,又身法绝众,好奇之下我就卖了你不少事,对不住以后这一路让我好好照顾你。”最后几个字快得近乎听不见。 等她说完后,沈青昭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竟无动于衷,毕竟这种事太多了,好似渐渐习以为常。 “用不着。”她很冷静,“师父,我今已及笄三年多了,您且记得这些事,我没了名弓,您又消失多年,咱们此行是为了重振威风,莫叫人笑话。” 李昆仑对天下苍生这四字不甚在乎,要让其明白重要之处,就得找准她的点,李昆仑一听,果然有理!她笑着拍了拍徒弟的左肩,放好掌管天下命脉的卷轴:“知我者莫若青昭。” 沈青昭也微微一笑。 她太难了。 次日很快到来,这是约好的巳时,长安的镇邪师都齐聚城门口,沈青昭坐在一匹鸿马上,她看着前方,只能望见数不清的行人与高墙。 天色清明,对赶路正好。她目送江风媚等人远去,出城时是分开的,望月台规门严苛,掐指算时,让他们晚等莫过于剜心挖骨,故此走得最早,鹰城的人紧随其后,大家都尽量低调,不愿被朝中其他势力发现行踪。 卫坤仪就在沈青昭身旁,她不再穿官服,今日一身白紫,头发间也簪得几株紫色桔梗,她像是要去花庙的姑娘,而不是去塞北寻龙骨。 看着真是好生正常,再一瞧旁边,李昆仑亦是,沈青昭点点头,她顿时放心了,于是打开堪舆图继续背一下路线。 别人都期望同道能够出人头地,可对于她来说—— 只要这两个人能“泯然众人”,那就是最大的福报! 沈青昭不怕疯子,就怕疯子发疯,上回在偃骨山已见过卫坤仪一次了,这路上只要待她好,又注意不受伤,真是一切好说。 至于李昆仑,这么多年相处早就摸清套路,她是成熟的“女疯子”了,不会突然做出什么事来。 当你发现什么时,一般也快要结束了…… 记下来路线后,沈青昭慢慢把它收回怀中,这一趟带的行装大家也带得不多,各个皆换常衣,藏好了自己的身份。 她排着队,前头正是皇陵方向,说起来,途中经过的几条街好像都很眼熟?仔细一想,它们难道不正是追捕刺客时飞踏过的地方? 沈青昭还记得那个场面,满目疮痍,街道成了一张破败的蜘蛛网……卫坤仪背对着自己,她一尘不染。 就在这时,城门的守吏在前喊。 “往前走!” 沈青昭听话地让马朝前一步,后边曾经遭到了妖术袭击,如今都早已恢复如初了。 店家忙活,小儿欢闹,整个东十二街仿佛不受妖怪传闻的干扰。 她在心里默默地把它记下来,等弄清楚《升龙沉骨》这副图的真相后,就算龙抛弃了人,大家也都得好好地过下去,毕竟九州是为人而活,从来都不是因为龙。 未过半会儿—— “走罢。” 李昆仑在耳旁催促,城门终于开了,她们的腰牌通过确认。 出去后一路驰骋,“驾!”沈青昭坐在马上,夹在两个人中间,不久长安春花抛掷于后,她腰间系得个小袋子,不停传来碰撞声响。 这是感应灵玉,去阒州的路途都经过仔细规划,他们为了掩人耳目,不可离得太近,更不能凭飞鸽传书,所以每个人身上都带上灵玉,东南西北,到了一定范围它就会显示在风邪盘上。 天黑时,已经走到了扶风郡的地盘。 “就在这附近落脚吧,”沈青昭再次打开堪舆图,就着店铺明灯,她对标出来的地点做确认,“前头有好几家客栈,咱们随意挑一个就是。” “哦,好的。”李昆仑说完,扬马扭头,“不想在这,继续走。”她对客栈挑精拣肥,犹如屋后的藏品陈设,留下沈青昭在背后手忙脚乱:“师父,您这是要去哪儿?” 李昆仑淡淡地回应:“太朴素,瞧不上。” “可咱们只住一个晚上?”沈青昭竭力挽留,可对方好似并不以为意,开玩笑,这也太离谱了,就连她李昆仑的剔牙针都得用金的,何况这区区一个因为天黑才选的地方? “师……” 话音未落,就传来另一个清冷女声:“青昭,我们在这。” 沈青昭回过头,卫坤仪早就下了马,她立在第二家客栈前,紫桔梗被赶路时的风折弯,没甚生气地卧在她发间。 伙计望见客人,又是何等出挑的矜贵美人,看着有钱,忙不迭好声好气地围在身边。 见卫坤仪如此,沈青昭生起愧疚的情绪,不行,她必须解决好那个“大疯子”! “师父,这一路上若您依旧我行我素,当初又何说要照顾我之词?”沈青昭对已走远的人喊。 李昆仑背影潇洒,她扬了扬手,连腕上精雕细琢的羊脂白玉都贵不可攀,“你不跟我走,怎么照顾你?” “您……”沈青昭在身后气鼓鼓。 算了,也不是第一次。 “青昭,此客栈还剩三间。”卫坤仪拿着小二递来的东西,那人满面堆笑,谄媚得很,毕竟谁不能看出来这两位是有钱的主儿? 听见这话,他忙横插一脚:“对对对,里头还剩得几个上等房间,太贵了,好多人都舍不得住,几位客官打尖的话,天色已晚,咱们还送一点瓜果宵食!” 沈青昭无可奈何:“三间?咱们就要两间罢,是临近的么?” 伙计眼尾挤出笑来:“这是诚然,不止近,中间还修得有观山台,可以望见后院的假山亭榭,不然怎会贵呢?这台隔得极近,以二位姑娘的身手大可一翻就过去了。” “还有亭榭?”沈青昭重复着二字。 忽然面前听得调头马蹄,李昆仑杀回阵前,她一抬眼,那女人倚在玉马上,眼色楚楚,听得一丝含得哀怨的委屈道:“小青昭,你……不跟我走?” 沈青昭掏出银袋子,掂了掂,笑盈盈地回:“太累了,不想动,若是换作以前徒儿定当随您走,只不过……” 望向身后的卫坤仪。 她已步进客栈内,这才是说一不二。 “徒儿今已及笄,而且还多了一个好商量的伴,恐怕是不能像过去那样了。”沈青昭把银袋子放在小二手上,轻快眨眼,眉梢含上得意,跟着她转身进去。 李昆仑看着她俩消失在客栈内,后知后觉,逐渐尝出一种闭门羹的滋味。 这怎么行?! 她冷着脸下马,伙计欢天喜地迎上来:“您给我就是。”他俩真是鲜明对比,李昆仑松开马绳,朝二人的方向走去。 定下房后,沈青昭和卫坤仪来至门前,带上楼的伙计躬身,“诸位往里请。”她给卫坤仪开门,一打开,正当头对月,竹风溢香,牖下溪水潺潺,她惊道:“姑娘你可真是会挑?这么好,你就住这罢。” 这摆设真是有模有样,比某个人的院子要上心得多了。 卫坤仪落一眼,不甚关心,她轻描淡写:“好。” 她并非无散银打理,而是如沈青昭所想的那般,主人想离开多久,去五天,十年,这些都是没有关系的。她不住在这里,也不会住在哪里。 那年从昆仑山墟下来之后,何处都一样了。 “你喜欢就好,那我住在隔壁,有事好照料。”沈青昭在她旁边说,卫坤仪瞥过来,身旁人笑得没心没肺,就算不小心堕入污泥,也似乎拍一拍衣角就能爬起来。 沈青昭哼着曲,最后才走到自己的房前,还没打开,走廊尽头就传来一个阻挠的声音:“等一下。” 李昆仑踏步而来,心怀怨气。 “师父,您改注意了?也要住这家客栈吗?”沈青昭问。 两三句话的功夫李昆仑就立在她跟前,多年不见了,这姑娘模样确实变了许多,可再变,那也是她心尖上的珍物,过去视自己为榜样,怎转眼之间,她就在身旁的女子那儿栽了一跟头? “你……就不懂得收敛几分?”李昆仑看见她特意给卫坤仪开门,于是挤眉弄眼,话中有话。 沈青昭诧问:“为何?”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 这般说罢,沈青昭才知师父再提第一封书信之事,她故此长叹,道:“唉,师父,您又不是我,此事还是改日再谈罢?” 语气轻松得很,可换在对方听来,李昆仑心下一沉,真是死性不改。 她从沈青昭肩旁经过,直直看着前头,那年轻女子就立在门前! “卫大人,您是冯宦官的心腹,那可曾也听过宫闱内的某种传闻?”李昆仑冰肌玉骨,肃媚生威,最是衬一身红妆,扰得人心魂不宁。 “何种?” 卫坤仪并未进屋,她对李昆仑的来意并不清楚。 沈青昭却是再知晓不过,忙紧张起来,“师父,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冯宦官娶妻一人,妾室十六,府内不知比长安多少男子更为热闹,呵呵,实在羡煞旁人。” “所以?”她挑眉。 “你听着,卫大人,宫闱内对食盛行,有宦官娶妻,亦有女子作伴,诚然于不愿与宦官结道的姑娘而言,和友人对食是再适合不过,但是……”李昆仑一步步踏近,面生压愠,她对这个秘厂出身不解人情世故的冷狐狸没甚耐心,她和沈青昭几年师徒了?而卫坤仪又和沈青昭才见了多久? 凭什么方才选这头狐狸不选她? “你且记住一句话。” 李昆仑站在卫坤仪面前,她今天就要好好教教这些女人,别动不动就来榨取别人。 这时沈青昭在背后小小声声:“师父,您再不下楼登册子这最后一间房怕是要被别人挑了……” “我出双倍。”李昆仑不动声色。 “行。” 沈青昭的手放在门上,她等着看完戏就进屋。 李昆仑掷地有声:“所有喜欢女人的女人,都是疯子。那些在宫中搞对食……不对,天底下所有搞对食的两个女人,全部是疯子,无一例外、死无余辜!卫大人常进宫,那可也留心听过发生过的传闻?她们之中有一半心甘情愿掏钱给别人添嫁妆,但也有一半看见对食要出宫返乡,就会立马捅上好几刀子!对,怕了么?还敢肆意妄为地靠近么?” “师父?!” “沈青昭,你住口。” 这一声后,背后的人彻底放弃了,她脸色逐变微妙。 卫坤仪迎上李昆仑,不解其生气缘故,越过肩,看向房门前站着的沈青昭,那少女带着一副明显看好戏的表情,仿佛她们两个人棋逢对手,百年难遇。 暗自轻叹一气。 她面对李昆仑,没甚脾气,也不懂其意,只用一贯的态度冷冷道:“您究竟想问何事?” “你听不懂?”李昆仑勃然大怒,她觉得这些女人是愈发没脸皮了,沈青昭的弱点就是美人,徒弟太过肤浅她又有何法子?!“那我就同您细说一下,对这些疯女人,两个女人身体就像镜子,但她们却并不满足!有的疯子一开始接近你,你以为得到了知己,结果她只是想脱光你衣裳,让你平躺在床上看她们自己也有的东西!!她们会想把你这样那样,再把你这样那样,我都说不下去了,听懂了没?这都不懂没法教了,恶心不,恶心就滚!别总来我家青昭面前晃悠,记住了——远离疯子!!!!” 话一出。 长廊寂静。 沈青昭在门前目瞪口呆,还好四下无人。 半晌,卫坤仪也不言,但她也愕然了,那张白白的脸上,在这一刻,竟有了明显的变化…… 而且终于被人看见。 李昆仑看了看。 “卫大人?” 许久后,她后退一步,仿佛自己才是受惊的那个,微微皱眉,问:“……你,该不会是脸红了罢?” ※※※※※※※※※※※※※※※※※※※※ 小青昭:羞耻play轮流一遍??哈哈哈我可太开心了。 卫坤仪:……(委屈) 两个疯子 卫坤仪的紫桔梗已耷至耳边,薄瓣蜷曲,它没了精神,仿佛水灌溉多了那般,湿漉漉的,她也似受影响。 眸中生漪,数不清的情绪交替。 她心跳得极快,像大雨来得太突然,受了伤的石阶白花。但无论怎去尝试,都不可控。 “不会吧?”李昆仑在一旁嘟囔。 这事儿可没这么容易去相信,但换谁来看,又岂会有人不认同她那番天衣无缝的神态? 她们又不是没见过,只是从未如此明显过,一个北狐厂的精英猎手,出现这种波澜,这,正常么? 当初只觉得此人着实冷漠,不爱说话。 如今…… 倒颇有点意外,她难道真仔细听了进去?瞧瞧这番惹怜模样,一副闻所未闻,却又不同寻常人那般回避,竟像是,像是被戳中什么肋骨似的? 原来她也想过此事,李昆仑贸然长思,噢,那还情有可原…… 等会儿。 你他娘的对谁这样想呢?! “卫大人。” 李昆仑不疯了,她严正言辞,“方才的话您当听个奇闻,毕竟咱们此趟千里迢迢来阒州寻骨是为天下,切忌儿女情长。” 最后一个字撂得尤其狠重,意在让某人也听清。 沈青昭脸早已生得滚烫,师父又在胡言乱语,可这回偏巧那个发疯的对象不是别人,那是卫坤仪。 再这样下去俩人怕是要一起疯…… “师父,您别骂了。” 沈青昭终于解释,她嬉皮笑脸,去把李昆仑哄得服服帖帖,“是您有误会,我和卫姑娘是友人,连本名都交换过了,您瞧,我都知道她单字一个‘期’呢,我们好得很,没您想得那般不堪!实际上,这一个月在官邸的衣食住行,我皆受卫姑娘照拂,谢都来不及,何来利用一说?” “当真?” “真的,她待我很好,您不必如此。” “哦,那是我想多了?”李昆仑扬起柳眉,沈青昭振振有词,实在挑不出半分疑点。 沈青昭把自己房门打开,道:“您不止是想多了,还想的皆是错的,天色已晚,您就住此间好了,我去楼下重订一房,就在你们隔壁。” 得先把师父关进屋里才行! “这么好?”李昆仑慢悠悠转过去,沈青昭恶狠狠瞪她,快进去吧!人刚踏入门槛,沈青昭就产生想关门的冲动。 就在其间,一声“青昭”,雪中松林般的迷香就落在耳后。 是她? 沈青昭方回头,卫坤仪不知何时走来,她立在旁侧,有月色都映不出的薄薄歉意。“你不回房么?”沈青昭问,然而那女子冷冷的,并不应。 李昆仑坐在里头,剑一把扔案上,本是惬意舒展身子,瞧见二人在门口会面,又急冲冲吼:“你俩这是作甚?就我老老实实在屋里?都几个时辰了,还不睡,明早想太阳晒屁股都不肯起?一个月后赶到阒州,别人早就到了就我李昆仑的队伍最丢脸是不?!” 终于,卫坤仪抬起了白色的长衣袖,朝屋内试去。沈青昭见她神色发凛,不由一看,才知她指夹何物,就在以为要对李昆仑出手时,心刹那间一顿,然这之后,卫坤仪手落在屋门上,只听“怦”地一声!那喋喋不休的声音骤然消失。 她…… 就这样把门给关上了?! 沈青昭无话可说。 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地,里头就传来师父不满嘀咕:“这是何意?嫌我太催促?开一下门。”拍来拍去,卫坤仪不放手。她脸色在清月下愈发冷不可攀,脸不红,白得羡煞旁人,与方才根本截然不同,甚至说,这才算正常的她,一本正经,无可挑剔。 沈青昭仔仔细细地瞧,竟从眉眼里品出复杂来。 她对自己,有愧疚,对手挡的门,没有。 “什么意思?喂,我要出去,徒弟,你给我开门。”屋内声音含混,有种要出来大展身手相较高低之势,但沈青昭能让她俩撞上么?她顾虑起来,刚紧盯起木门,卫坤仪一身仙气白袖下滑,沈青昭瞠目结舌,这才见她指夹符咒,半张已消耗净空,晦烟渺渺,从关门之始就给它设下一道结界! 沈青昭傻眼了。 “都不理我?行,那我自己出来,等我出来你俩就……”李昆仑不再自矜身份,屋门传来咔擦几声,犹豫片刻,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破屋质吼:“我靠,是谁把我的房门给封印了??!!!” 聒噪剔耳,吵吵闹闹。卫坤仪面不改色,她玉指横门,势必堵住对朝廷要吏如此放肆之人,沈青昭怔怔地看,也是个差点给忘了的事实,此年轻女子是谁?堂堂北狐厂二把手,国公府的狮门前都不施客套字的贵客,还怕你区区一扇客栈的破门?! 李昆仑又是个长安惯犯,常年被下通缉令,所以岂能有这等骂完就走的好事? 屋门后也是个急得跺脚的身影,一个寒,一个躁,沈青昭这下子彻底没了底气。 这俩疯子今后能劝得住么? 劝不动劝不动…… “在我李疯师面前秀符术,你俩没弄错吧?” 沈青昭只听得阵疯疯癫癫的喃语,墙角灵力骤涨,廊间逼得压闷,屋中人也开始暗运术法,她想劝一下卫坤仪,毕竟相较之下后者还算正常些,莫把人家客栈拆了,不好。沈青昭一抬头,话却卡住喉咙,卫坤仪眸子凉意几许,她挡得“拆”门,咒文窜得蓝火,她倾下身,气若幽兰,说时就如同本人一般安安静静,却说出了一句毫不客气的话—— “如您所言,远离疯子。” 她面映一团冷火,置掩云烟。 “所以,远,离,我。” 熊熊烈蓝把她笼罩其间,半边诡媚难窥,半边清冷如月,不同的气质在她身上,竟浑生出一种不可言说的和谐!像一个梳得豆角的小女儿把新娘子衣裳穿出来,不太合衬,倒也能想出过渡来。 总会长大的,衣服都会合身。 所以对于此刻,那个过渡,就正是卫坤仪内里本就是黑的,她才没有成日穿得那般一身白善可欺! 沈青昭道:“……都停手罢,也不是内讧,就你俩再打下去,行踪可是会暴露的。” 师父也是个人才,卫坤仪在书房藏卷诸多,她当时翻过,许多还是自己未听闻的,不似鬼厂在外那种会被轻易惹恼之蛮徒,怎事情就成这样了? 符咒抗衡间,雷光四射,卫坤仪在听见沈青昭的话后,稍微顿了顿,她斜眸,似做下斟酌后,才把手移开—— 沈青昭这时终于看清了。 那门上正正方方横得一张封印符,还不是小打小闹的,把旧宅闹鬼关起来的符,它字迹时灵时隐,透得涟波,像一株空谷兰花,宛若主人那般柔中蕴刃。 她这是真生气了! “不打了?继续啊,你往里注入灵力,且看我能不能破?”屋中隐隐约约传来李昆仑的挑衅。 符文被晾在一边,烈火急烧,卫坤仪却收了身,两手揣入袖中,不屑同流之姿,她仙袂沐焰,紫色桔梗也恢复了生气,清清白白,真是一副才为天下镇邪除害归来的模样。 沈青昭:“……” 她俩这一路上到底能不能做同道! “青昭。”卫坤仪道。 眼见她终落得理智,沈青昭只得一把拉她手腕,才合上的雪色裳袖又拉低,她露出轻微诧异,像姿态高高在上的仕画神女被一把拽下尘地,顾不得她怎想,沈青昭头也不回,先带卫坤仪跑得远远的,背后剩下师父在空叫唤—— “卫大人,您注,您接着注啊,别磨蹭,有本事咱俩再赌十蛊酒看看你能挡多久!” 跑到楼下安静之地。 沈青昭道:“我疯了。” 卫坤仪不应声。 沈青昭转过来,认认真真劝:“我想快点去阒州,弄清楚菟丝子和龙骨的事,你也是这般作想罢?咱俩做正常人,莫去理那个不正常的。” ……其实她俩都不怎正常。 卫坤仪理了理衣袖,这是院中,她真正罩在月下,桔梗活了。无论横看竖看,都像不会无理取闹的主,可见李昆仑是真失礼。 沈青昭打量她,找到可以开口的地方,忙扶了一下紫花。 “唉,你瞧,它都险些掉了。多美的桔梗,阒州之旅本就忙多闲少,难得佩饰,所以姑娘可莫再同那疯子置气了。” 卫坤仪“嗯”了一声,没甚起伏,紫花颤了颤,是风吹的,沈青昭扶完后手指就停在一旁,从心里恍恍觉得,这朵花连同她的主人都招惹怜爱得紧。 这儿比屋中冷,她拍了拍手,故作轻松道:“好了,咱们进屋。” 卫坤仪道:“且慢。” 沈青昭问:“怎么了?” 卫坤仪道:“……你回去,可也会这般哄你师父?” 哄? 糟了,不怕疯子觉得不合群,就怕她发现自己是被特殊对待的那个。沈青昭眉头皱紧,大事不妙!她扬起头来,一副天真无邪地笑道:“怎会?师父疯癫多年,我都习惯了,每个月都有这么几次,用不着那么麻烦。” 卫坤仪又道:“便是将她扔在那儿?” 沈青昭道:“对对,不用管。” 卫坤仪犹豫一刹,半晌,她淡淡移开眸子,有一种隐藏下去的情绪,“我知道了。” 沈青昭目不转睛地盯起她。 这人脸色和回话,没有任何异样。问得端正,收亦自持,可就是在此中,必然有何不对劲之处!沈青昭心思灵敏,觉察她有话将说,却又咬断在芳齿间。 “我们回去。” 卫坤仪说,她看向了明月,一举一动皆很静。 “明早还得赶路。” “行。”沈青昭轻声回应,忙随她走了进去,假山小瀑淙淙,声音正好,把心底所有的猜测都掩藏起来。回到客栈一楼,与卫坤仪道别,订下屋子后,她把烛吹灭后,这里黑了起来,一夜过去。 三人路上不再耽搁,不出多久,她们就骑出了扶风郡。 ※※※※※※※※※※※※※※※※※※※※ ※温馨提示:截止此章,卫姑娘已经脸红+耳红过整整5次了! ※12章、17章、24章、30章 ※可莫说她不是正常人了~ 青昭眼瞎,咱们别学。 ~ 首-发:po18vip.xyz (ωoо1⒏ υ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