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馋猫都察院》 弁言 古来骚客,大都有为自己书斋取名的雅习幽兴,如七录斋、春在堂、陋室、百梅书屋、玉茗堂之类。 当今金陵都察院御史中,有个叫聂小蛮的,爱猫胜于爱书,又喜烹饪,于是给自己的书房也取了个雅号:馋猫斋。 而这馋猫斋也真就成了猫窝子,区区不过一个三进的天井,屋顶、檐下、井边、栏旁、桌前、柱后、院内、墙外处处是猫,一院之家竟不知到底有多少猫儿。 假如换在别的朝代,这当然是怪事一桩。不过,当时的大明朝,养猫之风正风行于天下,爱猫之癖正蔚然成风。 全因本朝的嘉靖皇爷,可谓天下第一爱猫之人,于大内禁宫内设猫儿房,有近侍三四人,专饲御前有名分之猫,凡圣心所钟爱者,亦加陞管事职衔。而这皇上的爱猫,当然也与众不同,是为宫猫。 然而,嘉靖年间的金陵正值多事之秋,倭寇趁大明内政腐败、军备松弛,占据岛屿、攻城掠地。大明王朝的东南半壁,真可谓是愁云惨淡万里凝,江南百业凋敝,百姓民不聊生。 嘉靖三十二年,忠良杨公继盛上疏力劾奸相严嵩“五奸十大罪”,反遭诬陷下狱,严党从此凭其爪牙,无所忌惮。严嵩及其儿子严世蕃为核心,连络门生,广布党羽,遍植势力,操控朝局。 这时的大明,北有俺答扣边,东有倭奴祸乱,内有奸邪当道,不由得民间那些卑鄙龌龊之徒,奸佞邪恶之辈,或是蠢蠢欲动,或是明火执杖,也尽都不安份起来。 第一章亦幻亦真 在这个时期,南京都察院御史-聂小蛮的工作当然也特别忙碌。锦衣卫小旗官-苏景墨的记录中,就这么短短的半个月的功夫,这位御史大人竟然办了两桩绑票案,两桩盗窃案,甚至还有两桩凶杀案! 锦衣卫苏景墨在这六桩案子里面,居然参与了一半以上。更有甚者,还听闻近日这位御史大人,居然独自破了一桩神盗““插天飞””的大案。 “插天飞”是什么样人,只要江湖中人怕是没有人不知道?此乃一名神妙莫测的侠盗,身怀“妙手空空”之技,头脑和手段都为普通小贼所远不及。 市井中都说要是嘉靖皇爷如果招纳天下的飞贼来开科取士,这个“插天飞”倒有争状元的能耐。他已和聂小蛮交手过好几次,所以在聂小蛮的心目中,也承认此人为平生第一之劲敌。 这些年,金陵街面上本来就不太平,官府和镖局最怕的就是这路人,本来局面就已经不太好收拾了,偏这“插天飞”要来火中取栗。那当然要叫金陵街面的一般财主富户心有余悸,不可终日了。 “插天飞”这次出手当然也不简单,说来也不算意外,就是文德票号的地字号钱仓突然被盗。 钱仓里存着的有,南京鸿胪寺卿田在渊大人寄存的一架‘田黄石’摆件,价值白银五万两;还有绸缎商马元吉员外托存在这里的,唐代一行大师的舌血经书《转轮圣~王经》,竟然都不翼而飞。 整个案件可以说是颇离奇。钱仓的后门被人弄断了门闩,看门人也被盗匪捆绑起来,塞住了嘴,不能声张。那钱仓本是文德票号里最结实的一处,库门的厚度足足有半尺,号称是可以避火避盗的,外加还有两重墨家的机关锁,真正不容易开发。 案发以后,库门上烧出了铜线大小的一个小洞,库门里面另有一只白~粉画的燕子似的飞鸟。 所以街上人都说这一桩惊人的案子一定是“插天飞”的杰作。因为在这文德票号盗案发生的前三天,街面上曾有风声这一位神秘性的巨盗已经到了金陵。 这消息的来由也很蹊跷,据说是一位声名不佳的锦衣卫千户手下的一个小喽啰传出来的。有一天,那位千户曾经接到自称“插天飞”的飞书(飞镖暗器附带的文书),要向他借两千两银子。 那千户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当夜便恭恭敬敬地如数把两千两银票送上。这段故事在金陵街面上传的是神乎其神,以至于连东厂的人都专门去见过那位千户大人,问他有没有这一回事。 那千户轻描淡写地答道:“公公,您这话问得有趣极了!“插天飞”竟敢向我要钱?我又上哪给他找银子呢?这飞贼那是不来也罢,他假如胆敢到金陵来,那真是我求之不得的。” 虽然被矢口否认,但是外界的传说,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后来恰巧又出了这么桩文德票号的案子,似乎坐实了人们的猜测。于是“插天飞”的名字一时间便成了茶坊酒肆中最热门的谈资。 不过这案子在经过了聂小蛮的勘查以后,却有了另一种说法。 小蛮曾向文德票号的大东家说:“这案子不是“插天飞”干的,只不过是什么人假借名义,目的在偷窃东西,使人家不敢追究。” 文德票号当然很诧异,要求小蛮提出他否定的理由。 聂小蛮随口就指出三项证据:其一,地字号钱仓门上的一个洞是用江湖密药腐蚀成孔之后,另外用钢锥凿成的。 不过这个洞,钱仓库门内外虽然都有很深的洞口,中间却没有穿透,显然是从两面分凿而成。实际上并不能够真正打开锁。这可见这库门的开发,其实和凿洞并没有什么关系。 第二,那墨家机关锁上有两个很清楚的手印。这也自不必说,这坚厚的库门当然不可能是凿洞弄开的,那就只有使用正确的密码开锁这唯一的办法了。但墨字机关锁的构造非常巧妙,不知道的人别想打开。而知道密码的只有帐房先生一个人。那么假如不是帐房先生监守自盗,势必有什么人偷偷得知了密码,悄悄地开了,做了内鬼。 第三,那一排的钱仓其实一共分为四间。天字号和人字号的库中存的都是官府库平银,只有地字号中的存物体积小,最容易拿走。这也是有内鬼的明证。此外那燕子的形象,聂小蛮也曾见过几次,这一次却画得十分拙劣,也可以当做别的人假冒的例证。 聂小蛮根据这个推想,经过了细密的堪查,果然破获了真相。原来是有一个帐房先生的学徒,串通了两个外面的人,合伙儿干了这出把戏。这学徒当场被聂小蛮捉破,一经询问,便完全吐露了实情。 据那学徒交代,这事的起因并不是他;他只是受了人家的利用。有一个著名的飞贼,不知怎样探知了鸿胪寺卿田在渊大人寄存的一架‘田黄石’摆件,价值白银五万两,就藏在地字号钱仓里面;又知道那帐房先生在帐房内办事,有偷窥密码的机会。 因此那贼人便强迫这学徒做自己的内线。并且说好了,只须把钱仓的墨家机关锁开了,别的都由飞贼自己动手。学徒于是便应允了,当下收了他们一千两银票的好处,约定得手以后,彼此平分所得。 不过案发之后,那动手的贼人拿了田黄石和舌血宝经,悄悄地逃遁了。那学徒虽也曾招供出约定的碰头地点,但快班的差役们按址缉访,却扑了一个空,再四处侦寻,也不知道贼人和赃物的下落。 案子虽说是破获了,但是真凶却未归案,并且推想那个动手的贼人,敏捷干练,也是一个好手,所以实际上还不能算功德圆满。 据聂小蛮的看法,这样一来至少打破了一个疑团,就是这案子既然出于假冒的,可见“插天飞”已到金陵的话完全是一种无稽的谣传。 然而正应了那句老话“世事难料”,又过了两天,竟又发生一件奇怪的事情! 目前正是“拂堤杨柳醉春烟”的暖洋洋的正月天气。春天是美丽的、是珍贵的、是朝气蓬勃的、也是忙碌的……在每个人的心目中春天都是那样的美丽,因为它预示着新的一年的开始,也预示着一个新的生命的开始。 对一些成功者来说,春天就是一个新的开始,把以前的事业基础作为起点,在这个基础上继续奋斗努力。 而对一些失意者来说,春天也是一个新的起点的开始,忘记以前的失误,给这些失误画上句号,重新向新的起点奋斗努力。 景墨记得,“插天飞”到金陵的消息是在三月十四那天自己记录的。十六日便发生了文德票号的盗案。这案子在十七日就被聂小蛮查明,不过真贼和主盗一时还都没有着落罢了。 第二章 一枕小窗浓睡 到了十九日的早上,一件怪事突然来临了。 十八日那天傍晚,苏景墨因收到刑部发来的公文,说聂小蛮破获了一件假“插天飞”案,便专门到小蛮的馋猫斋去里去,听他讲发案的经过。 去的时候,正好聂小蛮倒锁了房间门,躲在里面做松黄汤,引得猫儿们在外面是又抓又挠。 这松黄汤做法,取羊腿肉一大块,去骨,卸割成零块;用草果五个;回回豆子适量,捣碎去皮。再把上述三物一同下锅加水熬成汤。把汤过滤干净备用。 再把熟羊胸子一个切成色子块儿,与松黄汁二合,生姜汁半合一同下锅炒后,放进备用的肉汤中,上火见开,用葱花、岩盐、及醋调和好味道。 上桌之后,景墨又在自己碗里撒了香菜少许。 两人美美吃了一顿之后,又谈到深夜,小蛮就叫景墨宿在他这里。 景墨自从娶亲之后,已经很少在馋猫斋过夜,但是从前住过的旧房间一直没动,依旧安置着景墨的床铺,景墨也仍不时和他同住。 十九日一早,景墨起身来到天井中晒太阳时,聂小蛮正好去买了一锅柴火馄饨回来,这柴火馄饨必须得加的辣油,吃起来才最过瘾。苏景墨很熟络地取来两只白瓷碗,两个人就把这整锅馄饨一分为二了。两个人没有进屋就这么沐浴在晨风中,吃着这喷香的馄饨。 收拾了之后,回到屋里。小窗开着,消释了寒意的微风断续地溜进来。时间还早,远处的街市喧嚣还很稀疏,室中显得很是静谧。 书案沿上是一只北宋潮州窑影青香炉,苏合香正在炉中升腾,袅袅地一屋皆香;左边是一只黑釉梅花纹瓶的古瓶,插着两三枝浅红的杏花。 壁炉外边的壁上挂着一副对联,“事在人为,休言万般皆是命;境由心造,退后一步当然宽”,这是青城山的一副楹联,意在说凡事在人。下款是祝允明,笔致有黄庭坚气息。 祝允明因长像奇特,而自嘲丑陋,又因右手有枝生手指,故自号枝山,世人称为“祝京兆”。祝的草书师法李邕,黄庭坚,米芾,功力深厚,这幅正是他晚年作品尤重变化,风骨烂熳。 就在这幽香沁人心腑的房室之中,香气顺气制逆、纳气助阳,这更像一个饱读鸿儒的书斋,谁也不相信这里是一个专跟贼匪、棍骗、元凶和巨恶斗智角力的神探御史的所在。但非要说这地方不久又将掀起一个骇人的惊涛巨浪,那更是任谁也想不到的。 嗡……嗡……嗡…… 一只小蜜蜂飞进窗口来;接着的又是一个,两个——目的地都是梅花纹瓶中的杏花。 景墨的注意力给搅散了,目光从刑部通报上抬起来,看这一小群蜜蜂工作。真不能看轻这小生灵。它有着优越的性能——分工、互助、守纪律、耐劳苦,就是这几点,有些号称万物之灵的人对它也不免惭愧。 景墨不知不觉地低吟起来。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景墨,你还有此种雅兴,我听到你作了一首诗?” 聂小蛮的听觉还真敏锐,连景墨低低的微吟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景墨害羞地一笑,“我这不是作诗,是吟前人诗。诗是诗人罗给事做的。” “喔,你说的可是罗隐?”他放下了案卷卷宗。“这名字有些生疏,我忘了他是唐朝人还是宋朝人了?” “他生于唐,卒于五代,表字昭谏,乃是吴越的新城人,平生气节高尚,文章多魄力,诗也很好。这个人的故事很多,很有意思。” “哦,有什么故事,请讲一个来听听。” “据说有个财主得了一个孙子还不满足,他想再要几个,以图“儿孙满堂”。为孩子办“对岁酒”的时候,财主想讨罗隐讲一句“孙多”的应验话,就三邀四请他来赴宴。这一天,财主家宾客盈门,大摆筵席。财主专门叫厨师给罗隐办一席,做了满桌的“酸菜”。什么甜酸鲤鱼、甜酸排骨、卤酸扣肉等,真是五花八门,样样关酸。财主亲自陪罗隐入席。菜上来了,财主说:“小孙周岁,承蒙各位光临,特备水酒一杯,不成敬意。请!”众宾客举杯动筷,狼吞虎咽。老财主频频劝酒,满面春风,难道罗隐却酒肉不尝。” “嗯,他为何不吃,是不是不不合口味?” “哈哈,财主也是这么问:“罗相公,这几道菜难道不合你的口味?”罗隐笑而不答,财主夹了一块甜酸鲤鱼送到他面前,罗隐不便推辞,夹起来就咬了一口,就皱眉喷鼻,嘴巴吸得啧喷地响。” “居然喂给他吃,这财主还真不作不休。” “财主忙问: “这味道是不是酸(孙)多?一众宾客还不等罗隐回答,七嘴八舌地就答到:“酸(孙)多!酸多!”财主一听这阿谀奉承的吉利话,直乐得眉开眼笑,又夹一块卤酸扣肉送到罗隐面前,满以为他吃了也说句“酸(孙)多”。谁知罗隐一咬那块卤酸扣肉,大叫道:“哎哟!酸死了!” 聂小蛮听得到这里却连连摇头:“我看这事要糟。” 景墨点了点头道:“说起来也真怪,宴席还没有散,财主的孙子当真死了。一场庆喜的“对岁酒”,竟变成了晦气的“丧家酒”。” 小蛮又说:“景墨,你的记忆力还真好。你读过的诗都能背出来吗?” 景墨答道:“当然不成了,好的诗才容易记忆,尤其是绝句。这首七绝是我心爱的,所以连作者的种种传说也牢记着。” “那么,在你看来这算是一首好诗?” “当然了。” “嗯,好在什么地方?你请说说看。” “你听清楚没有?要不要我再念一遍?” “不必,我每一句都听清楚。但我想听听你的评语。” 景墨说:“你应该知道诗的主要条件是情感。这首诗有寄托,有感慨。所谓寄托感慨也就是情感的流露。你说是不是?” 他垂着目光,沉吟了一下,才说:“你所说的感慨是不是指结末两句?” “不错。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要是我引用一句成语,就是寄概遥深。” 聂小蛮忽然皱紧了眉头,不作回答。 室中暂时静默,嗡嗡声又响了起来。景墨看见聂小蛮皱眉,心中有些纳闷,好像小蛮对于自己的诗论不甚满意。 景墨问道:“小蛮,我也喜欢听听你的看法。你看这首诗好在那里?” 聂小蛮把茶碗端起又放下了,突然摇摇头。 他说:“我的意思正好和你的相反。我觉得假如能改两个字,才能称为好诗!” 这话说的十分大胆!景墨不能不暗暗惊异。因为聂小蛮对于事物虽常有独特的看法,也算能言之成理,但是诗词一道并不在他的研究的领域之内,怎么竟也有这突兀的看法? 景墨错愕:“什么?你说这首诗不好?” 聂小蛮很爽快地答道:“的确,不改的话也许称不上好。” “要怎么改?你来改吗?” “当然!” 景墨又是一愣!倒不是看不起自己的朋友,但是聂小蛮不是诗人。他这话就算不是唐突古人,也未免近于冒失。 第三章 大道之行 景墨再问:“那么你说应该怎么个改法?” 小蛮应道:“简单得很,把两个‘谁”改做两个’人‘就行。” 景墨默默地不答,脑子里暗暗念着:“为人辛苦为人甜。” 小蛮道:“景墨,怎么样?我这两个字改得如何?” 景墨疑滞地答道:“我——我看不出它的好处——” 小蛮插口道:“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按照原句的含意,分别怜悯蜜蜂酿成了蜜,不能自己享受,却给不知何人享受,故而对蜜蜂在表示悼惜的慨叹。它的含义在鼓励自私,跟俗谚所说的‘前人种树,后人吃果’的教训恰正相反。” 景墨不服气道:“这却是何道理?” “这样的看法未免小气了些,在当今之世,不但不足为训,简直要不得!现在我给它改一改,乃是用这小生灵来比作人了,反而显出这小生命的心界。它采花,它酿蜜,为的是人,不是为自己。” 景墨道:“你这是改诗,来评世事了?” “人生于天地之间,既受他人之恩,也应为他人牺牲。夫子有云: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百。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景墨,你平心而论,我改得好不好?” 景墨笑了,小蛮这一句自己到想起于少保的诗:“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是要为了世人辛苦,为了世人忙碌,为了世人粉身碎骨了。” “唉!奇怪……怎么回事?……” 静穆的空气打破了!景墨吃了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才使聂小蛮这样子的惊惶。他喊了一声,从藤椅中跳将起来,差点打翻了茶碗 ,把身子靠着书桌,两眼圆睁着,他的头不住地转来转去。景墨一时还莫名其妙,于是目光也不由不跟着小蛮的视线。 “唉,有一只燕子!”景墨脱口喊一声。 小蛮喘息地应道:“是!你也瞧见了——唉!——唉!飞出去了!……奇怪!……太奇怪!” 景墨说:“一只燕子有什么奇怪?蜜蜂可以飞进来,燕子怎么就不能飞进来? 现在是春天啊。 聂小蛮不回答,突然奔到靠大街的窗口,又把身子一侧,避在一边。他微露半脸,慢慢地向外面察看。景墨正想跟到窗口去瞧瞧,聂小蛮忽向景墨摆摆手。景墨只得止步,又觉得小蛮的紧张似乎太于过神经质了。 小蛮回身过来,他的脸上残留着惊恐的表情。 景墨问道:“你看见什么了,这么紧张?” 聂小蛮稍稍摇摇头。“没有,连个人影都没有。” “那么你何必如此慌乱?不会是为了那只燕子吗?现在毕竟是春天,春天是蜂蝶莺燕活跃的季节——” “不,不!蜜蜂是虫子,燕子是飞禽,不能一概而论之。”小蛮像在解释两者的不同,但显然心不在焉。他又自言自语道:“而且我天井里这么多猫,寻常燕子怎么会往这里飞?” 聂小蛮仍站在窗边,眼光还看向窗外。三只蜜蜂采饱了蜜,于是结队一起飞出。聂小蛮并不注意蜜蜂,仿佛是在呆呆地发怔。 景墨道:“聂小蛮,你到底发现了什么?偶然飞一只鸟进来,也不见得一定是———” 聂小蛮又阻住景墨道:“不,你仔细瞧清楚。那不是一种寻常的鸟儿,而是一只燕子!你知道这桩假“插天飞”的案子还没有结束,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档口飞进来一只燕子来,会不会太凑巧。不,你别大意!我绝不相信那燕子是自己飞进来的。” 小蛮说完了立即奔出了房间,绕到窗外的小天井里去。景墨从窗口中看见他先从短墙上边向街面的左方瞧了一瞧,又向窗槛下面的一方小草地上仔细观察。接着他嘴里低低地呼了一声,急忙矮下身去。 天井里有什么隐匿的人吗?景墨于是也向窗下一瞧,可是静悄悄地毫无异象。聂小蛮已站直了身子,从天井里回进来,手中拿着一张棕黄色的包~皮纸,约有八寸见方,两边有些绉,还卷成卷筒形状。 小蛮道:“景墨,你看这是什么?燕子跟蜜蜂不一样,它不是自动飞进来,而是裹在这张纸中给掷进来的。” 景墨惊异道:“谁掷进来的?” 聂小蛮道:“这何须多问?但看那掷丢的手法,便可知这个人是谁!” 他将纸扔在书桌上,脸色庄重地坐下来。景墨没有话回答,但稍稍点了点头。 紧张的情绪开始袭上景墨。方才两人论诗的悠闲空气完全给吹散了。因为景墨一想到那个人把纸裹着燕子,丢进了屋子的窗口,还转瞬间便逃得无影无踪,的确可以判断这种身手,除了真正的“插天飞”之外,也许找不出第二个人! 景墨又问:“那么你想“插天飞”此番举动是何用意?” 聂小蛮沉默不语。 “是不是想警告我们什么?” 聂小蛮依旧低头垂首,两手交叉着,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始说话。 “我现在还说不上来。景墨,你等着瞧罢。” 这些是十九日早上发生的事,离本案的发作还有三天。 聂小蛮对于自身的防备来说本来已很到位,一到晚上,府中便安排了小小的机关,出门时当然也常暗藏武器。自从那只燕子飞进他的馋猫斋以后,他就更加谨慎了,而且叮嘱景墨也要随时防备,没事尽量少出门为好。 景墨估计那只燕子的用意,明白地表示了文德票号的案子当真是“插天飞”干的,聂小蛮的判断是否出现了问题呢? 现在这案子虽然已经告破,但是真凶还未归案,主使者居然还敢恫吓朝廷御史,威胁聂小蛮不要再深究。当然这只是景墨的想法,到底是不是还难说。 但从聂小蛮的角度来看,那飞燕的来由虽然蹊跷,但终究还不能真正证明放燕的人就真的是“插天飞”。 当本案开始的那天是三月二十二日,时间是早上。景墨正在自己的家里,看见有个陌生面孔的吏员把镇抚司的公文送到了门房,急忙要了过来翻开来看,先向新发案件里找寻,希望碰巧可以发现什么关于“插天飞”的新消息。不料消息却太过吓人。 聂小蛮竟失踪了! 第四章 小蛮失踪后 锦衣卫们作的记录一般都很简短,只说上一天二十一日傍晚,推官王朝宗专门到聂小蛮的府所里去访问,却没看见人。据小蛮的佣人卫朴说,聂老爷在二十日那天的一早出门以后,至今还不曾回府,并且毫无任何音讯。 这可以说是非常奇怪的。因为平时聂小蛮假如在外面盘桓,总要送一个消息回府。结果这样一来,外面便开始纷纷议论,传言这一位聪慧过人的御史可能已经失踪。 这记录给苏景墨的刺激相当严重。他开始在惊愕之余,对于这记录的猜测很表担忧。 毕竟聂小蛮假如有什么外出公务,或是有别的行动,总要给自己带个口信,至少也得给自己留封信吧?现在景墨这边也毫无所知,可见失踪的猜测,很有可能变成事实。 聂小蛮到底去了哪里?莫非已遭了“插天飞”的暗算?或是他已经不幸落到了什么奸人的手中? 景墨想了一会,终于把刑部通报丢到一旁,亲自跑了一趟去问一问小蛮的佣人卫朴,但卫朴的答话却是不大清楚。 卫朴说:“老爷是前天早上出去的,临走时并没说明往那里去。我以为他是照常出去买食材的,就在天井里喂猫,等他回来。谁知道他这一去就没回来。” 景墨问道:“他可曾带行李走?” “没有。不过老爷出门时我没有看见。” “什么?没有看见?难道他故意溜走的?” “呃——呃——不十分清楚,大人,那时候我在喂猫呢。” “嗯,那天你还注意到了什么,什么情况都可以。” “让我想想,大人,嗯,有一桩,上夜老爷在房里忙了半夜。” “忙什么?” “我不知道,大人—一——嗯,昨天我看见有几只箱子都像打开翻找过。” “你也不知道他开箱子做什么?” “我不知道,大人。” “还有别的情况吗?” 卫朴想了良久,才说:“苏大人,上一天夜里,我——我好像还听得一两声呼叫!” 景墨吃惊地问道:“喔,你听清楚了?是谁的呼叫声?” “我——我不知道,我睡着呢大爷,不太清楚。” 景墨觉得卫朴的答语有些吞吞吐吐,“不知道”也太多了点,不过这时候景墨已经不能再耽搁,现在要先到司里点卯,只得先行离开再说。 这点卯就是点名,但凡归镇抚司管的锦衣卫们,都要定期点卯。 就连镇抚使大人,千户大人这样的高位,点卯也不敢不到,更何况苏景墨不过是小小的旗官一名,又怎敢造次。无奈只得先回司里,一路上却觉得此事越来越不简单。 这金陵虽然也号称都城,却是万万比不得北京,多数金陵的官员并无太多实实政事可以处理的。很多不过是在北京失意了,或者在政争中失利了,亦或者再无官运了才来这里混过余生。风气如此,所以,也才有了聂小蛮这样居家养猫,苏景墨这般点卯之后四处溜达,在金陵官场倒也不算奇特。 等景墨忙完了自己衙门的事出来,这时候已近辰时光景。桃叶渡上正当菜市上市,挨山塞海,喧闹异常。 当景墨在人丛中穿过的时候,有一副菜担忽而钩住了他飞鱼服的衣袖,幸亏景墨赶紧站住,没有把他的衣袖钩破。衣袖中景墨藏着一把十字短剑,要是落了出来,未免惊动百姓。 景墨因着聂小蛮的叮嘱,出门时也常佩武器,以备万一的意外。按说锦衣卫本来是佩刀的,不过景墨此时倒没佩戴。 经年以来小蛮所破获的案子中,各种巨盗原凶,什么恶人都有,难免没有怀恨小蛮的仇敌。不过景墨虽和聂小蛮联手办案,并不居于主要的地位,一般人的目光也并不留意在景墨的身上,还有一点就是,没有人会随随便便去招惹锦衣卫的人,哪怕只是一名小旗官。 故而苏景墨在金陵城中走来走去,从来没有经历过什么意外危险。 景墨走出了桃叶渡,向北转弯,一直到了三步两桥,刚才停了脚步,想招呼一乘停着的轿子,忽听得背后有人叫自己。 “苏大人,您这是上哪儿啊?” 景墨于是回过头去,想看来者为谁。于是看见了一个身体结实而五短的男子,穿一件墨色曳撒,下面露出的裤脚管却是黯色的。那人的头上戴一顶青色边鼓帽,帽檐罩住了他的脸的上半部。 景墨仔细一瞧,并不认识这人。这人却在向景墨招手。景墨于是便站住了等他走近前来,可是忽然感觉自个儿的右侧里另有一个身影靠近自己的身体。 景墨心里头一惊,顿时就警觉起来,回转头来,还没有瞧清楚这第二个是什么样人,就觉着那后面身影朝自己一个猛子地快跑几步,靠近身来。 景墨这时候愈发觉得事情不妙,于是急忙把手伸向自己那把防身的十字短剑,忽然有一样东西已经抵住了景墨的软肋。景墨的右手也同时被那右边的人握住了。 “朋友,这是什么意思?”景墨仍镇静地问了一句,其实心脏早就跳成一团了。 那戴边鼓帽的人从背后低声说:“苏大人,你是个明白人,识相些,不然摘了你的瓢儿把子!” 摘瓢儿把子是江湖黑话,意思就要了某人的脑袋。 右边的人也接口道:“苏大人,你不必自己花钱雇轿子?我们有宽敞的大黑骡车等着,落得省几个车钱。” 这个人一身半土不洋的打扮,身着一袭大黑领道袍,头上一顶污秽不堪的六合帽,而且黑脸上满是粗麻子,形状很可怕。 接着听见身后缓缓传来的马蹄声,一辆骡车由远而近。待骡车驶近了,停在景墨的面前。黑麻子马上打开车门。景墨的背后顶住软肋的东西仍没有移动。 景墨的心底很清楚,这是碰上吃生米的了,看来这帮贼人胆子不小啊,敢在金陵城里绑锦衣卫的票,这妥妥地是要玩命啊。 往日里景墨曾帮助聂小蛮破获了好几起绑架案,想不到今天竟亲自尝到了这个味儿。 景墨的衣袖袋中本来藏着十字短剑,此刻可以冒一冒险,挣脱了贼人的抓握,把十字短剑掏出来,和这两个人拼一拼?不过,在这情势之下,自己若是轻举妄动,除了顶住腰眼的利刃马上就会捅进身体之外,恐怕没有别的可侥幸的希望。 作为权宜之计,景墨只有暂时配合,静待局势的变化。否则作出无谓牺牲,不但算不得英雄,假如被聂小蛮知道了,恐怕也觉得自己只单凭血气之勇,缺乏周全的思考,结论只是“蠢有余辜”。 这念头在景墨的大脑里经过的时间原只有一刹那工夫。主意既定,景墨便毫不抵抗,跟着那两个人上了骡车。在上车时,两个人仍是一左一右很谨慎地簇拥着,一点不敢大意。 第五章 任人摆布 进了车厢之后,景墨的座位也给夹在他们俩的中间。车轮既动,那两人就把左右车窗上的黑色帘布拉下来,隔绝景墨对于外面的视线。车厢中的光线虽然突然变暗,但从隙缝中穿进来的余光,还是使景墨大略可以辨别两个人的样貌。 在景墨的右侧里穿大黑领道袍的一个,身材阔大,他的头部高出景墨足有五寸以上。 他那顶污秽的六合帽也压覆得很低,脸上除了满面粗麻之外,还有浓黑的短髭,一身的汗液和酒精混合的难闻的粗人味道。 那左面的一个和这麻子脸大汉绝对相反,身材小得多。他的脸色是淡黄的,生了一双吊睛三角眼,一张小嘴,还戴的一顶青色的边鼓帽,帽檐压得更低,竟和那吊睛三角眼高度正好齐平。 他的身材似乎比景墨短些,但非常结实。他的动作也似乎比麻子脸大汉灵活得多。 当苏景墨正向这左右两个人端详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左边长一副三角眼的朋友,突然把手插进了自己的外衣袋,将自己的十字短剑取了出来。他自己的短刀从景墨的背后移到了左侧,仍旧抵住在景墨的肋部。 苏景墨当然也来不及抢夺。 三角眼作冷笑声道:“苏大人,对不住,这东西我权且代你保存一会。”他把景墨的拿拔出少许来,看了看。“嗯,十字短剑,钢火还不错。”说完随手塞在他的那件黑领袍的衣袋里去。 语声很冷酷,刺耳难受。但是今天情势不同,身为锦衣卫的景墨当然不便发作。 景墨忍着气,问道:“你们有什么目的?把我送到那里去?” 三角眼嘿嘿一笑:“苏大人,何必动怒?大人总算做过了好几年的鹰爪子,怎么还问出这种话来?我们的目的怎么样,回头你自然会知道。” 这家伙不但身手敏捷,而且口齿伶俐,在这些江湖匪类中倒也能算是个人才。景墨觉得和这种人斗起嘴来,既没有意思,也犯不着,只好沉默不语。 黑骡车行进得很快,景墨虽然想从帘缝中窥视经过的路线,却哪里瞧得清楚。景墨右边的大汉开始活动,他的身子牵一牵,像是向他的同伴请示:“边四六,怎么样?” 青色边鼓帽的三角眼点一点头。“成,老四,动手罢。用不着太客气!” “不客气要动手了!”这话刺进景墨的耳朵,景墨一下子就彻底慌了。因为语气太过含糊,也不知道这两个糙汉究竟要怎样动手。景墨右边的那个叫老四的卷起些衣袖,作出某种将要“动手”的姿态。 三角眼的又说:“喂,老四,等一等。现在你先把眼罩拿出来,给苏大人戴上了。苏大人可是锦衣卫的点子,眼光自然敏锐。这点窗帘一定遮不住。 “行。” 老四应了一声,急忙掏出一块很大的黑巾,就动手扎在景墨的眼睛上。这样“动手”似乎还算斯文,但是景墨已经觉得忍耐不了,正要举手抵抗,突然感到一个尖锐异常的东西,又抵住在自己左边的肋部。 三角眼又冷冷地说:“苏大人,招子放亮些。兄弟敬重大人,可手里的青子却不太听话。” 苏景墨略一考虑,终于也忍耐下来,听由他们摆布。 三角眼又冷笑道:“苏大人,你的嗅觉不是很灵的吗?现在你的眼光虽给隔住,要辨认路径,你也尽可以利用你的特别敏锐的嗅觉。” 这个人真是太猖狂,景墨虽然一时失了势,他竟敢如此戏侮。景墨不禁暗暗发誓,要是有机会来了,少不得要给他些颜色瞧瞧。 景墨的十字短剑虽已被三角眼搜去了,但是在背心袋中还藏着一把锋利的帖身小刀。这刀的刀锋有三寸多长,半英寸多阔,连着那鹿角的柄,足有七寸长度,尽可当做一种救命的兵器。 想到这里,景墨觉得还未到绝望之时,只要时机一到,自己一定可以动手复仇。 这骡车行驶得非常迅速。景墨的眼睛已经给扎住了,只凭着耳朵的听力来判断,估计这骡车似乎已经脱离了闹市,正向什么僻静的路上进行。 景墨心里想:“他们终究要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又有什么目的?他们知道我身份还敢绑我,那么绝对不会是为了几个小钱,为钱自然是说不通。况且他们明明认识我,又说我是鹰爪子。那么推测起来,大概是含着报复的目的。” 可是凭景墨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自己曾在什么案子上和这些人结下了怨仇,或者是曾经得罪过这些人。 又想到:“不过他们假如要报仇,现在车中捅我几刀也就够了,事后把车一烧不留痕迹,又何必多此一举,把我绑去什么地方再动手?” 景墨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暗暗吃惊。又想起来,刚才镇抚司通报上不是载着聂小蛮失踪的消息吗? 莫非小蛮也已像自己一样地落到了贼人的手中?或是更不幸的结果是,聂小蛮已经遭了他们的毒手?因为据卫朴说,他在聂小蛮失踪的上一夜,还听得过两声呼叫声。 可见这次的事,这里面的局一定很深。景墨越想越觉不安,只可惜自己也身陷眼下的困境,更没法去查证心中的疑团。 “苏大人,你一定是在拼命的回想吧,是在哪里?又为什么?得罪了咱们兄弟吧?如果你在这么想,那么还是少伤些脑筋吧。” 景墨听这个人这么说话,心中暗想:“这倒是个不甘寂寞的家伙,看来这漫漫车程,不只是我一个人闲得难受。这贼人居然找我聊起天来了,倒不如我将计就计,和他聊聊看。能套出点什么信息也是好的。” 这样计较已定,苏景墨也作出一副无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假装满不在乎地和三角眼套起近乎来。 “并肩子,灯笼扯高一点,我这里可是个黄草窑子。”这也是江湖的黑话,意思是兄弟,你看清楚一点,我可是个没钱的人。 三角眼听完嘿嘿一笑:“哟,苏大人,瞧不出来您还是合吾,既然你是懂规矩的,那咱们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景墨换了一种江湖口风,说道:“朋友,我看你谈吞也颇不凡啊,只怕也曾是五经勤向窗前读。是不是?” 景墨又试探一句,因为他觉得这家伙出言吐语夹杂些文言,似乎不太像一般的文盲,要知道这时候天底下的人,识字的恐怕连百分之一都不到。 三角眼笑了,说:“不,这一点你恐怕猜错了。读书上进,谈不上。四书五经?圣人之言?那是什么玩意儿?从来是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三角眼这明显是客气。一个贼人会有这样的谈吐,也出景墨的意外。 “边四六,你跟他多嘴做什么?” 这是那叫老四的麻子大汉的叫嚷声。他像是对自己的同伙和人质的聊天很不满似乎,说完之后还粗粗地喘息着。 结果那个叫边四六的当真沉默了。 苏景墨也只好不再张口说什么,这时骡车突的停止了。景墨知道目的地已到,便振作精神,准备应付。只是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翻盘,脱困。 第六章 神秘地点 车门开了之后,两个贼人先自己站起身来。又把景墨的左右手挟住,下车以后,他们仍夹持着景墨进行。不过好处是肋部被顶着的利刃没有了。 那叫做老四的大汉的手曾一度贴近景墨的胸肋旁边,万幸他并不摸景墨的背心袋,这样一来那把帖身小刀仍安然无恙。景墨仍像盲人一样地往前走,经过了十余步砂石的车路,便走上阶沿。 在还未上阶时,景墨的耳朵中听得树叶相磨擦的声音。阶级似乎是青石做的,一共有七级之高。上到了上面,右旁的大汉上前扣打门环。 同时景墨的脚下觉得地面好像有了点变化,脚下的地面似乎有些滑滑的,看来这是一间有些年头的屋子了。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光景,才听得有人缓缓从里面来打开门的声音。 “吱呀”一声,门终于开了,三人便跨步进去。房间里幽幽地有香熏的余味,证明了房间主人至少是有些身份的。景墨隐约听得那大个儿老四向开门的人说了几句,然后便把景墨推进一间室中。 这时的景墨真像傀儡一样,任他们推着挽着,完全无法抵抗。 几个人一齐动手,就把景墨按在了一只温软的椅子上,这明显是一只垫了软垫子的圈椅。 就听边四六说:“老四,把眼罩给他拿下来罢。” 重新适应了一下光线之后,景墨的眼睛已恢复了自由,定定神,向四周一瞧,仿佛已换了一个世界。 这是一间宽大的长方形的书房。窗上有木工雕精刻的仙桃和蝙蝠的图案,窗纸很厚不只一层,所以光线很幽暗。室中的布置可称得上奢华,椅桌、小翘头案、圈椅、书橱等的器物都很精致,所用木材也算得上讲究。 景墨坐的一只圈椅,看样子应该用的是缎杨的材料。对面另有两只,那个穿墨色曳撒的老四和戴六合帽的边四六坐着。在景墨的右侧里排着一只宽大的红木书桌,桌上的歙砚、笔架、笔洗、镇纸、也排列得非常整齐。 凭景墨一向的经验观察,这书桌似乎只有装饰的作用,平时决没有人在这桌上写字或读书,理由是太整齐了。书桌的那端有一个多扇折叠屏风,屏风后面明显另有一间屋,就看不见了。 那个叫老四的给景墨放松了眼睛上的黑巾之后,便向屏风后面走去,只剩那三角眼的边四六和景墨面对面地坐着。 边四六仰靠着椅背,两只脚伸得笔直,左手里拿着一把短刀,在手里上下翻飞地舞动着。景墨看他的样子倒是怡然自得,并且外表上也似乎没有警备的神情。 景墨心想,这不正是自己逃遁的机会吗?就体力而论,景墨相信自己可以敌得过对方。不过,自己的十字短剑已被对方拿去,看对方玩短刀的这个手法,显然不是个好相与的,而且对方的右手仍插在衣袋里面,似乎随时准备把短剑投出来。 除此之外,景墨对于目前这个环境,可以说是一片茫然,说不定院中还有帮手,自己哪知道人家里里外外到底安排了多少人手。 自己若使真能就此逃了出去,之后又如何查起呢?况且据景墨的推测,聂小蛮的失踪,十之七八,也应该是落进了这班贼人们的手中。 景墨想,现在自己既然到了这里,那就只有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是一步了,他倒要看看这些人想干什么。 景墨一边忖思,一边悄悄地打量起来对面的家伙。这个叫边四六的眉毛口鼻都很细小,一双吊睛三角眼让人生厌,混浊得看不出珠子的颜色,脸上的黄色也有些诡异,好像是经过乔装打扮的。 所以他的年纪多少,那就更不好猜测了。 麻子脸老四又从屏风背后转出来,走到边四六旁边,附耳说了几句。边四六点点头,立起来。 三角眼大声道:“那么,老四,你在这里陪陪苏大人。其实他无论怎样厉害,终究少两个翅膀。不怕他能自己飞了。”边四六说完了,便也向屏风后面走进去。 景墨不知道屏风背后究竟有什么奥秘,恨不得一拳把屏风打倒,瞧一个清楚。 麻子脸老四忽又耀武扬威似地卷起些袖子,手持那把十字短剑,紧紧地握着,让剑口正对着景墨。 老四直挺挺地坐在对面的圈椅上,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景墨。 景墨记得这家伙刚才有过企图实施某种方式的“动作”,给那边四六拦下来了。这家伙不是想给自己一点颜色吗?现在看对方这副表情甚至还有谋杀的可能。 景墨瞧了他这种形容,觉得又可恨又可笑,不自觉地撇一撇嘴。 “妈的,你为什么撇嘴?”老四向景墨挑衅。 景墨冷冷说道:“你何必这样子提心吊胆?我正想着在这里休息一下,就是你叫我走,我还不高兴走哩。” “哼,你还想走吗?” “我不高兴走就在这儿睡一觉,我要是要走,谁也阻不住我!” “啊呸,你做梦!” “咱们走着看吧,做梦的是我,还是你? ”景墨说完之后,发出了嘲弄的一笑。 老四有些口齿不清地咕噜道:“别耍嘴皮子!坦白告诉你,现在你落到了我们的手,别想再活着出去!” “你们打算把我怎么样?” “等我们当家的把你问过之后,就会给你点厉害瞧瞧!” 老四的语气中含着恫吓,同时说话的声调和直逼逼的眼光也同样含着杀机。看来这个人当真有行凶的可能。 景墨心想这个人蠢头蠢脑,假如自己再跟他多嘴多舌,惹得对方老羞成怒了,哪怕只是用十字短剑给自己开几道口子,自己也没必要找这种眼前亏吃。 于是景墨决定采取守势,不再理睬他。两个人就这么静默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忽然有一声咳嗽从屏风背后送出来。 景墨知道这是对方的当家的来了。 第七章 双方谈判 按着景墨的推测之中,对方既然有当家的之称,明显是一种有组织的团伙。而且这团伙的场面如此排场,料想他们的首领总是一个彪悍强大的暴徒。 不料,出景墨的意料之外,屏风背后走出来的那个当家的,竟是一个貌不惊人的瘦子。他和跟在他背后的那个戴六合帽的,绑自己来的边四六,身材上竟仿佛无二。 不过这当家的的脸部比较狭长,皮色是烟黑的,不戴帽,头发有些儿光秃。猜测他的年纪,大约在四十岁上下。 当家的身上穿着一件大领子的夹袍,外面罩着一件氅衣,走路时温文而稳重,很像是一个饱学的儒士。要是在平常街面上碰见了,谁会看得出他是一个作奸犯法的贼人? 不过有一个显明的特征,他有一双深陷的眼睛,炯炯地可怖,显出他不是一个善类。 当家的走到景墨的对面,麻面老四早已让座起身恭敬地站了起来。景墨自然是安静地坐着。当家的向景墨点点头,就在对面主位的椅子上坐下。 跟随的边四六和麻脸老四并肩地坐在另一只条凳上,十字短剑依旧拿在手中。那当家的先是掏出一个琉璃瓶的小鼻烟瓶儿,用小指点点的指甲挑了一点,吸了之后,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这才慢慢地把身子靠住椅背,一条右腿也搁上了他的左膝。 这姿态给景墨看着觉得有些眼熟,不禁想起了自己的老友聂小蛮。因为聂小蛮也喜欢类似的坐姿,每逢他听当事人讲述案情的时候,也往往有这种安逸舒适的动作。只不过此刻的情势绝对不同罢了。 景墨的心跳得厉害,暗想:“聂小蛮在哪里?他还能如此安逸自在吗?我的前途命运呢?看起来我似乎仍像是一个座上客,实际上我早已是吉凶莫测的阶下囚!” 那当家的第一句开口,说:“苏大人,我们久违了!” 他的口音是金陵附近某处的土语。声色沉着而冷峻,一进耳朵,仿佛有一股冷气直透景墨的脊梁。景墨倒并不是害怕,也不是心理作用,只是实在有这种感觉。 景墨心中嘀咕起来:“他说久违,明显表示我们先前曾相见过。在那里见过呢?我细瞧他的面貌,绝对没见过才是。” 景墨于是很镇静地答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嘿嘿嘿!”那个人忽然地发出一种怪笑,也是狞笑。“嗯,那也怪你不得。 我们虽然交手过几次,实际上,你应当还没有直接和我会过面哩。” 当家的把一双深陷的怪眼打量着苏景墨,就好像苏景墨是一幅画,或者是一个什么物件,而不是一个人。 边四六和老四也都默不做声,这样的安静可让苏景墨有些耐不住。 景墨问道:“你到底是谁?此刻把我绑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 当家的用小指的长指甲掏起了耳朵,还眯了一只眼,道:“你还不知道我?那我不是已经给过你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唉!不对,那消息我是给你的朋友聂御史、聂大人的,你兴许还不知道。其实你的老朋友也太马虎了。他得了我消息,也应当通知你一声才对。” 他有消息给过聂小蛮,莫非就是三天前早晨的那只燕?那么这个人难道就是“插天飞”?苏景墨没有看见过“插天飞”完全的真相,但知道他的身材很短小。 因为在“猫儿眼”一案中,“插天飞”曾向景墨附耳说过话,不过那时他是乔装打扮的,在匆忙中没有留意观察。现在这个人的身材当真也是五短的,这一点倒似乎符合。 景墨又问道:“你是不是新近破了文德票号的钱仓,盗取——?” 当家的忽然摇摇手,出言阻止景墨再说下去。“够了,够了!何必背书似地,啰啰嗦嗦没完了呢?” 景墨一想:“这当真是破文德票号钱仓的家伙?难道他当真就是“插天飞”?聂小蛮曾指说那是假冒的,这个人又说他已和我们交手过几次?” 终究谁是谁非,景墨觉得自己有些糊涂。但是无论如何,聂小蛮的失踪势必和这个人有关联。聂小蛮此刻终究怎么样?会不会已经遭了谋害?碰巧也像自己一样地落进了这些人的手里? 苏景墨觉得自己此时还有一部分的自由,在没有丧失活动可能之前,非和这个人拼一个你死我活不可。 景墨想到这里,忍不住把自己的手缓缓地向背心的袋口摸过去,可是随即又把手放下了,毕竟时机似乎还未成熟,万万不能轻动。 何况旁边还有两个人手执利刃监视着自己,要动也该再想想旁的方法。 “朋友,你到底是谁?何必还藏头露尾?”景墨耐不住地再问一句。 当家的温声说道:“呵呵,你一定要我通姓报名吗?唉,对不住,咱们之间目前还未到这一步。” “那么你把我绑了来,总不会就为了这样盯着我看吧?” “唔,不错,我这样子请你到这里来,未免有些儿冒昧。我希望你可以原谅。” 语调很冷淡,措辞倒相当文雅。语调上如此的彬彬有礼,干的却是绑架朝廷官员和锦衣卫这样的惊天勾当,如此的反差真让景墨觉得此人真是不可思议。 景墨又问:“你终究有什么用意,快说吧。” 当家的依然用很温和的语气道:“有点耐心啊,急什么?难道你还急着要走不成?呵呵,我请你来的意思,我当然会告诉你。不过,现在我得先问你一句。你知不知道你的朋友聂大人怎么样了?” 这问题正是景墨想要质问对方的,现在反被对方给反问了。这到底什么情况?这当家的问这句话时,那两粒乌黑的眼珠,从那深陷的眼眶中射出光来,注视在景墨的脸上。景墨觉得那眼光中充满了杀意。 景墨答道:“莫非你——你难道——”终于还是强行忍住了,景墨觉得这句问话未免露出痕迹。 当家的狞笑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不说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据外面的传说,聂小蛮前天已经失踪。这消息你总也该知道的吧?” 问题很模糊,景墨觉得难以回答,不过,还是稍稍点了点头。 当家的又说:“你觉得这消息确实么?” 景墨觉得对方这是在试探自己的口风,要找出自己朋友的下落吗?还是已经把聂小蛮控制住了,此刻故意拿这话来戏弄自己? 第八章 对方为谁 景墨一边胡乱猜测,一边暗暗提防对方的话术,不让对方把自己套进去,可现在的情形实在太被动了。 景墨:“确不确实你心里明白,又何必来问我?” “那么你是不肯说喽?”语气中竟带着威胁。 景墨摇摇头,作出不耐烦的样子,含糊其辞:“我不愿意听这种吞吞吐吐的话。你到底什么意思,还是爽快些说吧。” 当家的得意地一笑,吹了吹长长的指甲掏出来的耳朵,才继续道:“嗯,你倒是一个喜欢爽快的痛快人。但是我们在江湖上讨饭吃,有时候除了自己之外,也得想想别人的利益,不能事事称心,那也就不能不委屈些了。” “哼,还是云山雾罩的,我要听听你把我绑到这里来的用意。” “也好,你既然这样心急,我不妨就直接些说吧。我请你来,就要你答复我刚才的话。” “什么话?” “就是我对于你朋友的失踪的消息非常怀疑,请你来解答一下。” 苏景墨觉得这可能是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了。对方既然说怀疑,显然可见的是聂小蛮的失踪并不是对方干的,而且对方似乎也在追查这件事? 那么聂小蛮究竟在哪?这真是太古怪了,这样一来自己先前的猜测和担心实在都是误会。 想到这里,景墨试探着问道:“你要我告诉你聂小蛮失踪的缘由吗?” “是。” “我办不到,因为我也不知道。” “嘿嘿嘿!你的口风倒紧。也罢,我坦白说罢。我们的本意并不是要和你们为难。我们各行其道,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可惜你朋友太不懂事儿,一再地给我们添赌。” 景墨不回答,听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这一次姓聂的揭穿了我们的勾当,又不肯就此作罢,还想要彻底地了断。你该也知道,我们也不是轻易受人家的欺侮的。于是无可奈何,给了他一个消息,可下一天他就失踪不见了。推想起来,他的失踪难免是要在暗中对我们不利,他既然以我们为目标。我们为自身利害计,当然也不能不采取主动行动。” 他顿一顿,又开始吹起长指甲上的耳屎来。房间里很是安静。两个党羽仍默默地坐在长椅上监视着。 聂小蛮不知道这当家的所说的主动行动有什么含意,大概是一种恫吓。于是自己仍是镇静不动。 当家的又问道:“苏大人,你明白了没有?” 景墨答道:“明白了。不过你可别指望我给你解答什么。聂小蛮怎么样失踪,我不知道。你所估计的缘由,我也不能下断语。我简直无能为力。” “太客气了。我想你多少总可以帮一点我们的忙。”当家的嘴又牵一牵。 景墨迟疑道:“帮什么忙?难道你叫我帮你向聂小蛮疏通一下?” 当家的摇头道:“不是。你别生气,疏通的担子,你是担当不了的,况且事实上也不会有效果。我们另外有一个方法,只是不能不劳你些神罢了。” 说着当家的对空中弹了弹小指,欠了一个身,身子也坐直起来,仿佛振作些精神,要发表什么重要说话。 局势在逐步开展。像乌云密布在天空,虽然压抑得人喘不气来,但是迅雷、闪电、暴雨,似乎随时都有降临的可能。苏景墨也收摄神思,准备听他的说话和应付任何的变化。 当家的咳了一声干嗽,道:“苏大人,我不妨再坦白说几句。我们这个会门是非常严密的。消息的灵通也许在某些方面并不亚于你们锦衣卫,而且我会中兄弟不泛一些奇人异士,拥有特殊的才能,照例也有飞檐走壁的好手。鄙人可不是在这里王婆卖瓜,寻常的那些朝廷鹰犬在我们看来,也不过是些酒囊饭袋罢了,只有你朋友聂小蛮,有这个能力碍我们的手脚。” 当家的说着又弹了一下指甲,盯着景墨道:“因此我很想和他会一会面,要是能够彼此妥协,那当然最好。否则,也应当想一个了断的方法,才可以各行其道。” 夸大、恫吓,兼而有之,目的似乎在谋取妥协。这是苏景墨分析对方这番话的本意而得的结果。而且对方似乎不厌其烦地想说动自己,看来对自己这身锦衣卫的飞鱼服还是忌惮的。 但是聂小蛮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会和这班人妥协?他是个公私、是非、邪正、善恶极端界线明显的人。聂小蛮既不会妥协,便是势不两立,怎么可能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这时,景墨却想起了一件往事,觉得聂小蛮对于“插天飞”这人,似乎另当别论。聂小蛮曾和“插天飞”交手过几次,结局时虽非妥协,却也可以算是某种程度的平局。 因为“插天飞”的活动目标,都是些“来路不明”或是“满不在乎”的士绅财主,行径上似乎带些任侠的旨趣,和聂小蛮并不是绝对处于对立的两端。 那么,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插天飞”呢?据景墨看,他也许是冒名的。理由是“插天飞”素来不在金陵活动,这个人却明明是附近的土著。 而且“插天飞”行事,大半都是千里独行,万里一人,这个人却又夸张他帮派会门的强大,这都是显明的疑点。可是,此人的那只飞燕传信,又使人怀疑他确是“插天飞”本人。 就大体猜测,此人的帮会中的伙计谅来当真有几个好手,他方才的夸张也不是完全虚无的。 景墨长吸一口气,又问:“你打算用什么方法和他了断?” 当家的摸一摸自己的有些秃的脑袋,摇摇头。“嗯,这个事现在倒不着急。咱们先解决紧要的问题,先把你的朋友请到这儿来。” “你怎样去请他?”景墨不信。 “对不住,那就要借重你了。” “你要我去同他到这里来?” “不是,用不着劳你的大驾。你只要写一个条~子,约他到这里来闲聊几句就行。” 一番唇枪舌剑到这时才见了喉咙。 景墨终于明白对方把自己弄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就想借自己做一种诱饵,引聂小蛮上套!景墨暗骂自己愚笨,这早该想到的。 景墨直截地反问道:“那么你想叫我把聂小蛮骗过来?” 当家的又冷笑一声。“苏大人,我劝你想开点,不要不知好歹。我明明说请他来,你怎么说骗不骗的?” 当家的语声又冷起来,含着强烈的威胁意味。景墨不由得勃然大怒道:“我也劝你不要作妄想。我决计不可能写这样的信!” “喔,你当真不肯写?” “这档口我难道有心情和你开玩笑?” “呵呵呵,我看你还是知趣些罢!” “不知趣又怎么样?” “只怕你后悔的时候就晚了!” “有能耐你就使吧,无非就是对我动刑罢了,这信我不会写的!” 话说死了。 第九章 被逼就范 此时的屋外正好响了一个炸雷,雨就要下来了。 当家的霍地站起身来,把他身上的那件外罩的氅衣给整了一整,左手握紧了拳头,脸色极是难看,右手的食指指向苏景墨。 “这么说你都已经有了准备了?好得很,有种!这要是我们不能伺候好苏大人,倒不是待客的道理了。我知道你们锦衣卫的一百零八套酷刑天下无双,不过我们这里倒也不差,不妨先领你到我们的地牢暗室里去看一看。摆子、夹棍、竹签、拦马棍、脑箍,新的旧的都齐备,包你满意。虽然,肯定是比不上你们诏狱里的玩意儿,不过,也能让你后悔生出来,你信不信?” 这瘦子顿一顿,眼角向旁边的边四六瞟了一眼。景墨努力保持着镇定,脑子里在估计自己待会的后果。 当家的又说:“苏大人,我先礼后兵,再给你点时间考虑考虑,假使你固执不肯,那我们也只得不客气了。这样吧,咱们看看天意如何?只要我抛出一对天牌,那就休怪得罪了。” 局势在一步步地恶化。两个绑景墨的喽啰也都左右挺立着,虽还没有动作,不过只要他们的当家的一令下,自己就要遭罪了。 景墨相信当家的的话不像是空言恫吓。那么自己可就此屈服吗? 苏景墨和聂小蛮干冒险的事,当然已不止一次,既然性命都可置之度外,又何惧什么酷刑呢? 可是景墨还是有些自责,为什么自己在这种紧要关头,却不能运用理智好好地考虑一下。如果换成聂小蛮,会像自己这般无措吗? “梅十!苏大人!”当家的发出一声警报,老四把十字短剑扬了扬。边四六倒还安静。 苏景墨仍维持着表面的冷静,不过大脑中的翻腾很汹涌:“我这种牺牲是否值得?这样的牺牲我会有什么样的代价?是否可以免去聂小蛮的危险?反而言之,我假使顺从了这当家的的要求,聂小蛮是否也会得投进罗网里来?” “我的经验告诉我,聂小蛮是一个最心细如发的人。在这种要命的时候,若说他接到了我的信,便会不加深究,匆匆地赶来,那实在是一厢情愿的想象。还有一层,我现在落在匪手,聂小蛮还没有知道。若果借此通一个消息给他,使他可以设法营救我,那岂不是反可以给我利用?” “幺七!苏大人,没瞧出来,你运气还真不错啊!” 景墨沉默,这是暴风雨之前的静寂。 只听当家突然大道:“天道!齐啦,苏大人你运气真好,三把才出天牌,我这手气多年来也没这么差过。” 苏景墨还能沉默吗?不!那不是聪明应对的方法。 景墨猛地站了起来,应道:“好。你既然有意思和聂小蛮会会面,那也行。我不妨就给你写一封信。” 当家的见景墨就范了,又变了面孔,放下了叉腰的手。 “这才好。苏大人,你终究是知趣的。” “他得了信,来不来,我不能保证。” “那当然。你知道他此刻在那里?”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今天早晨我才从刑部通报上得到他失踪的消息。我正想到他的府里去看看,刚出门口,便被你这两个人抉到这里来。” 当家的向景墨凝视着,似乎估计了一下,终于,点点头。 “那么你现在写了信,送到那里去?” “只有仍旧送到他的馋猫书斋里去。” “这样,你想他可以接得到吗?” “这难说。但除此以外,我也没有方法。” 当家的又低头想一想。他的眼角仍在活动,在偷眼窥测景墨的神色,似乎在测度景墨说的话是否确作。不过,景墨说的是实话,当然不会有异样的表情。 最后,当家的决意说:“好,就这么办。来,你坐到这书桌上去。我来口述,你照着我写。” 景墨走到书桌旁边,坐下来,开始使用这难得一用的书桌。桌面上盖着薄薄一层灰。景墨也不拂拭。当家的给景墨取过一张白纸,又把墨汁和笔预备好。景墨提起了笔,当家的便口述那封信。 “弟已身陷绝境,急吩兄来调解。见信立随来人同来,一切可保无虞。若兄不至,或有亏待来使之举,则弟有性命之虞。切切。” 当家的口述完毕,景墨又加上称呼和署名。当家的取起纸来仔细念一遍,接着又叫景墨写信封。写好了,当家的便把信用浆糊封好,顺手放在大氅的袋里。 他回头向麻子脸老四撅了撅嘴:“老四,把他送进丁字号去,等我的命令再动手,路上小心些。” “是。”那大汉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摩一摩他的黑领袍,马上走近到景墨的身旁。 那三角眼也走近当家的旁边去,似乎发表什么意见,不过语声很低,景墨并听不清楚。当家的停着目光想了一想,瞧着墨色曳撒的边四六说话。 “也好。你陪他去,的确更妥当些。” 当家的伸手到袍子袋里去,摸出一只小皮夹,从皮夹中取出什么东西来交给边四六,景墨看不清。 边四六接过了,回转身来,同样走到景墨的身旁,把短刀对准着景墨。 边四六低声喝道:“对不住,现在不能不再给你上一上眼罩。你小心,假如动一动,就取你性命!” 景墨第二次被他们挟上了骡车,不知道又向什么地方行进。这时景墨心中思潮的起伏比车轮的转动还要迅速。他们要怎样处治自己?那当家的所说的丁字号是个什么所在? 当家的取了自己写的信去骗聂小蛮,聂小蛮会不会真的步入他们的圈套?景墨起先希望小蛮得了消息可以设法营救自己,现在这狡猾的当家人又把自己移换地点,自己的希望岂不落了空? 那么自己还是束手听他们摆布吗?或是想个方法自己脱身呢? 种种疑问涌进景墨的心房,他的血液几乎要沸腾。事情已经急转转直下了,自己不能不有个干脆的决策。 景墨的眼睛被扎住,瞧不出自己左右二人的情形怎么样。 不过,景墨若使要自救,只有趁这个机会。要是等他们把自己送到了另一个地点,同党一多,自己就更不容易动手。怎么办?自己是冒一冒险,和他们拼一个死活吗? 景墨自从被绑以来,始终没有抗拒的举动。好在目前这两个人从戒备上来说,比起初时要疏懈得多。 上车时,景墨的右肋边有一支短刀抵住,这时那武器已经撤去了。又有一阵阵的烟臭从景墨的左首里发出,景墨从呼吸的粗细上辨别,显见是那吸烟的老四。 景墨又觉得眼睛上裹着的黑布,缚得并不算紧,只须自己用力一扯,立刻就可以脱落。 景墨开始反击策划,计划第一步一手把眼睛上的黑巾拉下来,一手夺取一支武器,这是第一步。 若是能成功,就快速把二人刺倒,然后再对付那个赶骡车的车夫。万一失败了,三人在车中争斗起来,也许碰巧因此会惊动外面的捕快或路人。 万一有人来干涉,那自己也可以有自由的希望。即使不幸完全失败,那也总被一步步受制于人的好。 主意定了,景墨的精神更加振作。略一犹豫,景墨的大脑中仿佛发出一声命令。 “动手!” 第十章 奋力一搏 景墨的两手立即应声活动——左手用力把眼眶上的黑巾一拉,当真应手而下,同时右手早也向右侧的肋部里摸过去,希望抢走那边四六手中的十字短剑,不料摸一个空。 景墨横目一瞧,那三角眼的十字短剑已经藏进了衣袋里去,并不拿在手中了。 “喔,你想逃?别动!再动,要命的话就别动!” 原来老四才是拿着十字短剑的。他的剑尖已经抵住在景墨的左肋。 景墨突然得意地一笑,装做屈服地把背靠着车座。这一来景墨的肋部离开了剑刃。老四也松弛些。 不料,景墨采取的策略是“欲擒放纵”。就在景墨略略退后的当儿,伸出左拳突然抬起来只用力一拾,拳头就砸中老四的右腕。 咣啷!老四的刀给击落了! 边四六也动手了。他想捉住景墨的手。景墨避过了,又用左手疾忙从背心袋中取出那把便用刀来。景墨的右手刚把刀片拉开,老四就大吼一声,早伸手过来抢夺,景墨乘势一刀,恰巧刺中他的右手腕。他不禁一声怪叫。 “哎哟!好鹰犬,你凶!” 正在这时,景墨的右肋猛觉有一种东西抵住了。那是边四六的短刀到了。 但是景墨不顾危险,仍举着短刀,准备回过来刺那边四六。不料老四的巨掌玩命也似地握住了景墨左手的手腕,景墨手中的刀便失了活动的自由。 同时边四六的另一只手向景墨左手的脉案上用力一拳,景墨的刀便不由自主地落在车中。景墨有肋里的十字短剑虽没有动作,却始终死死抵住着。景墨再也没有抵抗的能力了。 景墨颓唐到了极点,“唉!我到底失败了!”他心中骂自己道。 “鹰爪子,你真要找死!” 老四受了景墨的一刀,暴跳如雷。他又骂了一声,忽然把另一只没有伤的左手,紧握着拳头,向景墨的脸部打过来。边四六忽然伸手架住了,又发声喝住他。 “住手!这是什么地方?你能在这儿动手?” 老四果然缩住了手。景墨万幸终于是没有吃眼前亏。这一幕小小武戏,也就告一个段落。 当老四怪叫的时候,骡车曾略略停顿,接着仍继续进行,速度比先前要更快了些。 老四既被喝住,就默坐在一旁,取出一块半黑半白的手巾,自己裹扎他的伤腕。 边四六重新将手巾给景墨裹眼睛,那手巾虽被拉下了,仍套在景墨的头颈上。这时他的一只手把手巾给景墨重新拉到面部去,一只手里的十字短剑也移在景墨的胸口。 景墨还想趁势夺取十字短剑,但转念一想,这一着势必九死一生,未免太不值得。 终于第二次的,又屈服了。 骡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车厢门开了。两个人各握住了景墨的一只手,挟着景墨一同下车。这时比上车时要严紧得多。 这一次景墨觉得只有三层阶石,一进门口便觉有一阵药物的臭味。景墨的眼睛既然失了效用,当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所在。 老四走在前面引导,边四六却贴近景墨的身旁,软肋的刀子始终没有离去。转了几个弯,似乎经过了好几间屋子,忽然觉得有向下的阶级。 景墨默数那阶级一共有八级,地面似乎是石砖的。这里面还有地室呢!果然一到下面,一股潮湿气味刺鼻难耐。又转了两个弯,就给推进一间小室中。 景墨的眼睛被恢复了自由,才瞧见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一间只有六七尺见方的小石室,四壁都是石头砌的,只有一个通道,是一扇五尺多高三尺多阔的黑黝黝的门。 小石头室的一角里放着一只板榻,榻上铺着被褥,榻前有一只半桌和两只方凳,像是一间上等囚室。上面有一盏油灯,这时正自燃着,光线不大亮。 景墨计算这当儿可能还没有过响午,也就是不到午时。这里既然在地下,除了这一盏幽暗的油灯以外,真是暗无天日。 景墨坐定在板榻上,老四向他凶狠狠瞅一眼,先退出去,到了门外,站住了似乎在和什么人谈话。边四六仍站在景墨的面前,并且高声吩咐着。 “安静些!要是你轻举妄动,只有自己讨苦吃。你晓得吧?” 景墨沉默不答,只是冷冷地向他瞧了一眼,他向景墨笑了一笑,也就退出室去。接着,室门关上了。啪唧一响,外面下锁了。 景墨成了笼中之鸟! 景墨想要怎样对付这些人呢?事实上可有什么办法?自己为了朋友小蛮,结怨了匪帮贼党,此刻落在他们的手中,生死原不在心上。只是一想到自己的新媳妇南星,未免有些儿不安。 景墨心想:“南星一定以为我苏景墨,此时此刻还在聂小蛮那里,怎会知道我已经身处绝境。我可能通一个消息给她吗?别说办不到,就算办到了,她得信以后又将怎么样?” 景墨又想起聂小蛮:“小蛮此刻是否已经接到我的信?假如信已投到,他将怎么样应付?据情势猜测,这班匪帮的组织如此严密,真是厉害。他们又有这样秘密的地牢,若不深悉底细,谁又能够直捣匪穴?” “我瞧那当家的的头脑确是很冷静的。他既能作出文德票号的案子,可见他所说的他手下人才众多,倒也不是虚言。不过他们既然没有把我一刀捅死,我当然还有一线生机。“大丈夫宁可玉碎,不能瓦全。”这是聂小蛮的人生观,我也有同样的抱负。” 景墨开始准备用自己的力量,设法逃出牢笼。他站起来,先把指头在那石头的壁上轻轻地弹击,都是很坚实的,别想有打破脱逃的机会。 景墨又走到室门旁边,视察那扇门。门是用铁皮包的,里面是某种坚硬木料,门外有铁闩反锁着,显然也没有法子想。 景墨再用脚踏踏地,地面的坚实更甚于石壁;又看了看上面隐藏在黑暗中的天花顶,自己根本也触摸不到。 看来是希望渺茫了,怎么办?这是个坚实的地牢,自己赤手空拳,有什么法子呢? “哎哟!” 一声惨叫从铁皮的门外传送进来。景墨心里一惊,不由地倒退两步。有什么变端来了罢! 第十一章 上天无路 “是聂小蛮来了罢?”那是景墨那时候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以为聂小蛮来了,贼人们阻挡他,也许外面已发生了打斗,因而有惨叫声。接着景墨又自觉自己神经过敏。聂小蛮既然不知道自己的所在,怎么就会随后而至? 景墨再敛神听听。没有声音。太奇怪!惨叫怎么会静下来?难道不是有人打斗?是有人受刑?那么这一声惨叫之后便安静了,是不是意味着那人已经死了?景墨觉得背脊有些发凉。 于是,他轻轻地踱到门边,用手推一推那铁皮门,冷得像冰,但是依旧锁着不动。 啪嚓! 景墨吃一惊,赶紧把身子蹲下去。声音是从门上来的。 景墨抬头一瞧,铁闩上忽然露出一方小洞。有一个人脸就在这小洞口中露了出来。 那是个看大牢的。他的面貌虽不仔细,但那种凶恶丑陋的状态一望而知不是善类。 他向景墨狞笑着说:“喂,你忙什么?想逃走?嘿嘿嘿!” 笑声中充满乖戾,使得景墨的鸡皮都立起来了。只好不理他,听他说下去。 “我劝你识相点。无论如何,你都逃不掉。就算你逃了出来,你也别想活命。我劝你安逸些睡一会,别自己讨苦吃了。” 又是一声啪嚓。那人把铁门上的方洞重新关拢了。 景墨站直了,看见铁门上另有一个小孔,才知道自己在里面的举动,外面都瞧得见,自己刚刚想逃出的举动早就被人家尽收眼底了。 这真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景墨处在这个四壁坚实的黑暗的地牢中,除了外面有人来救自己,自己完全没有逃生的机会了。倒不是景墨自己气馁,实际上实在无路可走。 看来这班匪类不但手段厉害,组织也特别严密。别的不说,这种秘密的地室和严密的布置,那就不是一般的匪帮能有的。 景墨所处的这间被称为丁字号,不知一共究有多少号数。假使每一号中都有一桩绑票案,那么这匪帮的气焰程度也足够教人心惊。 景墨这时虽然还存有剿灭这个魔窟的雄心,不过自己手无寸铁,又没有一条出路,怎么样着手,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 正当这个时候,油灯扑闪了几下忽地熄灭了。这又使景墨更添一层绝望。 要知道在这幽暗的地下室里,犹如在黑夜里的航船一样,那一点点灯可算是唯一的坐标。要是这点方向再失去了,便可就真叫人绝望了。 景墨在这黑牢中,生死末卜,加上霉湿的空气刺鼻难受,他感到的彷徨无助也就可想而知。静!死一般的安静!黑,坟墓般的幽黑! 苏景墨简直像一个被活埋的有呼吸的活死人! 绝望吗?不!聂小蛮常常说,“希望是同呼吸一起存在的。”景墨在极度的绝望中,忽然想得一计。 那门外的看守,自己可能运动一下吗?假如成功,不但自己的性命可保,也许还可以成全自己剿灭匪巢的奢望。这难道不值得再次冒险一试吗? 于是,景墨又冒险走到铁门背后,希望听得门外的脚声走过,然后招呼他谈话。 不料景墨的耳朵刚要贴在铁皮门上,那铁门上的方洞也跟着拉开了。 景墨急忙把身子一侧,才看见从方洞中送进一只长方形的小盘,盘中有一个春饼,一小块牛肉,还有一杯热水。景墨连忙接住了盘,乘势从方洞中低声说话。 “朋友,我和你谈一句话,行不行?” 那人居然真的停住了脚步,把头凑到洞口。“你要说什么?” 景墨忙继续道:“朋友,你若使能放我出去,我一定重重谢你。” 那人只是冷笑一声:“真是可笑!你谢我多少钱?你卖掉了老婆,又能值得几个钱呢?” “不,我有钱,你要多少,我都依。”景墨赶紧补两句。 那人仍站着不走。“喔,你有钱?有多少?” “我给你一百两!” 没有反应?有的只是静默。这不是希望吗?同意了?还是还嫌少? “喂,朋友,我还可以多给些——再加五十也行,只要你马上放了我。” 有回音了! 声音很低,那人的头仍凑在洞口,两只黑眼一闪一闪。 “喔,你肯给一百五十两?” “是!” “现~货白银吗?” “哦——我身上没有现钱。你一放我出去,不妨跟我一起去拿。” “跟你一起去!哈哈哈哈!” 方洞合上了,那人走开了! 景墨急忙补充说:“喂——喂,好商量啊——喂,价格还可以再涨一一” 没有回音! 完蛋!这计划不成功,景墨又空欢喜了一场。真是懊丧!景墨把食物盘放在半桌上,方才坐下。在黑暗中花费了巨大的功夫,自己那里吃得下东西?无聊中景墨把热水饮了一口,接着便倒在板榻上面。 身体一经躺平,景墨脑中的思绪越发起伏得厉害,看来希望很渺茫了,不能不想到坏的结局了。 人生不到百年,谁没有一死呢?死原不足害怕。景墨想起了十九日那天早晨,聂小蛮因修改罗隐的蜜蜂诗而发表的几句话:“人生于天地之间,既受他人之恩,也应为他人牺牲。” 聂小蛮和自己经年来竭尽心力,企图荡涤一些市井中的渣滓,剿灭一些金陵的毒害,让这浑浊的世道有一丝丝微亮而已,就因此和这些歹徒恶棍处于势不两立的位置。 现在自己不幸落进了匪巢,就算牺牲了性命,总比马援说的“卧床上、死儿女子手中”更有意义。不过人也是有情感的,生离死别,对于生平所亲近的人也不能不有所眷恋。 第一个不舍的是自己的新夫人南星,第二个就是多年的老朋友聂小蛮。如今死在这里,这两个人连消息都没有一个,“生死存亡两不知”,想起来就觉得难受。 再进一步,还要替聂小蛮担心。此番聂小蛮即使不会得因着自己的字条而落入贼人的圈套,但这班悍匪和聂小蛮不共戴天,随时都有谋害他的可能。 假使聂小蛮又失去了自己的助力,单身双拳,无论他怎样机智出众,恐怕也不免要步自己的后尘罢! 景墨躺着,呼吸有些艰难。无尽的黑暗中时间已不知过去多久。内和外一片黑,一片静。景墨这样似梦非梦地胡思乱想,更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 这时,耳朵中忽感受一种异声,仿佛室门外的铁闩有人在那里开动。景墨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把全身的精力都运用在听觉上面。 嘎吱……嘎吱……! 似乎是铁闩拔动的声音,不过非常轻微。怎么?莫非刚才那个看守人受了自己的鼓动,表面上虽不作理会,此刻却来暗暗地放自己逃走吗?不,不会。这样的话未免太过于理想了。 那么难道有人要悄悄地进来,致自己的死命吗? 突然!铁皮门当真轻轻地开动了。景墨静静地倾听着,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声也越来越重,而且心脏跳动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仿仿就要从胸膛中蹦出来。 景墨缩住身子在一边,继续留神地听。那铁门显然在扩展,等到拉开了半扇以后,外面有一缕细而长的灯光射进来。隐约中景墨瞧见一个戴边鼓帽的黑影佝偻着缓步走进来! 第十二章 走向光明 景墨仍把身子贴住了石头的墙壁,紧张得连呼吸也忍住了。 来人是什么用意?绝对不会是好意罢?景墨正想举起一只方凳暂时做武器,忽见那黑形一进门后,直愣愣地站着,并没有动手行凶的打算。更奇怪的,他把手中油灯向自己前照一照,像在摇手作手势。 这是什么意思?进来的人又是谁?莫非是聂小蛮?但是那人的身材又不太像。 疑迟间景墨手中拿着的木凳也就不敢轻动。那人慢慢地走到了景墨的身旁,向景墨连连地摇手,他忽然把一支十字短剑倒握了剑鞘,塞在景墨的手中,接着又是另一种东西——是那把便用刀! 景墨更是莫名其妙。 那人低声说:“别慌!这都是你自己的东西,拿好了。” “什么意思?”景墨不禁反道。 “你不用疑虑。放着胆子,跟我走就是了。” “那里去?” “走向光明去!” 抽象的光明已经在景墨的心头呈现。这个人不但没有恶意,像是来救自己的,而且他的声音似乎也很熟悉。 景墨不禁问道:“那么你是谁?可就是小——” 那人忽然阻止景墨道:“别说废话!轻声些,快跟我走!” “外面没有人吗?” “有人,就除掉他,过程中最好别出声。你看着我。走。” 是梦境吗?不,是现实! 眼前这个人明明是动手把自己绑到这里来的黄脸贼人边四六,因为暗淡的光线中,景墨还看得出他那双吊睛三角眼。此刻的他怎么又跑来放自己? 这真是景墨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对方要引自己出去,另外有什么阴谋吗?也不太像。 这些人若要害自己,小石室里难道不好,何必多此一举?况且连景墨的十字短剑对方也归还了,更可以完全确定不像有什么恶意。只是这时候景墨还没有脱离险境,也就没有机会深究,只好傀儡似地跟着三角眼边四六进行。 出了门口,两人都站了一站。昏暗的油灯光线照见一条狭长弧形的甬道。离这丁字号室不远,墙壁上还装着几支火把。就在一支火把下面,有一个人蜷卧在地上。景墨立时就紧张起来。 边四六附着景墨的耳朵说:“别怕。这个人已经没有呼吸了。” 甬道的两端都有木栅门,两边约有十多扇包铁皮的小门,既像驿馆,又像监牢中的囚室。 边四六在甬道中略一迟疑,又向景墨低声道:“我想还是从这边走,会比较容易些。 你得振作起来,十字短剑也姑且暂时藏好。我希望我们能够不用它最好。” 景墨点了点头,就依着他的话行进。两人向右首一端走,举步轻缓而稳定。到了木栅的门口,那三角眼忽掏出一串钥匙,开那门上的锁。试开了半晌,锁仍旧不开。 他另换一个钥匙,竟也同样地扦格不入。他的精神有些焦躁不安。景墨的心也乱跳。等到他换了第三个钥匙,变端起来了! “哎,瞧见没有?” “没有,在哪呐?” 远远地有人对话的声音,隐约地从甬道的左端透过来。边四六突的一震,急忙住手。他侧耳倾听着。 那些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并且越发清晰了。 边四六惊呼道:“不好!难道是官府的人来哩!” 景墨的反应则完全相反,不但不惊慌,胆子还大了。出言安慰道:“若使真是官府的人来了,我可以给你保证。你不用害怕。” 边四六仍惊惶地道:“你先别急着高兴,你自己的性命怎么样,此刻还在两说之间。”说着急忙把那第三个钥匙用力旋转。不凑巧,仍旧不配,但那边的嘈杂声却越来越大。 好容易换到第四个钥匙,那锁才应手而开。 边四六拉着景墨走出了木栅门,转了两个弯,便有七八层阶级。边四六先一口气跑到上面,仰面探了一探,又回过来向景墨招手。当景墨上梯级的时候,隐约中听得了更多喧闹的声音,好像方向不止一个。 来到了梯级的上面,虽有一盏油灯,光线却更暗淡。 边四六仍拉着景墨的手,低声叮嘱道:“你在这里暂且躲一躲,让我去骗他们开门。这一扇门对我们来说生死攸关!现在只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小心,回头你得照顾你自己!” 苏景墨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看见边四六走到一扇小门口,用两个指头关节,在门上连叩三声;略停一停,又叩三声;连续着又叩两下。 这显然是一种暗号。那些吵杂的人声依然还在,听起来越发近了些。边四六的叩门声停了不久,室门便开了。他跨出门去,似在向开门人打什么招呼。 不料边四六的身子刚才走出,那门又突的重新关上。 这是生死关头!景墨决定再不能迟疑了,于是一边摸出十字短剑,一边奔到门口,不等外面的人下锁,猛力把门冲开。一出这门,景墨的眼睛骤然受了光线,不由得一时间瞧不清楚。 一个黑影飞过来,像是拳头,景墨来不及闪躲,拳头已经打在他的胸口。 痛吗?景墨并没有感觉。恍惚中好像看着是个短衣的男子,站在门口,正在狠命地再度打过来。 景墨举起右腕来招架,把那拳头挡开了,对方在拔一把短剑,景墨于是又飞起一腿,踢在那人的手腕上。 剑始终没有拔出来,景墨见状不再顾忌,用自己的十字短剑刺了那人一剑。那人来不及避,立即应声倒地。 冲!景墨继续着前冲!又瞧见那边四六正在从一个门口里奔出去。那是一间宽大的房,堆积着木箱和坛子之类。那看门人倒地时,带翻了几个坛子,并发出一种惊人的声音,这简直就是乱成了一团! 杀!看剑!杀!哎哟! 越来越清晰的打斗声分明就在这储藏室的外面。从那时急时缓的声音上猜测,好像有人正在作一攻一守的搏斗。景墨根本无暇顾虑,就把边四六出去的门做目标,用力冲出去。 冲出了这一个门口,显然逃出了第三关,景墨站一站,才知是一间不小的茶馆里。 场面非常混乱!有好几个人正躲在柜背后,桌底下和壁角间,有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中,生死不明。景墨握紧了十字短剑,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 第十三章 逃出生天 地上有个穿皂色衣服的人像蚯蚓似地在爬,已爬近了茶馆的大门,门正开着。景墨正想跟着他的踪迹,忽发现刚刚倒在自己身旁的人又爬起来了,还朝自己的左肩上刺了一刀。 景墨心中那个气呀,抬手用剑柄朝那人的后脑狠狠的来了一下。 砰! 谁知道那人并没有晕过去,只是被砸痛了,于是朝着景墨的腿上又扎了一下。真要命!景墨抬腿把他踢开,仍负痛向前奔去,刚到门口,门外又有人正在激烈的打斗。 景墨进退不得了! 渐渐的景墨的意识开始模糊,脚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身体一失平衡,便跌倒在门外的青砖径上,但觉眼睛前一阵昏花,整个人便完全失去了知觉。 每个人大概都经历过凶险的梦境,在万分紧张的时候,往往会惊极而醒。醒了以后,回想前情,精神上当然会感觉到无限的安慰。 当三月二十三日早晨,苏景墨终于在馋猫书斋里缓缓醒转来时,正像从一个惊心动魄的恶梦中醒转来一般。 景墨的目光最先接触的人有两个:一个是他的老友聂小蛮,另一个是他的爱人南星。 景墨揉了揉眼睛,看见南星坐在自己的床边,含愁的双目正凝注在自己的脸上。她的眼眶略略有些红肿,面容也灰白可怜。景墨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要想坐起来,忽觉左肩和右腿上都隐隐作痛。 南星急忙站起来,按住景墨的身体,不许他撑起来。 南星道:“郎中反复叮嘱的,你虽侥幸地没有伤筋骨,但是不能动。现在你觉得怎么样?还痛吗?”语声有些哽咽。 “不。”景墨摇摇头,仍握住她的手不放。 “唉,好了!”聂小蛮正站在床的一端,说了一句,舒口气,慢慢地走近景墨的头部。 景墨回头问道:“小蛮,我们难道做梦?” 聂小蛮眉语目笑:“嗯,是的,只是梦已经过去了!” “那么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说来话长,你得有点耐性,我想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是的。景墨,你睡一会儿再谈。要不要吃些东西?”南星也附和聂小蛮的意见。 景墨急切地道:“不!我现在需要的就是这件事的原委。聂小蛮,你快点告诉我。” 聂小蛮嘻一嘻,走到影墨的床边,在一只直背椅上坐下来。南星拿了一碗芡实粥送过来,扶起了景墨的头,就要喂食。景墨只得领情地一口气喝完了,再次向聂小蛮提出解释的要求。聂小蛮答应了。南星仍坐在床的另一边,静静地听聂小蛮娓娓道来。 聂小蛮说:“昨天你是从匪巢里逃出来的。” 景墨应道:“是,我记得了。当我跌在茶馆间门外的时候,难道你救我起来的?” “不是。一半是冯子舟手下的几个捕头,一半是另有一个不知道谁的人。”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当时我知道通匪巢的通路只有一条,所以我们大家都向大定坊的黄瓜园里进攻。不知道这匪帮还有秘密的地道,而且那地道还通过弯角,有两个出口,分散在两条路上。等到转角上后援的捕头们听得了黑簪巷上的嘈杂声,才知道聚贤酒庄里有嫌疑人逃出来,金陵卫的兵丁开始阻拦。冯子舟才派了大队过来,方始将你救起。” 景墨不由得吃惊道:“什么?匪窟的通道就在黑簪巷上?就通在街面上?” 聂小蛮点头道:“是啊。你难道以为黑簪巷是金陵卫的所在,所以认为奇怪吗?岂知另一个假冒的‘聚贤坡酒庄’竟就在金陵卫的隔邻!因此之故,捕快们寻遍了大半个金陵城,竟找不到匪窟的所在。” 景墨感叹道:“唉,这帮贼子真是狡猾极了!这种地点谁想得到?你又怎样知道的?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聂小蛮解释道:“五天以前我们不是破过一桩文德票号的失窃案吗?我早已说过,这案子定是什么贼人假托着“插天飞”的名义干的。他们能够破坏如此坚固的铁箱,并且把赃物藏得如此严密,也足见这班人的能耐。在一两个月之前,我听说有一班有组织的匪帮,内里还有江湖奇能异士在其中,有此人操纵指挥,实在不容易应付。” 景墨叹息道:“唉,偏偏是在这家国多事之秋,这些不动份的贼子鼠辈也都蠢蠢欲动了,看来难得太平了!” 聂小蛮也稍稍叹一口气。“我想这帮人在金陵聚集,也必然是为了作案。料想文德票号的案子也定是这班匪类干的,案情虽揭破了,真贼还没着落,所以我就决心彻底剿灭他们。我和冯子舟,冯典史商量了好久,又费了不少工夫,从各角度探访,终究查不出匪窟的所在。于是我便想出我自己失踪的计策,来引他们入瓮。” 景墨插口道:“你的失踪竟然是你预谋的计策吗?你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 聂小蛮道:“这一点要请你原谅。我失踪的目的在乎使匪帮们信以为真。他们知道我与他们势不两立,我一天在金陵城里活动,他们是一天不能安寝的。” 小蛮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在十九日早晨那只飞燕的事过去以后,到了下午,你就回家去了。在那天晚上巳时光景,忽然又有人到我的馋猫斋里来行刺却碰上了我的小小机关,估计见了点血。” 景墨:“喔,卫朴也提起过,不过不清楚,只说睡梦中听到呼喊声。我明白了,怪不得那个匪首当家的说给你送了消息。那么我收到说你失踪的公文,正要到你那边去问个明白,就给绑了去。又是怎么一回事?” 小蛮:“我料定会有人来闯我的屋子,在听到那些呼喊后,我当然就知道了有不速之客中了我提前布下的小小机关了。此人逃走之后,我就想下一步该如何。” 景墨眼睛一亮,道:“于是你就想到了......引蛇出动。” 小蛮笑道:“我这也就是将计就计,到了天蒙蒙亮时,拿了些应用的东西,就悄悄地失踪不见。我料想他们一听得我失踪的消息,势必要派人来探听虚实,我便可以因此得到一个线索。” 第十四章 真相大白 第十四章 真相大白 小蛮又道:“至于我不和你说明的缘故——连卫朴也不知道——就因为你是一个坦白人。若使你知道我的失踪是假的,你就决不会着急。你该知道,有好多人都把你做一种我的行动的镜子。万一从你的行动态度上被他们瞧破虚实,岂不弄巧成拙?为了这一层,我只得故意不通知你。这一来使你冒了一次很大的险,我很抱歉。不过我也防你有什么意外,早就派人守候在你住处的左右,以防万一的不测。” “那么,我被他们绑去的时候,是有人看见的?” “不错。那时候两个盯梢的人原来也亲眼看见。不过他们奉命不能救你。” “为什么?” “这又得请你原谅。我已经说过,我的目的原想探一条线路,探悉他们的地点。所以两个盯梢人只奉命跟踪,并不负援救或把你劫夺下来。我也料定他们一时决不会难为你,只须一探得匪窟的巢穴,我就可以设法引救你。” “你就靠那辆骡车,就得悉匪窟地点的?” “不。盯梢的只跟到东水街的一宅屋子。屋子的门外标着“三不欺”的牌子,看起来是家香烛铺,其实是匪帮的接头地点。我们后来知道这屋子里并无犯罪的证据,真正的匪窟却是我刚才所说的黑簪巷和大定坊的地牢。” “哦,你怎么样查明的?” “他们当初把你绑到了东水街以后,那跟踪的人——他叫马旺三——便回来报告。我们还以为那里就是匪帮的最终窝点。我就和冯子舟商量,集合了几个武艺精熟的捕头,准备前去抓捕。不料我们正自分配任务的当儿,忽然有一个人送你的条~子来。” 景墨想到了自己被逼着写的那封短信,问道:“那时候你重新回到了你的馋猫斋里去了吗?” “不错,说来也有些因缘际会,我回去准备武器,万一动起手来还用得上。结果,就有人送你手书的条~子来了。自然这人被我和卫朴给擒下了。我略略用些手段,他就反而被我利用。所以我们能够破获他们真正的匪窟,完全都要归功于你。美中不足的是累你冒了一次险,吃了些痛苦。” “也算是替金陵父老们除了个祸害,我这点冒险也算不得什么。” 聂小蛮笑道:“你有这个看法,那么你是赞同我改的那首蜜蜂诗了。” 景墨也轻松地一笑,又想出另一个问题。“你刚才说送信人反过来被你利用,你是怎么利用他的?”因为景墨想起了自己也曾企图利用一百五十两银子,打动那个地牢中看大牢的,结果完全失败了。 聂小蛮微笑地说:“其实很简便的。他叫徐若定,是那当家的吴黑虎的心腹,也是帮中的一个重要人物,自然就知道密窟的所在。他先听我说出了他们帮中的情形和接洽的地点,都非常明了,不由不心虚起来。他曾经读过几天书,年纪还轻,也很爱惜命。所以我只是把你们锦衣卫诏狱中的刑罚给他讲了两种,就被我收服了。接着我们便分配了大队人马,直向那匪窟进攻。” 景墨想起自己落到当家的吴黑虎手里时,对方也提到过锦衣卫的种种酷刑,看来这些匪类还是蛮忌惮的。这金陵与北京也还有不同,要是在北京这样的江洋大盗,是根本没资格享受锦衣卫的招待的。 不过在金陵城嘛,招呼一下也还是可以的。 聂小蛮又道:“我们攻进去时,大家都拼着全力,匪帮虽没防备,也拼命抵抗。因此伤了两个捕头,我的手背上也受了些微伤。” 小蛮不自觉地举起他的左手来,景墨看见小蛮的左手背上包扎了一下。 小蛮继续说下去:“那时我们在茶馆中酣战,想不到你居然从另一条出路逃了出来。幸亏那转角上的几个金陵卫的兵丁,正在酒庄门前和飞贼恶斗,发现了你之后,报告了汪典史,才奔过来把你救出。据那两个救你的捕头说,在你的后面另有一个人跌倒在门槛上面。这个人分明是追你出来的,不知如何,竟也背后中剑倒地。此外另有一个吊睛三角眼,穿墨色曳撒,戴边鼓帽的贼人,在你前面飞奔逃出。兵丁一时竟没拦住,捕头们也追赶不及。” 景墨想起了那个三角眼,忙应道:“唉!这个人我认识,叫边四六,可能会是假名,不过很奇怪,我此刻还莫名其妙。” 聂小蛮动容地问道:“怎样奇怪?” “这穿曳撒的贼人就是亲手把我绑去的人。后来放我出来的也就是他。我再三思索,也想不出他的用意。” “什么?绑你的和放你的是一个人?”聂小蛮显然很惊异。 “是!” “这一案贼人不少,你不会认错了吧?” “不会。他的身材比较短小,先后和我谈过不少话。我决不会误会。” “他的面貌怎么样?” “很特别。脸色是淡黄的,像是上的蜡;眉毛细长,嘴也不大,一双吊睛三角眼十分难看,我可记得清楚。” 景墨又把边四六里面穿的是黯色曳撒,谈吐像读过些书,起先绑自己后来又救自己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南星在旁边,虽没有插口,却好几次用白巾掩她的嘴,似乎禁止她的惊骇声音喊出来。 聂小蛮低头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地表示:“这真是奇怪!我也想不出这把戏有什么意思。” 景墨道:“这个匪帮既已破获,这一个小小的疑问总可以打破。你说的那个叫做吴黑虎的当家的可曾捉住了?” 小蛮道:“捉住了。吴黑虎是在东水街被擒的。魔窑里的贼人一共打死了七个,捉住了十四个,那麻子脸大汉叫老四的也在内。还有那被拘禁的肉票救出了不少,和起出来的赃物一共有若干,我还没有知道。因为我得先把你送来治伤,所以一切善后的料理都交代了冯子舟在办理。” 说完了案情,小蛮站起来:“现在你真不觉得痛楚了吗?好吧,你得安心静养几天。我去看看冯子舟,问问他经过的情形,等会儿再回来瞧你。” 这件事如此结束完全出乎景墨的意料。自己虽然受了一点虚惊和吃了些苦,但这样大规模的凶恶匪帮被一鼓歼灭,也算给金陵的百姓扫去了一些祸患,自己这点代价也总算不亏。 当天晚上南星一直在床前殷切照顾景墨,陪在病床前几乎一夜未睡。景墨的痛苦也因而减轻了不少,但是心中反觉得对不住新婚妻子。 隔天早上聂小蛮才回到自己的馋猫斋,告诉景墨说贼酋吴黑虎已经供出了不少话。 他们先后犯了四十一桩案子,帮会的人数总数在二百以外,那天从聚贤酒庄里逃掉的也不少,不过那些比较重要的人物大半都在打死和捕住的二十一个人里面。 其余漏网的贼人,若要完全肃清,还得费些时日和工夫,才能办妥。那吴黑虎可不简单,他不但读过书,还懂很多江湖秘术,故而表面上看起来又有些文雅又很有些邪气。 除了吴黑虎之外,他的手下当真也有几个懂配制江湖秘药和机关术的,文德票号地字号钱仓的那桩案子,设计的虽然是吴黑虎本人,实际动手的是他手下的一个姓权的贼人。 这个人也已被捉住了。据他说那钱仓的库门里面用白铅粉画的那只燕子,是姓权的偶然画上去的,并不是吴黑虎的命令。所以他不承认有故意假冒的意思。 起出来的赃物,现款一项竟有一万七八千两之多,其他还有不少珍贵首饰。只有南京鸿胪寺卿田在渊大人寄存的一架‘田黄石’摆件,还有绸缎商马元吉员外托存的,唐代一行大师的舌血经书《转轮~圣王经》都不知去向。冯子舟曾再三究问,据吴黑虎说,那是一起藏在地道中一间密室里的。 但密室中别的东西都在,只少了这两注东西,还不免是美中不足。不过聂小蛮这一回总算出了全力,他的责任也可以告一个段落了。 景墨的心中仍怀着一个没法解释的疑团,就是那个穿曳撒的三角眼,起先既然把自己绑进了匪窟里去,事后又为什么放自己出来?并且据聂小蛮说,当自己逃出那聚贤酒庄门口的时候,门外面分明也有人助自己一臂之力。 现今想来,那背后刺的一剑大概就把景墨背后追赶的人刺倒。景墨这才得以逃出生天,那么这个为景墨出手的人是不是边四六? 边四六又终究有什么用意呢? 此刻这个人显然逃遁无踪了,景墨的疑团当然再也没法解释了。 又过了两天,景墨的右腿伤势略见好些,左手还不能举起。景墨才刚勉强能够起床,算是可以自己上厕所了。南星在这里忙了三天了,实在困得不行,见景墨好些了就自己回家睡了。 半夜景墨睡得正熟,突然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敲打窗框。景墨一下子就清醒了,问道:“谁?谁在外边?” 一个声音低声道:“苏大人,你怎么这样健忘?你今天已好些吗?我已经来看过你三次了,看着你一点点的恢复,真叫人欣慰。我得向你道一个歉。此番我有些急事要办,从金陵路过,本来想悄悄地不教人知道。后来我向姓杨的借了些盘费,偏偏他不小心在外面漏了风声,才惹出这场风波。” 景墨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 就听窗外的声音继续道:“我到金陵的消息在被人传开了以后,才隔了两天,便发生文德票号的案子。我最恨人家冒我的虚名。这案子干得很笨拙,弄到的东西价值却不小。” “那两条失踪的东西,你们不必再找了,我已经物归原主,把东西放回正主手中了。我的话完了,你好好养伤吧,咱们后会有期呢。” 说完,窗外就许久都没有动静了。 景墨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就这样过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才挣扎着坐起来。景墨摸着黑找到了火折子,点了灯,推开小窗观瞧,可哪里见半个人影? 只见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天井中植物的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枝叶之间。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象笼着轻纱的梦。 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这恰是到了好处。月光是隔了高处的枝照下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 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 第十五章 寻猫 这案子发生在一个滴水成冰的严寒时节。那时的景墨已经成婚,和聂小蛮分居了。 正月二十八日那天,景墨到小蛮的馋猫斋去,景墨去小蛮家从来不提前知会,也不敲门,就跟进自己的屋子一样,从来都是推门就进。 连仆人卫朴也早习惯了,心中也把景墨当成半个主人。 可是这天景墨一进小院就愣了,只见聂小蛮卷了袖子在屋顶上蹑手蹑脚地走动,不时还四下张望。景墨害怕出声惊了小蛮,吓得他从屋顶摔下来,就问仆人卫朴。 “小蛮这是又为了甚么?” “老爷好像是在找什么猫?” 猫?景墨不禁有些困惑,这馋猫斋里满院子都是猫,怎么还在找猫?就在这时,就听见半空中小蛮打招呼的声音。 “景墨,你来了,今天交给你掌厨怎么样,我还得忙一会儿。” 景墨不禁一愣,心想:“我掌厨?从前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都是吃现成的习惯了。自从我娶妻结婚之后,也一直都是南星做饭。这突然之间要掌什么厨?这个叫我好不为难。” 看着聂小蛮兴致勃勃地继续找寻,回头再看卫朴时,这奸仆居然已经溜之大吉了!万般无奈之下,景墨只得去灶房里生火,好不容易把火烧起来了。景墨又翻找出了三个鸡蛋,瞧!自己也还是挺能干的,把那三个鸡蛋打碎了之后,就到了景墨最害怕的部份,倒油! 最怕油溅到自己身上了,不过总还是要面对的,景墨全当豁出去了,一下就把油倒下去了。 嗯。 看来倒油也不是那么难,等着油炸起来了,再连忙把鸡蛋倒下去。马上,那黄而发亮的鸡蛋就变成了金灿灿的了,像金子一样在闪烁着欢快的光芒,景墨再放一些佐料,顿时,那香味在院子外都闻得到了。 接下来就该炒饭了,那么饭呢?咦?饭呢?等景墨匆匆地把饭找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鸡蛋已经凝固为焦色的一团了。景墨有些着急,心想要是把饭倒下去一再拌开,那黑色的部份是不是就没那么明显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那团鸡蛋和冷饭块都没办法彻底打散,依旧是泾渭分明。景墨于是又是菜刀又是锅铲地一通忙碌之后,终于算是大功告成了。 景墨准备到院子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看见小蛮抱着一只纯白的猫儿十分兴奋的样子,景墨不觉有些奇怪,便问道。 “你要找的就是这只白猫吗?” “瞧清楚了,景墨。”小蛮说着一只手揪起猫儿的尾巴,又说道:“看!尾巴可是纯黑的。” 这真是稀罕,景墨在这馋猫斋里见过的猫儿,早就记不得有过多少了。可是这样的周身洁白无瑕,却有一条尾巴都是黑色的,却是从来没有见过。 “这猫儿可有些意思,这有什么说法吗?” 小蛮笑吟吟道:“纯白而尾独黑者,有个名唤作“雪里拖枪”,有诗赞曰:黑尾之猫通身白,人家畜之产豪杰。” “什么意思?这小东西还是猫中豪杰不成?” “这是说碰上这样的猫,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啊。”小蛮高兴着,对猫儿说:“走喽,咱们去吃东西喽。” 待景墨把自己的杰作端上桌的时候,那“雪里拖枪”发一声怪叫,从小蛮的怀里逃走了,只剩下目瞪口呆的小蛮。 “景墨,不是我驳你的面子,这猫儿可是它自己逃遁的。算了吧,还是我来吧,今天这么冷,咱们做个汤暖暖身子吧。” 小蛮先用一较大的铁锅放好水,上火,放入分别切成的小块的羊摩裆肉和羊胸脯肉;又用去掉毛的羊头一个,羊蹄子四个;草果四个;肉桂三两;生姜半斤;象两个回回豆子大小的阿魏一块儿,一起熬汤。 然后把熬好的汤盛在石锅内,再加入石榴子一斤,胡椒碎二两,少量的食盐,搅均匀后,去净汤中的沫子和浮油,使汤澄清,去掉渣滓。 最后,景墨惊呀的看到,小蛮居然用甲香、甘松、阿魏,酥油混在一起,并点燃了用烟熏起瓶子来,再用薰过的瓶子来装澄清后的汤汁,封好瓶口。 只留下一大碗连汤带肉的没装,这是留着现在吃的。景墨一尝,这汤果然是鲜不可言,美妙无比。吃完之后,小蛮指着几个瓶子对景墨说,走的时候带点回去,给南星也尝尝。 饱餐之后,景墨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皮说道:“今天我厨艺不佳,不过等我练好厨艺大约是来不及了,这样吧,明天我请你怎么样,咱们去赴个聚会。” 小蛮扭头四下看了看,似乎还在挂念着那只“雪里拖枪”,心不在焉地问道:“会无好会,不去,我一向是不喜欢这类交际的,你知道。” 景墨答道:“倒不是什么交际。明天是海棠诗社的社长司马鹰扬的五十寿辰,我也得去参加宴会。你知道的,朝廷历来讲什么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江南文人这么多文会,诗会,笔会,我们锦衣卫总要有个人去看看。” 小蛮笑道:“你是去替镇抚司当眼睛,我为什么要去?我又不爱好诗词曲赋。你是最爱好诗文的,而且这个司马鹰扬也是你喜欢的诗人。” 景墨道:“你也知道的,那种场面多半没什么意思,你就当是陪我去一遭了,我若是一个人去还更无聊。” 不料,小蛮笑了笑,说道:“我拒绝!” 景墨不禁有些错愕。 第二天晚上,天气十分寒冷,景墨觉得自己终于明白昨天小蛮为什么如此干脆地拒绝自己了,这家伙果然是有些狡猾的。东北风吹得很急,像狮吼一般地呼呼震耳。风声中隐隐约约地夹杂着啼饥号寒的哀鸣——“冻死了!” 不但惊心,简直锥心! 天空中愁云密布,好像覆盖了厚厚的棉絮,乌黑黑地要下雨下雪的样子。景墨穿着黑羔皮的黑大氅,坐在轿子中还有些瑟瑟发抖,轿夫踩到街边的冰块,悉悉率率地细碎有声。但是东杨坊司马家的贺客依旧济济盈堂,并不因为气候的影响而减少。这也足见得主人平时待人的交情。 第十六章 不速之客 司马鹰扬的身材足有五尺七寸。头上戴着乌绒红结的四方平定巾,身穿玄缎半臂和紫色缎的狐皮袍子。他精明的面貌虽不见得如何老朽,但他的高额上面的头发已经如同霜雪。 有人说这就是他聪明~慧思的缘故,这话景墨倒很是相信。司马鹰扬所以能够得到这样的成绩,当然是付了相当的思虑换来的。 司马鹰扬在江南文坛上享受了多年的盛名,他曾做过一任知县,两任知府,连任了两任海棠诗社社长。他堪行过不少文学的著作,诗文和文集都有。他还是个鳏夫,有一个成年的女儿,对父亲还算孝顺。 司马鹰扬的家财也称得上安富尊荣,当晚上他家中的一切布置。虽比不上那些巨富豪门的豪侈,却也当得起富丽二字。 客堂和书房中都装着火炉,温暖得像三月里的天气。筵席也很丰盛,八珍玉食,竟使人无从下箸。不过,其时江南风尚如此,金陵民间更是崇尚奢靡,这样的场面却是越来越多了,司马鹰扬这一次的场面,大有“沽酒长安陌,一旦起楼高百尺”的气概。 他难道要借此替文人墨客们,吐一吐胸中之气吗? 可是不免这一来,杜少陵的两句“朱门洒肉臭,道有冻死骨”的名句,不禁又在景墨的脑室中回响起来。 当晚的酒筵开得很晚。白霜盈头的主人满含笑容,在众宾中往来周旋,构成了一片和平快乐的景象。不过忧患在降临之前,往往把欢娱当做先导。正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一场惊人的变故就要发生当场! 众客们的谈话机括都被美酒当作活机转动了。有些人向主人祝颂,有几个人却在称赞鹰扬最近堪发的一部杰作——《听松诗选》。这本诗集景墨已经看到,虽然不免有些许堆砌之嫌,确也算得近年来的一部杰作。 景墨对于这些人的赞词也是同意的。比如其中一首凭吊六朝古迹台城的诗。台城,旧址在金陵鸡鸣山之南,本是三国时代吴国的后苑城,东晋成帝时改建。从东晋到南朝结束,这里一直是朝廷台省(中央政府)和皇宫所在地,既是政治中枢,又是帝王荒淫享乐的场所。 而诗写作:最是无情台城草,依旧霏霏十里堤。让人想起繁荣兴茂的局面。当年十里长堤,杨柳堆烟,曾经是台城繁华景象的点缀;如今,台城已经是十里荒草,而台城柳色,却繁茂依旧。 这繁荣茂盛的自然景色和荒凉破败的历史遗迹,终古如斯的长堤烟柳和转瞬即逝的六代豪华的鲜明对比……该是多么令人触目惊心! 正在这时,一个身材矮小的身穿曳撒青年,突然匆匆地从外面进来,此人头戴一顶六合帽,帽上面镶嵌了老大一块碧绿的翡翠,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手上还有几枚粗大的戒指镶着祖母宝石或鸡血宝石,显得十分俗气。 这是个迟到的宾客吗?可是表情有些异样。他走进来时脚步特别急促,气息也很急促地喘息着。他到了客堂阶前忽然站住了,高高地抱拳拱手并且高声说道:”诸位,在下失礼了。我——我有一句话——一请诸公听我一言!” 他说话的声音洪亮而颤动,不由得使宾客们都吃了一惊。杂乱的谈笑声都给压盖住了,大家都回过头去观望,有几个还离了座位,立直了身子。四五十双眼睛一时都集注在那少年的身上。 远看,那人的年纪约摸二十多的年纪,身材不很高,瓜子脸,面色虽瘦而且黝黑,但隆直的鼻子,浓长的睫毛,有神的眼睛,可算很整齐漂亮。大家目光灼灼向他注视着,谁也猜不透他的来意。 大厅一下子全都静了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白发的主人愕住在客堂的一角,张目注视来客,也不动不响。 少年又高声说:“诸位,今天能来这里的,自然都不是碌碌之辈,正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哪个不是圣人的门徒?哪个不愿做正道君子?但是你们可曾会想到,在高尚的面孔后面隐藏着一个‘骗子’?” “咳!…咦!…啊!” 大众都不约而同地发出种种惊异声来,不过声浪并不高,只是一种唧唧哝哝的私语。接着的是面面相觑,彼此的眼光中,仿佛都含着暗示的问题:“一个骗子?哪个骗子?谁是骗子?” 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终于又归于难堪的沉寂,客堂中又没有一丝声息。之前笙歌鼎沸的快乐气氛,竟在一瞬间发生了这样的剧变,就好似成了丧礼的现场一般肃穆! 少年继续道:“你们知不知道那个骗子是谁?……要不要我指出那个骗子来?” 这简直太紧张!谁来打破这难堪的局面?不过宾众仍保守着静默。苏景墨站在人群里,也丧失了应变的想法。这样的沉默中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着那个少年揭示所谓的真相,他们甚至有些期盼。 少年叹息道:“哎!我本来不愿意这样。但道义驱使着我不这样不行,因为我实在不愿意看见有小人混迹于光天化之下,不想这样的假仁假义之徒继续欺骗世人。我就直说了吧。有一个寒门诗人,耗尽心血写了一部诗集在册,还未来得及给人看,不巧被那假仁假义者瞅见了。那人便使出种种诡计,居然把诗集写成了他的名字,答应了事后给以丰厚的报酬。果然那诗集一经堪行,立即风行一时。于是那骗子坐享其成,居然犹嫌不足,更是狠心克扣了之前许下的报酬!可恶!我请诸君想一想,江左斯文地,文章锦秀乡,竟出了这样的事情,难道不是大家的耻辱吗?” 静默被打破了,人群骚动议论的声音一下子就从大厅的四面八方涌来。那少年的说话分明已击中了多数人的心坎,大家都近乎义愤填膺。 内中有一个穿蓝罗料大领袍的中年人忽然站了起来,似乎在代表所有人发声,他厉声向少年质问。苏景墨做锦衣卫既久,自然熟识金陵人物,一眼就认出这是某位刑部达官的幕客林业锋。 林业锋说:“喂,你此话当真吗?假如你此言不虚,就请你直截指出来!别含含糊彻。” 接着又有几个少年客人同声附和,催着他快说。喧嚣声又一度寂灭。那少年紧闭了嘴唇,瞪着凶锐的眼睛,并向客堂一角注射着。景墨依着他的视线瞧去,似乎那视线的目标落在在司马鹰扬的脸上,他的脸色确乎变异得可怖。 司马鹰扬的面颊上泛出灰白,眉头间刻着深纹,他的双眼大张,也向这少年凝注着。他站在一只椅子的旁边,一只手按在椅子的背上,他的身子好似稍稍有些颤动。 第十七章 突变 少年又大声道:“诸君恐怕还不认识鄙人。鄙人刘翰飞。适才所说那个潦倒的诗人就是鄙人!当我被欺骗的时候,我还在大骗子那里当他的书吏。现在你们不是要我说出那骗子的姓名来吗?哎!……” 景墨看见司马鹰扬的面容越来越灰白,好像要和他的帽子下面的头发一样了。他的双手握着椅背,咬紧牙齿,好像有什么说不出的痛苦。难道刘翰飞的话和他真有关系? 那少年略略停顿,又说道:“也罢!我暂时留他些面子,只把那篇他从我那骗走的诗集告诉诸位。那就是刚刚堪行的的《听松诗选》——” “哎哟!……” 刘翰飞的话还没有完,“哎哟”一声之后,有一只椅子直向刘翰飞的头部飞过来。 咣当! 椅子落在阶石上,那少年还在呵呵地冷笑。景墨回头瞧那飞椅子的人,居然就是主人司马鹰扬。众客都离了原座,乱成了一团。有的人还正待上前排解,忽见鹰扬跨前两步,举着双拳,从齿缝中迸发出怒吼:“你这无赖!……你——你这畜牲! ……” 骂完这一句,鹰扬的身子已然支撑不住,上身晃了几了晃,向后一仰,便跌倒在地上。原来他因为不堪羞辱,已昏晕过去了。于是人群更加大乱,不少人都奔过去搀扶。 一个面容较佼好、身材苗条的少女突然从后面出奔来,这正是鹰扬的女儿司马纯熙。她本在里面书房中陪女亲戚们,因为客堂中忽然喧闹,忽然静寂,便走出来瞧瞧。 谁知道这一瞧之下,竟忽然看见她的父亲倒在地上,便急忙忙俯下身去,紧紧地将他抱起来。她的粉扑扑的脸上满显着惊惶和忧惧,但她只轻轻地唤着“父亲”,不多说一句话。 这时来宾中有一位兵科给事中关牢之,拿了一块冷手巾覆在鹰扬的额角上,老头这才渐渐地苏醒过来。 只见他的眼睑张动了,瞧见他正枕在他的女儿的怀里,便重新让眼睛闭拢,流出两行眼泪。景墨看见老者无恙了,心里略松了一松,才想起站在风头浪尖的刘翰飞。可是自己回头一瞧,刘翰飞早已趁着众人纷扰的时候,悄悄地溜出去了。 第二天,是正月二十九日。 景墨把小蛮送给自己的羊肉汤重新加热了,与夫人南星一起品尝,就着外面买的卷蒸,全当着是早餐了。 然后,又在家里和夫人南星谈起昨晚上司马家的意外事件。南星平素是仰慕鹰扬的诗才的,听了景墨的故事,便认真地表达她的意见。 南星说:“我不相信。这本最新出版的《听松诗选》,前天我已经读过。据我的眼光看,从释义,到手法,典故,背景,情感。把这些都串起来,再加上自己感觉,也分明都是司马鹰扬的手笔。我认为这里面也许另有玄机。” 景墨道:“是,我也是这样看的。所以昨晚上我从司马家出来后,又去看过聂小蛮。聂小蛮也是很欣赏鹰扬的作品和人,所以很关心这件事。他也认为司马鹰扬平时的操守很严正,不像会有这种很不合理的举动。不过鹰扬受了刘翰飞的诬辱,当时怎么一言不发,却用武力对付他?那也是一个疑点。” “所以,聂大人的意见怎么样?” “他对于这回事,虽然不敢轻言相信。不过也不像你这样子坚决地否认。” “我看此中一定有某种曲折。你既然是鹰扬的诗友,排难解困,也有义不容辞的任务。你得想法子搞清楚,这刘翰飞终究为了什么才这样侮辱这位老诗翁。” “是。回头我计较再去看看聂小蛮,跟他商量一个办法出来。” 于是景墨先写了要交档的记录,到了酉时,才穿好衣服,准备去看聂小蛮。杂役送刑部通报进来。景墨站住了随意翻一翻,忽见新发案件中有一行写道,金陵新近发生凶杀案一起! 景墨大惊,心中就起了不好的预感,连忙看下去。 “一道巷德仁里甲号住户刘翰飞,忽于昨晚上被人谋杀。据房东是一名姓谢的女屋主人说,翰飞昨晚归家时已过了亥时。他曾和她交谈过几句。今天早晨有下人送脸水进去,忽发现他已被人谋杀。 “谋杀的情状很惨烈 。就现场观察,死者像是被人用一个石鼓蹬击死的,故而死者的脸部血肉模糊,其状惨烈。死者的身上衣服完好,翡翠和戒指等物也完全没有遗失。不过他的书桌抽屉有两只开着,内中的纸件很杂乱,似乎有什么人翻动过。 “死者现在二十五岁,还没娶妻,以前一直在司马鹰扬家当书吏,在十天之前辞职。这案子现在归衙门通判冯子舟承办。进展详情,容后续报。” 这段记录引起了景墨厉害的注意。刘翰飞昨晚上到司马鹰扬家去闹了一场,怎么当晚就被人杀死?就常情论,司马鹰扬岂不是处在嫌疑的地位?不过自己回过来一想,又自觉发笑。天下事往往有意外的凑巧。自己只凭着片面的推想,就冒昧地武断,那不免有失冷静的态度。 景墨放下了刑部通报,准备还是去找聂小蛮讨论一下。不过,事情真凑巧,到了聂小蛮的馋猫斋,小蛮说他已经接受了冯子舟冯通判的请求,预备往一道巷德仁里去察勘一下,两人于是分别坐了轿子前后赶去,谁知道景墨这顶轿子走得颇慢。 等景墨赶到那里时,聂小蛮正和那短阔身材,头戴小翅乌纱,身着大领补子服,脚踩黑靴的冯子舟站在门口谈话。 冯子舟招呼景墨,并告诉景墨他已查勘了半天,所得的唯一而渺茫的线索,就是一个名叫凯南的巡街捕快,上夜午时不到,看见一个女子提着一个包裹从德仁里走出去。唯一引起他注意的,那女子的头颈项间披一条黑狐狸的围脖,既没有看清面貌,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发案人家出去的。他觉得这案子茫无头绪,当然只能请小蛮帮忙。他又说明大理寺的到得很早,刘翰飞的尸身已经移送到验尸所去。 景墨问聂小蛮道:“你已经察验过那尸体没有?” 聂小蛮摇头道:“没有,我也才到。尸体在午前已被府衙里的仵作们给移出去了。” 冯子舟说:“我早先来时,已经把尸体验过一回。那人大概是打破了脑壳死的,死得很惨,面目和额角给重物打击成肉酱一般,血肉模糊地很可怕。你们假如要瞧,明天上午辰时以后,尽可以往验尸所里去看。现在地板上的血还没有洗掉,我们可以先瞧一瞧。” 第十八章 凶室之内 景墨和聂小蛮答应着,就穿过天井和一间陈设简朴的客堂,小心地从侧厢里进去。那是一宅两上两下的朝南石库门屋。刘翰飞住的,就是楼下的次间和侧厢。 楼上是姓谢的二房东,主人叫顺福,在高淳县开当铺,每一旬里回来一两天,家中只有他的夫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没有小孩,只有两个佣人,男的叫阿四,女的是一个溧水老妈子。 厢房里面布置很清洁精致,柴木的地板也擦拭得非常干净。一只不挂帐的大床上铺着绸面绣花的被和填充了决明子的枕头,床前一张蓝绸套子的圈椅也很讲究。 厢房里有只小桌,两只藤垫椅子,一只四出头官帽椅,一张袖木的书桌和一只杌凳。 书桌上有盏玲珑的青铜压纸,一只蛙形的青瓷砚滴,一个竹质的笔瓶,一只小荷叶图纹的白瓷笔洗,还有好几本书,不过摆设得不很整齐。一只小书架靠着东壁,架上的书籍可说什么都有,大半是小说杂谈一类,有些零零落落。书桌的左边两只抽屉开着一半,内容很杂乱。壁上挂着一张四尺竖幅公鸡紫藤《紫气东来》。 《紫气东来》旁边是五尺竖幅动物画双鹿送福《福寿图》。床的一端有两只小箱,带皮扣子郎中用来背药的那种,小箱开着,钥匙也插在锁孔里。 冯子舟开始解释:“除了尸体以外,这里的现状一切没有变动过。只有这两个小箱,我已经打开看过一看。” 他顺手指一指床脚边的两只小箱。聂小蛮的视线跟着他的手指瞟一瞟,点点头。 “嗯,怎么样?” “我觉得小箱放在这地点,好像有反常,而且皮~条都扣紧,像要准备拿出去的样子,我才把它打开来。” “小箱是锁着的?” “是。钥匙在死者的背心袋中,我摸出来开的。不过里面都是衣服和书籍,没有什么特别重价的东西。” 聂小蛮不再问,就走近去扭小箱的钥匙。内中当真是几套舶来品的秋冬曳撒,和几本精装书,性质是文选书一类。奇怪的是内中有一条玄缎的女子套裙。 冯子舟又指着厢房中的地板,说:“你们瞧。这里就是尸体倒地的所在。这里是他的头,这里是他的脚,我专门用铅粉画上记号。他的身材不高。我曾量过一量,长度恰是五尺二寸。” 聂小蛮看了看尸体倒下的方位,把右手模着下额,瞧着地板,敛神凝思。他忽弓下身于地板上拾起了什么微细的东西,于是跪到地上察看起来。 景墨问道:“什么东西?” 小蛮答道:“几根修剪下来的头发。”他的目光依旧注视在地板上。 景墨看见地板上铅粉画着头部的部分有一大摊血迹。聂小蛮也瞧着这血迹几自摇头。 景墨说:“单瞧这一滩血,那尸体的惨烈状况已可以想见。” 冯子舟应道:“是,真难看。他非常瘦损,皮色也带灰黯。他的脸颊耳朵和头颈上都是血。但是他穿的一身曳撒很干净。” 景墨说:“是一套柳条青色的曳撒?” “是。他的大氅还在衣箱上。”冯子舟指一指床背后的衣箱,“他的帽子和围子已经卸下。瞧,还在床面前的小桌上。我看他被害的时候,他正准备要睡的样子。” 聂小蛮点头道:“唉,应该不错,大概是在他将睡未睡的时候被害的。瞧,床上的被窝虽已铺好揭开,不过还没有睡过。” “对,我也是这样子假设的。”冯子舟又补一句。 聂小蛮皱蹙着眉毛看看地板,先抽开书桌抽屉看一看,又走到床背后的一只漆皮旧衣箱面前去察看。那件黯色锻面大氅和毛料的软帽还好端端地放着。他又回过来看床前小桌上的帽子和围子。 他自言自语地说:“帽子和围子上都没有血迹。他确乎是在解除了围子正要上床的时候被害的。” 冯子舟应道:“这一点已经没有疑问。刚才大理寺的徐大人也有过这样的看法。” 聂小蛮不答,回到厢房中来,俯着身子,把一个滚在壁脚边的像削光荸荠形的小石蹬抚摸了一下。 他仰起头来,说:“子舟兄,你说死者是给重东西打死的?这石鼓蹬上染着不少血,大概就是致命的凶器吧?但是这东西不像是卧房中应有的啊。” 冯子舟应道:“是。我已经查过了。这石蹬是垫花盆用的,本来在外面天井里的花盆架上。凶手就利用它做了凶器。” “尸体上还有别的伤痕吗?譬如刀伤或枪伤之类?” “我虽没有解了衣服细验,但大概没有。因为他的曳撒没有破损,只是扭皱些。” “扭皱些?是争斗的痕迹?” “是的。我看见他的系扣处有一粒钮子脱落了,裤子也牵扯不整。”冯子舟顿一顿,又表示他的看法。“看样子那凶手进来以后,很迅速的就和死者动手。凶手的手脚一定很敏捷,马上扼住了刘翰飞的咽喉。翰飞喊不出,于是就昏倒了。因为这屋子里的人没有听到任何喊叫声。但凶手似乎还不放心,又到天井里去拿了这石蹬进来,击碎他的头。” 聂小蛮不答,摸着他的下颊在深思。 景墨插言道:“这样说,那凶手势必在这室中勾留过好久。” 聂小蛮点点头:“是。我料那凶手在事成以后,还把他的手洗擦干净,又在书桌抽屉中搜寻了一会,方才出去。” 景墨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洗擦过?” 聂小蛮用手指一指:“瞧,地板上不是有不少水滴的痕迹吗?还有些薄冰呢。” 小蛮走到一边向天井的窗口,探头出去瞧一瞧。“对。刚才我看见窗口下面有冰块,有些异样。子舟兄,你看见没有?” “嗯,这个——”冯子舟支吾了一下,也把头伸出窗口去,景墨也探头瞧天井,果然看见地上有冰块,污黑而有血迹。显然是凶手把洗血手的水倾倒在窗外,因为天寒而马上结了冰,聂小蛮又偻着身子,从小桌下拿出一只面盆。 小蛮说:“这里还有个佐证。这盆里还有血污的冰水呢。” 冯子舟闭紧了嘴不说话。聂小蛮把面盆放在原处,站直了向四周视察,景墨的目光也四周打量起来。 突然,景墨失声惊呼道:“哎哟!门背后还有一把刀呢!” 聂小蛮突的扭转了身子,奔过来拉住景墨。 小蛮说:“别动!这是一件重要的东西,让我来拾。” 小蛮抢到景墨的前面,走到门房背后,弯着身子,很谨慎地将刀拾起来。冯子舟带着诧异的表情走近,景墨也走过去瞧。刀装着象牙柄,连柄约摸有七寸光景,刀端尖锐明亮,丝毫没有锈痕。 第十九章 象牙小刀 聂小蛮说:“这东西的手工甚为精妙,似乎是一种文房内用的裁纸刀,但锋口很尖利,足以杀人。” 景墨说:“那么,子舟兄的看法应该修正一下了。那凶手也许先用刀刺了一刀——也许就在咽喉之间。他不是用手扼的。” 冯子舟缓缓地答道:“不过——不过死者的咽喉间没有刀伤。血是从面部流到颈项上去的。”他又侧过头去,“聂大人,你看刀上有没有血迹?” 聂小蛮摇头道:“没有。” “那么这刀不曾用过,死者也许还是被勒毙的。”冯子舟仿佛找到了辩护的根据。 景墨提问道:“凶手不是有过洗擦的举动吗?刀上的血是不是洗掉的啊。” 冯子舟抗议说:“刀如是用过的,又给洗擦过,我想不会再给丢在门背后——” 聂小蛮挥挥手,说:“这样争论得不出结果,子舟兄,你忙了半天,怎么还没有发现这把刀?” 冯子舟红了红脸,答道:“我在这里察验了一会尸体,就去通报大理寺,又和那位夏仵作接洽。后来我又回到这里来向房东问话,不过问不出什么端倪。我觉得这案子没有头绪,死的又是个刀笔吏的人物,刑部通报上不会不记录,才不得不来麻烦你们。事实上,我还没有在这室中仔细搜查过。” 聂小蛮对于这推卸责任的答辩并没有反驳。他终究不是冯子舟的上司,只凭着多年的老朋友,有时便直率地加以提醒。 小蛮又问道:“那么房东告诉你些什么?” “我问过那楼上姓谢的女主人。据说刘翰飞和他们是亲戚——是舅甥关系。他们都是杭州人,翰飞因为到金陵来做书吏,就在这里做他的住处。他住在这里已经一年多。” “好。我也想跟这女主人谈谈。你能不能去请她下来?” 冯子舟这才松了一大口气,急忙就往外走。聂小蛮又小心地一步步走到书桌面前,取了一张硬纸,轻轻地将刀包好,顺手收在自己袋中。 小蛮低声向景墨说:“景墨,这桩案子似乎很复杂,让冯子舟一个人应付的话,也许办不了。” 景墨点点头,并不出声,因为知道聂小蛮的话确是实情。 案情不但惨烈可怖,凶手又茫无头绪,若使当真和司马鹰扬有关,关系就不小。毕竟鹰扬也算金陵诗坛上的一位领袖,很有一些相关的声誉。调查这样一个士绅名人,不是容易的事。 何况司马鹰扬和景墨多少算还有私交,更不能轻举妄动,这样一来事情就有些复杂,聂小蛮又指着书桌抽屉,向景墨说:“你瞧抽屉中的各种纸件上丝毫没有血迹,可见那人翻检的时候,他的血手已经洗干净。” 景墨道:“你想那人所翻检的是什么东西?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已经给他取走了?” 聂小蛮直摇头:“我不知道。这里面只是些杂乱的纸,一封信都没有,看不出个什么头绪来。”他说着随手翻了一翻,拿出一张没有完篇的小楷笔写的稿笺来,念道:“这什么词辞文章……哼,只能算作淫辞艳曲。” 小蛮默读了几行,摇摇头,“这种文字只有一种功用,就是毒害生灵罢了!真可耻!……喂,我看他的文句还有些似通非通哩!” 景墨从他的手里接过来念几句,兴奋地发表自己的意见。 “聂小蛮,你看这样的文笔哪里写得出《听松诗选》?昨夜里他显然是凭空诬陷,这等文才也根本不能成诗么。” 聂小蛮没有回答。他的身子突然向地上一匐,然后失声惊呼:“哎哟——哼!” 聂小蛮的惊呼声音当然是要引起景墨的惊异,不过景墨还来不及问他,早听到脚步声音,从客堂中进来。聂小蛮用手把景墨推开些,他自己却站在距离书桌约摸两尺的位置,面向着室门。景墨虽然满是困惑,不知道小蛮的惊呼因何而发,不过已经不便再问。 因为冯子舟已引着楼上姓谢的主妇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穿得很阔气的老年仆妇。 那妇人已是四十开外,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那两句老调形容起来倒是不为过。 她的肤色略黄,涂着浓重的香粉,深黯色的眼睛也很活跃。她的穿着白缎绣花鞋的脚一定是缠过的,走路时不大顺当。她身上穿一件大红颜色的圆领衫,腰身窄小,式样也是那时候金陵最流行的,但穿在她的身上似乎有些儿不大称配。总之,任何人一望便知她是一个并不十分老实的仆妇。 妇人向各人问了安施了礼之后,大家就坐下来。她操着杭州口音,开始叙说死者的往史。刘翰飞是她的外甥,约在一年半前到金陵来做书吏,托人找到了活儿之后,就寄住在她家。 翰飞的父亲早已故世,只有一个嫡母和一个生母都在杭州,因为翰飞是庶出的,又是所谓的独儿子,所以有些遗产。不过六个月前,他忽然立志不再读书,预备从事创作事业。 他听到司马鹰扬招请书吏,便很高兴地去应征,希望借此学习学习,为后来自立作准备。自从那时起,他便受了司马鹰扬的雇用。十天之前,他忽然辞职。至于缘由如何,这妇人就不知道了。 聂小蛮在记事簿上写了几笔,便问道:“他辞职以后可有什么表示? 譬如他预备重新读书,或是干其他事情之类?” 谢妇人答道:“他不曾说起过。三天前他才告诉我,打算回杭去一趟。” “嗯,是的,他的一部分书和行礼已经整理好,的确有准备出门的样子。他的行期可曾确定?” “没有。他没有说。” 聂小蛮点点头:“好,现在请你把昨夜的事情再仔细些说一遍。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妇沉思了一下,才道:“大约在辰时之内。那时我已经睡着,从睡梦中惊醒。” “怎么?他叫醒你的?” “不是,我是被狗叫醒的。” 聂小蛮的眉毛向上竖了一竖:“哦,你被狗叫醒的?谁家的狗?” 谢妇道:“是翰飞自己养的一只哈叭狗,叫小黄。” 聂小蛮的眼光又向四角扫了扫,分明在诧异怎么不见狗儿。他的视线转到冯子舟的脸上时,冯子舟领会地摇摇头。. 冯子舟说:“我早先来的时候也没有看见狗。” 妇人接口说:“溧水的那个老妈子告诉我,今天早晨她就没看见这狗。” 第二十章 神秘犬吠 聂小蛮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几眨,问道:“狗是养在你外甥房里的?” 谢妇人道:“是。那是一只小狗,翰飞很喜欢它。” “它不会跑出去吗?” “不会。它从来不出门。除非翰飞将它带出去。” 聂小蛮的眉头皱一皱,又继续他的问询。 小蛮问道:“狗既然是他自己养的,怎么他进来时会吠叫?” 谢妇答道:“这也有缘故的。我家前门上装着撑簧锁。他每逢深夜回来,就用他的自己的钥匙,溧水老妈子并不等他的门。所以他回来时,狗一听到门响,就在里面叫起来。” “这样说来,每逢他外面回来的时候,你总是要给狗叫醒的。是不是?” “这也不一定。有时候我睡得很熟,有时候他将狗带了出去,那么我也不会醒。” 聂小蛮点点头:“哎,以后怎么样?” 谢妇人道:“我醒了之后,还和他交谈过几句。” “谈了什么?” “只是寻常的问答。我问了一声‘谁’?他就答应‘是我。舅妈,你睡了吗?’我听到是翰飞的声音,便答道:‘我睡了。翰飞,你把铁门闩好。’他应了一声,我也就重新睡了。” 聂小蛮道:“之后你有没有再听到狗叫或别的声音?” 妇人略一疑迟,摇头道:“之后我睡得很熟,没有听到什么。但是溧水老妈子说,她似乎听到过两次狗叫。” 聂小蛮的眼光移转到那个站在主妇背后的老妈子角度去。景墨也侧过头瞧她。她的年纪在五六十之间,头发有些花白,瘦下额,小眼睛,面貌似乎尚诚实。她看见小蛮向她注视着,顿时显出惊恐不安的样子。 聂小蛮温言问道:“你不必害怕,你真正听到过两次狗叫吗?现在你不用慌,只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好了。” 老妈子咽了几口口水,带着溧水口音答道:“是的。大老爷,其一次刘少爷回来,我明明听到,因为小黄叫得很响。但是其二次狗叫和其一次不同,仿佛只叫了一声就停了,所以当时我不在意。” 聂小蛮忽然喃喃自语道:“嗯,这一点很重要。……你说得很好,狗其二次虽只叫了一声,但是你是听到的,是不是?” “是。我听到了。” “前后,共叫过两次。对不对?” “对。” “那么你可记得这两次狗叫,中间相隔多少时候?” 老妈子呆愣了一会,才吞吞吐吐道:“这个——这个——大老爷,我是在迷迷糊糊中听到的,记不得时候。” 聂小蛮又皱紧了眉毛:“那么你可还听到过别的声音?譬如有人争吵打架,或开门的声音?” “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我——我好像还听到后面自来水开放的声音。那时我翻了一个身,也是在懵懵懂懂之间中听到的,是不是实在,我可不敢说。” 聂小蛮点点头,停一下。冯子舟又趁空插一句。 冯子舟说:“那也许是确实的。凶手在事成以后既然洗擦过血手,当然要放水。况且那窗口外的水和面盆中的冰血水都是证凭。” 聂小蛮又用点头的动作肯定冯子舟的看法,接着另换了一个话题。 “这么说起来,你的卧室不是就在楼下?” “是,在楼梯下面。” “假如有巨大的声响,你当然要惊醒。是不是?” “嗯。不过我在熟睡的时候,要是随便的谈话声,或是开门关门的声音,我也不一定会听到见。” “那么你的确不曾听到什么大的声响?” “没有。” 聂小蛮摸着下颌,自言自语:“这样厉害的血案会没有大声响,太奇怪了!” 冯子舟接口说道:“要是凶手的动作够快,一下子就把对方的喉咙扼住了,也不一定会有声响。” 可聂小蛮不理会,沉思地好像思考新的问题。冯子舟又从旁插口,他说:“老妈子,这凶案是你其一个人发现的,你把这一层也向这位大人仔细些说说。” 老妪又咽了一咽口水,才说道:“今天早晨辰时光景,阿四出去买菜了。我打好了水,照常到少爷房里去拿面盆。不料这一扇房门虚掩着没有锁,房里油灯还亮着。我一推门进来,就看见那怕人的模样——哎哟!可吓死我哟!” 她的声音哽住了,身体也在乱颤。 聂小蛮道:“你不用怕,镇定些说下去。那时候他怎么样?” 老妪停了停,扶着了她的女主人的椅背,才颤声道:“他——他直僵僵地躺在地板上,满脸都是血!……哎,死得真凄惨怕人啊!” 老妪索性用两只手都把住了椅背。她的眼光瞧着厢房的地板,失血的嘴唇兀自在颤着,仿佛那具尸体还躺在地板上的一样。聂小蛮暂时没说话。冯子舟似乎不耐烦了,但也不便插口。 谢妇体恤似地用手指一指一只椅子,她说:“你别怕,没事的,有大人们在,你坐下来说。” 老妈子摇摇头,仍扶着椅背站立着。 聂小蛮又慢慢地问道:“你好些了么,以后怎么样?你有没有将这室内的东西移动过?” 老妈子连连摇头道:“没有。我吓得魂都不在身上,哪里还敢动什么东西?我急忙忙逃出去,上楼去告诉少奶。少奶下来一看,也吓得什么似的。她叫我出去叫警察。我走到大门口,看见前门也没有闩。” “大门上的撑簧锁呢?” “撑簧锁也开着,门一拉就开了。” “那么你起先从哪里出进?是不是走后门的?” 老妈子应道:“是。我早先倒垃圾、泡水都是从后门出进的。阿四也走后门。” 冯子舟向聂小蛮举一举手,说:“那门上的撑簧锁,我已经验看过,并没有撬发的异象。不过那是一把普通的廉价撑簧锁,要弄个同样的钥匙也不难。” 讯问到这里就暂停了。 景墨对于上夜的情形和早晨发现的经过已经有了一个轮廓。聂小蛮低头沉思了一下,又问那女房东以后的处置。据说发案以后,她一面叫邻居去报告官府,另外派男仆阿四往钱局街去通报她的丈夫谢家强。 第二十一章 神秘女子 但谢家强恰正患风寒卧床,故而虽接得了凶报,才无法回来。因为事情太大,她一个人应付不了,所以重新派阿四去,催她的丈夫回来。她又说那阿四是当杂差的,睡在后门口的小间中。 聂小蛮又问起死者平素的交游和行径。女主人的答话很客套,似乎不无夹杂些亲谊的情感。 谢妇人说:“翰飞的品行总算很好。什么嫖赌的习气一概没有。他希望成为一个诗人,志向也很高。他以前交往的朋友,也只有那些从前做公认识的。他们也都不是寻常小老百姓。” “他不过常常深夜回来的吗?” “不,难得的。有时候他和诗友去谈天,或是看戏听小书,才回来得迟些,但总不会过了子时以后。” “他不是很喜欢喝酒吗?” 谢妇人顿一顿:“我不知道。他不曾说起过。我想他不常去酒馆吧?” 聂小蛮又换一个方向,问道:“他的性情怎么样?平时有没有和人家结怨?” 谢妇人道:“据我所知,他不像会有什么仇人。他的态度很温柔,说话时又亲切和婉,在男子中也很少见。先生,你想男子有了这样的性情,怎么会和人家结怨?” 这时景墨忽然看见那旁边的仆妇的嘴唇动一动,好似要说什么话,但是又忍住了。 这一瞬间动作也不逃过聂小蛮的视觉,不过小蛮全不动声色。 小蛮道:“溧水妈妈,你要说什么呀?” 溧水妈妈向她的主妇瞅了一眼,才嗫嚅着道:“我觉得刘少爷平时对少奶的性子果然不坏,不过发起脾气来也可怕——” 谢妇急忙插口道:“哎,你不是说去年那一回事吗?那是你自己不好啊。你把他的文稿塞进了废物篓子里去,惹动了他的火,他当然要发脾气了。你想哪一个人没有脾气呢?” 老妈子低了头,仍在叽咕:“不过,四天前,阿四给刘少爷打热水泡茶慢了一些,就吃他一个耳括子。” “你还多嘴!人也死了,这样的小事你还牵他的头皮?”妇人的话声中夹些火气。 仆妇被主人这样一呵斥,便缩手缩脚地低头无言。 聂小蛮便从中解围。 他又淡淡地问道:“谢夫人,我还有一句话。令甥交往的朋友也常有到这里来的吗?” 妇人摇头道:“不,只有他去看朋友,朋友们难得来的。” “嗯,难得来?那不是绝对不来。是不是?” “嗯,就是有朋友来,我也在楼上,没看见。” “哦,那么他的朋友中有个女人,谢夫人,你也不知道?” 谢妇忽然抬起目光呆了一呆,用一块白巾按在嘴上,只向聂小蛮瞧着,并不答话。 聂小蛮把身子躬向前些,又婉声道:“谢夫人,请原谅。这桩案子关系很大。你也该愿意我们查明真相,查一个水落石出,给你的甥儿伸冤。那么,你所知道的,当然也得完全实说才行。谢夫人,你说是不是?” 景墨觉得这个妇人说的不尽是实话,一定有所隐瞒。这妇人的口气中好像处处回护着死者,只不知缘由是什么——为顾全亲戚的面子呢,还是故意掩饰? 冯子舟耸肩搓手地开始不安于座,聂小蛮却仍镇定从容。 妇人踌躇了一下,点点头,应道:“老爷,我并不是要隐瞒说谎,因为你说的女人,确乎有一个。不过不像他的朋友,我本来有些怀疑。这一层也许要牵连人家,故而我不敢乱说。” 聂小蛮毫不放松地问道:“哎,你也有些怀疑?怎么一回事?” “他在最近一个月中晚上常常出去,出去时总是打得十分精神,我也疑心他有什么女相好的往来。但他非常的保密,我自然无从知道,半个多月前,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方才知道了一些。” 得到这一全新的情况,令聂小蛮搓着两手,表示出一种惊喜的表情,他瞧了瞧冯子舟。 冯子舟的兴趣也略略提起了些,扭过头去瞧着妇人。他的眼光并不和聂小蛮的相接。 聂小蛮温声道:“谢夫人,什么奇怪的事?” 谢妇道:“有一个年轻女子到这里来找翰飞。翰飞不在家。我恰巧在楼下,我就问她什么事,不妨代她转达。她不回答,掉转头便走。这才使我不得不疑。我猜想翰飞和那女子大概有什么秘密纠葛。因为我看见那女子的态度冷淡,不像是友谊的拜访,却像是来找他寻事论理的。” “嗯,我想你的猜想一定已经证实了。” “是。隔了几天——嗯,我记得是四天前吧——有一个不相识的男子,忽赶来和翰飞要谈什么事情。他们谈了一会,果然吵起来。我下楼来瞧,他们俩差不多要动手的样子。我吓得在客堂里发呆。正当那时,那先前来过的女子突然从门外奔进来。她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那不相识的男子劝出去。” 妇人的故事停了一停,她的灵活的眼珠在聂小蛮的脸上打量了一圈,似乎在等他的批评。 聂小蛮点点头,说:“他们的这一场会谈大概不曾办得圆满吧?” “那当然,那男人是给女子硬拖出去的。” “那么这事的内情是什么?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事后我问过翰飞,究竟为了什么事。不过他含糊着不肯说。所以这一男一女和翰飞终究有什么样的关系,我至今也不明白。” 聂小蛮侧着头,弯着腰,他右手的肘骨支在膝上,听到很出神。 冯子舟也听出了些滋味,忽然连连点了点头,似乎认为这事必然是凶案上已发现的一条重大线索。 景墨也感到有些兴奋。 聂小蛮又说:“看来这个女子当真值得注意。但是谢夫人,你不会看错吗?前后两次到这里来的女子是不是同一个人?” 谢妇人道:“是,不会错的。那女子昨天掌灯时还来过——” 冯子舟突然插口道:“哦,昨夜里也来过?” 谢妇人点点头:“是的,不过昨夜我没有见她,溧水妈妈看见她,告诉她刘翰飞不在家,她就不高兴地走了。” 聂小蛮忙抢过了话头,问道:“那么这女子是怎样一个人,请你说得详细些。” 妇人道:“她的年纪大约二十上下,面容很漂亮,不过身子高些,皮肤也不大白。她穿一件华丽的盘领镶锦边衫,外面罩着锦领半臂,披一条精致的整只黑狐狸做的披风围子。昨晚溧水妈妈看见她,也一样打扮。” 第二十二章 狐皮围子 聂小蛮的眼光突然一闪,闪到了冯子舟的脸上。冯子舟的反应更强烈,差点就张口喊出来。聂小蛮赶紧摇摇头,才止住了冯子舟。景墨早也体会到他们俩这一套表现,缘由是听到了谢妇所说的那女子披一条黑狐裘围子。 因为捕快凯南所看见的女子,冯子舟起先认为没有关系,现在却已发生了联系,当然要感到惊喜。 聂小蛮仍镇静地问道:“谢夫人,关于这女子,你还有别的话告诉我们吗?” 她说:“她的口音也使我忘不掉。” “她说的什么口音?” “她是我们的同乡,杭州人。” “嗯,要是你再看见她,你还认得吗?” “当然,我一定认得出。因为她的身材比我高,好像气力也不小。她即使换了服装,我也不会认错。” 情报透露出这个女子确像是案中的主角。但是太空泛了。她是谁?到哪里去找?黑狐裘肩巾是金陵最近流行的一种打扮,虽然出产在遥远的东北关外,但金陵城里爱美的女子披用的很多,也不能看做特殊的线索。 不过冯子舟依然很兴奋,目光流转地又想插嘴,却给聂小蛮挥手阻住了。 聂小蛮又问:“还有那个男子怎么样?” 谢妇说:“他的个子也不小,年纪快近三十,穿曳撒,面孔很白肥,也不像是下流人。那天中饭时,阿四放他进来。他一直到这厢房里来看翰飞。翰飞马上关上门和他谈话。不多一会,两个人的声音越说越响,好像要打起来。我从楼上赶下来,不过我不便插身进去,也没有办法。” “那时候那个披黑狐狸围子的女子就进来排解?” “是,幸亏这女子进来,才把他们分开了,没有闹成打局。” “你看这女子是凑巧进来的?” 谢妇摇摇头。“不,我看没有这样巧的事。这一男一女一定是一起来的,不过女的等在门外。所以我看他们俩一定也有密切关系。” “你料想得很是。他们为了什么吵起来的?” “我不知道。据阿四说,他们的谈话忽高忽低,有时还夹着外国话。我下楼以后也听不清楚。” “你一句都不曾听清楚?” “我只听到那男子说的是金陵口音,和女子的完全不同。” 冯子舟又插口问道:“昨天掌灯时分这男人也一起来过吗。” 谢妇人说:“溧水妈妈只看见那女人。” 冯子舟的目光射到那老妈子的脸上时,老妪果然摇摇头。 老妈子说:“我开门时只看见门外有一个女人。她问了一声,也没有走进来。” 聂小蛮把身子抬起些,靠着椅背,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地说:“这一点我已经证实了。昨晚半夜以前,大约亥时过半以后,的确有一个女子到过这厢房中来过。” 这是一句惊人的表示。景墨和冯子舟都不由得又惊又喜。那女主人也睁视着聂小蛮,似在诧异他凭着什么才能发表这样肯定的看法。景墨正待问他,聂小蛮忽回过头来问道。 “景墨,昨晚我从我府里送你出门的时候,不是正下着雨吗?” 景墨点头道:“是。但我记得雨下得并不大;并且不很长久。至多一柱香的功夫便停了。” “哦?” “因为我到你的府里时,大约午间左右,还没有下雨,你是知道的。后来我的轿子到林荫路我自己的家里时,雨已经停止。从你的馋猫书斋到我的住所,至多不会超过一柱香的功夫。” 聂小蛮点头道:“嗯。这一点并不和我的想法有矛盾。雨即使只下一柱香的时间,已尽可以使街面上的灰沙润湿。假使有人在雨过后出外步行,鞋底当然要沾湿泥的;假如走进屋子里去,更不消说要留印踪了。”说着他站起来,走前一步,指着室门口的地板。 “按理说,这地方当然应有足印可验。可惜一开始没有设法保存,此刻足印杂乱,已经完全瞧不清了。” 他扭转身子,又指了一指,“但这书桌抽屉的面前,还侥幸地保留着一双新鲜清楚的女子足印。”他找来了一盏小油灯,照亮了那书桌面前的地板。 油灯光照出两个女鞋的泥印:一个已被人践踏过,足跟部分有些模糊,另一个仍很清晰,足见这印的确还留得不久。景墨才明白聂小蛮先前所以失声惊呼又将自己推开的缘由。 聂小蛮又说:“你们瞧,这两个足印分左右式,显见是新式的皮底女鞋样式。瞧这印的长短,也可以知道那女子脚的大小。”说着他俯着身子,摸出纸笔来,将鞋印照样描画下来。 冯子舟问道:“这样说,杀死刘翰飞的凶手是个女子?” 谢妇点头附和道:“哎!要是真是个女子,我敢说一定就是那个披黑狐狸肩巾的——” 聂小蛮忙仰起身来答道:“谢夫人,先别下结论。我从足印上证明,只说昨夜里有一个女子在下雨后到这里来过。这女子是不是那个披狐裘肩巾的,此刻还没有证据;至于她是不是凶手,关系更大,假如没有可靠的证据,更不能随意猜测。” 小蛮乘势向冯子舟看一眼,似乎最后两句话是有意说给他的。小蛮瞧一瞧窗外边,低声说:“子舟兄,这里大体都已查验过了。你假如没有别的事,不妨一同到我的府里去走一趟。”冯子舟很服贴地答应了。 聂小蛮就向谢妇安慰了几句,辞别出来。 三人一同回到聂小蛮的馋猫斋里,天色将近黑了,就举行一个小小的宴会。聂小蛮派卫朴去外面买了些白煨肉和羊肝,把火炉拨一拨旺,请景墨和冯子舟在炉旁坐定。 大家各喝了一杯真一酒,又烤了一会火。这真一酒乃是金陵名产,在这样的天气里边烤肉边喝,再来点白煨肉和羊肝佐酒,实在是别有一番风味,聂小蛮这才把那案中的情形提出来讨论。其一步谈到的就是凶案的动机。 冯子舟先说:“我瞧动机并不是为钱财。但瞧死者身上的大块翡翠和戒指、还有装好的小箱都不短少,就是一个明证。” 聂小蛮点点头:“是,很有意思。你想作案动机是什么?” 冯子舟道:“我想大概脱不出一个色字。” 景墨接嘴道:“你不过因为案中牵涉了一个女子,才有这个看法吧?” 冯子舟倒是坦然:“是啊。你想披黑狐狸肩巾的女子,既然和死者办过交涉,感情上显然并不圆满。昨夜里巡逻的凯南又看见她——” 景墨插口道:“你说捕快凯南看见的和谢妇人所说的是一个人?” “怎么不是?我起先本认为太渺茫,但事实上既然有了证明,时间上又相合,还有什么疑问?” 景墨还想分辩,聂小蛮忽向他摇摇手。 “你让子舟兄说下去。” 冯子舟继续道:“十天之前,这女子领了一个男子出场,几乎打起来,情节更加显明。这男子的口音和女子的不同,可见不是本家亲戚。这里面有了两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别的也可以猜测而知了。” 景墨问:“不会又是因为什么三角恋情吧?” 第二十三章 把酒寻案 冯子舟笑道:“哈哈哈,我看倒不是什么三角恋?聂大人,你说是不是?” 聂小蛮把酒端在手中,沉思着道:“这看法也不能算不对。不过我们在没有搜集各角度的证据以前,还不能够只拘泥于这一点。” “那么你说还有什么别的可能的动机?”冯子舟提出反问。 景墨也接口说道:“我看刘翰飞是很刻薄的一个人,单瞧他对待两个佣人就可见一斑。所以有人结怨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景墨决定把脑子里想到的翰飞诬陷司马鹰扬的事暂时不说出来。 冯子舟追问道:“哦,报复?你可有事实根据?” 聂小蛮出了一口气,又摇摇手:“现在我们姑且把动机搁一搁,先将昨夜凶手行凶的情形推想一遍。假如找得出一个合理的假设,对于凶案的动机和我们以后的进行都有助益。” 冯子舟道:“我想那凶手进去的时候,死者回家一定还不多时。那时他正脱去了衣服,铺好了被窝,准备上床,忽然看见那凶手突然进去,他——” 聂小蛮忽然止住他说:“慢,凶手怎样进去的?这是一个重点,你说得太马虎了吧。” 景墨也换言道:“不错。前门是锁着的,里面还有一只狗,进去也不容易。” 冯子舟夹着一块羊肝的手停在半空,说道:“我看见前门上的撑簧锁是一种最常见的样式,很普通。那凶手预备好了相似的钥匙,开门进去也不费事。至于那狗,据那女仆老妈子说,第二次也叫过一声。大概那狗先在死者的房中听到了开门声音,奔出来叫一声,但看见开门进来的是它素来认识的人,故而就停止不叫。或是那时候死者听到了声音,专门将狗喝住,狗也就不再叫唤。” 聂小蛮皱眉道:“可是门上还有铁闩呢。那人又怎么样弄开的?你也听到了昨夜死者回去的时候,他的舅妈明明叫他将铁闩闩上的。” 冯子舟慢慢地地答道:“也许事有凑巧,死者进门时虽含糊答应着,实际上却没有下闩。” 聂小蛮轻轻一笑,并不答话。景墨却忍耐不住,放下了筷子,从中插口。 景墨说:“这未免也太过于巧合了。” 冯子舟举起手在他的肥圆的下颌上摸一摸,出言反击道:“那么,苏上差,你的意见怎么样?” 景墨答道:“我以为凶手其实是刘翰飞自己开门放进来的。” “有什么根据?” “从各角度观察,凶手和刘翰飞一定是素来相识的。那人决不是一个乘他不备突然进去袭击的刺客。否则死者看见陌生人进去,又在半夜人静的时候。势必要失声惊喊。这样,楼上楼下的主仆,也决不会不听到。“ 冯子舟把右手筷子夹起一块肉,慢慢地点头道:“嗯,你说他们俩素来相识,我本也有同样的意见。不过你以为死者放他进去的,我却料他是自己开的门。这就是我们的不同点。聂大人,你的意见怎么样?” 聂小蛮淡淡地表示说:“据我看,你们俩所说凶手和死者彼此相识,并不是外来的陌生人,我完全赞同。不过凶手进门的方式是很伤脑筋的。你们所假设的两种看法,我认为都有说不通的地方。” 冯子舟放下酒杯,呆住了瞧着小蛮,景墨也不例外。因为景墨自以为他的看法比冯子舟的合理得多,不料在聂小蛮眼中竟也同样认为不通。 景墨说:“那么你还有什么更高超的看法?” 聂小蛮喝了一口酒,瞧着景墨道:“子舟兄所说自己进门,你认为太凑巧,这本来不错。但是你自己说是死者放他进去的,也未免太含糊。你想凶手进去见他,不是预先约定的吗?假使不是,那人在半夜人静时去敲门,怎能保证死者一定肯开呢?而且敲门时即使不会惊醒同居的主仆俩,但那只哈叭狗的敏锐的感觉,是一定瞒不掉的,怎么也没有声响?” 景墨想了一想,辩道:“我看他们是预先约定的。凶手敲门的时候,那狗曾经叫过一声,接着就被死者喝住,亲自出来开门。狗吠一声就给喝住,我觉得冯子舟兄的假设很合理。” 聂小蛮道:“你说是约定的?我也有几种相反的看法。其一,死者寄住在亲戚家里,平时的行动又严守自己秘密。那女主人不是说过只有翰飞出去看朋友,朋友们难得来看他的吗?那么即使有人要和他约会谈判,他岂肯约在他的住所里?其二,瞧了那脱下放好的衣服和铺好的被窝等等,显见他已经准备睡了。你想他假如真有秘密的约会,那约会又有性命攸关的厉害性,他会这样子从容上床准备睡觉吗?” 理由很充分,景墨一时没有反驳的话,只好夹起肉来边吃边想,冯子舟也静默地端着酒杯发呆。 景墨长吸一口气,又说:“那么你总也有建设性的意见吧?” 聂小蛮重新给各人添满了酒,目光瞧着火炉,答道:“是,我也有一种假设,不过这假设的根据是我们目前所知的现状,是否确合事实,我还不敢确定。” 冯子舟鼓励地说:“不妨姑且说一说。” 聂小蛮道:“从现状看,凶手进去,也许是在刘翰飞回家以前。他预先藏匿在刘翰飞的室中,等到翰飞铺床备睡,他方才出头露面。” 观点的确是新的,不过太突兀。景墨和冯子舟互相瞅了一眼,彼此都有一种不很满意的眼神。 “那么,那人又怎样进去的?”冯子舟抢着问一句。 聂小蛮端起酒杯,答道:“我看见屋子刚在德仁里口的其一家,弄口上面就是看弄人的住所。若在掌灯以后,门楼下面躲一个人,决不会惹人家注目。那人乘机偷进谢家里去,原是很可能的。假使不然,谢家的佣人,就有得贿放进去的嫌疑。我认为后一层的想法更近情。” 景墨仍保守平静,在心中估计这两种理解的可能性。 冯子舟道:“假使你的后一层的想法是实在的,那个串通的佣人是谁?可就是那溧水妈子?” 聂小蛮沉思道:“我瞧那老妈子似乎还算诚实。” 冯子舟说:“不过这老妈子吃过死者的苦,串通的动机不一定只为钱。” “嗯,是的,也有可能。不过除了这老妈子以外,不是还有一个当杂差的男仆阿四吗?” “嗯,是的,这阿四我至今还没有见过。其一次我得信到谢家的时候,阿四已经往钱局街去报信了,后来我察勘了一会,直到将死尸移到验尸所去时,阿四还没有回来。方才我们再去,他又其二次奉命回钱局街去了。” 聂小蛮点点头:“这个人是案中的一个要角。他也吃过死者的亏,最近还吃过一个耳括子,说不定还不止这一次。他又眼见过那个跟死者几乎打起来、高个子穿曳撒的男子,晚上又睡在后门口,嫌疑上比较大一些。所以我迟早要见他一见。” 冯子舟点头道:“怎么?你是说这阿四本身有行凶嫌疑?” 第二十四章 漂亮的女仆 聂小蛮皱眉道:“我不能说得这样肯定,但是至少是一种可能,我们若要知道凶手是谁,和那黑狐裘女子的下落,阿四也许可以做一个线索。” 冯子舟又追着问道:“你是说,杀死刘翰飞的凶手和那戴黑狐狸披肩的女子并不是同一人?” 聂小蛮摇头道:“当然不是。我还不敢说昨夜的凶案是一个女子干的。” 景墨心中猜疑不定,一口喝下杯中残酒,插口道:“那么室中的女子脚印又怎样解释?” 聂小蛮低下了头,瞧着火炉前的灰盆,似乎一时回答不出。冯子舟也像想到了什么,放下了筷子。 冯子舟高声说:“哎!聂大人,这里面有了矛盾点哩!你先前根据足印,说有一个女子在昨夜亥时过半那会儿下雨过后,才到死者的卧室中去,刚才你又说凶手预先伏在里面。两两相对,不是说不通吗?” 聂小蛮抬头道:“哦,有矛盾吗?我说凶手必须先伏在里面,是一件事;先前说有个女子在亥时下雨过后才到死者的卧室中去,又是另一件事。我可没说那女子就是凶手啊。” 冯子舟的嘴牵一牵,明显不服气,道:“哦,你确信那留足印的女子和行凶的凶手分别是两个人?” “是。”小蛮几乎斩钉截铁道。 “证据呢?” “我虽还没有瞧见那尸身的惨状,但据你所说,已觉得残忍异常,恐怕不是女子们所能下手。并且从情势上猜测,那凶手必定一交手就把翰飞打倒,足见非有大气力者才能如此。还有那个石蹬,足有二三十斤重。根据这几点,你想一个寻常女子可办得了?” “不过,一个不寻常的女子也不能一概而论。姓谢的妇人说,那披黑狐狸肩巾的女子的个头是很高的。” 冯子舟的辩驳不能说没有理由,不过聂小蛮仍维持他的原议。他说:“我的根据还有内心的因素。女子总不会这样子残忍,杀了人还要用石蹬击碎他的头颅。这在男子中也属少见,非有深仇大恨而且有坚毅的秉性办不了。” 冯子舟夹了一块冷腻的羊肝放到火前烤起来,又问:“那么,你说这个男子凶手是个什么样人?” 聂小蛮盯着那块被炉火灸烤的肝子,慢慢的腾起一丝热气,又把眼光向景墨看了看。景墨觉得这一眼似乎有某种含意,不过一时不能体会。 小蛮慢悠悠地说:“这当然还是一个谜,但就眼前已知的事实来说,那个和死者几乎打起来的穿曳撒男子就是嫌疑人之一——” 冯子舟兴奋地插口说:“喂,你说这个人为的是争风吃醋?” 聂小蛮摇头说:“至于为了什么还难说,但我看他们间的交涉一定还没有个结果。昨晚掌灯后那女子大概是去听回音的,但是没有见翰飞。那男子按捺不住,到了半夜,也许就采取了过激手段。” 景墨问道:“那么这男子行凶的时候,那女伴是不是也一同在场?” 冯子舟抢着回答:“那当然。凯南明明在子时左右看见她。” 景墨说:“凯南看见的是一个单身女子,并不是一男一女啊。” 冯子舟随嘴说:“也许他们是分开走的。” 聂小蛮举一举手:“好了。我料这女子至少也该知情,所以其一步要做的,就应当调查清楚这个女子。” 冯子舟点点头,问道:“你想怎么去找这个女人?” 聂小蛮站起身来,说:“我想可以从三个方向进行。你先去找那阿四,问问他昨夜的究竟。再到翰飞做过书吏的地方去搞清楚有没有跟翰飞相熟的朋友。另外再到茶楼里去问问,平时和刘翰飞通信最多的是那几个人。因为我看死尸室中的信件完全没有,决不是偶然的。” “好,一切照你说的办。”冯子舟答应了,也站起来。 聂小蛮补一句:“此外,还有那只小狗的失踪也很可疑。你得向前后左右的邻居问一问,有没有跑去。此外还有一条线索,不妨让景墨跟我去试一试。” 那晚卯时前后,吃过了早夜饭,景墨和聂小蛮乘了四轮骡车向东杨坊司马鹰扬家进行。原来,聂小蛮所说的另一条线路就是指司马鹰扬说的。 刘翰飞的被杀,恰在他捅破司马鹰扬的隐私那日晚上。这揭发的真伪姑且不论,论情势鹰扬当然很可疑。景墨的脑海中本已留着这个阴影,不料聂小蛮的视线也转到了同一角度。 景墨看了他跃跃欲试的态度,好像确有把握,又不能不让景墨大吃一惊。小蛮还未离开馋猫斋以前,景墨已经问过他一次,他却沉默不答。 在四轮骡车中,景墨又禁不住重新提起那个问题。 聂小蛮不耐似地答道:“景墨,你不要怀着故有的成见。你知道我算是欣赏司马鹰扬这位诗人的了,但还从来没有和他会过一面。这老诗人昨夜里不幸遭了人家的诬辱,我们就算只是去慰问一次,难道不应当吗?” 托词!这一听就不是聂小蛮会说的话,景墨太熟悉小蛮的为人了。 他这几句话难道是由衷而发的吗?不,小蛮分明是堵住自己的第三次问话。聂小蛮是一个聪明过人的人,他的情感也并不逊于他人,不过他的感情是能受智慧的控制的。 在道义的范围之内,小蛮欢喜仗义任侠,他看见司马鹰扬无端受屈,因而表示同情慰问,原不能算怎样突兀。但是这时候他负着侦查凶案的任务,情势当然不同。 所以说他此行完全是出于友谊的慰问,和凶案绝没关系,谁会信呢? 骡车到司马家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街路上的店铺中大小油灯早已灿烂放光。气候也像上一晚一样凛洌,路上行人很少。 两人进得那座宅院的门口,不由得大失所望。那守门的弯背男仆一见两人踏进门房,立即就挡驾。他说主人的身体不舒服,一概不见客。故而有不少客人和老爷的故交都给拒绝了。 聂小蛮问道:“你主人现在哪里?” 守门的答道:“在卧房里休养。” “他的卧室在楼上还在楼下?” “在楼下书房背后。” “那么我们进去见见他也很便利。” “大人,这不关便不便利。老爷吩咐,今天不见客,我们只是做奴仆的,原做不得什么主,请大人原谅。” 聂小蛮顿一顿,便说要另见秀棠小姐。那老家人正在犹豫不决,忽然有一个年轻的女仆从正屋中走出来。她约有十八岁,穿一件旧黑花缎的棉袄,红红的嘴唇,乌黑的眼睛,生得倒也不俗。 第二十五章 见财起义 女仆走到门房门口站下,好像已经听到了门口的对话。她接口答道:“小姐也吩咐过,今天有些头痛,不能见客。请两位大人们改日来吧。” 聂小蛮感到很失望,但还不肯退出,他站住了沉思一下,忽凑近景墨的耳朵说道:“看这情形,我今天已不能够见他。但你和他有交情,不如就一个人进去。我在这里等你。” 景墨答道:“你叫我进去代替你慰问一下?” 聂小蛮向景墨眨了一眨白眼,小声咬耳朵道:“好了,你至于这样当场报复吗?你早就知道我们不是单单来慰问的。你进去见他,不必说我来,但要临机应变,探探他和刘翰飞终究有什么纠葛。” 聂小蛮又跟景墨要了一张帖子,在片后注了“有要事密谈”五个赵体行楷小字,回头交给那佣人:“你把这帖子送进去。” 佣人拿了帖子看一看,仍站着不动,还有些疑迟不肯。 聂小蛮说:“放心,你只管把这帖子送进去。你主人一定不会怪你。” 弯背的老家奴只得悻悻地拿了帖子走进去。那女仆见了两人附耳密谈的样子,自然引起了她的注意,站住在门房外面,变得警惕起来。聂小蛮移过一把椅子松松垮垮地坐下,把手交叉在怀里取暖,故作悠闲的状态,不再和景墨交谈。 景墨无奈只得叹了一口气,心中知道这锦衣卫的帖子送进去,十有八九是必有奇效。可约摸过了一柱香功夫,那仆人才出来回报,声言主人请景墨进去。 景墨暗暗欢喜,朝小蛮点了点头,回身向正屋去。景墨且行且自估计,对方所见自己,难道就为了帖子背后的五个小字?多半还是自己锦衣卫的身份?假如是后者,司马鹰扬心中不是有了什么成见吗? 司马鹰扬的卧房就在楼下书室后面的次间中,景墨穿过了那“一日之花开不同”的客堂,就跨进卧房去。鹰扬靠在一张挂白罗帐子的桃木床上,头上戴着软帽,头部下面垫着几个枕头。床前生着火炉,暖气扑面。 景墨觉得室中的温度若和室外相较,至少差了一季。但鹰扬拥着两条蓝绸面的厚被,似乎还很怕寒。室中的家具很是精致,但漆皮已陈旧。床前的梳洗桌上放着描金花的白瓷茶碗茶壶。一枝红梅插在一只雨过天青的黑陶瓶中,受了热的引诱已婿然开放。 鹰扬撑起些身子,张着眼睛瞧景墨。景墨从灯光中看见他的眼圈稍稍陷落,脸色也很憔悴,好像他前夜曾经失眠。他其一句话就让景墨暗暗地吃惊。 司马鹰扬问道:“苏兄,你有什么要事要和我密谈?” 嗯?他这是不是在故弄玄虚?这不就是心虚的表现吗?景墨决定姑且敷衍着。 景墨道:“没甚么事。我因为你昨晚受了虚惊,专门来问候你。因为你不见客,我才写了那句——” 司马鹰扬忙说:“苏兄,你何必瞒我?你的表情明明告诉我带了什么消息来哩。” 景墨微微一证,难道自己的脸上已经透露了什么? 景墨含笑答道:“不错,我正有一件消息报告你。你听了也许可以出一出恶气。” 司马鹰扬着急地问:“什么消息?” 景墨道:“那个无赖的刘翰飞昨天夜里给人杀死了!” 司马鹰扬把身子仰起了些,惊异道:“哎!真的?” “当然真。司先先生,这消息你还不知道?” “没有啊,我从哪里知道?” “我想这种惨案一天之内,可能大半个金陵城都传开了吧。” “唉——我今天还没有听到任何外面的消息。” 司马鹰扬的语调不大自然,目光也垂落着,景墨不禁暗暗怀疑。他当真还不知道?还是说谎? 景墨又说:“司马先生,你觉得这人的下场怎么样?这无赖昨夜里实在太嚣张跋扈。” 司马鹰扬支吾地说:“嗯,实在真的气人。” “其实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世人决不会相信这无赖的话。” “这倒也是,不过这恶人怎么会在昨夜里被杀?” “事情的确很凑巧。” 景墨应了一句,盯着司马鹰扬的脸色,司马鹰扬的目光仍留在棉被上,略一沉思,问道:“那么凶手是谁?衙门里已经查明了没有?” 景墨摇摇头:“还没有。” 司马鹰扬的眼睛抬起来,和景墨的目光交接一下,立即闪开去。接着又努力地看回过来,又问道:“苏兄,你有什么看法呀?” “哦,没有什么。” “不,我看得出你隐藏着什么事!你——你难道怀疑我?” 景墨没想到,谈话这样的开门见山,更想不到的,取攻势的倒是司马鹰扬,他自己情虚了,企图先发制人吗? 景墨仍含糊地说:“司马老先生,你说我怀疑你什么?” 司马鹰扬直截地答道:“疑我杀死这流氓!” “哎,没有的事。”景墨反而诡辩着。 司马鹰扬自言自语:“哎!怪不得今天有好多的人来说要看我。他们大约就是为了这一件事怀疑我吧?” 景墨安慰道:“不会,你不必多心。” “苏兄,你的话不错。他们假如怀疑我,那就走到歧路上去了。我因为昨夜受了那无赖的侮辱以后,朋友们都不欢而散。我就回进房来。我女儿陪了我一夜,直到天明,方才睡着。”他叹一口气,“其实像刘翰飞这样阴毒的无赖,跟他结怨的人只怕不少。只要向着正路去查究,终可以水落石出。” 这话明明是有所指才说的。司马鹰扬显然已经窥破了景墨的来意,才有这种使景墨移转视线的表示,而景墨却只得表示领受。 景墨答道:“诚然,像他这样的无赖,死是应该的。昨夜听了他诬辱你的话,大家都觉得愤愤不平。他要不是一溜烟地逃了,我估计少不了得挨一顿拳脚。”景墨顿了一顿,就将话题引入主旨。“司马先生,我们都知道他的话是凭空捏造的,但这里面总有一个由头,你假如不见外,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司马鹰扬又把肩部靠住枕头,低头沉思了一会,才叹息着说:“苏兄,这件事我原本不愿意向别人说。但感念你来看我的情义,不妨谈一谈。那恶人干了一件不光彩的事。被我发觉了,将他辞了。他因此怀恨起来,又怕我事后宣布出来,所以他先发制人,趁我宴客的时候,捏造了故事来诬陷我。” 景墨进一步问道:“他干了什么不名誉的事?” 鹰扬有点迟疑道:“他——他偷了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值钱吗?” “当然值钱。那——那是秀棠的一只珠镯。” “咦?他偷的是令爱的东西?” 鹰扬的老脸上红一红,又低垂了目光,两只手互相捏出一个个白印,好似在自悔失言。 第二十六章 女仆慧心 司马鹰扬连连辩解道:“苏兄,你可千万别误会。他偷这件东西,完全是因为贪图财物罢了,没有别的意思。” 景墨又问:“嗯,他和令爱平时有交际么?” “没有,没有!他在这里每天只办我吩咐的事,办完了就走。他——他没有机会和秀棠接触。” “你雇用他已经多少时候?” “还没有太久,他是去年芒种来的。” 景墨便换了一个方向又问:“司马先生,你既然还留着他的体面,没有报官,也没公开,他反而以怨报德,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自我分辩?” “我昨夜真是气极了。他的计划又非常狠毒,一时也不容易辩白。” “为什么?” “你知道他是我的助手,《听松诗选》的稿本完全是他一手誊写的。我即使辩白,他不是可以以笔迹当作证据吗?”司马鹰扬长吸一口气,又道:“其实我当时也因为气极了说不出话。假使他此刻不死,我少不得也要揭发他的丑行,去告他的血口喷人。” 景墨沉默不答,只以目光来偷偷地瞧对方的神色。司马鹰扬的脸色有些青,不知道是怒是羞。 司马鹰扬打一个欠神,说:“苏兄,请原谅。我不能多谈了。今天承情劳驾,感激得很。再见。” 司马鹰扬把身子向里床一侧,使得景墨不方便再问,只得道一声珍重而退出来,聂小蛮仍在门房里等候,一见景墨,拉了往外就走,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 到了门外,小蛮并不上车,只向骡车车夫附耳说了一句,那骡车便自行开走了。 景墨问道:“我们还不回去?” 小蛮道:“我还要等一个人。” “等谁?” “你马上就会知道。” 两人来到福寿里口,里中都是五上五下的大石库门,静悄悄的没有人。聂小蛮领着景墨走进弄口,到油灯光照不着的地方,方才站住。小蛮把衣服裹一裹紧,又把双手交叉抱起来。 小蛮道:“这地方既可避风,又瞧得见街面,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下。”然后顿了一顿,“司马鹰扬的情形怎么样?” 景墨就把自己和鹰扬的谈话经过从头至尾说一回。 聂小蛮略一沉思,问道:“据你观察,这老头的话可实在?” 景墨道:“他的状态真有些心虚和不自然的样子。” “是吗,不过,我虽没有见他,但听你说的话,也推测他说的是谎话。” “假在哪里?我倒是看不出来。” “他说刘翰飞偷过东西,并说是见财起意。这明明就是谎话。” “你怎样知道的?” “你已经知道翰飞的家中底细。他既是独子,有着相当的遗产,冯子舟说他身上还有大块翡翠和大金戒指,上面还有宝石。刚才你也见过他的卧室中的铺张和留下的象牙短刀等物。这种种都显得他在财物方面并不艰窘。那他怎么会干那见财盗窃的活动?” 景墨点头道:“不错。那么他所以窃取珠镯,大概不是为财,而是他和秀棠有什么关系。因为我听鹰扬一说到他的女儿秀棠,便竭力否认她和翰飞有什么交际。他说得过头了,反而让人不得不疑。” 聂小蛮先向弄口街面上瞧了一瞧,方才答道:“不错,也许如此。但若使进一步推想,连翰飞盗窃的事碰巧也是出于鹰扬的捏造。我看鹰扬和翰飞之间一定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他昨晚受了诬辱,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其实是有口难言。” “你想他们中间有什么样的秘密?” “你猜的不错,刘翰飞和司马鹰扬的女儿有某种关系。” 景墨也觉得鹰扬竭力给他的女儿争辩,的确有些“欲盖弥彰”,然后又想起翰飞案中本来就有一个女子!这女子莫非就是司马纯熙! 聂小蛮突的走出弄去,又回过头来,朝着景墨举手招一招,景墨忙跟在他的背后,走出了弄口,小蛮低声说道:“景墨,我已经找到了打开迷团的钥匙。再隔一会儿,黑幕中的秘密就不难完全了解。现在快跟我来。” 聂小蛮跨步向街面上走去,景墨也裹拢了衣服,跟在后面。远远有一个人形,正向着两人走过来,只因隔离倘远,景墨还辨不出是谁。 片刻之后,来人已渐渐地走近,是一个女子,那女子似乎在向景墨点头打招呼。景墨仔细一瞧,来的就是司马鹰扬家的那个有几分漂亮的年轻女仆。刚才她回绝自己,小姐不见客,此刻怎么自动地出来? 聂小蛮低声向景墨道:“这女子的确颇有几分巧灵的心思,又欢喜多管事。她叫慧心,可算得名副其实。方才我打发了一粒瓜子金,才请得她出来。” 女仆已到两人的面前,她头上加了珠花额箍头,后垂两条飘带,手中执着一块白巾,按住了嘴,又像怕冷,又像怕人瞧见。聂小蛮招呼了一声,便回身领着她向街角走去。早有一辆骡车正等在那里。聂小蛮开了车门,请慧心上车。慧心只是站住了,似乎不愿意。 聂小蛮笑道:“你放心,我们只是借了这车子谈几句。绝不是要送你往哪里去。” 于是三个人上了车,聂小蛮便吩咐车夫,只须在附近冷僻的地方慢慢地儿绕几个圈子。骡车一动起来,聂小蛮其一个就问她的主人和刘翰飞曾否有过争吵。 慧心答道:“吵过两次。” 聂小蛮道:“为了什么吵的?” 慧心道:“就为了小姐。” 景墨暗暗惊喜,自己先前的料想果然被印证了,这里面大概有一些风流韵事的吧? 聂小蛮又问道:“那姓刘的和你家小姐终究有什么纠葛?你把你所知道的都说出来。” 慧心说:“刘先生来了不多几时,便看中了我家小姐。小姐似乎也有意思,常常瞒了先生——就是我的主子,他硬要我叫先生,不许叫老爷——嗯,我现在还是称主人吧,跟刘先生出去玩。这些事当然瞒不过我的眼睛。不过我主人当初也许也早已明白,只是假装不知。又或是他当真被蒙在鼓里,我不知道。直到半个月以前,主人忽然和刘先生吵起来,样子很可怕。” “他们到底是为什么吵起来的?” “主人不许刘先生和小姐来往了。” “他们具体说些什么?” “主人禁止刘先生和小姐说话。刘先生口口声声说什么这由不得主人的话。后来主人发火了,拍着桌子骂刘先生,刘先生才不说话了。那一次总算没有彻底翻脸。不过,十天之前他们俩又翻脸大吵。主人就把刘先生辞了,刘先生也就绝迹不再上门。” 聂小蛮点点头,又道:“他们第二次大吵,又为的什么?” 慧心道:“为了一条小姐的围子披风——一条黑狐皮的围子披风,是整只狐狸做的,还有眼睛牙齿呢。” 这情节使景墨心中一动,又是一条黑狐皮围子!这个目标正是自己要追查的啊!景墨向聂小蛮瞧瞧,聂小蛮仍不露声色,专心致志地凝视着慧心,他接续问道:“嗯,一条黑狐皮的围子?你说得详细些。他们怎么会为了围子吵起来?” 第二十七章 一粒瓜子金 慧心道:“那天,小姐披了那黑狐围子披风,说要往戏园子里去,刚出门,就被主人给叫住。追问她那条围子披风的来历。小姐一时羞怯,低下了头答不出来。主人一再催逼,她没法,才直说是刘先生送给她的。因为主人其一次骂过刘先生以后,刘先生和小姐的交情背地里还是老样子。” “然后呢?” “刘先生为了讨好小姐,专门买了那条狐皮围子披风,在一天晚上偷偷地赠给小姐。这些事情上,小姐原躲不过我的眼睛。这件事给主人发觉了,很是生气,立即吩咐小姐将围子除下来。到了其二天早上,刘先生又来偷偷地约小姐要出去。先生看见他,将围子披风丢在地上还他,大家破口吵闹了一回。主人于是立刻赶刘先生出去。这一吵就吵出昨夜的事情来!” 景墨插口问道:“昨夜的什么事?” 女仆向景墨瞧一瞧,又踌躇了一下,答道:“这位大人,你昨夜不是一同在场吗?刘先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先生竟气得发昏。这不是就因为那天的争吵弄出来的吗?” 聂小蛮点头道:“对,你这话倒也不错。但是昨夜客人散了以后,你主人的情形如何?” 慧心道:“他醒了过来之后,就回到房里去睡了,直到此刻还没有下过床。” “你怎样知道他没有下过床?” “昨夜小姐扶他回房以后,就陪在他的床边。直到我今天天亮起来,小姐依旧陪着,眼睛可红肿了,分明一夜没有睡,并且还像哭过的样子。后来小姐回到她自己房里,我问她,她告诉我当真通宵陪着她的父亲。” “这话可信吗?” “当然,这可是小姐亲口对我说的。” 聂小蛮1喃喃自语道:“奇怪,奇怪!”忽然低垂了头。 骡车仍在胡乱兜着圈子,因为驶行得缓慢,轧轧声并不干扰车中的谈话。车窗完全关着,不过冷风还在继续袭入,聂小蛮皱紧了眉头。有些失望,好像他先前已经假设鹰扬和凶案有关,此刻听到了鹰扬昨夜里没有出外,显然粉碎了他的推想。 慧心冷得朝手里呵了口气,又说:“大人,我知道的都说了,放我下车吧。我是一向不欢喜鼓唇摇舌的,这一番话,你们决不可说是我说的。” 聂小蛮的眼睛注视在他的鞋上,鞋尖稍稍地动着,似乎没有听到。这个不喜欢鼓唇摇舌的女子可天生着一套伶牙俐齿,司马家雇用了她,还真有些危险。 不过说句自私的话,这种人要是来做锦衣卫的探子倒是合适。否则,景墨和小蛮要探悉这里面的情由纠葛,就不能如此容易。 聂小蛮突然仰起头来:“慧心,我还要问一句。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慧心道:“除了先生小姐以外,还有三个佣人:—个是看门的舒大,一个蒋妈,一个是我。” “舒大晚上可睡在门房里?” “是。” “你和蒋妈呢?” “我们俩同一房间,在楼上小姐的卧房的后面——大人,你为什么又问这些?” “你别管。你昨夜睡后,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聂小蛮继续提问,使慧心感到迷惘,她又用白巾掩了嘴唇,认真地摇摇头。 聂小蛮自顾继续问:“譬如你小姐房中有什么声音,你们可也听得见?” “听得见的。不过昨夜完全没有声息。因为小姐全夜陪着她的父亲,到天亮还没有上楼。” “你真正知道她没有上楼?” “真正的。要不然,她开房门关房门的声音,我总能听到。” 聂小蛮的两手交握着,眉头也越发紧促,目光还看着自己的鞋尖,好像他越问越觉模糊。 终于,他向车窗外瞧一瞧,说:“好了,慧心,你回去吧。你的话我们固然可以守秘密,但是你自己也得嘴紧些。要是你自己在主人面前漏了风,那可不甘我们的事。” 慧心应了,聂小蛮就叫车夫开回东杨坊去。在一个隐僻所在停了车,放女仆下去。聂小蛮摸出一粒金瓜子,向慧心的手中一放,又和她附耳说了几句,方才吩咐车夫开回馋猫斋去。 小蛮问道:“景墨,你不如到我的府里去坐一坐,等会儿再送你回去。” 景墨答道:“这样正好。这桩案子把我困住在迷雾之中,摸不着方向,正要请你解释解释。” 聂小蛮摇头道:“哎,你不要希望太大。景墨,坦白说,我此刻正和你一样模糊。” “真的?这女仆的话不能供给你什么线索吗?” “不,她的话反而增加我的疑惑。我起先因为一些情形,很怀疑鹰扬和这凶案有很深的关系。我们到了司马家,又得到了几个印证:其一,他吩咐佣人拒客,似乎有些心虚;其二,我知道了他住在楼下;其三,你进去谈话,他又把假话骗你。这种种都足以证实我的推想。不料慧心的话不但不能给我一个最后的印证,却把我原有的想法也根本摇动了!“ “你原有的想法,是不是以为昨夜司马鹰扬曾到过翰飞的府里去?” “是,我原本料定他如此。” “那么你以为谋杀刘翰飞的就是他?” “我敢说他至少有谋杀的企图。” “事实上也有可能性吗?” “有。他昨夜受辱以后,尽可能跟着刘翰飞到一道巷德仁里去,贿通了佣人进去行凶。” “你这个想法确凿吗?” 聂小蛮沉思了一下,才道:“确信虽然还难说,但我在和慧心谈话以前,我以为距离真相可能不远了。” 景墨追问道:“现在根据慧心的话,司马鹰扬昨夜里明明没有出去过啊。” “就为着这一层,又使我惶惑起来。慧心既然斩钉截铁地说昨晚秀棠没有上楼,显见鹰扬也没有出外的机会。若说父女俩串同,情理上又不合。”他咬着嘴唇停一停,加上一句叹唱,“哎,真困人的脑筋!” 沉默中骡车把两人带到聂小蛮的馋猫斋前,两个人刚才下车,卫朴已经开了门迎出来,报告里面有客人等候。 第二十八章 快速结案 两人脚刚踏进院中,看见来客正是通判冯子舟。此时,他已经脱下了之前穿着的官服而换上了一身青云纹的道袍,满面都堆着笑脸,向两人招呼:“哎!二位回来了!好极了!天气冷得这么厉害,今天街面上又冻死了好几个人。我为着这案子劳动二位在外面吃风受冷,心中老大过意不去。现在好了,这案子已经有了六七分眉目,看来不久就可以结束喽!” 景墨向冯子舟瞧去,他的表情果然很兴奋。难道他已经有了突破,得到了什么线索?聂小蛮一边将外套衣脱去,一边也诧异地瞧他。 小蛮问道:“子舟兄,你说这案子不久就可以结束?” 冯子舟含笑答道:“是。现在你们请坐下来烤一会火,听我慢慢地说。” 景墨越发奇怪,冯子舟当真已得到了某种重大线索了吗?他本来不是和自己知道的差不太多吗?难道他突然发现了什么新线索? 大家在火炉旁坐下来,冯子舟便讲了起来。 “现在我先介绍一下进展:其一,我已向快班的班头问过,今天日间并没有捕得什么小哈叭狗,德仁里的邻居们也说没有看见它。其二,那阿四我已经见过。他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似乎还算坦白,不像会杀人。我一再问他,他又一口说定没有得钱卖放的事。我想你们俩一定要亲自问问,已吩咐他等会到这里来一次。” 景墨有点急,催道:“快说其三个。” “其三,我到刘翰飞的朋友中去问过,只有一个姓杨一个姓车的还记得刘翰飞。他们都说翰飞的情性太倔狭,容易翻脸,平时与人相处并不好。不过他还喜欢玩反串,登过两次台,扮女角倒有些出色。他以前常常泡园子。而且,他有一种本领,善于讨女子们的好,不过也没有结果,不久总会给人家看破。我问起有没有特殊的冤家。他们也指不出,只说很可能有。第四,从姓车的朋友的指引,我又去看过一个以前和翰飞是朋友,现在做人家幕客的林墨轩——” 景墨插口问道:“想不到这个刘翰飞还喜欢扮女人,真是没一点读书人的样子,成何体统?嗯,那林墨轩是不是在刑部曲侍郎的幕中?” 冯子舟点头道:“正是。苏上差,您不愧是镇抚司当差的!这个人很精明,观察力特别强,思想又——” 聂小蛮不耐烦地道:“好,好。这个人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冯子舟忙道:“当然有关系。我因为他的指点,得到了两种证据,这才确定这凶案的真凶!” 聂小蛮仰直了身子,把纸烟取在手中:“哦,你已经确定了真凶?是谁?” 冯子舟一拍大腿,洋洋得意地答道:“是个女凶手,哈哈哈,我没有猜错,凶手到底是一个女人!” “哪一个女人?” “她叫司马纯熙!” 冯子舟的这个结果不能不使景墨惊异。因为昨晚司马家里的事情,景墨和小蛮还保守着秘密,不料他也鬼使神差地和自己这边走到一条路来。 冯子舟回头瞧景墨:“苏上差,这女子你不是也认识的吗?昨晚上她的父亲司马鹰扬做生日,你不是也去道喜的吗?” 景墨点头道:“是的,当刘翰飞去吵闹的时候,我也在场。不过我们正在搜寻证据。小蛮刚才说要进行的另一条线路就是这一条,因为没有把握,所以还没有和你说起过。” 冯子舟道:“那么你们也早已怀疑她?” 聂小蛮代替景墨答道:“是的。但是你为什么单凭着昨夜的事情就认为司马秀棠是凶手?” 冯子舟摇头道:“不。我还有更确切的证据。” “什么?” “我曾经到茶楼里去查问过,知道最近和翰飞通信的,就是这个司马纯熙。三天前刘翰飞还写过一封快信给她。她也有回信。我得到了这个消息,一开始并没觉得有什么。后来我看见了林墨轩,问他关于刘翰飞的事。他说他也正在有意探访这案子,他本认识司马鹰扬,也很怀疑这个老诗人。” 苏景墨看了一看小蛮,说道:“刑部的人也来凑热闹这件案子,这一来各个衙门口都齐了,呵呵。” “但林墨轩到司马家去探访的时候,被守门人挡了驾,没有见面。他所以怀疑鹰扬,就因有个朋友昨夜也在司马家吃寿酒,亲眼目睹刘翰飞到鹰扬家里去吵闹的事。朋友就把这回事告诉了林墨轩。” 小蛮一直听着,到了这里才发一句问:“那么这位林墨轩,自然和你说了一些情况了?” “不错,林墨轩又告诉我翰飞和秀棠本来有些私情。他好几次在戏园子里见过他们俩,而且林墨轩也认识秀棠的。他还说六七天前他看见秀棠披过一条很精致的黑狐皮的围子。这是林墨轩自己说的,并不是我先有什么暗示。因这一来,凯南昨夜看见的,和谢家女人所说的那个披黑狐皮围子的女子都有了着落。聂大人,你想这岂不是一种可靠的证据?” 看来冯子舟不只是找到了自己的路,而且还走得还挺远,不过他那终究大约是一条岔路。聂小蛮带着欣赏的表情在倾听,听完了也并不发表批评。 景墨插嘴道:“子舟兄,你不会是以为捕快凯南所见的和谢妇人所说的披狐袭的女子同是司马纯熙?” 冯子舟反问道:“难道还不是?” “当真不是。你错了。” “不可能!错了?你用什么证明我错了?” “很多。”景墨想一想,又说:“其一,黑狐皮围子现在在金陵城中正是抢手货,不过士绅员外家的女眷都有此物,算不得特殊的证据。其二,我们知道司马纯熙在上七八天以前,应该还有这样一条围子,但在昨天晚上已经没有了。” 冯子舟诧异道:“哦,你怎么能知道得这样详细?” “当然,这是我们从司马家这方面调查的结果。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疑点足以证明是两个人。就是这一前一后的两人口音的不同!” “嗯?口音?” “谢妇人说那个去找被害人刘翰飞的女子操着杭州口音。但秀棠明明是久住在金陵的,口音是本地音。虽然说他们原籍是无锡,不过就是杭州无锡的口音也相差很远,决不至于相混。凭这一点,可见你是错误了。”景墨说完了瞧瞧聂小蛮,小蛮似乎点一点头。 冯子舟显然有些慌乱,不过他不肯就此放弃,抗辩地说:“你怎知道秀棠不会说杭州话?她为避免人家注意,也许故意变换口音。” “不会。她的家中本没有说杭州话的人,并且要想学会杭州话而听不出异样来也很难。” “那么一定是那个姓谢的妇人听错的。” “这也不可能,毕竟谢妇人是杭州人。杭州人听自己的乡音,怎么会弄错?何况他们又直接交谈过?故而我敢说那个去找受害人的女子决不是秀棠,是另一个刘翰飞的同乡。昨夜捕快凯南看见的,显然也就不可能是她。” 第二十九章 赵二黑线索 冯子舟终于辩无可辩了,脸上的神采一下就暗了下去,显然是一时还接受不了自己的错误。聂小蛮出来打圆场。 他拍了拍袖子,说道:“你们何必争来争去?这问题很简单,有谢妇人可以作证。那披黑狐裘去找过受害者的女子是否就是司马纯熙,只顺叫她出来辨认一下,立即就可弄清楚。” 冯子舟这时却突然站起身来,大声说:“不,我想用不着叫姓谢的妇人来证明。我说她是凶手,还有更可靠的证据!” 景墨心想:“哎,冯子舟的个性的确强,他还是不服气。不过我相信他也不会凭空坚持,难道他还能有什么理由吗?” 聂小蛮也困惑地注视着冯。 他问道:“子舟兄,你还有什么证据?” 冯子舟道:“我还回衙门里查过了值更的人,知道昨夜派在东杨坊值更的捕快名叫赵二黑。据说他在昨夜子时过半左右,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从司马鹰扬家的后门里出来,形状上近乎偷偷掩掩。聂大人,你想这个女子是谁?除了秀棠以外还有别的人吗?” 景墨看见聂小蛮的脸部的肌肉骤然紧张,脸色从轻松一下子就变得凝重了起来。他先前惶惑的神色也突然消灭。小蛮仰起了身子,不停地搓着手,眼睛呆滞,呆呆地瞧着火炉,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小蛮细想下去,是的,冯子舟最后说出的理由真是一个有力的证据!要是捕快的指证不错,昨夜里秀棠应该是出外过的! 这就说明~慧心的话不可靠,自己和景墨上了她的当了。她深夜出来干什么事?不过这样一个秀美娇弱的女子竟会干某种可怕的事来? 景墨提出一个疑问:“子舟兄,邵捕快看见从司马家后门出来的女子怎样打扮?可也披一条黑狐裘围子?” 冯子舟顿一顿,说:“这点我还特地问过,他说他没有仔细看。” “这也很奇怪。他既然觉得她偷偷掩掩,怎么这一点倒不注意?你不是说另一个捕快凯南就因为一条黑狐皮围子才注意的吗?” “人们的注意力也许不同。这也没有多大关系。” “嗯,没有多大关系?我倒觉得关系很大!你想假如没有黑狐皮围子,这女子就算是秀棠,那么出门后不一定往翰飞家去,因为和凯南的见证不相合。要是有狐皮围子的话,可见这女子不是司马纯熙,因为我们知道秀棠昨晚上已经没有围子了。” 冯子舟皱眉说:“这话我答不上来。总而言之,秀棠昨夜里是出门过的。你想她半夜里出来,不是干去行凶干什么?” 聂小蛮抬头说:“嗯,我们别这样无根据地争论。子舟兄,这当真是一个重要的发展。不过你的结论还太快。因为捕快赵二黑看见一个女子从司马家后门里出来,就算这女人是秀棠;再进一步假设她是到翰飞住处去的,但若因此就说杀死翰飞的也就是秀棠,那还未免证据不足。” 冯子舟大为不服道:“怎就见得我证据不足。你的意思不过想说女人们不会下手如此凶残,不是吗?要知道天下最毒妇人心,往往有平时温良的女子,一遇到糟糕的情形,举动便会得反常。” 冯子舟有些激动起来,鼻孔扇动着:“有一件事可以证明。去年冬天我家里的邻居失火。他家里有一个女儿,年纪还只十七岁,平时是娇怯怯的。不过在火起的时候,她竟能独个儿搬着一只四五十斤的重箱子,从楼上下来。因此,我相信秀棠虽是女子,但是她是个正值年轻的女子,在她发怒行凶的时候,那石鼓硷也未必抱不起来。” 聂小蛮思索了一下,慢慢地答道:“嗯,果然这也有可能的。但你想她为了什么要行凶?” 冯子舟说:“她起先是和翰飞有私情的。但私情这玩意最容易变质,两个都是年轻人心性,谁能保证始终如一?他们俩的私情大概是已经生了变故,她又因为翰飞诬辱她的父亲,所以行凶报仇。那不是很可能吗?” “你说私情容易生变,道理上固然说得通,但你有何证据?” “这就太明显了。秀棠想必是移心了别的男子,才有这个结果。你不记得那个谢妇人还说过,有一个穿曳撒的男子跟翰飞为难过吗?还几乎打了起来” 景墨又插口说:“你还以为那个穿曳撒男子的女伴是司马纯熙吗?我已经告诉你了,黑狐皮围子也许是一样的,人是两个,你不能混而为一。” 冯子舟摇着头说:“你这说法我可不敢接受。” 聂小蛮说:“好了,先把这些放一放。冯子舟兄,你说的这个穿曳撒男子也许真是一个重要角色。那么你查过此人了吗?” “这——这个暂时还来不及做。”冯子舟的头略略低沉了些。 聂小蛮又淡淡地说:“这样一来,你的结论还是下得太快。我相信秀棠缺乏行凶的动机。因为她和翰飞的私情不一定像你所说的有什么变故。” 冯子舟又仰起头来,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聂小蛮:“你有什么根据?” 聂小蛮点头道:“你来看,证据还是你自己发现的。你不是查到了他们在三天前还曾交换过信札吗?而且最近翰飞还赠给她礼物—条狐裘围子,不过给她的父亲摔在地上,算是还给翰飞了。从这两点推想,看来他们间的感情并没有完全决绝。她对于父亲的爱也许更甚于爱翰飞,她碰巧不满意翰飞昨夜的举动,专门赶去责问他,但你说她就此行凶杀人,终究还嫌证据不足。” 冯子舟本来兴头很高,被景墨和聂小蛮逐层地辩驳,好似炽炭上浇了一盆冷水,不由得懊丧失望。景墨从油灯光中看见他的嘴唇开启了几次,好似还要想辩答,却最终说不出话。 刚才一起进门的时候,冯子舟还得意洋洋地问两人辞谢,以为案事马上可以结束,再用不着帮忙。这时候冯子舟的想法已给完全推翻,他自然要感到老大的不好意思。 冯子舟又问道:“那么,聂大人,你的看法又是怎么样呢?” 聂小蛮抬头答道:“你说昨夜司马纯熙去过死者的屋中,我也同意这个说法,不过行凶一层,我仍不变我的看法。我认为凶手是另有一人,秀棠只做了一个引线的。” “引线?是不是做凶手的引线?” “是。但这一点她是无心的。”聂小蛮略顿一顿,“现在案情既有进展,我们的推理当然也应该更进一步。据情势猜测;凶手的进门方式,我先前假设的预先埋伏,至今还没有佐证,可见不是事实。现在看起来,也许另有一种乘虚而入的可能。” “怎样乘虚而入?” 第三十章 有何顾忌 聂小蛮道:“我从各方面看来,都觉得秀棠和翰飞的私情不一定完全破裂。昨夜里她因为翰飞诬辱了她的父亲,特地私下去见他,目的也许是申斥他,或是商量什么挽救方法。那时大概在子时过半以后,翰飞回家不久,还没有睡。他知道了敲门的是秀棠,自然便静俏俏地放她进去。就在那时,那大门大概虚掩没有锁,忽然有其三人直闯进去,和翰飞理论,结果就酿成了这件凶案。这一来,秀棠不是在无意之中做了那凶手进门的引线吗?” 冯子舟却显得更困惑了,答道:“这样说,凶手动手的时候,司马纯熙势必是当场看见的。” 聂小蛮点头道:“我想是这样的。” 冯子舟似乎抓住了什么破绽,忙道:“哎,可是这样也有些说不通吧?你说她当时并没有行凶的意思,引凶手进去也是无心的,那么她忽然看见其三个人进去杀她的情人,又怎么不叫喊求救?” 聂小蛮瞧在地板上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道:“她或是有所顾忌。” 冯子舟道:“哦,有什么顾忌?” 聂小蛮垂下目光,却并不回答。 冯子舟于是又追问一句:“还有呢。那只狗怎么解释?主人跟一个陌生人打起来,那狗怎么不吠叫?或者只叫了一声便停止?” 聂小蛮忽然把两手抱住了小腿,又紧促了双眉:“嗯,这的确很难有合理的解释。因此我很注意狗的下落。狗在这凶案中也许也占着重要的位置。” 聂小蛮的口气分明显示出他的想法也还有几分不能入情入理,不能一线贯通。这案子委实太复杂了。聂小蛮和景墨逐步侦查,真像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扶墙摸壁地进行,前面既看不到光明,是否走上了迷途,自己也无从知道。 冯子舟又说:“聂大人,我想无论如何,这司马纯熙总是案中的关键人物,我们应该可以把她拘起来问问。” 聂小蛮有些迷惘地问道:“你要问她什么?” “依你说,她至少也亲眼见过那名真正的凶手,问问她总有些线索。” “这倒用不着问她。那其三人我也知道。” 冯子舟听了大吃一惊,眼光中显出欣喜的目光。景墨也觉得十二分惊奇。聂小蛮怎么突然说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来?冯子舟张开了嘴,还没有发出声音,聂小蛮陡然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向冯子舟摇摇手:“慢!外面有人来哩。” 卫朴果然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少年,穿一套大袖青衣,下面是一条白裤,面目也算清秀。他走到里面,站住了向三个人瞧来瞧去。 冯子舟先招呼道:“阿四?你来了,很好。这两位大人也许有话要问你。” 景墨这才知道,这少年就是一道巷德仁里谢家当杂差的男仆阿四。他的面孔上稚气未脱,不像干出杀人活动的人。聂小蛮向那少年点了点头,少年便向聂小蛮作起揖来。 阿四说:“大人,少爷已经回来了。他的身体还在发热,不能来拜见。他叫我送一张帖子来,还有一封信。” 他从上身青衣袋里摸出一封书信和一张帖子来,双手递给聂小蛮,随即把手指凑到嘴边去,呼呼地呵气取暖。聂小蛮把帖子和信接过看了看,随手放在桌上,又向这男仆点点头。 小蛮突然问道:“阿四,刘少爷死了,你觉得怎么样?” “呐,我很高兴——啊——哦,大人,您这话什么意思?”他显然觉得他不自觉地失语了,眼珠在乱滚。 聂小蛮接着说:“哦,你很高兴?他平时对你太坏,是不是?” 阿四吞吞吐吐地说:“我那什么,我——大人,我说错了!哦—哦——”阿四一下子就慌乱了。 聂小蛮仍温声说:“阿四,你不用怕。你倒很坦白。我想你一定吃过他的苦,现在尽不妨坦白说出来。” 阿四当真坦白地说起来:“大人,我说出来,不妨事吗?……哦,是的。刘少爷脾气太坏。他对少爷少奶有一副面孔,对我们底下人又另有一副面孔。他若在外面受了气,回家来我们就倒霉。去年夏天他踢我一脚;上月里他要寄一封快信,我寄了平信,挨了他两拳;十天之前,我给他烧热水泡茶慢了些,又吃他一个耳括子!” 景墨的看法没有错,这少年当真还有些天真的稚气。聂小蛮也点头称赞。他说:“这个人的确太刻薄了。那么你可知道他是给什么人杀死的?” 阿四摇头道:“这个我不知道。不过——不过——”他停住了。 “什么?” “我想他既然这副脾气,容易得罪人,和他过不去的人一定不少。哦,我记得在好多天以前,有个穿曳撒的人来跟他吵过。” “这个人你后来再看见过吗?” “没有。” 聂小蛮顿一顿,又问:“那么昨夜里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阿四说:“没有。我一睡着就像死掉一样,什么都听不到。” “你是睡在近后门的。昨晚上有没有什么人来敲后门?” “没有。这位冯大人已经问过了。刘少爷虽待我不好,不过拿了钱,半夜里放一个陌生人进去,我是不敢的。” 聂小蛮点点头:“好,你去吧。你回复你主人,一有消息,我会来通知。”阿四深深施了一礼,就自己退了出去。 冯子舟就已把那封信拿起来,景墨也站起来看那帖子。 那是谢家强的拜帖,背面写了两句,请聂小蛮尽力查明真凶,又说信是掌灯时从茶楼里送来的,也许有助追查,故而差阿四送来。 “哎!这是一个意外消息!聂大人,你瞧瞧。可靠得住?” 这是冯子舟读信后的看法。景墨放了帖子,又走过去瞧。那是一张八行信纸,完全写满,小楷字很也潦草难看,不成章法。 那信道:“我听闻你家发生了凶案,现在有几句忠告。昨夜子时相近,我在你家门前经过,睹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你家门口里出来。那人的动作鬼鬼祟祟,形状十分可疑。因此我特地注意起这个人来,虽没有瞧得清楚,但我明明看见他戴一顶红结的四方平定巾,帽子下面,白发像雪,似乎那人的年纪已大。他身上袍褂的颜色怎么样,我虽不敢证明,但一定都是群青色,非青即黑。我是你家同里的邻居,既有所见,不敢不告。不过这个人是否和凶案有关,请你们自己斟酌。” 聂小蛮的目光在信笺上停留了好一会,忽然咬着嘴唇,瞪住了深思,接着他摇一摇头,把信笺授给景墨。 这封信上下都没有署名,信面上只写着“一道巷德仁里甲号谢宅收”字样。 信中所描述的那个人,景墨自然认识,他记得司马鹰扬的绒帽上当真装着一个鲜红的结子,以及那乌绒下的白发,黑白相衬,越发容易惹眼。此外鹰扬的身材果很高大,紫袍玄褂,当然也算群青色。那么信上所说的这个人可就是司马鹰扬吗?当景墨默自估计的时候,聂小蛮和冯子舟的眼光同时都警觉地看朝他的脸上。 冯子舟先问道:“苏上差,你在想什么?” 景墨踌躇了一下,没有回答。 聂小蛮也接着说:“我知道,景墨,你对于信中所描写的人是认识的?对不对?” 景墨心理剧烈地斗争着:“我还能替鹰扬隐瞒吗?情势上已不容我回护私交了!”几番斗争之后,景墨只得将自己心中的怀疑,照实说出来。 冯子舟听景墨说完,大惊道:“那真是司马鹰扬吗?那么这信中的话一定靠得住了。” 聂小蛮却不动声色地交抱着两膝,慢慢地向景墨说道:“你即使不说,我也早已知道了。” 冯子舟道:“你也早就疑心司马鹰扬?” 聂小蛮点点头:“我刚才已经说过,用不着秀棠的证明,我已经知道那其三个人,你忘了?” 冯子舟高兴起来:“好极了!我还以为有什么人谎报案情,现在看起来,话是可信的。” 聂小蛮重新看了看那封匿名信,答道:“以常理论,这报告似乎是实在的。不过,虽然自称是同里的邻居,但写得很是潦草,又不署名,显然写信人有要掩藏的真相。这又是为什么呢。” 冯子舟满不在乎道:“我以为只要说话实在,别的都不成问题,即使要彻底追究,好在德仁里只有十几个石库门,也不难查出那个人来。” 第三十一章 司马鹰扬 聂小蛮低头不答,把信折好了,放进他自己的袋里。 冯子舟很不耐烦地说:“聂大人,我们既然知道凶手是司马鹰扬,应当立刻进行哩。” 聂小蛮站起来,负了手在身后,一点没有着急的意思,慢慢地答道:“我看还得继续等待,不能够立即动手。” 冯子舟着急道:“还等什么?” 聂小蛮道:“你该知道司马鹰扬算是一方名士,总归是有些名望的人。我们为自己谨慎之计,不能没有充分的准备。我以为这件事等明天进行,决不至再有什么意外。你已经忙了一天,假如没有别的事,不妨早些回去休息吧。” 正月三十日早晨,云雾稍见稀薄,但天气依旧寒冷,,连书桌上的的砚台里的墨汁都结了冰。景墨吃过早饭,加了青丝料的袄子,依约往聂小蛮的馋猫斋里去,准备瞧瞧这件凶案的结局。据聂小蛮预料,这案子当天就可以了结。 不过他头天夜里既已指定行凶的是司马鹰扬,为什么再要等待?他所说的准备是什么性质?或是对冯子舟的托词? 一进房间景墨就着急问道:“你是不是已确信是司马鹰扬了?” 聂小蛮应道:“我的设想假如不错,相信如此。” “你单凭着设想?没有证据?” “当然有。你昨夜回去以后,我又搜集得两种确证,足以证明这父女俩前夜的行动。” “什么证据?” “一只杯子和一只鞋子。一会你当然就会知道。” “这样的话,司马鹰扬的余生只能消磨在铁窗之中了!” 景墨虽还不明白内幕,但已感到万分失望。聂小蛮秉性严正,公和私的界限绝不容丝毫混淆。他的眼光一经集中在探寻真相的征途,他便像一架机器,不许感情来左来。 景墨若请求他顾全私谊,小蛮一定不会允许,景墨也不禁长叹一声。 一会,小蛮突然喃喃自语道:“虽然,世界上的事情变幻难测,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景墨,你姑且不要太伤感。” 小蛮的这种感叹让景墨低头不答,脑室中开始幻想司马鹰扬的凄惨结局。 忽然,聂小蛮问景墨道:“景墨,司马鹰扬的体格是不是很高大的吗?” 景墨随口应道:“是啊。” “那么他的气力一定也不小喽。” “这却难说。你总知道他是一介诗人,身材虽高大,可不能和寻常人一例而论。” 聂小蛮不答,却抱怨道:“巳时了。我约冯子舟辰时相见。他怎么竟失约?”他从书桌面上取过一张白纸,写了几句,又叫卫朴进来。他吩咐道:“回头冯大人来时,你把这张纸交给他。我们先走了,叫他马上到司马家去。” 景墨和聂小蛮离了馋猫斋,直接往东杨坊司马鹰扬家去。聂小蛮摸出自己的帖子,在帖子后面写了两句话。那帖子给弯背的舒大送进去后,约模一柱香功夫工夫,果然传言请见。 两人就被引到那一间布置幽雅的书房里面。 书房中虽生着火炉,但司马鹰扬的身上仍穿着那件深紫色的狐皮袍子,头上也还是那顶红结四方平定巾。他的脸色焦黄,眼圈也陷落了些,比昨天更加憔悴。他一见小蛮两人,忙着从圈椅上站起来让坐,一边向聂小蛮拱手招呼。 司马鹰扬道:“聂大人,我已久慕大名,可惜到今天才得相见。” 聂小蛮也拱了拱手,很恭敬地答道:“彼此,彼此。我也常和苏兄谈起,尊驾实在是我非常佩服的一位诗人。不过一直没有机会,今天我才——” 司马鹰扬突然出现出一种假笑,接嘴道:“你说今天你才有机会来看我?……哎!二位的来意我早已明白了。你们不是为着刑部通报上的记录吗?” 聂小蛮应道:“是啊。司马先生已见过那记录吗?”他的锐利的目光注射着对方的脸。 鹰扬的双眉锁着,故意避去对方的目光,答道:“是,老朽虽然不在官场了,却还有几个朋友,因而我刚才读过。真是一派胡言!” “正是。那记录记者的猜测实在是走错了路哩。” “哎!聂大人,你也以为这记录的推断不实在?” “那是当然。我知道这件事决不是令爱干的。” 司马鹰扬忽连连点头道:“对啊!我女儿性情温柔,怎么会干得出这样骇人听闻的事?聂大人,你可知道这件事终究是谁干的?” 聂小蛮瞧着他,答道:“我想这问题最好由你自己答复。” 司马鹰扬呆了一呆,低声道:“哦,我怎么可能答复这个问题?” “司马先生,我想我们还是推诚相见些好。” “哦——哦。我——我当真不知道。我——我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 聂小蛮仍注视着他,慢慢地答道:“那么,司马先生,请恕我直言。这桩勾当不就是你自己干的吗?” 司马鹰扬的身子向后一仰,靠住圈椅的背。他的眼睛突的瞪大,眼珠似乎要突出来了。 他略停了一停,摇头道:“聂大人,你误会了!” 聂小蛮的目光仍不旁鹜,答道:“司马先生,我想我不会误会。我有证据在手。” “哦?什么证据?” 聂小蛮盯着对方问:“请问前天晚上那件搅了你新书和寿宴的事发生以后,宾客们一哄而散,那时候是不是在巳时过半的时候?” 司马鹰扬低头斟酌了一下,答道:“是啊。” “请问你在巳时以后干过什么事情?” “我就回到房里去睡。” “你回房去以后可曾再出去过?” 鹰扬长表情很坚毅,很坚决地答道:“没有。” “真正没有出去过?” 鹰扬表情肃穆,略一点头:“是。” “那么你上床以后是不是就立刻睡着的?” 司马鹰扬的目光注视着地板。他明显觉得聂小蛮的问题越逼越紧,他的答话也不能不加些审慎小心。 过一会,他才说:“那也不是。一开始我翻来覆去地不能合眼,直到深夜才睡着。” 聂小蛮点了点头:“这是实话。你受了那样的怨气,当然不可能立刻睡着。但在你反复的时候,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鹰扬又仰起些身子,反复地搓着手,终于目瞪口呆地答不上来。其实聂小蛮这句话有什么用意,连一旁的景墨也莫名其妙。 聂小蛮又微笑地说:“你不能回答吗?这就是证明你回房以后曾重新出去过的一个有力证据,也是我对于你的其一个疑点。” 司马鹰扬仍呆瞧着不答,但他的脸色却在和他的白发掩映媲美。 聂小蛮又淡淡地说:“司马先生,我告诉你。当前夜子时将近的时候,门房舒大曾去过你的房间送热水,可你房间里并没有人。片刻之后舒大怕水凉了,又去送过一次你还是不在。按情理说,有人进了屋子不会看不见你,你就算睡着也不会不醒。这当然就只能说明,你那时候不在卧室内,可见那时候你并不在卧室中!” 司马鹰扬低倒了头,握紧了拳,但仍没有承认的表示,最后才终于说道:“你怎么知道舒大来我房间送水。” 聂小蛮笑了笑,摸出了一颗瓜子金,又收回袋中,才继续道:“此外我还有两种证据,都足以证明你前夜到过刘翰飞家里去。其一,有人看见你在子时时候从钱家里出来。” 鹰扬忽然抬起头来:“哪有人看见我?喂,这是谎话!” 聂小蛮道:“是不是谎话,同样有凭据。你自己瞧吧。”他从衣袋中摸出那封匿名信来交给他。 司马鹰扬接了信笺,急急地展开来,急忙从头至尾念了一遍。 他连连摇头道:“胡说;胡说!”接着,他又把信笺凑近眼睛,似要辨认信上的字迹。他忽惊异地失声道:“哎哟!怪事,怪事!……聂大人,这封信你从哪里得来的?你可知道是谁写的?” 聂小蛮道:“这信是昨天傍晚投到刘翰飞的母舅谢家去的。是在昨天早晨巳时方才发出。发信人的姓名,我们还没有查出。你是不是已经辨认出来?” 司马鹰扬张开眼睛在地板上凝视了一会,忽举起右手拍他自己的额角,但又冗自摇头。聂小蛮的目光在闪动,他瞧瞧鹰扬,又瞧瞧景墨。 小蛮又问道:“司马先生,你是不是认得出这笔迹?” 鹰扬摇头道:“不,我不认识!” 聂小蛮又瞧景墨:“你呢?” 景墨异诧地答道:“你问我这笔迹吗?我怎么会认识?” 聂小蛮闭紧了嘴唇不吭声,好像很失望,他的视线又回到司马鹰扬的脸上去。 鹰扬大声说:“聂大人,你不要被蒙蔽了。这——这话是完全捏造的!” 第三十二章 司马秀棠 聂小蛮依旧盯在他的脸上:“哦,捏造的?司马先生,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也瞻前顾后地用谎话骗人?你说前夜里你没有往刘翰飞家里去过吗?哦,我还有第二个证据。”他又从衣袋中取出一个硬纸包,打开来,是一把假象牙的小刀,那就是景墨在凶室中的门背后发现的。“司马先生,这东西你带到翰飞的卧室中去后,无意中遗落在那里。现在我给你带回来了!” 司马鹰扬震了一震,身子突然抵住椅背。他的嘴唇上的血色完全消失了,但他仍抵赖不认。 他摇头道:“不!这刀不是我的!” 聂小蛮仍用温和的语调,辩道:“刀明明是你的。你何必赖?这是一把书桌上应用的裁纸刀。你当时怀着杀机,一时没有适当的凶器,就顺手带了这把裁纸刀去。但你看见了刘翰飞,在动手的时候......” 司马鹰扬突然直站起来,双手叉在腰上,怒睁着双目,他的呼吸也急促异常。 他厉声道:“聂大人,你不必再说下去!你的话完全不对。这把刀是普通的东西,你怎么说定是我的?” 聂小蛮紧皱着双眉,似乎也终于失去了忍耐力,他把刀放在圈椅上,也站起身来。 聂小蛮正色道:“司马先生,我很可惜。你是一个有学识的人,何必也学那些没勇气的懦夫?你须知我们做事,完全凭着公道,所追求的是真相,是公道正义。我们固然不赞成那种徇私情而抹杀正义的态度,但你假如有什么委屈,也不妨据实说明。” 司马鹰扬气得说不出话来,小蛮继续说下去道:“现在你一再说我的话不确实,好像我故意要诬陷你。这未免太过分了。那么,请你瞧瞧这最后的证据。” 聂小蛮又从大氅袋中取出一只白瓷金花的白瓷茶碗。他指着白瓷茶碗继续说:“这杯子总是你家的东西吧?瞧,那边小桌上的瓷盘中还有同样花纹的五只,那分明是一组。昨夜里你喝茶时所用的就是这一只杯子。因此,你在这杯子上留下了三个显明的指印。” 他又取起那把刀来。”这刀上也有几个指印,内中一个很清晰。经我比对的结果,它和杯子上的三个中的一个两两相同。你假如再不报,不妨找印章油来,将你右手的中指再印一个下来比一比。” 这时候司马鹰扬的抵抗态度变得越来越无力了。他的头垂得很低,两只手撑在椅子背上,像是个没有生气的石像。这情状看了怪可怜,景墨看了有些不忍。 司马鹰扬已到了无可辩赖的地步,唯一而且聪明的举动,只有把事实的真相完全告诉聂小蛮。景墨一眼不眨地瞧着他,希望他会马上仰起头来,直供他的罪行。不过马司鹰扬似乎没有那股勇气,兀自低垂着头站着,他的鲜红的帽结也似减了些色彩。 咚咚!……咚咚!……在这情势紧张的时候,书室门上忽然有弹指声音。 第四个人进来参演这幕悲剧了! 一刹那间室门开了,走进一个身材袅娜的少年女子。 景墨一见便认识是鹰扬的女儿秀棠。这时她的玉容惨淡,两条细眉蹙拢了,一双美目水汪汪地包着泪珠。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手中拿着一只元色缎子的鞋子。 司马秀棠一进门来,便俯着颤动的身子,向小蛮和景墨俩施了一礼。她用一只手抚摸她的父亲的背,说道:“父亲,快坐下来。……聂大人,你的来意我早已明了。不过我刚才听了你的话,知道你的看法还有一部分错误。你说杀死刘翰飞的是我父亲?不是!你错了!” 说着她将手中拿着的鞋子抬起来道:“聂大人,这是我的鞋子。前夜里我就穿了这鞋子往翰飞家里去的。那时下过些小雨,鞋上的泥痕足以证明我的话。所以杀死翰飞的是我,不是我父亲!” 案情起了剧变!不但出乎了景墨的意料之外,连聂小蛮也显然并没有想到。他惊异的眼睛注视着这窈窕少女,把刀和白瓷茶碗放在小桌上。 小蛮长吸一口气,说道:“司马小姐,你的话一部分我早已证实。因为你的别一只鞋子昨夜里已经到了我的手中,而且已经和我得到的足印比对过。” 秀棠点头道:“哦,怪不得有一只不见了。是不是慧心拿给你的?” 聂小蛮也点头道:“是,还有这一只鞋子呢,但你不能怪慧心,是我强迫她做的。”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牵累我父亲?” “我不相信你能干出这种事。这鞋子只能证明你前夜往钱家去过,但不能证明你曾经行凶杀人。” “他确实是我杀死的。” 聂小蛮沉思了一下,问道:“你有什么理由要杀死他?” 秀棠道:“就因为他诬辱我的父亲。” 聂小蛮道:“我知道你和他有私情。他诬辱过你的父亲,你虽然不满,但至多也不过绝交而止,何致于竟行凶杀人?” 司马纯熙站在鹰扬的椅子旁边,目光凝视在地上。鹰扬目瞪口呆地在发愣,好像他的知觉已失了。聂小蛮沉默地瞧着这父女俩,景墨也呆坐着,静待事情发展。 接着,秀棠仰面回答道:“我觉得他既然能够凭空诬辱我父亲,可见他不是一个诚实的人。他虽然因为爱我的缘故被父亲阻止,不得已出此下策,但是他竟信口毁坏我父亲的名誉,不顾父亲的生死,他的居心太残忍了。这样的男子不但可怕,而且可鄙。因此我也变了心,决意替我父亲报仇。” 这个理由似乎很充足,她的凛凛可畏的表情也确像有下这毒手的能耐。但聂小蛮仍以为行凶的决不是秀棠,而是鹰扬。他的料想不会有错误吗? 景墨瞧瞧聂小蛮,仍静穆地凝视在秀棠的脸上,又不时回眼偷瞧她的父亲。鹰扬当秀棠进来的时候,也曾显露一种诧异的样子。他给秀棠扶到圈椅上后,就呆木地坐着。直到他听到她自认凶手,忽又坐直在圈椅椅上,张着惊骇的眼睛,却静悄悄地不发一言。 聂小蛮又问道:“司马小姐,你怎样杀死他的?” 司马纯熙仍靠鹰扬的圈椅站着,一只手在卷她的那件玄缎皮袄的圆角。她定一定神,好似在把她的脑中的思绪整理一下。 她说:“前天夜里我父亲昏倒以后,回到房中休息,神志虽然恢复了,但精神已受到严重的打击,辗转反侧地睡不着。我当然非常心痛,因为这件事明明是因我而起的,我决不能不作理会。所以到了子时光景,父亲叫我上楼去睡,我就乘机脱身,预备和翰飞去拼命。当时我为避免任何人的注意,走出了父亲的卧室,并不上楼,就悄悄地直接从后门出去。” 这供认消除了之前的一个疑点,秀棠没上过楼,前一天女仆慧心的话实际上并没有说谎,并且捕快赵二黑的见证也证实了。 聂小蛮又问:“那你从家里出去时,就有谋杀刘翰飞的意思吗?还是到了那里才有杀人之念?” 秀棠道:“我已经说过,我早就准备和他拼命的。所以我一看见他,就——” 聂小蛮又举一举手止住她:“慢一点,你说得太快了。你进门时的情形怎么样?” 秀棠呆一呆,才道“我,我就在门外叫了一声,他便自己开门让我进去。” “哎,他自己开的门?那么你记不记得你在叫门时有没有听到狗吠?” “嗯——没有——我没留心。” “好的。之后怎么样?” “我进了他的卧室,就申斥他不应诬辱我父亲,问他有什么挽回的方法。他——他不接受,还说了几句无礼的话。我——我立时大怒,就操起书桌上的一方石砚,朝他的头上一击,他顿时血流如注,倒地死了!” “哦,你是用石现砸死他的?可是石砚呢?我们可没有看见。” 秀棠低下了头,说:“我把它带出来丢掉了。” 聂小蛮的嘴唇牵了一下,斜着眼光向景墨闪一闪,似乎暗示她的故事不完全可信。 景墨听到这里也觉得她不曾提及石蹬的事,显然很不合理。 秀棠继续道:“我在他的书桌抽屉中搜寻我给他的信件和物品,然后就从他家里退出来。” 第三十三章 父女深情 聂小蛮问道:“你的物品和信件可曾拿回来?” 她又疑迟了一下,应道:“拿到了。但当我走出门口的时候,看见门背后仿佛有一个人。当时我不敢仔细瞧,匆匆地走出来。我走出了弄口,又看见对面停着一乘轿子。我起先还不在意,等我回到家里,先进父亲的房里去,瞧瞧他是否睡着。不料床上是空的,父亲也出去了。我才知道父亲叫我去睡是有作用的。他也要悄悄地去看刘翰飞。但他坐了车子赶到那里,已在我事成之后。所以他后来虽也曾走进翰飞的书室里去,惊惶中又遗落了这把裁纸刀,但他实在没有犯罪。聂大人,你现在总可以明白了。杀死刘翰飞的是我,有什么处分应当由我一个人承受!” 故事很动人,但景墨似乎看不透它的真实性到什么程度。因为凶器的差别是一个最大的疑点。聂小蛮仰起些身子,正像要发表意见,忽因司马鹰扬的动作而中止。 鹰扬突然把两只手挥一挥,挣扎似地撑起来。他颤巍巍地站直了以后,又摇着手,他的浑身都在颤动了。 司马鹰扬以一种奇异的表情说道:“两位大人,我真是十二分惭愧!我实在不该有太多顾虑了,一开始不讲实话,耽误你们的工夫。我真该死!聂大人,我坦白说吧。刘翰飞就是我杀死的。秀棠所以承认,无非想代替我受过。其实依照新陈代谢万物更新,少年人对于生命的任务比较重,生命也更加可贵。像我这样半百之人,再活不到几年,秀棠却像一朵含苞的鲜花,正在欣欣向荣。现在她一时昏了头,竟愿意为我断送性命,这叫我这个做父亲的情何以堪!” 他又哀伤道:“我若是默认不说,真是太自私,太不人道!二位大人请不要相信她的话,现在我就来告诉你们。” “父亲,不,你——你不能!”秀棠的尖锐的声浪又闪过来,“大人,别信他!凶手是我!” “两位大人,不是,不是她!是我!” 景墨仿佛进了梦境,这种杀人的凶案,父女俩竟互相争认,使他想起了“难兄难弟一案”中的两个主角。这真是无独有偶的事。但到底谁是真谁是伪? 聂小蛮又将怎样处置这样的情况?景墨和聂小蛮面面相觑,室内忽然静下去,司马纯熙走前一步,似乎又要向两人分辩。 这时候仆人阿四进来,送来的是一封信。信居然是给聂小蛮的,也不知道他手里的哪个捕快看见了小蛮和景墨的行踪。那时候父女俩都失了常态,静立着不动。 聂小蛮拆开信件一看,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凝重起来。 他摇着头对景墨耳语道:“哎!景墨,这件事真是玄之又玄!我仿佛给厚雾包围着。现在我总算有了一线光明。看来我们都错了呢。” 小蛮回头瞧着那父女俩:“这案子的真凶此刻已经在金陵卫衙门里了,你们俩互相承认,全都是假话。现在你们先休息一下吧。等我弄清楚以后,再来听你们的这些故事吧!” 这个古怪而紧张的局面会这样子收场,万万想象不到。外面的冷空气刺醒了景墨的近乎模糊的头脑。所以景墨跟着聂小蛮从司马家出来时,仿佛走出了太虚幻境中的地界,回到了现实。 这案子真是变化难测,聂小蛮的话是真的吗?或是借此做一个搪塞的退场?到了东杨坊转角,聂小蛮才告诉景墨道。 “我刚才说的不是托辞,冯子舟说有一个凶手向金陵卫里去自首。他已经查问实在,所以叫我们快去。” 景墨道:“你想这次自首的当真是真凶?” 聂小蛮居然疑迟道:“我真说不定。变化太多了,我的脑子也给弄模糊了!” 两人到了金陵卫,看见了冯子舟,才知那自首的凶手竟然是一个女子!这又是出乎聂小蛮预期之外的,因为他根据着心理的因素,一再表示过这血案不是女子所能干的。 这女子十八岁,姓王,名叫紫蒙,就是景墨无从判断的那个披黑狐裘围子的女子。冯子舟说明他正要动身到聂小蛮府所去,这女子忽然来自首。他听了她的供述,又招谢妇人到金陵卫里去辨认,证实她的确就是两次到谢家去过的那个女子。 这样一来,捕快凯男的报告也有了印证。景墨看见那女子有个圆形的脸儿,肌肉丰腴,皮色略带苍黑。她穿一件蓝绸的皮袄,黑缎裙,肩上有一条黑狐裘围子。 她的身材相当高,表情上显出一种坚毅无畏的样子,体力也似乎很壮健。假如她和一个寻常的男子搏斗,胜负也正难定。她见了小蛮和景墨,也没有羞怯之色。聂小蛮就请她将经过的情形重说一遍,她便侃侃地讲出来。王紫蒙说,她和刘翰飞本是同乡。 刘翰飞在杭州和她早已相识。经过了一年多的往来,他们俩的交情非常亲密,已达到了恋爱的境界。翰飞曾向紫蒙求过婚,紫蒙也同意了。但自从翰飞到了金陵后,便渐渐冷淡起来。 起初紫蒙还不疑心他,后来连消息都不通,才料定他必已弃旧恋新。到了今年的冬天,紫蒙便按捺不住,专门到金陵来私下调查。 后来她果然探得翰飞已经另有新欢。她曾和翰飞见过几次面,翰飞起先用好话来敷衍,渐渐终于避而不见,明明欺负她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孤女,只能忍气吞声,却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借助。 紫蒙气不过,才把这件事的委屈告诉了她的堂兄王宝邦。宝邦在金陵一家钱庄里做二掌柜,紫蒙到金陵来,就住在他的家里。 宝邦听到了这回事,一面很严厉地责备紫蒙,说她不应瞒了家中母亲,私下和男子勾搭,一面就打算去找刘翰飞理论。 十天之前,宝邦就找到翰飞家里去,因谈判而发生争吵。那时紫蒙当真等在门外,听到里面的声响,恐怕吵出祸来,才赶进去排解。当时翰飞曾答应她,等写信回去征求他的母亲的同意,约定六天之后给她回音。 姑娘居然便相信了,又将她的哥哥劝出来。从这事以后,她仍留在宝邦的家里,等候翰飞的回音。宝邦常申斥她,说她无耻。她忍受不住,益发恨翰飞的无情。 可过了七天之后,回音还是没有。到了二十八日,掌灯时分,紫蒙去讨回音没有见翰飞。她以为他故意躲避,所以到了深夜,就悄悄地往翰飞家去,准备和他进行一次最后摊牌,结果就造成了一件凶案。 聂小蛮听到这里,问道:“那么,那晚上你到底进去没有?” 紫蒙答道:“进去了。我知道他每夜归家的时候很迟,所以在子时光景,我就到德仁里口的门楼底下去等候。等了一会,他当真从外面回来。他突然间看见我,不免有些惊怪,但他并不怕我。他先叫我在门外等一等,接着便开了后门领我进去。” 聂小蛮和冯子舟的眼光不期而然地交接了一下,似乎彼此在暗示,当时大家虽各有想过一种方法,但这样的进门方法却都不在料想中。 那女子继续道:“我到了里面,还没有说什么话,他不提回讯,忽然不怀好意,又想用无礼手段。我当然拒绝。他从衣袋中摸出一把刀来,要想胁制我。我慌了,正想叫喊。他一只手举刀,一只手伸过来扼住我的咽喉。那时我害怕极了,就奋命地夺他手中的刀。他当然也拼命挣扎。争持间,那刀尖忽然在他的大阳穴上一击,他就倒下来了!” 聂小蛮一脸都是惊异的情绪,问道:“这么说,他是在行凶其间被你自卫杀死的?” 第三十四章 自卫杀人 王紫蒙指一指冯子舟,答道:“不错,而且那把刀我已经交给这位老大人。刀上还有血迹呢。” 冯子舟看向小蛮,点头道:“我刚才已经瞧过,的确有不少血迹。” 聂小蛮又问:“他中了一刀就死了?” 那女子点了点头。 聂小蛮又问道:“这一刀恰好正中在他的太阳穴上?” 王紫蒙照样点点头。 聂小蛮舔了舔嘴唇,沉思了一下,回头问道:“子舟兄,你那天可曾在尸体上发现这样的刀痕?” 冯子舟回忆道:“这——这个我没有注意。那头已差不多敲碎了,就是有,估计也看不出来。”他摸摸脑袋,又说:“今天亥时的时候,夏仵作就要检验。你不妨亲自到验尸所去瞧一下子。” 聂小蛮看了看景墨,点点头,又问那女子道:“他死了以后,你又做了什么?” 王紫蒙道:“我因为恨他入骨,所以还不甘心,又到天井里去拿了一个石鼓蹬,把他的头颅击碎,方才悄悄地开了前门出来。” “你动手的时候,有没有别的人瞧见?” “没有。” “有什么声音吗?” “也没有。” “你可曾瞧见一只哈叭狗?” 她疑迟了一下,又摇摇头。 聂小蛮又问:“你出门之后怎么样?” 紫蒙低下了头,说:“我——我就回到我的哥哥家里去!” “慢,你走出了谢家的前门,可曾看见什么人?” 紫蒙的头低得更低了,犹豫着不答。 冯子舟提醒了一句:“你走出德仁里弄口时,不是看见一个衙门捕快吗?” 女子连连点头道:“是,我看见了。” 讯问暂告一段落,聂小蛮抱着胳膊在深思。那女子忽也含羞似地低下了目光。冯子舟把两手抱着他的膝盖,安逸地等待着结果。景墨的情绪很纷乱,还看不透这案子的最后结局,聂小蛮又皱着眉头,问道:“你为什么到今天才来自首?” 女子道:“我起先以为这个人死有应该,原打算隐匿不报。但是我听到满城都在说这件案子,已连累了别的没罪的人。我想翰飞明明是自己误杀的,即使有罪,也应当由我担当,假使我不自首,岂不是反而害了人家的性命?” 聂小蛮又咬着嘴唇,低下了头,似乎再想搜寻什么疑点。景墨觉得王紫蒙的故事很近情理,回想起刚才司马纯熙的话,便越觉得牵强了。 折腾了这么久,这案子如此这般闹了一回,却是一件自卫杀人案!现在王紫蒙自首了,可是于情于理,无论怎么讲她也没有多大的罪过。不过那司马鹰扬父女既然没有干系,何以彼此争认凶手? 这里面终究还有没有隐情呢? 聂小蛮又问道:“你调查的结果怎么样?知不知道翰飞的新恋人是谁?” 王紫蒙踌躇了一下,答道:“我——我听说是一个姓司马的女子——我——我不大清楚。” “你可曾和这姓司马的女子会面过?” “没有。” 讯问再次告一段落。冯子舟站起来,打了一个呵欠,景墨也陷入了深思之中。 聂小蛮道:“说一千道一万我连尸身还没调查过,说不定案情还有变动也未可知。冯子舟兄,巳时过了大半了。我立刻赶到验尸所去,大概还来得及。你好好地招待王小姐,别的事再谈。” 他又回头招呼苏景墨,“景墨,你回去吧。我怕这案子也许还有变动。等结束以后,我再约你细谈。” 聂小蛮点一点头,拢一拢大氅,匆匆向外面奔出去。 隔了一夜,到了次日,正月三十一日那天,仍旧没有得到聂小蛮的消息。难道这案子还没有完结吗?景墨于是又跑了一趟馋猫斋,据卫朴回答,小蛮一天到晚在外面,似乎很忙碌。 景墨心想王紫蒙的口供假如属实,这案子大部分已有了着落,聂小蛮再忙些什么?难道他在尸体上找到了什么线索?可是也不对啊,尸体早就验过,如果有重大线索冯子舟怎么会不知道? 景墨记得他分别前的那种着急的神态,他临行时又曾说过怕案子又有变动的话。不过,再变些什么? 景墨只能承认自己的脑子太迟钝了,于是又把卷宗和记录仔细翻阅了一遍,还不及自己那天亲耳听到的详细。除此以外,更没有任何新的发现。 到正月三十一日下午,酉时光景,景墨又赶到聂小蛮府里去。 小蛮居然还不在! 景墨在馋猫斋里等到天黑,还不见小蛮回来。好容易又挨过了一夜,到了二月一日的早上,景墨再赶到聂小蛮府里去,想问问他终究如何。不料见到的仍只是卫朴,聂小蛮又一早出去了。 太奇怪了,这样寒冷的天气,聂小蛮一早上就出去,难道他还是为这案子奔走着吗?但从哪一方面进行呢?莫非杀死翰飞的凶手另有什么新线索吗? 景墨知道聂小蛮办事很着重顺序,又喜欢集中精力,这件案子不了结,他决不会把心思放到别的事上。况且他允诺案事结束以后要和自己细谈。这时小蛮音信全无,自己仍在外面四处奔波,显见这一桩案子还没有全部结束。 那么这案子还能有什么变化呢?景墨越想越觉纳闷,真像新婚夜里新郎官盼着掀开新娘子的盖头一般。 早餐用完了,景墨想看看刑部发来的案情通报上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按说锦衣卫看这些东西只当是家常便饭,不过,这次的内容,却真出景墨的意料之外。 就看那记录道:一道巷德仁里刘翰飞被杀的凶案,此案子离奇幻变,实出意料。现据通判冯子舟和御史聂小蛮协力侦查,已将凶案的真相完全查明。犯案的真凶不止一人,乃是由前官员司马鹰扬和一名王姓的女子合力作案。 景墨简直大吃一惊,赶紧往下看:日前那王姓的女子投案自首,声言刘翰飞的致死系自己自卫误杀,揣测其目的无非想借此脱罪。但据侦查的结果,查知她供述谎而不实。因此司马鹰扬见形迹已经败露,想服毒自尽,所幸找来郎中施救,但是否有救,尚无把握。司马鹰扬的女儿受此大变,不日将回无锡原籍,请亲族到金陵料理。至于谋杀的情由和一切详情,待开堂审讯以后,再行记录。 景墨读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变化真是太大了点吧,自己一时竟消化不了!这案子由谋杀而变成误杀,又由误杀而证实被杀。这样翻来覆去的变化,实在是超出了景墨和小蛮之前的所有推想? 这记录给景墨的刺激太过强烈,景墨的夫人南星也认为太出意外。景墨再也按捺不住,又赶到聂小蛮的馋猫斋去。 聂小蛮仍没有回来! 第三十五章 小蛮去哪了? 卫朴告诉景墨,他是乔装打扮出去的! 这分明要探查什么秘密!卫朴又说这两天中聂小蛮忙个不停,吃饭都没有固定的时间,连猫儿是卫朴喂的。这简直是前所未有!而且这案子大体已经结束,他还在外面忙什么? 这一次景墨又准备等到底,景墨坐在火炉边,还把小蛮的“真一酒”拿出来喝,心想,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把你的酒喝光。 一直等到了午膳将近,忽然看见一个衣衫槛楼的苦力闯进来。景墨定睛一瞧,竟是聂小蛮!景墨感到更奇怪的,看见他的眉尖扭在了一起,中间是一团乱纹,脸色也黯淡异常。从他的脸色上估计,显见他经历的辛苦一定不少,结果却未必尽如人意。 小蛮卸下了一件黯色的破外衣,又脱去了破鞋,先开口道:“景墨,很抱歉,劳你久等了。这桩案子的变化太多了点,不但你竟想不到,连我也几乎始终被困住在重重迷雾里面!哎!真危险,我险些儿陷入不见光明的深渊!” 景墨急切地问追道:“小蛮,到底怎么一回事?”景墨觉得他的表示太过突兀。 “总而言之,这是一件绝无仅有的奇案,在你历来的记录之中找不出其二案!” “当真?现在这案子既然结束了,你能不能就把这离奇的情形说给我听听?” 聂小蛮连连摇头道:“结束?还远,还远!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几时才能结束!” 景墨更加惊讶,不敢相信这句话是出自小蛮之口:“那么今天送来的刑部公文里,说的竟然不对?” 聂小蛮道:“怎么可能会对呢?坦白对你说,这只是我的一种策略,希望可以早一些结束。不过这策略有效无效,我现在还没有把握。” 刑部通报上的记录不但不真实,还是一种策略!这真使景墨摸不着头绪!从种种旁证和小蛮的表情上猜测,小蛮的话又绝对不像说笑。 景墨问道:“那么,司马鹰扬终究有危险没有?” 聂小蛮摇头道:“没有。他此刻收了监,正在医治。你尽管放心。”他吁一口气,又说:“景墨,你不是觉得很诧异吗?是的,这不能怪你。毕竟是这事的本身实在太离奇。 等到全部结束的时候,我把案中的曲折说给你听,你少不得要惊掉下巴。” “现在你能不能先说个大略?” “对不住。我还不能说,准确说是没办法说。” “那么你所说的策略又是什么一回事?” “请原谅。现在也没有到公开的时候。景墨,你再耐心些等一下子吧。” 聂小蛮说完了,便上楼去更换服装。一会他重新下楼,很疲乏似地躺在椅子上,和景墨谈别的事情,绝口不再提起这件凶案。 他留景墨吃午饭,也是让卫朴随便做了些炒蛋、菜汤之类就着外面买来的胡饼,就这样凑合了一顿! 这简直太反常了! 景墨还未见过小蛮连吃饭都提不起兴致!而且还未喂猫!吃饭时小蛮默默无言,吃过饭后,景墨也始终没有开口再问的勇气。聂小蛮喝了一杯酒之后,仍旧扮着苦力模样,重新出去。景墨也只得抱着整个的疑团回家来。 这是一个最难熬过的下午,景墨心想这刘翰飞真是个怪人,忽然被杀,忽然误杀,再忽然又是被杀。这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现在据聂小蛮所说,这里面又另有变化,他自己也险些陷入困局——说得坦白些,也许他还没有从这迷雾中找出路来:这是件什么案子?他说我的记录中没有其二案,当然就是说他的经历中的第一次! 那么此案会有什么结果? 聂小蛮说全案的结局还没有把握,当然真相披露的时期,不知道更在何期。然而事实的发展又是出乎意想的迅速! 当天晚上辰时,聂小蛮忽然派了卫朴来叫景墨,叫景墨马上就去馋猫斋。这消息真像一份军令,仿佛战场上的将军得到了紧急的军令,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景墨立刻冒着刺骨的寒风,赶到馋猫斋。 油灯光映照聂小蛮的面色已和日间的模样完全不同了。他的眉头拓展了些,那里的皱纹也像给烙铁烙过一下。 他正独个儿进晚餐。 桌上是虾圆、干锅蒸肉、酱油黄鱼,特别是酱油黄鱼那特别的淡淡的色彩,淡淡的酱香味,淡淡的辣味,老远就显出诱人垂涎的风味。 聂小蛮脸上的肌肉是舒展的,嘴唇噗噗地吃得津津有味。他的神经显然是完全放松了。 看到景墨来了,小蛮含着笑容招呼:“景墨,你吃过晚饭了吗?假使你因为案事的没有结束,曾经茶不思饭不想的话,那么此刻应该放量地补吃一碗!我告诉你,这件刘翰飞的案子在一两个时辰以内就可以结束了。” 景墨惊喜道:“那太好了!谢谢你,补吃用不着。但这案子怎么样结束?此刻大概已到了公开的时候了吧?” 聂小蛮点点头,放下碗筷站起来走进书房里去,点着了一盘青水香,一时间刚才食物油腻的气味都渐消散了。这时卫朴送茶进来,紫笋的香味提神醒脑,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小蛮坐下去,才慢慢地说道:“现在似乎还嫌太早,不过我不致于使你再次失望。” 景墨卸下了黑羔皮大氅,也坐下来喝了一口茶:“现在,你能告诉我些什么?” “我已经忙了两天。我去看过王紫蒙的堂兄王宝邦,又去拜访过死者舅父谢家强;我又跟王紫蒙和鹰扬父女俩彻底谈过两三次。” “那么,这疑案的症结一定已给你揭破了。是不是?” 他点头道:“是。我不妨先解除你一部分的疑团。你和南星不是替鹰扬父女俩担心吗?我告诉你,他们俩根本没有罪,决不会受什么牢狱之灾。你可以放心了。” “真的?那么鹰扬为什么要服毒自尽?” “他哪里有服毒?我刚才不是告诉你那是我的策略吗?” “但是你不是也告诉我他监里受郎中救治的吗?” “这都是我安排好的,让人四处去找郎中,满街抓药不过是为了造一种假消息,也就是我破案上的一种策略,并非他当真服毒。” “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些?这策略终究有什么作用?” 第三十六章 重头说起 “好!我来从头说起。他们父女俩当初不是都争认凶手吗?这里面的缘由为何的确很伤人脑筋。其实他们到翰飞家里的时候,凶案早已发作。只因彼此误会,所以等到我们去调查时,他们就抱定牺牲自己也要拯救至亲的想法。” “我还不明白。他们是怎样误会的?” “那天秀棠的供述她从她家里出来起开始,一直到刘翰飞家的门前为止,句句都是真实的,但以后的故事却是她虚构的。” “那么真实的经过是怎样的?” 小蛮道:“她去见翰飞,其实没有谋杀的意思,只要叫他想出如何挽回的方法,以恢复她父亲的名誉。因为他们间的私情并不曾完全了结,这一点我果然没有料错。” 喝了口茶,小蛮继续道:“秀棠到刘翰飞家里的时候,看见前门半开着,不禁稍稍意外。她走到里面,不但油灯亮着,忽然发现翰飞已倒在地上,血肉模糊。这使她吃惊不小,彷徨无定。她本想立即退出来,但一转念间,又觉得自己已经处在嫌疑的境地。她为了消灭痕迹,壮着胆子,走到书桌面前,预备将自己给翰飞的信札和物品一起取走,以免人家怀疑。不过当她打开抽屉,物品和信件已完全不见。她虽失望,也不敢多留,就急忙地退出。” 聂小蛮停下喝起茶来,景墨又提示一句:“她说的她看见门背后的人影也是虚构的吗?” “这一点倒是真的。她出门时真的曾看见门背后有一个黑影,弄口又停着一驾马车。那时她仿佛记得她到达德仁里的时候,那马车早已停在弄口的对向,不过她一闪而进,没有细看,所以并不在意。” 景墨听着,一边想像当时的惊景。 小蛮继续说下去:“因此,她就怀疑那门后之人一定比她先进到刘翰飞家里。那人为了某种缘由已将翰飞杀死。等到她进门的时候,那人正好事成出来。正在那时,她闯进房间里,那人就避在门后,又一边偷看她的举动,预备嫁祸。一直到她走出来时,那人仍伏在门背后,大概还想瞧清楚她的状貌,以便后来指认。” 景墨脸上满是惊讶! 小蛮道:“这是秀棠当时心中的假设。因此她越想越害怕,悔恨走这一遭。不料她回到自己的家里,悄悄地走进她父亲的卧房,想瞧瞧他是否安睡,忽然看见床上空空,才想到那先前伏在翰飞家大门背后的凶手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景墨醒悟地说:“原来如此,她果然是误会的,那么就此推测的话,司马鹰扬到场也在刘翰飞被杀以后。对不对?” 聂小蛮答道:“不错,司马鹰扬到时,还在秀棠进门以后。那时他看见卧室门半开,室中有人走动,就伏耳偷听。后来他看见一个女子走出来,竟然就是秀棠,这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景墨问道:“司马鹰扬去看刘翰飞,大约是有报复打算的,是吗?” 小蛮肯定道:“是的,当天晚上他受了翰飞的污蔑,的确有拼死行凶的念头。所以他先把秀棠打发开去,然后取了小刀,一个人悄悄地从家里出来。他雇了车子到一道巷,先到前门口去听,看见前门半开着。他便壮着胆走进去,发现翰飞的卧室有个女人在走动。” 景墨听着,似乎也被带入到了那个夜晚的房间里。 “他静静地潜伏了一会,突然瞧见自己的女儿出来。他还怕自己眼花看错了,拼命忍着不敢声张。等秀棠走出了门,回到了自己家的时候,自己家的后门也虚掩没闩。起初还以为是佣人的疏忽,有此证明,才知道是自己的女儿比自己还快,但司马鹰扬还不知道女儿去见翰飞的真正原因。所以司马鹰扬走进翰飞的卧室中去一看,疑问变成了确信。他于是相信那地上的陈尸就是秀棠为替他雪耻而杀死的。” 景墨赞同道:“嗯,确实容易造成这样的误会。” 聂小蛮又说:“那时鹰扬惊慌失措,手中的那把裁纸刀便不知不觉地掉落在地上。回家以后,他看见秀棠正在他房中掩面哭泣。这时父女俩各怀心事,面面相觑却都说不出话来。在鹰扬看来,秀棠是行刺翰飞的凶手,秀棠也深信杀死翰飞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如此一个僵局,两人都没有坦白的勇气。直到我们去侦查究问,他们俩仍各自抱着误解。所以,后来他们俩各因为亲情,都抱着牺牲自己而保护至亲的看法,于是就出现那一幕争相自认凶手的奇事。” 景墨听完了还是觉得惊心动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这件事真是太奇了,可见天如穹庐笼罩四野,地如棋盘,百姓万民俱为棋子。就在这熙熙攘攘和川流不息之间,有时会造成一些任谁也猜不透的巧合!” 室中安静了片刻,两个人都抱着茶杯盯着炉火跳跃,而火炉中发出些噼啪噼啪的微响。 稍顷,景墨又问道:“小蛮,这许多实情,他们起先为什么不供说?你又用了什么方法,居然使他们真情吐露?” 聂小蛮道:“这倒是让我费了不少力。鹰扬庇护他的女儿,起初不承认说谎,只是推脱。后来秀棠自己揭发了,他于是索性袒护到底,想把罪责拖在自己身上。秀棠自然也取同样的态度,袒护她的父亲。他们俩都抱着必死的心,始终不肯吐实。若不是我另外找得了线索,指破他们的误会,他们俩也许至今还固执成见。” “你得到了什么线索?” 小蛮道:“呵呵,这说起来还真是好险!假使我没有受到一些巧合的启发,那不但他们的误会没法搞清楚,连我自己也被围在迷雾中徘徊不前了!虽然事实的真相最后还是水落石出,但就我个人而言很可能就此一败涂地。” “喂,我还不明白。是机缘巧合启发了你改变思路?” “这样的机缘可不只一个,我现在先告诉你一点。你还记得吗,当我们把那封匿名信给司马鹰扬瞧时,他不是连说着奇怪吗?这一点给我一个启示。我判断他的情况,好像信中的字迹,司马鹰扬是认辨得出的。那时我想请你给我印证一下,可你拒绝了。你想想看,这个人的笔迹假如能被鹰扬认识,那人不该和鹰扬相识的吗?你再想一想,有一个和鹰扬相识的人,写了一封不假的匿名信来,那有什么用意?这自然是落井下石,要证实鹰扬的罪!” 景墨醒悟道:“果然不错。这样看来,这个写匿名信的人目的在陷害鹰扬,应该是鹰扬的敌人?” “当然!” “这个人冯子舟可曾查出来?” “没有。他曾去德仁里一家家查过,并没有这样的人。那人自称邻居的话,也完全是谎言。” 景墨顿一顿,回忆了一下:“所以你说匿名信乃是一封假信?” 第三十七章 赶到码头 “是。我当时就有些怀疑,现在已经证实了。”聂小蛮应了一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看不出哪几句为什么是假的?我记得信上说他看见鹰扬从翰飞家里出来。但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不错,但他说鹰扬穿着群青色的袍子、褐色半臂,戴着红结的绒帽。这就是不实在的。因为鹰扬后来告诉我,那晚上他出门时穿的是一件黑色皮毛的大氅,头上另带着一顶纯阳巾,装束完全不同。此外时间上也不吻合。因此,他当时一瞧那信,虽然还不敢直说,心中却笃定有人在诬陷他。” “你觉得这个写匿名信的人是谁?” 聂小蛮摸摸下巴,迟疑地说:“对于这个问题,我此刻还不能回答,但我相信不久你就可以知道。” 景墨停一停,又问:“还有那杭州女子王紫蒙,终究和这凶案有什么关联——” 这时候突然有人来敲书房的门,声音很急迫,把陷入深思的景墨引得从圈椅中跳了起来。原来是卫朴前来送信。 什么人会在此时送一封信前来? 景墨问道:“是谁给你的信?说些什么?” 聂小蛮头也不抬地边看边说道:“是冯子舟。他已经准备出发,问问我有没有动身。快巳时了,我们也应当走了。”他将外衣穿上,又开了抽屉,拿出一把有精美雕花铜纹的短剑,放在外衣袋里。 看到小蛮携带武器,景墨顿觉气氛紧张了起来:“你现在往哪里去?” 聂小蛮斩钉截铁道:“捉凶手!” 景墨也站起来,心想,小蛮带着短剑去捉凶手,难道今夜里还要上演全武行吗?果然,聂小蛮接着说:“今夜我专门请你来,是希望你在捕凶时能助我一臂之力。” 景墨立即应道:“那当然。但是我没有带什么家伙,你还有什么武器可以借我用一用?” 没想到聂小蛮摇摇头:“不必,我估计今夜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你用不着带武器了,咱们走吧。” 说着,聂小蛮已取了方巾戴上,等景墨穿上外氅跟他同去。 门外边西北风呼呼地肆虐,吹在脸上像刀割一般,冷得着实厉害。聂小蛮早已雇好一部二轮马车,他向马车夫说了一句,便和景墨一同上了车。 聂小蛮裹紧了大氅,靠着座垫叹息。 小蛮轻挑车帘看着外面的风雪,道:“这十天来的天气,城中不知已经冻死了多少贫苦百姓,江南本来是文章锦绣地,温柔富贵之乡,如今小民啼饥号寒,冻饿倒毙。更可叹者,看惯了墙阴屋角的倒毙的倒卧,早晚连同情心也给弄麻木了!唉,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景墨只有沉默以对,黑暗,完全的黑暗。就存在于这片黑暗的领域里,少数人凭着祖宗的福荫,或是利用着权位和压榨手须,攫取了大量的资财,便高楼金屋锦衣玉食地过分淫乐,而大多数百姓却只挺着嶙峋瘦骨,与无情的西北风搏命! 我大明立国至今还不到二百年,已现枯株朽木之相,怎能不叫人忧心呵。 马车在静寂中驶行了一会,景墨禁不住问:“我们这是去哪啊?” “聚宝门码头。” “趁夜船去哪?不会是出海吧?” “哈哈哈,你想哪里去了,假如顺利的话,我们只须候在码头上,等那凶手自己投到罗网里来。” “你知道凶手今夜要乘船夜逃?” “我料定他如此。” “啊?你只是料想如此?” “是的,不过我也不是完全凭空猜测。今夜傍晚时我得到真正的消息,所以我预料不会落空。” “那么这凶手到底是谁?” “你马上就可以亲眼见证了。” 马车已到码头外的货仓,对话也到此结束,小蛮和景墨便匆匆走入。一路就走到了快开的船边,准确了位置。 “怎么,还有人夜里出发吗?”景墨有些不解。 “聚宝门出发,可以经过清凉台、石头城、狮子山、石灰山,入长江。这一路船只很多,这种人货两运的大船,有时候晚上出发倒更畅快些。” 景墨再看,发现这是人货两齐的那种鸟船,因设有多个隔仓,可以分开人和货。现在货物还在装船,码头上火把照得通明,往来的苦力只穿着单衣,又在背上垫一块布,搬着、挑着、抬着沉重的货物在寒风中喊着号子来来去去。 但是站上已有不少乘客麓集在堆货的左右,等待着上船。聂小蛮把衣服裹紧了,混在众客之中,向往来的人们逐一辨察。 小蛮低声问景墨道:“你也注意瞧着点,这里面你可有面熟的人?” 景墨也向四周瞧了一回,答道:“没有,你说冯子舟已经先出发。他也是到码头上来的?” 聂小蛮点点头:“他也许已经在到了,我们去那边瞧。” 在一个堆满柴火的柴房前,也有许多来往的人,景墨瞧见冯子舟当真已站在柴火房的门口。 景墨想走近去,聂小蛮忙把手肘抵在景墨的肋下。 小蛮道:“此时节不必过去招呼,咱们先盯着人。” 景墨跟着小蛮走到柴火房之前,聂小蛮向里面一个穿黑裘皮袍子的船老大打了一个招呼。 聂小蛮道:“我们要在这里站一会儿,可碍事吗?” 那船老大识相地笑道:“不妨,二位大人有公事?” 聂小蛮点头微微地一笑,并不作答,便和景墨走进去。这地方的确选得倒好,外面的人既不注意里边,人从里边瞧那从大门里出去的乘客和水手,却一个个都很清晰。 景墨向聂小蛮道:“看来还有得等了,你何不趁空再给我解释几个疑点?” 聂小蛮却低声道:“现在还不是解释的时候。” “简单地说几句总没有关系吧。” “你想问的不会还是‘真凶是谁’这个问题?” 景墨道:“这次你可没有猜中,我刚才问王紫蒙有没有关系,恰被卫朴打岔了,你还没有回答我。” 聂小蛮想一想,又低声道:“紫蒙也和司马鹰扬父女俩一样没有关系。二十八日晚上卯时光景,她的确去找翰飞讨过回音,但没见着,而且半夜的时候她真的没去过翰飞住处。她的下半段故事其实是杜撰的。她交出的一把刀是果子刀,刀上的血是麻雀血。” “真的?” “我想她用不着再骗我。” “那么,那捕快凯南看见的披狐裘的女子又是谁?” 聂小蛮迟疑地说:“这个么,我不知道。哦,也许——嗯,这女子也许没有关系。” 景墨又问:“那么王紫蒙为什么用这假造的故事去自首?” “她之所以自首,假说刘翰飞是自己误杀,目的是想替鹰扬父女俩脱罪。” “这简直不可思议!这女子也认识鹰扬父女俩?” “当然认识。不但认识,而且关系很密切。不然她也不会冒险自首。” 景墨追问道:“这真让我想不到,难道这里面又有什么曲折?” 聂小蛮喃喃地道:“曲折是很多,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的……别问了,船客们已在陆续上船了。我们留意些吧。” 聂小蛮伸长了脖子举目外望,全神贯注在络绎不绝的乘客们身上,景墨只得闭口了。 第三十八章 马瘸子 景墨相信一个性子急的人要练习忍耐力,聂小蛮倒是一个最好的伙伴,尤其是在案情将近揭露的时候,这机会更多。 聂小蛮对于“真凶是谁”的问题既然已经准备好不回答,景墨当然没什么办法,不过景墨仍禁不住脑子的活动,司马鹰扬父女和王紫蒙三个人既然都没有关系了,那么真凶究竟是谁? 王紫蒙的堂兄王宝邦吗?这个人确有嫌疑,但冯子舟当初的调查既没有结果,聂小蛮似乎也并不特别注目。那么会不会是刘翰飞的舅父谢家强吗?据说他那夜里正在卧病,在钱局街,但是否如此,还没有证明。 莫非他因为某种关系,悄悄地将翰飞杀死了,事后才回钱局街去装病不起?假如如此,那谢妇人和溧水老妈也势必知情,怎么又不露出丝毫迹象?聂小蛮已经去看过这两个人了,结果终究怎么样?末后景墨又假设翰飞另有什么仇人,恰在那夜中乘机将他杀死。 但这里面都有说不过去的地方,因为凶手进门的情形,小蛮曾经有两种假设:一种翰飞自己放进去的;一种是佣人的出卖。但是谢家的仆人阿四和溧水老妈子都不像有被买通的嫌疑。若说翰飞自己放一个不知是谁的仇人进去,情理上又觉得不可能。景墨思来想去,发现结果还是一团漆黑! 景墨这么偶然向柴火房的外面一望,忽然失声惊呼。 “哼!那个女子——” 聂小蛮急忙靠近景墨:“轻声些!你是不是瞧见了司马纯熙?” 小蛮的眼睛里射出灸热的火焰,灼灼地瞧着外面。 景墨答应道:“是的。昨天刑部通报上说她要回无锡去,这一消息不知道是否确实?” 聂小蛮不答,忽然低声惊呼:“咦!真想不到!”他向人丛中指一指“瞧,秀棠后面还有一个女人呢!这是谁呢?” 景墨看见秀棠穿一身黑衣,提着一只手提小箱,已经走向大门。她的后面当真另有一个提包袱的女人!后面的女人身上穿一件绿色毛皮的皮袄,下面系着玄缎裙子,肩上披着一条黑狐裘的围子! 奇怪!这女人是谁?王紫蒙?不对。她的脸部一部分给那狐狸裘掩住,景墨瞧不清楚。 景墨问:“这个披狐裘肩巾的女子是谁?” 小蛮答道:“这才是巡逻捕快凯南看见的那个女人!” “哦,除了司马纯熙跟王紫蒙,还有其三个女子?” “嗯!” “那么她是谁?” “是此案真凶!” 真奇怪,这搞了半天凶手到底是一个女子! 景墨又问:“你早就知道她吗?” 小蛮摇摇头:“不,以前我只有一些怀疑,现在我才知道。” 现在才知道?这回答让景墨更加困惑,“那么这女人叫什么?” 聂小蛮不答,问道:“你现在看见她的相貌没有?你认识不认识?” 景墨摇头道:“看不清楚。她的面庞只露出一半,走路的姿态也没见过,嗯,没见过。” 聂小蛮便不再问,拉了景墨走出柴火房。景墨看见那披狐裘的绿衣女子和前面的秀棠之间隔着几个路人,彼此并不接近。此时,那女人在后面伸头伸脑,好像怕跟丢了秀棠的踪迹。她的身材矮小,当她向前面探望的时候,还踮起了足,很惹人注目。 聂小蛮赶紧移步,景墨也快步追到跟了上来,两人已经追近了那个狐裘女子。 景墨从侧面观察这个女人,只见她的面容渐渐清晰,果然像是很熟悉,不过一时景墨又记不起她叫什么名字,和在什么地方见过。 景墨低声说:“小蛮,很面熟,不过记不得是谁。” 聂小蛮道:“哦,你觉得面熟?是不是和刘翰飞相像?” “不错!”景墨给提了醒,激动道:“不错!不错!不但面貌相像,连身材的长短也相似。” 前面的秀棠正站朝着仓房的出口边,后面的狐裘女子也不紧不慢地跟在身边。 景墨一边更逼近她,一边问道:“这女人是刘翰飞的姊妹?” 聂小蛮只摇了摇头,似乎已经来不及作答。他跨上一步,举起手来扬一扬。 小蛮高声喊道:“嘿,你还想往哪里逃?” 那女子听到聂小蛮的大声疾呼,略呆了一呆,聂小蛮奔上前去,伸手一把扯住那女子的肩膊,用力地将她拽回来。景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聂小蛮竟用如此手段对待这女子,简直像在撕扯一个什么物件!而不是一个人,何况还是一个女人! 聂小蛮把那女子拉过一边,说:“嘿嘿,小姐,对不住得很,你可走不了了。” 哎呀!什么情况?简直不可思议!那女子给聂小蛮一拉扯,那条黑狐狸围子松落了,露出了她的灰白的面颊。女子一言不发,忽举起一只手来向聂小蛮反抗,动作异常地悍猛。 秀棠已离开了出口。乘客们看见官家的人当众撕扯一个女子,也无人敢问,只投射出诧异的眼光后就低头躲开,很少驻足观看,景墨这身锦衣卫的衣服果然够威势。 景墨对于眼前的情况,虽还不大明白,但聂小蛮事前既约自己相助,景墨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于是走近那女子的另一边,轻轻抓住了她提包袱的左臂。 经两人左右夹持,那女子便给挟到了一个比较空旷的地点。女子依旧在表演没效果的挣扎,不过始终不曾开口。聂小蛮又以一种更不文雅的举动,伸手在那女子的头上一掠。景墨这才看清她的真相,又不禁惊呼。 “哎呀!你——你是刘翰飞!……你没有死!……” 聂小蛮大笑道:“景墨,你终于猜对了!” 小蛮的两手仍不放松这假发落下了一半的刘翰飞,垫起了足尖,向人丛中挥一挥手。景墨看见有一个人推搡开了众人,挺着大肚子,昂头阔步地走过来。 聂小蛮冲来人笑道:“子舟兄,这个凶手交给你。假如有什么口供,请你通知我一声。这里不方便,先走为妙。“ 随即聂小蛮引着景墨匆匆走出码头,马车仍等在站门口,两人于是毫不迟疑地上了车。马车立即开动起来,聂小蛮不等景墨开口,先说:”景墨,今天午饭时我对你说过,这案子全部结束时,会让你大吃一惊。你现在怎么看?” 景墨连连点头道:“这样的结局当真是梦想不到!” “你们司记录中像这样的奇案大概不多吧?” “不多不多,简直找不出第二案!这简直是一案多变,尤其最后一变更是出乎人的想象力!” 聂小蛮笑了笑,向掌心呵了口热气搓了搓手,又向车窗外看看。 景墨又说:“我本以为刘翰飞是被害人,谁知他竟变身凶手。那么,被杀的人又是谁?” 聂小蛮道:“那人姓马,叫瘸子。” 这名字听起来十分陌生,景墨确定从来没有听到过,而且怎么半路上杀出程咬金来? 景墨问道:“这马瘸子又是什么样人?翰飞为什么要杀死他?” 聂小蛮道:“说来话长,我们到家里去细细地谈。” 第三十九章 路有冻死骨 马车终于停在了馋猫斋的门前,两人赶忙下车。聂小蛮打发了赏钱给车夫,和景墨一同进去。他先放好了短剑,脱了大氅,又在火炉里装满了煤,接着,他又从壁角的小橱中拿出一小坛凤泉酒,斟了半盏,先送过来给景墨。 “景墨,你也喝一些解解寒气。” 景墨接过了一饮而尽,聂小蛮也饮了半杯,然后重新把两个人的杯子添满后,走到炉旁的官帽椅前坐下。小蛮一边伸手烤着火,又靠着椅背,伸长了两腿,闭着眼睛慢慢地呼吸。 每次在准备长时间谈话以前,小蛮常常会进入这种状态里。景墨早就习惯了,只是静悄悄地等着,他坐在聂小蛮的对面,也慢慢地喝着酒。 室中一片安静。只有火炉中的煤块偶然发出些劈啪、噼啪的炸裂声。窗户给猛烈的寒风鼓动,不时发出吱呀的呻吟。 这样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聂小蛮才慢慢地张开眼睛,喝了一小口酒,搓搓手。他的故事开始了。 小蛮道:“我现在先把刘翰飞和司马鹰扬的关系告诉你。像翰飞这样的人,虽然阴毒毒辣,但为自己的色欲所左右,用喜新厌旧的手段玩弄女性的人原也不在少数。翰飞是家里的独儿子,大概从小娇纵惯了,要风得风。他陷入自身的色欲不能自拔,痴迷沉沦在声色中不能自拔。我们平心而论,这样的皮为人心为兽的人,又何止他一人呢?这也算得是一种痴毒吧?” 景墨没想到小蛮没说案情,却说了这么一番话,不解道:“痴毒?” “痴就是我执,后来又有四邪见来加以说明:一是把无常的事物认为有常;二是把痛苦的事情认作为快乐;三是把无我的认作为有我;四是把可恶的认作为可爱的。这是佛家的观点。” 这段开场白不禁引起了景墨的叹息,刘翰飞也是读过经书的青年,竟会干出这样想入非非的事来。世上这种人又不只他一个,那么究竟是圣人的言语不能引导世人,还是连圣人自己也错了呢? 聂小蛮继续说道:“当翰飞在杭州的时候,先和王紫蒙有过关系。他到了金陵以后,是否还沾染过别的什么女子,我们虽然查不到确证,但他之所以投到鹰扬家里去当书吏,目的就是为了司马秀棠。据秀棠告诉我,她第一次见翰飞,就在她跟着她的父亲到海棠诗社聚会的那一次。那时翰飞是诗社的招待人员之一,等这些文会开始,招待点心茶水的时候,翰飞对于这父女俩已经献过一回殷勤。” 说着小蛮又小小地饮了一口,继续道。 “接着,他利用鹰扬招募书吏的机会,就踏进了司马家。这也可见得他色欲熏心的一斑。刘翰飞生着一副天然的鬼魅的态度,身材面貌也与女性相近。献媚讨好,正是他的专长。你知道一个世故较浅的女子,对于这种男子简直无法防御。所以不久秀棠对他也有了意思。当初鹰扬本来也赞成的,直到最近,忽然发生了些事故,才正式戒备起他,不许他再和他的女儿接近。于是他们的矛盾也就从这里开始了。” 景墨问道:“这事故是什么? ” 聂小蛮道:“当然是那王紫蒙。紫蒙起先说,她因为失恋到金陵来和翰飞理论,那是事实。但她说她只知翰飞的新恋人姓司马,并不知道司马家的底细,却是彻彻底底的谎话。她早就打听得都清清楚楚了,知道翰飞在司马鹰扬家当书吏,那是狗改不了吃屎。” 小蛮又道:“她好几次在司马家的门外等着翰飞。见了面,翰飞总是假敷衍。紫蒙无可奈何,便想拨本塞源。她第一次写信给司马鹰扬,告诉他翰飞的以往行径。司马鹰扬就有了拒婚的意思,并正式警告翰飞。第二次是二十日,紫蒙亲自进去见鹰扬,坦率地诉说翰飞的翻脸无情。鹰扬很同情她,居然和翰飞发生第二次决裂,把他赶出来。” 景墨领悟道:“啊,所以这就说得通了,紫蒙后来听到鹰扬父女杀死了翰飞,她很是过意不去,觉得与自己干系重大,才挺身出来替他们洗刷?” 聂小蛮点头道:“正是如此。翰飞正被逐出来之后,眼见即将上钩的鱼儿凭空溜走了,心中当然恨透了司马鹰扬。那时紫蒙知道鹰扬帮助她,拨本塞源成功了,她就告诉了自己的堂兄王宝邦,宝邦就去找刘翰飞谈。翰飞起初还想推诿,因此吵了起来。后来宝邦表示要报官告他骗婚,紫蒙也说司马鹰扬肯于帮忙佐证。翰飞才有些怕,才软化下来,答应写信给自己的母亲,随后再订婚。刘翰飞约紫蒙十天之后听回音。这兄妹俩方始退出去。实际上翰飞只是搪塞她。” 小蛮又道:“翰飞离了司马家,仍私下和秀棠通信。秀棠陷于情网中,失魂落魄。因此,翰飞也恼恨司马鹰扬的从中阻隔。他是个个性扭曲的阴暗之人。正值鹰扬的寿辰,他狠心定下毒计,实施他的报复了。” “只是他这种报复手法,不但人格卑劣,更是损人不利己。” “这是当然。他说他被鹰扬所欺骗,那根本就是是完全捏造的。但他事后追想,觉得这一点对于他本身也不利,未免有些害怕。他就布置第二种计划。这计划的内幕怎么样,虽然也不难推想而知,但现在翰飞既然捉住了,我们不怕他不招供。你不如再等一会,冯子舟总会有来通报的。” 故事正要到达最高潮,忽然中断了! 聂小蛮这是要故意卖关子吗? 不,当然不是,再好的推论又怎么会有供词精确?不过景墨的好奇心已经快到达极限,不由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不料,情节的进展比想像的还要迅速,就在这时卫朴进来通报道:“通判冯老爷来访!” 那个有些臃肿的冯子舟居然连夜赶来了! 冯子舟因为大功告成了,特地前来通告刘翰飞的口供。三个杯子都斟满了酒,冯子舟说明他用过些小小的“手法”,迫使刘翰飞照实供出罪行。口供的前半部和聂小蛮先前所说的完全相同。接着他便说到刘翰飞在二十八日晚上从司马家出来以后的情形。 冯子舟道:“刘翰飞到司马家去的时候,怨恨填满了他的心胸,一心只想报复,他已经毫无顾忌了。他本准备报复之后,立即溜之大吉,目的地是北京——一则为了防备司马鹰扬报官,二则为了解除王紫蒙和她的堂兄的麻烦。他一开始约定十天后给紫蒙回音,完全是假的。因为他知道十天之后是司马鹰扬的生辰,他既泄了愤,又一走了之,自然可以安然无虞了。 景墨道:“这真是歹毒的用心。” 冯子舟道:“我们发现的那两只整理好的小箱就是他预备逃走的金银细软。不过他一出司马家的门,脑子稍稍冷却了一些,使他推想后果,却又不寒而栗。他觉得一定还不能了事。” 景墨问道:“为何?” 冯子舟道:“他明知司马鹰扬曾经在官场和文坛上有一点地位和名望,他侮辱的话一经证实,官司是当然逃不掉的。还有紫蒙方面也不容易应付,除非他逃到天涯海角去,不然,说不定有一天终会落网。他急忙地折回去,在进德仁里街口的时候,忽然绊了一绊,几乎跌倒。刘翰飞俯身瞧一瞧,竟是一个乞丐,直僵僵地横在路口,原来已经冻死了。” 景墨惊异道:“一个冻死的乞丐?” 第四十章 雪里拖枪 聂小蛮向景墨点点头,微笑道:“景墨,你别忙着打岔。你听下去自然就明白了。” 冯子舟继续道:“那刘翰飞立时就生出了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新计划。他眼见那乞丐的身材和他仿佛,于是就——” 聂小蛮忽举了两指放在自己头顶,接嘴道:“不,那乞丐的高度至少比翰飞长二寸光景。” 冯子舟目瞪口呆,睁目道:“咦,你怎样知道的?不会是已经测量过?” 聂小蛮点了点头,道:“不是,我是间接比较的。那天你对我说,尸体的长度是五尺二寸。但刘翰飞的本身至多只有五尺高。”说着小蛮回头对景墨道:“你刚在码头上才曾和他并肩立过。他头的高度在你的什么部分?” 景墨想了想答道:“我记得只在我的肩部以上,这刘翰飞个头有些挫。” 聂小蛮点点头,又向冯子舟道:“好了,你说下去吧。” 冯子舟才继续道:“那时候翰飞就想一箭双雕,不但自己躲避,也为嫁罪司马鹰扬。并且他自以为阴谋一旦得逞,他还有和秀棠圆满的希望。他进门以后,俏俏地把那乞丐的尸体抱到里面,先用水擦洗了一下尸身,又给他修了面,剪了发,然后就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替死人穿上。那尸体的面貌当然不相像,于是他又将一个石鼓蹬抱到里面,把那丐儿的尸体面目完全击碎。不过那乞丐早已死了,当然没有大量血液喷涌出来。他就——” 听到这时,景墨不禁失声道:“我晓得了!那只哈叭狗的下落有了!” 原来景墨听了翰飞用死去丐布局的话,已领悟到溧水妈子听到的放水声音,尸室窗外的冰块,和尸室中盆子里结冰的水脚都有了正确的解释。从修面剪发这些细节上,景墨不得不佩服翰飞的心细如发,倒真不愧是会反串女人登台的,同时这还解释了聂小蛮在地板上捡得的短发的疑点。 这时,当景墨又听到冯子舟说起死丐身上没有血,自然而然联想到了那只哈叭狗。 聂小蛮仰头叹道:“不错,尸身上假如没有血迹,当然就显得假了,这刘翰飞就想出狗血来作假。不过,这狗之前实在让我伤脑筋。” 冯子舟点点头:“正是。我们起初绞尽脑汁,想不出那哈叭狗怎么会凭空消失,谁知是他自己杀死的。当他杀狗时,那狗也许叫号过一声,这才是那溧水妈子第二次听到的狗声,实际上她也没有听错。” 聂小蛮问道:“那只死狗,他扔到哪里去了?你问过没有?” 冯子舟点头道:“这自然是问过的,据他说他后来连同死丐的破衣,洗擦的毛巾,一起带到外面,丢在街面旁的阴沟里。但他在没有出门以前,先把抽屉中的物品捡出来,又仔细布置了一番,弄成在将睡时遇害的样子。接着他换上了女子的衣裳,披了那条狐狸围子披风,以便挡住一部分的脸,再又收拾些细软,打了一个包裹,悄悄地走出来。之前不是查到过他喜欢泡戏园子,而且有反串旦角的才能,也有好几套扮旦角的行头。他认为逃走时装扮女子自然神不知,鬼不觉。” 这也太狡猾了! 景墨心想,这一来当真让自己完全被蒙在了鼓里,所以刘翰飞穿的那套衣服和假发,本来是他反串旦角时候唱戏的行头!这真是万万想不到,景墨又插口说:“怪不得他那没有带走的小箱中还有一条女子的裙子,嗯,原来如此。” 聂小蛮叹了口气说:“哎,确实很狡猾!不过那条围子披风并不是他演戏时的行头,是一件退还的礼物。子舟兄,他没有告诉你吗?” 冯子舟皱皱眉,说:“当然,他也招供了的。因为这东西曾几次骗过我的眼睛,我还专门问过他。” 聂小蛮点点头:“那好,请说下去。” 冯子舟道:“刘翰飞为了完成他的阴谋,只能将戒指和翡翠等物暂时放弃。他出门时还只过了子时的光景。他于是保持油灯亮着,又把前门虚掩。他走出巷口时,的确看见一个捕快,这你们已经知道了就是凯南,此时正好在弄口走过。他避过了捕快,丢掉了死狗和破衣,随即往龙蟠里的一个名叫恒通的小客店里去过夜。第二天早晨,他就写了一封匿名信,寄到谢家,预备陷害司马鹰扬。那信就是我们接到的那一封。” 景墨听得频频点头。 冯子舟道:“他一共潜伏了三天,终于探听到说案子告破,官府已经把司马鹰扬当做真凶,他又探听得王紫蒙也有行凶的嫌疑,更是暗暗得意。又得知了秀棠不日要回无锡去。他的色心不死,便给了点赏钱打发一个客栈小厮悄悄地往司马家去打听,秀棠终究几时动身。据那看门舒大回答,秀棠当夜就要动身。于是翰飞算准时间,赶到码头,预备跟上了船,再和秀棠相见,不料就落在聂大人的圈套中。” 冯子舟的叙述就此告一个段落,这些信息刺破了好几个景墨先前困惑已经的迷团。事实的经过实在太不可思议,太曲折,在揭露以前,又有谁能全部都想到呢。原来如此啊! 聂小蛮站起来开一点扇窗,虽然外面依旧可是寒风扑面,倒反而让人觉得一下子清醒和精神了不少,就在这档口突然有一物,突地从窗口跃入。 那物迅捷而且灵敏异常,一时间景墨只觉得有一个大雪团飞进屋来,连冯子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 小蛮却用欣喜的声音叫道:“雪里枪,是你。” 原来那只带有上上大吉标签的猫儿——雪里拖枪,大约是感受到屋里的暖气,就在开窗的这一瞬间跳了进来,小蛮一手把猫儿抱起,一手重新关了窗子。 景墨问道:“小蛮,这案中的疑团现在都有了答案了,不过你在什么时候才堪破他的诡计的?” 小蛮一边抚摸雪里拖枪,一边重新坐了下来,道:“这一点提起来还真难受!我们被困在迷雾之中太久,险些儿就走不出来了!不过究其原因,这错误应该由子舟兄负责。” 冯子舟的身子微微一动,圆圆的脸上顿时红了。 “嗯?聂大人,须要我负什么责哩?” 聂小蛮哈哈一笑,道:“子舟兄,你别生气。当时案子发生以后,你既然觉得独个儿办不了,就应更早一些通知我们。不过这一次你偏偏违反了常规,等到大理寺的到了那里,仵作把死尸移到了验尸所去以后,才来叫我。所以我们开头就棋差一招,因为我们没有瞧见尸首,也是铸成大错的一个因素。以后几乎满盘都错,都是从这第一步错棋上接连着引出来的!” 第四十一章 无尽的黑暗 冯子舟无可辩驳,只好承认了:“嗯,这还真可算我的不是。不过我——我起初也不知道此案会如此纷繁复杂,以为这是一件寻常的谋杀案,觉得自己满可以应付得了,所以就这么犹豫了一下,不敢来惊动二位。那夏仵作本来说过尸体的血迹有些异常,所以我吩咐将尸体移到验尸所去仔细地检验。但是我当时万万想不到会是一出假戏!” 聂小蛮不再多辩,但点了点头,继续说:“我们因为没有瞧见尸首,以为死的当真是刘翰飞,所以初步的判断,就完全依据着不实的目标,在黑暗中摸索。哎,我自己也犯了很多的错误!” 聂小蛮继续说:“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起先所争论的凶手入门时的情形,第二次的时候狗只叫了一声,而狗的失踪,屋中没有一个人听到任何争斗的声响,还有把石蹬当做凶器等,按常理都觉得不合道理。按说,我早就应该回头了。不过事有凑巧,我们在尸室中发现了一把裁纸刀和一双女子的足印,加上谢妇人又告诉我一个披狐裘的女子跟一个穿曳撒的高个子男子去找刘翰飞的事,加上在头一天晚上,苏兄又目击过翰飞当众诬衅司马鹰扬,阿四又发现鹰扬曾经不在卧室。这种种物证和事迹都最终误导我走入了歧途。终于,所有的岔路都不通了,我还不肯回头,那封匿名信本该给我一个提醒,不过我一意孤行,居然继续错了下去。” 这时雪里拖枪软绵绵地“喵”了一声,似在安慰小蛮。 小蛮挠了挠它头上的绒毛,又道:“因为我看见过翰飞写的那些半通不通的文稿,与那匿名信上有几个字的撇钩很相象。不过一个写的草字,一个写的小楷,书体本不一样又故意掩饰,我也就没看出来。 直到司马鹰扬读那封匿名信时的连声称奇,才使我终于开始反省自己的思路,他们父女俩都自认凶手也有悖于事实,终于王紫蒙的自首,才使我回过头来。” 景墨道:“你是说......” 聂小蛮又说:“景墨,你的高度不是五尺六寸吗?但我看见紫蒙的高度,略略过些你的肩膀,和你相差有四五寸光景。翰飞既然比紫蒙还矮些,这样一比,可见那翰飞的高度至多也不会过五尺。但冯子舟兄在尸室中的地板上,明明划着五尺二寸的长度。这不是显然不符吗?因此之故,我便开始醒悟了,死的不是刘翰飞,我们走上了歧途哩!我便急忙赶到验尸所去,才知道那人实在是先冻死而后被击碎头颅的。验尸的夏仵作当时也非常诧异。” “哦,难道尸体还有什么古怪?” 小蛮道:“他已验明死者的头发新近剪过,剪得长短不齐;尸脸上的血液也是另外涂上去的,但还不知道是人血或是动物的血。于是我就明白刘翰飞本人实在没有死,只借用一个乞丐的尸首,杀了一只哈叭狗,行使他李代桃僵的狡计!” “哎!亏他想得出来!”景墨禁不住插一句。 “第二步,我就准备把刘翰飞捕住,了结这件公案,以便给那父女俩和王紫蒙洗刷冤屈。可惜我还不知道他藏匿在何处,我曾到各旅馆去调查,没有消息,因为我想不到他会扮了女子走,金陵城如此之大,我也还未找到恒通客栈去。我又访问谢家强,问问翰飞在金陵有没有别的亲戚,也没有头绪。” “所以你就造了消息,不过你是怎么做到的。” 小蛮笑道“这也不难,我预料他不会走远,便安排了一个小小的计策,我和刑部的那个林幕客商量,请他帮忙在通报里造一点假信息。这样信息自然也会流到街头巷口,毕竟这是当今金陵城第一热门之话题,一面再和鹰扬父女俩秘密接洽。我又偷空去看紫蒙兄妹,查问经过的实情。那时候秘幕既已揭破,他们都和我开诚布公。” 小蛮一边把雪里拖枪抱高一些,又道:“司鹰扬才告诉我匿名信的笔迹,他确定认得出是刘翰飞的。但当时他也深信翰飞已死,死人当然不会再写信,故而觉得很奇怪。我为布置周全,特意安排了司马鹰扬被收监后假服毒这一场戏,又叫秀棠吩咐看门的弯背舒大,假如有人去探问秀棠动身的日期,无论那一天去问,只说当夜就要动身回无锡去。” 景墨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小蛮当时有诸多奇怪的举动。 小蛮继续道:“当这一切都布置妥帖之后,我虽确信鱼儿不会轻易溜走,一得消息,这贪吃的鱼儿就会自投罗网。但我还不知道几时才可以收网,心中也因此有些焦虑。不料,这条鱼儿竟比捕鱼的更加性急,今夜里就使我们成功,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景墨听了这一番解释,前后的曲折终于全都明白。这件事起先既不幸走错了路,险些儿不能回头。后来的山路有转,可是如果不是小蛮的智慧,换了别人谁又能悟到呢? 不料,冯子舟又问:“还有一节,那冻死的乞丐叫什么名字,我查过一回,还没有知道。不过这一节是无关重要的。” 聂小蛮道:“景墨应当还记得,我为此费了不少工夫,乔装打扮成流民,混进了流浪群中去调查。这乞丐身上有两个特点,招风耳,尖下颌。直到今天下午,我才查到那人叫马瘸子,还只二十三岁,原是个香烛店的东家店主。” 冯子舟和景墨都吃了一惊,一个年轻的店主怎么会流落至此。小蛮明显也知道两人的好奇,不过,他只是淡淡笑了笑,吐出一个字。 “赌 !” 哦!原来如此,两个瞬间都露出了不以为怪的表情。 小蛮道:“这人从小就沾了赌习,父亲在世的时候,没少挨打骂,倒还有三分惧怕。后来父亲死了,他便一赌而不能收拾。这种小店生意,能经得起几番折腾?折腾完家财之后,便成这般模样。这马瘸子大概因为冷得厉害,起先躲在街口里门楼下避风,后来受不住严寒的相逼,终于倒卧地上。” 他深深地叹一口气。 叹息声引出一片沉默,三人都喝光了杯中之洒,而冯子舟就起身告辞了,只有小蛮和景墨依旧不紧不慢地烤着火,想着心事。 景墨突然想到了什么,哎呀了一声:“如此说来,刘翰飞虽然可恶,可是他似乎并没有谋害谁的性命,可说是没犯什么大罪!” 聂小蛮道:“是的,他一开始有骗婚的行踪,后来杀了一只狗,搬动了一个尸体,还有嫁祸他人之罪这是逃不掉的。不过,这些加到一起,想来必然也是罪不至死。” 小蛮又叹一口气,站起来。“景墨,夜深了,天气又寒,你就住在这里吧。” 那只雪里拖枪一下子就跳到了地上,三下两下跑到了黑暗中,寻不见了。 黑暗,只有黑暗。 这个世界最仁慈的地方,莫过于世人的思维无法透彻它的全部内容。我们生活在一个名为无知的平静小岛上,被无穷无尽的黑色海洋包围,而我们本就不该扬帆远航。 好奇——对真相的好奇——都按照自己的方向勉力前行,因此几乎没有带来什么伤害;但迟早有一天,某些看似不相关的知识拼凑到一起,就会开启有关现实的恐怖景象,揭示人类在其中的可怕处境,而我们或者会发疯,或者会逃离这致命的光芒,躲进新的黑暗时代,享受那里的静谧与安全。 第四十二章 臭味相投 有个词叫做“逐臭之夫”常常是指“喻嗜好怪癖异于常人”,其实说白了,意思无非是你认为是臭的,我却觉得很香。 正如聂小蛮曾说过的,“美食之于一人,毒药之另一人”,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最明显的例证就是南洋供品“韶子”了,也有叫做“榴莲果”的,自从进贡之后,渐渐引种到大明来,在南方栽种。 而从此物一来,明朝军民便完全分成了两派,强烈的爱好者或特别的憎恶者,绝对没有中间路线可走。有人闻到榴莲时喜欢得要命,但金陵城中一直有个传闻,说有六名江阴人,相约来金陵逛街采办,见有群众围着,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挤上前,东西没看到,只嗅到一阵毒气,结果六人之中,有五个被榴莲的味道熏得晕倒,此事千真万确,一时间坊间竟传为奇谈。 其实逐臭之夫,天朝上国历来并不乏其人,而且发霉食物特别多,据说内地有些省份,家中人人有个臭缸,什么吃不完的东西都扔进去,发霉后,生出翠绿的长毛,其状恐怖,却是人人争啖的美食。 还有人以臭豆腐为大明朝的第一国宝,黄的、赤的都觉生得可爱,甚至还有漆黑如墨的。上面长满像会蠕动的绿苔,发出令一些人忍受不了的异味,但一经油炸,又是香的了。好此道者还嫌炸完味道淡了,不如蒸的够味。 青香苋,听起来像是什么香花兰草之属,其实正好相反。这种菜杭州人颇爱吃,金陵好此道者也不在少数。聂小蛮便是其中之一,在小蛮看来如果一个老饕不懂得追腥逐臭,那便算不得真食客。 这种菜用的是苋菜的梗,普通苋菜很细,你万想不到那种茎会长得像人手指般粗,就算用盐水将它腌得腐烂,皮还是那么地坚韧,但里面的纤维却已化为浓浆,轻轻一嗅,一股臭气攻鼻。用来和臭豆腐一齐蒸,就是名菜“臭味相投”了。 小蛮和景墨进嘉和楼的时候,还只卯时钟光景,但谈天说地居然完全忘了时间,不知不觉间近两个时辰就这样过去了。本来说好的两人是来品尝这一道“臭味相投”,可是菜没吃完,酒却喝去了不少。虽然这两人都没有什么酒量,不过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也各喝了一斤半靠壁清。 这靠壁清也是金陵名酒,以草药酿成,因置在壁间月余,色清香冽,所以叫做靠壁清,也有叫竹叶清的,乡下人管这种酒叫杜茅柴。因为此酒在十月酿成者尤佳,所以还有叫十月白的。 此时已经接近小寒,接连飘了两天的细雨,风刀霜剑,一抬头都是黑云压城之感,天气也出奇地冷。小蛮和景墨为了暖暖身子,便干脆放纵一次,畅怀多饮几杯。 这边两人正在对饮,却听见隔桌上有两个白须的老者,正在高声大发议论:一会儿谈到倭寇猖獗祸乱东南半壁,把倭奴好一通痛骂,一会又骂起当今的学子来,只知道看文选作八股,学的是进身之术,根本不是圣人之道。只要不干系朝廷,景墨这个锦衣卫也管不着,这也是笑骂由人了。 聂小蛮和景墨听了两老头的谈话,只当耳旁风过,继续举杯对饮闲聊,这酒就如长江流水一般连绵不绝,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桌子上不知不觉地已经摆了五六把空壶。 聂小蛮这才大着舌头警醒道:“景墨,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看你脸都快红成猴子屁股了,你要是再饮几杯,回府后南星骂起人来,你肯定要推在我身上。” 景墨笑道:“休玩笑,什么猴子屁股,我红脸那说明我赤胆忠心,关老爷的脸才红呢,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你说的都是,今天我已经喝得过量了。再喝下去,这回去的路上要有什么不方便怎么办?行了,我就不喝了啊。” “你这不必担心。半夜三更,实在不行的话你就去我家睡。” 聂小蛮的酱红色的脸上现出憨笑。“哈哈哈,说得好,我去你家里睡,不过,我去你家里睡的话,你去哪睡?” “对啊,你来我家的话,我上哪去?”景墨说着,笑了出来:“那我就去你家吧,你来我家,我去你家。咱们换一换不是正好吗吗?” “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怕是南星要剪刀扎我。”聂小蛮笑了一笑,看了看楼外的灯火。“好了,咱们都别说醉话了,教人听去了成了笑话。巳时三刻哩,回去吧。” 两人于是会钞后,走出了嘉和酒楼。聂小蛮准备坐轿子回馋猫书斋,景墨却决定步行回家。本来虽说借酒消寒,但一时忘情多饮了几杯,一身的酒肉臭气给南星闻了,只怕不喜。因此,景墨倒愿意一路多吹吹风。 聂小蛮劝景墨道:“我看你至少也得找辆车子回家吧。这几天路上可不太平,况且天晚夜寒,你身上又穿着这件新做的金鼠皮袍,怕是更不安全。” 景墨喝得有些忘情了,大声笑道:“哈哈哈哈哈!你当真希望我遇见强盗吗?在这金陵城里有敢劫锦衣卫的路匪吗,只怕不未生出来吧?” “景墨,别开玩笑了,你又没穿飞鱼服,谁晓得你是什么人?而且我瞧你下楼的时候,两条腿也似乎有些不太听使唤了!” “这才是笑话!我此刻头脑十分清楚,你假如不放心,我可以和你赌一个东道。我现在回家,假如半途上当真跌一跤,明天我就请你飞鸿居去吃鱼翅。好不好?” 聂小蛮见景墨如此固执己见,只好淡淡一笑不再说什么,彼此点了点头,便各自回家了。 殊不知道,景墨刚才虽然嘴硬,其实说话的档口已经感觉头脑开始略略有些沉重,背脊上也似有一阵阵的冷气游来走去,不过走路时仍还与平日无二。景墨心想,小蛮说我两腿颤动,其实哪有这么严重,实在是有些形容过甚。 景墨出了八步沟,穿过大石坝街,一直向西,到了黑水桥相近,因为走动的的关系,周身上下的血脉流通了,身上的冷气也觉消减了不少,头和脸上受了寒风的刺激,沉重感也就好了许多。 细雨仍绵绵不停,那一阵阵裹着细雨的冷风不住地迎面拍来。景墨身上披着蓑衣,头上戴着斗笠,足上也穿着棠木屐,,走路还不觉得什么。 第四十三章 归途意外 不一会儿,景墨已走近六度庵。这里本来就很冷僻,田间虽然有不时有马车通行,不过这时候一辆也没瞧见,街上的行人更是稀少,住户里射出的灯为雨气所蒙,光线的透射打了折扣,越发觉得幽暗难以见物。 景墨这才想起了聂小蛮所说盗匪的话,在这种地方真正是有可能性的,不由得暗暗添了三分小心。 此时金陵街面上的盗贼案的确为数不少,每天至少得有五六起。青天白日之下尚且不足为奇,再像这样的雨夜,自然会更加危险。但半路上遇上盗匪这种事情,景墨却不曾碰到过。 景墨酒后豪情,心想:“假如聂小蛮的话果然不幸言中,也好使我增加一番阅历。” 其实转念思量,景墨当时这种念头确实已带几分酒意!毕竟此时景墨既没有防身的东西,万一有两三个人行凶,喝了酒的景墨一个人未必便敌得过。那时候金鼠皮袍剥去了不算,也许还要使自己受冻生病。这种滋味实在也不见得怎样好啊! 景墨一个人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迎着寒风细雨,艰难地向前进行。 “哎呀!” 景墨猛地听见呼呼的风声之中,夹杂着一声惊人的呼救声。景墨一下就停住了脚步,这是一声惨叫!景墨脑子一下景清醒许多,但一时间他还不知这“惨叫”从哪个方面传来。而且这惨叫也只发了一声,影墨前后一望,也不见半个人影。 难道是自己酒后幻听了?景墨轻轻拍了拍耳朵,可是除呼呼的风外,再无任何声响。 这地方是绿竹园中段,非常靠近北祖师庵的东口。这声惨叫不会是从那条东西横向的北祖师庵边上来的吗?景墨驻足的地方,距离北祖师庵的转角只有二三十步。 景墨略一踌躇,立即迈步奔向北祖师庵去。不料刚才奔到转角,忽然有一个人正从北祖师庵上转过来,在转角处和景墨撞个满怀。这个人的来势凶猛,景墨又毫没防备,只觉两脚一滑,身体竟不由自主地跌在那泥泞湿滑的街道上。 这一跌虽然没有并跌痛,但景墨赶紧爬起来时,那个撞倒自己的人早已跑得不见踪景。景墨眺望过去,遥见那人跑过远远的一户人家窗灯下时,发觉那人的身材似乎很高大,还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袍。等那人奔过了那盏灯之后,景墨便再瞧不清楚了。 景墨看着那人跑掉的方向,也想追赶上去。然而说起来也惭愧,自己刚才跨了两步,不经意脚底在湿泥径上一滑,又仰面地再跌了一跤。等景墨第二次爬起来的时候,那逃走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只有景墨的蓑衣上却已弄得满是污泥。 摔了这两下之后,景墨的神智已经清醒多了。他料想北祖师庵上必已发生了案情,自己既然无法追捕逃走之人,不如找着那一声惨叫去瞧瞧也好。 景墨于是回身绕过了转角,抬头一瞧,看见朝南的一排的整齐的房子约摸有十多户的样子。那屋子的前面各有一小方空地,围着矮墙和小门。这时候有几家的小楼上,正在开窗张视。约摸向西到第五六家门前,有一个人正在树下的烂泥路上行走着,而且俯身在看什么东西。 景墨急忙赶到那边,才看清有一个穿雪披的人躺在地上,旁边那个穿黑色棉袍的男子,正躬着身子使劲想扶他起来。 那人看见景墨走近,求救道:“哎呀!这位仁兄,大事不好了!我的主人给人打坏了!仁兄,你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把他抬起来?” 景黑答应了一声,忙走过去托住那受伤人的肩膊。 那人穿着一件酱色毛料的裌衣,里面是一套藏青色的衣服,身材约有五尺左右,唐巾已经丢落,束着的头发也已散乱。从黯淡的灯光中估计他的年纪,约在三十开外。他的面容一片惨白,紧闭着双目,嘴里的呼吸很急促,还不时地哼叽。 这个人的衣服很厚,外面又看不见血迹,一时却不知道他伤在哪里。景墨又瞧那家奴约有四十岁往上,黝黑的脸型有点像国字,满脸麻子眼儿,瞧见了叫人心中有些嫌恶。 景墨向那家奴道:“现在听我的,现在你提起他的两脚,把他抬到里面去再说。”景墨提鼻闻了一闻,这人身上似乎有一股草药味。“你家主人难道是贩草药的?怎么一股子药材的味道?” 家奴摇头道:“不是,我家主人是郎中。我主人叫罗观妙。现在请仁兄你把这扇铁门推开,你请先倒退着过去。” 景墨举起一只脚回头把那院门踢开的时候,果见门上钉着一块小小的铜牌,标着“济世堂”的牌子。一会,我们已把那受伤的郎中抬到一间诊察室中的罗汉床上。 麻子家奴忽然大声道:“哎呀!我主人是带着皮医箱出去的,怎么我刚才没有瞧见?” 他说着又匆匆赶到门外去,过了一会儿他回进来时,手中只拿着一顶黑色唐巾。 他向景墨说:“皮医箱找不见了,看来已经给那凶手抢走了。” 景墨已经开始着手把罗观妙郎中的外衣或子解开来,又解开了里面的短褂,这才发现他的左肋外面有一滩鲜红的血迹。景墨才知道那这里必是受了刀伤了,只是看来万幸没伤及心脉。 景墨回头问道:“你确定那皮医箱是凶手抢走的吗?皮医箱中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家奴答道:“那全都是我主人诊病的器械。刚才他正要出诊,所以才会把皮医箱随身带着去。” 什么样的凶手会抢劫郎中的诊察器械?只可能是另一个郎中?这推测似乎太过匪夷所思了,但这时候景墨已来不及细想了。 景墨说道:“现在他倒需要别的医师给他救治了,这里附近有别的郎中吗? 家奴摇摇头。“没有,这里只有我家主人才是。” 景墨瞧那受伤的人双目仍然紧紧闭着,眉头交叉在一起,显示他正感到巨大的痛苦。他的有短须的嘴唇开而不合,呼吸越来越短,哼声也渐渐无力起来。景墨开始怀疑这个人是否还有救治的希望,可能已经越来越渺茫,但不管怎么说,郎中还是要请的。 景墨对家奴吩咐道:“我在这里看着你主人,你快出去想办法找一位郎中来,不管有多远,快去找,要快知道吗?” 家奴有些迟疑起来道:“这个...好吧,先生,我去找郎中,请你一定留在这里......” 嘭嘭嘭!……嘭嘭嘭! 突然这时候响起了很急迫的敲门声,本来罗汉床上的奄奄一息郎中突然两目大睁,又张大了嘴,咽喉中发出“喀拉”的微声,好像要说什么,却到底没说出来。 景墨也算经验丰富了,急忙问道:“你有什么话快说呀?今晚刺你的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刺你?” 可是这郎中却好似浑然不觉一般,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这粗暴的敲门声真是让人心焦。罗观妙的身子本横躺在罗汉床上面,忽又手足挥舞,似乎被那一阵敲门声给带动着要想撑起来。可惜是是他全身的筋骨此时早已失了功用,除了略略地抽动几下以外,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第四十四章 忧思难忘 景墨立即会意道:“你要见来敲门的人?好,我去替你开门。” 这郎中依旧是两眼发直之外,无力有任何表示。景墨立即赶过去开了门,万想不到敲门如此急切粗暴的,居然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问道:“你们这是罗郎中家吗?” 景墨犹豫了一下,答道:“正是,你是哪的?” 那女子道:“我是吴府派来的。我家太太等得不耐烦了。请罗先生快来。”这女子似乎是把景墨当成应门的下人了,也不客套,把话说完转生就走了。 景墨想起吴郎中诡异的反应,觉得这两件事之间,似乎有某种关联,正想好好盘问几句这个女子,没想到对方丝毫不给自己留任何机会。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景墨只能作罢。 景墨重新回到屋内,只见那罗观妙又闭拢了眼睛,脸色也似乎更加灰白。突然,他的两手微微一颤,两条腿挺了一挺,就再也不动了!景墨以二指探了探对方颈上扶突穴,才知他已呼出了最后的一口气!死了! 这时,景墨认为报官比请郎中更重要了。 景墨向那家奴说:“你等在这里。我去报官,你主人已经死了。” 那家奴瞠目结舌地也呆住了,脸上露出一种惊讶的神色,他的右手抬了抬,又低落了,仿佛要想阻止景墨似的,却又不敢于开口。景墨不等这奴才的答语,转身走了出去。 小蛮拦了一辆马车着急地去找捕头王朝宗,不料王朝宗不在。景墨只得向衙门中值守的捕快简单说明了案发地点和发案的大略情形,叫他们加紧派人来调查。 景墨自然又想起了老朋友,巡城御史聂小蛮。他觉得这桩案于有几个特异之点:凶手抢劫的是诊察器械。而死者临死时对于敲门人的注意,而且来敲门的是一个女子,似乎都很有参考的价值。 聂小蛮也许会对这桩案子有兴趣。于是,又急急地赶去馋猫斋找聂小蛮时,小蛮居然还没有回到府里,这家伙不是应该比自己快才对吗?无奈,景墨只能照旧告诉了他的旧仆卫朴。 景墨一连扑了两次空,心中未免不快,只得重新回进济世堂里去。就看见那麻子家奴仍站在一旁,但和罗观妙的尸体距离得约五尺远,脸色也泛白,眼睛里漏出害怕的神采。 景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道:“我叫忘忧。 景墨一证,这么个麻脸老奴叫什么“忘忧”啊?随即,就马上明白了:“哦,你主人给你取的吧?难怪给你取这么一味中药的名字,忘忧!这里只有你一个仆人吗? “还有一个徐老妈子。她刚才已先睡了。可要我去叫她起来?” “慢,不急。你在这里服侍了多少时候?” “还只有两个月。” “嗯,刚才你主人是出诊去的吗?” “是的。” “出诊的地点是哪里?” “这个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过我。” “好吧,你把刚才他被人开枪打死时候的情形说给我听听。” “我主人说要去出诊,吩咐我先睡了,因为他有钥匙。我就关上了这里面的一扇门以后,就回到后面我的房里去。我刚在那里整理床上的被褥,就听得一声低呼,像是主人的声音,我大吃了一惊,仔细一听,又听得我主人惨叫的声音,我于是奔出去看。” “你是立即就奔出去的?” “是的,我到了门外,看见主人已经摔倒在地上,有一个穿灰色短衣的人向西奔逃。那时我着急想把主人扶起来,来不及追赶。但主人已经不能转动,他的体重很大,我一时也拉他不动。再过一会,就看见你也就赶过来了。” 景墨大吃一惊!追问道:“你说你看见一个穿灰色短衣的人向西面逃窜?” 忘忧点点头。“是的,是西方。我住在这里,不会弄错的先生。” “你看清他是穿短衣的?不会是穿长袍的吗?” “不会。我看清楚。” “他会不会是向东逃的,你误会了方向?” “不会,绝不可能。我明明看见他向右手一边去的。” 景墨心想:那麻子的说话既然这样笃定,显见他所瞧见的穿灰色衣服的人,并不是自己所瞧见的那一个。这里面显见有两个穿灰衣的人,一个穿长袍,一个穿短衣,一东一西,分两个方向逃去。 景墨又问道:“这个逃去的人,你可认识?” 忘忧说:“我不认识。” “你有没有看清楚地的面孔?” “也没有。我只看见他的背影,没有看清楚。” 景墨朝那座济世堂的四周瞧了一瞧,又道:“你的确看见你主人出门时是提着皮医箱的?” 忘忧又点点头。“对,我确定看见了。在我没有回到房里去的时候,看见他已经拎着皮医箱准备走出去。我问他可要替他唤一乘轿子。他说今夜下雨,这里附近又很僻静,一时间找不到轿子,他不妨自己顺路去雇。说完,他就走出去,我也就到我休息的后面去了。” “他出外时,你没有给他关外面的前门吗?” “没有。外面门上有锁,他出门后随手下锁。这锁有两个钥匙,我也有一个。后来我听得了声音奔出去看,也曾费过一会开锁的工夫,只消把门拉开一个小口子,手便可以伸出去开门了。 “那么他大概是在出门以后,正自回身锁门的当儿,被匪徒给刺中的。你觉得是不是?” “也许是的吧。我不十分清楚,但我在他出门时,还隐约听到过他说话的声音。” “说话?在门外面说话?” “是。” 景墨有些欣喜道:“很好!这一点很有用!你听到他和什么样人说话?是和男人还是女人?” 忘忧回忆了一下,答道:“我只听得他的声音,是不是和别人说话,或是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我也不很清楚。” 景墨心想:“什么都不清楚,这真是个糊涂仆人,这一点可惜没法证实,但自言自语,好像不应该。大概这罗观妙郎中出门以后,还曾和一个人谈过话。那么这个人是谁?是不是打死他的凶手?如果是,那么凶手能和死者互相交谈,便可证明他们俩本来是认识的。嗯,一定是这样,没有错!”景墨对于自己的独自推理感到相当满意。 就在景墨自鸣得意之时,嘭嘭嘭!……嘭嘭嘭!敲门声又敲起了! 不过,景墨却是十分高兴,他以为是聂小蛮或王朝宗已经赶来了,当然抢着去开门,准备大谈一通自己的分析与推理。不料又出景墨的意外,这敲门的来客更是莫名其妙。不过,也因为这一次敲门,才引出了本案中的一大疑团! 第四十五章 冒名顶替 景墨回想起之前第一次开门的时候来的是个有些奇怪的女人,说有一个姓吴的太太正等待罗观妙会。这是不是出诊的顺序的第一家,景墨无从知道。也无法判断这个女人有没有嫌疑,似乎是还没发现疑点。 但这第二次的敲门者却更是奇怪,来的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操着不很纯粹的金陵话,语气又很急促不耐。 他开口第一句就问景墨:“你就是观妙?” 景墨愣了一愣,随即就明白了,自己二次出来应门都因为太冷。所以一走出屋子就顺手把金鼠袄子的大帽子一拨,给带上了防寒了。这帽子就像在脑袋上罩了一个毛皮口袋,就露出一张嘴来。 大冷天的,人人都裹着厚厚的衣服,体形也就模糊了,加上这外面又无灯光,鬼才瞧得清楚自己是谁。 想到这里景墨一时童心大起,便决定暂且假冒一回。“是。你是谁?”为提防对方听出声音,景墨还故意咳了两声嗽。 那人带了个包脸的帽子,也认为景墨没看清自己,说道:“我是熙光啊。我等你好久了。你怎么还不动身?你可要知道,这件事可是万万拖延不得。” 对方没听出自己的声线,第一道难关就算是过了,对方又说拖延不得。什么事会拖延不得?看起来不像是医务上的事。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吗?景墨心中不禁暗暗地得意。 景墨又故意低着声音,答道:“好吧,对不住!我马上就出来了。你——” 那人突然有些怀疑似的问声道:“你的喉咙怎么了?怎么声音这么低?” 景墨吓了一大跳,担心对方是不是已瞧出自己的破绽来了吗?但他仍强自镇定,索性再大咳一声嗽,然后放胆答话。 “刚才嘴里被灌了几口风,血虚寒凝,筋脉挛缩,所以咳起嗽来,自然声音就有些儿哑。喂,你此刻在哪里呀?” 那人惊呀道:“什么!你竟然忘了?昨天我不是和你才说好的?” 景墨心中暗骂一声:“可恶!这厮不肯说!难道要我难行回答?然而如此一个紧急关头,除了冒险试一试外,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可是时间已经容不得景墨多想。 景墨又含含糊糊地答道:“我怎么可能会忘记?我只怕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故,更换了地点。” 那人道:“这不会的,眼前外面还没有风声。你快跟我走吧。” 景墨心想:“外面还没有风声”,这句话证明了自己的料想没有错、景墨一边应付着,一边心中焦虑。这显然是一条重要线索,这个人明明和死掉的罗观妙郎中约定了干什么秘密活动。但自己显然不能走到有光亮的地方去,那样势必就要露馅了,可是自己又不好直接这样问对方,而且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假如拖来拖去,又缠着问个清楚,只怕立即就被揭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景墨竟然想出了一个救急的方法! 如果不是这种危险的时刻,景墨几乎就要为自己的机智大喊了!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聂小蛮满脸惊呀地大赞自己机智过人!神勇无双!而自己只是淡然地一笑了之! 景墨忙答道:“不成,我此刻正好要出门。因为还有一个辞不掉的急症,有一个人在里面坐等,我不能不先跟他去走一遭。我到那边后,我想办法立刻脱身,决不拖延。然后我就租辆马车赶来找你,哦,对了我怎么跟驴车的人说你那里,他才找得着?” 那人犹豫了一下,才答道:“好吧,你尽快来,不要再耽搁了,你就说到前大树根,赶车的都知道。” 自己的计策居然成功了!景墨的心头突突地乱跳,他在内心中狂喊起来!差点不能安定下来。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决定大胆到底,再多问一句,就算大功告成!虽然此时的景墨心中如万马奔腾,嘴上却装出不经的样子,一边慢慢地转过一半身子,一边说道:“好,别的事,我们见了面再谈。对了!你仍住在丙字十二号房间里吗?” 说完,景墨心虚地开始缓缓往里走。 那人抱怨地道:“不,丙字第八号啊。你怎么也忘了?” 景墨心中大喜过望,嘴上含糊道:“哎!不错啊,我弄错了。刚才有个达官前来问诊,他阳事不举十分疑难,我正替他想方子,思虑过重,一时忙乱,故而我记错了。再谈。”说完,景墨转身就走。 可是千算万算,却没算到那人在后面提高了音量,喝道:“喂,慢!你不是说还要去看病吗?那东西又怎么样?” 苏景墨简直要崩溃了! 那东西?什么东西呢?自己还能问一声吗?不!绝对不能!这一问绝对,一定,肯定会全功尽弃,自己万万不能功亏一篑! 景墨决定还是采取含糊其词的策略:“有我在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有办法了,你放心。” 景墨说完了这句,哪里还敢给对方机会,逃也似乎走了,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聂小蛮满脸惊呀地大赞自己机智过人,神勇无双!而自己只是淡然地笑了笑! 太棒了! 景墨回到济世堂里时,发现自己的心房还是跳动得厉害。这一次真的是既惊又险。只要自己继续下去,必然可以立刻破获这件凶案!据目前的情况来分析,这个被杀的罗观妙,显然可见和那个叫熙光的人有什么秘密活动。 而且,这桩勾当是他们本来约定,本晚在招商老店丙字第八号里实施。景墨听他的口气,分明情势很急,不能拖延。对方所问的“东西”,自己虽不知道是什么,但根据经验来推断的话,一定是什么秘密的违法物品,甚至有可能是反贼乱党的窝点! 这件东西本在死人罗观妙的手中,会面时似乎要带着去的,因此那人一听“自己”这个假罗观妙说还要出诊,就很关心它。照此推测,刚才罗观妙带出去而被人劫夫的皮医箱里,所装的也许不是诊病器械,而正是那人口中的“东西”! 经过了这一度推理,景墨越觉得自己简直英明神武! 直到这时候景墨才突然想起来!怎么回事!衙门里还没有人来!聂小蛮也毫无消息!聂小蛮不来,倒也正常,毕竟他不是该管这些事的官差。 可是衙门里的差役们,捕快老爷,班头,都头一个都看不见影子,虽说这年头大家都有些投闲置散,人浮于事,这太冷天的当差也不易,不过既然吃的是朝廷的饭,这也太不拿百姓的命当回事了吧,人命官司都可以如此怠慢,要是平时的小事小冤,还不知道拖沓成什么样子。 第四十六章 招商老店 心中骂了一回,景墨依然发现自己一个人真有些进泥两难。不过眼前这一个机会万万不能错过,并且又不能拖延下去,自己不如就单刀赴会,直捣魔窟。接着景墨叮嘱那家奴忘忧,叫他去把楼上的老妈子唤醒了,两个人一同看守着,官府里不久就要有人来。 景墨的主意已定,车却不好找,来来去去终于好不容易找了一辆驴车,急急赶到聂小蛮府里,居然发现!小蛮仍旧没有回府!这小子不是喝完酒,就说要回家的吗?难道瞒着自己又去了什么地方不成?只好以后再作计较了。 景墨又向卫朴说明了一声,等小蛮一回来后,立刻赶到“前大树根”招商老店丙字第八号里去。 景墨说完了就匆匆出来,跳上驴车向招商老店进行。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聂小蛮满脸惊呀地大赞自己机智过人,神勇无双!而自己只是淡然地笑了笑! 斜风夹着细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景墨在车篷中暗自盘算。这个叫做熙光的人会是个什么样角色? 假如自己和他话不投机,动起武来,自己身上却毫无准备,真该死!之前在罗郎中家里拿把厨刀也是好的呀。自己身为锦衣卫,却从来不喜欢带刀这个毛病,真的该改一改了。 悔恨了一番,景墨又想,看着那罗观妙的济世堂中的设备简陋,出门也没有轿子坐,料想他的医术上面未必厉害。难道他的行医只是羊头,暗地里却是另有秘密的狗肉生意?不过,自己此刻毫无线索,想不出他们的企图是什么性质。 车子到了招商老店,景墨下车一瞧,门前停着一辆四轮骡车。这店是二层楼的样子,楼上楼下许多靠街面房间的窗上,灯光还有不少亮着。这原是那种往来人很多的店铺,泥沙俱下的地方,约有一百多号房间。 景墨在进旅馆以前,先把身上满是泥污的蓑衣脱了下来,托在手里,然后才走到里面。景墨先向旅客的客表上瞧瞧,看见丙字第八号号在二层楼上,写着的姓名叫金四光。景墨暗想刚才他自称熙光,现在却写着四光,这名字还能弄错? 随即又想这种人既然干着秘密的勾当,必然不只用一个名字。而那熙光的名字也许就是金四光的真名。 景墨又走进旅馆的账房间里去探问。看见内中有一个江姓的帐房先生,景墨拉开衣服下摆,稍稍露了一下镇抚司的腰牌,差点被把帐房先生唬得拉在裤子里。 这帐房心中直叫屈,我也没黑几钱银子,怎么锦衣卫的爷爷大晚上的都查到这儿来了,刚要下跪被景墨一把扯了。 景墨让他不必害怕,只要说实话,一切与他无关。然后就问他丙字第八号的旅客几时来的,做什么营生。 那姓江的账房格外卖力地在簿子上翻来查去,讨好道:“上差老爷,这人是昨天来的,福建籍,他的职业只写一个商字,我不知道底细。” “有家眷吗? “没有。只有他一个人。” “他难道常住在这里的? “这就不好查了。这里的旅客进出太多了,我记不清楚,但他决不是这里的老主雇。还请上差大老爷明查。” 景墨觉得这也问不出什么来,就谢了一声,决定直接上楼去见一见那个人再说。等景墨上了楼梯,走到了丙字第八号的门前,忽又迟疑起来。自己见了对方说些什么话?对方若使看破了自己的身份,立即动手行凶,那又怎么处置? 思来想去,景墨又壮了壮胆。他此刻酒意全消,脑子已完全清醒,一个对一个就一个对一个,难道还怕了对方不成?景墨抬手在房门上扣了一下,觉得里面正有一个人像在案台走动。那人听得了自己的敲门声,似乎立即停了下来。 景墨乘势把门轻轻一推,那房门居然开了! 第四十七章 房间之内 一股浓烈的下等旅馆里常有的臭味混合着湿热气,直扑景墨的鼻孔。 景墨定眼一看,见有一个瘦长的人站在室门近旁。那人大约高出自己一二寸,肩膊瘦削,虽穿着青云纹色团花缎子镶边的羊皮饱子,可是灯下还是能看出他身子的瘦细。他的脖子尤其地长,看起来像一只丑陋而且脱了毛的的秃鹫,而且他的颧骨突出,眉毛稀淡,脸色枯黄没血色,好像重病新愈的样子。可是他那一双黑圆的眼睛却张得很大。 景墨看见对方的眼神正和他的身子一般地静止不动,分明正在全神贯注地打量和揣测自己是什么路数,并且在猜测自己会有什么来意。 景墨反身把房门小心地推上了,门间里静得吓人。 景墨向他点了点头,装出一种没有感情的声时,问道:“你是熙光先生?” 谁知道那人仍呆瞧着景墨并不答话,略等了一会儿,才向景墨反问道“你来找谁?”看来对方并不买帐! “哦,你看是罗先生叫我来的。” “罗先生?” “不错,罗郎中,罗观妙。你刚才不是去他的济世堂找过他的吗?你怎么忘了?”景墨打算用忘了这个梗反将对方一军。 那人慢慢地把手放下,似乎是在撑着身子,准备随时都要一跃而起一样,他的乌黑的眼睛在流转,但仍死死地盯着景墨的脸。 瘦子冷冷地答道:“你在说什么?我一句都不懂。你这样地闯到别人房间里来干什么?这里虽是旅馆,怕也不能行事如此方便吧?” 景墨仍保持着镇静态度,温声发问:“那未,尊驾是不是姓金?” 瘦子点头道:“不错!” “那么,尊驾的大名难道不是叫熙光吗?” “错了,你弄错了。不过你是谁?到这里来终究有什么事?请你马上说清楚。否则,咱少不得要得罪了。” 瘦子的态度不慌不忙,似乎尽在掌握中。景墨不禁怀疑自己真误会了吗?不!景墨依然不相信。而且,自己也一时也找不出谈话的破局方式,这真是太糟了。 景墨又问:“那位罗观妙郎中你不是认识的吗?我就是他派来的的人,专门来和你商量一件事——” 瘦子忽而举起右手,厉声阻止景墨道:“喂,老兄,你弄错了。我不认识什么姓罗的郎中,更不知道你代表的是什么人什么事。请你回去弄弄清楚,再来找你所要找的人。对不住,我这里不便挽留你!” 景墨心中暗暗骂道:“可恶!他居然下逐客令了,看来我不能留在里面。但我真的找错人了吗?我敢说一定没有!因为我听了他的不地道的金陵方言,和我刚才在第二次应门中所听得的完全相同。只不过,那时他穿了太多衣服隐在黑暗里,我不曾辨得他的相貌。” 景墨又想:“但他此时既然不肯承认,我也没有办法强迫他承认。况且他的罪行是到底是什么,我还没有知道。我毫无依凭,当然不便卤莽从事地,就把人抓到镇抚司去拷打逼问。” 无奈,景墨只好就坡下驴地道了一声歉,退出了房间,准备另寻对付的方法,于是又重新到那账房里去找那姓帐房先生。 景墨问道:“那丙字第八号的旅客有些可疑。你们可知道他的来历?” 帐房先生答道:“上差老爷,我们当真不知道。他进来时就预付两天店钱,别的都不知道。” “有没有人来访过他?” “这要问楼上的洒扫的婆子和杂役小厮们,我们这里并不留意。上差老爷,你要查究这个人,难道他犯了什么案子——” 景墨正待答话,突一回头,忽然瞅见这个瘦长的人正从楼梯上匆匆走下来。瘦子的身上此时罩着一件黯色蓑衣,头上戴一顶玄青色的唐巾。这店里灯光还算不错,所以那人的高颧瘦削的面孔可逃不过锦衣卫的眼睛。景墨急忙把身子隐在一根柱子的后面,避去那人的视线。那人一下了楼梯,便头也不回,便匆匆地向外。 他要准备逃走了! 景墨先站在门口,从里面朝外一望,当真不出所料,瘦子正在跨进一辆四轮骡车。就是之前停在楼下那辆,而且还有几个斑驳的漆字“径行直遂、人马平安”。 景墨看了暗暗地牢记在心,又怕金陵城之大,万一有也写着同样字样的骡车怎么办?景墨就急忙地将污泥的蓑衣穿上,撩起了长袍,从地上抓起了老大一块污泥,涂抹在平字左边的一点上。然后等到四轮骡车一动,景墨就在不远处紧紧跟随。 雨还是丝丝地下着,路上的车马行人也寥寥可数。幸亏前面的四轮骡车似乎围着地面太滑,也没敢赶得太快。景墨和那四轮骡车的距离约有十四五丈,以防对方疑心。那四轮骡车驶到了大石坝街口,竟也转弯向南,一直沿着南阴阳营而进行。 这瘦子莫非要到罗观妙家去吗?假如这样,这个谜底不久就可以打破。但四轮骡车经过了北祖师庵口,依旧向南,它的速度似乎略快了些,景墨有追赶不上的危险。 景墨于是使足了脚力,拼命地冒雨进赶,虽然这车子在城里本来是跑不快的,可是这毕竟是晚上,所以速度要比日间快些,更兼这一人一马之间脚力悬殊之下,景墨已是疲于奔命了。 景墨用浑身的热汗抵御了一路上的寒风侵袭。到了百步亭口,远望那四轮骡车又要转弯。这可有些尴尬,这一转弯,瘦子也许要失踪瞧不见了。 景墨这时可谓是苦不堪言,只得咬牙奋起脚力拼命追奔。景墨赶到转弯角时,忽见那四轮骡车正停在角上,刚要调过头来。景墨赶紧伏身在暗处,再向前一望,前面有一个人正在急步前进。 景墨看见了那人有点熟悉的的身形步态,果是那瘦子,才松了一口气,料想瘦子一定是为了小心起见,不到目的地就下车步行。景墨自忖当然也不能不谨慎些,于是也蹑手蹑脚地来,故意远远方靠着路边进行。那人忽又向北转了一个弯,向青莲里去了。等景墨追到转弯角上,却已不见他的影踪。 景墨心中焦虑起来,向左右一望,见有一条弄叫牵牛巷。街上却没有行人。景墨跑到弄里一望,果然又看见那人正站在弄底一家的石库门前,好像在那里敲门。景墨在弄口停一停,看见瘦子已推门而入。嗯,他的地址已落在自己的眼里,后部的文章也就水到渠成了。现在又疲又累的景墨,已经没有心情想怎么在小蛮面前显摆了。 景墨搓一搓冻僵的手指,平息了一下喘息,随即轻轻地走进弄去。弄中有两三盏灯光,但不见人影,寂静无声。景墨打算先瞧瞧那屋子的门牌,就一直走到弄底,灯光照见那是一户口是天字九号。 景墨站住侧耳倾听了一下在这屋子的门前,里面没有声息,又向门缝里窥探一下,竟也是昏暗无光。景墨不禁又有些怀疑自己起来,自己明明看见那人进这一户门口里去的,怎么里面没有灯光。 第四十八章 当头重击 就在景墨这一错神的工夫,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猜想。莫非这个人已经觉察了自己在后面跟踪,故而用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此刻他已从这屋子的后门里脱身了?但无论如何,这屋子总是一条线索,自己也不能轻轻放过。 景墨想到这里,伸出手不经意而然地在门上推了一推。熟料那那门并没有闩着,“吱呀”的一声,竟然开了一些。景墨停了一会,里面仍旧黑漆漆地没有声音。 一不做二不休,景墨索性把门再推开少许,探头向里面一瞧,仿佛黑暗中有一个人站着,目光直勾勾地向自己凝视。景墨的头皮一下就炸了。 不好! 景墨几乎是下意识地连忙向后倒退。那人突然直冲出来,举着什么东西,直向着景墨的头部砸来!因这门狭窄所以当景墨要想退避,却已来不及了!景墨就觉得自己额角上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来了一下, 砰!一阵剧痛随之袭来。 景墨的身子再不能支撑,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景墨便完全失去了知觉! 景墨的知觉恢复的时候,已经躺在一张温柔的,甚至体感有些熟悉的床上。床对面碳炉中火光熊熊,气氛非常暖和。景墨揉了揉眼睛,向四周一瞧,看见暖融融的阳光,从白色的窗户纸后透射进来,因为那木工雕花的各式窗格子的缘故,把阳光筛成了一堆堆的花影。 原来天已放亮了。那小榻一端的衣架上面挂着自己的那件深青色的金鼠皮袍和那件满架污泥的灰色蓑衣。景墨又瞧一瞧四周的布置,方才认出来。这所在正是聂小蛮的卧室。 景墨撑住两手,从床上坐了起来,头顶上还觉得隐隐作痛,伸手一摸,有绷带裹着。终于慢慢地意识恢复了,昨夜的经历便一幕幕又回到了自己的大脑里。景墨开始回忆最后的一幕,自己似乎是因为多饮了些酒,脑筋有些儿迟钝,才被那人击伤了额头,晕倒在地,最后失去了知觉。但那人把自己打倒以后,为何不索性将自己杀死?自己又怎么还会到聂小蛮的馋猫斋里来? 这时卧室中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么聂小蛮呢?会不会在楼下?景墨忙从床端的椅子上取过自己的短衬裤,匆匆地穿好,接着又把黑缎子面鞋穿上。景墨正要向衣架上去取他的袍子,忽听得聂小蛮已走上楼来。 小蛮道:“景墨,你再躺一会吧。时候还早哩。”说着景墨强制景墨重新躺下,又坐在他的榻边。 小蛮又道:“你现在还不宜乱动。你昨晚的伤势虽然不算厉害,但实际上是很危险的。幸亏事有凑巧,我不早不晚,恰好在那个时候赶到。要不然,你的小命还真难说了。” 景墨惊异道:“什么?你昨夜也到过牵牛巷的?” 聂小蛮点了点头。“正是。假如我迟到数秒钟的工夫,你的头颅上说不定再要吃一记重击,那时候你的性命就危险了!” “这么说来,还是你把我送到这里来的?” “当然了。我看见你受击后晕了,额上虽然流血,但头骨没有破碎。我才知道你没有性命危险,所以就把你送了回来,凭着我所有的一些急救技能给你包扎好了。后来我听过你喊了几声痛,便即鼾声如雷地安睡去。我也就放心了。” “可是你怎样会赶到牵牛巷去?你对于那打我的家伙怎样处置?请你说得详细些。” 聂小蛮长吸一口气,用手探了探景墨的伤处,才开始说明他昨夜的经历。 “昨夜我和你分别以后,本来是径直回馋猫斋的。但我在半路上突然和冯子舟相遇。我下车和他谈了几句,因此拖延了一会,你两次的敲门,我都不再就是因为这个。后来我一回来,听到了卫朴的告诉我你的留言,立即就赶到招商老店去。我到账房里一问,才知你刚才跟着一个瘦子就出去了,和我前后时间的相差不到一柱香功夫。” “那时旅馆门外正好有一些客人回来,这样就有了几辆马车。我向这些赶车的打听你的消息,其中有一辆马车的车夫,说看见一个人在风雨里拼命追赶一辆骡车,我想那一定是你了。我于是赶紧跳上他的马车,急忙追赶。我沿路就找有没有巡街的捕快,碰到有一个捕快告诉我,刚刚才瞧见有一辆四轮骡车和一个穿蓑衣的人在车后发足狂奔,先后向大石坝街而去。我就依着他的指示进行,沿路又一再探听,却再问不出什么。” “因为那条路上行人稀少,无从探问。我这辆马车仍一直前进,到了北祖师庵口,正感到不知往哪个方向才好,忽见有一辆空车迎面而来,正是一辆四轮骡车!我忙问那车夫,送客到什么地方。据说在百步亭那停车,那人步行着向西去的。于是我急忙让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向百步亭去。那时我还不知道具体的位置,但估计不会出那附近。我在百步亭上仔细观察,并无异状,又转弯到青莲里来。当我这辆马车从牵牛巷口经过,突然看见弄里远远地三两处灯光下有一个穿着蓑衣的身影在蹑手蹑脚地走路,那种奇怪的姿势让我马上确定了,就是你,于是我立即停车跳下来。” 没想到自己蹑手蹑脚走路的动作还立功了,景墨欢呼地插口说:“哈哈哈,你看着我的样子一定很好笑吧,要是平时估计要被人当作贼人捉了去。” 聂小蛮点点头,也淡淡地笑了一笑,继续解释。 “正在那时,我忽然看见你从一户人家的门口中退出来,里面有一个人跟着追出,手中举着木棍向你扑击。我一见这情形,觉得万分危急,但我距离你还很远,刚跳下车来,要想奔上去阻止,已经是完全来不及了。我于是顾不得太多了,拨出随身的十字短剑,远远地向那举棍打你的人投了过去。只可惜我并不是武林高手,不能飞刀伤人。不过人急力大,那剑也插在木门上,把他吓了一大跳。” “这贼人立即缩了进去,你也跌倒在地上。等我奔到那一户的门口,门已紧紧关住。我因为着急于救你,当然不能再追那个凶手。等我将你抱过回到我所雇的马车上以后,再去找寻那凶手,却见门上有锁锁着,果然那凶手已经逃走了。” 景墨一直听得惊心动魄,仿佛也和小蛮一起飞刃追凶,不禁失望道:“这样说,你没有捉住那个凶手?” 第四十九章 回顾上夜 聂小蛮站起来缓缓地伸了一个懒腰,接续道。 “我回去找了到之前路上碰到的巡街捕快,我们设法弄开了锁一同进去。我们在楼上楼下瞧了一回,竟空无一人,屋中的生活器具也非常简陋。仓卒之间我来不及搜查,就退了出来,吩咐那捕头赶紧去报官,让衙门派人将这宅子秘密监视着之后。我用马车将你送到了我这里。我还派了卫朴去给你夫人南星处送了消息,只说我留你住在这里有事帮忙,免得她焦虑不安。现在你虽然已经清醒,但还是安安静静地休养一会才好。” 聂小蛮的这一番解释给景墨一种冷飕飕的感觉。这件事总算天缘凑合,万一小蛮的动作稍迟一些,或是找不到自己和那瘦子的踪迹,或是时间上稍有差驰,那自己一定再无生还之理疑。事后回想起来,也算是不幸之万幸! 聂小蛮又微笑着说:“景墨,昨夜里我早说你有些醉了,叫你坐车子回家,你偏不听。这终究是怎么一回事?你若使没有醉意,怎么一个人毫无准备,就竟敢这样子冒险?” 景墨回想昨天那份自鸣得意,不禁有些惭愧,答道:“我自信并没有醉,不过遭遇的事情太离奇,迫着我不得不如此。” 然后景墨就把昨天夜里经过的情形,从听得一声惨叫开始,直到接了敲门赶到招商老店去,和那叫做金四光或熙光的碰面,又跟踪在牵牛巷第九号的房子,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聂小蛮低沉着头,静静地听着没有插一句话,似在把景墨所讲的所有情节仔细推敲。 谁知这只是景墨的误解。 听完后,小蛮居然慢慢地地问道:“你讲的经历没有漏掉什么吗?你回想一下。” 景墨不解地摇摇头。“没有啊。你觉得我漏掉什么?” “你没有和人打过架吗?” “没有啊。” “那么你的蓑衣怎么会如此污秽?” “我想想,哦,对了,我给那个穿灰色衣服的人撞了一下,结果连跌了两跤。” 小蛮笑道:“嗯,那么你不曾提起这回事,看来是故意的,想赖掉我的一顿鱼翅。”说完小蛮向景墨轻轻玩笑。 景墨也笑道:“聂小蛮,我看这事很有些蹊跷,你还说笑话哩。依你看这件事是什么缘故?” 聂小蛮又沉吟了一下,看了看窗外,反问景墨道:“这件事你是亲身经历的,估计你应该有了什么看法。我倒要先听听你的意见才对。” 景墨答道:“我晕睡过去一夜,还没有仔细推敲过。但根据看到的情形来分析,很像是一件匪帮同党黑吃黑案。” “哦?”小蛮有些吃惊:“何以见得?” “死者罗郎中出门以后,先还和人谈过话,然后被害,可见那凶手是死者早就认识的。他在临死前听得了敲门声音,表现出非常害怕的样子,因为他以为敲门的是那个瘦子金熙光的,由此可知他和这熙光有什么秘密勾当。这两个人肯定是同党。那是显而易见的事。” 聂小蛮淡淡地说:“就算是同党,可为什么要自相残杀?你又怎么知道罗观妙的被害,一定是同党那个金熙光所为?” 景墨道:“这也不难猜想。黑吃黑的缘由当然是为了利益。那金熙光曾问起那个‘东西’,似乎死者有什么秘密‘东西’要卖给金熙光。他们本来约定在旅馆里接头,但这件事也许被另外第三个同党知道了。那人想要分一杯羹,专门守在罗观妙的屋外,只等到罗观妙出来,就出其不意地将罗观妙打死,然后抢了他的要夺取的‘东西’逃去。据我意料,罗观妙那晚所带的器械皮医箱中,一定还藏着那不知何物的‘东西’。” 聂小蛮想了一想,说道:“可是据你所说,你当时曾看见一个穿灰色长袍的人,那个名字古怪的家奴‘忘忧’,也说看见一个穿灰色短衣的人逃走。这两个人一东一西,方向是各不同的,衣服的长短也不相同,显见不只一个人。这一点和你关于第三个同党的推想是不是有些矛盾?” 景墨想了想道:“这也许那第三个人害怕动手时不能一定成功,另外再约了一个匪类,因此发案时便有两个人。” “那么你可曾看见那个撞倒你的人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吗?” “这个我不曾注意。我被他撞倒了,根本来不及瞧清楚什么。后来我在房屋透出的灯光中,只看见他的灰色长袍的背影。至于他手中有没有东西,我不知道。” 聂小蛮站起身来,交叉了双臂,走到碳炉面前,低着头想了一想,又踱到窗口去发了会呆。终于,他突然把身子靠着窗槛,眼睛瞧在地板上面,给出了他的思考。 “你的推测有一番道理,但在我看还有可以商榷的余地。试想那人的目的,假如只想从中夺取那不知为何物的‘东西’,又何必行的打死罗郎中?” “这无非是灭口之计。否则,那同党抢了罗郎中的东西,彼此既然若是相识的,这以后见面那多不好意思?又要引来寻仇报复,不如杀死干净。” 聂小蛮哈哈一笑:“景墨,这句话你说得未免太轻易了些。那设计抢夺“东西”的贼人,罗观妙虽然是认识的,但是那主谋者在作案时假如能另约喽啰,又何必再亲自加入?他难道不能另外约一个罗观妙不相识的人,专门夺取那预谋中的‘东西’吗?” 景墨仔细一想,觉得自己的推测确有破绽,只好点点头。 “那么你的看法是怎么样的?” 聂小蛮仍低着头说。 “据我猜想,这案子决不会如此简单从心理方面来猜测,一个罪徒的目的假如只在劫夺东西,那么一般来说除非万不得已,他大约不会随随便便地在大街行凶杀人。我们知道罗观妙在一出门后便即被害,显然不是因为有人要抢他的东西,他因为暴力反抗,才被杀害。” 顿了顿,小蛮又道:“不然,两人之间总要有一番挣扎或叫喊。这样一来,可以得知那凶手的目的不专在抢劫,而且早有谋杀的预谋,所 以一见面便下死手行刺。假如我这种猜想可以成立,那么这案子的内幕必有更深的内情,还等着我们去探查。” 第五十章 王捕快的消息 景墨道:“嗯,你的眼光确实比我透彻得多。但你所说的更深的内情是什么,现在有没有一些眉目了?” 聂小蛮摇头道:“现在倒是还很难说。我现在只有几条同时进行的线索,以便先搜集些事实,然后再下定语。譬如那敲门的吴府的女人,和死者的家奴‘忘忧’,都应得细加调查。此外还有几条线路,就是那——” 门外传来一阵子急促的脚步声音,打断了聂小蛮的谈话,引得他回头去看,原来是聂小蛮那个机警的而忠实的仆人卫朴推门进来了。 卫朴小声禀告:“是王朝宗,王班头来了。” 衙门里差役们分为三班,快、壮、皂。快班分步快,马快,始为传递公文而设,后以缉捕为主要职责。这王朝宗就是快班的班头之一。 聂小蛮突然从窗边站直了身子。“好!快请他进来。我们可以听听他的具体的报告。凭空的推论不妨暂时搁一搁。 景墨也很觉高兴,因为自己昨夜派了那个巡街的小捕快去知会了王朝宗,看来王班头后来必亲自去察勘过,现在他一定是带了什么消息来了。这时那个穿着班头四开大坎肩的瘦长个子的王朝宗已走进卧室。 聂小蛮移过一把椅子放在炉前,请他坐下。王朝宗看见景墨坐在床上,头上还有伤,有些惊愕的目光真愣愣地瞧着苏景墨。景墨也有些诧异,一时不明白王朝宗为什么会这般惊骇的来由。 王朝宗走到了景墨的榻边,方才开口。 王朝宗惊疑道:“苏上差,怎么?你还没有起床?你的头上怎么——” 景墨点点头,稍稍笑了一笑,把身子靠着床栏,没有回答。 聂小蛮抢着圆场道:“朝宗兄,请坐下来,我来告诉你。景墨兄昨夜里已经在这桩案子上独闯了一次虎穴了。” 于是小蛮重新把自己和景墨刚才的谈话,很简约而不漏细节地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王朝宗的脸色逐渐地沉着,现出一种思虑的状态。 王朝宗缓缓地说:“原来如此,这背后还有这许多内情,我还完全不知道呢。但有如果还有这么多内情的话,这案子可真正很棘手了。” 景墨追问他道:“朝宗兄,你昨夜里已经到发案地点去勘验过了没?现在有没有情况告诉我们?” 王朝宗坐下了,说道:“昨夜我在外面有个应酬,所以一开始耽搁了一会儿,人情事故嘛这也是没奈何的事。后来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略略拖延了一会。等我赶到北祖师庵时,现场只有一个老婆子。这老婆子是个江北人,年纪已近六十左右,耳朵也是聋的,完全问不出什么。” 景墨急忙问道:“还有那个男仆呢?那个名字很古怪的,叫作‘忘忧’的。”说着,景墨又坐直了些。 王朝宗摇头道:“你们说的这个人早已逃跑了,至今还没有下落。” 景墨和聂小蛮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交接了一下,彼此都感到惊讶。因为这情报是出乎完全意料的。 聂小蛮先问道:“这个‘忘忧’居然跑了?你到那里时他已经不在屋子?” 王朝宗道:“是啊。据那老婆子说,那叫‘忘忧’的上楼去将她叫醒了,随即下楼去,等到她穿好了衣服下楼,‘男仆已经不在屋中。后来她还等了好久,仍不见男仆回来。老婆子又专门到后面男仆的卧室里去瞧,才知男仆已带着铺盖走了。” 小蛮瞧着景墨说道:“我之前说过这个人也是线索之一,现在却就这样失去了。” 王朝宗劝道:“聂大人,这倒不用担心。我找了来几个邻居问过了这男仆的相貌,已经画影图形,就算他匆匆逃走,只怕也是难逃。此人长得方脸外加大麻子,就算是平时看见也是过目难忘,我们利用着这画影图形,大概还不难把他追寻回来。” 景墨也点点头道:“不错!这个男仆我是见过的,生得丑陋不算,特征明显,就算没有画图,这方脸大麻子的人也不算多。” 聂小蛮点头道:“好吧,但愿如此。昨夜里时候晚了,他估计还来不及走远。你可还有什么别的消息?” 王朝宗道:“我先在那尸身上约略搜索了一遍,那件短褂的袋中只有那些铜钱、香囊、手巾、小刀和等一类的普通东西,并无可疑之处。我随即就把尸体送到验尸所去,又向左右邻居们去探问。” “那右隔壁一家的主人是皮匠师傅的。我去查问时,这陈皮匠和他老婆刚好从戏园子里回来,故而发案时的情形,他们完全不知道。我又问过那陈家的一个女仆,据说她在屋子后而打吨,连惨叫声都没有听见。左隔壁是一个教书先生,名叫尹贝善。他的说法虽然多少可以使我们了解一些发案时的情形,但实际上也并无多大助益。” 景墨忙问道:“这教书先生有什么说话?” 王朝宗道:“他说那时候他刚从外面回家,下了轿子,恰见那罗郎中提了皮医箱出来,正站住了在领门。这两家的门口,只隔着一堵女儿墙,本是彼此连接的。故而在他们俩一进一出的当儿,曾站着了聊过几句话。” 聂小蛮看了景墨一眼,说道:“嗯,和罗郎中谈话的,就是这个邻居的姓尹的教书先生。那么景墨,你所假设的第三个同党是凶手,而且之前在门口有过交谈,这个推想现在已不成立了。” 景墨只得承认道:“不错。这个发现的确很重要。朝宗兄,他们谈些什么?你可曾问过那个教书先生?” 王朝宗答道:“据那教书先生交代说,他只向罗观妙随便招呼了一句,问他这样夜深是否还要出诊。罗观妙回答,在燕翅口有一家急症,不能不冒雨一行。接着,罗观妙就高声唤那教书先生坐回去的轿子。正在这时,那教书先生猛听得身后一声惨叫,罗观妙顿时倒在地上,他被吓了个半死,当即便急忙躲进他自己的家门里去。他到了里面,还是惊魂未定,就也不敢再出来。” 聂小蛮插口道:“你可曾问这个教书的尹先生,当时他可曾瞧见那个凶手? 王朝宗应道:“这我当然问过的。可他说绝对没有瞧见过什么人,只见轿夫空着轿子,朝西面飞跑,但据他说当时感觉到的,那声音似乎隔得有些远。他一惊之余,立即避进屋子里去,不曾回头,故而并没有看见凶手是什么样人。” “关于死者平时行踪为人,你有没有问过?” “我也问过他。据说他们虽是邻居,但是除了平常见面时偶然招呼一二句外,从来不曾深交,所以他不知道罗观妙的底细。他只觉得罗观妙的医务并不见得怎样繁忙罢了。” “你可还有别的发现?” “我曾在死者楼上的卧室中搜查过,发现了一包福~寿~膏,和小半包砒~霜。这些都是犯禁的东西,不过他是做郎中的,所以似乎又不能一概而论。” 第五十一章 第二桩案子 这句话算是触动了景墨先前的疑点。难道这伙匪类的神秘活动,莫非就是贩卖福~寿~膏?景墨趁聂小蛮暂时整理思绪的机会,首先表达了自己的这个猜想。 景墨接口说道:“医药上虽有需用福~寿~膏的地方,但他所有的分量岂不太多了点了些?” 王朝宗点头道:“是,我也是这样子想。这个人也许正干着非法勾当。” 景墨赞成道:“对,我相信一定如此。此外你可还有别的线索?” “先行去值守的老王说来过一个女人。” “女人!这女人是哪里来的? “那个女人来找郎中,据说住在燕翅口西关里第六号,姓吴。他们曾请罗观妙去医病,因为等了好久不去,故而又第二次来人催促。” “这也是一条线路,我觉得有仔细侦查的必要。你去调查过没有?” “后来我为此事还特地跑了一趟,去那里看了看,又问了情况,但也问不出什么。那家的女主人当真急患肝气病,躺在床上。他们以前曾请过罗观妙前去治过好几次。当天晚上因为肝气复发,当然是又去请他。这一点也并无可疑,所以算不得什么线索。现在就苏上差昨夜经过的情形而论,这桩案子分明已有显明的线路。我们只向牵牛巷这方向进行调查好了。” 当景墨和王班头问答的时候,聂小蛮低下了头,背负着手在卧室中踱来踱去,仿佛在细数地板上的地砖数量,绝不插口。这时他忽在景墨的床边站定了,瞧着王朝宗接话说道。 “这一条线索当然是要跟的。可是刚才你来之前,我们正谈到着手的方法。因为直接进行也许不能尽如人意,必须另觅一条捷径才好。” 王朝宗奇道:“捷径?什么样的捷径?” 聂小蛮道:“昨晚那凶手被我吓退以后,那屋子是完全空着。我虽已通知衙门要派人暗中监视着。但凶手们为了安全起见,估计不会马上就露面。因此,我们要想揪出这个行凶的金熙光,或者叫金四光,不得不两路并举。” 说着聂小蛮看了看床上的景墨,一会又移转视线,瞧在王朝宗的脸上:“朝宗兄,现在你姑且往金陵各处医药店去调查一下,有设新受刀剑伤的人——伤的位置大约在臀部或肩部的。” 王朝宗的眼睛看着聂小蛮的视线,呆住了不知道如何作答,分明是有些莫名其妙。 景墨问道:“小蛮,你难道以为你昨夜把短剑抛出之后,其实已经伤到了那个人?” 聂小蛮摇摇头道:“我又不是武林高手可以投剑伤人,不过当时我是瞄准了的,也确有可能割伤他了。不过那时候太匆促了,又太黑了,我也不敢说一定伤到了他。” 王朝宗领悟道:“聂大人,这容易办。我把班里的捕快们都散开各处去问,十有八九能问得到,大概就可以回复你。” 聂小蛮道。“还有一点,你最好再往西关里吴姓家去探问一下。死者到他家会诊病既非一次,他们间的关系终究怎样。假如可能,你应设法查明死者的经历,金陵这里有没有他的亲戚、朋友、家人。那都利于帮助案情的展开。” 王朝宗应允了,随即起身作别,聂小蛮送他出院,景墨却仍旧躺下来休息。不料聂小蛮出去以后,不到一柱香功夫工夫,景墨又忽听得小蛮的急促的脚步声重新奔了回来。 景墨知道这案子一定有了什么意外的发展。 聂小蛮回到卧室的时候,景墨早已重新从床上坐了起来,就见小蛮双唇紧闭,双目大张,脸上露着惊异的神色。 景墨问道:“小蛮,什么情况让你如此吃惊?难道刑部通报上有什么关系此案的讯息?” 聂小蛮却皱眉答道:“也许有关,也许没有关系;这问题还难说。你瞧,这记录的内容很有意思。” 小蛮把刑部通报给了景墨之后,去吩咐卫仆弄点吃的回来。景墨看见那刑部通报早已翻到了新发案件的那一页,第一行记录的标题便是:疑难新案一桩 内呈: 甲:新夫妇同时毙命。 乙:凶手穿灰色布棉袍。 记录的内容果然如此醒目!聂小蛮的惊异,当真不是无道理的。凶手也是穿灰色的棉袍,岂不太凑巧?这个灰色衣服的凶手,莫非就是和景墨自己相撞而且打死罗观妙的人? 景墨的眼光早已瞧到那节记录。那些记录排得很紧密,原是临时插进去的: 昨夜子时,本档案即将完交之时,忽闻报一个惊人的案情。南园狮子桥畅春戏苑的包厢中,有一对新婚夫妇,竟被一个不明身份的男子用短刃刺死。那夫妇俩本是并肩坐着。在亥时过半后,忽有一个人从包厢外面走近男子的背后,先把男子刺死,接着又刺一刀,又杀死那女子。那男子的伤口从软肋的背后刺入,女子却伤在胸口。当时同座的另一个男性观众,曾瞧见那凶手穿一件灰色布的棉袍,头上戴一黑色扎巾,身材似乎很长大。凶手的举动非常敏捷,须臾间连刺两人,便即向包厢外面逃去。这一凶行,当即在畅春戏苑中引起极大的骚动,众人都不知所措,多人夺门逃命,故而那凶手党侥幸逃走,不曾当场捕住。事后调查,该被害的男子叫魏西麦,住在本城凤游寺藕塘口。那女的叫张少贞,是魏西麦的老婆,今年一十九岁,生得颇有姿色。两人成亲了还只一个半月。八天之前,他们才从杭州回来,回来后差不多夜夜到畅春戏苑里去的。昨夜他们俩忽而同遭暗杀,还不知是什么缘由。其余详情,缓日续登。 此外另有一节郎中罗观妙被害的记录,是捕快王朝宗检验后的消息,记载得更是简略。 景墨约略瞧了一遍,觉得这个穿灰衣的凶手,身材和衣服,都和自己昨夜所见的那个人有些相同。但这个人为什么在一夜间连犯两案?有什么目的?景墨自己当然完全推想不出。 景墨问道:“小蛮,这案子当真很离奇。据你的观点来看,两桩案子的凶手会不会就是一个人?” 第五十二章 意外线索 当景墨读案情的时候,聂小蛮半闭着的眼睛默默地看向景墨,这时他慢慢地张开眼来,眼中放出光来,胸中似乎已有了成竹。 小蛮于是分析道:“就事论事而言,的确有几点可能。第一,那人的衣服和身材是从描述上很接近的。第二,时间上也觉吻合。罗观妙的案子,大概发生在亥时左右,这第二案却在子时。他在西边的北祖师庵做了一案,再到南边的畅春戏苑里去做第二案,时间上也能来得及。” 景墨点头赞道:“不错,不错。这一定是一个人无疑。” 聂小蛮忽然抬手止住景墨道:“慢!你又要性急了。我所说的两点,都是属于表面文章。要知道探案的第一要点,就在如何把握犯案的动机。现在你假若把这两桩案子的性质分析一下,你能找得出联系点吗?” 景墨默默思虑,若论这两桩案子的性质,当然绝不相同。那罗观妙郎中的一案,内幕中似乎有什么神秘勾当。但那畅春戏苑里的姓魏的新婚夫妇,却又不像与这案子有关。这一点确实很伤人的脑筋。自己一再推敲,还是找不出什么相关的情节。聂小蛮又重新举着那张刑部通报,似在那里仔细研究。 良久,小蛮忽而喃喃自语道:“张少贞这个名字似乎很熟悉。 小蛮又放下刑部通报,站了起来,又背负着手在室中踱来踱去,又重新开始数起地砖来。景墨害怕打断他的思绪,也沉默无语。过了一会,小蛮忽然立定了脚步,向景墨说道。 “景墨,你昨夜终究受过伤了,必须得好好地静养,决不可再劳神。我不能在这里守株待兔,必须往外面去走一趟。” “你难道要调查这两桩案子?你准备先着手哪一桩呢?” “那罗观妙的一案,我已经分析出了几条线路,王朝宗可以负责进行、我觉得这魏西麦夫妇一案,也很离奇。此刻我们除了这刑部通报上的消息以外,完全没有依据。所以我打算先去瞧瞧管南边的班头赵乐季,听听他关于这新夫妇的消息再说。” “这真是太好了。我想你要是能够得到这两案中的互相关联的事实,找出其中的连系,那就容易得手了。” 聂小蛮微笑道:“这个希望我也有的。不过现在还很渺茫,此刻完全没有任何把握。你现在安心睡一会,我马上就回来。” 不料正在这里,仆人卫朴托了个食盒进来,说道:“银鲳鱼炖干豆腐来了,老爷。” “这是给伤者吃的,你替料理吧,我先走了。”小蛮说着径直走了出去。 聂小蛮去后,景墨便让卫朴去给自己的夫人南星送个信,只说因为助聂小蛮调查案情,暂时不能回家,昨夜受伤的事,却让卫朴隐瞒着不说。 景墨吃完了银鲳鱼炖干豆腐,开了一扇窗,散一散食物的味道,安然地躺下,打算养一养神。可是景墨才一闭上眼睛,昨夜的事情又涌现在自己的眼前,由不得自己不去想,尤其是那罗郎中临死时手足牵动的惨状,好像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脑中,一时间无法排遣。 景墨又想起了那死者的家奴‘忘忧’。这个人当时原也有些可疑的形状。他听说自己要去报官的时候,便现出一种惊骇,而且意欲拦阻的样子。当时自己不曾注意,未免马虎。 现在这家奴既已逃走,难道是自身难保?莫非是这家奴串通的?或是虽不串通,却也知情的?无论如何,这个人必须设法逮住。王朝宗刚才曾一口应承,想来不难把他捕住。 但愿王捕头从速进行,不要再拖拖拉拉,立刻把这人追回来,向他问一个明白,这案情也许就可以水落石出。还有那个自称金四光的,在案中更处于重要的位置。当是瞧他的那一副没毛秃鹫的尊容,就知其不是一个好人。这个人的演技上的工夫也是出神入化的。 他原先绝不承认和罗观妙相识,态度上绝无可疑。后来他虽知道自己跟在后面,却又不动声色地地引自己入瓮,最后向才自己下道一记毒手。这种种都见得他心思何其巧妙,且工于心计。小蛮若能进一步查得这一个人,那就敢说全案的真相便可以豁然开朗。 景墨的思绪又随之想到另一桩案子上去。这被杀的一男一女既是新婚夫妇,又同时被杀,似乎关系什么情感问题。不过那凶手既然当场脱逃,除了含糊的胡乱猜测以外。又没有可靠的证据,要想追踪当然也不容易。 然后,景墨又进一步想到这两个案子相关的问题。景墨觉得这个穿灰色棉袍的人,虽和自己所见的那个人形状相同,但罗观妙的案中,却有两个穿灰衣的人——一个长衣,一个短衣;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终究那向东的是凶手,还是向西的是凶手?不过转过来一想,那个穿灰色短衣的人是家奴‘忘忧’嘴里说的。现在他自身既然逃走,他的说话是否可信,甚至于究有没有这样一个人,现在都成了问题。 这种种的胡思乱想盘踞在景墨的脑子里,不但想不出任何结果,反而搞得睡意全无。景墨干脆重新坐起来,取了那张刑部通报,再看一遍案情记录,想借此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免得凭空乱想。 可是才把刑部通报打开要看的时候,又听见有脚步声响起,又是卫朴前来通报,王朝宗又敲门要和自己谈话。景墨想这一定是有重要消息了,于是慌忙爬起来去见王朝宗。 不料王朝宗的第一句话,就让景墨被泼了一盆冷水。 王朝宗说道:“苏上差,我已派手下弟兄去往各医馆,药铺之类地方去探听过,昨夜里并没有因刀剑伤求医的人。 景墨觉得很败兴,又问道:“那么,那个家奴‘忘忧’,你可有什么消息?” “还没有。但我已通知各个班头和三班弟兄们,请他们一体协助追缉,现在还没报告。不过我另外得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 景墨眼睛一亮:“哦,重要线索?” “这线索我们是无意中得到的,但是却非常重要。” “嗯,什么事?” “我们有几个捕头,专门派人在城中的各当铺中暗暗侦查,有什么偷儿或盗匪到当铺中去典押赃物。今天早晨在五里桥的隆兴当铺里,忽有一个人带了一只皮医箱进去典押,皮医箱中都是郎中的用具。那捕头见那人形迹可疑,不像是自己的东西,上前一问,那人果然就支吾起来,就把他带到了衙门里去。这件事我恰巧碰上,将那皮医箱仔细一瞧,忽见皮医箱的纸里上有一个签名,就是罗观妙,罗郎中!” 第五十三章 医箱之谜 这个消息总算挽回了景墨刚才业已渺茫的希望。这皮医箱果然是一种重要的证物,现在既已得到,这案子当然可以有些进展。 景墨忙问道:“这真是太巧了。那么皮医箱中除了诊察器具以外,可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可是王朝宗却答道:“没有!我已经仔细查过,绝没有有其他的东西。” 景墨并不死心,又问:“我料想原来是有的,必然被那个人拿去了。你可曾向他讯问过?” “当然仔细问过,他说实在没有别的。” “那么皮医箱他是怎么得来的?是不是那人抢来的?” “我们已经查明这个人叫宋黑三,本来是一个泼皮。据他说,这皮医箱是他的一个朋友送给他的。所以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连他也不知道。” “这话肯定靠不住。你应当逮了他所说的那个朋友啊。” “上差所言不错,我已经向这方面进行了。来之前我已派人押着这个泼皮,一同去抓捕那个把皮医箱送给他的同伴。不过,但聂大人不是出去了吗?您最好设法送一个消息给他。您和他一块儿到监里来,以便把那主要的人捕到的时候,可以好好听他的供词。 景墨应允了一声,之后王朝宗就告辞而去了。 景墨思忖:自己既不知道聂小蛮的踪迹,一时又无从寻找,只有等小蛮回来了同去。景墨于是回房间去穿好衣服,仍靠在小蛮的床上休息,并等候聂小蛮。 谁知道这一等竟然到了半夜,聂小蛮仍不回来,景墨心中开始有些不安。又过了一柱香的光景,卫朴领了一个不认识的小捕快来了,原来是王朝宗派此人来送信的。小捕快传话说那个送皮医箱的人已经抓到,叫自己快去听审。 景墨于是急不可耐,哪里还能干坐着等待聂小蛮!便向卫朴说明了一句,自己要先往衙门里去一趟。接着景墨用了一柱香的工夫,穿戴舒齐,又借了聂小蛮的一顶软边唐巾,掩住了额角上的创痕,便急忙赶去。 景墨到了王朝宗呆着的监室里,王朝宗忙站起来招呼,又听说聂小蛮还没有回府,就先领着景墨到押监室前,瞧一瞧那个刚才捕来的人。 王捕头对景墨言道:“此贼人叫做毛二呆,也是一个老贼了。他穿着一件蓝布的棉袄,颜色已谈,很像灰色。你去瞧瞧,是不是就是你昨夜撞见的人。” 景墨问道:“你已查问过了吗?那皮医箱他到底怎样得来的?” 王朝宗道:“我已问过一遍。他所说的似乎还算老实。现在您不妨听他自己说。” 就见押监室中关着的这个人,身材短小而肥胖,一双鼠目滴溜溜地转个不停。看样子年纪约在三十以外,身上的棉袄虽已然近乎灰色,下身却穿着一条黑色的裤子,和昨夜里撞倒自己的那个大汉相较,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王朝宗厉声喝道:“喂,毛二呆,这是上差老爷来了,你把昨夜的事情再说一遍,不可有一句谎!但有半句与刚才不同,仔细活剥了你的皮!” 毛二呆自然知道锦衣卫的厉害,被吓得体似筛糠,颤颤巍巍跪趴在地上供道:“禀大老爷得知,昨天晚上,我从北祖师庵的西面向东走,忽听得一声惨叫,那叫声骇人得很,就见轿夫抬着空轿子迎面奔来,正和我擦身而过。然后我又看见街的左边,有一个人夺路而逃,一眨眼便不见踪影。我起先以为是什么打劫一类的事情。但我向前再进了几步,突然看见街道的右边有一个人横倒在地上,他的身旁有两只皮医箱。我被猪油蒙了心,一时起了贪念,觉得左右没人,便跑上去取了皮医箱回身就走。” 景墨抬了抬手掌止住这贼道:“你回身逃走?朝哪一个方向?” 那偷儿几乎是不加思索脱口道:“我本是从西面向东的。后来我得了两只皮医箱,就原路回去,仍向西面逃跑。” 景墨点了点头,看来忘忧这点上并不曾撒谎。 “好,你说下去。” “我逃回到栈房里以后,急忙把皮医箱打开一看,一只大皮医箱中都是些郎中用的东西,另一只扁形的小皮医箱中却都是装的银票。今天早晨宋黑三又来向我借钱,我自为不敢把得了银票的事告诉他,恐怕他要面见分一半,就把那只医具的皮医箱给了他,想不到竟因此栽了。” “那银票数目有多少?” “银票的数目一共有五十两,但我还没有动用过一分,刚才已被捕头老爷完全搜去了。” 景墨回头向王朝宗瞧了瞧,意思是向他确认一下讯息,问他是不是当真有这一回事。 王朝宗领会地应道:“的确,当真有五十两的银票,德龙票号的。” 景墨惊呀地向朝宗问道:“原来如此!这样一看,金熙光所问起的‘东西’,恐怕就是指这五十两银票。但不知罗观妙带了这巨款有什么用?” 王朝宗道:“他分明要带钱到招商老店里去会见那个金熙光。这款子的作用怎样,现在暂时还不知道。” 景墨低声问道:“朝宗兄,你想这个人的说话可完全可信?要不要给他动点刑看看。” 那毛二呆双膝作足向前走了几步,哭着答道:“大老爷啊,一句都没有假!这个人为什么被人杀死,和那凶手是个什么人,我委实真真是不知道啊。如果有半句假话,老爷你再砍我的脑袋。老爷开恩啊。” 景墨于是又转头来瞧那贼人:“听着,你刚才说你曾瞧见有个人从街的左边逃向东面去。是与不是?” 毛二呆应道:“是,老爷。” “你有看清楚那人的衣饰身形吗?” “这个,老爷,我不大清楚,我仿佛看见那个人很高,穿的衣服好像是灰蒙蒙的。” “那么你可曾见到他的面貌?” “没有,老爷。那人开始好像是潜伏在街的另一边,接着就向东奔逃去了。我完全来不及瞧见他的面孔。” 看样子,毛二呆的表现不像敢在王朝宗的面前玩什么把戏的,不过他的供辞也有实在有限。景墨问到这里,也没什么可问了。 景墨觉得这些讯息对于案子的真相虽说有一些进展和帮助,但仍没有切实的证据,还是空欢喜一场。 景墨站身备离开,突然又向王朝宗道:“既然如此,这条线对于我们也没有多大用处。现在你打算从哪方面跟进案情?” 王朝宗挠挠头,似乎完全没这个打算,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正在这时,忽然有一个差役走过来报告。 “苏上差,聂大人派人送信来了。” 小蛮终于有消息了!景墨不禁高兴起来,脸上露出一线笑容,接过信撕开一看,只有一行字。 景墨兄,速回馋猫书斋,我备了午饭等你。此案已有眉目,我已得了一些重要线索。 第五十四章 端公鲟鱼 等景墨回到聂小蛮的馋猫书斋的时候,聂小蛮正在他的书房中忙着翻整那一堆堆堆积的刑部各种旧案的卷宗和通报。小蛮一见景进来,便把手中的东西都放在一旁,先向景墨瞅了一眼,皱着眉头责怪道。 “你怎么不听我的话,自己到外面去奔走?我一再对你说过,你必须静养,你的伤才会好。 景墨只得找个垫背的,推托道:“那是王朝宗叫我去的。刚才他说他已捉住了那个拿皮医箱的贼,你又不在,所以我才不能不走一趟。” 聂小蛮果然被这句引开了注意,问道:“哦?难得这王头儿的手脚麻利一回,他已抓住了那个劫皮医箱的人?有什么口供没有?” 景墨于是坐了下来,就把刚才听得的一番供述向聂小蛮说了一遍。 末了,景墨又道:“我起先还以为这么一来,有贯通全案的希望,不料还是渺茫得很。”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说道:“嗯,这也难怪你要失望。从这一点上来分析,看来那凶手是突然出手行刺的。他把罗观妙刺倒了后,马上就逃走,可见目的并不在劫东西,就是冲着杀人来的。” “是啊,因此之故,那人行凶的动机更是无从推测了。” “虽然如此,不过你也用不着太失望了。” “现在只有把那个家奴‘忘忧’和那个打倒我的匪类金熙光二人捕住,才有水落石出的希望。” “你就不要过于挂怀了,眼下你姑且宽怀些。来,我们吃饭吧。”说着小蛮拉了景墨走入餐室。 卫朴早就布置好三道菜了:萝丝串鱼翅、羊肚羹、海参蒸蛋。 萝丝串鱼翅,是补虚养身、气血双补;羊肚羹,是祛风散寒。治身冷喜暖等症;而海参蒸蛋,补血润燥、益精祛劳。 景墨看了这几道菜,又看了小蛮脸上的笑容,心想,好嘛!看来是把我当病号对待了!不过还是感念小蛮的盛情。 景墨刚刚提箸,又问道:“小蛮,你刚才在给我的短信中说,你已查得了一些线索。你还没告诉我呢。” 聂小蛮夹了一筷海参放到景墨的碗里,温言道:“这里面线头不少呢。我们吃过了饭再谈。” 景墨素知聂小蛮的性格,每逢到了紧要的关头,他总有这种卖关子式的积习。有时他因为案情没有充分理清,不肯轻于发表见解,那还情有可原,但有的时候,感觉小蛮明明是故意的,以便在意想不到时候发表,使自己惊喜出于意外。 眼下聂小蛮必要等到饭后才肯说明,景墨想来也无非就是这个用意。于是景墨只得耐着性子,等到吃过了饭,彼此回进了书房里,坐到了圈椅上,又在宣炉中点了龙脑冰片香,景墨才开始发问。 聂小蛮微微一笑,说道:“景墨,你不必性急,我来告诉你。我刚才出去已奔走了不少路程。赵乐季的情报比刑部通报上多不了多少,所以我又往发案地点的畅春戏苑里去调查昨夜的情况,但也没有多大收获。但是知道了死者魏西麦是他们戏苑里多年的老主顾。他在南市有几所房产,家里很有钱,出手也很阔。他是个坐吃惯用的人。而且他的年纪还轻,面貌又非常漂亮。他新婚燕尔之际,新娘子又十分漂亮。所以昨夜他们俩惨遭杀害,不少人都替他们可惜。” 此时香味已经慢慢弥漫开来,小蛮又道:“我既不得要领,又到去了魏西麦家里去探问。得到的消息是,此人的父亲算是金陵的一个财主,家里有几处产业和买卖。不过西麦的这桩婚事,父母们都不大喜欢,故而这小夫妇专门往杭州躲过。后来因为亲友们的从中劝解,老夫妇才勉强允许。他们从杭州回来,昨夜才是第八天。” “以上这些消息,我一半从他们的邻居那里打听出来,一半却是从赵乐季那里间接得来的。至于魏西麦的父亲为什么不赞成他儿子的婚事,我们还没有弄清楚这里面的情由。” 景墨在小蛮的话里面仔细分辨,实在挑选不出这里面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聂小蛮说的一些重要线索呢?景墨心中未免有些急躁起来。而聂小蛮此时似已从景墨的脸色上瞧破了他的心事,便继续解释道。 “景墨啊,你应该学会要耐心一些!我就要说到文章的主题上来了。赵乐季曾告诉我,在那女~干尸体上胸口有一些致命伤,我也亲自验过了,那是一个比铜钱还大些的小孔。接着我又到王朝宗那边送验尸所去,查问罗观妙的尸身上是否也有类似的伤口。果然不出我所料,我验看了发现可以几乎可以断定两尸的伤口是一模一样的。因此,我可以断言这是同一凶器和同一手法,才觉得这两桩案子也许真彼此相关。这难道不是一种重要的线索?” 景墨不禁有些诧异,道:“‘这当然是一个重要的线索,不过也许这样短刺型的凶器并不难找呢?万一碰巧了两个凶手不经意之间,都选择了这种刺杀型的凶器,也不是没有可能吧?” 聂小蛮接笑道:“不错。假若只有这一项证据,那也许有两个凶手使用同样的刺剑,可能会有这种巧合,那我当然也不能就假设两案有相连的关系。但我刚才已和你推测过一回,除了这相同的伤口和手法以外,不是还有那凶手的身形,和发案的时间的吻合,这两个要点吗。难道这些全都是巧合?” 景墨一想,这也合理,问道:“那么,你现在已断定这两桩案子一定有关系吗?” 聂小蛮却又连连摇头道:“这也不是。这其中还有矛盾,我此刻也和你一样地没有把握,不敢断定。因为从此刻所说的三个要点来看,这两点虽然已有互相关联的可能,但一想到这两桩案子的动机,却又困人脑筋。试想罗观妙一案,明明关乎一种阴谋,或是有什么秘密的勾当。但那魏西麦夫妇,难道也会在密谋中扮演何种角色吗?他既是一个富家的公子哥,既不缺少金钱,也不像有什么野心,大约不会和这种秘密的阴谋有关。假如没有关系,那凶手又何以在一夜之间,同时将他们杀死?这里面有什么情形是不为我们所知的?” 景墨想了一会,觉得这两案的被杀人物,地位各殊,确乎找不出相关的可能。 景墨说道:“虽然被杀的两方虽没有相互的关系,但那个凶手却与这两边人物都有深仇大恨,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分别把他们杀死。有没有这种可能?” 聂小蛮摇头道:“不可能,一般来说这不可能成立。要知道一个人既然为了某一种动机实行刺杀,无论出于怨恨,或有所图谋,他的心意在一个时间内势必集中在这一点上。若说那人心中怀着两件完全不相关的仇恨,却在同一个时间里杀人报复,这样的事情似乎也太不近情理了。” 这句话很合情理。可是除此以外,景墨实在想不出别的理解。景墨觉得这两桩案子,似有关联,似无关系,神秘莫测,实在是教人想破头。 香味愈来愈浓烈,小蛮重新又把一叠叠先前翻过的旧案卷宗重新翻找。景墨不晓得他翻些什么,但小蛮既全神贯注地在那里查找,自己也不便惊扰,喝着卫朴送来的菜水,默坐着等待。 第五十五章 ‘忘忧’被捉 一连串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沉默的静境。聂小蛮却似乎没有听到一样,仍沉迷在眼前的事物当中;同时他的嘴里还发一种低微的惊呼声。他的眼光也一眼一眨地盯着纸里的卷宗,好像已查得了什么重要的事实。 脚步声原来是卫朴的,卫朴说有一个小捕快来了有事禀告。景墨去看了不是生人,又是王朝宗手下那个小捕快。他报说那个罗观妙的家奴‘忘忧’已被人捕住。 当景墨回屋把这消息告诉聂小蛮的时候,聂小蛮似已完成了他的查阅。他一边把刑部卷宗通报重新放好,一边忍不住露出惊喜的表情。 小蛮兴奋地问道:“那家奴已捉住了吗?好极,好极。我马上要去听听他的供词,景墨你先回床上去躺一躺。” 景墨严正地拒绝了小蛮的劝告,坚持着要跟他一块儿去。聂小蛮拗不过,只得皱着眉毛答应了。两人因为着急着去,只好共乘了一顶轿子赶去。在付了两倍轿金之后,两人终于在衙门里和王朝宗碰面了,王朝宗看起来非常的兴奋,很得意地向两人报告。 王朝宗道:“聂大人,苏上差,这案子的内幕已经水落石出了。 景墨不禁大惊失色,忙抢着问道:“难道那家奴‘忘忧’已经承认和凶手有所勾结?” 王朝宗摇头道:“不是。我所说的水落石出,不是凶手真相,而是凶手的作案动机。苏上差,你可知道那个打倒你的金熙光为什么事要和罗观妙碰头?罗观妙带了五十两银票出外,又有什么作用?” 景墨呆住了回答不出,只好眨着眼睛看着王朝宗。聂小蛮也沉默着等对方说出结果。 王朝宗不无得意地道:“这一节我早就有所怀疑了,并且也曾和您两位说过。原来他们的阴谋就是私贩福~寿~膏获利!” 王朝宗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在聂小蛮和景墨的脸上转了几转,显出一种洋洋得意的神色!可是聂小蛮仍声色不动,只是冷静地点点头。 小蛮问道:“这话难道家奴‘忘忧’供出来的?” 王朝宗道:“正是他。他起初还不肯说,我少不得帮他“松活松活”,才使他照实供出来。”在场之人自然明白这“松活”定让这家奴吃了不少皮肉之苦。 聂小蛮道:“那么,他对于他主人罗郎中被杀的事情,有什么供词没有?” 王朝宗叹了口气,他说并不知情,而且也不像说谎。 景墨插嘴道:“他既然不知情,昨夜里他又为什么逃走?” 王朝宗道:“这是因为他胆小。恐怕被拖累的缘故。因为他的主人平时干私贩的勾当,他是知道一二的;一旦查明白了,他少不得要吃连坐的苦头。所以趁个空档便卷了他的铺盖卷逃走。” 聂小蛮点头道:“这自然也是情理中事。现在我要见见这‘忘忧’,我有句话要问问他。” 一会儿,小蛮和景墨已和那方脸黑麻子的忘忧面对面站着。这男仆看见了景墨,竟好像又惊又喜,把一种悲忧可怜的目光呆瞧着景墨,像要向景墨乞怜的样子。 聂小蛮问道:“忘忧,我有一句话问你,你若能从实回答,我必设法帮你,使你少吃些皮肉之苦。你对你主人的被杀到底知道些什么? 丑奴忘忧哭丧着脸,哀求道:“大老爷,我真的,不知道。” “那么,你主人平时往来的人,你总知道的。” “往来的人也不多。他平时和人家交接,常在外面,难得有人到他府里去。 “奇怪!他是当郎中的,怎么会难得有人到他府里去? “先生,我坦白说,他的诊务生意不好,除了几个熟悉的人以外,别的人来请教他的很少。” “嗯,那么你可知道他有没有什么仇人?” “大老爷,我也不知道。 聂小蛮长吸一口气,又问:“你主人是不是有一个很漂亮的姓张的女朋友的吗? 那家奴一愣,说道:“我从来没见过,老爷。” “可曾有一个美貌的姓魏的少年男子来看过他?” “也没有啊,老爷” 聂小蛮的眉毛渐渐交叉,最终拧在了一块,他的右手摸着自己的下巴,又低头停顿了一下:“那么,你可曾听得过你主人说起魏西麦或张少贞这两个名字?” 忘忧又摇头道:“没有,我也从来没有听得过。 聂小蛮轻轻吐出了一口气。他转过身来向王朝宗点了点头,表示他所要问的问题已告一个段落。接着便拉着景墨离开了监室。小蛮一出来外面,又看见了王朝宗。 小蛮道:“朝宗兄,这桩案子虽然进展得很快,但据我分析,距离破案的时候还早。我现在另有一条线索,我想去尝试一下。假如有什么头绪,我再通知你。” 他和景墨走出了金陵卫的大门,又站住了向景墨说:“景墨,你现在不必再跟我奔波,先到馋猫斋里去,再好好地休息一会。我此行的成败,不久会有消息给你。” 小蛮说完匆匆和景墨分别,脸色上好像很是急切,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了重要的线索,大有稍纵即逝之势,不能不急去追寻。 聂小蛮在有的时候,常露出一种外表类似卖关子,而他自己认为出于谨慎的脾气,总喜欢教人处在郁闷无知的处境。现在小蛮虽说另有一条线索进行,却不说明这线路属于哪一方面,这就未免教人难猜。 景墨只得回到了小蛮的府里,照着他的说话依旧回床上养伤。可是景墨的身体虽然舒服地躺下了,还喝着卫朴送来的桔汤,大脑却不是说停就能停下的。而且思绪翻来覆去,不禁想到为何会有这层出不穷的凶案。 动物只要不患疾病,食物充足,就会快乐满足。人也应该如此;然而现实并非这样,至少在大多数情况下并非这样。 假如你是不幸的人,你或许就会承认,自己在这一方面并不是个例外。假如你是幸福的,请自问一下,你的朋友中有几个是幸福的。当你对自己的朋友作了一番评论之后,你就应该学会察言观色之术,使自己更善于感受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人们的各种情绪。 虽然不幸的形式多种多样,但你却不难发现,它无处不在。在通行大道上,你会看到男男女女,轻松悠闲;那些很有钱的人,则致力于追逐快活享乐。 让我们再来看看那些欢度夜晚的人们。人人都想来此逍遥一番,人们一致认为饮酒和吻抱是通向欢乐之路,于是他们开怀畅饮,根本不在乎同伴如何讨厌自己。 一阵狂欢滥饮之后,他们开始泪流滂泪,埋怨自己太对不起父母亲的养育之恩。酗酒给他们带来的不过是犯罪冲动的宣泄,而这在人清醒的时候,往往被理智所压抑。 第五十六章 思绪愁长 景墨觉得自己常常当悬疑问题刚刚发生时,好像看见了一团白雾,不但难辩方向,更不知雾中有些什么东西。那时候只有茫然的心理,对于探索的兴趣还不见得有多强烈。 但只要进一步踏进了雾中,再稍稍地辨出了一些方向,又看清了几件事物,可是往往这最后的一点,依旧在雾幕笼罩之中。在这时候,自己急于求知的心理,必然会比才接触时更加强烈,并且有一种欲望,似乎非要急不可耐的寻找答案。 比如这件罗观妙的案子,案情的逐步进行和发展,总算凑巧而迅速。但最终的一点,那个真凶是谁,却还在虚无飘渺之间,还有这两桩案子的关系的问题,至今也还断断续续,没有确切的证据,想起来也很觉心痒痒地不能忍耐。 时间就这样流逝着,阳光渐渐地西沉了。铜碳炉中不时有火舌刺出来,这一切都足以挑起景墨的耐性。 一直等到傍晚卯时光景,仍不见聂小蛮回来,还好还有一个聊以解闷的消息。王朝宗又派了那个小捕快来敲门来报告,他重新去燕翅口姓吴的那一家去问过。 据说吴家和罗观妙素来相识,每逢有人患病,必请罗观妙去诊治。不过他们对于罗观妙平素的行径并不了解。罗郎中关于贩卖违禁品的活动,更是全不知情。 但他们知道罗观妙有一个姓柴的表兄,在一家永泰钱庄上办事。王朝宗也曾去访问过这个柴表兄,也问不出什么内容。这消息在案情上并无多大助力,简直可以说无关紧要,于是景墨对于聂小蛮的期望越加急迫。 小蛮此时已离开了两个多时辰,此刻还不回来,终究在哪里忙碌?成败怎么样?到了晚膳时分,天色已经见暗,依旧不见他回府。景墨不忍一个人吃饭于是空腹等着,心中更觉得焦急。 小蛮如此迟迟不归,莫非已经得到了重要的进展,故而一时不便分身?又或是他第一步走进了歧途,后来才改弦易辙,另寻路径,所以才这样拖延? 辰时过了,终于又有人来了。这次是另一个没见过的捕快,他四十岁上下年纪。自称是赵乐季的手下受命来此,通报那个凶手已给捉住了! 而且叫自己这边的人快去,这大胡子捕快居然送来这么一个消息,虽很简单明了,却不由得不使景墨完全出于意外。 景墨还不知道那所说的凶手是杀死戏苑夫妻的一案,还是罗观妙的一案。但无论如何,这样的消息,在这个时间送进了景墨的手上,景墨当然不肯再行拖延。 这就算是小蛮在这里也阻拦不住了。景墨急忙向卫朴说了一声,便在坐轿子赶去找赵乐季。 景墨见了赵乐季以后,才知他所说的凶手,并非自己先前料想的两案中的元凶,却就是大晚给了自己一棍的金熙光! 这一来,虽然使景墨有些许失望,但聊胜于无,景墨还是希望从他嘴里问出那个杀死罗观妙的真凶。 当景墨走到监室中时,微亮的灯光照见了那个瘦子。他仍穿着那件青云纹色团花缎子镶边的羊皮饱子,还是昨夜的打扮,不过此时那双黑圆的眸子里射出的光彩,并不如头夜里那么冷峻镇静。 景墨细瞧他的身上,手足都没有伤,似乎并不曾被聂小蛮的飞剑割伤。他旁边另有一个较矮胖穿短皮袍子的人,分明是他的同伙。金熙光当然还认识景墨。一看到景墨,把两手倒背着,紧闭了嘴,又装出一副陌然的表情,反而叫景墨一时倒不知道怎样开口。 赵乐季指着那个瘦人,问景墨道:“苏上差,昨夜里打倒你的是这个人吗?” 景墨点了点头。 赵乐季道。“好的,我们去外面谈。” 两人重新回到了外面室中,大家坐定了,赵乐季才说明经过。 李乐季解释道:“这个人的口风很紧,很不容易向他问话。我们把他抓住的时候,他还绝口不承认。” 景墨问道:“你是怎样抓住他的?” 赵乐季道:“在半个时辰以前,我们安排在牵牛巷的那个捕头,忽然看见有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向九号的后门里进去。后门上仍有锁锁着。那人以为没有人监视,就大胆开了锁进去。这人就是那个矮胖的同党。那个捕头一看见,连忙召集了帮手,冲进去把他捕住。后来又从这同党的嘴里,查明了这个叫金四光的瘦子避匿在招商老店里,才设法把他们一起捉来。这个瘦人非常狡猾,绝口不承认有什么秘密活动,也不承认昨夜曾将你打倒。但之前聂大人已经通知我们,他们团伙的秘密勾当就是贩卖福~寿~膏。” 景墨插口问道:“你曾看见聂小蛮吗?” “是的,我曾到王头儿那去过一次,看见了聂大人。” “什么哦,你什么时候看见他的?” “大约在丑时左右。 “那你有没有问过聂大人,他要准备去哪里?” “自然问过的。聂大人说他准备去熊家洼那边有一个旧染坊里。” 奇怪。聂小蛮到这染坊里去干什么?探案子?还是访友?总不会是去染布吧?景墨心想从不曾听得过他有什么朋友。 景墨又问赵乐季道:“他和你说些什么?” 赵乐季道:“他告诉我刚才王朝宗那边捉住了罗观妙的家奴‘忘忧’,这家奴还招供说明他主人是干私贩福~寿~膏活动的。” “还有别的话没有? “他还问过我牵牛巷这边有没有消息。那时候还早,我回答他没有。但我因为聂大人提供的情报,所以一抓到这两个人以后,立即再派人到牵牛巷的屋子里去仔细搜查。我们果然在地板底下的一个秘窖里面,查得大宗福~寿~膏。直到那时,这金四光才不敢强辩。 “那贼怎样供认? “他承认把福~寿~膏卖给罗观妙,昨夜本来约定在招商老店里会面,准备付款交货。我问他罗观妙被杀的事情,他又一口咬定不事先决不知道,也绝不知事情的内幕情由。因此,我觉得这件事他假如有分,我们必须搜得些实据,或者给他上点刑,才能使他吐实。” 景墨不太支持用刑的观点,这个瘦子态度严冷而沉静,显然是一个惯于犯法的老手,的确不容易应付,这衙门里的一般刑具就想让此人开口,只怕委实难能办到。 但无论如何,他既已被捕,便也难逃公道。至少限度,他的私贩违禁物品和行凶殴击之罪已经是在所难逃了。 第五十七章 小蛮的消息 这时候,景墨心想留在赵乐季这儿也是于事无补,还不如先回馋猫斋去看看小蛮有没有什么消息。现在,这个案子冒出来的头绪看似越来越多,瞧起来虽然千头万绪,可是依然教人有些不得要领。 而这时候聂小蛮又一个人去了哪里?人身安不安全?需不需要自己的帮助?这些问题都让景墨焦虑不安,等终于回到了馋猫书斋,卫朴便急忙告诉景墨。 “老爷刚才派人送了条~子来。他先问你休息了半天,精神是不是已经恢复,请你要是精神恢复了,就带上防身的武器,赶紧往北祖师庵去。” “小蛮还有别的话吗?” “老爷只叫你即刻就去,不要拖延。” 这又是什么古怪!金熙光已捉住了,为什么要带武器?防谁?小蛮看了看天色,已经已经过了亥时了。景墨于是赶忙在聂小蛮卧室的抽屉中,取出一支黑钢短剑,然后雇了车子赶去。 这一出大戏此刻大概已演到最后一场了吧?这一场戏,既然还有用黑钢短剑的需要,看来情节上一定是很紧张的。不过,景墨觉得自己完全没有把握,也不应作无结果的空想。 随着车子的行进,景墨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流转很快,心脏的跳动也明明加快了速度。景墨每逢在这种紧张的时候,往往如此。这并不是出于害怕,而是一种精神上集中而且兴奋感觉,在平常是不容易发生的。 又过了一会儿,景墨的车子已到了黑水桥的附近。景墨便从车上急急跳了下来,会过车钱。一直奔到六度庵近边,才突然见有一个穿黑色盘领衫、戴边鼓帽的人形,突然从榕树的背后闪出。 景墨呆了一呆,顿时停步。那人和自己距离只有六七步光景,分明要拦住景墨的去路。景墨暗暗吃惊,定睛一看,来的正是聂小蛮。 小蛮迎上前一步,低声招呼道:“你来得很早,时机还没有到哩。” 景墨一头雾水道:“什么时机?” 聂小蛮不马上答话,而是很谨慎地向左右望了一望。他又把身子隐到榕树的阴处去,小蛮也退后了些。 景墨又问道:“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得到了什么新情报没有?” 小蛮道:“多着呢。这不是一两句话谈得清的。假如我估计得不错,不出今夜丑时,这案子便可以彻底了结。” “当真?” “当然,我从不拿案情开玩笑。” “那么,现在我们又准备做些什么?” “自然是捕凶手了!现在起你得多留神,少说话,好了,跟我来。 景墨沿着街道前行,景墨在后面也慢慢地地跟着。走到北祖师庵口,聂小蛮便转了一个弯。景墨看了看四周的灯光,估量了一下,只怕是子时将过了。 街上的行人已经快绝迹了,天晴了些,风的力量却更见凶猛,寒冷的程度也比头一天夜里更甚。小蛮用力把自己的衣服裹了裹,两只手也互相揣在衣袖里。两个人躬着身子,沿着街的南边走的,到了又一棵树的后面,聂小蛮忽立定了。我也立即住脚。 小蛮低声向景墨努了努,道:“你瞧啊。 景墨向左右一瞧,并不见来往行人。而且自己的不远处就是死者罗观妙的屋子,这时候楼上楼下的窗中都黑漆无光。聂小蛮似乎已经知道了景墨还不得要领,就向对面指了一指。 “你且看那罗观妙屋子的左隔壁。” 景墨依言看时,就见罗观妙的隔壁的窗上,果然灯光明亮。 景墨回忆了一下,说道:“这就是那个教书先生尹贝善的屋子啊。” 聂小蛮问道:“正是。你再瞧瞧那窗上可有什么?” 景墨见那光亮的窗户里虽然隔着厚厚的窗纸,可窗上映着一个人影。那人似穿雪披,侧面坐着,头部稍稍低下,乍看像是低头读一份什么东西的模样。 景墨问道:“这个人难道就是尹贝善?” 聂小蛮瞧着映在窗纸上的人影,点了点头。 景墨又道:“这个人和我们的案子有关系吗?” “不只有关,而且关系很大。我们今夜这一幕戏,就要靠他来演主角!” “啊,难道这个教书先生居然是凶手不成?” “你这个问题却很难答。罗观妙明明是死在他手里的,但又不能归罪于他。” 这叫什么话?景墨听得一脸糊涂:“我不懂。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些?” “我当然会说得清清楚,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现在我叫你来,就是要你先瞧瞧这个人。你可瞧明白了没有?” “我只看见他的背影里了啊,这有什么用?他又在那里转过来了!可是他的面貌我还没有瞧见啊。” “你没必要看见他的样貌。好了,现在我们要分开行动了,你就守在东面的大榕树后面,我要到西面去。但你得注意些,不要被过路路的行人瞧见,或引起他们的疑心。” “好了,我埋伏在树后要做些什么?” “你若使看见有人奔逃,听见我叫你下手,不妨就给他一下子。而且你得留神,不要伤他的要害。还有一样,你自己也须小心,防着那人的毒手,万万不可徒手近他。”他说完了话,就向西走去。 我就走到聂小蛮所指定的那根大榕树背后,隐了身子等侍。 这时街上的车辆断绝,行人几乎绝迹,只有那呼呼的寒风,挟着些稀疏零落的人喊马嘶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极远处送来。景墨站的地方非常适宜。那是一根老粗的大榕树的树干,景墨站在后面,街上的情景都瞧得见,但行人们若不走近或特别留意,却不容易见自己。不过景墨不知道聂小蛮到底有什么计划。他只说要等待凶手,可是这凶手究属是谁?要等到什么时候? 景墨又看了看天空,估量了一下,已是时辰已经差不多了。风势既急,天气越发寒冷,迎着脸像刮刀一般。两朵耳朵被风这一直刮着,热气一点点地离开,渐渐开始冻得发疼起来。 因为站住了不动,景墨在寒风里就觉得身上热气儿越来越少。现在景墨站立的位置虽已不和那尹贝善的屋子成一条直线,但斜里仍可以瞧得清楚。景墨就看见那黑影依旧映在窗上。 难道自己和小蛮是要等对方出来吗?可是聂小蛮真有把握,怎么不直接进去捕捉,却和自己在这里喝西北风呢?现在之所以守在屋外,难道要等着另外还有前来吗? 这样胡思乱想着又过了一会,景墨才见一辆驴车慢慢地儿从西而东。景墨看这老驴拉大车,觉得这驴车特别迟缓,有些可疑,急忙握了黑钢短剑准备着。 但这车子却是从聂小蛮那边过来,坐着的好像是一个年老的男子,那车夫也年纪相仿,进行虽缓,却并不停留。景墨自然不便轻举妄动。聂小蛮本来说好了是要听他号令的,此刻小蛮既然毫无动静,可见这个人没有关系。 就这样驴车竟然渐渐远去了,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景墨觉得心头的焦急,也随着时间愈来愈严重。好容易又等了一柱香的时间,景墨实在是有些不耐烦了,于是很想走到聂小蛮那边去问一个明白,终究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过景墨在打算行动之前,为谨慎起见,先向左右望了一望。 第五十八章 黑影来袭 突然!一个黑影从转角处突然闪了出来! 景墨吓得立即站住了观瞧,这个人已经从转弯处进了北祖师庵,沿着街朝景墨站立的这边慢慢地地过来。景墨仔细一瞧,不禁暗暗惊异。 这人身材高大,头上戴一项黑纱圆帽,身上穿着黑色的长袍和黑色中单,走路时还带着诡秘的表情,不时前后观察,这副神情摆明了他将有什么秘密举动。 眼看着那人越走越近,这边景墨也暗暗地把身子移动,害怕被他瞧见。但又看见那人的眼睛只瞧着路的另一边,并不向自己这一边。景墨觉得蹊跷,再仔细瞧时,那人的眼光分明落在尹贝善的窗上! 这个人显然就是今晚的猎物! 当那人经过景墨面前的时候,景墨本来可以突然奔出去将他抱住。但是聂小蛮曾经吩咐过自己,必须以他的号令为准,景墨于是又不便乱动。那人走到了尹贝善的屋前,聂小蛮分明也能瞧见,却依旧没有动作。景墨不禁心中暗暗嘀咕起来,聂小蛮怎么还不发讯号? 就见那个去轻轻敲了一下屋门,应门的人才开了一条缝隙,他便猛地闯了进去。不好!景墨这一看要糟,也顾不得小蛮的号令了,就从藏身处转了出来。 “哎呀!”一声惨叫,打破了景墨的疑虑,对面窗上的那个黑影顿时就倒在一旁。那个穿黑色长袍及中单的人,也急急忙忙回转身来,飞步向东奔逃。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景墨再也按耐不住了,他知道这一声惨叫的来源,必然出自这黑衣人、眨眼之间,他已经把那屋子里的尹贝善打倒了!这个人当然不能放过,可是聂小蛮怎样还不发号论! 这样的思绪快如闪电般在景墨的脑海里一闪而过,那时候景墨早已跳身而出,准备把那黑衣人拦阻! 这时街另一边也有动响。 景墨的身体刚从榕树背后窜出,一边又扭头去看,就见埋伏在西边的聂小蛮已从那里追过来了! 那黑衣人正自飞跑,突然看见景墨拦阻,立时吃了一惊,景墨看见他的右手一扬,朝着自己就是一击。景墨于是急忙把身子一蹲,避过了这一击,乘势拨出短剑回身一刺,却也没有刺中。就在这时那人已突到自己的面前。 景墨心中不由得大急,准备再次出击,聂小蛮却在那人背后出手了。 接着就是一声惨呼! 那个奔逃之人已跌倒在转角上。景墨这才心神略定,回身一瞧,不料聂小蛮已经追到跟前,而且那个瘦长子王朝宗竟也拎着雁翎刀匆匆地赶来。 景墨不知这王捕头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也不便发问,一同走到那倒地人的旁边。那倒地的大汉正把一只手按着他的嘴,不住地哼着。王朝宗吩咐手中几个差役把那贼拖到亮处,俯身下去瞧瞧,接着才仰起来说话。 “还好,只伤了他左脚的股骨。 聂小蛮问道:“还算不错,没太费事。” “聂大人,您还真是神机妙算啊。” “好,你就把他送到衙门里先收了监吧。现在你和景墨兄先走一步,我还有事要进屋子里去料理一下。 片刻之后,景墨和王朝宗已把受伤的押上了预备好的囚车,直接把这黑衣人扔上去带走了。这时聂小蛮已走进那姓尹的教书先生的屋子里去。景墨想,不知这教书先生的伤得怎样,聂小蛮所说的料理,想必就是指这一点说的。 景墨和王朝宗坐在前面,把那位受伤人囚在后边的木笼中。黑衣人的身材高出景墨一寸有余,后背往木栏上一靠,像是死了心,毫不挣扎。车子渐渐驶到了灯火通明的地方,路旁的灯火的光照射在他的面上,景墨瞧得非常清楚。 这贼人乃是长方形的睑,面色略黑,年纪约在三十内外。鼻梁高耸,鼻下有两条八字线纹,特别地深,下巴阔大,胡须却不甚多,两目黑色而有神。这时他的痛楚似已略微减轻,呻吟声也少了,精神上也已振作些。他的那把短刃早就被王朝宗取下,王朝宗正取在手中观看。 他咕着说:“果然,用的是这种短刃眉间刀。” 眉间刀也称眉尖刀是刀头像眉毛的大刀,刀身狭窄,单刀,刀尖锐利,其后斜阔,木柄,后有铁鐏;以砍为主,属宋"刀八色" 之一,不过手上这把属于是一把短刀身的。 那贼人忽地点了点头,厚嘴唇的角上翘了翘,现出一丝笑容。景墨不免暗暗诧异,这些年来所抓住的各色恶徒已经不少。,但像这样镇静安闲的态度倒也少见。 然后囚车就到了衙门口上,景墨和王朝宗仍夹扶着那人,一直送进了监室之中,寻了一口五斤的小枷给枷了。要是按着景墨的想法,恨不得立刻就听听那人的供词,但王朝宗的意思,必须等聂小蛮来了再问。 好在只等了不到一盏茶的光景,聂小蛮连同赵乐季就一同赶来了。那赵乐季和景墨及王朝宗等招呼一客套几句,便瞧着那个受伤的犯人向聂小蛮问道。 “聂大人,您说魏西麦夫妇一案,就是这个人做下的?” 聂小蛮点了点头。 王朝宗忽疑问道:“大人,他终究是哪一案的凶手?难道——” 聂小蛮接嘴道:“你猜对了,这两桩案子都是他干的。他就是一杀死三个人的凶手。” 那犯人被枷了之后只能坐在地上,眉头紧擦着,身子不住地抖动,似乎他的股骨上的伤势,重新又痛起来了。他听了聂小蛮的话,向在场的四个人瞧了一瞧,忽而鼻子里呼了一哼,居然主动接起嘴来。 “你还少说一个人!我其实已杀掉了四个人!不过有一个人,我很是是对他不起的。” 当场四个人的眼光,受了这凶手的答话的吸引,一起自然而然地集中在他的脸上。 聂小蛮有些意外道:“哎呀,你倒很爽快!既然如此,就请你把经过事实,详细说一遍给我们听听。现在你不是觉得脚骨上有些痛楚吗?要不要先给你里包扎一下?” 那凶手摇摇头,又稍稍露出笑容,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没必要,为碍事。我本来打算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不过现在你们既要我说,我不妨就说出来,也好借着你们把这回事宣扬宣扬,使这市面上的无耻之尤都有个畏惧,倒也不违了我的本意!”他忽咯咯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却含着凄苦之气。 这边四个人只把眼光交换了一下,都保守着静默,静候他的继续供述。 他又道:“你们可知道我行凶的动机?嗯,你们也许要说我是出于复仇。其实这件事,我个人复仇的成分至多占了三成,而那七成却要想替这世上一样受屈含怨的弱者伸一伸冤!你们可知道那张少贞和魏西麦二人是什么样人?坦白说,这张少贞是个有夫之妇,魏西麦却是这有夫之妇的奸夫,还有那个教书先生尹贝善,就是为了钱产帮着这一对混账的男女压迫一个弱者,使其最终含怨莫伸!而这个被压迫的弱者就是我!” 第五十九章 一吐为快 这贼停了一停,呼吸似较之前有些短促,额角上的青筋隆然,脸色也有些变异。旁边四个人大家安静地团坐着,仍都敛神一志地静听。 过一会,那人又说:“我和张少贞原本是对夫妻。成亲的时候,我的家境尚好,谁曾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只过了两年愉快的生活,我们两个人因为支用无度,家里又遭了一次火灾,家境从此便一落千丈到了揭不开锅的状况。不过我曾读过几年书,倒还有些谋生的手段。因此和我的夫人计议,我们虽然一时穷苦些,但必要的衣食问题总还大成问题。谁知少贞享用惯了竟有些不甘于安贫。而就在这时候,偏偏又有个人面背心的魏西麦起了歹意。” “这魏西麦名义上总算是我的朋友,却是居心叵测。他家里有钱,又生就一副勾引妇女的嘴脸。少贞正自耐不住清贫,所以不多见时,他们便做成了好事!有一天,少贞竟拿了她所有的东西,一去不回。我知道这事一定是魏西麦的诱惑,正待去官府告姓魏的诱拐人妻。不料第二天,那教书先生尹贝善拿来了一封信,声言少贞因为受我虐待,故而要求我写下休书,并且还要向我讨赔。这种凭空诬陷的说话当然不能成立。只可惜衙门口冲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那姓魏仗着有钱,又有教书先生尹贝善给他出点子,再有上上下下都打点了银子,我这官司自然是打不赢!聂大人,我一向听过你的大名,知道你是注重正义公道的。但你想我受了这口怨气,有什么办法?上诉,要钱;上下打点,要钱;我没有钱,有什么法子?聂大人,那时候我几乎要发疯了!我一时想不通,甚至打算自杀!” 他说到这里,脸色竟然青白,双眉紧锁。他的身子像要挺直,可是没有效果,他的腰仍有些弯着。他的右手也按在自己的小腹上。景墨不觉感到奇怪,料想他的身体上一定有什么难受之处。 或是他提起了失意的心事,刺激太厉害,才有这种状态。王朝宗和赵乐季虽依旧静默,但表情上似也受了些牵动。聂小蛮一直很沉静地听那人讲话,一边却用眼睛不住地打量着他的脸上。 聂小蛮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为何如此?难道腹中觉得疼痛?你莫非已经——? 那人赶紧把左手胡乱摇了一阵,接口道:“你们别多问了,我的活就快要完了。我现在就把我亲手干的这两桩案子的情形告诉你们。我起先虽有自杀的念头,可是后来一想,我这样子默默地死掉,真是白死;不但反而成全了这一对狗男女,而且别的人知道了,也要说我是没用的废物。因此,我就决意先把这几个人杀死了,然后再死。这样,不但可以报我个人的私仇,也可使那些和我同样受屈饮恨的人出一些气!” “我所得这两个狗男女到杭州去寻快乐,直到七八天前,他们方才回来。我又打听得他们回来以后,每夜都要往畅春戏苑里去。我要下手,真是再简单没有了。” “我一想到那可恶的尹贝善,又打算把他做一个榜样,给一般专替人出坏主意的先生们作一种警告。教书先生的地位本来很崇高,他们的天职就是劝人向善,尤其每天读的都是圣人的教诲,更应该心怀仁义。但像尹贝善这样的人,眼中只有钱财,哪里还有天理?还谈得上礼仪廉耻?这种人实在不应再让他留在世界上,干那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查得他每夜要到什么地方看戏去,回家时约在子时三刻左右。我定意先把他惩治了,然后再和那狗男女算帐。我把我的皮袍子卖掉了,设法弄得了这把眉心短刀,就在昨天夜里到北祖师庵去守候。 “我等到了子时左右,果然见尹贝善从外边回来。那时我因为隔壁有一个邻居罗郎中出来,还有两个轿夫不曾走开,有些顾忌,不敢就冒昧下手。后来我听见那郎中高声唤轿夫。我想我若要等这郎中走远了然后动手,尹贝善必早早逃进家去,时间已快不及。因此我就匆匆忙忙地刺了一刀,接着便拔步向东而逃。我奔到转弯角上,忽和一个人相撞。我虽吃了一惊,幸亏那人立足不稳,倒在地上,到底被我脱逃。我便趁这机会,随即赶到畅春戏苑去,结果了那那奸夫淫妇。” “我赶到畅春戏苑时,也买了一张包厢票,一直上楼,看明了那两个人的座位,便悄悄地进去。说也奇怪,我结果这两个人,前后不过说一句话的功夫,真是快意思仇!我的目的达到了,于是从容地走下楼来,乘着看客们混乱的机会,从容地出来,根本有一个人挡住我的去路。那时我得意已极,走出戏院的大门时,我几乎就要纵声大笑!我那时本准备一死,就算当场有人把我捉住,我也决不反抗。于是我慢慢回了家,居然一路上仍安然无事。这一天夜里我睡在床上非常舒服,这真是一个月来第一次睡得安心!” “今天早晨起来,我正在茫然不知所错,不知道怎样了断我自己的生命。突然我又改变了念头,想逃到天涯海角过另一种生活。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回到杀过人的地方,重新体验一次复仇的快感。可是当我逛到北祖师庵的时候,不由得使我大吃一惊,又觉得异常抱歉。原来昨夜死的一个,是叫做罗观妙的郎中,并不是那个尹贝善! “我才知昨夜匆忙之间,天太黑了,我竟错杀了人。那时他们二人并肩站着,我从树后转出来时没发现,那郎中为了叫轿子,已经变了左右位置,便误杀了那个郎中。当时我匆促逃避,所以还不曾知道。我因这件事心中又踌躇了好久。后来我才下定决心,一不做二不休,我若不把这个恶人除掉,心中实在不能安逸。所以今天夜里,我又决定再冒一冒险。所以我特别穿了黑袍黑衣,仍到他府前去守候。我从窗上瞧见了他的影子,他正在里面读什么,没有防备,因此我骗开了屋门,立即冲进去把他杀倒。现在我的目的已达,虽死也可以瞑目。不过我的死,应该出于我自己。我的良心上既没有犯罪,故而我也不应该死在律条之下。” 说到这里,他的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就好像拉风箱一般,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失去了。他的最后几句说话,声音也特别低沉,他的身子越来越弯曲着,目光也像是凝固了一样,脸色越发灰白,眼皮都抬不起来,嘴唇上也没有一丝血色。 王朝宗这才大惊失色道:“我瞧他的样子,莫非他刚才中抢的时候已吃了什么毒药?”说着跳了起来。 聂小蛮也站起来,点头道:“正是,他一定已服毒无疑。我看应该已经来不及挽救哩。”他走到那人的旁边去看着。 王朝宗也来到那人面前,问道:“啊喂,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没有说过。” 然而那凶手眼睛里的神采一点点暗了下去,短促地喘着。他的头终于低垂在自己的胸口,再不回答。 第六十章 黄云惨无颜 聂小蛮喃喃地叹息道:“这人也怪可怜的!他自己以为他的目的已完全达到,但他又怎会知道这里面还另有隐情呢?” 王朝宗的嘴唇努了一努,点点头表示会意,但景墨和赵乐季二人却还莫名其妙。景墨不知道聂小蛮所说的另有曲折又是什么一回事。 赵乐季禁不住问道:“大人,难道案情还有什么内情?” 聂小蛮道:“凶手自以为那教书先生尹贝善刚才已被他打倒了。实际上这尹贝善此刻正安然活着呢!” 没想到这句话一出,却又激起一大变故! 那个已经闭了眼的凶手突然又挣扎着抬起头来,他睁大了可怕的两目,露一种惊恐的神色,接着忽然惨哼了一声,他的身子一侧,便整个跌到地上,再也不动弹了。 这桩案子虽已到了终点,但最后的结束却直到第二天,那个阴郁的下午方才有着落。 次天下午,聂小蛮约请了赵乐季和王朝宗一同到他的馋猫斋里来,听他解释破案的经过。景墨对于聂小蛮的解释很觉满意。他进行的经过,事前虽看起来鬼神莫测,无从得知,可是说明了原没有什么秘奥。 小蛮说他起初搜集了伤口的形状,凶手的特征和时间上的关联等几个线索,推断罗观妙一案和魏西麦夫妇一案,也许出于同一人的手上。 但再三查证,犯案的动机却不能互相关联。这结合点既然无从查找,他就转变视角,另寻他路了,推想到了罗观妙的邻居教书先生尹贝善身上去。他记得发案时尹贝善恰好在罗观妙旁边,彼此曾交谈过,无灯的夜里认错了人,不是很可能的事吗? 他又从尹贝善教书先生联想到那对鸳鸯,魏西麦和张少贞二人,就觉比较地更接近了些。小蛮通过走访当真发现,这教书先生和少爷魏西麦往来不少,这教书先生恐怕并不单纯。 他有了这发现,再作进一步的推想,魏西麦父母起初不赞成那件婚事,他们俩又专门到杭州去逃避,可见这婚姻的结合一定有着种种纠葛,内幕中的情节便已非常明了。他又从那个家奴‘忘忧’嘴里确证了罗观妙和张少贞绝无关系。于是他才确定这男女被杀的凶案,关键点是在尹贝善身上,罗郎中的被杀是做了替死鬼。 后来聂小蛮又去见尹贝善,不料尹贝善已在午前出去。据他的家仆说,他主人临行时并没说明往哪里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聂小蛮问明了这层,越发觉得可疑。他又问那家仆,近来曾否有人向他打听过主人的行径。 据家仆说,前几天当真有一个长大汉子问过他主人每夜什么时候回家。聂小蛮听得了那人的身材高大,和两案中凶手的体貌相同,他就没了疑惑,确定了两案是同一凶手。他料想这凶手得知自己杀错了人,怨气不吐,势必要再来行凶。他猜测凶手的心理,怕尹贝善起疑逃走,于是打铁趁热,势必就在第二夜下手,决不会拖延。 聂小蛮将计就计,便心生一计,欲使这凶手自投罗网。他取得了照着这教书先生的样子,请高手匠人做了一个腊人,专门赶到旧染坊里去整个染了色,赶制出一个尹贝善的上半身蜡型。因为那腊人只有头部和身子的一截,故而赶制时不费多大工夫,其它部份只用稻草充实了。 聂小蛮又通知王朝宗,先把这腊假人安置好了,叫他埋伏在里面,并不时将蜡人移动,以便把凶手引到里面,这样就可以守株侍兔。但他还不放心,专门叫景墨同去,在门外街上的东西两端暗暗地监守着,以防凶手万一不进屋子,也不致再被他脱逃。聂小蛮为小心起见,还怕那腊人有破绽,专门问了景墨,算是借了景墨的眼神来加以确定。景墨果然信以为真,他这才放心。 这以往经过都说完以后,王朝宗和赵乐季二人,当然竭力称颂聂小蛮的机智,和感谢他帮助的好意。至于那福~寿~膏案的了断,还有那金四光和‘忘忧’二人的发落,当然由王朝宗和赵乐季等去负责处理。 等到那王赵二人离去以后,景墨依觉得还有些话想问小蛮,景墨道:“这桩案子虽然已经结束了,但不知怎的,我仍觉得不很满意。” 聂小蛮道:“你还不满意?为什么?” “我觉得这个凶手太可怜,而且尹贝善真是太便宜了!” “嗯,他的不死真是很侥幸的、” “他本是该死的,我之所以有不满,就觉得这样的人偏偏能死里逃生,按朝廷的律法又拿他无可奈何。这老天实在是不公平。” 聂小蛮长叹了一声,道:“景墨,世上有一种人就像虾似的不断退向黑暗,在他们的一生中只后退,不前进,并且利用经验,增加他们的丑恶,不停地日益败坏下去,心地也日益狠毒起来。。不过‘多行不义’的人,迟早会自食他的后果。然而天意难测,究竟下场如何只有天知道。” 景墨听了这话,也叹了几口气,房间里于是静了一静。 过了一会,景墨又问道:“小蛮,那凶手的姓名,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他叫什么?” 聂小蛮看了看景墨,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低下了头,来回踱了几步,又稍稍地叹气。 终于,聂小蛮说道:“景墨,他既不愿意把姓名告人,我们何必多此一举,再影响到他家人?你在锦衣卫的记录里,但写他做一个无名的凶手好了。” 聂小蛮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景墨,还是算了吧。人世间悲惨的戏剧委实太多了点,我们也感叹同情不过来。只有尽我们能有的力量,替金陵的百姓多铲除些害人的恶贼,使这种惨剧少一些罢。” 景墨点了点头,天色阴云不雨,天下事。问天怎忍如此。景墨的心境有些相仿,情绪上的烦想伤感,一时仍没法排遣。聂小蛮把火炉中的煤块拨开了些,走到景墨的面前,用手拍了拍景墨的肩头。 “景墨,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没有了断哩。” “喔,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虽不算大,倒不大容易有个结果。” “哦?” “而且要想有个结果,关键完全在你的手上。” “奇怪。我不懂。小蛮,你这是打什么哑谜?” “前夜我们在酒楼门前说的话,你总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景墨回想了一下,不禁笑起来。 景墨道:“原来你说的是让我请客的事?好罢,前天夜里我当真不幸跌过几跤。今晚我就请你吃鱼翅好了。” 聂小蛮点头笑道:“那就好。你先让卫朴送个信回去,告诉你夫人,今夜我还要留你住一夜。 第六十一章 黑面鬼 “千真万确,大人,我看得真真切切的——一个黑面鬼!要是再这样子下去,我准会发疯!……大人,我好害怕啊!求您救救我!” 说这话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的白皙的脸上满是被恐惧所侵袭后的阴霾,一双漆黑的眼睛张大了,嘴唇上的血色也褪尽了,声调也随着他的话语而颤抖起来。 聂小蛮坐在这小客人的对面。他正在抚摸着怀中的一只大黄猫,《相猫经》有云:猫之毛色,以纯黄为上,纯白次之,纯黑又次之。其纯狸色,亦有佳者,皆贵乎色之纯也。驳色,以乌云盖雪为上,玳瑁斑次之,若狸而驳,斯为下矣。 这只大黄猫一身黄色的绒毛,没有一根杂色,就像擦过油似的铮亮,专有个名目,唤做:象牙黄。 聂小蛮的目光从那刚才说话的少年脸上转而向景墨。 小蛮轻轻地问道:“景墨,你还记得我们那位小友崔宁远吗,这样的事真教我有些寒心。” 景墨默默不答,心头稍稍震了一震。两人共同的老朋友崔宣哲的儿子崔宁远,曾经和两人开过一次玩笑,幸亏聂小蛮的听觉特别敏锐,终于没有落进他的圈套,才不至闹成笑话。但事后思量,聂小蛮觉得那个小少年不容易应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件事景墨曾经记录到了镇抚司的卷宗里,一些朋友也知道那个案子。这一天竟又有一个叫做魏陶陶的少年郎,带了一个鬼故事到我们馋猫斋里来请教。这倒是难得的事。 聂小蛮又鉴于前一次的殷鉴,才向景墨提起崔宁远的事。 景墨的目光偷偷地打量那位少年。只见他的脸上泛着灰白色,倒与他的年纪十分地不相称,显然为内心的恐惧所控制了,身上虽穿了青衫和白色中单,头上戴了梁缁布冠。 并且他的座椅又靠近火炉,但当他说到“黑面鬼”的时候,景墨看见他的头颈短了几寸,嘴唇也稍稍地颤动。景墨揣度他这状态,似乎真有什么恐怖危险的事情要请聂小蛮了断,不像是故意来戏弄生事的狡诈之辈。 聂小蛮又回头过去,淡淡地问那小客人。“你说你真的瞧见一个黑面鬼?” 魏陶陶连忙应道:“正是,我已经连接看见过三次。” 聂小蛮道:“你记得倒十分清楚,那么你说得仔细些。第一次你是在几时瞧见的?” 魏陶陶凝神忖思回忆了片刻,才答道:“今天不是正月初七吗?第一次就在前天初五晚上。” “大约在什么时候?” “那天我吃过了晚饭,我和致远舅舅和攸宁、宝样四个人在客堂里打了一回马吊。约摸~玩了一个钟头,致远舅舅就回去。我正要回进房去,又被攸宁、致宁拉住了,要我讲故事。我勒他们不过,只得照例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有明一代盛行“马吊”,其实是一种纸牌游戏了,分为十字、万字、索字及文钱等四门。 打马吊要四人一桌,每人轮流摸取八张牌,以色子决定哪方是庄家。三家打庄家,如果庄家赢了,则继续坐庄;如果输了,就让位给下家。当时,人们将坐庄之人称为“主将”。所以,打马吊又称“打主将”。 聂小蛮拦了一句:“慢。攸宁、致宁是谁?” 陶陶道:“他们是我叔父的儿子,攸宁比我小两岁,交新年才十三岁,致宁却还小两岁。他们都还没开蒙,只在家里识几个字。我自己已经在私塾读了三年书了。” 聂小蛮点点头。“说下去。以后怎么样?” 魏陶陶道:“我讲完了故事,就进房去。那时应该才到戌时,所以我一时还睡不着。我想起私塾里先生留的作业,教我们背熟韩昌黎先生的《原道》一文,还远未熟悉,不如趁这空儿,打开书来温一温。我于是翻开书来,才看得三五句,偶然抬起头来,忽然看见玻璃上一个大如巴斗,黑如锅底灰那么的黑鬼脸!唉!……大人呐,真真吓杀人了!” 聂小蛮怀里的象牙黄叫了一声,给自己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小蛮仍不动声色地瞧着那少年,问道:“那时候你怎么样?” 魏陶陶的呼吸又开始急促起来,答道:“当时,我不禁大吃一惊,急忙站起身来,想要呼救。不料那窗上的黑脸一眨眼间便不见了。接着我开了侧门,点了一支蜡烛,走到客堂里一瞧,黑漆漆没有一个人影。我再壮着胆子走到窗外天井里去看时,忽然一阵冷风突的把烛火吹灭了。我愈发惊骇,慌忙回到房中,心一个劲的乱跳。” 魏陶陶的面色比刚才更加惨白了,连他的手足都在瑟瑟地颤动。若说是伪装,恐怕没人会相信这样一个少年竟会有这么天色的演技。 聂小蛮低头想了一想,温声宽慰道:“少年,你大可不必如此害怕。便真有鬼怪也找不到我这里来,你大可宽心好了。我问你,那晚上你讲的故事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魏陶陶道:“那个故事的题目叫做‘长脚鬼’。那是看门的吴三讲给我听的。” 聂小蛮一听这句,噗呲地笑了一声。那大黄猫醒了,弓身子一跃,无声无息落在地上,继而跑到别的地方玩耍去了。 小蛮回头向景墨道:“景墨,你听到了没,看来咱们得替这位少年驱驱鬼了。” 小蛮又向陶陶说:“少年郎,我告诉你。你不必再这样无意识地害怕。你所说的黑面鬼,大概只在你的心里面。你在晚上讲了鬼故事,心上就不免留下了一个鬼的念头。后来你回到房中读书,未曾心静,心念一动,便仿佛瞧见了一个黑脸的鬼。这原是你自己作弄自己。其实这世上最可怕的魔,乃是心魔,假如无法逃开心魔的侵蚀,只能任它侵入四肢百骸,毒入五脏六腑,要知道恐惧也是心魔啊。” 魏陶陶忽地举起两手,努力地摇着:“不,不!大人,这不是迷信。我素来也是不怕鬼的。若说我因为讲了鬼故事的缘故才发生这回事,那么我们讲鬼故事已不止一天。以前怎么不见鬼脸?并且前天和昨天晚上,我己经绝口不再谈鬼,怎么那可怖的黑面鬼又连接地发现呢?” 聂小蛮面带着微笑道:“据我猜想,后来两次,也无非是心魔作祟。你第一次既然害怕了,便种下了害怕这个心魔的种子。你也就越觉得真个有鬼了。” 魏陶陶仍摇头道:“大人,您的话虽然在理,却是与事实不符。因为我第一次见了那鬼脸以后,心中也这样想过,认为是自己眼花,并不是真有什么鬼。结果到了第二天——就是前天——晚上,那黑鬼竟再次在窗户上显现出来!” 聂小蛮仍忍耐地说:“好吧,那么你看见的还是像上一晚的一个样子吗?” 陶陶说:“不!那时我不但看见一个黑脸,还看见两只发光的眼睛闪闪地转动。我急忙把隔房的周妈叫起来。我向她说明了,她就陪着我到庭院里去察看,却是静悄悄地没一点异样。那时候不但我吓得魂不附体,就是周妈也不由不颤栗起来了。” 景墨听得出神,觉得肌肤上一阵寒冷,仿佛自己已置身在魏陶陶所说的环境里面。 第六十二章 世上有鬼 世界上到底有鬼没有?聂小蛮既然是当朝御史二榜出身,那自然是熟读孔孟经书的,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教训。不过,孔夫子是敬鬼神而远之,并没有说世上无鬼。现在景墨听了魏陶陶的说话,竟也有些模糊起来。聂小蛮是有平时并不求神拜佛,当然也是远离鬼神的态度。 那么他能听信这一个鬼故事吗? 魏陶陶继续道:“昨天晚上,那黑面鬼愈发厉害了!我因为前两次给它吓怕了,不敢再一个人坐在窗口,只好拉上周妈陪着我。不料到了戌时相近,那黑面鬼果然又在窗外面显现出来。这时不但我一个人瞧见,周妈也惊骇地跳起来。我们又急忙拔了门闩,壮着胆子拿了蜡烛出去瞧。可是那里有什么人影?只觉得一阵寒风,吹得我们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景墨看见魏陶陶脸上的汗毛孔一个个都已紧张,伴随着他的讲述,他的毛发当真都竖起来了。 聂小蛮仍含着笑容,企图放松那小客人的神经似地说:“那么也许你的两个弟弟跟你闹着玩——” 魏陶陶又乱摇着手,说:“不是!不是!。攸宁和致宁决没有这样的胆!况且那黑面鬼出现了三次,我们三次都追出去。攸宁他俩没有隐身法,怎么一下子便无影无踪?” 聂小蛮好象听到一个有趣的故事似地仍带着笑容,说:“少年郎,我瞧你这个模样,似乎你已确信你所见的是鬼,是不是?” 魏陶陶答道:“难道不是吗?大人,您得知道,我们家里一到晚上,前门就关了的,天井里当然不能够有什么人出入。我所看见的假如不是鬼而是人,人不会腾空飞去,怎么一眨眼间便没了影踪?”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问道:“你家的前门有守门人吗?” “有的,就是吴三。” “吴三睡在那里?” “他睡在门房里,但门房和天井中间还隔着一排仪门。” “这仪门晚上可关死?” “虽不下闩,但晚上总关上的,并且那门很紧,门头受潮发涨好多年了,开关起来总有很大的声响。” 聂小蛮揪了揪身上粘到的几根猫毛,凝想了一下,又道:“那么你的卧室可就在楼下次间中?” 陶陶道:“正是,在东次间中。西次间和厢房就是我叔父的书房,晚上没有人的。我叔父婶婶和攸宁、致宁两个弟弟都睡在楼上。” “你怎么一个人住在楼下?” “这就因为我去年害了病,在楼梯上跌了一交。后来我怕走扶梯,就从楼上搬下来,但楼下也不是我一个人睡。我前面说过,我的后房有周妈陪我。” “这周妈是谁?是你家里的仆人?” “她是抚养我长大的奶妈。我六岁时母亲死的时候,曾重重地托她照顾我,所以她待我也像亲生儿一般。” 聂小蛮点点头,又问:“自从这黑鬼出现以后,你可曾告诉你家叔父想过什么法子没有?” 陶陶摇头道:“我起先也想告诉叔父,和他商量商量,但是周妈不赞成,不许我说。” 聂小蛮的目光闪了一闪,忽然现出注意的神色:“喔,这是什么缘故?” 陶陶有些疑迟,向聂小蛮凝视了片刻,才慢慢地答道:“她的意思这个黑鬼有点蹊跷,怕有什么人要谋害我。” “嗯,她有这样的意见?那么她有没有解释这样说的根据?” “据她说,昨天晚上她不但瞧见那黑面鬼,还瞧见一道雪亮的闪光,仿佛是什么钢刀的闪光。” “唉,有一道闪光?你也瞧见吗?” “没有。因为我一看见那黑脸贴近到玻璃窗上,我怕得厉害,立即转过头去,不敢再细看。” 聂小蛮仰面向景墨点了一点头,努了努嘴。景墨一时猜不出这表情有什么含意,也不知道他对于这案子是否已有些眉目。接着聂小蛮又找到一个问题。 小蛮向魏陶陶再问道:“那么,据周妈的意思,恐怕有人要谋害你,是不是?那么谋害你的人会是谁? 周妈有没有提到什么可疑人物?” 陶陶又迟疑了一下,才道:“她......她疑心我叔父......”他又忍住了不说,聂小蛮放下了纸烟,疑讶地说:“疑心你叔父?怎么会?这里面总有缘由,你得说明白。” 那少年踌躇了一下,才说:“我父亲生前和叔父合开着一片添福银铺子。前年我父亲死后,属于我的那份遗产,由叔父代我掌管着,说明等我成亲以后交给我。因此,周妈恐怕我叔父有吞没遗产的私心,才疑心他在暗地用什么诡计。” “这个意思你自己可也赞同?” “大人,这——这——这话我实在难说。” “你放心说就是。我们都是能守秘密的。你无论有什么意思,尽管说不妨。” 陶陶扶了扶头上的帽儿,犹犹豫豫地说:“我本来相信真——真会有鬼。周妈说一定不是真鬼,是叔父弄诡计。我——我——”他又忍住了。 聂小蛮催促地问道:“说啊。你怎么样?你觉得你叔父会不会为了遗产而做出这些事来?” 陶陶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才说道:“叔父待我还不错,不过我的婶婶却有些两样,有了好东西总先给攸宁和致宁吃。有一次,她竟然容不得周妈,要想把她辞歇。周妈可算作是我母亲托孤的人,我当然哭吵着不答应。后来因为叔父的劝阻,才没有实行。” 聂小蛮点头道:“原来如此。”顿一顿,又问:“你讲鬼故事的时候,可曾被你叔父听到?” “听到了,就是看门的吴三也在我们旁边。” “这个吴三待你可好?” “他待我还好。他常把鬼和狐狸精的故事讲给我听,因为我欢喜听这样的故事。” “吴三今年几岁?” “二十四岁,福山人。” “他在你们家里做了几年?” “他是去年区老四死了才来的。区老四待我最好,也会讲故事。区老四说过,我们家里有狐狸精。他在我们的后花园里,还看见过一只黑黑的狐狸!” 第六十三章 狐狸精怪 聂小蛮喝了一口茶,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又把身子挺一挺直。他皱着双眉,现出一副尽量忍耐的表情,又向那少年人问话。 “那么你对于这件事有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相信是鬼,要不然,也许是狐狸精。但周妈竭力反对,说这件事一定有阴谋。她说她从前家里的邻居赵二狗家,出了一件奇怪疑案,是聂大人查明白的。所以我和她商量以后,她告诉我你这里的地点,叫我悄悄地到这里来,请你想个办法。” “那么你来看我,你叔父不知道?” “是。除了周妈,谁也不知道。” 聂小蛮从椅子中坐起身来,把已经冷掉的茶的茶碗放回小桌上,摸着下颌沉吟着。 景墨从旁提示道:“现在看起来,这件事还包含着遗产纠葛的家族问题,这一下就搞复杂了,不过也还算是新奇有趣。小蛮,你说是不是?” 聂小蛮向景墨瞧瞧,又稍稍吁口气:“有趣自然是有趣。所以我总要去看一看再说。”他看了看天空,估量了一下,又道:“卯时过了,我马上陪这位少年去走一趟。今天很冷,你在这里烤火等我,让我一个人去罢。” 说完,聂小蛮就在衣服外面加了半臂,戴了东坡巾,然后就跟着魏陶陶一同出去了。 聂小蛮自从调任御史以来,经历的案子固然不少,但是真正鬼怪的案子还没有证实过一次。 初春的日照虽然比残冬时长了一些,不过卯时刚过,天幕也渐渐地低垂下来了,黑影已经开始在壁角布置地盘。景墨坐在一只靠近火炉的躺椅上,眼望暗淡的天花板,沉沉地思想着。 景墨想,假如这幽暗不明的天花板上倒悬着一把锋利的剑,用一根细细的绳子系着,看上去很不牢固。但你每天不得不在家里走来走去,经过那里时,你便会下意识躲开,这样即使剑落下来了也不致命。久而久之,经过那里就侧一下身子便成为了习惯。也许这样麻烦了一些,可想着能够保命,也就不怕麻烦了。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那把剑渐渐变得透明了,直到有一天完全看不见了。你经过那里的时候仍然会习惯地侧一下身,因为即使看不见了,你的经验告诉你那里就是剑悬着的地方,你不用看也可以躲开。 但忽然有一天,你意外被人从后脑打了一闷棍,醒来以后,全然忘记了那把剑的位置。你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房子里有一把剑,但完全不知道它在哪里。它可能就在你的头顶,可能不在;可能马上就要落下把你插死,也可能永远不会落下。你无论站在哪一个角落,都活在死亡的威胁之中。于是你要么远离这座宅邸,要么生活在里面整天惶惶不可终日。 这把房梁上看不见的剑,就是鬼神。 这时候一阵敲门声,突然把景墨从沉思中拉回了现实。景墨敛神一听,就听到卫朴在门外说:“苏大人,老爷捎了口信来,让你赶紧过去。” 聂小蛮的口讯很简单,只说他在二条巷赏春楼等景墨,叫景墨立刻就去。 这时外面路上的商铺都掌上了灯,天色欲加暗了下来。原来卯时已过,景墨这一通胡思乱想,竟过去了半个多时辰。景墨赶紧收拾齐整,向卫朴说了一声,就雇轿望赏春楼去。 这案子终究怎么样?鬼与狐狸,未免太可笑,那么真会是家族纠纷吗?聂小蛮进行得如何?是否已经破案?假如已经了结,何以他还不回来,反而还要叫自己过去? 难道小蛮还没有头绪,专门叫自己去帮助一下?景墨仔细一想,又觉得不是。因为小蛮约自己的地方赏春楼是个酒楼,又好像他已经成功,专门叫自己去饮酒相庆。 轿夫将景墨送到赏春楼门前,结束了他注定无结果的猜测。景墨踏上楼梯,聂小蛮已经在楼梯头上迎接了。 聂小蛮看起来很高兴,瞧着景墨,笑道:“景墨,你真有先见之明!” 景墨不由得一呆,不知道小蛮指什么说的。小蛮并不解释,伸手拉着景墨走进一间小室,景墨就感觉这只手有力,却很冰凉。 “我哪有什么先见之明?我不明白。” 聂小蛮解释道:“你不是早知道今天晚上我们要去捉鬼,专门预先打一个盹休养休养吗?” 景墨也笑道:“我打过盹,都给你瞧出来了?”景墨揉揉眼睛,又摸摸自己颅后的头发,思量要不要把自己迷迷糊糊之际想到的对鬼的思考,给聂小蛮说出来讨论一下。 小蛮得意地一笑,彼此就坐下来。 景墨问道:“这案子进展怎么样?你怎么说还要捉鬼?” 聂小蛮答道:“是啊。我们吃了晚饭,就要去动手。” 景墨问道:“事情的内幕终究怎么样?你费了两个钟头可曾探得什么?” 桌子上早已摆好了几样菜,八宝肉圆、冰糖鱼翅、姜汁蟹鳖、焙炉鸡。 聂小蛮拿起筷子夹起菜来,嘴里说道:“这八宝肉圆灵感来自于糯米肉圆,由大米、肉丝、肉糜、肉条中各选取一点点,集合一下,神奇的肉圆就这样诞生了。再尝尝这姜汁蟹鳖,我敢说这道菜就快失传了。” 景墨耐不住,照样再问了一句。 小蛮停一停筷,答道:“我已经见过魏陶陶的叔父魏希贤和管门的吴三,又和那周妈谈过几句话。此外我到过楼上去看那两个少年,又瞧过那发现鬼脸的窗口。那窗共有三块窗框并列,窗下砌着砖墙,新近粉刷过,刷得很白。那鬼脸就是在那个位置出现的。这些就是我得到的情报。” 景墨问道:“那么你的看法怎么样?”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等会儿我们要去捉鬼。” “真的?真会有鬼?” “是!” 景墨疑惑地问道:“奇怪!这个世界上——” 聂小蛮摇摇手,插口说:“景墨,菜凉了。现在姑且别多说。我们吃完了饭,你得振作些精神,帮助我捉鬼。” 第六十四章 捉鬼行动 两人填满了肚子后到魏陶陶家里的时候,已是早就过了戌时。 聂小蛮指着一个面向仙鹤门的一排墙门,说:“这就是魏陶陶家。” 那是一宅陈旧的老宅,六扇黑色的墙门已经关上了。 聂小蛮并不上前叩门,从侧弄里兜到了后门口,便叠着两个手指,轻轻地在门上弹了三弹。后门外没有灯笼,黑漆漆地瞧不见什么。里面没有声音。聂小蛮也不再弹,但静悄悄地等着。为什么这样子鬼鬼祟祟?莫非我们真个要捉鬼? 接着后门当真开了,而且丝毫没有声响。里面走出一个头发开始花白年约五十多岁、浑身墨衣的老妈子来。她的手中执着一支大蜡,眼睛有些浑浊,脸上满显着谨慎和秘密的形状,这是精明的下人的特征。 她就是陶陶的乳娘周妈,一见小蛮和景墨,她欠身施了个礼,只是不做声。聂小蛮点了点头也是默不作声,便拉了景墨一同进去。两人随着老妪穿过了几间黑房子和一个黑暗的大客堂,就一直走进魏陶陶的卧房里去。 卧房中除了一张红木小床和几只榉掸木直背椅子以外,靠窗还排着一只旧式的书桌。那窗很长,共有四扇,每一窗又分成三个大格,窗子开着。 景墨知道这窗就是那黑鬼显现的地方。若是白天,室中的光线一定很充足,但此刻里面既然点着灯,窗外就越发黑漆漆了。 聂小蛮见了陶陶,也不交话,似乎小蛮已和他们事先约定好了。聂小蛮卸去了半臂,从桌子上拿了一支折扇,在手中不住地把玩。 景墨心神不定,不知道将要迎来的结局如何,而且也没法推想,就也焦躁不安地等待着。一会儿,聂小蛮忽的仰起头来,好似倾听什么,接着又闭了眼睛玩扇子。 那周妈和陶陶也在一块儿陪景墨侧坐着。 这哑剧延续了两柱香的光景,聂小蛮仿佛记得了一件事,便张开眼睛,第一次向陶陶开口。 小蛮笑道:“少年郎,你此刻应该温一温昌黎先生的《原道》了,若是背不熟,怕是要吃你先生的戒尺。”他又向老妪挥挥手:“周妈,你也不妨仍旧到后房去。这里有我们。” 老妪站起身来,指一指右面那一扇闩着的门,低声问道:“先生,这个门闩可要拔开了?” 聂小蛮摇摇头。 老妪又低声道:“这是通天井的路,拔去了闩,出进可以便利些。” 聂小蛮答道:“不必。这黑面鬼假如今晚再来,我自有方法不教他逃走。” 老妪勉强点点头,退到后房里去。魏陶陶也靠着桌子坐下来,面前摊开了一本不知什么书,他的眼睛偷偷地在向开着的窗口观望。 景墨看着眼下这情形,似乎三个人专等那位黑面鬼降临。 这个黑面鬼终究是真鬼,还是假鬼?聂小蛮已经看破了没有?两人此番准备抓鬼,似乎是绝对秘密的。但是这鬼一连来了三夜,今夜里它还敢照样显现吗? 都说事不过三,不知道鬼守不守这个规矩。万一不来,这样子偷偷掩掩地折腾一番,岂不是成了笑话? 局势很诡秘,空气有些阴恻恻的。景墨仰目四瞧,觉得除了墙壁上一盏彩纸札成的走马灯略略点缀新年景致以外,四周都暗淡淡地没有生气。室内外完全寂静。 除了偶然来一阵沙沙的风声以外,就只有三个人快慢不同的呼吸声,这样一来时间好像也随之慢了下来。景墨记得陶陶说过,那黑鬼显现的时候总是在戌时钟相近。此刻不是已相近了吗? 景墨抬头向玻璃窗瞧着。魏陶陶也早已伸长了头颈在等候。聂小蛮却闭了眼睛,像老僧入定般地坐着。若不是他玩着折扇的手指仍在不停转动,景墨几乎要疑心他已经睡着了。 景墨身上的夹棉外衣虽没有卸下,却仍有一种寒凛凛冷凄凄的感觉。心中盼望的越急,景墨的呼吸也渐渐地短促起来。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会儿。窗户之外仍是黑漆漆的没有异象。 呼呼!…… 一阵寒风猛地灌进屋来,窗格都轧轧地震动。景墨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世界上当真有鬼吗?而且鬼真有现形的可能吗?这样的环境下景墨一旦开始胡思乱想,便不知不觉地感到脊梁上有一胜寒流,不由得吸了一口气,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眼下正是最紧要的关头,可是一旁聂小蛮的态度却大出景墨意料之外。小蛮依然闭着眼睛,就好像是入定的僧人,这世上纷扰再也与他无关似的,完全没有一个紧张准备的感觉。 奇怪!小蛮今晚来捉鬼,难道不准备运用身上的力量,只准备用精神来钳制鬼怪。要是道家所说的游神方外的话确有几分真实性,那么此刻聂小蛮真仿佛进入了神离躯壳的境界了! 景墨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儿,忽听到一声锐呼。 “哎哟!来了!” 陶陶的呼声还没有绝,景墨早已回转头去,瞧见当中一窗打开的空档处,正探着一张墨黑的怪脸! 鬼! 真的有鬼! 景墨立即跳起来。那后房的周妈也已匆匆地从里面奔出来。她奔到右面的一扇室门面前,拔去了门闩,刚要追出去时,聂小蛮才像刚才从睡乡中苏醒过来的模样,突然站了起来。 “周妈,别出去!” 周妈果然被小蛮喝住了,站定在门口,浑身在发抖。我也感到莫名其妙的惊疑,还想奔出去。聂小蛮又向我摇摇头。 聂小蛮又是一声暴喝,就好像是午夜响了一个炸雷:“进来罢!” 这一声很有说书先生故事中老法师碰令牌召鬼的风范。原来在他一喝之后,一个黑脸的小鬼果然应声地走进来。 景墨和其他人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注视在那小鬼的身上。其实哪里是鬼?只是一个穿蓝绸皮袍黑缎褂子和带一个黑色假面具的小少年。 当陶陶和周妈们诧异出神的当儿,那少年早已一手把一个硬纸做的面具拿下来。 面具是张飞脸谱,不过几条白纹给墨涂没了,变成了完全墨里。周妈忽然失声呼叫。 “唉!小二爷,是你?” 第六十五章 鬼在人心 景墨才知道这少年就是陶陶的堂弟致宁。 致宁笑嘻嘻地说:“哥哥,你自己不是常常说不怕鬼的吗?现在怎么样?我跟你玩一下,你怎么就这样害怕起来?哈哈哈!”他放下了面具,拍着魏陶陶的背。 魏陶陶僵立在书桌旁边,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分明又是惊喜又是惭愧。 魏致宁又把藏在背后的左手伸了出来,手中执着一把雪亮的洋铁做的玩具刀。 他又道:“这把刀不是你同我一块儿到城隍庙里去买的吗?你想这把刀可能够杀人?居然让你怕成这样,看来我扮得不错。” 致宁把刀挥舞一下,向陶陶扮一扮鬼脸,便格格地笑个不住。周妈和陶陶呆木地面面相觑,都窘得说不出话。聂小蛮便拍拍陶陶的肩,解围道:“少年郎,现在你可以明白了。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鬼?我早料是你的弟弟们跟你玩,你不相信。” 小蛮顿了顿,又说:“好了,现在你安安心心地睡一觉罢,不要再自己吓自己了。“他又回头向周妈道:”你以忠心爱护小主人,动机本来是不坏的,不过你为了偏爱的缘故,无中生有,胡乱猜疑,那是要不得的。现在你得了这一次教训,不可再存着无意识的贰心,反而引起家庭间的纠纷。正所谓‘疑心生暗鬼’,你应当切记着这一句老话。“ 聂小蛮重新穿上了他的半臂,向景墨点点头。 “景墨,你也尝到了快失传的名菜姜汁蟹鳖,饭后又有这一番消遣,总可算不虚此行罢?你先回去,我还要和魏希贤先生谈一谈。” 景墨等聂小蛮回馋猫斋之后,照例要叫聂小蛮解释他的破案经过。 聂小蛮正坐下,那只象牙黄就踩到他的怀中,打了个圈舒舒服服地卷成一团,似乎也要听听事情的原委。 聂小蛮说:“我起先听了魏陶陶的话,就觉得这年轻人的神经有些奇怪,已经深信有鬼。我知道这件事不是用言语可以解释的了,就跟他去走一趟。我见了陶陶的叔父魏希贤,觉得他虽然脑筋守旧些,却是一个和善的老派商人。不像会干吞产残害骨肉的人。我又把管门的吴三问了几句。吴三人还诚实,最喜欢的就是去茶馆听说书先生讲神魔志怪。他也还有些少年气,我寻不出他有什么不良的目的,故意要惊吓他的小主。” 说着那象牙黄把尾巴一扫,小蛮把它抱高了一些,继续道。 “后来我在陶陶卧房中发现一盏走马灯,客室中还有许多掷炮的散纸,都是新年中儿童的玩具。除此以外,窗口下面的白~粉墙上,又寻得一个被衣服磨擦过的痕迹。因此种种,我就确定了我的推想,料定陶陶在窗上所见的黑脸,一定就是儿童们在新年中所玩弄的假面具。” 景墨说:“这个推测你当时就想到的。你曾怀疑陶陶的两个弟弟闹把戏。” 聂小蛮应道:“是啊。难道那少年所处的环境太陈腐恶劣了,先后两个佣人都是讲鬼故事的专家。做家长的非但不加干涉,竟也参加旁听。人如果不受正道的影响,那么鬼怪的印象便深深地印刻在少年的大脑中,渐渐地入于执迷的境界。唉,景墨,家庭教育是多么重要啊。” 他稍稍叹一口气。 景墨点点头,又问:“你确定了这推想之后又怎么样?” 聂小蛮继续解释道:“我从那粉壁上的痕迹推想,似乎那人带了面具,立在窗口外面,还及不到最下一格窗框,故而踮起了足尖。身子贴着墙边,才留下那磨擦的痕迹。我把陶陶的两个堂弟攸宁致宁叫来问一问。他们俩起先还抵赖,后来我到楼上去寻得了那假面具和假刀,致宁方才承认。他说他因为听了鬼故事的缘故,才生出装鬼的主意,跟他的哥哥玩一玩。” “那么致宁的来踪去迹怎么样?怎么会无影无踪?” “那也是很简单的,说破了不值一笑。你也看见过那客堂,大而空虚,夜间既不点灯,当然更容易躲藏。致宁是从客堂里走入天井的,事后就藏匿在黑暗的客堂角里。陶陶和周妈在惊慌中追寻,当然瞧不见了。” 景墨不禁笑出来。“如此说,这一桩案子完全是儿戏。你因此就也发明这一个儿戏的方法做结局。是不是?” 聂小蛮忽然沉下脸,正色道:“景墨,你说这话未免太简单了!” “嗯?简单?难道你这样做法,内中还有什么大题目?” “是啊。这一着从一角度说,解除了家庭间的一重疑障;另一角度,还救了一个少年的性命。你为什么竟不明白我的用意呢?” “喔,这样子厉害?” “你可知道最初魏陶陶来的时候,神经上所感受的恐惧已经到怎样程度?他差不多已经到了疯狂的边缘,再进一步就要发狂了。因此,我起初向他一再解释,却毫无效果。假如我不这样实地试给他瞧,只凭着口头的解释,你想他能够相信吗?” 说到这里,那只大黄猫又一跃而走,三窜两窜跑到黑暗中了。 小蛮道:“这世上有信鬼的人存在,就有不信鬼的人存在,两者通常难以达成共识,而中立的人就是他们拉拢的对象。而信鬼的人经常用来劝说中立者的一句话:‘你可以不信,但不可以不尊重。’” 景墨沉吟了一下,说:“嗯,所谓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聂小蛮笑道:“对,连孔夫子都说要敬鬼神而远之,注意这个敬字。” 景墨道:“好吧,我第一次听到这话是觉得有些离奇的。“我不信”,指的是我不认为它存在,既然我都不认为它存在了,又如何尊重一个不存在的概念呢?当然,“我不信”还有第二种解释,就是我不完全相信,就是在我看来这件事可有可无并不确定。我很支持这种观点,因为鬼神的存在既不可证明也不可证伪,谁也没法有理有据地说明他存不存在。但即使抱有这种观点,我仍然觉得无法尊敬它。” 小蛮点了点头:“大多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人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大概是这样:虽然我不知道鬼神是否真的存在,但只要我尊敬他了,如果他存在,就会感觉到我的尊敬,不会伤害我甚至会帮助我;如果他不存在,我也不吃亏。反正不吃亏,可能还有益,何乐而不为呢?” 景墨回道。“嗯,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小蛮笑道:“这种想法有一个很大的谬误,就是他预设了神性鬼性等同于人性。你怎么知道,你尊敬他他就能感受到呢?你又怎么知道,你尊敬他他就会开心呢?如果是九重云霄的神,就对庸众如蝼蚁的人世感兴趣吗?就如你会对家里鸡、犬的诉求感兴趣吗,说不定你对他有害,大声呼喊被发现,就立即被神毁灭了呢?如果是十八层地狱的恶鬼,就会看得起你的尊重吗?都已经成鬼了,生前要是无恶不作之辈,就喜欢打破人的妄想,见一个尊重鬼的就杀一个怎么办?” 景墨想了一想,也笑道:“你这话说得极有道理,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小心翼翼地供奉那些泥胎呢?” 聂小蛮摇头道:“说到底,凡人根本不了解鬼神的需求,也根本没法讨他们的欢心。因为不了解,所以只能假想着把自己需要的东西代入鬼神。如果这世间真的有需要信仰来供奉的鬼神,不如早点展露一下确切的神迹,立即就会有大批的信徒了。他们既然没有这么做,说明他们要么根本不需要你们的尊敬与供奉;要么根本无法影响这个人世,连交流都做不到。” 夜色深了,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第六十六章 逛金陵 聂小蛮居然被家里逼着回家成亲去了! 不过,景墨知道,小蛮一定是不愿意的,只是不清楚这一次小蛮又要以什么借口来推托。 不过,小蛮不在的这几天,苏景墨倒是闲下来了。从前小蛮在的时候,两人总是在馋猫斋里碰头,就在猫儿们一样卷着身子,在温暖舒适的地方呆着。眼下,景墨打算利用小蛮不在的时间,四处溜达一圈。 上哪儿去?先绕一圈儿再说吧。景墨在街面上行走着,身前身后是一张张或苍迈、或风雅、或清新、或世故的人的脸庞,车马粼粼,人流如织,不远处隐隐传来商贩颇具穿透力的吆喝声,偶尔还有一声马嘶长鸣。 景墨身为锦衣卫对街面上自然是不能再熟,反正瞻园、朝天宫、老皇宫早都看腻味了,景墨决定就穿街走巷,走到哪算哪了。这就算是脚带着人走了,他出了大锏银巷,就沿着哈大石坝街的大石桥向北走,没一会儿就到了大报恩寺前的那趟大街。 景墨既然是个完完全全的闲人,那就干脆乱逛到底吧,大路上人不多,只有在太报恩寺那儿过街的时候有点儿挤,他四处看了看,心想既然到这儿了,不如就去寺里逛逛。 大报恩寺坐东向西,全寺整体建筑分为南北两大部分,寺庙主体部分其中山门,佛殿、琉璃塔等居北半部,附属部分僧房、禅堂、藏经殿等居南半部,南北两部分之间由围墙隔开。 大报恩寺以佛殿、天王殿、宝塔为主体,包括金刚殿、左右碑亭、天王殿、大殿、佛殿、大禅殿、后禅殿、左右观音殿、法堂、祖师堂、无梁殿、伽蓝殿、藏经前殿、藏经殿、左右贮经廊、轮藏殿、禅堂、韦驮殿、经房、东西方丈、三藏殿、钟楼等,僧院一百四十八房,东西画廊廊房一百一十八间,经房三十八间,规模极其宏大。 景墨迈进大门,来到第一进大院,院内苍松翠柏,郁郁葱葱。二佛殿外有两尊石狮子,不过这天下的佛寺门前,一般都有一对巨大的石狮子,一头公一头母,公狮子的脚下踩着球代表权力和统一,母狮子脚下踩着一头小狮子,表示母仪天下。 狮子嘴巴一张一闭,张是招财,闭是守财,钱财只吃不吐的意思。还听说一种说法是它们在念佛号,一个“阿”,一个“弥”。不过,在景墨看来,还是以前者居多。 穿过二佛殿,景墨便来到第二进深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棵千年银杏。遮天蔽日的千年银杏把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和东西廊房掩映在绿荫之中。枝干盘盘曲曲尽显千年沧桑,树叶层层叠叠昭显青春活力。景墨细看时,这银杏树上面的老枝干都断掉了,现在的都是新冒出来的了。 飞角流丹的大雄宝殿,是报恩寺的最雄奇之处,建在五尺多高的石基上,更显威严庄重。景墨怀着虔诚的心情走进大殿,殿内香烟袅袅,禅声阵阵。 这殿真大呀!显得空荡荡的,只有一位禅师在打坐诵经。景墨轻轻地读着挂在柱子上的对联,大殿里盈满了他与老僧诵读的回声。大殿正中是三尊金光闪闪的佛像,前面摆放着香、香炉和一些贡品。大殿的左右两边供奉着十八罗汉的泥塑像,最后面是四尊瓷菩萨。在他们的前面,都或多或少地放着香客上的香。 参观完大雄宝殿后,景墨意犹未尽,又去参观了大雄宝殿两旁的东西廊房。里面分别供奉着地藏王菩萨,文殊菩萨和观世音菩萨。 景墨给菩萨们磕了几个头,就出了报恩寺,往巷子里钻去。 他刚过三步两桥就止步回头,进了苍子口上那家点心店,问有没有蒸儿糕。一个秃头流着鼻涕的小伙计打量着他;“你要几个,能不能把剩下这点都要了,算便宜点?” “我就要一个,你还想都处理给我啊?” 米粉调制的蒸儿糕看似简单实则十分讲究,就拿这个蒸笼来说,必须用麻柳树或泡桐树的木料挖制而成。树被砍后须晒干,在每年农历九月时做成的蒸具才耐用。这两种树的木质硬而韧性好,受热后蒸具不会变形和串味。 以前的蒸儿糕一般都是老头或者老婆子推着小车,一头米粉一头火炉,现做现卖的,只是这家店生意好了,专门租了半间门脸开了小店。景墨把钱塞了过去,故意一瞪眼;“去擤擤你鼻子!” 出了铺子,太阳晒得有点儿热,景墨脱了蜀锦短褂,晒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阳,一溜溜灰房儿,街边儿的大槐树,洒得满地的落蕊,大院墙头儿上爬出来的蓝蓝白白的喇叭花儿,一阵阵的蝉鸣,胡同口儿上等客人的那些骡车、马车,板凳儿上一边聊天一边晒太阳的老头儿,路边儿的果子摊儿,刚才后头跟着的那几个小娃娃,秃头流鼻涕的小伙计……他觉得心中冒着一股股温暖。 他顺着轨道拐上了南阴阳营街。 想了想,改天再去东瓜匙吧。到了头条,一上六角井大街就看见右手边不远的百步坡,拐个弯到了十里茶棚。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流在不断的增多,这条街上到处是停放的马车、骡马、驴车,甚至看见一头骆驼,人山人海。站在楼上往下看,人群密密麻麻,像是无数蚂蚁在动,由于人多,一不小心就会你踩了我一脚,我碰了你一下,要想从这人流中出去,就得会钻。 都快未时了,难怪觉得有点儿饿。景墨开始留意,看有什么馆子可以进去试试。十里茶棚在个街口分成两路,往南往北去的都有。他想了想走的方向,朝南上了下马坊。 刚过了下马坊,一阵香味儿飘了过来。他没再犹豫就进去叫了萝卜端子。萝卜端子外面酥脆,里面软糯,再加上萝卜丝生脆的口感和特有的香味,简直完美! 坐在那儿吃,每次抬头往门外看,都瞧见斜对面街边停了辆漂亮的黑漆大马车。这次又抬头,觉得很像刚才在买果子吃时看见的那辆。他又多看了一眼,不自觉地吃慢了。 他心不在焉地付完账,上了街,继续慢慢往南走,玩了整天之后才终于回家去。这样,玩了十多天之后,从王朝宗处听说小蛮回来了,于是就朝着馋猫斋赶来。 第六十七章 小蛮归来 苏景墨一进馋猫斋,正看见聂小蛮出来喂猫儿,就笑脸对他,说道:“小蛮,你猜猜看,我今天做什么去了?” 聂小蛮停止脚步,用手抚着下巴,目光灼灼地对景墨周身上下打量,并不立刻给出答复。 景墨心中暗暗偷笑,心想这一次小蛮一定输了。驾船出游是自己第一次尝新鲜,况且已经换上干净的衣鞋,没有痕迹可以作证据,小蛮一定猜不出。 聂小蛮却忽然说道:“你是不是去划船了,又刚过回家?” 景墨不禁大为惊奇,不知道小蛮是怎么猜中的。 景墨不服气地说道:“好吧,就算你又蒙对了一回,那么我到那儿去划的船?” 聂小蛮几乎是脱口而出道:“黄天荡。” 建炎三年十月,金军第三次南下深入长江地区,攻破金陵,直逼临安。宋朝的高宗皇帝南逃至明州。第二年正月,金军攻明州,高宗乘船入海逃向温州,金军尾追不舍。幸赖水军将领张公裕率部在台州附近海面阻击,使高宗得以幸免于难。 此时江南各地军民到处集结于山寨、水寨,打击金军,使其处处受到威胁。在大肆掳掠后,于二月,被迫北撤。黄天荡从此江南人民抗击鞑子而扬名天下。 景墨更加诧异,问道:“奇怪,难道在黄天荡里,你见到我了?” 聂小蛮缓慢地走近椅子,说道:“我何曾见到你,不过是揣测观察而猜中罢了。” 景墨不信,问道:“当真如此?那么你用什么办法揣测到的?能不能告诉我一回?” 聂小蛮微笑点头,在圈椅子上坐挺,说道:“这很容易。我听到你的问题,本来有点意外,然后对你进行观察,你虽然衣服整洁,但神容十分疲乏,领口汗痕潮湿,这是一目了然,看样子你一定有过激烈运动,那么是蹴鞠?还是捶丸?还是打马球?这一切都不是你擅长的运动。我知道你欢喜角力,还曾练习拳法,假如你要练拳一定宽衣解带,但是看你领口上的汗迹,并不象是练拳,再看你脚上的袜子都是斑斑水渍,于是我忽然记起来,二十天前,冯子舟约你一起去划船,你有事没有去成,心中不老大乐,我想今天你一定实践前约,一起去划船了。” 景墨大声惊呼:“小蛮你太聪明了!分析推理井井有条,不能不令人佩服,你虽然知道我去划船,可是怎么知道是去黄天荡?有什么根据?” 聂小蛮说:“这完全是观察你的头发而猜到的。你的头发新加上发油,看得出你划船时被风吹乱,回来重新梳理,你涂过发油后照理不容易被风吹乱,可见风力猛烈。但今天的天气若是在金陵城里秦淮河上划船,不会把头发吹得散乱,而且呼吸间必有酒气,于是推测你一定到辽阔的大河去划船,除黄天荡外,没有第二处地方了?” 景墨听完他的话,不禁点头,于是笑道:“小蛮,你永远是这么聪明,不愧是金陵第一神探!假如我刚才换衣鞋时,把中衣袜子一起更换,你就无所凭借,也就猜不出来了。” 聂小蛮微笑道:“对呀!你为什么不提前准备好呢?” “这都怪我偶然失策!” “哈哈哈!就是因为偶然失策,所以成了破解的线索,不然,我可没有神话里的千里眼,怎能窥视到你的秘密?” “那么我准备得十分周全,你就猜不出来了?” “不见得,你应该知道,无论一个人如何狡猾机诈,充其量只能遮掩面目,却不能遮掩内心。天下一切伪装,都做不到天衣无缝,缜密到一点漏洞也没有。无论如何老奸巨滑,千方百计的谋划,仍会有顾此失彼,难免有懈可击。有时漏洞太小,智力不够的人往往不觉察。要做一个和刑名打交道的官儿,必须对极细小的漏洞加以注意,不让它逃过自己眼帘。” 景墨听小蛮的解释后,简直无话可以辩驳,心中对小蛮完全折服,何况聂小蛮所说的话都有根有据,再强辩也是无用的,景墨于是不再向他刁难。 又过了三天,聂小蛮居然提出来约景墨一起到城墙散步,馋猫斋到城墙倒也不远,小蛮常到此处登高远眺,借此舒畅一下胸怀,心旷神怡,也是一件赏心乐事。现在刚好初春,景墨这天镇抚司里也没什么公务,空暇无事,往往随小蛮一起散步。登上城垣,迎面就是东风,深呼吸之后,感到舒适之极。 本来墙脚边都是枯黄的野草,此刻在杂草之间可以找到嫩绿的新草,大有苏醒复阳的意味。俯视城墙下面的麦田秧苗差不多有一二寸高,中间隔着豌豆苗,也露出嫩绿的颜色。沿着河流高高低低长满了莼菜。 有老农放下了犁头在屋檐下倦卧,一天辛劳的工作,此刻舒展筋骨小作休息。城墙外面全是农民的住屋,有些屋子面对着溪流而筑造。小河岸上是高大的杨柳,下垂的一丝丝的柳条轻拂着水面,流水无情,似乎要拉住柳条流向远方,水面上反映着袅娜的柳条影子,仿佛羞涩的美女,半推半就。风景美丽,令人陶醉。 雨花台地区幽雅而静僻,景色迷人,充满了江南的景色,近处乡村,远处城墙,十分可爱,若是和中华门的喧闹噪杂比较,这里简直象是世外桃源,绿野仙踪的好地方。 聂小蛮手指着春色,高声笑道:“好几天没有登上城墙,春色已经是如此浓重了!” 景墨说道:“可不是吗?春光在诱招游人,我们不应该辜负!” 两人从城墙再登高到顶端,居高临下,俯视下面,江水绕环在城脚下面,水面上帆影点点,隐约可见。向西远眺可以看到三山矶的许多山峰,山峰在夕阳的晚霞笼罩下,忽隐突然出现,仿佛晚妆的美人,隔着薄纱在窥视,有时见到颜面,有时却又忽然消失。我们仰望云霞,远瞻山光,乐趣无穷。 凝视半晌,两人再沿着城墙慢慢地散步,城墙的有几处都已失修倾倒,小径也被砖石阻塞。两人还见到一二座旧废的火炮,深卧在野草丛木之中,历经多少的灾劫,如今还是酣睡未醒。 一会,两人走到一处缺陷的地方,于是止步注视。原来是城墙外倾大约有三丈宽,砖石堆堆积形成斜坡。有几个顽皮的孩童在缺陷的地方,跑上跑下地嬉戏。 目睹这些,景墨不禁心中感叹。如今倭奴肆虐江南半壁生灵涂炭,城墙十分重要,应该有人专职管理,每年加以维修,没想到竟敢忽视至此。成祖爷迁都北京,凡是陈旧时代的遗物,就逐渐消灭,淹没,这座城墙也象是倦怠想睡于是就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而日见倾颓。 突然,景墨听见聂小蛮惊奇的呼声:“喂,景墨,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第六十八章 草丛中的猫眼 景墨听见叫声,回头一看,只见聂小蛮手指在砖石之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神情好似十分惊异,景墨走近,只看见砖石之间有一件东西在夕照之下反射出幽幽的绿色光芒。小蛮上前俯身捡起来,向景墨显示,原来是一颗猫眼石! 景墨初见到这颗猫眼石,还以为是孩童们的玩物,偶然遗落在这里。 景墨问道:“这猫眼石是真货?还是——” 聂小蛮有些奇怪地问景墨:“当然是真的猫眼石,你不会辨别?” 聂小蛮把猫眼石交到景墨手里,让景墨仔细观察。景墨一看确是真品,圆润而光灿,象梧桐的子粒大小一般。 景墨因此问道:“奇怪,照市面价格来看,这粒猫眼石至少要七八两银子,怎会落在此地?” 聂小蛮从容地说:“这也许就是我们该搞清楚的呀!” 景墨把猫眼石还给小蛮,问道:“你指什么?” 聂小蛮说道:“我是指这颗猫眼石的来源。猫眼石的中央有个细孔,一定是小姐闺秀们的装饰品。不过你想这是什么所在?怎么会有女子佩带的猫眼石首饰失落此间?那么猫眼石不是它的主人遗落在此是可想而知的了,然而猫眼石又从哪来的呢?是不是贼偷了猫眼石后,路过这里,遗落下来的?你看猫眼石刚好遗落在缺口处,其他就可想而知了。” 景墨恍然大悟,赞同道:“一点不错,你说可能是贼偷盗猫眼石,是不是指月初姓杜姓康的两家发生的盗劫案?” “对呀!我听说两家的盗窃案是发生在同一天晚上,而且同时在半夜里的时候,那时各处城门都已关闭,盗贼没有办法逃走,可能就从这缺口逃掉的,你觉得有无此种可能?” “按说是不错,但是这人是谁?一夜可以连偷两户人家,这可是一桩大的盗劫案呀!当时金陵城街面上各种传言满天飞啊,可谓是轰动一时,你还记得吗?” “怎么会忘记呢?我还听说这个盗窃东西的人叫“插天飞”!” 既然提起““插天飞””的名字,就不得不追述一些往事。 十五天前之前有两户人家发生过盗窃案,一家姓杜一家姓康。姓杜的住在白井廊,听说正德皇爷在位的时候家中有人曾经做过一任神帛堂的织造官儿,所以财富很多。康姓人家住在打虎巷,从做买卖经商起家,资财累积极为丰富。据说那次盗窃损失不小,至少在万金左右,全是猫眼石玛瑙宝物。盗案先发生在杜家,接续发生在康家,两案相隔只有小半个时辰,墙壁上都留下““插天飞””三个字。 猜想是飞贼自己的名字。考虑到时间及名字,两案显然是出自一个人。这飞贼身怀绝技有飞檐走壁之能,穿墙入户之法,据康家的仆人报告,飞贼是翻墙进去,当他破内室的门时,仆人听到稍稍有些声响,就有怀疑,立刻披衣起床来看,果然在黑暗中依稀看到一个黑影,从内室冲出来,跳跃如飞,看样子似乎已经得手而想逃遁。 仆人见到这种情形,自然惊骇地呼救起来,声音刚出口,就觉得有一样东西撞击他的仁中。他痛不可支地倒在地上。等到家中其余人听到呼声,全都起来时,飞贼已经不知去向了。众转回来才见仆人还是倒卧在血泊中,不声不响还没有动作,其状十分可怖。 等到把他扶起来看,只见牙床中鲜血流淌,这仆人已经被打落了两颗牙齿,他一时痛得昏厥过去。再查究伤害的原由,找到一块碎砖,被丢落在地上,猜想可能是飞贼用砖飞击,造成牙齿脱落流血。 这贼人行凶之时分屋内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这贼居然能击中牙门,若不是怀有绝技的人无论如何做不到,换句话说,这个飞贼绝不是泛泛之辈。盗案发生之后,失主虽然竭尽全力追查,一心要想把失物追还,只不过这年头做公的多不过是蝇营狗苟,敷衍了事,让他们去拿寻常小贼,还嫌吃力,要抓这种有飞天遁地之能的贼王,那是根本指望不上,结果根本找不到破案的线索和头绪。 不要说这种大盗案了,就是平常人家碰上的小偷小摸,偌大个金陵城中又有几个人听说失物能被追回的?便是真追回了些赃物,大多都被官府没入府库贪没了,分赃了,谁又知道? 又有几件能回到小民百姓手中?此等弊事由来已久,非本朝首创,不说也罢。 测度这其中的情由,这些差役们一半是胆怯害怕,自己知道不过混口饭吃,犯不着去拼了老命,因此知难而退,另一半缘由是飞贼动作敏捷,一点迹象也不留,缉捕的人根本无从下手。追踪这件窃案达十天之久,竟然一无所获。 官场中人自然也知道办不到,事情就这样慢慢含糊打混过去。初起还算是街面上轰动一时的大记录,日子一久人们也就逐渐淡忘,也不再有人谈论。 此刻要不是聂小蛮提到,恐怕连身为锦衣卫的景墨也一样把这件事忘记得一干二净。 景墨说道:“我听说“插天飞”并非寻常掘壁洞的小贼可比。他在金陵已经犯过许多窃案,官府衙门四处侦查缉拿,却始终抓捕不得,此贼实在不是轻易可以对付的。” 聂小蛮的目光还在碎砖泥土里探索,希望能寻到第二颗猫眼石, 一边应声说道:“不错,这样的大飞贼,若不是精悍的捕快,恐怕不容易对付。金陵城中的捕快,虽然少数也有能干机警之辈,但大半是无用的饭桶。他们对付偷鸡摸狗的小贼们最有本领,对方还没有机会为自己辩白,他们早已伸手打过去,碰巧有意威胁恫吓,滥用私刑更是家常便饭,即使不是小偷也被冤枉送进牢狱,百姓受到冤枉,没有办法伸冤诉苦,这些捕快却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腰粗体肥。” 聂小蛮略作停顿,叹了口气,似乎还未有一口胸中烦郁,于是继续说下去:“这正是:台前虚下忧民泪.幕后深藏受贿钱.法律无情民有眼,岂容脂粉掩真颜。而且,我若与你不是好友,我这一番话被捅出去,我这御史只怕也做到头了。” 景墨觉得小蛮十分愤怒,竟然冲着自己锦衣卫的身份来了,就赶紧用别的的话题扯开来。 景墨说道:“小蛮,你说的话一点不错,不过,现在暂时不谈这些,你看贼人不小心丢落猫眼石,是否有什么可以追缉的线索?” 聂小蛮神色比刚才平静一点,摇头说道:“一时也没有什么头绪。这里砖石零乱,再说孩童们在上头嬉戏,最近天气干燥,不容易观察,依情理猜测,飞贼偷窃后在黑夜仓皇逃遁,偶然失脚跌倒,猫眼石受到颠簸落了出来,这是有可能的。记得月初下过雨,砖石上的苔藓湿滑,步行不容易,若是不跌倒,走路时也因湿滑而使身体倾斜,猫眼石就此跌落也属有可能。” 第六十九章 有客来兮 景墨听着小蛮眉飞色舞,一说到分析线索就特别起劲儿,不禁笑问:“小蛮你虽善口才,不过拿人可是要动真格的,敢问你当真能缉拿到“插天飞”吗?” 聂小蛮抬头注视着景墨,微笑说道:“就眼下的情形来看,我也没有办法,不过碰到这一类的事情,不分析研究一番总是说不过去。今天意外地获得猫眼石而引起你我的一番探究,也算今天不虚此游了。” 景墨点头说道:“好吧,我们现在应该略作休息,我的意思我们应该想好要如何处理掉这颗猫眼石。” 小蛮盯着手里的猫眼说道:“你说得对,要是按规矩来办的话,这颗猫眼石要交给到衙门里,告诉他们是在何处找到的,提供他们一些线索。不过这桩案子是好久以前的事,延迟到现在去报告,飞贼早就远走高飞,也无济于事了。我的意思应该想一个更妥善的办法。” “有什么办法?难道说咱们去把猫眼石还给失主?” “这不太妥当,因为有两家都被盗窃,大家都有珠玉被盗走。猫眼石无法识辨,又无记号。我看还是把它留着,我感觉咱们不久能用得上。”聂小蛮说到这些,忽然抬头高声叫道:“景墨,你看望舒来了!” 景墨回头,果然看见自家的女仆人望舒踉踉跄跄地走上城墙,景墨于是有点诧异,不知是什么事竟引得女仆人找到这儿来了。 景墨等她走近,急忙问道:“望舒,你来这里干吗?” 望舒透了口气说道:“我专门来找主人的。” “找我有什么事?” “有客人!” 景墨的疑虑立时放下,奇怪道:“有客人?这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你何必如此心神不定?” 望舒受到景墨责备,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刚才过分慌张,一时间沉默而不知如何应对。 景墨缓和了自己的口气问道:“客人是谁?” 望舒这才答道:“客人自称姓李,住在岗子村,说是曾经跟你学过三十二势长拳的徒弟。” 苏景墨点了点头说道:“可能是李石成,他来干吗?” “他说有重要的事找你,所以老太太请他等候,他有点不耐烦,一定要立刻见你,因此老太太差遣我赶来寻找主人回家。” 景墨十分诧异,假如客人真是李石成,倒是有点意外,可能不平常。李石成和自己的师徒关系只是泛泛,平素也并不来往,教拳那都是过去好久的事情了,要不是这时提起景墨根本不会去想这么一个人,另外,这徒弟也从来没来拜会过师傅。今日特意来看自己,终究有什么事? 景墨不禁沉思犹豫,狐疑不决,聂小蛮在一旁却已经看出景墨的隐忧。 聂小蛮突然说道:“你且回家去紧,真的有什么事,见了面自然有分晓,何必在此犹豫不决呢?” 景墨一听也是这道理,便跟着望舒一起走下城墙,这时远处的天空已经为晚霞笼罩着,夕阳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大地显得暗淡无光。 苏景墨到达家门,看见来客正站在门前张望,正是李石成,再观察他的表情,仿佛当真有重要的事情。 景墨问道:“石成,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你没有去学堂读书吗?” 石成惊慌而有点发抖,说道:“苏师傅,我们家出了大事,我无法上学。敢问这位是不是师傅从前常常提起的聂大人,聂御史?”说时目光注视着聂小蛮,伏身下拜。 景墨点点头道:“不错,聂御史是为师的朋友,你家发生了什么大事?” 石成一听有些兴奋道:“那可太巧了,弟子专门来要请求师傅你和聂大人替弟子做主,昨天晚上我家被偷窃,损失六七百两银子。窃贼还在墙壁上留下姓名,自称就是前些日子耸动一时的飞贼“插天飞”。” 景墨和小蛮听到这里,禁不住相视惊愕。聂小蛮向景墨看了一眼,意思是站在门外谈话不太相宜,示意要大家进屋再谈。 景墨明白,立刻说道:“石成,此地不宜谈话,咱们到屋里小坐。” 屋内已经掌上了灯,景墨借着灯光注视石成的面孔,他皱紧了眉头,嘴巴微微发颤,脸色有些灰白。坐下后,他直接对聂小蛮说道:“聂大人,自这件事发生后我们全家都慌张不安,尤其是我的小妈承受不住,现在正病卧在床,请求大人为小民做主则个。” 聂小蛮微微皱眉,问道:“你刚才不是说过飞贼就是“插天飞”?照理,你们应该立刻报告有司衙门,追踪盗贼的行迹。现在你来这里请求我们帮忙,这有什么用呢?” 石成哭丧着脸说道:“坦白告诉大人得知,案子发生后当夜就向府衙里报了案,不过家父的意思这桩案子不寻常,那些捕头未必有办法。回看过去杜家和康家两件盗案,直到现在未曾破案,也毫无头绪,由此可见一斑。比较有些本领的,只有冯云旗一个人。但如此大盗“插天飞”,恐怕冯云旗也会一筹莫展。家父思考了好久?想不出办法,心中万分忧惧。学生因为经常听到苏师傅称赞聂大人颖悟绝伦,有古青天神断之遗风,所以向家父提出,家父高兴极了,但愿大人能垂怜帮助我们!” 聂小蛮微微笑道:“石成,这你可说错了。这不过是你师傅开玩笑拿我来哄你开心罢了,事实并非如此。我不过是平常人一个,自己知道才疏学浅,怎能担负起如此重大的托付?” 聂小蛮说完,斜视看着景墨。景墨瞧小蛮的表情,猜到小蛮又是嘴巴虽然拒绝,但心里却是跃跃欲试。 不过,景墨倒有点主意不定。假如聂小蛮真的接受此案,形式可不容乐观,虽然说小蛮历来足智多谋,甚至神机妙算,可是面对身负绝技的飞贼,那么自身难保没有安全之虞,这可不是耍的。 石成见状一再诚恳地请求道:“聂大人,还望您不要如此自谦,不论结果如何,学们合家一定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 聂小蛮却还是摇头道:“石成,还望你多多体谅,本官并不是自谦,实在对这方面的案子缺少经验,怕不能胜任。” 石成于是就楚楚可怜地看向苏景墨,说道:“苏师傅,请您一定帮我忙,无论如何,请拜上聂大人走一趟。学生这里给你叩头了。”说了又伏在地上磕起头来。 景墨听这少年的话十分诚恳而且也十分惊恐,声音还有点硬咽,坚决拒绝似乎有点于心不忍。 景墨抬头看看聂小蛮,说道:“小蛮,要不我们不妨去走一趟,你意下如何?” 聂小蛮叹了一口气,说道:“仅是走一趟去观察一下我也不便拒绝,不过我有言在先,此案我我绝计不能负责到底。” 石成大喜过望,说道:“大人,果然肯屈尊大驾到舍间观察一下,即使得到先生的片言指示,也应该拜谢,怎敢硬要大人负责?” 听了这话小蛮终于点了点头,景墨也觉得如此最好。 第七十章 案情综述 聂小蛮说道:“石成,在我还未动身出发之前,请你把发生案子的大概情形讲一下,这样到了案发地我才不会茫无头绪。” 石成抬头回忆着说道:“是,大人,不过究竟什么时间发生盗案,一时不能确定,大约是晚上亥时到深夜的半夜之间罢。昨天晚上我父亲到南园狮子桥畅春戏苑去看戏,回到家里已经大约夜半时分。巳时时仆人卫老妈子到卧室铺床,看见姨妈还坐着绣花,一点没有异样。之后仆役都去睡觉,我也进卧室休息,剩下一个老仆人看门。” “你父亲回来前,你回卧室休息了?” “正是,大人,等到家父看完戏回来,走进卧室,只见姨妈身体仆在书桌上熟睡,呼叫也不回答,等他回头一瞧,房里所有的箱子都已被打开,衣服全部丢在地上,箱子里的猫眼石簪子首饰早已不翼而飞。其中有一只肃慎国产的古董赤玉戒指价值约四百两,也一起被盗,总计损失在七百两左右。家父用力把姨妈叫醒,查问详情,她说一点都不知道,只说绣花有点疲倦,于是伏在书桌上小睡,其他的事完全糊涂不清。叫醒仆役查问,一听全惊呆了,没有一个人发觉和听到声音,只瞧见墙壁有“插天飞”三个字。查看屋子,发现后门被挖破,所有留下的痕迹可以查考的仅此而已。” 聂小蛮全神贯注地静听,等李石成报告完毕,他说道:“这桩案子大体来说,当真是十分奇异,那么你们去报官,衙门中的人有什么看法?” “他们都说是“插天飞”干的,不过很可能屋里有人内线串通,因此看门的丁老管家已经被警察抓去了。” “是吗?你刚才所提到的冯云旗是什么人?” “家父在直隶做宫时,他就来我家中,跟随家父已有多年。此人干练而有胆量,人也忠厚诚实。昨天晚上还曾跟家父一起去看戏,不然有他那般的精敏的人在,一定不会如其他的仆役那样愚蠢得全无觉察。” “那么这个人对盗案有经验吗?” “有的,从前我们家发生过两次被盗案件,都被他破获。有一次家父失去一只象牙雕工鼻烟壶,被上门化缘的游方和尚偷了,也是被冯云旗查出来并抓到的。所以我父亲十分器重他。所以昨夜发生的盗案,也请他查看。” 聂小蛮来了兴趣,问道:“那未他对这桩案子有什么看法?” 石成道:“目前倒好像没有,不过他对捕头们拘捕丁老管家一事,心中十分不乐意,但也没有另外的具体看法。” 聂小蛮站起身来说道:“够了,听你所讲的一切,我已大致有了了解,等一会见到令尊时可以免去许多言语上的枝节。”小蛮转脸对景墨道:“你我何不现在就去,等一会还来得及回馋猫斋用晚餐。” 景墨自然是同意,石成于是兴高采烈在前面引路。 其实要说起李石成来,他的父亲名叫李文昌,官曾做到正六品的户部贵州清吏司主事。后来因自己家资颇丰,更是看破了当朝混沌局势,无心为官,于是辞官闲居。文昌祖籍是徽州,元配即石成的亲生母亲依旧留在徽州,文昌本性安静,欣赏金陵的新亭对泣、虎踞龙蟠,于是带着姨娘侨居金陵。 姨娘并没有子女,所以李石成与姨娘住在一起,相处和睦,和姨娘的感情也不差。我们走了不久,一进了岗子村,没走几步路就到了李家住所。住屋式样古老,墙门漆黑色,并不十分讲究,但很严森院子共有三进,一入大门就是看门人住的门房。 李石成告诉小蛮和景墨,丁老管家平时就住在里面。目前丁老管家被抓了去了,另外有个小男童在看守。男童看见有人来了,立刻到里面去通报,石成依旧引小蛮和景墨向里面进去,才走到大厅前,就见石成的父亲李文昌已经出来迎接。 这李文昌看上去年在四十左右,面目清瘦,身材瘦长,身上穿着宽袖绸料道袍,下身是肥绸裤,下着麻鞋,显得翩翩风度,大有隐士的风流。 不过现在他脸色枯槁,双目深陷发红,虽然衣袍在身,仍显得有点哆嗦,小蛮猜想是因为昨夜失眠加上忧虑,精力不支。景墨曾经见过李文昌一面,不过聂小蛮还是第一次见面,景墨便先行招呼。 李文昌素来十分客气礼让,今天格是格外殷勤,特别走前一步向聂小蛮招呼,还大大地称赞一番,聂小蛮自然是谦逊地回礼。接着两人被引进一间书房,分了主宾坐定以后,文昌把经过情形述说了一遍。 “这次被盗损失太大,贱内受惊忧急出了病。早晨衙门里快班的班头来过,说偷窃的人是有名的罪大恶极的飞贼,一时不容易下手。假如聂世兄有什么指教,能够把他抓获归案,万幸还能把珠玉追回,弟当叩拜鸣谢大恩!” 聂小蛮淡然道:“小弟才疏学浅,承蒙老先生谬赞,把重任委托,怎敢不竭诚效劳?关于一般情节,令郎已经向我谈过,多少有点头绪,不过还有几点,敬请老先生赐教?” 李文昌喜悦地说:“不敢。请聂大人请说。” “昨天先生出外到畅春戏苑看戏?可还记得是什么时间离家?” “不错,出门时大约巳时一刻,到达畅春戏苑时,刚好亥时。” “什么时候回家?” “戏结束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冯云旗点了灯笼!我们一起步行回家。回到门口时,丁老管家还坐守着大门,初起看不出有什么端倪。之后我进入卧室,看见箱子已被打开衣服零乱满地,才知道已经被人偷过了。” 聂小蛮点头说道:“以后的事我已经知道,现在我们不妨先去观察一下。” 李文昌于是领着众人到里面的正堂屋。正堂屋在第三进,靠右面一间就是李文昌夫妇的卧室,也就是被偷盗的一间。 众人走进里面的正堂屋后,大家再次分宾主落坐。文昌吩咐仆人卫老妈子点灯,以便于小蛮检查,同时指向右边灯光明亮的一间。 “这是我的睡房,后面还有一间是女仆人卫老妈子的卧室。”李文昌的手又指向卧室的另一边说道:“拐弯的走廊的末端,有一门可通到小花园,贼人可能是从这门进来的。” 聂小蛮还未答话,就看见女佣卫老妈子燃亮一盏很大的牛油大蜡烛走过来,也没说什么就走近前递给李文昌,李文昌于是举着蜡烛在前面引导大家一同走向卧室门口,文昌说道:“这是正门,平时都从这里出入,不过昨夜发生窃案后,踪迹很清楚,看得出他是从正门进去,我怕痕迹弄糊涂影响检查,所以把正门关了,从西边侧门出入。” 第七十一章 堪验现场 聂小蛮点头,于是绕过甬道缓步走进去。一进卧室,只见里面灯火耀目,满室通明,然而门窗却关得很紧。众人刚从外面的空旷处走进,立刻感觉到呼吸有点不顺,聂小蛮反应最是严重,还发出重重的鼻息声。 聂小蛮一边用力呼吸一边说道:“为什么门窗关得如此紧?里面空气过于混浊,不免使人感到有些眩晕。” 李文昌赶紧解释道:“聂大人,休怪,这是因为内人病体不适,怕风。” 聂小蛮奇怪道道:“尊夫人身体不适,室内更该流通新鲜空气,关紧反而不好,尊夫人是因为惊吓引起不适,假如有新鲜空气,头脑筋脉一通,病体或许可得全愈。” 李文昌听聂小蛮所说的这些,似乎并不完全同意,不过还是勉勉强强打开一扇窗。其实,通常人家的有人生病,往往有避风的旧俗,其实这样空气不通,有时反有害无益,令病人昏昏沉沉难以康复。 景墨注意观察环境,就见卧室是长方形,布置精致而雅洁。睡床完全是红木质料,靠近墙壁,方向靠北朝南,床周围挂着罗帐,一时看不见有人,但是稍稍听到里面有轻轻的呼吸声。床的右边满是堆放着的箱柜,一共两幢,箱子上的锁都已经破裂。其中有三只箱子平放在地上,全都被撬开,衣服等被零乱地丢弃在旁边。 李文昌说:“这是飞贼偷过以后的状态,我未曾碰过,也没有移动。”他的手指着地上的一只箱子:“这是收藏珍宝的箱子。箱子本来撂在近床边的柜子上,东边的第二支,现在里面的猫眼石玛瑙等已被洗劫一空。” 聂小蛮问道:“收藏猫眼石首饰就是这只箱子了,那未其他还有别的箱子放首饰吗?” “没有了,就这一只箱子,其他藏的都是衣服。” “那么衣服被偷掉多少?” “衣服没有被偷,只偷去首饰和猫眼石。” “我看这里许多箱子都被撬过,这是为什么?”聂小蛮检查箱子上的锁,再用力开最下面的一只箱子,细细地观察着。 景墨在旁边分析道:“飞贼获得珠玉之后,贪得无厌,所以每一只箱子都撬破,希望多些金银首饰,而衣服皮货他毫不在乎。” 李文昌点头附和道:“我也是如此推想,衣服太过累坠,拿起来不方便,所以贼人放弃衣服专拿首饰。”文昌再领众人到床后面,并且移动灯火把墙面照得通亮,并说:“大人请看,这是飞贼留下的名字!” 景墨抬头看时,果然看见粉刷的墙壁上有““插天飞””三个字,字形是方形,长宽各约三寸,潦草得很。 聂小蛮从接过蜡烛使蜡光照在墙上,仔细验看起来,过了一会才说道:“这是用焦木炭写的,来看书写之人腕力很弱。” 李文昌说:“这贼的字体很怪,倒不常见到,大约匆忙留下,自然讲不到功夫了。” 聂小蛮对此并没有说什么,从后面床边走出来,才对李文昌说道:“好了,现在让我们去验一验飞贼的足印。” 李文昌举烛火替小蛮着地面,这地上的足印似乎太多了点,从靠近床的箱柜开始,可以清楚看到出入的足印,足印前掌宽阔,十分鲜明,后跟就稍微狭窄一点,而且比较模糊。聂小蛮取来纸笔,照样子描绘下来,同时用手测度两足印间的距离。 良久,聂小蛮才慢慢地说道:“足印长六寸,象是新式皮底缎面鞋子印出来的,而且看得出已经磨损。从足印上测度,这个人身形矮小。最近久旱不雨,但是足印却象刚下雨后留下的,真是奇怪!” 景墨心中完全同意小蛮的说法,地面干燥而能留下如此的足印,叫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文昌提着灯在前面走,聂小蛮躬腰曲背跟在后面,按着地下足印的排列走到门边,这里距离正门约二丈,方向朝东。 假如从正门进来,一抬头就看见箱子,右面是床,左边有是窗户。墙上悬挂着两张小幅字画,一张是小池朝晖图,另一张是一位仕女图,图中妇人衣服端庄,相貌端正佼好,年纪大约二十六七岁,窗前有一只桌子,上面堆满了纸墨书籍。 聂小蛮大约看了一眼,就拔掉门闩把门打开。小蛮问道:“这扇门昨夜上闩吗?” 李文昌答道:“自然是没有上闩,因为内人等我夜归。” 聂小蛮没有接话,跟着足印走出去,而这足印经过庭院直到走廊下面的门边。 聂小蛮再检查这扇门,然后说道:“门上有挖撬的痕迹,但门栓并不坚牢,很容易被撬开。” 之后又穿过这门,就是后花园,门外还有一间小屋子。 聂小蛮停下脚步,问道:“这小屋子有人住吗?” 李文昌答说:“本来是花匠马癞子住,最近一直空着。” “花匠住到别的地方去了吗?” “不是,因为马癞子最爱耍钱,我屡次劝诫他,他却不肯改过,所以我只得辞歇了他。这是十天前的事。” 聂小蛮有些奇怪地问道:“这个花匠马癞子识字吗?” 李文昌说:“认得几个字的。鄙府里所有的仆役,除卫老妈子,大家多少都认识一些字,当然识得不多。” 聂小蛮继续前走,一边用烛光照地,跟着足印直到后门。就见这足印一深一浅间隔着,看得十分清楚。进去的足印深,出来的足印浅,弯弯曲曲直到后面。后面的大门好象是重新翻建的,不是像是一扇门,而且这新扇上还新装了一把绍兴所产的“绍锁”。这门很厚重结实,深红色,门后有一块大石头,估计重约一百斤开外,应该是用来堵住大门的。 聂小蛮诧异地说:“我看这扇门的锁十分牢固,一定是被尖锥子撬坏。门后的大石头已被移动了六七寸。看样子是飞贼打坏了门锁,再用力推门,门后的石块才能移动,这可不太容易,只有天生神力之人才能做得到。哦,对啊,门上的钥匙一共有几把?” 李文昌答道:“只有一把,由我独自管理。” 李文昌说完,就把钥匙拿出来,聂小蛮点头,伸手开门。由于石头压住门,只能拉开六七寸,仅容一个人侧身走出去。众人只得挤身出去,只见外面野草丛生,足印也十分紊乱。 对门有一座旧庙,看匾额时是座方相庙。前面对立着两根大旗杆,上面的雕镂木斗还完整,还有一对石狮子蹲踞左右,为庙里泥塑的偶像守夜。除此以外,没有别的痕迹。 相传轩辕黄帝周游九垓,想不到路上元妃嫘祖死了,黄帝于是命令次妃嫫母监护,安排了方相来防夜,这就是方相的起源。 这方相的俗名又叫险道神,又叫阡陌将军,还有叫开路神君的。造像往往身长丈余,头宽有三尺,须长有三尺五寸,须赤面蓝,头上戴束发金冠,身穿红战袍,脚穿皂皮靴,左手执玉印,右手执方天画戟。出柩的时候走在前面,能镇压各路凶煞恶鬼。 李文昌指着庙,对聂小蛮说道:“本来庙里有一个人看守,他的名字叫李歪三,年事已高弯腰驼背。昨夜我家发生盗案后,他也一起被捕快抓到衙门里去,说是要向他问话找找线索。现在庙里黑暗无光,恐怕是人还没有被放出来。”说完叹了口气,有点叹息差役们愚笨,连累了无辜的人的样子。 第七十二章 冯云旗 景墨乘着李文昌跟聂小蛮在说话的档口,自己借过烛光,四下里观察起来。只见门边长满了杂草,看不出什么痕迹,不过在十丈之外景墨看见沿着墙壁有一个低陷的水潭。 景墨走近细看,那里十分潮湿,沿墙污水汇集,成了低洼的泥沼地。 景墨大为惊喜叫道:“聂小蛮,看这里,岂不是又有足印了吗?” 聂小蛮顺着光照的方向说道:“不错!足印是从这低陷的水潭里出来,经过杂草地,再从后门进去。但是找不到离开的痕迹,这是什么道理?” 景墨说道:“依我看来飞贼来时,黑夜看不见,不小心脚踏进这个水洼,所以留了许多印子,后来鞋子已干,从野草地上逃掉的。” 聂小蛮疑惑地思索,说道:“景墨你重视足印,自然不错,但要寻出真相不能单单只注意足印呀!”说着,聂小蛮看了看李文昌:“先生住宅里还有其他便门可以出入吗?” 李文昌摇了摇头,说道:“没有,除前后两门外,并没有别的通道。” 聂小蛮点头。此时忽然看见一个人有些跋脚,一拐一拐地朝庙里走去。 李文昌问道:“来人是不是李歪三?” 那人听到李文昌的声音立刻止步,答道:“李老爷,是我。” 李文昌又问道:“你被衙门里放出来了吗?” 那人说道:“是的,李老爷,刚才差爷们曾查问我昨夜有没有听到声响,我回答说不曾听见,他们不相信,甚至还恫吓我。后来冯爷去了,李大爷吩咐他忠告差爷们不可连累无罪的人,总算把我和丁老管家释放出来,现在我要谢谢李大老爷呢!” 这人走近,景墨瞧他面貌,两鬓己白,面颊深陷,背驼象弓,形状既老又丑。 聂小蛮看了不忍,温言安慰道:“你是被委屈的。还请告诉我昨夜什么时间上床睡觉?你当真一点不曾听到声音么?” 李歪三也是识得面相的,看了小蛮,知道多半是官面上的人,自然不敢怠慢,说道:“没有,我因为夜里没有事,酉时过后就上床睡觉了。昨天晚上睡得很死,所以什么声音都不曾听见。” “那么最近几天,你有没有发觉有可疑人在这里东张西望?” 李歪三用手抚摸下巴,沉思了一下说道:“有的,前天下午,我看见有一个人在小巷口徘徊。” “当真?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的体形面貌?” “我一瞅见这个人,就觉得他身材矮小,可惜没有看清他的相貌。” 聂小蛮本来还想再问,忽然一个小厮从后门奔出来,向冯云旗报告已经把丁老管家带回家,同时还有衙门里的差人一起来了。于是李文昌向众人招手一起,回到屋里去。 初见这冯云旗年纪在三四十岁左右,躯干高大而粗壮,两只手臂健硕有力,步伐沉重,一眼看去就知道他曾经是个练家子。而且目光炯炯而敏锐,看起来是个多计谋的人。他穿一件驼色半旧的羊皮袍,右手上还戴一枚金戒指。 这穿着打扮都与普通的仆役不同,不用说,他定是主人的亲信兼门客。景墨默默地观察他的外貌,承认李石成的话没有错,他具有寻常下人所没有的自信和聪慧。 冯云旗方已经在内厅等候,众人走进内厅时,他早已经在那里了,这人注视着聂小蛮和景墨点头招呼。看样子,似乎早已知道小蛮等两人是谁。 冯云旗先走到主人李文昌面前,用纯粹的中原官话报告:“丁老管家已经回家。当初衙门里典史老爷坚持认为丁老管家一定听到声响,强逼着要他说实话。不过,丁老管家看守的是前门,贼是从后门进来,即使有声响,他未必听得到。若是说他受贿而与盗贼串通,更不合理。丁老管家在这里服务已近二十年,从未有过不规矩的行为。怎会有这种事呢?” 聂小蛮一边听冯云旗说话,一边不断点头,说道:“事情原是这样,原来是衙门里不调查,而且差人门办事鲁莽。” 冯云旗闻言微微一笑,瞧着聂小蛮说道:“这班当差的的如此调查窍案,即使一般人,就能看出他们的错误。况且聂大伟目达耳聪、目光如炽,自然一眼便看破了!” 聂小蛮脸色有点泛红,似乎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嘉奖,但没有说出来。 冯云旗接着说道:“老爷,衙门里来了人,现正在外厢等候,是否要出去见见?” 于是大家走出大厅,来到厢房,就看见一位神态岸然的典史在室中徘徊。这典史名叫庞上九,年在三十左右,头上戴扎巾,顶后缀垂巾,身穿盘领窄袖衣,束织带,下踩黑靴,看上云五大三粗,正挺胸昂首而立。 这庞上九,看起来模样很不平凡。而他看到景墨和聂小蛮穿着曳撒,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来历,瞥了一眼,也不打招呼,就走过去和文昌谈话。 “李大人,我们看这案子的迹状,是否无隙,一定是有经验的老手干的。毫无疑问,可以断定飞贼一定是“插天飞”,不过根据现场的情形猜测,一定得有人做内应,“插天飞”才可以没有阻挡地出入。刚才查问丁老管家,他说从你们外出后,一直坐着守门未睡,前门没有人出入过,也不曾听到声音,事情有点诧异。其他的仆人还需要查问,李大人能许可吗?” 文昌皱皱眉头有点不高兴,但这场面上似乎也没理由拒绝,于是只得说道:“假如对此案有益,请便。” 李文昌于是吩咐召唤所有的仆役。一会儿,就都到齐了,仆役一共四个人,一是看门的丁老管家,六十左右年纪,头发灰白,听他声音是徽州人。再男厨师肥刘、卫老妈子和小书童润墨,这三个仆人都讲金陵话,是本地人。他们看见典史老爷,全部都吓得发抖,个个恐惧失色。 景墨有些不明白,这些仆人是有罪生怕?还是看到典史那种跋扈的气焰而担心被诬告,竞吓得如此不能自制?这当中区别甚大,不过没有任何依据,景墨也不敢妄加判别。 过了一会儿,每一个仆人都被这庞典史查问过了,众口一词回答不知道,除丁老管家睡在大门进口处,润墨与肥刘同住在第二进院子,和李石成的外室相连,对案子发生的房间距离远一点,大家齐口都说亥时之后已经上床睡觉。只有卫老妈子的卧室最近。卫老妈子大约三十多岁,五官长得还算端正,衣服朴素。 这卫老妈子供说亥时到姨奶奶~房间铺床时,姨奶奶在书桌前绣花,吩咐卫老妈子先行云睡。所以卫老妈子铺床完毕就回到自己的卧室,上床不一会便睡熟了。直到李文昌叫她,才从床上惊跳起来。 庞典史又问卫老妈子道:“你睡后,有没有偶然醒来过?” 卫老妈子说:“没有,昨夜我睡得很熟。” “平时你睡眠容易惊醒吗?还是一贯贪睡?” “我自己知道我并不是贪睡的人。” “那么昨夜睡梦之中,可曾听见姨奶奶的呼叫吗?” “我倒不曾听到什么!” “是吗?假如有呼叫声,你会醒过来吗?” “我和主人的睡房只隔一层板壁,照理应该听得到的。” 李文昌一旁听得有点不耐烦,插口道:“今天早晨你们已经详细查问过,而且各房间也普遍搜过,找不出嫌疑,现在又何必絮絮不休,对案子总是于事无补呀!” 第七十三章 典史问案 按大明的体制,即便是致仕官员,也保有相当的地位。这李文昌虽然久不做官,可是对这在任的典史却也不十分放在眼内。 庞典史回头看了一眼,说道:“还请老大人原谅。我们不怕麻烦,絮絮不休地查问,不过想知道盗案的真相。请老大人想一想,假如飞贼进来时,夫人在绣花并未上床入睡,论情势应该感觉得到。即使是伏在桌子上小睡,盗贼翻箱倒柜,一定会有声音,夫人怎会一点不觉察,假如发觉,也一定会高声惊呼有贼。可是我问了卫老妈子,她说没有听见,这中间的关节,实在解释不通。” 李文昌一直低头看地,听到这里脸色立刻改变,然后冷冷地问道:“那么照你意思,该怎么办?” “没有别的,我想向尊夫人询问几句,碰巧可以有点线索。老大爷能开恩允许我见见夫人吗?” 李文昌顿时大怒,气呼呼地说:“我不许你如此桀骜,内人卧病在床,这是断然使不得的。” 庞典史眼见文李昌一脸怒气,立刻收敛起他的那一套嘴脸,请罪说:“望老大人恕卑职冒昧之罪,请原谅,请原谅,我的目的也不过是搜集线索,对破案提供些帮助而已。” 李文昌余怒未消,责备道:“你真要破案吗?告诉你此刻飞贼早已逃之夭夭,影踪全无,你们何以不去追捕,偏在这里罗嗦不休?舍本求末,真是莫名其妙,不知所谓!” 庞典史被无端训斥了一顿,口呆目瞪,刚想争辩,但看看李文昌脸色是严肃而又不可侵犯。 李文昌转而向聂小蛮说道:“万分感激聂世兄劳动大驾,想查验的事经已完毕,假如有什么高见,请随时随地赐教。眼下暂且分别,他日再见。”说完便返身想走到内室去。 景墨自然知道李文昌这些话是有意说给庞典史听的,李文昌厌倦对方话不懂恭敬,而且有伤他做老爷的体面,于是这般间接地下了逐客令。而小蛮和景墨也不便久留。聂小蛮走过去,和李文昌咬耳朵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出来。 庞典史平时在百姓小民面前威风惯了,突然受了这致仕官员的气,有些不忿却又无可奈何,显得若有所失,默默地有点微怒,跟随小蛮和景墨一起离开孙宅。 离开了李府之后,聂小蛮和景墨叫了两乘轿子,直接到了花牌楼。 花牌楼在御道街,这是金陵地道且有名的饭馆。其名菜是锅贴乌鱼。乌鱼两片,去其边皮,大小如云片糕,中夹金华火腿一片,于平铛上文火烙熟,极香美。宜酒宜饭,也可作点心。 景墨在别处未吃过,在金陵别家饭馆也未吃过,果然是是人间至味。看景墨吃得高兴,小蛮笑到此间还有一样奇景,你一会儿就能看到。 花牌楼另一名菜是酱鸡腿。入味,而鸡肉不“柴”。还有就是油淋鸡。生鸡剁为大块,以热油反复浇灼,至熟后,盛以一尺二寸的大盘,蘸花椒盐吃,皮酥肉嫩。一盘只要上桌,便顷刻无余。 此外还有一道菜也为别家所无。一是雪花蛋。乃以温油慢炒鸡蛋清,上撒火腿细末。雪花蛋比北方饭馆的芙蓉鸡片更为细嫩。然而如果无金华火腿细末则无以发其香味。如用蛋黄,以同法炒之,则名桂花蛋。 苏景墨吃得摇头摆尾,恨不得连自家舌头也吞了,又问小蛮:“你说的还有奇景,说的是酱鸡腿还是雪花蛋?” 不料,小蛮只是笑着摇滚却不解释。 这是一个两层楼的饭馆。楼下散座,卖冷荤小菜,楼上卖热炒。楼上有两张圆桌,六张大八仙桌,座位经常总是满的。招呼那么多客人,却只有一个堂倌,这党倌叫花名叫“杜大夫”。这位“杜大夫”真是能干。不论是哪一位客人点了菜,他记得清清楚楚,随即向厨房里大声报出菜名。如果两桌先后点了同一样菜,就大声追加一句:“番茄炒鸡蛋一作二。” 听到厨房里锅铲敲炒的声音,知道什么菜已经起锅,就飞快下楼,转眼之间,又一手托一盘菜,飞快上楼,脚踩楼梯,噔噔噔噔,麻溜之至。 他这一天上楼下楼,不知道有多少趟。累计起来,他一天所走的路怕有几十里。等小蛮与景墨吃完了,他早已在心里把账算好,大声向楼下账桌报出钱数。他的手、脚、嘴、眼一刻不停,而头脑清晰灵敏,从不出错。 会了餐银出来之后,景墨终于明白过来,对小蛮说道:“你说的还有奇景,大约是指这位八面玲珑的‘杜大夫’吧?” 小蛮却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回到馋猫斋,景墨跟聂小蛮进入书房,聂小蛮把门关上,低头静坐。不料从桌角处却转出来一只猫儿,就见这只猫儿纯白而尾巴独黑。 景墨脱口而说道:“这不是那只雪里拖枪吗?” 小蛮微微一笑,伸手把猫儿抱起,一指猫的脑袋说道:“你再看这儿!”景墨这才看见,原来这“雪里拖枪”不是一只,这只的虽然也是白身黑尾,可是额头上还有一团黑毛。 “哟,这只怎么头上还黑着啊?那不是一只啊?” 小蛮笑道:“这模样的专门有个名目,叫做挂印拖枪,《相猫经》有云:白额过腰通到尾,正中一点是圆星。这样貌,也很是吉利。” 这时卫朴进来送茶,聂小蛮突然站起来在室内徘徊,低头下看,仿佛在数算自己的步伐,并加以测量,一回又喃喃自语。 “奇怪……奇怪……一尺六寸……是否真的是这样?” 景墨再也忍耐不住,问道:“小蛮,有什么奇怪的事?你是指这件盗窃案吗?” 聂小蛮停住脚步,重新坐下:“景墨,你说得不错,这桩案子很棘手,而且扑朔迷离。” 景墨说道:“这飞贼行迹缥渺,当然不容易着手。不过我们在城里拾到的那一粒猫眼石,是否也可以作为线索来追查?” 聂小蛮忽然说道:“我看猫眼石与这件盗案没有关系。难道你以为这桩案子是“插天飞”干的?” 景墨不禁奇怪地问:“难道不是吗?你怎么认为不是“插天飞”。” 聂小蛮喝了一口茶,抬头说道:“不是,不是,假如真是“插天飞”,根据痕迹还容易缉捕,可能没有麻烦,甚至很有把握。可惜不是,所以一时有些难以下手了。” “什么?小蛮,你有什么根据?” “景墨,难道你没有仔细观察现场?现场有两点可以证明不是“插天飞”干的。第一,你看见墙壁上的字迹,不是十分潦草而且写得很是低劣难看吗?我听说过去杜康两家的窃案,墙上留的名字,笔力强劲而有气派,仿佛是书法家的笔迹。” 景墨静静地听小蛮继续说道。 “其次,这个飞贼挖撬门锁都用尖锐的锥子,由此可见不是偷窃老手干的。假如这是“插天飞”的作为,他不但要叫冤枉,还要觉得十分羞愧。日前康家被盗时,飞贼破门进入卧室,捕快不知道盗贼用什么作案工具,这般手段恐怕才是“插天飞”的作风,不过要我猜测的话,可能就是一种万能~钥匙,可以开任何门锁。” 第七十四章 内贼外盗 景墨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小蛮,你讲得有理,那么终究谁是窃贼,你已经有些眉目了吗?” 聂小蛮沉思一下说道:“我大略有点头绪,还远远不能确定,所以心中踌躇,犹豫不决。”然后又似乎在自言自语道:“我想这个窃贼一定是个狡猾的人,冒名偷窃,作弄捕快,全是为了自身可以逃脱罪责,这贼手段不高,心机却是巧妙。” “那么,这贼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是外盗还是家贼?” “从迹象看,好象是外面进去。看庙的李歪三不是说过前天下午,有一个人在后门的巷口徘徊?这当然可疑。不过刚才庞典史说一定有内应,这话我完全同意,否则外面来的盗贼肯定不清楚屋子里的详细情形。” “难道不会是巧合吗?” “说是巧合吧,那么为什么不早不晚,刚好在文昌和冯云旗出外看戏的这段时间中间发生盗窃?我偷偷问过李文昌,昨天晚上看戏是否预先买好戏票,他说看戏是他的所好,但是昨天到晚饭时分才心血来潮想去看戏的。” “这说什么了什么?” “说明在两三个时辰中,消息不会传得那么快,窃贼一定是近在左右,不然不会乘虚而入。讲到这一点,若要假设是外贼,似乎有点于情理不通。” “照你的看法,案件究竟是怎么样的?” “我拿足印来猜测,作进一步的研究,现在我着眼住宅中这许多仆人。假设其中有一个仆人,等主人出去,就绕道到后门,拿锐利的钻孔工具撬门进来,才留下了痕迹。他偷得珠宝之后,就带出去藏好,再回来府中。然而,这府内房屋只有前后两扇门,窃贼出进,看门人丁老管家必定知道。为什么他说自从主人和冯云旗出去以后没有别的人出入,这和我的推想又是相矛盾的。” 景墨沉思了一下说道:“照你所说,盗贼为何不能从后门出入?如此一来丁老管家就不会发觉了。” 聂小蛮说道:“你设想盗贼是从里面打破后门出去的?但观察门锁,显然是从外面进来的。” “会不会用假钥匙先把门打开,再从外面进来?” “不可能,这种锁是绍兴老锁匠所造“绍锁”大大有名,不容易仿制钥匙,我敢说绝对不是象你所说的那样。” “那么丁老管家一定知道,可能他在说谎。” “看情形可能是这样,但是我还不敢完全肯定。” “虽然如此,你怀疑是屋子内部的人,那么是谁呢?你怀疑什么人?” “对于这一点,现在情况很复杂,所以我还没有下定论。住宅里这许多仆人,冯云旗跟随主人一起外出不算,还有四个人;厨师肥刘,书童润墨,卫老妈子还有丁老管家,每个人都应在被怀疑之中,尤其是厨师肥刘,体形高大,引起我的注意。其次是丁老管家,从地位讲,关系重大。不过观察他的举止状态,这老者似乎是耿耿忠心,不象一个虚伪诡诈的人,但是从情势判断,他不应该不知道,难道现在却是相反。为了这一点我心中非常纠结。至于其他两人,串通的嫌疑也很有可能,但若说是他们亲自去偷盗,就不免难以至信了。” 景墨忽然有些想法,说道:“李文昌辞掉的花匠马癞子,似乎也有些可疑啊,他会不会因此报复!” 聂小蛮赞同说道:“不错,我已经对他发生怀疑。假如是他,那也必须有人同他串谋,才能乘虚而入,那么丁老管家又是首当其冲!” 景墨问道:“你为什么认为丁老管家是个绝对诚实的人?” 聂小蛮忽然皱起双眉说道:“这就难说了。我观察他的面貌没有奸相,也不狡猾,然而只看外表,自然是无真凭实据,往往会失策。正所谓不可拆了东篱补西壁—顾此失彼。从根子上来讲我必须要搜集一切证据才对,而不能用想象来代替事实。” “这就麻烦了,你要如何着手收集证据才能把问题查清楚?” “按道理来说,应该对住宅中所有的仆役细细盘问,如此才能有头绪或获得实据。但是你注意到主人李文昌并不高兴对他的仆役有所怀疑。我不过是个客人,不是此案主审官,又不便独断独行,这是个棘手的问题。” 景墨于是想起,刚才衙门里的庞典史来查问时,也曾对李文昌的这个姨娘有些怀疑。结果却是,李文昌存心袒护他的姨娘,以致发怒下逐客令。 景墨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刚才庞典史的看法也很合理,你觉得如何?” 聂小蛮眼睛看着景墨说道:“这是一个刑名官儿该提的问题,不值得注意。而李文昌袒护姨娘,不让查问,倒是显得他心胸偏狭。我对这一点并不认为是个问题,而冯云旗却是我的阻碍。” 这大大出乎了景墨的意料之外,不禁问道:“为什么?冯云旗?” “你刚才不是听见他说我‘目达耳聪、目光如炽’?这明明是对我的讥讽。我猜想他本来想凭他的聪慧,插手其间,独自了断这件盗劫案。没有想到他看见我们也去侦查,就不期然生出妒忌心。凡是共同目的而产生嫉妒的,往往都会互相倾轧,到头来一无所成,两败俱伤。这难道不是值得我顾虑的吗?” 景墨看小蛮似乎有点泄气,就鼓劲儿道:“虽然麻烦阻力很多, 不过我还是相信你能应对自若?要知道有刘沛公就会有楚霸王,有诸葛亮就会有司马懿,有岳王爷就得有金兀术。” 小蛮听了这话大笑道:“景墨,你也不必担心,我不过说说而已。我决不是那种见难而退,临阵胆怯的人,自信还不至于如此!不过拿我比汉高祖,诸葛丞相还有岳王爷那就太过份了,我是万不敢当。” 言毕,他站起来在室内走来走去,两只手放在背后,目光看着地板,喃喃自语,仿佛自己在问自己,但是听不出终究是说些什么。 景墨于是问道:“聂小蛮,看你自言自语,是不是你心中还藏着什么尚未宣布的东西?” 聂小蛮依旧在房间里踱步着,回答景墨道:“没有什么,我在研究那些足印!” 景墨奇道:“足印?我本来就认为各种探案之中,足印是十分重要,不可忽视,现在你……” 正说着,却被拦下话头,只见聂小蛮也忽然停止踱方步,抬头说道:“景墨,你听,敲门进来的是什么人,是不是李石成?” 景墨有点奇怪,抬头倾听,当真有人谈话,拉开门,只见李石成手中拿着一封信,神色慌张,正伸手要敲书房的门。 第七十五章 意外来信 景墨瞧着李石成,不明白他的来意,只好先请他到书房里面来。李石成走进门,就直走到聂小蛮面前,双手握住一封信,焦急地说:“聂大人,这封信家父吩咐我转交给你。我们收到这封信后,全家都恐慌不安,现在已经请衙门里的公差看守前后门,以防不测。” 聂小蛮听了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惊奇地说:“是谁写来的信,这么严重?” 李石成用惊骇的声音答道:“是.....是“插天飞”写来的,大人读了信中的内容自然明白,请公差来看守也是实出无奈。” 景墨听到这里,真是觉得太意外了。记得自己和小蛮刚刚还分析过,这桩案子不是真的“插天飞”所作,怎么这么快,现在又有了变化,那么刚才的推理岂不都是徒然白费,都是错误的了? 聂小蛮对信却只看了一眼,说道:“这情况实在太出人意料!椒城,这封信是谁先拆读的?是不是衙门里的人?” 李石成却否认说:“不是,信是家父拆开的。您二位离开才一柱香功夫,有个小厮就送了这封信来。” 聂小蛮问:“那么,捕快差役们还没有见到这信?” 李石成道:“见是见过。当时家父读了信后,惊慌失色,立刻把信送到衙门里云,并且要他们派人看守家宅。衙门里本想把信保留作为证据。家父却严辞拒绝,认为必定要让大人您知道才是,以便当作线索来侦查,因此命我晚上就送过来,希望您分析一下。” 聂小蛮点了点头,刚把信纸抽出来,李石成却深施一礼后就要告辞。 李石成道:“请先生原谅,家父在等候,我必须立刻回家。不过有一件事,并不是太重要,但应该让先生知道。刚才据丁老管家报告,昨天晚上轿夫高老四曾经到我家来过,刚才庞典史查问时,一时忘记,未曾说明。” 聂小蛮忽然挑了挑眉毛,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问道:“当真?轿夫为什么到府上去?什么时间?你知道详细的情形吗?” “据丁老管家报告是在在吃晚饭时,听说家父想出外看戏,因此告诉轿夫高老四把轿子预备好。高老四到我家,父亲改变主意要跟冯云旗一起步行到畅春戏苑。高老四也就走了,大约在戌时左右。” “这个叫高老四的常在你家出入吗?” “经常,我父亲或姨妈出门,总是雇用他的轿子,因此彼此也算十分熟悉。” “他家在什么地方?” “就在岗子村甲字十三号,我家是乙字十五号,相隔很近。” “抬轿子至少要两个人,还有一个同伴是谁?” “他弟弟高小六,他们兄弟二人有自备轿子,一向是被人雇用,以抬轿子来维持生活。” “这两个人的外表身形怎样?能大概形容一下给我听?” “高老四身材很高,弟弟跟他差不多,但是不及哥哥胖,聂大人您这样查问,是否另有看法?” 聂小蛮拿出笔记本,一边写一边说:“不是,只不过应该注意任何小节,细心调查有时能收触类旁通之益,要不怕麻烦才是。你能否耽误一会儿,等我看看这封信再走。” 李石成说道:“实在不能再留在这里,先生有什么高见,麻烦你再来舍间。家父要我特别向先生道歉,刚才由于捕快说话唐突欠礼,一时有点气恼,不曾向先生请教,明天请千万惠临!” 聂小蛮点头道:“可以,请转告令尊,不要过分担心,明天早晨我一定会再去问候!” 石成愉快地答应,作揖告退。景墨送他到门外,石成就迅速走了。 这时候景墨头脑里的思绪象万马飞奔,千头万绪。本来景墨私下想过聂小蛮的一切推理都合情合理,初步认定文昌看戏是临时决定,外贼未必知道,于是怀疑是屋内的人所干。 现在忽然有个轿夫高老四出场,高老四知道李文昌出外看戏,消息外传并不奇怪。那么这桩案子也应该注意到外贼,而不能完全注意住宅中的人了。看到聂小蛮听见石成的报告,喜形于色,还小心记录在笔记本上,这一定和小蛮的想法相附合。 景墨又想,不过现在还有“插天飞”的来信,信中说些什么,虽还没有知道,当然与这件盗窃案有关系。终究是什么样的关系?是不是互相附合?还是和小蛮以前所猜测相矛盾? 景墨一边思索,一边走回书房,正看见聂小蛮正聚精会神地看信,仿佛有透视到信纸后面去的表情。 景墨问道:“小蛮,信上说些什么?你已获得什么新线索没有?” 聂小蛮抬起眼睛,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说道:“没有。我想这家伙可能熟读《七侠五义》!” 景墨不懂小蛮在说些什么,睁目对他看着。聂小蛮于是把信笺交给景墨。 景墨看信上字迹粗大而古怪,只有寥寥数语,写的是文辞甚是粗鄙:“珠宝暂借一用,你倘若追究,俺宝刀雪亮,定取你狗命!“插天飞”” 聂小蛮微笑道:“这种语气,很象《七侠五义》中一类角色的口气,我所说熟读《七侠五义》,没有错吧!” 虽然聂小蛮在轻松地玩笑,但景墨却严肃地说道:“好吧,不过小蛮,尽管如此,你有没有从中看出点什么苗头来?” 聂小蛮说:“别急,我自然会小心加以察验!” “这封信是真是假?和你以前对案情的分析是不是能统一?” “现在不谈是否统一,单单看字迹与墙上写的相同。” “真的!看来是出于一个人的手笔?” “一点没有错,有两点证明:一是焦木炭,信纸上所用同墙壁上写的相同。二是字迹,壁上字迹很古怪,现在信纸上的字一样古怪,虽然字体小一点,而且涂改过,这是预防被人仔细研究。我断定这是出于一个人的手笔。” “照你所说,这封信也是假冒者所写,而非真的出自“插天飞”本人?” “完全正确!” “那么你能不能用这封信作为线索?” 聂小蛮沉思了一下说道:“也许可以,我希望它能做我的线索。” 景墨问道:“你能辨别笔迹?” 聂小蛮反问道:“你意思要我凭此笔迹作为线索?不是的,这可太麻烦了。信中的字迹是有意写得古怪,可以借来掩饰,不容易对照。假如我对所有嫌疑的角色,都要他们写一张笔据,事实上也不可能办到。” “那么你依靠什么作为线索呢?” “现在很难说,还请你稍安匆躁。”接着,聂小蛮又说道,“假如我所料不错,这封信笺很可能是这件盗案的关键。不过现在我自己还不敢确信,也就不能告诉你。” “能不能简略地讲一讲?” 第七十六章 一起洗澡吧 聂小蛮并没有回答景墨的问题,却仔仔细细地把信封小心地加以研究,不停地点头。 久良之后,他才头也不抬地答道:“可以是可以,我不妨将这信封分析解释一下。此信已经迟到,信封上一共有十五个字。 右面地址‘岗子村乙字十五号’中间是收信人名‘李老爷文昌亲启’,左边不留寄信人的名字。而且这信封外皮都软了,可见在‘邮筒’中已经磨了很久,可以想见寄的途中耽搁的时间不短。” 大明永乐年间由宁波帮商人首创的“民信局”。民信局是由私人经营的赢利机构,业务包括寄递信件、物品、经办汇兑。不过,民间系统效率十分低下缓慢,比起官方驿站那是远远不及。 景墨有点不耐烦问道:“小蛮,我不懂,你对这信封研究得如此精细,对案件能有什么助益?” 聂小蛮辩道:“怎么没有助益?就从这样的分析已经大约知道这封信投寄的时间与地点。” 景墨性子又急起来了,问道:“那还有其他的线索没有?” 聂小蛮忽然站起来说道:“够了,景墨。今天就到这里为止,我不想多说。” 小蛮一边说一边把信笺折起,重新放入信封,并夹在笔记薄中,回头对景墨说道:“景墨,今天我想早点睡,明天为这件事势必要辛苦一点,希望你也早点上床睡觉吧。” 聂小蛮说完之后,向景墨点点头就径自离开书房。才几分钟,景墨听见小蛮熟睡的鼾声已经从卧室里面传到外面来了。 景墨自感没趣,也就在馋猫斋里睡了。等到第二天景墨醒得略迟一些,这是由于景墨前一晚想得太多了点,竟然不能成眠,等到睡着了,已经很迟。 起身后,家人卫朴告诉景墨,聂小蛮已经出外,没有说出到什么地方去。景墨就猜聂小蛮一定已寻到什么线索,现在是跟着线索去追查探索。 看来得自己吃早饭了,早就听说金陵的七桥瓮有一家蒸菜,这家只卖蒸菜,不卖别的。好几摞小笼,一屋子热气腾腾。蒸鸡、蒸骨、蒸肉……“瓤小瓜”甚佳。小南瓜挖去瓤,塞入切碎的猪肉,蒸熟去笼盖,瓜香扑鼻。 这家蒸菜的特点是衬底不用洋芋、白薯,而用皂角仁。皂角仁这东西,在景墨的家乡中,是女人绣花时用来“光”绒,绒沾皂仁黏液,则易入针,且绣出的花有光泽。 这都能拿来吃,景墨真是闻所未闻。皂仁吃起来细腻软糯,很有意思。可是要知道这皂角仁不可多吃。景墨只顾一时吃的口滑了,一勺又一勺地往下灌。 结果是景墨才回到馋猫斋,就开始上厕所。皂角仁太滑了,到了肠子里会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 好容易终于缓过来了,景墨在书房中安坐休息,喝着卫朴泡来的苏州天池茶,肚子终于有了一阵暖意,心中盼望聂小蛮回来带回好消息。 然而等了小蛮好久,仍不见他归来,心中不觉有些焦急。景墨顺手拿起刑部的报案查阅起来。果然,李府的盗案,刑部已有记载,不过还是深信是“插天飞”的作为,因此故意讲得十分危险。这样的陈词烂调丝毫提不起景墨的兴趣,看过,就把通报扔在一边。 景墨独自一个人感到静极,有点无聊,于是思维又活动起来。 景墨心想,根据聂小蛮的猜想,这次偷盗的主犯是个冒牌的““插天飞””,但是还没有完全得到证实,真假自然然不知道。假设当真是冒充的,那么被嫌疑的人不只一个。 而如果说是内鬼的话,住宅里有四个仆役,都要注意,外贼是花匠、轿夫还有看庙人李歪三所指的矮小男子,这些人全都在嫌疑的范围之内。 那么这样看来的话,可能飞贼从外面进来,不过有屋里的人作为引线,这样解释起来比较合乎情理。庞上九典史说过一句话,景墨是完全同意的,他说当盗贼翻箱倒柜时,房间里怎没有人发觉? 还有,李文昌的那姨娘,为什么躲在帐子里,不让别人见到一面?这一个细节值得深加研究,不能够轻易放过去。聂小蛮初起没有注意到这个疑点?当然最大的理由是怕主人李文昌生气,在有所顾忌的情况下,无形中限止了调查的范围。 单单凭这个理由,聂小蛮行动的艰难情形可想而知,要取得成功,一定会难上加难。 晌午过后,聂小蛮才踉踉跄跄地匆忙地赶回家来,将帽子拿在手中,气喘流汗,神色十分疲劳。 景墨一看立刻站起来迎接,说道:“小蛮,你怎么了,我看你这一脸的疲态,你一定累坏了吧?是不是跑了很多地方?” 景墨一边说话,一边注意聂小蛮的脸色,想预判一下眼下这桩案子是否已经有了眉目。可是却看见聂小蛮表情有点呆滞,紧闭着嘴,眼帘下垂,不像是胸有定见的样子。 卫朴伺候着聂小蛮脱下外衣,又拉了一把椅子靠近窗口,然后小蛮整个身体就蜷曲在椅子里。 喝了半碗苏州天池,小蛮才开始说道:“我这是奔波了半天,一早上就走了十里多路!” 景墨问道:“为什么走得那么远?有什么收获吗?” 聂小蛮说道:“我还不知道终究获得什么。不过我可饥饿得很。大概你己吃过了吧!” 景墨听到这里,自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虽然吃过东西,可是又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了,只好胡乱说道:“抱歉我先吃了。你何不先去洗个澡,回头再来吃饭。” 聂小蛮说道:“可以,实际上我浑身都是汗,很不舒服,吃过午饭后我也一定要洗澡的。” 聂小蛮吩咐卫朴先预备脸水,洗过脸就进午餐。 “这是什么?”小蛮指着桌上的菜问道。 “这是苏大爷带回来的蒸菜。”卫朴替景墨回答道。 景墨看小蛮的胃口很好,一定是十分饥饿了。可还是忍不住提醒道:“那皂仁,千万不能多吃。”却引来了小蛮有些疑惑的目光,景墨自然不好细讲,等一会儿聂小蛮吃完饭,景墨本想问话,而聂小蛮早就看出景墨的表情,知道景墨的意图。 聂小蛮抢先开口道:“你想知道今天早晨我做些什么?那么你跟我一起到‘桃花潭’浴室去洗澡。一路上我再告诉你。你知道现在我流汗太多了点,衣衫都粘在皮肤上,我实在受不了!” 每次一起去洗澡,都要更换衣着,现在不方便更换,所以景墨并不想跟他一起去,景墨于是推说道:“今天下午我还要到司里去,有事。” 聂小蛮说道:“我自然知道,不过按惯例你未时过半再去也不迟,现在才午时刚过,放心啦,你不会误时的。” 景墨本不想去洗澡,但却急不可待地想知道小蛮有什么新收获。没有办法,只能答应下来,于是改换衣着一起出去。聂小蛮这才把经过情况告诉景墨。 第七十七章 浴室之内 “今天大早上我就出去,先到李府附近前后,详细探查了一番,然而一无所得。只瞧见前后门都有公差看守着,好像是真的在防备大盗飞贼,让人不免觉得十分可笑。” “他们仍以为是“插天飞”?你没有向他们说明呢?” “那当然不可能,我既没有抓到真的飞贼,又无证据,怎么能如此轻率而随便说话呢?若是冒冒失失随便讲,将来证明是错误的,岂不是要自讨没趣,自取羞辱?但凡干什么都要三思而后行,非审慎不可,很多时候沉默才是智者,多言的不过愚人罢了。” “这话很有道理,后来呢?” “我因找不到什么线索,便走到甲字十三号找高老四这个人,但却没有见到。” “嗯,高老四这个人的确应该注意,不过,难道他一早上已经出去?” “不是,我碰到他弟弟高小六,他说他哥哥昨天没有回家,再查问,说是好像出城去了,但不知道详细地址。我又去了一趟中华门外,在回来的时候才到李府去,这是昨天我答应他们的。” “你去看李文昌,有没有什么新进展?” “没有,我去只是问一句话。” “你去问什么话?” 聂小蛮听了这话,却诡异地把目光看在地上,说话支支吾吾起来,像是不肯把事情都说出来,就这样过了一会才说道:“没有重要的事,我只是问李文昌前夜看戏时,有没有吃些点心果子。他回答我说没有。” 什么玩意儿?点心果子? 景墨一时被弄得有点莫名其妙,问道:“你这样的问题岂不显得突兀?你难道有什么理由吗?” 聂小蛮似乎有点不高兴,说道:“你为什么总是喜欢问长问短,问这部那,还问得这末多?今天我所做的事就是这些,请你不要多问,桃花潭不是就在前面啊?” 景墨只好保持沉默,不再多问,但心中充满了狐疑,实在憋得难受。两人到了浴室,直接走进状元房。这时候金陵的盆汤浴场,还是老规距,分一品状元房,一品外员房,普通客房三种等级的包房,收费自然也天差地别。 因为时间还早,所以洗澡的客人不多。聂小蛮立刻脱衣去洗,景墨也跟在他后面。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浴罢走出浴室,聂小蛮神采焕发,精神也比刚才振作,他跟侍候的浴室服务人士聊起天来,居然聊得眉飞色舞。看他的表情,这次来洗浴目的难道是在探听什么?因为景墨似乎听出小蛮在套服务者的话。 这时候,忽然另有一个浴客走近景墨,并出声招呼。景墨一惊!回头看时,原来是李府的跟班冯云旗。聂小蛮也几乎同时看见,脸面有点泛红,似乎完全出乎意外,立即就停下了话头。 那服务的一看这情形,马上就识像地走开了。 景墨心底知道聂小蛮对冯云旗,隐隐看作是自己的对手。小蛮正好今天在这里打探一些消息,忽然跳出来这么一个人,心中自然会不乐意。 聂小蛮的脸容立刻改变,含笑请冯云旗坐在自己身旁。冯云旗答应着就拉了拉黯色的浴袍,然后坐在聂小蛮的下一只座位上。 冯云旗问聂小蛮道:“这里就不给聂大人行礼了,大人这桩案子,想来已经胸有成竹,可以知道一些大略的情况了吧?” 聂小蛮脸色微红,似乎是在压仰心中的怒气,尽量以装出一种不在乎的口气说道:“我本来不知道,昨天硬被朋友拉去,所以观察了一下,我本来对这些繁琐之事没什么兴趣,不过碍于朋友罢了。不过我倒是听说你一向是机警异常,现在受到你家主人的委托,必定有独到的看法,我十分愿意向你请教,以补愚见。” 聂小蛮本是有功名的人,这姓冯的再有本事也不会是个跟班的下人,双方的身份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本来有云泥之别。不过,这姓冯的自视甚高,小蛮这一番话算是给足了他面子,不由得冯云旗面露笑容,脸上原有的骄横的表情就收敛起来。 冯云旗说道:“大人,您太客气,假如不弃,我们各抒所见互相切磋,你看怎样?” 景墨一听大为高兴,冯云旗有些破案的头脑,本来早有所闻,现在听他的谈话,不知道踉聂小蛮的看法有没有相附合的地方? 聂小蛮居然也答应道:“这样也好,照我来看,这桩案子相当棘手。” 冯云旗赶快问道:“的确是很棘手,就是不知道大人所指的是哪一方面?” 这态度,上来就小小地将了小蛮一军啊,景墨不禁有些期待起来。 熟料聂小蛮只是慢慢地说:“这样有名的大飞贼,岂是容易缉捕?” 冯云旗也忽然冷淡地问道:“哦?大人也认为这桩案子的主盗是“插天飞”?” 景墨心中一下就大为惊奇,而这时聂小蛮也脸色随之改变,目不转瞬地看住冯云旗不动。 聂小蛮低声反问道:“衙门里的差人们不都是这样说吗?” 冯云旗微笑说道:“这些六扇门里做公的人我们也不必多去责怪他们了。然而我们要获得真相,岂能盲从?我倒认为这个飞贼不是“插天飞” 聂小蛮惊骇地问:“当真?……嗯嗯,不错,这里固然可疑,然而你根据哪一点推测出贼人不是“插天飞”?” 冯云旗说道:“最初我看到足印,即起疑惑。足印是从后门进来,直到卧室,看不出有停顿碰巧踌躇的迹象,似乎是熟门熟路的人。若是外面来的盗贼,就做不到这样,因此难保没有人假冒,这是第一点。至于第二点,观察那一封恫吓信,更加可以证明了。” “哦,何以见得?” “大人自然知道“插天飞”是个本事不小的大飞贼,犯案之后有意留下名字,表示他的嚣张,似乎不怕被人逮捕。现在信中的意思,又象怕主人追究,故意加以威胁,既然怕被缉捕,又何必留名?留下名字却又怕人迫踪,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只要注意这两点,我断定飞贼不是“插天飞”。” 冯云旗的话,句句有理有据,尤其能说出聂小蛮未曾说出的话,使景墨在一旁钦佩不已。心中想,小蛮为什么这样不幸,被自己半连累着对付这桩偷盗案,还碰到这样的强劲的对手!难怪小蛮心中有顾虑,怕受到牵制。 现在仿佛是两匹骏马在一起鞭马骋驰,谁都想争先,纵然聂小蛮占了优势,但是要想独占花魁,恐怕也做不到,是不可期望的了。这对聂小蛮来说岂不是大大的不幸吗? 景墨一边思索,一边用目光斜视他们两人。聂小蛮的脸色大变,目光凝视在地上,搓着双手,还听见指节的弯曲声,一会又用手抚摸着下颏沉思,那沮丧失望的脸色,一望而知。 冯云旗却是满脸得意,一胜一负,似乎早已定局。景墨看在眼里,隐隐开始觉得不安,开始担心自己朋友落了下风。 过了一会,聂小蛮才慢慢地地说道:“冯兄的高见确是合情入理,我十分佩服你的才艺。我很羡慕冯兄的见识,真正名不虚传。” 冯云旗露出得意的表情,说道:“这不过是我的推想而已,大人不要过奖。那么敢问大人您有何高见?” “我的意见与你相同,偷盗不是外贼。” “那么,有什么证据没有?” “我曾搜寻了一下,暂时还没有获得任何佐证。” 冯云旗大笑道:“可是,我已获得一些证据了。” 第七十八章 惊天消息 聂小蛮闻言吃惊道:“当真?你获得什么证物?” “我得到一双破旧缎面皮底鞋,鞋子长六寸,跟地上的足印比较,完全吻合,鞋子似乎是属于偷盗的人。” “哎呀!获得这件东西,就可以追踪捕缉盗贼了,你在哪里得到的?” “我在杂草堆里找到的。” “乱草中?是不是后门出去的乱草?” “不是,庙堂后面也是野草满地。” “那么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的?” “今天吃过午饭以后。如此看来这飞贼带了赃物逃逸,却丢掉这双鞋子免得被查出来。” 聂小蛮沉思了一下,说道:“我有点糊涂了,你不为见过如何识得?冯兄,你如何能识辨那双鞋子?” “我自然知道,因为这是我主人的东西!” 聂小蛮听了这话大惊,转动着灼灼的目光,闭口不说话,景墨在一旁自然也是目瞪口呆了。 冯云旗又说道:“大人是在奇怪我这样的说法吗?这双鞋子当初是我主人穿的,但等到破旧,就换了个鞋主,一切就当别论了。” 聂小蛮轻轻出了口气,问道:“你主人把旧鞋送给了什么人?” “送给了马癞子,就是最近被歇辞的花匠马癞子。马癞子身材矮小,主人的鞋子他正可以穿。每逢主人有旧鞋,总是送给马癞子的。” “这样说起来马癞子是盗案的主犯?” “这倒很难说,但是看情势,可能象大人所说,他是主犯。这个人平时行为恶劣,嗜赌如命,欠债累累,债主经常催逼上门,为了这个缘故,主人才一生气,就把他辞退赶出了家门。” “这一点确实很可疑。你对马癞子还找到其他的证据吗?” “我曾听说,主人把他驱逐之后,他暂时住到轿夫高老四兄弟的家中。案子发生前一日,看庙人李歪三看见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在巷口徘徊,虽然没有看见他的相貌,不过从外表判断,很像是马癞子。” 聂小蛮想了一下问道:“我想马癞子与高老四相识,这中间大有关系,你可知道其中的细节?” 冯云旗点头说道:“大人说的,一点不错,前天晚上我陪主人出去看戏的事,高老四自然知道。谁知道那时候马癞子是不是潜伏在高老四的家里?偶然得到主人出外的消息,就乘机潜进来盗窃。 所以我很怀疑!” 聂小蛮点点头,想了一想,忽然问道:“马癞子识字吗?” 冯云旗点头道:“不但识字,而且还会书写算帐。” 聂小蛮微笑道:“这就对了,这人现在在什么地方,你可知道吗?” 冯云旗听了这一问,忽然微笑不答,之后又说道:“我不知道。” 聂小蛮心想这是什么缘故?他为什么表情奇怪,随即说道:“难道你怕我抢夺你的功劳?错了。我不是过是出于好奇罢了,而且也不会如此卑鄙,要分你功劳。你说出来,绝对没有妨害。” 冯云旗不免谦卑地说道:“我不是疑心大人要夺小的功劳,乃是实在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因此,该如何进行,还未曾有计较。不过有一件事要忠告大人,大人既然知道飞贼不是“插天飞”,应该明确告诉衙门里,撤去防守的公差,不要徒劳无益,这样反而使盗贼在背后窃笑。这也可以使这些差人们去找一点正事做。” 聂小蛮奇怪道:“这件事你自己就可以办到,根本不需要我出面。” 冯云旗说道:“我区区一个跟班,哪能及得上大人万一,我去讲了万一被他们驳斥,反不好看。昨天捕快还向我主人查询两位是什么人。主人说了大人是金陵城中有名的聂御史和苏上差,他们听到后十分仰慕钦佩。假如大人现在指出他们的错误,我相信庞典史一定从命。” 聂小蛮听了这话有点不好意思,说道:“我不过爱管几桩闲事罢了,却被冠以了这样的虚名,实在是惭愧之至。” 聂小蛮说完,斜视冯云旗,冯云旗低头,脸上还留着一丝笑痕,一边解开黑绸的棉袄长裤,准备去洗澡。于是出现片刻沉默,景墨看到这样的场面,实在觉得有些难堪,但是也不知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景墨对聂小蛮说道:“未时已经过了,我要到司里去一趟,你先回家吗?” 聂小蛮本来有点进退两难,听见景墨的话,仿佛获得皇帝的圣旨一般,立刻起立整了整衣物,向冯云旗道别。 离开浴室,景墨就直接去了镇抚司衙门,聂小蛮说再要去李府走一次,还不想回家,于是两人就此分道各走各的路。 半个时辰后,景墨完了事回到了馋猫斋,看见聂小蛮已先回去,一个人斜坐在椅子里,两只手抱着一只猫儿,好象在打瞌睡。景墨进去时,聂小蛮依旧不声不动,似乎没有觉察。 就听小蛮迷迷糊糊地念道:“猫有旋毛,有主凶折。胸有旋毛,猫命不长。左旋犯狗,右旋水伤。通身有旋,凶折多殃。可怜啊,可怜!” 景墨呼叫道:“聂小蛮,你这是说梦话呢?” 聂小蛮听见景墨的叫声才抬起头来。景墨对他一瞧,不禁吓了一跳,他的脸色深沉而带呆滞,目光现出十分懊丧,和平时的状态完全不同。 聂小蛮解释道:“我不是没有在睡觉,我在深思。” 景墨说道:“我看你的神色,知道你在深思。刚才你看到李文昌没有?” “没有。” “为什么?难道他出去了?” “不是,我没有进去看他。” “那么你又去干吗?为什么这样忧闷?” “我有去观察李府的后面,想证明一件事,但完全超出我先前的估计,所以有点心情烦闷。” “你想证明什么事?” “请你现在不要追问了,景墨,今日我有点被搞得糊涂。现在我也是如坠迷雾啊。” 聂小蛮说完,又把头低下去,似乎不再接受景墨的进一步地查问。这也算是聂小蛮历来的脾气了,做一件事,假如还未成功,他往往保守秘密,不肯宣布,多问反惹他不高兴。景墨试过几次,完全了解小蛮的这一特点,因此不敢多问以免影响他的思路。 过了一会儿,景墨转移话题,问道:“你觉得冯云旗怎样,有什么评价?” 聂小蛮说道:“这个人很聪明,非庸碌之辈。” “他述说的一切是不是合乎情理?” 小蛮却说道:“我对他还佩服。” 景墨有些奇道,又问道:“照你的估计,跟他一起处理这桩偷盗案,你能胜过他吗?” 聂小蛮突然张大了眼睛对景墨看,声色俱厉地说:“我正在苦思冥想,我如何找出胜过他的策略,不然,无论是否我名誉扫地,你也一样为我而蒙受羞惭。难道你忍心看着我失败吗?” 景墨觉得委屈极了,辩道:“我自然不愿意你失败。所以我的意思要先下手为强,不可失掉时机。 我有什么地方可以效果?你大可吩咐我去做。” 熟料,聂小蛮竟然有点生气,说道:“多谢你!只要你不多说话,保持安静,不要问来问去。让我能安宁片刻,就谢谢你了。” 第七十九章 马家牛肉馆 景墨听到这里,立刻离开书房,不敢再发问,以免自讨没趣。虽然如此,心下仍是替聂小蛮惴惴不安,为小蛮侦查这件盗案的成败而担心。 想到冯云旗所讲的,似乎这姓冯的很有把握,不难抓到真的飞贼。而聂小蛮至今还在苦苦思索,还没有得到线索,相互比较真是天差地别。 假使不幸被姓冯的抢先,聂小蛮落于失败,这岂止是白白辛苦,枉费心思,还要蒙受羞耻,真是不堪设想。聂小蛮为人一向好胜,他做事,总是争先而不甘落后。要是冯云旗获胜,这一次的行动就算失败了,那么小蛮既羞又怒的心情可想而知。 景墨觉得自己实在不忍再想象下去。 这时却发现小蛮竟然一个人默默地出了院子,上街去了。景墨私下揣度,一定是小蛮心中有郁结,此刻可能到城墙上去散散心。景墨不禁暗暗责怪自己之前太过咄咄逼人,总是纠着小蛮问个不停。 差不多到晚饭时分,聂小蛮才回家,景墨观察他的脸面,似乎还没有好消息,景墨心中极不安,又不敢开口询问。突然景墨想起一件事,说道:“大光街新开了一家店,据说还凑和,你还未去过吧,咱们今天就走一遭如何?” 大光街有一家马家牛肉馆老店。这马家牛肉馆只卖牛肉一种,也没有煎炒烹炸,所有牛肉都是头天夜里蒸煮熟了的,但分部位卖。净瘦肉切薄片,整齐地在盘子里码成两溜,谓之“冷片”,蘸甜酱油吃。 甜酱油的滋味与众不同,天下少有。冷片盛在碗里浇以热汤,则为“汤片”,也叫“汤冷片”。牛肉切成骨牌大的块,带点筋头巴脑,以红曲染过,亦带汤,为“红烧”。 还有的名目很奇怪,外地人往往不知道这是什么部位的。牛肚叫作“领肝”,牛舌叫“撩青”。“撩青”之名甚为形象。牛舌头的用处可不是撩起青草往嘴里送么?不大容易吃到的是“大筋”,即牛鞭也。有一次景墨陪夫人南星上马家牛肉馆,南星指着一条粗壮长大之物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景墨真没法回答她。 马家隔壁是一家酱园。不时有人托了一个大搪瓷盘,摆七八样酱菜,放在小碟子里,藠头、韭菜花、腌姜……供人下饭。看中哪几样,即可点要,所费不多。这颇让人想起《东京梦华录》之类的书上所记的南宋遗风。 就座吃晚饭,可是小蛮的食量锐减,吃不多就停止。吃完后,景墨与小蛮面面相觑地坐着,大家喝着茶保持沉默。景墨看着小蛮凄凄然的表情,正想找个适当的言语安慰一下。 聂小蛮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若有所悟。一会他戴帽披上衣服,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六边防风灯和火折子,像是检查一番。又对景墨说道:“景墨,我突然有个想法,一定要出去验证一下,成败在此一行,请稍候。”说完就匆匆大踏步出去。 景墨听他这么说大为高兴,看情形小蛮应该有了转机,很可能成功。也许成败关键就在此一举,但愿他这一次去有所收获,能胜过那个姓冯的。 其实来说,景墨大脑中不敢存有“失败”这个念头。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后,聂小蛮才回家。景墨赶忙迎上前去,急不待发地问道:“事情进展如何?咱们可以成功吗?” “大致差不多,不过还有一点,须要研究一番。请你暂时忍耐,明天早晨我一定告诉你。” 景墨显得比小蛮还要着急,追问道:“能不能先告诉我,你刚才到什么地方去,得了些什么东西?” 初起小蛮有些为难,之后经不住景墨一再的请求,才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两个小纸包,先慢慢拆来其中的一个,动作十分小心。 聂小蛮道:“景墨,你来看,我今夜所获得的关键证据,就是这件东西。” 景墨偷偷地看这张纸,空空如也!不禁一下子就疑惑起来,但再一次仔细观察,这才发现纸中好象有一条黑线。噢!原来是一根黑色的细丝! 景墨看到这是一根黑丝,深觉诧异。这样一根黑丝,终究有什么玄妙,而聂小蛮要把它看作稀世珍宝一般,还要指为关键线索?而且小蛮在给景墨看过之后,立刻包好,小心翼翼地藏在小册子里,好像生怕被别人偷去。 接着聂小蛮对景墨点点头,不等景墨张口询问,就走进卧室去了。 景墨心中疑团越来越大,可眼下这形势也不容自己多问,只好权且忍耐一夜,等明天早晨再问个终究。 次日早晨,景墨刚在洗脸,忽然听到聂小蛮在隔壁一间大声叫自己。 “苏景墨,赶快来看,我捉到了盗贼!” 景墨听到小蛮的大呼,大为惊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等景墨走进去一看,只见聂小蛮立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两个小白纸包,对着晨光在细细查看着。聂小蛮看见景墨进去,把纸包放在书桌上,表情十分兴奋。 “景墨,我找到盗贼了,总算幸运之至!” 景墨有些半信半疑地问道:“你真正找到了?” 聂小蛮说道:“一点没有错,我为什么要欺骗你!”又指着书桌上的白纸说道:“这就是我找到的贼证。你细细看一下。” 景墨再看桌上有两张纸,一张纸上就是昨夜自己看见的黑丝,另一张纸中间有一些粉末,是深褐色的,还夹杂一些红紫的颜色,但说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景墨问道:“你今天天亮时出去过?” 聂小蛮说道:“没有,我起身不久,还没有出过大门,这两样东西都是昨天晚上获得的。” “那么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那时分我还不能真正相信,直到今天早晨,才证明没有错误。” “当真没有错误吗?只有这两样小东西,能足够作为捉贼的证据?我怎么完全看不懂啊?” “其中大有奥妙,你因为不明白情形,当然不会知道,其实,我不仅知道盗贼,就是他所偷的首饰珠玉,我也已经找到,而且是全部!而且不少一件!你听到这里,不会诧异我这样的说法罢?” 景墨自然瞠目结果,且不知所以,既十分惊讶,又一时无话可答,还以为小蛮在开玩笑吧,可是他的表情十分严肃,语气中藏不住喜悦的语气。 况且局势发展到这个地步,开玩笑没有什么好处。假如说是有意拿人玩笑嘲弄,这充分显得自己的愚蠢无能。可是假如一切都是真情,那么就昨天出去了一趟的功夫,竟能把飞贼珠玉一起查获,小蛮有什么神通能做到这一点?这实在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聂小蛮看景墨脸色,已了解到景墨的想法。小蛮说道“景墨,你还在怀疑我的话吗?其实这件事的成功失败,对我的名誉太重要了。假如我跟你说谎,又有什么好处?请你不必疑惑,等一回贼赃俱获,你也有一份功劳呀!” 第八十章 捉贼捉赃 景墨这才觉得有些信了,说道:“你的话果然可信,我应该恭贺你。不过,你怎么抓到贼盗?首饰赃物在什么地方?至今我还是莫名其妙。你既然已获得它的踪迹,何不立刻去取回,免得节外生枝。” 聂小蛮点道:“我要得到的贼赃已经有公差在看守着,十分安全不必担心。” 可是景墨听后更加诧异,完全不明白其中的奥妙,正想查问,忽然卫朴走进书房里来报告有客人前来。景墨走到堂屋看时,除见两个客人已走进堂屋,一人就是昨天在李府见面的庞上九庞典史,另外一个并不相识,从外表看可能也是衙门中的公人。 景墨大为奇怪,完全不明白这俩人的来意。聂小蛮这时也从书室中走出来,问清客人的姓名,方知另一人是金陵新任的通判,名叫童蒙。 两人之所以来找小蛮,乃是因为得到冯云旗的报告,声称窃贼并非“插天飞”本人,已经探得另外的主犯,冯云旗于是要求撤去看守的警察。通判大人不相信,所以来请教聂小蛮,要证实此话当真否。 顾通判对聂小蛮说道:“聂大人,冯云旗所说的话,似乎有根有据,但我还不敢相信,他又推举大人为证明,说是大人赞成,因此冒昧拜访,请指示该怎样办?冯云旗的话果然可信,靠得住吗?” 聂小蛮微笑说道:“顾大人太谦了,冯云旗的话没有错,这件盗案不是“插天飞”干的,如今他既然要求撤去看守的捕快,照办就是了。” 庞典史插口道:“然而他还说已经找到另外一个主犯,这一点可以相信吗?” 聂小蛮有些意外地问道:“他告诉你的已经得着了主犯吗?” 庞上九说道:“虽然没有说已经抓到,但是他自己认为确有把握。” 聂小蛮忽然对苏景墨笑道:“景墨,你大可以放心,我先已下手,大致不会被别人占先,你可不必再担心我了,哈哈!” 又回头对两位客人说道:“实在告诉二位得知,这桩案子虽然十分神秘,但是快要到了结案的时候。你们不妨先撤销看守的差人,等一回案情大白后,你们就可以安然报功了!”说完就起身送客。 这两位客人听完聂小蛮的话,有些半信半疑,但又不便赖着不走,因此只好勉强离去。 聂小蛮推推景墨的肩头,说道:“景墨,我们先吃早饭,饭后你可以帮助我破案,我猜你的好奇心就快要得到满足了。!” 景墨闻言十分高兴,满口答应帮他去破案,于是立刻吃早饭。将要吃完,李石成忽然进来,说他父亲约聂小蛮去商量一件事。 聂小蛮立刻扔下手里的小半个胡饼,说道:“可以,可以,景墨,你吃饱了没有?我们立刻动身。” 景墨连连答应,整了整衣服随着出去。快到李府,聂小蛮忽然闪到后巷看了看,再折回来。聂小蛮帖着景墨的耳朵说道:“后门的差人们果然被撤走了!” 三人一起走进李府,李文昌在正堂屋迎接。聂小蛮上前与李文昌敷衍了几句,含笑问道:“尊夫人病好一点吗?已恢复健康没有?” 李文昌看着聂小蛮的表情,说道:“谢谢大人挂怀,贱内已经好多了。我请大人来是想请问一件事。据冯云旗讲,经过他的调查偷盗人并非真的“插天飞”,因此已经撤散了护卫的差人,大人你觉得这样处理妥当吗?” 聂小蛮立刻说道:“妥当,我已经另外得了一个盗贼,所以的确不是“插天飞”所为。” 李文昌惊呼道:“当真?聂大人果然已经抓得那盗贼了吗?” 聂小蛮连连点头道“没有错,不过现在还不能宣布谁是盗贼。冯云旗在吗?” 李文昌说道:“他连着追查了两天,跟我说是已经有线索,现在公差既然已经撤去,他又出去秘密查访,我正在等他的回音。” 李文昌说完,抬头向外看:“真巧了,冯云旗来了,不知是否已经获得消息?” 众人同时回头看云,果然冯云旗踉跄地从外边进来。聂小蛮迅速走出去,跟一小厮在低声地说话,然后再回来。冯云旗走近后,立刻报告:“恰如主人所说,我碰到一位朋友,刚从扬州回来。他说前天巳时三刻,在利津门遇到马癞子,碰到时马癞子手臂里夹了一个小包裹,形色十分匆促,这情形和我所说的,证明完全吻合。” 李文昌急忙问:“那么你当真怀疑马癞子是主犯!” 冯云旗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说道:“一点也没有错,想一想案子发生前一天,李歪三看见他鬼鬼祟祟地在巷口徘徊,现在又有人在扬州利津门碰到他,以时间猜测,他偷窃后,躲藏了一夜,次日早晨便找了车马一路逃到扬州,从时间判断,相当合拍。” 冯云旗讲得眉飞色舞十分自如,景墨不禁又替自己的好朋友捏了一把汗,可是小蛮却好像满不在乎,一脸认真地在听冯云旗讲述。 “他乘虚偷偷进来一定是高老四告诉他。现在高老四否认抵赖,假如把马癞子抓回来,一定当面可以对质。因此我意思立刻派人到金陵去抓捕,乘他不备,一定可以把首饰珠玉完全找回来。否则让他逃遁太远,就措手不及了。” 李文昌一边听不停地点头,慢慢地说道:“你说,谁能赶到扬州去抓捕?” 冯云旗立刻说道:“假如主人相信我,我愿意走一趟,因为马癞子在扬州的朋友们我都认识,追踪他的行踪可能比别人容易得多。” 李文昌听到这里,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聂小蛮,说道:“虽然如此,记得聂大人刚才说过,也已获得主犯了。” 聂小蛮听到问到自己了,才振作一下,响亮地说道:“没有错,我不但找到主犯而且连赃物也一起有了。” 李文昌闻听此言更加惊愕地问:“大人,大人不,是开玩笑吧!” “这是什么事件?我能开玩笑?” “那么聂大人所指的贼人,跟冯云旗所说是同一个人吗?还是另有其人……?” 第八十一章 石破天惊 聂小蛮说道:“不是,不是,完全不是。我所指的贼人,从犯案到现在一直留在金陵,没有到扬州去过。” 李文昌目瞪口呆道:“敢问此人在哪里?” 聂小蛮笃定地说:“就在这屋子里!” 在场众人无不大惊,李文昌立刻变了脸色,咬着嘴唇,冯云旗也一样神情惊愕,目光灼灼地射向聂小蛮脸上。 李文昌声音发抖地问:“奇哉怪也,这桩案子难道真是屋子里的人干的?” 聂小蛮有些轻描淡写道:“对,一点不错。” “唉,他终究是谁?” “先生真的要我宣布姓名?那么请原谅我的唐突!” 李文昌脸色灰白,双腿发抖,用手把持着大椅子以支持身体。景墨此时也有些揣揣不安。谁是窃贼?景墨曾经一度疑惑是文昌的姨娘自己偷的,会不会真的被自己无意中猜中? 只见李文昌忽然鼓足了勇气,挺直了身体,说道:“聂大人,假如事情如你所言不虚的话,请你宣布出来!” 聂小蛮对景墨看了一眼,拉起嗓音,说道:“好,我现在宣布此人的姓名。偷盗你的猫眼石首饰的人就是你的亲信冯云旗!” 聂小蛮的话刚说完,冯云旗突然发一声喊跳起来,伸出拳头向聂小蛮击来。聂小蛮手疾眼快,且有防备,立刻跳起来躲避。等到他第二拳伸出来时,景墨立刻上前相助。景墨一直有练习武艺,两只手臂也算强壮有力。 景墨施展太祖关东行拳,一个箭步上去,只一招就钳住冯云旗的手臂,觉得冯的力气悍猛,难道他一下子变得镇静,不再想斗争下去。 冯云旗怒目盯住着聂小蛮,说道:“我与你有什么怨仇,你要信口诬陷好人?” 李文昌在旁观看,神色逐渐安宁下来,似乎不相信聂小蛮的说话,口气严厉地对聂小蛮说道:“聂大人说话可能负责。冯云旗跟随鄙人已经七年,未曾有过错事。今天大人当众指控他是贼,至少也应该拿出证据。否则,他虽是仆从,我也不许有人无缘无故地侮辱他,” 聂小蛮十分镇静,微笑答道:“说得好,此话不错,世兄要证据,倒也容易得很。”说完放眼门外,点头高声呼叫:“巧得很,庞典史,你来得正好,你可以来捉贼了。” 这时典史庞上九带着两个捕快,跟着书童走进来,听到聂小蛮的话,半信半疑,有点犹豫该不该动手。 庞上九有些犹犹豫豫地说:“大人叫我们捉贼,可有证据没有?还请大人示下。” 李文昌也大声说道:“没有证据,怎么可以逮捕他,希望聂大人不要鲁莽行事。” 聂小蛮愤怒地说:“庞上九,庞典史,请你把这盗贼缚绑起来,如有错失,自然有本官一力承担。”话说到这里,庞典史自然是不动手不行了,当朝御史那职权也不是开玩笑的。 冯云旗再想挥拳用武,庞上九两步上前把他抓住。冯云旗不能动弹,但嘴里却在臭骂不休。 “胡作乱为的官儿,你诬陷我为贼,我一定要拔掉你的舌头。” 聂小蛮也气愤地责骂道:“贼人,还敢跋扈!你认为我没有看透你的秘密,还想狡猾地掩遮过去?你听着!我要当众揭穿你的非法行径,你蓄意想偷窃你的主人的财物,已经很久,现在乘“插天飞”窃案发生,想加以利用。那天晚上你陪伴主人去看戏,到达畅春戏苑后,你就偷偷回家,用尖锐的利锥把门撬破,偷得珠玉之后,有意在墙上留名,然后把珠玉首饰藏在一个地方,又回到戏苑,同时把预先写好的冒名恫吓信投递出去。这一举动想欺骗愚蠢的人,叫人相信这是“插天飞”干的。这样就你可以逃避罪责。” 此话一出,在场无又是大惊失色,连上茶的书童都愣了。 小蛮哈哈一笑,继续说道:“可是你没有想到,你在设计时,没有考虑周到,所谓‘百密一疏’,结果反而弄巧成拙。插天飞”这个人机警灵敏,动作迅速,不是一般的小贼所能比拟,作案后再留下名字,就是效仿旧小说中的侠盗,表示他无所惧怕。至于寄信阻止别人追查,举动的意味却是不同,可以说正好相反,跟真的“插天飞”的行径完全相矛盾,事后,你发觉计划不够周全,懊悔失策,然而恫吓信已经寄出,木已成舟,回天乏术,于是实行第二套计划,把罪名归到花匠马癞子身上。” 景墨一边听一边看着李文昌和冯云旗脸上表情的变化。 小蛮道:“你在偷窃之前,早就设计好两种策略,目的是为自己脱罪,一箭双雕,用心的狡猾恶毒,无人可及。当你去戏院之前,就已经把一双旧鞋留在后门的泥潭中,以备临时用到,等到你破后门进去时,就拖着这双旧鞋,掩遮你自己的足印。这双鞋是马癞子的东西,不过他也早已丢弃不用,被你偷出来借用,可以将罪名嫁祸到别人身上。等到你的阴谋得逞,就再把鞋子藏匿起来。可是你没有想到你的第一个计划失策了,自己又怕坏事露出马脚,于是就用鞋子作证据,移罪在马癞子身上。移花接木,我不能不佩服你的诡诈欺骗的本领,谁知道一切都是白费心机,最终被我完全揭穿你的奸计!” 冯云旗面如死灰,两只眼珠几乎要夺眶而出。可是他被庞上九和公差们用力扭住,不能有任何举动,只是嘴里恶毒地在诅骂不休。 李文昌的表情十分懊丧,低声说道:“唉,这件事真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大人数算他的罪恶,仿佛亲眼目睹,谅必一定有真正证据吧!” 聂小蛮看住李文冒的脸,冷冷地说道:“真是怪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仍不相信我的话句句确凿?世兄莫非被他骗得痴了?不过我立刻可以把证据拿出来,因为最使人信服的证据,应该是全部赃物。让我先把世兄的猫眼石首饰完璧归赵如何?” 小蛮招呼站在身旁的差人问道:“你有爬上攀高的本领吗?做得好了李老爷有赏。” 那差人点点头。 聂小蛮说道:“很好,劳动世兄大驾,请跟这位捕快一起去拿赃物,地点就在后门对面方相庙前靠左旁那根旗杆的木斗里面。照我猜测,这个盗贼把赃物放在斗里,至今还未移动过,我估计全部赃物都在里面一件也没有缺少。” 聂小蛮说完,立刻吩咐李文昌带领公差出去,再向冯云旗看了一眼。冯云旗低下头不说一句话,自知败露无疑了,因为聂小蛮每一句话都说在他的心坎上,他身体被抓住,没有办法反抗,只得低头认罪。 一会之后,捕快回来了,李文昌挟着一个黑色小包跟随他的后面进来,步伐不稳,脸色灰白,显然是心中十分惊慌。 文昌战战兢兢地说道:“聂大人实在是神技妙算,能为鄙人破案,所有失掉的珠玉首饰都在这里,真叫人疑惑自己还在梦里一般呀!” 李文昌一边说一边把黑包解开,猫眼石宝石赤玉戒指等都在里面,闪烁耀眼,完好无损。另外还有一把尖利的改锥,一大卷纸加上一小瓶药末。 第八十二章 证据之谜 聂小蛮把包裹的黑布反复观察,说道:“这是盗贼的东西,虽没有标记,仆人们一定可以辨认。现在还有两件证据,可以当众公布。”他看着庞上九说:“暂时请你脱下他的皮袍。” 庞上九照聂小蛮的吩咐在另一个捕快的协助下把冯云旗身上的皮袍拔了下来。 聂小蛮指着一处对李文昌说道:“请世兄看他的黑色绸袄,前襟还有灰迹!这灰迹就是庙前旗杆上的灰。他去藏匿赃物时,把外面皮袍脱掉,在木头上爬上爬下,以致衣襟上染了许多灰迹,虽然揩~擦,但灰尘进入绸袄前襟的纹路里面,不易全都拍掉,他当初并不解意,现在请看这些灰尘,这是昨天我在木头上专门刮下来的,两者比较,完全一样。同时我在木头上获得一条黑丝,是从他的短袄上被钩下来的。请看这二件证据,应该相信我不是空口说白话,无中生有的罢?” 说完,小蛮从里面口袋拿出两个白色纸包。展示灰尘和黑丝。李文昌和庞上九看过,不禁暗暗惊奇,连连称赞。 聂小蛮接着说:“窃贼初认为,把赃物留在木斗中,让别人怀疑是“插天飞”玩的把戏,自以为是万全之计,后来李兄世收到恫吓信,要公差看守前后门,木斗在望而贼人无法下手只能望洋兴叹。于是变更计谋,诬告花匠。现在撤去看首的差人,他又自告愿意到扬州去缉贼,正可以借机脱身,并准备在今天晚上去把赃物取出来。三四天后他就可以安然回家,虚作报告,推说抓不到贼,世兄忠厚之人当然不会疑惑,冯云旗也绝对没有责任,设计谋算得如此详细周全,可说没有第二个人了。” 李文昌听到这里,竟然伤心地叹气:“唉,人心难测到这种地步,此人来家多年,没有过错,我对待他也算不薄,想不到今日有此结局,今后我不敢再信任什么人了。” 聂小蛮说:“我想世兄也曾为官多年,见识广博,何以看得如此狭小?我听说古时燕赵民风一向敦厚,现在却完全相反,一般京都大城的市井风气,礼多而多半虚伪,大家趋向浮夸,民众也习惯于诡诈狡猾。我曾听朋友说,大凡京城一带的仆役很难使唤差遣,这些人表面驯良而心地险恶,往往故意施展狡绘,先骗取主人的欢心,一旦得到主人的信任,就胡作非为。现在观察冯云旗的处心积虑,当然有他的企图,假设这一次他幸运得逞,你当然仍会把他看作心腹知己。只要看你刚才袒护他的神情,就可见一斑了。你说,他是不是把你玩了?” 聂小蛮说得起劲,庞上九听得出神,他手虽抓住囚犯,但是未给他上锁子。正在此时,冯云旗突然争脱庞上九的手,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匕首迅速地向聂小蛮扑过去,象一头发疯的恶狼一般。 他的动作敏捷,当时形势实在险恶,假如这时分聂小蛮没有防备,一定会遭受伤害。幸亏聂小蛮还算矫捷,腾身闪避,同时景墨眼疾手快,挥拳猛击匕首,匕首才没有刺中小蛮身体,不过小蛮手腕受到了一些伤害,聂小蛮怒极,用脚狠狠踢去,正中冯云旗的臀部,差一点把他跌倒,冯云旗还想举起手臂回击,庞上九和文昌同时呼叫起来。景墨亦是怒极便从后面猛击冯云旗的头部。 冯云旗头上挨了苏景墨全力一击,打得他眼昌金星,七荤八素,略作停顿,聂小蛮乘机夺走冯云旗手中的匕首,将它丢在正堂屋的角落里,然后用力踢向他的胸部,景墨也一拳打过去,最后冯云旗就扑倒在地。 这时候,旁观的两个捕快看见窃贼倒地,匕首丢掉,已无危险,使争相上前擒捕冯云旗。 庞上九抖缩地走到前面,说道:“大人伤得厉害吗?这都是我的罪过啊,我的罪过!” 苏景墨见小蛮臂上的鲜血,流淌不止,立刻自己拿出手巾包扎起来。 聂小蛮这才松一口气,说道:“伤得不厉害,把这厮用链子锁了送到衙门里去,现在证据齐全,盗窃之罪,可以定案了。” 庞上九答应道:“大人休息,那小的就去了,定让这厮吃些皮肉之苦才是。” 聂小蛮捕贼受伤,实际上手腕伤得很厉害,于是到医馆里诊治。郎中认为流血太多了点,必须卧床静养两天,因此开了药就回馋猫斋里卧床休息了。谁知道当天夜里小蛮竟发高热,景墨十分焦急,一夜无眠。 到了第二天热度退一些,但是神智还不清楚。当李文昌还有庞上九一起来馋猫斋探望他时,小蛮还是一昧的昏睡。第三天李文昌和儿子又来探望时,小蛮的热度已退尽,精神比前两天好得多,不过身体还是软弱无力,他只能在床上休养。晚上庞上九又来探望,还带了些简单的礼物。 庞上九对聂小蛮说道:“大人破获这桩案子,小的亦侥幸受到上司老爷的奖赏,这实在是拜大人之所赐的。小的不敢功劳自居,已经把实情报告上官,上官老爷深深敬佩大人的神技谋略,吩咐小的千万要转达他的敬意。如果将来有什么事,还要请教借重大人。今天金陵各处衙门都在传扬大人神机妙算,举世无双!” 庞上九说道:“小的也是久在公门中,不过这件案子的全部过程,可算得变幻复杂。主犯作案布置得很周全,令人难以猜测,不知道大人着眼在哪一点上面,才找出主犯?其中详情,一定十分有趣。如能不吝指教,增广小的见识,在下一定感激万分!” 聂小蛮于是答应等他的伤口痊愈之后,再把案情解释分析给他听。景墨在一旁当然也十分高兴,希望小蛮能早日痊愈,可以知道全部案件的详情。其实景墨可以说比庞上九还要心急,若不是因为聂小蛮受伤,早就开口要求了。 第五天早晨,聂小蛮伤口痊愈,健康基本恢复,景墨当然不能再忍耐下去,不等庞上九来家,先开始怂恿小蛮,把全部案情讲出来。聂小蛮看这位替自己操劳多日的老友,只得答应,于是有条理地把案情讲出来。 第八十三章 移花接木 小蛮说道:“过去我常常对你讲,我们对付一桩案子,最重要的是随机应变,不可拘束。说到足印,假如可作为凭据的最好,不能就改变方法,另外寻找线索,绝对不可以墨守成规。这次案件的关键是后门外的足印,我不敢忽略,足印是从后门进来,直到卧室,丝毫没有失误走错的样子,所以我猜想窃贼完全熟悉屋子里的各房间的位置,而不会是外面来的陌生人。后来冯云旗改变计划用它来证实,实际上他自己也知道失策了。” “我再观察贼人进来后,直接走向第二幢近床边的箱柜,这柜上的一只箱子就是藏着猫眼石首饰。照情理看,贼人进来,必定先从靠近门道的第一幢箱柜,而事实却不然,可见贼人明明知道第二幢箱子里藏有珍宝。可知这贼人不但知晓屋内情形,还知道珍宝藏在哪一幢箱子里。因此可以判定,贼人是住宅中和主人比较亲近的人,决不是外来的陌生人。而且窃贼碰巧得到珍宝,理应立刻逃遁,为什么他还要翻动其它的箱子,弄得衣服满地狼藉,连最下面的一只箱子都翻动过,却没有偷去任何东西,显然是这贼故意布置疑阵,使人相信,窃贼为找珍宝,才搞得这样乱七八糟。” “当时我获得足印后,知道它必有关系,因此细加观察。足印不超过六寸长,穿鞋人一定身材矮小,但是足印前半段极清楚,后半段就模糊,几乎看不出来,这人行路时一定是颠起脚尖,脚跟没有着地,再观察两脚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一尺六七寸左右,起初我不明白,后来把其他的痕迹对照起来,才开始清楚。原来窃贼一定是躯干魁梧高大,他要移罪到别人,故意穿小尺寸的鞋子,而自己脚大穿不进去,又怕声音,于是用脚尖套进鞋子,虽然是抬着脚后跟走,因为个子高大,每步的距离竟在一尺六七寸以上。矮小的人,平常每走一步距离最多是一尺三四寸,假如用脚尖走,距离一定还要缩短。依此猜测,窃贼显然不是“插天飞”,而是有人冒名顶替。” 景墨说道:“这样来看,足印有时也足以作为破案的依据。假设他审慎行事,更进一步,什么痕迹也不留,那么我对此就感到棘手了,我不知道何以他会这样愚蠢?” 聂小蛮语带讥讽地笑道:“景墨啊,你也太老实了!你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啊?要知道他这个人十分狡猾,他所以如此行动,是想一箭双雕。开始他本想用“插天飞”的名字来掩护自己,但后来想想还不够妥善,因此再次制造假现场,把马癞子的鞋子找出来,故意留下足印,作为第二步的脱罪的方法。不然,你以为黑夜走到后门小巷,失误踏入泥水潭,而留下足印,冯云旗是难道会如此蠢笨吗,你也未免观察欠周。你应该看到泥沟是沿墙脚,不是到小巷所必经之路,绝对没有误入的可能,即使不小心踏进泥潭,鞋子稍微受湿,走进屋子,一会儿就干,不可能还看得出离开屋子的足印。据我看这种情形,进和出十分明显,仿佛鞋子曾经在泥潭里浸湿很久。于是我猜测他是预先把鞋子藏在泥水中的,这才是事实的真相!” 病才刚刚好的小蛮还有些虚弱,讲到这里停下了休息了一会儿,景墨也没有催促,而停停地等着老友休息。 然后,小蛮才继续说道:“从上面几点可见,我已经有了线索,知道盗贼一定是李府里的人,碰巧还是熟悉屋子内情的人,此人一定身材魁梧高大,机智诡诈。李府的仆役中,只有冯云旗最合格。他说话带讥讽,虽然象在讥讽于我,但不无可疑。可是一想到冯云旗跟着主人一起去看戏,人不在,我是一时有点犹豫。再想到厨师肥刘,他身体肥胖高大,力气很大,可是看他面相笨头笨脑,假如他是主犯,必须串通看门人丁老管家。我瞧丁老管家倒是象个忠厚的人,因此我一度有些踌躇不决。” 伸了伸懒腰,小蛮继续道:“这时石成告诉我关于高老四的事,我的注意力差一点转移到别人身上。后来幸亏收到恫吓信,于是我的思路才回到了正轨上。窃贼寄出恫吓信的原意,想掩遮自己,可惜他没有想周全,反而有了漏洞。这一方面,我过去已经对你谈过。” 顿了顿,小蛮又道:“案子发生在这天晚上,戏院就是咱们熟悉的那家畅春戏苑。因此我特别怀疑窃贼是冯云旗,这个冯云旗虽然陪主人一起去,戏院里主人与仆人的座位等级不同。冯云旗到了戏院,佯作就座,之后就偷偷离开,独自回去进行他的盗窃活动也是可以的。因为分析地点与时间,自李府到戏苑大约不到半个时辰可以到达,走快一点,二刻钟功夫即行。冯云旗巳时一刻离剧场回家,巳时三刻就能到李府,再用两刻钟时间动手偷盗,然后迅速赶回戏苑,顺路还可以把信寄出去,最后重新进剧场,准备陪同主人李文昌回家,时间上完全绰绰有余。” 景墨不禁叹感道:“这冯云旗也算是心思极巧之人了。” 小蛮点头表示同意,又道:“我既然有这样的想法,但也清醒地看到,要是按规矩办,我应该当面查问冯云旗,一旦抓住他的漏洞和疑窦,就不难根据证据而制服他,毕竟李文昌把冯云旗看做亲信,假如得不到确凿的证据,万难得到他的同意,若是草率地查问,非但无济于事,反而会打草惊蛇,把事情搞坏。所谓‘投鼠忌器’,我不能不寻求别的途径。” 景墨一想之前的情形,频频点头称是。 小蛮又道:“所以次日,我到畅春戏苑中去探查,听说李文昌素来欢喜看戏,每一次他去冯云旗总是跟随着。因此剧场中的招待员中也有认识他们两人的。果然我找到有位姓常的人,他说那天晚上两人到达剧场不久,冯云旗就出去,什么时候回场,因为人多,未加留意。我再问李文昌,他们到剧场后有没有吩咐他出去买糖果零食,文昌回答说没有差遣他出去买东西。于是我确信自己所料的没有错。” 景墨听到这里,恍如从梦中觉醒说道:“那么你第二步探索,应该是找寻赃物。难道是你在浴室里找到踪迹的吗?” 聂小蛮说道:“你猜的不错。我们去浴室时,我心中本来是另有计较,后来意外碰到冯云旗也在那里。我先猜测冯云旗有串谋的人,偷到首饰可能先藏在他的家中,因此想探问他平素来往有些什么人。后来知道冯云旗常常到桃花潭去洗澡,因此我有意约你一起去,探求消息。不想去了不久,冯云旗随后就到。起初听到他所说的,使我不免有些惊愕。我故意假装跟他敷衍,借此探出他的口气,后来他说在庙后找到鞋子,还一口咬定马癞子是贼,我才明白他已改变策略,想移花接木,把罪名放在马癞子身上。” 第八十四章 有人偷听 景墨听到这里有恍然大悟之感,回想起自己之前一直担心小蛮在破案比赛里输给那姓冯的,不觉自己有些好笑。 小蛮道:“所以这天清晨,我先到方相庙后面去查勘,结果一无所获,冯云旗告诉我鞋子是晌午时分找到,由此可知鞋子被预先藏匿在别的地方,并非在乱草堆里,实际上是在他藏匿的地方拿出来的。后来,我在无意中忽然看见他黑色的棉袄上染有赫褐色的灰迹,象是油漆的灰。” 景墨听到这里差点叫出声来,原来小蛮在浴室里有那样奇怪的举动,原来当时小蛮就看出端倪来了。 小蛮道:“我就想到后门被撬开只有六七寸,他把身体挤进去时,门上的油漆灰尘可能染到衣襟上去。往后门一瞧,只见门虽漆成赭色,但不象他身上染着的灰尘这么陈旧,因此大失所望,怅惘地回家。我当时的神态你一定还记得。” 景墨激动地说道:“可不是吗?我本想出力相助,可是你却含着怒气把我训斥一顿,你现在想起来,岂不是很无情?” 聂小蛮真心诚意地道歉道:“景墨,请你原谅,实在案情变化多端,不是你能力可及,这并非我不讲情理。还愿你不要怪我。” “我当然不会怪你。”景墨又问道:“那么后来你是怎样找出来的?” 聂小蛮笑道:“说到这个,倒是你的功劳。你欢喜的那家牛肉馆子,常常劝我尝试,那一天我本来失魂落魄地不知自处。我深思了半天,想得昏昏沉沉,还是一无所得。后来你拉我去吃饭,我看见那挂着牛肉馆望子的旗杆,忽然想到方相庙前面的一对旗杆,上面都是陈旧的赭色油漆。” “呀!你突然走了,原来是去找证物了?” “不错,我赶去察验,用防风的六边油灯照着细细观察,果然在木杆上得到一根黑丝,抬起颈看那只木斗,在镂花的小孔中露出黑色的包裹,知道必定是赃物。李宅后门有公差守门,我骗他们说要去寻找别的东西,他们也不怀疑。我相信差人们不走开,冯云旗不敢冒险去拿赃物,于是我就坦然回家。” 说了这么多话,好像消耗了小蛮很大的气力,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等到第二天,所有事情你都是亲眼目睹,不必要我再重复述说了。” 景墨听到这里,觉得聂小蛮循序而进有条不紊,足可当“精密”二字而无愧,深为佩服。聂小蛮从外面抱了一只猫儿进来,这是一只三色猫,三色是黄白黑,有个名目叫着“玳瑁斑”。 聂小蛮一边像怕冷似的把“玳瑁斑”抱得很紧,一边再问景墨道:“景墨,眼下这桩案子,到此已告结束,你还有什么疑问没有?” 景墨沉思了一下,问道:“有一点我还是迷惑,当窃贼翻箱倒柜时,为什么李文昌的那位姨娘一点都没有知道?难道说其中还有别的缘故?” 聂小蛮点了点头,说道:“若只看表面,的确令人怀疑,不过我倒不这么看,因为第一次我们走进李府的卧室,一目了然,可以确信她不会串通共谋。” 景墨说:“进入卧室时,我不是与你一起去的吗?那妇人在帐子里面睡觉,你终究看见些什么?” 聂小蛮说道:“我初次看见墙上挂的女子的仕女图,猜到她一定是李文昌的姨娘,相貌很娴静,穿衣很讲究,但绝对没有妖艳状态。后来看见书桌上有一卷书,书名是《女范捷录》,因此肯定她是位贞洁的女子,不是那些一般淫~荡的女子可比。这两点你没有注意,难怪你要疑心。还有一点,你没有注意,当我们走入卧室时,觉得里面空气混浊,令人窒息,我吩咐他们立刻开窗。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窃贼进去时曾用蒙药,卧室门窗都关紧着,等到我们进去时,蒙药还未消散。” 景墨又是恍然大悟,再想到黑包赃物中有纸一卷和药末一瓶,大概就是用来迷昏妇人的。 景墨大声说道:“那么妇人受惊生病,并不完全是受惊吓,还中了蒙药的毒素啊。” 聂小蛮点头说:“对了,只要见他们开窗通新鲜空气后,第二天那妇人就好了一大半,这就是证明。现在我话己说完,你一定完全了解明白了吧!” 这时忽然门外有声音传来,接着有说话声:“多谢大人指点迷津,小的这回可算是全明白了?” 屋外竟然有人! 景墨诧异地站起来,一看原来进来的是典史庞上九。 聂小蛮一边摸着猫儿的毛一边说道:“庞兄,你已到此有一柱香的功夫,是不是?我们的谈话想已全部听到。” 庞上九大惊,答道:“大部分已经明白,但是大人,您怎么知道我进来的?” 聂小蛮说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猜你的来意是想知道案情的,所以没有叫你,让你留在室外聆听。” 庞上九有些惶恐,说道:“偷听是有罪的,我也不能辩护,大人能原谅小的吗?” 聂小蛮笑道:“哈哈哈哈,区区小事,何足挂怀,然而我现在看着你此来是还有另外的消息要告诉我,对不对?” 庞上九呆了一下,然后在怀里拿出一张纸,交给聂小蛮,说道:“什么也瞒不过大人的眼睛,的确有消息。先生读后便知。” 景墨和聂小蛮,注意力都被那封信吸引去了。聂小蛮拿信展开,景墨走近一起看,纸上写的是草体,笔迹劲健有力,一望而知是对书法有造诣的人写的。 只见上面写着: “聂公小蛮台鉴: 愚闻金陵城李府窃案一事,竟然有不肖之徒盗用鄙人名。虽然愚之名不足道,但鄙人性格光明磊落,做事直爽,绝无畏首畏尾之丑态。 万幸聂大人揭开真相,为鄙人洗涤冤屈,云山在望,瞻望钦仰,敬修短简,先表谢忱,青山不改,绿水常流。 ——插天飞。” 景墨读完信,惊奇地看着聂小蛮,说道:“小蛮,这是可真正的“插天飞”,他写这封信给你,有什么用意?” 庞上九说:“这封信那直接送到步兵衙门,要他们转交,可以见到此贼的胆识,然而他过去犯的两桩案子,至今还未了断。今天大人收到这封信也可用作线索吗?” 庞上九说完把目光看向聂小蛮,似乎在等待答复。 聂小蛮却没有回答,把信放在膝盖上,目光灼灼,对着信纸望,咬着嘴唇,低着头,很久没有说一句话。 那只“玳瑁斑”发出懒懒的一声叫声:“喵————!” 第八十五章 倭寇猖獗 最早倭寇闹得是越来越厉害了,一股仅有五十三人的倭寇从浙江沿海登陆后,连续攻掠杭、严、徽、宁、太平等州县,最后直逼到了金陵城下,并大张旗鼓地开始组织攻城。 这群倭寇打到南陵时,南陵县曾派出三百官兵守城,倭寇冲溃守兵,并冲进县城纵火焚屋。县城周边三个县府的官员率兵来援,交手时,官兵纷纷对着倭奴放箭,这倭寇竟然空手接住了射过来箭,三百官军一看这还打个屁啊,发一声喊一齐就跑。 可是要知道,金陵乃是我太祖洪武爷的都城,建文年间惠宗即位时依然立都于此。后建文与成祖不合,兵刃相见,成祖爷得胜后,才迁都北京,从此金陵成为留都。 然而,其政治中心的功能虽然被削弱,却依然保留着完备的行政系统、高大的城墙和数以万计的驻军。 在这其中,南京城墙,可是天下闻名的。据说,当年一代首富宋万三为讨好朱元璋,花巨资捐修此墙。而且为了保证工程质量,每一块墙砖上都刻有砖的原产地,一旦出了问题,千百年后依然可以追责。由此可见,整座城墙质量十分了得。 可眼下,面对这城高墙厚、质量了得的南京城城,区区五十三人组成的倭寇小分队就敢组织进攻?要知道,当时南京城内的守军少说也有一万多,而且还不包括周边地区的援军。按一般的理解,倭寇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最终战况,却令人惊掉下巴! 就是这么五十三个小贼。南京守军与之打了两回,倭冠居然杀了二名把总指挥,还斩杀明军士卒八九百人,自己连个受伤的都没有,就这么从从容容地走了! 金陵十三门紧闭,倾城百姓皆点上城,堂上诸老与各司属分守各门,虽倭奴都不知道跑哪去了,可是大家依然不敢懈怠。小蛮与景墨也上了墙头,聂小蛮都快气晕过去了,这堂堂的金陵城竟被几十名小贼围得不出进出,实在是千百年来闻所未闻之耻。 五十三个倭寇在大批官兵追击下,越过武进县境,抵达无锡慧山寺,一昼夜狂奔一百八十余里! 这伙倭寇之所以最后落入官军的包围圈,还有两个老百姓的功劳。当时这伙倭寇到了无锡,因为势单力薄,想取道常熟,去和柘林的另一股倭寇会合,就抓了两个当地人走在前面做向导。常熟在无锡北面,这两个人却故意领着他们往南走,一路上遇到路人就悄悄告知说:“倭寇到了,你们赶紧报告官军,他们已经陷入绝地,快来擒拿!” 倭寇最后走到了苏州,落入了官军的罗网,而这两个“英雄义民”最后竟惨遭倭寇乱刀分尸,实在是可发一叹。 这些疲敝到了极点的倭奴到了苏州浒墅关,已经注定插翅难逃。苏松提督曹邦辅、副使王崇古率领佥事董邦政、指挥张大纲、把总娄宇等,督率数千官兵布下了天罗地网。 陆地上、太湖边都布下重兵。曹邦辅是嘉靖年代素有“知兵”之名的大臣,后来还负责蓟辽等地的军务。他亲自出阵,重兵布防,杀鸡用牛刀,完全是因为这群倭寇太过猖獗的缘故。 以逸待劳的官军终于和倭寇正面接战了,在曹邦辅的严令下必须死战,不死阵前,便死于军法。吴林庙猝然相遇,官军奋勇上前擒斩了二十七人,剩下的倭寇逃走到灵岩,夺了几艘民船准备从太湖逃走,不料见到太湖上的官军船只和旗帜,没敢渡过去,弃船步行到了横泾前马桥,躲进一间民舍。 官军团团包围民舍用火攻,倭寇抵挡不住拼命杀出一条血路,跑出一大段路后,散开藏在田禾中。官军四处找寻不得,都以为他们逃走了。就在这时,一个官军头目武生车梁用手摸了摸地上一具倭寇尸体,发觉还有余温,知道倭寇没逃远,又看见田里“草露微动”,就让手下官兵齐声大喊:“贼人躲在田里!”这招打草惊蛇果然有效,喘息未定的倭寇果然受惊奔出,被悉数擒杀,没有一人逃脱。 这一伙倭奴虽死,却留下太多谜团,他们行程数千里,不掠财、不奸~淫、不杀平民,官兵伤亡四五千人,杀死明朝一御史、一县丞、两个指挥、两个把总,最后全军覆没。在异国他乡,这种自杀式攻击的目的何在? 而诸多州县的人民,都把金陵当作了避难的天堂,竟扶老携幼像潮涌似地赶来。这些逃难百姓的心中,都盼望着战乱早日结束,别的事都不足以引起他们的兴味。 身为锦衣卫的景黑自然是忙得原地打转,好容易这件事算是过去了,这才专门去馋猫斋访聂小蛮。 景墨一进去就看见聂小蛮穿着短衫和短裤,像是种田的打扮,在他的书房中乱走。圈椅旁边的地板上堆了不少书籍和刑部卷宗,全都杂乱纵横。 此外书桌上还有一大碗须问汤,和一把蒲扇。 这须问汤乃是东坡居士首创,由生姜、大枣、白盐、炙甘草、丁香、木香、陈皮组成,多为常见药膳食疗之品,可煎服也可代茶饮用,能达到“红白容颜直到老”的效果。 不过,小蛮弄这么一大碗,显然是当成消暑的饮料了。 聂小蛮一看见景墨来了,便站住了向景墨瞧了一瞧,问道:“景墨,你这几天怎么样?是不是觉得闷得慌?” 景墨笑了一笑,答道:“你自己呢?” 聂小蛮皱着眉头道:“嗯,那还用说吗!请坐。你要不要饮一碗解解暑?”说着用自己的碗给景墨打了满满一碗。 这时候虽然处暑已经过了,可是金陵的天气一点凉下来的迹象也没有。景墨一路走来,当真觉得很热,于是坐下来饮了一杯须问水,心头略觉凉快些儿。 聂小蛮问道:“许多天都不见你,你忙什么呐??” 景墨摇头叹息道:“还不是这五十三个小贼给闹的,当然了我是一个都没见着,全是瞎忙呗。” “有什么最新的消息没有?” “有啊,据说这件事让胡大人很是下不来台,朝廷里都吵翻了天了,吵来吵去,好像要从山东调一个姓戚的武官来了。” 聂小蛮连连点头道:“哦,姓戚的武官?这是什么人,朝廷调他来平倭寇么?” 景墨摇了摇头道:“应该是吧,好像叫戚继光,好像祖上也是武官出身,荫袭的官职。不知道这么个人调来能有什么效果。” “戚继光?”聂小蛮重复着这个名字,觉得很陌生。 第八十六章 谈兵论道 聂小蛮说道:“我因为这几天没法排遣烦闷,找出来一本《李卫公问对》来看,可是我始终是百思不得其解。都说那倭奴国人短小纤瘦,比那峨眉山的猴子大不了多少,怎么就是这么一帮山魈小鬼似的玩意儿,居然纵横江南如入无人之境。” 景墨看了看小蛮一脸困惑的样子,显然这位老朋友实在不能理解当下发生的事情了。 景黑于点头道:“这也难怪你为此事忧心,其实我一直也不理解。不过,这许多天来,忙来忙去,接触了很多一线将士。听到了很多他们的述说,这么多天的了解和自己的思考,算是得出了一点点心得。” 聂小蛮大感兴趣道:“哦,你得出了什么见解,快说出来听听。” 景墨道:“这只是我的一点浅见,还未知对不对,我说出来你也可以帮我参详参详。” 聂小蛮道:“你只管说,我听着呢。” 景墨正色道:“我看来倭寇能在我大明军民的抵抗下如入无人之境,凭的是自身的超强战斗力,他们有三大绝招。” 小蛮静静地听着。 景墨继续说道:“首先,倭寇的战斗力是极强的。倭口个人武艺远远超出我军士兵。倭寇中有一名被称为武士的人,只占极少数,但是所起的作用却是极重要的,他们是倭寇的战斗力核心,常常作为精锐,用于冲锋和殿后。往往几个这样的高手冲锋在前,杀倒若干我军士兵后,我军就全线溃逃。” “嗯,原来如此,还有呢?” “其二,倭寇用的兵器里最有名的是倭刀。此刀极其锋利,其质量远超我军的腰刀,长度也要长一倍,经常一交手就把我军的一排刀枪都砍断了。加上倭寇精良的刀法,双刀挥舞,一片雪白刀光,给我军造成了巨大的恐慌。其次,倭弓比我朝的长大,箭也是又长又重,射程比较近,不轻易发射,不过一旦发射,命中率极高,威力也大,中则人立倒。再者,倭寇还使用长枪和投掷的标枪。倭人长枪也比我朝的长枪长很多,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我军在与倭寇的作战中其实吃长枪的亏也很多。” 小蛮听了之后陷入了沉思之中,似乎在寻找能破敌的办法。良久,才突然想起来,又问道:“你才说了两条,还有呢。” “从战术上来看,倭寇善于分成小股行动,机动灵活,经常以少数兵力分散、设伏、迂回,居然可以包围、击溃我军优势兵力。”说到这里,景墨又说道:“刚才说的是敌人的优势,其实还有我方的劣势,这才是最为致命的。” “哦,那你快说一说。” 景墨看了看四下,低压了嗓子说道:“我们这边,我也总结了三条,其一,之前倭寇如此轻易攻到金陵城下,不仅是倭寇自身战斗力强,还因为我军腐败软弱,我军大多没有什么战斗力,更毫无纪律性,面对倭寇往往一触即溃,甚至自相践踏,军官们根本无法约束住部伍。” 小蛮点了频频点头,景墨继续压低了嗓子说道。 “其二,奸相严嵩一手遮天,他的心腹赵文华等奸佞小人争功进谗,取得了战功的朱纨、张经、李天宠等将帅居然都被害死,名将俞大猷、汤克宽也差一点被处死,最终被降职。这样一来,谁还愿替朝廷打仗?” 聂小蛮也压低了嗓子小声道:“我听说,新任总督胡大人还算能臣,在朝中也有些助力。难道胡大人不能凭此,澄清宇内,还江南以太平吗?” “自从咱们这位胡大人,胡宗宪当上浙直总督,招安、消灭了倭寇头目汪直、徐海、陈东、麻叶等人,可是形势并未根本好转。因为胡总督他毕竟不是将军啊,真正到了前线一刀一枪地杀敌,还得靠能征惯战之将啊,没有这样的将军倭寇就平不了。” 小蛮点头道:“不错,这就叫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景墨刚要再说什么,却被小蛮一抬手给阻止了。小蛮忽作引耳倾听状道:“嗯,外面有什么人来了。 景墨却不曾听得什么声音,心想,莫非聂小蛮闲极无聊,只希望有人来给他排遣排遣,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可是景墨再仔细一听,门口果然有交谈的声音。接着便见卫朴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帖子。聂小蛮的眼睛里放出光来,一边向景墨得意地瞅了一眼,似暗示景墨这来客一定是来求助于自己的,一边却走前一步去接那帖子。 景墨也觉得若使是熟悉的人来访,用不到这样投递名帖,看来聂小蛮即将个有试一试身手的机会了。 聂小蛮说了一个“请”字,卫朴便回身出去。景墨凑过来看那名帖,只见那帖子的质地很别致精美,片上印着“颜大川”三字,左下角上,另有“江苏无锡”四字,却并没有职衔。 不一会,卫朴已引着来客进来。那人约摸近五十岁,身材瘦小,背脊已有些弯曲,眼睛无神,脸色白而无血,额下留着短须,有几缕已经灰白。 此人头戴云巾,身上穿了一件玉色圆领襕衫,镶黑的边缘,打扮明明是有些体面的人物。他进得门来,拱了拱手,站定了向景墨和小蛮俩呆瞧着,似乎不知道应向哪一个人说话。 聂小蛮先招呼道:“颜老先生,你该是要找鄙人?这位苏景墨是我的好友,你大概也早已听过。请坐吧,我料老先生要见教的事情,不见得怎样厉害吧?”小蛮回眼瞧瞧景墨,努一努嘴,似有些不能满足他的期望的样子。 景墨也觉得这客人脸上虽也带着些忧容,但并无惊惶之色。聂小蛮所料的大概相差不远。 来客一边慢慢地地坐下,一边很严正地答道:“聂大人,你怎么知道不厉害?我倒觉得很奇怪!……嗯,应该说很可怕! 聂小蛮的眼里的光闪了一闪,道:“嗯,当真?是什么事? 颜大川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来,小心翼翼地交给聂小蛮:“大人,请您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聂小蛮仰起了身子,把那折叠的纸接过,展了开来。景墨也凑过去瞧视。那是一张常见的八行信笺,笺上画了两个一左一右的两笔,看起来像是一个人的胡子,或者是一个八字,另外有一个看起来像是九字;此外并没有什么字迹。聂小蛮把那纸在亮光处照了一照,又翻转来仔细瞧了一遍,脸上显出疑惑的神色。 小蛮问道:“这难道什么人寄给你的? 颜大川摇头道:“不是。 “那么这是哪里来的?” 颜大川一字一顿地说道:“是我自己画的。” 第八十七章 奇怪符号 聂小蛮注视着颜大川,似乎疑惑不解。但那来客不等小蛮说出什么来,就又接着说道。 他说:“我要请问大人的,就是这个像八字的和一个九字的符号,有什么特殊意思。大人见多识广,以前有没有看见过?” 聂小蛮忽向景墨笑道:“景墨,你觉得我们还是空闲着没事好呢?还是猜猜这没意思的哑迷更有趣些?”说着小蛮的身子又靠着椅背,两腿也交叠起来,一只手操起蒲扇给自己扇起风来。 景墨知道小蛮对这蠢笨的颜老头有些不耐烦,和起稀泥说道:“颜老先生,我估计你的意思。似乎要请我的朋友解释这纸上的符号。但你应得先把它的来历说明才是。” 这句话显然提醒了他。颜大川又拱一拱手,忙点头赞同。 他说道:“不错,我来告诉二位此间来历。这两个古怪的符号,本是画在我的屋子门前的青石阶上的。原本是用白铅粉所画,大小和这个相仿。我于是照样也画在纸上,专门来此请教。敢问,聂大人,这终究是什么符号?有什么意思没有?” 聂小蛮重新注视着来客,淡淡地答道:“这两个符号,是画在你的门外阶上的吗?那说不定是什么顽皮的小孩子随便画着玩的。你何必这样子大惊小怪?” 颜大川摇头答道:“不是,绝不是。大人,我估计这里面一定有特别用意!我听说江湖人有人踩点后,就会留下只有他们才懂得的记号,或者是不是什么秘密会党的符号?我听说近来那班绑匪,非常可怕。聂大人,你以前可曾看见过这样的符号没有?” 聂小蛮不即回答,但把眼睛在颜大川脸上默默地看着,景墨见那人的容色严肃,眼睛里含些恐怖,绝不像是儿戏的事。 看了一会儿,聂小蛮才说:“既然如此,你姑且说得明白些。你住在哪里呀?你为什么到金陵来,大概是为避倭辞职的缘故吧?” 颜大川点头道,“正是,大人。我到金陵还不过二十来天,起先住在悦来客栈,后来因为开支大大,听说普提阁有新造的房子刚才建成,便去租了一宅。那里共有三十所新屋,我住的是第七号。” 景墨不禁接口道:“不错,那都是翻墙黛瓦的屋子,门口接着街面。” 颜大川赞同道:“是啊。可我住进去了三天,本来是相安无事。谁知昨天十六日一大早,我刚吃过早饭。在门口闲站了一会,就看见青石阶上的一旁有这两个符号。我起先也不以为意,和聂大人一样的看法,以为是过路的顽皮孩子画在那里的。我便叫我的仆人阿福擦掉了。不想到了昨天晚上,我在楼上靠街面的前房中坐下。过了一会,我偶然揭起窗帘,向街面上一望,就看见一个黑影子站在我家的门前。那人似乎正向我家的前窗探望着,一见我揭起窗帘,那黑影立即拔足奔逃,一转瞬便即不见。我顿时觉得稍稍惊异,可不料到了今天早晨,那同样的符号竟又在青石阶上发现了!” 聂小蛮听了这几句解释后,似乎被略略地引起了一点兴趣,他微微地坐直了些,扇蒲扇的频率也渐慢了。 小蛮问道:“这一次你发现在阶沿的什么地方? “在阶的右侧,和上一天发现的所在相同。 “会不会是你的仆人阿福上一天没有擦掉,故而仍留在那里?” “不会的,大人。昨天我吃过饭后,曾亲自到那里去看过,已经没有影迹。并且今天早晨所发现的符号,和昨天的略有不同。那个一撇一捺的像八的没变,但那个九字却改成了十字。” 聂小蛮于是更挺直些身子,沉吟了一下,问道:“你以前可曾接到过匿名信之类的东西?” “没有,大人。” “那么,最近可有什么陌生的朋友造访过?” “也没有,大人。” 聂小蛮又再次沉吟,然后才问道:“那么你家中有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 “除了我们老夫妇以外,有一子一女,都还年幼。还有寡居的舍妹,也是我们一同避难来此的。” “那么除了你之外,没有别的男子吗?” “没有了。所以我专门雇了一个男仆来做些重活,那就是我说起的阿福。” “这阿福你是在金陵才雇用的吗?” “是的,他是我的一个朋友荐给我的。” “哦,荐给你的?你在这里有多少朋友?” “其实不多。一个是我的同行,名叫李弗克,是鸿利瓷器店的掌柜。阿福就是在瓷器店里做过的。还有两个,一个姓河,一个姓崔,都在锡器店里面。但这两个人,自从我到了金陵以后,只会过一面。他们并没有到我新宅里去过。” “那个姓李的可曾来过?” “也没有。” “这样说,你迁入新宅以后,竟没有朋友来造访过?” “是,当真没有。只有隔邻饮虹桥的朱老先生,到我那边去谈过两回。他是松江人,从前做过正八品府经历司的经历,也是来避难的。” 聂小蛮挑了挑眉毛,把交叠的右腿从膝上放了下来,用他的右手摸着下颌,而用左手的手指兀自在那圈椅边上弹着,似乎一时也摸不着头绪。 景墨也算是经得多了,可也想不出这两个符号终究有什么用意。是胡乱画的吗?但据这颜大川所说,连接写了两次,并且字码不同,显见不是偶然的事。那么,有什么用意呢?难道什么人和这颜老头恶作剧? 但看这老头十分死板,看他的模样儿非常谨严,在这里相识的人又不多,这样的人谁会跟他玩笑。那么,难道当真有什么匪帮要向他勒索吗?但这种方式也太古怪了,景墨还从来不曾听见过。 聂小蛮又突然问道:“在你看来你家的这个仆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颜大川答道:“大人,你问阿福吗?他人很可靠,李弗克荐给我的时候,也说他很诚实。况且那阶上的两个字符,写得也很圆熟,感觉不太像他这样的粗人写得出。” 第八十八章 案件频发 “这符号出现前后,阿福可曾有什么话?或表示过什么意思?” 颜大川道:“没有。那第二次的符号,今天早晨还是我自己擦去的,阿福根本没有瞧见。” 聂小蛮脸上又现着失望的样子,他把那张画着符号的纸丢在书桌面上,不再去看它。而且自己目光盯在他的光着的脚面上,小蛮把自己的大脚趾不停地动来动去,可见他此刻也像景墨一样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景墨不禁暗暗好笑,片刻之前小蛮还闲得谈起了军国要事,此刻有了供他排遣的疑案谜团吧,却又偏偏又如此幻秘,一时无从捉摸。这时又听得聂小蛮高声问那来客。 “对了,你不是说家中还有一位千金吗?” “不错,是有个小女儿。” “那么她的卧室是不是靠街面的?” “正是,她和舍妹同个房间的。” “她几岁了?” “十四岁。” 这答语又使聂小蛮的眼光暗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那么,令妹呢?” 颜大川倒不避讳,直言道:“她今年四十四岁,小我两岁。但先生问起她们,有什么用意吗?” 聂小蛮却不回答他的问题,这颜大川有些尴尬,只好低着头沉默不语,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颜大川似乎觉得有一点不耐烦了。 颜大川说道:“大人,我的来意,不在小女,却在我那犬子身上。小子今年才六岁。我在无锡的时候,早听得金陵的绑匪非常猖獗。因此我一看见这奇怪的符号,就不免暗暗吃惊。但这件事还无凭无据,我也不能去报官。我四处打听之下,听闻了大人的大名,都说大人神通广大,故而冒昧来求教。敢问聂大人,您觉得这事到底有没有危险?” 聂小蛮从圈椅上站起身来,走到桌子面前,把那大碗里的的须问汤打出来一大碗,又举起来一饮而尽。他又走到窗口,挺一挺腰,呼了一口长气。又再歇了一会,他才回头来答话。 “颜老先生,我很抱歉。此刻我实不能下什么结论。你姑且忍耐些儿,仔细地观察有什么变化没有。假如有什么可疑的情形,或收到什么信件之类,你就差一个人来告诉我。我再给你想办法。”说完聂小蛮顺手将那画了符号的信纸,从桌面上取起,折好了还他。 颜大川半信半疑地问道:“大人,你想不会有什么危险吗?” 小蛮含着笑容,作安慰声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两句古话,在某一种局势下也用得着。你且先看看再说吧。” 颜大川点了点头,小心地把纸收好,才慢慢地站起身来,又准备向小蛮和景墨拱手施礼。 聂小蛮突然止住他道:“还有,我差点忘了。这发现符号的事,你可曾和什么人谈起过?” 颜大川道:“没有,连内人都没有知道。” “是吗,那就太好了。你此刻回去,也不必多说,只等一有什么动静,立即通知我知道,叫人送人信来就成,随时都可以。” “好。 如此多谢大人了。” 聂小蛮送来颜大川出去以后,便回到那把圈椅上面,开始呆呆地摇他的蒲扇。他的目光垂下,摇着的蒲扇也变成了一种奇怪的频率。小蛮既然陷入了沉思之中,知道他脾气的景墨自然也不便开口。小蛮一定在反复地思索推敲,景墨并不想打断他。 过了一会儿,小蛮突然猛地坐直了身子,大声说道:“景墨,我坦白说,这个问题看起来似乎平凡无奇,可是我竟无从找到这迷宫的入口。那倒是我生平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 景墨答道:“这事真是不可思议。我也找不出一点头绪。” 聂小蛮努力地扇动起手中的蒲扇,又向景墨道:“景墨,你和我一起经历的案子已经不少了,但失败的应该没有几桩。这一次也许是我的最大的失败了。” 说到这里,小蛮站了起来,在室中往来踱着。他手中的蒲扇一直不停地晃动,就好像是他心中有多烦闷,这扇子动得就有多快似的。景墨见小蛮这种样子,很想找几句能排解朋友烦恼的话来说,可是却无从说起。眼看天色已经不早,景墨只得起身告别。 小蛮送到景墨到院门口,说:“景墨,明天你来一趟吧。明天假如你没有事,我们可以再碰一碰。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一桩古怪的事情决不会就此中止的。” 景墨点了点头,就此分别回家。 路上景墨心想,觉得聂小蛮的最后一句话,分明他预料这案子明天就要有什么发展。但发展的情形如何,聂小蛮也不可能提前知晓,自己当然更不必耗资脑力。 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十八日,早晨刚刚巳时,景墨正要准备出门没想到却有人找上门来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小蛮的老仆人卫朴,卫朴带来了小蛮的短信。 景墨一开始还以为是那奇怪的符号也许又一次出现了,却不料是另一桩案子。前几天聂小蛮正闲得不耐烦,现在却又接二连三地发生案子,在聂小蛮方向也可以说是聊以慰情了。 聂小蛮的短信写道:景墨兄,你别误会。这不是普提阁的案子。刚才有金陵卫的老朋友推官纪少权派人来找上我,说同福客栈天字第十三号中出了一件窃案。那人认识几个衙门中人,情势上比较地吃紧些。纪推官觉得没有头绪,所以请我去瞧瞧,我知道你也闲着,不如一同往那里去走一遭。你直接往窨子山和九乡河转角的同福客栈会吧。我这里也就动身哩。 景墨听到这个消息,连早饭也顾不得吃了,急忙忙穿戴整齐,出门雇了辆小驴车向窨子山同福客栈而去。景墨到的时候,恰巧聂小蛮的轿子也刚才停在客栈门口。景墨向小蛮招呼了一声,便一同进去。 在这个时期,金陵大小客栈的买卖真是利市百倍,闹热极了。无论那客栈主人怎样贪心,趁火打劫地把寄宿费抬高,那些逃避倭乱的人们为了要保全他们的生命,依旧是纷至沓来。 金陵城中只怕是任何客栈都挤满了人,甚至后来到的,虽情愿多出高价,竟也没有立身之地。因此更引得了客栈老板们的无尽的贪欲,造成了一种“趁火打劫”的心理——这是战争中杀人流血以外的最严重的损失。 小蛮和景墨走进了客栈,只见旅客们纷纷接踵而来,语声也喧嚣席耳。可是这些人的脸上有一种普遍的表情,那就是都带着些仓皇不安之色。 体格魁梧而且常穿着大领衫扎着束带的纪少权从账房里挤出来,分明他也正在那里打探消息。纪少权一看见小蛮与景墨,便走过来招呼。 第八十九章 无价之宝 聂小蛮问道:“你说发生了盗窃案?” 纪少权应道:“正是。” 聂小蛮低声道:“损失大不大?” 纪少权皱眉道:“据事主说竟是无价之宝!” “无价之宝!”聂小蛮似微微一震,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纪少权道:“单单失了一颗世传的定颜珠,这东西本来就是有市无价之物,而且据他所说的大小估计,至多也值得一二千两银子罢了。” 说着纪少权摸出一张纸来。纸上绘着一个小圈,说是失主所绘的珠样,景墨见那珠样足有个枣子般大小,恐怕是价值不菲。 纪少权抬手指着朝东一面的楼梯,说:“他们住在楼上,我们从这一部楼梯上去看看。” 原来那里同时有两部楼梯,一部通向窨子山,一部通向九乡河的门。众人于是就往那靠窨子山的那一部上去,正在上楼时,纪少权又把他所知道的告诉聂小蛮。 “这人姓田,名叫有禽,五天前从镇江逃来。他从前在太原做过什么生意来着,此番共有四人,一个是他夫人,一个十七八岁的儿子,还有一个年老的女仆。昨天晚上,老夫妻俩和女仆一同往戏园子里去的,只有他儿子留在府里。今天早晨,那田有禽的夫人偶然开箱,这才发现失珠的事。” 聂小蛮边听边默默记着,并不答话。众人上了楼梯,纪少权便领到天字第十三号门前。 于是三人便推门进去,纪少权又给小蛮和景墨介绍起来。 那田有禽是一个五短身材的大胖子,只见他头戴万字巾,身穿一件有些宽大的半新不旧的直裰,年纪在四十左右,高鼻深目,额下胡须茂密,加着他那多肉的面颊,望去有几分像武财神赵公明。 不过那赵公明骑着黑虎表情肃穆,自有一番不可挑战的威严,而这位田有禽的脸上却只有哀愁凄苦之色。景墨又瞧那位夫人,年纪略觉小些,乌黑的眼珠,白白的皮肤,丰韵犹存。她穿一件湖绸的立领褙子,头上戴着镶宝石凤纹金分心,装束上颇有几分豪富气息。 这妇人本坐在床头,见了小蛮等三个男人一同进去,略略仰了仰身子,似还有些含羞躲避的样子。而在她的旁边,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生得面容白皙而灵秀,眼睛有神,脸上还带着很浓的稚气,但身材已很高大,若和他父亲相比,至少要高过两寸。他坐在床边,头戴方巾,而身上穿着一件淡灰湖深衣,非常整洁,手中还拿着一本《诚斋乐府》。 纪少权和田有禽寒暄了几句,大家分了宾主坐定,聂小蛮便开始问话。 聂小蛮道:“我听得你家失去了一颗定颜珠。可知道在什么时候失去的?” 田有禽道:“大概是在昨夜我们往戏园子里去的时候。据内人说,昨天下午,似乎还见那箱上的锁锁着。今天早晨开箱,那锁虽仍扣在环上,却没有锁拢,于是这才起了疑心。她打开箱来一瞧,那定颜珠果已然不见!后来我们向各处找寻,连家各人的身上都已查过,依然毫无影踪。” 田有禽立起身来,便把床后的一只朱红漆皮箱移出来些,开了箱盖,从里面取出一只象牙的小匣子。匣盖上偻刻着盘龙,十分精美,里面还衬着一块血色的缎子。 田有禽又说:“那颗珠子就是放在这匣子里的。我们自从镇江动身以后,只在船中打开过一次,看见珠子仍在匣子里。” 聂小蛮俯身瞧瞧箱子上的锁,接嘴道:“你们也是乘船一路走水路来的吗?”从镇江顺长江而下就可到金陵,这是众人皆知晓的水路,田有禽点了点头。 聂小蛮又问道:“你在船上开匣瞧定颜珠的时候,有没有旁的人瞧见?” “没有。我是很小心的,从来不敢稍有大意。” “你从那一次瞧了以后,直到今天早晨发现被盗之间,这中间并没有再瞧过吗?” “没有,没有瞧过。” “那么,你怎么知道不是在别的时候被盗,却一定是在昨天晚上失窃的呢?” “大人,因为这箱子常在我们的身旁,没有离开过我们的眼光。只有昨天晚上,我们去了戏园子才和这箱子有短暂的分开。” “我听说你们往戏园子里去的时候,公子仍留在室内,是不是?” “是的。不过,他也离开过一会的。”他回头瞧着那少年。“蒙正,你昨夜里经历了怎样的情形,仔细些说给这几位大人们听,你明白吗。” 景墨的目光也跟着瞧那少年,只见他低下着眼光,有些儿畏畏缩缩的样子,显然是一个没有阅历的小孩。 聂小蛮温声问道:“你不用怕,有什么就说什么就好,你昨夜虽没有往戏园子里去,但可曾出去过?” 少年田蒙正答道:“大人,我没有出去过。我因为有些头痛,故而留在房里。但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忽听得下面有一阵子惊乱声音,我以为是失火了。于是我跳下床来,跑出去瞧。我走到楼下,才听说捉住了一个摸包的小贼,所以才喧闹起来,并非失火。接着我就回到房间里来。” “你下去了多少时候?” “不多,也就短短的一会儿。” “你从这里跑出去时,房门难道开着?” “没有啊,我顺手拉上的。” “回进来时门还拉着吗,还是怎么样?” “我记得也照样虚掩着,并无变动。” “那么你进来以后,可觉得室中有什么异状?” “完全没有。因此我根本不知道失窃的东西。” 聂小蛮交抱着双臂,沉吟了一下,继续问道:“那么你后来有没有再度出去过?” 田蒙正摇头道:“没有了。我重新上床之后,不久便睡着了。” “你睡之前可曾把室门挂上?” “没有。但我睡时并不怎样深沉。因为我有些头痛,时常翻来复去。假如有人开门进来,我一定会惊醒的。” 聂小蛮又低下了头,默默地思索着。纪少权仍坐着不动,也不插嘴,眼光却不停地在这几个事主脸上暗暗地打量。 又过了一会,聂小蛮终于仰起头来,向田有禽问道:“这箱子的钥匙是谁执管的?” 田有禽把眼睛瞧着他的夫人,答道:“那是内人管的。” 那妇人不等聂小蛮发问,先开口答道:“钥匙常在我的身上,从来没有离开过。” 聂小蛮道:“哦,那么夫人到了这客栈以后,可曾开过箱子?” 妇人疑迟地答道:“箱子是开过的,不过我都是马上关好的。”她长吸一口气。“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小蛮眼睛中放出光来,问道:“嗯,什么事?” 第九十章 家传之宝 那妇人略微犹豫了一下,才道:“昨天有个女人来推我们的房门,看见了我,说是走错了房间,就退出去。” 小蛮皱了皱眉,问道:“走错房间是常有的事。以后你可曾再看见过她?” 妇人却只是摇摇头,向聂小蛮瞧瞧。她的唇吻稍稍张动,好像再要说什么话的样子,却又低下头去,忍住了不说。 聂小蛮忙问道:“田夫人,你还要说什么?最好现在就说出来。” 妇人吞吞吐吐地说:“还有一件事。”她又疑迟了一下,忽而看向着她的丈夫,说:“在我们快要上岸的时候,你开了匣子来看珠子。你虽觉得没有别的人瞧见,其实那时候我看见有一个人从我们的舱门口走过。这人还探进头来瞧过一瞧,也许他看见珠子了。” 田有禽大吃一惊道答道:“当真?我完全没有觉察。” 妇人怯生生地道:“你那时背向着舱门,当然瞧他不见。” 聂小蛮接口道:“那么以你看来,那个人当时有没有瞧见田老兄手里的珠子?” 妇人连连摇头道:“这倒不能确定。但我看这个人身材高大,面貌也很粗~黑,不像个正经人。并且他后来似乎也跟着我们到这客栈里来了。” 聂小蛮的眉毛不禁跳动了一下,赶紧问道:“还有这等事?你是怎样知道的? 妇人道:“昨天午后,我出去买东西,回到客栈的时候,看见一个人从里面出来。这人的身材状貌,都特别像那天探头到我们舱里来张望的人。” 聂小蛮道:“你瞧清楚没有?就是那个人?还是碰巧只是相像而已?” 妇人忽又垂下了目光,略带迟疑状说道:“这个,这个,这个我也不能确定。因为我当初并不曾注意,不过现在想起来,的确很相像。” 纪少权自从进屋坐下以后,除了尽过几句介绍的义务以外,始终处于旁观的地位,默不发话。这时他终于忍不住插口说道。 “这一点也可能的,我之前正好问过帐房,在十二日那天,乘船沿着水路来的客人,着实不少。” 聂小蛮慢慢地点了点头,应道:“是的,这固然也是一个可疑之处。不过据我看,这一颗定颜珠的遗失,范围不见得怎样大——换一句话说,我相信这珠子的失窍,决不会是外来的窃贼干的。” 这是一句足够惊人的结论,景墨不知聂小蛮有什么根据这样讲。但这句话确有力量,竟使室中的几个人一时都惊得目瞪口呆。所有人都愣愣地瞧着聂小蛮,似乎都急于要听他的下文。纪少权的眼睛更是咕噜噜地转动。 景墨也吃了一惊,觉得这么快就下结论,这也太反常了。难道这桩案子非常简单,已经完全被小蛮看破了玄机不成? 聂小蛮却不慌不忙地用眼光向室中扫视了一圈,突然又问道:“你们家不是还有一个女仆的吗?她现在人哪里?” 田有禽道:“她刚才出去探望她的亲戚去了。” “她难道是金陵的本地人?” “不是。她是我从镇江带来的,已在我家做了好多年。不过,她有一个姊姊,也在这里做人家的仆人。今天早晨,她的姊姊打发了一个人来叫她去。聂大人,你难道是怀疑她?” “这话我倒还不好说。” 田有禽有些不乐意地问道:“那么,敢问大人一句,有什么根据,竟说这颗珠子不是外来的偷儿偷的?” 小蛮却满不在乎地答道:“我觉得这案子有几个可异之点:第一,失去的只是这一颗定颜珠,别的没有缺少;第二,那定颜珠放在皮箱中的象牙匣中,那人却取珠弃匣;第三,箱子上有锁,却并无撬破的痕迹。这种种都足见不是寻常外来的窃贼办得到的。” 田有禽作诧异声道:“如此看来,大人难道是说……” 聂小蛮接口拦下了田有禽的话说道:“我以为这窃珠之人,至少在事前看见过这珠子,并且知道它藏在箱中。” 这几句解释倒是和景墨的看法相合。景墨观察种种的情节,明明那人的目的很单纯,只在这一颗珠子,的确不像外贼。 田有禽想了想,说道:“这样说起来,知道这珠子的人并不限于我家的女仆。我的侄儿文凯也知道的。前天他到这里来瞧我们时,还说起过这珠子呢。” 聂小蛮点点头,他的眼光闪动了一下,仿佛已经抓住了一条线索,小蛮问道:“他为什么会凭空说起这颗珠子?” 田有禽解释道:“这一点在外人来看,固然不免要诧异的,其实这里面还有一段小小的历史。当年先父临终的时候,取出两颗定颜珠,一颗给了他的长孙,那就是我侄儿文凯,还有一颗,给小儿蒙正,说是留给他们将来讨媳妇下聘礼用。文凯的那一颗大些,蒙正的这一颗小些,但颜色不同。文凯的圆润而洁白,光泽很好,可是小儿的这一颗,却略带绯红,另有一条血红色的丝纹,很是别致。” “哦,这珠子原来竟有两颗,那另一颗现在你侄儿手上吗?” 田有禽却摇头道:“不巧,侄儿文凯的一颗,据说已经失落了。我们田家所传的两颗定颜珠,现在只剩了我家的一颗,所以这一颗更显珍贵。文凯前天所以问起它,大概就因为这东西是我们田家唯一的传家之物,他也很关心的缘故。” 聂小蛮点头道:“原来如此,,当时他是怎样说起的?” 田有禽道:“他问我有没有将定颜珠带在身上,或是仍留在镇江老家。我对他说带出来的,内人还告诉他就在这一只箱子里。” 纪少权有些不满,又插口说道:“这番情形你刚才没有告诉我啊。”说着脸上还带着埋怨的表情。 田有禽歉然道:“王大人,你没有问起,我当然也想不到啊。” 聂小蛮道:“这些情况的确是值得注意的。令侄后来不有没有来过?” 田有禽道:“他本来约了我昨天晚上一同往叫乐华的戏园子去瞧戏的。我等他到戌时二刻时方才出门,他却失约了不来。” “他住在哪里?” “他在宁波人开的一家裁缝店里做事。” “他是本来就住在金陵的?” “是的,他对于金陵的情形很熟。这间客栈也是他替我预先定下的。不敢大人笑话,我平日里难得到金陵来一趟,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我内人和小儿,这还是第一次来呢。” 第九十一章 咄咄怪事 聂小蛮点点头,似乎认为需要了解的情况已经告一个段落,便慢慢地立起身来。他回头在纪少权的耳边说了几句,纪少权便也站起来向田有禽问话。 纪少权道:“现在我准备先去瞧瞧令侄。还有你的女仆的姊姊在什么人家帮佣?你可知道?” 田有禽想了想说道:“她说是说过的,但是我记不得了。” 一直没说话的田夫人却突然张口道:“我记得的。在三茅宫八宝前街六号,一家姓宋的人家。 纪少权便一边记了下来,又问道:“那仆妇叫什么名字?” 妇人道:“她姓沈,我们都叫她沈妈。 聂小蛮似乎觉得房间里很是闷热,站起来准备出门,景墨也就站起身来。小蛮在离开之前,又转过身向田有禽安慰了一句。 聂小蛮说道:“据我看,这件事假如追查及时,应该还有追回失物的希望。你姑且有点耐心。我们一得消息,便会来便会通知你的,你有任何情况也要及时报与我们知道。” 田有禽肥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连连作揖行礼,说道:“但愿如此。还请大人费些心力,如能追回家传之宝,一定重谢。” 聂小蛮客气了一句,便和纪少权还有苏景墨一同辞别出来。三人在下楼梯的时候,小蛮向纪少权问道。 “刚才你在账房中盘问什么?” “我问清楚昨夜戌时三刻时,楼下当真捉到一个小贼,也确实惹出过一会的纷乱。 聂小蛮听了却不回答,一直到走出了客栈门口,才重新向纪少权说道。 “你姑且先去跟文凯的这一条线索。成果如何,请通知我一声。我料这一桩案子应该不怎么难办,不出两天大约可以了断。” 说完小蛮向纪少权点一点头,拉着景墨回身而行。两人并肩走了几步,聂小蛮看纪少权去了对景墨说道。 “景墨,你若没有事,不妨到我府里去吃午饭。昨天那个颜大川的奇怪的案子已经有了一种新的发展。你若使愿意听听,我们回府内去细细地谈。” 颜大川的秘密符号的事情,本来一直盘据在景墨的大脑中,景墨正苦于满腹疑团,无从打破。今天早晨,又偏偏突发了这件失窍珠子的案子,把注意力给岔了开去,景墨便没有机会查问。 现在小蛮说这件事已经有了新的发展,景墨当然愿意知道。所以两人一回到了馋猫书斋,景墨就禁不住发问。小蛮却笑道:“景墨,你又性急,再急总也要吃饭的不是?” 看来小蛮显然是早有准备的,卫朴一定是提前把食材都准备好了。 就见小蛮先用玫瑰水一小碗,泡咱夫兰三钱,加入少许食盐,取其法备用。用铁签子扎上带有脉管的羊心一个,在火上翻烤,屡烤屡往羊心上慢慢地涂备用的咱夫兰汁,以把咱夫兰汁用完,羊心烤熟为止。 又将兔子两只开生,去毛皮及五脏,煮熟,去掉大骨,切成小块,备用。又用萝卜二个,切成片,羊尾巴(肉)一个,切成片;上述二物下锅加细料二钱、适量的葱花及食盐同妙,可加入适量的煮兔肉汤。待羊尾巴肉片及萝卜片熟了时,再放入备用的免肉块及熟面丝二两,出锅装盘。 再把提前煮熟的羊腿一个,去骨,切作长条块,羊排骨两扉,截作长条块。用豆粉一斤,白面一斤,咱夫兰二钱,栀子五钱,料物及食盐若干,一起搀匀,加水,制成面糊。在切好的羊腱子肉及羊排条上搽好面糊后,下入素油内炸熟。 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三道菜炙羊心、盘兔儿、姜黄腱子就做好了。菜一端上桌来了,景墨却不忙着动筷子,而是问道:“小蛮,你说的发展,终究怎么样?” 聂小蛮吃了一口羊心,答道:“这件事当真蹊跷!那符号当然不是偶然画在那里的。我估计该有什么人在晚上偷偷地去画的。颜大川在十六那天晚上所瞧见的那个在他门口徘徊的人,大概就是画符号的人。当颜大川瞧见他时,那第二次的符号必定已经画好了,所以那人虽然仓皇逃去,符号却依旧在昨天早上审美观点发现。” 景墨夹了一块兔肉,边嚼边听小蛮继续说。 “但这个人为什么画这符号,到底有什么用意,我实在是推想不出。所以只有先设法探明这画符号的人的踪迹,才有破解迷团的可能。那个人已连接去了两夜,难保不第三夜再去。我估计那符号后面的九字和十字,应该是暗示某件事的时间。因此,我昨夜里安排了卫朴,专门往普提阁颜大川的房子外去守候。” “嗯,你的推论很合理。结果怎么样?” “卫朴去了之后,一直守到巳时的时候,当真看见一个男子走到颜大川的屋前,立定了向楼窗上探望。那时候楼窗上映着一个女子的影子。那男子在门口往来了两次,似乎在想什么办法。然后他突然走上阶沿,偻着身子,像是要推门进去的样子。正在这时,那门口的男子,好像听到了里面的什么声音,便回身退下阶沿,仍匆匆地朝来的方向跑去去。卫朴正待尾随追踪,却看见楼上的油灯熄灭了,楼下的前门突然开了,有一个中年人立在阶上,向左右望了一望,才重新退了进去。这个人大概就是颜大川。当时卫朴被这情形吓了一跳,等他回身追赶,之前男子已转弯不见。” 景墨筷子悬在半空,惊奇道:“他难道最后没有追到?” 聂小蛮夹了一块兔肉在筷头盯着,说道:“当时的情形,固然怪不得卫朴,毕竟他终究也欠灵敏些儿。他追到转弯角时,看见两三辆马车向一南一北地进行。他一时不知跟那一辆好,便错过了这个机会。” “唉,可惜!这不是劳而无功,空欢喜一场吗?” “无大碍。据我猜想,这个人根本就不知道被卫朴盯梢了,大概还要来的。这件出戏我看才刚刚开场,你有点耐心等着看罢。” 景墨略想一想,乘势问道:“那么今早这件珠子被偷的案子,你可有什么看法?你想这两桩案子既然在同时发生,你可来得及分头进行?” 聂小蛮道:“今天这桩案子平常得很。咱们吃完饭以后等纪少权来报告以后,便可指点他一二。我想单凭他一个人之力,已经足够破案,我已经说过,这案子的可疑人的范围是比较小的。现在我所注意的,却在颜大川的一案。这里面的确有些玄机,值得我们的注意,并且——一” 小蛮话音未落,却被来人给打断了。 第九十二章 天降宝珠 进来的人原来是卫朴,卫朴报告说是颜大川派人送了信来,聂小蛮立即扔下筷子走过去,接过信来撕开就看。 景墨见聂小主回身转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中异光闪烁,又像得意,又像惊异。 聂小蛮兴奋地大声说道:“景墨,这件事真是太不可思议!据颜大川说,他后来又得到一颗很大的珠子。竟不明白它的来由。你想奇怪不奇怪?” 事情真出乎意外!刚才田有禽家失去了一颗珠子,颜大川却得到了一颗。这两件事情难道还有关联的吗?但一失一得,是不是真的有关系?这里面终究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情? 两人于是急忙忙雇了一辆四轮骡车赶到普提阁时,已经是快到午时了。骡车一到那一排新造的房子附近,便停下来。聂小蛮且走且瞧那新房的门牌,他走到一宅门前,才立停了说道:“这就是普提阁的第七号。” 聂小蛮走上阶沿,伸手敲门,里面却不见有人答应。聂小蛮有些怀疑,侧耳听了一听,便推门进去,那门竟应掩着没锁。两人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就走到里面。 景墨见迎面有一条短小的甬道,甬道尽端接着一部楼梯。靠右手一面有一扇门,也静悄悄地关着,似乎里面就是客房。聂小蛮又在这客房的门上用指弹了两下,竟也没有应声。 聂小蛮的怀疑的目光演化而成惊异,他的双目圆睁,脸上的肌肉紧张。景墨也暗暗地奇怪,就见聂小蛮伸手在衣袋中摸了一摸,略一踌躇,便握着门把用力猛地一推,就推门进去。 景墨也急忙跟在小蛮的后面,以备有万一的不测。不料两人进门以后,向四周一瞧,客房中依旧空无一人。 聂小蛮侧着身子,向后面望了一望,突然惊呼道:“唉!在这里了!” 小蛮于是慌忙奔到一只圈椅的背后,景墨自然也跟着过去,就看见有一个人硬条条地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嘴里像含着什么东西。这人头戴云巾,身上穿了一件玉色圆领襕衫,镶黑的边缘,身材瘦小,正是颜大川。 奇怪!颜大川难道已经死了?这热闹可闹得大了! 聂小蛮早已蹲身下来,伸手在颜大川的额上摸了一摸,又从他的嘴里取出了一块团结的手巾。小蛮又凑着耳朵,在颜大川的胸口听了一听。 终于,小蛮低声道:“还好,他只是惊晕了,并不碍事。你快去弄些冷水来!” 景墨答应了一声,就从桌子上取了一只笔洗,又从一只小桌上的茶壶中倒了些冷茶水,递给小蛮。小蛮把颜大川解开了襕衫的钮子,用手在他的身上按摩,又活动他的手臂。 最后,小蛮把冷水在颜大川额上淋了一些,终于见到他的眼睑慢慢地地张动。又再过了一会,颜大川慢慢张开眼来,向四下观瞧。 聂小蛮轻声安慰道:“颜老兄,你不必害怕,你现在是安全的。”小蛮说着,就慢慢地扶颜大川坐起。 颜大川的眼光仍然是呆滞木讷的样子,他先向聂小蛮凝视了一会,又向苏景墨瞧瞧,又回了一会儿的神,终于才开口说话。 “真的是聂大人和苏上差吗,还是我还在做梦?” “你安心好了。你只是受了些惊,晕过去了一会儿。” 颜大川用手揉揉他的呆滞的眼睛,又连连眨了几眨,似乎才记起了刚才的经历,然后他突然伸出双手在自己的衣袋中乱摸起来。 然后他就惊呼道:“哎哟!我的珠子呢?珠子不见了!” 聂小蛮仍用温和的口气说道:“你不用找了。大概已被什么人偷去了。你好些没有,现在你能不能站起来?” 接着,景墨和聂小蛮二人一同把颜大川从地板上搀起,又把他扶到圈椅上坐稳。等他坐稳以后,神智上好像也更清醒些。 聂小蛮问道。“你们家里的人都在楼上吗?” 颜大川点头道:“是的,这件事没有惊动他们,总算还好。现在我们轻声些谈吧,我不想吓到他们。” 聂小蛮压了压嗓音问道:“你的仆人阿福呢?” 颜大川道:“他现在应该在衙门里吧。” “为什么?你派他去的吗?” “正是,大人,我发现了那颗珠子,知道必有蹊跷,故而写了短信让阿福先去通报大人,还吩咐他从大人那里出来就去衙门报信。” “嗯,你处理得妥当。那么这珠子怎么来的?你说给我们听听。” “那珠子的来去都很奇怪。约摸在三刻之前,阿福忽送进一个淡蓝色的信封,封面上并无字迹。他说他偶然瞧见堂屋的阶上中有这一封信。他不知是什么人进来投的信,也不知道是给谁的,故而取出来给我瞧。” “他并没有打开过么?” “没有,大人,我一接那信,看见信封的中央凸起了些,已经有几分怀疑。我拆开来一瞧,内中有一个锦缎缝制的小包,更是莫名其妙。我再将小包打开,却是一颗精圆的珠子,足有我这指甲盖般大小。”说着颜大川翘起了他的大拇指给两人观瞧。 聂小蛮点了点头,又问道:“另外可有什么文字之类?” 颜大川摇头道:“没有,旁的什么也没有。除了那珠子以外,信封中并没有片纸只字,信封上也没有一个字迹,不知是谁给谁的。这就是最可疑的一点。” “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我没有买过什么珠子,更没有人会将这贵重的珠子赠送给我,况且赠送也决不会随便放在堂屋的阶上。我便想到这定是有什么歹人,实施栽赃图害的计划。或是有什么贼的偷得了这颗珠子,一时有什么危险,故而利用我这里作为存放赃物之所,日后再从我这里索取。总而言之,这一定是不是什么好事!” 聂小蛮难得地频频点头,道:“你这一番分析倒很合情理。因此,你便打发你的仆人去报告衙门?” “正是。我立即写了短信,想请大人来参详一下,又让阿富去报官备案,免得日后再起纷争。” “那么你写信的时候,珠子放在哪里?” 颜大川道:“在我的身上。一切分派好之后,我就坐在那只椅子上,准备重新从袋中摸出那珠子来细瞧。可是我刚才摸出那个信封,还没有将珠子取出,偶一抬头,忽见有一个留着二根狗油胡子戴一顶污秽的六合帽的男子,站在那个门口。我不禁一愣,这个人怎么这样直闯进来,并且步子很轻,显得不像好人。” 第九十三章 如鲠在喉 小蛮听到这里,眼睛里射出光来,却一言不发只是示意颜大川讲下去。 颜大川继续道:“那人向我点一点头,低声说:‘对不住。我要打听个人。’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朝我走来,我觉得很是恐怖和可疑,这个陌生人怎么闯到人家屋中来打听事情?我于是站起身来,一边将那藏珠子的信封折好,准备重新把它放好。不料那个人抢前一步,嘴里问了一句话把我唬得不轻。” 景墨听得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仿佛也和这颜大川一起经历了这一番惊险的变故一样,景墨睁大眼睛问道:“他说什么了?” 颜大川颤声道:“那人说:‘那不是一颗珠子吗?’” 景墨闻言脱口说道:“不好,要糟!” 颜大川向着景墨点头表示赞许,嘴上却不停,继续说道:“当时我也情知不妙,急忙放在衣袋中。可是我的右手还没有从衣袋中抽出,他便举起拳头,朝着我的面门上打来。我没有防备,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然后便跌倒下去,之后便完全没有知觉。若没有聂大人与上差来救,我这条老命估计休矣。” 聂小蛮一直全神贯注地听着,把右手夹在了左腑之下。左手却抚摸着下巴,目光一直盯着颜大川的面孔。这时候颜大川用衣袖轻轻地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瞧着聂小蛮,像是在等着他发表意见。 终于,聂小蛮慢慢地问道:“你可记得那贼穿的什么衣服?” 颜大川道:“似乎穿一件大袖青衣,上面罩着一件绿色的罩甲仿佛是棉布的。 “有多少年纪? “这却不曾注意。他脸上有些肮脏,大约年纪还轻。” “什么口音?” “我记得是好像是江阴口音” 聂小蛮低头想了一想,又问道:“那贼的身材是不是比你略略高些? 颜大川似乎稍稍诧异,答道:“正是,聂大人,你怎么能知道?......” 聂小蛮解释道:“这是从他跨步的距离上知道的。我知道他穿的一双皂鞋,并且还新。你家的阿福不是穿毛布底的布鞋的吗?” 颜大川点头道:“是的,是的。大人,您果然慧眼如炽!” 说着颜大川的眼光也和苏景墨一齐,跟着聂小蛮的视线向地板上看去。那新漆的地板上面,果然有聂小蛮所说的两种足印。 颜大川又说:“聂大人,你真是明察秋毫!但你想那人起先既然把珠子从外面塞了进来,后来又从我的手里夺去,我先前猜测的有人利用我的这里暂时窝赃,这样一来不是更符合了吗?” 聂小蛮却不置可否,他的左手依旧不曾脱离下颌,仍皱着眉头思索。 良久,小蛮才答道:“现在还不能下任何定论,我觉得此事未必如此简单。 颜大川略略有些吃惊,问道:“大人您的看法是怎样的?” “我在没有搜集到任何可靠的证据以前,还不敢确定用信封役珠的和之后打人夺珠的是同一个人。” “这不太可能吧,大人?假使不是一人,那人怎么单来劫我这一颗珠子? “话虽说不错。但进一步想想,只要有人知道你有这一颗珠子,就也有起意来抢劫的可能。” “如此说来,知道我得到这一颗珠子的人,只有阿福。但他已经往衙门中报信去了。若说他勾结别人来夺,怕也不能如此迅速。况且他假如有这歹念,一开始完全可将珠子自行吞没,我原不知道,何必又多此一举?” “你再想想,除了阿福以外,更没有别的人知道了吗?” “没有了,连我的夫人都不曾知道——” “等一下,那你本人在拿了装有珠子的信封之后有没有出去过?” “有,去过隔壁饮虹桥朱家,我才来这里安置,家里并无笔墨等物,所以去过隔壁借用。” “那你在朱家有没有提到珠子的事情,可有什么人在旁边?” 一这句话才提醒了颜大川,只见他的目光呆了一呆,似在追忆什么,这使得他的本来失血的脸上又加上了一层灰白。 突然,他一拍大腿说道:“哎呀,我想起来了。那时朱家的一个男仆恰好在场,另外有一个朱老先生的弟弟在窗口看书。我虽然没有直接告诉他们,但是我和阿福之间议论发生的事情,他们一定都听去了。” 颜大川略停了停,又遭:“不过,他们这两个都是规矩人,不会干这种事。” 聂小蛮微笑道:“话虽如此不错。但我们若要找出真相,必须关注所有与案节有关的人和事,一切都要从事实来判断,不能单靠相信与否,就下定语。颜老兄,关于那颗珠子,你回忆一下那颗珠子难道带些绯红色的吗?” 景墨一听到这句提问,仿佛咽喉中的一根鱼刺终于吐了出来。原来景墨早就疑心这两件事有相互的关系,想要问个明白,好破解自己心中的种种疑团。只是小蛮一直在说话,自己一时又没有机会开口。 颜大川似乎回忆了一下,摇头道:“并不是的,我记得清楚那是一颗纯白的珠子。” 景墨觉得那根鱼翅又被人重新塞回了原来的地方,比之前更难受了。 聂小蛮略感吃惊,追问道:“你记得清楚吗,是纯白的吗?” “是的,大人,是纯白的。” “你可不过看错了吧,你再想想看?” 颜大川伸出手拿来,说道:“大人,我放在这掌心中仔细瞧过一会。怎么会不清楚?” 聂小蛮还不放弃地再次追问道:“一丁点红色也没有吗” 颜大川语气很坚决地答道:“一丝也没有。” 聂小蛮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睛里希望之光黯淡了下来,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在一旁的景墨也暗暗地呼出一口气。颜大川看着这两人各是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不知所措。 终于,聂小蛮继续问道:“那么你可认识一个叫田有禽的人?” 颜大川更是觉得莫名其妙,呆瞧着聂小蛮,却只是摇了摇头,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 聂小蛮又说:“这姓田的是镇江人,有一个儿子,名叫田蒙正。” 颜大川连连摇头道:“我完全不认识。大人,您这什么意思?” 聂小蛮却不理他,自顾自问道:“你虽不认识,譬如你的夫人和阿福等,会不会有......” 颜大川连连摆手,拦住不让聂小蛮说下去:“不,不会!我们并没有镇江人的亲戚朋友。家中人等,认识的人更少。聂大人,你终究想问什么?” 聂小蛮有些失望,他看了看颜大川一副纳闷的表情,笑道:“对不住。这些无关紧要,我只是随便问问。” 小蛮又回过头来,对景墨笑道:“景墨,我的脑子似乎因为闲了太久,有些糊涂了。我刚才的问题原是毫无根据的,只因急于求功,竟然没来由地瞎猜起来了! 景墨笑着说:“这也难怪,我其实心中一直存着这样的问题呢。这也怪不得我们,事情实在是太凑巧了!” 颜大川看着这两个人像打哑谜一样的对话,完全陷入了糊涂之中,正在这时外面走进两个人来。 第九十四章 喷香少年 那阿福报告了衙门,已经引着一个捕头同来。那捕头叫做江建巡,五短短的身材,满脸粗麻,景墨和他也算是认识。聂小蛮把案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让这江捕头去找一个身材五尺以上,足上穿着新皂鞋的少年。江捕头自然不敢怠慢,连连答应了几声。 聂小蛮又将地板上的一块落掉的白巾拾起来,展开一瞧,是一块真丝双宫料的丝巾,且无记号,但还整洁。 聂小蛮凑近轻轻地闻了闻,笑着问颜大川道:“这谅必不是你老兄之物吧?” 颜大川摇头道:“不是我的。一定是那夺珠的贼人落下的。” 聂小蛮笑道:“这丝巾上还带些香味,足证他是一个漂亮的少年。所以你看他有两根狗油胡子和戴的污秽的帽子,一定不是他平常穿戴的,而是他临时乔装打扮罢了。” “不过那脚下的一双新做的鞋子,却不像是为此而置备的东西。”说着,小蛮随手把丝巾交给那江捕头,又道吩咐:“你回去以后,可把我的这层意见告诉纪推官。再请他派一个人在这里附近注意一下。” 那江捕头答应着,又作了个揖就走出院去。聂小蛮又向颜大川问起昨夜的情形,颜大川回忆说,昨夜他预防那可疑的人再来,专门叫他的女儿悄悄地在楼窗上瞧着。 到了戌时左右,她当真看见一个男人在下面张望。但等到颜大川下楼开门出外,却已不见了人影。不过那神秘的符号也不再发现。聂小蛮又向阿福约略问了几句,也没有新的情况。 聂小蛮于是安慰道:“颜老哥,这件事你虽受了一番惊恐,实际上所幸你还没有损失。你且安心些,万一再有什么变动,我们一定会把那个人捉住,决不叫你再吃这贼人的亏,你好自珍重。” 聂小蛮和景墨走到门外,他又在青石阶上俯身瞧了一瞧,才乘了原车回了馋猫斋。 早上虽然做得好菜可是没吃上几口,然后就出去查案子了。这一大圈跑下来,景墨觉得自己是真的饿了。两人也顾不上不讲究,就让卫朴把之前的菜热了热,两人就只吃了些剩菜,算是填饱了肚皮。 景墨因为这两桩案子盘踞在大脑中,懵懵懂懂,迷迷瞪瞪,好像有一块石头塞住在自己的胸口,胡乱吃了一顿之后,还是觉得头晕有些晕沉。小蛮大约也有类似的感觉,于是特点起了四和香,清新醒脑,倍感舒爽。卫朴又送了新泡的松萝茶来,袁宏道曾有“近日徽有送松萝茶者,味在龙井之上,天池之下”之判。 景墨看见小墨的面容变幻不定。他忽而双眉紧蹩,凝望着烟雾,忽而稍稍点头,脸色表情不停地变幻,可见他脑中的思潮正自起伏不定。 景墨知道小蛮的脾气,不敢打断他的思路,只好自己思考。 这两桩案子既然同时发生,又都和珠子有关,事既凑巧,显然是有一定的关系了。谁知那珠子本身,偏偏各不相同,两桩案子的当事人又不认识,这样一看又明显是两桩案子。 不过,自己记得田有禽说过,他的侄儿文凯,也有一颗珠子,颜色是纯白的。而据颜大川的话法,那颗白珠的大小,确比那姜家失去的一颗大一些。那么,颜大川所见的一颗,会不会就是文凯的那一颗? 可是田有禽说过,文凯的一颗早已失去了,此刻怎么又会出现在这案子里?即使没有失去,又怎么会用这样神秘的方式送到颜大川的府里去?并且送去了不久,为什么又有人重新夺走? 这里面曲曲折折的情由,实在太离奇了!景墨想来想去,还是找不出一丝端倪。 这时候聂小蛮忽自言自语地说:“未时早就过了。怎么纪少权还不来?” 景墨赶紧趁机探口风道:“你对于这一桩案子莫非已有了成竹,等他来指示他吗?” “景墨应说两桩案子,而不是一桩案子。” 景墨心中一动,答道:“嗯,不错。那么你在这两桩案子上,都已有了把握没有?” 聂小蛮竟然轻轻地点了点头。“把握还说不到,但我已经有了一种猜测罢了。” 景墨大喜道:“好极了!请你先说给我听听,我可是实在受不了了!”说完期待地看着小蛮。 没想到小蛮居然同意了,说道:“这也好。我们先谈颜大川的一案。据我分析,颜大川所假设的陷害和寄赃两种可能,都不能成立。” “理由呢?” “第一,款赃陷害,这根本不能成立。因为颜大川在这里亲友很少,瞧他的样子,又不像会和人家结怨的。退一步说,即使有人要想害他,但这计划未免也太笨拙了。试想像颜大川这样胆小如鼠的人物,若说会干盗劫不法的活动,这可能性很低。” “有道理,那么第二种暂时寄赃的可能呢?” “这一点我也仔细推敲过了。假如说有什么贼人输得或抢得了那粗珠子,因为觉得有捕快的跟踪,或有其他败露的危险,不能把珠子留在身上,因而就暂时寄放在一处,等到危险过后,再去取还。这原也是可能的事。” 景墨不住点头,表示同意。 小蛮继续道:“不过这样的事有两个先决的条件应加注意:第一,他要寄放的地方,一定是拣稳妥而容易取回的,你想往这别人家里一放,能算是妥当的地方吗?他以后重新取回,不是又要冒过一次险吗?第二,那人因危险而转移赃物,一定是因为特殊的情形而临时发生的。但颜大川所经历的事情,却谁也不能说是临时发生的。因为前两天的两次神秘符号和今天的珠子,一定是有某种关系的。” 景墨听得高兴,赞道:“你说得很透澈!这两种可能果然完全被你推翻了。但你自己的看法怎样呢?” “据我看,这件事似乎是出于某种鬼使神差的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 就在真相之门正要向着苏景墨打开的时候,有一个人又匆匆地把它关上了。一阵脚步声响,从书房外面匆匆走进一个人来,正是推官纪少权。 第九十五章 第三条线索 景墨见纪少权汗流满面,表情却是很有些兴奋。他向着小蛮两人点点头,仿佛一个读书郎在一个麻烦的题目上,经过了长时间的思考,终于是想出来如何破题一样,便不禁在他的学伴面前显露一种洋洋得意的样子。 聂小蛮招呼了一句,问道:“少权兄,失珠案是不是已经被你破了,呵呵!兄台果然神速,请坐,来喝一杯新沏的茶。” 纪少权一边接了卫朴递来的茶碗坐下,一边很得意地答道:“聂大人,破案嘛虽然还没破掉,但距离破获也不远了。”他一边说一边喝了一大口茶,差点被烫得扔掉了茶碗。 聂小蛮追问道:“具体如何?说来我们参详参详。” 纪少权被烫得又伸舌头又吸凉气,又把腿伸了一伸,慢慢地说道:“我自从和你们在客栈门口分别以后,觉得这桩案子有三条线索可以跟进。” 聂小蛮动容道:“哦,哪三条? “第一条,就是田夫人所说的那个同船的黑面汉子。这一条可能性最低,所以还不曾跟进。第二条,就是那个仆妇沈妈。她昨夜虽是一同跟往戏园子里去的,但珠子的被窃是否真的在昨夜,还不能证明,那么,这仆妇终日在一室之中,乘机起意,也未必不可能。故而我曾到过三茅宫八宝前街去。 聂小蛮有些不耐道:“好的,我估计这条线索,你也没有走通。你不如就说第三条吧。” 纪少权正在展示他办事的精细有序,却被聂小蛮从中打断,似乎有些不高兴。 这样停了一下,他才答道:“是的,我问过那个仆妇,当真也问不出什么。嗯,那么,第三条路就是那个在裁缝店里做事的田有禽的侄儿田文凯——” 聂小蛮又不耐地插嘴道:“我说老纪啊,你所有的线索,只有这三条吗?” 纪少权面露愠色,抱怨道:“三条线索也不少了。太多了,反乱人的思绪,又有何益处?” 聂小蛮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你这话有理。我也只有两条,还没有你多呢。” 纪少权不服气道:“什么?你也有两条?哪两条呀? 聂小蛮迟疑地笑了一下,说道:“哈哈,这个嘛,我想我还是先听你说。你既然说你侦查的结果已经接近破案,我的也许有错误。对不住,还请你说下去。你可曾见过那个田文凯。” 纪少权气顺了一些,点头道:“自然是见过的,我起初并不说明珠子被盗的事情,假托是他叔父的朋友,顺便问他一声,昨天他为什么失约不去看戏。我带一个口信给他,叫他今夜再去。” 景墨不禁问道:“他信了吗?” “他果然深信不疑,脱口说道,‘我昨夜去过的呀。’” 景墨轻轻地“啊——!”了一声,又看了小蛮一眼,只见小蛮却神色如常。 纪少权又说道:“我一听这话,心想这里有文章,但脸上仍装做若无其事。我乘机又问道:‘你在什么时候去的?他们却等到你戌时过半了才出客栈。’” “他却如何说的?” “田文凯答道:‘我在一个朋友家里吃晚饭,耽搁了一会,去得略略迟些。我到客栈时,约摸快要亥时了。” “他会不会说谎了?”景墨问道。 纪少权点头道:“我当时也是这般想的,便用反话逼他一逼。我带笑说:‘你别说谎。你何曾到过客栈里呢?’” “他怎么说的?” “他辩道:‘我真正去过的。还到过他们房里。’” “你怎么跟他说。” “我仍含笑道:‘当真?你可曾看见什么人?’文凯道:‘这倒没有。’我假意大笑道:‘哈哈哈!这可见你的谎话已露了马脚了!” 景墨心头一紧,问道:“露出什么马脚了?” 纪少权却不直接回答,继续道:“他大声道:‘这是真的,我推门进去,看见里面空空无人,才知他们都已往戏园子里去了。但房门既然没有锁死,估计那仆妇应该还在。那时候她既已出去了,我也不想等她回来,就退了出来,打算赶往乐华戏园里去找他们。” 景墨问道:“之后呢,他应该没去了。” 纪少权点头道:“我又说:‘但你后来到底没有往戏园子里去啊。’ 田文凯说:‘不错,那是因为我刚一出客栈,立即遇见两个朋友,被他们拉住了,一同往东来酒铺里去喝酒。起先我还打算陪他们少饮一会,再去瞧我叔叔。谁知被他们连着几杯下肚,灌得我醉醺醺的,竟然就失了约。” 聂小蛮听到这里,把双臂的肘骨支着圈椅的边,两只手却把十个指尖互相交抵着,同时他的沉着的脸上全部是认真思索的神情。 小蛮说道:“这个人,这个田凯文,原本也是我推想中的线索之一。在这一条没有证明以前,别一条我们暂且不提它。少权兄,现在你的看法如何?” 纪少权道:“我当时听了他这一番话,便知他进房的时候,必就在蒙正因为喧闹而下楼的当儿。那时候田凯文看见房中没有人,也许一时起了歹意,便想窃取那颗珠子。他原本就知道藏珠的位置所在的,或是他身边有一个同样的钥匙,或是田夫人开箱以后,一时马虎,没有把锁锁上,就造成了他的机会。而且那锁本是一种老式的铜锁,即使锁着,也不难设法弄开。” 景墨觉得有理,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 纪少权道:“当时他的行动一定很快,得手以后,又悄悄地退出,田蒙正却还没有上楼。你知道那客栈本有朝东朝南两部楼梯,故而两个人一上一下,他和田蒙正到底没有撞见。那颗珠子,我想他一时还来不及脱手。所以我已派人跟随在他左右,只要一知道那贼脏的所在,就可以马上破案。” 聂小蛮低头沉吟了一下,才道:“即便如此,你还须谨慎些才是。你可曾打听他平时的品行怎么样?” 纪少权信心满满似地应道:“我打听过的。这贼平时喜欢吃吃穿穿,别的恶习却没有。但在金陵街面上,一好上了这‘穿’‘吃’两字,无论男女,都有可能走到邪道上去。聂大人,你说是不是?” 小蛮咳了一声,应道:“嗯,你这话很合情理。你可知道他先前所有的一颗珠子怎样失掉的?” “那当然是他变了钱挥霍掉的,后来却假说失掉的罢了。” “这个你是怎样知道的?” “这个嘛,本来也不难推想而可知。” “所以你其实没有问过他?” “当然没有。我当时本想问他的,但一转念问,觉得因这一问,也许会使他疑心防备。这样,我们要侦查他的赃物所在,反而难办了。” “原来如此,那你是怎么安排的呢?” “我那时仍不动声色,和他好好地分别,只悄悄地派了两个人监视着他。据我估计,他不久便会把那珠子出售。我们只须查明他历来交往的人,就不难达到获得真赃的目的。” 第九十六章 另有其人 聂小蛮不再问下去,又低下了头沉思起来。三个人各怀心思都不说话,景墨觉得纪推官的看法太偏于感觉,推理多于事实,未必就是事实。 聂小蛮慢慢地把鼻孔朝空气中的香雾轻轻地吸着,似乎在大脑里把纪少权带来的新线索仔细推敲。天色已渐渐儿就晚了下来,街面上店铺都掌上了灯,书房了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似乎增添了一些神秘的氛围。 纪少权看见聂小蛮的一直保持静默,似有些忍耐不住。可是在这静寂之中聂小蛮居然主动开口了。 小蛮说道:“少权兄,我觉得此中有一个疑点很觉费解。” 纪少权忙抬头问道:“什么?” 聂小蛮道:“就是那田文凯既已干了这样的事,怎么肯坦白承认?你想他到客栈的时候,既然没有一个人瞧见,何不一口抵赖落得干净些?” 这确是一大疑点,纪少权紧闭着嘴唇,默不答话。他向聂小蛮注视了一会,才道:“你难道想说偷珠的不是田文凯?” “嗯。另有其人。” “那么这事是谁干的?” 聂小蛮又不马上回答,重新又低头不语。他的目光又移注到他的麻鞋的鞋尖,那鞋尖又以某种频率在稍稍不停翘动。 少权又急不可耐地追问:“哎哟,我的聂大人啊,您就别卖关子了,你本说有两条线索,那么你说偷珠的终究是谁?” 聂小蛮微笑着说:“我倒不是卖关子,只是我所怀疑的一个人,你们也许不会同意,所以我有些踌躇罢了。” 纪少权心急火撩地问道:“那你且说说看,到底是谁?” “我很疑心那田蒙正,这劫珠案恐怕就是他弄的把戏。” 纪少权突然张大了嘴,十分惊异的样子,连一旁的景墨也很意外。聂小蛮的声调虽平稳如常,但他的容色庄重,不像是说笑话。景墨最熟悉小蛮,知道他不会凭空下这样的结论,急于要听他的下文。可纪少权却抢先替景墨催促起来。 纪少权问道:“聂大人,我的好大人哟,你怎么会疑心蒙正?有什么高见?你快说呀。” 聂小蛮的刚刚要说,卫朴突然急匆匆地走进室来禀告道:“启禀老爷,有人来找。” 聂小蛮一愣,问道:“谁啊?” 卫朴却一指纪少纪的方向,说道:“是来找推官老爷的,人就在外面。” 纪少权先是面露诧异,随即站起身来就走了出去。景墨则看了看聂小蛮,心说难道又有什么变化了,可这时,门再次被推开了。 还是纪少权,他伸出脑袋来对聂小蛮大声说道:“这件事当真太奇怪了!我手下的人说那老田头又来报告了,他说珠子已经找到了——是蒙正那孩子拿出来的!” 纪少权这几句话的消息又是出景墨的意料之外。瞧这情形,不但那个喜欢吃穿的田文凯不曾有窃珠的活动,并且事实上那珠子也没有遗失过,只是大家空忙了一场。 那么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当真像聂小蛮所说,完全是那孩子在其中玩弄把戏吗?但这里面到底有没有什么内情?这孩子弄这把戏又有什么目的? 纪少权撑着书桌站着,满脸都是懊丧的样子,悻悻地说:“聂大人,看来还是你所言不虚,不过这孩子未免太可恶。你想他这一出戏是什么意思?” 聂小蛮走到衣架面前,取下了方巾戴上,答道:“最后的真相已经在眼前了,与其凭着推想在这里猜测,还不如直截了当地去问个明白。少权兄,你可有兴趣再去走一趟?” 纪少权连连摇头道:“我已奔走了一天,现在不管是什么真相也不能再劳动我的双腿了。你问明白以后,再通知我一声吧。” 聂小蛮点头道:“也好。景墨,你陪我去一趟。回来吃宵夜,大概还不算迟。” 于是三个人一同出门,纪少权独自找个乘轿子回家休息,景墨和聂小蛮二人乘了四轮骡车,往窨子山同福客栈去。车在进行中,景墨因为聂小蛮的解释一再受到打岔,便想利用这个机会,请他把结论的根据说一说。 景墨问道:“小蛮,你怎么知道这回事是田蒙正演的把戏?” 聂小蛮道:“我已经说过,我对于这回事本来有两条重要的线索。一条是那田文凯,一条就是这个孩子田蒙正。关于蒙正的嫌疑有两点:第一,他的父母同去瞧戏,他单单不去,显见他有所图谋。因为我瞧他的精神活泼,明明是一个好动厌静的孩子,可见他昨夜的头痛是骗人的。否则,像他这样的少年,即使当真头痛,也决不致因此阻止他的游兴。” “哦,原来如此,那么第二是什么?” “第二,我瞧他的母亲似乎很疼爱他,竭力想把窃珠的事情推在别的人身上。她所说的走错房间的女人和上岸时的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脸的人,都是这个作用。因此,她虽不致和那孩子同谋,但也许已经疑到了那孩子曾用过她的钥匙,故而暗暗地怀着鬼胎,一边替她的儿子担心,一边又设法移祸他人。除此以外。在我们侦查的时候,我看见田蒙正常偷偷地把斜眼瞧着我们。不过我当时想不出他有什么目的,后来又引出了一个可疑的田文凯,故而我不便就马上说出来。” “那么,这孩子终究有什么目的,你此刻可已明白了没有?” “还难说定。这孩子初到这里,时间很短,不像会有什么不良嗜好,势必不会偷了去卖钱。或许这里面关涉一个女子,也未可知。好在到底如何,我们不久就可以明白了。” 景墨想了一想,又问:“照你说的,田蒙正先前既然已经藏匿了珠子,那么此刻他为什么又自己拿出来?” 聂小蛮道:“这是很容易明白的。他本不防他的父亲会发现失珠的事,即使发觉,估计也不会去报告官府。可是现在他看见弄假成真,事情闹大,他胆终究年纪还小,当然便顺风转舵了。” 这时四轮骡车已到达同福客栈,两人便下了车一同上楼,直向天字第十三号走去。两人刚到房门口时,聂小蛮正要举手敲门,忽然停下了脚步,又反手摇着作手势,意思是叫景墨不要前进。 景墨见了也站住了。此时室中明亮的灯光,从室门上面的窗缝中透露出来。里面有人用很大的声音说话,还夹着怒骂声,和拳击击桌面的声音。景墨听出那个很大的声音就是田有禽。 “真不长进!真不长进!这孩子太不吃轻重了!” 嘭!——这是击桌面的声音。 “一定是他干的,不会错!此刻这个逆子往哪里去了?……你怎么放他去?” 接着的是一个妇人的声音,声调有些哭腔,应该是田有禽的夫人。 “他就在附近走走,马上就要回来的,你也用不着发这么大火。” “我还不该发火吗?这孩子给你宠坏了!你还包庇他!” 第九十七章 真珠假珠 “我包庇他什么了?他不是说得很明白吗?他说这珠子是他在壁角里捡起来的,所以便很高兴又重新放在匣里。他也不知道这珠子已变了假的啊!” “呸!你还相信他!你到这时候了还护着他!” 这几句对白使聂小蛮身子微微一震。他回转头来,张着眼睛向景墨眨了一眨,暗示这一下也出了他的意料之外,景墨自然也不胜惊奇。 这珠子变了假的! 太也奇怪了!景墨本以为这案子的谜底,应该立即就可以明白谁知道再来一个变变,本来清晰的案情又隐身在一团迷雾之中。 这珠子怎么会变成假的?是不是又是蒙正又做了什么手脚?景墨已经来不及思索,急忙听那屋中还在继续的对话。 田有禽又怒声说:“你明明就是护着他,还告诉我珠子已经捡到了,叫我空欢喜了一场!难道你不知道我们的那一颗略带绯红,中间还绕着二缕红丝吗?你瞧,这是一颗可是纯白的啊!” 那妇人语带哭腔说道:“我若是早就瞧见,当然辨别得出。不过那时候我一听得珠子已经找着了,心中太喜欢了。蒙正又已经将珠子藏回箱中,所以我不曾再拿出来查看。” 聂小蛮听到这里,突然嘴唇紧闭,眉头一皱,似乎已想得了什么计策。接着小蛮拉着景墨后退两步,离那房门远些,才附耳向景墨小声说道。 “这件事变得严重了,珠子既已变换,显然真的已到了外面去了。眼前最要紧的,就是怎样设法把真珠追回来。” “不错,你现在有什么法子?” “第一步,先得找到这个田蒙正,然后再从他身上问出珠子的线索才有办法去跟。” “有道理,不过此刻到哪里去找他?” 聂小蛮思索了一下,说道:“田蒙正之所以出去,也许就为了真珠的事。但他既能干出这样的事,肯定不会不和外界通信。我们不如到下面帐房里去问问,这几天有没有给他的信件。” 景墨赞同道:“对。他假如通信,必须经过客栈帐房的手。” 聂小蛮不再说话,先急忙下楼,景墨也跟着退下。两人到了帐房里面,聂小蛮向一个年长的有三缕胡须的帐房先生略略说明缘由,便有一个专司信札的白面少年向聂小蛮答话。 那少年十分乖巧,脆生生地问道:“大爷,您问的是天字第十三号姓田的客人吗?是田有禽?还是田蒙正?” 聂小蛮应道:“我只问田蒙正的。” 那少年道:“有的,大爷。他有过好几封信哩,差不多天天有。约摸夜半前,他还接过一封快信。” 聂小蛮的眼珠突然快如闪电般地转了几转。“唉,一封快信?你经手接收的?” “是的,大爷,也是我亲手交给他的。” “你觉得那封信有些地异样吗?” “异样?嗯,当真有些儿古怪的。” “信封中不是有些地方凸了起来吗? 那少年惊异地反问道:“真正如此!大爷,你怎样知道的?” 聂小蛮并不回答,而是继续问道:“你可知道凸起来的是什么东西? “这个就不知道,大爷,但我还记得那孩子一接这封信,似乎很是惊奇,接着他又睁大了眼睛好像有些发火。” “他当时可曾拆开来看? “没有。他低头想了一下,然后写了几封短信要发出去,然后就上楼去。” 聂小蛮的眼珠又滚了几滚,问道:“那快信上应当有寄信人的住址,你还记不记得?” 那少年突然抬起头努力地回忆起来,景墨的心中突突地乱跳起来,这可是最紧要的关键,他能不能记得那个地址? 不料,少年略一追想,就点头应道:“嗯,想起来了。那是应该普提阁。” 景墨差点叫起来,唉!又是普提阁!不会这两件事又联系起来吗! 聂小蛮镇静地问道:“普提阁几号? 那少年又作思考状,说道:“这个不很清楚,好像是十七号。” 莫非就是七号?他会不会弄错?假如如此,这两案互相牵连,当真又变做一案哩!一个小孩偷珠子的案子,景墨万万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曲折! 聂小蛮又问道:“那么,寄信的人也许有一个姓名,你可曾注意到这一点? 少年喃喃地道:“嗯,我记得很清楚,只有一个林字,但没有名字。 听到这句话,聂小蛮的定力竟也失却了控制。他虽不曾失声惊呼起来,但咽喉间已经发出了一个“啊”字。接着,他向那少年谢了一声,赏了他二钱银子,就拉着景墨出了客栈。 小蛮走到门外,低声向景墨说:“景墨,事情变化太快了。你且忍一忍腹中饥饿,赶紧往普提阁去一趟,设法搞清楚那十七号是什么样人家。你若能知道一个大概,便可回到馋猫斋里去等我。我还得上楼去见见田有禽,不能和你同去。你快些去,四轮骡车还在外面。记着越快越好!” 景墨也有些儿过度惊喜,一时也说不出话,听了聂小蛮的这番指示,立即应了一声,回身向四轮骡车的位置奔去。不料,聂小蛮又从后面追上来。 “喂,景墨,等一下,你假如遇见那孩子蒙正,不要和他招呼,但悄悄地尾随他的踪迹。假如找到了确实的地点,赶紧回去报信!” 景墨又应了一声,重新向四轮骡车走去,然后向车夫说明了地点,便跳上车去,等到车轮轮动,向北进行,聂小蛮也已经回到了客栈去找田有禽。 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路上店铺的灯火通明,大半店铺里的人们都在吃着晚餐。骡车进行得很快,不一会就到了普提阁的转角。景墨便跳下车来,转了弯,不多几步,已走近那一排新屋。 景墨先从第七号颜家门前经过,只见楼窗上并无灯光。但这七号屋子的对面,有一个短身形的着黑衣的人在那里徘徊往来,景墨判断那人的装束,估计是聂小蛮或纪少权派在那里监视的捕快。 景墨于是仍继续前进,再过了六七家门面,正要走近去瞧号数,忽见前面有一个人,正在有一家的门前伸长了脖子向楼窗上探望。景墨立即向对街一闪,不使那人瞧见。 那人穿一件白绸的夹袍十分显眼,头戴网巾,身材瘦长。景墨虽不能走近去看他的面貌,但模样儿依稀就是那个美少年田蒙正。他略站一站,仰而张望了一会,又退到街面的中心,向东走去。可是他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脚步并回转身来。 这时他的步履变快了,仿佛已经下定了某一种 心。他一直向刚才张望的一宅屋子走去,上了阶沿,便伸手像是要推门的样子。看来他打算要进去了。景墨心中暗暗吃惊,瞧蒙正的这神态,一进去后,也许会闹出什么乱子。 可是他的手摸到了门上什么东西,却又踌躇起来,接着他又放了手,呆立在阶沿上面,似乎他没有推门进去的决心。终于,他又悄悄地退出,仰起头来,重新朝白楼窗上探望。 第九十八章 失去踪迹 那间房的楼窗上也挂着白色的帘子,里面烛光灿亮。景墨忽见窗帘上现出一个女子的影子,那下面的少年又站定了。但那楼窗上女子的影子一瞬间又不见了,似乎她并不坐定,只是偶然在窗口走动,故而那影子忽隐忽视。但因此可以推测那少年的进进退退也必然有好几回了。 那时少年见窗上的影子不见了,便又垂下了头,好像很懊丧的样子,向街面的中心走来。他向东走了两三家门面,又站住了回头向窗口瞧瞧,又才继续进行。 聂小蛮曾一再叮嘱要跟踪这少年的踪迹,景墨当然不能不跟着回去。景墨正想远远地在后面跟着,结果那少年却上了一辆停在角落里的小驴车,一直前去。如果景墨也找一辆车子的话,未免也太过于明显了?肯定会露出破绽,而且时间上也来不及。 景墨向左右一瞧,这时候这里行人稀少,也找不到轿子什么的,于是只得发足追赶上去。景墨奔过了几家门面,前面的车子已经转弯。景墨一看有些着急正想加快自己奔跑的速度,突然听到自己的背后也有急促的步声。 难道还有人在追赶自己?景墨得这也太奇怪了,回头一瞧,果见有一个人在自己后面追来。 那人一边朝自己跑来,一边大声喝道:“那里跑!快停下!你跑不了啦!”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还有人冲着自己来了?景墨找不禁吃了一惊,于是就停下了脚步。那追赶的人身材短小,身上穿着黑衣,景墨大约记得就是刚才守在七号对面的人。他是不是当真是在追自己? 景墨又四下看看自己的左右既然没有别人,当然是追自己无疑。 景墨不禁是一头雾水,不得不站住了等那人。一会,那人已奔到自己面前,怒睁着两目瞪着自己。景墨心想,该不会这厮当真已误会自己是什么歹人?如此的话,这些捕头也真的是太无用了。这真是抓贼无方,扰民有术。 只听来人厉声喝道:“你是谁?为什么奔逃?” 景墨一听之下也不发怒道:“我是谁关你什么事?谁逃了?你弄错了!我要跟前面的一辆车子,你为什么阻挡我?” 没想到这人仍拦住景墨的去路,还有点不依不饶起来:“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追那辆车子?” 景墨这才发觉得那人的声音有些熟熟,再仔细一瞧,看见对方满脸粗麻,才知这人就是日间被男家仆人唤来的捕头江建巡。不过他的装束已变换,又站在黑暗之中,景墨这才一时辨认不出。 景墨怒气未消,喝道。“你是江建巡吗?怎么竟不认识我?我是苏景墨,你白天见过我,竟不记得了?” 那人一听吓得当即跪倒,连连磕头道:“哎哟,原来是上差老爷,对不住。小的长了一双狗眼睛,我弄错了!” 江建巡虽再三向景墨道歉,但前面的那辆车子,因为这一耽搁,已经不知去向。景墨看着这江建巡跪地求饶的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朝廷养这么一批废物从来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现在再找车子去追踪,可事实上方向不明,也只会徒劳无功。 景墨本想把江建巡申斥几句,但他也是奉命派守在这里的,黑夜中突然见人奔逃,当然觉得可疑。他的追阻也是为了尽职,虽然愚笨可笑,却也不能都怪罪于他。 这时候景墨想起小蛮交给自己的第二项任务,于是又重新回到了先前那少年张望的那一户人家。景墨仔细一瞧,当真是十七号,门院格局和之前去过的颜大川家无二,看来是每一户人家都是一模一样的规制。 景墨回想刚才的少年,虽没有当面细瞧,但估计他的高度和身形来看,应该是田蒙正无疑。可是,他到这里来做什么?现在又往哪里去了?想着想着又为自己失去了这个追踪的机会,而万分惋惜。 十七号里忽而走出一个老妈子来。景墨一想自己此来本有两项任务,第一项既然已经失败,这第二项任务不能不特别谨慎些。景墨于是故意迎上前去,装出要走向那屋子去的样子。走到了那老妪面前,便开口问话。 “老人家,请问这里可有一家姓林的? 那老妪手中端着水盆,似乎是出来泼水的。她闻言突然停了脚步。 “我家就姓林啊,你可要找我家老爷?” 景墨一听她操着无锡口音,心中更是一动,赶紧问道:“我要找的,是从无锡避难来的。” “正是,正是。你要进来吗?” “嗯,你家主人是不是叫林白鸥?” 老妪突然就是一愣,说道:“这我倒不知道。” 景墨又说:“他先前是在一家瓷器店里的掌柜?” “先前做过什么,我也不知道,现在他开着生丝作坊。” “哎呀,那你家不是有两个少爷吗?” 老妪连连摇摇头答道:“您恐怕是弄错了。我们家里没有少爷。” “那请问你们家里一共有多少人?” “除了老爷,有两房太太不有一位小姐。” 景墨见自己目的已达,便假意说道:“看来我当真弄错了、我要找的,是昨天新搬进来的,看来不是你们家了。” 那老妪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家已经搬进来五六天哩。” 她说完了掉头便去,嘴里还自嘀咕不休,分明在抱怨景墨耽搁了她的工夫。看来今晚是先输一阵,再赢一阵,景墨于是找了辆车子,准备赶到馋猫斋去找小蛮。 不料景墨到了聂小蛮的府里,聂小蛮竟然不在。据卫朴说,小蛮已回来过一次,连晚饭都没有吃,又立刻重新出去。卫朴又从书桌抽屉中取出一封信来,说是聂小蛮留下来的。景墨赶紧拆开一瞧,信中没有几句。 那信写道: “景墨: 此事的波折未免多了些,处处出我所料。现在事情危急,我不能不先行前往处理。你假如得到什么消息,请留下一个节略。别的事,明天细谈。 ————聂小蛮”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池塘里,居然也会激起轩然巨波来。这桩案子真是不断地出人意料,曲折太多了点了! 不过,景墨又疑惑:聂小蛮所说的曲折,终究是指什么说的?怎么还有“危急”的形容?这里边另有什么厉害的变化吗?现在他所进行的,又向哪一条线索? 特别是聂小蛮居然连晚饭都不吃,又接着去调查案件,可见那桩事情一定很厉害。景墨于是就把自己刚才所经历的情形写了一个概略,留在书桌上。 接着景墨就回自己家里去了,自己的这一顿晚饭可还是要吃的。 十九那天的早晨,景墨在刚刚吃过了早餐,就忙着赶到聂小蛮的馋猫斋去探问消息,这一天的气候比上几天凉快得多。馋猫斋外的路上在盛夏时候本是浓荫夹道,比别的路更见清幽。这时候微风过处,飘零的落叶在空中舞着,萧萧瑟瑟,已经露出着浓厚的秋意。 第九十九章 来客为谁 景墨走到聂小蛮的馋猫斋前,正好看见卫朴刚站在门口。景墨向这老熟人招呼了一声,正待走进去,却不料卫朴把右臂扬了一扬,仿佛阻止自己去路的样子。 卫朴带着诡秘的表情,向景墨说:“苏老爷,且慢。小的得先进去给您通报一声。” 景墨于是只得停下了脚步,心中暗暗疑讶,聂小蛮这是又要搞什么花样,毕竟这么多年了,自己虽已不是这馋猫斋的真正主人,但是在这里住的时间也是经年累月了,从来都是推门就进,怎么现在倒立起规矩来了,真不知是搞什么名堂。景墨被这么一拦给拦愣住了,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卫朴也已猜透了景墨的心事,表情无耐地低声解释道:“老爷正等候一个客人,屋子里许有什么特别的布置,故而苏老爷您暂时不便乱闯。” 这真是怪哉!聂小蛮难道已准备了什么机关罗网,打算捉什么强悍的顽徒吗? 这时候聂小蛮似已听得了门口的动静,便从里面高声传令。 “卫朴,不妨事。让景墨进来吧。” 景墨一边仍满腹狐疑,一边放缓脚步走进书房中去。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在家里布置起机关来了,聂小蛮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他今天究竟弄什么玄虚? 当景墨一走进书房里面,就看见小蛮正仰面躺在那张背窗口的圈椅上面。他上身只穿着一件白纺绸的大领衫,里面连中衣都没穿。圈椅椅子腿旁,依旧横七倒八地堆置着不少书籍和纸张,另外还有一只琉璃杯子,杯中还剩少许残水。书桌上有一尊小小的宣德炉,还有一只画着鱼戏荷叶底的笔洗。 看了半天,景墨也看不见有什么可疑的布置。聂小蛮一只手还拿着那把蒲扇轻轻地扇动着,神色上也不见怎样紧张。 小蛮并不起身,而是用一种古怪的语气说道:“景墨,请坐。你来得正好,我正在等候一个人来。在那来客未到以前,我还可以和你谈几句话。你昨夜的成果很不错,至于你自己认为失败的那一项,其实对调查来说影响不大。你尽可安心好了。” 这几句话果然使景墨宽慰了些。景墨向他略略点头,便旋转身去,准备在小蛮对面的一只椅子上坐下来。 聂小蛮突然举起右手,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说道:“等一等,慢着!对不住。请你坐在那边一只椅上。这对面的位置,我要留给那位客人坐的。” 景墨被小蛮的声音吓了一跳,急忙撑紧两腿,把正要坐下去的身子挺住了,把屁股停在半空。景墨回头瞧瞧那面窗的一只圈椅,椅子上照旧铺着一个细席垫子,并无特异之点。这原是景墨平时常坐的椅子,今天怎么又变了花样? 聂小蛮忽笑道:“景墨,别误会。这椅子上并没有机关!不过这椅子和我面对面,谈话时瞧得清楚些罢了。” 景墨觉得小蛮今天的举动越来越反常,耐着性子脸上勉强笑了一笑,一边坐到聂小蛮指定的一只椅子上去。 “刚才卫朴说,你正等候一个人来,屋中也许有什么特殊准备,看你今天这布置与平时不同。”景墨坐下来,发声问道:“你此刻所等候的是哪位客人?需要如此阵仗?” “就是这两桩案中的核心角色。” “哎呀!这两桩案子当真有连带关系吗?” “是的。” “那么,这案件中的内情你难道已完全明白?” “大致差不多了。” “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就说一说——” “景墨,你看你又性急了吧,暂时再耐一下子。唉,你不是又要说我卖关子?好在这关子卖不了多久,至多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我们的朋友就要来了。” 景墨知道老朋友的脾气秉性历来如此,只得勉强仰起身来,默默地看着地板发起呆来。景墨表面上虽仍保持着冷静,但心中的烦闷躁急,简直有如百爪挠心一般。 就这样在这诡异的安静中煎熬了一会,聂小蛮却突然先开口说话了:“景墨,你别这样,姑且静一静心。我预料今天我们这一位来客,一定能对得起你现在消磨的小小耐性。” 景墨于是点了点头,仍旧一语不发。这就是苏景墨的无奈,因为景墨明知这时候若问小蛮“对得起”到何种程度,聂小蛮在那来客未到以前,决不肯自己事先说明的。 虽然如此,景墨一向强烈的好奇心,还真被小蛮这句话勾动了几分。两人就这么在各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的氛围里静静地坐着。只听见小蛮那把蒲扇发出缓缓的“呼——呼”声。 只见,突然之间聂小蛮猛地坐直了身子,侧着耳朵听了一听,又向景墨点了点头。景墨知道小蛮的听觉大概已听到到什么自己所不曾觉察的声音,外面也许有什么人来了。 过了一小会儿,景墨果然见卫朴走进来禀报有客到。聂小蛮应了一声“快快有请!”,随即站起身来。苏景墨也是精神大振,把目光注着书房门。却不料那进门的来客,就是同福客栈的那个孩子田蒙正。 那少年走了进来,便驻足不前了,两只手一会朝前一会朝后地牵动着,眼光也满屋子地乱转着,也不知道在找什么,本人却默不作声。 聂小蛮很和蔼地招呼道:“小朋友,请坐。我等你好久哩。难道是我的送信人送得迟了些?”小蛮随向他对面的一只椅子指了一指。 田蒙正一边慢慢地走到椅子坐了下来,一边仍眼睁睁瞧着小蛮和景墨。景墨见他的嘴唇有几下不自觉地抖动,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终于没有发出声来。 聂小蛮微笑着说:“你不用顾忌。这位苏大人对于你的事情也已完全知道。” 这简直是当面欺骗小孩! 景墨到现在来说,一切所知道的事实,只限于失珠的事是由这孩子给弄出来的,此外却并不知道任何内情。田蒙正的眼睛连连地眨了几眨,又咬着他自己的嘴唇,似乎对于聂小蛮的话还是半信半疑。 孩子问道:“大人,你刚才信上说,你已知道我一切的事,还说你能帮助我了结掉我的麻烦。这究竟是指什么说的?” 聂小蛮微微一笑道:“小朋友,我说得再明白没有了啊。你的事情,你既然是自已经历的,当然再用不着我来向你解释吧,而你的麻烦,也当然是指那颗没有着落的珠子来说的。” 蒙正白皙的脸上似乎泛出一阵绯色,他的身子坐在一侧,而且答话的语气也很紧张。 “老爷,你对于珠子的问题已经有办法了吗?” “是,差不多了。 “那么,请告诉我,怎么样可以把珠子拿回来?” “这个嘛,也容易得很。不过你得先说明你的故事。” 田蒙正这时偷眼瞧瞧聂小蛮的脸,又瞧瞧景墨。他又埋下了头,似乎他的心中还在犹豫不决。 景墨插口道:“这是一个根公平的交换条件啊。” 田蒙正辩道:“但你们既然已经知道,何必要我再说?” 第一百章 少年心事 这少年着实有些刁气。不过,景墨对于他的事,还真是“一知半解”。景墨此时也不知道聂小蛮刚才的话是否确有把握。假使小蛮也只是说大话来套这少年,那未免要当场出丑了! 景墨看向聂小蛮时,只见他把叠着的两腿交换了一个位置,又稍稍笑了一笑。 小蛮笑道:“蒙正小友,你要考一考我的智力?是不是?哈哈,我当然是知道的。不过我所知道的,是不是一件件都合符你经历的事实,那要请你来一件一件的确认了……景墨,我不是应许你过,这个故事会对得起你之前的所有等待吗?你听好了,现在就是我要讲的故事,一个痴情少年的故事。”那少年起先红一红脸,接着把一种似信非信的目光瞧着聂小蛮。 看见对方不慌不忙地等待着自己的故事开场,聂小蛮轻轻地摇动着蒲扇,把身子靠着椅背,又将他的右腿搁在他的左膝盖上,华盖香烟形结成华盖、毬状、云盖、宝林、巡筵等,本来是不易散掉的香,一般会和以阴性的植物,如艾蒳、酸枣、石芝、甲香、荷叶、浮萍、瓦松、水衣等造成烟形的效果。 不过在小蛮的蒲扇作用下,那香雾也变得诡谲起来,如一团迷雾凝而不散,这少年呆呆地看了一会才听见聂小蛮开始讲述起来。 小蛮说道:“我这故事中的主角是一个刚才成年而犯了花痴病的少年——对不住,这少年也是情非得已。他因为这一次的倭奴作乱,跟着他的父母们一块儿到金陵来避难。这少年在江船上时,结识了一个大概为同样目的而旅行的女友——这位小姐今年十六岁,生得很动人,没出过什么门,对一切都天真好奇。在这种逃离祸乱的途中,男女间结交一个朋友原已不足为奇。不过这少年的求爱的心态实在太幼稚了;不但称得上是急躁,而且还近乎卤莽。他只凭着一天的交谊,竟然向那女孩表示求爱,并且许诺她一样定情的赠物——那就是少年家里一颗传世的宝物定颜珠。” 景墨偷瞧那少年来客的面色,忽红忽白,一会儿抬头,一会儿又低下,可算得上变化无穷。这少年先前本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可能因为聂小蛮的语调,像一个老资格的“说书先生”,抑扬顿挫,而且从容不迫,他的神态也就从怀疑而变成惊讶,再从惊讶进而露出羞涩。 聂小蛮似乎并没瞧见,他缓缓地摇着蒲扇,自顾自地说:“江船到了金陵,那少年有一个亲属上船来迎接,并说已给他们定好了一个客栈。那少年听得了,便暗暗地把客栈地址告诉了那女友,以便后来通信。” 顿了顿,小蛮又道:“到了客栈以后,那少年一边设法窃取他自己的一颗定颜珠——他所应许的信物——一边专等候那少女的来信。那定颜珠本是少年应有的东西,论情他尽可以堂堂正正地向他的父母索取。但在这仓皇避乱的途中,他终究还没有勇气把他的相思之苦向他的父母禀陈。于是他就不能不出此偷窃的下策了。” 田蒙正的脸色已经全部通红了。他的头已抬不起来,身子轻轻地发抖,两只手一会地按在膝上,一会儿又交握着用力捺他的指骨,发出“咔咔”的声响。这种种内心深处的隐秘,一旦被聂小蛮说出来,便句句都刺中了他的心坎! 聂小蛮继续道:“隔了一天,那女子的信当真来了。信中的大意,除了恋爱故事中常说的一些话语之外,还说明她的父亲因为客栈的开销太大,倭患又不能立刻结束,故而已在某某路某号租了一宅屋子。她并说情感上的结交,不必借重珠宝来做信物,所以对于赠珠的事表示拒绝。少女又告诉少年她家中防守很严,叫少年不可寄信,以免口舌,等她有了通信或会面的机会,再通告他。从这一点上来看,她和这少年的交际,似乎已被她的父母觉察,并且有过反对的表示,故而她才如此小心。” 田蒙正一边听着一边嘴唇一张一合了好几次,他开始奇怪眼前这个陌生人为什么会对自己的事情如此清楚,就好像他一直在旁边看着自己一样,少年不觉有些恐惧起来。 少年道:“奇怪!——大人,您怎样知道的?莫非你曾经——” 可是聂小蛮仍旧不理会,而是自顾自地说道:“少女的第一封信是在她搬进新房后的第一天发的。到了十五那天,她又发第二封信——这封信上她告诉少年,她的父母在这天晚上将要出外,于是让这少年晚上去她家门口相会,以便趁机谈几句话。那少年一旦收到这样一封信,心中的得意自然是可想而知。当晚他就如约找到那地点去。谁知道这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的少年,激动之下居然走错了人家!” 景墨听到这里,不禁心中暗呼一声:“原来如此!” 小蛮继续说道:“不过公平些说,少年所以会找错了庙门,拜错了菩萨,除了他的鲁莽以外,原本也另有一种缘由。当时他在门外守候了一会,终不见他的恋人出来,未免有些失望。于是他在大门外的青石阶上画了两个符号,又写了一个“九”字,想告诉女孩他第二天的第九个时辰,也就是申时之后再去探看。谁知他第二晚去时,又失望而归。他因又照样画了一个一撇一捺的符号,又换了一个十字。少年自己认为少女两次失约,就因所约的时间太早,她容易受家人阻挠,故而计划推迟一个时辰,这样方便少女私下出来会面。 “到了十七那天,少年突然又接得第三封信——信上却反问他何以失约,并告诉他如有信件,可悄悄投入她家之内,以使她自己取阅。那信上又叮嘱少年信中的词句,应严格秘密,并且决不可假手他人,必须由少年亲自投入,信而上也不可标什么姓名,以防万一落在别的人手中,也不致生出事端。这样一来,那少年就在十七晚上,把他准备做信物而用不正当方法取得的那颗珠子,悄悄地亲自投进了他认做自己的恋人家中去了。” 景墨看那少年,面皮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也不知他心中作何感想。 小蛮继续道:“少年取得那颗珠子的方法,自以为计划周全,万无一失。不料这失珠的事,在第二天也就是十八日早晨,便已被他的家中人发觉。好在当时还没有人疑少年所作,他仍可以置身事外。” 第一百零一章 夺回宝珠 小蛮又说道:“那少年一直处于懵懂之中,直到他又接到少女的第四封信——这才使他吃惊不小。少女在那信中声言她已连接寄了三封信,问少年有没有收到?为什么全无音信?少女恐怕他找错了自己的住所,有所误会,所以重新把她的地址和号数详细写明。那少年这才知道到他当真已误会了少女的地址。别的倒是无关紧要,但他家的那一颗传世的定颜珠,他已在上夜里误投入一个不相干的人家。” “原来是这样”景墨心中最大的谜团之一,终于被打破了。 “这当然使少年着急万分!少年明知那珠子不容易随意取回,但在慌乱之余,竟也不顾利害,只好去冒险试试。他竟打算亲自去施用暴力,以便把那颗误投的珠子取回来。” 景墨道:“看来投珠和夺珠的,果然是同一个人啊。颜大川也算蒙对了。” 小蛮笑了笑,继续道:“他换一件大袖青衣,上面罩着一件绿色的罩甲,又到外面去买了一顶帽子弄得十分污秽,尽量挡住了脸,又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剪了些头发沾了血做出两根狗油胡须——于是这少年便从偷窃的地位,更进一步,竟踏上了抢劫的道路!好险!万一弄假成真,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但这少年为情爱所驱,丧失了理智,竟就此奋不顾身地铤而走险。” “不料事有凑巧!当他走进那误投的屋子的时候,屋中除了一个老头儿以外,没有第二个人在旁。更侥幸的,那时那老头儿正将珠子拿在手中,在那里诧异出神。故而少年略一动手,便毫不费力地从那老者手中将珠子夺回。” “少年退出来后,重新找到他的恋人的真确地址的屋前,才把那夺回来的珠子,送去了恋人的家里。然而事情的变化,真是层出不穷!到了当天的傍晚,那珠子竟又退回来了。少年以为他的恋人并不领情,他一时羞愤,便打算不再送珠,也可以挽回那桩在进行调查中的失珠案。于是少年回绝了调查珠子下落的捕快,打算让这件事告一个段落。谁知道事情还有变故,几乎把他吓得肝胆俱裂。那退回来的一颗珠子,竟然是一颗假的!” 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在毫无阻扰的情况下宣讲完毕,这回终于没有中途跑进来打断了。景墨的心神也被全部吸引住了。 聂小蛮立起身来,把左腿伸了一伸,又把腰转了几转。然后,小蛮走到窗口,把一手撑住了窗框,脸向窗外,好像在那里呼吸新鲜空气。 田蒙正仍呆呆地坐着。他的屁股似乎已经被钉住在圈椅上面,只能上半身移动,却再也不能站立起来。他脸上的表情也已变换了不知道多少次,一下是惊恐,一下又诧异,一下又点头不已,好像着魔似地已身不由主。 最后蒙正终于抬起头来,发出了一句由衷的赞叹:“聂大人,你真是了不得!你若使没有千里眼,怎么会知道得这般详细?” 聂小蛮从窗口外面转过脸来,笑着答道:“哈哈哈合,你太客气了,小友!你的本事也着实不差啊!” 那少年涨红了脸,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慢慢地答道:“这件事我做得实在是轻率冒失。但我的一开始,万万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聂小蛮接口道:“其实真正的罪犯,哪个一开始能想到最后的结局呢?做坏事,就像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所以说人万万不可以有为恶之念。现在我问你,我这个故事原只有是一篇草稿罢了,难保没有谬误。现在轮到你了,就请你纠正一下吧。” 田蒙正道:“大人,你既然完全明白,又何须我纠正?其实我这一切错误,就是在黑暗之中,又心怀鬼胎,才将七号与十七号之间弄错了,一切的情由错误,都可以说是因此而起。” 景墨听了这一番解释,才把先前郁积的种种疑团一个个彻底打破了。原来,这两桩案子当真原是一桩案子,但起先这两案之间并无联系,至少没有线索把这两桩案联系起来,所以绞尽自己的脑汁,也推想不出。看来聂小蛮的脑子是要比自己敏捷得多,不得不服。 大概小蛮昨夜在客栈中时,一听说那最后的一封快信从普提阁十七号里寄来,应该就悟到了这里面的情由。 这样一想,景墨的疑虑既经消散,胸头也松活得多了。景墨又瞧了瞧田蒙正。少年脸上的羞怯表情也已祛除,换上了一种敬佩而又有些畏惧的眼光,在聂小蛮脸上默默地凝注了一会,终于是点头承认了。 蒙正又说:“其实大人,我之所以认错了庙门,走错了人家!这其中还有一个大的缘由,就是那第七号的楼上,我也瞧见一个女子的影子。那女子的头部和额发的形状,竟和素娥的同一模样。我当时被迷了心窍,看见窗上的人影,哪里还顾得上细看门前的号数。因此我才深信不疑,绝对想不到找错了人家!” 景墨这时忍不住插口说:“蒙正,那么你的找信的经过现在也不妨说一说了罢。” 蒙正点点头,应道:“好罢,我第一夜去时,见它上映着两个女子的影子,一老一少。那年老的一个,我以为是她的母亲,她所以不能下楼来见我,于是我就想她因为有母亲在所以不便外出,而且母亲陪同在旁她自然也没法脱身。所以我就画了一个记号,又写了一个九字,暗示他在一天中的第九个时辰相遇,我怕写得直接了叫她家里人看出来了。但我在第二夜去时,窗上的影子,不但有两个女子,另外还有一个男子——这男子我就猜测是她的父亲。我估计她的父母既然同时在家,这晚上一定也没有见面的希望。所以我重新摸出袋中的铅粉,在青石阶上再画了一撇一捺的符号和一个十字。因为我估计变晚一些,她母亲碰巧先归睡了,她也许可以自由些的。这铅粉本是我带得去的,以备万一不能会面,可以在什么地方留些记号。” 景墨听了不由得赞道:“你小小年纪,心思倒是缜密。” 那少年郎脸儿一红,继续道:“第二次的记号刚才画好,我站直了身子,仰起头来向楼窗上瞧了一瞧,忽见有个男子正揭去了窗帘,准备要开窗的样子。我被吓了一跳,便急忙回身避开。原来有一次我和素娥在江船上谈话,曾被这老头地撞见。这老头十分古板,估计不赞成我和他的女儿交往,故而我见了他也很害怕。” 第一百零二章 与子成说 顿了顿,少年又道:“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十七日的白天,我接得素娥的第三封信。信中又问我为何失约,却不提起符号密约。这一来已经有些可疑,只怪我当时被冲昏了头脑,更想不到这里面的误会。她又叫我将回信亲自投到她家里去,我想我既没有当面赠信的机会,不如索性就将我的定情宝珠投入她家中。于是我就取了一块蓝绸,在这绸上写了几句话——为了保密之故,那字迹非常细小,大意些一定不会看见。接着,我将蓝绸包了珠子,同封在一个信封之中——信封上也遵照她的意思,完全不写什么,以防露出破绽。” 景墨在这孩子摸出白巾来擦拭他的鼻尖细汗的机会,向聂小蛮瞅了一眼,说道:“蓝绸上原是有字迹的,只不过颜大川没有瞧见。” 聂小蛮点点头,又向蒙正瞧去,示意他继续下去。那少年放下白巾,又继续解释道。 “后来我趁我父亲母亲往戏园子里去的机会,便在戌时左右重新到普提阁去,将那藏珠子的信封,投入第七号人家的信箱中。那时候我看见窗上只有一个少女的影子,心中大乱,也来不及细看门号。我暗自揣度,莫非她家的父母都已出去了?可是就在那一刹那间,我忽听得里面的楼梯上有人走下楼来,窗上的影子却依旧还在,显见下来的不是素娥。于是我不敢再留,急忙地回身逃开。” 景墨因为田蒙正的这一番补述,对于案情内幕中的疑云,十之八九都已明了。不过还有那神秘的符号还不能彻底了解。景墨正要发问,聂小蛮却又向那孩子点了点头。 “那么之后的事情呢?” 田蒙正道:“以后的经过,和大人所说的完全相同。因为我在十八日的近午,接到了素娥的第四封信,信中质问我为什么没有消息,又仔细说明她家的地址,在普提阁的第十七号。我方才明白,我已铸成了大错!以后的我的所作所为,大人真像开了天眼一通,早已完全明了,我也不必多说了。” 聂小蛮又重新操起了那把蒲扇,轻轻地摇晃起来。他的唇角上也露着些笑容。景墨不知道小蛮这笑容是什么用意?难道那孩子称赞他有天眼通的缘故吗?还是另有更深的含意? 田蒙正有些急躁,追问道:“大人,您答应过小人的,您能替我把那颗真珠取回来。现在您可以兑现之前的诺言了吗?” 聂小蛮仍淡淡地带笑答道:“嗯,要取回那颗真珠子吗?不错,这当真是要紧的。不过你既然已经把这名贵的东西轻轻送掉了,现在怎么又着急起来?我问你:那个一撇一捺,像个八字的有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原是景墨心念已久而想要提出的,聂小蛮代替自己说了,景墨自然然暗暗地欢喜。 不料,田蒙正忽又害臊起来,他的脸上红了一红,低了头,慢吞吞地答道:“这古怪的符号是我们俩秘密的暗记。我们认识的起因,就是从这个符号上发生的。” “这却很有趣。请你说得明白些。” “当我们在江船上时,我偶然在舱外船板上面拾得了一枚鸟儿占枝头花式的步摇。那式样是一只漂亮的鸟儿在枝头展翅的样儿,中间还嵌着几颗红宝,明明是女子的饰物。我把那步摇拾起来后,抬头一瞧,看见三五步以外,有一个丰姿动人的少女,正凭着船栏远眺。我走到她的面前,轻声问她曾否失落什么首锦。她伸手在头上一摸,便向我回眸二笑,说:‘哎哟,真是我失掉的!’我就恭恭敬敬地将步摇奉还,当时又领受了她几句很欢快的谢词。因这一来,我们的友谊便开始了。” “当上岸的那天,我听得我堂哥文凯说,他在接得我父亲的书信以后,给我们在同福客栈定好了房间。因为她的步摇上有一只鸟儿,我曾对她说过‘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话,于是就在画在纸上作为让她辩识我的秘密记号,我于是留下了自己的地址,下面不敢具名,只加了一个这个暗号,悄悄地投进了她的舱中。” 聂小蛮把轻轻摇着蒲扇,对景墨笑道:“景墨,你来评判一下,这故事的结构和曲折,比较那些戏文里公子与小姐私定终于的故事如何?还有《红线女》中绿云姑娘只身闯入壁垒森严的节度使府中,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节度使田承嗣床头,盗走了一个盛着节度使金印的宝盒?比咱们这位多情公子如何?” 小蛮说的故事是唐代宗建中年间夏末秋初的一个夜晚,一位身着墨绿色夜行衣的姑娘悄然来到魏州城,只身闯入壁垒森严的节度使府中,从老奸巨猾的节度使田承嗣床头,盗走了一个放着节度使金印的宝盒,从而巧妙地制止了一场即将发生的战争。这件事流传开后,便演绎成“红线女魏城盗宝盒”的故事,武艺绝尘的盗盒姑娘红线女更被人们看成是似神似仙的侠女。 前些年昆山有个才子,叫做梁辰鱼的把这故事编成了昆曲《红线女》到处传唱,小蛮和景墨自然也是看过的。 那少年自然也知道这故事,害羞得低下了头,他的脸上的红色逐渐蔓延开来,直扩展到他的耳根。 玩笑了一回,聂小蛮又问道:“还有一点,那珠子你怎样到手的?” “我——我自己从箱子里取出来的。”少年的头依旧沉下着。 “你的母亲可也知道?” “不知道。我们到金陵的第二天,我便趁个空取出来。” “你用什么方法取得的?难道你另有钥匙?” “不是,我并没有用过钥匙。我看见母亲开箱以后,没有把锁锁上,我就乘机取出。我的母亲有些马虎,开箱后往往如此。” 聂小蛮点了点头,说。“嗯,这倒是很有可能的,先前纪少权也曾怀疑过。”说完小蛮的目光久久地看着天花板,好像忘却了眼前的一切,过了良久,他又才重新说道。 “小朋友,你已经读过些书,总也知道男女之事,总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所以在你的年纪,这样背着双方的父母,私定终身,未免是太性急些。并且这种偷盗抢夺的举动,少年人更是万万做不得!你何不光明正大地向你的父母们说明白?” 田蒙正吞吞吐吐道:“聂大人,你不知道我父亲一向是非常顽固,但凡我说想要东的事,他一定向西去,还要说出一番莫名其妙的道理来,想以此来表明他作为父亲的权威罢了,十分可笑,他......” “他”字的声音还没有完全发出,书房的门被砰然推开,有一个矮小肥胖的人大踏步直闯进来,卫朴却反而跟在来人的后面,三人都惊异地仰起了头看去! 第一百零三章 一啸山河动 景墨定睛一瞧,这不速客就是那少年的父亲田有禽。他来得太突兀了!少年和景墨都大感意外——聂小蛮倒是一副安然自若的样子。田有禽的脸上怒气冲冲,他像极了庙里的怒目金刚。这时他跨进了门,反手将卫朴关在门外。 可怜那少年的面容灰白,吓得什么似的,已离开了椅子,一旁傻站着发抖。聂小蛮也从圈椅上立起身来,脸上有些不悦的样子。田有禽似乎已在门外偷听了好久,所以一走进来,便指着他的儿子破口大骂。 “没出息的东西!顽固?你倒是不顽固。你简直斯文败尽,我不配有你这样禽兽的儿子!小鬼!给我滚出去!你——” 聂小蛮走前一步,劝阻道:“田老兄,还请息怒。这孩子的话确实不当,不过你此刻同样是来我这里做客人的,似乎也不应有这个样子。我所以预先请你来,想的是使你容易明了这里面曲折的情由,好省去间接的解释。你怎么这样子没有涵养?唉,好了,请坐罢。” 田有禽虽然十分忿怒,可是在朝廷命官和锦衣卫的面前,倒也不敢造次,听了聂小蛮语气中有不悦之感,立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狠狠瞪了他儿子一眼,不出声了。 田有禽定了定神,似乎也觉得他刚才咆哮发作,担心真把人得罪了,可又似乎觉得在儿子面前没了威风,一时有些左右为难起来。 等了一会儿看别人不给自己台阶下,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说道:“看在大人的面上,现在我不和你多说。你既然有本领把珠子送出去,总也有本领取还来。现在那真的一颗在哪里?快拿出来!” 田蒙正张大了眼睛只向聂小蛮求援,蒙正的眼光中含有一种暗示,似乎问小蛮现在该是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聂小蛮却似乎没有瞧见,转向他的父亲说话。 小蛮道:“田老哥,我来说一句公平活。这珠子既然是孩子祖父指定是做他的婚礼的聘物的,假如方法妥当,你当然也不致固执回绝。是不是?” 田有禽答道:“这话不错。可现在珠子已经被什么人从中窃去,我又怎能不问?” 聂小蛮的用蒲扇指着少年,向少年蒙正问道:“你听得没有?你的事假如用正大光明的方法,你父亲原也是赞成的。你说他的头脑顽固,委实太荒谬。你冒犯了尊亲,回去后应得好好地请个罪。关于那一颗真珠子的问题,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田蒙正一愣,似乎不明白小蛮这话的意思,说道:“大人,我实在不知道,我给她一颗真的,她却还我一颗假的。” “你认为是林素娥掉换的?” “不会的,我想她必不会如此,会不会是她家中的人换的,也未可知。” “你在第七号里将珠子夺回来后,可曾打开来瞧过?” “没有,我直接投到素娥家里去的。” 聂小蛮点了点头,说道:“那也怪不得你。幸亏你昨夜没有真个到素娥家里去索回真珠,否则再误三误,这件事又要被你自己弄坏了。好了!这事就这样了断吧。珠子在我这里,你们就带了回去吧。” 话音刚落,聂小蛮的右手早从衣袖中伸出来,一颗珠子安然在他的手掌中心。那珠子圆润而带绯红,中间绕着一缕血红的细纹,当真是田有禽所说的世传之珠。 在秋天的薄暮,常常可见晴空中云层叠叠,涌现出种种奇形怪态;一转瞬间,那云片的形态又会变幻无穷,往往出人意外。聂小蛮的举动有时候出人意外,真可说得上“幻于秋云”。 例如现在他突然间把珠子拿出来,包括景墨在内谁都不曾料到。田有禽父子起先似乎还疑心聂小蛮开什么玩笑,呆住了不敢发话,景墨也有些半信半疑。 后来田有禽凑近些去,眼光注视在聂小蛮的手中。他忽然伸出手来,急忙将珠子取起,再把珠子仔细一瞧,便不禁失声欢呼。 “唉!这真是我家的珠子!大人,您从哪里得来的?” 那少年田蒙着圆睁两目,竟像核桃大一般,也不知他心中是喜是惊。景墨的外表上虽仍保住着镇静,心中也很惊讶这突如其来的举动。 不过,景墨是熟悉自己这位老友的,聂小蛮在这样的关头,决不会有闲心思和人家乱开一些玩笑取乐。 聂小蛮微笑着说:“田先生,这珠子已经落在第三个不相干人的手中。幸亏我发觉得早,贼人不曾脱手。现在既然已经物归原主,完珠归田,你也不必追究其它了。这件事总算功德圆满了。” 说着,小蛮转过头来,笑嘻嘻地瞧着蒙正,说道:“小朋友,你干这件事,真可说一误再误。你把假珠子赠送你的情人,不又是一件冒昧之事吗?你回去以后,也得赶快想一个法子,向这一位林素娥姑娘道歉才是。” 那少年连忙把目光避开,把脸深深地埋了下去,似乎不胜羞愧。 聂小蛮又说:“这事既已和平了结,你们大家也就不要太计较于前事。现在你们可以好好地回去吧。” 田有禽伏身下去,磕了个头,说道:“多谢大人,您使这一场平地的风波转瞬间消归乌有。我真不知道怎样酬报您才好。” 聂小蛮伸手一托,让他不必下拜,说道:“这倒不必。我因为空闲得太无聊,正想找点事情来做。现在我得到了两天的消遣,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报酬了。不过那位纪少权,纪推官那里为你奔走了一回,你少不得要谢谢他,这衙门里的规矩如此,你还要晓事些。” “这个自然,这个晓得,晓得。多谢,多谢大人提醒了。” 田有禽连连拱手道谢,又说了不少改口补报一类的感谢的话,才带着他的又窘又喜的儿子离开了书房。聂小蛮在外面吩咐了一声,打发卫朴去把纪少权叫来,之后才重新回到书房之中。 景墨问道:“小蛮,你是不是预先把田有禽藏在屋外准备让他偷听?我进来时所以在门口被卫朴拦了一会儿,就为了把这老头藏起来?” 聂小蛮笑道:“是的,这样一来,不是省了我们很多事情?否则我问明白后,还要向他的父亲解说,岂不要多费一番口舌?” 景墨点了点头,觉得这倒也有几分道理。 聂小蛮扇了几下蒲扇,又说:“景墨,我说最后的结果,一定会让你满意,现在如何?” 景墨叹道:“这回的故事真是一波三折,我看比那《红线女》戏里的还要精彩,不过我还是有些地方不太清楚。”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怎样知道这里面的经历过往的?这可能要引入第三个的视角。” “是啊。你说的第三个人,可就是那——” 第一百零四章 天下有情人 “不错,正是那个仆人阿福。我们知道那珠子是被田蒙正误投在颜大川家中的,他投进去时当然是真的,但等到颜大川发现了报告我们,那珠子便已变了假的。蒙正投进去的一颗,本是带红色的真珠;据颜大川说,他所发现的却是一颗白珠。这可见珠子的变换是在蒙正投入以后和颜大川发觉以前。” 景墨问道:“那么难道颜大川换了说谎?” 小蛮道:“不,决不是。我料他接珠以后,因为前两次的符号正是万分惊惶,决不会再有这样贪图利益的举动。你还记得颜大川说过,那珠子是他的仆人阿福从信箱中取出来交给他的。” 景墨又问:“这个仆人会不会从中掉换?” 小蛮道:“因为我们知道蒙正投珠的时候,是在十七夜里,但阿福将球手给他的主人,却在第二天,十八日早晨的巳时左右。那么这样看来,他在早上时就有发现的可能,但他所以耽搁,就是为了掉换的真珠子。这假设不是很合理的吗?” 景墨只用点头的动作表示同意,并不打断聂小蛮的分析。 小蛮又说:“我昨天夜里在客栈里探明了那珠子是从普提阁十七号退回去的,便立即悟到了误会的情由。更进一步,我便怀疑到这个阿福。所以我当夜就去见他。他自以为这件事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而且珠子的来历和去向都太奇怪,绝不防会被人发觉。不料我突然去向他索珠,又揭发了他的隐私。他一时惊慌,来不及准备,不能不和盘托出。” “他怎么说的?” “他说他在昨天早上,忽然无意中发现有一封没有姓名的信。他当然有些惊异,取出来一瞧,觉得信封中似有什么东西,因而越发疑奇。他不知这东西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是给哪一个,便私下拆开来一瞧,竟是一颗奇形的宝珠。他原来在店里做过事,一看见那珠子的光色,虽认不出名目,却也知道是宝贝。” 景墨道:“这厮的胆子倒不小。” 小蛮点点头,继续道:“他不曾听得他的主人买过珠子,这珠子就这样凭空出现,来得也太穷兀,他估计主人也决不知道。他本想从中吞没的,既而又觉得不妥,才想出一个折衷的方法。他就悄悄地买了一颗便宜的假珠子。你总也见过,这假珠子制造得很精致,一时间不容易辨别真假。后来他把那真的藏起来,假的照样包好,封入信封,随即呈送给他的主人。” 景墨之前一直不曾想通此节,听至此处不由得“啊”了一声。 “阿福一看见主人颜大川看见珠子时的惊异状态,便暗忖他所料的不错,他主人对于这珠的来由,和他一样地不知情。因此他便自以为他从中弄的诡计,绝对不会有败露的危险。” 景墨忍不住道:“嗯,这里面还有这样一番曲折,不说破真是万万想不到。那么这仆人分明也不是个诚实的人。但颜大川的朋友李弗克荐给他时,还说他‘诚实可靠’,这可把朋友给坑了。” 聂小蛮忽摇头道:“当一个人胆敢作恶,来满足卑下的欲念,我们就迷失了本性,不再是我们自己。” 景墨点了点头,问道:“现在这阿福怎么样了?” 聂小蛮皱眉道:“照理来说,他这样的行为也应受相当的刑罚。但因为他一再地痛哭后悔,颜大川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以后,也给他说情央求,我决定饶了他这一回。” “嗯,这倒便宜了他。” “也许吧,我瞧这个人确是初犯,并且这回事和直接的行窃不同。若使一定要把他送警究办,那不免绝他的自新之路。人生就像是一匹用善恶的丝线交错成的布;我们的善行必须受我们过去过失的鞭挞,才不会过分趾高气扬;我们的罪恶又赖我们的善行把它们掩盖,才不会完全绝望。我想给他一个机会,他应该会有敬畏,也许能做个好人。” 景墨又问道:“还有那女子给蒙正的信礼,你怎么也完全明白?莫非你已和这个林素娥会过面?” 聂小蛮笑道:“不错,我已经看见过这位小姑娘,不过不曾交谈。昨夜我和你在客栈门口分别以后,又回进去和田有禽谈过几句。我在那蒙正的一只皮包中搜出四封情书,和一顶又脏又破的帽子。我读过那四封信以后,略一推想,前后的事由便都了然于胸了。那时我对于珠子的下落,已有几分把握,所以约了田有禽今天一早就来,还叫田老头等蒙正回去时,应装做无事,决不可马上发作。接着我回来了一次,留了一张条~子给你,随后到普提阁正的十七号去看了一看。” 聂小蛮伸了伸腿,开起玩笑来:“景墨,这故事你都已明白了吗?将来不妨也编成一出昆戏,不妨就叫做《宝珠缘》?你看好不好?” 景墨突然说道:“说起来,我最挂怀的,还有一件事。” 小蛮道:“这多情少年和这林家少女,究竟会怎样结局?” 不然,聂小蛮忽然起身来,他走到窗口,站住了沉默了一会。 突然小蛮转过头来冷然说道:“我觉得王实甫的西厢记中,最杀风景的,莫过于‘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这一句!” 聂小蛮的语气十分严冷,他的脸色微微起了变化,两颊上略觉泛白,眼光下垂,嘴唇也稍稍颤动。景墨不知小蛮心中怅触了什么,又不知他引起了什么蕴藏的感想。不便再说什么。 室中便归于静寂。这时窗外面秋风飒飒,一阵阵落叶萧萧地拂窗而过,似向人报告秋已深了。 庭院碧苔红叶遍。 金菊开时,已近重阳宴。 日日露荷凋绿扇。 粉塘烟水澄如练。 试倚凉风醒酒面。 雁字来时,恰向层楼见。 几点护霜云影转。 谁家芦管吹秋怨。 ----《蝶恋花·庭院碧苔红叶遍》[宋] 晏几道 第一百零五章 火门枪 两乘小轿一齐停在了路边,聂小蛮和苏景墨走了下来。两人绕过了转角,聂小蛮立定了向前瞧一瞧,便遥指着那一排并列的房屋看了看。 聂小蛮说道:“景墨,这大概就是王朝宗所说的熙南里了吧?” 苏景墨应道:“他既然对你说了是闹中取静的熙南里,我看应该就是这里了。”两人并肩继续前行,景墨又说:“那边好像有十多幢同式的房子。朝宗可曾说明是哪一家?” 聂小蛮道:“没关系,他说这姓毛的人家既然出了这样一件凶案,王朝宗又在那里等我们,我们决不致于走错人家。” 这时候处暑刚过不久,天气还在反热,烈烈的炎日斜挂在天空中,给人予烤炙之感,幸而风还没有绝迹。这里人家的门户还大半关闭着,并没有特殊或纷扰的现象。 景墨于是左顾右看起来,想辨别哪一处宅子是出凶案的人家,忽然看见那一排房子面前的树荫底下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穿一件黑色窄袖短袍,头上戴一顶黑色毡帽,压低到眉毛上,看样子应该是个差人。他抢前几步,把帽子一把抓在手里,向小蛮和景墨拱手施礼。 那人说道:“聂大人,苏上差,小的等了二位好久。” 聂小蛮点点头。“朝宗兄还在这里吗?” 那人答道:“当然,捕头在等两位老爷。” 景墨举手指了指,问道:“那边树荫下有铜牌的一个门口可就是毛羽鸿家?” 那人躬身答道:“不是的,上差老爷。毛家是钉铜牌的隔壁的一个门口。” 景墨皱了皱眉头,说道:“为什么不派一个人专门守门?” 那人又道:“有一个在那里守着哩,不过派在屋子里面,免得惹了来往路人的眼。王头怕您们两位老爷没有寻处,所以叫我在这里等着老爷们。” 聂小蛮又点一点头,景墨也不再多说。我们走到那铜牌的门前。牌上标着“三长两短斋”五个汉隶,门牌是人字第三号。这一家的隔壁人字第二号才是毛羽鸿家。毛家的左隔壁人字第一号也有一块小木牌,是一个叫冯超的刑房师爷。 两人一走进毛家的两扇盘花院门,果然有一个穿青衫的捕快站在门里面。同时有一个十六七岁,上身穿交领对襟,下着布裙的小使女从里面走出来,向两人招呼。 她说:“参见大人,王老爷跟太太在堂屋里谈话。请进来。” 小使女回身向堂屋里走,显然是来引路了,聂小蛮跟着她进去。景墨也随在后面。 堂屋里的家具相当富丽,颇有几个豪奢气息,但壁上的字画都是普通的。王朝宗和一位半老妇人坐着谈话。那妇人戴箍子、束发冠加金梁上有珍珠,穿一件立领褙子,手里拿一把双面苏绣宫扇绣花扇子。 她的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中好像都填满了悲哀。王朝宗挺起了他的瘦长的身子,整一整他身上那件交领淡青衫,正要向小蛮和景墨招呼寒喧,那坐着的老妪却突然开口先说道。 她一边施礼一边祈求说:“唉!求求差官老爷啊,我这可怜的儿子死得好凄惨啊!求求大人们明镜高悬他伸冤!他的父亲还在在同府啊,这里只剩我母子俩个。这都是为了能到茅山书院读书,我们才帮到这里来的。谁知道他书还没有读成,反倒先送了命,而且死得又这样修! 她的语声很酸楚,眼眶里在流出泪水。她说话的目标显然是王朝宗。聂小蛮无言可答,但点了点头。王朝宗完成了几句简短的套语,便开始小蛮讲话。 王朝宗道:“聂大人,苏上差,不得已又要劳动两位的大驾了,尸首在楼上,要不我们先上去看看再说。” 聂小蛮点了点头:“好说,你在前边引路就是。” 这一所两层楼的房屋,院子的前后共有两进。前一进靠街面,是死者毛羽鸿的房间,后一进是死者母亲的卧室,就是那个诉苦的老妪。众人先走进死者的卧室,卧室中沉寂无声,只有个小捕头默默守在尸体一旁。 尸体横在一张靠窗的写字桌后面的官帽椅背后,另外有一只椅子翻倒在尸旁。尸体戴万字巾,穿直裰,有宽白护领,两侧开衩,有暗摆,腰上围丝绦,用玉带钩。直裰的领子上染了一大块血迹。死者的面孔瘦长而白皙,头发也束得整齐漂亮,年纪大约二十左右。 他的玉带钩显得是一块好玉,温润有方,右手无名指上有一只玉石戒指,生前似乎是一个喜欢修饰的翩翩美少年。然而眼下他的四肢挺硬,两眼开张,惨白的嘴唇也没有合拢,露着两排牙齿,形状相当可怕。 聂小蛮先俯身瞧了一瞧,低声问王朝宗。“你已经验过一次?” 王朝宗答道:“是。他明明是给火门枪打死的。我只在他的身上搜索了一下,尸体还没有移动过。” 火门枪,它有一个铸铜或熟铁制造的发射管,发射管的下端有一火门,用来点燃火药,发射管尾端接一称之为“舵杆”的木棍或长矛,木棍或长矛便于射手握持、瞄准和控制。 明朝嘉靖元年,我大明军在广东新会西草湾之战中,从缴获的两艘佛郎机舰船中得到西洋火绳枪。嘉靖二十七年,又在缴捕侵扰大明沿海双屿的倭寇时,缴获了倭人的火绳枪,倭人称为铁炮。大明的兵仗局,很重视仿制火绳枪,制成了鸟铳。 鸟铳是大明对新式火绳枪的称呼,因为枪口大小如鸟嘴,故称为鸟铳,又称鸟嘴铳。而旧式的火门枪则慢慢淘汰,有很多也流入了民间。 聂小蛮将死者的直裰扯开些,看那致命的伤痕。直裰和里衣上有些黑灰。伤口在胸口的左面,背心的右部也有一洞,似乎弹丸从左胸射入时,稍稍偏右,就从右背上穿出。 景墨说道:“这痕迹倒像是自杀的。”景墨这句话声音很低,本是向聂小蛮说的,不料却被王朝宗听得。 王朝宗微笑着说:“苏上差,小的不才,不过这里还有几种迹象,似乎和你的看法相反哩。” 小蛮也是微微一皱眉:“景墨,你老是这样性急!你才匆匆看了一眼,怎么就可以下这样重大的结论呢?” 第一百零六章 夜半枪声 景墨没想到碰了这么个软钉子,自己有些卤莽吗?也许吧,不过景墨并不甘心。 苏景墨冷冷地说:“那么这是一件谋杀案了。朝宗兄,你总有了充分的证据罢?” 王朝宗滑头地说道:“证据充分不充分,我还不敢说,但关于这案子发生的情形,我已经约略知道一些,可以告诉两位得知。” 聂小蛮把死者的手腕稍稍屈动了一下,瞧瞧他手上的戒指,又在死者身体的下都仔细察驻了一会,便抬起身来。 小蛮于是附和道:“好吧,朝宗兄,请你把发案时的情形说一说。” 王朝宗说说:“这案子发生的时间,就在今天凌晨子时三刻。” 景墨问道:“朝宗兄,这是根据什么时间来说的呢?” 聂小蛮向景墨做一个眼色,仿佛叫景墨不要多嘴,景墨却只做不看见。 王朝宗道:“我所在的衙门里有个都头叫陆炳忠。他在今天午夜换班时,从金陵府衙回家,走过这里。那时候大约正是子时三刻左右。他经过这一排屋子的时候,忽听得砰的一声。声音从这楼上传出去,使他吓了一跳。他觉得那是枪声,急忙仰起头来一瞧,他看见这里一排房子中全都黑沉沉地不见灯光,只有这靠大树一家的楼上,油灯还是亮着。” 王朝宗似乎想了想,又继续讲道:“陆炳忠正在向楼窗上瞩望,忽然看见一个男子悄悄地开了窗,伸出头来,探头探脑地向街面上窥探。陆炳忠觉得不妙,急忙把身子一闪,准备躲进道旁大树之后,以免危险。这时候他又听得关窗户的声音,同时灯光也完全熄灭了。陆炳忠重新从树背后下走出来,再向上面一瞧,楼窗上已是黑漆漆地没有一丝光亮。” 景墨心想:“看来这黑暗中探头之人,必是凶手无疑了。” 王朝宗道:“陆炳忠觉得事情有些踢跷,可是他一个人手无寸铁,又在深夜,冒昧地上去,不但自身危险,也许反而会误事机。因此他急忙反身向鹰坊巷奔去,打算找一个正在巡街的捕快一同进去。他跑到转街角,碰见一个夜里的巡街的捕快。他叫住了那巡街的,向他说明了情由,两人便一同回到这里。” “这时候这窗中的烛火已经重新亮着,楼上又有人声,陆炳忠便和那巡逻的上前叩门。不料前面的院门只是虚掩着,并没下锁,第二重小门也一样,所以他们便先后上了楼,等到来到了案发的这间房里,就看见这死具尸像现在一样地躺在地上。而死者的老母和一个小使女都伏在尸旁哭,这就是发案时的最初情形。” 王朝宗的讲述告一个段落,可是却没有人接着说什么。聂小蛮眯着眼睛显然是在认真思索,景墨也在脑子里回顾刚刚提到的重要情节。 只有那小捕快张大了眼睛在看他的上司。 这样安静了一会儿,聂小蛮问道:“那时候那两个公人可曾见这房里有什么别的男子? 王朝宗摇滚道:“没有。当时陆炳忠也曾问过。据说这家里的的男子,除了死者毛羽鸿以外,只有一个老家人叫老栓头。老栓头年纪已经六十四,耳朵又是聋的。他虽睡在楼下,但是楼上出了这样的命案,他还是糊涂地竟然没有醒。直到陆炳忠上楼之后,要查问前门怎样开的,才下去把这老糊涂叫醒。” 聂小蛮沉吟地说:“如此说来,这屋中本来只有两个男子,案发之后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是在睡梦中。那么陆炳忠先前在楼窗口看见的男子。分明是另一个人。这第三个男子又是谁?” 王朝宗道:“这就是一个重要的疑问。陆炳忠料想那人定是杀人的凶手。那人用枪把毛羽鸿打倒以后,才开窗向外面窥探,随即把烛火熄灭了。可是古怪的是陆炳忠和那巡逻捕很快地向楼上楼下都搜索了一番,丝毫没有任何踪影。接着那巡逻捕快就急忙地退出,然后一路向北追寻。” “哦,那未有结果没有?” “没有。捕快绕了几个圈子,路上没有形迹可疑的人。于是他便来找我报告,我一得到消息,就赶到这里来了。” “你到这里时,距离发案时约有多少时候? “我到时候大约在丑时过一刻左右,约摸距离案发时候有三刻钟光景。 “你到了之后,你是怎么处理的?” “陆炳忠还等在这里等着,我听他说了一遍经过,就先验了验尸首,随即着手搜索。在这房门局面,我搜得一枝火门枪,大概凶手因为事情泄露了,防人追查,就把枪丢在房门背后,不敢带出去。我又发现一粒弹子,陷在那边墙上。我才知道这个少年当真是给弹丸贯穿身体给打死的。” 聂小蛮的目光踉着王朝宗的手指,移到写字桌上面的墙上去,苏景墨也随着瞧去,果然看见墙上的砖泥碎缺了一块,显然是新近受弹击打的痕迹。 聂小蛮道:“这弹丸你验过吗?是不是两相符合?” 王朝宗走到那守尸的少年捕快那边,把他手中拿着的一个纸包取过来。 他答道:“火门枪和弹子都在这里。请大人瞧一瞧。-” 聂小蛮伸手来接,很谨慎地把纸包打开,取出了火门枪和子弹,走到窗口去,对着窗外的亮光仔细观看起来。 看着聂小蛮突然皱眉说:“枪筒是刻花的,而且坑坑洼洼,根本找不出指印。” 小蛮又回过头来问道:“弹丸的大小和枪的口径果然是相符的。不过,这是三眼铳按理来说可以射击三次,按说射击了一弹,还应当存二颗弹丸。此刻却只剩了一颗弹丸,似乎那杀人者曾发射过两枪。你可曾发现那第二个子弹?” 王朝宗摇头道:“没有。我已经四面找过,找不到第二颗弹丸。据陆炳忠和死者的母亲毛夫人说,他们都只听得一次枪声,似乎那人在这房里只发了一枪。” 聂小蛮觉得有些不满意,他皱了皱眉头,又问道:“他母亲也听得开枪的声音?” 王朝宗点头道:“是。那老妪不但听得枪声,还听得她的儿子惨叫的声音。她说她在睡梦中所得她的儿子叫她,她含糊答应着。接着她清醒了些,就清楚听得她的儿子高声喊道:”有泽…有泽!……你好!…“喊声刚才停下,枪声便发作,不过只有‘砰!’的一响。绝无第二声。” 聂小蛮的眉头都快拧到一起了,问道:“这老妇可曾所得打斗声音?” “这倒没有。我还特地问过她的。” “好吧,之后又怎么样?” 王朝宗抬头想了想,说道:“这妇人知道肯定是出事了,急忙唤醒了小使女珍珍,一同开了房门,来到她的儿子的前房里来。房门也开着,房中的油灯完全熄灭。等到这老妇人重新点高了烛火,才看见她的儿子毛羽鸿已经死了。她一下就六神无主了,只有放声号哭,直到陆炳忠和巡逻到来。” 第一百零七章 画中少女 聂小蛮绕着尸体走了好几圈,一直低垂着头,默默地深思。景墨在一旁也没有闲着,开始运用自己的经验分析起案情来。眼下看来这案情确实像是谋杀,自己先前的结论确有些草率。 而自己刚才的对于王朝宗的答辩也未免有些失态,景墨脑子里正在推敲着,心想这次一定要得出铁一般的结论才发言时,聂小蛮却说话了。 聂小蛮盯着尸体说道:“照这情形看,似乎这毛羽鸿是被一个唤做‘有泽’的人杀死的。怕个‘有泽’也许就是陆炳忠所看见的在窗口上的人。我们目前的第一个要做的,就要找寻这一个叫‘有泽’人。” 王朝宗忙应道:“对,对,对,正是这无头的疑案,简直叫我无从查起。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来烦劳您二位帮忙。” 聂小蛮说:“这假设的凶手不是叫‘有泽’吗?这也不能说毫无头绪啊。” “是。不过难办也就难办在没有人知道这个有泽是谁。” “他的母亲也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我问过她。她说她不知道毛羽鸿有什么叫有泽的朋友。” “那么那两个佣人呢?” “他们也不知道。” 聂小蛮皱紧了眉:“这可就奇怪了,那么你可曾问过陆炳忠,他能不能辨认那窗口的人?” “陆炳忠在惊惶中没有看清楚,只记得那人的头发有些乱,上身穿白色的大领衫。” 聂小蛮用背靠住了窗框,踌躇着道:“事情真有些棘手。不过那人的跳跑虽如此敏捷,可毕竟他是怎样进来,总要有人知道啊。 王朝宗摇头道:“不巧,正是没人知道。麻烦的就是那人的来无影去去无踪,而且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曾向那老当家的老栓头问过。他说他临睡时把前面院门和第二道园子门都亲手锁好。可是后来陆炳忠和巡捕进来的时候,门都虚掩着。” “那么这老栓头什么时候睡的? “他说他睡时大约在亥时三刻的样子。” “在他睡的以前,可有什么人来见他的主人?” “他说在亥时不到的时候,他的小主人刚才回来,吩咐他锁好了门去睡。等他锁好了门去睡,中间并没有什么人来过。我也问过那老妇人和小使女,这两个女的睡得更早,在发案前也不听得什么声音。” 聂小蛮道;‘如果看来,这个人和死者必是相识。那人进屋的时候,很可能是毛羽鸿自己下去开门的。我刚才看见屋子门上的锁没有损坏,应该也没有破门的痕迹。” 王朝宗连连点头表示赞成:“聂大人,您说得不错。我也已经把门验过,门没有坏。铁门上的锁也开着没有坏,锁仍旧挂在纽孔上,它的钥匙也照样挂在楼梯脚下的墙壁上。老栓头每夜锁门后总是挂在那里的。” 聂小蛮点头道:“那么看来,死者自己开门这一点,应该可以确定了。” 王朝宗符合说道:“正是,聂大人,你说得对,门一定是毛羽鸿自己开的。由此可以知道,我们尽可推想那人深夜访问,毛羽鸿竟能开门来接,可见这两人之间彼此一定很熟悉。” 景墨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一句:“既然如此,就算这屋子里的人不知道有泽是谁,但要侦查起死者生前的关系的话,似乎还算不得难事。” 聂小蛮点点头。又问道:“朝宗兄,你可曾发现其他可以帮助破案的证迹?” 王朝宗一边点头,一边伸手向衣袋中一摸,取出一块白巾包折的东西,双手送交聂小蛮。 白巾包中的东西在案情上来说当真很重要。那是一张女子的画像和一封信。画影图形上的女子穿身装窄袖衫,外罩小袖帔,年纪好像还不到十八,头上戴着钗环首饰,下面系一条长裙,明丽而端庄。她有两条秀眉,一双慧眼,配着悬胆似的鼻子,非常美丽。图画边上有两行学董其昌的小楷写,写着:“鸿哥惠存——妹兰谨赠”八个字。 王朝宗说:“画像是藏在死者身上的。我从他的直裰的胸口袋中取出来。他的母亲已经瞧过,却说并不认识。”他又指一指那封信,说道:“这封信是我从字纸篓中捡出来的,似乎也有些关系。” 聂小蛮将信笺展开来 ,那是死者的父亲从大同寄发的家书,书法学得颜真卿,很劲道,日期是三天前。 那信的大略是:“……近来我因为和人家的政见参差,有一班人已经恨了我。我既不愿甘心屈从,一时又不便下台,只得随时提高防卫,静待时机。你在金陵读书,也应处处小心,交际上更直注意,免得我两地悬念。” 王朝宗等聂小蛮读完,问道:“大人,你对于这两件东西有什么看法?” 聂小蛮想了一想,答道:“就照目前来看,好似这两种东西都可能和凶案有关系,不过,但这两件东西的本身却好像没有什么相关性,这倒真是一道难题。” 王朝宗点头道:“不错,小的也是这般想的,但大人您看这两件东西,哪一件和凶案的关系更接近些?” “这倒是很明显的,这女子的画像当然更帖近些。” 王朝宗又点头笑道:“大人说的极是,小的也这样想。因为信中的话,虽含着警诫的意味,但是假使当真有什么仇人,因父亲的怨仇要在儿子身上报复,也只能暗中行刺,毛羽鸿断不会亲自去招待仇敌进来。” 景墨忍不住又插口道:“我看这倒是难说。谋害的人也许先借交际做引线,然后乘机行刺,那当然比贸贸然杀人的更妥当。信上明明有‘交际上更直注意’的话啊。” 王朝宗回头来向景墨瞧了瞧,辩道:“不过看死者在深夜中还能招接,显见彼此相识已久,决不是初交。信中所说的结怨,似乎还是近来的事。苏上差,您的意见似乎有些讲不通。” 景墨却得意地一笑,答道:“朝宗兄,你把死者的深夜待客当做是旧交而不是新交的根据呢?可是据我看来,死者所以接待那人,也许有由于被动的可能,不一定是相好的旧交。” “哦?却不知怎样被动?” “譬如那人预先和死者有什么约定,诱以利害,使死者有不得不开门接待的理由——” 聂小蛮忽向辩论中的两人摇了摇手,劝道:“这样凭空辩论,于案情并无助益,我们的分析只能从证据和案情出发,而不能凭借自身的想像。好了,那么朝宗兄,你还有什么看法?” 第一百零八章 兰 王朝宗说:“照我看,这一件凶案中似乎牵涉一个名字里有‘兰’字的女子,那凶手也必和这个女子有关系。可能是因为三角关系,所以那人和毛羽鸿势不两立,所以才在深夜中到这里来行凶。杀人完成了,他就乘陆炳忠回去找人的这一点时间,把火门枪丢在门背后,悄悄地逃走。” 聂小蛮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 王朝宗继续道:“从我们所知道的事实推想,这凶手也许就叫‘有泽’。眼前最麻烦的,就是要找寻这个叫‘有泽’的人,一时无从着手,因为这屋子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有泽’是谁。” 聂小蛮凝想了一下,说:“家中人虽不知道,但朋友们也许有知道的。毛羽鸿既然在大大有名的茅山学堂里读书,那里总有同学们可以查问。 王朝宗似乎给提醒了,大喜道:“对,对对,多谢大爷提点。我就从这一条线索开始跟。” “那好,你就先找人,如果找到人之后,听他说些什么,我们再商量下一步的办法。” 王朝宗答应了,就将火门枪等物证收拾好。他准备先回衙门去接洽一下,以使大理寺的人来后,将尸身运往验尸所去,最后他再到茅山学堂里去调查。聂小蛮又和他谈了几句,王朝宗便走了。小蛮和景墨也就一同下楼来。 小蛮又和毛羽鸿的母亲略略谈一谈,才知毛羽鸿的父亲一向在工部任职办事,手里很有些积蓄。毛羽鸿是他们的独生子,从小轿养惯。聂小蛮问到毛羽鸿平时有没有和女子来往的事,老妪回答不知道,只说他平时在外面的时候不少,挥霍相当大。 小蛮和景墨在离开毛家之前,又找小使女珍珍和老栓头老当家的问话,他们所答的和王朝宗先前转述的没有两样。景墨边听边觉得老栓头实在是一个糊涂至极的老朽,故而连放枪的声音都不曾惊醒他。 不过小使女珍珍说到毛羽鸿的脾气,隐约间吐露不满,似乎这毛羽鸿像是个任性使气的“少爷”。 两人从毛家出来后,顺道到金府衙中去会了一会陆炳忠,所说的也没有出入。小蛮和景墨便回馋猫斋准备补晚了的早餐。因为早上刚得着王朝宗的急报,两人就匆匆赶得去,肚子还是空着的。 迟到的早餐是鸭血粉丝汤。 要说最地道的鸭血粉丝,那可有讲究,做鸭血粉丝汤的粉丝一定要精心挑选,不能太粗太细,一定能口感筋道,最好是龙口的粉丝,口感更好。地道老汤里一般会搭配鸭肠、鸭肝、鸭胗等内脏,再加上豆腐果、香菜,最后在配上一块鸭油烧饼。 聂小蛮本来是得意吃这口的,可这一天他好似满腹心事,竟改了常态,只是胡乱吃了几口,便离座而起。 苏景墨微觉奇怪,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这粉丝不是单独分开煮的?所以劲道不好了?” 原来,按讲究的吃法,一碗地道的鸭血粉丝汤需要专门准备一个小锅煮粉丝,煮粉丝的鸭汤要多放一点盐,粉丝才能更快入味。只要粉丝一边软烂就可以捞起备用了。 聂小蛮却摇了摇头:“这汤不对,这不是老鸭的汤,而且也没有放胡椒,味道不对。”说着,把筷子一扔,去漱口了。 漱完了口,聂小蛮便先走进书房中去。景墨却觉得味道不错,于是把小蛮那碗也端到自己面前吃起来。 说起来小蛮和景墨这两个人偶尔对于膳食的态度常常有相反的表现,而且是完全针对性的看法。有时候案情的进展会影响了景墨的脑筋,进而也影响了景墨的胃口,不过一般聂小蛮往往会不受影响。 这一次倒了一个儿。景墨觉得毛羽鸿的案子比较是平淡无奇的,不料聂小蛮却重视得居然连早餐都没了胃口。小蛮还胡说什么没有胡椒,那显然是诡辩,目的在掩护他的忧思。 景墨吃完了之后,来到书房之中,就看见聂小蛮背负着两手,低了头不住地在室中踱着,好似有万千思绪困在了他的大脑之中,一时无从整理。 景墨含笑说:“小蛮,你刚才的话也太假了,鸭血粉子哪次不是你吃得比我还快。突然说什么味道不对,你是不是还在想这桩案子?” 聂小蛮点起五枝香,传说:烧这种香十天,香气可上九重天。然后才问道:“什么意思?” “我看你明明是因为这桩案子,有些吃不进饭食了,却找了这许多借口,我自问是了解你的,不过,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桩普通的寻仇杀人案,你何以会如此的上心呢?” “哈哈,我倒不是找借口,只是我本来吃得太多了点,觉得脑子有些尽钝了。”聂小蛮顿一顿,又说:“是的,我也用不着瞒你,景墨,这一桩案子也的确让我很伤脑筋!”说着小蛮眉间的纹理又加深了一些。 景墨问道:“你指什么?我看这案子也不见得有多麻烦啊。” 聂小蛮忽然回头来瞧景墨,他带着忧郁的各色,坐到圈椅上去,呆滞地盯着花天板看起来。 小蛮问道:“景墨,你不知道这案中的情节有矛盾吗?唉,这矛盾正使我索解不得! 景墨,问道:“什么矛盾?你是指的哪一方面来说?”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阻止了聂小蛮的答复。他仍坐着,好像在推索某一个难题,外面卫朴去推门进来了。 卫朴说:“老爷,王头儿派他手下人送信来了,要面呈老爷。” 景墨站得近些,于是伸手就接了过来,当真是王朝宗的信书。朝宗说,他从茅山学堂这一条线索,追查不出‘有泽’是谁,比较有关系的一点,就是死者有一个交好的同学叫胡悠哲,也许可以知道毛羽鸿的情况。胡悠哲住在红花地十九号。 王朝宗就到那里去向邻居和佣人们探访,才知胡悠哲当天就要结婚,新娘名唤赵雅兰。他从状貌服装上查得新娘就是那图画中的女子!王朝宗觉得这个发现有重大关系,就进而和胡悠哲进行了问话。胡悠哲刚开始还一口回绝,声言并不和毛羽鸿相识,后来胡悠哲又说他们不过是泛泛的同学,并不知毛羽鸿的底细。王朝宗益发怀疑,就把那女子的画影图形取出来作证。悠哲不禁突然变色,再不能够抵赖。 第一百零九章 王朝宗的发现 王朝宗进一步问胡悠哲为什么把毛羽鸿打死,他仍矢口不认。王朝宗又在他书室中的地板上搜出一粒弹丸,经过验 看和第一次在毛家发现的完全一样。胡悠哲起先也支吾,后来又说这一粒弹丸是一个不知道什么人打进去的。 但据王朝宗的看来,那在凶杀现场搜到的火门枪定是胡悠哲的。也许是他偶一失手,落枪于地,弹子就落在地板上面。这样把弹舱中缺少的一弹来应证的话,恰巧符合。此外还有一项证据,悠哲一般穿的是生员的襕衫。他在这天的早上,专门往六磨庄转角的一家裁缝铺里去改衣服。 朝宗又去看过那裁缝师傅,据说悠哲的衣服的前摆本来很长,今天去修短了。因此种种,王朝宗就指他为嫌疑凶手,已将他拿入金陵卫中去。 景墨把这一番报告详细地转告聂小蛮。聂小蛮很惊异。他思索了一回,他的眉头忽然开展了些。 他自言自语地说:“哦,叫胡悠哲?女的叫赵雅兰!哈,这发现很侥幸!也很及时!”他突的立起来。“景墨,有些眉目了。现在我还得去探索一下。你在这里等好消息罢。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以后,还没有消息。景墨不免一个人感到无聊,于是大脑中的思绪便禁不住乘机活动起来。 就情势看,这案子已经快结近尾声了,可以说结案已近。可惜的是胡悠哲以新郎的身份,突而摇身一变而成凶手。洞房的乐趣还未尝,却先领略砍头的滋味,真是最:千形万象竟还空,映山藏水片复重。 可是无论如此案情已经很明显,这姓胡的都属罪责难逃,即使万一查出来是冤枉的,但他们的婚期既然定在今天,半天工夫,也断不能够翻案,这婚是无论如何结不成了。 景墨想着想着,更替胡悠哲和赵雅兰惋惜起来,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付之一叹。 午刻过了,景墨正想一个人先进午膳,聂小蛮忽然满头大汗地闯进来。他卸下了深色的蓝罗袍,便问:“景墨,可有什么人来过?” 景墨摇头道:“没有啊?你希望哪一个人来?” “我已约好了两个人,等一会你就会看见。” “你约他们来做什么?不会还是为了这一桩案子?” “正是。我要等他们来结束此案。” 景墨惊喜道:“什么!你已果然准备结束这案子了?难道你已经——” 聂小蛮摇摇手:“正是。,景墨,你姑且再忍耐一下子,别催着我解释。”说着小蛮坐到藤椅上,伸直了两腿,用手帜擦擦额角和脖颈。他又高声叫道:“卫朴,你快找找我们之前买的那两双黑靴,拿出来归置干净些,我们晚上要穿。” 这吩咐有些不伦不类,景墨感到莫名其妙,他却安闲地开始喝起茶来。 景墨问道:“聂小蛮,这终究怎么一回事?你又卖关子了——”正说着来了一个打岔的,卫朴引进一个人来,就是他们的老友王朝宗。 王朝宗先说:“大人,刚才失迎。但你留信约我前来,难道有什么新的发现?” 聂小蛮点头应道:“是的!不单是有新发现,我已经把全案的真相都查明白了!所以才约你前来。” 王朝宗欢喜地说:“那太好了,大人!等开审的时候,就不怕那凶手狡辩了。大人,我要多谢你。” 聂小蛮似乎没有听得,突然自言自语。“不过嘛!可惜还缺少一个人,否则我的关于结案的谈话就可以开始了。”他皱一皱眉,走到窗户边看了看天色,又自顾自地说道:“他不会不来罢?……好,我不如先说起来,等他来继续加入,免得耽误朝宗兄的工夫。’” 就在这时候,卫朴进来给王朝宗送茶,景墨仍是满腹疑团,想不出结束的方式是怎样。 聂小蛮自己也换了新茶,说道:“朝宗兄,毛羽鸿的致死的情由,你说你早已知道,不用我再说了罢。” 王朝宗道:“是,大人。照现在的情势来看,案情已经很明显。胡悠哲和毛羽鸿势必都爱着这个女子赵雅兰,结果赵雅兰到底被胡悠哲得到了,姓毛的小子是失败了。不过因为赵雅兰的一张画像还落在毛羽鸿手中,所以在结婚之前,胡悠哲企图将画像取回。他于是连夜向毛羽鸿交涉,不料姓毛的并不答应,事情就此弄僵。但瞧毛羽鸿把画像藏在身上,就是一个明证。当时胡悠哲因为强要不得,彼此的关系也决裂了,所以胡悠哲就把毛羽鸿打死。” 聂小蛮一边慢慢地品着茶,一边歪着着头听着,可是他的脸上却表示一种淡漠的神色。 聂小蛮说道:“朝宗兄,这样的假设来看好似很近情,可惜事实上并不如此。 王朝宗惊异道:“什么?难道我说错了?难道胡悠哲的行凶另外还有别的情由?” “你不是说错了。你是答错了我的问题。我刚才说的是指毛羽鸿怎样死的。你答复这一句就行,不必说这许多。” 王朝宗觉得莫名其妙,他用疑惑的眼光瞧着聂小蛮,似要从聂小蛮的神色中猜出小蛮的语气。景墨也觉得聂小蛮的语气近乎模糊含糊,让人难以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他道:“老爷,你难道说除了悠哲以外,另外还有别的凶手? 聂小蛮也注视在他的脸上,重复地答道:“别的凶手? 王朝宗更被弄得不知所以,问道:“是啊,就是那家信中说的警诚毛羽鸿的话——一” 聂小蛮忙拦住他,说道:“不是。那家信上的话若使细读一遍,便可知和凶案没有关系。他父亲所以说结怨于人的话,不过借以引证,使毛羽鸿知所警诫,应当明哲保身,不可在交际上结怨;并不是说他有某一个仇人将要到金陵来加害毛羽鸿。你若从这一方面上去着想,不免要走入更远的歧途上去了。 “这是苏上差提起过的,我本来不曾有这一种想法。但你既然说我刚刚说的看法不对,我又没有别的看法,只能就想到这歧路上去。所以,大人您的看法终究怎么样?难道说悠哲当真不是行凶的人? 第一百一十章 被害之人 聂小蛮不紧不慢地说道:“他不但不是凶手,而且还是一个被害的人!” 王朝宗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奇怪!那么,谁是凶手?” 小蛮一字一顿道:“毛羽鸿!” 王朝宗如遭雷击,几乎说不出话,一旁的景墨也不期然而然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碗。 聂小蛮又道:“难道你已经忘掉了苏景墨的说话? 王朝宗突然的回过目光向景墨瞧一瞧,可是他显然更加诧异了,眼睛在四处乱看起来,景墨也象坠入了迷雾中不知方向。 聂小蛮笑道:“景墨,你真健忘!你自己的话也记不起来吗?你不曾说过毛羽鸿是自杀的吗? 这句话才使景墨恍然醒悟,当初景墨一见尸身上弹丸贯穿之状,骤然间确曾说过毛羽鸿是自杀。但是后来因种种相反的疑迹不能解释,这自杀的看法景墨自己也不由不放弃了。 聂小蛮继续说道:“你当时因为创口的证迹,料他自杀,这看法本是正确的。不过你发表得太急切了,没有把前后的情节斟酌一下,一切可疑冲突之处,也不曾经过考虑而找到相当的解释,故而你虽有独到的目光,到后来却终于被别的证物干扰了你本来正确的判断。这是最可惜的。以后你应得注意这一点。” 聂小蛮的语气是含着些教诲的意味的,但景墨仍感到非常愉快。因为景墨自从帮助聂小蛮探案以来,有时虽也谈言微中,但景墨的观察推论终究不及聂小蛮的精辟独到。 只有这一次,自己这一次算是一言料中,连大名鼎鼎的王朝宗也没看出来,这一成就景墨实在不能不感到高兴。 苏景墨瞧了瞧王朝宗,王的脸色从惊异而变成沉静。他的眼睛仍瞧在聂小蛮的脸上,分明还有些半信半疑。 王朝宗说:“这结果实在是出我意料之外的。大人,现在你对于这案中的一切矛盾费解之处,总归已有了合理的解释了罢?” 聂小蛮仍很安闲,他整了整胸前的衣服,点头道:“是的,现在我先讲一个故事,假如有什么疑点,不妨等讲完后再说。” 王朝宗道:“很好,大人请讲吧。” 聂小蛮端起茶碗轻轻地喝了一口,方才说道:“朝宗兄,这故事的前半段,你方才已经说明,的确不错。毛羽鸿和胡悠哲同时和赵雅兰产生了恋爱,彼此认同学而变成情敌。情场争夺的结果,胡胜而毛败,你说的也相合。至于胜败的缘由,一个是爱情纯洁,事事出于真诚;另一个却把色欲做了前提,把金钱做了后盾。久而久之,真相一露,赵雅兰当然就舍此就彼了。” “故事的性质又跳不出老套的三角关系,不过里面的情由,我相信方式是不同的。”聂小蛮停一停,又喝了一口茶,又向王朝宗瞧一瞧,继续说下去。 “毛羽鸿失败了,当然不甘服。你知道一个骄养的富公子,家庭的溺爱造成了他的任性使气的性格,后果的危险是必然的。这真是:‘神舟稳驾出沉流,明月辉辉命自周 。两个先生暗点头,有来由 ,万劫轮回向此休 。’真叫人可发一叹。到了昨天晚上,毛羽鸿便决定了行凶的计划,准备把胡悠哲打死,破坏他们的美满婚姻。他悄悄地走到胡家门外,望见书房的窗开着,胡悠哲正坐在摇椅上暗自思忖。毛羽鸿就在屋外发了一枪。不料胡悠哲的摇椅是摇摇晃晃地,不便瞄准。这一枪弹丸落了空,便陷进了地板里去。” 景墨听到这里看了王朝宗一脸,发现王朝宗也和自己一样讶异。 “当时胡悠哲吃惊地走出去查看时,毛羽鸿早已逃走了。胡悠哲虽没有瞧见发枪的是谁,但料想起来,除了情敌,他并没有别的怨家。然而他因为婚期就在明天,不愿意好事多磨,再发生什么意外风波,所以他就把这件事给按下来了,不曾报告给官府。这当然是他的一大失策,因为毛羽鸿是骄纵惯了的。” 顿了顿,小蛮感叹道:“一个骄纵惯了的少年,平时被人百依百顺惯了,读书又太少,理智当然不健全,所以一碰到挫折,便会倒行逆施地乱来,甚至于连性命都不顾。他行凶不成,越发加上了一重怨恨。回家之后,左思右想,一百个不如意,就决定了自杀的主意。不过他并不是白死,他企图贯彻他的报复计划,嫁祸于胡悠哲。例如椅子的倾倒,前门的虚掩,和临死时高唤‘悠哲’的名字,都是他准备的计策,使家人相信他为‘悠哲’所谋杀。并且他开枪以后,还努力地把枪掷远,更可见他的复仇心的坚定和设计的周全。” “你难道说‘悠哲’和‘有泽’,声音太相近,毛羽鸿的母亲听错的?”景墨乘聂小蛮略顿一顿的机会补一句。 聂小蛮点点头。“是。‘悠哲’和‘有泽’实在是太过相像了,就算平常也可能会听错。毛夫人在迷湖中听错了,我想也在情理之中。” 王朝宗也开口问道:“聂大人,你说的这也太细致入微了。但这是您的设想吗?还是有根据的?” 聂小蛮笑着说:“朝宗兄,你想设想要是没有了根据,那会成什么?那我不成说书先生,在这儿给二位讲书了?” “唔?” “我告诉你。我的设想当然都是从事实和证据上观察而得的。我得到了你的报告,就觉得胡悠哲没有杀死毛羽鸿的必要。你想他在情场上既然得胜了,婚期又在第二天,为什么还要冒险杀人?若说为了他的意中人的一张画像落在情敌手中,竟不惜行凶,情理上委实太牵强。” 王朝宗听得连连点头。 小蛮继续说:“因为女子的画像在秘密不能公开时也许有些价值,这件事情却完全不同。两个男子公开地同时爱上一个女子,这女子当然没有向对方守秘的必要。因此在赵雅兰这方面来说并没有做错什么,在毛羽鸿来说这张画像也不能达成要挟或别的什么目的。既然如此,那么胡悠哲为什么竟值得拚死行凶地取回这画影图形呢?” “大人,你这说得有理。”王朝宗终于承认了。 小蛮又道:“你的报告又说你在他的书房中搜得一粒弹丸。我就到衙门里去找你,想把弹子比一比。你恰巧不在。我便直接见胡悠哲。我把利害的关系指给他看以后,他就把一切情节诚实地告诉我。我又到胡悠哲家的门外去查验,果然看见短墙上面有很明显的迹象,分明有人在那里倚靠过的。因此我便确信行凶的是毛羽鸿,不是胡悠哲。火门枪也是毛羽鸿之物更不必说。此外还有一个基本的佐证,就是死者左手执枪,伤处虽在左胸,枪口却已偏转,故而子弹从右背穿出。这显然是自杀之象。而且你总也注意到衬衫上的黑灰明明是弹丸凑近发射的现象。这一点当然就是景墨兄的最初看法的理由,我不必再这点上多说。” 第一百一十一章 恭贺新禧 聂小蛮的分析和举证,简直“口若悬河,头头是道”。一个起初认为不可解释的疑团,此刻大半已有了着落。当然,景墨只有心领神会地佩服。但王朝宗低下头,似乎在细细地咀嚼,还有些不完全接受的样子。 王朝宗道:“聂大人,你的理解固然很合理。不过若说毛羽鸿的死,胡悠哲完全没有关系,我还不敢相信。不然,我起先问他,他为什么抵赖不承认,直到见了画像,方才哑口无言?” 聂小蛮道:“这很容易理解的。他为着婚期就在隔天,自然凡事都是多一事而不如少一事,所以这情敌之死他自然不愿理会。不过, 这也是因为他还年青,还不懂得‘话不可说尽,做不可做绝,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的道理。胡悠哲就是因为怕事反而多事,恐怕现在他正后悔来不及吧。” 王朝宗沉默地想了一会儿,又说:“我还有些不明白毛羽鸿既然是自杀的,那时候他的房中当然只有他一个人。他倒地了,室中怎么还有第二个人替他熄灯?因为陆炳忠听得枪声以后,明明看见楼窗口里有一个长发的人探望,灯光随即熄灭。这个人又是谁? 这个问题很要命,而且也是在景墨一直想说还没说的。要是没有合理的解释,聂小蛮所讲的故事会变成美丽的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聂小蛮突然立起身来,连连点头,似乎是在认可王朝宗能问这样的问题。 小蛮叹口气说:“朝宗兄,你这一问很有意思。这确实是全案中最伤人脑筋的一点。当初我根据弹丸和伤势,假设他是自杀;又从死者的母亲听得叫声而不听得打斗声,又假设椅子的翻倒是故意设置的疑阵,还有前门上的锁没有坏而仍旧挂着,也不像是有外人进去。但是事实上有个人在窗口探望,接着又熄灯!这是一个无可解释的矛盾点,我左思右想,再也解释不出。后来我从胡悠哲家回来时,经过五贵里的一排同样式制的房子。忽然我就想到了一个观点,我就重新赶到凶案现场去证实。朝宗兄,现在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了。我真正知道死者自杀之前已经把油灯熄灭,并不是有第二个人替他熄灯的。” 王朝宗张大了四眼。“当真?聂大人,您可有证据?” 聂小蛮轻轻一笑,点点头。“当然有。” “那么陆炳忠所看见的难道是他眼睛花了? 聂小蛮还来不及答复,书房门忽而推开。聂小蛮转回身去,向着室门口微微地欠身施礼。 他说:“笑小友,你来得真凑巧!请进来吧。” 门口立着一个穿蓝色罗料大领袍的翩翩少年,长身玉立,仪表报秀美,腰束丝涤,头戴进士巾。苏景墨细细地瞧他的面貌,却并不相识。 聂小蛮满脸堆笑着说:“朝宗兄,景墨兄,我来介绍。这位笑笑生先生乃是一位故事的写手,笔名唤作兰陵笑笑生,真名他不愿提我就替他隐匿过去了,还请两位仁兄见谅。此刻请他专门赶来给我们解释一个重要的疑点……笑先生,请坐。 来客向三个各施一礼,然后坐下来,然后摸出白巾来擦汗,那白巾放进袋里去时,换出了一把小小的折扇,扇上还有题了一首诗。景墨听了“兰陵笑笑生”的名字,脑室中仿佛还有些印象,难道一时记不起在哪里听说过。 聂小蛮说:“笑先生,对不住,请你把你刚才你说过的故事重新说一遍,我这两位朋友正急于要听呢。” 笑笑生把折扇挥动着,点点头说道:“很好。昨晚上我因为正在写‘李瓶儿隔墙密约,迎春女窥隙偷光’这一回目,睡时不觉晚了些。约摸丑时二刻左右。我猛听得一声枪响,不禁大吃一惊。因为最近逃难来金陵的人中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据说不时就有谋杀夺财案发生。那时候我正凝神写稿,以为枪声在我家门前发作,故而悄悄地开窗张望。我果然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前,好像正抬头向着我的窗口。那人一看见我。就避到树底下去,我怕他误会我,急忙关上窗,又把油灯熄灭了,以免无妄之灾。过了一会,我又听得隔壁毛羽鸿家的哭声,料想有什么人已被谋财害命的强人打死。我——” 王朝宗忽然直跳起来。“唉!你就是毛羽鸿的隔壁邻居?你,你,,好像是” 笑笑生把上半身稍稍偻一偻,算是承认的表示,苏景墨瞧着他暗暗诧异。谁想得到这个误会? 王朝宗又说:“那么陆炳忠所看见的是你家的窗,不是毛羽鸿的窗?后来他重新回来到原处,望见了窗上有灯,便也不再分辨,因此才造成一个大错!是吗?” 聂小蛮又嘻一嘻,代来客答道:“是的,朝宗兄,你说得不错。” 景墨也像迷梦初醒,才记得自己清晨往毛家去的时候,确曾看见贴隔壁人家第三号门上有一块“三长两短斋”‘的铜牌。_ 笑笑生又说道:“这误会的内情,我本来没有知道,直到方才聂大人来找我,说明了缘故,我才明白。他又叫我来证明一下,以便解脱一个人的嫌疑。这是自然我所义不容辞的。朝宗兄,现在你总可以明白了罢? 王朝宗拱拱手,说道:“多谢你,替我们了结了一件疑案。”他又皱皱眉骂道:“陆炳忠太糊涂!竟弄出这样的误会!我看这些当差的一个个都是饱食终日,尸位素餐,民心士气都是被这些差役给弄坏的。” 聂小蛮笑了笑,出言劝道:“这也怪不得他,朝宗兄你想那里一共有同样构造的房子院落。这两家恰巧在中央,陆炳忠在深夜仓皇的当儿,当然不会看门牌。他大概只把那一颗大树做记号,那里还能够辨别清楚?其实不但陆炳忠,就是你我处在这样的境地。恐怕也保不住一定不误会罢?” 王朝宗连连点着头,答道:“唔,是的,也许如此。” 小蛮又道:“朝宗兄,你回去之后,快把胡悠哲放掉了,别让他错过良辰吉日。衙门里假如需要质证,我可以负责担保。” 王朝宗和兰陵笑笑生先后辞别出以后,小蛮和景墨才开始吃延迟的午饭。 聂小蛮含着笑容瞧景墨说道:“景墨,恭喜你!你的眼力有进步了!……喂,你别吃得太多了点,留些肚子给晚上装。我告诉你,今天夜里我要替人家做一回媒人呢! 景墨问道:“做媒人?你替谁做?” “就是胡悠哲和赵雅兰。” “哈?他们俩还要你做媒?” “我当然不是做寻常媒人。但这一回事若没有我从中撮合,他们俩的婚只怕差点就结不成。所以我查明之后,顺便往到赵雅兰家去安慰她。她父母真是说不出的感激,把我看做‘媒人’还恭敬。她父母约我事情成功了,今晚上一定要往他们家去吃喜酒。” 景墨站起来,也恭恭敬敬地向聂小蛮鞠了一个躬:“我也恭喜你!怪不得你刚才这样子起劲,叫卫朴给你把鞋子收拾干净。原来你准备去吃喜酒呢。” 聂小蛮笑道:“去吃人家的喜酒,总要打扮齐整些。” 第一百一十二章 老狸奴 立秋过后,天气就跟以往有所不同了。特别是早晨,来到院子里后,首先看到的就是天高云淡的晴空。 到了立秋,特别是在这“热”与“凉”的当口,感触更是明显,一早一晚天气格外凉爽。经过了难捱的酷夏,人生总要走进生命里一个新的秋天了。 景墨在早餐时候收到了卫朴送来的聂小蛮的短信,便匆匆收拾好了,辞别了夫人南星出来。 聂小蛮的这封短信只有一句简单话: “景墨,你还记得老狸奴吗,请快到馋猫斋来!” 最近几天以来景墨一直忙于别的事,好几天都没空到馋猫斋去,所以现在收到这封短信,自己又恰好没事,景墨不禁兴致勃勃~起来,准备去找这个老朋友好好消遣一番。 来到院子处边,景墨看见了一片一片的黄叶落在了宽阔又干净的地上,一片又一片的落叶翩翩起舞,就像一个个的跳舞的胡姬在天空中纷纷起舞一样。龙眼树的叶子飘在空中,就像蝴蝶在飞来飞去,美极了。黄黄的叶子埔在地上就想一张崭新的地毯。 当景墨赶到馋猫斋的时候,看到门口正候着一辆四轮大马车,时间已经是巳时二刻左右。就见聂小蛮穿了一身全新的宽袖绸料道袍和肥绸裤头戴大帽脚上黑靴。聂小蛮远远方瞧见了景墨,便扬手招呼。 “景墨,请赶快一步!咱们马上就出发啦。” 两人分别上了马车坐好,马车就动了起来。清晨的凉风一阵阵从车厢口里送进来,吹在脸上,觉得非常舒适。聂小蛮坐在景墨的对面,只见聂小蛮难得脸上的精神也很饱满,高实的额头上面,头发和鬓角梳里得很整齐,两条浓眉之下,罩着那双成光闪射的眼睛,中间配着一个隆直的鼻子,越见得英气逼人。 景墨微笑着说道:“聂小蛮,你今天倒像去赴宴会,不像去看望谁啊,更不像是去查案子。” “正是,哈哈哈,今天我们去看的算得上是一位前辈的高人——你之前也见过的——当然不能不加意整洁些。” “高人!谁呀?这终究是一件什么事情? 聂小蛮并不答话,但伸手到衣袋中去,取出那本磨擦得近乎破损的小笔记本。他从笔记本中检出一封快信,递给景墨瞧。 那信中写道:“涂中砚影书斋主人牛以智,昨夜被杀,情节甚奇。昔日大内近待赵乐人,今晨因嫌疑被抓,望即来侦。” 岑明楷于立秋夜” 苏景墨看了这封短信,问道:“原来是去查案啊,你刚才不是说了,咱们是去看你说的老狸奴呢。” 小蛮笑道:“其实认真地说起来,称为狸奴似有不妥,不过这是古称,有古人这样自称罢了,这样的说法就沿用下来了,要是说得准确一点,似乎应该称老猫奴。” 景墨问道:“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说法吗?” 小蛮笑道:“当然了,家猫为猫,野猫为狸。狸亦有数种。大小似狐,毛杂黄黑,有斑如毛,圆头大尾者,为猫狸,善窃鸡鸭。” 景墨点头说道:“原来如此,那我以后应该称你为猫奴了。我读前人陆放翁的诗,有一首: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惭愧家贫策勋薄,寒无毡坐食无鱼。看来陆老先生除了写诗,也是一位爱猫之人呢。” 小蛮道:“是了,养猫以为乐,古而有之,不过真正成为风尚还是唐朝,那有大食国供来波斯国狮子猫,这狮子猫珍贵无比这一下就拉高了一大截的层次,成为皇族贵妇们也喜好的时髦风尚。” 景墨道:“不错,看唐人的仕女图,宫妇图中不少都是与猫为伴的。” “嗯,这样到了有宋一代,更是如此,以狸入画,入诗的也越来越多,比如你刚刚提到了陆放翁。” “不过,本朝爱猫之风恐怕还要胜于前朝吧?” “不错,到了本朝,豢养猫儿达到了巅峰状态。下到平民布衣,上至贵人天子,都爱猫成癖,而且宫中养猫风气更盛。本朝宫内养猫成群,咱们嘉靖爷还给猫起了不少别致的名字,如“铁衣将军”、“丹霞子”等,有的猫甚至还给加官晋爵,领取俸禄。宫内专门设有猫房,豢养各种珍贵品种的宠猫,以每十五只一群,派专人负责饲养和管理。猫们都有自己的专称:公猫称为“某小厮”,母猫称为“某丫头”;加授过职衔的称“某老爷”,被骟过的称为“某老爹”。据说在一些内臣家所畜骟猫,其高大者,甚至大于寻常家犬。” 苏景墨道:“这其中也有你一份。” 聂小蛮点点头,低声叹道:“宫中养猫泛滥始于咱们这位嘉靖爷,我听说大内的猫多到什么地步,据说因为猫夜间争斗、嘶叫不休,宫中降生不久的婴儿有的被猫声惊得抽搐成疾。” 景墨小声道:“想不到还有这等奇事?” 小蛮点了点头:“不错,据说咱们这位嘉靖皇爷最宠爱的一只狮子猫很是稀奇,它有一身滑腻卷曲的淡青色毛,惟有眉毛却“莹白若雪”。嘉靖皇爷对它爱不释手,赐御猫一个“霜雪”的美名。” “霜雪?这我倒是没听说过。” 小蛮道:“听说‘霜雪’不但性格温顺,而且还善解人意。嘉靖爷的眼神它都能读懂,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撒娇,什么时候应该回避。对于嘉靖爷的生活习性,霜雪全都铭刻在心。每当嘉靖爷闭目养神打盹,霜雪便静静地陪伴在旁边,即便是饥渴便溺,也要忍到皇帝醒来,十分乖巧。因此,嘉靖爷对它已经达到了须臾不离的地步。” “想不到世间还有这般通灵性的猫儿,那真比多数人还要好不知道多少了。” 小蛮点了点头,嘴上继续说道:“后来,霜雪死了,嘉靖爷对这只备受恩宠却天命不永的猫,给予了“忠无不酬”、“生荣死恤”的待遇。不仅下旨隆重礼葬,用金子制作了一个棺材,将它安葬在万寿山北坡,还为它御笔题碑,命名“虬龙墓”。嘉靖爷还按照道家礼仪设坛为之祈祷,写了大量的青词来悼念这只猫。皇帝如此重视,大臣自不敢怠慢,也献上各种青词。本朝文人学士袁炜的青词中有一句“化狮为龙”,深得圣意,听说不久这位袁大人便被提升为朝廷大员。” 第一百一十三章 琅琊秋色 景墨不禁有些奇怪,今天小蛮怎么一直讲这些事来了,忍不住问道:“小蛮,这皇上爱猫与否,不是我们做臣子的该议论的,咱们还是慎言,慎言。” 聂小蛮却淡淡的一笑,反问道:“景墨,你以为我为什么和你谈起这些事来?” “为什么?” “这位邀请我去应付这桩案子的就是我说的老狸奴,从前我与你去他那里看过猫的,不过,那时候未向你说明罢了。你恐怕不记得了。” “啊,你是说......难道......你的意思是。” “不错,那位就是曾经替嘉靖皇爷喂过猫的近侍,我因为也喜欢猫,曾和他有些交往,所以这次他估计是找关系找到我这里来了。” 景墨恍然大悟道:“哦,我说呢,你怎么......原来如此。这桩案子的底细,你已经知道了没有?” 小蛮摇了摇头:“不。除了这一张短信以外,别无所知。” 景墨道:“不过信封上明明却有‘情节甚奇’的字样,似乎此案并不平凡。” 小蛮说道:“是啊。就是因为有这四个字,我才专门通知你,一起去瞧瞧。” “那么这个被抓的赵乐人,你不会也认识吧?” “不,这个人我并不认识,一切只有去看了才知道了,现在我们在这里瞎猜也是无益,倒不如欣赏下沿途的秋景吧。” 景墨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沿途景色虽然怡人,不过景墨前几天的忙碌之后,疲劳还未尽去看了一回不觉有些困顿起来,就合眼小睡了。 这一睡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觉得醒醒睡睡,睡睡醒醒之间,迷迷瞪瞪就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小臂。景墨还有些迷糊,睁开眼问道:“怎么了?” 小蛮却不多作解释,只是轻轻道:“到了,下车吧。”说着,就跳下了车,景墨揉了揉眼睛也下车来,却发现在明媚的秋阳下,置身一片秋景,何止是心旷神怡。 原来不知不觉之中,马车已经到了琅琊山。 置身山色之中,才真的感受到秋天来了,秋色醉人,即使只有几瓣红叶,也是一次艳遇。 景墨赞道:“可以赏秋的地方太多了,如果还有着历史人文,更是可以一游。这琅琊山可谓是正当其时,咱们来得正是时候。” 小蛮微微一笑,道:“这就是我请你同来的第二个原因。” 景墨自然曾读过欧阳修公的《醉翁亭记》,几站可以说是倒背入流,此时不由得小声吟颂起来:“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泄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在秋色中游览名气不小的琅琊山,但游人不多,漫步林中、跋涉石阶、穿亭过舍,倒也悠然自得。 与欧阳修公所言之琅琊相较,此刻酿泉水声已不再潺潺,醉翁亭虽然犹在,但其风韵和天下第一亭的名声比,显得有些落寞。不过,景墨唯想到六一居士在此畅饮,名士云集,还是有些肃然起敬。亭边的房舍老墙爬满青苔,树林杂草丛生,有些野趣,那深秋的满目红叶使人心怡。 说起这里的历史人文,那可是厉害,一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流传千年。自唐以降,韦应物、欧阳修、辛弃疾、王安石、梅尧臣、曾巩、还有本朝文徵明都来此转过,那些用正草隶篆镌刻的《醉翁亭记》石碑,诉说着千年的风流。 两人一一走过醉翁亭、二贤堂、影香亭、古梅亭、解酲阁、洗心亭等处。小蛮道:“景墨,你平时最有诗文之好,到了此处,你不介绍一番吗?” 景墨兴致很高道:“我这点爱好,哪里值得一提呢,不过,要说起来,这琅琊山古称摩陀岭,唐大历六年滁州刺史李幼卿搜奇探胜,听闻传说琅邪王司马伷曾率兵驻此,故改称琅邪山,后因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而名扬天下。你看,小蛮从这里继续往上走,登上山顶就是始建于唐代大历六年的琅琊寺。” 琅琊山一带连绵数公里分布有天然森林,还有众多名贵中药材,行走其中气温都要低了几度。 景墨感叹道:“深秋的红叶确实好看,特别是在秋阳明媚时刻观赏。如果碰到秋风扫落叶,阴沉沉的天气,只能悲秋了,看到红叶飘落一地,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有秋风消逝的心情?” 逆光下的秋叶,晶莹通透,只有两字可以形容,那就是静美。在琅琊山,唐宋以来历代的摩崖碑刻比比皆是,有数百处之多。历代诗人、文人、书画家、词人,都曾宦游或旅居于此,并作诗文以记其胜,映衬着琅琊山历史文化的厚重。 聂小蛮一直静静地听着景墨的解说,这时却突然说道:“想来有些奇怪,琅琊秋色一游给我的感觉,还有那些行走在红叶中稀稀落落的游客的背影。光阴如白驹过隙,人都在老去,可发一叹!看走在深秋红叶中的游客背影,我想到了人的未来,就是一个个远去的背影,逐渐地淡出尘世,想到此有些心生怅然,难道有些悲秋?” 景墨念道:“凉风动万里,群盗尚纵横。家远传书日,秋来为客情。小蛮,这可能是因为你心中最挂念的还是你的案子,而不是这秋色无边,所以咱们还是上车赶路吧。” 车子继续赶路,终于到了滁州的时候,两人在城门外已遥遥看见那位“老狸奴”岑明楷带着二名小佣前来相迎。 岑明楷的年纪已六十开外,鬓发斑白得像雪,但他那挺直的躯干,突奕的双目,精神饱满,还保持着中年的状态。他的服装很独特穿着交领短襦,白护领;马面裙展脚幞头,窄袖紫衫,涂金束带,皂纹靴。这是侍仪舍人的穿扮,显然是为了迎接贵客而着的隆装。 岑明楷态度又和蔼,绝没有那些曾在皇帝身边呆过的人常有的虚骄“架子”。他一见小蛮与景墨,便热情地作揖行礼。 第一百一十四章 狸奴本色 岑明楷道:“聂大人,你人虽然在金陵,却遐尔闻名啊,就是老巧在这滁州城中也能不时能听到大人你的传闻,都你又破了如何机巧疑难的案子。” “是吗,这都是江湖野谈,不足取信。”小蛮拱手笑道:“不知道这些传闻里,有没有说到我那一房子的猫儿?” “那倒是没有,哎哟!”岑明楷说着,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之事一样,突然大急,问道:“聂大人,老朽硬生生把你请来滁州,那你家中猫儿,可有人料理?难道老朽竟耽误了......” 话还未说完,就被小蛮拦下了话头,小蛮劝道:“老先生尽可放心,家中猫儿有老佣照料,这佣人在我家中多年,对应那些猫儿早就是轻车熟路了。” 景墨在一旁听了,心中不觉暗暗好笑,心说:“这老狸奴果然名不虚传啊,一见面先关心起别人家里的猫儿来了。” 于是,三人各自有了一番互相褒奖,当然也有一番互相谦逊。接着岑明楷请小蛮和景墨上了早已等候的两乘轿子,前往他的府宅里去。 一路上两旁灯火通明,终于,正前方是一堵筑在水上的白墙,约两米高,上覆黑瓦,墙头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正中一个月洞红漆大门虚掩着,有琴音和着曲声隐约传来,门上黑色匾额上书“狸园”两个烫金大字。 天阶夜色凉如水,窗内红烛摇曳,窗外细雨横斜,积水顺着屋檐悄然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似叹息似挽留。景墨却心中暗暗奇怪,怎么这狸园里一只猫儿也看不见呢? 众人到堂屋里分宾主落坐,有佣人送上香茶来,聂小蛮才开始问话。一旁又有女佣点了烛火,推开吱呀的窗,景墨抱着膝盖坐在窗边位置,凝视窗外飘飞的雨丝。 岑明楷道:“这被害的牛以智的住所——砚影书斋——就在这里的以北不远,离我们所在这里约有一里多路。这牛以智以智喜欢打猎;和这位被抓起来的赵乐人也有同一的嗜好,因而彼此略略有些交谊。前天夜里姓牛的不知被什么人用鸟铳打死。昨天早晨,我这位朋友赵乐人就突然被快班的差役捕去,说他有行凶的嫌疑。这真是一个晴空的霹雳!这赵乐人乃是我老友,他的性情温和,行为又报端正,从来不曾见过他和什么人呕气斗力。他怎会干出这样的杀人活动?可恨那班只知道横行乡里、欺负良善的差役,竟口口声声说他有行凶的嫌疑。这件事有关我这位朋友的性命,这班差人又无理可喻,因此我只得来烦劳你了。” 聂小蛮又问道这位被抓的赵乐人是什么人时,岑明楷说:赵乐人是从前首辅夏言的外甥,原本是江西吉安人,后来为了躲避严党的迫害躲到了滁州,算是半投奔自己。来滁州也因为有岑明楷这位忘年之交,来到这里也算有个照应。 可是,只要严党还把持朝政一日,赵乐人便无望科考上寻得出身。这样一来,他也就不再存着登科高中的念头,而是寄情山水,过起了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倒也逍遥自在。他的嗜好,就是打猎和画画两种,因为他性格的和蔼,交际上也很活动。 最后,聂小蛮又问到这案子的主题,他道:“差役们说赵乐人有行凶嫌疑,可有什么证据?” 岑明楷道:“据说乐人有一只施釉的鼻烟壶,遗留在死者家里,就算是唯一的证据。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这样的话,那些差人有没有说,他的行凶有什么目的?” “这个——这个更不成活了!他们竟说赵乐人和死者的夫人发生了什么关系,才有这个举动。这一点对于乐人的名声影响非小,所以还请大人必须尽力给他洗刷干净。” 聂小蛮移转目光,在景墨的脸上瞟了一眼。景墨已经会意,小蛮的意思是,这案子既然又牵涉一个女子,当真不能算怎样单纯了。 聂小蛮转头问道:“唉,他们竟有这样的指摘?但这种话应该是不能凭空乱说的。他们有什么根据?” 岑明楷怒道:“提起来,更教人生气,那县尉叫蒲椒仁,曾在赵乐人卧室中得到一张牛以智夫人的画像,就认做是有暧昧关系的铁证。但我已经和你说过赵乐人是欢喜画画的吗?他给一个朋友的夫人画了一幅像,因为某些缘故的话,这幅画还留在自己屋中,不是很寻常的事吗?” “正是,正是。但我想赵乐人大概还没有成婚吧?” “是,还没有……但你总不会也怀疑是……” 聂小蛮忙嘴道:“当然不会。我问这句,只是因为料想那蒲县尉所以有这种推想,也无非因为赵乐人尚未婚配的缘故。但牛以智夫妇是什么样角色,老兄你可也知道一二?” 岑明楷举起手来,抚摸着他的胡须花白的下颔。他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在他面前书桌上的文书上面。他这样想了一想,才慢慢地答话。 岑明楷摇摇头说道:“我不很清楚。只知道他们本来是杭州府钱塘县人,到这炉桥古镇来还只七八个月。他们的那处房子,本是一个金陵商人所建筑的别墅,造了也不到两年。今年春天房主人因为货船翻在了长江里,这房子便出租给这牛姓夫妇。这牛以智据说难得出外,我不曾见过。据赵乐人说,这人也曾经是读过书的,据说算有一点学问。他所以住到这乡镇上来,据说是想在这里做些土产生意,止水重波。那女的姓华,生得很漂亮,从装束上测度,可能从前是个唱戏的优伶。因为有一次她和赵乐人在那镇口的石桥上走过,我曾见过她一次。” “赵乐人对于这妇人的交谊已到怎样的程度?岑兄,平时可有什么风闻没有?” “我虽没有听到,但应该只是平常的友谊罢了。聂大人,你决不可想到牛角尖里去。” “是,是。等一会儿我希望和赵乐人见一见面,这疑点总可以解释。” “他应该还被押在监中,你当然可以见他。这件事你总须尽你的能力,寻一个水落石出。老朽在这里拜托大人了,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先不必言谢,既然我已经来了,一定会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小蛮说着站起来,又道:“现在我们先到县衙里去,见识一下那位蒲县尉。然后再到现场去察勘一下。假如有什么发现,当随时通告岑兄。” 于是小蛮二人告辞出来,往镇上行走的时候,景墨暗暗地向聂小蛮说道:“这倒真是一桩怪事。怪哉怪哉,当真奇怪。” 第一百一十五章 鼻烟壶 小蛮问道:“什么怪哉?哪里奇怪了?” 景墨道:“我不是说这案情,我是说这个地方很是奇怪。” 小蛮心领神会地一笑,说道:“你不必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景墨,你是想说这里名为狸园,又是老狸奴所居,却为什么看不见一只猫儿?” 景墨点头道:“正是,你不觉得有些奇怪么。” 小蛮依然笑道:“这岑明楷可是替当朝嘉靖爷饲弄过‘霜雪’的近侍,替皇上养过猫,大约就不愿意喂一般的家猫野狸了,或者他也无法忘记那只曾经身负皇恩的‘霜雪’吧。” 景墨又把话题带回来,说道:“不过,这件事很难办呢。这位岑老兄的成见似乎很深。” 聂小蛮点头道:“这就是他的忠厚之处。他一旦信任了人,便绝对不生怀疑。所以我们的头脑应当完全客观,决不能受他的成见的影响。” 景墨不无担心道:“可是万一案子的结果,那赵乐人果然有可疑之处,我们又怎样对得住这位岑老兄?” “查出事情真相,那是理所当然之事。朋友的感情又是另一回事。咱们所追求的唯一目标,不过是‘真相’二字罢了,至于这个真相,能不能让所有人满意,那就不是我们考虑的了。” “虽然是这个道理,可你刚才不是已允许他了吗?” 聂小蛮回过脸来,注视着景墨,反问道:“我允许他什么?他叫我尽我的能力,查一个水落石出。我所允许的,原只有是‘水落石出’而已。” 景墨正要继续说些什么,突然一声远远的招呼声浪,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聂大人,苏上差,您了二位来得真好!我正要借重二位,给我证明一下。您二位此刻不是从狸园里来吗?” 景墨抬头一瞧,看见一个矮矮的胖子,身上穿着县尉的袍服,年纪还在三十左右,但他的厚厚的上嘴唇上,却已留着些有些滑稽的短须。他的脸儿是圆形的,围着两颗的丰满,更圆得像圆球一般,因此就使那短阔的鼻梁形成平陷。他有一双小眼,却显得敏活异常。 这个人的面貌像极了《戏叔别兄》中的武大郎,若使细瞧起来,实在使人发笑。这县尉迎面而来,奔到小蛮面前,便站住了发出那几句招呼的话。 聂小蛮稍稍拱了拱手,答道:“你是蒲椒仁薄县尉?” 那胖县尉忙点头作揖应道:“不敢,不敢,在下这不流入的未吏,不值一提。两位大人虽不认识我,但我在那件黑地牢案中,却曾一睹过二位的丰采,不过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小班头,二位大人当然记不得了。” 他说着又深深地向景墨作了一揖,景墨觉得这个人面貌虽然可笑,为人处事倒还算乖巧。胖县尉继续道:“刚才有人传说,岑明楷已请了两位来查案,并且你们已经到了狸园。因此,我专门赶来迎候。两位大人,我如今的地位非常为难,不得不恳求两位大人的助力。” 聂小蛮答道:“你希望我们怎样助你?” 蒲县尉道:“那是很简单的。只须请你们俩位证明一下,这案子立即可以了结。现在我们不要在这里站着。砚影书斋距这里不远,大人还不如就去瞧瞧。” 那蒲县尉很殷勤地引导着行进,一边又把他如何处置的经过说给小蛮与景墨听。就这样三人一路重新走向镇口,要往北去砚影书斋,必须从镇上经过。但那县尉为了方便和小蛮二人谈及案情,专门避去烦嚣,从镇后的那条碎石铺砌的小径上绕行。 这样一来倒是很合景墨的意思,因为从这小径上进行,可以望见那田间的由青色而渐渐转黄的稻秆,排列得非常规则整齐,映着那半空的朝旭,时时闪出一种彩光。 石径的两旁接连着不少柳树,疏疏的垂条写出无限的秋意。远处的三三两两的农舍,和那桥脚下暂告休息的水车棚子,也都饶有画意。这里各种景象当然远胜那尘沙烦嚣的市街了。 那县尉开始说:“这案子大约发生在亥时三刻左右。屋中本有男女二佣,那女佣才雇佣了一个月,不过前夜恰巧回家去的。那老年的男佣睡在后排的小楼上,连开鸟铳的声音都没有听到。不过直到死者的夫人惊呼起来,那老家人方才从后面出来。” 小蛮问道:“案发的具体位置,是在何处?” “这牛以智死在楼梯脚下。应该是他在楼上读书的时候,听到了楼下的异声,走下楼来。那时那凶手必已进屋,伏在黑暗中埋伏着,等到牛以智走下楼梯,凶手便从黑暗中突然发射鸟铳。牛以智无从抵御,立即倒地而死。因为室中的器物并无倾翻的异状,便是一个明证。有一点必须注意:牛以智是被鸟铳打死的,伤在颈项之间,连下颔的牙床都已损裂,情状很惨。至于凶手的进入路径,是撬开了正屋的西窗爬进去的;事成后却开了客堂的中门而出。所以这桩案子的案情原本是很容易明了的。” 聂小蛮一边听那县尉的报告,一边慢慢地走着,等蒲椒仁说完,他才答话。 聂小蛮问道:“你说的明了指哪一点而言?” 县尉答道:“我想必那岑明楷必已告诉大人了。他的朋友赵乐人现在就有凶手的嫌疑。” 聂小蛮点头道:“不错,这一点我是早知道了。但你以着什么理由逮捕他的呢?” 那圆球形的脸颊上面露出一种诡异的笑,两粒乌溜溜的眼珠从眼角里向聂小蛮瞟了一瞟,似乎在表示一种骄横的得意。 蒲椒仁有些自得地说道:“理由吗?多着呢!第一点,牛以智是被鸟铳打死的,而这赵乐人却是一个使用鸟铳的高手。” 聂小蛮皱了皱眉,有些不以为然道:“难道你已经证明那取人性命的鸟铳就是赵乐人的东西吗?” 蒲椒仁道:“死尸旁并无鸟铳遗留。但我已到疑犯家里去瞧过赵乐人的那支鸟铳,的的确确有新近放过的痕迹。还有第二件证物,死者房间中的地板上面,发现一只施釉的鼻烟壶,就是赵乐人的东西。” 聂小蛮淡淡地问道:“你想赵乐人会不会如此行事?他在行凶的时候,还能吸一吸鼻烟?”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全新要证 蒲县尉向聂小蛮瞅了一眼,似乎奇怪小蛮多此一问,耸耸肩答道:“大人,我并不曾说他在行凶时吸鼻烟,但那鼻烟壶也许是仓皇中从赵乐人的衣袋中落出来的。还有一点,当我去逮捕他时,他的右手上裹着白巾,显见是新受伤损。” 聂小蛮摇头道:“你刚才说赵乐人从暗中发射鸟铳,所以牛以智因猝不及防而被害。室中又没有倾倒混乱之状,证明不曾有过搏斗。那么,赵乐人就算手上有伤痕,又怎么能就算做行凶的证据?” 蒲县尉又晃了晃圆脑袋,答道:“不错的。但我也说过,他是撬破了窗过去的。窗外有个咸菜坛子的盖子碎了,伤了手当然可能,大人怎能说不能作证?” 聂小蛮默默地走了一会,又说:“那么你所以逮捕他,当初只凭着鼻烟壶和鸟铳的两项证据,是不是?” “还有人证呢。前天夜里有一个附近的邻居,曾看见赵乐人独自向砚影书斋里去。这是我逮捕他的另一个充分的理由。” 聂小蛮目光闪了一闪,问道:“这个证人是谁?” “就是那牛家旁边的茅屋里的一个村妇,夫家好像姓冯。” “她在什么时候瞧见的?” “这村妇不大分得清楚时辰,只说夜色已经很深,她正要归睡,忽然听到她家的那只黑狗吠过几声。那妇人开了窗隔街一望,瞧见赵乐人从篱外经过,向牛家的宅子那边走去。” “如果是夜色已深,那么这乡妇会不会瞧错呢?” “不会,那赵乐人是穿蔚蓝色的曳撒,平时也常常从篱外经过。前夜里又有些月光,那姓冯的女人说,瞧得非常清楚。” “那么赵乐人已承认这一点没有?” “没有。当我去逮捕他的时候,他不承认前夜里曾到砚影书斋里去。” “你有没有向赵乐人家人调查过?他前夜里曾否离家过?” 那种得意的笑容又在蒲县尉的肥圆的脸上一度显现,他笑道:“聂大人,您的脑筋当真很精细!这一点我当然已经调查过了。据赵家的门房交代说,前夜里赵乐人的确曾出去过的,而且回来时夜已深了,手中还提着一样东西,并且态度上非常慌张。那门房虽没有瞧清楚他提的是什么,但可以料定是鸟铳无疑。老爷,你想这岂不也是一项证据吗?” 聂小蛮咬了咬下唇,沉默不答,他的眼睛并不欣赏那丰收的田野,却兀自瞧着那条碎石的小径,他的牙齿还在一下下咬着自己的嘴唇。景墨在旁边也越听越觉得那赵乐人确有可疑之处。 毕竟这蒲县尉所说的种种,也算头头是道,找不出什么破绽。这样一来,这一位老狸奴岑明楷不是要终于失望了吗? 胖县尉继续道:“聂大人,你假如还嫌证据不足,我还可以贡献一种重要的补充。” 聂小蛮突然停下了脚步,仰起头来,问道:“补充什么? “牛家里有一头凶猛的深黯色的太行犬,名叫苍耳。前夜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那太行犬竟始终不曾吠过。因为牛家的房子虽是孤立无依,但东西北三面的数十丈外,都有农舍。这里的农舍差不多每家有狗,前夜却都不曾吠过。这也足以证明那凶手是一个时常出入的熟人,决不是陌生人。大人,你说是不是?” 聂小蛮突然作惊异声道:“哈,是的,这的确是一种——唉,对不住,蒲兄,这条小径上平时难道常有驴车之类来往的吗?” 蒲县尉不提防突然有这样的问题,他低下了头瞧着聂小蛮所指的石径,呆住了不答。景墨也很觉得聂小蛮的话有些突兀。 蒲椒仁长吸一口气,方才回答。道:“哦这有一条运送柴火的道路,横穿镇的中心,常有人去近山上打了柴从这里过,运去镇子上卖。这条路凹凸不平,赶车不很便利。聂大人,你为什么问起驴车来?” 聂小蛮答道:“没有别的意思。我从这边柳树根边,瞧见了一段比较窄的车印子,这么窄的距离不会是马车,更不会是牛车,于是随便问问罢了。” 于是,三个人继续前进。 景墨向前一望,已见秋树暮云的杨柳丛中,隐隐显出些儿灰瓦,料想就是那发生凶手案的砚影书斋。但聂小蛮的目光却依旧在石径的两旁扫来看去,并不注意那远景。 聂小蛮边看边又问道:“蒲兄,你对于赵乐人的行凶的动机,是不是假设他和死者的夫人有暧昧关系吗?” “嗯,正是。这一点我也有充分的证据。” 聂小蛮听了大吃一惊道:“什么?” 蒲椒仁简直得意极了,他说道:“第一,他平时常到牛家里去;这里附近的邻居,都可以作证。第二,他和死者夫人时常在田野中散步,并肩密语的模样人家都是见惯了的。第三,我从他的房间之中还曾发现牛夫人的一张画像。大人,您想证据理由既如此充分,我难道还不应逮捕他吗?” 看小蛮并不接自己的话,蒲椒仁继续道:“可是那位不明事理的——唉,对不住,那位岑明楷,却口口声声说我凭空诬害。我是人微言轻,怎能敌得过他伺候过皇上的人?若使没有一个有力的人给我证明一下,我怎能担得起这案子?聂大人,您虽然是岑明楷请得来的,但我知道你是一个铁面无私的人,决不会只看情面的关系,颠倒黑白。因此,我一听到您莅临,就赶来求你——” 正在这时,聂小蛮忽又停了脚步,目光直射在地面上,嘴里发出一种惊奇的声浪。 “唉!血!——这里有血迹呢!” 这时候三人已走到了那灰瓦房屋的边上。三人所经过的那条碎石小径,也已到了终点。和这碎石径接连的,有一条较阔的土路,直通那宅小小的别墅。在这衔接所在的碎石块上,留着好几点血液,似首还很新鲜。当三人一起行进的时候,景墨和蒲县尉都不曾注意。 但聂小蛮的眼光是明察秋毫的,竟被他发现了这个血迹。那蒲县尉也低着身子,向血迹上瞧了一瞧,接着抬起头来,皱着眉头答道。 “唉!这个我倒没有注意。但这里是一条小径,出进时难得经过,因此我还来不及看到。” 第一百一十七章 楚楚动人 聂小蛮道:“幸亏难得有人经过,才保住了这个要证。这倒是很侥幸的! 蒲椒仁的圆胖的脸上略略起了几条线纹,现出了些儿不安的表情。他反问道:“老爷,你说这血迹是一种要证?” 聂小蛮略一沉吟,慢慢地地答道:“你想这房子里既已发生了一件凶案,这里却留着新鲜的血迹,我们怎能不加重视?” 一个穿罩甲的差役似已瞧见了三人,便从别墅外面的竹篱中走出来迎接。蒲县尉便赶前一步,和那差役招呼说话。聂小蛮却仍站住不动,他慢慢地蹲下来并尽量放低了身子,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仔细地观察那些血迹和血迹的周围。他全神贯注地瞧察了一回,突然指着一处,发出低低地惊呼。 “景墨,你看,这是什么痕迹?” 景墨于是也学着小蛮的样子放低了身子,照样察验了一下。“这也是血迹,不过已不是整个的血点,仿佛经什么东西触擦过了。 “是啊。但决不是被靴鞋践踏的。” “不是,这一处光滑的石块上面现着很细的线纹,好像曾给块粗布揩~擦过一下。 聂小蛮摇头道:“我瞧不像是布纹。因为只有纵纹,没有横纹。并且这纹痕的线纹很短。这小小一块上已有几个接段,而且略略有些弯形,很杂乱呢。唉,奇怪,这终究是什么痕迹呢?” 蒲县尉忽远远方招手呼道:“聂大人,苏上差,那死者的夫人华玉昧女士因为县里典史里要来检验,刚才下楼。我们不如赶快进去,趁机向她问几句话。” 聂小蛮应了一声,站起来后整理了一下袍服,和景墨一块儿离了那血迹所在,走上泥土路去。他的眼光依旧不住地在地上观察,结果他又从泥土路上,发现了一段车轮压过的痕迹。 这一处砚影书斋是南北向的。前面一排正屋,共有三幢,左右两边略略凸出,式样很觉美观。那房子用灰色的沙泥粉刷的,上下的门窗框子都是朱漆,更有一种雅趣。 正屋前面有一块草地,围着一圈网眼形的细竹篱笆。后面另有两幢小楼,和正屋的距离足有七八丈以外。景墨后来得知知道那个老家人权十三就住在这后屋楼上。 这房子虽没有直接毗连的邻居,但除了南面接近官道以外。后面和东西两旁,距离不远,各有农夫们的草屋瓦屋。 三人走进竹篱门时,看见一个壮班差役和一个跨刀的捕快站在门口,似在那里迎接三人。 景墨这时偶然瞧见那门旁的竹篱,有两个网眼方块,留着断折的痕迹。 景墨于是指着说道:“聂小蛮,瞧,这篱上的断痕还很新鲜。” 聂小蛮也站住了答道:“不错,这个也有注意的价值,但怎样断折的呢?若说有人越篱进去,因而损坏,那是不必要的。因为这扇篱门不像是有锁的啊。” 苏景墨还没有答话,那旁边的挎刀捕快,忽自告奋勇似地表起功来。 挎刀捕快道:“启禀大人,这个我倒调查过哩。据那老家人权十三说,前天有一个江湖乞丐,到这里来讨钱。这里的女主人给了他十个小钱还不肯走,嘴里还凶狠狠地咒骂。后来男主人从楼上赶下来,把他驱逐,那乞丐竟敢用武反抗。因此两个人在里面推搡过一会,篱笆上才留这个断痕。” 聂小蛮连连点头称赞道:“你能注意到这点,也足见你细心。我还没有请教过哩。” 蒲县尉从旁代答道:“这是县衙里派来的胡德富胡都头。他也是公门里的老人了。” 胡都头听了聂小蛮的褒奖,嘴角翘了一翘,脸上好似粉上了一重胭脂,那种得意的表情竟然已经按捺不住。一会苏景墨已走进了篱门,穿过草地,聂小蛮又在那西面的碎窗口前站住。 这里放了一个大咸菜坛子有一块果然已经碎裂,有少许破裂的碎块仍留在框上。分明那凶手先失手打碎了坛子,才伸手拔出窗拴,然后从窗里爬入屋中。 聂小蛮说道:“这当真是凶手的进去的路径吗?窗槛上还有半个黑缎鞋印子呢。” 蒲县尉已首先引导,踏上了中间的石级。苏景墨也跟在他的后面。正区的中间是一个客堂,四壁涂着浅绿色,家具虽简单,却很雅致。几只西式的圈椅软椅都罩着黑布套子,中间排一只小小的圆桌,桌上放着几本杂志,中文和日文的都有。 一切器物果然都仍排列整齐。西首里是一间饭堂,同样是新式的布置。壁上有一张放大的女主人的画像和几张风景画片。靠窗口的壁上有一个长方形的痕迹,颜色较深,不过地上并无坠落的镜架,也不见有争斗倾翻的迹象。那凶手就是从饭堂窗口里爬进来的。窗上缺少一块玻璃。这富是朝西的,窗口外面就是草地。 东侧的一间是饮茶室,楼梯就在想座位的后面。那被害的牛以智就倒在楼梯脚下,两足和梯级距离不到两尺,头部正向着南面。这时尸体上已盖着一条白色床单,有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妇,依靠着一个中年的女佣,正低着头在尸旁嘤嘤级泣。 这少妇身上穿着大红锦衣,白锦护袖,加披彩袖云肩,胸佩玉坠,面部却被她手中的白巾掩住,一时瞧不清楚。但瞧了她的白嫩而细腻的肌肤,苗条轻盈的身材,便可以推测大约岑明楷的评语并不过分。 蒲县尉轻轻走上前去,和华妇人说了一句,应该是给聂小蛮介绍。那妇人抬起头来,景墨这才瞧见了她的面貌,年纪约在二十四五上下,面貌的确很美。 鹅蛋形的脸儿,两条细长的眉毛,一双澄波似的眼睛,假如眼圈上没有那种略略红肿的现象,确含有非常的勉力,足以颠倒任何一般的男人。这时她虽然不施粉黛,但那天然的颜色,已当得“楚楚动人” 的评语。她向着新来的几个人略略点了点头,重新把亲巾掩住了面部,不住地低声呜咽。 聂小蛮回了一个招呼,佝偻着身子,把尸身上覆盖着的单被慢慢地揭开。于是那形状可怖的尸体,便呈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那尸体上穿着一件很寻常的半袖短道袍,露衫脚上是一双靸鞋,头上戴一顶纯阳巾。景墨在一旁默不作声地仔细暗记下那尸体的样子,只见那尸体是向右侧卧。 尸体的左手摘在左股上面,手背的皮肤显得很黑。景墨把身子凑向前些,才瞧见那死者的面目。这人的伤痕当真在下颔和颈项之间,硬领已卸去,衬衫上架着不少血迹。 他的咽喉已完全破碎,显见是一种散子的鸟铳所伤。那左面的面额和右面的颧骨上,也有不少散子的伤洞。因此血淋淋地越见得伤痕的可怖。他的两眼紧闭着,长黑的头发乱没在额上,并且也有血污凝结。 第一百一十八章 猛犬失踪 那都头胡德富说道:“这个伤痕厉害极了!分明一中鸟铳立时致命,连救命声都喊不出的。” 聂小蛮点点头,又扭过头来向蒲椒仁问道:“这个尸体你可曾移动过?” 蒲县尉摇了摇头,还没答话,那旁边的仆人忽然接嘴说了一句。 “刚才夫人因为楼梯下不能通过,曾经叫权十三拖动过一下。” 聂小蛮又点了点头,立直了身子,向尸体仔细端详。然后,他又走到死者的足劳,重新低沉着头细瞧尸足上的那双黯色级皮的洒鞋。停了一会,他方才移过床被,重新把尸体遮掩起来。 接着聂小蛮回到外间,向蒲县尉低声说了一句,叫他请死者的夫人到外间里来谈话。 过了一会那妇人仍低垂着头,被那中年女佣扶着,慢慢地走到外间里来。她的瘦弱的腰肢,迈步时似有一种天然的袅娜,她在一只圈椅上坐下,那手中的素巾依旧掩住了她的樱口。 聂小蛮开始说:“牛夫人,这案子发生的经过,我已经大概知道了。现在还要问几句话,请夫人以实相告。” 那妇人略略抬了抬头,紧蹩着双眉,操着带杭州口音的官话,答道:“这件事我可以说完全不知道,因为这一回灾祸实在是出乎我们意外的。” 聂小蛮道:“但前夜里发案的时候终究在什么时辰?夫人可知道?” 她的目光注视在地板上面,摇着头缓声答道:“我不知道。那时我已经睡了,牛以智却还在书室中。他日间筹备生意的事情,晚上照例要看下书,总要到深夜才睡。书室在东面的楼上,我们的卧室却在西面。故而他在书室中的举动,我是不知道的。后来我忽听到轰然的一声鸟铳响声。” 聂小蛮忽扬一扬手,问道:“对不住,夫人,请你回忆一下。你在听到鸟铳声以前可曾听到其他声音?” 美妇人摇摇头:“没有。我是给鸟铳声惊醒的。” “好。请说下去。” “我当时本来不敢起身。可是后来我呼叫不应,这才勉强穿了衣服下楼,点起了楼下的油灯,才发觉牛以智已经倒在地上。当时我仓卒间下楼,所以不曾想到注意到时辰。” “你下楼发觉的时候,可曾瞧见凶手?” “没有。 “听到什么声响吗?” “也没有。那时整个房子都是静悄悄的。除了我的夫君倒在地上以外,这整个屋中只有我一个人。那时我几乎被吓破了胆!” 聂小蛮侧过了脸,问道:“这个女佣人难道也住在后面附屋中的吗?” 牛夫人道:“不,李妈本是住在这正屋中的。她的卧室就在靠东的楼下。但前天夜里她恰巧回家去了。” 苏景墨因为聂小蛮的目光注视在那女佣的身上,所以景墨的眼光也投向了同样的目标。只见那女佣的年纪约在三十左右,肌肤虽然略显苍黑,但眉目端正,乌黑的眼珠,也显得聪明伶俐。她因为被男人目光的集中盯着,忽然也低下了头,又像含羞,又像害怕似的。 聂小蛮说:“那真凑巧了!李妈,你难道常常回家去住的? 那李妈疑迟了一下,才低声答道:“不,我是难得回去的。前天——一前天却因为——” 这时候站在一旁的都头胡德富都头忽然从旁插嘴,责备道:“你为什么吞吞吐吐?难道你还有什么隐情,隐过不报,你可要小心了。” 聂小蛮仍保持着他的婉和声音,又问道:“李妈,你不妨据实说。你前天为着什么事回去的?你既然说难得回去,该必有什么特别事情吧?” 那女佣长吸一口气,方才答道:“是的,大老爷。前天饭后,庆福——我的当家的——曾到这里来找我。他又向我要钱,我没有给他,他就骂我,我和他吵过几句嘴。到了晚饭以后,主人恐怕我们夫妻俩失和,专门叫我回家去的。” “你在什么时候走的?” “晚饭过后,我把碗碟洗过了,才回去,大约戌时三刻吧。到了半夜过后,住在这里东面的吴阿生,忽到我家里来敲门报信,我才匆匆赶回来。” 聂小蛮的眉毛似乎扬了一扬,又向那矮胖的县尉瞅了一眼。那县尉却像是视而不见,低着头并无什么表示。 聂小蛮又说:“你的家里想必就在镇上吧?” 女佣点头道:“正是,就在镇西的篾器店隔壁。 聂小蛮一边点头,一边又把目光移转到胡德富的脸上,可胡德富倒像是完全赞同似的点了点头。 聂小蛮又向死者的夫人继续问道:“牛夫人,请说下去。你发觉了这凶案以后怎么样处置的?” 她答道:“当时我走到梯脚下,看见了我丈夫血肉模糊的形状,几乎站立不住。我叫了几声权十三,可没有人答应,便放声呼叫起来,接着我受不住惊恐,便晕过去了。” 说到这里,这美妇人停了停,就好像当时的恐惧还刻在她心里一般,过了一会儿又才继续说道:“直到我们的男佣权十三惊醒了赶下楼来,方才把我唤醒。我那时已失了常度,不得不回房卧下。回房时我问过,权十三说已经将近子时了。以后的事情,指大人问权十三吧。” 聂小蛮谦和地点了点头。“很好。对不住,还有一句话。这一次尊夫被害,那凶手终究是什么样角色和为的什么目的,牛夫人可有些看法?” 聂小蛮的声音虽很和蔼,但他的锐利的目光却始终不曾懈怠。他问到这一句话时,更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妇人脸上的神色。 美妇人又摇头答道:“我完全没有主见。我刚才就说过,这件事是出于意外的。牛以智在这里的交友很少,更没有怨仇,我实在想不出谁会下这个毒手。不过——” “不过什么?” “我记得两三天前,有一个大麻子的江湖乞丐,走进竹篱里来,强暴地向我们要钱,后来给牛以智赶了出去。他临走时还凶狠狠地咒骂。大人,你想这样的人,会不会因为报复而行凶?” 聂小蛮没想到对方的这一反问,迟疑了一下,应道:“嗯,这果然也有可能,不过要追查这种流丐的行踪,我想蒲县尉应该可以办到。除此以外,夫人可还有别的看法没有?” 她沉吟着道:“或许有什么偷儿——” 那矮胖的县尉先是本默默地坐在旁边,圆脸上早已显露着不耐的表情。这时竟似按捺不住地从中插口起来。 他皱着眉头说:“这话扯得太远了。你家里不曾遗失什么东西,怎么会有小偷?况且小偷行窃,怎么会携带鸟铳伤人?就是你所说的江湖乞丐,这种人虽然顽劣不法,但也决不会用了鸟铳行凶。” 这几句话虽说得蛮狠无礼,景墨听了也不能不承认恰合情理。同时聂小蛮又加上一句重要的补充,更是反而证明了她的看法不能成立。 聂小蛮道:“我听说你们有一头猛犬。假如有什么流丐偷儿们进来,这犬决不会安静不吠。但据我所知,前天夜里那犬并不曾吠过。不然这里附近的邻犬也一定要连带狂吠起来了。 那妇人点头道:”是的,不过苍耳现在却不知去向了。” 景墨惊道:“狗不见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节 狗去哪了 这是一个全新的情况,从聂小蛮反应看来,也是把这一点看成重要的线索。小蛮的稍稍前俯的身子突然向后仰直,他的两手也不期然而然的握紧了,显出他的精神上的紧张。 蒲椒仁县尉更是惊讶,显然是受了很大的震动,更加张大了两目,抢着向那妇人发问道。 “怪了!这狗子居然失踪了!你刚才怎么没有提起?” 那华玉昧显出些忐忑不安的样子,又用白巾掩住了嘴,不作回答。于是那旁边的女佣李妈又代替她答话道。 她说:“我们起先也没有想到这狗。后来昨早权十三预备了早料喂犬,四面呼叫,才知道这狗已经走失了。” 蒲县尉咕哝着说:“唉,那真是太奇怪了!这苍耳怎么会失踪?” 景墨暗想这胖子所以这样惊异,分明因为没有了犬,凶手便不能局限于熟识的赵乐人一人,他之前的推想使有推翻的危险。 聂小蛮沉着目光,点头答道:“不错,当真是很奇怪的,而且很重要。我看这狗子的失踪的时间,可说更关重要。李妈,你说前天夜晚饭过后,约在戌时三刻光景方才回去。那时候,那狗子是不是还在这里?” 李妈低着头回忆了一下,答道:“在的。那狗屋就在篱门的东边。我回家时似乎还看见苍耳趴在狗屋里面。不过我不曾仔细留意,不能肯定。” 聂小蛮又转过脸来,问道:“牛夫人,你对于这一点可能证明?” 美妇人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前天夜里我有些头痛,很早就上楼的。” 蒲县尉向聂小蛮丢了一个眼色,努着嘴唇,说道:“这一点很值得注意。我想苍耳大概是昨天早晨才走丢的吧?”他说这句话时,炯炯的目光在那对主仆的脸上凶狠狠地凝注着。但这两个妇人都避去目光,没有表示。 这时外面走进来一个年约六十左右的男佣,瞧了他的弯曲的腰背,花白的头发,呆拙的目光和走各路时苍老的状态,便可无须介绍,猜知他就是那个感觉迟钝的老家人权十三。 这老奴在门口站住,低着头报道:“启禀夫人!刚才衙门里又来人了,说是仵作检验的结果还得等一会儿。 华玉昧点了点头,似乎要站起来的样子。蒲县尉于是像突然要抓住什么机会一样,不等那老家人转身退出,立即高声阻止。 蒲胖子大声道:“且慢!权十三,你不是负责喂狗食的吗?” 那老家人站住了,很恭敬地应了一声。 蒲县尉又继续问话,道:“这犬前天夜里可还在这里?” “回禀老爷,还在的。我给它晚饭时,它还在竹篱里边的狗屋里面。” 蒲县尉又向聂小蛮瞟了一眼,接着他的肥圆的头颅也晃了几晃,好像在疯狂暗示他的推论终于是没有被推翻。 蒲胖子说道:“唉,我已经说过,苍耳一定是在昨天早上才失踪的嘛。前天夜里这狗子势必还在狗屋之中。假如有什么陌生人进来,它必然不会安静而不吠。” 老家人突然摇了摇头,说道:“这个还很难说。据我所知,前天夜里苍耳并不是终夜在狗屋里面。” 这句话分明又引起了一个新的变化,于是聂小蛮和胡德富还有蒲椒仁三人都露出惊讶的神色。那华氏也仰起头来,向这老家人瞅了一眼,眼光中像是露出厌烦的表情,仿佛嫌他多嘴。 美妇人随即从圈椅上盈盈地站了起来,蒲县尉分明还想继续问话,但因为这妇人的动作,又受到了聂小蛮眼神中的暗示,不得不暂时停顿。 聂小蛮也便跟着站起来,温声说道:“牛夫人,你身子上不是有些不舒服吗?好,你现在不妨上楼去安息一会。我们还须在这里略略耽搁一会儿。如有必要,我们可再来请教。” 妇人把身子依靠着那中年佣人,答道:“多谢大人挂怀。妾身的丈夫死得太惨,总要请各位大人和老爷们多废些心思,查明那个凶手。——不过——不过我有一个忠告。刚才我听说这位县尉老爷已经把赵乐人抓去了。这实在是误会了,赵先生和亡夫牛以智的感情很好。若使疑心他是杀人的凶手,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蒲县尉的嘴唇角上轻轻一动,似乎要发表什么辩白之论。然而这妇人说完了话,便转过了身子,向那东边的楼梯间走去。 胖子县尉于是没有了发表高论的机会,耸耸肩,暗暗地做了一个鬼脸。景墨看见当华氏转身的时候,她的迷人的眼角又第二度向她的老家人发过一种警告的眼色。 可惜这位老家奴的眼睛已经完全不济事了,分明没看见主母的这个一眼色。众人于是目送着这位美貌少妇走上了楼梯,那蒲县尉的急不待缓的问题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问老家奴道:“权十三,你怎么说前天夜里苍耳并不是终夜睡在狗屋中?那么它又睡在什么地方?” 权十三仍略无顾忌地答道:“好像关在后面屋中的小间室里面。 蒲县尉凶狠狠地说:“好像?什么话!你假如想谎骗我们,那你真是自己讨苦吃哩!只怕你这把老骨头受不起,找一扇顶重的枷把你枷了,不消三天就要了你的性命。” 这威胁显然很是厉害,顿时使那老者吓得变了面色,张大了眯缝的双目,瞧着这肥矮的县尉发怔,不敢再出一语。 聂小蛮忙排解似地说:“权十三,你不要慌。你只要照实说来,本官可保你安然无详,你怎样知道苍耳曾给关在后面的小室中?” 老家人定了定神,方才答道:“前天夜里我上床以后,仿佛曾听到一声两声低低的吠叫,是从我的卧室楼下的小室中发出,似乎苍耳被关入以后,要想出来,才断续地发出那种渐渐哑哑的声音。昨天早晨,我看见后面小室窗外的咸菜坛盖子被撞掉后碎了,这可见苍耳到底是逃出了。” 聂小蛮的眼光又一度闪动,追问道:“这样说起来,那么苍耳是吠叫过的,不过并不太响。这倒是值得注意的。”接着,小蛮再瞧着那老家人,继续问道:“权十三,苍耳的低声哑气的声音,你在什么时候听到的?” 老家人说:“时候我说不上来,大人,大概在我睡着以前。” “你可还听见其他声音?” “没有。我一旦睡着后,连放鸟铳声都没有听见。“ “那么你后来怎样醒的?” “我是给一种尖喉咙的尖叫声叫醒的。我觉得那声音像是我家夫人的,好像出了什么乱子,我这才爬起来奔到楼下。那时候夫人也昏倒在地上了。 聂小蛮点点头,说道:“好,我们去看看后面的小间再说。” 第一百二十章 老仆的回忆 如前文所述,后面附屋和正屋的距离,约七八丈光景,中间隔着一方菜圃,又种着些草木。这样的附屋共有两幢,门窗和结构虽带些花样,房屋总体却是比较陈旧的。 下面分做两大间。一间的前半部是厨房,厨房后面又分隔着一间柴间。另一间也分隔为二,一半是楼梯间,另一半本是一小间堆处杂物的杂间,这里也同时是关着猎狗苍耳的狗屋所在。聂小蛮就在这后屋面前站住了观瞧,其余各人当然也都停了下来。 聂小蛮探头向狗屋中看了一看,指着那窗框上坛子的残块,说道:“不错,这里面很杂乱,这积灰上也还留着些狗爪印子。关狗的问题看来已经没有疑惑了。权十三,你可知道是谁把苍耳关进去的?” 权十三疑迟了一下,慢慢地答道:“我不知道。但这房子里一共只有四个人。假使不是夫人亲自关的,一定是主人自己。因为我并没有关过,而李妈吃过了晚饭就回家去的。” “那么你主人是不是常把这狗子关起来?” “有时候主人嫌苍耳叫得讨厌,也曾关过几次,不过总的说来次数很少。” 聂小蛮回过头来,向胖子蒲县尉说道:“从这一点上来看,你的推论可能不得不修正一下了。这狗子既已被关着,失了自由,那么即使有任何陌生人来,它当然也不能再行使它的看家之职了。” 小蛮又转身来向着权十三问道:“我想关狗的事决不是出于偶然的,这几天你主人的言语态度可有什么异常的情况?” 权十三想了好一会,才道:“我主人平日里,除了偶然出去打猎以外,本来难得出门的。这几天更是整天伏在楼上谋划他的生意,绝对不出门的。前天午后,又是那位赵先生来访他。他下楼来谈了不到一盏茶工夫,也就回上楼去。现在想起来,好像有些异常。” “嗯,为什么?” “因为平日里赵先生来了,我主人总要和他谈一会,不会一下子就分手。” 胖子县尉忽插嘴道:“等一下!赵乐人前天下午也来过的,来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走了?是也不是?” “是的,老爷。” “前天里赵乐人后来又来过一次,你可知道?” 老者忽然摇了摇头,向着蒲椒仁呆瞧。蒲县尉则有些失望。 聂小蛮继续问道:“权十三,你主人的异常状态在哪一天起始的?你仔细想想,还能不能记得起来?” 这老头的反映显然很迟钝,记忆力也不很强固。他低头估计了好一会,又扳着指头算了一算,方才答话。 老头道:“今天是初五。主人似乎从打初一那天起始,便有一种不安的状态。” 小蛮睛眼一亮,问道:“怎样不安了?” “主人在初一那天晚上,还曾吩咐我把前后门小心闩着,好像担心有什么贼人进来。在初三的午后,有一个强横的江湖乞丐在门口纠缠。主人忽然从楼上冲下来,动手把那乞讨的山东大汉赶出去。主人这种粗暴的状态,往日里也是难得看见的。” “此外可还有没有别的表示?” “他在初四那天又亲自动手,把他的那支鸟铳取出来上油擦拭。不过在这几天中,他并不曾出去打猎。” 聂小蛮的眼光又突的一闪,显出十二分关注的样子。小蛮心中略一估计,又仰起头来继续问话。 小蛮问道:“不错,你主人本来也是有鸟铳的。蒲兄,你刚才有没有把这一支鸟铳查验过?” 蒲县尉紧闭着嘴唇,稍稍摇了摇头。看样子这蒲胖子似乎不但不能回答,并且也不愿聂小蛮有这样的问题。 聂小蛮又问权十三问道:“你主人的这支鸟铳现在在什么地方?” 权十三道:“那鸟铳本是放在饭堂的壁角里的,想必仍在那里。” 聂小蛮点点头,说道:“好的,等一下我要瞧瞧这支鸟铳才是。现在我问你:你说你主人从初一开始,就有点不同往日的状态。但你可知道那发生不安的理由?譬如有什么紧急的消息,信件,或是有什么朋友来谈过话,或是是听到了附近有什么消息传来等等? 那老家人又低下了他浑浊的双眼,似乎竭力在他的脑室中搜索当时的事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抬起头看了看蒲胖子又看了看景墨,这才慢慢地地答话。 “主人的书信往来很少。那天我也不记得有什么送信人来。不过他的表姐夫,那一天曾在这里吃中饭。” “哦,他的表姐夫?是谁?” “他姓闻,名字叫志新的。” “可也是住在这镇上的?” “是。他是这镇上裕泰当铺的二掌柜的。这宅房子就是他经手替主人租的,我也是他介绍到这里来的。因为我起初曾在裕泰当铺里做过三年。” “原来如此,这个人我很想见他一见。他是不是时常到这里来的?” “是的,老爷,他是不时会来的。不过今天老爷若要见他,那也许办不到。” “为什么?” “前夜里我被夫人的尖呼声惊醒以后,因为房子里只有夫人一个人找不能走开,我就去叫醒了我们东边的种菜田的吴阿生,请他去通知李妈和当铺里的闻掌柜。据他说闻掌柜前天下午到金陵去了。所以这件惨案他此刻许是还没有知道哩。” 聂小蛮皱一皱眉,又抚摸着他的下颔。接着,他转过脸来瞧着蒲椒仁说道:“我想我们若能和这闻掌柜会面一次,在案子上是很有益处的。我想这件事你总也容易办到把?” 蒲椒仁低垂着头,又像失望,又像厌烦的样子,并不答应。但那旁边沉默了很久的都头胡德富,却又自告奋勇地接嘴。 “老爷,这个容易。他既然是当铺的掌柜,当然不难找寻。就算他今天到了金陵去,不久总要回来。” 聂小蛮稍稍地笑了一笑,又向胡德富点点头。景墨觉得这一点头和一笑之中,分明含着几分奖励的意味。 小蛮又回过头去向里权十三问道:“还有一句。你主人会不会坐车出门去?” “这个自然会的,我看老爷有几次雇了车子出去。” “那么,你主人家里可有自备的驴车之类?” “这却没有。” 聂小蛮想了一想,又道:“你说前天你主人不曾出去过,那么应该也不曾雇过驴车之类的吧?” 权十三摇头道:“没有雇过的老爷。” “那么,前天可有什么客人坐了车子来访你的主人?” “有的,老爷。” “可有什么送快信的或是给你家老爷送东西,送华的车子到这里来过?” “都没有。” 蒲椒仁又插口道:“你主人的朋友,那个赵乐人,我也曾看见他坐着车子外出的对吧?” 那老家人道:“不错,老爷,我也见过的。不过他到这里来时,总是步行的,他的住处离着这里不远。” 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二枝铳 聂小蛮对于这两句问并绝不理会。他的目光在权十三的脸上上凝注了一下,好像表示出一种决定了什么策略的表情。 聂小蛮道:“权十三,我现在要瞧瞧那支鸟铳。” 那老家人马上点头应道:“好,我去拿来。”说着老头回身向正屋走去。聂小蛮又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又意味深长地瞧着蒲县尉说:“蒲兄,我有一句忠告。这案子非常复杂,决不像你自以为所见到的那么简单。你的眼光也应得放远些才是。” 景墨见那胖子的脸上露出一种客套的微笑,不过这笑中却含着冷意,分明对于聂小蛮的忠告,不但没有诚意的接受,还带些猜疑的轻视。 这种表情,聂小蛮当然也觉察到了,因此他的语气也就从忠告变为警告:“蒲兄,你不要误会才好。我生平所经历的案子,何止数十上百件,但你决计找不出我在任何案中曾和人家有过争抢功劳的事迹。所以你若想从这桩案子上得些功劳,碰巧希望得到地位的升迁,那你不能不把你的眼光和态度先行改变一下。” 胡德富连连点头道:“对,我的朋友们也常常谈起,聂大人是最慷慨大气不过的。 他每逢和我们同道们联手办事,得了功劳,总是谦让不居。这一次他当然也不会例外。” 景墨看见那县尉的圆球形的脸上略略泛出些儿红色,他的舌尖又不住地顶着他的嘴唇,两只手也像是没有安放的所在。 终于,胖子吞吞吐吐着说:“我——我本来没有误会。大人,你的意思难道说那赵乐人并无嫌疑?” 聂小蛮却并不直接回答,又向那菜圃上了望了一会,才转过身子,慢慢地向正屋走去。 另外三个人就也跟在他的后面。 聂小蛮一边缓步,一边答道:“我的意思,只叫你不要把你的目光完全注意在赵乐人一个人身上。譬如我们先前瞧见的驴车的轮痕,碎石路口的血迹,和那太行猎犬的失踪,都应有调查清楚的必要。这些问题都是很重要的,我想你此刻不见得都能解释清楚吧?” 那蒲县尉的肥肥的脸上面又不禁红了一红,他的眼光也不由得不低沉下去。 聂小蛮继续道:“我觉得这只叫苍耳的狗子,真是这案子的中心关键。它的不曾吠叫,起先我们觉得很伤脑筋,此刻总算已经有了算是合理的解释。我们知道它是被主人关进了那间小室,才不能行使它的守夜的职责。所以当那凶手走进正屋的时候,狗子当然已不能吠叫。不过这只是一部分的解释。其他的疑点还多。例如死者为什么要把它关起来?苍耳既被关闭以后,又在什么时候破窗逃出来的?现在又往哪里去了?怎么此刻还不见回来?若说被凶手打死,怎么又不见犬尸?还有那——” 正在这时,众人突然见那老家人神色仓皇地从正屋的后门奔出来。这边的一行众人也不由不停了脚步。老头赶到众人之前,喘息着向聂小蛮报告。“老爷,我已经向四处寻过,那鸟铳竟不见了!” 鸟铳不见了!众人听了都是一愣,又可以说是一项新的大变故。因为这一变化,致使蒲县尉的推测再也站不住了。他起先以为牛以智被鸟铳打死,便以为有鸟铳的只有自赵乐人一人。 他的假设显然太过轻率,并没有事实的根据。现在死者的鸟铳既然也不见了,可见那致命的凶器也许就是死者自己的东西。 那鸟铳本是放在饭堂中的。难道是,碰巧那凶手爬进饭堂以后,发现了那支鸟铳,便利用来行凶。或是凶手进屋以前,而牛以智却早有准备,便取了鸟铳抵抗,却不料那鸟铳反被凶手所夺,牛以智就死在自己的鸟铳下。 无论如何,眼下凶手的嫌疑已势必不能归于赵乐人一人。于是几个人回到客室中计议之下,便假设第二种推想更近事实。 因为据聂小蛮的看法,死者生前曾经嘱咐,要权十三道守好门户,而且近几日中的有反常的状态,又故意避开女佣,还可能关住了自己猎犬,这种种都足以证明那凶手的来袭,死者决不是完全不知道的。所以聂小蛮假设死者一开始准备抵抗,显然更近事实,但这个凶手终究是谁? 抱着什么目的而行凶? 行凶以后,那支鸟铳又往哪里去了? 这样都还不能解释清楚,蒲椒仁之前的一切推论,在现在事实的转变下也不能不跟着改变了。因此聂小蛮提出了分工合作的计划,便得到所有人的一致赞同。 聂小蛮道:“蒲兄,我们才见面的时候,你自以为这案子很有把握,只消我给你证明一下,立刻就可以结束。现在我不但不能给你证明,反而把你的的推论几乎全部推倒了,把你引进了完全陌生的迷宫里。你不是有些儿失望?——唉!你不用如此!据我看,我们此刻已找得了相当的线索,只要按着适当的计划,分头进行,水落石出也许并不遥远。” 蒲椒仁之前那种自以为是的态度,此刻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他的圆脸上有些急促,似乎陷入了煌煌不安之中,他对于聂小蛮的建议于是全盘接受,完全是唯唯听命。 胡德富道:“聂大人,你想我可以担任些什么事?” 聂小蛮道:“我觉得那闻自新确是一个重要的角色。假如能见他一见,对于凶手的来历,也许可以知道一二。” 都头道:“这点来说大人尽管放心,这个容易办。我不妨就去找他,此刻他说不定已经回来了。” 聂小蛮点点头,又向蒲县尉道:“据我观察,昨夜里有一个乘驴车的人曾到这里来过。你若能探悉他的行踪轨迹,那你一定可以稳取首功。” 蒲椒仁问道:“大人,你确信凶手是乘了驴车来的?” “当然不能确信,不过大概如此。” 蒲胖子道:“这样的话,这调查的工作谅来还不难着手。” 小蛮又道:“但愿如此。景墨,你也须分担些任务。赵乐人既然还在镇上县衙监里押着,你不妨就去见他一见。我还有别的工作,也不能不抓紧进行。等一会儿我们在老狸奴的狸园里会面吧。” 景墨所分担的任务,在现在来看,已可算无足重轻了。因为赵乐人的嫌疑,经过聂小蛮的分析,大部分已经减轻,景墨再去见他,也不过是例行的公事,似乎没有多大影响了。 那太行猎犬被关起来,而且鸟铳是死者自己的东西,既已给他洗刷了一部分的嫌疑,所剩的只有他和死者夫人华玉昧的关系终究如何,还待探索。 第一百二十二章 赵乐人 景墨想起了这个美妇人,觉得她的面貌姿态,虽然楚楚可怜,但她的态度似乎隐约间有些奇怪的地方。 若使严格地说,就可以用‘可疑’来形容,也不算太过。因为景墨今天的各种问话里,都处于旁观的地位,觉得当聂小蛮问话的时候,她的“不知”的答话未免太多了点,并且她的面容上虽带着悲容,似乎也有些勉强。 还有一层,她在和众分别的时候,她对于那老家人的警告眼色,和给赵乐人辩白的话,更使景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种在景墨看来都觉得可疑。 但聂小蛮怎么绝对不提起她?莫非他自己所担任的‘别的工作’,就要朝着这一线索跟进?难道大家在牛家里分手的时候,聂小蛮其实并不曾留在牛家探查,而是匆匆地向着那条碎石小径上去的。 而景墨自己跟着蒲椒仁、蒲县尉往衙门监室里去时,一路上“各有所思”,彼此间都默不作声。 之后,两人已到了衙门里,蒲椒仁忙着进行他的工作,景墨便一个人到监室前和赵乐人会面。 那赵乐人看上去年纪还不到三十,硕长的身材,足有五尺七八寸光景。脸形狭长,皮肤带些黑红,稍稍凸出的额角,瘦削的下颔,和明净的双眸,都表示他是一个富于思想的人物。他身上穿一身蔚蓝色的曳撒,头发却不很整齐。他的表情上充满着恼怒和闷郁的意味,但是并无畏罪恐惧的模样。 景墨和他简单说明了来意,赵乐人便开始陈述他的经过。 赵乐人说道:“这件事实在是我梦想不到的。我和牛以智平时里无怨无恨,怎会干这样的事情?这班混帐的差人竟昏馈到如此地步!岂不可恨?特别那蒲胖子说我是善用鸟铳的。因为牛以智既被鸟铳打死,便说凶手是我。这样的逻辑,说起来真是可恨可笑!他又把我的鼻烟壶做了证据。其实这鼻烟壶是我在前天下午遗忘在牛以智家里的。他竟不容分说,便说我是在行凶时遗落的。苏大人,你想一个人在杀人行凶的现场,怎么还用得着鼻烟壶?他竟凭空诬陷,怎不教人着恼?” 景墨用着同情的语气,答道:“不错,这两种证据,在事理上实在是说不通的。但除此以外,他还有几项理由。” “哦,还有什么?” “他说前天夜里有人瞧见你往牛家去过,你却不承认这一点。我不知道终究有这回事没有。” “有的,这确是事实。不过我当时气恼极了,不是不承认,实在是不屑回答他罢了。” “好吧,那么你在什么时候去的?有没有和牛以智会面——?” 赵乐人突然打插说道:“不,我虽曾去过,实际上不曾进去,所以也不曾和牛以智会面。” 景墨沉吟了一下,又道:“你为了什么事去的?” 赵乐人道:“昨夜里月色很好,我很喜欢画画,本想去看看青石桥的桥洞影子,好作为创作的素材。你可曾见过那条桥吗?桥的建筑已古,半环形的桥洞确有画意。桥脚下还有一棵老柳,风景很美。可惜我去了以后,月光忽被薄云所掩,景致大减,不是我想像中的样子。” 赵乐人说着,似乎陷入了些许的回忆,竟有些忘了身在囹圄:“我想夜里有些寒冷,还用个葫芦提了一葫芦浑米酒去喝。我曾在桥面上等待好久,那月光却愈见模糊,终于失望而归。当我在桥面上时,因为无聊就想吸一吸鼻烟,于是又想起了那只鼻烟壶。我才想起前天下午,我去找牛以智,约他到白鹭岛去打猎。当时我们在他家饭堂中谈话。我还和他吸过鼻烟,鼻烟壶便顺手放在旁边的椅子上面,临走时竟没有想到。故而我想起了鼻烟壶,便趁着月色,准备到他家里去拿回来。但我走到他房子的附近,远远望见他们的窗上已没有灯光,分明都已睡了。因此,我便也折回自己家里去。” 景墨心想,这解释还合情理。牛家隔壁的村妇的见证既已有了着落,而门房所说的赵乐人提着什么东西,分明就是一葫芦浑酒,这样一来事实上都已合符。 景墨又问道:“那时你可记得是什么时辰了?” 赵乐人道:“当时我曾感到很奇怪,他们何以睡得这样早,而且远远地听到镇里有打更人的声响,所以特别清楚地知道是刚过戌时。” “那时你可曾觉察有什么异状?譬如路上有没有行人,还有牛家的屋中有没有什么声响之类?” “我所站的地方,和牛家的房子距离还远,屋中假如有什么寻常的声响,我当然听不见。但那条经过的泥土路上,却完全是静悄悄的。” 景墨想了一想,又问道:“当昨天日问你和牛以智会面的时候,你可觉得他可有什么异常的表示?” “这个难说。牛以智回绝我不愿到白鹭岛去打猎。他的眉宇间的表情似乎暗示着楼上有什么紧要的工作,不能耽误了。所以我略谈片刻,就告辞而出。我当时还以为他正在筹备他的生意大计。现在回想,他确有一种焦急不安的状态。” “他可曾吐露过什么内情,可以证明他焦急的缘由?” “嗯,没有。我们所谈的都是空泛的闲话。” “他的往来的其它朋友,你可也知道一二?” “这我也不知道,他也从来不曾谈起过他以前的事情。我和他的交谊原本就是很肤浅的。” “是这样啊,但我想你和他的夫人的交谊似乎比较密切些。是不是?” 赵乐人长吸一口气,突然抬起眼睛,在景墨的脸上凝视了一下,同时他的面颊上面也似略略泛出些儿红色。苏景墨则默默地注视着赵乐人的这一系列变化。 赵乐人慢慢地地答道:“我们也只是平常的友谊,谈不到密切。苏大人,我既然和牛以智是朋友,自然和他的夫人也有些交际罢了。这种小地方的人,总是有人喜欢捕风捉影地胡说。大人要是听到了什么,可千万不要当真啊。” 苏景墨原来不过是想探探赵乐人的口气,对方却反借“捕风捉影”的之说把景墨的口给堵了。 景墨想了想有些不甘心,于是又进一步问道。 “虽然,我的说话也不是凭空无据的。据我所知,你曾经和牛夫人一块儿出游,并且还有她的一张肖像画———” 赵乐人抢着道:“不错,不错。这都是事实。但既然是朋友故而偶然散步,总不能就算希罕。那张画像是我给她画的。我所以保留起来,完全出于还有修改的必要。苏大人,请你不要像这班糊涂的县尉们一样,对此有错误的看法。她现在怎么样?最好请先生尽一些力,不要教差役们凭空难为她才好。” 他的说话固然很冠冕,但景墨的意识之中,终还带着些儿疑虑。不过这时候景墨又不便再行纠缠于这个问题,而且赵乐人对于右手的伤痕,他说是头天夜里回家的的时候,在家门外滑跌了一下,故而伤了些手背,急匆匆回去包扎的。 景墨向他安慰了几句,答应他必定给他洗刷清白,以便恢复他的自由、接着景墨就离了监室,回到狸园之中,可聂小蛮还没有回来。 景墨于是先把经过的情形向岑明楷陈说了一遍,这老岑倒是非常满意,着实奖励了苏景墨一番。景墨又休息了一柱香的光景,又有人从外来来了,景墨看时见那县里的都头胡德富急忙忙起来。 景墨一瞧见他的满脸兴奋的表情,便知他一定已带来了重要的情报。 第一百二十三章 巡夜打更人 在我的脑海之中,胡德富带来的消息一定是关于闻志新的。这个人聂小蛮既曾特别注意,如果有什么消息,当然有利于案子的进行。不料他的答话又出景墨的意料以外。 胡德富说:“闻志新还没有回来。我已派了一个喽啰,叫那当铺里的一个伙友陪同着往金陵去找寻了。我敢担保这个人假如有行凶的嫌疑,也决计逃不掉。” 景墨看了一下岑明楷,又扭回头问道:“你还查了什么?” “还有李妈的丈夫潘大兴,我也曾调查过。这个人虽不务正业,但昨夜里他们夫妇俩和隔壁篾器店老板打了半夜‘马吊’,看来也并无可疑。现在我来报告的,却是另一个消息,我已经知道那凶手是从金陵来的。” 景墨看对方就这么风轻云淡地说地如此石破天惊的消息,不由得差点惊掉下巴,尖声问道:“什么?” “刚才我遇见一个巡夜打更人,名叫冯大脚。据说他昨夜里瞧见过一个乘小驴车的人,曾从那泥土路上经过,那车子简陋没有车厢,自然是看得清楚乘人的。而且这条泥土路是通金陵的,那人从东而来,当然是从金陵来的。” “他在什么时候瞧见的?” “那时候亥时已经过了。冯大脚常年夜里出没,瞧见了那人,不禁引起他的注意。因为那时候很晚了,路上的行人早已绝迹了。” “他瞧见那乘驴车的人是到牛家去的吗?” “这个他倒是没有瞧见,但那驴车进行的方向,却是自东而西。他还瞧见那人穿一身生员装扮,不过颜色没有清楚。” 景墨稍稍带些失望的语气,答道:“这样来看,也不能就说这个人和案子有关系啊!聂小蛮虽然假设有一个乘驴车的人有行凶的嫌疑,但这个人却似乎不像。因为这人既然穿着打扮虽是生员,但是这镇上的读书人很多,也未必就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一“ 胡德富抢着道:“不,不。苏上差,请您不要误会。冯大脚只是说生员的打扮,却并不一定真是读书人。大人你是知道的现在早就不是洪武爷在世的时候了,现在不遵规矩的人是越来越多,穿成这样的倒不一定是生员,况且还有颜色上的差别。” “颜色上的差别?” “我们这里的生员都穿着玉色襴衫,软巾,垂帶,皂绦。这才是正经的书生打扮,而这个人穿的却是酡红色的。真正的书生,谁会穿这种颜色在身上?” 景墨不禁疑惑着道:“什么?你刚才不曾说那巡夜打更人设有辨别出那人衣服的颜色吗?” 胡德富点头道:“不错。我若是只凭冯大脚一个人的口供,当然还不敢如此深信。我还有其它方面的证明。“ “哦,哪一方面的?” “我得了这个消息以后,又曾到镇上去探听,希望得到另一个证人,以便证实这个报告。不料我所得到的证人不止一个。因此我才敢确定这个人和凶案一定有关。” 这几句说话当然又进了一步,使景墨从失望中产生了一些希望。 景墨道:“那很好。还有几个证人?” 胡德富得意地答道:“很多,很多。在四天前——那就是本月初一那天的午前,有一个穿酡红色襴衫的中年男子,曾到这镇上来过。这个人是外乡口音,面目黝黑,一双眼睛更使人可怕。他曾在镇上意风茗园中泡过一碗茶。他的口音举止都明显是一个陌生人。他逢人就打听,要访问一个姓牛的人。这个人行动很奇怪,因此曾引起镇上人的注意。据好些人说,他后来曾寻到裕泰当铺里去的。” “你可曾到裕泰当铺里去调查过?” “我去过了。我打听到知,那人还曾和那个闻二掌柜谈过几句。不过谈的什么,当铺里的伙计们不曾听到。” 景墨不禁鼓掌称快道:“这样一来,不是都合起来了?我记得那老家人望权十三曾说过,本月初一那天,因为这闻二掌柜来过一次,牛以智才发生不安状态。现在来看,很像这个穿生员装的陌生人,和牛以智有什么怨仇。闻志新把探访的事告诉了牛以智,牛以智就知道有仇人图谋报复,才小心谨防。不过他防得还欠周全,所以最终还是遭了那陌生人的毒手。” 胡德富听到更是频频点头:“上差老爷此番分析鞭辟入里,好叫让人心服,这应该是最符合实情的分析了!” 景墨又道:“是,不过我们必须把闻志新找到,才能证实这一消息。” “不错。不过这姓闻的不早不晚的,偏偏在昨天出外,至今还没有回来。上差老爷想他可会有串通的嫌疑?” 景墨估计道:“我想不不会。姓闻的若使和凶手勾结,当初就不会向牛以智报信,这一点岂不是自相矛盾的吗?” 胡德富想了一想,答道:“虽然如此,恐怕在没有找到闻志新以前,这疑点尚不能完全说得通。” 景墨表示同意道:“这案子里疑点还多。譬如那太行猎犬问题还完全没有着落。你在这一条线索上也须特别留意才是。” 胡德富答应了,就起身辞出,准备继续去追查。苏景墨这边等不来聂小蛮。就只好岑明楷先用些午饭。滁州这里历来有伏天吃鸭子滋补身子的习惯,加上新上市的芫荽,不仅增添鲜味,而且能解除油腻,令口感清爽。可惜现在晚了点,吃不到芫荽了,不过吊锅老鸭煲还是应该吃的。 而另一样珍品却是天下只此一处才有的珍馐,池河的梅白鱼,这梅白鱼为本地特产,色白如银,浆汁似奶,肉嫩味鲜,堪称鱼类佳肴中一绝。 景墨一尝之下,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肚儿去,吃过饭后再无什么消息,景墨贪吃了些鱼又饮了不少酒,居然就睡着了。一觉醒来,酒意尽去,时光已是下午的光景,蒲椒仁中间曾打发手下人来过一次。但景墨觉得他的消息还不及胡德富的重要,于是听了无动于衷又沉沉睡去。 蒲椒仁说他已经查得那个江湖乞丐,在前天下午还在镇上,今天四处找寻,却已不见踪迹。他认为这乞丐消失的时间太过于凑巧,所以已打发了人向附近的乡村中去追寻这山东游丐的踪迹。 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景墨正自无聊,才见聂小蛮回来。景墨凭着自己的眼力观察,很想从聂小蛮脸上探得一些他的今天追查的成果。 不料小蛮的严冷的神色,并不表示什么。不过就从他的严冷中来看的话,也可猜测他对于这桩案子虽未必已有把握,却也并不曾陷入一无所获的境地。 聂小蛮先开口道:“景墨,你已经吃过午饭了吧?我也已在镇上吃过些东西。你已见过赵乐人没有?还有那两个差人可也曾有什么新的情况通报吗?” 景墨便先把自己和赵乐人会谈的经过申说明白。聂小蛮也很是同意,认为赵乐人的解释还算说得过去。接着,景墨又将胡德富和蒲县尉报告的情况说了一遍。 聂小蛮对于乞丐的消息完全不加理会。但听了那乘驴车的生客,却表示出一种满意的表情。这样的反应原在景墨的意想之中,因为这报告足以契合聂小蛮的推想,他自然然要觉得满意。 景墨反问他道:“你在这段时间之中可有什么杰作?”这时两人所处的一室,本是岑明楷专门给两人预备的。房中虽没有第三个人,但聂小蛮似乎为审慎起见,还是先把房门关上了,然后把身子仰靠着圈椅的椅背。 第一百二十四章 聂小蛮的看法 聂小蛮又把两腿伸了一伸,似乎表示他走路很多,脚力有些疲乏的样子。我们静默了一会,聂小蛮才开始陈述他的经过的事实。 聂小蛮说道:“你应该知道这案中最重要的证迹,就是那驴车的轮痕,和碎石路口的血迹。现在据胡德富的报告,那驴车的来历虽已得到一种证实是具体的细节却依然扑朔迷离。” 景墨听着点了点头,并不打断小蛮的叙述。 聂小蛮继续道:“我曾把那碎石径旁边的轮痕仔细察看过;我敢断定那就是那车子的去这。你总也知道驴车的左右两个轮子,因为右手要执鞭,所以赶车人一般都坐在左边,所以左轮的印痕比右轮的深。只要仔细察验,便可弄清楚那车子进行的方向。” 景墨心中暗暗赞了一声,原来如此! “可惜那石径旁边的轮痕,虽然断断续续地发现了好几次,但到了石径的终点,这轮痕也就找不到了。因为石径的那一端尽处,就是那条穿过赵乐人所居旁边的大路。这条大路属于镇子的交通要道,交通往来频繁,车印很多,再也不能辨别。这一点很使我失望。“ 景墨问道:“据你看来,那凶手驾了驴车,从东面的泥土路来,到了牛家,便破屋进去行凶。事成后仍旧驾了原车从西面的碎石径上逃走,是不是这样?” 聂小蛮紧皱着双眉,稍稍点头,应道:“大概如此。” 景墨道:“这样的话,你也用不着太失望。那凶手分明是从金陵方向来的;在这里事成以后,又经过了那条碎石小径,不消说就从那条大路逃去的。” 聂小蛮道:“不错。从这种说法来看,这假设很近事实。但我们知道这凶案的发生,总在前天夜里亥时三刻左右。那时虽大路上还可能有少量的行人和车马,但是我去问过了那条大路附近的邻人和信家,他们都说昨夜里不曾看见过这样的角色。” 景墨估计道:“对,这当真很难解释。并且那人既然是从金陵方向来的,为什么不走原路回金陵去,也是一个疑问。” 聂小蛮忽然把靠在椅背上的身子略略仰起,张大了眼睛,表现出一种惊喜的神色。 聂小蛮不无惊喜地说道:“对啊!景墨,你这句话确有价值!这个人一来一回,为什么不走原路?这的确是值得注意的。还有一点,那碎石路口的血迹,你可有什么假定的解释?” 景墨道:“这情形很像那凶手也曾受伤,这血迹就是那凶手留下来的。” “你说那凶手也受过伤?有什么理由?” “我们已经知道牛以智是被自己的鸟铳打死的。而且牛以智早有防备,那的人进去以后,他也曾取了鸟铳抵抗。那个凶手因为争夺猎鸟铳,才因而受伤。你自己不是也有过这个假设的吗?” 聂小蛮轻轻摇头,答道:“是的,不过我还假设并不曾当场发生流血。要是真有挣扎的事,屋中的地板上面也应当留些血迹。并且那血迹应当一路滴落,怎么会单单留在碎石路口呢?” 景墨思索了一下,答道:“那人受伤的也许是鼻子。起先他用什么东西塞住,走到碎石径口,那塞鼻的东西偶然失落,鼻血便滴落在地上。” 聂小蛮长吸一口气,又道:“还有我们所看见的那石块上的布纹似的奇异印痕,你又怎样解释?”。 景墨不禁有些迟疑,道:“这个——这个——也许那人曾在那地方俯踢过一下。那印迹就是他的裤子布纹。” 聂小蛮又摇头道:“不,不是。我自己虽也用‘布纹’字样形容这个痕迹,但我敢说决不是布纹所印。这也是最让我费解的一点。” 谈话到此便暂告一个小小的段落。原来聂小蛮说到这里,突然停着目光,紧盛着眉头,他推开了小窗,看着小院中的景色一阵阵地发起呆来,景墨知道省蛮分明在那里努力思索。 是一处老旧的宅院……经过上百年风雨的淋洒,门窗糟—朽了,砖石却还结实。院子里青砖铺地,有瓦房,有过厅,有木厦。飞檐倾塌了,檐瓦也脱落了,墙山很厚,门窗很笨,墙面上长出一片片青色的莓苔。 青苔经过腐蚀,贴在墙上,象一块块的黑斑。偶尔就会闻到腐木和青苔的气息。老藤的叶子又密又浓,遮得满院子荫暗的不行。大瓦房的窗格棂又窄又密,没有人的屋子里黑咕隆咚的。 景墨也也此安静下来,两人就这样默默不说话了好一会儿,聂小蛮才扭回头,重新关了窗子继续向景墨说话。 聂小蛮说道:“我最早的想法,对于这个血迹,本来也有一种看法;可惜没有证实,所以至今还不能成立。” 景墨道:“你的看法是什么?难道不认为是凶手所遗留的? “我以为那是犬的血迹。” “犬的血迹?这一点怎样解释?” “我以为那犬在禁闭的时候,听到了正屋中的声响,便奋力地破窗而出。那时凶手为自卫的缘故,便将狗打死。不过我在四面检查了一回,却总不能发现犬的尸体。因此这推想又解释不通。” “我想那凶人在百忙之中,大约没有闲工夫把犬尸埋葬好了再逃吧? “应该是这样的。凶手不但没有工夫埋葬,并且也没有埋葬的必要。那房子后面虽有一条小河,我也曾在河边发现过一个浅洼,分明是有一块石头被移开的遗迹,很像有人用石头压沉什么东西。但我既然想不出凶手有必要掩藏犬尸的理由,所以我也不曾到河中去打捞过。” 景墨沉吟道:“不错。但据你所说,那犬既在发案的时候逃出,它见了凶人,势必不会安静而不吠叫。即使它马上就被凶手杀死,在客观上来说,也决不会没任何有吠声。这样来看,更觉那死者的夫人有可疑之处。因为那后屋中的老家人,算他是耳聋沉睡,所以没有听到什么,但这妇人总应当听到的。但你问她可曾听到什么声响,她却回答没有。这未免使人可疑。” 聂小蛮听了这话再次陷入了沉思,他又仰起了身子,而双目闪了一闪,唇角上又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微笑。 小蛮瞧着景墨道:“哈哈,你也觉得那妇人可疑吗!哈!景墨,不是我拍你马屁,你的态度确乎更进于客观和冷静了。” 景墨笑着应道:“哈,你还玩笑?我的态度本来是很公正的。我觉得她的‘不知道’的回答,似乎太多了点些了。我的观察假如没有错误,她虽遭了这样重大的变端,表情上却不见得如何悲伤。” 聂小蛮的目光移注到地板上面,慢慢地答道:“不但如此。我还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这个女人似乎根本不愿意我们彻查这案子的真相?” “是啊。我也觉得她对于我们不但没有欢迎的表示,却还有些嫌恶之色。” “这一点我也感觉到了。她对于那个说实话的老家人曾表示过厉害的警告。” 景墨不禁提起了精神,应道:“对!我也早就觉察。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就从这条线进行?我敢说这哑谜的关键一定把握在她的手中。我们又何必劳而无功地向暗中摸索?” 第一百二十五章 在黑夜里 聂小蛮突然摇头道:“不对,景墨,你又犯了着急的毛病了。我也知道这妇人握着这案中的一个重要因素。不过这条线索我们决不能轻易乱用。我们若不把四面的围墙界地和前后的线路彻底弄一个明白,便贸贸然直叩这一扇最重要的中门,那真未免要劳而无功了。” 景墨也承认聂小蛮这句说话确有充分的理由,自己当真有些儿性急。不过眼前的疑问太多了点了,这样闷着也很难受。 比如这妇人的嫌疑终究到达怎样的程度? 她对于丈夫的被害会不会是知情的? 或者,竟是串通合谋的? 或是,她只因为别的缘因有所顾忌,故而不愿这案子的真相显露出来? 若使这妇人当真是合谋的,那么她对于这些凶残可怖的动作有没有直接参加?她和那乘驴车的假定的凶手终究有关系吗?而且她和赵乐人有怎样的关系? 这种种都是当前未解的疑问,景墨不知道聂小蛮对于这些问题是否已有什么看法。然而偏偏就在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个意外的岔子, 这时蒲县尉汗流满面地走进来,景墨的疑问于是没有了提出的机会。 据苏景墨观察,这蒲胖子的自信心太重,他的眼光和推想也未免流于偏执。这一次若没有聂小蛮的干预,用了无可辩驳的理由摧毁了他的偏执,和这种人共事,实在不容易得到合作的成果。 景墨既然有这种看法,所以对于蒲胖子的工作实在谈不上重视。不过出乎于景墨的意料之外。蒲胖子这一次带回来的讯息,在聂小蛮眼中,却被认为十分的重要,这倒是出了景墨的意料之外。 蒲椒仁又带着略略带些地傲慢,而自得其乐的表情,大声说:“聂大人,敢问你对于那太行猎犬问题可已有了着落没有?” 聂小蛮缓缓站起身来,他的精神分明已因为这句话的刺激而突然一振。聂小蛮瞧着这县尉,谨慎地摇摇头说道: “没有啊。你是不是已经得到什么消息?” “正是。我敢说这消息非常重要!”他一边擦着汗。 “哦,那么,你当真可以得头功了!” 景墨听到出这是聂小蛮由衷的赞美,并没有讽刺的成分,因为他的眼光和声调都给出了明显的证据。蒲椒仁当然又有一种使人不易忍受的卖功讨喜表情。不过,他在这一点上确是“大功一件”。 聂小蛮接着问道:“蒲兄,那狗子苍耳怎么样?是不是已经死了?” 蒲县尉呆了一呆,反问道:“啊,原来大人,您已经知道了?” “是不是被鸟铳打死的吗?” “是也不是。因为其实不是鸟铳,该是一把短铳…敢问大人,您怎样知道的?” 聂小蛮不答,他看了看一旁的景墨,继续问道:“那犬尸在什么地方? “它在插到大路的西面的一条水沟中,并没有遮蔽掩埋。那里离插路品约有半里光景。有一个乡下人名叫黄四瘸子,今天早晨在镇上茶馆中谈起这回事,被我手下一个捕头听到了,便把黄四狗子带到县衙。我问明了那犬的毛色是深黯色的,马上去看了看,当真就是牛家那只叫苍耳的太行猎犬。现在我已把那死犬安置在衙门里,大人,您可要瞧一瞧?” 当蒲县尉叙说发现死狗的经过的时候,聂小蛮背负着手,在室中不停地踱来踱去。他对于蒲县尉最后的问题,仿佛没有听到,并不回答。于是他又走了一会儿,才忽然暗暗地惊呼了一声,接着,他突的站住了脚步,猛地转回头来,又向蒲椒仁发出一系列的疑问。 聂小蛮道:“不错的,我当真要瞧瞧的。蒲兄,那狗身上难道中了两鸟铳? 蒲县尉突然睁大了圆眼,又变了脸色,向聂小蛮呆瞧着。过了一会他才期期然答道:“是的,当真有两个鸟铳弹洞。但——但是——大人,您怎样知道的?难道你比我先——?” 聂小蛮的呼吸似乎也加快了频率。他不理蒲胖子的疑问,自顾自地抢着问道:“其中的一铳,是不是打中在那犬的后腿上——唉!唉!我们不必说空话了!赶快去瞧一瞧便是了!” 聂小蛮的神经似乎激动得太厉害,动作上也有些失常。他不等蒲椒仁的答应,自己便取了帽子,拉着蒲县尉就走。 刹那间,这两个人已离了狸园。 聂小蛮这样的激动,景墨是能够理解的。小蛮的精神之所以如此兴奋,分明已感受了什么重大的刺激。这刺激的主因,一定是他的大脑中构成了什么新的有力的假想。 不过,小蛮怎样会知道那死狗中了两弹?这当然不在苏景墨的理解范围之内的。但景墨很希望小蛮回来以后,这些迷团就可以打破。 却不料聂小蛮这一次出去,足足耽搁了一个时辰,回来时天色已将完全黑了。 聂小蛮再次重回狸园的时候,他的精神越发紧张。小蛮那种平时的临乱不变的定力,这时候竟也起消失不见了。景墨觉得他在这一个时辰内发现的情报,比自己先前的疑问更重要些,因此就舍轻就重地向他提问。 小蛮很得意地说:“景墨,我的推想已有一部分证实了!今天晚上,你务必助我一臂,以便搜集另一项重要的证据。若能如此,我的推想就可以全部成立,这桩案子也就马上就可以结束了! 看起来聂小蛮的精神非常兴奋;但因为这最后一句话,苏景墨的精神竟也传染似地同样兴奋起来。可是苏景墨的无数的问题还没有出口,聂小蛮忽又说了几句扫兴的话。 聂小蛮道道:“景墨,我请你有点耐心地,不要强迫我现在给你解释。你要问我去做了什么,我可以约略地说给你听。我到过县衙中,果然瞧见那犬尸上有两个鸟铳弹洞:一击在头部,一击当真在左后腿上。我又见过那赵乐人。他此刻已移解到大牢里去了。” “他怎么样了?” “他既然因为嫌疑逮捕,若不经过衙门的审理,自然不能随便释放。后来我又到发现犬尸所在的地点去察勘过一次。那水沟已大半干涸了,就在大路的下面。大路旁边本有一条四五尺阔的泥径。那犬分明是从泥径上滚下去的,因为径旁还染着血迹。我又在泥径上发现了好几处驴车的轮痕,看起来和我们之前发现的一般无二。” 说到这里聂小蛮站起来又道:“别的话暂且免谈,是不是该吃晚饭了?我们吃过夜饭,还须干一项繁重的工作呢。” 第一百二十六章 河中玄机 晚饭过后,又耽搁了一柱香的功夫,聂小蛮忽然向岑明楷借了两身公人的旧衣服,另外又找了两根六尺长的竹竿,却并不说明有什么作用。 苏景墨起初本也不知道他的用意,后来见他从皮包中取出了那个系绳的铁钩,这才猜想到饭后要去做什么工作。 这晚上本来是上弦月,天空中有着半现形的月牙,不过薄薄地给盖了一重浮云,月光并不明亮。 不过,这一点倒很符合聂小蛮的希望。因为两人离开狸园之后,聂小蛮仍从那条镇后的碎石小径上通过,这分明要避开他人的注意。两人的行进方向,本朝着那宅砚影书斋,但据景墨料想,此行断不像是到牛家去的。 因为两人不但改变了装束,聂小蛮所携带的铁钩,又本是向河中捞摸东西用的,可见今晚的此行,决不是去拜访谁的。 景墨记得小蛮在“难兄难弟”一案中,曾经利用过这铁约,所以景墨猜测这一次也必是同样的工作。两人到了那碎石路的将近东边的终点,聂小蛮当真转身向北,向着那条小河进行。 景墨暗想聂小蛮先前曾说过,他在河边发现过一个浅洼,曾有犬尸被抛沉的假设。后来小蛮又推断凶手没有沉江犬尸的理由,因为假设也没有成立的可能,于是终于把打捞工作放弃了。但是现在犬尸既已有了着落,他怎么反而旧事重提呢? 景墨禁不住低声问道:“你希望捞取些什么?” 聂小蛮附着景墨的耳朵说道:“小心些,不要多说。我们的行动不能给任何人瞧见;尤其须防备这座砚影书斋中的人,你晓得不。” 小蛮略顿了顿,又道:“我们要捞取的东西,只要此行不虚,你马上就能看见。” 两人于是悄悄地走到河边。聂小蛮借着不十分光亮的月光来向岸滩上看察。一会之后,景墨看见那月光下有一处黑黑的地方无法照到,景墨蹲着身子一瞧,便发现那个浅洼! 这洼口是一种不整齐的长方形,长度约有十几寸光景,估计那块给掘起的石头分量一定不小。 聂小蛮把他手中的竹竿分了一根给景墨,低声说:“你试向河底中探一下子,有没有柔软的东西。” 景墨看着这河滩上既有这浅洼的遣痕,很像有什么人利用了石块,抛沉过什么东西。不过这抛沉的东西,聂小蛮只用“柔软”的字样形容,至今还不肯说明,未免使人心痒痒的。 景墨又不好继续纠缠,只得素依了小蛮的话,取过竹竿向河中刺探。那河面虽不很宽阔,白天也有船只往来,而且河心的最深处,约有四五尺深。 苏景墨和聂小蛮二人分站两个地点,向河底探寻。景墨心想到这石块的遗迹,假使当真如自己心中所料,并不是偶然移动,却应该是被人利用去压沉什么东西的,那么,这东西的放置之处,和这浅洼的距离一定不会很远。 果然,过了一会景墨就惊呼道:“唉,聂小蛮,在这里了! 一旁聂小蛮急忙奔到景墨的面前,又探头向岸上瞧了一瞧,向景墨连声抱怨道:“你怎么这样沉不住气?万一惊动了房子里的人,那我们可就全功尽弃了!” 聂小蛮说着,也把他自己的竹竿依着景墨所指示的方向轻轻地刺探着。 小蛮又低声向景墨说道:“嗯嗯,不错,这东西很像——” 景墨也低声应道:“很像一卷铺盖。莫非是一个尸体——?” 聂小蛮并不答话,却把竹竿放在河滩上,取出那根备好的铁钩,开始向河中丢掷。他的抛掷的技术也曾经以练习过的,虽然久不操练,却仍算得娴熟。小蛮丢到第三次后,那钩子便钩住了河底上的某种东西。 小蛮又低声说:“景墨,你先拉着这根绳子,助我一臂之力。” 于是,景墨和小蛮合力拉着绳子,把河底中的东西渐渐儿拢近岸来。转瞬之间,聂小蛮又躬着身子,伸手入水,将一个湿淋淋的包裹拉出了水面。他借着月光凑近观察了一番之后,便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喜的低呼。 “景墨,胡德富的调查和报告都不错!我的推想已经证实了!现在我若是说这案子已经破获,你也不能说我太浮夸了!” 聂小蛮的声音低沉而颤动,眼睛也像炯炯地烈火。聂小蛮这时候的状态,那真是像一个打了四十年的老光棍,一下子就抱上了十八岁的大姑娘,那激动得无可不无不可的。 不过,苏景墨还在莫名其妙,并不知道这个湿包裹终究有什么重要之处,小蛮竟认做是破案的要证。 景墨低声问道:“这包裹是什么东西? “你自己瞧呗!”说着小蛮已经将那湿包裹拖上了岸。 景墨仔细一瞧,那是几件衣服给绳子捆扎在一起,系连着一块足有三十多斤重的大石,还有一支三尺多长的弗朗机国鸟铳。那衣服是一件酡红色的襴衫。景墨才领悟聂小蛮之前所说的话的意思,看这衣服一定就是胡德富所说的那个乘驴车凶手的穿过的衣服了。 聂小蛮又低声道:“这一支鸟铳和一身衣服——我想里面还有软巾、垂带等物都是案中的要证。景墨,你先别忙着问,姑且把这个包带回狸园去。我还要往镇上去走一遭,和那些都头县尉之类的接洽几句话。” 当景墨提着这个湿衣包和鸟铳回到狸园的时候,心中兀自地怀疑。这一支鸟铳既然是凶器,抛弃了还有理由,但这一身凶手的衣服怎么也会沉在河中?莫非凶手行凶以后,恐防他事前被人瞧见过,他的衣服容易注目,为避免危险起见,才改换装束,把旧衣沉在河中灭迹? 但他逃走时穿的是什么?难道他动身行凶的时候,竟预备了两套服装?并且他改换服装,怎么会如此心细,连黑缎鞋都完全换了?景墨又推想聂小蛮侦查的经过。他凭什么根据才知道河中的沉衣? 并且这一身沉衣终究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作用,竟使聂小蛮认作是全案的关键?景墨的疑问越来越多,终于求解不得。 景墨回到了狸园,把包裹带进了岑明楷为他二人布置的那间卧室中,安静地坐着等候聂小蛮回来。一柱香的时间后,突然有一个青衣捕快送了两封信来:一封给景墨,一封叫景墨转交岑明楷。 这两封信都是聂小蛮写的,景墨于是拆开了那封给自己的短信,更使景墨感受一种出乎意外的诧异。 那信道:“景墨兄: 我们在这里的事务已经完成。我现在必须赶着回去金陵一趟不可。因为时间的局促,恕我不能邀你同行。明天你也可尽早回去,包裹可交给岑明楷暂时保管。 至于这案子的内情,眼下还不能急切从事。如有别的消息,我一定随时通知你。 聂小蛮上 初五日晚,亥时” 第一百二十七章 茫然若失 初六那天的中午过后,苏景墨终于带了一颗迷惆的心回到了金陵,便立即赶到馋猫斋里去找聂小蛮。 不料却扑了一个空,聂小蛮已经出去了。据他的老仆卫朴告诉自己,小蛮之前急着赶回金陵,原打算和一个姓闻的人会面,却没有成功。现在小蛮一直在外边,大概仍旧是去找这姓闻的人去了。 这一天下来,景墨都没有碰见聂小蛮。直到晚上酉时过后,聂小蛮派卫朴送了封短信给景墨,告诉景墨自己已经见过裕泰当铺的二掌柜闻志新。小蛮本来希望从这位闻志新身上探听营牛以智夫妇的过往经历,可惜也没有结果。 据闻志新说,他和牛以智虽属表亲,但好几年都不通音讯。这年春天,牛以智突然来找他,声言他已结了婚,正准备找一个静僻的所在,从事方物生意。 闻志新就给他租下了那所砚影书斋。至于他们的夫妇结合的情形和已往的历史,闻志新并不清楚。他只知道牛以智从远处做生意回来还不到一年。 还有就是牛以智略微有些遗产,他夫妻的生活就靠这遗产支撑。关于那个穿酡红色襴衫的陌生人到当铺里去探问的事情,闻志新也承认确有其事。不过,闻志新并不认识那个人,但瞧他的身材结实和风尘满面的状态,好像是个行伍出身。 那人也操杭州口音,看来和牛以智有些关系。那人当时并没说出他的姓名,只打听牛阿福的下落,闻志新知道阿福是牛以智的乳名,猜测那人的来意一定不善,当即回绝不知道,并且否认他自己和姓牛的有什么亲戚关系。但事后闻志新曾把这件事告诉过牛以智。 所以聂小蛮的希望可以说是全部落空了。至于这案子于到底何时才结束,他又轻描淡写地只给景墨‘静待时机’四个字。 三天过去了。 景墨还不曾得到聂小蛮的结束的消息,景墨不禁又开始急躁起来,看来自己的满腹的疑团还是没法打破。 终于,到发初九的那天晚上。聂小蛮才给了景墨一个聊以慰藉的消息。据说,那辆凶手曾经乘坐过的驴车已在大路转角附近的稻田中被人发现。这是蒲椒仁通报的,由此可见那凶手当时是坐了驴车逃走的,然后又丢了车子,换了快马逃走。 到了初十的中午,聂小蛮又给景墨递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似乎比较重要些。聂小蛮得到了那负责监视砚影书斋的胡德富的情报,说是在初八的那天,那女主人华玉昧已把那老家人权十三给辞退了,同时她又曾打发那女佣李妈往衙门中去探望那赵乐人。 因此又重新引起景墨对于这一女一男的怀疑。 这样又挨过了数日,直到十六日那天的晚上,聂小蛮才给景墨一份重要的信件,景墨的郁结多日而近于失望的情绪方才重新振作起来。小蛮在书信中说请景墨尽快赶到滁州,并说这案子的最后结案已经可期了。 景墨于是雇了一辆骡车连夜赶了去。在车上睡了一觉之后,第二天早上辰时一刻,才总算是再一次踏上了滁州的土地。聂小蛮已在镇子的路口等着自己,聂小蛮一见景墨,便悄悄地把景墨拉进了人群之中,才低声说开始说话。 聂小蛮歉然道:“景墨,对不住。我知道你这几天一定过得非常烦闷,不过这也是不得已。今天你总可以舒畅一下了!其实我的心中的焦虑,并不输于你。但这桩案子的最后结案,却不能不等候自然的发展,否则‘欲速则不达’,也许反而会坏大事。” 景墨笑道:“那么这‘自然的发展’,现在是不是就要像你说的一样,可以结案了?” “是,这回我有信心,我敢说马上就可以结束了。” “怎样结束?莫非那凶手——一” “是啊。凶手立刻就要来了。你张大眼睛瞧吧。” 景墨闻言不禁又吃了一惊,那凶手是谁,自己一点没有头绪。聂小蛮却是显然早已认定,此刻似乎正在等那凶手人群中走出来。我的“凶手是谁”的问题本已挂在嘴边,但已没有说出来的机会。 这时候,金色的朝阳洒在喧闹的大街上,斑斓的树影下,岁月斑驳,来来往往的人,谁与谁相识,谁又与谁相逢。 乡下人起得早,何况此时已经算不得很早,大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出去干活的步履沉稳,热情地和来往认识的人打着招呼,做生意的脚步轻快,时不时地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不一会,聂小蛮拉着景墨的衣角,低声说了一声“来了”,便从人群中挤轧出去,站到了前排。景墨于是也赶紧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小蛮所看的方向,向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辩识,找寻有没有可疑的角色。不多一会,当真满足了景墨的期望,而且有些惊异。 景墨瞧见一个穿锦边上衣加云肩,衣着明艳的女子正从那路口处鱼贯地走出来。 分明就是牛以智的夫人华玉昧! 什么?难道凶手就是这女人?这样一件惨绝人寰的凶案,竟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美貌柔弱的妇人,一手之杰作? 这真是匪夷所思了! 景墨在惊异之余,看见聂小蛮也仰起了足尖,运用他的敏锐的眼睛,向着华玉昧的前后竭力找寻着什么。但他不像有动手阻拦的意图,他的嘴唇稍稍开启,却是什么都没有说,有一种失望的表情笼罩了他的面部。 这时华氏已离开了出口,后面只跟着两个夫役,指着几只包袱箱筐,沿着青石板路向远方走去。聂小蛮忽自言自语地说。“奇怪!她怎么竟是一个人出来?奇怪!……奇怪!” 这句话才解释了景墨方才的疑虑,凶手应该不是这妇人,却还另有其人,景墨不禁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聂小蛮向景墨招一招手,准备尾随妇人的行踪,小蛮突然又回头一瞧,立即停下了脚步。景墨也顺着聂小蛮的视线瞧去,有一个戴红毡笠穿大袖青衣,身形干瘦的男子,也急忙地从人群里冒出来,像是在追随这妇人。 聂小蛮的目光一闪,拉了拉景墨的衣袖,赶紧一步,走到那男子的背后,伸出手来,轻轻地在那人的背上拍了一下。景墨以为这人大概就是凶手了。不料那人转过头来,又使景墨格外地失望。 这个人居然是是那都头胡德富,不过换了服装,景墨却一时却辨不出来。聂小蛮和胡德富附耳交谈了几句,便点点头仍继续前进,紧紧追随那妇人的踪迹。 一会那妇人已经走得远了,站在卖早饭的小摊旁的街面上,站住了向左右探望去,很像一时不知往该何去何从,又像等候什么人接应的样子。这边的三人当然也站住了不走,但三人的全身却都紧张到了一定层度,六只眼睛不转瞬地瞧着她的周围。 正在这时,景墨才看见远处有一乘小轿停了下来,有一个穿盘领窄袖衣的男子从轿子中走了下来,赶过来和那妇人打招呼。景墨一瞧见他们俩招呼的态度,立刻知道了他们的关系。 那男子的身材适中,头上戴一顶高方巾,穿着皂色的盘领衫,模样儿很像赵乐人。景墨的心脏不禁突突地乱跳。当真是他吗?我们又怎样告诉岑明楷?可是,等景墨再走前一步,仔细再瞧,才见那人,面色非常白哲,却并不是黑红脸色的赵乐人。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这是何人 此人的相貌景墨从前不曾见过,可说完全不认识,景黑于是回头瞧瞧聂小蛮,想是确认一下。 聂小蛮的脸上却透着一种惊喜的表情。他的眸子在闪动,他的咬肌都紧张起来,难得他还保持着镇静状态。小蛮的两手插在衣袖之中,预示着绝不轻举妄动。 胡德富也站定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这一男一女。 片刻之后那男人像是和一辆大车谈定了价钱,那些夫役们已把皮包送上了大车。那男子便开了车厢的门,先让妇人上车。 接着他自己向着车夫说了一句,也就弯着腰踏进车厢,准备上车。这时候聂小蛮的变幻不测的动作却突然出人意外——“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诗句,尽可形容小蛮当时的情态。在那男子还没有把大车车门关上,聂小蛮早已跃步跳到了车前。 聂小蛮高声喝道:“牛阿福!——你给我站住!” 牛阿福?奇怪! 景墨觉得自己非但不清楚状况,而且可说是完全糊涂了!聂小蛮继续地向大马车中的男子说话。 “唉,对不住,我现在应得称你牛以智才对了!是不是?唉,姓牛的,你这是打算去哪啊,看样子是要出远门啊?对不住,这回不能不扫你们的兴了!还请你们下车来说话吧!我看你们今天是走不了啦!” 当聂小蛮说这几句话时,他的一只手,已经已经放在了车夫的肩头。胡德富早也赶到面前制止那四轮骡车夫的动作。景墨却站在聂小蛮的肩后,正想窥探车中人们的神色态度。 只见那男子的额角上露着青筋,圆睁着双目,张大了口,露出两排镶着猩血牙龈的白齿。他的那种惊骇的状态,正像一头忿怒的困兽,在作最后的挣扎。同时他的右手似乎有一系列动作,在在稍后的景墨不由不惊呼起来。 景墨大呼道:“小心!他有武器的!聂小蛮,你一” 然而聂小蛮的举动比景墨的呼叫的速度更快,只见聂小蛮扬一扬右手,“当啷”的一声,有一支短铳已从车厢门掉落到地上。聂小蛮弯着腰镇静地把短铳从地上拾了起来,回头交给了胡德富。 这时候早就有提前埋伏下的差人,从各处涌现出来。共约有七八个之多,景墨扭头再看那牛以智早就在肋骨处重重地挨了几下,蜷缩在地上,口水痛得止不住地往外流,双手抱在一起,不住地蹬腿。 小蛮吩咐道:“胡老兄,这个就是凶器。你正好就坐着这辆马车一块儿回去吧。这一支短铳,一则可以防身,二则也是案中的要证。这里人多声杂,别的话我们再谈。他要是不老实,你大可朝他腿上,手臂来上一下子。” 那牛以智是案中被害的人,在景墨的意识之中,当初原本没有丝毫疑义。不料这最后的结果,来了一个大转变,牛以智竟是凶手;被害的却属另一个人。 这显然是完全出乎了景墨的意料之外,但聂小蛮凭着什么理由,独独能揭破这一幕闹剧?这时的苏景墨除了惊奇以外,绝对猜想不出。所以两人一回到金陵小蛮的馋猫书斋里后,景墨便急忙地请他解释。 据聂小蛮自己说,他对于换尸的把戏当初也不曾想到。不过他看见了那尸体的状态曾经移动过,那死人穿着的衣服上面染血不多,还有那脚上的一双洒鞋似乎略嫌短了些,因而也曾产生过一些疑虑。但这只是一时不可求解的怀疑罢了,小蛮也绝没有怀疑到换尸之上。他的唯一的破案要点却在那只太行犬身上。 小蛮解释道:“这苍耳的失踪问题,我早就认为是全案的关键。我们曾假设苍耳的所以被禁,定是牛以智预先知道有人寻仇,并且准备了对付之策,才将苍耳禁闭起来,以免临时坏事。后来苍耳破窗而出,也一定是因为听到了正屋中的声音,才发狂地挣扎出来救主。我们就从事实上推想,这狗子逃出来时,势必是在案子正在进行或正好完毕的时候。那时候苍耳看见主人既已被人打死,那凶手也势必没有逃远,它怎么可能冷静而不狂吠?这是第一个疑点。” “嗯,这一点确实非常奇怪。” “我们对于那碎石路口的血迹,当初很难解释。我也曾假设这血是犬血。但如果犬既然受伤被杀,怎么不见犬尸?凶手行凶以后,既不曾毁尸或隐匿人尸,当然不会单独地移匿犬尸。若说它所受的伤很轻微,只略略流了一些血,并不足以致命,那么,这受伤的狗子又往哪里去了?并且那凶手既然存心害犬,那犬怎么可能不反抗,为什么不吠叫抵抗?或是假设那犬受伤以后,仍然有它的行猎的本能,追随那凶手的踪迹,但就狗的常态而论,追踪时势必沿途吠叫,决不会默默无声。可是根据调查的结果,又确知苍耳不曾高声吠过。因为假如苍耳一吠叫,势必要引动远近的邻犬一起吠叫的。这是第二个疑点。” “还有呢?” “还有那驴车的轮痕,一来一去,分走两路,在情理上也觉反常。此外,那妇人的并无真切的悲容,却显着掩藏之态,都使我不断地产生怀疑,不过我一时还不能决定从何处入手。” “后来是什么造成了这种转机呢?” “所以我当时的期望,第一是要追查得到苍耳的踪迹,它终究是活是死,是否曾受过伤?后来蒲椒仁报告了死犬在稻田那边发现的消息,我的种种疑团才像是得到一把钥匙,一个个便都贯通解开了。” “看来这蒲胖子,这下倒还真的立功了。” 小蛮点了点头:“我很坦白地承认,我觉得这蒲县尉常有一种炫才卖功讨好的毛病,因此不免引起我的厌烦。谁知道全案的方针竟因为他的报告才得以确定。那么,他当真是有功可卖了。” 聂小蛮淡淡一笑,又继续道:“我既知道那犬死在那路转口的稻田里,也不是被掩埋在那里的,又看见了犬身上的鸟铳弹伤,就专门带了那个发现的乡人黄四瘸子,亲自到苍耳被发现的地点去察勘。那水沟在大路的一旁,路旁留着不少血迹,显然苍耳是从大路上滚到水沟里去的。” “这只忠犬也是可怜,为了主人不顾生死,却落了个这般下场。” “嗯,我将我先前的理解参合了一下,前后的真相便完全明了。我料苍耳逃出来时,一定是在凶案之后,凶手刚要离屋的时候。当它追到碎石路口,便被凶手用鸟铳击伤,不过伤在苍耳的后脚,只流了些血,故而它仍能继续追击。那凶手是乘了驴车一路逃去的。苍耳追在他的后面,凶手以为它已给鸟铳打死,所以起初没有觉察;直到到了路的转口处,他才发觉那狗子还在后面。他为逃出生天,于是用鸟铳攻击,这才将狗打死。这就是我假设的有两处弹伤的理由,而且第一击一定是打在它的后脚上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凶手面目 景墨点头说:“照你的说法,这两处伤当真很合情理。不过那狗子既然一度受伤,后来又负伤追踪,怎么竟始终安静而不吠叫?这不是你自己也认为是矛盾的吗?” 聂小蛮稍稍一笑,点头说:“不错,这当然是矛盾的。不过矛盾的到了极致之后,也许就会产生进一步的转变。你怎么不转过来想一想?那逃走的凶手,假如是苍耳的主人,它自然就不会吠叫了啊!” 景墨有一种如遭雷击的感觉,整个身子都震了一震。 小蛮继续道:“我常常说,断案追踪就像变戏法的玩弄手法一样。无论任何哑谜,在未揭破前总觉疑难万分,百思不解。只要一语道破,却又觉得平淡无奇。关于犬吠这问题的解释,就是一个显然的例证。” 聂小蛮又说道:“这一个谜题如果解开,其余的疑问便都一一迎刃而解。例如那妇人的可疑的表现、鸟铳的不见、尸体的移动、尸体脚上洒鞋太大、还死尸的皮肤黝黑,不像是各人供述中长时间都在屋子的肤色、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反证死者不是牛以智本人。并且死者的致命之伤虽在咽喉,但面部上也被毁去了不少,血肉模糊,很满足换尸的条件。因为牛以智是难得出外的,认识他的人很少。那老家人权十三又是糊涂的老朽,所以这一出换尸把戏,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以为是万无一失的。” 景墨问道:“但那女佣李妈并不糊涂老迈,难道她是被主人买通的吗?” 聂小蛮道:“即使不曾买通,那种血肉淋漓的惨状,一个乡下妇人自然不会仔细辨别。所以败露的危险在当时实在是非常地有限。第二步,我就计划搜集些有力的证据,以便使我的推想得到物质上的佐证。我曾见过那房子后面的小河滩上,有一个石块新近被掘的遗迹。我起初因为没有淹沉犬尸的理由,有些犹豫不决,后来就假设是压沉死者的衣物用的。我们捞取的结果,还得到了那支鸟铳。于是全案的症结我便完全明了。” 小蛮顿了顿又道:“当时我马上去和蒲椒仁和胡德富接洽,叫他们严格监视华玉昧的行动。因为牛以智既已经逃掉,我防她会连夜出逃。接着我又赶回金陵来找闻志新。结果并不像我所期望的那么迅速圆满,那女子也并没有立即脱身的企图。我自然也不得不忍耐地等待。” 景墨道:“原来你急着回金陵是为了这些安排,怪不得。” 小蛮点头道:“嗯,后来蒲椒仁发现了那辆驴车,凶手的踪迹也有了线路。不过捕凶的步骤,最妥当的办法,还是利用那美妇人做一条线索。你现在总可以明白当时的情势了吧?这条追踪凶手的线索,虽是早已在我们的掌中,却不能轻易使用,只能等候自然的发展。否则打草惊蛇,反而要功亏一整。” 景墨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说我这一等便是好多日,原来竟是如此。” “隔了几天,牛以智觉得外面风声平稳了,这案子将成悬案,便从化名写信,约他的夫人十六日出逃。这封信被负责监视的胡德富果断截获了,于是马上通知了我,自然就毫不费力地把凶手捉住了。” 景墨问道:“还有一点,你没有解释。那血迹旁边的一块石上,留着布纹似的痕迹。这终究是什么东西印上去的呢?” 聂小蛮忽笑着说道:“这一点在说明了以后,你也要说不值半文钱的。我已经说过,那狗子第一次中了弹,一定是在腿部。那时它必曾经在那里蹲趴过一下,舔去那伤口的流血。所以那个布纹痕迹,就是它受伤处的血毛所印。但在没有堪破以前,谁又想得出呢?” 景墨又回想了一下案情,又问:“小蛮,还有一个案情的要点你没有解释。这回不是我常常问的‘凶手是谁’了?而是那被害的人我还真不知道是谁?” 聂小蛮摇头道:“唉,景墨,对不住。这个人我还不知道,他们间的关系和这凶杀案的动机,我也还不大清楚。我不是卖关子,实在不能答复。请你再有点耐心等几天吧。” 半个月后,这案子经过了两度审结,案件前前后后的情节,也完全披露。赵乐人因无罪并获释,蒲县尉又曾向岑明楷和赵乐人表过歉意,聂小蛮和景墨此行总算是功德圆满。牛以智行凶的证据——那只鸟铳作为物证——是从岑明楷那里提交到县里的。他已不再抵赖,把案情的经过完全供认了。 那被害的人,唤做曹卫平,本是地方上的一任守备军官,他在三年前和华玉昧正式成亲。 那时华玉昧的父亲华老栓原本是个戏班子里拉弦子的,所以这婚事出于父命之故,原本华玉昧是极不情愿的。玉昧因为唱戏认识了牛以智,感情本来很密切。这事本来曹卫平本也知道,但他到底利用了老栓的父命,订成了这件不当然的婚姻。当化玉昧和曹卫平成亲的时候,牛以智因为心灰意冷而去湖广做生意。 后来她的父亲老栓因贪酒而亡,曹卫平又离家与倭奴征战。在这时候,曹卫平从湖广贩米回来。玉昧既感婚姻的不满,而牛以智也旧情重炽。于是这两个人在情不自禁的状态下,竟然相约着私奔了。 他们到滁州之后,原是带着秘密隐居的打算。不料那曹卫平回家以后,发动公私关系经过多方探访,竟然知道了牛以智的表兄闻志新的所在,于是一路追寻过来。他寻问闻志新的结果,虽不得要领,但他仍不死心,在镇上往来了好几次,到底查明了这对亡命鸳鸯的下落。 所以初四那天一早,牛以智就在自家窗口中瞧见姓曹的在自家的竹篱外面徘徊窥探。 牛以智便知道自己的秘密确已被曹卫平堪破,不能不另谋对付的方策。他料想曹卫平若来寻仇,决不敢白天动手。因此他到了晚上,就专门准备,一面把女佣遣开,一面又将太行犬关起来。这种种准备,他都是私下准备的,连他的夫人都不知道。 到了初四那天的亥时,曹卫平于是破窗入屋,牛以智早有准备,自然听到了。于是他就悄悄地下楼,备好鸟铳,埋伏在梯脚。等到曹卫平在暗中摸索,他就乘机发射鸟铳,立刻就将曹卫平打倒。 那时华玉昧闻声下楼,牛以智方才说明原委,禁止她声张。起初他还想移尸灭迹,后来觉得这事繁重且颇为难办,又瞧见曹卫平的身形和自己相近,和所伤的又在面部,他本人又不常出外,认识他的人不多,便想到换尸的计划。 于是牛以智就把衣服换好,等一切布置妥善,他就将死者的衣服,鞋帽,和行凶的鸟铳等捆扎好了,拿到房子外面去,利用了一块石头,沉在屋后的河中。曹卫平本是带着短铳去的,牛以智就将这鸟铳留在自己的手中。 当牛以智行凶和安排事后事宜的时候,除了他夫人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连后面的狗子也还不曾破窗出来。但在沉衣的时候,因为距离后屋较近,苍耳再按耐不住,终于逃了出来,还撞坏了咸菜坛的盖子。 所以当牛以智乘了驴车走上那碎石径时,忽见苍耳跟在后面。他既要逃避,又没法制止事情败露,就狠心向自己的猎犬下手,于是向苍耳第一次发射。后来他过了大路的转口处,又向苍耳第二次发射鸟铳,也都完全符合聂小蛮的所料。 这案子如此结束,景墨对于那只猎犬苍耳的结局,不免觉得可怜。关于这一点,聂小蛮曾向景墨表示过一句深堪玩味的说话。 他说道:“景墨,狗子爱他们的朋友,咬他们的敌人,爱恨分明,清清楚楚,和人不同;但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纯粹地爱,无法单纯的恨,人在这大千世界之中,总是爱恨交织着。” 第一百三十章 闻所未闻 这里是金陵亲军卫指挥使司,亲军金吾前卫、金吾后卫等十七卫指挥使司的总称。各设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镇抚司镇抚等官署都在这里。 警卫金陵,听金陵中军都督府节制。 秋天的风轻轻的抚摸脸庞时,风随风充满芳香。秋天的天空很高,很蓝。阳光没有夏天那么酷热,没有冬天那么寒冷。望着秋天的天,宽阔舒畅、娴静、轻盈、任思绪飘很远。 风卷下一片树叶,如心中的一切负担随风而去,随风飘散,满是轻松。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在秋天的风中,你会不知不觉如醉,思绪随风飘啊飘,飘向了金灿灿的天地成熟又绚丽的风,洒在大地。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感觉有些冷了,苏景墨不由得拉了拉身上的衣服,希望能暖和一点。此处是镇抚司衙门,苏景墨正在自己的值房里读案子卷宗,看到一个案子的时候,他不由得浑身震了一震。景墨的眼睛虽仍瞧在卷宗,嘴里却禁不住失声惊愕。 “奇哉怪也!这样的盗窃案真可算得闻所未闻!” 刑部通卷宗的记录是记载一家珍宝古玩铺被盗的事。这消息已经不只一次记录过、不过记录的口气还有些听闻的痕迹,像是没有完全确定。今天却不但证实还说明被盗的东西就是存在地室保管库里的宋代建窑的曜变天目茶碗和《赵邈龊出山虎图》等,价值约在白银万两以上。 而苏景墨之所以这么奇怪,完全是因为这样的案子在金陵还是头一次见。裕兴珍玩店里的保管库不消说是生铁打造的,应该特别坚固才是。 铁库里的东西竟会遗失!可见那盗窃的人的本领不凡,聂小蛮在‘换尸案’里说过:“不过矛盾的到了极致之后,也许就会产生进一步的转变。你怎么不转过来想一想?” 景墨想到聂小蛮的这番话,又推想这一次被盗,也许是监守自盗,碰巧珍玩店里的自己人偷了铁库钥匙,乘间窃取,未必就真有外来的大盗从外部破库而入,盗取宝物,那么自己的吃惊不免就有些神经过敏。 “景墨,这不是你的神经过敏。你先前的设想应该是完全对的。” 这是聂小蛮的声音? 自己脑海里的声音怎么突然响彻耳边了?苏景墨浑身一激灵,几乎是下意识的四处看起来。景墨扭回头去,只看见一个小旗官正在整理卷宗,又仰起头来一瞧,看见自己的老友聂小蛮正站在值室的门口。 虽然景墨已经看多了各种聂小蛮匪夷所思的能力,可是这位老朋友毕竟不是天上的神仙,凭着什么根据,竟能瞧破自己的心事,而且还能一语戳破? 景墨诧异地问道:“聂小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突然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聂小蛮笑道:“我进来的时候,你正在那里小小的惊呼,所以大约没注意到我来了。但你说我的话没头没脑,难道我猜错了不成?”聂小蛮说着走近前来,既然是公务聂小蛮自然是一身的常服,乌纱帽、团领衫、束带一样不少。 “你猜的是什么?我还没有明白。” “你刚才读到的那份卷宗,因为单单记载盗失的东西,没有记载盗失时的情形,所以你的第一步的反应,便以为有人破坏了保管库才着手盗物。这样一来,你就觉得盗贼的本领太高强,不由得失声惊呼起来。然而一转念间,你的神色突然又冷静下来,接着是轻轻地一笑,似乎是因为你又觉得你第一个想法太卤莽。这就是你的思想的历程,我从旁边暗中观察而得出的。难道我没有猜中吗?” 景墨不好说自己是想到了小蛮说过的话,所以才不自觉地一笑,不过小蛮所说也十分接近了,于是答道:“我坦白说,你完全猜中了!聂大人,你的观察力真敏锐!” 苏景墨与聂小蛮虽是好友,可是这里是朝廷机要所在,苏景墨虽然已经升了总旗官,不过,在朝廷御史面前还是只能规规矩矩叫一声大人。 聂小蛮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说:“这是很容易的事,只要平时多注意观察,再稍微多想一点儿,人人都能办到的。” 聂小蛮搓了一下手,似乎也感受到了许些深秋的微寒,又说:“景墨,你不是认为这一件盗案金陵从来不曾有过吗?是的,这看法我和你完全一样。” 景墨怔了怔,应道:“什么?还真有这样一桩案子?” “是。所以我说你起初的惊异,并不是神经过敏。” “难道当真有人能从外面破坏了保管库?” “确实如此。其实我已经进去瞧过。那纯钢的库门是被人用‘王酸’破坏的。” “了不得!” “墙上还用炭墨画着一只燕子!” “唉!一只燕子!”景墨马上想起了那闻名已久而且神出鬼没的“插天飞”,景墨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了。 于是又问道:“小蛮,你现在可承接了这一桩案子?” 聂小蛮摇摇头:“一还倒还没有。被盗的珍宝古玩铺里我有一个朋友,当帐房的林雨晗。我靠着他的介绍,才得进去瞧一瞧。” 景墨又问道:“那么你想那只画着的燕子,是不是强盗的故意留下的?还是有人假托的?毕竟咱们也算碰过几次这种托名冒充之辈了。” 聂小蛮沉吟着说道:“据我看,这桩案子无论是不是假托,那个人必定都是一把好手。至于说道那只燕子——”说到这里,聂小蛮的眼光斜看到书桌上面,他的脸色沉下了,“景墨,这封信谁送来的?” 景墨又愣一下,答道:“哪里有人送过信来?” 景墨说着直起身来,向书桌上瞧去,果然看见一个小小的白纸信封,上面写着一行小行楷:“聂小蛮老友亲启。”聂小蛮早已伸手将信拿起来,并急忙将信封拆开,抽出一张雪白的信笺,笺上是几行学赵孟頫的行楷。 那信中道: “聂小蛮老友:久违了。此刻我道经金陵,将要勾留几天,很想乘此机会和尊驾会一会面,也算了我的宿愿。不知道兄肯见教否? 插天飞”于深秋 十五日晨” 第一百三十一章 第二封信 这廖廖两行字带给苏景墨的反应是使他忘却了季候,还使景墨出了一身冷汗。 “插天飞”这家伙,景墨虽然不曾见过面,但是已经发生过几次间接的联系。虽然前几次的经历,总的来说最后都是假的插天飞在捣鬼,可是两次案情事后收到的案情来看,似乎应该真有这样一个飞贼的存在。 此番“插天习”说要来会面,有什么用意呢?而且这封信是敌意还是友好? 聂小蛮问景墨道:“你真不知道这封信的来由?” 景墨一脸无辜道:“不知道啊,你来之前吧。刚刚那个小旗官送了刑部通报的卷宗过来。我于是就沏了茶,开了着值室的门,边坐在这里一值读案件。除了那小旗和你之外,再没有一个人进来过。” 聂小蛮向窗口望一望。“这窗是你开的?”他立起来走到窗口去。 景墨应道:“是我开的呀。” 聂小蛮又把那封信看了一看,点头头:“唔,它一定是从窗口里飞进来的。” “我怎么一点都没有知觉?” “因为你读得出了神。我走进来时你都没发现,何况轻轻的一封信?”他从窗口回过来,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 “这可是镇抚司衙门的值房,外面还隔着一层短墙,怎么这样子巧,不远不近恰正会落在书桌面上?” “这是一些儿小技巧,不值得诧异。你总知“插天飞”是个什么样人。” “喔,你相信他就是真正的“插天飞”?” 聂小蛮咬着嘴唇,慢慢地答道:“怎么不是?我相信珍宝古玩铺的案子多半就是他作下的。” 景墨却有些迟疑道:“我看信上的口气有些儿不太对劲。” “哦,哪里不太对劲?”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样子,他却用那‘久违’的字样。岂非不相称?” “嗯,景墨,你这一提起来,倒真叫我惭愧。别的案子姑且不提,但你可还记得‘断指团’一案?我们被奸人们锁在了念佛寺里,亏得“插天飞”的出手,才逃得出来。那时候我们虽没有看见他,他一定已经瞧见我们。现在他竟用着‘久违’字样,也许就含着玩笑作用!” “那么你想他这一次找上我们,是好意是恶意?”景墨在思忖了一会之后提出这一句问话。 聂小蛮从笔架上拿了一支兔毫向桌上的砚台里蘸一蘸,在信笺背后写了几个字,折好了藏在他日常随身的小本里。 然后,小蛮才应道:“那里会有好意?你想我们是干什么的和他又是干什么的?我们吃朝廷的饭,穿朝廷的衣,替朝廷出力。他落在你们锦衣卫手里,能有好吗?只怕是四肢都不完整了。” “嗯,我们和他的立场自然是敌对的,但之前的两次盗窃的案子都有假的“插天飞”’,我们曾给他洗刷过两次假冒,他对我们似乎还有些好感。” “这样的好感,他也已经报答过两次了。现在碰到了利害的冲突,你想这好感还能够永久维持吗?人啊,都是屁股觉得脑袋,利益决定立场,从来不会反过来,因为好感而改变立场。” “这样说起来,我们倒不能够不准备一下。” 聂小蛮点点头:“不错,我料他的用意,无非因为我在金陵有些所谓的名声,他心中略有不服,现在犯了案子,把我牵进去,以便彼此见一个高下。假如我斗他不过,那别人就更再难找他的麻烦。他就可以横行无忌了。” “你想那裕兴珍玩店的盗窃案,就是他对于你的试探?” “也许如此。” “你假如承接了这桩案子,你可有破获的把握?” “这就很难说了。‘插天飞’不比寻常的匪盗,本领不但高强,手下的羽党也一定为数不少,实在不容易对付。” “你怎么知道他有羽党?” “别的不说,这一次盗案,那珍玩店的看门人至今还没有下落。” “难道那看门人就是他的羽党?” “无论是不是真正羽党,但与他有所勾联却是当然是可能的。否则,他既没有翅膀,又没有隐身之法,又怎么能够下手?” 说着就快到了中饭时间,聂小蛮于是邀请景墨一同去吃煮干丝,此时深秋微寒,要是能热乎乎地来上一碗地道的金陵美食,煮干丝是再好不过了,这道吃食是用方干一块切成细丝再与火腿、口蘑片、黑木耳、虾仁、豆尖、冬笋、盐、鸡精、高汤一起煮熟,再拌上香麻油和酱油,入口清爽回味无穷。 不过,才出了衙门大门,就看见一个小厮在这里候着,那小厮穿青罩甲戴蓝六合帽,一见到小蛮十分高兴的样子,一边跪下磕头一边问道:“敢问你是聂大人,聂太老爷吧?” 小蛮一愣,说道:“我是啊,你是何人。” 那小厮喜出望外道:“可算把老爷您找着了,这是给太老爷的信,小的这就告辞了。” 聂小蛮把这小厮叫住,赏了他二钱银子的赏钱,那小厮欢天喜地地去了。 景墨笑道:“看来今天这煮干丝,大有可能是吃不上了,也许是信用珍玩店里送信来请你去吧?” 聂小蛮并不回答,急忙地把信拆开了一目十行地读了一遍,然后有些忧虑地重新抬起头来。 景墨问道:“怎么样?” 聂小蛮摇头道:“不是珍宝古玩铺,是来凤街九号一个叫潘石圪的找我。” 景墨皱了皱眉:“这姓潘的有什么事?” “他没有说明,只说有件紧急的事,请我们就去。” “那咱们这是去还是不去呢?” “我想我们先走一趟再说。” 来求聂小蛮的这个潘石圪,一直是盐务上的官,最后做了一任从五品都转运盐使司副使。聂小蛮和景墨到了潘家之后,只瞧他住的那所宅院,真可谓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再加上佣仆成群,广厦百间,便可想见多少民之膏脂。 苏景墨左看右看,只见佣人们都有条不紊 ,井然有序,并没有什么惊乱的表情,这倒是大大出乎景墨意料之外,不禁小声念了一句:“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第一百三十二章 食民而肥 潘石圪是个年近六十的人,脑袋早就秃了大半,肥圆的脸上点缀着两只狭缝的眼睛,似乎不大相配,他穿着一件苍色的狐皮袍子,足上白丝袜缎鞋。 他见了小蛮与景墨,连连拱手,引两人进了一间布置精致的书房,分了宾主落坐之后,便开始叙话。 潘石圪说:“聂大人,苏上差,你们可听得过“插天飞”?” 这一下开门见山,就使景墨暗暗吃惊。难道这件事也和“插天飞”有关系的! 聂小蛮应道:“不错,他的大名我们听得好久了。” 潘石圪又道道:“那么大前天,也就是十二日晚上珍宝古玩铺的那件事,想必二位也早已知道?” 聂小蛮道:“是。老大人不会是因为这一件事有什么见教?” “不是的。那是都是王水生的事,珍玩店里盗失的东西,都是他喜欢收集的玩意儿。他起先得到一封自称“插天飞”的恫吓信,要问他借用那曜变天目茶碗等物,他不理睬。后来当真失去了两只上好宋瓶,他才恐慌起来,就将其余的贵重东西送到珍宝古玩铺的铁库里去。不料那铁库的钱箱也敌那贼不过,没有几时,到底被他盗了去。你说这贼厉害不厉害?” “嗯,这个人果然比不得寻常的小窃。但是老大人此刻找我等来,终究为着什么事?” 潘石圪于是小心地从狐皮袍子的袋中取出一封信来。 他说道:“我所以说起王家的事。就为要举个例证,这一封信就关系我自己的事。” 聂小蛮将信接了过来,展开来默念。景墨于是也把头凑过去瞧。 那信道: “潘老兄: 听说你新近从扬州回来,得到了一粒夜明珠。我想你玩了几天,总也玩够了。现在金陵城内不知道多少因倭奴之乱而逃难的百姓流民,请你把这夜明珠捐给他们,补补你自己的从前造下的诸般恶业。这东西在三天以内我自己来取,你应得早些准备好。 插天飞 十四日 ” 聂小蛮读完了信,目光向着那大黄铜碳炉子凝视了一会,才回过来瞧着潘石圪。 小蛮问道:“怎么样?那夜明珠已被他盗去了没有?” 潘石圪摇摇头:“还没有。这信昨天晚上才由一个乞儿送来。我一得信,不敢怠慢,便将这东西从铁箱中取出来藏在身上。现在还在这里。” 说着潘石圪解开了皮袍钮子,从里衣袋中摸出一只小锦盒来。盒子给打开了,里面是红丝裹缚的一个黄缎子小包。他又解开了缎包,景墨和小蛮才看见一粒圆润澄澈、彩光闪烁的夜明珠。这真是一件稀有的珍物,景墨可还是第一次见到。 聂小蛮瞧了一回,赞叹道:“真是难得一见的东西!你出多少钱买的?” 潘石圪答道:“这本是宋室内藏的珍宝,我出了三万两银子。据说这还没有到实价的一半呢。” “珍宝本来没有一定的价值,三万两也许真算不得多。你难道当真在扬州买的?” “是的。聂大人,你想他的消息这样灵通,岂不叫人害怕?”潘石圪仍将夜明珠包好了藏在盒内。 “这也无非是他羽党众多罢了。现在你计较怎样处置它?” 潘石圪眯了眼缝,摇头道:“我就为了这颗珠子啊,昨晚上通夜不曾合眼,左思右想,终想不出什么妥当的办法。因为王家的事给我一个提醒,我当然不敢再送到铁库里去。若使放在家里,当然更不妥当。要是报告金陵卫各种衙门,找人来盯着,我也有些怕。效果不知道,先跟这贼人结了怨,说不定还有性命危险。所以我才想仰仗二位的大力相助,替我保存这一件宝物。酬劳多少,我决不吝惜。” 聂小蛮却没有接手,只是用目光瞧着炉火,显然是在踌躇。潘石圪却放宽了眼缝,注视聂小蛮,分明在等候一个满意的答复。一旁的景墨也感到这难题目难于应付。 终于聂小蛮慢慢地地说:“这种保镖性质的玩意,我们如何做得来?” 潘石圪着急道:“大人,我是诚意恳求的,万望你助我一臂之力,必有重谢,必有重谢啊!” “不,你误会了,我可以捉贼,却不会防贼。” “我不是要您二位在这里防守。我打算将这东西交给你们,代替我保管三天。三天内以后,他假如失败,谅必不敢再来。那时候我准重重地酬谢。” 聂小蛮皱皱眉:“潘老大人,我们不是为酬劳而工作的,你大可不必一再提酬报。我觉得这事担子太重。你想那人既有本领破坏铁库,我家里的一只铁箱又岂会在他眼里?” 潘石圪又拱手说:“聂大人,您别顾虑太多了点。这个人只是一个老贼,并不是一个剧盗。他决不敢公然来劫夺。况且大人您的大名,谁不知道?他听得了这件事有你在里面,哪里还敢猖獗?我所以借重大人,就为着这一点。大人,你总要成全我!”他的声调很恳挚,又连连地拱着手。 聂小蛮的眉尖依旧深锁,又沉吟了一下,才道:“我看他的目的似乎很冠冕,不一定要你的宝物。你假如爱这件宝物,何不依他的话,如他所说的为城中流民百姓捐上三万五万的?这回事也许就可以和平了结。” 潘石圪没想到小蛮会这样说,迟疑了一下才道:“这也倒不是不可以,不过没法和他疏通。假使我捐了钱,他又来偷我的宝物,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聂小蛮略一思索,答道:“那么你尽管捐钱,只要你肯捐钱我就替你保管三天。三天内假如有失,你的捐款由我们承担。你看怎么样?” 潘石圪呆了半晌,才慢慢地应道:“既然如此,我就捐助三万。现在请大人将这东西保管好。希望你在三天以后平安无事地交还我。” 潘石圪将夜明珠的锦盒双手交给聂小蛮。聂小蛮接过了藏在袋里,随即起立告辞。景墨也跟着走出那温暖的书房。 突然景墨又想起了什么,回头说道:“潘老大人,我有一句话。我们代管的事情,必须严守秘密。因为他假如不知道这事的内幕,防备上当然疏懈些。假使他真来践约,在你既然没有失宝的危险,在我们却可以有对付他的机会。你同意吗?” 潘石圪连连头点道:“可以,可以,这个自当遵命。”他随即很谦恭地送出门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谨小慎微 小蛮和景墨于是连东西也顾不上吃了,就回到了馋猫书斋以便商量对付“插天飞”的方法。因为这件事和别人说死了,两人要负担三万两银子,可是两人把房子卖了不算,苏景墨再把老婆南星也卖了,也凑不出三千两来。 而且万一失败了,聂小蛮这点虚名不知道在金陵城中要被嘲讽成什么样,可见此事关系实在不小。 苏景墨的意见,认为不能偏于消极的防守,却应主动地对付,设法把“插天飞”捕住,才算是上策。 这看法聂小蛮也表示同意,小蛮问道:“你打算怎样抓他?” 景墨道:“我想我们代管珠子的消息假若能够秘而不宣,这贼自然仍旧要往潘家去。我们若能预先埋伏,不难乘机捕拿。” 聂小蛮略想一想,答道:“你说的预先埋伏,难道埋伏在潘家之内?” “不是。根据现在的情势猜测,这潘财主家里难免有被买通的内线。我们若是大张晓谕,反而会误事。不如悄悄地伏在他的宅子的左近,倒可以乘他不备。” “嗯,这点子不错。但是我们若往守候,这一粒夜明珠又放到哪里去?” 这问题经过了反复斟酌,两人觉得最妥当的莫如放在身上。不过万一动手交锋,又不免有些危险。末后两人决定分别负责。 苏景墨在家里保护铁箱,聂小蛮一个人到潘家屋外去守候。这样,苏景墨的责任虽然比较重些,但是既不得不兵分两路,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好在府里还有一个卫朴可以通风报信,景墨又有防身的绣春刀,也不怕“插天飞”用手段强抢。计较已定,聂小蛮将夜明珠的锦盒打开来,重新验了验,就亲手放在铁箱里面。 小蛮含笑说:“景墨,这两天内,你得特别谨慎些。这箱子虽然也算得上结实可靠,也存放过不少值点钱的东西,从不曾出过什么岔子,但是“插天飞”是个特殊人物。这箱子在他的眼里也根本就不稀罕。” 景墨也笑道:“这箱子一到他手,也许当真会变为无用。但假如不让他的手指和铁箱接触,我想他总不会有什么通神之术吧?” 十五日这一天晚上,两人便开始加意准备。聂小蛮吩咐卫朴谨守前门,无论送信人等,概不许走进门来;或是有造访的陌生客,也得先问明白了,才可放入。 晚饭也只胡乱吃了些东西,晚饭过后,聂小蛮穿上一身灰色的短棉袄裤,颈项间绕了一条黑绒线围子,头上戴了一顶灰色旧六合帽,帽边覆在额上,脸上也涂了些锅灰,活像一个江北匠人。 聂小蛮向景墨和卫朴又叮嘱了几句,便一溜烟地走出去。景墨把绣春刀拨出来看了看,没任何问题,又重新挂回腰间,走进书房之中,静坐着保护那藏宝的铁箱。 下了雨的深秋,气候很寒冷并不亚于冬天。路上行人夜稀少。屋内屋外都是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风声和火炉重地煤块爆裂地微声打破沉寂。 景墨很小心地守了半夜,丝毫没有动静。景墨暗想“插天飞”虽是一个不寻常的飞贼,但对于自己和小蛮应该多少总有些忌惮。此番宝石既在自己手中,那么“插天飞”即使知道了自己代为保管宝石的事,若要履行他的前言,只有亲自来偷取,当然也有些冒险。他会不会避难就易,过了几天再去和潘石圪为难呢? 夜里的半后夜的光景,聂小蛮回来了。他也没有碰到什么可疑的情况,聂小蛮叫卫朴不要睡在自己屋里,而是搬到书房里来睡,又将门窗紧闭好,而景墨和小蛮则都睡在小蛮的卧房之中。 第二天,也就是十六日,景墨照样防守,可是仍旧没有动静。晚饭过后,聂小蛮又打扮了江北匠人出去,景墨则依旧在屋里坐守。 为了不上厕所,景墨今天连茶也不喝了,只是渴极了的时候才轻轻的浅饮一小口,微微润润嗓子而已。今天已是十六日,是约定时间的最后一晚了。假如再没有变动,明天早上景墨和小蛮就可算是大功告成了。 风仿佛安静了些,没有之前那么肆虐了。忽然有细碎的脚步声像在走近窗外。苏景墨敛神地倾听着,同时右手本能地伸到腰间里去。不是?步声经过了小蛮的馋猫斋,渐渐地走远了。大概是过路人吧? 到了晚上亥时四刻,景墨猛听得门院有人声,接著便见穿灰布袄裤、围黑围子、戴旧六合帽的江北匠人装束的聂小蛮,气喘喘地大踏步奔进来。 聂小蛮走到景墨的面前,喘息地对着景墨的耳朵小声说:“景墨,不好!我们的屋子左右都有‘插天飞’同党埋伏着,可能要强抢!” 景墨一听就愣住了,忙道:“怎么办?” 聂小蛮急止住景墨道:“轻声些!我这里有黑色的差人那种衣服,你快找出来换了装束,带了绣春刀,再跟我出去。” “有什么用意?” “你别问。快去换了!我在这里等你。” 景墨看情势紧急,不便再问,急忙奔去,开了衣箱好一通翻找之后,找出一身黑棉短衣,又脱下了皮靴,穿上一双黑布鞋。约摸费了一盏茶的工夫,景墨又赶下楼来,走进了书房之内,却不见了聂小蛮。 景墨连忙退到前门去问卫朴。 卫朴十分纳闷,说道:“老爷才出去。你怎么不知道?” 景墨感到奇怪,问道:“我在屋中换衣裳,聂小蛮可有什么话说?” 卫朴愣愣地道:“他只叫我紧守着门,没有别的话。” 这时候又有动静来了,景墨从门缝里朝外面一望,是乘轿子,轿子还停在门前。这种时候是谁来了?难道是那潘财主?景墨不禁有些诧异。 这时门外的人突然大喊起来:“景墨,快开门。是我啊!” 景墨一听声音,惊叫道:“是你?聂小蛮?” 卫朴早把门开了,当真是聂小蛮!聂小蛮一走进门,便低声吩咐卫朴: “我这一身打扮,身上并没有带钱,你出去把轿子的钱给付了,天冷了,多给他们一点也不用太计较。” 景墨奇怪道:“聂小蛮,你怎么改装得这样快?” 聂小蛮更是奇怪道:“什么意思?我已改扮了一个时辰了啊。” 景墨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仿佛整个世界都不真实了,问道:“什么?就在片刻之前,你不是装着匠人模样进来过的吗?” 聂小蛮的眼珠一转,大声道:“哪里有这回事?……不好,快进去瞧!” 聂小蛮反身奔向书房中去,景墨也急忙跟在后面。这时,景墨才明白事情起了变故,自己已经中了人家的诡计。刚才进来的人,一定就是那诡计多端的“插天飞”! 聂小蛮走到壁角,大声道:“哎哟,这一只铁箱当真送在他的手里了!” 景墨赶过去一瞧,铁箱门上已有了一个足以取得一只小盒的孔洞。 景墨叹道:“唉,坏了!” 聂小蛮仍不失镇静,向景墨摇摇手:“慢。他虽已烧了一个洞,却不知道箱内情形怎样。” 景墨的心本来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不过却还有一丝丝最微弱的侥幸,说道:“嗯,不错。我记得你把那宝盒放在铁箱的里角里。他也许还来不及拿。” 景墨在绝望中又产生一线希望,急忙把箱门旋开来,借着油灯光向箱角里一瞧,果然看见那锦盒还在那里! 景墨于是又不自觉地欢呼起来。 “哈哈……!!还在里面!!”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准备卖老婆 聂小蛮又很沉静地说:“慢,你姑且把盒盖开了。” 变化又出景墨的意外。景墨把那盒子打开了,于是万一的希望忽又变成冰冷的现实。盒子虽还在,然而是只空盒子盒中地黄缎小包已经不见了! 惊异,懊恼和失败的情绪霎时间攒集景墨的心头。景墨呆木了,再回头一瞧,聂小蛮已经往后屋去了。一会小蛮取了景墨的衣服又走了回来,走到书桌面前坐下,慢慢地开始更衣。然后小蛮又偻着身子换去他足上的草鞋,景墨看到了小蛮冻红了的脚,可是小蛮的态度似乎比先前更镇静。 换好了鞋之后小蛮才对景墨说道:“景墨,你在这一次的事情上多少总可以得到些教训。” 怎么这样说我?景墨听了这话,差一点气晕过去。 景墨心想:“我固然是被贼人算计了,但在这个时候,你还用严师般的态度来训责我?” 景墨负气道:“别多说了。这三万两全由我一个人担负就是了。” 聂小蛮听了不但不答,竟然还轻轻得意地一笑。他把换下来的衣裳草鞋让卫朴拿走。卫朴又打了一木盆的热水来,聂小蛮一边呲牙咧嘴一边把脚放到热水里泡起脚来了。 聂小蛮说:“老朋友,你也坐下来,别和我生气。你总知道失败不足为耻;但是经过了失败,假如不曾得到一些教训,那就白瞎了。你这一次的失策,主要就是因为在惊乱中缺乏镇静。否则你怎么会得连我的声音面貌都辨不清楚?” 景墨在小蛮的对面坐下来,可是全身都不自在。景墨觉得自己的脸部一阵阵发凉,全身的血好像都退到了腿上。 是的,小蛮的理论的确很合理。景墨回想当时那人虽狡猾地站在自己的侧面,不使自己的目光直接接触他的脸,但他向自己帖耳说话的声音本也有些异样,自己怎么不觉察? 并且他叫自己上楼去换黑布差人模样的衣服,也没有充分的理由!其实明明是要拖延些时间罢了。种种疑点都是很显然,可是自己竟因为惊乱心乱,而没有觉察。自己缺乏镇静力自然是无可置辩了。 聂小蛮继续道:“别的不说,那人的身高比我的约矮半寸,你假如能镇静些,定可以瞧出他的破绽。并且他的六合帽的颜色比我的深一些,帽边也比较我的略阔——” 景墨不禁大声道:“什么!据你这样说,莫非你也已看见过他?” 聂小蛮从炉子上提下水壶,给自己添了点热水,才慢吞吞地答道:“你说的不错。我方才已经见过他了。” 景墨不禁欢呼起来:“哈哈!怪不得你这样子悠闲!我想那“插天飞”一定已给你拿住了交给金陵卫了!” 聂小蛮摇摇头:“没有。我虽然看见他从这门里进来出去,还在油灯底下瞧明了他的面貌,难道我没有和他交谈,更不会蓄意捉拿他。” 景墨又惊异道:“奇怪!这又是为什么?你好容易见了他的面,怎么又轻轻地放过他?” “他不曾和我们为难,我又何必捕他?” “什么?他不曾和我们为难?” “至少只弄坏了一只铁箱。” “那么那夜明珠不是被......” 聂小蛮插口道:“这珠子他其实不曾偷去。” “没有偷去?”景墨困惑地瞧着小蛮,觉得他不像是说笑。 “是。你不必着急。” “那么东西在哪里?难道在你的身上?” 聂小蛮又摇摇头:“不是。放在身上终究太危险。” 小蛮说着仰前些身体,伸手从桌上的砚台里,拿出一粒墨汁淋漓的夜明珠来! 景墨简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全身的血好像又重新上涌了一般,从冰凉又变成了燥热。 小蛮又道:“我早先说过,打开这样一只铁箱决不在“插天飞”的眼里。我若仍旧藏在箱内,那我就是天字第一号的笨蛋了。因此,我把这东西移藏在砚台的墨汁里,箱中却换了一块假的。我料定他若使当真来盗取宝珠,最先注目的定是那只铁箱,仓卒间他一定不会瞧破我的秘密。这就是明修栈道,暗渡陈创之法吧?” 景墨抱怨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让我早些知道?还害得我差点以为要卖房子卖地,倾尽家财了。” 聂小蛮笑道:“这一点上,请你得原谅我才是。要是你知道了直实的所在,你的一举一动说不来会给“插天飞”一个暗示,使他知道真宝物在哪里。那才不免要弄假成了真,再把真的成了假的。” 景墨想了想,还是觉得余怒难消,又道:“那么你刚才进来的时候。就应该明白公示出来,好让我知道你早有准备,不应再装腔做势地戏弄我啊。” 聂小蛮拉住了景墨的手,笑道:“景墨,你岂不知人们不管是求智求学都得出相当的代价吗?你此番得到这样一个教训和经验,自然也不能例外的。” 景墨只得无奈地一笑,说道:“只不过你这位老师未免也太狡猾些哩。” 笑之后,房间里暂时安静了一会儿。景墨默念这回事这次虽不曾失败,但“插天飞”既然扑了一个空,势必不会甘心。从长远来看,自己和小蛮必须便可以乐观。不过,聂小蛮轻轻地放过他,在自己看来,总觉得不大舒服。 景墨又问道:“聂小蛮,你怎么会碰见“插天飞”?” 小蛮道:“当初你的意见当然不错,要想叫潘石圪保守秘密,以备我往那里去守株待兔,让“插天飞”自投陷阱。但是潘石圪所以教我们代管,就是因为怕了“插天飞”去找他。那么你想代管的事情,他岂肯照你的意思秘而不宣?况且“插天飞”的耳目很灵敏,即使潘石圪真肯保守秘密,这秘密也必不能保得住,“插天飞”总不难知道这事的真相。”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庇天下寒门 小蛮抬起脚,一边擦水一边继续道:“因此,我就料定他会来找我,而不会去寻潘石圪。所以昨天晚上我到潘家去走了一趟,觉得没什么动静,便回来看住我们自己的地盘。我今晚上再次出去时,仿佛有人在附近的树背后蹲守。我估计我的乔装应该已被看破,便急忙重新计划,走到一处熟识的当铺里借了一身衣服,又重新找了一乘轿子,藏身在轿中重新观察。” 景墨豁然开朗,道:“原来是这样,我说你怎么坐了轿子回来,衣服也变了。那么你一定就是这时看见‘插天飞’的吧?” 小蛮点了点头,继续道:“我在那转角上歇了一会,又兜了两个圈子,起先我瞧见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埋伏在街对面,后来又瞧见一个像我方才装扮一样的人走进这里来。我便知那人是真“插天飞”了。” 景墨心想:“聂小蛮的应变之才确是高人一等的,可惜这里面的曲折,我以前竟处在鼓中。”想了一会儿,景墨心有不甘地责备道:“你既然看见他进来。不捉住他,又不阻挡他,终究太冒险。” “嗯?怎么见得冒险了?我不捉他,为的是留些余地的好,此人技艺非凡用不着把他给逼急了,阻挡更用不着。你得知道我藏宝的地方虽在眼前,但无论在急忙中不会发觉,就是他仔细搜寻,一时也断不会想到这砚台的墨汁中竟有宝物,这一点我是有绝对把握的。” 景墨又道:“那么假如他用别的方法,比如,将我抓住捆缚起来。再行仔细搜寻起来,那你的这些计划岂不是就会落空了!” “这个嘛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假使他在这里再稍稍多耽搁一会儿,那时我自然会进来防他对你不利。” “虽然如此吧,可是据我看来,你这一次轻易地把他放掉,终究属于失计。夜明珠的事,他虽没有得手,但珍宝古玩铺的一案为数很大,涉案金额有万两之巨。你倘使把他拿住了,那——” 聂小蛮突然脸色严正地插嘴道:“景墨,你怎么这样子贪功忘义?你忘掉了‘断指团’、‘黑地牢’那两案吗?这个人虽走在大明律法之外,但不曾越过大丈夫‘取义’的界线。他的很多所作所为的目标,都是些敲骨吸髓的权贵富人,或是只知安享世袭的尊荣而不知劳力的人。说句在官之人不该说的话,这个“插天飞”还不是那种我们必须致其于死地的恶人。在他手下受害的那些人,只怕多的死有余辜之辈。” 景墨想了想潘家那副豪奢的作派,不免叹了一口气。 聂小蛮又道:“现在珍宝古玩铺的一案,在我完全没有任何负担。这夜明珠的事,一方面来说我已经完成了我保存三天的承诺,另一方面来说我又认识了他的面貌长相,而且以假代真,还把他戏弄了一回。所以除了那铁箱的小小损失以外,我们可算得到了全胜。你为什么还不知足——” 聂小蛮说到这里,站了起来,重新穿上袜子,又侧耳静听外面的动静。不一会卫朴走进来,右手中拿着几件布衣和一条黑围子一顶六合帽,左手中另有一个小纸包。 卫朴说道:“启禀老爷,当铺里已经打发一个人来。我向他说明了情由,那人已将衣裳等物带回去。这衣帽也是他带来的。”说着卫朴将围子棉袄裤和那顶灰色六合帽放在椅子上,又将另一只手中的小纸包交交聂小蛮。“这小纸包刚才有一个人送来,说要给你。那人个子相当高,穿一件黑绸袍于,说完了便走——” 聂小蛮不等他说完,并不发一言,急忙将纸包接过了折开来。纸包裹了好几层牛皮纸。内中有一张信笺,一个红丝缚扎的黄缎小包,另外还有一小卷银票。聂小蛮已经展开那信笺。信笺上同样是矫健活泼的赵体行楷字……那信道: “聂兄小蛮,我已经看到那姓潘的派人从各处采买了三万两的棉服被褥和粮食,分发给流民百姓。此事想必是由你授意的。这样一来我的夙愿略偿,很感谢你的义举。那夜明珠既然由你代为保管,我本不想再多事,不过我若不略略献些儿末技,不免有负雅爱。现在我将原物奉还,缄封都没开拆,一借以明我的心迹。 另附银票若干,作为赔偿铁箱的费用,抱歉得很。你朋友苏景墨那里,也望你代为道歉。 青山不改,绿水常流。 “插天飞”十七日子时” 两个人都读完了这信,彼此默默地相视一会,都没有说话。卫朴也带着惊异的眼光退了出去。静寂中但听得窗外呼呼的风声和火炉中的“噼啪”声。 一会聂小蛮立起身来,打了一个阿欠,又背负着手,目光凝注在地毯上面,连连点了几点头,仿佛一个艺术鉴赏家正在欣赏一件精工结撰的美术品。 小蛮慢慢地地说:“景墨,“插天飞”真是个好家伙!我们今天总可算遇到了一个劲敌!”他踱了几步,又说:“景墨,我打算差人给姓潘的土财主送封信,叫他再捐两万两的东西给百姓,以此来换取他的夜明珠。” 景墨吃惊道:“什么意思?再要他再捐两万?” “是。这是我的意思。那天我向他提议捐三万五万,他只挑选一个较小的数目。这个人我虽不知道他的底细,但料想起来,做了半辈子的盐官,这盐务上出来的哪有什么清白钱。我干这件事,当然不是为他。如果便宜了他,也不合我的夙愿。” 这么一说,景墨也及为赞许。 小蛮又说:“历代以来儒家相传,却是最重孔子,宋以后四书重于五经,到了本朝亚圣孟子几乎不被提及了。正所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这种大丈夫精神,在我看来才是儒学之精髓。” 景墨叹了口气说道:“只不管历代以来,人王地主们都要玩弄内法外儒的把戏,把真正的儒学湮没了不说,还用韩非,吴起、商鞅和李斯的邪法来唬弄人心。” 一轮明月挂在天上,撒下皎洁的光,好像给馋猫斋铺上了一层白雾。现在,悄悄地,一阵风打破了夜的寂静。 夜,是一个令人冷静思考的夜晚。在这个秋夜,也许有许许多多的人因白天的事实所困惑,而此时此刻,却可以让人抛去一切的杂念百,静下心来,好好的想想要怎样去解决。 今夜,至少流民们能有一件御寒的棉衣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阴阳矛盾 阴阳两个方面有着共同的根源,虽然形态不一,但都代表同一个事物。阴阳两个方面不仅相互对应,而且相互依存,彼此为用,双方必须以对方的存在作为自己存在的前提,这种彼此的关系被称为阴阳互根,如没有天也就无所谓地,没有上也就没有与之比较的下,没有白昼则黑夜也不会存在。 阴阳表示万物两两对应,相辅相成,对应统一,即《老子》所谓“万物负阴而抱阳”、阴阳交感而化生宇宙万物。 这是古人在天地、日月、昼夜、水火、温凉等运动变化中抽象总结出来的。因此,阴阳是抽象的概念,而不是具体的事物。 对于苏景墨来说,这一桩案子是别开生面的。这难道件凶案吗?也许是的,但也许不是。 苏景墨并不是故意讲这种模糊两可的论调,而是这案子的性质和发展的步骤。在景墨的老友聂小蛮以往的数百件疑案之中,竟可说绝无仅有。 这案子处处透着一阴一阳这样的矛盾。 景墨承认自己实在始终陷在这矛盾圈里,无法自拔,并且景墨也不敢为朋友讳言,自然聂小蛮也不喜别人替自己违言,可是像聂小蛮这样的智慧练达之人,竟也被矛盾的围墙一层又一层地包因为,也险些儿走不出这迷宫! 霜降落幕秋剧终,无可奈何入寒冬。霜降过后的金陵已经一日冷过一日了,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天天终于晴了些,苏景墨因为要到街上去买几本书,便一早地就出了门。 到了鼓楼附近,就见四下的树上挂着些半绿微黄的叶子,在一阵阵凉风中动荡。围墙上爬满了蔓条,那藤叶的尖上已在开始染红。色彩不一的丛菊,却仍留着露露。把一缕缕的清香播送到空气中去。高茎的芙蓉,也擎着浅排或白色的花苞。准备渐渐儿舒展。不过那铺地的草茵,已从碧油油的嫩绿变成了黯黯的老翠,仿佛一个青春的少女已到了美人的迟暮境界,不久便兴“两鬓苍苍”之感了。 金陵城墙的设计者是太师诚意伯刘伯温,为了体现洪武爷的天命所归,他在规划金陵城垣时,将金陵城垣设计成北斗星与南斗星的聚合形,一条贯穿整个城市的中轴线,此轴线的走向正是“西北—东南”,将金陵城,分为“南斗星”、“北斗星”两部分 鼓楼的朝向和中轴线平行,楼鼓楼位置的选择也有玄机,它们距离中山门、仪凤门、中华门的距离大致相等,可以算是当时城市的中心位置。 金陵鼓楼又分上下两层,下层建成城阙样式,高约四五丈,红墙巍峙,飞檐迎风,中间有券门三道,贯通前后,上有“畅观阁”题额。上层建筑,分为中殿和东西两殿,滴水直落台座之外。 苏景墨在月成书店里买了一本《西游释厄传》走出来后,重新从钟鼓楼下穿过,脑子里还是想着大量流民百姓的凄苦生活。 实际上,依据需要与劳动将土地授予最初占有者,不就已经将该权利扩展到最大限度了吗?难道这种权利可以不加限制吗?难道插足一块公共的土地,就可以立刻自封为这块土地的主人吗?难道有将别人暂时从这块土地上赶走的力量,就可以永远剥夺别人回来的权利了吗? 一个人或一个民族如果不是通过不正当的篡夺手段......因为他们夺去了其他人拥有的天道所赋予大家的共同居住地和生活品......他们凭什么能攫取并剥夺天下百姓的广大土地呢? “苏上差,您这是往那里去? 这声招呼的声音像发生在自己的前方,不禁使景墨愣了愣,随即抬头一瞧,在距离自己前面不到五尺的地方,有一个穿黑绸棉饱,脚下黑靴头上方巾的胖子,正笑嘻嘻地向自己走近。这就是那个景墨和小蛮的老熟人的通判冯子舟。 景墨忙着应道:“子舟兄,我刚才买了一本书,现在要回去了。你好早啊。” 冯子舟已走到景墨的面前,很随意地拱了拱,说道:“早?我还没有睡觉呢。不过苏上差你刚才有什么心事吗?我看您在街上走着却是满怀心事的样子,不知道您这是有何心事啊?” 苏景墨轻轻笑了一笑,自然无法把自己所想这些天下民生之类的对冯子舟言说,不过却对对方的情况产生了好奇心。 景墨问道:“你昨夜没有睡?是不是办什么案子? 冯子舟的肥圆得像皮球似的脸上又露出一丝笑容,同时点了点头。 “正是,我们破获了一个大赌窝,他娘的,整整地忙了大半夜。” “唉,原来如此! 冯子舟似觉得景墨的口气中的好奇层度已降到冰点,于是又特地地加上一句富于引诱力的说话。 冯子舟挤眉弄眼地说道:“现在的聚赌案虽然是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赌案的记载,我估计刑部的记录都有小山一样高了。不过这桩案子却很有趣,这里面的有些事情说出来,我估计那绝对是金陵城里最大的话题。” 景墨本来都没了好奇心,可是又被冯子舟这么一说给钩住了。景墨瞧着冯子舟问道:“这么玄乎?怎样有趣了?这里面难道有什么不能宣布的秘密?” 冯子舟看到景墨已经被自己勾起了兴趣,反而故意淡淡地答道:“那也没有什么。我们一共捉住了七十六个赌客,二十八个是女子。内中有十二个都是教坊斯里的娘们,四个居然是官员的太太,两个居然是没出阁的小姐。男的这方面来说,大鱼更多,有衙门里的吏员,学堂里的生员,还有好几个是有几个糟钱的土财主,这赌场的幕后的主使人,居然连本国人都不是!这些有背景的人神通自然广大,自然是不会被外界知道他们的名字的。” 景墨听了是这么一个案子,想起刚才自己心中所想贫者啼饥号寒,富者骄奢淫逸,又暗暗叹了一口气。 不料,景墨还没有答话,冯子舟又继续说:“那赌窝的位置安排得也算得上是非常严密的。赌场的地点,在红花地一家棺材寿品店隔邻的地底下面,一共有三条出路,从地面下去,经过了三层曲折方才达到。” “所以你一晚上没睡,就是去抓赌了?” 冯子舟道:“可不是嘛,我们守候了大半夜,直到天明方才攻进门去。我又在地窖中闷了好几个时辰,弄得头昏脑涨,所以我随腿走到这来就是换换气,然后再回去睡觉,要不非生病不可。”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小蛮病了 景墨又问:“这桩案子涉案人可不少,你们抓捕的时候可曾有流血?” “我们虽然去的时候自然是带了家伙的,不过,幸亏没有流血。不过事情很险,若不是聂大人早有安排,我们进这地窖里去,一定还不能这样容易,也决不能像现在这样子一网打尽。” 景墨作惊异声道:“什么?这件事聂小蛮也有分? 冯子舟摇头道:“这倒是没有,我昨天到他府上去看他,顺便告诉他这大赌窝的地点已有了线索,他就告诉我利用找发白洁乖巧的捕快,扮成女人混进去做内应的方法。我们依计而行,果然省了不少麻烦。” 冯子舟说着,突然住了嘴,盯着景墨奇怪道:“不对啊,你们俩最是要好,怎么倒向我打听起来了。苏上差,你多长时候不见聂大人了?” “约有那个十来天吧,深秋一别,现在已经是初冬了。” “那么,你大概还不知道他这几天害着病呢。” 景墨轻轻吃了一惊,忙道:“唉,我当真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啊?” 冯子舟胖脸上的眉头急而皱缩拢来,似乎他对于聂小蛮的病,有一种真挚的忧虑。 冯子舟答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昨天下午申时刚过的时候,我到他府上去,看见他躺在楼上。我于是问他有什么病,他却轻描淡写他只说身子上觉得懒惫,似乎不愿告诉我的样子。” “他说他没病吗?” 冯子舟摇了摇头,说道:“但据我观察,他的左臂的举动有些木讷,仿佛有什么隐疾。不过他既不愿多说,我也不便问得太过详细,我想你应得去看了看他。” 景墨一听之下,有些着急,开始担心自己这位老友起来:“不错,多谢你告知我,冯大人,我准备马上就去看看。” “好。请你顺便告诉他一声,红花地的赌窝已破获,要是有什么消息我晚上再联系他,我先回去睡觉了,就此别过。” 景墨在无意之中突然听到了聂小蛮患病的消息,不禁有些儿吃惊。几天之前,自己曾出门过一次,和聂小蛮已十来天不曾见面。但小蛮假如患病,也应给自己一个消息。聂小蛮为什么对生病的事情秘而不宣? 冯子舟还说小蛮好像有什么隐疾,这话越发蹊跷。况且下午申时的光景,聂小蛮还躺在床上,那“懒惫‘:的说法。的确不能使人相信。 自己太了解这位老朋友了,聂小蛮从来都是好动不好静的,他假如没病,决不会在床上躺着。因这一番思索,苏景墨更急着要去看聂小蛮的情绪,越觉得迫切,于是便顶着冷风向馋猫书斋急奔而去。 景墨赶到馋猫斋的时候,小蛮的仆人卫朴告诉景墨,聂小蛮还在卧房里。景墨于是直接往里就走,聂小蛮这时已经听到景墨的声音,于是隔着房屋向景墨招呼道:“景墨,你在书房之中略坐一坐,我立即就来。” 这一着更使景墨怀疑起来,小蛮为什么不让自己进去,难道他当真害了重病躺在床上?甚至于奄奄一息?但害了病为什么瞒人,并且连自己也不例外?这种种都足以增加景墨的怀疑。 而小蛮的书房之中,还是数年如一日的老样子。书桌上依旧不很整洁,那张靠窗的圈椅旁边,也照例排列了许多散乱的书籍和乱七八糟的纸张。那枚因活尸案而得到的震天雷,仍赫然供在书桌上面。 这时书房中的窗子微微开着,早晨淡淡的阳光照满了半个房间,故而黄铜碳炉子中虽还没有碳火,却也觉得暖气融融。 景墨刚在那张圈椅对面的官帽椅上坐下,有些着急地搓着自己的手,聂小蛮就从后面的屋子转出来了。景墨留心瞧小蛮进门时的表情,却并不见显著的病容。 小蛮穿着一身新做的黑色细条的青色曳撒,足上黑缎鞋和头上的网巾也都非常整齐,仿佛他为躲避自己怀疑起见,故意穿得这样子齐整。因为小蛮向自己点头时,他脸上虽带着微笑。然而他的面颊上和眼睛里,的确露着些憔悴的表情。 小蛮先开口道:“景墨,你忙些什么?” 景墨答道:“我没什么忙的,我曾到汉口去过一次,那是为了一个亲戚事,不得不应付一下。你近来怎么样了?”说完,景墨盯着小蛮,看他要如何作答。 “我闲得很,成了书呆子一样地整天都靠看书来消遣。” 景墨心想:“小蛮竟绝不提起急病。为什么呢?他越是不说,我越觉得有查究的必要。” 景墨故意道:“你不是才起床吗?” 小蛮缓缓在那圈椅上坐下,摇头说道:“不,我的日常的活动已做完回来,今天的刑部通报也瞧过了。”小蛮说这话时他的眼光向旁边地板上散开的刑部通报瞧了一瞧。 小蛮越是举出这种种反证,越是要掩饰他的有病。景墨觉得自己若要揭穿小蛮的秘密,而且要达成预期的效果,那就不能不采取单刀直入的办法。 “聂小蛮,你不是病得厉害吗?” 聂小蛮正饮了一口茶,眼光凝视在景墨的脸上。过了一会儿,他的唇角上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 “你干么要诅咒我?” 景墨心中一动,心想,太假了,太假了,这样的狡辩实在是太假了,嘴上说道:“我早知道了!你又何必瞒我?” 小蛮却道:“这都是谁告诉你的?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哪像生病的样子?“ “那么,昨天你为什么躺了一天?这不是你平时的习惯啊。” 聂小蛮这才呆了一呆,接着点头有点埋怨道:“原来如此,那是冯子舟到处撒我的烂药。我没有病,你可不要信他。” 然后,小蛮又说:“我最恨那一类无病装病的人,扭捏作态,看了真是难受!还有人往往把小病自认为大病,这在心理上也有影响。我都是绝对不认同的。我认为历史上的那些多愁多病的美人和才子,都实在让人恶心和反感才是!“ 景墨微微笑了一笑,答道:“你难道想反话题引开么,想引去讨论什么才子佳人?不过有病而讳病,那也许过度主动些了吧?” 聂小蛮点头道:“不过我并没有病,又何尝讳病?” “但你昨天为什么躺了一天呢?” “那是偶然的。前天夜里我得了一本《西游释厄传》,看得出神忘了时刻,直到寅时才勉强睡了。昨天早晨我又照例一早出去散步,回来时就有些头痛,所以在午饭过后,便睡下去休息。冯子舟来时,我懒得下楼,请他到楼上去谈,他就认为我有病。你想这可能算得病?” 苏景墨暗忖小糖果的理由虽也说得动听,但据江冯子舟告诉自己,他觉得聂小蛮的手臂活动不便,似有什么隐疾,现在聂小蛮却绝不提起。 莫非江冯子舟的观察错误?这样想着景墨的眼光不禁自然而然地看向到聂小蛮的左臂上去。外表上果然瞧不出什么,但他的左手动作很少,的确有些不自然的表现。 第一百三十八章 真病假病 景墨突然问道:“聂小蛮,你的左臂怎样?” 只见景墨这边话音还未落,聂小蛮的神态突然变异了,他的身子分明也在轻轻震动。他的头猛然转了过来,眼光在景墨的脸上凝视了一下,额骨上略略泛出一丝红色。 苏景墨见了倒反觉得有些不安,果然聂小蛮有什么秘密,被自己无意间揭穿了! 聂小蛮居然愣了一下,才慢慢恢复了他的以往镇静的表情,慢慢地说道:“唉,我想不到冯子舟的眼力,竟到这样子惊人的进步。景墨,这的确是我的一个小小的秘密,此刻却给你揭穿了。不过你用不着向我抱歉的。” 说着聂小蛮站起身来,走到书桌面前,把茶碗放在了砚台的边上,随即将他身上的那件青色曳撒脱了下来,他又将白色中衣的左袖口的纽子解开,他把左臂送到景墨的面前,说道:“‘景墨,你干脆看了看仔细。” 景墨依旧处在不安状态之中。因为聂小蛮的面容和声调,都显得非常冷峻。景墨见他的左臂的近肘骨的部分,贴着一小块白布,外面用细布给裹住,分明里面掩护着什么伤痕。 景墨低声问道:“小蛮!你受伤了?” 聂小蛮点点头,沉着脸地慢慢地将中衣的袖子重新舒展下来。 景墨又追道:“什么伤?刀伤?还是......一” 聂小蛮接嘴道:“不错,我受了这处刀伤。” 景墨心中大呼:天啊!聂小蛮竟受过刀伤!自己却丝毫不知!而且小蛮又明明保守着什么秘密!这样的事实怎能不引起自己的注意? 景墨焦急地问道:“你怎样会受刀伤?莫非作最近曾经历过剧烈的案子?” 聂小蛮又重新皱紧了眉头,摇了摇头之后,他将衣服重新穿上,重新坐到圈椅上面去。 “这是一件小小意外事件,说出来也有些惭愧,所以我才绝口不曾向任何人提起。不料昨天冯子舟来了,竟被他瞧破。今天我的手臂已经松得多了。若不是冯子舟告诉你,我想你未必瞧得出。对不对?” 景墨点头应道:“是的,但这终究是什么一回事?莫非你得罪什么仇人?” 聂小蛮又摇头道:“也不是。事情是很简单的。今天是二十四日了。在本月初五日的早上,我照常出去散步,走到大方巷的转角,忽睹见一件意外事情。我一时不忍,冒险上前去干涉,就受着了吃了这一刀。” “什么事?” 小蛮长长地出了口气道:“那是一桩绑票的勾当,那时我见转角上停着一辆四轮封闭马车,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被一个中年的女朴领着,从大方巷红土桥出来。不料弄里还有两个强人埋伏着,这时突然上前抢夺那孩子,那女仆便大声呼叫起来。正在这时,我恰巧走到转角。那时我身上并不曾携带武器,但在这紧急关头,我也顾不得太多了,便跑到那强人的背后,用力在他的脑后打了一拳。那人的身子晃了几晃,几乎站立不住,他的手顿时松了。可还有一个贼人,一见这种情状,也立即放手,先自拔脚飞逃。” “哎呀!”景墨听到惊险处不由得轻呼了一声。 “那被打的那个强人于是转来向我瞧了瞧,也急忙逃到停着的四轮马车跟前去。我当时正在自己庆幸,这样一件危险的活动,竟想不到如此容易成功、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间,就突然前方有什么东西晃动,那刀子早已飞到我的面前。原来那贼人在开车的瞬间,从车厢中把一柄短刀朝我投来,目的是在报仇泄愤吧。幸亏我的身子偏向一面,并不直对马车,我下本能地抬起手臂保护面部,伤了些皮肉流了点血罢了。否则,我此刻也许已经面目全非了。” 聂小蛮说了这番话,脸色依旧沉着,仿佛对这件事,他绝不愿回忆的样子。 景墨长吸了一口气,又道:“那对贼人当时就乘马车逃走了?” 聂小蛮点点头,并不答话,目光显然还陷于之前的变故之中。 景墨又问道:“你可曾瞧清那辆马车有什么几号特征” 聂小蛮重新拿起了茶碗,却并没有喝,向景墨凝视了一会儿。 “这又何必追究?那孩子当时已然安全无恙,我也只受了轻伤。况且这班人之所以铤而走险,或许也是因为生活的逼迫。因此,我故意把这一页小小的不幸篇章轻轻翻过,也是不想再多生枝节。况且......”小蛮说到这里,突然就不讲下去了,把身子靠圈椅的背继续喝起茶来。 景墨等得不耐烦了,又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呀?怎么不说完?” 聂小蛮皱着眉毛,答道:“这件事也不能不算是我的失误。当时我真是太大意和疏忽了。这里面确含有一种“骄兵必败”的教训。总而言之,这一页不幸的篇章,也就是我的失败的篇章。我所以不愿提起,这也是理由之一。“ “那么,那孩子是哪一家的,你可曾查明?” 聂小蛮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反问景墨道:“这也有查问的必要吗? 我从中干涉,完全是为了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罢了。我既不想报酬,又何必去调查这孩子姓张姓李?坦白告诉你,连这手臂上的刀伤,也是我自己回来包扎的。我在这件事上牺牲了这手上的一点皮肉伤,却换得了”骄兵必败“的教训,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说着聂小蛮换了一种腔调,问道:“现在我问你,你什么时候遇见江冯子舟的?他的聚赌案结束了没有?” 景墨只好答道:“我刚才在鼓楼附近遇见他的。他说那红花地的赌窝案照了你的计划大获全胜了。他本叫我通知你一声,过一会他自己也许会来通知你,现在他回去睡觉了。我觉得这件聚赌案足以暴露当今天下的病态和圣人教化的衰落,并且......” 聂小蛮突然从圈椅上坐直了身子,呆着目光向外面倾听起来,接着,他再次放下了茶碗向景墨摇了摇手。 小蛮低声道:“外面有什么陌生人来哩。你没听见卫朴正在向他要帖子吗?” 景墨定神一听,院门口方向当真有一些说话的声音。卫朴在向来客要帖子,那来客却好像拒绝不肯,因此,才引起了争执。不多一会,争执声音渐渐高了起来,跟着是杂乱的脚步声,这嘈杂的声音朝着聂小蛮的书房越来越近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破门而入 而且转瞬之间,那来客竟毫无礼貌地破门而入。 景墨看去,那来客是一个书生,身材和自己相仿,穿一件暗青色的祥云道袍,左臂缠着一块黑纱,脚上穿上一双黑纹皮的黑缎鞋,腰间束青带,头上是方巾,模样儿像一个有些功名的书生。 他的年纪约在二十出头的样儿,脸生得有些长,皮肤有些黑,一双小眼睛似乎因为读书过多已经有些朦胧清的样子。从他的外表上看,很像是一个用功的书生,也没有什么可疑之点。 但景墨仔细观察他的举动,却发现了几种不近情理处。 第一,他进门时如此鲁莽,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 他既该是知书搭理之人,应有相当的规矩。但他进门以后、那顶颜色不甚均匀,估计起来至少戴过三年以上的陈旧的方巾,还依旧套在头上,没有除下。 举动更觉奇特,这个把目光在聂小蛮和景墨的脸上反复打量着,突然连连点着头。接着,就把那书房的门用力推上,并且把门上的小铁闩闩住,仿佛防什么人追踪进来的样子。 这时聂小蛮也像景墨一样默默地向他端详,并无表示。景墨从观察上所得的结果,猜想这书生一定怀着什么厉害的问题,因此影响了他的神智。等到他开口以后,自己的猜想当真得到的明证。 他站在书房的门口,把背心贴在门上,似乎还防有人推进门来的样子。他的一双小眼睛仍在聂小蛮和苏景墨两人的脸上瞟来瞟去。他的头依旧不住的点动,嘴里还在自言自语的咕哈着:“我认识你们……我认识你们!这位是没先生……这位是苏大人!” 书生这种模样,在胆小些的人的眼中,也许要把他认做是什么狂人或者疯子之类。 书生突然提高了声调,说到:“大人啊,我母亲死了......被人谋杀了!” 书生的声调由高而低,说到“谋杀”二字,突然把他的右手掩在嘴上,他的脖子也缩短了些,两只小眼睛却仍带着惊恐地凝视着聂小蛮。 聂小蛮也沉着脸色点了点头,郑重地说:“嗯,看来这事情很严重,还请坐下来谈……我还没有请教你是?” 可是那书生仍站在门口,摇摇头说道:“我没有帖子。你们太过于苛刻了些!”拉他的手又掩到嘴上,忙着改口:“哎,大人,对不住,我叫尚元吉,在善学书堂读书,眼下还是个童生。现在我的母亲已被人害死了,我自己的性命也有危险!大大人,求你必须帮帮小人吧。你不能推辞的!你若使推辞,那我一切都完了……求求你,你能答应我吗?” 说着这书生趴在地上“嘭、嘭、嘭!”磕头个没完。 景墨暗想这书生如此失态,显然是心神大乱,神智已经有些糊涂了,如果是因为他母亲的被害,而且是真的话,此人倒算是一个孝子。 因此,书生的种种非礼的举动,不但都能理解了,而且还引起了景墨的深切的同情。于是景墨抢着答道:“小哥,你请坐下来。你既然认识我们,应当知道聂大人的为人。你无论有什么麻烦,只要他能力所及,一定不会拒绝你的。” 聂小蛮慢慢地走到那书生的面前,伸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同时发出一种父亲抚慰孩子般的声音向他说:“你尽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尽力,而且我这地方更绝对安全,你用不着顾忌什么。来,来,到这里来。” 聂小蛮拉着他的手臂,送到那只圈椅对面的官帽椅的面前,又扶着他坐下。接着小蛮打开了书房门上的铁闩,向卫朴吩咐了一声,然后回过来,自己也坐到圈椅上去。 那书生因为聂小蛮温和的语调,已经对小蛮产生了不少的信任,不过他的忧惧和紧张的表情,和进来时仍没有多大区别。他硬绑绑地坐着,同时一双小眼睛仍不安地打量着小蛮的面孔。 “大人,你当真能给我母亲伸冤吗?” 聂小蛮仍用温婉的语声当道:“当真,我一定给你尽力。但你现在须定定神,好好地给我谈一谈到底出了什么事。” 尚元吉仍答非所向地自言自语说:“我一定要给我的慈爱的母亲报仇!我决不能就这样算了!不过我现在已做了世界上无亲无友的孤零人了!我又怎么是他们的对手呢?唉!我怎能敌得过那些恶鬼罗刹?” 景墨觉得这书生可能真是一个孝子,如今之世娘给人害死了,还敢于念念不忘要替母报仇的,这天下恐怕没有几人了。于是景墨对于他的同情心,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增长起来。 苏景墨也慰藉道:“你用不着害怕。你有这样的孝心,我虽没有多大能力,但是也愿意助你一臂之力。眼前最重要的,就是你将经过的事情好好地告诉我们,你到底......” 那书生的目光移到景墨的脸上,小眼眶中包含着晶莹的泪珠,兀自向景墨点着头,却不说话。 景墨觉得在这种状态之下,要希望他作有条理的叙述,在事实上大概应该不太可能。聂小蛮也感觉到这个麻烦,便利用提示的方法,想试图唤醒他的回忆。 小蛮瞧着那书生问道:“元吉兄,你听着,你母亲怎样死的?” 尚元吉的身子猛地一抽,抬起一双小眼睛,和聂小蛮的视线相接,却仍不答话。 苏景墨又从旁解释道:“你要说出来啊,你要聂大人帮助你,不能不说个明白。否则,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书生突然咬紧牙齿,带着一丝狠意说道:“她是被人害死的!” 聂小蛮又接嘴道:“这个你说过了。现在我要问的是,她的具体死法是怎样的?她难道被毒死的吗?” 尚元吉的头不自然地动了一动!这动作起初像是点头,接着又有几分像是摇头,真使人莫名其妙。 聂小蛮又道:“不是毒死的吗?那么,难道被刀杀的?” 书生的答复仍依靠他的头部的动作,但这一次却是显明的摇头。 聂小蛮道:“都不是吗?莫非竟是给硬生生打死的?......” 尚元吉突然像迷梦中醒转来的样子,大声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母亲的尸体有什么异状?” “我不知道!” “那么,她的尸体此刻在什么地方?” “在鱼市街冶山道院里。 这一番问答,只有越发使人摸不着头绪。景墨开始怀疑这书生的不只是神智不清,是不是已经完全疯了。聂小蛮也皱着双眉,低了头,不再发问,显见小蛮也和景墨有同样的感觉。这时候卫朴推开了门进来,手中捧着一只托盘进来,盘中放着三碗盖碗茶。 小蛮说道:“元吉兄,你且喝一杯热茶,在这椅子上休息一下。 那书生当真接受了聂小蛮的建议,接了白瓷茶碗,慢慢地喝着。 第一百四十章 家中情形 景墨一边喝茶,一边暗自思量,景墨猜想这件事一定是非常诡秘曲折的。音是看这尚元吉的精神错乱的状态,便可知他所受的刺激的厉害,因此可以联想到这件事所含的恐怖层度。他又说过“那些”和“罗刹”的字样,又可见这里牵涉的人一定不少。 不过尚元吉的表述既然这样子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没有头绪,眼前若要得到一种有条理的叙述,似乎没有多大希望。 书房中意外地安静了一会,聂小蛮喝了一口茶,又向那书生说:“元吉兄,我看你最好先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养养你的精神。你的眼圈儿发黑,显见你昨夜一定失眠,况且你受了这重大的刺激!......” 那书生却又突然抢着说道:“大人,我昨夜的确一夜没有合眼!不过我在给我母亲复仇的事情达成之前,我万万睡不着。聂大人,我不能睡!我不能睡啊!” 小蛮点头道:“即便如此,不过你所希望的复仇,也不是一刹那间所能办到的。” “聂大人,你不能推辞!”尚元吉说着又要下跪。 可是却被苏景墨从一旁给架住了,景墨把他插新扶回了椅子上。小蛮却并没有起身,而是叹道:“呵呵,可惜我不是变戏法的!” “大人,你方才已答应我了啊。你是唯一能救助我的人,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大人!” 这时尚元吉端着白瓷茶碗的手颤动了,眼眶里包含的泪珠,禁不住地从一对小眼睛之中迸流出来。 聂小蛮又温婉地说道:“不错,我当真已经答应给你尽力。但第一点,我须知道这一回事的经过的情由,你此刻却不能说话,故而我劝你最好暂时回去休息一下,然后再到这里来商量。 尚元吉喝了最后一口的茶,带着哽咽的语声,说道:“我能说话!我能说话!大人,我能说,我现在觉得安心得多了。只要你答应我替我母亲复仇,我可以把一切的事情告诉你!” “好!我答应你了,假使你母亲当真被人害死,我一定给你复仇。你可以完全信托我。” 尚元吉放了白瓷茶碗,水汪汪的眼睛眯成了缝、嘴角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看来聂小蛮的保证,已经使他产生了一种新的希望。尚元吉的表情,也稍微振作些了。 “大人,你若能如此,晚生一辈子也忘不掉你!” “那么,你此刻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 “能!......能!” “好,现在我问你,你既然说你母亲的尸体已进了冶山道院,分明已经棺殓,你自己既没有睹见死状,你怎能知道你母亲是被人谋害的呢?” “我相信她一定是被他们害死的!” “相信?哦,原来这事是你猜测出这回事的!” 聂小蛮的语气之中含着明显的失望意味,景墨也不禁产生同样的感想。这书生的精神状态,即使不能说已陷于癫狂,却也不能说十分健全。 那么,他所猜想的是否有合乎事实的可能,景墨实在不敢抱多大希望。但尚元吉用一块白巾在面颊上擦了一擦,突然睁大了一双小眼,露出一种坚决的神态。 “聂大人,你不用怀疑,我不是疯子!我的话不是凭空说的,都有事实的根据。不过这话我实在不敢出口,说出来责任太大,又怕人把我当做疯子看待。我实在并不疯,现在我可以举事实出来,我相信你们两位大人一定能够信我。” 聂小蛮仍耐着性子婉言应道:“是了,我们决不当你是疯子,我们都准备信你,你就安安静静地说吧。” 尚元吉的精神振作得多了,他这时方才把他头上的那顶半旧的黯色方巾给除了下来,放在他旁边的茶几上,又用白巾擦了擦眼睛定一定神,低下头思忖了一小会儿,接着他又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做好了某种万全的准备,这才开始讲述他的家庭往事。 他虽然因为获得了聂小蛮的宽尉,精神状态已有显著的改善,故而说话已不像先前那么没头没脑,但说话时心急气喘,细节上还不算怎样清楚。为了让大家看得明白,以下作一番简述。 尚家来来是河北邯郸人,在八年以前,合家迁到金陵来,住在花露岗荷花巷第一弄第二家。那是一处两上两下的房子,并无其它分租的住户。他的父亲叫做尚宝川,是一个贩中药的行商、在河北时就有一妻一妾,到金陵以后也依旧住在一起。 宝川的正妻秦氏......就是尚元吉的生母......在过门后五年,还没有生育,尚父就另娶了一位偏房,这偏房姓赖,尚父这时候年经已四十六岁。赖氏过门后的第二年,就生一个儿子,取名崇明。又过了四年,秦氏自己也生育起来,生下了尚元吉。 后来赖氏又生下一个女儿,一共兄妹三人。 所以眼前这位疯癫书生尚元吉,有一个年长五岁的姨娘生的哥哥崇明,他还有一个异母生的妹妹,名叫金钏,这时她才十九岁,比尚元吉小三岁。 三年前,尚元吉的父亲死了,尚家因为留恋金陵的繁华,舍不得离开,又因略有积蓄,便住在了金陵,不再回邯郸去。尚元吉的生母秦氏,年纪比赖氏高出十岁是为正妻,故而丈夫死后,家庭间一切的财权,都由秦氏掌管。 那姨娘赖氏倒也相安无事,三年来并没有什么争执口舌。不过赖氏的儿子崇明。虽是庶出,在年纪上却是长子。据尚元吉说,崇明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他曾进过几个学堂,却被开除了无数次,根本找不至先生愿意教他,也没人愿意与他同学。 此人于诗书学问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对于各项的赌博耍钱的恶习,却可算是一个专家。他因为遗产的争夺,曾与尚元吉的生母发生过争执,秦氏因此把崇明的名分提出来给他,又给他娶了一位夫人。 但崇明在外面自立门户,不到一年,竟把所分得的财产在赌博上挥霍殆尽,他的夫人也跟别人跑了。崇明落魄无依,又染上了福~寿膏,景况自然每况愈下。秦氏看在他也是先夫的骨血的份上,重新把他收留回来,又帮他把福~寿膏的嗜好戒掉。 这就是尚元吉的家庭状况。 第一百四十一章 噩耗袭来 尚元吉足足费了一柱香的工夫,方始说明了他的家庭状况,他略停一停,便继续说到这疑案问题。 尚元吉道:“大人,现在我要说到我母亲被害的事实了。前天,也就是二十二日晚上,我,那是我的不成气的哥哥崇明寄了一封快信来。而且信上只有: “主母病故,见信即回。” 只有这八个字!那时我大吃一惊,心里就有些怀疑。我母亲虽然有一气喘病,有时也常发作,但这一次事前既然绝对没有发病的消息,怎么凭空里竟会病亡?那时城门马上就要关了,而且就算出了城也无车马可乘,我只能等到昨天早晨辰时。大人,你猜猜看,我赶到家里的时候,睹见些什么样的景状?“ 聂小蛮不提防尚元吉突然有此一问,但他仍忍着性子淡淡地回答:“莫非你母亲已经收殓了吗?” 尚元吉直视着小蛮应道:“是啊,大人,不仅如此。连棺材的影子都不见了!他们......他们在我回家以前,已将我母亲的棺材一早就送到冶山道院去了!” 聂小蛮的眼光在圈椅边上的空茶碗上打了几个转转,轻轻点了点头。小蛮答道:“是的,这的确有些出乎常情,但你的姨母可曾说出什么理由。” 尚元吉气得把手握成了拳头,然后连连摇头,道:“毫无理由!毫无理由!......唉!大人,这一点我不能不先告诉你,我敲门的时候,足足在门口等了很长的一会儿,那出来开门的,并不是那个多年服侍我母亲的春兰,却是一个素不相识的江北老妈子。客堂中空无一人、除了椅桌杂乱以外,绝不见有办丧事的痕迹。我问那江北老妈子,她只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使我莫名其妙。我还以为信片有什么错误,正要奔到我楼上母亲的房间里去。忽见我姨母从次间里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地向我瞧了一瞧,接着,她才向我说出一大套鬼话。那时我自然要查问根由,她的答话真是可恨至极!我继续追问下去,她使支吾着说不出了。” “她怎样说?” 这书生又深吸了一口气,又是连连摇头,口中却念念有词,仿佛他先前的半疯不傻的状态,又重新回来了。 “唉。简直毫无理由......她说......她说这是为了节省钱财起见,故而一早偷丧。聂大人,你也知道这里有偷丧的风俗吗?” 景墨一旁代替聂小蛮答道:“这个我是知道的,乘着早上悄悄把棺材抬出去,可以免去一切排场的开支,这就叫做偷丧。要是为了省钱,这么做的也不在少数。” 尚元吉听了这话,把眼光盯住了景墨的脸,很是气愤地答道:“但我母亲还不至于穷到这个地步!我知道我母亲有不少金饰,还有一支宝石发簪,此外还有些现银,数目多少我虽不知道,料理她的丧事,一定有余。但姨母却说完全没有,后来我到楼上去,见我母亲的两只皮箱都已开过,除了鼎康药房一张五百两的入股凭据,和湖富钱庄存钱一千两的票据,这一切都不在了!” 尚元吉说到这里,又再一次眼睁睁看着聂小蛮,似要等聂小蛮给出对此的评判。聂小蛮却把眼光放在地板上面,似在欣赏从窗纸中射进来的初冬的阳光。接着,他站起身子来,按着他多次的习惯那样,又开始踱步和数起地砖来。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问道:“那么,你的意思难道说你的母亲,就因为家产之争才被害的吗?” 尚元吉大声道:“这自然是谋财害命,聂大人,您说是吧?” 聂小蛮慢慢地摇着头,答道:“现在就下结论,我觉得还太早了,我想假如你姨母真要吞产,为什么不连那股在药房入股的凭据一起吞没呢?” “那是不能吞没的。那鼎康药房的入股凭据,只能支取些红利息金,却不能提股本,她吞没了也没有用。” “还有存银票据呢?” “那也是死期的,一个是三年期的四百两,一个是五年期的六百两,拿去也等于废纸。” 聂小蛮低头沉吟了一下,又道:“那么,你母亲的首饰,一共约有多少,你可也知道吗?” 尚元吉小眼睛一下子就张大了,又咬着嘴唇,露出一种疑迟的样子。 “终究值多少钱,我不知底细,但我听我母亲说过,那一支宝石发簪已足值几百两。此外还有我父亲的贵重皮袍,似乎也少了几件,不过我还没有仔细查过。” 聂小蛮紧皱着双眉,又开始踱起步子来,低下了头,房间里又突然安静下来。 尚元吉的举动处处都足以显示他的心智还没有完全脱离不健全的状态。他匆匆忙忙地伸手到衣服口袋里去摸索了一会,突然睁开了他的一双小眼睛,露出一种惊恐的眼神,嘴里又连连喊着“哎哟!哎哟!”的呼声。 接着,尚元吉的手又摸到中衣的左襟袋里去,他的脸上的惊骇状态,方才渐渐退去。他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信签纸装订起来的小册子,慌乱地翻了几遍,才翻到他要找寻的一页。他把小册子凑到距离他的那双小眼睛四五寸光景,细细瞧了一瞧,嘴角喃喃念着,突然举起右手,在他自己的额骨上拍了几拍。 尚元吉自言自语道:“‘哎哟!这些都是谋害的铁证,我此刻怎么都记不起来?幸亏我昨夜里都写在这里。” 景墨一边有些同情地看着这个状若癫狂的书生,一边耐心地等待着,尚元吉的小册子上不知道写些什么,但他既然说给自己和小蛮观瞧,应该就可以解释自己的怀疑。可是他又好像竟忘了前言,并不把小册子递给小蛮。 尚元吉重新坐了下来,说道:“大人,让我来告诉你,我昨天回家以后,发现了种种事实,都足以证实我母亲的被害。第一点,他们不等我回来治丧,居然就偷偷地成殓,他们还毫无理由地举行什么偷丧,连棺材都不让我看了看。” 聂小蛮淡淡地应道:“嗯,这个你早说过了。” “第二点,我母亲的箱子都已被他们开过,一切贵重的首饰都已不见” 聂小蛮的不耐烦的样子态渐渐快要压抑不住了,小蛮的眉头紧锁着,一边听着尚吉元的讲述,却仍勉强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四十二章 汤中毒药 尚元吉仍自顾自地说道:“第三点,那个服侍我母亲的婢女春兰,突然也失踪不见。据姨母说,春兰在三天前已自己提出要回家去。春兰今年十五岁,已在我家工作了一年半,我母亲很钟爱她把她当半个女儿看顾,也算是我母亲的一个心腹......假使我母亲真是病死的,三天前自然还在病中。那么,一个心腹的婢女,怎么会在这时候自己提出来要回家?大人,你说这不是鬼话是什么?” 这第三个疑点终于有一些引起了聂小蛮的注意,他慢慢地抬起头来问道。 “那么婢女春兰是什么人荐来的?可有方法找到她?” “大人,坏就坏在没有法儿找到她啊!否则我一定可以从春兰嘴里查明我母亲被害的情形......她是徐家汇人,起先是从一家姓张的淮安菜馆里荐来的,现在这淮安菜馆早就闲歇。你说这又从哪里去找呢?” 聂小蛮又沉吟了一下,继续问道:“还有别的可疑点吗?” 尚元吉又将那本小册子送到小眼睛之前,连连点头应道:“有。这第四点最可疑了。我因为有这一些种种怀疑,便问我姨母,我母亲殡殓时有什么人在场。她说除了家里的人以外,没有别人。我们在金陵虽没有亲戚,但入殓时怎么连左右邻居都没有一个? 我又问谁是料理这丧事的工役。大人,你猜她居然是怎么说的?” 景墨心中有些心笑,心里说:“这疯书生莫不是真有些疯癫了,何以老是让小蛮猜哑谜,你姨母说什么,小蛮却怎么能知道?要是知道的话,那还得了?” 果然聂小蛮摇摇头道:“我想不出,她说什么?” “她起先变了颜色,支支吾吾地答不上话。接着,摇摇头回答不知。她因为我追问不休,才说出那些夫役们是崇明去叫来的,但崇明却又不知去向了!” 聂小蛮突然以惊异声问道:“崇明也失踪了吗? “正是,我昨天回家时就不见他的面,直到晚上,还不见他回来。我一再问姨母,她又回答不知道。大人,你想他们不是在暗中捣鬼又是什么!” 聂小蛮忽然从圈椅上站起身来,弹了弹衣襟,把两手插在裤袋里面,在室中踱来踱去。景墨从聂小蛮态度上的表现看来,也开始觉得这件事情性质的严重。景墨起先以为这书生的话有些神经过敏,他的结论不能完全凭信。但从他列举的几种疑点上推想,的确有显明的疑点。 那婢女和他的异母兄的失踪,还有收敛和出丧的役工都无从查究,都不能不令人可疑。 但在聂小蛮表达意见以前,尚吉元又举出了几种补充的疑点。 尚元吉说道:“大人,还有几点关系到我本身的,我相信他们害死了我母亲不算,还要伤害我的性命!不过我决不怕死!” 聂小蛮站住了扭回头来问道:“何以见得?” “昨夜里我躺到床上,翻来覆去。越想越觉得可疑,觉得我母亲的死,一定有些蹊跷。到了半夜过后,我依旧不能合眼,重新起来,点起蜡烛在室中踱了一会步,便坐下来把我觉得可疑的几点写在这本小册子上。我写好了刚才所说的四点,刚要收笔、忽听得楼梯上隐隐有脚步声。我吃了一惊,仔细听听,却又安静了。因为那时候我知道我姨母和我的妹妹早已熄灯安睡,那江北老妈子半夜里也决不会到楼上来。” 景墨有些紧张地问道:“哦,那后来呢?” “我母亲的卧室在正间楼上,我却住在次间楼上。那时候楼中间空着,楼上只有我一个人,所以在半夜时分,楼梯上忽然有脚步声响起,自然不能不使我惊骇。我静听了约有好一会儿工夫,虽然不再听到有任何声音,但我的疑虑还没有消失。我于是轻轻开了房门,准备向楼梯上瞧一个终究。唉!大人,你猜我睹见些什么?” 景墨一听差点就没忍住笑,只好假装咳嗽起来,一边端起茶了喝了一大口,却还是不住的咳嗽。景墨心中骂道:“这书生的毛病,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动不动就让别人猜这猜哪。也不知道是现在疯癫了这样,还是平日里也有这个毛病?” “难不成是你的姨母在你的房门外面?” “是啊!......不。......不是姨母,是我所谓的妹妹金钏!” “哦,那她见你以后有什么举动?” “她分明不防我会开门出来,突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要想转身退下,却已来不及了,我问她有什么事情,她说她睹见了我卧室中的烛光,专门上楼来叫我早些休息。大人,这又明明是谎话。她和她的母亲就睡在我卧室的楼下次间中,她若不是走到天井里去窥探,断断瞧不见我楼上的灯光。但在半夜时分,她自己为什么不早早安睡,却会到天井里去窥测我的灯光?” 聂小蛮不答,把双手抱在胸前,又开始在书房中走动,在旁边的景墨的好奇心活跃了,便代替小蛮发问。 景墨问道:“你妹妹手中可曾拿什么东西?、” 尚元吉摇头道:“这个我倒是不曾注意。那时她勉强回答了一句,便逃也似地赶下楼去。但无论如何,她当时一定不怀好意,因为我和她的感情,往日里本来就非常冷淡,她万万不会关心我的睡眠而上楼来专为了宽慰我的。“ 聂小蛮站定了抬起头来,接嘴说道:“就算说金钏曾上楼来窥探你,也许是因为你的神经性的反应,引起了他们的疑心,故而想打探你终究怀着什么心事,未必就会谋害你的性命。你刚才的话,似乎未免过火。” 尚元吉一边将那一本小册子合拢了,重新纳入袋中,一边又睁目分辩道:“聂大人,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有一件事哩!今天早晨我胡乱梳洗完毕,一个人正坐在自己房中,重新思考我所发现的种种怀疑。我的姨母赖氏突然又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来推开了我的房门,手中还捧着一支盖碗,一直走到我的面前,脸上还带着一种可怕的笑容。......唉!我现在回想,这笑容真可怕极了!“ 尚元吉这时面颊上突然泛白,一种惊异的眼光也从那又小眼睛里射出来,显然是这些回忆的确给了他一种强大的刺激。 聂小蛮见了他这种模样,走到他的面前,又用手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几下,像要安慰他的样子,那书生才继续说道:“大人,你不要误会。往日我对待我姨母,原本也像对生母一般,但姨母总抱着成见,她似乎因为崇明的不长进,反而嫉妒我的努力向学,所以她平时只和我假意殷勤,从来不曾表示过真切的关爱。故而今天早晨她对我的那种笑容,一定不怀好意。这又怎能不使我惊骇起来?” 聂小蛮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怀疑她要用毒药来谋害你吗?” 尚元吉突然又跳起将起来,用力拉了拉聂小蛮的按在他肩头上的右手,他高呼道: “哎哟,聂大人,您真是绝顶聪明!不错,果然如此!我相信那枣子汤里,一定渗着毒药!” 第一百四十三章 欧阳泰鹤 聂小蛮有些不解地问道:“什么枣子汤?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些?” “姨母将那只盖碗放在我靠着的书桌上面,揭开了盖,里面是一碗黑枣子汤。我当时就起疑心,因为我从来不曾领受她的好意,在这情势之下,她突然有这反常的举动,我怎能不加提防?” “你大概不曾喝这枣子汤了。” “自然没有。那时她给我的感觉,更使我不敢乱喝,她把碗盖揭开以后,便向我说道:‘趁热喝罢,不要搁冷。’我含糊应着,但把那盖碗移得近些,并不去喝,她却坐在旁边,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敷衍。她的目的分明想盯着我把枣子汤喝完。过了一会,她又一再催促,我却越催越不敢领情。后来她似乎已瞧破我的疑心,便给自己找了个撤退的台阶。 她说了一声:‘你不喜欢吃吗?那么,让我拿去给金钏吃罢。”她便站起来。端了盖碗,慌张张回下楼去。大人,你想想这种举动不是还要谋害我的性命吗?“ 聂小蛮皱着双眉,摇头道:“我看这也许是一种缓和你感情的举动罢了,为的是去除你对于偷丧的怀疑。可是你说她是要谋害你的性命,似乎不太合理。因为假如真是你所怀疑的,那么她的举动也未免太笨拙了。” 尚元吉又挥舞着两手,大声喊道:“此事千真万确!她一定不怀好意!她一定还要害我!不过我决不怕死,一定要......” 聂小蛮又用手擒住了那书生的大臂,扶着他重新坐下。小蛮自己也回到圈椅上,一边凝神思考,一边暗暗摇头,似乎显出尚元吉所讲述的经历,他也不敢轻信。 苏景墨倒是因为那书生惊骇的神情,很有些相信的倾向。安静了一会儿之后,聂小蛮又问道:“之后你又怎么样呢?” “我因为昨夜半夜和今天早晨的两次经历,更加确信我的怀疑决不是捕风捉影。 我又借口去找一个同学,从家里出来,打算去找我’父亲的老友欧阳泰鹤。万万想不到我走出门口,又发现一件可疑的事情。” 景墨有些紧张地问道:“什么事?” “我是从后门出来的。我开了后门,忽见后门外有一个人缕着身子,看起来要悄悄地进来的样子。那人一睹见我来开门,便急忙转过身子,向另一个巷子的巷口奔去。这个人有什么目的,我不得而知、但一定不利于我。我想也许碰巧和我母亲的死......“ 聂小蛮摆了摆手打断他,然后插口道:“等一下,你权且慢些儿发表看法。我问你,这个人你可认识?” “不,我从来没有见过,但我敢说他决不是一个好人。” “你可曾看清他的面貌?” “看见了的,却不很清楚。但我记得他似乎脸上很黑还有一脸的麻子,身材很高,形状很可怕。他在被我一看之下,就转身奔逃,我只看见他的后形。” “你没有追上去吗?” “当时我愣了一下,他却跑得很快,一转眼便向南转弯从另一条巷子里出去。我来不及追赶。” “他怎样打扮7 ” “穿一身黑色的短衣,似乎很脏。” 聂小蛮静静的想了一会儿,又向尚元吉道:“好,你说下去吧。你刚才说要去找一个欧阳泰鹤。他是什么样人?你后来找着没有?” 尚元吉点头答道:“找着了的。欧阳泰鹤是鼎康药房中药号的药师,也是大股东,是我父亲在金陵本地唯一的好朋友。可是他正患着风寒,躺在床上。我把经过的种种情形告诉他以后,希望他能帮助我给我母亲伸冤,不料竟让我大失所望。”尚元吉说的时候连连摇头,同时又露出一副撇嘴鄙视的模样。 聂小蛮问道:“这个人,欧阳泰鹤 ,他的意见怎样?” 尚元吉突然自言自语地说:“我想他的年纪太老了,又害着手足麻痹的风塞,也就难怪他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消极念头了。” 聂小蛮又催促道:“他终究有什么表示?” “欧阳泰鹤,他说我所举出的种种疑点,完全是因为我的神经过敏。他说我家中向来相安无事,何况我姨母的年纪已过中年,平时也还算安分,不致有什么邪念。我母亲的喘病往往发作,却是事实,故而这件事决不会有什么谋财害命之说。他居然还警告我不要把我所怀疑的话在外面乱说,因为我姨母有一个表兄是很厉害的。他叫做李得阁,现在镇江当刑房师爷。假如我把没有根据的话信口乱说,人家要是告我一个诬陷良善,那我不免反而吃亏。......唉。大人。我现在懊悔已来不及。我假如早知他如此,实在不应去见他。他不但不能助我,反而用许多话吓我。” 尚元吉说到这里。突然握紧拳头,咬着牙齿,又自言自语道:“不对,我才不怕这些人,我一定要给我母亲复仇!大人,我知道你是唯一能助我的人。我自信我的神智还未错乱,但我因为请求欧阳泰鹤所得的经验,知道我若贸然到衙门里去告官,他们一定会当我是一个疯子,把我拘禁起来。因此,我四下多方打听,才一求到大人您。“ 突然,尚元吉扭过头来,对景墨说:“哎,苏上差我多方打听,也探得您不过的侠义之举,你也是我所佩服的一人。现在请你凭着你的理智,把这件事下一句定语,我的种种怀疑可都是无中生有?“ 苏景墨历来有些古道心肠,又看这孝子念念不忘母仇,一心要找几句话,慰藉这个当今之世不可多得的孝子。于是,景墨也顾不得许多了,便凭着自己的直觉,发出了下面一句结论。 景墨道:“只要你所说的话并不是出于虚构,我承认这件事的内幕,的的确确大有名堂。而且,我也相信尊母的死,并不是出于疾病。” 景墨的这一番表示,自知有些儿过于急躁,聂小蛮总说自己心急气躁看来是难免的了,可是聂小蛮不但并不反对,看起来却像是有十二分同意。这一下倒是大大出乎了景墨的意料之外。 小蛮道:“元吉兄,我也承认这件事的经过情形已超越了常理的范围 。不过你父亲老友欧阳老先生的话,却也不容轻视。因为你所说的种种怀疑,都只是片面的和想象的,都没有实际的证据。假使你想通过衙门公事来解决,的确还不能成立。” 那书生于是又露出哭丧的脸来,怪急道:“聂大人,你刚才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吗?唉,你决不可使我失望。你决不可......” 第一百四十四章 鸡鸣寺的和尚 聂小蛮接口道:“元吉兄,你不用着急,我并非是食言退缩。不过我认为此事尚可从长计议,不能凭着你眼前这种轻率的态度,就冒冒失失进行。” “那么,大人想用什么方法进行?” “至少须先下一番功夫把内情彻查清楚。现在我来问你,你刚才说你母亲的灵柩,现在停在冶山道院里。这话莫非你姨母告诉你的?” “是的,昨天傍晚我也亲自去瞧过,在鱼市街冶山道院里。” 聂小蛮的眉毛挑了一挑,忙道:“你看见那棺材是什么样子?” “那是一口现成的红漆的棺材,棺材的头部粘着一张红纸,上写‘尚门秦氏之宝棺’七个大字,外表上果然瞧不出什么异状。我很想把棺材打开来看了看,我母亲终究成一个什么样子,难道一想到那可恶的礼法,却不容许我如此啊!” “这开棺自然不可。你可曾问过冶山道院里的办事人,他们送丧时的情形怎样?” “没有。那时冶丧人都走完了,我无从问起。不过有一点也足以反证他们的狠心。我母亲的棺材就放在沿后围墙的荒字号里。这一号里竟放了四口棺材,窗上的窗纸都破了屋子里和外面一样地冷,凄风惨地好不凄惨。这些都是廉价的号子,像我们的家况,我母亲的棺材实在不应寄顿在这一等号子里面。” 聂小蛮又低沉了头,似在思索什么比较重要的问题,并不注意到这书生的哀怨。 景墨从旁问道:“你可曾问你姨母,你母亲具体是怎么病死的?” “我自然问过。她只说旧病复发,病了约十天不到光景。但这十天之中,他们为什么不给我去一封信?她的理由却说是我母亲怕我担心,不许他们写信。大人,你想这种事竟让病人做主,岂非不近情理?” “患病总该请过郎中,难道你姨母也不肯说吗?” 尚元吉紧皱着眉头,两只手互相搓着,露出一种踌躇不决的样子。 “这一点倒恰正相反。她似乎为着要解除我的怀疑起见,一再把药方拿出来给我瞧,我却因此越觉得可疑。” “为什么?” “那是一个名叫高月峰的郎中,方纸上果然写着些‘湿热交郁,津涸凝着,病势沉重,撮空理线。’的一类吓人的诊句,不过这不能算做病症。我知道一般郎中的话,往往是靠不住的。” 这一句评语,景墨听了有些刺耳,禁不住插了一句。 景墨问道:“郎中的话何如往往靠不住了,你这话不免太激烈些。” 尚元吉扭过头来瞧着景墨,辩道:“苏大人,我并非是轻视郎中。且不说医之好治无病以为功,但事实上有不少略识之无的所谓郎中,认症不清,便在方纸上写些‘恐防转变’一类的吓人语句。病好了他们可以冒功,假如不幸死掉,他们也可以卸责。这种江湖郎中的恶习,我已经历过几次。例如两年前我患恶疟,我母亲去请了一个所谓郎中,竟也在药方上写上些......” 聂小蛮忽不耐似地接嘴道:“好了,你用不着列举。这种恶习固然是青囊界的弊端,因为诊断力薄弱而用吓人话欺骗病人的郎中顾然不少,且不必去说他。现在我还有话问你。按照我大明律法,死亡和出生,都须往衙门户房里去登记。你可知道他们曾否办过这个手续?” 尚元吉疑迟道:“这个我倒没有问起。我因为我所提出的偷丧的理由和送殓的工役们的姓名,都没有得到圆满的答复,心中的疑烟便再不能遏制,所以对于其他的细节,我觉得已没有追问的必要。就是她所举出来当做证人的鸡鸣寺的和尚,我也认为没有注意的价值。” 聂小蛮的眼光突然一闪,忙问道:“鸡鸣寺的和尚?做证人? 尚元吉答道:“我姨母是很迷信的,别地方视钱如命,但对于什么装金修庙一类的事,倒很出人意外地慷慨,所以鸡鸣寺里那几个和尚,都把她看做大施主。据她说我母亲是在前天二十二日黄昏时断气的,当场就请鸡鸣寺里的七个和尚来念了一夜《阿弥陀经》。她还说这种悲济法事对于死者大有裨益,可往生极乐,不能省钱,其他的一切却都是糜费。她说这话,无非想借此掩饰她的阴谋,和填补她之所以偷丧的理由。你想这班和尚平时既受她的施舍,自然和她一个鼻孔出气。我即使去问,会问得出什么?” 聂小蛮摇摇头道:“这一点我倒不能认同。我们要弄清楚这个怀疑,决不能因为细节微小,或预料没有结果而便轻易放过。我现在的计划,就想从你所认为没有注意价值的方面着手调查。 尚元吉连连点头道:“这个我倒不反对。我既然认为有调查的必要,只要能替我母亲伸冤,一切听大人您的吩咐。不过我的那位贤惠的姨母,我希望您也能想个方法和她谈一下子。” 聂小蛮应道:“这是自然,只不过眼前我还不能冒冒失失地去见她。” 尚元吉便站起身来,拿了旁边条几上的那只方巾,脸上已换了一副与先前绝不相同的表情。 “聂大人,苏大人,你们能够帮助我,我不知用什么话感谢你们......” 景墨忍不禁插口止住他道:“且慢,你此刻打算往哪里去? 尚元贞应道:“回家里去啊。我准备不露声色,再小心细细观察。我相信还可以得到些更确切的证据。 景墨也站起身来沉吟着说道:“如此甚好,然则你自身的安全问题......” 尚元吉忙着说道:“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现在我觉得一切不怕。我都想好了就说是肝胃不和且忧思过多引起胃疼,不在家里吃任何东西。我又预备好了一把纸刀,以防万一的意外。不过我还不曾有过露骨的表示,想来他们也不致于采取危险的强暴举动。” 聂小蛮也站了起来,慢慢地说道:“如此,你应得处处慎行才是。” 尚元吉点头道:“多谢大人提点,我理会的。我回家以后,假说我明后天就要回学堂去,使他们不致过分防我。二位大人,晚生去了,明天早晨再来听两位大人的消息。”说着他伏地又拜了一拜,便拉开了门匆匆走出。 第一百四十五章 独自冒险 景墨在聂小蛮送客出去的时候,心中还在想这个孝子的事,他如此寄期替母亲报仇,以至于神智恍惚如此,不禁对尚元吉抱着一种隐忧。 聂小蛮回过来后,神色比刚才还要凝重,默默地坐回圈椅里,思绪沉浸在刚才的这些信息之中。他的表面上虽仍保持着冷静态度,但他内心中的紧张状态,已从他有些呆凝的眼神中流露出来。 景墨知道老朋友的大脑此刻完全集中在这桩疑案上面,努力要从这纠纷的乱线乱麻之中抽寻一个线头出来。景墨害怕会扰乱他的思绪,就陪着小蛮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坐着。 思考是无声的,寂静的,却是最有力量的。 聂小蛮突然从圈椅里站了起来,推了门出去四下望了望,然后说道:“景墨,现在亥时都过了吧,你先回去吧。我想这次的事情,足够我剩下的时间里好好想想了。” 景墨问道:“你用不着我帮忙吗?你的左手怎样?能不能......” 聂小蛮的的眼睛微微张大了些,有点嗔怪道:“什么?你还认为我有病?即使我的左手还没有恢复原状。但这件事和冯子舟昨夜的查财抓人的性质全不相同,决不致还需要与人动手博斗。你尽可放心好了。” 景墨抓住这个机会问道:“那么,这件事的内情终究是怎么回事?那孩子所说的谋财害命的假设,有没有成立的可能?” 聂小蛮突然低下了头,站着不动,也不答话。过了一会他才又把手插在玄色青色的衣袖里面,重新在室中踱来踱去。 一会之后,他站住了答道:“这事的结果怎样,我此刻还不能预料,但此中一定藏着什么诡秘的阴谋,这倒是可以断言的。可是这里面有许多矛盾之处:例如那理由不充分的偷丧,那心腹小婢女的失踪,同时却又拍寄快信通知尚元吉,又请过郎中。有不少事实,都超出了情理的限度。但最后的结果怎样,只还只有等一桩一桩地弄清楚,相信会有真相大白之时。景墨,你先回去吧。我此刻就要出去一下,不能留你在这里吃饭,抱歉得很。我假如在这事上有什么进展,立刻会通知你......哦,对了,你今天一早赶来,不是为了看望我吗?我虽没有患病,但同样领受你的盛情。咱们晚点再会吧。” 景墨和聂小蛮分别以后,就回自己的住处里去。午膳过后本想找出那本时下最时髦的《西游释厄传》来看,可是景墨一坐到书桌面前翻开书,便觉得神志纷乱,竟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勉强着翻开一处,就看到: 师徒们正走多时,忽见路傍唿哨一声,闯出六个人来,各执长枪短剑,利刃强弓。行者对那六个人施礼道:“列位有甚么缘故,阻我贫僧的去路?”那六人道:“我们唤做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 悟空笑道:“原来是六个毛贼!你却不认得我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你倒来挡路。把那打劫的珍宝拿出来,我与你作七分儿均分,饶了你罢!”那贼闻言,喜的喜,怒的怒,爱的爱,欲的欲,思的思,忧的忧。一齐上前乱嚷道:“这和尚无礼!你的东西全然没有,转来和我等要分东西!”他轮枪舞剑,一拥前来,照行者劈头乱砍,乒乓乒乓,砍有七八十下。 悟空停立中间,只当不知。行者伸手去耳朵里拔出一根绣花针儿,迎风一幌,却是一条铁棒,吓得这六个贼四散逃走,被他拽开步,团团赶上,一个个尽皆打死。 景墨默默念道:“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都被打死。”似乎有所悟,却又心神不宁,又想起尚元吉这案子来。 这次的事情,景墨既然在无意中参与旁听,聂小蛮却又不允许景墨继续参加,而且把他赶回家来,自然无怪景墨牙痒痒地耐不住了。 景墨一想自己住的地方距离花露岗荷花巷,尚元吉的住处也不是很远。聂小蛮虽不曾叫自己参加调查。难道自己不能偷偷调查吗,且不妨偷偷地到那边去走一趟,说不定会碰着什么机缘,得到些关于这件事的线索。 因为景墨觉得这件实事有急速处置的必要,假如尚元吉的生母秦氏的死,当真出于被谋害而有开棺验尸的必要,要想调查自然越早越好。其次景墨又想到尚元吉的安全问题。假如拖延下去,这书生处在阴谋的环境之中,也许真会发生不幸的结果。 所以景墨在二十四日的下午,偷偷到花露岗润身坊去。这并不是专为着满足景墨自己的好奇心,实在也因为那书生的孝心,和疑案的本身着想。岂料景墨这一番这番无甚目的行动,无意中竟获得了几样重要的线索。 景墨一通找寻,就来到写着“邯郸尚家”四个字的门前。此时那两扇门紧紧关着,巷子中也比单幢房子的另一边清静得多。 这巷子里此时既没有闲杂人等,一时之间景墨倒有些无从下手探听讯息。 那边的巷子头有一个过街楼,楼上似乎是一处人家的住所。楼下有一个鞋匠,正在手不停挥地装一双女鞋的底。景墨本想找附近住家的人搭讪几句,但是一时又怕露了自身的形迹,一时间犹犹豫豫不知道何以自处,终究不便贸贸然去胡乱问人。景墨又退一步来想,就打算向那个鞋匠寻问几句。但那鞋匠正忙着工作,也未必肯和一个陌生人塔话,这样一来自己只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边想着,景墨走到鞋匠的面前,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黑缎鞋,便想出了一个主意。景墨的这双鞋的后限已有一部分磨蚀。不妨借此做一个机会。景墨从衣袋中摸出十几个大子,准备装成阔气主顾似地叫他给自己修一修鞋跟,这十几个大子,也足以让这鞋匠眉开眼笑,殷勤起来。 可是万万想不到的是,景墨这计划竟没有施行出来。这时景墨在向那皮匠招呼以前,又扭回头去看了看尚元吉家的门口。 这时,尚家隔壁的门开了居然开了! 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婢女从里面出来!景墨的心一下子就狂跳起来,心中说道:“哎哟,这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来投!这条线索一定可以比这鞋匠更有把握!” 第一百四十六章 小婢女 就在景墨暗暗兴奋的时候,那小婢女已走到了鞋匠摊的面前,景墨于是转过身子来面向着她。 小婢女手中拿着一封信,身上穿一件茄花紫色圆领窄袖裳,浅绿色长裙腰间大巾,打扮倒也整洁,她的粉嘟嘟的脸庞倒有几分讨人欢喜,而且已薄薄地施上了些粉,她走过景墨面前时向景墨瞅了一眼,随即从巷子口出去。 景墨跟着这女孩子一路就走出了巷子口,见她向西进行,似要往三茅宫那边茶楼里去,景墨加紧两步,走到她的背后,就开始招呼。 景墨尽其所能用一种温婉的声音问道:“小妹妹,寄快信吗?” 那女孩子扭回头来,站住了向景墨看了看,接着又微微一笑,她操着本地口音答道:“正是去寄信,寄到苏州去的,大哥哥,你是谁?” 景墨更是欢喜,心想这孩子当真伶俐可爱,如此看来,自己的计划大有把握,景墨又见她手中那封信上写着“苏州织造局魏某某”字样,下面的具名是叫“陈思安”。 景墨答应道:“小妹妹,我同你打听一个人,有一个像你年纪差不多的春兰,不知道在那一家帮佣,你可认识?” 她毫不犹豫地反问景墨道:“春兰?不是那个徐家汇梅春兰吗?......是她?” 景墨有些惊喜,连忙应道:“正是,正是,你可知道她在那一家做工?” “她就在我们隔壁第二家尚家里做事啊。不过她已经走了,大哥哥,你为什么要找她?” 这反问景墨反是没有提防,不过柳青虽口齿伶俐,终究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景墨自信总能应付过去。 景墨于是满嘴瞎编道:“她从前曾在我家里做过三个月工,有一天我在路上撞见她,她说在花露岗某一家帮佣,我却忘记了是哪一家,现在我要找她,就想问问她肯不肯再到我家里去作工。” 柳青天真质朴,于是绝对不怀疑景墨的谎话。这小女孩突然伸出了右手的小指的指尖放在她的牙齿上咬着,眨了眨眼睛,露出一种可爱的女子估计的表情。 “这个太不凑巧了,尚家里前天傍晚死了太太,春兰是在昨天早晨走的......只怕是难找了。” 景墨的心头就是咯噔一下,不禁插口道:“昨天早晨走的?你会不会弄错?” 柳青摇头道:“不会弄错的,昨天早上她跟着她家的三小姐一块儿扶棺出去,后来主人们回来,恰巧我也亲眼睹见的,却不见了春兰,到了昨天午饭时候,那边淮安菜馆里送了一个江北老老妈子进去,我才知道春兰不回来了,她生得很好看,我常叫她‘金陵一枝梅春兰’,她和我很要好,真像自家姊妹一般,现在我也挂念她呢。” 苏景墨觉得这简直是大有收获,居然无意中得到了这些重要情报,于是忍不禁想套出很多的消息来,因为据尚元吉说,她的姨母赖氏昨天告诉他是,春兰是在三天前走的,现在知道了是谎话,可这谎话却在无意中给自己证实了。可是赖氏为什么突然间辞掉春兰?又为什么扯谎骗尚元吉?她的阴谋的勾当不是已经一步步被揭开了吗? 景墨觉得这小婢女一定握着疑案中的某些重要信息,所以这一番谈话当然还不能就此终止。可是就她的年纪说,自己和她谈话虽然不致于引起别人的疑忌,但在这距离尚家附近的地点,站立谈得太久了,说不准又会有什么变故。 于是景墨笑呵呵地说道:“小妹妹,你不是要到三茅宫茶楼里去吗?你走前,我可以陪你一块儿去。你真好,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子一边慢慢地开步前进,一边又含笑答道:“我叫柳青,大哥哥,你姓什么呀?” 看着这张无邪的脸庞,景墨觉得不能再欺骗她了,事实上也没有再骗她的必要。 “我姓苏,就是苏州的苏,但你说春兰在昨天早晨送丧出去,以后便没有回来,难道你亲眼睹见她送丧出去的? “是啊!那时我刚才出来倒垃圾,恰巧见尚家里的棺材抬出门来,我新眼看见春兰跟着棺材一块儿去的。” “哦,你可记得那时候除了春兰还有多少人一起出殡?” 柳青的嘴撇了一撇,摇摇头答道:“冷冷清清的,连和尚道士都没有一个。” 景墨这时心生一计,决定轻轻地反激这女孩一下,于是说道:“我想总不见得只有春兰一个人出殡吧,你大约是没有瞧清楚。” 柳青果然用力辩白道:“苏大哥哥,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真的没有几个人,除了四个扛棺材的人以外,只有尚家三小姐,和一个像大哥哥你一样打扮的人。 “什么?难道像我一样穿曳撒的?” 柳青旋过脸来向景墨瞟了一眼,然后点点头,却不答话。 景墨又道:“难道他家的大少爷?” 柳青摇摇头道:“不是,大少爷我怎会不认识?他从来不穿曳撒的。 “那么,这个穿曳撒的人是你不认识的吗? 这时柳青的脸上突然露出一种微笑。说道:“我倒也见过他几次。白洁洁的脸蛋,浓黑的眉毛,鼻子又高又直很神气,长得的确漂亮。”她说话时唇角上的笑容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发深刻化了。 景墨急忙问道:“你为什么觉得好笑? 柳青又仰起头来,把笑成缝的眼睛向景墨看了看,说道:“这个人曾闹过一次笑话。哈哈......唉,我不说了!”然后又扑嗤的笑了出来,随即用手背掩着嘴唇,低下头急忙掩饰自己的笑脸! 景墨不禁怒从心中起,心想这女孩该不会是聂小蛮生的吧,这卖起关子来比她老子聂小蛮只高不低啊,现在这是怎么了,怎么没有人再痛痛快快地说话,全都要说那么一小半再咽回肚子里。女孩的这一句”不说了“的后面,分明隐藏着什么重要的事实。景墨又怎肯轻轻放过? 景墨于是强行挤出一种古怪而怪诞的笑脸,假笑着哄道:“有什么可笑的事情?我最喜欢听笑话,你倒说给我听听,终究笑呢不笑。” 不料,被柳青一口回绝““我不说,若使给尚家的三小姐知道,她一定要骂我嚼舌头的!” 景墨心中大奴,心想我一个锦衣卫,穿的是飞鱼服,挂的是绣春刀,干的是拿人索命的勾当,赚的是刀头舔血的钱。怎么会去找什么三小姐,四小姐在一直嚼舌头根子,但还是勉力维持着微笑,继续温和地劝道:“柳青妹子,你尽说不妨,三小姐决不会知道,你说了,我给你一份酬谢。” 柳青的伶俐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带些狡猾意味的神彩,又斜着眼稍向景墨轻轻一笑。 柳青侧着头说道:“那么,你找着了春兰,那也不能说我说的。” 景墨连连大打包票,苦笑着应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你尽可放心,我自然不会说是你说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神秘男子 柳青又走了几步,才说:“有一天我陪着我家的少奶奶在后门口买苹果,突然见这个穿曳撒的男人从尚家的后门里急忙忙出来。那时他的白白的脸上涨得像关老爷一般,脚步也慌乱得不像样子,不多一会儿,我们便听得隔壁尚家的大太太拍桌子高声骂起来了。 她的话又停顿了,景墨怕她再来一个关子,便急忙不着边际地催促,其实景墨也是一时心急,更因为不懂这种宅门里女人的心思,这女孩子年纪虽轻,却早已沾染了一般无知妇人和那三姑六婆所擅长的谈人隐私的恶习,若是景墨轻轻懂一些这类人的秉性,就知道即便不问她自己也是忍耐不住的。 岂不知,地狱之所以有一十八层之多,大有可能因为第一层便是拔舌地狱,里面早就拥挤不堪了,因为早就关满了这一类胸无点墨、无风起浪的长舌女子了,无奈只能一层层向下扩张。 景墨有点着急地道:“这倒怪有趣,你家少奶自然要奇怪起来了。” “对啊!那还不奇怪么,过了一天,我家少奶偷偷地向春兰查问,才知那天大太太出外去买东西,那个穿曳撒的人正和三小姐在房间里脚里两人聊得浓情蜜意,大太太忽然从前门进去,那人连忙从后门溜出,却已被大太太睹见。春兰说,三小姐因此足足哭了一夜。隔了一天,我见她上出门来时,她的眼睛当真还有些红肿哩。”柳青说完了这句,她的胖胖的面颊上竟泛起红晕了。 景墨心想这柳青小小年纪一个丫头,竟然会深谙男女风情,这一些宅门里的女人,大字不识不通礼乐,却在这男女私情上却是心领神会,往往都能无师自通,也不知道嚼这些舌头有何乐趣可言?不过脸上嘛景墨还得附合着笑一笑,景墨这边还没有答话,那小婢女又格格地笑了一声,继续自动地解释起来。 “其实尚家的大太太也太厉害了。春兰告诉我,那时候二太太也在房里,他们俩并没有什么花样。” 景墨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起来,顺嘴道:“唉,柳青,你今年几岁了?你觉也懂得花样不花样?” 柳青的脸上红了一红,于是又装作正经的模样,答道:“我本不知道什么,这完全是春兰告诉我家少奶奶的。……唉,你可不能把我的话告诉春兰啊。” “我一定不说,但这一回事发生在几时?” “那是还在热天,大概有两三个月了。” “那从这件事情以后,这穿曳撒男人可还常来?” “这倒没有,直到昨天早晨,他才又赶来出殡。其实他起先也不常来。春兰说,在大太太吵骂以前,那个人只来过两三次,他只在后门口和小姐偷偷地谈几句话里了。” “那么,这个人的姓名你总不知道吧?” 那小姑娘摇摇头。“连春兰也都不知道的。” 景墨想了一想,又回到了冶丧的问题:“昨天尚家出殡,那二太太没有送一送吗?” 柳青摇头道:“我没有看见,我只见那穿曳撒的和三小姐,连同春兰一共只有三个人。 “他家的大少爷也没有送一送吗?” “我也没有看见,大概没有送。” “你在什么时候最后看见他家的大少爷? “就在前天晚上,那些大师傅们在念经的时候,我还见他家的大少爷走出走进地忙着,昨天却一天没有看见,但二少爷昨天下午却已从金陵回来哩。” 景墨心想,又捉住了一条线索。便打算再进一步,于是继续问道。 “原来如此,前夜里你到尚家去瞧过和尚们念经吗?” “我只在前门口略略地看了一眼,并不曾进去的。” “你可曾睹见大太太的尸体? “没有,没有,怕得很!谁喜欢看死人呀?” “那么,那时候你看见尚家里有什么人?” “我只见他家大少爷和春兰在客堂里,客堂中张挂了一块白幔子,有六七个和尚在白幔外面吹打,白幔子里面想必就是死人。”她好像打了一个寒颤,脚下加紧了些。 景墨长长地吸一口气,又问道:“你可知道尚家的三小姐平时还和什么人交往?” 柳青张口道:“也没有什么......”又是说到一半的时候,她忽忍住了把狡猾的眼光向景墨一瞥,以一种装成大人的腔调说道。 “苏大哥哥,我看你不是单要找春兰吧?哼!你莫非也在看上了尚家的三小姐?” 这句打趣也是出景墨意料外的,但柳青既瞧出了自己的破绽,自己即使再有其他问题,说不定她会用别的打趣的话骗自己。柳青这一番谈话已给自己不少线索,自己这一番的无意中的侦查,也可算已得到相当的圆满。景墨决定暂时告一段落,况且这时候已走到了距离着茶楼已不远了。 景墨仍笑着答道:“柳青,不要乱说,我因为你说得有趣,随便问问。这都是因为你说话实在有趣,我不免话赶话说了出来。现在我不问你了,你假如睹见春兰,最好问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帮佣,过一天我再来瞧你,你假如能告诉我春兰的着落,我一定重重谢你。……这个是我今天答应你的酬谢。”说着,景墨从衣袋中摸出两钱银子的一个银锞子塞在她的手里。 柳青一看却握紧了拳头,身子向后退缩:“我不要,我不要。” 景墨硬生生抓住了她的小手,用力将那银锞子塞在她的掌中:“你拿了,这不算什么,这样子拖拖拉拉,多难看。我有机会再来看你,你假如知道了春兰的地点,到时候你记着告诉我知道,我一定再重重酬谢你。” 回到自己家之后,景墨想再看《西游释厄传》却是心绪纷乱,看不进去。景墨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书室中,在头脑里整理着白天的思绪,回想日间和柳青谈话的经过,过了一会,提起笔来,把谈话中所得到的线索,写成了下面几种结论。 第一,那婢女春兰在昨天二十三日早上送殡以后方才不见,赖氏所说春兰在三天前正妻秦氏病中就离去的话显见是编造的。 第二,二十二日那天夜里和尚们在尸前念经的时候,崇明还在。那么,崇明的失踪,也只是前天二十二日晚上,或昨天二十三日上午的事;无论如何,他的失踪是发生在秦氏死了以后,这也是值得注意的。 第三,金钏已有一个恋人,这人和金钏的结合,那死者秦氏显见是不赞成的。而上一天的所谓偷丧,其他方面来看虽都算是一种诡秘举动,可是这书生却偏偏参加了。 这一点在这件疑案上也不能不认为是一种重要线索。 第四,已约略地明了他们家庭间的对峙状况。那死者秦氏虽握着财权。处在家庭间最高的地位,但她的亲生儿子尚元吉多在学堂食宿并不居家,除了那个心腹的小婢女春兰以外,秦氏可算是处于孤立地位。对立的一方那赖氏和她的儿子崇明,女儿金钏,三个人分明声气相通。一个家里有了这种对峙的现象,自然已没有好事可言,何况秦氏又握着财权,又曾反对过金钏的私交外边男人?在这种情势之下,家庭间的惨变的确有爆发的可能。” 第一百四十八章 小小斗智 隔了一天,是二十五日,一大早景墨便赶到聂小蛮的馋猫斋里去,不料小蛮又去进行他的例行早晨散步,还没有回来。其实这所谓的散步,往往就是溜得远一些,去买早点了,景墨早就习惯了的。 景墨就在书房坐下来,打算看看刑部最新的通报上有什么消息,一看之下卷宗里虽然记载着关于红花地赌窝的消息,然而不出冯子舟所料,果然是略而不详,不但那些所谓“有头有脸”的人物们的姓名不曾披露,而且那七十六个男女赌徒的数目,也已大大地打了一个折扣,所载不过十数人而已,所谓的律法于权贵全无紧要,只不过用来冶民、管民、限民罢了。 景墨不由得长长地叹息一声,官场腐败日胜一日,只江河日下一去不返,世道混浑如此,不知道百姓还要受多少苦难,百姓何辜呵。 过了一会儿,聂小蛮从外面回来,开始用他的早餐,早餐是这金陵城中有名的名吃,如意回卤干。 小蛮看着景墨有点奇怪:“你不吃吗?” 景墨笑道:“我吃过了。” 相传当年洪武爷在金陵登建都之后,吃腻了宫中的山珍海味,一日微服出宫,在街头看到一家小吃店炸油豆腐果,香味四溢,色泽金黄,不禁食欲大增。 他于是脱下手上一枚坡形玉扳指,要求店主将豆腐果加工一碗给他享用。店主哪里见过如此大方的主顾,立即将豆腐果放入鸡汤汤锅,配以少量的黄豆芽与调料同煮,煮至豆腐果软绵入味送上,朱元璋吃后连连称赞。 从此油豆腐风靡一时,流传至今。因金陵人在烧制中时常加入豆芽,而其形很像古代玉器中的玉如意故被称为如意回卤干。 景墨看见小蛮,自然也换了另一番心情,于是忙放了刑部通报,偷偷地瞧小蛮的表情,要想猜猜聂小蛮对于这件疑案在调查上是否已有进展。可惜景墨观察,失败的成份占了十居八九,除了小蛮在十二分紧张和麻烦的时候,万难轻易从他的脸色上窥探他的内心状态。 景墨于是又想昨天下午自己和那小婢女的一番谈话,并不曾受聂小蛮的托派,那么,自己不妨先听听小蛮调查的成果,然后再出其不意地将自己所得到的重要消息告诉给他,也好叫小蛮好吃一惊。看着聂小蛮把豆腐果送里嘴里,景墨心中计较已定。 就这么办! 于是在小蛮用完了早饭,撤去杯盘,卫朴送了刚沏的松萝茶香茶后,景墨就开始发问。 景墨道:“小蛮,我想你昨天一定已奔波了半天。可有什么结果没有?” 聂小蛮浑然不觉景墨心中诸般打算,口气一如平尝般平淡,说道:“还不能说什么结果,我曾到鱼市街冶山道院去过,也曾查明了地址,去拜访过那位尚元吉父亲的叔父辈欧阳泰鹤,查明了几样事实,后来我去找冯子舟,把这事告诉他,希望他给我调查一下王崇明的踪迹。冯子舟又陪我到金陵府衙门户中里去调查登记的事,又一块儿去访问过那个高月峰郎中。末了,冯子舟留我吃了晚饭,一直耽搁到很晚。今天我本打算找一个理由,就要会见见尚元吉的姨母赖氏,这就是我昨天和你分别以后的经过情形。” “那么,你所查明的几项事实是什么事呀?” “那冶山道院里的役工,有一个叫做杨径旺的,告诉我秦氏的棺材的确是在二十三日早晨九点钟光景送进去的,送丧的只有一男一女。这的确是一种习惯的所谓偷丧之举。” 苏景墨这时几乎忍不住想补充几句,但终于急忙忍住,又干咳了一声来掩饰。 聂小蛮向景墨看了看,问道:“你要说什么话?” 景墨却仍保持着神秘,只答道:“没有什么,我想问问这送丧的一男一女是谁。 “据杨径旺去告诉我,那女的就是死者的女儿金钏,男的却是一个姓唐的身穿曳撒的男子,只说是死者的亲戚。后来我去见欧阳泰鹤时,他却说他不曾听得王宝川在金陵有什么姓唐的亲戚,这个人至今还是个迷。” 这时,景墨的咽喉间似乎有些发痒,但一想起之前小蛮老是卖关子的举动,就把话又咽了回去。 聂小蛮吹了吹茶汤小饮一口,仍自顾自地说道:“我还查明二十四日傍晚酉时左右,去衙门里办理秦氏的消籍登记的,就是尚元吉的哥哥崇明。不过那管理死亡登记的赵师爷,只凭着高月峰郎中的一张纸就胡乱登记,并不曾亲自到尚家里去调查过。因此,可以证明王崇明在他的主母死后还没有失踪。” 景墨情不自禁地暗暗点了点头,因为这个结论和自己所归纳的恰正相合。但景墨这点头的动作,聂小蛮似没有看见。 小蛮继续说道:“还有一点,我认为非常可疑,那姓杨的曾说那天四个扛棺材的夫役中,有一个人他向来认识,那人名叫老四,住在大士茶亭百马营,你想大士茶亭离花露岗很远。他们为什么不雇佣近处的役夫,却这样子舍近求远?因此,我觉得这里面的自相矛盾之处越发不能解释。” 景墨插口问道:“你说的矛盾点指什么说的呀。” 聂小蛮呼又饮了一口茶,才说道:“我昨天就觉到这里面的事实互相矛盾,在情理上解释不通。因为从一般心理上猜测,秦氏的死,假使当真出于赖氏母子的谋害,谋害的方法姑且假设是最简便的毒药,那么,他们的阴谋既已成就,尽可以陈尸在堂,让她的亲生儿尚元吉回来殡殓,事实上尚元吉决不致贸贸然就去检查尸体,而且服毒而死,也决不是一瞥间所能瞧破,但他们为什么此地无银,采取这种诡秘的偷丧举动?” “嗯,像尚元吉这样的书生,大约是看不出来的。” “从别一方面看,他们如此诡秘的偷丧,又足以反证他们的确有阴谋行为。但他们的阴谋是什么想达到什么目的?我实在无从推想。并且他们既有阴谋在先,为什么又急于写快信去通知尚元吉?告知以后,怎么又反而故意似地造出这种种反常之举,让尚元吉怀疑?这种种都觉在情理上解释不通。”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他们大可以按着尚元吉的要求冶丧,这样尚元吉自然无话可说。” “后来我查明了他们专门到远处去雇叫打棺材的夫役,又有那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姓唐的男子来出殡,越是证明他们确有诡秘的阴谋。可是又据那欧阳泰鹤说,那赖氏平素为人谦和胆小,所以经年来相安无事;又说那崇明也只是 第一百四十九章 景墨的补充 景墨听小蛮的分析听得入了神,小蛮却突然说让自己解释案情,一时觉得殊不可解,于是奇怪地道:“什么?你希望我来解释这些矛盾之处?” 聂小蛮点了点头,身子却是一动不动,甚至于合上了眼睛。 景墨叹道:“这种出乎常情的乱麻一般的迷团,如果连你都不能解释,我又怎能......” 聂小蛮嘴角微微一笑,说道:“景墨,我相信你能够的,你又何必客气?” “这不是客气问题啊。” “哈哈!你的举止和态度,早已告诉我昨天有人曾经自告奋勇地调查过一番,此刻你已握着这疑案的钥匙,又何必太谦呢?” 景墨不禁也笑道:“果然还是被你瞧出来了,聂小蛮,你的眼力真厉害,我自以为可以瞒过你,看来是自不量力了,不过我所知道的有限,说不上‘握着钥匙’或解释矛盾,我只能补充一些信息罢了。” 聂小蛮这才睁开了眼睛,重新仰起身子,向着景墨轻轻一笑。 小蛮道:“那么,你有什么补充呢?”小蛮说完,又把身子后仰似乎进入了一种入定般的状态。 景墨答道:“‘我已知道那个跟着出殡的姓唐的男人是尚金钏的恋人,还有那小婢女春兰,在二十三日早晨陪着棺材出门以后方才走开。这两点或许可以给你一种补充。” 接着景墨从口袋一通的翻找,取出了昨天自己作的记录来,把这张写了总结出来的四点信息的纸,检出来交给聂小蛮,又道:“这就是我昨天向尚家隔离的一个小婢女叫柳青的,套问出来的结果,你自己看看吧。” 聂小蛮把那张总结的纸接过,细细地瞧了一遍。接着,他一边凝神沉思,一边把眼光凝视在自己的黑缎鞋尖上,脸上非常沉稳。景墨觉得小蛮的此番思量,就可证明自己昨天这一番举动,可算“此行不虚”。 过了一会儿,聂小蛮向景墨点着头,慢慢地说道:“景墨,你昨天的调查的确值得赞许。你已在这一团乱丝中给我指出了几条可以抽引的头绪。” 难得被小蛮如此夸赞,景墨不免有些飘飘然起来,似乎连身子都轻了一轻。景墨说道:“我认为这些线索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那个姓唐的男人。” 聂小蛮的眼光闪动了一下,问道:“何以见得?” “他是金钏的情郎,可是他和金钏的来往,却是死者正妻秦氏所反对的,这一次他又公然出来参与料理死者的丧事,那么,他在这疑案中所处地位的重要,也就可想而知。” “你说这姓唐的有主谋之嫌?” “我的确是这样看的,因为一个人在热恋的时候,正常的心智往往会降低到零点以下,因为排除恋爱途径中的障碍而出于行凶,也不能不算是一种强有力之动机。” 聂小蛮又低下了头,在心中默默盘算和估计了一下。 他点点头认同道:“这男人的确也是个重要角色。不过就眼前进行的步骤说,还有两个人的下落,比他更有急切查明之必要。” “那两个人?” “一个是那小婢女春兰,一个是那大儿子崇明。因为当前的首要问题,就在于查明秦氏是否是被谋杀而死,如果是的话,那么又是如何被害,动机是什么和主谋为谁,还是第二步的问题。” “那么,你想我们假如查明了这小婢女或崇明,你的首要问题就可以达成了吗?” “我想应该可以,我猜想那小婢女春兰的失踪,一定是被他们利用了什么方法故意支开的。他们为什么要支开她?那一定是因春兰曾参与或曾窥破他们的阴谋。他们防这小孩子会吐露真情,故而才将她遣开了消除隐患罢了。“ 景墨想了一想,点头应道:“这么说这女孩子的确是全案中的关键了,但她的下落或许还有查明的可能。”于是景墨就把属托柳青的事向聂小蛮也说了一遍。 聂小蛮轻轻带着笑容,应道:“景墨,你果然不堪是镇抚司出身的锦衣卫啊,你的刺探手段实在高明,不过你约定再次去找她拿消息不免有些心急了,也许你须把你的急躁的性子改变一下,下些儿忍耐工夫才好。而且据我猜想,在眼前的几天,春兰决不会回到尚家之内去。” 景墨道:“那么,我们假如能找到那个崇明,不是也同样可以揭开这个怀疑吗?这个人你觉得我们能不能找到他?需要我做什么吗?” 聂小蛮笑道:“这种杀人害命的案子,又不是是什么大案,还用不着你们镇抚司的手段。我已经请了衙门里的人专作安排,专门叫眼见过这王崇明的赵都头把崇明的面貌向冯子舟说明,也许不久就可以有下落。我猜想这男子应该不会走远的,哎,对了,且慢。” 小蛮重新把景墨的那张结论纸展开来瞧了一瞧,又道。 “当和尚们装殓的时候,这男人还在场,那么他是什么时候走掉,这些情况转殓的和尚或许会知道一二。不过我觉得不容易使这些和尚们说真话。” 景墨一想也是,应道:“是啊,我也觉得我们应到鸡鸣寺里去调查一下才是。譬如:秦氏的尸体终究有没有异状?那姓唐的男子当时是否在场,除了姓唐的男子以外,还有没有别人?还有死者终究什么时候入棺的?料理入棺时的夫役是什么人?……” 聂小蛮脸上显出一种很不屑的神情,连连摇着手,小蛮的摇手的动作似乎还不足表示,他的头也连带地摇着。 “景墨,你的希望至少须打上一个倒九折,这些城里的和尚多是六根清净只爱黄白之物的,只怕不一定能问得多少消息。《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替死人颂诗以敛财的人,佛祖又岂能宽恕?况且尚元吉告诉我们,赖氏又是他们的施主。假如你把这层有厉害关系的问题去问他们,他们尽可以轻描淡写地回答你‘阿弥陀佛,我们出家人除了赚些施主们的银钱之外,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就没奈何了。” 景墨听了不觉哑然失笑,心想那《西游释厄传》中有位金池长老,是观音禅院的老住持,已有二百七十岁高龄,因一时贪念想烧死唐僧,侵吞锦襕袈裟,后自作自受,反将寺院烧毁,自己因无脸见人撞墙而死。只是可叹如今之人哪还有这般脸皮,无论如何恬不知耻,千夫所指,也照样活得问心无愧,真是世道日衰。 此时聂小蛮站起身来,背负着手,又开始在室中踱着。 第一百五十章 尚元吉再访 第一百五十章 尚元吉再访 景墨心想和尚们即使刁滑,我们也尽可想些旁敲侧击的方法,决不致束手无策,实在不行抓几个到镇抚司衙门里,叫他们皮肉肢体吃些苦头罢了,有什么不能说的,不过小蛮一向性情温和大抵不会认同这种作法,景墨见聂小蛮低头苦思的状态,又不禁自告奋勇。 “聂小蛮,你难道认为对那些和尚们调查的事不容易办?我倒很愿意代替你......” 聂小蛮却摇摇头,转而说道:“不,我正在想找一个理由,怎样去和那赖氏和她的女儿金钏谈一谈,我觉得这件事很不容易启口......” 不过,正在这时却突然有不速之客来访,两人同时听到前门突然响动,不多一会,尚元吉又直闯进聂小蛮的书房中来。 这一次他的行动上虽然仍有些卤莽的意味,但是比起昨天的半疯模样似乎已经正常了些,他仍穿着那暗青布的棉袍,一进门便把他的那顶半棕半灰的方巾给除了下来,很恭敬地向小蛮和景墨作了两个揖。尚元吉的脸上已有些血色,那一双小眼睛,好像也比昨天活泼得多。 尚元吉放低了声音,说道:“两位大人,我来禀报一个消息。他们的阴谋越发明显了!” 他的声调谨慎中带着惊慌,仿佛在暗示他的消息的严重。 聂小蛮又抚慰似地伸手拍着那书生的后背,一边点头,一边答话:“唉,有消息?好,好,请坐下来说。 众人都坐定之后,尚元吉就开始讲述:“聂大人,你昨天可曾调查出什么事情?我告诉你,你的举动应特别谨慎才是。” 聂小蛮的眼睛里露出一种诧异的表情,他向这来客看了看,似在估计他的说话是否出于健全神经的支配。 小蛮慢慢地应道:“昨天苏兄也有一些斩获,我们约略有些结果,等一会可以告诉你。但你说的特别谨慎有什么意思?” 尚元吉把身子躬向前些,依旧露出一种防人家偷听似的模样。 他道:“大人,昨天晚上镇江方面来了一封信,那是我姨母的表兄李得阁寄来的回信,说他决定尽快就赶到这里来。 景墨记得尚元吉昨天曾说过,那个和他父亲合股经商的欧阳泰鹤,曾提起过这李得阁是在镇江当刑房师爷的。欧阳泰鹤所以特别提起这人,又表示不愿参加这件暧昧的事情,似乎就是顾忌这个人不容易应付,而接下来尚元吉也当真有同样的表示。 “大人,我不能不告诉你。这李得阁阴险异常,他借着刑房师爷的招牌,专干种种恫吓敲诈的事情。……唉,我说出来也惭愧,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曾吃过他的亏,故而这几年来彼此已断绝往来。这一次我读他的来信的口气,分明是我姨母专门去请他来的。大人,你想他们为什么去请他来?“ 景墨几乎是脱口而出道:“莫不是请他来抢夺家产?” 尚元吉瞧着景墨答道:“这倒不成问题,当时我哥哥崇明分居的时候,已分家分得清楚,崇明的一份已给他自己花完。现在除了失窃的现银和首饰不算,还有些股份存款,和邯郸老家里的一名屋子五百亩田,应由我和我妹妹平分。这事已立有笔据,不致有什么争执。我相信这位表舅舅专门赶来,一定有特别使命。” 聂小蛮淡淡地说道:“你以为你姨母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自己心虚,故而请他来掩护的吗?” 尚元吉张大了他的一双小眼,拼命点头道:“不错,我料想他如此。大人以为怎样?” 聂小蛮也点头道。“这的确是可能的。” “那么,你们两位先生的行动,不是应加些小心的吗?不然,他这个人手段卑鄙下作,万一给他抓住了什么把柄,不但我母亲的冤恨没法伸张,也许反而连累你们两位。那我怎么对得起人?” 聂小蛮的牙齿似在轻轻咬他的嘴唇,他的眼珠偏在右角,视线集中在福建建窑的烧制的瓶子上,他的手又伸到短褂袋里去,仿佛在用力把衣服扯紧似的。 接着小蛮才缓缓说道:“景墨,我们的行动看来不能不审慎些。我们在得到相当的人证或物证以前,还不能冒冒失失实行我刚才所说的计划。对不住,你给我把我们昨天的经历向尚元吉尼说一遍吧。” 聂小蛮从他的圈椅边上拿起那张景墨所写的结论纸交还了他,小蛮自己把身子缩回了圈椅里边,像猫一样躬了躬身子,又把身子仰靠着椅背,又露出那种闭目养神的状态。景墨心想,这家伙天天和猫住在一起,怎么连伸个懒腰也变得像猫了。 景墨就先把聂小蛮昨天在冶山道院方面,欧阳泰鹤方面,和衙门方面所调查的结果告诉了尚元吉;又把自己的经历约略说了几句,末后,才将四种结论都拿给他看。尚元吉看了之后沉默了一阵子,突然从他的椅子上跳将起来。 “唉,我明白了!大人,我告诉你,我母亲的被害,我妹妹金钏定是主谋。那动手实行的,大约就是这姓唐的混蛋!唉,大人,苏大人,我相信一定是这样!一定不会有错!” 景墨觉得尚元吉又显出了神智失常的状态,他的小眼珠子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似的,额头上的青筋也隐隐地暴露出来。 聂小蛮忙仰直了身子,好言安抚道:“元吉兄,请坐下来。你刚才既然劝我们举动上谨慎,那么,你自己也不应这样子着急,这件事我们必须用谨慎的思虑来对付。你还是安静些把你的意见说出来。你有什么理由相信你妹妹是主谋之人?” 尚元吉的喘息平稳了些,点头道:“好,好,我来告诉二位大人。我起先还疑心动手的大概是我哥哥崇明,但我现在回想起来,他在花完了家产落魄以后,我母亲依旧收留他进来。他假如但凡存些人性,总该有些感激的心,猜想不致于这样狠心。而然那金钏是一个性格阴沉的女子。她平时难得说话,和我的性格恰正相反。这一次她因为我母亲反对她的婚姻或恋爱活动,就下这毒手,实在有非常的可能性。况且她前天夜里曾私下到楼上来窥探我,今天早上她又有那种诡秘举动,处处都显得她处于主谋的位置。” 聂小蛮一直盯着尚元吉的表情,忙问道:“今天早上她又有什么诡秘举动? 尚元吉道:“这个事情我本来也准备来禀告大人您的,我认为这里面有重要的关系,也许可以算一条线索。……唉,大人,我觉得我的心跳得厉害。你可能让我坐一坐,停一停喘?” 第一百五十一章 诡秘的金钏 本朝太祖洪武爷出身贫寒、生活简朴。 洪武爷以为前朝点茶法所用茶饼劳民伤财,于是下谕:“罢废福建建安团茶进贡皇宫,禁止制造团茶,唯采芽茶进贡。”于是废除福建建安等地的团茶进贡制度,各地禁止制造团茶,只采用芽茶进贡。所以从洪武以后天下以芽茶冲泡而饮,冲泡方法简单明了,喝茶便融入到日常生活中。 聂小蛮也认为,宋代点茶法中把茶烘烤磨末,此法背离了草本最原始的味道,而以沸水冲泡茶叶,更能体现茶之真味,此冲泡法称为“瀹饮法”。 其实唐宋民间也有过“瀹饮法”,只不过此法在当时不入士人之目。有明一代茶人又总结出饮茶用水的标准,即:清、活、甘、洌、轻。清是水质清澈,活是活水,甘是水质甘甜,洌是水有清凉之感,轻是水质轻盈,还为天上的水最轻,如:雨水、雪水、露水、冰雹等,称为“天水”或“无根水”,天水泡茶备受推崇。 和天水对应的是地水,即地表水,如:泉水、江水、河水、湖水、井水等。 金粟房是虎丘山上十八房寺院之一,在竹亭房北,罗汉堂前。这里除了树林、竹丛,三分之一不到是茶树。三三两两的茶树长在如此山林之下,安静而舒展。 虎丘茶的确有着与众不同的奇特品质,其汤色如玉露,韵清气醇,香若兰蕙,有的说像“豆花香”,也有人说像即将开放的“橙花”香。 尚元吉在饮过了一杯虎丘茶,又经过了两三分钟的休息,他的过度紧张的神经才平复了一些。于是他就继续讲述他所说的金钏的诡秘行动。 尚元吉道:“昨天夜里我睡觉的时候,特别小心地把房门用铁闩闩上,又搬了两支方凳堵住在门上,以防万一有什么意外。但是夜里却并无什么动静,我因为一直想着死去的母亲,并没有酣睡,假如有什么声响,我一定会被惊醒。可是直到了今天清晨窗户纸上微微轻轻发白,我才听得楼下我姨母的房间里已有响动,可声音琐细而轻微,带着些诡秘意味,像是防人偷听的样子。我当然马上加以注意,从床上轻轻爬起,先把耳朵贴在地板上细听,起先有一种窃窃私语的声音,接着又听得有人在楼下房间里走动。我于是匆匆穿好了衣服,开了房门,轻轻地走到楼梯头上,再次留心倾听。我听得楼下的房门已悄悄地关了,又过了一回,却不听得其他声音。我干脆大着胆子又走下楼梯,到了半梯的转折处,向楼梯旁的窗中看了看,那时天色还没有亮足,但那一小方后天井中已可以隐约辨物。我看见金钏正从这小天井中经过,向厨房里走去。” 这尚元吉神智果然是恢复了不少,本身又是个读书人,今天讲起话来条理清晰,丝丝入扣,把那房中偷听、窥测的诸般事宜讲得活灵活现,景墨端坐一旁像听故事一样,渐渐地入了神。 尚元吉继续道:“这时候那新来的江北老妈子还没有起身,可是金钏为什么一个人先行起来?看她分是是要从后门里出去了。假如她要买什么东西,正常来说会叫上那江北老妈子一起。她这一系列鬼鬼祟祟的模样,更足以证明她出去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我当时认她必有诡诈,于是便也轻轻下楼,准备尾随着她出去。而且我走下楼梯时,果然见那江北老妈子还睡在那客堂后面的小间里没有起身。” “我又进了厨房,金钏居然不见了!再看后门,果然是虚掩着的。我为小心起见,把后门拉开时特别轻缓,生怕弄出半点响动,可是等到开了后门探头出去再瞧,金钏早就不见踪影了!我吃了一惊,连忙追赶出来,走过了那第七号的后门,便向那条南北向的巷子的两端望望,巷子中万籁俱静静得让你发慌,可金钗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我思来想去,猜想金钏总是向巷子的南口出去的。我追到那里看时,向东边一看,果然见她穿着一件红圆领衫和白护袖,蓬着头正急忙前进,不一回,她走到仙鹤门里一家卖热水的老虎灶门前站住。这老虎灶已开了门,有一个塌鼻子的伙计模样的人正站在门口,那塌鼻子一睹见金钏,便笑嘻嘻地点头招呼起来。金钏走到他的跟前,便开始和他进行了一通诡异的谈话,因为她和塌鼻子的伙计谈话之前,曾回头向背后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下,幸亏我早有防备,躲在一棵大杉树的后面,没有被她发现。她和那塌鼻子具体谈些什么,我当然没法知道,但她在这个时候,和这样一个塌鼻子进行这么偷偷摸摸的诡秘谈话,多少已给我些线索。所以我等不及她的谈话结束,便悄悄地回家。我回到卧室里后,又过了不多大一会儿,才听得楼下的房门响动,是金钏也回来。” 聂小蛮全神贯注地倾听,直到尚元吉的经过全部讲完了,他才点头说道。 “嗯,元吉兄,你讲得很好,看法也不错,这确实是一种可以跟进的线索。不过你说的那个塌鼻子,是不是真的是老虎灶上的伙计?会不会有什么人等候在那里的?这种老虎灶,一边卖水,一边不是也同样卖茶的吗?” 尚元吉答道:“是的,但这塌鼻子确是伙计,不是茶客,因为我也认识他的。” “你也认识他? “我不是和他相识,但熟识他的这副长相。昨夜里我不敢和他们一块儿吃晚饭,自己买了些鸭油酥烧饼回去,又亲自拿了一个大茶壶到这老虎灶上买了一大壶水。那时我也见这塌鼻子在里面吃夜饭,所以这人是老板或是伙计,我虽不知道,但一定不是没有关系的茶客。 “嗯,这个条线索很有价值。我们就可以从这条线路进行。昨天你回去以后,曾否发现什么其他的可疑之点? “我倒是没有发现什么,不过我姨母和金钏的态度变得冷若冰霜,绝口不和我交谈,和前天的状态完全两样。 “那么,你可曾问过她们什么事?” “我曾问姨母崇明曾否回来,她回答没有。崇明本来是睡在楼上亭子间里的,我见亭子间的门依旧锁着。后来我又故意表示我在明后天就要回学堂里去,她也只敷衍了一句,并没有任何的表示。” 聂小蛮点点头,笑着说道:“如此看来,她起先所以趋奉你,好像想骗得你的欢心,把这件事掩饰过去,后来你的声音状貌和在外面奔走的种种情形,都已经明明确确地告诉她,你已经产生了很严重的怀疑,而且誓要给母亲复仇,这样一来难免她也就改变态度,事事都提防起来。你昨天告诉她不日要回学堂去的话,那真是画蛇添足了。” 尚元吉看着聂小蛮眨了眨他的一双小眼,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不错,不错。他们的确有那种‘壁垒森严,严防死守’的表情,可是,大人您想想,金钏去和老虎灶里的塌鼻子密谈,是不是还要谋害我?或是关于......” 他的说话忽被一阵子敲门声给打断了。聂小蛮道了一声歉,立刻起身去出去看,他回过来时,脸上忽视着惊异状态。 小蛮向景墨说道:“景墨,外面有人找你。 第一百五十二章 再遇柳青 景墨一看聂小蛮的态度就是有事,心领神会道:“唉!那么我去应付一下,等会儿完事要是不太晚的话,我再回来。” 其实景墨心里明白,这是聂小蛮说话只说了一半,看这架势多半是镇抚司里有人来了,但是要说出来的话,估计怕把这刚稍稍安定一些的“惊弓之鸟”再吓着了。 聂小蛮回到书房继续和尚元吉说话,景墨则就此出了院子,只见来的是一名小旗官。 景墨低声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千户大人请苏总旗立即回镇抚司一趟,咱们这就走吧?” 景墨点点头,不再多说,戴了帽子向卫朴点一点头,便匆匆走出了院子,此时天时已寒街人行人稀少。 景墨看见四下无人,这才问道:“你跟我说,这么着急忙慌的有什么事。” 那小旗道:“苏大哥,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有件事要宣布,所以把兄弟们都聚齐一下,说完就完了。” “什么事,还得动这么大的阵仗?” “哎呀,苏大哥你还没听说啊,我还以为你都知道了呢?” 景墨看这小旗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禁有些担忧起不,难道又有什么坏消息?于是问道:“什么呀?我就知道了?我知道什么?要是能说的你就说清楚的,要是不能说的你就把嘴合上。” “其实也不太关咱们的事,就是,,就是戚将军要被罢免了。” “啊!”景墨吃了一惊,问道:“把咱们找去就是说这事?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次事可不简单,前方军情不利皇上震怒,听说戚继光、俞大猷等一干前方将领全都要被罢免,那咱们不得盯着点?万一那些当兵的不服?或者有人要借机生出些事端来。” 景墨点点头,抬了一下手,示意自己明白了不用再说了。 从镇抚司衙门出来之后,景墨突然心中一动,自己昨天到荷花巷去调查的事,曾说过要再次去找那圆脸的小女孩柳青。尚元吉那边有聂小蛮对付着全无问题,自己何不再去荷花巷走一遭。 景墨在荷巷子里走了来回三遍,也没想出用什么借口去找柳青,正当快要放弃的时候,那扇门突然再次打开了。这姑娘果然机灵,景墨心想,昨天收了银子之后,估计今天一直在留意自己,现在自己在这溜了这么两趟街,看来她就已经发现自己了。 景墨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见到春兰了吗?” 不料,对方却说道: “不是,我没有见春兰。” “唉!”......算了,没见到就算了吧,你再留神就是了?”景墨就好比大冷天里被人朝被窝里泼了盆冷水,霎时来了个透心凉。 不料,柳青眼睛一闪,有些意味深处地说道:““不过我刚才曾睹见那个谁了。” 景墨看这小姑娘挤眉弄眼的样子,有些不解,问道:“那个谁?是谁?” 柳青似乎有些埋怨地说道:“就是尚家三小姐的相好。” “哦哦哦!”景墨恍然大悟,道:“唉,你在什么地方见他?” “我见他从尚家的后门里出来,身上穿着一件玄青色的大氅。” “什么时候?” “我想想看......大约辰时之后吧。” “只有他一个人吗?” “正是,我只见他一个人出来,而且我觉得他走出来时,模样儿有些慌张,感觉特别不自然。你要问春兰,等我看见了她,再告诉你。” 柳青这一次并非告知案中重要角儿春兰的消息,很得景墨有些失望,但也不能说这消息完全没有用。毕竟这个姓唐的人,小蛮也认为是一个重要角色。 那么此人今天又跑到尚家去干什么事呢?这个人在事实上既有主犯的嫌疑,那么他的举动自然同样有注意的必要。景墨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于是决定赶到馋猫斋去把这个消息告诉聂小蛮,不料聂小蛮已不在府中,只有卫朴弄了一盆子‘石龙子’在那喂猫儿。 看见是景墨来了,卫朴说道:“老爷关照过,他到金陵卫里去了。苏老爷,你假如有什么消息,可以就去找我家老爷。” 景墨刚要走,扭头说了一句:“这东西也能喂猫吗,聂小蛮这搞什么名堂?” 说完景墨又风风火火地赶去见小蛮。正好金陵卫当值的守备叫做孟晓然,景墨本来也有些认识。当景墨走进他的班房时,见聂小蛮正在里面,另外还有一个塌鼻子、脸上染着煤灰的短衣人,孟守备和聂小蛮都靠墙壁坐着,那塌鼻子的工人却站在他们一旁。 孟守备站起来和景墨打了个招呼,景墨还礼,又做一个手势,叫孟守备继续他的审问,不必客气。景墨自已也就在他们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看了看这场面,景墨便知他们俩正在问话,那被问的人,又不言而喻的就是尚元吉所说的那个老虎灶上的伙计。在景墨的打岔的纷扰平静以后,孟守备便继续说话:“强东,你放胆说罢,我已答应你,无论你干过什么,只要你照实而说,我决不难为你。” 那伙计的脸上已有着就范的表示,看来他们已费过一回口舌,不过有小蛮在看来还不曾用刑。 那塌鼻子操着江北口音答道:“大人,其实我我并没有做伤天害理之事,说出来也没有关系。 孟守备点头应适:“谁知道你犯不犯法,不犯法自然更好。既然不犯法,你也用不着这样子吞吞吞吐吐吐,费老子的工夫。” 那叫强东的低头嘀咕道:“不过我觉得对不住尚小姐。 孟守备要是不看小蛮的面子,估计早就不耐烦了,于是说道:“你担心对不起尚小姐吗,那么你抬起脚来走几步好了。免得把你腿骨头打成碎渣之后,你忘了走路是什么滋味。。” 强东一听愣着没动,景墨再看时,只见一股黄水浸湿了裤筒,顺着鞋就淌了一地,接着才害怕道:“太老爷,我说,我说,大不了我把两钱银子吐出来就是!……好吧,太老爷,我全都说出来。这一位老爷说的不错,那尚小姐的确来看过我两次,一次在前天二十三的早上,一次在今天早上。其实这也没有事情,她只叫我送了两封信。 孟守备作怀疑声道:“两封信?送到那里去?” “来凤街大光路第七号去。” “送给什么人?” “是一个叫唐安国的。” “唐安国? “也许就叫唐安国,我也弄不清楚。” 第一百五十三章 口供 孟守备的眉头一皱,他的眼珠了打了几个转转,似乎被触动了什么心事,他的语声中也带些怀疑。 “你有没有见过他?他是个什么样人?” “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那两封信都是我敲开了唐家的后门交给他家的老妈子的。” “你认识字吗?” 那塌鼻子的强东摇摇头。 孟守备又道:“那么,你怎么知道这个人叫唐安国? 强东答道:“那是尚小姐告诉我的,似乎他家里还有一个少爷,故而尚小姐和我说得很清楚。唯恐怕我递错了信。” “这是实话吗?” “都是实话,太老爷,小的假如有半句假话,听凭老爷打死,绝没有怨言!” 孟守备向聂小蛮瞧了瞧,表示他的问话已经结束了,聂小蛮轻轻点头,便接着向强东审问起来。 小蛮问道:“强东,我相信你的话不假,但你最好在说得详细些。她的第一封信,在前天的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那老虎灶的伙计毫不疑迟地答道:“大概在卯时光景,天刚才亮的时候。” “她是怎么吩咐你的?” “她说她的娘死了,家里没有人照料,故而叫我送一封信给一个亲戚,请他来料理丧事。她还付给我一钱碎银,算做脚费。那时我的下手小柿子也起来干活了,我看在银子的份上,来凤街又没有多少路程,就决意给她跑一趟。” “她还有别的话吗? “没有了。她平日虽天天走过我们的店,从来没招呼过我。” “她有没有叮嘱你不要把送信的事告诉别的人吗?” “这倒说过的,太老爷。因此,我此刻才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你还是先顾自己的小命吧,今天怎么样呢? “今天的时候更早,天还没有大亮,她的说话也更少,她又给我一钱银子和一封信,叫我再立刻替她送去。” “有回信没有? 强东又摇摇头。“没有,尚小姐并没有叫我要回信的。” 景墨觉得这一点已和柳青的消息有了关联,也禁不住从旁插话。 景墨问道:“今天早晨的信也同样有了效果,在辰时光景,这姓唐的又到尚家去过。”这自然是柳青刚刚告诉景墨的。 聂小蛮于是转头向景墨看了看,又点点头,又站起来走近孟守备的旁边,伏耳说了一句,孟守备还没有回话,那塌鼻子伙计忽又好奇似地发问。 “敢问太老爷,尚小姐难道干了什么......” 孟守备也站起身来,连连摇手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你也不要乱说,现在你可以回去了,但假如尚小姐再叫你送信,你就偷偷地把信拿到这里来给我看就是,我重重有赏,你也不要把现在的事对任何人乱说,那么便可以安然太平无事。不然,你不免要学会怎么用膝盖走路了,你明白吗?” 那江北人强东走出去以后,聂小蛮先开口发道。 “孟兄,你难道认识这唐安国的?” 孟守备突然忽愣了一下,接着无奈地笑了一下,露出一种你总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然后,他故意放低了声音答道。 “不错,我们卫所衙门里有个千总叫唐阳生的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唐安国,小的叫唐直符,都还在学堂中念书,唐千总本来住在来凤街大光路,我疑心就是他。但我不相信他的大子会在这件事情里有分。 聂小蛮略一沉吟,说道:“有分没分,我们现在还不能说。但你既然认识,不妨请这位唐安国来谈谈。” 孟守备的乌黑的眼珠又快速地转动了一下,接着他表现出一种又像为难又像无奈的苦笑。 “聂大人,你想请他来谈些什么?” “这当然关于这桩疑案问题。” “这个......这个......” “孟兄,你有什么意见? “聂大人,请恕我冒昧。你们在这件事上,似乎还没有什么事实的根据,假如贸然去请这位唐公子到这地方来谈话,你想不是有些不妥当吗?” 聂小蛮却很有把握似地答道:“我相信这件事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内幕,我也相信这唐安国一定知情。” 那种为难而无奈的苦笑,又再次在孟晓然的脸上露出来。他抓了抓头,勉强回答:“聂大人,这终究是你‘相信’罢了。你该知道他不比那老虎灶上的强东,随便差一个弟兄去抓来就是了,就是打上一顿,也没有什么问题。聂大人,你也是是在六扇门里混的,你总知道他是......他是......” 聂小蛮见了他这种扭捏的状态,嘴角上露出一种歉意的笑容。他随即点了点头,身子便慢慢地地撑起来。 小蛮说道:“哈哈,孟兄,我明白了,我本以为这唐安国住在你的地界里,就近叫他来谈谈,比较省些麻烦,并且在这里谈话,又可多一个证人。现在你既然认为不方便,我尽可另想别法。对不住,麻烦你了,我还有事走先一步了。” 景墨于是跟着聂小蛮出了金陵卫,这会儿子大约已经是午时一刻左右。景墨因时间的关系,便邀聂小蛮到自己府里去吃午饭。聂小蛮想了一想,也不推辞,便一同到景墨府里去。南星因聂小蛮的突然来临,没有准备,便要去菜馆里去叫菜,聂小蛮却力阻不许。小蛮说自己不是来作客的,还有紧急的事情必须立即进行,不能耽误。因此,吃是胡乱吃了两碗老卤面,便草草匆匆结束了这次的午饭。 饭后小蛮和景墨来到书房中,景墨便开始和聂小蛮讨论进行的步骤。景墨一开始是假设这姓唐的书生有主谋的嫌疑,现在既已知道了他的姓名家庭,自然认为是一条可以入手的线路。不过这个人毕竟是官面上的人,自己这边要有什么动作,不能不把如何收场稍考虑一下。 景墨说道:“小蛮,我看着那孟守备的态度,虽然因为管场关系有所顾忌,但他说我们只有想法,毫无实际的证据,却也是事实。” 聂小蛮无奈地长出一口气,答道:“是的,我也承认如此。但这件事的事态非常急迫,我可能不得不冒一冒险。” “你打算怎么冒险?” “我们知道赖氏的表兄刑房师爷李得阁今天就要到了。假如等他到后,唐安国受了他的差使,我们便更难着手。不如趁现在他们还来不及碰头和商量对策之机,我就去见见这姓唐的,或许可以得到些事情的真相。因为我猜想这唐安国终究还是个青年,假如没有人授计,可能还好对付些。你若没有别的事,是不是和我一块去? 景墨闻言大喜:“当然,当然,我早就准备替你出一份力的,我跟你去。”说着景墨长吸一口气,又问道:“可是小蛮,我们除了他以外,你想还有没有更切实和更有把握的线索?” 第一五百五十四章 设局 聂小蛮被这样一问,显得犹豫了一下,然后突然讲出一番分析的话来:“更切实的线索?那自然不能说没有。人证方面,我们假如能找着春兰,那么,全部的真相自然就可清楚。但他们既把这女孩子故意藏起来了,我们即使尽力去找,也是远水不救近火。还有那庶子崇明的踪迹至今也没有下落,短时间恐怕也没有希望。“ 顿了顿,小蛮又道:“物证方面,只有开棺验尸此一法。但就眼前的形势,不但我不好提出这个要求,即使我强行开棺,只怕也没有仵作就轻易应承。如此一来唐安国就是唯一的线索,只要他能够吐出一两句可以做把柄的话,那么无论那李得阁怎样厉害,我们也不用顾忌,尽可以直接去见赖氏母女。这要接下来,就可正式以官方衙门出面干预此事。“ 景墨也不再多问,这时候约在未时二刻,两人便走出林荫路,向来凤街大光路进行。 从苏景墨的住处到来凤街大光路,原只有须要一盏茶功夫的步行,这时候两人却足足费了二刻钟的时候。在这一须时间里,聂小蛮的脸色一直沉着,他的两只脚跨步很缓,而且步步稳重,仿佛是一个有内功的内家高手一般,景墨想这要是背后有什么人突然袭击,小蛮的脚跟一定仍站立得稳。 不过,这态状也足以证明他的内心的犹豫,看来小蛮也觉得此时去见这姓唐的书生,这话是不好谈的。万一说僵了,或不幸打草惊蛇,说不定会闹出意外的纠纷。 故而两人在这段步行的时候,大家沉默无言,景墨几次虽然想再和小蛮说几句话,竟想不出来说什么才好。 两人走到了大光路口,聂小蛮停了脚步先向这巷里打量。这一条巷子也有好几条横巷,景墨记得那强东说这姓的唐小子住在十七号,估计总在后面些吧。聂小蛮正要转身走入,景墨忽然想起了一句要紧说话,不能不乘这当儿提醒小蛮一声。 苏景墨低声说道:“小蛮,假使那唐千总也在里面,你想会不会妨碍我们的谈话?” 聂小蛮紧闭着嘴唇,摇了摇头,答道:“我扣准了时刻,猜想他大约不会在家了。万一他在,那也只能随机应付。景墨,你不要自己心虚,尴尬的局势,我们经历得多了,这算得什么?” 聂小蛮首先走入弄中,景墨紧紧跟在小蛮的身后,到了第一条横巷回,他停了停脚步,抬头寻找唐家。正在这时,有一个穿大氅的人从第二条横巷里走出来,在聂小蛮的右侧里经过。景墨起初还不在意,可是一瞥之间,景墨的脑子突然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样。 那人年纪很轻,穿着一件淡玄青色有云纹黑线条的大氅,头上戴一顶同色的四方平定巾,下面露出一条簇新的肥绸裤子,腰间束青丝,脚上是一双双脸鞋,一看就是一位书生。 他的面颊很丰腴白嫩,两条浓眉,双眼炯炯有神,鼻子又高又直,模样儿可算俊秀不俗。其实这个人景墨并不认识,但景墨还记得昨天柳青曾约略告诉自己那个送丧的陌生人的外貌打扮,看起来倒很相像。这天早晨柳青又说起过他穿一件玄青色的大氅,那么这个人不是唐安国是谁? 聂小蛮自然想不到自己将要找寻的人竟会就在眼前,几乎要当面错过。所以在聂小蛮继续前进的时候,景墨赶前一步,用手在他的背部拍了一下。聂小蛮旋转头来时,景墨又使一个眼色,努着嘴唇向自己的右侧里摆了两下。聂小蛮立即领悟了景墨的暗示。 他马上回过来,装作一个陌生人寻访不着的样子,故意提高了声浪自言自语道:“哎呀,唐千总住在第几号里,我倒忘记了。这倒很为难......唉,对不住,我要问一个信。这位小哥,你可知道这弄里哪一家是唐千总的府上?” 那书生一本正经的要出巷去,这时已穿过了第一条横巷的口子,距离聂小蛮已有三丈多远。他一听得聂小蛮的高声呼叫,便突然停了脚步,旋转头来向小蛮二人打量。 书生见小蛮和景墨的装束都很体面,两人的年纪又不像泼皮少年,故而书生脸上并没有憎恶或拒绝的表示。不过书生只是有些愣愣地向着小蛮与景墨呆瞧着,并不答话。 聂小蛮索性回过身来,走近一步,满面堆着笑容:“请问有一位在金陵卫里做千总的唐阳生唐大人住在哪一家?我来过一次,此刻却记不起门牌。” 那书生果然绝不疑心,略略点点头,答道:“这位仁兄,要找家父吗?请教尊姓是?” 聂小蛮装出一种出于意外的表情,又踏前一步,深深作了一个揖。 “唉,敝姓马,你莫非是千总大人......公子吗......?” “正是,小弟安国,这里还礼了。”这唐安国说着,也还施了一礼。 聂小蛮又给景墨介绍道:“这一位是敝人朋友姓邓。”景墨也带着笑容,照样和他行过了礼。聂小蛮又笑着说道:“再巧没有,我们随便问一个信,竟一问就着。令尊可在府上?” 唐安国答道:“他在衙门中有事,不知马兄此来有什么贵干?” 聂小蛮又做出踌躇的样子,自言自语道:“这又未免巧中不足,我猜想他也许回府来吃饭,我可惜来迟了。” 看着聂小蛮的应变工夫,不能不使景墨佩服。这时候小蛮的声音态度,演得完全像极了一个寻人不遇的访客,要不是知道底细,只怕景墨自己也要相信此行是来找人的了。 这时那唐安国说道:“父亲并不回来用饭,马兄要是有什么要事的啊,大可以云衙门里找他便是。” 聂小蛮又皱着眉头,轻轻摇头答道:“我有几句很机密的话,到衙门里去不便,才专门到府上来。现在却有些尴尬了。”他向那书生的脸部看了看,又低下了头踌躇。 景墨已领会到聂小蛮所采取的策略,就趁机提出一项建议。 景墨低声向聂小蛮道:“这件事既和安国兄有直接关系,你不如就先和安国兄谈谈罢。” 唐安国一听,眼光一闪,红润的脸上顿时有些变异,眼光钉住在聂小蛮脸上。 他作惊讶状问道:“马兄,你终究有什么事?怎么还和小弟有关?” 景墨暗想这姓唐的既然承认自己和小蛮是其父交,却又自称兄弟,这真是乱七八糟胡说八道了。聂小蛮又装出一种神秘的表情,故意向前后左右看了看,恰巧有一个装束明艳的女子从第一巷口出来,头带绣花抹额,身着紫花圆领衫,从三人的身旁穿过。聂小蛮故意等那女子走过去后,才把头凑到唐安国的耳朵边去。 小蛮说道:“这件事的问题很厉害,我们在这地方站着谈,似乎不太方便。” 唐安国有些犹豫地四下看了看,好像在估计时间,接着他的两条浓厚的眉毛,渐渐儿交接起来,刚才聂小蛮的踌躇状态,此刻竟移转到了这书生身上,有些弄假成真。唐安国低头沉吟着,似乎一时不知道怎样答复。景墨这时倒不怕他拒绝小蛮,只要他不瞧穿自己这边的伪装就成,他的好奇心既已被勾起,而且他心中又明明藏着秘密,料想这唐安国决不肯当面放过。 第一百五十五章 咬钩 果然,唐安国当真问道:“那么马兄,你的谈话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聂小蛮忙应道:“唉,胡乱谈几句罢了,一柱香功夫尽够。” “那么,请马兄到舍下去坐一坐罢。” “如此甚好,我们还不知道贵府的位置,请小哥引路吧。” 唐安国把小蛮和景墨两人领到门口,并不叩门,却先低声向聂小蛮说话。 “请两位稍稍地等一乖吧,我到后面去开门,免得惊动家母。”他就返身退出,走到第三弄的后门里去。 这样一来反而正合了聂小蛮的希望,小蛮这一来本就是希望这一次谈判,最好不让第三者参加。这当然是景墨从小蛮的急忙答应上知道的,但景墨还不知道聂小蛮冒充了唐安国的父亲的朋友,这又是打算用什么方法从这书生嘴里刺探出来案件的真相。 此时千钧系于一发,景墨自然来不及向小蛮细问。不多一会,十七号的两扇黑漆的后门轻轻地开了。三人先后侧着身子进了门,那唐安国便又慢慢地将门关上,又将门上的门锁轻轻锁住。 这也是一宅两上两下连侧厢的住屋,堂屋中的陈设,朴素而雅静,墙上的字画对联,也古雅而无生气。此时客堂中却并不见一个人,并且寂静无声。唐安国将右手里的次间门开了,领两人走进厢房里去。这里布置着一间小小的书房,陈设也很雅致。 三人坐定以后,并没有茶水的招待,却只受到主人的两条视线,兀自在小蛮和景墨的脸上打转。 唐安国突然惊疑声道:“马兄,邓兄,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睹见过二位。” 景墨的心头一紧,不禁有些儿恐慌起来。自己和小蛮在金陵身着官服四处露的时真是数不胜数,万一对方这时候识破了小蛮的真身,那不但全功尽弃?而且案情一定会发生变故。景墨不知道自己的内心的恐惧,是否在脸色上有什么显露。幸亏那唐安国的视线,始终凝住在聂小蛮的脸上,聂小蛮的反应,却只是很自然地笑了一笑。 小蛮赞道:“安国兄,好记性!你自然曾见过我们,从前我们和令尊本来交往很密切的。我们现在都到应天府衙门里判官老爷那里办事了。这一次关于安国兄的事,我们就是从曹师爷那边听来的。我们顾念着交情,便打算私下来通知一声令尊。” 那书生的脸色又一次大变,他把两手的手指交叉着,紧紧地合着掌,露出一种很是的惶恐表情。 “曹师爷?......马兄,到底是什么事?” 聂小蛮忽又把身子向前接着,凑近那书生的脸。小蛮的脸色沉着,声音也故意装得很低:“安国兄,你不是和一个年轻女子,叫尚金钏相识的吗? 在苏景墨的预料之中,唐安国听了这句单刀直入的问题,也许会跳将起来。不过景墨的预想看来并不怎样准确。唐安国不但并无任何表示,连他的身子都不曾震动,难道他已经猜到了小蛮的来意,故而早有准备吗? 聂小蛮见对方居然不动声色,便忙着继续问:“唉!安国兄,你不用顾忌得,大家自己人。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们私下来通报,原想找一个补救方法,完全是出于好意。现在我可以说得明白些。今天早晨有一个姓朱的人到曹师爷那边去商量一件事。这娃朱的是被一个叫欧阳泰鹤的人派来的。这个欧阳泰鹤你是不是认识?” 唐安国轻轻摇了摇头,他的眼光却钉在了聂小蛮脸上。 聂小蛮仍自顾自地说道:“欧阳泰鹤是鼎康药房中药号的药师,也是大股东,姓朱的就是这药号里的心腹的司帐。你总该知道王金钏的父亲,生前就和这欧阳泰鹤合股开了鼎康药房这档子生意。现在这姓欧阳的患着风寒躺在家里,故而派了姓朱的来和曹师爷商量。 那唐安国居然不期然而然地点了点头! 据景墨在一旁观察,唐安国虽不开口,他的表情上明明已稳稳当关头中了聂小蛮的圈套。景墨不同得佩服聂小蛮随机应变的急智。因为景墨知道小蛮这一番曲里拐弯的鬼话,明明是在无意中睹见了这书生后随机应变出来的。 聂小蛮又有些气愤道:“这姓朱的说话非常荒谬,我们起先还不在意,后来听得他说起分尊的姓名......” 这时那唐安国才第一次插嘴道:”什么?他怎么知道我父亲的姓名?” “哎呀,安国兄,这些人调查得非常详细。他们知道你在什么学堂读书,也知道你在这件事上参与的事实。” 接着,唐安国突然又插嘴问道:”唉,马兄,你说了好几次。‘这件事’,‘这件事’,这终究是什么事呀?“ 聂小蛮歉然地一笑说道:“好,好,我说得明白些。那姓朱的说,鼎康药房老股东姓尚的正室夫人秦氏。在三天前死了,死得非常可疑。他因此怀疑这里面也许有什么阴谋。而且他们猜想这阴谋的主使者,就是......就是......”他故意停顿了,眼睛直注视着这书生,装得得口说不出的样子。 唐安国铁青了面颊,颤声应道,“就是我吗?” “是啊,他们竟这样说你。” “那真是无稽之谈!” “这是自然,我们也认为这话太荒谬无稽。我们相信你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但他们怎么会说到我?” “据姓朱的说,秦氏未死以前,曾把你和她女儿金钏结识的事告诉过姓欧阳的那人。秦氏生前曾说她绝对反对这件事,并且曾和你有过冲突。我相信这大概也是捏造出来的。” 唐安国的青白的俊脸上突然泛出一丝红色,喃喃着道:“这个......这自然也是谎话。他们还说些什么?” 聂小蛮的目光似在欣赏唐安国胸口的那条游地紫线的花纹,并不注意唐安国脸上的变异的面色。他的语调很奈张,不过也很从容。 聂小蛮答道:“他们最初的怀疑,就因为秦氏的偷丧。姓朱的说,那一日,也就是二十三日上午,欧阳泰鹤差人送寿礼去时,秦氏的棺材已没有影踪,因此,才引起了他的疑心。他们还说,当秦氏死的前几天,你天天在她家里走动......” 唐安国突然怒睁着双目,破口喝道:“完全胡说!那真是含血喷人!” 聂小蛮作同情声道:“唉,我们原是不相信的。不过,唐安国兄,你须明白,我们最好开诚布公。假使你当真没有这样的事,那么,事实最雄辩,尽让他们乱说,你也绝对不用恐惧。万一地这些人所说的有几分实在。那么,我们也应得早一些准备,要不然可要吃亏啊。” 唐安国仍突出了双目,高声道:“我的话自然属实。我自从前些天前,一连发了五天寒热病,直到本前两天的早晨热度方退。故而这几天我连门口都没有出,怎么能在她家里出进呢?” 聂小蛮轻轻拍着手,点头道:”这好极了。你有这样的证据,他们的诬陷自然可以不攻而破。我想想看,今天是二十五日。你在四天前,也就是二十一日病好的,那秦氏却是在二十二日晚上死掉的。在你病好以后和秦氏病死的以前,这中间你谅必也不曾到荷花巷尚家去过。” “当真没有去过。我直到二十三日早上,方才知道那秦氏的死耗。” “嗯嗯,好极,好极,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虽疑心你有谋害秦氏的可能,你却有这样可靠的事实做有力的证据。那么,其他的种种诬陷,都可以不成问题。” 第一百五十六章 突发变故 唐安国此时已被聂小蛮的装出的同情所麻醉,所以三人初进门时他的那种戒备的表情,此时早已消失不见。 唐安国反问道:“他们还有什么其他的话? 聂小蛮两手抱着膝盖,低下了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又仿佛没有听到这书生的问话。 景墨对于唐安国本来有十分的怀疑,这时见他虽侃侃而谈,心中却还想得到一些更明确的证明。 景墨便利用着这停顿的时候,从中插了一句。 景墨道:“唐安国兄,只要在秦氏死的时间之前,你的确能够证明不曾到过尚家去,别的就都不成什么威胁。” 唐安国十分坚决地说道:“我的话完全真的。二十二日上午,我虽曾出门到学堂里去,但呆了不多一会儿,觉得有些头晕,随即回来休息,以后便没有出门。这都可以找人来证明的。” “那么,秦氏是在二十二日傍晚时候死的。你说在二十三日清晨方才得消息。这一点也是确定的吗?难道他们在秦氏临终时不曾派人送信到贵府上吗?来给你通报?” 唐安国的眼光在苏景墨脸上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不是觉得报丧的时间太迟,怀疑我故意掩饰吗?其实邓兄你误会了。我干脆告诉你们吧,我和金钏的交往,只有我家母知道,还没有和家父说明。所以她不可能直接派人来我家里报丧。二十三日早上,她也是差人单独找到我,我才知道。” 聂小蛮的眼光向景墨一瞥,眼光中并没有责景墨插嘴的意味。不但如此,小蛮反因此得到了正好接话的机会。 景墨忙问道:“原来如此,她正信上说些什么?” 唐安国突然踌躇起来,他看了看聂小蛮,把双手突然抱在胸前,又把眼光看向地上,同时他的两片嘴唇兀自咂咂作响。终于,唐安国还是避去了不答,又问道:“马兄,敢问他们还有什么别的诬陷的话么?” 聂小蛮皱着眉头,说道:“嗯,那姓朱的还说,他们曾到冶山道院里去调查过,偷丧的事也是你一手包办。”小蛮说完了这话,他的抱膝的双手突然放下,眼光突然看向对方的脸上。 唐安国的视线似乎已没有和聂小蛮的对视的勇气,他低下了头,沉吟了一下,却仍不吭声。 聂小蛮催促着问道:“安国兄,却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那唐安国却依旧踌躇不答,他的下额几乎就要靠到自己的胸膛。 景墨于是又从旁打了一下边鼓:“安国兄,你尽可以和我们实说。因为第一如果你没有主谋嫌疑的话,既然有了真确的证明,那么,以后自然更不成什么问题。” 唐安国直截承认道:“我是得到她的信以后,才去参加出殡的。但怎么能说是我包办的?” 聂小蛮大喜,又乘势问道:“只要有事实证明,这些都是技节问题,让他们随便说好了。但那冶山道院方面的事务,难道也是安国兄你处理的?” “是的,不过说了几句话,也不能就算我一手包办。” “原本是这样的。还有打棺材的夫役,想来也是你代他们雇请的。” “是的,是我代替他们家雇的。” “他们还曾调查得那些扛棺材的人都住在大士茶亭那边。你难道亲自去唤叫的?或是转托别人?“ “因为我是托了一个住在大士茶亭那边一个姓陆的同学转雇的,他雇的自然是他家那边与他相熟的役工。” “莫非金钏写信叫你这样办的吗?” “这个......”他说了两个字突然住了。他的眼光又移到聂小蛮脸上,“马兄,您为什么琐琐屑屑地盘问?这些事都没甚至要紧吧。” 聂小蛮表情自若地答道:“小哥,你的年纪尚轻,终究还欠些阅历,不像我们在久在六扇门中混的。这事怎能说没有关系呢?有人所以怀疑你,要想把你做成嫌疑的主犯,就在这一点上啊。所以这事假如闹到公堂上去,这一类细节的确非常重要。你可得仔细想想,万不可随便认在自己身上。要知道一旦认错了,可是百口莫辩,兄台你一辈子也就毁了。” 唐安国向书桌面上呆看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懵懂的样子。接着他又呆呆地反问道:“这一点怎么重要?我倒不明白。” 聂小蛮严正道:“唉,我来解释给你听。那姓欧阳的之所以会怀疑,就出在偷丧这件事上。他们又调查出扛棺材的役工,并不是西门附近的扛活的役工,却舍近就远,反而到大士茶亭那边去雇的。于是他们自然怀疑这丧事有些蹊跷,才有这掩人耳目的举动。也许是尚家方面做成了圈套,利用着你做一个避嫌疑的棋子。你不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就揽在自己身上。这样一来你不是很危险的吗?” 唐安国的目光再也抬不起来,他的俊脸上白得没有血色,终于他低声道:“这话完全是欲加之罪!完全没有这一回事!” 景墨觉得他的语意异常含含糊糊,声调也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聂小蛮继续问道:“那么,你托人到大士茶亭那边去雇扛夫,难道你自己的主意?” 唐安国吞吞吐吐着道:“是......是的。 “那么,你又为什么这样子舍近就远?” “这个......这个......我......我因为那方面熟悉些......除此外,他们还有没有别的话说?” 正在这时,景墨突然听得一阵子前门响动的声音。唐安国突然站起来听了一听,他惊恐地睁大了两眼,发出一种惊讶的呼声。 “哎哟!是家父回来了!” 唐安国一时吓得脸无血色,一旁地景墨也完全慌了神。唐安国父亲这时候回来,不但打断了小蛮好不容易才渐入佳境的谈话,而且还给小蛮一种即将揭破真相的希望。而现在唐父的突然回来,这自然不能不使景墨惊恐起来。因为自己这边的假冒的面具揭破以后,这僵局如何收拾,景墨简直不能想象! 但景墨看了看聂小蛮,小蛮却仍声色不动,他也站起身来低声说话。 “唐千总回来了吗?那太好了,我们就和他商量一个应付的办法,免得事发之后安国兄吃了他们的亏。” 第一百五十七章 逃出困境 这时候三人听得有一个老妈子在里面答应的声音。那唐安国越发着急,咬紧了嘴唇不知所措。景墨明知道聂小蛮的话只是一种欲纵故擒之计,保是这时情势既很急迫,这唐安国说不定会假戏真做,景墨不得不从中解围。 景墨道:“这件事唐千总既然还没有知道,不知道说破了对于安国兄与尚小姐的私事来说,不知有没有妨碍?” 唐安国赶紧低声答道:“我想暂时不和家父说明的好。最好请二位不要和他见面,等一会我再和二位细细地讨论。” 唐安国于是急忙开了次间的门,跨到堂屋里去,向那个刚要走出堂屋去开前门的老妈子用力摇手示意。聂小蛮就就坡下驴地跟着走进堂屋,又低声向唐安国说话。 小蛮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从后门里走吧。等一会你假如要找我们谈话,请你到舍下来。” 小蛮说了馋猫斋的地址给唐安国,接着向景墨招了招手,两人便急步向堂屋背后走去。那书生也送客似地跟在两人后面。他送到门口,又向聂小蛮叮嘱了一句:“马兄,那方面最好请你想个方法,暂时应付一下子。” “好,好,一定尽力。” 小蛮和景墨走出了大光路,踏上了来凤街的街面,聂小蛮才微微一笑说:“景墨,今天你的边鼓打得很是是巧妙!我事前不曾和你演练,你竟也能随机应变,我看你是越来越老练了。” 景墨听了笑着答道:“你‘演戏’的本领,我也着实佩服。这孩子竟被你骗得服服帖帖!” 聂小蛮突然皱着眉头,说道:“这不能说‘演戏’,这是‘权变’。因为我们不是用假面具做恶事,却是用来做事好。这里面可有本质不同。” “哈哈哈哈,看看你,你又认真了!我不过是讲笑话啊。不过你的权变的功夫,为什么不运用到底?你最后的自露马脚,是不是因为仓卒间没有准备的缘故?“ 小蛮笑道:“你难道说我无意中漏出了我的真实地址?不是,不是,我故意告诉他的。你要知道这种权变的办法,只能在短时间中利用,何况他本来很可能来见过我们的。我即使不说破,他甚至也可能推想出来。还有一点,我料定他真的会来和我讨论善后的办法。我现在打算去看看冯子舟那边。你不妨就直接到我家里去等着,我料定这孩子说不定不久就会来找我的。” “你居然有如此的把握?” “是的,我相信他现在自己越想越害怕,就要找来了。” “何以见得?” “他交谈中已经漏出了事件中的要点。他为自身的能平安无事,也为掩护他的情人起见,他都不能不来。” 景墨一听大奇,问道:“他漏出了什么要点?难道是他承认了雇役夫的事?” “是啊,他舍近就远方到大士茶亭那边去雇役夫,明明是受了他情人尚小姐的指使,大概就在那强东送去的第一封信中写着的。但金钏有这样的指示,也就是掩饰犯罪举动的明证。刚才他虽含糊承认是自己的主意,却不能自圆其说。所以他对于他自身和对于他的情人,这一点都是一个不可补救的漏洞。” “那么,他先说事前绝不曾到尚家去过,你觉得这是不是真的?” “这倒没有理由撒谎,实际上他本人在这件事上碰巧真的没有直接关系,不过他一定是知道内情的。所以他假如要掩护他的情人,补救这个漏洞,他也许会来找我。万一他不来,这条线索我也不肯就此抛弃。现在你姑且先回馋猫斋去,我不久也就可回来的。” 景墨和聂小蛮分手以后,才又想起鸡鸣寺里那几个和尚还没有去探问过。这里距离鸡鸣寺不远,不如乘机去探一探,说不定可以得到些补充的线索。 因为景墨并不像聂小蛮这样确信那唐安国会立刻赶到聂小蛮的府里去,景墨心想与其自己一个人到他的书房里去枯坐,不如再去做一些实实在在的调查。 不料,此行的希望却是完全落空。景墨查得鸡鸣寺的主持叫做广济,但那晚上尚家的转殓功德,他自己并没有去,苏景墨自然无从开口。后来他去叫了一个那晚曾经到尚家去过的小僧前来,其实也不过与景墨敷衍了几句。 景墨问了好几个问题,却只换得了那小秃的“施主,我不知道”和“施主,这倒没有”一类的答语。景墨碰了一鼻子灰,有心亮出‘镇抚司’的腰牌,帮几个贼秃松松筋骨吧,可还是忍住了,现在实在没有这个功夫收拾人。 从寺里回出来时,有点失落的景墨,却又出于意外地听得一清脆的呼叫声音从自己的背后传来。 “苏大哥哥,你到哪里去呀?” 景墨心中一喜,回头一瞧,果然又是那个圆脸蛋的婢女柳青。她仍穿一件茄花紫色圆领窄袖裳,浅绿色长裙腰间大巾,手中却多了一只竹条制的小篮子。” 景墨不禁大喜,于是站住了应道:“柳青姑娘,是你,你可曾看到过春兰?” 可惜,她依然摇头道:“没有,苏大哥哥,你终究是要找春兰,还是想查问尚家的事情呀?” 景墨不禁大吃一惊,果然是大宅门里好修行啊,这孩子不过小小年纪,便已练成了一个见貌辨色的天才,看来自己的掩饰实在也没有多大功效。 景墨无奈笑了笑,索性在街边上站住了,招招手叫她走到自己的身边。 景墨低声说道。“柳青姑娘,你真聪明,我还真要查问尚家里的事情。你假如有什么话告诉我,我一定重重谢你。” 女孩的眼睛又从眼角里向景墨瞟了一瞟,嘴角上也挂上了微笑:“你难道要知道关于尚家三小姐的事情?” “不,你误会了。我要知道些关于尚家太太出殡的事情。 “这个我已告诉过你了啊。那是在大前天二十三日清晨辰时不到的样子,送丧的只有......” “这个我知道了,那时候你有没有听得哭声?” “没有,但在那天刚亮的时候,我和我家的少奶都是被隔壁一阵子仿佛敲锤子的声音惊醒的,好刺耳哟?” “敲锤的声音?” “大概是钉棺材板。” “这样,那么,那棺材不会是在头夜里就送去的?” “正是这样,头夜里我去看和尚们转殓的时候,便看见那口黑漆的空棺材停在尚家的天井里。” 景墨想了想,觉得这一点也很重要。在这个时令,天刚亮的时候,大约在卯时过半的时候。又记得那老虎灶上的强东说过,金钏在二十三日早上第一次叫他送信时,天刚才亮足,也就是这个时间。 可是卯时柳青就听得钉棺材声音,可见这钉棺材的工作并不是那些扛棺材的役夫们做的。因为那时候尚小姐指派强东出门去找唐安国,唐安国接信后才想办法去转雇役夫,时间上有显然的合不上。那么,终究什么人钉棺材的呢?莫非就是赖氏母女或母子,这三人自己动手的? 景墨于是又问柳青道:“当你们听得敲钉子的时候,有没有听得哭声?” 柳青摇头道:“没有。我们只在上一夜掌灯时分听得他们的哭声,我到隔壁去一瞧,才知尚家太太已断气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李得阁来了 苏景墨想了一想,觉得钉棺材时没有哭声,这一点也不能不加注意。于是,景墨又问道:“我还有一句话问你。当尚家太太未死以前,你可曾见他们请过郎中?” 那小婢女沉吟了一下,摇头道:“我没有见什么郎中,但我曾见春兰把药渣倒在前门外面,想必尚太太该是吃过药的。”这时她的脚站立不定,似乎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 景墨马上心领神会,又摸出一个银锞子放在她肉肉的小手之中:“这个给你点胭脂脂粉。还有春兰的事你继续帮我打听,你假如看见春兰,记得替我打探清楚,只要你把消息给我,记着我必有重谢酬你。” 景墨这样耽搁了一会儿,急急坐了轿子赶回馋猫斋去时,已经早就过了申时了。然而聂小蛮还没有回府,景墨于是问卫朴,也没有什么陌生客人造访。 景墨不禁心中暗暗欢喜,聂小蛮指派自己的任务既没有错过,无意中却又得到一项重要的情报。苏景墨一个人坐在小蛮的书房里,一边慢慢地喝着茶一边回想这疑案中的案情。 景墨是这样想的:“这件事显然有着不可见人的内情,看来已是铁一般的事实,不过这内情的具体范围还待调查。照自己的想法,凭着自己和小蛮所查明的种种来看,眼下就正式进行官面上的手续,要求获准开棺验尸,估计也可得大理寺那边的允准了。” 太阳照到了朝西的墙沿之下,渐渐地沉下去了,天空中于是充满了阴霾的夜之气息。 枯残的梧桐枝上,栖满了一群群的归鸟,酝酿出一幅晚景。景墨思来想去,却仍不见聂小蛮期望中的唐安国前来,而聂小蛮本人也迟迟不见回来。 酉时过了之后,卫朴已经掌上了灯,景墨不知不觉中已经在圈椅上打了一个盹,这时才见聂小蛮气喘着从外面回来。等聂小蛮坐定以后,首先就问景墨那唐安国来过没有。 景墨摇了摇头,于是小蛮就告诉景墨分手以后自己所经过的情形。 聂小蛮去见了一趟冯子舟,查问关于尚崇明和春兰的下落。可是据冯子舟说,他曾派出人到各客店里去查访尚崇明的踪迹。没有结果,又曾到各处的役工们聚集的脚行帮处去打听春兰,同样也没有声讯。 聂小蛮说道:“据江冯子舟的意见,这两个人都已离了金陵,故而他准备一方面派人到徐家汇去调查春兰的家人,一方面又打算沿金陵出城之处沿途客栈找寻尚崇明。其实这看法未必与事实相合,据我猜想,这两人一定都留在金陵城内,并不曾出去过。” 景墨问道:“那你有什么根据?” “我们已知道春兰是在二十三日早播出殡时离开尚家的。她和唐安国还有尚金钏一块儿出门,却不曾送到冶山道院。可见他们一定是因为害怕走漏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之故,将春兰藏匿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我觉得要找这女孩子的踪迹,也尽可从这姓唐的书生身上着手调查。他此刻不来见我,我少不得要移蹲就教。” “那么,还有尚崇明呢?” “他出门的时候一定是带了不少钱在身上,这种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一旦有了钱,他们所去的总不外乎妓院赌场一类地方,何况尚崇明本就是耍钱的老手?而且我看他在这件事上,也许就是此案中的主要角色,他既然干过了犯法的勾当,行事上大约要稍稍收敛一些。他也许在什么朋友家里暂时躲藏。所以我请了冯子舟派出手下到赌场和私娼方面去调查,实际上我也没有多大把握。” “这样说来,如此两个重要的人物,都不一定能在短时间内发现。那岂不成了远水解不了近渴?”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点点头道:“世间事哪能事事如意。所以,我又到九家圩方面去走了一趟。 “莫非是去调查那扛夫老四?” “正是。老四住在九家圩三十二号,不过我还没有见过他。我已托冯子舟派两个捕快在那边守着。我想他一定能给我些补充的信息。” 景墨想了一想,又再问道:“你希望他说些什么?难道关于死者下棺材的情形?” 聂小蛮闻言突然把目光移到了景墨脸上,点了点头。 景墨于是说道:“小蛮,那么你不免又要失望了。老四只是做了把棺材从尚家送到冶山道院去的活计,别的大约不知道什么的。” 于是,景墨不等聂小蛮的追问,就把自己刚才无意中遇见柳青的一回事向他说了一遍。 聂小蛮听了这一番话,睁大了眼睛,脸上明显有吃惊的样子。一会儿,小蛮又开始把双手交在胸前,一会儿又背负着两手在室中踱步。 小蛮自言自语地道:“假如柳青所听得的声音并不错,那么,我们不必再等待什么了,尽可就直接进行......”说着,小蛮又突然站住,目光一动,双眉之间突起了一个川字,仿佛刹那间想起了什么问题。他又叹道:“说不通,这还是说不通!这岂不是自相矛盾,这一个人怎么可能又是卖矛,又是卖盾?奇怪!太矛盾了!” 景墨不知道聂小蛮所说的矛盾又是指什么说的。在景墨来看,这桩案子真相已是小荷已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聂小蛮怎么反而有这种纠结困惑的表现? 不过,正当苏景墨满腹狐疑正要发问的时候,突然卫朴进来了,而且一脸有些困惑的样子,景墨一看卫朴这表情就觉得有事了,果然卫朴慌了慌张地说道:“老爷,你快看看吧,门口来了一个怪人。” 小蛮一皱眉,反问道:“怪人?什么怪人,你只管把他请进来便是。” “就是奇怪哩,老爷,他不肯进来,倒要请你出去见他?” 这又是什么古怪?景墨不禁大惑,聂小蛮与景墨对视了一眼又做了个手势,那意思一起去看看,两人于是推门出来迈步来到院门前。就见一个身披斗篷之人,面上有风尘之色,像是个江湖中人物。 这种人也来找自己?能有什么事?小蛮不禁有点困惑,不料那人一抱拳说道:“尊驾就是聂老爷吧?鄙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来此与聂老爷说几句话?托我叫李得阁,想必聂老爷早已经知道了,李师爷现在招商客店第十八号,随时候老爷的驾。” 小蛮点点头道:“好,那么他有什么见教?” “李师爷说他知道你受了他表外甥尚元吉的委托,正在进行一件莫须有的事件。对不对?” “这个......是的。不过这只是一种非正式的求情,他还说什么?” “李师爷的意思,专门好意地通知老爷一声。这次的事完全是一种因家人隔阂而生的误会。要是聂老爷要非插手此事不可的话,那么,一切事务请向与李师爷接洽。李师爷的表妹和表甥女都是女流,他们已完全委托李师爷全权处理这一切事务了。” “好,好说,好说。想必李师爷在金陵大概还要耽搁几天吧?” “是,请想聂老爷假如有什么见教,请在这三天内都可以谈。” “可以,可以。” “哦,还有一项,李师爷说还有那个年幼无智的唐安国,他是个不负什么责任的,请聂老爷不要和他多来少去的。聂老爷无论有什么话,请找李师爷面谈。” “好,好,如此甚好。敢问老兄是哪一位?” “小人不过拿人钱财,受人之托,贱名原就不足老爷挂齿,就此别过,再会。”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发现人头 聂小蛮回到书房之后,神情肃穆且一言不发。他回到靠窗的那张圈椅子上。小蛮坐下来的时候,把两手齐齐地放在翘起的膝盖上,他的身子便像打瞌睡的猫儿一样向前偻着。 他的头沉得很低,眼睛有些眯缝着有一种似睡非睡的感觉。景墨知道小蛮正在大脑里处理这些纷乱如麻的信息,于是也就没有出声打扰小蛮。 这样一会儿之后,小蛮的嘴角轻轻露出一丝微笑,自言自语地说道:“怪不得这唐安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至今不来见我。原来是找着了靠山了!”笑着,他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颇觉得此事变得有趣。 景墨忍不住说道:“看来这个什么师爷还真有点道行,他竟然知道了你受尚元吉的委托。咱们方才和唐安国谈话的时候,不是假托是以欧阳泰鹤的名义的吗?” 聂小蛮躬了躬身子,答道:“这个并不难堪破,尚元吉的心智已经大损,说话做事自然不可理喻,他请我们帮助的事,说不定会自己都会吐露出来。我想他到我馋猫斋里来,也算不得是一件秘密的事,也许随口就会说出来。更何况此时唐安国已和这位师爷见过了,所以关于我的真相,很可能就从我的地址上能打听出来?我猜想今天早上尚金钏写信叫他去,大概就告诉他,李得阁到金陵来准备处理这些事情。今天白天我们到大光路时,唐安国刚要出外,八成就是到招商客栈去找这师爷商量对策。现在他们既然已经谈妥了如何应对,自然就要来找我。所以有刚才这么一出倒也不足为奇。” 聂小蛮一边喝了一口茶,一边笑道:“这个人的确有几分道行,他想到以他的身份和我说话,不免矮了三分,所以还特地想出找了个江湖莽夫来替他传说,难道是想给我一点下马威吗?” 景墨正要问什么的时候,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可怕的怪叫!景墨顿时吓了一跳,原来是尚元吉又来了,而且这次比前两次来疯得更加厉害! 尚元吉再次闯了进来,只见他的嘴唇张着,露出森林白齿,一阵阵急促的喘息从齿缝中透送出来。不多一会,他的喘息声中突然发出了一种刺耳的惨呼。 “一个头!......一个头!......“ 在景墨看来,这又是尚元吉的失心疯再次发作。这时的尚元吉以忽高忽低的声调,一直说着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景墨见了他这般的惨状不禁心中凄然,心想老天为何偏偏不佑忠臣孝子呢? 尚元吉神志好像又回到了恍惚状态,他的眼睛里似在发光却没很散乱,脸上的肌肉绑得紧紧地一动不动,嘴唇也紧紧闭着。聂小蛮又用手扶住了尚元吉的肩头,想尽量使他安静下来。 “你刚才说,一个头?” “是的!头......人的头......一个人的头! 聂小蛮注视着他,温和地问道:“元吉兄,你是不是发现了一个脑袋......一个人的脑袋?” “正是!” “那么是谁的头?” “是我母亲的头!” 这!这怎么可能呢?景墨听着眉头就是一皱,心中暗道,这尚元吉是不是已经疯了?可是尚元吉又声色俱厉地补充道。 “大人......千真万确......一定不会错的!” 聂小蛮把两手缩回胸前,交叉地抱着。他深沉的目光瞧着那扇开着的门。他突然旋过头来,瞧着景墨连连摇头叹息。 “这一切都太矛盾了!为当梦是浮生事,为复浮生是梦中。景墨,我们到底是不是真正清醒着?还是竟在梦中?” 景墨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还从未见过小蛮这个样子,竟有些像那发痴的尚元吉了。而尚元吉也一脸不测和困惑地瞧着聂小蛮。聂小蛮又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抬起了目光向尚元吉问道:“你有没有看清楚?会不会是弄错了?” “不......不会的。那是一个灰色头发的妇人的头,面部却完全被石灰涂满了。我几乎吓得不敢动手!” “莫非那是一个新鲜的人头?......或是一个骷髅?” “是新鲜的!” “颈子上有血迹没有?” “那也被石灰涂没,我不敢细瞧。大人,那一定是我母亲的头!” 聂小蛮沉吟片刻,便走前一步,轻轻地将书房的门关上,才伸手把尚元吉扶到椅子上去。 “你且坐一坐。慢慢告诉我,这头你上如何发现的?“ 尚元吉刚才坐下,却又站了起来,似乎他的肢体的行动,已经不受自己的心智所控制一般。 他一边喘了息,一边眨了眨一双小眼,郑重道:“大人,我坐不安稳,您还是让我站着说吧。” 聂小蛮点了点头道:“那你请便吧,你在什么地方发现人头?你说得仔细些。” 尚元吉这时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才道:“刚才掌灯的时候,我又再次拿了那只大茶壶,亲自到老虎灶上去买水。我是开了后门出来的,出门时也曾把后门拉上。不料我买了热水回来时,后门却被打开了。我向里面看了了看,黑漆一片。我于是问道‘里面有人吗?’却无人答应。我想后门也许是被风给吹开的,便轻轻跨进院去,想不到我的脚刚才迈过门槛,脚尖上就接触到什么东西。我于是把脚抽回,蹲下身子借着邻居家微弱的灯光观瞧,这才勉强看到我的脚刚刚碰到的是一只官皮箱。” “那头就放在这官皮箱中?” “是啊。我把那官皮箱提了一提,觉得很重,一时还不敢打开。但我仔细一瞧,发现板箱盖的隙缝中,还露出些灰白色的头发。我才用手把箱子打开,就发现了一个人头!” “原来如此,那时候厨房中有没有什么动静?” “那倒没有什么,他们母女俩都在前面房里,连客堂中都没有灯光。 “那个江北老老妈子在哪里?” “她比我先出去的,奉了我姨母的命到酒馆里去叫菜去了。说是她们的一个什么亲戚,叫李得阁的在中饭时候已来过一次,又约了在晚上要来吃饭的。” 景墨听了尚元吉这样说,不禁有些担心起来。景墨问道:“那么,你们家这个什么亲戚来了,对于我们调查这件事会不会有什么不利之处?” 聂小蛮笑了笑,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景墨,这人虽然有些道行,却是来得迟了。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掌握了不少的信息。假使能再进一步,再确定几样事实,我看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也翻不了盘。这姓李的虽然久在公门中,善于玩弄律法,找大明律的缝隙钻律条的空子,但我不相信他还能有孙猴子的本事,还能上天入地不成?” 景墨觉得小蛮之前那样的神情,现在又把话说得有些过于圆满,不禁困惑之极,问道:“小蛮,这话你的确有把握吗?” “何止把握?我看是八九不离十了。” “那么,李得阁三天的约期,你想我们能应付?” 聂小蛮突然抬起头来,他的眼光中平射在书桌上的那个当做点缀品的震天雷上,似乎从心底下定了某种决心。 “也许我们根本用不了三天,也许只需要一两个时辰。” 景墨和尚元吉都唯恐自己是听错了,异口同声道:“真的吗?” “当然!” “那么,你刚才怎么又说什么矛盾不矛盾?” 聂小蛮的视线突然像一道闪光照到景墨的脸上,并且凝视着不动。一刹那间,小蛮的眉头又渐渐地凝重起来,他的目光也渐渐地变得深邃。 “不错!这件事到了目前为止,依然是各种矛盾重重!不过这一大团的乱麻,我此刻实在还没有办法破解。不过,有时候一动不如一静,水到了也许自然就渠成了!” 第一百六十章 无所依次 景墨心想小蛮说一两个时辰之内就可以结束,此刻却又说等着事情水到渠成自然破解,小蛮的这番话才是真正的自相矛盾吧! 景墨甚至觉得这个疯疯癫癫的尚元吉,是不是已经把自己的疯病过给了聂小蛮。景墨和小蛮的情谊已非一日,深知聂小蛮从来都是条理和思路都非常清晰的那种人。 就算是在纵情豪饮的酒宴上,你也可以放心,小蛮必不会是喝得烂醉的那一个,景墨甚至相信,就算醉了,小蛮的脑子也是清醒的。在景墨的心里,小蛮一直是可靠的,就像是锚定航船的铁锚;就像是黑夜里的火把。总能在一团乱麻的事实中,抽丝剥茧找出条理来。 可是,小蛮居然说出这样自相矛盾的话来,这一下子真的让景墨不知该何所依从了,就好像一艘依靠着星相定位在海上航行的货船,突然发现乌云把满天的星斗都遮了,这一下从外到里都黑透了。 小蛮再次问道:“……你发现了头以后又如何处置?” “我一时也想不出办法,便悄悄把木箱拿到楼上,藏在我的房里,随即赶到这里来告知二位。哎,大人,他们是不是已经丧心病狂了!现在我该怎么办才好?” 聂小蛮把两只手交叉抱在自己的胸口,像是在估计这件事的原委,完全没有听到尚元吉的问题。 小蛮又自顾自地问道:“元吉兄,当你发现那官皮箱的时候,厨房那边确定没有任何人吗?” “我仔细瞧过的,大人,完全没有。” “你可确信当你出门买水时,官皮箱还不在厨房里面?” “我能确定,老爷。” 聂小蛮咬紧了嘴唇,困惑地摇着脑袋,接着又问:“你发现以后,应该还没有把发现头的事向任何人说起过吧?” “当然没有,大人。” “那么,你刚才出来时有没有和你家里人打个招呼?” “没有。我仍悄悄从后门里出来的,没有一个人看见我。” “那藏头的官皮箱呢?” “在我的床底下。” “你的房门是如何处置的?” “房门是锁着的,钥匙还在这里。”尚元吉说着,随即用手在衣袋外面拍了一拍,算是确认。 聂小蛮用手抚摸着他自己的下巴,似乎在心底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点了点头,看来是他内心中计较已定,不会再更改了。 小蛮拍着那书生的肩膀,用一种坚定的声音说道:“好了,你先回去吧。我们随后就到。不过最要紧的,你现在一定要稳住情绪,在他们面前依旧不露声色,决不可再这样子慌张。我可以明白告诉你,这件事今天夜里就可以结束,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也可以得到告慰,你尽管宽心行事好了。” 聂小蛮送尚元吉出去以后,一回到院子里,就赶紧打发正在喂猫的卫朴出去叫一辆四轮大车。 接着,小蛮匆匆奔进了自己的卧室,景墨也不知小蛮这是要忙些什么。 景墨一个人在书房里等待着,可是脑子却完全没有闲着。这一桩疑案的转变,一次次地出乎自己意料之外。那赖氏母子为何竟然如此狠心,要把秦氏的头斩割下来!但他们这样做又有何目的,现在为什么又将秦氏的头交在尚元吉手里?难道是要把元吉给吓疯吗?又或者是同谋之中,他们内部发生了什么不合,因而有人自动出卖他们的阴谋?景墨转念一想,不禁又疑惑起来。 莫非这是另一个人头?并非秦氏的? 会不会因为事机的凑巧,把两件不相干的事情碰巧凑在一起,才让事情一再出乎自己和小蛮的意料之外?这种两桩交汇,而让人迷惑的案子,自己和小蛮都是曾经经历过的。 不过这样的凑巧,未免太觉离奇,景墨又不敢轻信。 片刻之后,聂小蛮已急匆匆回到书房。他已罩上一件黑色的盘领窄袖衣,脚上也换上一双轻便的皂鞋,所以他下楼梯时脚步声很轻。他手中又提着一双同样的皂鞋,景墨见他的外衣袋向外突出,分明已藏了什么东西。 小蛮向景墨说道:“景墨,你把这双皂鞋快换上了,大车已等在门外了” 景墨奇怪地问道:“我们既然要乘大车,为什么还要换鞋?” “自然是有用。现在时机很急迫,我就不跟你解释了,你就赶快换吧。” 于是景墨也就不再多问,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更换了鞋,两人都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妥当,便登上了四轮大车。聂小蛮在上车时又向卫朴伏耳说了一句什么,又吩咐四轮大车的车夫驱车往鱼市街而去。于是这辆大车便立即像风驰电掣般地开动起来。 车上,景墨忍不住低声问道:“怎么我们往鱼市街去? 聂小蛮点了点头,他的嘴唇仍紧紧闭着。 景墨又问道:“难道我们是要到冶山道院里去? “正是,景墨你说得一点不错!” “莫非你要去见见那个管冶山道院事务的杨径旺?” “不是,我要去看尚元吉的母亲秦氏。” 景墨登时目瞪口呆,惊道:“什么?我不是听错了?” “小声些,景墨,别大惊小怪的。” 景墨的脑子一下子就全乱了,心想,小蛮怎么要去拜访尸体!以小蛮的性格来说,可说是极近于古板,不会是拿这种事来玩笑之人。那么,这句话难道有什么别的意思? 景墨突然心中一动,问道:“聂小蛮,你到底要干什么?莫非你竟想开棺验尸?” “对啊!你又猜对了!”小蛮说道从自己的外衣袋中摸出几件东西来给景墨观瞧,有一个油灯、一个铁锤,还有一柄推子。 景墨不禁大惊失色道:“聂小蛮,你私自这么干,可是要出问题的。且不管大明律条,要是被人参上一本,你只怕是麻烦非小。” 小蛮点点头道:“是有些危险,我自然是知道的。但我们为世间道义而小小犯法,自然不能与寻常偷坟堀尸的小贼一概而论。” “这终究是太冒险了。难道除了剑走偏锋,你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不错,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那么,你现在去干什么?” “‘我去证实你告诉我的一句话。假如结果能让我满意的话,那么,这些东西也就可‘备而不用’了。”小蛮说话间把那铁锤和铁锥放在左边的袋中,又把油灯放在右边的袋中。 景墨不解道:“你要证实我的什么话?” “好,这里就是鱼市街了。”小蛮用手在车厢木框上轻轻叩了一下吩咐道:“车夫,就停在这里。” 此时停车的地点,距离冶山道院还有十多家门面。聂小蛮叫大车车夫把大车停在一条叉路的转角,就回身向冶山道院方面走去。那冶山道院的前门并不直靠街面,却缩进一丈多距离,这条路白天也不很热闹,这时就更阴暗和稀落。 两人走到冶山道院门前,外面的大门已经关了。聂小蛮并不叩门,却向冶山道院东西隔围墙的一条小巷中走去,景墨一看也紧紧跟在后面。 聂小蛮低声说道:“尚元吉不是说过他母亲的灵柩寄放在后面荒字号里吗?” 景墨也低声应道:“不错,我记得他还说过荒字号就是沿后围墙的。” 那冶山道院的后部隔着一块空地,不但没有人迹,连小巷中的油灯都照射不到,黑乎乎的一片空场,望之自有一种阴森之感。聂小蛮重新回到那条两人刚才穿过的小巷里,探头向巷中看了看,接着回到后面的围墙脚下,仰起头来向围墙端详。这墙头的高度约有九尺光景,墙的本身用灰色的青砖砌成,不加粉刷,墙黝上排着竖立的瓦片,构造显得非常坚固。 第一百六十一章 潜入 聂小蛮端详了一会,便把外衣的扣子解开,随即将外衣脱了下来放在墙边的地上。他又从腰间解下两根有小指粗细的麻绳,绳的一端各附着一个铁钩。 景墨一眼就认出来,这绳钩是小蛮用过的一种器械,本用做打捞池塘中的沉物用的。就在不久之前,在两人去帮老狸奴查案时,还曾用此物在河中打捞过东西,聂小蛮多次用过这个东西,已经较为熟练。 此刻他突然又拿出这玩意儿来,分明想借做爬墙的梯子。他把那绳子理了一理,打了几个结,就用右手捏着铁钩,把身子一蹲,然后转动身子轻轻一抛。那铁钩便脱手飞出,小蛮又是一拉之下,便钩住在墙边的瓦缝中间。小蛮再次把那绳拉了一拉,觉得已足够是支撑一个人的重量,便把另一条绳绕了一绕,放在短褂袋中,又偏着身子从外衣袋中摸出带来的三种应用器械,同样放在他的衣袋中。 小蛮扭头低声向景墨说道:“你在这里替我把把风,我进去随便看看。假如没有必要,你也用不着费这一番爬墙的气力了。” 景墨勉强点点头,心中却不很愿意。因为小蛮要到里面干些什么,景墨是颇想参加的。这种似犯法而非犯法的冒险,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刺激感,倒是身为锦衣卫的景墨天生喜欢的。但聂小蛮既不愿自己进去,而且有个人把把风确要好一些,景墨也便只得忍耐。 小蛮又叮咛道:“你小心些,我估计里面都是殡房,不会有什么异常。但墙外面却情形不同,你须小心些才好。” 景墨轻轻答应了一句。聂小蛮就把短褂的扣子都检查了一遍,用手拉住了绳,两脚登地,便渐渐儿爬了上去。聂小蛮这种爬墙动作,在景墨眼中看来也算非常敏捷,不过,要是比起那些传说中飞檐走壁的侠客之类来说,却是不可能同日而语了。 须臾之间,聂小蛮的两手已攀着了墙头两边的檐边,小蛮的双臂一较劲,把双臂一曲,上身便支撑起来了,他的脚尖夹住了绳结,用力一登,上半身便已爬上了墙头,接着,他的右脚已到墙头,左脚也跟着上去。这时景墨见小蛮的身子仿佛已横睡在墙上,只见小蛮正在把身子撑起来的时候,突然听得哎哟一声,墙头上已不见了聂小蛮的影踪! 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聂小蛮是不是跌下去了?景墨哪里还顾得上许多,忙拉住了那条绳子,三两下就爬了上去。等苏景墨爬上墙头,探头向墙里面一瞧,可是眼前一片漆黑,哪里有小蛮的影子?景墨正感惊奇,莫非小蛮遭了看守人的谋害?万一如此,这件事反倒有口难辩了,自己必动用锦衣卫身份,玩硬的,直接把这些人都给办了! 可是情况不明之下,景墨又不敢贸然发声呼叫。这可真是成了骑墙之势,该怎么办呢?正在踌躇不决的关头,突然就听见墙脚下有轻微的呼声。 “景墨,我在这里。” 景墨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就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这时景墨的眼睛也渐渐适应了墙内的黑暗,这才瞧出聂小蛮正蹲在墙脚旁边。景墨不顾小蛮先前的叮咛,便把两脚踏在竖立的瓦片上面,腰上用力,轻轻一纵便跳到了地上。 景墨凑到聂小蛮前近,焦急地问道:“你怎么样?是不是失足摔下来了?” 聂小蛮苦笑道:“不是失足,是失手。”小蛮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右手仍抚摸着自己的左臂。 景墨于是才猛地记起来,小蛮的左臂新近受过刀伤,现在自然还没有完全痊愈。 “哎呀,我倒忘记了!你的左手当真不应这样子用力。你摔痛了没有?有没有伤到?” “还好,刚才我正想撑起来,这左手突然一阵酸痛,身子便滚了下来。幸亏围墙不高,下地时我的右手着地,这里面又是泥土,并无大碍。但我的外衣不是还在墙外吗?看来,我们应当抓紧些了。” 小蛮说着站直了身子,摸出油灯来点燃了,照了一照。那沿围墙的一带,都是平屋的殡房。 两人站立的地方,恰巧在一处殡房的面前。这时两人的周围环境,可说是又黑又安静,从表面上看,可以说并没有异象。不过景墨的心中,却不能不想到这些殡房里面,一具具全都是些尸体。自己和小蛮的举动虽是为了正义,可是这真要被谁知道了,可就好说不好听了,麻烦也必然不小。 因此,不知不觉地有一种寒凛惊悸的感觉,仿佛直刺景墨的内心。 聂小蛮低声道:“这里的顺序大概照着千字文排的,那荒字号大概距离不远。” 小蛮一边说,一过慢慢地向西边走去,嘴里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从黄字号和荒字号,中间只有三个字的距离。不一会,聂小蛮油灯的光已照到了荒字号的殡房之前。那门窗皆已有好几处破碎,窗框上的红漆也都已暗淡剥落殆尽。 就在在这时,两人猛听得那殡房平屋的屋面上传来一声响动! 聂小蛮立即把油灯熄灭,身子站住了不动。景墨再仔细一听,原来是一支野猫在里面奔过。小蛮这才又重新点燃了灯,又用手推窗,那窗应手而开。景墨的心中不禁踌躇起来,担心小蛮要给尸体开膛剖肚,景墨虽不赞成如此,但是小蛮万一真的动手,自己又不便阻拦。 正当景墨愁眉苦脸地想着马上就要搞得一塌糊涂之际,聂小蛮已把油灯照到了靠西边的一口黑漆的棺材上,嘴里哼了一声,随后就跨到那棺材跟前。 景墨仍站在殡房门外,紧张地看着聂小蛮的举动。不过,完全出景墨的意料之外,聂小蛮只把油灯的光在棺材盖的头部和尾部照了一遍,使即回身退出。接着,小蛮重新轻轻将破窗子关上。 小蛮十分满意似地向景墨说道:“好了,我们出去吧。” 景墨感到完全莫明其妙!问道:“什么?你,你这么一下就看完了?不是要开棺验尸吗?” “本来有这一种打算,不过我现在这一瞧,已经完全了然。你不用再替我担心了,我也用不着再多费心机。” 景墨听得一头雾水,问道:“你已经明白了什么?” 小蛮笑道:“我已经知道那一口王门秦氏的棺材里面,的确是一个没头的尸体! “哈哈!小蛮你不会是二郎真君吧?有第三只天眼?” “喂,小声点,这里可不是我们的馋猫斋啊。我们先赶快出去,我的外衣留在那里,总是一个隐患。” 景墨不再说话,心想聂小蛮倒是不致于因为顾虑他的衣裳,才这样草草了事。这时候有一阵凉风吹来,徐徐有声。景墨身上一冷,觉得也没有和小蛮辩论的必要,肯定是小蛮爱卖关子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聂小蛮又同样用绳子勾住了墙头,再一次爬上去。景墨怕小蛮的左臂再出什么问题,便抱住小蛮的屁股,给他些助力。景墨扶着小蛮的屁股用力一举,小蛮已经爬上了墙头,小蛮先低着头向墙外面探视了一番,然后回头来向景墨招了招手。 景墨也依样爬了上去,墙外的空地上依旧寂静无声,接着聂小蛮面向着墙壁,两手攀住了瓦脊,两只脚先沿着绳子渐渐地落下。不多一会,他的手也抓住了绳,慢慢地将身子宕到地下。 景墨先将里面的绳钩拿起来丢在墙外,然后也摹仿了聂小蛮的动作落到地面。 第一百六十一章 潜入 聂小蛮先用手在身上上拍了一拍灰尘,随即把墙上的绳钩松了松取了下来,又将地上的一条绳拾起来理了一理,重新围在腰间。他的外衣自然也并无问题。小蛮从墙下拿起了外衣穿好,便向西边的那条小巷走去。 两人前后走出了小巷,从那冶山道院前门又回到街上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收滩的货郎打扮的人,好像在向这边瞧了瞧。但两人仍自顾自地缓步前进,就好像没事儿人一样,景墨边走边看街上并无什么异像,看来这一番小小的冒险成功收尾了。 接着,两人已走到四轮大车停车的地方、景墨急忙拉开车门,走进车厢。聂小蛮向四轮大车的车夫说了一句什么,便也上了车。等到车轮转动之后,景墨心中这一块石头才算完全落了地。 聂小蛮却和景墨完全不同,他脸上的表情一直都很轻松,似乎对于自己这一次爬墙的举动,感到十分地满意。景墨却是一肚子的困惑,仍没有得到解释,这时真有些按捺不住了。 景墨问道:“小蛮,你刚才还带了器械,不是说要去开棺的吗?” 小蛮一边轻轻地笑了笑,一边用右手抚摩着自己的左臂,慢慢地答道:“我之前说过,这东西是‘备而不用’的,只要我的怀疑能够证明,咱们又何必再干多余冒险的举动?难道非开棺戮尸不可?” 景墨以些难以置信地问道:“难道就这么看了一眼,你已经证明了你的怀疑?” “我已经告诉你了啊。我知道那口黑漆棺材中是一个无头的尸体。”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小蛮,假使我不是和你相交了多年的话,那我真要怀疑你有二郎神的天眼通了!” 聂小蛮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间,自然没有第三只眼睛,又笑道:“这个你只能怪你自己。假如你刚才也跟着我走进荒字号的殡房里去凑近些看了看,那你也就不会有这样的疑问了。 景墨摇头道:“你少拍马屁我了!我额头上可没有第三只眼睛,看了也只能是白看。” “哈哈,那么我告诉你好了。我们眼前的关键,就是要证明尚元吉刚才发现的头,是不是他生母的。这一点能够证明的话,我们的调查便可以暂告一个段落。只是尚元吉自己也没有瞧清楚,自然作不得数的,于是我只有开棺验尸的办法。不过这偷偷开棺多少有点过于走偏了,若非万不得已,自然应设法避免。因此,我想起了你曾经提出过一种反证的方法。” 景墨有点受宠若惊,问道:“我提出的?我的什么方法?” “你刚才不是告诉我那隔壁的小婢女柳青,在二十三日的天明时候,曾听见尚家里钉棺材声音吗?我们知道那时候不但那扛夫老四等人还没有到场,连唐安国也还没有得着消息。” “这又如何呢?” 小蛮道:“这样,可以推知那敲钉的声声,假使真是来自钉棺材,那一定是赖氏母女俩自己钉的。我们从这一点上推想,便可得知那秦氏的尸体,一定有了缺头或毁肢的事实,他们才会干出这种可怕而诡秘的行为。所以最简便的反证方法,只要瞧一瞧那棺材是不是赖氏母女俩钉的,其余的都可以迎刃而解。” “哎,原来是这样,不过这钉钉子还有什么不同吗。” 聂小蛮笑了笑,仍自顾自地说道:“你好好的回想一下自己钉过的钉子,小钉子尚且勉强,要是大长钉只怕是笨手笨脚吧?所以一个熟练的木匠或一个用锤子有经验的人,和这种什么都不会做的深闺妇人,这两者钉出来的棺材钉,一定有显著的差别。” 顿了顿小蛮又说:“何况棺材上的针又长又粗,哪里会是两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女流可以操~弄得了的?刚才我只用油灯照了一照,我的猜想就完全得到了印证。那钉子都是旧式的钩尾钉,钉尾的方向也不整齐,有两枚钉子因为用力不均,钉尾偏斜,完全没有打平,而且那副棺材盖上,铁锤的锤痕又杂乱可辨。这一切迹象,都足以证明敲钉子的人,连锤子也完全不会用。所以我的油灯只要轻轻一照,我需要证明的事实就已经到手了。” 小蛮说完了这些话,突然伸头向着车外看了一眼。他随即用手指在前面的木框上弹了两弹。 “哎,车夫,停一停。我要下车一会儿。” 这时候车子停下的地方,在红花地附近的一小排关闭的门面之前。聂小蛮下车以后,匆匆向车子后来走去。 景墨也探出脑袋看了看天空,估量了一下,此时应该是过了酉时了。聂小蛮足足过了半柱香的光景才回上车来,两人的车子于是继续进行。 景墨问道:“小蛮,你下车去干什么了?” “哦,我刚刚余光好像看见有三四个巡街的捕快,我下车就是去找他们了,我告诉了他们我的身份,派他们去帮我找三拨人来。” “找三拨人?哪三拨谁啊?” “第一个当然是那位李得阁李师爷,第二个本来是冯子舟。不过,有个知情的捕快却说今天冯子舟似乎是告假了,所以我让他去找步兵衙门守备郝德义。” 景墨一听小蛮这话,心中的紧张的情绪就又开始蔓延,问道:“你为什么通知冯子舟和郝守备?莫非你就准备今晚就把他们拿了?” 聂小蛮一脸十分平淡的样子,答道:“不错。不过这还是后一步了。眼前我只想用他们做一个见证而已。” “什么?见证?那么现在我们要往哪里去?你准备要做什么?” “我们往润身坊去,是时候和涉案中人谈一谈了。刚才那位李师爷既然还专门派人来与我们打过招呼,我也不能不通知他。我算着时间的话,此刻他也正要到尚家去吃晚饭呢。” 景墨心想这件事的秘密虽已大部分已经被小蛮掌握,但要达到最后的谢幕,似乎还得度过一重难关。毕竟有那李师爷敢来包办着这件事,自己和小蛮应付起来自然不能不特别审慎。 “聂小蛮,你此刻既要去和李得阁交手,可是千万要小心些。我总觉得这个人一定是个老奸巨猾之辈。” “那是自然,这点我也一直有所考虑。”小蛮说着目光有些发呆,似乎是在进行某种大脑的热身。 景墨道:“据我来看,你虽然已经证实了棺材中应该是个无头的尸体,但就我们的掌握的证据来说,在我看来还不算得如何稳固。因为我们对于对方还没有得到切实的犯罪证据。” 聂小蛮把头缓缓地转过来,瞧着景墨有些奇怪地问道:“你这话有什么意思?人证方面,眼前虽还没有落实,但物证方面……” 景墨禁不住插口反问:“你的物证,是不是说那颗人头?” 聂小蛮目光仍毫不眨动地注视在景墨的脸上。 “不错,你是怎么看的?” “哎,我觉得这颗头才是一个最危险的东西!” “为什么?” “你想想看。这颗头现在什么人手里?这东西我们并不是从他们那边搜查出来的证据,万一他们反咬一口,我们岂不糟糕?而且这头的发现过程十分蹊跷和诡诞,我一直非常怀疑这里面可能有诈。” 聂小蛮仍瞧着景墨,问道:“哪一部份有诈?请你说得清楚些。” 景墨正色答道:“我看这颗头发现的时间,恰好在李得阁到金陵以后,单这一点就值得推敲。” “你的意思难道说秦氏的这颗头原本是赖氏母女藏匿着的,后来听了李得阁的安排,才故意让尚元吉发现,以便反咬他一口吗?” 第一百六十二章 通天眼 景墨觉得聂小蛮的语气中似乎有些否定的意味,于是心中一虚,接下来的话也就说不出口。这样过了一会儿,景墨才道:“不错,我确有此意,你觉得是我想多了吗?” 没想到,聂小蛮居然直截说道:“确实如此,我认为这种假想并不可能。因为这里还有一个动机问题。你试想他们母女俩假如是因为有谋夺财产的动机,或其他动机而谋害了尚秦氏,又为什么居然要割下秦氏的头?割下了头,下棺时为什么又要将头藏起来,而不一起放在棺内?如果说为嫁祸尚元吉而提前预谋的,会不会有些不近人情?” 景墨听了小蛮这话,自己想了一想,当真觉得有些不太合情理。景墨又左思右想,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被弄糊涂了,自言自语地说:“这样一说,这里面还真是前后矛盾得厉害!谋财害命,按常情来说确实用不着割头的。可照你这么说,她们杀人害命的阴谋又是为了什么?然而他们私下收敛出殡等等举动,又明明是在遮掩什么罪行。这难道不是前后矛盾吗?不但如此,这秦氏的头又怎么会凭空出现?而且......” 聂小蛮这时候突然摆了摆手阻止了景墨继续说下去,小蛮说道:“是的,不错。我早就说过,这件事本来就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如果稍微说得通些,另一方面又会有所障碍,就是到现在也不能完全融会贯通。现在我之所以想去会一会这位姓李的师爷和这姓尚的一家人,就想直截了当地得到问题的答案。不过,说起来我也还没有多大把握......哎,这里已是花露岗了。景墨,等一会我们谈话的时候,最好请你负责一下记录,不知道行不行?” 苏景墨高兴地应道:“当然行,包在我身上了。” 这时四轮大车已在润身坊巷口停住。聂小蛮首先下车,景墨也随后跟着下来。荷花巷的巷子口挂着四只大灯笼,照得当下一片明亮。巷子口有几个人出入,又有一个年纪在四十左右,头上黑罗,身穿一件大领黑袍,象是管门人模样的人,拿着一柄竹丝扫帚,似乎在扫除巷子口鞋匠摊所遗下来的碎皮布屑。 聂小蛮一直走到第一条横巷子的路口,才缓缓站住。景墨于是抢先向右转弯引路,又向第二家的门口指了一指,聂小蛮点了点头,便上前叩门。 那门并没有下闩。门里传出来一阵响动,似乎是有一个女子来应门了。接着,门便开了,两人便看到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她身上穿一件花纹精细的云锦锻衫,身形纤细,下身是罗面料的八幅裙,似有一种天生的苗条风骨,一头乌黑的头发,掩盖着瓜子形的脸儿,这时脸上还薄薄地拍了一些粉,皮肤却仍不见怎样细腻。 她有两条淡淡的细眉,一对活泼的眼睛,美中不足的,她的鼻子可惜略略矮了些。女孩向小蛮二人略一端详,接着身子便向后倒退,似乎有些地诧异。 聂小蛮轻咳一声,问道:“尚小姐,我们是来拜访李得阁,李先生的,他还没有来吗?” 女孩完全弄不清楚这两人的来意,勉强露出些笑脸,又把身子一侧,就让小蛮和景墨进了门。 女孩又答道:“舅舅大概就要来了,先生们请里边坐。”看来是把小蛮和景墨当成李得阁请来的帮手了。 两人于是一直来到了堂屋里,景墨看见堂屋中的陈设非常简陋,正中的方桌上已摆好了杯碟和几样酒菜,看来大约是为宴请李得阁准备的。聂小蛮在堂屋门口站住,侧着身子正要向女孩问话,突然听见一阵子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面楼梯上下来。接着,小蛮就听见尚元吉高声呼叫。 这女孩自然就是尚金钏,她一听到她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尚元吉的招呼声音,面色顿时一变。女孩又抬头向小蛮和景墨看了看,便低下了头,冷冰冰地走进堂屋,又推开了西面次间的门竟自走掉了。 小蛮和景墨对视了一眼,显然女孩已知道了自己这边是尚元吉请来的人,所以立刻表露出这种敌视的态度。 尚元吉走进了堂屋,连忙跑过来和小蛮、景墨招呼,而且他脸上仍是那副惊惶不定的表情。 尚元吉的眼神看向金钏的背影,恶狠狠地非常吓人。聂小蛮走到他的跟前,用两手比划一个圆物的形状,伏耳问了一句: “怎么样?” 尚元吉立刻会意,他点点头,又举着右手的食指向楼板上指了一指。 聂小蛮又凑在他耳朵边上说了一句,尚元吉又连连点头。然后尚元吉后退一步,朗声说道:“聂兄,苏兄,请随小弟到楼上去坐一坐。” 三人前后上了楼梯,便被尚元吉引进了他的那间陈设简单的卧室里去。聂小蛮为防着有什么人偷听,索性把房门开着。尚元吉走到那只单人的梨木床面前将白竹布的帐子拉动了一些,便弯着腰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半新不旧的官皮箱来。等到他把官皮箱放到书桌上面,再打开箱盖,那骇人的人头便赫然出现在三人的视线中! 身为锦衣卫的景墨自然多次见过人头,然而不管看过多少次,景墨都觉得自己无法习惯这样的场景。因为这种惨怖的画面绝不会在大脑中留下任何美好的印象,景墨无论看过多少次,心中依然都觉得不忍。 不过这时候事关案情大事,景墨知道自己不得不看,不只要看,而且还应该记住这人头的种种细节。只见这颗头的面部和颈部大部分都经过了石灰粉的涂擦,面颊上薄薄的皮肉轻轻皱缩着,却并没有腐烂之象,双目闭着,嘴唇却轻轻张开,露出些残缺不全的牙齿。头顶上还有几缕稀稀拉拉的头发,已几乎完全给石灰染白。 聂小蛮也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颗人头,就像是一位鉴定昂贵古董的当铺先生。小蛮聚精会神地审视着,并没有惊惧,或者任何情绪上的表示。他从书桌上拿起一张熟宣来,撕下半张,向那死人头的面部和颈项部分轻轻擦试着。 小蛮又一边低声问道:“元吉兄,这样子你瞧得清楚吗?是不是你的母亲?” 尚元吉细细一瞧,便连连点头,表示这颗头确实是属于他母亲的。他难过得说不出话,而且脸上又呈现现出一副悲伤的表情,同时还用手指抹了抹他的眼泪。 聂小蛮又用手指在脖子上断割部分摸了一摸。一旁的尚元吉看到了小蛮这样的举动,身子像是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连忙把视线移到别处。 聂小蛮又自言自语似地诧异道:“原来如此!谁想得到呢?景墨,看来矛盾其实并不存在,之所以觉得矛盾,乃是因为真相链条的缺失!......对!对!......前半部是合理的,后半部是诡秘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景墨听得一头雾水,问道:“什么原来如此?什么前半部份和后半部份,你的话什么意思?” 小蛮迟疑了一下,似乎反而奇怪景墨有此一问,又说道:“对啊,什么意思?他们为什么如此丧心病狂?割掉了别人的头!他们又为什么这样子把头送回来?景墨......我原来错了!我弄错了!” 景墨越听越糊涂:“什么错了?错在什么地方?” “还是前后矛盾!看来我还是不能跳出这个前后矛盾的怪圈!景墨,这真是太不合常理了!你先别问我,我此刻也和你一样感到一片迷茫。” 第一百六十三章 双刀赴会 小蛮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显然因为对于案情还未完全了解,景墨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尚元吉也就只好在一旁发着愣。不过聂小蛮既有这样的表示,景墨也便不好追问什么,以免再打乱聂小蛮的思绪,景墨一肚子的不解和困惑也只好闷在自己肚子里。 三人就这样沉闷了片刻之后,还是聂小蛮再次说话,接过尚元吉的白巾擦了擦手指,他回头向尚元吉道:“你自己可已见过那位姓李的师爷?” 尚元吉点头道:“见过的,大人,我忘记告诉你了。他在夜半时到这里,只和我敷衍了几句,并不曾谈起一句与此事有关的话语。但他在我姨母房里,嘁嘁喳喳附耳低言,足有半个多时辰。” 后来在申时过后,他又来过一次。 “那时可曾和你说过什么?” “没有。我没有下楼,但除了听到他的声音。我仿佛还听见另一个男人声音,我估计也许就是那个姓唐的。不过他们的进来出去,我都不曾看到。他们逗留的时间也不是很久。” 当聂小蛮和尚元吉低声谈话的时候,一旁的苏景墨随时留意着房门,却并不见什么人来偷听。 聂小蛮把那木箱盖好,叫尚元吉重新放在床底下,又低声向尚元吉说:“崇明不是住在亭子间里吗?我要进去看一看。” 尚元吉困惑道:“他的房门锁着啊。” 小蛮淡淡道:“那不妨事,我有钥匙。” 三人于是走出了房门,聂小蛮来到楼梯头右侧的亭子间门口站住。小蛮先在用一根手指碰了碰门锁,接着从裤袋中摸出一串钥匙,拣了一把插进锁孔里去,扭了一扭,不能转动,又拔出来换了一个。那第二个钥匙一插~入锁孔,立即应声而开。 只见亭子间杂乱无章,床上被褥凌乱,瞧上去很是肮脏。椅子上堆了几件衣裳,一双沾满烂泥的云纹头皮靴横在地板中央。那小架子床面前有一只半新的无束腰桌子,台上放着些面盆,大茶壶,杯子,小瓷罐,桃木梳等物,都是杂乱摆放着。台角上有一只小酒罐,盖子开着,想必里面应该是空的。台面上烧焦痕斑斑,香灰也狼藉满台,那小瓷香炉反而有名无实地一尘不染地放着。景墨站在聂小蛮背后,看到了这种景状,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并且那小窗也紧紧闭着,这小间中的空气也沉闷难闻。景墨觉得瞧不出所以然来,就想先行退出,突然见聂小蛮开了桌子的抽屉,嘴里喃喃的念着什么,景墨又转身凑过来看。 “哎,这里有当票,几粒骰子......这是什么?哎,这是一个盖子和两只拨杆,这里还有几个骨筹码,看来这位老兄真的无愧是好赌 之人,呵呵。”小蛮轻声笑了一笑,可他的手仍不住在抽屉中翻索着,“哎呀,这是什么图画?” 景墨听了这句,忙走近一步,只见聂小蛮拿着一小张白纸,正翻转过来瞧纸的反面。就见那纸上写着:“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这七个字是用小楷笔写的,字形也拙劣得不成样子。那纸很薄,隐隐的透出另一面还有图画。聂小蛮注视着那八个丑陋无比的小楷字发呆,却不将那纸再翻过来。景墨不等小蛮的说什么,便从他手中取过那张纸来。那是一张有些粗糙的黄麻纸,另一面还画着一个什么人物。 这画像的姿态比例倒还有几分像样,应该是是印摹上去的。但这人形并不像戏台上或演义小说中所写的诸葛亮,和后面所写的那一句空城计的唱词似风马牛不相及,并且旁边还有一个像田螺形的墨团,和一只么二牌。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简直是莫明其妙! 景墨问道:“这个画有什么意思?” 聂小蛮的目光停留在景墨拿着的这小张诡秘的画图上,似乎没有听见景墨的问题,接着小蛮又开始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哎呀!难道又是那一套把戏?但这样的话又该如何收场呢?哎哟!这真是前后矛盾!怪哉,怪哉。” 这样苏景墨再也忍不住了,问道:“聂小蛮,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些?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可是聂小蛮依然不回答,仍在出神似地发着呆。突然他的眼珠转了几转,又侧着耳朵向楼下倾听。 接着,小蛮低声道:“嗯,大概是李师爷到时了,该我们上场了。” 景墨又没有得到聂小蛮的回答,但也来不及再问。而且,看起来小蛮对于这一张自己发现的古怪图画根本就不重视,甚至没有多看几眼。景墨却觉得此物不简单,于是将这张纸顺手塞在自己的衣袋中。 这位久仰多时的李得阁,李师爷,年纪在四十六七,头上四方平定巾巾后有翅,身上穿一件青色盘领衫,上面罩一件玄色的马褂,足上也穿着一双黑纹皮的黑缎鞋。他的脸形细长,下巴又特别尖削,高突的鼻弓,生着一双乌鸦目似的眼睛,上嘴唇上留着两根狗油胡子,从外表上观察,就完全是一个久在公门的史员。 他操着一口江淮官话,照面时那种虚伪的礼貌,也足以证明这是一个在六扇门中快要修炼成妖的老怪。李得阁与小蛮和景墨互相通过了姓名,小蛮与景墨并没有提起自己的身份,那李得阁自然也假装没有这回事。双方还没有坐定,那郝守备也从外面进来。聂小蛮忙站起来介绍,却并不说明郝守备的官职和身份。 这时候来开门和送茶点的,都是那个江北老妈子。金钏仍躲在房里,房门也都关上了,她的母亲赖氏更始终不曾见面。 李得阁带着笑容说道:“聂兄,鄙人此番到金陵来,原是受了舍表妹的托付,想把家产的事情和外侄尚元吉谈一谈。不料我到这里以后,才知元吉这孩子因为种种误会,倒引出了很多事来。我想你们定是受了尚元吉的委托,已经为我家的事务操劳已久了。其实这完全是出于误会罢了。” 说到这里,李得阁转头去瞧坐在聂小蛮左边的尚元吉,说道:“元吉啊,你也太多了点疑些,凭空里劳动人家奔走。好孩子,其实都是因为你多心了。” 尚元吉坐在靠堂屋门口的方凳上,他一双发光的小眼睛,表情复杂地向李得阁看了看,仍闭着口不答,但他的眉宇间却分明露出仇视的目光。 聂小蛮平时难得一笑,要他假笑就更是难上加难,此时也只好勉强挤出一种古怪的假笑,假装和蔼地应道:“李兄,你的看法我也有几分赞同。我也相信这件事并不像元吉兄所想像的那么厉害,虽然这是尚家的家事,然而既然我们受了委托,就不能不调查一下。这一点,也还望李兄体察。况且这件事假如出于误会,这误会里的起因过程也应该尽早说个清楚,我想这对大家都好。” 李得阁忙着点头,答道:“正是,正是。聂兄高见,小弟我是完全赞同。但不知你们调查的结果如何,是否可以先请赐教?” 聂小蛮慢慢地答道:“在下惭愧,还谈不到什么结果。因此,我想与其我们在暗中摸索,反容易走入歧途,不如爽快些来与李兄当面谈一谈。现在最好再请令表妹出来,把经过的事情大家开诚布公地说出来,自然再无误会。” 李得阁的目光注视着方桌上的一盘金陵名菜—葫芦美人肝,呆呆地发了一下愣,似在考虑聂小蛮的请求能不能接受,同时又躲开小蛮锐利的目光。 第一百六十四章 汇聚一堂 少顷,李得阁微笑答道:“这办法当真很好,不过舍表妹终是一介女流之辈,见了诸位客人也不懂得说话,何况各位都是生客更开不出口。聂兄假如有什么疑问,我自可代表舍妹奉答。” “我想这样间接的问答,只怕未免会有不便。” “聂兄,这倒不须顾虑。我刚才已把这件事的经过情形完全问明白了,聂兄但有所问,一定不会有什么误传。” “那么,李兄当真可以全权代表吗?” “是的,我可以完全负责。万一有什么疑难,我尽可以到里面去问个明白。所以,聂兄,尽可以放心就是。” 聂小蛮听对方把话说得这样死,低下头来停顿了一会,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接受对方的条件。 终于,小蛮点点头说道:“也好,既然如此,就请你先将正妻尚秦氏病死和殡殓的前因后果说一说。” 聂小蛮说完了这句话,就把他扭到景墨那边,同时他的目光向景墨瞥了一瞥。景墨记得小蛮刚才曾叫自己把这一次谈判的说话记录下来,这时小蛮的一瞥分明是一种暗号,景墨于是悄悄地摸出小蛮给自己的,那一本随身常带的小册子放在膝头,又握了支小勾线笔准备记录。 李得阁的座位在聂小蛮的对面,景墨和他并坐在一面,中间还隔了一个郝守备,所以景墨的举动还不致引起李得阁的注意。李得阁此时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正对面的聂小蛮这位大敌身上。 只见李得阁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短须,显然是内心经过了一番考虑和权衡,才开始了他如下的谈话。 李得阁句斟字酌地说道:“这一件事完全是很自然的,尚元吉竟怀疑此事内中有什么谋害家人的罪行,这全是因为他的反应过激的误会。不过从他的立场来说,这误会也许也是出于他的孝心,也算是情有可原。尚秦氏在过去的好几年中,本来就患着咳喘病,时发时愈,病根本来就很深。这一次因为立秋的节气变换,她突然又发病,而且非常厉害。她又因为年老体衰,支撑不住,经过了多日的医冶,终于不能见效。起先曾请过两个郎中:一个叫秦桑,另一个叫楚南园;后来因为服药无效,舍妹便拿主意改换成了有点名气的孟国斌。这三个郎中都可以负责证明,尚秦氏病故的前后孟国斌也都是知道的。这些都是病死的确证,从官面律法上来说已经绝没有怀疑的余地。” 小蛮不置可否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李得阁道:“至于丧殓的手续也完全合理合法。死后曾到衙门里去正式报告,这也算是有了官面上的证明。当夜又还曾请鸡鸣寺的和尚来唱法诵经,并且又发出快信通报尚元吉,手续上完全可以说是面面俱到,没有欠缺。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事实,我想聂兄和朋友大概也已经调查清楚的。” 李得阁说到这里,把盯在地板上的目光渐渐抬起,移到了聂小蛮的脸上。 聂小蛮慢慢地应道:“我们倒没有做这样的调查。但我相信李兄所说的必属可信。不过出殡的经过具体如何操办,也请李兄再讲得明白些。” 景墨没想到的是,听了小蛮这话,李得阁嘴角上露出些微笑,难道是他早有防着小蛮会有此一问? 只见李得阁点点头道:“本该如此,其实此事也不复杂,据舍表妹说,尚元吉之所以怀疑,就是出在偷丧这一点上。其实这也是很自然的。一则因钱财上的关系,二则家里也缺乏负责料理的人,所以才想出这种简省的偷丧办法。因为家里实在没有现银可用,舍表妹所有的首饰,在今春后因为金价的上涨早已兑出去了,兑换得的钱,在家用上也花去不少,后来病中所花费的数量也略为可观。所以到尚秦氏死的时候,所剩的现银只够购备些寿衣棺木。若要大操大办地出殡,单单是场面上的花消,总需几十上百两上下,事实上舍表妹实在心有余而力不及。还有一点,家里只有舍表妹和表甥女二人。棺材既不能在屋子里久搁,尚元吉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举丧时没有可以料理的男人,自然也是个很大的问题。因此,舍表妹才不得已想出这个从俗的偷丧办法,实在是无奈之举。” 这李得阁果然厉害,把一通话说得滴水不漏,说完后他的视线似乎在偷看聂小蛮的脸色。 景墨觉得此人说得头头是道,尤其关于花费一项,虽和尚元吉所说的不大相合符,但他竟能说得入情入理,景墨实在不得不佩服这些做吏员的惊人的口才。聂小蛮脸上仍没有什么表示,又沉吟了一会,居然也点点头,似乎对于李得阁的解释颇有接受的意思。 聂小蛮想了想又问道:“尚元吉不是还有一位哥哥,叫尚崇明的在家里吗?” 李得阁听了出了一口长气,叹息似地应道:“哎,说起这个孩子,真是呕气!我不瞒各位说,这孩子虽没有什么大的毛病,但好像一匹没套笼头的野马,这孩子爱干什么往往随着自己的性子来,不受任何人管束。当他嫡母尚秦氏死的那天,那买棺木请和尚再到衙门里去报备等的一切手续,总算都是他办的,后来他又被他的两个狐朋狗友朋友邀了去玩,至今还没回来。我想从他的的角度来看,他自以为他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别的事可以让尚元吉来办。这虽也勉强说得过去,不过他一出去,往往会约了朋友游山玩水,三天四天不归原是常有的事。这种随心所欲的玩闹,我实在不能不怪舍表妹往日里的失于管教。” 景墨心想,这老吏员果然善于狡辩。崇明的失踪,他竟托说是很风雅地去游山玩水,又说他的自由散漫是常有的,反而证明这一次失踪也是稀松平淡。 可是,奇怪的是聂小蛮依旧不采取任何的反驳,他只有意无意似地发问。 “原来如此,令表甥的举动的确太散漫了些。那么他是在什么时候出去的呢?” “尚秦氏的死,是在二十二日傍晚酉时二刻左右。崇明在那天黄昏时戌时过半后装殓的和尚们来了以后方才出去。 “他临走时可曾向什么人说明要走?还是悄悄地溜出去的?” “他曾向舍表妹说起,有朋友约他出门,不过并没有说明什么时候回来。舍表妹以为他暂时离开一会儿罢了,所以没有阻止。” “那两个约他的朋友,难道预先约定的?还是出于偶然的? “这大概事出偶然的吧,因为崇明在事前并不曾和舍表妹提起过。” “嗯,那么这两个约他出去的朋友是谁?” 李得阁长吸一口气,又用手抚磨着狗油胡子,咽了口气。他似乎没想到聂小蛮问得这样子仔细,一时竟来不及应付。 接着,李得阁摇头答道:“这倒不知道。因为那两个朋友只在门口略微停留了一下,舍表妹和表甥女都在里面忙着,没有看到。” 聂小蛮略带些调侃的口气,说道:“如此看来,若要追查这两个朋友,在事实上大概办不到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交锋 李得阁道:“正是如此,我想若不是去问崇明自己,只怕不容易办到。” 聂小蛮又换了一个思路,问道:“我们知道尚秦氏有一个小婢女名叫春兰。她此刻在什么地方?” 李得阁很是熟练地答道:“这个我也不知底细,她好像是回徐家汇的家里去的。但我们不知道她家的具体位置所在。” “哦?那么她在什么时候回徐家汇去的?” “据舍表妹说,是在尚秦氏死的三天前,也就是是十九日那天。” “那时候尚秦氏正在重病之中,春兰既然是服侍主母的帖身丫环,怎么在最需要人的时候突然回去? “这也是迫不得已。她家里有人来报信,春兰的父亲病危,要见一见春兰,她不能不立刻回去。否则,舍表妹也决不会答应她的。” 景墨心中暗骂道,这明明是谎话!这李得阁居然也能说得入情入理。有不少刑房师爷都是说谎的专家,但这位李师爷可谓是说谎的状元,大可列入一甲第一名! 不过,景墨看聂小蛮完全没有揭穿这鬼话的意思。小蛮点点头,又向景墨瞟了一眼,似乎在检查景墨的记录工作是否顺利进行着。 小蛮点头假笑道:“原来如此。那么,春兰离去以后,是不是就雇了这江北老妈子来补春兰的缺的?” 李得阁又咽了口气,忙着应道:“非也,这周妈直到二十三日早晨才来的。因为尚秦氏平时里脾气最急,病中的脾气更容易上火。她不愿意叫一个完全陌生的佣人来服侍碰上,所以当时的进汤进药,都是舍表妹亲自服侍的。我想尚元吉应该已经告诉你们,尚秦氏和舍表妹往日的感情,原是像亲姊妹一般的。” 景墨听到这里,觉得聂小蛮刚才那句江北老妈子填补的活儿,像是一种陷阱,只要李得阁顺着答一句,那就可以从这老妈子受雇的日期上识破他的谎话。不料这个姓李的还真不是吃素的,他所布置的防线,竟如铜墙铁壁一般。聂小蛮所施的策略,居然完全失效了。 聂小蛮毫不介意地说道:“那么,请李兄把尚秦氏殡殓的情形说一说吧。” 李得阁这时候显得有些举重若轻,他轻轻说道:“舍表妹等崇明不归,未免着急起来。她又不知道尚元吉什么时候才能从学堂赶回来,同时她因为钱财上有所欠缺,这真是万分无奈之下,才决定了偷丧的办法。不过偷丧虽然省事,也还须有人办理。于是才又万不得已,去请了那唐安国来。聂兄,你应该知道了唐安国和表甥女的关系了吧?” 聂小蛮摇摇头道:“这个嘛,我很抱歉,我只是捕风捉影,并不怎样清楚。” “哎,那么,我来介绍一下。他们是因为一个朋友的介绍而相识的,时间上已有一年。起初因为见解有些相同,彼此有了些书信上的交往,后来他们的感情越发投契,便进而讨论到婚嫁问题。这种事虽然于礼法上有些不合,不过我可以保证,其中绝无越礼之事,但尚秦氏一向是重于礼法的,也曾一度表示反对。今年表甥女已十七岁了,按说也早就到了婚嫁的年纪。但舍表妹为着家庭的和睦起见,还是把这件事搁置起来。所以这一桩事,我想尚元吉也还没有具体地知道。”李得阁说到了这里,一边又斜着目光看了看尚元吉。 尚元吉、苏景墨还有郝守备在这场对话中都采取了相同态度,那就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尚元吉始终沉默,绝对不说一个字,但他脸上冷冰冰的表情却像是凝固了一样。 聂小蛮点点头道:“好,好。李兄,请你说下去。什么人去请唐安国来的?” 李师爷又把目光移回了小蛮身上,又摸了摸他嘴唇上的狗油胡子,很有准备似地答道:“那是由金钏写了一封信,叫了仙鹤门那个老虎灶上卖水的一个伙计送去的。” “是在什么时候送去的?” “二十三日的早上。” “唐安国什么时候到的?” “大约在酉时过半的时候。” “他来了以后事情如何处置?” “他倒很肯出些力,等到收殓好以后,他便亲自送丧到冶山道院。冶山道院中的事务,也全由他负责......” “哎,对不住,李兄,我在这里要多问一句。你是不是说唐安国到这里以后,尚秦氏的尸体才装敛入棺的吗?” “那是自然。” “那么,是什么人把尸体抬送进棺材里去的?” 李得阁的目光又凝视在地板上面,一时间并不回答。他把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撮着胡子,而无名指兀自在轻轻地抽动。他这胡子摸得也过于频繁了,景墨不禁开始担心李得阁把自己这两撇狗油胡子给揪下来了。 终于,李得阁以一种怀疑的口气问道:“聂兄,你难道因为风俗和礼仪的缘故,才有此一问吗?的确是金钏抱头送进去的。” 这时景墨分明看见聂小蛮的嘴角轻轻地动了一下,好像隐隐地露出了一丝微笑。只见小蛮又把手交在一起,似乎是抓到了什么东西似的,另一方面景墨也暗暗称赞这位刑房师爷的无中生有的才能。 聂小蛮脸上仍淡淡地问道:“金钏抱头的?她倒是一个‘不念旧恶’的孝女,实在难得。” 李得阁挤出一脸假笑,答道:“那也是不得已罢了。家中既没有个男人主事,她在礼法上来说原也有同等的地位。这举动似乎不算怎样对不住死去的嫡母。” “这自然,尚秦氏毕竟是她的嫡母,她既然是尚家的女儿,自然要孝顺嫡母。所以她的抱头的举动,我只有赞同,绝对不会有什么批评。只不过除了抱头的金钏以外,自然还有别的人帮着抬尸的。请问抬尸的又是什么人呢?” “那自然是请来扛棺材的役工们了。” “这些役工们是那里雇来的?” “那是唐安国代为雇佣的,他家里向来有雇熟的役工。聂兄,若要调查,只须向唐安国一问便知。” 不料,此时聂小蛮却冷冷地摇摇头,答道:“我觉得时间上好像有点问题,这里面有几点解释不通。” 李师爷的目光猛的朝聂小蛮脸上一瞥,似乎聂小蛮第一次对他的话提出质疑,让他略微有些心慌。 “聂兄,有哪一点你认为解释不通?” “你刚才说唐安国是在二十三日早上,这才得了消息又赶到这里。那役工们如果是由他代雇,自然也在二十三日的早晨。但二十二日夜里又有装敛,擦尸身,穿寿衣,诸样事宜,还要把尸体从楼上抬下之类的工作,都有雇佣役工的必要。这样看来,役工们受雇的时间,岂不是有些对不上?难道在二十二日晚上,担任穿衣抬尸的役工是另外一班人吗?“ “这样啊,聂兄,你倒误会了。照着老家邯郸乡下的习惯,那洗尸穿衣等工作,都是亲属们自己动手,是不由外人来操作的,况且那时崇明还没有出去。所以在二十二日晚上,那尸体是由母子三个抬到楼下的,并不曾雇用什么役工。” 第一百六十六章 樽俎折冲 聂小蛮点点头似乎豁然明了的样子,用双手抱着他的右小腿,目光仍斜盯在这刑房师爷脸上,口中道:“原来有这样的风俗,不过令表妹等在穿衣方面既然依照了邯郸的乡俗,偷丧的举动,却又采用金陵的习俗。这里面的经过情形,又的确很是复杂,难怪要引起别人的误会来了。” 景墨暗想,这李得阁说的话有一部分明明出于捏造,不过他总有解释的理由,而且又说得似乎有凭有据。假如自己这边找不到对方提到的人证。一时之间的确不容易证明对方的假话。 可是,聂小蛮却一直是一种认真听取的态度,会不会是也没有把握揭穿对方,看来这个李师爷当真不好对付。景墨又想,小蛮大约是因为担心事有操切,被这厮反咬一口的话,事情反而也许弄僵了,更加不好办。 李得阁仍神色自若地答道:“聂兄,虽然这些事一经说明,也就没有什么复杂可言。我想元吉的误会,此刻大概也可消除了吧?” 聂小蛮点头道:“但愿如此。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之后就由唐安国陪着金钏,送殡到鱼市街冶山道院里去,表妹因为连夜的辛苦,没有......” 聂小蛮插口道:“不是这个,死者下棺以后还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了吧?我不是说过,他们接着就把棺材送出去了呀。” “不对,你可知道什么人钉棺材的?” “那......那自然是抬棺材的役工们钉上的。” “嗯......这一点你可要到里面去问问令表妹?事实上是不是如你所说?” 李得阁却坚定地答道:“不用问了,这一点我可以确定。” 聂小蛮略一沉吟,又道:“那么,这两个役工能不能找来谈一谈?” 李得阁点头道:“这自然可以。不过今夜当然是来不及了,明天早晨应该可以办到。” 聂小蛮把他抱着的右膝放了下来,他的目光在那张排列着菜肴的方桌上瞧了一瞧,一边站起身来挺了挺腰。 小蛮笑着说道:“李兄,我们耽误了你和家人用晚饭,实在是抱歉得很。现在我们不敢继续打扰了。不过还有一句。李兄,此刻所说的话,是不是完全是都能确定?或是你有加入一些你的主观的猜测在其中?” 李得阁也站了起来,顺口答道:“当然是完全可以确定的。” “那么,你能对刚才的话负责吗?” “那是自然,我早说过,此事由我完全负责。” 聂小蛮向景墨和孟晓然点点头,说道:“景墨兄,刚才的谈话你是不是都已经记录下来了?现在请你把记录放在桌上,让李兄和郝兄也瞧一瞧,有没有不实的地方。” 景墨应了一声,便将那记录的小册公开地展开在方桌上面,又将几处简写的部份补充完整了。 那郝守备当真弯着身子,在小册上仔细瞧起来。李得阁却仍站着不动,他的一双鹰眼注视着聂小蛮,面颊上也轻轻地泛白。他又看了看桌上的这本小册子,又摸了摸着嘴唇上的狗油胡,像是要向聂小蛮问什么一样。 聂小蛮又温声说道:“李兄,还请你校正一下。景墨兄也许有什么写错的地方。” 李得阁用一种惊呀的口气问道:“聂兄,你又何必如此?此处不是公堂,哪里用得着什么笔录?” 聂小蛮笑问道:“这不过是因为兄弟的记忆奇差而已,说过的话容易忘记,所以记下来别无他意。现在李兄既然承认你刚才说的话可以完全负起责任来,那么,就请李兄在这份记录上签一个字,不为难吧?” 李得阁突然扭着嘴唇,露出了森森白齿,朝着聂小蛮发出一种可怕的狞笑。 他怪笑着说道:“聂兄,你难道是在戏耍李某!鄙人觉得你这番举动实在有些侮辱人!” 聂小蛮仍心平气地对李得阁温声说道:“李兄,请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侮辱你的意思。这一份记录,也许对于我的记忆上有些帮助罢了。……哎,郝兄,你已经看完了吗?有没有错误?” 郝守备挺直了身子向聂小蛮看了看,这是他终于第一次开口说话。 “是的,我瞧过了,景墨兄所记两位的问答,完全没有错误。” “那么,就请郝兄签一个字罢。我想李兄是做刑房师爷的,他的笔墨自然特别贵重,此刻大概总不肯轻易动笔了。” 郝守备接过景墨递过来的那只勾线笔,似乎还有些疑迟。这时景墨怕这郝守备多心,便先在那纸上签了一个记录人:苏景墨,三个字,另外又写了“亲见”二字,随手把纸送到郝守备的手里,等着他签。 郝守备挠了挠脑袋,这才接过笔来勉强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景墨轻轻地吹了吹让墨迹干了,才把小册子交还给聂小蛮,小蛮接过了放在衣袋中。 聂小蛮点点头道:“李兄,我们告辞了,打扰你和家人用餐,实在抱歉。咱们就此别过。” 不料,李得阁突然跨前一步,把身子站在堂屋的中央,做出一副要拦阻的样子。 李得阁举起了右手说:“聂兄,诸位,且慢。我们谈了半天,聂兄却还未容兄弟也问上几句,现在敢请聂兄也得回答兄弟几句。” 李得阁说话时眼睛里好像凶光四射,语声中带些威胁的意味,他的举起的手臂的肌肉也似乎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景墨估计此人的内心,此时一定起了很大的波澜。不过,看聂小蛮的神态仍安稳如常,景墨又稍稍安下心下,觉得总不至于大打出手起来。 聂小蛮带着微笑,问道:“好的,李兄。你有什么见教?兄弟在这里恭候。” 李得阁的鼻翼似乎也因为情绪的激动而扇动起来,但他还在竭力控制着,他问道:“请问聂兄在这件事上有什么看法?” 聂小蛮看着堂屋门口的长窗,有些踌躇地答道:“李兄,实在很抱歉。我觉得此刻还不能发表什么看法。”小蛮的目光依然冷静。 “这又是为什么?难道谈谈看法还要分时候吗?” “这倒不是。我怕我说了出来,在李师爷来看,说不定又要认为侮辱刑房师爷的尊严。所以实在有些胆怯,不敢一再冒犯......” 李得阁又把右手高高地挥了一挥,涨红着脸,尽量用一种温和的声音说道:“这倒不妨,聂兄有话不妨直说,兄弟如何敢怪罪?” 聂小蛮弯了弯腰,很谦恭地应道:“李兄如此说,我就安心得多了,那兄弟就放肆了。我认为李兄所说的事实,和我们这一向调查而得到的事实,至少有三点不相符合。” 李得阁带着颤动的声调,反问道:“哎,有三点不相符?这倒是奇了!莫非聂兄调查的来源有什么误会之处?” 聂小蛮的左手插在衣袋之中,右手摸着自己的下巴,慢慢地摇头道:“我想应该不是这样,不过我并不是说李兄的话有什么不实之处。李兄的这一番话既然是间接问来的,难保这里面没有什么误听误信的地方。”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反各为主 李得阁凶横的目光兀自在左右移动,却不敢再留在聂小蛮的脸上,他的镇静态度分明也已经起了变化。他的右手虽已放下,却是握紧了拳头。 李得阁有些迟疑地答道:“那不会的……哎,哎,不过也说不定。不错,我终究是间接问来的消息,可能……哎,聂兄,有哪三点不同?” 聂小蛮提高了声调,答道:“第一,我们知道尚秦氏的小婢女春兰,并不曾回徐家汇家里去,她的父亲也没有病危的事实,并且春兰不是在尚秦氏病中离去这里的,却是在尚秦氏死了以后,方才......” 聂小蛮说到这里,却故意忍住了不说。他和李得阁面对面站着,距离只有两尺光景。 聂小蛮的有力的目光,像明灯似的注视在李得阁的脸上。李得阁的神情再慢慢地变化着,他的垂着的两手突然互相交握在一起。他的视线好像也没有勇气再和聂小蛮的目光对视。 李得阁勉强以一种心态平静的声音说道:“这话未免奇怪。聂兄,不知你从那方面得到这些完全相反的事实?” 聂小蛮冷笑了一声,答道:“对不住,这句话也正是我要问李兄的,你怎样知道春兰是在尚秦氏病中离去的?” “那自然是舍表妹告诉我的。” “嗯,这倒太奇怪了。”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这是她亲口说的。” “那么,若不是你听错,令表妹一定在说谎话了。” “我想她绝不会骗我,我的耳朵也还没有聋掉。” “那就这样吧,此刻我们还不必辩论真假。只不过,我的话也并非是凭空说的,现在再说第二个不同点。我们知道令表甥尚崇明,近来对于游山玩水的雅兴似乎减低了不少。此番他并不是被朋友们邀去游历的,到目前为止,他的足迹始终没有走出过金陵城门。” “你们已知道他的行踪?” “不错,但作此刻用不着追问他在什么地方,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们自然会请他出来和李兄相见。还有第三点,那相差得更大了。刚才你说尚秦氏下棺的时候,是令甥女尚金钏小姐抱的头。许先生,你假如能恕我冒昧,我斗胆说这句话未免有些滑稽!” 李得阁的脸上像被人抽了几个嘴巴似的,一阵阵地发青。他的嘴唇上也完全没了血色,越显出那两撇狗油胡子的黑密,他的眼皮向下挂着,似乎沉重得再抬不起来。 李得阁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依旧挣扎着道:“滑稽?哪里滑稽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聂小蛮的平淡态度突然一变,他的目光突然忽忽地闪动,露出一种得意的表情。景墨一看就知道,小蛮已经从这位大刑房师爷的反应上面证实了他的某种想法。 小蛮温声答道:“那么,我可以说得更明白些。尚秦氏的头绝不可能是金钏抱的!我不是说她不肯尽孝女的义务,不过她即使要尽孝心,要抱她的嫡母的头,事实上却也抱不着吧。” 这位老谋深算的李师爷此刻已不能再维持镇静的态度了,他的手虽仍握紧了,却已没挥动的弹性,他的两腿还有些瑟瑟发抖。 李得阁断断续续地反问道:“什么......这是什么话?......那么,你......你说是谁抱的?” 聂小蛮摇摇头道:“这个你不必问我。你假如还不明白,我想你还是到里面去问问令表妹,自然就有分晓。” “哎,哎......聂兄......你......你......你这话我真不懂!” “哈哈,不懂也好。我想我们下一次在公堂上见面的时候,你总会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这个......这个......哎,兄弟我实在愚昧......聂兄,你请再坐一坐,我们不妨......” 这时候突然有一阵刺耳的惨叫声打断了李师爷结结巴巴的话语。 “哎哟!不好了!……娘啊……你......你这是要干什么?你......你犯不着!……” 房间周围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众人都没有说话,好像连呼吸也几乎都忍住了,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那扇房门,也就是声音传来的方向。 “哎呀!娘啊......娘啊......你放手!哎哟!不好了!舅舅,快来!不好了!快来!舅舅!” 景墨估计那是尚金钏的叫声,这声音中好似有一种惨绝人寰的震撼力,使堂屋中的几个男人都有些不寒而栗。那李得阁第一个跑到次间门口,握住了门又用力一推,便抢步进去。聂小蛮正要跟着进去,不料那一双小眼的尚元吉突然抢在前面。接着聂小蛮和景墨也已经走进了那间赖氏母女的卧室。 只剩郝守备一个人仍留在堂屋里面,前后踌躇,不知该何去何从。 那间卧室中灯蜡照得很亮,靠墙排着一张宽大的架子床,有一个中年以上的妇女,穿一件灰布的旧式女袄,躺在床的一边,刚才两人看到过的尚金钏,正握住了她母亲的手腕,嘴里还乱喊着。 “舅舅,舅舅!快帮我啊!” 景墨见那赖氏紧闭着眼睛,面颊上显出苍黄的脸色,两只手正在用力挣扎。 李得阁奔到床前,拉开了金钏,颤声问道:“你妈这是怎么了?” 金钏的右手虽然因为李得阁的拉扯,松开了她母亲的左腕,但她的左手仍紧握那妇人的右腕、死不肯放。 尚金钏几乎是尖叫着说道:“舅舅,我不能放。你瞧,那匣子还在她手中!快!快啊!” 李得阁以男子之力用力擒住了赖氏的右手,又将她紧握的手指掰开,果然露出一只小小的木盒子,里面衬着的是红色的软衫,上面有两粒黑色的药丸子。 李得阁瞧着床上的表妹,大呼道:“哎呀,这是福~寿膏啊!从哪里来的?你,你吞过了没有?” 金钏带着哭腔道:“母亲有头痛的,这东西本来备着做膏药的,刚才她开了抽屉,拿这匣子塞在嘴里。她一定已吞过至少一粒了。” 聂小蛮突然从李得阁的背后接嘴道:“李兄,她肯定是吞过药了,你瞧,她的嘴唇边上还残留着痕迹呢。” 李得阁慌忙道:“哎呀,不错—一表妹,你—你一你吞了多少?......你还能吐出来吗?” 那妇人的眼睛和嘴仍紧紧闭着,但她的两手已不再反抗。从油灯光中,可见她的脸色似乎出奇地惨白。 这时那站在床边的尚元吉,木愣愣地瞪着一双小眼,两只手交抱在胸口,盯着他的姨母。他的表情上并没有快意恩仇的得意之感,却似乎反生出一种同情和怜悯之态。这一点大约景墨的意料之外,倒是让景墨越觉得这尚元吉有情有义。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尊俎折冲 尚元吉突然大呼道:“快拿些盐巴水来!盐巴水灌入去后,再把药丸吐出来,一定来得及!” 金钏的眼泪已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粉颊上滚落下来:“舅舅......舅舅!你快点想个法子!” “哎,哎......这怎么办......这怎么办?”这老于算计的李师爷此刻也完全失态了。 聂小蛮出言劝道:“你们不用慌乱,赶紧送去医馆中救治,应该没有危险。” 正在众人乱着一团之时,那郝守备突然在房门口低声呼道:“聂兄,聂兄......” 景墨所站的位置比较接近堂屋,便替聂小蛮答应了一声。景墨回身退到堂屋里面,只见堂屋中有一个大汉,戴平顶巾,上饰孔雀翎子三根,并雉尾一根,身穿交领淡青衫,红腰带。而郝守备手里拿着一张帖子,似乎就是这大汉送来的。 郝守备说道:“这是冯大人的信。你看这?” 景墨把信接过一瞧,还真是冯子舟的写的。外封上写着:花露岗荷花巷润身坊尚宅转交聂大人亲启的字样。景墨便拆开来看,只见里面写着四五行小字:“承兄之托,查访尚崇明,遍觅无着。不意竟为红花地赌窝中之赌客之一。该犯于二十三日晨被捕以后,当日即解往关押。今日傍晚弟偶尔查到,寻之,该犯仍在囚中。 未知兄还有何需求,请即来一谈。 这消息自然又带给景墨一项意外之喜,因为那赖氏的服毒,尽可看成是一种间接的招供。这妇人八成是因为听见了聂小蛮的谈话,知道自己的阴谋已被查明,所以畏罪自杀。现在这案中的主角尚崇明又已捕获,那么,这全案中种种的隐情自然马上就可以浮出水面。 景墨拿了冯子舟的短信回进房里去,走到聂小蛮的背后。聂小蛮正躬着身子凑在床上,用手指轻轻翻开赖氏的眼皮。景墨轻轻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小蛮便转过头来。 景墨低声说道:“你先出来,我要和你说一句话。” 聂小蛮跟景墨来到堂屋以后,那个送信的大汉似乎认识聂小蛮,立刻点头行礼打了个招呼。 大汉道:“聂大人,冯大人在衙门等您。那个混蛋小子不肯说呢,冯大人说先不要用刑,等你到了再说。” 景墨于是赶紧把冯子舟的帖子递给聂小蛮,小蛮的目光很急促地在信件上一目十行地扫过,立即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喜的呼声。 “太好了,他也被捉住了!很好!不过......不对!”小蛮的目光又向短信上看了看,接着又停住在大汉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紧张。 小蛮经过了一阵极短暂的考虑,突然摇了摇头,说道:“哎哟!这还是自相矛盾啊!......为何,不,......二虎兄,我这里还有些事。郝守备,请你也先不要离开,我还须借重你帮忙......景墨,你先到衙门里去吧,我随后就来,四轮大车还等在巷子口,你赶快去吧。” 奇怪!这里又是自相矛盾?指什么说的呢?聂小蛮的反应不能不使景墨诧异,但小蛮的嘱托景墨却并不推辞,立即跟着捕头李二虎离开了尚家。 重新上了四轮大车,在从花露岗荷花巷到衙门里去的途中,景墨曾作过一种简短的问话。据捕头李二虎说,尚崇明从红花地赌窝中被捕以后,在衙门中突然自改姓名,自称彭上举,因此,当时冯子舟一开始并不曾注意。 后来捕头们到各客栈去访查,毫无结果。直到这天下午,聂小蛮又和冯子舟说起,这尚崇明也是一个赌徒,叫他到赌场各处去搜寻。冯子舟才想起了赌窝中所捉到的七十六个男女赌客,有大半还没有释放,说不好尚崇明也许就在这一大批赌徒里面。 如果他被捉后编造了假的姓名,并且既被拘禁,外面自然也就访查不到。所以冯子舟才在掌灯时赶到府衙里去,凭着赵都头所说的尚崇明状貌的记录,把那些被捕的男赌客们都拎出来仔细辨认。 冯子舟还真查出来那彭上举就是尚崇明的化名。于是冯子舟立即派人到聂小蛮府里去找小蛮,聂小蛮自然是不在。他亲自跑了一趟,才知从卫朴的嘴里知道了聂小蛮的行踪和去向,还问明了荷花巷的地址。因此,冯子舟才差了这捕头送信到尚家里去找小蛮。 景墨到了金陵府衙和冯子舟会面以后,就将之前经过的情形和聂小蛮暂时不能分身的理由说了一遍。 冯子舟显出很庆幸的样子,说道:“这样来看,这桩案子可以全部结束了。我们只要把那赖氏母女捉到以后,然后就可以申请开棺验尸,大理寺应该很快就会批下来,我看聂大人用不着再劳神费脑了。” 景墨点头道:“不错,此刻郝守备还在那边,抓人的事,我想他们总不难料理清楚。但这尚崇明就是这案中的主凶,他的供词很关重要。他是不是不肯说?” 冯子舟皱着眉头道:“是啊。不过你们既已查明了这许多事实,不怕他不开口,真不开口,就让他皮肉受些苦处,二虎,你去把他带到这里来。” 景墨和冯子舟会面的地点,就在府衙的刑房师爷旁的空室中,这时公堂之中冷清异常。 这间房间里排了几张漆色模糊的圈椅,一盏小油灯光力又很低弱,越觉得凄黯难受。 不多一会,那捕头已领了一个年青人进来。 那人戴万字巾,身穿直裰,有宽白护领,两侧开衩,只见他缩着头颈,弯曲着腰,像是正感着寒冷。他的枯瘦的脸儿,在黯淡的灯光下,显得他的年纪比景墨所知道二十七岁,还要足足要高出四五岁以上。他的头发蓬乱,嘴唇上裂开了几个口子,血印明显。 这尚崇明一走进来,瞪着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向景墨和冯子舟身上乱瞧一阵。他突然先自开口叫嚣道:“你们终究搞什么名堂?耍钱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已经交了罚款,若不是那姓欧阳的老家伙不肯作保,我早就该出去逍遥自在了。你们怎么无缘无故说我谋杀我的嫡母?” 景墨顺着他的话问道:“若不是你谋杀的,那么是什么人谋杀的?” 尚崇明仍睁大了眼睛,大声答道:“那是恶鬼罗刹害死她的!你们真是欲加之罪,竟这样含血喷人!......你们” 尚崇明的说话还没有完,那旁边的李二虎的‘一掴一掌血’,已经啪地一声抽在尚崇明的脸上,打得他几乎站立不稳。景墨身为锦衣卫自然是看惯了刑法的,对这一巴掌当然也不以为意,只是挥一挥手,阻止那捕头继续打下去。 不料,尚崇明一边用手按摩着自己的面颊,一边呜咽着哭述道:“你们尽管打吧!我的嫡母的确是生病死的,我说不出别的话来,你们打死我也没用!” 景墨温声说道:“打你还是轻的,我劝你还是爽快些实说的好。不然,教你肢体不全,我们已完全查明,你的嫡母尚秦氏曾被人切去了脑袋......” 第一百六十九章 救人一命 “什么?被切去了脑袋?”尚崇明的身子突然挺直了,眼睛睁得溜圆。 “对啊!” “这,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他的头颈也都伸直了。 景墨又道:“此事千真万确,绝不会有错。这件事若当真不是你干的,那你也应该知道是什么人干的。你为了自己免受皮肉之苦,也应照实说明白才好。可不要替别人做了替死鬼。” 尚崇明大声说:“我连梦都没有做过!我嫡母的的确确是生病死的,我还亲眼看到她断气哩。嫡母待我不错,我怎么干得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你们即使立刻把我杀了,我也是这句话,我没有做过!” 景墨觉得尚崇明说话时底气充盈,而且从萎缩着头径又变成挺直的腰杆和昂起的脑袋,都显示他的话应该是由心而发,大约不像是能演出来的。 景墨见了尚崇明这种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禁暗暗地自己怀疑起来。这倒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竟想错了? 聂小蛮曾经假设这尚崇明是全案中的头角儿。景墨也以为这人既已抓到,一切便可以终结。 可是现在却让事情很复杂了?难道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不过是空中楼阁?莫非这里面还有什么别的隐情?那颗被割下的脑袋,是一种什么不曾想到的圈套,自己和小蛮完全都被别人算计了?但刚才赖氏明明因畏罪而服毒自杀。这些相互矛盾的事实,几乎就要使景墨的神经因过度混乱而抽搐起来! 难道赖氏的阴谋,连崇明也不知道,而是另有同案之人?那么这同案之人是谁? 自己又该从哪处去探寻? 景墨定了定神,把自己的紊乱的思绪梳理了一下,发现了另一条可以寻问的线索。 景墨继续问道:“那么,你且说说你所知道的事情。你的嫡母终究什么时候死的?” 尚崇明毫不疑迟地答道:“‘我早就说过了啊,是在二十二日傍晚酉时过半时。她是患气喘病死的,我曾给她请过前后三位郎中,尽可以叫他们作证。她死了以后,买寿衣、棺材和到衙门中去报备的,也都是我。因为她生前待我不惜,死后我替她奔走,也是略尽一尽孝道。” “你还干过什么别的事?” “我还到鸡鸣寺里去请和尚收殓,又陪了大半夜。” “你可曾给死者洗身穿衣?” “这不是我穿的,我只是在旁边帮帮手罢了。” “那么,是什么人操持这些事务的?” “那是成济和金源穿的。” “成济和金源?他们是什么人?” “是仙鹤门那边的脚夫,替人搬家,拉车,抬花轿,扛棺材,和给死人穿衣服,什么事都干。” 景墨心中大喜,刚才李得阁的谎话,此刻已毫不费力地揭穿了。 景墨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这两个役工是什么人去叫的?” “也是我。后来那尸身被他们从楼上抬下来的时候,抱头的也是我。” 景墨心中一动,追问道:“你的确曾抱过头?” 尚崇明睁大眼睛道:“千真万确。那时我弟弟尚元吉在学堂未回,我是长子,本就义不容辞。所以我后来......” 他说了半句,突然低下了目光踌躇起来。 这时冯子舟突然冷冷地插口道:“你在想什么?又打算编什么鬼话了?” 景墨也附和道:“你现在应该说实话才是,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尚崇明像是把心一横似的答道:“算了,我也不必瞒你们了。后来我拿了她的一些物件......不过这在情理上也说得过去,毕竟我们也算母子,这总不算过份。” “你拿的什么东西?” “一副金发簪,两副镯子,四枚宝石戒指,还有一件狐皮披肩,一件灰裘皮袄。这些东西就作为我抱头的报酬,也不能算太多了点啊。” “嗯,那么,这些东西是不是你自己动手拿的?” 尚崇明又挺了挺腰,高声道:“实话说吧,这是我自己到楼上去开了箱子拿的。因为我觉得这样子天天闲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我想做这些东西做本钱,准备做点小买卖。” 冯子舟冷笑了一声,接嘴道:“你说的比唱的好听!可惜你这一注本钱都已送到赌局里去了。” 尚崇明却连连摇头,答道:“没有,没有,这些东西此刻还在东杨坊大方巷我的朋友杜德本家里。而且那夜里我一到赌场,还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根本还没有开始玩,就被你们捉了。所以我其实一文钱都没有输掉。不过,杜德本借给我的五两银子,已被你们搜去了,这可不是我赌输的。” 景墨说道:“你说得明白些。你难道把首饰皮衣,向你的朋友杜德本典押了五两银子不成?” “不是,钱是他借给我的,那个包裹是我暂时寄存在他家里,只要我放了出去,就可以去拿回来。可恨那欧阳泰鹤,这老家伙的不顾交情,我请了人给我带口信,又写了一封信去,他还死也不肯来保我出去,所以我才一直留在这里。” 景墨想了想,不能只是威逼,还得来点利诱,于是说道:“想要出去不难同,你用不着担心,只要你把这件事说明白了,如果有让我们满意,那么你从这里出去可说是轻而易举。不过眼前的事,你必须说实话才行,不然可不是把你关一关这么简单。” 尚崇明突然露出一种恳求的目光,极热切地注视在景墨的脸上。 “这位大爷,你当真能给我担保吗?我的话完全实在,假如有半句虚话,走出去一定给雷劈死!” 景墨点点头道:“这就好,那么我来问你,你什么时候从家里出来的?” “那是二十三日晨寅时三刻光景,天还没亮。我拿了包裹,敲开了杜德本家的门,把包裹寄在他家里,又向他借了五两银子,打算到红花地去小玩几把。不料我走足了背字,一走进去便被逮住。” “你出门时家里都有什么人?” “那时我送了和尚出去,我自己的母亲和金钏因为大半夜的忙碌,在房间里打盹。我就趁这机会,到楼上去拿了些东西,就悄悄地出来。所以那时堂屋里只有春兰一个人了。” “哎,难道是那小婢女春兰?” “正是” “你出门时春兰当真还在你家里?” 尚崇明似乎不明白景墨为什么特别注意这一点,他的眼睛瞧着景墨上下打量了二遍,似乎有些儿诧异。 接着,他说道:“自然真的。这点事何必骗你?我确确实实看见了她的,她好像还在折纸钱。” “她也看见你出门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那时候她的手里虽拿着纸钱,但她的背心已靠住墙壁,好像是在打盹,我不知她看到我没有。” 正在这时,景墨的问话却突然被打岔了。有一个当差匆匆走进了进来报告。 “冯大人,有一位姓聂的大人带话过来。他说在云兮楼候着,请您同苏大人立刻过去。”说完,这当差的又行了个礼,便即回身退出。 第一百七十章 空中楼阁 苏景墨从圈椅中站起身来,正要征求冯子舟的意见。冯子舟突然抢着说道:“哎,聂大人不到这里来了?莫非这案子又有变化?” “那也可能的,我们不如立刻就去看看。” “也好,来啊,二虎,你把他带回关着,先不要为难他。” 景墨和冯子舟坐了两乘轿子赶到云兮楼的时候,小蛮正在一间小间中等候,桌子上摆了五碗菜肴,金陵叉烧、口蘑锅巴、香酥鸭、烧虾球、炖菜核。景墨和冯子舟走进去刚才坐定,那酒楼的侍者恰巧送了三碗饭进来。 聂小蛮说道:“冯子舟兄,辛苦你了。我想你的晚饭可能还没有用。现在我们且缓一缓,等吃了晚饭再说。景墨,哈哈,我看你的好奇心都能当饭吃了,一碰到古怪的案子,从来没有听过你喊过一声肚子饿!现在我相信我已经从那‘前后左右互相矛盾’的怪圈中跳了出来,两位也休息一下,咱们先祭奠一下五脏庙吧。” 三人不再多出一言,一齐低头用饭,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三人的晚饭算是草草用毕。当侍者收拾碗筷的时候,三人已经一边喝茶,一边开始讨论起案情来。 聂小蛮先说道:“景墨,你不是已经和尚崇明谈过一回了吗?我想你对于他的供述,不见得十分满意,对不对?” 景墨点点头应道:“不错。据尚崇交代的来看,他在这件事上并无关系,和你先前所假设的想法完全不相同。” “嗯,我的假设已经因为冯兄的那封信而产生变动了,所以这尚崇明的确没有嫌疑了,不过你还是可以说说他说些什么?” 景墨就将在刚才的谈话的经过说了一遍,又提出了两个反证,证明李得阁所说母子俩亲自给死者穿衣,和春兰在死者病中离去的话全属伪造。 冯子舟也把查明尚崇明化名的经过告诉了聂小蛮。聂小蛮静默着不即答话,慢慢地喝着茶,好像在归纳什么。终于,他突然点点头。景墨却不知道这点头是表示什么意思。 景墨忍不住问道:“小蛮,你觉得尚崇明的话能不能靠得住?他会不会编了一套鬼话来脱罪。” 聂小蛮点头道:“我完全相信他说的,他的确没有关系。” “那么,这桩案子难道赖氏母女俩做下的,崇明也被蒙骗过去了?” “不,这也不是母女俩干的,他们也没有直接关系。” “什么?连赖氏也没有关系?” 聂小蛮不答,但却点了点头,然后轻轻地放下了茶碗。 景墨不禁奇怪道:“那么,她刚才为什么自己服毒?难道不是畏罪自杀么?” 聂小蛮眼睛里突然射出光来,瞪着眼睛看着景墨,说道:“这问题真是很困扰我了一阵!若在一柱香功夫之前,我还不能解释得清楚。不过这里面话很长,此刻还没有功夫细谈……哎,对了,景墨,你衣袋中不是有一张画图吗?” 景墨被小蛮提醒了,伸手到袋中去一摸,那张黄麻纸当真还在。景墨于是掏了出来,重新展开来看了看,一面画着那人形,一面写着“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八个极丑的字。 景墨应道:“还在在这里。你有什么用?我本想问问尚崇明,刚才竟完全没想起来。” 聂小蛮道:“你用不着问他了。我刚才从小书摊上买了一本叫《赌经》小书,已充分明白了这画图的用意。现在完全可以说一句,那赖氏妇人之所以服毒,关键就在这一张图上。” 景墨觉得,这句话在自己来看,依旧是一个谜团。这一张不伦不类的图,竟会和赖氏的服毒发生关系,真是绞尽了自己的脑汁也想不出来! 冯子舟从景墨手中接过了这张黄麻纸瞧了一瞧,突然点点头,嘴里啼啼咕咕着:“这好像是天败星活阎罗阮小七啊。” 景墨听了更觉莫名其妙,同时又有些暗暗惭愧,自己的脑子还不及冯子舟的机灵。 聂小蛮突然笑着说道:“子舟兄,你竟叫得出姓名,可见你在这种玩意上有经验了,但你可知道这玩意儿在金陵有多大势力?” 冯子舟皱着眉头,摇头道:“真是害人不浅!我们虽尽力的查办,可是他们像春天的野草,割了一批,又长一批,简直没完没了。”说着重新将那画着图像的纸交还给景墨。 小蛮和冯子舟打哑谜似的谈话,幸亏有一个人进来打岔,否则景墨大约要按耐不住会向聂小蛮闹起来。 那打岔的是一个穿青色直掇的捕快。他一走进小间,立即向几个人行了礼,又向聂小蛮说:“聂大人,郝守备请您去一趟。” 聂小蛮抬头瞧着那捕快,露出一种惊异的状态。小蛮反问道:“什么情况?难道他还没有回来?还在那里?” 那捕快仍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小心答道:“正是。我们等到此刻,还不见什么影踪。郝守备说,也许漏了风声,或者是出了什么岔子。” 聂小蛮一口就饮完了茶碗中的茶,然后又皱紧了眉头,他乌黑的眼珠突然转了几转之后。 又问道:“郝守备此刻在什么地方?是不是还守在那里?” 捕快道:“是的,还在大人指定的地点守候。” “那敬魁呢? “他也在那边。” “好!你且等一等,我们一块儿走吧。” 聂小蛮说完了话,便匆匆付了饭菜的帐,接着他便让那捕快在前引导,其余三个人则跟在后面。这时景墨满腹怀疑,一时又不便发问。 小蛮所说的敬魁,不知是什么样人,景墨还不曾听过这个名字。冯子舟分明也和景墨处于同样的困惑。不过,冯子舟却不如景墨忍耐得住,在四人走出云兮楼要上马车的时候,终于问出了景墨一直想问的问题。 冯子舟问道:“聂大人,我们这是要到哪去?” 聂小蛮惜字如金地答道:“润身坊。” “什么坊?我们,这是去干什么呀?” “去捉凶手啊!” “捉凶手?是谁?” “解老五。” 聂小蛮这种简单的答话,充分表示出他此刻实在不愿作答,他这几句话完全出于交往的礼貌。 终于,景墨再也忍耐不住。 景墨也插口问道:“这解老五是什么人?怎么凭空里冒出来这么一个人?从这案子自从发生以来,我还从来不曾听见过这个人的名字。” 聂小蛮摇了摇头,又勉强应道:“这不能怪你,景墨。我在半个时辰之前,也不曾知道这个人的尊姓大名。对不住,现在请你们二位姑且耐一下子,只要没有别的岔头,再过一柱香的功夫,你们便可以一切都明了了。” 聂小蛮既然明确表示了自己不愿意多说,景墨和冯子舟自然只有像在嘴上贴了封条似地向润身坊进发。 马车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离荷花巷不远的地方,便看见那换了便服的郝守备从路旁边迎上前来。车上的四个人便立即下车。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云兮楼 郝守备过来低声向聂小蛮说道:“大人,我怕那贼得了风声跑了呢。” 聂小蛮不答,反问道:“敬魁呢?” 郝守备举起右手向那润身坊的巷子里指了一指,答道:“他还在那边。我倒是看到有好几个人在弄里进进出出的,但我不曾听见敬魁咳过一声嗽,并且那些出进的人长相看来也没有一个相像的。” 聂小蛮仍没有表示,只是放开脚步向荷花巷总弄里进去,景墨和冯子舟则紧紧跟在后面。 那郝守备和那个报信的捕快也一起跟在最后。 众人走进了巷子,景墨就看到在白天里摆着鞋匠摊的地点,有一个穿灰色袍子的人鬼鬼祟祟地靠墙壁站着。他的年纪约在四十左右,头发已秃,景墨认得出这人就是看守这巷口的人。 聂小蛮径直走到这人的面前,问道:“敬魁,他没有回来吗?”那被叫做敬魁的看街人睁大了眼睛,摇了摇头。 聂小蛮厉声道:“此事干系重大!你有没有瞧清楚吗?” 那人发出一种粗粝而有些颤动的声音,答道:“大老爷,的确没有啊,我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我一点都没敢大意啊!连我的腿都站得硬~了!” 聂小蛮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又转回身子,继续向巷子里进去。景墨也紧紧跟着。而冯子舟和郝守备仍站在巷子口与那敬魁低声交谈着什么似的。 聂小蛮走到了西首的第四条巷子口停了一停,又向左转弯,一直走出去十几丈远才止步。小蛮回过身来向景墨做了一个手势,好像是叫景墨不要跟进去。 接着,小蛮便从那扇虚掩着的门里进去了。景墨一瞧那门牌是三十二号,又从那开着的门缝中向里面窥探,里面还点着油灯,天井里摆着许多破旧东西,堆积得乱七八糟。那间堂屋似乎也不成其为堂屋,一边放着一只木床,一只方桌上放着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显见是舍不得放多少灯油。聂小蛮正和一个中年妇人在方桌面前低声谈话,不多一会,聂小蛮便回身退了出来。 小蛮低声对景墨说道:“他果然还没有回来。” 景墨问道:“那什么解老五就住在这屋子里?” 聂小蛮点点头道:“就住在后面灶房里。据那二房东说,姓解的昨天下晚喝够了酒就回来睡下,前天夜里也没有出去做工。今天他到此刻没有回来,大概又到杀猪行里去了。” 景墨又问道:“什么?什么杀猪行?” 聂小蛮又带着些着急的口吻,答道:“一枝园洪兴杀猪行。我们快走吧。” 当两人一路退回出来时,走到东边第二巷子口的时候,聂小蛮突然又一脸吃惊的突然站住。 景墨不知什么缘由,不免也是一愣。可是抬头向东边的第二道巷子口一瞧,那第一家的后门口有两个黑影,黑影帖得很近地正在窃窃私语。聂小蛮故意高声咳嗽了一声,便继续前进。果然,这一声咳嗽声竟惊散了一对野鸳鸯。有一个穿长衣的男子,急步向这第二条侧巷的深处走去。 那女子也推开了后门回身进去,景墨从那暗淡的灯光中,还看到这女子身材短小,身上穿一件茄花紫色圆领窄袖裳,浅绿色长裙腰间大巾,分明就是那张家的小婢女柳青! 景墨本来以为是什么与案情有关的人,或是什么歹徒之类,深更半夜躲在这里意图行凶!没想到竟然是那个看起来天真活泼的柳青,居然有如此大的胆子,半夜躲在这黑暗处与男人幽会! 聂小蛮把探查的结果向冯子舟和郝守备说明了一声,便吩咐那看街的敬魁和那报信的捕快一同上了一辆四轮马车。于是六个人便挤满了一车,急急向一枝园杀猪行赶去。 在车中的时候,六个男人促膝并肩,挤成一团,每个人感觉得都感觉很不舒服,所以大家都默不作声。但景墨的脑子里却不能像嘴一样地停下来,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凶手解老五,怎么会被聂小蛮给揪出来?而且一直没有出现,会不会得了风声逃走?此番到一枝园去会不会再扑一个空?景墨脑子里的种种的怀疑虽没有从嘴里说出来,但在半柱香以后,便从事实上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那洪兴杀猪行的地点十分冷僻,附近并没有巡街的捕快。这一行六人跳下了四轮马车,不由得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聂小蛮先向这杀猪行的左右端详了一下,随即向那看街的人问道。 “敬魁,你陪着郝守备先进去看一看。假如他在里面,你就好好地招呼他出来,你明白吗?” 那郝守备挥了挥手,示意叫敬魁在前面先走。接着这两个人一前一后,便从那两扇破旧的板门里走了进去。 那杀猪行是一排五开间的平屋,房子的建筑不但粗陋,而且破旧不堪。墙上有几个简陋的窗户,有几根木楞都已经腐烂了,里面钉着些板条。从这些窗口里透出谈笑声,磨刀声,和哼小曲的声音,同时还有一阵恶臭混杂着血腥气味在刺激着人的鼻孔。 原来这杀猪行还真是杀猪的地方,因为每天早市一开就有饭店和菜馆以及大户人家前来采购猪肉,所以这杀猪的行当一般都在夜里完成, 景墨见冯子舟虽没有表示,却急忙摸出鼻烟瓶来吸了吸,分明也和景墨有同样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郝守备跟着敬魁就退出来了。 敬魁首先开口道:“他不在里面。” 聂小蛮咬紧了嘴唇,显出一种懊恼和焦急的失望。 郝守备又说道:“我问过一个伙计,据说他前天和昨天也没有来做工。我猜想他一定跑了!” 聂小蛮突然把两手交叉在自己胸前,低下了头并不回答。 冯子舟吸过了鼻烟连打了几次喷嚏,才说道:“我想他大概还跑不远。聂大人,你打算怎样......” 正在这时,突然听见那敬魁提高了音量吼叫起来。 “老五!……老五!……” 十只眼睛都不约而同地扭转头向那街面上瞧去。就见有一个穿黑色短衣的人,正摇摇摆摆地走近六人刚刚乘坐的那辆四轮马车后面。聂小蛮绝不犹豫,首先放开脚步迎上前去。剩下一行大队人马,也像后援队似地跟在后面。 聂小蛮像是随口问道:“老五,今天你赢了多少?” 那来人突然发出了两声“呸!呸!”就把身子靠住了四轮马车的车厢,好像他站立不住,几乎就要跌倒的样子。景墨看到这人身材高大,黑脸上满脸横肉,外貌非常凶恶可怕。 这时冯子舟也领着敬魁一同赶到四轮马车面前。那老五睁了睁眼睛,似乎已经认出了敬魁。 他不干不净地嘟囔着道:“敬魁,你小子来干什么?......你......你来触老子的霉头?” 那敬魁“嗯…嗯”的哼了两声,仿佛喉咙被痰给堵了,怎么都吐不出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 敬魁 那人又酒气直冲地骂道:“他妈的!你真不够交情!我欠你的几吊小线,早早晚晚是要还你!今天我的棉袍子也被那小崽子吃掉啦!” 聂小蛮向郝守备低声说道:“别和他啰嗦,直接把他带走。” 郝守备向跟在后面的捕快挥了挥手,那捕快便走前一步,在醉汉的后肩上用力一拍:“跟我走吧。” 那解老五突然挥起拳头,不发一言就向那捕快的胸口直击过来。那捕快没有防备,身子向后一晃,几乎跌倒。接着他也向前扑去,两个人便扭做一团。解老五突然腾出一只手,从腰间拔出一把雪亮的短刀。郝守备和冯子舟二人一看也急忙扑了上去。不多一会,那解老五的短刀脱手落地,他的身子也摔倒在地上。郝守备拿出一根绳来,将解老五的两只手紧紧缚住,解老五嘴里仍在乱叫乱骂。 郝守备颇为不耐烦,走上去就朝解老五下身重重的踢了一脚,那解老五顿时就骂不出来了,把身子缩成一团,紧闭着双目痛苦地抽搐着。 聂小蛮说道:“郝守备,你们先坐了马车走罢,我们随后就来。我还要有一点小事要办。子舟兄,景墨,我们一块走吧......对了,敬魁,多亏你了。谢谢你的指引,此刻已没有你的事,你安安逸逸的回去睡罢。” 小蛮说着又摸出一个银锞子,拍到敬魁手里。敬魁一看是白花花的银子,又是打拱又是作揖,千恩万谢地去了。 三人走出一枝园的时候,聂小蛮曾约略说明他凭了几种证据,便假设有解老五这样的一个凶手。小蛮请了郝守备助一臂之力,便向这看街的敬魁查明白这解老五的姓名和住址。他起先已向那西四巷三十二号的二房东打听过一回,知道解老五已经两天没有做工,所以猜想他这天定然要回家里去,却不料解老五突然安心了到杀猪行里去干活去了,因此多了一番周折。 聂小蛮等几人又回到尚家去见了王金钏,据尚金钏说她的母亲正在被洗胃救治,神志还没有恢复,有没有希望活过来,郎中还没有把握。聂小蛮就把捉住解老五的消息告诉了尚金钏,叫她等她的母亲醒时,说明这件事与尚崇明完全无关。 之后等三个人来到金陵卫的时候,郝守备正忙着出来招待、众人于是在会客室中坐下了以后,郝守备突然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接着他又说道:“聂大人,这件事闹得动静不小,却不料居然只是这样一个可恶的混蛋惹出来的祸事。他已经完全承认了,不过他此刻醉得厉害。大人要是问他的话,可能会很吃力。” 不多一会,有两个差人挟着一个穿黑色短衣的醉汉,走到会客室的廊下站住。 那人是一个黑脸的麻子,比聂小蛮还高,一双圆眼直愣愣地向人看过来,浓黑的眉毛,粗厚的嘴唇,都显出他的性格平日里性格一定是蛮横残忍的。他的那件对襟的黑布夹袄,袖口和胸襟上油光光的肮脏异常。这时他的嘴角上流着口水,嘴里还嘟嘟囔囔的念叨着什么。他的说话却又不清不楚,景墨用心细听,却一时仍摸不着头绪。 似乎在说什么:“尚太太已放了我的!……吃官司我也情愿!……你们总不能砍我的头啊啊!,…哎!我假如再打,你们尽管斩掉我的两腿好了!我决不怪你们的!” 看来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希望他还能有条不紊地供述罪,那肯定是不可能了。聂小蛮于是吩咐将他扶到里面,让他坐下,又叫捕快们拿了几块冷水麻巾,强行地放在他的额头上,又给他喝了几碗热水,这解老五才清醒了些。聂小蛮又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才把他的犯罪的经过一步步查问明白。 这次倒用不着小蛮吩咐,景墨又要来了笔墨,作出了如下的一番记录,备着日后在公堂上用得上。 原来这解老五本是一个打马吊的赌徒,入魔已深。两个月前,他曾从大中桥旁野地里的破棺材里偷得了一个死人的头颅,放在枕边,做了一个他在戏苑里看唱空城计的梦,后来还赢了三十贯钱、割死人头祈梦的迷信,打马吊的人中确实很流行的。 这种骇人的犯罪,景墨之前在金陵刑部通报上也时常看到。解老五因为上一次的偶然赢钱,越发相信祈梦的灵验。当二十三日那天,天正要亮的时候,他从杀猪行里完了工回去休息。他走进巷子的时候,看到尚家的前门开着。 解老五走过去看了看,才知道死了一个人。这时他突然然想起用新死的人头祈梦,更加灵验。那时他又见那小婢女春兰昂起了头,靠着墙壁打瞌睡,堂屋中并没有第二个人。他就壮着胆子,蹑手蹑脚走进堂屋。他走到白绫背后,摸出他的那把随身带的割猪肉的尖刀,将那板门上尚秦氏的头割了下来。 他又将身上的围腰解下,把死人头包好,又悄悄退出来。他走过天井时,还顺便偷了些殓尸用的石灰,然后回到他自己的住处。 他回家以后,把头藏在一只半新不旧的官皮箱里面,又将石灰涂在尸头上,以防腐烂,接着他就躺下来析梦。结果他只梦见一头猪,起床以后,他又去赌局中继续打马吊,却输了三吊钱。 在二十三日晚上,他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穿红衣的女子。于是在二十四日那天,他又再去打马吊,又输去了从房东那里借来的两吊钱。他有些害怕起来。这死人头怎么不灵?不过他还迷信着一个死人头,有三次灵验的机会,所以在二十四日夜里,仍把那官皮箱放在枕边,又诚心诚意地祈祷了一会儿,希望做一个灵验的梦。 这一夜他梦见一只猴子,于是又把他的棉袍典押了两吊钱,还去打了马吊。不料在二十五日傍晚揭晓的时候,又同样输钱,这时他才悔恨起来。毕竟割了人家的尸头,无论如何,心中总有些隐隐的不安和恐惧。这时他因悔恨而生出恐惧,又一时慌乱,本想把头抛到什么野地里去,终于心又不安,便拿着那只藏尸头的官皮箱,送回尚家的后门外去。 那时候他恰见尚家的后门开着,就索性将官皮箱送进了后门。后来他到一个朋友家里喝了一会酒,回到杀猪行里去继续杀猪,才被小蛮这一行人捉住。 他在二十三日晚上,曾到尚家后门口去打探过一回,却不见任何动静。他有些诧异,尚家里失去了尸头,怎么竟毫无举动。所以到了二十四日的早晨,他第二次到尚家后门口去探听,恰巧撞见尚元吉从里面出来,他便急忙逃走。 以上就是解老五犯罪的经过。 第一百七十三章 解老五 二十六日的早晨,景墨到馋猫斋聂小蛮府里去找他说明几样补充的信息。这原本是那天夜里两人在金陵卫门口分手时约定的。不料景墨到的时候,他却早已出去。 这一次却不是以散步之名去买早点了。 卫朴告诉景墨,小蛮是被那李得阁李师爷请去谈话,所以叫景墨先在的书房中坐一会。景墨等到巳时的鼓已经敲过,聂小蛮才从外面回来。小蛮回来后又写了一个条~子,让卫朴送去给冯子舟,叫他把守候着尚家的捕快们全都撤去,又请他处理关于官面上的各种事情,又约他在有空的时候到馋猫斋来,以便把本案中的详情报告他。 聂小蛮坐了下来,主动且毫不保留地给景墨解释一切以往案件的过程,不过他在解释案件的内幕以前,还发了一通牢骚,感叹那害人的赌局,同时又归罪到当下的社会的糜烂。 小蛮叹息道:“这件事闹这么复杂,全因为赌博具有强烈的刺激性与瞬间暴富的可能性,赌徒以为赌博能够使人瞬间暴富,那么,赌徒就能够成为一个职业。其实赌博,想赢钱靠的百分之一的运气,和百分之九十九的技巧!这个职业要求具备专业知识,这些专业知识包含洗牌、换牌、藏牌、偷牌、切牌、制牌、活子牌、跳三张、龙头取宝、偷天换日、生死张、冤家牌、鬼抬轿、鬼上身……等等,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绝技。也包含天文地理、阴阳八卦、人情世故、尔虞我诈,甚至人的性格和反应、机变等等,你能说这是一门简单的学问?不过,就算精通这些手法,你依然是输多赢少,早晚要输个精光,更何况这些完全以为可以靠赌运的人。” 景墨点头道:“我对于打马吊的赌法,虽完全是一个门外汉,但偷割人头的犯罪,刑部通报上还真不时看到过几次。还有更不堪的,书生妇人们,会不顾一切地睡在旷野中棺材旁边去祈梦,因而遭遇暴徒们的抢劫和强奸!至于因赌输而家破人亡的事,那几乎是处处皆有,早就不是新闻了!” 聂小蛮应道:“这些疯狂的赌徒是很可怕了。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只怕一天会有着魔的赌徒,割了活人的头祈梦!但更可怕的,却是这班匪棍们的手段。他们有所谓听筒,分简,航船等等,真是星罗棋布,无孔不入!自古以来想要出人头地不大约有三条途径,一是者读书取士,二者以军功求爵,三者行商以聚财。而如今的天下,读书不是人人读得,军功轻易亦不可得,只有经商一途有些指望。可是经商致富之人,有哪一个不是勾结权贵,以权谋私以取钱财的?这样平常百姓又哪有机会?如此一来,绝望之下赌博反而成了亿万小民唯一的指望,如此一来这天下又岂能长久?” 景墨听得很是郁闷,突然自告奋勇地说道:“那么,我们来努力一番,把这一班做庄的赌头抓一个干净!” 聂小蛮又深深叹了口气:“哎!谈何容易!这也并不是根本办法。你难道没看到这大明天下濒临崩溃的迹象,处处既充满着饥寒的恐慌?而少数人还只顾自己享乐!多数人连妻子儿女都难以养活,便都趋向不劳而获的投机取巧中去。那些可怕的魔鬼,便利用着这种百姓们的侥幸心理,随处布设着杀人的罗网,专等那些可怜的愚鸟一个个飞身投入!” 景墨听了小蛮这样说,一时沉默不知该如何以对。过了一会儿,景墨又才问小蛮怎样会想到那个打马吊着魔的了解老五。 聂小蛮又解释道:“这次的这件事在刚刚开始的时候,我敢说谁也想不到会有现在的结果。刚才找到李得阁去谈的时候,那位李师爷因为事情的发展无可掩饰,也不必掩饰了,所以叫来了尚元吉,和我开诚布公地谈过一回。他还把那春兰领出来作证……” 景墨不等他说完,忍不住插口道:“什么!这小婢女春兰终于出现了?你看到没有?” 聂小蛮点头道:“看到了,她被藏在唐安国的家里。昨天我们到唐家去时,她就在楼上,可以说当面错过。我们起先本希望找着这女孩子,给我们做一个证实赖氏母子们犯罪的证人,不料结果她反做了给他们洗刷嫌疑的证人。这也是我所意想不到的。” “春兰怎样给他们洗刷嫌疑的?” “那尚崇明在衙门里告诉你的话,还真是完全属实。在他出门以前,经过的事情都是很平常的。可自从他出门以后,因为种种的机缘,才构成这件离奇的疑案。” “哦,她是怎么说的?” “那尚崇明偷了东西出门时,春兰已在开始瞌睡了。但她在迷蒙中曾看到尚崇明拿着包裹偷偷地出去。接着她就真的睡着了。过了一会,屋顶上大概因为野猫的奔窜,掉下了一块瓦来,春兰才突然惊醒。她张开眼睛来一瞧,突然见那白幔的一角有些卷起,从外面瞧得见的那盏放在死者头边的幽明灯,那时也已经熄灭了。她有些害怕,站起来探头向幔背后一看,觉得有了变动。她又将幔角拉起了些,才发现了板上躺着的主母已变做了没头的尸身!她才禁不住惊呼起来。” 景墨遥想那小婢女看见主母那具无头尸体时的情状,也不禁有些暗暗心惊。 小蛮又道:“那赖氏母女知道了死者失头的事,大家都慌得没有办法。后来查问起崇明,春兰就说曾看到他偷偷掩掩地拿了一个包裹出去。那赖氏知道自己这儿子尚崇明本就是个爱打马吊的赌徒。她一时神经过敏,便以为崇明定是为着打马吊祈梦的缘故,将死人头割了出去。她知道崇明平时最喜欢赌博,并且本有些胆大妄为,这种事估计也干得出来。” 景墨听得不住点头,设想在当时的那种情形下,谁又不会作如此推想呢? 小蛮继续道:“除此以外,她也想不出别的解释。她觉得这回事若给尚元吉知道,一定不得了,才想出掩饰的方法来。这种事假使发生在别的人家,本来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衙门里报案,决不致铸成这样的大错。可惜他们的家庭关系畸形,这里面既有妻妾的地位差异,又有异母兄弟之间的猜疑,还夹杂着遗产的祸水,层层魔障,便闹出这种意想不到的纠纷。” 顿了顿小蛮又道:“你还记得尚元吉曾告诉我们,赖氏送枣子汤给他喝的事。这举动分明是赖氏因为干了亏心事,要想弥补对于尚元吉的感情,未必有什么恶意。尚元吉却因为心病重重,便认定姨母要下毒谋害。只此一端,便可想象到家庭里间隙的可怕。” 景墨也跟着聂小蛮叹了一回气,又问道:“所以这位姨娘既然假设她的亲生儿子尚崇明割去了尸头,难道就自己动手把那没头的尸体装进棺材里去吗?“ 聂小蛮点头道:“正是,这可怕的行动,就是那三个女子动手的,连那春兰也同样有份。因为春兰虽然是死者所亲信的帖身丫头,但主母被割头的事,她觉得自己也有过失,所以自然也就偏向到赖氏一边去。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即使找着了这小婢女,她也未必肯把真相告诉我们。” 景墨又问道:“可是这解老五在后门外偷窥的行动,尚元吉在前天早晨就告诉我们的。你当时怎么还想不到他?” 第一百七十四章 马吊局 聂小蛮摇头道:“唉,景墨,你说得好容易!当时我们隔着层层的障碍,我又不是真有天眼通的本领,更不能”‘未卜先知’,怎么能想得到?我既然知道他们有偷丧的诡秘举动,猜测他们势必有勾引一气之人。我于是假设这个在后门外偷窥的黑脸人,应该是赖氏的勾结同谋之人,至少是其中之一。这个人既然只被尚元吉偶然撞见一次,便无影无踪,一时自然是不好着手。我自然先把他搁一搁,另找比较有依据的线索进行。” 景墨听了这番解释,频频点头。 小蛮继续道:“后来我们越查越觉前后矛盾,于情理不通。据我们各方面调查的结果,那秦氏出于自然的病死,似乎没有疑问、而尚元吉所讲的可疑之处,又并非捏造。因为这件事的前半部份合情合理,后半部却又横生出这许多枝节。这样一来自然前后矛盾,直到我亲眼看到了秦氏的尸头,才终于想通此节。那人头的脖颈上并无血迹,明明不是生前割下来的。我才觉得他们犯的只是毁尸之罪。但是再想一想,我还不知他们为什么要割尸头,这头又为什么会这样子被发现,矛盾依然未完全解开。后来我从崇明的卧室中发现了那张赌局的画图,才猜想到七八分,知道割尸头的作用,就为打马吊祈梦的迷信。但我还误以为割头的人是崇明。” 停了一下,小蛮又继续道:“还有那人头后来自动出现,我仍解释不清楚。直到我接着了冯子舟的短信,这才知道崇明既是始终被关着的,他既然被抓了,那自然不能把嫡母的头送回,并且他假如偷了尸头,也决不会直接到赌场里去。所以我认为又是一个矛盾之处。可是除了崇明以外,又没有别的可疑的人。因此,我就想这里面必定另有一个不相干的人,也抱着打马吊祈梦的目的而偷割了人头。那人大概在天明时分,和尚们走了之后堂屋中没人的时间里,恰巧把人头偷割了去。我于是进了一步,才想起了这个曾被尚元吉撞见的黑脸麻子。” “但你后来查明这解老五,又怎么如此容易?” “这本不是什么难事。我除了他的黑脸麻子的面貌以外,还有三种根据:第一,这个人是一个打马吊的赌徒。第二,这人既然是乘着天明前堂屋中没人的时候动手,一定是一个惯于早起或做夜工的人。所以我假设那尸头的失窃,一定在天明前和尚们刚好离去的时候,此外便不免有种种不便。第三,他一定还得住在附近。有了这三个条件,那看街人敬魁自然是不难指认出来。后来我到西四巷三十二号里去一查,解老五的邻居们当真看到他昨天掌灯时拿了一只官皮箱出门,因此,我更确信这解老五就是割头的人。” 景墨轻轻笑道:“我回想起来,这桩怪案的破获可算完全出于侥幸。假使那解老五不曾到尚家去窥探,或者虽然曾窥探而没有被尚元吉撞见,又或是那解老五把尸头随便丢到了荒野里去,那么查无实据,你又到那里去找呢?” 聂小蛮答道:“那到不至于,也不过多费些周折罢了,也决不致于永无水落石出的一天。比如我们因为种种疑点而要求开棺检验,失头的事也会败露。或者等到尚崇明被拘的真相披露以后,再追问明白,我们自然也会假设割头的是一个外来的人。这个人的下落,仍可依据我所拟定的三个条件去追查。这样,我们至多多花一两天功夫,决不致让解老五继续逍遥法外。” 景墨不禁点点头说道:“那么,那书生唐安国对于掩盖失头的秘密难道也参与吗?” 聂小蛮应道:“那是自然的,他必然是知情人。不过他只知道失头的消息,并不曾目睹那无头的尸体。因为赖氏母女在把尸体装进了棺材又钉了盖以后,金钏才派那塌鼻子的烧火小工强东去通知后唐安国。所以他在这桩案中,实际担任的角色,只限于偷丧的安排,雇用老四等四个役工,向尚崇明所雇的仙鹤门里的成济、金源等给钱解雇,后来又去冶山道院里去处理事务,还有将春兰藏匿在自己家里。这都是他替自己未来的岳母所献的殷勤。不过他说出了向大士茶亭雇役工老四等人的这些事,却是一个大大的漏洞。” 景墨道:“不错,不过我觉得他们另换一批役工的事,近乎多此一举。他们就因为这画蛇添足的举动,反而露出了真相。” “不。你太轻视他们的用意了。你晓得金陵本地的习俗,棺殓的事必须役工担任。假使他们仍旧叫成济和金源等人抬棺材出去,他们一定要怀疑为什么不叫他们把尸体装进棺材里去。万一他们把这件事在外面谈论起来,既然近在咫尺,那么赖氏母女的秘密岂非有败露的危险?于是他们把旧的解雇,照样给钱,推说另有熟悉的役工料理后半部事宜,成济们自然不会疑心。对于那新雇佣的老四等人,自然可编造说装殓的事务是之前雇的役工办的,因为价钱问题闹了意见,所以另雇新人,老四等自然也不致生疑。况且他们又距离很远,从保守秘密上来说自然也比较的稳妥些。” 景墨听了这番解释,不得不承认自己先前对于案情的复杂性的确估计太低。这时景墨的手指又不期然而然地在衣袋中摸到了那张画图的黄麻纸,又重新拿了出来。 景墨想了想,又道:“小蛮,你昨天说赖氏的服毒,就因为这一张纸。当时我实在想不出这里面的关联。此时在我看来,这画图原是马吊牌中的人物,赖氏本怀疑崇明因为打马吊祈梦的迷信而割了嫡母的头,那时她又在房里面听见你说到金钏抱头不可能的话,便知你已识破了他们的秘密。她本来就以为她的儿子有罪,一时情急,便打算服毒自杀,此刻来看,也不过是一场误会。不过这图背后还有‘我站在城楼观山景’八个字,终竟是什么意思,我依旧莫名其妙。” 聂小蛮道:“这八个字可算是地地道道的无稽之谈。这一张图在那本所谓《赌经》的伪书上第二十页,马吊牌是四十张为一副,四十张牌共分为四门,“十字门”,“万字门”,“索字门”,“文钱门”。那上面注解里说,假如梦见‘诸葛亮唱空城计’,便应该打口四索,也就是打如双珠环。我估计是因为诸葛亮的‘诸’,和双珠环的‘珠’字是谐声的缘故。这不过是赌徒的愚昧迷信罢了,命里无是终须无,做什么梦赌博也是赢不到钱的。” 那尚崇明在这一门上偶而应验过,所以把这张图描了下来,又写了这八个字,说不定是一种纪念呢,也说不定是一种迷信。“小蛮说完了,轻轻叹一口气,便瞧着景墨出神。 第一百七十五章 画蛇添足 小蛮又道:“景墨你现在还有别的疑问吗? 可是景墨还未来得及问什么,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原来是卫朴送了一封信进来,聂小蛮便起身去接,又拆开了飞速的看过。 “景墨,这是尚元吉写来的。他明白了这事的真相以后,深自懊悔自己的卤莽。他曾到医倌里去向他的姨母请罪。那赖氏昨夜盐水洗胃过两次,现在已好得多了,又因为误会的消除心情大好,大概不久就可以出院了。” 景墨问道:“那么,你想这赖氏夫人在这件事上会不会吃官司?” 聂小蛮回到自己的的圈椅上,又躬起背来坐着,这时有一只猫儿从桌角下钻了出来,小蛮伸出手把猫儿抱起,放在自己的膝头,慢慢地说道。 “我想没有多大关系。他们实际上既然没有什么真正的罪行,尚元吉又完全与姨母和解了,不会有什么官司。这一回开棺装尸头重殓的事,本应由尚元吉负责,不过开棺自然还要一番折腾。” 小蛮一边摸着猫儿一边说道:“万一大理寺的方面有什么异议,我想那伶牙俐齿的李得阁总有办法疏通。还有那唐安国,我想也会瞒着他的父亲,给他的爱人和未来岳母出出主意,用不着我们费心了。不过那解老五嘛,我想至少会被问一个充军发配……对了,景墨,你答应给崇明作保的话,却不可食言而肥。因为他拿出去的东西,的确还不曾被赌掉,把他放出来也无妨,希望他能改过自新才是。“ 景墨把双腿一伸,张开二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答道:“好的,我稍后就去把他放出来。不过我的心愿,还想请你费些心力,把这一班专吸民众的膏血的赌头恶鬼,来一个斩草除根!” 聂小蛮突然注视在书桌上一只天蓝色小瓷瓶中的几朵傲霜的菊花,沉默不答,嘴角上似有一丝微笑。景墨看到小蛮的笑容慢慢收敛,似乎在慢慢地地点头。 这时候景黑才发现小蛮抱着的猫儿,竟有两只不一样的眼睛,不禁轻呼到:“小蛮,你这猫儿两个眼睛还不一样呢。” 小蛮微笑道:“其眼一黄一白,专有个名目,唤着‘日月眼’也有俗称叫‘阴阳眼’的。阴阳相生相克,一矛一盾,不就像我们这次的案子?一直充满了各种前后的,左右的矛盾?” 其实在人可以感知的范围内,阴阳弥漫着整个空间。在太极之中,阴阳相对,但阴中有阳,阳中有阴。这着说明阴阳不只是相克还有相生。这说明世上万物没有绝对的阴和阳,就如同每个刚强的人都有柔弱的一面,每个弱小的人都有强大的一面。最好的证明就是每个严格的父亲在孩子受到伤害的时候都会有母亲一样的温柔,同样一个慈祥的母亲听到孩子的不听话也会显现出父亲的严格。 相同的每个人都有善良和邪恶这两面,一个善良的人也会有邪恶的时候,有人一开始看的时候是个好人,但也会有一天也能看到他邪恶的一时,某些人会因此而将这人一次看扁。这是不必要的,因为每个人都有善良和邪恶这两面,你不必看到一人的善而好评,也不必看到一人的恶而恶评。 阴阳还有就是阴阳相抚,阴不能离阳,而阳也不能离阴。正如好人要有坏人来衬托一样,若没有坏人就不能表现一个人是好人,因此坏人是衬托好人的。 人生也如阴阳,有时一帆风顺,一帆风顺者是阳,有时坎坷波折,坎坷波折便是阴。 在自然界中,山为阴,水为阳,因为山是静止的,水是运动的。南为阳,北为阴;暖为阳,寒为阴;雄性为阳,雌性为阴。 中医理论是阴阳五行成功运用的典范,中医用阴阳五行学说把人体之间的关系巧妙有机地联系起来,从而形成了完整的中医理论。一个成功的中医本身就是一个阴阳家,如扁鹊、张仲景、华佗、孙思邈等。在中医理论中,外为阳,内为阴;表为阳,里为阴;背部为阳,腹部为阴;五脏心、肝、脾、肺、肾为阴,六腑胆、胃、大肠、小肠、膀胱、三焦为阳;五脏为阴,五情喜怒悲忧惊为阳。 阴阳并不是处在静止不动的状态,而是处于运动变化之中,即所谓阴消阳长和阳消阴长。阴阳之间这种彼此运动变化称为阴阳消长。阴阳消长保持相对的动态平衡,维持事物不断的发展变化,如从冬天到夏天,寒气渐减,温热渐增,即阴消阳长的变化过程;又如从夏天到冬天,热气渐消,寒气渐增,即阳消阴长的过程。总之,整个宇宙间的万事万物无不包含着阴阳消长的变化过程。 阴阳互相转化指阴阳对立双方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阴可能转化为阳,阳可能转化为阴。这种事物的转化,由阴阳消长的量变,到阴阳转化的质变。《黄帝内经》所说“寒极生热,热极生寒”指的就是阴阳转化。 阴阳互相转化时,阳的一面转化为阴,阴的一面转化成阳,这就构成了世界的多元性,也使事物的发展过程增添了复杂性。 以阳合阴,促使阴阳和谐,是自然发展的基本规律。任何事物都有阴阳两个方面,为了促进事物的发展,必须以阳合阴,如动物的生殖繁衍都是阳主动合阴,也就是雄性动物主动追求雌性动物。在人类社会里,要维持和谐,首先要制定道德规范和法律,有了这些条文并不等于就是和谐社会了,还要人们遵守执行。在这里,道德规范和法律为阴,执行为阳。只有执行好了,才能使人类社会进入和谐状态。 阴阳学说认为自然界的任何事物都包括着阴和阳相互对立的两个方面,而对立的双方又是相互统一的。阴阳的对立统一运动,是自然界一切事物发生、发展、变化及消亡的根本原因。 围棋起源很早,在所有棋类中堪称鼻祖,在尧舜禹时代就已出现,至今已有四千多年的历史了。 黑白棋子分别代表着阴、阳。阴阳最初的含义是指冷和热,后来又具有了抽象意义,可表示黑暗与光明,还代表男性和女性。古代太极图的黑白相反对称结构暗示宇宙阴阳的变化和自然永不休止的运动。 女人属阴男人属阳如何理解呢?其实男人和女人从物质上来说只是生育系统里职能不同,从阴阳的角度上来说是一样的,都有阴有阳,都需要存储好物质能量,都需要有好的运化能力才精彩。但女人有例假,每个月都会流失部分的阴,这件事就有两个方面的影响:一是流失的阴如果补的不好,阴就会越来越少,所以阴对女人更重要。 二是,每个月有流失-补充这样的循环,那么创造转化阳为阴的能力就更强,所以女人阳化阴的能力就比男人强,所以女人可以生育,可以孕育新生命。每个女人是属于以上的两个状态哪一个,就看阴流失以后能否及时补充好了。 从家庭来说,偏动的一方是阳,更能带动全家气场的流动,让生活更丰富多彩;安静的一方属阴,偏重于维护家庭物质能量的存储。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一阴一阳之谓道 真相到底是什么? 人们为什么要孜孜不倦地追寻着它? 但是,世间之人多数心随境变,认为坚持一种信念,就等于自寻一副枷锁,会使思想和行为无法取得利己的好处。 所以一些人宁愿追随谎言,而不去追求真相的原因,不仅原为探索真理是艰苦的,也不仅由于真理会约束人的幻想,而且是因为谎言更能迎合人性中的那些恶习。 真真假假的谎言会给人带来愉快。一旦把人们内心中那种种虚荣心、虚妄的自我估计、各种异想天开的臆想都消除掉,许多人的内心将会显露出原来是多么的渺小、空虚、丑陋,以致连自己都要感到厌恶。 对这一点,难道不是人天性中卑劣的一面吗? 尽管人世腐败不堪,但只要人接触到真相,还是不能不被真相所折服。因为真相既是衡量愚昧的尺度,又是衡量自身的尺度。 可是除了追寻真相之外,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罪案,总会给人可憎可厌的不祥之感,似乎查案之人的足迹所到之处,罪案便会跟着发生。这显然是颠因倒果,前后倒置,然而就常情来说,却是难以否认。 因为罪案和破案,有时候真会像“贾不离焦,焦不离贾”。譬如苏景墨和聂小蛮不论走到哪里,那种种不可思议的罪案往往会跟着发生。 这一次小蛮和景墨决定到扬州游玩,一来因为友人的邀约,打算看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美景,二来这一项两人都事杂疲惫,趁机游玩一次,也算是一种放松。 从金陵走水路也可以到扬州。假设从聚宝门出发,可以经过清凉台、石头城、狮子山、石灰山,入长江。当然,悠闲一些的话,中途可以停歇一站,比如停靠石头城,下来登山临水,盘桓一阵,或者在草鞋夹过夜,第二天再接着游弘济寺、燕子矶,或者燕子矶前往栖霞山。当然,从这里再扬帆远行,离开金陵,也是方便的。 人们离开了久居的所在,旅行到别处去,一旦置身在新环境中,对于一事一物都足引起注意和兴趣,真像翻开了一本全新的日记,一字一句都写下新意,使人的精神上产生无限的愉快。如果是和最好的人一起出游,那其中的快乐更是翻倍的。 小蛮和景墨此番出行,选择坐船为的就是慢慢的欣赏沿途的风景,并不着急赶到此行的终点。景墨忙着看风景的时候,小蛮却似乎对同船的客人生出了兴趣。 小蛮低声叫景墨道:“景墨,你可曾看见对面第三排座上那个老跑江湖的?……我猜想他身上一定带着不少钱。……嗯,他对面的那个高个子客人却是一个贩私货的人。大概是私盐吧?据我估计的话,那私盐份量至少总有五十多斤。” 景墨正靠着船帮闲眺那残冬的景物,岸上田野中一片荒凉,连草根也都呈惨淡枯黄之色。 田旁的树木都已赤条条地脱落干净,就是人家坟墓上的长青的松柏,这时候竟也黯黯没有生气。 景墨听了聂小蛮这几句话,把自己的眼光收来回来,依着小蛮所说的方向瞧去。只见那老者约有六十岁左右,穿一件颇有些年头的旧羊皮袍子,圆盘似的脸上皱纹纵横,须发已有些斑白。他对面那个穿大黑领道袍的男客,面色黑黝,、身材魁梧,好像是北边人。 景墨微笑着答道:“这是你的推测吧?你怎么能知道?” 聂小蛮看了看景墨,仍以低声说道。 “你也一样有眼睛的啊,你且看看再说。” “我的眼睛本来再看岸上的景致,不曾注意乘客。你终究看见了些什么?” “我看见那黑脸大汉有一个包袱,起先本来好好地放在座位旁边,接着他突然拿了下来,抱在了自己怀里,隔了不久,他又匆匆忙忙地把包袱换到他座位的下面放着,踏在自己的脚下。刚才有水手进来的时候,他还流露一种慌张的神色。这种种行为已经足够告诉我那包袱中一定藏着什么私货,并且我估计他的私贩的经验还不很深。” “好吧,那么那个老头的呢?” “这更是显而易见了。在这半个时辰里,他的手已经摸过他的衣袋七次。有一次还显出惊慌的样子,似乎觉得他袋中的东西忽已失去了。其实只是他自己在那里自己吓自己罢了——瞧,他的右手又在摸袋子了,这可是第八次了!” 景墨重新瞧那老头,果然看见他的右手似模非模地在抚摩他的衣袋外面,同时目光向左右闪动,流露出一种担心和谨慎的表情。 聂小蛮又附着景墨的耳朵小声说:“你瞧,我们的右边还有两个穿曳撒的青年。我猜他们的行囊中一定也藏了不少钱。” 景墨又把目光回过来。这两个人一个穿一件深黯色曳撒,头上的方巾也是灰色。他的脸形有些方,颧骨耸起,眼睛也很有精神。另一个面色较白嫩,眉目也比较端正些,头上戴一顶黑色的纯阳巾,一身青色曳撒,外面罩一件光泽异常的短袄,镶着一条獭皮领口。他们俩的年纪都只二十出头。那个穿黯色曳撒的正在讲说着些什么,而他的穿獭皮衣领的同伴却在敛神倾听,不时还点头表示领会。 聂小蛮又说:“景墨,你瞧这两个人可有什么特异之处?” 聂小蛮的敏锐的眼光平时景墨本是很佩服的,不过像这样子单方面的猜测,既没有方法证实他的话是否完全正确,委实也不容易知道太多信息,景墨于是向他摇了摇头,表示没有意见。 聂小蛮却很起劲地说:‘我瞧这两个人所以穿曳撒,说不定还是第一次尝试。你瞧,那个穿黯色曳撒的领子过于肥大,和他的头形颇显然不相称。他的同伴的獭皮衣领,虽然是贵重之物,这样罩在外面不免俗气,甚至可以说有些奇怪,年轻人怎么会这么打扮。嗯,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不自然。我相信他们的出门的经验一定不会太丰富——” 景墨不禁责怪道:“好了,好了。我们此番出游,目的就是为了休息,为了逃离这人世间的是是非非,纷纷扰扰。现在你却又关注起这些不相干的人来,却又何苦?” 聂小蛮歉然一笑道:“嗯,你的话不错。不过我的眼睛一瞧见什么,脑子便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反应,同时就不自主地活动起来。这已成了一种习惯。你说的对,景墨,我的确应当自制一下。” 小蛮说着伸了一个懒腰,把双臂交抱在胸口,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养起神来。景墨于是又开始看向岸边,寻找优美的景致。不料聂小蛮的话声刚停,两人背后座上的两个客人突然畅谈起来。景墨本想不理会,但是他们的谈话内容很有吸引力,竟使景墨不由自主地听了起来。 一个人说:“现在江船上的贼人真多极了——尤其是这样的船上,更多这班人混迹其上。而且据说小偷的外表上都穿得很阔绰,谁也不会疑心他们是行窃的小贼。他们的手段更是神出鬼没的,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嗯,着实厉害得很!” 另一个人回答:“不错。上月里我也亲眼看见过一桩窃案,很有趣。” 首先说话的那一人像是被引起了好奇心似地接口道:“有趣?怎么个有趣法,你说说看。” 第一百七十七章 找寻真相的人 第二人干咳了一声,答道:“那时有两个客人坐在我的对面,一胖一矮。这两个人都是寻常生意人的打扮,外表上并无可疑。他们俩因为同座的关系,彼此攀谈起来,不久就渐渐地熟悉了。一个身材较矮小的人便摸出鼻烟来敬客。另一较肥胖的人略一谦逊,便接受了,两人吸过了鼻烟之后。他们于是更加亲密,越谈越见投机。不料不多一会,那个受烟的胖子突然语声渐息,居然闭了眼打起呼来。我起初还不太在意,我只诧异这个人怎么突然睡着了。” “后来呢?” “这样又过了一会,突然人声大作,原来是到达目的地了。那个赠烟的挫子急忙忙站起身来,伸出两手到座位下面去取出来包袱。那个打盹的胖子,鼾声如雷地已经好一会了。这时候他却突然睁开眼睛,同时突然站起来。” “突然醒了?他怎么说?” “他冷冷地说:‘朋友,你拿错了包袱哩——慢!这里还有一副链子,也请你带了去吧!’语声还未落,接着是一种金属的声音震动着我的耳膜。我抬头一瞧,那赠烟的矮客,包袱还没有到手,一条链子已经索住了他的脖子。原来那赠烟的固然是个骗子,但是那个表面上被骗的胖子却是六扇门里的人物。那骗子昏了头了,竟向太岁头上去动土,结果是自投罗网。你想有趣不有趣?” 故事结束之后,这后座的一角略略安静了片刻,景墨倒也听得很有兴味。 那第一个开口的人评论说:“嗯,当真有趣。我想那骗子利用的工具,想来必然就是那瓶敬客的鼻烟。是不是?” “不错,你倒聪明,一猜便中了。”讲故事的客人答应着。 “但是那个胖子既然已经吸了贼人的鼻烟,怎么倒不曾昏迷?” “这一点我当初也怀疑过的。但据那胖子自己说,他接受鼻烟以后,在凑到鼻孔前吸的时候,偷偷换了一根手指。那骗子竟马虎了没有发现,才反而落进了胖子的圈套。” 景墨望着远处水天一色的美丽风景,任由还有些冰冷的江水激起的几滴飞溅在自己垂出船外的指尖上,任由有些凛冽的江风掠过自己的脸庞。这时的太阳还没从云层后面出来,天空灰蒙蒙的。 远处,江水和天空连成一线,分不出哪儿是天,哪儿是海。突然,景墨看到云层后面有一片白渐渐地变成了红,天上的云彩、雪白的浪花以及沙滩上的冰花都被染得红通通的,天地之间似乎有一团火在跳动。 啊!是太阳!火红火红的太阳,正一点一点地从云后露出脸来了。于是,江水瞬间被映红了,像披上了一件红色的轻纱。水面上、沙滩上,闪耀着一串一串五彩缤纷的光环,美丽极了。这时,温暖的阳光照到了景墨的身上,于是凛冽寒冷的江风吹在脸上,似乎也不那么寒冷了。 两人到达扬州以后,发现各处的客栈都已住满了人,看来扬州的商贸依旧发达繁荣,往来的有钱的官商也络绎不绝。 后来两人只好就在一家中等客栈里权且住下了。这客栈名叫泰裕,位置在城中的左卫街,地点上也算闹中取静。当晚聂小蛮的好友何书达,就来请吃晚饭,畅谈了一会扬州的景况,彼此非常高兴。 特别有一道扬州狮子头,吃得小蛮和景墨赞不绝口。 “狮子头”,扬州人也叫大斩肉,北方话则叫它“大肉丸子”或“四喜丸子”。据说它的“远祖”是南北朝《食经》上所记载的“跳丸炙”。 相传当年隋炀帝乘着龙舟巡游江都,欣赏美景,特别对万松山、金钱墩、象牙林、葵花岗四大名景十分留恋。回到行宫后,吩咐御厨以上述四景为题,制作四道菜肴。御厨们费尽心思,终于做成了松鼠桂鱼、金钱虾饼、象牙鸡条和葵花斩肉这四道菜。杨广品尝后,十分高兴,于是赐宴群臣,一时淮扬菜肴倾倒朝野。 到了唐代,随着经济繁荣,官宦权贵们也更加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有一次,郇国公韦陟宴客,府中的名厨也做了扬州的这四道名菜,并伴以山珍海味、水陆奇珍,令座中宾客们叹为观止。当“葵花斩肉”这道菜端上来时,只见那巨大的肉~团子做成的葵花心精美绝伦,有如雄狮之头。宾客们趁机劝酒道:“郇国公半生戎马,战功彪炳,应佩狮子帅印。”韦陟高兴地举酒杯一饮而尽,说:“为纪念今日盛会,‘葵花斩肉’不如改名‘狮子头’。” 一呼百诺,从此扬州就添了“狮子头”这道名菜。而景墨和小蛮这次吃的,与寻常做法还有不同。 这是扬城少见的个头大、有馅心的狮子头。其馅心还会根据时节不同有所变化,其中包括咸鸭蛋、梅干菜、马蹄丁等,闻起来香,吃起来口感丰富。如果来一勺,会有几层口味。第一层是肉香味,一般的狮子头只有肥瘦比例之分,一口吃完,特别容易留下偏肥嫩或偏柴干之感,但是狮子楼的狮子头在肉味将尽的时候,又有蛋黄的细腻,马蹄的脆甜,还有梅干菜的干香味等。 这真是口感丰富,回味绵长,其它如五亭包子、扬州老鹅、将军过桥、叉烧鳜鱼也都是各有特色。三人推杯换盏,尽兴而散。 小蛮与景墨的卧室是地字号,虽然靠近街面,幸亏那地点比较地僻静,睡时还算安宁,不过有一件事很觉巧合。之前在江船中瞧见的两个曳撒青年,也同住在这客栈之中,并且就在两人的右隔房玄字号房间。 当小蛮两人回房的时间,曾和那个穿獭皮领袍子的青年相见。那青年似也认出了小蛮两人,白嫩的脸上现出一些微笑。景墨后来才知道这人叫贾回舟,还有他的那个穿黯色曳撒高颧骨的同伴,名叫李可容。他们大概也是找不到别的高一些客栈,故而才降格到这泰裕来的。 其实以聂小蛮和景墨的身份,完全可以去住官办免费的驿馆,不过,以小蛮的性格宁可自掏腰包,也不愿意搞那些迎来送往的虚礼,这种低调而安静的方式,也是小蛮与景墨一直以来出行时所习惯的方式。 这一天晚上,苏景墨因为多饮了几杯酒,突然发起热来;第二天早晨头痛如裂,热仍没有退尽。两人本是为游历而来,忽然景墨身染急病,打断了游兴,未免有些不欢。 聂小蛮安慰景墨道:“景墨,你不必失望。姑且休息一天,明天等你身体好些了,我们再同游不迟。此番我们专诚是为游玩来的,外面既不宣扬,自然不致有人来打扰。我们即使在这里多盘桓几天,也不妨事。” 过了一会儿,聂小蛮又皱着眉头说:“不过这也难说,我看何书达昨天喝得有点太高兴了,要是他回去了说出了我们到扬州来的消息,那难免这个消息会不胫而走。” 景墨答道:“要是真被他四处传扬出去的话,万一又有什么人登门求教,我们的畅游计划岂不是又要打岔?” 聂小蛮笑道:“那也不妨。明天我们若能找得一个好点的客栈,便可以悄悄地换个地方。” 这天上午聂小蛮应了何书达的请约,到大明寺中去参观。景墨因为发热,就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休息。景墨的身体既然有些不舒服,精神上也感到烦闷,免不了开始有些胡思乱想起来,不过却有一件事引起了景墨的注意。 景墨听见得隔壁玄字号房间中,有银锭子的声音传出来,似有人在那边数钱点款。 景墨不知道这两个人带了多少钱,终究来干什么。不过上一天在江船中,聂小蛮就料想他们俩的行筐中一定有钱,这一点现在果然已经证实了。 晚饭时聂小蛮仍没有回来。气候转冷了。景墨仍旧睡在床上,虽不致有客店孤灯之感,但房中连个铜炉子都没有,于是冷冰冰地寂寞寡欢,再也不能入睡。 第一百七十八章 偷听 到了深夜子时都过了,街上的人声都消失了,客栈中的旅客也大都回来睡下了。除了窗外呼呼的风声以外,一切的声音都已逐渐归于了沉寂。 聂小蛮却仍不回来,景墨觉得翻覆不安。小蛮今天整天在外面应酬,怎么这样深夜还不回来?而且小蛮明知自己一个人在客店里卧病,假如没有必要,怎么这时还迟迟不回来? 一些不安的念头开始侵袭景墨的意识。莫非有偶然发生的案件把聂小蛮留住了吗?…或是他不幸地有什么意外的遭遇?这是自己在神经过敏吗? 不,因为有时候一个处处圆滑,乃至八面玲线的人,不一定是一个纯粹的好人。在官场上做事,要是肯负责的话,一方面固然可以受同僚推崇,另一方面来讲也不免会受人的嫉妒猜忌甚至怨恨。 自己和小蛮这些年来破案无数,所受到的各方面的赞颂固然不少,但暗中和两人结怨生恨的人也未始没有。此番两人出门旅行,何书达很可能已经说漏了消息,要是有什么歹人暗中算计聂小蛮,那也是大有可能之事。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客栈的内外都已完全静寂,景墨兀自不能睡着。景墨的头仍在一阵阵地痛着,鼻孔中依旧觉得堵塞难受,似乎这头痛也是被这塞住的鼻孔牵动而起的。 突然有一种奇异的声音传入了景墨的耳朵。他稍稍一震,便从床上仰起了身子,敛神倾听。客栈中却仍死寂无声,再也没有什么声响了。坐了一会,景墨终于觉得有些疲乏了,于是重新躺下去,自以为也许真是自己的神经在作祟了。 呜……呜……呜…。 那怪声又继续传了过来!这声音幽哀而纤长,像是秋夜中不知道名字的虫子的鸣声,又像有什么人在低低地发出呜声。景墨判断那声音的来源,应该就在窗外阳台下面的街面上。 景墨好奇心大盛,也顾不上自己还有些不适了,于是从床上坐了起来,披上一件猩猩毡斗篷,轻轻走到窗前。景墨先把窗帘拉起了一角,向外瞧视…… 下面黑暗中有一缕油灯的光亮了一亮,正向景墨所在的窗口直射过来,但一转瞬之间那光又立即熄灭。景墨吃了一惊急忙把窗帘放下,蹲下了身子,心中十二分惊疑。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自己的臆想不幸成了事实,当真有什么人要来和自己为难?可是瞧聂小蛮的深夜不归,又加上这种怪声灯光,岂不太凑巧?这时候景墨的思潮起伏的速度,就如同那涛涛的长江滚滚不停。 自己应得怎样应付?只当没什么事,再回床去睡?这自然不可能。索性开了窗瞧一个明白?不行,这也太冒险了。思来想去,景墨才最后决定,不如悄悄地下楼去瞧瞧,然后再随机应变。 景墨现在差不多已经忘掉了头痛,急忙收拾停当,把皮袍的纽子扣好,又拔上了鞋子,末后还罩上那件猩猩毡斗篷,最后打开了包袱,取出了那把常备的十字短剑,定一定神,就准备开门下楼。 正在打开房门以前,景墨又疑迟了一下。这时候客栈中除了看门人和值夜的伙计以外,旅客们都已睡了。自己这样子惊惶地出去,假使那守门的人向自己问话,自己又用什么话回答? 真会有刺客吗?还是自己神经过敏?万一如此,会不会弄出笑话?这种轻举妄动,在自己个人虽没有多大关系,但传到外面去,连累了聂小蛮的名誉,那岂不难堪?成了笑话? 这时候景墨又仿佛听得卧室外面的甬道中有轻微的脚步的声音。 声音也很奇怪,好像有什么人故意放轻脚步,像是刻意的蹑手蹑脚地走动。更奇怪的,那脚步似乎到了景墨的房门外面便停止不动了!这不由得让景墨心中大惊!不好!真冲自己来了! 景墨的神经不禁紧张起来,一手握着十字短剑,原地站着不动,准备有什么人推进门来。隔了一会,房门却始终不动,然而苏景墨的心底分明觉得门外有什么人站着! 两个人就这样子隔着一扇扳门地彼此敌对,终于苏景墨的精神上实在是忍耐不住了!景墨于是把心一横,鼓足了勇气,右手握短剑,左手猛握门钮,猛地将房门拉开。 房门外面当真有一个人赫然站着! 景墨就觉得血往上涌,有道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就在景墨举起右手的短剑正要下手之际,若非那人开出口来,也许要闯出大祸。 那人低声叫道:“苏景墨,你干什么?” 景墨呆了一呆,急忙收摄神思,把握着短剑的手放下了。景墨的眼睛围着从灯光中突向较黑暗的地方瞧去,一时实在瞧不清楚。那人似乎穿着大宽领道袍,纯阳巾的两根带子轻轻飘摆。 然而景墨听着那绝不会听错的声音,知道这个人正是自己期盼已久的聂小蛮。 聂小蛮进了门来,一边旋转身去轻轻地把门关上,一边把手按在景墨的肩上。 小蛮低声问道:“你的头痛好些吗?”接着小蛮瞧见了景墨手中的十字短剑,又诧异道:“怎么回事?你拿了这玩意儿要刺谁?” 苏景墨呆住了,一时答不出话来,只是向聂小蛮呆呆地瞧着。小蛮的面色也显得起骇不宁起来,他的惊讶的目光也目不转睛地注射在景墨的脸上。 景墨紧张地问道:“聂小蛮,你可曾遭遇什么?” 聂小蛮却反问道:“你指什么说的?” “你有没有碰到什么意外——比如暗中给人袭击一类的事?” 聂小蛮仍凝视着景墨的脸,慢慢地摇了摇头。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样问?” “那你为什么这时候深夜才回来?” “我因为书达的介绍,遇见了几个从前线回来的武官,听他们讲和倭奴作战的经历,听得入了迷忘了时刻,撇你一个人在这里,很抱歉。” “那你也应该差人送封信来才是?” “我一开始是有这打算的,不过一时有些不方便,没有送成。对不住,景墨。” “嗯,那好吧,看来是我想太多了!不过,战事如何,怎么你竟听得忘了时间,这真是太少见了。” “战事不顺,年初倭奴进犯浙江温州、台州诸府,其中乐清、临海、象山等地受害最为严重。此前不久,又有新倭自浙江温、台等府窜入福建福州、兴化、泉州,皆登岸焚掠而去。半月之后,新倭攻陷福清县,抓走知县叶宗文,劫库狱,杀害男女一千余人,焚毁官民廨舍无数。” 景墨听了怒道:“好狠的倭贼,竟杀我百姓千余人,想那受害之人家中不免是家破人亡、疮痍满目,就算活着的人也要一生受此创伤。” 聂小蛮拍拍景墨的肩,勉强笑着说:“身体上有了病,往往容易想入非非。你凭空里疑心我遭遇意外,也就是因为。” 景墨接口说道:“这倒不是完全凭空。” “喔,有什么事发生吗?” “窗外的街面上曾发生过怪声和怪光,都非常可疑。”景墨于是把经过的诸般情形简明扼要地向小蛮说了一遍。 第一百七十九章 小蛮未归 聂小蛮听景墨说完,稍稍点点头。他脱去了外衣,把景墨送到床边,又温声解释道。 “这也许是偶然的事,与我们完全无关。昨天你在江船上劝我不必多费脑力,现在你自己的身子还没有健全,何必也瞎费心思?夜深了,快些睡吧。” 可是刚才的事还使景墨放心不下,总觉得有些蹊跷又哪里睡得着。于是景墨又继续问道。 “你进客栈来时,门外可有什么异状没有?” “嗯——没有什么。” “那么你进来的时候,为什么有这种蹑手蹑脚的步态?” “这个——这也是你自己多疑罢了。试想半夜里回到公共的住处里来,要还是大大咧咧地,高声惊扰到别人的休息,那不是不太好吗?好了,好了,你就别多想了,你看看你哪像一个病人的样子,你还是快快地解了衣裳,闭目睡吧。假如你再问题,恕我不客气,我不要回答你了。“ 聂小蛮这种强硬的态度,苏景墨实在不能——也没法——违抗。最后终于是只能乖乖听话,心中虽不满意,也只能无奈遵命睡觉。 景墨睡了不多时候,突然做一个恶梦,觉得有一个刺客进自己的卧室来行刺。景墨一下就被吓醒了,揭开帐子,就见聂小蛮的帐子也在那里颤动。 景墨轻呼道:“小蛮!……你有没有睡着?” 聂小蛮立刻低声答道:“景墨?你怎么还不睡?” “我睡着了,梦见你被刺客给伤了——” “景墨,别再胡思乱想了!快睡吧!天快要亮哩!” 苏景墨于是重新躺下,第二次睡时,比较地深沉些,不料又被一声惊呼的声音所惊醒。景墨突然坐起来,下床观瞧,微微泛白的曙光已经在窗纸上透露进来。而那惊呼的声音就是从隔壁玄字号的两个青年的室中发出来的。 “哎哟!……哎哟!……不好了!” 聂小蛮已经早就从床上坐起,正忙着穿衣服。他的语声也带些急切。 小蛮说道:“不好,隔壁房中也许出了什么乱子了!——景墨,你别慌。先穿好衣服,不要再受了寒气。你先在屋里等一等,让我先去瞧瞧再说。” 可是,这一次景墨不再听小蛮的命令,他的好奇心已经被勾动了,再也按捺不住。半柱香功夫之后,景墨已穿上袍子,跟着聂小蛮走到了隔壁的房间。 一个左隔室黄字号的身材瘦长的中年男客也惊动起来,抢着跑进玄字号去看热闹。 一个值夜的伙计正跑下楼去叫醒帐房先生。 那小白脸蛋的贾回舟仍在连连呼叫:“不好了!……不好了!……我的钱包见了!” 那黄字号的中年住客问道:“里面有多少钱呀? 贾回舟道:“有二百两的银票,还有一些银锭,还有——” 这几句话还没有完,那高颧骨的同伴李可容突然也高声惊呼起来。 “回舟,我的曳撒也不见了…唉!还有我的包袱呢?哎哟,不得了!包袱里面还藏着重要东西呢!” “这——这可怎么办?” “完了,完了,这回完了” 两个人的惊呼声音闹成一片,他们俩的手舞足蹈翻腾的动作更助长了气氛的混乱。 那黄字号瘦长的住客,头发已经有些许花白,身上披一件绣花的棉袍。景墨瞧他的面貌很像有些头脑,又像是出惯门了的。他一边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的慢慢地穿好,一过高声说道。 他道:“年轻人,你们定定神。不要这样子慌乱,慌乱也没用。现在先得查明,这些东西终究怎么样丢掉的。” 李可容忙应道:“那自然是有人进来偷去的。” 瘦住客说:“这失窃的事又是谁发现的?” 那白睑的贾回舟应道:“我发现的。” “哦,你怎么发现的?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不,我起先睡得很熟,没有听见什么。刚才我起来解,忽见房门半开。我想叫可容,可容还睡着。我分明记得这门是我亲手锁的,因此便知道不妙。我开了桌台的抽屉一瞧,我的钱果然已经不见了。这一定是这客栈里有了贼了!” 李可容附和道:“不错,我们快去叫报官吧,赶紧在这客栈中搜一搜,也许还可以人贼并获。” 聂小蛮和景墨跨进这玄字号以后,只是站在那中年瘦住客的身后,静观和旁听,并不发表什么意见。直到这时小蛮方才开口。 聂小蛮说:“这意见不错。但我们不妨先瞧一瞧,看有没有什么线索。现在先瞧瞧这房门,门既然锁着,贼人怎么样会进来?” 瘦住客也大为赞同,大家都走到门口来观察起来。 那瘦住客突然惊喜声道:“唉,这锁当真被什么东西撬动过的。你们瞧,钥匙孔上不是有很明显的痕迹吗?” 聂小蛮低下了头,把锁孔细细地瞧了一瞧,又稍稍点点头。他正要发表意见,却听得房门外面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从楼梯那边跑过来。 一个人嚷道:“快去敲地字号的门!……快去敲地字号的门!” 景墨听了,心中暗暗一惊。地字号是自己和小蛮的房间。难道,竟然有人疑心自己是贼人?聂小蛮的举动很快,立即把门拉开了探头出去。 小蛮高声道:“我就是住在地字号里的房客。你有什么事?” 景墨的眼光也从聂小蛮的肩头上瞧过去,看见那乱嚷的人是个秃发的挫子,好像就是这泰裕客栈的帐房。他一听聂小蛮的话,连忙停下了脚步。 他问道:“您可就是金陵的聂御史聂大人……哎哟!还算巧!聂大人,这件事总要烦劳你老人家——-” 聂小蛮插口道:“别喧哗,你走进来讲。” 那两个失主和瘦子住客,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瞧着聂小蛮。似乎聂小蛮的大名,他们早曾听得过,刚才却当面不识,此刻听得了帐房的话,便都显出一种出乎意外的表情。 聂小蛮同帐房道:“老兄,这件窃案一共有不少的钱财的损失。这位小哥还有重要的东西一起被窃了。” 帐房先生急忙道:“是,是——不过我们客栈的章程是不负责赔偿损失的。就像聂大人有重要的东西交明我们保管,我们自然是要负责。若使并不交割托付清楚,住客自己藏在身上或卧室中,这自然不关本店之事?所以——” 贾回舟睁着双目,厉声道:“你的嘴倒厉害!住客失了财物,你开口便不负担损失。这件事明明是有人撬开了房门进来偷的。偷的人不消说是在客栈里,说不定就是别的客人。你既然如此不讲理,我也不妨说你们庇护着贼人,故意侵害我们客人的财物。并且——一“ 聂小蛮摇了摇手,让他们不要吵,并说道:“住嘴,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何必说这些废话?现在我们还须查得仔细些。假使这窃贼就在客栈中,我们就得查明是什么人偷的。是不是什么伙计?或是其他住客?或者碰巧就是这位帐房先生——” 帐房着急地大喊道:“什么?是我?” 聂小蛮笑笑说:“我只是假设地说,你别急。现在我们先要查一个水落石出,那才是正当办法。来,我们走出去瞧瞧,有没有贼人来踪去迹。” 众人还没有走出卧室,忽然有一个伙计急步跑进来,向着那秃顶的帐房禀告道。 “先生,我们已发现了窃贼的出路了!” 这报告的伙计名叫二柱,是一个短小精悍的少年,他的报告引起了小蛮深切的注意。 聂小蛮先问道:“出路在哪里?” 二柱道:“就在楼梯尽处对面的窗口里,你们请跟我来。”他先回身退出。 其余一行人都跟在小伙计的后面,走过了一条短短的甬道,直到近楼梯的一个窗口面前。 那里有两扇窗户,完全开敞着。窗口上系有一条麻绳,一直荡到下面,那麻绳的一端有一个铁钩,钩在了窗栏之上,另一端直拖到窗外的地上。窗外面是一条小街,看来贼人在这条绳子上上下,当真是一条很妥当的捷径。 姓王的帐房大喜道:“好啊!这可以证明白了。贼人不是客栈中的住客,分明是从外面进来的。” 被窃的贾回舟和李可容都不服气地怒视着这位帐房先生,但又面面相觑,呆住了找不出话来回击。 又过了一会儿,贾回舟终于还是忍耐不住,怒容满面地说:“无论如何,你们总要负责。你一味想推脱,我可不能让你的如意算盘得逞!你们一定要赔偿我们!” 第一百八十章 窃案发生 聂小蛮伏着身子在那窗槛上细细地观察,又探出头去,瞧那窗下面的小街。 小蛮回头说:“你们怎么又开始吵了?据我看,这条绳子虽足以表明有人从外面进来,但客栈里面一定有内线。” 这句话一下子使那帐房大为泄气。他紧闭着嘴唇,两只核桃似的眼睛向聂小蛮凶狠狠地瞧着。在他的眼光中有一种明显的情绪,仿佛像是再说说:“你这官儿,真不懂事儿!我请你帮忙,你却反把责任归到我身上来了!” 他大声问聂小蛮道:“大人,您这话有什么根据?” 聂小蛮却似浑然不觉地答道:“你要根据?嗯,当然是有的。第一,这条绳子所以能够钩在这窗拦上,自然是有人先开了窗子然后才钩上的。像昨天夜里这样的天气,照常人的习惯来说,这两扇窗夜里自然是关闭的。假使这里没有内线,这窗子怎么会自己打开?第二,这绳上的铁钩若说是外面丢进来的,即使钩得牢,也不能钩得如此稳妥。是不是?所以我敢说这开窗和钩绳的动作,都是里面的人干的。我说这里面有人作内线,难道说错了?” 帐房的面色由白而变青,眼睛里几乎爆出火来,却兀自紧闭了嘴,又不敢向聂小蛮发作。 李可容趁势道:“现在明白了。我们的损失应该问你们赔偿。”说着用手指指着那帐房先生。 贾回舟也附和说:“当然要赔,一文也少不得。我的银票和银锞子一共有值——” 聂小蛮这然拦住他们道:“慢!不要胡说。要说赔偿损失,客栈也不能担任,这是通常的惯例。就是大明律上,也没有这样的条款。我看眼前最切要的,我们应当责成王兄查明那个内线和贼人,别的话多说无益。” 王帐房大急,道:“大人——你叫我怎样去查?你简直要害惨我哩!” 贾回舟瞧着旁边的二柱,又道:“这里的茶博士和小伙计一共有几个?都给叫来问问……” “你!” 小个子的二柱着了慌,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可没有关系——昨夜里胡有三告了假,我——我是替的他的班——” 李可容大声说:“哼!有个茶博士昨天夜里请假!这就值得注意——” 聂小蛮不耐烦地摇手道:“你们别再吵吵了, 这案子我自信很有把握。不过这客栈中的人,都须听我的指挥。王兄,你让你的人全听我调遣,你能不能办得到?” 秃顶挫子的目光一转,神色平静了些,于是又变了一副面孔,仿佛充了气的猪尿泡被钉扎了一下,起先本是饱满满地打足了气,一霎眼间,气孔开了,立即软了下去。 他忙答道:“聂大人,聂大老爷,那太可以了!当然可以了!只要您能替小的做主,查明白这桩案子,你老说什么我都答应。” 聂小蛮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大家回房去。这是公共地方,时候还早,别的客人还在做他们的好梦,不必再惊扰他们。” 接着又回头来瞧那两个失主,小蛮又安慰道:“这案子大概不久就可以破获。你们都可以放心,切记不要再与人争吵,于事无补。” 小蛮与景墨回房以后,景墨正想问问聂小蛮所说的把握到底有什么根据。聂小蛮突然又单独一个人匆匆地退出,过了半柱香的光景,景墨这边洗完了脸,小蛮才刚回到房间里,小蛮瞧见了景墨脸上的那种急于追问的表情,便一边洗脸,一边先向景墨解释道。 “这件事情非常简单。你只管休养一天,用不着多费心思。” “我的热度已经退了,头也不痛。哎呀,小蛮,这件事我觉得非常蹊跷,你怎么说简单?” “我自信不久便可将它破获,用不到你伤什么脑筋,你还是休息为好。” “什么,你觉得此案轻易可破的吗?……莫非这案子的内线就是客栈中的茶博士?” “也许比你所说的更简单些。”小蛮说着嘴角上露出微笑。 景墨更是诧异地追问道:“什么?你是不是怀疑那隔壁住着的瘦子…” 聂小蛮做了个压低音量的手势,说道:“小声些,你别信口胡说,别人听了要起误会。” “那么你怎么又说十分简单?难道说贾回舟的钱财实际上并没遗失,这只是一出贼喊捉贼,意图反而敲诈客栈的阴谋?” “哈哈,景墨,你越说越远了。无论贾回舟的态度神色都不像是演戏索赔的骗子,即使他是骗子,那么他们的计划也太笨了些。你想旅客们失了钱,随便说一个数目,客栈主人便负赔偿损失,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事情?” 景墨再说不出什么,聂小蛮所说的简单,在景墨眼中却是一个囫囵的谜团!可是不说的话,景墨的心中又实在按耐不住。 景墨又问:“聂小蛮,你的看法终究如何?爽快些说一说,免得我牙痒痒的! 聂小蛮已擦干了脸,正对在慢慢的束着他的头发,小蛮听了景墨追问的问题,又在头顶结完发髻,又在头上缠绕网巾来固定头发,才慢慢地旋转头来答话。 小蛮说道:“景墨,我想你自己一定也有某种看法。不如你先说一说。” 景墨略一沉吟,答道:“是的,我自然也有些意见,不过我跟你不同,不敢说此事如何容易。” “嗯? “我觉得昨夜里我所经历的怪声和灯光,似乎和这案子都有关系。” “嗯,这倒是委有可能。” 景墨大喜道:“你也赞同?” 小蛮自顾自地继续问道:“你可知道这里面的内情是什么?” 景墨说道:“依我来估计的话,这两个失窃的人,正如你先前所料想的身怀巨款。他们在江船中或别处仍然露了财,便被人尾随到这里。后来那人就买通了内线,着手干这桩案子?” 聂小蛮突然摇头道:“不,我不赞成。假如照你的说法,这案子就很复杂了,不能算是简单的案件了。” 景墨忙道:“我本来就说你看得太过简单了啊。那么你的看法到底是什么呢?” 聂小蛮放下了手中那只象牙的发梳,微微地笑了一笑:“景墨,你的性急脾气,我看是没办法改掉了——好,现在我不妨给你一个关键的提醒。这案中最奇怪的一点,就在那李可容的一件曳撒也同时失窃。” “这又有什么奇怪?那曳撒不是也可以值钱吗?” “是的,但你应该记得那是一件黯色的旧曳撒,已不见得怎样新。而且,你想比那件小白脸子那件獭皮领的袍子,这两者的价值差难道不是很明显吗?” 景墨不服道:“虽然贵贱有别。但贼人在偷东西的时候,顺手与否也是一个问题,恐怕不能从从容容地估价和挑选。” 小蛮道:“不错。但那贼人要从绳子上下,身上带了银票,还有很多的银锞子,已经有些沉重,而且价值不低,何必再带这一件有些累赘的曳撒?难道他缺一件衣服?” 景墨大摇其头道:“小蛮,这话你说得太牵强。曳撒穿在身上,未必累赘。而且你既说他有内线,那尽可等他下地以后,那内线才将赃物抛落下去,也不一定要穿在身上。 第一百八十一章 峰回路转 第一百八十二章 食而不知其味 聂小蛮又是一笑,点头说道:“景墨,你的分析能力确实进步得很快。不过这个内线既然把赃物从上面扔了下去,却仍让那根绳子钩住在窗栏上,窗也还开着。这样一个喽啰,假使和你合伙儿干事,我想你也要叫他一声‘笨蛋’了吧?” 景墨被小蛮一驳,觉得当真有些解释不通,一时找不到话讲。 想了想,景墨又道:“聂小蛮,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这句话不是和你自己本来的推想也自相矛盾了吗?” 聂小蛮似笑非笑地顺着景墨的口气问道:“自相矛盾?” 景墨应道:“对啊,按着你这样的说法来看,不是说这案中并没有内线了吗?” 聂小蛮又重新又手扶了扶头发,才瞧着景墨笑了一笑。他正要答话,室门上突然有很轻的扣击声音。聂小蛮立即做了一个手势,叫景墨不要声张,随即轻轻地走过去开了门走出去。 当聂小蛮开门走出去的时候,景墨心中仍疑惑不安。他起先既然说有一个内线,现在又说这内线太笨,好像是没有的,真教人莫名其妙,难道小蛮先前所说的内线,并不是真实的看法,只是一种假设,目的在故意使人不防备? 景墨揣测小蛮的口气,似乎这桩案子完全是客栈中人干的,实际上并无外来的人。那窗口上的绳子,只是偷窃的人故布的疑阵。假使如此的话,那赃物也许至今还没有被带走,因此小蛮才看得这桩盗案如此轻易,不过事情会真的这么简单吗? 而且聂小蛮为什么不立即动手?难道就不担心贼人随时会卷着赃物逃到天涯海角?还有那行窃的人是谁?难道聂小蛮此时也已经知道了?那个一味推脱的姓王的挫子会不会也有些儿嫌疑?还有请假的茶博士李有三有没有关系? 苏景墨这边正在越想越觉得处处可疑,人人有嫌的时候,聂小蛮已回来了。景墨本想继续向他问话,却见小蛮的目光悠悠地转动,显得很兴奋的样子。 小蛮低声问景墨问道:“你的头当真不痛了?” 苏景墨心中一动,立即应道:“完全好了。” “好。今天冷得多。你再加一件衣服,跟我去吧。” 景墨闻言大喜,只见聂小蛮突然凑到景墨的耳朵边,用一种细不可闻的声音说到:“取赃物去。” 景墨诧异得向小蛮呆呆地瞧着,但小蛮的表情决不像开玩笑。 “赃物在哪里?” “别多问了,这案子马上就可以破了。不过你轻一点,别惊扰人家。” 小蛮匆匆把身上的之前穿着的衣服给脱了下来,打开包袱,换了一件深青素绸的灰鼠皮裘。景墨心想,小蛮为什么改装?然而这时已经没有机会发问。小蛮已经首先轻步出室,景墨于是也照样跟着他下楼。 两人走出了客栈,向左卫街的东面走去。天气此时比上一夜冷得多,凛冽的北风吹在脸上有些刺刺地痛。转了两个弯,聂小蛮在转角上站住。景墨只是一路默默地跟着,不知小蛮的目的地何在,小蛮突然向转角上的一间茶铺指了一指。 小蛮说:“这是雨晴茶楼。我们上去喝一杯早茶。” 两人到了楼上,因为时候还早,除了有几个喝早茶的老茶客外,人还不多。有些人正在打着招呼,有些人却在吃包子。但瞧着这些位扬州老客那种安闲从容的表情,便可知道他们喝茶资格的老练。那近楼梯的一张桌子恰巧空着,小蛮就坐了下来,泡了一壶雨前。同时,小蛮的目光向四周溜了一下,突然笑嘻嘻地向我低语。 “景墨,明辉还真帮我的忙。” 这句话太突兀了。什么意思?景墨百思不得其解,景墨也低声问道:“聂小蛮,你指什么?” 聂小蛮摇摇头,又低声向景墨说道:“我下楼去有些事。你先等一等。”说完,他随即站起来走下去。 景墨在无可如何的状态下默坐着,便先叫了几笼三丁包,预备作自己和小蛮的点心。自从和小蛮探案以来,所经历奇怪的案子很多很多,但像这样看起来简单却又不十分简单,让人感觉没头没脑捉摸不着的案子,却还是第一遭。约摸过了半柱香的光景,聂小蛮才回上楼来。 景墨问道:“你在下面干什么? 聂小蛮道:“我写一张条~子,叫人送给那客栈的王帐房,通知贾回舟到这里来领赃物。 景墨大惊道:“到这茶馆里来领取?” “是。” “赃物就在这里?” “是啊。你还没有瞧见?” 景墨看了看对面前的三丁包子,奇道:“怪哉!我怎能瞧见?……在哪里?” 聂小蛮突然向着一只靠墙的桌子抬了抬下巴。景墨便假装不经意的回了一下头,就见一个人背向自己这边坐着。 景墨不觉吃了一惊,这人穿一件黯色的曳撒,颜色有些深的,外面穿的却是一件脏兮兮的褂子,有些不伦不类。景墨再仔细一瞧,那曳撒很像是那李可容曾经在江船上穿的那一件。 不过,这人的脸儿却又丑又黑,还有一只眼睛不太好,年纪已近五十,景墨却从来不曾见过此人。 景墨低声问道:“这是李可容的曳撒?” 聂小蛮不答,但点了点头。 景墨又问:“是他偷的?怎么就穿在身上?” 聂小蛮却眼前一亮,抓起一个包子说道:“这是三丁包子!真香啊!”然后,小蛮随即把一校食指按在他的嘴唇上。 景墨寻思着这个人既然就是行窃的贼人,聂小蛮为什么不马上设法拿下他?并且他又是用什么方法查到这些人在这茶楼的?景墨正想再问,聂小蛮拉拉景墨的衣袖,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式。景墨的余光这时候看见有一个穿灰色曳撒,戴黑纱圆帽子,身穿短衫的人急步走上楼梯。 那人就是方脸高额住玄字号里的李可容。他想必是得了聂小蛮的消息,赶来领赃物了。看他急匆匆的模样,一幕小小的打戏,说不定会马上演出。不过这猜想居是错的,李可容立定了瞧了一瞧,便向着那靠墙的桌子走过去,却不像要大打出手的样子。更出乎景墨意外的,是那个穿着深黯色曳撒的人,也站起来向李可容招呼,这两人彼此竟是相识的! 景墨禁不住低声问道:“这两个人是串通的?” 聂小蛮摇摇头,说道:“别说话,好戏还没开演呢!你就等着看吧。”可是聂小蛮说完了这话,却又急忙地走下楼去。 景墨一个人坐着,没精打采地喝了两口茶,又抓起一个包子大嚼。所谓“三丁”,即以鸡丁、肉丁、笋丁制成,三丁又称三鲜,三鲜一体,津津有味,清晨果腹,至午不饥。可是再好吃的美味,景墨只觉得有些咸味吃在嘴里。 这就是“心不在焉,食而不知其味”又多了一个例证。 苏景墨一边吃着,一边又斜过眼光去瞧那靠墙的桌子。那两个人坐定以后,彼此低头密谈。过了一会,他们的谈话的氛围好像起了些变化,似乎彼此的意见上有些冲突。接着,他们越谈越不投机,声音渐渐高起来,两人颇有争吵的架势。 这也太奇怪了!这终究是什么一回事?两人说的高淳土话太过含糊,景墨又不便走近去听一个仔细,只好咬着包子在旁边干瞪眼! 又隔了一会,局势更加恶化了。景墨听见凳子移动的声音,那两个人都已站了起来,好像是要动武了。就在这紧要的关头,景墨又看见聂小蛮疾步跑上楼来。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穿獭皮领黑曳撒的贾回舟,一个是秃头的姓王的帐房先生。 聂小蛮一直走到李可容的面前,景墨也转身站起来走到小蛮的身边。李可容这才转头来,他的脸上颜色大变,突然间表情就又黯淡了下去。他看见众人恰巧围住在他的左右,更现出一种害怕惊恐的神态。 聂小蛮含笑说:“李可容,你跟你的朋友为什么闹起来?莫非你要向他索取贾小哥的那些银票和银锞子?哈哈哈,我可以告诉你,他可没把这些钱给吞了。你可不要冤枉他。” 贾回舟怒喝道:“呔,可容,你的曳撒在这里了!还有我的钱呢?” 贾回舟在那黑脸人的肩上推了淮,那人像是泥胎一般没有反应。李可容脸上的死灰一般的脸也变成了白纸一般。他的嘴唇有些颤动,随即低着头默不发话。 聂小蛮代替他答道:“贾小哥,你要取还你的钱来吗?那不能如此容易。……喂,你有你们两个,大家坐下来谈谈吧。……贾小哥,你先说说你带了这么大宗的款子到这扬州城来,终究要干些什么?” 第一百八十二章 食而不知其味 贾回舟用惊疑的眼光瞧着李可容,凝注着不动,显一种惊疑不定的神色。李可容的头自然不曾抬起来。 聂小蛮又说:“贾小哥,你必须坦白说出来。如若不然,你的钱也别想取回。” 贾回舟被这句话一逼,才把目光回了过来,慌忙道:“聂大人,我说,我说就是。我到这里来想谋个差使——-“ “谋差使?那么这钱是官场上运动的花消?” “是的。近来我听了李可容的话,不禁有些心痒。想买一个小官,威风一下。据他说,这里他有不少熟人,若能花上三千五千两银子,准可以弄一个从七品盐务上的小官玩玩——至少也可谋得一个县丞的位置。因此我弄了些钱先到这里来试试看。” “我想先用这点钱付个头款,看看是真的再付尾款。不料他还没有与人谈好,这款子就在昨夜里被偷了。”说到这里,他指一指那丑黑的独眼龙。“眼前这个人既然穿着可容的曳撒,一定就是行窃的贼。他敢偷我买~官的钱,我定教他——” 聂小蛮听到这里,突然握着拳头在桌子上锤了一下。接着聂小蛮大怒,并厉声向贾回舟呵斥道。 “住口!我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贾回舟被这一声呵斥吓了个半死,瞪着眼眼发愣起来。聂小蛮继续申斥道。 “官爵皆是朝廷名~器,就是被你这样买~官的硕鼠给败坏了?你什么事不能做,还想做官?你想做官是摆威风的事?你这买来的官儿,将来难道不会十倍百倍地在百姓身上盘剥,所以你才会结交一个贼友,上骗子的当!”小蛮的眼光向李可容的脸上一瞥,又骂道。“你不但无耻,你的眼睛也差不多快瞎了!” 这几句训斥,说得上义正而辞严。那贾回舟的身子突然缩小了些,目瞪口呆地瞧着李可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可见他此时心中非常羞恨难堪。 李可容则似乎冷得在发抖,把慌乱惊恐的目光瞧了瞧那个穿黯色曳撒的独眼同伴。这独眼龙也着了慌似地又向李可容呆瞧着。 聂小蛮显然还没骂够,又转向李可容。 “李可容,你也算是个七尺男儿,怎么做起骗子的勾当?我看你多少也读过些书,大丈夫干什么不是吃饭,却干这种诈骗钱财的勾当?你简直太可耻,我看你干得这样老练,一定不是初次出手——” 李可容猛地抬起了惨白的脸,颤声哭求道:“大老爷,不——不!我因为赌输了钱,才——一才想出这个念头。这还是第一次。 这时候那独眼龙的目光向聂小蛮一瞥,突然转过了身子,要想逃走的样子。 聂小蛮摆了摆手,冷笑着说:“喂,朋友,安心些,坐一坐吧。你觉得你还走得了吗?桌上这包子,你也可以吃一个吧,只怕你此生没机会再吃扬州的三丁包了。” 贾回舟用手把独眼龙一推,那人果然很听话地坐下来。贾回舟注视着他的同伴,李可容却仍垂着头发呆。聂小蛮站起来走到阳台边去,侧着身子向外面挥一挥手,随即又回身过来。 他又向贾回舟说:“贾小哥,你总算幸运,这次款子能追回来。现在你可向王帐房取了钱,回家去读几年圣贤书,医医你的头脑。真要想做官,还需心中有百姓,从科举上出头,才是正道。”小蛮这时回头来向那秃头的帐房先生瞧了瞧。 那王帐房猛地也变了脸色,着急道:“聂大人——老爷,我——我赔不起——你——你——” 贾回舟插口道:”好啊,原来你也是伙同行窃的!“他凶狠狠地瞧着那矮挫的秃子,像要伸手抽他一记。 那帐房急得额角上冷汗淋淋,脸上的肌肉扭动,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聂小蛮忙挥挥手说道:“贾回舟,你别乱说。他不是这两人的同谋。只不过你丢失的钱财,现在却存在他的帐箱里。” 那秃头王帐房的心头的重担,似乎还没有被小蛮的这话解除,他的张开的嘴唇继续在那里发抖。 贾回舟也目瞪口呆,似乎仍莫名其妙。一旁的苏景墨这时同样如坠雾中,却又不便发问。 幸亏聂小蛮并不放意刁难,环视了众人一圈,他便继续解释。 小蛮先向景墨得意地一笑:“景墨,你对于这件事本来比我先发觉。你听见的怪声和看见的电光,都是这位独眼朋友的杰作。我因为顾到你的身体的病情,所以没有告诉你。” “什么?” 贾回舟抢着问道:“聂大人,这回事你终究怎样查明的?” 聂小蛮说:“事情是很简单的,也很凑巧。昨夜我回府的时候,从客栈的沿街的阳台下面走过,忽然遥见玄字号的窗口中丢了一个大包袱下来。我立即向前赶了两步,就见有一个人站在窗下接包。那人一瞧见我赶上前来,便带着包袱慌忙逃走。我正想追赶,不料这时候楼窗上另有第二个包裹落下。我顺手一接,觉得相当沉重,又抬头观瞧,见丢包的是一个穿白色中衣的人,就知道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 景墨急催道:“那么你当时就看出来了?” 小蛮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我略一思索,便已识破了这出简单的把戏。接着,我进了客栈,到帐台上把包打开来瞧了一瞧,果然是一些银票,银锭子等物,用一条长毛巾包裹着。我随即叫醒了这位帐房的王先生,把钱包交给他代为保存。” 景墨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都明白了。怪不得,你说这件事很简单哩,原来你早就胸有成竹了。” 景墨笑了笑说道:“我睡的时候还听得隔房的开门声音,分明有个人乘着值夜的茶博士的打瞌睡,有什么动作。所以等到案发以后,那撬门绳子等种种故布的疑阵,我自然是一目了然。不过我不想被这个接第一个包的同党漏网,所以当时只好并不说破。”小蛮停了一停,回头向景墨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景墨,这一点要请你原谅。” 景墨问道:“所以你早就知道行窃的是他?”说着指了指发愣的李可容。 聂小蛮点点头:“是的。他先把自己的曳撒丢下,明明是含着‘苦肉计’式的掩护作用,却不料‘适得其反’,反而是帮我提供了重要线索。” 景墨点点头,示意请聂小蛮说下去。 聂小蛮又说:“我于是暗地里叮嘱伙计二柱,凡有玄字号府客的递东西或者送信,或是出外,或是有人来访,都须报告我知道。刚才这位独眼龙大概因为久等未果,便送了一张条~子到客栈里来,约李可容到这茶楼上来会见。二柱先把那条~子悄悄地给我瞧过,我才约你一起赶来等候。李可容又帮助我,教他将赃物穿在身上,使我再来一个一目了然。现在这案子果然已毫不费力的破获了。” 这时有一个班头带着四个捕快走上楼来,聂小蛮招呼了一下,取出一张自己帖子,交给那班头然后又说了几句。 小蛮又指着李可容和那独眼龙同党说了几句,几个人朝着小蛮一行礼,便用链子把两人锁了,拖牛牵马一便拉下楼去。 这时消息已经传开,不少来远近街坊老少都跑来瞧两个骗子被抓。聂小蛮在贾回舟道谢欲辞去的时候,又向他进行最后的劝导。 “回舟,你记着我的话,赶快回去,重新读圣贤书,不要再做生官发财的梦了。” 说完了一番大道理,聂小蛮重新坐下,突然大声道:“…景墨,你,你你把包子都吃光啦?……好,我还没怎么吃呢,快,让他们再上一笼包子,吃完我们去瘦西湖。” 谪仙人有一句诗,叫做“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还有妙喜禅师“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之说,一是说的扬州的景色秀美,阳春三月到扬州欣赏美景是最适合不过的了,二是说扬州的繁华富庶, 很多人以为,扬州只有阳春三月的景色是最美的,但其实,扬州的雪景也是独具特色,别有韵味。唐朝诗人杜牧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优美诗句,说的正是扬州的著名景点二十四桥了。 而这冬季,最美的景色恰恰就在瘦西湖和二十四桥附近。 此时天下飘飘荡荡,开始下起了雪,想必聂小蛮与苏景墨于雪中游瘦西湖,该别有一番景致与心情吧。 第一百八十三章 买~官 金陵的夏天几乎像个二胡卵子的孩子,它总是来得很早,走得又特别晚,时不时还要杀几个回马枪。 金陵,夏天最不缺的就是蓝天白云。 从内秦淮河西的莫愁湖到城南的夫子庙,从老门东到阅江楼,金陵之大,无论在哪,走在路上,你只需微微抬头,就能看到瓦蓝瓦蓝的天空。 因为南星要回娘家去,所以苏景墨决定干脆到聂小杨的馋猫斋住上几天。 正午时分,火炉一般热的太阳满照在街心。那黄澄澄一片的砂石街面,给灸烤得如同烙铁一般。脚行的轿夫们赤着双足,在烈日中挣扎搏命。他们的足底上虽然起了厚茧,神经的感觉似乎比他人迟钝一些,但是终究没有完全麻木。 单看他们的脚在烙铁般的路上拼命地起落交换,不敢有稍稍停顿,就可以想象到他们的脚假如起换得迟些,也许就要忍不住地面上发烫的烤炙。但他们的足越换得快,他们身上上的汗珠也显得得粗大,也越容易滚泻下来! 景墨所乘的马车跑起来还有点小风,可也完全挡不住这酷暑,这时候已经是午时三刻左右。苏景墨走下车子来,看见了车夫那种喘息不住的状态,再看看那匹眨动着眼睛无精打采的挽马。 苏景墨不禁在心底感叹道,众生皆苦呵。 接着,景墨摸出一块碎银,向他的手中一塞,便掉头走进了馋猫斋,似乎真实再不忍看见车夫的那种汗下沾襟的形状。 “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有一种乘具可以不以畜力和人力的劳苦为代价呢?要是有这么一天,那么对天下众生来说将是多么大的福气啊?” 景墨一边走一边不禁在脑子里想着。 景墨走进了门,去了竹笠,又卸下了那件墨色纱布的大领衫。景墨觉得自己的那件松江布做的中衣,背心上也被汗粘成了一块。景墨随即一并脱了下来,又叫卫朴打水洗面冲身子。 景墨光着上身,一边冲洗一边问卫朴道:“你家老爷回来了没有?” 卫朴奇怪道:“没有,苏老爷,他不是和您一块儿出去的吗?” 景墨应道:“是的。只是我们虽然同出,去的地方却不相同。” 原来早晨景墨去校场看用红毛夷国技术铸造的弗朗机后装大炮,配开花弹;聂小蛮却往自一处医馆去看他的老友常风遥郎中,看来是有事给耽搁住了,但小蛮并没有说不回来吃午饭。此刻午时将近,景墨不知道小蛮怎么还不回来。 景墨一边擦着身子一边又问道:“他有没有托人带口信回来?” 卫朴摇头道:“也没有。” 这时候景墨手里的布巾停下来,他发现卫朴这时候正在用蚱蜢喂猫,景黑看得连连摇头,心想不知道小蛮又看了什么怪书了。怎么老是用这些古怪的东西喂猫。 平时,聂小蛮每次出外,大约总会说明什么时候回来,以免吃饭的时候和景墨两人彼此等待。 今天小蛮既没有提前说明,到了用饭的时候仍不见他的影踪,略略使景墨有些惶恐。莫非小蛮会遇到什么意外事故,所以不能分身?卫朴重新走到景墨的座旁,手中拿着一个浅红色的信封。 景墨问道:“是信吗?” 卫朴道:“不是。好像是一个请帖。” 这卫朴早就把景墨当成了馋猫斋的第二个主人,虽然小蛮不在,但有书信一类都是直接交给景墨。景墨接过一看,书封上写着:聂公小蛮并苏公景墨二位老爷亲启的字样,拆开来当真是两张大红色的请帖。那帖上写着几行金字: 恭请二位聂公、苏公二位老爷福安 请于嘉靖三十七年七月二十四日未时以后,假座百灵街荣华园举行婚典,恭请观礼。 高霏并丘静如拜上二位大老爷顺叩崇祺。 景墨读了那张请帖,一时记不起自己和这姓高和姓丘的有什么交情。聂小蛮也没有说过近日有什么认识的人要成亲。那么这张请帖是谁给自己和小蛮的呢?那寄帖的人会不会别有用意? 莫非又是因为小蛮的名声?金陵街面上知道聂小蛮名声的人不少,这样一来便有人要想请到聂小蛮去给自己的婚典添彩?或是有人仰慕小蛮的名气,想借此为借口来和小蛮结交?可是都不太像,这两种想法景墨都觉得很不近情理。 于是,景墨又假设有什么人间接或直接受过小蛮与自己的好处,此刻追念旧谊,所以发一张请帖给自己这边,表示不忘旧恩。不过自己和小蛮这些年来的经历太多了,接触的人为数不少,景墨自然也记不得许多。 景墨一边穿好衣服又问道:“卫朴,这请帖什么时候来的?” 卫朴道:“就是你们出去以后,约在巳时二刻,有一个小厮特地送来。” “他可曾说什么话?” “他说:‘我家小姐说的,请二位老爷一定要赏光。’此外没有别的话。“卫朴斜着眼角,暗暗地向我的脸上瞥了一瞥。 奇怪!请帖是一个小姐给自己和小蛮的!那么这小姐是谁?会不会就是今天成亲的丘静如? 或是还有有别的什么小姐?但是景墨除了案子上有接触之外,并不认识任何女子,更想不起有姓丘的女子是谁。 聂小蛮的交识,景墨自问也大半也都知道。可不曾听到小蛮新近结交过什么女性友人,那么这一位小姐到底是谁? 这倒算是一桩小小的迷案,一时也不容易猜测。景墨便站起身来,把帖子向书桌上一丢,找了一把蒲扇扇起风来。 景墨一边扇一边说:“卫朴,你去叫苏妈预备饭吧。时候也不早了,你家老爷不见得回来吃午饭了。我肚子很饿,我要先吃了。” 卫朴答应着走出去,但卫朴出门口时,他的眼角似乎仍在窥测景墨的心思。 景墨又推测到聂小蛮之所以不回来的缘由。莫非他就是往那成亲人家去的?或者碰巧他早知道今天荣华园中的婚典,但为了某种关系,隐瞒着自己,以便一个人俏悄地去? …不,…不像。观礼是冠冕堂皇的喜事,小蛮为什么要保密?既然要保密,请帖上为什么又写着两个人的名字?那么他之所以不回来,不过偶然巧合,和请帖应该没有关系。自己假如这样猜想,未免要被小蛮说自己又是神经过敏了。 苏妈进来禀告,饭已备好。天气太热,中午实在吃不下什么,只准备了一点从外面买来的什锦豆腐涝,一碟自己做的状元豆,一盘盐水鸭。 豆腐涝也叫豆腐脑或是豆腐花。豆腐脑这东西,大明朝南七北六,两京一十三省可谓处处都有,但是金陵的豆腐涝和其他地方的不大一样,金陵的豆腐涝讲佐料比较多,一般都有虾米、榨菜、木耳、葱花、辣油、香油等十多种佐料,不光是颜色比别处平常吃的好看,口味更是集中了香、鲜、咸淡等,吃起来有滋有味。 天气热的时候,吃一碗豆腐涝倒也清新爽口,景墨于是一个人就进餐室里去大吃起来。进食时寂寞无伴,景墨又开始想起这请帖的疑问。这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姐既然专门来请自己和小蛮,自己要不要去呢? 聂小蛮是最怕无聊的应酬的,八成是不愿意去,况且他此刻还没回来,看请帖上的时间,不多久就要行礼,自然来不及去了。 自己呢,在这炎热的天气,实在也懒得出门。而且这对新人成亲选的什么日子,等不到秋凉,就急忙在这七月流火中成婚,那还有可说。自己连对方是谁都搞不清楚,又何必冒着酷暑,赶到城中心去观礼?景墨心中的主意定了,便把请帖问题彻底抛开,只注意眼前的美食来。 景墨吸完了一碗什锦豆腐涝,筷子正伸向盐水鸭的时候,突然院子外传来了很急切的扣门声。难道是聂小蛮回来了,怎么还敲起门来了?景墨便放了饭碗去接,不料门外是一个仆妇打扮的女人,她语声急促而尖锐,似乎有什么非常的事情。 那女子跪下问道:“敢问您是聂大人,聂大老爷吗?” 景墨一时有些莫名其妙,含糊应道:“嗯,好。你哪位?” “清天大老爷,求求您能不能为了一个女子的性命和清誉,而大发慈悲,请救一救我家主人?” 景墨听了这话,却是一头雾水,什么性命又是名誉,于是问道:“嗯,你有什么事?能不能说得明白些?” 妇人答道:“大老爷,现在我这里不便说清楚,求大老爷原谅则个!大老爷假如不怕危险,肯救助一个女子,请你先答应奴婢的请求。我主人已经去找车子来接大老爷了,我不过是奉命先行一步,来知会大老爷的,见面后大老爷自然可以明白。” 景墨迟疑着不答,心想我应怎样回答呀?可是女人又发出悲切恳挚的声音。 她催促道:“大老爷,求求大老爷,发发慈悲吧?” 景墨估量她的意思,似乎事情非常急迫。聂小蛮既然不在,一时又不知往那里去找,自己不如权且应允了再说。 景墨于是答道:“好吧,我答应你。你住在哪里?姓什么?……” 妇人磕了几个头道:“哎哟!老爷,感谢老爷大发慈悲!车子马上可以到贵府上了。请老爷立即动身。事情已十二分危急,别的话见面后谈吧,奴婢还要回去向主人回话,奴婢先行告退了。” 妇人抬起头来,景墨看见这仆妇额头上被地面烫红的额头,一时不忍竟然说不出话来,只见那仆妇匆匆来去了。景墨于是又重新到馋猫斋去,进了书房才刚刚坐下,突然见卫朴已拿着一封信走进来。 卫朴禀告道:“苏老爷,这是给您的信。外面还有一部大车等着。” 景墨接了拆开来一看,只寥寥两行,也没有署名。 那信道:“聂公并苏公二位老爷尊鉴。请二位大老爷发些慈悲,救救一个在危险中的弱女!大车侯在门前,请二位老爷立即亲临驾往。不胜感激,切切。” 第一百八十四章 神秘请帖 景墨连接受了两次刺激,好奇心一时大盛,便再也按耐不住。景墨本想吃完了饭走,但这时脑海中充满了一个女子求救的呼声,要吃也吃不下去。于是景墨慌忙走到楼上,换了一身小蛮的玉色圆领襕衫,头上戴一顶可以遮阳的大帽,又把十字短剑藏在衣袋里面,以备万一。因为之前听那仆妇的口气,这件事似乎性命交关,不能不防。 换好了衣服之后,景墨向卫朴说了一声,一直走出门去,果然看见一辆黑色大车等在侧径下面。 前面坐着一个车夫,约摸有二十多岁。车夫一见景墨走下石阶,便回身开了车门。景墨一步跨了上去,自己将车门关好,车便立即动了。景墨回头一看,卫朴还站在门前石阶上遥遥目送。 这样离奇的事情,景墨生平经历的还不算多。不过之前曾经有一次,自己也曾坐过一次不知去向的车子,最后居然是一个陷阱,还被关到了一处黑暗的地牢里去。景墨心想,这一次自己大概没有再蹈覆辙吧? 这件事既是有一个女子被难,终究是怎么一回事,她的行动为什么如此诡秘,也使人不得不疑。景墨本想问问车夫到底往哪里去,但问了假如不答,反而自讨没趣,显出自己露怯。无论如何,景墨也不相信同样的事会发生两次。自己身上又有十字短剑,周围的环境自己也算熟悉,万一有什么意外,随地可以找巡街的捕快的帮助,这样一想景墨便放下心来,不再怀疑。 大车就渐渐远离了馋猫斋,向南穿过百子亭,到了千佛庵,便一直向东。景墨又想到大车既往闹市中进行,绝不会有什么危险,就更加放下心来。 那样里又开始揣摩那女子所说的危险终究是怎么一回事。是失窃了财物?应该不会。失窃不致于危及性命。或是有仇人寻怨?她无法对付,所以向自己求救?那么这仇人又是什么样的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自己一个人去,能敌得住吗?而且此刻聂小蛮既不在馋猫斋里,时机又十二分急迫,势必不能够耽搁拖延,除了自己一个人去趟一趟虎穴,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大车已驶进了墨香路,一直向南。一路迎风而行,虽然是晌午,倒也不觉得太过炎热。等到将近白井廊时,大车骤然停下了。景墨于是探头出去,看看到了什么所在,就见一个装束明艳的美丽女子走到车厢的前面。 那女子的年纪大约不出二十二,身材并不大高,穿一桩云锦绣花大袖衫,露着一双玉手,身材丰韵饱满,隐约地看得出她的肌肉的丰腴。下面是一条镶细边的八幅罗裙,鞋脸上还缀着一朵珠花。她的手中拿着一只宣纸扇面的小折扇。 她的面貌很艳丽,一双美目,两条细眉,细鼻下面配着一张樱红的小口,白雪似的脖颈上围了一条精莹圆润的珠圈,益发显得富丽娇媚。 妇人这副姿态只在景墨的的眼前一边,也不过一眨眼工夫。景墨知道这妇人是来迎接自己的了,便站起来开了车门,预备下车。然而那女子向景墨点了一点头,不但不让景墨下车,反而拽着下裙,跨上踏板,也走进车厢中来! 情形近乎尴尬,景墨不禁有些发窘,但也只得重新归座。那女子也就在景墨的旁座上坐下。接着妇人低低地说了一声“走吧”,那大车便继续进行。一阵激烈的香气直扑景墨双鼻,“暗香盈袖”的形容丝毫不曾夸张。接着景墨的耳朵便听到一串莺声燕语的声音。 景墨可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只觉得处处拘束,很不自在! 那女子扭脸说道:“老爷,你能应许我的请求。我很感谢你!” 嗯,看来那仆妇人主人就是这个女子了,但瞧着这样打扮的一个漂亮女子,那里像有什么性命危险? 景墨又偷眼向她细细一瞧,她那一双秀媚的眼眶中果然含着些惊恐的意味。 景墨答道:“想必你就是那仆女的主人吧,实不相瞒,但我并不是你要找的聂小蛮聂大人。我不过是因为你的说话非常恳切,所以权且代替他应允你,来看一看罢了。” 妇人稍稍一怔,她的身子似乎也退缩了些。妇人又把乌黑的双眸向景墨上下瞅了一瞅。这一瞅之中似乎含着“那么你是谁”的暗示。 景墨又说:“我叫苏景墨,是聂大人的好朋友。有时候他碰上机密疑难的事情,我也常常协助他。” 那女子稍稍笑了一笑,接口道:“哦,原来是苏大人,我也闻名好久了。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子,最是侠肝义胆。刚才你一听到一个面不相识的女子的呼救,便肯不顾危险地赶来,足见你是最侠义非凡、最是勇敢的!” 这夸赞倒是有些意外。景墨虽不敢向妇人平视,但仍觉得她的娇媚的目光凝视在自己的脸上。 又是一股香气侵来,景墨心中不禁奇怪,这美妇人莫非在给自己下套子?难道施什么美人计不成。毕竟苏景墨和一个陌生的少妇这样子接近,生平还是第一次!景墨的面颊上热了一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这样过了一会儿儿,景墨终于找出了一个问题:“请教贵姓?” 不料,女人说道:“苏大人,请原谅。我不能将姓名告诉你。” “那么,你有怎样危险的事?” “这不是我本身的事。我是替朋友请求大人的。” “你朋友是谁?” “她姓丘,叫静如。” “是不是今天下午要在荣华园成亲的丘静如?”景墨突然记起了那张莫名其妙的请帖。 妇人点点头:“是的。苏大人,你已经接到了她的请帖?” “是。然而我不认识她。” “这是当然。苏大人,我告诉你,她在这一个时辰之内,说不定会有性命的之危。” “这是为何?” “现在只有靠苏大人之力,也许可以使她转危为安。要不然,她今天的婚典多半是施行不成的!” 景墨疑惑地问道:“那么,你可知道她到底有什么样的危险?” 妇人顿了顿,突然瞧着景墨问道:“苏大人,你能应许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吗?因为这件事还关系一个女子的清誉。不论成功或失败,你都断不能告诉别人。” 景墨忙道:“那是自然。这一点请你放心。假如有守秘密的必要,我一定不走漏一个字便是。” 大车继续地进行,景墨不曾注意进行的方向。妇人又回过双眸来,瞧着景墨轻轻一笑,她的肩部也稍稍地耸动了一下,于是身子仿佛更靠近景墨些,她的丰润的胳膊紧贴在景墨的膀上,她的细细的鼻息也在轻拂景墨的面颊。 景墨的“不自在”的程度在加强,但仍尽力维持自己的镇定,妇人又说:“多谢你!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回事的真相了。她的危险就是有人要计划谋杀她!” “有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直接禀告官府?” “不行。衙门里最多派几个差人来看看,他们的能力绝不能够解决这个麻烦。” “那可以先把那企图行凶的人拿下,让他无法得逞?” “也不行。这件事非得请求大人你帮助不可!” 苏景墨略一沉吟,又道:“既然如此,请你把案情中的由来说一说。” 第一百八十五章 美女之邀 那女子从手袋中拿出一块丝绒的白巾来,在嘴唇上按了一按。香气又加强进攻,景墨屏住气仍稳坐着等她开口。 妇人说道:“静如在一年以前,认识了一个姓施的少年。他们俩起初的交往虽很密切,然而还没有谈及婚嫁。后来那姓施的离开了金陵,静如也别有所爱,和高家公子叫做高霏的订了婚约。” “伶牙俐齿”,是当时景墨感到的印象。这美妇的口才非常了得,说到婚丧嫁娶等等的用词时,也绝没有普通寻常女子的羞涩的态度。景墨猜测这女人应读过几本书,而且也应该有不少接人待物的经验,而且可以说交际的经验应较丰富。否则她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并坐一车,怎么会有这样毫无顾忌的态度? 妇人继续说:“论情理来说,这件事本来和施青沐绝不相干。因为今非昔比,今时不同往日。这事原不是单方面可以勉强的,苏大人,您说是不是?” “嗯。” “况且静如既不曾和青沐有什么盟约,今日她和高霏成亲,自然是合理合情的。不料施青沐一听到消息,突然来向静如要挟,要求三百两银子。不然他便要四处散播谣言,毁坏静如的清誉。苏大人,你总也知道高霏是应天府经历高平霄高大人的公子,在地面上也是有几分体面的人家。万一那不堪的谣言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去,又有静如的从前的香囊作证,别说婚事会给破坏,就是静如—生的名誉不是也要断送了吗?” “你说施青沐的手里有你的朋友的一个香囊?” “正是。这香囊起先本是静如送给他的。但朋友们的交往,送一个香囊,有什么稀奇?施青沐却想借此威胁,作为他们俩有过关系的证据。你说可笑不可笑?” 顿了顿,她又说:“不过,这女子的清誉有时候比性命还重,世人往往黑白不分,假如此事宣扬出去,却也有口难辩。苏大人,你说是不是?” “嗯,这也有理,不过你的朋友有过什么表示吗?” “静如非常惊恐,专门和青沐商量,情愿出二百两,把那香囊赎回来。姓施的倒是应允了。静如于是设法腾挪借贷,凑足了二百两,当真换了那香囊换了回来。” 这时景墨只觉得车身震颠得厉害。一阵热风袭来,挟着许多沙泥扑在景墨的脸上。景墨偶然向车窗外一望,地点比较荒僻,已快要到孝陵卫附近了。 景墨岔口问道:“慢,慢,慢。我们此刻要往哪里去?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妇人答道:“我们不往哪里去,只因两人没有谈话的地方,所以利用着这部大车,可以细细地把由来告诉你。现在两人可以回去了。” 那大车夫很灵敏,早已减缓了速度,又将大车掉过头来,向原路驶回。 那女子又道:“苏大人,现在我应当把紧要的话说明白,以便你挽救静如的性命。” 景墨点头道:“好,你说下去。香囊赎回来后又是怎么回事?” “那施青沐真是一个阴险的无赖。他拿到了二百两之后,不但不知足,反而勾动了他的贪欲。他又要求一百两,声言非凑满他先时要求的数目不可。静如因为没处再借贷了,并且香囊也收回了,便不理他。谁知施青沐敲诈不成,昨晚上来了一封恫吓信,说当晚静如若不把一百两送去,今天他就要动刀子对付……” 景墨这时插口道:“这封恫吓信此刻在不在你身上?” 妇人又把那块香气醉人的丝巾扬一扬,在粉颈上轻轻地擦了一擦,又摇了摇头。 妇人道:“没有。那信假如被什么人看见,太危险了,所以静如当场就把它烧掉了。” 景墨失望地说:“可惜了,否则这一封信就是敲诈的铁证。他假如有什么行动,将他捉住了,交送官府,他就不能够狡赖。” 妇人摇摇头叹道:“我说过了,可静如的意思,不愿意使这件事落到公差们的手里去,怕的也是张扬开来。那就算抓住了这坏人,静如的清誉却也毁了,余生又何以为人?” “那么,他第二次敲诈,你朋友有没有应允他?” “没有。时间既然太短促,一时又凑不足一百两,所以没有理他。然而昨天深夜,静如的卧房后面,突然有“嘭!”的一声,像是有人故意放了一个爆竹。静如被吓坏了,只怕今天婚期,要闹出什么乱子。她没有办法,又和我商量的结果,只有请求二位老爷们来参加婚典,以免万一的危险。” “今天早晨,她发给两人的请帖,就是这个意思?” “是。但是到了巳时左右的时候,静如又看见施青沐在门前打探。他向一个老妈子问明了何时在何处地方举行婚典,便匆匆地走了。这样一来,静如更着急起来,估计他在举行婚典的时候,一定要有什么行动。故而她叫我来恳求大人,总要请大人春风夏雨,保全她的名誉和性命才好。” 景墨略一沉吟,把这件事的情形思索了前因后果都想了一回,刚才回答道。 “你们希望我是怎么回事帮忙?” “很简单。大人只须前往荣华园去,如果看见了青沐,就设法把他看住,不让他有任何破坏。等到婚典完毕,新夫妇上离开之后,便不妨由他自去,如能如此大人就算做了一桩大善事了。我们也一定要重重酬谢。“ “酬谢这不必谈。这种欺凌弱女的无赖,我们最痛恨。假如能够尽力,原是我们义不容辞之事。但我见他之后,要怎样对付他?要不要揭破他的阴谋,把他抓到衙门里让他吃些苦头?还是……” “不!不!这样子还是不免违反了静如的意思。苏大人,这决计使不得!你只须把他禁锢住,不使他有什么破坏的举动,那就足够了。” “禁锢住此人的时间,是不是只要在行婚典的时间里即可?” “正是。婚典完毕了,量他也不致于再有什么行动。即使他再闹,亲也已经结了,静如也不妨向新郎说明真情,那就容易对付。” 景墨又低下头思量起来,大车还在进行,因为速度越来越慢,风透进车厢门来的不多。 景墨不免感到些闷热。 终于,景墨下定了决心说道:“既然如此,我就这么办,不过便宜了那个无赖。你先告诉我,这施青沐的身材状貌是怎么回事?” 妇人道:“他是一个矮胖子,脸形带方,鼻子特别高耸,皮肤颜色略黑,左颊上有一粒黑痣,很容易辨别。” “他穿什么衣服?深衣还是曳撒?” “今天早晨,老妈子看见他穿一桩宽大的细白夏布大领袍,戴一顶东坡巾,但有时候他也穿曳撒。” “好。现在你可以去回复丘姑娘,教她尽管安心。无论如何,我绝不使那流氓施行他的无耻的阴谋。” 这妇人又现出一丝媚笑,瞧着景墨道:“苏大人,多谢!你真是有慈悲心肠的活菩萨!两人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德。” 妇人的最后一句话是凑在景墨的耳朵边说的。那声调钻刺景墨的耳膜,景墨的耳朵只感到又痒又刺。景墨不禁感觉更不自在起来,低下了头,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 妇人又道:“哎哟,这里是白井廊了,我得下车了。苏大人,你可以直接往荣华园去。再会,苏大人。” 大车停下了。那女子就盈盈地站起身来,走下车去,下车后又回眸向景墨得意地一笑。 第一百八十六章 红颜薄命 大车重新驶行的时候,景墨又是转身,又是扭动脖子,活动了一下才觉得自己的神志稍稍安宁些。 景墨暗想这种敲诈的罪犯,自己和小蛮也曾经经历过一次。那次碰到的可真是个阴险的歹徒,不但景墨自己对付他不下,连聂小蛮也觉得有些棘手。 不过,这次的这个施青沐看起来估计起来不致于像那次的案子那么地阴毒。而且这姓施的既然一再敲诈,目的也只在于金钱罢了,至于他在夜里放爆竹吓唬?显然可以看出这只是借此恫吓懦弱的女子,绝不可能真的做出什么横事。 况且他既已得到了二百两,为了一百两的少数,反而行凶杀人,世间绝没有这样的愚人。再进一步来说,即便他还要行凶,比如当众威胁和造谣之类的行动,谅他也不敢实施。 因为这不但于他无益,万一败露,他已经到手的二百两也许有吐出来的危险。不过,这些年轻女人无论怎样老于世故,终究受不起悍贼的恐吓。景墨瞧那不知姓名的女子,社交的经验似乎很老道了,但一经那男子的恫吓,便再也慌得手脚无措。现在这件事落在自己的手里,虽没有聂小蛮在场,揣摩起来,自己一个人也还担当得住。 大车在荣华园门前停住。景墨就走下车来。园门外各种车马停得不少。办婚事的仆役执事们也忙碌异常,加着许多看热闹的闲人,更是拥挤不开。原来未时早就过了,距离行礼的时间只有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新郎新娘快要到了。 景墨进了园门,向一个负责招待的新人亲属点了点头,便一直走到大堂。大堂中已经坐满了男男女女的来宾。景墨向宾客中寻觅那个意欲捣乱的胖子,但瞧来瞧去,也找不见那高鼻子的胖子。 莫非那人只是虚声恫吓,实际上没有来? 景墨退出了礼堂,站在石阶上面,抬头一望,突然见对面假山顶上的一只亭子里面,站着一个青年。那人的身材果然矮胖,头上一顶文生巾,身上穿一件半短道袍,左手中执一根手杖,倒和那美妇人的描述有六七分相像,不过中间还隔着一个荷池,景墨瞧不清他的鼻子是否高耸,和左颊上有痣没有。 景墨于是就走下石阶,慢慢地朝石桥走过去。等到走近,景墨抬头细瞧,那人果然有一个高鼻子,左颊上又有一粒明显的黑痣。他的身子靠在亭柱上,手杖却支在腰下,脸色黝黑,目光凶狠地从吊睛三角眼里透注视出来,直望着对面的礼堂。他的形状凶狞可怖,果然像是来寻仇的。 这人就是施青沐吧? 大概没有错,景墨有心和他攀谈几句,自然是一种应有的举措,但自己又怎样开口呢?这真是老虎看着刺猬,一时倒有些无从下口了。 既而一想,这件事当事人既然怕张扬而不愿决裂,自己不如用陪衬的笔法,做一篇反面文章,使他知难而退,不敢发作。自己答应那妇人的事也就可以算是了了。 景墨于是一步步跨上假山的石级,将近亭之半的时候。突然见那人站直了身子,眼睁睁地望着自己,又把他的手杖用力挥了挥。 怎么?他已经看透了自己的来意吗? 难道这一下是不是想先声夺人,含着示威的意思?但景墨估计他的年纪约在二十二三,身材也不太高,应该不会什么功夫,自己应该可以轻易对付。况且自己拳脚还算过得云,衣袋中又藏着十字短剑,要制服对方可以说轻而易举。景墨想着,就缓步走进了亭子,把帽子除了下来,拿在手中扇起风来,顺势向他点了点头。 景墨搭讪着说:“热得厉害!这里倒还凉快些。” 其实假山上树木并不多,完全在骄阳的灸烤之中,并且受了荷池中水光的反注视,所以更是热得厉害。景墨这一句话的确是有些无聊的。那人的目光于是转到景墨身上来,朝着景墨仔仔细细地打量一下。他也点了点头,却并不答话。景墨一看,这小子居然轻易不上路。 但景墨并不失望。 景墨问道:“对不住,问一下这典礼是不是快要开始了?” 施青沐脱口答道:“还有一刻。” “哦,距离婚典还有一刻?” “是,马上就要开始了。”施青沐又看一看景墨,“你是来参加婚礼的?” “是。你也是?” 施青沐只点点头,谈话又再次中断了,施青沐的目光很忙碌,这样过了一会儿在瞧园门,这样过了一会儿又役到礼堂方向去。 景墨自言自语地说:“奇怪,来宾中间居然会夹杂许多密探!” 施青沐突然转过头来,显然很是注意。 施青沐反问道:“有密探?” “是。瞧,那边有好几个。”景墨随便向礼堂的人丛中指了指。 “你可知道为了什么?”施青沐追问道。 景墨淡然地道:“我也不大明白。大概高家很有些势力,衙门中当差的头儿们要拍这经历老爷的马屁,所以派几个密探来防范意外。” 那人沉吟了一下,点点头:“嗯,我想大约为了阔绰的女客们太多了点,专门来预防扒窃。” “这也难说,说不定另有用意。” “啊呀?你想还有什么用意?” “我听到昨晚上丘宅后面有人放鞭炮,怕有什么无赖想要捣乱。今天的密探也许就为防着有人作梗。” 说到这里,景墨的眼角暗暗地偷瞧施青沐。施青沐的脸色果然有些变化。他眨了眨眼睛,同时他的右手下识意地在衣袋外面摸一摸,随即又定睛瞧着景墨。景墨瞧见他的衣袋中有一种突出的东西,仿佛是一把短刀之类。咦,这看起来怎么有些不对劲!他难道是准备好了来动手的?自己又怎样阻止他?先劝一劝? 一阵喧嚣的鼓乐声突然传来,跟着是一片喧闹呼喊的声音。 “新娘来了!……新娘来了!”人群中呼喊起来。 胖子施青沐一手执着手杖,一手撑直了腰,怒目圆睁,遥望着园门口的方向。他在眺望那由亲人们搀扶着缓步进来的新娘。 景墨凭高下瞩,也瞧得清清楚楚。这样过了一会儿,头戴珍珠翡翠冠、华美多姿的新娘被拥扶着走近礼堂。 景墨远望她的装束姿态果然非常艳丽,旁边一个女傧相穿一桩锦边上衣加云肩,也打扮得花枝招展。这傧相不是别人,就是小半个时辰之前,那个和自己在大车上并肩密谈的不知姓名的女子。 那施青沐一看见,突然高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双眉一皱,腰肢一挺,好像要走下假山的样子。不好,景墨心想自己的想法未免太小看此人了!看来此人不只是恫吓,几乎要施行动手了! 景墨说道:“嘿,我说,礼堂中挤得很,倒不如站在这里,可以瞧得清楚些。” 那人嘀咕道:“我想到下面去走走。”他回身跨下亭子,向石桥走去。 这时新郎新娘已进了正堂,正并肩站站着。司仪已开始唱婚典仪礼,鼓乐也再次滴滴答答地响起来,那黑胖子已踏到亭子的阶级上。景墨有些着急,突然发声喊他。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事情生变 “喂,朋友,劝你知趣些!走下去可没有你的便宜!” 那人果然停下了脚步,回头来向景墨瞧过来。 “什么意思?” “你自己心里知道,又何必问我?” “我不懂你的话。” 施青沐回了一句,略一踌躇,继续跨下石级。景墨便也离开亭子,跟在那人的身后。 景墨高声呼道:“你等一等!” “为什么?”施青沐只略略歪了歪脸,脚下丝毫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 “喂,朋友,你口袋里是什么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 “给你看?笑话!” 施青沐不但不停,竟放开脚步,连跳带跑地穿过了石桥,直向礼堂中跑过去。大事不好!看来不能不出手把他治住了。 景墨也急步追在施青沐的后面。那时景墨和他相差六七步远,景墨刚才踏上石桥,他却已经跨上礼堂前的石阶,正在向人丛中竭力挤过人群。景墨走过了石桥,还瞧得见他的背形。 施青沐正夹在几个孩子的中间,还没有挤进去。 鼓乐声又在大响。宾客们不大守秩序,笑语喧嚣,闹得不堪。景墨于是跑了几步,也到了石阶下面,急忙伸出一只手,按住那人的肩膊上。可是不巧,苏景墨的手刚才碰到他的衣服,还没有把人逮住,施青沐已经滑进了人丛中去。 怎么办?挤过去追赶吗? 可是石阶上围观的男男女女和孩子们,排挤得密密层层,放进了一个人,却不容我第二人再挤进去。 “一拜天地!” 仓皇中景墨听到司仪在高唱着。万幸,婚典快完成了,也许正可以平安无事吧?不料司仪人高唱的余音还没有消散,突然……啊!……啊呀!…… 是女子的惨叫声!然后就是观众们的惊骇声,司仪的狂呼声,孩子们的哭喊声,交织成一片可怕的喧乱,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高叫道:“新娘被杀死了!……新娘被杀死了!……” 景墨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自己失败了! 是的,这时候的苏景墨完全慌了手脚。第一次单身出马,竟会闯这样的大祸!自己眼看那凶手行凶,竟没法阻止,真是无能透顶!亡羊补牢,自己千万不可再把凶手放走! 这样想着,苏景墨拼命地攒进去要抓捕凶手。然而这时候观众已不像先前那样挤紧得象围墙一般,却象潮涌般地倒退开来。 啊!啊啊! 又是一连串的惨叫,观众们益发慌乱了,突然象城墙坍塌般地分开两边,各自逃命。 景墨看见那个身材矮胖的凶手了。他高举着一把短刀,大踱步从空隙处走出来。人尽管多,竟没一个人敢于上去拦阻他! 景墨不顾危险,早已摸出十字短剑,向前赶上去。施青沐回头看见景墨,突然转过身来,试图准备向景墨砍来。景墨武艺自然比他娴熟,早防他要如此,于是急忙把身子一蹲,轻轻松松就躲过了这一刀。 不料那施青沐趁着景墨俯蹲的时机,早从侧旁闪出身去。景墨赶紧挺直身子追上去,一边举起十字短剑,计划瞄准他的腿步来一下,让他无法逃遁。正在这时,一个穿白曳撒的人远远从园门口走进来。 他放过了擦肩而过的凶手,向着景墨迎面跑来,举着他的右手。挥着一块白巾,显然在阻止苏景墨的进行。景墨心想,这大概是凶手的同党吧?…… “景墨,快停下!” 景墨不禁愣了愣,不知不觉地停了脚步,因为这声音真实是太熟悉了!简直比自己的声音还要熟悉,景墨再定睛看时,这人就是自己的老朋友聂小蛮! 做梦吗?聂小蛮怎么会突然出现?而且他既然看见凶人,又为什么当面放过他,反而阻止自己的追赶,让他逃走? “凶手逃走了!……凶手逃走了!” 园门前众人乱声喊着,于是一阵嘈乱,人群都纷纷追出园门。聂小蛮也拉着景墨的手,一同拥到外面。园门外人头攒动,车马纵横,闹得不亦乐乎。景墨听到好像有公差喊话的声音,人们朝各个方面乱跑着。 看来是捕快们也在那里追赶凶手了。有几个捕快举着配刀,竭力在人堆里乱喝大喊。然而人多声杂,他们的声音完全被人群淹没了。聂小蛮拉着景墨的手,只顾沿墙向南走去,到了一辆停在后面的骡车面前,便开了车门推着景墨上车。车夫便慢慢地赶着骡子,车子开始向南驶行。 聂小蛮轻声道:“景墨,你先定定神,有话咱们回去谈吧。” 景墨的惊惶的神经终于冷静了些,这才觉得自己的额头脖颈和胸背之间热汗淋漓,就摸出白巾来在脸上擦拭了,这样过了一会儿。直到两人回府之后,聂小蛮吃过了他几乎错过的午饭,彼此又冲了一个凉,洗去了身上的汗水,景墨刚才向聂小蛮究问由来。 “聂小蛮,你怎么也会到荣华园去?你又为什么阻止我追赶凶手?” “当然是为了你啊。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会一个人去干这样冒险的事?” 景墨就把有一个仆妇上门求救起始,直到被聂小蛮阻住为止,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聂小蛮且听且把目光盯住在景墨的脸上,等景墨说完,不禁哈哈地笑出声来。 “哎哟,女人的魅力还真厉害!我听你的口气,你几乎情愿替她们出生入死了。怪不得你刚才全力追赶那凶手,连性命都不顾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所以不顾危险,为的是主持公道,保护被欺凌的弱者罢了。你怎么说什么魅力不魅力?” 聂小蛮反问景墨道:“嗯,你为了主持公道?你可曾查明白这件事的真相终究是怎么回事?你只凭着那女子的一面之词,便贸贸然行事,冒了暑热不算,还冒了生命的危险。盲目地胡来!这还不是受了她的魅力所驱使吗?” 景墨呆了一呆,觉得耳朵发热,面颊上也有些发热,一时很觉得惭愧。难道真的是自己偏听偏信了?被人当了枪使不成? 景墨迟疑道:“难道那女子的话不完全真实。内中还有别的蹊跷不成?” 聂小蛮点点头:“是啊。坦白告诉你。那女子的话不但不完全属实,几乎完全属于捏造。其中的真相恰正是完全相反的。” “真的?我竟遇见了一个女骗子?” “差不多。” “啊呀?我……—我不相信。” “事实如此,信不信由你喽。” “那么到底怎么一回事?” 聂小蛮拿一把湘妃竹的折扇摇了几摇,才慢慢地地解释。 “好!我先讲一个故事给你听。有一个男子爱上了一个女子,要和她找人说媒下聘礼,准备迎娶这个女子。但据那男子的父亲观察,他儿子所爱的女子有种种不相宜的理由,所以不赞成,并且劝他和那女子断绝来往。那儿子正迷昏了心窍,不但不依,反而窃取了他母亲的饰物,准备了一只祖传的和田玉石戒指,私下和那女子海誓山盟。” 景墨也抓过一把扇子给自己扇起风来。 小蛮继续道:“这件事事发以后,男子的父母认为这种不名誉事有玷家声,便把那儿子逐出家门。你想,这样的后果,那男子的牺牲也不算小了。是不是?假如那女子能够始终相爱,男子也有坚持的毅力,原也算不得什么。谁知那女子得到了那只价值不菲的定婚玉戒,又知道他的情人已被家庭驱逐,没有承袭产业的希望,就吞没了约指,赖掉了婚约,对他冷淡起来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闹婚礼 聂小蛮略略停顿,闭了眼睛,手上加重力道扇着风。景墨也换了一只手,加大了扇扇的频率,却并不插口。 聂小蛮继续道:“那男子受了这个打击,正自走投无路。不料不出一个月的光景,他竟得到一个消息。那个他所心爱的女子又和另外一个男子订婚了……这个另外的男子又是应天府高经历的儿子!” 景墨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倒是一桩奇事。然而这奇事的背后不会就是今天的婚事?” 聂小蛮道:“自然是的,现在你都明白了吧。” “那么那女子就是丘静如,男子就是行凶的施青沐吗?” “你只猜中了二者之一,因为这男子的身份还有些曲折。” “此内中还有第三个人?” “是的。那男子叫施松清,是一个神经质的文弱书生,还是一介童生。他受不住一再的折挫,竟发了疯,现在被送到一家医倌里看管起来了。刚才行凶的人是松清的弟弟青沐。他每天往医倌里去慰问他的哥哥,竭力安慰他,声言要替他复仇。今天的这出戏大概就是青沐施行他替兄弟报仇的心意。” 聂小蛮的故事又暂时告一段落。 小蛮的脸色很沉着,声调也带些同情。自然,这绝不是杜撰的故事。景墨不禁开始反思,同时心中也不免感慨。 景墨有些后悔,心想自己是不是平时戏文看多了,什么痴心女子负心汉,多情女人薄情郎。被戏台上那么负心薄幸的男子的故事给潜移默化了,所以碰上男女间发生的纠纷,自己下意识地以为男子无赖的多,往往只会欺凌弱女,女子却总是天真纯洁,处于被压迫的地位。谁知金钱和虚荣的陷阱,竟也会把无暇的少女,熏染得变成贪欲恶魔!想起了真教人可发一叹! 景墨说道:“这样说的话,那个丘静如是个倒是个祸水红颜了。” 聂小蛮点头道:“说是祸水有些夸张,不过总不是什么好女人!” 景墨叹一口气,说道“哎哟,恋爱本是多么神圣的东西,然而一裹挟了金钱的贪欲,竟能变得如此可怕。直教人翻脸无情,转目无恩,真是连禽兽也不如,看来这男女间的情感原也抵不过黄白之物!” 聂小蛮摇着扇子,也感慨地说:“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景墨听道小蛮此番感叹,接着往下念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聂小蛮又道:“景墨,你要知道,这种黑了心肝的女子是很可怕的,面具还是美娇娘,心肠却是母夜叉。别的不说,单看你今天受了愚弄,始终没有觉悟,可见她的鼓唇摇舌的功夫实在不简单。” 鼓唇摇舌? 确实如此,景墨现在回想起来,那女子的举止行动过分轻浮。不无带一个“媚”字。她的声音笑貌也当真有一种故意的媚惑,她说话时似首毫无顾忌,不顾男女大防,也显然可以看出和那赶车的车夫出同一气。但当时自己怎么竟然完全不疑?也没看出来她的破绽?这大概就是聂小蛮所说的“鼓唇”和“摇舌”作用了! 景墨又说:“那个和我谈话的美少妇,想来必是丘静如的同道中人。” 聂小蛮答道:“这是当然。这女人的鼓唇摇舌之技一定也不在静如之下。否则她把一个虚构的故事说给你听,要不是你早已给她戏弄得晕乎乎的,你怎么会丝毫不怀疑?景墨,以后你假使不留些神,我真替你有些担心呢!” 景墨深深感到愧疚,又叹一口气:“她的故事结构很太逼真了。我还真佩服她的聪敏。” “嗯,可惜聪敏被误用了。” “是,很可惜!”景墨顿了顿,“而且她能不顾危险,给她的朋友出力,也不无可取。” 聂小蛮不答,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坐了这样过了一会儿儿,景墨又请聂小蛮解释。 “小蛮。你这一段故事从哪里得知的?” “我不是去医倌看朋友嘛,就是在那里听到的,那病人只要稍微清醒的时候,便会和盘托出他们的故事。不过这次的事倒让我很有些感叹,当人人都发疯的时候,清醒的人只能被宣布为疯子。” 景墨深以为然地点头道:“不错,这次的真相你是从一个疯子那里听来的,可是我们这些不疯的人,包括我在内,却都疯傻了一回。看来这疯与不疯,也不过是说你疯你就疯,不疯也疯罢了。只要多数人认为你是疯的,你便百口莫辩了。” 感叹完了之后,景墨又问道:“那个施松清可就在常风遥的新医倌里?” 聂小蛮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答道:“正是。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那里摩拳擦掌地骂丘静如。” 景墨说:“原来如此。你因为听到出神,连吃午饭的时候也忘掉了。是吗?” 聂小蛮笑道:“我哪有忘掉?我回来的时候卫朴告诉我,你早早地就一个人吃了饭,然后来了一个什么仆妇说了一通话,又来了一辆车,你就跟着人家走了。景墨,你也太性急了。” “卫朴告诉你我出去了?” “对啊。说你刚才坐了四轮骡车出去,还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我就刚好回来了,如果你稍慢一点,我们俩就能碰上,大可免去一番误会。” “可是,卫朴也并不知道我往哪里去。你又怎么会知道?” “卫朴虽不知道,但书桌上的请帖还有字条,再加上我在医倌里听到的故事,我便料到了八九分,于是我也雇了马车慌忙赶到荣华园。真危险,时间上如果差了那么一点点的话,可就赶不上了。我进园门时,看见那凶手正在逃跑出来,手中握着一把短刀,我看他已经势若癫狂,很可能无所顾及了。你却不顾厉害,在后面急忙地追赶。假如我当时不阻止你,不管是他伤到了你,还是你伤到了他。非但谈不上什么功劳,反而落个助纣为虐的罪名。你想一想,你这行动能不能算主持公道?” 景墨再没话说,只恨自己太过蛮干。没有真正的辨别的能力,竟然受一个女人的愚弄,险些儿铸成大错。 此事暂告一段落,第二天,景墨想起有一只母猫所生的小猫应该有些长大了,便又到馋猫斋来特地想看一看。不料刚刚走进院子,就看见聂小蛮笑容满面,拉着景墨的手便进了书房。 小蛮一边走一笑着说道:“景墨,你来得正好,有个有趣的事情,你且猜一猜?” “不会还是关于这桩新婚案子?” “是。第一步你猜中了,再猜一猜,具体是什么事?” 景墨估计了一下,答道:“我希望这不是施青沐被捕的消息。” 聂小蛮摇摇头,笑道:“不是。你放心吧,昨天他既然侥幸地脱身,大概不容易再把他拿住。” 景墨心想,只要是你不出手,当然没那么容易被抓住了,于是问道:“那么这是什么有趣的消息?” “我提醒你一下,我又去看了医倌那位朋友常风遥。” “常风遥?他说的是施松清的病情有什么变动?” “是的。这一下又被你猜中了!他说松清的病情受了一个非常的刺激,竟有些起色了。” “哈!什么刺激?不会是……” 聂小蛮接口道:“是的……因为那受伤的新娘也已给送进了医倌里去了!” 景墨有些诧异道:“什么?丘静如没有给打死?” 聂小蛮摇了摇头。 景墨又问:“那么她还有没有救治的希望?” “常风遥不曾说起。不过她假如不死,一旦和施松清会了面,你想他们俩会发生怎样的感想?” 景墨低垂着头,不能回答。心中很想猜测这两个失恋的男女见面后的情景,可是却终于怎么也想不明白。毕竟这里面有种种复杂的问题,不容易凭自己的主观想象。 例如丘静如有没有悔心?她仍做高公子的新夫人?还是会和施松清重续旧好?施松清方面又是怎么面对?恨她?原谅她?还是怎么?……他和高公子会引起什么官司吗?还是会有什么折衷的和解方法?种种问题,谁都不能代他们解决,苏景墨的猜测自然也没有结论。 苏景墨站起来,在窗口感受着凉风,清清自己的纷乱的思绪。 景墨又叹息道:“无论如何,我仍希望这不幸的女子能够活下来吧。我更祝望她因为这一次的教训,连同那个患难相共的骗子朋友,都能够改改她们为利是图、贪得无厌的毛病。任何选择,都意味着放弃另一些东西。无论你怎么选,都难免会有遗憾。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你能完全弥补遗憾、做到十全十美。所以,与其把时间花费在遗憾和忧伤上,不如全心全力走好已经选择的路,不要去羡慕其它路上不属于你的风景和繁华。” 聂小蛮伸了伸腰,应道:“是。我也希望如此。因为她的缺德行为多半是受了物质享受的诱惑,主因仍是社会环境的不良……景墨,如果这天下让女子们都感不到安稳,如果她们的生活艰难,如果谋生艰辛,那么她们中难免有人再做出这样的事来,只有让她们能衣食安稳,别再让物欲恶魔所吞噬,圣人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只有让百姓安居乐业,才能谈到知法守礼。” 两人谈完了这桩案子,同来到院子里看刚刚能出来玩的小奶猫,小蛮拿了一个毛绒球扔到小奶猫面前。 小猫看见地上有个毛绒球,觉的很新奇。于是,它伸出爪子轻拔毛绒球,毛绒球就滚了起来,小猫越玩越带劲。看小猫那认真的表情,好象在想:“看你往哪里跑,我一定要抓住你!”小猫紧追不舍,最后,毛绒球越滚越小,散成了一堆线。 小猫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毛绒球追着就没了呢?小猫抖抖爪子,看着一地的毛线,无可奈何的走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水性阳花 对于听觉景墨可算是相当自信的,在景墨看来他的听觉虽及不上那位老朋友聂小蛮,不过也比一般人强太多了。 那天破晓时分,聂小蛮只轻轻地说了一声“一个女子”,景墨便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景墨向窗上望一望,晨光已是白茫茫的。在这夏季的时节,如此的光景,估计起来应该是卯时光景。 如果是在春天的这时候,聂小蛮早应当起床,往外边以散步为名买早餐去,并且吸收新鲜空气了。现今是夏天,两人略迟起床一些。小蛮此刻既然还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怎么说什么女子不女子?莫非他也做什么甜蜜的好梦,梦境中遇见了…… “一个女子……一个年轻的女子!……可怜!她一夜没有睡哩!……她一定是为了什么凶杀案来的!” 一连串感叹从聂小蛮嘴里说出来,使景墨吃了一惊。聂小蛮此刻醒着吗?还是梦呓?如果说醒着,他明明还睡在床上,怎么有这不伦不类的言论? 聂小蛮突然叫景墨道:“景墨,醒醒罢!有凶案发生了。别做梦了!” 景墨一骨碌从床上坐起,答道:“我早已醒了,你才做梦呢。” 聂小蛮也已急忙下床,向房门外指了指,说:“你等着瞧吧,我是不是做梦。苏妈就要上楼来禀告了。” 房门上果然有弹指的声响,接着是那老妈子的声音。 “二位老爷醒了吗?外面有一位女客,说有万分要紧的事。她正等候着呢。” 聂小蛮应了一声“我们马上就来”,苏妈便慢慢地走远了。 景墨这才明白聂小蛮刚才的话并非梦呓。他早已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就知道有什么女子和凶案。这样来看,小蛮的听觉终究还比自己高出一筹。 景墨说:“你大概早就醒了,听到了来客和苏妈的谈话,才知是一个女子,而且一夜没睡,此刻专门来报知凶案。是不是?” 聂小蛮一边穿衣,一边摇头答道:“不是。那女客说话的声音,我一句没有听到。我的判断只是根据着两种声音而下的。” 景墨诧异地问道:“什么两种声音?” “一种是咯咯的木跟黑缎鞋声,一种是苏妈的答话声。我明明听到苏妈回答:‘在的,可是他们还没有起床哩。’这就是我的判断的根据。” 景墨一边匆匆穿衣,一边默默地想。小蛮因为黑缎鞋的声音假设来客是一个女子,原不足为奇。 因为木跟黑缎鞋是当下金陵风行穿的,这样一来推测那女子的年纪还轻,自然也很合理。但是他还说那女子一夜没有睡,又知道她来求助的不是盗窃案,不是失踪,却是凶案。这又凭着什么呢? 聂小蛮不等景墨问自己,便自说道:“景墨,别多费心思吧。我的判断是否准确,还得到出去谈谈,证明了才知道。你快些穿衣,别再发什么无谓的问题了。” 梳洗完毕之后,两人就匆匆出来迎客。书房里果然坐着一个身材适中的少妇,年纪还不到三十。她的装束十分讲究,上身穿一件大团花色的大领衣,下面系一条有彩线压边的束裙,头上有金银帖花的翠花簪头饰,串珠结子配珠宝领花,脚下是挖花紫色纹皮的木跟黑缎鞋。 景墨走近她时,还闻到有一股香气袭入鼻孔。可是一瞧她的容貌,不由不令人吃惊。她的脸形本是一张鸭蛋脸,这时脂粉消褪,下颊瘦削而惨白,越显得两颧的高耸。一双眼睛深深地陷入了眼眶里去,嘴唇上也失却了天然的光彩而显得黯淡。她的淡黑色的眼珠本来一定是很动人的。此刻不但没有一些儿美感,却充满着忧惧和恐慌。 聂小蛮吩咐让苏妈上茶,便自我介绍道:“我就是聂小蛮。这一位是我的好朋友苏景墨。……请教夫人如何称呼?” 那女子盈盈地站起身来,向两人深深的施了一礼,才说道:“见过聂大人,苏大人二位大人。我叫冯婧宸,夫家姓卫。” 聂小蛮说:“卫夫人,对不住,让你等了好久。请坐。” 冯婧宸说:“我应当请求二位大人们原谅。因为我昨夜一夜没有睡,心里又怀着恐怖。所以一等到东方发白,便慌忙赶出来。我忘了时候还早,打破二位大人的清梦,十分抱歉。” 聂小蛮说:“不用客气了。我们本来也要起床了。请坐。我想你这样早赶来,一定有什么非常严重的麻烦。是不是?” 冯婧宸坐下来。她的呼吸很急,脸色越见得惨白。 冯婧宸哽咽地说道:“大人,是啊!我的夫君被人谋杀了!” 一听这话,苏景墨不由不把目光看到聂小蛮的脸上。聂小蛮也回了景墨一眼,仿佛百说:“我所料的她一夜没有睡,和她所禀告的是一桩凶案,此刻你佩服不佩眼?” 小蛮的这暗示般的炫耀,景墨一望便已领会。不过小蛮到底有什么神通,才能有这样的未卜先知之能,景墨可想不出来。 两人眼神交流了这许多内容,其实只在一瞬之间,那妇人却根本不知道举手投足之间,这两人竟然交换了如此多的信息。 聂小蛮又向那妇人冯婧宸说道:“那么请你把尊夫被害的情形说明白,我两人也许有可以尽力之处。” 冯婧宸用一块刺花的白丝巾抿了抿嘴,才颦眉地说:“详细的情形,我也不知道。因为昨天我是回娘家去了。到了晚上子时相近的时候,看门兼种花的老十三才突然到我娘家去报信,说少爷昏倒了。那时我已经睡了,一听到这个消息,马上从床上起来,跟老十三一同回来。 到了家里,我才知道人刚已经气绝……我的夫君叫卫忆安。我本不知道他是怎样死的,但一瞧书房间中器具混乱的形状,似乎他和什么人打过架,显然可以看出是被人家杀死的。不过那凶手是谁。我们完全不知道。我的婆婆和小姑蔚泽都是女流。一个打杂的栓财恰巧回家去了,家中只剩一个看门的老十三是一个男人。这样一来黑夜里发生了这样一桩可怕的凶案,个个都吓得什么似的,那里还敢有什么行动?所以一直等到天色发白,我才敢到这里来向二位老爷请教。” “卫夫人,你住在哪里?” “南捕厅九号。我妈住在西水关四卫头。” “这是一桩命案,并不是寻常一般的官司,照例应当先往衙门里去报官的,人命关天非同小可。你怎么直接来见我?我虽是巡城御史,却不是该管此案的衙门。” “老爷,你的话有理。我出来的时候。老十三已经到衙门里去禀告了。我到这里来请求二位,只是我个人的意思。我早就听人家说了,金陵城有二位老爷,更有聂大人纱照万里,最能替人除冤禁暴。还求大老爷发一发善心,替我做主。” 景墨不禁插口道:“那么你的意思。是不是认为这桩案子的情节有些离奇,怕官家的差人们处理不了。才来叫我们帮助?” “这是一层理由。但还有一层,保护我自己。” 聂小蛮的目光转一转,注意地问道:“什么意思?你怕什么人吗?” 第一百九十章 比赛听觉 冯婧宸瞪着眼珠,颤声说:“是的……老爷,我怕人家怀疑我。” “你说什么?什么人怀疑你?因为什么缘故。你才怕人怀疑?” 冯婧宸沉吟了一下,才仰起头来,低声说:“大人,我怕的就是我的婆婆。她在昨晚发案以后,已经说了一大堆话。她说我们夫妇俩平时不和睦,才会酿成这样的事。她还说昨天傍晚我回了娘家,一到晚上,她的儿子便突然被杀惨死。这都是很可疑的。按着她的意思,好像要把她儿子的死归罪于我们夫妻的不和睦;并且牵涉我回娘家去的事。老爷,你想我怎能担当得起这谋杀亲夫的罪名?……我久闻两位大人的盛名,不但能够给人家解决疑难,还常常替一般受屈的人洗刷冤屈。所以我这才冒昧……” 聂小蛮止住她问道:“唔。我要请问一句。你婆婆说你们夫妇俩不睦,这话可真实?” “这话倒是真的。我和夫君忆安的感情实在不大好,口角的事也是时常有的。” “为什么缘故才这样?、” “我们俩的婚事原是先父作主的。先父叫冯凌云。两位可曾听到过?” 聂小蛮对这些人情事故原就不熟悉,想了这样过了一会儿儿看看苏景墨,似乎是不得要领。而景墨本身为锦衣卫,对于这些人物关系可以说是烂熟于胸,便点头插口道:“你说的,可就是曾经做过河南布政使的冯凌云大人?” “正是。父亲在日的时候就把我的婚事给定下来了。其实婚姻不过就是父母之命,这原是应当的。我夫卫忆安的父亲叫卫望轩,是做军器局的正使,跟我的舅公相识。舅公做的媒,说卫忆安怎么好怎么好,又说军器局是何等的肥差,连年用兵之下朝廷银子花得如流水一般,军器局如何吃香,这才配成了我们这对怨偶。” 冯婧宸叹了口气,似乎颇为无奈,又才说道:“其实忆安是个纨绔公子,平素欢喜嘻游,喝酒、赌博,什么都干,成亲以后,仍旧不改他的寻花问柳的毛病。有时我劝他几句,他不但不听,还要白眼相加,往往就这样一来争吵。大人您想象这个样子,我们夫妻两人怎么会得和睦?”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问道:“昨天你为了什么事回家?” “也因为经过了一场口角,我才负气回去。” “为什么事才口角的?” 冯婧宸又低下了头,幽怨地说:“我因为他时常不回家,也就不时往我娘家去小住。他却说我不该如此,说话中还带着侮辱人的话。我忍不住,就和他斗起嘴来。” 聂小蛮低着头在地板上凝视着,这样过了一会儿,才又略略抬起些目光,似乎向那妇人偷瞧了一眼,随即站起身来。 小蛮说道:“卫夫人,你先回去。我们俩随后就到。” 冯婧宸向两人瞧了瞧,又低下了头,沉默不答却也不动作。她的目光中似乎表示心中有什么怕惧,一个人不敢回去。 聂小蛮又说:“卫夫人,请放心回去。我们查清楚之后,事情总可以有分晓,绝没人敢任意难为你。请你相信我们,绝不至教你被人冤枉就是了。” 冯婧宸又把那一方绣花的白丝巾在嘴辱上按了一按,才点头起身。 她胆怯地说:“那么请大人们立刻就来,多谢大人了。” 聂小蛮答应了,便送她出去,接着小蛮就转身回来。 小蛮说道:“景墨,据我猜测,这绝不是一桩平常的事。” “真的?”景墨回想起了刚才的疑团,于是继续问道,“聂小蛮,你刚才所预料的,她一夜没睡,和她所禀告的是一桩凶案,果然已经证实了。但你究竟是凭着什么根据做出的推测,我还没有明白。” “这其实是明显的。我之前就说过,我的根据,就在苏妈所说的那一句答话:‘在的,但是他们还没起来哩。’你试着从这一句回答的话上推测那颜氏的问题,那么估计起来就是:‘聂大人和苏大人可在家里吗?’这样的问题,若在大白天,本来是很平常的,但在这破晓时分,不问我们起没不起来床,只问我们在家不在家,可见她的脑中根本没有一个‘睡’字。因为她一夜没有睡,好像在大白天一样,慌忙中便照着她的主观,发出那突兀的问题。这样一来我就推测到她一夜没有睡了。” 景墨点点头,承认小蛮的理由当真不错,足见聂小蛮的推理能力的确入微。 景墨又问道:“你怎么又知道她来请托的是一桩凶杀案?” “那就是根据第一层意思来的,更容易明白。你想她是个女子,一夜没睡,此刻又亲自到我们这里来,显然可以看出是一桩利害关切的重大案子。盗窃案或失踪案果然也重要,但到底不及命案的厉害。这是一层理由。还有一层,盗窃案或失踪案,发现的时间大概总在人家早晨起床以后。这一案既在昨夜夜里发生,却挨到这时候才来找寻我们帮忙。那一定是因为黑夜中,女子因为恐怖心的缘故,不敢出门,所以直到天亮了才来报案。这又分明是一桩足以使人发生恐怖的杀人案子。若是盗窃或别的案子,或是当真在半夜发觉,那就情形不同,也许要连夜报官,不会等到天明了。” 景墨听了这一番解释,不觉暗暗叹服。聂小蛮的理论处处是有实际根据的,完全不是凭空胡乱猜测的,也是凭着他的特别敏锐的头脑,不是一般没经验的人所能望项背的。 聂小蛮接着说:“我已叫苏妈快预备早餐。你也快些准备一下。我们一同往卫家去。” 卫忆安的府宅在南捕厅的中段,是一座相当宽大的面南的三进院落。门前一带青砖的短墙,夹着两扇黑漆的门。进门靠右的一边,就是一间小小的门房,左右有两条弧形的青砖铺成的车马径,交接成一个环形,直通到正屋。车马径两旁都种着短短的冬青,冬青后面铺着草地,还种几株杂树。中央却是一个隆起的花圃,散列着许多剪秋罗、大理菊之类的草花,正深紫嫣红地开放着。屋子右边有一条碎石小径通到屋后去。屋后似乎另有一个小园。两人走进门时,有一个人从门房里走出来招呼。 聂小蛮向他瞧了一眼,问道:“你是老三十?” 那人是一个长身的大汉,瞧上去约有三十左右年纪,脸色黝黑,浓眉大眼,显然是一个壮健有力的人。 他听见聂小蛮这么问,站住了好像呆了一呆。 老十三答道:“正是,太老爷可就是……” 聂小蛮忙点点头,答道:“我们是你家少奶奶请来的。她在里面吗?” 老十三赔着笑脸道:“啊呀,是的,少奶说过的。不巧少奶刚才又重新出去了。” 聂小蛮诧异道:“又出去了?她往那里去的?” “她没有说。不过我看见她出去时脸上气冲冲的,仿佛跟太太闹过几句。她关照小的,等一位姓聂、一位姓苏的两位太老爷们到了,可以引进去见太太。请!”说着老十三弯弯腰,请两人进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 婆媳之恶 聂小蛮仍站住了不走,而是吩咐道:“慢着。你家太太一个人在里面吗?” “是的,她在和先来的官老爷们谈话。” “哦,那他们来了多少时候?” “也不过是一柱香的光景。一起来的还有一位知事爷,先在书房间中把少爷的尸身验了之后,又是一番探查。此刻又把太太和小姐们叫到了一起来,在堂屋里正在问话呢。” “那么,我们用不着急着进去。你消消地引我们到堂屋的门外,让我们顺便听听,免得打断他们的谈话,耽误了人家办差,你明白吗。” 老十三向两人打量了这样过了一会儿。慢慢地道:“既然如此,两位太老爷只须站在那堂屋的窗外,就可以听到见。”他用手向正屋前石级西旁的一个窗口指了指。 聂小蛮点点头,便同景墨顺着那车马道走过去。 正屋前面的左右,各有一个小花圃,围列着一圈短短的女儿墙,各成一个椭圆形。女儿墙的外圈还有一盆盆傲霜的秋菊,淡黄嫩白地交相辉映,有一种幽逸的风致。两人的足步很轻,目光虽注在花圃上面,精神却早已飞进了那堂屋。它居于屋子的中间,靠花圃有两个窗口,都罩着白纱的窗帘。景墨看见靠近石阶的一个窗口。里面的窗帘虽然放了下来,外面的窗子却完全开着。这正好满足了小蛮与景墨的需要。 两人跨过女儿墙,躬着身子,悄悄地走到窗口下面,屏息地静听着。里面有一个年轻的女子的声音正在答话。 女声说道:“正是,是我先下楼来。我听到了楼下许多奇怪声音,心中早怀着不安。后来我猛听到‘噗通’一声,好像有什么重物倒在地上,接着便寂静无声。我哥哥也不上楼。我等着这样过了一会儿,依然没有响动,我就按耐不住了。平时我哥哥喝醉了,虽然常要发脾气,不过这种声音却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一来我为了不想惊动母亲,悄悄地握着一支---蜡烛,走下楼来。我想看一看哥哥是不是一个人在下面,或是另有什么人和他打过架,我哥哥给人打倒了。因为先前的那些响声真实很像有人打架似的……“ 又有一个女子插口说:“是啊。那种声音我们虽然听惯,但终究没有昨晚那么的可怕。蔚泽说的好像是打架的声音,真一点不错。”这声音的年纪比较老些。 一个男子声音应道:“‘那声音老太太也听到了吗?……唔,卫小姐,以后是怎么回事?” “我走下了楼,轻轻走到书房门前。书房门紧紧关着,又没有一丝灯光露出来。我凑着耳朵一听,仍旧不听到一些声响。我越发疑心,一时又没有把书房门推开的胆量。因为我哥哥的脾气是非常偏激的。我因为前两次的经验,不觉有些怕。不过我既然下了楼,又不肯依旧怀着疑团回去。所以踌躇了这样过了一会儿,我终于还是放大了胆子,轻轻地扶住了门板,将门推开了一寸。哎哟!……” “那时你是不是就看见了令兄的尸体?” 那少女一时并不即答,停了这样过了一会儿,才颤声答道:“那时我的目光从门缝间看到书房中,只觉里面黑漆漆的,灯光已完全熄灭。我不禁一凛,但仍不心死,顺手将握着的蜡烛送进门缝,向书房中一照。我才看见近门有一只椅子倒在地上,椅子旁边,我哥哥硬邦邦地躺着!” “唔,这情形真实是可怕的!”这是另一个粗大的男子声音。 先前的一个男子又问道:“那时你受了这样的惊吓,又怎样处置?” “我记不得了!我……我记得仿佛曾喊过一声。以后我就记不清楚。” 这时老年的妇人又接嘴说:“蔚泽喊了一声,便晕过去了。我和闻婆子听到了呼声,就赶下来。蔚泽跌倒在书房门外面,蜡烛丢在地上,幸亏已熄灭了,烛油却染了她满身。” “老太太,当时你是不是听到了令爱的呼叫声音才下楼的?” “是的。我起先听到忆安的喧闹声,知道他昨晚往朋友家去喝喜酒喝醉了,又在那里发酒疯。我虽然觉他的声音较大,有些怀疑,不过不曾下楼。后来听到吵闹声渐渐地停了,正想重新睡,朦胧间突然听到蔚泽在下面的嘶声喊叫,我才慌忙起来,走到后房,唤醒了闻婆子一同下来。那时老十三也赶进来。我们就急忙将蔚泽从地上扶起,又点燃了书房中的油灯,就发现忆安僵卧在地板上。我连叫他几声,不答应。老十三摸了摸他的口鼻,气息已断绝了。我直吓得失了魂魄。幸亏闻婆子和朝宗扶住我,才没有晕过去。” “那时书房中可有什么别的人?” “没有。只有忆安一个人躺在地板上。我们慌了,这样过了一会儿,还是老十三有些主意。他先叫闻婆子将蔚泽送上楼去,第二次又扶我上去。随后他才到西水关去报信。因为那时候婧宸……我的好媳妇……还舒舒服服地在她的娘家哩!” 房间中略略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儿。聂小蛮仍低下着头,趁机取出那本他总是带着的小册子写了几笔。接着小蛮回转头来向景墨歪了歪头,似乎在问苏景墨,这房间中的谈话可听清楚没有。景墨点了点头。接着窗口中又有声音继续交谈。 第一个男子又问:“卫小姐,你听到声音下楼,可记得是什么时候?” “这倒没有注意。我记得哥哥回来时约摸才是亥时。” 老妪也说:“不错。我睡的时候只有戌时三刻左右。后来被忆安拍桌击椅的声音吵醒,至少也应该是亥时了,我都睡了一觉。” “卫小姐,令兄回来时你还没有睡?” “是。昨晚我还在看书,所以听到很清楚。” “从令兄回家直到你下楼,这中间有多少时间?” “我不大注意。大约有半个时辰吧。” “你刚才说,令兄酒后回家,常常发酒疯。他是不是天天如此的?” “这倒也不是。他也不是天天喝酒的。有时他和朋友喝了几杯,回来便要吵闹。他发起酒疯来是很可怕的,他吵闹的时候,谁都不敢接近他。我嫂子因为劝他的缘故,曾被他打过几次。去年夏天和今年春天,我也吃过他两次亏。第一次我因为他吵闹不休,走下楼来。他一见我,不问由来,便举起手来掴我一掌。第二次他独个儿骂人,我劝了他一句,又吃他一拳。从这两次以后,我就任他吵闹,再不敢下楼。不过昨天的声音真实太奇怪了,我才壮着胆子走下来。” 第一百九十二章 窗外倾听 那老妪又说:“二位大人请了,这件事终究要请列位给我儿子伸冤。因为我儿卫忆安的脾气虽然不大好,但此番确系是被他人给谋杀的。谋杀的由来,我刚才已经说过,诸位想来必然也明白了。” 一个声音反驳道:“这可是人命关天的案子。若没有确凿的证据,老夫人不能随便说是什么人干的。” “证据不证据,只有靠两位大人、清天老爷们去找了。如果说案情中的情形已经非常明显。别的不说,单是看昨天傍晚,婧宸也和忆安大闹了一场才回娘家去的。” “唔,这个我已经知道。……老太太,你刚才不是说你家儿媳的哥哥叫冯轻鸿,是做过知县的?” “是啊。就因为她家是做官的,所以她才摆足了威风,根本瞧不起婆婆和夫君。其实她不过就是一个白虎星,一进门就克死她的公公,此番她又狠心地弄出这样的……” 那年轻女声又插口说:“妈,你别这样说。这件事嫂嫂是不是有关系,到底还须查明了再说。你这样子口口声声说定是她,被冯家的人听到了,不是要闹出岔子来吗?” 那男声也附和道:“是啊。我们可不能先下判断。凶手是谁,等到查明白了再说不迟。现在我再问一句。昨天他们夫妇俩的吵闹,终究为的什么?“ 老妪道:“哎哟!说出来也丢脸!这婧宸近来越发不对了!每逢忆安不在家,她便自由自在地出去。这里面的情形自然不必我说。不过忆安偶然说她几句,她就要破口大骂,闹一个天翻地覆。不但如此,她自身虽不知检点,一听到忆安要纳妾,她却反发足雌威,竭力反对。俗语说,养只母鸡会生蛋。一个女人成亲了三年,自己没有出息,又不守妇道,却偏偏仗着娘家的势力,瞧不起我们卫家。两位大老爷请想,你们说气人不气人,可恶不可恶?” “这样说,你儿子曾经要想纳妾……” 景墨正听到这里,觉得这老妪实在可恶,不免心中生气,突然觉有一个细小的飞虫飞进了自己的鼻孔。鼻孔中的神经一受刺激,便禁不住打起喷嚏来。这无意中的一个喷嚏自然惊动了房间中的人们,里面的谈话声音便戛然而止。 无意中的一个喷嚏造成了这样的后果,景墨觉得很窘。聂小蛮当然也知道事情已弄僵,势必不能再偷听下去。小蛮向景墨皱了皱眉,不发一言,便站直了身子,大踏步跨上正屋的石级走了进去,苏景墨自然也懊恼地在后面跟着。 正屋的中间是一间待客堂,排列着一组蒙着紫色丝绸的圈椅。地上铺着一条灰白色的萨珊地毯。靠壁有一张红木的半桌,摆着许多古瓷古董,陈设非常富丽。这间客堂面积很大,似乎除了特别宴会,寻常是不使用的。 景墨心想,看来前线抗倭将士的军器刀枪的军费没少被这家人吞没的。只可叹前线将士浴血,百姓陨命,山河破碎,百业凋零,后方这些贪官污吏去在喝天下众生的血。 这时堂屋的门“吱呀”的开了,走出一个穿大领方补子服的中年男子来。聂小蛮本来认得他,两人彼此就点了一点头。后面还有一个穿袍褂留短须的矮胖子,却不认识聂小蛮和景墨,只顾向两人打量。 后来景墨才知道那个和聂小蛮招呼的是金陵府衙里的通判佟南箫,就是先前在房间中主持问话的人。他近来连破几件盗窃案,很有些声誉。还有那个矮胖子是佟南箫下面的一位姓江的通判知事。两人在窗外听到的一次粗壮声音,便是这位通判知事的。 佟南箫把江知事向两人介绍了几句,便一同走进房间中。里面有两个妇人,一老一少,就是死者卫忆安的母亲和妹妹。装束都很朴素。那老的年纪已有五十六七,皱纹满额,肤色糙黄,双目却圆黑而有威严。 少女的年纪约在二十四五,鸭蛋圆形的面庞,灵活的眸子,脸上却白得没有血色。她穿一件灰青素绸的窄袖衫,玄色的长裙,脚上是蓝缎的绣花鞋。这时她的左手握着一块香巾,正在揉她的眼睛。 母女俩面对面坐着,相对凄然,显然都被悲伤之情所掌控着。旁边还站着一个五十上下的老婆子,低下了头,好像牙齿在打战,越发增添了这房间中的阴凄恐怖的气氛。 聂小蛮找了一处位置坐下,便向那年老的妇人说:“老太太,我们是令媳冯婧宸请来的。不过我们的此来只是在替死者洗冤,求人心和律法上的公道,不是替任何人作辩护来的。这一点我先说明了,请你别误会才好。” 老妪向聂小蛮瞪了一眼,目光中显然有些敌意,却又弄不清小蛮的身份,似乎不敢发作。聂小蛮却装做看不见的样子,并不和这老妪的视线相接。 老妪慢吞吞地说:“这位客人,你们假如为我儿忆安伸冤,那是再好没有。我告诉你们,我儿忆安是二房里嗣过来的,今年二十八岁,是我卫氏两房的兼祧子。他讨老婆已经三年,不过我的好媳妇还不曾给他生一个儿子。此番他遭了这样的惨死,我卫氏便从此绝了嗣。你们若能够替他伸冤,卫家的老祖宗也要感恩你们的。” 聂小蛮皱着眉,略略点了点头,回头向佟南箫说:“刚才你们的谈话,我已经约略听到几句。这一下我是为顺便省事起见,请你不要见怪。现在我要先看一看尸首。……你们不是已经验过了吗?” “是的,我和江知事一同验过了。据我看,卫忆安一定是给人杀死的。” 景墨听了他的话,不觉暗暗好笑。景墨知道自己有口快的弱点,聂小蛮常说自己近乎卤莽。现在这位佟通判的卤莽的层度似乎还要高自己几分。 聂小蛮却神色如常,慢慢地答道:“是呀,当真是被杀的?你可曾得到凶器?” “这倒是没有。但从他的胸口的伤痕看起来,显然可以看出是被尖刀致命的。” “那么这一桩是谋杀案。可以确信了?” 江知事抢着说道:“那是自然!可是我们找了好久,找不到凶器。只此一点之外,已可显然可以看出是被杀无疑。” “好。我们姑且瞧一瞧再说。” 那胖子知事便很起劲地在前面引导,出了堂屋,穿过客堂,便去开东边的书房门。 “性急口快”,的确可以用做这位江知事的评语。当佟南箫问话的时候,没有他的分儿,景墨只听到他开了一句口,看来是给冷落了多时。此刻他见了聂小蛮与景墨,分明要乘机发泄和卖弄一下。聂小蛮又故意敷衍着他,他就越发得意洋洋地起劲起来。 书房间中有一种凌乱可怖的景状。距房门两三步外,便横躺着那卫忆安的尸体,头东而足西。他身上穿一件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外面还罩了一件云锦的半臂,下身穿着一条淡驼色华丝葛夹裤,足上丝袜和纯缎面的鞋子,都是新的,做工面料全都特别考究。这时不但他的胸口的衣钮已经完全解开,下身的衣服也绉摺不齐,似乎临死时还在地上打滚扭转过的。 尸身旁边有一只倾倒的桃木椅子和一只雕花的茶几。还有一个破碎的花瓶,瓶中的水泼了满地,痕迹还显然可见。尸身头部的一端,朝着第一个面向花圃的窗口。一扇窗还开着,但白纱的窗帘却沉沉地下垂。房间中的器具都是很精致华贵的,而且可以看出价值不菲,不过给予景墨的印象,只是庸俗和凌乱,似乎陈列的都是民众的膏脂和血肉。 第一百九十三章 凶杀现场 景墨正在向四周察看,聂小蛮已经伏下了身子,屈着一条腿半跪着,凑到地面上仔细检验。小蛮的脸色非常庄重,眼睛中也满满呈现着好奇的光彩,似乎暗示碰上这桩案子当真很耐人寻味。 那死人的脸色灰白中带青,瞳孔扩散,狰狞可怕。青黑的嘴唇向上卷着,露出一排惨白的牙齿,齿缝中还嵌着两条金丝。这形状在白天里看见了,也够使人寒毛直竖,若是在半夜静寂的时机,自然更不必说。 聂小蛮仰起头来,叫道:“佟大人,江知事,你们请看。这个伤痕不是很稀奇吗?” 景墨俯身下去看时,见那伤痕偏在胸口的左边些,白色的中衣上已染了一小堆血渍,不过血色很淡。 佟南箫答道:“当真很奇怪。刚才我们只约略瞧了一瞧,还没有仔细验过。聂大人,你可有什么高见么?” 聂小蛮指着伤口,说:“你们瞧。这伤痕果然是被尖刀所伤的,不过伤口平齐,四周又没更多的血痕污迹。这样一来我觉得这一刀不能说就是致命的伤口。” 矮胖的江知事张大了眼睛,又皱着眉头,两只手交握着,仿佛这一点出乎他的意外。 佟南箫也怀疑似地问道:“聂大人的意思是说另外还有致命的伤?” 聂小蛮先指着死者的嘴唇和鼻孔,又指了指创口四周的肌肉,说:“这里都呈现着特殊的颜色,你们看见了吗?” “见过的,都有青黑色。聂大人,你是不是说他是……” 聂小蛮不等佟南箫说下去,接着说:“正是,佟大人,这可能是中毒的迹象。你们可曾请过郎中来看过?” 佟南箫答道:“我们之前已经派人去叫姜郎中来,从时间来看的话,大概这一会儿就应该要来了。” 江知事的洋洋得意的神态早就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目瞪口呆地说道:“这真是奇怪!他居然中毒?假如如此,岂不是两重谋杀?” 景墨也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一重谋杀,尚觉得眼前是一团漆黑,难于着手,假使当真是双重谋杀,案情中的隐秘复杂,岂非更加棘手了吗? 聂小蛮斜眼看了一眼景墨,似答非答地说:“我早料这是件不寻常的疑案,现在果然不幸成了事实!”他又回头问佟南箫道:“佟大人,死者半臂上的钮子本来的是怎么样的?是开着的,还是扣着?” 佟南箫答道:“钮子本来是一粒粒都扣上的。但那时半臂上的刀口痕很细,粗看几乎看不出来。我们发现以后,才把钮子解开来验看的。” “那么你解钮子的时候,你的手指上可有什么血渍?” “没有。我的手指很干净。” “那么,你瞧。这两粒钮子上还染着些细微血迹。但这血迹不是直接沾染的,是间接从手指上沾染上去的。不过这痕迹很细小,必须用了凑近了才能看见。” 聂小蛮站起身来,似乎是把观看的位置让给佟南箫。佟南箫走过去,也俯身下去观察,这样过了一会儿他仰起身子,点点头。 佟南箫说:“果然如此。由此可见凶手行凶以后,曾经动过死者的衣钮。”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应道:“不错。你姑且在半臂袋里摸一摸,可还有什么东西。我看那人之所以要解开衣钮,多半是为了要在死者身上搜索什么东西。” 佟南箫解开了半臂的钮子,伸手到袋里去摸索,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摸出一只式样玲珑的琉璃材质小鼻烟壶和一把钥匙。他又向夹袍袋中摸了摸,却只有一块白巾和一只苏绣的香囊。 聂小蛮将鼻烟壶接过,开了轻轻闻了闻,说:“嗯,应该只是普通的鼻烟。……这钥匙是什么地方的?”说着他的目光不住向房间的四周找寻着。 江知事说:“唔,那边窗口不是有一只铁箱吗?这钥匙莫非就是铁箱上的?”说着他向一个窗口指了指。 聂小蛮正也向着铁箱走去,一边走,一边应道:“也许是的。姑且试开一下子。”他就将钥匙捅进铁箱的锁孔中去,果然是相配的。他把箱门旋开后,向箱中看了好一会儿的功夫,然后又是一脸的失望。 “铁箱里是空的。”小蛮又低头想想,接着说道:“虽然是空的,这情况也可以给我们一点启示。” 佟南箫问道:“什么启示?莫非聂大人以为凶手的目的就为了图财?所以箱中财物是被盗走了?那就是谋财害命的案子了?” 聂小蛮说:“我们姑且不必说定凶手的目的是谋财,但至少总有过盗窃的举动。” 江知事似乎又按耐不住,焦急地说道:“假如财物算不得是凶手的主要目的,那么那人怀着什么目的才来行凶?” 聂小蛮似乎没有听到,只是又重新回到铁箱面前观察起来。佟南箫站在旁边,向江知事番了一个白眼,沉默不语。这显然是怪姓江的多嘴的意思,那江知事只是个吏员,在场的人中数他地位最低,职份最卑微,自然是谁也得罪不起,只好自认没趣。 景墨乘机向房间中四处观察。这书房和刚才的堂屋大小和位置都相同,不过堂屋居客室之西,书房居客室之东。朝南向花圃的一面,有两个一样窗口。在第一个窗口和那通客室的一扇门之间,就是那尸体横陈的地方。那铁箱放在靠壁第一扇窗和第二扇窗的中间。 从铁箱再向东一步,就是第二扇窗的窗口。靠窗放一只红木条桌,窗帘垂下,玻璃窗也紧紧闭着。朝东一面的窗子也同样关着。景墨正向四面观察,突然听到聂小蛮失声惊呼,不禁回过头去观瞧。 就见聂小蛮说:“佟大人,我看这铁箱里面一定放过什么财物,却被什么人乘机偷去了。” “当真?聂大人,你是如何想到这一层的?” 聂小蛮指着铁箱的箱盖,说:“佟大人,你瞧,这不是有人用什么东西在箱门上擦拭过的痕迹吗?显然是有人为了消除开箱的痕迹。” 佟南箫点头道:“不错。大概是凶手故意擦拭,要消灭手印。你看是这样吗?” “正是。我正想找一找看有没有手印,不料那人是个老手,竟提前擦干净了。” “这样说,凶手倒是个有经验的匪类!” 聂小蛮应道:“对,而且是一个精细机智的人。我们万万不能轻视。”小蛮又指着铁箱的内部,说道:“佟大人,你再瞧这箱板上的痕迹,似乎死者所存放的不是现银,却是银票一类。你瞧,箱板上薄薄有一层灰尘,那里不是有几条指尖所划的乱痕吗?” 江知事又插嘴道:“那么被盗的数目约有多少?” 聂小蛮摇摇头。“这问题我不还能答复,等下进要去问问死者的母亲再说。” 小蛮顺手把铁箱的盖子关上,又对佟南箫道:“我瞧这形迹,似乎那匪贼向卫忆安刺了一刀,随即解开他的衣钮,摸出这把钥匙,打开了铁箱,把箱中所有银票取出,然后仍旧将铁箱锁上,更将钥匙还放在衣袋里面,最后又扣上扣子。这种种手法可以想见那人的从容不迫。事成以后,那人还能将箱门上的手印擦拭干净,更足见那人的临事不乱和布置的周全” 第一百九十四章 失窃之物 佟南箫点头道:“聂大人,你的眼力果然非同响。这样一来我又得到一项证据。你瞧,那第一扇窗的窗帘的右角不是给剪去一角了吗?” 苏景墨的目光随着佟南箫的手指看向那窗帘去。窗帘的右下角当真已给剪去了一个尖角,约摸有二三寸宽。 聂小蛮点头赞道:“佩服,佟大人,你也是独出手眼啊。”小蛮回身走到第一个窗口的面前去。“这窗帘的剪痕,我刚才已经见过,以为是偶然的。但现在着来,我先前的看法是错误的。” 小蛮也凑上去,同时躬着身子,在窗帘的剪角上细看。这样过了一会儿,小蛮才说道:“这窗帘的角真正是新近用剪刀剪掉的。那被剪去的白纱下阔而上尖,恰好是一个三角形。我看剪的时候,剪刀的锋口分明是自下而上的。很奇怪。……佟大人,你说的得到了印证,难道是指的消除手印说的?“ “是啊。那人染血的手指想来曾经触碰过这个窗帘,后来那人自己觉察了,就用剪刀剪去染血的部份。聂大人,你说是不是?”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点点头:“对。应该有这一层的用意,又在铁箱盖上的擦拭,应该是一举两得。嗯,这个人真细心。 小蛮用右手抚摩着他的光下巴,眼睛不住地向四面流转。他又慢慢地地问道:“那剪下来的纱帘的一角你们可曾看见?” 佟南箫摇头道:“没有,我没有看见。”他又举起手来指了指书桌。“剪刀倒是已经看见过。那边不是有一把小剪刀?……” “咦?” 聂小蛮的一声“咦”,打断了佟南箫的话语。原来他的目光早已注视到条桌上,仿佛他在无意中看见了什么紧要的证物。 在其余三个人的错愕之中,聂小蛮的敏捷的脚步,眨眼早已走到了条桌旁。另外三个人都急忙地跟过去。聂小蛮的一只手扶在书桌面前的椅子背上,目光炯炯地凝视在书桌上面。 苏景墨一时之间不知小蛮看见了什么,心中正自纳闷。因为佟南箫所说的那把小巧尖头的小剪刀,明明在书桌的左边,可是聂小蛮所注意的,似乎并不在剪刀上面。 苏景墨于是仔细瞧书桌上面陈列的东西。桌的中央有一方吸水纸的纸版,四角包着黑皮,纸版上有一支毛笔,笔的一端搁在砚台上面,砚池中还有余水。桌的左边有一把简古风格的宜兴壶,这是把光货,还有一只洪武式样民窑青花茶碗,此外还有几张记着什么的信纸和几本小说。景墨觉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不知道聂小蛮为什么张大了眼睛,看得如此的出神。 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突然转过头来,问道:“佟大人,这桌面上你可曾检查过?” 佟南箫讷讷地答道:“看是看过一次的,不过没有看太仔细。” “那么你姑且再仔细看一看。可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聂小蛮又回头向景墨说,“景墨,你也来看一看。这是一个很好的考验观察力的机会。” 苏景墨偷眼看了看佟南箫,咬着嘴唇,紧蹙着双眉,神色有些尴尬,显然可以看出他对于聂小蛮的话完全没有把握。景墨也重新向书桌上细细观瞧,心中想着要想争一口气,不愿输给这姓佟的。 不过桌子上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足以吸引景墨的视线。除了刚才叙述的几种东西以外,还有一个白瓷笔筒,一个湘竹笔套,一只紫色水盂,大半锭六角形的松烟墨,和一枚镂篆文的白铜镇纸。这几种原来是书桌上应有的用品。哪一种是聂小蛮所认为可以注意的呢?难道说聂小蛮的目光竟能透过木板,看见了桌子下面的东西? 佟南箫说:“我瞧那支笔搁在砚子上面,并且去了笔套,砚池中又有余水,可知是有人写过字的。聂大人,这可就是你所说的应当注意的一点?” “不错。这确实是一点,不过还有更要紧的一点。” 景墨再度用自己眼睛来往打量着,当景墨的目光从毛笔上移动到渗墨纸的上面,仔细一瞧,不由不失声大叫。 景墨大声叫道:“聂小蛮,我瞧出来了!这纸版上的吸水纸,粗看果然是一色纯白的,其实中间却有一条分界……一半是雪白而新的,一半却稍稍带一些灰色,显然可以看出已受过几天灰尘。分明上面的一张旧吸水纸已给撕去了半张,只剩了半张了。” 聂小蛮也同样大声道:“景墨,你的观察力当真有惊人的进步!从今以后,我不怕没有得力的帮手喽!” 景墨涨红了脸不知道怎样回答,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聂小蛮又向佟南箫道:“佟大人,你明白了吗?看这情形,似乎有人在这里写过字,写好以后,就在这张吸水纸上印过一印。这样,那字迹自然要留在吸水纸上。后来这上面的一张吸水纸,就因为有字迹的缘故,被人撕去了一半,所以才露出下面一层的新吸水纸。不过那上面的一层也算不得很旧。新旧的颜色相差很小,粗看自然不容易注意。” 佟南箫红了一阵脸,说:“这吸水纸的新旧,我原也看见的。不过我愚蠢的头脑一时没有觉得有什么作用,所以不曾注意。……聂大人,你想这吸水纸是谁撕去的?” “这虽还是个疑问,但据常理揣测,撕纸目的必是要保守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与其说是死者自己撕的,还不如说行刺的人撕去的更加符合事实些。” “吸水纸虽然已被凶手撕去,还有那张原纸不是也落到了凶手的手中去了吗?” “是,就目前来说,大概也已被那凶手取去。不过我们终究没有仔细搜查过,还不能确定。” 江知事又忍不住插嘴说:“但那张原纸是不是死者所写的?所写的又是什么样的内容?聂大人,你是怎么看的? “我还不知道。我们必须先查明了死者平时的行径和他的为人等细节,然后才能够推测。” 佟南箫道:“卫忆安很有些遗产。据他的母亲说,他在军器局里包办了军服的采买,还有什么布料坊有些生意关系。” 聂小蛮点点头,顺手在书桌上把几张纸片拿起来看了看。“这是昨日的邸报。哎哟,还有两张畅春戏苑的票和还有小张的春宫合欢图。这也可以想见他平时生活的一斑。” 拿起了邸报之后,下面还有一张粉红的小笺。聂小蛮又疾忙将小笺取起,说道:“这是一张新式的请帖。我念给你们听:‘本月初三,为小儿月寻与媳妇叶茗舒,在本宅行成亲之礼。即晚敬治喜筵,恭候光临。钱松云作揖。席设本宅四牌楼龙蟠里五号。’” 聂小蛮念完了,凝神想了一想,问道:“佟大人,刚才你问话的时候,那老太太不是说她的儿子昨晚上吃过喜酒的吗?“ 第一百九十五章 吸水纸 “是的,今天是初四。昨天他一定就是吃钱家的喜酒。这样看,也许可以合得上你的关于死者中毒的看法。这请帖确有重要的价值。” 景墨暗想卫忆安当真是中毒死的吗?假如如此的话,加上行刺的确凿证据,分明就是双重谋杀。这又怎么办?这两重谋杀是不是一人所为?还是有两个凶手?若使是一个凶手,既已下了毒,为什么还要行刺?倘若是两个凶手,那就疑团重重,更加难办。聂小蛮对于这案能否胜任,也就说不定了。 聂小蛮像在竭力运用他的嗅觉。他低下头去,在桌子旁边仔细地观察。 突然,小蛮轻呼道:“他还呕吐过呢!这痰盂中就是他呕吐的东西。你们过来看看?” 痰盂是一种可憎的器皿,按着苏景墨的脾气本来是不愿意瞧,而且因聂小蛮间接的暗示,自然而然地有一股难受的酸腐之气味冲进景墨的鼻孔。 就听佟南箫说道:“看来中毒的说法又多了一条证据。” 聂小蛮抬起头来,向窗口外一望,高声道:“佟大人,外面好像有一辆车驾来了。大概是你们之前找过的那位姜郎中来了。” 佟南箫应了一声,便匆匆出去准备接洽。这样过了一会儿他领着一个身材短小穿曳撒的中年人进来,这便是姜青阳了。 彼此招呼了一声,便一同到尸旁来察看。姜郎中放下了带来的一只小皮箱,躬着身子在尸身上验看。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站直。佟南箫又把刚才和聂小蛮所谈的意见约略地向姜青阳说了一遍。 姜郎中说:“就外表看,这个人十分之八已有中毒的痕迹。但终究怎样,还得等大理寺的到来后,经过仔细的检验,才能断定。” 聂小蛮道:“我还得请姜先生证明一个疑点。死者假如是中毒,是不是因毒致命,还是被尖刀所杀死,这一点还要请你指教。” “大人,您太客气了。等我检验之后,一定把结果禀告你。” 姜郎中站起来,向书房四周瞧看,似乎要寻什么东西。 聂小蛮问道:“姜先生是不是要寻些检验的材料?” “是啊。凡查清楚中毒的人,同时必须搜罗些饮料,食物和茶壶酒杯之类的应用器具,以便可以追究毒物的来由。” “我早替你找到其中一种了。在这里呢。”聂小蛮微笑地说着,引姜青阳走到书桌面前,指着那只黄铜痰盂给他瞧。 姜郎中大喜道:“哎哟,他曾呕过的。这真是重要的东西,应当带回去查查。”说着,姜青阳又回过头来,看见了书桌的茶壶,随手揭开了茶壶的盖。“这还是满满的一壶茶呢。我看,大概是红茶罢?” 聂小蛮和景墨也伸过头去看。景墨细瞧那浮着的厚厚一层茶叶,当真是红茶。 姜郎中又说:“无论如何,我总要带些去验一验。” 姜郎中从衣袋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来,随即取起茶壶,在白瓷茶碗中注了半杯,又从白瓷茶碗中装了一些到小瓷瓶里。接着他把小瓷瓶塞紧了木塞盖子放入袋中。 姜青阳又说:“佟大人,我先回去禀告,以便大理寺的早些来,我可以帮着一起查清楚。这个痰盂请你派个弟兄送回度衙门里去。查清楚的结果是怎么回事,我再通知你。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告退了。” 佟南箫应道:“很好。我等你的消息。” 姜郎中拿了皮包,回身要出去,聂小蛮突然止住他:“姜先生,对不住。还有一点,尸身上假如有什么可以注意的地方,也请你通知我一声。我们目前只在他的外面瞧过一瞧,还没有仔细验看过。” 姜青阳出去之后,聂小蛮提议,在场的四个人分头工作。佟南箫再去问问死者的母亲,所问的问题有四个:第一,她儿子的银箱中存贮的银钱有多少?第二,她说过,死者曾经有过纳妾的意思。这事的情形终究如何?第三,她儿子所交的朋友最熟悉的约有几个?第四,当凶案发觉以后,老十三即往西水关冯家去报信,那时候他们母女俩和女仆闻婆子等在什么地方?并且书房和大门是否另有看守的人? 聂小蛮自己的任务是到门房里去查问老十三。因为据小蛮的看法,老十三宗在这桩案中其实处于相对重要的地位。苏景墨和江知事负责在屋子的内外仔细查看清楚,以便进一步找寻线索,或发现什么凶手的来踪去迹。商议既定,四个人便立即分头去做事。 景墨等聂小蛮和佟南箫走了出去,又和汪知事再分了分职份。江知事去察看屋子的外部有什么线索,景墨却在停尸的房间中搜查。江知事赞同景墨的这一分配便走了出去,景墨就也在房间中动手。 尸房中的地板虽然是上过漆的,但这时候足印纵横,绝无可能再辨得清楚了。景墨在墙根边角仔细瞧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景墨设想中的窗帘上剪下来的纱角,撕下来的渗墨纸,和凶器等等,更是不见踪影。 景墨又瞧那三个窗口。朝南第一个窗口开着一扇窗,窗帘也剪去了一角,这个之前已经发现过了;第二扇条桌前的窗,窗栓紧紧地栓着,毫无可疑的痕迹;还有第三扇朝东的窗子虽然关着,却只是虚合着没有下栓。这窗口会不会正是凶手出入的通道?不过再一细察,又觉得这根本不可能。 首先这窗口是靠着通道的,其次形式也和朝南的那两扇不同。这一处窗外还隔着铁条,凶手自然不能出进。景墨打开了窗又摸了摸铁条,根根都不能撼动。景墨又仰起头来看了看,窗外像是一条小巷,对窗有一垛白色的砖墙,墙里面似乎是别人家的天井。无论如何,这窗口决计不能认做通道。 三扇窗都没有发展的余地,景墨就再从书桌上着眼。桌面上的东西,聂小蛮等已经验过,无须自己再去研究了,这样想着景墨于是将书桌靠左的一只抽屉拉开,翻了里面,好像没发现什么重要的东西;又伸手去开右边一只,不料却是锁着的。这时候若要找钥匙开锁,未免显得费事,并且也不容易办到。因为这抽屉的钥匙也许在死者的身上,刚才聂小蛮因为大理寺的没有到场,不能擅自搜索,景墨自然更不便去翻动死尸。 于是景墨取出便用刀来,着手撬开那抽屉的锁。果然不费多大的力气,抽屉就给撬开了,便见有一张钱庄票据和几本风行的所谓艳情小说。此外还有不少戏苑票和大小不等的图画,都是一些春艳恶俗的春宫图。 景墨把小说取出来顺手一翻,突然见书中另外夹着一张用黄麻纸盖着的画像。画像上也是一个女子,年纪还不满二十,装束像一位小家碧玉,相貌也还不错。景墨暗想这画像既然放得特别,一定是有些关系的。景墨又发现另一本书中有一张信笺,上面写着几行墨笔的草字。 第一百九十六章 兵分三路 景墨急忙取出信笺来,念道:“我写这封信给你,本来是很冒昧的。但我向来觉得你人还不错,而且你也该是个有体统的,所以我专门通告你一声。你夫人的行动近来似乎不很正经,酒楼之中和茶肆之内时时见她的踪迹。昨天晚上,我看见她和一个男子一同在畅春戏苑里看戏。这是我眼见的。你应得留意些才是。假如再放出去,那就……” 信写到这里就突然中断了。信上的字迹很是丑陋不堪,语句也很是粗鄙直白,并且有还有两个字经过涂改。景墨一时想不出这样信有什么作用。是草稿吗?还是录下来的副本?又是谁写的?信中所说的夫人,是不是死者忆安的夫人?或是忆安称呼他人的妻子?景墨正在想得出神的时候,突然听到江知事在窗外招呼。 “苏上差,请您快出来瞧瞧。这里有一个紧要的证迹呢!” 这江知事的口气带着些惊呀,大概是已经发现了什么。景墨于是忙着拿了画像和信稿走到外面,看见江知事站在第一个窗口外面。他的惊异的目光正凝视着窗口下面的草地上。 江知事捻了捻他的短须,很得意地说:“苏大人,你瞧,这不是半个足印吗?” 景墨走近看时,果然有半个很深的足印。 景墨点头道:“正是,这个发现很重要。……唔,这是个男子的足印,像有一个人仰踮着足尖,向窗内窥探,所以他的全身的重量都偏在他的足尖上面,脚印就也留得特别深。” 江知事越发得意起来,连连点着头,表示很赞同景墨的意见。他还假设那足印就是凶手所留下的。景墨对于这一点倒不敢附和,但把发现的画像和信纸也告诉给了江知事。江知事也非常惊喜,以为这些都是破案的要证。这时两人觉得自己的工作大体完毕,就一同去找寻聂小蛮。 聂小蛮还在门房里和老十三谈话。景墨觉得不便进去惊扰,就拉住了江知事一同站在门外,听里面的谈话。 聂小蛮问道:“你说你主人好像有害怕什么人的情形。不过一直到了昨天晚上,才有这样的表示?” 老十三道:“不是。这样子已经快有一个月了。不过昨天晚上他回来得特别早,并且仔细叮嘱我将前后门关好。我才感觉他的恐惧比平时要厉害一些。” “你说他回来之后,就一直走进书房。你怎么知道?” “我在大门上下锁的时候,看见书房间中灯火明亮。其实主人他夜夜如此,回来后总要在书房里看一会儿东西,然后才上去睡。” “他的卧室在哪一间?是不是在正屋的中楼上?” “不是。中楼是太太的卧房。西楼是小姐的房。少爷的房就在东边的书房楼上。” “那么昨天晚上,他可曾上过楼?” “我不知道。我关了大门,就转身回来睡了。” “你睡的时候可曾听到过什么声音?” “听到的,是少爷的声音。” “哦?是怎么样的声音?” “起先只有些拍桌骂人的话,后来好像还呵斥起来了。好像是在骂人,很气奋的感觉。” “你可曾听到骂什么人?” “我没有听清楚。不过少爷常常一个人会骂起人来,骂起来又是粗恶得很,我也学不出口。” 房间中突然就静了下来。江知事向景墨点点头,暗示这一番话对于案情上也有助于开展,肥脸上露出很高兴的样子。景墨于是也用同样的方式答复他,依旧屏息地站着。这样过了一会儿门房中的对话又继续了。 聂小蛮说:“老十三,你应当实话实说。我在这种事上经历太多了,看你的脸色就知道,明明有什么事隐瞒着不敢告诉我。假如如此,你不但误你主人的事,最后还要害了你自己。你真要是替主人着想,想保护自己,那就只有一条出路,说实话。” 老十三犹犹豫豫地说:“太老爷,我说,我说,我……我还听到一声喊声……仿佛少爷……他……他曾叫过我。” “哎哟,你当时怎么处置?可曾答应他?” “没有。我……我……已经睡在床上。” “什么?主人叫你,你为什么不答应?” 又是一阵安静。这时门房中的空气一定很紧张,连站在外面的景墨和江知事都感受到了这种氛围,不过两人仍沉默相对。 聂小蛮又接着说:“说啊。你是不是明明知道你主人正被人谋害,因为害怕所以不起来?要不然你也太懒惰了。” 老十三的粗壮的语声突然似带着颤动:“太老爷,不……不是我懒惰。我……我……” “唔?不是懒惰是什么?你怎么吞吞吐吐?” “太老爷有所不知,小的原有些下情回禀。少爷喝酒之后往往脾气很大,有一次,他在书房里乱叫乱骂,还打碎了一支前朝的花瓶和一把茶壶。我当时吃了一吓,跑进去瞧,原来他一个人在那里发酒疯。我给他打了一拳。我给打得怕了,所以昨夜里也不敢随便进去。后来我快要睡着了,突然然听到小姐的呼声,才爬起来跑进去。少爷已经倒在地上了。” “那时候你就知道你主人已经被人杀死了。” “杀死不杀死,我还没顾得上想。我只走近去一摸,觉得他的呼吸已断。我们慌得没有办法。后来我叫闻婆子把小姐和太太们送上了楼去,接着我便到少奶奶家里去报信。但那时候太太吩咐我,不许说明白,只许说少爷醉倒了。” “你去报信的时候,是从这大门出去的?” “是的。 “你出去后大门是怎么回事?可有人代你看守?” “没有。我只把门虚掩着。正如我之前说的那样,轿子夫虎子在上月里辞了职事,打杂的栓财又因为他的老娘害病,在昨天傍晚回家去,所以没有人可以代我看门。” “你回来时大门又是怎么回事?” “依旧虚掩着,没什么两样。” 聂小蛮略顿了顿,又问:“昨晚你主人什么时候回来?后来又到什么时候案发?” “我只记得少爷回来时大约在戌时左右。后来我到少奶奶家里去报信,没有留意时刻,但从少奶奶家出门回转的时候已经是过了子时了。” 问答到了这里就停了下来。景墨听到聂小蛮在门房里用手指弹着桌面。初秋的余威还不曾减弱,景墨浑身沉浸在它的照耀之下,觉得有些微热,一旁的江知事也在用手巾擦他的肥~润的额头。 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又换了一个方向提问起来:“你主人的朋友一定不少,是不是?” 老十三毫不迟疑地答道:“是的,还真不少。以前刘少爷常在这里出进。还有曲五爷,黄三爷;还有个叫小杯子,一个叫老筒,还有个女戏子叫赛牡丹……” 聂小蛮岔口说:“哦?还有一个女戏子?她常来这里吗?” “是常来,不过近来这班人都不来了。最近一个月来几乎没有人上门。” “那么这一个月中,你可曾见有什么可疑的人们在你家门前走动?” 第一百九十七章 古怪的信 老十三一脸的为难,似在拼命回忆着,说道:“这个……这个很难说。如果说行路的人在门口探探望望。那是不时就有的。” 小蛮点了点头,补充道:“我的意思,要知道可有什么人逗留在附近,或曾向你探听消息。” 老十三不说话,似乎在努力地回忆着什么,接着才答道:“哎哟,我记得大前天下午,有一个人进来问我少爷在不在家里。我回答他不在。他又问少爷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一定,少爷回来的时间从来不是说好了的。那人好像很不高兴。” 聂小蛮的语气仿佛是对这个消息有些关注,问道:“那个人是怎么一个打扮?你可曾认识?” “不,我从前没有看见过。衣服是穿得是有些整齐,具体的记不清楚。我觉得那人面容上有些白皙清秀,不像是下里巴人。” “你事后可曾告诉你主人?” “没有。因为我当时并不在意,过后便忘掉了。” “那么你白天可一直在这门房里吗?还是时常要走开的?” “不,我一直在这里,只有吃饭的时候,我到里面厨房里去取饭,但耽搁的时候总也不长。此外除非有客人来,我进去通报,才会暂时离开门房。” “昨天午后,可有来客人叫你到里边去通报过?” “没有……唔,有的。” “什么?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昨天下午申时光景,有个穿曳撒的高个来问少爷在不在。我没有给他通报。” “为什么?你主人不在家吗?” “不,少爷在家里,不过我听到他正在跟少奶奶吵嘴。我有些怕生出事来,所以……所以我回答那客人,少爷不在家,没有进去通报。” “后来你也没有告诉你主人?” “没有……我……我真是怕他。” “这个客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不过我看见过他一次。几天前他来看过少爷,少爷陪着他一块儿出去。不过,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 “昨天还有别的客人吗?” “没有了。不过在晚饭的时机,我照例往厨房中去了一次。” “那时候你主人可在家里?” “不在。他又出去了。” “我听说傍晚时分,你家少奶奶曾和你主人吵闹过,怎么会不在?” “吵嘴是在申时之后。少爷正是在申时光景回来,不知为了什么,又和少奶奶吵起来,吵了一场,他又匆匆出去。接着,少奶也回她的娘家去。所以在傍黑的时候,少爷又不在家。” “你可知道那时候你主人往哪里去了?” “知道的。太太早一天说过,昨晚上少爷要到四牌楼的钱家去吃喜酒。他出去时穿的也是新衣裳。” “但你主人晚上回来时,你可知道他是不是真正吃过喜酒?” “是,他确实喝过酒。因为他叮嘱我把前后门关好的时候,我还觉得他的嘴里酒气直冲人脑门。” 聂小蛮停了一停,说道:“好了。现在你好好地看守大门。假如有别的事回头再问你。” 聂小蛮走出门房的时候,江知事便挺挺腰走上去点头招呼。看来这胖子分明认为他发现的足印在全案上占着重要的地位,故而急不可耐地要把他所发现的重大功劳禀告聂小蛮。 不过事不凑巧。这时候佟南箫正也从里面匆匆出来。他一见聂小蛮,便抢先开口说起话来。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佟南箫大江知事的可远不止一级。江知事只好知趣地退在一旁,暗气暗憋。 原来佟南箫已问过死者的母亲,据说忆安的朋友很多,但基本没什么冤家,若要更详细的信息,可去问忆安的其它的朋友。关于纳妾的事,虽然谈过一回,不过因为他的妻舅做过知县老爷的冯轻鸿的反对和他的夫人冯婧宸的阻挡,没有娶成。 昨晚发案以后,张母和卫蔚泽到了楼上,都吓得什么似的,各自归房,直到老十三领了冯婧宸回来,母女俩才同闻婆子下楼。至于铁箱内的银钱数目,他母亲完全不知道。因为忆安的嗣父卫望轩在临死时的时候,除了卫母的一部分养老钱以外,已将遗产平均分给兄妹两个。所以卫忆安分内的财产,只有他一个人掌管,家中人都不知道底细。 聂小蛮听佟南箫说完,叹道:“那么,银钱的数目在这里是问不出的了。” 苏景墨此时倒并不是有意和江知事争先表功,但谈话的内容已关涉到自己的任务,便再度剥夺了江知事的发言机会。 景墨插口说:“这个我知道。至少是一千五百两。” 江知事不免向景墨翻起了白眼,连佟南箫也抬起他诧异的目光,朝着景墨呆瞧过来。 聂小蛮当即问道:“景墨,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证迹?” “是的。我找到了一张钱庄票据。他昨天在元享钱庄里提出了一千五百两。” 景墨于是就将在书桌抽屉里得到的票据和画像并信笺等物,都拿出来给聂小蛮和佟南箫看。众人也都承认画像和信笺非常重要。佟南箫将这证物收藏好,这时可急坏了一直被各种抢过话头的胖子江知事。他在忍无可忍之后,终于不甘缄默。 他大声说道:“那边还有一个凶手的足印呢!” 江知事的禀告是用着高声大喊的方式说出来的,虽然引得佟南箫的吃了一惊,但是聂小蛮却只淡淡地点了点头,似乎不以为意。反倒是景墨替江知事有些难堪。 聂小蛮转过头来,答道:“那足印是不是在那案发屋子的第一个窗口外面吗?这个刚才我也是看见了的,不错,确很重要。不过江知事就此认做是凶手的足印,假如没有别的证明,似乎还嫌太早了些。” 自然而然,这一番批评使那胖子大大地扫兴了一回。但解救他两眼交替而且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窘态的,也还是聂小蛮。 小蛮又说道:“好了。我们先回进去坐一坐,商量一个办法,才可以着手追踪凶手。” 所有人在客房间中把彼此的信息交换过之后,又开始讨论起案情来,先假设这是一桩复杂难测的谋杀案,而且是两重谋杀……先是中毒,再是刀刺。凶手也许是两个,动机也许是各有不同。 据聂小蛮自己的看法,卫忆安不但中毒,而且还是因毒而死的。为了得到公堂上需要的明证,所以他曾请那姓姜的郎中特别注意这一点。至于卫忆安被害的理由,就下毒与用刀两方面来猜测,有如下几种可能:下毒的,屋内人屋外人都有可能。屋外人的注意重点,自然在吃喜酒的钱家方面。屋内人方面,除了仆役们因为死者的脾气太坏受了怨屈,所以阴损报复以外,他的夫人冯婧宸最有嫌疑。据止前所知的情况,夫妻间并不和睦,并且她的打扮非常时髦,行动又的确是非常自由的。这样一来,既有了作案的动机,也有了作案的机会。 第一百九十八章 双重杀人 还有书桌抽屉中发现的那一封信,很像是有人写给卫忆安的匿名信,卫忆安专门誊抄出一份,准备留着有什么用似的。其次来说,就从行刺这一点来说,看了卫忆安的打扮和他书桌上的东西,还有他和女~优伶来往,加上抽屉里书中夹着的那些女子画像与春宫图之类,显然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好色无耻之徒。 同时他又是个酗酒的赌徒,喝完酒后脾气很差,这样的性格应该很容易得罪人。他近来又有害怕什么人的表示,那么如果假设他因为争风吃醋,外面有什么冤家或情敌,那也是有这个可能性的。 此外也有可能是什么人因财起意。例如那辞了事的虎子,会不会偶然回来?或是和看门的老十三有某种勾结?还有那打杂差的栓财在昨天晚饭之前,如此突然的禀告他母亲有病,这样一来便告假回去了,似乎也不能不认为有些凑巧和可疑之处。 众人凭着这三种可能性,就依照聂小蛮刚才的旧例,彼此分工办事。 聂小蛮自己到西水关冯家去探听消息。因为这一处是最为紧要的,并且冯婧宸又是聂小蛮和苏景墨的实际上的委托人,所以聂小蛮不得不亲自去走一遭。 佟南箫则负责到四牌楼的钱家去,调查卫忆安昨晚上吃喜酒时的情形,和卫忆安同席的是哪几个人。 苏景墨则负责往南城去找栓财,查明他昨天晚上是否真的回家去看母亲。 四人之中还是要算江知事所担任的职份比较轻便,只在附近中调查,近几天来卫家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 众人计较已定,于是四个人便都从卫家出来。景墨一个人先自回馋猫斋去。因为早上起来的时候,景墨穿的衣服不少,这时候骄阳当头,气候转热,自然是不能不回去换一身较为轻便的衣服。 景墨到了府中,就直接回房去一边更衣,一边推测这案子的情节。这种二重谋杀的案子,自己和小蛮认识以来,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这案子从情节上看,显然有两个凶手:一个下毒的,一个行刺的。 聂小蛮曾假设那死者的死因是由于中毒,刀刺倒不是主因。那么下毒的人是谁?是屋外人,还是屋内人?若是屋内人,会不会就是卫忆安的夫人冯婧宸?照眼下的情况揣测,她的嫌疑可以说最重。但她既谋杀了她的亲夫,怎么竟还敢登门来找自己和聂小蛮? 难道是自己做了贼,然后在帮忙一起呼叫捉贼?这原是一种很普通而有效的卸罪方法。也许她来请教两人,只是她的一种烟幕,目的在利用聂小蛮做一个避嫌疑的幌子。假如如此,聂小蛮会如何应付她呢?小蛮又会不会庇护她呢? 不,应该不可能,聂小蛮是主持公道的人,公和私的界限分别得最是明晰。应该相信他绝不会毫无理由只徇个人的好恶,就包庇谁或是冤枉谁。但假使她真的谋杀了亲夫卫忆安,完全是为了报复亲夫的种种无情无义的恶行,那么聂小蛮又将怎样结束这件凶案?又怎样处置这个被丈夫和婆婆联手迫害的可怜女人呢? 景墨换好了衣服,又在书房中喝了一碗茶,休息片刻把这案情来来回回想了一遍,正待拿了帽子往南城去,突然见聂小蛮呼哧带喘地走了进来。 小蛮一看见景墨,很诧异地问道:“你还没有往南城去吗?” 景墨点点头:“我回来换衣服,正要动身去。” “既然如此,你姑且再坐一会儿好了。我同你一块儿去。” “你从哪里来?可有什么新进展?” 景墨放下帽子坐下来。聂小蛮接过卫朴请上来的茶,茶水还有些烫小蛮跟本喝不下去,他靠在圈椅上抓起旁边帽子就扇起风来。 扇了几下,小蛮才道:“我在冯家的几家邻居家探访过了一会儿。据说那冯婧宸回娘家之后,时常和年轻的女伴们出去泡戏园子。这确是事实。” “那么匿名信中的话不像是完全虚构的了。” “是,至少一部分总是真实。” “别的呢?” “我还见过冯婧宸和她的哥哥冯轻鸿。” “他是怎么回事说?” “他自然是竭力袒护自己的妹妹,请求我把这件事弄清楚。他说卫忆安是个登徒子,确实曾有过纳妾的想法,因为他的反对,才不敢施行。又据冯婧宸说,卫忆安又曾借着没有子嗣为由,露过休妻的意思,不过也为了害怕她的哥哥,说不出充分的理由,到底不敢公开提出来。” “照你看来,冯婧宸有没有谋害亲夫的嫌疑?” 聂小蛮一边吹着有点烫的茶水一边没有回复,等正要说什么的时候,突然卫朴进来送了一封信。小蛮忙起身去接,随即就撕开看了看,转身回来兴冲冲地向景墨说道:“这信居然是江知事派人送来的。这次的这桩案子,我看得出来他虽然很想努力,可惜总是吃力不讨好。这一次却已有些效果。” 景墨问道:“什么效果?他有什么新发现?” “他说他已把这片该管的捕快们一个个都仔细问过。在昨夜里快到子时的时候,有一班巡逻的捕快一同经过南捕厅卫家的宅门前。他们都看见一个穿黑衣的男子从卫家的黑漆大门里出来。这是多数捕快都看见的,自然没有错误。这一个发现在本案上不能不算是很重要的。” “唔。你想这个人可就是我们设想中的那个刺客?” “有这种可能。因为据老十三说,昨夜他和主母冯婧宸走出冯家门口的时候恰好是子时。从南捕厅到西水关四卫头,坐轿子至少得半柱香的功夫。老十三到了冯家,又等他的主母从床上起来,梳洗好动身,也得再耽搁半柱香的功夫。这样估计起来,可推出老十三从卫家出去,应该至少在亥时过半以后了。当快到子时的时候,捕快们所见的那个从卫家出来的黑衣男子,分明不是老十三,而是另一个人。这一点我相信已没有疑义。” “不错。昨晚上卫家府里除了老十三,没有第二个男子。那人一定是行刺的凶手无疑。但你想这个凶手在什么时候进卫家去的?“ “老十三说过,当晚饭的时候,他曾经到里面厨房里去取晚饭。那时候大门上自然空虚没有人看守。在这个时机,若使有人混了进去,匿伏在树荫后面,或是躲在后面的小园中,等待机会动手,自然是人不知鬼不觉的。碰巧老十三在亥时过后出去报信的时候,屋子里反而静了,那凶手以为机会成熟才悄悄地进屋子里去,也未可知。” 景墨当即反辩道:“你第一个理由还近情。第二个理由,我不敢赞成,我看你还有些矛盾,说不大通。” 聂小蛮很困惑似地说:“矛盾?你指什么说的?我不明白。”小蛮说着睁大了两眼向景墨望着。 景墨说道:“老十三出去报信是在忆安死之后。你怎么说凶手进屋子里去的时候反在老十三出去以后?” 第一百九十九章 探访冯家 聂小蛮仍瞧着景墨,说道:“唔,这就是你所谓矛盾点吗?其实是你自己太马虎了。你得知道这是一桩两重谋杀案啊!” 景墨呆了一呆,一时不能回答,惶惑中又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聂小蛮继续说:“虽然,你也许有你的理解。现在姑且把你想象中对于那个人的行动说说看。” 景墨本来对于这个凶手还真是有一种假设的想法。聂小蛮既然叫自己说,不妨就乘机和他商酌一下。 苏景墨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说:“我也假设那凶手在晚饭时潜进了大门,一直伏在树后。这一点和你的看法相同。直到亥时后,卫忆安从外面回来,先进了书房。那凶手先到窗口外面,踮足向书房内探望,这样一来窗下的草地上就留着半个很深的足印。接着他就走进书房,和卫忆安会面。那人是否为了寻仇而来,或是向忆安索要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但瞧他们俩争吵的声音和痕迹,显然可以看出彼此起初曾经动过手。后来卫忆安打不过,就被那人刺死。那人又取了钥匙,偷开铁箱,窃取了钱财,然后再悄悄地出去。你以为对吗?” 聂小蛮蹙着双眉,两眼直接看着地上,摇头说:“不对。你我的设想,唯一的不同点,就在致命的缘由。” “你不过说卫忆安应该是因毒致命,不是因刀致命的?” “是。我相信如此。我敢说他们并没有用武。但瞧卫忆安身上的一只琉璃鼻烟壶丝毫没有损伤,便是一个明证。我料他一定是因毒致命。” “不过,姜郎中还没有证明啊。” “他的证明只是一种程序上的手续。其实这一点我早已确定了。……嗯,你是不是笑我夸口?我说给你听。卫忆安的伤痕,你也看见的。他的伤口平齐,四周又没有血渍,显然可以看出当刀刺的时候,他身上的血已经停止行,肌肉的皮肤也都已失却了弹性,所以伤口边缘完全没有卷缩的痕迹。这原是必然的身体反应。并且他的中衣上也只有些血水,并不是鲜红的血液。这还不能算死后行刺的证明吗?凭这一层,就可见行刺的凶手进去一定是在老十三出外以后。你不能说我矛盾。况且老十三当时只知道他的主人卫忆安气绝,那时候卫忆安身上是否已有刀痕,老十三却没有瞧。所以我料那人的行刺定是在朝宗出外报信和忆安的母妹都在楼上的时机;甚至假设那人混进大门就在这个时候,也未必一定不可能。” “那么争吵声又怎样解释?因为那凶手先和卫忆安争执过,这样过了一会儿,接着又退出来,等老十三出外后再行进去?” “不,这太不近情理了。要是真有人和卫忆安争吵……你记得他是往往会独个儿发酒疯的……这应该是另一个人。总之,我相信争吵和行刺绝不是在同一时候,也不是同一个人。” 这一番解释在实际的情况上确有可能,景墨不由不暗暗点头。不过论情况,除了下毒行刺的以外,又多了一个争吵的人的可能,更复杂了些。同时景墨也承认自己察看伤势必不及聂小蛮的精细。 聂小蛮低下头想了一想,又说:“如此一来,我们可以下一个结论,那行刺的人是本案中的次犯,并不是主犯,主犯应该是那下毒的人。” 景墨应道:“唔,假使如此,你想这行刺的人是个什么样人?” 聂小蛮颦蹙地说:“这个还待细细查访。譬如老十三所说的来打探消息的那个长相清秀衣着整齐的家伙,那个穿曳撒的高个子,还有佣人栓财、虎子等,都得加以调查。至少我们得听听他们的调查结果,再计划进行下一步的调查。” “那么那个下毒的主犯是谁,你是不是有些眉目了?” 聂小蛮摇摇头。“这个人终究是谁,我也还没有把握。我觉得这里面还很复杂。” 景墨提示说:“卫忆安昨晚是吃过喜酒的。他会不会就在钱家时被人下了毒?” “这只是一种单方面的猜测,不能就此说定。” “还有别一方向吗?” “有的,还有家里人下毒,作为另一方面也不能忽视。” 景墨有些诧异地问道:“什么?你以为是卫家家里人干的?有根据吗?” 聂小蛮说道:“根据自然有,而且很现成。面且你大概也看见了。” “唔,什么?”景墨努力回想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想起。 聂小蛮简截地答道:“那书桌上的一把茶壶……” 就在聂小蛮话说出一半的时候,卫朴的到来再次打断了聂小蛮的话语。 景墨看见聂小蛮正伸着足躺着,好像陷入了自己的某种深思之中,完全没有站起来去接信的意思,就起身代他去接。这短信是姜郎中打来的。他已把痰盂中呕吐的东西验过,死者真正饮用过大量的汾酒,酒中又的确含着砒~毒。 那茶壶中的红茶也已经仔细验过,却丝毫没有丝毫有毒的迹象。因为聂小蛮曾叮嘱他注意毒死还是杀死问题,所以他先把化验的结果,通知聂小蛮。尸身的检验,大理寺的还迟迟没有到场,所以还没有动手。 景墨把这信上的内容念给聂小蛮听了。聂小蛮突然又把二手交在胸前,皱着双眉,兀自低着头一言不发。 景墨不知道聂小蛮又在想些什么。这封信对于小蛮分析的中毒而死的看法分明增加了一项确定的印证,他怎么反而失望? 景墨问道:“聂小蛮,你在想什么?” “我正在想因为汾酒的性质最猛烈,所以毒性发作得这么样快。” “不错。现在我们从这姜郎中的来信上,对于中毒的说法总算已经把范围收缩了一些,得到了一条较快的途径。是不是?” 聂小蛮突然又把两手撑住椅子两边扶手,并抬起头来:“景墨,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酒和毒,这两样既然发生了关系,我们若要追究下毒的来源,只须注意钱家的喜酒?” “是啊,那么你的看法如何?这是不是一条路子?”景墨觉得聂小蛮的问题太突兀,似乎另有含意,不禁有些不自信起来。 聂小蛮不答,他的头突然又低下,对于景墨的看法不置可否,回复了先前的皱眉深思状态。 景墨又道:“刚才你说起茶壶。现在已经证明茶里面没有毒,毒在酒中。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聂小蛮慢慢地抬起些头,略略点了点,但他的双眉依然深锁着。 景墨又问道:“无论如何,到钱家去探查的任务一定是很重要的。你想佟南箫可担任得了?” 聂小蛮仍低着他的头,慢慢地答道:“我从前已经和他打过几次交道,觉得他还算虚心。所以他此番和我共事,还不至闹什么岔子。可惜他的观察力还不十分精确,学识上也差了些,这就是他的不足的地方。” “那么你想这件事,他还算能胜任吧?” “我只希望他能够成功。照目前的情况看,他所负责的这一条线的确很重要。……哎哟,外边又有什么人来了。” 景墨果然听到门前有问答声,接着便见卫朴握着一张名帖走进来。 第二百章 酒助药力 来客就是景墨盼望中的佟南箫,他的到来带来了堪破疑团的希望,景墨自然是很欢迎的。佟南箫走进了聂小蛮馋猫斋的书房,三人彼此招呼了几句,就坐在小蛮对面的圈椅上。 聂小蛮抢先说道:“佟大人,你此刻是不是从四牌楼钱家来?我想卫忆安昨晚上并没有到钱家去吃喜酒。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 佟南箫的眼中现出惊异的表情:“聂大人,你有什么根据,竟然这样想?” 聂小蛮呆了一呆:“怎么?难道是我猜错了?” 佟南箫点点头说道:“我问过那新郎钱月寻,卫忆安昨晚的确去过的。” 聂小蛮的嘴巴微微有些张开,突然把身子坐直起来,好像这一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免有些失望。 聂小蛮像难以置信似地问道:“去过的?……唔,那么我猜他没有在钱家喝过喜酒。是一条有没有猜错?” 佟南箫的眼睛张得更大了:“这倒是不错!他在钱家坐了不久就走了,当真没有喝酒。……不过,聂大人你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你已经往钱家里去过一趟……” 聂小蛮出了一口气,脸上的神色恢复了平静,摇摇手,说道:“非也,非也。卫忆安不曾在钱家喝酒的想法,我在你来之前才刚刚想明白的。我自然不曾到钱家去过。” 佟南箫的眼神收敛了些,但仍不住地眨着。他向景墨看了看。景墨和他交换了一下眼神,也无从轻减他的疑团,因为聂小蛮的猜测的根据是什么,景墨这边也莫名其妙。 这样过了一会儿,佟南箫说:“聂大人,你既然知道他不曾饮酒,那么你也许和我有一个相同的看法。” “你有什么看法?” “卫忆安既没有喝酒,昨晚上的举动显然可以看出不是发酒疯。并且据老十三所说,他觉得他主人讲话时酒气直冲的话分明也并不属实。这样一来,这里面就很有研究的价值。聂大人,你又怎么看呢?” 聂小蛮稍稍一笑,说:“佟大人,对不住,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 “唔?”失望的表情转移到了佟南箫的脸上。 “我知道卫忆安虽没有在钱家饮酒,但在别的地方却曾喝过酒。你大概还没有查明白。” 佟南箫听了这话,有些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是……我……我只知道他在酉时到过钱家。后来他突然得到了一个什么消息,就辞别了主人出去。他从钱家出去以后有没有喝过酒,我的确还没有弄明白。不过,聂大人,你又是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聂小蛮淡淡地说:“卫忆安饮不饮酒的问题,我们刚才嗅了痰盂中的气味,不是早已知道的吗?但他饮酒的地方不在钱家,却在别处,我也是刚才从姜郎中给我的信息之中判断,刚才确定下来的。据姜郎中的调查来看,卫忆安曾饮过大量的汾酒。汾酒是白酒……是高粱酒一类中的酒性最猛烈的白酒。你总也知道金陵的风俗,丧事才用白酒,婚庆喜节,总是用绍兴黄酒的。因此,卫忆安所饮的既然是白酒,可见他一定不是在钱家喝醉的。” 聂小蛮的这一番解释,可以说是一矢双穿地打破了佟南箫和苏景墨的诸多疑团。苏景墨这时候才知道聂小蛮刚才突兀的问题也不是凭空而提出的。 聂小蛮问佟南箫道:“这样说起来,卫忆安昨天先到钱家,后来又得了什么消息便又离开了钱家,是不是?” “正是。当时那个来给他送了消息的人是谁,我也问过钱月寻的,但卫忆安当时并没有对钱月寻说明,只说有紧要的约会,不得不去。所以卫忆安离开了钱家以后,和什么人约会,约会的地方在哪里和所谈论的是什么事,我都还没有查明。” “那么那个信息的到来是在卫忆安的计划之中,那么卫忆安是本来就在等这个消息,还是这个消息是一件意外的突发事件?你可曾问过钱月寻?” “我看像是偶然发生的。因为卫忆安临别时曾向主人道歉。他说他本是专门去吃喜酒的,却不料有这意料之外的约会。这可见那约会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聂小蛮闭着眼睛想了一想,说:“按常理来说的话,这约会的人和这一桩凶案之间,必然会有所联系。现在我们虽不知道那人是谁,但要寻究那人的踪迹,似乎也不算十分为难之事。” 佟南箫欢喜地说:“这就好!聂大人,你是不是已经想到了什么方法?” “我猜测那人不但和卫忆安相识,并且也是钱月寻的朋友。单看他知悉钱家的地址,又知道昨天是钱月寻的婚期,还能够预料到卫忆安一定去吃喜酒,所以才会去钱家找人而且找到了,这几点上来看就很明显。同时我还猜测他们约会的地方一定是在专供小酌的酒铺子里。他们所饮的都是汾酒,汾酒是专卖酒的酒铺中才会有的,又是善于饮酒的人饮的。如此看来那个约会卫忆安的人也是一个老酒客。凭着这两点线索去打探消息的话,也许可以容易些。至于所谈的事情,我虽不能凭空猜测,但大概总是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既然如此,我只要到这种酒铺子里去探听好了。” “不错。现在较大的酒铺在这附近也不是太多。你不妨先往那些酒铺里去问问,也许可以得到些端倪。此外你可曾得到什么别的消息?” “我还曾到月升布料坊里去问过,证明了那匿名信是卫忆安的手笔。我又知道卫忆安名义上虽然在布料坊里有些职份,其实他并没有真正在里面有什么工作,不过是为了军器局里的生意而产生的利益勾联罢了。因为布料坊的大掌柜原是卫忆安嗣父的老朋友,所以估计他们勾联在一起从朝廷的军购里吃钱,所以忆安可以自由地在外面挥霍胡闹,倒并不是真的替布料坊做事,这种事情聂大人自然明白,不必我多说的。” 聂小蛮一向是最讨厌这种中饱私囊的蛀虫的,每当碰上总要和景墨一起诅咒几句又感慨一方,可是讨论案情事大,居然难得地保持了沉默。然后继续就案情说道:“我看他的交游一定很广。你可曾调查他的朋友之中有没有和他结怨作对的?” 佟南箫应道:“我问过的,有好几个,据里面一个姓杨的伙计说过,卫忆安的脾气太坏,不时会跟人家翻脸。公司里的一个管仓的……唔……叫做徐壁……曾为了捧女~优伶的事和忆安打过架;还有一个忆安的老朋友姓朴的,也曾为了赌钱的事到那里去了大吵。不过其中有个姓周名叫以云的好像和卫忆安有什么更深的仇恨。” 聂小蛮似乎被这句话打动了,突然插口问道:“啊呀,你可知道是这怎么一回事?” “我也打听过,不过问不出详情。我只知道他们起先一度还是邻居,彼此之间的关系很是不错。周以云还曾在什么学堂里读过书,时常在卫忆安家里出入,往来很密切。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卫忆安开始常在背后说周以云的坏话。不但如此,卫忆安还流露一种害怕周以云的态度,仿佛怕姓周的寻仇似的。但这其中的真相怎样?不但那姓杨的不明白,别的人也没有一个知道。” “这个周以云现在在哪里?” 佟南箫怅然若失道:“我不知道。据说周以云已在一个月前失踪了!” 第二百零一章 有没有喝酒 周以云居然失踪了!这消息实在太让人扫兴了。 不但聂小蛮又重新皱眉低头,景墨也空欢喜了一场。这种感觉就像点了菜之后,在饭倌里等着有人给你上菜呢,此时你的腹中饥饿极了;这时候就看见小二端着一碗摆满了牛肉的红烧牛肉面向你走来,正当你闻着那醉人的香气吞咽口水的时候,那碗牛肉面却摆到了别人的桌上,于是你带着一肚子的失望透顶和饥饿难忍,继续留在原地!这时景墨却突然又记起了老十三所说的那两个打探消息的人。 景墨心中一动,问道:“佟大人,那周以云的样貌大约是怎么样的?” 佟南箫想了想答道:“据说是一个常穿曳撒的人,约摸有二十多岁。” “是个高个子?” “不是的。这个我也问过,他个子瘦小,身高还不及我。” “不过,是不是个面容清秀的青年?” “也许吧。姓杨的说,这个人应该算是一个漂亮的青年。” 样子不清楚,身高也合不上,看来大约不是同一个人,景墨感到有些烦闷。 聂小蛮突然仰起头来,说道“景墨,你怎么这样健忘?老十三所说的那个面容大约有些清秀、衣着还算整齐的男子,他从前没有见过;那个穿曳撒的高个子,也只见过一次。但是据佟大人所知,那个周以云却是时常在卫家出入的,这样经来往的人,门房老十三怎么会不认识。所以这分明是另有其人,并不是老十三所说的那两个人了。” 聂小蛮的这一番话说着很是确凿,景墨无耐之下只有自认马虎。佟南箫利用景墨沉默不语的这个机会,向聂小蛮询问起在冯家方面调查的结果。 聂小蛮便把探知得到的情报和江知事还有姜郎中等汇总过来的信息,仔仔细细向佟南箫说了一遍。佟南箫也认为巡逻捕快们在半夜时发现的那一个从张家出来的人很关紧要。 但佟南箫认为除了失踪的周以云之外,前来打探消息的陌生人,和昨天下午去拜访卫忆安的穿曳撒高个子以外,还有那佣人栓财和已经辞了事的轿子夫虎子,也都在可疑人员之列。 对于这一点,聂小蛮也很以为然,于是议定先从打听栓财的行踪着手。佟南箫答应再去探访昨晚和卫忆安饮酒的人。众人商议完毕,佟南箫就作别出去,景墨也就继续他原有的任务,和聂小蛮一块儿动身往南城桃叶渡去拜访栓财。 据老十三的说法,昨天栓财回家去是在傍晚时分。那时候卫忆安已经在钱庄里提取了款项回家。 因为聂小蛮曾经向元享钱庄打听过,所以知道卫忆安提款的时刻恰在午后申时之前,所提取的是多张的,共计一千五百两银票,这样一来栓财的突然地告假回去,事实上未免就有些嫌疑。 到达了桃叶渡,景墨和聂小蛮朝着老十三所说的地址找寻,果然在一条小巷里面寻得了栓财的住所。栓财是吴淞人,家里有一个老母亲,和他的哥哥嫂嫂等住在一起。 他们一家人住的房屋是一所很简陋的平房,已经十分破旧。那一扇被风雨吹打得半烂半黑,木料几乎完全腐朽的小门静悄悄地关着。聂小蛮在门口打量了了一会儿,却是不立即进去。然后,他看见斜对门有一个老婆子正蹲在阶石边洗衣,便走上前去搭讪。 聂小蛮以一种古怪地假笑,问道:“老婆婆,在忙啊?唔,你洗的衣多么地白呀!……对不住,我向你打听个人。这斜对门的是不是栓财的家?“ 那老妇人抬头一瞧,看见小蛮与景墨都穿着整洁的曳撒,就也含笑答话。果然,在城里你的穿着打扮就是你的名帖,就是你的钥匙,就是你无形的阶梯。 老妇人道:“后生啊,你是不是问阿黑家?……哎哟,好好好。哎哟,我明白啦!阿黑还有一个弟弟叫栓财呢。” “正是栓财。他们的母亲可在家里?” “唔,她啊,她怎么能出去?前几天杜娟婶子病得很重,今天才好一些。昨天晚上她的小儿子也专门回来过。杜娟婶的小儿子就叫栓财。” “老婆婆,昨天晚上你看见过栓财?” 老妇人似乎已经被聂小蛮引起了闲谈的兴趣,居然站直了身子,用自己身上的补缀的青布团身擦了擦手上的水。 她容光焕发地说:“怎么没看见?当然看见了的,我还看见他回去。那时候已很晚了。” 聂小蛮的眼里好像闪过了一种光,接着忙转过头去,向巷口瞧了了瞧,似乎借此掩避他的目光,不让自己脸上惊异的神色被老妇人看见。一旁的苏景墨也觉得这一问果然问出了破绽。昨晚上栓财竟没有住在他自己的家里!但是他也明明没有回到主人家里去啊。那么栓财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聂小蛮继续问道:“哎哟,老婆婆,栓财回去时你看见了的?那时大约是什么时候,你可还记得?” 老妇人道:“昨晚我知道杜娟婶子病得很厉害,家里人手又不多,所以我过去陪过半夜。后生啊,‘金乡邻,银亲戚。’我们穷苦人有了事,只有靠邻里之间互相帮忙啊。” “嗯,老婆婆,你真是热心肠!你可知道栓财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哎哟,后生,你认识他们,自晓得阿黑是在码头上扛活的,一天不做,一天不活。不过人倒是很孝顺规矩的。他看见老娘的寒热不退,有些慌张。所以昨天他托了一个朋友,顺路带个口信给他的弟弟栓财。晚饭时候栓财果然回来了,我也看见他了。他还跟我聊过几句问我好不好。栓财也跟他哥哥一样,是个规矩人。他说他主人家里正缺少佣人,不能不连夜回去。所以到了……到了……大约戌时三刻之后吧?他就重新回去。那时候我还没有走呢。” 聂小蛮听了这一席话,便不再问下去,谢了一声,回身来叩栓财家的门。这样过了一会儿,里边有一个穿着油光光破衣的蓬头的中年妇人走出来招呼。 第二百零二章 消失的人 聂小蛮温声说道:“老婆婆,我们来没有别的事,只是顺便带一个口信给你们。”小蛮说了这句,便很小心地向那妇人看着,似乎要察看她的脸色有没有惊异或者变化。 那妇人忙赔着笑脸,应道:“先生们是不是给叔叔带信来?可要里面来坐坐?” 聂小蛮仍注视着她的脸,嘴上答道:“不,谢谢了,我们就不进来了。栓财叫我们问一声,你婆婆今天可好一些?” 妇人道:“多谢先生,婆婆的发烧今天好多了。替我回一个信,请叔叔放心罢。” 聂小蛮点点头,乘势向里面看了一眼。就看见一间黑漆漆的小房子,中间用芦席隔着,有几张破旧的椅桌和家用的桶盆之类纵横地罗列着。这景象足以显出栓财家的境况真的是非常困顿。 两人回身走出小巷的时候,聂小蛮突然附着景墨的耳朵说道:“景墨,这一趟真有意思。我们在这桩案子上又进一步了。唉,本来打探了消息我想给她们一点钱的,不过这样的人家,我要是给这两个妇人一人一个银锞子的话。这对于她们来说是一笔大钱,只怕反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来,咱们也只好就此走掉了。” 景墨知道聂小蛮最是惜老怜贫,估计是有几分挂记着那老妇人的病情,于是自然有一番好言安慰。 走在回去的路上时,街上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很是是拥挤不堪。苏景墨本想和聂小蛮谈论栓财的问题,不过人多耳杂,谈起来终究不便。 栓财昨晚的不归,在聂小蛮来看,仿佛已确定他和凶案有关。而且旁边的苏景墨的看法却略略有些不同。因为栓财的回家确实是因为他母亲的患病,可见自己和小蛮之前所假设的,栓财也许见财起意而托故回家的理由已经不成立了。 不过,栓财又明明是当夜就回主人家的。为什么至今还不见他的踪迹?难道他遇到了什么意外之险吗?或是他当真有过行刺主人的行为,所以躲起来了不敢露面吗?从各方面综合来看,卫忆安的性格本就是刚愎而暴躁的,自然容易和他人结怨。栓财和他的主人,会不会也有什么不可解的怨嫌,竟至于行刺报复?假如如此,栓财这时既然已经藏匿无踪,势必也不容易找寻。那么聂小蛮所说的案子上的进展,又是指什么说的呢? 两人回到馋猫斋的时候,就见卫朴有些慌忙地上来禀告。 卫朴道:“老爷,刚才佟大人派人送口信来,说他已经查明那个喝酒的人姓陈,是明月升酒楼的老主顾,天天晚上都住在那儿的。佟大人说今晚上就要去看他。” 聂小蛮点点头,就吩咐卫朴预备吃饭,自己和景墨忙了大半天,此刻才得坐定。 “炖菜核”是金陵本地的名菜。金陵著名的万竹园内种有一种青菜,本地人称之为“矮脚黄”,因为其菜矮叶肥、梗白心黄而得名,金陵各府及菜馆厨师用“矮脚黄”做出了许多美味佳肴,其中最著名的是“炖菜核”。厨师取两寸多长的菜心,用鸡汁慢炖,加入蘑菇等鲜料,使得菜心酥烂,入口即化,清香咸鲜。 这道菜做法虽然简单,因为好吃全靠的是“矮脚黄”的肥美,如果没有了好的“矮脚黄”任你是大内御厨、食界高手,也做不出来好的“炖菜核”。 景墨本来也好吃这一口,但现在的因为案子还没有头绪,心神不宁,食管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了,兀自吃不下饭去。聂小蛮却仍镇静如常,不过他只管吃喝,并没有半句话提及案情。用过饭后苏景墨忍耐不住,就趁着喝茶休息的时机,向聂小蛮讨论起案情来。 景墨问道:“你刚才说咱们在这案子又进了一步。难道是特指栓财的踪迹不明说的?” 聂小蛮点头道:“正是。我认为栓财的一夜不归是眼下全案中唯一的线索。” “何以见得?” “他昨天一听到他母亲的病耗,便赶紧告假回去,可见他倒是一个孝顺的儿子。这样一来就可以推测他平素的德行操守。他到了家中看望了母亲,又因为主人家的职事,竟然连夜赶回,不敢过于留顿,又可以见得他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单看这两点,我们就可推测他昨夜不归,自然不会是有什么宿娼胡闹的行踪。那么又会是怎么回事呢?自然应该是和案情有关系了。” “这样说起来,他倒是一个好人,但怎么又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这也难说得很。他家里很穷,母亲又病在床上,自然是很需要钱的。一个没受教育碰巧意志薄弱的人,碰到了特别重大的诱惑的话,后果是说不定的。栓财也许这样一来受了诱惑,于是便见利忘义,那也不能说是不可能的。” “好吧,可是他即使需要钱,但行凶杀人,竟把他的自己性命作为代价,似乎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吧?” 聂小蛮吹了吹还有些烫的茶汤,抬头瞧着景墨笑道:“景墨,你怎么还口口声声说是栓财行凶杀人?我早就说过,卫忆安的致命在毒不在刀。难道你还不相信吗?况且我只说栓财是全案中的线索,可没有说他是行刺的凶手。你难道没有听清楚我刚才的话?” 景墨怔了怔,只好笑道:“好,好。是我误会了。现在你计划怎样进行?” “现在我计划咱们先休息一会儿,静待时机的变化。” “什么?这样的疑案,咱们难道不需要去抓紧调查吗?” 聂小蛮慢慢地伸了一个大大地懒腰,很安逸地靠在椅子上说道:“景墨,你别性急。我也希望这案子能够尽快了解,不下于你的急切的层度。不过你也应当知道我们在查案的时候,也讲究缓急的分别。宜于急的,固然一刻都不能迟缓;宜于缓的,却也不能着急,急了反而欲速则不达。这一桩案子,我已经胸有成竹。照此刻的情形来看,就是宜缓而不宜急的。” 聂小蛮的这一番议论,好似含着些说教的意味,景墨听了不免有些不以为然,但小蛮末了一句“胸有成竹”的话却像是给景墨吃下了一料定心丸。 第二百零三章 去向不明 景墨不禁追问道:“小蛮,你认为这案子宜缓不宜急?有没有什么理由?” 聂小蛮想了一想,才答道:“也好,我再告诉你。我敢说这一桩案子中的凶犯都是和死者相识的人,比不得途中劫财杀人的那一种案子,抓捕上稍一迟缓,凶手就不免要远遁天边。而且这案子发现得晚,案情又是这样复杂诡秘,凶手反可以安逸放心,没有急于逃脱的必要。这样一来我们也不妨按部就班地进行,用不着手忙脚乱;另外还有一层理由,此刻我们既然探得了两个疑点,在没有完全解释之前,自然也不能够跳过疑点,去进行后面的步骤。” “哦?是哪两个疑点?” “第一,佟南箫既然打探到了那个和卫忆安同饮的陈某,这个人一定与这桩事有些关系,必须先问个明白。第二,那栓财也得设法把他寻到,然后才可以明白案中的真相,这两件事都是只能静待发展而不能着急的。你说是不是?” “要见那姓陈的人,也许不能不等到晚上,但要找寻栓财,怎么见得也不能加速进行?” “栓财的踪迹,我虽然也急于要知道,但是急也没用,只能等他自己露面。假若怕他远遁他乡,那么昨天晚上他本来有的是逃跑的机会,此刻我们即使要追寻,也来不及了。” “所以你只坐着等他?他会自己露面?” “是的。我相信他自己会浮出水面。不过我也准备埋伏下一颗棋子,作为后着。我得送个信给那位跃跃欲试的江知事去,请他派一个人到栓财的家里去,多一只眼睛……哎哟!外面难道就是江知事来了吗?嗯,这真是巧极了!” 景墨果然听到前门响动,回头一望,江知事已经匆匆地推门走进来。他的肥胖的脑袋昂得很高,仿佛他的脖颈间新安装了一条铁脊骨,他的粗壮的腰身也挺得笔直,看起来似乎有一种神采飞扬,而且充满自信得几乎不可一世的感觉。 聂小蛮笑着招呼道:“江知事,我正想和你谈谈,你就来了,再好……”后面“没有”两个字还没有说出来,他突然住口。 聂小蛮的眼珠咕噜咕噜地快速转了几转,脸色突然有了变化。他直愣愣地看着江知事的脸上,露出一种诧异的表情,说道:“江知事,你……你不会又有什么新的发现?” 江知事连连点了几下头,一边得意地摸了摸短须,伸手在衣袋里摸出一个长形的小纸包来,一边才又气喘吁吁地答话。 “是啊!大人,你瞧,这东西能不能算一项重要的发现?” 聂小蛮急忙将纸包接过,打开来一瞧,是一把雪亮的乌木柄小刀!那刀连柄约有四五寸长,锋利而尖锐,两面又磨得雪亮,丝毫没有锈迹。聂小蛮瞧了一会儿,急忙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上。他把刀仔细察验着,又放在鼻孔下嗅了嗅。然后,他的眼睛里便发出奇异的光彩来。 聂小蛮大喜道:“哎哟!这果然是一把凶器!可惜指纹给弄乱了。江知事,你从哪里发现的?” 江知事意气风发道:“那死尸房间的布置,不是有一个靠小巷的窗口吗?离窗口的北面不到三尺,有一只装垃圾的木桶。这把刀就是在小巷中的垃圾桶旁拾起来的。” “你是什么时候拾到的?” “大约是在半个时辰之前吧。那时候我因为大理寺的检验官将要到场检验,提前带了几个捕快去接洽配合,我也就是顺便在小巷中察看了一会儿,就发现了这一把刀。” “你在垃圾旁边发现的?” “是。” “是在垃圾桶的哪一边?” “在南面,靠近窗口下面。” 聂小蛮摸着光下巴估计了一下,又问:“但这些有钱人住处的垃圾桶,不是天天早晨有人收拾的吗?假如如此,今早扫垃圾的清道夫怎么没有看见这一把刀?莫非在垃圾扫过以后,才有人把这刀丢在那里的?” 江知事道:“不是的,大人。收垃圾的时间固然规定在每天早晨辰时三刻以前,但这把刀在垃圾桶的旁边,相距约有一尺,并且那里有些乱草,不容易引起注意,还有一张破黄麻纸掩住了一半,似乎是被风吹在上面的。若是不留心,自然是瞧不见。大人,你知道我是专门到那里去察看过的,自然又另当别论了。所以你若一定说这刀是今天早晨辰时三刻后丢在那里的,未免有些说不通。”他的语调中充满了自满和得意,他的胖脑袋也不自主地晃了几晃。 聂小蛮点头道:“哦,原来如此。既然有这样的情由,我这想法自然不能成立。这样,我看不妨假设这把刀大概是凶手在行刺以后,开了东窗,从窗口里丢下去的。”小蛮又回头问景墨道:“景墨,那东窗不是本来虚掩着没有下栓吗?你应该也看见了吧?” 聂小蛮的观察能力真可以说是明察秋毫,景墨免不了由衷佩服起来。 景墨答道:“的确如此。我当时还曾把那扇窗仔细验过,窗上的铁条丝毫没有被撼动的痕迹。我就断定那里不能做凶手的通道。于是我的目光,给铁条阻隔住,窗口下面的凶器也就自然瞧不见了。“ 聂小蛮道:“这不能怪你,景墨。你也不必懊悔。我的视线也一样不可能转弯。” 他又把那刀细细地瞧了一会儿,重新还给江知事道:“江知事,你能够发现这一把刀,足见你精细过人。这刀对于案子的推进多少总有些助益,而且应该是重要的证物。现在你应该赶快回去,吩咐那些看守卫家前门的捕快们,假如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走近门前,应当暗暗注意,不要放走,也不要贸贸然去惊动。说得明白些,应当相机行事,观察到可疑人的行动。我所说的可疑人员之中,那个告假离开的栓财是最紧要的一个,必须特别注意。最好你再另外派一个人到他家的附近去守候一下。” 第二百零四章 两个疑点 江知事神采飞扬地反问道:“难道只有栓财值得特别注意吗?我看那个看门的老十三也像是本案中的嫌疑人。聂大人,你同意吗?” “老十三的地位自然很重要,不过我早晨向他问过话,我觉得他的话条理不乱,不像是他能捏造得出来的。” 江知事又摇着他的大脑袋说道:“不过我刚才问他,他却吞吞吐吐,不由不叫人生疑。” 聂小蛮微笑道:“我想你若能换一副客气些的面孔对他,他也许就不会吞吞吐吐了。” 聂小蛮又勉慰了几句,就送江知事出去了,苏景墨等聂小蛮重新回到了书房中,才又提出自己的疑问来。 “小蛮,你从这一把刀上能不能得到什么线索?” 聂小蛮道:“我瞧那刀只是寻常切水果的刀。刀虽是新的,却已经磨过几回,上面一点锈斑也没有。这可以想见那人有一种“怨气冲天”的感觉,进一步还可以想见那人怀怨应该已经很久了。” 景墨道:“此外你还有别的看法吗?” 聂小蛮似乎没有听到,仰起些身子有些迟疑地说道:“我计划再到卫家去一趟……” 然而在这时意外的情况又打断了苏景墨的问题和聂小蛮的谈话,卫朴领着一个人从外面进来。那个人满头大汗,看起来很是着急的样子,一见到小蛮也顾不上别的就大声通禀起来。 然而这个陌生人带来的消息几乎像是晴空中的霹雳,实在太出人意料了。原来这是姜郎中派来送口信的小厮,没有任何寒暄,只有三句话,干脆而简短。 那三句话是:“第一,这案子的真凶我已经找到了!第二,你们等一等,不要出门去。第三,我马上就到!” 这消息带给聂小蛮的冲击不可谓不大,显然可以看出它是突如其来的,更不是聂小蛮意料所及的。聂小蛮把两手交在胸前,皱着眉头,不住地在房间中踱来踱去,口中还喃喃地自言自语着。 “奇怪!真想不到!他的工作是检验,怎么会找得到真凶?我们尽了四个人的力,忙碌了半天,还远远谈不上成功,他却越俎代疱,一举手间便找到了凶手!太奇怪了!这是为什么呢?这怎么可能呢?”聂小蛮说着陷入了苦思之中,显然这个消息让他完全被打乱了节奏。 景墨宽慰小蛮道:“小蛮,你也知道有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天地万物都在不停变化,往往有出乎情理以外的事情。” “但这一下终究太奇怪了!”聂小蛮停了脚步,仰起头来:“景墨,你听他带来的口信,是不是只有那三句话?” 景墨笑道:“是啊。若是你因为推测不出其中缘故,要教我加上几句,我还捏造不出来呢。” 聂小蛮不理会景墨的拳拳之心,依旧陷在自己的苦思中。他背负着手,继续不停地踱步,同时他的目光下垂,像是在那里数地板上的砖缝。 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又再次站定了,问道:“景墨,姜郎中刚刚送来的口信,你到底有没有听清楚?是不是说的三句话?没有别的?还有他在卫家的时候,有没有说过别的什么?” 聂小蛮的问题假如不算突兀,也几乎是毫无意义了,看来是聂小蛮因为分析不出这其中的缘由,开始有些东拉西扯。景墨还绝少看见这样的聂小蛮,觉得可爱得像个孩子,也不禁暗暗地有些好笑。 景墨笑着答道:“怎么不清楚?在卫家的时候他的话也没有几句。你想让我再说一遍吗?……他说卫忆安呕吐的东西,含着汾酒和砒~霜,说茶里面倒完全没有毒。他又说大理寺的……” 聂小蛮忙摇手止住景墨,说道:“好了,好了!你别无理取闹罢!竟拿我开心起来了。” 景墨大笑道:“那么你自己也应该忍一忍。你刚才还说这一桩案子宜缓不宜急,怎么这才刚过了一会儿,你就这样子刻不容缓?” 聂小蛮道:“我不也说时机是有变化的吗?此刻转变已经达成了,所以我说的缓急自然也不能不更替一下。”小蛮说着,依旧在屋里打旋。 景墨道:“姜郎中说的,马上就来。等他一到,疑团就可以解开,到时候再计划不迟。无论如何,你也用不着如此慌乱。” 聂小蛮似乎没听到一样,继续念念叨叨,然后突然说道:“唔,至多还有一盏茶的时间,他大概可以到这里了!” 景墨又笑道:“你还是这样着急!大约是忘了平时总叫我有些耐性的时候?” 聂小蛮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料他的意外的发现一定是在卫家验尸的时候得到的。即使从张家到这里,乘大车的话应该只要一柱香的时间,现在已经过了一半的时间了,不是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就可以到了吗?” 景墨点头道:“我也但愿他能够马上就到,才可以把我们从迷宫里解放出来。小蛮,你先喝点茶吧,休息一下。” 聂小蛮应变时的镇静沉稳是景墨素来佩服的。不过这一次他竟会这样子焦急不耐,景墨自然不免要觉得奇怪。聂小蛮所以如此,也许有某种特别理由吧?大概这一个消息,不但他从未料到,并且假如属实,还可能把他脑中所有的设想完全推翻。所以聂小蛮在诧异之余,就不自觉地不能控制自己了。 聂小蛮终于坐了下来,端起茶碗来不住地吹着。景墨和小蛮就这样对坐着,彼此都静悄悄的。景墨从旁看着聂小蛮的面容,庄重而沉静,睫毛下垂,大眼睛却不住地在眨动,显然是在竭力苦思。 突然,聂小蛮仰起头来,高声道:“好!姜郎中终于是来了!” 景墨敛神一听,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莫非小蛮想得出神了?竟然幻听了吗?聂小蛮却已经从椅子上跳起身来,推开了书房的门走出去。景墨跟到书房的门口,才听到大门外有大车的声音,当真有人来了。 第二百零五章 凶手的名字 一般来说,苏景墨和聂小蛮以往的探案过程中,一旦确认了凶手的身份,那么小蛮和景墨的工作往往就结束了。他们更多的时候,并不会参与到凶手的缉拿和抓捕中。 可以这样说,小蛮和景墨就像是在下象棋的时候,走到“将军”的那一步,就算完成了自己的职分,而并不会真的“吃掉”或者说“拿起”对方的主帅。 可是,这次居然就这样结束了吗? 景墨虽然刚刚一直在宽慰小蛮,并和他开着小小的玩笑,可是景墨的心中不免还是有一些,替这位老朋友怀着一种怅然若失之感。就好像突然被人抽走了自己身下的椅子,然后一屁股就跌到了地上,那种失落和落差,实在是难以言表。 这样过了一会儿,姜青阳终于走了进来,聂小蛮便略去了应有的客套,忙着问道。 “姜大夫,你是不是说凶手已经找到了?” 姜郎中一边点头,一边伸手去摸他的衣袋,似乎在掏什么东西,同时他一边答道:“正是,大人,凶手找到了。” 聂小蛮又问:“你是说,唔,难道是栓财已经回来了?” 姜郎中却摇了摇头,同时他已经取了一本记事册出来。 聂小蛮失望地重复着自己的问题:“所以栓财没有回来吗?” “没有。” “那么,你说的凶手又是谁?” “在这里。凶手的名字叫做陈梦期。” 姜青阳在翻着他的手册,聂小蛮这时目不转睛地注视他。景墨也不禁怔了一怔,心想凶手叫陈梦期?可就是佟南箫所查明的那个和卫忆安饮酒的姓陈的?或是另外有一个姓陈的人? 聂小蛮定了定神,问道:“叫陈梦期?姜大夫,你怎么知道的?” 姜青阳早已从记事册中取出一张白色的吸水纸来。 他答道:“请二位自己看吧。” 聂小蛮将那纸接过,展开来瞧。景墨赶紧把头凑过去,就看见那纸上有着两行毛笔写成的行楷小字:“我假如中毒,毒我的一定是陈梦期!”旁边还有另一行小字:“菱角市,铜作坊,二号。”字迹有些像那张苏景墨从死者书桌抽屉中找到的没写完的信笺上的笔迹。两者的字都同样的丑陋不堪,几乎丑得如出一辙,大体是同一个人写的。 聂小蛮看了一遍,他的诧讶的目光又移到了地缝上面,似乎一时不明白内中的由来。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继续问道:“你只得到这一张纸?” 姜青阳道:“是啊。是不是这张纸对本案没有价值?这难道不是指凶手说的吗?” 姜青阳的语气显然很是失望。他虽不像江知事那么喜欢表功,但他自认为重大的发现,却只换到聂小蛮这一句话,自然不免心中扫兴。但是平心而论,他这一项发现,如果说是无价值的,确实也太觉苛刻了些。 聂小蛮于是用另一种语气说道:“不,这张纸自然是有价值的。姜大夫,你从那里找得来的?” 姜青阳道:“我在检验卫忆安的尸身时,从他身上的肥绸裤带里得到的。纸上的字迹已经给卫忆安的夫人和妹妹看过,我自己也把他的亲笔对证过。这的确是卫忆安自己写的。”说着他的兴奋的情绪又恢复了。 聂小蛮点点头,瞧着景墨说道:“这两行字,和你所发现的那封没有结尾的匿名信,笔迹果然相同。不错,这当真是死者的手笔。” 景墨也说:“这半张吸水纸,分明就是从他的书桌面上的吸水纸上撕下来的。” 聂小蛮道:“不错。我起初还以为那吸水纸所以被撕去,或是因为纸面上留着反印的字迹,不料他竟是直接写在上面的。我猜测他之所以如此,一定是因为仓猝间没有别的纸,就顺手写在吸水纸上。” 景墨问道:“他写这几个字,会不会就是因为要别人知道谋害他的真凶是谁?” 聂小蛮点头道:“应该是这样。” 姜郎中也问道:“聂大人,你看卫忆安是什么时候写这张纸?” 聂小蛮思索了一下,答道:“据我推测,大概他回家之后,突然然觉得身子上感受某种痛苦,就疑心到自己已经中毒。近而推测那下毒之人是谁,于是就把推测的那人的姓名写出来,藏在身上,以防万一他毒发猝死,总不致于死无对证。他当时曾叫过老十三,想必也因为毒发之后,痛苦难熬的缘故,要想叫老十三去请郎中。可惜老十三误会他发酒疯,竟没有答应。” 姜青阳连连点头道:“聂大人,你的解释很近情理。那么我们应该如何进行下一步的调查?” 聂小蛮道:“这纸上既然写明了姓名住址,我们自然必须立刻走一遭。这陈梦期假使当真是下毒的人,那就是本案中的主凶。我们自然不可放跑了他。” 姜青阳应道:“不错。刚才我已和杨仵作仔细将尸体验过,的确是因毒致命。那刀伤只是卫忆安死后给人刺进去的。所以我才相信这陈梦期必是真凶无疑。” 姜青阳又列举几个伤口的证据,竟和聂小蛮先前所说的没有两样。聂小蛮要求留下那半张纸,又向姜青阳谢了一声,便送他出去。 临末了他又说道:“姜大夫,我们立刻去拜访这位陈梦期。假如他没有逃走,今天晚上自然可以破案。有什么消息,我们继续保持联系。” 姜青阳既去,聂小蛮就开始整装准备出发。 他向景墨说道:“景墨,现在就是所谓宜急不宜缓了。快预备,我们去会会这位陈梦期。” 景墨应道:“好。你想今晚上就可以破案?” “是的。我们假若和佟南箫相比的话,也许可以捷足先登。” “怎么?我们和佟南箫都跟了同一条线索了?” “是的。” “你认为他所说的明月升酒倌的老顾客就是这一个陈梦期?” “大概就是一个人。你想金陵城姓陈的并不像张王李刘那么普遍。一个姓陈的和卫忆安饮过酒,砒毒又和酒混在一起,显然可以看出不会是还有另一个姓陈的人,这种可能姓并不高。” 第二百零六章 结案了吗 菱角市的地点本来算不得热闹,不过道路还是宽敞的,交通也很是方便。两人下了轿子后一路寻到了铜作坊,巷子里面都是些房屋矮小的住家,房子还都很陈旧。家家门口的墙上都用竹竿晒着衣裳,纵横杂乱地使人厌烦。几个小孩子在潮湿积污的地上打滚,他们的衣服和面孔都和这巷里的景象相衬,地上脏得厉害,一阵阵的异臭刺鼻难闻。耳朵中又充满了女子的诟谇谣诼和呼叫声。 这一切似乎都在表明这里每一处的空间,都塞满了人,他们的生活就像被捕到的鱼一样,挤在鱼篓里挣扎着,尽管张大嘴拼命想争取上方的空气,可依然只能感受到绝望和窒息。 在这种拥挤、喧扰、杂乱、龌龊的环境中,这里的人仅仅能保持活着而已,谈不上有任何的生活!不过,同样是在金陵城中,不知道又有多少高楼广厦却被少数权贵占有且空废着! 两人走进了巷子里边,看见第二个破柴门上就标着第二号门牌。聂小蛮推进门去,有一个小小的天井……不,不再是天井了,它已失却了本来的作用,一部分堆满许多破旧竹箩板箱一类的器物,一部分却盖了一张旧铁皮,下面排着几只土罐,分明已经改成了一间灶间。那正间也改变了应有的样貌,一边排了两支小榻,形成了一个对角,榻上的被褥自然不会太洁净;另一边又点缀着几张折足断背的椅桌,只留下一条小小的通道。总之,这里只是一处没有客堂样子的杂乱房间。 一个老年的妇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一只破桶,嘴里唧唧哝哝地嘀咕着,正从正间后面走到这污秽的厨房中来。 聂小蛮赔着笑脸问道:“老婆婆,请问这里可有一位叫做陈梦期的年轻人?” 老女人放下了破桶,抬头向聂小蛮和景墨打量了一回,才慢吞吞作答。 她反问道:“是不是住后楼上的陈小哥?他刚才起床呢。” 这时已经过了申时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该吃夜饭了,这位姓陈的怎么才刚起床?要是判断这人是一个没有事做的闲汉,大概错不了多少吧。聂小蛮又柔声地说了几句,老妪便回身进去叫人。约摸等了半盏茶的光景,景墨便听到楼梯上急急走动的声音,然后就有一个男子走出来。 那人的打扮估计任何一个人见了都会觉得奇怪……其实准确来说是一种不相称。他的身上的大领袍是金陵有名的云锦中都堪称上等的妆花罗,称得上是锦纹绚丽、格调高雅,脚上是黄纹皮黑缎鞋,也用料考究,做工精细。 他的年纪应该还不到三十,面目也还算得上端正,看上去分明是一个燕居的财主员外……至少也是世家中的漂亮青年。一个经验欠缺些的人,在别处遇见了他,一定要把他当做一个贵家公子。假若有人说他的住居是一个破败肮脏的黑窟之中,绝对不会有人相信。 金陵这个大明南方的都城真是太神秘了。像这样一类的浮浪之人不知道多少。他们并没有正当用来谋生的事情,或是靠着“混水摸鱼”的本事,或是干些偷偷摸摸的非法勾当,照样可以舒适地过他们的荒唐的生活。 这样一来他们的衣着总是特别讲究的,口袋里有了钱之后用起来又特别阔绰。一个外乡来的如果不明白这种人真相的人看见了,谁是无赖,谁是阔少,自然是辨别不清。 他见了聂小蛮,很熟悉似地点了点头,笑脸相迎。这又是这种人的一副特有的派头,接人待物总是一副‘自来熟’的劲头。 聂小蛮凑近些,低声说:“陈兄,鄙人姓聂。月寻兄叫我带一封信在这里,有一桩事要请你办。” 陈梦期呆了一呆,随即含笑道:“哎哟!昨天不是月寻兄的婚期吗?我因为有些小事,竟没有亲自去当面道喜,真是抱歉!他有信给我吗?好,好,好,我们到外边去谈。” 苏景墨和小蛮于是跟着他退出了院子,又一同走出巷外。景墨的呼吸才觉得自由了些,头脑又恢复了转动。 陈梦期说:“我们去喝一碗茶罢。大家可以谈谈。” 聂小蛮道:“这里附近没有好的茶馆。我们去吃几杯酒,好不好?”小蛮是不爱饮酒的,景墨听小蛮这样说一时还摸不清小蛮的用意。 陈梦期大喜道:“那很好。我们往明月升去。那里清静些。老兄以为如何?” 原来如此,景墨恍然大悟,不得不佩服小蛮的精明。这回答正是聂小蛮求之不得的,因为昨晚卫忆安和姓陈的饮酒的地点就是明月升。此刻他自己开口,聂小蛮自然乐得赞成。这样过了一会儿,三人就走进了明月升酒楼。那时还没有到营业的时候,楼上楼下都是静悄悄的。一个中年堂倌一见陈梦期,连忙上前来招呼,这就证实了他果真是这里的一个老酒客。 堂倌说:“陈大哥,今天早晨有一位朋友来寻过你。” 陈梦期问道:“啊呀,他姓什么?” 堂倌道:“我没有问。他晚上还要来呢。” 陈梦期点点头,三人彼此坐下。景墨向聂小蛮使一个眼色,暗示他那个访问的人一定就是佟南箫。 陈梦期问道:“二位喜欢什么酒?金盘露,花雕,还是竹叶青?” 聂小蛮道:“不,我们常喝白酒。” 陈梦期笑道:“那真巧极!我本来也是喜欢白酒的。”他就吩咐堂倌道:“拿三壶汾酒来。”接着他又点了几样酒菜,这种酒楼也没什么好吃的不过是老醋花生、酱豆腐、凉拼和凉拌三丝之类。 苏景墨偷眼观瞧陈梦期的神色,他正非常起劲,似乎他感到了有什么事要他办,总会有些油水,所以丝毫不怀疑眼前的自己和小蛮。其实他的罪名一部分已经被证实,这姓陈的虽是个老市棍了,可笑却还看不透这一层。 聂小蛮也同样暗暗地看着陈梦期,沉默无语。景墨知道小蛮对于陈梦期的应付方法,心中必然早有成算。陈梦期却被自己想像中的好处,给弄得有些飘飘然了起来。 陈梦期问道:“聂兄,不知道月寻兄有什么事要找我办?大家都是朋友,还望聂兄有什么就直言相告好了。” 聂小蛮答道:“这件事相当麻烦,恐怕是不是一般人可以处理的,非找一个‘玩得转’的人才办得下来,这样一来才想到老哥你。想必也只有陈兄才能把这样的事情办得面面俱到,妥妥帖帖。” 第二百零七章 穷街陋巷 陈梦期得意地说:“哎哟,‘玩得转’这三字的评语,兄弟我倒说不上,我也不过在街面混一口饭罢了。难得月寻兄和聂兄这样看得起我,我必然把事情给办得敞敞亮亮的。聂兄,终究是件什么样的事情?” 聂小蛮装做要从衣袋中摸出信来的模样,看见堂馆将酒壶送过来,便又故意停手,做出一副要回避生人的样子。陈梦期这时抢着向两人斟了两杯酒。 聂小蛮谢了一句,接过杯子,凑到嘴边嗅了嗅,突然用目光仔细地向杯子里瞧着,呆呆地不说话。 陈梦期也停下了杯子,诧异地问道:“聂兄,您瞧什么?” 聂小蛮似笑非笑地答道:“我看一看酒里有没有砒~霜!”言毕他的两只锐利的眼睛早从酒杯上仰起来,直直地盯在陈梦期的脸上。 陈梦期只是笑了一笑,答道:“嘿嘿嘿,聂兄,你倒真是会说笑话!嘿嘿嘿!”说完又不住的笑。 他的脸色很自然,笑声也响亮。景墨心想,难道这姓陈的掩饰的工夫竟如此厉害?聂小蛮的嘴角也带着笑意,眼睛却仍凝视着他。陈梦期笑着笑着向两人看了看,开始有些窘。 陈梦期又问道:“聂兄,月寻兄的信呢?”他又压低些声音,“他有什么事要找我办?” 聂小蛮再度伸手到衣袋中去摸出一封信来,冷冷地答道:“他要请你杀一个人!” 陈梦期一听这话,又看一看聂小蛮冷峻的脸色,才稍稍吃了一惊。他接过了那个封套的手指有些发抖。同时他的目光凝视在聂小蛮的脸上,然后才将那信封拆开来看。 里面并没有信笺,只有一张帖子。 他喃喃地念道:“巡城御史……聂小蛮……聂小蛮……你是聂小蛮!” 这位在金陵街面上混迹多年的老混混,这时也不由得变了脸色,睁着一双滚圆的大眼,显得十分惊骇恐慌。他不像是个怕事的人,不过,眼前的变化来得太突兀,他分明毫无准备,而且聂小蛮的一双炯炯的眼睛也有些使他吃不消。 他犹犹豫豫地问道:“聂……大人,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小民……我真的弄不懂!” 聂小蛮依然冷冷地反问道:“不懂?你自己干的事,怎么会不懂?” “大人,我干了什么事?” “你一定要我说?也好,你可认识卫忆安?” 陈梦期长吸一口气,答道:“认识的。这是怎么回事?” 聂小蛮又问道:“昨天晚上,你可曾找到钱月寻家的喜宴上去,把卫忆安叫到这里来和你约会,而且还饮了酒?” 陈梦期照样迟疑了一会儿,才点头道:“是的,这也是确有其事。不过和朋友喝一回酒并没有犯法啊,大人。” “喝酒固然不是犯法的事,不过酒里面放了砒~霜,那似乎应当换一句话了,叫做谋杀。你不怕掉脑袋吗?” “什么?砒~霜?这是什么意思?”他的手不禁一抖,一只端在手中的酒杯应声摔成了一片片的白瓷片,不过此时店中还没什么客人,所以也没引起什么注意。 聂小蛮的眼睛连眨都没眨,安闲地说:“你的记忆力这么不好吗,看起来我不能不给你提醒一下了。你昨晚上在卫忆安的酒杯里面偷放了一些砒~霜,蓄意谋杀他。是也不是?” 陈梦期跳起身来,双目突了出来,脸上也泛出青白色。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这是什么事?大人怎么随便冤枉我?” 聂小蛮仍从容地说:“冤枉你?那么昨天晚上你悄悄地约他到这里来,总不是冤枉你吧?” “约会是有的,我并不抵赖。可是,大人怎么说我谋杀他?” “你假如没有谋杀的意思,为什么又这样子行动诡秘?” “我……我约他商量一桩事。” “唔,这件事只怕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是……是的。我答应他保守秘密的。” “那么,现在你得说明白了。假如再保密下去,也许会连累你自己的身家性命。好了,你且坐下来慢慢说吧。” 陈梦期掏出一块白巾来,在额头上擦了一擦。他重新坐下,把惊骇的眼睛看了看聂小蛮,又看了看苏景墨。心中似乎在评估着眼下的局势,然后才点点头,似乎已经明白了这不能不说的局面。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件事,其实就是……就是给卫忆安讨小老婆的事。” 聂小蛮冷然道:“讨小老婆?请你说得详细些。” 陈梦期说:“这件事我虽然担着介绍人的名义,其实我并没有生拉这皮~条,完全是卫忆安自己看中的。那女子姓胡,叫玖瑛,今年只有十六岁,样子也还端正。以前和我做过邻居。她家里虽然穷,还有个哥哥胡大有,是在个童生。卫忆安看上了胡玖瑛以后,就叫我去说亲。胡玖瑛的母亲本来是允许的,于是还请画匠给画了一幅画像。不过,她哥哥胡大有不赞成,不想自己妹妹给人当姨娘,这样一来我就不能不秘密进行。” 小蛮点点头,好像是赞许他这种老实交代的做法。 景墨这时记起自己在卫家的书房的抽屉中发现那张用黄麻纸包的小家碧玉的画像,大概就是这位少女胡玖瑛。不过,这陈梦期说他没有去拉人,然而包办找人的就是他。因为景墨看出来这样一类的活动才是他的老本行,替这些贪官污吏、富家公子去物色穷人家的幼女,送去给人家做妾室,当姨娘,他好赚取这中间的费用。 聂小蛮问道:“她的哥哥,胡大有,有没有什么反抗的举动?” “据卫忆安说,胡大曾经向他明白地说过,他一定不愿意让他的妹子做人家的小妾。” “大有可曾有过什么威胁的表示?譬如卫忆安要是一定要硬来,他将有什么报复行动之类?” “这……这个我不知道。卫忆安没有跟我说。” “嗯,你们自然不肯就此罢手的。是不是?” 第二百零八章 请帮忙杀一个人 “是的……不过这完全是卫忆安的意思。他的心热得像火上浇了油,那里肯罢休?他一面教我向胡老太婆直接联系,一面又应许我设法弄些把柄,塞住他的妻舅冯轻鸿的嘴,以便休掉他现在的正妻。等到时机成熟,玖瑛就用不着再做妾,胡大有也不致于再反对。因为这一来,两方面都有顾忌,这件事便不能不特别而秘密地进行。” “你们这些秘密勾当到底成功了没有?” “起初胡母经我一说,果然就答应了,约定明天就把钱给她,讲好了一共是五百两。不料这消息不够机密,被胡大有知道了。他赶来找我,来势很是很凶猛。他说我若是做成了这一桩亲事,他一定去衙门里告我的诱骗罪。其实这是冤枉的,他找错了人。不过事情弄僵了,我也没有办法。” 小蛮点了点头,问道:“他这样来找你,你如何处置?” “我觉得这档子生意干不了,至少也得搁一搁,先避避风头再说,这样一来昨天晚上我专门约了卫忆安到这里来,把其中的情形告诉他,劝他将这一桩婚事暂且缓一缓。这就是我们昨晚约会的由来。哪里有什么谋杀不谋杀的事?还望大人明察。” “你的话说完了么?可还有什么隐藏的地方?” “没有!光棍不打谎。小的不是不晓事的人,面上规矩都懂的。我的话句句属实,大人若是不相信尽可以调查。” 说着姓陈的还举起右手在胸膛上拍一下,他的语调也相当响亮,做出一副街面上混混们赌咒发誓的样子。聂小蛮依旧安静得像一位入定的老僧。他向对方瞧着,口中似乎在自言自语。 “这就太奇怪!你既然替他‘找女人’,应该是其功非小,他对于你自然是有好感的。怎么他反而说是你毒杀他的?” 陈梦期又大呼着跳起来:“什么?卫忆安自己说我毒杀他?” 聂小蛮点点头。 “可是,他不是死了吗,他怎么还能说话吗?” 聂小蛮不答,又伸手到衣袋里去取出那半张吸水纸来。 小蛮说道:“卫忆安自然是死了,不能再说话,但是他写明在这张纸上,铁证如山。你自己瞧罢。” 陈梦期将纸取过来看了看,突然自己咬着嘴唇,又看一看聂小蛮,再看一看苏景墨,呆怔怔地傻站着,没有话说,显然是害怕到了极点。 聂小蛮不动声色,只是说:“你看这字迹是不是卫忆安的亲笔?” 陈梦期用力点了点头:“嗯,是的……像是他的亲笔。” “那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他诬陷我!……大人,他诬陷我!……对,一定是的!” “什么?诬陷你?不是又矛盾吗?我说过,你是他的大功臣啊。” 陈梦期的情绪平复了一些,他的脑子因为冷静下来而恢复了思考作用。他重新坐了下来。 又说道:“大人,我明白了。他要诬陷我,其中也有些缘故。对,所以其实并不矛盾。” “是怎么回事?” “这叫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唔?你什么意思?” “昨晚他听到我的办事不利的消息,就和我当面翻脸,不但说我不够朋友,不仗义,反而诬陷我和胡大有勾结起来捉弄他。所以昨夜里我们原本是大家红了脸才散了的。” 在景墨看来,陈梦期这句“狗咬吕洞宾……”的说法自动招认了他的包办“找女人”的工作,同时又证实了自己的假设并没错。不过景墨揣度他的声音状态好像并不是在讲假话,否则他的表演才能是出乎意外的优秀了。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又问道:“你这话属实吗?” 陈梦期道:“句句属实。大人,你尽可以叫焕哥……也就是那堂倌来问一问。昨晚我受不了他的这少爷脾气,也曾跟他争过几句。大家弄得面红颈赤,几乎动起手来。所以焕哥也曾听到了的。” “虽然。照你的说法来看,卫忆安似乎太不讲情面了。你既然好意替他寻了个女人,事成与不成,也是常事,而且还只是暂时搁一搁罢了。他怎么竟忍心诬陷你?那不是要置你于死地吗?” “哎哟,大人,你还不知道卫忆安的性子呐!他本来就是非常刁钻刻薄的,一不合意,往往会翻脸无情。这话你也尽可以向他的朋友们中去求证。” “那么他一定有许多仇人了。” “是啊。他有多少冤家,我虽不能一个个指出来,但朋友中和他感情深厚的,我敢说真的很少,很少!” “你对于他的冤家,多少总能够指出几个吧?” 陈梦期低头想了一想,答道:“别的人我还不敢说死了,但那周以云是卫忆安自己告诉过我的,应该假不了。” 聂小蛮的眉毛挑了挑:“周以云?他是什么人?” “他是卫忆安的朋友,曾做过邻居,以前一直玩在一起,后来周以云和卫忆安的妹妹蔚泽一来二去,也不知道怎么就认识了,还有了感情。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卫忆安偏不赞成,而且和老朋友翻脸断交。周以云也突然失踪,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消息了。自从周以云失踪以后,卫忆安时常露出害怕的样子,仿佛防着周回来报仇。所以我才敢说知道他们俩是有结仇的。” 聂小蛮慢慢地地举起酒杯,饮了第一口。他的目光不住地在转动。陈梦期似乎没有酒兴,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像在等小蛮的判断。 聂小蛮又问道:“那周以云的家世是怎么个情况,你也说个明白。” 陈梦期说:“周以云的老子是一个酸溜溜举人,规矩上很是厉害,虽然也有些积蓄,但周以云对于财产是没有发言权的。他在学堂里念书,好像没听说有过什么功名。” “他的面貌呢?” “说到面貌,嗯,白白的脸,红红的嘴唇,可以算得上是漂亮人儿。他是常穿曳撒的,个子不高,而且文绉绉的有些娘娘腔。” 聂小蛮又轻饮了一口酒,想了想,又问道:“周以云失踪以后,他家里的人有没有出去找过?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第二百零九章 喜新厌旧 陈梦期这时候看问题已经转到周以云身上了,似乎是稍感轻松,于是也陪饮了一口,摇摇头道:“没有消息。他家中人有没有去找,我不知道。因为周以云的弟弟涵山,自从他的哥哥失踪以后,就再也不和卫忆安来往。所以他家的消息就此隔绝了,我也就不知道了。” 聂小蛮放下了酒杯,让身子向椅背上靠了靠。谈话似乎可以告一个段落。空气比先前缓和了很多。这时外面酒客们也开始在络绎登楼。聂小蛮于是又问明了周以云和胡大有的住址,陈梦期自然也毫不保留地都说了。 陈梦期又说:“大人,你若要去找胡大有,必须在申时过半后他才回家。他的个子很短小,眼神还不大好,很容易辨认。” 聂小蛮点点头,又向景墨看了看。景墨这才知道这胡大有不是别人,就是看门人老十三所说打听卫忆安踪迹的那个人。那么卫忆安的死,他也有关系吗? 聂小蛮向酒倌外面瞧了瞧,站起身来说道:“陈兄,你说的一番话,我姑且相信是真实的,现在我不能多谈了。但你得明白,此次的事,假若不是我,你只怕不一定能继续在金陵城‘玩得转’下去了。所以你以后的生活最好换一条比较正当的路。否则你这样子‘混’只怕没有好结局。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知。” 陈梦期点头哈腰,诺诺连声,景墨看见他的额头上的汗珠又缀满了,看上去很感激的样子。 聂小蛮付了酒帐,就同景墨走出了明月升。 景墨问小蛮道:“你怎么竟如此轻易就放了他?难道说他当真没有犯罪?” 聂小蛮摇摇头:“在我看来,此人不走正道,专靠迎合权贵的恶欲来获利。可以说是一条恶犬,吃的是朱漆门前的冻死骨肉。但他对于卫忆安的死,我相信他没有下手的理由。” “那么姜郎中的发现只是教我们空欢喜一场?我们岂不是白白地走了一趟?” “怎么说白走?这一步已给我去除了一重疑虑。现在我们要走上正路了。” “正路?在哪里?” “你跟我走就是。”说着小蛮加快了步伐,似乎生怕猎物就此跑丢了一样,并伸手拉住了景墨的手。 景墨感觉手上小蛮的体温传来,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南捕厅,卫家。” 立秋的日晷开始变短,两人离开明月升时,街上的油灯都已亮了。等到两人的车子到达南捕厅卫家门前,寻常人家都正在忙着吃晚饭。聂小蛮远远地朝着那黑漆的大门一望,便轻轻地向景墨说:“大门开着呢,我们姑且不必进去。” “那么,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聂小蛮不答,走到门口,向门房中看一看,有灯光透露出来,猜测应该有人在内。他走过大门,沿着西边的青砖短墙,慢慢地走着。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停下了脚步,踮起了足尖,扶着短墙向里面瞭望。他突然又向景墨招招手,说了一句古怪的话:“景墨,瞧。他们正在进晚餐。” 景墨不免有些好笑,却也扳着短墙,看向屋子里去。景墨就见西边的一间餐房之中,灯光明亮,一扇窗开着,窗帘也恰巧拉开了。里面的方桌上有人在吃晚饭。朝南坐的是死者的母亲,左边是忆安的妹妹卫蔚泽,唯独却不见死者的夫人冯婧宸,想必这位夫人此时还没有回家。 餐桌旁还站着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小使女。这时候两位女主人的脸上都是冷冰冰的,现出一种悲郁阴暗的表情。这样一来那两个女仆自然也都是默默无语。 聂小蛮低声说:“咱们俩的委托人还没有回来。” 景墨应道:“对啊。夫君给人谋杀了,她还一直外边,会不会有点说不过去。” 聂小蛮却不回答,仍旧猫儿捕鼠般地注视灯光通亮的餐房。景墨不知道小蛮要瞧些什么,他在等冯婧宸回来吗?还是等别的人……比如栓财之类? “哦!” 一声低低的惊呼从聂小蛮的喉咙中发出,接着他又忍住了。 景墨扭头问他道:“怎么了?” 聂小蛮却不答,目光炯炯地向屋子里注视着。 景墨又说道:“那个小使女,我们之前好像没有听人说起过啊。” 聂小蛮道:“不错,她大概是新雇来的。当昨晚案发的时候,她还没有进宅门,自然没有人说起她。” “你怎么知道的?” “你没看到她的行动处处显得生疏和不自然吗?这就知道栓财还没有回来,她是专门来补缺的。”小蛮拉了拉景墨的肘部的衣料,“你瞧!卫蔚泽又在动筷子了!” 聂小蛮这时的语调很低而颤动,似乎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景墨不禁有些奇怪。吃饭用筷是件异常的事吗?聂小蛮何以如此震动? 正在这个时候,景墨突然觉得自己的背心上被人轻轻拍了一记。景墨不禁心中一凛,急忙回头看时,一个穿黑长袍子的男子正目光炯炯地瞧自己。那人虽穿着便服,但一种挺胸凸肚的表情,一望而知是一个便衣捕快。 探子问道:“你们瞧什么?” 景墨有些气恼道:“我是苏景墨,这就是聂……” 景墨的“小蛮”两字还没有出口,聂小蛮就回身过来,在那人的肩上拍了拍,又取出一张帖子给他。 聂小蛮低声道:“朋友,你误会了,好了你不必多说。这是我的帖子,景墨,我的肚子饿得很。我们先吃饭,等明天再破案吧。” 景墨回头就走,景墨也只得跟着,那捕头似乎后面磕头赔罪,景墨也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两人到了西水关,小蛮跳上车子,竟绝口不再说一句话。 他真的有把握了吗?不过小蛮既然说要等明天破案,那么今天晚上自然是没有希望的。 多年下来景墨也早就知道了小蛮的习惯,每逢在案子将破未破的时候,要是小蛮不想主动谈及案情的话,你若想向他问几句话,准没有教你满意的答复。所以,景墨虽然满腹疑虑,不知道小蛮的葫芦中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暂且忍耐,不愿意平白无故地自讨没趣。 第二百一十章 再访卫宅 两人到了府中,聂小蛮立刻教苏妈备饭,吃饭时他仍旧保守着缄默态度。景墨的脑海中却盘据着种种疑问:凶手一共有几个?下毒的是谁?行刺的又是谁?有胡大有吗?有周以云吗?有那个穿曳撒不知姓名的高个子吗?还是两个卫家的仆人栓财和虎子?或者会不会竟就是他的夫人冯婧宸? 这几个问题,好似乎在咽喉间筑起了一道堤坝国,景墨的晚饭再也吃不下去。 在晚饭将近终了时,江知事又有消息送来,总算多少有些发展。这江胖子已经查明那辞了职事的仆役虎子,在七八天之前已经回他的老家石塘去。又从钱月寻那边查出那个穿曳撒的高个子叫吴茂彦。也是那天的宾客之一。他在那天下午走过卫家门口,顺便去约卫忆安一块去。 他是卫忆安的新朋友,所以交往还算是融洽。江知事还提及一桩遗憾之事,他派出的一个捕快到达桃叶渡栓财家时,听到栓财已回家过一次,不过又走了。 景墨对于最后一点相当兴奋,因为栓财真的出现了,追踪起来总比较有些把握。不过聂小蛮很淡漠。他不加评论,放下碗筷以后是两人惯例的饮茶时间。今天晚上两人饮茶时的姿态神情也是彼此不同的。聂小蛮以单手捧着茶碗,好像观音捧着羊脂玉净瓶一般,身子靠着圈椅的背,伸直了两腿,闭上了眼睛,足见他心中的安定放松。 苏景墨却是把茶碗不停地从左手交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完全掩饰不住内心中的烦乱状态。 书房静寂中只有两人轻轻的呼吸声和屋外远远的街市声。 这时候又有客人来访。小蛮一下子就站起身来,同时抢先去开了门,走出屋外去接洽。景墨心烦意乱,就只是坐在原处静听。就听外面说:“我就是聂小蛮……嗯,你是马拉柠?……佟大人派你在卫家门外的?……嗯,嗯,是怎么回事?有个穿黑色短衣的人进去了?……光头,身材很短小?……进去了已经好久?……好!……怎样?佟大人联系不上吗?……那不妨事,回头我来通知他也是一样的,不干你们的事。……好,好。你别惊动他,我马上就来。……” 事情如画卷般的一点点展开了。 聂小蛮刚回到书房里来,景墨还没有开口,就听到一辆车子停在两人的府前。难道是这时又有客人来了?过了一会儿,卫朴果然又引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来了,就是卫家看门兼种花的老十三。聂小蛮一见他,不禁显出些意外的神情来了。 他忙问道:“老十三,你来干什么?” 老十三行了个礼,同时手中握着一封信,便将那封信递过来。聂小蛮将信接过去时,景墨也急忙走上去瞧。 那是一个硬黄纸的信封,上面写着“聂大人亲启”五个字,字体是学的前朝大家鲜于枢的字,可谓结体谨严,真力饱满。聂小蛮将信拆开的时候,景墨看见他的目光炯炯,呼吸似乎也急促了些,连他的手指也都颤动了。他一边将信笺递给景墨观看,一边回头向老十三问话。 “这是你家小姐差你送来的?” 景墨早把目光注视到信笺上去,上面写着一行细楷。“凶手已经拿住。请大人们速来!”下面的具名是“民女蔚泽拜上”。 太奇怪!这封信的内容是真的?还是仍像先前那样出于误会?假如真的,那么凶手是谁?又怎么会自己送上门去,给这女子拿住?在这短短的须臾之间,苏景墨的思维活动真是说不出的颠倒凌乱。恍惚之间,景墨都不知道聂小蛮又问过什么话,只听到朝宗回答:“是的,栓财和少奶奶都已经回来了!” 聂小蛮又活跃起来了,他伸出脑袋吩咐卫朴赶紧出去找车子,就不再说别的话,而是忙着穿上外衣,戴上帽子。装束既毕,他听了听门外,向景墨点头示意,首先往外就走。景墨和老十三急忙跟着,走到门外,正要上车,突然见又有一辆马车停下来。那人还没有下车,聂小蛮便高声招呼道:“佟大人,你是不是从明月升来?我想那个姓陈的人,你一定没有碰见。” 停车的人正是佟南箫,忙答道:“是啊,我扑了一个空。不过我又得到一个消息。” 原来佟南箫今天下午去得特别早,申时以前就到了,又和两个生客喝过酒。只是,他们三个人酒几乎没有喝多少,话可说了一大堆。 聂小蛮忙止住他道:“好了。他是和本案没有关系的。现在时间紧迫请不必多说,你也不用下车,快跟我去抓捕凶手!” 说完,聂小蛮不等佟南箫答话,便跳上车子,扭头向景墨和老十三招招手,车子就立刻动起来。车驾进行得本来已经很快。不过景墨因为急于要知道这案子的真正结果,还不知足,恨不得腾云驾雾立时就能赶到。 好容易忍耐了一盏茶的光景,车子才在卫家的府宅门前停住,景墨便第一个跳下车来。 这时大门外面又多了一个便衣密探,这些探子们远远地分散守伺着。聂小蛮向最后的一个……就是先前拍苏景墨背心的,大约就是叫马拉柠的,附耳说了几句话,便不待通报,第一个抢步走进卫家宅院中去。 小蛮回头向众人摇了摇手,似乎叫大家不要作声。景墨就看见刚才餐房之中的灯火仍旧明亮。景墨跟着聂小蛮走到窗前,也偷偷地瞧了一瞧。里面有三个人正很低声地谈着话。一个站立的男人穿一套黑色短衣,是个瘦削黄面的光头青年,八成就是栓财。 这时他低下了头,又像畏怯又像懊丧的样子。居中坐着两个女子,就是忆安的妹妹蔚泽,和他的夫人冯婧宸。 聂小蛮向跟随在后面的老十三做了个手势,似乎教他去通知。景墨就看见客堂中张着一幅白幔,供桌上有卫忆安的牌位,还有一对白烛,显得有些阴风凄凄。 第二百一十一章 回家吃饭 景墨知道卫忆安的尸体已经移送到大理寺的验尸所去,这预备的白幔在旧俗上也近乎僭越了礼法,因为他还有母亲在堂。这样过了一会儿老十三出来回报,小姐要在书房间中会见。聂小蛮向佟南箫咬了一句耳朵,就引着苏景墨穿过客堂,走进书房里去。 两人进了书房,聂小蛮顺手将房门关上。书房里面尸体虽然已经早就移走了,油灯也很明亮,不过仍有一种阴沉沉的感觉。这大概是心理作用吧。卫蔚泽一个人坐在一张圈椅上。她的面貌,早上苏景墨本来见过的,不过在油灯下看起来,她的颧骨高耸,眼珠也失却了神采,脸色也越觉得惨白可怜,仿佛数小时的间隔,她突然患了一场大病。 景墨又想,这女人竟会捉住凶手,真实太出意外。可是她此刻为什么还不干脆地把凶手交给我们?照眼前的情况而论,凶手若不是栓财,一定是我们的委托人冯婧宸了。 蔚泽站起来,向聂小蛮和景墨行过了礼,左手捧着她的胸膛,右手指了指两把椅子请两人坐下。 她先说道:“聂大人,苏大人,你们是不是来拘捕凶手?” 聂小蛮也坐下道:“是。而且我们是奉了卫小姐你的命令来的。” 她点点头:“好。请坐。”她自己也就坐下来,“现在可要我把那凶手给你们介绍一下?” 聂小蛮摇摇手:“不必了。我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此刻我所希望的,只是请你把凶手在昨晚上的行动说一个明白,以便我在经验上可以增加一些阅历。” 蔚泽得意地一笑……不,这是一种毫无欢意的苦笑。 景墨完全糊涂了,这笑是什么意思?怎么聂小蛮和这女人在打什么哑迷?看这说话的情形,这两人似乎都已经清楚了案情。而且也清楚对方所知道的内容,所以对话才会如此的怪异。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小蛮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真凶是谁的呢? 景墨心中胡思乱想不得要领,就听这女人又说话了。 蔚泽说道:“很好。我也早料你知道了。聂大人,你当真是名不虚传!” 聂小蛮居然拱了拱,似乎在表示谦虚!嘴上却并不答话。蔚泽的左手仍按在胸口,好像吁出了一口气。房间中静了静。 只有景墨还是被蒙在鼓里!这种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互相清楚的感沈实在让人抓狂! 这样过了一会儿,那女子才说:“现在请听我说,卫忆安是毒死的;毒药是砒~毒,置毒的器皿是茶壶。其实杀人者预先知道昨晚上卫忆安要去吃喜酒,料定他酒后回来一定口渴。所以在卫忆安没有回来之前,茶壶里面早就放下了砒毒。” 真的?景墨听了只觉得难以置信,怎么姜郎中又说茶中没有毒?景墨的疑问没有得到解答,那女子的讲述又继续下去:“等到卫忆安回来时,那人只是悄悄地等待着。卫忆安读了一会儿报,喝了一满杯茶。这样又过了一会儿,那毒性便在他腹中发作起来,他于是开始呕吐。那人仍潜伏在这一扇房门的外面,等待杀人阴谋的成功。” 她似乎胸口有些痛,稍稍地顿了顿,才又说道:“那人眼看着卫忆安顿足拍桌地大闹了一回,又喊叫了几声,却终没有人来答应。那人自然暗暗地庆幸,但还防着卫忆安忍不住痛楚,会从房间中出去,所以把书房门从外面反锁着。后来卫忆安果然想出去,不过推不开门。接着卫忆安突然静下来,那人听到有一种竹子笔套丢在桌面上的声音,好像他在写什么。可这样过了一会儿呼喊声又响起来,接着的是呻吟声,茶几椅子翻倒声,花瓶碎裂声,听了很是怕人!卫忆安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跌倒了。接着他还在地上抽搐了好久。那行凶的人在外面也感觉到了,心中也有些不忍,不过一念及所感受的痛苦和仇恨,便再次勉强忍耐着。终于卫忆安已经静止不动了,那人才开进门来;但一看见忆安的睁大的眼睛,还以为他没有死,立即把手中握着的小刀,又奋力地在他的胸口上刺了一下。“ “哎哟!这一下却出我所料!我没想到下毒和行刺竟是同一个人!” 这一句是聂小蛮不自觉的插话。小蛮惊异吗?当然了!聂小蛮尚且这样子,何况旁边的景墨?两人都听得舌桥不下。 蔚泽继续道:“那凶手打算报仇已经好久了,所以身上常常带着一把刀,本来预备趁机行刺的。不过那人虽然得到了好几次机会,终究身弱而胆小,恐怕敌不过他,总是不敢下手。后来那人为谨慎起见,就设法弄得了些砒~霜,决心舍刀而下毒,谁知到了最后,到底还用到了刀。这大概是卫忆安的罪恶太深重,不能不受此一刀!” 蔚泽的讲述略略停顿,又低下了粉颈。她的双手都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去了。 聂小蛮催着道:“以后怎样?卫小姐,请你说下去。” 蔚泽仍低下着头,不作回答,她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这简单就是半明半昧的一个闷葫芦! 这种吞吞吐吐地讲述,让景墨再也按耐不住了,站起身来,大声抱怨道:“聂小蛮,你听下去吧!我要先走了!” 其实苏景墨在这个时候突然声言要先走,原本只是为了要激一激聂小蛮,并不是真个要出去。因为景墨忙了一整天,目的在于找出凶案的结果,满足被压抑的好奇心。现在案子终于到了将近收尾的时候,景墨又怎肯舍弃? 不过,蔚泽所说的故事,只用着“那人”“凶手”代替着凶手名字,使人既捉摸不定,心中又放不下,实在觉得难熬。她说得不清不楚,也不知道这讲的“那人”“凶手”之间谁是谁,只能越听越是糊涂。 景墨听了半天不得所以,于是就禁不住有这负气的举动,当景墨假意缓步走近房门的时候,聂小蛮果然站起来阻止道:“景墨,你别生气啊!这件事并不是卫小姐有意不讲清楚,不过你想要知道案情究竟如何,就不能不在这里旁听。你现在不是急于要知道那个真凶是谁吗?其实这人也称不得凶手,大概可以叫做正义的复仇者。好吧,我来给你介绍介绍,杀人者就是这一位卫蔚泽小姐!” 第二百一十二章 凶手现身 景墨的脚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粘住了一样,顿时停下了脚步,并转身回来。那女子也站起来,神色却仍镇静如常,只是稍稍点了点头。 卫蔚泽向景墨说道:“苏大人,原来你还不知道吗?杀死卫忆安的就是我啊。现在你请坐下,让我讲下去好吗?” 聂小蛮也重新归座。景墨心中受到巨大的震撼,像个傀儡一样,沉默地模仿着卫蔚泽和聂小蛮的动作坐了下来,卫蔚泽那难于置信的故事又才继续下去。 卫蔚泽说:“我起初的意思,只想杀死卫忆安,报我的宿仇旧怨,其他什么都不曾顾及到。但一等到卫忆安死了之后,我突然想到后果的问题,因而感到十分的恐惧,就想要怎么才能够脱罪了。我想卫忆安的死固然是中毒,但他胸口上又刺了一刀。刀伤不像是女子的力量所能刺的。我假如把下毒的痕迹消灭了,教人只注意在刀伤上,那我就可以脱罪了。” 她又停顿了一下,才说道:“于是我将卫忆安的鼻孔和嘴唇上涌出来的血迹都擦干静,不让人知道他是中了毒的。正在那时,我仿佛觉得窗外有脚步声音传来。我就站起来,掀开纱帘,向外面偷瞧,却仍黑漆漆地不见一个人,我以为可能只是我自己心虚罢了。” 又停了一下,她才又说道:“接着我又把凶器从东窗口里丢了出去,以便人家怀疑成是外来的人干的。那时我心中满含着恐怖,再不能顾虑到别的;我就点了一支蜡烛,走到这书房门外,高喊了一声,就跌在地上,装成晕过去了。” 景墨听到这里,心想,一个怯生生还未出阁的弱女子竟会如此地厉害,真是万万想不到!她竟忍心杀害了她的哥哥,这里面总有什么陈怨宿恨吧? 蔚泽继续道:“再之后的一切,我早上已经说过,二位大人都已经知道了。后来闻婆子把我送到房中,老十三便随即出去报信了。我在自己房中,定神一想,便想出了两个破绽。我想茶壶中还有余茶,他自然没有喝光的;即使喝光了,剩余的毒滓自然也能验得出毒~物。其次,我的手指上应染过血迹。我记得我曾经掀动过那白纱窗帘,帘角上也许留着我的指印。这两点都可以证明我的罪行,不能不设法消除。于是我又悄悄地下楼,重新到这间有尸体的房中来。” 聂小蛮突然点头接口道:“你第二次到这里来的行动,我已经约略知道了。你将茶壶中的余毒倒去了,重新取了些茶叶,急切间没有沸水,就注满了一壶冷水。是不是?此外你为消灭血迹,又将那窗帘的右角剪去:并且剪的时候,我知道你是用左手的。卫小姐,你不是平日里也习惯使用左手的吗?” 卫蔚泽灰白的脸上突然稍稍一红,又睁大了她那双含愁的妙目。她向聂小蛮点点头,露出一种惊奇和叹服的神色。 她答应道:“聂大人,你真像看见我做的一样!这也可见我现在的自供实情并不是愚蠢,一切早晚也都瞒不过大人的眼睛。” 聂小蛮微笑道:“这并没有什么希罕,哪里值得你称赞?我还知道你剪窗帘的那把剪刀,也许是你从楼上带下来的哩。” 蔚泽道:“正是的。那剪刀本来是我刺绣时用的。但仓猝之中,我没有把它带回楼上去。那真个是我的失策。但我之所以如此地慌乱,也就是因为栓财的缘故。” “那时候是不是栓财回来了?” “是啊。我在剪窗帘的时候,突然看见有一个人站在窗口外面。我给吓了一跳,几乎喊出来。我仔细一瞧,才知是栓财。在那个时候,他好像还没有看见这书房里面的事。我自然是不愿意教他知道的。我就叫他出去,在门房里略等了一会儿。我想起当时行刺的时候,觉得忆安的那件半臂袋中藏着那钱箱的钥匙。假如钱箱中有些钱财,不如拿些出来,送给栓财,叫他守着秘密暂时躲开,我的计谋也就不至于再害怕败露。我就来到在尸身旁,预备取他半臂衣袋中的钥匙,突然见卫忆安的鼻孔中还有些余血渗出来。这自然是中毒的迹象,我自然不能不顺手将血擦去。我随即解开衣钮取钥匙。我开了钱箱,箱中果然有一大卷银票。我不管多少,一把都取了出来,重新锁上钱箱,又用我自己的衣角在箱门上擦了一擦,仍旧把钥匙藏在他的袋里。然后我走到门房,将银票完全交给栓财,吩咐他快出去,暂时不要回来。栓财拿了钱走后之后,我也就匆匆上楼去了。” 蔚泽的说话逐渐减低,不住地把两只手抚摸她的胸口,脸色也越发惨白。聂小蛮向关着的书房门看一看,突然的站起身来,目光凝视在她的脸上,要想发问。 蔚泽突然摇摇手,又说:“聂大人,请再等一等,别打岔。我还有几句话。我此刻所以自供罪状,也有几层理由:第一,我干了这件事,虽说出于复仇,良心上终不得安宁。第二,栓财是个忠实的人。他虽接受了钱,又知道我干了非法的事情。他还知道有人已到他的家中去查问过,他的哥哥深恐连累,催他回来把钱还给我。第三,这件事我的嫂子却又不幸处于被怀疑的位置,我未免对不住她。忆安是这样无情无义的恶人,我母亲却无知无识,只知道一味袒护混账儿子,嫂子也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要是这件事再让她受冤屈,我的良心也不允许。所以刚才我专门请她回来,给她完全说明白了。况且聂大人既然担任了这件事,我的试图掩饰,迟早都是瞒不过去的。我知道刚才我们吃晚饭的时候,你们曾在墙外观察过。是不是?因为这几种缘由,我知道我的计划终于不免有败露的时候,倒不如爽快些自己承认了罢。” 聂小蛮目光闪动,走近一步,作惊骇声道:“卫小姐,你不会是已经服过……” 第二百一十三章 案发经过 蔚泽的右手做了一个“请不要打断我”的手势后,左手从她的衣袋中摸出一封信来,递给聂小蛮。 她又道:“聂大人,别再问我了。我毒杀卫忆安的原由,你瞧了这一封信,大概就可以明白。我……我不能多说话了!他……他直接杀了以云,间接也杀了我!他……他真实是一个狠毒、残忍的人……不!他真实不能算人,是一头恶毒的怪兽!” 她说到这里,双眉紧蹙着,两只手都紧紧捂住胸口。她的身子坐不直,便渐渐地横倒在椅子上。景墨也顾不得男女之别,站起来扶住她。书房门突然给推开了,冯婧宸惶恐惊惧地站在门口,后面跟着焦黄面孔的栓财,张大了嘴巴在发着愣。 聂小蛮不理会他们,抢步走到窗口,大声呼叫。 “佟大人,快进来!这女子已经服了毒,必须立刻送去救治,再迟只怕来不及了!” 这桩案子终于结束了。 卫蔚泽交给聂小蛮的一封信,也是有结束作用的,这封信读之亦令人不胜感慨。 那信写道: 泽妹爱鉴: 这封信我知道你是不愿意读的,不过我也出于种种不得已,请你原谅我吧。我幸而获得了你的爱,又蒙你应许了婚约,那原本是万分幸福的。不料你的哥哥忆安,不知为了什么,竟存着破坏的心,无论如何不许你出嫁。 当初我曾亲口向他解释过,请求他的同意。他一概不理会,一定要我取消婚约。后来他用污辱的话诽谤你,我自然不听他的。他突然又变换手法,改用恶毒的计策。呜呼!他那杀人不见血的阴毒计划当真厉害,可惜我早先不曾察觉啊! 原来他重新换了一副和蔼的面具,突然重新和我亲近起来,天天约着我一块儿玩乐。我对他没有成见,又不防他怀着恶意。他竟引我进了赌场,又教我入了赌局;我自己也太愚蠢了,竟会中了他的圈套。 我赌了一个月左右,已经输掉不少;他又劝我翻本,并由他的介绍,用重利借到了七十两白银的巨款,不久也完全输光了!我原本只是一介书生,没有任何自己的财产,又不知再向哪里去借贷。不过债主逼得紧,我的名誉将近扫地了!这时候我正走投无路,卫忆安就强迫我做一种见不得人的举动,那就是‘偷’! 真可悲!我真惭愧啊!我听了他的话,偷了我母亲的一对珠花,又加上我妹妹的一只宝石戒,刚才清偿了赌债。但债虽然清偿了,我的偷盗之罪却已经被我父亲发觉了! 泽妹,你知道的,我父亲是怎样一个严厉的人。他起初要送我往衙门里上去,后来因我母亲的劝阻,才从轻把我赶出了家门。其实我干了这样的事,无论如果再不能再在这里安身,就是我亲生的父亲和妹妹都不将我当人看了,我在家庭里,还有什么面目立足!我此刻已成了没人格的人,更不能再见你,更不配做你的爱人了!现在只有一条出路……那莫愁湖里的清流也许能洗掉我的污秽,恢复我的清白! 可叹!泽妹,是的,我太懦弱!我觉得没有勇气再见到你,请你宽恕我!你读这一封信时,我这一身皮囊早已安葬在湖水中了! 周以云绝笔 这封信解释了这惨剧的前因和后果。景墨又问起聂小蛮,卫忆安和他的妹妹终究有什么样的冤仇,竟忍心用如此卑鄙的阴谋,破坏亲妹妹的幸福。 聂小蛮叹息道:“卫忆安是二房里承继过来的。他的狼子野心也许想一个人单独承袭全部的家业。不过卫家老太告诉我,蔚泽的父亲在临死的时候,竟把遗产让兄妹俩均分了。这就是结怨的主因。卫忆安是个贪婪残忍的人,蔚泽又不是他嫡亲的妹妹,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了。他大概认为只要蔚泽不出嫁,她名下的财产总逃不出自己的手心。单瞧蔚泽的年纪将近花信之年,还迟迟不出阁,可见她的婚事的被阻扰也许已不止这一次。你也听到,卫忆安还借着酒醉曾殴打过妹妹蔚泽,这也可见兄妹间的旧怨的一斑。真教人可发一叹!” 苏景墨也不禁叹了一口气。这一桩事的主因还是因为男尊女卑,妹妹明明有爱人,婚事却不能不被家族中长兄左右。这也就是宗法名教的可怕之处……愚昧的共同血统的父权嗣族观念……也推波助澜地造成了这一幕惨剧。女人原没有继承家产的权力,所以这样的看似平等的分家,自然要引起男子的怨恨,更何况还是卫忆安这样无情无义的畜生。 只可怜世间人的目光还都被那传统的毒咒般的礼法所阻隔,到底堪不破。于是怨海中的风波也就永远汹涌,没有宁息的一日了! 感叹了一回,景墨又请聂小蛮说明侦查这一桩凶案的过程。 小蛮说道:“我在这件事上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以为这是一桩双重谋杀案,一是下毒,一是刀刺。下毒的是主犯,刀刺的是次犯:我认为是两个凶手。谁知竟是一个女人所包办了这两者,这不能不说是我的主观和失策了!” 景墨说道:“这确实是意想不到的,你也用不着过于自责。但本案中的主犯竟然是卫小姐,你在什么时候知道的?” 聂小蛮道:“我在卫家察验之后早就知道了。” 景墨诧异道:“这么早?你是怎么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小蛮道:“我的第一点着眼点,就在卫忆安是死于中毒,而不是刀刺,我凭着观察所得,就知道下毒的是他自己家院里的人。因为我看见死者鼻孔和唇嘴上面都还稍稍残留着些血迹,显然可以看出是流血以后经人擦去的。你想凶手为什么要擦去血迹?不是要消除证据,以扰乱调查者的视线吗?” 景墨点了点头,有些懊悔自己如何没想到这一层。 小蛮又道:“这样的举动,若是外人,何必多此一举?并且事实上也未免太从容。我当时曾指给佟南箫瞧,他却没有注意到。还有那窗帘的剪角也是消灭痕迹的例证。不过最主要的证据,还是那把茶壶中的余茶。你是不是没有觉得?” 第二百一十四章 遗书留情 景墨点头道:“现在我明白了。茶壶中是满满的一壶,似乎卫忆安饮酒回家后并没有喝过茶。这原本是出于情理以外的,但当时我竟然想不到。” “是,这是一个反常点。还有一点哩,你也明明看见了。” “唔?是什么?” “那茶壶中的茶叶不是都浮在水面上吗?这也是反常的。正常的情况下,茶叶都必须沉在底上,即使泡茶的水不够滚烫,浮起的茶叶也不过是少数而已。不过那时你看见的,全部茶叶差不多都浮在面上。可见茶叶已给换过了,而且换的时候没有热水,这样一来茶叶泡发不开,就自然不过地浮在水面上。你若能注意到这一层,就可以进一步推测,那之所以换茶叶的案情也是自然‘洞若观火’了。” “唔,我的观察力本来比不上你啊。但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爽爽快快地宣布了?省得我们还要四处乱跑?” “景墨,这句话,又显得你有些卤莽了!你想当时有种种疑点都没有着落,怎么就可以武断?况且我虽然知道下毒的人是屋里人,但还不知是具体哪一个。因为那时候卫忆安的夫人冯婧宸最有嫌疑,并且尸体上又刺上了一刀,是桩双重谋杀案;加之铁箱中又失去了钱,又像夹杂着盗窃。于是我假设案中至少有两个犯罪人。我想主凶既然是屋里人,那么行凶的目的绝不会单为了区区的钱财。我又料定这两个人都是和死者相熟的。那么去掉手印的痕迹显示了那人行事以后,只准备灭迹,却并不想急着逃走。所以我就也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进行了。” “你在什么时候才真正知道本案的主凶就是卫蔚泽?” “我直到看见了他们吃晚饭以后,刚才完全证实。我起初也觉得冯婧宸很可疑,后来据调查所得,才觉她没有行凶的必要。因为他们夫妇俩固然不和睦,但卫忆安既然企图另娶,有过休妻的意思,又在捏造证据……就是那张毁谤自己妻子的信件……准备用作休妻的把柄,可见这一方向已经没有什么难处。假如冯婧宸不满意他,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分开恰好是双方的意愿。何况她的娘家冯家要按家世来说要比卫家强得多,她不必像寻常女子那样担心被休妻后便无依靠,她的哥哥也颇为爱护她,必然会照应她周全,她何必冒险行凶?解除了这个疑障,我的目光就转到卫蔚泽身上去。” 顿了顿,小蛮又说:“蔚泽原本是忆安的堂妹,感情素来不睦,单瞧她吃过两次亏,便可见一斑;产业又是均分的,这可算作是非常少见的,所以这里面更有因果可寻。再从事实上推测:蔚泽说她听到了重物倒地的声音,才走下楼来。只看书房是在东边的楼下,蔚泽的卧室却在西边堂屋的楼上。她怎么能够听得这么清楚?并且据她的母亲和老十三的说法,当他们听到她的呼声的时候,都在将近睡着的朦胧中。这就可知他们起先被卫忆安的吵闹声所惊扰,大家都睡不着;但后来竟能够朦胧睡去,显然可以看出那时候卫忆安的吵闹声一定已停止了。就在这个声音静寂的时候,你想蔚泽又在干些什么事呢?” 景墨知道小蛮不是要自己作答,所以只是静静地倾听。 “从物证上说,那把剪刀太小巧了,不像是书桌上剪信封的东西,却像是刺绣用品。谁在刺秀?卫家老太?不太可能。她的年纪太老了,像是个享清福的人。是冯婧宸吗?她常在外面跑,看性子自然坐不住做女工的。那么只有蔚泽最近乎情理了。剪刀既然是她的,剪窗帘的也是她吗?这是值得进一步考虑的。你总也看见了,窗帘上剪掉的右角是自下而上的,可以想见剪的人用的是左手。这样一来种种信息汇总起来,我就想从这条线路进行。后来事实开展,江知事发现了那把凶器,提醒了我行刺的也是屋中人的猜想。我正要赶到卫家去证实我的想法,突然姜青阳来了一个岔子,几乎把我拟成的主要想法全部推翻!” 景墨渐渐有些明白了,问道:“是不是那卫忆安写的渗墨纸,使你以为下毒的是陈梦期?” “是啊。这纸既然是卫忆安的亲笔,我怎能不相信?直到和陈梦期谈过之后,我才回到之前的正路上,又看见了蔚泽确是用左手执筷的,我的想法的基础才稳稳地坚定下来。” “但卫忆安怎么会写这张纸?你能不能推测得出来?” 聂小蛮思索了一下,才说:“其实也容易明白。他不懂得女子的心理,以为蔚泽是柔弱可欺的,自然不防她竟会反抗。不知一个女子真的死心塌地爱上一个男子之后的那种痴情,假如恋爱或婚姻上受到妨碍,她的有形或无形的反抗力量是非常可怕的。此外卫忆安不知道毒在茶中,而以为是在酒中,所以他就认做陈梦期谋害他。” 小蛮顿了顿,又说:“不过这一次与陈梦期的交谈,也给我一个启示。他告诉我卫忆安曾阻止卫蔚泽和周以云的婚事,在动机上又多了一条成分。” 景墨又问到小蛮对于行刺人的推理的经过。 聂小蛮说:“我对于这一点的出发点就是错误的。我以为那行刺的次犯是另一个人,因为衔怨卫忆安,凑巧在同一时候行凶。当时我假设那人也许守候已久,在那天晚饭时,抓着了机会混进里面去;碰巧竟是在老十三出外报信的时机混进去。现在我们已知道栓财就是在这个时候溜进溜出的。我猜测那人在匆忙慌乱中看见忆安倒在地上,就刺了一刀便逃出。至于行刺的动机,可能因为卫忆安的贪狠苛刻,无论朋友佣仆都有因结怨而复仇的可能,所以此案中的有关系人,都在可疑之列。不过我所特别注目的一人就是栓财。” “不错。不过你似乎并不认为栓财是行刺的次犯。是不是?” 第二百一十五章 推理的经过 聂小蛮点了点头道:“是的。我认为他是趁机行窃的人;而且也许是目睹凶案实施的人。因为他的暂时失踪绝不是偶然的。从时间上估计,他回到卫家的时候,大概正是凶案发生的时候。也许他碰巧眼见那凶手正在动手,凶手就用钱贿赂他;亦或许是他碰巧看见凶案已经发作,却触动了乘机行窃的贪念,就开了铁箱偷窃。所以我认为这个人是案中的一条重要线索。” 景墨点了点头,可是还有点不明白:“你当时曾假设他会自己露面,有什么理由吗?” “我知道他是个孝子;从他连夜赶回卫家去的一点上看,又知道他对于主人不见得有深仇大恨。所以他的失踪至多是为了钱的问题。他的母亲正害着病,栓财有了钱,不是有拿回去做医药费的可能性吗?所以我请江知事派人到他家里去守候,只可惜迟了一步。不过我的猜测没有错,他到底成了本案中的一条重要线索。” 景墨点头道:“对。可要是栓财不回来,你想卫蔚泽可会自动揭发自己的罪行吗?” 聂小蛮沉吟道:“我不知道。不过这只是时间问题,没有多大关系。” 案情的解析到这里似乎已没有任何遗漏了。最后景墨又把那位委托人冯婧宸的行径询问聂小蛮。因为她是时常出外的,踪迹又常在戏苑与茶楼中出现,她作为女人本身的操守似乎也有些疑问。 聂小蛮叹口气说:“这一层我不曾仔细调查过,恕我不能回答。不过有了这样一个荒荡的丈夫和如此怨毒的婆婆,也难乎其为媳妇。所以即使她的行为上稍有被人诟病之处,在我看来都可以宽容。错不在她,而在那对压迫和伤害她的母子。” 聂小蛮站起来,走到窗前说道:“圣人说,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做丈夫的只知道吃喝嫖赌,做婆婆的只知道一味的袒护儿子,难道维护家庭和睦和保持忠贞只是做媳妇的义务和责任吗?” 隔天之后,卫蔚泽被医治后的消息传来,这位可怜女子的结局颇为凄切,引得小蛮和景墨又哀叹了一回。 就这样,黑夜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们却浑浑噩噩。日子同我们握手,我们却既怕夜晚,又怕白天。自由的天空本来属于我们,我们却向泥土里的罪恶靠近。欲望在噬食我们的力量,而我们走过生活的葡萄架,却不肯把它品尝。 和睦生活本来是多么可贵,我们离这样生活却又是多么遥远! 有太多的人,生在苦难的摇篮里,长在屈辱的怀抱中,在不幸的家庭互相折磨中消耗了自己的青春,在长吁短叹中虚度过自己的年华,人生又是何等的无奈。 【本案终】 “大人,这件事到现在还一直让我心有余悸。 当时大约是半夜以后了。一阵阵凄厉的犬吠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本来是很贪睡,但那时不但我们的‘黑子’吠得很急,连屋子的前后左右也差不多都给这“汪汪汪”的声音给包围了,仿佛有干百只狗合伙儿吠叫,不由得我不被惊醒!我想起上一次西边隔壁王老六家里失窃,也有过这样一次狗吠声,今夜里莫非又有窃贼到我们的屋子里来? 我于是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一件棉袄,点了油灯,走出房间,仔细地听一听。狗吠声最剧烈的方向似乎是我家的后园。天很冷,我把棉袄扣一扣,拿了一根烧火棍,提了灯向后面去。不料我穿过了后厅,正要跨出厅后的门口,踏进后园,猛觉得脚底下被什么厚重而不算得坚硬的东西一绊,几乎使我跌倒。我站住了把灯一照,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我家老爷正血淋淋地横躺在门口外的地上! 这可把我给吓坏了,我喊了一声,立即退回后厅。到了西向的楼梯脚下,我高声叫‘小姐”不过没有回音。我觉得很是奇怪,因为我先前从楼梯跟前经过时,仿佛听到楼上有脚步声音响。当时我还以为老爷也许也听到了狗吠声,正要下楼。此刻老爷既然倒在地上了,楼上的声音一定是小姐或小使女青青。不过我叫了两声,始终没有人回答,这样一来我更加慌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等可怖之事。 我略停了停,再喊一声,依旧没有回音。我正计划壮着胆子上楼去看一看,是否也出了岔子,但我刚才跨上了三级台阶,突然看见小姐从楼梯上走下来。小姐就问我有什么事情。 我说老爷已经给人杀死。她吓得几乎昏过去。我扶住了她,走到后厅背后。小姐一看见了躺在地上的老爷,便伏在他身上哭。 这时我想起厨子董兵怎么还没有被吠声所惊醒,就向厨房走去。不料又吃了一惊,董兵也硬邦邦地躺在厨房门口,额头上血迹模糊,分明和老爷一样受了伤,生死不明。 我完全慌了神,不知道怎样才好,突然听到小姐叫我,我就回到老爷的身旁。那时青青也下来了。据小姐说,老爷的气息还没有绝,似乎还有救,叫我去请郎中。我马上跑出去,到本镇的慈仁医倌里去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郎中是请来了,果然说老爷的脉没停,还有些希望,就把他拾到医倌里去。接着我们又将厨子董兵救醒了。董兵的伤势也不算重,所以没有送进医倌。 等到天亮了,小姐叫我骑了快马到金陵来禀告我们家少爷。少爷就领到我这里来。太老爷,这就是昨夜里的情形,小的所说句句属实,没有半句虚言。” 以上的这一节故事是齐自多家的男仆刘阿彩在聂小蛮的书房中所讲的。那时候阿彩的小主人齐雨晴也在旁边。雨晴是个脸色黝黑衣饰朴素的青年。他等阿彩说完了,又开口陈说他的本意。 齐雨晴说:“聂大人,这是大概的情形。你若要知道得更详细些,那不得不劳你的驾,到舍间去看一看。我觉得家父突然问遭这横祸,不无蹊跷,还望大人能费些心,查一个水落石出。只是不知道,大人,你此刻可以同我们一块儿走吗?” 聂小蛮坐在炉边,一边饮茶,一边静听这主仆俩的谈话,苏景墨自然也一同在场。 第二百一十六章 守望生活 景墨看刘阿彩的体格很结实,面貌近乎于粗野,不过胆子似乎特别的小。因为他虽穿着厚厚的黑布棉袍,讲故事时身子好像有些颤抖。景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有点冷,还是恐怖的记忆使他如此。齐雨晴也是满脸忧容,进门时还说了不少拍马屁话,现在只剩下了愁眉苦脸。 聂小蛮看了看景墨,好像是确认景墨的态度,然后说道:“也好。周庄距离很近,我们就走一趟吧。” 聂小蛮顿了顿,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不过,此刻我还有几封要紧的公文必须立刻拟稿。你们不如先去,我们稍晚一点的时候,自己会来。” 聂小蛮笔走龙蛇,处理完公文之后与苏景墨各骑一匹快马到了白蚬湖,两人在这里换走水路前往周庄。湖光山色,一派醉人,聂小蛮一路上只顾欣赏景色,绝口不谈齐家的案子。 周庄睡在水上。水便是周庄的床。 床很柔软,有时轻微地晃荡两下,那是周庄变换了一下姿势。周庄睡得很沉实。一只只船儿,是周庄摆放的鞋子。鞋子多半旧了,沾满了岁月的征尘。沉睡的还有桥头一株粲然的樱花,这花原本不是周庄的,如同陌生的来客。 景墨突然就闻到了一股股沁心润肺的芳香。幽幽长长地经过斜风细雨的过滤,纯净而湿润。远处不知这是什么花儿,这时候小风抚来,一阵阵的香风浓浓地包裹了古老的镇子。现在这种香气正氤氲着周庄的梦境,这船竟像驶向桃花源的。 坐在桥上,景墨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周庄,从一块石板、一株小树、一只灯笼,到一幢老屋、一道流水。这么看着的时候,就慢慢沉入进去,感到时间的走动。感到水巷深处,哪家屋门开启,走出一位苍髯老者或纤秀女子,那是沈万三还是迷楼的阿金姑娘? 周庄的梦,太容易让人生出幻觉。景墨觉得自己有些像那个武陵的捕鱼人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聂小蛮每次探案,在证据完备和事实明了以前,从不肯轻发表议论。景墨素来知道他的脾气,自然也不便说什么无谓的话语。 不过,虽然如此想,可是大脑却有些不大听使唤。景墨于是又想起刚才齐雨晴告诉自己的一些情况,在大脑里重新整理一遍,也许有助于理清这些繁乱的信息。 被害的齐自多是周庄镇上的一个小小富户。他从前在金陵开过德东粮行,此刻却做些放贷生利的事,在乡间享福养老的意思。他有一男一女,男的就是来拜请小蛮和自己的这位齐雨晴,已经二十一岁,在金陵也是粮米行里做学徒;女的名叫齐甘棠,也曾上过一年的家学,约略认得几个字,这时正陪着父亲在乡间居住,还未出阁。 此外,家里还有三个佣人:一个就是来报信的男仆刘阿彩,受雇还只三个月,年纪在三十上下;一个是受伤的厨子董兵,被雇约近一年;还有一个小使女青青,却是自幼生长在齐家的。 雾霏霏,雨蒙蒙,站在船上,望着远处不多的几盏街灯倒映在水巷里,顺着那忽明忽暗的灯光,景墨的心静得发抖。聂小蛮此时早已沉寐,显得更加的深邃封闭。 夜色中的桥更显得窈迢。周庄的双桥是有名的,那个穿黑布棉袍的刘阿彩正伸着头颈在双桥上迎候。小蛮和景墨就在双桥这里下船上岸。 刘阿彩说,齐家离双桥站不远,于是三个人就并肩步行。那条通双桥的街面很阔,两旁种着许多树木,猜测夏天的浓荫覆道,景致一定很好。 阿彩告诉两人,衙门里派通判知事已经去齐家验过,发现后园门已被撬破,东书房中失窍两件铜器,一只红木柜也给撬坏。园门外有一块泥土地,因为昨夜上半夜落过一阵小雨,泥上显着几个脚印,那脚印直通官道,一入一出,非常显明。 阿彩又说在这最近的六七天里,镇上发生过两次失窃案:其中一家虽所失不多,另一家姓金的也是镇中的乡老,竟被窃去了价值五百多两的东西。这两桩案子都至今没有破获。故而据衙门里的人推测,一定是什么外乡来的窃贼干的。 聂小蛮问道:“前两次窃案可也有什么人受伤?” 阿彩道:“这倒没有。不过差役们说,还有一家人失窃时,也有很大的犬吠声音。这样一来,这一桩案子会不会是同样的人做下的。” 聂小蛮喃喃自语地说:“可是这是一桩凶案,性质似乎不同。” 齐家的屋子接近周庄镇的东市梢,是朝南的,共有两进院子:第一进是平房,第二进是五开间的楼房。前门有一方小空场,正屋的后面有个小园 ,给女儿墙围着。 只见齐雨晴面上带着黯淡的神色,和两人招呼一下,便把客人引进一间密室,突然改变了清晨时的态度,鬼鬼祟祟地向小蛮和景墨陈说。 他道:“大人,我已经发现一个线索,不过说出来有些惭愧,真是家门不幸。”他长吸一口气,才皱眉继续道。“舍妹甘棠有一个情郎,是本镇里私塾的教书先生,名叫岑见山。他从前一直在这里来往,所以和舍妹的关系很密切,曾有过求婚的意思。但家父认为他连个功名都,属于没出息,所以不赞成。三天前,家父和岑见山曾闹翻过一次,不许他以后再踏进我家。岑见山也忿忿而去。这样一来我想昨夜的事,也许……会不会……” 聂小蛮忙摇摇手阻止他,道:“且慢。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现在有几句话要问你。令妹和岑见山的交往,你以前可知道?” 齐雨晴道:“知道的,他也常和我通信。” “那么你之前对我说过的那一句‘有些蹊跷’,可就是指他而说的?” “这倒不是。因为舍妹和岑见山的婚事,在我看来原是没有成见的。况且他和家父决裂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刚才我向青青问话,她才告诉我。我之所以怀疑他,完全是从案情上来推想。” 第二百一十七章 周庄 聂小蛮说道:“好,但我们为审慎计,眼前且慢下判断。现在令尊是怎么回事?” 齐雨晴道:“我刚从医倌里来。他的气息还没有断,希望却是不大,据郭大夫说,他的脑子已经受了损伤。” “是刀伤吗?” “不是。他是被一只提水的木桶击伤的。桶是我们家里的东西,仍在后园中井旁边,桶上有两处血渍,可见董兵受伤的凶器也是这一只桶。” “董兵是怎么回事?也好些了吗?” “他还睡在后园东边他的卧房之中,但已经能说话。大人,可要问问他?” “自然要的。而且,我还得见见令妹。不过第一步我们先要看一看脚印和园门。现在事不宜迟,请你在前面引路吧。” 三人出了第二进屋子的门口,便看见地上有一大摊血迹,这就是雨晴的父亲齐自多被害处。刘阿彩说那时他的主人的双脚在石砌的园径上,上身和头部却在径旁的泥地上。 刘阿彩又指着东边的一间小屋,说:“那边就是厨房和董兵的房间。厨房门外有口井,井旁边的那只木桶就是昨夜行凶的凶器。” 聂小蛮抢上一步,拿起木桶来细细察验。景墨也跟上前去。这桶有一尺的直径,木质很厚,桶的两面各有血迹,不过大小不同。聂小蛮瞧了一会儿,他的目光突然闪烁起来。 聂小蛮又喃喃自语道:“这桶很有很份量,人的脆薄的颅骨自然受不起。”他仍把桶放在原处,又向园门走去。 那园子恰在正屋的背后,园门离铺石板的官道约有七八步光景。园门和官道之间的脚印,一入一出,一共约有十五六个,都很明显,聂小蛮像捉虫子的顽童一般,俯着身子向地上察验。 然后他说:“这是黑缎鞋印子。” 刘阿彩接嘴说:“是,刚才邹知事也这样说过。” 聂小蛮问道:“那你们家里可有穿黑缎鞋的人?” 阿彩吞吞吐吐道:“有。不过……” 聂小蛮突然仰面问道:“不过什么?你为什么不说?” 阿彩被吓得一呆,他的目光凝视在齐雨晴的脸上,嘴角张动,却说不出话。 齐雨晴接口说道:“不错,我从前本是穿黑缎鞋的。不过,我的鞋子比这脚印大得多,这一看就不是……哎哟!我记起来了,岑见山 也常穿黑缎鞋,并且我看尺寸也很相近。聂大人,你想这可就是……” 聂小蛮又岔口道:“这自然是重要的证据。不过你姑且不要着急提问题。现在你们瞧。这是进入的脚印,这是出来的脚印;每一步的距离,也没有参差。……景墨,你也看一看。这一个脚印很有研究价值,嗯,就是这个。” 说着,聂小蛮朝其中的一个脚印一指。 苏景墨走过去瞧视,看见那个聂小蛮指示的痕迹比别的印子长一寸光景,宽度也不很齐整。 景墨疑惑地问道:“这会不会是另一个人的脚印?” 聂小蛮摇摇头。“不是。你瞧,印的两端都是尖形,向南的一端更显明些。那一定是一出一入的两个脚印交踏在一起。” 景墨点头道:“不错。不过骤然问看了,不容易分辨。” 聂小蛮将脚印量了一量,站起来问刘阿彩道:“你刚才说昨夜惊醒的时候,屋子的四周都有犬吠声;可见那吠声已经起了好久,你并不是狗一吠叫就给惊醒的。是不是?” 阿彩应道:“正是,太老爷。我是最贪睡的,假如只有一声两声的犬吠,我绝不会醒。” 聂小蛮点点头,又回头说道:“好了,雨晴,你上楼去请令妹下来,让我问几句话。” 齐雨晴正要回身进屋,聂小蛮又叫住他。“且慢。你们不是还有失窃吗?被窍的终究是什么东西?” 齐雨晴道:“一只古铜香炉和一尊古红铜罗汉。书房中的一只红木柜也给砍破了。柜子是锁着的,柜中又没有价钱的东西。不但我不明白,连舍妹也不知道。” 聂小蛮皱眉道:“这倒是有些可惜。那么,这两件铜器是不是名贵之物?” 齐雨晴答道:“算不上多名贵。那香炉可值两三两银子,罗汉还值不到此数。我觉得那人的目的分明在行凶,却顺便拿了两件东西。使人家以为是盗窃案。不知道聂大人以为是不是这样?” 聂小蛮仍不加可否,只说:“好了。你上楼去吧,记得叫青青一同下来。” 齐雨晴走了,其余三个人也就回到后园门口,苏景墨果然看见那木门的模样,似乎已被什么利器砍坏。 聂小蛮道:“像这样子破门进来,着实费工夫,而且危险。” 景墨道:“正是。就是这砍门的声音也尽足以引起犬吠。” 聂小蛮点点头,随即走进园门,向厨房走去。厨房门外的浅廊下,有一只小黑犬躺着,看见众人走近去,撑起了前足,嘴里发些呜呜声,像要发作,却给阿彩挥挥手阻住了,没有吠出来。 聂小蛮指着狗儿问刘阿彩道:“这就是你家的黑子?” 阿彩应道:“是的,太老爷。” 这时厨房中走出一个黑肤方脸的人来,身材相当高,穿一桩黑葛麻的冬衣,下身是一条青布夹裤。他的额头上缠着白布绷带,脸色微带苍白,眼睛也像失了神,年纪约有四十左右。景墨一看就知道这是厨子董兵。阿彩跑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董兵就向着景墨这边走过来。几人就在一个晾衣竹竿旁边站定。 聂小蛮问道:“你的伤已好些吗?” 董兵答道:“多谢太老爷问及,好得多了,我的伤原本就不很重。敢问我家老爷是怎么回事?可还有救么?” 聂小蛮摇头道:“我还没有去瞧过。但据你家少爷说,恐怕已没有希望。现在你把昨夜经历的情形仔仔细细地说一遍。” 董兵摇摇头,说道:“太老爷,我知道的不多。昨夜约摸半夜时分,我被黑子的吠声惊醒。我仿佛听到园门推动的声音,觉得不好,忙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裳。那时黑子“汪汪”地吠得越发厉害了。我又开了厨房门出来,突然觉一阵冷风吹得我浑身发抖。我没有带灯,仿佛看见门外一团黑影。我正待喊人捉贼,猛觉额头上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便身不由己地倒在地上,以后我就不省人事。直到郎中来了用冷水将我救醒,我才知道老爷也给人打坏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木桶杀人 聂小蛮道:“你起来时,只有黑子这一只狗在吠吗?或是还有别的邻家的狗儿在一块儿吠?” “我醒时,好像觉得隔壁李家里的那只大白,也在汪汪地叫。后来我只在想有没有贼偷进来,不曾留心犬吠声。” 这时候有一个报信的都头正好从旁边走过来,他听了几人之前的谈话,这时候就接口说道:“我们在左右邻居家调查过。东隔壁李家的老主人昨夜里也被犬吠声惊醒。他还听到有脚步声音从他家后门外的空场上跑过。镇上东升客栈中,我们又查得有两个异乡客人今天一天亮就走,形迹非常可疑。” 聂小蛮低头想了一想,说:“好,我正要去拜访一下你们班头,也计划往外面追查一些情况。这样好了,就烦你当一个向导。” 小蛮说着又和景墨附耳说道:“你留在这里,问问那个小使女青青。你得注意,她的话也许干系非小。我去一去就来。”聂小蛮就跟那报信的胖都头匆匆出去了。 聂小蛮走后,齐雨晴又趁空往医倌里去看他的父亲。景墨便把刘阿彩打发去一边,以便一个人向青青问话。因为景墨看见青青听小姐甘棠答话的时候,脸上似乎露一种窃笑的表情。 聂小蛮临走时的叮咛,大概也看到了这一点。景墨于是先叫青青坐下来,才用温和的口气问她。 青青说昨夜里她也是被那巨大的犬吠声所惊醒,同时她又听到开房门的声音,有脚声向楼梯走去。这样过了一会儿她又听到脚步声回房来,再过这样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刘阿彩在楼下叫喊,她也就起身下楼。 苏景墨问道:“你听到了开谁的房门?” 青青低下了头,疑迟了一下,方才答道:“小姐的房门。” 景墨心中稍稍一怔,心想这一下当真有重大关系,聂小蛮果然没料错,但脸上仍不露声色。 苏景墨又问道:“你没有弄错吗?我听说你的老主人也睡在楼上,你怎么知道不是开他的房门?” 青青辩解道:“没有错的,老爷。因为小姐的房和我的房只隔一层板壁,声音传过来是比较清楚的。可是老爷的房更近楼梯。并且脚步声我也是听惯了的。一定是小姐,不会错的。” “那么她出房后有没有下楼?” “我不知道。我只听到她出房后向楼梯那边走去,过了这样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她回进房里去。” 景墨转忆一想,也记得阿彩也说过他听到楼上的脚步声,对照起青青的话,这一点看来是不会错的。 那么甘棠走出来干什么?她为什么要说谎掩饰?她曾下过楼吗?她和这桩案子有什么关系吗?不过,她是齐自多的亲生女儿,自己再推测下去,未免有些神经过敏了吧? 这样想了想,景墨又向青青道:“你既然听得这样清楚,显然可以看出你那时候必然完全清醒了。可你为什么不起来?” 青青委屈道:“大老爷,我害怕啊。我听了那‘汪汪汪’的声音,心跳得厉害,喘气都有些困难。天气又冷,我把身子从被窝中抬起些,就觉得我的牙齿在打架。后来我听到了小姐的哭声,才咬着牙勉强爬起来去看。” 景墨又问起岑见山和被害的齐自多互相口角的事。青青的答话和齐雨晴告诉自己的完全相同,缘由的确是为了甘棠的婚事。 景墨这时把所知的事实归纳起来,可以简单地理出一些头绪。 这件事岑见山确有重大的嫌疑。单瞧甘棠的言语状态,似乎她也提前知道一些内情。可是凭父女之情来说,这推测自然不能成立。不过“男妇之情”和“不孝忤逆”一类的论调眼前正汹涌着,又不由不使苏景墨不寒而栗。 小半个时辰之后,聂小蛮突然匆匆同着齐雨晴进来。苏景便将青青的话告诉了他。小蛮想了一想,突然叫雨晴把房间中的一干人全都唤到厅上。景墨不知道他有什么用意,但见他的目光闪烁,神情非常紧张,似乎这案子已有重大的进展。 聂小蛮在主仆们聚集之后,当众说道:“本案我已经有几分把握。那凶手撬门进来,伤了两个人,又匆匆出去,这样一来惊动了邻近的许多狗儿狂吠起来。这里面有两个人处于嫌疑地位:一个是外乡来的陌生客,在镇上耽搁了三天,今天天明才突然失踪;另有一个虽也同有嫌疑,但情况上比较轻些。” 齐甘棠突然颤声问道:“这两个嫌疑人是谁?大人,你可都调查明白了?” 聂小蛮向她瞅了一眼,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此刻还不便宣布罢了。” 这时候,一个打岔阻断了聂小蛮的下面要说的话。一个闲汉送进来封信来,只说是给齐家老爷的,便走了。齐雨晴忙接过一瞧,不自觉地失声惊呼。 “哎哟!聂大人,苏大人,二位请瞧,这一封信也有关系吗?” 聂小蛮接过信,景墨忙凑近去瞧。信封上写齐自多收字样,信笺上只寥寥两句。 笔迹虽有些矫饰,笔画粗细不匀,但仍掩不住它的劲透。 “今夜亥时三刻,在富安桥面谈前事,请勿失约,后悔自负。 任本。” 聂小蛮的眼中露出奇异的光来。他将信纸信封仔细察验了一回,甚至于凑到鼻下轻轻地嗅了嗅,又低头思索。 然后他问道:“雨晴,你们可有一个姓任的熟识之人?” 齐雨晴疑迟地答道:“姓任的……嗯,亲戚中没有。如果说家父的朋友,我就不大清楚了。” 聂小蛮又问:“那么这镇中可有这一处叫富安桥?” 那男仆阿彩立即道:“有,就在中市街东端。” 聂小蛮点头道:“是了。雨晴,我看出这信是昨天下午酉时从本镇发出的。信中所说‘今夜“显然是指昨夜。那人以为这信当日可到,希望令尊昨夜去赴约。但乡镇茶楼除了快信,日落后便不投递,故而直到此刻才到。但发信的人不知道,等令尊不到,以为他有意失约,故而便赶到这里来动手。” 齐雨晴睁大双目问道:“大人,你说这个姓任的就是凶手?” 第二百一十九章 使女青青 聂小蛮点了点头,道:“是。” “那么现在怎么办?” “我们必须追踪这个发信的人,本案便可解决。”小蛮回头瞧着三个佣人。 “我还有一句话,你们的主人这几天可有什么异状?有什么不寻常之处?譬如有什么陌生的客人来拜访,或是他接得了什么信札,便现出惊骇的形状。你们可觉得有这一类的事情吗?” 三个佣人都不回答,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于,厨子董兵答道:“陌生的客人我倒是没看着。但大前天老爷从镇上回来,脸上有些异样,好像怕什么人,吃晚饭时屁股都坐不稳。” 聂小蛮道:“他这种样子往日里可是常有的?” 董兵摇头道:“不,是难得一见的。” 聂小蛮又点点头:“好了。这一点更可以证明我的推理。现在我相信这个人一定已经不在镇子上了,我们必须赶紧迫捕。……雨晴,这封信姑且交给我保存。我们还有些别的要事,必须先回金陵去一趟。你们这里也得谨防门户,没事别轻出,那凶手说不定另有毒计。一有消息,我就会通知你。” 众人本来以为聂小蛮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就算不是宣布一部份案情进展,也是要大加分派如何捉拿凶手,不料最后竟然说自己要回金陵去。不由得有些目瞪口呆,齐雨晴也张口结舌,却是不敢多说什么。 两人离了齐家,聂小蛮又到镇上去和那些来办案的差人碰了碰,才重新踏上了归途。回到金陵时已经错过了饭点,聂小蛮却好像不饿似的,也不吃东西,始终在书房看公文然后坐着休息,并无任何活动。景墨不禁有些奇怪,这特地跑过来的小蛮,好像并无什么紧急公事啊?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在镇子上休息不好么? 景墨正自感到奇怪的时候,聂小蛮又拉着自己骑了驿站的快马。重新赶回周庄去。两匹马风驰电掣般地在官道才狂奔,可是聂小蛮却保持着缄默,并不和景墨说明什么,只说到了周庄,便知终究。可是经不住景墨一再追问,小蛮才告诉景墨他先前往镇上去探访的情形。 聂小曾见过来镇上的通判知事,那个姓邹的,又到茶楼里去过;又去找过岑见山,但不曾见到面。 据说头天夜里岑见山在邻镇的亲戚人家应酬,直到那时还没回家。聂小蛮又查明差人们也曾到岑见山家中去查问过,还拿了岑见山的一只黑缎鞋作证据。此外他又打听得齐自多新近曾往金陵去过几次,又曾同一个旧时的粮米行生意伙伴在镇中喝过好几次茶。 景墨问道:“你可知这生意伙伴是谁?” 聂小蛮摇摇头。 景墨又问。“那么那封约会信可就是这个人写的?” 聂小蛮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景墨再问:“你想这姓任的和齐自多会不会有什么纠葛?” 聂小蛮还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迟早总可以明白。” “那么你看那岑见山终究是怎么回事?他昨夜一夜不归,会不会与本案有什么干系?” 聂小蛮好像不耐烦了,连简单的答复都懒得开口。只是叫景墨耐心些儿,等这案子自然发展。苏景墨有些纳闷,不过也没法强迫小蛮说话。 两人纵马奔到到周庄时,路上已很冷落。因为西北风上了劲,大半人家都已关窗闭户,把马交给东升客栈的差人们之后,两人到了齐家的屋子外。 聂小蛮先在外面兜一个圈子,却并不进去。小蛮领着景墨走到距离那屋子约摸百尺光景的一棵大槐树底下,便停下脚步。那里已是市梢,一条往东的官道,岔着一条向南和西北的岔路。官道的一边是田地,田中点缀着几座坟和几棵白杨。 聂小蛮低声说:“景墨,我们在这里进晚餐吧。” 说完,聂小蛮就像是变魔术一般从他的皮包中摸出些牛肉饼等物,和景墨分食起来。景墨便更觉惊讶。聂小蛮这次的行动太突冗,实在看不透有什么用意。 这冷了的牛肉饼咬在嘴里,冷油硬面实在谈不上好吃,不过比起景墨一肚子的疑团来说,后者才更折磨人。 聂小蛮又低声笑道:“今夜有好戏看呢。你不必急着问我,咱们吃饱了看戏吧。” 景墨虽不便多言,但谜团横梗在胸口,再用不着什么填充自己的胃肠了。聂小蛮似乎胃口依旧很好,把牛肉饼和西北风一起送进嘴里去。大约有小半个时辰,两人刚才吃好,一手的油污又洗了很久才勉强洗净。 吃了冷饼,摸过冷水,吹了大半天冷风,景墨只感到身上冷飕飕的,又不知道这好戏什么时候才能开演,开始有些耐不住。聂小蛮正在收拾他的皮包,突然有一个人急匆匆从西北的岔路上走过来。聂小蛮忙拉住了景墨的手臂,似乎禁止景墨声张。 这晚恰当上弦月,天空中的流云不绝,月光也是时明时暗。 但那来人是个穿短衣的役工,在晦暗半明的光线下,景墨瞧得倒非常清楚。那短衣人走过了自己和小蛮蔽身的大树,一直向齐家的屋子走去。少停,景墨居然看见他敲门进去了。 景墨大惊,忍不住低声问道:“这个人是谁?” 聂小蛮微笑着低声道:“这是一出有趣的喜剧,这个人只是一个龙套,至多算一个配角。” “难道还有主角?名角?不成?” “自然有的。” “主角是谁?” “说破了反而减少兴味。不必着急,咱们慢慢看就是了。” 景墨的困惑更加深了。这是一桩人命关天的血案,内中还夹杂着窃盗,甚至有男女之情的纠葛,情节不可谓不复杂。不过聂小蛮却说是一出喜剧……而且是有趣的喜剧! 这未免太滑稽了!小蛮没有高兴得在寒凛的夜风中跟自己开玩笑吧?而且聂小蛮的老脾气又发作起来,处处把自己蒙在鼓里,自己又总不及他聪明,能有什么办法? 想了想,景墨只得委委屈屈继续忍耐着。 第二百二十章 姓任的凶手 又过了一会儿,那短衣人重新退出来,后面还跟着另一个人,又匆匆地从景墨和小蛮藏身的树面前经过,走向岔路上去。当他们走近的时候,景墨认得出那后面跟的一个就是被害的齐自多的儿子齐雨晴! 齐雨晴此刻往哪里去?他会不会就是这出喜剧的主角?剧情又是怎么回事?景墨的疑问堆叠到了咽喉,却没有法子冲破喉咙,真正的问个明白。因为聂小蛮早筑好了一条“不要急着提问”的墙,生生堵住了景墨的嘴。 两人沉默地相对,更增加了景墨的寂寞无聊。聂小蛮找到了两块坟前的石碑,叫景墨坐下,又取出来一个小酒壶递给景墨。景墨喝了一口,是金陵老酒“凤泉”,连灌了几口下肚后,身子终于暖和了一些,才又熬过了小半个时辰。 天气越发寒凛了。天空的云翅得到增援,加强了阵势,那月亮试乎负气似地索性以逸待劳,深藏不出。四周一片漆黑。风将军在逞威,吹得墓前白杨的枯枝“噼啪噼啪”地乱响,好几次击落在景墨的头上。 阴恻恻!虽然不是恶鬼呼啸,不过听在耳朵里也没什么美感。远村的犬吠声也传过来了,一声、两声,风将军无心地推送过来,可景墨只觉栗栗危惧! 景墨觉得自己快疯了,再也忍耐不住,问道:“聂小蛮,我们等在这里,到底要干什么呀?” 聂小蛮仍很平静地答道:“看戏啊!瞧免费的好戏啊。景墨,耐心些,好戏马上就上场了!” 聂小蛮的话音未落,东面的官道上出现一个人……一个男人缓缓地走过来。那人的步子并不快,边行边不住地向前后僚望,这神态的确很诡秘。从这个角色……假设真是个角色……的表演上估计,剧情似乎没有怎样坏,景墨开始感觉有些兴趣看下去了。 可是,聂小蛮一望见这个人,却赶紧把小酒壶收进包里,睁大了眼睛,好像很诧异。 怎么回事? 这个人在演员水牌上有姓名吗?还是额外的客串?要是有份的,他是主角还是配角? 那人走近大槐树时,聂小蛮突然蛇行着回到大树底下去,景墨也依样上前。这时候月亮却突然发一个狠,刺破了一条云隙,突然把月光洒下来,照见那人穿着长袍半臂,头上戴一顶六合帽,年纪似乎很轻。他越近市梢,那种鬼鬼祟祟的行迹就比以前越发可疑。 这时聂小蛮的表情也尽可欣赏。他躬着身子,全身的精神似乎都专注在他的双目之中;真像一头狮子看见了它的猎品,正待作势捕杀。小蛮看见景墨想走近前去想瞧得清楚些,便突然伸过手来,用力把景墨拉住。转瞬间那人已悄悄地绕到齐家的屋子后面去。 “景墨,你没有失望吧?这还是序幕……不,是一支插曲。正剧在后面呢!”这一句是聂小蛮附着景墨的耳朵在打气。 其实这倒是多余的。景墨的兴味已经渐入佳境,此刻所需要的不是鼓励,是连续的行动。事情果然没有让景墨失望,只见聂小蛮首先迈出几步,景墨便也蹑足跟在后面。两人远远地绕到了齐宅的后面。景墨看见那青年男子正站在后园外面,除下了帽子,伸着头颈,仰望上面的楼窗。窗中本是有灯光的,眨时间灯光突然熄灭。下面的青年却仍静悄悄地等在门外。 聂小蛮拉景墨再走得近些,又附在景墨的耳朵上说道:“戏剧中少了女角,一定会减弱趣味吧?不过倒是用不着失望,咱们现在看的可是台前幕后,比真戏还要有趣。瞧,女角快上场了!” 只见后园门稍稍地开动。先是一个脑袋,随后走出一个人来。这时月光恰被黑云遮住,景墨瞧不出是谁,但黑黝黝的身影来看,应该是个女人。 聂小蛮又附耳低声道:“这是齐甘棠!” 景墨在心底发出一声轻呼:“哎哟!竟然是她!” 两个黑形靠近了,并肩地转到屋子的西角去。景墨再瞧不清楚,这两人在戏台上自然是有念白的,可是景墨却什么也听不见。 景墨不觉焦躁起来,自己看了半天竟然是一出哑剧!而且哑剧也不彻底,因为聂小蛮仍拉住自己,不许自己跟上前去,这样一来景墨只得靠着围墙继续喝冷风。约摸有一刻钟光景,景墨又重新见那两个角色回过来。 女角仍从园门里进去,男角也转身向东,悄悄地像是计划退回去。 聂小蛮突然迈开脚步,回到两人先前藏身的大树底下。他把身子贴伏在树干上,探着头看那男角。景墨也依样画葫芦地帖着树。那青年走近了。 就在这时,聂小蛮突然以观客的身份登上了戏台! 聂小蛮突然挺身而出,拦住了这青年演员的路。他高声道:“岑见山 ,且慢!我有几句话要跟你。” 景墨这才知道这位角儿,就是甘棠的情人岑见山。岑见山自然没料到这一出,吃一惊,被吓了个半死。他的身子一侧,似乎要跑逃。不料,聂小蛮的行动太迅速,早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拉到大树底下。 岑见山一边喘息着,一边还想抗拒。苏景墨一看这出戏演到这份上,显然是该自己上场了,于是上前去帮忙,将岑见山的另一只手臂擒住了。 聂小蛮又低声说:“别害怕。我是金陵来的聂小蛮。你只要把实情告诉我,我绝不会无故难为你。” 岑见山本来惊魂不定,可是听了这话想了想,似乎想起来这个名字的主是谁,就喘息着说:“失敬!您就是聂大人?……哎哟,我正要请教你。……大人,这件事真实是冤枉的。现在差役们疑心我是凶手,已经派人监视我的住处子……” 聂小蛮插口道:“你昨夜在哪里?” “我在我那姓李的表叔家里吃寿酒。大人尽管可以派人去打听。今天有人告诉我,这里的齐自多老先生被人打伤了,差人们似乎疑心我。故而我躲了半天,此刻专门悄悄地来看甘棠,问一个终究。” 第二百二十一章 好戏连台 小蛮追问道:“她怎样说?” 岑见山道:“她说她也不知道谁是凶手。” “她告诉你些什么?” “她说昨夜她被犬吠声所惊醒,突然听到她的父亲开了房门下楼来。后来吠声越发大了,她疑心有什么人进屋子去了。她就也爬起来,出了屋子到楼梯头上去偷听。她听到她的父亲喊一声‘哎哟’。她知道出了麻烦,便匆匆躲回房去了。” “太奇怪了,她既然听到了父亲的惊呼,何以不顾生父的死活,反而回房去?” 岑见山的头垂了下来,疑迟着不回答。他的一条膀子仍在景墨的把握中。景墨觉得他的身子有些发抖。聂小蛮把他的俘虏的另一条手臂拖了拖。 “说啊,甘棠怎么说的?” 岑见山吞吞吐吐地道:“她……她那时有一种误会,才不敢下楼。” 小蛮奇道:“什么误会?” “她……她以为……以为行凶的碰巧就是我。因为我最近和她的父亲口角过一次。她疑心我也许乘夜去报复,便慌得没了主意,重新躲到房里去。” “那么她所怀疑的是不是事实?” 岑见山慌忙摇头道:“哦!那……那绝无此事,绝没有!大人,我总算在是个教书的先生,虽然没有什么功名在身,却也不敢做这样无天良的事情?刚才我已经和甘棠说明白。她此刻也完全明白了。” 聂小蛮不答,低了头盘算着什么。可是小蛮的抓紧在他的俘虏的臂膀上的手劲却放松了。景墨估计这一下,大概已没有必要,也就放了手。 岑见山自由了,又恳切地表示:“老爷,你假如不相信我的话,尽可往我表叔家去打听。我的表叔叫李染,你只要调查昨夜里我有没有离开过表叔家一步,就可以证明我有罪无罪。” 聂小蛮点点头,低声道:“好。此刻你既然不能回家,不如直接去找公差们自首。不过,你尽管放心,少倾我会来处理。还有你的未来的内兄齐雨晴,想来必在那里面等得不耐烦了。” 原来这些来镇上办这桩案子的差人,都住在东升客栈。岑见山听说齐雨晴也在那里等待,似乎很诧异。景墨也觉得出乎意料之外。这件事难道连齐雨晴也有间接关系吗? 聂小蛮又说:“快去吧。我们还要等一个人来,不能陪你去。你若不听我的话,吃了苦别怪我。” 岑见山连连点着头:“是,大人,我自然听话。我马上就去。”他向两人聂、苏二人各作了一个揖,就回身向那条通往东升客栈的岔路上走去。 景墨起初怀疑这个人是戏中的主角,现在聂小蛮居然轻易地把他放走了,还叫他去自首,看来显然并不是真的主角了。那么主角呢?这出戏终究怎样收场呢? 聂小蛮突然又低声向景墨说:“当初我明知甘棠的话是假话,现在才明白其中的内情。” 景墨问道:“那么你看这岑见山的话是可靠的?” 聂小蛮点点头。 景墨又问。“那么这出戏谁是主角?” “主角还没登场。” “也会到这里来?” “是。” “这位角儿终究是谁?” “你不用问,马上便可以分晓!” 剧情虽在逐步开展,还不是最高潮。景墨仍不免牙痒痒地按耐不住了。 景墨又问道:“聂小蛮,你还卖关子?我们还等谁来?” 聂小蛮却是滴水不漏,只答道:“等凶手来啊!” “凶手会自投罗网吗?” “自然。那就是全戏的高潮!”他突然在景墨的肩上拍一拍,低声道:“来了,角儿来了。” 景墨忙回头向东面官道上看时,仍漆黑无人;可一回头,却见一个黑影正从齐家的房子后面兜出来。原来演员的出场方向变换了。这一次聂小蛮所等的人是从屋子里出来的,并不像先前两个从外面进去。 那主角的身影是个高个子的短衣人。他的步子很快,手里提一个小包,也有诡秘的姿态。聂小蛮照例贴伏在树干上,全神灌注地向来人瞧着。 小蛮低声叫景墨道:“景墨,这家伙有些蛮力,等会儿你可得帮我一把。” 那黑影已经疾步近前来。聂小蛮不等他走到树下,抢先跳出去。景墨一看也冲了出去,直扑那人。聂小蛮张开两臂,像小龙虾的钳子般地将那人抱住了。 聂小厉声喝道:“董兵,你这包里有多少钱呀?我可是等得心焦了!来,咱们一块儿去见官去吧!” 高潮的表演并不太复杂。四条有力的手臂,在经过几下小小的挣扎之后,终于将这厨子连着一包财物押送到了东升客栈。 戏已经收场了,角儿也露面了。不过,这案子主谋和实施的人都只是董兵一个人,那倒是出景墨意料之外的。 董兵的供词也非常简单: 有一天他看见他的主人齐自多独个儿在书房中清点银票,放进那只红木柜中去,似乎新近收回了一笔本款,他就不禁见财起意。但他本没有谋杀的意思。案发的夜里他利用天雨,先将那只狗儿“黑子”关在他自己的房内,随即到书房中去砍破木柜,偷取财物,顺手将香炉铜佛取了。他将银票严密地裹好,装在一只洋铁匣中,连着香炉和罗汉一块儿沉在后园的井中,准备风声过后再取出来消受。 布置妥当,他又将园门撬破,又穿了一双黑缎鞋,走出园门去,直到官道,随后又重新转身回来,计划在湿泥地上印些足迹,企图嫁罪于外面人。这黑缎鞋本是岑见山穿旧了的,董兵在两个月前见到岑见山时讨来,别的人却并不知道。他转身回来后,便将黑缎鞋一块儿投入井中灭迹。但在这个时机,他的卧房中的那只狗儿“黑子”突然吠叫个不停。他不免惊惧,就将机就计,趁势走到后园门口,装做狗叫,以便引起邻犬的吠声,使人们相信作案的是外来的贼人。 不料他的计划不如意。他偶一回头,突然见他的老主人正从后厅中走出来,口中发出失声惊呼。董兵马上知道他的机密败露了,一时慌乱之下,就提起井旁边的木桶,在齐自多的额头上重砸过去。齐自多立刻倒地,董兵慌乱地回到房中,又把“黑子”放了出来。 第二百二十二章 真话与假话 董兵又想出了一个脱罪的方法,他自己将额头划破些,将血涂在水桶上,装成昏过去的样子。 他起初听说齐自多已经没有希望救回来,自以为这件事严密万全,足以瞒过差人们的耳目。至于他为何要带了脏款逃出来,乃是因为他听到他的老主人的伤势已经减轻,神志有了清醒的希望。 董兵想到当时老主人齐自多明明看见自己,齐自多假如醒了,他自己的罪行迟早总不免败露,所以就想连夜逃走。这才补足了这一出喜剧的最后高潮。 末了,景墨低声问聂小蛮问道:“那齐自多当真有希望流救回来吗?” 聂小蛮摇头道:“他已没有希望了。这只是我的无中生有之计。刚才那短衣人就是这里的一名捕快装扮的。他假充了医倌的伙计,去禀告齐自多苏醒的假消息,使董兵步入我的圈套。同时我又专门把齐雨晴打发离开,以便让董兵无所顾忌。我猜测他一得到这个消息,绝不敢再逗留在齐家了。因为在他看来,只要齐雨晴一旦从医倌中回家,也许真相揭露了,他就脱不得身。” 那被派来处理这桩案子的邹知事听了厨子的供词,点头搓手地很是高兴。他的脸上也满呈现着佩服和惊异的表情。在犯人被拿下,上了枷以后,他便代替了苏景墨平时的工作,开始请教案情破获的过程。 邹知事问道:“敢问聂大人,你怎样知道董兵是真凶?” 聂小蛮微笑着答道:“这原是一桩很平常的案子,并没有多大曲折。首先来说,我知道这案子是屋中人做下的,并没有外面人进去。” 邹知事点头道:“是的,现在果然看来是清楚的,但昨夜外面的吠声和园门外的黑缎鞋印了,却很像……” 聂小蛮点头接口道:“不错,这犬吠声和脚印似乎很足以扰乱人的判断。不过我之所以知道不是外面人作安案,这脚印却是唯一得线索。试想假如外面人进去,自然应当先入而后出。但那脚印明明是先出而后入。这就可见脚印是屋中人故意伪造的。” 邹知事瞪着眼睛向聂小蛮发呆。这表情似乎显示出他还不大了然,不过又为了顾全聂小蛮的身份,不便随便追问。 聂小蛮突然指着景墨,说道:“你问苏大人吧。他是同我一块儿察验的。……景墨,你不是看见过有一个较长而两端都尖的印的吗?我告诉你那是出入交叠的痕迹?你总也看得出那鞋尖向南的一个印比较地清楚些,分明是后来印上去的。这房子是朝南的,园门恰好朝北。那么,这向南面的脚印自然是进入的印。这样可见先出而后入,已经没有疑问了。” 景墨自问,自己当时看出来吗? 其实现在的苏景墨只有暗暗地惭愧。先前景墨虽然也同样地看见过那个交叠的脚印,可惜却并没有仔细察,并且也不曾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当时景墨真的没有想到。 不过聂小蛮既然在替朋友“遮短”,景墨也不必自己揭发了。 聂小蛮继续说道:“还有一层。假使是外来的人,那人行凶以后逃出去时,又因为吠声的威胁,按常理来说他的脚步势必要比较地急促错乱一些,入印和出印就绝不能像这样子一样齐整。这也是一个显明的可疑点。” “还有旁的根据吗?”邹知事的好奇心驱使他再问一句。 聂小蛮点点头:“还有一点,就是那水桶了。我根据这桶,料定这件行凶的事是出于偶然的。因为假使有人蓄意进去杀人夺财,势没有不自己携带凶器,却是拎着一只水桶来杀人的,这不是可笑么?这样一来,我又假设这凶案定是因盗窃案而连带发生的。再进一步来看,自然可以知道这一桩案子的动机是单纯的钱财,绝不是其他。” 那知事看聂小蛮态度和蔼,索性把胸中疑问和盘托出,又问道:“不是有一封匿名信的吗?这又是哪里来的?不见得是董兵故弄玄虚吧?我问了,他并不识字。” 聂小蛮的嘴角轻轻一翘,摇头道:“这‘玄虚’不是他弄的。别冤枉他。弄这‘玄虚’的是我。” 邹知事的呆滞的目光又显露出来:“啊!是大人你?” 聂小蛮又微笑道:“是的。因为我虽然知道罪人就在屋子里,不过,还不能确知是哪一个。所以我在镇上写了一封信,叫茶楼里破例马上就送。我叫齐了屋内一干人,假意问齐自多近来有没有异状,用意就在探究屋中人的口气。董兵就中了我的圈套,胡说什么齐自多近来有过害怕什么人的状态。这才使我确信凶犯就是董兵。我为了省却问供时的口舌和找寻赃物的麻烦,就编排了一幕小小的喜剧,让凶手自己用行动来自证自己的罪行。接着我们便找了借口说回金陵去,使凶手减少防范。” 他又带着笑容向那知事说:“邹知事,我在动身回金陵之前,曾请你派一个弟兄,在今夜戌时三刻的光景,冒充医倌伙计到齐家去报假信。当时你要我说明由来。我防走漏风声,自然不能实说。这一点要请你理解。” 邹知事得意地一笑,拱了拱手,又道:“卑职自当尊从大人吩咐,既然如此,昨夜里其实没有外面人到齐家里去,但齐家左右的邻犬怎么也会合伙儿吠叫起来?” 聂小蛮突然笑道:“邹知事,你说笑话了!你岂不知‘一犬吠影,百犬吠声’的老话吗?狗儿只要有一只狂吠起来,总是要引得众狗同吠的,不是吗?” 邹知事果然涨红了脸,答不出话,只好用“嘿嘿”的一笑遮住了他的窘态。 旁边的一个曾到齐家去过的胖都头插口道:“不过那东隔壁李老当家的,还听到脚步声音在空场上跑过呢。” 聂小蛮瞧着他,问道:“你想老年人在半夜里被吠声所惊醒,那时候他的意识状态自然不会特别清醒?他的听觉会这样清楚吗?他的话也可当得证据吗?”聂小蛮说到这里,顿了顿,又向邹知事说:“诸位,对不住了,我们就要在这里搅扰一夜了。邹知事,你让岑见山回去后,也可以早些休息了。天亮了你还得准备呈报公文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真凶落网 一觉醒来之后,小蛮与景墨并不急着回去,这周庄的小吃颇多,有袜底酥、万三蹄、素饼……小蛮的鼻子大老远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臭味——“啊!臭豆腐。这可是我的最爱!”小蛮与景墨疾走过去,摊前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好不容易凑上前,一看标签十个大钱一份,还真不算便宜啊! 不过,这种臭豆腐使用十几种材料腌制,豆腐是用豆子推磨的浆制作而成,闻着它的香味,嘴里的哈喇子马上就要倾泻下来了。小蛮与景墨都决定买一份尝一尝。 只见掌勺的,右手持着一把大勺,向一个大箱子里猛地一铲,五块四四方方的小家伙鱼贯而入蹦进了油锅,在锅里不停的翻滚,好像在翻跟头,锅里的油“咕咕”的冒泡,渐渐的一个个翻得热了,便脱去白色外衣,换上一件褶皱的金色盔甲。 景墨望着它们,忍不住咬了一口,酥,脆,香,真是美味“啊”! 十天以后,齐雨晴前来拜访和道谢,两人才听说齐自多果然在天明前逝世。景墨又听到些后续的消息,齐雨晴提起他的妹妹甘棠定在深秋与他的情郎正式成亲。他告诉小蛮与景墨他到苏州府去催讯过两次,董兵的判罚要押后,不过大致也是杀头充军一类吧。 【本案完】 炉香袅孤碧,云缕霏数千。悠然凌空去,缥缈随风还。世事有过现,熏性无变迁。应是水中月,波定还自圆。 聂小蛮正在窗前凝望着外面的景色,那挟着雨丝的晓风一阵阵从窗口里飘进来,把烟雾吹得团团地打旋。苏景墨从烟雾缭绕中,看见小蛮笑嘻嘻地向自己说话。 “景墨,‘五鬼搬运法’的秘密,现在你已经眼见了!你这一次,跟我到苏州来,也可算不虚此行了吧。” 所谓“五鬼搬运法”,又称五鬼运财术,坊间传说中的五鬼运财术中的五鬼,指的其实是五瘟神,又称五瘟。分别为:春瘟张元伯、夏瘟刘元达、秋瘟赵公明、冬瘟钟士贵和总管中瘟史文业。而符咒中的五鬼搬运,即是驱使五鬼来运财,将别人家的财运到自己家。五鬼搬运见于话本和戏曲故事中,说五个小鬼可以不启人门户,不破人箱笼而取人之财物。 此类邪术,是相信一般江湖术士、游方僧、茅山道士、算命、关亡、捉牙虫之流,有一种神秘的法术,能够凭着画符念咒,驱使什么鬼灵,无影无踪地盗取人家的财宝。所谓“樟柳人”“铁算盘”也就是这一类的玩意儿。 民间有不少人都深信不疑,只要让这人踏进门口,喝一口茶,他们的锁在箱底里的珍宝饰物就会人不知鬼不觉地不翼而飞。这种传说,文人的笔记中固然记载得不少,而渲染夸张和推波助澜的,是那些正越来越流行的神魔志怪小说和说书先生们。 这时候苏景墨和聂小蛮对面坐着,景墨手中正拿了一枚牙签,在剔去自己的齿缝中的肉屑。 旁边坐着两人的东道主窦博易,此人是吴县的父母官,知县大老爷。 苏景墨也含笑答道:“这件事确是很有趣,我也早就料到,是一出作伪的把戏。至于五鬼搬运之类的东西,我本来就有些怀疑……” 聂小蛮突然接嘴笑道:“景墨,你到了苏州,怎么连说话也‘苏州口音’起来?这种江湖邪术大多都是无稽之谈,如果真有这种邪术,那么只怕天下早就无人老老实实种田,织布,打鱼,造屋了。而且,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你又何必用这种圆滑世故的‘怀疑’的说法?” 景墨被聂小蛮一驳,觉得这话会使窦博易难堪,自己不能不辩白几句。 于是苏景墨丢了牙签,带笑道:“聂小蛮,‘怀疑’正是该有的的态度,你怎能就说我圆滑?你的话不免近于武断哩,这天下事我辈岂能尽知?所以多伴都只是略知一二,所以嘛‘怀疑’嘛,也是该有的。” 一旁的知县窦博易似乎提防这两人又要开始辩论,急忙放下了手中的茶碗,解围似地从旁接口劝道。 窦博易道:“算了,二位不要说笑话。这件事总是我一时有些糊涂,心窍被痰迷了,才小题大做,劳你们二位的大驾。现在你们坐一坐,我去打发人雇一只船,我们一同往天平山去散一散心。” 以上一番话是在吴县知县窦博易大人的后堂房间中谈的。正是初冬的季节,江南抗倭的战事正在全力进行,后方的民间未免呈露些儿不安状态。 苏州的隆庆钱庄上突然出了一桩窃案,失去了七千五百两的银票,案情非常奇怪。那银票本藏在一只很坚固的铁箱中,案发以后,箱门和锁完全没有损坏,箱中的银票却不翼而飞,还换了五个白纸剪成的纸人。 此时的大明天下,早就人心败坏,贫穷是一个抽象概念,即使对穷人也是如此。但人民贫穷的状况,却在周围四处可见。 哪怕是大明最富裕的的苏州府,也有残破的官仓,破产的商行,倒塌的城墙,破败的市场,那些瘦弱的、饥饿的、没有事做的穷人,似乎都在意识着大明王朝的衰落。 天底下的人民之间变得越来越不平等了。 日子对于市井小民来说,越来越变得艰难,与他们的父辈和祖辈相比,很难指望在出生环境的基础上有所改善,穷人继续穷下去。绝大多数人的只是勉强活着,酗酒、赌博和偷盗越来越多。 一般上层富人们的所谓“爷”字辈的作风,除了极少数年轻和觉醒的以外,大半还是一贯地不顾现实地优游自得。“潇洒”、“圆活”、“多礼节”、“假客气”、“说风凉俏皮话”是他们的独特的态度;“赏花”、“看竹”、“饮酒”、“品若”是他们经常的风雅课题;“明哲保身”、“自扫门前雪”又是他们传统的人生信条。 下层的则是“懦弱”、“献媚”、“迷信”,更是要不得。说得干脆,愚昧迷信的风气几乎笼罩了整个大明天下。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五鬼搬运法 所以这桩银票案失窃案发以后,引得满城风雨,大家都说这一定不是寻常的窃贼的,定是有江湖术士运用了什么“五鬼搬运法”搬去的! 知县窦博易接下了这桩案子,竟也受了传说的蒙蔽,信以为真起来。他慌得手足无措,便急忙发了加急公文到金陵来请聂小蛮帮忙。聂小蛮与苏景墨和这位窦博易本来已有好几年交情,又因为好奇心的驱使,便赶来应约。 两人初一那天到苏州,调查了两天,这一出假戏便完全被揭穿了。到了初三那天,案子就轻易地结束了。所谓“五鬼”,实际上只有“一鬼”,原来是那隆庆钱庄的二掌柜王禄监守自盗!他深知时人的迷信之层度,又因为近来苏州社会上颇多流传着许多引人好奇的鬼怪传闻,便想利用着玩弄把戏了,只是没想到会把自己给玩折了。 这时聂小蛮得意地一笑,答道:“博易兄,游山玩水我们本是最高兴的,无奈天公不做美,昨夜里星月皎洁,今天一早突然下起雨来,上山未免不尽兴。你假如有心作东,留在下一次吧。” 聂小蛮看了看天色,又道:“我们计划今天就回金陵。现在时候不早了,我们应该尽早赶路的才是。” 窦博易忙道:“这万万使不得。今天才初四,无论如何,必须屈留你们一天。即使下雨不便游山,也不妨就在附近的名园去玩玩。聂大人,苏上差,你们今天绝不能走。” 窦博易挽留两人的心意本是非常诚恳的,但景墨知道聂小蛮的脾气,说走就走,一定是挽留不住。不料正在这时,聂小蛮还没有再度表示他的辞谢,另外发生了一桩事情,竟然意外地把两人留住了。 只见一个仆役匆匆地走到后堂来,向着窦博易禀告。 “外面有一个军校,一定要进来见大人,我们拦阻不住……” 仆役的话还没有说完,房间的屏风外早已跑进一个人来。 那人头上戴着倒樱盔,还有项护,胸背穿两当甲和下甲,内衬窄袖战袄裙,下着皮靴。盔帽上除了泥迹斑驳以外,更罩着一层细细的雨珠。他的个子很高,形状非常可怖,方阔的脸消瘦而焦黑,头上的须发都很杂乱。脖颈以下,皮肤上的积垢还没有完全洗干净,也许都是战场上辛劳拼杀的遗留。 这样一来,若要揣度他的年纪,确乎不容易。最奇怪的,他的两只深黯色的眼睛瞪瞪地直视,似乎也和平常人不同。 一走进来,这武官挺直了身子,感觉是有些木讷。他那狞厉的目光先向窦博易呆视了一回,又回过来瞧着聂小蛮和苏景墨。聂小蛮已经坐直了身子,虽不开口,目光却凝视在来客的身上,表情还有些紧张。 苏景墨更是惊疑不定,不知道这个人的来意是善是恶。因为景墨第一眼就看见他的腰后还挂着一把雁翎刀。窦博易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正要开口,那来客突然抢先发问。 “谁是知县大人……?哦,谁是御史大人?”他的声音带些沙哑,不大清楚,口音像是杭州一带人。 窦博易应道:“是我。我是本县知县。你有什么见教?” 那军校突然举起两手,下命令似地大声道:“刑枷呢,快把我枷起来!” 苏景墨怔了怔,也不自主地站起来。窦博易的脸色突然完全泛白,两足兀站着不动,似乎是拿不定主意。 聂小蛮虽然仍坐着,却也开始把两手交在胸前,又挺直了身子,呈现着莫名其妙的表情。这间房间中立即归于沉寂。 终于,窦博易又反问道:“你犯了什么事呀?” 军校说:“我杀了一个人。” 窦博易愣了一下,又敛容问道:“杀了谁?” 军校道:“他叫韦洪岳,住在皮市街。” 窦博易重复他的话。“韦洪岳?当过师爷的韦洪岳?” 那军校似乎没有听到,突然挥动他的右手,屈到软肋去,从他的腰背后拔出那把雁翎刀来。景墨不觉吃了一惊。他难道要自杀吗?本能驱使着景墨跑过去,擒住了他的执刀的手臂。 军校又高声说:“好!你拿去罢!这就是我杀死他的凶器!”他的手一松,那把雁翎刀便落在地上。 窦博易赶忙离开座位,把刀拾起来,瞧了瞧,随手放在桌上。他神色紧张地走到军校的面前。 他又问:“你在什么时候杀死他的?” 那军校突然呆住了不答。 窦博易再问:“今天是初四了。你几时杀死他的?” 军校略停一停,才答道:“是在昨天夜里;” 窦博易又问道:“在什么地方?” 军校的身子好像向斜侧里一晃,摘下头上的军帽胡乱一丢,举起右手来抚摸起自己的额头。 “哎哟!我……我不记得了!大概在学士街吧?喂,别多说,你快把我枷起来。我快站不住了。” 说到这里,他的身子当真越发摇晃不定,若不是景墨和窦博易把他扶住,势必会倒在地上。 聂小蛮也起身走近来,他用手指在军校的脉息上搭了搭,又把他闭着的眼睛翻开来瞧了瞧。 小蛮说道:“这个人有病的。让他躺一下再说。” 窦博易忙叫了两个当差的进来,吩咐把这个军校扶到一间别室里去,又叮嘱叫小心地看守着,一面又派之前来报信的那个仆投出去请郎中来诊脉。 这是一幕出乎三人的意料的怪事。杀了人到县衙里自首,事实上也不大多见,何况像这样子的自首,更觉使人诧异。 聂小蛮说:“这件事很蹊跷。” 窦博易应道:“是,我也觉得奇怪。昨夜里学士街中既然出了凶案,怎么此刻还没有禀告?” 景墨建议道:“大人不妨把巡街的差人找来问问,昨天有什么情况没有。” 窦博易点头赞成,立刻出去把三班的班头都找来查问。不料问来问去问了半天,并没有这一回事。学士街也绝对没有尸体发现。 景墨又说:“我瞧他的神经已有些错乱。行凶的所在地,他可能已记忆不清。现在你不妨派些人出去,到县城各处去问一下,也许碰巧就有些消息。” 第二百二十五章 怪客闯入 聂小蛮突然插口说:“且慢!博易兄,刚才他所说的那个被害人韦洪岳,你不是也认识的吗?” 窦博易说:“不算认识,我与他并无交往之谊。他是本地人,是个老秀才,从前是个有点名气的师爷,今年夏天本城潘家的刑老太爷死了,好几房子孙为了遗产闹得苏州近人皆知。这姓韦的也参与了此事,替小房争得了不少的钱财,一时成了谈资。” 聂小蛮点点头,说:“那么眼前最简捷的办法,我们不如就到他家里去走一趟。” 窦博易似乎给提醒了,连连点着头。“不错,我先派个人看看他家里没有人。二位稍坐,这事由我来搞清楚。” 说着,窦博易招了招手,就有仆役上来给小蛮和景墨换了新茶,又换过了点心。窦博易却自己走出后堂,挥挥手招来心腹师爷,让他去处理此事。 不过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师爷又匆匆回来,与县太爷咬起了耳朵。他们说话的声音不算太低,景墨在一旁其实已经听了个七七八八。事情变得有些奇怪。景墨听着师爷与窦博易的谈话,分明说韦洪岳还在自己卧房里好好的,并没有被杀。 窦博易也一边听一边睁着诧异的目光,向两人呆瞧。 窦博易转过身来说道:“聂大人,苏上差,这岂不是怪事么?据韦洪岳的佣人说,韦洪岳此刻仍好端端地在自己的家中!” 聂小蛮答道:“慢,这话还不能作为凭证,且看他能不能如实答话。那佣人是被你的师爷叫来了吗,那么为什么他的主人不亲自过来,按理说知县有事相寻,他不是应该来得很快才对吗?怎么只派一个仆人来应付,这难道不是很奇怪的吗?一个小小的师爷,还是前师爷怎敢如此?” 窦博易道:“那佣人说他家主人昨天有点风寒,所以不曾起来。还说在来之前约一盏茶的功夫,他还曾送早饭进去,自然应该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这样的变故。” 景墨奇道:“莫非弄错了人?” 窦博易摇头道:“那也没有。皮市街的韦洪岳,这人也算当地小小名气之人,怎么还会有第二个?” 窦博易六神无主地看了看聂小蛮。聂小蛮紧皱着双眉着自己的脚尖,似乎也解释不出来为什么。 窦博易见连聂小蛮都不得要领,再看苏景墨也是茫然无措,自己的疑虑又无法派遣,于是,发脾气道:“一个师爷,染了些风寒就敢不顾本县的招呼了吗,这还成何体统?去去去,把他给我速速找来,不然本老爷可要发签拿人了。” 脾气才发了不久,就见刚才那个心腹师爷又回来了,禀告道:“那姓韦的,倒是知趣,兴许是遥知老爷脾气了,现在他倒是已经来了。就在外面候着,老爷你看要不要见见。” 窦博易点了点头,转出屏风出去了。 就听见外面有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小民韦洪岳,小民参见县尊大人,给大人磕头了。” 聂小蛮和景墨都受了好奇心的驱使,不约而同地走前一步,也把耳朵凑向谈话传来的方向。 这时候窦博易回答的声音,也从外面传了进来。 “韦洪岳,本县来问你,你虽不在本县手下做事,却也是我吴县衙门下该管百姓。本父母有事招你,你何顾推三阻四啊?” 外面静了一静。看来窦博易还是有些不高兴。苏景墨和聂小蛮仍冷静地站着。这样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外面的对话继续。 “非是小人敢怠慢大人,实在是染了些风疾,才来得慢了,还望大人恕罪则个。” “罢了罢了,韦洪岳,这里有一桩事很奇怪。有一个人到我这里来自首,说昨夜里他已经将你杀死。你昨夜里可曾遭遇什么事么?” 外面又静寂了一下,才继续答话。 “这,这真是笑话!哪里有这种事?昨夜里我在瑞运大戏院看戏,全本的《牡丹亭》,在子时的鼓都敲过了,才安然回家。大人何以说小的被人杀死了?” 这真是一件怪事,苏景墨自从和聂小蛮一起探案以来,见过的奇事,怪事那可真是数不胜数。不过,像这样的县太爷把人被谋杀的人叫来,然后问对方,说有人自首了说已经把你杀了。你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真实在是太古怪了。 要在平时说起来,这未免是一个笑话,可以引人发笑。可是,现在事情的发展却一步步都透着诡异和离奇。景墨从自己经验来看,觉得这件怪诞的事,必然不简单,而是透着一股罪恶的气息。 景墨利了这下的空档问道:“这真是奇怪,小蛮,你能听清楚吗?” 聂小蛮并不出声,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景墨又问道:“这是什么一回事?韦洪岳明明活者!下面该怎么办?” 聂小蛮不答,一伸手摸着自己的下颌,定睛瞧着前面挡住两人视线的屏风,分明一时也不知道怎样对付。 外面的对话又再次继续,不过声浪已有些颤动。 “敢问大人,小的斗胆问一句,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哦……这个……本官还没有查明他的姓名。他是穿军服的,应该是个军校,个子很高,年纪约在三十以外……” “嗯,穿军服的?他不是有一张瘦黑的方脸的吗?” “是,正是。” “哎呀,大人呐,此人叫蓝千。不瞒大人,他当真是我的仇人。” “什么!” “昨天早晨他曾到我这里来过,的确要向我寻衅。不知道现在他是怎么回事?” “他自己承认是凶手。他说他昨夜已经用刀子杀死了你,现在他已经被本官看押起来了。但这里面终究有什么曲折,嗯,这后堂也不是问话之所在,你且到厢房里面稍候。时候到了,本官自会传你,知道了吗?” 韦洪岳答应道:“好……好,小的,谨遵老爷吩咐,……哦,大人,这个蓝千确有害我的意思,还请大人千万不可轻放。” “本官自有主张。你且去,安心等着就是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你已经死了 屋外的谈话就此结束了,窦博易又转屏风来到后堂屋中,来向聂小蛮讨主意。 “聂大人,你瞧这件事终究是怎么回事?”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答道:“据我看,有两种可能:第一,这个蓝千确实和韦洪岳有深仇宿恨,昨夜里他也许把别的人误认做他的仇人,这样一来误杀了一个人;第二,碰巧行凶的事并非事实,只是他的脑海中的一种幻觉。一个神质不清的人往往有这种心理上的错觉,原本算不上稀罕。譬如一个人神经不刚健,又事繁多思,突然想起要写一封信,转瞬间突然又忘了;但事后他会觉得那封信已经写好发出了。我瞧这个人的神经确乎已有些错乱的征象。” 窦博易蹙紧着眉头,说:“这件事情可真麻烦。” 聂小蛮不答,把那刚才从那军校身上解下的雁翎刀拿到手中细细的观察起来,然后又拨出刀来凑近观察,而且轻轻嗅着上面的味道。 小蛮作惊喜声道:“哎哟,这把钢刀上油已经不只一天了,上面没有丝毫的血迹和血腥味,看来这把刀至少在几天之内都不曾见过血的。” 窦博易问道:“那么他怎么说这把雁翎刀就是行凶的凶器?” “小蛮,我看你说的两种理解,第二种更近乎事实哩。”苏景墨耐不住插了一句。 聂小蛮还没有答话,先前那个听差又走进来,手中拿着张片子和一个污暗的白巾小包。 听差的禀告道:“启禀大人,这东西都是从那个人身上搜出来。据郎中说,他此刻已经失了知觉,必须立刻送去医倌里才。” 聂小蛮把帖子接过瞧了一瞧,说:“嗯,他当真叫蓝千,是个把总。事情更明白了……对,现在他既然失了知觉,自然问不出供,不如就送他到医倌里去。” 窦博易点头称善,就吩咐听差的把那军校马上送系林医倌里去。听差退出去后。窦博易将手巾包展开来,内中是些小钱夹、火揩子、小荷包,皮夹中有十多个银锞子。 他又问聂小蛮。“聂大人,你说事情更明白了,明白了什么?” 聂小蛮道:“我看景墨说得对,我的第二种推测大半已经证实。这个人完全是神经失常,实际上并没有行凶的事。否则他即使误杀了别的人,此刻一定也早已被发现,各处的差人必然有禀告。何况他所说的凶器,这把刀最近根本没有见过血,更是一项最为明显的证据。” 窦博易出一口气,说:“那么这件事也是一桩小题大做的玩意儿。是不是?” “嗯,这倒还很难说。我看这姓蓝的和姓韦的,两人之间一定有某种关系。” “聂大人,你想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 聂小蛮摸了摸下颌,说:“从眼前的情况看,这里面的由来似乎很曲折,我们自然不能凭空去猜想,这没有意义。好在韦洪岳已经在此等候着,我们只要问问他,我相信内情不久就有分解。” 小蛮说着回头向景墨笑了笑,说道:“景墨,你看了‘五鬼搬运法’的把戏不算,也许还有好戏看哩!” 聂小蛮说着看了看外面的天气,笑道:“这样的天气出去玩的话,总是要担心会不会被雨淋。走嘛,自然对不住窦兄的一片盛情,留嘛又无处排遣,结果来了这么一桩案子,我们倒好正可以打发一下时光。” 结果事不凑巧,正要找这姓韦的问话,那本府的师爷又进来通报道,说韦洪岳自称要回去把药吃了再来,就自己出去了。三人于是只好继续等候,可是没想到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聂小蛮有些疑惑地问道:“这苏州城我是来过多次的,如果我没记得的话,皮市街到这里,坐车子一盏茶的功夫大概足够了吧?他怎么会阵紧耽搁?” 窦博易奇怪道:“他说他要来说明由来,一定不会失约。我们再等他一会儿,他还能跑了不成?” 时间就这样继续流逝着,三个人都没有交谈,各怀心情都默默地坐着,等候碰上的人的焦灼情绪也一点一点地变得紧张,可是,总不见韦洪岳的身影,估计辰时都过了一半了,聂小蛮便再也按捺不住。 他站起来,说道:“博易兄,我怕这里面也许另有问题。韦洪岳没有来啊!” “啊呀,那么……”窦博易吞吞吐吐着。 聂小蛮说:“我们不如立刻到他家里去走一遭。” 窦博易点头称是,三人刚刚走出了县衙劈脸就看见韦家那佣人。聂小蛮和景墨之前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窦博易却是刚刚才见过的,现在小蛮和景墨一看,原来是一个年在五十以上弯腰曲背且两眼昏花的老男仆。 因为才刚刚见过,窦博易一眼就认出来了,便张口问道:“怎么回事,你家老爷说是吃了药就回来的,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 那佣人的回答却让三个人都愣住了,他竟然说他的主人已经出门半个多时辰了!自己现在不过是去替主人抓药,路过县衙。 窦博易诧异道:“奇怪!他既然已经出门,又到哪里去了?莫非另外又出了什么岔子?” 聂小蛮坚定地答道:“无论如何,我们必须立即到他家里去看一看,不可耽搁。” 窦博易也不再犹豫,于是准备坐车去皮市街看个究竟。三人坐上车子,还带上了那男仆一同前去。经过了两三条泥泞而高低不平的小巷,当真只有一盏茶的功夫,就到达目的地了。 韦洪岳住处里有一个二十多岁,像吊死鬼托生的瘦长青年。那青年穿一桩灰哗叽薄葛袍,名叫张容景,是韦洪岳的笔录书办。那老男仆叫荣保生,就是刚才这前来过县衙的。 窦博易先问那张容景道:“你可知道韦洪岳往哪里去的?” 张容景道:“我不知道。我来了还不到一刻钟。荣保生告诉我,韦洪岳是往县衙里去的。” 窦博易道:“本官就是从县衙来的,并没有看见他。” 那个老眼昏花的老家人也说,他的主人回来吃过了药之后,也没顾上休息,就让自己服侍着戴了帽子,穿好半臂,匆匆出门,临行时他还说明往县衙里去。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两种可能 窦博易迷惘地说道:“奇怪,那么他终究往哪里去了?” 聂小蛮在那布置相当华美的房间中看了一周,也加入了谈话。他先问那老家人荣保生。 小蛮问道:“你主人出门时是不是一个人?” 荣保生答道:“是。那时候张先生还没有来,这屋子里也只有我一个人。” 窦博易突然插口道:“他莫非滞留在路上去了?我姑且派人沿路走一遍,看一看是不是在耽搁了。” 聂小蛮点点头:“也好,我们在这里等你,趁空还可以问几句话。” 窦博易重新冒雨出去安排,聂小蛮在一只花绸套子的圈椅上坐下来,继续向那老家人问话。景墨也坐在另一只圈椅上。那焦黄面庞的青年自然不敢落坐,仍呆呆地站在那柚木书桌旁边。 聂小蛮道:“你主人出去时可曾坐车子?” 荣保生道:“他没有叫我雇车子。他在出门以后,有没有雇车,我就不知道了。” “你在这里做事有多少时候了?” “嗯,好久了……我算算看,四年半了。” “那么你对于你主人的情形一定很熟悉的。是不是?” “嗯,是。不过他在外面做的事,我也不太清楚。” “现在你告诉我。你主人的业务是怎么回事?” “近年来他替人打官司的买卖很好,所以很忙。” “他的性情呢?” “往常的性情很和气,但发脾气时也可伯。自从上月里太太死了,老爷每夜总在外面,不到半夜不回来。昨夜回来时更晚,并且有一种怒气冲冲的表情,叫人见了很可怕。” “今天呢?” “今天他起身很迟,还是很生气的样子。我告诉他有人来找,他冷冰冰地说不舒服,不想起来。我便只好先来回信,是怕误了时候耽搁了各位太老爷的大事,我记得当时老爷又挥挥手叫我走开,像是老大地不高兴。” 聂小蛮沉吟地想了一想,话题移转到一个新的方面。 “荣保生,你主人从前夫妻间平时的感情是怎么样的?” 荣保生突然有些结着嘴巴说不出话来,近视的目光一阵乱看,现出疑迟的样子。 聂小蛮平和着声调,催道:“你尽管直说不妨,用不着顾忌。” 荣保生吞吞吐吐地说:“他们……他们的感情好像不……不很好。” “嗯,好的,不过你说得明白些,是怎么回事不很好?” “他们……他们常常吵嘴。” “为了些什么事吵嘴?” “韦洪岳常常在夜里出去,隔三差五的有好几次,回来时太太盘问起他,常常会这样子闹起来。” “那么韦洪岳的朋友一定不少,是吗?” “是……嗯,这个我不十分清楚,你得问张容景。因为来往的人很多,我不知道谁是他的朋友,谁是来请他办案子的主顾。” 聂小蛮于是又回头去向那呆站在一旁的张容景问话。据这青年说,韦洪岳善于交际,朋友的确很多,街面上各色人等都有,感情也都很圆融。只有他的内兄似乎和他关系不好,上一天曾来闹过一次。 聂小蛮问道:“他的内兄是谁?” 张容景道:“他叫蓝千,在军队里当把总。” 原来是这样,聂小蛮的眉毛挑了挑,似乎已经得到什么要点,一旁景墨的兴趣也被提起来了。 聂小蛮道:“他们闹的时候,你是亲眼见的?” 张容景道:“是,我也在场。” “闹的理由是什么?” “我听他们的口气,似乎那蓝千觉得他的妹妹的死,乃是由于韦洪岳曾亏待她。所以像是替妹妹不平,大致如此。” “嗯,闹得可厉害?” “厉害的,他们都提高了喉咙,谁也不让谁,很是可伯。后来那姓蓝的几乎拔出刀来要行凶,幸亏我在旁边解劝,才把他们分开。” “以后那姓蓝的可曾再来?” “没有。不过他临走的时候,我看他的怒气还没平,韦洪岳也觉得坐立不安。” 那贫血脸的顿了顿,他又胆怯地补一句:“大人们不是说韦爷不曾去衙门之中吗?嗯,我想万一他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姓蓝的一定有关系。“ 这人对于蓝千自首的事自然还不知道,才有这个看法,但他所说的话,确实和事情切合。聂小蛮一边敛神听着,一边把冷眼默默地端详。景墨从旁观察,觉得这青年除了声音低弱些以外,应对如流,绝没有丝毫疑迟,可见他的话应该都是实情。 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又说:“容景,你的话很有意思。但你想韦洪岳除了他的内兄以外,会不会另有别的怨仇?” 张容景沉吟了一下,才道:“这就很难说了。韦洪岳平素做人,除了金钱问题略略看重些以外,和人家相处起来,是非常和易圆融的。他不做师爷后,常替人处理些官司纠纷一类,自然是不大肯得罪人。我看他不像会和别的人结怨的人。” 聂小蛮的视线又在四周打转。他看了看这两个师爷的雇员,又看一看景墨。他的眼珠在转动,似乎他对于这回事已经把握住了一个轮廓,此刻正在寻觅新的话题。 苏景墨则始终采取旁听态度,乘这会儿暂时的安静了一会儿,也模仿着聂小蛮的动作。 这间屋子可算相当宽大,除了那精致的书桌、圈椅、官帽椅以外,有一口装满书的穿凤牡丹柚木柜,一只同样柚木的雕花箱。 聂小蛮看罢多时,又提问道:“张容景,你在这里任事多少时候了?” “才半年。” “晚上你不住在这里吗?” “不住的。我早晨隅中时候来,下午黄昏时候回去,几乎天天如此。” “我还有一句话,这姓蓝的你以前可曾见过?” “没有,昨天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 聂小蛮点点头。他的目光突然凝视在一处,又伸手向柚木大书桌上指了指,问道:“这一张女子画像该不会是韦洪岳新丧的夫人吧?” 张容景回头一瞧,他的唇角突然抽动了一下,仿佛露出一丝笑容。景墨闻言把视线也注视到书桌上面去。桌上有一座寿山石刻的摆架,福寿童子一类的,还有一支笔架挂着几支湖笔。 第二百二十八章 少女画像 就在那摆件的旁边有一帽小画,打开了一部份的样子,画中是个装束明艳的少女,年纪约在十八九岁左右,面貌很是美丽。 青年摇摇头,有点结巴道:“当真不是。这一位也许……也许可以算是他的未来夫人。” 聂小蛮的目光闪发闪,但仍竭力蕴藏他的情绪。 他淡淡地问道:“莫非韦洪岳已经重新要成亲了?” 张容景道:“不,还没有。”他也指了指画像。“这是四海银号刘掌柜家的小女儿,叫刘一晨,近来常在这里出进。他们虽还没有正式成亲,但只怕也是早早晚晚了吧。” 这时候,知县窦博易从外面进来,聂小蛮的询问也告一个段落。景墨看见了窦大人的懊恼表情,便料定他没带来什么好消息。 果然,他一边把一块白巾擦拭他的脸上和衣上的雨点,一边说:“奇怪,不要说从这里到县衙的各处,就是附近的几条街我也让差役们都找了一遍,却都说不曾见过韦洪岳。” 聂小蛮道:“你可曾顺便问起,有没有听说哪里有尸体发现?” 窦博易道:“我自然也吩咐他们打听了,可都说没有这一回事。” 聂小蛮低下了头,右手摸在书桌边上,手指按着节奏似地在弹弄,他的嘴里也低低地哼出一种曲调,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 他突然抬头问景墨道:“景墨,这件事好像比‘五鬼搬运法’的那股子邪乎劲儿,还要更耐人寻味。有趣,有趣,你觉得这里边是怎么回事?” 坦白说,那时候苏景墨的脑海中除了惊奇以外,还真说不出什么看法,因为景墨还看不透这把戏的内情。好在聂小蛮的问题也像是不是特地有心地而是随意发出的,并不一定期望景墨真的答复。景墨也就用点头的动作来搪塞。 小蛮又向窦博易说道:“据我看,在短时间内韦洪岳也许不会出现了。窦大人,你少停得多打发些人出去探访,也许才有下落。” 窦博易道:“聂大人,你想他会到哪里去?” 聂小蛮摇头道:“我不知道。现在我们不如趁势在这里检查一下,倘若能得到什么线索,对于他的失踪也许容易解决些。烦请你先在这里查查他的文件,我们到楼上去看一看。” 说首,小蛮站起来,向那近视很深的老家人招招手道:“荣保生,你主人的卧室是在楼上吗?你领我们上去看一看。” 荣保生便依言引导,躬了背先向后面的楼梯那边走去。聂小蛮向景墨点了点头,苏景墨马上站起来跟着上了楼。 两人踏进了那锦被温软的卧室,目光所接,又是一种景象。一切陈设很富丽。 箱、橱、椅、桌、床榻和用具。都是雕花的红木质的,并且还是簇新的。环往四周,明媚的阳光从窗上洒下来,那的桌子上也洒满了阳光。桌上摆着一张微黄的素绢,旁边放着一枚端砚,笔筒里插着几支毛笔。 转过头去,是闺中女儿都有的梳妆台,上面摆着一面用锦套套着的菱花铜镜和大红漆雕梅花的首饰盒,还有一顶金镶宝钿花鸾凤冠和一串罕见的倒架念珠,似乎在暗暗昭示着房间的主人不是只是一位男子那么简单。 窗上挂着镂孔的纱帏,床上铺着白绒毯,有一条银红色和一条淡密色的绸被,虽是叠着,但不很整齐。一端有一个雪白的野鸭绒大枕头。聂小蛮走近前些,把衣橱的厚玻璃门顺手拉开,橱中挂着不少曳撒衣服。 他回头向老家人道:“你主人是常穿曳撒的?” 荣保生道:“道袍、曳撒他都常穿。近来他常穿道袍。” 聂小蛮说:“今天他穿的什么衣服?” 荣保生眯了眼睛,想了一想,才道:“他穿的是玄色的半臂,袍子……嗯,我不清楚……似乎是栗色的。” 聂小蛮俯着身子,从衣橱中取出一双黑缎鞋,和一双谢公履出来,细细地瞧了一瞧。 他又问荣保生道:“他刚才出去时穿什么鞋子?” 荣保生眯了眼睛,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没有留意。” 聂小蛮想了想,又问:“我想你主人的衣饰,平时应该都是很考究的,是不是?” 那老家人也凑近来瞧一瞧,点头道:“不错。大人,你是不是说这双黑缎鞋的价钱很贵?是的,韦洪岳的黑缎鞋都是精工尖货。我听说这一双要三两银子呢。” 聂小蛮不答,放了黑缎鞋,把橱门关上。他的目光又注视向卧床上去。他走到床边,躬着身子,瞧那野鸭绒枕头,像在用嗅觉。突然他的身子震一震,双目一闪,仿佛无意中发现了什么重要东西,景墨问道:“聂小蛮,你发现了什么?” 聂小蛮俯下些头,闭紧了嘴,伸出他的右手来,在那雪白的毛绒毯上摸一摸。 他低低地自言自语。“奇怪!” 景墨不死心,跟上前去,又问:“怎么了?” 可是,聂小蛮仍不开口。他挺直了腰,紧了嘴唇,神情很紧张。他把左手的掌心向天,又将右手中在床上摸得的什么东西,放在掌心中,更将手掌凑近眼睛去仔细观察。 景墨瞧不见具体是什么东西,心中越发纳罕。 “一个虱子!” 聂小蛮的声音好像从他的齿缝中迸出来。景墨也凑近去细瞧,才见他的掌心中有一个白虱……六只细足,一个肥胖的肚子,还在蠕蠕地动着,看见了会使人引起一种头皮发痒而且不舒服的感觉! 这发现倒是很新奇,不过景墨仍莫名其妙。聂小蛮却似乎非常重视,他的过度好奇的表情,仿佛他认为这小小一个虱子含着什么不可思议的神秘,难道说前因和后果的关键就系在这一个小生物的身上?这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景墨觉得自己完全捉摸不出。 当两人从韦洪岳住所出来以后,窦博易把在韦洪岳书房间中搜得的几种文件给聂小蛮看了看。聂小蛮看也就看了,并不发表什么意见,景墨看来聂小蛮是意有所属,不愿分心在别的事上。 第二百二十九章 搜查卧室 不料,就在这紧张的时候,聂小蛮的表态竟使景墨听起来十分失望,这一下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聂小蛮说:“博易兄,我看这桩案子一时还不能够解决。但我们不能留待,今天必须回金陵去。以后有什么发展,你若能给我们一个消息,我想我们一定会很感激你。至于你的盛情相邀,我看这次有些匆忙就算了吧,下次再来叨扰,有劳了。” 接着他又回头向景墨说道:“景墨,你跟博易兄回县衙去,赶紧把我们的行李收拾好了,直接往去车行等我,你可以先订一辆宽敞些的马车,等着我。我去买些东西,就可以到车行与你汇合。”聂小蛮说完了,不等窦博易留阻,掉头便去。 窦博易看了看苏景墨,苏景墨又看了看窦博易,大眼瞪小眼,完全不知道聂小蛮这是唱得那一出? 聂小蛮为什么急忙回金陵?金陵有什么其他的重要案件吗?景墨可完全没有头绪,而且感到老大的不快。因为这件事刚才引起了景墨的兴味,完全没想到案子未破,聂小蛮突然急着回去。 他虽然关照窦博易,事情有了结果,必须通知两人。但这样一桩古怪的疑案,要是能亲身经历,岂不更有趣些?小蛮怎么轻轻放过了,反而要间接从人家嘴里去得到消息?不过聂小蛮的想法一旦决定,往往是谁也不能挽回,景墨只得依着他的话,取了行李,和窦博易作别。窦博易到是十分客气的用县里的轿子送出来,一直送到车行里,彼此又说了一番话,才依依惜别。 时将近午时了。景墨在车行上等了一会儿,只觉得饥肠辘辘,便买了一块八珍糕填填肚子。值到半个时辰之后,景墨才见聂小蛮急忙忙地赶来。两人就一同上了一辆双马大车。 马车开始行进之后,景墨才禁不住问道:“小蛮,你刚才说去买东西的,买了些什么?” 不料,聂小蛮摊开了两手,居然说道:“没有买什么。” 景墨大惊道:“那么你都去干什么了?” “我空费半个时辰,现在很失望。” 景墨乘势道:“失望,你失望什么?” 小蛮看着景墨嘻一嘻,摇摇头。 景墨再问:“聂小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在这紧张关头,你怎么把这一桩很是有趣的疑案轻轻放过?” 聂小蛮的嘴角动了动:“景墨,你还不了解我吗。这种案子,我们什么时候曾经错过?可是这毕竟是苏州府下吴县,一县之地自有父母官严管比不得金陵衙门众多,官僚如云。窦知县虽然是我们的朋友,为官来说也还算得上清正廉明,可是有道是强兵不压主。贯彻我们为公道正义而探案的主张。此番我之所以如此,也就要恢复我们的之前的本色,以便自由自在地侦查这件疑案。假使我们和窦博易一块儿合作,办起事来不免又是官僚又是拖沓,事情搞不好就此弄坏。” 这几句话像一枚尖针刺破了景墨的迷惘的疑障,景墨的闷气立刻得到发泄,不觉又提起了精神。 是啊,自己和小蛮多年来的探案,多数时候都是独立进行的,至多也是有些朋友从旁协助罢了。这些年来,能够破案无数,难道不是有些得益于这种半官半私的方式吗? 要知道一旦事情陷入到公事公办,大多就不好办了;要是不幸地变成官事官办,那就往往要糟。这倒不是说窦知县不是好官,只不过大明朝机制人事已经陈腐不堪,真正想办事,能办事,都不得有不些出常手段。 景墨这么一想,忙道:“既然如此,我们此刻为什么又急忙地回金陵去?” 聂小蛮道:“这案子一天两天之内,估计起来没有发展。我们何必在这里坐等?并且若使留在这里,我们也就也不能自由行动。” 景墨道:“那么你对于这桩案子想来必已有一定的看法。是不是?” 聂小蛮说:“当然,理解是有的,我已经说过了。” “你刚才不是说韦洪岳在短时期内没有出现吗?这句话是根据什么证据说的呢?” “根据我先前的观察。” “嗯,请你说得明白些,我现在还在黑暗中摸索。” “我本来料想韦洪岳和蓝千有怨嫌。今天韦洪岳突然听说蓝千自称已将他杀死,他不免会这样惊恐害怕起来。他虽已答应了窦知县,但一转念间,又临时变了主意,便悄悄地逃避开去,不敢到衙门里来会面。当时我假设这转变有两种可能:一,他害怕蓝千,怕迟早会吃他的亏;二,或是他自己有什么亏心的事,深恐一旦和蓝千当面对质,他的阴谋给拆穿了,不免受大明律法的刑罚。” “嗯,很合理。” “不!恰好相反!” 景墨诧异道:“什么?相反?” 聂小蛮点头道:“是的。这一个推测已经给一个小生命完全推翻了!” 景墨想了想,又问:“一个小生命?难道说是你在韦洪岳床上发现的那个虱子?” “对!” “我正自奇怪得很。这终究是个什么样的虱子?它会有这样的大的神力,能够推翻你的推理?” 聂小蛮脱口应道:“我相信这个虱子是本案中的一个重要因果。我因为这个,才想到……呵呵!可真狡猾!……” 他说到这里,突然愣了愣,却又忍住了。他的闪动的目光漾到车窗外面去,似乎在欣赏那疾速跑到身后的田野风光。 景墨忙道:“聂小蛮,你又想到什么?怎么不说下去了?” 聂小蛮皱着眉头,答道:“景墨,请原谅,不要催促我。我刚才费了半个时辰的工夫,就想证实我关于重建的推测,但是到底没有证实。所以此刻我还不便发表任何看法。” 景墨太熟悉聂小蛮了,聂小蛮有时有一种卖关子似的脾气,也许他自己不是刻意如此,也许是太聪明的人,往往都厌烦了一遍又一遍地向周围的人解释自己的思想。不过,此刻他又要玩老把戏吗? 景墨仍按耐不住,继续问道:“聂小蛮,你的推测虽然没有成熟,还不能说出来,但这一个虱子……” 第二百三十章 回转金陵 小蛮摇摇手,皱眉道:“虱子是我的推测的第一股:破题。你要谈虱子,就不能不关系到我的不成熟的推测。对不住,这第一句破题不对,这八股文章就做不成了。” 八股文也称八比文。而所谓的股,有对偶的意思。八股文有一套相对固定的写作格式,其题目取自四书五经,以四书命题占多数。文章论述的内容要根据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等书而展开,不能随意发挥。每篇开始以两句点破题意,称为“破题”。然后承接破题而进行阐发,称为“承题”,接着转入“起讲”,即开始议论。后再为“入手”,意为起讲后的入手之处。以下再分为提比、中比、后比、束比四部分。末尾又有数十字或百余字的总结性文字,也称大结。从起股到束股,每组都有两排排比对偶的文字,共为八股,所以称为八股文。 这八股文破题要是不对,后面即便妙笔生花也是无益。景墨自然也是懂这个道理的,这样一来,小蛮把景墨的嘴给堵得死死的,景墨于是抱着闷气也看到窗外去。 一片寥廓的田野,田中只有未掘割的稻根,树木都寒伦地赤裸了。小桥边的水车棚是空着的,没有牛,自然更没有桔梗声。初冬的野景是从绚烂归于平淡,缺乏吸引力的。 “聂小蛮,你可不可以随便把可以说的部份的说一说?”景墨终于忍耐不了了。 聂小蛮突然摇摇头。“哎哟,你又来了!你的急躁的性子真是没法改变的了!嗯,我不说,你终是不肯干休。好,现在我把我推测中最后一点告诉你。据我猜测,这位韦洪岳、韦师爷此刻大概已经不再和我们存在于一个世界了!” 聂小蛮说完了话,从无甚可观的田埂间收回了视线,把他的头仰靠着座垫的背,随即闭上了眼睛。马蹄前“踢踏踢踏”有节奏地传来,他便很安闲地养神打起盹来。 聂小蛮这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景墨被惊得差点合不上下巴,于是自然又问过几句:“韦洪岳死了吗……?”“怎么死的……?”“你怎么知道的……?”一类问题,但是结果不但没有得到聂小蛮一句回答,连小蛮的眼皮都不曾再次张开来。 景墨自己思来想去,总是不得要领,不消说是十分难受的。但两人到了金陵以后,聂小蛮仍绝口不谈,景墨也仍没有打破这迷团的机会。景墨回到他自己的住处以后,足足闷了一夜,绞尽了所有的脑力,到底解释不出。 聂小蛮的推理有什么根据?韦洪岳一去不返,虽觉可疑,但若没有充分的根据,就料他已死,岂不近乎武断? 可是聂小蛮历来是不轻易下结论的,自然不致于如此武断。他一定是有所根据的,只是这个根据旁人都看不出来。 这根据到底是什么?会不会是那个虱子? 但是这个神秘的虱子,在景墨的眼中,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神秘。 回来的第二天,也就是初五早晨,景墨又赶到聂小蛮的馋猫斋里去瞧小蛮,问他有没有苏州来的消息。 院子里,聂小蛮正在逗着一只猫儿,但仍否定地答道:“没有。你姑且有点耐心。这案子的发展也许不是一两天内的事。你来看我新得的这只临清狮猫。” 临清狮猫,俗称山东狮子猫,是波斯猫与鲁西狸猫的繁育而来的后代。在诸多品种中,以一只蓝眼、一只黄眼,雪白被毛的狮子猫最为珍贵。人们称其为“鸳鸯眼狮猫”。它的蓝眼晶莹剔透;黄眼的金光闪闪,清澈透明。性情温顺,个体巨大。毛长而柔软,头大眼圆,耳尖腿长,腰圆尾粗,喜洁净,善跃行动敏捷。 苏景墨也知道此猫珍贵,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小蛮又说道:“由于狮子猫繁殖能力很低,所以现临清狮猫数量越来越少了,再加上比较难饲养,而显得更加稀世珍贵。” 景墨现在却哪还有心情赏猫?只是随嘴问道:“为什么说临清狮猫比较难饲养?” 小蛮道:“这主要还是它胆小性格所致,一般只能家养,狮子猫室外放养很容易受惊吓,而且内心敏感,不能系养或笼养,否则会给它带来恐惧感,造成抑郁暴躁等心理问题 。所以狮子猫相比其他猫儿会更难饲养。” 景墨本来想问苏州那边有什么情况没有,可是这时见到小蛮这种状态,显然是拒绝自己的提问了。无奈,看了一会儿这只珍贵的猫儿,只得返回。 虽然心中依旧焦急,但事实如此,焦急也没用,景墨只得勉强耐着性子等待。 那天晚餐时分,景墨正和夫人南星在府里用着晚餐,谈论这个神秘的虱子,卫朴却突然来替小蛮送一条口信,声言苏州已有消息来了。景墨正渴望着打破心中的疑团,一得这个消息,便丢下了饭碗,连卫朴都顾不上,就赶到聂小蛮府里去,卫朴只得在后面追赶。 不料聂小蛮竟故意作弄人似的一个人出去了。 景墨不禁有些发火,独自在小蛮的书房中顿足不耐。卫朴送茶进来,解释道:“苏老爷,我刚才问过苏妈,老爷有点小事。请等一等,他立刻就会回来。” 景墨问道:“你可知道苏州方面来的什么消息?” “在天快黑之时来了一封快信,是苏州县衙里发来的,应该是公务吧。” “那封信呢?” “他带出去了。” “你可知道信中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 景墨又不觉使性道:“好了,够了!我还是不问你的好!” 事后回想起来,景墨也有些后悔,不该对这名旧仆如此不客气,真是有些失了体面。幸亏那时卫朴知趣,立刻退了出去,否则景墨在焦虑的折磨下,也许会有其他失态的事情。 人的情感压制了理智,行为的后果非常危险。而现在的景墨就陷入了这样一种状态,被焦虑的心情折磨得手足无措。 景墨又等了一盏茶的光景,冗自对着炉火发呆,还不见聂小蛮回府。景墨正要负气而出,准备明天再和聂小蛮算帐,但是走到门口,突然见聂小蛮恰巧从外面进来。 第二百三十一章 破题 聂小蛮一见景墨气乎乎地,便笑嘻嘻地说:“景墨,你要走了吗?……哎哟!走不得!我想你不如让卫朴替你送封信给你夫人南星,然后就在我这里耽搁一夜好了。因为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动身回苏州去。” 聂小蛮这几句话很像钓鱼的香饵,不由得苏景墨不上钩儿,景墨的满腔怒火,顿时平息了一半。 景墨问道:“是不是这案子有了新发展?” “是!” 聂小蛮点点头,便拉着景墨回进书房。聂小蛮脱下了身上穿着的黑色大氅,去拨火炉中炭块。 景墨也在圈椅上坐下来,破案的希望扑灭了他心头的残余的怒火。 “景墨,我知道你闷得心里烦闷。不过我也跟你一样焦灼。你不能怪我。但是,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推测已经证实了。” 景墨心平气和地问道:“证实了什么?” “韦洪岳的确死了!” “嗯?”虽然是第二次听说,景墨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刚才窦知县有快信来,说今天凌晨韦洪岳的尸首已经发现了!”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这怎么可能呢?不,景墨相信聂小蛮没有凭空乱说。 景墨又问:“韦洪岳死在哪里?” 聂小蛮道:“他的尸首被发现的地点,在周太保桥的河里。那座桥中从皮市街到县衙所必经的,地点很僻静,河水又比较深些。所以直到那尸体浮了起来,刚才被人发现。” “他怎样死的?” “还不知道。据窦知县手下人的察验,尸体上并无伤痕,并且那件半臂、栗色袍子和衣袋中鼻烟壶和一些钱币,也完全没有遗失的迹象。此刻仍在调查之中,他们还没有具体的看法。” “那么你的看法是怎么回事?他会不会是被人谋杀的?还是……” 聂小蛮又垂下目光,答道:“我在一个要点被证实以前,还不便发表看法,你不能说我卖关子。好在这个要点的证实,至多也不会超过半天时间。无论如何,你只好权且忍过半天罢了。” 小蛮伸手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来,递给景墨。 “我刚才出去让人用驿站的快马把这封信送到苏州去,就要证实我所说的那个要点。这是信的底稿。你自己瞧罢。” 景墨接过那书信的底稿来瞧,上面只有十四个字。 “来函知悉。死者足穿何鞋,应加注意。” 这封底稿非但没有给景墨任何启示,反而使其更深地陷进迷宫中去。 景墨问道:“你为什么问起他的鞋子?” 聂小蛮答道:“这是本案中的第二个关键所在。只须这个问题解决,本案的由来便可以完全明了。” 这时候卫朴送茶进来,不过景墨又哪里喝下得热茶呢?小蛮又道:“景墨,眼前我还有一个要求。你能否再原谅我这一夜?今晚,不要逼着我解释。你得知道我在这关键的问题被证实以前,正像唱戏的唱到中间突然停了下来,那你听起来也无甚趣味。你姑且再忍一忍。只要等回信一到,我们的行动马上就可以决定。” 景墨的嘴再度给塞住了。不过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一夜景墨留下睡在聂小蛮馋猫斋里。睡到床上,景墨却再也不能合眼,恨不得像夸父那样去追逐太阳,让天明来更早一点。 直到半夜过后,景墨正要朦胧地睡去,突然听到外面的门被敲响。 景墨突然跳起来,大声叫道:“聂小蛮,回信到了!” 聂小蛮也早已经听到了,便也从床上坐起来,但是并不惊惶。 他低声答道:“应该是回信,我也猜测如此。但半夜三更,你不要如此兴奋,小心着凉。我们披上衣服坐一坐,卫朴会送过来。”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卫朴当真送了一封信进来。景墨急不可耐地一手抢过拆开来一瞧,这封信居然字数也很少,看来这窦知具真是深知小蛮为人,所以才以这最简短的句子写了最重要的信息,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金陵来,这封短信上写的是: “圆头,小方格绸面花、皮底番鞋”,几个字。 聂小蛮舒一口气,很安闲地说道:“好了。景墨,你再睡一会儿。我已经吩咐让卫朴去提前找好车子,明天一早我们就可以走了。” 聂小蛮的话景墨在表面上似乎只有顺从,但再要叫景墨安睡几个小时,景墨的神经却不肯服从自己内心的命令。关于案情的种种,一点点一幕幕地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在好容易熬到了东方发白,景墨便起床漱洗。到了卯时过了,卯时二刻都过了,景墨还不见聂小蛮起来,便老实不客气地催他起床。 聂小蛮笑嘻嘻地说:“那边自然有我们的老友窦知县主持大局,一时之间还翻不了苏州城,你何必这样子着急?” 到了卯时三刻,两人才一同进早餐,苏妈一大早就从外面买了桂花糖芋苗来作早点,这是金陵的著名传统甜点。景墨不由得感叹,还是在小蛮这里吃得好些,自己家里南星厨艺连平平都算不上,几乎可以说是糟糕。 而且早上要想起床就有这样好吃的点心,更是不可能。南星至多会提前一天买好了,早上再热一热,那又还有何乐趣可言? 眼看着这光洁的芋苗口感润滑~爽口、香甜酥软,汤汁呈酱红色鲜亮诱人,散发着浓郁的桂花香,吃后唇齿留香。 做法上选用新鲜芋苗,蒸熟后剥皮;加上特制的桂花糖浆,放在大锅里慢慢熬制。煮的时候要放一点口碱,这样芋苗煮才会煮出红彤彤、诱人的颜色。 早餐既毕,聂小蛮拿出了两支十字短剑,一支给景墨,一支他自己藏着。两人刚才准备出门,突然见一个信差上门又送来一封快信。 聂小蛮接过了瞧了瞧,说:“又是窦博易发的。这案子他们已经解决了,这样一来我看他未免太心急些哩。我们从时间上来判断,这封信是昨日傍晚发出的。现在我们当真不能不赶紧些了。咱们不要耽搁了,现在就上车吧,卫朴已找的车子应该就到了。景墨,快走,这封信很长,到车上再给你瞧。” 第二百三十二章 景墨咬钩 聂小蛮本来慢慢腾腾,四平八稳的,怎么现在突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又是一个新出现的疑团,但为节省时间起见,景墨只好再次忍耐下来。 这样过了一会儿,两人终于上了马车,聂小蛮的心似乎终于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等到马车行驶了一段路,聂小蛮才把窦博易的第二封信拿给景墨看,小蛮自己则又开始看窗外的风景。 信当真很长,窦大人把案子的经过通告得非常详细。 现在只能略述大意如下: 窦博易说韦洪岳的尸体已经仵作的反复检验过,也不见什么伤痕,加上身上的衣物完全无缺,便断定绝不是出于谋杀。 他们假设韦洪岳在初四日早上受到窦博易的传召以后,心中不无惊慌,回家吃完了药就仓促。当他经过周太保桥时,天雨泥滑,足力不稳,便落到河里去。那里本是僻静的所在,早上时行人更是稀少,所以落水后没人看见搭救,直到后一天,他的尸身才浮上水面。至于那个把总蓝千,符合聂小蛮的推理,果然是有神经错乱病的。因为有蓝千的一个同袍赵大力,也是一个下级军校,专门到衙门里去证明。 蓝千曾在前线受过开花弹弹片的伤,神经所以衰弱。戚继光将军见他如此,便叫他请假到后方来休养几天。那赵大力也请假回来,所以陪着蓝千同到苏州。他们在初二日晚上到苏州,一同寄宿在北寺前汇客客栈。第二天,蓝千一大早就赶到皮市街去瞧他的妹妹。不料他的妹妹已经在正月里过世。 他因责备妹夫韦洪岳默不通报,彼此曾口角过一回。蓝千的神经既然有病,自然容易发怒,但事实上他并没有行凶的行动。因为初三那天晚上,赵大力自己和蓝千同榻而睡,可是到了初四那天的清晨,蓝千突然失踪不见。赵大力吃惊不小,四处寻觅,才知道他竞跑到了衙门里去。 所以他的话完全是神经错乱的结果,不足为凭。窦知县觉得这一番事实和聂小蛮所猜测的完全合符,案子尽可以就此结案。所以官府方面已经准许赵大力把蓝千和他的雁翎刀领回去,以便销案了结。 景墨把那信读了一遍,思索了一下,才向聂小蛮提问。 “你刚才说窦博易结束得太心急,分明你还表示不满意他对案子的处理。是不是?” 聂小蛮点点头。 景墨又说:“但衙门现在这样解释,完全符合你先前的推测,你现在到底有什么意见?” 聂小蛮慢慢地把目光从车窗外移回车厢内,才答道:“不错,这当真是我的先前的推测。但我的推测给那只小小的虫子给推翻了,已经一变再变。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对你说过的呀?” 景墨点头说道:“是的,你曾经说过,你的推测已经因为那个虱子,发生过变动。但怎样一变再变,你不曾说过一个字,你现在反而责怪起我来了,我怕你的神经也许有点被蓝千传染了,也有点儿不怎样健全吧?” 聂小蛮不禁扑哧笑了一声,答道:“哎哟!景墨,我真是太自私了!现在时机已经成熟,我不妨告诉你好了。我最初的推测,以为韦洪岳既然安然无恙,那么估计起来就是蓝千的神经错乱。接着我知道韦洪岳失踪了,便又料他是故意隐匿。后来他的床上的毛绒毯上一个小生命吸引住了我的注意,推翻了我的以前的假设。我的推理就彻底扭转了。现在我既然得到了那虱子和鞋子的两样证据,又知道蓝千当真另有一个同伴。所以我才敢说窦博易的判断太过于急促。你应该知道急促的后果往往就是冤、假、错案。” 景墨疑惑地问道:“错误?什么意思?” “意思也很简单。我敢说韦洪岳的溺死,绝不是自己失足,而是被人谋杀的。” “啊呀?你确信如此吗?” “当然!” “那么凶手是谁?” 聂小蛮突然竖起了四根手指,作势警告状,说道:“喂,低声些,别一口一个凶手把赶车的吓着了。” 景墨减低些音量道:“那个凶手是谁,你总也已经知道。是不是?” “是的,我们只要一到苏州,你也就可以看见他。” “那么你此刻为什么还不能先告诉我?难道你还有什么推托的理由吗?” 聂小蛮“扑哧”一笑,无奈道:“啊喂,苏景墨,你现在的逼功真厉害!好,我起先因为那个细节没有证实,不便明说,现在不妨就坦白说给你知道好了。凶手就是蓝千。” “蓝千,这怎么可能?不可能!” 景墨惊疑得几乎不敢相信,这真是西湖水干,雷锋塔倒。 聂小蛮反问景墨道:“怎见得不可能?” “韦洪岳是初四日早晨死的。那时候蓝千早已在县衙之中;后来他从县衙的后堂被移送医倌里医治,自然也有人看守着。难道他会有分身术?不然如何杀人?” 聂小蛮点点头,说:“对,从表面上看,你的逻辑真的还不错。不过这案子的设计的狡猾之处就在这一点。要是我没有料错,我深信行凶的就是他……哎哟,这回事相当曲折,证明起来也不是三言两语办得了。好在用不了多久,这迷宫便可以推倒。景墨,我看早上那封送来之后,你就没看好好睡觉吧?你且放宽心神先闭目养一会儿神。我答应你,晚些时候就请你看比‘五鬼搬运’更有趣的热闹,不过前提是,你现在必须好好休息了,养足精神。” 车子一路飞驰,便来在了苏州城,两人下了马车,聂小蛮便雇轿子直接往桃花坞系林医倌。 不料据医倌中人回答,就在这天早上,蓝千已经被人领回去了。 聂小蛮愣了愣,不禁有些失望地说道:“景墨,我刚才的允许也许真要食言了。他们假如已经动身走了,要看的热闹自然也要没着落。现在,一切只有看天意喽!” 景墨心中一紧,赶紧追问道:“你觉得他们已经逃走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来信叙案情 聂小蛮皱一皱眉,说:“这倒是很难说,不过现在还有一线希望。他们住在汇客客栈。我们姑且做一回兔子赶去撞一撞木桩,来了个反向的“守株待兔”,不对,应该叫“动兔寻株”,在不在要看你有没有看这场戏的眼福喽!” 从医倌到客栈的路程原只有一盏茶的功夫,但景墨的心里上的感觉,比这足足多了至少十倍以上。两人一踏进客栈之中,先在旅客姓名表上一瞧,看见蓝赵二姓还赫然留着,房间号数是天字第二号。 景墨不禁欢天喜地道:“还好!他们还没有走!” 聂小蛮道:“且慢高兴。住宿的客人走了,这牌子上的姓名不一定立刻就会给揩去的。” 两人走进了帐房,景墨首先向一个秃头的帐房发问。 那帐房答道:“一个还住着,一个已经走了。” 景墨忙道:“走的一个是谁?” 帐房先生似乎弄不清楚,疑迟道:“好像是姓蓝的吧?” 又是一个失望的打击,景墨懊恼地向聂小蛮看了看。聂小蛮去那还没任何表示,突然旁边有一个茶博士接嘴。 他道:“不对,这个姓蓝的今天又进来了。” 聂小蛮忙道:“好,这两个人此刻都在里面吗?” 茶博士点点头。“他们进来得不久,在楼上的天字第二号。可要我领你们上去?” 聂小蛮摇头道:“不必。我们自己上去瞧吧。” 聂小蛮匆匆出了帐房,走上楼梯。不会再有岔头吧?苏景墨带着一颗惶惑不住的心,也三级两步地跟着上楼。聂小蛮一路在房门上寻觅着号数。天字第二号在一条南道里面。 景墨仍紧随在后面,两人一同来在天字第二号的门外站住。景墨侧耳一听,听到房间中有谈笑声音,分明两个都还同在。 聂小蛮向景墨点了点头,凑着他的耳朵说:“你把武器准备好,咱们也许用得着。” 景墨觉得,这可能是探案以来最凶险的一次,里面是两个沙场上下来的武官。而这边聂小蛮本是一介文官,虽然身手也算矫健,却毕竟不是武行出身,苏景墨自己身为锦衣卫总旗官,本来武艺自是不弱。 可是要在这样窄小的房间里,万一真的打斗起来,自己还能不能顾上照顾聂小蛮又全是未知。而且,对方武艺高低也全不清楚,要是对方两人都是高手,那么自己自保顾然有余,援助小蛮却有不足。 可是无论如何,苏景墨都在心中打定了一定要守护聂小蛮安全的决心。 苏景墨下定决心,看着聂小蛮的眼睛点了点头。小蛮就握住门钮,不再犹豫地突然推门进去。 里面的两个人陡出意外,都直跳地站起来。那个方向瘦黑高个子的正是蓝千。 还有一个比较胖些,两粒乌黑的眼珠机灵而有威光,面容也比较丰腴,身上穿着挂甲带盔的军服,酱油似的颜色也和蓝千身上穿的仿佛,不过头发是倒还齐整,皮肤上也不见明显的垢污,显然已经不止洗过一次澡。景墨估计这个人分明就是那同伴赵大力。 蓝千向两人俩略略端详,立即认识了。他的脸上一阵泛白,嘴里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种低低的惊呼。 “哎哟,你们是……?” 那旁边的同伴似乎已经会意,突然转过身去,翻开了枕头,要拿什么东西。 聂小蛮不等他回转身来,便冷冷地说:“赵大力,你要干什么?你要取武器吗?用不着,我看用不着!我想你们在前线杀敌是十分辛劳的,前两天又玩了那出把戏,自然更加辛苦了!……喂,朋友,大家坐下来谈几句,用不着再空费心力了!” 赵大力从枕头底下取出来的东西当真是一支黑钢的长剑。不过聂小蛮冷静的态度把他的那窜起来的火气给镇住了。他拿了黑剑在手,向屋中三人呆瞧,一时却不敢乱动。景墨这时也早就准备好,右手握住了袋中的十字短剑,万一对方有什么轻举妄动,景墨必会扑过去先发制人。 景墨这时看见发楞的蓝千并无异动的倾向。 聂小蛮又说:“朋友,我看你把这东西放下来吧。前线的战事很焦灼,我看你这把宝剑钢火不错,大可以留着看倭奴的脑袋,砍本官不嫌浪费么,你何必想在这里虚耗掉?我劝二位还是好好地谈一谈,你们要是真的拨剑砍了本朝的御史,还有这位北镇抚司的总旗官的话,我只是担心大明朝的天下虽然大,只怕再没有你们二位的容身之处了!” 蓝千的眼珠转了转,突然出现惊异色道:“那么你就是……?” 聂小蛮稍稍点了点头,应道:“正是。兄弟姓聂,聂小蛮便是区区在下。” 赵大力的脸上也陡的变了颜色,从青筋暴露的火赤泛成了较浅淡的羞红,大明朝的体制是以文制武,便是五六品的武官在聂小蛮这个七品御史前也不敢造次,何况这二位只是把总一类的低阶军官。再加上有锦衣卫苏景墨在场,这二位军官只要不是想造反,多伴是不敢乱来的。 聂小蛮含笑说:“这位赵兄,我们的来意很简单,只要证明几个疑点罢了。第一,你的那件栗色的袍子和玄色的半臂,来路确很神秘。我在这附近的各处衣铺中足足费了半个时辰,终于探问不出。这套衣服,你到底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小蛮的目光在房间中溜了一周。 赵大力脸上的颜色的反应非常迅速,那浅淡的红色一眨眼又变成雪白。他握着剑的右手仍硬邦邦地垂着。 聂小蛮继续道:“这出戏法玩得着实巧妙。若和前几天隆庆庄上的‘五鬼搬运’的玩意儿比较,巧拙之间真是相差不可道几许了!不过我还不知道哪一位是这出戏法的设计人。这一点我也要请教二位的。” 聂小蛮这一番话,在苏景墨听起来还是半明半昧,但进了那两个武官的耳朵,却突然你看一看我,我看一看你,一个都开不出口。景墨细察他们的目光中只有惊奇,却绝无恐惧的意味。 聂小蛮反身把房门关上了,又轻轻插上了铁销。 第二百三十四章 动兔寻株 小蛮又道:“好了,我们还有不少话要谈哩。你们二位这样木人头似地站着,不成个体统。我看大家坐下来谈吧。” 这个命令不但苏景墨首先遵从,那两个武官也分别应声地坐在塌上。赵大力把黑钢长剑放在枕头上。聂小蛮也坐在一张方桌旁的椅子上。小房间中紧张的空气顿时缓和了些,那两个武官的神态也比较自然了些。 聂小蛮继续道:“坦白说,你们俩所干的事,大部分我都已经料到,现在大家尽管不妨开诚布公谈一谈。我刚才已经说过,我需要知道你们二人中谁是设计这一出戏法的。还有一点,我也要知道,你们终究为什么要谋杀韦洪岳。” 聂小蛮说到最后的一句,特意把声浪放低一些。那两个人又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这战场上共过生死的人,往往就在几个眼,便可以交流很多信息。 两个武官似乎觉得小蛮并没有恶意,并不是直接去拘捕他们的,否则必不会只来这么两个人,而是百十号的公差了。不过态度虽然缓和了一声,可是等了一刻,这俩个武官仍旧保持着沉默,这样过了一会儿。 聂小蛮又说:“你们是不是要我先说?好,我不妨先把我看到的几点说一说。你们俩为了某种缘由,设计谋杀韦洪岳。得手以后,你们为了能够脱罪,一个假装了韦洪岳回韦家去,一个在第二天早上到警局里去自首,捏造了一个故事,使人以为是神经错乱。这设计真实很巧妙。” 这一段揭发的反应又是那两个武官的视线的交换,不过都不开口。景墨默默地揣度,聂小蛮的指控大概已经正中了靶心,应该是说出了对方作案的事实了。 聂小蛮接着说:“就在初三那天的夜里,你们俩埋伏在韦洪岳必经的路上;见面以后,立即把他捉住,弄死了丢在周太保桥那一段的河道里。不过你们用什么手法处死他的,我还不知道。 大概是用手勒死的吧?……第二步,这位赵大力便弄了那身和韦洪岳同样的衣服,居然演起戏来。当你混进韦洪岳家里去时,看起来似乎很冒险,其实是再简易不过的。因为那里只有一个老家人,年纪既大,一双老眼昏花。何况又在深夜,你又装做怒气冲冲的样子,使他不敢接近交谈。所以这一幕被你演得天衣无缝,没有被瞧出破绽。不过你在韦洪岳的床上睡了一夜之后,在初四那天的早晨,那老家人荣保生曾送洗脸水和早餐给你,又通知你县衙里有人人,经过了几次交谈,却到底没有辨别出你的真相,你的掩饰工夫确乎也很老练。” 赵大力突然接口说道:“不对,大人,你这里说错了,那老仆没有送洗脸水进来。他送的豆浆和春饼给我,我还躺在被窝中,没有理睬他。除了他禀告我有县太爷的传唤,然后我吩咐他去替我抓治风寒的药之外,也不曾直接交谈过。” 这是赵大力不自觉的自动的纠正。声音是吴侬软语,出于一个军人的口似乎不大相称。不过一直以斯文柔弱和自利主义著名的苏州人,竟也能投身军旅,给百姓出力,那不能不为这古老的水城称幸。 聂小蛮向赵大力点点头,说:“赵兄,你也是本地人?失敬了!苏州城总需要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安定东南才有希望。”小蛮又行敬礼似地点点头。“对,你扮演韦洪岳,不但身材面貌有些像,连口音也不用假装,的确是再适当没有了。” 赵大力竟然得意地一笑。“多谢大人的指正。这也足见大人的细心。” 小蛮笑了笑,回脸过去。“这位蓝兄,你的表情上的功夫,我更是佩服。你在初四那天的早上到县衙里去时,直接闯入了后堂,那种表演的神情,假使你不曾从军而是登上了戏台,谁会不赞赏你的技艺?只怕你就是名动江南的名角儿了。” 蓝千的嘴唇抽动了一下,也情不自禁地答道:“我是服过安神丹的,不是我擅长表情,其实是药力的作用。你又猜错了!” 这一点也是未听说过的新知识,一旁的景墨并不搭言只是默默地旁听下去。 赵大力也瞧着聂小蛮,插口道:“还有一个大错呢。你口口声声问我们设计的人是谁,其实这件事完全出于偶然,并非是提前计划好的。” 聂小蛮突然连连点头道:“好,我很感激二位,你们竟肯指正我的错误。你们何不再说得详细些?” 那二人又互相对视了一回,蓝千突然点了点头,表示决定接受聂小蛮的相请。 于是那让人意想不到的故事便开始了。 蓝千道:“这件事自然是犯了王法的,现在我也不必再隐秘什么了。我们此番从前线回来,我一半为了休养伤势,一半有意要找他理论。因为我的妹妹的死,其实是他间接杀死的。谁知我和他见面以后,他仗着做过师爷在地面上有很多关系,一味蛮横。我气不过,险些儿当场一刀把他宰了。后来分开以后,这位兄弟赵大力劝我犯不着跟这种东西多嘴舌,我也本计划依照亡妹的话,饶他一条狗命,不再和他计较。可是万万想不到,就在那天……初三那天……那天夜里,我们在瑞运大戏院看戏派遣下胸中的烦闷,突然见上等厢座中韦洪岳陪着一个女人,也一块儿在看戏。我瞧那女子年纪还轻,很漂亮,穿得也阔绰。 他们的神态非常亲近,分明他蛊惑了我的妹妹不算,又想另外祸害另一个女子。可笑,这些缺乏经验的年轻女子,踏进了这种充满腌臜畜生的社会,真像绵羊进了狼群,几乎没有丝毫的抵抗力。可叹哪!因为这一个念头,我便计划尽一些力,给那些缺乏常识和世故的青年女性们除掉一个腌臜畜生,完戏以后,我们等在戏院门外,准备跟他回家去。戏院离他的住所已经很近,那晚上月亮又很好。他送了那女子上轿子以后,自己踏着月光,步行回去。我们俩远远方跟着,到了周太保桥相近,地点更加冷僻。我便窜前两步,举起右手,猛力在他的肩膀上一拍。他直扑倒地,跌在桥面上。我又乘势一脚,就把他跌下河去。说也奇怪,他落水以后,隐约冒了两冒,水面上便沉静不动。倒好像沉下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磨盘。所以他的死,好像有天意,连救命都没有喊一声。” 第二百三十五章 开诚布公 故事略作停顿。讲故事之人在长长地出气。听故事的三个人的姿态各有不同。赵大力硬邦邦地靠床架子坐着,眼睛在发呆,嘴闭紧着,似乎不知道自己命运若何。聂小蛮则敛神地倾听着,好像是听讲的学生。苏景墨则像是听说收先生讲故事一般,不时地眉飞色舞,从眼角眉梢放出光来。 这时候,聂小蛮突然乘机插了一句。“哎哟,这样说,我得自己纠正一下喽。刚才我假设你们用手扼死他,又是错误的。” 蓝千不接小蛮这句有些像笑话的话,自顾自说下去。 “我当时的意思,并不是怕死逃罪。不过我想到我的性命本来准备牺牲在战场上,我只要为江浙的百姓多杀几个倭奴倒也值了,可是用我的命去为这么一个畜生抵命,这真是太不值了,不但违反我的素志,我也绝不甘心。 这样一来我便想连夜逃回前线。但据赵兄弟说,我在这天上午到过他的家里去,和他争执过一次,有他手下书记眼见作证。一旦案发了,我的嫌疑自然是最大的。因为这一层,他说他的身材和韦洪岳有些相像,口音也差不多,不如来串一出‘真假美猴王’,掩蔽差人们的目光。我觉得他家里只有一个老花眼的老家人,不见得会看破。只要我一早上就自首,让赵大力兄在他那边冒充答应一下,我的干系就可以卸掉。等他的尸体被发现,自然会给看做失足落水。所以我同意了,我们就如法泡制。那经过的情形,聂大人你倒像亲眼见的一般,我也不必多说了。“ 聂小蛮含着笑容,说:“那么这一位赵兄穿的一身衣服终究从哪里来的?自然我是说那套袍褂,里面的中衣,我相信你不曾换过。” 赵大力答道:“那套袍褂是我专门到阊门城外去,敲开了一家小衣庄的门,放了五两银子抵押钱向他们租来的。”他顿了顿,又补一句。“那件袍子并不是妆花罗的,是库锦的。因为我问了好几家,都没有,只好将就些。”说着,他躬着身子,从床底下取出一顶东坡巾。“这帽子是他的。那夜里他跌到河里去,帽子落在桥脚边。我拿起来戴了戴,大小还正好,这才想起假冒的玩意。” 聂小蛮哈哈一笑,笑道:“我想不到你们会赶到阊门外去。我只在城中附近一带衣铺中跑了足足半个多时辰,自然问不到。” 聂小蛮把目光转过来,有含意地向景墨瞧了瞧。景墨这才记得当那天两人动身回金陵时,聂小蛮托言购物,叫自己先往车行去租马车。实际上小蛮已经看透了秘密,开始侦查。他是往衣铺中去调查的,那时候自己饿得不行,正在吃苏州的八珍糕。 聂小蛮又问道:“蓝兄弟,现在还有一个要点。你说令妹的死是韦洪岳间接杀死的,又说韦洪岳是一个腌臜畜生,所以你才把他弄死,实含着私仇和公愤两种理由。但这里面的情形终究是怎么回事?请你再说得明白些。” 蓝千把身子坐直些,脸色突然大变,瘦额上露出一条青筋,眼中也好像漏出一种异光,显出一种非常庄严的样子。他并不马上回答,突然解开了那件酱油颜色的衣服上的扣子,伸手到内衣袋中摸索了一回,摸出一封信来。他站起来走前一步,双手把这信交给聂小蛮。 他说:“大人,请你先看一看这一封信再说。” 景墨的目光也注视在那封信上。信笺的颜色很肮脏,甚至可说是污秽不堪。聂小蛮慢慢地把信笺展开来。蓝千则重新坐回到榻上去。 那信道: “大兄:久不通函,至以为念 我知道你前线的战事很紧急,绝没有闲功夫回来看一看我,所以我们再没有机会相见了。我的肺病非常沉重,已经没有痊愈之希望。其实韦洪岳早已把我冷落丢弃了,我即使病好,也不能满足我的举案齐眉的奢望。 我既然成了一个孤零零的女子,留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兴味?我现在虽然悔恨,当初不曾听你的主张,但大错已经铸成了,此刻只有自怨我没有眼睛,从前太幼稚,爱虚荣!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罢了。 韦洪岳的为人也不能说有什么大凶大恶。现在我知道,他不过是寻常千百万男子中的一个。当他的欲望没有成就的时候,他尽可能甜言蜜语,显出百般的假殷勤,使女子们没法抵抗。但等到他的欲望满足以后,玩厌了,便毫不在意地丢弃了,正像随便丢弃一只穿破的鞋子一般。至于那被丢弃的一方的所感是怎么回事,他既没有感情,自然顾不到。我相信这种男子差不多到处都是,似乎不能独责韦洪岳一个人。 你疑心他所以娶我目的,在乎取得我的嫁妆。这是不对的。他是一个精明强干且八面玲珑之人,凭他的口才,发财易如反掌。我的奁资有限,这区区财物绝不足以打动他的贪婪,他要得更多。 我觉得两人的感表的转变,在他早出晚归之后,我深悔不曾跟他一起去,我只知道在家里自守,与社会事务越来越脱节。而他则每天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地位和见识程度都和我相差越来越大,自然要对于我不满。这也是现社会中常有的事,你也不能苛责他。 所以我死以后,你切不可和他为难,我是自己病死的。我在病中,他虽然绝不曾向我慰问过一句,但夫人病了,夫君有慰问的义务,律法上并无这样的规定。他的行为在律法上原无处分可言。你要理论,也没有有便宜。况且你的前程远大,更不可轻举妄动。我知道你的素脾气是刚直的,你又很疼爱我。我死以后,深恐你有什么意外的行动,专门写这封信给你。 哥哥,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缘故,和他起什么纠纷。要是我再连累你,那会使我死不瞑目的! 妹妹蓝波儿上” 苏景墨看完了这一封信,心底里不由不钩起了无限的感慨。这天下底无数自私的男子把女子当做玩物,终究是不是根诸天性?读圣贤书或反躬自省能不能把这劣性导入正轨? 还是反足以推波助澜?只能是好人益好,坏人益恶? 第二百三十六章 人性之恶 假使这劣性没法改善,那些年幼浅识的弱女子们岂不是也始终处于险境?并且所谓纯正的感情岂非也始终使人怀疑?这些问题到底几时才能解决呢? 景墨正自胡思乱想的时候,聂小蛮突然站起身来,一边把信还给蓝千,一边用一种低沉而有力的声调说话。 他道:“蓝兄,这桩案子官面上本来已经解决了。我们只要明白它的案情,也不愿为了这个只有兽欲而没有感情的畜生作翻案。蓝兄,你不是早已准备战死在沙场上吗?好得很,你是英雄,我很欣赏你。现在你不必犹豫,尽管回前方杀敌救民即可!” 这桩案子就这样结束了! 事后苏景墨曾照例向聂小蛮要求解释破案的要点。据小蛮说,第一点,就是他在韦洪岳的房中发现了一双黑缎鞋和谢公履。因想这天恰巧下雨,韦洪岳应了召唤到县衙中去,既末乘车坐轿,何以又不穿谢公履?这已是觉得可疑。第二点,他看见床上的枕头上有些污痕。那个鸭绒枕头白得异常,所以那污渍特别惹目。他曾嗅过一嗅,枕上并没有生发油一类的香味,却有些汗臭。第三点,他又在床上发现了那个虱子。这是个主要的线索。因为单瞧韦洪岳的起居状况,床上断然没有有虱子。于是他便联想到这虱子不是韦洪岳所有,也许有别的人在这床上睡过了。” 景墨听到虱子一节时,不由得频频点头。 因此一念,小蛮便假设韦洪岳是在头一天未雨以前出外的,实际上是失踪了。头天夜里却另有一个人在韦洪岳的床上睡过,这人在那天早晨又假充着韦洪岳来了一趟县衙。他如果趴在地上跪着,自然没人看清他的面庞,更何况县衙的人也只知悉他的名字,对他这个人也并不十分熟络。 那么这睡过的人又是谁呢?这个人既然有虱子,他身上的肮脏也可想而知。小蛮更从这虱子的身上,联想到辛苦的战场生活。因为前方将士身上有虱子,原是不足为奇的。 单瞧那蓝千的服装便是一个明证。 再进一步,聂小蛮又假设那蓝千的神经错乱一定也是出于假装的。他还假设蓝千有一个同伴,两个人合作着演戏,尽可把这桩罪案掩蔽住。因为据老家人荣保生说,韦洪岳在上一天夜里和案发的早晨,都有怒气冲冲的模样,目的无非使这近视的老者不敢接近,以便掩护住他的真相。 他成立了这个推测,就到衣庄上去搜集实证,但没有如愿。不过一切脉络都已贯通,只待事实的证明罢了。后来事实果然一步步显露出来,这疑案的真相便立即明白了。 之后两人自然又谈起了那名不幸的弱女人,景墨说道,希望正直良知的青年男子,能发抒同情的共鸣,形成一种共识,制裁这一类冷血的畜生渣滓,使他们没有存在的余地。 同时,还希望女人们有自身的觉悟,能得到应有的教育,可以启发健全的理智,别再给虚荣的火焰所烧毁。若能如此,这丑恶而黑暗的天下才能彻底改进而进入光明。 三个月后,苏景墨看前方监军太监转兵部的战报,兵部照例抄一份告诉负责监视的锦衣卫,战报中:倭寇大举进攻桃渚、圻头等地,戚继光将军率军扼守桃渚,于龙山大破倭寇,戚将军又一路追杀至雁门岭。 倭寇遁走之后,而圻头倭寇竟又来趁虚侵犯台州,十九日,一股倭寇驾船停泊于象山海口东塔,继而从奉化东南的西凤岭登岸,当晚至宁海以北的团前大肆劫掠。戚将军判断倭寇的企图是吸引在台州府城、松门、海门的明军,而后乘虚窜犯台州。遂立即调整部署:命令把总楼楠、指挥刘意守台州;百户胡守仁、张元勋守海门,居中策应;中军游击兵协守新河;把总任锦率兵速出海上,实施伏击;自率主力前往宁海,并请宁波海道总兵发兵,水陆会剿。 倭寇探知戚家军向宁海方向运动,台州兵力空虚,遂兵分3路进犯台州:一路由里浦登岸,欲犯桃渚;一路由周洋港登岸,欲犯新河;一路泊于健跳、圻头。浙东沿海警报频传。 戚将军针对倭寇分路进犯的特点,决定集中兵力先攻大敌,然后依次剿除,各个歼灭。遂命兵备佥事唐尧臣率领海门和台州之军救援新河;自领主力先剿宁海之敌,再歼桃渚、健跳等地的倭寇。 二十六日,发起新河之战。正当新河激战之时,戚继光已集兵歼灭宁海倭寇,迅速转兵增援台州。二十七日,在台州城附近的花街与倭寇遭遇,戚家军速战速决,全歼来犯之敌。五月初,倭寇进犯台州东北的大田,企图进犯台州城。戚继光动员将士树立以寡击众,以劣胜优的必胜信念,主动迎战。倭寇见势西窜,欲掠处州。戚继光决定设伏于倭寇必经之地上峰岭,待倭寇通过狭谷,突然袭击,大败倭寇。二十日,又展开长沙之战,水陆配合,一举歼敌。时浙江总兵卢镗、参将牛天锡也率部歼灭进犯宁波、温州一带的倭寇。此后,倭寇未敢大规模进犯台州等地,浙江倭患基本荡平。 其中大田之战中戚家军以少敌多,战况十分惨烈,此战不但保全台州数十万军民免遭倭奴烧杀奸~淫,也为最后扫清浙江大股倭寇,保全一省百姓平安打下了基础。 可是,战死的将士名单中却有那个苏景墨熟悉的名字:蓝千! 景墨读过了战报之后,又来到了馋猫斋中,把此事告诉了聂小蛮。两人不免摆了一桌酒,祭奠这位苏州的抗倭英雄。 苏景墨举起酒杯,吟道:“小筑暂高枕,忧时旧有盟。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聂小蛮感叹道:“景墨,好久不见你吟诗了,这一首尤其的好,特别是最后两句: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大有古名将之风,这难道是戚将军的诗么?” 景墨点点头道:“我想那病死的姑娘,有蓝千这么一位爱护她,又是忠义双全的哥哥,也应该瞑目了。只可惜天不佑英雄,不过为浙江百姓而死,也算得其所哉。” 【本案完】 第二百三十七章 谢公履 在一般有贪杯恶习的人们的意识中,谁都承认酒这东西有特殊的效用。那些在科场或官场失意的文人们,往往把“解愁”和“钩诗”的字样来讴颂酒德。 另一些,对于酒无特殊的爱憎的人们,对于酒的评价却不同了。说上什么“刺激神经”“畅流血液”,“提振精神”一类的说法,似乎也承认酒有兴奋的功用。 但是老朋友聂小蛮对于这些看法都是反对的。他说酒精中含着毒素,能够使经络麻木,减弱官觉的功能,总是有害无益。 这种看法,苏景墨以为说得太过头了,也曾跟他辩论过。首先,酒能给社交带来其它任何东西都无法带来的热闹气氛。人在吃饭用餐时,精神状态最为松驰,心情也较平时更加愉悦。如果我们能把握好饮酒的度,喝酒的确是一件愉快的事! 其次,聪明人大都喜欢喝酒。喝酒能体现出一个人的精神状态。当然不是说不爱喝酒在精神层面有缺陷,不是聪明之人。是说好酒之人,比不喝酒的人多了些豪气,多了几分真性情。喝酒的男人聪明,豪爽,可结交值得尊敬。在酒场上能喝几盅,除了活跃气氛外,还能消愁解闷,畅快地抒发情感,纵论天下一番。这样看来不会喝酒,确实少了点烟火气,多了点拘泥。因此,把酒言欢是一个人应有的风范。 再次,中华的酒文化源源流长,酒是情感的催化剂。不论大事小情,喜事悲事,摆上一桌酒席,在宴席上相互分享倾诉也是酒给我们的另一个馈赠。比如求婚,邀上自己的心上人点一杯醇香美酒,在情意绵绵中对她讲出自己的浪漫誓言;又比如谈生意,你替对方订下一桌精致的菜肴,喝几杯经典老酒,既让陌生的客人感受到你的诚意与实力,马上就能变成熟悉的朋友;再如逢年过节自己操持一桌子酒菜,对长辈礼敬三杯,与兄弟交杯换盏,从而筑牢家人之间的深情厚意。所以说饮酒是联通情感的纽带,是和谐相处的催化剂。 第四,酒能识人。饮酒能体现出一个人的品质。一般说来酒桌上有三类人。一种是不会喝酒又爱逞能,此类人三杯下肚胡话连连,丑态百出,在苏景墨看来是缺少修养之人。另一种是能喝却装作不会喝,千方百计让别人多喝。景墨便觉得此类人阴险狡诈不可深交。第三类人会喝酒却有分寸,对别人不劝酒,不挤兑,使人觉得舒服。此类人可敬又可深交。 总而言之,苏景墨认为饮酒若不过量,并不一定有害;但若使酒性太猛,或饮酒太过,那才有流弊可言。所幸的是聂小蛮也不是像“认死理”的人那般地滴酒不沾,所以辩论的结果往往是两人一笑了之,并不曾面红耳赤过。 不过在那天晚上,景墨经历了这一件奇怪而有趣的事情,才使苏景墨感得聂小蛮的看法确有几分根据。 那是十一月初九的晚上,节气是小雪。其实前两天就已飘过一次雪花,这天晚上虽是干晴,西北风却吹得非常着力。景墨在他的同僚方烈民家里辞别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亥时过了大半,而将近子时了。 这天是方烈民的婚典,男女来宾有二三十桌之多。景墨在席散的时候本来就要回去,方烈民向景墨端视了一会,却坚意挽留着不让景墨离开。 方烈民带着微笑说:“苏兄,你不如坐一坐再走,吃了酒受了风怕是容易邪侵。” 景墨把手在自己的面颊上抚摩了一下,果然觉得略略有些灼热。 景墨也笑着应道:“你觉得我已经喝醉了? “唉,苏兄说哪里话,你是好酒量!谁说你醉?但你总要坐一坐再回去。” “不,不不,我一定要走。否则,新夫人未免要背地里咒我不懂事儿!嘿嘿嘿。” “无论如何,此刻我绝不让你出我的大门。苏兄,你且再坐一坐,我叫阿强用轿子送你回去。” 当时,在方烈民的心目中,一定以为苏景墨已经有些酒意。其实苏景墨倒是生平从不曾饮过过量的酒。不过,主人挽留的盛意,景墨也不便过于推脱;因此,直等到亥时过后,景墨这才从方家里出来,坐上轿子回转。 方家的住宅在西关头,景墨坐的这一乘轿子自东而西,走得很快。这时夜深人静,街路上更见寂寥。那阵阵的寒风只在轿帘外呼呼地响,但风的威力却不能侵入轿厢里来。景墨不禁感到自己眼前的处境委实太安适了,但轿厢外面不知有多少苦力,正为着一点点微博的报酬在和苦寒搏斗,有些人简直无家可归。这样差殊的境地,显示出人与人之间的尖锐的不平。假如不设法调整和改善,那实在是社会全体的隐忧!这样的天下岂能长久? 景墨靠着轿厢中温柔的垫子,正在产生这样的遐想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惊奇的声音,顿使景墨本来松懈的神经霎时间紧张起来。 “砰……哎哟! 这种叫呼一传到苏景墨听觉神经的末梢,便立刻传达到脑神经中枢,等到大脑的命令传达到视神经时,只见景墨的左边的楼窗上面,灯光中映出一个黑影,似在那里晃动不已。 不过就在一刹那间,景墨的轿子已经转过街口。景墨如果想要瞧一个仔细,时间上已经不可能。那是什么声音?先发的应该是短铳的声音,继而的是呼叫声,分明是一个人中弹后的呼叫。 这个假设,在景墨闻声之后至多只有一呼一吸之间便即形成。景墨立即仰起身子,用手拍着轿厢的木头框子,同时急切地吩咐落轿。前后两个轿夫并不防着,中途还有这样的命令,又走过了四五家门面,方始把轿子落在街旁。 景墨又命令道:“轿夫,你们把轿子回转去,慢慢地地走,不要作声。 两个轿夫于是把轿子调了头,开始往回走,景墨便轻轻地把轿帘挑起来,探头出去。路上绝端静寂,既无车辆,也不见人影。景墨于是仰面向着那一排齐整的新屋的楼窗上望去。太奇怪!那一排二十多座宅子的楼窗上面完全漆黑,并且静悄悄地绝不见灯火透出来。 第二百三十八章 酒之论 刚才自己是误听吗?这绝不可能。景墨自问虽然饮了一斤多花雕,但乃自信没有醉,绝不会发生这样无中生有的幻觉。那么那声音不会是从北面靠南园的屋子里发出来的吗?那也不对。因为那北面的都是些码头的货栈,这时候都早已关闭。只有面南的一排,才是新造的一排住宅。 那一排共有二十多座屋子。景墨在一瞥之间,竟分辨不出刚才有灯光人影的终究属于哪一座宅子了。景墨的轿子于是慢慢地前进,直走到这一排屋子的终端,终于还是辨认不出。景墨索性吩咐在一边落了轿,轻轻地从轿厢中走出来。 都说人们的好奇心,年纪到了三十以后,便不免逐渐衰减。苏景墨的年纪虽已距离三十不远,但是景墨相信自己的好奇的本能还保持着少年时的程度。这大概是因为自己常常和聂小蛮来往,专门从事种种寻秘探真的活动,时时能保持着好奇本能,才养成了习惯,年纪虽然渐渐增加,却也不受其的影响。 这时候景墨既然听到了这样奇怪的声音,霎时间灯光忽然熄灭,他的好奇心怎能按捺得下去?这二十多座楼房之中,内中一定有一家发生了犯罪的事实。 景墨也曾怀疑他自己的听觉。那“砰”的一声也许不是枪声,却是孩子们玩的插炮。不过这两种声音有显著的不同。那插炮声音是散漫的,枪声是沉闷的。景墨相信自己明明听到一种沉着而完整的枪声,应该不会误会。何况是那声音发生以后,接着还有那一声呼叫,更足以证实自己所怀疑的不是神经过敏。 景墨沿着这一排屋子慢慢地走,一边悄悄地探望,一边默自估计。正在这时,景墨忽然看见居中一座房子的楼层上面,灯光又重新亮起来。景墨急忙把身于一闪,避在路边的一棵大榕树后面,他的眼光仍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有灯光的楼窗。 一个人影又在那窗上出现了。那白纱的窗帘似乎渐渐地掀动,分明有一个人正从屋中向窗外窥探。这是什么意思?看来很明显的,这个人大概已经开枪打死了一个人。 然后他首先把油灯灭了,避开人家的耳目;隔了一会,不见动静,他才重新点燃了油灯,向外面观察,看来是要查究有没人发觉他的秘密。 不对,景墨发现自己的称谓词用错了。那人不是“他”,却是个“她”! 这是一个女人! 因为景墨仔细一瞧,窗上显现的人影,是一个头发蓬松的女子,她起初还只隔窗窥探,末后竟开了窗户,探头出来!景墨看见了她开窗时谨慎而轻缓的动作,和向街面上探望时的诡秘表情,自己的先前的推想便得到了一种有力的证明。在这个时候,有这种动作,若说这女人还没有犯罪行为,那真是出乎情理之外了。 过了一会儿那女子的头退回了窗口,照样关上了窗,又拉拢了窗帘;转瞬间她的影子便完全不见了。又一刹那灯光又完全熄灭,恢复了景墨下轿时所见的情状。 这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这女人已经瞧见了自己,于是有所顾忌?自己应该怎样应付? 这座房子恰在大榕树的东边。苏景墨此时虽然确信这里面发生了某种犯罪的事件,但自己势不能贸贸然冲进去。一个锦衣卫的七品总旗官,在深夜里一身酒气地闯入别人家里,似乎有些欠妥。还别说坏人了,就是好人也能吓和翻墙跑了。 那么自己应该找找有没有巡街的差役吗?会不会太冒昧了?这时候假使聂小蛮在场,当然可以商量一下妥善的办法,可是这也是空想,此刻的聂小蛮在他的馋猫斋里估计早就睡了。 自己既不能离开这里,又没地方可以找人帮忙,简直有些进退两难。一声咳嗽传进了景墨的耳朵。那两个轿夫大概在不耐烦地抱怨自己了吧?不过,苏景墨和嫉恶如仇的聂小蛮相处多年,因为习惯的影响,也觉得揭发罪孽是自己的天职,这次绝不能袖手不顾。 景墨的耳朵又里又听到一丝响动,仿佛那座房子楼下的前门上有拔闩的声音。景墨于是把身子避向街面一边,露着一只眼,瞧着那个门口。 门当真开了!——却只开了半扇。刚才在楼窗上窥探的那个女子,侧着身子从门里出来,手中提着一支约摸两尺长一尺深的皮箱。这皮箱似乎装得非常结实,重量也分明不轻。 她先把皮箱放在石阶上面,然后转过身去,又将门轻轻拉上,又把耳朵凑在门上听了一听,这才提了皮包走下阶石。她穿一件大红色的锦衣,配白锦护袖,下面露出浅色的月华裙。串珠帖翠花簪头饰,缠头垂带垂下来,几乎把她的面部大半掩住。不过她的援留的头发仍露在外面,和景墨先前在窗子上所见影子的一般无二。她走下阶时的举步的姿势也过度谨慎,满显着惊慌和诡秘。 她的眼光不住地向左右观望,软肋稍稍左倾着,似乎那右手里的皮箱十分沉重,她有些力不能胜。 她刚踏到了街面,便向西走过来。景墨的身子便靠着那大榕树的树干掩避,慢慢地地转旋,竭力躲过她的目光。过了一会儿她已经走过了景墨藏身的榕树干,竟向着景墨的轿子走了过去。 啊!这下真是有些哭笑不得。这女人一定误会了。她瞧见了景墨的那乘轿子,大概就想借此脱身;碰巧她本来预备一乘轿子的,这时昏暗无光,女人目力所及,只能看见景墨的轿子停在那里,便发生这个误会。 可是她这误会应该不会持久,轿夫绝不会答应他的要求。但苏景墨这边究应怎样处置?景墨现在虽然明知她正在干一件有些暧昧事情,但在可以清楚证实以前,自己当然不便轻举妄动。难道一之时间自己还能用什么方法证实她的秘密? 第二百三十九章 藏身树后 景墨正在这边左右为难之际,那女子已走到了他的轿子面前,果然把皮箱放下,向前一步,和轿夫阿强开始谈话。景墨的料想虽然幸中,但是怎样下一步要如何应付,却还没有把握。景墨的身子已从大榕树的背后走出来,两条腿仿佛受了某种本能的驱使,竟也慢慢地地向着轿子走去。这时突然发生的一幕却大出苏景墨意料之外。 那女子和轿夫阿强谈了几句,竟然撩开了轿厢的前帘,提了皮箱走入轿厢里去!而这轿夫阿强也并没有阻拒的表示! 这真是太奇怪了! 到底是什么一回事?难道阿强本来和她认识的?景墨大惑之下脚步飞快,准备赶上去索性问一个明白。不料更奇怪的,那已经进入轿厢的女子,似乎因为听到景墨急促的步声,竟然从车窗中探出头来。 她在向着景墨挥手!景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女人难道疯了?还是自己已经疯了! 景墨快步走到了轿帘之前,那女子忽然又发出一种低低的惊呼,急忙把身子缩进车厢里去。 同时轿夫阿强忽然向那女子介绍似的说了一声。 “苏大人来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景墨正像进了梦境一般。这一切的事情和发展变化,在这仓促之间,景墨觉得自己的脑力委实不能解释。 其实事情的转变更其迅速,也不容景墨有理解的机会。那女子起初向着景墨挥着的手,接着又惊骇似地退缩,最后又向景墨提出怀疑的问题。 “你难道是成益派来的?——” “是的——正是他派我来的。” 景墨应了一句,点点头,顺手拦下了轿子,一掀轿帘,也迈步要上轿子。这时女人已仰起些身子,皮箱也提在手中。假使景墨这时不走进去,她势必要下轿来了。景墨心想,自己既然企图揭发她的秘密,侦办这起罪案,势不能不权宜地将错就错。 景墨于是也挤进轿子中,向阿强附耳说了一句,便在女子的旁边坐下。 景墨表面上虽然装得若无其事,其实内心却是慌得毛发皆竖。不能不借重几声装模作样的咳嗽来震慑一下场面。景墨一边装成咳嗽,一边偷瞧那女子的容貌。她的年纪似乎才不过十七八岁,玉琢似的粉脸,樱红的嘴唇,和一双澄澈晶莹的眼睛,秀美中还带着几分天真的稚气。这时她的双眉紧蹩,目光中也饱含着惊疑和恐惧,她的急促的呼吸也足够显出她胸中心脏的跳动早已失去了往常的频率。 景墨的外表上虽很镇静,但是他的内心状态真可算和这一位不知是谁的同车女伴侣一般坠坠不安。 轿子依旧一起一伏地向西进行。女人突然把身子让开些,避在轿座的一角,似乎有些害怕景墨。 但轿中座位并不宽大,女子和景墨的距离至多只能用“寸”字来估计。一阵阵浓烈的香气直刺苏景墨的鼻孔,使景墨不免有些迷迷糊糊起来。这是一种什么局势?景墨自问这种奇怪的处境,自己还没怎么经历过?嗯,好像在美少妇骗自己去参加婚礼的“新娘被刺”一案中,有过类似的经历,景墨提醒自己这次千万不可被女人给骗了。 苏景墨在迷惆之中忽然感到一种娇颤的语声送入他的耳朵。 “你真是他派来的——?” 景墨目不斜视地点了点头。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他在那边等你。”景墨含糊地应了一句。 “在什么地方?” “你怎么不知道?” “不是在码头上?” 苏景墨又照样点了点头,看来事情已有些眉目。这女子一定和那个叫做成益的人早有密约,准备一块儿远遁。从“码头”字样上猜测,他们大概是计较乘什么客船逃走的。但女子在出门以前,事机不密,她的家里人也许已经发觉了她的计划,从中拦阻。她为贯彻她的计划能顺利,便不惜开枪行凶杀人,事成后才逃奔出来。这时候她因为种种的误会,已经落进了自己的掌中。但自己却不知应用什么方法揭破她的秘密? “唉!这轿子是往哪里去呀? 当景墨默默坐着思考的时候,女子却不住地向轿窗外观望。看来这女子分明已经觉察了轿子的方向自东而西,并不向她要去的停靠着客船的码头进行,所以才提出这惊讶的问题。 景墨还想含糊搪塞一会,故意沉默不答。 女子显得焦急了,她的音量提高了八度。她的右手中拿着一块白巾,按在她的嘴唇上面。 “你把我送到哪里去? “馋猫斋。” “馋猫什么?……去那里干什么?” “去请教我的老朋友聂小蛮,把你送给他。” “把我送给谁,聂小蛮——?……这人是谁?你要干什么。” “我要把你送到我朋友聂小蛮那里。你眼下这种情况,我看最是适合到他那里的,你在金陵城里住,难道没听说过聂小蛮的大名吗?这可真有些奇怪了,你的事……” “哎哟!你——你是个骗子,你要把我骗到什么地方去呀? 女子的身子已离了座位,右手握着拳头,仿佛要向景墨动手,景墨却仍静坐着不动。 女子呆了一阵,又转过身去。要想掀开轿子的门帘,似乎打算跳下轿子去。偏偏不巧,轿子外面忽然碰上了什么阻碍,停下来了不动。这里正是乌衣巷附近,地点也不比先前那么冷僻,万一闹出事来,景墨自己不免有些尴尬! 这样一来,苏景墨的态度不免有一些慌张,如果强硬地伸手去阻拦这女子,女子的纤掌说不定会和自己的面额发生某种关系。这要是真的和这样一位袅袅婷婷的女子动起粗来,未免太不成话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景墨竟找到了一句有效的解围话。 “你到现在还不清楚吗!你先想想,你都自己干了什么事?” 这一句含有某种魔力似的命令,竟立刻使她的昏乱的神经镇定下来。她的掀开轿帘的动作停止了,一双含怒的妙目也现着些慑伏的表情。轿子也碰巧在这时候又重新向新动了,景墨仍保持着冷静态度,乘势把自己的语调温和了少许。 第二百四十章 轿中斗智 “你还是安安稳稳地坐下来吧,你既然干了这样的事,那绝不是靠骂几句就可以脱身的!你走不了了。” 女子向景墨凝视了一下,她的态度渐渐儿软化了。女子当真重新坐了下来,侧转身子向景墨,和景墨的距离比先前更远了一寸。 女子又问道:“你终究是什么人?” 景墨心想为了完全让对方放弃反抗,不如讲句真话吓一吓她。要知道有很多时候,真话比假话要吓人多了,打定了这个主意,景墨便答道:“锦衣卫办案。你又是什么人?” 女子不答,她的身体似乎抽搐起来了。 一个弱质少女,在大半夜里,被一个锦衣卫拿在轿子里。这种恐惧只是换位思考一下,也足以叫人胆寒。更不要说这样的一个弱女子,就是沙场上九死一生的悍将,或者朝廷位高权重的高官,只要听见这三个字,又有几个是不被吓得魂飞魄散的? 果然,那女子一听是锦衣卫,连反抗的意志都消失了,就像被猎人揪住耳朵的小兔子一般,任人摆布了。 景墨又故事淡淡地说:“年纪轻轻,怎么干这样的事?” 不然,女子突然转过头来。“你知道我干了什么事?” 景墨只好继续吓唬对方道:“我虽还不知道底细,但你已经干了一件触犯律条的事——” 不料女子一脸困惑地反问:“犯了律条的事?——男女私情也犯法?” 景墨差点笑了出来,心想,看来这女子的口齿倒超过了她的年纪,而且看来这一桩案子必须和男女之情有关,嗯,应该是这样没有错。 景墨答道:“不错,男女私情虽然有碍礼法,却也不算违了律条,可是因为私情而开枪行凶,只怕不见得是合法的事。” 女子的目光转了一转,随即凝视在景墨的脸上。景墨也直视着她,觉得她的脸上似乎只有诧异和困惑,并无惊恐的表示。这未免使景墨不禁有些失望! 女子奇怪地问道:“什么?你说我开枪行凶?“ “是啊,枪声我也听到——” “你弄错了!开枪的不是我!”女子直截了当地说。 景墨长吸了一口气,有点慌了,仍瞧着她问道:“那么是谁?” “我不知道。” 景墨想了想说道:“但你明明知道有开枪的事。” “是的,枪声我也听到,那是从我家隔壁发出来的,一共开了三枪。我也曾吃了一惊。我不知道那家里搞什么鬼。直等到枪声停止,我方才出来。” 景墨心想,女子这几句话可实在吗?应该是没有疑问的。她的音量和她的眼神都是有力的证明。该死!自己难道当真弄错了!现在大错已经铸成,自己又怎样挽回? “老爷,你一定是误会的,我并没有干什么不法的事情。老爷,快停下轿子,让我——” “慢。这位小姐,你的行径也未必合法吧。我看你这不是要和你的恋人私奔吗?” 女子的目光从景墨的脸上移注到轿子座位的软垫上面,略一沉吟,又发出一种低沉而坚决的答语。 “是的。不过老爷总也知道,我们虽于礼不合,却算不上犯了朝廷的王法!” “嗯,朝廷的王法,我们是应当拥护的。不过你们的私情里面有没有夹杂什么其他成分?你既然因为恋爱而牺牲一切,为什么还带着这一只皮箱走?这皮箱中的东西谅来很值钱吧?” 女子忽然而把那皮箱用力拉过,藏在她的身后,仿佛要防着苏景墨强抢的样子。 女子又提高了音量,道:“这不干你的事!快放我下去。不然我要——” 不好! 女子的语声哽咽了,只见眼圈儿一红,亮晶晶的泪珠几乎要破眶而出;就在一刹那,她取出了一块白巾,掩住了她的眼睛,开始抽噎。女子虽不曾哭出声来,却也让一旁的苏景墨万分难堪。 景墨觉得自己现在的地位真糟糕透顶!早知道就不说真正的身份吓人了,这下好了把人家吓哭了,这可如何是好?现在这女子用哭功来对付自己,自己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难道只能看着她干瞪眼吗? 在这种情势之下,假如被什么不知细底的人见了,一定要说自己利用着特殊身份,欺压一个孤弱的女性。其实景墨自觉自己并不是这样的人,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一声枪响而引起的,一系列的阴立阳错之下竟来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这一次,景墨起初假设这女子犯了凶案,女子又因误会而进了景墨的轿子。景墨又本来计划见了聂小蛮以后,或许可以想一个补救的方法。但现在的情势不同了。她不承认犯过凶案,景墨一时又没法证明。假如女子当真只是为了恋爱而私奔,景墨觉得自己委实不便从中干预。虽然根据景墨的观察,他们的恋爱成分并不见得单纯,但景墨既不能使她醒悟,也不便贸然阻难。 这样一样,苏景墨显然已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女子这时候大展其哭功,又呜咽着说:“快停车!让我下去啊, 你——一你不能欺负一个女子!” 对的,景墨觉得不能一错再错。经过了一会考虑,景墨决定改变自己的行径。 景墨答道:“你别误会。我绝不是有意欺负你。现在外面很冷,我不妨用轿子送到你码头上去。” 景墨于是向轿夫阿强说了一句,于是这一乘轿子便慢慢地地调过头来变换方向。那女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慢慢地摇头。 “不必,不必!你只管让我下轿便是。” 景墨此时大感头痛,只好劝道:“你放心,我绝对没有恶意。” 这话也是真的。不过,景墨还希望见见她的恋人终究是一个怎样的角色。很不幸的,这女子竟坚持着不肯同意。景墨还想凭自己的最后的努力使女子就范。这时候两人乘坐的轿子虽然已经转换了方向,目的地却还没着落。 “我们往什么码头去?” “不用你管。快停车!不然,我要喊人了!” 女子的喉咙固然提高了,又转过了身子,伸出了右手,第二次准备掀开轿帘。景墨真的担心这女人撒泼叫喊起来,弄得自己失了体面,觉得再不能拦着她了,除了被迫让轿子停下来之外,再没有别的方法。正当这时,忽然有一辆大骡车迎面驶来。 当这一车一轿交接的时候,猛听到有一道洪亮而厉害的命令从来车中发出。 “停轿!——停轿!” 第二百四十一章 败下阵来 这意外的命令竟然非常有效。那轿夫阿强竟然奉命地把轿子停了下来。景墨实在是想不出那发令之人是谁。难道是女子的恋人已追缴而来吗?或是因为她的高呼的声音,被人疑做绑票因而要来从中营救? 景墨还正自胡思乱想,忽然见那女子终于得以掀开轿帘,走下轿去。她的两足既已踏到地上,又转过身来取那皮箱。那皮箱既很沉重,她又在慌乱之中,一时竟提不起来。 景墨似乎受了某种本能的暗示,俯下身去帮助她提,却不料又引起了误会。 她高声尖叫道:“哎哟!你要抢我的东西?你一” “哈哈哈哈,叶小姐,别误会。你的东西只要你自己不拿去送人,谁也不会抢。这是我的好朋友苏景墨苏大人。我可担保他不会干抢劫的勾当,你尽放心就是了。” 景墨听见这句话抬头一瞧,轿厢之外有一个穿黑色曳撒的男子站在那女子的背后,英气逼人,赫赫巍巍。此人正是景墨的一直在盼望着的老朋友聂小蛮! 景墨不禁由心而外地欢呼道:“聂小蛮!你从哪里来?” 聂小蛮含着微笑,耸耸肩。 景墨又问道:“你认识这位叶小姐? 聂小蛮仍不回答。他会在这时候赶来解围,委实出景墨的意料之外,只不过在景墨满腹的疑团此刻还没有到解释的时候。聂小蛮仍瞧着那姓叶的女子,继续着他的谈话。 “叶小姐,请恕我的冒昧。你的年纪还不大,大概还不曾了解恋爱的真谛。你想二十来天的交往,便听人家的话,挨了巨款逃走。这算什么?能说得上是恋爱吗?” 那女子不知所措地愣着。 小蛮淡淡一笑,道:“现在你的情郎已经上了枷在牢里押着了,不久就要去辽东抵御鞑靼骑兵了,这也好,这辈子你是不必再见他了。他曾犯过三次诱奸案子;他的已往的历史也就可见一斑。——唉,叶小姐,你还怀疑吗?明天你不妨到衙门里来,亲自看看缉拿他的画影图形和案卷……现在你父亲在那边大车中等得不耐烦哩。出来吧!我来给你提皮箱,别的话让你父亲和你说吧? 半柱香的功夫之后,聂小蛮已送姓叶的女子上了那一辆大骡车,随即又挤到景墨之前乘坐的这一乘轿子中来。这乘轿子第三次改变了方向,往着馋猫斋的方面行进的时候,聂小蛮静静地瞧着景墨,忽然又咯咯地笑了笑。 聂小蛮暧昧地笑道:“景墨,你今夜的艳福真不浅!” 景墨哭笑不得道:“别乱说!我可被这小娘皮给整惨了,又哭又闹,要死要活的。哎呀,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没想到聂小蛮不依不饶地说:“可惜,你口中的酒气这么浓烈啊!难怪不能得美人的垂青了!哈哈哈。” “你还有闲的心思玩笑?我倒是像被困在迷宫之中哩!” “这件事已经解释明白了啊。你还有什么疑团?” “疑团多着呢。现在我虽然已经知道这女子受了什么小白脸的诱骗,竟意图卷款私奔,但是你怎么竟然也会参与其事?并且之前我还听到一声枪声,这种种疑团——” “唉,不错,不错。看你当真还不明白。好在快要到了。我们到里面去谈吧。” 馋猫斋里依旧很暖和,卫朴早就备好了炭火,还煮好了热茶。 聂小蛮的解释是很简单的。这姓叶的女子——至于她的芳名嘛,聂小蛮为了她的名声考虑,没有提起——还只有十七岁,因为受了一个流氓的诱骗,意图私奔。她的父亲发觉以后,竭力劝阻,终归无效。 后来叶父委托聂小蛮出面帮忙,调查这个的流氓,以图根本的补救。聂小蛮探悉了他们私逃的日期,这晚上便守候在叶家的对街。那女子先从楼窗上望见了景墨的轿子,便误认做她的恋人已如约而至。不料那男子的雇的车子来迟到了一步,就被聂小蛮揭破秘密。聂小蛮先将那流氓的送进了衙门里去枷着,随后连同着叶女的父亲赶上来瞧景墨和这女子。 原来聂小蛮早就等在那里,所以当时景墨种种的举动,和那女子又误上景墨的轿子,聂小蛮完全都尽收眼底。小蛮又料定苏景墨一定是裹挟着这个女子去找自己了,于是专在路上截停。 景墨等小蛮解释完毕,回想自己先前的行动近于自寻烦恼,也不禁暗暗好笑。 景墨问道:“那么,我所听到的枪声也是听错的?” 聂小蛮喝了一口热茶,暖了暖身子,笑着答道:“你的听觉虽然没有错误,你的视神经却不能不算有些儿麻醉了。我常说酒能麻醉神经,减弱感觉,你总抱着不相信的态度和我争辩。今晚上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聂小蛮!你可真是善于寻找报复机会的!不过,根据你的口气来判断,莫非我看错了一个窗口?” “是啊。假如今晚上你没有被酒力所困,以你平时的眼力当然不会有这个误会。” “这也难说。那时候轿子不停地在移动着位置,那一排房子的构造又同一式样,假使你和我易地而处,你的感觉纵胜我许多,在一瞥之间,你敢保证定不会弄错?况且我们在‘自杀留书’一案之中,也曾有过同样的经历,难道那顾荣林都头也是受了酒力的影响?” 聂小蛮又喝了一口热茶,站起来打了一个欠伸,笑了一笑。 “景墨,你说我善于用报复的机会,你的口才也不惜啊!我辩不过你,以后你尽放量地纵饮好了。夜已深了,你夫人也许已等得跳脚了,我可不敢强留你了。不过你今夜里的经历,若要我保守秘密,不在你夫人面前提起,那你也应当付出相当的代价才行。” “好好,我算怕了你了,竟拿南星来吓唬我,我苏景墨又岂是怕老婆之人?我要是在这里留宿,她又能把我如何了?好了,别开玩笑吧。那隔壁的枪声又是什么一回事?你快些说吧,我还是不明白。” “我也不清楚。不过这里面并无犯罪意味,用不着你我劳神。这一点是可以保证的。” “你这保证又有何用?你既已知道,何必再卖关子?” “据我所瞧见的,那隔屋的人,大概新近置备了一套布面甲,先后开了三枪,分明在实验那布面甲的效果。这件事委实太凑巧了,才造成你这一次意外的艳遇。” 第二百四十二章 从天而降 景墨想了想又问道:“还有‘哎哟’的呼声,又怎样解释?“ 小蛮疑迟地说:“这个我还不能答复你。但明天你假如肯劳驾一下,亲自去调查一下,这疑团总也可以打破的。” 于是,经过了十八个时辰之后,这个疑团方才得到了打破的机会。聂小蛮所说的实验布面甲防弹功能的话还真不假。那人叫做马鸿涛,在苏松两府之间做些贩布的营生。一个月前他曾险些儿被倭寇给抓去;因此,他专门置备了一件布甲,以防再碰到倭寇时,被鸟铳的枪弹给击伤了。 那晚上他开到第三发时,子弹打到墙壁上反弹起来,几乎射伤他自己的手背,他才大大地惊呼了一声。接着,他便也丢了火铳熄灯睡觉了。 还有一点,不能不补充的一点是,那晚上轿夫阿强竟然擅自容许那女子上轿,当时也曾使苏景墨一度十分惊讶。事后景墨方才查明。那女子向阿强问过一句话:“这难道是苏官人的轿子吗?”于是轿夫阿强误会是苏景墨的相好,于是才有了这个误会。 原来那个叫做成益的流氓,又恰巧和景墨同性,都姓苏。 【本案终】 大明王朝建立之初,太祖皇帝朱元璋于洪武三年发布诏令,并昭告天下: 自今年八月始,特设科举。务取经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实相称者。朕将亲策于廷,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使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 由于大明王朝建立不久,官员缺额很多,于是,在洪武四年正月,明太祖令各行省连续三年举行乡试,所有举人都免予会试,赴京师听候选官。又从各行省的举人中选拔一些“年少俊逸者”担任翰林院编修、秘书监直长等官职,让他们在宫中的文华殿学习,由著名大儒宋濂等负责教学。 太祖洪武爷认为,国家的好坏,能否长治久安,官员很关键,于是如何选拔官员成了他的头等大事。同时他还觉得,以前的科举制度弊病太多,不能选拔到真正的人才。于是,他御极以后,在广招人才的同时,也重新制定了新的“科举制度”。 洪武十七年,大明王朝正式确立三年大比的制度,将原来的连续三年举行乡试定为每隔三年举行一次。新的科举制度分乡试、会试和殿试三级进行。乡试八月举行,会试二月举行,乡、会试都是在初九日为第一场,又三日为第二场,又三日举行第三场。殿试于三月初一日举行。 乡试,是由南、北直隶和各布政使司主持的地方考试,又称“乡闱”,每三年一次,于子、卯、午、酉年举行。乡试的地点设在金陵、北京和各布政司驻地。 考试分为三场,考生入场,要经过严格的搜查,不许挟带其他物品。入场后,每一名考生由一名号军监视,防止作弊。黄昏时交卷,如果没有作完,给蜡烛三支,蜡尽还没有完卷,就要被请出考场了。考生交卷后,经过弥封、誊录、对读等程序,然后送主考、同考批阅。 批阅的时间,名义上是十天,但是,真正用在批阅上的时间不过三四天而已。因为试卷很多,不能遍阅,试官往往“止阅前场,又止阅书义”,如果第一场所写的三篇“四书”义得到试官的赏识,就可以成为举人了。 会试是由礼部主持的全国考试,又称“礼闱”,在乡试的第二年,也就是在丑、辰、未、戌年于京师举行。参加会试的必须是乡试中式的举人。 会试也分三场,考试的内容和程序基本上和乡试一样。因为会试是比乡试更高一级的考试,所以,同考官的人数比乡试增加了一倍,由级别较高的官员担任。 举人入场时的搜检,在明初较宽。太祖认为,举人为进身仕途而来,不必将他们像盗贼一样看待。所以,搜检之法时行时不行。 廷试,也称为殿试、御试、廷对,是大明科举的最高一级考试,因考场在奉天殿或文华殿而得名,凡是会试中式的人都可以参加。廷试的时间,按科举成式的规定是三月初一。 廷试的内容很简单,仅试时务策一道。试题一般由内阁拟题,并在考试前一天呈请皇帝圈定。廷试以一日为限,日落前必须交卷。完卷后,受卷官以试卷送弥封官,弥封毕送掌卷官,掌卷官立即转送到大学士殿阁之一的东阁,由读卷官进行评阅。 廷试由皇帝亲自主持,皇帝就是主考官,所以评阅试卷的人只能称为读卷官。 明代廷试的名次分为一、二、三甲。一甲有三人,称“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 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人生还要有比这更快乐的吗? 新科进士刑秋池的秉赋聪颖不凡,家境又好。在两月以前,他刚取得了进士的功名;回家省亲不久,就点了太仆寺主薄的实缺。他在读书的时候,已不时有文章在江南文坛上享有名声,所以他的姓名早已被一般文坛上的人所熟捻。那婚约又是他五年前还未中举之时就已经订定的。 新娘叫赵乐婷,也算得上书香世家,女子本身也能作文也能写诗,而她的父亲赵武是个著名诗坛名宿,而且还是做过一任吉安知府的。如果说新娘的品貌,真是是一个丰姿绰约的美女。 不料正应了那句,“不如意事常九八,可与言者无二三。”,事实上偏偏发生了意外的岔子。 婚期就定在二十六日这天。苏景墨也是贺客之一,景墨先到了刑秋池家里,但看见贺客群群,排场也很阔绰,可是苏景墨和刑秋池道过了喜,又说了几句话以后,却突然似感觉得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慌……景墨怀疑自己是涉及的案子太多了,却不知道不幸的事真的即将发生,在那时候已经显露出一种预兆。 景墨应该是感到或者看到了什么,只是太过热闹中来不及细想罢了。但在当时,景墨只以为是自己心理上的幻觉,自然也绝不在意。 第二百四十三章 科举取士 到了下午未时,大礼吉时将近,景墨也跟着一般宾客们,准备前去观礼。一阵阵轻柔的和缓的小风,轻轻吹入庭院,给满满的宾客们送来一阵清凉,把秋实中的香味,把秦淮阳上的波浪的清凉,一丝丝,一股股地吹送进这座热闹的庭院中。 渐渐地,院子里的炎热和喧闹消歇了。车马径旁的白杨、垂柳,庭院中的丁香,海棠,也全从困倦中醒了来。清风在绿叶间簌簌流动,花香在屋檐下悄悄飘荡。一切都是惬意的,美好的。 礼堂中这时候正是张灯结彩装饰得非常喜庆,点缀着许多灯笼和花彩,布置得华而不奢,更有一种庄严隆重的气象。这时男女两家的贵重宾客与挚爱亲朋也早已到齐,唢呐和二胡、琵琶合奏的乐曲喜气洋洋。礼堂中的宾客虽然已经满满当当,但除了鼓乐声以外,人声也很沸腾。 这样过了一会儿,一个道貌岸然穿着红色礼服的年高德众者,大约就是主持仪式的老赞礼,他捧着典章册子,慢慢地地从休息房间中走出来,到了礼堂的正中站住了。那乐声便再也改了调子,奏起了《春风得意》来。 众宾的目光都向喜堂两旁的门口瞧着。景墨见右边的门里,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提着花篮,缓步进来;小女孩后面,另有两个丫鬟,都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裙,打扮得非常艳丽;之后,就是头戴幞头,身穿黑盘领大袖衫,而身材肥胖的公公赵武,扶着他的打扮得像天仙化人般的女儿,按着乐声的节奏,一步一步地踏着节拍进来。 新娘后面另有一个六、七岁的小童,穿着一身红绸的童装,活泼可爱。新娘低下着头,似乎有些害羞的样子,因为头部罩着盖头,面貌却是看不见。所以许多青年男宾的目光大部分都瞧着那个陪新少女。这少女也长得不差,身材很苗条,圆圆的脸,敏活的眸子,樱唇的小口,很抚媚动人,不过皮肤似乎不及新娘的细嫩和白皙。 左边门里,那个穿着大红礼服的新郎刑秋池由一个男子陪新,也依着乐声的奏节,缓步前进。刑秋池的相貌也不差,皮肤虽黝黑一些,但隆直的鼻梁,乌黑有神的眸子,有一种英爽的丰姿,这正是: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在这一身漂亮的礼服之下,更显得英俊异常。 新郎官和那个男伴新的步子虽也非常缓慢,不过总是比新娘先到礼官面前。新娘却让客人们伸酸了头颈,才姗姗来迟走到前面。赵武放了他女儿的手,坐到了座位上。新娘便独自和新郎并肩地站着。老赞礼开始开始要求大家都安静些,大众嘻嘻哈哈的声音便低了一些。 这个时候,突然有一个青年男子从后面拼命的往前面挤,他左一下右一下地用肩膀把人顶开,好像他在后面瞧不清楚,所以想换一个座位。 这是在公众聚集之所……尤其是举行庄严的仪式之时……而这一种莽撞失态的行动,足以反映出那人的处事与心态的幼稚和涵养的不足。这样一来,有许多人带些厌憎甚至竟是鄙视的目光,不期而然地都集注在那人的身上。 幸而他终于挤到了前面,绝不理会旁人的目光。仪礼的秩序总算不曾这样一个莽人所破坏。这时赞礼官,那个老者高声念起来。 “一拜天地。” 新郎官刑秋池过身来,新娘赵乐婷也在丫两个鬟的搀扶下,慢慢转过身子,两面相对,同时低下头,行了第一轮的礼。 “二拜君亲。” 景墨事先也早听刑秋池说了,按礼:天地君亲师,天地为大,次之为君,在为亲,后为师,如今满堂有不少是在职或隐退的官员在座,也算代表半个朝廷,所以这才把皇上也算了进去。 刑秋池与赵乐婷又是跪地三叩拜。 “夫妻交拜。” 成亲了,这就要成亲了。景墨笑吟吟地在自己的心里念叨着, 老赞礼又最后说道:“……和他百年偕老……” 那新娘突然似摇了摇头说了句什么。但新娘话说的声音被压了下去,不但宾客们没有听到,连那主行婚典的老赞礼似乎也没有听清楚。那老赞礼的目光,重新回到了礼文上面,正要继续下去,突然有一声清脆的莺声破空而起:“我不愿意!” 一句话出来,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老赞礼似乎被出其不意,苍老的手中仍握着那本礼文,却张大了眼睛,冗自向新娘呆瞧着。 赵武已经站起来,宾客之中也在唧唧哝哝地诧异。礼堂的静寂立即破坏,人群开始从沉寂变成骚动,人们纷纷讨论起来。就像了阵风儿吹过万千树叶,悉悉索索地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景墨自然也大吃一惊,站起来向前看时,看见赵武正握着他的女儿的手腕,情绪几乎就要失控。 可是,万万想不到,新娘又大声呼道:“我不愿!……我不愿!……” 老赞礼便高举一手,大声向大众宣告:“既然如此,看来是天意不赞成这桩婚事!我不能行礼了!”说着把礼文一摔,拂袖而去。 这一次的经历,苏景墨可真是一辈子不能忘怀。当刑赵两家的亲戚朋友们从礼堂中退出来时,秩序简直大乱,人人脸上都刻画着错愕或懊丧的线条。如此纷扰和喧嚣的情状,在只怕是金陵城二百年来也是难得看见。 景墨心想刑秋池遭受了这样的变故,心中应有什么样的感想:羞耻?惊骇?或是悲愤?所以等宾客渐渐散去之后,风波似乎暂时平息了一些,景墨就想借着老朋友的资格,安慰他几句。不料刑秋池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前,除了向宾客们作揖道歉请他们各自回去以外,绝没有说一句话。他的阴沉沉的脸上也没有表示,不知他是悲是喜。好像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动物,竟是这种重大且严重的刺激,也不足以扰动他的心绪。 景墨记得自己从前与刑秋池交往的时候,他本是一个富于热情的少年。不料,他在科场上考了几年,难道就作八股文章把自己也作得傻了?他自身也变做了一种没有感情的怪物了吗?竟如此麻木不仁? 第二百四十四章 我不愿意 景墨曾冒昧地问刑秋池,对方对于这件事有什么感想。 刑秋池却只冷冷地答道:“有什么感想呢?事既已经如此,也只好如此罢了!” 这一句又像丧气又像轻意的话足以显示他的态度的冷漠,倒好像苏景墨这个外人还比他要在乎些。 景墨不死心,又问道:“那么你可知道这件意外的事情有什么起因?” 刑秋池答道:“我怎么会知道?但这是人家的私事,似乎不在你这锦衣卫密探范围以内,你还是少费些闲心思吧!” 刑秋池回答这话的声音冷峻而使景墨有些难堪。苏景墨当时受了这几句奚落的话,几乎忍受不住,想要责斥对方的不知好歹。但是又一回想到从前的友谊,终于不便发作,便即悻悻地辞出。 景墨想了想自己带着满心高兴到刑家去观礼,出来时却换了一肚子无明之火,还无处可发:刑秋池家里住在紫竹林。景墨于是一出门,便雇车往馋猫斋聂小蛮那里去,打算把自己的疑团请他分析一下。 景墨首先觉得这件事一定有什么隐藏的秘密:新娘怎么竟会临时悔婚?他们本是早就订婚的,并不是那种今天才知道自己明天就要嫁人的糊涂婚,要是不想嫁也应该早些说啊。这早不说晚不说,现在到了这节骨眼上,当众闹起来又是图个什么? 是不是新娘子另有所爱?从新郎刑秋池这边来看,对于这个变故,他是不是提前知道的? 苏景墨记得当自己早晨进去向刑秋池道喜的时候,他的笑容似乎有些勉强;事发以后,他又呈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又不许自己追查究竟。而且,这一下对于一般人是意外的重大打击,在刑秋池好像完全不在意……并且似乎他的本意也甘愿如此。不过,这只是自己个人的推测,在聂小蛮眼中也许别有看法。 结果,聂小蛮不在府里。景墨等了半个多时辰,仍不见他回来。聂小蛮人虽不在,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只大香猫。 景墨之前就听过聂小蛮想从云南弄一种这种香猫来。这种猫原产地在云南大理府,虽然是猫却有纹像金钱豹一样,东汉的王逸,那位《楚辞章句》的作者,称之为神狸。 只不过,神不神不知道,这大香猫脾气倒是很大,力气也不小,景墨看卫朴手忙脚乱地完全对付不了它,不由得下场帮忙。没想到两个人也险些不是它的对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神狸”关进了笼子里,免得它要去爪挠别的猫儿。 两人撅着屁股忙活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是天下太平了。 可是,深秋的天气,到了申时三刻已渐渐地黑下来。景墨等得无聊,又只得失望回去。 这一夜,苏景墨竟然睡得不安宁。到了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七日早晨,突然来了一条意外的消息更使景墨实在吃惊不小。 金陵人口百万,繁华富裕都要超过北京,自然各个衙门的探子也不会少,金陵城中一旦有什么大事小情,往往都被这一类密探拿握着。而且你的级别越高,你能知道的秘密也就越多。 锦墨在看镇抚司所呈报的情报上,记录着一节吓人的事情,标题是:“未知婚礼骤变,原因不详”!那记录的上半节记着刑家礼堂举行婚典的情形,看来那场婚礼上自然不只自己一个人的身份是朝廷的特务。不过那场景也是苏景墨所亲见的,便略过了不再细读。 下半节却说新娘赵乐婷已经中毒而死,这倒是大大地出乎景墨的意料之外。那记录虽敷衍了一大篇,不过大半是属于渲染的空话,事实部份不很详细。只说赵乐婷从行礼礼堂中回自己家以后,被她的父亲斥责了几句,她便回房去睡,睡后竟不再苏醒。后据郎中检验,说她中了砒~霜的毒,似乎她是自杀的。 这件事越闹越厉害,景墨于是不能不急忙去见聂小蛮。赵乐婷当真是自杀的吗?假如是的,她为什么自杀?这里面显然有疑窦。昨夜景墨曾料新娘之所以临时悔婚,或是另外爱上了别的男子,现在她和刑秋池的婚典既然不能成就,他们的婚约已有解除的可能。 那么她为什么反而又要自杀? 景墨吃过早饭,和夫人南星说了一声,便带了这难于解释的疑团再次到聂小蛮的馋猫斋去。 聂小蛮一见景墨进了书房,突然从圈椅上直站起来。 “哎哟,景墨,来得好!来得巧!我正要找你。你昨天不是喜酒没有吃成,后来到这里来过一次的吗?嗯,这件事已经另生变化哩。” 书桌上有一张翻开的刑部通报,看来这大明官场上别的事都能拖拖拉拉,慢慢悠悠,只有这严厉监察百官和百姓这类事倒是从来都麻利得很。自己既然知道赵乐婷服毒的消息,聂小蛮现在也一定也已经知道了。 景墨于是指着刑部通报,说:“你也是刑部通报上知道的?” 聂小蛮把他身上的一件新做的毛质条纹的中衣,整一整前襟,瞧着景墨反问:“你是不是指赵乐婷中毒的这回事?那自然是的。不过除此以外还有一桩更奇怪的事哩!” “更奇怪的事?”景墨更诧异了。 聂小蛮走到书桌面前,开了抽屉,取出了一大卷银票,走过来把银票递给景墨。 “你数一数。有多少?” “莫名其妙”是景墨当时的反应。景墨一边把玄罗帽放下,一边照着聂小蛮的话,把银票数了一遍。 景墨大声道:“我的天!一千两!你发财啦!这是什么意思?” 聂小蛮似乎没有听到,又问道:“景墨,你知道一般文人卖字都是以字数来算的。我现在也要卖字了,而且是按每‘个’字计算的。你想一千两一个字,这价钱你觉得怎么样?” 这话更是突如其来,景墨完全不知道有什么用意,一时间真实摸不着头绪。聂小蛮的字也还算得不错,不过要卖却有些为难,要一个字上千两那真是痴人说梦了。 愣了愣,苏景墨笑道:“这价格只怕是前朝的赵松雪道人的字,也未必能值得一个字一千两银子。前朝大家的字尚不能卖这价格,至于本朝或者当世书家,那就更不可能了吧,我看要想卖到这个价格的,可能只有王右军家父子二人了吧。现在你创了卖字价格的纪录,我想一般文人墨客都要羡慕煞你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云南神狸 聂小蛮突然把热烈的双眼注视在苏景墨的脸上,正色道:“景墨,你以为我说笑话?……不!这可是真的!真有一个人要我调查一桩事;调查的结果,只须我答复他一个字。那一个字的代价就是这一千两!” 看来谜团已经漏了一丝隙缝,丈二和尚也被摸着了些肩膀。景墨应道:“原来如此,这倒是怪有趣。但我们刚才正说到赵乐婷的事情,你怎么岔开到卖文卖字上去……” “我说的就关于赵乐婷的问题。”聂小蛮插口截住景墨。 “啊?你什么意思?”景墨不由得大惊失色。 “那人要我调查的:就是赵乐婷的死,终究是自杀,还是被杀。” “谁委托你的?” “连我也不知道。” “开玩笑?那么,这钱又从哪里来的?” “自己来的!” 景墨又不禁呆住了,聂小蛮的正襟危坐的姿态又绝不像闹玩笑。 景墨又问道:“聂小蛮,这终究是怎么一回事?” 聂小蛮不答,突然反身从抽屉中取出一张纸来,旋过来向景墨解释:“今天早晨,卫朴从前门的门槛下中取出一个纸包,包中有一百两银票和一张信笺。你坐下来自己瞧吧。” 小蛮把那张纸给了景墨,回身坐到那圈椅上去。景墨依言坐在小蛮对面的一张有温软垫子的官帽椅上,仔细瞧那封信笺。那是一张洁白的信纸,质地很坚实精致,大小和传统的信笺也差不多,细看之下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信上有几行毛笔字,下面却没有署名。 那信道:“聂大人:现在请你调查一桩事。蓝家苑三号赵家赵乐婷的死,自杀还是被杀。若是自杀,请你在家门口挂一只灯笼,写一个“是”字;如果她是被杀的,那么也请在门口只挂一只灯笼,写一个“否”字。 附奉一千两银票作为酬劳。但请你不必追究我的底细。” 景墨叹道:“一字千金啊!这还真是奇事。像这种不知是谁的委托,还直接送这许多钱给你,我们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 聂小蛮点头道:“不错。但你在这张纸上可能得到什么?” “这几个字笔力很有劲,定是男子写的。” “不错。别的呢?” “这个人似乎为了掩藏他的真身,有几个字故意写得扭曲不整。” “还有呢?” “字的墨迹很淡,可见得写的时候很急促。除此以外,我瞧不出什么。” 卫朴这时候又送茶进来,递了一碗给景墨,又放了一碗在小蛮旁边。聂小蛮端起茶来吹了一吹,刚才答话。 小蛮说道:“我所知道的,略略比你多一些。这个人平时是经常用笔的;他也很有钱;并且是一个有些新头脑的角色。” 景墨看着自己碗里的茶汤,听了这几句话,沉思了一下,又把怀疑的目光看向小蛮。 “你这假设有根据吗?” “当然有!我几时会信口乱说过?你瞧,那扭曲的字似乎是他在有意隐去自己的笔迹,但总有几个地方是写熟了的改不过来,与别处不一样。可见他应该是经常写字用习惯了笔的,可见他是受过相当教育的人;应该看出来这人应该是有些身份的。你若再仔细看一看,便可见那纸的三边切得很齐,那上端的一边却是用小刀裁过的。可见这纸定是那人印着姓名的特制的信笺,他要掩藏真相,所以专门裁去的。信笺既如此讲究,又不惜巨款先把酬劳送来,可知他手里一定很阔绰了。” “你怎知道他又是一个有新头脑的人?” “他叫我把答复用在自己家门口挂灯笼写字的方法宣示出来。” 顿了顿,聂小蛮点头问道:“对,这个人是谁的问题,我们姑且守约,不必细研究……对了,景墨,你现在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景墨就把昨夜经过的情形,刑秋池在事前事后的态度和自己心中的怀疑,向聂小蛮仔细说了一遍。聂小蛮合了眼缝,静静地倾听,慢慢地喝着茶。 小蛮听景墨说完,皱着眉头,说:“这样看,我的想法有些靠不住了。我起初还以为这个委托人,就是这个婚约中失败的刑秋池。但他受了这样的惊变,既然毫无所动,显然可以看出他早有准备,并且似乎也乐于如此。加上他不愿你多问的态度,这个人更加可疑了。” 景墨点道:“就是啊!我为主张道义出发,也实在不能替我的这个朋友隐讳。他的确很可疑。你想赵乐婷的死,他会不会有关系?” “这还难说。我们在搜集事实以前,不便空下判断。但有一点,我倒是敢说。这案子假使是恋爱问题,那一定逃不脱千篇一律的三角关系的老例。” “是,我也这样想。但假如赵乐婷别有所爱,那么现在她既有解除婚约的可能,为什么反而还要自杀?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聂小蛮又把茶碗以单手如观音的玉净瓶一样端在胸前,闭着眼睛沉吟了一下。 聂小蛮道:“我以为自杀或者被杀,这里面还有问题。” “什么,你以为有被杀的可能?” “这话我还不能确切地回答你。不过你先想一想,她假使有自杀的决心,早就可以施行,何必往礼堂中去出了一番丑,然后再自杀?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会不会她起初也许并无死意,后来给她父亲训斥以后,因为羞愤而出此下策,这倒也是可能的事。” 聂小蛮把茶碗放在一边,又把那宽大的睡衣拢了一拢,低下了头,沉默不答。 景墨又问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们如何进行下一步?” 小蛮突然抬头说:“我们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瞎猜,总也不是个事,且往赵家去问几句再说。” 景墨于是把也茶碗放在一边,点头道:“很好。但我们若使能够知道了你的这一位不知姓名的委托人,从他身上也许更容易得到些线索。” “可是,我们为守约之故,不便先从这方向进行。我想这个人既然如此关心,一定和这案子有密切关系。他的真相迟早总会显露出来的,这一点我们倒是不必着急。” “这样一来,这案中至少有两个男子了。” “大概是的。不过你还不能就说这两个人都有直接的恋爱关系。” “那么你想这三角问题终究是两男一女?还是两女一男?”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一字千金 聂小蛮把两手撑在圈椅边上,慢慢地地站起来。 他又皱眉道:“这就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你问得太性急了,景墨。临河而羡鱼,不如归家织网。你且等一等,我去换衣服。” 两人往赵武家去时,假借着是刑秋池的朋友的名义,专门去慰问。但两人进门时,却不见有丧事的排场和布置。那赵武夫妇俩却正在书房间中有什么争论。赵武的夫人年纪比赵武大些,约在五十上下,打扮很朴素,脸上却满面怒容。他们俩一见聂小蛮和苏景墨进去,立即停口,表示出很欢迎两人的样子。坐定以后,赵武开始的几句谈话便大出两人的意外。 赵武大声道:“两位来得正巧!昨夜我写了一封信给你朋友,通告小女的噩耗,并致道歉。现在情况起了变化了!” 赵武写给刑秋池的信上说些什么?自己会不会露出破绽?景墨心中开始惶惑起来,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聂小蛮接口道:“恭喜你!是不是令爱已经苏醒了?” 赵武用诧异的目光瞧着聂小蛮,连连点头。景墨这才领悟到之所以不见办丧事的场景而且这对老夫妇脸上也没有怎样悲戚的原因。 赵武答道:“正是,正是。这真的是可喜的!昨夜戌时光景,三位郎中都已回绝,我们老俩口也绝望了。不过到了半夜亥时光景,小女竟然慢慢地地苏醒过来。此刻她正熟睡着,大概估计起来不碍事了。我正想报信给秋池呢。” 聂小蛮问道:“晚辈听说,令爱中的是砒~霜的毒。你可知道她怎样服毒的?” 赵武举手在他的秃发的顶上摸了一摸,摇头道:“这原是我的不是。昨天我们从刑家礼堂回来以后,我气愤不过,将她训斥了几句,不料她就寻短见。” “她所服的砒~霜,是不是你们家里现有的东西?” “不,不。我们家里没有这种劳什子!” “那么,砒~霜从哪里来的?会不会是她出去买来的?” “想来必如此。我想她一定是先前预备的。因为我曾查问过,我训斥她以后,她并没叫人给她买过什么东西。” 聂小蛮突然进逼一句:“请恕在下冒昧。令爱为什么早先就预备砒~霜?在行礼的时候为什么突然反悔婚约?” 赵武的脸红得像个酱猪头一样,他兀自低下了头,伸手搔摸他的秃顶,答不出话。 他的夫人从旁接嘴道:“这位小哥,这都是我丈夫的不是。他不听我和甥儿伟泽的话,几乎把我的女儿逼死!现在她幸而活了转来,要不然我少不得要和他拚命!” 赵武期期地说:“二位,你们也应当原谅我。诸位请想我女儿的婚约本是五年前她自己答应过的。婚姻岂可儿戏?何况又出于她自己的首肯?现在婚期已到,她突然生变,我怎么能顺从?我在金陵街面上总算有些面子,象秋池这般才貌家世样样俱全的女婿也不算辱没了她。现在她大概被狐狸精迷了心窍,突然又强行悔约。这种事叫亲友们知道,我这老脸还要不要了?” 聂小蛮稍稍地点点头,似乎表示同意的样子,他又乘机问下去:“令爱所以悔约,有什么由来?” 赵武突然指着他的夫人,恶狠狠地说:“这要问她!她是赞成乐婷的看法的。我却完全不知道有什么理由!“ 老妪向他的夫君瞪了一眼,答道:“女儿也并没说什么理由,只说嫁了秋池,以后必没有幸福,所以不愿意。我是懂得女人们的苦楚的。女子嫁着了不满意的夫君,仿佛把一朵鲜花插入污泥潭里,虽不就死,活着也难熬。所以我这才是赞同女儿的!” 聂小蛮把手指在自己膝盖上弹弄着,似赞成非赞成地答道:“唔,这话也有些意思。但赞成你女儿这悔婚意思的人,不是还有你的甥儿吗?” 老妪点头道:“是,他是乐婷的表兄俞伟泽。他也是主张和秋池悔婚的。” “令甥是做什么营生的?” “他是一个举人,现在是在思山书局编应试文选。” “他大概还没有成亲吧?” “是。他的年轻还轻,今年只二十五岁。” “住在哪里?” “北马场转角上的旧房里。” “他是不是常到这里来的?” “是,他先前本常常来的。昨天可没有来吃喜酒。我听说他有什么事出门去了。” 她的眼睛里漏出些怀疑的神色:“小哥,你为什么要查问伟泽这样仔细?” 聂小蛮摇摇头:“没有什么,我也就随便问问。赵太太,此外可还有什么人在这里出进?” “唔,白学究有时候也来我们家里玩。” “白学究是不是什么私塾的先生?” “是。” “年纪也还很轻吧?” “不,快五十岁了。” 聂小蛮稍稍点了一点头,又斜着目光向景墨瞧了瞧。他仍继续问:“刑秋池高中之后,可曾到这里来过?” “他刚回来时,差不多一天要走几趟,后来突然绝迹不来。这样一来,据我猜测,他们俩的意见上一定有了什么冲突。” 书房外面送进来一阵黑缎鞋“咯哒咯哒”的声音。接着有一个美貌动人的年轻女子推门进来。她一见书房间中有客,连忙在门口站住。她的圆脸稍稍涨红,活泼的眸子在不停眨动。 她向赵武的夫人说:“伯母,乐婷姐真的已经醒转来了吗?我一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什么似的。现在她是不是在楼上?我要去看一看她。” 老妪忙站起身来,摇着手道:“张小姐,你不要上去。刚才郎中说过,她的神经己受伤,能多睡一会儿最好。请你过一天再和她谈吧。” 那女子似乎很失望,悻悻地说:“那么,我明天来吧。她醒时,请伯母替我致意一声。” 女孩说完了话,把目光向苏景墨和聂小蛮二人身上瞟了一眼,便退出门去。赵武的夫人送她出去。景墨认识这个闯进来的女子就是昨天礼堂中的女宾客之一,不过她的衣服已经换过了。她穿一桩宝蓝毛葛锦边上衣加云肩,长到足趺,已不象昨天那么鲜艳。 第二百四十七章 赵家 聂小蛮问道:“赵世伯,请问这一位是谁?” 赵武答道:“她叫张楚叶,是乐婷自小的朋友,就住在东井亭后河沿。她们俩个女孩子从小最是知己,所以她常在这里出进。昨夜里她回去的时候,也以为乐婷没有希望。今天她想来必听到了乐婷苏醒的消息,才赶来要相见的。” “那么昨天你们从礼堂中回来以后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礼堂中出了这个岔子,我心中说不出的恼怒羞恨。我和内子将女儿乐婷扶上了四轮骡车,便直接回家。乐婷经我一顿的斥责,就伏在床上哭。不知怎的,到了晚饭过后,汤婆子突然下楼来说乐婷已昏迷不省人事。我们就忙着请郎中,据说乐婷已服了砒~霜,气息只剩一丝,大致已没有苏醒的希望。内人在惊惶之余,连接换了几个郎中,虽然强制给她吃了些药,却大半说没法挽救。我自然也不免后悔非常。到了亥时过后,乐婷的气息突然又渐渐儿回复转来。这真实是东岳帝君的慈悲,不忍把我这个独生的女儿收去,使我下半世悲痛不安!” 说到这里赵武长叹一声,几乎掉下泪来。 聂小蛮点点头:“赵世伯,现在你可以安心些了,只须令爱能够恢复康健,别的事总是可以再商量的。等令爱睡醒的时候,我想见她一见。不知道世伯你可允许?”小蛮说着,随即站起来。 赵武应允道:“那自然可以。不过郎中说过,在一两天内,她还不能跟任何人交谈。” 两人从赵武家里出来之后,聂小蛮说要向另一方面的线索进行,约了苏景墨到傍晚时去听消息。景墨不知道一天小蛮要忙些什么,但听着小蛮如此的口气,既然不需要自己同行,自己也不便强自加入。 到了下午酉时光景,景墨才又到小蛮的馋猫斋去。聂小蛮正把一支灯笼交给卫朴。小蛮看见景墨来了,便向他得意地一笑。 “景墨,我的一千两银子一个字的答案已经成功了!……哎哟,卫朴,慢点,小心点这个灯笼可值不少钱呐。” 卫朴知道小蛮是在开玩笑,拿着灯笼竟自走开了,又向苏景墨打了个招呼,景墨也点点头。 卫朴拿着那支灯笼走出去,景墨也坐下来。 景墨惊异道:“聂小蛮,你还真的要把灯笼挂出去啊?” 聂小蛮点点头。 景墨又问:“我看灯笼上是一个‘否’字,赵乐婷的中毒当真不是自尽吗?” 小蛮的答复是再来一个点头。 “你已经真正查明白,查清楚了?” 聂小蛮第三次又是点了点头。 “那么有人谋害她?” “是。”小蛮终于开始答话。 “害她的是人谁?”景墨继续追问。 “我知道是一个女子,但还没有确知是谁。” “一个女子!难道真是二女一男的三角关系?你怎样查明的?” “那是很侥幸的。我起先猜测赵乐婷未必有自杀的决心,势没有早先就预备好砒~霜。这样一来,若能查明这砒~霜的来由,便是一个线索。天底下谁都知道砒~霜有毒,必须郎中开方,药铺中才肯出售。就算你可以买到,一般来说店家为保险起见,也会有明显的记录,而且购买时比较寻常药品容易引起药铺中人的注意。我凭着这个根据,就往从刑家住的地方到蓝家苑所经过的几家药铺中去探问。我查到了第三家德复药铺,当真被我给查着了。在昨天下午申时半光景,他们曾出售过砒~霜。计算时间,恰巧在他们从礼堂中退出来以后。这不是在时间上就符合了吗?” “你可知道什么样人买去的?” “我说过了,是一个青年女子。” 景墨稍稍一怔,有一句话快到嘴唇边却又咽了回去。 聂小蛮继续道:“一个很漂亮的青年女子。伙计还记得那女子穿着一身绯色的衣裳。” 景墨再忍不住,不禁脱口道:“这女子莫非就是张楚叶?” 聂小蛮突然仰起头来,惊异地问道:“哎呀,你也有这个念头?” 景墨道:“对啊,昨天她还做赵乐婷的陪新,穿的就是一身绯色的衣服啊!” 聂小蛮点点头,自言自语地道:“是。是!……我想也不该有什么错误。” 景墨问道:“聂小蛮,你想那个用砒~霜谋害赵乐婷的就是张楚叶吗?” 聂小蛮抱着膝盖,低下了头不答。 景墨又道:“不过她们俩是最好的朋友,论情理似乎不致于如此。” 聂小蛮慢慢地抬起头来,答道:“你想在金钱和情欲的诱惑之下,她们朋友的交情能有多少价值?从古至今,你听过多少女子间义气深重的故事?满满的几千册史书写的只有男子间,才是推心置腹,肝胆相照,同生共死。” 聂小蛮说着叹了口气,又把头低了下去,摇动他的右膝。 景墨又问道:“那么你已经确定谋害的人就是张楚叶?” 聂小蛮答道:“我想再过至多一个多时辰,你这问题就可以有确切的答复了。”他顿了顿,又说:“我对于那不知姓名的委托人的义务已经尽了。现在我计划自己主动地去调查一下。景墨,你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 景墨笑道:“当然,我可是和你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你要我做什么?” “我因为另有调查,要有屈你扮做一个‘仆人’。你可愿意?” “我们为秘密探案起见,什么都可以。你应该没忘记我还曾经扮过一次荡妇!” “这样再好没有!你现在姑且休息一下,等到上灯时候,再执行你的任务。” “好。但这终究是怎么一回事?请你说得明白些。” 聂小蛮解释道:“我怀疑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刚才我已经写了两封信,约这两个人在祥启楼湘菜馆会。你到那里去扮一个小二,乘机偷听他们俩的谈话,以便探悉这案情中的内情。假使我猜测得不错,这件事的真相立即可以明白。” 景墨疑惑道:“你怀疑哪两个人?” “男的是你朋友刑秋池,女的就是张楚叶。” “你想这两个人有关系?” 第二百四十八章 张楚叶 “刑秋池对于悔婚的事既有听其自然的倾向,那张楚叶又有谋害的嫌疑;所以我相信他们俩有必有相互的关系。” 景墨大感好奇道:“你说你写信使他们俩约会?你怎样措词的?” 聂小蛮从书桌抽屉中取出一张纸来,递给景墨道:“这就是信稿。” 景墨见信纸上只有寥寥两句:“今有要事面谈,请于今晚戌时,到祥启楼海棠间详。秋池。” 聂小蛮又说:“这两封信我早已发出了。他们俩接了这信,男的必以为女的所约,女的也必有同样的看法。所以我料他们俩一定会入我的这个局的。” “虽然如此。小蛮,他们俩假使没有关系,你的计划未必会有结果吧?” “也不妨。这一男一女既然各有亏心的事,突然接到了这样的信,也必要来瞧一个终究。我知道他们俩是互相认识的,见面以后,彼此总会交谈,多少总可以给我们一些线索。” 景墨想了一想,觉得此事大大有趣,喜道:“好,我们不妨试一试。但我怎样装扮呢?” 聂小蛮却只是淡淡地说道:“这一点我已经和餐馆中人安排妥当,选在这里也就是为了这个。你的任务只在招待他们进去。譬如那男的先到,若见海棠间中没人,也许要退出去。你便可招呼他说:‘你是不是刑大官人?刚才有一位小姐已把这房间定下了。请你略等一等。’假使女的先到,你也可用同样的说话招待她,只须交换一个称呼。等到他们会面以后,你必须趁机刺探。但是你得小心,切不可引起他们的疑心。” 景墨觉得跃跃欲试,却又踌躇道:“可是刑秋池是很熟识我的。假使我被他瞧破了……” 聂小蛮接口道:“这个我也想到了。我可以帮你装扮得使他们辨认不出。不过你得特别留意你的声音就是了。” 祥启楼餐馆主人姓董,是个湖广人,小蛮常来这里吃湘菜,与他素来熟识。聂小蛮和他按排了几句,他自然一口应承。聂小蛮就着手给景墨装扮。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景墨在铜镜中又照了照,已成了一个浓眉阔口,额上多皱纹,脸色黝黑的汉子,再加上一件粗布短衣,在油灯光下,若不细瞧,当真辨别不出景墨的真面目了。 聂小蛮又低声叮吁景墨道:“这件事拜托在你身上了。我此刻还须往赵家里去见见赵乐婷,不能和你一共前往了。你自己小心些。”说着拉了拉景墨的手。 景墨点了点头,聂小蛮就回身出去。有几个别的侍者早已受了聂小蛮的安排,明知两人有什么用意。有一个人就引着景墨到海棠间门前。房门外面挂一块牌子,单单写着一个“订”字。这也是聂小蛮授意的,免得写了姓氏,反落痕迹。景墨一个人进了这海棠间,觉得隔壁的牡丹间好像有几个女客,那右隔壁秋菊间中却还空着。 景墨抓紧这了短短的时间,把这件疑案做一番小小的回溯,理一理思路。 首先,聂小蛮所怀疑刑秋池和张楚叶发生关系,事实上原是可能的。据赵乐婷的母亲说,刑秋池在金榜题名回家之后,和赵乐婷还往来很密,后来突然之间就绝迹了。可见刑秋池先前本没有悔婚的意思,这念头是在他回家不久以后才发生的。但动机是什么呢?是不是他另外爱上了别的女子,所以便厌弃赵乐婷吗? 自己又知道张楚叶常在赵乐婷家中出进。刑秋池和张楚叶相识以后,也许进一步达到了相爱的关系;后来更进一步,便设法使赵乐婷悔婚。这样一想倒是合乎情理,就从赵乐婷方向推测,也许她窥破了刑与张相好的秘密,便自动地毁约。但是她因为她的父亲的禁阻,没有办法施行,只得到了礼堂中行礼的最后时刻,她父亲既已放了手,她得到最后一点时间的自由,才毅然地宣言她要悔婚。事后张楚叶还恐不妥当,才不依不饶地下了毒手。这又是另一种合情合理的设想。 不过还有那匿名委托聂小蛮的人,在自己这设想中还没有合适的位置。这个人是谁?他既然这样子关切赵乐婷,自然也有关系。那么乐婷莫非也另有所爱的男子吗? 难道当真如聂小蛮所说,这男子未必是乐婷的恋人,却是她的保护人? 推敲刚才有了一个小小的结论,景墨突然听到有一男一女的谈笑声音,慢慢地地走近。 景墨立即收敛了神思,准备应付这新发生的情形,这时景墨的心头在突突地乱跳。他们俩竟一同来了?自己怎样招呼他们?自己现在既然充当了侍者职分娩,势必不能始终留在里面,便硬了头皮走出来。可那一男一女不见了,原来已走进了牡丹间里去。 景墨终于舒了一口气,心上似乎放下了一块右头。其实景墨心底里原是盼望他们俩来的,同时又怕见他们,心理上真实有些矛盾。 时间已经过去一盏茶的功夫了,海棠间里却还是空着。他们接了聂小蛮这种莫名其妙的信,当真会到这里来吗?万一不来,或是两个中来一个,这一出把戏不是又白费心机吗? “咯噔咯噔”的女子木跟黑缎鞋的声音突然就牵动了景墨的神经。就听见那声音很急促地从外边入口处过来。 难道她当真来了?景墨正待走出房间去,突然见那两扇半截的门突然推开,走进一个年轻女子,正是张楚叶。她身上换了一件杏黄色的圆领衫,露出黑色的两袖,打扮得比早晨时更加漂亮。 其实,她的装束是景墨后来看清楚的,当时景墨一阵子慌乱,但觉有一般浓烈的香气刺激自己的嗅觉。景墨的心突然有些乱跳,同时眼睛也乱了。 景墨勉强招呼道:“请问,是不是,张小姐?请坐。刚才有一位客官把这房间定下了。” 景墨说着转过身子,假装移开一把椅子的样子。张楚叶却并不就坐。她的木跟鞋在旋动,仿佛要回出去。景墨低了头暗暗地着急。自然,“低了头”并不是“店小二”应有的姿态。 张楚叶问道:“这房间谁定下的?” 景墨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答?除了用囫囵话搪塞,还有什么办法? 第二百四十九章 小蛮设局 请君入瓮 “啊呀,他说他立刻就来。张小姐,请略等一等。……要不要我给你先上一碗茶好了?……啊呀,红茶还是绿茶?” 没想到这个女人根本不睬景墨,厉声问道。“我问你,定座的是谁?” 可恶!景墨内心万分的为难,自己能告诉她吗?还是暂守秘密?景墨觉得自己真窘极了! “喂,你是个聋子吗?我问谁定这房间?” “啊呀……啊呀……他说……他姓……喂,我真糊涂!我……我竟忘了!张小姐,你坐一坐。他马上就会来!” 不知道如果是聂小蛮在这种情形下,由他来扮作侍者的话,小蛮会有更巧妙的敷衍方法吗?景墨承认自己凑出了这几句话,已是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不过效果呢?却是等于零! 张楚叶不但不肯坐,反而把手一推,将房间门推开了,返身走出去!景墨大急:怎么办?自己能不能拉住她? 应该不能吧! 不过,焦急之下景墨也本能地追了出来。 “张小姐!……张小姐!……” 张楚叶站住了,转过头来。 “怎么?” “啊呀……啊呀……那个” 救星来了!一阵黑缎鞋声音在入口处响过来。景墨又听出来那是男子的黑缎鞋声音。景墨连忙抬头一瞧。哎哟,巧极了! 来者正是刑秋池! 景墨马上又变了声音招呼道:“张小姐,刑公子来了!请进去吧!” 景墨忙推开了半扇门,低了头,弯了腰,站在一旁。张楚叶好像受了景墨的某种催眠似乎,当真重新走进海棠间。景墨仍站在门旁,姿势没有变,声音又减低些:“刑公子,张小姐等了一会儿哩。” 刑秋池走到海棠间的门口,突然停了脚步。景墨虽然不敢平视,但也知道对方的目光正凝视在自己的脸上。景墨此时的心房跳得厉害,生怕对看破自己的真相。直到刑秋池开了口,景墨才知道对方所怀疑的重点并不在自己。 刑秋池低声问道:“张小姐?” “是,我是张楚叶。” 苏景墨不敢大意,仍不敢抬头瞧他,同时自己的一只手仍推住在房间门上。 刑秋池略一踌躇,终于跨了进去。 好险啊! 景墨内底里有个小人在又唱又跳地欢呼雀跃,自己的近乎“赶 驴”的使命第一步总算完成了!不过嘛!当景墨凭着侍者的身份,堂而皇之地跟到里面,一看见他们俩相见时的那副表情,又觉得聂小蛮的预料完全失败了! 这一男一女俩人都呆站着,彼此的目光在睁睁地互相对视着,脸上都显出一种诧异的神色。 景墨虽没有过什么经验,但也敢说这一对若是恋人,相见时绝没有这种古怪的表情和怪诞的氛围。 因为他们的脸色都沉着,丝毫没有笑意,目光中又各涌现一种怀疑的表情,仿佛在互相发问:“你约我来的?”“因为什么事?”但他们似乎因为当着‘店小二’的面,又不便发出这种问题。相持的局面慢慢再延长,气氛简直尴尬到了极点。 景墨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旁观者都快窒息了,终于还是刑秋池比较老练些,移开了一把椅子,请张楚叶坐下。他自己也坐下来。景墨便顺势将菜单送上—去。 张楚叶摇摇头:“我吃不下。” 这句话刑秋池似乎也赞成。 刑秋池向苏景墨吩咐道:“先上些茶点吧。” 景墨便答应了一声,只得退出来,很想听听他们俩终究怎么开口,但是事实上却不可能。景墨又不敢不去取水,防露出破绽,终于走到室外,三步两步地找到了一个真侍者,向他要了两碗热茶和两样小点心,又急步回到海棠间里。 里边两人的谈话已经开始。景墨一边摆盘,一边听张楚叶说:“这件事反正是你的不是。你既然已经另外有心仪的人,何不早早了结,却累得乐婷这个样子?你真实太对不起她!” 景墨缓慢把两碗茶水从托盘上端下来,轻轻地摆了一碗到张楚叶面前,又把另一只茶碗移到刑秋池面前,然后再准备摆放点心。结果景墨正端着点心,突然看见刑秋池把很烫的茶水端起来,凑到自己的嘴唇边,看来他心事很重竟然忘记了这时的茶水是很烫的,果然刑秋池被烫了一下。景墨险些儿笑出声来! 不过,要是景墨真的笑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景墨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一阵疼痛,哎哟,好险啊! 只听刑秋池吸着舌头,答道:“张小姐,你的话我不明白。” 张楚叶冷笑道:“你是真不明白?你还是假痴假呆,你终究爱上了哪一个?” 刑秋池的脸色突然涨得通红,目光低下去,景墨则小心翼翼地把一盘梅花糕摆在距两人的位置中间。 刑秋池反问道:“张小姐,谁说我另有所爱?” 张楚叶犀利的目光凝视着对方的脸,说:“你还要隐藏?我直到昨天夜里,才知道乐婷在礼堂中闹出这个天大的乱子,就因为你的对她不忠诚。” 刑秋池仍低了头,辩道:“胡说!……这真是胡说!” 这时候景墨已经把两份点心,一盘梅花糕、一盘如意糕都摆好了,不能再留在房间中。但景墨退到门外,发现万幸仍能够听到里面的谈话。 张楚叶说:“你不用抵赖了。我自有凭据。” 刑秋池道:“什么?什么凭据?” “有一个女子写了一封信给乐婷,说你已经和她有了关系,并且非常密切,所以写信警告我们乐婷,万万不能嫁你。” “当真?” “这还能有假?” “这封信你看见过?” “我还知道这女子叫周珈柠。” “哎呀!”刑秋池轻呼一声,问道,“这一封信你怎样看见的?” “我起先是不知道的,乐婷姐原是把那封信藏着的。昨夜她昏过去以后,我解开了她的中衣,想让她透透气,这才发现的。” 谈话声暂时停止了,接下来是椅子的推动声,还有刑秋池站起来的走动声。他要出来了吗?景墨心想自己只得暂时走开了。但景墨退了一步,回头又看了看,刑秋池并不出来,却只是在房间中走动,也没有说话。 第二百五十章 三岔口 这问题似乎弄大了。看着刑秋池的表现分明已承认了张楚叶的话,他当真已经另外爱上一个叫周珈柠的女子。那么,这不是三角关系的问题,却变成四角关系的问题了,真是越搞越复杂。 但这个张楚叶既不是刑秋池的恋人,又为什么要谋害赵乐婷?莫非她的目的不在恋爱,另外和赵乐婷有某种怨仇,所以从中报复杀人?这真是女人心海底针,深不可测啊。景墨不测觉得一阵阵后颈子发凉。 房间中安静了下来,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刑秋池才又继续说话。景墨也重新走近那扇门偷听。 “你既然一口咬定是我的不是,我也不必分辩。但你是乐婷的知己,你知不知道乐婷她有没有别的爱人?” 张楚叶长吸一口气,似乎在估计盘算着什么,房间中又暂时安静了一会儿。 张楚叶答道:“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她没有别的爱人。” 刑秋池又沉默不答。这小房间中的空气再度凝固下来,景墨一边听一边可惜自己此时不能看见这时候刑秋池的脸上有什么表情。 张楚叶又说:“你是一个智慧和才学都过人的男人,自己有了不是,为什么还要反而诬陷别人?你以为这样诬陷乐婷,就能减轻你的罪责了是不是?你真卑鄙。” 刑秋池听了这话,突然气愤地说:“你说我诬陷她?好,你自己看吧!” 对话又中断了。好像有什么纸件丢在桌子上。景墨又听到椅子移动的声音,似乎是刑秋池负气重新坐下了。 难道这是什么重要的文件吗?为完成小蛮交给自己的使命,景墨觉得自己不能不瞧它一瞧。但自己是突然进去算怎么回事?他们既没有召唤,自己身为“店小二”若是硬闯进去,势必要引起对方的疑心,反而会坏事。 恰巧这时一个侍者手中端着一盆枸杞煲猪手,正要走进牡丹间去。景墨灵机一动抢前一步,附耳向他说了一声:“对不住,我要借这盘菜用一用。”然后,景墨不等对方的许可,(虽然锦衣卫的大爷要借东西,只怕没有人不怕不许可的)便把他手中这份热菜,回身送进海棠间去。 景墨端着这盆枸杞煲猪手,一直送到张楚叶的面前。张楚叶手中握着一张信笺,正在那里看着。但笺上面写着几行小楷字,景墨的目光电光般地扫视在纸上。张楚叶似乎出其不意,略略仰起些头,向景墨白了一眼,随手把景墨的盘子推开,表示拒绝。景墨却还故意迟迟不动,但这样一来引起了刑秋池的疑心。他似乎已看见景墨在偷瞧那信,便伸手将那信笺从张楚叶手中取过去,略一折叠,就收在袋中。景墨只得继续装做没事的样子,仍旧将枸杞煲猪手移送到刑秋池的面前。 秋池挥了挥手:“这不是我们点的!” 景墨憨笑道:“公子还需要点些什么?” 刑秋池愠怒地说:“要什么,我会叫你。出去!” 景墨应了一声退出来。做“侍者”,吃钉子原是家常便饭,景墨自然不在乎,更何况自己是为了看那封信。 那信中写的什么?苏景墨可曾看见吗?……呵呵!这一点倒不是苏景墨夸口,他的眼睛功力也不能不算敏捷!就在这须臾之间,就已经把信中的大意完全看清楚了。 那是一封匿名信,有一个男子声明已和赵乐婷有了关系,所以警告刑秋池,不要再履行婚约。看来这种事情真无独有偶。 刑秋池既然另有所爱,不料赵乐婷竟也有同样的情形,假使再把张楚叶加入,这竟是一桩五角关系的大戏!恋爱之中三角关系已经是很复杂了,现在竟是五角关系,怎么还弄得清楚?难不成这五个人玩的是五行相生相克吗?怪不得要闹出人命呢,景墨越想越觉得合理起来。 苏景墨把枸杞煲猪手重新还了那个侍者,又继续偷听这房间中人的谈话。 张楚叶问道:“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刑秋池道:“不知道。” “那么,你可要查究他?” “那也不必。我就成全了他们好了!” “哼哼,你既然另有所爱,自然就落得慷慨了!”张楚叶似乎发出一声冷笑。接着她又说,“我倒知道这个人。” “啊呀?你知道?谁?”刑秋池显然十分吃惊,然而不只是他,门外的苏景墨也同样吃了一惊。 “这一定是伟泽写的。他的笔迹,无论怎样改变,终逃不出我的眼睛。……嗯,是他!……一定是他!” 故事有新开展,看来这出好戏是越来越精彩了。景墨正听得眉飞色舞,突然“砰”的一声,那房间门突然撞在景墨的额头上。景墨连忙退避,但额骨上已感觉到一阵巨痛传来。 接着,张楚叶怒气冲冲地走出来,一直向出口处下楼去。景墨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暗暗想,这俏姑娘好大的力气啊,不不不,脾气更大,好家伙这要是嫁了人,死的只怕就是她亲夫了。 景墨惊愕地站在过路上,一时竟不知所措,刑秋池也急忙跟了出来。他见景墨呆呆地站着,就这样看了看景墨,景墨心中一下子就慌了。心想,自己不会在最后一刻还露陷了吧。这也难怪了,毕竟自己和刑秋池是多年的老朋友,终于被认出来,也属难免。 万幸自己还是完成了小蛮交给自己的任务,只是自己该如何向对方解释说明呢? 没想到刑秋池突然摸出两个银锞子,向景墨手中一塞,然后也就跟着下了楼。这样的结局完全出景墨的意料,而景墨的任务就被迫地暂时告一个段落了。 一柱香的时间之后,景墨已经回到了馋猫斋里,并向聂小蛮讲述了探得的所有信息。聂小蛮听了景墨的这一番经历,很是称赞景墨处置得当;特别是对于景墨设法偷瞧刑秋池的那封匿名信,更提出佩服景墨的机智和应付的思维敏捷。 聂小蛮又像猫儿一样躬着背倦缩在圈椅里,似乎要把这一桩纠纷的事情仔细地想清楚,这样过了一会儿,才向景墨解释道。 第二百五十一章 各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这一出戏竟有五个重要的角色,真正是非常意外的。但我们不用担心。就眼前的事实推测,有一部分事实已经很清楚了。我知道张楚叶用砒~霜去谋害赵乐婷,完全是一种吃醋的反应。” “是的,我也这样想。但这里面的曲折的由来,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聂小蛮点头道:“我大概已明白了。我根据所知的事实推测,可以有如下的假设:首先这张楚叶和俞伟泽一定是有关系的;至少可说张楚叶是爱伟泽的。但看俞伟泽写警告信给刑秋池,要破坏他和李乐婷的婚姻,可见俞伟泽的心思却在赵乐婷身上。这样一来,张楚叶对于赵乐婷想来必早有妒意。不过张楚叶知道赵乐婷既将和刑秋池成婚,势必不能同时再恋着俞伟泽;所以她虽有妒意,自然也不必显露出来。后来赵乐婷在礼堂中宣布不愿嫁,这一下就使张楚叶大吃一惊。她以为赵乐婷悔婚,必要另行嫁给俞伟泽,夺取她的所爱,所以她就狠心下这毒手。后来她在赵乐婷的中衣袋中得到了那封周珈柠的信,才知乐婷所以不愿出嫁,缘由竟是为了刑秋池另有所爱,并不是要占夺她心目中的恋人俞伟泽。只不过,赵乐婷起先既然不说明原委,张楚叶被蒙在鼓里,才造成这个误会。我们看今天早上的情况,她一听到赵乐婷复苏的消息,便急忙地赶到赵家,刚才你又听到她竭力替赵乐婷辩护,可见她的良心上正自后悔不迭哩。” 这种复杂的男女之情,景墨乍听之下只觉得一片混乱,慢慢地才清晰起来。景墨心想,这张楚叶长得像她的名字,楚楚动人,却想不到良心如此歹毒为了一个什么男人,居然对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姐妹下毒手。等一旦知道了不必争男人,姐妹则又是好姐妹,又回护起来了,这叫什么人啊,这叫什么事啊。 景墨这下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这真是一团乱麻了,我们探案以来还从未碰见过如此复杂的人事关系。这里面的原委,你分析得很明白。不过张楚叶此刻虽然后悔,但她既然有过这种杀人的举动,我们似乎不便就此放过她。你说是不是?” 聂小蛮道:“是的。我们若要找她,她既没有防备,原非难事。但我以为我们还须先去跟另一条线索更为妥当些。” 景墨想起了小蛮先前的任务,问道:“对了。你刚才不是说往别方向进行的吗?可有什么结果?” “我曾经去看过他们家的好朋友,那些私塾老先生白学究。” “啊,他是怎么回事?这个人也有关系?” “不。他的年纪已在四十八九,头发秃落了大半,谈吐也朴实。我相信他本人不太适合扮演这出多角恋爱戏中的角色。” “那么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我了解了一下这个赵乐婷的为人,个性很强,品行也端正。” “以外呢?” “我又到蓝家苑赵家府中去看赵乐婷。” “你们见面了吗?” “没有。她还没复原,大夫仍然禁止她和别人接谈。所以我们不能不再找另一条线索。” “哪一条线索?” “我早听到那俞伟泽是赵乐婷的表兄,常在赵家出进。当赵乐婷向她父母声言悔婚的时候,俞伟泽也怂恿赞成。这人也是个偏激的青年,还没有成亲。我猜测他对于悔婚的真情,多少也总是知情。所以我先前本来已经着手打听他的踪迹。现在看起来,我们为彻底证明事情原委,更有见见他的必要。” “你计划证明什么?” “首先,张楚叶是一心爱俞伟泽的,俞伟泽却是爱着赵乐婷。但伟泽与乐婷之间终究是相恋的,还是单恋的,这就不能不去找伟泽去证实了。” “不错,俞伟泽在这件事上还没有露过面。那么你可知道他的踪迹?” “刚才我从赵乐婷家失望出来,就往北马场俞伟泽家里去过。俞伟泽的母亲告诉我,他在昨天早上往镇江去了,临去时留下一个地址,若有信件可寄到镇江西津客栈。我即刻通过驿店发了四百里加急公文去镇江府,叫那边府衙中派人搞清楚俞伟泽是否还在西津客栈。假如他真在那里,我们明天到镇江去,一见他后,真相不难立即明白。这件事也就可以结束了。” 景墨又想到一个问题。“且慢,还有刑秋池和周珈柠的问题,我们是不是也得查明白吗?” 聂小蛮站起身来,伸一伸腰,轻蔑道:“这种事也值得费我们的精力吗?现在那一帮以风流才子自命的人物,借着“风流”、“才子”的幌子,玩弄女性,朝三暮四,本是不足为奇的。对不住,恕我说一句不客气话。你朋友也许就是这样角色的一个。” 苏景墨沉默不答。眼前这情况的确有些像,景墨不能为了私谊给朋友辩护,只好不发一声。 略过了一会儿,景墨又问道:“那么还有那位不知姓名的委托人呢?这个人终究是谁?” 聂小蛮疑迟道:“这,我不知道。这个人也许是赵乐婷的……虽然,我们假若能解决了俞伟泽的疑问,这一点说不定也可以连带着水落石出。” 小蛮顿了顿,又说:“景墨,你去通知一声尊夫人,今晚上就住在我这里吧。吃过晚饭,我们去畅春戏苑看看戏去,消遣一下。别的事等明天早上再进行。” 那一夜苏景墨住在聂小蛮的馋猫斋里,这一觉睡得特别踏实,到了第二天辰时三刻起床的时候,镇江方面的消息也已经到了。 只是这回信却是出乎两人的意料的,并且把两人的希望完全打消了。 镇江来的消息说,俞伟泽确实是在西津客栈,但在头一天,也就是二十七日早晨,突然被杀死在他的房中。尸旁有一把凶器,刀伤在咽喉。然而是自杀还是他杀,官府还正在调查之中。 景墨向聂小蛮道:“这个变故太出人意料了,我们好像更难着手了。这个人一死,不是就中断了我们的线索了吗?” 聂小蛮也惊异地说:“是的,这可真是想不到!现在情况已变。我们只有先去见见张楚叶再说。” 两人到东井亭后河沿张家的时候,可是却扑了一个空,听说张楚叶昨夜戌时出外,至今没有回来。 第二百五十二章 五角关系 事情在不断地发生变化,而且每一次都出人意料之外。聂小蛮的脸色也全变了。他紧蹙着双眉,咬着嘴唇,似乎因为接连地失望,一时也不知道从何处着手。 景墨看了不由得有些心疼这位老友。 景墨温声建议道:“昨夜里他们在祥启楼时,张楚叶先走,刑秋池便跟着就出去了。我们不如去见见刑秋池,也许能碰巧可以有些消息。” 聂小蛮赞同了,景墨就领着小蛮到紫竹林刑秋池家里去。不过失望还是接踵而至。 刑秋池在头一天下午酉时二刻出外,竟也不知去向。 这一连串古怪而且反常的情况让景墨感到有些头昏。从时间上来看刑秋池分明到了祥启楼以后,就没有回家。他往哪里去了?现在张楚叶也失踪了,他们俩会不会在一块儿?但是头天夜里他们临走时给自己的印象,同行似乎是不太可能的。景墨再三推测,竟想不出合适的解释。 聂小蛮说:“景墨。我们探案以来,这一桩事可算得上是意外最多的一件。我们想得了几条线索,却一条条都被斩断了不通。现在我们除非另起炉灶,到镇江去调查俞伟泽的死因,也许这一桩凶案的真相可以连带推动整个案子的发展。” 景墨同意说:“好。我们马上就走,是吗?” 聂小蛮又迟疑地说:“不。我想我们眼前还不能走。赵乐婷大概可以恢复了,随时有可以接谈的可能。我计划先见见她,然后再从镇江方向去进行。” 许多时候,命运总是喜欢随心所欲地伸出手来,将悲剧的种子埋下,然后悄悄地闪在一边,一脸谄笑地等待其开花、结果。 可当命运的转轮突然停住时,这一切都恍若是个梦,景墨觉得自己于是成了梦中的那只孤独的蝶,永远飞不出顾城的那张生命的生活之网,因为命运的安排,从不按规矩出牌,却又似乎命中注定。 然而,生命是绚丽的,使生如夏花之绚烂,其实一个富于人生经验的人总会承认,人世间尽多出于人们的想象以外的事实。譬如有一桩事,变化像波浪般地层层叠叠,追求愈切,去鹃愈远,但在不意之中突然又会一拍到题。这案子就是一个显著的例证。 两人从刑秋池家回到馋猫斋中,还没有一柱香的时间,突然有一个穿曳撒客人登门。这人就是苏景墨的老朋友刑秋池,他在这时候会突然间造访,也是两人所猜测不到的。 刑秋池走进了聂小蛮的书房,看见苏景墨也在,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脸色焦黄,眉头深锁,目眶上呈现着黑圈,红丝布满了他的眼白。可见他心中正有难言之隐,并且又有失眠的困扰。经过简单的招呼,聂小蛮请他坐下了,吩咐卫朴送上一杯热茶,借此提振他的精神。刑秋池接了白瓷茶碗,居然一口气喝完了,略停一停,才开口说话。 刑秋池道:“大人,晚生应先谢谢你。你的答复晚生已经看见了。” 这不是又一个“意外”吗?他的话不但使景墨感到莫名其妙,聂小蛮也稍稍一怔。聂小蛮的嘴里虽不答话,他的目光却明明表示他也想不到那匿名的委托人就是刑秋池。 刑秋池继续说:“大人,你说乐婷的中毒是被害的?现在我听说她已经脱离了险境,这真是太好了。但这个害她的人是谁,请你也告诉我,好吗?” 聂小蛮不立即回答。他的坚定的目光凝视在刑秋池的脸上,似乎在竭力探索他的心事,看到他的内心之中。 终于,聂小蛮慢慢地答道:“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不过我料你还有别的事见教。不如先请你说个明白。” 刑秋池突然叹出一口气,垂着目光,摇了摇头,表示出一种内心悲痛的神色。他低下了头,紧握着两手,略顿了顿,才发出悲惨的声音。 “聂大人,景墨兄,你们大约还不知道这里面的内幕底细。你们也许要误会我是一个喜新厌旧的无耻之辈吧!”声音有些凄婉刺耳。聂小蛮不回答,只是睁着眼睛注视他。 景墨心中不忍,不禁接口道:“秋池兄,我说句坦白话。我们确有这种误会。” 刑秋池张大了眼睛,抬头问道:“啊,当真?”接着他点点头,又叹一口气。“那么我不能不先解除你们的误会。你们。二位,不是已经知道我和另外一个叫周珈柠的女子有了关系吗?这其实是莫须有的。我一心苦读要取得功名,立志为国为民做一点事情,光耀门楣,对于那些滥情滥爱的小人原是痛恨恶嫉的,也不屑于此等作为。” 聂小蛮向景墨看一看,景墨也和他交换了一下眼。起先两人以为刑秋池是个滥情的妄人,此刻听了他这恳挚的语声,这观念渐渐儿有些动摇。骗人道都错怪他了吗? 聂小蛮说道:“刑世兄,你能纠正我们的误判,我很乐意领受。现在请你说得明白些,其中有何种的内情。” 刑秋池答道:“你们大约已经知道我和乐婷的婚约本是双方早就情愿的。我进京备考之后,哪怕忙着读书一月之内也总有三四封信。所以在订了亲之后的五年中,我们的形体虽然分别不曾见面,神气却仍息息相通。我考中以后,我们就定了婚期。不幸我太敏感,疑心太重,有时看见她的表兄俞伟泽常在她家中出进,又见赵乐婷和他似乎很投契,我便不无有些芥蒂。不料在婚期的半个月前,我接到了这一封匿名信。” 他从袋中摸出一张信笺,弯着身子,递给聂小蛮。那就是上夜里苏景墨在祥启楼湘菜馆中看见的一张。他继续道:“我得了这信,一时疑妒交并,竟信以为真,经过了一番内心的交战,便决定牺牲我自己,成全他们。但我怎样提出休妻呢?本朝以程朱理学为正宗,男女的贞操观念还是沿着传统的目光,彼此是不平等的。男子丧失了贞操不算一回事,女子丧失了,却仍会有厉害的后果。我若据实宣布,良心上真是有些不忍,因为一定会置她于不可收拾之地。” 第二百五十三章 秋池自述 刑秋池继续道:“即便是我假借题目,从我这方面提出,总也不利于赵乐婷。这样一来,我又计划作进一步的牺牲。我自己写了一封假托‘周珈柠’的警告信,寄给乐婷,以便她可以以此为凭,可以从她方向提出解婚的动议。这样,在我这方面,名誉上不免略略有些亏损,但在乐婷方向,不但所愿可以圆满,名誉上也不至于有什么玷污。” 刑秋池的叙述略略停顿,聂小蛮又和景墨交换了下目光。小蛮蹙紧了眉毛,闭拢了嘴,似乎在后悔他先对于刑秋池的评价的错误。景墨也有同样的感想。因为要是秋池的话不假,在当今这混浊的世界上,他这种舍己为人的牺牲精神,实足以使人肃然起敬。 刑秋池的声音状态都显示他的话是由衷而发的。那么聂小蛮的先前的武断真实是无可宽宥了! 刑秋池继续道:“后来乐婷方向并无解除婚约的要求,我不禁有些诧异。到了成亲那天,她那一边既无表示,我也只得牺牲到底,勉强成事。直到行礼的时候,乐婷才宣布说不愿意。这一下原本是我早已盼望的。所以景墨兄向我提问的时候,我既抱定牺牲到底的态度,不愿意宣布真相,只好冷落景墨兄。景墨兄,现在你能不能原谅我了呢?……不料,到了那天晚上,乐婷的父亲赵武突然送一封信来,通知我乐婷已服毒自尽,又说了许多道歉的话,却绝不提我另有所爱的事。这一下才使我醒悟过来。“ 故事讲到这里,再次停顿了。景墨感到窘迫不安。聂小蛮也沉下了头。 房间中酝酿出一片难堪的安静,这样过了一会儿。一声长叹以后,这位刑秋池的凄苦的声音又在景墨的对面震荡起来。 “我本来以为我既成全了乐婷的意愿,她又为什么反而自杀?并且我递给她的凭据,她为什么不加了利用?这都是完全出乎常理之外的。莫非她为了保全我的名誉,才秘不发声?这样看的话,难道是我错误地怀疑她了!但是大错已经铸成了,我又该怎样挽回?我在无可奈何之中,就决定请聂大人先给我调查一下,乐婷终究是自杀还是被杀;然后调查这里面有没有别的隐情,再决定应付的方法。我既处于两难的地位,又不便露面,于是就趁了深夜,用了匿名的方法来请教你。 “昨天下午,我得到一封不具姓名的约会信。这信来得很突冗,我因为要查明真相,还是决定如约而去。不料那约会的是乐婷的朋友张楚叶。我们谈话的结果,我才知道乐婷当真把我的那封假信秘密地藏在身上,始终不曾宣布。我又知道我所接得的那封匿名信果真就是乐婷的表兄伟泽写的。张楚叶与伟泽显然有关系。张楚叶一看那信,妒火中烧,好像马上就要去找伟泽去理论的样子。我觉得也要见见伟泽,问他一个端倪,所以就跟在她的后面。我跟她一直到了伟泽家里。伟泽不在家,张楚叶很是懊丧。我知道她势必将继续寻觅,因此又跟着她回她自己家里去。她在家里略只呆了一小会儿,果然就又出来直往租车行。” 景墨心想原来你跟着张楚叶出去之后,还有这许多内情,这真是万万想不到。 刑秋池继续道:“我索性跟着她同行。她租了一辆车去镇江,我也照样叫了一辆车跟在后边。我们到镇江的时候已经是天都快亮了,我又一直跟着她到西津客栈。客栈门前有一个巡街的捕快在那里,虽在凌晨,但还有好多人在那里切切地谈话。张楚叶比我先走进客栈里去。我略停了停,正要跟踪进去,突然见她匆匆从里面退出,脸色也灰白了,身子在发抖,仿佛已经得到了什么不幸的消息。她和我掠身而过,竟似没看见我一样,可见她神智已大乱。那时我在客栈门口略一停留,看见旅客姓名表上当真有俞伟泽的名字。我的目的是要见伟泽,张楚叶往那里去,我便不必再跟。我就进去定了一个房间,之后我在进客栈的一柱香功夫内,就知道了张楚叶匆匆退出的原因。” 景墨听了这里朝小蛮看了一眼,那意思是说我们也知道这个原因了。 “原来俞伟泽在昨天二十七日早上发出了几封信后,便呆在房中不出来。直到傍晚时茶博士推门进去,才发现他已经死了。是自杀还是被杀,还不知道。这消息不但吓走了张楚叶,连我也意外地吃惊。这半夜我再不能睡着;到了今天早晨,我就找了一匹快马赶回了金陵。回家以后,百感交集,不知道怎样才好。我又从灯笼上得到了聂大人的答复,知道了赵乐婷的中毒是出于被害。我正要来找大人你商议,突然接得俞伟泽从镇江寄来的一封快信。这信是他临死前发的,可算是他的一篇供状。现在请你们读一遍。这案中的几个疑点就可以明白了。” 刑秋池说到这里,从衣袋中好好地摸出一封信来,交给聂小蛮。景墨便站起来走到聂小蛮身旁。信是草书写的,字迹很流利、漂亮。 那信道:“刑公子:勋鉴 晚生实在很愧对公子!公子接到此信的时候,想来必你们美满的婚姻已经成就,晚生却已离开了这个荒芜凄凉的世界了。公子先前不是接到过一封匿名信吗?那信正是晚生所写。我爱乐婷,原属真实的。我觉得她的品性容貌,端静婉娈,一言一动都足以吸引我的内心。不过这是我单方向的,乐婷她从来对我并无意思。 我们虽是表亲,从小在一起,不过乐婷对于我的爱始终不愿接受。当初我因爱生妒,存着恶意,蓄意破坏你们的婚姻,以便终有一天可以成就我卑鄙愿望。不过这计划到底失败了,你们终于圆满了!现在我已经彻底绝望,因为怕见你们的圆满,所以逃到了这里。 但我的心仿佛已是空洞的,世上的一切,都丝毫不再让我留恋。我知道我无论逃到哪里,终于逃不出我心上的创痛! 第二百五十四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知道另有一个女子确实很爱我。不过爱这东西再神秘没有,竟不能随便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现在我已决定了此一生,以便根本消灭我心中的隐痛。但晚生生恐公子因为我上次的一封信,在你们美满的爱情上留下一点缺憾,所以我再给你这一封信,向公子你解释误会,希望你一心一意地爱她。那我死后也可以瞑目了。 再会吧!我祝你们伉俪间幸福无量,并且请你寄语新夫人,宽恕我的痴狂,但我这一颗心,却完全是纯洁无暇的。 恭请燕喜 伟泽绝笔 于二十七日。” 两人看完了这一封信后,三个人都安静了一会儿。窗外边迎风的秋叶萧萧瑟瑟地响,和着房间中刑秋池的叹息声音,组成一种凄婉的哀曲。 聂小蛮站起来,在窗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把自己和景墨调查所得的情形向秋池说了一遍。 然后聂小蛮又说:“爱河中的风波是可怕的!世界上最没法解决和最易使人感受痛苦的事,就是这一个‘情’字。现在你们四个人的曲折离奇的问题都已有了了结,不过这里面含着不少酸辛的因素。”小蛮叹一口气,又说:“刑世兄,今天你的未婚妻大概可以和人交谈了。你快去把这回事向她说明,你可要好好地重认一回罪呢,求得她的原谅才是呢!” 刑秋池去后,苏景墨的情绪很紊乱,心头感觉到另一种滋味,说不出是悲,是喜,是酸,是辛。聂小蛮焚起了一炉香,在窗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向景墨交谈。 小蛮道:“这件事如此解决真的是很侥幸的。看来我的脑子还不足以应付如此复杂的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竟看不透这一出四角式的闹剧。但这出戏中的四个主角,在‘情’字的立场上都是十二分真挚,都可以算是情的信徒。可惜俞伟泽的意志太薄弱了,目光也太短浅。他几乎把情爱认做人生唯一的真谛,才白白地死去了!” 窗外的落叶又相和着两人的叹息,房间中又静了,只有烟气袅袅。 景墨想了想,事情似乎还未完全了结,又问道:“聂小蛮,还有那张楚叶呢?她在律法上是有责任的,你想是我们应该怎么处置她?” 聂小蛮背负着手,踱了几步,似乎又开始了数地缝的老习惯,突然又接头叹息道。 “张楚叶正当青春,她对罪过又有过真切的悔悟。现在乐婷方面,可以说是无大碍了,既然事情仍有圆满的希望,这一个可怜的女子的行为并没有造成实际的损害,不如就听其自然吧!希望她能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们也就不一定非要法办她才是了。” 这看法苏景墨也赞同。张楚叶虽然对朋友下过毒手,但也是由于爱的迷蒙而她的爱又是盲目而无理性的。这女子的遭遇,论情真实可怜可悯,真要去把她来枷了,判个蓄意谋杀,她这一生可就毁了。就这样吧,放她一条生路算了。 不料,隔了一天,张楚叶仍没有回家。 五天以后,苏景墨正在值房里读各地发来的最新情报时看到这样一条记录,镇江北固山下甘露寺前,江中浮现出一具漂亮的青年女子尸体。 【本案完】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景墨和南星说了一声,说是要去写案卷的记录便一个人来到书房里。景墨点亮了油灯,从抽屉底部取出一个记录的小本,只见上面有五个小字:《东厂缉事录》。 可是还没写几个字,眼皮就开始打架了。过了一会,景墨居然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睡梦中,一位老者正在油灯下读书,不时还给油灯加点油。他的头发被绳子绑着吊在房梁上,他专心致志地看书,好像一点也不感到疲倦似的。直到深夜,他才有一点疲倦的样子,他的头向前一点,突然一惊,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这时,他虽然觉得头疼,但心里很高兴,于是他接着看下去。他的叫声惊醒了景墨,景墨也不禁叫了一声,“哎呀!我怎么睡着了?” 景墨揉揉眼睛,一看油灯里的油并没有燃去多少,看来自己睡的时间不长。火光闪耀着像敏锐的眼睛看着景墨,并在说:“苏景墨,你怎么竟然睡得着,这个本子要是被别人看见了如何了得?”景墨赶紧走到铜盆架前洗了一把脸,又回到书桌前写记录。 此时的景墨头脑清醒,精神振作起来。接下来,又开始认真的写起来。这是密报东厂备案的记录,凡七品以上的锦衣卫官员,都要记录自己一年以来的经历的重要事件,密报东厂备案,景墨自众做上总旗官以后,就开始记录这些东西。 景墨不知道是谁在看自己的记录,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看自己的记录,只知道这都是秘密送往北京的,估计那里的记录、案卷、卷宗、档案、监视报告,秘密文件已经堆积如山。 整个帝国的秘密都集中在堆放这些文档的地方。 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 长揖山东隆准公。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桩案子,景墨脑子里居然冒出来这样的一句诗句。用来形容这一桩起初看似平凡而结局却出人意外的迷离消税的惨案,也许有异曲之处吧。是的,景墨的联想也许近于曲解原意,但从某一个方向看,这件血案的过程,恰像是是这句李白诗背后的故事。 郦食其可以说是汉朝开国的大功臣之一,到了今天却鲜为人知。 《史记》是这样描述他的:年六十余,长八尺,家贫落魄,人皆谓之狂生。他家境贫寒,才华横溢,有一身抱负,却只谋得一看门小吏之职。刘邦过陈留时,郦食其来自荐,这一年他已六十岁。刘邦素来不喜儒生,当手下来跟刘邦说,求见的是一儒生,刘邦让便他离去。骊食其便自称高阳酒徒,并非儒生,刘邦便接见了他。 《史记》中的《高祖本纪》说刘邦“好酒及色”,郦食其自称“高阳酒徒”使得刘邦更愿意接见他,并能有机会献策。 第二百五十五章 生当复归来 刘邦接见他的时候,边让侍女洗脚,边与之交谈。郦食其十分生气地说道:你怎能如此傲慢地对待长者?接着又说,你厌恶儒生,可我就是儒生。论智谋你比不上儒生。论勇敢你亦如此,我就不怕因说这番话得罪你而引来杀身之祸。 刘邦听后羞愧难当又对此人肃然起敬,连忙停止洗脚,设宴款待了他。郦食其用计帮刘邦攻克了陈留,使得刘邦获得了大量的粮草,解了燃眉之急,被封为“广野君”。 此后,他还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游说诸侯, 以一人之力,不费一兵一卒,说服齐国归顺,使齐王田广以七十二城降汉。但郦食其也因此受到韩信的妒忌,被韩信得知此事后,发兵突袭击齐国。多疑的齐王因而误以为是郦食其骗了他,遭齐王扔进油锅烹杀。 临死前,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让。”郦食其的悲惨结局引得后世无数文人为之惋惜,不仅是李白,陆游在《衰病》也中写道“世无鲁国真男子,心忆高阳旧酒徒”。 其实这件案子发生的日期已是相当久了,在当时它确曾冲动过金陵城,不过因为牵连的人,有几个是社会上的所谓“知名之士”,景墨之前在金陵的卷宗里虽然会记叙,不过因为顾忌,不能不放意地“语焉不详”。 现在事过境迁,那些关系人的地位已跟着时代洪流的推移而起了变动,这顾忌的束缚也就在无形中解除。更何况这是报东厂的的备案,这些地方上的顾忌大也不必顾及。 以下为《东厂缉事录》所作之记录如下: 这是本年八月初九的早晨,聂小蛮与景墨的简单的早餐已经结束。景墨照例一边喝着刚泡的“罗岕”,拿着一本正流行的《三国志演义》,正在读一段“董太师大闹凤仪亭”。太师董卓正为了貂蝉与自己干儿子吕布吃起醋来。清晨的微风从窗口里进来,拂在脸上感到十分凉快。 对座的老友聂小蛮也在一边饮茶,一边读刑部通报上的新案发件。一缕青色的河梨勒香燃烧后腾起的烟雾在静穆的书房中袅袅地荡漾着,交织成不规则的烟幕。饮茶,看书,最近以来几乎成了两人的早课。 静寂中突然爆出了一种紧张而近乎惊惶声音。发声的是对面圈椅子上的聂小蛮。 “哎哟,奇怪!……景墨,有一桩案子! 这夸张而有些类乎“危言耸听”的音量,使景墨不由不放下手中的小说而抬起头来。聂小蛮的闪动的目光凝住在报上,仿佛要透过纸背一般。他这副状态真像黑暗中的猫儿,似乎突然听到壁角里有什么声响,便昂头睁目地发威起来。 苏景墨问道:“什么案子?难道是那黑罗刹的党羽又卷土重来了?……”景墨这时候也被小蛮感染,沾染了些惊异。 聂小蛮忙摇摇头,答道:“不是,不是……这是一桩奇怪的抢劫案……很奇怪。”他将手中的刑部通报向景墨一丢,去端起了自己的茶碗,江南之茶,首称阳羡。 为什么呢?就要从岕茶的生长环境来说了。二山之间,中间有条大涧溪,清澈的山泉水在流淌,滋润着山涧二边的茶树,洗漱着茶根。山土特别的肥沃,到了晚上,明亮的月光洒满了峡谷,生长在涧溪边的茶树,吸纳了天地间的精华,长在这里的茶,就被称为岕茶。 只不过聂小蛮喝茶的时候目光呆滞,分明心思不在茶上,只可惜辜负了如此上品,而小蛮则开始运用他的脑力思考起来。 景墨一接过刑部通报,瞟了一眼,便发现那“骇人听闻的抢劫案”的题目。 那下面的记载是: “昨晚初八,亥时未将近子时,北城六度庵附近,突然发生一桩骇人听闻的抢劫案。那时有捕快陆老金正巡行到六度庵南口,突然听到六度庵前有女子喊救命的声音。陆老金抬头一看,隐约见靠近上元门口,有一个穿白衣裙的女子和一个戴草帽、穿黑色窄袖短袍的男子正在互相争持。陆老金便跑过来追捕。他追到距离二三十步光景,便见那女子仆倒在路旁,同时还听到“咣当”一声,那凶手丢了凶刀飞也似地望北面跑逃,一眨眼间,便已朝东转弯向上江考棚逃去。 陆老金于是舍了倒地的女子飞步上前,迫在凶手的后面。不料他一转弯踏进上江考棚时,那凶手已然不见踪影。他正要准备继续追捕,一时却不知道凶手逃往哪一个方向。迟疑之间他突然见前面约摸十几二十丈外,一辆停着的骡车开始向前驶去。陆老金呆了一会儿,才觉那骡车有些可疑,也许已经载了那贼人逃走。他飞速跑了上前去,一边还高声喝令停车。不过那骡车并不理会,而且越来越快,一眨眼间便已转弯向后标营逃去。那时陆老金的高声喊叫的声音虽也召来另一个巡捕,但骡车已经走远,终于追赶不上了。 他们两人一同回到六度庵时,那穿白衣白裙的青年女子仍躺在街道上,左肩上血污鲜红,显然可以看出受伤得重。那女子已经晕过去了,没了知觉。陆老金用手抚摸她的鼻孔,幸而还有一缕微息。陆老金就将旁边那把凶刀拾起来,交给他的同伴回应天府去禀告,他自己雇了一辆车子将那受伤的女子就近送进前新塘百草医倌里去。 “她经过了郎中的急救,在半夜过后,曾一度苏醒过来,才说明她叫上官艺秋,有一只布包袱,已被那贼人劫去,袋里有一支小香囊,一张五两银票,和几个零碎小钱。那女子受伤的部分虽不是要害,但在泥地上躺了半盏茶的功夫,失血过多,神志不清,是否能够安然出险,还没有把握。 近来这种劫道的案子层出不穷,这一回劫物而又行凶,可见贼人们的益发猖獗。应天府如不能严加治理的话,以后路上的夜行之人将人人自危。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东厂缉事录 景墨读了这一段带些夸张渲染案情的记录,先前给聂小蛮所引起来的一团紧张的期望,反而化成了一个短暂的泡影。因为这种路边抢劫案子在金陵当下,早就是司空见惯。有时甚至于抬轿子的轿子夫也会乘机下手,伤害行凶也往往是连带的后果。每天刑部通报的新案发件记录上,这一类记录好像是少不得的点缀。聂小蛮刚才为什么也这样大惊小怪,景墨倒是真有些不懂。 聂小蛮正在翻阅一本金陵城地理图,抬头向景墨看了一看,说道:“景墨,你觉得这案子是怎么回事。” 苏景墨只是淡淡地答道:“这是一桩平凡的路边抢劫案啊,这种事在金陵都快成家常便饭了。”说着,景墨随手把刑部通报搁在一旁,仍品着这上好的香茗。 “嗯,是的,平凡得很……但你知道劫去了什么?” “刑部通报上不是说劫去了一只布包袱吗?” 聂小蛮又点点头,把地图合拢了。“不错。手袋中有什么东西?” 景墨不禁暗暗诧异聂小蛮怎么会提出这样无聊的问题。景墨仍看着小蛮答道:“一支小香囊和一张五两的银票。” 聂小蛮又应道:“是的。那贼人又是怎么逃走的呢?” 景墨不禁有些不耐烦起来:“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小蛮,刑部通报上明明说他是乘了骡车逃走的。你怎么还问我?难道你……” 聂小蛮忙举起右手来阻止景墨,笑道:“是的,是的,我也说是乘骡车逃走的。” 聂小蛮坐得更挺直些,目光钉住在景墨的脸上。“景墨,你不是认为我无风三尺浪了吧?不过,你看不出这面里的不合常理的一面吗,你真没看出来吗?好吧,你听我讲好了。现在我们试着把这件事得头到尾捋一捋。那支小香囊,你想值多少钱呢?我们姑且假设是一种上等货,里面都是身毒国进贡的香料,大概最贵也就是五六两罢?还加上五两的银票和一只包袱皮,一共也不过十两银子。但那行劫的朋友却提前备好了一辆骡车还有接应的人手,他所下的本钱未免太大些了。这是个显明的矛盾点。你说是不是?”说完聂小蛮移动目光,又看着地板,并且把双手交在胸前。 景墨开始有些困惑,问道:“聂小蛮,你到底想说什么?” 聂小蛮一边踱着步,一边自顾自地说:“景墨,你要知道街面上的打劫事件,数十上百两的首饰钱财,通常来说只是一般小流氓才干,若是大模大样地雇了骡车的贼人,目的来说绝没有这样小的。你想一想,是不是有些特殊……有些反常?所以这样一看,这里面会不会还有别的由来呢?” 聂小蛮说完了,又继续胡乱的踱着步子,他的目光重新凝视在地板上面,似乎在欣赏那上面的裂纹一样。景墨表面上虽并不作答话,心中却仍觉得聂小蛮有些地“无风起浪”,至少也近似乎“言过其实”。 在苏景墨看来,那人打劫手袋以前。也许抱着更大的目的,未必提前就知道手袋里只有价值最多十两的财货。如果说乘骡车逃走,也有一个疑问。那人会不会碰巧因为捕快的追踪,情急智生,恰巧看见路旁停着一部刚刚下了客人的骡车,使跳上去借着逃走。怎见得一定是他提前在好了的? 聂小蛮突然仰起头来,稍稍向景墨哈哈一笑,好似已看破了景墨的心事。 “景墨,你不赞成我的看法吗?好吧,那么我再给你一个证据。你总也承认乘了车子行劫,本是近几年来才产生的一种盗匪们的新的作案方式。这班盗匪们所用的器械,自然也得时代化了。他们的作案方式也非常的成熟,绝不会拎着刀这样胡乱的杀伤人命,结果只抢到几个小钱,这不是这一类专业的歹徒的行径。但眼前这个案子却用刀上来就把人给干掉,胡来且残忍。从作案方式上来分析,这又是一个不相符合常理的可疑点。” 景墨淡淡地答道:“那么,你想这是件什么性质的案子? 聂小蛮突然站定了,并且答道:“这自然还不能凭空乱猜的。我只觉得它有些反常……一你总也承认,反常是一般对于破解迷题有兴趣的人所应当注意的……景墨,我相信这绝不是一桩寻常的路边抢劫案,背地里也许另有什么案情,只是不为我们掌握罢了。” 景墨前思后想了一番,又慢慢地地说:“据我看,有一个先决的问题必须先证实了,你的设想才能成立。” “什么样的先决问题?” “你的疑点的关键,就是那一辆骡车。你说乘骡车的贼人不会用刀胡乱伤人的,也不会劫十来两的小额赃物,固然不错。但你怎么知道那骡车不只是恰逢其会地给他偶然借乘,而并不是提前雇佣的?假如如此,那分明还是一桩寻常的路边抢劫案,你设想中的假设不是完全要坍倒了吗?” 聂小蛮听了景墨这句话,突然从眼睛里射出奇异的光来,他的表情一点也没变像是凝固了一般;他的身子也坐得更直了,他的炯炯的双目又注视在景墨的脸上,他的嘴唇似乎在稍稍张动,但一时间分明答不出话。 景墨看了聂小蛮这副尊容,心想:哼!聂小蛮的聪明固然是在我之上,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总不见得事事都能料到,有时也会在他身上得到应验。这时自己“一语中的”,分明已抓住了聂小蛮的一个漏洞,这漏洞地起先大概没有想到,所以禁不住露出这种目瞪口呆的状态。 这时突然外面院子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聂小蛮突然改变了表情,从椅子上跳起来,出去看是谁来了。 景墨心想:哎哟,好你个聂小蛮啊,你跑得到快,不过你正在窘急的时候,竟有这意外的访客来使他下台,看来你的运气还不算坏,我也不必乘胜追击了。 聂小蛮从外面转回到书房中的时候,面容上带着庄重的气氛。景墨一见这情状,不便再说什么调笑的话。 “聂小蛮,是谁来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一语中的 “应天府的汪通判手下的人。景墨,我们有事情做了。”小蛮这话充分暴露了他的好动而不爱悠闲的性格。 “不会这么巧,就是这件了上官艺秋的抢劫案吧?”景墨禁不住站了起来。 可是聂小蛮却摇了摇头。“不是,这是一起谋杀案,冷子翰的女儿冷南乔被人杀死了。” 景墨听了这消息,不禁怔了一怔。这个冷子翰在金陵圈子里很有几分面子,他的身份,早已排进了所谓“琳琅”的名单。据说他曾在官场上混迹十多年,与不少大人物都称兄道弟,现在却退闲安居,做了好几家织厂的东家之一。他的女儿冷南乔是金陵著名的女词人,与一般养在深闺的女子完全不同,品貌既然姣好,交际又广,虽还配不上说“交际之花”,但诗会文会一类的玩意儿,她也不时参加。所以她也像她的父亲一般,锦衣卫监视的名单上常常有她的芳名。总而言之,她在苏景墨的记忆中已着实有些“声誉”。但凡这一类高调有些名气的人,其实早就在密切的监视之下,所以景墨也对他们多少有一点半点的了解,现在她突然给人谋杀,这事件显然会轰动整个的金陵社会。 于是景墨便预备出发,从衣架上拿下了草帽、聂小蛮也回卧房去换了一套玄青色织金线妆花罗的曳撒,又将应用的东西纳在一只小皮包裹,匆匆地提着出来,两人就一同出了门。 早晨的阳光虽已满布在天空,露出一片明朗的清辉,但终究还在早上,气候还不算十分热。马车已停在门外。聂小蛮一边踏上马车,一边向车夫说了一声:“上元门。” 景墨在车座上坐定以后,心中动了一动,便问道:“冷子翰住在上元门?”聂小蛮点点头。 景墨又道:“那上官艺秋案发的所在,刑部通报上不是说也相近上元门口吗?这两个地点倒很相近。” 聂小蛮突然侧转了头,看着景墨问道:“景墨,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觉得这两个案发的地点既是相近,这两个案子就会有关系吗?” 景墨下意识地辩道:“我可没有这样说啊。”话才出口,景墨也承认这回答的话确有些诡辩的成分。 聂小蛮道:“虽然是这样,不过你的口气早告诉我有这样的意思。” 景墨略微停顿了一会儿,又笑道:“那么,就假设这两件事也许互相有关系,你赞不赞成呢?” 聂小蛮摇头答道:“我并不赞成。”说着又把两手交在胸前,又慢慢地地说:“景墨,你须知道设想的成立,多少总要有些事实的根据。你此刻的设想完全没有事实支撑,我只能给你‘神经过敏’四个字的评语。” 聂小蛮一板一眼的老毛病又开始犯了。 景墨又笑道:“神经过敏?!那么,你刚才把一桩寻常的抢劫案小题大做,看得都非常厉害,这想法是不是也也应该算作更加的神经过敏了?” 聂小蛮放下了交在胸前的双手似乎要辩论,不过他的目光向车窗外望了一望,又回头来向景墨又看了一眼,却又说不下去。这样过了一会儿马车经过了熊家洼,从狗皮山和鱼市街口鱼苗塘转角上转弯,已经驶进六度庵。 将近上元门口,聂小蛮叫马车停车。他跳下车来,用目光在街面的两旁四下乱看。小突然拉着景墨穿过上元门,向西边的街道走去,接着他弯着腰细细地观察。那里果然还隐约有两滩血迹,一处大一些,一处小些。距离约摸两尺间阔,看来这就是上官艺秋抢劫案的遗迹,还没有完全消除。 聂小蛮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向那两滩血迹注视了一会儿,突然又指着另外一处更小的血迹,自言自语地说:“这大概是凶刀坠落的所在地了。” 那血迹所在距离上元门的转角只有近十丈光景。六度庵本来是很僻静的,夜间自然更加冷清,难怪那贼人们胆敢在这地方劫物行凶了。聂小蛮又抬头向左右前后看了一看,便转弯进入上元门。景墨也跟在后面。两个人约摸过了六七家门面,便是冷子翰家。 那是一宅三进三出的有些派门的院子,门前已派了两个捕快在照料。还有几个看热闹的闲人,分明都想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但因为差人的阻拦,都不敢走近。一个捕快似乎认识聂小蛮和景墨,赶紧将围观的人们赶开,走过来迎接两人。 接着那虚掩的黑漆大门也打开了一扇,那个头戴乌沙帽,身穿盘领袍的矮胖的冯子舟已挺着肥满的肚子从里面出来,向着聂小和景墨点头招呼。 这边两个人刚走近那黑漆的大门,景墨突然就吃了一惊,急忙停住脚步。原来门口里面的地上,硬邦邦地躺着一个女子,正是被害的冷南乔。 本来身为锦衣卫的苏景墨,难道还会少看了死人了?只不过这个发现真实太出他的意料之外。凶案发生的地点虽不能有《凶案发生规则》一类的定法,但谁想得到竟会在大门里面?何况大门本来关着,事前景墨毫无准备,一进门就看见一个艳尸,又怎能不惊? 苏景墨一边诧异地喊了一句“怪哉”,一边低头细看。 那女子仰面朝天,年纪在二十左右,乌油油的额发,蓬乱地压在眉间,颈间却血肉模糊,真是“惨不忍睹”她身上穿一桩月牙白色蜀锦的缎衫,下身系一条玄色蝉翼纱的八福裙,脚上一双花青色的绣鞋,胸襟面前有一大摊血迹,已经变成了储色的。她的脸蛋是瓜子形的,额上覆着半月形的刘海,后面梳一个发髻,五官很匀整,生前显然很标志。但这时候她的双目大张,露着呆木的眸珠。灰白的脸上颧骨耸起,加上嘴唇开张,露出两排白森森、齐整整的白齿,形状真有些触目可怖。 景墨看了一会儿,不禁心想,这女子在若干时辰之前分明是一个活泼泼娇滴滴的美娇娘,此刻却变得这样子丑怖。那么,美与丑的分别,到底是被操纵在谁的手上呢! 第二百五十八章 艳尸 聂小蛮躬着身子在尸体上细细视察着,这样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问冯子舟道:“这是不是原有的死状? 冯子舟道:“应该是的,不过那两只脚我刚才已略略移动,因为在发现的时候,这右面的一扇大门开着一二尺光景。我觉得外面的人太多了点,索性把门关上,所以将尸足稍稍地移动了一下。 聂小蛮点点头道:“这么说这女子死的时候,似乎刚才要开门出外,不过门还没有全开,那凶徒便已经下手,是不是? 冯子舟应道:“正是,我也这样推测的。” 景墨也说道:“那么这凶手是外面人了。” 聂小蛮看着苏景墨轻轻地一笑,说道:“景墨,你这话略有语病,应当说‘从外面进来的人’。”小蛮又回头看一看那艳尸,又对冯子舟道:“那致命的伤处,大概就是在她的咽喉间的那一刀……刀锋显然很锐利,下手也很重。子舟兄,你可曾寻到凶器?” 可是不等冯回答,小蛮又俯身下去,用手指着那女子的脖颈,继续说道:“你看,这里的伤痕很深,足见下刀时的猛烈。那像是一把锋利的小尖刀……嗯,一定很锐利。”他又站直了。 冯子舟答道:“我已经在这天井里和门外街面左近寻过一次,没见有什么凶刀。致命的缘由,刚才应天府里的仵作林萧已经验过,当真就是这喉间的刀伤。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伤痕。 聂小蛮点着头,自言自语地说道:“有了这一个伤,那囚徒们的愿望自然可以满足了。我相信那刀尖一定已刺断了动脉,所以这女子中刀以后立刻就死,没有抵抗和挣扎的能力。”他站直了,又问:“林仵作可曾说过她死了多少时候? 冯子舟道:“他说大概有三四个时辰。” 聂小蛮道:“那么林仵作什么时候来验的?” 冯子舟抬头估计了一下,答道:“此刻应该是辰时三刻左右。他走了还不过一柱香的功夫。” 聂小蛮略一沉吟,目光转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灵感。他接着问道:“这案子你什么时候得接到的?” 冯子舟道:“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发现的人就是本宅的老家人魏老西。据说他早上起来正待打扫天井,突然见他家的小姐死在门口,大门也开着小半扇。他吃了一惊,忙高声呼叫,这才惊动了全家。他就前往应天府禀告。等我得信赶来,已经卯时以后了。 聂小蛮用手摸了摸下巴,沉吟地说:“林仵作的诊断假如不错,这案子分明发生在昨天夜里才对。那么当时家中人怎么会全无知觉,直到今天早上刚才发现? 冯子舟皱着眉毛,答道:“这一点当真很可疑。我也问过屋中人,都说不知道。 “你已见过主人冷子翰吗?” “没有。冷子翰在半个月以前已带着两位如夫人和他的儿子善则一同往芜湖避暑去了。这里只有他的正夫人和冷南乔小姐。此外还有一个杭州来的女客,是冷南乔小姐的表妹,名叫王顾念,已在这裹住了一个月光景。这女子我刚才已经问过。据她说昨晚她身子略有不适,睡得很早,所以也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冷夫人有什么表示? “我还没看见这位正室夫人。她正患着胃病,正发作得厉害,不能见客。” “这里有多少佣人?你可都见过了?” “我是问过的,本来有五个佣人,内中一个车夫已跟着去了。这里有一个年老的男仆魏老西和三个女仆。三个女仆中有一个住在楼上,其余的一老一少都住在楼下。”他突然把声音放低一些。“那年轻的女仆叫环环,我看有些可疑。 聂小蛮注意地问道:“是怎么回事可疑? 冯子舟凑近些,说:“当我问别的佣人的时候,他们都应对如流,单单这环环有些地吞吞吞吐吐吐。她虽然一口回绝不知,但我觉得她的眉目间却明明有知情的表露。 聂小蛮稍稍点了点头,紧蹩着双眉。小蛮也一样低低地说:“这样一桩凶案,在发生时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当真太反乎常情。” 景墨一直听着,这时才插口道:“她的伤痕既然很厉害。那么她中刀以后,也许立即倒地毙命,这样一来喊不出什么声音。这种情况也是可能的吗? 聂小蛮道:“但中刀以前的开门和中刀后的倒地,都是必须有些声响的,怎么会连一个人都没有听见?”小蛮说着转过身去看那黑漆的大门。 冯子舟连连点头,说道:“确实奇怪,我也觉得不能相信。” 聂小蛮死死地看着这黑乎乎的大门,好像这门有什么不对,景墨也看了看,可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小蛮先指了指那黑漆的大门。 他说道:“大门上并没有撬挖的痕迹,显是死者自己从里面开门的。在半夜的时候,一位有身份的小姐,不叫佣人开门,却亲自下来,这一点也值得推敲。” 冯子舟向楼窗上仰头看了一看,又压低声答道:“这个确实奇怪得很。而且死的是冷子翰的女儿,又是一位交际花,事情的确有些不好办。这样一来我才觉得不能不又来麻烦你们两位老朋友出手帮忙。” 聂小蛮并不作答,但蹩着双眉点点头。 景墨问道:“子舟兄,你看这案子的动机是什么?“ 冯子舟道:“据我猜测,宅子里虽然没有什么财物被偷去,但那人行凶的目的好像仍不外乎图财。”他指示死者左手的无名指。“请看,这里有一条戴过戒指的痕迹,是新的,好像有人行凶以后,还从她的手指上拿去了一只指环。” 景墨低头看了看死者的手指,答道:“但并没有伤痕,就算有指印,也不像是用暴力持去的。” 冯子舟道:“虽然如此,但假如死者当真是自己出来开门的,那自然不是寻常破门而入的盗劫,凶手尽可以从容些。” 景墨道:“死者既然是个交际花,平素的交游一定很多。这一次惨死,她的平时里人际交往方面,我们似乎也应当加以注意。” 第二百五十九章 交际花之死 冯子舟道:“不错,但据我所知,她的男性可友人不止一个,从哪一条线索去着手,我一时还不容易找出个主要方向。” 当苏景墨和冯子舟谈话时,聂小蛮却凑近了那扇黑漆的大门上上下下地专心地观察。 他突然低低地惊喜道:“这里有指印……好像有三个指印!”接着他又变换为失望声调。“哎哟,可惜被一个掌印擦得模糊了。” 冯子舟和景墨都走近去看。景墨看见聂小蛮所察验的,就是那扇早先半开半掩的门。 聂小蛮指示给另外两人看,一边解说道:“这门的靠边,有三个并立的指印,大概就是凶手行刺的时候,右手执刀左手却按在门边上。不过这三个指印的上面又给一个手掌印给抹去了。真是可惜。” 景墨问道:“这个掌印会不会就是凶手的?还是案发以后另外有人用手掌在门上摸过?” 聂小蛮皱眉道:“这就是我们眼前的难题了。”他又回头问道:“子舟兄,这指印和掌印,你之前可曾看见?” 冯子舟摇头道:“没有,我一到现场,亲手将门关上,门外还派人守着,绝没有别的人触动过,我也不曾看见。” 聂小蛮又问道:“你自己进来时是具体是何种情形?你可曾偶然在这门上摸过或者按过?” 冯子舟摸着他的肥圆的下颌想了一想,回答说:“没有。” 聂小蛮打开了他带来的那只小皮包,从包中拿出了一瓶水银混合的粉,小心地将粉末撒在大门上的指印部分。又拿出一个骆驼毛小刷,轻轻地在门上拂拭。这样过了一会儿黑漆门上显现出一个白色的鲜明的掌印和指印来。接着聂小蛮又取出纸和笔将手印描了下来。他又用女人做衣服的软尺量了量指印距地的高度。 忙了一会之后,小蛮说道:“这三个指印和掌印能不能辨别清楚,我还不知道,不过我总希望有些用处。……子舟兄,要是在仵作检验以后,能够给我一个更确定些的死亡时间,那就更好了。” 冯子舟应道:“好。不过今天是应天府里事杂,可能不会太快得到消息,说是好像过几天要有上官来巡视,都在准备,做些无用的表面文章。 冯子舟向门外的一个捕快招一招手,又是吩咐了几句,随即转身回来。 聂小蛮建议说:“子舟兄,你既然说那女仆环环最可疑,要不要先叫她出来问问? 冯子舟还来不及答复,一个尖锐的女子声音突然刺痛了三人的耳膜。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 聂小蛮、苏景墨和汪通判的问答本是在天井里进行的。天井的面积约有三丈阔,一丈多深。里面一排上下长左右窄的长窗,上半截镶着干纹格子,下半截是广漆雕花的木板,也都是一般式样,这排窗本也像两旁厢房窗一样是虚掩着的,三人起先不曾注意到。这时“吱呀”的一声,中间的两扇推开了。长窗后面,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使女伸着两手,正向三人乱摇。如此看来她起先早已匐伏在窗背后窃~听,只因那窗的下半截木板的阻挡,三个人都没有看见。等到聂小蛮说出了她的名字,她才站直身子从窗户里显露出来。 聂小蛮的脸上仍含着笑容,首先慢慢地儿走向堂屋,景墨也跟着进去。冯子舟留在天井里。 堂屋中的家具都是红木的,陈设相当富丽,不过椅子茶几墙壁上的书法字画,却是无甚品味,甚至可以说庸俗不堪。 这偌大的堂屋只有环环一个人,整个院子里也静悄悄地没有声响,景墨觉得很奇怪。屋子里出了这样的凶案,怎么竟会有这样的景象?后来才知道死者的母亲,因为受惊的缘故,旧病复发,正晕厥了倒在床上。女佣们和死者的表妹王顾念都陪在楼上看顾。老家人魏老西也已出去发快信和请郎中了,所以楼下反弄得冷清清的。 冯子舟仍在外面发令分派。景墨和聂小蛮先进了堂屋,向那使女端详。她的面目黝黑,身材矮小,梳了一条辫子,有一双灵活的小浅绿色的长裙,打扮倒很整洁、她见了小蛮和景墨簌簌地抖个不止,好似要逃到后面去的模样。 聂小蛮向她招招手,安慰道:“环环,别害怕。我们是来查案子的,不是坏人,你不必害怕我们。” 那使女又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假如真的不知情,我们也绝不会冤枉你。你尽管放心好了。” “那么,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再问我了!”她的语声在颤动。 聂小蛮慢慢地在一只红木靠背椅上坐下来,含笑说道:“你不知道也没有关系。只须将你知道的据实回答我好了。”小蛮长长地吸一口气,又婉声说:“环环,我看你年纪还小,对于这件事一定不会有什么关系,不过你也得将你所看见的和听到的告诉我们,那不但没有连累你,我们还要酬谢你呢。” 环环睁着两只小黑珠子盯在聂小蛮脸上,充满了疑惑。但聂小蛮的冷静的态度和温文的语调已获得若干反应,使她的心态安定了些。她的脚好像站稳了,不再向后退。景墨也学小蛮的样子,也在另一只椅子上坐下,打算从旁边来一个“敲边鼓”的助力。 景墨笑着向那小女佣说:“环环,你用不着三心两意。只要说明白,马上有赏。” 果然,小女佣侧过脸看了看景墨,半信半疑地答道:“大大爷,你可不要骗我,我……我……” 聂小蛮忙伸手在衣袋内摸出三四个银锞子,放在手掌中一颠一颠地,发出银子碰撞的声音。 小蛮道:“我绝不骗你。看,你只须实说,这钱就是你的。 环环听到了银币的声音,她的两个小眼珠转了一转,她的嘴唇似乎稍稍张动,好像要回答,一时又答不出来。景墨一看自己的助力尝试居然收了效,这小女孩的神态已显然和先前的不同了。钱财的效果会这样大,哪怕是在这样一个小姑娘身上,这真是有钱能使磨推鬼。 聂小蛮乘势问道:“没事的,你且听我说,昨夜你在什么时候睡的?” 第二百六十章 隔窗有耳 环环疑迟了一下,答道:“亥时。” “你睡在哪里?” “在楼梯下面的小房间里。我和邓妈睡在一间里的。” “你睡的时候,还有几个人没睡?” “昨夜风凉,戌时半后两位小姐已上楼去,太太也早已安睡。后来魏老西关上了大门,也比我先回房去睡。我和邓妈两个人最后~进房。” “魏老西的房间在哪里?” “在靠后门的灶间隔壁。” “你睡了以后可曾听到什么动静?”环环正要做出摇头的表示时,聂小蛮忙止住她道:“环环,你得坦白些。我知道你真实是听到的。你何必瞒我?你快说,说完了这些银子就可以赏给你。” 环环又像受了“叮叮”之声的诱惑,回过头去向屏门后面看了一看,低着头沉吟着。 这样过了一会儿她当真吞吞吐吐地说:“我……一我仿佛听到有人下楼的声音。” 聂小蛮含笑道:“这就对了嘛,我早知道你是个诚实的姑娘,一定肯告诉我的。现在你不要吞吞吐吐,爽快些说罢。” 环环抬了抬头,忙道:“我虽听到一些声音,但是并不知道小姐是怎么回事死的。” 聂小蛮点头道:“好,你放心。那个你自然不会知道,我不会怪你的。你听到有一个人下楼。是不是?这下楼的人是谁?” “是小姐……就是被人杀死的我家小姐。” “哦,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你家小姐?” “我起先也不知道,后来听到书房里点油灯时来回脚步的声音,我有些奇怪,就走出来看一看,才知道是小姐。” “嗯,你看见小姐时,她在书房里做什么。” “我走到书房门口,看见小姐在那里照镜。但我的脚步声音已经给她听到。她突然回头来看我。书房门本没有关上,她走到门口、看见是我,便叫我去睡。” 小蛮又问:“她跟你怎样说?” 环环垂下了头,答道:“她好像很生气,向我厉声道:‘谁叫你出来?快去睡!’但她的声音却压得十分低。” “你当时是怎么答应的呢?” “我自然不敢不听。我就回到房里去,可心里暗暗奇怪,小姐在这时候到书房里去总有些躁跷。我要想告诉邓妈,不过邓妈已睡得很熟。我也只得回到自己床上去。” “你后来就没有就睡着吗!” “是的,我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那时书房中没有什么声音,楼上也是静悄悄地,只听到街上好像有打更的过路,应该是亥时半了。” “嗯,我想你总还听到些别的声音。对不对?” 环环长吸一口气,才慢吞吞地应道:“这样过了一会儿,我才又听到大门开动的声音……” 聂小蛮催着道:“以后又怎样?你快说。” 环环沉吟道:“以后我就睡着了,模糊中好像还听到小姐上楼,不过不大清楚。直到今天早上,不料小姐已经死了!”她的小黑眼珠中又透露出恐惧的光来。 聂小蛮又作温声安慰道:“这个你不用管,我们自会查清楚。我问你昨晚的事。你听到开门声以后可还有别的声响?” 环环皱着眉毛,想了想,答道:“没有。我因为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有些地疲倦,不久也就睡着了。” 聂小蛮看一看环环的目光,环环也睁目和他对视。聂小蛮突然把目光转到地板上面凝视着,用手抚摸着下领,默默地在凝思。 景墨趁这空隙,问道:“环环,你说你还听到你家小姐上楼的声音,真的吗?” 环环看了看景墨,答道:“真的,不过那时候我快要睡着,所以听得不是特别清楚。” 景墨暗想这一点假如属实,那冷南乔一定是在第二次下楼来时才被人杀死的。但冷南乔重新上楼去的声音,环环说是在迷糊中听到的,那又未必靠得住。景墨看了看聂小蛮,小蛮正取出了了那本一直随身带着的小山子,用笔在册上疾书,似乎在那里记录环环的供词。 景墨又乘机问道:“你先听到更的声音,后来又听到开门,这中间大约隔开多少时候?” 环环屈着手指默自估计了这样过了一会儿,说道:“不太久。我只翻了两个身,约摸一盏茶的光景。” 聂小蛮记录时,脸上的表情上虽然似乎绝不理会景墨与环环的谈话,谁知一听到这句,便突然停了笔回过头来。 小蛮问女仆道:“只有一盏茶的功夫?” 环环点了点头,表情上并无疑惑。 聂小蛮突然目光炯炯地看着景墨,说道:“景墨,如果看来我得向你道歉哩。 这句话突如其来,苏景墨倒有些愕然,不知道小蛮是什么意思。 景墨问道:“你指什么?为什么这样说?” 这时候冯子舟恰从外面走进来,而且沉着脸厉声向环环说:“好刁滑的小妮子!你既然知道这许多事,早些为什么不说?仔细你的皮肉。”他又回过头来。“聂兄,她一定还知道别的事情。” 景墨这才知道他们俩和环环的对话,冯子舟虽在天井里,却都已听到。不过,他对付这女孩子的那种凶狠狠的状态,显然还是平日里官老爷当惯了,对这样一个下人完全不放在眼里。所以他这一举动自然又把环环吓了个半死。 聂小蛮忙在旁边打圆场道:“子舟兄,还请你轻声一点。这孩子年纪尚幼,吃不起惊吓。你若要究问仔细,还是问另一个人,这女孩子的说话自然不能使你完全满意。”聂小蛮说着,便把手中的银锞子向环环手中一塞,挥挥手叫她出去。环环便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下子飞也似地走逃不见了。 这时堂屋后面替换了一个男人出来。那人年纪在五十开外,脸上有几点粗麻,穿着一桩灰布的短衣,分明就是那发现尸首的老家人魏老西。聂小蛮向他看了一看,就招招手和他谈话。魏老西说他一早就出去报信,又发过快信到芜湖去禀告他主人,又已经请了一位姓王的郎中上楼去诊视他的主母。那女主人因为发了肝胃病,痛倒在床上,但这病是时时发的,魏老西又说明因为看前门口有尸体横着,所以他们都从后门里进出。 第二百六十一章 昨夜风凉 聂小蛮问道:“现在我们能不能向你家主母问几句话?。” 魏老西答道:“回太老爷的话,太太虽然好一些,不过还没有精神说话。” 聂小蛮踌躇地说:“我要问问你家小姐平时的行为和她所交往的友人。我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人可以问话……嗯,魏老西,你可也知道?” 冯子舟沉吟道:“小姐的女性友人很多。如果说男性友人……” “男性友人又是怎么回事?” “我听到太太说,小姐快要和楚公子订婚,不过还没有确定下来。” 聂小蛮注意地问道:“楚公子?你看见过吗?” 冯子舟点头道:“见过的,他以前时常来的。他知道我家小姐喜欢坐马车出游。总陪着她一同出去。但是近来半个多月以来,他来的次数少了。” “他住在那里?” “大方巷,今天我家小姐的被杀的事发现以后,邓妈子便去通知他,所以刚才他已来过一次,但是来了一会儿之后他便走了。” “他来了不久就回去了?” “正是。他说家里有事,说是等一会儿处理了再来。“ 聂小蛮回头问一旁冯子舟道:“子舟兄,你来的时候这姓楚的到底在不在?” 冯子舟摇摇头:“不在了,据说他刚巧出外。但我已打听清楚,他的名字叫楚天锡,好像是个秀才。” 聂小蛮点点头,又问老家人道:“楚天锡看见了你家小姐的尸体,可曾说过什么话?” 那麻子魏老西道:“他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气。他说小姐这样死的实在太凄惨,说是真应该把那个凶手捉住,替小姐伸冤。” 聂小蛮背了手在堂屋的地板上来回踱了几步,低头沉吟了一下。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又停了脚步问那老家人。 “除了姓楚的以外,可还有别的男性友人和你家小姐来往?” 魏老西答道:“还有一个姓钱的,从前也常到这里来玩。近来可不来了。他本来是小姐的老友人了。” 聂小蛮继续在堂屋中踱来踱去。那麻子老西的一双黑眼也跟着聂小蛮的背形看来看去。其实聂小蛮的眼角却始终在暗暗地端详着这老者。 他突然停了脚步:“魏老西,你有什么话?说啊,别藏着掖着,对你只有坏处。” 麻子用手背擦了擦嘴唇,才答道:“还有……还有区少爷,以前也跟小姐一块儿出出进进。” “哦,区少爷?他也是你家小姐的友人?” “不,他是大姨太的干儿子……大姨太很……很喜欢他。” “嗯!现在这位区少爷现在哪里?” “我听说他已经去北京念书备考去了。” “他住在什么地方?” 冯子舟接嘴说:“刚才王小姐已经告诉我,他住在一道巷九号。” 聂小蛮点点头,又踱了一回,突然站住了看着冯子舟,他的双眉紧擦着。 他说道:“子舟兄,事情很复杂,一时还找不出头绪。我想见见这里的女主人,但她又在发病,显然还不可能。我想第一步先得把死者平时的行径搞得清清楚楚,然后才有线索可寻。” 冯子舟应道:“对。我想那个楚天锡既然和死者的交情很密切,又有订婚的说法,他对于她的行径一定比较了解。我们先去看看他,你以为如何?” 聂小蛮同意了,但主张先到冷南乔的书房里去看看,也许有什么约会的信件之类,可以提供些线索。但几个人在那一间富丽的书房间中搜寻了好一回,并无所获,结果只发现了一份缀锦楼诗会请冷南乔赴会的请柬,两份阔人的喜帖,日期都是在几天之后。众人不得要领,就即离开冷家。 一行人于是往大方巷去时,三个人同坐一辆大车。聂小蛮并不说话,只是老习惯地把双手交在胸前,他的目光,有时炯炯地转旋,有时突然凝视着不动,一望而知他的脑子正运转得非常剧烈。 这样过了一会儿,冯子舟似乎耐不住缄默了,他打断了这层安静问道:“聂兄,你看这一桩案子可容易办?”这分明是在探口气。 聂小蛮又沉寂了一小会儿,定了一定神,才慢慢地答道。“容易?这两个字在我的经验中不大熟习。” “什么意思?看来这案子很难办吗?” “‘难吗?’我也不认为真正有多难的题目。” “那么你现在可有些眉目了?” “我正在猜测这案子的起因和那行凶的是个什么样人,不过还没有把握。” 景墨看小蛮这样说,就趁机问道:“那么此案大致是怎么回事?你说说也不妨。” 聂小蛮这一次倒是难得地爽快了一回,他没有推阻,而是回答道:“据环环说,死者昨夜里曾一个人悄悄地下楼,因为被环环看破,便将她呵斥遣开。她似乎准备有什么秘密行动……一好像她要等候什么人来约会。” 冯子舟高兴地应道:“对,这假设很合理。” 聂小蛮却好似无动于衷,自顾自地继续说:“死者后来亲自开大门,可见那来客本来是在她期望中的。但那个来客是否就是杀人的凶手,或者碰巧是除了她所约会的一个人以外,另外还有第二个人劫物行凶,我还不敢下这个判断。” 冯子舟进一步问道:“那么,作案的动机方面,你是不是有什么看法了?” 聂小蛮想了想,说道:“看那行凶的情况,一刀就致命,可见那凶手的决心之狠,态度之坚决,意志之坚定。案子的性质,就我们已知道的情节而论,无论谋财,嫉妒,或是挟怨报仇,或是偶然误杀,都还没有充分的根据。我还不能够冒冒失失地就下结论。” 冯子舟沉吟了一下,突然主动表示道:“我以为此案的动机是图财。而且那凶手必定是和死者相识的。这一点大概是可以说定的了。” 聂小蛮脸色的表情一下子就轻松了下来,笑道:“虽然如此说,不过这世上诸事,往往有出人意料外的……景墨,你可还记得张友容的那桩案子吗?” 景墨点点头,应道:“记得的,他是被人误杀的。” 第二百六十二章 魏老西 聂小蛮看着景墨点了点头,转而向冯子舟解释道:“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张友容的邻居有一个姓钱的。某一天晚上,有个人计划行刺那姓钱的,却认错了家门。张友容听到有人敲门,开门出去。便白白地送了性命。这件事我们几乎走入了迷途,幸亏觉悟得早,终算没有冤屈无辜的人。” 冯子舟突然瞠目道:“哎哟,冷家的隔壁也有着几乎一样的黑漆大门。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那冷南乔也是出于误杀的?” 聂小蛮摇头笑道:“子舟兄,你完全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本意只是说在没有得到充分证据以前,万万不可轻下判断。这才是我们查案的态度,也是我们为官者的应有的态度,人命重于……哎哟,那边不是大方巷吗?好了,咱们先别聊这些。等我们见了楚天锡再说。” 楚天锡的住所离冷家不远,是一宅二进小院子,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从黑漆的木门里望进去,那旧房共有二层;面积不很大,式样倒很巧妙特别,房子虽旧却不失~精致。小蛮先在门房里说明了来意,要见见他家的小主人。不料那黑睑的中年的守门人摇摇头,回说小主人不在家中。 聂小蛮问道:“他往哪里去了?” 守门人答道:“今天少爷早上起来刚要出外,突然有一个老妈子来找他。少爷就跟着她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往哪里去。” 聂小蛮倒过头来看着冯子舟,低声道:“他大约从冷家出去后,已经另外往别处去,还没有回来过。” 冯子舟道:“那么,我们要不要在里面等这样过了一会儿?” 聂小蛮沉吟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既然不一定,我们何必坐失时候?我的意思不如……” 这时候突然见大门外面走进一个穿松江飞花布的曳撒青年来。他一见这边三个人,不由的停住了脚步。 那黑脸的守门人忙招呼道:“少爷,这三位大老爷正要寻你呢。” 楚天锡的身材相当高,年纪在二十三四,长方形的面庞,一条笔直的鼻梁,一双黑黑的眼睛,两条浓眉,面貌确是挺秀。不过这时他的脸色近乎苍白,眼眶上带着很重的黑眼圈,眼神也有些呆滞,想来必就为了他的意中人惨死的缘故。聂小蛮掏出帖子来送过去。他一看帖子,不禁呆了一呆。他的一双疲倦没神的眼睛里呈露一种消恍不住的异光。 他勉强含着笑容磕了个头,说:“哎哟,大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金陵第一神……” 聂小蛮忙摇摇手剪住他,说:“不必多礼,此处也不是见礼的地方。不过,对不住了,我们有件事要跟你谈一谈。” 青年点头说:“那真再巧没有。聂大人,我也正要请教你。请到里面去谈。” 三个人便随着青年走过一方两旁有花圃的草地,跨上三层石阶。正屋里面是一间堂屋,一切布置倒是都很雅致的,家具都是红木的,式样做工都还称得上讲究。壁上挂着名人的字画,大小不等。后来景墨知道此人的父亲是一个前辈的翰林,后来在礼部做过员外郎的。所以起居服用方向,也都有些讲究和文雅也算是书香世家。楚天锡请三人在垫着软罗垫子的圈椅椅上坐定,又吩咐人上了茶点,便开始和三人谈话。 聂小蛮也免了客套,立即进入正题。他说:“楚公子,我们之所以来访,你想来必已经知道。现在要请你帮助一下。假如有什么可以便利于破案的内情,请你据实见告,切不可隐瞒。” 楚天锡点头道:“是的,这是自然的。”他略长吸一口气。“大人,你们对于这桩案子有没有找出什么头绪?” 聂小蛮毫无表情地答道:“还没有。现在我们要问你的,你对于这回事有什么意见? 楚天锡又长吸一口气,答道:“这明明是一桩谋杀案。大人们认为如何?” 聂小蛮沉吟着并不作答,分明认为楚天锡这表示是多余的。冯子舟却抢着回答。 他说道:“这应该是没有疑问的。自杀绝没有死在门前,况且又没有凶器。她无疑是被人谋杀的。” 楚天锡连连点着头,又说:“是的,我还觉得谋杀的动机一定是出于挟怨复仇。” 聂小蛮突然睁大了眼睛,问道:“嗯,复仇?你从哪一方面来看,怎么知道是复仇?” 楚天锡呆了一呆,咬着自己的嘴唇。仿佛自悔失言。 他又忙着改口道:“这……这只是我的猜测。我也不敢说定。” 聂小蛮看着他道:“我想你多少总有些根据,才会有这样的猜测。是不是?” 楚天锡支支吾吾道:“我……我觉得冷南乔的性情太高傲,高傲得近乎偏激,容易得罪人。这样一来……这样一来……”他有些吞吞吐吐。 聂小蛮冷冷地接口道:“这样一来友人们很容易跟她结怨,是吗?……我想她不见得会得罪过你罢?” 那青年的眼睛里突然透出惊恐的眼神,摇头道:“没有,没有。聂大人,你别误会,你可千万别误会。” 聂小蛮仍淡淡地说:“我并没有误会,是你自己误会了。好了,此外你还有什么根据?” 楚天锡沉吟了一下,又才说:“我看见冷南乔咽喉间的伤痕非常吓人,显然可以看出是一刀便致命的。若使凶手没有深仇,怎么下得这样的毒手?” 聂小蛮慢慢地点头道:“不错,你这观察当真不错,我也有同样的感想。不过冷小姐生前有什么样人和她结怨,我们茫无头绪。你和她的交往自然很深,想必可以……” 楚天锡突然摇着手制止住聂小蛮说下去道:“不,不,聂大人,我和她的交往说不上很深。我跟她是在缀锦楼开诗会的时认识的,到现在也不过两三个月工夫,在交情方面,不但说不上很深,几乎是浅薄得很。” 聂小蛮诧异道:“哦?可是我听说你们俩已有缔婚的协议。这难道是我听错了吗?” 楚天锡的脸色突然红了一阵,低着头答道:“这是出于她母亲的提议,实际上还没有谈妥,所以算不得真正算数的。” 第二百六十三章 薄情寡幸 聂小蛮端起旁边的茶来,慢慢地吹了吹,却不马上就喝。他把身子靠着椅背,跷起一条腿搁在膝盖上,看着对方,默默地端详。 冯子舟接嘴问道:“可是据我们所知,你和冷南乔是有相当交情的。举个例说,你常和她一块地坐马车出游。所以你对于她的交友方向,总比我们熟悉些。现在请你将冷小姐的友人们中间有什么和她有恶感的人,说出几个来,倒可使我们得到些线索。“ 楚天锡的头还是低垂着。他疑迟了一下,才慢慢地说道:“这话很难说。我虽然知道她生前有一个彼此不很和睦的人。可是不一定就算有间隙,更不能说这个人就是行刺的凶手。现在我随便说出来,似乎不便。” 聂小蛮仍沉吟着不说什么,表脸上只顾喝茶,实际上在窥测这青年的脸色。景墨听楚天锡的口气,似乎有几分头绪,正想插嘴,冯子舟又忍耐不住了。 他问道:“只不过你说说总不妨。我们调查案子,必会论情度势,绝不可能随便把人当做凶手的。”他的语声中带着些命令意味。 楚天锡于是就坡下驴道:“那么我就随便说说。在我和冷南乔交识之前,她有一个男性友人叫做钱惜海。钱惜海是明德学堂的一名童生,和冷南乔是老朋友。不过他是个挂名学生,平时里喝酒耍钱,品行本来也不大好。自从冷南乔和我相识以后,未免有些来往,这样一来她更跟钱惜海疏远了些。钱惜海起先非常恨我,后来他看见冷南乔所以弃旧图新,其实是出于她的主动,这样一来他就怀恨上了冷南乔。”说到这里楚天锡又忍住了不说,他的头仍低下着。 冯子舟催着道:“恨到怎样程度?有什么事实吗?” 楚天锡吞吞吐吐地说:“有一天钱惜海和冷南乔当面决裂……他……他还说了许多无礼的话。” 聂小蛮突然把头抬了一抬,似乎这句话打动了他。江冯子舟也住了口,好像把提问的机会光还给了聂小蛮。景墨此时也想起来刚才老家人冯子舟说过从前有一个姓钱的和一个姓区的常常来往。这话有几分符合。 聂小蛮终于喝下了第一口茶,问道:“这钱惜海和冷小姐决裂时你恰巧在场吗?” 楚天锡摇头道:“不,这是冷南乔告诉我的。她说钱惜海骂她,还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聂小蛮又沉默了。景墨乘着这个机会,也提出了一个问题。 景墨问道:“那么,她还有一个姓区的亲戚,你可也认识?” 楚天锡迟疑了一下,答道:“姓区的?是不是区自怡?” 苏景墨只得随便点点头。这是一个含糊的答复,因为景墨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楚天锡说:“他是冷南乔的大姨母的干儿子,也说不上什么亲戚。区自怡以前当真也和冷南乔一起玩,但最近他们不来往了。 “嗯?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是不是又为了冷小姐跟你接近了的缘故?” “不,不是……我不知道什么缘故。”他的头快垂到了胸口。 景墨看着他说:“嗯,我觉得你是知道的。你又何必为别的人掩护?” 那青年苍白的脸上有些发窘。他声辩说:“不,我不是掩护他。我……我听说区自怡好像到北京去备考去了。” “哦,几时去的?” “我不大清楚。我大概已经有十天或者十几天没看见他了。”他长吸一口气,又说:“你们别误会,这区自怡没有什么关系。他比起钱惜海来,那就大不相同……” 聂小蛮突然又放下了手中的茶碗,仰面问道:“那么据你来看这一次谋杀,钱惜海确有行凶的嫌疑。是吗?” 楚天锡的目光略略地抬了抬,又垂落下去,喃喃自语道:“这也难说。要是依着我的看法,钱惜海确有些可疑。” “嗯,可疑的是哪一点?” “因为自从冷南乔和他决绝以后,他在诗社里见了冷南乔,总是把凶狠狠的嘴脸对她。他还传出口信来恫吓冷南乔。” “还有没有其他事实?” 楚天锡回忆了一下,说道:“有一天我和冷南乔坐了骡车经过长乐桥时,恰好看见钱惜海站在桥上。彼此见了面,钱惜海怒目相向,大有一种欲得之而甘心的态度。所以我对于钱惜海着实有几分怀疑。” 聂小蛮重新把茶碗凑到唇边,轻饮一口,又问:“除此以外,你可还有什么意见? 楚天锡道:“我看那伤势很吓人,可见凶手下刀时用的力也不小。钱惜海的身材很魁伟,腕力自然比常人大一些。这一点似乎也值得列位大人的注意。” 聂小蛮慢慢地问道:“他的身材比你高吗? 楚天锡点点头,却并不作答话。聂小蛮又看了看冯子舟,那意思好像是在说这一节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冯子舟接着发问。 他道:“这钱惜海住在哪里,请你写一个住址给我们。” 楚天锡马上站起来,走到书桌前去,取了一张小纸,研得了墨舐好了笔,弯着腰伏在桌面上写。景墨看见那住址是三十四标十六号。楚天锡将那小纸交给了冯子舟,聂小蛮就站起身来预备告辞的样子。 临了,他又问楚天锡道:“楚公子,可否再容我问一句话?你今天早上本来计划往哪里去的?” 楚天锡显然是不防有这一句提问的。他本已经起了起来。他的两只疲乏的眼睛突然漏出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异光,兀自向着聂小蛮发怔。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移下目光,看到他自己的云履尖上去。 聂小蛮仍温和地说:“今天早上冷家的老妈子来报信时,你不是恰巧要出门去吗? 楚天锡勉强点了点头,应道:“是的,我……我去探一个友人的病。” “那么你去过了没有?” “我从冷家出来以后已经去过了。” “你说的这位友人是谁? 楚天锡呆了一呆,吞吞吐吐说:“他……他是我的叔父辈……叫……叫做秦擎宇。” 聂小蛮注视着他,追问道:“请问这位秦老爹住在哪里?” 第二百六十四章 新欢旧爱 楚天锡搓着他的手掌,脸上一阵晕红。“大人,这是我个人的私事,和冷南乔这事毫无关系。这也有奉告的必要吗?” 冯子舟突然从旁大声喝道:“你别管有关系没关系,有没有关系是我们的事,你只管据实答复好了。说聊天是客气的,不客气带你换个地方问话,也是很方便的事。” 楚天锡窘迫地低下了头,答道:“霍老伯住在慈悲社外大街三十号。” 聂小蛮不再发问,点点头,结束了这一次交谈。冯子舟和景墨也跟着小蛮出来了。聂小蛮在踏上车子以前,表示要回府去保存与复制指印的模子。冯子舟却决意去看那钱惜海,因为他认为这个人的嫌疑较重,不能不先去问一问。 聂小蛮说:“那也好。不过你的目光不要专在某一个人身上。就是对这个人你也不能不多一只眼睛。”说着,小蛮用大拇指向身后的旧房指了一指。 “嗯,你看他是怎么回事?也有嫌疑吗?” “现在还说不出什么,不过他的行迹有值得注意的必要。” 冯子舟小心地问道:“小蛮兄,你不会以为这楚天锡……” 聂小蛮举了举手,止住他说:“不,我们现在还不宜这样猜测。我假如有什么看法,回头也会通知你。眼下你对于他以前和未来的行动,假如能加以调查和注意,那就更好。” 冯子舟点头说:“好,我还可以派两个人来暗暗监视他。要是有什么消息,找马上禀告你。再见。 聂小蛮说:“好。假如有什么消息,我在府里等候。再见。” 聂小蛮的语气是非常显明的,他对于楚天锡本人已经有了一定的怀疑。景墨也上了车,聂小蛮轻轻向车夫说了一声,大车便开车进行。景墨觉得车厢中只有自己和小蛮两个人,这机会不可错过。 景墨就问:“聂小蛮,你叫冯子舟派人监视楚天锡的行动,莫非你是怀疑他本人?” 聂小蛮踌躇了一下,才道:“是的,这个人真有几分可疑。你不会没有觉察吧?” “我倒没有注意到。可疑的地方是什么?” “他的话太没有诚意。” “你指什么说的?能不能具体一点,我完全不明白呢。” “他初见我们时,虽说正要请教我,好像他要替冷南乔彻底查究。不过实际上他口是心非,对于冷南乔的死非常淡漠,连答话也吞吞吐吐。他几乎丝毫没有诚意,说话全都言不由衷。” “你能不能再说得具体些?”‘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又才说:“我对于他最大的疑点,就是他的神色和行动。他到了冷家,为什么匆匆便走?据他家里的那个黑脸仆人说,当冷家的邓妈去报凶耗的时候,他正要出外。后来我突然间问楚天锡到哪里去,他显然脸色有些变化。这又为什么呢?接着他说是去望友人的病的;这样过了一会儿,又说是叔父辈,也就是父执。但你想友人或父执的病,和情人的死,哪一方向比较重要?他却从冷家出去以后,直到我们到他家里去时,刚才回来。一面这样匆匆,一面又这样久留,这不是值得注意的吗?” “还有呢?” “第二个疑点,他指出了钱惜海,夸大着他的种种疑迹,好像有企图推脱罪名的用意。” “第三点?” “他虽说要请教我,实际上他并没有正式请托我,却反而有不愿意和我多谈的感觉。你没发现吗,他谈话很是保留,不愿意多说。” “还有吗?” “还有他的神色虽然带着忧惧,但听他的语气,却不像是悲悼他的意中人……也就是死者,冷南乔。” 景墨点头说:“是啊,我也觉得他的眼睛疲倦没有精神,好似昨夜里曾经失眠似的。 聂小蛮向车窗外看了一看,点头道:“不错。就是因为这些,我才叫冯子舟打听他夜里的行动。” “你是不是就疑心他是凶手?” “这句话我还不能回答。不过我觉得这个人有些可疑,必须要加以注意一下。” 景墨估计了一下,又问道:“聂小蛮,你刚才不是在黑漆大门上量过指印的高度的吗?” 聂小蛮回头看着景墨,问道:“量过的,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那指印离地有多少高度?” “三尺零十寸。” 景墨惊喜声道:“这样情节又有些吻合了。你想那凶人的手指,按在门上时,既然只有三尺十寸,可见那人必不很高。我看楚天锡的身材不到五尺,此二者相比较,不是有些符合吗?” 聂小蛮的目光向景墨瞟了一眼,像在玩味,又像要答话。但大车突然已停在了应天府巡检司衙门前门。 聂小蛮说道:“景墨,我要进去看一个人。”他说着,便先下车走进巡检司里去。 景墨跟着进了大堂。小蛮却叫景墨在外面等一等,他自己一直走进后堂中去。景墨莫名其妙地等了半盏茶的时间,有些不耐烦了,因为刚才骡车中的疑问还没有解答,希望聂小蛮不多耽搁,以便他可以继续阐述他的意见。这样过了一会儿儿聂小蛮出来了,舒缓地坐在一只椅子上。 小蛮说道:“我们还得等一等。你再耐心些,多等一等好了。”说着,他用衣袖当成扇子轻轻地扇了扇。 景墨问道:“你要等什么人?” “一个想法的证人,不过,现在还不好说。你姑且别问。” 景墨又问:“那么,你想我刚才所说的关于门上指印的看法终究靠不靠谱?” 聂小蛮扭过头来看着景墨,反问道:“你是不是说门上手印的高度和楚天锡的身材相称,就认做是楚天锡行凶的证据吗?” 景墨点了点头。 聂小蛮把看向景墨的目光慢慢收拢,又低下了头,慢慢地答道:“这一下固然显得你观察力再进步,但事情没有这样简单,我们在下判断以前,还须搜得些更确切的证据。” “什么样的证据?” “譬如他昨晚上的行踪,有过什么行动,今天早上他终究往什么地方去的,都必须先调查明白。” 景墨听了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你刚才说他之所以点出钱惜海,似乎有嫁祸他人的嫌疑。你可有什么根据吗?” 第二百六十五章 嫁祸他人 小蛮点了点头,缓缓道:“我觉得钱惜海大约未必有行凶的可能。” 景墨惊异地问道:“嗯,你这样确定?理由呢?” 聂小蛮又把手交在胸前,才深思着答道:“据我们所知道的事实看,那在冷南乔被杀以前,似乎正在悄悄地等候一个人。但楚天锡既然说钱惜海和冷南乔决裂过了,那么即使钱惜海设法约她,她又怎么还会安心地等他?这岂不是一个疑点?” 景墨又问道:“那么,你认为那谋杀冷南乔的凶手,不但和冷南乔相识,并且还有感情,所以她中了那人的计,昨夜才悄悄等候他的约会。不料她一开门后,那人出其不意,便动手行刺。是这样吗?” 聂小蛮慢慢地点头说:“这是眼前唯一可能的理解。” 景墨又道:“这样说起来,那楚天锡又最显得可疑。因为他们间虽说有订婚的协议,楚天锡本人却很淡漠。这也显然是一种貌是心非的明证。是吗? 聂小蛮道:“是的。不过我们还得再搜集些证据,再下判断。” 略停一停,景墨又问道:“你计划从哪方向着手搜集? 聂小蛮突然现出一丝微笑,说道:“我们此刻到这里来,就为了这个……其实这一下还是你早先发觉的,怎么你反而不明白? 苏景墨听得稀里糊涂,不禁疑迟了一下。 聂小蛮又含笑说道:“当我们从馋猫斋里出来的时候,你不是说过那上官艺秋的抢劫案,和这桩凶案也许有关系吗?” 景墨突然恍然道:“对啊,所以你也赞成我的看法了吗?” “是的,我现在觉得这两桩案子也许有某种间接的关系。” “哈哈哈,是吗?可是你刚才明明反对我的啊。你还给我‘神经过敏’的帽子呢!” 聂小蛮又轻轻地笑了笑,说道:“是,我早向你道过歉了。不过刚才你只凭着地点的相近,就以为两案有互相的关系,那未免太儿戏了,不符合客观的态度,所以我说你神经过敏。现在我之所以赞成你,全是因为又有了更可靠的证据。” “更可靠的证据?什么证据?” “第一,这两桩案子的凶器同样是刀。” “嗯!……还有吗?” “还有时间问题,这一点更是重要。现在我们知道这两桩案子发生的时间,恰正相同。刑部通报上说上官艺秋的抢劫案发生在亥时将尽子时将至之时。冷南乔被杀的时刻虽没有确定,但据我的推测,大概也在同一时间。而且据女仆环环说,冷南乔在书房里等待的时间已是亥时半以后。环环虽说隔了一刻钟的工夫,便听到开门声音。但这一刻钟的时间,只是她心理上的估计,不足为凭。这样一来我就得出这两桩案子的发生,也许在同一时间,不过动作有先后罢了。” 景墨向小蛮呆看着并不作答,心想,聂小蛮起先反对自己,自然言之成理,此刻反转来赞成自己的设想,却又说得证据凿凿。聂小蛮的口才真是高人一等,自己只好投降。 聂小蛮又看着景墨说:“景墨,你你心里一定不服气吧?你可还记得王质遇仙的故事吗?” 景墨答道:“当然记得啊。”接着景墨就把王质遇仙的故事讲述了一遍。 王质是个樵夫,传说是浙江衢州人,常常上山去砍柴。有一天,他刚上山不久,赶上天公不作美,下起暴雨来。王质忙收拾斧头,跑往山洞里避雨。 刚到洞口,听到里面隐约传出“嗒嗒”的声音,这声音不象水响,也不象碎石的击撞。他十分好奇,就拨开遮掩的杂树老藤,踏着密密层层的草丛,顺着洞口朝里走。走了一阵,洞里已是一片漆黑,四周寒气逼人,阴森可怕。王质壮了壮胆,手扶着岩石,只管顺着声音住里去。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走过了多少路途,王质终于看见了一丝光线。微光里,只见两个白胡子老头坐在石凳上下棋,旁边还站着一个姑娘。棋桌上摆着盘碗,放着酒杯。 王质走过去在一旁观阵,两个老人竟下棋入神,还没发觉有人来呢!过了半天,王质才问了一声:“请问二位仙翁尊姓大名?为何在这里下棋?”其中一个老者答道:“我二人姓张,这姑娘是我的孙女。我们四海为家,无处不去。此地僻静,正乃弈棋场所。”说完,二人头也不抬,只管继续对弈。 老者的孙女长得象珍珠宝石一样,脸色比桃花还鲜艳,一身仙女的穿着,约莫十七八岁。她一边看棋,一边打量着王质,见王质相貌英俊,暗生爱慕之心。 王质也是一个棋迷,而且棋下得很好,在村子里还没遇到过对手!今日见两个老者棋艺精洪,难分高低,早就入了神。 令王质好生诧异的是,他见两位老者每隔一阵就向盘子里、大碗内拿东西吃,而且吃得津津有味,可是盘碗内却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他忍不住问道:“不知老翁吃的是什么?”老者答道:“是仙果。”于是,王质放下斧头,也学着往碗里拿东西吃的样子,片刻,果然觉得肚子里饱了许多。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那位姑娘凝神望着王质,突然用手一指,说:“哥哥,你的斧柯烂了。”王质回头一看,果见斧头的木柄朽烂了。他不知是怎么回事,拾起斧头,急忙告辞两位长者就要往洞外走。那姑娘牵起王质的手,说:“我送你出洞吧!”王质惊喜万分。摸到洞口,王质抬头一望,只见一块岩石上刻有两个醒目的大字——“隔凡”。 王质见那姑娘气质非凡,丰姿绰约,爱慕不已。二人肩并肩一同回到了村庄。可是村上的人一个个都不认识王质,王质也都不认识他们。当他走进自己家里的时候,屋里的老老小小都惊奇地打最他。其中一位年长的问道:“你这个后生找谁?”当王质说出自己的姓名时,大家简直都不教相信,因为王质是他们的先辈,那个年长的竟还是王质的孙辈呢!王质只好把进山洞看棋和与那姑娘相遇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大家才恍然大悟,这正是“洞中一日,地上百年”。 第二百六十六章 王质遇仙记 故事重新讲完之后,景墨问小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故事?” 小蛮道:“其实这个故事说,人们在静止的时候,心理上对于时间的估计,往往和实际的相反?一柱香功夫以内的工夫,在心理上估计,往往觉得比实际的长;但有热闹的时候,时间长了,估计起来,却反会减短。现在把这个定例,应用到环环身上去,她所说的亥过一刻,怎么知道不是亥时过半?”小蛮低了低头,又看着景墨说:“你总知道地点积时间既然都相同,那就不能不加重视了。” 景墨点了点头,表示赞许,又问:“那么,你以为这两桩案子是一个人做的吗?” “这是一个可能的假设。” “但犯案的先后又是怎么回事?” “若论先后,自然是冷南乔的凶案先发。否则那凶手既然坐了骡车逃去了,自然再来不及回到冷家去行凶。” “你认为那凶手先刺死了冷南乔,然后再劫了上官艺秋的包袱逃走吗?” 聂小蛮文握着两手,皱眉道:“这倒还难说。这里面的情形终究怎样,我也推测不出。我们还应该找到更多的证据才是。” 景墨听到这里,哪里还按捺得住,于是怂恿地说:“这里没有别的人,你不妨随便说说。” 聂小蛮难得地爽快,居然应道:“论情况,似乎那人刺杀了冷南乔,目的达到以后,预备向东面逃走,不料他走到六度庵附近时,突然见上官艺秋走近来。那人也许正在匆促跑逃,唯恐她会声张呼叫,碰巧他以为自己的凶谋已被她看破,他的面貌给她认清楚了,就乘机再度行凶,以便借此灭口。后来他见上官艺秋倒地了,捕快又从南面追过来,他便丢弃了凶刀逃走。这是目前我觉得最帖近事实的推论,不过……不过……”聂小蛮又停下了,眼睛里显着疑惑的光彩,呆呆地看着他的鞋尖。 景墨接口道:“照你说的,那人既然为了灭口而行刺了上官艺秋,为什么又将她的包袱劫了?为什么那人在仓皇逃命的时候,还舍不得一只包袱?” 聂小蛮突然站了起来,两眉之间的川字也突然深刻化了,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景墨,你说得对啊。这是个重要的疑点,顾全了一方,又和那一方相悖,这是最伤人的脑筋。”他踱了几步,又道:“不过我还有一个希望,那劫走包袱的事,也许出于误会。或是上官艺秋昏晕以后,神志未清,丢失包袱的话,只是一种妄语;或是那包袱是因为受惊而失落的,并非由那凶手故意劫夺的。但因为在黑夜惊慌之中,那捕快陆老金也没有觉察…… 这时候有个穿青衫的捕快走进来,打断了聂小蛮的推论。 那进来的人就是聂小蛮期望中的陆老金。聂小蛮到巡检司里来的目的,就是要找夜里在熊家洼巡夜的陆老金问话,以便证实他的设想。那巡检司的长官一看是御史大人来了,于是专门派人出去把陆老金传唤进来。陆老金是通州人,身子很高大,壮健的双臂,一望而知道是条好汉。他向两人打了一个招呼,便取出一个纸包递给聂小蛮。 他说:“聂大人,这是我们大人叫我带进来的。请大人您看一看。” 聂小蛮将纸包接过,轻轻地打开来。他的脸上突然出现出惊异的神色。 小蛮赶紧问道:“陆老金,这就是你昨夜拾得的凶器? 陆老金应道:“正是。我昨夜拾得以后,就交给吴金虎带回司里来的。” 聂小蛮目光炯炯地在刀身上仔细察验。刀不到六寸长,头尖而短,两面开口,非常锋利,雪亮的刀口上还带着斑斑的血迹,凑近一闻还有血腥气息。 聂小蛮自言自语地说:“可惜!经过几个人的把握,刀柄上的指印给弄坏了! 景墨作惊疑声道:“奇怪!这是一把攮血刀子啊。” 聂小蛮应道:“不错,流氓用的‘攮血刀子’。”攮血刀子是金陵底层流氓中旧时黑话,流氓们称这种小刀就叫做“攮血刀子”,是流氓们常用的一种小刀。 聂小蛮皱着眉毛,低下了头,满脸疑云,似乎这一把小刀的发现,增加了他的困惑,对于他的设想不但没有进步,却反而有被推翻的危险。 景墨从旁也约略猜想得到,因为这把刀既是流氓用的,从这一点上着想,显然可以看出那凶手也不是什么体面人。这样不是和小蛮先前的设想相反了吗?聂小蛮将对着这把凶器再次端详了一会儿,终于重新包好,还给陆老金。 小蛮又问道:“现在你把昨晚上发现那件抢劫案的情形举几点说说。第一,你可记得准确的时间?” 陆老金道:“记得的,那件事恰正发生在亥时将未,子时未到之时,因为我在追捕不着以后,回到那倒地的女子所在,到后来听到子时的打更的绑子声。 “你回忆一下从你听到呼声,到回到上元门口,这中间有一盏茶的耽搁吗? “应该有的,我一听到那女子的呼救声音,跑追到上江考棚,直到追捕不着,又回到六度庵上元门的转角,一往一回,至多没有过一盏茶的光景。 “当你听到呼救声时,是不是就看见他们两个当事之人?” “正是这样。我就看见一个穿白色一个穿青色衣裳的人,扭做一团。我就飞跑过去。我将要走近,那白衣女人突然跌倒了,那男子便也丢了凶器逃了去。” “你可曾看见那男子的面貌? “没有。我在附近房子透出的灯光下,只看见他头上戴一顶草帽,身上穿一件群青色的袍子,好像是竹布的。” “竹布的?这样的天气,竹布还不当时令。你会不会看错?” 陆老金迟疑道:“我虽然没有仔细,但那袍子似乎很厚,不像是绸的或纱的。” 景墨插口道:“这时候虽然穿不着竹布夹袍,但那人也许是故意改装的。” 聂小蛮点点头,又问陆老金道:“那人的身材是怎么样的?” 陆老金想了想说道:“身材并不高,比我矮得多了。” 聂小蛮沉吟一下,又道:“抢劫包袱的事,你当时就觉察的吗? 第二百六十七章 陆老金 陆老金摇头道:“没有,因为我跑近的时候,那个男子早已经跑逃,有没有抢劫包袱,我没有看见。” 聂小蛮低下了头,说道:“依我看的话那包袱不一定是劫走的,也许碰巧那女子在受惊之余,不由自主地把包袱落在地上。”小蛮的疑问表白像是在向他自己的内心寻求解答,而不是像陆老金提出的。 陆老金却突然接嘴道:“不,大人,不是的。那时候我用油灯在地上仔细看过,除了这一把小刀以外,真实没有别的东西。” 聂小蛮抬起目光,仍作怀疑声道:“碰巧那包袱丢落在地上,当你追捕的时候,另外被什么不相干的行路人拾去了。你回想一下当时的情形,觉得会有这种可能吗?” 陆老金坚决地摇着头。“不会,不会。六度庵本来很冷静,直到我同了另一个巡街的吴金虎回到那女子卧地的所在,都没有看见一个行人。”他搔搔头皮,又补充说:“即使有行路人经过,单是看见了那女人硬邦邦躺着的模样,自然也不敢走近去拾取东西吧?那不是惹祸上身吗?” 聂小蛮对此不加评论,只是重新低下了头,似乎在想别的可能。 景墨怕小蛮太过伤神,从旁劝说道:“那包袱到底是不是被抢劫的,只须等上官艺秋的神志完全清醒以后,总可以弄明白的。聂小蛮,你说是不是?” 聂小蛮看着景墨点点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问那捕快。“陆老金,那凶手是不是当真乘了骡车逃走,你才追赶不着?” “是的,大人。因为我追到上江考棚转角口时,那凶手已没有踪影。不过在三四个门面的距离以外,有一部黑色的骡车已经开动。” “你没有看见那个凶手上车?” “没有。不过当时我向左右两面都找过,不见一个人影。大人,你想那人若不是上了骡车,难道还会飞上天去?” 聂小蛮点点头:“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陆老金说:“那时候我自然向骡车跑去。不过骡车早已开始加速。我一边追,一边喝令停车,那车却是越来越快,我便追赶不上……” 聂小蛮突然把右手挥了一挥,止住他道:“既然如此,那人一定是乘了骡车逃走的,这一点可以没有疑问了。但那车子可有什么特点,你想一想有没有什么可以辨识的特征?” 陆老金立刻昂起了头,直看着聂小蛮。他的眼珠转了一转,颈骨也仿佛突然加增了硬度。 “大人,这是最紧要的一点,我怎么肯轻轻放过?是,我看见的。那车后的挡泥遮掉了一块,嗯,是右边的一块掉了,而且上面的两个字我还认识,写着‘甲寅’。” “哈哈,你真聪明。你确定你没有看错吗? “绝对有错。我因为呼喝不停,便专门看车后的特征,我认识的字不多大人,可是这两个字我倒还认识,的确是‘甲寅’。”他的语声非常坚定。 聂小蛮点点头,取出笔和那本小册子来,把这一点记在上面。 景墨借这个机会问陆老金道:“据你看来,那骡车是不是凶手特地预备的,或是偶然停在那里的?” 陆老金的闪光眼珠好像出现了些暗影。他迟疑地答道:“这倒难说了。一般来说写着号数的车子都是出自租车行,如果是自家的车子自然不会写这样的号数。” “那么这车子是哪一家车行的?你们已经打听出来吗? “还没有,我们正计划着手调查。 聂小蛮已经把小册子藏好,回头来看着景墨,问道:“景墨,你还疑惑那骡车不是凶手专门预备的吗?嗯,你太固执了。我告诉你,这一定不是偶然之事。” 景墨向他稍稍笑了一笑,不再答辩。聂小蛮站起来转过头去,吩咐那捕头。 “陆老金,假如有什么关于骡车的消息,请你派个人马上禀告我。” 陆老金答应着向两个人行了个礼,小蛮与景墨就一同出来。到了巡检司外面,小蛮又站住了向景墨说道。 “景墨,眼前有一个最急切的疑问必须解决。” “什么? “就是那上官艺秋的包袱终究是不是被抢劫的。” “你认为它真的有可能不是被抢劫的吗?” “是的。我觉得昨晚那女子假如将包袱落在地上,那包袱的体积既小,陆老金虽说用灯仔细地照过,但他在惊煌之余,而且行动又很匆促,也许没有看见。这大概也有可能。” “那么,这包袱的最后下落呢? “这个很容易解释。包袱落在地上,清晨时被什么行路之人拾去了,那自然也是可能的。“他皱着眉头,又说:”这是我的设想上唯一的障碍,我必须先在这个问题上寻个结果不可。” 景墨想了想,问道:“那么,你要先到医倌里去问问上官艺秋? 聂小蛮应造:“是的,但是我现在必须回去把指印复制出来好分给冯子舟他们,冯子舟假如有什么消息,也一定会到我们府里去找我。我想只有请你一个人到医倌里去走一趟罢。” 景墨答应了,就跟小蛮在城北巡检司门前分开。 百草医倌在二道埂子,离巡检司只有一盏茶的步行时间。景墨先在医倌的号房里投了自己的帖子,说明要见见那个夜里在上元门口受伤姓上官的女子。那号房就派人去请主管的大郎中的示下。不这样过了一会儿,那传话的侍役出来回报,说上官艺秋神志已经清醒,可以见客。这消息自然使景墨非常高兴。 景墨走进收治上官艺秋的病房时,看见一个女子躺在一张窄小的小木床上,年纪约摸二十,因为平躺在床上,身上又盖覆着一条白被,她的身高倒是不容易估计,但肩膊相当宽阔。一头乌黑的头发蓬乱不整,颧颊上颜色发白,更显得下领的尖削。她的面貌也算得上一个“美”字的形容,不过不是柔媚的美,像是很干练有为。她有一双灵活的眼睛,包覆在长长的睫毛后面,这时却半开半闭似地并不看人。她的左肩膊上用棉花和纱布裹着,手臂也不能动弹。 第二百六十八章 执拗 景墨轻轻地走了走来,这女子竟然丝毫没有反应似的。走近了些,景墨就看见自己的帖子还留在她被单上面,看来对方分明已经知道自己是什么样人。景墨于是轻轻打了一个招呼,女人才把诧异的目光凝视着景墨,好像要知道景墨的来意。 景墨先开口说:“上官小姐么,昨夜你受惊了。现在你感觉怎么样了?” 她只稍稍点了点头,仍并不作答话。景墨看对方很是淡定,心想这女人大约是不识字吧,看不懂自己由子上锦衣卫的身份,所以才如此恬静安适。 旁边的有一个杂役代替她作答道:“好得多了,不过精神还没有恢复。” 景墨又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敢多问。我是和应天府方面有关系的,想咨询一下关于盗劫行凶的事。现在有几句话,能不能请上官小姐解答呢?” 她勉强点点头。 景墨就问道:“昨夜里那个凶徒对你行凶,是故意的呢?还是偶然的?” 了上官艺秋长吸一口气,才皱着眉头答道:“自然是故意的。他要抢我的包袱。” “这包袱的看上去是不是很值钱,或者外形看起来就很贵重?” “那是只黑纹布包袱……应该不值多少钱的。” “嗯,那只包袱不过从你手中被劫去的吗?” “正是。”这女人好像乏力得,而很不愿意多说。 景墨又婉声道:“对不住。你能不能说得详细些? 女人的眼睛呈半闭状态,慢慢地说:“他从转角上跳出来。举起刀便刺我。我一吃痛,喊了一声救命,拿包袱的手一松,包袱就被他抢去。那时候大概那个捕快已经追过来,他来不及再刺,便慌忙丢了刀子逃走。” “原来如此,这样说起来,那人的行凶目的在乎劫袋。是吗?” 她又只点点头。 “之后是怎么回事?” “我受了一刀以后,忍不住痛,便晕倒了,完全没有知觉。直到到了这里,我回想到前情,竟像梦境一般。她的惨白的脸上又罩上一层暗影,眼睛又半闭了。” 景墨略略停了一停,又问道:“那凶手的面貌,你可还记得出? 了上官艺秋摇摇头。“不……我不记得了。”她的眼睛张开了,眼珠突然动了一动。她又补充说:“我只觉得那人戴一顶草帽,穿一件灰色夹袍。” “不是竹布夹袍? “我……我没有看清楚。” “那个人是不是早就在你的后面,然后乘机行凶抢劫,或是……” 上官艺秋摇摇头,接口道:“不是。他是从上元门跑出来的……我本来是从南往北。他是迎着我的面来的。” 景墨暗想,这一点和聂小蛮的假设当真符合了。但包袱明明是劫去的,这个矛盾显然依旧存在。会不会行凶的人和抢劫包袱的人,真有两个?自己起先假设出于一个人的手,会不会真是神经过敏? 景墨默默了看了一个上官艺秋一下,又问道:“你那么晚了才回家,你难道有事吗?” 她点点头:“是的,我去姨母家帮做事的。”说了这句,她闭了眼睛,似乎很是倦怠。 景墨又道:“请问你是住在哪里?昨夜里仓卒肇祸,想必府上还没有得信。需不需要我代替你去通知一声?” 她的阴霾的脸上终于透露出一丝微笑,恰像震雨后的淡薄的阳光。“谢谢你了,你真是好人。我住在红花村红土桥,刚才已经打发人去通知我的母亲和哥哥了。”她把半个面颊侧在枕上,又倦惫似地合拢了眼皮。 景墨觉得自己和小蛮所怀疑的包袱问题已经有了解释,这上官艺秋的神色又这样疲乏,显然不便多谈。景墨就辞别出来,准备回去等小蛮。 景墨回到馋猫书斋门前时,刚才下车,突然听到一种悠扬的古琴声音悠悠地传来。咦,聂小蛮又在摆弄那个玩意儿了。多年的经验告诉景墨,这桩案子一定是头绪纷繁,像一团乱丝一般。聂小蛮在没法处理中,所以又要借重这几根琴弦,帮助他引出一个头绪来。景墨踏进书房时,琴韵虽然歇绝,梵香腾起的烟雾却依然充满了整个书房,聂小蛮正斜躺在那张圈椅上饮茶,那古琴则搁在椅旁。 聂小蛮一看见景墨来了,便急忙仰起身子,问道:“景墨,你可有什么消息?” 景墨看着小蛮的脸,答道:“我倒要先问你。你回府以后,可已得到什么消息? 聂小蛮迟疑了一下,应道:“还真有个消息。冯子舟给我递了一个口信,说了一下他的进展。” “是吗,什么进展?” “第一,他到区自怡家里去过,查明区自怡在十天之前中已经动身去了北方。” “哦,那么排除了一个可能的嫌疑人,也不能不算是一种进展。第二呢?” “他又曾设法问过楚天锡家的那个黑睑的守门人。据说昨夜里曾有一个人去敲门找楚天锡谈过话,但谈些什么,看门人没有听到。今天早上,楚天锡又急忙地出去,他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景墨闻言大喜道:“这样来看,他今天一早出去,和昨天半夜的有人造访,一定互相有关。聂小蛮,你说是不是?哎哟,这个细节还真有价值,我以为……” 聂小蛮突然放下了手中的茶碗,阻止了眉飞色舞的景墨道:“好了,景墨,且慢发议论。你那边的消息如何,也应当告诉我了啊。” 景墨于是就把自己和上官艺秋的谈话和那包袱真实是被劫的情形说了一遍。聂小蛮一边沉默地倾听,一边把慢慢地喝着茶,似乎对这些消息都不太以为意。等听到上官艺秋不接受苏景墨到她家里去报信的话时,略略措起了些头,目光闪了一闪,但并不插口,始终保守着缄默。小蛮等到景墨说完了,交叉着着双手,皱着浓黑的双眉,现出失望的状态。这样过了一会儿,他依旧低着脑袋,沉默并不作答。 景墨说道:“聂小蛮,怎么?你不满意?据我看,这个消息虽和我们先前的设想相反,但合着昨夜有人报信给楚天锡的事,情节也恰巧吻合。” 聂小蛮突然仰起了身子。“吻合?”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上官艺秋 苏景墨点了点头:“是啊。照眼前的情形,我们早先的设想不得不加改变了。这两件事分明是两个人做的,并没有相互间的关系。一个人行凶,一个人劫物,时间上也未必见得一定相同。你先前假设是一个人的设想,大概是错误的。” “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从现在的信息来看,我觉得陆老金追捕不着的是一个人,那行刺冷南乔的是另一个人,只是并没有被人看见。据我猜测,这刺客也许是被人贿买出来的。所以这里面还有两个人……一个人主使,一个人施行。” 聂小蛮看着地板沉吟了一下,才道:“那么,你说谁是指使的人?是不是说楚天锡?” 景墨立即应道:“正是他,但看昨夜有人敲门去见楚天锡,很像是那施行的凶手在成功以后去禀告。楚天锡今天早上出去,也许就因为要和那凶手有什么交接。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可能?” 聂小蛮又把双手交在胸前,沉思了好久,才慢慢地答道:“你的话似乎推测的成份太多了,证据却不足。” 景墨自然有些不服,抗辩说:“可是无论如何,楚天锡的行动总觉得可疑。” 聂小蛮点点头,认可道:“这倒不错,好在冯子舟已经派人在他家门外监守着。假如他有什么新的活动,也逃不出我们的目光。” 景墨又想起了一个没有解决的旧问题。“那么,那上官艺秋的包袱的确是被劫的。你又有怎样的看法?” 聂小蛮摸了摸下巴,皱眉摇摇头,承认道:“我现在说不出什么看法。这桩案子越探究越觉得幻秘,我完全摸不着头绪。我的设想本来是这两桩案子是一个人做的,这样设想的理由我刚才在城北巡检司里已经说过。现在这包袱既然证明是被抢劫的,那原来的说法自然又说不通了。按理来说,凶手行凶以后,目的既已达到,就不会再冒险劫夺人家的东西。这又像是两个人干的了。不过这样一来问题便复杂了。这两件事之间有关系吗?那刺杀在冷南乔的是谁?她真有什么仇人吗?但昨夜里她明明故意遣开了女仆,等待什么人去约会。如果说是友人,又何至一见面之后,便这样残酷地下手?那么,会不会其实只是因行劫财物而误杀吗?……还有那抢劫包袱的人,既然预备了骡车,所劫的却只值十两银子的东西。不也是太反常吗?哎哟,这案子真是叫我左右为难!”聂小蛮说出了他对案子的所有疑虑,皱紧的眉毛依旧无法分解。 苏景墨想了想,又重新提出疑问:“小蛮,你真的相信那骡车是贼人专门雇佣的吗?” 聂小蛮淡淡地道:“我早就确定了,只是你不相信罢了。” 景墨又问道:“你怎样确定的?有什么根据吗?” 聂小蛮扭过头看着苏景墨,答道:“根据吗?那是显而易见的,按说你也应当想得到。你想那骡车若不是贼人提前雇好的,那一定是强迫人家的。因为这贼人是不大可能自己去雇有一辆带编号的骡车的,那岂不是车行的人出来抢劫?这不是不合理吗?如果说强借,必须有恫吓的凶械。可是那人的凶器既然早已丢掉,又难道他身上还另外藏着武器吗?否则,他手中没有武器,就算跳上车去,骡车夫就盲服从他吗?如果说骡车是空的,车中恰巧并没有车夫,那么,停在街头的空车,车门没有上锁,难道是天上掉下一辆车来等着贼人逃走吗?再退一步,就算这辆车是没有主人的空车,那贼人跳了上去,自己又会赶车,然后就赶着大车逃走了,但那骡车的车夫或雇主既然车子被盗,势必要告到应天府。怎么此刻还没有听到失车的报案……” 一个人的来访突然打断了聂小蛮滔滔不绝的分析,聂小蛮到院子门口和那个人交谈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才回来。 景墨一个人默默地等着,心里希望有什么新的发展。 果然不负景墨的期望,来通消息的人是捕快陆老金。他已经在上江考棚一带调查过,并没有人遗失骡车。但他碰到一个茶楼里送快信的信差,据那信差说,昨夜大约亥时半的光景,这个信差曾经从上江考棚经过,看见一辆黑漆的骡车,就停在相近六度庵口的上江考棚上,车中却空无一人,很是奇怪。 聂小蛮向景墨说道:“景墨,现在你总可以相信了罢?那骡车果然是凶手事先预备的。车上既然没有人,显然可以看出那人自己也会赶车。还有一点,亥时过半之后这骡车已停在上江考棚上,更可见那人守伏的时间很久。 聂小蛮对于这个消息显然非常兴奋,景墨虽不认同,却也不忍再扫他的兴,就不再分辩,只是看着聂小蛮像个孩子似的有些喜上眉梢起来。 中午聂小蛮吩咐苏妈做个简单的炒菜吃饭,吃完好继续查案子,苏妈于是把猪肉切片,韭菜花洗净,把花去除,其余部分切断,把姜蒜切丝,要切的细一点,锅中放油,放入姜蒜爆炒出香味,火不能太大,放入韭菜花大火爆炒,到半熟的时候放肉片,等到肉炒熟韭菜花也熟了。 韭菜花炒肉,斩了一盘桂花鸭,还烧了一个青菜汤,两菜一汤便是中午饭了。不过,要说起来吃韭菜花来,倒还有些掌故。 五代时候的杨凝式是由唐代的颜柳欧褚到宋四家苏黄米蔡之间的一个过渡人物。景墨平时很喜欢他的字。尤其是他的《韭花帖》:昼寝乍兴,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充腹之馀。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谨状。七月十一日,状。 “七月十一日”后有漫漶不清的“凝式”款识,具有明显的刮擦痕迹。此帖不但字写得好,文章也极有风致,此乃天下行书排名第五,景墨也只见过拓本,并无缘见过真书。 第二百七十章 难以捉摸 而且韭菜花这种为百姓喜爱的寻常食物得见于法帖,此为第一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此帖即以“韭花”名,且文字完整,全篇可读,读之如今人语,至为亲切。韭菜花这样的虽说极平常但极有味的东西,是应该出现在文学作品里的。 杨凝式是梁、唐、晋、汉、周五朝元老,官至太子太保,位高权重,但是收到朋友赠送的一点韭菜花,却是那样的感激,正儿八经地写了一封信(杨凝式多作草书,黄山谷说“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阑。”“韭花帖”却是行楷),看来这位官居太保的大家在口味上和老百姓的离脱不大。彼时亲友之间的馈赠,也不过是韭菜花这样的东西,这要是换在今天,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只是这杨太保的韭菜花不知道是怎样做成的,是清炒的,还是腌制的?但是看起来是配着羊肉一起吃的。“助其肥羜”,“羜”是出生五个月的小羊,杨凝式所吃的未必真是五个月的羊羔子,只是因为《诗·小雅·伐木》有“既有肥羜”的成句,就借用了吧。但是以韭花与羊肉同食,却是可以肯定的。 听说北京现在吃涮羊肉,缺不了韭菜花,有人或以为这办法来自前朝鞑靼人或西域回回,原来中国五代时已经有了。杨凝式是陕西人,以韭菜花蘸羊肉吃,盖始于天朝西北诸省。 北京的韭菜花景墨倒是吃过的,是腌了后磨碎了的,带汁。除了是吃涮羊肉必不可少的调料外,就这样单独地当咸菜吃也是可以的。熬一锅虾米皮大白菜,佐以一碟韭菜花,或臭豆腐、或卤虾酱,就着窝头、贴饼子,在北京的小家户,就是一顿不错的饭食。 北京给人家学徒的都给饭吃,但没有菜,韭菜花、青椒糊、酱油,拿开水在大木桶里一沏,这就是菜。 不过在金陵当地是不懂得把韭菜花腌了来吃的,只是在韭花还是骨朵儿,尚未开放时,连同掐得动的嫩薹,切为寸段,加瘦猪肉,炒了吃,这是“时令菜”,过了那几天,菜薹老了,就没法吃了,作虾饼,以暴炒的韭菜骨朵儿衬底,也美不可言。 午饭过后,聂小蛮修了一纸公文去应天府给典史刘达,教他想法往城中各处车行去搞清楚‘甲寅号’骡车的归属。因为已经快近中秋了,几处的衙门已经可算是停止办公,不能不请刘达设法。另一方向聂小蛮在吃饭前就打发了卫朴去探听冯子舟关于钱惜海的消息。但这时候卫朴回来报告说,冯子舟还没有回总署,小蛮与景墨只得暂时在府中等待。 响拓,是将古字画贴在窗户上,用薄白纸覆在上面,就明处用双勾法对原作笔画进行勾描,然后填墨。传世的晋、唐书法多数是向拓本,宋代赵希鹄在《古今石刻辨》中对此技术有详细介绍。 聂小蛮在书房里一通忙活,终于拿出了几张手印的复制的拓本出来,那就是他从冷家门上取下来的指印,也就是他回府后费了一个时辰的杰作。 景墨道:“这样我们就可以把手印分给冯子舟或者别的人了。” 聂小蛮点点头道:“是的,而且还可以作为大堂上的证据。我已分辨那三个指印是左手的,最下面的一枚小指印也很清楚。这样一来我就知道掌印和指印是属于两个人的,因为掌印的比例大小还原后,比指印的大小要大得多;所以掌印和指印交叠在一起,也见得这两个人的高度彼此不同。” “那么,是不是有两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印上去的?” “正是这样,但指印在先,掌印却覆在上面。” 景墨看着小蛮说道:“我早说过有两个人。” 聂小蛮认可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那三个指印比较地压得重些,那掌印轻些,”他长吸一口气又说:“那掌印也许是在案发以后有什么人无心印上去的。” 申时将近了。午后的热度升涨得非常剧烈。门外树头上的蝉声,嘻嘻不绝地益发叫得人烦躁不安。聂小蛮虽不住地挥扇擦汗,但还是敌不过热力的压迫。不过就在这闷热难熬的时候,冯子舟突然汗流满面地从外面走进来。他一手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手拿着他的一把小折扇用力的扇着风。聂小蛮招呼他坐下了,卫朴送进一碗梅苏汤来。冯子舟接过了之后一饮而尽,便喘息着说话。 “小蛮兄,凶手已经查明白了!” 聂小蛮吃惊地问道:“当真?是谁?” “就是那个钱惜海。” “哦?……有什么证据吗?” 冯子舟点头道:“自然有的。我到三十四标钱家里去,看见他的母亲。据说钱惜海出去了,我又问他往哪里去的,她回答不知道。这已经可疑了。我自然要顺藤摸瓜,不过那婆娘只说钱惜海是昨天下午出去的,临行时不曾说明往什么去处。我岂是好打发的,于是软硬兼施之下,她才说出:钱惜海有一个最相熟的老朋友,叫朱绍候。他们俩常在一块儿游玩。钱惜海的行踪朱绍候也许知道。绍候住在大定坊,你不妨到他那里去问问。” 冯子舟说到这里又拉开官袍的圆领,朝着里面猛扇了一阵凉风,这才说道:“这样一来我又寻到朱绍候那里。据这朱绍候说,昨天,也就是初八的傍晚,将近天黑时分,钱惜海当真到他那里去过,要向他借用骡车。朱绍候以为钱惜海要借骡车过夜,所以就没有答应。” 景墨听到这里,不由得全身一震,忙把目光向聂小蛮的脸上看去。聂小蛮的眼睛里也禁不住露出惊喜的神色。冯子舟似也领会到这里面的暗示。 他连连点头道:“哎哟,两位看来必也已经知道了。昨晚亥时半以后,城北辖区的六度庵上还出过一桩抢劫伤人的案子。据说那凶手抢了一只包袱然后便乘骡车逃走的。所以……” 聂小蛮突然止住他道:“正是。我们根据地点和时间和凶器的联系,也早就想到这两桩案子也许有连带的关系……你听到了钱惜海借骡车的事,所以也认为他跟冷南乔一案有牵连吗?” 第二百七十一章 响拓 冯子舟道:“是啊,借骡车已经凑巧,但钱惜海还想借了骡车过夜,那就不能不算做一种重要的嫌疑。聂兄,你说是不是?” 聂小蛮似乎没有听到,只是自顾自问道:“你有没有问过钱惜海,钱惜海的借车的时候有没有说明往哪里去?” “我自然问过的。朱绍候说钱惜海要往红庙的一个姓江的友人家里去吃喜酒,所以当夜恐怕不能回来。不过我猜想这一定是他的托词。 “朱绍候到底没有将骡车借给他?” “没有。因为朱绍候的车夫昨晚因为老婆害病,所以告了假不在;钱惜海虽然说可以自己赶车子,但朱绍候担心这个朋友常常吃酒误事,有些不放心,所以没借给他。” 景墨不自觉地从旁插了一句道:“哎哟,原来钱惜海也会赶车的!”景墨说的时候回头向聂小蛮看一看,聂小蛮也回了苏景墨一眼。 小蛮又问冯子舟道:“那朱绍候的骡车是不是还在家中?” “在。我专门到他的骡车间里去看过。” “什么颜色?” “黑色,前后各有一组车轮。” “上面可写着什么字没有?” “这个我也看了,没有什么”冯子舟说着,一边回想了一下,然后确定似的点了点头。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自言自语说:“朱绍候的车子是黑色的自用车,上面没有什么字样。陆老金看见逃走的那一辆是写着‘甲寅’的车子,这两辆大车之间似乎没有关系。” 冯子舟接着说:“是的,但钱惜海借不着骡车,就另外去另外再租一辆车子,不是很有可能的吗?” 聂小蛮点点头。“那个钱惜海此刻终究在哪里,你知不知道?” 冯子舟又擦了擦汗,答道:“我四处打听他的踪迹,都没有下落。我也曾派人往红庙去探听,当真有一个叫江阳的在昨天成亲,但钱惜海却并没有去吃酒。这显然又是一个疑点。 聂小蛮也拿过一把折扇来挥了几挥,说道:“子舟兄,你就凭着这两个疑点,认为钱惜海就是杀死冷南乔的凶手吗?” 冯子舟分明已觉察到聂小蛮口气中不大满意的语气,忙点着头应道:“更重大的疑点自然还有。聂大人,苏上差,你们看。” 他说时急忙从一个小本子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白纸。他又轻轻将纸展开在掌中,里面是几块剪碎的图画。冯子舟拣选了了一会儿,将较小的一块拿出来。 “聂兄,你看,这个人是谁? 景墨也凑近去仔细看视。那块碎裂的画影图形上是一个女子的头,画中美女的脸蛋是瓜子形的,额上覆着半月形的刘海。 景墨一看这半月形的刘海,不禁脱口道:“这就是被杀的冷南乔啊!” 冯子舟向景墨看一看,得意地应道:“是啊。苏上差,你想这画像怎么会这样子身首异处? 聂小蛮问道:“这幅画你从哪里得到的?”说着,小蛮随手把画像还给冯子舟。 冯子舟道:“我因为找不着钱惜海的踪迹,只好又去他家里去搜查,在他的书桌抽屉中,搜着了这个要证。” 小蛮问道:“你是不是说这画像是钱惜海剪碎的。” “这还有什么疑问吗?他既然狠心将冷南乔的影像剪碎,可以看出他对于死者的仇恨。那么,进一步行凶泄恨,也自然也有可能,聂兄,你觉得如何?” 聂小蛮沉默了一下,才道:“这两个疑点果然是相当有力,不过就说行凶的是他,似乎还有些不足。” 冯子舟本来就热得焦躁不安,听了小蛮这话,更有些不高兴,于是说道:“此人现在踪迹不明,自然更加可疑。我相信只要一找到他,这案子就不难水落石出。” “你计划到哪里去追缉他?” “我料他昨晚向朱绍候借不到骡车,必然又向别处去雇车,等到他的阴谋成就以后,就乘着骡车逃往什么偏僻之处去。所以我第一步已通知各班的班头把手下人都洒出去,让他们调查有没有空的骡车出现。第二步我准备出钱五十贯的悬赏,有钱能使磨推鬼,我不信他还在金陵地面上躲得住。” 聂小蛮自言自语道:“骡车的确是本案中的一个大关键。假如陆老金没有看错,的确是甲寅号,我们只须查得这辆骡车,这案子便可以告一段落。” “这个容易,总可查得出来。” “是的。刚才我也修书一封给典史刘达。我希望不久就可以知道那甲寅号车的下落。” 聂小蛮又将指印的拓印版给冯子舟看,约略地讨论了一下,结果还像先前那么的假设,并没有任何确切的结论。 这时外面又有人敲门,聂小蛮忙出去看。苏景墨还以为事有凑巧,也许就是典史刘达来回信了。等到聂小蛮回屋来却说是有人来找冯子舟,冯子舟微微觉得有点奇怪于是起身出屋。 聂小蛮对景墨解释说:“是来找冯子舟的,应该是他太平府下手下的差人。这些当差的消息也灵通,到处找他,结果找到我这里来了。” 冯子舟这时候也回来了,说道:“我派他守在计家门外的,还有一个张老七的,还有一个朱四哥,现在老七来报信儿了。” 小蛮问道:“他说什么?” 冯子舟道:“他说约摸半个时辰以前,他们看见楚天锡走出来。他们两个便隐隐跟在后面。跟到红花村口,楚天锡突然回转头来,似乎看见了他们二人,他突然又退转身来,回到他自己家里去,好像他本来要往什么地方去的,突然觉察了背后有人尾随,他为了顾忌的缘故就退回去了。” 说完之后,冯子舟用手摸着他的圆而肥的下颠,好像在思索什么。 景墨说道:“子舟兄,我看这楚天锡似乎比你想法中的钱惜海更可疑些才是。” 冯子舟看着景墨道:“何以见得?” 景墨道:“楚天锡这样冒险出门,一定有不得不出来的理由。而且他假如没有隐秘的事,或他的事和凶案没有关系,又何必这样鬼鬼祟祟?我敢说他计划要去的地方,势必和凶案有密切关系的;而且他早晨的去处,他自己虽然不肯说明,现在也可以假设就是这次他想要去的地方。” 第二百七十二章 谁更可疑 冯子舟不置可否,用眼角看向聂小蛮,好像要先听听聂小蛮的看法。聂小蛮低头忖度了一下,果然有所表示。 小蛮道:“景墨,你这话很有意思。我也觉得楚天锡的去处有些问题,看来我们有先行调查明白的必要。子舟兄,你这样处理如何?” 冯子舟显然感到有点扫兴,但也只能勉强点点头。 聂小蛮又说:“楚天锡刚才既然受了阻碍不敢出去接洽,今天晚上他说不定再要出去。不过,子舟兄的两个手下朱四哥和张老七两个既然已经被他见过,假如再守在外面,非但无功,也许反而会误事。 冯子舟估计道:“那么,不妨另外换个得力的人去接替他们。” 景墨不禁自告奋勇地问道:“小蛮,让我去,好不好?” 聂小蛮点头应道:“你去最好。我要等待仵作的验尸的回执和其他各方向的消息,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这案子正像蛛网一般,网线既已向四面布开,我这里却变做了一个中心枢纽。在我们没有齐集信息以前,我还不能走动。” 冯子舟叽咕着道:“我还不打算就此放弃调查钱惜海。” 聂小蛮又像安慰又像鼓励似地说:“那自然不必放弃,子舟兄。我们尽可以分头进行。” 于是冯子舟就辞别出去,景墨也提早吃了点心防饿,然后换了一身小工模样群青色粗布的装束,衣袋中藏了几种应用的东西,又将一支匕首系在裤腰带上,以备不时之需。景墨别了聂小蛮出门,便雇了一乘轿子往大方巷。 坐在轿子中无事,景墨在心中默默地回想这桩案子,这案子可称得上复杂已极。照现在情况上看,那楚天锡和钱惜海二人,似乎都有可疑之处。在之前小蛮和景墨的想法中,本来假设这案中有两个凶手。但是否就是这两个人,或者还有第三个人,像区自怡之类,此刻还没有把握。若从那把凶刀上来看,分明是地痞流氓用的东西。楚天锡是富家子弟,看他的装束谈吐,人品好像还不至这样下流,似乎没有使用这种东西。比较起来,钱惜海倒反而近情些。因为我们虽还没有见过他,但据楚天锡说,钱惜海是个挂名学生,行为很放浪,也许近乎“浮浪子弟”一类人物。不过这话出在楚天锡嘴里,说不定有移祸嫁罪的嫌疑,自然也不能轻易听信。 坐在轿子里,景墨一路上反复推测,到底想不出什么结论。轿子接近大方巷转角,景墨便下轿步行。 转了弯,果然看见离着楚家的宅子还有六七家门面,有两个人站在道旁。景墨一看这两个人真愚蠢极了,竟是肩并肩地站在一起!那自然容易教人起疑。景墨走近他们时,轻轻向他们打了一个招呼,内中有一个张老七认识景墨,景墨就向他们说明来意。 张老七低声说:“上差老爷,刚有一个年轻的小使女已两次出来探望。第一次她没有看见我们,第二次我们给她看见了,她便急忙地退回进去。” 景墨抱怨地说道:“你们俩怎么像一双筷子似的站着?他之所以打发人出来探望,无非要看一个明白,门外面是否还有人监守。这就可知他急于要到什么地方去。现在给你们一吓再吓,他也许不再出来了。” 朱四哥好似不服气,建议道:“上差老爷,要不我们索性进去会会他,碰巧就把他抓回去让他吃点苦,不怕他……” 景墨一听更怒:“放屁,你们的上司就是这么让你们做事的?你们可以乱来?别废话了,你们走吧,我自会处理。” 监守的工作,在密探术上原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必须有相当的训练和经验,并须备有“随机应变”的智能才能胜任。这天晚上景墨亲自守候在楚天锡家的附近,先是在左右走动,并不呆站在一处,却总不见有任何人出来。天色渐渐地黑下来。楚家的楼窗上的灯也完全亮了。黑夜往往给予这种性质的工作以便利,在监视的时候,也自然比白天更便利些。 苏景墨耐着性子,执行自己的任务,有时远远地站在人丛中间,有时跟路边卖水果的小贩们搭讪着,有时在人行道旁慢慢地踱步,装做行路的模样。 时间一点点地缓慢地流逝着,景墨心里有些不耐烦……不过,也只是不耐烦而已,景墨自然不肯放弃自己的使命。 戌时三刻之后,街面上更冷静了些,行人更见稀疏,小贩们也收滩回家。只有景墨还在徘徊着,不过非但不见楚天锡出来,连到门外来探风势的佣人也都没有。景墨默默地盘算着:“难道是他知道门外有人,今晚上不再出来了吧?我会不会劳而无功?” 景墨看了看天空,估量了一下,这时候应该是戌时过了半了,回头一看,突然就见楚家的黑漆大门正在慢慢地开动,一个穿短衣的男人开了大门走出来。他站定了向左右探望,景墨才急忙把身子避在暗处,心想,嗯,又是有人出来探风势了。 “轿子!……轿子!” 那人喊了两声,可是恰巧街面上没有轿子经过。那人略略迟疑了一下,就退了进去,大门也重新关上了。 景墨暗暗欢喜,看来机会到了。楚天锡大概即刻就要出来罢?……他既然已经知道有人监视,自然了解到他自己已处于嫌疑的位置,为什么仍不肯安心,非得要冒险出来。这不是可以反证他一定有什么万不得已的事情,必须连夜出来处理吗?他终究有什么事?莫非他当真是凶案中的凶手……或者甚至是幕后的主使人?此刻情况危急,他不得不传一个消息给那被雇的凶手,以免凶手被官府捕获,从而败露他自己的真相吗? 两个轿夫抬着一乘空置轿子慢慢地地从北面过来。哈哈哈,这机会真是太巧了!景墨慌忙抢步上前,走到前面轿夫的面前,轻轻地向他说道。 “朋友,我要借你的轿子用一用。” “借我的轿子?你要干什么?”前面的轿夫的声调充满了惊异。 第二百七十三章 亲自出马 “看见这腰牌了吗,锦衣卫办案,我借你的轿子与你何干。这里先给你二两银子。你不妨远远方跟在后面跟着,喂,抬后面的那个伙计,你暂时先配合一下我,还有你大可不必担心只需最多半个时辰,便可以将轿子还你。” 那轿夫似乎还惊疑不定,于是向景墨的身上上下打量着。景墨早就摸出一块腰牌在他面前一晃,又掏出二两银子顺势塞在他的手中。 景墨继续道:“你放心,我不要你这劳什子玩意儿,好了,别耽搁我办案,你快把短衣脱下来,然后先去那转弯角上去等我。我接了一个人以后,你尽可在距离二三十步的后面跟着。放心吧,只要你听话,我就不会难为你。” 说完,景墨不等对方完全同意,就自己动手,把他身上的衣服剥下来。这短衣上的汗酸气刺鼻难闻,景墨这时也不暇顾及,急忙套在身上。和后面的另一名轿夫抬着轿子,慢慢地走到楚家宅子的大门前,那被剥了衣服的轿夫还是诧异地呆站着。 景墨心中有些好笑,哈,自己也抬上轿子了!自己坐了那么多年的轿子,抬轿子倒还是头一回,不过为了协助聂小蛮破获这桩案子,无论什么事情,有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来一下子。 坦白说,装扮轿子夫还算不得什么,景墨在“堕落女子”一案中,还装扮过一次荡妇的! 景墨抬着轿子来到楚家门前,又不敢停下,来回了好几次。不过大门依旧关着,不见有人出来。景墨为防他们疑心,索性走远些,只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以便假如有人再度出来雇轿,不至于被别的同业捷足先得。 约摸有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那个轿夫有些耐不住,走近来跟景墨要轿子,景墨正在烦恼,便说要把他抓去过堂,吓得这轿夫远远地躲开了,再不敢过来造次。 景墨穿着这件臭不可闻的衣服走了几个来回,楚家又没有人出来,正没好气,于是厉声骂轿夫道:“我劝你招子放亮些,耽误我办案,我看你也不再抬轿子了,把你拿了,再把双腿打折也便利得很,你后半世也不必如此劳苦,只在街上讨钱就是了。” “嘚嘚……嘚嘚……” 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有一辆黑色骡车从大方巷转弯过来,驶到楚家的门前,突然停了下来。景墨心里一下就活动起来了,骡车中来的是什么样人?和凶案有没有关系?景墨急忙抬着轿子走近前去。 可是看见车厢中却空虚无人,前面只有一个车夫,车子看起来像是租车行的,因为车行的车子大都一个模样,特殊的很少。到后来一看,也写着两个字‘丙午’。 景墨这才明白过来这骡车是楚天锡派人去向车行里去租来的。这样看来,这姓楚的虽然知道屋外已没有监守的人,还不放心,所以专门去雇了骡车,这一下倒是景墨没有想到的。 景墨心想,仓卒之间,自己如何应付?这小子真厉害!还有这一手。 那个穿一件黑色盘领衫的骡车夫一下跳下车来,走上前去拍打门环。大门马上就开了,那出来的人当真就是自己早晨向他问过话的黑脸的门房。 黑脸突然向车夫道:“阿泽,怎么是你来?罗大屁股呢?” 叫阿泽的车夫含笑答道:“罗大屁股今天偷懒玩一天,我做他的替工。楚少爷预备好没有?” 黑脸门房答道:“你等一等,我进去请少爷。” 景墨听到了这几句,急忙抬着轿子走开,心想,这二两银子花的总算不太冤枉,就是这几句话,也幸亏靠着这乘轿子,否则一个人空身站在那里,没有掩护,怎能免去他们的疑心? 景墨又想那车夫既然和门房认识,可见楚天锡是时常惠顾这车行的买卖的,他平时举止的阔绰,也就可想而知。 可是问题也来了。姓楚的要到哪里去?景墨看了看骡车后面,又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况且时候还早,街面上行人不曾绝迹,即使车后可以藏身,也难免不被人看见。 怎么办? 景墨暗暗盘算,自己还来得及另外雇一辆大车吗?现在知道这乘轿子已没有用了,便连忙抬到转角,把轿子和短衣还给了那等待的轿夫。 然后景墨偶一回头,看见楚家门口里走出一个穿黑色窄袖短袍的人来。景墨于是冒险走近两步仔细一看,果然是楚天锡。不过他已改装了,穿了短袄,头上用蓝布包了头,下着布鞋。一转瞬间,楚天锡已跨上骡车,车轮转动,便朝着景墨所站立的转角驶过来,循着东瓜匙向西去了。 骡车在苏景墨的面前经过,景墨眼睁睁地看着又不敢上前阻止,因为一阻止不但可以说是立时斩断了一条线索,并且证据也不充分,就算把人抓了也奈何他不得。 正在这时,突然见一个人骑着一头小青驴子从东面过来。景墨一时没办法,便腾身跳到毛驴之前,那驴子笼头被景墨一把抓住,便只得停了下来。 景墨语速极快地说道:“朋友,对不住。我要借用你的驴子追赶那前面那辆骡车。这里有我的帖子。你在这儿等一等,我稍后自然会回来把驴子还你。” 景墨不顾那人的反抗,伸手把对方从驴身子扯了下来,自己则飞身而上。景墨还听到那轿子夫似乎在向那骑驴的人解释,这是锦衣卫大人的什么公务,那人一听“锦衣卫”三个字自然不敢再来纠缠。景墨向前一望,前面不远的路上隐约有一辆骡车,但距离已远,假如再有耽搁,只怕就要丢失目标了。 景墨于是催开跨下的小毛驴,紧紧在后面追赶,驴子本来是跑不过骡子的,只不过这毕竟是在城里,骡车速就是再快也终是有限,所以虽然被耽搁了一会儿,景墨被落下的却不是很远。 不料这驴子速度却是快不起来,始终是追赶不上,突然见前面有一乘四人抬的大轿从一处大院子里出来,似乎楚天锡的骡车受着阻碍停止了。景墨暗暗欢喜,催动驴子向前,果然越追越近,再看一看前面骡车的式样,果然就是自己要找的写着‘丙午’的那辆。 第二百七十四章 再次乔装 这时候前面路上,好像又有几个脚行的役夫在打架,围聚了许多闲人。骡车又停住不进,不过不等到景墨的毛驴追近,骡车又继续通行了。 有道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从前景墨不明白,也没想到过,这句话里为什么是骑驴,却不是骑马,不是骑骡,更不是牛。现在景墨算是深有体会了,这驴子虽然负重还可以,可是却是身矮腿短走不快啊。 这驴走路慢慢悠悠,自然可以稳坐边看唱本边骑了。 用小毛驴追骡车,原是一种“欲速不达”的行为,追不上是合理的结果,追得上倒是意外的奇迹。景墨一不敢帖得太近,二不敢放开速度跑起来,只能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所以只能是面对失败的命运。景墨努力追到下一条街的转角,前面的骡车早就不见了,突然见一辆黑色骡车迎面过来,车厢中是空的。那车夫景墨还认得,真是那个穿黑色盘领衫的阿泽。 不好!楚天锡已到了目的地了。他到哪里去的?景墨不禁有些气馁,自己本来可以阻住了那骡车向阿泽查问楚天锡的下落。但这办法在急切间不一定有效,这叫阿泽车夫看见自己这样打扮,自然不会贸贸然告诉自己,说不定会白费唇枪舌剑,甚至必须用强迫手段,可是这样一来不耽误了时间;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自己赶紧去找。万一不成,既然已经记明了车号,回到再去找这个叫阿泽的车夫便是了,不怕他不招。 计较已定,停在转角上定一定神,景墨跳下来牵着驴子正走着,突然见百草医倌就在跟前。景墨不觉灵机一动,高兴起来。楚天锡会不会进医倌里去了?他难道和上官艺秋相识吗? 苏景墨正在吃惊和感到兴奋的时候,冷不防背后有呼喊声音。景墨奇怪地回头去看,只见远远有一个人飞也似地跑过来。另外有一个捕快追在后面,且跑且大喊抓贼。 怎么这个时候还有人当街抢东西吗? 随后,景墨才突然想到这不会是来抓自己的吧?景墨才想起这头毛驴的主人一定已误会自己抢劫他的小青驴,所以找了巡街的捕快一起来抓拿自己来了。 这来势相当汹汹,自己该怎样应付?景墨自然是不怕被一个小小的捕快抓捕的,只是不想太过张扬,而且现在耽搁一会儿,找到姓楚的机会就渺茫一点。景墨于是急忙退了几步,将毛驴牵到较僻近处,静静站着等待,准备和来人说一个明白,免得拉拉扯扯,耽误自己的事情。 那个高大的捕快先走到景墨的面前,不问由来,一把将景墨的左手捉住。 景墨低声说道:“别动手。我是苏景墨。” 捕快好像没听到,或者是没听懂,睬也不睬,还要想捉住景墨的右手。 那毛驴的主人也冲过来,大声喝到说:“这正是我的驴。他抢我的!”说着连忙将那毛驴的笼头绳从景墨的手中夺了过去。 景墨看着那人气急败坏的样子,又看了看面前的捕快,说道:“朋友,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不是贼。我是你们汪大人的朋友,我借用这个人的驴子是为一桩公事。 景墨的左腕上感觉到那捕快的抓握的手松了些,显然是“汪大人”和“公事”字样产生了效果。 那捕快向景墨端相了一下,似乎有些不信,问道:“你有公事?”但他的手加没有放脱,却也没有再去抓景墨的右手。 景墨低头看了看自己扮成役工的这身衣服,看来自己的服装自然不能使对方相信,景墨为节省口舌,只好用自己的右手去掏衣服里面的腰牌,这时有几个闲人围拢来,想看热闹。 景墨把牌子在捕快面前一亮,说道:“这是北镇抚司的牌子,你认识吗,要不要验一验真假?”然后又顺手拿出一个银锞子交给那驴子主人,说道:“对不住,这点钱你喝杯茶吧。” 捕快一看这是锦衣卫总旗官的腰牌,吓得脸色发青,当场就要跪下叩头,却被苏景墨一把搀住了,便跪不下去。景墨说道:“我这里办要案,你不可多礼,速速退开。”那捕头便乘势问那毛驴的主人呵斥道。 “好不晓事的刁民?你还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锁了,打你三百下水火无情棍?” 那毛驴的主人一看这架势,以为又是官~匪一家,哪里还敢逗留,牵了驴飞也似地逃开了,看热闹的人也全都作了鸟兽散。看来“锦衣卫”这三个字,真是比“凶神恶煞”还要管用。 景墨一看紧张的局面已经消散,便不再废话,从从容容地脱身而出,又急忙赶到医倌门前,并一直进去。 一个看门人走出来阻住去路,并问道:“喂,干什么的?请郎中吗?” 景墨摇头道:“不是。我来找一个人。” “要看病人?不行,不行。我们的规矩只许在白天探病。” “我不是来探病,我来找一个人。刚才是不是有一个人进医倌里来? 那人一边向景墨上下打量着,一边摇头。 “没有。 这真是人情冷暖事、态炎凉,按着平时里景墨的穿着和打扮,一般办事都很方便,不说无往不利吧,也差不多。而且,要是穿上了锦衣卫的飞鱼服,配上绣春刀,那更是蹬萍渡水、走谷沾棉,天地任我行了。 可是,今天这扮成穷苦的役工以后,真是做什么都不顺利,任谁有事无事都要刁难你一番。可见这天下人的势利,真是不一而足。 景墨只得耐着性子说道:“有的,约摸不到半盏茶以前进来的。” “别捣鬼,出去。” “有的!他穿了短袄,头上用蓝布包了头,下面一双布鞋。年纪比我轻……” 那门房居然呵斥起来:“我告诉你没有,你啰嗦什么?” 景墨也不耐烦地说:“你可不要胡说!” 那门房睁大了眼睛,似乎是想不出这个苦力打扮的人,竟敢这样说话:“谁骗你,别在这胡闹!快出去!” “那么,你们有别的门可以出进的设有?” “也没有!快出去。” 景墨的希望被这门房的一连几个“没有”打消得精光,心中一股邪火有些上撞。不过,此时景墨的理智还没有丧失。 第二百七十五章 骑驴看唱本 景墨回想了一下,自己既然没有眼见楚天锡进来,论理似乎也不应该硬说这个门房看见他。自己要是再一次亮明身份,要求对方把掌柜人等全找来,然后让对方全部按自己的意思行动,那也未始不可,但不免有些小题大做,而且万一楚天锡当真不曾进这里面来,那总不能让人家给自己变一个出来。 景墨正在踌躇着怎样办,突然听到有一声熟悉的呼声。 “景墨,走罢。” 哎哟,竟然是聂小蛮!他还是穿着那套玄青色织金妆花罗的曳撒,正低了头从里面出来,走近景墨时向景墨挥挥手,示意一起出门去。奇怪!聂小蛮不是说要留在府里边听消息吗?他怎么独个儿在这医倌里?而且还是从里面出来? 景墨于是丢开那看门的,跟着小蛮一起走出了医倌的大门,踏上了稍微僻静些的街道时,终于忍耐不住要提出自己心中的疑问。景墨注意到,聂小蛮的回答的话表脸上虽很平淡,其实有一种兴奋的潜流,语气间终究遏抑不住。 小蛮解释说:“我在一柱香的功夫以前,接得了刘典史的答复。他说甲寅号骡车是庆志车行的。” 景墨有些踌躇道:“哦,那个好像是四川人开的车行?” “是啊。这个答复很使我失望。刘典史查问过那四川掌柜,据说这‘甲寅号’骡车损坏了,已经两天没有出门。昨夜里这一辆车搁在车行中准备修理来着。 苏景墨一半慰藉一半解释似地说:“那么一定是陆老金看错了字了,他本来就不大识字,看错了也不奇怪。不过,陆老金刚才又说得非常确定。”景墨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也许那凶手捏造了车子的号数,作为他凶罪的一种伪装。” 聂小蛮并不作答,慢吞吞走向转角,突然主动地解释他的刚才经历来。小蛮说:“仵作的验尸结果还没有来。我心乱如麻,再不能呆守在家里。我本来要去见见冷子翰的夫人,以便搞清楚他们家庭间的状况,早晨因为她发病,我未能如愿。刚才我看时候还早,便决意再到上元门去冷家走一趟。” “你已见过冷夫人吗? 聂小蛮摇头道:“没有。我到冷家时,据小使女环环说,冷夫人痛过一阵后刚才睡着,不便叫醒她。我只得退出来。我又想见见上官艺秋,这才直接到医倌里来。 景墨问道:“你看上官艺秋有什么用意?再要查究一下包袱是不是被劫的?”景墨自觉自己的这话有些失常,因为这问题自己已经探究得很切实。小蛮假如真为了这一点而来,显然可以看出对于自己的调查结果认为不满……也许是不信任。 不料,聂小蛮果然淡淡地答道:“是的,不过还有其他问题。” “其他问题?什么问题?” 小蛮在转角站住了,他雇的骡车立即慢慢驶过来。但聂小蛮不立即上车,却低声答复景墨的问题。 “我要问上官艺秋的,是想知道她认不认识字,或者说她的才学层度的问题。” 景墨一时摸不着头绪,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小蛮又道:“这一点,我一开始也是没有想到的,不过现在去搞清楚倒也不为晚?我必须知道她的才学达到什么水平,是不是能写诗的水平。” “这有什么关系?我还是不明白。”景墨听小蛮的这番解释,可谓是越听越糊涂。 聂小蛮的眉毛挑了一挑,向景墨注视着,用一种遏制着情感的声调,说:“我有一种大胆的设想,这两件间接相关的案子,会不会竟有直接关系?…” “直接关系?”景墨承认自己的思绪的活动追不上聂小蛮,虽也有些模糊的轮廓,却不敢贸贸然发表。 聂小蛮自顾自地解释道:“是的,这设想也许太冒险,你也许会把‘神经过敏’的评语回赠给我。不过冒险虽冒险,却不是完全凭空无据。我告诉你,我反复从地点,时间和刀的几点上谁想,假设了这上官艺秋和在冷南乔两件事的间接关系。但我们为什么不能作进一步的推究?冷南乔是诗社的名人是交际花,楚天锡也是诗社中人,他们俩的相识是因为有诗社在其中做的媒介。同时那上官艺秋会不会也是诗社中人,之前和他们就有某种瓜葛?据你说,她的丰姿也不弱,而且同样是在芳心萌动的年纪。要是上官艺秋也是他们这些诗人之中活跃的人之一,三方面自然彼此认识。那么,这里面不是可能会有错综复杂的浪漫史吗?这两桩案子不是也会从表面的间接而形成案情的直接联系吗?” 景墨领悟地说:“原来如此,真不错!刚才我也偶然猜想到他们俩也许相识、不过你的猜测是有依据的。聂小蛮,你的思想的触须真可说是无孔不入!”景墨兴奋得用手掌不住地拍着小蛮的肩。 聂小蛮仍冷静地说:“这也就是偶然想到,你别太拍马屁我。” “你这进一步的设想到底证实了没有?你是怎么知道她有文采,至于有诗才的呢?” “证实了。”小蛮的语声平谈中含着兴奋。 景墨兴奋地追问道:“你已见过上官艺秋?她已经承认了她会写诗的吗?她是不是承认了这种三角关系?” 聂小蛮突然又出人意料地摇摇头,说道:“这倒没有,我没有和她谈过。不过我的这一趟终究没有白跑,我的设想已经完全证实了。” 景墨不由得大惑不解,问道:“哎呀,请你说得明白些。你既然没有见上官艺秋,又怎么能……” 聂小蛮突然插口说:“我看见楚天锡在她的病房里呢!” 聂小蛮这一句回答的话情不自禁地说得大声了一些,引起了一个行人的回头注视。小蛮好像很后悔,拉拉景墨的衣袖,便首先跨进等待已久的骡车里去。这消息自然给景墨很大的震动,不过这时不能急切追问。景墨于是也跟着上车,却突然想到,自己在一盏茶之前骑过驴,还做过轿子夫,转瞬间突然又变成坐骡车的人。只不过,自己的身上还是苦力的装束。 第二百七十六章 直接联系 聂小蛮向车夫说:“去上元门。”车子便缓缓前进。 景墨也是一愣,问道:“你还要到冷家去?” 聂小蛮看了看天空,估量了一下时辰,说道:“是的,现在应该是快到亥时了。我总想知道些他们的家庭情形。” 景墨一指自己这身苦力的打扮:“我这个模样怎么可以进去?” “那有什么关系?靠力气吃饭的不丢人,何况仅仅是装束?” 景墨于是不再争辩。略停一停,又问道:“对了,你最好说得明白些。你怎么也看见楚天锡?我刚才费尽了力气,却还是被他给溜掉了。”景墨顺势将自己如何充轿子夫又改变为临时强盗,抢了路人的小青驴拚命追踪,又终于追踪不着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 聂小蛮微笑着说道:“我看见他是偶然的,远不及你这样吃力。我的骡车刚才驶到二道埂子口,楚天锡的骡车恰巧驶过,正在慢慢地停住。我一眼看见,便吩咐立即停车,下车来在转角上一看,他正在走入百草医倌。那辆‘丙午’号骡车也便回头驶去。我自然很高兴。这是意外的收获。我向医倌中守夜的门房说了一声,便悄悄地跟着楚天锡上楼……“ 景墨不由得插口说道:“这样说,那门房明明是看见楚天锡进去的,他却给我一连串的‘没有’!这厮可恶,等这案子了结了,我定要回去寻他的晦气,不让他吃点皮肉之苦,我这口气实在出不来。” 小蛮指了指自己身上云锦的妆花罗的衣料,说道:“大概是你的装束造成了一种阻碍。这天底下的人谁不趋炎附势,而且这其中,恐怕要数做门房的最是看麻衣面相,天下人多是嫌贫爱富,你打不过来的。” “这道理我自然是知道的,攀高接贵、曲意逢迎也不过是这些鸡零狗碎之徒的秉性罢了,我只是生气,尤其是这班做下人听人使唤的,反而看不起自己的同类!欺负的也是自己的同类,真是可悲,可叹!” 聂小蛮也稍稍叹口气,说道:“天下糜烂已经不只在权贵之间,却似水银泄地,我看这大明的天下早晚要历杀劫。好,现在别发牢骚,你听我说。那上官艺秋不是在二楼玄字号吗?我看见楚天锡在门上叩了两下,便走进去。不这样过了一会儿,有个十二三岁的小使女走到门外来,站着不动。这使女大概是来陪她的小姐的,那时候她被遣出外,我相信绝不是为了防备我偷听而出来戒严。因为我尾随楚天锡,楚天锡根本没觉察,否则他也不敢这样子坦然进去。我猜测他们要谈什么,那小使女在旁边也许不方便,所以被差遣出来。” 顿了顿,小蛮又说:“总而言之,我在门外偷听的机会却被这样一来给失去了。我看了看左右两边的房间,不管是地字号还是黄字号都有病人,都不容我进去偷听,所以我就只好下楼来。” 景墨惊喜地说:“小蛮,这可真是意外的收获!可惜你没有机会听到他们的谈话。” 聂小蛮仍安闲地答道:“这倒是不用着急,我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的直接关系,而且知道他们俩的关系非常密切,同时也知道他们俩的关系一定和冷南乔的凶案有关。那也够得上说一句‘不虚此行’了啊。” “这倒是,可是怎么你还知道他们的关系非常密切?而且和凶案有关?” “是啊,这一点你也应当知道的啊。”小蛮说着把眼角向景墨看着。 景墨顿时呆住了,一时又来不及应付。 聂小蛮继续说:“你自己先前说过,楚天锡明知道人监视,却仍一再冒险出门,显然可以看出有不得不出门的理由。而且今天早晨他曾一早出门,要到某一地点去,却被冷家的邓妈阻止。后来他到了冷家匆匆就退出来,自然仍是往早就预定的目的地去的。现在我们可以假设这目的地也许就是百草医倌。这可见他对于上官艺秋的关心。他们俩的关系,也就可想而知。再进一步就可以推出,他的冒险出门和诡秘的姿态,也显然和这件凶案有关,那也不必我再细说了罢?” 景墨点点头附和道:“不错,这的确是很显明的。可是你为什么不等楚天锡出来?咱们就通知冯子舟,让他把楚天锡抓进应天府里去问问?不怕他不招。” 聂小蛮道:“这也用不着太急。只要我们不去打草,这条蛇也没有吃惊逃走。我们不如先将其他方向的线索作一个综合比较的研究,同时再搜集些案情中的证据,不是更有意思吗?” 景墨点头道:“你说的其他方向,是不是指的钱惜海和区自怡?” “是的,不过说不定还有别的方向。” “还有?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这里面的案情非常复杂,一定没有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捉摸不住此案的动机。” 景墨沉吟了一下,说道:“那么,据你看来,刘典史所说的凶案的目的不外图财,你也不赞同吗?” 聂小蛮皱着眉头,摇头说:“不,我不能说得这样肯定。你总知道赞同和反对,是两个确定的而且相反的态度。我在没有形成具体的概念以前,自然不能有任何确定的表示,至多只能有一个暂时的设想而已。” “假设也好。你能不能说一说? 聂小蛮沉吟着说:“从最近发展的事实看,很像他们玩的是一出恋爱把戏,不过到底是三角恋、四角恋、或者甚至是五角蛮,我还说不定。因为那钱惜海也是冷南乔的老朋友。此外还有家庭问题,也不能不考虑到。你知道在冷子翰是一个所谓‘琳琅’之人,从前在官场上混过,着实有些钱。我们虽不知道他的钱的来源是否属于‘贪腐’,单看他家里有着三个女人,就知道他家里的空气不会怎样纯净,也就想象得出这个家里的复杂。所以我很担心,但愿这件事不再牵涉他的阴暗复杂的家庭,否则这其中‘盘根错节 ’真会教人头痛呢!” 第二百七十七章 再访冷家 两人再次到了冷家,景墨依旧是一身苦力打扮,跟着聂小蛮一直进去。屋子里仍是冷清清的,尸体已经移去,堂屋中只点了两盏灯半明半暗的。开门的是那个粗麻子魏老西,他先是把惊异的目光向景墨的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但同时他也照样打量着聂小蛮。 这也可见他心中的惊异,倒不一定是因为景墨的装束,还含着“官府的人怎么这样晚又来”的困惑。聂小蛮简单地招呼了一声,听说冷夫人的胃病服药后已好了些,便吩咐他进去去通报。 接着,聂小蛮和景墨在灯光暗淡的堂屋中约摸等了一小会儿。此时冷南乔的尸体虽已收殓抬出,但一想到早晨的情况,还有些阴恻恻的。这样又过了一会儿,小蛮就看见一个身穿窄袖衫外罩窄袖帔的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女,珊珊地走进堂屋中来。她的身材矮小,皮肤黝黑,面目也说不上好看,尤其是她的眼睛太小,鼻子也太扁了些。假如她和死的冷南乔比,无论姿态装束,几乎都差得很远。她就是王顾念,是冷南乔的姨表妹,早晨因为陪伴她的姨母,不曾下楼。此刻冷夫人服过药又睡着了,顾念就是代表她的姨母来接待小蛮的。 经过了一度简单的介绍以后,聂小蛮便说明为了查案上的必要,要知道一些冷家的家庭情形。王顾念为人倒是很干练……因为冷南乔的殡殓,都是她一个人料理的,操着一口杭州口音,哩哩啰啰地告诉小蛮一个清楚的轮廓。 冷子翰一共娶过四个女人,第一个原配姓梅就是冷南乔的生母,在冷南乔五岁时就故世了。现在的夫人姓王,是续弦,并无生育,顾念倒是她的嫡亲的甥女。冷子翰的儿子鹏举还只有五岁,是二姨娘郭氏所生。那姓于的大姨娘也不曾生过一儿半女,但那个曾经被提及的区自怡却是她名下的干儿子。 这一篇家庭细帐已足够复杂了。要是凶案的成因当真牵涉到这个畸形且腐败的堕落家庭,那么聂小蛮的头痛的预言,估计是必然要应验了。 聂小蛮在得到这个归纳以后,便作进一步的探究。他问道:“王小姐,据你看,你姨夫家的一般情形是怎么回事?譬如说,大家平时的相处和睦不和睦?” 这问题已经不是简单的事实问题,而是在征询批评和意见了。那女子就也不像先前那么爽直,而有些顾忌意味了。 她答道:“大人,我是难得到金陵来的,不太熟悉其中内情。请你原谅。” 这话说得有理有节,让人挑不出毛病,看来这王小姐倒是有些聪明的。 聂小蛮又追问道:“我并不是要你指出什么具体的事实,只要知道些一般的情形够了。” 她迟疑了一下,才简单地答道:“大人,您薄壁纱罩万盏灯,如何不知道像姨夫这样的家,要怎样上下和睦,自然是不可能的……至多也不过做到一个样子罢了。” 聂小蛮之后的问题,又刺探到这家底案情的其它方面,结果知道这位王夫人是个懦弱的女人,在家庭的地位,只拥着个空洞的名义,实际上是空名无权。而真正握实权的,倒是两位姨娘。那二姨太最得宠,显然是因为生了个儿子的缘故。大姨太也不甘示弱,糊涂的冷子翰也脱不出她的掌握。 接着就谈到了关于区自怡的问题。据王顾念隐约表示,大姨太曾向冷子翰提议过,想把冷南乔配给她的干儿子。冷子翰自己倒无可无不可,冷南乔却坚决表示反对。这区自怡在一个什么很好的学堂里读书,学费一切,好像都是于氏供给的。至于于氏为什么有这个建议,顾念自然不会知道,但借此想觊觎些冷子翰的产业,似乎是一个可能的猜测。 聂小蛮问道:“这个区自怡跟你表姐的婚事是在什么时提起的?” 王顾念说:“我听说还不到一个月的事。因为区自怡要出远门去北京备考,大阿姨才想赶紧给他订婚,不料给表姐回绝了。” “那么区自怡本人的意思是怎么回事?” “他好像一直是很喜欢我的表姐的。自从这件婚事破裂以后,他就绝迹不来了。” “他们可曾有决裂的口角?” “没有,不过区自怡到现在不曾来过,有二十多天光景了。” “他已经去北京了吗?” 王顾念突然摇摇头,说:“不,应该还没有动身。两天前我还在绸缎店里看见他来着,看样子还没走。” 聂小蛮的眼珠一转,接着问道:“两天前还看见?就是前天吗?” 那女子看了看聂小蛮的脸,点头道:“是的。他像是在买东西。” “你可曾问他到底几时动身?” “没有。那时我正拿了衣料出去,不曾招呼他。” 聂小蛮把目光移转到一旁的景墨的脸上,稍稍点了点头,好像暗示说:“区自怡还没有离开金陵,又多一个可能的嫌疑人哩。”景墨心想,这事情真复杂极了,头绪如此之多,哪一条才能导引到终点呀? 聂小蛮又换了一个话题,问道:“你的姨夫是怎么回事?譬如他对你的表姐的感情好不好?” 王顾念沉下了头,有些踌躇。她说:“那也说不上不好。姨夫一向很宠爱表姐的,什么事都依顺她。就是二阿姨也不大敢和表姐执拗。不过……不过……” 聂小蛮忙追问道:“不过什么?” “就是为了这件区自怡的婚事,姨夫好像不大高兴。因为这件事是大阿姨主张的,姨夫平时是很听大阿姨的话的。” 王顾念说了这一句话,好像赶紧止住。她的一双小眼睛也忙着向堂屋后面瞟了一碟,防着有什么人在偷听。聂小蛮也很知趣,不再纠缠这个题目。接着又谈到在冷子翰本人。王顾念的口气中,好像冷子翰的为人有些“霸道”,脱不掉所谓“官威”的身段,这样一来外面的人缘并不大好。 聂小蛮又问到初八晚上的经过。顾念仍回答完全没听到什么,和她告诉冯子舟的一样。于是聂小蛮点点头站起来和景墨一起离开了冷家。 第二百七十八章 家务帐 到了初十那天一早,刑部通报送来的时候,苏景墨正在吃着自己的的冷拌面。聂小蛮今天连早饭都没有吃,就出去例行的清晨漫步,到这时候还没有回来。 景墨丢下筷子进了书房,在凉风习习的窗口边坐下,翻开刑部通报,查找关于冷南乔的记录,不出所料,这案子果然有不少的文字记录。也不知道这些情报是不是应天府的探子搞到手的,内容相当夸张,大部分叙述她的诗社生活和社交活动;连带她的父亲冷子翰的从前的仕途历史和家庭状况,也有加以渲染的纪叙。 关于凶案部分,倒是说了聂小蛮和自己也参加侦察,但案情方向,除了之前勘查时所见到听到的以外,并没有新的事实披露出来。不过有一点是聂小蛮所盼望知道的,就是根据仵作的检验结果,冷南乔被害的时间,大概在初八那天晚上的亥时,应该不到子时的时候。 上官艺秋的盗窃案,也有简短的补充信息,说明上官艺秋已经出险她的住址也自然被记录到下来。不过,对于自己和小蛮特别关于的,上官艺秋的人际关系问题,甚于是不是诗社成员,具不具备写诗的能力,与楚,王等人的关系,却一概没有提及。 景墨一边看着一边在脑子里记下有用的信息,终于在这个时候聂小蛮回来了。他的表情有些疲乏,而且时间上也比平回延迟了不少。 景墨没好气地说说:“面条坨了,今天怎么耽搁得这么久? 聂小蛮答道:“我的早餐已在路上刚刚解决了……一片春饼,两个乌饭。”说着,小蛮摘下了头上的四方平定巾,用白巾擦他额头的汗,随即坐在那张他惯坐的圈椅上。 景墨问道:“你好像去得很远,怎么还走得满头大汗的?” 不料,聂小蛮摇了摇头道:“不,我今天不是去散步的。今天我是为了这两桩案子去调查的,这都是之前的汗了,我坐大车回来的。” “是吗,怪不得我说你去了这么久的功夫,那么你都去查什么了?” “我去看了看仵作。他住在丹凤街,距我这里可算是相当的远。昨夜里我派人去找过,没找到。我怕他一出门又找不着,所以一早便去他家门口堵住他。”聂小蛮解开大氅,开始喝起茶来。 景墨问道:“你是不是还要证实冷南乔的被害时间?今天刑部通报上已经说了,正是初八那天的亥时。” 聂小蛮点点头,轻轻地饮了一口茶,答道:“是的。还有一个要点,我要证实那凶器。”说完,他又继续饮茶。 “凶器?杀死冷南乔的凶器?” “是的。我们知道上官艺秋受了刀伤,冷南乔也是给刀刺死的,这样一来假设这两件案子有间接或直接联结的可能。因为昨夜里楚天锡去看上官艺秋,这假设便已经成立。但两案的凶器终究是不是属于同一把刀,这倒是不能没有实际上的证据。昨天仵作把结论送到了应天府里去,耽搁着没有转到我们这里,所以我不得不亲自走一趟。 景墨点头说:“你已经看见仵作了?那有什么结果?” 聂小蛮点头说:“我的猜想被证实了,据察验伤口的诊断,的确是用一把两面出口的刀子。” “嗯,这样说来,你最初的理解又符合了,像是一个人干的。” “不过,还有一点,上官艺秋的包袱是被劫的,大门上又有不同的指印和掌印!……这还真让我没办法解释!”聂小蛮说到这里挠了挠头,似乎被这个问题困惑得十分苦楚的样子。 景墨便想换一个谈话的角度,又问:“那么仵作可还有其他发现?” 聂小蛮抬起头来说道:“他说冷南乔颈喉间的动脉和静脉都断了,所以当时应该是一下刀就死了,根本喊叫不出。这又证实了我们的假设。” “还有吗?” “我又到慈悲社外大街去拜访楚天锡的父执秦擎宇。” 这倒是一个全新的方向,苏景墨提振了些精神,问道:“我险些都忘了这位仁兄了,那么楚天锡的话可真实?” 聂小蛮放下了茶碗,摇头说:“完全是子虚乌有的。那位老人家既没有害病,楚天锡昨天早晨也根本不曾去过。” “哎哟,他当真是说谎!” “这一点本不值得惊异。我早就料定他是撒谎,只不过一一去求证是我们应有的步骤。” “那么楚天锡昨天频频受阻,直到离了冷家才去的地方,真的是百草医倌?” 聂小蛮看了看景墨,点点头道:“我想应该如此。”他略一沉吟,又说:“从楚天锡的撒谎和神情慌张上看,我们可以确信这两件事情不仅有直接关系,而且关系得非常密切。”他沉默地饮茶,鼻梁间的线纹更深刻化了。 景墨说道:“这两个女子一死一伤,看来楚天锡确是联系这两案的扣子。他既是一个中心角色,我们能不能就把他抓起来,向他彻底地问一问?只要动点手段,不怕他不招,不是一切就都清楚明了了吗?” 聂小蛮摇头说:“还不能,一来,缺乏物证;二来,其他的线路的调查还没有达到终点。轻举妄动,那未免太不聪敏,也少了些探秘的趣味。” 景墨听了这话,心想,看来小蛮对于追寻的过程看得比谜底还要重要,而自己从来想要的就是答案,至于手段倒是不太在意。可能这就是自己和小蛮的区别吧,想了想,又问道:“聂小蛮,你说的其他线路,是不是指钱惜海?” “嗯,有他,至少也还有来区自怡。” 景墨想起了昨夜王顾念的说话,点头说:“不错。据冯子舟的调查,区自怡已经在前些天动身去了北方,不过,王顾念在大前天还看见他在金陵。这的确是一个疑点。” 聂小蛮说:“单就为这一点,我刚才还曾到一道巷去转了一转。” “你居然还去了一道巷?那你可曾看见区自怡?” “还是没有。我看见他的母亲。据她说,区自怡是在五天之前动身的,但没有人送他上船,所以自然无从证实。” 景墨道:“看来他的母亲竟也帮他说谎?” 第二百七十九章 最新情报 聂小蛮道:“这倒不像。我说出了有人在三天前还在金陵见过区自怡,那老妪人也便怀疑起来。听她的口气,区自怡平时也不大安分。他在外面的事情,她这做母亲的大半也不知道。” 景墨问道:“你想区自怡会不会假托北上,实际上仍留在金陵?” “这是很可能的。现在他的母亲正在设法找寻他。” 苏景墨暗想,这个人没有下落,的确又是一条待解决的问题。而且钱惜海的踪迹至今不明,也不能不加注意。不过就这三个人分别推测,楚天锡在此案中的份量似乎要更重一些。 因为聂小蛮离开的时间久一些,说话间已经到了巳时光景,冯子舟派了一个捕快来送信,说是那被抢的包袱已经有着落,请小蛮和景墨前去商议。那包袱本来值不了几个钱,却是这两桩凶案上的重要物证,因为它的发现,才使这两桩凶案发生了急剧的转变。 聂小蛮和景墨赶到应天府的时候,冯子舟在一间偏房中等候。他的表情出人意料地并不太兴奋,反有些颓丧的意味。各人俱坐定以后,冯子舟却先开始倾诉他的烦闷。 他说:“聂大人,冷子翰那边已经修书给了知府大人,不知道会不会是要用什么压力。钱惜海还没有下落,我派下了他的画影图形,在各处城门和水陆码头埠头都派了人,不过都没有消息。真是麻烦!” 上官特别是地方主政之官干预律法事务、插手具体案件处理的这一类现象并不鲜见,并且经历了由“明”转“暗”的过程。只要是在大明朝管过刑名的,大体都经历过有上官直接发文来,指派案子应该怎么判。 但凡是位高权重者,哪怕不是地方上主官,干预律法刑名的也大有人在,常用手法是批条~子、打招呼,有的是让下属去办,有的让自己的‘老部下’写一个‘案情呈报’,自己再在上面做批示。而这个“批示”也很有讲究,有的写“请依法酌情办理”,有的写“依法办理后将结果报知”,虽不明说,但其背后的引申义不言而喻。 这些高官权臣干预律法是影响大明朝律法公正、律法腐败甚至产生冤假错案的一个重要因素,这自然让老百姓深恶痛绝,让主管刑名的官员既痛恨但却无可奈何。 冯子舟是应天府的推官,管的正是律法刑名,应天知府正是其顶头上司。顶头上司要是给了压力,自然是有些头大。 这也是官场时弊之一,主政之官权力远大于律法刑名官名。所以主政官对于案件有什么想法,往往便可以直接对案件的侦办产生影响,特别此案又涉及退休的官员,谁也不知道这姓冷的和应天知府有什么瓜葛,不过也只好走一步是一步了。 万幸此案里还有聂小蛮和景墨,小蛮属于监察系言官,而苏景墨更直接是朝廷耳目,有此二人已经参和到本案的侦办之中,那知府即便真想干预,只怕也不敢太过于乱来。 三人沉墨了片刻,似乎对于这种事情既是无奈,又是痛恨。 终于聂小蛮慰藉似地说:“子舟兄,你也不必太着急。我看一天之隔,情形已有相当进展,总归还算是顺利的。景墨兄昨夜里的工作也有不小的收获。何况你不是说,那只上官艺秋的包袱已有了着落了吗?” 于是冯子舟简单地说明一柱香之前接到城北巡检司的禀告,有一个捕头叫贾大,昨夜里在黄泥岗小押店里查明了一支精美小香囊。押店里店员认识那当押的人叫山东秃三,是这押店的常来的顾客。秃三是抬轿子的,这种香囊绝不像是他自己的东西,有些来历不明。所以当贾大去调查时,店员就道出了秃三的住所。直到今天早晨,贾大才找到秃三,又搜出了那只包袱,包袱有上官艺秋绣的字样,才知这些东西和前天的六度庵抢劫案有关。 冯子舟作结论说:“我已经通知城北巡检司,叫他们将秃三押到这边监里来,大概不久就可以到。但苏上差昨夜里发现了些什么?是不是楚天锡有什么可疑行动?” 聂小蛮就将楚天锡到百草医倌里去看上官艺秋,又证明他昨天早晨不曾到慈悲社外大街去看秦擎宇的事说了一遍。冯子舟听了小蛮的讲述想了一想,表情终于变得兴奋了些。 他说:“这样一来,这两桩案子不但是偶然的关系,几乎像是一出三角恋爱的把戏哩。” 聂小蛮应道:“是的,我怕不止三角,甚至可能是多角的。” 冯子舟沉吟着说:“不错,那钱惜海固然可疑,但现在看起来,这个楚天锡似乎更觉与案情有关。我想单凭这两点,就不妨把他抓进来问问,先拿到他的口供。” 聂小蛮说:“还有哩。区自怡也和冷南乔有过一回纠葛。现在我们知道他并不曾北上,大前天,也就是三天之前还在金陵。” 冯子舟惊异地说:“什么?他还在金陵?他的老娘明明说区自怡已经动身到北京去了啊。 聂小蛮于是又解说,昨夜自己和王顾念的会谈;还有这天早上自己到区家去的经过。这一番话又使冯子舟的两条浓黑的眉毛紧锁拢来。 他困惑地说:“这真是越弄越模糊了!眼前有三个嫌疑角色,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凶!” 聂小蛮仍冷静地说:“嗯,说不定还有第四、第五个人哩。” 冯子舟用手拍拍他的额头,诅咒似地说:“可恶!这些世家出身的浮夸子弟就知道纨绔,正正经经的经世济途的事情一件也不干,专闹出些鸨合狐绥的事来,教我们头痛!真可恶!真讨厌!把老子惹得恼了,一个个都抓起来,打上二百脊杖,把他们屁股都打成肉酱,就都老实了。” 冯子舟的牢骚还不曾发泄到“尽情倾吐”的高度,就来了一个打岔,那城北巡检司的捕快贾大已经押着山东秃三来了。 秃三是个瘦子,穿一套粗麻的杉裤,年纪约在四十上下,黄皮脸上长着粗粒的痘搬,光头没有头发,一双圆黑的眼睛里透出害怕的眼神。 第二百八十章 成何世界 这个高个子头戴小帽身穿青衣的贾大,递上了移解的公文和一只包袱,又向冯子舟禀告他的调查的经过。 他的语气间颇有些卖功自夸。不过此时的冯子舟正没好气,没有给他什么褒奖,只是点了点头,又把公文略略一瞥就搁在一旁,急忙拿起那包袱来察看。 这包袱皮虽然算得上好的,不过也并没有什么特别,这时候显然是重新打结过了。冯子舟解开了来看,向袋中看着,拿出了一个精美的小香囊,一张折子戏说明书,一只镀金的傅粉盒子,一支蓝红的口膏和几张帖子,就随手把包袱皮丢在他的书桌上。 冯子舟用恶狠狠的目光看着那轿夫,问道:“这是你抢来的,是也不是?” 秃三睁大了圆眼,磕头如捣蒜一般,喘息地说:“哎哟!不是的!……冤枉啊!冤枉的!我没有抢过东西!青天大老爷明察!……太老爷在上,我没有抢……我更没有杀人!大人!冤枉的!” 看来这个秃三在被抓之后已经吃过些苦头,所以现在成了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这时受到冯子舟的目光和语气的威胁,便造成这个神经性的现象。 聂小蛮平生最是反感官府和各有司衙门惯用的问供方式的……尤其是用在一般普通百姓身上。聂小蛮深信: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不过,聂小蛮只不过一介御史,毕竟“人微言轻”,这些手操生杀予夺大权,为官做宰的掌权者,又有几个会在乎小民百姓的皮肉之苦呢?连多年相处而且小蛮时常给予帮助的冯子舟,也不曾把聂小蛮的规劝告诫当一回事。 这时聂小蛮分明动了些肝火,把冷峻的目光向冯子舟瞥了一瞥,又举起手来挥了挥,显然是不客气地阻止他再问。 聂小蛮换了比较温和的口吻向秃三说:“好了,你不用害怕。没有人会冤枉你。你只要坦白说明这包袱终究是怎样得到的,我们绝不难为你。” 秃三接下来的反应很使人满意。他的目光从冯子舟脸上移到聂小蛮的脸上时,恐惧神色已经消释了一半。他答话时的声音和目光也安宁了些。 他说:“老爷,我说的本是坦白的话,不过……他们……他们……”他的目光又胆怯地向那个押解的贾大瞟了一瞟,才低声道:“他们不相信……他们硬说我是抢来的,还说我……” 聂小蛮阻止他说:“我明白的,现在你只要老实交代明白怎样得到这包袱的就行。” 秃三连连点头道:“是,是,大老爷,我早已说过,这包袱我是在六度庵和上江考棚转角的阴沟边拾起来的。别说我不曾抢劫,更不曾杀人,就连谁丢在那儿的我也不知道。要不然,我准会还给那个人……” 冯子舟报复似地喝道:“你说得好堂皇,你不知道是谁丢的,你倒是可以把它藏起来?是不是?” 秃三吃了冯子舟的这一吓,他的脑袋好似顿时又短了一寸。 聂小蛮只好再一次的出言安慰,说道:“你说实话,那么你是在什么时候拾到的?” 秃三说:“在昨天早晨,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大老爷,我前天做夜里的活,在街面上荡了一夜,没有做几个钱买卖。我游荡到六度庵转角,停下来歇一歇,突然看见轿子杠下面有个黑色的东西,拾起来一看,是一只包袱。我还在原地等了了一会儿,没有人来找,我才把东西给带走了。” “袋里还有些什么?”聂小蛮指了指桌面,又补一句。“除了这些东西以外。” 秃三说:“还有一张五两的银票,一点碎银,十几个铜板……我都花掉了。”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又说:“本来你拾得了东西,必须送到衙门里去,不可能说谁拾了东西就归谁的。你花了包袱里的钱不说,怎么还把里面的东西拿去典当?” 秃三舔舔~他的嘴唇,答道:“大老爷,我真实太穷了,前夜的买卖又不好,我才……我才一时……”他羞窘地停住了。 聂小蛮不再追问,显然对于那轿夫的供述已经接受了。他站起来走近书桌旁边,拿起包袱细看。冯子舟有些失望,向贾大挥挥手,叫他把秃三带到一旁。 景墨坐着不动,心中也感到失望。因为根据自己和小蛮先前的推测,包袱是被抢的,那抢包袱的人刺伤了上官艺秋,在冷南乔又是死于同一把刀,那么这抢包袱人也许就是杀死冷南乔的真凶。现在据秃三说,包袱是拾到的,不是他抢来的。仔细观察他的声音脸上和身体的状态,说话也不像虚假。那么这个发现依旧是“于事无补” 可是,这包袱怎么会留在路边?是不是凶手因为陆老金的追赶,为缓兵之计,才把抢得的皮袋丢开来,可陆老金在匆忙中,虽说曾找寻过,但包袱是黑的,又是夜间,他终于还是忽略了不曾看见吗? 景墨的沉思,突然给聂小蛮的略略含些惊煌的声音所打断了。 “嗯,这夹层里还有一封信呢!” 景墨闻声跳起身来,看见聂小蛮正从包袱的夹层中抽出一个淡蓝色的小小的信封来。封脸上有两行小楷字,笔迹很细小。写着“红花村红土桥七号上官艺秋小姐收,”左面下角似乎还有两个小字,却被聂小蛮的大拇指掩蔽着。这是一封快信,写着发信的日期正是初八那天。景墨正要从聂小蛮手里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个清楚,突然见聂小蛮敏捷的手指已将封套中的信笺抽了出来。他的目光只在信笺上瞥了一眼,突然又失声惊喊。 “哎哟,这可真是一个意外的发现!” 这一次惊呼更突兀,景墨完全没有预料到,猜测信中必有惊人的消息。景墨急忙挤近些。冯子舟也站起来凑过去。那信纸是白色的,上面有两行草书,写得还算漂亮,可能书写之人是受过相当的教育的。上面写着:初八晚间亥时三刻,请到舍间一行,有关于其人消息奉告。请勿失约。 聂小蛮突然回头向景墨说道:“景墨,我真得向你道歉哩,你的直觉观念有时候真有不可思议的效验。反倒是我的神经才是太迟钝哩。” 第二百八十一章 山东秃三 景墨还没有作答,冯子舟已抢着说话。 他困惑地问道:“聂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聂小蛮解释道:“昨天早晨,景墨兄一听到两桩案子发生的点距离很近,便说这两桩案子有相互关系。我当时还反驳他。后来有了时间和凶器上的证明,我才觉得有间接的关系;昨夜里我又看见楚天锡到医倌里去,才知道是直接的关系。现在我们又知道这两个女子也是有某种关系的。你想这里面的联系该是多么密切,这都是我之前不曾想到的!” 小蛮说时把信封上左下角的两字给另外两人看,“看,这‘乔寄’两个字,不是寄信人的具名吗?不就是冷南乔寄给上官艺秋的吗?” 冯子舟诧异地说:“哎哟,谁想得到!两件事竟会是一桩案子!” 景墨也惊喜地说:“哎呀,正是如此。不过我也有几分疏忽和大意的地方。昨天我见上官艺秋时,假如问一问她前晚在六度庵上被抢劫之前,本来是准备往哪里去的,也许早就可以知道他们间的关系了。” 聂小蛮说:“这还真是你的疏忽了。你想她既然说住在红花村红土桥,但在夜间亥时三刻的时候,还在六度庵上向北走去。她终究有什么目的,自然有查问的必要。” 大家静了一静,景墨又问道:“冷南乔既然写信约上官艺秋去,怎么她自己突然被人杀死?上官艺秋也同时受伤遇劫?” 聂小蛮的左手仍握着信笺,右手抚着他的下领,低着头并不作答。 冯子舟突然代替小蛮回答道:“这件事假如不是偶然,我倒有一个看法。” 聂小蛮仰面问道:“你有什么见解?” 冯子舟说:“我以为案情中另有一个人和这两个女子过不去;或是那人和另外一个人结怨,却计划从这两个女子身上间接地泄忿。所以他才捏造了一封信,引了上官艺秋去赴约,那人却乘势行凶,以便一举两得,所以才造成这样的结果。” 聂小蛮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信是捏造的?” 冯子舟答道:“那是显而易见的。信封和信笺的纸质和颜色都不同,这是一项证据;信封用小楷字体,信笺却是草书,字体不同又是一项证据。所以我以为那信封也许当真是冷南乔的笔迹,却被什么人从中取得,就此诱上官艺秋出来。” 聂小蛮摇摇头,说:“你这话不免似是而非,信封和信笺的纸质和颜色虽然不同,但不能算做分属两个人的确凿证据。字迹是否出自同一个人,那必须用专业的目光仔细下一番察验工夫,才可断定。” 冯子舟正在自觉得意,突然受到了聂小蛮的反驳,不觉有些扫兴。他懊丧地坐下去,不再言语。 聂小蛮又含笑说:“子舟兄,你不要生气。其实你的观察即使不错,情理上还有一个显著的矛盾之处未想到。” 冯子舟膛目地问道:“什么矛盾之处?” 聂小蛮答道:“依你的话说,上官艺秋是受了另一个人的骗,才去赴约,那么冷南乔自然是不会知情的。但你怎么忘记了,那小使女环环说过冷南乔在前晚偷偷地下楼,分明是等待什么人?这不是和你的设想矛盾了吗?” 冯子舟之前根本没有想到此节,于是呆了一呆。他咬着他的厚厚的嘴唇,正要想答辩。 聂小蛮举手止住他,说道:“现在我们不必凭空辩论。首先做的还是应该寻找证据,我们应立刻往百草医倌里去问问上官艺秋。她与死者还有楚天锡的人际关系终究是怎样一回事。” 冯子舟点头赞同道:“不错,照眼下的情势而论,那楚天锡无论如何都有关系。我想不如趁早把他捉住,从他那里得到的口供一定有用,还可以对一对他的指印,免得他闻风逃走,又像钱惜海那么费事。” 这时候,有一个当差的走过来禀告冯子舟,城南那边有个王都头在外面有什么禀告。冯子舟就匆匆出去。聂小蛮回头向山东秃三看了一看,又婉声慰藉。 小蛮道:“你不用太害怕。包袱既然不是你抢劫来的,你自然无罪。这一次我替你做主了,你不会受到什么惩罚。”聂小蛮说着向旁边的贾大瞟了一眼,那贾大有些发窘。小蛮又向秃三说:“不过你拾得了东西藏匿不报,还尚自花消了里面的钱财,自然不可,不过这一次我替你赔了这五两银子,以后你不可如此。” 秃三跪下连连磕头,并感激地说:“青天大老爷,您真是活菩萨,以后小人一定不敢的。” 苏景墨还是有些担心,便低声问聂小蛮道:“他当真是拾得的?” 聂小蛮也低声答道:“这应该没有疑问。他不像是行凶的人,所说的地点也符合……”小蛮突然睁着两眼看向门口,高声问道:“子舟兄,你得到了什么消息?怎么竟这样子惊慌?” 冯子舟急步过来,喘息着答道:“聂兄,这真是万万想不到,钱惜海有着落了!” “啊,他在哪里?已经捉住了?” “用不到我们去捉。他已经被人谋杀了!” 这一句话出口,不但苏景墨大吃一惊,连聂小蛮浑身都震了一震。消息真是太突然了,而且使本来就扑朔迷离的案情上又加上了一重疑障。 冯子舟不待两人诘问,继续道:“今天早上,有人在黄家圩北段的一条小沟里面发现一个尸体。这尸体是被人勒毙的,夹袍衫裤都已剥去,只有一顶已经被踏破的纯阳巾留在沟里,纯阳巾里面绣着钱惜海的名字。城南那边得了这个消息,就来通知我。” 聂小蛮很着急似地问道:“尸体现在在哪里?” 冯子舟道:“此刻还在那边沟里。尸体本来是用废物掩蔽的,好像已经搁了很久,已经有些腐化。现在他们正在等大理寺的仵作去检验,大概还没有移动。” 聂小蛮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想先往那里去看一看。” 冯子舟说:“好,王都头在外面,可以陪你同去。我在这里料理一下,马上就来。” 苏景墨问题:“那么谁往医倌里去问上官艺秋?要不,还是我去一趟?” 聂小蛮应道:“你去正好。”聂小蛮站起来走了三步,又停下来喃喃自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桩案子真教人应接不暇!” 第二百八十二章 二女通信 二人出了府衙,便各走各路。景墨雇了轿子一直往二道埂子百草医倌。 景墨盘算着,这案子真是太不容易捉摸。费了一天又半夜的工夫,好容易探出了几条线索,才把两案合而为一,渐渐儿有些轨道可循了。不料,钱惜海又被人谋杀了,真像洗好的衣服晒在院子里,然后就回屋午睡了,结果突然一场大雨把衣服重新给你刷满了泥点子,你醒来一看又可以重新洗一回了。 据冯子舟的看法,钱惜海应该是本案中的主要角色,现在他本身被人谋杀。不但线索中断,平空又多出一个凶手。并且钱惜海既死,前两案的内情秘密也丧失了取证的来源,不是更加棘手吗?如果说钱惜海是自己寻死的,畏罪自杀,还比较合理,现在他偏偏也是被杀的。这杀他的人是谁?有什么目的?复仇还是灭口,还是另有缘由?聂小蛮所说的“应接不暇”,的确毫无夸张的成分。 往复的沉思结束了景墨的行程。 这一次景墨早已换了装扮再进医倌,自然没有上夜的那种麻烦。景墨见上官艺秋已经起身坐在床上看书,景墨心中就是一动,她认得字的! 上官艺秋身上穿一件月牙白的圆领衫,下面是白护袖,下半身仍掩覆在雪白的被单里面。她的额发已经加以整理,景墨这才看见她的后面的头发编组地盘在颅后。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使女坐在她的床边。她的脸色虽还焦黄,精神却比昨天爽健得多。上官艺秋见苏景墨进去,放下了手中的书,呆了一呆,似乎有些意外。 苏景墨赔着笑脸,说:“上官小姐,今天更好些吗?我专门来问候你。” 上官艺秋勉强含笑答道:“谢谢您了,已经好多了。热度已经退净,不过这里还有些痛。”说着,她用右手指了指她的左肩。 景墨同情地说:“那就好,您应该要多休养几天。” 上官艺秋道:“刚才我妈跟哥哥又来过一次。我本计划就一同回去,但郎中说至少还得静养一天。所以我准备明天回家。” 景墨道:“嗯,在医倌里休养更方便些。”略顿了顿,又问:“上官小姐在看什么书吗?我没有打扰你吧?” “只是看些小说杂书,打发时间罢了。” “嗯,那么请问你对于诗词是怎么看的?也有参加什么诗社的活动吗?” 上官艺秋向景墨看了看,摇头说:“没有。我本身并不是诗社的成员,不过确实去看过热闹的。” 景墨闻言大喜,又乘势问道。“嗯,我听说他们诗社里有一个叫楚天锡的,你认不认识?” 那女子的黑眸又仰起来向景墨一瞥,点点头说:“认识。他是我的表哥。” 嗯,这倒超出了聂小蛮的猜测。看来这两人的关系更密切一层哩。 景墨又问道:“除了令堂来看望过你之外,可有没有别的人来看过你?” 上官艺秋的敏锐的眼睛突然转过来,在景墨的脸上瞟了一膘,立即又沉了下去。 她摇头道:“没有啊。” 景墨直截地问道:“楚天锡也没有来过吗?” 上官艺秋的焦黄的脸上泛出了一丝红霞,她的头沉得更低了。 她依然答道:“没有啊。” 这显然是鬼话。她为什么说谎?自然是为了要掩盖某种秘密?景墨觉得眼前似乎还没有堪破她的秘密的必要。 于是景墨又问道:“那么你和冷南乔也是亲戚吗?“ 上官艺秋长吸了一口气,头依旧低着,应道:“不……我们不是亲戚,只是朋友。” 景墨道:“嗯,但前天夜里,你的这位朋友已经不幸已被人杀死。你也知道了吗?” 上官艺秋点点头:“知道的,哥哥和母亲来看我的时候已经告诉我了。真可惜。……真奇怪。” 景墨忙问道:“奇怪?为什么奇怪?哪里奇怪了。” 上官艺秋踌躇了一下,才说:“因为前天晚上冷南乔本来约我到她家里去的。” “哦。那么你在六度庵上遭劫,就是要到冷家去会她?” “是的。前夜里我先到茂秋戏院里去看折子戏。到亥时二刻左右,我从戏院里出来,往冷南乔家去。不料快要到时,遇着那个贼人,抢去了我的包袱,又险些儿要我的性命。我家人来看我,才听说冷南乔正巧就在那时候被人杀死。这也太凑巧了,我觉得非常奇怪。” “上官小姐,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 她又沉吟了一下,才道:“我猜想那行凶的人,也许就是抢劫我包袱的人。” 景墨同意道:“你猜得不错,我们也正这样推测。但你想那行凶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摇摇头道:“这个,我倒是说不出什么。因为冷南乔的交游很广,我和她只是初交,不知道她的底细。” 房间中的窗子虽然都洞开着。近午的气温又在逐渐增高。上官艺秋似乎感到闷热,额头上蒸发出细粒的汗珠。那小使女忙送上一块手帕。她接过了,慢慢地擦着她的额头和敞开的粉颈。她的胸部丰满的双峰似乎也起伏得快了一些,景墨看在眼里不知道她是热的,还是着慌。 景墨问道:“前天晚上那个抢劫你包袱的凶手,终究是一个何等样人,你可能给我们什么提示吗?” 上官艺秋答道:“我只觉得那人身材短小,头上戴一顶白色的草帽,身上穿一桩灰色的夹袍。” “你没有看见他的面貌?” “没有” “就从他的身材上推想,你平日熟识的人之中,可有相同身材的人?” 上官艺秋又垂着头思索,然后道:“没有。我真实想不出那个人是谁。” 景墨略顿了顿,又问道:“上官小姐,你平时可有什么冤家吗?” 上官艺秋摇头道:“我从来不曾得罪过人,不致会和人家结什么仇怨。” “你和冷南乔的相处得如何呢?” “我们相处很是融洽。不过我已经说过,我们只是初交,也说不上有什么深厚的友情。” “那么前晚她约你去,你可知道有什么事情?” 上官艺秋再度擦着额上的细汗,低声说:“她写信给我,说要和我谈谈我表兄的事。” “就是楚天锡?谈些什么事?” 第二百八十三章 兵分二路 上官艺秋道:“我不知道。信上没有说明。” 景墨仍企图作进一步的探索,又问道:“我听说楚天锡和冷南乔将要订婚,你可知道此事?” 上官艺秋慢慢地答道:“我也听到这样说。”她略停了停,又补充说:“也许就为了订婚的事,冷南乔要知道表兄的过去吧?因为他们的交往还不过两三个月。” 她又擦着迅速蒸发的汗珠,稍稍地呼着气,似乎有些倦乏。景墨觉得在退出以前,必须将发现包袱的事约略地告诉她。上官艺秋一听到这个消息,突然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种惊异的表情。 “噢,你们已经捉住那个凶手?” 景墨答道:“倒是没有,很可惜。那人是个路过的轿夫,包袱是他从地上捡到的。” 她点点头,不再答话。她的头又垂下了。 景墨又问道:“上官小姐,有个明德学堂的童生叫钱惜海,你可也认识?” 她摇头道:“我不认识。” “还有一个叫区自怡的呢?” 她不再回答,只是摇摇头,似乎有些支持不住,把身子靠到后面的大枕上去。 这时有个穿有一个长胡子的郎中前来,后面还有一个小厮端着一碗汤药。景墨觉得自己的调查任务已有了相当结果,就趁势告退。 苏景墨走完了那条静静的甬道将近走到楼梯,猛见一个人匆匆从梯上一步两级地跑上来。景墨斜眼一看,急忙将身子一闪,直前向甬道的那一端走去。上楼的就是楚天锡。他已经换了一套青衫和白中单,腰间束着丝绦,头上梁缁布冠,显得很英俊。 景墨心想,他难道是又来看上官艺秋吗?果然,楚天锡一直走到上官艺秋的病房门前,轻轻叩了两下,便推门进去。 景墨心中不禁嘀咕起来,冯子舟不是说要拘捕楚天锡吗?怎么他此刻还行动自由?自己和小蛮毕竟是冯子舟请来帮忙的,替他把人拿了手续上不便不说,还有夺功之嫌,最好还是通知冯子舟一声,让他自己派人来抓人,免得再耽搁误事。景墨决定了主意,就悄悄地叫来了这里的掌柜,悄悄说明了身份之后,让他派了一个小厮去应天府报信。 分派已定,又吩咐不得走漏了自己的消息之后,景墨又回到上官艺秋病室的门前,恰见先前那个送药的小厮走了出来。这时候景墨的机遇比上夜里聂小蛮所碰到的要强得多。那小使女并没有被遣出来回避,隔间地字号的房间又恰巧已经空了。医倌的病室照例是没有锁的,景墨一看这时候正是天赐良机,便溜进了地字号的房间。 那里有一扇门和上官艺秋的房间相通,景墨就把耳朵凑在钥匙孔上。隔房间中两个人的谈话声便听得很清楚。 楚天锡说:“我昨夜里的确来过。你不信,可以问小梅。” 然后便安静了,这样过了片刻,接话的是上官艺秋的声音。 “你何必这么匆忙?匆匆地来了一下就走?倒道是来我这里点卯的不成?” “你看,你又误会了。你睡着了,那老郎中不许我叫醒你。我坐了一会儿,郎中又说是希望你好好地睡几个时辰,叫我今天再来。你怎么还抱怨我?” 景墨心想,嗯?昨夜里楚天锡虽进病房,却不曾和上官艺秋交谈过。那么刚才上官艺秋并不是说谎,自己倒冤枉了她。景墨又听到楚天锡的解释。 “艺秋,我坦白告诉你,自从前天半夜你妈差人到我家里去找你,我就很担心,想不出你会到哪里去,但不料你会遭遇这个变故。昨天早晨我赶到你家里去,你妈和哥哥还不知道你的下落。我的心更是着急。直到昨天午后,我才得到你遭劫的消息。” “那么,昨天午后你本就可以来了。” “原本该是这样,不过……”他的语声突然吞吞吐吐,好似有什么话隐藏着说不出来。接着他又说:“我因为有别的事情,不能分身,直到晚上戌时过半以后,刚才雇了骡车赶来。不过你恰巧睡着,他们又不许我叫你……” “哼,你有什么事不能分身?是不是给她料理丧事?” “不是,哎哟,不是的。她的丧事何必要我去料理?请你不要再误会。” “那么,你所说的别的事情我倒很想听听。” 那间屋又再次安静了一会儿。景墨虽然看不见两人的表情,可是听着这上官艺秋的口气却有些像吃醋的口吻,一句句都好像含着些酸意。 “艺秋,我坦白说罢。昨天下午我本来就想赶来的,只不过我不能出门。” “不能出门?这倒真是奇怪!” “真的,因为有两个官府的探子监视在我家门外。我不便出来。” “啊,为了什么?”她的口气突然变了,似乎带着恐惧的成分。 “你听说了没有?冷南乔是给人用刀刺死的,官府的人显然怀疑是我做的。” 她没有回答。但隐约间景墨听到有叹息声音,不过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他的还是她的。 这样过了一会儿,楚天锡又继续发问道。 “艺秋,你初八那天夜里,怎么会独个儿在六度庵那?” “我看过了折子戏,本来计划去看冷南乔的,因为冷南乔约我去,说有关于你的事情要和我谈。” “什么?冷南乔约你去了” “是的,她写信约我的……我走到上元门口,那个强盗就冲出来。他猛力地刺了我一刀,又抢去我的包袱。我就晕倒了,也没有看清楚那个人。我本以为今生再没有见你的机会了。到了医倌以后,我曾略略地苏醒过,后来经过了郎中的针灸止血,我又一度昏迷。现在想想真像是两世为人了!” 一阵唏嘘之声填补了安静,这样过了一会儿之后,楚天锡的困惑的声音又传入隔壁景墨倾听的耳朵。 “冷南乔为了什么要在半夜约你去?” “她的信上只说,要告诉我关于你的事情。” “关于我的事?关于我的什么事?” “我哪里知道?据我意料,也许……” “也许什么?” “也许她布置了什么圈套要谋害我。” 第二百八十四章 楚天锡 房间中又静了一静。 接着是楚天锡的感叹:“不过她害人终害己,最终送了性命!”长吸一口气,楚天锡继续道:“好了,她既然死了,我们不要再谈这些事了。现在你觉得是怎么样?可还觉得痛苦吗?” “痛还有些儿,但是比昨天轻得多……天锡,你想冷南乔的死……” 这时候景墨猛听到隔房间中开门声音,接着的是纷重和沉重的脚步声,好像不止一个人闯进了玄字号的病房里去。 有一个男人高声喝道:“你是楚天锡?……好,跟我们往衙门里走一趟。” “什……什么事?”这是楚天锡的惊呼。 “少废话,跟我们走就是了,回头你会知道。” 上官艺秋的尖锐音量破空而起:“哎哟!什么事?你们为什么抓他?你们为什么抓他?” 那尖锐而颤栗的尖叫声,在隔房间中颤动,仿佛要波及这间空着的病房了,景墨的鼓膜受不了这种可怕的声浪,就悄悄地溜出来,溜之大吉了。 从百草医倌里出来的时候已过正午时分,因为心有所寄,居然忘却了饥饿。景墨坐上了轿子直接去找聂小蛮,可是却得知聂小蛮还没有回府。卫朴说小蛮往黄家圩去验尸,也许继续还要到什么地方去侦察,一时间不会回来。 景墨就改变计划,打算再往楚天锡家里走一趟,倘然有机会的话,碰巧可以从佣人们嘴里探听些消息。因为钱惜海的被人谋害,似乎就在昨天夜里。楚天锡昨夜离了医倌什么时候回家倒成了个问题。自己若能向他家那个黑脸的守门人问几句话,也许可以知道昨夜里楚天锡是否从医倌直接回去的。假如他回去时很晚的话,这里面就很可疑了,毕竟他对于钱惜海的凶案竟也有些干系,也说不定。 景墨雇了一辆轿子,正午的阳光开始发挥威力。空气都给炙晒得热气腾腾的。景墨虽然坐在轿子里,汗液仍挤过了头巾的边流下来。景墨似乎体会到轿夫的光脚底上所感觉的石板路面的滚烫,心中很觉不忍。而且这一乘小轿的透风性很差,轿子在太阳底下走着,一点风也透不进来,却只是被太阳烤得炽热,像是坐在蒸笼里一样难受。景墨心想以其这样,抬轿子的和坐轿子的都一样受热和难受,还不如自己跳下来走路算了。 景墨心里才这样想着,心中的步行的企图果然得到遂行了。轿子转入青石街口,突然见有一个穿短衣的人在人行道上急走。景墨的眼睛偶然在他的脸上一瞥,好像似很相熟的。那人穿一身青衣白裤,头上裹黑布,一看就是下层中人物。经过一度回想,景墨不觉怔了一怔,这才记得那人就是昨晚上送楚天锡往百草医倌去的车夫。 景墨本无意中遇见这人,心中说不出的欢喜。知道这人也是素来和楚天锡相识的,要调查楚天锡的过往,这个人未始不是一条线索。景墨大喜之下忙叫轿夫停轿,又给了双倍的赏钱,反使轿夫有些莫名其妙。 景墨便悄悄尾随在那车夫的后面,那人进了青石街,又往前行了十几丈远,就走入一家招牌叫做通汇的车马行里去。景墨走到对面,停了脚步。车行的对门有一家鞋子店,景墨便装做看那橱窗里的鞋子,然后再偷偷地回头去看。那骡车行里面只剩一辆骡车,别的大概都出去了。景墨看那留着的一辆骡车,恰巧是‘丙午’号……正是昨夜楚天锡坐的那一辆。 景墨于是计划就雇这辆骡车,坐车到聂小蛮的馋猫斋去,趁势探探他的口风,也许更比向那黑脸门房要有把握些。计较已定,景墨就穿过街面,向一个坐在门口的老当家的招呼。 “喂,我要雇车。有没有空车?” 那老当家的向景墨打量了一下,见苏景墨身上穿着织金料的曳撒,白鹿皮的靴子,不是官人就是贵人,便站起来含笑起来躬身答话。 “大爷,你来得真巧,早一刻来,就没有人载您老人家了。”他说着便回头向里面叫道:“阿泽,有买卖呢。” 这时那个穿青衣白裤的车夫已走到了里面去,过了一会儿阿泽才答应着从后面出来,立刻将骡车车门开了让景墨上车。景墨吩咐他往哪里去,他就甩起鞭子赶着车子,出了车行向西面驶去。 这样走过了一段路,景墨就开始搭讪:“我还从来没有坐过你们车行的车子,但听到楚天锡先生说,你们这里的车子有几部很轻快,今天正好从这里路过正好试一试。 阿泽道:“哦,客爷认识楚少爷?” 景墨点头道:“他是我的朋友。你不是常常替他赶车的吗?” 阿泽摇头道:“不,他是罗大屁股的老主顾。” “哈哈,罗大屁股,他屁股很大么,叫这个外号……” “还真是很大。楚少爷出手很阔,阿大着实挣了些钱。” 景墨乘势装着坏笑着说:“他跟小情人坐车子的时候给钱更是痛快,是不是?” 阿泽果然转过头来向景墨坏笑道:“对。有个姓冷的小姐常跟楚少爷一起玩。阿大说,冷小姐的出手也很阔绰。” “哦,他们俩近来也常来雇你们的车子吗?” “最近可不大来。” “楚少爷也不来吗?” “嗯,昨夜里楚少爷也来雇过。我做阿大的替班,带他兜了一个圈子。” “兜风吗?” “不是兜风。他到百草医倌里去,叫我在黄泥岗东端停一停,后来我就送他回去。” “就送他回去?没有往别处去?” “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要停到黄泥岗东端去?” “他叫我不要停在医倌门口。”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景墨这时心里未免有些失望,心想,看来这楚天锡和钱惜海的案子显然是没有关系的。并且据自己刚才在病房中听到的,前天夜里有人去敲门,就是上官艺秋的妈,同着上官艺秋的失踪,于是差人去深问。楚天锡昨天早上出去,也只是到红花村去探访上官艺秋的消息。 所以可见,聂小蛮先前假设楚天锡到百草医倌还不完全确切。那么楚天锡不像是凶案的主角,和自己与小蛮的猜测和看法不符。他此番被抓岂不是冤枉的吗?自己刚才送信让应天府拿人,岂不是也有些冒失吗?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不期而遇 车子继续前行,景墨又想,不过,这姓楚的又为什么鬼鬼祟祟,行动诡秘?假如他问心无愧,没有不可告人的事情,又何必如此顾忌?即使别人错误地怀疑他,他也尽可以坦白地说明由来啊。 骡车越来越靠近馋猫斋,景墨觉得不便让它停在聂小蛮府门前,于是一直到开过府门二十多家门面,才叫他停车。阿泽得到了并不失望的车资,便高兴地回去,景墨也缓步向着聂小蛮处走去。 不料,聂小蛮仍旧没有回来。景墨不再等他,就叫苏妈备饭。景墨孤独地一个人吃完了饭,喝着新泡的热茶,身子有些疲倦。天气闷热得厉害,风好像都被热力融化了,消散得没有影踪。景墨地过去开足了所有的窗,然后又回来在圈椅上瘫坐着。 就这样闲坐了一会儿,景墨心想,这样的热天,聂小蛮还在外面奔走,他的负责和努力可算是无可疵议的。假如他能够堪破这件疑案,虽然劳碌一些,还算值得,只怕曲曲折折,终于陷进了迷谷,那不是白费功夫吗?而且在官声方向,不是也会影响小蛮小小的盛名吗? 景墨因为头一夜来失眠,精神很疲乏,又经过了一回没结果的思索,不知不觉给瞌睡虫乘虚攻袭,把他拖进了睡乡。等景墨醒来时候已经是快到酉时了,走出书房到院子里一看,仍旧毫无声息。 景墨便叫卫朴过来问问,可据说聂小蛮已回来过两次,都是即刻又出去了。 景墨有些不悦责问道:“那你怎么不叫醒我?” 卫朴说:“老爷第一次回来时,苏爷你刚才睡着,我不敢惊动你。第二次老爷又回来,我本来计划进来叫你的,是老爷不许。他说姑且让你休息一会儿,以便晚上你可以帮助他破案。” 景墨不禁惊喜地问道:“他说今晚上可以破案?” 卫朴点头道:“是的。老爷说,不出今天半夜,凶手可以就可抓住。” 景墨兴奋地再问:“谁是凶手?往哪里去抓?” 卫朴睁大了眼睛:“这倒不知道。老爷没有说。” 景墨又感到些许失望:“他回来了做些什么事?” 卫朴答道:“老爷第一次回来,先在书房里好像是翻了一会儿书,后来又分别写了几封快信让我替他发出去,然后就匆匆出去了。第二次回来,老爷进到丹药房里去,不知忙些什么。突然有一个小厮来传口讯。老爷便又赶着出去。” “可有别的什么话吩咐你?” “老爷临走时留一张条~子在那边条桌上。” 景墨便不再多间,忙走到书里那张条桌旁去。果然在书桌上的乱纸旁边有一张字条,被一条雕接的铜尺镇压着。那纸上写着: 景墨兄: 谋害钱惜海的凶手,我已经查明,此刻得到消息得知后,其已经被巡检司捉获,不过我还须去证实一下。你不妨就在府里消遣一会儿。据我猜测,全案的结束大概就在今夜。 聂小蛮 谋杀钱惜海的凶手已经捉住了!一个疑团已算打破,景墨不能不佩服聂小蛮的敏捷。可惜小蛮不曾说明白,还让自己困在迷宫之中。聂小蛮要去证实一下,大概他所说的凶手还只凭着设想,没有最后确定,他为审慎计,所以不肯轻易地说出凶手的姓名。 他又说全案的结束就在今夜,这话就更是含含糊糊了。所谓全案,是指冷南乔的凶杀案和上官艺秋的被劫案一起说的吗?这两桩案子当真出于一人之手吗?聂小蛮能在一举手间便可以使全部结束吗?景墨又拓展了思路:这两案的主凶终究是谁?楚天锡?来还是区自怡?还是已死的钱惜海?难道竟就是谋杀钱惜海的人?甚至还有出于自己设想以外的人吗? 太阳已经偏西,热度却减不了多少。苏景墨反反复复忖度了好久,到底寻不出个结果。这样过了一会儿,景墨又随手把书桌上的乱纸翻弄。却发现了有一张纸上,写着楚天锡、朱区自怡和上官艺秋的姓名,姓名不止一个,大大小小,正草俱全,中间还用线条纵横错综地划着。另一张纸上写着不少些一、九之类的数字,显然是信笔乱写的,可见聂小蛮那时候的心绪还是非常紊乱。 那么转瞬间他何以就有把握了?景墨喝完了三杯茶,仍没有头绪。消息也依旧杳然。景墨觉得耐不住静寂,便踱步到窗口去闲眺。 天色已渐渐地暗下来。 西方的天空中,余霞还血红似火。一队队的归鸦划破了霞光,回它们的老巢里去,一路还沙哑地哀唱着,似乎感叹人世间偏有这许多暴戾恣睢、残暴不仁,倒比不上禽兽们在天地间展翅高飞,何其的逍遥自在。 景墨举目注视着天空,突然记得卫朴说过,聂小蛮第二次回来以后,曾在丹药室里忙过了一会儿。景墨心中一动,于是就转身进丹药室去。 聂小蛮虽不信丹药长生之术,却是实实在在有一间丹药房,不过小蛮平时不开这扇门,也绝少提及。景墨见小蛮不提,也就有意不问,所以这数年下来,景墨对这间神秘的屋子所知甚少。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显然聂小蛮在里面忙的东西,和时下的案子有关。那说不定里面有什么线索,可以给自己的思续加一点提示。 怀着这样的念头,苏景墨走入了这间颇为神秘的房间。 室中的桌子上有些杂乱无章,未济炉,石榴罐,铅粉瓶,甘埚子,都乱挤在一起。一个巨大的柜子,上面还有许许大大小小的青瓷瓶子,每个瓷瓶上面都挂着一个小纸牌,用赵体行楷写着名称。 无非是些三仙丹、黄丹、铅丹、砒~霜、石英、紫石英、无名异、赤石脂、磁石、石灰、丹砂、雄黄、雌黄、礜石盐、硇砂、轻粉、水银霜、卤咸、胆矾、绿矾、寒水石、朴硝、明矾石、灰霜、白垩、炉甘石、石曾、空青、铅白等。 另外有一只白瓷的白瓷茶碗,用白纸盖着,好像不太像这房间里原有的东西。景墨揭开了纸,杯中空无一物。 景墨又把鼻子凑到杯子上嗅嗅,嗅不出先前放过什么东西。这是聂小蛮带回来检验的吗?检验的是什么?这件凶案中是不是还夹杂着毒药之类?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丹药室 然而景墨的思索的结果只是加重了自己的烦恼。 晚饭时分聂小蛮仍不见回来。景墨忍耐不住,坐了一乘小轿去应天府打探消息。那个值差的童威说起,聂小蛮和冯子舟到黄家圩那边去搜寻赃物了。 这是去找关于钱惜海案中的赃物吗? 这钱惜海一案终究与原本的两个女子一死一伤的案子有关系吗?他们这样子加紧地进行,怎么不让自己参加?不会的,聂小蛮既然说过要自己帮助破案,绝没有让自己有头无尾地置身局外。我应该再耐心些等他的消息,景墨在心中这样告诫自己。 结果消息直到午时敲过才到,这时候苏景墨早就又重新回到了馋猫斋了,还和卫朴一起把所有的猫儿都喂了一遍,几乎要开口就发一阵牢骚。 那来报信的说道:“苏大爷吗,小的是童猛,对对对,童威是我兄弟。聂大人说,对不住,劳你久等了。不过,事实上不能不等,聂大人他自己也烦躁不堪呢。” 这聂小蛮还派人来先说一个道歉,倒使景墨不便发作,景墨心想也许还真有不得不等的理由。 景墨问道:“好吧,现在是怎么回事?” “聂大人请你到青石街口去帮忙。” “帮什么忙?” “自然是捉凶手。” “嗯,凶手在哪里?” “青石街通汇车行里。” 奇怪,凶手会在通汇车马行里面? 景墨又问道:“凶手是谁?” 童猛说道:“此刻我不便说。你到了那里,自然可以知道。” 景墨火又上来了,怒道:“哼,凭你还在我面前卖关子?” 童猛赶紧解释道:“苏爷,你别误会。这话不是小的说的,小的如何敢在你老面前卖关子。这是聂大人的原来,说是大人到了自然就明白了。聂大人还说,你就出来罢,在青石街口会集。” 童猛报完信,作了一个揖逃也似地飞奔而去。 聂小蛮的通告既然还隐隐约约,景墨也不愿再空费心思了。在短时间中装束妥当,向卫朴说了一声,就从馋猫斋中出来。 晚风徐来,吹过白天烤成烙铁一般的街道,把烈日的炎热扫荡殆净。景墨一路步行时觉得凉爽舒适,小风吹抚着脖颈十分惬意。 景墨走到青石街时,街面上乘凉的人大半散了,路上已很冷静。有几家店铺已在收市关门,只有那通汇车行的门依旧开着。景墨从车行门前走过,看了看里面。停着两辆骡车,但估计空着的位置来看,至少还有三四辆大车没有回来。 这时候夜已经有些深了,估摸着大约应该是夜里的亥时左右了,这时候街上已经是人迹罕至了,连许多房子里的灯光也都熄灭了,不少人已经进入了梦乡。 景墨走过去以后,向左右看了看,不见有什么守伏的人。只见车行门前那个身子结实的老当家的躺在一张圈椅上乘凉。景墨离开几家门面,立定在一棵榕树的后面。就这样,景墨挨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不见什么动静,心里又有些不耐烦起来。 聂小蛮约自己来了,自己反迟迟不出现,这算什么意思? 又过了一盏茶的光景,突然有两辆骡车,先后驶进了车行。这时路上的行人也绝迹了,但仍不见聂小蛮出现。 景墨心里又盘算起来,那凶手终究是谁?据景墨所知道的,这车行里现在认识的人,只有一个阿泽,一个叫罗大屁股,都是和楚天锡认识的。是不是这两个人中间有一个就是凶手?聂小蛮从哪一条线索知道的? 景墨突然记起来楚天锡已给捉进应天府里去,聂小蛮大约已经向他问过口供。他也许就是唆使的主犯。他既然已经照实供了,聂小蛮才知道那凶手就是这车马行里的车夫。 景墨借着邻屋的油灯的光线,看了看天空,估量了一下。已是子时三刻,不过依旧不见聂小蛮的面。打更人连丑时的更也敲过了,最后一辆骡车,也已回进了通汇车行。接着有几个人就把车行的门关起来,准备要安睡的样子。 自己要等到几时?这不单是出独脚戏,还是一出哑巴戏!好像聂小蛮故意跟自己开玩笑,让自己一个人来演傀儡的哑戏。不过事实上自然不是如此。 就在景墨等得万分不耐之际,哑剧的剧情却有些开展了。 一个穿黑色夹袍的人从北面走过来,在走近车行时,蹑着足尖地走。嗯,这一出武剧大概要开场了。苏景墨起先以为那穿黑衣的人就是聂小蛮,中是看他走路的姿态,又觉得不像。景墨便从树背后走出来,悄悄地跟在那人的后面。那人到了车行门前略略停步,向门缝中窥探了一下,又继续向南进行。景墨又想,这人大概是一个捕头,本来派在较远的地点,所以自己起初没有看见。 景墨重新走到车行门前,里面油灯依旧亮着,还有谈话声音。景墨看见有一条很阔的门缝,正想向里面探听一下,突然觉得自己的肩膊上有人轻轻拍了一下。景墨回转头来,看见另一个浑身漆黑的人……正是冯子舟。他向自己招招手,就转身退去。景墨便跟着他走。到街对面的树后,他刚才站定。 景墨便低声问道:“聂小蛮呢?” 冯子舟附耳答道:“回去了。” 景墨听了大吃一惊,差点叫了出来:“回去了?怎么?” “轻声些。”冯子舟低声道,“他另有任务。这里的事我们尽可以对付。” 另有任务?真是奇怪!景墨觉得这一个午觉睡醒,自己已经完全赶不上这案子的节奏了。 景墨问道:“现在我怎么办?” 冯子舟说:“我们就在这里等一等。” “等谁?等聂小蛮来了再动手?” “不是。等凶手。”这回答又是莫明其妙,什么叫等凶手?谁是凶手,等他作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不拿人? 这时那黑衣人又从南面回过来,走近冯子舟身旁,低声禀告。 “消息来了。” “是聂大人的消息吗?” “是。聂大人那边传来的口讯。” “好,你到那边去吧。”冯子舟向街对面指了指。 那黑衣人听了冯子舟的命令,点点头走过去。景墨却仍是不明所以。 景墨又问:“子舟兄,终究怎么一回事?聂小蛮既已回去,为什么又传口讯给他?” 第二百八十七章 帮忙捉凶 冯子舟说:“他跟我约定的,等凶手回到车行,就通知他。” “为什么?” “因为聂小蛮要引诱凶手,引他出来。” 景墨更是摸不着头绪。“我们不能进去捕捉吗?” 冯子舟摇摇头:“不能。” 景墨更是大惑:“为什么?” “因为聂兄说,一定要等他自己出来。” 这又是使人无从理解的一点。这车行是什么特殊的禁地,连王法的权力都达不到吗?大明律也管不到的? 时间不停地流逝,众人都在默默地等着,凉风飒飒地吹袭。身上感觉的不单是凉快,几乎已越过了凉快的限度而有些凛然了。景墨的满肚子的疑惑,在盲目的等待中,几乎要耐不住地爆裂。冯子舟频频用手抚摩他的胖须,显然也感到某种不对劲。景墨心想,难道我们这样子等……等……要等一辈子吗? 不料,剧情突然就展开了。对面车行的门开了半扇,有一个身材短小穿白色短衣的人,探头出来,向左右望了一望。冯子舟急忙将景墨拉到树身背后,静伏着不动。 那白衣人好像看见街面上并无危险,就提着一只小皮箱,从车行里走出来,另有一个人替他关门。那短衣人再度小心地张望了一下,就向南急走。将近到大方巷口,他正计划向东转弯,冯子舟和景墨早已经急忙地跟在后面。冯子舟连上一步,突然发出一声暴喝。 “阿大,你去哪?” 这大喝声显然使那人大吃一惊。他停下脚步回转头来,不过只是一瞥,接续的是一声惊喊,便扭回头向大方巷跑去。转角上早有两个黑衣探子埋伏着,这时并肩地跳出来,阻住了阿大的去路。阿大前进的路线断绝了,索性转过身来,丢下了皮箱,举着拳头直向冯子舟扑过来。 冯子舟也早有准备,把肩膊一偏,就张开双臂迎过去。一转瞬间,两个人便扭做一团。 景墨一看这情形,自己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景墨也走到二人的近旁,冯子舟却突然倒在地上,看来是敌不过阿大。景墨挥起一拳,朝着阿大的肾脏打去,这一下击中了阿大的后腰。 阿大晃了一晃,几乎站立不稳,却居然能忍着巨痛又回身来跟景墨周旋。这时候两个探子也跑过来相助。阿大的确很矫捷,一个拳头飞起来,第一个捕头不及还手,便仰跌在人行道上。 第二个人又扑过去,阿大把身子一蹲,那捕头反自己覆倒在地上。 景墨见他连败三人,显然可以看出不能轻敌。要从武艺来说景墨自然是在这贼人之上,但这时候情况有些紧急,景墨怕再斗下去有旁人受伤,力敌似乎不是上策。于是,景墨摸出随身的匕首,照准他身子的下半部就刺了过去,没想到对方还有些灵活,第一下居然落空了。但景墨刀锋一变,改刺为扎,一下就扎进了阿大的大腿肉中,阿大刚想跳出圈子,可是脚已经站立不住。景墨朝着他眉心又是重重的一击,阿大又晃了几晃,终于倒在地上。 冯子舟和两个跌倒的捕头已经爬起来。另有一个人也从青石街那端跑过来。冯子舟拍拍他的黑绸圆领袍,俯身将阿大挟起来。有个探子又取出油灯来点燃了照照,景墨刚刚的一刀扎得他腿上鲜血直流,眉心的一击也不轻,那里的皮肤又青又紫。 冯子舟低声说:“居然敢跟老子动手,我非废了他不可……童威,快把囚车拉过来。” 最后参加的一个捕快应了一声,便急步向北面退回去。景墨这才知道青石街的北面,另有囚车和埋伏的人。冯子舟这一次的布置是相当周全的。 冯子舟取过一扇二十五斤大枷将阿大枷上,又喘着粗气说:“聂大人之前一再叮嘱,要想法子诱这厮出来,也许就想免除一番殴斗。苏上差,你这一刀没有惊动他的同伙们,还算不错。这家伙太不老实,回去给他换面五十斤的枷,让他尝尝厉害。” 景墨并不回答,细看那罗大屁股的相貌,一双骇人的黑眼睛,给两条刀形的粗眉罩着。黝黑的脸上筋肉突起,一张厚唇的大嘴,更突显他的凶暴残忍。他的身材虽矮,却坚实有力,他的裤脚管上染了一摊红色。 只见两辆大车已经从青石街那面驶来。一个曾经跌倒的捕头已将丢在路上的小皮箱抬起来,一只手在擦鼻孔里流出来的血。阿大这一拳着实有力,捕头们将阿大扔进了囚车,他们则跟在囚车旁边走着。冯子舟又将皮箱塞进了另一辆车的车厢,然后和景墨一起坐上另一辆车子。 车子开动了。阿大的眼睛闭拢了,身子斜靠在车座的一角。 另一辆车上,冯子舟拿起皮箱来搜索。他从箱中摸出一把银票,几件衣服,内中有一桩旧竹布的夹袍,颜色已变成灰暗。他翻开箱子的夹袋,有一个小纸包,包中是一只冰种翡翠的戒指。 冯子舟看了一看,喃喃地说:“哎哟,这戒指是女子的……嗯,一定就是冷南乔手指上的东西。”他转过头看景墨。“苏上差,你还记得冷南乔手指上有个新鲜的戒指痕吗?” 景墨只点点头并不作答。冯子舟又从皮箱子底上搜出一个皮做的刀鞘。这刀鞘的皮子已经磨擦得油光发亮。 景墨不禁惊呼道:“这就是那把行凶尖刀的刀壳子!” 冯子舟高兴地说:“应该是的,这是一个最重要的证据。”他吐出了一口气。“等这案子差不多了,我倒是想看看冷子翰脸上的表情哩!哈哈哈。” 阿大似乎像昏过去似的,闭着眼睛,不声不动,身子也斜得要横躺的样子。 景墨又问冯子舟道:“你们怎么知道阿大是凶手?是不是楚天锡供出来的?” 冯子舟答道:“不是。楚天锡一句也不肯说,小蛮兄也在,你是知道他为人的,有他在,我们便不好先给姓楚的动点刑。这家伙是聂兄自己查出来的。” 原来如此!这倒是和景墨先前预想的有些出入了。 景墨沉吟着,又问道:“我已经半天没看见聂小蛮。他用什么方法查明白的,你知不知道?” 第二百八十八章 引蛇出洞 冯子舟皱着眉毛,说:“我也不大清楚。他只说这两桩案子,受着同样的刀伤,刀显然是一个要证。他又从刀上推测,知道凶手是一个下等人;陆老金看见那个暴徒是坐车逃走的,他又假设骡车是另一个要证。” “可是他怎样知道阿大在通汇车行里?” “这个我也不大明白。我还没有机会问他。” 苏景墨停了一停,又问道:“那么这个罗大屁股行凶的动机是什么?聂小蛮可也说过?” 冯子舟摇头道:“没有。不过这一点现在已经很明白。”他数着手中的那卷银票又说道,“这里一共有三百二十多两。这戒指至少也可以值二三十两。” 景墨问道:“你以为他的目的当真是图财?” 冯子舟一边把东西放回皮箱中去,一边得意地说:“是啊。我早就料到如此。前天勘查时,我不是就这样说过的吗?” 景墨应道:“是的,我并没有忘记。但据你看,案件经过的情形是怎么回事?” 冯子舟踌躇了一下,像是在整理他的思绪。他又看了看前面囚车里的斜躺的阿大,似乎心中有一种期待,想让阿大自己供出来,不过事实上又不可能。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据聂兄的调查,冷南乔常喜欢坐车出游……有时跟楚天锡一起,有时候她也单独坐了车子乱兜圈子,这样一来她便和阿大认识。阿大自然知道她有钱,又知道她的父亲冷子翰和家里多数人都已经前往芜湖去避暑去,家中除一个老家人叫魏老西,没有壮年男子。他趁这机会便在半夜里进去抢劫。” 景墨奇道:“但冷南乔家里当时好像并没有盗劫的迹象。” 冯子舟突然指着皮箱,说:“这里面的戒指明明是从冷南乔的手指上取下来的。银票也许是冷南乔的私款,所以家中人没有觉察。” 苏景墨觉得这个解释不大圆满,但似乎也不易反驳。 冯子舟又自动地补充道:“我看这凶手大概先去敲门,因为他是熟人,要进门总要容易些。不料那时候冷南乔恰巧在等待上官艺秋去约会,还没有睡。冷南乔听到阿大的敲门声,必以为就是上官艺秋来访。谁知道开门出去,便被阿大结果了性命。那时门已经半开,尽可以容一个人进出。阿大就悄悄地进去,窃取了戒指和钱,随即退出来。那时候既然没有任何喊声,自然人不知鬼不觉了。 景墨继续问道:“那么上官艺秋的事是怎么回事?” 冯子舟胸有成竹似地说:“这又是碰巧,真教是无巧不成书。”他指指前面囚车上,上半身横躺而呻吟不绝的阿大,“这厮从冷家出来以后,恰巧上官艺秋刚走到转角。他就乘势将上官艺秋刺了一刀,随即逃到了上江考棚,乘了骡车逃走。” “有什么理由吗?” “理由很明显。这厮不是特地要抢劫,一定是惊惶中撞见了上官艺秋,怕她发觉自己的罪行,才想干脆地灭她的口,又顺便抢劫了她的包袱。后来又因为陆老金的追捕,他不得不丢了包袱逃命。要不然预备了骡车专劫一只包袱,天下没有这样肯下大本钱的强盗。” 景墨听了并不表示什么,转了话题又问起钱惜海的事。 冯子舟说:“那完全是另外一桩事。聂兄已经把凶手证实了。回头你到了应天府,就可以看看那个凶手。” 骡车到了应天府,景墨还希望听听阿大的口供,但这希望没有如愿。阿大依旧在昏迷状态中,只得去找郎中来给他看伤。景墨到监室中去看那杀死钱惜海的凶手,是个面目狰狞的赤足苦力。冯子舟既说与本案无关,景墨也便不感兴趣,就辞别了回去。 冯子舟为了表示谢意,坚持着用骡车送景墨回去休息。景墨固辞不获,只得领情。 景墨并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去了小蛮的馋猫斋。到达小蛮府所时,丑时都过了一半了。可是书房之中的灯光还是亮着,窗子也大开着,房间里袅袅的熏香气息都飘了出来。聂小蛮很安静地靠在书桌后面的圈椅上,闭了眼好像一半养神,一半又在深思。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四周都非常静寂。 疑案虽然结束,苏景墨的心头只有凄凉,并无欢愉。聂小蛮见景墨开门进来,张开眼睛来看了看,却没有说话。 景墨先说道:“阿大捉住了。” 聂小蛮点点头。“嗯,他跑不了的。他有什么口供没有?” 景墨道:“没有。他的腿部被我扎了一刀,估计是失血过多昏过去了,因为之前在囚车上也没想起来给他包扎一下,现在估计去找郎中救他去了。” 聂小蛮略略坐直了些:“怎么?你还动刀了?” 景墨应道:“是的。这个人还挺厉害,他们三个人都给他打倒。要不是我动了刀子,冯子舟这班人也许会吃点小亏。” 聂小蛮眼睛看着书桌,说道:“我之所以叫你去,就为了你忙碌了两天,结局时假如不让你到场,你准会因失望而埋怨我。可我想不到你会有这一幕危险的全武行。”小蛮的语声冷峻刺耳。 景墨不禁有些懊恼:“你是说我不该出手的吗?” 聂小蛮稍稍吁出一口气,又慢慢地说:“不是。我的意思这桩案子的最后结局,我俩越少参预越好。” 这又是一桩怪事,景墨不解地问:“为什么?” “你不明白?我正在考虑,本案该如何谢幕,假如让冯子舟单独去处理,那是最好不过。” “我还是不明白……” 聂小蛮举起一只手阻止景墨,插口道:“先不说这个,你先告诉我,冯子舟对于阿大有些什么表示?” 景墨答道:“他在阿大的皮箱中搜出了三百多元的银票,还有一只冰种翡翠的戒指。” 聂小蛮仰起身来。“嗯,还有什么东西?” 景墨道:“还有一个攮血刀子的皮壳。冯子舟认为这是一个重要证据。” 聂小蛮沉默了一下,认可道:“嗯,是的。冯子舟对于这案子的作案动机可曾发表过什么看法?” 第二百八十九章 人为财死 苏景墨说道:“冯子舟说他早就料到这凶案的目的只为了图财。”然后,景墨就把骡车中冯子舟所说的看法重复说了一遍。聂小蛮仅是稍稍点了点头。 景墨又问道:“你没有表示什么吗?” 小蛮摇头道:“没有。” 景墨困惑道:“你什么意思?你什么看法都没有?” 聂小蛮说:“是没有什么。我已经说过,我们最好是不参与。”小糖果的眼睛盯着着桌上的纸件,不说话也不动作,表情上有些异样,四周便更静悄悄地。 景墨问道:“但你又怎么知道阿大是凶手?” 聂小蛮仍直瞪瞪地向桌上的东西发呆,似乎他的思路正集中在某一个问题,没有听到景墨的问话。景墨不知道聂小蛮此时在思索什么,于是又换了一个话题。 景墨又道:“楚天锡也已经被抓了,你知道了吧?” 聂小蛮只是点点头,依旧不作答。景墨想引开小蛮的话头,先将自己再度到医倌里去的情况作一个说明,回顾了自己和上官艺秋的谈话的内容,还有偷听楚天锡跟上官艺秋会谈的经过,因为景墨也想知道小蛮在整个下午都干些什么。 不过这打算还是落空了,聂小蛮虽然低下了眼睫倾听着,有时偶尔点了点头,却是没有表示,也不加评论。等景墨这边的讲述完了,房间中又重新静寂得可怕。 景墨再也忍受不了,直截了当地问道:“聂小蛮,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心事?” 聂小蛮仍并不作答话,摇摇头,又伸手从把早就冷了的茶放回小桌上。 景墨依旧不肯放过,又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今天下午你跟我在衙门里分手以后,你终究干过些什么事?你从哪一条线索查明阿大是本案中的凶手……” 终于,聂小蛮有反应了! 小蛮终于抬起手来摇了摇,似乎是想阻止景墨再追问下去。 小蛮缓缓地说道:“你要知道我跟你分别以后的经历?这自然可以,我先到黄家圩去察验钱惜海的尸体,查明了凶手应该是个苦力,便到应天府里去帮着安排了一下。接着我又到一道巷的区家去,同样没什么结果。我回来时,你恰巧正在休息。我因为这凶案没有头绪,心中着实烦躁,就坐在这里,我又把柜子里的书整理了一下,又坐下来静静地思索。思索的结果之一,断定那个实际动手的人,是个身上常带攮血刀子而会赶大车的地痞。要找寻这个地痞,唯一的线索就是那辆骡车。不过据典史刘达昨天的报告,这辆甲寅号骡车早就损坏半个月都没有出过门。这就把这条线索完全斩断了。景墨,你想我那时的心情该是多么难受啊!” 景墨素来是最懂得小蛮的心情的,便道:“嗯,我想象得到。但这条线索后来又怎样接续的呢?” 聂小蛮站了起来,踱着步子脸上现出一丝苦笑。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景墨说道。 “鬼!” “鬼?什么意思?”景墨听得一头雾水,觉得聂小蛮这话实在是太突兀了。 “是的。景墨,是鬼指点我找到那条线索的!” “嗯?我不明白。”景墨依然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聂小蛮并不作答,突然仰起身子,用手在书桌面上乱抓,抓到了恶鬼的面具,便举起来给景墨看。 “景墨,看!你还记得此物吗?” 景墨抬头望去,当然记得了!这个面具自己实在是太熟悉了。这明明就是从前‘黑面鬼’一案中,那个顽童戴过的面具。可是,这时候小蛮又重新找出这个面具来是什么意思?景墨把诧异的目光看着他,不知道怎样回答。 小蛮又问:“景墨,你明白了吗?” 景墨摇了摇头:“陆老金禀告的那辆骡车的号码,就是你说的线索给斩断了的。你现在又拿出这个面具来,我真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嗯,你还记得黑面鬼一案吗,你亲眼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事实。有时候,你看见的鬼,其实是背后有人在给你装神弄鬼,想故意让你看见鬼罢了,并非这世上真实有鬼。你明白了吗?” 聂小蛮说着把面具遮到了自己脸上,然后又放下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然后又再次举起来,这样反复动作。 景墨领悟地说:“哦,我明白了,为什么后来为什么我们一直碰见的都是‘丙午’号的骡车,可是再也没有碰见过之前的‘甲寅’号的骡车,因为‘甲寅’号从来就没参与到这件案子中来。” 景墨点点头,说道:“是啊。这个人真狡猾,他那天涂改了车上的编号,所以在上官艺秋被刺的那个晚上,捕快陆老金在仓煌之中自然辨不出破绽。不过我未免太轻信陆老金的话了,要不是我回来整理书柜时重新翻到了这个面具,我也许始终给他的阴谋所骗过了。” “原来如此,以后是怎么回事?” “我得了这个启示,所以心中再无障碍,于是我又找上了刘典史让他帮我查。今天……哎哟,应当说昨天了。刘达在车马行里人头很熟,调查上使利得多。不久刘典史的回音来了,这一辆‘丙午’骡车是属于青石街通汇车行里的,这地点很接近。我自然马上赶出去调查。结果相当满意。接着我又到百草医倌里去看了看上官艺秋,随后又回来做了些其它的工作。冯子舟的口信就来了,叫我去证实那个谋害钱惜海的凶手。我就重新……” 景墨突然阻止他道:“喂,聂小蛮,你说得太快,讲慢一点。” 聂小蛮困惑地看着景墨道:“你要知道我在昨天下午的经过情形啊。”似乎一脸对于景墨颇为不解的样子。 “是的,不过你说话别太跳跃了。你说你出去调查这个‘丙午’字号的骡车,结果相当满意。满意到怎样程度呢?”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摊了摊双手,说道:“好,这一点告诉你也不妨。我到通汇里去雇车子,一直坐到酱瓜园那边去。那个车夫叫阿泽,是个多嘴的家伙,倒给我不少信息。我知道他干活的车马行里真有一个‘甲寅’的车码。所以,我就知道在初八那天的夜里,有一个叫罗大屁股的车夫,曾开了这一辆‘丙午’车子出去,当然出去的时候车号已经伪造成‘甲寅’了,这一点我之前已经讲过,回来时已过半夜。” 第二百九十章 魂不守舍 顿了顿,小蛮又道:“我还得知,这个罗大屁股是淄博人,今年三十岁,身材并不高,和楚天锡、冷南乔都很熟悉。到了初九那天,这个罗大屁股,也就是阿大,就告假休息,直到昨天才来复工。从这几点看,都满足我设想中凶手的条件。我就初步判定他是行刺的凶手。”他停顿了,又开始踱步起来。 景墨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干脆些从金陵卫找些兵丁直接破门把他们端了,反而多此一举叫我去等了好久?” 聂小蛮突然沉下了脸,反问景墨道:“多此一举?干脆些就把他捉住?证据呢?我不是说我只初步判定吗?景墨,你假如常存着‘干脆’的想法,那你就有陷入一般捕快和都头们的简单粗暴的危险哩!要知道拿人、动刑自然简单,可是轻则伤人,重则残疾,甚至还有可能闹出人命来。再没有证据和十拿九稳之前,不可轻易用暴力对待百姓。需知我们一个‘干脆’和‘简单’,就有可能给他们带来终身的痛苦,甚至是无法弥补的残害。人命重于泰山,我们虽吃的是朝廷的俸禄,可是心中无一刻不应忘掉,我们的禄米都取自民间,都是民之膏血。” 景墨的耳朵有些发热,又低声问道:“那么你的进一步的判断是怎样形成的?” 聂小蛮说:“我知道阿大白天不在车行,要到收市时才去睡觉。所以我指示冯子舟到那边去等候;又通知你去看看这出戏,以免你觉得错过了高潮,心中扫兴。我之所以不能指定一个时间,就因为我不知道阿大终究什么时候回去,也许他不到收市时就回去,那也说不定。你在那边等了不少时候,并不是我故意开你的玩笑。这一层你总也可以原谅我了吧?”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看这出戏呢?” “嗯,我说过了,我不想参加这个案子的结局啊……嗯,还有一点,我所以先回来,也有我的任务。” “什么任务?” “作进一步的决定。 “那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用一个办法,引诱罗大屁股出来。他一出场,我的进一步的判断也就成立了。” 景墨觉得聂小蛮的说话处处含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意味,这让使自己感到非常不痛快。 景墨不高兴地说:“我真不懂,你要诱他出来,却为什么一定要回到府所里来!” 聂小蛮微微一笑说道:“对,我还没告诉你,你当然是不明白的!”小蛮突然做出一种不必要的谨慎,减低了音量,说:“景墨,你别生气。我留在府里是为了居中安排各处的事务!还有一路就是我让刘达去假扮成给阿大送口信的人。成与不成,我还不知道。如果不成,我必须还要有后手准备,所以不能和你一起到场。” 景墨困惑地问道:“是吗,给阿大送了些什么口信。” 聂小蛮仍凑近些景墨些,说道:“我让刘达冒充是魏老西的朋友,因为刘达也是山西人,让他夹着山西口音,更使人信服些,让他对阿大说。” 说到这里,聂小蛮又从衣服里掏出一张信笺纸,照着读道:“阿大,我是魏老西的乡党……这里说话安全吗……事情漏了风哩!有人马上要到车行里来找你!真的,是环环那小蹄子走漏的风声!你赶快避一避,越快越好!……喂,别告诉人,更不能说我给你这个消息。懂得吗?”小蛮说到这里,放下了那张信笺纸,又道,“…这几句话当真有灵效。他不是马上就出来的吗?而且他还带着许多物证。钱和指环还在我的猜测之中。不过那个皮壳子,他还舍不得丢掉,那倒是出我意想外的。” 景墨想了一想说:“聂小蛮,我还是不大明白。你为什么让人冒充魏老西的口信?那不是冷子翰家的老年佣人吗?而且环环怎么会漏风……” 聂小蛮陡的站起来,两只手同时摇着。“好了。景墨, 丑时都过了,再不睡觉马上天就快亮了。你忙碌了一整天,大半夜,应该休息了……”说着小蛮走到景墨的近旁,把他从椅子中拉起来。“来,快进屋去睡。有话,还有明天!快睡觉!” 他将景墨半推半送地送出书房,又送到卧室之内;直到景墨在床上坐下,小蛮才回进书房里去。 景墨进了卧室,可是疑云依然笼罩着,非但一点也没有比之前有所减轻,却更让人困惑了。聂小蛮的说话之间,吞吞吐吐,显然隐藏着某种信息故意不曾透露。仿佛这案子的真相还给一层纱幕掩蔽着,自己没法刺破它。可是翻来复去加上思来想去,却也不能再理一个头绪出来。 终于,景墨再也不愿虚费自己的脑力,只好把疑团带到梦乡里去。景墨上床以后,聂小蛮却迟迟不来一同安睡。就在景墨辗转反侧之际,隐约听到一种声音,聂小蛮好像开门出去了。真是太奇怪了!不过奇怪终归奇怪,景墨实在困得不行了,接着就睡着了。 十一日的早晨,天气转阴。秋分过后天气已经渐渐凉了下来,景墨睡过了巳时才起床。这时候聂小蛮已在书房间中看书了,他的脸色白中有些发红,脸上蒙着一层霜气。 书房间中的空气更见阴沉了。 景墨问道:“小蛮,你天亮前出去过?”小蛮点点头。景墨又问道:“案子已经结束了,人也已经抓了,你怎么还这么早出去,有什么事需要忙的吗?” 聂小蛮合上手里的书,缓缓地说出一句让景墨摸不着头脑的话来:“我正在考虑这桩案子应该怎样结束。” 景墨有些半开玩笑地笑道:“聂小蛮,怎么你说话我是越听越糊涂了,好似你成了安排人间一切的玉皇上帝,连案子应该怎样收场都要你来安排了?” 聂小蛮稍稍叹一口气:说道:“是啊。这案子可能地有两种结束的方式……换一句话说,除了冯子舟所意识到的一种以外,还有第二种方式。” “那是什么一种方式?” 第二百九十一章 两种方式 “嗯,对不住,我不便说。” 景墨觉得自己太苦了,聂小蛮老是这样说话说一半,自己早晚心脏要受不了。怎么办?还是老办法,想办法套出聂小蛮的话呗。 这样过了一会儿,景墨又换一个方向,问道:“那么现在你已经决定了没有?” 聂小蛮应道:“决定了。我打算让它以第一种方式结束。” “这个决定不会是你今天早晨才决定的吧?” “正是今早。昨夜里我虽然有这个倾向,可是今天早上,我去看过楚天锡以后,才作最后的决定。” “什么?你这么早就去了一趟应天府回来了?” “是的。我先去看了看被救醒的车夫罗大屁股,又到监里去跟楚天锡谈了几句。所以才作此决定。” “那么你已经跟冯子舟商量过吗?” 聂小蛮突然猛摇着脑袋说道:“不,不,我之所以要选这个时候去查问,就要避开冯子舟。我告诉你,所谓第一种结束方式,也就是昨夜冯子舟对你说过的版本……罗大屁股是真凶,动机在图财,而且赃物并凶器俱全,罪行已经确定无疑。我已经决意让冯子舟依照他的意思去处理并了结此案。所以在结束以前,我不愿意见他。” 这真是太奇怪了,景墨几乎都不知道从何问起,只是随口说道:“为什么?” “因为我的脑海中既然还有第二种结束方式。要是见了面告诉他,违反我的心愿;不告诉他,我又觉得自己当面说谎,对不住朋友。” 这是景墨和聂小蛮一起探案以来从来未有过的情况。多年以来聂小蛮与苏景墨之间从来不曾有过什么避忌或不可相告之秘,现在聂小蛮公然承认,有什么“第二种方式”隐藏着不告诉景墨。景墨听了这话,心中作何感想自然不说可知了。 景墨冷冷地说:“那么我们俩最好也暂时隔离一下。不然你这样子对付另一个友人,也许会使你的良心上感到另一种不安!‘” 聂小蛮突然仰起了身子,睁大眼睛,呈现着庄重的脸色。 小蛮看着景墨说:“景墨,请你千万要原谅我。我不是不肯告诉你。实在是因为这一下的关系太过重大……一个人的性命……一个人的前程,还有第三个人蒙受违法的处分!这第三个人就是你的好朋友!” 景墨见聂小蛮如此说话,内心倒反有些不安,觉得可能是自己误会了小蛮。两人彼此沉默了一下。 景墨改换了一种语调,说道:“聂小蛮,你总也该相信我,我并不是一个不能保守秘密的人。你也可以相信,我更不会出卖朋友!” 小蛮不禁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只不过景墨,因你的身份所限,你毕竟是北镇抚司的人,万一有人动用这一线上的关系,你不说也是不行的,倒不如我先就绝不告诉你,免得你到时候为难。” 景墨正色道:“如果是这个的话,你倒是不用担心,就算是我顶头上司问我我也绝迹不说,你总该放心了吧。你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蛮突然谛视着苏景墨。他的一双敏锐的黑眸子迅速地转动了几下。小蛮突然稍稍叹着气,点点头。 聂小蛮像是下决了某种决心似的,低声说道:“你这么想知道内情,好,我便告诉你。依照第一种方式结案,多少是有些冤枉的!罗大屁股并不是主凶!” 苏景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那么谁是主凶?是楚天锡?” 不料,聂小蛮依旧摇摇头,答道:“也不是。楚天锡对于这案子的真相是有若干嫌疑的。所以他的行动才会如此诡秘。可是,他也不是主凶,只是一个重要的角色罢了。” “那么是不是钱惜海?” “也不是。钱惜海虽有相当的嫌疑,实际上与本案并无重大关系。这事的经过你还不知道吧?我索性一并告诉你好了。我查勘尸体的结果。知道他是给一个高个子的赶驴车的给勒死的,沟边还有车轮的痕迹……那右边的车轮子还是修过的。昨天下午应天府里捉到了一个嫌疑的赶驴的,叫我去证实,当真就是凶手,案情便完全明了了。” 小蛮顿了顿又道:“钱惜海在初八傍晚向他的友人朱绍候借骡车,往红庙去吃喜酒。朱绍候并不曾答应,钱惜海就雇了辆驴车去。你知道金陵到红庙大约有十几里地,必须经过许多冷僻的地区,何况又在夜间,真是相当危险。钱惜海身上穿得相当漂亮,又有鼻烟壶、金戒指露了富,这样一来引动了那车夫。到了黄家圩尽端冷静的地方,车夫就动手勒毙他,剥了他的衣物钱财逃走。钱惜海的一只琉璃鼻烟壶还在那车夫住的草棚里给搜出来。” “他是初八晚上被谋害的,怎么发觉得这样迟?” “那里已在城区的边缘,相当荒僻。掩覆又很周全,所以隔了近十几个时辰才发现,这也不足为奇。” 苏景墨心想,这种性质的抢劫案,近来几乎成了刑部通报上的惯例案件。轿子夫和车夫们的贫苦很值得同情,但有时也有难以宽恕的行为,说得广泛些,活不下去的时候,这些强壮而贫苦的人们便容易动这类歪脑筋。 景墨又将话题拖回到眼前的事实,说道:“我不相信这案子的主要凶犯竟会是嫌疑较轻的区自怡。” 聂小蛮微笑地说:“不错,自然也不是他。他的嫌疑可算是适逢其会。昨天下午我再度到区家去,区自怡的母亲说,她的弟弟昨天正午从苏州来。上一天……也就是初九……他在苏州碎锦街看见区自怡陪了一个明艳少女闲步。这分明是一出骗了上京学费去做‘男女私情’的老把戏。” 景墨听到这里,困惑地说:“这就奇怪了!这案子中明明有三个嫌疑人,怎么都不是?难道还有第四个?” 不料,聂小蛮居然淡淡地应道:“自然有的。” 第二百九十二章 第四个人 苏景墨怀疑地深思起来。 就又想起了那天上午小蛮强送自己去休息时候的两个没有解释的角色。一个是聂小蛮假冒了引诱罗大屁股的魏老西,另一个是漏风声的使女环环。这两个人怎么会参与到这桩罪里来?而且,罗大屁股怎么会帖服地就范? 就在苏景墨反复思忖的时候,聂小蛮突然说道:“景墨,你当真想不出?好了,别胡思乱想了罢。我告诉你,主凶是冷南乔!” 冷南乔! 这消息真是有如石破天惊!主凶居然是冷南乔!这怎么会呢!这怎么可能呢!这简直太让人难以相信了。景墨听到耳朵里,真是比说邪魔作秽还要让人不敢相信。聂小蛮揭示的这个真相,太过于出于景墨的意料这外了。 聂小蛮看着呆若木鸡的景墨,突然主动地解释起来。 小蛮说道:“我们知道上官艺秋和楚天锡是表亲;冷南乔却是在诗社之中和楚天锡相识的,时间上还不过两三月。楚天锡是个漂亮的青年,很容易赢得女子的好感。这两个女子都要俘虏他,结果是上官艺秋占了上锋。我们只看他得到噩耗以后,只到冷家里去看了看,以后就不管什么;同时他虽在嫌疑的监视之下,还是千方百计地冒险到医倌里去安慰上官艺秋,便可知道他的心属于那一边了。” 聂小蛮娓娓道来,景墨顿时有一种拨云见日之感,似乎一切都清晰明朗起来了。奇怪,很多信息自己也总是知道的,为什么总不能像小蛮一样理得清清楚楚呢? “我们又知道冷南乔的家庭环境太恶劣了。她又是给她家里的人放纵惯的。你总记得,王顾念说过,冷子翰是什么都顺从她的,这就使她养成了一种任性使气的大小姐的脾气。她在金陵文坛有交际花的名声,家里又有钱做她社交上的支持。这种种都助长她的虚荣,让她陷进了刚愎自大的深渊。这样一来,她一遇到挫折,便不顾利害他胆大妄为,结果就造成了如今这件惨案。” 景墨问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冷南乔为了要争夺楚天锡,就唆使罗大屁股行刺上官艺秋吗?” 聂小蛮点头道:“是的。不过‘唆使’的字样还不恰当,这些街面上混久了的人,岂是她一个姑娘可以教唆的?必须说‘贿买’或者是‘买凶’要来得恰当些。毕阄阿大和上官艺秋根本没有怨恨,他完全是为了钱才杀人的。所以那戒指和钱都是冷南乔在事前主动给他的酬劳,不是他盗窃的。这样一来我假冒了冷南乔家里的魏老西,又借用了环环的名字,罗大屁股就毫不怀疑地进了我的罗网。” “经过的情形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冷南乔写信约上官艺秋去,说有关于楚天锡的事奉告,预料上官艺秋必会践约。她用的信封信笺纸质和字迹不同,显然是为了万一被发觉后可以抵赖的后手。她叫阿大提前伏在附近。他准备出其不意地刺死上官艺秋,乘势抢些东西,掩护这事的真相,使人相信是路劫而酿成命案。阿大是个穿短衣的粗汉,行凶时故意穿了夹袍,也是掩眼法的一种。不过事实的发展,并不像她的精心预谋的那么顺利。中间跳出一个陆老金来,破坏了他的行动;而且上官艺秋的身子不弱,也不像一般女子那么地容易应付。所以阿大顾不得完成任务,只能逃性命了,甚至连抢得的包袱也不能不抛掉。你知道他在上江考棚上是预备好骡车的。” 景墨沉默地想了一想,还是不能“释然”。 景墨又道:“冷南乔既是主凶,目的是要杀害上官艺秋,但结果她自己怎么反而给人杀死?杀她的凶手是谁?论情论势,自然不会是阿大啊。” “自然不是。” “但根据物证,两个女子一死一伤。凶器是属于同一把刀。那不是太矛盾了吗?” “是的,太矛盾!不但你有此感想,我也给这一点拌住了好久。不过仔细想一想,这矛盾也容易解脱。” “是怎么回事?” “冷南乔是给上官艺秋杀死的!” “什么?”景墨几乎是喊出来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挺了起来。 聂小蛮仍保持他的镇静,只是又开始把双手交在胸前。风轻轻从窗口里溜进来,可是聂小烛好像还是觉得有些闷气。窗外的天空有些阴沉,房间中的阴暗更加深了些。聂小蛮的失眠的眼睛中漏出静穆的光彩。 出了苏景墨意外的,这次聂小蛮格外的痛快,又不劳催促地给景墨解释起来。 他说。“冷南乔是上官艺秋的情敌,上官艺秋没有没有预觉。那晚上她应约而去,自然抱着怀疑。罗大屁股突然行刺,地点太相近了……这一下不能不算是冷南乔设计上的错误……而且先行刺,后抢袋,都足以给上官艺秋以提醒。她在倒地后的一刹那,一定感觉到这不是单纯的抢劫,而是冷南乔的阴谋。那时陆老金追过去了,四周没有人。上官艺秋身体不弱,伤处并非要害;她要报复,就忍痛跳起来;拾起了地上的凶刀,跑过弯角,去叩开冷南乔家的门。冷南乔正惴惴不安地在等待后果,听到了叩门声音,还以为是阿大有什么情报。她一开门。就吃了上官艺秋凶狠的一刀,结果冷南乔便毫无声息地送了命。上官艺秋行刺时,她的左手大概在大门上触摸过一下,所以留下了指印。她的目的达到了,就跑回被刺的地点去,照样躺在人行道上。这行动是在急速中完成的,大概前后不到一柱香功夫。等到陆老金追赶不着,召集了另一个捕快吴金虎回过来,上官艺秋也许假装着晕倒,也许是真昏晕过去了,你知道一个女子在经历了这样的刺激以后,神经无论如何坚强,昏倒也不是不可能的。” 景墨没有说话。房间中形成片刻的安静,这样过了一会儿,景墨又才问道:“你说的这一切都是发生过的事实吗?” 聂小蛮看着景墨点了点头,说道:“嗯,我相信事实如此。” “相信?还是这一切都只是你的设想而已?” 第二百九十三章 出豕败御 “不错,这些都是我的设想,不过不是没有根据的。” “根据是什么?你能不能把你这设想形成的经过说一说?” 聂小烛点点头,重新放下了双手,他低下头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开始把全案作一个系统的分析。 他说:“这案子在最初,像是彼此独立的两桩案子,后来案情逐步展开,从地点,时间和凶刀上分析,彼此就联系起来。等到我们发觉了楚天锡到医倌里去看上官艺秋,又发现了包袱中的信,才确定这里面的关系非常紧密。换一句话说,这显然是一出三角恋或多角恋的把戏。这是种事,我们是有经验的,这些年来碰到的也不少。” 景墨点点头。 小蛮继续道:“这一次这出戏中的两个女主角,一死一伤;嫌疑人共有三个:楚天锡,钱惜海,区自怡;我们得到的线索:是一组指印,一个掌印,一把两面开口的刀子,和一个乘骡车逃走的凶手。对不对。” 景墨道:“嗯,不错。” “这三个嫌疑人,虽说都沾染了所谓时下的习气,在‘社交’方面过于活跃,但终究还是富家子弟,都有些读书和举业上的身份,跟那把地痞们常用的‘攮血刀子’联系起来,总是不大和谐。所以我认为中心点还寄托在那第四个坐骡车逃走的人的身上。” “嗯,这也有理。” “各方向的调查逐步有了开展,嫌疑角色也挨次排除……首先是钱惜海,其次是区自怡……于是那中心角色便慢慢露出来。后来我无意找出的‘鬼脸面具’给了我一个启示,我就把握住这一条重要线索。我从阿泽嘴里探明了这第四个人是罗大屁股,又知道了罗大屁股和在冷南乔的关系,于是假设罗大屁股也许就是冷南乔用做消灭情故的工具。不过矛盾也来了,凶器是同一把刀,冷南乔又怎样被杀的呢?阿大会不会受了冷南乔的酬报,又感到不满,就索性杀死了他的雇主,然后再行刺上官艺秋吗?” 聂小蛮提出了这几个疑问以后,就停顿了,半闭着眼睛,像是在思考着案情,又像暂时歇一歇,还像等待景墨的批评。 景墨想了想说道:“这不可能。这太不合情理了。阿大假如因不满冷南乔而杀死她,那就绝没有再执行她的命令行刺上官艺秋的必要。所以,这矛盾还是存在的。” 聂小蛮点点头,道:“是的,矛盾还是矛盾。这样一来我不得不作出另一种设想。我就想到了上官艺秋身上。” “这新设想你依据什么作出的?” “那就是一组指印和两滩血清。你应该记得前天早晨我们到冷家去勘查时,在六度庵上顺便看过一看了上官艺秋遭劫的地点。人行道上不是有两处血迹吗?当时我也推测不出,只在大脑里留下一个印象罢了。但到了我的思路不得不转变的时候,这印象又重新活跃了起来。那不是两次倒地的证据吗?上官艺秋第一次被刺倒地,在地上留下了一个血迹;第二次又倒地,却移动了些地位,这样一来又留下了另一滩血迹。她怎么会倒地后再爬起来?为报复而起来杀死冷南乔,然后仍装出吓倒了掩护她的行迹,这不是很可能的吗?” 聂小蛮说到这里又停了停,这次景墨也不接口,默默地在估计小蛮的理论。 聂小蛮又接续下去:“这个理论我也不是凭空构思的。我还有一个依据。就是那黑漆大门上的指印。景墨,我记得我曾告诉你,那指印的线纹很细,那掌纹却粗得多。所以我假设是两个人印上去的……指印是女子的,掌印却是男子的。” 景墨回忆了一下,点了点头,应道:“嗯,你说过的。” “我凭着这两个依据,加上了多角恋爱引出恩怨的可能性后果,便构成了我刚才说过的假设。于是我就到医倌里去看一看上官艺秋,同时又搜寻符合这种假设的物证。” “那是什么?” “血衣和上官艺秋用过的茶水杯。” “啊,就是你丹药房中那只白瓷杯子?你要印合上官艺秋的指印吗?” “是的,我向那百草医倌中的老郎中谈过后带回来的。自然找另外有托词,不告诉他真情。他还让我看了上官艺秋被送云时。穿的那件细夏布圆领衫,和那条染绸的长裙。圆领衫的左肩部有一个刀孔,前后面都有血渍。但那条染绸的长裙的背部另有一个血清,不是污流而成的,而是卧倒时染上去的。我回来以后,赶紧将杯上的上官艺秋的指印用勾线笔勾出来之后,再用纸拓印下来,当真和门上的一枚小指印切合。于是我的想法便完全证实,先前的矛盾也自然消解了。” 景墨想了一想。又问:“还有那个单掌印呢?是不是罗大屁股的?” 聂小蛮突然皱紧了眉毛,摇头说:“不,没有是他的。你知道指印先印,掌印后印。阿大在刺了上官艺秋以后既已逃走,绝不会在冷南乔被杀以后再到冷家去。这个掌印的确曾让我感到很伤脑筋,它明白地误导我这里面有两个人,不过不能确定那第二个人是谁。现在我相信这掌印是和凶案无关的,也许是冯子舟,也许是那看守尸场的差人,也许是来验尸的仵作,是在场的某一个人,在开门时无心印上去的。要证明也可以,只要费些工夫,不过现在已没有必要了。” 聂小蛮的破解此案的过程,的确入情入理,而且都有事实上的依据,不能不使景墨再一次佩眼小蛮的头脑的敏锐和目光的精准,景墨想了想,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景墨问道:“小蛮,你看见上官艺秋时说些什么?” 聂小蛮答道:“我只间问她和楚天锡还有冷南乔的关系。我的措词是非常小心的。她虽然也很谨慎,但口气之间很是关心楚天锡的被捕。我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要想看看她的身体、体力方面,是不是比一般女性强一些,结果也得到了满意的印证。” “还有罗大屁股跟楚天锡说些什么?” 第二百九十四章 指印与掌印 “嗯,你问我今天破晓前的结果吗?那也不坏。阿大已经向我承认了受雇行刺的罪行。这原是实情。但冯子舟一定不会满意,会把冷南乔的死也强加在他身上。我已决定让冯子舟去处理了,阿大原是一个用他人的性命换取自己钱财享受的暴徒。他本蓄意要预谋杀人,不过没有成就。所以他虽受些冤枉,也不值得可怜。这种人死了,世界大约要更太平些。” “楚天锡呢?” “楚天锡是无罪的。回头你可以云和冯子舟打一声招呼,叫他赶紧释放他。” “这个自然。不过,你去见他的时候,楚天锡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我从楚天锡嘴里知道了他和上官艺秋的恋爱史,时间已有五年。上官艺秋是一个端庄真挚的女子,楚天锡也并不薄幸。今天楚天锡对付我的态度和前天不同了。他除了辩白自己的无罪以外,还有一种无言的要求,意思是希望我顾全些上官艺秋,显然可以看出他对于冷南乔的死,多少也有些怀疑上官艺秋的。” 景墨问道:“你没有把你所发现的向楚天锡说明?” 聂小蛮听了这话苦笑了一下,摇头说:“不!这一点除了你以外,我能随便告诉别的人吗?我一说出来,这案子就只能以另一种我不想见的方式结束了?而且她这一番意在自卫,而非有心害人性命,在情理上也有可原之处。” 聂小蛮说到这里,竟然声色俱厉起来。他的倦容消失了,眼睛里注视出正义的火焰,两只手交握着,身子也挺直了。 景墨坦白说,自己也表示同情,从行为上来看这自然是杀人无疑,但就人之常情来说的话,上官艺秋是被害而复仇,冷南乔是作法自毙,罗大屁股也是自食其报。这样的结局是完全合理的。景墨于准备遵守自己的诺言,把这桩案子搁起来,不再提起了。 不料,事情居然又起了变化,这约束终于也无形地解除了。 那天晌午,景墨与小蛮正在书房中品茶,冯子舟又突然来访,聂小蛮似乎有什么预感一样,急急出去应对。 景墨坐在原地不动,仍坐在椅子上,只是倾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冯子兄,又出什么事了……什么,上官小姐上午回家去了,现在送去急救了?……为什么?……吞金?……她自己吞的?啊,嗯,我不知道,也许有什么误会罢?……这,这真是太意外了。” 聂小蛮回到书房里来的时候,他的神色突然灰白,眼睛也呆瞪了。 聂小蛮在那张圈椅上坐了下来,喃喃自语说:“嗯,我害了她!……景墨,你也有分!你去了两次,我也访问她一次,楚天锡又被捕了,才使她怀疑不安!……哎哟,大使人扫兴!……景墨,你已经通知冯子舟释放楚天锡吗?……罢了罢!” 自高自大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病,所有创造物中最不幸,最虚弱,也是最自负的是人。 【本案完】 这次的故事里的这个角色,并非冷南乔和上官艺秋那样的俏佳人,也不是楚天锡,钱惜海,区自怡那样的翩翩公子。这个人姓人姓岳名古,是一个铜器商人,年纪已有五十五以外。他身上穿一件大领袍,东坡巾,双脸鞋,非常整洁朴素。 他一手执一柄折扇,一手执一块白纱巾。脸上灰白中带青,一双黯色眼珠满呈现着惊恐的神色。他坐在聂小蛮的对面,把那折扇紧紧地握着,似乎已忘掉了扇子的功用,只把他颤抖着的右手中握着的那块白巾不住地在他的额头上擦拭着。那白巾己经湿透了,差不多快绞滤得出水来。 聂小蛮仍闲散地躺在那张圈椅上,身穿着一件半短道袍,手里也拿一把折扇,慢慢地地摇着。今天天热故而没有上茶,苏妈只是煮好了一大盆的苏梅汤来,这苏梅汤最是解暑祛湿的。 不过,这时候看来却是效果不大,它仍止不住来客的喘息骇汗。他终于说不出话来。 聂小蛮又向卫朴说,“去井里打些水,把院子里泼一泼。” 卫朴领命去了,从井里打上水来,然后就在院子里泼了起来。如果直接在屋里泼水的话,自然要更加的凉快些,可是屋中泼水后,一则排水多有不便,二则木器家具受潮容易长霉。 可是,若是只在院子里泼水,降温终是有限,不过也只能是降一点是一点了。 而且按着聂小蛮的性格来说,一项以为人们应当劳逸得宜,不可太安暇,闲居时更应注意。小蛮一再说过过人的肢体若使过于暇逸,绝对没有劳动的机会,那么他的精神和思想也不免会发生惰弛状态。这对于他的事业和生活都有重大的影响。 小蛮抱着这特殊的观念,便在他的生活上处处实施出来。例如他的寒暑无间的清晨散步;若是时间上许可,他出行往往宁可步行。夏天对于炎热的忍耐,也就是他的实施方式的一种,绝不肯叫仆人替自己扇风。 这时候院子里泼了一遍水,岳古的额头上的汗珠果然逐渐地减少了些。 聂小蛮才慢慢地说:“岳先生,你定心些。事变既然来了,焦急并不是解决的方法,还不如定定神,说明了你的来意,总可以有个办法。” 岳古睁大了呆滞的眼睛,向聂小蛮有深意地瞧一瞧。他的惊慌的心似乎因为这几句话得到了不少安慰。这原是人们的一般心理,任是平时刚愎自用的人,当遭逢急难的时候,总也盼望他人的同情。无论实力的援助,即使言语或精神上的同情,也可使遭难人得到些许安慰。 岳古答道:“哎哟!大人,这一次横祸真实太可怕!我的儿子言鹏,因为我的侄儿大中的暴毙,竟被差人们当做嫌疑凶手,今天早上已给人捉进去了!” 苏景墨和聂小蛮的目光彼此交换了一下。景墨猜测来客的故事没有说的这么平淡。聂小蛮却不接口,凝神地让来客说下去。 岳古继续道:“大人,言鹏是我的独生子,假如有半个差池,我这条老命也保不住!现在只有你能够救他!” 第二百九十五章 吞金自尽 聂小蛮婉声道:“那么你把这事的原委说明白,我们也许可以帮得上一点忙。” 客人点点头,说:“是,我得先提一提我们的家世。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做铜器买卖的。我们弟兄三个靠了祖上的余荫,都有些产业。我是长兄,次弟名岳春,三弟名岳龄,虽则彼此分居,感情也还好。我和二弟岳春仍做本行,三弟岳龄却改行做起了当铺,不过买卖并不好。二弟岳春比我经营更得法,开了三处分店。这是我们弟兄三人的大概情形。 十八年前因二房里岳春没有生育,就把三弟岳龄的儿子岳大中继承过去做嗣子。 这承继的事原是次弟妇姚氏的主张。当时他们成亲已经五年,还没有生育过一次,虽然彼此的年纪还轻,但姚氏恐怕她的夫君借着没有子嗣的名目纳妄,便急急忙忙就把三房里的岳大中嗣了过去。这件事彼此愿意,大家都没有异议。 不料在立嗣的后一年,次弟媳妇姚氏自己也生了一个儿子,就是现在的岳何转。 那时我就想到要发生什么纠葛了。幸而姚氏和二弟岳春都非常体谅。他们向亲族中宣布,他们自己虽然有了儿子;但仍旧承认岳大中是他们的嗣子,将来的遗产照例彼此均分。这样过了两年,大家相安无事。后来三弟岳龄因为在外面胡闹的结果,疮毒溃发了,染及三弟媳妇,夫妇俩便相继而亡。这时候岳大中的亲生父母虽死了,不过嗣子的地位仍旧稳固。那年姚氏又产生一个女孩,取名辰煊。因为这一次的生产,她也就因产后病故世。岳春虽赋悼亡,却独身不再娶,只雇了一个姓朱的乳娘抚养辰煊。 朱乳娘至今还在岳春家里。现在岳辰煊已经十五岁,岳何转也已十七岁。那嗣子岳大中比岳何转长四岁,今年已是二十一岁。” 苏景墨默默地估计,这大概又是一出家族宗法制度下的人伦悲剧。聂小蛮闭着眼睛静静地倾听。 小蛮听到岳古的话略停一停,便张开眼睛来提问。 小蛮问说:“你的家世的大概,我已经明白。你刚才说那个嗣子岳大中此刻已经死了。他怎样死的?” 岳古膛目道:“毒死的。就为如此,我的言鹏才遭的殃!” 聂小蛮道:“那么你把岳大中死时的情形说一说。” 岳古道:“岳大中本来在苏州明心学堂里读书。本来是不会回家的,可是因为岳春的病势危险,所以专门发了快信让他回家。岳春自从前年得了咯血病,据郎中诊验,说是肺痨,虽然尽力治疗,不过时发时愈,终究没有断根。到了本月十一日那天,他突然又病倒了。请了许多的大夫、郎中,服了不少药,病势非但不轻减,却反一天一天地加重起来。到前天十四那天,他自知不妙,就发快信到苏州,叫他的嗣子岳大中回来。昨天十五日午后,岳大中果然赶回来,父子俩见了一面,谈了几句话,岳春就在昨天傍晚身故。亲戚们得到了岳春的死信,大家都赶去吊唁。 岳大中一面请亲戚们料理他的嗣父的丧事,一面宣布他的嗣父的口头遗嘱。他说他的嗣父的遗产合计约有六万两,除了岳辰煊的妆奁费一万两以外,余多五万两,归岳大中和岳何转两个人均分,每人各得两万五千两。不过这时岳何转的年纪还轻,岳辰煊也没有到出阁的时期,全部财产都暂归岳大中掌管。他又取出岳春临终时交给他的帐册,租折,田契等做证据。 亲戚们听了这个口头遗嘱,不无有些诧异。因为岳春和岳大中生前不大融洽,怎么会有这样的遗嘱?不过当时大家只注意料理丧务,没有人发什么议论。到了今天十六日早晨天气非常热,大家正在给岳春大硷的时候,突然传说:岳大中发痧,于是忙着去请郎中。不料郎中还没有到门,岳大中却已经气绝死了。” 聂小蛮仰起些头,说:“这样说起来,岳大中是患尸注死的。怎么又有疑问?” 岳古忙道:“他不是尸注死的,是中毒死的。因为他死后的状态十分奇怪。他的嘴唇和指甲都现青黑色,口角和鼻孔外面还露着血迹,都是中毒的迹象。” “这中毒的看法有没有证实过?还是只凭着外象的观察,便指为中毒?” “证实了。据郎中和官府的检验,都确信他是中毒死的。” “可有什么服毒的证据?” “那都头在书房里寻到一只白瓷茶碗,杯子里有一些黑水,说是一种特制的毒药水。这样一来他就疑心我的儿子言鹏!”岳古喘息着,又将那块湿透了的白巾擦到额头上去。 聂小蛮皱着眉头,怀疑道:“那都头根据什么理由疑心你的儿子?” 岳古又睁大了眼睛:“说出来真荒谬。因为岳言鹏在隆兴医倌里学徒,家里的人只有他懂得医理药用。所以就疑心他谋害。” “嗯,这样的理由真有些荒唐。那都头是谁?” “他叫舒大春,是应天府里的一个都头。他听到我的言鹏说,言鹏曾和岳大中同桌吃过饭,又曾在书房中喝茶谈话,所以便疑心他。但和岳大中同桌吃饭的人,除了言鹏以外,还有岳春的亲生子岳何转,和岳春的内侄顾小风。那个饭桶都头不疑他们两个人,却只疑我儿言鹏。你说这可恶不可恶?” “他们四弟兄同桌吃饭是在什么时候?” “就是昨晚上的晚餐。” “四人中哪一个年纪最长?” “死的岳大中最长;岳荷轩和言鹏同年,都是二十岁;最幼的是岳何转,今年只有十七岁。” “有人结过婚没有?” “都没有。” “亲戚中可还有什么别的人在场?” “我和内人和岳春的内兄顾九卫还有我的表叔张景林等虽都在场,不过不曾和岳大中一起吃饭,没有接触的机会。” “那么据舒都头的意见,是不是就因为同桌的缘故,就说岳言鹏下毒谋害?” 第二百九十六章 家族纠葛 岳古道:“这都头很注意白瓷茶碗中的黑汁。他知道言鹏和死者在书房间中谈过话,就此怀疑他的。至于同桌吃饭的关系是夏郎中的看法。因为岳大中未死之前,曾呕吐数次,夏郎中把那吐出来的东西略略验了一验,假设是中毒。这样一来便说和他同桌而食的人不能无关系。“ “这夏郎中也同样怀疑令郎?” “这倒没有,夏郎中说他先得把吐出来的东西仔细查清楚。查明了什么毒质,然后互相参证,方可指定。” 聂小蛮点头道:“这话还觉得中听。但白瓷茶碗中的黑汁,他曾察验过吗?” 岳古道:“他已分取了一半,预备带回去查清楚。这黑水终究是什么东西,现在还不知道。” 聂小蛮低一低头,交抱了两手在那里深思。房间中略静了静。泼水的效力好像渐渐失去了,来客的额汗又开始在不停流出。苏景墨则始终采取旁听态度,不插一语。 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又问道:“那个亲生子岳何转和过继的岳大中,这两人往日里的感情是怎么样的,是否和睦?” 岳古道:“岳何转去年才进学堂读书,人还忠厚。他们弟兄俩的感情怎样,我不知道。因为他们俩在两地求学,平时不常在一起,外人自然不容易知道。” “岳大中的表弟顾小风呢?” “他似乎比岳何转厉害得多。他的父亲顾九卫是个刑名师爷,小风对这些律法刑名从来都不陌生,嘴上辩才无碍,有些厉害。” “那顾九卫可就是已故的岳春的妻弟?” “不,他是次弟息妇姚氏的长兄,是大舅子。” “顾小风和岳大中的感情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起先曾同过学,彼此似乎很投机。” 聂小蛮的目光又在地板上停一停,便站起来,伸了伸腰。 小蛮缓缓地说:“这案子的情节,大概我都已了解。现在我得向各方向调查一下。你放心,不必白白地着急上火也于事无补。事情只能一步一步地进行,总有个水落石出。天气这样热,急坏了反而不妙。现在你把那夏郎中的姓名和顾小风的住址写明了,便安心些回去等我的消息吧。” 岳古听了小蛮这话当真安慰得多,态度也比初来时从容少少。他把住址写在纸上,接着便摇着折扇,千恩万谢地辞别出去。 聂小蛮大约是觉得热得有些意乱,仍旧拿起了他的折扇,又焚起了一炉好香,才回到圈椅上去。 然后聂小蛮闭着眼睛,且闻着香气升腾且慢慢地地摇着扇子,分明在那里思索。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张开眼睛来问景墨道:“景墨,你能不能陪我走一道?” 景墨应道:“你要往小火瓦巷岳家去?” “岳家自然是要去的,但此刻先得去见见那郎中夏克己。” “好吧。不过,你对于这桩案子有什么看法?” 聂小蛮仰起身子来,似乎让背也透一透风,答道:“据我想,这只是一桩寻常的遗产纠纷案。” 听了这话,景墨不由得略略有些失望,不过又问道:“你想舒大春的行动难道不是太鲁莽了吗?” 聂小蛮稍稍叹口气:“他这样子随便拘人,简直就是是胡闹。我要是应天知府的话,凭这一条就把他的都头之职拿掉了。”小蛮顿了顿,又表示他的看法:“你想他之所以怀疑岳言鹏,据说就因为岳言鹏和岳大中曾在书房内饮过茶、谈过话的缘故。但白瓷茶碗中的黑水是不是毒药,不是可以随便指定的。假使是毒药,岳大中的死是不是就因为这毒药致命?这两个要点都还没有证明,他便贸贸然将岳言鹏抓了去。你说不是胡闹是什么?” 苏景墨也不禁叹气说:“这原是这个做公的人们的惯技!他们高兴要抓一个人,就随便抓一个进去玩玩,抓错了也绝对不负什么责任。而且这一抓一放之间,探监,拿人,送饭,不知道中间各处环节要收多少银子,所以在于他们来说,这抓人之事自然是乐此不疲的。不抓人,手下那一帮半兵半贼的公人,吃什么?喝什么?公人见钱,如蝇见血,原是如此。” 聂小蛮对这种事最是愤愤不平,怒道:“景墨,这就当是我们努力的目标。这种差人随便玩法的现象,我们绝不能让它延续下去!只是我们职份低微,不过六七品的职衔,但在我们力所能及之内,也要尽量周全百姓才是。” 小蛮的声调带些愤激。 景墨叹了一口气道:“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小蛮,其实你看每次来拜访我们的,求我们帮忙办事的,向我们鸣冤报曲的。不是有钱的商贾,就是世宦之家,哪一次有最贫苦的百姓敢上门来找我们的。难道他们就没有冤屈,没有错案,没有委屈吗?只不过是因为我们虽然不收钱,要是一经刑名之事,从小狱子,知节,节狱,捕快,捕头,探子,衙役,典史,仵作,推官,都头等等那一处不需要打点孝敬,哪一处不需要花钱送礼。没有钱,便是有冤又有何处可申?金陵城里单凭你我二人不收钱,为百姓办事,可是其它上至官员,下至小吏,公人,差人,又有哪一个有不贪墨的?” 苏景墨身为锦衣卫,不只武艺高强胜过小蛮,更在识人、记人、辨人颇有独到之处;便是这些人情事故,仕途经济上的见识也强过小蛮十倍,小蛮虽精于推理明断,心思缜密,聪慧远出他人,但在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上却不及苏景墨远甚。 这一番话说得聂小蛮沉默不语,室中便安静了一会儿。 景墨扇了一会儿扇子,又把话题重新拉回来,问道:“那么你对于这案子的看法是怎样的?能不能先说给我听听?” 聂小蛮喝了一口茶,点头道:“也好。这案子既然说不上什么疑难离奇,我不妨破一次例,把我的看法提前说一下子。” 苏景墨闻言大喜,真比这时候吃下一块冰还要痛快,因为聂小蛮每办一案,总是遮遮掩掩,从来不肯提前说明他的看法,好像生怕万一说得不对不能应验,假如不能实现,会让他很是受伤一般。所以总要等到全案结束,他才肯把闷葫芦打破。此番小蛮居然肯破例,景墨自然不由不高兴。 第二百九十七章 昏天黑地 聂小蛮道:“我看案情大概总不外乎遗产问题。但在确定之前有一个先决问题:就是岳大中的死是否真正中毒?假使不是中毒,或因长途冒暑,或因别的急病而死,那不消说这疑案就根本不能成立。假如真是中毒,我相信中毒的缘由,十之八九也和遗产有关。因为岳大中是一个嗣子,而且他宣布过岳春的口头遗嘱,自然不免要引起他人的竞争。竞争上有直接嫌疑的人,自然是岳春的嫡子岳何转、女儿岳辰煊。 景墨问道:“你想那岳言鹏和顾小风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这两个人只有间接的嫌疑。因为他们对于岳春的遗产本来没有份额。即使毒死了岳大中,遗产只能归岳何转独享,也不可能会分给他们。不过,暗中勾结的可能也不能说一定没有。就是名分上虽没有继承岳春遗产的权利,暗中也许和岳何转勾结。假如他们先煽动岳何转,他们中有人把岳大中毒死了,岳何转许给报酬若干。要是岳何转同意了,那么这两个人也就有间接谋杀的可能。” “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除此以外,岳言鹏或顾小风平时和岳大中有怨隙,这时他们看见岳大中承袭遗产,而且独霸财权,洋洋得意,他们碰巧就因怨生妒,就此毒害他。不过我看这一种的可能性并不大。”。 “除了这几个人以外,还有别的可疑之人吗?” “别的人虽多,不过对于谋夺家产案上没有充分的根据,我们不能凭空推疑。即使下毒的人,也许有什么佣仆等辈,不过从动机上来判断的话绝不会是佣人们。” 景墨想一想,又问:“我看佣仆中间有一个人似乎有主谋的可能。” 聂小蛮放下了扇子,带着诧异的表情,反问道:“是吗?是谁?” 景墨答道:“据岳古说,抚养岳辰煊的有个姓朱的乳娘。也许她因为回护岳辰煊或小主人岳何转,不满岳大中这样独霸遗产,深恐小主人将来受祸,就趁老主人新丧的机会,下手毒死岳大中。你想可能不可能?”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说:“嗯,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不过在没有勘问之先,我们不能够下任何断语。” 小蛮站起来,放下了扇子,长长地伸了一个大懒腰,走到里屋衣架那边去更衣。景墨暗想这事经过了聂小蛮这样推理,事实的真相估计起来也相差不远。这的确不像是疑难的案子。 景墨于是提高声量对着里屋的小蛮说道:“聂小蛮,这事不见得怎样麻烦,现在你去查勘,也不会太复杂。我想起来昨天南星给我安排了些事务,我还得回去听夫人的调遣,这案子不如你自己去走一趟吧。” 聂小蛮听了大叫委屈道:“好啊!苏景墨,你真狡猾!你叫我把案中的由来先给你说一说,现在你对于案情既已有了一个轮廓,以为再去探究,也没有多大兴味,便怕到外边去流汗受热了!是不是?准备回去找你的夫人去了,这可真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苏景墨闻言大笑道:“对,我的心事被你猜中了。不过要是你一定要我去,我也绝不会因为怕热不出去。” 聂小蛮穿上了那件新做的轻薄圆领衫,挥挥手:“算了罢。你既然都把南星都搬出来了,我也用不着勉强你了。不过这是一个教训,下一次你若再要我先说案情,我不能不审慎些了。”说着,他把纯阳巾取下来。 景墨只好笑笑,又问:“你此刻直接去见夏克己,夏郎中?” 聂小蛮点点头,开抽屉拿应用的东西。 景墨道:“那么你问明了是毒不是毒的问题,能不能让卫朴送个消息给我?” 小蛮无奈的摇了摇头,答道:“好,你安安逸逸地听好消息吧。”说完,小蛮便冒暑走出去。 景墨又扇了扇风,然后也出了门,朝自己家里走去。其实这一天还真的有点家事,南星准备在家里做烂腌菜,本来早就吩咐了景墨要在家里帮忙的,没想到景墨说了一声又跑到小蛮这里来了。南星本来都认定景墨是一去不返了,不料这时景墨还真的回来帮忙了,南星不由得十分意外。南星便给景墨分派了切菜的活儿,当真景墨切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突然卫朴来了。 景墨问道:“是怎么回事?毒物可曾验明白?” 卫朴道:“老爷说,验明了。岳大中的死真实是中了番木鳖,不过毒量并不多。” “白瓷茶碗中的黑水终究是不是毒汁?” “不是。那是舒大春闹笑话。白瓷茶碗中的黑水是普洱黑茶。老爷说烘焙是制作普洱黑茶最主要的部分,主要的烘焙方式是采取松柴旺火烘焙,分层累加湿坯和长时间的一次干燥,待烘焙出来的茶叶有油黑色和松烟香味即可。由此做出来的黑茶颜色便是黑色,泡出来的茶汤亦是黑色,那不学无术的舒大春竞把它当做凶案的证据,贸贸然怀疑他人。老爷说他实在是一个尸位素餐之辈。” “那么你家老爷可见着这位尸位素餐的舒都头了?” “老爷已经把这个消息通知了舒都头。姓舒的听到白瓷茶碗中的黑水不是毒汁,是浓茶,似乎也有些自觉卤莽。现在老爷就要往岳春家去。假如查得了真凶,那岳言鹏的嫌疑就不难洗刷干净。” 卫朴走了以后,景墨又继续忙着切菜,又切了一个时辰,南星终于开了恩,告诉景墨不用再帮忙了,景墨这才如得大赦急急朝馋猫斋而去。 这时候已经过了酉时了,一轮烈威殆尽的残日渐渐儿向西沉下去。天空的暑气因为失去了日光的加持,不免振作不起,逐渐地衰败了。风在这时趁机重回大地,气温觉得凉爽一些。景墨打水冲了一个凉 ,还不见聂小蛮归来。 直等到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街上的油灯都放了光,景墨这才见聂小蛮垂头丧气地回来。小蛮的这副尊容给了景墨一种意外的惊异。有事情! 莫非有什么意外的事?景墨的心紧了一紧。 聂小蛮卸下圆领衫,又把纯阳巾向桌子上一丢,倒身摊坐在他的圈椅上。 聂小蛮有气无力地叹道:“景墨,我失败了!” 景墨不由得大惊道:“失败了?怎么……” 第二百九十八章 另一种可能 小蛮道:“我已经向岳家的许多人一个一个仔细问过,竞寻不出一个真凶!” “你问过几个人?” “刚才我不是假设过有直接谋害岳大中嫌疑的人,就是岳春亲生子女岳何转和岳辰煊两个人吗?这两个人都是天真末熟的小儿女,人事尚且不明,哪里会干这种谋财害命的活动?那顾小风父子,人虽然厉害,但是对于这件事谈吐间很公允坦率,况且他们的家境也还好。我又查明顾小风和岳大中平时非常莫逆,在情理上也不致出此毒手。” “那姓朱的奶妈是怎么回事?” “她是个吃斋念佛的人,年纪已经五十有余,心地似乎很慈祥。” “吃斋人未必都是善良的。” “不错,不过我相信我没有看错。我问她时,她也坦白地实说。她的确觉得大中独霸财产,很替小主子们担扰。但是她终究是个佣仆,除了心里怀疑以外,也无法抵抗。所以下毒谋命的勾当,我料定这老奶子是断然不会做的。” 景墨想了一想,又问:“此外可还有没有别的人?譬如亲戚佣仆等辈?” 聂小蛮摇摇头:“我也和我们的委托人的表叔张景林谈了谈。他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学究,完全没有可疑之处。我又问过一个男仆和两个女仆,也寻不出什么疑迹。” “岳家里烧饭的是谁?” “嗯,你疑心厨子下毒吗?那就有些说不通了。因为同桌吃饭的有弟兄四个人,假如食物里面有毒,为什么单单死了岳大中一个人?” “那么岳大中的死,会不会是自杀的?” 聂小蛮低下了头不答,他的眉头间的皱纹刻划得很深。 景墨又道:“聂小蛮,那个被抓起来的岳言鹏真的没有什么可疑处吗?我们会不会受成见的支配?从而错过了真凶? ” 聂小蛮道:“我虽没有见他,但从目前了解的情况上猜测和听各方面的说法,我也敢说岳言鹏绝不是杀人的真凶。不过我虽然相信他含冤,寻不到真凶的证据,又怎能给他洗刷冤屈,回复他的清白?”小蛮又叹了一口气,“景墨,我失败了!我受了他的父亲岳古的嘱托,又轻易许他一定可以水落石出。现在水既不落,石也不出!你说我怎样跟岳古的父亲交代?” 聂小蛮的表情沮丧,声音也变了常度。低下头,把目光注在地板上。一桩看似平凡的案子竟会处处撞壁,找不到一条出路!聂小蛮自从探案以来,虽也不免有失着之处,不过从来没有像这一桩案子般山穷水尽。 聂小蛮起先也以为这是一桩寻常案子,不难着手成功。谁知竞如此幻难,反使他陷入了失败的泥沼。现在怎么办?推脱过去不理会吧?聂小蛮已经应允于先,食言固然不该,失败的声名恐怕也跑不了。再计划进行吧?听聂小蛮的刚刚说过话,差不多已是烧了庙的土地爷 ———— 走投无路。 这样看,进退两难,聂小蛮的这一次的失败看来是免不了的吧? 聂小蛮站起身来,向书柜的顶上取下了那只古琴的琴盒,拂去了些灰尘,开了琴盒,把古琴给取了出来。 聂小蛮说道:“景墨,这东西我好久没弄了。你且听我抚一曲吧。” 小蛮的手放在琴上,景墨忍不住笑了,小蛮也自我解嘲“我不像弹琴的?每个人都这么说。”突然小蛮童心忽起,说道:“要不我来教你吧?” 说着不由分说,把苏景墨的手放在琴上,忽又笑道:“景墨你的手如此瘦骨嶙峋,也不是弹琴的纤纤玉指啊!” 景墨学了两种指法,挑和勾,手指很笨拙,姿势不优雅不说,搞得手忙脚乱。小蛮劝道:“不要慌,等第一个音的余音结束后才按下一个,你有足够的时间去找。”他继续说道,“古琴就是让人慢下来静下来。” “不用的手和指头为什么也要翘着兰花指放在琴上甚至弦上啊?”看起来难道不像娘娘腔么?还翘着兰花,景墨心中嘀咕道。 聂小蛮看似看破了景墨的心中所想,解释道:“这个兰花指,是为了弹拨的手指找弦,弹熟以后眼睛是不看右手的。” 原来如此,古人是聪明和务实的,景墨为自己的无知和少见多怪汗颜。这世上诸事,原本古人是心中无邪思,无杂念的,偏是今天的后人生出了许多的妄念和邪见,还偏偏以为古人也是如此。其实不过是以自己的偏执和狭隘去揣测古人罢了。 景墨自觉没指甲,弹出的声音极小;比较愚笨,还经常弹空,拨不响。于是在心中暗暗安慰自己,也好,这样弹并不会打扰别人。手一直在练用拇指推出食指所谓龙眼变凤眼的挑的指法,可是却怎么也练不好。 “你怎么啦?打摆子啦。”小蛮问道。两人相视一眼,一齐哈哈哈大笑起来。 聂小蛮素来喜爱古琴清雅、淳美的曲调,静远、飘逸的琴韵。抚琴已经有段时间了,这中间也经历了许多挫折,而每当孤寂烦心时。琴弦拨动间,心平了,人静了,一切烦恼也都如烟而去了。 其实聂小蛮弹琴也属偶然,偶然一日听到喜欢诗歌的景墨念起白居易的诗《清夜琴兴》:“月出鸟栖尽,寂然坐空林。是时心境闲,可以弹素琴。清泠由木性,恬澹随人心。心积和平气,木应正始音。响余群动息,曲罢秋夜深。正声感元化,天地清沉沉。” 诗中琴乐所追求的意境深深吸了小蛮,使小蛮对古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既豪放跌宕又清丽委婉的“太古遗音”,舒展惬意,韵味无穷,而且,古琴把中国文化理义都包含在内:琴身长三尺六寸五,象征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琴面上的十三徵分别象征十二个月与闰月;琴音分三种,泛音、散音、按音,分别代表天、地、人三种不同的境界…… 古琴的指法学习还有一定的难度,弹奏时手要自然放松,以肉甲弹奏,掌关节发力。左手的指法最为难学,有时候手放松了,琴弦按不下了,必须要通过自己细微的感觉,力量都放在手指上,越是放松的状态,弹奏出的音响效果越是优美。 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有音乐的人生是幸运的,有知音则更是人生之大幸事。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两种设想 教了一阵之后,苏景墨慢慢发现,古琴的节拍越慢,表达的意境和节奏就越快;节拍越快,表达的意境和节奏反而就越慢。这就好比人生,欲速则不达,每一步走得越扎实,人生才会走得越远。 景墨觉得有些乏了,小蛮轻轻道:“嗯,你学得很好,现在还是我来弹吧。最近流行一首曲子,我之前学过,久不弹奏恐怕有些生疏了,现在弹一弹,你听听看。” 乐曲开始曲调悠然自得,表现出一种飘逸洒脱的格调,上下句的呼应造成一唱一和,一问一答的情趣。主题音调的变化发展,并不断加入新的音调,加之滚拂技法的使用,到了后面渐渐形成高潮。 仿佛是隐士豪放无羁,潇洒自得的情状。 其中运用泼刺和三弹的技法造成的强烈音响,应和着切分的节奏,使人感到高山巍巍,樵夫咚咚的斧伐声。曲子开始时末呈现的主题音调~经过移位,变化重复贯穿于全曲,给景墨留下深刻的印象……曲意深长,神情洒脱,而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歌之矣乃,隐隐现于指下。 一曲终于,景墨大声赞叹道:“好,好,好曲子,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聂小蛮微笑答道:“这是一首刚刚流行起来的曲子,叫做《渔樵问答》。” 景墨赞道:“好曲子,弹得好,名字更好。渔樵问答!开始有一对一答之感,还真像是打渔和碰上了砍柴的,迨至问答之段,令人有山林之想。”景墨说得兴奋,不禁拍手大笑道:“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小蛮有些奇怪,问道:“巧?这里有什么巧的?” 景墨道:“我最近读到一首‘临江仙’和你这首曲子,正好是天作之合,你说是不是巧。” 聂小蛮有些意外,吃惊道:“还有此种事?却不知这一首诗是古人之作,还是今人新作。” 景墨笑道:“你这一首《渔樵问答》是新作吧?我这一首《临江仙》却也是今人之新作,乃是本朝大才子杨公杨升庵之作。你说这算不算是无巧不成书?算不算是天作之合?而且这一首诗,与你这首曲子可说是珠联璧合,你说这又巧不巧?” 小蛮难以置信道:“还有这种事,你快念来我听听。” 景墨便吟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聂小蛮听了击节赞叹,走到书桌前,提起笔来就写。景墨好奇,便走过去看时,只见聂小蛮写的是:志在渔樵者,以此消遣,移情非浅,是曲,传自何君桂笙,古越之高人,文章盖世,无学不通,而著述之富,足冠古今,暇更以琴书自乐,绰有安道之风,愧余才疏艺劣,而奏斯曲者,不亦感君之惠授乎?杨公升庵者,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友,是以金兰同契,拉伴清谈,数治乱,论兴亡,千载得失是非,尽付于渔樵谈笑之中矣。回视奔走红尘,忧谄畏讥,婴逆鳞,罹罗织,待罪於廷尉而触藩两难者,殆天渊耳。鼓是操者,尚思所以洁其身乎? 写完之后聂小蛮把笔一扔,一边摇着扇子,闭目静思,一回儿紧皱着双眉,一回儿突然又暗暗点头,末了他的眉宇好像明朗些,仿佛阴霾沉沉的天空突然透露些淡淡的晨曦。 他也许已经寻得了什么出路了吧? 景墨问道:“聂小蛮,你是不是想出了什么解决方法?” 小蛮疑迟道:“不是方法,只有两种设想,但是渺茫得很。” “有了设想,总比束手无策的强。你要不要说出来咱们一起商酌商酌?” “嗯,也好。你刚才疑心岳大中是碰巧自己服毒,这按情理来说应该是不会发生的事。他既然有了承袭遗产的机会,前途的希望一片光明;而且当他向众亲戚宣布遗嘱的时候,还是兴高采烈的,自然绝少可能自杀。不过你这一提示,使我想起了他是才从苏州回来的。还有一种可能是,碰巧他在未归之前,遭了人家的毒害,等到回家后毒便发作了,便酿成这一桩疑案。” 景墨闻言大喜道:“对啊,这分析有些道理。但你有什么根据没有?” 聂小蛮思索了一下,才说:“如果要说有什么根据嘛,碰巧岳大中在学堂里面有什么仇敌,听到他的嗣父将死,他有承产的希望,便因疾妒的缘故暗暗地害他。关于事实方向,也觉得符合。据夏郎中检验,毒质非常轻淡。那么毒性的发作也自然迟缓。所以他若在外面受毒,等到回家的第二天才发作而死,也很近情。” 苏景墨答道:“这理由人是很充足,但是还有一个前提。岳大中生前的为人怎么样的?是不是真有像你所说的仇家?咱们得先把这些事搞清楚。” 聂小蛮点头道:“不错。这一层我早就想到。岳大中很厉害,不但他的嗣父岳春不满意他,亲戚们也众口一词。别的不说,单瞧他生前弟兄辈中最莫逆的,只有顾小风一个,就是一个明证。因为我觉得顾小风是一个精明不过的人,岳大中所以单单和他友善,自然是气味相投。这样一来,他生前有没有仇家,也不难推测而知。” 景墨赞道:“那么你何不就从这一条线索寻找突破?” 小蛮点点头:“嗯,这条路进行固然还不难,不过我还有一种想法,两者之间,一时竟无从抉择。” 景墨奇道:“啊呀,你还有一种想法,是不是更近于事实?” 小蛮点点头:“我看似乎更接近些,但具体如何着手的方面却完全没有头绪。” 景墨进逼一句:“那么这又是怎样一种想法?” 聂小蛮道:“据我调查得知,岳春生前和岳大中的感情并不融洽,但他到临终的时候,竟会把财产的全权交托岳大中,所以亲戚们都觉得出乎意外。我又听到岳辰煊的乳娘说,岳春在跟岳大中回来会面之后和气绝之前,曾有两封信叫朱乳娘前去寄出。这也是一桩值得注意的事。” 第三百章 渔樵问答 景墨道:“对,这两封信一定有关系。你可曾查明白?” 小蛮摇摇头:“没有。朱乳娘不识字,不知道寄给谁。我到茶楼里去问过,但也没有人记得,所以无从根究。” “你想这信有什么作用?会不会是春真遗嘱?或是他向什么知心朋友去托孤?” “我不知道。这事还真是伤脑筋:假如另有遗嘱,那就早早必须预备好,何必等到临终前刚才发落?如果说托孤,他既已把帐册,房折,田契交给岳大中,明明指定岳大中是受托人,何必又另托他人?” 景墨失望地说:“哎哟,这可真教人头痛!那么你的设想是怎么回事?” 聂小蛮摇几摇扇子,把思绪理一理,才说:“第一点,岳春平时既然不喜欢岳大中,岳大中又不是他自己生的,但岳春临终时却把财权完全交付岳大中。我认为这里面必有古怪。 第二点,那两封信的投递是在岳春和岳大中会面以后,也显然是别有用意。我根据这两点,觉得岳大中的死,和岳春本人似乎有关系。可惜现在岳春已经死了,自然也不能够再有什么口供,那两封信又没有着落。所以我虽然怀疑,却没有着手的方法。” 聂小蛮的眉尖又蹙紧了:“哎哟,景墨,这回事可算得棘手已极,难道说我的失败这次是在劫再难了么!” 两个人都沉默以对。 在爱莫能助的情形下,景墨不知道怎样回答。分忧解困是朋友应尽的义务。苏景墨从来是很愿意给聂小蛮分忧,不过这时候景墨自问,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呢? 聂小蛮默默地摇着扇子,可是额汗还是一点不见减少,景墨无言相对了这样过了一会儿,终找出了一句慰藉的话。 “聂小蛮,要不我们就别管这闲了,何必非要趟这滩浑水呢。人谁没有失败?” 聂小蛮闻言,却突然站起来:“不!我没有到筋疲力尽的地步,绝不放弃我的希望!” “哎呀,这明明是岳家的希望,你又如何太放在心上。不过,你准备下一步做什么?” “不错。我要再到岳春家去搞清楚!”聂小蛮放下了折扇,又去里屋里取衣架上的圆领衫。 景墨不解地问道:“你再要查什么……”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的来访打断了苏景墨的问题。卫朴从外面引进一个人来。 那人穿一身淡青色的曳撒,头上是一顶四方平定巾,下面是一双黑色有力的眼睛。他的年纪在四十左右,身材颀长,行步时的状态轩昂而稳重,似乎是个饱经涵养的角色。 聂小蛮欢迎道:“夏郎中,难得你光顾。是不是有什么关于毒杀案的消息吗?” 苏景墨这才知这就是夏克己夏郎中。夏克己和苏景墨打了一个招呼,彼此分了宾主坐下来。 夏克己笑嘻嘻地答道:“正是呢。大人,我刚才听到你的高论,竭力替岳言鹏声辩,说他是冤枉的,谋害的一定另有他人。我于是被大人的宏论引起了好奇心,很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现在我来问一问,哪一个是真凶,大人可已经查明了没有?”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景墨想插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茫茫然把目光投向小蛮。 聂小蛮定了定神,目光从斜侧里注视向夏郎中,带笑说:“哎哟!夏郎中,你来考我文章?……嗯,也好。我就让你考一考!你问我真凶是哪一个吗?这何必我说?你也早已知道了啊!” 景墨心想,小蛮答复很巧妙,防御态势中暗含有着反攻的策略。 不过对方也太狡黠。夏克己点点头,也笑道:“不错,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我要请大人你先说出来。” 景墨心中暗道,哎哟,这考题相当凶!不禁替聂小蛮担心。就在刚刚夏克己进来之前,聂小蛮还没有把稳,此刻又怎么能够回答得出来?不过,听夏郎中的口气,似乎真凶已有了着落,这又是一种意外的喜讯。在一喜一惧的情绪交织之下,苏景墨几乎不能自持。 景墨又担心地看了看聂小蛮。他仍不慌不忙。他从圈椅靠手上拿起了那把折扇,又把一腿叠在膝上,慢慢地地扇着。他的目光仍凝视着来客。 聂小蛮仍含笑说:“你这位考官真厉害!好,你既然要我先说,我姑且说一句隐语。我以为那凶手非常狡黠,他捷足先逃,律法的罗网已经罩不住他。夏考官,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夏克己听了就是一呆,向聂小蛮瞧一瞧,又微笑说:“隐语不算数。还劳烦聂大人得直接说出来!” 居然这么直接,这一招倒真厉害!这么直接地逼过来,倒是让聂小蛮退无可退,避无可避。苏景墨仍暗暗地给聂小蛮捏汗,他到底应付得来吗? 聂小蛮仍镇静地说:“怎么?难道我的文章还不能算合题吗?” “嗯,题旨是合的……嗯,你答的太含含糊糊。你别探我的口气。你得清清楚楚地指出来!” “好,那也容易。我说的凶手已经捷足先逃,是说他已经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在里面吃苦受罪!这已够清楚吗?“ “嗯,还不够。大人得说出凶手的姓名!” “岳春!” 聂小蛮道两个字的回答的话,像鞭炮,像惊雷,给予夏克己和苏景墨的震撼几乎不能用语言和文字形容! 夏克己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炯地地直注视在聂小蛮依旧沉静不惊的脸上。他的表情分明已从诙谐而略带些讥讽变为震惊且敬佩,聂小蛮的这一篇答卷自然是合题了。 一旁的苏景墨目睹了聂小蛮从苦恼到胜利,更觉得不可思议,真实不知道聂小蛮有什么神通,居然能在片刻之间,知道了行凶的凶手!而且凶手又是这样出乎意想的一个人,是自己之前绝没有想到过的! 聂小蛮舒了一口气,摇着扇子,说:“夏考官,我大概可以及格了吧?凶手是岳大中的嗣父。他比后悔大中先死,律法自然再及不到他的身上。是不是?” 夏克己惊叹道:“聂大人,你的本领真不小!小的历来听说大人断狱如神,还有些不信。照我看这一桩案子真实出乎寻常,所以专门来试大人一试,不料到底瞒不过大人!不过你终究凭什么方法探究出来的?” 第三百零一章 断狱如神 聂小蛮笑着道:“你还问我?……嘿嘿嘿,坦白说吧。我虽然有这样一个设想,不过还不能确定。给我确定的还是你!换一句说,就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夏克己躬着身子,困惑道:“什么?我说过什么话?你虽然像在刺探我,我可不曾说什么啊。” “你的嘴里虽没有说,不过你的表情态度早已经暗示我了。好了,我的考试已经交卷,你也得把你所知道的宣布出来了。” 夏克己并不回答,但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递给聂小蛮:“大人请瞧罢。这是我录下来的副本。那封原信是从茶楼寄给冯子舟冯大人的。信是韩春亲笔写的。” 聂小蛮丢下了折扇,把纸接过了,就着油灯光朗声念道:“这信发表的时候,我希望我的嗣子岳大中也已经同归于尽!我承认他的死是我毒死的。因为他是一个阴险狠心的人,背后又有人援助。他的心目中完全不把我看做嗣父,只希望我早一天死,他可以夺取我的产业。所以我死以后,不但财权要被他独占,我亲儿岳何转年幼,也不免要受他的欺害。我的病情现在已经绝望,为了防患未然起见,便决意牺牲我自己,干脆就此杀死他。 我先发了快信叫他回来,回来后我用温语向他托孤,并将废弃的帐簿契折取出来给他,使他信任不疑。他果然很高兴。那时我提前将猛烈的毒药放入我的药里。当他送药给我的时候,我叫他先尝一口,试一试药味是如何,可否饮用。他果然用力地喝了一口。 那时他喝了一口药,当着我的面,似乎不好意思吐出来,只得勉强咽了下去。他告诉我药味很苦,我也就把药喝完了,又和他谈了几句,随即把契据交给他。 他完全不觉察我的计谋,高高兴兴地下楼去。 我知道我我将命不久矣,现在草拟了两封遗信:一封投给衙门冯大人,一封寄给我的知己好友在昆山开保康堂药店的薛庚文,预备说明岳大中的死是我下毒,和岳何转或其他人没有关系。因为我怕岳大中死了之后,也许有人要疑及岳何转,那就违反我的本意了。 呜呼,我写到这里,毒性渐渐在发作了。我明知迟早之间岳大中也要和我走同样的路,不过我不能够眼见他先死,还是一桩恨事!我死之后,一切财产均归我子岳何转和女儿岳辰煊承袭。我这一次的行动真实是万不得已。恕我罪我,只能听凭公论了。” 这桩案子会有这样的结果,就说一句“梦想不到”也并不夸张。聂小蛮虽然也已推测到这一层,不过若没有这一封岳春的亲笔信发表,他只凭着空洞的想象,自然不能够结局,那就也终于免不掉失败。所以他事后回想,觉得这一次的成功,真实是太侥幸,也是非常危险的。 那封信经应天府验明之后,又得到薛庚文的证实,岳言鹏自然也恢复了自由。十天之后,岳古又满头大汗地赶来。他带了几盒上等的育山参来送给聂小蛮。聂小蛮是最反对吃补品的人,不过在岳古的盛情难却之下,只得勉强受下了。岳古说了许多感激话,说等言鹏大考终了,还要叫他亲自登门道谢。他告诉两人岳春的遗产,因为岳大中既死,又没有成婚,他的本房中也没有嗣续,只能按照岳春的遗言处理。这一笔遗产私有的无聊帐,聂小蛮与苏景墨既不感兴趣,就也不去多管了。 【本案完】 要说起苏景墨的嗜好,也有不少项目:如品茗、听书、听曲、练武等,近年来又加上一项,就是看折子戏。这天晚上恰是八月十三,将就中秋,晚餐时一阵子倾盆的大雨把温度降低了不少,凉风习习已含着些儿凉意。景墨的夫人南星因为那一阵大雨,她要看那出《琵琶记》的折子戏的兴致竟也像气候温度一般地降低了许多。 景墨自问意志比南星坚定得多,晚膳既毕,仍独自冒着雨前去。这出《琵琶记》结构完整巧妙,语言典雅生动,显示了文人的细腻目光和酣畅手法,是高度发达的抒情文学与戏剧艺术的结合。 戏中讲述了汉代的一位书生蔡伯喈与赵五娘的爱情故事。 陈留书生蔡伯喈与赵五娘新婚不久,恰逢朝廷开科取士,伯喈以父母年事已高,欲辞试留在家中,服侍父母。但蔡公不从,邻居睁大公也在旁劝说。伯喈只好告别父母、妻子赴京应试。 蔡伯喈应试及第,中了状元。牛丞相有一女未婚配,奉旨招新科状元为婿。伯喈以父母年迈,在家无人照顾,需回家尽孝为由,欲辞婚、辞官,但牛丞相与皇帝不允,强迫其滞留京城。 自伯喈离家后,陈留连年遭受旱灾,五娘任劳任怨,尽心服侍公婆,让公婆吃米,自己则背着公婆自咽糟糠。婆婆一时痛悔过甚而亡,蔡公也死于饥荒。 蔡伯喈被强赘入牛府后,终日思念父母,写信去陈留家中,而信被拐儿骗走,致音信不通。一日,在书房弹琴抒发幽思,为牛氏听见,得知实情,告知父亲。牛丞相为女儿说服,遂派人去迎取伯喈父母、妻子来京。 蔡公、蔡婆去世后,赵五娘祝发买葬,罗裙包土,自筑坟墓;又亲手绘成公婆遗容,身背琵琶,沿路弹唱乞食,往京城寻夫。来到京城,正遇弥陀寺大法会,便往寺中募化求食,将公婆真容供于佛前。正逢伯喈也来寺中烧香,祈祷父母路上平安;见到父母真容,便拿回府中挂在书房内。 赵五娘寻至牛府,被牛氏请至府内弹唱。五娘见牛氏贤淑,便将自己的身世告知牛氏。牛氏为让五娘与伯喈团聚,又怕伯喈不认,便让五娘来到书房,在公婆的真容上题诗暗喻。伯喈回府,见画上所题之诗,正欲问牛氏。牛氏便带五娘入内,夫妻遂得以团聚。 赵五娘告知家中事情,伯喈悲痛至极,即刻上表辞官,回乡守孝。得到牛丞相的同意,伯喈遂携赵氏、牛氏同归故里,庐墓守孝。后皇帝下诏,旌表蔡氏一门。 第三百零二章 登门道谢 梨园春戏院位置在万家圩的北端,从戏院到景墨家里不过一里多路。景墨走出戏院的时候雨点已停,街路上经过雨水的冲洗,清洁非常。苏景墨看了看天空,估量了一下,应该是快要到子时了。安坐了近快两个时辰,身体上感到有活动一下的必要,景墨便定意步行回去。 “救命,啊!” 一声求救声直刺景墨的耳鼓,他顿时停止了脚步,不再回想刚刚的剧情,而是急忙辨别那声‘救命’的来路。 多年的经验下景墨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一定是有事情发生了。而且因为雨后夜阑,街上已是车马绝迹,所以景墨更确信自己的听觉没有错误。那呼救声是从自己的前面来的。那时候景墨恰要转弯进万家圩去,但还没转过身子。 于是,苏景墨急忙放开脚步,穿过了万家圩,到转角上站住。只见有一个巡街的捕快已经从一处巷子的背后闪出来,站在街面的中心,向着街的四叉探头探脑地乱望。分明他也已被呼救声所惊动,一时却寻不出这声音传来的方向。 “谁惹的事?……是不是你……?” 捕快的目光一注视到苏景墨的身上,一边高声叱喝着,一边迎着景墨跑过来。 景墨觉得这个人太冒失了,不由得大怒:“有你这什么管事的吗?真教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个太监上青楼!没用的东西,查到本官头上来了。” 这小小的捕快显然料不到对方会有这样的答话,吓得呆住了向着景墨发愣。这时候苏景墨的眼睛角的余光里突然又看到某种异状。在万家圩的西首,距离转角约有四五家门面,有一个黑色的影子闪过,接着这黑色的影子飞也似地向前跑去。 “哎哟!有个人跑了!……快赶上去!” 景墨说话的时候,把手指指着那逃人的方向。捕快倒也知趣,一听到景墨的急迫的命令,立即表示接受。他向前面望了望,一手扶住腰上配刀,大步追过去。 苏景墨的好奇心已被呼救声和黑色的影子所激发,精神的紧张也已到了一定高层度。那捕快虽然已经担当了追赶的任务,景墨自己倒也不敢怠慢,急忙走到那黑色的影子出发点的所在。那里是一排两上两下的骑楼式房屋,共有十多家。每家门前都有一方小院,前面围着短墙,附联着两扇黑漆的大门。当景墨在转角上时,看见那人逃出的屋子,距离街大约有四五家门面,但终究是四家或是五家,因油灯的光强度不足。景墨看得不很清楚。 那些房子又是同一式样的,辨别更难。景墨看见那第四家和第五家的楼上楼下的窗上都露着灯光,前面的黑漆大门又同样合着,不能不有些踌躇。第四家的门口,钉着一块黑地白字的木头牌子,是“张半壶风水”。景墨走近黑漆大门,顺手推一推,里面闩着。景墨又走到隔壁的第五家的门口,门上也钉着一块木头牌子,却是“妙手颜不慕”。这扇黑漆大门却应掩着。景墨推了开来,向里面一窥,小院中停着一乘闲置的轿子,静悄悄地不见一人。 经过一番飞快的考虑,苏景墨便轻轻走进去,跨上了石阶。这屋子有两室并列,南首的一房间中的灯光比较亮一些,但都静悄悄地没有声响。 怎么办?喊一嗓子吗?不。 景墨走上了阳台,凑近那两扇雕花格纹的长条型窗子,因为有灯光从窗帘的隙缝中照出来。景墨把头凑到窗缝,再向里面一瞧,不由得略略一震。 这南边一间分明是一个郎中的诊室,向外有一只药橱,右手的靠壁处排着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桌椅对面有一张书桌,桌面上有几张杂乱的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写好的方子。书桌后面的不远地方,就有一个书架,架上排满了许多整齐的书籍,和一叠一叠的也不知道写了什么的纸张。靠着长窗的两边,有两个官帽椅的客座,右边方向就是通隔室的门口。 就在这个门口,有一个穿白色长衫的男子侧身横在地上,头部向着书桌,两足却横在门口。旁边另有一个穿曳撒而正卸去短褂的男子,正俯着身子,在观察那躺卧的人。当苏景墨的目光看到这诊室的时候,那曳撒的男子正突然站直了身子。 景墨一惊,心想也许是自己上阶时漏出了些声响,这样一来惊动了对方了吧?或是对方自己心虚,才有这种举动?那人站直了以后,回头来向长窗上瞧了瞧,景墨急忙把身子蹲下了,不使他看见。幸亏他还没有疑心到窗外有人偷窥,所以并不曾开窗出来。苏景墨又凑近窗帘缝,便看见这穿曳撒的男子转到书桌后面去。他站了站,像在用耳朵倾听着有无异声;接着他从白肥绸裤的裤袋中摸出一支黑钢的十字短剑,轻轻地拉开了抽屉,将十字短剑放入其中;又摸出钥匙来锁抽屉。 景墨瞧那人的表情慌乱无措,行动又如此诡秘,一望而知那人已犯下了一桩恐怖的罪案。因为景墨的目光再度接触那个躺卧在地上的男人身上,又发现那件白绸长衫的胸口上还留着一大堆鲜红的血渍! 这发现是意外的,景墨又不禁纠结起来。自己现在能直接走进去干涉他吗?还是再悄悄地窥探他,近一步观察下一步的举动?这时候疑问居然得到了自然地解决。一阵急促而重浊的黑靴声响自远而近,转瞬间先前那个捕快已气息喘喘地跑进黑漆大门,一直走上石阶。静境既已打破。景墨的暗中窥测的计划已不可能,便索性公然地和捕快打了个招呼。 景墨问道:“你怎么?有没有追着那个人?” 捕快道:“我开始追时果然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不过一直追到万竹园,还不见那家伙的影踪。” 景墨道:“那么你且跟我进这屋子看看,这屋子里面已经发生了一桩杀人案哩!” 第三百零三章 平地一声雷 苏景墨和捕快作简短回答的时候,又听到屋子里发生一种混乱的声响,似乎有人因为急速地奔走,撞翻了一把椅子。那捕快一听到,便首先向那北边屋子的门走去。门上虽装着门环,他并不扣门,直接推门进去。 苏景墨也急忙跟在后面。这一间屋子象是一间病人的候诊之处,中央有一张方桌,迎面有一部楼梯,一边排着几把长椅;长椅的对面就是通向南面诊室的门,也就是那穿带血长衫的人横躺的所在。门开着,景墨的脚刚跨进了一步,猛听到玻璃窗响动的声音。景墨抬起头来,果然看见那两扇长窗已经洞开,那个穿曳撒的青年,正从窗里逃出去。苏景墨郝哪容得他逃,急忙忙向前一步,把手臂一张,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想去哪?” 苏景墨这问一句。青年便站住了,闭紧了嘴不答。那捕快躬着身子,在横倒的人的额头上摸了摸,看着景墨摇了摇头。景墨这才知道事情是眼前的居然是件命案。捕快跨过来,走到了青年身后。那青年便被二人夹在中间,再也脱身不得。 捕快高声喝道:“这地上的人是你打死的吗?” 青年仍沉默。他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满呈现着惊恐之色。景墨这时候端详起他的相貌,他的脸形是长方的,下颌阔大,鼻子隆直,颧骨略见高耸,但面颊上的血色,围着心态的变化,这时已完全褪尽。若要下一句简赅的评语,他的面容可当得“英俊不凡”四个字。 景墨的观察在时间上不过就在须臾之间而已。而在这同样的时间里,那青年只是呆呆地向景墨看了看,又看了看那穿青衣的高个子的捕快,好像是深思出神的样子。景墨从他的呆滞的状态上看来,猜测他的神经已经失了寻常而有些懵懂。 捕快又耐不住地问道:“怎么不说话?你杀了人,还他妈的假装痴呆?” 青年又突然转过头去,在捕快的脸上凶狠狠地瞅了一眼,突然顿了顿足,又举起右手的拳头来挥动。 “咣当!” 一声清脆而尖利的声音,原来是那青年的拳头挥击在窗户上,击碎了长窗上的一根窗档。他摸一摸右手的指背,第一次开口。 “完了!……完了!” 他说了这两句,从捕快的身旁擦肩而过,回到书桌后面的一只螺旋椅前,摊坐下来像一滩烂泥一般。苏景墨和那还不曾请教过姓名的捕快也跟到书桌近边。 捕快指着地上的死人,又问道:“这个人是死了,到底是你打死的不是?” 青年略抬起一些脑袋,目光谛视在空中,终于点了点头。 捕快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仍不答,好像不听到。 景墨这时候接口道:“我想他就是这屋子的主人……叫颜不慕,颜郎中。 青年还是不接口,反应是向景墨瞥了一眼。景墨走一前一步,把手中的蓑衣放在窗边的官帽椅上。然后景墨俯着身子向那地板上的人瞧了瞧,先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他的气息果然已经停止了。他的面相黑苍而瘦损,两目仍开张一半,灰白无光的眸子似乎在瞧着景墨,看着十分骇人。他的嘴唇也没有闭拢,洁白而排列不很整齐的牙齿镶着失色的龈肉,更觉得丑狞可怖。 景墨估计他的年纪在三十内外,但像是个饱经生活艰苦的角色。景墨正要察验他的胸口的伤处,突然给捕快的高声呵斥所阻住。 “啊呀,不能乱动!” 景墨心想,这倒也不能怪他,这小捕快不知道自己是谁,为恪守他的职守,自然不容许任何人触动尸体。所以景墨也并不答辩。那捕快说完又跑出去找人去报官,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重新回来。这捕快瞧了瞧那呆坐在书桌后面的青年,连续发问。 “凶器在哪里?快说啊!凶器在哪里呀?” 可惜的是这捕快的问题并没有起作用,因为这时候有一个打岔。景墨突然听到外面房间中有脚步声响,于是目光立即移向候诊房间的门。 门口站着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少妇。她的身上穿一桩淡紫色软绸大袖衫,身上的肉似很白嫩丰腴,圆圆的脸儿,盖着一头乌发,发会已经剪去,鬓边卷成两个小圆球。两条淡黑的细眉,一双敏活的俏眼,配着一张红润的小嘴。她的双耳上垂挂着一副月环形镶细宝石的耳环,在闪闪地发光,更足以衬托她的美貌。不过这时候她的脸上淡淡地笼罩着一层惊恐的表情。她的嘴唇也有些儿颤动。她一边把一块白巾揉着她的眼睛,一边颤声发问。 “不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书桌后面的青年抬了抬头,还是照旧沉默。那少妇像要走进诊室里来的样子,突然目光一落,就看见了门口里面横看的那个尸体。 “哎哟!……天啊……?” 少妇倒退一步,忙用手撑住了门框,那样子仿佛就要晕过去。这时候若不是另有一个人的登场,景墨大约会义不容辞地上前去要扶住她。这个人是个年纪在六十岁往上的老妈子,正从楼梯后面的房间中踉跄地走出来。她看见那少妇惊叫着倒退,便抢上一步,从她的后面把她搀扶住。 老妈子大声嚷道:“少奶奶,少奶奶!什么事?……别怕!” 景墨走到她们俩的跟前,向着那老妈子说道:“你把你的女主人扶到楼上去,先定定神,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少妇挣扎地站直了,连连摇着头,表示不接受景墨的提议。 少妇说道:“不,不!我要瞧一瞧。不慕,这终究是什么事?这个躺在地上的是……” 颜不慕已经站起来,他绕出书桌,正走向候诊室的门口来。 他也高声道:“珞然,别惊慌。只是一桩小事。我打死了一个人!” “你……你打死了谁?” 女人隔着门口答应着,她的目光又再次去看尸体。颜不慕顺势也瞥了瞥地板,仍简单地作答。 “你也认识他的。我杀了王心筠。” 第三百零四章 我打死了一个人 王心筠三个字似乎有一种魔力,又使那女子受到了极大的震动,透露出这件事情的背后包含着某种复杂的关系。 那高个子捕快也跟过来,他的手中握着一把六七寸长的雪亮的短刀,他继续向颜不慕呵斥着。 “喂。你既然自己承认杀了人,为什么不肯把凶器交出来?” 他把手中的刀扬了扬,道:“这把刀我是从死者的身子下取得的。刀上干净没有血迹,分明不曾用过。我听到过呼救声,知道你是应该是用什么凶哭刺死了死者的。你杀人的凶器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景墨心想,这问题倒是多余的,自己可以解决,刚才明明看见凶手把十字短剑藏在他的书桌抽屉里。 不料,景墨这边还没有开口,颜不慕突然点点头,露出一种坚决的表情。他从裤袋里摸出一串钥匙,顺手递给捕快。 他又说:“十字短剑在抽屉里。你自己去拿吧。” 捕快接了钥匙去开抽屉。颜不慕就走到那女人的身旁,伸手抚摩她的肩膊,看情形这二人像是一对夫妻。 他好言安慰道:“珞然,你且安心些。我为什么打他,你也是明白的。但这件事很简单,你不用慌张,现在我总要到衙门里走一趟,但是我相信我不久就可以回来。” “不慕,你……你……”女人的声调近乎于哭腔。 颜不慕又拍拍她的肩:“我说过了,不会有事的。现在胖三送药到八步沟病人家去了,马上就回来。等他回来以后,你叫他到隔壁去请马一为,马三爷过来。你把这件事告诉马三爷。他一定可以给我们处理。” 女子也紧紧地握住了颜不慕的手,颤声道:“好,我马上去请马三爷来。你慢些走,且等一等。”她转过了身子,像要走出去,又站住了。“不慕,有一点你得弄清楚。他……他当真是你打死的?” 颜不慕突然垂下目光,慢慢地地答道:“是。我已经准备了好几天。他既然要来找我,我自然也不能不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他。……珞然,你知道他是一个罪人。我因为自卫打死了他,也绝不会替他抵命。 夫妇俩的话还在继续,外面又是一大串脚步声,走进了三四个捕快。最先走进门的一个作都头打扮,头上平顶巾,身上皂色盘领衫。他先看看尸首,又向屋里几个人瞧了瞧,他的视线终于发现了之前那个捕快。 他以一种长官的口气问道:“曹斌,这些人里哪一个是凶手?” 曹斌恰巧已经翻出了书桌抽屉中的十字短剑,很高兴地走过来,向吴郎中指了指。 他回答道:“都头,他就是杀人的凶手。现在要不要我把他先带到监里押着。” “也好。这是凶器?”那都头接过那支十字短剑去察看起来。 曹捕快点点头,又转过来瞧了瞧景墨,说道:“朋友,你是个重要的证人,只能烦劳你陪我们走一趟了。对了,我还没有请教过尊姓大名呢。 景墨点点头,从衣服里面掏出腰牌来递了过去。 那都头接过来一看是锦衣卫总旗的腰牌,吓得连同几位捕快跪倒成了一片。景墨赶忙让众人都起来,继续办案要紧,不要多礼。 景墨一路上慢慢回想本案,这桩案子的发生差不多是自己亲眼目睹的。行凶的颜不慕又主动承认了,应该势必不致于再有什么疑问。这是一桩偶然事件,不是什么疑案,自己自从和聂小蛮合作以来,经历的奇案在百件以上,却从没有像这一案如此迅速了结的。 不过事实的转变后来超出了景墨的所料。景墨的这些最初的观念是错误的。这件事依旧还是一桩疑案,它的案情并不像这时候的景墨所猜测的这样简单,只是景墨还不知道罢了。 景墨到了应天府里以后,老熟人庞上九,庞典史一看是苏景墨,就很客气地打起招呼来。他也是素来知道景墨的。 景墨于是把经过的情形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庞上九自然绝对信任,把景墨的话当成一项最重要的证据。他又向颜不慕问供。颜不慕从新沉默起来。庞上九问他为什么缘故打死王心筠,他和王心筠有什么怨仇。颜不慕皆沉默地不答。他的双眼看起来竟是十分沉着的样子,有时紧皱着双眉,有时自己摇摇头,又显出一种迷惆懊恼的模样。 景墨道:“庞兄,我想他刚才干过了那件凶案。他的神经上所受的刺激一定非常厉害。此刻他的精神上既然不稳定,你要希望得到详细的口供,还不如等明天再问。” 庞上九果然很赞成景墨的建议,也可能是除了赞成景墨的话以外,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颜不慕是个小有名气的医生,经常替一些达官贵人诊病,所以自然也比不得寻常大头百姓,一到捕快、狱座们的手里,不开口就随随便便用刑罚威逼。这时颜不慕既然闭口不招,他的精神上也呈现也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暂时拖延自然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 不料,第二天,八月十四日的清晨,这事情又变卦了。 这天早上起来正和南星忙着准备过八月节,卫朴突然急匆匆地赶来,原来是聂小蛮急请景墨到他的府里去谈谈。景墨起初还以为有什么别的案子,约自己去相助,不料上夜里的这件血案,竟也和聂小蛮发生了关系。 书房里,小蛮对景墨说道:“景墨,昨夜里你是不是发现一桩杀人案吗?这案子非常奇怪,内中的情节并不像你所见到的这样简单” 景墨反问小蛮道:“你怎么也知道了这件事?” 聂小蛮道:“昨夜里那被捕的颜不慕已经又从监中提出来审问过。庞上九因为发现了几个疑点,不能解决,冯子舟恰巧在请假中,所以连夜来请我去商谈过一次。所以,我不但已经见过颜不慕,并且见过他的夫人谭珞然,他们的老妈子夏妈和轿子夫胖三。这三个人昨夜里都给传到应天府里去过。所以我对于这案子的情形也许比你所知道的更详细些。 “那太好了。我正要查一个明白。是不是颜不慕已有了口供?” “是的。”聂小蛮应了一声,把两腿伸直,仰靠着圈椅的椅背。“不过他所供的,和你所已经知道的恰正相反。” 第三百零五章 凶器何在 景墨心中一惊,问道:“哦?他难道翻供了?” 小蛮点点头,说道:“他说王心筠不是他打死的! 这当真出乎了景墨的意料之外,可是细细看聂小蛮的声容神态,绝对不像是开玩笑。 景墨不禁开始有些不耐烦,抱怨道:“奇怪?他昨夜里明明已经承认过,现在怎么翻供了?小蛮,我知道你是反对给人用刑的,不过如果对于那些反复无常的凶顽之辈,用一点刑罚,只怕对办案大有裨益。” 聂小蛮摇了摇头,显然对景墨说的观点并不认可:“用刑一定要慎重,至于为什么翻案,这就是一个待决的疑问。他不承认打死王心筠的话假如是真的,那么,他当时为什么会承认,势必另有隐情。” “那么你对于这个疑问有什么看法?” “我在搜集各方向的佐证以前,还不能给出具体的答案。” “你想找到的证据是什么?” 聂小蛮缓缓地把手交在胸前,摇摇头没有作答。 景墨又问:“那么你想颜不慕的翻供可会是说谎抵赖?” “这个我还不知道,就目前的信息来说,还无法作出判断。” “是吗,那么你是不是接受了他翻供后的说法?” “这个自然也没有,我也没有理由完全接受他的说辞,只是对于他的这种变法应该保持重视罢了。” “他翻供后又是怎么说的?他既然不承认是自己杀了人,可曾说是谁打死那王心筠的?” “没有。他没有别的话,只是说他不曾刺死王心筠,对于别的问题,他还是缄口不说。” 景墨估计了一下,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可真是奇怪!假使颜不慕的话是真的,莫非王心筠去找颜不慕的时候,先已中了刀剑伤,后来因为伤血这多……” 聂小蛮突然一收折扇,像个棒子一样摇了摇,否定道:“不会。这是不可能的。庞上九和黄都头都说,那伤口恰在左胸的近心房处,一中剑伤势必立即致命。他绝没不会如你所料,中了剑伤还能从外面走进去,应该是一步也走不得,立时就要倒地才对。” 聂小蛮的这说法很合理,让景墨不能再坚持。经过了一度思索,景墨又记起一桩事。 景墨说道:“小蛮,还有一桩事。我记得当我和那捕快曹斌听到了呼救声,在街角会集的时候,曾看见一个黑色人影从那屋子里跑出来。当时三南福可惜没有把他追着。现在想起来,这个人很有行凶的可能。” 聂小蛮答道:“不错,这个人的确重要我看这件事只能迂回些从别方向进行。” “是吗,哪一方向?” “我相信颜不慕和死者之间一定有某种特殊关系。现在颜不慕虽不肯说,他的夫人谭珞然大概总也知道一些内情才对。” “对。他的夫人怎样说? “她因为受了这样大的刺激,精神上也失了常态。她只说昨夜案发时她已经先睡了,睡梦中仿佛听到了呼救声音,但没有完全清醒。后来她被叫喊声和破窗声所惊觉,才起身下楼。我问起她的夫君和死者的关系,她也说不知道。不过我相信她说的不是实话。” “那么你得想法子叫她说实话才行。” “这是自然。我问过吴家里的两个佣人。那老妈子夏妈说,颜不慕出诊回来时,是她开门的,开门后夏妈便去睡了。又隔了一会儿,夏妈先听到扣打门环之声,接着又听到呼救声。她十分害怕,不敢出来,直到她的女主人下了楼,她刚才走出来。还有那轿子夫胖三,说是送药出去的,完全不知道这一回事。” 景墨惊奇道:“这医生当真有些钱财,私家里还雇着轿夫,看来平日里的诊金进项不少。只不过,怎么只有一个轿夫胖三,这一个人怎么抬轿子。” 小蛮道:“听说他倒常替一些名流官绅看病,小有一些名气,诊金自然不少,家中另有一个轿夫沈大石早就辞了活儿,这事我查过,应该与本案无关。” 景墨又想起了另一个人,又向聂小蛮建议。 景墨说道:“我听颜不慕嘱咐过他的夫人,叫她请隔壁的马一为什么马三爷来料理。好像这马三爷对他们非常熟悉,也许也会知道这件事的案情。” 聂小蛮低下头想了一想,应道:“是,谭珞然也提起过这马一为。昨夜里我已经发过帖子给他,想要和他一会,但是当时他还没有回家。刚才我又派卫朴去探一探,约马一为到我这里来谈话。我知道你是发现这案子的第一个人,一定很注意这案子的进展,所以专门请你来一起看看。” 景墨“八点半了。他怎么还不来?”他突然丢了烟尾,侧着耳朵向窗外。“景墨,你不听到门外的停车声音吗?大概就是他吧?” 大大地出乎景墨意料之外,景墨原来以为的“马三爷’,听着这名字大约就是一个老于事故的小老头,老江湖一类的人物。可是事实上马一为可算是一个俊美的青年。他的年纪没有超过二十七八,颀长的身材,白皙的脸儿,一双敏锐的眼睛,配着两条浓眉,说得上奕奕有神。他有一个高鼻梁的鼻子和方阔的下领,也足以显出他的多智善断。 他对于修饰上似乎也不含糊,头发油光黑亮,光油油地高耸在额上,头油擦得十分光泽。他身上穿一套玄青色薄曳撒,下面一条绸裤,裤袋口还缀着一块玉佩,处处都顾得合式入时。来客和两人招呼坐定以后,先向聂小蛮道歉,说昨夜里他因为一个朋友的婚宴,闹了一整夜,到天明刚才回府。 然后又说:“刚才我已经见过颜夫人。她因为昨夜里受惊太厉害,又因颜不慕兄还不曾释放回家,所以她的精神至今还没有恢复原状。她委托我处理这一桩事。她还告诉我她已经发了快信禀告她的父亲谭自乐。聂大人,你也许也认识这位谭先生吧?” 聂小蛮的眼珠转了几转,摇摇头。 苏景墨自然是对这些与官场沾边的人物烂熟于胸,便淡淡地接口道:“是不是江苏布政史司衙门下面经经历司的谭自乐,谭经历么?” 马一为忙应道:“正是,苏上差。你总也听到过他老者家的政声很好,交际也非常广。她的哥哥叫谭竟遥,也是这里照磨所下面的……” 第三百零六章 翻供 聂小蛮从来是不吃这一套的,不等姓马的把场面套话讲完,就抬起手了摇了摇,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道:“马兄,这件事情似乎和谭老大人的政声交际没有关系,更不必劳动什么照磨所衙门,那管理文书的地方,与本案有甚相关。我想免得破费马三爷的宝贵光阴,我们的谈话不如把范围收缩些。” 马一为的眼皮眨几眨,似乎有些儿不好意思,他点点头,装出些笑容。 “不错,不错。我们还是必须从本题上谈。敢问聂大人,您老有什么见教?” “你说你已经受了颜夫人的委托处置此事,请问她所委托的关于哪一方?” “大人自然是知道的,她一个女人家不便抛头露面,所以只有小可代劳。颜夫人说那王心筠不是颜不慕打死的,叫我设法替她查明白。我听说颜不慕,颜兄自己也不承认。所以我的任务就在证实颜不慕的无罪。小可不才,只替人看个风水糊口饭吃,不过在府衙刑房里也混过几年,对于这刑名之事,律法条文,倒还不算陌生。虽然小可之愚见在大人面前,不免关老爷面前耍大刀,却也知道这堪案断狱最看重的是物证和事实。现在我还没有和颜兄会过面,所以还不便发表什么具体的意见。” 小蛮点了点头:“如此说来,我们眼前的谈话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是不是?” 马一为淡淡地笑了一笑看了看景墨,又注视着聂小蛮,不即答话。 景墨突然从旁插口道:“我记得昨夜里颜不慕被捕以前,就嘱咐他的夫人,把这件事委托马三爷。我听他的口气,好像说你对于这件事情事前已经有所了解。马三爷,不知道你对于此事,事前知道多少呢?” 马一为显然不防苏景墨突然有这样的问题,这一问把他的位置由代人帮办,变成了涉案人员之一,也算是将了他一军。马一为果然呆了一呆,侧过脸来向景墨看了看,又低下头去。他摸出身上佩着的那一枚玉俩,持在手中似乎是在把玩,不过明眼人一看便知,马一为分明借此掩饰他的窘态。 聂小蛮也乘机说:“我觉得颜不慕夫妇和那被害的王心筠之间,不但是彼此素识,势必还有特殊的关系。马三爷事前既有所往来,想必也明白这个关系。现在就请你说一说,也许可以做些查案的参考。” 马一为这样踌躇了良久,终于还是抬起头来,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尴尬地笑着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我自然是略知一二。以常理来说,在未得到他们的许可以前,我不便擅自谈论。不过现在为大人调查案情起见,也不妨权宜些。聂大人,苏上差,你们两位必须应许我先严守秘密,我才能说与两位得知。” 这最后一句话,显然是给自己找一个台阶。小蛮与景墨便知趣地点头答应。 聂小蛮又应道:“这个自然可以,你尽朋友之谊,这倒也无话可说。守秘密原本该是为人者当应尽之义务。” 马一为又点点头,表示先同。他又开始在手中把玩起那块玉佩,似乎在权衡利弊得失,然后才开始讲述景墨所急欲知道的故事。 马一为道:“我和颜不慕夫妇已经做了一年多邻居,但我知晓他们和王心筠间的秘史,还是数日之前的事。数日之前的一个晚上,颜夫人突然到我的府里来见我。她告诉我颜不慕有一桩麻烦的事,要求我的帮助。我问她这麻烦事情的性质。” 他似乎用一种模仿女人说话的声调说道:“她说:”颜不慕有一个仇人,彼此结下了不可解脱的深仇。这几天颜不慕似乎防那仇人的谋害,专门把三个月前他所购买的一把十字短剑藏在身上。我有些怕,怕他会闹出人命官司来,不过又没有劝阻的方法,所以专门来恳求你帮助他一下。” 景墨奇道:“这种事她怎么会来找你帮忙。” 马一为道:“我和颜不慕的感情平时本来很好,每每大家空闲的时候,常常互相来往聊天,仿佛是自家亲戚一般。不过关于颜不慕的仇人的事,他始终没有提起过。当时我因为他的夫人的请求,便答应了她,准备给他们尽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我于是把颜不慕请到我的家中,悄悄地问他,这里面终究有怎样的纠纷。他起先还不肯说,后来天有些晚了我便留他吃饭,和他喝了好几杯酒之后他才终于开口。” “哦?他是怎么说的?”景墨问道、 这马一为又换了一种模仿颜不慕的声音说道:“他向我说:‘最近坊间上都传说金陵的大牢里跑了犯人,你可曾注意过?我听说的,这不过是几天之前的事情,据说是一共逃出了九个犯人,在此之间有一个名叫王心筠的人,乃是我的仇人。’” 这马一为模仿别人说话倒有几分惟妙惟肖之能,学起颜夫人来还有些差异,可是学起颜不慕来倒是有七分相像,景墨一时大觉有趣,便问道:“你是怎么说的?” 马一为道:“我当时问道:‘这姓王的和你有什么样的怨仇?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谋害你?’” “他怎样回你?” 马一为又再模仿颜不慕的声音答道:“颜不慕说:‘还在三个月前,有一个期满释放出来的犯人叫毕大成,专门送过一个口信给我。这人和王心筠同狱的。他通告我的行动完全出于一番好意。他说王心筠曾在监中提起我与他的旧怨。说王心筠曾切齿地宣誓,他一旦自由了,必要向我报仇。我得了这个消息,便买了一把十字短剑,随时警戒起来。现在他当真从狱中逃出来了,我料定他一定要来寻我。’” “哦?”景墨好奇道:“你有没有问这怨仇是从何而起啊?” 马一为道:“我自然要问颜不慕,他所以和王心筠结怨,终究为的是什么。颜不慕却毕口不肯谈,只说等事情过去了,再告诉我。我自然不便强制他坦白,只好安慰了他几句。我当时便猜测姓王的既然是个越狱的逃犯,他的自身还没有安全,未必就敢来报复。” 第三百零七章 马三爷 马一为继续道:“不料他昨天夜里果然来了;更想不到的,又造成了这样的结果。这件事从表面上看,颜兄固然处于嫌疑的地位,但他既然不承认行凶,颜夫人也坚决地说颜不慕不曾杀入,依我看这里面势必另有些由来。二位大人,我以为我们先要解决这个疑难,第一步先得和颜不慕仔仔细细地谈一谈。” 这位马三爷的一番话,虽然在案情的历史过往方向,给出了一个轮廓,但在实际的疑问上仍没有多大助益。聂小蛮和马一为的意见相同,计划再去见一见颜不慕,和他细细地谈一回,然后再着手进行。一柱香功夫后,聂小蛮与苏景墨就同着马一为一块儿到应天府衙里去。 聂小蛮和景墨还是照例没有穿官服,两人都头戴进士巾,小蛮身上穿了一件青色罗料大领袍,景墨则穿了一件盘领大袖长衫,三人便一同出发。 路上景墨这时候观察这位马三爷,只觉此时的精神状态,和自己在上夜里看见的情形,完全不同了。他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已是活泼有神,颧骨上也微现血色,分明他的有些脆弱的神经已恢复了原状。景墨还记得上夜里马一为的脸上仿佛蒙上了一层灰尘,兀自呆滞木地不肯发话。这时候他已经像是变了一个人。 到了监中聂小蛮和当值的小牢子打了一个招呼,便把颜不慕领进了一间小室,先向他说明来意。颜不慕不待聂小蛮和景墨发问,竟先自向两人滔滔不绝起来。 颜不慕道:“大人!大人!您就是大名鼎鼎的金陵神探聂大人吗?我闻名好久了。小人早就听闻过大人的官声,与那些尸位素餐的庸官不同,大人洗冤禁暴有古名臣之风。大人的看法~论断也自然要有证据的,我相信大人绝不会像其他的庸官墨吏一般,不顾事实不重证据地强入人罪。聂大人,小人没有罪,我当真没有打死王心筠。不过王心筠怎样死的,我也不能够证明。这一点就要劳大人替小的费心了。” 这一通话说的又像是拍马屁,又像是某种辩白。聂小蛮不动声色,也不回答,只是站住了向他端详,似乎在观察对方的精神状态,他的话是否可以当真。景墨觉得他这几句话,和自己上夜里所见闻的事实相反,就趁此机会插入一句。 苏景墨说道:“你在昨夜案发的时候,不是向那捕快承认过的吗?你说人是你杀的,难道你忘了?” 颜不慕转过目光来,很注意地向景墨瞧了瞧,点点头。 他答道:“不错,……苏大人,我认得你。昨夜里你也在场。我告诉你。当时我所以承认行凶,完全是因为受了这凶案的刺激,神智完全乱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用短剑去刺人,那真的是太乱了,非常之混乱……嗯,大人,你得弄清楚。我这是自卫,我是在自己家中。他来我家里要谋害我,我自然不能不反抗。当时我看见他倒地而死,房间中又没有别的人,我神智大乱之下自然以为是自己杀了人。其实不是。不,他不是我杀死的。我后来回忆,我并没有用剑刺过人。” 颜不慕除了语调近乎激越以外,说话的理路很清楚,不像是一个精神反常的人所能说得出的。苏景墨于是不再开口,马一为向聂小蛮瞧着,似乎在等他的看法。 聂小蛮稍稍点了点头,他说:“那么现在你的脑子是不是已经完全清醒了?” 颜不慕答道:“是,我已经完全清醒。这样一来,我才回想起来昨夜的错误。我还有证据!” 聂小蛮一怔,问道:“什么证据?” 这青年郎中的两眼突然间张得很大,现出一种自信的表情。 颜不慕答道:“就是我的那把十字短剑! “唔?短剑怎么了?” “我听说我的十字短剑已经有人检验过,剑上似乎是有一些血迹。我听到了这一个消息,刚才把我的错乱的理智唤醒过来,发觉了我的错误。” 景墨一听这话,感到颇为费解,这颜不慕说这话什么意思?马一为似乎也和景墨有同样的感觉。他耐不住地从旁插口。 他半提醒似地说道:“颜兄,既然如此,你说得明白些。十字短剑上竟然染有血迹的话,那其实……” 聂小蛮突然挥挥手阻止他,道:“马一为,等一等。我想他还没有说完。别打岔。” 颜不慕当真继续说:“马三爷,你还不懂?你是不是疑惑我的话?其实这案子很容易证明。二位大人,你们只须把死者王心筠的致死的伤口,和我的那把短剑比对一下是否相同,那么我所说的话的虚实立刻可以清楚了。” 景墨思量之下,觉得这句话似乎含有某种策略。颜不慕着重在那一处致命的剑伤,如果这把短剑不是凶器,而是另有一把凶刃的话,自然也无法取证。这里面的关键岂不有些可疑?谁又能保证杀人的凶器,就是这把交出来的十字短剑呢。莫非不出自己的猜测,那把真正的凶器当真是他在行凶之后收拾了藏起来,事后又将它丢掉了;此刻这颜不慕明知官府暂时没办法取证,所以向我们耍这种手段吗? 景墨这样想着,便向聂小蛮有含意地投注视一眼。聂小蛮稍稍点了点头,似表示他已领会景墨的样子。 聂小蛮婉声说:“吴郎中,你的话倒是很合乎情理的。如果凶器不是这把短剑,那么你的说话也受了连带的影响,一时还不能够证明。” 聂小蛮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针住在颜不慕的脸上,在观察他的神色有没有变化。景墨看见颜不慕的脸上只有诧异,并无可疑的神态。 颜不慕道:“所以,看来官府的人是对比过了,只是还不曾找到那把真正的凶器。” 聂小蛮摇摇头,据说答道:“没有。曾都头说,他在你的诊房间中一再地找过,找不到。” 第三百零八章 再探颜不慕 颜不慕迟疑地说:“假若这凶器找不到的话,如何证明小弟的清白?” 聂小蛮以极低的声音,几乎是在喃喃自语地说道:“嗯,目前来看的话似乎是这样。不过,你自己又怎么会……。” 聂小蛮的话还未说完,马一为突然插口说道:“这样说,真正的凶器的不见倒成了一个大疑问。不过,就目前来看的话,一定不会是颜不慕下的手,因为如果是颜兄杀人,他为何不用自己的短剑。”这马一为显然在帮他的朋友,找一条解脱的路。 颜不慕迅速地应道:“对,对,不是我下手杀人。” “那很好。现在你只要说明白了你这短剑上的血迹的来历,你就可以把你受的嫌疑洗刷掉。”马一为侧过脸来。“聂大人,苏上差,您二位说是不是?” 聂小蛮点头道:“也有些道理,不过说明还不够,必须能够证明才行,凡事还是要有证据。” 马一为见聂小蛮有些松口,大喜过望道:“颜兄,你听到吗?这上面为什么有些血迹。你真能说明白吗?” 颜不慕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说道:“这自然可以。数日之前的晚上,我把十字短剑取出来拂拭一下,又在剑上抹些油防锈蚀,不料一不小心之间还割伤了手,所以上面染了血迹。” 聂小蛮问道:“此事发生在什么地方?” “在我的诊室里。” “嗯,你的伤口还在吗?” “还在,诸位请看,这一处就是当时为短剑所伤的。”说着,颜不慕把手掌一伸,景墨探过身子来看,只见掌中还真有一处口子,像有了几天的样子。 小蛮也看了看,不置可否道:“嗯,当时是怎么一种情形,请你讲细致一些?” “我为了防身方便,有时候短剑就挂在我的诊房门口旁边的壁上。因为那时候我正靠在书桌上擦拭短剑,我被割伤之后,吃了一痛就用力甩了手,还有几滴血珠洒在门旁边的墙上。大人可前往一看,便知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景墨一直不曾插嘴问说,只用眼睛死死地盯着颜不慕脸色,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这一路看下来,景墨觉得对方不像是在说谎,不过大前提还在这供词的是否真实。聂小蛮分明也注重这一点,略停一停,他又冷冷地发问: “那么当时在房间里发生的这一切,你又如何证明不是你刻意伪造的?” “这个……这个……”颜不慕突然出现出迟疑的样子,他的目光也垂落了,似乎完全没想到聂小蛮有此一问,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聂小蛮又催逼着。“说啊。这个什么?”自信的目光又从那青年郎中的眼睛中溜走了。他的嘴微微张开了,呆滞替代了数分钟前的滔滔宏论。聂小蛮仍冷静地瞧着他。那马一为也皱着眉头在着急,却不敢再胡乱插口了。小房间中的空气骤然间紧张起来。 难堪的安静了一会儿。就在这让人紧张的氛围之中,苏景墨的思想又活跃起来了,颜不慕在说谎吗?目前,这一点自然不能回答,如果是说谎的话,那未免演技也太过于好了。不过,假使王心筠真的是他杀死的,那么他居然能想到提前准备一把假的凶器替自己脱罪,就这一点来说,虽然不是不可能,不过如此一来这心机也未免太厉害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把真的凶器又藏在什么地方,而且,如果这把真正的凶器已经被他有意地处理了又怎么办? 马一为这时候似乎是试探地说:“大人,请问你的意思,终究要知道颜兄这割手的血迹的由来与证明,还是必要知道那真正凶器的下落?” 聂小蛮回头去向马一为看了看,婉声道:“马三爷,你自然也知道物证的重要。我刚才说过,单单说明还不够,还得有实际的证明。假使颜不慕刚才说的这一切可以得到证明的话,我想对于解脱他的嫌疑来说,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这一点原是二而一,一而二,并不矛盾。” 马一为犹豫地说:“我以为分开来说也一样。” “哦,你有什么高见?” “从律法的角度来说,物证固然重要,不过人证也一样” “啊呀,还有人证?” “正是。这凶器的下落,我虽不能说明,但这割手的这回事,我能够证明。” “什么?难道颜不慕误伤自己的时候,你是在诊室中亲眼所见的?” “不。刚才小可已经告诉过大人,颜夫人首先来和我商量。她就因为颜兄误割了手掌,才觉得颜不慕兄正怀着心事。所以这误割了自己的事是颜夫人告诉我的,自然不是虚构。” 颜不慕似乎也突然间恢复了他的口才,接口道:“哎哟,不错!这件事我夫人珞然和夏妈都可以作证。我受伤之后发出惊呼,他们俩都赶进诊室里来,亲眼见到我的伤处。” 聂小蛮又瞧着他,问道:“你既为郎中,又是在你的诊室之中受伤,那么你当时包扎的纱布呢?” “当时我用了白布止血的,但止住了之后便随手丢在垃圾篓中。” “丢在垃圾篓中?现在还找得到吗?” “这个自然办不到了,事情已经隔了六七天。不过大人要是不相信,尽可以问珞然和夏妈当时的情形。” 景墨心中忖思,颜不慕提出了证人两个,这件事好像是真实的了。不过颜不慕所处的角色实在太可疑,单就这一点,似乎还不足以洗刷他的嫌疑。因为他被自己的短剑所误伤的事,即便是真的也已经是六七天以前。如果此人在事先故事演此一出戏,再用备用的另一把凶器杀人,不是也有可能住吗?但聂小蛮并不从这一点上进逼,他的问题已另换一个方向。 他向颜不慕道:“就算如此,你对于这王心筠一定有某种宿怨,并且你本来有把他杀死的念头。这两点你都承认,是不是?” 颜不慕答道:“大人,我自然都肯承认,不过说法应加修正,我只有自卫的准备,并不是预谋行凶。昨夜里他的来势汹汹,强入闯进我的家中,我自然不能不有自卫的准备,但事实上我没有准备好防身的短剑杀他。” 第三百零九章 试剑误伤 聂小蛮用手摸着下颌,连连点了几下头。 景墨看了不知道他是否表示接受颜不慕的说话,或是另有作用。马一为见状倒是很高兴,显然认为聂小蛮已经接受了他的老朋友的辩词。聂小蛮又向颜不慕点点头,继续他的查问。 小蛮说道:“现在请你把昨夜经过的情形详细些说一说。” 吴颜不慕沉吟了一会儿,点头道:“是,大人。昨夜里我因为东杨坊南阴阳营姓王人家里有急症,在亥时三刻时,跟着一个来请出诊的佣人一块儿过去,足足过了半个时辰的光景,我刚才回家。那王家的女主人患的是中风病,年纪已在六十左右,病势相当凶险。当时我虽给她施了针灸,神志略略有些恢复,但是我的随身药箱里没有带内服丸药,所以我回府以后,又找出了十粒丸药,重新叫我的轿子夫胖三送去,有了这番缘故,我家里的前门没有闩,我也在诊房间中饮茶休息,准备等胖三回来以后,问问病人用药的情形,再去睡。” 小蛮问道:“那时候你的夫人怎样?” 颜不慕道:“那时我夫人珞然已经睡了。我一个人一边饮茶,一边找了本闲书来看,我虽然看书倒也不过是做个样子。因为自从几天之前王心筠越狱的信息传来以后,我便特别注意,每天总要打听一下关于逃犯的最新消息,希望有什么关于逃犯的下落。我知道这个王心筠阴毒异常,瑕疵必报。他和人结下了怨仇,便绝没有宽恕和解的可能。他既然在监中发誓要向我报仇,我自然不能不小心防备。所以当时我拿着一本闲书翻翻却实在是看不进去,而且白天我还打探过关于逃犯的消息,似乎都全无下落,我自然是更有些心神不宁。于是我把书又重新扔在桌子上,让身子仰靠着椅背放松一下,喝了点茶,正想让自己的精神不必过于紧张。不料,就在这消无声息之中陡然现出一个人脸,不由不使我大吃一惊。” 景墨看了小蛮一眼,心想,这大约是死者王心筠出现了。 “我突然坐直了身子,奋起十二分的精神,向前面一瞧。哎哟!不是幻觉,也不是发梦,果然真真切切地有一个穿白衣的人脸。并且这个人面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仇人王心筠!” 故事突然停了下来。讲故事的颜不慕的黑眼珠中投射出强烈的怒火。另外三个听众都静悄悄地站着,没有一个人打岔。这样过了一会儿,颜不慕才又说下去。 “那时他还站在诊室的门口,左手按在门框上,右手弯在他的背后,冷冰冰地不发一言,像是一个泥胎。但他的凶光逼人的眼睛,紧闭着的嘴唇和铁青色的脸色,比什么都觉可怖!” 颜不慕讲到这里,喘息声变得粗起来,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晚上,他继续道:“我一看见这贼的这副表情,又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这样悄悄地潜入进来,他有什么企图,自然是不消问了。但当时我仍竭力镇静,开口向他招呼。我高声问道:”王心筠!你来干什么?” 颜不慕说最后一句里,用的完全是当晚那个口气,更添了一种紧张,然后他又道:“王心筠仍是冷冰冰地不答,只把他的那副凶神恶煞的眼睛盯在我的脸上。我像受了催眠似地精神上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笼罩了我的全身,几乎不能自持。我觉得他的脚步已在慢慢地地移动,分明向书桌走近来!他的上身略略偻看,右手仍曲在他的背后,显出一种准备突然猛扑的姿势。惶急中,我似乎受了本能的驱使,疾忙站起身来;同时我把我的右手插入裤袋,摸出了那支防备的十字短剑。” 颜不慕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正在这紧急的关头,突然似乎有拍打门环的声音。我的仇人也有些吃惊。他转过了他的上身,向前门的方向瞧了瞧,接着便把身子蹲下些,又突然举起右手,要向我扑过来。我的眼角里觉得白光一闪,才发现他的手中正拿着一把刀。他的确要想杀我了!生死之间,我为自卫起见,自然也不能不使用我的短剑。不料,我一边回身跑一边去拨我的短剑,他去似乎没有追上来,我微觉有些奇怪。接着的是一声惨呼,我回过头来看时,他已经跌倒在地板上了!” 寂静再度降临这间屋子。大家都听到很出神。这件凶案景墨亲身经历了一半,此刻颜不慕所讲的,就是景墨不曾眼见的另一半,所以听得最是入神,且急于要听他的下文,以便印证自己眼见的事实。颜不慕倒似乎体察到景墨的心情,不需要催促,便又讲道。 “那时我的脑子完全昏乱了。我的目光向地板上看时,鲜红的血液已染满了他的白绸长衫的前襟,分明他已经受了伤。但是诊室中仍是静悄悄地没有别的人。我当时惶恐之下,以为是我在惊惶中挥动了短剑,无意间刺中了他。我一想到这个,立时心中大乱,一时竟呆坐着没有办法。隔了一会儿,我才好些,便把十字短剑放进了裤袋,振作精神站起来,走到他倒地的所在。我先俯着身子,叫他一声,他不答应;我又在他的肩上拍一下,他也不动;我索性伸手在他的鼻子下探了探,他已没了鼻息。我更慌了,越发绝望。那时候我突然觉得长窗外面,似乎有人在窥视。我站直了身子一瞧,又不看见人,便以为是自己心虚。接着我先把十字短剑锁在抽屉中,正要计划怎样才能移尸灭迹,突然就听到阳台上有谈话声音。我便知道我的事情已经败露了,就开了长窗,想到阳台上去看个明白。不料我一开窗后,便看见这位苏大人和一个捕快已经从候诊那边走进来。以后的情形,你们都已知道,我不必多说。不过当时我的神智确已然大乱,当那捕快向我问话的时候,我还自以为是自己杀了人,所以竟自认行凶。后来我被带到了这里,我的神智慢慢恢复了些。我又听说伤口与我的短剑不符,才确信自己不曾杀人,王心筠不是我刺杀的。大人,你现在该明白,我先前的承认是出于意识上的一种幻觉,实际上我并不曾杀过人。” 第三百一十章 不曾杀人 故事很清晰,从表面上看,也算得入情入理,找不出什么破绽。那么它到底是真实吗?景墨听完之后承认自己还看不透这里面的诡秘。聂小蛮虽始终注意地倾听,但他的脸上并无表示。他取出那本随身携带的记事本来,把颜不慕谈话的要点记了几笔。 聂小蛮道:“我看你的改变供词,实际的根据就后来得知官府验出来死者身上的伤口大些,而且你的短剑刃宽要窄些。你说你未曾用你准备好的短剑杀人,但是那真正的凶器还没有着落,这说法也就不能成立。退一步说,就算你说的割伤自己是真的,不过你在事后也尽可以准备一把凶器杀人,并无不妥……” 颜不慕抢口说:“没有!我没有说谎,也不曾打死他。”他的语气很坚决。 聂小蛮略停一停,又问道:“那么你想王心筠是什么人打死的?” 颜不慕没想到聂小蛮会这样问自己,在场的几个人也觉得意外,因为这样的问题在讯问中并不常见,直接问当事人,觉得是谁杀了受害者。于是一起把目光投向颜不慕的脸上,颜不慕仿佛是感到了某种压力,迟疑着道:“我不知道。这一点就是我要请教大人的。”众人原以为他就此把皮球踢回来,不料他低了头想一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想那时候的扣打门环的声音,似乎有应该探究一番。” “嗯,你对于这一点有什么看法?” “当时我全神注意着我的敌人,本不防还有扣门声。但这声音一响,我当时心中亦感宽慰,希望有什么人进来可以解除我的危难。不过那声音以后,王心筠便即倒地,外面却始终不见人进来。现在想起来,那个扣门环的人很像就是前来刺死王心筠的凶手。从时间上猜测,他扣门以后,就推门进来,挥刀一击之后,又急忙地退出。事实上确也可能。” 这话倒不算是虚言。景墨回想之下,记得案发时,自己和捕快二个人都确曾看见一个人从屋中跑逃出外。这个人也许就是扣门的人。 聂小蛮又问道:“你可知道这个扣门的人是谁?” 颜不慕道:“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见。” “那么你可想象得出是个什么人?” “这个,我也想不出是谁。我起先还以为是我的车夫胖三。其实不是。因为从王姓家里到我的府所,步行至少须一柱香的功夫。我记得胖三拿了药丸出去,大约也就是过了一柱香的光景,就发生这幕惨剧,计算路程的判定时间的话,胖三那时候必定才到王家,一定来不及回来。” 聂小蛮摇头道:“嗯,那自然不是胖三。胖天知道门没有闩,你又在等他,何必要扣门环?你再想想,可会有别的熟识的人?” 颜不慕皱紧了双眉,摇头道:“熟识的朋友自然有,不过谁会在夜里来看我,我也想不出来。” 聂小蛮突然自言自语道:“那人既然曾经扣门,至少曾经在门外站过,脚印倒是一项要证,可惜当时没有人注意到。”聂小蛮说到这里向景墨瞅一眼,又立即回头问颜不慕。“你自从知道了王心筠越狱的消息以后,可曾雇用过什么保镖之类的人吗?” 颜不慕道:“没有。这件事我连朋友面前都不曾提起过。起初我还瞒着珞然,后来因为自己误害了手,惊动了她,才不得不和她说明,自己为什么会买武器。” 聂小蛮的问题又引动了旁边的马一为,他说:“大人,你是不是怀疑颜不慕兄在暗中埋伏着什么人,才造成这件的凶案?” 聂小蛮的嘴唇动了动,现出一丝微笑,说道:“有意的埋伏虽然没有,但朋友们偶然的帮助不是不可能的。譬如有什么好的邻居,发觉了他的朋友正遭着危险,便抱着一时间义气深重,暗中拨刀相助。不过事后他恐怕被追责,没有勇气自首。马三爷,你想这谁想在事实上也可能吗?” 聂小蛮的这话中带刺,语声也颇为冷峻。景墨心想,莫非聂小蛮已经疑心到马一为身上去? 马一为急忙地辩道:“没有。我看你这看法太偏于想像了。” “哦,何以见得?” “颜兄说过,这件事他是守着严格秘密的。即使有什么朋友,恰巧经过他的府所门前,看见有一个人走进去,但那朋友怎么能知道这进去的人要向颜兄寻仇?或是在紧张的时候,有一个朋友造访,他先扣打门环,然后走进去。他发现了颜兄正和那贼人对峙着,他即使好意相助,至多上前去排解劝阻,也绝不会于直接行动,这样随意便杀死一个人,这于常理不合。再者说了,譬如我昨夜里不曾出去应酬……我是在老朋友姚余栋员外家里吃喜酒,这件事自然是可以证实的……偶然看见了那凶徒的走进去。我是知道他们的纠葛的,明知会发生冲突,但我即使不懂律法,只须略有些理智,自然也要采合法的手段。就情况而论,假如我在当场,也一定是上前去排解,至多向那贼人警告几句,怎么会贸贸然实施这样的非法行动呢?” 聂小蛮又稍稍一笑,突然似答非答地说:“人在头脑清楚的多数时候自然不会做下这种事来,不过这世间有这许多悲剧,正是因为有时候由于感情的驱使,理智也往往有屈服的可能。” 景墨觉得聂小蛮的话“话里有话”,好像他当真已怀疑这马三爷。不过他的神情并不厉害,嘴唇上的笑容也没收敛。那么难道聂小蛮是故意在戏弄马一为吗?这似乎又不是小蛮平日的为人。 聂小蛮改了口气,又说:“马三爷,我瞧你的表情似乎你对于这一点有某种意见,你何不就发表出来? 马一为应道:“不错!我对于刺死死者的人当真有一个看法。也许那王心筠另有一个仇人,暗中跟随着他,企图乘机报复。昨夜里那人跟了王心筠到颜不慕兄的府里,乘此机会,就从暗中行凶,发泄他的宿仇。这不是也有可能性的吗?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说:“那人既要报仇,又碰见了他,机会一定不肯放过,何必等到王心筠进了颜不慕的府所以后,刚才下手?这岂不是多担一重风险? 第三百一十一章 扣门声 马一为道:“我说过的,那人如果是乘机报仇。在别人家的府里下手,一方面看似乎有危险,但另一方面,他的罪责却是方便于逃脱了。这是和趁机形凶的图谋是相符的。” 聂小蛮又发出一句有力的反驳:“假设你的推测是合乎事实的,那么那人尽可以悄悄地推开了门,乘王心筠不防备,突然间把人刺死,又何必扣打门环,引起惊扰,减少他的下手的机会? 马一为的脸上顿时添了些红润,显然是气血有些不畅,他期期然道:“这个……这个……也许杀人之人与扣门之人的并非一人……也许……也许另有缘故……” 聂小蛮又得意地一笑,接着道:“好,好。另有缘故的问题正多着呢!我们这边的分析暂时搁一搁吧。……颜不慕我现在希望你能够再说一段故事。你和王心筠终究有什么样的旧怨?并且这结怨的事情是不是只关系你和他两个人,或是还关系到别的人?这两点在案情上也有参考的价值,你不能不一并说明。” 这倒是景墨一直都想知道的,现在听小蛮问了出来,自然大感兴趣,确想听听这一段秘史。不过聂小蛮的问题刚才说完,颜不慕还来不及回答,突然发生了一个意外。 一个差人走进来,禀告说庞上九已经从外面回来,在外面的厢房之中等聂小蛮与景墨,现在请二人前去谈话。于是,聂小蛮的问讯便不能不暂时延搁。 小蛮与景墨便离开了那马三爷和颜不慕,跟着听差到庞上九的所在的屋里去。庞典史很兴奋,一见两人,匆匆打了一个招呼,就说出了一个关于这凶案的重要情报。 庞上九说道:“大人,我有一个重要情况给你!刚才大理寺那边已经派仵作把尸体检验过了。据说死者的胸背间各有一个洞,背洞较大,胸洞较小。大洞是进刀子的,小洞是刀尖透出来的。可见那一处的致命伤是从后背刺入死者身体,再从胸口透出刀尖的。这一点已和我们昨夜发现的情形不同。我想大人一定要感觉到重要吧!” 这个消息给予聂小蛮的反应很重大。他向庞典史问了几句,便打定了主意,立即辞出。他起初本要叫颜不慕说明和死者结怨的历史,此刻竟完全放弃了,显然可以看出这消息十分重要,所以小蛮就舍轻就重。聂小蛮当即告诉庞上九要从别一条线索上追查此案,便和苏景墨一同辞出。 两人跳上了一辆马车,景墨便忙着问聂小蛮对于这新消息的看法。 聂小蛮说道:“这发现很重要,也许可以转变这案子的重心。”突然小蛮又皱皱眉。“可惜,昨夜里我来不及到颜不慕家里去看看,不然现在事情要明朗许多。” 景墨问道:“你想这一下会有怎样的后果?” “至少来说,新出现的证据显然有利于颜不慕。” “你是不是说王心筠既然是背上被刺的,行凶的就不是颜不慕?” “嗯,眼下看来这应该是合理的解释。” “那么这杀人者又会是谁?是不是就是扣门的人?” 聂小蛮摇摇头,说道:“不,扣门和刺人这两者应该是相冲突的。”聂小蛮说完向景墨看了一眼,淡淡地说道:“景墨,我看这消息有些不利于你。” 景墨一听不禁笑道:“你还说笑话。” 聂小蛮突然显出庄重的表情,说道:“这可不是笑话?假使我和你是素不相识的,我为了侦破案情,自然也不能不把你列入嫌疑人之一,如果公事公办的话,现在你的嫌疑最大了。” 景墨听了这话,本想一笑了事,不过却发现自己发不出笑声。景墨向聂小蛮看了看。聂小蛮还在一本正经地说下去。 聂小蛮说:“当案发的时候,你不是一个人在那长窗外面窥视过一会儿吗?当时假如有人注意到屋中的脚印,你的脚印自然也在内。据你自己说,你到场的时候,案子已经发生。但若使有一个不知你底细的人,对于你的品行和操守素无信任,怎能不怀疑你在事前到场而趁机行凶?我看其它人嘴说不说,比如庞上九,心中却是不免不疑。” 苏景墨听完之后得意地一笑,说道“小蛮,你这几句笑话,说得太牵强了,我不怕人怀疑,我有反证。” “哦?” “你岂不知道我是被呼救声引得去的?听到呼救声的不单是我,另有一个当差的捕快叫曹斌的给我作证。你怎么能凭空给我加罪呢?” 聂小蛮突然卸下了庄重的伪装,也不禁纵声大笑,说道:“景墨,别着急,我只是借你做一个比喻。但在你到场之前,假如另有一个像你这样行动的人,那就很可疑了。” “你想会有这样一个人吗?你有没有具体的看法?” “目前还没有。我只有一个空洞的推测。” 谈话到此暂告了一个段落。马车行进得很迅速,这时候将近正午,天气变得有些热起来。景墨忖思片刻,突然想到一个关于眼下的问题。 “聂小蛮,我们现在往哪里去?” “我们先往颜不慕家去。”小蛮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我本来应该早一些就去的。” “你去做什么?” “找一个物证。假如成功,我们就可以确定这案子不是颜不慕干的。 “这物证是什么? “就是那一把真正的凶器。” “你想那杀人的凶器还会在颜不慕家里?” “是的。我猜测庞上九和黄都头等人之所以找不到它,可能是因为找错了方向。” 景墨想了想,明白了他的看法,又继续自己的质疑。 “聂小蛮,我看你这转变,完全寄托在致命人从死者的背后刺入这一个证据之上。不过,我看这一点还有研究的余地,你不能依赖这一点太多了。” 聂小蛮略感到有些吃惊,问道:“是吗,你有别的新看法?” 景墨说道:“你还得注意,根据颜不慕自己供述,当扣门声响起的时候,王心筠曾转过身去瞧过一瞧。在这时候,颜不慕若使趁机刺出致命的一剑,岂不是也有刺中死者的背部的可能? 第三百一十二章 尸检结果 聂小蛮突然用肘尖在景墨的肋骨上顶一下,笑着道:“景墨,你的推断力真是大有进步了。不过你对于罪犯的心态似乎还缺少深切的研究。” “什么意思?” “你总知道这种有知识的人的犯罪,和寻常人的犯罪,程度上有显著的不同。这一类人的犯罪,对于事前的设计规划,和事后的掩饰闪避,一定比寻常百姓更加周到细密。颜不慕是个小有名气的医生,自然是属于此一类人物。假如他要在犯罪以后狡辞隐匿,一定也比别的人得法。” “哦,那么他会怎么做?” “譬如他对于他犯罪程序上的要点,哪一点应加证明,哪一点必须隐匿,自然会特别注意。假使像你所说,他是乘那王心筠转身的时机刺向他的背部的,那么,即使他想不到利用了这一点卸罪,但他在供述的时候,也势必不致于如此粗心说愚蠢,竟连王心筠转身的动作都不肯遗漏。说得明白些,他假如是在王心筠转身时刺杀的,他还肯把王心筠转身的动作也告诉我们吗?如果他不说,我们绝难知道有这一个转身的动作。” 景墨心想自己不过是随便的一说,不料竟引出了聂小蛮的一大篇议论。难道聂小蛮怕自己的说服力不够,还专门杜撰了这么一大通道理。 苏景墨也含笑答道:“聂小蛮,你的辩才也确乎有进步了。是了,我说不过你,我认输了。但是你既然确信开杀人的不是颜不慕……” 聂小蛮止住景墨,纠正道:“非也。我说过了,这仅仅是一个假设,如果说确信,还得先找到物证……那就是真正的凶器。” “假如真正的凶器找到了,你的假设确立了,那么你想以如此诡异的方式行凶的终究是什么人? 聂小蛮又迟疑起来。“这个人我还不知道。不过我觉得那个扣门环的人……” 景墨听了不禁大吃一惊,插口道:“什么?你刚才不是说扣门和行凶,这两者行动上是冲突然吗?” “是的,我并不是要修改我的说法。不过我也不是说扣门环的人就是行凶杀人者。我只觉得这个人处于重要的地位,也许就是眼见凶案过程的人,可惜你当时不曾把他捉住。并且你没想到保存门口内外的脚印,也是一种失误。现在要调查这个人,一定很费周折。” 景墨想了想,又说:“你想这个行凶杀手者会不会就是这位长袖善舞的马三爷?” 聂小蛮突然把目光横过来注视着景墨,问道:“你莫非听了我刚才向马一为所说的话,才有这个看法?其实我不过探探他的口风,这问题还不能随便下什么判断。” “不,我是从你的判断上来推理的,要知道这个人是个风水先生,自然也是有知识的,而且他估计知道不少颜不慕家的事情。我看他很有些可疑,不然他何以在此事中涉入的这么深?” “你说这法有些道理。不过有个前提。第一,必须查明马一为和王心筠以前是否相识,和他们中间有无直接瓜葛。第二,必须知道马一为和颜不慕夫妇间的感情和关系终究到了怎样的程度。我们必须先查明这两点,对于这个人的行为才有推论的根据。哎哟,这里是万家圩了……嗯,这大概就是颜不慕的家了。车夫,停车吧。” 两人下车以后,就直接进颜不慕家去。那时那两扇漆着黑漆的大门完全开着,一乘小巧的新漆的轿子仍旧停在小院中,阳台上的长条型的窗户也依然合着,里面淡黯色的窗帘也和景墨昨夜里所见情形相同,只不过王心筠的尸体早已移到验尸所去了。 两人走到诊室里面,有一个穿黑领短圆领衫的青年男子走出来招呼。经过了简单的介绍,景墨才知道人叫谭竟遥,就是颜不慕夫人珞然的哥哥。他的身材高硕而结实,相貌也相当威武。他是照磨所的一个从八品的吏员。他的家属也住在金陵,并且距离颜不慕的住所很近。几人坐定之后,他就开始和聂小蛮谈论案情。 谭竟遥道:“大人请了,这件事真实出于意外。舍妹受惊不小,神经上有些失常,现在我已经将她接到我的家里去了。家父已经有回信来,叫我到这里来照料。我想死者本来是个逃犯,也没有苦主来闹事,打死了原没有多大干系,不过论衙门的手续,自然也不能不调查明白。据舍妹说,杀人的一定不是妹夫。敢问大人,您可已查明了真凶没有?” 聂小蛮坦然答道:“还没有。我们正在搜集证据。” 谭竟遥道:“那么两位大人此刻莅临,有什么见教?” 聂小蛮道:“我本要来作一番更仔细的搜寻,希望能够有一些新的发现。也许要发现一些关于本案的要证。现在既然碰见你,我顺便问一句。你可知道令妹丈和死者之间终究有什么怨仇?” 谭竟遥况下了头,现出踌躇的样子,似乎不愿作答。略停一停,他才勉强说:“我也不知道此中底细。我只知道这王心筠也曾经行过医。他和舍妹夫同是在同一位老郎中手下学徒。他学成之后独立行医,曾干过给女子堕胎的活动。此等罪行后来被人家发觉了,自然就报到官府里,定了监禁的处分,刑期是十年。他进监才一年九个月。这一次金陵的监狱发生越狱事件,他也就乘机逃出来。他以为他的非法活动是舍妹夫告发的,这样一来就结下了死仇。他在监里时曾宣誓要报复。但据舍妹夫说,告发的并不是他。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事实。” 秘密也许未全部揭开,至少也透示了些轮廓。聂小蛮把这一节活约略记了下来,换一个问题。 聂小蛮问道:“谭先生,你可也知道那隔壁的马一为师爷和王心筠之间可也有某种关系吗?” 谭竟遥摇头道:“我不知道。”他顿了顿,又补一句。“据我所听闻的是,他们似乎是并不相识的。” 聂小蛮点了点头,站起来道了一声谢,便开始在房间中搜查。谭竟遥和景墨都安静了地旁观着,不再交谈。 第三百一十三章 陈怨旧恨 聂小蛮的搜查方式是很别致的。他先看了看门旁墙壁上的有无异状,又向诊室的四周作一番巡视,随即又问起景墨上夜里王心筠倒地的地位和状态。景墨便一一指明了告诉他。 小蛮在通往诊室的门口旁边站住,目光顺着书桌的方向瞧过去,好像一个风水先生在看阳宅的时候找方位。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又走到书桌背后的书架面前,聚精会神地向那一行一行排列的书本上察验。那书架共有三层:上面的两层都是紧密地排着许多新旧不一的线装的医书;最下一层却堆积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方子之类的纸张。 聂小蛮的目光集中在中间一层。他仔细察视那排列的书籍,那些那些线装的医书,都是颜色类似的装订和颜色的,看起来似乎都差不多是一个样子。所以假使这些书背上有什么损伤,尽可以一望而知。聂小蛮找了一会儿,搔搔头,似乎找不到血迹飞溅或擦伤的痕迹。他伸手到书架中层去。因为中间有一本骑马订的小书比较短些,上端留出些儿隙缝。他把这一本书从架上取下,仔细向书架的内部瞧了一会儿,也没有什么结果。他就重新将那本骑马订的小书插在原处。抚摸着下巴,呆站着。那袖手旁观的谭竟遥仍保守安静,这样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脸上表示出某种关心。景墨也很同情自己的朋友的失望,不过又无从代劳。 接着聂小蛮的视线移到书架的最下一层上去。这一层上堆积着许多方子和杂乱的纸张,已经没有上两层那么紧密整齐。杂乱纸张和方子的方位也不同。靠里边的一半都是成本的旧书,外边近长窗的一半却堆着许多折叠宽松的纸张和方子。聂小蛮的搜寻仍先从里边的旧书堆上着手。他把那旧书一叠叠地移到书桌上面,逐本在桌面上翻动,似乎希望会有血迹或者隐藏的凶器从旧书中落下来,结果依旧是失望。于是他的视线依次地转移杂乱的纸张上去。那杂乱的纸张是比较凌乱些。他刚才抽取了一叠,在书桌面上翻动了几张,突然听到“咣当”的一声,顿时引出聂小蛮的一种情不自禁的欢呼。 “哈!” 景墨忙着走近去,看见聂小蛮的神情完全变化了。他的两眼张得很大;额头上的青筋突然暴胀;他的呼吸也似乎加了些速度。当他的长而有力的手指,从书桌上拾起那把隐藏在乱纸堆里的刀,也像了狂风中树枝似的稍稍颤动。他平时常以有定力自豪,不过在这时候,他的定力竟也偶尔失灵,不能自控他的受到震撼的神经。 他像一个鏖战的老兵奏凯归来一般,作欢呼声道:“哈哈,景墨!这是一个何等重要的证物啊!现在竟在这废堆乱纸里面发现!真可算得上是意外之喜,意外之喜!” “这不是一把虎~牙~刀吗?”谭竟遥走近来问一句。 聂小蛮不答,但点点头。 苏景墨心想这把刀的确是本案中的要证。但刀子发现了,虽然可以解释其中一部分的疑问,不过凶手是谁,还觉无从着手。聂小蛮如此快乐,没有有些过度吗? 景墨问道:“要不要先量量看这刀身的宽度?是不是和那被刺死的尸体上的伤口合符?” 聂小蛮似没有听到景墨的问题,并不回答。回答的是谭竟遥。 “这是一把虎~牙~刀,因身形状宛若猛虎獠牙一般而名,利于劈砍与直刺。我看这刀身宽在一寸之间。” 景墨也是久与刀剑打交道之人,也说道:“我看也差不多,应该就是这么宽,那么这把应该才是真正的凶器了。” 谭竟遥高兴地说:“凶器找到了。这就更可以证明杀死死者的,并非舍妹友那把短剑,舍妹夫的嫌疑又去了大半。” 聂小蛮不理会苏景墨和谭竟遥的问答,自顾自地把翻乱的旧书、废纸放回到原位。他随即取了那把虎~牙~刀,站在发现刀的那堆废纸旧章的位置,躬着身子,侧着头,闭着一只眼睛,又测量似地测了一会儿。他突然仰起身来,向谭竟遥挥挥手。 聂小蛮微笑着说:“谭兄,你说得不错。现在一个谜团打破了,别的话回头再说……景墨,我们忙了一个早晨,也应该休息一会儿了。走吧,我们找个地方玩一玩。” 聂小蛮所说的找个地方去玩,景墨听了很觉突兀。景墨自从上夜里发现这案子以后,精神上一直没有放松过。就自己的体力方向着想,休息玩乐景墨是自然十二分赞成的。不过这案子刚在发展之中,而且进行到了最重要的关头,显然有欲罢不能的趋势。聂小蛮怎么在这时候要休息?他每次探案,不得到最后的结果,不肯作罢。此刻他突然有这句话,莫非这案子也已经有了结果了吗?否则案情正在急速地发展,怎么可以中途停止呢? 不过,当两人到聂小蛮的馋猫书斋以后,景墨向他一问,竟又不得要领。 苏景墨问道:“聂小蛮,我们当真就休息吗?这案子不必再进行了吗?” 聂小蛮答道:“不,可以进行的事情很多,不过此刻却无从进行,所以我们不能不暂时休息,玩一玩且放松精神。” 景墨疑惑地说:“怎见得无从进行?譬如你刚才发现的一把凶刀,也须加一番确切的证实。那死者身上的致命伤口,到底是不是和这把凶刀相吻合……” 不料聂小蛮摇了摇头,阻止景墨道:“这个已经不成问题了。刚才谭竟遥不是已经证实了吗?还有你,你经常用这些刀剑打交道,对于这种东西的经验比我还丰富,我看你摆弄过的武器就不少。所以,我想你对此事的判断也自然可信。我也很是同意,完全没有异议,所以这一点无庸再行证实。” “那么这把虎~牙~刀又是什么人的?你又从哪里去取证?” 聂小蛮低头沉吟了一下,慢慢地地说:“这一点我现在还无从入手。” 景墨说:“凭空地自然无从入手。你对于这把虎~牙~刀的主人难道说没有一点头绪?” 聂小蛮看了看焦急的景墨的面孔,又低着头,不答话。 第三百一十四章 咱们去玩吧 景墨又道:“现在看起来,那个扣打门环的人所处的地位更加重要了。这个人至少可以做一条线索。你可有方法找到他?” 聂小蛮略略抬起些头。“是,这个人的确重要,不过眼前我真是没有法子查明他的来历。” “那么你几时才有法子查明?” “很难说。也许今天,也许明天,少则三天,多则十天,或都一个月后,甚至半年,也许永远查不出来!竟是一个未解之迷!” 景墨觉得聂小蛮的这话,像是小孩子在推诿时候的胡闹的话。聂小蛮当真没有把握吗?还是卖关子不肯告诉自己?一想到聂小蛮又可能是在卖关子,苏景墨就气不打一处来,自然耐不住了。 “聂小蛮,你这话很是奇怪。照你这样说,假使这个人终于不能查明,那么这案子难道说也就终于不能破获了吗?” “嗯,你这句话说的对,的确有这种可能性!”聂小蛮的头又低下去,眉头间更皱紧了。 景墨又说:“那么,你难道是承认失败了吗?” 聂小蛮点点头。“不错,恐怕只好承认。” 苏景墨不禁再也忍不住了,怒道:“不对!你才没有觉得要失败了!你的话明显言不由衷,就像是小孩在推诿,聂小蛮,你何必玩那卖关子的老把戏?” 聂小蛮突然仰起身子,得意地一笑:“景墨,你忘怀了。我们回来是休息的,何必动肝火?算了。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好久,我想你的肚子里一定也有些饥饿了。” 扫兴的对话已经播下些转机的种子。聂小蛮明知苏景墨在这种状态之下绝不能够吃得下饭,所以在未进午饭以前,小蛮又给景墨开出了一剂开胃药。 小蛮拍了拍景墨的肩,附着景墨的耳朵,说:“景墨,别太着急了。多年来,我一再劝你养成些耐忍力,不料至今依然毫无成效!现在请你再忍耐一下子。今天夜里我准备去冒一番险。我还需要你的与我同往,助我一臂之力呢……” 哎哟,有转机了! 看来,聂小蛮并非失败。他说晚上要去冒险,自然表示他对于这案子的下一步,已经有一定的方向,此刻大概时候未到,所以还不肯说明。景墨自问熟知道小蛮的脾气,案情的进展假如没有到成熟的时期,若要勉强他说出看法,那是绝对办不到的。这时候景墨自然也不愿作无效果的尝试。 中午苏妈只准备了三道菜,其中还有一道是从外面买来的盐水鸭。在金陵,盐水鸭有个很诗意的别称“桂花鸭”。理由是每年十月,桂花飘香的季节,制作出来的盐水鸭特别香。 大概是因为盐水鸭是冷菜,煮熟冷透才能吃,天气太热就出不了韧嘴耐嚼的口感,大冬天吃冷菜又缺了逸致,所以每年春秋两季,才是最适合吃的季节。这种不温不火、不骄不躁的气韵,更像是金陵这座京城内敛的性格。 但好的盐水鸭嚼到深处,确实能尝出桂花的香味,馥郁中不失清淡。金陵很多上等酒楼里,把盐水鸭斩件后都喜欢撒上干桂花,说是为了增色提味,但聂小蛮却觉得,这纯属多此一举,桂花香味浓烈,盖过了鸭肉天然的香味,失了品尝中“找寻”的乐趣。 盐水鸭制作并不复杂,唯“功夫”二字,最传统的做法是“炒盐腌,清卤复”。先“炒得干”,用炒干的盐腌,吸取鸭肉中的脂防,让肉质薄且收得紧,然后要“煮得足”,用不到一百度的热水低温煮熟,让鸭肉储水性好,保持了鸭肉的多~汁性。食之有嫩香口感,嫩和香,两个字概括了盐水鸭的所有美味。 煮鸭子的水必须是添加了各种香料的老汤,浸润了这种老汤的盐水鸭,才是正宗的金陵味道。据说很多金陵的鸭铺,都有陈了数十年的老汁,甚至有父传子、子传孙的,这也是外地很少能尝到盐水鸭的原因。一定要说金陵以外的地方盐水鸭哪里好,只有左所大街。 左所大街老板常说卤菜铺是父亲传给他的,祖上就在金陵做这生意,当年成祖爷靖难打到南京城的时候,一家人出逃甚至来不及带那锅老汤,匆忙间用一件新衣服往老汤里一浸,回来以后再加水把衣服里的鸭汤煮出来。到今天,用的还是这锅汤。 除了盐水鸭,还有一道拌干丝,是苏妈自己做的。 干丝是扬州菜。北方买不到的那种质地紧密,可以片薄片、切细丝的方豆腐干,可以豆腐片代。但须选色白、质紧、片薄者。切极细丝,以凉水拔二三次,去盐卤味及豆腥气。 用拔后的豆腐片细丝入沸水中煮两三开,捞出,沥去水,置浅汤碗中。青蒜切寸段,略焯,虾米发透,并堆置豆腐丝上,五香花生米搓去皮膜,撒在周围,好酱油、小磨香油,醋,淋入,拌匀。之后再加姜丝,而且是多多益善。 还有一道黄瓜小菜,苏妈以黄瓜切成寸段,用刀从外至内旋成薄条,如带,成卷。剩下带籽的瓜心不用,酱油、糖、花椒、大料、桂皮、胡椒、干红辣椒、味精、料酒调匀。将扦好的瓜皮投入料汁,不时以筷子翻动,使瓜皮沾透料汁,腌约一小时,取出瓜皮装盘。先装中心,然后以瓜皮面朝外,层层码好,如一小馒头,仍以所余料汁自馒头顶淋下。扦瓜皮极脆,嚼之有声,诸味均透,仍有瓜香。 吃饭的时候聂小蛮有说有笑,但所说的只是闲话,并没有半句述及这桩案子。景墨自然也不便开口,算是接受小蛮的劝告,试着练习自己的忍耐力。 午饭完毕,已是未时三刻。聂小蛮和景墨都假寐片刻,这也算是补一补连日里来的辛劳。不料,景墨睡醒的时候,聂小蛮已经出去了。 卫朴告诉景墨,聂小蛮临走时曾说,他往评事街去送一封信,不久便可以回来。景墨暗想评事街就在庆花楼的西面,不知道他往评事街的哪一家去。而且自己从来不曾听见过小蛮在评事街有什么朋友。并且送信的事,小蛮又为什么不假手茶楼里的信差或仆人卫仆,却亲自跑一趟?这样一来,景墨便猜测到小蛮此次投信,也许和这桩案子有关,不过这里面有什么曲折,景墨还无从捉摸。 第三百一十五章 金陵盐水鸭 景墨又想起聂小蛮所说的冒险的话。 小蛮要冒什么样的险?又怎么确定在今夜?莫非他对于案中的真凶已经有了把握,所以打定注意今夜里去捕捉吗?并且那凶手又是一个狠骛可怖的角色,不免要负隅顽抗,所以小蛮才有冒险的话?自然,这些问题不是凭空推测得出的,景墨想了想,也就也不愿意多费脑力,只能等小蛮回来了再说。不过,就在苏景墨喝下第三碗‘雁荡’茶的时候,聂小蛮竟大然还不回来。幸亏初秋的日头渐短,好容易挨到天黑,才收到聂小蛮托人送来的一个口信。 聂小蛮约景墨立刻到北马场嘉日茶楼里去,还叫景墨把他的短剑也一起带去。这消息自然够引地景墨的兴奋,于是立即赶得去践约。 苏景墨来到达嘉日茶楼的二层楼时,正值茶客们客流鼎盛的时候,热闹异常。这是一家金陵城中有名的上等茶舍,布置十分华丽,花消上自然也不便宜。但是每夜里华灯初上,总有很多专在女人面前装阔的青年男子们,挟着情人,在精致的小房间中把杯谈心。景墨不知道聂小蛮怎么违反了他的秉性,竞选择这个地点。 这里既为高级消遣之处,自然少不了表演的艺人,客流多的时候又有唱戏的、唱曲的、杂耍和与说书的,便同时在茶楼各处上演。 善书通常以一人主讲、多人应答的形式演出。形式有问有答,说唱结合。曲词分为“说词”、“宣词”、“答词”3种。答词在善书中起画龙点睛的作用,答词的演员,既是“包袱”的制造者,又是“包袱”的揭示者,一句话,一个动作,往往逗得听众哄堂大笑。善书的说唱艺术要求演员做到“舌生花,口生香,脸生采,目生光”。 演员说唱时,只拿一块醒木和折扇或手帕,没有乐器伴奏,是一种徒歌形式。不过,今天这艺人似有不同,他是一人一桌一扇外加一块醒木,独自给大家说故事。 这时候,他刚刚讲完了一个故事,引得满堂喝彩,聂小蛮和景墨看了大感兴趣,可惜他这里已经坐无虚席,便与不少人一起站着听。 只见这说善书的先生年纪在五十上下,穿大黑领道袍,打扮得倒也斯文,他等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又继续讲道:“我出生在乡下,那地方地广人稀,有点荒凉,话说地一荒就招鬼,这话还真有点道理。在我们村旁边一里多处,有一乱坟岗,听说原来是个村,后来被鞑靼人进中国的时候给屠了,一村的男女老幼,全被杀害了,挖一大坑给埋了,现在凡是什么孤寡横死的,没有后人送棺下地的,乡亲们都用草席子一卷,在乱坟岗上随便挖个坑给埋了,一些夭折的孩子尸首,也都用布一包,丢在坟堆里。 久而久之,这地方就不怎么干净了,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就鬼火乱飞,夜枭悲啼,看一眼都浑身起鸡皮疙瘩,当然了,真鬼我是一次没见着,不过关于这乱葬岗的鬼故事,可听了不少,还个个都活灵活现的。” 景墨向聂小蛮看了一眼,小声道:“哟,讲鬼故事啊,有趣有趣!” 小蛮微微一笑,并不答言。 那说书的先生继续道:“先说两个给大家开开胃,当然,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都是听村里老人说的,各位自己见仁见智。 我们村有个唱戏的,姓花,大家都叫他花戏子,戏唱的贼好,特别是男扮女装,那真比女人还女人。戏唱的一好,活儿接的就多,一天又接了邻村的一单活儿,男扮女装的牡丹亭里的杜丽娘,那唱的叫个好,人山人海的是掌声不断,从中午唱到晚上,在掌声中结束了,皆大欢喜。 戏唱完了,按例子请戏班的人家除了结算钱财外,应该请上一桌酬戏酒,这家做的满到位,七大盘八大碗的,菜一个劲的上,酒一个劲的劝,不知不觉的,花戏子就有点高了。 主家一看花戏子酒高了,就安排了床铺让花戏子歇息,也是事有凑巧,那天正好是花戏子儿子的生日,花戏子老婆生了四个女儿,就这么一个儿子,平时宝贝的不得了,百依百顺,今天出门之前,花戏子就答应了儿子今天一定回去给他过生日的,所以那里肯住下来,众人苦劝不住,只好让他去了。 花戏子见天色已晚,有点着急了,家里那个宝贝疙瘩,现在肯定在闹呢!自己要是顺着大路回去,起码要走一个多时辰,走小路的话,估计半个时辰就到家了,唯一一点就是走小路要经过那片乱坟岗。话说酒壮怂人胆,要是撂平时,花戏子绝对不敢从那走,但今天一是心里急着回去给儿子过生日,二是酒有点高了,这酒一高人胆子就大,这胆子一大,就容易出事。 花戏子顺着小路走了一会,酒劲上来了,头晕口涩嗓子干,正寻思着去哪弄点水喝,忽然前面一片锣鼓喧天,灯火通明,看样子好象是在唱大戏。花戏子一见就乐了,有唱戏的,讨口水喝应该没有问题。 花戏子的戏唱的好,在这一带还满出名的,一进村,就被一群人认出来了,一齐要求花戏子唱一段,花戏子一心只想回家,哪有心思唱戏,再说了,白唱戏没钱拿的事,花戏子一向不做。 众人苦劝未果,渐渐散去,唯有一老者,仍不肯离去,见花戏子一个劲要走,就沉下脸道:‘花戏子,你别给脸不要脸,让你唱场戏而已,你今天好好给我们唱一场就算了,要不然,只怕你以后都别想再唱戏了。’ 花戏子抬头一看,不认识这老头,见这老头说话难听,心里有些生气,也不要水喝了,气梗梗的离开了村子,回家去了。 一回到家,晚饭早就吃过了,宝贝儿子早睡了,花戏子洗漱完毕,也准备休息了,谁知道头往枕头上一摆,耳朵里面就听到一片锣鼓声,吵的花戏子头疼欲裂,翻身坐了起来,怒道:"谁家这么缺德,半夜敲锣鼓,还让不让人睡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听善书(上) 那说书先生以一种故作神秘的口气,继续道:“他老婆听他这么一说,奇道:‘你胡说些什么?那有什么锣鼓声,我看你是喝多了。’花戏子再听也听不见锣鼓声了,想想也是,这大半夜的,怎么会有锣鼓声呢,肯定是自己酒喝多了,出现了幻听。 谁知道刚翻身躺下,耳朵里又开始锣鼓喧天的吵闹起来,花戏子使劲摇摇头,那声音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大了,吵得花戏子实在受不了了,只好又坐了起来,奇怪的是,只要一坐起来,那声音就消失了。 花戏子回头看看他老婆,睡的那叫个踏实,很明显,她没有听见什么声音。花戏子就有点纳闷了,试着躺了下去。 果然,一躺下去耳朵里锣鼓声就响起来了,一坐起来,声音就消失了,再躺下去,锣鼓声又响了起来,如此反复几次,屡试不爽。 花戏子心里顿时害怕起来,冷汗‘唰’的就下来了,这一出汗,酒就醒了一半,酒一醒,头脑也就清醒了,想起自己回来路过那个村庄,以前那可是乱坟岗,啥时候出来个村庄呢?不是村庄,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呢?还搭着戏台准备唱大戏,完了,自己一定是撞鬼了。 这越想越怕,越怕越想,一想起那老头讲的话,心里就一个劲的发毛,也顾不上睡了,急忙穿衣下床,跑去找村上的赵三爷去了。这赵三爷是个老神棍,对请神送鬼的事颇有一点本事,花戏子这一害怕,就想起他来了。 花戏子跑到赵三爷家,‘咣咣’捣门,赵三爷将门一开,花戏子赶紧钻了进去。还没等赵三爷开口说话,花戏子就将事情前前后后竹筒子倒豆般全说了出来。 赵三爷一听,一双眉毛皱到了一起,沉吟了半天才道:‘花戏子啊!你要是遇到一个两个不干净的东西,我还能想想办法,但你这一遇就是一大群,可能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花戏子一听就急了,道:‘三爷,你不能不管我啊!你要是不管我,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啊!’ 赵三爷道:‘也不见得,有句话说的好,解铃还需系铃人,你自己惹的事,还得你自己去解决,那老头不是跟你说了嘛,你不给他们唱一场戏,他们就不会放过你,只怕,你必须得去唱这场戏,而且,只有你看过他们,也就是说他们不想被别人看见,只能你自己一个人去唱这场戏才行。’ 花戏子一听,心里又是一惊,哪里敢去啊!但这不去又不行,思来想去,只好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花戏子请了几个胆大一点的乡亲,在乱葬岗中间搭了个戏台,等到晚上,花戏子独自一个人,用酒将自己灌了个晕晕乎乎,壮着胆子就去了。 一到场地,果然又是张灯结彩,人山人海,花戏子以酒壮胆,化好妆就上去了,演的是他最拿手的牡丹亭。一出戏唱完,台下掌声雷动,一起要求再唱一个,花戏子看的久了,觉得那些东西和人也差不多,也就不怎么怕了,索性又加了一出,谁知道一出唱完,那些东西仍意犹未尽,只好又加演了一出,就这样一出接一出的加,一直唱到第一声鸡啼响起。 鸡啼一起,台下人群忽然一下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花戏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戏台上,花戏子这才松了口气,收拾收拾卸了妆,回家去了。 说也奇怪,自从花戏子在乱葬岗唱了一场戏后,再也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了,而且名气还越来越大,可不是嘛,鬼都喜欢听他唱戏,名气能不大嘛! 花戏子这人我也认识,为了这事,我还去找过他好几次,不过每次他都是笑而不答,大概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花戏子在朋友家喝酒过量死了,这事也就再也无法求证了。” 这个故事终了,又是满堂的喝彩声,景墨和小蛮相视一笑,也不再继续听下去,而是找了一处较僻静处坐下来,叫了些茶点果子开始叙话。 如意糕是用糯米粉,去壳芝麻制成的。形状是成两个圆筒相连的如意形,味道清凉爽口,聂小蛮吃了一块,说道:“景墨,你诧异我选择这个地点吗?我都是为了你啊。” 景墨应道:“是的,我的确诧异,这不是你平素喜欢的地方。但是你怎么又说是为我?” 他仍含着微笑。“你不见这里一对对的漂亮的伴侣吗?你若使略略运用些观察力,便可以供给你不少情报信息。” 景墨摇了摇头道:“你少来,这是托词。我知道你选择这个地点一定是别有用心。” “哈,哈!别有用心,这个词用在这里,倒是恰如其分,我瞒不过你了,我选在这里是方便咱们看戏。”他说到‘看戏’的字样,语声特别放低。 苏景墨立即会意。知道了聂小蛮所说的“看戏”绝对不是指茶楼里演戏唱曲的说的。 所以景墨略略点了点头,但并不接话。 过一会儿,苏景墨才继续问道:“今天下午你在外面干些什么?” 这时候一个穿雪白短衣的跑堂送上一小瓶‘荷花蕊’来,随即又退出去。聂小蛮自己拔去了瓶塞,一边斟酒,一边又点了点头,只是不开口。 景墨又低声问道:“你可有什么进展?” 聂小蛮也低声答道:“进展得很多。不过你还得忍耐一下子。现在这地方不便谈这样的话。”小蛮把斟满的酒杯送到景墨的面前。“你喝一杯,提提神。”他突然凑近景墨的耳朵。“你带来了几把短剑?” 景墨便也低声应道:“两把。” 聂小蛮又点点头,接着便开始饮酒。 景墨心中觉得牙痒痒地。从两把短剑和一瓶酒这两点来看,聂小蛮先前所说冒险的话似乎并非危词耸听。但冒险的地点怎么竟在这热闹的茶楼里? 聂小蛮又向景墨道:“景墨,我知道你最喜欢吃梅花糕。怎么样?这里的梅花糕还算可口吧?” 梅花糕其形如梅花,色泽诱人,故作品尝,入口甜而不腻、软脆适中、回味无穷。因其形如梅花,故名梅花糕。梅花糕也是金陵、苏州、无锡都有的风味小吃。 第三百一十七章 听善书(下) 只不过,坦白说,这时候苏景墨的心思真不在点心上。不但点心是否软脆,景墨没有感觉到,连所吃的是梅花糕还是海棠糕,也不曾注意。景墨只是随便点头,聂小蛮却似乎吃得津津有味,神态上显得非常惬意。 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突然又把头凑近景墨的脸。 “景墨,你瞧那刚要走进寿字座里去的一男一女。你可知道他们是有怎么样的关系?” 景墨斜着目光一瞧。那男的穿一身全新的淡黯色大氅,女的穿一件茄花色薄纱的窄袖衫,右肩上缀着一朵白绸的大花。那纱衫的质地既薄,丰腴的白肉和曲线都豁然显露。他们并肩地走着,且走且谈。男的满脸笑容,又低头曲腰地显出假殷勤的媚态;女的却带一种矫饰的傲娇,但眼角眉梢间,又处处流露着荡意。 这种男女的状态,苏景墨在平时已经看不惯,何况在此时,更没有闲心思去注意。聂小蛮的兴致偏偏很高,见景墨不回答,又继续说道。 “你瞧不出吗?唔,我可瞧出来了。他们今天是第一次相识,并且相识的时间一定还不到两个时辰……嗯,你不信我的话?坦白告诉你,我知道他们是刚才从戏园子散场出来的。瞧,那男子的手中拿着的折扇的外面,不是还裹着一张《汉宫秋》的戏票吗?” 景墨依旧不理会。 聂小蛮的话是否出于观察,或是信口而谈,景墨都没有兴趣。此时,苏景墨的大脑完全被那将要发展而不知如何结局的案子所盘踞,已没有丝毫余地容纳别的事情。 聂小蛮又很高兴地说:“他们的来路我已经说明白了。他们的去路,你可也猜得出?……嗯,你也不知道?我知道的,大概总不出三种可能……” 景墨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消磨殆尽:“聂小蛮,你何必瞎费心思?这种贼男女,怎么值得我们注意?我们今夜的事情既然带着几分危险,那才需先谈一谈,以免有所疏漏。”聂小蛮却突然挥挥手,笑着答道:”不!我看你的神经太紧张了,才讲点笑话想教你略放松些。现在别多说,好好地喝几口酒,吃些东西。我们吃好以后,就得动身往慧园里去。时间已经差不多哩。“ 秋天晚上的慧园里和夏天已显然不同。两人进园的时候,恰在戌时大概刻左右,行人已很稀少。偶然有几对情话浓浓的男女,大都深藏在树荫底下或假山背后。这些野鸳鸯只求人家不去惊扰他们,他们却绝没有干涉他人的意思,所以对于两人的行踪来说没有什么妨碍。慧园里中的灯光不算得怎样明亮,那也有利于两人的隐蔽。景墨常相信人们若使喜欢在黑暗中行动,他们的行踪显然已距离堕落的境界不远。现在自己和小蛮虽然也企图利用黑暗来掩识两人的行动,不过目的是恰恰相反的。 聂小蛮走到靠地边的一个茅亭面前,站住了向亭的前后左右窥测。亭中空无一人,中央有一支厚砖的棋桌,四面有四只石凳。亭后一颗柳树,粗大可三四人合抱,凉风残憾地吹过,发出些细碎的声响。树的后面有一条小小的木桥,横跨着池面。池中留着半残的荷叶,有几只还撑着作亭亭之状……这真像一个潦倒的豪门,虽因为时势的推移,家况已日趋式微,不过外表上还勉强地摆着空虚架子。 聂小蛮低声向景墨道:“景墨,我们俩不能在一起。你把短剑给我。我在亭子里等候。你埋伏在那柳树后面。” 景墨于是拿出一把短剑递给小蛮,又问道:“我们到底有怎样的任务?我等会儿要需要做些什么,有什么要注意的,你总要说个明白。” 聂小蛮附着景墨的耳朵,说道:“我已经约一个人到这亭中来会谈。我相信这个人有凶手的嫌疑,不过我所依凭的只是猜想,物证方面一点也没有把握。所以眼下这个约会,表面看波澜不兴,实际上是很危险的。因为这个人的背后究竟有没有什么势力还不好说,万一我料错了,后果可有些棘手。” “哦,你想会有怎样的局面?要不我们多找些帮手来?” “这倒不必,这个人也许因畏罪的缘故,利用暴力来对付我。所以你伏在树背后,必须随时留意。要是那赴会的人是单身,那我尽可以对付,你便用不着露面。假使来的人另有伴侣,你就不能不小心防备,必要时你得助我一臂之力。” 景墨应道:“好,这我便明白了。但这个约会的人终究是谁?现在你总可以说明了吧。” 聂小蛮“哈哈”一笑,似乎有宣布的意思了。不料一个岔子又打破了苏景墨的希望。这时木桥那边的花丛中仿佛有人走动,又有些轻微的说话声。聂小蛮立即在景墨的手臂上轻轻一拍,继而小蛮的身子一闪,走进茅亭里去。景墨这边也不敢停领,加紧一步,避到了那大柳树的背后。 在远处淡淡的烛火光和黯淡星光中,隐约透露出两个黑色人影,慢慢地踏过木桥过来。那是一男一女。那男子的一条手臂,穿在女子的腋下,紧紧地挽着,且行且幽幽地谈话,中间还夹着嘻笑声。当他们经过茅亭的时候,连头都不回,分明没有看见茅亭中的聂小蛮。 这两个人不像是聂小蛮所期望的角色,小蛮与景墨只是受了一次虚惊。不过,景墨却不便再到茅事中去,而是就此静悄悄地伏在树后。这个约会的人,聂小蛮虽没有说明,景墨心中猜想很可能就是那个马三爷。马三爷全靠一张嘴混饭吃,来人若使像聂小蛮所说,毫无物证,想凭空虚冒,那一定无效,而且这个人也不肯随便作罢。那么聂小蛮所说的冒险,显然并非夸张。不过转念一想,聂小蛮要和马三爷谈话,又何必约定这个时候和这个地方?而且马三爷是耍嘴皮子的,也不致莽撞地用武力来对付。那又不像是姓马的,这个人是谁?碰巧另有什么不相干的人吗?聂小蛮又怎样知道的呢? 第三百一十八章 慧园里 环境很幽静。秋虫在草丛中低吟。一阵夜风,吹得景墨头上的柳叶籁族地乱飞。水气中挟着大理菊的幽香。这种种都足以引起人们的诗兴。但苏景墨的心思却完全集中在乱麻般的疑问和不可思议的潜伏上,环境的优美竟也无暇欣赏。 约过了一柱香的光景,依然毫无动静,景墨不免越发无聊。景墨便探头看一看聂小蛮。小蛮却很静悦地靠在茅亭的木柱上吟风弄月。景墨暗忖与其这样干枯待无聊,还不如重新向小蛮问几句话,也可以解解寂寞。不料,景墨还没从柳树背后走出,突然听到聂小蛮咳一声干嗽。唔,这干嗽声一定有某种含意。果然,咳嗽声刚落下,接着的是“登登”的尖翘凤头高底鞋声响。景墨的听觉告诉他这细碎而尖锐的声响像是女子的高底木鞋。那么难道是有一个女人来了吗? 星光又照见一个女子,从一排女儿墙篱后转出,直向着茅亭来。奇怪!是个单身女子!这女人会和今晚之事有关系吗? “颜夫人,我在这里。” 这是聂小蛮的招呼的声音。是颜夫人?这更使景墨十二分惊异。景墨从树背后伸长了脖子,仔细地向亭中瞧去。那个赴约的女人已经跨进了茅亭。她的剪影显示出她当真是颜不慕的夫人谭珞然。 景墨心中暗想,谭珞然就是凶手?还是今夜她是代表什么人来的?自然,景墨自己不能解答这疑问。在这惊疑不决的时候,景墨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景墨先向那假山石边仔细一瞧,不见有第二个人。那女儿墙高才及肩,一倘使有人走过,也逃不了景墨的视线,不过要佝躬着身子走,那就应当别论。 景墨又看了看木桥的对面,也静悄悄地没有人影。那么她真是单独来的,没有什么伴侣。这样一来景墨就觉自己再无可担忧之处,便转而去注意到茅事中的情况。 聂小蛮和谭珞然的会面,似乎没有经过什么寒暄的客套。当景墨的视线瞧着他们的时候,他们俩已经相对着站在茅亭的入口,开始作正式的谈话。 聂小蛮说:“颜夫人,你能到这里来践约。足见你的态度非常光明。现在我们不妨开诚布公。你有什么尽可以照实说出来,绝对不必有疑迟或顾忌,夫人切记,不可自误啊。” 聂小蛮的话说完了,谭珞然默不作答。气氛又恢复了沉默,微风送来一声两声枝头的微颤和树根下的嘁嘁喳喳的虫吟声,打破了些这森冷而紧张的氛围。这是出什么戏?会弄僵吗?聂小蛮的话很是含糊。景墨则屏息凝神地等待着下文。 这样过了一会儿,颜夫人冷冷地答道:“你要我说什么?” 聂小蛮应遵:“你便把你们和这姓王的已往的关系说明白便行。至于你在昨夜里的行动,我已经略知一二,你说不说倒没有多大关系。” 又是一度沉寂……是一种使人难耐的沉寂。小蛮的话已有些头绪,这女人上夜里有过行动!那自然是指的颜家凶案,但是景墨知道聂小蛮是在采取虚晃一枪的策略,实际上小蛮刚刚才承认了对此事并无把握! 那么,小蛮的这策略会产生效果吗? 安静,依然是安静,但论情况,不能再让这安静情形再延长下去。聂小蛮似也感觉到了,于是又进一步说道。 “颜夫人。有一点我可以给你保证。你当时的行动确实是出于无可奈何,与寻常的预谋行凶性质不同。我猜测这过去的六七天中,你为了这件事,一定感到万分的不安;而且不安的程度也许比尊夫还要严重些。” 景墨心想,看来聂小蛮策略转了向,是诱敌,不是猛攻。不过,眼下这效果还未收效,对方仍不开口。两个人仍对站在茅亭之中,情况很尴尬。不过从另一方向看,不开口也就是效果,聂小蛮的话语已经找着了对方的弱点了。 聂小蛮从容地继续说:“颜夫人,我来说一说你昨夜里的经历,好不好?要是有错误,你尽管纠正。据我猜测,昨夜里尊夫出诊回来时,你一定还没有睡。你昨夜在应天府里告诉我,那时候你已经睡着,实际上是不对的。我知道这几天你时刻关心着你的夫君,绝不会一个人先自安睡。后来你听到了你的夫君在楼下的呼叫的声响,你便疑心到这姓王的来寻仇;这样一来你就带着虎~牙刀,悄悄地走下楼来。我知道这寻仇的事,你早有准备,所以虎~牙刀也早就预备好。你走到楼梯脚下的时候,就看见那来客当真是你们的仇人,并且这仇人正和你的夫君相持着,马上会有生与死的争斗,情况非常紧张。正在这时,外面又有人扣打门环。这个人你也许是认识的,所以……” “不,你错了!我没有看见那个人。那个扣门之人最后到底没有进来。”这是谭珞然在情不自禁地插口。 景墨大喜,聂小蛮的策略奏效了! 聂小蛮的音量增加了一些,忙着应道:“哎哟,原来如此!我错了。不过我相信那扣门的声音,对于你当时的动作,一定很有影响。不然,你也许还有考虑的余地,就不会立即采取急速的行动。可事实是,当时你觉得情况太紧迫,再不能容你迟疑,你便向着姓王的背部刺了一刀。接着,你看见你的动作已经有了成效,又怕门外的人走进来,便悄悄地回到楼上去。你的初衷,本想解除你的夫君的危机,但结果反使你有了杀人的嫌疑,这样一来你便后侮和惧怕起来。不过你没有解救的方法,虽然请了马三爷帮忙,事实上也没把握,你自己又不敢出面自首。所以今天上灯时你一得到我的秘信,知道我有方法可以解决你的疑难,你就达成了我的邀约,独自到这里来赴会。颜夫人,这一切我没有说错吧?而且,我想我给你的这一封信,你还没有给你兄弟谭竟遥瞧过吧?” 聂小蛮最后的一句分明带着询问口气,但女人仍没有回话。不过景墨听了聂小蛮最后的语气。可见她这时一定在动作上有过承认的表示,或是头点,或是颔首默认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备预不虞 聂小蛮继续道:“哎哟,这样很好!假使这件事一经令兄的干涉,也许会生出别的枝节,那说不定会反而坏事,直到不可收拾……” 谭珞然突然接口道:“你既然已经完全知道了这件事,将我骗到这里来做什么?莫非要把我抓到官府去抵罪吗?” “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会这么想,不,颜夫人,我如果要抓你那么你在哪里,我都可以抓你。你的父亲和哥哥也绝无能力回护你,只不过抵罪不抵罪,还是要看你下面要说的话。不过,抓不抓你抵罪,那要看有两件事你是不是说清楚。” “哪两件事?” “第一,那虎~牙刀的来由,我还不曾弄明白。那刀应该不是你原有之物,是不是?” 场面又再度安静了下来,这样过了一会儿,沉默代替了答复。她显然是默认了。聂小蛮又接续发问。 “这刀是既然不是你的……那么你从何处得来,还是专门购买的?碰巧你是从令兄……” “是!我从我哥哥家里拿的。” “你公然向令兄要的?” “不,我自己取的。刚才我已经把刀放在原处,他至今还没有知道。” “嗯,很好。第二个问题,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要请你把你们夫妻俩和死者间的关系说一个明白。我想王心筠和尊夫的仇恨,和你大概也是有些关系的吧?” 一度顺流而下的小船,到这里又像遇到了暗礁,一时又阻滞不通。停顿了有好一会儿,珞然却仍没有表示。聂小蛮又不得不继续努力,想要引出她的话来。 聂小蛮说道:“颜夫人,你放心。我自然知道你们间的关系是有秘密的必要,不然也不至于为此闹出人命来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生平经历的秘密事务已经不知道有多少。真有重大干系的事情,我自然可以替你保守秘密。所以无论你有怎样的事,尽不妨实说就是,否则倒是自误了。” 又安静了一会儿。景墨完全不再听到秋蜇和哀蝉,因为景墨的神经太紧张,不容他的心思再务旁骛。终于静寂中发出一声叹息,接着是一段动人的故事。 谭珞然幽幽地说道:“哎哟!这件事我真是不愿意提起,不过现在已经不得不说了!是的,你说得对,这恶汉所以和颜不慕结仇,主因完全就是因为我。”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四年前,颜不慕和他同时师从一位老名医。那时候我和他们两个人都已相识,不过我和颜不慕的感情比较密切些。颜不慕那时候即将从老名医那里出师,我们俩虽没有正式的婚约,不过彼此早已心许。王心筠首先学成以后,就挂牌行医。最初一年,他的医务并不顺利;但到第二年上,他突然忙起来。等到颜不慕又去另一名师门下学了三年祝由科回来,王心筠已经造了新房,出入都乘车轿,非常阔绰。我原以为他的医务发达,是由于他的医术高明,所以能够在短时间内受百姓的信任。谁知道他秘密地干着些犯法的杀人活动!” 那少妇叹一口气,顿了顿,又继续揭发死者的罪行。 “悬壶济世本是一项神圣的事业,唯一的目标在治病救人。不过王心筠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真小人。他的行医的目的是为了个人的发财。他对待病人的态度是围绕着贫富贵贱而不同的……对待有钱的人,趋奉,献媚,诈骗,只要可以弄钱,什么都做得出。对于贫穷的病人,他就敷衍了事,甚至拒而不救。他只想发财,就完全忘掉了大夫的天职,所谓医德更谈不到。所以他后来发现了一条发财的捷径,秘密地干着伤天害理的不人道的活动!他在给妓~女、娼妇、暗门子们秘密地打胎!” 空气又静了静,凄凉的蝉声又一缕缕地刺激景墨的耳窝。 景墨心想,像王心筠这样的郎中,大明哪一处州县中没有。这种败类真实是医界之毒瘤,人心败坏的典型。要是这少妇的话不是虚言,王心筠不但罪大恶极,而且是死有余辜。 景墨听了这恶医的行踪不免生气,却不曾出声。因为聂小蛮既保守沉默,景墨自然也只有让这邪火闷在肚子里。 谭珞然又说:“王心筠对于我本来也是有邪念的,但是我觉得他是个唯利是图者,行为卑鄙,所以慢慢地疏远他。他知道我和颜不慕的感情比较密切,便捏造种种的假话向我造谣,又使用种种离间挑拨的手段,希望达到他的目的,后来他又借重了金钱来引诱我。我更觉得他可憎可厌,反而越发和他疏远。本后我又发觉了他的违反朝廷律法的业务和他的堕胎敛财的秘密,看清了这个人不但卑鄙浮滑,还是丧尽天良的罪人,这样一来就决意和他断绝往来。他还不甘心,改变了手段,曾一再恫吓胁迫我。我都不理睬他。有一次在一条小街上他和我狭路相逢。他竟施用暴力,拦住了我,强暴了我一次。我自然更加痛恨他。” 女子说到‘强暴’的时候似乎勾起了痛苦的回忆,暂停得更久,又才说道:“我受了这一次耻辱,本想告诉我的父亲。但是我知道我的哥哥……竟遥……的性情是很急躁的。他从来是个性如烈火之人,只怕这样一来闹出人命来,并且事情宣扬开去,对于我的名誉也有损害,所以终于隐忍着不发。我便等到颜不慕学成出师之后,我们两人便立即成亲,我原来打算借此打消这无赖的妄想。” “王心筠对于我们的婚事自然是十二分失望和嫉妒的。从此他便和颜不慕绝交,而且是势必不两立。在局外人瞧起来,还以为是同业生妒,又怎知此中有着这样一种隐情。在我们成婚的半年以后,颜不慕的诊务逐渐忙碌起来。王心筠却因为打胎敛财的秘密终于败露了。受了律法的处分。他入狱以后,不但不悔悟。还以为他的败露是因为颜不慕告发他的,这是那报信的毕大成告诉我们的。其实这一点真是冤枉。因为颜不慕虽也知道他的罪行,曾面斥过他的罪恶,但因为我的劝阻,怕弄出意外的事情来,所以不慕不曾告发他。” 第三百二十章 前尘往事 女人又厉声说道:“现在他越狱出来,竟敢公然来寻仇。我想起了从前种种,觉得这个人已经丧失了人性。像是一头害人的疯狗,留在世界上,只有害人,所以我就决心把他杀死!” “不错!这个郎中里的败类的确该死!”这是景墨听到这里的感叹,当然只是苏景墨心中的呐喊。这时候聂小蛮仍不岔口,只有一声同情的叹息,幽幽地从他口中发出。 女人又说:“大老爷,我敢说一句坦白的话。我相信我的行动直接、固然为不我夫妻间的感情,间接也可以说为人间除去了一只恶鬼。现在你一切都已经明白了。你假如觉得我在律法上应当抵罪,我也愿意的。我绝不会赖掉我做过的事。” 这故事太动人,景墨在树后听到出神,几乎忘掉了自己的地位,很想走近前去,发泄几句闷在胸中的感慨和向这娘子说几句同情话。只不过景墨的此番愿望不曾完逐,却也并没有落空。聂小蛮竟像心有灵犀似地安慰她起来。 小蛮道:“颜夫人,别发愁。我已经说过了,事情如何走下去全看你。我的素愿在于维持正义和公道,只要不越出正义和公道的范围,我倒也不是不劣方头。你干这桩事,我觉得也在我所说的范围以内,我自然不愿意违反我的素志。” “什么意思?”女子的声调有些颤动,疑惑中含着惊喜。 聂小蛮淡淡一笑:“没有什么。我认为像王心筠这样的人,是死不足惜的。其实大义有时候是高于律法的,要知道有些人不存在,其实是苍生之大幸。颜夫人,别的话以后再叙。时候已经不早,令兄怕要找你。这里很冷僻,可要我送你回去?” 谭珞然没有接受这建议,低低地像谢了一声,袅娜地回身走了。 这桩案子的结束,景墨很觉得满意。因为虎~牙刀的证明,颜不慕还因为马一为、谭家人的奔跑和景墨暗中打了招呼,很快恢复了自由。死者从前与谭珞然的往事,当时不曾给宣露,案中自然也更不会去牵涉,于是应天府结案便归结到那个不知是谁的扣打门环的人,结果就是成了一桩悬案,只不过天下悬而未决的案件多矣,多这一桩无苦主的案子,又有谁会去关心尼。 两天后在滁州抓获了两个逃犯,供出金陵九人越狱的事,主谋的其实就是王心筠,所以他的死也是罪有必须。王心筠已往的唯利是图缺乏医德的行为和他所干的堕胎恶行,在民间舆论方面,早就鄙视他,都觉得他死有余辜,所以对于那行凶的人是谁。就谁也不愿深究。 苏景墨在这案子结束以后,曾问过聂小蛮,他凭了什么根据,才知道用虎~牙刀的是珞然。 聂小蛮的解释是很简单的。他告诉景墨起初因为证据的线索,兜了一个圈子。后来因为大理寺提供的验尸结果的禀告,致命伤是从背部刺入的,这案子才有巨大的转变。简单说一句,案中唯一的关键,就在那凶器的搜获。凶器是在书架上的废纸旧堆里发现的。可见藏刀之人对于房间非常熟悉,知道哪里可以马上藏住凶器,而且还能避过他人的耳目。这样一来,可见那行刺之人,不是从外面进去而是屋子里面的人。 一开始小蛮与景墨初步的假设,本来重在那扣打门环之人,或者另有一个从外面进去的人。因为这凶器的证明,聂小蛮才觉得原来思路的错误。因为外来的人若是刺死了人,一定不会把凶器藏在颜家,绝对会随身带走凶器,寻一无人所在抛弃。 聂小蛮于是进一步推测屋中的人,那时候只有主母珞然和老妈子夏妈两个。夏老妈子是个年老龙钟的老婆子,又缺乏杀人的动机,论情是应当排除的,于是那珞然本身就处于可疑的地位。她起初既然知道她夫君的秘事,又曾想设法解救,可见她对于王心筠复仇的事情一定也息息相关,而且必然早有准备。 但当时的情状又恰正相反,她自己说她已经睡了。这样一来聂小蛮更是越觉这女人的可疑,就布下了罗网,引她自己投进来。在这一点上,聂小蛮曾向景墨说过几句话。 小蛮说:“景墨,你是这桩案子的眼见的证人,地位非常重要。当案发时的一切景状,你都眼见;我却完全靠听你的转述。你既确信珞然是案发以后才受惊下楼的,我当初竟也听信了,险些儿被你蒙过。” “什么?我蒙蔽你?”景墨自然有些不安。 聂小蛮坏坏地一笑,说道:“自然,这不是故意的。你别着恼,你也同样有功,至少可以将功抵过。” “什么意思?我怎么又有功了?” “不,我告诉你。那时候你的观察很周全,转述时又十分忠实你亲眼所见的。不曾遗漏什么。这就是你的错。” “喂,到了现在你还卖关子,小蛮,怎么说话还是云山雾罩?”景墨大感不耐烦道。 聂小蛮抱歉地一笑:“你向庞上九讲诉的时候曾描述珞然当时的衣饰容态,还说起那时她的耳朵上戴一副垂挂月环形镶细宝石的耳环。这是一种特殊耳环,里线很长。景墨,你想一想,女人的耳朵上戴了这样的东西,临睡时大概总要脱下吧?她既说已经安睡,被惊扰声所惊醒才起身下楼,那么你想她当时的处境,在起身以后,还能够从容整装,戴好了耳环,方才下楼来吗?不,这绝不可能。从这一点推测,可知她那时候其实还不曾睡下。” 顿了顿,小蛮继续道:“她所说睡梦中仿佛听到呼救声而不曾睡醒的话也分明是虚假的。因为她既然关心夫君的安危,论情绝不能先自安睡。即使先睡,也断不致如此酣熟,连呼救声都不能使她惊醒。景墨,你说这推测可合理? 景墨点点头:“不错,确实很合理。” “好,这样我们便可以假设她那时不但没有睡,而且还防备着。她一听到她的夫君高呼的声音,势必立即拿了刀赶下楼来。她一看见他们夫妻的仇人,便奋力地刺出了一刀,接着仍悄悄地回上楼去,希望推罪给那个扣打门环,想要进来的人。你想对不对?” “对。” 第三百二十一章 一声叹息 “这个假设,我也认为很近情理,不过缺乏实际的证据无从查证,我知道她的父兄略有点权位。我如果硬是要查究此案,万一他们为了亲情,不顾一切地花钱四处运动只为了保全珞然,虽然也不至成功,却可能闹得天翻地覆。所以我玩一个小把戏,写了一封秘信,亲自到评事街她哥哥的家里,贿通了一个小使女,约珞然到慧园里这茅亭来谈一谈。这样一来虽也有些冒险。但相对来说却是值得的,幸亏她很知趣,单独前来,这件事总算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这案子的前因后果大体都已经有了解释,只存一个最后的疑点。就是那个扣打门环的人终究是谁?这个人当时的动机和来意究竟是什么?聂小蛮对于这个疑点也曾费过不少工夫,不过没有成效。 在中秋节那天的上午,他曾到东杨坊南阴阳营患中风病的王家里去打听过,那天夜里颜不慕离了王家以后,曾否再差什么人跟踪到颜不慕家去。他们的回答的话是一无所知,这不能不使聂小蛮感到失望。除此以外,聂小蛮也没有别的路途可以进行,只得作罢。 当晚即是中秋佳节,按着金陵旧俗中秋夜祀月以素月饼,大者径尺许,与木盘等大。红绫饼也是一种精美的点心。 这种素月饼四两起步,最大的有十斤重,配上水果四色和南瓜、西瓜、北瓜(西葫芦)放在供桌上,旁边烧着一对小至一两、大至一斤的红烛,家中小孩们便挨个磕头,直到烛残月西而罢。 祭祀完毕,一家人切月饼为若干块,分给家里男女大小,仆工佣妇也有份。这就是金陵中秋祀月的风俗。 到了九月的一天,这无从索解的疑团,突然在无意中被颜不慕自己打破。原来在万家圩横路的白下路狗耳巷有一个李姓的住户,本也是颜不慕的老主顾。那晚上这李姓的主妇突然感染背疽,所以打发了一个男仆叫老荣的去请颜不慕。那佣人在颜不慕家门口扣打了门环,突然听到屋子里杀人时的尖叫时,便吓得失了魂魄似地跑逃回去,后来听说发生了凶案,那李家主仆怕被拖累,便把这件事隐匿不宣。后来案件结束了,颜不慕恢复了自由,日子也过去了好多天,外间已经不注意这件事,那姓李的男主人偶然遇见颜不慕,私下谈起这事,刚才把这个最后的谜题打破。 关于这一点,景墨也曾向聂小蛮玩过一句玩笑话:“聂老大人,大神探,你在这一点上不能不算是失败。这个人你到底不曾查出来。此番你不能算是功德圆满呢。” 聂小蛮突然一本正经地答道:“景墨,你瞧我何时曾向人家讨过功?我所以这样子孜孜不倦,只因顾念着那些在奸吏、恶棍、劣绅、恶霸势力下生活的同胞们,他们受种种不平等的压迫,有些陷在黑狱中含冤受屈,没处呼援。我既然看不过,怎能不尽一分应尽的天职?我探案的报酬就在探案的本身。功不功完全不在我的意识中。” 一句玩笑话居然引出一番厉害的牢骚,这也是出景墨的意外的,不料说完了这番话,聂小蛮却又换了一种口气。 聂小蛮得意地一笑,说:“景墨,你说我失败,我虽然没法否认,不过我也有一句辩词。” “唔?” “我曾到万家圩后面王家里去问过,也料到那按铃的人也许关系医务。事实上这一点不是也在我的推测中吗?” 苏景墨于是不再答辩。两人以一阵笑声结束了这一桩曲折迷离的疑案。 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 昔年八月十五夜, 曲江池畔杏园边。 今年八月十五夜, 湓浦沙头水馆前。 西北望乡何处是? 东南见月几回圆。 临风一叹无人会, 今夜清光似往年。 【本案完】 九月的上旬,景墨和聂小蛮因为两人的老朋友岑心白家太夫人七十大寿,专门一同却到苏州去贺寿。 岑心白住在幽兰巷中,小蛮与景墨为避免客栈的喧嚣和与朋友们的往来应酬,就下榻在岑心白家里。岑老太太的寿辰是九月九日,“秋老虎”天气,虽然气温较高,但总的来说空气干燥,阳光充足,早晚不是很热,不至于热得喘不过气来。这天来宾又多,什么杂耍的、唱戏的应有尽有,一直闹到了半夜刚才散席。 岑心白是有举人功名的人,不过后来却做上了药材生意,但岑老太是个虔诚的佛门居士。她平时自己很俭约,但在布施上却毫无吝色。这一点深得聂小蛮的敬佩,这样一来小蛮才肯在大热天破例地拉了景墨赶去贺寿。 岑心白因为要博老太太的欢心,所以一切排场仍完全从旧俗。聂、苏二人本计划第二天早晨就动身金陵,不料,平地里突然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几乎耽误了两人的行期。 九月十日的早晨辰时光景,苏景墨和聂小蛮正在漱洗,准备吃过早饭便动身回金陵去。岑心白的儿子岑星河突然急匆匆地走进两人的卧室。 他高声叫道:“两位世伯,不好了!玉皇大帝的珠子不见了!” 两人突然间听了这句话,不禁有些好笑,不过一看见他那种火烧眉毛的状态,又不像是来开玩笑的。这孩子已经十三岁,刚刚开始念四书,白嫩的面庞生就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天生一副聪明伶俐的面相。这时他穿一桩白纱色大领衫,束带,双脸鞋。他的一双天真的大眼中闪着异光,声调也漏出不必要的紧张。 聂小蛮把手中的漱口杯放下了,正色问道:“岑星河。你说什么?玉皇大帝?……什么意思?” 那孩子还没有答话,他的父亲岑心白也披着中衣跟了进来。 他抢着答道:“没有事,没有事。别听这孩子饶舌。” 景墨接嘴道:“怎么了,是不是星河和我们开玩笑?”景墨又记起了从前那个的小朋友魏陶陶。自从那一次经验以后,景墨对于这一类“后生可畏”的小友不无有些戒心。 岑心白答道:“那也不是。珠子是当真失去一粒的,不过不值多少钱,随它去罢。” 那孩子似辩非辩的叽咕着:“祖母说,这珠子失去得很奇怪,要是不查明白,她一定不肯干休。” 第三百二十二章 最后的疑点 话倒并没有过分渲染。这时候景墨当真听到丁老太在楼下素口骂人的声音。岑心白皱着双眉,正要喝住他的儿子,聂小蛮突然摇摇手劝阻道。 “心白兄,这事很有趣。你姑且说给我们听听。怎么岑星河说是玉皇大帝的珠子?珠子又是怎样失去的?“ 岑心白无奈何地说:“你们都已看见过楼下的左厢房罢?那是家母的念佛堂。你们都知道她老人家最是虔诚,欢喜吃素念佛。从前我虽然曾再三譬解,她总是不听,我做儿子的没法禁阻,也只能听她自然。那念佛堂里又供着一个玉帝的偶像,是沉香木雕的,他身上穿的红缎龙袍也是家母专门到山塘街去找高手匠人定绣的。这偶像的王冕上有一粒珠子,是真珠子。偶像本装在一只红木的佛龛里,龛的前面是西洋玻璃片。今天早晨她照常起来点香念佛,不料香还没有点,她先向佛龛内一瞧,王冕上的那粒珠子竟不见了。” 聂小蛮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笑容,说:“这倒有趣,也很奇怪。我们不论走到那里,总会有这类事情发生。也不知道是老天爷开我们的玩笑,还是这个贼人故意开我们的玩笑。” 景墨笑道:“这明明是玉皇大帝在和你玩笑。” 小蛮扭头向景墨瞟了一眼,景墨得意地一笑。小蛮又回头问岑心白。 “别的可曾失去什么?” 岑心白道:“没有。单单失去了这一粒珠子。” “珠子值多少钱?” “这是我们家里原来有的,我也不知道值多少。但大小只有一粒赤豆的样子,怕是值不到多少钱。” 那孩子岑星河突然又接口道:“这珠子至少可值一百两银子。” 三个大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到这孩子的脸上去。岑心白沉着脸说:“你又来多嘴!你怎么能知道?” 岑星河说:“我知道的,昨天小姨娘家里的奶妈说过的。她领着云乐弟在佛堂里玩,看见了佛龛里的那粒珠子,便说它足值一百两银子。她从前本来做走公馆的珠玉掮客的,所以知道真珠的价值。” “不行!……不行!……珠子谁拿的!非找出来不可!……不行……不行!” 楼下老太太的喧哗声音越发厉害。她分明在那里盘问几个佣人。岑心白把衣襟裹一裹紧,搓着两手,蹙紧了眉头,现出一种进退不得的样子。 他喃喃地说:“哎哟,家母年纪虽然大,脾气还是这样子躁急。对不住,我下楼去劝劝她再说。” 聂小蛮点点头。“好,你先下去,我们这就下来。你请老伯母别着急,这件事大概总可以弄明白。” 岑心白拱了拱手,便领着他的儿子岑星河一同退出去。 聂小蛮一边用一只黄杨木梳梳理他的头发,一边含笑向景墨道:“景墨,我们在这里搅扰了两天,少不得要留些临别纪念哩。” 景墨问道:“这虽是小事,你可有把握?万一失误,反为不美。” 聂小蛮沉吟地答道:“这倒是还很难说,但猜测起来,不见得有多大麻烦。” “那也是的,这里是苏州,总不会至于我们才来这么几天,便碰上‘插天飞’那样的高手?……说起来这个‘插天飞’已经是好久不曾露面了?只是这个孩子不会像魏陶陶一样淘气吧。” 聂小蛮穿上了一件玉色圆衫的襕衫,向景墨摇了摇头。 “我想没有。岑星河的性格应该是个老实孩子,人也比我们之前碰见的那个魏陶陶厚道些。我想他没有跟我们捣蛋……你已经梳洗齐备了吗?我们这就下去看一看。” 岑心白的老太太是个菩萨心肠,金刚脾气的老年妇人。她可称得上性如烈火,年轻时候的火气并不曾因年纪而减损,碰上不如意事,便要使性动怒,谁也按耐不住,真正是像一堆老干柴,碰火就燃。 此番她失了珠子,又不免大发脾气。但她所以如此,倒并不在珠子的代价上面,却似乎因为佛龛里失了东西,未免有渎神明。所以她的怒火的导线显然是一种强烈的宗教信仰,当小蛮与景墨下楼走进佛堂的时候,她仍不住地念叨。岑心白虽低首下气地在旁劝解,却完全无效。聂小蛮似乎也不敢贸贸然插身进去,便利用这机会,在旁边站住了静听。景墨自然也知趣地站在小蛮的背后。 丁老太太大怒道:“这件事非弄明白不可……真罪过!玉皇身上的东西,竟敢盗窃,这个人的胆子真实太太……钏儿,你说昨天柳家太太的奶妈在这里玩过的,她可曾把佛龛玻璃开动过?” 钏儿是岑家里的一个小使女,年纪还只十二三岁,穿一套花布棉领衣,这时正睁着惊恐的眼睛,战战兢兢地站在供桌的一端。 她胆怯地答道:“这……这个我没有看见。” 岑老太太又道:“那么她可曾独自在这里玩过?” 钏儿道:“奶妈在这里时,我和少爷星河、舅少奶和来福都在一块儿。她后来有没有独自再来这里,我就不知道了。” 来福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厮,憨头憨脑,穿一套盘领衫,身材相当高。 他小心道:“昨天我只在这里略站了站,就走出去了。” 旁边还有一个穿蓝夏布衫驼背白发的老妈子,脸上同样蒙着尴尬的神采。 她也开口道:“昨天这佛堂里的窗户整天开着,出进的人很多。谁敢到这里来偷东西?” 丁老太厉声说:“啊呀,谁敢来偷?你……你说没有人偷?那么门不开,户不开,珠子会生了翅膀飞出去?” 岑心白又走前一步。说:“妈,你老人家别再发火罢。我马上去买一粒!” 丁老太这一下仿佛被火上浇了油,暴喝道:“你去买?你买什么?我要查明是谁偷的!谁敢偷玉帝的东西!” 情形有些僵,看来再不能旁听下去。景墨正在想一个解围的方法,聂小蛮却暗暗地点了点头,走前一步,向岑老太做了个揖。 聂小蛮婉声说:“老伯母,请息怒。这件事让我来问一问,准可以查个明白。心白兄,你陪伯母往里面去。我想在一柱香之内,这一粒珠子准可以拿回来。” 第三百二十三章 玉皇头上珠 一柱香之内拿回来?景墨不禁暗暗诧异,这难道是聂小蛮的缓兵之计,暂时安慰一下这位老太太的怒火?否则他刚才下楼,怎么便胸有成竹地说这种大包大揽的话?岑老太太听了聂小蛮的话,火气当真平和了些,向聂小蛮点点头。岑心白便顺水推舟地扶着她往里面去。那小厮来福似乎也想就此溜出去,聂小蛮忙招招手止住他。 小蛮说道:“来福,站住。我要问几句话。” 这男仆站住了,眨了几眨眼睛,向着聂小蛮呆瞧着。 聂小蛮问道:“来福,这里的佣人可就是你们这三个人?” 来福答道:“不,还有前门的王老爹。可要我去叫他进来?”他分明又想找个脱身的机会,这未免也有些太明显了。 聂小蛮不禁稍稍笑了笑,答道:“不必你去。”他回头向驼背的老妈子说:“胡妈,还是你去叫看门的进来。” 那老妈子应了一声,蹒跚着走出去,聂小蛮慢慢地走到佛龛面前,景墨也跟着走近去。 那佛龛放在一只红木供桌上,龛前拼着一只小方桌,桌上有两个小小的插花的瓷瓶;一副锡质的寿字蜡台,台盘上盖着剪成如意头形的红纸盖;居中还有一只颜色黝暗的宣德炉,边口上有些香灰。聂小蛮在这些供品上瞧了一瞧,便在方桌旁的椅子上坐下。这椅子平时是太夫人坐着念佛的位子,此刻聂小蛮坐了下来,却带着一副县太爷升堂问案的表情。 这样过了一会儿,那老妈子已把一个穿黑麻长衫的看门人王老爹的叫进来,连同小厮来福和小使女钏儿,四个人排班似地站在一起。苏景墨和岑星河也坐在桌子的那边,安安静静地准备瞧聂小蛮审案。 苏景墨心中自知自己的神情还不及那孩子的冷静,这完全是因为小蛮打的一柱香内追回珠子的包票,景墨不免替自己的朋友担心。 聂小蛮说:“这件失珠的事情,你们大家想必知道了。这珠子显然是有人偷去的。据我推测,窃珠之人也一定就是这屋中的人……说得明白些,也就是你们四个人中间的一个!” 四个佣人都愣了一愣,站立的姿势也略略起了些动摇。 只不过,大家只是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开口。这判断是不是太冒险了吗?还是他当真已有了把握?景墨的心更焦虑了。 聂小蛮又说:“这句话你们也许要觉得不服,是不是?你们也许要说,这珠子既不是新近放进佛龛里去的,何以先前不有人行窃,却在昨天庆寿时才行窃?我来回答你们。因为那窃珠的人,本来不知道这珠子的价值,昨天听了柳家奶妈说明白以后,才知道珠子值百多两银子,这样一来便起了贪念。这人认为昨天人多手杂,趁这机会偷了珠子,可以嫁罪给外来的客人。其实昨天出进的人很多,这佛堂里的窗子又没有关,珠子既然在佛龛里面,行窃时必须移去花瓶蜡台。然后开了西洋玻璃门动手,手续上也相当麻烦。换一句话说,偷珠的事并不太简便得手,却需要若干时间。” 说到这里,聂小蛮顿了顿,看了看四个人的表情,又继续道:“昨天人多眼众,事实上反而不便,一定没有人敢于下手。所以我敢说这珠子必是在今天早晨才失去的。这样一来之故,那些宾客和宾客的仆役们都已没有关系,而行窃的嫌疑却在你们四人中的一个人身上。” 这几句话聂小蛮真是说得有些儿托大。他指出的行窃的时间固然很合理,但行窃的人当真是四个人中的一个吗?这人是谁?小蛮是不是也有把握吗?景墨看了看小蛮的表情,眼神镇定,好像他心中已经确定无疑。那四个佣人的脸色都有些变化。来福的脸灰白了,嘴唇动了一动,好像要抗辩,却又不敢出口。钏儿的嘴唇在发抖,她的两手在捻着她衣服的左右衣角。那老婆子胡妈却只是睁大了眼睛呆瞧,仿佛她的左朵有些耳聋,还听不清楚聂小蛮的说话。只有那看门的王老爹的怒目盯着聂小蛮,表示一种忿懑不服的样子。聂小蛮在这四人的脸上略略一瞥,仍泰然自若地继续说下去。 “这个窃珠的人,在今天早上溜了进来,便开了佛龛的玻璃门,动手窃珠。所以我们现在要查明这个窃珠的人非常容易,只要证明今天早晨你们四个人之中,什么人到过这念佛堂里来过!” “我进来过的!”那是小厮来福突然急不可耐地答应。 聂小蛮的目光向他瞧了一下,问道:“啊呀,你进来过的?来做什么事情?” 来福道:“我进来擦过东西为了扫除干净,不是偷珠子!”他的语声近乎外强中干,有些颤栗。 聂小蛮仍婉声道:“你不偷最好。我相信可以查明白,绝不会冤枉无罪的人。但当你在这里打扫的时候,可有别的人进来过?” 来福摇头道:“没有。我只看见胡妈在窗口走过。她还……”他忍住了不说下去。 “她还什么?” 老妈子似乎听出来了什么,张口道:“什么?来福,你说是我偷的?” 聂小蛮挥挥手,道:“胡妈,你听错了,他没有说你偷。现在听我说。我知道今天早晨,这佛堂里不只来福一个人来过。这里的地是谁扫的?” 没有人答应。胡妈的嘴里在嘀咕着:“说什么?说什么?”耳聋的她,十分焦急。 聂小蛮不理她,目光在其余三个人的脸上扫了扫,又停住在来福的脸上。“ “来福,是不是你?” “不是。这佛堂的地每天都是钏儿扫的!” 钏儿突然吞吞吐吐地应道:“是……是我扫的。” 聂小蛮又横过目光来向她一瞧,点头道:“好,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今天早晨有两个人进过这佛堂。可还有别的人进来过吗?” 又没有回答。除了钏儿和来福以外,那王老爹和胡妈对于这问题都沉默不应。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一柱香 房间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静寂。岑星河仍一眨不眨地瞧着聂小蛮,表情上似很关心聂小蛮会造成一种下不来台的僵局。苏景墨也有同样的感觉。只不过,聂小蛮自己的神色仍沉着如常,既不犹豫,也不失望。 这时候那王老爹终于耐不住,气呼呼地说:“太老爷,您既然知道了谁是行窃的人,请你就说个明白,何必这样子拖三累四?” 聂小蛮仍冷静地答道:“老王,你的话虽不错。请你耐心些,我就要说出这个人来了。现在我们虽然已经知道今天早晨来福跟钏儿进来过,但难保没有第三或第四个人暗中来过,不过这个人此刻却不肯承认。” 王老爹又高声说:“我可没有进来过!胡妈,你呢?” 老婆子又着了慌,哆嗦道:“我……我没有偷啊!” 看门的王老爹只得大声说:“不是说你偷。你今天早晨有没有进这佛堂里来?” 胡妈摇头道:“也没有啊!” 钏儿带着哭声说:“大老爷!我……我也没有偷珠子!” 岑星河突然插口说:“聂伯伯,你当真知道这偷珠的人吗?” 聂小蛮抬头瞧着他,答道:“嗯,我虽还没有知道,但我可以证明这个人。” “敢问伯伯,怎样证明?” “我知道那人偷得了珠子以后,因为心惊胆虚,怕被别人进来撞破,或是一时心慌,不敢把赃物藏在身上,却顺手将珠子藏在铜香炉里。现在你们不妨走近前来看一看。” 四个人勉强地走近些,王老爹居先,胡妈随后,第三个是来福,那小使女钏儿落在最后。 聂小蛮指着香炉,说:“这香炉今天还没有装过香,不过炉中的香灰却明明被什么人的手指搅动过了。这样我们便可以有一个明确的证据,就是那窃珠人的指甲之中势必还留存些香灰。现在我只须把你们四个人的指甲仔细验一验,便可知道谁是……哎哟……哎哟!钏儿,你为什么?急忙地弹你的指甲?哈哈!小孩子,你终究道行还浅。我瞧你的手已经洗过了,实际上未必会有香灰留在指甲中。你中了我的计,竟心虚起来,自己招认了!好了,现在我们不必多说了。钏儿,你的年纪还轻,怎么干出这种没志气的事来?不过你若能从此悔过,我还可以劝劝你的主人,且饶你这一次。现在你自己把那东西拿出来吧。” 钏儿的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牙齿在厮打,吓得几乎站立不住。幸亏聂小蛮的态度和说话的声音并不怎样严厉,否则也许要使她哭出来。大家安静了一会儿,目光都集中在那颤栗的小使女的身上。 王老爹厉声呵斥道:“钏儿,你做下这桩好事,连累我们一起受没趣!现在还不快些把赃物拿出来?你这做贼的骨头。” 钏儿仍旧不动,只是低下了头发颤。 旁边的来福拉着她道:“你还怕难为情?来,我来陪你过去!” 钏儿看见来福过来拉她的手臂,把身子一侧,便跨步走向桌子前去;接着她就伸手到香灰里去摸索。不过摸了一会儿,她突然抬起头来。她的惊惧的目光变成了诧异,还有几分的茫然。 她失声呼道:“哎哟!我当真是放在香炉里的啊!现在珠子不见了!”她的整个儿拳头都已没在香灰里面,却到底却只有失望。 聂小蛮的脸上突然也稍稍变化,刚才那种冷淡而镇静的态度此刻己化为乌有,替代的是一种紧张的表情。他的炯炯的目光不住地向四周瞧来瞧去。 聂小糖果又亲自看了看香炉,看一看窗,又看一看壁角。他显然惶惑了! 景墨站起来,作惊异声道:“啊呀,当真没有?” 钏儿带着哭声,答道:“当真没有了啊!” 景墨又开始替聂小蛮担心起来,这件事虽然琐细,却不料还有这样一个转折。聂小蛮虽然已经查明了偷珠的人,但万一查不出珠子的下落,至少也须算是一次小小的失败。 聂小蛮摸着下颌,也惊讶地说:“那么这里面一定另有……” 他说了半句,突然走到窗口,抬头向对面右厢房楼上岑星河的卧室的窗口望了一望。又回头看一看佛龛。接着聂小蛮点点头,嘴角微微翘了翘,把目光移到景墨的身上。 “景墨,你真有先见之明!你刚才曾说起我们之前的小朋友魏陶陶。不错,此番我们又可以多得一位小朋友,将来也许同样可以传我们的衣钵!” 景墨的目光移动到孩子的脸上,说道:“岑星河,珠子是你拿的……?” 聂小蛮忙摇摇手。“不,不是,你别冤枉他!” 景墨问道:“怎么?” 聂小蛮的表情恢复了他之前的镇定,淡淡地说道:“也没有什么。这件小小的窃案已给一位小神探探查出来了!当这窃案进行的时候,那小神探在窗口中亲眼看见的。不过他还要试试我的手段,所以移开了赃物,却故意保密。幸亏我还没有昏庸老迈,总算查明了这窃珠的人。现在我要介绍这位小神探出场了。“说着,小蛮笑嘻嘻地把目光瞧着坐在景墨旁边的岑星河。 岑星河本和景墨并肩坐着,静悄悄地观察聂小蛮这小小的堂审,除了插过一两句问题以外,没有别的表示。当苏景墨问他时,他虽然不及回答,但也并不惊慌。不料弄这个玄虚的当真是他。 岑星河的脸上红了一红,站起来,笑着说:“聂伯伯,我实在冒昧得很。但您竟能够在一瞥之间完全明白,这真可谓是’独出手眼’!小侄在苏州也常常听说伯伯各种探案的传闻,真是佩服得很。此刻小侄能亲眼见伯伯神机妙算,更使我……” 聂小蛮不等他说完,拍拍岑星河的头,说:“好孩子,你的前程真末可限量。现在你且说明白,这珠子已移到什么地方去。我们不能够多耽搁,吃了早饭,就要回金陵去了。” 岑星河又笑嘻嘻地答道:“聂伯伯,你不妨再猜一猜好了。你可知道这珠子已换到了什么地方去了呀?” 聂小蛮脸上的笑容又突然收敛住。 他把两眼凝视在岑星河的脸上,一时竟答不出话。景墨也暗暗吃惊。这孩子真是顽皮得很,他还有这么一下! 第三百二十五章 偷天换日 聂小蛮分明也不防有此一着。假如他答不出来,当着这四个佣人的面,岂不是也要失一个小小的面子? 不过一刹那间,景墨看见聂小蛮的双眼很迅疾地在佛龛前一瞥,又眨了两眨,突然又回复了他的先前的笑容。他说:“好孩子,你倒是有些难得!不过你说的一个‘换’字,竟还是露出了马脚;并且你的一瞥的目光,也引了我的注意。否则这一下我也险些儿要被你难住!”聂小蛮说完了,伸出右手,指着那佛龛面前的一副锡质寿字烛台。“星河,你是不是把珠子从香炉中换到了烛台盘里去了吗?哎哟!你瞧!这左边一只烛台盘的如意头形的红纸盖上不是还有些儿香灰吗?我想我不见得会料错罢?” 聂小蛮且说且把那红纸糊成的烛台盘盖揭开,景墨便看见小蛮的两根手指伸进去一探,便取出了一粒如赤豆般大小的珠子。 终于,到了这时景墨才吐出一口气,替聂小蛮放下了一副不轻不重的担子。 这一桩小小的案子也就此结束。 这件事弄明白以后,岑心白少不得要把岑星河训斥一番,说他不应该多此一举,无事生非。丁太夫人也一定要把小使女钏儿赶出去,但这事到底是否施行,聂、苏两人因为急于动身,并没有得知。回来的路上,景墨又问聂小蛮,他根据着什么才确信那珠子是屋中的佣人窃的。 聂小蛮答道:“这是倒不难推断。门户不开,自然不是外贼。昨天宾客虽多,也没有行窃的可能,我刚才已经把理由说明白。不过我所以能一看就明白,也有一个线索。我看见那香炉的边口和炉座旁边都有一些儿香灰遗留;更仔细一瞧,便完全了然。不过我料不到还有后来这一个转折,这一个峰回路转完全在我意料之外,我几乎完全败在这个小孩子的手里。哎哟,景墨,‘后生可畏’,孔夫子真说得不错。‘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两人应随处牢记着!” 【全文完】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奇怪!这种声音在馋猫斋里面真是难得听见的。这分明是鸡叫的声音!而且馋猫斋里大大小小的猫儿也不知道有多少,哪里又来的鸡呢?再一细听之下,景墨猜测鸡声的来由是从小蛮的书房中传出来的。小蛮何曾养过什么鸡?即使暂时养几只备食的鸡,苏妈又何至于这样昏聩,竟把小蛮的书房做鸡场? 景墨心中这样忖思,他的两脚一前一后早已跨上了石阶,就顺手推门进去。小蛮的男仆卫朴立刻从楼梯下的小房间中走出来。景墨正要问他,哪里来的“咯咯咯”的鸡叫声,他突然趋前一步,先向景墨打起招呼。 “苏爷,你来了。” 景墨点点头:问道:“你家老爷回来了没有?” 卫朴奇道:“没有啊。他不是跟你一块儿出去的吗? 那天午后,聂小蛮接到了操江提督府提督许广德的邀请,请他到下江防事府衙门里去会面。景墨也进城去看他的诗友宫先成,所以出门时虽然同行,后来就在一道巷附近分开。这时聂小蛮既然没有回来,想来必还在许广德那里。景墨并没有卫朴说明,但却把自己所怀的疑惑向他质问。 “卫朴,刚才我好像听到鸡叫的声音。我们府里是不是有什么活鸡?” “是。真有一只鸡。” “哪里来的?” “一柱香前有一个人把它送来,我正在等爷们回来发落。” “谁送来的?送给谁?” 卫朴突然摇摇头,目瞪口呆瞧着景墨,咬着嘴唇,一时似乎不知所答。苏景墨也很疑惑,不等他的答话,立刻伸手推开书房的门。 一只白毛紫冠的乌骨雄鸡赫然呈现在景墨的眼前,那鸡相当高大,似乎已在房间中跳旋了好一会儿,地板上还留下了两堆鸡粪。这时那鸡突然看见有人进来,便益发乱转起来,咯咯咯的音量同时也加了高度。景墨一看不觉稍稍着恼。 卫朴也跟了进来,怯怯地说:“苏爷,这……这只鸡的来历确……确是有些古怪。我所以不敢把它关在厨房里,就为了要小心些。” “什么?来历有些古怪?”景墨的好奇心给激了起来。“那么这只鸡到底是怎么回事来的?你快说个明白,别吞吞吐吐。” 卫朴说:“那送鸡的人先在大门上敲了几下。我走出去开门,看见是个中年男人。他突然轻轻地问我:‘喂,对不住,请问这里是不是聂御史的住宅?’我答应他是的。他又问:‘那么你家主人在里面吗?’我觉得那人的面貌并不相识,表情有些诡秘,他的手中提着一只麻布袋,袋中在簌簌地动,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回答主人都出去了。他一听,连忙将袋打开来,从袋中提出一只乌骨鸡。他将鸡交给我,说是送给我家主人的。” 景墨问道:“他没说他是要找谁吗?” 卫朴道:“没有。他只说送给一位当御史的先生。我觉得他说话太含糊,问他从哪里来,有没有信函或帖子。他回答没有,只说他家的主人姓王。我又问他的主人叫什么名字。他似乎也说不出来,但含糊地说:”你不必多问。你家主人自然知道。‘他说完了,便匆匆走开。我看他脸上神情有些慌张。我虽不知道你们两位有没有这样一位姓王的朋友,不过那人的状态太可疑,不能不说近乎于古怪。我才不敢怠慢,就把这鸡小心地关在这里,等爷们回来发落。” “咯咯咯!……咯咯!……咯咯!” 鸡的神态安定了些,它像在倾听景墨与卫朴的谈话。现在它似乎也明白了自身的处境,可惜景墨不懂禽语,不然倒可以把一肚子的疑问,向它倾诉了。景墨和卫朴的视线在那白鸡身上注视了一下,彼此又面面相觑。 景墨说道:“奇怪!谁会送鸡给我们吃?……卫朴,那是个何等样人?” 第三百二十六章 后生可畏 卫朴答道:“他穿一件青布短衣,黑布鞋,黑布袜,脸儿黝黑,像是一个乡下人。不过我听他的口音,又像是久住在金陵的。” 景墨想了想,又问:“他的话只有这几句?” “是的,苏爷。” “此外可还有什么别的可疑之处?” “嗯……这个……他说话时轻声轻气,又不说明白,说完了就匆匆地走。这些我都觉得古怪,与来访的常人不同。” “好,你姑且出去忙你的吧,让我想一想再说。” 卫朴退出书房去,房间里只剩下了一人一鸡。景墨随手把书房的门关上,又回头瞧了瞧那乌骨雄鸡,不料那鸡也正在侧着头端详着景墨他。它的咯咯声停止了。景墨便慢慢地地走近一把圈椅,又坐下来仔细观察。 这鸡的身子很大,若是称起来得有四斤多重,鸡喙和鸡爪都作青黑色,鸡冠是深紫的,羽毛虽是纯白,并没有什么光泽,却有些污暗。看着这面前的这只鸡,景墨却想起一个人来。 大明朝此时正有一位不世出的神医,姓李名时珍,李时珍因治好了富顺王朱厚焜朱王爷儿子的病而医名大显,又被武昌的楚王聘为王府的“奉祠正”,兼管良医所事务。五年之后李时珍又被推荐到太医院工作,授“太医院判”职务。三年后,又被推荐上京任太医院判,不过任职一年,便辞职回乡。 回乡后,这个李医生开始写一部前无古人的大书,名为《本草纲目》。《本草纲目》里,李时珍说:“乌骨鸡,有白毛乌骨者,黑毛乌骨者、斑毛乌骨者,有骨肉皆乌者、肉白乌骨者,但观鸡舌黑者,则骨肉俱乌、入药更良。”可见,在乌骨鸡已经并不完全相同,唯一一致的地方就是骨骼乌黑。 景墨心中暗暗忖思:这一只鸡假如是平常人家的一种礼物,原也算不得轻微,但据情况而论,自己敢说这不像是有什么人好意送给小蛮的礼物。卫朴说那人像是个乡下人,难道有什么穷苦的人,直接或间接受过小蛮与自己的恩惠,自己这边虽不记得他姓王姓张,他却感念不忘,专门送一只鸡来报答小蛮与自己?这倒是一种近情理的假设。 但那送鸡人明明说他家主人姓王,他是替主人送来的。景墨又想不出近来曾给哪一个姓王的人干过什么事情。那就和上面所假设的想法合不上,况且他既然给主人送礼,怎么又偷偷掩掩? 送礼也有习惯的规矩,或是八色或是四色,至少也得两色,怎么单单送一只鸡?而且把鸡装在麻布袋里,也有些不伦不类不成体统。 此外不但没有主人的信函或帖子,连受礼的人的姓名,他都没有弄清楚,只说是一位当御史的大人。这真是再奇怪没有。 景墨看着这只鸡,心中暗道:“我看这鸡的来路一定不怀好意。可是,这有什么作用呢?难道这是偷来的东西,想来栽赃陷害我们?假如如此,那也太滑稽了。因为论我和小蛮在官场有地位、街面上有名誉,绝没有人相信我们会干这种偷鸡的勾当。假使当真有人要诬陷我们,那人未免要弄巧成拙。此外还有一个可能,或是有什么怀怨我们的人,专门送一只含毒的鸡,企图害我们。但是这一只鸡分明是鲜健活泼的,应该不会有毒;并且即使有毒,那人也不能断定我们一定吃它。这一种想法也太不着边际了。那么这一只鸡到底有什么作用呢?” 景墨脑细胞消耗了不少,可是却也猜不透这个哑谜。于是他站起身来,想倒杯茶来吃。可是景墨起身的动作太急促了,不提防惊动了那只乌骨鸡。它一边在房间中乱旋乱舞,一边又张开了嘴,咯咯地骇叫。 景墨一见这形状,脑海中又产生一种新奇的想法。因为那鸡叫的时候,鸡嘴张得很大,假如有什么昂贵的珍珠、宝石、玉粒之类,尽可以容纳下去。而且听说鸡腹中有一种名珍之物名唤“鸡黄”,那一块“鸡黄”价值就在几十两白银上下,且尤不可得。莫非这鸡腹中也会藏着什么宝物?假使如此,那宝物是谁偷的?谁藏进去的?并且鸡腹中既已藏了宝物,为什么又送到小蛮这里来?这么一想,景墨的想法又变成了不着边际的猜测。继而又想到,自己和小蛮一直以来破案拿贼不少,假如有人偷了东西,巧妙地藏在鸡腹里面,那就绝没有再把这藏宝的鸡送到小蛮的手上来的道理,那不是自投罗网么? 想了一回却发现各种碰壁,苏景墨只得承认自己计穷了,于是打算放松精神,省却虚耗脑力,等聂小蛮回来解决罢了。景墨点起一炉好香,然后又重新轻轻地归座,预备养神休息。不料,景墨在将将安坐了一会儿,卫朴突然又急急忙忙的闯了进来。 原来是有人来访,景墨以为是许广德那边派人来递话,就急忙地去接洽。那鸡再度受惊地乱转起来,却不料来的人是李府的一位管家,这李家也算是小蛮与景墨的老朋友了。两个月前,李家曾发生过一桩失踪案,是聂小蛮和景墨替他家破案的。 这时候来的这位李管家,景墨约摸还有一点印象。经过了简短的招呼,管家慌忙地问景墨。 “苏大爷,聂爷在府里吗?” “他出去了,但大概即刻就要回来。你们家老爷又有什么事?” “我家老爷有一桩要紧事情,要和他商量。” “什么事?” “嗯,这个我做下人的,现在不太好说。苏大人,对不住。” “那么我等聂小蛮一回来,就叫他去看你家老爷。” 景墨心中想道,这李寻月是个五十多岁的小官僚,当过几任上元县的知县,手裹着实有几个钱。上月里金陵城举行赛宝大会,他得到第三名探花。此刻他说有要紧事和聂小蛮商量,事情性质大概也不会简单。 不过聂小蛮还未回来,自己又不便代表他。聂小蛮为什么耽搁了了这么久的时间?莫非小蛮在许广德那里碰到了什么案子?万一他因为闲谈的缘故,回来得太晚,岂不是要坐失机会?其实除了李家的问题,还有这一只奇怪的鸡也得等地回来解决。 第三百二十七章 乌骨鸡 景墨坐定了下来,经过一番思索,景墨先假设聂小蛮的朋友中间,也许真有什么姓王的人,是自己不知道的,这一点应该向小蛮求证一下。 景墨打定主意,于是打算写一封快信,派人送去操江提督府,催聂小蛮早些回来。景墨研好了墨舐好了笔,刚要开始写的时候,卫朴又来书房,报说李家的人又找来了。来的还是那位李家大管家,说是李府老爷听说聂小蛮还没回来,很慌乱,就请苏景墨先去。 李家总管的脸色显得非常急迫,声音里带着惊慌。景墨无奈只得权且应允了。接着景墨又回书房写了一封短信给许广德,预备叫聂小蛮那边的事情完了就直接往红梅巷李家去。信写好了之后,景墨安排卫朴前去投递。自己这边怕李寻月心焦,便不再等待,准备提前到李府上去看看。刚走几步又怕错过小蛮,便又吩咐卫朴,小蛮一回来就叫他往李家去,自己独个儿先走一步了。 李寻月家里有一间精致的书房。景墨和小蛮前次去过,看见里面陈设了许多古董和书面,布置非常雅清。这时已经到了深秋,李寻月已不在书房里见客,却把后园中的一间小轩当做客室。这小轩两人先前也曾到过,窗明几净,位置也很幽雅。但是这时候景墨一走进去,这小轩已经改变了模样。小轩内一切器物都杂乱无序,显得新近曾经被移动过。 李寻月穿着一件蓝罗料大领袍,肥白的脸上透着无可掩饰的焦急。他一看见景墨到了,便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就瞪着混浑的眼睛,慌忙地向景墨求救。 他巴巴地说:“苏上差,我家里的一粒璇玉瑶珠,你……你想必已经看见过了。是不是?” 景墨的确听到过这珠子,这位李寻月是古玩中的老行家,收藏确不少。他有一粒赤红色的宝珠,非常名贵,但景墨确实没有见识过,不过这时候景墨心想,倒并不必和他分辩。 于是,景墨含糊地应道:“嗯,这粒珠子现在是怎么回事?是不是……?” “是,是是,今天早晨突然失去了!” 李寻月的声音虽低,但有些颤抖,他的黑眼也睁大了。景墨则仍保持自己的镇静。 “你别慌。珠子是怎么失去的?具体是回事?” “哎哟,这说起来真的很奇怪!苏上差,你应该晓得的这粒珠子我是在两年前卖来的,原价不过三百两银子,我本来并不怎样看重它。但是上月里它在赛宝大会里陈列了一次,意引起了许多赏识的人,他们都说它是名贵的东西。于是前几天,有一个贩珠玉的掮客,叫涂望生,也闻名要来看一看我的珠子。他瞧过之后,说了一句无意识的评语。他说这珠子并不怎样好,他也有一粒,品相比我的一粒还好得多。” “是吗?”景墨奇道。“他也有一粒璇玉瑶珠?” “我不相信他的这话。他就和我约定,今天早晨拿他的珠子来给我瞧,我也便应许了。今天巳时光景,他果然带了他的一粒璇玉瑶珠来。他的珠子虽然比我的一粒大些,不过没有我的那么规整,并且珠子的一端还有一点细微的白瑕。他却说他的珠子的光彩比我的一粒好得多。我不服气,就重新将我的珠子取出来,准备和他比一比。哎哟!谁知道就因为这一比,竟把我的珠子比掉了!” 李寻月的气息加急促,圆睁着两眼,停顿了不说下去。他凝视着景墨,好像苏景墨就是那个掮客涂望生,几乎要和景墨拚命似的。景墨则依然保持着冷静,只是默默地打量着李寻月。 景墨问道:“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比珠子的?” 李寻月忙摇手道:“不,不是。上差,我的珠子竟这样一比就失掉了!” “什么!是怎么回事失去的?你从头讲来。” “当我将两粒珠子放在手掌中比较的时候,突然听到厨房中大声喊失火。我自然大吃一惊,仓皇中顺手将珠子向这桌子上一摆,急忙跑到这一扇门口。我正要跑出去瞧,小使女柔儿走进来禀告,说灶前有一小堆木花,不知怎的着了火,下灶的伍老二看见了,被吓了一跳,便叫起来。但这把火过了一会儿就扑灭,并没有惹了大祸。我定心了一些,就站住了不再出去。涂望生也走到我的身旁来听消息,听到没有事,就跟我回到这桌子旁边来。不料桌面上空空如也,珠子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是不是两粒珠子都不见了?” “是,当时当真两粒珠子都不见了,但后来在墙脚下拾得一粒,才知道我在惊慌中顺手一丢,珠子就从桌面上反弹落下去。” “嗯,应该是这样的。那么那拾得的一粒自然就是涂望生自己带来的一粒。是不是?” “是啊。那时我们俩认真地找过,不过找来找去,只有一粒。苏大人,你想这事岂不太过奇怪?” 景墨不答,静下心来把这件事的情形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有条理地向他查问。 景墨问道:“那时候这一间小轩之中,是不是只有你和那珠玉掮客两个人?” “是。”李寻月应了一句,又迟疑道:“就当时的情况而论,望生果然处于嫌疑的地位。但是这个人在生意场上很有些声誉,以前也和我交易过一次。我瞧他平素的为人,似乎不像会偷窃的。” “所以你相信他是个正经商人?应该不会是他。” “是。并且他已经表明过心迹,所以我不能再怀疑他。” “哦?他怎样表明心迹的?” “他看见了这个局面,觉得非常难过,就自己主动提出,自愿把衣裳鞋子脱下来给我检验。他穿一桩白罗长衫,黑纱半臂,里面也是一套单衣,身上原本就不容易藏匿。他又将他的一只小皮夹翻开来,叫我搜验。皮夹中只有一百两的银票,和一只暹罗翡翠的戒指,确实没有我的珠子。” 第三百二十八章 窗明几净一小轩 景墨一边听着一边用视线在这小轩中打了一个旋,又提出一个问题。 “那个报信的小使女是怎么回事?她可曾走进这小轩中来过?” “没有。柔儿只在这一扇门口站过一站,并没有走进来。”李寻月用手指着这小轩的一扇淡灰漆的木门。 景墨看见轩门外面有一条卵石砌的小径,径旁种着铺葵一类的草花,衬着细长鲜绿的书带草,原来是后园的一部分。景墨指着那只位置不正的红水小圆桌,继续问道。 “这一只桌子起先就放在后园中央的?” “不,起先是靠壁放的,刚才寻珠子,才把它移开来。苏上差,你问这是什么意思?” “哦,也没什么,我想这桌子若使是放在中央的,那么,珠子反弹的时候,也许会弹到轩门外面去。但当初桌子既然是靠壁放的,似乎弹出不到这么远的距离。” “对,我想没有跳出去。因为我摆放时候的力量,没有这样重。况且涂望生的那一粒明明是落在里面的墙脚下的。” “不错。但你再仔细想一想,除了这小使女以外,事前事后,可还有没有别的人到过这里?” 李寻月低下了头,沉吟一下,才吞吞吐吐地回答。 “我……我应该没有记错,事前只有我们两个人。” “那么事后呢?” “嗯……没有……没有吧” 景墨心想,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教作没有吧?李寻月不曾说下去,但他的脸上明明告诉景墨他隐藏着什么说话。 景墨于是又说:“李兄,你既然要把这一桩事拜托给我们,就得把当时经过的情形完全说明白才是。若是掖掖藏藏,误了我们事少,你岂不是自误么?” 李寻月觉得景墨的语气中有些冷意,忙抬头继续道:“如果说事发以后,我的三姨太太也曾到这里来过一次。她也是为了厨房中惊呼的声音才来的。不过,她进来时我们已经在这里仔细寻过,并且在涂望生表明心迹之后。所以她和这一桩事一定没有关系的。” 事情居然夹杂了一个什么姨太太在里面,未免有些复杂了。情形变得很是尴尬,景墨自问自己的能力已经处理不了,还是等聂小蛮来吧。景墨看了看天,估计自己已经和李寻月谈了半个多时辰了,聂小蛮怎么还不来? 景墨又敷衍一句道:“现在已经申时左右了。你的珠子分明是午前失去的。你为什么不早些通知我们?” 李寻月道:“这也有些缘故。我们搜寻完毕的时候,将近午时。那时我还有一个寄望,以为珠子也许漏进了地板洞里去。苏上差,你请瞧,那边壁角的地板上,不是有一个小洞足以容得下一粒珠子吗?所以当时我并不声张,只吩咐把小轩锁起来。吃过饭后,我差小厮大宝去叫了一个木匠来,把墙壁角边的地板撬开来寻觅。但是地板撬开之后,仍旧不见珠子。我才没有办法,不得不来烦劳你们二位。” “原来如此。那么木匠撬地板的时候,你有在旁边监视吗?” “是。我看得清楚,那木匠绝不能做什么手脚。” “这样说,真是太奇怪了!珠子往哪里去了呢?” 苏景墨的嘴里虽这样说,心中却相信这一桩事表面上看似奇怪,内中一定另有黑幕。因为珠子既不能不翼而飞,势必是有人取去的。那么取珠的人是谁?这疑问似乎又应分有意无意两层。如果说无意中取珠的人,那姨太太就有很大的嫌疑。至于有意盗窃,那不但涂望生可疑,另外势必还有同谋之人。因为恰在李寻月比珠的时候,厨房中突然失火骇叫,未免太凑巧。从这疑点上猜测,显然可以看出这里面一定另有人窜通行窃。但那个通谋之人是谁?会不会就是高声喊叫的伍老二?此外还有一个问题,珠子怎样偷运出去的?景墨想到这里,他的思路好似撞到了南墙,再不能够前进了。自己该从哪一条线索着手?还是静坐着等聂小蛮来了再说? 咯咯咯!……咯咯咯! 苏景墨的耳朵里突然听到一种在不久以前曾经刺激过他的好奇心的声音。这声音一传到苏景墨的耳朵里,苏景墨的心中突然就是一动,然后计上心来。景墨想,不如进一步就和自己先前留着的经验来一个参合,立即驱使他发出一个突兀的问题。 景墨问道:“李兄,你家里养着鸡吗?” 李寻月不提防苏景墨问这句话,睁圆了眼睛,呆若木鸡地愣在当场。 他摇摇头,道:“没有啊。苏大人,你怎么问这个问题?” 景墨问道:“我明明听到鸡叫的声音。你为什么瞒我?” 李寻月眨几眨眼,又点点头,像是突然才想起什么似的。 他忙陪笑道:“哎哟,不错。对不住,苏上差,你是不是说那只乌骨鸡?” “什么!是乌骨鸡!”景墨的心脏突然乱跳起来,他的声调也显然失了常态。 “苏上差,什么意思?何以对一只鸡如此在意?”李寻月也不禁诧异起来。 苏景墨略走了走神,立即恢复了常态。问道:“没有什么。我听到了鸡叫声音,随便问一句。你说你家有乌骨鸡? 李寻月道:“是啊。因为前几天晚上,我的孩子雨青突然患惊风症,内人听说乌骨鸡有收惊的功用,收三四次可以见效,所以专门到隔壁黄家去借了一只乌骨鸡来……” “借?借了一只乌骨鸡?” “是。” “那鸡呢?” “鸡还没有送回去,上差既然听到鸡叫声音,大概还在后园里。” 说着,李寻月昂起了头,向轩门外看一看。景墨也伸直了脖子看去,不过瞧不见有什么鸡在。 景墨又问道:“你家里只有这一只乌骨鸡? “是。” “没有别的鸡?” “没有。” 景墨想了想又忍住了,因为自己一听到乌骨鸡的名字,回想自己刚才在馋猫斋中的想法,两两相证,似乎有些合拍,自然不禁暗暗地欢喜。但是李寻月又说他只借一只鸡。 第二百二十九章 又是一只乌骨鸡 景墨自觉明明听到“咯咯咯”的鸡叫声,显然可以看出那只借来的鸡还在。那么聂小蛮馋猫斋里的那只乌骨鸡自然是另外一只了。这样一想,景墨觉得不但自己有些神经过敏,还显得自己因为无路可走,才这样子穷思极想。虽然如此,景墨脑海中的‘鸡腹藏珠’的猜想一时还不肯放弃。 景墨又问道:“李兄,我还有一个题外的问题。当你们听到失火慌乱的时候,你可曾觉得有鸡走进这里来。” 李寻月膛目结舌道:“这个……这个我没有注意。” 景墨低下头去,有意无意间以自己的目光在地板上作一番新的观察,“哎哟!一声轻轻轻地惊呼不由自主地冲破了他的喉咙。 景墨的这一声呼声,自然不可能是凭空而发的。原来就在景墨这似有似无地一看之下,却发现在那小轩的东壁角的一只红木小茶几旁边,突然多出一小粒深黯色的鸡粪。这鸡粪的颜色和广漆的地板差不了多少,起初景墨又不曾注意鸡的行踪,所以没有看见。现在这粒鸡粪足以显示曾经有一只鸡进来过的。而且鸡粪的左近还有一小段麻线,好似那只鸡提前被人缚在墙壁角里,后来麻线给利刃割断了,所以鸡才得以走出去。那么自己先前的想法到底并不是神经过敏了! 李寻月突然惶然问景墨道:“苏上差,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这个,我觉得……”景墨还是忍住了,心中一个转念,突然又产生了一种新的想法。“李兄,你说那只乌骨鸡还是前几天借来的?” “是啊,前几天夜里。具体我得算一算,嗯,已经借了四天,不过你怎么提起这只鸡?这些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有一种想法,说出来觉得有些突兀,不过,说不定会有关系。现在你姑且领我去看一看那只鸡再说吧。” 李寻月仍莫名其妙地怀着疑虑,他终于是呆住了,没有领景墨出去。他用诧异的目光,怔怔地瞧着景墨的面孔,好似把景墨当作癫狂的疯人一般。 景墨只好解释道:“李兄,你别发愣。我的话虽然突兀,但事实上这只鸡和你的失掉的珠子也许有些关系……” 李寻月截断景墨的话,激动地问道:“什么?鸡会和珠子有关系?怎样的关系?你快说!” 景墨坦然道:“这关系倒很简单,也很巧。现在有个先决的问题。据我的推测,你的这只鸡已经被人换过一只了,这只也许不是你原来的那只。你听听看,它不是还在那里‘咯咯咯’地叫个不停吗?你先前的鸡既然在这里养了四天,大概应当熟悉环境了。你听,这样的叫声分明是一只初来乍到的新鸡。现在别多说,你快领我去看一看。” 李寻月还是半信半疑地问道:“苏上差,你要看鸡并不难,它就在外面园子里,请你随我来吧。” 两人走出小轩门,过了卵石径,在一棵梧桐底下,果然看见一只白羽紫冠的乌骨鸡。那鸡仍不住地在啼叫,并且在园中胡乱游走,显然可以看出因为换了一个新的环境,处处都足以使它惊恐。李寻月走近前去,那鸡增加了惊恐,扑扑地转了几个圈子,飞跑到后园的另一边去。这鸡的如此状态使景墨的推测更加上一重保障,景墨不禁暗暗地高兴,自己的看法虽突兀,但实际上有它的正确性。 李寻月惊异地呼道:“哎哟!奇怪!这一只鸡似乎小一些了!难道真的被人换过了?” 景墨忙拉了拉他的衣袖,附着他的耳朵警告道:“轻声些!我且问你。你从黄家借来的那只鸡是不是比这一只要高一点吗?” “嗯,好像是,你怎么知道?” “那只鸡足有四斤多吧?” “嗯,这个……这个我没有秤过,总之比这一只大些。” “它的颜色也比不上这一只洁白。是不是?” “嗯,这个我也说不上来。苏上差,你怎么知道那只原有的鸡是什么模样?” “好,我们回里面去谈。” 两人回进小轩之后,李寻月再忍耐不住。他拉着景墨坐下了,低头向景墨寻问道。 他说:“苏上差,我的苏老爷,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我脑子都快糊涂了,鸡怎么会和珠子有关系?而且这只鸡果然好像给换了一只。但是是谁换的?并且为什么换?” 景墨答道:“你还不明白?我告诉你,你的珠子所以寻不到,就是因为给什么人藏在鸡腹里面偷送出去了!” 李寻月突然跳起来:“哎哟!竟有这样的事?” “是,我相信如此。” “太奇怪!苏上差,请你说得明白些。我真糊涂了。” 景墨就指着那粒鸡粪和半段断绳,把刚才构成的推测向他解释一遍。 李寻月沉吟了一下,答道:“苏上差,你的推测可以算得精妙之致。我真佩服你的智慧。不过,你怎么会想得到?” 景墨笑着说:“这不是我的聪敏,是碰巧。” “哎哟,只是碰巧?那么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相信是可能的。” “那么那窜通窃珠的人会是谁?那只给换掉的鸡又往哪里去找?” 景墨想一想,说道:“第一个问题,我此刻还不能解决,只有等我们的老朋友小蛮兄来了再说。第二个问题,我有几分把握。你假如愿意跟我出去走一遭,也许马上就可以有‘完珠归李’的希望。” “真的?太好了,跟你往哪里去?” “到我来的地方去,聂小蛮的馋猫书斋。” 李寻月的肥脸上又显出疑惑的表情来,他的眼睛也又透出莫名其妙的光彩,再度表演起那种脸憨皮厚的呆状。 景墨说:“坦白对你说吧,你的那一只给换掉的鸡,就在聂御史的府里。” “什么?鸡在聂大人府里?” “不错。” “那就是腹中获珠子的一只?” “正是。” “那么,你是确信我的璇玉瑶珠就在你们的府里?“ 第二百三十章 此鸡彼鸡 景墨道:“确信虽还不敢说,可是这样的巧合实在是万分难得的。这样一来,我敢说十分之六我的推测是可靠的。” 李寻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出一口气,换了一种较平和的语气说道:“太奇怪!那只鸡又怎么会到你们的手里去?” 景墨也摇摇头说道:“事情的确太过怪异难解,我也还弄不明白。” 李寻月摇了摇他肥大的脑袋,又问道:“你们既然得到了我的鸡,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一声啊?” 这一句话似乎问得太没有脑子。只不过,李寻月是一个被蒙在鼓中之人,自然看不出全局,景墨也只能原谅他。然后,景墨就将得鸡的由来略约地向李寻月说明。 李寻月听了之后,仍半明半昧地诧异道:“这真是奇怪的事!但那个送鸡的人是谁?他既然利用那只鸡偷了珠子,为什么又把鸡送给你们?” 景墨答道:“这是两个谜,到眼前为止,我还不能解释清楚。其实这两点也不必急于解释。我们此刻所急者,就在于把你的原珠追回来。” 李寻月兴奋地说:“对!对!苏大人,你想我的珠子一定在你们府里吗?一定追得回来吗?” 苏景墨皱眉道:“你别把我当作开镖局的看待啊,我可不敢给你大包大揽。我不过是因为事情太凑巧,才形成了这一个推测,真实不真实,走一趟马上可以证明。现在聂小蛮还没有来,我们反正不能干什么事,趁空去一趟,就算一无所获你也不过是白跑一趟,又没有什么损失。你何必这样子狐疑不决?” 李寻月一着只顾着心中着急,现在看景墨有些动气,才变得诺诺连声,也就不再犹豫。他立即吩咐下人准备车马,只说要出去散散心,在佣仆面前并没有说明往哪里去。这自然是景墨授意的。 一柱香功夫后,两人的马车已向馋猫书斋进驶。大车的四个轮子行进得很快,景墨的大脑也一样地运转不停。 景墨心想,这一来,自己假如没有料错,这小小的疑案自然立刻就可以破解,这是值得庆幸的一回事。因为自己和聂小蛮共事以来,有时候虽也谈言微中,好几次看透过案中的窍要,但终究没有独个儿成功过一桩案件。这一次事出意外,造成了自己独挡一面破案的机会,自己自然感到高兴。自己把这两件事两两相证,相信有七八分意思。假使当真如愿,聂小蛮对于自己的推理能力的进步,自然会有一番赞美。 四轮马车在主客二人相对无言中进驶,这样过了一会儿,就到达聂小蛮的府前。景墨首先跳下车来,李寻月也紧跟着。景墨走进大门的时候,突然见前门开着。景墨不禁脚下的步子慢了,暗忖是不是聂小蛮已经回来了?怎么里面没有声音?卫朴听到两人进门后的步声,从后面走出来招呼。这边景墨还没有开口,李寻月已抢着问话。 “鸡在哪里?” 卫朴向李寻月瞧了瞧,用手指指着书房的房门。 “在里面。” 景墨也问道:“老爷回来了吗?” 卫朴答道:“还没有。但是有一位客人,说有一桩要紧的案子要请教,现在还等在里面呢。” 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袭向景墨,使景墨站住了犹豫了一下,就好像是听觉暂时失去了一样,咦?好像哪里不对劲? 景墨便不再答话,急忙把书房的门推开,他的视线一注视到里面,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书房中是空空如也!客人呢?可哪有什么客人?连先前的那一只乌骨鸡也没有影踪了! 景墨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鸡呢?…鸡在哪里?”李寻月催逼着要景墨答话,卫朴也睁大了眼,跟随在门口。 窘迫!尴尬!景墨的目光注视在地板上,好似要透过了地板找鸡一般,不过,却只看见地板上多了一堆鸡粪? “鸡呢?苏上差,我的苏爷,你说的那只乌骨鸡呢?”李寻月再逼景墨。 停一停,景墨才勉强答道:“李兄,请你原谅。我怕这里也发生了窃案哩!” “什么?窃案?” “是,好大胆的贼居然偷到馋猫斋里来了,这可真是一桩笑话,但这事只能怪我们的佣人失于谨慎。” 正说间,卫朴进来问道:“哎哟,鸡……鸡给那客人偷去了吗?” 李寻月抢着道:“苏上差,难道说我的那只鸡又被人偷去了?” 景墨的两颊上觉得很热,头也有点略旋。不过,景墨仍支持着残存的定力,答道:“正是。只不过,全靠了这一偷,在调查的进程上来说并不能算失败,却反而进了一步。” 李寻月瞧着景墨的脸,冷冷地说:“什么?还有进步?” 景墨坚毅地仰起目光,正色道:“正是。我告诉你,我起先说你家被换的那只鸡,就是这里所得到的那一只不知来历的鸡,原本只是是一个推想。现在这鸡又被人偷了去,看来这一只鸡的肚子里真的藏着珍珠,那人才冒险来偷。那么我之前的推想,这样一来不是证实了吗?” 李寻月领悟地点点头,赞道:“哎哟!果然!我明白了。可是那偷鸡的人又是谁?”他向景墨看了看,又回头去四下查看。 景墨答道:“这问题倒容易弄明白。无论如何,现在已经知道你的珠子的遗失其实是被人设计偷去的;而且这偷珠之人并不是外来的陌生人。从这一条线索跟进,不但偷鸡之人可以查明,你的珠子也自然可以追回来。 李寻月道:“话固然不错,不过你用什么方法追回来?” 景墨应道:“方法自然有,你别急。” 景墨转过去瞧卫朴,向他招招手。卫朴本来站在门口,已经脸色灰白,状态局促不安。他走前一步,主动地解释道。 “苏爷,这真是我的过失。那客人进来时候,神色很慌张,我以为他真的遭到了什么不幸的事,才来请教爷们。我想老爷即刻就要回来,又看见他走得很累,才开了书房房门,请他坐一坐等待。谁想得到他是一个偷鸡贼?” 景墨温言道:“好,你不必解释。你告诉我那人是个何等样人。” 卫朴道:“他的个子不高,三十多岁,尖下巴,脸色黑苍苍,身上穿一桩白罗长衫,玄纱半臂,头上戴纯阳巾。我瞧他的打扮,和先前送鸡来的人不同,明明是一个上流之人……” 第三百三十一章 原来是你 “哼!” 卫朴的话还没有完,李寻月突然哼了一声,接着一言不发,突然转过身子向外就走。 事情很突兀,他走一定有其理由,不过留下的却是一个囫囵的疑团,景墨便一把将他拉住。 “你往哪里去?” “我去瞧那个偷鸡贼!” “你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 “是的。” 李寻月点点头,又回身要走,景墨却仍捉住他的手腕。 “慢。那人是谁?你且说明白了再走。” “涂望生!” “啊!当真是他?现在你往哪里去找他?” “他住在信陵客栈。我就到那里去找他。” “你别忙。你想他既然干了这样的勾当,还会在客栈里等你抓不成?” 李寻月的圆眼转了转,才站住了不走,景墨也就松了手。 李寻月道:“不错。他此刻也许已经逃匿到别处去了。苏上差,你想我们怎样去捕他?”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音从石级上进来,景墨就没再接话。 卫朴作惊喜声道:“老爷回来了!” 果然!聂小蛮缓步踱进书房来,他穿的是一件半短道袍,露裳,着履,头上戴着网罩,右手中握着公子巾。气定神闲! 李寻月忙拱拱手,招呼道:“聂兄,我等你好久了!这件事碰了壁,不能不等你来出手了。” 坦白说,这句话景墨不大愿意听,景墨自然不会妒忌小蛮,而是视自己与小蛮为一体的,但李寻月的口气几乎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实在有些难堪。 聂小蛮向李寻月点点头:“李兄,请坐。”小蛮又回头来瞧景墨。“景墨,坐啊,这一桩是什么事?你是不是已经忙了好一会儿了吗?”他也慢慢地坐下来。 景墨也坐下来,答道:“正是。起初我得到了一只不可思议的乌骨鸡,后来又受到这位杨先生的两次相邀。我赶过去,听说他失落了一粒璇玉瑶珠,他家里的一只乌骨鸡也分明给人换掉了。我揣度情况,把这两件事合而为一,就赶回来寻鸡,不料这鸡又被一个人偷了去,才知道我的相关的想法虽然成立,却还不能够就此结案。” 卫朴又自动补充得鸡和失鸡的经过,李寻月也约略地说明他的失珠的由来,聂小蛮仔细地倾听,又略一沉吟,方始表示。 他说:“原来是一桩窃案。李兄,这是一粒珍奇的红色璇玉瑶珠?” 李寻月应道:“是。珍奇虽说不上,不过这东西是我心爱之物。”他又拱拱手。“聂兄,你得赶紧替我寻个法子。” 聂小蛮道:“现在你既然知道了那个偷鸡人,自然可以循迹去找。你何必再着急?” “我怕涂望生会逃走,抓不着他。” “你姑且说说着,他是个什么样人。” “他有个黝黑的脸,尖下巴,身上穿一桩白罗长衫,玄纱半臂……” 聂小蛮突然接口道:“他不是身材矮小,头上还戴一顶纯阳巾吗? 李寻月一听,不由得怔了怔,裂开嘴向聂小蛮傻看。景墨反应也够紧张,连卫朴也不例外,睁大了眼睛在纳闷。 李寻月忙道:“大人,你也认识他?” 聂小蛮道:“不是,我是见过他。” 景墨也插口道:“小蛮,你在什么时候看见他?” 小蛮道:“大约在一柱香以前吧。” 景墨惊喜道:“如此说,那时候他一定就是从这里出去的。” 聂小蛮点点头:“对,你猜的真不错。我还看见他的左腋下挟着一个包。” 李寻月跳起来,惊呼道:“那包裹面一定就是我的那只乌骨鸡了!” 聂小蛮又点点头,冷静地说:“是,这是自然无疑的。不过你用不着这样兴奋,请先坐下来。” 李寻月一边用白巾擦着胖脸上的汗,一边重新坐下来:“聂兄,你可有方法把他抓住?” 聂小蛮淡然地答道:“不用急。这个人早已在我们的手中了。” 李寻月坐在那只圈椅上的肥~屁~股仿佛突然间加强了弹力。他的两股刚才接触那椅子,又陡的弹起来。他的两颗乌黑的眼珠几乎突出眶外,嘴也张得老大,直可看见喉管,却终于忍住了。景墨也觉得聂小蛮的话颇不解。他虽看见过涂望生,但当时既然不知道他是一个偷鸡贼,怎么会贸贸然将他拿住?也许这一句话只有安慰作用吧? 聂小蛮继续道:“李兄,且安心些。我说给你听。我本领着冯子舟一同到这里来……你也知道你吧。当我们在仙鹤门下轿的时候,突然见一个人从馋猫斋方向转弯过来。那人的形状很慌张,腋下还挟着一个包,不由不引起我们的疑心。不过他的打扮像一个体面人,又不便就上去盘问。冯大人决意尾随他的踪迹,我们就暂时分开,我一个人步行回来。” 李寻月道:“这样说,聂兄此刻还不知道涂望生在哪里呢。” 聂小蛮道:“正是。不过,冯子舟一定知道。他本来要和我商量另一桩案子,回头一定要到这里来。所以涂望生的踪迹,稍晚我们就可以知道了。” 李寻月的神色自然了些,他又摸出白巾来擦汗,虽已有些希望,但仍压不住他的内心的焦急。 景墨乘机道:“我们趁这时候,不如把案情分析一下,免得干坐等心焦。” 李寻月忙赞同道:“好,我真想马上弄个明白。” 聂小蛮也说:“那么景墨,请你先把你的意见说说看。” 聂小蛮接过这时候卫朴送过来的茶,景墨也接过茶碗,李寻月不饮茶,勉强静坐着听。 景墨轻轻地饮了一口,说道:“照目前的情形而论,这案子的案情大体已经明白。李兄的璇玉瑶珠一定是被涂望生窜通了府中的某一个人设计偷去的。他们得珠之后,或是分赃不匀,或是另有什么别的缘故,彼此发生争执。内中一个人就负气地将那藏珠的鸡送到这里,企图让涂望生冒险来取,自投罗网中来。因为据那个送鸡至此的人推测,涂望生好容易利用了鸡,偷得了那粒名贵的珠子,突然又平白地让人把鸡送掉了,他自然不甘心,势必会不顾利害,赶到这里来。那送鸡的人也一定以为聂小蛮这里必不简单,东西到了这里之后,自然不容易取还,不但如此,涂望生却反而有落网被捕的危险……” 三百三十二章 偷鸡人 李寻月突然插口道:“不过事实恰正相反,神探家里竟然也失窃了!” 景墨不悦道:“李兄,你别玩笑。他有本事来偷,我们自然有本事把他拿住。你只管放心,你的珠子绝不至于落空。” 李寻月道:“但愿如此。但你说的那个窜通的人终究是谁?” “大概是你家里的人。” “嗯?我家里的人?男人还是女人?” 景墨想起了卫朴所说的那个送鸡的人的装束,就问道:“你宅中的男仆中间可有一个穿青布长衫的?” 李寻月想一想,摇头道:“没有。我家里的男仆都穿短衣。” 聂小蛮喝了一口茶,婉声道:“衣裳是可以改变的,还是说状貌靠得住。” 卫朴仍逗留在门口,听小蛮这么说,便自动接话说道:“他操着金陵本地口音,脸色黝黑,像个乡下人模样。” 李寻月沉吟道:“如果说脸色黝黑,操金陵口音的人,我家里有两个:一个是新来的小厮叫大宝,才来了一个多月;一个是当下灶的伍老二,已经来了两三年。而且他们的模样都像乡下人。” 景墨记得那个在失珠时叫喊失火的人就是伍老二。 “对了。那为内鬼之人大概是伍老二。这个人不但面貌相合,而且不先不后,在李兄看珠看到一半突然喊失火,可能是提前约定的。” 这时候有人来了,卫朴出去看后带了一封短信回转来。聂小蛮接过信来便立即拆开,目下十行地边看边说。 他说:“子舟兄说那个人的踪迹已经探明,他住在丹凤街兴发客栈十八号?……哦?还说他是个有些体面的珠宝商人?” 聂小蛮转身回来时,李寻月早已站起身来,又连连搓着手。 他道:“这真好极了!我的聂爷,他既然在兴发客栈,现在就烦劳二位和我走一趟,马上把他抓了。” 聂小蛮低头想了想,又仰自看了看景墨,然后答道:“李兄,请原谅,我不能去。我还有别的事要等子舟兄来商议。这件事景墨兄一定能够胜任,你尽可放心。景墨的识见和魄力有时候还在我之上,武艺与见识更是我望尘莫及的。” 李寻月忙转过身来,赔着笑脸,道:“那么,苏上差,只能再劳驾您一次了。对不住,对不住。” 他的拱手的动作连续着,肥白的脸上堆着难看的笑容,活活是一副见风使舵的小官僚的本相。景墨本来有些不高兴,但聂小蛮既然给自己戴上了一顶高帽,李寻月又这样低声下气,自己似乎不便再推辞。于是,一柱香功夫后,两人重新上了四轮马车,开始向丹凤街行进。 兴发客栈是一个两层楼的中等客栈。两人走进去时,李寻月抢先一步,走进帐房里去,问有没有一位姓涂的客人。那司帐的已上了些年纪,脑子似乎不很敏捷,他想了想,又才回答。 “好有有一位山东人。叫童可兴的?他刚才已经动身了。” 景墨上前接口道:“不是。我们要问一位住在十八号里的客人。” 司帐的又迟疑了了一会儿,又翻了翻帐册,才道:“十八号里的?……嗯,刚才也有人问起过。不过他并不姓童。他姓涂,做珠宝生意,是一位身材短小……” 景墨急忙应道:“不错。就是这一位。现在他还在里面吗?” 帐房道:“不出一刻之内,我看见他进来的,还没有看见他出去。大概还在楼上。你们自己上去问问看?” 景墨点点头,回身就退出。李寻月也跟着上楼。到了楼上,景墨又向一个青年的茶博士寻问十八号里的涂姓客人。 茶博士道:“你们问今天下午才来的那位涂老板吗?他出去了还不到一柱香功夫。” 李寻月呆住了,景墨也倒抽一口凉气。心中的一团高兴顿时化成冰霜。事情本来可以一举成功,不料又有意外的枝节。 景墨又问茶博士道:“你亲眼看见他出去的?” “当然。”茶博士抬手指了指一扇房门。“这就是十八号,还是我替他关的门。” 景墨心想,世事的变化真的太不可思议了。机遇照顾你时,事情会特别凑巧;要是它溜走了,又会处处碰壁。聂小蛮虽竭力抬举自己,却偏偏事不顺手。此刻若要追踪,自己又往哪里去找寻? 李寻月好死不死地又问道:“苏上差,怎么办?” 景墨心想,我怎么知道怎么办?这正是我要提出的问题。于是,并不理他,继续问那茶博士。 景墨问道:“他出去时可曾对你说什么话?” 茶博士摇摇头:“没有。” “你说他今天午后才来的?” “是,他进来时,午时的鼓早就已经敲过良久了。” “他一个人来的?” “是。” “可有别的人来拜访过他?” “没有。他进来了不过一刻,就出去了,直到一柱香前刚才回来;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又匆匆地走了。” “他在一柱香前回来时,你可曾见他手里有什么东西?” 那青年突然挠挠头,回想了一下,答道:“嗯,有的。我大约看见他带来一个麻布的包,这个包他刚才又带出去了。” 景墨闻言看了看李寻月,点点头,暗示这个包中一定就是那只乌骨鸡,李寻月也会意地点点头。 同时,他也懊恼地说:“可惜!我们还是迟到了一步,又错过了机会。现在我们到那里去找他?还是在这里等他回来?” 景墨说:“坐着等不是办法。既然到此,我们看看他的房间再说。”景墨又回头向茶博士道:“你把十八号的门开了,我们要看一看。” 茶博士听了两人的刚才的交谈,又自向俩人上下端详,似乎有些心疑,不肯答应。 景墨这时候巧合没带腰牌和帖子等物,便说:“放心。我们都是正经人。你快开。” 李寻月也劝:“看一看没有关系的。你尽管站在一旁瞧好了,看了还有赏钱给你。” 茶博士听说有赏钱,就拿钥匙开了房门,跟着两人一同进去。三人一踏进门,第一眼映入眼帘的景物,就是地板上有几片雪白的鸡毛和几滴鲜红的血滴! 三百三十三章 有内鬼 李寻月突然高叫道:“哎哟!他已经把鸡杀掉了!” 景墨赞同道:“看来是的,你的东西大概也已经落到了他手中了。” 青年茶博士好奇似地插口道:“啊?什么鸡?” 李寻月不理他,目光向四下胡乱找寻着,又问道:“那么死鸡呢?他为什么还要随身带出去?” 景墨道:“这个倒不必管他。你看,床底下还有一只锁着的皮箱,我们弄开了看一看再说。 景墨一边走近床面前,一边摸出一串万能~钥匙来,那旁边的茶博士突然上前阻止景墨二人。 “哎呀,大爷,这个不行地!不要啊” 景墨便又从衣袋中取出一个银锞子来给他,茶博士伸手接过,却仍兀自摇头,显然心中害怕不安。 李寻月说:“你别多事。这位苏大人是官面上的人,因为这房里的客人偷了东西,我们是专门来搜查的。出什么事有都我负责。” 景墨不再多说,立刻投钢开锁,试到第三个钥匙,锁已经给弄开。里面有一只小铁盒,没有上锁。盒盖打开了,盒中尽是些翡翠宝石之类。景墨还希望那赃物就藏在里面,不过仔细检搜,都是寻常廉价的东西,绝不见那粒璇玉瑶珠。 景墨道:“那粒珠子一定在他的身边了。” 李寻月又满头大汗地着急起来:“那么危险了!他会不会就此远走高飞?” 景墨安慰他道:“我想不会。你看这里的情况,他既然不知道我们在追踪他,所以留着这些东西在这里,这就可以看出来他还要回来,绝不会就此逃遁。” 景墨随手关了盒盖,照样锁好皮箱,将它推在床下,站直了。李寻月的目光略略减少了些呆滞,又像从绝望中得到了一丝希望。 他应道:“不错,不错。这皮包裹的东西虽然没有特别贵重的,但也值个几十两。他假如要逃,何必都弃在这里。现在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回来吗? 景墨摇头道:“用不着。这里的事可责成帐房去办。我们必须立刻回你府上去。 “回去干什么呀?” “我不是说这一桩案子还有一个内鬼吗?我敢说那个人就是那个喊失火的伍老二。现在别再耽搁,免得也给他逃走了。” “假如当真是伍老二,他一时之间绝不会逃。因为案发的时候,表面上我并不曾声张其事,就是我派总管请你,也是没有他人知道的。 那青年茶博士陪两人回到楼下,向那个司帐的说明原委。司帐的年老顽愚,说话很费力,还是那跑堂的帮了忙,总算弄清楚。李寻月应许他们,假如把那人拘了送官府,酬谢五两银子。 两人在回红梅巷去的四轮马车的车途中,李寻月和景墨讨论那个内鬼。景墨以为就是那下灶的伍老二,李寻月却说伍老二很老实,不至于干这样的事。好在这问题并不太复杂,一到李家,只消把佣人们叫过来问一问,立刻就可以水落石出。不到一会儿工夫,四轮马车已经驶到红梅巷口,将近到李家的前门。 “啊!” 李寻月突然大呼一声,跳起身来,就想从车中跳下去。 景墨慌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李寻月说不出话,只得手指向车窗外面指了一指。景墨探头一瞧,看见一个戴纯阳巾,穿白罗长衫,玄纱半臂的人,正在四轮马车的前面,匆匆地向前进行,好像也要往李府去。 “是涂望生吗?”景墨低声问了一句。 李寻月惊喜得张开了嘴,说不出话,只是勉强地点点头。景墨也很诧异,这涂望生偷了珠子,怎么还要到李家里去?难道自己的心力完全是白费的,涂望生并不曾偷珠?这回事压根儿就弄错了? 四轮马车已驶到他的背后。李寻月挥挥手,吩咐车夫停车。景墨一跃下车,向前上一步,伸出右手在那人的肩上拍一拍。他突然回转头来,黑脸上顿时灰白,他的下巴好像也特别尖了些。景墨不禁大喜过望。没有弄错!自己第一次独力探案,幸而得手了! 他吞吞吐吐地说:“什么……什么事?你……你是谁?” 景墨带着微笑说:“鄙人叫苏景墨。刚才你光临我朋友处,失迎了,抱歉得很。”景墨盯着对方的脸,又说:“涂老板,你真是太抠门了!一只死鸡还舍不得丢掉么?” 原来那个麻布的包裹,这时候还挟在他的腋下,李寻月也已经走近前来,指着他怒声斥骂。 “好啊!姓涂的,我不知道你竟是一个贼!” 涂望生一见了李寻月,又怔了怔,张口待要答辩,却没有声音发出来。景墨暗想虽则人赃俱在,大功告成,不过应使一径往李府里去,难免惊走了他的同党。 景墨便道:“这里不是说话所在,我们还是到车里去。” 三个人先后都进了马车之内,涂望生被两人挟在中间。李寻月叫车夫把车赶到僻静的街巷里去,以便就在车篷中谈话。景墨先将涂望生挟着的包裹拿过来,打开来一看,果然是一只死乌骨鸡,鸡腹已被破开。景墨一看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不免乐乐陶陶! 李寻月抢先问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涂望生的头里低着,沉默不答,分明已经是认罪了。 景墨说:“简单些罢。珠子在哪里?快拿出来吧!” 涂望生两眼呆滞地咬着嘴唇,好像失了魂魄。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 他颤巍巍地说:“李大爷,真对不住!只是……只是我……我没有珠子。” 李寻月道:“好啊!你还想抵赖?” 景墨道:“我想你还是坦白说的好,我们还可以免你皮肉受苦。” 涂望生哭丧着脸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这件事主谋的固然是我,不过珠子真的没有到手!” 景墨不耐烦道:“你想我们会相信?你起先和李府中的人通谋,将珠子藏在鸡腹中运出来;后来你们意见不和,你的同党反了水,索性将鸡送到聂大人的府里,引你下陷阱;你果然够胆大,竟敢将那鸡重新偷出来。此刻鸡被你杀死了,死鸡还在你的的手里,珠子也自然落在你手。难道你还想吞没不成?” 第三百三十四章 杀鸡取珠 涂望生哀声道:“苏大爷,你的话有一半固然不错,另一半却还不对。” “哦,哪一半不对?你倒说说看。” “你说我勾结家人骗珠,不错。因为我受一个藏家的委托,想弄到一粒精圆的璇玉瑶珠。我向来认识李爷,知道他有这样一粒,再合配没有的,但是我探过他的口气,知道他绝不肯出让。我没办法,就不能不用计。苏大人,你自然听说过,做珠玉古董或书画买卖的人,有时候东西弄不到手,常常用计骗的手段,所以这倒不算是犯法的。而且我计划事成以后,要想法弥补李爷的,绝不会白白地骗他的珠子。我便勾结了大宝……” 李寻月大怒道:“好啊,原来是大宝?” 景墨摇摇手,叫李寻月不要插口。 他便忍住了。 涂望生就说下去:“我叫大宝将鸡用绳缚在暗角里,约定在我们观看珠子的时候,来几声骇叫。大宝干得很合我意。那时候我就乘机将珠子塞在鸡嘴里,又割断了绳子,让鸡自行走出小轩。这第一步计划果然成功了,不料第二步却中速变卦。因为昨天我和大宝约定了,今天早晨,我私下带给他一只同样的乌骨鸡,以便他将藏珠的鸡悄悄地换出来,送到东井亭春江茶楼里相会。那时候他将鸡给我,我就把允许的十两银子给他。” 李寻月又忍不住顿足骂道:“该死的奴才!十两银子就出卖主子!好,好,好,看我回头不剥了你的皮!” 景墨又摇摇手,劝道:“李兄,你姑且忍一下,别打断他的话。”景墨又向涂望生点点头:“说下去,之后又是怎么回事?” 涂望生道:“今天午后,我便如约到春江楼会等大宝,等了快一个时辰,他竟然失约不来。我本以为他没有机会换鸡或将鸡带出来,才失约。但是我回到信陵客栈,才知道大宝已经到过我的房间,还留下一张纸条。这一张就是。”他说着又从白罗长衫的袋中摸出一张纸条来给两人瞧。 景墨接过来,展开那纸来,上面写了两行歪歪扭扭的丑书: “你的心太坏了!那东西值上千两,你骗我,只答应给我十两银。现在索性大家没趣,我已经将鸡送到金陵第一神探聂大人家里去了。你假如有胆,不妨自己向他们去取。” 李寻月也把纸接过去,瞧了瞧,大喝道:“不对,这是假的!大宝不会写字。” 景墨道:“这也说不好。他可以请街头的测字先生代写。这字迹也很像街头的江湖字。”景墨又回头问望生道:“你得了这张纸,就赶往小蛮府上去偷鸡。是不是?” 涂望生道:“不是的。起先我只是舍不得,又怕大宝说谎,才决意往聂大人府上走一趟,本只想探探虚实,真没有偷鸡的意思。我又怕事情再有变化,专门换了一个房间。后来我到了聂大人府上,又在门外打了几个转,果然听到有鸡叫的声音。我从窗口向里一看,觉得里面似乎没有人。这一来我便再也忍不住了,只觉得珠子就在眼前,马上可以到手,就不顾利害,铤而走险,假作有件事求教,冒险走进去。机会又很凑巧,那个佣人让我独自坐在书房里。我等那佣人一离开,就用带到春江楼去的包袱,包了鸡溜出来。我回到客栈房中,马上将鸡杀掉,破开鸡腹一看,不料竟然没有珠子!我知道一时间珠子绝对不会排泄出来,一定是大宝从中作了手脚。你想我费心费力,却栽在大宝手里,我怎么肯甘心?所以我重新到李老爷府上来,就是想找大宝理论。要是他不懂事儿,我也准备和盘托出,二位爷我说的都是真话。” 这个心机贼的供词结束了,车厢中暂时静了静。四轮马车仍在慢慢地进行,景墨也不知道到了什么路。微风虽不断地拂过,景墨却觉得有些热。供词给景墨带来的是失望,因为本案中的重点——珠子,仍旧不知所踪。景墨估计涂望生的话不像谎话,否则他假如杀鸡拿得了珠子,尽可以乘机远遁,何苦又冒险重返李府险地?现在主谋虽被擒,真凶仍旧没有着落,岂非又是劳而无功?” 李寻月叹了口气,打破了安静,说道:“苏大人,你看想他的话是不是可靠?” 景墨答道:“我想可靠不可靠,只要叫大宝和他对质一下,就可以知道了。” 李寻月同意了,就叫车夫赶车回府去。 景墨又把死鸡提起来,递给李寻月辨认:“你瞧这只鸡可就是你从黄家借来的那一只?” 李寻月摇头道:“我哪里辨认得出?苏上差,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景墨忧心重重地说:“我恐怕大宝当真弄过什么幺蛾子。这一只鸡就是第三只乌骨鸡了!” 李寻月似乎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马车已经停在李府门口,他不便再追问,首先便下车去。景墨紧靠在望生的身旁,防他逃走。 一桩小小的窃案,案情却一再波折。现在全局的成败完全系于大宝一人身上。大宝可还安然在李府里面吗?不料,两人向门房一问,才知大宝在半个多时辰前出去,至今还没回来! “哎哟,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李寻月的感叹一传入景墨的耳朵,真好似遭雷击了一般。自己忙碌了半天,经历了好几次的变故,终于查明了窃珠之人,可是窃珠的大宝既已逃走,结果又是白忙。李寻月的目的在于得珠,珠子假如没有追还的希望,自己也自然免不掉他的轻视。不过事情似乎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景墨此时还不甘心立即承认失败。 景墨建议让涂望生在书房里坐一坐,自己和李寻月先到大宝的卧室里去搜一搜。李寻月的嘴脸自然又变了,他在懊丧失望中勉强同意后,便领了景墨到后园一角的小屋中去搜索。别的没有什么异样,但在大宝的床底下发现了一只鸡腹被剖开的死乌骨鸡! 景墨惊喜道:“对了,这才是黄家原有的鸡!” 景墨又用简单的语句向李寻月解释。现在,景墨先前的推测此刻已完全符合!这案中一共有三只乌骨鸡! 这一只大宝床底下发现的,才是从黄家借来的乌骨鸡,也就是第一只真正藏珠的乌骨鸡。那第二只鸡就是涂望生买了私下交给大宝的,这时候它还在李府的后园里乱转。 第三百三十五章 半对半错 至于涂望生从聂小蛮府里偷出来的那一只鸡,分明是大宝另外买的第三只鸡。揣度大宝的用意,显然可以看出他要从中吞没,又怕涂望生向他追问,所以杀鸡取珠以后,专门另外再买一只鸡,送到小蛮的府里去,只说他已经把藏珠的鸡送掉,利用聂小蛮的官威声名,使涂望生不敢追究。这样看,大宝送鸡的目的是要利用小蛮之威,独个儿黑吃黑地吞没珠子,比较景墨先前猜测的更深一层。而且他说涂望生狠心,实际上他的心比涂望生还贪狠奸猾。 李寻月垂头丧气地说:“苏上差,看这情形,涂望生的话似乎不是虚造的。此刻大宝逃了,我们又往哪把去找?他是雨青的老奶妈荐来的,没有保人。现在奶妈恰巧回松江去了。我要追回珠子,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寻大宝?” 哪里去找呢? 景墨心想,这确是目前唯一的难题,自己就承认无能为力吗?还是把这难题推到聂小蛮肩上去?小蛮如果在自己的位置会怎么办?又推给谁? 苏景墨答道:“别焦急,我想终有方法。你且将你家里的仆役们一齐叫来,让我问一问先。” 这是一个无可奈何中的出路。景墨希望再查出一个间接的同党,也许可以指出大宝的路线。李寻月虽然似不愿意,却不能不勉强听景墨的命令。不多一会儿,五六个佣人都聚集在客厅上。景墨便逐个地问了几句,才知那黑脸的伍老二喊失火,果然也是出于大宝的授意。伍老二拿过大宝一吊钱,但对于大宝的踪迹,却一口回绝不知道。景墨又向看门的老头问话,大宝真正在什么时候出去。这时候一个中年女仆,突然抢着来自动禀告。 “太老爷,大宝在衙门里啊!” 景墨呆了呆,定睛向她一看,她的年纪在四十左右,打扮很齐整,说话时脸色端庄,不像什么疯婆子。 景墨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的。” “啊?什么时候看见的?” “约摸在未时三刻过后。” “在什么地方?” “百马营口。” 李寻月突然插嘴道:“胡说,这可不是玩的,别乱说!你今天未时曾到过百马营去?” 女仆道:“老爷,三姨太叫我去的。三姨太叫我拿一朵珠花的样子,送到百马营朱少奶家里去。我从朱少奶那边回来时,在路上看见大宝定给一个差役押着,一定是往衙门去了。” 这情报倒是意外的,景墨的心头好似突然移去了一块大石。这情况虽然很突兀,但在败中的景墨还是得到了一线希望! 景墨又问道:“胡妈。你看见的是不是真的是大宝?有没有认错?” 女仆笑道:“怎么会?大宝今天穿了一桩青布长衫,果然是难得的,我们家里的下人从来只穿短衣,哪里有着长衣的,而且我明明看见他的面孔,没有错。” 青布长衫是卫朴说过的,果然也符合了。可是为了小心计,景墨又再度向女仆对质。 “那么你可曾被他看见?“ “没有。他没有看见我。” “他为了什么事被捕快捉去,你可知道?” “这个我不知道。” 景墨不再问下去,就遣散了佣人们,回头向李寻月说话。 “现在你可以安心了。大宝既然被押到了衙门里去,珠子也一定在他的身上,自然不会再落空了。” “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他为了什么事被捕。假使因为他在路上小便之物索事被抓,那么罚一点钱就能了事,此刻他也许已经不在衙门里了。” 景墨摇摇头,说:“你别只从消极方向想。我们应当有主动的希望,不然我们早就无事可为了。现在我们只要再费一刻钟工夫,一同到衙门里去看一下,马上就有分晓。” 李寻月在景墨的半强制之下应允了。两人就又挟着涂望生,重新坐上四轮马车,新去打探大宝的消息。 这时候已经是酉时光景。秋日渐短,夕阳已经渐渐西沉,风开始活动起来,暮色沉沉地蒙罩着大地。街面上开始有一些年青人出没,他们穿着漂亮得体的服装,开始出来玩耍了。他们的夜生活将近开始了。这时候,景墨便很羡慕他们的自由自在,可是心中一项重要的责任牢固地拘束着景墨,他心事重重,始终不得解脱。这一桩一波三折……不,五折,七折甚至无数折……的案子,什么时候才得完全了结?此去假如仍旧落空,大宝已不在应天府,自己又怎么处?景墨一想到结局的问题,觉得背上痒痒地非常难熬。缘由是事情的变化一层层像波浪般地推移不尽,理智和想象仿佛都失了效,景墨觉得自己不敢再预测了。 两人终于到了应天府,景墨本来想去找一找冯子舟或者纪少权,不料此二人都恰巧因公出外,还好王朝守在当值,景墨便把涂望生交给了他。又问王朝宗,可有一个叫曹大宝的被拘进来。王朝宗毫不犹豫地回说没有,李寻月又现出失望状来。 景墨不死心,又道:“他也许会改名。”然后景墨就将大宝的衣服状貌说了一遍。 王朝宗突然点头道:“穿青布长衫的?黑脸的?嗯,我好像看见有这么一个。他好像说叫马大三。 景墨忙道:“就是这个人。他现在还在吗?” 王朝宗便点点头。 这一点头使得景墨终于呼出了一口长气。曲折终于到了尽头,不再推展开去了! 李寻月也目光炯炯地兴奋起来。王朝宗自然应允了景墨的要求,就派一个手下,领着两人到后面拘留室去。景墨的心脏还不住地乱跳。不会再弄错吧? “好啊!大宝!你……是你!” 李寻月的目光已经探进了监室的铁栅门,情不自禁地喊起来。公人自顾自退去。景墨仰起目光,随着李寻月的视线瞧过去,油灯光中果然有一个脸色黝黑穿青布长衫的男人,靠栅门站着。他的年纪约近三十,脸上满呈现着惊恐之色。 李寻月走前一步,大声喝道:“珠子呢?珠子在哪里?快拿出来!” 大宝不答,自顾自瞧着。 李寻月又喊道:“什么?你还不说?坦白告诉你,我们什么都已经明白,涂望生也捉进来了。” 大宝的黝黑的脸上也掩不住因惊惧而泛出来苍白发青之色,不过他到底咬紧牙关,不开口。 第三百三十六章 三只鸡 景墨婉声说:“大宝,我劝你还是识些时务,说明了还可以减轻你的罪。我知道你干这件事是受了涂望生的唆使。他存心不良,才引动你的贪念。是不是?” 大宝眨着眼睛,咬着嘴唇,仍不开口。李寻月又不顾忌地斥骂。景墨阻止他,依旧用好言劝说。 景墨道:“大宝,别不懂事。我是好意开导你,你不说,完全是自取祸。以你现在的情况,说还有一线生机,不说那只能是万劫不复。其实你干的事,我早就弄清楚了。涂望生叫你把那只借来的乌骨鸡,于今天早晨缚在后园中小轩的壁角处……大概是藏在那只红木小茶几底下。他今天来的时候,带了另外一只乌骨鸡给你,叫你在事后把那只藏珠的鸡换出来,然后悄悄地送到春江楼去。不过你换出之后,却把鸡杀了,从鸡腹中拿出了珠子。你恨涂望生许你的钱太少,想独吞宝珠;所以另外又买了一只鸡,送到聂御史府里,防备涂望生追究。这样一来,珠子就安然到了你的手上,涂望生却反而落了空。现在事情都已明白,那珠子你还如何藏匿吞没,还是快快拿出来,减轻些你自己的罪吧。只要你有悔改之心,我还可以帮你求情,不然,只怕你追悔莫及。” 大宝眼睁睁地瞧着景墨,嘴唇几乎咬破了,神色也越发惨白。他分明已经知道抵赖只能是徒然了,过了片刻,他才向他的主人勉强开口。 “老爷,我真该死!我所犯的罪既然都被识破了,我也不想再瞒你。不过我此刻真的没有珠子!” “什么?没有珠子?你还想抵赖?” “老爷,我不敢赖。这位大爷说得不错,珠子确实曾到过我的手上,不过现在已经不在我的身上了,这也是实情。” “什么?” “给……给一个人抢去了!” “胡说!你还骗人?” “真的!老爷你不相信,尽管搜小的。” 大宝的声音、脸色都不像撒谎。难道说又落空了吗!李寻月失望的目光又盯在苏景墨的脸上。景墨在缺乏信心的情境下,几乎是寄望于运气了。景墨和一个小牢子磋商,让他在大宝身上搜查一番。搜查的结果当真没有珠子,李寻月又着急起来。 他道:“苏上差,这件事情的变故怎么如此之多?唉,我们现在怎么办?” 景墨答道:“你别急。我再问问。”景墨又用温和的语调问道:“大宝,你说珠子是给人抢去的。是真的吗?” 大宝说:“大爷,的的确确是真的!” “好,那么是什么人抢去的?” “一个流氓!……而且是一个倭奴国流氓!” “那人抢珠以后,你是不是就和他一同到警局里来了?” “不是。珠子被他抢去了,我反倒心虚起来,脱身逃跑,突然给一个捕快看见,反把我拦住了捉进来。那倭奴国流氓反而没有捉住,一眨眼已经转弯过去了。” 大宝的话自然不容易教人相信。他似乎预备着受罪挨打,只是不肯把珠子交出来。景墨虽然多方面诱导,别的他都一律不赖,可就是说没有珠子。他还承认他因为听到伍老二说,前两个月主人的姨甥给歹人骗了去,是聂大人寻回来的。伍老二又说,聂御史怎样厉害,怎样使人害怕,他才想出换鸡的计策来。他以为这样一做,涂望生既不敢追究,小蛮与景墨既得到了鸡,也必以为有什么人感恩送的,不至于出什么岔子。并且他看他主人的表情并不严重,也不像要请官府来查究的样子,这样一来他才敢做这一桩活动。但景墨的问题一回到珠子,他始终说定是被倭奴国流氓抢去的。 如此反复碰辟,多问无益,并且也不便。景墨一度打起了动刑的念头,真想把这小子弄折几条肋骨看他招还是不招。不过,一转念便即放弃了,景墨就同李寻月离开应天府,计划回去再商量。李寻月仍想追还他的珠子,问景墨怎样可以捉到那个倭奴国的流氓。景墨含糊地应着。因为珠子被抢的故事是否真实,尚未可知;万一属实,那就有些尴尬。据大宝所说的非常空洞缥渺,无论倭奴国流氓,就是中国流氓,一时也不容易寻得。 四轮马车到了李家,还没停车,那管门的老门房的突然先迎出来。 他说:“老爷,有一个姓聂的官爷在里面等。” 景墨不禁心中一动,是聂小蛮吗?小蛮此刻到这里来,不过专门要帮自己一臂?自己本想暂时回馋猫斋去,这时索性跟着李寻月一同走到小轩里面。那来客果然是聂小蛮,景墨不由得心中大感安慰。 聂小蛮道:“景墨,是怎么回事?成功了没有?我起先料你即刻就可以成功,谁知等了好久,还不见你回来。是不是……?” 聂小蛮说到这里,忍住了,似乎景墨的脸色早把经过的情形告诉了他,他就也不再问下去。 景墨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正是。这件事反复变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真出乎意料。”景墨便把经过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 李寻月也补充说:“事情都已经明白,偏偏只缺一粒珠子。” 聂小蛮看了看两人脸上的心力憔悴的表情,又把目光垂下去,移注在地板上。小蛮又沉默了,不发一语。 李寻月又作央求声道:“聂兄啊,你想那个倭奴国流氓可容易找?” 聂小蛮仰起头来,慢慢地答道:“你只要找那个倭奴国流氓?” “不,不是。我只要追还珠子。 “这才对了。但是你的珠子到底值多少钱?” “我本来是花了三百两银子买来的,不算是太贵;不过这还是两年前的价,现在自然不止这个数目。而且现在看来,这料珠子也算是一件宝物,不然也不会有人来夺,我想它的真实价值也许要高得多。聂兄,你到底能不能把这珠子追回来?” 聂小蛮向景墨瞧了一瞧,发出一种没精打来的声音来,竟好像是打了个哈欠。 小蛮道:“李兄,你要求完珠归李只怕不难,尽我们两个人的合力,无论如何,我相信总可以成功……” 李寻月闻言大喜道:“哎哟!那好极了!太好了” 聂小蛮阻住他:“且慢高兴。不过办起来很费功夫。我觉得你假如舍得这对你来说不过区区之数的三百两的代价,就这样算了吧。” 第三百三十七章 落网 景墨觉得,聂小蛮虽说能够完珠归还,却带着敷衍的口气。实际上小蛮对于这个没头没脑的倭奴国流氓,显然也同样没有把握。只不过李寻月把握着还珠的希望,还不肯放松。 李寻月道:“聂兄,我不是舍不得钱,我是舍不得珠子。这东西真难得一见。你若使有法子能够追回,我一定重重酬谢。” “可是,珠子的原价只值三百两银。酬谢的数目自然也不会超过原价……” 李寻月疾忙道:“这也不一定。你们只要能把原物追回,谢金的数目即使超出原价,我也愿意。” 案情在步步逼紧,容不得聂小蛮再含糊敷衍,景墨不禁有些替小蛮着急。 聂小蛮却仍瞧着地板,似乎心不在焉地慢慢问道:“那么,你愿意出多少?”他说时又把眼角向李寻月看去。 咦!这有什么用意? 景墨看出来,小蛮似乎在那里算计谢金的多少啊,景墨觉得太奇怪了。莫非小蛮对于这珠子当真有了把握?所以专门要敲一笔李寻月的竹杠?或是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依然非常棘手,不能不多弄几个钱,以便设法把原珠买回来,借此保全自己的名誉? 李寻月答道:“无论多少,听大人吩咐好了!” 聂小蛮瞧着景墨,说:“你想一千两可够了吗?” 话好像是问景墨的,不过景墨哪里知道小蛮打什么主意?于是并不接口,只得胡乱点了点头。 李寻月却连忙应道:“好,一千两不算多。不过,你可也能保证珠子一定能追回?” 李寻月果然是个大财主,不过他这问题也厉害。聂小蛮能不能作肯定的回答吗? 只见聂小蛮看着自己脚上的双脸鞋,仍淡淡地答道:“你要我保证?嗯,那也可以。不过还有两个条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应允。” “什么条件?” “第一,你得先立刻付五百两的定金。” 李寻月摸了摸他的肥颊,呆着不答,似乎有些困惑。 聂小蛮问道:“行不行?不然,我们尽可以就此作罢。” 李寻月忙点头:“可以,可以。还有一个条件是什么?” 聂小蛮道:“从现在起,还须十个时辰,才能把这原物交还给你。” 奇怪! 景墨心中大惑,聂小蛮真能够限时交还吗?他难道已经有把握了吗?但是这件事他完全不曾预闻,可以说茫无头绪。自然,小蛮的才智是过人的,不过他终究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他怎么能轻易应许呢? 李寻月果然财大气粗,一口应允了之咎,竟立即掏出十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聂小蛮。聂小蛮也取出一张帖子来,在片背写了几个字,递给他。 小蛮含笑道:“这是我的保证。我虽蒙大家信任得过,但慎重些总是好的。”他说完了,站起来要告辞。 李寻月也站起来,问道:“聂兄,能不能容我问一句?你对于那个倭奴国流氓是不是已经有了头绪?” 聂小蛮皱着眉毛,说:“李兄,珠子是一桩事,倭奴国流氓是另一桩事。刚才你说只要追回珠子,我答应的也是这一桩。要是你一定还要追究这倭奴国流氓,那我们又得另外谈一谈……” 李寻月吓得摇手道:“不,不,我只要珠子。” 聂小蛮笑道:“既然如此,你不可多问。你的珠子,明天我交还你好了。至于这中间有没有倭奴国流氓是我的事,你不必费心。明天见。” 景墨心想,小蛮的目光似乎有独到之处。他一定知道这桩案中其实没有什么倭奴国流氓,只是大宝说谎。小蛮大概已经拟成什么方法,一定能叫大宝招供,然后将珠子追回来。 但是两人回到了馋猫斋后,景墨在晚饭时把这意思问小蛮,聂小蛮却摇头说道:“景墨,你误会了。倭奴国流氓是真有一个的。” 景墨大惊道:“当真?” “怎么不真?不过‘倭奴国流氓’是大宝胡乱取的。实际上那个人并不是流氓,更不是倭奴国人。” “怪事!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样详细?” “不但如此。假如你想知道那人到底是是怎么回事,我还可以把那人的衣服状貌说给你听。” 景墨停了筷子,惊叫道:“这样么说,你已经看见过那个人?” 聂小蛮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 晚饭草草完毕了,两人回到书房。聂小蛮把窗全开了坐在窗口的一张圈椅上,手中取过一把折扇摇着。景墨也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按捺不住心中的困扰,又向他问究。 景墨道:“聂小蛮,你是不是亲眼看见过那个抢珠的人?” 聂小蛮答道:“我告诉你。那人身长六尺有余,尖下巴,身子很结实,穿一身直裰,是蓝色的,玄色裤子;头上一顶四方平定巾,已略略泛一些黄色,还是去年端午节的前一天买的,足上穿一双双脸鞋,走起来非常轻快。此外还有一个特点,他虽穿直裰,却不是道袍那一类的;这就是因为他素来不喜欢茶褐色衣服的缘故……” 景墨大惊道:“喂,你对于这个人既然这样子了解,何必多废口舌?你为什么不干脆说明了?”景墨觉和小蛮说得琐屑,实在不耐烦听。 聂小蛮仰起头来,把诧异的目光瞧着景墨:“你还要问!这个人你还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我不是把那个人的衣服长相说给你听了吗?” “穿这样直裰的人,同样的不知道多少。别的不说,就是你今天的打扮也是仿佛相同的。” 聂小蛮嗤的一声笑出来:“你猜着了!不过你的话还有几分不切实。你说我的打扮,和我刚才所摹状的‘仿佛相同’,就欠透彻。其实何止‘仿佛’?是完完全全一模一样啊!” 景墨睁大了双目,一时说不出话来。 聂小蛮拍手笑道:“你还吃惊吗?那个夺珠子的人……就是大宝所说的倭奴国流氓……就在你的眼前啊!” 景墨张口大喊道:“聂小蛮,你还说笑话?” 聂小蛮也收住笑容,答道:“景墨,真的。夺珠子的人就是我。要不然,珠子自然也没有着落。那么,我怎么敢轻易和李寻月订约?” 第三百三十八章 倭奴国流氓 聂小蛮这话果然不错,但是案情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倒是景墨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 景墨作惊喜声道:“聂小蛮,你真是个怪人!我怎么想得到这件事是你干的?现在那珠子还在你身上吗?” 不料,聂小蛮却摇头道:“不在,珠子并不在我身上。” 景墨又再一次大惊失色道:“什么!珠子不在你身边?那你怎么应付李寻月?”景墨觉得自己现在是身心俱疲,就快要到极限了。 不料,小蛮却不答话,而是换了一个话题道:“我们受了他一千两谢礼,少不得要教他满意的。现在劳你大驾,你拿一张信笺来,替我写一封口授的信。” 景墨大急道:“哎呀,我问你珠子在哪里,你写信做什么?” 小蛮微微一笑,道:“听话。这封信就与珠子相关,我说你写就是了。” 景墨无奈,只得取过信笺来,执笔听命。 聂小蛮朗声道:“李兄寻月慧鉴;兄接此一封信后,可即前往应天府衙去投案质证。通判冯大人则必会将兄的一粒璇玉瑶珠原物奉还。承蒙见委,幸不辱命。景墨、小蛮同启。”他顿了顿,又说:“这封信上的日期,必须得写成明天早晨辰时三刻。因为这封信必须到那时候才能让卫朴送去。” 景墨写完了信,又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蛮,你既然夺得了珠子,怎么又向冯子舟去要?我怎么不明白呢?” 聂小蛮一面摇着扇子,一面微笑着看向景墨,显得非常闲适。 小蛮答道:“你别慌,我说给你听。我从许广德那里回来的时候,还未到申时。我下了轿子,准备走一走,我正自慢慢地地踱回府里来,突然看见一个人偷偷摸摸地从这屋子里出去。那时我和他的距离虽然有些远,却明明看清楚那人从这门口里出去。我看见他贼头贼脑的模样,知道其中必有踢跷,我便停下了脚步,站在树背后,等他走近来。他的匆忙的状态越发使我疑心,我便跟在他背后。” “这个人就是曹大宝吗?”景墨趁小蛮饮茶停顿的机会插了一句。 聂小蛮点头道:“正是他。我跟他到口附近,他似乎已经觉察到我了,回头一瞧,便拔腿要逃。我岂容他逃走,便上前把他擒住。我向他问话,他一面支吾,一面伸手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团,悄悄地向后面一丢。幸亏我眼快,急忙将纸团拾起来查看,便发现里面是一粒红色的珠子,不料他趁此时机,竟然脱身飞逃而去。我跟在后面追赶不及,又向远在他前面一个巡街的差役打了招呼。那差役倒很聪明,就在前方阻拦,果然把这贼擒获。” 我得了珠子,便又去找冯子舟,向他说明了事情由来,就把珠子交给他保管,预备查明以后再交还原主。我又想到那人既从我府中出来,也许会有什么问题,所以邀冯子舟一同到这里来看一看。我们走到路口的时候,又碰见那个形迹可疑的珠宝商涂望生。子舟兄就跟踪他而去,我便一个人就先回来。” 这番话才打破了最后的疑题,才使景墨彻底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真是想不到这件事的波折竟会这么多。 景墨问道:“既然如此,当我领了李寻月到这里来,你和我们会面的时候,你已经知道你所得到的璇玉瑶珠就是李寻月的东西。那时候你为什么不立刻说明白?” 聂小蛮正色道:“你还怪我?我之所以不马上说明,还不都是为了你!” 为我?什么意思?景墨一听这话,怀疑聂小蛮又在施展诡辩术。 小蛮解释道:“当时我瞧你的表情,正是一团兴奋,分明认为这件事你已经有充分的把握,可以独力堪破。所以你一听到李寻月叫我帮着调查,你便现出失望状来。我看你的表情,便决定成全你的心意,达成你的愿望。你怎么反而怪我?” 景墨低下了头,并不答话,心中还在估计小蛮这番解释中有没有诡辩的成分。 聂小蛮又笑道:“景墨,这件事你做得真好。你着着进行,步骤都非常合度。至于最后珠子下落的一着,你意料不到,原也不能怪你。据我看,你的猜测和推理,比从前着实进步得多了。” 景墨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答道:“如此称赞,我不敢领受;你如此成全我的好意,我倒不能不道声谢了。” 聂小蛮笑道:“这倒没有必要。我不早一些说明,除了成全你,另外还有一层意图。” “哦?” “你想那时候我假如直截说了,没有这许多曲折,李寻月岂肯爽快地拿出一千两……?” 景墨道:“且慢!关于这酬报一项,我本来有些奇怪。你破案帮人无数,从来不曾跟人家要过金钱为酬。这一次你分明要敲李寻月的竹杠,我实在不懂……” 聂小蛮正色道:“景墨,你别误会!李寻月是个小官吏,靠俸禄如何拥着娇妻美妾?如何里收罗如此多的宝物?如何住着豪宅又有这许多奴仆?此人官小而钱多,钱的来路一定必不清白,我们又何苦为了他的一件奢侈品白白地奔走?这种人不趁机叫他拿出些钱来,又叫谁出钱?坦白说,我正觉得这个数目太小。刚才他很知趣,不要追究别的了,不然,我正计划再挤些出来呢! 话说得近乎声色俱厉。景墨低下了头,默默地不加答辩。缘由是景墨惭愧自己竟然误解了老友。误解是一个知己确所不应有的。风习习地从窗口溜进来。 聂小蛮又向景墨道:“你可知道许广德叫我去做什么?他就为了抗倭的金陵子弟伤残后的安置问题,和我商量募捐的方法。所以李寻月给我的一千两银票,我早已封好了,预备明天差卫朴送过去。” 聂小蛮最后一句话,在第二天晚上果然证实。因为卫朴换回来一张盖着操江提督府提督关防大印的收条;收条上面写着聂、苏两人俩的姓名,那经募人的具名不消说就是许广德。 第三百三十九章 劫富济贫 立冬过后,聂小蛮从泰山旅行回来,行装才刚卸下,一桩凶案就突然就到了,这真是出人意料。这一天是聂小蛮回到金陵城的第三天,隔天晚上开始下的大雨才停止不久,天气还十分阴暗,时近黎明,格外觉得寒气逼人,仿佛一个人久病初愈,软弱无力,一时还不能很快恢复体力。 两人不愿这个时候外出,这样一来景墨便强求老朋友把旅途中的见闻当作话题,排遣此时的寂寞。聂小蛮答应把他旅游中所见到的事讲出来,两人便一边笑谈一边还加以评论,其中一些见解颇有独到之处。聂小蛮每次出外旅行,观察都很详细,目光也没有什么拘束,凡是当地的风俗习惯,以及社会上的奇闻异事以及治安的状况,他都加以注意。景墨常常称赞小蛮敏锐,别具慧眼。聂小蛮十分客气地不肯承认。其实他平素为人精警而干练,观察力又特别强,景墨亦为此称赞他,他应该是受之无愧的。 两人谈笑片刻,聂小蛮突然站起来,停止了锋锐的谈话说道:“景墨,我们相识已久,而且常党聚在一起,随时随地我都可以向你述说旅行的见闻,何必一天之中全部讲完。我现在想试试我的古琴。长久不弹,只怕手指有点生疏了。” 说完,聂小蛮走过去把古琴从琴匣中拿出来,稍稍调拨,即,当当地弹了起来。 聂小蛮素来是喜爱音乐的,尤其偏爱古琴,但并不常常弹琴。每次弹琴多半是他心情愉快的时候,偶然有不顺意,心中抑郁,也欢喜弹琴来自我解愁。两者不同的是:心情愉快时,音韵婉转,抑扬顿挫,节节合拍;心情忧郁时,乐曲往往节奏强烈,音调铿锵,像是借用琴弦发泄心中的烦恼郁结。 听得多了,景墨可以从琴声中辨别出小糖果是快乐还是忧烦,这是屡试屡验的。此时,景墨小心聆听,觉得琴声婉转曼妙,悠扬动听,景墨就知道这次聂小蛮旅行回来,心胸开朗,十分愉快。景墨更闭上眼睛,静静聆听,不禁为之神移。处在这种寂静的境界之中,景墨的神思早已游荡乎虚无飘渺间,突然,琴声嘎不过止。 聂小蛮以责备的口吻大声呵斥:“卫朴,你吵什么没完没了,你和什么人在外面喧哗?” 景墨张开眼睛,看见聂小蛮抛下琴弦,直跑到外面去。这倒是有些反常的,景墨觉得一般来说都是聂小蛮要比自己显得性子沉稳性,不料今天却来了一次例外。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不凑巧竟来扰了聂小蛮的雅性,惹得这位好脾气之人竟也起急了。景墨于是便侧耳去听,直到这时候,却也只听见院子门口处有人声哨杂,还有哭闹的声音,好像卫朴正跟什么人在争吵。 这样一来,景墨也不能继续安坐了,便也走出去看一看。走到院中,只见卫朴站在大门,横挡住入口,门外是一位衣衫槛楼的者妇人,黑布有油光的棉袄打满了补钉,她想闯进大门,而且满脸泪水,喃喃自语,而卫朴却挥手竭力阻止她进来。聂小蛮走到卫朴身旁,训斥道:“卫朴,不要如此无礼,这老妇人有什么事?为何不让她进来?” 聂小蛮少见地为此生气地责备这位忠仆是有缘故的。本来小蛮顾帮助他们鸣冤除暴就是不分人的,而且常常有人表示感激而送礼品给聂小蛮,他也一向都是拒绝的。即便是有候像会收下一些酬金,景墨也知道小蛮从不是为了用在自己身上,他是从不肯损害他的廉洁的。而且对于一般生活不易的平头百姓之类,他更是分文不取,不怕艰难辛苦,且更加尽心尽力。小蛮自己虽并非起自贫寒之家,可是因为常年在民间奔走查探案件,故而深知百姓民生之苦,实在是苦不堪言,常常眼见有人蒙冤含屈无处可以申诉,无产而又无势的劳苦大众生活何其不易。 聂小蛮天生有任侠之精神,怀着天下大同之理想,又有四海之内皆兄弟之情怀。所以,此时眼见卫朴斥责阻挡的是一个年老贫苦的老婆婆,心中不禁产生同情怜悯的情感,所以这一来才大声阻止卫朴。 卫朴局促不安地回答:“老爷,这老妇人是个疯子。我问她要干什么,她只是叫着‘断头!断头!’语无伦次,所以我才不让她进来的。” 门外的老妪一边擦着热泪一边争辩道:“我来要见聂青天、聂老爷,这个人真可恶,把我推到门外,我恨不得把他的头拧下来!” 这时候门外已经有三四个人好奇地向里面注视,景墨心想幸亏馋猫端所处的地方比较背,相对僻静,而且又是清晨,行人不多。不然的话金陵人最好奇,最欢喜打听别人的闲事,经他们一闹,假如召来几十上百人围观议论,那又将是何等的局面?聂小蛮等老妇人的话说完,马上挥手吩咐卫朴走开,并把老妪急扶进来,随即把大门关住。 老妪看上去年事已高,满头白发纷乱地披在肩头,枯瘦的老脸上洒满了泪痕,但是两只眼睛却炯炯有光,仿佛里面包含有无限的恐怖。进屋以后,老妪用黑布衣角擦拭眼泪,又张眼向屋子四周观看,像找寻什么似的。 “老爷,你有没有看见我家媳妇的头?……我媳妇的头不见了……我儿子的头也要斩下来偿命了……老爷,你能帮我找到媳妇的头吗?” 老妇人的话语无伦次,卫朴倒说的一点不错,这样看来这老妇人莫不真是个疯子吗?聂小蛮并没有作答,他扶老妪人坐在一把椅子上,自己返走到厨室,拿了一只白瓷碗走回来! 碗里面约有半寸高低的黄色液体,景墨一就知道这是绍兴黄酒。聂小蛮把酒碗交给老妇,初起老妇不接受,推搡几番之后,她才勉强饮下一口。 聂小蛮看了看一脸困惑的景墨,小声说道:“景墨,我们刚才的情趣不巧都被她打扰了,未免扫兴!但是来看这位老婆婆如此上门一定是有悲惨的经历,咱们也只好先急人之所急了。” 第三百四十章 头不见了 老妇人把酒喝完,脸上有些红晕,神色显得镇定了一些,但是目光还是朝角隅东张西望。 聂小蛮温和地问道:“老婆婆你家住在何处?你姓什么?来见我有什么事?请你慢慢讲,不要再害怕,在这里你会很安全!” 老妇抬起脸,期期艾艾地说:“老爷就是聂青天吗?我听倪二先生说,这件事只有你有能力拯救,所以他告诉地址,专门叫我来恳求老爷,老爷真能救救我吗?” 景墨听这老妇的话,虽然突冗;但已经略有头绪:来看老妪的神智已经比刚才清醒些了。 聂小蛮对她说:“请你不必担心,假如我力所能及,必尽力帮忙,现在请先你告诉我终究是什么事?是你家中发生了什么不幸吗?” 老妪突然张大了眼睛,两手紧握,恐惧地说:“一点不错,一点不错,我家的媳妇昨夜突然被人杀死!今天早晨当差的把我儿子小楼抓去了。隔壁邻居对我说小楼也会被斩下头来偿命的。可怜呀!小楼是我独生子,我自小疼爱他,当作自己眼珠一般,谁要是杀我儿子,我也不要活了。老爷,求你一定得救小楼,否则我也只能死呀!我给老爷磕头了,磕头了。”老妪声音呜咽,热泪直流,悲伤不已,说到最后就要跪下去。景墨和小蛮连忙出手搀扶。 聂小蛮应声道:“可以,可以,我一定想法救你儿子。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的媳妇当真是你儿子杀死的吗?” 老妪说:“我不知道呀,邻居和差爷都说是小楼杀死了她,这样一来小楼要被杀头偿命。天呀,小楼假如断头,我的心能不碎吗?我可怎么活?” 聂小蛮安慰说:“你也不必轻信别人的话,事情还未查清楚之前,不必在乎这里闲言碎语,没事的。你的儿子是不是真凶,我们会替你慢慢访查,在案情没有查清之前,怎么能轻易斩你儿子的头!” 老妪急忙摇手说:“这事很不寻常,我媳妇的头已经丢失,毫无疑问,小楼的头也必然会被斩断……一定斩断……”老妪的精神状态似乎仍是很恍惚。可见她受刺激很深,聂小蛮则依旧温和地对她劝慰。 他说:“老婆婆,不要怕,我可以保证绝没会替你查清,不过你要把详细情形如实告诉我,你媳妇的头是什么缘故丢失的?” 老妪呆了片刻,像在追忆什么似的,才道:“这件事我不十分清楚,只是记得昨天深夜,小楼推开房门进入我的卧室,恐慌地告诉我,媳妇被杀,而且头已被人斩去。我赶紧披上衣服下楼,果然看见媳妇倒卧在扶梯下,头部齐脖颈起被切断,血迹斑斑,形状可怖。我与小楼四处找寻,想把头找回来,找到黎明,仍是不见,而儿子已经被抓到衙门里去了!” 说到这里,老妪又呜咽地哭起来,满脸泪水,勉强站起,周身便发抖,削瘦的两腿似乎支持不了这种压力,重新瘫坐下来。 聂小蛮闻言回过头,看着景墨,说道:“景墨,我们探案至今,从未听到过活人失头的奇案。现在遇到这样的事真是闻所未闻。” 景墨回答道:“这话一点不错,不过,这老婆婆虽未必疯癫,但她神智不清,案子真相终究如何,假如听凭她的口述,要弄清楚只怕是不容易。” 聂小蛮说:“不错,我也知道现在与其空谈,何不亲自前去,观察一下,以明终究。你跟我—起去吗?“ 景墨其实有事,今日并无空暇,现在有这桩前所未闻的无头案件,又有聂小蛮如此相邀要扶贫济困,去一趟又有何不可? 景墨凛然道:“一定奉陪。不知老妇家住何处,远不远?” 老妇听到景墨的话立刻答道:“我家在十村大树城,离此不远,老爷们能立刻就走吗?” 聂小蛮点头说:“可以。老婆婆,你请安坐一会儿,让我拿了大氅,帽子就跟你走。” 聂小蛮对景墨使了个眼色,便走进内室去。 景墨跟小蛮进去穿了件半臂,手中拿着帽子等候聂小蛮。聂小蛮换好衣服,还带些探案应用的工具放入衣服口袋里。装束停当,走出来看见老妇已经冗立等待,为她儿子的祸患,真有点急不可耐的意思。 聂小蛮对她说:“我们走罢,你不要再焦急恐惧。我们是去救你儿子的。” 老妪听后,神色喜悦,双手合十作膜拜的形状,又要下拜。聂小蛮极忙阻挡,又挟着一起离开馋猫斋,一起上路。走不多远,景墨回头看见卫朴站在门边,跟一邻居指手划脚地在谈话,还努起嘴巴做出一副怪相,大约是认为小蛮与景墨随便听信疯婆子的话,盲目跟从她去的行为是不可思议的。 景墨不禁长叹一口气,看来这身为下人一向有些伶俐的卫朴,也未必能体会同为下层的老婆婆的苦处,人与人之间痛苦的隔阂是多么的大啊。而且说实话,老妪并非真的疯癫,只因家里横遭巨变,加上爱子心切,惊忧交集,以致精神失常,她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人呀!走了一段之后,碰上一乘空轿子聂小蛮边忙招呼过来,让这老妇上轿乘坐。这老妇这辈子大约还没坐过轿子,推搡了好一会儿才被小蛮按到了座位上。 老妪探出头来引导,两人便跟随着她朝着十村一路前发。老妪一边还在暗暗弹泪,路人看见,都盯着看这一奇景,偶尔有人还发出嬉笑像是遇到了奇观,竟然没有一个人表示怜悯同情。哎哟!人心无良至此,这些愚蠢的人,连感情也变得麻木不仁了。 临近住所,程老太刚刚走下轿子,就有一个小孩高叫道:“程老太,程老太,你儿子对杀妻罪已经供认不讳,现在差役正在找你呢!” 孩童的话还未说完,老妪已惊骇得混身抖缩,聂小蛮正在付轿金,来不及赶去扶持,老妪已经晕倒在地,动弹不得。 景墨见老妪倒地,立刻伸手把她搀扶起来,但她仍然神志昏迷,景墨只得聂小蛮一起扶住老妪,同时招呼报信的小孩为向导,一起往老妇家走去。 老妇家在市梢头,两人走过桥,就看见一座高楼,屋前有许多人围立得像一垛墙,屋子显得陈旧,可见年岁已久,不过木料不坏,虽旧还能支持而不致倾斜。 第三百四十一章 仁义不存 门前有两个捕快守把着,围观好奇的人们则男女成群,都是沿着门垫着脚尖向里面观看,可又不敢进去。有一位穿短衣,头发涂抹得油光光的男子回头看见聂小蛮扶着程姓老妇人走来,他就突然退去。刚才禀告消息的男童则把小蛮与景墨引领到大门口,就驻足不肯进去了。聂小蛮挥手排开众人,持扶老妇人进了屋。刚走到庭院中心,屋里就走出两个人来相迎。一个是十村当地的地保,姓苟,穿青色大褂子,三角眼,蓄短须,颇有些小地痞的气质,另外还有一个青年,称呼老妪为姨母,可知是老妇人的外甥,他是听到消息赶来的。那位小地保见到老妇人,一脸的据傲之相,正想启齿说话,聂小蛮急忙摇手阻挡。 聂小蛮说:“老婆婆刚才晕倒过,暂时请你不要问话。” 苟地保平时里对这些穷苦百姓颐指气使惯了,闻言声色严厉地喝问道:“我要老妪告诉我人头在那里,你是谁,竟敢阻止我?” 聂小蛮对他的问话置之不理,却看着老妪的外甥说道:“你快扶你姨母进卧室,先让她静躺一会儿,缓一缓,可不能再使她受惊吓了!” 老妪的外甥是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衣着虽然简单却是干净整洁,且生得相貌端正,听聂小蛮吩咐后,立刻趋前扶住老妪,慢慢转向后面一间房子去。 聂小蛮回过身来拿出一张帖子交给小地保,不卑不亢地说道:“这是我的姓名,我并非有意阻挡,因为刚才这老妇人昏迷过去,若再一次受到刺激,可能导致她发疯,这样对兄台恐也不利。” 苟地保看过帖子后,骄横的神色就收敛下来,急忙极有恭顺地一边作要俯身下拜状,一边又同时谄媚地说道:“对不住,大人是有名的大神探,刚才小的我有限不识泰山,还请大人见谅。不过,这桩案子已经证实,凶手也早已抓住,不敢再烦大人劳神了。我现在所要的是找到被杀者的头颅,用做了结本案的最后证据。” 聂小蛮挑了一下眉毛,轻轻地问道:“是吗?你确定死去的妇人是被她的夫君用刀杀死的?” 小地保点点头说:“一点不错。程俊人才在衙门里已经供认不讳,承认他是杀死夫人的真凶巨恶,此事自然再无疑虑。” “真的吗?当真如此自然更好,但你问过他为什么要杀人妻吗?你听到他的招供吗?他有说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这个自然是有的。大人,是我亲自把该犯解到监中去的,他招供时,我也在场旁听了,据他自己说,因酒醉得不省人事,又为一些小事两人发生口角,结果就误杀了老婆。” “他就只有这些供词?我觉得未免太简略。我想夫妻情深,喝醉了酒,为些鸡毛蒜皮的事何致于杀人?而且杀死后还要割下头颅,残酷已极,似乎太不合情理,先前他们家关系如何?” “聂大人,这个话虽如此,但这桩案子里嘛还有远因,大人只要问问邻居便可知道,小人可不敢虚言。” “什么远因?请你告诉我。” “这程俊人本是个游手好闲之辈,半生的生活无非是醉酒、赌博加上搞妓~女,所以夫妇之间自然是常常争吵,不相和睦。昨天傍晚程俊人离家外出时,还跟死者吵过架的。” “当真?你怎么知道?” “是邻居倪二讲的,大人若是不信可以亲自查问。” 聂小蛮回头看见刚才领路的男孩还站在门边,便问道:“你认识这位倪二先生的家吗?” 男童点点头:“知道,就在隔邻。” 聂小蛮说道:“好极了,帮我把他请过来!”说完抓了十几个小钱交在孩子手里。 男孩答应一声,就欢天喜地地去了。 聂小蛮又盯住小地保问:“即使程俊人确是凶手,似乎也应该有充分的证据,只根据他空口无凭的供词,就定他罪名,论情论法都是不辩真伪,难道你以为这对吗?” 苟地保小心陪笑道:“大人说得自然有理,只是小的还有下情,我已经获得他杀人的凶器,也是他亲自交出来的。” 聂小蛮诧异地问道:“这是凶器无误吗?终究是什么凶器?从何处得来?” 苟地保躬了躬身,又才转身从桌上拿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剔骨尖刀,刃长大约六七寸,骨制刀柄,刀锋十分锐利,但是光亮干净,不见一丝血迹。 苟地保双手奉上,又道:“这柄刀是我刚才在楼上卧房间中找到的,程俊人说杀妻之后把刀藏在床底下,我一搜果然有刀,这便是一桩证据。” 聂小蛮拿刀细细观察,再又仔仔细细地检查刀柄,才说道:“这柄刀确是锋锐可以杀人头。不过何以没有血迹?“ 苟地保道:“这倒不难解,大人请想,他杀人以后既然知道把刀藏匿,又岂有不先擦干净之理。” 聂小蛮点头道:“你说的有理,不过杀人还斩头,一定流血很多。程俊人在仓皇的情况下竟然把刀揩~擦得如此干净,令人不无可疑。”说完,把刀还给了小地保。 此时,男孩又引进一人,大约四十左右年纪,面孔瘦削,两眼深黑,身材矮小,穿一桩灰布棉制长袍。走起路来有些左摇右摆,似故意作出斯文的形态。这人到了后来景墨才知道就是老妪所说的倪二先生,在隔壁办一家私塾。 倪二看见聂小蛮,立刻有礼貌地见礼,并说道:“老先生,敢是当年大破孙守很家盗窃案的大神探吗?学生久仰大名。这次小楼作下这桩疑案,程老太悲伤之极,无法辩白,这样一来想只有老先生才能查个终究,承蒙垂临,疑案一定能迎刃而解。老先生要见我,有何见教?” 原来这倪二虽然是个教师先生,终不过是个不及第的老童生,聂小蛮虽比他年轻,却早早就是二榜出身,又是在职的当朝御史。所以,这倪二自称学生执弟子之礼,表示对小蛮的尊敬。 聂小蛮也客气了一下,便提出案中疑点问他:“我想知道平素程俊人的行为和夫妻澡的情况。倪二先生,如有所知,请给予指示。” 倪二谦笑道:“不敢,要讲程俊人平时为人,他没有固定职业,吃喝嫖赌,众人都知道,无可讳避,夫妻间时常争吵,左右邻居也没有不知道的。” 聂小蛮问道:“那么昨天是否发生过口角?” 第三百四十二章 倪二先生 倪二应道:“有呀,大约就在晚饭之前。” 聂小蛮问道:“哦?那么先生可知道他们吵架的缘由吗?” “我约略听到一点,好像是小楼问老婆要钱去赌,小楼嫂自然是拒绝的,于是二人就争吵起来。” “他们口角时也动过武吗?” “这是常有的事,不过,平时小楼嫂往往忍气吞声,不敢跟他计较。” 苟地保这时突然插口道:“照此来看,这案情不就更相符了?” 聂小蛮点头说:“你说得不错。但是探案一定要以慎重为主,现在情节虽有了,还要证据不缺,然后才可以避免冤狱,真凶也不致漏逃。”说到这里回顾倪二问道:“照先生所观察,这桩案子真凶确是程俊人吗?” 倪二却摇头道:“这件事关系重大,我才疏学浅不敢妄发议论,还请老先生善自为之。” 那苟地保急忙插口道:“大人,倪二先生因责任重大,不能随便表态,其实刚才他列举夫妇间水火不相容的种种证据,就已经确信程俊人是真凶了。” 倪二用力摇手抵制,又分辩道:“不对,不对,我初起并无此意。我知道凡是调查疑案,重要的是搜集事实,我既然指点程婆婆去请聂老先生来,目的是剖白这桩案子,凡我所知道的事实,自当如实禀告。至于结论如何,自有大人作主,小的不敢妄言。” 聂小蛮点头赞许道:“倪先生的话一点不错,做一个百姓都应该有义务作证。倪先生能如此深明大义,实在值得嘉奖。” 姓苟的小地保有点扫兴,手捻短须,以白眼看着倪二。 聂小蛮沉默注视着小地保的窘态,准备看对方如何下台阶。一旁的景墨一直以来都默不作声,只是默默地注意记下案情。见此情景,心中也认为这小地保未免有点刚愎自用,当政者如此,哪怕只是有一点微未权力的小小地保,那百姓岂有不遭殃之理。 倪二突然用手摸着耳朵,欲言又止,聂小蛮眼角余光看见,急忙询问。 聂小蛮问:“倪二先生有什么话?但说不妨,我洗耳恭听。” 倪二吞吞吞吐吐吐说:“我……我觉得还有一桩事……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这样一来我也不敢随便瞎说。” 聂小蛮说:“没有关系,说出来听听。” 倪二想了想,才犹犹豫豫地道:“前天晚上有个叫烂鬼阿康的人曾破口大骂小楼嫂……”倪二的话才说到这里却又中断,他对四周看了一眼似乎有些顾忌。 聂小蛮却好像对这信息高度重视,他劝慰道:“倪二先生,有什么你尽管说出来,不要顾忌,谁是烂鬼阿康,又为什么骂人?” 倪二看了看小蛮,又看了看苟地保,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定,于是说道:“烂鬼阿康又住在十村,是个木匠,也是程小楼的赌博朋友,经常在程家里出入。前天夜里烂鬼阿康又来约小楼去赌,小楼便向老婆要钱,想一起去赌钱。小楼嫂于是拒绝,还劝告小楼不要再赌,小楼生气,咆哮了一顿,烂鬼阿康自然也有气,以为也这是冲撞了自己,于是俩人一起责骂小楼嫂。“ 聂小蛮问:“当真如此?那么当时小楼嫂可曾反唇相骂吗?” 倪二摇头道:“这倒是没有,小楼嫂向来懦弱,只有暗自哭泣的份,哪里敢与这二人对骂。” 苟地保听到这里已经十二分不耐烦,高声怒目,斥责倪二。 苟地保说道:“罢了,罢了,你又何必节外生枝,如果照你所说,也不过是烂鬼阿康一时气愤,程俊人的老婆既然没有反抗,又没有结怨,何至于杀了人再断头?你不要扰乱别人的思绪!” 倪二被当面责备,脸面泛红,想张口辩驳,聂小蛮急忙为他解围。 聂小蛮说道:“苟兄,你自然知道人命关天,调查人命官司,重要的是广集事实,即使最微小的细节也不可以突略,何以反而自己塞住耳目?岂不是自绝门路?” 苟地保虽不敢对小蛮不敬,却也有些不服气地说道:“我认为牵涉没有关系的人,反而会搞乱头绪,岂不是误纵了真凶。” 聂小蛮冷冷地说:“照你意见,有嫌疑的角色除了程俊人没有其他的人了?” 苟地保坚决地说道:“自然如此。他早已自首,大人又何必多疑。” 聂小蛮微笑,看着地下,手抚下巴。一时不说话。倪二则怒目看向苟地保,替自己深感不平,像要乘机反攻。 苟地保又大声道:“大人,小的早就说过,这件事十分明显,也不必杀鸡用牛刀。程俊人的确是凶手,一开始便没有疑问。” 聂小蛮说道:“是吗?不过这是一桩无头的案子,非此寻常。程俊人即使自己承认,你想就此结束案件,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死者的首级终不能没有着落,苟兄,对这一点有什么解释吗?” 聂小蛮的声调温婉中带着严冷,目光逼视着苟地保。 苟地保略有犹豫,慢慢地说:“这桩案子的难题就是小楼嫂的脑袋找不到,据程俊人自供,杀死老婆后又把死尸的头藏在箱子里。可是我已经寻遍所有的箱子,没有找到。真难以解释,怪哉,怪哉。” 聂小蛮诧异地问:“什么?他自己招供说把头藏在箱子中的吗?奇怪!这可真有些奇怪。” 倪二此时乘机而入,冷冷地问苟地保:“苟爷,刚才你搜查箱一半,看到血迹没有?假如有血迹,即使找不到头,至少也是证据呀。” 苟地保皱皱眉,只得老实说道:“没有,没看见血迹。” 聂小蛮笑道:“我早知道没有。假如我是你,就不必作无谓的搜查,因为自然是搜不到的。” 苟地保听了这话,有点脸红地说:“大人,什么叫无谓?这是我分内的事,罪人自供,我又怎可以不查?大人何以取笑小的。” 聂小蛮点头道:“你这话虽然不错,但必须审酌情理,若贸然去做,反是劳而无功。” “敢问大人,怎样算审慎?这不是情理中的事吗?” 第三百四十三章 小鬼难缠 小蛮笑道:“我以为这是超乎情理的,所以说徒劳无功。” “这可怎么解释?”苟地堡脸色很不高兴,却又不敢生气,只得如此反问道。 聂小蛮点点头,正色道:“杀死自己老婆还斩断她的头,残忍已极,仅是为了几个赌资出此下策,于情理来讲太突兀了。斩断了头,还把头藏在箱子里,岂不是滑稽?请问他把头藏在箱子里,又有何用意?” “谁能肯定他不是想以此灭迹。” 小蛮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问道:“将头颅藏起来,那么尸体怎样处理,他为什么顾此而失彼呢?” “也许他酒醉后人事不清,一时匆忙,来不及把尸体掩藏起来。” 聂小蛮微笑道:“那么请问,尊驾搜查箱子,应该找到头才对呀!去那何以连血迹也找不到?” 苟地保被小蛮说得心中无明火起,自然极是不服,还要强辩:“禀大人,目前还不能武断地下结论。也可能他藏好的人头被人拿去,所以一时找不到。” 聂小蛮却不紧不慢,淡淡问道:“无论如何应该有血迹,对不对?” 苟地保已经慌不则言,顺口就辩说:“也许他藏头时用东西或布块包裹,于是不留血迹。” 景墨在旁边听他们两人辩论,觉得这姓苟的小地保的口才不错,有时虽然有点牵强,却总是振振有词。幸亏他的职位不高,为害还算小,假若他得据了什么高位,大权在握,是非曲直不明,黑白颠倒,必然乱用职权,那么百姓的性命就不值半文钱了。 感叹了一回,景墨又想,可惜偏偏是样稀里糊涂的昏聩势利小人多有得志的,这样一来,百姓焉得不苦?民间哪享太平? 聂小蛮微笑了一下,并不直接答复对方,只是说道:“算了,我们来的本意是查访真相,现在争辩已久,还没有验过尸体,不要光说空话不做实事,你且领我们去看看尸体。” 苟地保道:“尸体在后面房间,尚未移动,想等大理寺仵作来查清楚,小的已经略检查过,并无特异之处。” 聂小蛮说:“虽然这样,我依旧要察看一遍,说不定能找到些端倪。” 苟知事说道:“也好,小的可以引领。”说完他把刀放在桌子上,先返身走向内室。 内室很暗,只有窗户透进一线光线,窗小且高,光线还照不到地面,这样一来连地上陈列的无头尸体也看不见,景墨未踏进内室,心中先已构想一幅无头尸体的可怖图象。常常听小蛮说起,恐怖的意念是起于不明不知,就因为不知道,发生一种幻觉,而引起恐怖的本能。所以一切的古怪惨象都是由幻觉构成的,比实际目睹的还可怕几倍。只不过景墨身为锦衣卫,见过的尸体比起小蛮只多不少,却是永远也无法习惯这现场的种种惨状。也许不是心中恐惧,而是一种不忍罢。 地保走过去,打开后门,内室就显得明亮豁朗。距离楼梯三四步外,明显可见一具女尸横卧在地,躯干向内,两只脚离开后门约一丈多远。头已被割去,脖颈内陷,与肩头一样齐,断处血液狼藉,地上的血迹已经凝结,叫人惨不忍睹。 尸体穿的黑绉纱棉袄,来看很新,虽染有血迹,但仍显得相当洁净。袖口露出死者的手,皮肤极粗厚,聂小蛮注视着尸体,一手托着下颊,神色像在估计,一面问地保道:“尸体未曾移动过罢?” 苟地保还未回答,倪二自动先作答:“没有错,我第一次看见就是这样子。” 苟地保白了一眼倪二,才说:“回大人,我刚才检查时就是这样子,大理寺的还没有来,我们谁也不敢随便移动。” 聂小蛮问倪二:“你最初看见是什么时候?” 倪二说:“我第一次来这里,天还没有亮透,不过听到凶讯还早一点,大约在子夜后丑时过半的样子,初起怕冷未曾立刻过来,等到破晓时分才来。” “先生,丑时以后已经听到凶讯?” “对!” “谁向你报信?” “是小楼。他用力敲门,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听说小楼嫂被杀,我当时不免大吃一惊。” 聂小蛮不讲话,低关凝思,前额的纹路显得很深。 苟地保突然惊呼道:“哎哟,看呀,这岂非是谋财害命的证据吗?” 景墨骤然间听到近乎命令式的惊呼,立刻回头注意,只见通判知事用手指着尸身,张大了眼睛,像是被他意外地发觉了什么重要之物。 聂小蛮也回过头来,惊讶地问:“你看到什么?是不是指手指上的金戒指?” 苟地保点头道:“是的,这戒指是纯金无疑,但形状奇异,刚才我匆匆之间未曾注意。”说完,弯腰趋近观察。 苏景墨和聂小蛮也躬着腰细看。景墨看见死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戒指,但是不像普通人那般戴在手指末节,却在第二节上,指节上面的皮肤拉得很紧,确是有点特殊。 聂小蛮对景墨说:“景墨,你看这枚金戒指,可真有点奇怪!” 景墨只是点点头,不作评论。 聂小蛮又对苟地保说道:“确是有些奇怪,不过尊驾凭什么说是谋财害命?” 苟地保有些吃惊地说道:“大人没听见倪二的话吗?昨天程俊人出外时,曾向老婆要钱做赌本,他出去一定是赌博,等到回家来,碰巧因输得精光,势必再来逼老婆拿出钱来。假设老婆始终拒绝,那么程俊人正当喝醉了酒,一怒之下便生了恶念,举刀危逼老婆,直至惨杀。这也是常情所应该有的,这种种猜测通过这枚戒指就可以证明。你看戒指在第二节手指上,显然可以看出程俊人回家要她戒指,她不许,程俊人用武力劫取,因指骨粗,仓促之间戒指脱不下。这时妇人一定呼叫,碰巧用力挣扎,程俊人惊恐之余,于是便杀了她。据我个人猜测,这也是证据之一,大人您同意吗?” 聂小蛮点头道:“尊驾分析得很对,不过着眼应注意大局,略有偏差,只怕会误入歧途。”聂小蛮说完这话,突然对苏景墨看了一眼,仿佛告诉景墨他的话中另有含意。 第三百三十四章 勘验 起初,景墨还不太了解,觉得聂小蛮的话有点含糊。平心说来,苟地保的话以前是有点牵强,而现在看来却是合情合理。聂小蛮既然无话可以驳斥,又不肯承认苟地保的话有理,莫不是也有“成见”两字从中作梗,所以感情用事? 倪二也插嘴道:“假如小楼因抢戒指而行凶,行凶之后,势必依旧要拿走戒指,何以竟然放弃不拿?” 苟地保瞪了倪二一眼说道:“喝醉酒的人做事都不正常。杀人之后,心中绝对不能说没有恐惧。” 聂小蛮听了这话把身子转过来,语带讥讽道:“尊驾每逢碰到情节不合时,便推说因为程俊人喝醉酒,难道说,程俊人酒醉到现在还没有清醒?” 这地保被聂小蛮反反复复驳斥,终于忍无可忍,神色微怒道:“大人一直认为小的不对而屡屡驳斥,想来必有高明看法,不妨说来听听也教小可心服。” 聂小蛮却正色道:“我并没有什么看法,只是认为整理乱丝而没有头绪,非但理不好,反而更见纷乱。尊驾对付这桩案子不先查其主因,却从枝节着手,本末倒置,岂非无聊?所以我只能保持沉默。” 如此必不能让姓苟的心服,小地保生气道:“敢问大人所说的‘本’终究是指什么?恕小的愚蠢,愿闻大人的高见!” 聂小蛮说道:“这桩案子关键是在人头,现在头没有下落,其他的事岂不都是枝节?”说完,他屈膝跪在尸体旁,细心观察,不再理会这位苟地保的答话。 地保的神情有点窘迫,想争辩又没有适当的词,而且屋中也无人理他,可就这样忍下去却又不太甘心。 地保叉手站在那里,想找到机会反驳。景墨在一旁暗想,这个人自作聪明,成见很深,谁要是跟他共事,恐怕很难融洽。这样一来景墨未免为聂小蛮有点顾虑。不过,看样子聂小蛮却是毫不在乎。 小蛮先抚摩死人的脚,再仔细检验死人的衣领和断颈的血迹。 看罢多时,聂小蛮喃喃自语:“看这凝结的血迹,死者被杀,最少已经有六个时辰之久。” 他仰头问道:“景墨,你看一看天色,现在是什么时辰。” 倪二不等景墨出声,便答道:“之前我有听过鼓声,现在当是巳时三刻。” 聂小蛮便问倪二:“你可知道昨夜程俊人是什么时间回家的?” 倪二说:“这个我不知道,问问他的老母,应该不难知道。” 聂小蛮又问道:“平常他总是夜间出外?” 倪二说:“不错。” “他每天大约什么时间到家?” “没有一定的时间,时早时晚,很难说。” “那么夜晚他来报凶杀消息之前,你住在他的隔壁,曾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未曾听到。” 聂小蛮点点头,不再问,又用蹲下身细看死人的手指。手指上皮肤并不细腻,可见这女子生前勤劳做工。小蛮又再验她的脚和尸体旁侧地上,看看有无留下脚印。地面是砖头砌的,高低不平,很难察验,何况已经有许多人出进,即使有脚印,也难辩认。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站起来,拿出那本他一向随身携带的小本记录了一些东西,然后突然他目光注视着地面,慢慢移向门外。 聂小蛮又问道:“这门外的空地,也有小径可通吗?” 倪二点头说道:“有的,是一扇后门,门外面就是河岸了。” 聂小蛮听到这里,眉目问颇有欣喜之色,说道:“有的吗?既然有小径可通,理应加以察验。” 这时,突然有呜咽的哭声从楼梯上传下来,原来是老妇走下楼来,她的外甥依旧扶侍在旁。老妇一面哭泣一面指着尸体哀道。 “好苦的媳妇呀。这件黑绉纱的棉袄,你认为很合身,不过还没有穿上十天,想不到竟是送了你的终,你好薄命呀!”她看了看聂小蛮又问道:“大人,我儿子最后会被杀头吗?” 聂小蛮安慰道:“没有,没有,你不要担心,你儿子没有被杀头,我可以向你保证。” 老妪张大眼睛诧异地说:“大人,你真能担保?我儿子果不用死,我也活得下去了。” 景墨静静地听老妪的话,深深体会到她跟儿子的舔犊之情,没有人及得上。不过对她媳妇,似乎有些不闻不问,这也太过于冷血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聂小蛮答道:“老婆婆,你不要恐惧,你儿子一定不死,不过有几句话想问你,请你回答。” 老妪停止哭泣,用衣袖擦着眼睛点头说道:“大人想问些什么?” 聂小蛮问:“昨夜你儿子是什么回家?” 老妪说:“这我可不知道,因为我已睡着了,小楼终究什么时辰回家,我完全不知道。” “那么他回家时一定有人为他开门,平时是不是媳妇每次都为他开门。” “不是的。门上有暗锁,小楼出进,根本不需要人为他开门。” “他出进是走前门还是走后门?” “前门。” “你儿子回家不需要人开门,那么你媳妇一定是先自睡觉了。” “这很难说,媳妇经常做夜工,有时直到深更半夜才停。小楼通夜不回家,那么媳妇就先上床睡了。” “你媳妇做什么工?” “但凡是缝纫绣花一类的工作都做。” “她做工的收入,是作家用还是作自己的私房钱?” 老妪脸上现出惭愧的神色,期期艾艾地说:“他们两人一切开销都是她一个人做工维持,要是不够,只能变卖旧物来贴补。现在媳妇死于非命,家中旧物几乎典卖殆尽,今后我们母子不知道如何生活下去!”说完,不禁又哭起来。 景墨冷眼看着这老妇人,心想,这次她总算为媳妇而哭泣,不过多半还是因为将来生活麻烦而着急,终于才这样一来可怜起媳妇来了!这老妇当真薄情! 地保道:“程老太,我也有句话要问你。你媳妇的头究竟在那里,请赶快告诉我们!” 老妇张大了眼说道:“我也是在疑惑,为什么不见了人头,假如我知道,怎么敢藏起来不禀告你们。” 地保又问道:“案子发生后,你有没有到楼上开箱子看过?” 老妪缓慢地说:“我开过箱子,我因为……” 苟地保突然瞪大眼睛急问道:“你为什么要去开箱子?快些坦白告诉我。” 第三百四十五章 苦命女子 老妇被逼问之下,有些畏畏缩缩地说道:“我因为……我因为……” 苟地保很快接下去说:“你难道不是因为找死者的头,才打开箱子看的吗?” 老妇急忙辩解道:“我不是因为找人头,头又怎么会在箱子里?” 苟地主大怒,声色俱厉地说:“你快从实招来,不许说谎!” 老妪窘涩地说:“苟大爷,我想媳妇既然已经死了,开箱子想找一找她有无私蓄,可以用来料理后事,并没有其他缘由。还你要明查。” 聂小蛮点点头,问道:“那么你发现些什么?” 老妇答道:“没有什么,只有几件银首饰也不值多少钱,不过在第二只箱子中反而失掉了一件旧的青布棉袄。其他没有什么异常。” 聂小蛮还未开口,苟地保便神色严厉地指着老妪说道:“你不要谎话连篇,你开箱的主要缘由,一定是怕你儿子把媳妇的头藏在箱子里还不妥当,于是把头移到别的地方。至于目的嘛,不消说,是为了给你儿子脱罪。快告诉我,你终究把头藏在什么地方?不然,跟我到衙门里去说,我也不想跟你白费口舌。” 老妪一时脸色变得灰白,两脚发抖,身子摇晃。她的外甥赶紧扶住她,并安慰道:“姨母不要伯,若真有事要去衙门中对质,我愿意代你老人家去,你不必担心。” 聂小蛮也安慰道:“老婆婆,你且听我说,你儿子完全无罪,不到三天我一定使他从狱中出来,你先定下心来休息便是了,不必恐惧。” 老妪一听这话果然平静下来,连连点头,热泪盈眶,所谓“喜极而泪”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景墨听了聂小蛮的话,却不觉心中暗暗惊愕,小蛮终究凭什么样的自信才这样子说?或者是因为怕老妇人再一次晕倒?而有意安慰?因为刚才所说的话关系重大,不是随便可以说的,聂小蛮既然这样说,直指程俊人无罪,那小地保却不知又将怎样表示? 然而聂小蛮不等苟地保开口,转过身来说道:“苟兄,请你听我说,这老婆婆年纪很高,发生这件大事,真实担当不起惊吓,假如再加压力,她万一当真发疯,也不过街面上多了个疯子,对凶案也是于事无补。兄台既是地保,自然应该保你这一方的小民百姓,这样吓唬人的办法可万万使不得。” 苟地保有些腼腆地说:“回禀老大人得知,话虽如此,但案迹都在,律法上应该加以追查,否则时光宝贵,万一丢失了又如何办?大人所说未免有点因噎废食了!老大爷自然是纱照万里,见识高远,却有下情不知,像小可这要的地保位卑职低,万一将来上官把罪责一昧推脱,我这样的最是容易倒霉。到时候都推到小人头上,最是吃罪不起,故而逼得急了些,却是没奈何。” 聂小蛮微笑道:“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是假如目光不够敏锐,则所谓案迹云云也难免引入歧途。” “对,敢问大人说程俊人无罪,恐怕不是仅仅安慰老妪吧?大人当真有事实的根据吗?” 聂小蛮点点头,冷冷地说:“我认为程俊人的确无罪,一开始他就无罪!” 苟抗议道:“程俊人无罪?那么谁是有罪?难道说大人心目中认为,烂鬼阿康是杀人真凶。” 聂小蛮正言厉色地说:“我可以肯定杀妇人的凶手,另外有人,是不是烂鬼阿康,我现在还不知道,不过程俊人是被冤枉送进牢狱的!” 景墨心想,聂小蛮生平是个不苟言笑的人,除了自己之外,他很少向谁开玩笑。平日里严肃也就算了,要是探案的时候那更可以说是近乎于古板了,所以现在说出这样话,自然也不会是言不由衷。聂小蛮常说,为人处事,必须守住三个要素,才能达到成功,才会有成就。 三个要素就是学识,经验加上责任心。 所以聂小蛮平日里待人接物,讲究实际,从来不说空话。今日他在苟地保面前发表的谈话,如此坚定,他自然知道要负责任。这么看来,难道说对这件无头案他已经有了独到的看法? 老妪听到聂小蛮的话后,高兴得全身发抖,含泪的眼睛注视着聂小蛮,流露出深深感激的表情,她外甥的脸上也有喜色。 只有苟地保,背负着两只手挺胸而立,仿佛金刚一般,双眼怒视。 苟地保对聂小蛮说道:“敢问大人所说的一切可有证据?大人可不要忘记,程俊人亲自招供,凶器也已找到,程老太刚才说过丢掉一桩旧棉袄。棉袄失掉耐人寻味,可能用来包裹人头,现在一起被藏匿,所以一时找不到。果然如此,则证据确凿,并不是一句话可以完全推翻的。老大人说话应该审慎一点!” 聂小蛮似乎厌倦了苟地保絮絮不休的说话,只简单回答说:“多谢你的忠告,我讲的话,并非不负责任。请你负责通知衙门来办案的差人,对这案件不要匆促解决,等我搜集证据,再移交定案。”说完便扭过头去,不再搭理苟地保,而是看着景墨说道:“景墨,你来帮我验看一下后面的空地,碰巧可以增加你的阅历呢;”说完,回过身走向后门,左右观察,不再理会愣在当场的苟地保。 苏景墨于是应聂小蛮的要求立刻走过去,乘机向苟地保偷看一眼,只见他皱眉咬唇,形状很窘。 聂小蛮指着空地说道:“景墨,你仔细查看,这块空地和整个凶案有关系。” 这块空地有点像人家的后院,宽约两三丈,长度则加倍。院中有几个三足竹架,横靠着墙脚,多半像晒衣服用的。还有破桌旧板等物横倒在地上,像废弃已久了。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东西。只见满地覆盖着苍白色的野草,颜色惨淡,仿佛一个人的生机已尽,还有残骨留在人间。 景墨看了看对小蛮说道:“你的话指什么而言,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关系。” 聂小蛮说道:“我所指的关系是在地上,现在可以试试你的目光。这条泥径小道上面岂不是许多脚印吗?” 第三百四十六章 立身处事 景墨低头观察,门外果然有一条小路,直通后门。大约三尺宽,两边全是枯草,但是小路上没有。而且因为昨夜曾下过雨,泥路未干,所以走在上面的脚印,显然可见。 聂小蛮领着景墨走出后室,弯下身来细察近门处的脚印,指点给景墨说道:“这脚印显明而深,倒是很少见的。” 景墨细细看了说道:“真是天助你也,假设昨夜无雨,就不容易辨别了。” 聂小蛮点点头道:“对,现在我倒要考验一下你的观察力,你看出这些脚印有什么特点没有?” 景墨闻言之后,凝视了一会儿,惊讶地说:“嗯,脚印大小不同,我想恐怕还不只一个人呢!”说着,景墨指出其中一个:“这个脚印尖而短小,看来像是女人的脚印。” 聂小蛮赞道:“好,男女脚印你也辨别得出。嗯,不过我问你的是那些男人的脚印有没有异状?” 景墨再仔细观察,见脚印大约八寸长,头部有些偏斜,并不像普通人的那样平直。 这样一来景墨便分析说道:“这个脚印莫非是谢公履的印子?” 聂小蛮从身上拿出软尺,一边慢慢地量着男子的脚印,一边答道:“你说得对,但还不完全。这种谢公履不是下雨天人们一般穿的雨鞋,却是一种特殊的靴子。不过它留下的印子平圆,靴跟也不特别深,由此可知是一种新式的木头底鞋。” 景墨像是恍然明白说道:“一点不错,普通的雨鞋鞋底一定坚厚,跟也比较高,印迹一定比较深,不像这种脚印浅而浑圆,对不对?” 聂小蛮点头道:“对了,对了,现在你的观察和看法都大有进步。”聂小蛮又量鞋印之间的距离,再在随身的小本上画出一张草图,记下尺寸。然后再量女子的脚印,照样画图写明尺寸,回头对景墨道:“景墨,这是男子脚印,你能试试看辨别一下,是出去的脚印还是进来的?” 景墨一边观察一边说道:“看得出,印子深一点的是进去,走出去的要浅,十分清楚可辨。你都量过中间的距离吗?咦!这女子的脚印也有进和出的分别,这是为什么?难道说凶手还带一个女人一起来?“ 聂小蛮说道:“这一点,你应该细细想想,现在先跟着脚印过去,看看脚印是走到哪里,然后咱们再加论断。” 景墨点点头,跟在聂小蛮后面,踏着枯草过去,走时十分审慎小心,不敢踏在泥径上,怕踏坏了脚印。 不久,两人走到后门边。聂小蛮停下来抬头仰视,景墨也就停下了脚步。景墨看见围住这空地的是一道矮墙,墙皮已经剥落,没有剥落的地方也已经变成暗黑色。短墙上只有一扇门,就是程家的后门。门有木闩,另有一长条的石块横卧在门的旁边,来看是用来堵门的。 聂小蛮指着门上的灰色痕迹对景墨说道:“这扇门应该是不常开启的。现在虚掩着,而且没有上门闩,岂不是证明昨夜曾有人出入过?” 景墨说道:“会不会因为有人要来检验,所以没有上门?” 聂小蛮答道:“不见得,苟地保刚才自以为已经抓到凶手,凶案容易解决,我料他必没有到这里来检查。”说完,小蛮就把门拉开,突然诧异地叫道:“门口的脚印怎会如此杂乱? 景墨闻言走近视察,果然一点不错,脚印有横有纵,但全是男子的脚印,女的脚印只见一二个。聂小蛮略一思索,伸头向里探望,再踮起足尖一手攀住墙垣向内观望。这样过了一会儿又低头细细地辨认地上的脚印,像有所领悟。景墨这时看见门外就是河岸,岸上虽有小径可通,但野草把小径全都封住,平时一定行人稀少。离开河岸大约有一丈路是一条小河,河面上有船只来往。 聂小蛮突然叫道:“哎呀,景墨,脚印失踪,找不到了。” 景墨闻声回头只见聂小蛮站在岸边小径上,一时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到处是野草,果然再也找不到脚印。 聂小蛮指着野草愤怒地说:“探案的时候,我最讨厌是满地杂生的野草,假若是青草坪,就容易见到脚印,现在就很难辨认。” 景墨宽慰小蛮道:“你我何不分开寻觅?你向东边找我向西边去,即使见到半个脚印也好,至少可以知道方向。” 聂小蛮说道:“你能帮助我真好,不过这样一来必然十分费时,我想先到河那边去试一试,假如找不到脚印,再按着你的计划进行。” 景墨点头答应。聂小蛮便弯腰朝河边走去,走一步看一看,十分细致。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惊呼道:“这边草上发现有泥痕,是不是曾有人从这里走过?” 景墨也低头查清楚,初起看不到什么,好久才看见草堆上有泥痕,不过十分细微,假如聂小蛮不加指示,苏景墨绝不能辨别。 聂小蛮走到水边,又发出惊讶声:“啊呀,对了,凶手是从水路来的。景墨,你看这很深的小泥洼,岂不是脚印所造成的?” 景墨一听找到了凶手前来的路踪,不由得惊喜交集,往前细察,当真不错。 聂小蛮问景墨道:“你想想这脚印是怎样形成的?” 景墨想了一下,说道:“我想这是男子的脚印,好像他离船的时候,用力往岸上一跳,这样一来不知不觉用力很猛,所以留下这样子的印子。” “说得有理,不过你还应作深一层的推敲……好了,我们既然获得线索,得益很多,现在回去吧!” “等一等,小蛮,你刚才判断凶手是从水道来的,是指那较深的男子的脚印吗?” “是的,简单地说,印出这脚印的人,即是我想法中的凶手。” “那么女子的脚印是谁呢?” 聂小蛮迟凝了一下,承认说:“对于这—点,我还不能确定,现在还难说。两人先回屋子,我要把脚印给通判知事看,计他不再处在睡梦之中。” 第三百四十七章 奇怪的脚印 两人走进后门,仍旧让它半开着,为了不致搞乱了脚印踏草回去。这时停尸体的房间中老妇和倪二正坐着在谈话。那个年轻的外甥和苟地保则已经不在了,小蛮询问之下,原来苟地保自感无趣已经走了,外甥则是去招呼亲戚来料理丧事,同时到死者的娘家去报丧。 原来死去的妇人姓王,她父亲名叫富乐,是金陵城里的一位商人,也算得上是颇有家资。天亮时,老妇已请人去王家报信,至今还未见有人来,于是吩咐外甥再去传报。 聂小蛮问道:“你死掉的媳妇跟娘家时常有往来吗?” 倪二说道:“小楼嫂平素性情傲骨嶙嶙,她常因自己贫贱的缘故,从来不回娘家,生怕有辱她父亲的门楣,但是她父亲经常差女佣人送些东西过来。” 老妇在旁说道:“亲家王员外一向慷慨,待我媳妇很好。他知道我们生活困难,常常送钱送米来接济我们家,或替媳妇添置新衣。近一年来,我们一家免于冻馁,一半是靠媳妇的针线女工收入,一半是靠亲家的帮忙。单是全靠媳妇十指做工,怎么能够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 聂小蛮说道:“有这样的父亲,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不过他的女儿绝迹不去娘家,似未免有失礼仪。” 倪二说:“这是小楼嫂的性格,一年之中也不曾出过二次大门,可以知道她平时的品性了。” 聂小蛮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么生前她认识很多人吗?” 老妇摇头道:“不多,除小楼的朋友外,就是海天常常来我家。” “谁是海天?” “是我的外甥,刚才扶我上楼的那个人。” “你外甥跟媳妇的感情很好吗?” “不是,我媳妇很少有朋友交往,除跟亲家送东西的那个女佣人月兰之外,很少跟别人作深谈。” 聂小蛮点头说:“好的。不过有一点想请告诉我,你刚才说昨晚深夜时候你儿子将凶耗告诉你,所谓深夜,到底是什么时候?” 老妇想了半天,终于还是说道:“对不住,大老爷,我真的不能确定。” “那么你儿子向你报信之前,你听到过什么声响没有?什么声音都可以。” “没有,我吃完晚饭就睡了,又睡又是得熟,直到小楼叫醒我,所以睡觉后的经过情形,我完全不知道。” 聂小蛮点了点头,说道:“请你放心,不必自寻苦恼,我一定竭尽我的力量,希望在三日之内,让你儿子出狱回家,那时候你们母子便可以团聚。” 老妇听闻后喜悦地说道:“老爷的话若是真的,真是我的造化!但衙门里的差爷他们要是来逼迫我,该如何办?” 聂小蛮有点踌躇,他也知道这差人上门,不管有事无事,光是使钱打点,这些穷人就拿不出来。公人见钱如蝇见血,这倒真是一件万古难事。 小蛮想了想,随即拿出一张帖子,用笔在上面写几个字,交给老婆婆:“你不必伯,他们要是再来,把我的帖子给他,相信不敢蛮横无理。现在我应该回家去,有什么消息,当再告诉你。”说完站起身向倪二告别,对他给予的种种指示表示感谢,然后招呼景墨一起离开。 倪二把两人送到门外,突然在聂小蛮耳边细语。景墨站着等候,只听见他最后两句话:“请大人小心,我看对方的表示,对你并不甘心认输。” 两人回到馋猫斋之后,聂小蛮显得十分疲乏,卸下外面的大氅,就倒在椅子上休息。 聂小蛮瘫在圈椅里喊道:“卫朴,快弄些茶来吃。”随即对景墨看了一眼,抱怨道:“那姓苟的可真是不明事理,我跟他讲个没完,搞得口干舌燥,碰上这种无能的蠢人实在无趣。” 景墨点头认同,并说:“这小地保所说的一切都十分勉强,我看这人的成见很深,要不要把他换个地方。” 聂小蛮道:“这倒是不必的,只是一个人最要紧的是有自知之明,既然力所不及,何不虚心听听别人的正确意见,刑名上的事就是应该十分谨慎。不过他却是顽固地坚持自己的成见,不辨虚实,只知道玩弄他的锐利的舌锋,真实不能令人容忍。与笨人打交道最是痛苦,因为你们的讨论都不在一个层面上,他听不懂你说的,这有时候可真教人哭笑不得。” 景墨点头道:“这确是他的短处。不过你刚才理直气壮地驳斥他,很使他难堪。你有没有准备好?“ 聂小蛮笑道:“对这桩案子我大致已有把握,现在最重要是证实我的理解,这就是你所谓的准备。倪二对我说苟地保深恨于我,可能暗图报复。假如真是如此,那么因公事而变成私怨,真实太可笑!他既位卑职低,又是卑鄙小人,最容易使出歪门邪道或是暗中使坏。有时候真不明白上天何以要生出这一类小人来祸害人世间,难道人世间的麻烦还不够多么?” 景墨也苦笑了一下,说道:“小人确是可笑,不过你也不可轻视,要知道这一类愚蠢小人,最是难缠的。那么你对案子的进程已经有了把握吗?” 卫朴送茶进来,聂小蛮的话略作停顿,端起白瓷茶碗,一饮而尽,然后又接过卫朴递来的折扇,可以却没有打开折扇,只是默默地握在手中。 聂小蛮又叫道:“卫朴,你叫焐蛆强赶快过来,我有事安排他办理。” 卫朴答应一声便走出去。 景墨问道:“你招焐蛆强来干吗?” 聂小蛮说道:“你还记得早些时我破获的一桩夺嫡案吗?若不是焐蛆强的帮忙,我怎能在三天之内破案?你知道焐蛆强和他手下的伙伴都是我的耳目手脚,有时非有他们的帮忙不可。他们对我的帮助不小呀!” 景墨点点头表示同意。要说起来,这焐蛆强是焐蛆阿强的简称,焐蛆是金陵土话,表示在很热的天气里穿很多的衣服。这个叫阿强的乃是金陵本来是个无业闲汉,懒惰不作工,仅凭他的敲诈手段来糊口,他手下还有一伙人,在社会上为非作歹,祸害不小。 第三百四十八章 焐蛆强 自从认识聂小蛮之后,聂小蛮晓以利害规劝阿强归正。久而久之,他逐渐认识自己的过错。聂小蛮又借钱给他作本钱,使他做些小生意,焐蛆强果然兢兢业业一反过去的为人。同伙中看到他这样做,也都跟着他一起改邪为正。这样一来,焐蛆强十分感激聂小蛮。聂小蛮有时委托他在外边跑走刺探些什么事,他无不遵命而行。 因为焐蛆强对于街头巷尾中一切的情形,可以说“洞悉无遗”,所以自很有帮助。聂小蛮初起不让他白白劳动,每次差他做事,总给予相当高的报酬。焐蛆强自然干得更加起劲。只是这一次聂小蛮在这时机又召他来帮忙,不知道何差遣。 景墨又问道:“你要安排焐蛆强做什么事?” 聂小蛮摇摇头:“景墨,请你先不要多问,过些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已经肚腹咕咕出声,我们何不找一家新馆子去用餐!” 于是小蛮与景墨便一起往酒楼去,一边走景墨一边自己思付。自从程家回来后,全无空暇,自己对于案中情节虽然还有许多怀疑的地方,但没有得到解释的机会。从表面看来,景墨觉得这个程俊人还是值得怀疑的,而聂小蛮却是并不以为然。景墨看聂小蛮一直持续不断地驳斥苟地保,而且不留任何余地,仿佛对这件凶案已经胸有成竹。难道说小蛮当真已经知道杀人凶手是谁了吗?那么,这名凶手又何以如此残忍,倒底是为色?还是为财?亦或是因为其他关系?聂小蛮当真有了眉目吗?照一切的情况来看,凶手杀死了妇人还把头切断,料必是有深怨宿恨。还有倪二提起的烂鬼阿康有行凶的可能吗?这个烂鬼阿康又是什么人? 越想,景墨就越觉得案情真是复杂诡秘,要查明真相,谈何容易?还有一点,如果人头不见,找寻麻烦,凶手为什么要把头藏匿起来?这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这种种的疑点,都有待于解决。 匆匆用过饭,本来苏景墨以为回到馋猫斋之后,可以一桩一桩地请聂小蛮解释给自己听。想不到一到门口,卫朴已经站在那里,他一见小蛮和景墨便禀报说有人在书房等候两人,而且没有找到焐蛆强。两人进去,不觉一惊,坐在书房里等候的不是别人却是一个穿制服的差役。他见到聂小蛮,立刻站起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同时拿出一张帖子,说应天知府有事要当面商量,请小蛮立刻动身。 聂小蛮微笑对景墨说:“哈哈哈,看来这就是苟地保报复的方法,把这件事给捅到知府大人那里去,不知道他为此花了多少银子上下打点,就为了给我添这个麻烦。” 景墨有些慌张,问道:“该怎么办。你有方法应付吗?” 聂小蛮淡淡一笑说道:“我为什么怕见他?只是现在要见知府大人还不到时候,但是不去则表示我的示弱,看来势必要走一趟。你也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景墨点了点头答道:“可以!” 聂小蛮便略作些收拾,就带着景墨跟着差役出发。到达应天府衙门大堂外,聂小蛮对领路的差役讲了几句话,回过身来对景墨说:“你不妨等一等,我去一下就来,然后和你一同去见知府。” 景墨点点头,一位当值的兵丁把景墨引到会客室,大约坐了一柱香的功夫,聂小蛮当真回来,对景墨说曾经进去见过程俊人,不过现在不便多谈,只是把他的鞋子跟草图合比了一下,发现脚印不是程俊人的。然后俩人坐着相对无语,专候知府的接见,那位请两人到应天府的捕快则已经进去复命通报。 这样过了一会儿,两人就进去见了知府。知府姓尚名誉,最近才从俄力思军民元帅府调任过来。过去其实都曾见过一面,所以不太陌生。 知府问道:“聂世兄,我好像仿佛听闻,世兄对于程家的凶案,已经亲自查清楚,而且十分注意,对不对?” 聂小蛮闻言对景墨投了一瞥,示意他所猜测的完全不错。景墨也觉得那苟地保胸量真实太狭,自己真要使点手段定教他吃不了兜着走,只不过小蛮一定不赞成。 聂小蛮回答说:“回大人的话,此话不错,早晨下官就与朋友曾一起去观察过。”于是把老妇恳请两人去的详情禀告出来。 知府点头说道:“根据下面的禀告,这桩案子本来可以了结,独有大人却与他人意见相反。不知道是何高见?按照大人的鼎鼎大名,判断自然十分重要。现在有相反之判断,这案子自然不能就结束,愿听世兄的高见。” 聂小蛮缓慢地说道:“下官跟苟地保的观察不相同,事实确是如此,大人若只谈这些,我自然可以加以说明,假如想进一步了解、请给我几天时间,那时或可以答复,现在我还不能谈。” 知府道:“那今天就请你把不同的观点说一说。” 聂小蛮答道:“这倒可以。我跟苟地保争论的焦点,就是程俊人终究是不是真凶。现在我说明自己的看法。若是肯定程俊人是真凶,理由不只是一点:程俊人本来是纵酒好赌的无业游民,如果说仅仅为了钱的缘故杀妻,至少也应该有充分的根据,苟地保用金戒指为证,这实在太过草率,是没有细心检的结果。这枚戒指终究什么情形,大人假如能亲自去观察一番,一定也会驳斥他的错误观点。这是第一可疑之。” 这知府大人不说话,景墨偷看他神色似乎对聂小蛮有点佩服。聂小蛮停顿一下,又才继续说道:“照常情讲,杀人重要的证据是凶器,程俊人交出的杀人刀上竟一滴血迹也没有,我认为这把刀不是凶器。这是第二可疑之处。” 知府居然点点头说道:“我也看到过这柄利刀,上面的确没有血迹。而且本官轻轻嗅过,上面全无血腥气,看来不大可能是杀过人的。” 第三百四十九章 小人行径 聂小蛮再说下去:“大人明鉴,除此两点外,还有更大的疑问,即死人的头不见了。杀人之后再斩下头颅,若论夫妇之情,绝对做不出来,而且将断头藏匿起来,更是令人不可理解。若说他是因为畏罪灭迹罢,何以不同时把尸体也掩藏起来?若说他是遮盖真实情形而想脱罪,何以又不把尸体丢到荒郊,或掘土掩埋,那样不是更直截了当?假若想逃罪,而又拿不出办法,必然出逃了事。” 那知府年纪约在四十五以上,至少在这官场上也混了十几年了。有道是六扇门中好修行,这十几年的修行下来,虽成不了仙,离成精只怕不远了。智慧和经验都远远不是苟地保之类小人可望项背的,又道聪明之间最好说话,现在知府一听小蛮娓娓道来,头头是道不由得心生欢喜,频频点头起来。 小蛮又道:“现在案件发生在什么时刻虽然不能确定,但下官大致可以肯定多半是在深夜子时光景。程俊人假如杀死夫人而又怕定罪,这时候静悄悄地潜逃远方,时间上来说绰绰有余。他为什么不逃得一条命,反报官自首,等待被人逮捕?这人难道说是愚蠢之极至于此?从上面种种情况看,我敢断定,程俊人绝不是杀人的凶手。“ 一旁的景墨听聂小蛮的叙述,觉得情节完全合理。这样看来,程俊人并未杀妻,是毫无疑问的了。不过一转念头,又有了疑问。终究谁是杀人凶手?是烂鬼阿康?还是有其他人?聂小蛮能直率说出来吗? 这时候,就听知道说道:“照世兄所说,此中情节清楚透澈,程俊人好像真正无辜。不过他为什么要自己招供呢?” 聂小蛮说道:“供词是否能做凭证,还得看取供的方式如何!古语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又道‘人是苦虫,不打不招。’况且证据既不符合,虽然招供,有什么用处呢?我想大人自然明察到这点。” 知府低头,默默不语,神色有些惭愧,这样过了一会儿,又重抬起头来,说道:“世兄高论十分中肯,程俊人既然未曾杀妻,定然有别人杀妇,世兄对此有什么看法么?” 聂小蛮立刻答道:“有的,就像刚才我所说的,此刻我仅一个大概想法,还没有具体的看法。抱歉,现在还不能奉告大人。” 知府道:“我明白。不过先生所说的大概,是否可以说来听听?” 聂小蛮思量了一下,说道:“这样也好。让我试说一下自己的设想。我现在所知道的,杀死妇人的凶手,一定是个年轻力强的男子,身材高大,高度大约在五尺八寸左右,穿新式的木头谢公履,跟普通的尖翘凤头高底鞋不同,好像是常穿道袍。至于他出入的路径,我分析他必定走的是水路。” 知府赞道:“世兄能观测到这样地步,足见着眼的精细了,不过却不知世兄凭着什么,才能洞悉这样许多的详情?” 聂小蛮说道:“我是通过测量脚印而知道的。脚印长十一寸,每一步的距离是三尺开外,可知这人身材必定高大。同时脚印有深浅不同,好像这个人拿着沉重的东西,而脚印只有一个男人。这样的凶杀,而且是一人干的,足见他胆壮力大。至于其他的情节,还得有待去探索。现在,除非让死妇活转来再查问,我恐怕无人能向大人说得清楚案情经过。” 知府点点头道:“我今天听到世兄高论,心愿已足。世兄既然能测查到此地步,其他或许也不难循迹推索。今后这桩案子就委托世兄全面负责办理,世兄切不可推却。” 聂小蛮听到这里,低头并没有立刻回答。景墨观察小蛮的态度,似乎有些心神不安。 所长竟然把调查的责任交给聂小蛮,他是要接受吗?还是加以拒绝?接受下来又不易着手,拒绝则没有适当的措词,这确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题目。 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抬头答应道:“承蒙大人委托,岂敢不尽力去办。不过,也要请苟地保不要暗中阻挡,期限也不能预定,使我能从容查究。” 知府听了大为喜悦:“世兄肯允诺负责,我自然遵命,如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请随时随地告诉我。好了,请喝茶。” 官场的规矩,端茶送茶,上官请下官喝茶便是结束会谈送客之意。聂小蛮点点头,站起身来道别,知府也客客气气地送到门外。这次到这里来之前曾有遭谴责的顾虑;不料反受到有礼貌的委托,真实是两人的意料之外。 走到外边,景墨低声问聂小蛮:“你允许负责调查,终究你能愉快胜任吗?” 聂小蛮笑道:“景墨,你真是忠厚,何必要如此问我?要知道世界上的事情变化多端,现在事情还没有着手进行,怎么可以先有自满的想法?现在我心中有的只是单纯的想法,只有努力去做罢了,是否胜任,我怎敢逆料!” 景墨便也不再多问。景墨算是素来了解朋友的性格,每逢处理一桩案子,最不欢喜别人查究,问长问短,假如勉强他,他反而要把事情描绘得骇人所闻,使旁人日夜不安。其实,景墨也看出小蛮早已胸有成竹,定要等到破案之后,才肯宣布,自己便只能耐心等待。 这天晚上景墨和聂小蛮吃完晚饭,天气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两人一起围着炉子取暖。白天天气还好,夜间突然就如此寒冷,加上外面西北风呼啸,窗框震动得格格出声。 两人围坐在火炉边饮茶,边等候焐蛆强。焐蛆强第一次来时,刚好两人到应天府去了。这样一来他约定晚上再来。到了戌时左右,焐蛆强果然依约到来。聂小蛮让他坐下,又递了一碗热茶给他。 聂小蛮笑着说道:“焐蛆强,你怎么又来迟了,是不是又去喝酒了吗?” 焐蛆强说道:“聂大哥,我没有,我自从戒酒后,点滴不入,今夜去看了一位事先约好的朋友,商量一桩事,一时走不开。” 聂小蛮问道:“商量些什么事,你又是去做评判人?” 焐蛆强说道:“一点不错,朋友们一定要我去,不便推辞。商量的事是因为有个商人偷偷出卖劣货,违反当日我们的誓言,所以要公议给予处罚。聂大哥,你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第三百五十章 如约而至 聂小蛮微笑道:“我这里有件事想托你,大概只要你一天的时间就可以办完。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空闲。” 焐蛆强正色道:“大哥吩咐,敢不效死力。只是不知道,这件事我一个人做得了吗?是否还要朋友们出力帮忙?” 小蛮摆摆手道:“你一个人便足够了,事情其实很简单,不过要你稍稍跑走一下而已。第一,你要去马桥附近打听一下程家的媳妇生前是否规矩贞节。我眼下正在追查程家的凶杀案,我想你大约已经听说了吧?” “对,这桩案子已经是满城风雨,老少皆知。聂大哥,正在调查这件无头案吗?” 聂小蛮点头道:“对,我对这位妇人平时行为已经多少有点端倪。还得要你去打听一下,以便得到旁证。但不可过于张扬,你明白吗?” 焐蛆强说道:“大哥放心,做这种事我最有办法,明天早晨就给大哥回报。大哥,还有别的事吗?” 聂小蛮沉思了一下说道:“嗯,还真有事,你可知道本城有几处出租船只的船厂?” 焐蛆强说道:“这一点需要先调查。船厂只出租船只而没有摇船的人,若是人船兼租的,那么城河中有一种散船。” 景墨点点头道:“这个我明白,如今我要调查的是船厂,你到各船厂查问以下,昨夜有没有人租船过夜?假设有,希望你立刻来告诉我,不然,我就要另找别的路径进行调查了。” “可以,今天今天是初九。我明天去查访,就该查初八日晚上的事,没事吧?” “不错。不过你千万要小心慎密见机行事,万万不可坏了我的事。” 焐蛆强答应了,随即离去。 等他走后,苏景墨便问聂小蛮问道:“你所以要到船厂去探询,是想借此追踪凶手吗?” 聂小蛮说:“是呀!我的意思,假如凶手并非从外乡来的,一定不出我的意料,船厂大约是目前惟一的线索了。” “嗯,虽然如此说,不过,假使凶手来的时候是雇用河里的客船,焐蛆强就免不了徒劳无功。” 不料,小蛮却并不赞成:“景墨,你说得固然有理,不过依我来看,未必是这样。” 景墨感到奇怪,又问道:“你确知凶手不是在近处雇用散船而是到船厂去租船?” “对,我想是这样的。” 景墨更是大惑不解,追问道:“我还是不明白,能说说清楚吗?” 聂小蛮犹豫一下,说道:“你可不要紧逼我。总之我觉得,到船厂去租船更符合他的需要。” 聂小蛮说完低头沉思,同时又把双手交在胸前,似乎做出一副拒绝提问的样子。景墨见状也不便追问,就改变话题。 景墨说道:“刚才你说关于死者生前的操守已经有了端倪,她果然是个有贞操的妇女吗?” 聂小蛮说:“这些都是根据倪二的禀告。他不是说王氏终年不出门,认识的人很少。假如倪二的话可信,她应该是个贞洁的女子。不过我对这一方向还得深入探索。而且我们明天要去访问她父亲,应该可能获得更多的详情。之所以要追查这些,也是因为妇人的品行与这桩案子很有关系。我要寻求准确的事实,不能不从各方向加以考虑和观察。” 景墨问道:“那么烂鬼阿康,还有程小楼其他的朋友,还有那个外甥海天,也须要查问才对。” 聂小蛮沉吟说道:“对,不过这些人都比较空泛,我并不急于查问,我以为先查明凶手的来踪去迹,应该会比较快捷一些。” 景墨沉思一下,又问道:“死去妇人的父亲王富乐,听起来名字很熟,你听见过这名字没有?” 聂小蛮道:“听到过,他是个米商,住在荡口。明天我要去看他,往返很花时间,所以不能不让焐蛆强分担我一些探访的工作。” 次日清晨,天气晴朗,但更觉寒冷。聂小蛮却兴致勃勃,吃完早餐独自一个人去荡口。景墨因为自己另外有事,所以没有去。大约巳时二刻的时候,焐蛆强来报说,调查了几处地方,已获得了实情。死者嫁程俊人已经四年,从未听到她有任何不规矩的行为,真实是个贞洁节烈的女人。然后焐蛆强又出去了,说是去各船厂打听。 景墨默想妇人既是个贞洁的女子,这跟倪二所说的话相符合。那么妇人的死终究是什么缘由?这可真是索解不得。按照一般的常理来看,发生罪案的主要缘由,不外是“财”、“色”、“情”、“仇”四字。因为钱财是一切物质的代表,也是维持生活的要素。色是男女阴阳,延续生命的本能,芸芸众生,都靠其生存。程妇并不富有,没有因金钱谬竭引出祸害,深居不出,自然也不会与谁结仇,若不为情孽,怎会有此深怨?但她似乎是个贞洁娴静的女子,依此揣测,又是自相矛盾。真实令人想不通。 晌午时分,聂小蛮还没有回来,景墨只能独自进餐。小蛮不在,景墨觉得吃饭也不甚有胃口,只是吃了一碗皮肚面,觉得无聊,坐下来看《西游释厄传》消遣。突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景墨以为聂小蛮回家,跑去院子里却想不到乃是一个差役,手中拿着一封信,口称要见聂小蛮。景墨告诉他聂小蛮出外,书信可以留下来。 差役把信交给景墨,说道:“您就是苏上差?我是知府大人派来送信的。聂大人不在,也可以交给您。” 景墨把信接过来,看着信封诧异地问:“是谁写来的?” 差役道:“信是茶楼寄来的。知府大人认为事关重要,立即转上。”说完,向景墨要了一张帖子离去。 景墨细看信封,上面收信人是“应天府衙”但无寄信人名字。景墨不明白这信是怎么来的,细细观察,信已被拆过,是重新封的。信的份量很重,除信笺外好像还有其他物品,景墨好奇地用手抚摸,仿佛里面有两枚细丝圈,像是女子的耳环。 景墨格外惊疑,想拆开阅读,但这信是交托聂小蛮的,自己本无权擅自拆读,不如坐等聂小蛮回来再说。 第三百五十一章 独自等待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聂小蛮仍未回来,景墨心中有点不耐烦了,就把信拆开,景墨自知此行动有些越出本分,但相信聂小蛮也能原谅自己。 信封被拆开,里面果然有一对耳环,附了一封短信,上面是苍劲有力的行书,信的大意如此:“姓王的女人,是我杀死的。这女人没有罪,罪孽在她的父亲。因父亲的罪而杀他女儿来抵偿,论情理有点牵强,不过为了报仇我已经等待三年,无隙可乘,不得已而出此下策,以消我心头之恨。妇人头颅已经由我带回,用来祭我已死父亲在天之灵。如今我了却心愿,自当远行。 这样一来写这短信,顺便附上耳环一对。大夫君做事光明磊落,不愿连累别人无辜受罪。 报仇人临行留笔。” 信的短述内容,就是如此。景墨读到这里,不禁惊喜交集。高兴自己朋友的推理没有错,凶手不是程俊人而是别人,这果是千真万确的凭证。惊异的是这件凶案出自报仇,这真是教人意想不到,而且情节十分诡异。 景墨读此书信中语气,这凶手似乎已经远走高飞,再要缉拿岂非麻烦?景墨不禁为聂小蛮担心。看了看信封上留着的日期,是初九申时之后所发的,这样看来凶手在作案的第二天才把信和耳环一起发出来的。 照情况看已经相隔一天多时间,自然凶手已经雁飞天涯,远遁天边了。景墨于是细细看耳环,完全是赤金的,环上还有血迹,使人想象得出断颈时的惨状,景墨不免感到心中不忍。接着便把耳环放回到信封里,突然又听到门外马铃声琅琅作响,接着便见聂小蛮果然踉跄地跑进来。 景墨对着小蛮看了一眼,问道:“看你表情相当疲累,你这一趟可有什么收获?” 聂小蛮把外衣脱下,坐下来答道:“忙碌了半天,收获却是不多。焐蛆强来过吗?有没有什么口信留下?” 景墨便把一切都说给他听,听到关于死者是个贞洁的女子,聂小蛮点头表示同意。 景墨又再把信拿出来说道:“这封信是衙门里送过来的。我认为有点可疑,已经代为拆开看过了,希望你不见怪。” 聂小蛮看看耳环,再读完信,诧异地说:“奇怪,奇怪,这东西倒真是出人意外。” 景墨追问道:“这封信对你是否有帮助?” 聂小蛮想了一想,说道:“怎么能说无用?可以说对我大有帮助。” “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聂小蛮凝思一下,说道:“目前看来,这信的确是凶手留的,而且应该是个知识分子,而且程家对这凶手应该并不熟识,这样一来笔迹应出自凶手自己,一点丝毫没有加以掩遮。” “那么并不是海天了。” “不错,更不可能是烂鬼阿康。” “你有把握能抓到这个人吗?” 聂小蛮踌躇了一下说道:“现在还不好说,我现在就是在等焐蛆强回报的消息。” 半晌,景墨再问道:“那么在你看来,信中所提一切都正确吗?” 聂小蛮皱皱眉:“据我所知,王富乐这个人,有钱但非常缺德。”他沉吟了一下,突然却高兴地说道:“好极了,这封信完全解决了我的疑虑。” 一旁的景墨却被搞得莫名其妙,忙问道:“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聂小蛮点头微笑说道:“初起我有点担心,凶案发生已过两天,我还不能着手抓捕凶手,就怕他乘隙逃走,就会带来缉捕上的麻烦。现在可不用担心了,哈哈。” 景墨一听这话,不禁大为奇怪。自己本来担心此刻凶手已经逃之天天,远走高飞,而聂小蛮却反觉得安慰。两人的想法完全相反,真实不可理解。 景墨这样一来更追问道:“小蛮,你到底见到什么居然如此放心?凶手在信上不是写明在他动身远行之前留笔的吗?假如这样,这个凶手离开金陵了,你怎么反说不用担心?” 聂小蛮笑道:“景墨,你被他愚弄了!你该知道他信上特意写远行,实际上正告诉两人他并没有离开。不然他要是畏罪逃逸,心中惊魂不住,还能稳坐书桌前从容写信通知官府?他故意如此做,是有意转移我们的注意,迷糊我们的目光,使调查案件者迷失方向,他就可以逍遥于法外。” 景墨一直默默听着不发表意见。 聂小蛮又笑道:“假如你不相信我的话,请听我后面的解释。” 景墨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又问道:“你的说法有什么根据吗?” “自然有啦!你注意看一看,这封信是寄在月明茶楼,月明茶楼是在夫子庙门东,那边没有渡船码头也没有租车行,可以想象并不是他在远行前投寄的。按常情来说,凶手还没有离开凶案地点,也没有坦然无惧。他即使要寄信,也一定在他离开金陵的最后一分钟投寄,并且一定是投在渡船码头碰巧是城门附近的茶楼之中。再说,凶手决意要逃走,自然是愈快愈妙。这信发出的时间是昨天下午。你想想看,犯案已经整整一天,还逗留着没有离开,这样一来可知他本来就没有逃避的计划。分析这两点,我断定他是有意告诉你远行,其实并不远行,你觉得我分析得有根据吗?” 景墨一直静静地听着,听小蛮问自己才微笑答道:“一点不错,凡是你所说的话,都是有根有据,你可真实善于词令呀?” 聂小蛮笑道:“景墨,你不责怪自己断事欠些细心,反称我善于词令,你太调皮!算了,我想休息一下,不愿再跟你作这些逗嘴和辩论!” 景墨笑着答谢:“好吧,好吧,我认错了?不过这桩凶案终究进行得如何,你能多少给我些眉目吗?” 聂小蛮却端起卫朴送来的茶碗,微笑着喝了一口,然后久久不回答。景墨再想询问,小蛮却仰起身来。 “请你安静些!这桩案子的进行,我正在等候一个人的消息,等拿到这消息再定计划……哎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说曹操曹操到 果然不错,景墨也听到外面叩门的声响,两人便一起等来人进来。 景墨知道这次聂小蛮所期待的人一定是焐蛆强,而不会是旁人。等到此人进来,一看果然是焐蛆强。焐蛆强是个体格魁梧的人,健于步行,走进时只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嘘嘘,可知他十分辛劳。聂小蛮急忙请他坐下,再吩咐卫朴给他上茶。这样过了一会儿,焐蛆强的喘息渐渐地平静下来。 聂小蛮安慰道:“抱歉,让你辛苦了。初起因为我毫无头绪,这样一来要你到城中各处去奔走,若是现在,就不需要这样做了。而且我相信你一定此行不虚!” 焐蛆强道:“聂大哥,何必与小人客气?这里的船厂,我全都打听过。一共有四家似乎跟大哥的事情有点关系。” 聂小蛮扬眉道:“好极了,你不妨说来听听!” 焐蛆强道:“第一家名叫福全厂,据说初八下午有人借租一艘大船,直到今天早晨才归还。第二家名叫正江记前天傍晚租出一条船;要租七天。第三家船厂名叫泰航船厂,初八那天曾租出一船,昨天早晨归还。第四……” 聂小蛮突然插口道:“等一等,那第三家泰航厂初八那天晚上租出的那条船,有没有确切的时间?你问过没有?” 焐蛆强道:“我当然问过,大约巳时之后,船厂已经关门,因租船的人是近邻,情面难却,才勉强允许出租。” 聂小蛮突然喜悦地说:“近邻?对了,这家泰航厂不就是在门东附近?” 焐蛆强点头说:“不错,在门东外万年桥旁边。大哥去过吗,怎会知道?” 聂小蛮看了看景墨,解释说道:“我是推测而知的,你有没有查问租船人的姓名?” 焐蛆强懊悔道:“没有,当初我没有特别注意,这样一来没有查问租船人是谁,糟糕!” “没有关系,我会有办法查出。我还要问你一句,他租的船是否已经归还?船厂是否又租借出去了?” “初起我没有问,不过经手人倒是不经意之间和我提起过,这条船又租给别人了。” 聂小蛮眉毛紧锁,说道:“嗯,这就太糟糕了,不然我就能去看一下,肯定得益非浅。” 聂小蛮说完,站起身大大地伸一个懒腰,又道:“焐蛆强,你先休息一下,我现在去泰航船厂走一趟,查清楚租船的人终究是谁!” 焐蛆强道:“大哥,现在申时已过,一来一往,你回来天都要黑了。” 景墨也接口道:“你何必如此急?等明早去也不迟!” 然而就在景墨说话间,聂小蛮已经拿出大氅,一边穿衣一边回答:“此事不能迟缓,不然事情就有变化,到时候更不知如何是好。我走了。”聂小蛮话题刚落,便刻不容缓地掉头走了出去。 景墨目送聂小蛮走出去,只好对焐蛆强说道:“我看他如此急不待缓,匆匆赶去,一定是疑问有了解决办法,但愿他这次去船厂不虚此行。” 焐蛆强问道:“聂大哥到底在怀疑些什么?是不是,疑心租船的人和凶手之间有些关系?” 景墨回答道:“照我看来,岂只是有关系,他几乎怀疑这个人便是凶手才是!” 焐蛆强不免震惊,立刻问道:“是吗?敢顺这样推测有何根据?” 景墨不假思索地说道:“小蛮从所获得的脚印来推理,凶手是从水路到程家去的。水路嘛,自然就需要用船,所以他自然疑心租船的家伙就是凶手。” 焐蛆强想了想,才慢慢地说道:“但是,这还不能够算是确凿的证据。因为租船的人,随时随地都有,你怎知道他就是自己所怀疑的凶手?” 景墨进一步解释道:“其他还有两种证据:一是时间,那人是巳时去租船,那么亥时之后抵达程家,子时将近时行凶,如果我们分析案情的话,会发现时间上十分符合;其次是地址,凶手犯罪之后曾寄出一信,信上留有寄出地方月明茶楼,此地属于门东,而此人就住在万年桥畔,地点又很相近。如此种种,所以聂小蛮才疑心他是凶手。” 焐蛆强一边听,一边不停地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依此来看,离破案很近了。敢问苏大人,你知道这件凶案的主要缘由是什么?是不是牵涉到男女之间暖昧的事情?” 景墨说道:“按一般情形来讲,总是这类事情。你不是调查过,那妇女先前还贞洁,聂小蛮对这方向也没有什么话。假如是这样,那么好像又有矛盾。凶手写来的信上自称完全是为了报仇,我就不知道他说的话是否属实?”说到这里,景墨又把凶手来信的情形简单地告诉焐蛆强。 焐蛆强听完,问道:“照苏大人的目光来看,凶手所言动机这一点是否可信?” 景墨略显迟疑道:“这个我还不敢下断言。聂小蛮告诉我,死者的父亲很有钱,但德性不好,在外边结怨大约是难免的事。凶手无隙可乘,于是杀女儿来发泄忿恨,在情理中极有可能。” “不过,女儿已经嫁人,跟她父亲关系可算作是很远。此人把她杀害却是为了某种复仇,非但不合情理,而且十分可疑。” “大人讲得很有道理,不过她父亲对女儿仍旧十分疼爱。女婿家境贫穷,而她父亲时时给予赠送,可见父与女之间感情应该很是深厚。若是如此,凶手看清这一点,这样一来有意杀死爱女,作为间接的报复。” 焐蛆强点头道:“根据这个论点,大人所观察的将近目标。但愿聂大哥此行不虚,那么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时候就不远了!”说完,便起身告别。 景墨看了看现在的天气应该已经接近酉时,猜测聂小蛮应该到达目的地了。 不过,探查需要时间,一时自然不能回府。景墨又坐了一会儿,便打算戴帽出外,借此放松一下。景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见有一间小茶馆,许多人接耳交头正在议论,他们所谈的不外乎程家的凶案。 第三百五十三章 泰航船厂 间或听到有人提到聂小蛮的名字,百姓们都很钦佩。 看来这样一件无头女尸案,真是钓足了老百姓们的胃口。景墨略停顿了一会儿,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了一二件意外的情报,有的说妇人的尸体已经入硷。也有的说大理寺的认为凶手另有其人,程俊人仅仅处在嫌疑地位而已。 景墨听到这些,暗暗为聂小蛮感到高兴。经过此次证明,更加见得聂小蛮的确是广见识多,声誉又好,对将来探案大有裨益。另有一个是聂小蛮没有注意到的程俊人的朋友那个叫烂鬼阿康的,以及另一位名叫小短命的人,都因为有杀人的嫌疑,被办案的公差们拘捕起来。 而且,景墨还听闻倪二先和苟地保也被传询查问。苟地保像是已感到事情愈来愈严重,于是改弦更张,不敢再指斥为枝节了。而且老百姓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又有人说凶案发生后,死者的父亲王富乐家中间然没有一个人去吊丧,即使平时经常来往的丫头月兰也没有再去过。不知其中有没有别的缘故,或许这只是闲人的瞎说,完全是道听途说得来的传闻,并非事实,景墨听到后面只觉得真假难辨,实在是不得而知了。 景墨一直走到中华门,又随即登上城墙,又步上城台,背着手向西站立了一会儿。遥遥看到夕阳西斜,云彩呈呈现着火红色,仿佛刚出洪炉的烧红的铜锣一般,景色真实壮丽!景墨突然心想,在遥远的地方聂小蛮是不是也能看到一样的夕阳呢,还是小蛮那里的夕阳与此处不同。 如同火球的太阳逐渐沉落下去,乌鸦一群一群飞向树林,一边飞翔一边还发出哑哑的呜叫声,似乎告诉人们一天的工作完毕,应该回家歇息了,又再过了一会儿之后,夜色已经横空,远远村落的烟囱里冒着烟雾。眺望着远远雨花台的峰巅,晚霞笼罩,若隐若现,真像海上神秘的山峰,令人心旷神怡,充满了美感。 景墨站在城台上眺望了半晌,再缓步走回馋猫斋,刚到门口,却看见卫朴站在门边。景墨心中一动,馋猫斋里难道出了什么事? 景墨紧走几步上前,问道:“老爷回家没有?你怎么在这里呆着?” 卫朴摇摇头:“还没有,我就在等他回家。” 景墨想现在酉时已经过了,照理来说聂小蛮也该回来了,此刻迟迟不归,可能事情已经有了眉目?还是事情遇上了预想不到的麻烦? 景墨想着走进屋子,卫朴也跟进来。 卫朴于是对景墨说:“自从苏爷出外之后,有过一位穿曳撒的客人来请老爷。我问他要一张帖子,他不肯给我,也不肯直说姓名叫什么,我看他神情和态度有点古怪。” 景墨想不出来这时候有谁会来,便问道:“是吗?他是怎么样一个人?” 卫想回想道:“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穿一身深颜色的曳撒,但脸色来看有点憔悴,眼睛深凹有点可怖的样子。” 景墨问道:“听你这描述,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人?……你问过他为何来找你家老爷吗?” “我自然问过,可是苏爷,他既不愿宣布自己的姓名,怎么还肯说明来意?所以他也不曾告诉过我为何而来。” 景墨一听,觉得十分诧异,又问道:“好吧,那么凭你的观察,你可知道他是为什么事而来的?” 卫朴踌躇一下,说道:“苏爷,这我可说不上来。他一见到我就问起老爷的行踪,听见我说老爷出外了,他脸上的神色显出十分失望的样子,呆站在石级上,犹豫了一下,然后就立刻掉头而去,所以我才觉得他的行动很奇怪。” 景墨听了也觉得此人行踪有些诡秘,可是思来想去也推测不出终究他是什么人,只能等聂小蛮回家再说。不过,又到晚饭时分,还不见聂小蛮的影子,这样一来景墨只得独自先进晚餐,餐后,寂寞地坐在书房里发呆,着等聂小蛮回来。久等之下,不免有点昏昏欲睡之感,正在这半梦半醒之间时,突然,有人焦急地敲院门,景墨虽然坐着不动,猜一定是聂小蛮回来了。 书房里,景墨便听见卫朴过去开门,马上又跑进来对自己说道:“苏爷,请你出来看,刚才那个怪客又来了。”说完又跑出去应付着。 苏景墨诧异得来不及思考,急忙忙忙地走出去。到了门口,张目外望,却不见任何人影,再走出去,左右张望,夜色沉寂,同样也找不到人。这时候路灯暗淡,光线照出的距离不远,所以三四丈以外的事物已经看不清楚,假设有人站在远处,应该也是很难辨别的。 卫朴却叫起来:“这可真是奇怪哩,苏爷,客人是不是又悄然地走掉了吗?” 景墨探头再看,路灯下面只有一个跛足的老丐,从两人面前走过。景墨默默朝他注视了一下,并没发现有什么异样。景墨和卫朴便重新回到屋里。 景墨问道:“这个怪客是不是刚才来找你家老爷的人?” 卫朴道:“对,这次来,他依旧问起老爷。我答复他老爷还没有归来,不过苏景墨苏大爷在家,有什么事可以和苏大人商议。可是他听到我的话,不停地摇头,似乎不想见其他什么人,立刻回身就要走,等我进来请苏爷去辨认时,他又乘机走掉了。” 景墨疑惑地说道:“真实奇怪,他终究有什么事?来看,他可能还会再来。卫朴,这一下你可小心,见到他,你就想法把他留住,我要亲自观察一下,看看这怪客终究他是什么人?” 卫朴点头离去,景墨这时候哪里还有磕睡?便独自一个人推敲,这怪客一次次来访终究为了什么?是心中有隐秘的苦衷,要委托聂小蛮处理吗?还是他不怀好意,想加害于聂小蛮?照情况看,两种可能性中必有一种是对的。否则他见不到聂小蛮,尽可以进来见自己。何必行动如此诡秘? 第三百五十四章 神秘怪客 景墨前前后后想了半天,愈想愈觉得疑惑难解,不过终解不出来客是什么用意。景墨只好喝茶静坐,等待他第三次再来,当面查究他的底细。 不料,苏景墨刚刚端茶碗凑到嘴边,突然又听见外面门上咚咚有声。卫朴赶快跑出去,景墨也立刻正襟起身,心想不知来客是谁,会不会是怪客又作第三次来访。 景墨正想跑出去,突然看见一人已经匆匆进来,才知道自己的预料是错误的,因为进来的不是怪客而是聂小蛮。 景墨当即站住,问道:“哎呀,是你回来了,小蛮,你为什么搞得这晚才回来,事情可还顺利?” 聂小蛮看到景墨的怪样子,打量了一眼反问道:“你碰到了什么,怎么如此大惊小怪?是不是碰见什么人了?” 景墨点点头,说道:“我等你很久,你迟迟不回来,刚才有个怪客来找过你。” 聂小蛮不解,又问:“你说什么?什么怪客?谁是怪客?”他一边说话,一边脱下衣帽,在有软垫的圈椅上坐下来,灯光之下,他的脸面显得十分疲乏。 景墨也便坐下来,把怪客两次来访的事告诉他。聂小蛮思索了一下,似乎并不认为奇怪。 聂小蛮泰然地说:“这是平常事,不值得为此惊怪。你也是知道的,凡是上门找我的人,多半是有些麻烦事甚至于还背着人命官司,或者说碰巧有什么隐秘的事,不能随便对人讲,于是行踪看起灭有点诡秘,行动离奇。这个人的来访大概也不外乎这种性质。不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难免要打乱我现在的思维,我倒是希望此人不再第三次来访。” 景墨听到聂小蛮的这一番议论,仿佛是跑了二里地之后,被浇了一场雨,刚才一切的热切的猜测,完完全全都凉透了。 景墨本来认为聂小蛮听到此事一定不会如此无动于衷,而是会根据这些迹象推理,自己心中的疑问或能得到解释。现在聂小蛮既然专心注重在“无头女尸”的这桩案子,没有空闲顾及到别的事,自己的期望只能落了空。 这样过了一会儿,景墨又才问道:“小蛮,你吃过晚饭没有?要不要苏妈备饭。” 聂小蛮点点头说:“吃过了。” “案件有眉目了吗?” “大体上已经有了,不过还须要等最后的进展,可能明天要麻烦你为我跑一趟,帮助我圆满成功。” 景墨颇觉意外,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应道:“哦,你预计明天就可以完全成功了?” 聂小蛮有些疲倦地点点头:“我是这样计划的,不过事实上终究能否完成,也不能绝对肯定,但是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景墨握住小蛮的手,说道:“这个自然,你又何必问二次,我自当追随在你的身后。” 没想到,小蛮却再次问道:“可是,这一次你得独自去干,行不行?” 景墨轻轻一笑:“你所托会,自然万死不辞,我一定尽最大的努力!” 小蛮又问道:“不管事情怎样麻烦艰巨,你也不推辞吗?” 景墨收起了笑容,正色道:“只要我力所能及,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小蛮大喜道:“好极!这件事非得有你亲自出马帮助不可,你既然允许,我心中得到安慰着实不少。” 景墨觉得小蛮的这种托付实在是有些奇怪而且少见,就进一步问道:“是什么事?这么严重。” “景墨,对不住,我已经非常疲劳,只得立刻上床睡觉。案情进行的一切步骤,你明天一定会明白,今夜也不可能三言两语就讲得完!抱歉,我必须先去休息了。” 这样一来,景墨不免心中很不自在,但也只能沉默。本来景墨想询问一下,解决心中的疑团,却被小蛮一口拒绝。是小蛮早就看透了自己憋了一肚子的疑问?了解了自己的心思,所以此刻有意冷落自己一下?还是案中由来还没有完全弄清楚,还得等待一下才能宣布? 聂小蛮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说道:“景墨,我侦察这件无头案,忙忙碌碌已经有两天,假若明天当真能解决,那么程俊人关在牢狱不到三日就可释放,至少我对程婆婆并没有食言,这也算是我们功德一件,你也不必现在想太多了。” 景墨道:“要是明天这个时候,全案可以了结,那么兄台你不再会守口如瓶了吧!” 聂小蛮笑道:“景墨,我侦破的这许多案件,那一桩是我保守秘密不让你知道的?你好好回想一下,每桩案子之后,都和你说得清清楚楚。你现在且安心一点,希望你睡得甜‘蜜’!”说完,聂小蛮就走进卧室去了。 景墨只好目送着小蛮走开,独自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随即也进屋去上床睡觉。不过,心中思虑却是太多了点,白天所经历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翻来覆去不能成眠。折腾来折腾去,终于勉强睡着,却又被恶梦惊扰。 仿佛在梦中看见形状奇怪的人破门冲进来,手中拿着各种古怪的兵器对准聂小蛮就乱砍乱刺。自己抢上前去援救,不幸被一锤砸中了自己的胸口。自己心中知道这下活不成了,整个身子突然就向前仆倒,突然间就从梦中惊醒,全身冒着冷汗,心脏”噗噗”跳个不停。于是景墨又从床上爬起来,喝了杯冷水,这样稍觉安宁一些,才再度浅浅地睡了。 翌日清晨,卫朴把景墨叫醒。景墨起床洗梳完毕,却不见聂小蛮。景墨有点奇怪,难道小蛮昨天真的累坏了?何以他贪睡还未起床。 不料,此时卫朴手里拿着一张纸走到景墨身边,说道:“老爷一早上已经出外,说是到衙门里去。这纸条他要我交给你。” 景墨不禁十分诧异,为什么小蛮竟然不告而别?于是,展开纸条,上面这样写道: “景墨吾兄:慧鉴 现在弟先到衙门去,让他们派出公差前来帮忙。等公差到府上时,兄可以带领他们到门东外三山会馆后面的坟地上去。那里有一株乌柏树,向南的树枝上缚着一根红线,照这树枝所指的方向,可以看到一个新掘的坟家,你可以吩咐差役将它重新开来,然后开棺材检验。若有什么所得,请立刻回来告弟得知。 弟小蛮留笔” 第三百五十五章 留书而别 景墨一看之下十分惊愕,这是什么事?聂小蛮竞要自己去干?掘坟开棺?难不得昨天说话口气这么奇怪,搞得自己又是保证又是发誓的还有点感动,闹了半天居然是让自己是挖坟掘墓! 如今小蛮贸然叫自己去干这件事,这挖坟岂是儿戏?何况自己对案情的发展一无所知。事前不曾加以任何说明,现在自己怎么能担任如此重大的挑子? 还有一点景墨弄不懂,聂小蛮到这时分突然临事退缩,反叫自己首当其冲?照情理讲,聂小蛮总不至于有意陷害自己。不过打开棺材的事是聂小蛮的主意,假如说有罪,他可推卸不了。昨天晚上自己已满口答应,现在可不能推却而自食其言呀! 没奈何,景墨只好愁眉苦脸地开始吃早饭,尚未完毕,卫朴进来禀告有四个差役到来,景墨只能起身,到外面接见他们。 其中一人对景墨说道:“我们是奉知府大人之命来的,听从苏上差您的指挥。” 景墨只得点点头说道:“很好,请跟我来,现在我们到门东的三山会馆去。” 差役称是。于是景墨在前面引导,慢慢地前行。大约走了半个时辰,远远望见会馆后面的坟场。这坟场的地面十分广阔,坟丘很多,不可胜数。清晨寂寥,全无人踪。西北风呼啸作声,仿佛鬼啸,身上觉得格外寒冷。景墨张目四望,果然见坟场中有一棵乌柏树,走到树旁再找向南的树枝,果然红线还系在上面沿着它望过去,的确有一座新坟。 景墨便领差役走到新坟前面指着坟说道:“各位可有办法把它掘开?” 差役们吓了一跳,齐声问道:“上差老爷,敢是要我们把新坟掘开?” 景墨心中奇怪,聂小蛮在差役所请调差役的时候,是不是没有说明原委?哼,看来小蛮一定是故意使坏,把这个难题扔给自己了,可是事到如今,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景墨只好长叹一声,故意淡漠地说:“对,不过要掘开坟基必须先有锄头等工具,你们可找得到?” 差役甲说道:“上差老爷要锄头小的们自有办法,不过敢问上差老爷,掘开坟墓有什么目的,能不能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景墨心里那个骂呀,心说,我哪知道有什么目的,我要是知道我还能来吗?既然无法回答对方的问话,就只有以势压人了,景墨于是把脸一沉说道:“你们就照我的话发掘就是,问那么多干嘛?” 差役甲没有再说话,大家全都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反身走开,一盏茶之后,果然拿来两柄锄头和一把铁锹。四个人轻轻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就协力开始掘土,因是新坟,泥土堆得又不高,铲掘不费多大力气,没有几下棺材已经露在外面了。 差役甲停止挖土拾起脸说:“上差老爷,请看,里面有新棺材。” 景墨问道:“是新的棺材吗?这正是我所要的。” 差役甲又问道:“上差老爷,咱们怎样处理它?” 景墨想了想:“把它吊上来。” 差役们于是一起动手,先把泥土扒开,又把棺材吊起来。棺材是价廉的白木,没有涂漆。 景墨又吩咐道:“把棺材撬开!”苏景墨这话刚说出,四个差役相视失色。 差役甲声音发颤地说道:“上差老爷,请问为什么要这样?老爷知道大明律法禁止偷坟掘墓,禁止破棺,这可都是掉脑袋的罪过,不是随便的事!我们不过是当差的,这要是追查起来,如何担得起啊?” 其实景墨也不禁有些惶悚,但事情已经干到这个地步,绝对不能迟疑,即使是冒险犯禁,也顾不到了。 把心一横,景墨直截了当地说:“我当然知道,偷坟掘墓者斩立诀,何必你们来叨唠不休,你们只管帮我把棺材盖打开。有本官在这里,又哪里轮得到你们来担责?一切后果自然有本老爷负责,你们只管干活就是。” 差役乙又说道:“上差老爷,到时候可不要把罪责推到我等头上!” 景墨不耐烦地说道:“这个自然,何消多说。” 差役丙问道:“上差老爷,打开棺材是要尸体?还是怀疑棺材里藏有赃物?” 景墨这一下却回答不出,景墨毕竟是听聂小蛮的吩咐来的,只知道挖坟开棺。终究棺材里有什么东西,聂小蛮没有告诉自己,自己又怎会知道?纸条上说明,如有什么发现,立即回去禀告。来看聂小蛮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景墨一时竟无话可答,不过一转念头,想到这是件无头案,案中急忙乎要知道的,就是死去妇人的头颅。 景墨于是回答道:“你们是不是不曾听到有关程家的无头案?我这次破棺,就是想看有没有头颅!” 差役们又相互看看,迟迟没有用锄头打开棺盖,此时景墨又开始有些不耐烦,同时不免也有些心虚。 差役甲说道:“上差老爷说棺材中只有一个头是吗?不过这棺材不轻,区区一个头会有这样重吗?” 这些差人越是话多,苏景墨越是感到惶惑,几乎无话可辩,最后不能不厉声说道:“把棺材打开!有什么好啰嗦?你们要是不想干,可不要后悔。快干活,怎么如此多废话。” 四个差役只好不再辩论,锄头铁锹一齐下,棺材盖立时就被打开。 差役甲往里面看了一眼,惊骇地叫道:“哎哟!这是一具尸体呀!” 差役乙也说道:“哎呀,还是一具女尸。” 差役丙说道:“嗯,尸体完整无缺。” 苏景墨大为惊奇,事情变化太突冗!聂小蛮可能预料错了? 景墨走近观察,果然是一具尸体,身上包着红色的布衣,脸面露出在外,呈现惨白色,还没有腐烂。景墨又突然看见布衣角端有着暗红色的斑点,这是血迹无疑。 景墨大叫道:“把尸体拿出来,尸体来看有问题,你们可也看见吗?衣角上面有血迹呀!” 差役们低头注视,大家点头表示同意,于是一起伸手把尸体从棺材里拾出来。 差役甲突然大叫:“哎呀!这不是人的尸体,是木头做的尸体呀!” 第三百五十六章 挖坟掘墓 苏景墨大为喜悦说道:“不错,本来这里没有尸体,只是一个头而已。” 差役乙拉出一根大木头,原来是一段小树的树干。另外一个差役用于提起人头,头上戴着兜子,把兜拿掉,只见头发散乱,上面涂满了血迹,耳朵上垂悬着耳环,同样是血迹斑斑。 差役甲说道:“棺材尾有石板。” 差役乙问道:“上差老爷,这是谁的头?现在怎样处理?” 景墨点了点头说道:“这就是程俊人的夫人王氏的头,你们不妨带回应天府,我立刻去找我一位朋友。” 正在此时,差役甲回头望着坟场的东边,拍手遥呼:“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 “奉知府大人之令,带这位老婆婆来认人头。” 景墨闻讯也回过头去,就看见两个差役扶着一个老妇人从轿子里出来,摇摇晃晃地走近墓地。这老妇人自然就是程俊人的老母。 程婆婆喃喃自语:“哎哟哟,他们非得要我来,你们当真已经找到我媳妇的头了吗?杀死我媳妇另有其人,不是我儿子小楼!你们可不要误抓了好人,哎哟。”边走边说朝坟地走来。 等他们走近差役甲举起妇人的头,说道:“你是来认人头的吗?看看,是不是这颗头?” 老妇人走近一步,用手背揉揉眼睛,抬头看了,半响用力摇头。“不对,不对,这不是我媳妇的头!” 不是!在场的其它人还好,苏景墨一听这话几乎当场晕倒。因为景墨听到老妪的话后,惊奇得不知所措。这次打开棺材完全是受聂小蛮的托付,而这中间详细的情况景墨都一无所知。初起打开棺材见到人头,苏景墨以为一切都在聂小蛮的意料之中,这样一来可以禁止差役的争辩。现在自己该怎样应付呢?这个头既然不属于王姓妇女,必定是另一女人的。 现在一桩案子,突然变为两桩案子,岂不是出人意外?而且来看破案更加棘手。 这女人是谁?她的尸体在什么地方?王氏的头仍然没有找到,这件凶案将如何了结啊?假使差役们再来问自己的话,自己又有什么好说呢?假如这些差人就此不干了,自己是跟他们针锋相对呢?还是低首下心,忍受下来?景墨想到这里,确有点进退两难,看来最好的办法是立刻去告诉聂小蛮,让他自己来解决。 计划一决定,景墨抬眼看见差役们围住了程婆婆在盘问,大家都七嘴八舌争辩不休。 乘一众差人们不注意时,景墨来了个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大约走了半里路,雇到一匹驴子,景墨立刻骑驴狂赶,回头不见差役在后面追来,这才放下心来。心想聂小蛮约自己回去相告,此刻一定在府中等待。要是聂小蛮真的留在府所,势必他是无事可做,那么为什么自己不去开棺,却把这个差使交给自己,让自己去受这一场虚惊? 要知道这开棺戮尸可是掉脑袋的大罪,自己虽然是七品锦衣卫总旗官,那也不得身免。又想,那几个差役被自己强迫着挖了坟,开了棺,还把尸体都拽了出来,现在一看自己不见了,还不知道怎么慌乱呢。 景墨策驴赶路,跑得很快,不消片刻功夫便回到了馋猫斋,进去问卫朴,才知道聂小蛮已经不在家。 卫朴说,聂小蛮从应天府回来后,等了好久,才一柱香之前,有人来府里,聂小蛮就跟着出去了。 景墨一听未免有点生气,说道:“他又到哪里去了?真不懂,何以他处处以哑谜对人,把我蒙在鼓里不算,还坑我去挖了半天的坟。” 卫朴又道:“老爷出去前,又留了一张纸条给你。” 景墨急忙展开纸条,上面写道: “吾兄想必已经找到人头了,多谢兄出手帮忙。现在弟是去抓捕凶手。吾若是在巳时之前归家,可照这个地址去那里找弟,如此,则兄也能看一看这案子的真相如何。 小蛮” 景墨读完信,这才发觉,原来聂小蛮明明也知道棺材里只有头没有身子。不过,头属于哪个女人,他事前是不是知道呢?现在还不到巳时,不如走一趟,求个水落石出。 景墨一边准备一边想到,信上说此去是逮捕凶手,谅这一次聂小蛮不致于再欺骗自己,纸条的末端留下的地址是张府园街九号。景墨于是记下地址后把信纸留在书桌上,再次跨上小驴赶路。 终于到张府园路,寻到九号门牌,这是一座有两进的屋子。景墨吃了挖坟的亏,这回可不敢贸然进去,而是先走近墙门,只见上面标着“梦生寄卢”四个大字。景墨正在徘徊时,看见有个老态龙钟的老者拿着一只瓶走出来。景墨一看便猜出来这是看门人,这样一来才上前问道:“你家主人在吗?” 老者回答道:“在的,刚才有一位客人来访,他们正在书房里谈话。” 景墨趁机说道:“我就是客人的朋友,也想见见你主人,我自己进去吧?” 老者似乎并不疑惑,答道:“好的,请客人自己进去,我去买些酒来。” 景墨便不再多说,急忙进去,走过一庭院,便是第一进。正中是堂屋,陈设很是简单,左右都是厢房。由于风大天气变冷,两边厢房的窗户都关着。景墨站在院中,听不到什么谈话的声音,猜想里面没有人居住;于是再往里走去,果然听见有谈话声,景墨又立刻停下来静听。声音是从右边厢房里传出来,窗户也紧关着,再细细辨别,应该是聂小蛮的声音。这使景墨的胆色顿时壮了起来,知道没有走错人家,于是轻轻弯腰匍匐在窗前,并不直接进去,怕扰乱了他们的谈话。 就听见聂小蛮厉声问道:“你为什么这样默不作声,事情已经到这地步,缄默也无济于事,何不从实说出来?” 对方仍没有说话,景墨则依旧屏息静听。 聂小蛮似乎有点不耐烦:“你始终不肯讲,那么我替你说出来。你在初八那天晚上曾用刀杀死一个女人,这女人名叫月兰,是你家的婢女。你为什么要杀她,我虽然不知道,根据情况判断,要不是里面有暖昧的活动……” 第三百五十七章 认领人头 对方突然厉声地答道:“荒诞!这真是莫须有的事。” 聂小蛮冷冷地说道:“你是指我说你杀人的事呢?还是指暖昧的活动?杀人的事证据齐全,自然不能再抵赖否认,至于暖昧的事,可能我讲得过分一些。但是你老兄既然不愿将实情告诉我,我自然不能不姑妄说之。而且你既然把那个女子杀死,而且还想到把祸害嫁在别人身上。换句话说,你想把一个死去的女子掉换一个活着的女子,玩这种李代桃僵的手法,自以为得计。这样一来,你为逃避官府的调查,又把女子的头割下来,试图以假乱真。之后,你又再差人往泰航船厂租一只小船。那人是你的同谋,还是事后招来帮忙的,我现在还不得而知,等到租到船之后,他便是真正和你一起把无头尸体运到程家去的那个人。” 这时候,聂小蛮说话的声音略一停顿,但是对方依旧不发一言,完全不作答复,景墨在外面躬下身子继续贴耳静听,心中却跳跃不住。 半晌,聂小蛮又才继续说道:“你到程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你留下同谋看守小船,自己背负了月兰的尸体上岸。然后你敲开程家的后门。开门接纳你进去的就是程家的媳妇王氏。王氏对你一切的行动大为惊讶,因为你并没有提前告诉她,这样一来王氏看见你深夜敲门,一时不敢接待。只须观察门外杂乱的脚印,就知道你攀墙观看并在门外徘徊很久。后来你既见到王氏,就把你的计谋告诉她。她便照你的计划办立刻把自己的衣服穿在死者身上,同时还用金戒指故布疑阵,以乱人的耳目。然后你便带着程妇一起逃走,你把月兰的无头尸体留在程家,又把月兰的衣服丢在河里。呵呵,如此一来你一举手之间,杀人的罪名全部推卸不说,又得到了王氏,抱得美人归,你的计谋可说狡然极了。” 聂小蛮讲完了这一段,似乎是休息了一下,房间中一时寂静无声。 到此为止,苏景墨这才恍然明白全部真相。原来死去的不是程妇自己,而是婢女月兰。这居然是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小蛮如果不说,自己又怎么想像得到? 那么刚才看到的,原来竟是婢女月兰的头。月兰本来是王氏媳妇娘家的婢女,聂小蛮刚才指说是凶手杀害自己的婢女,那么凶手难道就是王氏家族中的人吗? 这时候对方仍旧默不作声,但是景墨却隐约听到出他叹息的声音。 聂小蛮继续劝道:“现在你应该老坦白实地说出来了吧。你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完全已经清楚,你虽然想假装伪饰,都是行不通的。我倒问问你,你为什么要谋害月兰,我知道你跟程家王氏相好已久,如今你把她藏在什么地方?我看你还是知趣些讲出来,勿再守口如瓶了。说你还有一线生机,闭口不谈对你是有害无益,我劝你权且思量清楚。” 不料,聂小蛮把话讲完,景墨却还是没有听见对方的答应声。房间里寂静无声。景墨甚至于感觉到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不知道是由于外边寒风袭人的关系,还是案情发展太多了太过刺激的关系。 聂小蛮又说道:“你还是坚持不肯讲出来吗?还是认为我的话没有说够,还要等我把证据拿出来给你看?……呵呵,也好,我再讲给你听。你把程家王氏媳妇带走之后,就在外面造舆论说月兰急病身亡,然后把月兰的头放入棺材,葬在三山会馆的义丘之内。事后你又把程妇的一对耳环邮寄出去,利用它来愚弄官府,企图扰乱正常的调查,不过你没有想到你的每一个诡计,你每走一步的意图,全部都被我窥破。你看,这不是你投寄出去的一副耳环吗?耳环上还留着血迹,不用说,这应该是动物的血,是你故意涂上去的。至于月兰的头,我已经请朋友去坟墓发掘出来,眼下应该已经彻查清楚。此刻我的朋友到此已久,你也要他进来做个见证人吗?” 景墨听了有点惊奇,莫非聂小蛮早已见到自己来了? 聂小蛮此时突然高声叫道:“苏大人,请你进来,弟正在等待你的通告。” 景墨突然间听到小蛮高声叫唤声,的确出人意料,现在不能不应声进去了。于是景墨只得起身走近书房,眼见有一个青年脸面朝外坐着,聂小蛮坐在他旁边。当景墨走进去时,青年脸色骤变突然站起来,显然是被聂小蛮这一招吓得不轻。 这人来看差不多三十左右年纪,脸面还白皙,头发乌黑,而两只眼睛深陷,像是失眠已久的人。他身材修长,穿驼色曳撒,衬衫领圈很脏,似乎已经好几天未换过。 景墨一看他的这种形状,头脑里突然得到一个印象,想到昨天卫朴所描述的那个怪客,很像这个青年。难道说昨天两次访问聂小蛮而落空的人,竞是这个杀人的凶手? 聂小蛮问景墨道:“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景墨回想起自己刚刚逃跑的举劝,不觉得耳朵脸颊都有点发热,只好装出镇定模样回答道:“是的,头掘出后,程婆婆已经看过,果然不是王氏的头。如此一样,应是月兰的头没有疑问的了。” 聂小蛮点头道:“好极,苏大人不虚此行,我一定会报答你的辛劳。现在请先暂且坐下,不妨听这位宇文君述说他的经过。”这样一来又回头望着青年说:“梦生君,现在就请你答复我一句话。刚才我所讲的一切,是否合乎事实?没有是完全错误的吧?” 宇文梦生已坐下并低着头,身子颤栗不停。此刻慢慢拾起头来回答。 梦生终于说道:“聂大人所讲,句句真实正确。我不能不佩服你高超的智慧。事到如今,我也不用再掩饰说谎。我犯下此凶杀案的缘由,真实是有一段悲惨的,也是秘密的缘故。假如二位大人听明白后,一定也会对我产生怜悯之心。昨天晚上我两次到府上求见,本想把全部真相告诉你,可惜无缘见到一面。” 第三百五十八章 原来是你 聂小蛮却突然惊讶地问道:“你昨晚曾经到我府所去过?”说完眼睛注视着景墨,那意思是说,原来是他。 景墨却不动声色,只是稍稍一笑,心想,昨晚自己告诉聂小蛮有怪客访问,他满不在乎,还怪自己大惊小怪。 现在看起来,小蛮这一着可真是失策了。 宇文梦生回答道:“一点不错,我昨夜确实曾到府上拜访,原来想向大人表白自己的情怀,寻求大人的同情。现在一切情形已变,讲出来还有什么好处?假如先生把杀人之罪加在我的头上,我也只有坦率的承认。” 聂小蛮这时候,却立刻改变口气说道:“请你不必勿疑惑,把真实的情形告诉我,假如有可以原谅的情形,我不是木石,又为什么不可以通融呢?” 宇文梦生睁着双目说道:“当真?”这意思似乎不敢马上相信。 聂小蛮淡淡一笑说道:“当然,我生平还从来没有失信过。你若有不得已的心事,只要跟正义不相径庭,我自然会无不尽力而为。” 宇文梦生沉吟一下,说道:“大人若能如此,那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本人是不怕死的,只怕这样一来连累了她,那我就也不能瞑目了。大人能为她主持公道,我就是死了,也没有半点遗憾。”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哽咽得更加厉害。 聂小蛮问道:“那么就请你把真相说出来,我一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 宇文梦生硬咽了一会儿,叹息说:“大大可知道王氏是什么人?七年之前,我初识她时,她还是一个妙龄的少女。当时我们原以为可以完成心愿结为夫妇,白首永谐,不过天不从人意,终于落了个孔雀东南飞的结局。发展到今天,竟有这样凶惨的结局!想到这里,我都心碎了!” 说到这里,宇文梦生泣不成声。 聂小蛮和苏景墨都默不作声,都自然知道他是旧事重提,悲从中来,自己怎么能控制住这样的悲伤呢?只是在心中暗暗地叹气。 宇文梦生继续说道:“当年我在明仁学堂读书时,陌苏有几次给他表哥送东西。隔三插五在早晨上学时,总要见面,几次之后,我们便相识而且偷偷来往。我们的交情绝对不是庸俗的戏文里那种羡慕美貌而相互喜悦。我欣赏她的温婉而娴静,她则仰慕我微薄的才名,因为在学校里每逢作文章,我总是拔得头筹,这样一来便略有点虚名。” 略顿了顿,他又说道:“一年后,为了进一步求学,我前往苏州,就和她两地分离。没有想到,这一别竟好像是永远的分离。等我学成回到故乡,陌苏竟然已经成了程家的媳妇。“ 宇文梦生说到这里,神色凄惨,呜咽得不能成声,景墨知道他的苦痛已经是十分深切了。 聂小蛮也好言安慰他:“请公子不必为此悲侧,事情到这地步,悲伤也是徒然无益。” 稍等了一会儿,梦生又才重新平静下来,说道:“初起,我和她只是文字之交,除以笔纸互相寄答,没有提到其他的问题,对于婚姻一事,仅是彼此心中默许,碰巧在笔墨中稍微表达一些心意,并未正式订过婚约。我家境清寒孤独没有什么依靠,除慈母外,叔伯弟兄辈也极少。我能进学堂读书,完全靠我文章还算优良,且名列前茅,得到一位本家亲戚的援助,否则绝对没有能力进学堂念书。这样一来对于家室,我一向反对世俗所谓的‘成家立业’这种谚语。我认为应该把这谚语颠倒一下,先立业而后成家;这才合适。我还写过文章对此加以讽刺,陌苏读到后,深加赞许。 我本来的计划是等到至少考过乡试,中了举人之后,能够自立,再聘娶陌苏。陌苏对我的计划暗暗默许。这样一来当她父亲要把她许配给程家作媳妇时,她向父亲坦白说,她和我之间虽没有婚约,但愿意嫁给像我这样有志气的人。程俊人跟我相比望尘莫及,他仅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他父亲早年做过小官,贪污纳贿多少遗下些积蓄,他母亲对他十分宠爱,程俊人便娇生惯养,在学校里读了几年书,不过连鱼鲁也分别不出,只知道奢靡挥霍,花天酒地。 陌苏父亲王富乐,平素喜欢逢迎富贵者,更是垂涎程家的家财。听到女儿已经心中默许我这个贫穷人家的小子,竟勃然大怒,拒绝女儿的要求,强迫她嫁给程俊人。 陌苏苦苦哀求,希望获得父亲的理解,她父亲发怒地说:我既然把你生下来养大,本希望你能高配大户人家,让你父亲也可以攀附一下,你居然盲目地选择了一文不明的姓宇文的那个穷小子,你不只违反了我的初衷,而且在亲戚乡里前丢我的面子!完了!完了!“ 可叹,做父亲的既然有此势利的成见,把女儿当货品一样地出售。像陌苏这样柔弱,哪有力量反抗?在被逼之下,终于嫁到程家去做媳妇,她不幸的生活从此时开始。” 宇文梦生悲愤之极,声音梗塞,无法继续说下去。 聂小蛮叹息道:“这确是非常不幸的事。在如今的天下,不合理的买卖婚姻到处皆是,受到损害的远远不只王氏一人。真不懂做父母的居心何忍?把子母像牛马一样,按自己的心意配人,这样的父母与禽兽何益?” 宇文梦生听到聂小蛮同情的安慰,他的悲伤情绪,稍有好转。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讲下去:“本来这些内情我完全不清楚,直到陌苏成亲两年后,受尽了折磨痛苦,无法忍受,才把隐情告诉我。因为我既已中了举人的功名,听到陌苏已嫁到程家,初起我不知道她的情形,陌苏也未曾向我提及。我只能自叹福薄,徒然失望而已。等到她婚后两年,突然写第一封信给我,这就是她诉苦的信呀!那封信一共有七张信纸,述说婚事的经过以及婚后过的凄惨境况。我读完她的信才恍然明白,她事前所以不肯诉说而保守秘密是怕引起我的感伤。” 第三百五十九章 往事 顿了顿,宇文梦生才又说道:“我自然悲痛万分,心想木已成舟,爱莫能助。那时候程俊人的私生活更是荒荡透顶,经常宿~娼醉酒,再加上赌博。陌苏虽然屡次劝导,但那死老太婆太溺爱她儿子,非但不帮助儿媳,反只知袒护儿子,斥责媳妇多话。这天下的婆婆多伴如此?全忘了当年自己做媳妇时候的苦处。陌苏更加担心,因夫君日趋下流,前途几乎是不堪设想。” “又过了一年,我接受某书局的特别聘约,担任编辑《三科墨程持运》工作,当时我母亲突然逝世。朋友们常常建议我考虑建立一个家庭,我都婉言谢绝了。我已决定请个女仆料理家事,愿意终身不娶。这时候程俊人的行为更加荒荡,家中产业几乎都被他挥霍殆尽,于是生活日渐麻烦,家庭状况愈变愈坏。那程老太婆,老不死的不责怪儿子荒荡不务正业,反而怨媳妇的命不好,这样一来常常咒诅,强迫把一家的生活担子压在媳妇的肩上。陌苏不敢违抗,靠她十指做女红针线活维持家用。收入本来微薄,加上程俊人野蛮地逼迫勒索,贪得无厌,以至家用不足,不时受到辱骂。到这种地步,陌苏既没有夫君的关爱,又得不到婆婆的理解,处境的悲惨,真是苦到求死不得。” 景墨平时最是古道热肠,听说这王氏妇人命途如此悲凄,被丈夫和婆婆如此对待不由得怒从心头气,拳头便渐渐握紧。 聂小蛮见宇文梦生略作停顿,立刻就插口道:“那么王氏因为生计穷困的缘故,曾向你请求伸出援助的手,你就假借她父亲的名义给予金钱上的帮助,对不对?” 宇文梦生说道:“不对,我资助她,完全出于自愿,陌苏其实从来不曾向我开口请求过。至于我是用她父亲的名义将馈赠送去,大人猜得不错。大人请想一想,我帮助的是日常生活费用并不是偶然一次的事,这样一来必须有万全之计,方能长久下去。这样一来我用她父亲的名义,差月兰常常送去食品和金钱。而且这时候王富乐看到程家衰落,早已跟他家断绝往来。我用王富乐的名义去接济,一方面可以避嫌疑,另一方面来说不致被识破机密,计划可说相当周到。” 小蛮点点头,承认这确是一个好办法,又问道:“然后呢?” “如此情形维持了一年。我把自己编书所得稿酬资助程家。程家生活得到改善之后,陌苏的情形也比较安适了一点。不过事情并不如想象中的如意,突然月兰在其中刁难,又发生了意外的祸害。每次我差月兰去送物送钱,我对她也总有酬谢,熟料这女人心不知足,时时向陌苏敲诈勒索,久而久之胃口越来越大,凡是我要给陌苏的金钱,她半途中要扣除一半,同时不许陌苏声张,假如讲出来,她便要公开秘密,以此作为威胁,这件事被我得知后,几乎不能容忍,惨剧于是开始启幕……” 聂小蛮摇了摇头,打断了宇文梦生的话,问道:“月兰胁逼王氏,你怎么会知道,是不是王氏自己告诉你的?” 梦生严正地说:“并不是的;自从陌苏出嫁后,我一共只见过两次,都在路上偶然碰头,即使见面时,我们俩人之间也并不交谈,我们可以说是全无任何越礼之举。所以我们之间互诉衷肠全靠笔墨联系,彼此心神相交,倾吐我们的心事。月兰敲诈的事情,起初陌苏不肯讲,长久以后忍受不了,于是在信札上略作叙述,要我辞歇月兰。我一开始有些怀疑,便找来月兰寻问,不料突然这恶仆声色俱厉地威胁我……假如我辞歇她,她立刻把秘密原原本本去告诉程俊人,而且要诬告我和陌苏暗中私通。假若程俊人听到这些,不用说自然立刻会杀死陌苏,间接也会毁掉我的声誉。要是我的声誉毁灭怎样还能立足生存在这个愚昧荒诞的社会上?可恨,月兰也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身为仆妇的下层女人,何以性情要如此歹毒?何以和陌苏相比心地居然有如此大的天差地别?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月兰用心的阴险比蛇蝎还毒,我平时对什么事都可以忍耐,可是对这件事可万万忍耐不下去,我一时愤怒,月兰就变成了我刀下的鬼!” 景墨心中暗暗赞道,卑鄙小人,杀得好。又禁不住插口道:“你杀死月兰以后,又计划换尸,于是把头切下?” 宇文梦生说道:“是的,移尸这件事,完全像上差老爷所说的一样,杀死月兰后,我自己不免惊慌,觉得杀人的罪名一定难逃,而且会连累到陌苏,况且初起她并不知道。最后我才想到移尸替代陌苏,岂不是两全的办法?虽然我猜想陌苏……定不肯如此做,但没有别的方法可行,只能试一下。我于是把月兰的头割掉,用布包裹,再冒险把尸体运往到程家去。这其实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到程家。 到达程家之后,我果然无法入内,过了很久门才开启,陌苏果然立即拒绝我的要求。我只能把利害一一告诉她,她终于勉强听从我的劝告。以后种种的布置和埋葬人头等事,聂大人了解得这般清楚,仿佛亲眼看见一般,不用我再述说了。” 景墨听完了同情地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一事,便问道:“还有一样,你果然有同谋之人吗?” 宇文梦生摇摇头,说道:“上差老爷,那人不是同谋,是事后我招来帮忙的。” 聂小蛮也问道:“那人是不是你的朋友?” 宇文梦生说道:“不是,他本来是我家的旧邻居,从小就看着我长大。如今他年事已高,我感到他为人忠厚可靠,又会摇橹,于是我便向他求助,此人颇具侠义心肠,又怜悯我,便答应了我的请求。这件事实际上和他完全没有关系,还请二位大人宽恕他。” 聂小蛮点头道:“我知道,我绝不会连累无辜的人,不过那人住在什么地方?” 梦生说道:“住在门东内,昨天晚上我从大人府回家,生怕城门有处有缉拿的公差,不敢出门东,于是在他家中住了一夜。” 聂小蛮点头道:“那么程妇的一对耳环,一定也是你的旧邻居帮你邮寄出来的了。” 第三百六十章 怒杀恶仆 梦生说道:“大人说得对,而且不只如此,我寄这一封信是有用意的。我深虑到,假如我逃脱罪名后,凶案便没有了主犯,很可能连累到全无关系的人身上,于是回到家后写成此信,伪称是报仇杀人,并拿耳环作为证据,这样一样可以替无辜者洗脱嫌疑。在等到初九我的老邻居来的时候,便请他代为投寄。 结果却果然不出我所料,第二天街面上就全是各种街头巷议,都说见到程俊人被逮捕,众人无不怀疑他是杀人凶手。我虽然对他没有好感,要是杀人罪名加在他身上,却也觉得于心不安。我前思后想之下,却是终于苦无对策,最后只得决定去自首,以成全我的初衷,于是就毅然到大人的府上去了。因为我知道去了官府恐怕未必有分辨的机会,只有找到大人,才能教我不至屈死。” 景墨听到此处,心中颇为不解,慢慢地问道:“照常情猜测,程俊人不但是个恶人本就烂命一条,而且常常虐待你的心上人王氏,被牵累进去,正合了你心愿,你何以反觉不安?” 梦生听了景墨这样说,突然愤怒地张大了眼睛,严肃地说:“上差老爷,你也太小看我宇文梦生了。小弟虽然不是两榜出身,没有二位的功名地位,不过也曾苦读过圣贤的典籍,自然知道什么是人的私德。何况我握笔写文章负有指导人心的责任,我又怎么可以明知故犯?程妇先前虽是我所疼爱的人,后来既然有了夫君,我怎敢再存妄想?而且事实上,我也绝无越礼之举。我的爱意虽然不可能很快消失,但为了礼仪廉耻计,我也知道克制自己。” 景墨听了这话,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赞道,这可真是一条好汉,真有古代君子之遗风。 梦生又道:“所以我以前的资助和事后的调换尸体,一切都基于纯洁的同情,从没有非份之想,唯一的希望是把她从水深火热里解救出来。当我听到程俊人被捕,心中十分慌张。按程俊人平素的为人,不得善报也是理所必须,要是借我的手报应,我不但不能帮助陌苏,扪心自问,也不能说没有错误。这样一来昨夜我冒险进城,直冲到大人府上,一心一意要把实情讲出来,听凭大人的处置。 我一直听说二位大人都是心地仁厚的君子,在查这桩案的过程中,聂大人坚持认为程俊人无罪,这完全符合我的想法。凭大人的机警精敏,迟早会找到我,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我何不主动向大人坦白自首并陈明一切?大人要是能给予怜悯,说不定我还有获得自由的机会。想不到两次拜访,两次都末见到。今天大人当真来访,但已经隔子一天,情形变化太大,我已不作免死的想法。” 景墨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改变了对他的态度,说道:“请先生原谅,我之前以普通人的心理来猜测你,这是我的不对。凭你这样的用心,作出如此大的牺牲,不能不令人起敬呀!便是上古贤人行事,我看也无过于先生了。” 梦生叹叹气,并没有答话,头低到前胸。景墨注视着聂小蛮,等他开口。这位青年的所作所为,胸怀光明磊落,确是不平凡。而今犯了这桩案子,论王法,他不能逃避罪责,论人情,真实不忍加罪。景墨不知道聂小蛮将如何解决。 聂小蛮说道:“宇文兄,我听你叙述了一切,真心出于意外。但是,只可惜时间太晚了,事情已经全部暴露,即使我有同情心,也不能违背王法。不过有一点,关于那妇人,我一定成全你的心愿,不使她牵涉到里面去,保她余生平安。我能做的,也就也有如此了。” 梦生惨笑一下,对聂小蛮道谢说:“大人能如此做,我心愿已足。陌苏果然能获得自由,将来迁居到别处去生活,改换姓名,还不难自谋生活。要是不幸她重新回到她夫君那边去,那么只怕是重回人间地狱,纵然不死也是生不如死了。” 聂小蛮道:“这一点请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为她想办法就是。请问她还在这里吗?” 梦生点点头说道:“对,初九早晨到这里,住在后屋,我跟她只见过三次,现在有一个女佣人陪伴她。” 正在此时,后屋突然传出惨叫之声,景墨听到后毛发都竖起来了,梦生亦大惊失色,急忙起身:“莫不是陌苏出事,我们马上去看看。”说完,首先冲了出去。 景墨与小蛮跟在后面,刚走到后屋门边,只见女佣人夺门而出,慌张大叫:“老爷,她已经偷听了好久,现在,现在她自杀了!” 梦生失声问道:“自杀?”一边说一边进去。 景墨就看见离开门不远,有一个脸色惨白的少妇横倒在地,穿的是青布棉袄,衣襟上全是鲜血斑点,刀还插在心脏。现场真是凄惨极了! 梦生跳过去放声大哭:“陌苏!可怜可爱的陌苏,是我害了你呀!”话声还未说完,便晕倒在尸体旁边。 景墨看见梦生晕倒,正想去扶持他,突然听见门外有喧嚷的声音,聂小蛮诧异地说道:“是不是差役?他们怎么会这个时候来的?” 景墨这时候方才想到自己是从坟场溜走的。差役找不到自己,势必打听着找到馋猫斋去,这样一来景墨便说道:“恐怕他们已经到过我们的府上,因为我把你的字条留在桌子上,他们就依此而寻找来了。” 这时候,有两个差役已经走进来,苏景墨一眼见到,原来就是跟自己去掘坟的甲乙两个差役,后面跟着的老者就是宇文家的看门人。这些人看到聂小蛮,正想开口说话,聂小蛮立刻止住他们,用手指向地上的梦生。 聂小蛮对差役说道:“不必多语,请扶他起来,他已晕倒地上。” 万料不到的是,宇文梦生突然从地上跳起来,用力把妇人胸口的血刃拔出来,高声叫道:“我就是杀人的凶手,你们是来抓我的吗?不必劳神,我自己认罪!”说完,举起刀来,直向自己的心窝刺进去,苏景墨跟聂小蛮都惊跳起来,跑过去夺刀,可惜已经来不及,刀刃已经插进梦生的心脏,梦生仆倒下去,差役甲伏在地上检验梦生有没有呼吸,差役乙也跪下去,检验那妇人还有没有气息。 聂小蛮问道:“还有得救吗?” 两人都摇摇头:“没有呼吸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为时已晚 聂小蛮低头,热泪不禁突眶而出,叹息地说:“哎哟,真是爱海即是恨海,这一对可怜人终于是饮恨终古了!” 苏景墨目睹两具尸体并行地倒卧在血泊里,心酸极了,这是惨绝人寰的悲剧,景墨与观者不禁也泪落衣襟。 聂小蛮于是吩咐两个差役:“你们在这里看守,我到应天府去禀告这个消息,你们看好死尸不得妄动。”又回头对看门老者说:“你不要怕,这事跟你没有关系。你只管守住前门,不许让任何看闲事一热闹的人进来。” 聂小蛮和景墨离开后室,走到书房间中拿了帽子之后就准备出去。 走出没有几步,聂小蛮忧愁地说:“景墨,你今天亲眼目睹了一出悲剧,这也不是我们开始就能预料到的!唉,这件事真是可悲!可悲啊!” 景墨叹道:“可不是吗?这样凄惨的局面,我从来不曾经历过。现在我心神大乱,完全不知道现在我们又该怎样办?” 聂小蛮说道:“你先回家休息一下,我此刻要到应天府去证明一下。” 于是聂小蛮乘着马车,景墨则又租了驴子,分道扬镳,各人走各人的路。景墨策驴狂赶,回到家里独自思索了半晌,觉得这桩案子如此离奇,结局竟是意外的凄惨,重新想起来还是叫人心酸。 聂小蛮是个十分坚强的人,竟然也落下了伤心的泪水,这倒是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苏景墨心里知道聂小蛮流泪,不完全是为了他们两个人,也是为了世界上纯洁的感情受到恶家庭的迫害,在同等的遭遇下变成牺牲者而流泪的,这样的悲剧在现在和将来又不知道还要有多少。 终于,聂小蛮要结束这桩案子,整天忙碌之后,回家已经是傍晚时分。 苏景墨把小蛮迎进屋后,问道:“事情已经了结了吗?” 聂小蛮颇感疲惫地点点头:“结束了。”他的声音低下,表情也抑郁不乐。景墨知道这倒不是因为这桩事有多复杂和劳心,而是这一场悲剧对小蛮的精神冲击太沉重了。 往常每当聂小蛮破案回家,总是神色高兴,今天完全不同,他那深有感触的心情可想而知。吃过晚饭,景墨想到昨夜小蛮约定给自己解释剖析一切的疑迹,但看到聂小蛮安静地坐在一旁闷闷不乐的神色,景墨就有点难以开口。 聂小蛮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温婉地说:“景墨,请你稍等一下,”我绝不食言。”然后又拿出他的古琴,调整好琴弦独自弹了起来,景墨凝神细听,音调十分哀婉,凄侧。 想起那天清晨他奏出的是欢乐的声调,和今日情形完全不同。这样过了一会儿儿,琴声突然停止。聂小蛮在椅子上坐下来,抬头仰视,长叹了一声。他问道:“景墨,你知道这个曲子吗?” 景墨答道:“从容和顺,为天地之正音;而仙风和畅,万卉敷荣,隐隐现于指下。但新声奇变,稍近时俗,然恬静幽清亦古曲也!这是梅花三弄,你为什么要奏这个曲子?为吊唁这一对殉情的恋人吗?” 聂小蛮叹息道:“不错,我奏此曲一则是悼念,再则是发泄自己悲伤的感情。否则,心中悲愤,我就要生病了!“ 景墨点头说:“聂小蛮,你的感触真是太深了。只要观察你奏出的曲子如此神化,可见你心中的哀怨都凭借着音韵全部发泄出来?” 聂小蛮微笑道:“你真是我的知音。我已经好久没弹奏这一曲了,而今奏来,手指倒并不觉得陌生,音乐与心灵有感应,确是千真万确!” 景墨见恐聂小蛮忧思过虑,真的病倒了,就想替老友开解开解,于是说道:“听见你弹这首曲子,我倒想起很久以前听过了一个故事来,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呢?” 聂小蛮点点头,景墨就开始讲道。 那是一个冬天,雪花纷纷飘落,宛若琼花碎玉一般。有一个青年叫许云晴缓步踱出书斋,准备赏雪吟诗。突然,一个女孩子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一头撞在他身上。女孩吓坏了,急忙跪了下去:‘公子,快救救我。’说话间,几个仆人手持棍棒叫喊着追了过来。许云晴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为首的仆人回话说:‘她叫沛霈,是新近买来服侍七姨太的。因为打碎了姨娘的东西,故而姨娘吩咐......’七姨太向来对下人苛刻,因此没等那人说完,许云晴便不耐烦地说:‘我跟你们太太解释好了。’ 许云晴是老爷钟爱的独子,因此当他对老爷说想收沛霈做丫头的时候,老爷爽快地答应了,笑着说:‘一个丫头算得了什么,将来许家的万贯家财还不都是你的。’此时,七姨太却用怨毒的目光扫了一眼这个年轻人。 这天,许云晴在书房内抚琴,沛霈捧茶过来,站在一边聆听。一曲完毕,许云晴看她听得入迷的样子,忍不住问她会不会弹琴。沛霈笑了笑,欣然坐下,双手灵巧地弹指挑拨,琴弦间便有美妙的声音传出来。 原来,沛霈也曾是大家闺秀,精通琴棋书画,尤其弹得一手好琴。只因家父获罪被抄家,可怜一位千金小姐官卖为奴,在七姨太手下受尽煎熬。幸亏许云晴将她救下,这才苦尽甘来。 从此,许云晴有了红颜知已。两人每日里吟诗作画,谈论琴棋,欢乐和谐。岁月如梭,冬去春来,许云晴开始接手一些家族上的生意,他变得忙碌起来,每天和沛霈见面的时间少得可怜。 这天傍晚,许云晴稍有余暇,来到沛霈的房前。一阵悠扬的琴声从屋内传出来,曲调之间充满寂寞悲凉之感。许云晴心里一酸,急忙走了进去。沛霈猛地看到他,吃了一惊,举手之间,居然把琴弦弄断了一根。许云晴见她心疼的样子,笑着说:"改天再送你一张好琴,让它代我陪在你的身边。" 不久,许老爷去世,家中事务尽数落在了许云晴身上,忙得不可开交。这天,他去外地办事,返回时天色已晚,走在荒野之间,居然迷路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情天恨海 仆人指着远处的几点灯光说:‘看,那边有人家,我们不如赶过去投宿。’走近后,便见一所高大宅院,主人家热情地招呼他们入住。 来到院中,清越的琴声吸引了许云晴的注意力,他驻足静听,一曲终了,忍不住对抚琴者的技艺评点了几句。话音刚落,有个小丫头过来请他去见主人--尹桐小姐。 隔着一层纱帘,尹桐美妙的身影若隐若现,她向许云晴询问关于琴艺的问题。许云晴侃侃而谈,听得尹桐连连点头,心中暗叹:这位许公子真乃知音也。 许云晴时刻记着要送沛霈一张好琴,恳求道:‘小姐所用的古琴音质甚好,不知能否割爱卖给我,我愿以重金相赠。’ 尹桐笑道:‘小女子和公子一见如故,非常投缘,此琴分文不取,赠给公子。’许云晴喜出望外,急忙拜谢。谁料尹桐接着说道,‘不过还有一个条件--公子须娶我为妻。’ 许云晴愣住了,只好把自己与沛霈相爱的事说出来,婉拒婚事。尹桐从纱帘后面走出,柔声道:‘你仔细看看,难道我长得不美吗?’ 灯光之下,尹桐明眸皓齿,美艳不可方物。许云晴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虽然小姐比沛霈貌美,才学也更胜她一筹,但是我仍然只爱她一人。’尹桐觉得颜面扫地,失望地走开了。 回到家中,许云晴决定与沛霈尽快成婚。良辰吉日,一顶花轿将新娘子抬进了许家。热热闹闹的气氛中,许云晴与新娘拜了天地,进入洞房。然而就在他关上门的一刻,却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眼前居然出现了两位一模一样的新娘。究竟这是怎么回事呢? 真正的新娘只有一个,许云晴决定用弹琴的方法区分出来。沛霈的琴声他最熟悉,一听便知真假。两道珠帘,隔开一对新娘,她们各持一琴,开始比试。许云晴坐在中间,细细聆听。左侧的新娘弹了一首《春江花月夜》,右侧的新娘便弹了一首《梅花三弄》,两曲终了,依旧不辩真假。 许云晴突然想起,以前自己出门在外的时候,沛霈常常牵挂在心,曾自谱了一首《相思曲》弹唱。想到这,他命二人弹这首曲子。左侧的新娘双手落在琴上,一首《相思曲》从琴弦上流出,听得许云晴潸然泪下。接着,右侧的新娘纤指一伸,同样的曲调传到许云晴耳中。许云晴不待她弹完,便站起身来拉住左侧新娘的手说:‘这位才是真正的沛霈,只有她才能弹出真正的相思韵律。’ 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另一位新娘变回本来面目,原来是尹桐。她为一对新人送上贵重礼物,称赞道:‘你们果真是情深意重!’ 沛霈拉着尹桐的手,无限欢喜地说道:‘姐姐弹得真好,以后要经常过来和我切磋琴艺啊。’尹桐笑着答应了,然后化作一阵烟雾离去。许云晴没想到,尹桐原来是位神仙姐姐啊。 自此之后,许云晴不在家的日子里,尹桐常来作伴。这天,两姐妺一时高兴,喝了很多酒。趁着酒意,尹桐弹奏自己新谱的曲子给沛霈听。沛霈听得入迷,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待无意中睁开的时候,大吃一惊。原来尹桐饮酒过多,现了原形,她变成了一只红狐狸,此刻正用两只利爪,拨弄着自己的大尾巴。而那琴声便自狐尾之上所发出,沛霈吓得晕了过去。 七姨太听说这件事之后,假惺惺地跑来说可以请道人捉狐。沛霈觉得尹桐并无恶意,便没有同意。七姨太太悻悻地走了,却悄悄地将一张符咒贴在门边。 这晚,月光朦胧,尹桐来找沛霈叙旧,刚走到门边,突然‘嗖’地一声,被一道金光击中,倒在地上,现出原形。七姨太手下的人赶紧跑过去抓住她,关在笼子里,然后请功去了。沛霈听说此事,急急地赶了过去...... 许云晴正在外面谈生意,闻听家里出了事,便日夜兼程赶了回来。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家里已经布置好了灵堂,七姨太哭哭啼啼地告诉他,沛霈被那个狐狸精害死了。 许云晴怒火中烧,他准备了一把宝剑。如果尹桐再度出现,他绝不轻饶。这天,七姨太慌慌张张地派人过来叫他,说那只红狐正在她屋里闹腾呢。许云晴抄起宝剑就跑了过去,他刚一进屋,便被埋伏的人按倒在地上,抓了起来,然后稀里糊涂地被扭送到了官府。 七姨太在大堂上哭哭啼啼地对县官说,许云晴垂涎她年轻貌美,曾三番五次调戏于她。她坚决不从,谁料许云晴居然持剑相逼。县官早就收了七姨太的银子,许云晴被问成重罪,关入大牢。许家偌大的家产,尽数落入了七姨太手中。 这天,月华如水,知府张大人命手下在花园内摆宴侍候,还让心爱的小妾弹曲助兴。谁料小妾却弹了一首张大人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琴声幽怨,催人泪下。张大人也听得伤悲万分,但是却不忍心让她停下来。一曲终了,张大人问她有什么心事。小妾上前深施一礼,然后禀报说自己的表哥许云晴此刻受了冤屈,正关在大牢内受苦。张大人闻听此事,非常生气。第二天亲自调来卷宗察看,发现了很多疑点。他决定重新审理此案。 原来,沛霈不忍心陷害红狐,亲手打开笼子放走了她。这样一来,激怒了七姨太。七姨太平日里与管家早有私情,于是管家便命人的将沛霈害死,并嫁祸于红狐。可怜许云晴一时不察,落入圈套当中。 张大人将此案审了个明明白白,七姨太与管家终于落入法网。许云晴回到家中之后,闻听是张大人的爱妾救了自己,心里甚为纳闷,怎么以前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位表妺呢?他带着礼物去拜谢,当双方见面的时候,许云晴愣住了,这位女子分明就是尹桐啊。 第三百六十三章 相思曲 回到家中,许云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尹桐来找他,并从口中吐出一枚红色的药丸——这是她修炼千年的内丹,说只要把此药给沛霈服下,定能起死回生。说完,尹桐化作一条红狐跑远了。 许云晴醒来之后,果然找到了那粒红丹。他让人掘开坟墓,棺中的沛霈面目如生,他将那粒红丹放入爱妻口中,一个时辰之后,沛霈醒了过来。夫妻二人对天而拜,感谢红狐的救命之恩。 虽然许云晴最终并没有得到狐尾琴,赠给爱妻,但是红狐对他们夫妻俩的情意,却胜过了世间的一切珍宝。 故事终于,景墨看见小蛮的脸色也好看了一些。 小蛮笑了笑,说道:“景墨,难为你还专门讲了这么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是想让我好受一些么?你真是有心了。我想这故事不是你一时有感而发,是我出去之后,你就特地准备的吧?” 景墨笑了笑说道:“也不算是特地准备,只是偶然想起来的。你回来之后又弹了那首曲子《梅花三弄》,我便益发想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了。” 小蛮点点头,说道:“我们必须承认,爱情可以给人一些经验,否则我们会无止境地重复错误且乐此不疲,就如苍蝇不懂得西洋玻璃片看似透明却无法穿其而过、发疯似的朝玻璃上撞一样。难道没有一些基本的道理需要把握?难道没有某种智慧可以防止过分的激情、痛苦和苦涩的失意?如同我们精明地安排食谱、生活或金钱一样理智地去爱,这难道不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愿望吗?” 这是小蛮的自问,景墨只是默默地听站,并不作答。 小蛮继续说道:“我们对生活并不是生而知之,它是一门必须掌握的技巧,如同学习读书作文或学弹奏古琴一样。当意识到这些时,我们开始想拥有心智。然而心智建议我们做什么呢?它让我们远离焦虑、恐惧、盲目崇拜以及有害的激情,追求镇静与内心的平和。心智教育我们,最初的冲动也许并不总是真切的,如果我们没有陶铸理智将真正的需要与虚浮的偏好分开,欲望将把我们引入歧途;心智告诉我们,要控驭我们的想象,否则它将歪曲现实,将高山化为小丘,将瓦砾变为黄金;心智告诉我们,要抑制我们的恐惧,这样才能防备真正的危害,而不是把精力浪费在妄想逃出我们映在墙上的影子;心智告诉我们,不必害怕死亡,我们所要害怕的只是害怕本身。” 顿了顿,小蛮又道:“但是对于爱情,心智又有什么用呢?它是不是应该完全被抛弃,就像毒药或疾病?或者应该偶一为之,就像一杯酒或一顿美餐?爱情与智慧的立场是不是截然相反?” 聂小蛮讲完了这一段话默默地喝了一会儿茶,景墨也闷坐着,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聂小蛮分析了凶案的经过情形。 “景墨,昨天晚上我不是应许今天一定为你解释疑团吗?你现在听着,我先告诉你探案的经过。自从我你收到了焐蛆强的禀告后,就立刻赶到泰航船厂,我找到厂里的一位负责人就向他询问。据说初八那天晚上有个名叫魏日佳的男子租了一条舱,说船是宇文梦生老爷要的,明天归回。船厂的负责人间有什么用?魏日佳告诉说宇文家婢女有急病,主人差人去通知她的家属。婢女的家住在南通,必需乘船前往。船厂负声人许可后,魏日佳就摇船离去。” 景墨问道:“魏日佳可能就是梦生提及的旧邻居,对不对?” 聂小蛮说道:“对,这人就是帮这宇文梦生撑船的人。次日,魏日佳果然把船还给船厂。厂里人问起婢女的病情,他就只说婢女病死了。我获得这种种情报,便知道自己意料不错,再查问宇文梦生的形状相貌,也全部符合我的猜想。于是我查出宇文梦生住的地方。” 景墨插嘴问道:“那么你就照着地址到罗家去?” 小蛮道:“对!” “你怎么知道棺材中是个人头呢?” “这颗头是我早就预料到的,我想知道的是头葬在什么地方?” “难道说你早已经知道那是月兰的头?” “怎么会不知道呢?且慢慢问头的事,让我先告诉你研究头的情形。我到宇文家时,先向邻居打听梦生的消息,才知道前一天果然有婢女出殡的事,而且婢女的名字叫月兰。我自然心中大喜,查问葬在什么地方,却是谁也不知道。我在想他既然公开地为月兰出殡,只要知道什么坟场,立刻可以找到死者的头。棺材很重,一定会雇人帮助抬,问他们就可知道坟场的地址。果然我从那些杠夫口中知道婢女葬在什么地方。等到我赶到坟场,已经是黄昏时分,我便四面找寻,相当费工夫却一无所获。好半天才终于找到一个新坟,刚好有一个小孩走过,我试着向他探问,小孩说前一天挖坟时他在场,于是把新坟指给我看,我于是在树枝上面下记号才离开。” “你当天为什么不立刻发掘?” “一则天已黑,二则私下发掘责任太大,所以不能不等到今天清晨。” 景墨一听便想起自己挖坟的经历,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嗔怪道:“我知道今天早晨你留在家中很久,你为什么不亲自动手,却害我饱受虚惊?你知道挖坟的后果严重,却把这罪责诓骗让我去承担!” 聂小蛮一面轻轻地微笑,一面慢慢地地说道:“我留在家中是因为新消息随时可能送到,并不是有意回避,让你独自担当艰巨的工作。昨天我回到宇文家时,多方探听,知道梦生出外,不过有人看见他到城里去了,我想他没有走得太远,还不致于逃脱,这样一来在他住处附近逗留,等他回家,直到家家户户都上了灯,还是不见他的影踪。不过我完全没有想到,梦生进城是专门去访问我的。” 第三百六十四章 终成眷属 小蛮又道:“后来想了想,自凶案发生后,各处城门都有差役驻守,行人出入,查问很严,宇文梦生一定没有归家,住在城里,他自然有所顾忌。我又不肯放弃,于是走访焐蛆强,要他多派一个人,看守梦生的住所,假如梦生回家,立刻向我禀告。之所以用他的人,不用官府的人,你也是是了解的。若是派一个差人站在那里,只怕是附近所有人都动惊动,但是用焐蛆强的人,自然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沉。布置完毕,我才进城回家。” 景墨想起‘门前刺人案’那次那两个既笨又蠢的负责监视的差役,不由得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小蛮的说法。 小蛮又道:“今天早晨我再去应天府,禀告知府我所见到的一切情况,又要求派遣差役协助办差。回来后,我在家等待焐蛆强的友人李雀儿的消息。这样一来真是没有办法分身,只能有劳你大驾帮忙。昨天是你一口答应的,可知我不是有意回避。后来果然情报送到,我马上赶到宇文家去,你也随后赶到宇文家,以后的详情不用我再述说,因为你已亲眼目睹。关于破棺寻头,我没有事前告诉你详情,害你饱受虚惊,请你不要怨恨我,其实我倒可以借此机会测验你的观察和推理的能力,还可以试验你的胆量,我真的没有一点恶意!” 聂小蛮说完,继续喝着茶,又闭上了眼睛,似是在养神。景墨则把茶碗放下,观察着小蛮脸上的神色,细细分辨他的话,觉得他有些在狡辩,自己可不能沉默不作辩论。 景墨问道:“你的话指什么?测验的结果如何?” 聂小蛮坐直了身子,答道:“你能毅然完成开棺的任务,胆量的方面可以得一百分,不过观察与推理还是不及格。” “怎么解释?” “你既然说开棺受惊,自然是指你看了棺材中的头,感到意外?这岂不是观察力还很差?” 景墨自忖不能否认,于是忸怩地说道:“没有错,我的确不知道棺材里是月兰的头,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聂小蛮稍稍抬起眼睛,说道:“在开始调查这件凶案时我就预料到了。” “当真?”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简单一句话,当我在检验尸体时,我立刻知道这并不是程妇的尸体,我怀疑案中还有案。” 景墨听到聂小蛮的话后,一则惊讶,二则惭愧。他的话可信吗?当初他并不认识程妇,自己也不认识。自己完全没有想到,而小蛮却何以能一见便辨出真伪?这么说来,他的推理能力真是不可思议。想到这里,景墨又默默地观察,他的神色安宁而严肃,并不像在开玩笑。 “奇怪!”景墨问道:“你有什么根据能看得那么清楚?” 聂小蛮慢慢地说道:“倒没有别的,我是根据情节推敲才知道的,我也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你也知道,这件凶案最显著,最耐人寻味就是尸体无头。记得吗?那个苟地保曾作过种种荒诞的假设。当时我把他驳斥得体无完肤,你也是听到的。 我为了无头尸体曾生出过许多疑问:是不是凶手行凶之后把头切断,作为报复?但程妇为人十分娴静,怎么会跟人结下如此深仇? 再说,想埋藏人头而灭迹,更讲不通,天下那有这样愚蠢的人,把头搬走,把尸体留在那里?这样一来我疑心凶手有意藏匿人头,是怕头面被人认出来,没有头留个身子,人们就无法辨别真相。那么死人当真是程妇? 还是另外一个女人?假使是程妇,又死在程家,衣服首饰都没有更改,把头取去,有什么用处?观察这几点,我断定死者不是程妇而是另外一个妇女。” 景墨不禁点头称赞:“你讲得对,照这样推论,你果然把情况看得清清楚楚,我那时真实太糊涂了。” 聂小蛮说道:“缘由很简单,你没有运用自己的脑子而已。我常说探案并不是麻烦的事,每逢有疑难题目,若能不偏不倚,站在正中,面面俱到,一定可以找到头绪,一切不外乎用谨慎的态度,运用自己的头脑仔细观察。要是当初我听到无头案子,单单觉得十分奇怪诧异,而不去细心调查其终究,结果恐怕就很难说了。幸亏我看清尸体的形状而加以推敲,得到几点证据,解决了许多关键问题,于是我深信自己的考虑完全正确,死人绝不是程妇,而是由另一个女子替代的。” “你是不是从空场上的脚印上获得痕迹的?” “显露此案真情的迹象很多,脚印仅仅是其中之一。当初在我验查尸体时,就获得了几点证据,第一是死者皮肤的颜色。你有没有注意她的手指粗笨?我听说程妇是做针线绣花生活的,刺绣是细工,一定不是粗笨的手指所能胜任,这一点岂不可疑?第二是她的戒指。这只金戒指非常奇特,我还特别要你注意,还记得吗?” “对,戒指套在无名指的第二节上。据苟地保的意思有人抢戒指,但因指节粗一时未曾拉下来,于是留在第二节。你的意思怎样?” 聂小蛮摇头:“这是他一知半解。照他的说法,戒指一定尺寸很小很紧,所以自底根往上拉时,第一节跟手掌之间的手指皮肤应该来看十分紧张,因为用强力把戒指往上拉戴戒子部分的皮肤曾有白色的指环印,事实上都没有。手指皮肤紧张的部分反而在第二与第一节之间,这是什么缘故?因为戒指原本不属于死者,尺寸大小完全不相称,戴上去时是从指尖推下去,第一节经过,第二节套不过,结果留在第二节上,时间仓促,来不及事前把戒指放宽一点。结果皮肤被拉紧的现象发生在第二节的上面而不是下面,这不讲也可以明白的。” 景墨这才恍然明白过来,说道:“照你所说,戒指是被凶手勉强套上去,以便冒充程妇,免得引起查案者的疑惑。苟地保说是有人想把戒指抢走,跟事实恰好相反。” 聂小蛮说道:“你说得不错,这是苟地保的失察,他气焰太甚,心粗脑笨,加上早已有了成见,没有作深入一步的探究。否则一切迹象十分显著,假如想一下,任何人都能辨别的。” 第三百六十五章 戒指之迷 苏景墨默默思索,当时自己也是没有发觉,或许是没有细察推究,也可能是成见太深,碰巧两者兼而有之。自己真是无法自我宽解。 聂小蛮继续说道:“第三是那血迹十分可疑。杀人再加断头,流血必然很多。尸身和地上确实有不少血,但形迹有些怪异。我注意妇人衣服上的斑斑血痕,好像是有意加上去的,而不是自然沾染上去的。地上的血都已疑结成块,妇人头项间的血虽然已经凝结,但颜色不容易辨别,不过两者比较,仍旧看得出有所不同。除此以外,衣服纽扣没有全部扣好,襟袖十分绉折,这等等都证明凶手在换衣服时相当慌张失措,而不能整齐有序。” 苏景墨插口道:“我记起来了,你曾对死者的鞋子作过仔细的观察,是不是大小尺寸不相称?” 聂小蛮点头道:“对的,脚的尺寸大于鞋子,那鞋子很窄,手一模立刻可以明白。若不是细心人,往往就突然略过去。” “此外还有其他的证据吗?” “还有两点是全案的关键,一是脚印、二是失掉的棉袄,苟地保指出棉袄是用去包裹人头的,这又是被他的成见误了事。程妇既然把黑色绉绸的棉袄移到尸体身上,外边夜深天寒,单衣不足以御寒,这样一来把青布棉袄穿着走了。” “那么脚印呢?” “脚印有男女两种,出进看得十分清楚,你不是见过吗?男子的脚印,进去深,出去浅,河岸边还有一个极深的鞋跟印子,似乎他上岸走进屋于时身上背负着重东西,走出去自然轻得多,那时我假设男子即是凶手,而女子脚印是程妇。依此类推,得知尸体是凶手从外边移进来的。初起,男子用船把尸体运到,背负上岸,先在屋外停留,后来与程妇商量妥洽,于是把尸体拿进屋子将程妇的衣服换上去,再把戒指等戴上去,布置好,才带程妇离去。当时我作如此解释,自以为很合理,我才深信跟程俊人毫无关系,和烂鬼阿康等也是没有牵联。因为案情奇持,凶手是谁一时很难决定,唯一的线索是脚印,我就跟着脚印作种种的分析。” 景墨点头道:“那么当时你还不知道代替程妇的死人是谁?” 聂小蛮皱皱眉说道:“对。对于月兰的事我曾有过怀疑,但还没有十分的把握。” “你又是怎么会怀疑到月兰身上去?”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既然疑惑程妇没有死,而且跟着人走掉,知道这桩案子主要缘由不外乎是男女情爱。据倪二及程婆婆的禀告说,程妇深居简出,平时来往而能谈的人只有月兰。这个婢女是程妇娘家的人,情形大可怀疑。我想程妇若有什么恋爱史,一定发生在她成亲之前,这样就进一步怀疑月兰是传信的人?结果却果然不错,人们所谓情海就是祸水,两者之间本来也只是一线之差,凡是身入其境的人,祸福不可测。后来我专门到王家去打听,得知程妇的父亲王富乐做人卑鄙而贪婪,绝对不是肯慷慨解囊接济别人的长者,他们家中并没有一个名叫月兰的婢女。我更加疑惑。记得凶案发生后第一次报恶消息时,王家没有一个人到场,王家跟程家平时绝对不来往。我由此推理,平时交往一定另有别人。查到这个地步我才明白月兰一定是为程妇通消息的中间人,碰巧说月兰是程妇的代死的替身。” 聂小蛮伸展两腿,休息一下,慢慢地饮下一口茶,舒松着神经。苏景墨则默默思考着刚才自己朋友所说的一切,对比案情,种种都符合关节。聂小蛮事前就能洞悉其中的幽隐,眼力确有独到之处,如果称他“独具慧眼”,他可以受之无愧。由此,景墨对小蛮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睿智,他的敏捷,他的机警,都不是言语可以形容。 两人就这样静坐了一会儿,聂小蛮又说道:“景墨,凶案中所有的疑迹,我已经都向你分析解释清楚。留下来还有一点,你曾经问过:你认为凶手租船时,不租城河中的散船,偏要到船厂去租借,如此岂不是反而留下踪迹被人调查出来?现在你既已知道到船厂去租船的目的是运尸体。当初我差遣焐蛆强到船厂去打听,就是这个缘故。现在你明白了吗?” 景墨说道:“这样来看,散船一定有船夫跟着,要干秘密活动就不方便,船厂租船是没有船夫的,这样一来像你诉说凶手不租散船而专门到船厂去租船用。” 聂小蛮点点头,没有答复景墨,却是自顾自地看着交在胸前的双臂发呆,似乎还有什么问题想不明白。 景墨则笑道:“聂小蛮,你这次对付这桩案子,可以说敏捷极了,不过有一点是你失着之处!” 聂小蛮立即把双手放开,并且拾起头,神色很正式,问道:“哪一点?” 景墨说道:“昨天傍晚,宇文梦生来过馋猫斋两次,你回家,我向你禀告,你一点不在乎,反责怪我大惊小怪,这岂不是你的失着之处?” 聂小蛮稍稍有些脸色泛红,又变得有些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有错,这些事本来在我预料之中,不过你的禀告过分简单,只说客人很古怪,没有说清楚怪客的身材形状。这样看来这次的失误和我都一样有责任啊!” 景墨又笑道:“好你个聂小蛮,你不只是狡猾而且很坏,就是这一点失着,你还想把过错放在我头上?”景墨略停顿一下,又正重地说道:“要是宇文梦生昨夜到府里,你见到他,并对他表示同情,我想这桩案子就没有有这样悲惨的结局,对不对?” 聂小蛮叹道:“一点不错。现在的结局竞如此悲惨,我心中好难受,真实不忍回想,不过人都死了,我也无能为力呀!”说完慨然长叹。 第三百六十六章 悔之不及 三天之后,应天府判结这件惨案。聂小蛮本人出庭作证。 烂鬼阿康和李短命无罪释放,程俊人自然也恢复自由。没有想到第二天倪二突然来找到小蛮与景墨,他说自作聪明的苟地保告诉他,程俊人突然变得疯疯癫癫,不能任他自由在外,释放之后,又被抓了枷了起来。 景墨惊异地问道:“程俊人发疯了吗?” 聂小蛮却像往常一样很平静。 倪二先生说道:“我早预料到他会发疯,今天证实我的看法不错。只要看他向应天府招供,自认是杀妻的凶手,便可知他的头脑已经不清醒。这里莫须有的供词根本没有人强迫他说,一定是因为他神志不清的缘故。” 景墨颇为不解,又问道:“为什么他会疯癫?” 聂小蛮道:“他是一个不知道节制的狂饮纵赌的人,神经一定十分衰弱。那天晚上酩酊大醉回家受到的惊吓可不小,加上王法上严厉的刑罚,即使平常人也会吓得发狂更何况是程俊人?” 景墨叹息道:“程俊人的下场,其实是他母亲的过失,不肯好好教养而只知溺爱。她要是早一点知道怜惜媳妇,知道管束儿子,何至于此呢?今后这恶婆婆要吃苦了。“ 聂小蛮纠正我的话说道:“你发表的意见还没有说到根本的缘由。两人应该明白,程俊人的堕落,固然是母亲的溺爱,但如今世风日下也应该担一部分责任。譬如社会上许多赌博场所和妓院淫窟的后面都有恶势力的包庇,青年堕落后就不能自拔。这是主要缘由。程俊人发狂疯癫,他母亲有责任,我猜想说不定程老婆婆也会疯癫,那又是谁的过失?是程婆婆自食其果呢?还是社会给她的惩罚?我可没有办法作答了!” 苏景墨听到此处,只有长叹,找不出适当的语言。聂小蛮则颓不过若有所失,他沉默着不再说话,只是跟景墨相对感慨而已。 【本案完】 突然之间,来了一阵骚乱。 “啊呀!不好了!……不好了!” “啊呀!……一个人倒了! “喝醉了吧?……” “哈哈! “不!……不像醉……” “也许是中暑了! “哎哟!……又一个人要横下来了!” “哎哟!” 一连串惊惶而杂乱的呼声,从那外面敞座中传进了两人的小室,两人都惊异起来。 接着而起的,又是喧哗声,惊呼声,椅桌推动声,重物坠地声,杂乱的脚步声,最后是碗盏杯盆撞击声。这一阵骚乱……一串奇怪刺耳的音量,眨时间杂然并作,不由不使两人三个人都放下了酒杯。 是的,这里需要一个解释,但我在解说这许多音量的来历以前,不能不先将两人和这些音量发生关系的原由说明几句。 凡熟识聂小蛮的人,总知道他是个反对饮酒和最不喜欢无谓的应酬的人。譬如人家的红白喜事之类的宴会和俗例上无事生事“摆阔”性的应酬,他往往规避不往。这不是他的矫情,也不是孤高落寞;他真心认为太过虚假无聊。聂小蛮常说:“人生至多也不过二三知己,真正可以交的亦不过二三人而已。”但假使有二三知己,不拘形迹地把酒谈心,聂小蛮也会高兴地喝几杯。并且在这种投契的时候,引起了他的谈锋,他还肯把他经历的奇诡案子讲出来助兴。 这一天晚上,苏景墨和聂小蛮二人,因为金陵通判冯子舟的邀约,一同在元达酒楼上小饮。冯子舟曾调查一桩威胁案子,费了数个月的工夫,还没有结果。后来因为聂小蛮的提醒,才得破案结束。所以他这一次邀饮,明明含着些儿酬谢的意思。 冯子舟居于主人的地位,先提着锡酒壶,恭恭敬敬地向聂小蛮和景墨各敬了三杯,又极口称颂聂小蛮的才智和功绩。聂小蛮却反觉得不安起来。 聂小蛮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答道:“子舟兄,你说得太过分了。这件事是完全靠机缘凑巧罢了,我真实无功可言。机缘来了,一个人能够认识它,又能够抓住了利用它,这就是她或他的能耐。所以我不敢说一个人单单凭着他的才能,每件事都能够无往不利;反而言之,一人的智力有限,有时自信过甚,还往往容易走进错路上去。”他突然含着笑容,斜过验来看向景墨。 “景墨,你和我相处好久了。你知道,我的成就往往是凭着偶然的机缘;但我的失败,也不止一次两次,你也是眼见的。只是你抱着替朋友隐恶扬善的善良,常把我的成功的事迹往往都讲出来,失败的却一句不提。传播得久了,不免就有一部分人,竟把我当作有”顺风耳“”千里眼“本领的神话中神秘角色看待。这真实是大大的错误!其实我也不过是极普通的人罢了。” 又饮下几杯,冯子舟又问起刚刚发生过的“宇文梦生殉情一案”景墨便声情并茂地把这案子讲了一遍,引得冯子舟这条大汉也不禁连声感叹。 聂小蛮连饮二杯,说道:“宇文梦生是个读书人,那么坠入爱河的这位举人是失去了理智吗,抑或他只是个长得过快的孩子?如果有睿智的思想家赞同爱,那么他们就会细致地将各种爱区分开来,就如医生建议不吃酸腥冷,但用鹰嘴龟成分制作的龟苓膏却可以吃。他们将张君瑞和崔莺莺式的激烈爱情与程朱理学对理的沉思型崇拜区分开来。这种区别可被分为成熟的爱和不成熟的爱。成熟的爱几乎每一方面都值得称许,它的原理就是,敏锐地觉察到每个人的优点和缺陷。成熟的爱充满自我节制,不会将事物理想化,能够摆脱嫉妒、受虐狂或痴迷的困扰。成熟的爱是一种有男女关系的友谊,相处和睦,令人愉悦,彼此回应。而不成熟的爱,是一个在理想化和失望感之间摇摆不定的故事,一种狂喜、幸福与溺毙般和无比憎恶的感受夹杂的不稳定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最终找到心上人的感觉伴随着从来没有过的迷失感。” 第三百六十七章 悲歌击筑 小蛮继续说道:“不成熟的爱,其逻辑顶点就是死亡,或是象征性的死亡,或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成熟的爱,其高潮就是步入婚姻和努力避免日常生活的龃龉导致的爱情破裂。不成熟的爱不接受妥协,而一旦我们拒绝妥协,就踏上了迈向终点的不归路。对于一个已经体验过不成熟激情的顶峰的人来说,步入婚姻是一个无法承受的代价——真还不如驾车冲下悬崖,结束一切。” 看来这一桩殉情案对聂小蛮的影响颇大,景墨怕小蛮忧思过度,并不接话而是把话题又拉回之前关于神探的方面,说道。 “好吧,那么我们也要给别人讲一讲你失败的案子,使人们可以知道金陵第一神探并不是万能的,更不是什么无稽的神仙鬼怪。也只是一个‘人’罢了,好不好?” 苏景墨这一番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话,引得众人一起哈哈大笑。聂小蛮的睿智才能,在当今的大明天下,应该可算首屈一指,即便不是最杰出者,也是其中之一。但他的虚怀若谷的谦德同样也非寻常人可及。 三人饮酒的座处是一间靠近楼窗的小小的密室。夜风一阵阵从窗口里灌进来,肃清了三人身上的热汗。那密室外面有一大间普通座位的敞室,排列了不少桌子,酒客们的猜拳行令和笑谈喧嚣的声音非常热闹。夜风抚面,大家喝过了几杯,谈谈说说,倒也畅怀有趣。这样又喝了一会儿,外面打更的人走过,戌时已经过去了大半了。聂小蛮因为冯子舟的请求,正待讲述他早年经历的一桩奇案。 一具残尸只有上半身,而且无头、无上肢,内脏少心和肝。过了半个月在附近水域发现下半身。(破案后,都未找到剩下部分)。大理寺仵作尸检、寻找失踪人口,根据四、五条蛛丝马迹,历时一个月,排查超过两千余人,只确定了尸体身份。案件毫无进展,看样子就要放弃了。那县里的都头和被害人的父亲有些熟,一天这两人请聂小蛮一起吃饭时点了猪肝。被害人父亲无意间说到,某人曾请他吃“炒猪肝”,“那猪肝的味道好怪”。聂小蛮心中一动,立刻叫人来把那个人抓了起来,案件果然告破。 小蛮又说道:“事后我才知道,这个凶手曾经在排查时被列入二十个重点怀疑对象之一,后来还是疏忽了。” 冯子舟听得大感兴趣,就要问小蛮正要问聂小蛮是如何想到其中的联系的。 突然!听到密室外面发生了一阵子喧扰之声。它不但打断了聂小蛮的谈话,又使他站起来,连另外两人的杯筷也不得不暂时搁置。 冯子舟也跳起身来,诧异道:“什么事? 蓬! 第二次重物坠地声又送入三人所在的密室,显然又有一个人跌倒在地板上面了。 景墨侧目道:“也许是什么人打架?” 聂小蛮早已走到了小室的活络门外,仰着足尖望了一望,又回过头来向两人说话。 “当真有两个人跌倒了!我们且去看一看再说。……三人走到大房间中时,看见五六只桌子都已空着,酒客们都拥挤在一起,围住了一只近窗的桌子。有一两个人突然从人丛中退出来,又急匆匆下楼而去,似乎不愿参加这个纷扰。 聂小蛮的行动原本就是很敏捷的,这时便分开了众人挤上前去,景墨和冯子舟自然也在后面跟进。 只见,地板上面有两个青年,一横一竖地躺着。这二人都紧闭着双目,脸色惨白地手捧着肚子,在地板上牵伸转侧,嘴里还不住地哼着。眼前的这情景确实很凄惨刺目。 喧嚣的人群中有一个人说:“唔,这是中风吧!” 另一个说:“唔,大概是那些苍蝇上有什么瘟病,染到人身上了!” “只怕是发疮吧?”是一个穿云纹宽袍的大块头的疑惑道。 “我看像中毒呢。”这是另一个年事已高的酒客的看法。 旁边一个穿短衫的侍者,灰白着脸,正慌得束着手呆看。他听到了酒客们的三三两两的闲话,擦了擦额汗,居然也找出两句答辩话来。 堂倌道:“没有!没有!我家的酒菜再洁净没有,而且常常打扫苍蝇也不多,绝不可能会中毒的。不是,不是!” 就在这乱成一团之时,突然有一个坚定的声音说话了。 聂小蛮突然指着地板上的两个青年。说道:“你们看哪!他们的嘴唇都已一丝没有血色,手脚也都僵直着,还不住地抽动。可见他们正感受剧烈的疼痛。我看,这真的像是中毒!堂馆,快去叫一个郎中来,或是送他们往医倌里去,再耽搁恐来不及了!” “我去!” 一个有着红鼻子的旁观客,倒也有见义勇为的豪气,应了一声,便自告奋勇地跑下楼去。人家说好酒爱赌之辈里颇多仗义任侠的好汉,这里倒是一个小小的证明。 聂小蛮见了这两个青年的凄惨模样,他的好奇心和怜悯心都在同一时间被激起了。于是小蛮又躬下身子,想扶他们坐起来,但他们的手脚都已失却了活动的自由,竟不能扶起。 此时,这两个青年,他们除了呼呼的微弱的呻吟声以外,没有半句话。这时要他们说话已不可能,所以聂小蛮也不再浪费时间。 聂小蛮仰直了身子,问道:“堂倌,你认识他们吗?” 一个热心口快的中年酒客抢着应道:“我认识!这个年轻的叫冯多颜,是这里的老酒棍了。那一个,我倒是不认识。”他向地板上一个年纪比较大些的青年酒客指了指。 聂小蛮又问堂倌道:“那么,你可都认识他们?” 那堂倌这时候哪敢多应承一句?惨兮兮地答道:“这……这一个人我也不认识,他今晚还是第一次来。但他一定是冯少爷的朋友。我刚才还看见他们一块儿喝酒谈笑……谈得很多。” 这就有些奇怪了,大厅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两个把酒言欢的青年,何以会一起痛苦地倒地呢?若是发病,中风之类,又怎么可能两人同时?如果是食物中毒,那么其余众人是不是也有危险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早年奇案 这时候苏景墨大脑里蹦出来的四个字是:食物相克! 还有一个案例,叫“飘落荆花也杀人”。本朝有这么一个诗人叫王士禛,是山东诸城人,他写诗很多颇有些诗名,所以景墨才知道他的故事。 王士禛最后官做到六部尚书这样的高位,他到济南去出差,济南的地方官呀和好朋友呀就请他吃饭。这还不是一般的吃饭,而是在外面的草坪里摆下的筵席。王士禛就在这个露天里饮宴,在一棵荆花树下。可以想象那时正盛开着荆花,席间有教坊司的歌姬在那儿唱歌,还有弹古琴的乐人,一切都非常高雅;王士禛因景生情就做了这首诗: 秋来何处最销魂,残留西风白下门。 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烟痕。 愁生陌上黄骢曲,梦远江南乌夜村。 莫听临风三弄笛,玉关哀怨总难论。 做完这首诗,大家就吃饭,上的是什么菜呢?上的是大明湖里的鱼。大家吃鱼的时候呢。王士禛恰好离着这个荆花树比较远,树上的荆花在风吹动下落了下来,落在了中间一大盘鱼的盘子里了。王士禛有一个毛病,他不吃鱼。 结果其他的客人和主人吃了这个鱼。结果王士禛的这些朋友吃了鱼的一命呜呼,都死了。这也是历史上记载的一个故事,叫“飘零的荆花也杀人”。为什么呢?据说荆花落到鱼盘里有了毒,这就是中国人很相信的一个东西——食物相克! 常说的“食物相克”,指两种或多种食物一起服用后,因食物之间相互“拮抗”制约而导致中毒;或是在体内产生寒凉、温热等配伍效应,致病致死,比如著名的螃蟹和柿子不能一起吃,严重可致人死命。 至于柿蟹合谋杀人背后的原理,用中医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理论即可完美解释:因为天有四时,人有五脏,食有五味、寒凉;螃蟹和柿子都属火,火火相克,两者又都性寒,异于常理,所以克起来更加肆无忌惮,动辄能杀人。 除了这种四平八稳但略显死板的阴阳五行体系,古籍中另有一种更为常见的理论体系来阐释食物何以相爱相杀,主要援引中医“取象比类”、“物类相感”的思想,医理虽不甚严谨,但想象力横溢。如鳖肉与苋菜不可同食,取棋子大的鳖肉与苋菜搅拌,投入池塘中,不久都变成小鳖。古代医生据此认为,鳖肉与苋菜同食,会在体内生出“癓瘕”(某种像小鳖的肿瘤);又如赤豆和鱼鲊不可同食,否则患消渴症。 不过,这食物相克之说一向被小蛮认为是虚无缥缈的邪说,却不知道为什么景墨看到此情此景,脑子里想到就是这四个字。只有这四个字才最能解释当前的景向,不过小蛮总说凡事都要有证据。那么这两个青年有中毒的样子吗? 景墨这样想着,就去瞧那冯多颜的形状。只见他的脸瘦削而焦黄,鼻子平扁,牙齿作深黄色,年纪约摸二十五六,穿一桩香云纱夹袍,却算不得怎样洁净。从他的衣服上的斑污估计,也不知道是摔了一跤,还是和什么人有过冲突。那另一个不知姓名的人,面皮比较白皙,嘴唇上有一颗相当大的痦子,穿一套盘领大袖长衫,式样比较入时,但已略见敝旧。他的年纪比冯多颜大些。 聂小蛮又问:“唔,你说这两个人一块地喝酒?但桌子上怎么倒有三只酒杯? 那堂倌向桌面上瞪目呆瞧着,一时似乎回答不出。这时候景墨果然看见那小方桌上共有三副杯筷,只空着靠窗的一面。 同时有一阵子急促的步声走上楼梯来。一个捕快跟随先前那个自告奋勇的红鼻子客人,满面大汗淋侧身挤过来。 红鼻子酒客向众人禀告说道:“我找不到医倌,所以就禀告了这位差爷。 聂小蛮点了点头,便回头向冯子舟道:“我看眼前应立刻雇车子把这两个人送到附近的德济医倌里去,越快越好。这时候很危急了,再耽搁一下我怕是要出人命。” 冯子舟赞成了,便向那捕快吩咐了几句。捕快就把招了招手,请了在场几个并不缺乏的热心的酒客帮忙,众人着手把这两个奄奄一息的人抬送下去。那穿汗衫的堂倌忙着将衣钩上的一件白罗料绸夹袍拿下来,丢在那个被抬的有病的人的身上。 景墨正在瞧那些人帮着抬送下楼的时候,突然听到聂小蛮厉声呼喝。 “堂馆儿,快住手!不要动桌子上的东西!……让这些东西留着。” 那堂倌儿看见小蛮与冯子有指挥捕快的能力,猜测两人有些相当的身份。他正想把桌子上的杯碟收拾起来,一听到聂小蛮的喝阻,立即住手。这时候多数酒客们都散开了,重新回到他们的原座上去,只有几个最热心的还留着旁听。 聂小蛮继续说:“子舟兄,请你按排人来把这些酒杯菜盆都收拾好,送到医倌里去检验一下子为妥。” 冯子舟作疑迟状道。“为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这当真是一桩中毒案?这些东西里面也许还留着什么毒迹?” 聂小蛮摇了摇头道:“这虽还不能说定,但情况上很相近。我们为谨慎起见,必须把这些酒菜都查清楚一下。”他又回头问那堂倌儿道:“堂倌儿,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哩。这里有三个座位,三只酒杯,三双筷子,不是只有二个人吗?” 那堂倌儿相当胖,胖子容易出汗,也许有着某种医理的根据,这时这胖胖的堂倌的汗衫好像已经湿透。 他把手背在自己的额头和鼻子上擦了一擦,两只圆眼在聂小蛮脸上交替地眨动。 “客爷,冯少爷当真是同着两个人来的……还有一个人已经先走了。” “哦?先走了?他走了多少时候?” “还不久,大约不到一柱香的功夫。” “这个先走的人,你可认识?” “不认识。那人也不是常来的。 “这个人坐在哪一个位子上?” “这一个。”堂倌儿随手指了一指。 第三百六十九章 食物相克 聂小蛮摸出了随身带着的笔和小本子来,把堂倌的回答的话仔细记下。接着他撕下一页,把纸片再撕小了,粘在那三只酒杯上,分别注明。那三只杯子中都留剩少量余酒,桌上有三把酒壶,两壶已空,第三壶还剩小半壶余酒,但这三把酒壶杂乱地放在桌子的一角,分辨不出哪一个人饮哪一把壶。聂小蛮仔细看了一看,便把酒壶酒杯和几只菜碟,都交给了冯子舟,请他安排差人送到医倌里去查清楚。查清楚的结果,请他用再派来尽快通报。 冯子舟答应了,借了一只提篮,让一个高个子差人把杯碟等装好,吩咐他提下去交给自己的车夫,接着就和小蛮、景墨分别。聂小蛮和景墨重新回进先前的密室。这时候旁观的热心人也跟着散开,外房间中的酒客也已经散去了大半。这样一来密室之中更没有闲人,不再怕别人的打扰。 景墨见四下无人,便问聂小蛮道:“小蛮,你看这终究是不是中毒? 聂小蛮很有把握似地答道:“我看一定是的。我虽然不是郎中,但这两个人的状态已经明明告诉我是中毒。我觉得眼前这不起眼的一场中毒的戏的背后,也许有重大的背景,值得我们的注意。现在我先要和那胖子堂馆谈几句话。” 聂小蛮走到活络门口,向着那堂倌儿招了招手。那堂倌儿在不大情愿的状态下愁眉苦脸地慢慢地走进来。 他的两只小眼圆圆地睁着,额头和鼻尖的汗在交相竞赛,脸上也仍满呈现着惊惶,他的手中握着一顶大帽,分明不是他自己的东西,也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便一直不知所措地捏在手中。 聂小蛮带着笑容,伸手拍着那人的肩,婉声说:“堂倌儿,你叫作什么?” 胖子答道:“我叫非凡。” “好,非凡,你不用害怕。我要问你几句话,你只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就行。我自然会绝不把你牵连进来。” 非凡感激地点了点头,又把手背在鼻尖上揩了一下,但他的脸上的犹豫的神色仍不见消减,似乎他还不敢轻信聂小蛮如此轻易许下的诺言。 聂小蛮瞧着他的手中的大帽,问道:“这东西是不是那一桌酒客遗下来的?” 非凡道:“不是。他们都光着头来的,没有戴帽子。刚才一件圆领大袖长袍我已经丢回给那个有病的不相识的客人了……这顶大帽是我在他们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发现的。” 聂小蛮接过大帽,略瞧一瞧,放在桌上,又回头瞧那胖子。 “原来如此,现在,你最好注意听我问话。你说起先他们三个人一块儿来,内中有一个人先离开。是不是?“ “是的,客爷。” “那么这个先走的人你到底认不认识?” “这个,我……我的确不认识的,客爷。” “但他的样貌你以前可曾见过?” “这个……这个……”胖子忍住了。他的鼻尖似乎又痒起来。他又用手背擦了一擦,仍迟疑着不答。 聂小蛮催促道:“快说啊。假如你以后看见了他,可还能认得出来吗?” 胖堂倌儿慎重地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我能认出来。这人是一个高个子的老人,穿一桩黑绸圆领大袖长袍,瘦瘦的脸,眼睛乌黑有神。他……他好像曾和冯少爷来过一次。不过他并不是我们这里的老酒客。” 聂小蛮的眉头轻轻地一动,追问道:“这样说,这个老年人明明也是冯少爷的朋友。是不是?” 非凡忙点点头。 聂小蛮又问:“你说那有病的人曾和冯少爷谈过不少话,但冯少爷是不是也和这一个老年人交谈?” 非凡答道:“也交谈过的。我曾听到那个有病的人说的是镇江口音。这老爹的却很安静的样子,并不见他多谈。我未曾留心他的口音。” 聂小蛮思索了一下,另换一个话题。“这冯多颜是这里的老酒客了吧?” “是。他几乎是没有一天不来。” “他是做什么营生的?” “我……我不知道。我听说他的爹老子,生前在衙门里当什么差,家里好像很有钱。赏钱方面,他可从不比人家少。嗯,对了,他就住在龙蟠里。” 聂小蛮沉吟了一会儿,突然把桌上的大帽重新拿了起来。他一边瞧那帽儿,一边又偷偷看了看那堂倌儿。 “非凡,你别这样子紧张害怕。我们且坐下来谈。你不是说这帽子在邻桌上发现的吗?” 那堂倌儿不知道是顾及礼节还是胆子小,仍不自然地站在一旁,不肯坐下。聂小蛮和景墨却是各自坐了下来。 非凡点头应道:“正是,在冯少爷的隔壁。” “这个人是谁?你可认识?” “他已来过好几次,我倒是认识他的脸,却不知他的姓名。” “他今夜的酒帐付过没有?” “刚才他塞给我一张银票,找零也没有拿。” 聂小蛮把那大帽凑在烛光下反复察验了一会儿,景墨看见那是一项编得有些精致的大帽,配着黑色的绸带子,还很新的样子。 聂小蛮说:“我想这个人很讲究修饰。他的头油大约擦得很光泽,想起来衣服也非常漂亮高档,否则和这帽子恐怕有些不相配。他的年纪大概还不出三十。不知道我猜的是不是?” 这几句话突然似引起了非凡的诧异,他的不自然的窘态这样一来倒是减弱了不少。 他反问道:“客爷,你是不是见过他的?” 聂小蛮不答,摇摇头,同时,只见小蛮的嘴边轻轻地翘了翘。 景墨也奇怪地问道:“聂小蛮,你根据着什么?” 聂小蛮微笑道:“我是这样推测的,帽子里面有几根修剪下来的头发。那头发很干净,可见他是勤于梳洗的。那块紫色绸子的衬垫上含着浓烈的香味和油光,那么这个人的讲究装饰已不成问题。那帽子里面的圈上又留着倾斜的痕迹,可见他戴帽时是偏向右额头的。从这种种状态上猜测,可知他是一个漂亮青年无疑。” 那胖堂倌儿似乎听出了神,他的两片厚厚的香肠嘴竟然不由自主地张得很大。不过他除了瞪圆了一双小眼以外,并不曾说出什么欣赏的话。 第三百七十章 案情还原 聂小蛮把帽子回给了他,又说:“这东西你且保存着。假使这个人今夜来找寻这顶帽子,你不妨就回给他。若使今夜不来,那你必须好好地保存着,我们也许还有用。” 景墨就又插嘴道:“我看这个人也许胆小怕事,因为不愿看见这种纷争的事情,匆匆地离去,就忘了他的帽子。” 聂小蛮笑道:“你的看法也许是的。但事实上案情往往有出于意料外的地方。假使那两个人不是在到这里以前已经中毒,却是到了这里之后才中毒的,那么,这大帽在表面上虽然好像没有关系,可是我们为谨慎起见,却不能不加注意—一或许就把它当做一种线索,那也说不定啊。” 景墨点点头。“但你对于这两个人中毒的由来是不是已经有了些意见?” 聂小蛮道:“这倒还早,我完全没有什么看法。我现在计划往冯多颜家里去。我想到了那里,总是可以问出些端倪。” 聂小蛮站起来,向非凡问明了冯多颜的地址,记在小本子上。接着他又问起关于那冯多颜的家庭状况。但非凡并不深悉情况,至于毫无结果。 最后,聂小蛮又问道:“那么,你再说得仔细些。你可曾看见这三个人如何来的,又是怎么倒下的,全部过程你都清楚吗?” 非凡答道:“这三个人大约在上灯时,大约酉时间到这里来的。他们喝了约摸有半个时辰,那穿黑纺绸圆领大袖长袍的老爹的就要走。冯少爷留住他。又坐了一枉香的光景,那老爹终于才先去。另外两个仍旧谈着喝着。这样过了一会儿儿,我突然看见他们都把头伏在臂上,像在打盹,可又像喝醉了。一转瞬间,冯少爷先从椅上跌了下来;接着那第二个有痦子穿短衫的人也倒在地上。” 冯多颜的住址是在陶风楼龙蟠里二十九号。聂小蛮与景墨从元达酒店中出来到他家里去时,经过那德济医倌,就顺便弯了进去,问问这两个人的情形。见到冯子舟还在医倌中等候消息。 据郎中的诊断,这两个人确是中毒,此刻正设法使他们呕吐解毒,但至今仍没有回复知觉。那酒壶酒杯中的余酒也正在检验之中,还没有完毕。冯子舟再次允许两人,等到检验有了结果,立刻通知两人。 两人从医倌里回出来时,聂小蛮又对景墨说道。 “景墨,你现在总相信了吧!这一出小戏里面一定大有文章的!我觉得这桩案子中有一个紧要的关键:就是这两个人的中毒,终究在进酒馆以前,还是在进酒馆以后?假使他们在进酒馆时已先中毒,问题就更厉害了。我们不能不更谨慎些儿。“ “那么,我们要怎样着手?” “现在我们往冯家里去,姑且不要说起我们已查明了什么。这样他们既不防备,我们便可从他们的谈话状态上得到些线索。” 景墨记得那酒馆的堂倌儿叫非凡的曾告诉自己和小蛮,冯多颜的父亲生前曾在衙门里当过什么职份,死了之后大概留下了不少造孽钱,所以他的儿子冯多颜平目的用度非常阔绰。 冯家的住宅是一所两进两出的漂亮院落。堂屋中烛光雪亮,全副家具都是红木的,墙壁上居然也挂着几幅名人的字画,当真满显出富有的气象。如果不知道的,一定以为是某某官员或者富人的家,丝毫不会想到一个当差的或者吏员也可以敛聚如此的财富。 两人到了里面,只有一个老婆子出来招待。她就是冯多颜的母亲,年纽约摸五十光景,头发已有些花白,额上也已有几条线纹。她的表面上似乎很慈祥,但她的一双乌黑的眼睛却似有一种足以使人震慑的力量。小蛮便声明是多颜的朋友,因为许久不见,专门去访候他。 那老妪的礼貌不见得怎样周全。她并不请两人进屋去坐,只是站在堂屋门口向两人答话。 “多颜已和多吉往元达酒铺里去了。你们可以往那里去找他。 聂小蛮突然向苏景墨瞥了一眼,其实景墨心中也暗暗惊奇。多颜和多吉,很像是弟兄的名字。难道说他们俩当真是兄弟?假使如此,这两个人又何以同时中毒? 聂小蛮乘机说这:“我们和多颜相识虽然已经好久,却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哥哥。他哥哥的嘴唇上不是有一颗痦子的吗?” “是的。你也看见过多吉?” “嗯,刚才见过。他们俩不见得是同胞弟兄吧?” 那冯母稍稍含着笑容,答道:“他们是同父不同母的。守仁是我丈夫的姨娘生的,她也已死了两年。但多吉的年纪却比我的儿子多颜长两岁。他在靖江县衙里做书吏。已经做了好几年,平时不常在金陵,此刻他是放了假回来。” 聂小蛮假作领悟状道:“哎哟!多吉是在靖江做书吏的,怪不得我们以前不曾见过他。我想他们弟兄俩应该是很和睦的吧?” 老妪不即回答,但把那一双有力的眼睛在聂小蛮脸上瞟了一眼,突然又低下头去、她分明已感觉到这个问题的突兀。 这样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弟兄俩是很和睦的。不过多吉浪费些。他在靖江做事钱还不够自己用,一年要用家里几十两银子补贴才够,我常常写信叫他俭省些儿。除了这点以外,我们家里原是快快乐乐的。” 说完之后,她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子作势要回进去的样子。 聂小蛮却不很知趣地继续问道:“多吉是几时回来的?” 不耐烦的表情已从老婆子的眉宇间充分地暴露出来。她紧皱着双眉,侧着脸,悻悻然作简语回答。 “今天下午。” 聂小蛮的嘴唇微微开启,明明想再问一句,不料那冯母向聂小蛮瞅了一眼,竟坦白不客气地下逐客令了。 “先生,对不住。我里面还有事呢。你要看多颜,到酒铺里去找吧。” 情形看起来可不大妙,似乎真的有不能不走的趋势。景墨不知道聂小蛮在这几句谈话之中,是否已得到什么线索。景墨自己却只觉得这些问答空泛异常,毫无头绪。 那老太太要回身走进去了。在这种形势之下,两人只有立即退去的一法,自然不便再发什么取憎的问题。不过聂小蛮偏不知趣,突然踏前一步,依着老妪的口气乘势塔讪。 第三百七十一章 逐客令 聂小蛮直接说道:“冯太太,我们刚才从酒楼里来的。” 冯母刚才移动脚步,正想回身进去,一听到小蛮的这话,当真又立定了回过头来。 “那么你没有看见他们?” 聂小蛮巍然站立着,很镇定地瞧着老婆子的脸,还没有回答。景墨觉得这情况有些僵,不知道聂小蛮准备着什么步骤。 冯婆子也开始怀疑,有些困惑地问道:“你们终究是谁?看起来客客气气的,可是为什么向我问这些话?” 聂小蛮的表情很庄严,慢慢从衣服里拿出一张帖子,缓缓道:“冯太太休要着恼,实不相瞒,我们俱是官府中人。我们刚才已经见过你的儿子,此刻是带得一个消息来给你。” 老妪稍稍一震,忙用右手撑住了那只方桌,她的一双眼睛显得愈发慌张起来。 “敢问,二位,是什么消息?” “请你不要太害怕。这个消息很坏。” “哎哟,到底什么事情?”她的声音有些抖。 “他们已经中了毒……并且很厉害!” 老妪突然张大了眼睛,呆了一呆,颤巍巍问道:“是不是多吉中了毒?” 聂小蛮摇摇头,慢慢地道:“是的,但不单是多吉;多颜也中毒了。” 那老妪脸色顿时惨变,浑身都颤栗起来。她把她的整个身子都依靠在方桌边上。 “哎哟……哎哟……” 她的身子已经支撑不住,向一边倾斜下去。聂小蛮急忙走近前去扶住她。景墨也上前帮忙,扶着她坐在堂屋中的一只红木椅子上。 她喘息地呼道:“哎哟!我的儿子多颜中毒了吗?这……这一定是多吉干的啊!一定是他!“ 聂小蛮仍很镇静地答道:“冯老太太,你也许误会了。我已经告诉你,他们俩一起都中了毒。” “哎哟!都……那么,谁害他……谁会害他?” 小蛮看这老太太有些糊涂了,不得不再次强调道:“冯太太,不单是他,多吉也一样中了毒。你想谁会害他们俩?” “这个……这……我……不知道……我……要去看多颜!他……他在哪里?” “他们此刻一齐都在德济医倌里。假使他们中毒的时候不太久,大概还可以救治。冯老太太,你姑且定定神。现在我们要调查的,就是他们俩终究在什么时候中的毒。” 那老婆子的泪珠已从那失了威势的眼眶中迸涌而出,从她的灰白的脸颊上滚落下来。她摸出一块白巾来轻轻擦试着,把背心靠着红木椅子的背。 她呜咽着问道:“哎哟!这怎么办?谁下的毒?二位爷,你们知道吗?快告诉我!” 聂小蛮自如地在老婆子下首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苏景墨也不客气地坐在他们对面。 这时候,突然有个女仆在屏门里面探了探头,又立刻重新缩了进去。聂小蛮只把眼角略一瞥,并不理会。 他答道:“冯太太,我还不知道。但你假如能暂时抑制你的惊悲,回答我几句问题,那就和我们彼此都有益。我瞧这件事也许是出于意外的,未必见得有什么人存心谋害。我问你,他们什么时候往酒铺里去的?“ 冯母又把手巾在脸上擦了一擦,止住了眼泪,想了一想,才颤声答复。 她说:“他们出去时,太阳还在西墙角上,大约在申时将尽,酉时未到之时。” “两个人一块儿出门的吗?” “是的。” “他们不曾约别的人吗?” “没有。” “那么冯多吉在什么时候从靖江回来的?” “今天未时之后光景。” “哦,这样看来他应该是乘车而来,嗯,我看他大概是从常州直接回来的。那么,冯多吉回到这里以后可曾吃过什么东西?” “他吃过一碗阳春面。” “只有他一个人吃面吗?还是冯多颜也一起吃过面的?” “这面是我的媳妇纯熙……多颜的老婆……做的,不但他们兄弟俩吃,我们大家都吃过。” 聂小蛮的目光似乎在那幅墙上谢时臣的《秋山策寒图》上停留了一会儿,但景墨相信聂小蛮绝不是有闲心思欣赏那赝品的山水画,却明明在那里构思案情。 景墨自己自己倒是看了看这幅赝品,笔势呆凝中全无气势,也不知道这骗子靠这幅画骗去了这墨吏之家的多少银子,如今这画还挂在这里,看来是无人识得真假,倒也可发一笑。 这样过了一会儿,小蛮继续问道:“可有什么别的东西,只有这弟兄俩吃过而你们没有吃过的?” 冯母摇摇头:“没有……哎哟,不,不……我记得他们俩曾一块儿喝过了一会儿茶,我和媳妇却不曾与他们同饮。” 聂小蛮道:“嗯,他们俩在什么地方喝茶的?我想过去看一看。” 婆子向西首的次室指着,说道:“这就是今天专门给多吉预备的卧室。刚才多颜和他在里面谈了好一会儿的话。” 聂小蛮站起来走到那次间门口,便直接推开了门走了进去,随手还点燃了里面的油灯。 老婆子也颤巍巍地站起来陪着进去。苏景墨自然也跟在后面。 这次间中是一间与厢房隔绝的次室,有一只单人小木床,一只小小的圆桌,靠窗另有一只旧款式的茶几,几的左右有两只椅子,也都是红木的。茶几上还放着一把很大的白瓷茶壶。靠分隔的板壁上放一架黑色的书橱,橱中的书却寥寥无几,上面也给尘埃封蔽,显然可以看出不大使用的。圆桌旁边还围列着几只圆凳。圆桌上有一架小笔架,两只白瓷茶碗,一只夹火柴的黄铜烟盆。景墨仔细观察,觉得房间中各物的情状仍很整齐有致,并不见有什么可疑。聂小蛮的目光在房间中打了一个回旋,便指着榻上一条蓝素纱的夹被,回头来问话道。 “冯太太,冯多吉从靖江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只带有这一条被子?” “不,这不是他带来的。他准备放假之后就要回靖江去,所以没有带铺盖,只带了一只小小的皮箱。”说着,她走到小榻前,俯着身子从榻底下取出一只手提的小皮箱来。 第三百七十二章 亮出真身 那皮箱并没有下锁。聂小蛮接过了打开一瞧,只有两件夏布的短衫,一条陈旧的绸裤子,还有几本小说,两张白纸。此外还有几样梳洗的用品,应该都是价值不扉的精致之物。聂小蛮在皮箱中翻了翻,也终于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不由得皱了皱眉。接着他把圆桌上的空白瓷茶碗拿在手中,仔细地观察。 景墨也凑过去看了看,碗中还剩着些茶汤,茶色清淡,分明是雨前。聂小蛮又把那两杯余茶都凑到鼻下,先是闻一闻气味,又伸手掏了一点出来尝了尝,终于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小蛮突然又走到茶几旁边,把那白瓷壶提起了倒了半杯出来,又很胆大地饮了一小口。 景墨一看不由得暗暗地替他担心。 聂小蛮突然叫道:“景墨,你也来尝尝味道。看可有什么异味没有?” 景墨心中不情愿,却不好意思推却,只得把白瓷茶碗接过,勉强呲牙咧嘴地饮了一小口。然而那茶汤清冽可口,香味也不差,还有些微温。 小蛮接过了景墨还给他的杯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茶似乎没什么问题。” 景墨答道:“嗯,这是上品的雨前茶。 聂小蛮点点头,随手把杯中没有饮完的余茶的茶汤,倾泼在茶几面前的一只白铜痰盂中。 同时他的目光一起跟着茶汤的倾泻,也凝视在痰盂之中。他的双目一张,两颗锐利的眸子转了一转,突然又把身子俯下去。接着他放下白瓷茶碗,伸手从痰盂中取出了什么东西,嘴里又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这里有蛋壳呢……哎哟!冯老太太,今天有谁吃了鸡蛋么?” 老妪摇头道:“我不知道啊。”说着走近一些,瞧了一瞧聂小蛮手掌中的东西。 “哎哟!这是新鲜的鸡蛋壳。但今天早晨我叫王妈把这痰盂弄干净的啊。” 聂小蛮不答,但全神贯注似地把蛋壳凑在烛火之下反复观察,又凑到鼻子上去嗅了一嗅,似乎对这蛋壳产生了兴趣。景墨也凑过去看见那鸡蛋壳一面是粉黄色,内部的一面是白的,应该可以看出是不曾煮过的鲜蛋的蛋壳。 老婆子奇道:“我本妇人,无有见识,可是也不曾听到过鸡蛋可以毒死人!” 聂小蛮一边把蛋壳丢入痰盂中,一边用白巾擦擦额头上的汗,含笑答道:“不错,不错。我也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老妪又道:“若是陈腐的鸡蛋,吃了也许会生病,但这似乎是新鲜的蛋壳啊,看起来并无腐败。” 聂小蛮又点点头,不再答辩。他向冯婆子安慰了几句,告诉她那弟兄俩施救得还不算太晚,不一定会有生命危险。冯婆子一定要忙着要往医倌里去看顾多颜。两人也就辞别出来。 两人回到了馋猫斋的书房里的时候,将近子时了,却意外地听到了几个意外的消息。 据佣人卫朴告诉两人,通判冯子舟已经来过,声言医倌中的检验已有了结果。那两个人的呕吐物中都含着烈性的砒毒。那三把酒壶中,只有有剩酒的一把有毒,另两把空的并无毒物痕迹。酒杯的情形恰正相反。那弟兄俩的两只杯中都有毒,但最后一只也就是第三个同饮的老者的杯中却完全无毒。据郎中说,那毒性因为酒力催发之下,所以发作得更快。至于这两个中毒的人仍没有摆脱昏迷状态,是否有救,眼前还无把握。 这些消息相当惊人。聂小蛮也紧皱着眉头,背负着手,在房间中往来踱着。他连续地走来走去却是一直都默默无语,兀自低下着头,默默地思索。这件看来一场意外的案子发生时本平淡无奇,却不料案情中真有越来越扑朔迷离的背景。坐在圈椅里的景墨也尽力推敲,却也没有什么结果。 这两个人的中毒到底是不是偶然的?还是有人刻意谋害的?假使是有意下毒谋杀,那下毒谋害的凶手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两个人这样相对着沉默了好一会儿,聂小蛮突然挺直了身子,一边搓着双手,一边向景墨说话。 “景墨,你去睡吧,不必再费什么脑力,还是休息要紧。我还要出去有些儿事情。” 景墨大惑道:“你要往哪里去?” “往元达酒铺里去。” “要调查什么?” “我对于那第三个老年客人,还那顶遗留的大帽,再有好那堂倌儿非凡的踌躇状态,都不能满意。我还得去问几句,我想一定有消息还可以挖掘。” 聂小蛮出去了一柱香的光景之后,打更人已经开始报子时的时辰了。苏晃墨因为这件疑案盘踞在大脑之中,一时也不能入睡。夜气既凉,身子上舒适很多。景墨让卫朴烧了几锅水洗了一个澡,宽了衣服,赤足套着软鞋,躺在一张靠窗的圈椅上。那窗外的虫声在卿卿地唱歌,和着一阵阵凉风弄叶的沙沙声音,仿佛合奏着一种喃喃细语般的雅乐。苏景墨坐在窗口喝着茶,身子虽已有些疲乏,脑中的思绪却仍激荡得非常厉害。 景墨起初的想法,是猜测这两个弟兄必有一个含着阴谋毒害的意思。就情况而论,多吉既是庶出,又花钱大手大脚;多颜和他的母亲因他如此,又欺他孤立无助,碰巧就产生了谋害的念头。因为从多吉的花费仍须冯婆子供给,可见这兄弟俩还没有分家。那么多颜假如把这异母的哥哥多吉谋杀,既可以免除不时付出钱财的损失,又可使全部的财产尽归多颜一个人独享,在情理上确有可能。聂小蛮当时似乎也抱着这一种推测。他向冯婆子寻问多吉回家后吃过什么东西,明明也着眼在这一点上。 不过,这个设想有一个显著的矛盾之点。那就是多颜怎么也会同时中毒?景墨起先曾暗自忖度:也许碰巧那下毒之人因为某种不慎,间接地铸成了这一个大错;或是因为某种阴差阳错的缘因,就酿成了两个人同时中毒的结果。不过两人回府以后,因为冯子舟的消息,这推测使完全推翻。因为他们俩既然同是在酒铺里中的毒,可见并不是谋取家财而生阴谋。 三只酒杯中只有一只无毒,可知这案的主凶一定另有第三个人。这个人是谁? 第三百七十三章 皮箱 现在虽然已经知道冯多颜有一个老年的朋友,先时曾在一块儿同饮,但是这老者是个什么样人?此刻是否已经逃走?聂小蛮又从哪里去探听?这都是不易解答的疑问。 景墨只得换一个方向,又推测到这阴谋的动机。二冯的父亲既因当吏员起家,难免没有怨仇。因为如今的衙门里做公的吏员和差人,往往孤假虎威,欺诈压迫,无所不为,结怨的事难保没有。莫非有什么结仇的人不能向那已故的老冯头报复,所以在他的儿子们身上下毒手吗? 景墨反复地推索,终始终寻不出一个确切的理解。直到估计已经过了子时三刻,景墨还不见聂小蛮回来,只得先自回房。景墨因为思索过久,脑力也有些疲惫,一到床上便即酣睡,连聂小蛮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曾听到了。 第二天早晨,聂小蛮又比景墨先起床。在景墨到书房里来的时候,小蛮惯例的清晨户外散步已经完毕回来。用过了早餐,两人同回书房休息,景墨便忙着向小蛮发问。 “聂小蛮,你昨夜的奔波可有了什么结果?” “有的。凡我所要知道的一切都已经查明白了。但我还须再等一下。你假如能再耐心些,这案子随时有解决的可能。” 苏景墨的精神自然被聂小蛮这句话提振起来。 景墨赶紧问出心中的疑问:“小蛮,你是否已经把那第三个老年人查明了?” 不料,小蛮的回答却是否定的:“没有。我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我们假如需要他,那么非凡认得出这个人,以前也看见过,冯子舟一定可以找得到他。” 景墨心想,这未免太过于“如意算盘”了吧?假使这个人已经远逃他乡,冯子舟应该也不一定找得到吧?何况连这个人的姓名都不知道? 景墨于是又问:“那么你得到了些什么?这案子的真凶?还是那凶手犯案的动机?” 聂小蛮突然又用着迟疑的表情,低下着头。 “景墨,对不住,我还不能谈。” “为什么?” “我还要等医倌里的消息。” “什么样的消息?” “一个人死,一个人活。” “什么,你在等一个人死?” “这有什么办法?他们两个人都中了毒,郎中已在尽力施救。我又不是郎中,也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挽救?” “要是那两个,都不死?又是怎么回事?” “那我至少必须先向医倌方向证实一下,才能发表我的意见。” “哼!一定是又是卖关子!”这是景墨脑子里的猜想,却终于没有说出来。 聂小蛮却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道:“那酒铺的堂官告诉我,冯多颜平时很豪爽可亲,不像会和人结怨的。昨夜这三个人中间,冯多颜饮酒最多,谈论也最高兴;他又时常执壶敬酒。眼前最主要的一个问题,就是终究是哪一个人下毒在酒壶中。这一点我还不敢确定。昨夜我从元达酒铺里出来以后,我还曾去见过另一个人。这个人叫李道一,你可也知道?” 景墨稍稍想了想,便说道:“他不是天后圣母宫的道士吗?我听说此人乃是外丹一派中的高手是吗?” 聂小蛮微笑着应道:“正是,你的记忆力很好。我和这人有一面之缘。我猜测在夏天的晚上,人家睡得晚些,所以深夜去访他。他果然愿意见我。我就把这桩案子的疑问向他询问,哎哟,外面有人来了,难道是有什么新消息?” 果然院子外有人来访,打断了聂小蛮的话,景墨未免有些扫兴。接着卫朴就进来送来一封快信,那是德济医倌里李郎中送来的一张条~子。冯多颜在天明的寅时光景已经死了。聂小蛮一听这个消息,突然交着两手连连点着头。他把身子蜷缩在圈椅里,把身子仰靠着椅背,又把两手抱着右膝,显出很悠闲的样子。 聂小蛮道:“哎哟!果然不出我所料!现在我想我不必再往医倌里去了。我的推测已完全成立!景墨,你不必再怨我卖关子了,哈哈!现在你不提出任何问题,我都可以提前答复。” 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没想到一张二寸的纸条居然有这样大的威力,苏景墨不禁大喜,想了想有些使坏地故事问道:“很好!请你先告诉我谁是凶手。”说完,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聂小蛮,看他要如何应付? 没想到聂小蛮居然也痛快的给出了答案,脱口说道:“冯多吉!” 景墨大吃一惊,追问道:“冯多吉?是不是冯多吉故意谋杀他的弟弟?” “是的,他是故意谋杀的。” “目的呢?是不是争夺家产?” “不错。他想独吞家业。” “但冯多吉自己也是中毒的啊!难道说这是他假装的?” “不对,这倒不是。假装绝不能这样子真切。并且李郎中已经验明,两个人的胃中同样有毒。” “那就奇了。会不会是他偶然马虎,自己也误饮了有毒的东西 ?” “也不是。他喝毒酒的时候,明明白白地是知道的。” 景墨更是莫名其妙,呆住了问不出话。 聂小蛮笑道:“你觉得奇怪吗?其实这就是他阴谋的狡诈之处。你想他自己既已中毒,谁再会疑信他就是下毒之人?” “哦,原来是一种苦肉计!” “不错!这当真是富贵险中求!不过也太冒险了。假使他也因毒而死,那岂不是客人自害?” “景墨。没有。你尽放心!我可以给你保证,他绝没有死。” “这又难解释了。不过多吉所饮的毒是有一定的限度的吗?” “他所服的毒也许比较少些,但他另有免死的方法。” “哦?什么方法?” “你还不明白?” “对啊,我当真不知道。你总已经知道了吧?快给我说说。” “不错,我是知道的。但你自己也研究些医书,总知道蛋与奶一类的食物有凝敛毒质的作用。昨晚上我们在多吉的卧房间中发现两个蛋壳,这蛋壳并不曾煮过,却只在热茶中烫了一烫。这样一来我便形成了最初的推测。我知道有一个人假如胃中先有了蛋白质,等到毒质入胃,便能使毒物吸收凝聚,不会渗入血液,只需施一番呕吐的救治,毒质便能多伴吐出。” 第三百七十四章 反复推敲 聂小蛮继续道:“在一月之前,我在看甄立言的医书《古今录验言》上见过一段记录。有一个女人乃是吴中人氏,误服毒药,幸亏那女人在中毒以前,恰巧吃过几个生鸡蛋,竟这样一来居然救了她的性命。所以昨晚上我一看见蛋壳,便记起那个故事,随即构成了这个推测。” 景墨听了之后一拍大腿,叫道:“哎哟!这本医书我也看到过,原本是不足为奇的。那蛋壳我也一样看见的,不料我竟想不到把它联系到这案情上去。” 聂小蛮喝了一口茶,把那抱着的右腿摇了几摇,微笑答道:“我们查案子的其实也都是普通人,原本没有什么超凡入圣的神通;唯一的关键,就在能注意这种细小之处,并且肯随时随地运用他的脑力罢了。” 景墨点头道:“不错,我很佩服你的目光如炽。可是你当时可就怀疑冯多吉?会不会太早了点?” “不,这一点也不早。第一步,我先知道这一定是家庭问题,不过还不知道谁谋害谁。我们听到冯母说多吉奢侈,我又见他的皮箱中除了几件旧衣以外别无长物;这样一来猜测他是家庭中的一个浪子。所以若使假设冯多颜母子为了要除去一个累赘,所以设计把多吉谋害,原本应该是很可能的。同时多吉假如甘于下流,因奢靡贪财而企图夺产,进而产生这个阴谋,也同样可能。不过,这只是初步的假设,我还应进一步查明了多吉平时的品行,才能下确切的结论。” “多吉是在靖江县衙做书吏的。我记得李道一就是从靖江游方过来的道士,此刻也正好在金陵。所以我就连夜赶去见他,他是外丹大家,我本来是问他用毒的事。不料,他当真也知道冯多吉,说他是一个无赖的青年,平时赌博押妓,无所不为,这样一来欠了不少债款。其实他在靖江已经被衙门辞了职事了,只是这一点他的大母和弟弟全都还不曾知道。他在县衙时,也曾对外丹之类的有所好,所以才认识了李道一道长。因这一来,这案的关节又加重一点,他可能也因此学了一些药理之类,知道了些下毒解毒的邪法。” 景墨听了这一番解释,前后的真相已经逐渐明了。略停了停,景墨又继续向聂小蛮质问。 景墨问道:“这样说来,可见你对于这桩案子早已经明白。但我先前问你的时候,你怎么还叫我忍耐,不肯直截告诉我?” 聂小蛮又整了整前襟的衣服,庄重地说道:“景墨,你不能怪我。你岂不知道,我先前所凭借的,还不过是单纯的推测?所以在得到实证以前,我又怎能轻易妄言?我本来预备到医倌里去,看一看多吉、多颜二人的呕吐物中是否当真含着鸡蛋白。 你是知道的世事的变幻千绪万端,推测和事实往往会有相反。我怎么能不谨慎些儿?这案子的关键,就在蛋白在什么人的腹中,才能指定那人就是真凶。所以我计划先往医倌里去证实一下,然后再发表意见。 刚才李郎中寄来的条~子,通告我多颜已死,多吉却没有死。我才敢确信我的推理已经完全成立……主谋的是多吉,不是多颜。冯多吉大概自己觉得靡费不堪,迟早会受家庭的嫉视,所以就先发制人。景墨,现在你总可以明白和理解我了吧?” 景墨一看小蛮情真意切,点头道:“这话不错,我当真不能怪你。这样说起来,这冯多吉确很刁恶。他现在虽绝没有死于毒药,不过因为你的证实,大概还逃不掉法网吧?” 熟料,世事的变幻当真是匪夷所思的!聂小蛮的话立即得到了印证。正在这时候,聂小蛮还没有回答景墨的话,外面又有信息来了,卫朴接了快信就快步送了进来,这又是医倌里来的消息。 冯多吉也死了! 这消息竟使聂小蛮大惊失色,他放下手中的茶碗的时候,险些将碗打翻,他赶紧放下了单手抱着的右腿,仰直了身子。 小蛮的两眼张得怕人,表情木讷地凝视在地板上面。他的额头上有汗,面颊刹时泛白,嘴唇也微微儿有些颤动。这一种失望而惊骇的形状,景墨还从来不曾见过小蛮如此震惊,完全失去往日沉稳自如的风采。 景墨心中感叹道,可叹!推理和事实往往会有相悖!小蛮刚才所解说的推测,听了原是很入情入理。 不过,这突然其来的事实,竟把聂小蛮苦心建立起来的案情分析完全摧毁!因为假如像聂小蛮所料冯多吉是本案中的主谋和真凶,那他绝不可能自己毒死自己的! 天啊!这一次聂小蛮竟然真的失败了!这对于他是一个多么严重的刺激!其实也可以说是自己在小蛮完全证实以前,强逼着小蛮解说案情,所以小蛮才被逼提前说出来的,现在闹出这个岔子,自己可说实在也有些难辞其咎。 这样一想,景墨也开始擦汗。 两人沉寂了一会儿,聂小蛮慢慢地从衣袋中摸出一块白巾,在额头上擦了擦,又低下了头,似乎羞于见景墨的样子。不过他的表情比起一开始的吃惊,似乎冷静了一些。 景墨这时只有同情和后悔,绝对没有轻视小蛮的意思。因为他的推理在景墨来看合理的,是滴水不漏的,却不料事实的变化竟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可是,这样一来,案情就更加扑朔迷离了,那么凶手终究是谁?又有什么目的?这不可思议的疑问,自己真是不知所措了。 聂小蛮又端起茶碗,大口地连灌了几口冷茶下肚,然后默默地坐着不作声。约摸沉默了一柱香的功夫,他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赶到书桌之前,匆匆写了一个条~子。他又出门把卫朴叫来,他的声音很低但是景墨听到出他是让送到德济医倌里去的。安排完毕之后,他的脸上又现出一种古怪的表情。 他大声呼道:“哎哟!景墨,我错了!我错了!” 景墨忙宽慰道:“正是,聂小蛮,你当真弄错了。不过,《左传》有云:‘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难得犯错一次,也不必这样懊恼。现在你可有别的新的理解?” “有,有的!这里面还有第三个人! 第三百七十五章 第三个人 “可就是那邻桌上留下那顶大帽的人?你早些为什么不想到他?” “你说那漂亮青年吗?这个人我倒忘怀了。我第二次往酒铺里去时,那堂馆非凡告诉我,这青年曾回转去索取他的大帽。” “他又去了?那么非凡可曾把大帽还给他?” “有的。他已经依照我的话,把帽儿还了那青年了。” “非凡可曾问明这青年的姓名地址?” “这倒是没有。” “那么现在我们还能找寻这个人吗?” 小蛮脸上现出不解地表情,反问道:“找寻他做什么?这个人和本案没有关系,不必找他。” “什么!没有关系吗?”景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是啊!我所说的第三个人,就是那个和冯氏兄弟同桌的穿黑绸圆领大袖长袍的老年人。并非其他人。”聂小蛮只好进一步地解释道。 原来是他!苏景墨这才领悟道:“哎哟!我早就疑心他了。我们起初不从这方向着想,却白白浪费了许多工夫在云山雾罩乱窜,这可真是很可惜的。” 聂小蛮似乎没有听到景墨的感叹,而是自言自语地高声说:“是的……冯多吉看来确系是那老者杀死的!” 景墨点了点头道:“现在你既已明白,你可知道这老者是谁了?” 小蛮摇了摇头,纳闷道:“我不知道,他是谁并不重要。” “什么?那么我们从哪里去捕他?” 小蛮一脸疑惑地反问道:“捕他?为什么捕他?” 景墨更是奇怪:“为什么?这可真奇怪!这个人难道可以任他逍遥法外吗?” 聂小蛮突然摇头道:“不必,不必。我们用不着捕他,也没有查明这老者的必要。” 这话近乎不伦不类,简直是莫名其妙,景墨不明白小蛮的含意,不禁暗暗纳罕。心想,小蛮从来料事如神,这一次失着打击甚大,聂小蛮的神经会不会失常了?所以才这样胡言乱语。 景墨于是看着小蛮,又试探着说道:“太奇怪了!聂小蛮,你既然说他杀人,又说不必捕他。这终究是什么意思?” 聂小蛮叹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说:“这老者在事实上虽然杀人,却并不受大明律法的处分。根据佛家的立场说,这就是现世报,是神佛借着他的手报应了一个恶徒罢了!” 这几句话太过玄妙,景墨这边仍是莫名其妙。苏景墨凝视着聂小蛮,又想,会不会是聂小蛮因为失算的缘故,刺激过度,神智当真昏乱了,才有这不伦不类的话?聂小蛮似已经瞧见了景墨脸上疑惑的表情,便再次抬头看了看景墨。然后才重新坐下来。 小蛮也是一脸的困惑,问道:“景墨,怎么你还不明白吗?我告诉你。那杀死冯多颜的凶手是冯多吉;那多吉本身,却又死在那第三个同桌的老者的手中。这老者好像是天秤上的砝码,竟把这件事的轻重平了下来。我们知道他们离家时只有兄弟二人。这老者定是多颜的朋友,他们大概是在路上相遇的,多颜就邀他上酒楼去同饮。老者也许说有别的事情,不能久留,曾有过一度推辞。那时多吉在旁,大概也竭力怂恿。因为他们假如有三个人同桌而饮,那么他们俩中毒以后,既有另一个嫌疑的人负责,多吉的计划更不容易穿破。所以在邀饮的时候,多吉必以为这老者暂时同饮,可以助成他的计谋。不料事实上恰正相反,竟这样一来丧失了他的性命。 听到这许多之事,景墨仍疑问小蛮问道:“怎么?照你的说法,这案子的主谋人还是那冯多吉?是不是搞错了?” 聂小蛮感叹了一声,说道:“你怎么还不明白。冯多吉利用了他的药理知识,提前吃了两个鸡蛋……这一点李郎中此刻已经给我证实,多吉的胃中还有残余的鸡蛋白,多颜的胃中却没有。他起先想利用那老者暂时坐一坐,给他做一个挡箭牌。我们之前听非凡说,老者坐了半个时辰光景就要先走,可见他另有事情,多颜邀饮时,老者一定曾表示过。 多吉想利用他,当时必也帮着邀请。谁知道老者在第一次辞退时……那是在到酒楼半个时辰以后……又给多颜留住,又隔了一柱香的功夫这才辞去,这才坏了多吉的大事。因为有老者在旁,多一双眼睛,多吉不便下毒;等那老者辞去以后,多吉才将砒毒悄悄地放在酒壶里,弟兄俩一同喝了,就也一同送了性命。” 听完了聂小蛮的讲述,景墨觉得眼前还是白茫茫的一层薄雾。只好承认自己的眼力太弱,竟然还看不透它的案情。空气非常闷热。窗开着,不过没有一丝风吹入,景墨的头部的汗液溜到了他的脖颈。 这样过了一会儿,景墨趁着聂小蛮略略停顿的机会,又提出不解的疑问。 “小蛮,请你再说得明白些。你说下毒的是多吉自己,而且下麦时又在那不知姓名的老者离去以后,那又与老者有什么相干?你怎么又说老者杀了多吉? 聂小蛮直视着我,反问道:“怎么?你还有这样的问题?你总也知道人们的胃的正常的消化机能,在食物入胃之后一个半到两时辰之中,可以完全消化。但有些容易消化的东西,还无需这么长的时间,蛋和奶就是其中之一。多吉在离家前就吃鸡蛋,到达酒楼的时候,离他吃鸡蛋至少总已有一柱香的功夫。他们在到酒楼以后,经过了小半个时辰,那老者才分离辞去,多吉才有机会下毒,那么,前后已经有一个时辰以上的时间……换一句话,多吉喝毒酒的时候,离他吃鸡蛋时已经间隔了一个时辰以上。景墨,你想那时候多吉胃中的鸡蛋是怎么样了?不是已经……至少是大部份……消化了吗?那么它还能有吸收毒素的作用吗?” 原来如此!景墨听得大点其头。 小蛮又道:“自然不能了!不过多吉也许是不曾彻底地明了这微妙的作用,也许是阴谋迷惑了他的脑子,一时模糊,竟然忘却了蛋白的时效,依旧喝他自己下毒的毒酒! 第三百七十六章 计有遗算 聂小蛮道:“你想假如当时没有那个老者,或者碰巧那老者坐一坐就走,多吉的胃中蛋白质还没有消化,他中毒后自然马上会给人送到医倌里去洗胃,因为鸡蛋白的吸收作用,毒素绝不会散发,他不是毫无危险,而人家不就绝不会疑他吗?而且他的弟弟冯多颜,因为没有鸡蛋白的收敛,必定丧命无疑。这样他的夺产计谋不是可以安全遂行了吗?” 这样的揭露是非常微妙的,景墨听的时候只觉得惊心动魄。景墨一时没有说话,安静了渐渐地就控制了这间书房。闷热的空气似乎缓释了一些,聂小蛮的面色仍非常庄重。景墨不知他的思绪又漾到了哪一方向。 景墨说:“这样看来,这老者的确是无形地杀死了这个设下阴谋的冯多吉。这也算是因果报应总有时了吧?” 聂小蛮点点头。“对,不过这老者却是完全无罪的。” 景墨一想,又大喜道:“那么,你的推测仍旧没有错。你到底不算是失着了,真是要喜可贺。”。 “不,这不能不算是我的失败。因为冯多吉的死完全不在我的推测的范围之内。” “这里面只多了一重曲折,也怪不得你。” “至少我的结论是过早的,下得太快了些。这就违反了客观与冷静态度。景墨,我绝不能宽恕我自己,如果你向别人提起这桩案子或者记录的时候,都必须列入失败的一类之中。” 景墨于是又沉默了。小蛮的所谓“过早”,自己至少也得担负一半的责任,不过自己倒也用不着向聂小蛮去认错,因为知道小蛮绝对不会接受别人来承担自己的错误。 景墨想了想,又自言自语地说:“那老冯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知要怎样伤感哩。” 聂小蛮突然抬头说:“景墨,这是不值得你寄予同情的。佛家的说法叫做‘因果’观念,绝不是单纯的迷信,‘种瓜得瓜’,尽合得上天地万物之中的因果律。冯多颜的父亲用什么方法挣得他的家产,用不着想我们都知道多属不义之财。现在多吉是个奢靡的浪子,多颜也是个是浮浪的酒鬼。我看天下少了此二人,绝称不是损失!你不值得为他们伤感。” 景墨辩解道:“不,我自然不是为这样的人伤感。我想到那老冯,是指子舟啊说的……” 聂小蛮突然站起来。“好紧。景墨,我们先不谈这样了。子舟兄也许正在等我们的消息。我们得马上去看看他。走吧。“ 说着,小蛮从衣架上拿下了两顶大帽,一顶给景墨,一顶自己戴在头上,拉着景墨的手向外走出去。 【本案完】 每当瑞雪初霁,站在宝石山上向南眺望,西湖银装素裹,白堤横亘雪柳霜桃。断桥的石桥拱面无遮无拦,在阳光下冰雪消融,露出了斑驳的桥栏,而桥的两端还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依稀可辨的石桥身似隐似现,而涵洞中的白雪奕奕生光,桥面灰褐形成反差,远望去似断非断,故称断桥。伫立桥头,放眼四望,远山近水,尽收眼底,给人以生机勃勃的强烈属深刻的印象。 这便是所谓“断桥残雪”的美景了,听闻杭州下了雪,聂小蛮与景墨这一次特地赶到杭州来欣赏这断桥残雪的美景。 刚到杭州,感觉气温和金陵差不多,忽然见天空中飘起雪花来,并不是米粒样的小雪,从一片一片,转眼间就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杭州本来树叶子都是绿的,忽然间被这白雪包裹,白里透绿,緑中间白,显得更加青翠、纯真。 中午过后,外面已经是典型的银装素裹,如果不仔细看,你还真以为到了北方。第二天早上起来,树枝上、屋顶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马车也被雪包围了,整个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不过,这里的雪停留不了太久,太阳一出来,马上就大块地融化,走过树下,一不小心,一大块雪正好掉进你的衣领内,还以为是谁给你开玩笑打雪仗,把雪团塞进了你的衣服里,实际上,就是树上掉下来的大雪团,你中奖了,被砸中了。经过雪水冲洗的树木显得更加清新和动人,路面显得特别干净…… 游玩了两天,这天晚上景墨和小蛮回到客栈休息。冬天的雪夜,北风呼啸,越到晚上越是寒冷。突然有一个客人来访问聂小蛮。客人年约四十岁左右,穿着深颜色花绸的厚裘皮袍,十分贵气。他乘轿子来,衣服鞋子都没有湿,但却是面无血色,身子稍稍抖动,似乎十分怕冷。 景墨冷眼瞧着,他的这种神态。并非全是因为寒冷的缘故,一半可说是因忧虑所致。客人先自我介绍,说姓何名望秋,是杭州府的同知,接着就匆忙地说明他的来意。 “聂兄,在下冒昧得很,晚上到这里来,因为有桩十分紧迫的事,非得到聂兄的帮助不可。我久闻聂兄的大名,屡破奇案,肯帮助失意的人,社会人士有口皆碑。现在……” 聂小蛮不等他说下去,就插话道:“何大人,假如有什么事见教,请直言。只要力所能及。一定从命。” 何听见小蛮此话后。曾两次想说又停,脸上泛红,似乎有些羞于启口。 聂小蛮又说道:“大人,不要有顾虑,但说无妨。”又指着景墨道:“这是我的好友苏大人,常常同我一起办理案件,他是一个正直的君子。你假如有涉及到一些隐秘的事,我俩都会保守秘密,请不必过虑。” 何望秋有些羞惭而脸红。他说道:“如此甚好。这件事涉及到我的不肖女儿,这样一来不得不希望两位大人替我保守秘密。明天是我女儿繁兮的婚期,可是今天她却失踪了!” 客人说着长吸一口气,用他的懊丧的两眼盯住聂小蛮观察,似乎在窥测聂小蛮的反应怎样? 聂小蛮垂着头静听,并不立即有所表示,于是客人继续说下去。 第三百七十七章 因果报应总有时 何望秋道:“我的女儿已经许配给田推官的儿子田纪杰。纪杰倜傥风流,年轻漂亮。他的父亲田越望在官场上颇有声望,家产盈万,五柳巷的那座三层楼高屋大房就是他的私邸。像这样的门弟,我的女儿许配给他,也算得良缘了。不料祸变之来,出入意外,繁兮恰巧在这个时候出走了!” 聂小蛮的头慢慢地拾起来。注视着客人。一旁的苏景墨听了也有些震动,私下想:“这种事也算不得是绝无仅有,这个女子在临近婚期而出走,大有可能是自己因为有私情,不满于父母作主的婚姻吧?” 聂小蛮皱皱双眉,淡然答道:“大人来此,是不是委托我立即去寻觅你的女儿?只是像这样的细小事宜,我很不愿意参与。” 何望秋急道:“聂世兄,幸勿拒绝,事情虽然小,但情节奇特。我女儿的失踪,开始我也弄不清其所以然,到现在再回想,还令人怀疑这好像是一出神奇的戏法一样!” 聂小蛮的想法和口气稍有些松动,他挑了挑双眉,问道:“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这何望秋不愧是在官场上混久了的老油条,见小蛮来了兴趣,心中大喜,脸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期期然道:“我女儿起初对于这桩婚事是不同意的,曾好几次提出抗议。这样一来我暗中派了两个人监视她。我女儿逃脱后,这两个人居然还没有觉察,好像我女儿有隐身术一般。这可真教奇怪,难道这世间真有妖物不成?“ “什么?竟有这等事?” “不仅如此。我家有前后两扇门,后门加锁,钥匙由我亲自掌管。前门有看门的人。有焖三和黄五叔等两个佣人一同看守,事情发觉以后,门上面的锁,锁得一如既往,而看守前门的三个人都说没有看见她出去。此岂非是咄咄怪事?聂兄,你若是不肯帮我,我恐怕只有去抱朴观请大师来看是不是需要设坛捉妖了。” 聂小蛮听到这里,似乎已被引起了好奇心。他搓搓双手,目光闪烁。客人则睁着眼睛对着他,好像急于盼望得到聂小蛮的许诺。 聂小蛮问道:“兄台,刚才所言,有两个人在暗中监视。他们是谁?” “这两个人,一是我的外甥女程诺。她在三天前跟随我的妹妹从江阴来参加婚典。我交给她监视的任务,也因为她和我女儿年纪相仿,可以常在我女儿房中陪伴,随时侦察而不致引起我女儿的疑心。另外一人是焖三,他为人诚实可靠,所以我秘密告诉他,不要让我女儿擅自外出。事后我问他,他肯定地回答说没有看见。至于其他男女佣人也众口一词,不但没有看见人影出走,也没有看见她下楼来。这种种的情况联系起来真是使人百索不得其解。” 聂小蛮惊讶地说道:“这可真有些奇怪,不知令爱的闺房处在楼房中的什么位置。房间中有没有通向街道的窗子之类?“ 何望秋想了一想说:“我家房屋共有三进。我女儿居住在第二进的正楼,正好是全房屋的正中,这样一来,我女儿的卧房间中就没有通向街道的窗。” “其他房间里面有没有?” “二楼藏书房里有一扇窗,窗外是一条小巷。但是窗离地面约有二丈之高,假如说我女儿跃窗而出,那决无可能。” 聂小蛮眨一眨眼,问道,“果然这样吗?兄台凭什么而确信令爱肯定不从窗口逃遁?” 来客坚决地答道:“我女儿绝无此胆力,所以我判断她没有走这一处。况且事后我曾查看过这扇窗,窗栓锁得好好的,丝毫没有可疑之处。” “假如屋里有帮助的人,那么事后也可以将窗栓闩上……” 何望秋突然摇手阻止聂小蛮说下去:“不,不!老爷,请勿多疑!这处窗子关了好久,窗栏里积了灰尘,除非一跃而下,假如利用绳索系下来,也应该留下痕迹。但是我女儿乃是一柔弱女子,又非江湖豪侠如何有这种本事?但是经我仔细观察,没有见到可疑的地方。” 聂小蛮低了头一言不发,景墨于是就从旁插话解围。 苏景墨说道:“何大人,后门怎样?会不会用第二把钥匙偷偷地开锁?” 何望秋说道:“这也是不可能的。后门的锁是最新式的锁,而且新用不久,我女儿自然不能够仿制钥匙。况且如果她是从后门出去,那么必须经过厨房,厨房里仆役很多,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看见她?这也说不通啊!” 聂小蛮突然说道:“那么令爱也许还没有离开屋子,现在还隐匿在某一处幽密的地方,只不过是不为人知罢了。也许她在等侍机会逃走呢?” 何望秋却说道:“这也不可能的。我在上灯时,听说女儿失踪,马上就到处搜寻,到现在已经有半个时辰,几乎搜遍全屋,无论是地下室、空房间,我全部都亲自看过都没有发现踪迹。” 聂小蛮皱皱眉头说道:“假如如此,这真实是不可思议了!”房间里稍静一下,聂小蛮又说道:“依我来看,还有一点已足够说明令爱失踪的由来。” “这是什么?” “那些受尊命负责监视的人可能已被令爱所买通了。” 何犹豫一下,说道:“按情而说的话,这一点确近乎人情,但是看看事实,又不能没有怀疑。试想受命监视她的有两个人,一是我的外甥女程诺,另一个是我看门的焖三,但这两个人的地位悬殊,万无接近之理。我女儿假如和她的表姐相通谋,那么还可以说得通;不过前门有焖三严加把守,用什么方法打通这一关?假使说有可能重金买通,那么焖三以外还有守门的另外两人和其他佣人,势必都要打通不可。假如是这样,我女儿有什么神通能掩盖众人的口呢?” 聂小蛮突然跃起身来,说道:“怪哉,怪哉!令爱的失踪的确玄之又玄,使人无从着想。”他略顿了顿,突然对着景墨看过来。“景墨,你认为怎样?你是怎么看这桩案子的?” 第三百七十八章 神秘失踪 景墨更是听了个稀里糊涂,心中哪里还有什么计较,只得木木然答道:“这件事情,就表面而论,当然是一桩寻常的失踪案件,但是看看情节奇特,实在令人大惑不解,只怕里面还大有文章呐?” 何望秋拱拱手,说道:“苏大人既然也认为奇怪,就请勿再吝惜此行。这件事对于我的利害关系甚大。因为在这一夜之中,假如无法使我的女儿回来,明天彩轿临门,我又如何应付?这不单丧失了我的信誉,使我在官场上蒙受羞惭,我以后恐怕再不能在杭州官场上立足了。田推官在官场上颇具人望,拉一把,推一手都在他的手掌之中。况且我女儿失踪,合家惶恐不安,我的外甥女程诺也因为这件事而得病。本来是一门喜庆之事,如今转瞬间突然成意外的灾难。要转祸为安,全仗聂兄的大力。假如事情办成功,我绝不吝惜酬谢的。” 聂小蛮在房中徘徊,等来客的话说完,突然停步回过头来问道。 “你外甥女怎么会得病?她对于令爱的失踪说些什么话?” “她说今日午后陪伴我女儿,一步都没有离开。薄暮时分,她感到有些怕冷,才走出房门到我妹妹的房中去取一条围巾。我妹妹住在第二进左厢房的楼上,离开我女儿的卧室不远。不料我的外甥女返回时,房中却已经空无一人。桌上只留下一张纸条,我的女儿已经出走了。” 何望秋说到这里的时候,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小方白色笺纸,他将纸展开,递给聂小蛮。纸上仅有“岂合令郎君”五个字,字迹很潦草,一看就知道是在匆忙之中写就的。这五个字是那首著名的《孔雀东南飞》中的一句“始适还家门。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的里的未一句,看来这女子不但有个性,还有懂些诗文知典故。猜测这里面的涵义,果然不出景墨的所料,这女子也是一个反父母强迫的婚姻的可怜人。” 聂小蛮反复看了看,问道:“这是令爱的手迹吗?” 何望秋道:“对,我能辨认得出。聂世兄,请你就这五个字分析一下,我女儿会不会有其他变卦?” 聂小蛮脸色有些改变,沉吟一下然后才说道:“这个嘛,现在倒也难下判断。”接着又问:“你府上有井吗?” “有,井在厨房间前面,刚才我已派人去查看,没有看见什么。”客人咬着嘴唇,两只手缩在衣袖里,垂下他的双眼,发出恨恨的抱怨声。“繁兮假如自寻短见,而死在我的家门之内,本也无可怜恤,现在就怕丑名外扬,使我一家在此再无容身之地。” 景墨一听这话暗自揣度,何望秋这个人把自己的颜脸看得比他女儿的生命还重,这不只是观念错误,而且是居心也太过残忍。聂小蛮低下头沉默了一下,才慢慢地回话。 聂小蛮道:“从种种迹象看,令爱失踪的根由,恐怕是不满意你作主的婚姻。她或许已另有心上人了,是吗?“ 何望秋听闻此言,把脸朝天,脸色泛红,木木然答道:“自然……从情况判断,固然不外于此理,不过想不到我亲自调教的女儿,结果竟然到这一地步!我只能怨恨我自己愧对祖宗了!” 聂小蛮稍稍一笑,并不立刻回答,抬头看油灯,闭上口,却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房中就安静了这样过了一会儿儿片刻。 景墨暗想何望秋把这件事归罪于家教,真实不公平。按情而论,要不是这姓何的为了高攀而夺去他女儿的一生幸福,逼迫到如此地步,自然也不会酿成今下之大祸了。这姓何的其实才应该平分这个罪责。 聂小蛮又问道:“令爱的心上人,终究是谁,你可知道?假如你知道一二蛛丝马迹,就不怕没有着手之处了。” 他却是摇摇头说:“我就是不知道。聂兄,我要是知道,自然第一个就找去要人了。” “那么,嗯,你家中有人知道否?” “事后我曾经问遍各人,都没有人听到这个消息。就连我的外甥女,陪伴了三天,也曾经悄悄地微词相问,而我的女儿绝口不谈。” “果然如此,那么不得不另外找着手之处了。” 何望秋突然取出一幅画像,说道:“聂世兄,这就是我女儿繁兮的肖像。看了画像去找,希望兄能马到成功。” 聂小蛮道:“正好,现在我所顾虑的是时间匆促,一时间真实不知何所适从呀。” 聂小蛮招呼苏景墨一起观看这幅小画,展开之后三尺大小,上有一妙龄女子,丰姿绝美。穿窄袖衫,黑色裙。装饰朴素淡雅,还没有沾染上世俗女子的那种争艳斗奇的恶习惯。 聂小蛮又问何道:“令媛今年几岁了?” 何望秋答道:“十六岁,比我外甥女程诺仅小五个月。” “这张画像是今年所缓的吗?” “对的,画上是初秋时候的装束。今天她出去身穿蓝色缎子的裘皮袄。” 聂小蛮点点头,取过画像慢慢地卷起来之后,放在口袋中,说道:“这张画像暂存在我这里,谅兄不致见怪。现在还有几件事希望老大人实说。” 何望秋立即应声道:“可以,能得到聂世兄的相助,敢不从命。” “令爱的婚事缔约有多久?” “今年春天订婚。” “当订婚时候,令爱的意见怎样?” “她立即表示反对,后来经我要力劝,幸末决裂。” “后来她就默许,而不再反抗吗?” “并不如此。每一次涉及婚事她就起而争执。就是三天前我妹妹从江阴来,她还极力请求姑母帮助毁弃这桩婚约。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怕出什么事,才派人监视。” “令妹对于这一桩婚事,有什么意见?” “我妹妹本是女流之辈,全无主见且做事犹豫,缺乏决断。听了我女儿的请求后,当即表示相当同情,这样一来曾替我女儿讲过话。不过事到如此,木已成舟,万无撕毁婚约的道理,所以我严加拒绝。” 聂小蛮点点头,稍沉默一下,又说道:“我还有一句话要请教,先生除了女公子外,还生有别的子女否?” 何望秋说道:“还有一个幼儿,名叫雨桐,才将将九岁。” 第三百七十九章 岂合令郎君 “好了,我看事不宜迟。现在请兄台先回去吧,我们二人随后就到。等一会儿见到令外甥女时,我还要向她请教一二,请兄先回家去打一个招呼,提前安排以免致唐突。” 何踌躇了一下,说道:“因为我曾盘问我的外甥女,她已经受惊病倒,烧得很高。聂世兄想问问她本是应该,我恐怕再度引起她的惊恐,我这个做长辈的在我妹妹那里就难以交代了。” 聂小蛮说:“知道了。不过,我要问的话十分简洁,请兄台不要过虑。现在请告诉我贵府上的地址,我们这里就不再耽搁了。” 何望秋于是就告诉了两人自己的地址,深施一礼而后告别。聂小蛮随即叫卫朴准备两乘轿子。因为短时间内想要租到马车实属不易,而且天冷坐有厚盖的轿子也暖和些,而何况杭州城内多依赖驴马船轿。 夜间下雨加雪不宜骑驴马,这样一来除乘轿以外,没有其他交通工具。景墨和聂小蛮都取来了外衣及蓑衣。可是,等衣服穿好而轿还迟迟没有来。 景墨抓住这个时机问聂小蛮道:“这案件你有没有头绪?” 聂小蛮道:“现在还难说。”他搓搓手,皱起了眉头。 景墨不死心,又道:“你有什么犹豫?” “我不知道该从何而断?” “嗯?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颇有些为难。景墨,你想现在繁兮的父亲委托我寻找她,假使我得到,则势必仍旧嫁给许配好的田家小子。假如这样,岂不是我帮了这小官僚的忙而夺去了他女儿的自由吗?这岂是我希望的结果呢?” “你也认为这个女子的失踪是为了要反抗父亲强迫的婚姻而争取自由吗?” “自然,事情如此明显,只要看那留下五个字,就足以证明了,又何须多问?” 景墨想了一想,说道:“小蛮,你的话对极了。虽然说父母之命,可是这何家生活富贵何苦牺牲女儿的一生幸福,就为了自己攀附?我愿你当自由的保障而不是助纣为虐。” 聂小蛮低下地答道:“本该如此。但自由也应有一定的轨范。假使是漫无限制,一开始就不顾人格凭一时情感衡动而盲从私跑的人,这也不是我所取的。毕竟舌头根底下压死人,真要是弄出什么丑事,这一家人在杭州又怎么活下去?那岂非大不孝?” 景墨说道:“不过你猜想,这个女子是属于不知检点的人吗?还是……”不料景墨的话还没说完,卫朴突然进来,禀告轿子已到。 聂小蛮就说:“景墨,走吧。你的这个问题暂且搁一搁,咱们暂且先不作回答。实际上这时候单凭想象,我也不能答复。” 何望秋的家在哑巴弄,离开两人的住处不远,轿子不到一柱香的光景就到了。两人走进去时,看门的老佣人作揖相迎,并引导两人到一间灯光灿亮的书房里去。景墨一听之下,知道这老者就是焖三。只看他年约六十,穿黑色锦袍,面貌诚朴,不像狡诈之辈。聂小蛮将帽子放在书房内后,就再走出书房,唤焖三来私下交谈。苏景墨独自留在书房,静候主人出见,这时候已经有人到内室去通报了。 书房成长方形,室内陈设精雅,满壁书画,都出自近代名家之手。几桌间参差布置着彝鼎古玩,在油火灯光的照射之下,更觉得琳琅满目,墙壁上悬挂着几幅画像。 一幅是主人何望秋的父亲戴笠子帽,穿一色衣,作鞑靼装束,很是刺目不堪。近窗放置一架宋式高桌,桌子上面有一天青色的瓷瓶插着几枝梅花,嫣红悦目。瓷瓶旁边有一个花梨木的笔筒。 此笔筒基本为圆柱体,足部稍小,腰部略有收分,口沿处指甲圆突起不明显。敞口,圆腹,平足;形制端庄典雅,器物表面光素无纹,材质为黄花梨,通体有黄花梨特有的自然纹理取胜,简约雅致。黄花梨笔筒的美,是文人气质的美,许多贵重的木材天然具有典雅华丽的纹理,因此文人与工匠在利用这些贵重木材来设计与制作木器时,为了充分展现黄花梨木质纹理的精致,常常不饰雕刻,所以光素的为多。以突出木材纹理的自然美和书卷气,于素雅中透显出文雅之气。 笔筒外壁上刻有诗文一篇,书法为时下最为流行的似隶非隶、似楷非楷的字体。这种字体,在当时的青花瓷器上也颇为常见。底部中心如棋,活装。 景墨把玩许久,中间隔了相当时间,聂小蛮才进来,从景墨的身背后叫了声墨。苏景墨应声回顾,见聂小蛮方运目向四面观看。 景墨便问小蛮道:“焖三怎么说?” 聂小蛮道:“焖三说从前门出入的人虽然多。但是他全神专注,以防女公子外出。他发誓说绝对没有看见她出去。” “你认为他的话可信否?” “我瞧他的神态,似乎不在说谎。况且我已经观索过后门了。” “怎样?” “依旧没有可疑的形迹。” “你何不再去搜索一次?那女子会不会还隐匿在这屋子之中的某一处?” 聂小蛮摇摇头,说道:“这有什么用处?我们找的是一个人,又不足一粒银锞子一枚绣花针,可以被深藏起来。况且何望秋不是说遍搜过了吗?” 说曹操,曹操到,这时候何望秋走进书房,聂小蛮略谈几句就提出要见见程诺。何既十分恭敬又相当不安寸地说道:“我的外甥女正在就医之中,聂世兄不妨问问郎中,他能否同意世兄去询问。” 聂小蛮略一思索,点点头说道:“可以,请引导我们上楼。” 何望秋也表示同意,就领两人上去。走到一房间门口,何望秋刚准备进屋又让开,有一穿曳撒的中年男子,手提医箱从里面出来。看来此人必就是郎中。 何望秋问道:“大夫,我侄女病不碍吗?” 郎中说道:“不妨害,热度已退尽,但是这时候神志还没有清醒,这都是受了惊恐而引起的。” 聂小蛮接口道:“那么请问这究属什么疾病?” “不过是怔仲头昏,服药后可以逐渐好起来。” “现在能不能容许我们和她谈几句话?” “这倒是没有关系,但是要少讲一些,切记不可再惊吓于她。” 聂小蛮表示感谢,郎中便即告别,接着何望秋首先走进去,两人跟随他入内。 第三百八十章 雪夜入府 这间房处在左厢的楼上,也是成长方形。房间中有油灯,但灯光暗淡。室内陈设简单,却很整洁有方。朝窗一面放一张榻,素色的帐子半垂着。榻前面坐着一个中年妇女,着深青色缎料狐裘外衣,脸色苍白。后来小蛮等二人才知道,这就是程诺的母亲,何望秋的妹妹。当两人走进去时,那妇人傲慢少礼,坐着不打招呼,似乎不十分欢迎两人。聂小蛮却置之不顾,也并不怪罪,轻轻地走到床的前面。景墨则跟在他后面,看见帐子里面坐着一个妙龄女子,着黑缎子裘皮袄,头领上裹一块白纱毛巾,两脸微红,这是因为发热头痛的缘故。 聂小蛮拱了拱手,轻轻地说:“姑娘,还请原谅。我有几句话相问,希望见答。” 那女子将脸侧向里面,看样子在害羞。没有多时,开始用江阴土音回答,声音低而讲得很慢。 “大人,有什么要问?” “我想问一问令表妹繁兮失踪的事。” “这个我已经详细讲给姑丈听了,大人尽可以问姑丈。” “这我知道,不过令表妹的房间中,除了你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人?” “还有小丫环小若。” “这个小丫环是不是专供差遣使唤的?” “是的。” “那么你要取围巾,为什么不差这小丫环去?” “小若不在那里,受我表妹的差遣下楼去拿茶。我因为没有人可使唤,所以自己来取围巾的。” “你离开表妹就直接到这房间中来的吗?” 女子点点头,然后回头瞧榻前的母亲说道:“这时候我母亲在房中。” 聂小蛮就对那妇人说道:“夫人,请见谅。那时候令媛到这里来大约是什么时候?” 妇人慢慢地说道:“好像近卯时。” 聂小蛮道:“令援进来后,约留多少时间才离开?” 妇人低声说道:“她来向我索取围巾,我取给她,所需时间甚短,但是我不能确切说出什么时刻。” 少女插话道:“至多不超过一盏茶的时间。” 聂小蛮说道:“你回到你的表妹的寝房间中,室内已经没有人了吗?” 程诺说道:“对,我只见桌上留下‘岂合令郎君’五个字。我大为惊异,当即便退身出来时,这才又看见小若送茶进来。我便问她有没有看见小姐下楼,她惊恐地瞧着我,说不出话来。我的表妹就在那时候失踪的。” 聂小蛮且听且不时点头,用手抚着下巴在沉思着,这样过了一会儿再仰面往上瞧,也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终于聂小蛮又问道:“还有一句话,你和表妹往日也时常见面吗?” 少女摇摇头道:“没有。” “那么她从前有所交往的人中,你能否指出一二人来?” “请恕我无可奉告。因为我人平日里既然两地相隔,平时极少见面的机会,只有很少的时候,我表妹到江阴来偶尔聚一聚。她的交友,我更是一无所知。” 聂小蛮再拱了拱手,说道:“谢谢姑娘的见告,请善自保重,不要为这桩事担心,令表妹事我自能处置。” 两人下得楼来,重复回到书房中拿帽子。聂小蛮先进去,相隔几小步,何望秋也走进来了。 何望秋赶紧问道:“聂世兄,有线索吗?要知道我女儿的得失,关系重大,姑且不论其他,但是一想到吉期就在眼前,我就不知道如何对付呢?” 聂小蛮徐徐答道:“让我略加探索,如有所得,就可答复你的所请。” “敢问大人,能不能在今晚解决?” “我想应该可以,现在已经快要到亥时了,时间十分紧张了,自然我必尽力而为之。你且不必太过担心,我一有消息自然就会告知老兄。” “那我这里先谢谢世兄了。假如能找到我女儿,绝不忘厚报,但是希望大人们千万要保守秘密。” 小蛮点了点头,说道:“这个不消说,我们固然能保守秘密,但是兄台家中下人们都知道这失踪事,我想兄台也应该加以防备。” 聂小蛮话毕,慢慢地地从怀中取出繁兮的那幅画像再一次审视一遍,然后才对景墨说道:“景墨,这里有我就可以了,请你先乘矫回家。” 景墨便问道:“你又要到哪里去?” 聂小蛮道:“我还要探问一番,不需要轿子,你出去之后可代我回绝了罢。” 聂小蛮说完话,只略点点头,立即戴帽匆匆离去。 景墨于是重新回到住处,心中静静地思索,这桩案子虽然平凡,从现在的情况而论,要彻底查明真相,短时间也使不上力。那女子的失踪情节很奇怪,要么逃走,要么藏匿,要么则已投井自寻,很难判断。不过,这三种可能,貌似都有相似的地方,而却是都得不到确凿证据,这样一来自己绝不敢贸贸然加以判断。不过这一方面,聂小蛮断绝没有像自己这样迟钝,小蛮必然有他独到的看法。 揣度聂小蛮临行时所说“探问一番”的话,似乎他确知少女已经外逃,所以外出侦访,景墨又想那少女假如是外逃,凭什么办法脱身的呢?从形势判断,二楼藏书房的那扇窗是关键。不过聂小蛮没有对之加以细察,这会不会是他的一大疏忽?况且在这个凄风冷雨的雪夜,难找痕迹,少女既已逃走,藏迹在什么地方呢?是远是近?会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藏身之处,会不会有什么人接应她。 这些事其家人都不得而知,聂小蛮又怎么知道呢? 而且这次的案子与平日不同,时间上很是匆促,要在今天晚上结束这桩案子,聂小蛮此行当真能办到吗? 景墨继续思索,终于都得不到解释,越想越烦闷,只得完全放戏这无意义的脑力活动。夜深雨骤,雨点打在窗上发出冬冬声,更加助长了寒冷的气氛。大约这样枯坐了半个时辰之后,聂小蛮才跟匆忙归来。 景墨看见聂小蛮被雨打得满身淋漓,十分狼狈。 聂小蛮问道:“何望秋还没有来吗?” 景墨困惑地问道:“没有来啊,而且,他为什么要来?” “刚才我让人传话叫他来这里,我估计他会此刻就到。” “你为什么托人去叫他,是不是这件事已有眉目了?” “真正如此。” 景墨一听之下,大为惊喜,急忙乎问小蛮道:“能不能让我先听一听?” 第三百八十一章 凄风苦雨 聂小蛮卸下他的蓑衣答道:“景墨,请你稍微耐心一点,我先要试一试我们在西湖边买的古琴。” 景墨不再说什么,心中却暗暗想到聂小蛮虽然不讲,不过事情成败可以从琴声的节奏和旋律中听出来。要知道聂小蛮有一个怪癖,每当胸中有忧乐,往往把它寄托在琴弦之中。景墨于是集中注意力加以分辨,或喜或忧,往往被自己猜中。 比如这时候琴声响亮,音铿锵,节拍快速,充满着欢乐的旋律。景墨便知道这是小蛮心情轻松愉悦的表现。可是,小蛮离开自己只有半个时辰之久,是什么办法使他奏凯而还呢?琴声却在这时候突然戛然而止,苏景墨正在大惑不解,思想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小蛮却微笑道。 “景墨,你没听见叩门声吗?快请尊客进来。” 景墨这才听到扣门声,果然这时候有人来方,开门一看来者非是别人就是何望秋。 何进来后瞪着双眼看向两人,脸色惶恐不安。 “聂兄,敢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嗯,已经有收获了。” “啊,太好了,是否已经找到我女儿了吗?” “是的。” “敢问大人,我女儿现在在哪里?” 聂小蛮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只得到令援的踪迹。请容许我再问一句话。亲家是明日什么时候来迎娶?” 何望秋极度喜悦得竟有些颤抖,说道:“上午辰时半。” 聂小蛮突然将目光对着景墨,皱了皱眉头,说道:“哎哟,景墨,这中间还有一个难题,我真实无法解决,怎么办呢!这可真为难,教我如何是好?” 何望秋一听,由喜转悲,急忙问道:“敢问聂兄,终究什么事?为何不说说清楚,我们也好商榷商榷。” 聂小蛮说道:“倒也没有什么。我虽得到了令援的踪迹,但是最早也得在明天晌午才能回来。这样一来,岂不是要错过迎亲?” 何望秋一听大惊,连忙追问道:“这又为了什么?聂世兄手眼通天,难道就不能使她早点归来吗?” 聂小蛮摇摇头,说道:“不,我不能。若是要早,那只有请何兄自己安排,恕在下不能代劳了。” 翌日早晨,天放晴。但是比昨天晚上还冷。景墨早上醒得很早,或许是昨夜的事,不仅是何望秋带着疑问回去,就是苏景墨也同样被一样地蒙在鼓里。 景墨心中暗想,聂小蛮只用了半个时辰,竟能寻到那女子,真是大大出乎景墨的意料之外。事实证明聂小蛮出去不乘轿而徒步,似乎那女子就在近处,所以能一寻就寻到。可是聂小蛮既找到女子,又何必推迟到晌午方始归来? 莫非那女子已经远逃而不在杭州了吗?假如是这样,聂小蛮又怎能如此自信,立刻讲已经获得女子的行踪?只用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势必不可能和女子见面,小蛮终究根据什么证实而这样讲的?景墨把自己的问题思来想去,终是得不到一些眉目,想要去问问聂小蛮,此刻小蛮却正依照他平时的习惯,在外面作晨间的散步。到了辰时半的时候,聂小蛮方始进来。景墨正刚想问他,突然见卫朴跟在他后面进来,送—封信给聂小蛮。 聂小蛮坐下来。拆开信封看信,笑道:“我早已料到他必定走这一步,哈哈哈。现在果然如此!” 景墨则惊奇地说道:“你说什么?这封信是谁给你的?” 聂小蛮不回答,但将信递给苏景墨。景墨便接过来就看,信中写道: 聂公小蛮大鉴 失踪之耗不幸已为田家所风闻,今晨特请媒人来鄙府解除婚约,此事盖作罢论矣。磋夫!抚育十余载,恩德末报,而反贻我以毕生莫涤之耻!生女如此,夫复何言?今特函告世兄,请勿复以此事为念,盖父女恩谊至此已绝,或归或否,听其自然可也。 何望秋拜上 景墨看了这信,有些感慨地说道:“看了这封信,不幸,你竟劳而无功了。” 聂小蛮起身,整一整衣冠,笑道:“你所讲的功是指什么?我处理这许多案件,又何尝有过任何居功的念头?但求问心无愧就足够了。好了,现在来不及了,不要多讲,你何不和我一起去?” 景墨诧异地问道:“到哪里去?” 聂小蛮道:“自然是到何家去结束这桩案子。” 景墨闻言也不再说什么,就跟着小蛮走。这时候太阳晨曦已经晒满了整条街,但道路还是冰滑难行。约走了一柱香的功夫,两人才走到何家。见面后只见何望秋哭丧着脸。 何望秋说道:“我之大不幸也,遭此奇辱大辱,我以后还有何面目在杭州立足,又劳聂世兄的大驾到这里来。我之罪也,我之罪也。” 聂小蛮笑道:“何兄,什么事不幸?婚姻大事,选择门第并非是首要的事,相女婿则不得不谨慎。现在田家断绝婚姻,与其说是不幸,倒不如说是大幸。何兄你又为何如此忧虑啊?” 何望秋一听,板着脸问道:“聂兄的话,什么意思?我实在不明白。” 聂小蛮笑道:“那个田大人的儿子田纪杰,靠他父亲的权势,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真是一个恶少。男大人没有听说过吗?” 何望秋有些羞惭而脸红,惨惨然道:“不,我的确没有听到他是这样的道德败坏之人。不过,了聂世兄非本地人氏,却又怎样知道的?” “呵呵,要知此事其实不难,昨晚我化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去访问而知道的。” “啊,难道这是真的吗?” “这处么能是假的?昨晚我到五柳巷去。从田纪杰家的邻居口中知道的。可叹!像田纪杰这样的好色无耻,兄台怎么能期望他有所成就呢?这一次断绝婚姻,为令爱终身计,岂不是不幸中的大幸吗?” 景墨听到这里,方才知道聂小蛮昨晚之行,是去探询田家的情形。但是少女的踪迹又怎样探知的?莫非聂小蛮有分身术,不然他如何不顾此失彼? 何望秋沉默很长时间,终于才叹息地说道:“虽然这田家总算是堕落了,而我的女儿又怎样呢?聂世兄纵然尽力劝慰,我终是无颜见人呀!” 第三百八十二章 抚琴雪夜 聂小蛮立即说道:“为什么如此呢?令媛未尝有失德的事发生。” “她已经出走,谁敢担保没有其他事?” “自然是我敢担保。” “什么!世兄,难道,你有什么可以证明?” “这个嘛,要请你自己佐证。” 何望秋裤惊讶地说道:“我不明白世兄的话。莫非已经找到我的女儿,是专门为她来说情的吗?” 聂小蛮说道:“今番这次,我是送她回来的。” “啊呀!她将什么时候回来?” “她早就已经回来了。” 何望秋惊异地说道:“什么?没有呀。她现在在哪里?” 聂小蛮笑着说:“她现在还睡在左厢楼上的帐子中,估计神志已经清醒了。” 何望秋听到这里,两眼大睁,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聂小蛮微笑道:“我就跟兄台实说了吧。令媛始终没有离开此屋,不过化妆成你外甥女程诺的样貌,当你在惊慌之余,没有仔细察看,便被她蒙混过去了。现在你也无需惊疑,只是不才有一句话,希望老兄采纳。婚姻大事关系到一生的幸福。父母即便包办,也应顾及儿女的意愿,况且以父母个人的需要作为择婿的标准,更是不足为凭了。呵呵,而且以令媛的才貌是不怕找不到好女婿,我先在这里提前祝贺你。好了我们要告辞了,后会有期。” 聂小蛮起身走向书房门又停足说道:“令媛心神不住,现在兄台可以前去将事情经过说清楚,一叙天伦之乐。切不可大动肝火,家和万事兴,切记,切记。” 这桩案子如此结局,真实出乎景墨的意料之外。那天回到住处之后,吃罢午饭,景墨于是极力请聂小蛮剖析说明其中的奥秘。 聂小蛮喝了口热茶去了去身上的寒意,才笑道:“这案子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奥秘,就是你不细心,没有能看出什么端倪罢了。我初听见何望秋的话,就感觉到少女未必逃出家去,但是想到门户严守,窗栏留尘,况且那些佣人众口一词,都说没有看见她出去,这些都是确凿证据,这一来自然不会有错,你想她一个柔弱少女哪有穿墙过户的本事。” 顿了顿,小蛮又道:“所以我们到了何家,我看见画像上的美人之后,就想到少女或许已经乔装出走。因为画像中的两个少女容貌酷似,必有血缘关系。所以知道其中一人是繁兮,另一人是她的表姐程诺。” 景墨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叹道:“哎呀,画像的上竟是两个人吗?我初以为是一个人的画像。” 聂小蛮道:“不,她们两人虽很相似,终究有区别。繁兮的下巴比较丰满,程诺则有些瘦削,况且发际线也有高低之分。你不细细地看才把她们当一个人。我既然看见程诺,除了听口音外,又见她头上缠着白纱毛巾,又得到一个破绽,她裹毛巾,佯为发热头痛,实际上是要掩遮她的较低的发际系。而且据郎中说,热已退尽,可见生病是伪装。于是我知道她其实不是程诺,而是繁兮乔装改扮的。 景墨终于恍然大悟,说道:“对了,对了。我听她说话带着生硬的江阴土话音。” 聂小蛮道:“的确如此。她的说话往往夹杂着吴语太湖口音。因为这两点。我才知道是桃代李僵,但是还不敢断然下结论。到下楼重新走入书房时,我将藏着的画像和墙上的画像加以比较,方始确信出走的并非繁兮,而留在床上的才是繁兮啊!” 苏景墨听到这里,不觉有些自责,说道:“我真实糊涂!怎么会一点也没有发觉?不过,你昨晚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又不讲清楚?“ 聂小蛮严肃地说道:“景墨,你怎么自相矛盾起来?你不是要我做自由的保障,而不是助纣为虐吗?你怎么自己倒忘了呢?” 景墨才明白过来,说道:“这是你故意留下这道难题不作文章,想阻止这桩婚事的成功,是吗?” 聂小蛮微笑点头道:“的确如此。繁兮是一个纯洁的女子。她的父亲想保持他的禄位,就把女儿作为献媚获宠的投资,虽然说婚姻出身父母是传统,可是把女子看成是财物的陋俗又岂是为父母之道?繁兮不接受她的父亲的所为,要保全身心的自由,可谓是用心良苦,我怎能不成全她呢?” “你得话很对,我佩服你得用心。不过她们的策谋也很险呀。” “是的,这样一来我也想到要有后援才是,不然事情真有些麻烦。” “谁能援助你?这个我可真想不出来了。” “哈哈,此人就是程诺的母亲,就是繁兮的姑母。” “真的吗?居然是她!” “不错,正是她帮了我。”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你们是什么时候有接触的,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只要看我们走进去时。程诺的母亲傲不为礼,就是顾虑我们可能看透她们的隐秘,所以用憎恶和不礼貌的态度待人。否则程诺是她的亲生女儿,陪同在床边,不像何望秋那样的惊魂不住,也不致于辨不出人来。” 景墨点点头说道:“我相信,这样的分忻也近情理。不过在你看来,繁兮之所以拒婚,是不是因为她已经有了意中人?” 聂小蛮说道:“这一点还难说,实际上我也不很清楚。不过不论到底有没有意中人,少女的态度都很明朗。田家儿子的无赖行为,少女必有所闻,拒婚自然是合情合理。” 景墨说道:“还有一点,那个程诺现在又在哪里呢?” 聂小蛮低声说道:“大概已经回到江阴,否则躲藏在附近亲友的家中。我相信我们不久就能得到消息的。” “不过当她出门时,为什么不被旁人所怀疑?” “她不像繁兮那样被人监视着,本来是自由的。况且事后大家所传的,只知道繁兮已经失踪而不是程诺失踪。要找寻的仍旧是繁兮而不是程诺,其他人又怎能怀疑到她身上?更进一层来讲,我说程诺这个女子必定绝顶聪明。不论其它,就是乔装打扮一计,恐怕也是出于她的主谋。” “真的吗?这一点有什么根据吗?” 第三百八十三章 桃代李僵 聂小蛮来不及回答景墨的问话,卫朴递一封信进来。聂小蛮接过来读一遍,将信递给景墨,并说道。 “景墨,你且读读这封信,就可代我回答了。” 景墨闻言将信拿过来一看,是何望秋发的,先是表示谢意,并且说明原由。信上说刚刚得到他外甥女从江阴寄来的信,承认这件事,她是主谋,动机为了怜恤表妹不愿嫁给那个恶少的心愿,于是想出这个桃代李僵的秘策,以便阻止那桩婚事,表明她的心迹。繁兮虽然中意一位志向的丈夫,不过实际上还并无其人。这样一来现在并无留恋之人。 聂小蛮看了看景墨,样子有些得决,问道:“怎样?我的话不是说对了吗?” 苏景墨到这一地步,没有什么话再好说的,连声称赞道:“小蛮你可真是才智过啊,真称得上神机妙算四个字,真不愧人家都要叫你金陵第一神探了。” 聂小蛮立刻挺站着,背着双手度起步来,说道:“景墨,不要这样过份地夸奖我。人生于天地之前,能做一点点除暴安良的职份。凡是暴皮阴险之徒,我尽量加以揭发,使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假如是这种摧残青年的坏事,我也要加以抨击而摧毁它!对于,因为父母的贪欲而不幸的,程诺、繁兮那样的人,我们也应该表示同情。” 窗外,大雪纷飞。人们好象来到了一个幽雅恬静的境界,来到了一个晶莹透剔的童话般的世界。 路边的树木,缀满银花;建筑物琼楼玉宇似的闪着耀眼的银辉;落光了叶子的柳树上挂满了毛茸茸亮晶晶的银条儿……松的那清香,白雪的那冰香,给人一种凉莹莹的抚慰。一切都在过滤,一切都在升华,连人的心灵也在净化,变得纯洁而又美好。 【本案完】 失踪案完之后,小蛮与景墨再游西湖,风凰山上可以鸟瞰西湖,景墨既爱诗文自然也离悉人文典故,于是对小蛮介绍说。 “宋朝的时候,杭州官员公馆位于凤凰山顶,南见钱塘江,苏东坡苏学士的官邸位于公馆的北面,可俯瞰西湖。凤凰山下,夹于西湖和钱塘江湾中间,自北而南的,正是杭州城。” 景墨边讲着边以手相指,小蛮便随着景墨的所指看去。 景墨又道:“担任通判的苏东坡与太守陈襄一见如故,二人配合默契,共同主持通过挖沟、换井壁,修补漏洞等措施,为杭州修复了六口水井,解决了杭州城吃水的问题。苏东坡在《钱塘六井记》明确记下了此事。苏东坡在杭州任判官,除去审问案件,并无重大任务。但判官的职责令他颇为不喜,因为监狱里多是违犯王安石变法的良民,他们多被打得皮开肉绽,所犯的法条都是他所反对的,但那是法律,他无权更改。苦闷压抑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情让他尽量地逃向大自然,而自然美的绝佳处,杭州城处处皆是。乘舟游览西湖,于是就有了《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聂小蛮点头道:“西湖的诗情画意,非苏东坡的诗才不足以极其妙;苏东坡的诗才,非遇西湖的诗情画意不足以尽其美。如此看来,苏东坡与西湖是密不可分的,于是苏东坡为西湖代言,西湖也为苏东坡代言。正是有些二者,才成就了吟诵西湖山水的千古绝唱。只不过这故事里,如此贬损王相公,我却不敢苟同。” “哦,宋以来的人应该都把王安石当成曹操那样的奸臣吧,难道你还有别什么看法吗?” 小蛮点点头,说道:“嗯,我的看法与他人不同。我们知道,“和戎”“青苗”这两件事是王相公认为已经有了成效的。“和戎”这件事,它的功劳整个天下都看得见,不必说了。青苗法立意虽然很好,但从道理上讲,不能只有利而没有弊。也许这个法在最初推行的时候找到了十分可靠的人,所以才能见到比较多的成效,而问题暴露出来的很少。或者王安石的聪明仍然有被遮蔽的地方,没有能够发现。不过,看到反对派当时对青苗法的诋毁,都说它有弊无利,似乎又是不可能的。” 景墨想了想,说道:“嗯,确实有些道理,还有别的理由吗?” 小蛮又继续道:“再看此后元祐年间想要废除青苗法时,主张不要废除它的人反而很多,这也可以说明问题。免役法改变了数千年来的苛政,为中国历史开辟了一个新纪元。改革刚开始的时候,一部分人难免会感到有些痛苦,但这些基本都是有钱有势的人。而小小老百姓没有不得到它的好处的,这可以说是只有利而没有害处的。保甲法内容丰富,思虑精当,是王安石一生最用力的事业,它的警示作用可以说是有利而无害的,它的成效人们也看得很清楚了。而它的寓兵于农的作用则由于当时募兵制度还没有完全废除,常备军和后备军的区分还不明确,对百姓生活有些影响,也是意料中的事。但为了使衰弱的宋朝能振作起来,又不能不这样做。” 景墨点点头道:“小蛮你看历史就像你探案一样,往往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世人皆以王相公为王莽、曹操、朱温之流,听你这么一主,我可是要重新想想自己是不是人云亦云了。” 小蛮笑道:“景墨,你太过奖,我只是随便说说自己的看法,哪里谈得上什么观点,对了,你关于苏东坡与西湖的故事应该还没有讲完吧?后来呢?” 景墨继续道:“朝廷再次任命苏东坡以龙图阁学士的身份领军浙西兼任杭州太守,管辖浙西路的六州郡。临行前,神宗皇帝赐予茶叶、银盒、白马、镀金的鞍鞯及金腰带等物品。苏东坡在七月到达杭州,此时,他的弟弟子由已经由户部侍郎升任为吏部尚书赐翰林学士;同年冬季,弟子由以皇帝特使的身份出使契丹,往返四个月。” 第三百八十四章 平湖秋月 “当苏东坡再次来到他日思夜想的西湖时,他看到由于疏于治理,西湖已经荒草丛生,水光潋滟早已不在,山雨空濛已非往昔。黄州的赤壁,让苏东坡看到了功名的虚无,面对西湖的一片破败,此时的他更加务实,没有了闲情雅致,于是他向朝廷上了奏章表示要重修西湖。” 小蛮感叹道:“看来今年我们同游西湖,看这湖光山色,还要感谢苏学士昔日之功绩了,但不知道他是如何修浚西湖的?” 景墨道:“为了疏浚西湖,恢复西湖往日的秀丽风光,摆在苏东坡面前的困难重重。首先,治理西湖需要的大量经费从何而来?要清理遮蔽湖面的水草两万五千方丈,需要二十万天的人工,按一天人工清除一方丈左右算,每一工五十五个钱,加上三升米,全部计划需要三万四千贯钱。他已经多方筹得一半经费,空缺的部分只得向朝廷申请予以解决。朝廷虽然批准了疏浚西湖的请求,但只给了百张度牒作为经费。苏东坡用这百张度牒,卖了一万七千贯钱,带领役工和船夫,开始了浩浩荡荡治理西湖的大工程。可是,棘手的问题紧接而至,疏浚出的大量西湖淤泥安置何处?这次,苏东坡再次展现他作为艺术家构图布景的巧思,将这些淤泥用以建筑湖上的长堤,长堤上栽种花木杨柳,建上小桥亭阁,这样点染的自然之美构成了西湖十景中著名的“苏堤春晓”和“苏堤六桥”。” 苏堤南起南屏山麓,北到栖霞岭下约有六里多长,故事讲到这时,小蛮与景墨正好走到此处,只是可惜眼下正值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看不到春晓的景色。 景墨手指长堤对小蛮说道:“苏东坡的诗句“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云空。”也描述了这一美景。长堤贯通西湖的南北两岸,也大大缩短了游玩西湖的往返距离,更为便利。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如何使得西湖中的杂草不再滋生?苏东坡又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即将岸边的湖面租给民众种植菱角,民众若想种植菱角增加家庭收入,必须要将自己的地段定期拔草,同时官府将所得的租种费用和税收收入用于湖堤的保养。苏东坡还在西湖中建造了三座小石塔,围成一个水域,严禁民众在此水域内种植菱角。小石塔后来逐渐演变为最著名的西湖美景‘三潭印月’。” “哈哈哈哈,真想不到,‘三潭印月’还有这样的来历。只不过,景墨,我倒是还听过一个完全不同于你这个的故事,也讲的是‘三潭印月’的来历,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景墨顿觉大感兴趣,说道:“哦,那我自然是要听一听的。” 小蛮道:“这是我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事隔多年我也有些记不大全了,你且等我想一想。”小蛮把双手背在身后,略一思维,便开始讲起来:“说是有一年,山东巧匠鲁班,带着他的小妹,到杭州来。他们在钱塘门边租两间铺面,挂出"山东鲁氏,铁木石作"的招牌。招牌刚刚挂出,上门来拜师傅的便把门槛都踏断了。鲁班挑挑拣拣,把一百八十个心灵手巧的年轻书生,收留下来做徒弟。鲁班兄妹的手艺巧极了,真是鬼斧神工:凿成的石狗会看大门,雕出的木猫会捉老鼠。一百八十个徒弟经他们一指点,个个都成了高手。 一天,鲁班兄妹正在细心给徒弟们教生活,忽然一阵黑风刮过,顿时天上乌云乱翻,原来有一个黑鱼精到人间来作祟啦,黑鱼精一头钻到西湖中央,杭州一个三百六十丈的深潭潭。它在深潭潭里吹吹气,杭州满城鱼腥臭;它在深潭潭里喷喷水,北山南山下暴雨。就在这一天,湖边的杨柳折断了,花朵凋谢了,大水不断往上涨。 鲁班兄妹带着一百八十个徒弟,一齐爬上了宝石山。他们朝山下望望,只见前面一片汪洋,全城的房屋都泡在臭水里,男女老少都逃到西湖四周的山头上。湖中央,转着一个老大老大的漩涡,漩涡当中翘起一只很阔很阔的鱼嘴巴,鱼嘴巴越翘越高,慢慢地露出整个大鱼头,鱼头往上一挺,蓦地飞起一朵乌云,升到天上。乌云飘呀飘呀,飘到宝石顶上,慢慢落下来,里面钻出一个又黑又丑的书生。” 小蛮故事讲到这时,突然感到景墨轻轻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角。聂小蛮是何等机思巧妙之人,当即就知道有事,立时住了口不再说下去。 缓缓看向景墨,就见景墨朝自己做了鬼脸,又以目示之,那意思是让小蛮顺着自己的下巴看过去,小蛮看过去时,果然有了发现。只见一个人身长八尺,形容甚伟;头戴方巾,身穿蓝直裰,脚下粉底皂靴,面皮深黑,不多几根胡子,正摇摇晃晃地从侧边走过。 这就叫当着撮人别说短话,这小蛮正讲道“里面钻出一个又黑又丑的书生”,谁曾想还真的来了一个长得又黑又大,还有些貌丑的书生。景墨唯恐人家听了误会,于是便叫停了小蛮。 待那黑大的书生去得远了,小蛮又才重新开口讲下去。 “黑书生滚动圆鼓鼓的斗鸡眼珠,朝鲁妹瞟了瞟:‘哈哈!这位漂亮的大姑娘,你做的啥行当?’ 鲁妹说:‘你问姑娘啥行当,姑娘是个巧工匠。’ 黑书生把鲁妹从头看到脚说:‘对了,对了!我看你亮亮的眼睛弯弯眉,想必能绫罗绸缎巧裁剪。走,跟我去做新衣。’鲁妹摇摇头。黑书生鲁妹从脚看到头:‘对了,对了!我看你苗条的身材纤巧的手,想必有描龙绣凤好针线。走,跟我去绣锦被。’鲁妹摇摇头。黑书生猜来猜去猜不着,心里想一想,眯起眼睛说:‘漂亮的大姑娘,不会裁剪不要紧,不会刺绣不要紧,你嫁到我家去,山珍海味吃不完,乐得享清福哩。’说着,伸手来拉鲁妹。鲁班一榔头隔开他的手,喝声:‘滚开点!’黑书生仍旧咧开大嘴,嘻皮笑脸:‘我的皮有三尺厚,不怕你的榔头!大姑娘嫁了我,什么都好讲;大姑娘不嫁我,再涨大水漫山岗!’” 第三百八十五章 三潭印月 聂小蛮继续讲道。 “鲁妹心里想:倘若再涨水,全城人的性命都保不住了。她眼珠儿转了两转,办法便有了,对黑书生说:‘嫁你不急,让阿哥替我办样嫁妆。’ 黑书生一听开心了:‘好姑娘,我答应,你打算办样啥嫁妆呢?’ 鲁妹说:‘高高山上高高岩,我要叫阿哥把它凿成一只大香炉。’ 黑书生高兴得拍大腿:‘好好好!天上黑鱼王,落凡立庙堂。有个你陪嫁的石香炉,正好拿它来收供养!’ 鲁妹拉过阿哥商量了一阵。鲁班对黑书生说:‘东是水,西是水,怎么办呢?你先把大水落下去,我才好动手。’ 黑书生张开阔嘴巴一吸,满城的大水竟飞了起来,倒灌进他的肚皮里去啦。鲁班指指山上的一块悬崖问黑书生:‘你看,你看,把这座山劈下来凿只香炉怎么样?’ 黑书生说:‘好哩,好哩。大舅子,你快凿,凿得越大越风光!’ 鲁班说:‘香炉高,香炉大,重重的石香炉你怎么搬呢?’ 黑书生说:‘喏喏喏,只要我抬抬脚,身后就会刮黑风;小小的石香炉算得了什么,就是一座山我也吸得动!’ 逃难在四周山上的人都回家去了,鲁班他们便爬上那倒挂着的悬崖。鲁班抡起大榔头,在悬崖上砸下第一锤:他一百八十个徒弟,跟着砸了一百八十锤。‘轰隆’一声,悬崖翻下来了。——从此以后,西湖边的宝石山上便留下了一堵峭壁。悬崖真大呀,这边望望白洋洋,那边望望洋洋白,怎么把它凿成滚圆滚圆的石香炉呢?鲁班朝湖心的深潭潭瞄瞄,估好大小,就捏根长绳子,站在悬崖当中,叫妹妹拉紧绳子的另一头,‘啪嗒啪嗒’绕着自已跑了一周,鲁妹的脚印子便在悬崖上画了一个圆圈圈。鲁班先凿了大样,一百八十个徒弟按着样子凿。凿一天,又一天,一共凿了七七四十九天,悬崖不见啦,变成一只顶大顶大石香炉。圆鼓鼓的香炉底下,有三只倒竖葫芦形的尖脚;尖脚上,都有个三面透光的圆洞洞。 大石香炉凿成了,鲁班朝黑书生说:‘你看,你看,我妹妹的嫁妆已办好,现在就请你搬下湖!’ 黑书生要领新娘子。鲁班说:‘别忙,别忙,你先把嫁妆搬去摆起来,再打发花轿来抬。’ 黑书生高兴死了,一个转身就往山下跑,他卷起的旋风,竟把那么大的一个石香炉咕碌碌吸在后面滚。黑书生跑呀跑呀,跑到湖中央,变成黑鱼,钻进深潭潭;石香炉滚呀滚呀,滚到湖中央,在深潭潭旁边的斜面一滑,‘吧嗒’一下子倒覆过来,把深潭罩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黑鱼精被罩在石香炉下面,闷得透不过气来;往上顶顶,石香炉动不动;想刮一阵风,又转不开身子,没办法,只好死命往下钻。它越往下钻,石香炉就越往下陷......黑鱼精终于闷死在湖底了,石香炉也陷在湖底的烂泥里,只在湖面一露出三只葫芦形的脚。 从此,西湖留下一个奇妙的景致:每年中秋节夜里,人们划船到湖中央去,在炉脚上那三面透光的圆洞洞里点烛火,烛光映在湖里,就现出了好几个月影。后来这地方便叫‘三潭印月’。” 景墨笑道:“这个故事,大约是你小时候听来的吧?” 小蛮笑道:“嗯,西湖真是美不胜收,不过现在怎么下起雨来了,我看我们先找个地方吃一杯酒暖暖身子,等雨过了再出来游玩吧。” 计较已定,两人便投御书楼而来,这御书楼侧还有一个酒楼,挂了一个幡子,上书四个大字‘杏林在望’。本来御书楼因为有前朝仁宗皇帝的御书而闻名。二人走近的时候,却看见一庄怪事,只有一个胖大的书生跪在雨中,朝仁宗皇帝的御书磕头。 但见这书生看样子乃是一介寒儒,但却俨然如朝廷大臣一般,整冠带,秉笏板,仿佛当真走上丹墀面君参拜,扬尘舞蹈;他的官帽不过是又破又旧的秀才头巾,他的官服不过是褴褛不堪的宝蓝直裰,他的笏板不过是靴桶里的一把纸扇。他的姿势是那样僵硬机械,具有很强的喜剧特征,显得滑稽可笑;他的动作是那样习惯成自然地熟练,那都是他在幻想中演习过多少次而没有机会躬身践行的君臣大礼,此时突然遇到行礼的因由,他便如白日做梦一般施行起来。 这书生拜毕起来,定一定神,景墨看这人滑稽可笑之余,却颇有几分可爱,于是招呼道:“雨下得大了,先生快来避一避。” 那人转过身来,可巧了,正好就是之前碰到的那黑大的书生。只见此人身长八尺,形容甚伟;头戴方巾,身穿蓝直裰,脚下粉底皂靴,面皮深黑,不多几根胡子。 聂小蛮诚恳道:“看样子这雨一时之时也不会停,如蒙先生不弃,咱们便一起喝一杯吧,暖暖身子,待雨停之再游西湖,先生以为如何啊?” 这黑大书生倒也不假推辞,只是深施了一礼称谢之后,便欣然接受了,倒显得落落潇洒。三人便在酒楼的二楼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叫了酒菜吃喝起来。 小蛮道:“还未请教先生如何称呼?” 那黑大书生道:“小可姓马,马纯生的便是,相熟的朋友都以马二称我,二位既是朋友,也叫我马二便可。” 景墨笑道:“原来是马二先生,失敬,失敬。” 马二先生道:“却不知道二位仁兄高姓大名,何方人氏?” 小蛮与景墨相视一眼,景墨说道:“我们平时都在金陵,这次是特地来游西湖看雪景的。鄙姓苏,名景墨;这一位姓聂,名小蛮。” 聂小蛮和景墨在江左之地有些名气,特别是小蛮还顶着‘神探’的头衔。景墨生怕对方听说过自己或者小蛮的名字,在介绍到最后的时候,以目视之,没想到这位马纯生全无反应,看来是从来未听说过自己与小蛮。 第三百八十六章 御书楼巧遇 酒菜摆上来了之后,这马二先生酒倒是不大喝酒,吃起饭来却十分豪迈惬意。 而且那一盘龙井虾仁、西湖醋鱼、叫花鸡、杭州酱鸭,这马二先生一筷也不曾动得,却是另外叫来了几碗米碗。马二先生先捧起其中一碗,把东坡肉的汤汁先淋了些在米饭上,再拌一拌,然后夹起肥腻腻的一块扔进嘴里大嚼起来,然后又飞快的扒了几口饭。 一碗东坡肉就把两大碗米饭送下了肚,马二先生又把西湖牛肉羹的汤浇在第三碗米饭上,又向跑堂的要了点好咸菜。这拌过的米饭,就着这好咸菜,就如同长江流水,又好似风卷残云,一眨眼之间又是两大碗米饭下肚。 小蛮和景墨虽然都是好吃之人,不过通常只是观色、品香、辩味、尝鲜而已,如今看见这位马二先生如此好味口,不由得暗暗称奇。 四大碗下肚之后,这马二先生算是有些饱了,才与小蛮并景墨推杯换盏起来。 三人聊了些杭州风物,可是身在西湖不自觉地又谈到了苏东坡、苏学士身上,景墨问道:“苏东坡热爱着自己缔造的美,比如这美丽的西湖,和一切受他庇护的小民百姓。他把自视清高的理想主义置换为温暖的人间温情,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数百年之后一提到东坡先生,总会引起亲切敬佩的微笑。 本来官衙位于杭州中心,但东坡先生却喜欢在较为诗意的地方办公。他常常在寿星院办公,因为那里景色如画,看公文不在寒碧轩,就在雨奇堂,雨奇堂即从苏东坡的诗篇“山色空濛雨亦奇”而得名的。有时,东坡先生办公的地方更远,是离杭州城十里或十五里以外的山里,有时竟将办公桌直接搬到西湖边上。据《梁溪漫志》记载:伴着杭州城的湖光山色或西湖的烟波浩渺之气,苏东坡谈笑间就将一天的公事办完了。落日余霞,苏东坡骑马回家,街道旁总是拥簇着想一睹大名鼎鼎的苏才子芳容的民众。” 马二先生感叹道:“读书之人,首在举业,夫子在而今, 也要念文章、做举业,否则,哪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只恨小可愚鲁,连举人也不曾中,不然如东坡先生一般造福一方百姓,岂非大慰平生的快事?” 聂小蛮道:“马兄大有古君子坦荡之风,更兼心中以百姓为念,我看来绝非久在人下之人,早晚必得高中。” 马二先生谦虚了一回,景墨又道:“说起造福百姓,我在宋人笔记中还读到过一个关于苏东坡断案的故事,不知道二公可有兴趣。” 小蛮听到“断案”二字,自然好奇心大起,便道:“哦,愿闻其祥,快快讲来。” 景墨把杯中酒一饮而饮,然后才说道:“宋人笔记《春渚纪闻》里就记载这样一个有趣案件:一绸缎商将一个扇子商诉至衙门,原来扇子商曾经向原告绸缎商借了大约价值两万钱的绸缎用来做扇子,约定还钱的时间到了,但扇子商并没有还钱,于是绸缎商将扇子商告上衙门。 苏东坡查明案情得知:扇子商最近由于父亲去世,花了一大笔钱进行安葬;再加上虽然夏天到了,但天气总是在下雨,天气凉爽导致做出的扇子一直卖不出去,所以无法如期还钱。该怎么办呢?若判扇商限期还钱,无疑会逼得他家破人亡,可若不判给绸缎商公正,绸缎商一家人也要正常生活呀。 苏东坡思来想去,想出一能两全其美的办法。苏东坡给扇子商说,要帮他卖扇子还钱,吩咐扇子商回家取二十把扇子来。扇子取来,苏东坡拿起判笔,在扇子上画上石头,画上枯木,画上竹子,画上兰花,不一会儿,二十把扇面上就有精美的图案。苏东坡嘱咐扇子商说,将扇子拿到你家门外,一把扇子至少能卖一千钱。果不其然,扇子商拿出一卖,此时哪里还是在卖扇子,分明是众人在抢扇子,很快两万钱就凑齐了,欠款终于还上了。” 小蛮点头道:“从这个传说来看,可以看出他这个地方官与那些严峻刑法的酷吏相比,似乎有点儿以情代法,但恰恰是苏东坡的做法反映出他深切地关怀民生疾苦,为百姓根本利益着想的为官之道。” 马二先生也道:“我适才游玩时听人议论,这杭州人口数十万计,且位于钱塘江口,是水陆会集的地方,时常有疫病流行。有些历经证明确实有效的药方,苏东坡便公布于众。但他对这种零星的、毫无组织的帮助病人的办法,颇为不满。于是,苏东坡从公款里拨出两千缗,自己又捐出五十两黄金,在杭州城组建了一家名为“安乐坊”的医倌,主办此医院的道士,朝廷酬以紫袍和金钱,两年内治疗了上千个病人。后来,医倌迁至西湖边上,改名为安济坊,苏东坡离开杭州后,医院还照常为人看病。” 小蛮点点头,说道:“如今医倌便处,救人无数,却不知道是不是苏东坡所开之先河了。” 景墨道:“我看天气好些了,现在还早,要不我们再到吴山看看。” 三人于是又一同来游吴山。吴山“胸前竹石千层起,眼底江湖一望通”,自古就是登高览胜的佳地。在山岗上,马二先生左边望着钱塘江,明明白白,右边又看得见西湖、雷峰一带,湖心亭都望见。 再看钱塘江上过江的船,船上有轿子,都看得明白。西湖里打鱼船,一个一个,如小鸭子浮在水面。马二先生有感而发,说道:“真乃‘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 这正是: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第三百八十七章 马二先生 从杭州回来之后的一个早晨,空气清凉而疏爽,使人精神上感到一种冷静舒畅的愉快。早餐完了之后,苏景墨和聂小蛮一块儿默默地坐在书房中。书桌的一角,一枝新折的腊梅在一只铜瓶中骚然弄姿。黄铜碳炉子里的炭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一大早就已经有人已把几份刑部通报送进来。少见的是,聂小蛮并不曾翻看,冗自靠着那张磨擦得光滑的圈椅,把双手交在胸前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他的目光瞧着古铜瓶中的梅花,不过不像是在欣赏,而是有些出神。 景墨知道从杭州回来以后的这几天小蛮都闲着没事,大概已有些耐不住寂寞了。连日的刑部通报上又都是些混乱扰攘的记录,更觉使人无聊。虽然如此,景墨仍将书桌上的刑部通报取了一份,借此消遣一回。景墨正在低头阅读的时候,突然听到聂小蛮喃喃地说着:“怎么到了现在还不来。” 景墨的目光从自己正在阅读的东西上面移开,就看见聂小蛮的双眉紧锁,脸上呈现着焦灼的表情。 景墨问道:“你是不是等什么人来?” 小蛮点头道:“对啊。冯子舟昨夜里有送信来,说今天辰时半来见我。我看他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如果此时还不见人,不知道事情是不是有了什么变故。” 景墨道:“他又有什么案子来请教你?” 小蛮笑道:“他虽没有说明,但我相信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来一定有事,来晚了却不知为什么。” “嗯,这也怪不得你。这几天你……” 聂小蛮突然从圈椅上仰直了身子,把食指放在了双唇之间,作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使景墨不由得住了口。 小蛮压声了声音说道:“且住!外边有人来哩。” 接着,景墨当真便听到开门的声音,心中便猜测是冯子舟来了。可是卫朴传进一张名帖来。却是个陌生人。 景墨接过帖子一瞧,片上印着“金陵织造衙门铺长房主事邱归帆”。景墨看到‘织造衙门’四个字,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又在心中盘算了一番,觉得这个人并不相识。聂小蛮的目光只在那帖子上一瞥,便注视向书房的门口去。 这来客已经站在门口,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漂亮青年。他头戴梁缁布冠,身穿青衫,白中单,腰间丝绦,式样很入时。他的足上的一双新履也是崭新的。但是他的青衫的扣结得不整齐,进来又把布冠脱下拿在手中,露出那本来膏泽的头发也蓬乱不曾梳理。景墨再瞧他的脸部,更显露着惊慌的表情。他的剑眉美目位置原本是很清秀的,这时面颊上却惨白无血;两眼大睁,看人时目光直视。并且眼圈上还泛出些黑色,分明是失睡的征象。 他从门口里跨进了一步,一手握着布冠,一手插在外褂袋里,向聂小蛮深深地作揖。聂小蛮和苏景墨都站起来,来客说:“聂大人,小可认得你。五年前你曾在高淳县里破过一桩府库库银被窃案,小可曾看见过大人风采。” 聂小蛮也拱手答礼道:“对不住。我可不认识你了。你说的是高淳县县衙那桩案吗?” 来客点头道:“正是。小可那时候还在高淳县衙门里做事。但是今天我来请教大人的,比那件事还离奇得多。我……” 他的插在衣袋中的一只手像要伸出来,却又疑迟不决。聂小蛮的锐利的目光仍向对方看着。 聂小蛮沉稳地问道:“什么事呀?你请坐下来讲。” 邱归帆似乎没有听到,仍站着说:“聂大人,我不是贼;请你也不要把我当作疯子或呆痴者云看待。我现在真的是碰上为难之事了,这简直就是戏法,不,不,这件事比戏法更奇怪,有时候我竟怀疑自己是在梦中!那种感觉,大人你能明白吗?不过这真的不是梦,我有证物!……哎哟!这里也有一种证物呢!” 这一系列的语言实在是太混乱了,使人感觉突兀,且摸不着头脑。景墨踏前一步。邱归帆似乎才刚看见了景墨一样,向景墨点了点头,便从其手中将刑部通报拿过去。他翻到了新案发件,便指着给聂小蛮瞧。 他道:“聂大人,请您先看一看这个。” 景墨便瞧他所指的记录,是一节织造衙门腊八那天宴会的记事。那记录并无可异,只是照例记着些来客怎样众多,请的班子曲调怎样婉转动人,此外又有几个名流祝词等等。不过那么后一节竟引动苏景墨的目光。 那么节记着:“……如此盛会,有一点美中不足。传闻赵知事的女公子赵映柔小姐失落了一条金丝八宝攒珠钗,价值不小,失落的由来也很诡异。这件事当时没有宣扬,终究如何尚不能深悉。此记录有闻必录,姑且纪下,留待后证。” 聂小蛮看完了记录,又看看那邱主事的脸,才指着这末后一节,开始发问。 他道:“邱主事,你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吧?” 邱归帆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 聂小蛮道:“据这上面的记载,这件事似乎还只是传闻,没有确定。你是不是说这事是真实的?” 高归帆忙应道:“是!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他的插在衣袋中的左手突然又颤抖不住,两只眼睛也炯炯地注着聂小蛮。这个人的表现是如此奇特,莫非当真有些疯癫?聂小蛮似乎也和苏景墨有同样的看法。他的眼睛瞧在那青年的脸上,他的右手在他的左肩上轻轻拍一下。 聂小蛮婉声说:“好,你坐下来慢慢讲。我看不用着急,你且先喝一碗茶定定神?” 聂小蛮就顺手把他推到一只圈椅椅上,苏景墨连忙亲自倒了一杯茶水,送到来客面前。 他接过饮了两口。小蛮与景墨也各自归座。 聂小蛮说:“邱主事,现在请你从头讲来,不必再这样子惊疑。假如有为难的地方,我们的能力所及,一定给你想想办法。请你不用担心或顾忌。” 这几句宽慰的话显然已刺中了那人的心坎,他的脸上的神色果然稍稍冷静了些。 第三百八十八章 略停一停,邱主事便开始讲他的故事。 邱主事道:“好,聂大人,待我从头讲。我本在杭州办事,这一次因为织造局的这一次宴会庆典,专门赶回金陵来。一班老同僚们知道我会玩一点小小戏法,所以昨晚的饮宴之中,都要我表演一下。我自然也当仁不让地答应下来。当时宾主们都很快活,想不到会有什么意外事发生。到了戌时光景,还请了一位姓徐的画家仿《韩熙载夜宴图》画下当时的盛况方才散会。我落脚在东大客栈。我的两个老朋友陪着我一同回去。到了客栈,彼此说笑了几句,他们就辞别回家……“ 聂小蛮突然插嘴道:“这两个朋友是谁?” 邱归帆道:“一个叫陆大安,在富贵荣长绸缎庄里做二掌柜。还有一个是大安的表弟,叫胡得友,在一处织房里当帐房。他们俩是住在一起的。” “住在一起?在哪里?” “莫愁路朝天宫旁八号。” 聂小蛮点了点头:“好。请说下去。” 邱归帆继续道:“现在要说到奇怪事情了。我送陆大安和胡得友出去以后,叫茶博士端一盆脸水进来,计划洗了脸就云睡觉。这时我把这一件外褂脱下来,突然觉得衣袋中有一种细碎的磨擦声音。我暗暗地惊疑,伸手一模,不禁大吃一惊。” 丘主知突然忍住了,眼珠向两人俩乱看,脸色也灰白了。聂小蛮仍稳定地问道。 “你的衣袋中有一条金丝八宝攒珠钗?是不是?” “是!一条金丝八宝攒珠钗!” “真是一条金丝八宝攒珠钗?” “是的!” “你确定没有看错吧?” “自然。那粒粒的珠子还在油灯光中灿灼夺目!……哎哟,聂大人,那时候我真的走进了梦境一般;不过那绝不是梦!我真实不知道这东西怎样会进我的袋中。二位大人,你们想想这奇怪不奇怪?” 这故事使景墨回想起好几年前聂小蛮也曾经历一桩类似的案子,而且那也是一桩有关于戏法失窃的案子,这可真是有些无巧不成书了。不过,这样一来这桩案子会不得很简单呢?这个邱主事莫非也有同样的情况?那么侦破起来也许并非难事了。 聂小蛮仍一眨不眨地盯在邱归帆的脸上,问道,“那么这条珠钗呢?” 邱归帆一听小蛮这样问,那只从进门时就插在衣袋中的左手突然拔出来,又拿出一个白巾小包,就像他的手从未离开过一样。 他有些激动地答道:“在这里!大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巾包打开。屋子里三个人的六只眼睛同时都瞧在这个包上。丘主事既然真有金丝八宝攒珠钗,显然可以看出已经不是凭空的幻想,更非疯癫。景墨心想,自己最初的猜测看来已经不能成立。手巾包打开以后,另有一张麻黄纸包裹着。等到麻黄纸包也给打开了,有一件黄色的东西映入三个人的眼帘。 苏景墨不禁第一个失声叫了出来:“啊呀!这是一只琉璃鼻烟壶啊!” 聂小蛮猛地站起来,早把那鼻烟壶取在手中。 他看了看说道:“不是。是铜的!苏大人,你说的那只八宝珠钗在那里呀?” 邱归帆慌了——也许近乎疯了!他的右手中的布冠早已落在地上,两只空手在发抖,脸上也满呈现着惊骇。他的眼睛瞪得像胡桃般大,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嘴也大张着,尽可以塞得下一个小孩的拳头!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声音,然后不清不楚地含糊道:“怪事!……怪事!……哎哟,怎么会变了这个东西?” 聂小蛮笑嘻嘻地说:“邱主事,你是擅长戏法的,是不是想显显手法给我们瞧瞧?” 聂小蛮的声音状态看来,他的话不是完全在玩笑,而是想调剂一下气氛,缓解一点对方的过度紧绷的神经。但是邱归帆仍认真地竭力声辩道:“大大,聂老爷,不,不!你别误会。我绝不是和你开玩笑。这件事真实太奇怪,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明明亲手将金丝八宝攒珠钗包好,不知怎样,竟会变做了这个铜鼻烟!” 邱主事显得非常焦急,突然抓着头发,突然扯着耳,却总想不出答案,这样模看起来比最初时还要紧张,甚至有些骇人。 聂小蛮重新坐下,沉吟了一下,才说:“是,的确很奇怪。你说的那只金丝八宝攒珠钗,既然来由暗昧不明,现在突然又有了这样的变故,太不可思议。现在你定一定神,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你说那珠钗是你亲手包好的。你在什么时候包的?” “昨天晚上。” “包了以后放在那里?” “当时我看见了这贵重的东西,心中惊疑不住,既不知它怎样会在我的袋中,更不知是谁的东西。昨晚上我看见映柔的头上戴着一只漂亮的珠钗,但在画像画好以后,她的珠钗似乎便不见了。不过,当时我还不能确定我袋里发现的东西是不是她的。 假使当真是映柔的东西,怎么会进了我的袋中,我也猜测不出。那时候已晚,我不便再出去,就定意等到今天早晨,再打破这个疑团。所以我当时把珠钗包好了,藏在我的枕头底下。“ “你藏珠钗时,可曾被什么人看见?” “没有。我发现这东西的时候,大安和馥葆已经走了。后来一个短命脸茶博士送面水进来,我专门把这东西藏过;等他出去以后,我关上了房门,才把那珠钗包好藏起来。” “以后可有什么人来过?” “没有。以后我锁了门就睡,没有任何人进来。” “今天早上是怎么回事?” “昨夜我因为翻翻覆覆地睡不着,今天起得很早。我起身以后,又把这包打开,金丝八宝攒珠钗还在里面。我估计怎样处置才算万全,却到底想不出什么方法。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出去吃东西,碰巧遇上两个当差的,听见了他们讨论此事,才知我昨夜的推测当真不错。这珠钗当真是赵映柔的。我当时觉得尴尬了。怎么办?不瞒二位大人说,从前我和映柔的交情本来很密切,不过因为齐大非偶,种种阴差阳错所以未成。此刻她既已和别的人订了亲,不久就要成婚,我自然不能再和她怎样接近。 第三百八十九章 齐大非偶 丘主事失魂落魄地说道:“我自己估计:我能将金丝八宝攒珠钗直接还给她吗?但这东西她是失窃的。若使她问我怎样得到,我又如何回答?我和她以前既有过一些小小的过去,说话行动更不能不有些顾忌。我想来想去,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后来才想到求告到大人您这里来请教。所以梳洗完毕,胡乱吃了些早餐,就带了这东西到这里来。谁知道这东西竟又变了,这真是太奇怪了!” 景墨心想,事情到了这里已经有一个轮毂了。自己也不能不承认这件事情太觉离奇,除非这个人真是故意来开自己和小蛮的玩笑,不过,景墨相信绝不会如此。 来客说完了之后,便把惶惑的眼睛注视着聂小蛮。 聂小蛮沉着地说:“今天早晨可有人进到你的卧室里去?” 邱归帆疑迟道:“除了那短命茶博士和一个卖乌饭的小贩以外,没有别的人进出过。” 聂小蛮瞧着他的脸,正色问道:“你必须实说,终究有没有别的人?” 邱归帆躬着身子,把落在地上的布冠取了起来,又长吸一口气,刚才答话。 他结结巴巴地说:“是……有一个朋友来过。不过那时候我已经走出卧室,这手巾包也早已经放在袋里。” 聂小蛮不动声色地问道:“我想这个朋友大概是个女性吧?” 邱归帆又吞吞吐吐地答道:“是……是的。但这回事和她绝对没有关系。我当时因为心事重重,和她没有谈几句话便散了。接着我就出了门到……”他的眼睛又张大了。 “哎哟!我记起来了!出门后一开始路上挤得很紧。我袋里的东西想来必就在那时候被什么剪走的掉换的。”邱主事拿起那块白巾来细瞧,眉毛又蹙紧了。“真奇怪!这手巾还像是我自己的!” 聂小蛮皱皱眉,微笑说:“奇怪的事真是太多了点了!这个剪包贼既已经八宝珠钗到手,却还给你换一个铜鼻烟壶,又用你自己的手巾给你包好,真是一个婆婆妈妈的贼!”他停了停,突然问道。 “且慢。你还没说,今天早晨来看你的这个女朋友是谁?” “她……她是陆大安的妹妹,陆且惠。” “你是和她是以前就认识的?” “是,我在第一次来江宁织造衙门,就和她相识,以后也时常通信。但这件事她一定没有关系。” 聂小蛮有些不悦,冷冷地道:“我也并没有说她和这件事有关。你何必着急辩解?那么她今天来看你有什么事?” “没有……没有什么。她只是随便来看一看我。我已经说过,我们之间并没有多谈。” “那么昨夜的宴会中她是不是也在场?” “是的,她跟着她的哥哥陆大安一块儿去的。还有她的一个朋在冯筠儿也在。冯姑娘是一个有些名气的歌姬,十分擅长舞蹈的,声色场中很有些名气。昨夜她也表演过一次。不过这些事都和八宝珠钗无关。我现在求大人的是,就是查清楚这东西怎样会到我的袋里?现在又到哪里去了?这两个疑团真会叫我发疯!聂大人,你想你能不能够救我一救,我可全指望大人垂怜了?“ 苏景墨在一旁听着,心里想道,这次的问题当真太怪诞了,说得夸张些,几乎近于神魔志怪小说中的情节。景墨虽然承认自己也冥思苦想过一会儿这桩案子,不过再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设想。聂小蛮既然毫无证据可以参考,又没有‘五鬼搬运’的法术,怎么能够看得透这桩奇案?聂小蛮又开始把双手交在胸前,垂下了目光,分明在那里思索。 这样过了一会儿,小蛮突然扬起头来:“你这件事真正是很离奇而且复杂。解决的方法必须分开一来和一去,不过也很麻烦。现在我们姑且先就所知的事实,把金丝八宝攒珠钗怎样会到你的袋中的问题推测一下。好不好?” 邱主事闻言大喜,忙道:“哎哟,太好了!” “这里面好像有一个或两个人,看见了那贵重的金丝八宝攒珠钗,突然起了歹念。那贼便趁着徐姓画家作画的时候,或是另有别的机会,便把那东西取到了手。但这人怕此案会被马上发觉,不易脱身,所以想利用一个人给他藏赃。这样一来那贼人就把东西又悄悄地放在你的袋中,以备万一发觉,或者有什么搜查的行动,窃珠钗的贼人则仍可以安然脱身。” 邱主事直愣愣地说道:“但是当时并没有发觉,更没有搜查的事啊。” 小蛮做了一个让他住嘴的手势,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这个,我知道的。但窃钗之人却不能不先自预防。明白吗?” “虽然,假使大人的看法不错,那贼人只想暂时利用我,事后应当向我索回。那贼人怎么会让我带着珠钗回到客栈中去?” 小蛮颇感不耐:“现在那金丝八宝攒珠钗不是已经不在你的手中了吗?在你回客栈以前取回,和在你到了客栈以后动手,又有什么分别?” “那么大人是不是认为,此刻这珠钗的再度不见,就是被先前行窃之人取去的吗?” “嗯,也许……嗯,大概如此,不过直接间接还难说。” “这个人是谁?” “嗯……我也不知道。” 聂小蛮的头又低下去,皱着眉头,手绷得很紧,好似这里面还有难解之点,他的推测也不能贯通。景墨觉得就是小蛮所做出的假设也有一点近乎空泛。景墨这时候旁听了好久,于是忍不住开口。 景墨说道:“我也有一个看法。这个人把金丝八宝攒珠钗放在你的袋中,也许是出于误会的。那人碰巧有一个同党,模样儿很像你。那人得手以后,也许因为一时慌乱,把你误认做同党,便悄悄地把赃物塞在你的袋中。你可记得昨夜里有没有和你同样打扮的人?“ 邱归帆回忆了一下,突然说道:“嗯,有的。我记得有一个人也穿着同样的大领宽袖道袍。嗯,个子也跟我一样高!“ 聂小蛮突然放开了交在胸前的双手,然后撑直了身子,点头道:“这推测也可能。假如如此,那倒容易破获。” 邱归帆高兴地说:“哎哟,但愿如此!二位大人,请问你们有什么方法?” 第三百九十章 换物之谜 聂小蛮想了一想,答道:“要是景墨兄的推理不错,最简便的方法就是按图索骥。你们不是画过一张饮宴图吗?我们保须要从画像上找寻那个穿大领宽袖道袍的人。那人假使当真趁着画像的机会行窃,那么这动手的人的站立的位置,也势必和赵映柔相近。我们也许可以连带地找出这个人来。” 邱归帆道:“哎哟,聂大人,这方法真好。不过那人既然预谋要做盗窃的勾当,未必肯把动机在画像中显露清楚。而且什么样的画师,能把如此细致入微的情境画下来,岂非不可能。假如如此,那不免又为难了。” 聂小蛮道:“这个你先不必过虑,你姑且把画师所住的的地址告诉我们即可。” 邱归帆道:“这个我就不知道啊,那画师并非是我请来的,我对其也并不熟悉,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住在何处。” 景墨道:“这可就难办了,却不知道这画师叫什么名字?” 邱归帆道:“我只听说此人并非一般寻常画师,而是胡总督幕中的一位幕客。平日里极受胡大人的器重,此人不只谋略过人,便是诗、书、画、文等诸般技艺都可说是出类拔萃,只是时运不济,不曾考中,所以并未在举业上发迹。” 景墨感叹道:“原来是他啊!小蛮,这人我略知一二,我带你去就是了。” 聂小蛮点了点头,对邱主事道:“那好,你先回去。这个铜鼻烟姑且留在我这里。我待会还要到你的客栈里去一次。假使今天有什么人来看你,你得留心防备着。而且,最好你今天不要出外。” 邱归帆应道:“好。不过,大人计划从哪方向进行?大人是要追寻这金丝八宝攒珠钗的来踪?还是探究它的去影?” 聂小蛮道:“我们计划齐头并进。现在你赶紧回客栈去,别的事我们晚点再谈。” 邱归帆去后,聂小蛮开始整理他身上的衣服。他的眉尖蹙紧着。 小蛮向景墨道:“景墨,这回事太蹊跷,我还真是没什么把握。现在姑且试一试,我们各走一条路。你去调查金丝八宝攒珠钗的来由,我去探求它的去路。” 景墨一边应承一边问道:“好的,那么你想让我从那一条线索着手?” 聂小蛮估计道:“我瞧那金丝八宝攒珠钗的来由,除非超出了想象的范畴,大概不出我们先前所料的两种可能。因为除此以外,虽不能说没有第三种,就是李映柔自己把这八宝珠钗放在邱归帆的袋中。不过,赵映柔已经和另一人订婚,若是开玩笑,也不会延搁到这许多时候,这种可能未免不近情理。所以根据你我所猜测的,那偷盗之人无论是暂时利用邱归帆移赃,或是出于误会,事后都势必要向他追回的。现在金丝八宝攒珠钗虽然已经得而复失,但是看这情况,不像就是行窃的人直接拿去的。这里面也许另有第三个人。所以你姑且到画师处去探听一下,是否已有人去要求看过画像,那人若使当真因误会而把金丝八宝攒珠钗放在邱归帆的袋中,势必也要从画影图形上找他的踪迹。” 景墨听了大感同意说:“不错,这是一条线路。假如我找到这个人,绝不放过他。” 聂小蛮点点头。“你先走吧,我也要往客栈里去走一趟,再计划去看看另两个人,陆大安和胡得友。” 景墨于是整理了一下衣服,取了大帽先自出门。不料,刚走到院子门口,就碰到了一个老熟人——冯子舟。两人各自有事,于是也没有作深谈,只是匆匆打过招呼便一进一出,各奔自己的目的地去了。 景墨知道画师的住址其实并不奇怪,毕竟这个画师身份不同。其实不独他一人,总督胡宗宪帐下哪一个幕客又不在锦衣卫的掌握之中呢? 然而不不巧,此时徐姓画师正巧出去了。景墨便问童子是否已有别的人来瞧过。童子说已经有两个人来问过:一个是穿白色曳撒的青年男子,另一个是个漂亮的少女。他们都自称昨夜宴会中的来宾,但因为徐先生不在,都有些失望。当时童子告诉他们,徐先生也许下午就回来了,所以那两个人说不定下午会再去瞧。 景墨盘算着,这样一来,自己和小蛮的设想会不会已经是事实?这两个人会不会就是案中有关系的人?假如这样的话,这一条线索已经有些眉目,得赶紧回去和聂小蛮商量一下,派一个人到这里来悄悄监视。 离开了徐宅,景墨便一路回府。聂小蛮还没有回来。景墨坐下来等他,等待的时候又作一番小小的推测。现在金丝八宝攒珠钗的来由,已经有了几分把握,但后来的变故,还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聂小蛮正在向这一方向进行,但愿他也有些头绪。景墨等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仍不见聂小蛮回来,心中有些焦虑。幸亏那徐先生下午才回来,眼前还不必着急。 景墨百无聊赖之中,突然听到院门敲门声大震,接着有一个人踉跄地跑进来,正是先前来过的邱归帆。他的形状非常奇怪,脸色通红,口眼大张,额头和鼻尖上缀满了汗。 他张口大嚷道:“聂大人呢?……大人在哪里?” 景墨奇道:“他到你的客栈里去找金丝八宝攒珠钗的下落了。你没有看见他?” “没有。我此刻正从客栈里来啊!……苏大人,你……你可有法子向聂大人知会一声?” “知会什么?” “我……请大人不要再费心了!”他的呼吸很急促,一边用一块白巾在他的脸上乱擦。 景墨暗暗吃惊,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请大人不要再找寻那八宝攒珠钗了!” “为什么?难道你自己找到了?” “不是。” “那么是不是那珠钗其实没有丢?” “也不是。珠钗当真是被盗了,现在也没有找回,不过,其实没有找回来的价值。” “奇怪!你什么意思?” 第三百九十一章 按图索骥 邱归帆道:“因为那是一条假的金丝八宝攒珠钗,并不值什么钱!” 奇怪!事情会有这样的转变;景墨突然觉面上一阵子发烧,心中无明之火顿起。 景墨面沉似水地问道:“邱主事,你当真来和我们开玩笑?” 邱归帆竭力辩道:“不是,苏大人,不是。我安敢如此?我亦是受了他人的戏弄!苏大人,我万分对不住您二位!在一柱香的功夫之前,我才接到这封信。现在你姑且看一的,就可以完全明白。” 说着,邱归帆拿出一个信封的信来。景墨接住抽出来一瞧,信是用徽宗的瘦金体写成的,而且字迹细弱娟秀,像是女子的手笔,那信道:“ 邱兄慧鉴: 我知道兄此刻认假作真,有些心慌意乱吧?现在请兄定定神,不必再为了那条不值钱的假货金丝八宝攒珠钗惊恐奔忙了! 不怕告诉你,昨夜宴会之中,我的表兄得友看见你双眼发直地盯着映柔,似乎你很注意她的头上的那只金丝八宝攒珠钗。他觉得你的样子太过份了,才计划你开一下玩笑。他专门出去买了一只假的,悄悄地塞在你的袋中。后来他陪你一同回客栈,你到底没有发觉,他就再进一步地捉弄你。 你该知道家兄和刑部江办清吏司有些关系,所以刑部的通报之中,竟私下添注了一项失物的记录。直到今天早晨,得友才和家兄说明。家兄虽责斥他不应如此恶作剧,因为这一来会影响他的职事,不过除了等明天更正以外,已经没法挽回。得友说你平时善变戏法,喜欢作弄人,所以也跟你玩笑一回,看一看你的眼力终究如何。 我知道了这回事,今天早晨专门赶来看你。不料你正突然突然出外,不容我开口。我跟着你同走,瞧你到哪里去。你果然认真起来,去请教大神探聂大人了!这样一来,我不待表兄们的同意,先把这个疑团给你揭开。不过你也不必埋怨旁人。你昨晚上的行径真正有些非礼,莫怪得友要看你不过。假如我说一句‘自作自受’,你总也不能抵赖吧? 陆且惠上 十三日“ 果然,这封信揭露了一个谜,不过同时引起了景墨的窘迫。景墨仰起头来,看见邱归帆的脸色忽红忽白,似乎有些忸怩不安。其实那时候景墨若是照一照镜子,自己的脸上的表情基本也和他仿佛。因为这件事姓邱的直接受了人家的戏弄,景墨和聂小蛮却做了间接的傀儡:聂小蛮此刻还在外面白白地奔忙,若被他人知道了,岂不要闹出笑话?这样一来,景墨不禁越想越怒。 邱归帆又道:“苏大人,现在你总算明白了。这件事得友如此恶作剧,我少不得要向他算帐。只是白费了你们二位的时间,我着实过意不去。”他取出一个锦囊,里面分明藏着一叠银票。“这是一点我的歉意,请大人收下了吧。” 景墨就此又尴尬起来。接收了吧,似乎受之有愧;拒绝了吧,觉得空忙了一回,又去找谁说理去。而且自己也不知道聂小蛮对于这件事是什么态度,于是十分为难。邱归帆已恭恭敬敬地把锦囊送到景墨的面前。苏景墨的手却伸不出来,一时真不知所措。 “景墨,收下罢。这是我们帮忙所必须的酬谢,原本就不必客气。” 说话的是聂小蛮。他走进来时,景墨和邱归帆都不曾觉察。小蛮叫景墨接受这注款子,难道是还不知道这里面的把戏? 景墨于是解释道:“聂小蛮,你还不知道哩。我们只是白忙一回罢了。” 聂小蛮正色道:“怎么说白忙?这位朋友所请求我们的事,就是查明那只金丝八宝攒珠钗的一来和一去。此刻这两点都已有了结果,我们接受他的谢金,我看也是理所当然。” 小蛮把邱归帆手中所执的锦囊接过了,顺手纳在袋中。但是小蛮的手从衣袋中抽出来时,已经另换一样东西。正是那金丝八宝攒珠钗。 聂小蛮说道:“邱主事,你遗失的东西在这里了。你留着做一个纪念吧,我看这东西也值好几吊钱呢。” 景墨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又愣住了。这金丝八宝攒珠钗小蛮是从哪里取得的?他的口气又像是已经知道这是条假货。他已经弄明白了案情中的由来了吗?邱归帆接了那条金丝八宝攒珠钗,却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 聂小蛮继续道:“邱主事,请回去吧。这件事总算不辱所请。但我有一句忠告。但不知道尊驾信不信命了,那我敢说你现在的运势并不太旺,所以你的行动必须谨慎些儿。换一话句说,我看你的桃花最近都不可能太顺。你得小心进行,才有到达终点的希望,稍有不甚可能结果便不如意。” 邱归帆的木讷表情褪去了,连连点着头,好像一半领受聂小蛮的训话,一半又表示敬佩。而在旁边的苏景墨就更奇怪了,聂小蛮在一瞬之间,怎么竟然已经探明了这事的内情。 所以一等到邱归帆辞出之后,景墨便急不可耐地向聂小蛮求证。 景墨问道:“聂小蛮,这样一出偷梁换柱的把戏,我可是完全没弄明白。可你凭什么查清楚的?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聂小蛮只是笑着连连摇手:“不是的,没有什么不可思议!我这一次全靠运气行事罢了!” “运气?什么意思?” 聂小蛮在圈椅上坐了下来:“景墨,你总记得我常说人世间最神秘和最难解的就是这个‘运气’。数术上的或然律对这神秘的‘运气’也不能给出任何解释。举一个最浅显的例证吧。‘骰~宝’一般称为赌大小,是一种用骰子赌博的方法。骰~宝是由各闲家向庄家下注。每次下注前,庄家先把三颗骰子放在有盖的器皿内摇晃。当各闲家下注完毕,庄家便打开器皿并派彩。 最常见的赌注是买骰子点数的大小,故也常被称为买大小。骰~宝是庄家永远处于有利位置的赌博游戏。闲家无法以技术提高得胜的机会,长远来说庄家必胜。各种投注中以“大、小”对闲家最为有利,但庄家仍然拥有优势。 第三百九十二章 自作自受 小蛮继续道:“因为用金钱作输赢,它是一种废时、耗钱、伤和、损脑的赌博,但从它上面可以显示出机运的神秘性而无从否定它。譬如一只‘老麻雀’很可能会斗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生手。老麻雀弹精竭虑审己度敌地谋算,要是运气不照顾他,牌脚尽管好,可一连几圈和不出一副。反之,一个没有谋算不顾利害的新手,却会连续地三翻五翻!这理由是什么?景墨,你除了归之于运气,还有别的解释吗?这便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这一番话叫景墨听得满头雾水,只是很迷惑地盯着聂小蛮,此时景墨脸上也许有某种表情,但是自己却不知道。因为景墨心中急于要知道的,乃是聂小蛮探究这离奇迷悯,而事前无从了解的疑案的过程。可是,小蛮却在大谈什么关于“运气”的议论,似乎和本题不相干。 小蛮看着困惑的景墨笑了笑,又点点头,继续道:“抱歉,我的话是有联系的,我在给你解释解释:我们在一起一同侦破的案子目前可说数量不小了吧?可是有很多对我们不太了解的人看来,因为探案中有时牵涉到偶然性极强的‘运气’,便认为这其关是无稽之谈而指斥它是虚构的。其实‘运气’尽管无从理解,但它是确实存在于我们平时生活中的。你不妨安静下来,平心静气地回想一番。因为我们一切过往成功的主因,固然依靠我们的心智才能和努力,但有时候‘运气’突然眷顾你,你的成功便会出乎意外地迅速。这次的事我幸而没有失败,也无非靠凑巧的机缘罢了。“ 景墨领会地点点头:“那么你遇到了怎样的机缘?” 小蛮点点头,进一步道:“我不是告诉你冯子舟本来约了我,今天辰时半出来看我的吗?他本来是为了另一桩事来的,但当他如约到达我们的馋斋时,突然看见有一个青年女子尾随着一个青年男子,一块儿到这里。冯子舟看那年轻女子的神色形迹非常诡异,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一男一女到了这里的门口,那男子敲门进来;女的却突然退回去。冯子舟越发觉得她的可疑,便也跟着她同去,一直跟到莫愁路朝天宫旁第八号。接着他就把这消息知会了我,以备我对于那来请教我的青年假如有什么疑点,这一点也可以做一种线索。他来的时候,好像还和正要出门的你碰了一个照面,你还记得吧?” 景墨意外道:“哎哟,记得,记得,真凑巧!” 小蛮道:“是。不过所谓凑巧,也就是‘运气’的意思啊。我听了这个消息,觉得这女子确有注意的价值。我根据邱归帆的话,知道这女子就是他到这里来以前去看他的陆且惠,而且地址也相同。这样一来我就改变路线,先到莫愁路去。因为我本来也要去看看这陆胡二人。等到我见了陆且惠,她也并不隐瞒,而是以实相告,我才发觉了这把戏的秘幕。” 景墨这时恍然大悟,说:“呀,真是巧极,不过也是险极!不然你也不免要走到歧路上去了。” 小蛮道:“正是如此。你想这一桩偷窃本来是出于玩笑,而且邱归帆又糊涂得真假不分,说定是一只真的金丝八宝攒珠钗,你我二人又怎么能猜测得到?” 景墨想了一想,点头道:“是,问题还在于他说得太过确定。我看他的眼睛也给情欲的迷雾给蒙住了。” 聂小蛮的嘴角动了动:“对的。我看这种恶作剧的玩笑也有些作用。” “难道是吃醋的作用?” “嗯,自然不出这种三角关系之类的玩意儿。我看那邱归帆和陆且惠间的关系,内中却夹着这一个胡得友,他的前途真未免有些难料。” 景墨又想到了金丝八宝攒珠钗的变换问题,又问:“那么那条假珠钗怎样给换掉的?你又怎样追回来的?” “这一点其实根本没什么麻烦,我早料到案发地就发生在客栈之中。因为这东西到了邱归帆手中以后,既没有别的人和他接近,只有客栈的茶博士最可疑。所以我早就计划往客栈里去查究。我从莫愁路朝天宫旁出来以后,又到东大客栈去,因为那条铜鼻烟的线索,立即查出了那是个手脚不净的堂倌儿,叫吴小波。这人因为上夜里听了邱归帆在卧房间中的惊呼声音,引动了他的好奇心。他曾从窗纸上捅破了一个洞偷窥,看见了邱归帆把这东西藏在枕底下,自然也以假作真,认做是贵重的东西。到了今天早上,这吴小波突然生出了贪欲,就乘邱归帆洗脸的时候,私下把他的一只铜鼻烟给掉换了。” 案情的秘密就如同戏法一样,一经揭晓,疑问就不成其为疑问。不过有一点景墨还不明白。 景墨说:“奇怪!他偷了东西,怎么还换了一只铜鼻烟在里面?” 聂小蛮答道:“这也不是没有理由的。这贼人很细心,推卸罪责的计划也就特别周全。他所以要用一个鼻烟壶,就防着邱归帆会在未离客栈前马上发觉。但是这贼人把假金丝八宝攒珠钗弄到手以后,眼光倒比归帆高明,立即瞧出是假货,不过一时之间他又不知道怎样挽回。所以等我到的时候,没有三五句话,他便慌得和盘托出。现在这件小事我已交给冯子舟去办,铜鼻烟也移交给他了。“ 案子结束了,一切疑问都已给正确的事实填充了,便觉得这把戏也平淡无奇。但在结束之前,它的迷离扑朔,仿佛给一层厚幕掩蔽着,谁又看得透它的幕后? 聂小蛮说完了,拿起一把扇子,又向景墨道:“景墨,你快叫苏妈备饭。午饭过后,冯子舟将有一桩惊奇的案子来告诉我们。这一桩案子可比这小小的偷窃案有趣多了,你一定会有兴趣的。” 接着午后冯子舟带来的案子当真很奇怪动人,但是不在本案范围之内。这一桩小小的疑案还有一点后续,第二天赵家人托人传出消息来,又到官府报备,声明他的女儿家赵映柔失窃金丝八宝攒珠钗之事,乃是出于误传,完全没有这一回事。 【本案完】 第三百九十三章 老麻雀 明代疆域囊括汉地之外,东北抵大海、外兴安岭;北达阴山,;西至新疆哈密;西南到达缅甸和暹罗北境;并在青藏地区设有羁縻卫所;还曾收复安南,而如此巨大帝国的首都,便是北京城了。 北京历来被风水大家称为“山环水抱必有气”的理想都城,可谓真正的天子之都。其西部的西山,为太行山脉;北部的军都山为燕山山脉,均属昆仑山余脉。两山脉在北京的南口又会合形成向东南巽方展开的半圆形大山湾,山湾环抱的是北京平原。地势由西北向东南微倾。河流又有桑干河、洋河等在此汇合成永定河。 在地理格局上,“东临辽碣,西依太行,北连朔漠,背扼军都,南控中原。”利于发展和控制的战略。 鞑靼建国,元大都堪选在此,自是当然。元大都由天宁寺虚照禅师之徒,藏春散人刘秉忠、郭守敬师徒二人会集风水名家共同规划。 风水对城市的选址讲究山和水,北京山势既定,唯一的缺憾就是水流不够。二人于是引地上、地下两条水脉入京城。地上水,引自号称“天下第一泉”的玉泉山泉水。人工引泉渠流经太平桥--甘水桥--周桥,直入通惠河,因水来自西方的八卦“金”位,故名“金水河”。元大都地下水脉,也是来自玉泉山。此井水甘甜,旱季水位也恒定,后来成为皇宫祭祀“龙泉井神”的圣地。 到了本朝,成祖爷选定北京为都城,他既要用此地理之气,又要废除元代的剩余王气。当时的风水师便采用将宫殿中轴东移,使元大都宫殿原中轴落西,处于风水上的“白虎”位置,加以克煞前朝残余王气;凿掉原中轴线上的御道盘龙石,废掉周桥,建设人工景山。这样,主山,即景山——宫穴,即紫禁城——朝案山,即永定门外的大台山“燕墩”的风水格局又重新形成了。 北京风水格局的内局,更为细致,以南京故宫为蓝本营建的北京故宫,延续了南京故宫的星宿布局,成为“星辰之都”。以天空中央分别为太微、紫微、天帝三垣。紫微垣为中央之中,是天帝所居处。本朝将皇宫定名为“紫禁城”。 于是把紫禁城中最大的奉天殿布置在中央,供皇帝所用。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象征天阙三垣。三大殿下设三层台阶,象征太微垣下的“三台”星。以上是“前廷”,属阳。以偶阴奇阳的数理,阳区有“前三殿”、“三朝五门”之制,阴区有“六宫六寝”格局。 “后寝”部分属阴,全按紫微垣布局。中央是乾清、坤宁、交泰三宫,左右是东西六宫,总计是十五宫,合于紫微垣十五星之数。而乾清门至丹阶之间,两侧盘龙六个列柱,象征天上河神星至紫微宫之间的阁道六星。 午门在前,上置五城楼又称“五凤楼”,为“阳中之阴”。内庭的乾清宫为皇帝寝宫,与皇后坤宁宫相对,在寝区中的乾阳,为“阴中之阳”。太和殿与乾清宫,虽同属阳,但地理有别。太和殿以三层汉白玉高台托起,前广场内明堂壮阔。而乾清宫的前庭院,台基别致,前半为白石勾栏须弥座,后半为青砖台基,形成独特的“阴阳合德”的和合。北京城凸字形平面,外城为阳,设七个城门,为少阳之数。内城为阴,设九个城门,为老阳之数,内老外少,形成内主外从。按八卦易理,老阳、老阴可形成变卦,而少阳,少阴不变,内用九数为“阴中之阳”。内城南墙属乾阳,城门设三个,取象于天。北门则设二,属坤阴,取象于地。皇城中央序列中布置五个门,取象于人。天、地、人三才齐备。全城宛如宇宙缩影。城市形、数匹配,形同涵盖天地的八卦巨阵。 北京的市场沿街道布设,但形成几个主要的市场区。商市主要集中在皇城四门、东四牌楼、西四牌楼、钟鼓楼,以及朝阳、安定、西直、阜成、宣武门附近。 建城之初为了招商,在上述城门附近修建了民房、店房,称作“廊房”。最主要的有正阳门里棋盘街、灯市、城隍庙市、内市和崇文门一带的市场十分繁荣。大明门前棋盘街,百货云集,由于府部对列街之左”,天下士民工贾各以牒至,云集于斯,肩摩毂击,竟日喧嚣,一派热闹景象。 这显然是位置居中,又接近皇城、宫城和禁军、政要机关,来往人多,商业自然繁荣。灯市在东华门王府街东,崇文街西,互二里许。南北两廛,凡珠玉宝器以逮日用微物,无不悉具。在开市之日,货随队分,人不得顾,车不能旋,也是热闹异常。 聂小蛮自从破获了“真珠假珠””案以后,曾经结交过一个朋友,就是金陵应天府中的推官纪少权……也就是“真珠假珠”一案官方面儿上的负责调查之人。纪少权这个人虽没有特殊的聪慧,但他的克己奉公地勤于职责,也当得起‘勤慎’二字的评语。他因为获得了聂小蛮的帮助,顺利地把那件失珠案原贼破获,这样一来受到了上官们的信任和奖赏。 纪少权倒也会有些谦让的美德,并不食德忘报,自居其功。他每次遇到同僚们,总要称赞小蛮的智能怎样敏捷,怎样神奇,有时也许还加上些超自然的渲染。 他常说:“双珠的盗窃案几乎是聂小蛮一个人的功劳,我不过坐享其禄罢了。” 因为纪少权这般宣扬,聂小蛮便得到了金陵神探的头衔,他的声名又增添了一些。只不过,纪少权有了这样推功不居的美德,同僚们也个个敬重他,他的声名也同样地一天增高一天。这真合得上古语所说:“唯不争名,名乃归之”。不过像纪少权这样懂得这句古语的人,在这嘉靖年间的官场上确是很少的了。 事后不到两月,当年的应天知府调任北京,做大理寺右寺丞,就把纪少权连带地举荐到北京大理寺里去做司直。 第三百九十四章 星辰之都 这年夏天,小蛮与景墨正在金陵。纪少权从北京写了一封信来,请聂小蛮与苏景墨两个人趁着暑日天好的时候,往北京去游玩一遭;他还附了五十两的银票作为路资,言辞与意思很是恳切殷勤,似乎有两人非去不可的样子。 聂小蛮得了这封信,非常欢喜,因为他久有游历京城的愿望,此番有这个机会,正是投其所好。景墨也很有游兴,这样一来也从旁鼓动小蛮成行。 景墨说道:“纪少权的盛情难却,固然非去不可,况且前些年俺答闹得很凶,还把北京给围了,我们到了那里,还可以实地考察一下,看看这北方雄关和天子国门。”不料这次考察的愿望没有实现,却意外地遭遇了一桩离奇的血案,使聂小蛮即便在游玩之间也不能得以放松,这一次的北京之行也成了两人难忘的一次出游。 聂小蛮就发了一封回信给纪少权,告诉他自己与苏景墨启行的日期。两人随即立即着手料理行装,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两人就走水路在金陵上船准备北上。等到客船到埠,两人一肩行李,就上了轮船。这船舱分成三等,小蛮与景墨坐的乃是上等,所以住起来还觉舒服,加之气候晴温,风平浪稳,两人也没有患晕船的病,可谓是一帆风顺。 在船上三日,两人结识了两个同船的朋友。一位是徐笑笑姑娘,本是天津人氏,是个有健美体格的典型北方姑娘。她在金陵戏班子里做武行,因故而回里。另一位叫林剑章,是个身材高大、面目清秀的年轻举人。他往北京去,也是为了游历,更是准备住在北京等着考会试。勉强算是与景墨二人的宗旨有一半相同。这两人的年纪都在二十以外,才具、见识也都不凡。 聂小蛮与景墨萍水相逢地遇到了这两位新交,每晚上凭着船栏,享受着飒飒的凉风,谈谈说说,一点也不寂寞。所谈的问题,如奇闻啦,诗词啦,曲艺啦,美食珍馐,还有小蛮喜欢的养猫之道,可说海阔天空,无话不谈。 这二人之中,论起学问见识来,当然是姓林的高些,但是他不喜多谈,有时三言两语,谈言微中,有时竟默默缄口,仿佛别有什么隐秘不能对人说明似的。那姑娘徐笑笑却很有辩才,谈论的时候,滔滔不绝,年纪轻轻却像一位久于江湖奔波的老客。 客船沿着大运河一路上到杭州、上嘉兴、下苏州、过常州、达镇江、走淮安、路宿迁、抵徐州、越济宁、穿聊城、渡临清、经德州、沧州、天津、最后到了通州,有道是‘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大家在通州各自整装上岸。 那徐笑笑女士就在这里和其余三人分别。但是林剑章仍然同行,三人便一同趁马车进京。从通州码头到北京,不过四十里路,虽然车、马、人,俱多,也不到一个时辰的路。不过在这一个时辰之内,景墨反觉无聊起来。那就因为剑章本来是个静穆寡言的人,比起笑笑女士,可算作是大相径庭。 林剑章起初还跟着两人谈一谈,后来距离目的地越近,他的言语也比例地越少。自从登了马车,他总是呆呆坐着,好像入定的老僧。景墨不禁猜想他好似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但也不便过问,只得彼此沉默枯坐罢了。 朝阳门,正是离大运河北端重要码头——通州码头最近的一个城门。通州码头在朝阳门正东四十里,离京南去的官员客商,或是由南人京朝觐、经商的官员与客商,都要在朝阳门经停。 因此,朝阳门下往来客商川流不息,一派车水马龙之景,各行各业的商人看到这巨大的人流、货流,都争相在朝阳门关厢开设店铺。更为重要的,这里是漕运粮食的必经之门,经大运河运达北京的南方粮米,在东便门或通州装车,通过朝阳门进城,储存在城内的各大粮仓中。 马车走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就到了朝阳门下,纪少权已在门外守候,老友相见,自然分外亲热。两人这才知道纪少权来了北京之后,阴差阳错之间居然做了东厂的密探,位高俸厚,他自然很觉得意了。 纪少权引领两人到了一家万福客栈,地点在正阳门外打磨厂,恰当繁盛的所在。那林剑章因和两人有同行的交往,并且意气相投,就也同住在万福客栈。他的房间,恰与两人的相隔不远。 景墨心中很是欢喜,因为林剑章虽然缄默而近于诡秘,但旅行时多一个相识的人,总觉比没有好些。 两人到北京的第二天,是八月初三,天气虽然有些热,不过云彩很多,阳光也并不太强。两人便和纪少权一同出去游览。去的时候,两人也曾邀林剑章同行,但林说因为舟车劳顿,身子不适,便推谢不去。 景墨虽然觉得他的推辞好像不大像真的,但也不便勉强,只得听他。如此一连游了三天,看了番国进贡的大象等奇物,热闹的街市,京城美食,逛戏园子等,都已约略尝试。两人又订定日期,预备畅游名胜古迹。 只不过,这几天是纪少权当差的日子,不能外出。小蛮与景墨一连游玩了三天,蒸发了好几身臭汗,也应该休息一下,便约定初五那天再一同到陶然亭去。 八月初五,晚饭之后,景墨和聂小蛮在两人那间布置简洁而灯光幽淡的卧房间中闲谈,突然又想起林剑章来。因为两人出游的时候,他总是托故推辞,景墨自然不能不有些怀疑。 聂小蛮便对景墨说道:“这个人很神秘,好像怀着某种心事。你别向他多啰嗦。他既不肯把他胸底里的秘事告诉两人,两人自然也不能相强。” 景墨奇怪地问道:“你看他蕴藏着什么性质的心事?” 聂小蛮摇摇头,答道:“这个谁知道呢?”他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补充一句。“看起来,这件事似乎很厉害。” “我们能不能向他问个明白?” “假如有机会,我们碰巧可以明白,也未可知。” 第三百九十五章 北京 聂小蛮这句判断,景墨也认为很近情。论林剑章的举止果然有些可疑。他虽不和两人同行,却总是一个人独出,每天回来,总要晚到黄昏时候。据他说,他在北京并没有亲戚关系。那么他天天往什么地方去的呢?这可真有些奇怪。 聂小蛮与景墨既然定下了改游历史名胜的想法,便想给他一个消息。因为两人前三日游玩的,都是城中热闹所在,也许碰巧和他的旨趣不同,现在两人既然改变了游览的方向,自然不得不再邀他一次。 景墨这边计划好了,就拖了聂小蛮一同到剑章的房间里去。两人走到他的房门口,看见房门关着;苏景墨用手一推,却是锁得牢牢的。但那门隙之间,却有一缕灯光透出,不知道内中有人没人。那时候苏景墨突然有一种奇异的直觉,好像在无形之中,这房间中在酝酿出一种诡秘的空气! 聂小蛮谨慎地举起手指,在房门上弹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小蛮便对景墨说道:“这里面似乎没有人。他还没有回来!” 景墨点了点头,估计了一下,现在应该已经接近亥时了。因为两人晚餐罢后,又纵谈了半晌,所以时光已是不早。 景墨于是回答道:“他此刻还不回来,你想他一个人往哪里去的?”正在说话之间,突然甬道中恰巧有一堂倌儿慢慢地走过来。 聂小蛮忙招招手,问道:“你知道林客人往哪里去了?他要什么时候回来?” 那堂倌儿答道:“林客官用过晚饭才出去。他每次出外,总不告诉我们的。他回来的时候也是说不定的。”堂倌儿说完了,便又慢吞吞地走开了。 两人也只好就计划回房去。不料刚要回步,苏景墨猛地看见有一个人急匆匆地走来。那人戴着一项阔边的大檐帽,身子很高。景墨定睛一看,正是林剑章。此时他的脸色发赤,颧骨和鼻尖上满缀着汗珠,目光炯炯,气息也然喘息不停,似乎很乏力,又似乎正在发怒的样子。 林剑章一见到这边的两人,呆了一呆,接着忙招呼说:“两位先生,要找我吗?好,好,请到房里去坐一下。” 聂小蛮含着笑容,回道:“正是呢,你此刻回来,可算巧极。已经亥时了吧。我们因为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回来,正要想回房去了。” 剑章开了房门,三个人就挨次而进。坐定以后,聂小蛮先向剑章端详了一会儿,也不问他什么话。景墨一看这架势,就把自己打算约游的来意告诉对方。那青年低下了头,默默地不答,不住地用白巾擦他脸上和脖颈间的汗。这时候气候果然是夏令,但他似乎比较敏感,因为小蛮和景墨都没有感觉得这样热。接着,剑章突然叹一口气。 他说道:“二位仁兄的盛意很可感,我屡屡推却。自觉不情已极。现在我告诉二位,我为了一桩心事所累,身心都被它束缚着,丝毫没有游兴。这是我不得已的苦衷,并非不领二位仁兄的盛情。还望你们见谅才是。” 景墨心想,唔,看来他当真是有心事的,前此自己所猜测的,竟不期而中了!但他的心事终究是为的什么?聂小蛮所猜测的性质厉害,厉害到什么程度?他可能坦白地告诉自己和小蛮吗? 聂小蛮微微一笑,拱手答道:“林兄既有心事,我们自不便勉强。但是探胜揽奇的时候,少一位合意朋友谈谈,未免减少些兴致。”他顿了一顿,接着又道:“我不知道林兄所说的心事,可能见示一些?我们虽属浅交,但若有什么可以尽力的地方,我们二人也很愿意勉效一分绵薄之力。” 景墨闻言,也附和道:“我们同是作客,声气融洽,原不必分什么彼此。” 林剑章向两人俩瞧了一下,突然把视线垂下了,却不答话。 聂小蛮又说道:“这几天我见林兄的心神不宁,本来想动问,今晚上真实很冒昧,请你宽恕。” 聂小蛮将双眼注视在林剑章的脸上,而林剑章此刻也抑起头来,二人的视线不期地相接。剑章又立即低下了目光,脸色愈发变得通红。 他呆了半晌,刚才低声答道:“聂兄,苏兄,你们肯仗义相助,小可真是感激不尽。我到这里来,的确有所图谋,不过因为种种关系,不能不管守秘密。还请二位仁兄原谅。” 一听这话,景墨不禁大失所望,这样一来不由不疑惑起来。会不会他会有什么不轨的行动? 聂小蛮站起身来,坦然答道。“林兄既须保密,我们自然也爱莫能助。但我有一句忠告,作事宜处处谨慎,万万不可使气躁进。此后你若使需用我们,但一招唤,我们都愿意效力。” 那青年略略抬起头来。眼眶一红,几乎要流出泪来。 他凄声答道:“老爷的忠言良箴,真正难得。兄弟的事,不得动力,恐怕终难成就,早晚也许就要求教。不过我的事情虽秘密,却并没有一些儿暧昧不正当的意味。请两位可千万不要误会。” 聂小蛮忆道:“林兄,你别说这话,我们都明白的。再会罢。” 两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这时候亥时的钟早就已经敲过了,至少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景墨觉得林剑章的话有些儿藏头露尾,很是难以忍耐。 景墨向聂小蛮问道:“小蛮,你听剑章的口气,能不能预测他所谋的事终究是什么一回事?……正当不正当?犯法不犯法? 聂小蛮突然嗤然地笑道:“你问得很奇怪,有些儿不合理。” “何以见得? “要知道正当的事,也有犯法的;不犯法的事,也有不正当的。这两句话怎么可以混为一谈?” 景墨着急地追问道:“那么你先说他的事正当不正当。 小蛮想了想,感叹道:“这很难说。我观察他的情形,有两种可能的假设:第一,他的秘密仿佛关涉国事,因为他的辞色之中,往往流露一种理直气壮激昂慷慨的态度。不过今晚上他的神态突然又改变了。这样一来,我又有第二种假设。他的脸上满蕴着怒气,又似乎现出羞赧的样子,有什么话不便启齿,很像是一个情场中受挫的败卒,失败了也说不出口。这又似乎他所谋干的,不外恋爱问题。总而言之,二者之中,必居其一,正当不正当,还是你自己去估计罢。” 第三百九十六章 欲言又止 景墨说:“那么犯法不犯法,你也必须下个定论啊。须知这城中东厂、锦衣卫如水银泄地无处不在,又有御史台、大理寺、刑部等无数衙门。如果无事固然不打紧,倘使我们偶然之间有什么失着,准教你立刻会讨苦吃。我们身然是官身,远道作客,也应当注意这一层。再者说了,你我二人的官位在这北京城中,又算得了什么?” 聂小蛮道:“这话不错,但是我也不能断定。你要知道凡是秘密的事,即使未必尽干法纪,但是去犯法的界线一定也不甚远。剑章所图谋的事,他既然说还没有成就,这犯法不犯法的判断,就也不能预下。” 景墨只觉得小蛮这话全是空洞的理论,仍旧摸不着头绪。景墨这边正想再问,突然见聂小蛮摇一摇手。 小蛮道:“景墨,你别为了旁人的事,太过于扰心了,我看一时也连累不到我们头上。我们连日四处奔走,也不免有些疲倦,今晚且早些安眠睡个好觉,明天再休息一天,准备后天游陶然亭;此外还有八达岭、先农坛、西山等名胜,也须去玩玩,那才不辜负这一遭。” 聂小蛮说完了就解衣登榻,使景墨没法再问。于是,景墨也只好把林剑章的事丢开一边,不使它留在脑中扰乱自己的思虑。果然神思一宁,景墨着枕便进了梦乡,直到次日睡醒,卯时都已经过了大半了。 景墨赶紧起身盥洗时,见聂小蛮已经先起来了,正伏在洞开窗口的桌子上披览故京的全图。 景墨问道:“聂小蛮,你早饭吃过没有?咱们一早上起来要做什么?” 聂小蛮道:“我在这里计划明天的游程。你已经梳洗好了吗?我们可以一起先吃炸酱面。”说着,他就走出门外去招呼着,吩咐堂倌儿送面进来。 《食单》上有记载:炸酱面,京兆各县富家多食,盖行各乡镇,便饭中以此为最便。 炸酱面的内容说来简单,无非是三个部分:面条、面码和炸酱——但要是想做得好吃和正宗,这里面的讲究可多了。 先说面条,除了自己在家擀的之外,大多数都是到切面铺去买。“板儿条”和“一窝丝”都有,所谓板儿条,就是状似绦带的宽面条,嚼起来筋道,吃了耐饥,体力劳动者比较喜欢吃;“一窝丝”就是细面条,但无论宽细,在制作方法上都是一样的。 把面和好后,先以两臂反复拉抻,揉成一长条,提起来拧成麻花形,滴溜溜地转,然后执其两端,上上下下地抖,越抖越长,两臂伸展到无可再伸,就把长长的面条折成双股,双股再拉,拉成四股,四股变成八股,一直拉下去,拉到粗细适度为止。 此举谓之“遛面”,以使面条柔韧筋道,滑~润适口。在遛面的过程中还要不时地在撒了干面粉的案子上重重地摔,使粘上干面,免得粘了起来,这样抻好后,把两头捏断,就可以投进沸滚的锅里了。开锅后,把热面捞到一大盆冷开水中,过水之后,一碗碗盛入碗内,看上去粗细均匀,绵软有致,绝不打坨。 然后再说面码。北京人吃东西最讲究面码,吃面而没有面码叫“吃寡妇面”,比喻清汤寡水没滋没味不带劲儿。吃炸酱面至少有黄瓜、掐菜和青蒜,或蒜泥、蒜片儿,北京人有一句话,吃面没有蒜,不如吃碗饭,家常吃炸酱面,除了上述三种佐料外,讲究的要有芹菜末儿、香椿末儿、毛豆和豌豆……但这些都是“文吃”的面码,还有“武吃”的,就是一条黄瓜,几瓣大蒜,图的就是一个酣畅。 不过,这面码也不能乱加,一是花生米,二是豆腐干,肉丁炸酱加上花生米软硬夹杂,非但有碍咀嚼,甚至于互不相侔,也不对味。肉末加豆腐干,夺味不说,似乎跟面一拌,面总觉着不是炸酱面了。 炸酱面,说到底,面条和面码固然是基础,但炸酱的好坏才是衡量这一碗面水平高低的标准。 炸酱的“酱”,正宗的讲究用黄豆做的黄酱或麸子做的甜面酱。酱在乡下都是自己在家中做,在北京则是到酱园中去买。北京人吃东西认地方,比如住在西城的,吃酱一定买前门外六必居的、锦什坊街大鼎和的或者阜成门外大葫芦的,一买就是四五斤。炸酱时用素油,顶好是小磨香油,其次是好花生油。炸酱的肉一定要用瘦多肥少的嫩夹心肉,作料只用葱白儿和少许鲜姜末儿,并没有其他什么材料。 炸酱的做法,是先把炒锅洗净烧干,然后把香油放在锅里烧热,火要大,油烟滚滚的时候,把切好的肉丁放在锅里煸,等瘦肉丁变了颜色,肥肉丁儿膨胀起来,就把葱花儿、姜末、木樨什么的下锅炒拌,一会儿,将预先用水调稀成糊状的酱放进锅里,再放上一小勺糖用铲子来回地搅拌稍炸,等酱和肉以及葱花等作料调匀实了,大火改小火,盖上锅盖咕嘟一会儿,即可出锅等着拌面了,这时的炸酱红褐油亮、香味扑鼻,最是勾人食欲。 上述这种叫荤炸酱,炸酱所选取的肉类包括猪肉和羊肉,还有一种素炸酱,不但酱里面不可以有荤腥肉物,即使调料里也不放葱花等荤腥物,旧京最有名的素炸酱是京西紫竹寺中用自家地里所产的芝麻做好香油来炸自家做的黄酱,且炸法独特,炸出的酱不但香,而且不沾碗留酱底子,十分出名。 不过,小蛮与景墨吃的自然是荤炸酱,这样过了一会儿,有一个拎着食盒的小厮也踉跄地进来。不料,才刚刚吃完面,那小厮居然又来了,他高声唤道:“三十六号二位老爷,衙门中有快信来,请二位老爷接信。” 聂小蛮就站起身来,随着那小厮出去。不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转身回来时,脸上突然出现出一种有些诧异的表情。 他不待景墨开口问,便先开口解释道:“景墨,快信是纪少权寄来的。他说今天早晨发生了一桩非常奇特的凶案。他马上要去勘验,请我们俩同去看一看。你觉得我们要不要去?” 第三百九十七章 老北京杂酱面 苏景墨暗想自己和小蛮才到北京,就会有什么凶案。并且这案发现的日子,又恰当纪少权的值期。那么自己和小蛮的游玩计划不是要被连累了吗?这可真是太凑巧了。 小蛮答道:“我没有看法,去不去都随便。但你的意思不是要去帮助他吗?” 聂小蛮说:“不是,我们不过跟着去参观一下,也算是增加一点见闻。他这时在厅中等我,一定十分焦急。我们不可延滞,立刻走罢。”说完小蛮忙戴了帽子,并将应用的物件塞在袋中,不由景墨分说,拉着景墨就走。苏景墨没法拒绝,只得擦了擦嘴上的酱,跟随着小蛮往衙门里去。 两人的马车到达东华门附近时,纪少权已迎了出来。 纪少权上前招呼道:“你们来了!我已经等候好久哩。我们可不能再耽搁了。”说着他把手一挥,就有一辆马车疾驶过来。小蛮与景墨见他急不可耐的模样,也没回答,就依次上车。 纪少权在开车以后,又气吁吁地说:“这桩案子发生在化石桥,属于第二分区的辖境。今天早晨卯时的时候,我们得到了凶案的消息,立即前往检验。据说这是件谋杀案,情节奇怪得很,这样一来顺天府立刻禀告到我们这里来。今天是我的值期,我一得这消息,专门请二位一块儿去。因为据我估计,这案子既然说得上奇怪,少不得又要烦劳二位出手相助了。 聂小蛮只是低下了头,默默不答。 这样过了一会儿车子已经到化石桥西。三人于是下了车,有一个当差的跑过来,向纪少权行了一个拱手礼,然后就返身引导,众人于是走入一条僻巷。巷内有一圈短皤,另有一个捕快守在门前,仿佛是一家人的后园。 众人进了园门,就见一个穿襦,外罩土黄色坎肩的差人,上前和纪少权招呼。 差人说道:“仵作才到,正要等大人来一同检验。” 纪少权点点头,紧走了几步,就随着那当差的进入一所平屋。景墨与小蛮对视了一眼,也跟在了后面。 这屋子就是发现凶案的所在。两人一进了门,便觉阴惨惨地有一种凄黯冷寂的景象。屋中的窗都是半掩着,有一个穿道袍的中年男子坐着,应该就是仵作。距离仵作的座位不远,有一具毛骨悚然的尸体躺在地上。 死者也穿着白色云纹花色的道袍,左襟上血清殷红,看上去很是叫人心惊。这时候有一个年轻的没什么经验的差人进来送东西,他一见这死人不觉打了一个寒颤,连忙把视线移向别处去,不敢注定在尸体的身上。 那空间是分隔开的的,不很宽敞,一边摆设了一张凉床。靠窗还有一张书桌。书桌的旁边,本有一张茶几和两把椅子,此刻一把已翻倒在地,茶几上的一个黑釉花瓶也倒在桌子脚旁,打成粉碎。此外除了一只装东相的筐子和一张小些的桌子以外,更别无长物。但那桌子的抽屉和皮筐的夹层,全面却都打开着,看来是有人搜寻过什么似的。照情形来看,这屋中显然可以看出有人剧烈地打过架。 聂小蛮和纪少权二人并肩站在尸旁,口讲指画地似乎在商量什么。接着纪少权卷起了衣袖,屈了一足单膝跪下来。他先把尸体的头面侧一个向,景墨便看见死者的面貌。 他的年纪约摸二十七八岁,皮肤细白,五官很清秀端正,生前显然是一个美青年。但这时候他的两眼大张,在那双没有光采的双瞳之中,似乎现出一种怨恨刻毒的神情,煞是吓人。那死灰色的嘴唇也开而未启,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却又紧紧地咬合着;仿佛他临死时候曾遭受十分的痛楚,所以留下了这一副皱眉咬牙的狰狞状态。 那仵作也已蹲了下来,伸手解开死者的衣服,似乎要查清楚伤处。死者的衣服虽是完整,但他的中衣和领口都已松解。那领口本是鱼白色的,但这时领口的一处已经染了血液,变成了深紫,和他的绸子的中衣粘住在一起。那仵作既已解开了衣衫,那致命的伤痕立即显现出来。那伤口在胸膛的左分,血清模糊。一时也辨不清楚。仵作把脸凑近受致命伤之处观察了好一会儿;又用一支小尺量了一量;又用手抚摸死者的心窝;最后后又把死者的四肢审视一遍,似乎没有发现别的伤痕。仵作站了起来,向纪少权点点头。 那仵作低声说:“致命伤只有这一处,但不见凶器。我来说明那伤痕,你记着罢。……伤在左胸第二肋骨之下,距离心脏约一寸四分。伤口长一寸二分;阔度,左面约三分半,右面近心窝处约一分半;深度,约有二寸。致伤的凶器似乎是一种单锋的匕首,锋利而背厚,所以刺人的时候,刀尖已伤着心桩,故而丧命。但刀锋虽是犀利,却已有些生锈。好似经久不曾用过。且看这伤口上面,还留着些锈痕。这便是伤象的实情,你都记明了吗?” 仵作说的时候,纪少权握了笔、在一本小册上不住地乱画,等到仵作说完,纪少权也已停笔。 纪少权点点头,答道:“都已经记清楚了。但还有一层,死者在什么时候被害,你能不能估计出来?” 仵作又把死者的手肢抽动了一下,摸着自己的下额,答道:“约模有五个时辰了罢。此刻已过辰时,就时间上计算,大约在昨晚亥时左右死的。 纪少权又记下来,并问道:“这个时间可算得确定吗?” 仵作点点头道:“我敢说没有有多大的误差。” 纪少权答应了,又向穿制服的差人招招手,说道:“胡都头,请你把这凶案发现的经过说一遍。” 那都头便说起来:“今天早上刚刚过了卯时的时候,顺天府就接到报案,说化石桥西面小巷中出了一桩谋杀案。在下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赶来。我到了此屋,所见的情形,和现在没有两样。当下我就问那当差的捕快和屋中的一个佣人。因为捕快在巡逻的时候,听了那佣人的禀告,才得知凶耗的。”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东厂做事 那都头继续道:“据佣人说。死的人叫白邦瑞,是他小主人许国华的朋友。死者寄宿在此间,已经有半个多月的时光,只有他一个人伺候。昨天晚间,死者用过了晚饭,还曾接客谈话,本来一切都好端端的。不知怎么,今天早上起来,突然已被人杀死。至于他被什么人所杀,又为了什么缘故,我也曾问他,他却说毫不知情。刚才我已打发这个佣人往内宅去请他的主母,以便让大人们来了可以问话。如果再等一会儿,大人便可以细细地问她。” 纪少权且听且执笔记在册上。这是候他停了笔,看了看都头。 他皱眉说道:“怎么这样慢吞吞的?他们主仆怎么还不出来?”他又回头向仵作道:“洪先生,你的公务很忙,尽可以先请自便就是。倘有什么疑难之处,我再来请教先生。” 仵作点点头,提起了皮箱,举步要走。聂小蛮突然闪身走出来,向仵作打了一个招呼,似乎要止住他援行的样子。聂小蛮与景墨自从进了这间有尸体的屋子以来,聂小蛮便静悄悄地站在旁边,努力运用他敏锐的观察力,可是除了在视察伤口时,低低地发一声“奇怪”的惊呼外,没有说过一句话。此刻地突然阻住了仵作,看来一定有重要的话要谈。 聂小蛮走近仵作,开口问道:“先生的眼光很准确,本官很是佩服。不过有一处细节上,还有些疑惑。当死者被害的时候,从被刺到气绝,这中间约有多少时候?” 仵作向聂小蛮瞅了一眼,木木然答道:“这个问题一时很难下判断。若从伤势上观测,刀入以后,必经过一番的挣扎反侧,然后才终于毙命。这挣扎反侧的时间,我现在虽还不能证明。但最少总有半盏茶的功夫吧。” 聂小蛮忙应道:“先生的看法很合我的意思,谢谢。”聂小蛮于是拱了拱手,很高兴地一边谈一边送仵作出去。 在聂小蛮和仵作交谈的时候,纪少权似乎等得不耐烦,重新又蹲在尸旁,搜查起了死人的衣袋。不过,这样翻找了一会儿,他已经摸出了许多东西,如手巾,小香囊,铜钱、银票等等。末后,他又掏出一只西洋珐琅珍珠怀表,那是在死者裤子的前袋里的。 这种表是西洋红毛夷,弗朗机国的洋和尚带到中原来的货物,价值昂贵不说,还不容易购得到。 纪少权一见了这只西洋表。不由得高声喊道:“聂大人,我已寻得了一个证据!你过来看一看!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当纪少权高呼的时候,那音量中也含着得意的成分,似乎已经得到了什么破案的关键。聂小蛮正送了仵作之后,重新返回来。纪少权便笑嘻嘻地把在尸在中摸得的一只西洋珐琅珍珠怀表,双手捧给聂小蛮。聂小蛮接了表一看,也眉耸目张地现出很惊奇的状态。 小蛮说道:“这表已经击坏,盖面的玻璃碎了,旋发条的机钮也松动脱落,两枚指针也受损不动,果然很有证据的价值。但是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它可以做被害时刻的证据?” 纪少权答道:“是啊。你瞧,表上的时针恰正停在亥时,合着洪先生的说话,岂不是两相符合了吗?” 聂小蛮点点头。“对,对。景墨,你也来看一看。这表确有关系,你得留意着些。” 苏景墨连忙接过了表。这是一只红毛夷国进口的珐琅珍珠怀表,机钮已松动了,玻璃也碎完,已没有修复的希望,但见有细细的碎屑嵌在周围,显然可以看出击坏的时候用力很猛,所以玻璃已碎成齑粉。表面上的两支指针也已经有些扭扭曲曲,长的指在西洋十二点略差一些,短的指在十二时。这显然就是什么时候破老坏了这块表的时间证据。 景墨仍将表还给聂小蛮。聂小蛮又在表盘上端相了好一会儿,默默地思索。 然后,聂小蛮说道:“纪兄,这表的玻璃碎了。你再摸了摸他的表袋,里面有没有碎片留存。” 纪少权摸索袋子的结果,果然寻到了几片小碎玻璃。聂小蛮取过玻璃。在表面上拼凑了一会儿;接着,他突然把目光四注视,仿佛要寻觅什么;刹那之间聂小蛮用手向书桌底下指了一指。 小蛮提高声量道:“桌子下面亮晶晶的是什么东西?不是一粒螺甸扣子吗?”小蛮说着立即躬下身子把那东西拾起来,果然是一粒扁圆的螺钿扣子。 纪少权忙走近去疑惑地看了看,问道:“这扣子像是装在道袍的袖口上的。大人你看是怎么回事?” 聂小蛮道:“不错,我也这样想。我们先看看死者的衣袖,这东西是不是他身上的。” 纪少权果然把死人的手抬了起来,验看那袖口。两袖上各装一扣,都完好无缺。 纪少权便摇摇头道:“不是他的。那大约是凶手的了。” 聂小蛮却突然喊道:“哎哟,这里还有一块碎玻璃片!”小蛮就在尸体左边的地上拾起那片玻璃,又在表面上合了一合;接着他便一起交还给纪少权,并说道。“这表和这扣子,你且收藏着,将来或须用它们做个证据。” 纪少权接过了塞在袋中,也把他的火炬似的目光向四下乱瞧。他突然就跑到屋子的一隅去,偻下身子。好似又看见了什么。景墨便随着他瞧去,果然看见墙壁下面有一小堆黑灰。 聂小蛮问道:“咦?这是什么灰?” 纪少权道:“仿佛是纸灰。” 聂小蛮点点头道:“那么,你也得留意着,这可能碰巧也和本案有关系。” 这时那位胡都头走进来,碰了碰纪少权的胳膊。 他低声说:“‘许姓的主仆出来了。 纪少权点点头,就走了出去。苏景墨和聂小蛮也跟着走到外室。 原来这一处平屋本不算小,只因分隔了内外二室,就觉不甚宽畅。这时外房间中坐着一位中年妇人,年纪约有四十多岁,衣服朴素,容态很庄重。旁边立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仆,灰白的脸上带着惊惶之色,低着头不动。那妇人看见纪少权走近去,便离座起身。纪少权也上前弯了弯腰。 第三百九十九章 西洋珐琅珍珠怀表 纪少权柔声问道:“夫人是不是姓许?可是此间的主人吗?” 那妇人答道:“正是,自从先夫逝世以后,我便主管着家务,向来都是很安宁的。不料今天出了这一桩吓人的凶案,这可真是意外的不幸!” 这女人的谈吐显出她分明也很有些知书达理。 纪少权说:“我知道死的叫白邦瑞,但不知跟夫人作何称呼。” 妇人道:“他是小儿国华的朋友,从前他们俩在金陵的书院中同过学的。一个月前,小儿往金陵去游玩,跟他会面,随后他就带着小儿的手书到这儿来寄宿。我因情不可却,只得允许他暂住。但因家里没有壮丁,小女也年纪大了,男女授受不亲,未便同居在前面正屋中,所以把这园屋让给他,叫他从园门进出,以免嫌疑。他住在这儿已经半个多月了,我派信子在这里陪他。每日三餐,也是从内宅中送来的。这半个多月中,彼此倒也相安无事。不料今天有这非常之祸,我真实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纪少权又问道:“这白邦瑞交往的朋友是哪几个?他到北京来,终究有些什么勾当?夫人总该有些耳闻的吧?” 妇人皱着眉头,答道:“他来的时候,自己只说是游玩,但他交往的朋友终究有几个,我并不知道。因为除了他偶然到正屋里去和我闲谈片刻以外,我也不常见他的面。大人还是问问信子,也许可以有些端倪。” 纪少权道:“那么,他在北京有没有什么仇人,夫人也不知道吗? 妇人道:“不错,我和他起先本来没有见过面,所以他所来往的是哪些人,都不认识。他有没有仇人,我自然更不知道了。 纪少权沉吟了半晌,才道:“令郎现在哪里?” 妇人道:“小儿还在金陵,住在兴福客栈七号。” 纪少权向聂小蛮瞅了一瞅,聂小蛮使一个眼色,似乎叫他不必多说的样子。纪少权便会意了,就向妇人道一声歉,送她重回内宅去。 纪少权向那青年佣人打量了了一会儿,就向他问道。“你就是死者白邦瑞的佣人吗?” 佣人战战兢兢地答道:“大人,是的。” 纪少权道:“你既然是伺候他的,他因为什么事被害,那个凶手是谁,你总应该有些耳闻吧。” 信子一听,脸色越发灰白,颜声答道:“大人,凶手是谁,我……我真实不知道。我也不能乱说,我不敢。” 聂小蛮接口说:“那么,你就将你所知道的说出来。” 信子点点头,说道:“昨晚晚饭过后,有一个客人来看白公子。他们谈了好久,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突然地争吵起来……” 纪少权突然插言道:“慢着!争吵起来?这个客人是谁?” “他的姓名我也不知道,但我已经见过他两三次。他来的时候,总是在傍晚或晚上。” “他的样貌是怎么样的?大约什么年纪?” “他身穿白色曳撒,身子很高,上嘴唇上有些黑须子,好似燕子尾巴。约摸有三十多岁。他还长了一对吊睛三角眼,看上去很有些吓人。” 纪少权一句句记下了,又道:“三角眼?好,以后又是怎么回事?” 信子道:“当下我在房中听到了,就走进这屋子来,本来是想看一看他们为了什么争吵。白公子一看见我,立刻叫我退出去,并叫我先睡,不必再伺候。我自然只能依他就回到房里去,这样过了一会儿儿我便睡着了。以后的事,我就都不清楚了。直到今天早晨……” 聂小蛮突然挥手止住他问道:“什么?客人还没有离开,你倒先自安睡了?这恐怕不合常理吧。” 信子愁眉苦脸说:“这是白公子吩咐的。他每逢晚上有客,总教我先睡。送客关门,都是他自己出去。大人,这不是我偷懒。” 聂小蛮诧异道:“奇怪!……但你说他们争吵的时候,你曾进去瞧过。那时候他们俩有没有动手?” 信子道:“没有,不过因为他们谈话的声音越谈越高,我才走进来。要是他们动了手,我自然也不敢就回房大睡了。……”纪少权接着问道:“那么,他们谈的什么?你总应该听到一些才对。” 信子想了一想,才道:“起先我仅听到高声谈话,听不出什么,直到我走近到这里,才略略听到几句。那客人道:‘我有凭据的!……准教你没处立足!’……我又听到白公子厉声喝道:‘可你敢吗?……你敢吗?’……他们说到这里,我已经走了进来。他们马上停止,别的话我都没有听见。” 纪少权想了想,问道:“照你说,你一进来,他们的争吵就也停止了。是吗?” 信子道:“正是,当下我听了白公子的吩咐,就回房里去睡。我睡的时候,还听到他们重新谈话,但已不像先前那么喉咙响。所以我也渐渐地睡着了。” “你睡了以后,就没有听到再有吵闹的声音吗? “我……我没有听见,就是那客人什么时候去的,我也不知道。” 聂小蛮突然又问道:“你的卧室不是就在那园中的小屋子里吗?假使这里有些声响,你一定是听到出的。是吗? 信子期期地答道:“大人,你的话不错,不过我若是睡着了,那又说不好一定听得到了。” 聂小蛮又瞧着他问道:“当你昨夜里进来的时候,可记得是什么时辰?” 信子道:“我记不清楚……大约在戌时三刻之后。” 纪少权一听这话,突然拍着手掌,大声道:“是了,据我想来,那个客人一定是杀人的凶手! 聂小蛮突然回过头来,冷冷地说:“何以见得?” 纪少权兴奋道:“不说别的,单论时间问题,岂不是已经两相符合?” 聂小蛮正色道:“唔?符合?据你的看法,死者是亥时被害的,那客人在辰时三刻之后还留在屋中,你就怀疑他行凶吗?但你须知辰时三刻之后到亥时,相隔半个多时辰。半个时辰的时间不能算短,尽可以干出不少事情。你怎么知道这半个时辰中,那客人没有离别而去,而另有一个人入屋来行刺?” 第四百章 客人行凶 纪少权受了聂小蛮的这一番反驳,略有些扫兴的样子,怏怏地说道:“这样说来,不但那客人可疑,碰巧还有别的凶手。但这凶手又是谁呢?” 纪少权的神情似乎很徘徊不安,过了一会儿,他有气无力地重新抬起眼睛,向聂小蛮凝视着。 他婉声问道:“聂兄,你所说的固然是很合情理的,但不知你对于这来客终究是什么态度?” 聂小蛮沉吟地说。“这里面其实并不复杂。据信子说,昨晚戌时三刻之后,主客们已有争吵的情形;既然如此,他们俩的关系自然已经破裂;如果那客人想要行凶,势必就在这个时候。你说对不对?” 纪少权道:“但是假如大家再僵持半个时辰,等到亥时然后下手,似乎也可能。” “不,当那客人开始争吵的时候,佣人信子曾闯进来过。客人既知道佣人就在近边,也应有些顾忌才对。所以我测度情况,猜测那客人必不久便离开了;这个人既去以后,碰巧停了一刻儿再来,又碰巧另外有他人入屋。不过这问题既还没有实际的证据,我此刻也不能说定。” 纪少权默想了一下,连连点头,似乎很折服于聂小蛮的看法。原来纪少权传有一种脾气,起初受了反驳,自然有些悻悻不乐;但一经聂小蛮解释明白,他也就能幡然领会。这“服善从长”四个字,在以前他已经表现过,也便是纪少权的长处。 聂小蛮又回头问信子:“你说你从回房以后,就渐渐睡着,直到天明没有听到任何的声响。这话当真属实吗?” 信子用两眼望着地板,答道:“千真万确,只因我很贪睡,一经睡着了,便不易警醒。大人,我可是万万不敢撒谎。” 小蛮不置可否,又道:“那好,你把发现尸体的情形,再照实说一说。” 信子略一思索,便说道:“今天早晨卯时以前,我看见这里的园门一半开着,心中很宽奇怪为什么白公子起得这样早。我便悄悄地走了进来,到得此处之后……” 聂小蛮突然止住他道:“你不用开门,就走进了屋子吗?” 信子咬着嘴唇,有些颤抖着答道:“不是,不是,我说我走进这屋子,因为我起身的时候,先向园门一望,见门半开着,便立刻走进这屋子里来。 聂小蛮用一手抚摸着下顿,又向纪少权瞧了一瞧。 他继续问道:“你说下去。之后又是怎么回事?” 信子道:“我一进屋子,看见了这可怕的情景,吓得掉了魂。我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愣了一会儿才想起,忙跑出去禀告巡街的差爷。于是,过了一会儿,就有一位差爷到这儿来查这里是怎么回事。我也一旁伺候着没有离开,直到胡都头第二次来,吩咐我去请主母来此,我才回到主屋去。” 聂小蛮背负着手,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从这屋子通内宅的门径,平时是否关断隔绝,还是随时可以相通的?” 信子答道:“这门并不完全隔绝,但白公子除了偶然进内宅去闲谈以外,所有朋友们往来和他自己平时出进,都是走园门的,从没有假道内宅。” “他到内宅里去闲谈有过几次?” “不多,大约间日才有一次。” “他专跟你家主母一个人谈话吗?” “有时候他也跟小姐交谈。” 纪少权一听这话,精神陡的一振,便插嘴道:“他也和你家小姐交谈吗?谈些什么?你可知道?” 信子道:“他们总谈些读书和学问上的事情,我听不明白。因为我家小姐也是认识字的,也读过些书,其它再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纪少权问道:“那么你家小姐;除了这白邦瑞,白公子以外,有没有别的男性朋友来往?” 信子瞪目道:“这事我不知道。但我家夫人家风严谨,男性朋友上门是不常见的。” “那么这白邦瑞的朋友是些什么样人?” “有几个年纪大的,像是些做官的老爷们,也有些像是书生文人。不过,每逢白公子有朋友来,他总不许我等在旁边,所以他们谈些什么,我都不知道。” 纪少权继续道:“此外你还有什么话可以告诉我们的?你仔细想一想,任何有用的信息都可以,可不要遗漏什么。” 信子搔搔头皮回想了一下,才道:“还有……还有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关系。 “你不要管有关无关,姑且说出来。有关无关我们自会判断,你只管讲出来便好。” “昨天傍晚,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闯进园门里来,但那个人又立即就退出去了。这可算真的非常奇怪。” 纪少权来了兴趣,追问道:“你认识他吗?” “不,我没有见过他。” “怎样打扮?” “穿一桩蓝色团花纱的圆领大袖长袍,有些儿胡子,像……也像是个官老爷的样子。” “他来做什么?你可知道?” “他说他要找人。” “是不是来找白邦瑞?” “不,他说他要找一个姓黄的人。我回答没有,他就退出去。不过临走时他还向这屋子里看了一看。” 这时聂小蛮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聂小蛮看了看屋外的天气,便道:“哎哟!已经快到巳时了吧,我们还没有进早餐。纪兄,我们可少陪了。等一会儿我们在住处恭候大驾,现在先告辞了。”说完,小蛮向景墨招了招手,不等纪少权的答话,望外就走。 景墨便也跟着出屋,刚走到一间小屋子前,聂小蛮突然又停了步。 聂小蛮指着小屋对着景墨说:“这便是信子的卧室了。” 这小屋是挨着平房造的,过了此屋,就是园门。苏景墨正在观察,突然见纪少权从平屋里走了出来,走到聂小蛮面前,停足听他的吩咐着什么,好像他是受了聂小蛮什么暗示的招呼,才这样悄悄溜出来的。聂小蛮一见他走近,果然凑着他的耳朵说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分别出园。 第四百零一章 推究案情 小蛮与景墨到得街上,叫了两乘轿子,一直回到了住处。在轿子行进的时候,景墨心中很觉得纳闷。两人早上起来,却毫无结果。因为案情颇为扑朔迷离,凶手为谁,动机为何,一时都摸不着头绪。聂小蛮也许多少有些看法,可惜他守了主客的分界,不肯发表太多看法,以我喧宾夺主。 苏景墨在当场虽然有很多怀疑,也不便公开寻问,只能到了客栈再打破心中的诸个疑团。轿子走得很快,但因景墨心中着急的缘故,还是觉得十分缓慢,直到巳时的钟已经敲过了之后,两人才到客栈。 两人一进房间,聂小蛮忙唤侍役送炸酱面进来。景墨不觉有些奇怪,之前的面条才吃了不久,怎么又吃炸酱面?可是,小蛮似乎饿极了一般,一口气吃完了,方始放下碗筷。景墨却被案情所扰,完全没有食欲。 食罢,两人饮茶无语,此时景墨再也按耐不住,可是一时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景墨想了一想,便开口问道:“聂小蛮,你临走的时候,和纪少权咬着耳朵说些什么? 聂小蛮的脸色波澜不惊,答道:“我向他嘱咐三件事。” “哦?哪三件事?” “第一,要想个法子找寻一个证人,证明白邦瑞确切地是在什么时候死的。第二,须得再搜寻死者所有的东西,也许可以碰巧得到些证据。第三,我叫纪少权把那佣人信子拘留着,以备细细地盘问。” “拘留信子?你是不是觉得信子是凶手?” 聂小蛮略停一停,又皱着眉头道:“我何时曾说过他是凶手;不过,这佣人很有些可疑。……至于本案有没有凶手,我此刻也不能断定。” 景墨于是吃了一惊,诧异道:“你这是什么话?没有凶手?” 聂小蛮看了看景墨,低下了头不答,他的耳朵似故意偏向着房门。 景墨又问道:“你难道说白邦瑞是自杀的吗?可是假如是自杀,凶器到哪里去了?况且我看他屋中的情形,似乎不能符合自杀的假想吧?” 聂小蛮受了景墨一连串的追问,才抬起头来,含笑答道:“景墨,你别信口诬人。信子是不是凶手,和白邦瑞终究是自杀或被杀,我并没有下一句判断啊。你如今一个人自说自话,又何苦呢?” 景墨想了一想,果然自己有些心急,聂小蛮确实没有说过类似的结论。 景墨于是也笑道:“抱歉,我真是太过冒失了。但你对于这案子终究有怎样的看法,也请你明白些说说。” 聂小蛮点点头,答道:“看法固然是有的,但你的问题太泛,我不知道具体说哪一点好?” 景墨问道:“你看这案子的动机是什么?” “唔,很难说。” “会不会是恋爱纠纷?譬如那许家的女儿……” 聂小蛮突然摇头阻止景墨道:“景墨,别太性急。动机问题,此刻还不能凭空推论。他和许姓女子有过交往,而且他还有些官僚模样的朋友。本案的案情的实在是太复杂,我还没有把握。” 景墨却还不肯放弃,又说:“那么你姑且把案发的情形分析一番。好不好?” 聂小蛮应道:“‘好。案发的时间,据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是在昨夜亥时光景。我虽然还有一些儿疑惑,不敢确定,不过相差一定也不很远。” “是多少时候?” “在案发前半个时辰,或者至少一柱香以前,一定有一个人到他的屋子里去。这人的来意,似乎在要求什么东西。白邦瑞不肯,那人就用武力威胁。但就在他接客的这段时间里,他吩咐信子的说话,和信子所听到的口气等种种情况上来分析,似乎白邦瑞这个人,行为本来不很正当,并且他本来有什么隐秘的事被那人把持着,而且那人似乎有意用着要挟。” “之后呢?” “当他们威胁口角之时,恰巧被信子看见。据我看来,信子一退,他们势必继续口角;口角不决,所以动手相争,也是势所必然之事。房间中瓶子的倾翻和纽落表碎等种种情形,就是他们打架的后果和遗迹。打架的结果,是否一死一逃,或者是另有别情,我还不能肯定。但无论如何,信子总有些知觉。据他说他退出之后,那主客二人重新缓和地谈论,他没有听到什么声响。这真是一套鬼话。我所以疑心他,就为了这一层。” 景墨疑惑道:“那么是不是信子有与人串通的嫌疑?所以才故作不知?” 聂小蛮不即回答。他把目光向房门那面一瞥,闪动了一下。接着他才压低了声音回答:“这也难说,所以我叫纪少权要细细地研究,慢慢地访查,切不可失于大意。” “还有那个找错人家的人……就是穿蓝纱圆领大袖长袍有胡子的像个当官的打扮的中年男子,你想此人和本案有没有关系?” “找错人家,原本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也许没有关系。不过在没有得到其他佐证以前,眼前我也不能轻下判断。” “也对,不过这北京城里是不是官儿也太多了些,怎么这白公子往来的就有好几个像官儿的,这一个走错路的,竟也是个官儿。我看这京城里的官儿,只怕比百姓还多些。此外你有没有其他看法?” “我对于凶器和墙壁下的纸灰,也有一点看法。似乎那人见白邦瑞死了,怕人调查踪迹,所以在各处搜查一遍,将凡与他有关系的文件信札一起烧了,目的自然是要消灭痕迹。等到他事毕离开,那凶器也就被他带出去了。” 景墨估计了一下,答道:“嗯,你猜测的很近情理。但你现在所说的这个人,是不是就是指信子所看见的有燕尾须穿曳撒的那个人?” 聂小蛮摇头道:“关于这一点,我和你一样是不清楚的。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必须有了佐证,才能够下定论。至于那个有燕尾须穿曳撒的人,固然也是案中的要角,我们的朋友纪少权一定也会注意到的。” 第四百零二章 小蛮约三事 苏景墨沉吟了一会儿,又问:“小蛮,你说的大概情形,我都很是赞同。但你刚才说白邦瑞死的时间,你还不敢深信,专门叫纪少权寻觅证人。这又是什么缘故?难道说你忘了死者碎表上的时刻恰正停在亥时吗?” 聂小蛮只是点了点头,却并不回答。他突然表现一种出让人意外的动作。小蛮从椅子上跳起来,直窜到房间的门口去。景墨猛然听到“砰!”地一声,房门被开了,只见门外面站着一个穿曳撒的青年。 而那硬邦邦地站在房门外的那个人,就是两人同船的林剑章。剑章定了定神,便低了头走进房来,又悄悄地反手把门关了,露出一种诡秘和谨慎的表情。他的两眼睁睁地向聂小蛮注视着,兀自不做声。这不免使一旁的景墨有些惊异。景墨从烛光中看见他的脸色灰白中带一丝发青,额头上缀着汗珠,两只眼睛也空洞洞地含着什么忧愁怨恨似的。 聂小蛮招呼道:“林兄,是不是有什么见教?请坐下来讲。”说完后,小蛮自己先坐了下来。 林剑章不自在地坐了下来,才慢吞吞地回道:“正是,昨晚承二位仁兄指点,还允诺帮助小可,所以今天专门前来求教。……但……但是……对不住,刚才我听到二位所谈的凶案,那死的人可就是住在化石桥西巷许宅里面的白邦瑞白公子吗?” 聂小蛮陡然地瞪大了眼睛问道:“林兄,你也认识这姓白的吗?” 林剑章点点头道:“不但认识,并且和我很有关系,此刻我来求教的就为了他!而且我来京城也是为了他。” 苏景墨本来也已经坐下,听到这里,也惊愕得站了起来。景墨对于这桩案子,正苦于在暗中摸索,完全没有头绪,万想不到这位林剑章居然是和死者熟识的,这真是做梦都未曾想到的事。而且林还说他和死者很有关系。那么不知道此二人关系若何? 念及此处,景墨不禁插嘴问道:“林兄,你也知道这个白邦瑞已被人刺死了吗?” 林剑章点点头,应道:“嗯,我知道的。刚才我听你们的谈论,已经完全明白。我本来是来请教事情的,因为听到了凶手的名字,就忘了顾忌站住了。我很觉抱歉。”他说时深深的作了个揖。 聂小蛮也看了看林剑章,问道:“林兄,我想你在房门外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罢?” 林剑章羞愧似地低着头,用一种自责的口吻说道:“嗯,我真该死!不过这件事跟我大有关系,我确是按耐不住。请二位仁兄原谅。” 聂小蛮道:“那么你是听了我们的谈论方始明白,起先你还不知道白邦瑞的死吗?” 林剑章道:“是的,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但他既然死了,我和他的有些事情势必愈觉棘手,不得不请求二位仁兄的帮助。” 聂小蛮慢慢地应道:“那么你和他有什么样的关系?你要和他交涉的又是什么?” 林剑章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整理思绪地沉吟了一下,开始说:“我和他本来是朋友。我此番到北京来,其实是受了一个人的嘱托,向他讨取某一样东西。不料,我和他接谈了几次的结果,他总是推三阻四地搪塞着,没有给我一个说法。现在他突然死了,我所受的委托不是更难成功了吗?” 聂小蛮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因为他已经死了,不能讨回你所欲求的东西,这样一来需要我们两人相助?” “对,正是如此。” “那么你所受的委托是什么事情?你所谓某种物件终究是什么?请你先坐下来慢慢说个明白。” 大家分了主宾之位分别坐定以后,林剑章叹一口气,说:“论理,我受人家的嘱咐,这事本来是应当守秘密的。不过现在情况搞成这样了,不得不权宜行事,我只能据实说出来。我是受了一个女子的委托,所要求的东西是一张女子的画像和三封情书。书中的署名是‘楚曦’二字。这两件东西本来是一个女子的,误落在白邦瑞手里,所以要向他讨回。我和那个女子也只是朋友,全因同情于她的处境,才远道而来。不料我见了白邦瑞,他不肯将书件交出,又不作直言拒绝,只是一味地敷衍推倭。今天他突然被人刺死,我自然更没有办法。我想起二位仁兄曾允诺我相助,况且现在二位的朋友正负责调查这桩案子,倘然二位仁兄肯惠助一臂,小可这里真是感激不尽。” 聂小蛮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低头想了一想,才答道:“死者的遗物,我已经叮嘱那位朋友纪大人仔细检寻,估计晚一点就有消息。但据我观察情形,似乎案发以后,已经有什么人在房间中搜查过;并且屋角里还有一堆纸灰,紧要的东西,大概已经没有取得的希望。所以我只怕爱莫能助,有负林兄的嘱托。 剑章忙道:“聂兄,倘使你们肯替我尽力,总是可以设法的。那信件和画像不一定在死者的遗物里面,最好另外想个法子……” 聂小蛮接口道:“什么?你知道那信件不在遗物里面吗?” 剑章吞吞吐吐道:“不……这是我的推测而已。你想他既然不肯把那书信和画影图形交还我,又怎么肯随便放在房间中?因为他那里我已经去过三四次了。依我看来,恐怕没有这些东西。” “你昨天也去过的吗? “是的,在午饭过后。” “昨天只去过一次吗? 林剑章点了点头。可他的目光垂了下来,又开始擦汗,好像不很自然。 聂小蛮道:“你往日去见他,大概在什么时候?见了面,谈的又是什么?” 林剑章道:“我去时总在大白天,见面之后,我除了向他讨还书件以外,不谈别的。但他总是一味顾左右而言他。昨天他又约我今天一定交还,不料他突然被人谋杀了。这个人太狡猾了,这可算得是自取其祸!但这样一来我的事情却办不成了。我又怎能回去复命?” 聂小蛮冷冷地说道:“我听你的语气,似乎说死者生前,行为不端,所以被人寻仇致死。是吗?” 林剑章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道:“还请仁兄原谅,我现在不愿再提他的往事。” 第四百零三章 所为何来 聂小蛮却并不放弃,而且进一步问道:“我之所以问这一个问题,就是为了你要找寻的信件。因为要寻求书件,既不能在遗物里面去寻觅,就不得不先着手破案。现在案情迷离,难以厘清,那么你要寻求的信件,又从哪里着手?” 剑章疑迟着道:“那么聂兄的的法,是不是想说破获的凶案和我寻求信件,这中间有相互的关系吗?” 聂小蛮斜瞥了他一眼,沉着应道:“这是自然,而且关系很密切。换一句说,要得到信件,非先破案不可,否则决无可能。” 剑章紧闭了嘴,默默地不作声,分明在考虑怎样作答。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又才说:“如此,我可以略举一二。他以前的性情本是很随和的,近来突然大反常态,一意孤行,往往和朋友们争执不休。这样一来之故,碰巧有人和他结怨,也说不定。但结怨的是谁,我真的是丝毫不知。” “你可知道他到北京来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 “那么除了你以外,还有谁常到他的府里去?” “我也不知道。请仁兄原谅。” 聂小蛮皱着眉头,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对方的脸色,安静了一会儿端起茶来慢慢地饮下一口,房间中突然沉寂起来。 这样过了一会儿,林剑章又说:“聂兄,请问你对于这凶案的调查有没有把握?” 聂小蛮淡淡地答道:“现在还很难说,但我已经假设过这案子的关键之处;关键之处一但得手,就不难破获真相。那时你所要寻求的东西,自然也就可以一并解决。” 林剑章吃惊道:“此话当真?但兄所说的关键是什么?” 聂小蛮高声道:“那关键就是犯案的凶器。” 剑章突然离座起身,骇异道:“凶器?凶器使是关键吗?” 聂小蛮点点头,正色道:“正是,我一得到凶器,对于全案便可以胸有成竹!” 剑章走到小蛮面前,伸出一只手来,和聂小蛮紧握了一下。 他用一种极恳切的声音,说道:“那么我希望兄能早得凶器,能够彻查这件疑案,同时为我解除麻烦。少停尊友的消息来时,遗物里面有没有我要寻找的信件等物,劳兄知会我一声。”说完他深施一礼,就匆匆地辞别出去。 一直冷冷观察的景墨此时则产生了满腹的疑团。 这林剑章和白邦瑞终究有什么关系?他的话是否完全可靠?除了他自述以外,还有没有别种隐情?景墨沉默地想了好一会儿,突然又有一个人闯进两人的房间里来。景墨这满肚子的疑问就不便提出来了。 来人正是纪少权。他的一只脚才跨进房门,就高声喊道:“二位,这案子已经有把握了!我已发现了一个嫌疑凶手!哈哈!” 聂小蛮吃惊道:“当真?那人是谁?” 纪少权大声说道:“那人叫做林剑章!” 这话一进苏景墨的耳朵,仿佛有一股大力直击景墨的神经中枢,景墨的全身不由得抽搐了一回。景墨再回头看了看聂小蛮,似乎也很惊异,但不久便即镇静如常,并不像自己那么震动。 小蛮只是柔声问道:“林剑章?你怎么知道的?” 纪少权忙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来。两人接过来一看,是一张渗墨纸。纸的一面完全净白,另一面却有几个墨汁笔印的潦草不整的反体字,但尽可辨认得出。第一行有四个字:“剑章可杀。”第二行有“林林”两个字,下面又有六个字:“林贼……可杀,可杀。”除此以外,更有许多墨迹,但都纵横复沓,不可辨别。 纪少权笑道:“二位,你们看是怎么回事?” 聂小蛮有些疑虑地答道:“你是不是觉得这纸上的字就是出自死者的手笔?” “是啊。他写的时候,胸中必定充满了怨气,所以愤愤不平地把那结怨人的姓名写了出来,边写边骂以泄胸中烦闷。” “这渗墨纸你是在他的书桌上找到的? “正是,在他条桌的抽屉里。不过两人先前勘验的时候,这纸有字的一面,向下覆着,所以我仓卒间不曾看见。现在我们既然已经得了这个凭据,那么能不能算他是一个嫌疑凶手?” 聂小蛮摇摇手道:“纪兄,你且别急忙下这判断。刚才找叮嘱你所办的事,你都已经办妥了没有?” 纪少权本来一团高兴,却得不到聂小蛮的夸赞,好端端的一张大热脸帖到冷冰冰一个大屁股,未免显现出不愉快的表情。 他慢慢地说道:“消息已经发出了,尸身已经由许家的女人在收殓,屋子也有专人看守着。我也已经将佣人信子拘禁了,但还没有细细问过。至于招寻证人一事,我已经印了几千份白话的传单,派了手下当差的四处去张贴探访,碰巧有些效验,也说不定。” 聂小蛮点头道:“这法子也好。关于死者的遗物,你总是仔细搜查过了罢?但除了这一张渗墨的纸,可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纪少权摇头道:“没有,我想这一张纸。也尽可以做破案的线索了。” 聂小蛮低头沉思了这样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么你可知道这林剑章是什么样人?” 纪少权很有把握似地答道:“据我测度,碰巧就是那个有燕尾须的家伙……不过这‘林剑章’三字,似乎很熟,可惜我一时竟想不起来。” 一旁的景墨听得心头突突乱跳,暗想纪少权和林剑章虽没有见过面,但他曾听到自己和小蛮说起过,此刻他竟然忘掉了。剑章的嫌疑罪名,似乎尚可迁延一时,但自己不知道小蛮能不能为林剑章隐瞒到底。 看来林剑章的命运只能等聂小蛮来决定了。 苏墨正在暗暗地反复凝想,心中很是替林剑章担心。不料,就在这时候苏景墨一抬头,突然见眼前一亮,那个穿白帆布曳撒的林剑章已悄悄地走进屋中来! 林剑章先向聂小蛮拱手问道:“我听到堂倌儿说,贵房里有尊客,该必是兄台的朋友来报信了。敢问这一位可就是纪大人吗?” 聂小蛮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纪少权便站起来答应道。 “兄弟便是纪少权。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第四百零四章 真凶浮现 剑章不假思索,直截答道:“鄙姓林,草字剑章……” 纪少权先是略略地呆了一呆,然后就像被雷劈了一样,跳起来张惶失措道:“什么?你就是林剑章?……就是……哎哟,林公子,你不是和白邦瑞有交往的吗?” 林剑章点点头,向纪少权泉愣愣地看着,好像还不明白对方何以惊愕的理由。 纪少权立到沉下脸来,瞧着聂小蛮和景墨说道:“对了!现在我可算想起来林剑章这姓名了,以前曾经听得二位提起过好几次。来他是你们的朋友!聂大人,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如此,我可要对不住了。”纪少权说罢,转过身来,注视着剑章厉声道。“林公子,东厂你总听说过吧,现在请你同我到去顺天府衙门里走一遭。请你老实点,如果耍花样只怕对你没有好处!” 林剑章的脸色顿时像死灰一般,退后一步,惊骇地问道:“东厂?顺天府?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抓捕我吗?我犯了什么罪?” 纪少权冷笑道:“你有罪没罪,此刻还不能证实。但是我东厂抓人,难道还需要跟你解释清楚么?你不是在发梦吧?” 林剑章又害怕又着急之下,浑身不住地发抖。他靠住了板壁,已无可再退,冷汗从面颊上流下,眼睛的四圈也顿时红起来。 他呜咽着说:“我有凶手的嫌疑吗?这真是太荒谬了!聂大哥,苏大哥,你能不能替我做一个见证?替我说几句话?救小弟一救!” 这时景墨的耳朵中听了林剑章哀求的声音,眼睛里见了他的惨状,不由得引起了无限之同情,很希望聂小蛮能够说一句公道话,替他洗刷冤屈。 此时,不大的屋子里另外三个人的六道目光都集中在聂小蛮身上,专等他发言解决。聂小蛮却是抚摸着他的下颌,神态闲暇,显出一副闲庭信步的神态。而房间中则完全静寂,呼吸与心跳声都隐约可辨。 这样过了一会儿,小蛮才抬头向林剑章道:“林兄,既然是东厂办事的话,我也没法挽回。但你假如当真无罪,我一定搜集了证据,替你辩白。现在没办法,只好委屈你忍耐一下了。” 林剑章哀声乞求道:“二位老哥,你们若肯相助,眼前就有确据,何必搜集?刚才我听你们说,昨晚案发的时候是亥时。那时候我不是和你们两位在我房中谈话吗?此地距出事的所在很远,最少需要一柱香的路程。我没有分身之术,又怎能有杀人的嫌疑?就是这一点,你们为何不能替我证明?” 景墨心想,林剑章这几句话本就是事实,自己自然也愿意给他作证的。若使聂小蛮能承认一下,那么纪少权至少不会不看小蛮的面子。不料聂小蛮的意思却和景墨的想法相反。 小蛮仍冷冷地答道:“林兄,请你原谅。可这是北京城,既然是东厂办事,无论怎样,你不得不往衙门去走一回了。辩白的事,假如可能,我一定尽力,请你放心……” 纪少权突然发出一阵冷笑,说:“够了,够了。姓林的,你也不用辩了。林公子,请问你袖口上的钮子到哪里去了?” 林剑章又像当头挨了一棒似的,浑身震了一震。便不知不觉地举起白布的衣袖一看,果然只剩右手袖口上的一枚,左袖上的一粒螺钿扣子却已失去。这时他仿佛失了魂魄,倚着板壁,两眼呆呆地注视在地上,大口喘息而不做声。纪少权又从衣袋中掏出一粒螺甸扣子来,递到林剑章右袖口上去比了一比。 笑道:“林公子,你自己也看见了罢?这两粒袖扣,两两比较,竟丝毫无异。我们别说废话了,赶快走罢。” 说罢,纪少权上前擒住了林剑章的手,准备要出去。而林剑章似乎丢了魂,身子的行动已经失却自主。他并不抗拒,不发一言,跟着就走。 景墨看见林剑章的脸上带着发灰的颜色,益觉凄楚可怜。景墨见了很是心酸,但可惜没有解救的能力。而有能力的聂小蛮,却又偏偏一副有些古怪而冷静的态度,分明在袖手旁观。景墨眼睁睁看着这英俊磊落的青年要被逮进黑暗的监牢中去,突然觉得有些心中不忍。一种想替他人抱不平的情感,不觉本能地从景墨的心坎中迸发出来。 纪少权把林剑章抓去以后,房间中变成了完全的静寂。凉风徐徐地从窗口溜进来,可是景墨还是觉得热得难受。他的胸腔里充塞了义愤,觉得聂小蛮未免太不讲情份。这个青年虽是初交,但他的言行看起来都很正直可靠。 可聂小蛮为什么都不肯说一句公道话?两人默坐了一会儿,已经是午饭时候。等到午饭过后,两人照例饮茶休息,苏景墨觉得自己再无法忍受了。 景墨问道:“小蛮,我刚才看见林剑章被捕的情形,很是可怜,你为什么默默地旁观,不替他辩护一句?纪少权向来敬重你,你说一句他,他一定会听。” 聂小蛮微笑着应道:“这是他自作自受,我怎么能给他辩护?” “自作自受?这话有什么意思?莫非他当真是凶手?” “我不是说这个意思。只不过他既然要我们相助,却又满口说谎,我又怎能助他?这岂不是他自作自受吗?” “什么?他说的都是谎话吗? “嗯,大半都不可靠。” “啊,你从何处知道的?” “他的第一句回答,就已经不是真话。” “什么?” “你问他白邦瑞刺死的事偷听之前是否知道,他说在门外听了我们的谈论,刚才知道。后来他又说,他仅在日间到白邦瑞那里去过。这些都是假话。其实他到我们房门外偷听的时候,我们已经谈了一多半。可是他却说案情都已明白。我就知道是他早就明白的,并不是偷听了我们的谈话才明白的。 “那么你怎样知道他没有完全听到我们的谈论? “他来的时候,你正在问信子有没有窜通的那一句。那时我突然觉有足声停住在门外,接着门板又稍稍一动,似乎有人要进来的样子,突然又停止了。我就知道有人在偷听,但也并不在意,略顿了顿,便继续说话。后来我突然开门,才发觉偷听的是他。” 第四百零五章 剑章被捕 苏景墨回想了一下,觉得小蛮说得不无道理,而自己刚刚则似乎有些误会小蛮了,于是点点头。然后又问道:“嗯,不过只是凭站这个,你就断定他是提前明白案情的吗? 聂小蛮擦一擦嘴唇,答道:“不对,还有一层,你也该觉察才对。剑章说他来见我,专门是为了要求我们俩的帮助,由此可见他必然已经预先知道白邦瑞死了,没法取回书件和画像,才到我们俩的客房中来商量的。后来他却说他本来并不知道,到房门外才听到我们说出的。但景墨你想想听到是偶然的,求助是特地的。如此一来,他的话岂不是两相矛盾?” 景墨越听越觉得小蛮说得有理,不觉连连点着头,然后又问道:“那么他之所以隐下不说,是不是因为他自己真有行凶的嫌疑?” 聂小蛮皱眉说:“这一层就是我现在要设法解决的。不过在没有得到确切的证据以前,还不能说就是这样。” 景墨想了想,说道:“据我想来,他的嫌疑固然不能免除,但说他就是凶手,我敢说决非事实。” 小蛮问道:“哦?你有什么看法? “我看他不像是个杀人行凶的恶棍。” “哈哈,你不是看过《西游》吗?怎么忘了孙猴子那句:‘人不可貌相’,怎么可能纯粹从面相上来判断?景墨,你这话太空泛了。” “嗯,可是我也有证据的。” “哦?是什么?” “因为剑章说的不错,昨晚案发的时候,他的确正在这客栈中和我们俩谈论。这就是确切的证据,难道不对吗?” 聂小蛮向景墨瞧着,反问道:“你说的案发的时候,莫非就把破碎的西洋自走表的时刻作为标准吗?” “是的。你是不是不赞成我?” “是的,我觉得你太马虎了!” 景墨一听这话不禁十分疑惑,瞠目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聂小蛮道:“你可记得我们俩在现场验表的时候,我曾把表给你瞧过,叫你留意一些?我不知道你终究留意过没有。” 景墨不知道小蛮指什么说的,呆想了半晌,没有话答。房间中又静寂了好久。 聂小蛮又接着说道:“我告诉你吧。那碎表上应该注意的地方,便在两枚长短针上。你总也看见那两枚针的尖头,都有些弯曲的样子罢?这是什么意思?那显然是表停了,戌时半以后,并不是恰正亥时。”以后,被人将两枚针向前略略移动过。因为表机既坏,针轴也自然不能活动,那两枚针便受力而弯曲。这样一来,我知道表碎的时候,大概在亥时以前 景墨暗暗回想针尖弯曲的缘因,起初自己当真没有留意,聂小蛮既然注意到,所说的果然很合情理。 聂小蛮又解释道:“还有一点,可以做表针转动过的凭证。表那被击碎时必定藏在袋里,这是很明白的。论理,表面上已碎的玻璃,一定都在袋中。但当我检验的时候,把碎玻璃拼合了好久,总觉不完全,后来在地上又拾起一块,才算大体凑上了。从这一点上,可知那表被击碎以后,又曾从袋中取出来过的。为什么呢?那自然是为了要移动表针的缘故。那不是很显明的吗?” 景墨应道:“对了,对了。这样一来,如果按你的看法,碎表和移针的人,一个还是两个?” “自然是一个。” “倘若只是一个,是不是就是林剑章?” “那自然也不消多说了。” “也有证据吗? 聂小蛮有些不耐烦道:“景墨,你还要什么样的证据?你不曾见他的袖口扣子也落在尸体房间中吗?这证据你还不满意吗?从这一点来推理,可以推知他和死者必曾有过扭打的情形。现在由打架联想到碎表,总也不能算得不合理的结果了吧?” 景墨目注视着聂小蛮的脸,打量观察他的神色。只见小蛮的面容沉着,显得他所说的确有很把握。 景墨又问道:“那么你又由碎表移针,联想到行凶杀人。是吗?” 聂小蛮仍毫无表示地慢慢地答道:“景墨,你的揣度人家内心的能力,真的是过于丰富了!你又怎么知道我心中有这样的联想?我已经说过,在得到实际的证物以前,凶手是谁,我实不愿下什么判断,更没办法下判断,而且这种纯属猜测的判断即便下了,又有何价值?” “你所说的实际证物,终究是指什么?可有一个轮廓吗?” “有两点:第一,凶器未得,尚待搜查;第二,白邦瑞确在什么时候被杀死,还有碎表和移针是否同时,都须要确切地证明。” “还有别的吗?” “还有那个有燕尾须的人到底是谁?并且那佣人信子和这件凶案终究有什么内情?这些都须先调查明白,才可下最后的判断。你得知道,为官者,一句断言就可能关系一个人的生死荣辱,怎么可以轻易乱说呢?人命之贵,重于泰山啊!” 景墨有些自责地长吸一口气,又问道:“信子这人,就你的眼光观察,是一个是怎么样人? 聂小蛮皱眉道:“我看这个人很不可靠。我瞧他慌张的模样,好像怀着什么鬼胎似的。我的疑点,就在洪仵作的一句话。他说察验死者的伤势,自受力到气绝而死,至少须历好一会儿。试想这段时间的中间,死者受伤既深,一定十分痛楚,怎会不发出呼号的声音?并且当二人扭打之际,也绝无可能寂然无声。你回想一下,可曾有过无声的打斗?都是声势很大的,才合常理。这些声音信子自然是应该听到的。他却瞒着不说,使本案调查起来更为艰难。这是最可恨的!” 聂小蛮站起身来,走近窗口,深深地吸呼了一会儿,然后把手背在身后,他又低下了头,在房间中踱来踱去。仿佛在思索什么。苏景墨没有说话,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小蛮踱步,静悄悄忖思着,心中依旧忧虑着林剑章的命运。停了一会儿,聂小蛮突然止步归座。 景墨瞧小蛮的神色,似乎已经想到了些头绪。 第四百零六章 可恨之人 景墨问道:“聂小蛮,你现在在想些什么?” 聂小蛮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答道:“我计划下一步,应该从哪一方面进行。” “你打算从哪方向进行?” “第一步,我们应找寻凶器。” “这自然是很要紧的。不过我们现下往哪里去寻?” 聂小蛮突然又走神不语,低下了头,倾耳而听。景墨见状也觉得房门上有弹指的声响,就答应了一声。 一个堂倌儿这时开门进来,手中提着一个小包,双手交与聂小蛮。 他说道:“客爷,这是刚才从茶楼中寄来的。” 聂小蛮收了包,那堂倌儿便退了出去。景墨走近前去一看,是一个硬纸的纸包,长约六七寸,阔二三寸,包面写着一行中楷字交:本城万福客栈三十六号聂老爷小蛮亲收。”下面寄件人的署名,却是空泛的驼市街王寄,但左角上另有“样子”二字。看来这自然是寄件人为了保存身份的保密了。 聂小蛮很是诧异,细细地视察了一下,便小心将纸包剖开。硬纸里面,还里了许多厚纸,一连四五层,才发现包内的东西。一看之下,苏景墨和聂小蛮都不觉大吃一惊。 纸包中竟是一把牛角刀柄的宽锋的匕首,刀锋已有些儿锈,并且隐隐带着血痕!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聂小蛮与景墨互相呆视了一会儿,聂小蛮首先恢复镇定。他重新搜寻那包裹的纸,但一张张揭开以后,连纸角都没有一片。聂小蛮又把刀细细地验看了一下,然后放在桌上,又取过包裹的硬纸,审察上面的字迹。 看了一回,聂小蛮突然摇摇头,骇异道:“奇了,怪了!这凶器是谁寄给我的?我真是想不出来,是谁会这样做的,谁的手上又有此凶器?” 景墨诧异道:“你认为这刀难道就是本案的凶器?” 聂小蛮点点头道:“正是,就是刺杀白邦瑞的凶器,这一点应该是没有疑问的。疑问应该是,是谁把它寄来的,又为什么送到我的手上。” 景墨:“当真?” 聂小蛮点点头道:“自然。你可记得邦瑞的伤势是一寸二分长,二分半阔?这刀的中部有一寸三四分,但近尖处略略狭些,合了一寸二分,恰得其当。并且刀背的阔度,也是三分半;刀尖上的血痕,颜色很新鲜,况且又满着锈痕,合了我们所拟想的凶刀,没有丝毫两样。你还不相信吗?” 景墨点头道:“你说得这样有凭有据,我怎么能不信?你起先正要想法寻这凶器,现在这刀突然生了脚似地送上门来。我想你一定很高兴吧?” 聂小蛮却并无欢喜的表情,只是沉着脸儿答道:“凶刀固是我所急要寻得的,但如此得法,却又出乎我的预料,又不免使我有些惊奇……景墨,你试想一想,这刀终究是谁寄给我的?” 景墨摇头答道:“小蛮,你这个难题,我只能说是无能为力了。” “哦,难道说你对此一点看法也没有吗?” 景墨忖思片刻:“据你起先的猜测,似乎这凶刀是被凶手带去的。那么除了凶手本人,别的人是不能有的。不过凶手犯案以后,之所以要把凶刀藏起来,目的不过要使破案之人无法取得证据,故而无从着手,所以逃脱他或她的杀人的罪责。既然如此,此刻那凶手为什么突然又自己把凶器显露出来?推论如此情况,真可说是太自相矛盾了! 小蛮点头赞同道:“对啊!这真是不可思议!那人把凶刀寄给我,必也知道我是纪少权的朋友,现在正助他破此凶案。那么分析寄刀人的意思,明明要披露这疑案的真相,这样一看,回看我先前所认为的畏罪藏匿的推测,便觉南辕北辙了!这可真是令人困惑难解。” 景墨一转念间,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解释:那犯案的凶手,碰巧有两个人,而这两个人也许本是互相串谋的,其中以一个人行凶,另一个人自然知情。现在这二人中突然生了间隙,其中一人意图报复,就把凶刀盗出寄来,想要使案情败露,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企图使同案的一人落网。这样一来自己和小蛮才有这意外的发现。 聂小蛮突然含笑说道:“景墨,你在想什么?难道是想这案件中有两个人牵涉其中吗?” “是啊。你既然猜中了我胸中之意,可也赞成吗?” “不,我现在并无定见。因为我们若就这一方向着想,就有种种复杂的问题:譬如这两个人是谁?林剑章?信子?有燕尾须穿曳撒的人?那穿蓝纱圆领大袖长袍且有胡子的人?还是另外有个不曾被发现的人?这都不容易解决。” “那么,你有什么看法?” “我并没有什么。因为一切太空洞了,不值得空费我们的脑力。目前两人不妨讨论些比较实际的问题。” “那么就现在来说,什么才是比较实际的问题?” “我们姑且就从这刀上研究研究,也许可以得出一些迹象。” “你刚才已经把刀细细验过,可有什么端倪?” 聂小蛮指着那色皮纸,说:“我看这东西八成应该是本日寄出来的,而且并无加急加重的标记,所以茶楼中并不重视,也不疑寄的是刀。但是漫不经心未曾检察,那办事之人也未免疏突然。那‘驼市街王’字样明明是胡编乱造的,不值得细究,但我知道那人所居,必定在此地附近,所以投寄时才会从这附近地址寄出来。我还知道那人很精细,熟悉寄东西的章程,而且应该是个有文化的人。你但看封面上标了‘样子’二字,必不出自俗人手笔,并且他所用的是中楷笔,所写的字迹也怪异非常,便可概见其余了。 景墨接过纸封一看,上面的字迹果然很浅淡模糊。 苏景墨问道:“你可认识这个字迹?” 聂小蛮摇头道:“不知道。这字很古怪,一定是那人故施狡猾,故意写成这种样式,想遮掩自己笔迹,用以避人家的侦察。” 景墨道:“那人一方向要使案情显露,另一方向又不愿人知道他是谁,大约是恐怕遭到连累的缘故。是这样吗?” “正是。” “那么这刀的本身可能说明些问题?” 第四百零七章 凶刀乍现 聂小蛮重新拿了桌子上的刀,突然提起精神似地应道:“有的。我看这刀样式很精致,大有可能是一件古董。但看它的牛角柄上,刻着‘梅仍世珍’四个精楷,娟秀可爱,可见它的最初的主人,必定非常珍重,所以希望子孙们世世保守。但欧阳文忠公说得好,‘物多则其势难聚,聚久而无不散,何必区区于是哉?’,这也是一定不易之理。‘世珍’二字,不过当时人聊以自~慰。若论实际,自古至今,夏珍商鼎,有几个人能够长有无替呢?“ 景墨道:“据你的看法,是不是说这古刀已经换了主人?” 聂小蛮皱眉道:“这也难说,我不过胡乱猜测罢了。若使不是,那么柄上的四个字,就很有研究的价值。”小蛮轻轻一笑又用手搔了搔头皮,又抚摸他的下巴。 景墨正要再问时,突然房门上又有剥啄之声,小蛮就道一声“进来!”,就有一个打杂的小厮走了进来说道:“二位老爷,外面有一位姓纪的官爷找二位老爷。” 景墨疑惑道:“纪少权?他怎么不上来。” 小厮道:“那位官爷说,他还在下面与一人谈事,事态紧急请二位老爷屈尊前往一会,他说二位会理解他的难处的。” 聂小蛮沈吟了一下,突然向景墨说道:“景墨,你去替我聊一聊,大约他又发现了什么。我此刻正构思一个计划,很不愿这样一来中断我的思路。你快去罢。” 景墨于是急忙走到客栈外,就见当街一辆马车前有两人正在交谈,当真是纪少权来了。景墨于是先对他说明自己替聂小蛮回话的缘故。 纪少权就说道:“我刚才得到一个车夫的禀告,昨晚辰时时候,有一个穿白色曳撒的人,在正阳门前坐他的小驴车,直到化石桥西面的巷口。那人下了车,直入巷中,状态好像很匆忙。这人是有短须的,也是一副三角眼,和佣人信子所见那个和白邦瑞争论的人恰巧相同。这人在晚上如此鬼鬼祟祟地活动,显然可以看出有什么不法企图,故意掩避,防被人家看见。这个人必和这凶案有关,这样一来我已经叮嘱各区探子,严密追踪,早晚应该就能得手。” 景墨答道:“这是你四处征集破案信息的效果,可喜之至。此外可还有什么发现?” 纪少权道:“金陵那边有加急快信传来,许国华已经离开去兴福客栈,不知去向,如此一来又多一项可疑之处,恐不允又多周折。但老爷有没有发现什么?” 景墨听了暗暗有些吃惊,心想这东厂的消息之灵通,信息传递之迅捷,真真教人胆寒。居然如此快就知道了千里外金陵那边的情报,难道是用八百里加急传递的消息吗? 景墨也把自己和小蛮二人所猜测的种种情况和收到凶刀的事,约略告诉了他。纪少权很是惊奇,就约两人稍后到衙门中去面谈,并且要借重聂小蛮的力量,再向剑章和信子二人,细细地盘问一番。因为这两个人现在都咬紧牙关,百问不得一答,他知道随意动刑恐怕要引起聂小蛮的不快,所以十分为难。景墨答应了纪少权的约请,两人就此分开。 回到房中,苏景墨正要将纪少权禀告的话告诉聂小蛮,却突然见小蛮正一个人在房间中踱来踱去,同时点头摩掌,好似很得意的模样。 小蛮一见景墨回来,有些兴奋地问道:“纪少权说些什么?难道林剑章已经有了口供?” 景墨答道:“不是。他非但没有口供,兀自闭着嘴,连一句话都不说。纪少权正等你去替他讯问。” 接下来,景墨又将纪少权所得到的车夫的禀告,和金陵回电的事申说了一遍。 聂小蛮笑道:“如此,他对于那有须曳撒的男子,也已经得了些线索是吗?……不过,我对于那人却已经能够指实是什么人。我不是比他更进一步了吗?” 景墨听了聂小蛮最后一句的话,未免有些儿怀疑。因为聂小蛮一直和自己呆在房子里,怎知道那有须的人是谁?难道还真能运筹帷幄之内,却能决胜于外吗? 景墨答道:“你说你比纪少权更有进步,是真的吗?还是和我开玩笑? 聂小蛮立刻敛了笑容,答道:“谁和你玩笑?坦白说罢,我对于这件凶案,不但比纪少权有进步,几乎已得到了全案的纲领。你听了不是要更加诧异吗?” 景墨一听,果然十分惊怪。因想到当纪少权来到以前,小蛮还是在搔头挠耳的状态中,显然可以看出尚摸不着头绪。怎么片刻之间,他竟能得到全案的纲领? 聂小蛮突然又道:“景墨,我们为了这件凶案,已经足足忙了一天。天这样热,脑力既已惫乏,体力上也有些疲劳了。我们本来就是来放松的,的确应该休息休息。我想晚饭过后,同你到天德园去看一出《倩女离魂》。你的意思是怎么回事?” 景墨越发奇怪起来。凶案还没有结束,聂小蛮为什么竟自安闲起来! 景墨问道:“你要去看戏?那么怎样答复纪少权?” 聂小蛮道:“他不是要请我去讯问林剑章和佣人信子二人吗?这是他的本职,他自己应该盘问,我不能越俎代包。况且证据还没有完备,我即使去了,也不中用。你可以送一封短信到顺天府,说明我的意思。……还有一桩事,你代我嘱咐他:就是那悬赏的传单,还须多发几张,若使能在这一层上注意,再招得一二个证人,那才真正有效用。不然,我也是无能为力的。” 聂小蛮说完了,从桌子上取起了那张京城全图,重新翻阅。景墨见他如此,知道自己假如再问,结果一定又是自讨没趣。于是不得已,怀着疑团走到书桌前写了一封短信,托店内小厮寄出去,依言把话转告了纪少权。 这晚上景墨被聂小蛮强邀之下,只得随着他同去看戏。次日聂小蛮一早起来,突然又邀景墨出去游玩。 景墨不免又抗议道:“疑案不曾了结,你哪里来的这种游兴?” 第四百零八章 梅仍世珍 聂小蛮道:“今天是初六啊,本来就过于我预定游陶然亭的日子。纪少权虽然因为凶案的耽搁,不能如约,我们又没有拘束,总可以去得。” “那么那件凶案的事呢?” “那自然有纪少权负责,东厂办事自有主事,我们原本不过从旁协助。你何必这样认真?你一个锦衣卫,我一个御史,还都是南京的职份,何苦深入北京这淌浑水?” 景墨不解道:“但你既然帮助朋友,也应当有始有终,怎么事还没成功,你却中途放手?” 聂小蛮反问道:“谁对你说中途放手了?我不是已告诉过你吗?证据没有完备,我也无能为力。无能为而强为,必致劳而无功。你怎么还没明白?”接着他又含笑说道:“景墨,我想你的性情真有些奇怪。当案子初发生时,你往往抱着省事主义,惟恐我牵入案中,生出是非。此刻你又急不可耐,恨不得立时找中案中真凶巨恶。你须知时候成熟,疑团自然会破,白白地躁急也没有用。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你暂且忍耐些罢。” 景墨听了小蛮这番谈话,觉得自己的心急好奇,的确被小蛮一言道破,就也不敢多说,只得跟着他去游玩。第二天两人早上离开住所,直到上灯时才回。游玩的时候,天气虽比上一天热些,但聂小蛮的兴致很高,似乎已把那凶案完全抛在九霄云外。景墨却总觉得种种疑团,真像骨鲢在喉,不上不落十分难受。 这案子终究如何? 案中凶手是否就是林剑章?假使不是他,又是哪一个?剑章所受托的信件是否别有隐情?聂小蛮在这方向有无端倪?他能否使物归原主?此外的问题也很多,如凶刀的来历如何?有须的穿曳撒男子是谁?那穿蓝圆领大袖长袍的官僚到底有没有关系?还有佣人信子是不是同谋之人?种种疑点,横塞在景墨的胸中,仿佛把他装在闷葫芦里,十分难受。这样一来,景墨的游兴自然不得不大打折扣。 两人归府的时候,苏景墨已经遍体汗淋,十分疲乏,突然看见有一封信留在府中。聂小蛮拆开一看,那信是纪少权送来的。 小蛮向景墨点头说道:“景墨,据纪少权说,他已经得到了佣人信子的实供。那么距离结案的时候大概可以更近一步了。我想这消息你总是高兴听到的吧。” 景墨的一身疲乏的神经果然这样一来为之一振。两人洗澡完毕以后,景墨又问小蛮这案子终究什么时候可得解决。聂小蛮便说明天,并嘱咐景墨发一短信约定纪少权,以备明晨会唔。景墨自然是欣然承诺的。 第二天是初八日,这一天天气照样晴朗。景墨自破晓起来,完毕了梳洗早餐的例行事务,立即拖了聂小蛮同往顺天府里去。景墨因为急于要看一看这凶案的解决,真可谓是心急如火。轿子到了衙门门前,恰见纪少权也正从外面回转。 他一见两人,便招呼道:“聂兄,一日不见,使弟望穿了眼哦!”他随即引两人进入衙中。 聂小蛮坐定以后,方始答道:“纪兄,你昨晚写信给我,不是说那佣人信子已经供实了吗?” 纪少权点头道:“正是,二位,今天我一早出去,就为了要证实他的说话是不是真的。” “哦,那么结果是怎么回事?” “他说的竟还是真的,我都已证明了。” “他供出些什么?他有没有参与凶案?” “没有。他说当案发的那一晚,他其实是偷宿在外面,没有住在园子里的小屋中。所以屋中出事的情形终究怎样,他都不闻不知。” 聂小蛮点头道:“唔,他在初供的时候,就露出这一层破绽。那么他先前所说在戌时半时看见白邦瑞和一个穿曳撒来客争论的事,也是编造的吗?” 纪少权道:“据他说这倒完全是事实。还有傍晚时有一个穿蓝纱圆领大袖长袍的人找错屋子的事,也不是虚构。……不过我觉得这个穿蓝圆领大袖长袍的家伙,也许并无关系。自从戌时半起时,他受了邦瑞的吩咐,才悄悄地溜出往他的姘头家里去。到了第二天早晨回去,他突然见邦瑞已经被人刺死。他自然很惊恐,又不敢把外宿的事直说出来,这样一来只好严守着秘密。直到我把杀人的罪名用来恫吓他,他才不得不吐露真情。” “我又问他的姘头的所在,据说距离许宅不远,在巷东八十一号,是一个寡妇。今天我专门去查问了一回,那晚上他在戌时半过后到她的家里,偷宿的事果然不是瞎编的。聂兄,你若要亲自问问他,我可以把他唤来。” 聂小蛮似乎很失望,摇头道:“他既然已经吐露实情,我何必再问?可惜这一番事实,对于这案子的解决,仍旧没有什么益处。……对了,你可曾细问过林剑章?” 纪少权道:“说起剑章,真是可恨!我已问过他好几次了,他总是闭口无言。前晚上苏大人告诉我移动表针的看法,我觉得他更是可疑。但他既不肯说,我因为他是二位的相识,又不便怎样难为他。我现在可真是无计可施。现在只有靠聂兄亲自出马,设法叫他实话实说,这案子才有解决的希望。” 聂小蛮皱着眉头答道:“要供词不难,但没有证据,虽是实事,说出来恐也不能使人相信,更不能作为公堂上定罪的根据。” 纪少权道:“还有征集证人的事,昨天我又加派了人四出通告,假如有人能禀告关于那晚上凶案的事,赏一百两银,无奈直到如今,除了那个车夫之外,没有第二人来……老爷,恕我冒昧,你终究怀着什么想法,一定要得到证人?” 聂小蛮突然直截答道:“你要知我的看法吗?我认为林剑章是没有犯罪的,若在律法的角度不妨直刻把他释放。你也能听我吗?” 纪少权果然呆住了说不出话来,景墨却不禁暗暗替那青年欢喜。 第四百零九章 唯命是从 少停,纪少权才说道:“倘使聂兄能有充分的理由和证据,我自然唯命是从。” 聂小蛮微笑道:“来了,来了。钟兄,你不是要充分的证据了吗?这个我早已经说明,现在还不能办到。” 纪少权道:“那么你姑且随便说说。行吗?” 聂小蛮笑道:“好,据我个人的想法……”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之后推开了,那个送东西的小厮又匆匆地走进会客室来。 他向纪少权道:“纪老爷,外面有一个人求见,据称是为了禀告领赏来的。” 不料一旁的聂小蛮听了这消息,突然惊喜地站起身来,说道:“太好了!这来人或许正是我要找寻的证人。快叫他进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那小厮很是乖巧地应声而去,于是房间中的三个人都屏息静气地等待着。 那来禀告的人穿着一件黑粗布的短农,灰色土布的裤子,身材比较矮小,看样子像是役工。他进了客室,住了脚步,用手擦着汗,向房间中人乱瞧,有些局促害怕的样子。 纪少权立刻问道:“你可是来禀告消息吗?” 那人点点头,仍张不张口。 纪少权道:“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营生?要禀告的又是什么事情?一桩一件都要据实说来,本官面前不得说谎。” 那人又用手背在嘴上擦了一擦,才战战兢兢地说:“小的叫王二宝,是做木匠的,住在化石桥东西驴皮巷内。大前天也就是初五的晚上,小的在我的朋友刘三家里吃酒。我吃罢了酒饭之后回家,从化石桥经过。我走到桥西小巷口,猛听到有呼喊的声音……‘哎哟!哎哟哟’地喊了几声,突然又停止了。小的有些汗毛凛凛,忙停下了脚步,定了神细细辨认。那声音似乎从巷中传出来的。可是我回头一瞧,巷中黑漆漆的煞是可怕,我又不敢进去。这样一来我我就给自己宽心,以为这碰巧是病人喊痛的声音,没有什么希罕,便过巷回家了。” 王二宝的胆子壮了一点,他吞了口口水继续道:“到了前天傍晚,我在茶馆里喝茶,听说化石桥的西巷中出了一桩命案。我才想起前晚所听到的声音,那么估计起来和凶案总有些关系。但我存着多吃饭少管事的念头,就仍把那事藏在肚里,不敢告诉别的人。” 纪少权问道:“那你怎么又敢说了?” “老爷,昨天歇工回家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人家谈着衙门里悬赏的布告。我想这回事既有关系,禀告了官府,或者碰巧有些用处,我也可以得到……得到一百两银的赏钱……” 纪少权沉着脸瞪着那木匠,恶狠狠地问道:“你的话都真是吗?要是敢编造谎话,冒领赏钱,知道什么后果吗?” 王二宝道:“句句属实。老爷,你尽可以去查问。小的若有半句假话,情愿被老爷打死。” 聂小蛮这时插嘴问道:“你听见声音在什么时候?这是我们所必须知道的。你要领赏,必须真正证明这点才是。” 王二宝道:“这个自然。我记得那时候是亥时。” 聂小蛮挑动眉毛,问道:“亥时?你当真记得清楚吗?可不要记错了?” 那木匠很坚决地答道:“清楚的。因为我从刘三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到亥时了,等小人走到化石桥的时候正好听见敲亥时的钟,刘三家在那小巷的西面八十八号,相去不远,最多一柱香功夫工夫就可以到的。这样一来我正好知道那时候准是亥时,不会错的。” 聂小蛮道。“刘三家里都有何人,都有谁与你一起饮酒?当你告别的时候,还有什么人在场?” 王二宝道:“回禀老爷。我们当时喝酒的在场一共有三人,除了小人和刘三,还有一个叫李短命的也在。我走的时候,刘三本来还在挽留,不过那跟我们一同喝酒的李短命也一同起身。刘三挽留我们,还曾经明言说过时光还早。可是我们都不肯再留,就辞了出来。这样一来,我才记清楚那时候还没有到亥时,出来之后又听到钟声,那更是确定无误了。” 纪少权抬身,像要插嘴寻问,聂小蛮突然挥挥手阻止他。 他向纪少权道:“行了,行了,此刻不必多说。你把王二宝和他的两个朋友的姓名住址记下了,等证明白了告知我。”说着小蛮又回过头来向王木匠道:“后天到了公堂之上的时候,你仍须到庭作证,别的就没有你的事了。” 纪少权似乎还有些半信半疑,却又不得不依。他就领了王二宝到外面帐房做笔录供述。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到客房间中来。 向聂小蛮问道:“聂兄,你看他所说的可能当得凭证?” 聂小蛮点头应道:“这就是我所要得的确据。” 纪少权道:“这就是聂兄特地要找的凭据吗? “正是。” “那我有些不明白了。” “不明白什么? “据洪郎中所假设的,和表上所指的时刻,加上王二宝的禀告,固然是符合的。不过你前天又假设表面的针是经人移动过的,碎表的时刻并不是恰在亥时。这中间终究是怎么回事,我真是有些模糊。” 聂小蛮叹道:“这也不能怪你。我告诉你。碎表是一个时间,白邦瑞气绝呼喊,又是一个时间,你把这两件事分别清楚了,疑团自然明白。” 纪少权仍呆瞧着聂小蛮,诧异道:“聂兄,你的意思终究是怎么一个意思?我真是越来越糊涂了,请你老人家从速说明了罢。” 聂小蛮微笑着答道:“哈哈,好吧。其实据我的猜测,那晚上林剑章往白邦瑞住处,是在辰时以后。他既到那里,和白邦瑞谈了半晌,然后就争论起来;争论不已,就不免彼此动手。直到表也碎了,钮子也落了,这武戏才告收场。随后林剑章也就离开那里。当他离去时,大约在戌时半左右,白邦瑞除了打了一架之外,倒还是安然无恙的。后来林剑章第二次再到白住处去,那时邦瑞却已中刀死了。所以我先前说剑章无罪,根据就在这层。” 纪少权大惊道:“你确知白邦瑞的死,在与林剑章扭打离屋之后,和他姓林全无关系吗? 聂小蛮点头道:“是,当真没有关系。” 第四百一十章 唯命是从 纪少权估计了一下,又慢慢地说:“林剑章既不是凶手,那么凶手大概是那个有燕尾须的人了。”接着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惊呼道:“啊度,我起初为了这个人,已经传令给了各区的探子和捕快,准备把他缉访到案。但聂兄不是说林剑章往陆府去的时间,在戌时以后吗?不过据前天那个车夫的禀告,他送一个穿曳撒的人往化石桥西巷中去时,也在戌时以后。如此一来,林剑章和那穿曳撒有须的凶手,一定曾在受害者的屋子中会面过的。现在我们只要向林剑章细细盘问,就可以知道那个穿曳撒有须人的踪迹。对不对?” 聂小蛮带着微笑,应道:“不对,不对,而且也不必。我早就已经知道了,那个穿白曳撒长了一副吊睛三角眼且有须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林剑章的化身! 景墨一听之下,又不觉大为惊奇。聂小蛮说得好像言之凿凿,似乎他曾亲眼目击的样子。有须的人真是林剑章吗?聂小蛮到底有什么根据?这真是玄之又玄! 纪少权也惊奇地问道:“那人就是林剑章乔装打扮的吗?这真是太奇怪了!那么聂兄,你既说林剑章不是凶手,凶手又是谁呢?我看你所得到的凶器,来由如此诡秘,其中必有一个凶手可知。但若切合了你的看法,这凶手又无迹可寻了!我到底要到哪里去找寻呢?” 聂小蛮突然站起身来,用右手轻轻地在纪少权的肩上拍了一下,说道:“纪兄,你所说的种种疑点,我若是一条一条解释起来,不免要费时费力。现在我们不如同去看一看林剑章,让他自己说明,岂不更直截了当?请你就在前面引路吧,不必耽搁了。” 纪少权的表情上满怀着怀疑的神采,和一旁的苏景墨恰似有同病相连。纪少权于是勉强引路,低着头不做一声。景墨跟在后面,心中也很不自在。苏景墨心中,一则怀疑,一则又替聂小蛮担心,深恐林剑章也许不肯实说,碰巧说了出来,却和聂小蛮所分析的不同,那岂不要被纪少权耻笑? 众人到了监室的门前,那看守的受了纪少权的命令,便把林剑章领到监外。众人再次见了面,已经物是人非,有人阶下囚,有人座上客,未免彼此黯然,大家相觑无言。 景墨见林剑章虽还没有审实上枷,但那沦为阶下囚的事实,和他心中忧惧的恐慌,已经把他的英俊的气概完全改变了。 纪少权把众人又引进了一所小屋子,关了门,大家坐下来。纪少权正要准备说来意,林剑章突然先自发言。 他道:“聂大人,苏大人,兄弟是个说慌的囚犯,真是没有颜面和二位相见。”说罢神色凄苦,叫人看了不忍。 景墨不禁接嘴说:“林兄,你不要说这话,我们也能理解你的处境。 林剑章叹了一口气,说道:“兄弟已受审多次,始终抱定不理会的宗旨。只是因为事势如此,说也无益,倒不是缄口为妙。请二位原谅。 聂小蛮向他瞧了一瞧,柔声答道:“林兄,你误会了。我们今天此地前来,原在使你脱罪。你若不肯实说,岂不自讨苦吃?若是我手人离开了北京,又有何人还能搭救于你?” 林剑章只是摇了摇头,闭口不答。 苏景墨又婉劝说:“林兄,你就把那晚上出事的始末从实说出来里。我们必尽力援助,你何必坚持自误?” 林剑章冷笑了一声,答道:“我还希望脱罪吗?嘿嘿嘿……好,聂大人,苏大人,你们既然要我实说,我就实说了里。那晚上白邦瑞被刺,行利的就是我的刀也是我家传的宝物。刀柄上有字,我想你们总已经验过。事实如此,我的罪名想必尽可以成立,旁的事情不必再深究罢。” 聂小蛮与苏景墨一听此话,不禁相顾变色,大家都沉默了。聂小蛮虽然还勉强镇定,但是一缕惨白的颜色已经笼罩了他的脸庞,竟也没法掩盖。 他向这个青年注视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林兄,你这话一定是违心之论。大概你为了某种隐情,并且还怀疑我们,所以甘心诬服,不前实说。但你还得三思。你纵然不惜一身,也须为花楚曦想想。你不曾托我把她的画像和信件……” 林剑章突然抬起头来,大声道:“画像和信件是怎么回事?聂大哥,你已经寻得了没有?” 聂小蛮瞅了他一眼,故意缓声答道:“你若要知道信件的消息,请你先把真实的情形说一遍。这就是我的交换条件。不然,不说你白白死了,人家还要怨你失信负心的?” 这几句话很有力道,比钢刀还要锋利,竟能直刺林剑章的心坎。他呆立了一会儿,眼眶一酸,禁不住流出泪来,接着他又低下了头默想。聂小蛮也不催促,所有人都安静了一会儿等待着。 这样过了一会儿,林剑章才哽咽着说:“好罢。老爷,你既逼着我说,我也再不能隐瞒了。我先说我和白邦瑞的过去:我和他本来是朋友,先时彼此很投契。因为白邦瑞为人圆滑非常,交际手段,谁也不能及他。那时我先交识一位友人,就是花楚曦,……”他抬头瞧着聂小蛮。“聂大哥,我记得那天我只告诉你‘楚曦’二字,现在你连她的姓都已知道。想必你对于那信件已经有了了解。是吗? 聂小蛮点点头,却不答话。 林剑章又说:“白邦瑞因为我的介绍,就也与楚曦认识。起初他们也不过是泛泛之交罢了,笔墨书信上的交往;后来他愈接愈近,百般献媚,竟然喧宾夺主起来。楚曦和他的感情一天天深厚,自然和我一天天冷淡。那时我心中的苦痛,真是不可言喻。” “二位大哥,你们会不会嘲笑我傻?也许是因为楚曦丰姿绰约,她的诗才既出众,秉性又温婉,绝不是一般寻常女子可比。这样的一个心上人,一旦被白邦瑞夺了去,真好像剜去了我的一颗真心!” 聂小蛮点头应遵:“我瞧那女子的面貌,媚而不挑,庄而不冷,果然是一个好姑娘,难怪你要失意伤感了。” 林剑章突然挺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睛,精神陡然振作起来。 他突然高声叫道:“聂大哥,你能下这样的评语,莫非你已见过她的画像了不成?” 聂小蛮直截答道:“是的。但你且先把原委说明,画像的事往后再说。” 第四百一十一章 花楚曦 景墨很觉诧异。聂小蛮从哪里寻得她的画像呢?自己一直在小蛮身边怎么毫无所知?难道他所说的出于虚构,不过借此慰籍林剑章的心情,以便他肯尽情吐露?但评语虽能编造,可是那女子姓花,他又用什么法子知道的呢? 林剑章接续说:“那时楚曦和我疏冷的缘故,渐渐地被我探问明白。缘由是白邦瑞凭着他的利嘴,花言巧语,一面把我诋毁造谣,一面又竭力地献媚奉承。并且他的长相又好,还仗着金钱的魔力,加意装饰,果然连花楚曦的慧眼一时也给迷惑了过去。” 他悲哀地长叹了一口气,几度哽咽,然后才说道:“不过世间的事,若单靠着作伪,断不能持久,所以在情场上角逐,制胜的工具,也逃不出一个‘诚’字。白邦瑞虽然侥幸一时,赢得了美人的青睐,但为时不久,他的本相暴露了,立刻成了一个人神共弃的奸贼。之前沈鍊公上疏,罗列当朝奸相严嵩十条罪状。主要指责严嵩要贿鬻官、沽恩结客、妒贤嫉能、阴制谏官、擅宠害政,严嵩由此大恨,反击说沈鍊在知县任上犯有过失,想借建言得罪,受些小处分,一来避考察,二来取清名。皇上被打动,谪发沈鍊至口外保安。沈鍊在塞外以詈骂严嵩父子为常,严嵩闻之自是大恨。严嵩将除去沈鍊的事交给其子严世蕃,严世蕃嘱咐新上任的巡按御史路楷和宣大总督杨顺合计除掉沈鍊,并许以厚报。这时候恰逢白莲教徒阎浩等被捕,招供人名甚多。杨、路二贼乃列上沈鍊的名字,经兵部题覆,沈鍊于是被杀。” 另外三个人闻言都相互看了看,这是本朝大事,小蛮等三人自然都是知道的,只是这时候被林剑章这样说起来,三人还是觉得多少有些心惊。 “那时白邦瑞本来有意勾结严党以为进身之策,便与北京派来的一个人互相接洽。他就想利用倒严士子中的败类,打消他们倒严的壮志。那派去的人就是许友谅,从前也和白邦瑞同过学。那时姓白虽已离了金陵,但金陵方面和他有交往的人却还不少。他又自仗了交际的干材,便担任此事,预备做官发财。不料他事机不密,不久已被人觉察。于是消息传到了我的耳中。我听了这消息,又惊又喜……惊的是不料白邦瑞丧心病狂,竟会干这样的活动;喜的是预料花楚曦芳知道他如此,一定要鄙夷他的人格而和他绝交。那我也可以伸伸宿怨了。” 他吐了一口气,脸上也透出了一丝红色。长吸一口气,他继续解释。 “我因为公谊私情的缘故,便尽力探取姓白的隐秘。不到十天的功夫,我已经觅得他的秘信一封。那信中的意思,要策动江南士子们,打消他们的倒严运动。我一得到那信,就当作铁证,立刻把原委告诉了花楚曦。花楚曦果然异常气愤,立誓与他断绝,并向我道歉,声明前此的流冷,完全是因为误信了白邦瑞的谗言。” “他是怎么来到北京的?” “那时我心中自然是畅快极了。楚曦随即写了一封信,向白邦瑞讨回画像,和从前她寄给他的信函。白邦瑞却置之不复。隔了几天,我突然闻听他已经潜来北京,目的就为了投身严党的事有所接洽,以我观之多半是他亲自来领赏听命的。自从白邦瑞来京以后,楚曦终目忧闷,自悔自怨,深思画像落在贼手,一旦他的隐秘暴露,她的纯洁的芳名也不免同样要被玷污。这样一来,我便不忍她郁郁抱恨,便自告奋勇地冒险来京。我决意要把她的画像并信件等取回,交还我的爱人,才完成我这平生之心愿。” 顿了顿,他继续道:“不料事与愿违,我到了此地,突然遭此变故。我自身遭了无妄之灾,还是小事,但使我的爱人望穿秋水,难求璧还,我真是死不瞑目!二位,你们若使当真能寻回原物,送交楚曦,我真是万分感恩!聂大哥,苏大哥,你们能够答应我吗?” 这故事使在场另外三个人都很动容,但大家都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才温和地答道:“林兄,请放心,我绝不辜负你的嘱托。但白邦瑞到底是怎么死的?” 林剑章又叹了一口气,才道:“聂兄,你要我实说,我本也愿意,但从情迹上说,我真是已经有口难辩。现在你一再迫我,我自是不能不说,能不能见信,任凭尊裁处罢。” 他又酝酿了一下情绪,才说道:“我到这里的第二日,便往许宅去见白邦瑞,因为我动身时,已预知他寄住在许家。第一次见面,他知道我为了信件画像而来,似乎很惊讶。他当下就拒绝不肯,我一时着急,就用言语恫吓他。他若不把信件交出,我立刻要揭露他的阴谋。他听了果然有些惧怕,就允许第二天交还。等到第二次会面,他又说信件不在手边。我怕他就此逃走,便假说此次来平,有不少同伴一起同行,他若故意规避,或企图潜逃,一定没有好结果。后来我和他虽又见面多次,但他终是游移推倭,没有结果。” “后来呢,你们是如何翻脸的?” “直到前几天晚上,我等得不耐烦,吃了晚饭再去见他。因为彼此的言语冲突,谈崩了好几次……有一次竟被他的佣人看见。最后我和他就打起架来。他先预备动手用武。我一站起身,他就把手伸入他的裤袋,似乎摸索什么。我防他有凶器,立即打出一拳,击中了他的腹部。他也还手打我,我们就互相扭打。这样过了一会儿,他自知力不能敌,便放了手重新和我商量,约我第二天的清晨,一准交还,说得很确定。那时候我也没有别法,只得再允许他一次,随后我离了许宅回住处,就和你们两位相见。” 第四百一十二章 情深潭水 林剑章又长长地出了口气,说道:“那时候你们似乎很注意我的行径,但我因为花楚曦的关系,事情既没有完全决裂,还不敢以秘密相告,这真是是情况所迫,并非故意欺瞒。这要请你们原谅的。” 聂小蛮点点头道:“那时我已窥得一二,也曾用微词相劝。可惜你并未听懂我话中的意思,以致遭受这一次飞来的横祸。后来我曾问过客栈的堂倌儿,据说那晚上自从我们回房以后,你一个人又悄悄地出去,直到深夜才回。你不是第二次又到白邦瑞那边去的吗?” 林剑章应道:“正是,我为了那信件和画像的事,心如火燎,坐立不安,反来覆去,再也不能睡。我暗忖我和他既然已经绝裂过一次,何不趁此机会,索性在他房间中搜索一回?因为他约我第二天早晨交出,说不定为了脱身之计,仍是谎说。我听信了他,岂不又落他的圈套?这样一来我决意乘着夜间再往化石桥去。无论如何,我得向他取回信件和画像,免得夜长梦多,或者他又别生他计,我还要费更多周折。” “那么你到了那里之后呢?” “我再到那里时,已经接近子时了,但园门仍虚掩着没有下锁。我一进内室,烛光虽有,却很是黯淡,又不见白邦瑞。我喊了一声,也没有人答应。我更前进一步,低头一看,白邦瑞已经直接硬邦邦地躺在地上!他的白衣上都是鲜红的血渍,煞是可怖!我被吓得一阵眩晕,差点就没有站住。” “嗯,后来呢?” “我定了定神,伸手一摸,他的额头已经冷得像冰。他已经被人刺死了!” 纪少权处于旁听的位置,始终没有开口。这时他见林剑章略略停顿,就用带着怀疑的口气问道。 纪少权说:“照你这样一说,白邦瑞的死,似乎是另有一个人行刺,与你无干。那么,刺他的又是谁?” 林剑章还没答话,聂小蛮突然摇摇手插嘴劝说。 小蛮道:“纪兄,你别打断他的话。那行刺的是谁,我早已知道了。现在不必多言,请让他先说下去。” 聂小蛮的这一句看似平平淡淡,漫不经心的话,却含有强烈的刺激性的,不但苏景墨和纪少权诧异,连林剑章也似乎出他的意料之外。另外的三个人,一时之间都被这句石破天惊的话惊得目瞪口呆。 林剑章惊奇地叫道:“聂兄,你当真知道吗?那么我还有一线生机了!” 聂小蛮点点头,说道:“你尽管放心,现在完全不必忧虑到这一层。你再说下去,不要遗漏细节。当时你发现了白邦瑞的尸体,怎样处置的呢?” 林剑章兴致大增,又继续道:“我看见白邦瑞既死,屋中又不见一人,料他必然已经被人谋害。至于谋害他的人,我猜想碰巧就是他的佣人,或是另有来客。因为白邦瑞和我协商的时候,曾经告诉我当日晚上还有他客要来,叫我快些离去;并且当决裂之前、他的佣人也曾一度进来。这时我叫唤却不见人答应,连那佣人也不见,我所以怀疑这两个人。但这是我在事后谁想的结论。” “你叫唤却没有人应,你是怎么做的?” “当时我心中很慌,又怕遭嫌疑,急于想逃回。同时我又想到花楚曦的信件,何不趁势搜一搜?我于是放大了胆,四处搜查,不料劳而无功,不但没有寻得信件,连和他有关系的一切函件,也不留一张。我没法可想,正要退出,突然才见白邦瑞的胸口露出一把牛角的刀柄。我仔细一看,又不觉吃了一惊。” 纪少权乘林剑章略略停顿的机缘,问道:“为什么吃惊?行刺自然是有刀的啊!” 聂小蛮接嘴道:“这刀是林兄家传的东西,上面差不多可以说是留着姓名,怎么教他不吃惊呢?” 剑章连连点头道:“是啊。这是一把古匕首,是我家世传之物。当初我和他交往的时候,他偶然见了此刀,十分喜欢。他曾向我道:‘他日疆场有事,我若能身怀此刀,为国出力,倒也是男儿快意的事!’我听了他的豪语壮语,当时还很钦佩他,就把这把刀赠送了他。不料未上疆场,他自己倒死在这把刀下。” “你看见了他胸前插着你家传的宝刀,你是怎么做的?” “那时我一见之后,就想这刀起先必在白邦瑞的身上,后来或被凶手夺去,他便反遭其害。我因而想到我出入此屋,虽很神秘,但难保无一二人知道我的踪迹。现在他突然被刺,我已经难免连累;若使密探们把此刀为证,柄上有我家‘梅鹤堂’的堂名,种种蛛丝马迹之下,岂不要加重我的嫌疑?我就决意把刀藏起来,免得后来被牵涉进去。” 聂小蛮瞧着他道:“你藏刀以后,是不是还有过其他的行动吗?” 林剑章点头道:“是的,我把刀拔了出来,又藏好了,还在他身上摸索一遍,看一看有没有关系我的东西。我突然又在他的裤袋中摸出一只碎表。” “这表停在戌时半的时候,那是当我和他挣扎之时被我打碎的。我想论起时刻来,这表和我又很有关系,不如索性将针移到亥时。因为在那时候,我记得正和二位仁兄在客栈房间中谈话,万一我不幸被怀疑,也可请二位替我做个见证。” 纪少权冷冷地说:“你这样子设计周到,足见你真是聪敏过人啊!” 林剑章受了这句讽刺,但向纪少权瞅了一眼,仍自顾自说:“当下我自以为设防甚为周全,没有破绽,便悄悄地回到住处。不料当我和白邦瑞争扭的时候,我的衣袖上的扭子被他拽落,我自己却并没觉察,后来就被这纪大人当做凭证。这是我想不到的。” 聂小蛮微笑着道:“这就是所谓‘百密一疏’。凡作伪的事,无论如何,总不能避免意外的疏忽。你当时来往陆家,形踪既秘,并且用假胡须和粘了眼皮,扮着三角眼以为乔装,可算得周全极了,但到底难逃人家的觉察。 林剑章吃惊道:“我乔装打扮的事,你也已知道了吗? 第四百一十三章 乔装打扮 聂小蛮道:“不单这一点,就是你和我谈话时,你虽然竭力掩饰,不肯吐露真情,其实你的神色语气,却早已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了。” 林剑章的脸上一阵通红,很愧疚和害臊似地说道:“真人面前说假话,惭愧!惭愧!不过这也是出于不得已的。聂大哥,请你原谅我的苦衷。但眼前我所说的话,我敢把良心作证,没有半句虚伪。如果再有半句假话,就教我横死在狱中。” 纪少权也不觉露出悟解的样子,点头道:“你这一席话,若和聂兄的分析印证起来,果然是契合的。但那把刀既然已经回到你的手上,为什么又送给聂兄?这东西难道不是你寄给他的吗?” 林剑章点头承认:“是的,是我寄的。因为案发以后,我因关心着信件和画像,愈觉得没法可施,专门求霍无生相助。据老爷说,要得信件,必须先查明案中的真相;而案中的关键,又在那把凶刀上面。我一时急昏了没了主意,利害如何种种,也都不暇考虑,等到谈罢回房,我就把刀拿出来里好,交给了客栈的侍役,教他送到茶楼里去。我希望聂兄并苏兄二位得了刀,立刻能把真凶查明,那时我的信件和画像也就可以物归原主。其实这举动和我先前的把刀收回,分明是两相矛盾的,不过我当时因为急待破案,竟顾不到这一层了。但即此一层,也可见我的心迹,白邦瑞的死真是不甘我事;不然,我自己既然已经行凶,又岂肯把凶器给出来,自曝我的罪迹?” 纪少权沉吟了一会儿,才答道:“嗯,论你的供词,果然已经合了此案的前后关节,但真的既然不是你杀人,势必另有一个真凶,须待聂兄指出明白后,这案子才可结束,你的罪嫌也才可解除。” 聂小蛮慢慢地答道:“其实要指明真凶也并不麻烦。” 纪少权赶紧补充道:“不但要指明,还得把真凶缉拿到案,方称得上功德圆满。因为现在案情的一部分既然已经明朗,我们知道那有须的人就是林剑章。林剑章既非真凶,信子又没有涉案嫌疑,那本行凶的人终究是谁,我们反没有把握。聂兄,我担心你虽能够指明,而要逮捕此人归案,碰巧还要费些手续,对吗?” 聂小蛮稍稍笑了一笑,答道:“少权兄,请你不必担心。那行凶之人已经不劳兄大驾去逮捕,他早就已经伏了法哩!” 纪少权突然变色诧异道:“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又开玩笑?” 聂小蛮正色道:“此事关系人命,谁敢胡乱顽笑?而且刑名事大,有关人命。人命之贵,重于泰山。我虽不才,却也是从来不敢顽笑的。难道说,你至今还没有领悟我的意思?” 纪少权闻听此言又是着急上火又是惭愧得无地自容,两只手在身旁东摸西捏,脸上的颜色也变得忽红忽白。 纪少权有些慌乱地说道:“聂兄,你不是说行刺的就是那穿蓝纱……” 聂小蛮忙接着说道:“不是!行刺的就是白邦瑞自己。” “什么?” 再一次的石破天惊,而这一次的吃惊层度绝不亚于第一次。身处险境的林剑章几乎完全忘了自己的处境,目瞪口呆地看着小蛮。 聂小蛮见三人难以自信的表情,只得再次重复道:“换一句说,白邦瑞的死是白邦瑞自己下手的! 这话一出,两人都惊奇出神,大家想不到他会有这一句判断。彼此的眼睛里仿佛在交换着一句疑问:“白邦瑞竟是自杀的吗”?纪少权更是诧异。他的双目瞪住了,汗在面颊上流,口也张大地开了,表脸呆呆地向聂小蛮瞧着,连一句话都没有。 聂小蛮又接续说:“你们是不是觉得有些奇怪?其实论情就势而言,原是很显明的。白邦瑞既然已经为林剑章告发了秘密,他的前途自然黯淡了,而他所爱的女子又被林剑章夺了去。他在羞惧交并的心理状态下,不得已而羞愤绝望自杀,也是情理中可能的事。试瞧他把古刀藏在身上,初意也许本想用来刺杀林剑章的。后来他因为力不能敌,没法对付林剑章,等剑章去后,才愤而自杀。但当他自杀之时,还故意留了林剑章的姓名在那墨纸的后面,并且就利用剑章给他的刀,那可见他虽自杀,却不是没有嫁祸林剑章的用意。他分明有‘辱人求胜,嫁祸卖恶’的意思,用心也可谓相当险恶。你们若把这种种疑点细细回想一番,就也不致把‘自杀’两字当做稀奇的想法了。” 苏景墨这时惊喜交集,心中的感想纷纷交集可谓是纷乱已极。因为林剑章的疑障既已经剖白,杀人的罪名自然可以洗刷,这原本是我所最盼望的。但据聂小蛮的说法,白邦瑞竟然属自杀,这又不是自己的意料所及。聂小蛮在理论上的理由虽然很充足,但没有实际的证据,非但在律法上不能定案,即便是老朋友纪少权也未必就能完全信服。 纪少权果然开口问道:“聂兄,你的论断真是大出我意料。我想你总有事实上的凭据可以证明的罢?” 聂小蛮点了点头,应道:“当然,我若没有确切的证据,也断不敢贸贸然发表这种看似骇人听闻的结论。少权兄,其实白邦瑞自杀的证据,就是他的伤痕。当时你虽然也验过,但因为不见的刀,使你立刻抱定了一个被杀的看法,对于那致命的伤痕,便没有仔细研究。我常说侦破案件的人,耳目要灵,心思要细,而且心中却万不可预先存在任何成见!你在这案子上就不免犯了有成见的病。” 纪少权的脸上有些红潮,眼睛里也漏出怒光,但不答话。苏景墨和剑章也克制了呼吸静静倾听。 聂小蛮继续道:“我且先说说那伤痕。它在他左胸的第二肋下,自上下斜,长一寸二分;那是凶刀的阔度。左端阔的三分半,右端阔约一分半,又明明是刀背刀锋的分别。从这伤势观察,可见他执刀自杀之时,必定用的右手;刀锋向着掌心,和寻常人执刀的姿势没有差别。” 第四百一十四章 解除嫌疑 聂小蛮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因为常人的左右两手,就身体上讲,本来没有强弱之分,但大多数人,多习用右手,故一切行动,都是右手居先;执刀时更不必说。并且常人执刀时,刀锋必多向外,那自然就对掌心,这也是一定不移的。这样一来可知凡人右手执刀而自杀,那伤处必居于左,而锋口又必向右。这是可以试演而明白的。钟兄,你试着把白邦瑞的伤痕,印合我的理论,不是恰正相符吗?” 房间中没有人答话。纪少权更是无法接口。 聂小蛮停了一停,又道:“如果说他人夺刀行凶,情节上便有冲突。因为若像这样的伤痕,必是那人左手执刀;行刺之时,白邦瑞又必须在睡梦中既无知觉,也无反抗,那凶手才得从容反刺。不过就情况而论,事实上这也是绝无可能的。” 纪少权道:“还有别的证据吗?” “更进一层来说,死者的状态,身穿白色曳撒,但他的领口和领巾,却都已经松解着;似乎他自杀时,先把领子解开,以便下刀。若是被杀,那行凶的人,又哪里能够这样子自由自在?这也是一个显明的证据。总而言之,白邦瑞的死是出于自杀,此刻已经可以说没有疑义了。”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小蛮总结道:“现在我对于信件一事,尚须请林兄原谅,因为此物已经无法寻觅。据我猜测,当白邦瑞临死之前,必是把那画像等物都烧了。我们单瞧屋角的纸灰,便可为佐证。林兄虽不得原件,但他回到金陵之后,说明了前后缘由,那么估计也可以算是圆满复命了。” 林剑章突然大喊道:“聂大哥,你不曾寻得画像和信件吗?那么你又怎么能知道楚曦的姓氏和面貌?” 聂小蛮正要回答,突然有一个穿青袍的捕快,气喘吁吁地闯进门来。他一见纪少权,躬下身子把手举了一举。 纪少权立即问道:“老七,你今天不是在案发屋里面看守的吗?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正是。大人,小的得了一封信。” “一封信?寄给白邦瑞的吗?” 那公人于是摸出一封又厚又大的信来,答道:“不是,这信是白邦瑞寄给一个在金陵的叫许友谅的,但因为邮资问题,所以退了回来。” 聂小蛮突然跳起身来,一把将老七手中的信件夺过,急急忙忙地看了一遍。他大声叫道:“好了,好了!这案子可算得完全解决了!” 大家又是相顾诧异了一阵,不知道此信中藏着什么奥妙,竟然小蛮都有些失态。景墨走近前时,就见信封上写着“金陵兴福客栈许国华收”;下面写了“北京正阳门内化石桥许宅白邦瑞寄”字样。左边一角,又标了”快信“二字,并且印了许多印章。 这时聂小蛮已经早将那信拆开看过,突然又高声呼道:“哎哟,原来他还有这种奸计、真是谁也想不到的!诸位,请读了这封信,就可以明白他用心的险恶,和自杀的用意了。”言毕就将信交给纪少权。 景墨抬眼瞧去,突然看见一张女子的画像。那女子的年纪,约摸十七八岁,圆脸润姿,盈盈含媚,身上装饰朴素,越见得妩媚天然。画像的右角上,写了一行蝇头小楷:“花楚曦倩影”五个字。画像之外,还有花楚曦具名的情书三封;书中的内容,无非是些卿卿我我相慕相悦的情话。苏景墨一见这画像和信,便知这就是林剑章所要寻求的东西。但是刚才据聂小蛮的猜测,此物已经被白邦瑞烧毁才对,现在怎么又在信中? 纪少权高声说道:“哎哟!这一张信纸是白邦瑞寄给许国华的,让我来读一遍,一解大家心中的疑团。” 他便放声念道: “国华兄慧鉴: 弟到得京中,已是半月有余了,虽然曾晋谒过几位大人,却终是因循敷衍,没有一个着落。他们言外之旨,似乎要先见功效,然后保我功名。但你想空口白话,怎么能成事?我远道冒险而来,舍了声誉,卖了良心,非但一文未得,反要自掏私囊,上下打点,四处活动。这真是太使人难受!此刻我后悔已晚,不但声名扫地,没有颜面再见旧日的友人。而且我的意中之人,也已被那可杀的林剑章夺去。 剑章本就是我的情敌,现在他突然已来京,要向我索回楚曦的书信和画像,其势汹汹。他已经挟得我的秘证,倘不还他,他将宣布我我卖友投身严党的阴谋;加我以卖友求荣的罪名。我受了他一番奚落,又羞又惧,实觉难堪。我满心内疚,觉得这世界中再没有我的立足地了! 但我若白白就死,使白剑章志得意满,赢得娇妻,奏凯而归,我虽死也不瞑目。这样一来我已想得一个报复之计,特把楚曦的画像和信件寄给你,请你代我印成铜版,分发给楚曦的亲戚好友。如此,楚曦的名誉扫地,她的未来命运也可想而知,而我的被弃的私怨,也可发泄一二。 至于林剑章方面,我自有相当的方法处置他,绝不使他逍造自在。惟此奉委之事,你必须为我尽力。须知我今日有此结局,虽然由我自己见利忘义,然若非你做引线,我或不致于此。我并非怨你,但希望你依言而行,成全我报复的计划,那就感激不尽了!后会无期,前途珍重! 初三日白邦瑞绝笔” 景墨等纪少权读完,不禁咋舌不已,暗想这贼人心机狠毒,竟要破坏花楚曦的终身以泄愤。幸而此信退回,她的声誉可全,否则她一生荣辱,后果真不忍设想。 聂小蛮整了整衣襟,抬起手向纪少权拱了拱,说道:“少权兄,恭喜你。此案的真相大白,证据也俱齐备,后天升堂,若能据情而断,自然可以了结。那时林兄弟的嫌疑,也可以昭雪,我们应当准备欢贺哩。”他说完了,热烈地和纪少权客套了一番,便辞别了出来,拉着苏景墨飘然出去。 第四百一十五章 绝笔 两人回到离中,景墨早就已经急不可耐,立刻要求聂小蛮详细地解释本案的前因后果。景墨觉得实在奇怪,小蛮与自己一样客居北京,他怎么能够预知案情,竟如此洞若观火。聂小蛮本来想休息,被苏景墨再三请问,才叫了茶水点心诸样一边品尝,一边把案中的谜题一道一道替景墨疏解。 小蛮说道:“当我验尸的时候,一看见那特殊的伤痕,就已经疑为自杀。但那时候不见凶器,房间中又有扭打的情形。有此疑问,我便不敢马上指出死者属于自杀,免得为人诧为奇谈。” “原来你当时就看出来了呀?” “我当时夺情度势,知道白邦瑞既属自杀,无论扭打和致命,不会是发生在同时,即是击碎表盘和移动表针,也必在两个不同时间。” “所以当时你就解除了林剑章的怀疑了吗?” “后来林剑章突然来我们,我一听他的话,便知道他说谎。其实他头一天晚上和我们相见时的神情慌张,显然可以看出有过扭打之事。那时他一定刚好从白邦瑞处回来,他却谎称只在白天里去过。这真正是所谓掩耳盗铃。后来他突然自投罗网为纪少权所捕,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但当时我知道他确与凶案有关,爱莫能助,自然不得不袖手旁观。” “我说你为什么任由林剑章被捕,原来是有这些情由。” “我又向客栈中的堂倌儿查问,才知出事那天的晚上,林剑章送我们二人回房以后,自己又悄然外出。我更觉得所料的不错。林剑章和白邦瑞必先有争斗;打斗以后,林剑章回客栈,就和我们俩相见。后来他又出去,似乎已经在白邦瑞自杀以后,所以他能自由移动表针。但白邦瑞的死究竟在什么时候,凶器又在何处,都没有确凿证据,一时还不能尽解此案迷题。所以我仍不能马上宣布真相。” 顿了顿,小蛮又道:“后来我很想得到佣人信子的真实供辞,并请纪少权注意悬赏的事,求一个见证。因为白邦瑞死时,当时必有呼号的情形,我之前就已经说过。这个佣人信子虽不可靠,碰巧有行路之人闻声禀告,也可破其疑团。因为那巷中虽然没有邻居,但幸而不深,假如有声响,必能传到行路人的耳中。后来果然如我所料,这疑点才得到了解释。” 景墨会意地说:“你既然已经早就知道白邦瑞出于自杀,种种疑点自然都能迎刃而解,所以对于那有须的人和那穿蓝纱圆领大袖长袍的人,和白邦瑞的朋友们,无怪你都不大注意。但那有燕尾须的人就是林剑章所乔装,你又怎样知道的?” 聂小蛮拿起一个焦圈咬了一小口,笑道:“这倒是很容易的,说破了更不值一钱。我起初就疑心那个人或许就是林剑章改扮的。等到我接待凶器之后。从各方向推索,觉得那寄刀的人除了林剑章再没有别人。因为包裹的封面上写着:‘样子’二字,可见那人是受过教育和有寄物常识的人;并且字迹掩避,分明那人是和我们俩是相识的;还有刀柄上‘梅鹤’二字,显然可以看出是梅妻鹤子林处主的出典,和姓林的显有关系。当时我让你去街上会一会纪少权的时候,忙向堂倌儿说明了我的身份,就此到他的房中去搜索了一回。” 景墨诧异道:“你曾到剑章房中去搜过的?当时你为什么秘而不宣?我完全都不知道。” 聂小蛮喝了一口茶,笑着答道:“你没有问我,我何必多说?并且事实上我也没有马上说明的必要啊。” “那么搜索的结果怎样?” “我在他的箱中寻得一片菱角式的假胡须,一点用来帖眼皮弄出假三角眼的胶和一方染血的手巾。那手巾是凶刀所用的,这样一来刀的来由更可不言而喻。除此以外,我还发现一张女子的画像。” “就是花楚曦的画像吗?” “自然是花楚曦的。画像上面还标着姓名,不过那是花楚曦赠给林剑章的,不是赠给白邦瑞的。” 景墨又问道:“那么,那白邦瑞所有的楚曦的画像,你也没有见过?姓白的把信件画像寄给许国华,你当时也不曾猜测到吗?” 聂小蛮皱紧了双眉,微叹道:“正是,惭愧得很!这正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起初我以为白邦瑞在自杀之前,必然已经把画像信函等烧毁,墙壁下的纸灰,可算凭迹。其实我并没有把灰仔细检查过,贸贸然指说,真是未免荒唐。我只想到白邦瑞既死,画像的存在与否,似乎已没有多大关系。不料他死不改悔,竟有这种阴谋。这人真可算得穷凶极恶,幸亏阴差阳错之间,才把这险恶的情形挽回过来。不过我自己的鲁莽疏忽的过失,也是不能宽恕的。 景墨又问道:“还有一桩事。许国华为什么到金陵去?他不是北京人吗?他在本案中处于什么位置,为什么稀里糊涂就递一封信,让姓白的住到自己家里来?这几点你有什么看法?” 聂小蛮答道:“这也不难推测而知。许国华往金陵去,本也是受了严客的指派或者是支使,企图秘密地消解江南士子的‘倒严’运动,他的行踪自然是鬼鬼祟祟的。他所以和打算投身严党的死者勾结,也是情理中应有之事。据我估计,他现在在金陵的命运只怕也不比姓白的好多少,很可能此刻已经逃离了金陵,或是更有意外之事,也未可知。这个人两人回金陵以后,总也可以查明白的。” 到了顺天府升堂开审的那一天,苏景墨和聂小蛮都到庭作证。因因证据完备,案情不辩而明。林剑章果然以无罪并释,那信件和画像等物也都归送给了他。林剑章死里逃生,脱了罪嫌,感念聂小蛮的好意,真是不能用言语形容。 不过这件案子审结的同时,司礼监也几乎同时发来公文,因为案情牵涉到了大明官场的隐秘,不敢把案情公之于众,但那一些明白详情的人都交口地称赞聂小蛮。不但如此,纪少权的身价也这样一来增高了几倍。 后来聂小蛮与景墨便悄然补足了长城、西山诸名胜的游览,同船回到金陵。林剑章和他的意中人花楚曦相见,自然有一番悲喜交集的情况,便不在这里赘述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 最后的迷题 在本书的前面,曾提到从山东调来的戚继光将军,因为作战不利而被罢官,事情的由来是这样的。 去年,也就是嘉靖三十七年春天,浙直总督、严党重臣、胡宗宪督众军会师进攻岑港,戚继光将军也率军参加了战斗。由于岑港位于舟山岛的两端,地形极其复杂,易守难攻,我大明官军久攻不下。倭奴居高临下,据险死守,我军进攻很不方便,双方死伤都很严重。 不久,雨季到来,倭寇在高处利用地形筑堤蓄水,等明军进攻时便将堤掘开,实施水淹明军。战斗更难进行,明军这边苦不堪言。 就在明军忙于进攻岑港的时候,当年的四月,又有大批倭寇自北方窜来,在浙江台州登陆。总督胡宗宪急忙调戚继光将军率部增援台州。戚继光将军督率所部兵马,从舟山渡海,准备前往台州。但中途又接到消息说,倭寇已移攻温州,戚继光将军便又率众日夜不停,直奔温州。 在半道上,戚继光将军得悉倭寇正在盘石卫的乌牛一带大肆烧杀抢掠。戚继光将军兵分三路,自率中路,猛扑乌牛山。倭寇遥见明军来势凶猛,便奔过馆头,隔山拒守。戚继光将军挥师冲锋,倭寇阵脚大乱。 明军大队人马乘势拥上,涉水击敌。这次战斗从早晨直打到午后,明军五战五胜。 到了五月初,又有四千余倭寇,乘数艘战舰,屯泊乌牛、馆头,四处剽掠。戚继光将军亲自率领人马在十里桥、白塔迎战,两创敌兵。倭寇溜回舟中,不敢出来。 五月中旬,又有倭船四十余艘从龙湾方向来,屯泊大崎、黄华一带。连日来龟缩在乌牛、馆头之倭,联舟百余艘,开始在海上剽劫。 戚继光将军命把总梅奎、邢镇率领征集的渔舟由水路,连同自己率领的陆路军队两路追击倭寇。倭寇见形势不利,打算乘船逃走。戚继光将军军队一路追杀,倭寇边战边退,退到了海边。 这时战场一片混乱。明军士气挺好,奋勇向前。江边倭船已靠了岸,许多倭寇已进了船,正等开船。 戚继光将军十分愤怒,他身先士卒,飞马杀入敌军。敌军一阵混乱,被戚继光将军的人马冲成两段。 明军人多,很快分别包抄过去。战斗进行到白热化阶段,战场上一片叮叮当当的兵器撞击声。两方都有伤亡,鲜血到处都是。 戚继光将军冲锋在前,很快到达岸边。船里的人见岸上的人已无法再救,就扬起帆,打算逃走。 戚继光将军哪里能让他们轻易逃脱,只见他张弓搭箭,一箭射死掌舵的舵手,船失去控制,在水里打转。戚继光将军命令弓箭手向船上发射火箭。十多个军兵立刻上来,火箭长了眼睛似的飞向敌船。倭寇的船上都是易燃品,见火就着。很快,一条船便包围在火海之中。 这次战斗焚毁了敌军全部战船,几乎全歼倭寇,打了一个漂亮的歼灭战。 这年秋天,戚继光将军回师参加围攻岑港。岑港战场依然没有丝毫进展,明军遇到很多困难。明政府见久攻不下,以为将官作战不卖力,不问青红皂白,下令撤去俞大猷、戚继光将军等人的官职,限他们一个月内攻占岑港,否则就问罪于他们。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明军日夜轮番攻击,每次眼看就要攻下,却被一次一次打退下来。很快一个月的限期就要来到,越近限期,战斗越剧烈,从早到晚,喊杀之声响彻云霄。 戚继光将军亲率士卒,奋勇冲锋,战士们勇猛无比,前面的人刚倒下去,后面的人紧跟上来,那气势像海啸一样。最后,倭寇抵挡不住,在一个秋天的深夜,放火烧寨,移往柯梅。 明军本可乘胜一举攻灭这支败寇,但总督胡宗宪却不肯力剿,只要倭寇赶快离开浙江就行,以使自己的驻守之地得以安宁。 这支败寇便由柯梅开往福建,大肆焚掠,福建为之震惊。御史李瑚疏劾胡宗宪嫁祸邻省,因为李瑚和俞大猷同为福建人,胡宗宪便怀疑李瑚所劾,是俞大猷提供的情况。 胡宗宪为了推卸责任,竟诬陷俞大猷等人,说他们放纵倭寇南逃,为害福建。由于严嵩的庇护,结果胡宗宪升官,俞大猷含冤下狱,戚继光将军也被加上了“通倭”的罪名。不过幸好攻克岑港的捷奏至京,戚继光将军才得以官复原职,仍旧镇守宁波、绍兴、台州三府。 岑港之战后,倭寇意识到宁波、绍兴一带,明军兵力雄厚,便开始向南侵犯。然而胡宗宪这种为祸邻省之举,最终还是给自己引来了麻烦,亦或者说是给浙江百姓引来了杀身之祸。由于倭寇没有被实际上杀伤,所以第二年再次卷土重来,其规模更胜第一年。 而部份本来浙江的部队都在福建客省作战,或者防守山东,一时之间人力缺乏之下景墨等金陵驻军和锦衣卫、孝陵卫等处人马也都上了前线,苏景墨于是和聂小蛮隔离了好久。 在这个两个月之中,聂小蛮虽然单身独马,但他探案的任务仍然不曾中断,所以有许多案件,苏景墨都不曾亲身经历。下面所记的一篇就是聂小蛮单独侦察的杰作之一。 一位员外模样的男子走到了大兴客栈的转角,停了脚步,伸手在他的半臂口袋中摸了摸,接着他的嘴唇稍稍地动了动,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原来他的半臂袋中藏着一粒精圆的战国蜻蜓眼,足有枣子般大,但是因为年代的关系,这只蜻蜓眼的表面磨损得有些厉害,光泽自然也黯淡了些。这粒珠子的价值,若和同样大小而光彩鲜艳的比较,自然也相差很远。 员外并不将珠取出来,整一整衣襟,重新举步,大踏步向大兴客栈的大门里跨进去。他未进门时,他的锐利的目光先向左右打量过一下,看见两三个赶车的车夫站在门外闲谈;进了门,他挺直了胸膛,就直接走到旁边的帐柜上去问话。 “有个从北京来的姓齐的,住在哪一号?” 第四百一十七章 景墨抗倭 那柜上坐着一个脸形像猢狲的司事,年纪将近五十。他停了笔,抬起头来,向问讯的来客上下打量,一时并不回答。来人像很心急,早又从他的袍子袋中摸出一张报来,随即用手指给那司事瞧。 “瞧,这是他在外面帖的告示,明明说住在你们客栈里。” 司事看了看这个来人,这是一个身材高大而结实的中年人,头上戴着黑绸的软帽,身穿一桩玄色团花的狐皮半臂,下面是深青色花毛葛的灰鼠皮袍。他的脸形是长方的,下颊很阔,上嘴唇上留着鼠尾式的黑胡须。他的目光本来很凶锐,此时却在刻意的收敛着,别的人也就不很注意。从他的打扮上估计,他固然像一个做过官或者依然在做官的有钱的员外,但是他的举步的姿态有些儿牵强,至少也足以显示他这种装束平时是不习惯的。 司事凑近些,又瞧了瞧这张小告示,果然看见是一篇字迹歪歪扭扭的文书,上端是“宝珠廉让”四个大字写就的题目,下面的内容则是:……现有大批南洋诸国所产精圆珍珠及各种白光宝珠,从泉州运至金陵,现愿廉价出让,有意采办者请到大兴客栈向齐自多接洽。 司事点点头,忙堆着笑脸,说:“哎哟,你早说那位珠子捐客,我就告诉你了。是,是,是,有的,有这么一位,他住在二层楼地字第一号。这位客爷,你是不是要……“ 员外接口道:“不错,我来作成他的买卖。对不住,你用不着派人领路了,我自己会上楼去寻。”他点了点头,大摇大摆地走向楼梯去。 走在楼梯上无人之处,他再度在他的团花半臂的袋口外面摸一摸,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古怪的笑容,然后他才继续上楼。他到得楼上,看见一个矮胖而穿白色短衣的堂倌儿,便一边捋了捋他的黑须,一边高声打着官腔发问。 那个胖堂倌儿早就已经深深地金陵市井,越是见那有钱的员外模样的人的架子十足,就也越不敢怠慢,神色上也越发恭敬。 他作揖似地弯弯腰,很殷勤地答道:“哦,老爷,在这里。” 堂倌儿不但用手指示,还讨好地走在前面引导,转了一个弯,进入一条甬道。 地字第一号里的住客的听觉显然具有特殊的灵敏性。他好像一直警惕地在等候登门的来客,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音,不等到员外走近,便早已开门出迎。那员外点了一点头,昂然直入。胖堂倌儿的殷勤到这里也暂时告一个段落。这是一问堂屋而兼卧室的房间,面积相当宽大,里面布置也很精致,每天的租金大约非四五两银子不可。室的正中有一只圆桌,又有三四只直背椅子,靠壁安着大床,一口雕花大衣橱,一只镂刻的梳妆桌,近窗是一只丝绒软垫的长椅,左面挂一方青色的呢幕,似乎另有一扇门。 那住客请来人在圆桌旁坐定,忙赔笑招呼。 “先生,贵姓?要办些珠子?” 员外斜着眼睛向他打了一个照面。这珠玉掮客身材瘦小,枯瘦的面颊显着蜡黄色,身穿一件玄青色的厚呢袍子,还是乏怯怯地,好似中气与正气俱不足的样子。但他招待时的那副架势却足见得他在生意交际上是很老练的。 员外反问道:“你就是登告示的齐自多?” “是。”住客赔笑地应着,又问一句。“先生,贵姓?” 员外仍不答,点了点头,从半臂袋中摸出一张片子给他。齐自多接过一瞧,突然失声惊喜,接着是两手拱一拱。 “哎哟,王大人!失敬!失敬!难得光临!”腊黄脸的忙着开了圆桌上的一只鼻烟壶,想以鼻烟来敬客。那被称为王大人的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自从袍子袋中摸出一个精致的小鼻烟壶,抖了一些在掌心。 他说:“别客套。我这里自己备着。” 齐自多知趣地应道:“是,是。” 他连忙起来出去叫跑堂的准备上好的茶点送来,不一会儿茶点齐备,王厅长毫不客气地端起茶碗来,慢慢的品了两口,便直接表示来意。 “我家三姨娘要扎一朵珠花,还缺少十三粒珠子。你挑几粒最大的出来看一看。” 齐自多点头不迭地应道:“是,是,很好,很好。”他把头凑近些,压低些音量。“王大人,不瞒你说,我的珠子是泉州府刚到的东西,都是最最好的上品,地地道道的南洋货。在盛产野生珍珠的雷州、廉州,沿海的水上居民于每年的三月采珠。 他们杀牲畜祭海神,极其虔诚。他们还生吃海味,认为这样入水能够感知水中的一切,避免蛟龙的袭击。采珠船上载有许多草垫,路过水中漩涡的时候,就投掷草垫,即可安全通过。 采珠人手中拿着采珠篮,腰上系着长绳,沉入水中。采珠人潜水带上锡制的弯管,管的末端开口对准其口鼻以便呼吸,另用软皮带子包在耳颈之间。最深可潜至四、五百尺,拾蚌放入篮中。呼吸困难时则摇绳,船上人急速拉上,命运不好的或许就要葬身鱼腹。潜水人出水时,立刻以煮热了的毛毯盖在其身上,慢了就会冷死。 采珠条件如此恶劣、过程如此凶险,再加上珍珠生长缓慢,往往几十年才进行一次采集,可想而知道这南洋白珠有多珍贵。贵姨太太要扎珠花,那最配没有。昨天何太太来办了四十二粒去,崔给事的三小姐也买了五十粒,据说也都是扎珠花用的。” 员外皱着眉头,道:“喂,别啰嗦,你快拿出来。”说着他伸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估计了一下。 “我看快到申时了,你快点,我还有事呢。” 珠玉捐客连连答应着,便回身向那张大床走去,从床的一端提出一只皮箱,小心地打开来。这时候那员外也有动作。当他把鼻烟壶放进半臂的表袋里去时,顺手将下面的第三粒钮扣松开了,似乎预备取摸时便利些。齐自多取了三包珠子,回过来,放在圆桌上,先打开了一包。 第四百一十八章 南洋白珠 员外略略一瞥,便摇摇手:“不行,这个太小,不必看了!快把大的给我瞧。别耽搁我的工夫。” 掮客应道:“好,好,大的在这里。”他将第二包打开来。 员外接过了,取了四五粒,放在手掌中细瞧。 “王大人,您看这珠子怎么样?还合意吗?” “嗯,样子还不差,但是还太小一些。” 员外说话时他的右手在他的半臂袋的外面摸一摸。齐自多的眼睛的灵活自然也不输他的听觉。姓王的这一种有意无意的行动已经被他看见。 他说:“更大的还有。王大人,你可曾带样子来?” 这一问似乎使姓王的有些不好意思。他略一迟疑,便索性伸手到半臂袋里去,摸出了那粒藏着的战国蜻蜓眼来。这玫珠子没有装绒匣,也不用纸包,所以一摸就摸在掌中,十分快捷。 他应道:“嗯,不错,你看我这颗珠子,我自然要找些大珠子来与它相配。你瞧,不是比这几粒大些吗?” 齐自多一见之下目瞪口呆,这居然是一玫真的战国蜻蜓眼,将珠子接在手里,瞧了一回,答道:“是,这一枚当真大一些,不过……不过……” 蜻蜓眼是上古一种饰物的俗称,是西域绝远之地“眼睛崇拜”的产物。“眼睛崇拜”发源于安息帝国或婆罗门罗,相信眼睛有辟邪功能的信仰,“眼睛文化”盛行于西域游牧文明。 而蜻蜓眼是琉璃制品。黄帝之时,西域就有人人造玻璃首次出现,最早的用途是制造珠饰,先是出现单色玻璃,到了尧帝在位的时候,西域又出现了彩色玻璃。再后来,到了夏朝的时候,玻璃珠上开始有彩斑条纹或点状图案。到了周朝,在玻璃珠母体上镶同心圆,制造出“眼睛”效果的镶嵌玻璃经终于在西域出现。 “眼睛”崇拜者相信眼睛有避邪功能的这种信仰,多盛形于从事畜牧的草原民族,在游牧民族迁徙的路途中,身上佩戴这种镶嵌玻璃珠,一方面可以避邪,一方面随时都有可能用来交换所需之物。 春秋末期、战国初期这种玻璃眼珠曾流入中国,其多为类形球,并不规整,有个像扁方形或扁鼓形。尺寸比较小,绝大多数直径不足一寸。珠地多为绿、蓝或黄色,母体均半透明。其饰纹简单,采用西域常用的几何图案,与同期中国玉器或金属器物上传统的云纹、蟠螭纹和龙、壁邪等图样大不相同。蜻蜓眼珠的纹饰风格是独树一帜的,也可以说偏于西域风味,其主题都只是同心圆。同心圆一般为三层,也有多达五、六层的,以平嵌手法嵌入,中心点为深蓝色,外层则褐白相间或蓝白相间。嵌入之眼珠地浑然一体,不突出也不易脱落。 战国晚期的蜻蜓眼珠有别于春秋末期或战国早期,尺寸稍大,直径接近一寸,手工愈加精堪。颜色虽没什么突破,仍为不透明白、蓝、褐、土黄色。但其纹饰绚烂多姿,极富变化,圆圈纹或凸起或剔刻,造成鼓眼的效果;也有眼的白色轮廓以“祈月”形成替同心圆,造成斜视的效果,使“眼”更加生动传神。 “你怎么了?为什么吞吞吞吐吐吐?”员外冷淡地问一句。 齐自多答道:“王大人,别生气。我说这一粒战国蜻蜓眼有些可惜了……可惜……” 员外打了几个喷嚏,接嘴道:“你是不是想说光彩差一些吗?……嗯,是的。不过我看这一粒至少也还值五十两罢?” 齐自多急忙赔笑道:“哎哟,那足值,足值!据我估计,七十两也不算贵……王大人,请你看一看这一包里的。” 齐自多分明要展开第三个包,不过他的嘴里虽这样说,却并不就把第三包打开。 他先将员外瞧过的四粒珠子归还在第二包里;又数了一数,包好了另放一旁;才把第三包打开来。这一包里共有九粒,大小比黄豆更大,并且粒粒精圆,光彩耀眼。被称王大人的员外把手中的鼻烟壶放回了衣袋里,顺手取起了两粒,用他的敏锐的目光,仔细地把玩着。他也不禁稍稍地点着头,显出一种欣赏赞美的神色。 齐自多道:“王大人,这几粒你大概总合意了罢?” 王员外死死地盯着手中的白珠,似乎瞧得出神,没有听到。 “王大人,你看这珠子还合您的意思吗?”珠玉商又追一句。 王员外才点头道:“不错,这珠子的光泽当真很好,可惜比起我要配的这料蜻蜓眼来说,光泽差别似乎不少。” 说着,他将自己的一粒放在一起,果然大小不同不说,光泽的明暗更不消说相差很远。 他又皱皱眉。 “把这几粒配上去,似乎又不相称。” 齐自多忙应道:“对,不但大小上差些,光彩也两样……王大人,要是你喜欢另外扎一朵新珠花,照这样的我还有现~货,扎一朵珠蝴蝶尽够。” 员外似乎有些狐疑不决,慢慢地地问道:“照这样大小,你要卖多少一粒?” 齐自多又楼近些,低声道:“王大人,珠花既然是你老人家自己要办,我不妨留个交情,就算一百两一粒吧罢。你说公道不公道?呵呵,假使别的人来,这价钱绝行不通的。” 员外却犹豫地答道:“嗯,价钱的确便宜。不过我家三太太的脾气太坏,一不合意,就会发火。她不但要同样大小,光景也要和原样差不多才好。” 齐自多皱一皱眉,似乎觉得他的兜揽没有效果,有些儿失望。 他道:“那可难办哩。我这里都是最好的尖货了,真是没有……” 员外接口道:“别多说。你姑且再拿几种出来拣拣。要是将就得过,略为差些也不妨。快些快些,别多耽搁。” 王员外挥挥手,似乎叫齐自多再向床端的皮箱里去取珠,他的掌心里的两粒仍不放下来。 齐自多像要答辩,但被王员外催得急了,又不敢开口;只得耐着性子又回身向他的皮箱所在走过去。 第四百一十九章 选珠 正在这时,王员外重新将那只鼻烟壶取出来,失声叫道:“哎哟!约会的时间已经到了!这个!我不能再耽搁哩!”他一边说一边将鼻烟壶放好,同时将手掌中的两粒新光珠的一粒塞在他的半臂袋里。 滴嗒! 王员外自己带来的那粒次色的珠子突然落到地上,一直向一个壁角滚过去。齐自多早已转过头来,眼见一粒珠子在地板上滚着,正要俯身去拾,那位员外忙招手叫唤他。 “喂,你且先过来。我此刻要去会赵大人,外面有大车等着,一来一回至多一柱香的功夫。稍等一回儿我再来和你交易。你数一数。这里一共是八粒,还有一粒已经滚在壁角里。喏,你看见了罢?回头见。” 他说到末一句时,早已拿起了鼻烟壶在手中掂了掂,转过身子,向室外急走。齐自多仍自呆若木鸡地站着,举起一只手,好似要招呼那客人慢些走,但是他的嘴唇仿佛给什么封闭了一般,说不出话。 王员外这样大摇大摆地准备离去,刚才走出房门,猛见一个穿酱色皮袍戴黑皮帽子的大汉站在门口,像要拦住他的去路。王员外稍稍一震,脚上变得有一点点迟疑。他终于并不躲闪,只抬头看一看那大汉。这人却向他恶狠狠地瞅一眼,并不拦阻他。王员外才一溜烟地穿出南道。他到了楼梯头上,回头瞧了瞧,背后没有人追过来,他的心中才放下了一块石头,三脚两步地从梯上跑下去。 王员外下了楼梯,放弃了一摇三摆的姿态,急步向那帐柜鼠窜。他似乎还不放心,又偷偷地回头瞧了瞧。这一瞧之下,他不禁又暗暗地吃一惊。他看见那个戴皮帽的黑脸大汉正也从楼梯上急步走下来! 王员外不禁有些慌,但仍加紧些步子,一直向大门走出去;出了门,又拼命地向人丛中乱攒;直走到转弯角上,头也不曾回一回。他刚想转弯,猛觉得他的肩膊上有人拍了一下。他回头看时,就是那个穿酱色袍子戴黑皮帽子的大汉。 大汉先开口道:“朋友,你的四轮骡车呢?大概还没有来罢!你何必这样子急?” 王员外不由停了脚步,定定神,瞧着对方,问道:“你是谁?……什么事?” 大汉的黑脸上狞笑一下,低声说:“朋友,你假如是识相的,还不如回到客栈里去坐一坐,大家谈几句。好了,现在就从这侧门里进去罢。”他说完了便拉着员外的手,转弯向大兴客栈的侧门里进去。 那员外似乎因为有碍体面,不便在路上抵抗,就跟着大汉,进了一间单独的小餐室。餐房间中静寂无人,进门时也没有人看见。大汉将餐房门关上了,自己先坐下来。 大汉道:“朋友,你的这出好戏现在肯定醒攒了,自然马上水就漫过来了。”这大汉说的是江湖黑话,醒赞就是‘被识破了’,而‘水漫了’是指对方杀过来了。 大汉接着道:“不过人家既然看见你出了前门,想不到你再会在这里。这样比你在街面上走,不是更妥当些吗?这就叫灯下黑”说完了,大汉又是一下狞笑。 王员外也照样坐下了,神情上有些慌张,不过并不太显露。 王员外道:“什么意思?我不懂。” “嘿嘿!簧点清,你还装空子?”大汉轻轻地冷笑一声又向员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也是黑话,‘簧点清’是叫人识时务点,空子则是指那不懂江湖规矩的人。 大汉又道:“嗯,你的模样儿着实挂洒火,不过你的手法太不行了!”挂洒火是指打扮好,穿得阔气。 王员外似乎耐不住,皱皱眉,又问:“喂,到底什么意思?你怎么说这种不伦不类的话?” 大汉又冷笑道:“别假装听不懂。刚才的事,我都眼见。难道还要我自己动手,把你半臂袋里的那粒捞什子摸出来吗?” 王员外的态度虽然还勉强镇定,一听这句,也禁不住愣了愣。他的右手在他的青色手葛袍子上抚摩着,他的一双警惕的眼睛向对方瞧一瞧,才开口反问。 “你是谁?” “你在金陵地面上火穴大转,可知道聂小蛮的名字么??” “聂小蛮?”员外又吓一跳。 大汉的头点了点,他的黑脸上又漏出一丝狞笑。 “你就是金陵第一神探的聂小蛮?”员外再问一句,他的眼珠在飞速地转动,不过辨不出是惊惶还是诧异。 大汉摇了摇头,唇角上又露着微笑:“不是,我是聂小蛮的朋友。姓齐的带了大批珠宝到金陵来,怕有人谋害,专门去请教聂小蛮保护。聂小蛮且是轻易替人护院的?所以才派我来。” 员外作诧异声道:“嗯,你在那里?我怎么没有看见你?” 大汉又狞笑了一下:“我在就在旁边的房间里。你不看见姓齐的房里有一方青色呢幕吗?幕后面有一扇门,可以通我所在的房间。我躲在幕后,自然瞧得你清清楚楚。嘿嘿嘿!” 他的大嘴又一张一合,像一条大鲶鱼似的:“朋友,你的手法真是太坏了。姓齐的当时之所以没有看破你,大概是给你这模样儿吓倒的。喂,我看你还是新手罢?怎么连切口都听不懂。” 员外勉强点点头:“是。我……我今天还是第一次,不料就碰见你。当时你为什么不就捉住我?” 大汉道:“你太坦白了。姓齐的自己既然没有觉察,我何必讨好他?我告诉你,他这个人也很小气,做人做事极不漂亮。谁愿意给他办什么清公事?所以此刻我叫你到这里来,你也早该明白了。” 员外沉默了一下,似乎已经领会对方的意思。他顿了顿,刚才发问。 “那么你计划怎么办?” “怎么办?你说一句就行。” “你要我把袋里的东西吐出来?” “你放心。在江湖上跑的人总懂得有路大家走的那句老话。你既然费了一番心思,把东西弄到手,我要是一口吞没,那也说不过去。现在你分一半给我就算了。” 王员外叫苦道:“分一半?哦,这怎么分得开?” 第四百二十章 黑吃黑 “好呆子!那东西他不是说可以值一百两银子一粒吗?其实这里面难免有些虚头。两人姑且算它值八十两好了,你就给我……” 王员外不等他说完,忙接着道:“给你三十两吗?那不行!……哦,这样好罢,还是我把东西给你,你给我三十两也好。” 大汉皱眉道:“我可是没有钱。况且你冒险弄到这东西,自然有出路,我可没处销货。” “可是,我没有现钱。” “多少总有些,即使没有足数,不妨把你身边所有的钱先给我,余多的等你销掉了货再给也成。” “坦白说,我身上一个钱都没有!” 大汉突地站起身来,把皮帽向额头上推了推,睁着铜铃似的眼睛,呼喝起来。 他道:“你未免太不识相了!难道你要叫你老子动手?” 王员外的头低落了,似乎有些胆怯。他显然不愿意让这件事闹出来,发生其他的枝节。他顿了顿,便改变了口气。 他脸上带笑道:“朋友,何必如此?我说的是真话。我身上当真没有一个钱。但是这里有一只琉璃鼻烟壶,也值得十几两银子吧。”他从半臂袋中掏出了那只鼻烟壶。“这鼻烟壶是我借来的。现在权且在你这里押一押,等我销掉了珠子再来向你赎取。好不好?” 大汉起初似乎还不愿,皱了一皱眉,才悻悻地答道:“那也只得通融一下了啊。”他将鼻烟壶接过了,很轻意地瞅了一眼,顺手纳在怀中。 大汉又道:“你就从这侧门里走罢。要赎回你的这鼻烟壶,便以明天为限,过时可对不住你,我要派用的。” “好,我理会得!”王员外奉了命令,站起来走出餐室,悄悄地趋向侧门。他没有出这小餐房门的时候,曾回头瞧一瞧,看见大汉伸着一只手。 “别忘记,这个数目,少了别怪我!” 大汉回到了地字第二号房间,先把房门合上了,又从罩青色呢幕的侧门里穿到地字第一号里去。 齐自多拿了刚才王员外遗留的一粒珠子,正凑在眼前仔仔细细地察验。他抬头看见那戴皮帽穿酱色袍子的高个子大汉揭开了呢幕走进来,便含着笑容低声招呼。 他说:“老二,我已经仔细验过。这一粒至少可值七八十两银子。他换了咱们的一吊钱成本的一粒去,可真是偷鸡不着反蚀米了!” 大汉哈哈一笑,说道:“这家伙瞎了眼,老虎头上拍苍蝇:不给他吃一些苦给谁吃?”他除下了皮帽,丢在铜床上,也坐到圆桌边。 “呵!你又怎样打发他的?” “这厮吃不起惊吓,经我一吓,便将这东西吐了出来。”他摸出那只鼻烟壶给齐自多瞧。“他说这捞什子可以值十几两银子。你看值不值?” 齐自多摇摇头。“你上了他的当哩。” “怎么?上当?我们不是白白得来的吗?上什么当?”那叫做老二的有些诧异,一边用手巾擦他的额头。 齐自多的薄薄的蜡色脸皮抽动了一下,说道:“老二,我看你终究还欠老练。” “嗯?什么意思?” “他身上的那套袍褂,不是比这东西更值价吗?” 老二突然伸出一只大手,拍着齐自多的瘦肩膀,答道:“老齐,你也太狠了!这本是意外的。我们的本意儿本来不在这上面啊。嘿嘿嘿!” “嘿嘿嘿……”瘦子也用笑声答复他,不过笑得很勉强,缘由是他的肩胛骨上受到的一拍有些吃不消。大汉开始用手抚摩齐自多的肩。 大汉又言归正传地提出那还没解答的问题。 “喂,老齐,你估计一下,这只鼻烟壶终究值多少?” “我看只值七八十……至多五两银子。” “只值五两银子?” “不止,不止,这是一只琉璃壶。你可别瞧错啊!” 这是第三人的声音,沉着而严冷,从房门的方向送过来。 齐自多和老二抬头看时,看见地字第一号的房门推开了,先前那个员外模样自称王大人的人已悄悄地转身回来。 他先反身将门关上了,又下了插销,才回身向着两个人走近来。 这两个人都不提防,自然吃了一惊。他们俩面面相觑地看那员外摇摆地走过来,他们的身子像给椅子粘住了。 王员外从容不迫地说:“喂,你们慌不慌吗?其实大不可必!你们的话,我虽然都听到了,但是你我既然是同道,我也绝不会坏你们的事。” 王员外说话时带着笑脸,这时已经慢慢地地走近中央的那只圆桌。齐自多已经把鼻烟壶放在桌面上,王员外便伸手取了起来。 他笑着说:“这种琉璃壶要是损坏了,最不容易修的,还是让我收起来好了。” 齐自多和大汉仍旧呆瞧着他,谁也不发话。他们都知道事情已经失了风,但是要想对策,不能不先揣度一下情况。 员外又说:“我的那粒珠子呢?你们也得还我的啊……喏,你们的一粒在这里,我也先行奉还了罢。” 他从半臂袋中取出那粒珠子来,但并不立即还给他们二人,却承放在手掌中,发表连续地赞叹。 “哎哟,真好!我真佩服你们;像这样的东西,不说超过那些宝素珠,赛真珠,就是把真的放在一起,也断断瞧不出是假的!喂,这东西是你们自己造出来的?还是请了巧手匠人假制的……” 王员外说到这里,便看见那两个行骗的伙伴交换了一个眼色。大汉的放在圆桌边上的手就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拳头,似乎暗示将有什么行动。瘦子身上的那件灰呢袍子似乎太单薄了,像在打寒噤。员外仍保持着镇静,并不害怕。 他继续道:“你们怎么不开口?我听说这东西的成本一粒只须一吊钱。是不是?哎哟!这样一本万利的活动,那一个不想干?嘿嘿嘿!……喂,你们去年不是已经在这里做过一次买卖吗?据外面传说,这东西样样都和真的一样,只是一经霉天便会变色。所以你们此刻再来,真是有些冒险。我劝你们……“ “直娘贼!” 第四百二十一章 王员外回转 老二开口了。接着的是一声“砰”,这是他的拳头重重砸到桌面上的声音,他的身子也和椅子分离了,瘦小蜡面的齐自多也挺身站起来,扳了面孔,厉声喝骂。 “好大胆的骗子!我们都是诚实商人,自有王法保护,不怕你撞骗!你将老光珠带来掉包,现在真赃还在你的手里,你还凶?老二,快把他抓住了,送到衙门里,问他个招摇撞骗!” 那长大汉子当真斜着眼睛,卷起些那酱色皮袍的衣袖,凶狠狠地要走过来动手。王员外见状退后一步,仍不慌不忙地用镇定的声音说道:“老二,小心些,别乱动!小心你背后有人来了!” 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呢幕背后的侧门已给推开,有四、五个人悄悄地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身上罩着白色的堂倌儿制服,身材很肥矮,后面另有一个戴黑玄罗帽穿黑色短衣的高个子。他们俩各握着一把雁翎刀,向房间中的两个人冷冷地看着。 胖子招呼说:“聂兄,你这活儿干得真干脆!” 那员外打扮的人得意地一笑。“子舟兄,你是说这出把戏玩得还不错吗?……嗯,你的演技也不坏。好,现在请你把这两位朋友拘起来罢!” 胖子把手中的雁翎刀交给了他的背后的同伴,后面的捕快一抖手中的的钢刀渐渐越围越紧,这时从外面又走进来五个差人。 齐自多似乎更显得瘦小了些。他张开了失血的嘴唇,还莫名其妙,期期地问假员外。 “喂……你……你到底是谁?你这是捣的什么鬼?” 假员外不答,慢慢地地取出一张帖子来给他。假员外道:“这才是我的真姓名,你留着做个纪念罢。” 齐自多一看之下,失声道:“哎哟!你就是聂小蛮?” 旁边的大汉老二一看见冯子舟身后冒出十个差役,举起一只右手,像要想抗拒,但是后面高个子早就用手中的刀尖顶住了他的后心,这大汉终于是不敢盲动。冯子舟手下差人把齐自多的两手一齐锁好了,齐仍显出疑惑不服的样子。 员外装束的聂小蛮微笑地向他说:“嗯,你还有些弄不清楚?是不是?坦白说,你们的东西真是太好了,在短时期内谁也辨不出真假。可惜价钱太便宜了些,这样一来才引起人家的疑惑。但是一般人也只是疑惑罢了,到底还不能确定真假。所以这辨别真假的责任只能让你们自己来效劳了。” 齐自多感叹道:“难道你先前也不知道真假?” 小蛮笑道:“我的那粒珠子虽然光彩次一些,但终究是真的,你也明明知道。所以当我掉换的时候,你虽然眼见,却故意装做不觉察,任我掉换。你一定以为我偷鸡蚀米,暗暗地得意,不过你就进了我的圈套。因为这样一来,你已经明明告诉我,你的珠子当真是不值钱的假货;我们先前的怀疑也就完全证实了。不然,你明明看见我掉珠,怎么肯轻轻放我出去?”说完,聂小蛮又转过头去瞧大汉道。“朋友,刚才你和我开玩笑,你也一样不要珠子,反而要我的鼻烟壶。那自然更显而易见了。” 老二不开口,只从眼睛里发泄他的怨恨。黄蜡脸的瘦子低下了头,兀自叹着气,那蜡色仿佛淡了些。聂小蛮撕下了粘眼皮的胶,露出他原本的炯炯的双目。他又用手在自己的上唇上摸了摸,那两撇燕尾式的黑须便落下来。 小蛮又回头向胖子道:“子舟兄,你在这齐老板的身上搜一搜。我的那粒珠子是恒源斋里借来的,让我顺便带去交还了罢。我还压着不少银子在那儿呢。” 搜索顺利地完成了。聂小蛮接过了珠子,将房门上的插销拔去,拉开了门,又回身向冯子舟说话。 “我看他们俩绝不是懂得造这样假货的人,这东西一定另有来路。回头你得问个明白。 对不住,我先走一步。这套衣服真是穿不惯,我赶紧要回去换掉。” 二个月时间,不过弹指之间。 从前线回来之后,景墨早就已经急不可耐,立刻要求聂小蛮详细地讲一讲自己不在的时候发生的案件。聂小蛮无奈苦笑,就从诸多案件中找了上面这一个故事,讲给了景墨听。 之后,小蛮又问起景墨前方的战事,这两个月以来战事究竟如何了?景墨便简略地讲述了,两个月来的战斗经历。 嘉靖三十八年,数千倭寇在台州、温州登陆,一路烧杀抢劫,浙江沿海形势又紧张起来。 一府六县,沿海数百公里,有许多倭寇巢穴,其中危害最大的三大巢穴是栅浦、桃渚、海游。戚继光将军的好友谭纶,这时已经升任浙江按察司副使,正好是戚继光将军的上级。有了谭纶的支持,戚继光将军终于可以暂时拜托严党,真正能发挥自己的才能了。 四月,戚继光将军接到往台州剿倭的命令,立即召集部将商讨对策。这时,倭寇已经包围了桃渚千户所。初五,谭纶和戚继光将军领兵从宁波出发,向东南进军。军容整齐,盔明甲亮,戚继光将军十分高兴。大军越往前走,碰见的人越少。其实村庄也不少,可大都是空的。村中房倒墙塌,到处是一片废墟。 军队开到桃渚附近,驻扎下来。桃渚已经被围一个多月,对外交通全部断绝,城中度日如年,危在旦夕。 戚继光将军一到,就做好打仗的准备。他派几十名鸟铳手偷偷进城,鸟铳手按照他的命令,到处大张旗鼓,这是戚继光将军布置的疑兵之计。他还派出几路军队,分头埋伏。 十六日,戚继光将军悄悄引军逼近敌营,设伏兵四支,又令数十名鸟铳手潜入城中,广张旗帜,充当疑兵。倭寇攻城,城上鸟铳齐发,大批倭寇被击毙。倭寇抬头,见城上旌旗蔽日,以为明军大队人马到了,急忙撤退。倭寇退走之时,又遭受到戚继光将军的伏兵出击,余寇逃往章安,与栅浦之倭合兵一处,返身迎战,其势十分猖狂。 戚继光将军率军一路追赶,列阵椒江岸边,亲自擂鼓督战。明军精神大振,奋勇向前,与倭寇短兵相接。 第四百二十二章 救兵到场 处州义士胡元伦虽已身被数处创伤,仍血战不已,冲锋在前,众兵紧跟其后,举刀劈敌。倭寇于是大败溃散,夺船奔命,来不及上船的,大批被淹死。败寇分两股,一半乘舟逃往南岸,另一半逃窜到椒江北岸的山区。 戚继光将军率部紧追不舍,在黄蕉山包围了敌人。乘夜色朦胧之际,四面进攻,大败敌军。在戚继光将军率军追敌之时,又有大批倭寇继续向桃渚进攻,各处警报频传。 戚继光将军乘战斗间隙命部众稍休息,调理伤员。自己则根据探报,研究对敌策略。通过分析,戚继光将军知道了在台州、温州的倭寇详情。 于是,戚继光将军建议上司,以分巡佥事曹天佑督指挥祁云龙等部屯兵黄岩,阻击温州之倭寇北窜。以锦衣卫苏景墨与知县张师善率所部乡兵对抗栅浦之倭。以海道副使谭纶、都司戴冲霄督诸部客兵屯海门卫,占据险要地势,切断桃渚、栅浦二寇之间的联系。戚继光将军自请率处州义兵再解桃渚之围。总督胡宗宪按照戚继光将军的建议,安排了军力部署。 二十四日黎明,戚继光将军进军桃渚,离敌还有三十里时,倭寇看到明军来势凶猛,便立即解围而走。戚继光将军亲临敌前,根据敌情,指挥明军发动猛攻。 戚继光将军命部将楼楠、丁邦彦率部浮水先登,复授计卢锜领兵往敌巢纵火。火起,敌人阵脚大乱,队长杨贵直入倭巢,奋勇杀敌。倭寇惊溃,慌不择路,大批被烧死淹死。 这时又值倾盆大雨,残余倭寇连夜开船,往栅浦方向逃去。桃渚之倭被击溃,被俘的一千多百姓得以释放。 消灭桃渚之倭以后,到了五月初一,戚继光将军率师来到海门卫,正拟与谭纶商议扫平栅浦倭寇,这时,又有探报来传,有三千多多倭寇从贾子、栅浦方向而来,要袭击海门卫。 戚继光将军以军士急需休息,便令卫军暂为守城。这帮军官平时懒散惯了,尽管接受了命令,却无心防守。 海门紧靠大海,卫城离海才两里路。到了半夜时分,数百倭寇乘天色晦黑,悄悄潜来袭城,等到三十多个倭寇已经爬上城头,守军才发觉,惊慌失措。戚继光将军闻讯,见情势危急,也来不及整顿队伍,飞身上马,手舞双剑,直奔城门。 这时风雨交加,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卫士匆忙大声疾呼:“主帅亲自冲上去了!”部众惊醒,将校兵卒急速出军。谭纶也率卫士奔出督战。众人杀倒登城之倭,袭城的倭寇匆匆奔回水上敌营。 海门卫所保住了,戚继光将军为了严明军纪,把负责守城的人斩首,城中的形势才逐渐安定下来。 倭寇知道海门有备,不易攻取,便准备向南过新河,出南涧逃走。戚继光将军熟悉地形,料知倭寇肯定会走这条路,便事先命士卒钉桩连船,堵塞敌人去路。 倭寇只得停泊牛桥,爬上新河所前山,筑垒拒守。戚继光将军和谭纶早已率众埋伏于此,见倭寇退来,从容布置,出奇击敌。先以少量兵力出西城,引敌出动。 倭寇见这里防守空虚,都往西城涌来。戚断光立在城头瞭望敌人动向,见倭船都在城南牛桥。倭寇扑向西城,必奔牛桥而去,到时势必从南门经过。 于是,戚继光将军命令全部精锐兵马,埋伏在城南。果然不出所料,倭寇又往南城急急奔来。 早已等在这里的明军,一下子冲上去,三路合击。已经疲惫不堪的倭寇不敢再硬拼了,纷纷登船,隔水拒明军。 明军发射巨铳炸碎倭船两艘,倭寇又慌忙登岸迎战,复遭痛击,没有办法只得退回舟中,逃往南岸。明军鸟铳齐发,枪弹横飞,纵火攻敌船,大获全胜。焚毁倭寇双桅巨船三十多艘,烧死淹死倭寇有一千多人。 从南岸登陆的倭寇,往乐清逃去,打算同温州之倭会合。戚继光将军对谭纶说:“倭贼已经失魂落魄了,应当急追!” 十二日,明军在南湾追上了败寇。倭寇分五路占据海岸高山,凭险固守,抢劫了数十艘渔舟,随时准备出海逃走。 戚继光将军先命卢锜等率军近千人,从山背抄敌后路,正面分兵五路攻敌,故意只留海路一条,而在海口处设下埋伏,单等倭寇逃来。 战斗开始后,倭寇居高临下,箭石齐发,明军无法攻占。戚继光将军见山上有两个倭寇首领在摇旗指挥,遂同弟弟戚继美冲上前去,兄弟俩各射一箭,两个倭寇首领应声倒地,余寇吓得慌忙躲进树荫中避箭。 各路明军乘机全力进攻,霎那间,倭寇阵地背后杀声震天,原来卢锜等已率众从山后袭登山顶。于是,明军上下交攻,左右夹击,倭寇无力抵抗,果然从戚继光将军留下的那条海路逃跑,正中明军埋伏。 明军将其包围夹击,倭寇蹈水而死者,不计其数。来不及逃跑的,跪地求饶,倭寇首领也俯首投降。 残余倭寇往温州窜去,戚继光将军一路追击,将其消灭在温州的盘石、馆头,温州的倭寇也被戚继光将军分兵赶下海去。 到了十八日,戚继光将军奉命挥师北上,与其他各路明军配合,剿灭盘踞台州府宁海的倭寇。盘踞宁海的倭寇听说各路明军齐集,心存畏惧,乘船往海上逃去。 戚继光将军督率舟师,乘风奋击,把总任锦率所部水师追敌,在猫头洋击沉倭船六艘;把总邱泓又统领所部水师,在清门洋击沉倭船五艘,焚毁四艘,此战景墨也再次参加,参与救出被俘百姓五千多人。 倭寇在海上没有办法对抗明军,转而登陆聚集,抢占民舍,据楼死守,被都司牛天锡所率明军全歼。至此,嘉靖三十八年入侵温州、台州二府的倭寇,被全部消灭,浙江沿岸的局势暂时平静下来。 在短短两个月时间里,戚继光将军驰骋在浙东抗倭前线,立下显赫战功。他在这场平倭战争中英勇奋战,沉着指挥,已成为一位远近闻名的勇将了。 四百二十三章 成名之战 金陵向来不缺乏美景,静静流淌的秦淮河,悄无声息的高淳保圣寺塔,鲜红亮丽的雨花台,都是人们中心神秘的向往。 金秋时节的金陵,用满城的梧桐和银杏,点缀着大街小巷。 秋风吹过,满目灵动的金黄,把这座传奇的古都,映衬的更加秀美和浪漫了。 这天早晨衙门都头陆丹健派,说城南阴阳营的一处屋内发生了一桩疑难的凶案。他已经在那屋中勘验过一回,没有头绪,所以请两人去察验一下,帮帮他的忙。聂小蛮立刻应承了邀景墨一同去。一则“疑难”两个字,早已触动了小蛮的好奇心,二则陆丹健和两人有些交情,他此番既然诚意求助,两人也理当去走一遭。 两人到达案发地点时,那身材短小而结实的陆丹健等候已经好久。彼此招呼了几句,陆丹健就先把案发的由来告诉两人。他说这家姓白,主人白固山是四海钱庄的掌柜,死者就是他的夫人史秀春。那天早晨卯时半钟的时候,有一个白家的佣人刘阿狗到应天府衙门去禀告,说他家的主母不知道被哪一个人杀死了。衙门里便派下当值的都头去查,陆丹健得信,就赶到应天府,同了赵其琛一起来勘察此案。不过查了一会儿,越弄越觉得迷惑起来,所以才来请教小蛮与景墨两人。 聂小蛮听了以上的这些信息,想了想才问道:“赵其琛现在在哪里?还没有回署吗?” 陆丹健道:“没有。他此刻又到楼上去了。我们不如先上去看一看。” 聂小蛮点了点头。陆丹健便在前引导。 那屋子是青砖嵌粉线的新式建筑,是白固山自己的产业。同式的屋子有两宅,是并列的;第一号一宅白固山自居,第二号二宅租给一家姓刘的人家。每宅有两进院,第一进沿街,都有木栏杆的阳台,那楼梯在第二进内。 众人到了楼上,就看见靠街的前一进是一个宽大的卧房。房中的一切家具都是漂亮的红木质,房里放摆的各种用具都不是俗物,十分富丽。前面有两扇长窗,左右另有短窗。长窗外就是靠街的阳台,也有圈椅小几之类。 那位正在卧房间中勘查的高个胖子赵其琛,看见两人进房,回头来略略招呼了一声,便重新转过脸去,把玩他手中拿着的一只鞋子,似乎正在竭力研究。聂小蛮也不说话,一直走到一只红木大卧床面前,苏景墨则紧紧地跟着。 床上躺着一个女尸,约有三十岁左右。那女子的面庞虽然惨白可怖,然而细眉直鼻,位置却端整有致,可见生前是一个绝色的少妇。她的身上穿一件浅灰色缎子的薄棉袄,已经不见得十分崭新,下面是一条玄绸的裤子,脚上是灰色丝袜,黑缎绣花鞋。她的白皙的领颈间露着深紫色的凝血,似乎就是致命之处。 聂小蛮看了看,便问道:“是刀伤致死的?” 陆丹健答道:“是。我们已经仔细验过,喉管被利刀割断了。” “有凶手踪迹吗?” “没有。但是尸旁有一只男子的鞋子。” “一只鞋子?只有一只?” “是。只有一只单独的男鞋。这真最是奇怪!” “可就是赵兄手里的那一只鞋子?”小蛮说着侧过头来,向站在窗口的胖子瞥了一眼。 “正是。”陆丹健点了点头,准备回身要向赵其琛去取。 聂小蛮突然摇头阻止他, 又问道:“慢。这尸体的状态,你们可曾移动?” 陆丹健道:“没有。不过我们来的时候,床上的白纱帐子是放着的。” 聂小蛮摸着下巴,沉思地说:“照这情形看,床上的被褥没有动,死者也没有脱掉衣鞋,似乎被杀死的时候,并不在床上,是死后给搬移上床的。” “看啊!”陆丹健不自觉地拍着手掌,叫了出道:“聂大人,你的看法恰好和我相同。你们看,地板上的血迹反而比床上的多,也就是一个明证。” 聂小蛮点点头,又矮着身子,仔仔细细向死尸的颈间观察。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这是一桩谋杀案罢?” 陆丹健道:“不错。刀伤,不见凶刀,已经尽可以够作为被杀的铁证。” 聂小蛮的目光仍注视在尸身上,然后道:“就伤势论,刀锋是从右肩后而向前的,似乎有一个人站在她的背后,乘她不防备,就突然间下这毒手。死者没有准备,不但来不及抵抗,连喊叫都不可能。”他顿了顿,似乎是自问道。“可曾遗失什么?” 陆丹健道:“没有。箱子上的锁都完好,似乎没有什么损失。” 聂小蛮道:“那么那只鞋子你们在哪里寻得的?” 陆丹健用手指了指,答道:“就在这靠近床的地板上。” 聂小蛮站直了,回过身来,笑嘻嘻地走近窗口去,向赵其琛点了点头。他道:“赵其琛,你看这鞋子是怎么回事?可已有什么发现?” 赵其琛的身材相当高,腹部更特别凸大,所以他的那件酱色厚呢袍子也特别宽大。他转过了他的肥大的头颅,把鞋子递给聂小蛮,答道:“我看这鞋子很有关系。破案的线索或许在这一只鞋上!” “哦?”聂小蛮应了一声,将那鞋子反反复复地察验。“哎哟,鞋面上是个水债吗?”他将鞋子凑在鼻子上嗅了几嗅,然后,又嘀咕一句。“真奇怪!” 那是一只蒲鞋式的男鞋,属于有足的,有七八分新。鞋面是淡雪青色的铁机花缎,鞋底是上等牛皮,颜色既显,式样又深口入时,但鞋的右半面染着些黑色的泥迹。 聂小蛮侧过脸来瞧着景墨,笑道:“这鞋子若是让远来的异乡人看见了,一定要说它是时髦女子的鞋呢!” “嗯!” 苏墨应了一声,也不禁得意地一笑。原来在嘉靖年间的大明,金陵的所谓“漂亮”男子都喜欢穿花色鲜艳的鞋子。苏景墨对于男子们穿了这种女性式样的鞋子,真是有些代他们肉麻。聂小蛮这句话分明和景墨有同样的看法。 聂小蛮抬起了头,问道:“赵其琛,你说这鞋子很有关系,那你总归是已经在这东西上发现了什么。是不是?” 赵其琛点点头道:“据我看,这鞋子的主人一定是一个漂亮的青年。” 第四百二十四章 秋满金陵 聂小蛮延续着声调,应道:“是的,不过你那‘漂亮’两个字用得太罪过了!还不是直截了当地说一个‘浮浪’有子弟,或是说一个不长进的无耻之辈,更恰当些! 陆丹健接口道:“我看这青年的身材比你我要短小一些。” 赵其琛忙道:“你是根据这鞋子的大小说的?唔,不错。我也有同样的看法。 聂小蛮点头道:“你们两位的眼力都很高明。但是这鞋子的来由是怎么回事?它和这凶案有什么样的关系?你们可有没有什么看法?” 赵其琛答道:“唔,这两个问题原是全案中的关键。我们请二位大人来讨论的也就是这两点。” 聂小蛮在那红木梳妆镜台前站住了,向那胖子说:“嗯。我看这鞋子不像是主人白固山的。”他顺手将鞋子放在镜台上的略有几件乔装打扮的饰品的旁边。 陆丹健抢着答道:“当真不是。我已经问过刘阿狗和一个小使女菊香。据说白固山的年纪已经四十多岁,而且也从来不曾看见他穿过这样的鞋子。“” 聂小蛮点点头,陆丹健又道:“……哈跟哈哈,我看如果这男的足有四十多岁光景,自然不会穿这样女性式的鞋子。这死掉女子的年纪似乎还不到三十,丰姿的确很美。这样看来,夫妇俩的年纪相差好像太远些了。这姓白的长相是方脸阔下巴,浓眉黑眼,很有精神;这死掉的女人有一双美目,一张小口,脸形是圆的。从年纪上估计,这夫妇俩的确相差十五六岁。” 赵其琛这时在旁边补充道:“对。我已经问过,死者本是白固山的续弦。” 聂小蛮又点点头。“那才对。那么案情经过的情形是怎么回事?这里有什么人可以问话?” 陆丹健应道:“这里一共有五个人……三个主人,两个佣人。白固山一向住在杭州,此刻还没有得到消息。白固山还有一个未嫁的老姑母,和死者同居,但在前天也就是初三那天晚上,这老姑母已经往她的次内侄白靖平那里去。刚才我们已打发人去报信,现下还没有回来。所以可以问话的主人一个都没有。” 聂小蛮又问:“这白靖平是白固山的胞兄弟吗?” 陆丹健应道:“是。” “他住在哪里?” “止马营牵牛巷九号。这是刘阿狗说的。” “刘阿狗还说些什么?” 陆丹健道:“他是看门打杂差的。据说昨晚他住在他自己家里,今天早上才回来,突然看见前门虚掩着。他走进来喊叫,又没有人答应。后来他到了楼上,又看见后楼的房门锁着,锁钥留在外面。他把门开了,才将菊香放出来。他便叫唤少奶,不见答应,才走进这房里来,就发现床上的尸首。这屋子里没有一个主人。阿狗和菊香都慌得没有办法。他们呆了这样过了一会儿,阿狗才匆匆往衙门里去禀告。” 聂小蛮想了想,问道:“那小使女可知道什么?” “菊香还只有十三岁,平时做些零星小事。昨夜的事,她更说不出什么,连案发的时间都不知道。”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他的脸上出现诧异的表情,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道:“这真奇怪。现在刘阿狗不是在楼下吗?请你去叫他上来,让我问他几句。” 陆丹健答应着,回身就下楼去。聂小蛮乘机走到窗口去,察看那沿街的阳台。景墨见状也一样跟过去。这时候,赵其琛突然走近前来,拉了拉聂小蛮的袖子,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他低声说:“大人,据我看来这桩案子的主因大概不出一个字。” 聂小蛮转过头来,好奇道:“哦?你已经看出了主因?请问是哪一个字?” 赵其琛显出一种过于夸张的谨慎,仍附着聂小蛮的耳朵说:“这个字一共九笔,三个三笔字排列而成的。大人,你说是不是?”说完,他又露出了意味深长地微笑,好像说出了什么不测之天机。 突然,一阵脚步混乱的声音阻止了聂小蛮的回答的话,只见陆丹健领着一个男仆走进来。 那人的年纪约有四十左右,身材很高大,脸色略黑,头发光润,浅黑的眼珠中带些惊惶的神情。他的装束很整洁,一件灰色棉布的窄袖短棉袍还是簇新的。聂小蛮先叫他把发现凶案的经过由来说明白。他所说的和陆丹健复述够完全一样。 聂小蛮又问道:“你既然在这里当担看门的事务,怎么晚上却住在你自己的家里?” 刘阿狗说:“我家里有老婆和老娘,不过我不是天天住在自己家里的,一个月只有一次。这原是府上少爷答应的。” “哎哟,这倒巧。昨夜里可就是你每月例行的假期?” 刘阿狗不回答,但有意无意地吐出舌尖来舔~他自己的嘴唇。 聂小蛮又追着问道:“说啊。我问你。你的例行的假期是在每月初四吗?你怎么不答?” 刘阿狗疑迟道:“不……不是,大爷。假期本来是在十六。不过昨晚上我回去,是少奶吩咐的,并不是我自己的主意。” “是吗?你主母怎么说?” “少奶说本月中旬要出门去,我得看守门户,不能走开,所以叫我提早回家一次,补足本月分的休假。谁知道不先不后,偏偏就在昨夜里出了这样的横祸。” 说着男仆的舌头再度吐出来。他的头低了下去。聂小蛮靠镜台边站着。他的目光注视着男仆,两个做公的人则自动地并坐在一只有铺着黄色锦缎的长椅上,视线也都集中在这男仆身上。苏景墨凭着靠窗口的一只红木书桌,用冷眼观察着全局。 聂小蛮又问:“你主母当真这样吩咐的?阿狗,你知道这一件案子的案情很复杂,你要是有一句虚话,那你就自讨苦吃。你不要想死无对证,就可以随便说。你说的话,我都有法子证实的,你可不要说让自己后悔的话。” 刘阿狗抬起头来,睁大了双目,慌忙道:“大爷,我的话句句都是真话,不敢撒一个字谎。” “那就好。我再问你。你主母叫你提前回家的话,是在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第四百二十五章 阿狗 “昨天傍晚时候。” “你在什么时候从这里动身回家?” “吃过了晚饭,约摸酉时二刻左右。” “酉时二刻左右就已经吃过了晚饭吗?你们家是不是天天这样早?” “平常总在酉时二刻才开饭,昨天因为姑太太往二少爷那里去了。少奶奶自己煮饭,就没有一定的时刻。” “你家里在什么地方?” “就在将军庙后面,四卫头十四号。” “你去的时候,你的主母是怎么回事,没什么事吧?” “少奶当时还是好好的。” “屋子里可有别的人?” “没有,除了菊香没有第三个人。” 聂小蛮略顿了顿,又问道:“昨天白天可有什么人来过?” 刘阿狗摇摇头。“没有。” “平常时候呢?可常有什么亲戚朋友等来往?” “这也很少。因为少奶奶的娘家在宁波,不常来往。如果说朋友,更是没有。少爷是在杭州的。少奶奶又不喜欢出外去做什么,人家自然也不上这里来。” “你说很少,自然不是一个人也没有来。是不是?” “是的,隔壁刘少奶奶跟刘少爷有时过来聊聊天,不过是很难得的,过得实在不多。昨天也没有来。” “还有吗?” “嗯,二少爷有时候也来玩。” “二少爷?是不是住在止马营的白靖平?” “是。他在前天也来过,还领姑太太到他那边去。” 聂小蛮又换过话题。“那么信札总也有的罢?我看你家主母应该不会不识字。” “是的,少奶是读过书的。如果说信札的话,倒是看见少奶奶常常写。前天早上还有一封信来,是我拿上来给少奶的。 “哎哟。这信从哪里寄来?” “我不知道,大爷。我不识字。” 聂小蛮撇了撇嘴,似乎很失望。他目光向那长椅方向掠过时,两个做公的公人都皱着眉。 聂小蛮又瞧着男仆问道:“这样说起来,平时来往的信,你也不知道从哪里来和寄到哪里去了? 刘阿狗道:“是。我都不知道。 聂小蛮又回头瞧着陆丹健:“丹健兄,请你在那书桌上面检查一下,可有没有什么信件之类的东西。” 陆丹健刚要站起来,突然给赵其琛抢了先。他快步走到景墨的背后的书桌面前去。陆丹健也跟过来,开始帮着检查。景墨仍旧注意聂小蛮的动作。只见小蛮突然离了镜台,走近刘阿狗的站立所在。 他低声问道:“阿狗,我问你一句要紧话。你得坦白说才好,如果不坦白,只怕你是要自误,你明白吗?好的,你主人每隔几时回来一次?” 刘阿狗抬头向聂小蛮瞧了一瞧,呈现着疑迟的样子,慢慢地道:“少爷回家不一定,每月不过一两次。 “你的主母平时的行为是怎么样的?” “啊?大爷,您什么意思?”他好像不明白聂小蛮的语意。 聂小蛮说:“譬如说,她规矩不规矩?守不守妇道,你明白吗?” “哎哟,这个……少奶奶本是很规矩的。因为她不大出门口,又没有什么男人家上里来。不过……一不过……一” 聂小蛮的目光闪了闪,催逼道:“”快些坦白说来。你为什么要吞吞吐吐?” 刘阿狗又舔舔嘴唇才说道:“有的时候有些不规矩的青年男子们,看见了少奶奶在阳台上,常在门外面胡乱调笑。但少奶奶终不理睬他们的,这也不算少奶奶不规矩的。” “哦,是怎么回事?胡乱调笑?具体是什么?” “有时站在门口不走开,有时笑一阵,有时还做怪叫。” 赵其琛过来打岔子。此时他的手中拿着两封信,挺着他的大肚子,匆忙地走过来。 他说:“聂大人,这里有两封信。信锁在书桌的抽屉里,我们破坏了锁键才发现、不过都是寻常的家书,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的话。” 聂小蛮把信接过来细细查看,景墨也凑近去。一封是宁波寄来的,是死者父亲陆沾山的手笔;另一封则是她的夫君从杭州寄来的,内容果然都是些家常话,并与什么线索。她父亲说的是死者的长兄添了一个孩子;白固山的信告诉她最近在生意上上赚进了不少钱。而且两封信的日期也相当远,宁波的一封已经相隔了两月,白固山的一封也在二十多天以前。 聂小蛮道:“此外没有别的信了吗?” 赵其琛道:“没有了。我们都已检过。” 聂小蛮沉吟着道:“那么还有前天来的一封信呢?那封信既然盖了印章,一定是一封加急加快的信,必然很重要,现在又往哪里去了?” 说着,小蛮运用他的锐利的目光,向四面观察。景墨也随着他瞧这卧室的四隅,突然见左壁角的一口衣橱脚边有一小堆纸灰。 景墨便用手指着问道:“聂小蛮,你瞧,这是什么东西? 聂小蛮的目光随着苏景墨手指的方向,急忙注视到壁角去。他随即走到那里,俯身下去细瞧。 小蛮惊喜道:“景墨,你的眼力不错!这真是纸灰,还有些没有烧尽……哎哟,这明明是做信封的牛皮厚纸啊!他轻轻地将剩余的纸角拾起来。”可惜瞧不出什么字迹。“ 一看是这种情况,景墨问道:“你想前天来的一封信,会不会给烧掉了?” 聂小蛮丢下了烧剩的纸角,应道:“是,大概如此。” 赵其琛空起劲了一场,重新坐在铺锦的长椅上。陆丹健不再坐,走出屋子去,察看阳台上的一把精致盘花的圈椅。聂小蛮回到阳台前,继续向刘阿狗请问话。 小蛮问道:“阿狗,你说的那些胡调青年,一共有几个?” 阿狗又舔舔嘴,说:“嗯,有两三个。” “你可认识?” “不……嗯,有个小白脸,身子不大高,我看见过。” “好的,你说得仔细些。你怎么会特别注意他?” “有一天我听到门外有怪叫声音……像是在装画眉叫,我走出门去看了看。一个穿得很漂亮的男人正昂着头看阳台。我看见像是个小白脸。 “那时候你的主母在阳台上,是不是?” “是,我看见少奶刚从阳台走进去,在关窗子。” “以后呢?” “那男人看见我开门出去,也就走开了。” 第四百二十六章 小白脸 聂小蛮停一停,转过身去从镜台上拿起了那一只鞋子。 聂小蛮又问:“你且好好看一看,这鞋子你以前可曾看见过?” 阿狗摇头道:“没有,老爷。今天早上,我走进这房里来,才第一次看见这鞋子留在地板上。” 赵其琛好像耐不住缄默,插嘴说:“你想这鞋子会不会就是那个小白脸穿的?” 阿狗听了这话一愣,答道:“这个我不知道。” “要是你再看见这小白脸,你可能认得出?”赵胖子像要抓住这线索,又逼问了一句。 刘阿狗又摇摇头,扫兴地说:“不,我认不得。我不留心,没有看清楚。” 赵其琛失望地靠着椅背,整紧了眉毛,不再坑声了。陆丹健从阳台上转身回来,用手指指那小圈椅。 他说道:“聂大人,我看这女人平时常坐在这阳台上。” 阿狗突然自动地接口道:“是,少奶奶常在阳台上做些针线,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只是在那里看书。” 聂小蛮经过了一番思索,突然提出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的问题,而且这问题看似与案情毫不相干。 他问道:“阿狗,这里的邻居街坊之中,昨天可有什么人家办喜事?你好好回忆一下再说。” 刘阿狗听此一问,也是一呆,不过去马上答道:“唔,有的,燕山路里前天有一家人家娶媳妇。聂小蛮的眉毛轻轻地一挑,接着又挥了挥手,点头道:“好了。你且下去叫菊香上来。” 这样一来,问话就暂告一个小段落,聂小蛮似乎闲了些儿,也坐到一只圈椅上去。苏景墨的神经也松了松,就也在书桌后面的太师椅上坐下来。陆丹健乘机向聂小蛮打探案情。 陆丹健问道:“聂大人,你看这一桩案子终究是什么动机?” 聂小蛮沉吟地答道:“疑点不少,各方面的牵扯也很多,一时真不容易找出一个头绪来。” 赵其琛从旁边插嘴说道:“大人,你说的疑点是不是指这一只鞋子?” 聂小蛮道:“还有别的。那烧毁的信,阿狗的提前回家,还有菊香的房门给锁住。种种疑迹似乎都指着一个方向,似乎有一种可能。不过,阿狗说的关于死者的操行来看,又显得不相符,我还看不透是什么动机。” 赵其琛的厚嘴唇动了动。“据我看,这桩案子可能没有这么复杂的内情。我看这次的事情是很显明的,我刚才已经说过,这案子是……” 他的宏论还未发表,却被一个人的到来给阻断了。 正好,菊香已走进房里来。她还是一个小孩子,脸色有些焦黄,琉一条小辫子,穿一套盘领窄袖长衣,表情上带着恐惧的表情。她走到那罗汉床的一端,站住了,低了头,不敢把眼睛看到床上去。聂小蛮用温婉的语调,问她昨夜可曾听见什么声响。据这小使女说,从昨夜戌时就睡后,直到天明,她一直睡得很熟,没有听到声响。 聂小蛮问道:“今天早上你什么时候起身的? 菊香道:“我起得很早。不过我的房门从外面锁着,我走不出来。我叫了几声少奶奶,也没有人答应。后来我听到前门上有人扣门,接着阿狗上楼来,才开了锁,把我放出来。” “你的房门本来是锁不锁的?” “不锁的。” “那么钥匙呢?是不是常常留在房门上的销孔里?” “不是。钥匙一向放在这只抽屉里。”说着,她向镜台的一只抽屉指了指。 “你想昨夜里谁锁上你的房门?不让你出来,谁会这么干?” “我不知道。想不出。” 聂小蛮向陆丹健和赵其琛看了一眼,似乎在暗示这一点也是案中的要害。陆丹健点点头。赵其琛却像胸有成竹似地并不理会,而且还像是认为聂小蛮这寻问也是多余的。 聂小蛮继续问道:“阿狗昨晚上不住在这里。你可知道?” 菊香说:“起先我不知道。他开门放我出来之后,才告诉我的。” “你从房中走出来以后,又干些什么?” “我跟阿狗进来寻少奶奶,可是,可是一走进房,就看见少奶奶这个样子!哎哟,吓死我了!”她的黑脸泛了白,声音也发着颤。 “以后呢?” “阿狗出去禀告官差,我也吓得不敢再留在楼上。” 聂小蛮听到这里又停一停,然后问道:“你是住在后房的?是不是?” 菊香道:“是。我和姑太太睡在后面。阿狗在楼下。” 聂小蛮道:“假使这里有什么声响,后房可听得见?” 菊香道:“要是声音大,听得见。不过昨夜里我真是没听见什么声音。” 聂小蛮站起来,又拿了鞋子问她。菊香也说从来没有看见过。聂小蛮又问她主母规矩不规矩,平时的操守如何,菊香的回答的话也和阿狗的话相同。聂小蛮并不再问,先打发菊香下去,然后向陆丹健说话。 小蛮道:“丹健兄,这桩案子的动机是什么,我还不能说。但据现在的线索来看,凶手似乎是一个与受害者相熟识的人。我们单看死者的伤痕,菊香的没听见声响,和这房中并没有挣扎过的迹象,都是很明的证据。” 陆丹健说:“那么你想我们现在该从哪条线索入手?” 聂小蛮略一沉呤,说道:“我们必须分路进行。陆丹健兄,你等现姑母回来之后,仔细问问她,终究有没有常在这里往来的人。” “阿狗说,白靖平常到这里来。” “嗯,那么,这个人最好也跟他谈一谈。”聂小蛮这时候回头看着景墨。“景墨,你到隔壁刘家去问问。这夫妇俩也常来聊天的,看看有没有什么意外的线索。” 赵其琛突然插嘴道:“我已经到隔壁去问过。这姓刘的叫奎英,在汇通当铺里当帐房先生,人很朴实,不可能会穿这种花哨的鞋子。我以为这鞋子最重要,咱们必须查究它的来历。假如能够查明了,案中的真相自然就可以明白。” 聂小蛮点头道:“你说得有理,这鞋子确实是本案中的要点,少不得要寻获它的主人。” “哦,大人有把握吗?我们是不是去找那些来调戏妇女的那些家伙?”赵其琛热切地补充了一句。 第四百二十七章 菊香的话 聂小蛮慢慢地地说:“把握说不上。现在我就计划出去调查这一点。不过有个先决问题也得搞清楚。” “什么先决问题?” “死者的贞操是怎么回事,我们还没有确切的证明。” 赵其琛皱皱眉,不回答,仿佛又认为这问题是多余的,陆丹健却表示同意。 陆丹健说:“不错,关于这一点,我们还只有刘阿狗和菊香的话。我看这个阿狗的话不一定可靠,我计划到四卫头去搞清楚。”陆丹健说着就将镜台上的鞋子拿在手中。 聂小蛮赞同陆丹健的看法,就先下楼走出去。苏景墨和赵其琛并陆丹健到了楼下客房间中,约定分头进行,事毕以后仍在白家集合。陆丹健到将军庙背后刘阿狗家里去。他临走时又叮嘱守住门口的捕快暗暗地监视阿狗的行动。苏景墨主张先到隔壁的租住户刘家去调查死者的贞操问题。赵其琛却表示反对。 赵其琛道:“上差老爷,你何必空费心思?这明明是一桩奸~杀案,我早就说过了。” 苏景墨迟疑道:“我还不敢下这样确定的判断。毕竟据阿狗和菊香的供词,这女人好像很规矩。” 赵其琛则坚决地说:“上差老爷,你何必听他们?这一只鞋子已经尽够证明了。” “鞋子固然可疑,但如果说它就是奸杀的铁证,似乎还难定案。” “苏大人,你太谨慎了吧。你想一个少妇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一只漂亮花哨的男鞋,这男子既不是他的夫君或亲戚,那么还有什么别的关系呢?这女人的贞操还待调查玛?” 凭着那只鞋子的支撑,赵其琛的辩驳是相当有力的,但是苏景墨仍不能无条件地被说服。 景墨想了想,说道:“那也不一定如此。也许有人为了什么别的缘故杀死了她,却故意留下一只鞋子,叫人家疑为奸杀,以便掩盖他的凶谋的真相。” 赵其琛大感不服,说道:“大人,你说有别的缘故?敢问是什么缘故呼?谋财?还是仇杀?大人可有充分的理由?” 赵其琛的口气显示出他的成见很深,绝不容他人的看法。景墨不禁有些儿着恼。 往往有些生性刚愎的人,往往固握着自以为是的主见,对于他人的言论,无论有理没理,绝对不肯容纳。这种丧失了理智的非客观冷静的态度,景墨难免自然是要生气。而且和这种人合作的确是非常麻烦的,这位赵其琛大概就是这一类的典型角色。 景墨冷冷地答道:“我的想法固然没有充分的根据,就是你的奸杀的理由也未必就算是千真万确。你想那鞋子虽然可疑,不过怎么会留在死者的房中,也得有个缘由啊。难道凭白无故,从天而降不成?” 赵其琛道:“这容易解释。碰巧凶手在行凶以后,慌忙逃走,不小心便留下这鞋子。” “不过,根据小蛮观察,凶手大约是在杀死那女人之后,又将尸首搬到床上。这就可见他的从容不迫。并且房间里又没有争斗的迹象,又何致于像你所说的慌忙逃走,连鞋都掉了?” “这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起先凶手即使很从容,但那时候也许有什么声响突然间发生,那么他的从容也可以立刻变成慌忙,也未可知。” “就算如此,那人怎么会留下一只鞋子?单独的一只也是难解的一点。是不是?” “不,我看并不难解。留一只,不留一双,也就是慌忙的明证。大人要知道一旦人在慌忙中,别说穿了一只鞋子就会跑路,就是赤裸了身子也会逃命的!” 赵其琛辞锋很犀利,一句不放松。景墨终于也不禁动了些肝火。 景墨皱了眉头,有些不耐烦地反驳道:“即使如你所说,也有些矛盾。你起先说鞋子是奸夫的,现在又说留鞋的人就是凶手。那么那奸夫为了什么要杀死他的姘妇,你也有理由吗?” 赵其琛突然冷笑道:“嘿嘿,这个问题不但我此刻还不能答复,我想就是尊友聂小蛮大人,在调查没有完毕的时候,只怕也未必有把握吧?” 僵局! 彻头彻尾的僵局! 僵局既经形成,再说下去,势必更没有意思。景墨心想自己如果发火,对方反而以为自己以官位压人。于是,耐着性儿轻轻地一笑,结束了这无谓的辩论,独个儿离开白家。 苏景墨直接去访问刘奎英,据说他出去了,他的夫人也不在家。景墨只得退了出来,又向附近的邻居都分别探问了一回。其中有几个说不大看见白家妇人出门,有几个说不知道底细,景墨听了全无头绪。 重新回到紧邻刘姓家去询问,不料主人却仍没有回来,有个老年的女仆说,白家妇人很规矩,但门外常有不三不四的青年们来调戏,也是真有其事。苏景墨查明刘奎英本人的年纪已经接近五十,夫妻之间可谓伉俪情深。这一点似乎可以解除些刘奎英本身的嫌疑。此外那老妪还告诉景墨,头一天夜里子时左右,她听到门前有鸟叫般的呼啸声音,接着,她又听到白家的阳台上好像有人开窗。 景墨回到白家的时候,陆丹健和赵其琛也早已回来。赵其琛出去访查的目的,是几个不三不四的青年,其中最重要的是一个不知是谁的小白脸,不过并没有什么结果。刘阿狗昨夜的踪迹陆丹健也已经查明白。阿狗和他家里的邻居们打了半夜马吊,直到丑时快过了这才睡下。陆丹健又重新问刘阿狗本人,说话也完全切合打听到的情况。这样一来,他所说的奉命提前休假的话,似乎是可信的。苏景墨也把调查的经过和刘家女佣的话说了一遍。 陆丹健说出他的意见,道:“这样看,死者既然提前遣开了佣人,半夜里门外又有这种怪叫声音,显然可以看出彼此有什么约定。” 赵其琛忙接嘴道:“对,对,我早已说过,这女人一定有偷情行为,所以她的贞操问题真是用不着再费心思去调查。”说着他的眼角向墨瞟一瞟。 这是挑衅吗?是,当然是。 第四百二十八章 死者的贞操 不过,景墨还是忍下了,并不理他。这不是景墨的忍耐力加强了,真是觉得跟这种怀着成见的人辩论,太无意义。不料,陆丹健却提出了异议。 他说道:“不过这里面也有冲突性。这件事既是两相情愿,房间里又没有争斗的情形,势必不致于奸杀。那么这奸夫为什么又行凶?” 许大胖支吾他说:“这个……也许……也许这女人的情夫不止一个,有什么痕迹落在昨夜里来的奸夫的眼中。那么凶杀的局面马上就成立了。” 陆丹健低了头不答。苏景墨一听这话,却被气乐了,心想,凶手没有找到不说,这奸夫却越来越多。要是每次讲不通,都够增加奸夫的数量来应付,也不知道到底要弄出来多少奸夫才够破案。 正在这时,死者的姑母已同了她的次内侄白靖平闻信赶来。白靖平是个满脸胡子的中年人,在辗米铺子里当掌柜,衣服很朴素。众人陪他们上楼。白靖平略略向他的嫂子的尸身瞧了一瞧,就向赵其琛谈话。他说他的嫂子人是不错的,兄嫂间的感情也不坏。这件事太乎意料之外。他说了几句,便说已经发了快信去让他哥哥回来料理后事。赵其琛努起了嘴,显然不满意白靖平的表示,因为这些信息和他的看法是相反的。 那老姑母的年纪已在六十开外。她一看见床上的尸体,便嚎啕地哭起来。等白靖平走了之后,陆丹健才劝住了她的哀哭,向她询问。 苏景墨听她的口气,这老姑母对于她的侄媳妇的感情相当好。她说死者很节俭,没有时下女子奢靡的习气;又说她平时安居不出,没有有什么失检点之处。这鞋子样式太奇怪,前天白靖平来,死者还说过她一同到止马营去暂住。不料老妇自己一走,竟会弄出这样的飞来横祸。 陆丹健谈到了谋杀的动机问题,那老妪突然记忆了什么。 她惊问道:“那只首饰箱子,你们可曾瞧过?” 陆丹健问道:“不是那一只放在大箱上面小箱子吗?瞧,那不是仍旧好好地锁着吗?”他用手指了指衣橱旁的一只箱子。 老姑母道,“锁着是没有用的,还得取下来看一看。这里面的首饰值五六百两呢。” 陆丹健听了这话才着急起来,忙走过去把一只小皮箱取下来。老妪又在镜台的抽屉里寻得了钥匙,将小箱子打开。她在箱内翻了一翻,突然失声呼喊起来。原来箱中的珠玉首饰都已经不见,只剩些不值价的普通饰品。 赵其琛的大胖头连连点了几下,很有把握似地说:“好,好了,这一来案情更有根据了。” 陆丹健也若有所思地地点点头,叹道:“嗯,可惜我们太马虎,不曾早些看一看。” 苏景墨仍处于旁观的地位,不发表什么,但觉得疑似的奸情案中还夹杂着钱财,这样一来案情显然更复杂了。 这时候,一个捕快走上楼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他说:“这信是一个我同班的弟兄送来的,说明交给两位头儿。” 赵其琛又抢先接过去,信封上写着赵其琛、陆丹健的名字,景墨一眼就看出是聂小蛮的笔迹。赵其琛随手拆开来。 那信道: “鞋主人是谁,虽尚不能指明,但下列几个人里面也许有一个就是。烦请丹健兄仔细调查一下,如有可疑,可即把他拿下。此后如有要事,可再往如下几处地址来找。 小蛮手书” 景墨一看之下,知道聂小蛮已经先回去了。这里的检查既可告一段落,自己也无用再留,也就辞别了回府。 当景墨也回到馋猫斋的时候,聂小蛮正在书房内弹他的古琴。景墨心想,小蛮这时突然又弄起琴来,难道说这案子已经得手了?还是这案子复杂得无从着手,所以小蛮才借提琴来解闷吗?景墨正想从琴音中窥测小蛮的心事,不料景墨才一跨进书房门,琴声便戛然而止。 聂小蛮的手指离开了琴弦,仰面问道:“景墨,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吗?” 景墨应道:“你是不是说死者的贞操问题?” “是。我看这女人不像一个淫~荡的女人。你调查的结果是怎么回事?” “我听各方向的口气,死者的确很有操守。”景墨随即把老姑母和白靖平的供词又说了一遍。完了之后,景墨又补充说:“不过情节上来看,仍旧有冲突,除了这一只鞋子以外,刘家的女仆昨夜里还听到呼啸声音。”景墨又把女仆的话复述一遍。 聂小蛮思索了一下,突然惊喜道:“哎哟!我的设想又得到一个佐证了。” 景墨一听,心中一喜,趁机问道:“什么没想?” “不是别的,就是这一只不可思议的鞋子。” “喂,小蛮,你说得明白些。终究是怎么回事?” “嗯,现在你知道的,景墨,我已经查明白,那鞋子的主人就是我正在开列的嫌疑名单的四个嫌疑人之中的一个。” “是吗。你用什么方法查明的?” “我到燕山路亲自去调查过,前天办喜事的一家姓马,住在第九号。我到马姓家里去查明的。” “方法呢? “这个很容易。我寻得了一个女佣人,问她前天到场的贺客里面有几个住在附近的漂亮青年。她就指出那四个人,并不麻烦。” “是吗?不过我不懂你怎么会到办喜事的人家去探问。” “因为这是刘阿狗指引我的。” 景墨叹了一口气,心想,聂小蛮永远不会明白,别人不可能像他一样聪明和敏锐,只好耐心地继续问道:“不错,这话我也听见。但是你当时怎么凭此猜到有办喜事人家,我至今还不明白。” “这一点你还不明白?不,不是凭空的。我自然有根据。” 景墨又继续耐着性子问道:“唔,什么根据? “就是那只鞋子呀。” 景墨挠了挠头,问道:“鞋子上有什么迹象吗? 聂小蛮坐直了些,点头说:“对啊。你没看见那鞋的右面有些儿黑泥的痕迹吗?这像是阴沟里的黑泥。似乎那人举足不稳,曾经踏入路旁的阴沟里去。” 第四百二十九章 奸夫越来越多 小蛮又道:“你总也看见鞋面上有个水渍。我嗅过一嗅,鞋子上带着酒气,是酒渍、这又显然可以看出这鞋子曾经被溅染过酒。那就可知那人所以举足不稳,也许就为了酒醉的缘故。不过近处没有酒楼,我才想到也许附近有什么喜庆请酒摆宴的人家,这样一来,便把这个问题问刘阿狗。” 原来如此!在当时觉得突兀的问题,经过了现在的分析和解释,便觉非常自然。聂小蛮的观察的缜密又多了一个例证。 景墨又不无担心地说:“你现在叫陆丹健去探问这个人,你想他能辨别吗?” 聂小蛮道:“这个人还算谨细,不像那赵其琛那么地刚愎。假如我没有料错,他一定可以问出那个人来。” “那么这桩案子大概不久可以结束了。” “正是如此,只要一找到鞋主人,鞋子的来历的问题基本就可以结束了。” 景墨不禁大吃一惊,道:“什么?你说只是鞋子的结束,不是凶案的结束?”景墨十分诧异。 聂小蛮低了低头,自言自语地说:“事情绝没有像赵其琛所猜测的那么简单。……不,一定不。”小蛮突然摇摇手。“景墨,你姑且别问我这些问题,现在谈这些还为时为早,并没有意义。我先问一句。我请陆丹健去证实刘阿狗的话和他的昨夜的踪迹,他可曾问明白? 景墨答道:“他已经把阿狗的踪迹证实了,刘阿狗的话并不假。并且据阿狗家里的人说,阿狗昨晚上归家,他家里的人真是没有预料到。” 聂小蛮点头道:“好,我也料他没有说谎。” 景墨又道:“不但如此,就是那老姑母的往止马营去,据说也是出于死者怂恿的。” “什么?真的?”聂小蛮顿了顿,不禁拍手道:“对了!对了!都对了!这也不出我的猜测。” 景墨更觉诧异,怎么都在他意料之中?聂小蛮所预料的又是怎么回事?他终究竟是凭着什么根根? 聂小蛮向景墨看一看,答道:“景墨,你在怀疑?你想死者接信之后,将信烧毁,显然可以看出那信中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我早料到她所以把屋中的人一个一个调遣出去,而且将小使女菊香反锁着,目的就要准备和什么人秘密会唔,现在果然都证实了。” 景墨突然想起一事,也笑道:“那么还有一桩事,恐怕你也想不到。” 聂小蛮果然一呆,注视着景墨,问道:“什么事?你不会有了什么新发现?” 景墨微笑着应道:“正是。而且是一个最重要的发现! “哦?” “死者所有的珠宝首饰都已经被盗走了,价值约在五六百两银之多。” 不料,聂小蛮的目光闪了闪,又皱着眉头想了想,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忙追问道:“是怎么回事失去的?起先陆丹健怎么不知道?” 景墨没料到小蛮反应如此剧烈,便说道:“这也怪不得他。那首饰箱里的东西虽然失去了,外面的锁仍旧好好地锁着,钥匙也还在镜台抽屉里,自然不容易知道。” 聂小蛮的目光在地板上凝视了一下,突然站起身来。他把两手交握着,在书房中踱了几步,显出一种很惊奇的神态。 他又自言自语:“好啊,是这样的!这样看,我的设想已有八九分近于事实!……唔,这案子大概不难彻底结束了!他又急忙回到书桌边,取起最新送达的刑部通报,略略瞧了一瞧,说道:“景墨,我现在就要出去。你吃过饭后,可留在这里休息,倘有什么消息来,你替我收下。再见。” “喂,你到哪里去?”景墨在聂小蛮急急忙忙穿上他的盘领宽袖大氅的时候问了一句。 小蛮答道:“我正忙呢。我要到刘家去,还要去几个地方。对不住,别的话我们晚一点再谈。”说完,他一溜烟地赶出去。 小蛮的说话很突然,行动也奇怪,景墨一时之间真抽不出头绪。这件凶案,景墨虽然已经花费了半天工夫,不过凶手是谁,动机是什么,仍旧蒙在鼓中。 中午时景墨正在用餐的房间中独个儿进食,突然有人来访。景墨只得放下了饭碗去接待,来者正是陆丹健。他要找聂小蛮谈话,脸上带着一脸的兴奋。 景墨答道:“他出去了。你有话,我可以转达。” 陆丹健说道:“我要禀告大人,鞋子的主人已经抓到了。” “啊,是谁?你怎样抓到的?” “那个人当真是四个人里的一个,叫黄小铭,是个小文书,今年才二十一岁,住在郭家山道后街,身材不很高,确实是个小白脸。我找到他时,看见他的脚上穿着一双簇新的缎子面鞋子,便知道有几分意思。我随即设法把他诱出来,刺探他的口风。另一面我打发人到他的家里去,找出那只存留的鞋子。果然不出所料,那另一只鞋子也给我们查到了。” “好极了!这个人有什么口供?” “他起先还不肯直说,不过胆子还小,吓不起。他一看见了那一只鞋子,就不敢再抵赖。他承认前天晚上在马家吃喜酒,喝醉了,走出门口就摔了一跤。朋友们防他再倾跌,专门给他雇了一部小驴车,扶他上车。驴车经过马家门前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竟把他右足上的鞋子脱下来,抛上了马家的阳台。据他自己说,这完全是酒醉的缘故,毫无意识。” “什么?自己扔的?他可承认和死者有什么关系了吗?” “他不承认。他只说他仰慕死者的容貌,偶然单方向地向她调笑和胡闹是有的。” “那么昨晚上学鸟声呼啸的不过他?” “是的,他也承认是他。他说学画眉叫是从小就会的,高兴时常常这样做。昨夜子时的光景,他从马家回去,望见白家的窗上灯光还很明亮。他就叫赶驴车的车夫停一停,撅着嘴唇啸了两声,又迷糊地脱下鞋子抛上去。这时候,突然有一个男子的人影,开了窗向外探望。他吓得醒了些,赶紧叫车夫跑回去。” “那么他其实并不曾上楼去?” 第四百三十章 扔鞋上楼 陆丹健的这些消息使得苏景墨不禁又喜又疑。 喜的是聂小蛮的预料幸而猜中了;疑的是这黄小铭既不肯承认行凶,凶手还没有着落。刚才景墨听聂小蛮的口气,好像是说这青年假如抓到,鞋子的来由一事便可告结束;凶案的结束似乎是另外一桩事。现在事实已经证明了。聂小蛮显然在调查凶手的事情上奔波,而且好像小蛮已经有相当把握。但是这案子到底是什么动机?图财案?奸杀案?亦或者竟是一桩仇杀案? 层层的迷雾遮住了景墨的眼睛,景墨虽然想急于想刺破它,不过除了坐等聂小蛮的消息以外,目前好像没有别的办法。气候有些冷。景墨于是随手取了一本叫《水浒传》的小说,想借此消遣。不料读了几页,就禁不住困倦起来。 就在这迷迷蒙蒙之间突然给卫朴叫醒,突然见他的手里拿了一封加急公文,走进来签字。加急快信是给聂小蛮的,景墨自然是知道聂小蛮的印章在哪里,就代小蛮盖了一个印章,拆开来一看,寄信的是两个人的老朋友杭州钱塘县都头张霸。 那来信写道: “兄之来信收到。那人于昨日午后失踪,弟这里也正派人追寻。只因他一走,还关系这里的大局。 张霸拜上” 这时候应该已经是申时了,还不见聂小蛮回来。景墨不知道小蛮的行踪,没法把来信的消息通知他,因为景墨估计这来信对于凶案的进行势必有关联,现在耽搁在这里,难道不会耽误事吗? 初冬白天比较短。酉时还未到来,已经是日落西山的时候。酉时过了的光景,聂小蛮才气喘喘地从外面回来。他卸下他的那件大氅的时候,景墨看见小蛮的眼睛里在发着光。 小蛮大声道:“景墨,我今天疲乏极了!快些叫苏妈预备晚饭,晚饭后我们一起到畅春戏苑去看看戏,散散心。” 说完,小蛮安然地倒在一张官帽椅上,伸直了腿,又擦了擦汗,慢慢地喝着茶休息。景墨不禁有些奇怪,聂小蛮居然这样安闲地要去看戏散心?那么是不是说凶手已经查明了? 景墨于是忍不住问道:“聂小蛮,案子的进展如何了?是不是已经破获了?” 回答却是是令景墨失望的,聂小蛮摇摇头,吐出三个字:“还没有。” “那么你怎么这样子高兴?还要去逛戏园子。” “哈哈,不过大部分可算已经成功,我们也对得住朋友了。” “那么你得通知一下陆丹健,使他可以安心。他刚才还来找过你……” “这倒不必,我已经见过他。他现在正忙着去抓凶手。” “抓捕凶手?这么快?”景墨惊喜得有些不相信。 小蛮点点头。“是。” “这样说的话,是不是案子已经破获了。” 聂小蛮风轻云淡地说:“正是,不过在凶手捉到以前,我自然还不能说完全结束。” 景墨一听更是大喜:“那么凶手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嘛,你姑且猜一猜看。”聂小蛮居然在这个时候又卖起关子来了。 景墨想了想,说道:“我怎么能凭空猜想?我连这桩案子的动机还看不透。” “事实已经很明显,你也应该看透了。” 卖关子?还是考试自己?景墨相信按小蛮的脾气来说,可算是“兼而有之”的。 景墨只好问道:“那么是谋财案吗?” “唔,是的……嗯,也不是。” “怎么?你什么意思?” “财是有关系的,本案确实涉及钱财,不过不是谋杀的主要动机,所以算不得谋财杀人案。” “那么是奸杀?见色起义?” “也不是。你自己已经查明白,这女人的贞操,各方向都证明没有问题。那黄小铭明明是自取多情的小流氓一个,与她不相关的。” “奇怪,难道说会是仇杀?” “也不是。你越说越远了!” 忍耐力已被逼到边缘,景墨的脸色越涨越红,再受不了了。但是聂小蛮仍没有一点眼力,还在不紧不慢地喝着茶。他的关子居然要卖到底! 景墨高声叫了起来;“聂小蛮,我算是猜不出来了!你把答案揭晓了罢!别再卖关子了!每次都这样,烦不烦啊?” 聂小蛮看景墨的样子,放下手中的茶碗,笑道:“什么?你动肝火?你不会是真不知道这案子的真凶是白固山吧,谋杀的缘由是出于误会的吗?” 景墨闻言突然仰直了身子,张口结舌:“什么?误会的?是白固山……?什么情况?” 聂小蛮忙接嘴道:“对啊,凶手是死者的夫君。事情的确很诡秘。现在凶手还没有归案,我的假设的想法,我自信虽不致多大错误,不过提前说出来,终究不合客观破案应有的步骤。不过我假如再不说,你一定会冤枉我故意卖关子,生我的气。景墨,你说是不是?”说完,小蛮格格地得意地一笑。 景墨心中郁结的闷气平复了一些。事实的结局太出意外,景墨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景墨说道:“小蛮,你说得不错。现在只能请你破一破例,提前解释一下。至少你的调查的过程总可以告诉我吧。” 聂小蛮点点头,又向景墨无奈地笑了一笑,说道:“好,我说,我说。”聂小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让身子靠得更舒服些。 然后,他才说道:“这一桩案子本来没有什么神秘的,只不过因为那一只鞋子的缘故,竟把人的目光迷乱了,几乎跟错了线索。幸而这第一个迷魂阵,劈头便被我攻破,才不曾陷入其中不得自拔。因为就情况而论,行凶的人既然是死者的熟识,凶手的进入一定是死者自己开的门;房间中又没有声响和争斗的迹象,那就可知绝不是争风妒杀。既然如此,那凶手就没有匆忙恐慌的理由,也就不可能无意中遗落一只鞋子。如果说故意留鞋,那人既已行凶,却反而自留证迹,使人容易侦捕,世间当然没有这样的蠢汉。这样一来之故,当时我假设这鞋子的来历有两种。” 第四百三十一章 请你破例 景墨问道:“哪两种可能?” 小蛮道:“一,或是因为偶然的意外缘由遗留的,譬如鞋子上有酒渍,而且醉汉的行动就不能以常理度之。二,或者是因为凶手想借此掩饰卸罪,让人家相信是一桩奸案。那就可以知道这鞋子绝不是凶手自己的东西。换句话说,鞋主人不是凶手;要找凶手,不能不另寻线路。” 景墨不觉点头道:“这样看来,那鞋子只是案中的障碍,其实却完全没有关系。赵其琛先前把这鞋子认定是妒杀的铁证,真可算名副其实的‘刚愎自用’了。 聂小蛮摇头道:“不,这也不尽然。我现在虽还不能断定,但我相信这鞋子一方面虽然好像无关紧要,另一方向也许就是全案的关键。赵其琛的看法虽是隔靴搔痒,却也是间接地‘一语中的’。” “啊,什么意思?到底有没有关系?”苏景墨听得又迷糊了。 聂小蛮说:“这一点姑且搁一搁。现在我告诉你我调查真凶的过程。这案中的最大的疑点,就在死者的遣开屋中各人,又把菊香的房门反锁了……且因为钥匙在死者的镜台抽屉里,显然可以看出是死者自己锁的……预备和什么人秘密会见。所以这约会的人一定是案中的要角。这个人是谁?是死者的情夫吗?但刘阿狗和小使女都说,死者不大出门,对于流氓们的胡调也不理睬。” 顿了顿,小蛮又道:“我又看见妆台上的化妆饰品不多,她也不像是个爱打扮的女人。这一点当时曾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我假设了这密会的来由,大概和那一封烧毁的信有些关系,所以要追究这约会的人,那件信就是一个线索。据刘阿狗说,他接信的时候,曾请死者盖章,可知是一封加急的快信。所以我离了白家,先到燕山路去调查了一会儿,就到茶楼中去探问,那信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寄信的人是谁。” “那么是谁寄出来的?” “有收据的信,茶楼里有存根可查。我探问的结果,才知道前天当真有一封快信寄给死者,那是死者的夫君白固山从杭州四海钱庄里寄出来的。我起先还莫名其妙。试想夫君回家,何必要如此行踪诡秘?死者为什么又要调遣佣仆和姑母?又把小使女锁起来?难道说那妇人真是个不贞洁女人,有什么谋杀亲夫的念头,才这样秘密安排吗?但瞧现实的情况,却又不像如此。景墨,这又是一个难题,你能够解释吗?” 聂小蛮停了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乎心很累的样子。他靠着椅背,闭了眼睛,慢慢地看着景墨。小蛮这分明在等景墨解答。又是一个测验?不过,景墨觉得这课题并不像先前一个那么麻烦。 景墨想了想,说道:“也许那丈夫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这一次回家不能不出于秘密,所以死者一接信后,便忙着安排,预备她的夫君秘密回来。” 聂小蛮突然张开眼睛来。“景墨,你猜对了!当时我也有这样的假设,不过我还进一步,根据了白固山在二十多天前寄回来的一封信,看透了你所说的重要事情的性质。你总也知道近来有许多人,都因为生意的失败而消失或者自杀。白固山是钱庄掌柜,很可能和投机事业有关系。他的信中说,在最近的生意中赚了不少钱。但现在的兵荒马乱之下有时候买卖就等于赌博。真倭和假倭时不时就有出现,有些本来老实的人也扮成了倭贼抢劫财物,商人被劫道的现象是常有的。所以今天你可以大赚一笔,明天可能人财两失,都是目下稀松平常的事。白固山碰巧是生意失败了,没法弥补,只得走上潜逃的一条路。那么他要回家来一次,自然不能不出于秘密了。因为这一设想,我便立刻发了封快信给杭州张霸,叫他探访白固山的踪迹。” 景墨不禁插嘴说道:“不错。我忘了。张霸的回信,我还没有给你瞧过呢。”景墨说着指了指书桌。“在第一只抽屉里。” 聂小蛮开了抽屉,拿出信纸来看了看:“唔,当时我虽没瞧过这回信,但信件中的内容,我早已经猜到了。因为我一听你说起失去了五六百两的首饰,箱子却仍旧锁着,我便料定我的想法没有错。我重新往白家去和白靖平谈了几句,就请他口诉着让应天府的画师画下画影图形,以便杭州的回信一到,就可把画影图形分给各区的捕头们,准备按图索人。据我猜测,他昨晚上行凶以后,大概还来不及离开金陵。我已经打听过了,今晚上有一艘开往南洋的商船。此人拿了夫人的首饰做盘费,说不定就会出国远走逃亡了。” 景墨问道:“那么你想还有方法拦阻吗?” 聂小蛮道:“也许还来得及。我从应天府出来后,再到白家去。我听到白靖平刚接到消息,说他的哥哥已经不在杭州。我的想法证实了,我便再去应天府拿画了画好的一幅画影图形,交给陆丹健。此刻他们正忙着追踪呢。” 景墨停了一停,又问道:“那么白固山终究为什么要杀死他自己的老婆?这个疑问你还没有解答啊。” 聂小蛮沉吟地说:“我说过了,据我猜测,多半是出于误会罢了。要是白固山能够归案,这疑问你迟早总可以明白的。” 景墨又问道:“可是是怎么样的误会,我还是不明白。你索性把你的设想说一说。” 聂小蛮便站起身来,答道:“可能,也许就为了那一只鞋子……哎哟,苏妈,晚饭预备好了吗?好,景墨,我们快吃晚饭,完了我们一起去看戏放松放松大脑。别的话晚点儿再细谈罢。” 两人从畅春戏苑回府的时候,陆丹健已经等在两人的书房之中,景墨果然得到更完满的故事全貌。 这案子的原委是这样的: 陆丹健已经在码头上将白固山捉住了,白固山自知秘谋败露了,便一口承认,供出了自己的罪状。 第四百三十二章 因何杀人 据说白固山因为生意的失败,又私下挪用了钱庄的款子,亏空得很大,几乎可以说是没法子弥补,便计划溜之乎也。 他提前写信给他的夫人史秀春,约定秘密会一次,再往计划下一步的做法。谁知他到家后,突然听见外面呼啸的怪声响。他不禁胆寒起来,走到阳台上去一看,果然看见驴车上有一个青年男子,那男子一见他,赶紧叫车夫避过去。同时他又在阳台上发现一只可疑的男鞋。他问他的夫人。史秀春自然是回答不知道。他在惊慌之余,理智不清楚,便以为他的夫人有了外遇,此刻知道他秘密回家,也许已经跟情夫暗通消息,使他钻进圈套。他慌了,为了顾全他自己的安全,就悄悄地拿出他身上本来就随身带着的一把刀,出其不意将史秀春杀死。他搬好了尸首,开箱子取了珠宝首饰,又将他的那一封约会的快信捡出来烧掉了,才脱身逃走。 迷雾终于可说是全部散去,景墨好像从一直被蒙着头的被子中钻出来,看见了外面的世界一样。那一只关系若有若无的鞋子,终于成了这案子的关键因素。景墨觉得这恶少的无赖行为是不能轻恕的,应该吩咐陆丹健须将此人抓下,这种人若不重判如何对得起死者?全案的情节丝丝都入了扣,不过聂小蛮突然又抱憾似地补一句。 他说:“我铸成了一个错。那封快信是前天到的,死者为保密而计,理应马上烧毁它,那么那纸灰就不会留存到今天。我于是假设死者自己烧毁这封信,现在想想,可真是太马虎了。” 陆丹健说:“聂大人,你的猜测都中了,这一点也我们有目共睹的。这一点小错误在实际的探案上毫无影响,你用不着抱憾。” 景墨叹息地说:“真想不到!这凶案的主因竟会这样阴差阳错!现在看,死者是一个有德性的女子,可惜被那钱臭昏迷了心的丈夫错杀了!聂小蛮,这一桩罪案,你想必须怎样办?” 聂小蛮也叹口气:“是,很可惜!这妇人真是死得太冤枉了,若要论罪,我想除了这身陷在投机生意中的不情不义的丈夫以外,那无赖青年黄小铭也必须重重地惩戒一下。这等人无事生非留在此间何益?倒不如问个充军之罪,去前方杀敌报国,也算是洗涮自己的罪孽。” 陆丹健站起来,点点头。“正应如此,聂大人,请你放心,开堂审理此案的时候,我们绝不会便宜他。夜深了,天也冷起来了,早些安歇罢。这件事劳两位的神,过一天推官冯大人一定要来道谢呢。” 【本案完】 是的,当锦衣卫的人,危险是工作上永远的伴侣。惊疑和恐怖,更可算是家常便饭。 景墨自从和聂小蛮合作以来,所经历的惊变危险,真可谓不知道有多少。譬如,之前景墨在“黑地牢”一案中,还曾经亲身被绑,后来又不幸中了一枪,在当时景墨固然感受到一时的紧张,但事过境迁,便也就淡然忘怀。这就因为做锦衣卫的生活,本来和惊险为伴,求仁而得仁,自然也无所怨怼。不过,景墨这一次的奇怪的经历,却是一个例外,此刻景墨回想起来,还觉得牙痒痒的,余怒未消。 当景墨从自己的岳父岳母家高家里出来的时候,精神上正感到十分愉快,却怎么也想不到就在这一盏茶的时间之内。他会遭遇到这一种奇怪可恨而又使人手中无措的经历。 这一天本来是景墨岳母的六十诞辰,在理景墨的夫人南星本应一块儿去祝寿,可是偏偏不巧,南星伤了风发起热来,躺在床上不能出门,景墨于是只得一个人去祝寿。 这天晚上贺客盈门,大定坊上马车、骡车、轿子排列得水泄不通。景墨估计他岳母的寿辰,假如移早在两三年前,也许没有得如此热闹,原来南星的哥哥叫做高远,自从中了武举人之后,便参加了东南的抗倭战争。因为在战事上努力的结果,擢升把总之职。这样一来,这天的贺客之中,军政两界的人物,竟占了大半。 但是这寿酒筵席上,最引人注目而受人赞美的,并不是青年得意的高远,却是那高远最小的妹妹爱贞。她今年已十八岁了,已经出落得十分可人。她的年纪虽然已经算不得怎样小,但那种天真的稚气,却还没有脱尽。她的面貌也不在景墨的夫人南星之下,白馥馥的面颊,不施胭脂,天然红润。一双剪波的慧目,妩媚中含着天真的活泼。 这晚上,爱贞穿的一桩浅紫色软绸的袒领道袍,那紫绸四缘,还绣着许多细散的白色花,乃是苏州绣工的最新款的样工。足上一双青色的绣花鞋,也是真正的珍品。她的玉琢似的双臂和粉颈,完全露着,衬着那一条宝光灿烂的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越显得华艳不凡。那晚上的女宾,固然有一大半都是珠围翠绕,明眸皓齿,都有着动人的丰姿,不过谁也比不上爱贞的秀韵出尘。 爱贞既是众宾们视线的焦点和全场的中心,却偏偏厮缠着景墨。一直有不少话和景墨说,这样过了一会儿儿又找出了几句《李义山诗集》里的难句,喋喋地叫景墨解释。在爱贞自己来说,本原是天真烂漫,毫无顾忌,但在景墨的角度说来,为避免一般人的误解起见,却不得不矜持些儿。不过,一时之间,景墨倒也没法脱身,这样一来景墨更是反觉得有些窘促不安。后来直到坐席的时候,景墨终于才自在了些。 景墨本想着略坐一坐,就告辞回去。因为南星的病情和热度怎样,着实使景墨记挂。不料,景墨这入的一席,都是些洒量好的宾客,景墨虽然已经抱定的滴酒不沾的打算,不过,终于是架不住三规五劝,终于被他们攻破。于是,推杯换盏不到几个回合下来,景墨的酒量已经过了限度。景墨因为有从前多次的经验,再不愿一醉就耽误正事,便想到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计,于是一溜烟的悄悄逃席而出。 第四百三十三章 妒忌生憎余 这天晚上,月明星稀,温暖的南风,吹在脸上,很有些缓解和醒酒的作用。当苏景墨出门的时候,既然是从酒席上逃走的。自然不曾正式告别,高远也不曾送出门来。 那时候女席已经散了,但是另一边的十余桌男宾,却大半还在兴高采烈地猜拳行令。景墨也曾向他的邻席上看过一瞧,景墨的老朋友聂小蛮也早就不知道跑了多久了。景墨深知聂小蛮对于寻常的应酬,往往规避不到,这一次却因为自己的关系,居然亲自到场祝贺,也可算作是例外了。 但景墨既然已经跑得比景墨还要快些,可见小蛮也和景墨同样的感到不耐。 景墨于是溜出了大门,沿大定坊的人行道上慢慢地进行,经了那一阵阵的夜风,脸上的热炙果然略略减去一些,但脑海中还觉得昏沉沉的。 于是,景墨决定步行回去,借此运动一下,使头脑中的血液得以流动下降。景墨于是走到了大定坊转角,左手转弯,便走进了双龙巷。那里排列的车马既已散去,行路之人也绝迹不见。一转弯间,一闹一静,便换了一个世界。 景墨酒后一时之间触景生情,想到人生的命运,和人情的冷暖,也只有一转弯的差别。假使高远的军职一朝失去,那么第二次假如再有什么庆典,门前车马,那么估计起来也不会再有这样子拥挤热闹了罢! 一边胡思乱想,景墨一边在双龙巷上走过了十多家门面,这时候景墨的听觉中突然似觉得有轻微的足步声,远远跟随在自己的背后。景墨一时之间,还绝对想不到有危险和奇诡的遭遇。这时候的景墨身上穿的一身盘领大袖长衫,衣袋中也并无巨款。并且景墨的衣服袋中,还带着一支黑钢短剑。所以万一有什么不识相的把自己当了羊牯,要想在自己身上摸手摸脚,不一定会有便宜可占。这时候约摸就快到子时了,双龙巷上虽然静寂,大定坊方面上却仍车辆喧阗,事实上也断不会有什么意外。 景墨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仍慢慢地进行。此时,景墨的脑海中的昏沉状态,当真已经减低不少,便开始觉得口渴起来。景墨拉了拉身上的衣服,脚步略略停了一停,让自己可以暖和一点。不过,此时那背后的脚声,仿佛加紧了些,越听越近。自己要不要回过头去瞧一瞧吗?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在这有些尴尬的时候,这种回头的行动,却足以示弱于人,景墨又觉得不便如此。 于是,景墨假装受了寒风的侵袭,转头装成咳嗽,乘势偏着头部,向他背后的道路上瞥了一眼。景墨这短短的一瞥之下看见的,乃是一个和他身材相仿佛的穿曳撒的男子。他身上穿一灰色的曳撒,外面罩着半臂,下面露出栗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双脸鞋,头上戴一顶深黯色的纱圆帽,两只手正背在身后。 这个人似乎正在低头进行,脚步当真跟得很紧,和苏景墨的距离只有二三步光景。这个人的状态,除了他的脚步故意跟得很紧促有些可疑以外,好像再无别的什么特殊的地方。景墨想了想,也自然不便有什么行动。 不过在景墨的表面的镇定和冷静之中,也不能不有一些儿戒心。景墨固然不怕路上打劫的小贼,却不能不防备那些跟官府处于相对地位的敌人和仇敌。在已往的这些年之中,那些穷凶极恶和暴戾恣睢的罪徒,折了在自己和小蛮手中的,也不知道多少。 这种人怀怨在心,暗地里寻机报复,也不是说不可能的。这样一来的缘故,景墨的脚步便故意放缓。准备让对方先走。而景墨的右手,也几乎是下意识地探进他的衣袋里去。 就在这时! 景墨却猛觉得他的左肩膊上被轻轻一拍,同时有一股香气,直袭自己的鼻孔。景墨立即住了脚步,转过头去;便和那个穿曳撒的陌生人迎面相对。景墨发现自己并不认识对方,也不知道对方有什么用意。景墨这边正待发问,那人突然有一种出乎意外的行动。那人的右手从外面半臂衣袋中摸出一种白色的东西,向着景墨的左手中一塞。接着便又放开脚步,急忙地跑远了。 景墨在一时之间竟呆住了。 这人的行动完全出乎了景墨的意料。景墨的右手虽然已经摸住了剑柄,可是眼下的情形却似乎又不便于拨剑相向,因为眼下左手中还不知是什么东西。 景墨的手指自不过然的握了一握,却是一个白巾的小包。在这一握的动作之中,还发出些细碎磨擦声音。 怪了! 这是什么东西?那小包并不沉重,不象是危险之物。在这时候景墨的理智告诉景墨,第一步动作应该是把这包中的东西瞧一个明白。于是,景墨的右手立即放了开了剑柄,急忙把那白布包打开。这是一块四周折边的细白麻纱巾,似乎曾经熨铁烫过,还带着浓烈的香气。这小包幸亏是卷裹着的,并没打结。这样景墨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已经展了开来。不过展开以后,景墨的目光才一和包中的东西接触,这一惊却非同小可。 原来这白巾中却是一条光豸耀目的首饰——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 景墨感觉自己仿佛进了梦境。有一声惊愕的惊呼,自动的从自己的喉咙中喊出来,然后又万是万丈深渊一脚踏空。 景墨感觉自己仿佛失去了知觉。抬头一瞧,前面那个穿灰色的曳撒男子。已经在五六丈之外了,他的背形还隐约可辨。这个人有什么用意?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但无论如何,他和自己既然完全不相识,却把这样的东西交在自己手中,必然有诈!这个人绝不能轻易放他过去。景墨于是不再犹豫,顺手把白巾和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塞在衣袋中,也放开脚步,急急忙向前追赶。 脚下的步法已经从迈步变了跑步,恨不得立即把那人抓住。不过苏景墨只跑了三四步远,猛听到自己的背后也有急促的跑步的声音。 这真是太奇怪了! 同时景墨又听到有人高声喝道。 “且慢!” 第四百三十四章 月明星稀 景墨听到这声呵斥,就是一愣神。 这呵斥的命令是向自己发出的吗?还是对前面的人?景墨于是自然就困惑起来。虽然自己的听觉勉强接受了这个命令,可是景墨的两足却还不肯服从。景墨正在全部注意力完全贯注在前面的人身上,景墨的困惑的结果。本以为这呵斥是向自己的前面的那人发出的。不料又是一声大喝,突然冲破了这沉寂的空气。 原来景墨后面的人竟急不可耐的冲上来,看样子是要准备动武了。景墨见状不禁大吃一惊,开始犹豫自己当如何面对目下的尴尬?应该是继续前进?那显然已经不可能了。景墨为了避免一场不必要的打斗,无奈中不能不停止脚步,同时景墨也摊开两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以防对方误判情况。 景墨遭遇了这第二次的变故,心中已经很了然。那前面逃跑之人分明已经干了一桩违法的活动,后面的人也一定是什么追踪的公人,自己则不幸夹在中间,才使那公人发生了某种误会。景墨于是转过身来,见那追赶的人早已经跑近自己的面前。 这公人身材高大,穿一桩玄色的长袍,外面罩一件半臂,头上戴一顶黑色的板巾,虽然压得很低,但从店铺中油灯光下,还可以看见他的黝黑的横肉脸儿。一双粗圆的眼睛,睁大得可怕。景墨看他这打扮分明是一个便衣探子的打扮,景墨不由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更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对方一定是误会了。 景墨等对方走近,便先开口道:“朋友,一你弄错了。” 不料密探的右手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剑,剑尖正指着自己。 对方冷冷地答道:“哼,谁弄错了?” 景墨苦笑道:“你难道看不见吗,那前面的人已经转弯了,你不知道吗?” 这横肉脸的大汉倒很镇静,他答道:“不错,让他去罢。” 景墨有些着急起来,说道:“这个人可不能放掉。” 大汉道:“有了你,也是一样。” 景墨一看对方还是把自己当成同伙了,可急切之间又找不到相应的话来解释,可以快速又足以祛除对方的误会,不觉心中有些儿着恼。 景墨焦急道:“你当真弄错了。这个人万万可不能放过。你快追上去,你若是不信,我和你一起追。” 大汉怒道:“你怎么不买些糖点果子来哄我吗?” 景墨一听,不禁更加着恼,怒道:“好小子,你跟我钻什么牛角尖!那个人才是罪人。现在他安然脱身,那责任是要你负的。” 那人也不甘示弱,提高了喉咙反问道:“捉贼捉赃,这个才是我的责任。那东西不是在你身上吗?你还想抵赖吗?” 那人说了这句,便踏前一步,把剑口抵住了景墨的胸口,突然探出手摸起景墨左襟的衣袋。一刹那间,那条白巾包裹的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已到了那人的手中!于是,这人的脸上露出一种志得意满的狞笑,那种横眉挤眼的得意之状,景墨见了真使既可恨,又觉可笑。 在这种情态之下,若依景墨多年前的性格,大有不顾一切,怒而和对方大打一场。不过,和小蛮多年相处下来,景墨的经验已经很多,自信还有些客观的态度。眼下,自己若和他大打一场,不但和对方犯下同等错误,而且还不免终有失态之误。因为论这个人的职责而言,这样措施原为理所当然。对方既然不认识自己,这误会又不易解释,论情也是可原可谅的。这样一想下来,景墨的态度反而沉静下来。 景墨又向这探子说道:“这里有一些误会,朋友。你还没有明白。这逃走的人才是真正的罪犯。你若不信,我可以同你一块儿赶上去,现在也许还来得及,等会儿他可就逃远了。” 不料,那人一边把珠圈放在他的袋中,一边懒洋洋地答道:“算了吧,拿住你也就够了,我倒是计划着省些儿脚力了。” 景墨见这个人无可理喻,不免又气又恨,一时却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去追那个裁赃的罪人。现在那贼已经脱身远扬,这件事已经被眼前这个探子给弄僵了。 景墨又深吸了一口气,才耐着性子说道:“我是高家的客人,刚才从那里出来,我是去喝寿酒的。” 那人接口道:“不错,我知道的,就是你的同伴也是从高家里出来的。” 景墨吃惊道:“你当真把我当做同党看待吗?好,现在我同你回到高家里去。我是什么身份,咱们一问便知,好不好?” 那探子道:“那可不行。我们还是往应天府里去。” 景墨后悔今天来喝酒没带自己的腰牌,越想越气也不禁盛气道:“也好,我跟你走。但你须知道我是苏景墨!” 这位已经称心如意的探子突然打断景墨的话,大喝道:“你叫孙悟空?哈哈,叫太上老君也不相干的。快走,快走!” 从双龙巷向东转弯,然后就插入了熊家洼,从那出事地点走去,约有不太远的距离就是应天府。 景墨一边走一边在途中忖度。自己今夜可算是不幸。偏偏遇着这个听不懂话的蛮子。这个误会,一到衙门中自然立即可以解释,不过这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的问题,那行窃的贼人既然已脱身,一时倒还不能解决。自己和那贼人曾面对面瞧过一瞧,虽在只是在一瞥之间,但那人的面貌,自己已经有几分把握。 回顾平时,聂小蛮常和景墨讨论观察面相的方法;第一下眼,就须注意眼睛和鼻子,和对象脸上的线纹,有无特异之处。这一个印象已经留下,以后便不容易淡忘。景墨此时记得刚才看见那人的鼻子带些钩形,一双小眼,看人时形似棱角。这两个特点已经尽做辨认的根据。景墨心中自信第二次假如见到这贼的,绝不会逃脱自己的目光。不过这个人是谁?此刻又往那里去寻!而且据这探子说,这贼人也是从高家里出来的。自己之前怎么没有见过?调查起来,不知道没有麻烦? 第四百三十五章 被误抓了 两人终于进了应天府,不料又有一个小小的耽搁,那当值的人竟不在衙门之中,一时没人负责。这误会看来又不容易剖白。 景墨不耐烦起来,厉声向那探子说道:“你快去把当值的头找来,不管是谁,快叫到这里来,我没有功夫等候。今夜的事,你干得很好,你准备着立一大功罢!” 景墨的这一种的语声和态度,竟使那个蛮不讲理的捕头露出些儿惊愕的神色。因为寻常犯罪的人,踏进了应天府,总不免有些儿惶恐害怕的表示。可是苏景墨的这副音量态度,却恰好成了一个反例。那委实地不能不使他惊疑起来。他当真向一个值夜的公人接洽了几句,便派了一个人出去找当值的都头。 这时候有一个见过景墨的捕快人外面回来,景墨见了此人就走过去,问问他冯子舟今天有没有来当值。事又不巧,据这个相熟的捕快说,冯子舟今天只是露过一次脸,但转了一转,又匆匆出去了。景墨问这些话的时候,那抓景墨的探子和那值夜的公人都在旁边。那值夜的公人似乎比较的机灵些,因为听了几句景墨的谈话,大概已经猜想到景墨是谁。景墨看见他向那捕快窃窃的私语了几句,那捕快的脸色似乎已经逐渐的变易起来。 景墨仍然绝不去理会,正要打算问问今天当值的是谁,突然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那人穿一身绣斗牛纹袍,上唇有些短须,还戴着一顶综络草帽。这人就是今天当值的都头,面貌却很熟识,分明曾在那里见过,不过一时却记不起他的姓名。那都头一走进来,那个捕快便恭恭敬敬地走前一步,要想禀告的样子。都头却挥了挥手,一直走到苏景墨的面前,脱了头上的综络帽。伸出手来和景墨交握后抱在了一起,嘴里又发出一种很亲热的欢呼。 “苏上差,苏老爷,久违了。难得你光临。” 这样一来景墨反百又局促起来,因为一时之间也想不起他的姓名,更不知怎样称呼。 不料此人却是八面玲珑,又自己通报道:“兄弟是张霸呀,苏爷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三年前我在杭州的时候,那什么别墅那桩案子,不是靠着苏爷您和聂大人的帮助,才得解决吗?” 张霸说着便拉着景墨走进他的房间里去,又很殷勤地请景墨坐下。景墨这时候才记得那时候张霸曾为了那别墅中的神秘的凶案,还曾亲目赶到金陵;自己和聂小蛮确曾帮过他的忙。不过,今天大约实在是被气得昏头了,平时自己绝少发生这种记不起人的事情,今日竟记不得他的姓名。 其实要论起记得这些人和他们的来龙去脉,身为锦衣卫的景墨本来还要在小蛮之上的。 景墨一边坐下,一边道歉道:“哎哟,原来是张都头,我真荒谬得很,阔别几年,一时竟记不起来。张兄。你几时调到金陵来的?” 张霸道:“也才刚来而已。因为一来还有些忙,我还没有登门拜访过,抱歉得很。但苏大人在这样的深夜光临,也出我的意料。莫非有什么使唤吗?苏爷但有事务只管吩咐,小可一定替苏爷办妥。” 这时候有杂役端了刚沏的好茶上来,张霸立即亲手端了一碗给景墨。景墨一边接过茶碗,一边把自己的目光向那站在门口外面的探子瞥了一下。他的脸色已经大大的改变了,不但已不见了那副刚狠蛮横之色,却又呆若木鸡地仿佛害怕有什么大祸临头。 景墨带着笑容说道:“张兄,言重了。今夜我是来做罪犯的,你怎么反把我当做上宾看待?” 张霸怔了一怔,他的目光也跟着苏景墨的视线,看到那房间门口的探子身上。那探子这时候垂直了两手,又哭丧了脸,兀自在咬自己的嘴唇,这真是用四个字可以帖切地形容“面若死灰”。 张霸问道:“毛芥,你先过来。这是什么一回事?莫非你得罪了这位苏大人?” 那叫做毛芥的捕快,勉强移动两只脚,一寸一步地跨进了这间屋子的门口。 他吞吞吐吐着道:“我奉命派在高家门外,暗暗地监护。约在一柱香之前,我看见这位大人从高家出来。他举步时非常匆促,又不见高姓的主人送出门来。我本来并不认识他,便不能不有些怀疑。接着又有第二个人悄悄出走,身形上也同样可疑。这两个人一前一后,都向双龙巷进行,并且都是步行,并不乘车马。这样一来越引动我的疑心,我就尾随在那第二人的后面。” 景墨听着默不着声,心想,从一个探子的眼中看来确实可疑些,倒也不用太难为他了。 探子继续道:“我走进了双龙巷后,看见那第二人突然走近这位大人的身边,把什么东西悄悄的递交过去。因为这一下,我才断定这里面必有诡秘的活动,同时我又误认为这位苏大人是那人的同党。当时我跑到这位大人的面前,又从他身上取出了这个东西,但我真是想不到这大人是都头的朋友。这一下要请都头原谅才好。”他说着便把那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小包,双手送到都头的桌子上面。 张霸看了之后,呆了一呆,他将白巾打开,瞧一瞧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又回头来瞧了瞧景墨。 他仰面问道:“苏大人,这小子的话可真是?这件事终究怎样?” 景墨答道:“他的话当真不虚。可惜他的头脑太简单了。当时我曾竭力解释,叫他不要误会。他却坚持着不肯听,硬生生把那贼人放掉。假如我说得不客气些,他倒有几分象是串通了那个贼人,故意放走他的。” 于是,景墨就把自己刚才经过的情形,向张霸说了一遍。 . 末后景墨又补充说:“这件事原很明了,这个贼人当时混在高家的贵客里面,用了什么方法,窃得了这条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便悄悄出来。他走了几步,发觉这位公人朋友正尾随在他后面。他自己心虚起来,便想把赃物移渡,以便脱身。不幸这位朋友中了贼人的计,结果就一直缠着我,眼睁睁地让他逃走。” 第四百三十六章 解释情由 张霸作惊讶声道:“哎哟!原来如此!”他又转过头去,瞧着毛芥申斥道:“你这没用的东西;竟会干出这种事来。你总算是当了一名公差,虽然不认识这苏大人,总也必须听到过他的名声,怎么苏大人说明了他的姓名,你竟还执迷不语?你真混帐!”那毛芥低下了头。连目光都不敢抬起,那种卑顺惶恐的状态,见了又觉可笑。 他期期然答道:“小的真该死。小的是听错了。请苏大人宽恕小的这一遭罢。”他突然转过身来,连连的向着景墨纳头便拜。 景墨倒反有些不好意思。这些没什么头脑的人,前倨后恭,原不算稀罕。景墨一想假如也坚持着当场报复,反觉得自己的器量有些不够,更何况论情这人也算是为了公事。 这样一来,景墨只得作调解声道:“张兄,此人当初对于我的蛮横凌辱,虽也有失一个差人的态度,但事既出于误会,我还可以原谅。不过,这一桩案子分明也很厉害。因为当时他无可理喻,才使那奸徙脱身远去。所以别的都不成问题,那贼人的踪迹,应该怎样查明,这位毛差人应当负责。” 张霸又顿足向毛芥道:“可恶!可恶!这案子明明被你弄坏!你若想要保住你的饭碗。自然不能不负责把那人追寻回来。” 那毛芥又把腰背弯得象弓儿模样,连连应道:“我认得出这个坏蛋,一定照办,一定照办。”他说了这几句话,再也不敢有别的话,便又深深作了一个揖,低着头走出房间去了。 苏景墨默念得志时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一失意便馅媚屈服,无所不为,这原是小人们的惯技,想来也真可笑可怜。 张霸也想到了这案子的厉害,便把他的目光移转过来。他重新把桌上的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瞧了一瞧,才依旧用那块白巾包好。 他问景墨道:“苏大人,那么据你猜测,这案子的性质是怎么一回事?应该是一桩盗窃案吧?” 景墨脱口答道:“这里面有几种构想,都有成立的可能。不过其中有一种构想,最切近眼前的事实。我曾看见我的内嫂爱贞小姐,今晚上佩戴着一条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这贼人既也从高家出来,很可能这东西就是我的小姨的。” 张霸道:“这理解确很近似,但东西现已经倒手,贼人怎肯轻轻丢掉?即使他怀疑后面有人追踪,他尽可把赃物随意抛在什么隐秘之处,以便事后觅取。现在他既已移赃在大人手中,他岂非劳而无功了吗?” 景墨点点头道:“这一点正是他的狡猾之处。他把赃物移交给我,明明是要移转追踪人的目光,使人信为我是他的同党,追踪人的目的重在赃物,他自然可以安然脱身。否则不但赃物未必可保,他本身也有被捕的危险。一轻一重,他瞧得非常明白,他的计划真是厉害。这位姓毛的公差不是已中了他的计吗?” 张霸连连点头,表示佩服景墨的看法。他道:“那么,我们眼前第一步进行,必须派个人去高家问一问,有没有东西被盗。苏大人以为怎样?” 景墨答道:“这自然是应该要问的。刚才你转身回来的时候,我本来也想起应该问一问的,现在还是让我去走一趟吧。” 不料,景墨正站起身来,要准备回高家的酒席上问寻的时候,猛抬头见一个人急匆匆的闯进这里面来。景墨定睛一瞧,正是自己的好友聂小蛮。当时景墨的精神一振,仿佛一支被困在重围中的军队,突然间得到生力军的增援。 景墨心中的快乐,一时竟难以形容。 张霸早抢着招呼道:“呀,聂大人,久违,久违。我万万想不到今夜里你也会光临。太好了,太好了,来,来,请。” 聂小蛮的脸上显着一种厉害的神色。他走前一步,和张霸拱了拱手,便阻住了张霸的寒暄,开门见山地谈到本题。 他道:“张兄,我也想不到这时候会在这里和你相见。景墨,你怎么也在这?发生了什么事呀?”小蛮说时他的目光不时的在景墨脸上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景墨答道:“还好,我得到了一桩意外的赃物,又做了一回临时的罪犯。” 张霸又抢着道:“这件事我真是一百万分的抱歉,那个笨蛋我少不得要教他受些教训。现在请二位坐下来谈。”他说完活,又忙着移椅敬茶。 景墨就把刚才的经过情形又向聂小蛮说了一遍。聂小蛮聚精会神地听着苏景墨的讲述,可是他脸上的神态,却越听越见严肃。 末后他作惊讶声道:“还有一条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怪事,怪事!但你们的猜测,并不太近情理。我这时候刚刚从高家里来,也曾问起过这个问题,但不独你的内姨并没有失去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的事,连别的女宾们也没有这样的事啊。” 这一句话,不但破坏了苏景墨的想法,连张霸也张口结舌地惊愕起来。 景墨不无怀疑地问道:“什么?你才从高家里来?难道你始终在高家里?我明明见你比我逃得更早啊,你难道是藏起来了?” 聂小蛮摇头道:“不,这里面的案情非常曲折。我竟遭了一桩奇怪的事情,实在是非常奇怪。” 景墨惊问道:“哎哟,怎样奇怪?” 聂小蛮道:“今晚亥时二刻的时候,卫朴从我府中赶来给我说了一声,声言有人托人找到我府里去了,据传有一桩紧要的事求教。我于是便悄悄离了高家,赶到府里。卫朴已经把那个说的地址记了下来,我想对方有急事,便不敢延缓,立即据此而往。那地点是大统路一零一号姓古。景墨,你可知道这地点是什么所在?” 景墨想了一想,答道:“那大统路本来不很热闹,一零一号似乎更在偏西,那里一定更冷静了。” 聂小蛮点头道:“是啊!你想冷静到怎样程度?” 这问题问得可真有些古怪,景墨一翻白眼,道:“我怎能想得出?” 第四百三十七章 敌军围困万千重 聂小蛮怒睁着双眼说:“那一零一号是一所殡舍,就是浙绍山庄的寄柩所在!里面空无一人。我就联想到那‘古’的姓字。分明是‘鬼’字的谐声。那人竟要我去撞吗!这真是可恶之极。” 聂小蛮平时的镇静工夫,平时常得到景墨的赞佩,有时候他的情绪无论怎样变动,他竟能保住着不让情绪在面容上表露出来。这时候他的目光凝定,双额上稍稍泛着些红色。显出他心中的忿恐,正也没法遏制。张霸也似受了暗示一般,握着拳头。存桌子边上击了一下,仿佛代聂小蛮表示不平。 景墨又问道:“这样来看,这件事一定不是偶然的,恐怕不知道背后是什么人,或者有什么算计。我看这些事绝对不简单,而且如果有什么人能布这样一个局,还能把我们同时都给骗了,此事必然是经过周密计划的。先不提这个,小蛮,你之后又是怎么回事呢?” 聂小蛮道:“当时我便成立了两种理解:第一,也许有人故意使弄一种恶作剧的玩笑;第二,也许有人要在高家里弄什么花巧,却顾忌着我,专门把我调开。这样一来,我后来重新赶回高家去悄悄地问了问,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故。” “你当时问起我来没有?” “我又问起你来,据高远说,他竟不知道你在什么时候逃席而去。于是我着急起来,深恐你不幸遭了暗害,我一时不知道你的行踪,便先打发人到你家里去问,你还没有回去,我更觉焦心。我又想看看今天是谁当值,从这里调派人手去寻找你。现在你还算没有多大损失,但那条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却又是一个难题。这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现在在哪里呀?” 张霸听小蛮这样说,早把桌子上的白巾包打开,取了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双手交给聂小蛮。 聂小蛮接过了一瞧,作惊讶声道:“哎哟,这东西价值可观,若照现在市价,足值千两!”他说到这里,突然把那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承在掌中长吸一口气,似乎在估计该物的重量。接着他走到书桌上的油灯面前,把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凑近灯光,仔仔细细瞧了一瞧,他的始终严冷的脸上,突然逐露出一丝微笑。 小蛮发一种又似赞美又似讥笑的音量说:“好一条赛真珠的假珠玉翡翠黄金璎珞,市价也足值五十两以上!” 景墨不觉跳起来。“假的?这东西是假的?奇怪他弄一条假的珍珠要做什么?” 张霸也涨红了脸,答道:“哎哟,惭愧,惭愧,我的目光真是太不济了。” 聂小蛮接过话头劝道:“你们不用过于自责。这东西真是做得很好,你们又在惊惶之余。我刚才也不是看错了吗?现在我们且不要空谈。这东西的来由怎样,那人弄这一出把戏又有什么目的,我们大家还是在这上面用些儿脑力罢。” 聂小蛮所提出的疑问,应该说是很重要的,不过这案情中的由来既很神秘,一时也得不到相当得结论。于是三个人经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考虑,就假设有三种缘由,就是除了聂小蛮先前所说的盗窃和恶作剧以外,又假设一种报复的想法。 聂小蛮说道:“这个人设计非常周全,又很险毒,绝不是寻常朋友中开玩笑的那一类事情,试想当时我的老友景墨,假如再前进一步,不是会发生性命的危险吗?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好险,要是那探子毛芥再鲁莽一点,后果不免要不堪设想。” 张霸点头道:“是啊,这事当真险极,最可恨的,那毛芥真是太愚蠢无用了。” 聂小蛮道:“这毛芥的行动,假如当真出于愚蠢,那还可原谅,否则我不能不疑他有串通的嫌疑了。试想如果没有这个探子,那么整件事都是不成立的。” 张霸忙道:“这一层绝没有的,我可以保证。今晚上我从高家门前经过。看见门外面车马拥挤,猜测来客很多。所以我除了依照那个高远的请求,派了四个捕快去照料以外,又派这探子毛芥去暗暗守护,以防万一,却不料他铸成了大错,可是我派遣他,在黄昏时刚才做的决定,所以提前的串通是绝不可能的。” 聂小蛮低下了头,看了看旁边的茶杯却没有要喝的意思,不即答话。景墨因此接口道:“张兄弟,能保证他没有串通,那再好没有。但最好叫他有些表示,那才能凭信。” 张霸问道:“需要他怎样表示,请苏大人吩咐,我一定叫他遵办。” 景墨道:“那奸徒当时既被他放走,理应由他负责追寻回来。我以为他在三天以内,应当把那人追回来,抓住再交给我们,至少也应查明他的踪迹。” 张霸连连点头道:“好!好!这个不但是他应负的责任。我的职分所在,也当同样负责。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这一种办法,聂小蛮虽不曾参加表达意见,但分明也是赞同的。他站起身来,把那桌子上的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依旧用那块白巾包好。 聂小蛮说道:“张兄,既然如此,我们就分头进行罢。这东西暂时由我保管,你应许?” 两人离了衙门之后,聂小蛮用一辆骡车送景墨回家,在骡车中时,两人重新谈到这个问题。 苏景墨因而向聂小蛮问道:“这个人真是阴险可恶,我们若不能把他找着,给他一种相当惩罚,那真是是我们俩的奇耻大辱。试想他假如在朋友面前谈起。我们二人将被看做怎样角色?” 聂小蛮点头道:“是啊,但此事的胜负,在最后一着,你姑且放心,我想我们俩这一次的吃亏,不致于就此罢手的。” 景墨想了想,又忿忿道:“这个人此番利用他的轨迹,把我们如此愚弄,据我猜测,他一定是我们的敌人,从前在什么地方吃过我们的亏,现在设计报复,你以为如何?” 小蛮默默低下着头,慢慢地应道:“这自然是一种很可能的理解。” 景墨道:“如此,未始不是一条线索。我们但从这方向去找寻好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 小蛮撞鬼 苏景墨说了这句,连忙住口。 自己觉得自己的说话未免太觉空泛。自己和小蛮一共有几个仇敌呢?自己到底知不知道?眼前这个敌人,终究在那一时和那一案结的怨,自己又怎么能想得到呢? 景墨斜眼瞥了瞥,幸亏聂小蛮似乎在那里深思,自己的话仿佛没有听到。 聂小蛮又沉吟了一会儿,才仰面说道:“我以为除了报复以外,还有一种可能!且慢!这个人你不是亲眼见过得吗?我怎么竟然疏忽了如此重要的一个环节,而去思考其背后的逻辑。” 景墨被聂小蛮这么一提醒,才回答道:“正是,你不说我倒忘了。不过,我假如再看见他,我相信一定指认得出。” 聂小蛮道:“那么,请你回忆一下,景墨,当你在高家里时,有没有见过这人?譬如他和什么人同席?又或者和什么人接近过,你可还回想得出来?” 景墨低头苦想了一番,连连摇头道:“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连这个人我是否在高家里见过,我也不敢自信。” 聂小蛮长吸一口气,又问景墨道:“好吧,那么你姑且说说,这个人穿什么衣服。” 景墨答道:“他一件灰色的曳撒,外面罩着半臂,下面露出栗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双脸鞋,头上戴一顶深黯色的纱圆帽。” 聂小蛮皱了皱眉,又遭:“嗯,你做得很好,景墨。你把这个人的打扮记下来了,对于我们找他自然是很有帮助的。” 景墨答道:“嗯,不错,我当时就把他的穿着打扮记了下来,可是我事后回忆起来却不曾想起在宴会上有过这么一个人。” 聂小蛮又停了目光,低头思索。 景墨于是继续道:“这贼人的身材和我相仿,不过他的肩膀似乎没有和我这般阔大,我看要瘦削一些。” 聂小蛮突然抬起头来,瞧着景墨问道:“他的脸儿长得怎样?有什么特点吗?” 景墨不假思索地答道:“脸儿是长形的,下颌略见尖削。” 聂小蛮的目光突然的闪了一闪,仿佛他已经得出了什么端倪。他追着问道:“他的脸上可有什么特殊之处?你有没有注意到?” 景墨听了聂小蛮的这句问题,很得意的答道:“这一次我自信我的目光没有看错,我觉得那人的脸上有两个显明的疑点:第一,他的眼睛带些儿棱角形!” 这时聂小蛮突然失声呼道:“哈哈哈!那么第二个疑点,不是他的鼻子尖端有些儿弯钩吗?” 这时候的苏景墨假使不是坐在骡车车厢里面,一定会跳起身来。尤是如此,景墨也不禁抚掌欢呼:“对啊!太对了,小蛮,你也看见他了吗?” 聂小蛮并不回答,又接着问道:“他的半臂上是不是有些绣得比较精细的纹饰吗?” 景墨迟疑起来了,含含糊糊答道:“大概是的,不过我不曾怎样仔细的看琮。” “他的脸上的白色,大半是用了化妆的一类东西的结果,是不是?” “正是!正是!” “近身时还有一股浓烈的香气?” 景墨忙着应道:“对啊,对啊!那再没有错。是有一股子香气,我还很奇怪咧。” 聂小蛮又很急促的接嘴道:“他的头上的头发大约还是抹了桂花油的,而且我看他的头梳得嘛?哎哟!我错了。这个你应该是没有看见的才是。” 景墨不禁举起右掌。在小蛮肩上拍了一下,景墨高呼道:“够了!够了!再也没有对不上号的了,怎么回事,难道说这个是你是认识的吗?” 两人的谈话正在紧张的时候,景墨的身子突我一震,这辆骡车竟已停住。景墨探头一瞧,这里已是自己的府所,骡车正停在自己的家门前。因为南星还病着,景墨立即下了车子,又邀聂小蛮到自己府里去略坐一坐,其实景墨在这个时候还殷勤留客,无非要结束自己心中的问题。这也是不容讳言的。 不过,聂小蛮突然辞谢道:“对不住!景墨。今天我不能遵命了,我本应进去问问你夫人的贵恙,不过夜已深了,还是等明天来问候罢。” 于是,景墨在和小蛮分手之前,不得不将自己的最后的问题重新提出来。 聂小蛮摇头道:“我不认识他,不过我在高家里的时候,我的目光并不象你的那么专注。我确曾见过有这么一个人的,不过,这些在实际上也没有多大用处。我的意思,我们要调查这个人的下落,不妨从你的内姨爱贞身上着手,这一点只能你去担任,若有端倪,第二步的进行方法,我们再行讨论。” 聂小蛮提议往高家方向去调查,固然是很合情合理的。不过他单叫景墨去向爱贞去探听,一时景墨就还有些怀疑。莫非聂小蛮疑心到这个人和爱贞有什么关系?象爱贞这样的年纪和天真,想来应该不会和这种险谋的人认识。聂小蛮的神经似乎未免过敏,不过他定下的方针,自己除了遵从以外,实不敢擅自变更。 第二大早晨。南星的病略见起色,寒热既退;景墨也终于放怀了些。景墨吃过早饭,便赶到高家里去。这一次的机会很好,景墨的岳父母上夜里因为应酬忙碌,身子觉得困乏,所以还没有起身。高远却一早到了军营中点卯去了。 当苏景墨进去的时候,那女仆小妹告诉景墨,爱贞小姐起身不久,正在楼上梳装。景墨叫小妹到楼上去通报了一声,便在楼下书房间中等待。苏景墨约摸等了一盏茶的光景,便听到咯咯的圆~翘凤头绣花鞋声音,很急促地走进书房里来。 爱贞的身上穿着一件纯黑的细万纹的锦边上衣加云肩,长得齐了足胫。一双活泼的眼睛,笑盈盈地走近来和苏景墨打起招呼。 爱贞道:“姐夫,你好早啊!我哥哥说,昨夜里你不别而行地逃席,今天要向你要个交代才肯干休呢。” 景墨答道:“昨夜我因为你姐姐有些寒热,放心不下,我又恐被同席的缠住了灌酒,所以就悄悄回去。今天我本来是准备来请罪的。” 第四百三十九章 一身香气 爱贞脸上的笑容顿时敛住,忙问道:“我姐姐怎样?可还有寒热?” 景墨道:“今天早晨她的寒热已退尽了,大致可以无碍。” 景墨说到这里,言归正传,就计划开始自己探听的任务,不过一时不知道怎样启齿。爱贞却似乎已经瞧破了景墨的心事。 爱贞于是突然先问道:“既然如此,你脸上怎么还担足了心事似的?” 景墨一看,正好就坡下驴,便乘势答道:“昨夜里我遇到一桩奇怪的事情,有一个人似乎想要谋害于我。” 爱贞的目光转动了一下,突然把纤掌拍了一下,说道:“哎哟!姐夫,你又带了什么奇怪的案子来吗?快说!快说!我已好久没有听到奇怪的故事了。” 景墨苦笑了一下,说道:“今天不是我来讲给你听,却是要你讲给我听的。” 爱贞的目光在景墨脸上凝视了一下,似乎已经觉得景墨的话不是笑话,便也抑住了笑容,变得庄重其事起来。 她问道:“什么?我怎么会讲什么故事?” 景墨道:“不是故事,我要请你指出一个人来。”接下来,景墨就把头天夜里所遇见的那个人的样貌衣饰等诸般特征,向小姨子爱贞说明,问她是否认识。 爱贞低头想了一想,摇头答道:“我不认识他,昨天的男宾很多,我所认识的不到十分之一,我不曾注意到这样打扮的人。” “你再想想,在你认识的男宾们中,有没有这样状貌装束的人?” “真是没有。我记得穿曳撒的只有江家的表兄和王家的小舅舅,还有我的闺中好友宝珠姐的哥哥,还有对门秦家,欧阳家的两个邻居,年纪似乎都相仿,不过身材和面貌都不相同。” 景墨一听这里边不是邻居就是亲戚,自然只有那个闺中密友的哥哥最可问了,于是道:“你说的那个同学宝珠姐的哥哥,叫什么名字?” “他姓姜,名叫小林,他是个读书人,还有秀才的功名,他是宝珠姐的哥哥。宝珠姐和我是好姐妹。” “这姜小林住在哪里?你可记得他昨夜什么时候走的?” “他们住在南山门,昨夜他们兄妹俩一块儿走的。那时侯屋里的男席已经散了大半,姜小林是一个瘦长身材的人,比你高出不少。我们背地里曾给他超过一个外号,叫做白无常。这个人怎能合得上你所说的人呢?” 景墨听完又不禁失望,可是一转念间,景墨又想到一个新的问题。 景墨便突然问道:“和你们家有交往的男性友人中间有没有这样的角色?” 爱贞想了一想,答道:“这个难说,我记不得许多。” 景墨又道:“那么,你想想你平时见过的宾客之中,你比较接近些的,可有状貌相同的人?” 爱贞的面颊上稍稍红了一红,反问景墨道:“姐夫,你说的接近,指什么说的?”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景墨也顾不得太多了,于是故意沉着脸色演起戏来,景墨索性直言严肃地答道:“我坦白说罢,在这当下的男男女女之中,往往有许多人不顾人格,特别有一些男子不顾学业,抛却了圣人之学,专心在男女恋情上下工夫,贞妹。你可也有这样的经验?” 苏景墨对这个问题自以为冒着些险,假如被自己的岳母听到了,说不定要加以申斥。不料,爱贞倒也并不怎样。她只是轻轻地笑了一笑,慢慢地答道:“这样的经验,我敢说哪一家的小姐多少都不能不有。我在一月之中,常常会接到这样莫名其妙的无聊书信,总也要有五六封之多。我起先还上当拆阅,后来只觉得他们的滑稽可笑,所以我单是看信封上笔迹生疏,便顺手付之一炬,从没有一封例外。所以那写信的人是谁,不但面貌,连姓名都不知道的。” 这样一来,景墨便觉得自己的问题已经穷尽,这一次的任务,大概终不能免于失望了。可是,就在景墨在站起身来准备告辞的时候,又顺嘴说了一句最后的问题。 景墨道:“那么,在你的记忆之中,完全想不起有这样的人吗?” 爱贞仍保持着和前面一样的说法,答道:“完全没有。” 于是,景墨就辞了出来。 景墨回到聂小蛮府里去回复消息的时候,已是巳时二刻。他的佣人卫朴告诉自己,聂小蛮在早上的时候就照例出去从清晨散步的老习惯,至今不曾回来,连早饭都不曾回来吃过。景墨暗忖聂小蛮的行动,一定也在哪里调查这贼人的踪迹。不过他凭空无据,终究从那条路进行。景墨却推测不到。 这样一来景墨便坐在小蛮的书房中休息。慢慢地喝着茶,静悄悄等他回来。不料等到都快到午时了,景墨已经喝了一肚子的水,又连续跑了几次茅厕排水,却仍不见聂小蛮回府。景墨耐着性子,直等到午时一刻,才终于看见聂小蛮气喘吁吁的从外面进来。 景墨见小蛮的脸色沉着,精神上却似乎很疲乏,显然可以看出小蛮今天早上的工作一定是很紧张。小蛮卸了那件玄色的薄呢外褂,便把身子倒在那只官帽椅上。 景墨好奇地问道:“你是不是为了昨晚的事奔走?” 聂小蛮只是点了点头,一边接过景墨递过来的茶水,这茶水凉了,小蛮便一饮而尽。 景墨又道:“可是已经有什么结果了么?” 聂小蛮摇头道:“这可是磨刀背的活路。现在还不能说,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可探得什么消息?” 景墨便把经过的情形说了一遍。 聂小蛮皱着眉头,慢慢地说道:“这却奇了。难道说我的构想都错了吗!” 景墨一下子抓住小蛮的这句话,急忙问道:“你的构想是怎样的?我还没有听到你说过。” 聂小蛮长吸一口气,才道:“据我猜测,这个人既非行劫,又不是报复,却是一种因为某些误会才酿成的吃醋下的盲动。” 景墨不禁困惑起来,问道:“你这话怎样解释?他不会是因为我……” 第四百四十章 再见爱贞 聂小蛮接嘴道:“正是和你,哈哈,你倒有自知之明!这件事他固然由于误会,但你也不用分辨。昨晚上你真是和你的小姨太接近些了!据我冷眼观察,因为你小姨的容貌,除了那个作弄我们的人以外,还有好几个青年,似乎都不无妒忌地向你侧目而视,不过你身处局中,自己不觉得罢了。” 景墨开始觉得有些不安,耳根上也略略有些发热。 景墨扭扭捏捏地答道:“我也过虑到这点,当时曾竭力回避,只是那爱贞的孩子气太重,兀自就缠着我不放。” “这个我自然理解你的,不过在别人的眼中,也许只会没由来地嫉恨,也是很自然的。” “如此说来,昨夜的事竟因我而起,但他又为什么要作弄你呢?” “这里面哪有什么为什么,他自然也想得到一人难故四手,自然不能不设法先把我调开。这样一来之故,我想也许可以从爱贞嘴里查明这个人的真相,你想她没有故意对你隐瞒什么信息吗?” 景墨急忙应道:“这个绝没有的,爱贞的性情和天真的稚气,都可以保证她,我可以保证说‘诡诈’二字,绝不会存在于她的心中。” 聂小蛮沉着目光,看了看景墨,终于慢慢的点着头,应道:“我也觉得她是如此,不过,‘楚云湘雨’和‘连枝比翼’,往往会发葭莩之亲,并且因恋爱而出于秘密,也不能随便加上‘诡诈’的字样,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假设有什么人向她单恋,爱贞还没有觉察吧。” “这假设倒是的确很有些道理,不过既然说到单恋,那么范围就也不小,那人是不是她的什么朋友?或是亲戚中的一个?或是高远的朋友?我们又何从着手?” “着手固然难些,不过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线路。譬如那条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也未始不可做一种线索。” 景墨因为有这一句话,又引起了先前的疑团。 景墨于是问道:“这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的问题我至今还解释不出来。我们既然假设他因为可笑的单相思而误会,误把我当做他的情敌;所以设计谋害,那条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便是谋害计划中的一件非常重要的道具,但是很短的时间之内,他怎么来得及制备?如果说他事先藏在衣袋之中,专门为了来和我作对,又觉得有些不近情理。那么你想这东西的来由,终究是怎么回事?” 聂小蛮低下了头,又开始把两手交在胸前,似乎这个问题也令他颇为难争,接着他抬起头来。他的唇角上轻轻地翘了一翘,然后慢慢地答道:“这的确是一个难题,现在据我来看,这东西绝不是为了你而专门置备的。不过在解释这个疑点之前,我们必须先查明这个人的真实身份,比如这个人的地位是什么,性情是怎么样的,都有关系。譬如他假使是一个荒诞的浪漫青年,那么,他身上的虚装饰品,也许不止这一条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他假如遇到机会,便利用这些赝品,做他欺骗女子们的香饵。这是其中的一种可能。” 景墨边听边点头道:“这样的青年真是到处都有,这种人真是女士们的天敌,真是可杀!” 聂小蛮冷冷的笑了一笑,说道;“景墨,你何必作这种无聊的感慨?你这几句牢骚,对于社会,可会发生什么影响?” 景墨感叹了一口气,又问道:“你不是还有第二种想法吗?” 聂小蛮突然站起身来,沉着脸用一种听起来很沉静冰冷的声音说道。 他答道:“假使这个青年的行径,比起浪漫还进一步,他的目的不但在肉~欲的满足,还着眼到金钱的问题,那么,这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的作用就更可怕了。” 景墨又问道:“你是不是说他准备着这条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以便随时行使他的诈骗手段,以假换真?” 聂小蛮不答,突然他探出脑袋向外面瞧了一瞧,忙道:“哎哟,午时早就过了,我们再不必空谈,苏妈,赶快开饭,吃过饭我还有事呢。” 那天午后,聂小蛮所说的有事,景墨后来并不曾参与。聂小蛮只是说有几条线索必须急忙进行,但因为景墨夫人南星的病还未完全康复,于是自然不便与小蛮同往。小蛮只是叫景墨回家去等候消息。 到了这天的黄昏,聂小蛮送了一个消息过来,告诉景墨他对于那青年的下落已有七、八分把握,猜测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完全查明。景墨心中暗忖,七、八分的把握,距离完全的结果,应该是已经相差无几,不能不算是可喜的消息,至于聂小蛮终究用什么方法得到七、八分的杰作,景墨除了惊异和佩服以外,再没有别的想法。 一边照顾病中的南星,苏景墨一边又耐着性儿等了一天,到了第二天午后未时的时候,聂小蛮突然亲自到景墨家里来。小蛮声称是来探望景墨夫人南星的病的,实际上他却带了一个惊喜的消息给景墨。不过这消息聂小蛮并没有立即宣布,直到小蛮告辞出去,景墨送到门外时,小蛮才悄悄向景墨说明。 聂小蛮低声道:“你那晚上的经历,那么估计起来也瞒你夫人的罢?” 景墨点了点头。 聂小蛮微笑着道:“我幸亏知趣,不曾当面说破。” 景墨问道:“但这个人的踪迹,你不是已经充全探明了吗?” 聂小蛮似乎模仿景墨的行动,照样点了点头。 景墨急忙道:“这人是谁?他是怎样一个角色?” 聂小蛮道:“这个人来头很复杂,姓单名叫成武,住在八宝前街十八号,从前在军界里当过小差事,所以和高远相识,现在却在温师爷那里当一名书记。那温师爷还是他的表叔。” “这人当一个师爷的书记,也不能说怎样了不得啊。” “这温师爷单名一个庭字,你可也听过他的名字吗?” 第四百四十一章 男人的嫉妒 景墨这才知这人专办那些奸窃的案子,在社会上很有些“恶誉”,确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景墨还没有答话,聂小蛮又继续说道。 小蛮道:“这个人是靠律法吃饭的。这一回事他既转了一个大弯,用了些手段作弄我们,又不曾留什么迹象,在官面上来说他真是没有过错可言。所以我们的报复方法,也不能不想一个转弯方法。” 景墨又急忙问道:“怎样转弯?你是不是已经胸有成竹?” 聂小蛮摇头道:“还没有,这只能耐着性子慢慢等候时机,急切从事,反而要坏事的。” 人们常说性情的缓急,往往因为年纪而转移。景墨的年纪虽然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但容易急躁的性情,却至今没有改变。 景墨好容易忍耐了两天,到第三天上聂小蛮却仍然消息渺然。景墨这时候突然想起了那个笨蛋探子毛芥,景墨之前曾和他约定三天时间的期限,必须查明那人的下落。这时候景墨明明知道那人没有什么能力解决聂小蛮都没解决的问题,但也还是打发了人去问了一问。据那都头张霸说,毛芥日日夜夜在外面跑波,却还没有查明任何实质的有用消息;所以请景墨这边再宽限三天,景墨听了这话起先还觉得毛芥可恶可恨,过了一会儿却又只觉得他可怜。 不过,既然吃朝廷的奉禄,理应做这些职份之内的事。否是,只知道尸位素餐,百姓养这样的人何益呢? 就这样,又挨过了三天。到了第六天的晚上,苏景墨正在家中进吃饭,突然卫朴却来了,带来了聂小蛮的口讯,请景墨换一身衣裳,赶紧到泰丰楼去。苏景墨心中暗暗怀疑,聂小蛮平时不甚喜欢鲁菜,怎么今夜里约自己到这样昂贵的鲁菜馆里去?但是面对卫朴,景墨也没有功夫仔细分析小蛮的用意。景墨于是匆匆和南星说明了一声,就放了饭碗,换上一件黑毛葛圆领大袖长袍,紧紧赶去。 这座有些名气的泰丰楼在丹凤街西段,地点比较冷静,食客们以西洋商人和南洋商人居多。而本国的顾客不过十之一二。并且本国人到这里来的,目的不在摆阔,却只是抱着特别目的的青年男女。 景墨和小蛮一进门口,便除了帽子,然后踏进一间广大的餐室。餐室房间中布置得非常富丽,地上铺着厚厚的安息国毯子,走路时绝无声响。淡蓝色的油壁,罩着幽淡的灯光。餐桌上白绸的台布,放置着一些白瓷的调味小瓶,每桌上都陈设着不同颜色和品种的鲜花。食客虽然已经有了六七成光景,可是交谈的时候却都放低语声,绝无一般本国人多的餐馆那种吆喝和行令的声音,却有一种幽静的趣味。 景墨站住了向四面一瞧,只见这广室的右边的里角,聂小蛮正靠着一只圆桌,举着杯子正在喝着什么。小蛮这时候也换了衣服,穿一身黑袖盘领袍子。景墨走到他的面前,小蛮只和景墨点了点头,景墨便坐了下来。这时那堂倌儿正端了一盆糟熘鱼片上来,聂小蛮仍默默无言的开始吃菜,景墨虽抱着满腹的疑团,一时也不敢开口。等到吃了好一会儿,第二道菜才刚才上来,聂小蛮突然把头前倾了些,低声向景墨说话。 小蛮道:“你先看一看我的背后。你可认识他?” 景墨闻言移转目光,定睛瞧了瞧,那也是一个本国人,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身材非常高大。 突然!这人偶然回过脸来,景墨才认出对方就是那个可恨而又可怜的毛芥。景墨正要说出那句“他怎么也在这里”的问题,聂小蛮突然又低低地说。 “你且别问,现在你把你的目光移向这一边,看一看这大厅左边的外角,可也有认识的人?” 景墨便果真依着聂小蛮的指示,远远方瞧去,见那左面向外的角上,也有两个本国的食客。那是一男一女,女的穿着一桩浅黄色的窄袖袍,衣角上还绣着黑色的蝴蝶,满头秀发,是一种没见过的发型,有些显得异乎寻常。这样的装束,在那时候原是金陵最流行的。这女子的样貌也很漂亮,这时正低着头。和她对面的男子说笑。那男的穿着栗色的曳撒,光亮的头发,梳得非常齐整,头上罩着网巾,斜侧着脸,凑着那女子的脸上含着一种媚笑。景墨又再好好地瞧了瞧,男人的鼻子是钩形的,眼睛是棱角的,不由的不使景墨浑身震了一震。 景墨瞪着眼睛低声向聂小蛮问道:“这就是单成武?” 聂小蛮向景墨眨了眨眼,嗔怪道:“你何必叫名唤姓!” 景墨却哪里顾得上这些,一时怒气攻心,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座椅移开了些,准备起身攻击。 聂小蛮又说:“你计划要做什么?难道说你想现在就动手?景墨,我劝你镇静些儿,再想想你自己的身份地位。” 景墨虽然被聂小蛮的话止住了,可是内心的愤怒仍不能遏制,恨不得立时跑上前去,在这恶汉的脸上痛快的踢上几脚,剁上几刀。 聂小蛮又低低的向景墨劝道:“景墨,你且平一平胸中闷气,再看一看他们。” 景墨依言横过脸去,又看见一种特异的行动,那阴险的青年正摸出了一只小小的雪青色的绒匣,嬉皮笑脸地递给他对面的女伴。那女的把绒匣开了,仔细瞧了一瞧。立即,脸上又露出一种含着诱惑的魅笑。 聂小蛮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大概是一枚首饰,连那绒匣计算,总也值一两半两的银子。” 苏景墨明知自己和小蛮先前的猜测已经证实,这恶少当真在利用了假首饰欺骗年女子。可是,这会儿景墨还没有说出什么,突然见那隔座的毛芥,转过头来向聂小蛮问起话来,他道:“你叫我来,到底干什么事?” 聂小蛮也侧了些身子,答道:“据你自己说,那晚上的奸徒,你并没有和他串通。那么,你假如看见了他。你打算怎样对付他?” 第四百四十二章 泰丰楼 毛芥突然作切齿声道:“哎哟!这天杀的,害得我好苦!假如被我看见。势必拚了性命也要先打他一个半死,不弄断他几根骨头,难消我心头之恨。” 聂小蛮微笑着答道:“半死,太重了些,再打一个对折,也就差不多了。……现在你且看一看,那个曳撒的男子,你可认识?” 毛芥顺着聂小蛮所指的方向仔细瞧了一瞧,突然摇头答道: “不认识啊,这个人难道就是……” 聂小蛮止住他道:“好了,你等一等再说。” 景墨听了暗暗吃惊,暗想这人明明是那晚的那个恶少,毛芥怎么说不识?莫非他当真是其同党?所以故意把水搅浑? 这时那堂倌儿陆续的把菜端上来,景墨一边吃着,一边偷偷地瞧着对角的一男一女。所以无论熏鱼煎肉,送到嘴里,真是分辨不出什么滋味。景墨又悄悄的问聂小蛮道:“现在我们怎么办?若使今天再白白地放他过去,我可是再也忍不住了。” 聂小蛮低声答道:“你计划怎样?” 景墨道:“我现在真是顾不到案子的问题,我准备先出一出气,打残了他,哪怕受些处分,我也愿意的。” 聂小蛮眉头一皱,有些责怪道:“景墨,你的理智到哪里去了?这样胡来可也值得吗?你请安心罢,他既然用了曲里拐弯的方法作弄我们,我们也尽可抄袭一下如法泡制。你姑且再忍一忍。” 景墨明知聂小蛮所说的同样用转弯方法对付,一定是要利用那毛芥。不过这毛芥已经不承认认识这个人,聂小蛮的计划又何从实施? 正在这时,景墨看见聂小蛮的目光一闪,立即从衣袋中摸出了他的钱包,准备付钞的样子。同时毛芥的神情顿时紧张起来,景墨回头一瞧,立即明白了那紧张的来由,原来那对角桌上的一对青年男女,都离座起身了。那男子的先将一件黑绒的斗篷给那女的披上,接着有一个待者也给这男的穿上了半臂。那件半臂在景墨看来十分眼熟,分明就是那天晚上看见过的那件,头上又戴上了一顶黯色的纱圆帽,和那晚上景墨所见的完全相同。这二人穿好了衣服。女的在前,男的后随,便从那餐厅的门口出去。 这时候聂小蛮已经付了这边三个人的饭钱,也站起身来,穿上一件玄色薄料的大氅。苏景墨也照样取了帽子,聂小蛮在隔座的毛芥的肩上一拍,又凑着他的耳朵说话。 小蛮道:“朋友,劳你再看一看,那刚爱走出餐厅门的男子,你到底认不认识?” 毛芥仔细一瞧,猛的站起身来,他的嘴里也突然地发出一声惊呼。 景墨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毛芥整个晚上只见这恶少穿外衣的背影,莫怪他直到此刻,刚才认出了对方是谁。 聂小蛮又止住他道:“你且轻声些,我劝你用嘴不如用手,并且须听我的命令,自图脱身。” 然而,聂小蛮的话还没说完,毛芥早就火急火燎地追出门去。聂小蛮赶紧向景墨使了一个眼色,整了整衣领。两人取了帽子,也向着那餐厅的门口走去。聂小蛮故意走在前面,脚步又故意放缓,分明要拦阻景墨的样子。景墨心中虽急得似火烧一般,但也没法抢前。 两人刚走出饭馆的大门,耳朵中突然就听到了一种清脆的掴掌声音。景墨再也忍耐不住,急忙走下阶石,回头向东首里一瞧,街面上很静,那青年正在街道上,他的胸口却已被毛芥的强有力的左手一把抓住。而此时毛芥的右手如巨灵之掌,正连续在那青年的左右颊上用力猛抽,打得那青年的脑袋像狂风中的纸片一样乱抖,嘴里又不住的骂着“骗子!骗子!”这时那同行的女子也吓得瘫倒在了地上,举起玉手,掩住了眼睛,似乎就要昏晕过去的样子。 毛芥猛抽这恶少的地点和餐馆的阶石,约摸距离三四家门面的距离。景墨和小蛮在阶前站立了一小会儿的光景。聂小蛮突然故意咳了一声嗽,似乎发一个暗号给毛芥的样子。毛芥早就气昏了头,哪里还会注意远处有人咳嗽,仍手不停挥地在那少年的头部胸部乱抽。说也奇怪,这阴险的恶少,除了把两只手在空中乱舞乱动作一种无效用的抵抗以外,竟哑口无声。景墨这时远远望去,只见他的脸上分明已在流血,再打上一会儿,也许要发生危险。 这时候聂小蛮的第二次咳嗽又发出了,那音量也增了高度。这暗号终于产生了效果,景墨见毛芥的左手一放,右手的拳头,又和那青年的胃部作了一次最后凶狠的接触。这叫做单成武的恶少,立即仰面跌倒在地上,干呕起来。那毛芥也同时放开脚步。向东走去。 当聂小蛮和景墨慢慢地的走近那殴击的所在,这单成武因为一个穿短衣的过路人的扶掖,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那单成武的红肿的双脸上面,挂着两条鲜红的血线,呼吸咻咻,见了也怪可怜。他似乎还要表示他的勇气,作势要追踪上去,其实这行动,无非要掩饰面子,实际上却是绝对不敢的。但那短衣的路人,却在竭力劝阻。 景墨再问东一瞧,那个穿黑绒斗篷的女子,早已跳上了一辆轿子,飞也似地转弯向天文台路逃去。聂小蛮走到单成武的近旁,缓缓地停下了脚步,似乎要表示同情的样子。 聂小蛮低低作叹息声道:“哎哟,伤得可怜,难道是争风吃醋吗?……哎哟!那血不是从眼角里流出来的吗?好吓人啊!现在应该先把伤口裹扎好,赶紧到医倌里去。” 聂小蛮说着,居然摸出一块白巾来替他裹扎。景墨一看!自己认得这块白巾!就是包假首饰的,竟想不到有这用处!景墨不由得开始怀疑是小蛮全部计划好的。同时又见聂小蛮又摸出了那条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悄悄地在受伤者的袋中一塞。 聂小蛮又向这单成武道:“你且在墙上靠一靠,我去给你叫轿子罢。” 第四百四十三章 做贼心虚 然后聂小蛮和景墨就继续前进,到了路角,聂小蛮当真招呼了一辆轿子。接着小蛮便和景墨跳上那辆等待着的的大车,立即驶向西门林荫路去。 这样的报复方法,在景墨看来是有些满意的,而且景墨瞧了他的伤痕,心中也有些不忍,但想到他先前的阴谋,又觉得这报复还抵不过对方的罪孽。 当大车进行的时换,景墨向聂小蛮问道:“我很奇怪,他受了毛芥的几拳,怎么竟不敢发声呼救?” 聂小蛮笑道:“这又何用奇怪?你想他自己正在干着什么勾当,毛芥又口口声声骂他骗子,在这种情形之下,毛芥来势既猛,仓卒间他又不知道毛芥是什么样人,他那里还有倔强的胆量?” 景墨点了点头,觉得俗谚所说的“做贼心虚”。此刻当真已得了证验。 聂小蛮又说道:“你不是觉得单成武被他打得可怜吗?其实我们这一次的计划,并不是单为了私怨的报复。他平素的行径,和玩弄女子的罪恶,种瓜得瓜,也应当受些相当的惩戒。这一次的教训,也许还有益于他呢。他若能就此回头,倒是我们做的好事,若是不能回头,早晚下场可就不是挨一顿打了。” 景墨又点了点头,默念这单成武真是是一个采花浪蝶,即使自己和小蛮没有这一次的计划,他的作为迟早也会有报应的。假如他因为这一次的教训,便改悔自新,那么这点小亏也算吃得不冤。 过了一会儿,景墨又问道:“那么,这个人你是怎样调查出来的?我还没有明白呢。” 聂小蛮道:“这问题起初还真有些麻烦,后来我借着他的那块包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的白巾,做了一个线头,便迎刃而解。第一步,我本想借重那条假的的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不过没想到卖假首饰的店铺,全金陵共有二十一家之多,我废了半天的工夫,完全没有结果。后来我幸亏从那块包璎珞的白巾上面,得到了一条线路。你曾看见那白巾是四面拆边的,我在这折边一角的夹层里面,发现了一个记号。 说到这里小蛮拉过景墨的手,用自己的手指在景墨的手心写下几个字。 小蛮又接续道:“我瞧那白巾非但很新,而且浆烫得挺硬,显然可以看出是洗衣作坊里洗烫的杰作。这号码大概是洗衣作里写着做识别的。你知道这一类铺子,怕人错认错领了东西,都要用画石在上面写下小小记号。” 景墨不觉点头赞同道:“小蛮,你好细心啊。不过金陵的洗衣作也不知道有多少,比较出卖假珠宝的店铺,只怕要翻上几倍,你又用什么方法,调查出来的?” 聂小蛮道:“这一条线索当真比较难些,幸亏我还有另一条铺助的线索。” 景墨不由得吃了一惊,感叹道:“还有线路?” 聂小蛮点头道:“是啊,你不记得他使用调虎离山之计的时候,曾叫我到八宝前街一零一号浙绍山庄去过吗?这八宝前街的地点很僻,那浙绍山庄的门牌号数,他假如不时常看见,怎么会记得这样清楚?” “这样一来我料他一定就住在八宝前街上,或者至少也时常在那里经过,所以那山庄的门牌,他记得很清楚。在仓卒间他想不起别的地点,便把他经常来往可能会路过的地方写出来,故意戏弄我一下。因为这层,我就往八宝前街附近的几家洗衣作去仔细调查。我查问了九家,便告成功。那洗衣作唤做阿香嫂记,那个阿香嫂偏偏又是个三姑六婆中的人物,往来客人的姓名地址家中八卦闲事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我于是才知道这人叫做单成武,住在八宝前街西面横路的北马场十一号里。接着我又费了些功夫,查明了这人的过去和现状,我又在他家门口当面看见他了几次,才确信这个人完全没有错误。 “后来我专门派了三个人……一个就是焐蛆强,守在青云路温师爷住处的外面,另外两个是我向张霸要来的公人,名叫徐虎、卫彪,此二人守在单成武的住所门外,叫他们随时把单成武的踪迹禀告我,直到今天晚上,那焐蛆强亲自来通知我,单成武同了一个女子进泰丰楼去了。” “我认为时候已到,便把我早先颈备的计划实施出来。你想我们俩这一次的遭遇,如此结束。不知道你满意了吗?” 景墨听完,不禁拍着聂小蛮肩膀,笑道:“小蛮,我真十二分佩服你。不过这一次行动,那单成武因为东珠玉翡翠黄金璎珞的归还,自然会知道出于我们的报复。那么,他会不会再来找我们的麻烦,我们要不要提前做些准备……” 聂小蛮突然阻止景墨,说道:“你放心,我原是要他知道才这样干的,他现在知道了我们二人的身份,躲都躲不及,怎么还敢有报复的心思?他是一个骗色的小贼,又不是江湖亡命的匪类,你不用忧虑,哎哟!这不是你的府上了吗?你快下车罢,请代我向南星问候一声。假如你怕那单成武再来报复,你有什么准备对付的方法,那是另一问题。你明天到我馋猫斋里来,我让你尽量地发挥就是了。” 【本案完】 “那时候是在半夜过后,午时的鼓声已经敲过了好一会儿。昨天白天上午下了一阵疏疏的秋雨,午后未时的时候虽住了雨滴,天色仍是阴沉沉的。到了晚饭后戌时光景,突然又下起大雨来,这一下就下了足足一个多时辰。虽然不能用‘倾盆’二字来形容那雨势,但屋檐下的水柱一直流淌不绝,屋后的两只大缸都已储满了水,便可见雨势的一斑。但到了亥时半点过后,呼呼的风声转了方向,雨水便渐渐地收住了。 “我因为要赶制济仁战俘院的两张图样,不能不熬夜工作。当我工作的时候,最怕的就是人家的打扰和一切声响的侵扰。我在今年春天所以离了我镇中叔父的老家,在这地方建造这一所小小的屋子,就为了要避闹取静的缘故。” 第四百四十四章 骗色小贼 “但昨夜里嗤嗤的雨声和叮步的檐马,已扰得我心神不宁;后来风声代替了雨声,吹得全属子的玻璃窗都轧轧地乱响起来。屋子后面原有几棵老松,因为风力的压迫,发出一阵阵抗拒的低吼声。同时还另有一种鬼啸似的声响,也居然夹杂在松涛声中,越发刺激我的神经。我的屋子的一面,为了要掩蔽阳光,曾经种了几行竹子,这时竟也萧萧瑟瑟地发出断续的哀鸣。我当时真是厌烦极了,好几回想掷笔而起,不再画了,不过因为交卷期限的迫促,不能不强压着我的不满,耐着性子继续工作。 “这时候风的威力虽然不能直接侵袭到我的屋子里来,但我的书房间中却已弥漫了阴寒的秋意。我把这件刚做不久的中衣,扣紧了扣子,我搓着双手来取暖,借此驱散一些寒气。我正重新提起笔来,绘着那张战俘院的底层平面图,突然仿佛有敲门声响动的声音,不禁使我停笔倾听:但仔细听时,却又并无敲门。我一边继续画图,一边想:‘这样的深夜,养马场里的马夫朱大常,不见得再会赶来闲谈罢?就是新寺庙中的那两位先生,也不致于再来打扰我吧?’离我这住屋半里路光景,就是那新寺庙的基地。上月里,那所钱谷师爷的住屋落成以后,就有一个帐房先生和一个姓资的钱谷师爷亲自来规划。他们每到晚上,时常到我这里来商量工程和计划材料。那新寺庙的图样,我本来也曾参加过一部分意见,所以他们来和我讨论,我原本是义不容辞的。不过在我工作时候,他们来从中打扰,真是有些讨厌。所以那时候我静听了一会儿,并无人来敲门的声音,自己正自安慰;不料第二次的敲门声又响了。 “这时候外面的风声恰巧稍稍偃旗息鼓,这敲门的声音更是分外清晰。我于是不禁抱怨地说:“哎哟,当真是敲门声响。建川,快点下来开门。”坦白说,我既然憎恶这两个人,真是不愿意放下笔走出去开门让他们进来。不过这时在阁楼上的佣人建川却还没有下楼。我又提高了喉咙,喊道:“建川,建川,快起来!外面有客呢!” “那时我的绘图工作仍没有停顿,耳朵中却在留意听建川慢慢地走下楼来,又听到他走到外面去投铁闩开门的声音。接着,突然有一种惊呼声音。” “哎哟!怎么倒了!” “那呼声似乎是建川喊出来的。我不由得吓了一跳。发生什么事了呀?我正自疑惑,又听到建川继续地呼叫。‘先生,快出来!快些!……快!……’我不能不惊愕了,丢了笔站起身来。我走出了书房,穿过客堂,又开门走进那靠近前门的通道。我刚才跨出了客室的门,便觉得一阵冷风直扑我的脸上,不禁打了几个寒颤。” “就看见前门已开了一扇。那一阵阵挟着雨丝的冷风,直向着门口里乱刮进来,佣人建川靠在门口发抖。南道中本来有一盏光线较弱的油灯。我这时候借着灯光,走近些一看,我的浑身的毛发也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门槛上横着一个人。上半身在门口里面,下半身仍拥在门外的阶石上。那人正覆面向下,一时之间瞧不出是谁,但看见他穿的是一桩淡色的圆领大袖长袍和一件群青色的半臂,头上的一项黑色六合帽,却已落在门口里面的地板上面。” “我忙问建川道:‘他是谁?怎么喝醉了?快扶他起来!’建川听了我的命令,不但没有遵从的表示,却反而向门里面退缩了几步。他的牙齿也在捉对打架。” “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怕他不……不像醉啊!我……我怕得很!……老爷,你……你自己……’我不再发话,走上两步,扶着那人的两臂,要想扶他起来,一边还向他招呼。‘朋友,起来!你是谁?’” “哎哟,太可怕了,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我的两只手把他的身子提了一提,这其中的感觉,便告诉我这个人已不像是和我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了!那身子不但沉重无比,而且僵硬如柴,足够使人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不过,我自信我的神经还不算太弱。我既提他不起,便鼓足全力,使他的身子略略离地,乘势一翻,便把他翻了一个面。灯光突然照在一张灰白的脸上,我才认识他就是燕春芳。” “燕春芳的眼睛紧闭着,两片失血的嘴唇却张得很大,露出两行惨白可怕的牙齿。那种可怕的情形,我此刻真是不忍回想!他的左胸口上,还突出一种黑色的东西。我仔细一瞧,才知是一把刀柄。那刀锋分明已深深地陷入他的胸膛中!” 上面的这些叙述,是出自一个人之口。不过,想要把这件事从头讲清楚,却还得回到讲述之前。 那天的早晨,景墨正在聂小蛮的馋猫书斋里闲谈。金陵应天府的通判佟南箫,突然赶来向聂小蛮求助。佟南箫的年纪已过四十,在金陵刑名官员里的资格很老。他和聂小蛮的交往,也有好几年历史。他的瘦长的身材,谦和的态度,和整齐的衣冠,都使他显得和一般官老爷们不同。他在职务上也很勇于任事,可惜他在破刑的知识方面略为不够,学识比较差一些,侦破所必需的观察和推理的能力也比较缺乏,所以有时在探案上不免误入歧途。这是他的缺点。 这天早晨他带着一件惊奇的疑案,来拜访聂小蛮一同往江湾去察勘。 佟南箫说:“这是一桩难得听见的奇怪案子!办起来一定很棘手。一个人胸膛中插了一把刀,半夜里去弄出人家的敲门声,开门后就躺倒不动。想想看!这奇怪不奇怪?” 苏景墨的好奇本能立即激动起来。聂小蛮也并不例外。 小蛮喃喃说道:“真是太奇怪了!详情是怎么回事?” 第四百四十五章 雨夜怪客 佟南箫说:“江湾有一个厉害的工房师爷叫许闻达,就是我们金陵城应天府的工房师爷许罗路的弟弟。许闻达在昨天夜里遇到了一桩奇事。半夜里有人去敲门叫门,等到开门出去,那来客就死在他的门口,胸口还插着一把刀。这死的人叫做燕春芳,就是我们同知的外甥。今天早上江湾的衙门里,派了专差来禀告这桩案子。我觉得这件事的份量不轻,你老人家假如有兴趣,最好和我一块儿往江湾去走一趟。因为这案子既有我直属上司的关系,自然不能怠慢;而且案中涉及之人和被杀人都是社会上有点地位的角色;死状又这样子离奇,势必要引起一般人的注意。我自问自己的力量真是不够……” 聂小蛮突然高兴地插嘴说:“佟大人,别说什么客套话。这案子的本身,已经引起了我的兴趣,就是你不请我去,我也要跟你会开开眼界。更凑巧的,我们这位景墨先生今天也是正好休息,闲着没事、我想他一定也不会扫我们的兴。” 佟南箫忙点头道:“这真是巧极了。苏大人若肯同去,那更是求之不得。 苏景墨笑着应道:“你们既然都这样的客气,那我也不能不说一句愿意‘悉听尊便’了。” 这天上午巳时时候,众人已到达江湾。众人先到江湾衙门里去接洽一下。都监胡秋帆,本也是两人的旧相识,这时候不巧正好不在里。但是这里的通判知事陆敬兰,本是杭州府淳安县的一个都头,调到江湾来不久,小蛮与景墨还没有见过这个人。这人是一个大胖子,面颊上堆着两块紫红色的厚肉,穿一桩宽博的黑缎马甲,黑绸圆领大袖长袍,袖口上卷起了一半,露着里面雪白的中衣;头上戴的乌纱帽,位置也不大端正。他身上有两个特征……一个凸出的肚子和一双乌溜溜的眼珠。他说话时眼珠常转动不住,似乎故意要表示他的机敏。他还有一种演戏式的习惯,说话的时候,不时翘起他的右手的大拇指,并且突然上突然下地挥动作势。 这种种都足以表示他是一个道地吃过都头饭,久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老油条式的角色。 他也久闻聂小蛮的名字,见面时自然有一番敷衍。聂小蛮照例也应酬了几句。但当两人从衙门往案发处的途中,他向佟南箫陈说案情的时候,聂小蛮只用旁观的态度留心倾听,绝没有谈到任何意见。 陆敬兰说:“这案子第一个疑问,就是那燕春芳终究是自杀?还是被杀?要是自杀,为什么要死在许闻达的门口?并且他按敲门声的这一举动,到底在他自己下刀以前呢?还是在下刀以后呢?这些疑问都没有相当的证明。如果说被杀……” 佟南箫突然阻止他道:“敬兰兄,你有这样的看法,足见你对于你的职务非常称职。不过你有什么意见,不妨等一会儿查验清楚之后再作发表,此刻似乎还嫌早些。” 景墨也觉得这陆敬兰真是太急于表功,这几句没趣话,他完全是自己讨来吃的,这真教是‘自讨没趣’。 许闻达的住处是一宅两层楼的徽派建筑,位置在车马大路的旁边,到江湾镇的镇口,只有短的一段路。屋子完全是青水砖砌成的,窗门都漆着白色,上面盖着黑色瓦的屋顶,虽是新构,但颜色古雅,并无丝毫火气。屋的面积不大,约四五间的光景,但的式样玲珑,成一种斜梭形,让人很觉美观。屋子四面都是草地,前面的一片草地,种了些杂样的花卉,约有半亩宽广。中间夹着一条碎石路,直接屋子前门的三级石阶。草地外有一行网眼形的篱笆围着。屋后还种着竹子。篱笆门外不到三十丈的距离,就是那煤屑散落的车马大路了。 两人踏着缓慢的步子,通过篱笆门,从那草地中间的一条碎石小径上经过。聂小蛮的目光一路向上下左右各个方面观察着。两人走到了屋前,就踏上了石阶,一进屋子,首先看见的,就是那燕春芳的尸体,和一个守在旁边的捕快。 那尸体仍横在门口里面的地板上。死者的年纪约在二十五六,下颇带尖削,颊肉显得惨白而清瘦,灰暗的嘴唇却相当厚。 他的光泽的头发虽已散乱,但可以看出生前曾认真的打理过,梳得非常齐整。他身上穿一件白色黄边的半臂,灿黄的钮子是九成金的。他的圆领大袖长袍是一种青灰而带紫色闪光的暗花料了,脚上穿一双精致的新式外圈缎鞋,他头上戴着的方巾掉在一边,腰间束着的青丝一看之下也不是凡品。从他的装束上测度,很像是一个在消费和享用上有专长的所谓“阔少爷”。那把凶刀还插在他的胸口,刀柄上有一块黑布裹着,所以手柄上面上并无什么血迹。 聂小蛮和佟南箫俯着身子勘察了好一会儿,佟南箫才向陆敬兰问话。 “这死尸的状态,你初见时就是这样的?” 陈敬兰摇头说:“不是,我在今晨子时之后,将近丑时的时候第一次来的,那时候这尸体恰巧横在门口。我因为这样子阻碍查案人的出入,所以亲自动手把他拖进来的。” 佟南箫皱着眉头,冷冷地答道:“出进总有后门可以代用。你怎么擅自移动尸体?” 从地位上说,佟南箫是金陵府来的上官,自然是陆樵应的上级官,而且高了不只一级。但据景墨这时候默默观察,这个陆敬兰的嘴里虽然认错,他的表情却并没有屈服的表示,只见这人平时在百姓面前该是何等的蛮横。 陆敬兰答道:“现在我觉得真是有些地鲁莽。不过这死尸的原来状态,我已经画成一个图形;还有尸身上发现的东西,我也都已记载明白。” 这可算是破坏现场的鲁莽行动,不过在官场就是这样,你不知道对方的深浅,不知道对方的背后都是谁,都有谁。往往也就是不痛不痒地责备几句,却绝少有严格的处罚。 第四百四十六章 悉听尊便 佟南箫只是稍稍点了点头,就回过头来和许闻达招呼。许闻达早已从里面出来,赶过来和众人打招呼。他的年纪大概还不到三十,身材瘦长,头上戴的是四方平定巾,穿一身玄青色的曳撒,足上一双黄色尖形的尖翘凤头双脸鞋是簇崭新的。他的脸形带些长方,一双深黯色的眼睛,两条浓黑的眉毛,长着一个高而直的鼻子,足当得挺秀的形容。不过,这时候他的脸上惨白失血,眼眶上露着黑圈,显然可以看出他自从受了这惊变以后,一直还没有合眼安睡过。 众人分了主宾在一间精致雅洁的客房间中坐定以后,佟南箫就问他头天夜里案发的来由。 许闻达就把经历的始末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景墨觉得许闻达所说的一席话情景描述非常逼真,也就是本故事开始时候的那一段自述,这一段的自述倒真有引人身临其境之感,似乎每个人都身临其境一般,亲自重新经历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可怕的晚上一样。 这一种记叙层次上的变更,也是为了让读者可以真切的感觉那个晚上的恐怖,如果放在这里在讲,不免有了太多心理上的准备而不够刺激了。 众人听了许闻达所说的故事,房间中略静了一静。 苏景墨这时候靠着圈椅,用冷静的目光,观察这客室的景状。客室的容积约有十三、四尺见方,布置是很普通的,家具都是廉价的洋松制品。壁上的字画很是一般,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庸俗,也没有名家手笔。这里固然说不上富丽,但雅洁舒适可算兼而有之。 景墨又转换目标,默默地观察这房间中各人的状态。首先是聂小蛮,小蛮把右手叉着他的下颌,肘骨抵住在椅子圈上,脸上毫无表情,两只眼睛正凝视在地板上面,似乎他正在把许闻达的说话细细咀嚼。 佟南箫却慢慢地伸长了脖子,像一只老乌龟,凑着他座旁的一只痰盂,慢慢地想要往里面吐痰,之后也就默默地不发一言。 独有那本地的通判知事陆敬兰现出一种不安于座的样子。他的两只手突然握着椅圈,突然又互相搓着,好几次要想发话,但先前佟南箫给他的教训,似乎还没有完全失效,又不敢随便乱说,生怕再碰一鼻子灰。 许闻达的确是一个英敏干练的青年,单瞧他叙述的一番经历,层次的清晰,措词的斯文,已足见他有相当的涵养。他说完了这一番话,他的一双带阴影的眼睛向周围的四个人的脸上瞧来瞧去,仿佛要寻求众人的同情。不过这时候,所有人都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接口。他又把头低了下去,显然有些地失望,又像不知如何才好。 这样过了一会儿,佟南箫才开口答话:“许闻达,你昨夜的经历真是是很离奇恐怖的。但我知道你和死者是本来相识的。可不是?”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许闻达。他抬起头来,好好地点了点头。 他答道:“正是,佟大人。我本来要把我和他的关系说出来了。我和燕春芳,不但相识,还是朋友;并且不止是寻常的朋友,有很深的关系。说得明白些,两人起先是玩伴,后来是朋友,末后又变做了情敌!” 一直不发一言的苏景墨的耳朵突然听到了“情敌”这两个字,好奇心又紧张了几分。难道说,这次的案子里面没有有某种香艳曲折的罗曼史吗? 景墨侧眼去看小蛮,只见聂小蛮的身子也坐直了,他的手不再叉着他的下巴,睁着眼睛瞧那青年,不过仍旧不发表什么。佟南箫正要端起茶碗里喝上一口的时候,这几句坦白的讲述,立即又把端在嘴边的茶碗又重新放了回去。 佟南箫作惊奇声道:“啊呀!原来如此。那么你和死者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清你说得更详细些。” 许闻达定了定神,才说:“是的,各位大人,我本应当说得明白些。我和他从小是同镇的玩伴,在私塾里的时候,他和我同学。接着我们同往金陵,我们都拜了先生读书,虽不在一处,但彼此的来往还仍旧是很密切的。再后来的时候,他在苏州,我在金陵,这样一来来往上就比较疏远了些。后来他往北京去了求学,我却不再求学,就在金陵本地谋生。 “他回来以后,在家闲居。他常到金陵去住上一月半月,我也不时回来,所以我也常和他相聚。在这时期,我们同爱着一个女子,便从朋友变成了情敌。但情场上的斗争,我到底失败了。他既赢得那女子的爱,现在已经正式订婚了。” 那青年略略停顿,稍稍叹一口气。大家都不打岔,忍耐地等他继续。 许闻达又说:“现在我和他的感情和关系可以主是相当恶劣了,路上偶然相见,也各自都不招呼。坦白说一句。我是失败的人,因为他的胜出,对于他自然没有好感。但是假使他的器量宽大些,见面时不用那一副盛气凌人的嘴脸对我,我自然也不会始终不理睬他。但他是很编狭的,表情上真是太使人难堪了。我自知自己终也不肯低声下气,所以我们的友谊到底没有恢复。现在凭空里出了这一回事,我的处境真是十二分尴尬!一个情场胜出的胜利者,突然死在一个失败者的门前!诸位大人,请替小人想一想,我的地位如何尴尬?我的感想又混乱?”最后的结束又是一声感叹。 聂小蛮突然点了点头,表示同情的样子。他第一次开口。 小道:“许闻达,你眼前的位置,自然是要有一些嫌疑,真正是很麻烦的。但那个和死者订婚的女子是谁?” 许闻达长吸一口气,才道:“她也是本地人。不过……不过……”他踌躇了一下,瞧着聂小蛮问道:“大人,她的姓名,能不能不牵涉进来?我想她一个女生,被扯进来,怕是声名有损无益。” 聂小蛮点头答道:“我想在这种情况之下,她的牵涉是难免的。但若有必要,我们在调查的过程中也可以保守秘密。” 佟南箫也附和说:“这女子无论有没有关系,我们总须查明。你必须说明白才是。” 第四百四十七章 情敌 许闻达点点头,似乎是接受了小蛮和佟南箫的说法:“她叫汪丽娘,是我的较远的表妹。她的哥哥汪七生,是和春芳在北京一起读书的。七生后来弃文学武,此刻在胡总督军队里任什么军职。她的父亲生前本是本地方上一个有名的员外,但现在家况方向似乎已有些儿中落。” 聂小蛮说:“你和汪丽娘既属表亲,自然是从小相识的。那么你和她的交往大概已经很长时间了吧。” 许闻达答道:“不错,我们两人当真是从小交往的,用句戏文里的话来说,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过,这样说起来的话,就是春芳也是早就认识她的。不过她在后来长大之后,到周庄她一个表亲家里住过两年,彼此曾隔离过好久。所以我们交情的最亲密的时期,还只是在这最近的一年多中。” 聂小蛮又说:“嗯,那么按一按的常理来说,你和丽娘是亲戚,从友谊达到恋爱的心路,似乎要比春芳更容易亲近方便些,可是结果你却反而失败。这失败的缘由是因为什么?” 许闻达向聂小蛮瞥了一眼,低下头去,把牙齿咬着嘴唇,现出一种难于回答的表情。 他皱着眉头答道:“老爷,我想你对于世事人情自然是很了解的。你总知道男妇之情是一种神秘的东西,绝不能用什么固定的方式来衡量;尤其在这金钱气焰高涨的时代,更不能以过去的常情而论。所以我的所以失败,也不能用逻辑的方法来论断。我现在也不愿对丽娘有什么不满的闲言碎语。总而言之,我的失败的缘由,有一部分是受了风气的缘故。” 景墨心想,这个许闻达所说的“风气之故”,大概是指他的经济地位说的。 那死者很像是一个闲居安享的纨绔子弟,许闻达却是一个自食其力的普通人。安事和尊荣,原是一般缺乏教育的女子们所羡慕的。在这以物质为重心的世界,虚荣的吸引力更大,所以恋爱的故事中,假使不幸地被那虚荣的欲望闯了进去,那么最终的结果,真正的感情往往会被驱逐出恋情以外。 这个汪丽娘这样估计起来大约也逃不出欲望的掌握,这样一来,许闻达便终于铩羽落选了。 聂小蛮又问道:“春芳和丽娘几时订婚的?” 许闻达说:“八月二十一,今天是九月二十三,已经一个多月了。” 聂小蛮说:“那么他们的订婚,在你自然是最失意的一回事。你可曾有过什么表示没有?” 许闻达突然仰起了头,张大了双眼,又紧咬着嘴唇,兀自向聂小蛮呆呆地看着,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婉声反问:“大,大人,你这句话指什么说的?” 聂小蛮淡然答道:“譬如你碰巧曾斥责玉芜的薄情寡幸,有没有曾和燕春芳有过什么争斗或者口角……” 许闻达连连摇头,插嘴说:“没有,没有。我自问尚有人格,绝不会如此。丽娘虽抛弃了我,我仍旧很理解她。我对春芳的感情固然十分恶劣,所以这样一来和他口角过几句,不过动手打斗嘛,还不致有这种行动。” 当聂小蛮问话的时候,陆敬兰早已经显露十二分不耐烦的神色。他的两手突然摸着他的凸出的肚子,又突然除下了那顶乌纱帽子,搔着头皮,似乎急于要找一个说话的机会。这时候他终于再耐不住了。 他突然插嘴说:“聂大人,大人对于他们的恋爱问题,怎么问得这样子详细?这桩案子难道说就是从恋爱关系上引出来的?” 聂小蛮回过头来,向他稍稍地笑了一笑。在景墨看来,聂小蛮的这一笑倒是有些意味深长,佟南箫也扭头看了过来。 聂小蛮笑道:“陆先生,你的感觉真是敏锐得厉害。我还没有发表什么,你就能猜到我的心思,令人佩服。” 陆敬兰也能感觉到聂小蛮这几句赞扬其实就是讽刺,他的脸上也就泛出一阵阵深紫,两只肥手不再是挥动,却在膝头上抚摩,似乎没有安放之处。若不是许闻达从中解围,景墨真不知道他怎样收场。 许闻达继续说:“现在列位大人总能明白我的地位。刚才春芳的婶母吵着要来搬动尸体,因为还没有经过大理寺的仵作的检验,被捕快们阻止了,但她的说话已经使我十分难堪。我和春芳既然有这一番过往的历史,此番他死在我的门口,岂非故意要陷害我?诸位大人若不能替小人调查明白,伸雪我的深冤,那我势必要领略一下砍头的滋味了。不过,这陷害的动机,我还不知是他主动,还是被动。因为据那位守尸的李捕头说过,死者的自杀,被杀,还是疑问。”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沉吟片刻许闻达继续道:“如果说是自杀,春芳既是情战中的胜利者,此刻他已经很得意地订了婚,并且不到两月,就可以圆了他们的好梦,何致因为要陷害一个失败的情敌,竟不惜牺牲他自己的性命和幸福,这在情理上实在是说不过去。因为这种手段,比较那‘吃砒~霜药老虎’的俗谚,真是还要拙劣些。” 聂小蛮点点头应道:“是啊!自杀的话,不但清理上说不过去,事实上也不符合。” 哈哈哈,景墨听了这话,心中一乐,聂小蛮的说话已经落了本案边际。景墨猜测他必有某种根据,绝不可能凭空而说。同时佟南箫和陆敬兰二个人,也都呆瞪瞪地瞧着聂小蛮,分明也都急切地等待他的下文。 许闻达问道:“大人,你这句话分明已经确定春芳是被杀的了。你有什么根据吗?” 聂小蛮慢慢地说道:“这是很明显的,证据一看便知。我瞧那把凶刀刺进得很深,位置在左胸的心房上部,刀锋向上,刀背向下。这都是和一般自杀的情形相反的。此外有一个更重要的证据,那刀柄和刀身的接笋处,还裹着一块黑布。这块布有什么作用?据我推测,作用有两种:或是用它止塞血液的外流,或是防指印存留在刀柄上面。若使出于自杀,怎么会有这种不必要的谨慎举动?” 第四百四十八章 吃砒~霜药老虎 陆敬兰突然站直了身子,举起了右手,他的大拇指终于找到了翘起的机会。 他大声说:“对不住,我要说一句话了。聂大人,大人,小可真是佩服你!你在一瞥之间,居然就已经看明了死者是被杀的。不错!他当真是被杀的;并且是被杀以后才给人送到这屋子门口来的!” 景墨觉得陆敬兰所用的“居然”二字,虽非荒谬,也未免有些失态。他这是几乎以牙还牙地对聂小蛮实施报复了! 不过他之后几句说话,已引动了聂小蛮的兴味。聂小蛮不但并无怒意,嘴角上还带着笑容,似要向他发问的样子。佟南箫却先开口。 “陆敬兰,你也早知道是被杀的?但你刚才在路上时候怎么还是说些自杀被杀的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敬兰摇摇头,辩道:“佟大人,你误会了。我们做公的人,对于调查命案,第一步自然先得辨明自杀还是他杀。我刚才只说了两句开始的话,就被大人你没口子地阻住。我哪里来得及发表我的意见?” 聂小蛮接嘴道:“你的话是不错。现在你可以有发表的机会了。我想你此刻一定有可靠的根据禀告我们吧!那就请讲吧?” 陆敬兰得意极了。他的喉咙沉默已经好久,此刻突然得到了解禁令,便禁不住眉飞色舞起来。他一边伸手到玄绸圆领大袖长袍的衣袋里去,摸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来,乘势挥动了一下,一边连连干咳了几声。景墨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向来的习惯,还是他因为得意已极,才有这种忘形表示,总之在景墨看来此人现在的表现真是又滑稽又可知。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的左手拿着笔记,并不立即展开,却像变把戏的人,先向观众们交代清楚似地说几句引子。 他说:“我现在先说检验时的经历。我当时就有一种感想,这案子真是非常神秘莫测。因为我从死者身上所寻得的东西,和之外的一切情状来看,都觉得很有仔细研究的价值。而且,我说话时,最怕人家从中拦阻,这一点要请你们几位特别原谅。” 景墨心中暗暗好笑,哈哈哈!“丑人多作怪”。假如用这句话来评价面前这位自作聪明的家伙,大概是算不得过份。景墨又想,不过,他终是第一个接手这案子的人。他在这案中的地位确很重要。而且他的口气又象握着全案的重要线索,吸引力真是很大。再看他此刻如此作态,语意中隐隐针对着佟南箫。佟南箫却忍耐着并不显露。景墨自然也只得耐着性儿,听陆敬兰发表他的高见。 陆敬兰终于在众人急切的期望中开始陈述他的故事。 他说:“我得到这凶案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今天凌晨子时过半的时候了。报案的是新建寺庙筹备处的侍役陶老六。他说受了这里的委托,专门赶到衙门上去禀告。我一得这个消息,立刻穿好衣服,带了李阿郎和两个弟兄,赶到这里来察验。我们走到门前,便见两扇前门,东边一扇关着,西边一扇开着。那尸体恰正塞满了半个开着的门口……上半身在门的里面,下半身在门外的阶石上。如果换了那马虎的人,那时候也许就要跨上那空着一半的阶石,去推东边那扇关着的门。但我在这种紧要的关节,绝不肯轻举妄动!我先把油灯点燃了,先照了一照,当真得到了一项重要的证迹!” 陆敬兰说到这句,突然又把右手的大拇指向上空一翘,睁大了一双黑眼,向聂小蛮和佟南箫瞧着,暗示着:“你们可得佩服我?”的表情。景墨心中好笑,很想问问他得到了什么样的重要证据,但突然想起他既有约在先,不许人从中阻扰,便只有等他自说。不料,这小子竟卖关于似地并不立即说明。 陆敬兰突然移转到别的题目上去。 陆敬兰又说:“当时我取出纸笔,细细地绘了一个图;接着便叫我同来的弟兄,帮着一起把燕春芳的尸体索性抬进了门口里面。我又向这许闻达和他的佣人叫建川的问了几句,便着手检验尸体。我先在死者额头上摸了一摸,已经冷得像冰块一般,又瞧了他胸口的那把刀,那刀陷得很深,一望便知这一刀刺得十二分厉害;死者中刀以后立刻就会致命的。这凶刀至今保持着原状,我不曾动过,准备等你们来复验。但他衣袋中的东西,我当时都摆出来了。我这里全着记着账呢。” 陆敬兰把笔记本翻了开来,朗声念道:“钱皮夹一只,银票共计二百六十五两,十月初一期的源泰庄三千元期票一张,现银二两,铜钱一吊五十二枚。他本人的帖子四张,一张帖子上写了一行‘金陵城内象房村五十号’的通信地点。碧玉双螭药壶一只,烟壶腹部两侧嵌罗甸、梅花,肩上有双螭盘绕,附连着一根金练是九成金的,还挂着一个小香囊。一支兼毫的湖笔,和一本记事簿。日记簿中,参差地记着许多银钱数目,只写着“壬,八十两;张,五十两。”等等,却并不写明用途。除此以外,还有两方精致的白丝巾,都是香熏过的。这几种证物,我都已交给胡都头了。现在我们只瞧他身上的大宗现款和值钱的东西,都丝毫没有缺少,便可以证明他的被杀一定不是出于盗劫。这一点,你们诸位大人想必都赞同罢?” 若说,“丑人多作怪”也就算了,可是这位丑人偏偏事先与大家约定了,不许插嘴。所以,他在尽情表演的时候,还真的就没有人打断他的话。现在他自己主动问别人赞不赞同的时候,几个人互相看了一下,心中计较这大约不算打断了吧? 终于,还是佟南箫向他斜瞥了一眼,答道:“正是。你的高见,我们都赞同。现在请恕我插一句话。你说的死者由于被杀,又说在被杀后才被人送到这里。那你又明明知道死者被害的地点,并不在这个门口了。这两点的理由,你还没有说明白啊。” 第四百四十九章 丑人多作怪 陆敬兰的大套戏法开始出彩了。他站起来走到房间中央的一只圆桌面前,把手里的一本笔记本重新翻了开来,指给众人来瞧。苏景墨和聂小蛮、佟南箫、许闻达也都离了座位,走到圆桌前去瞧他的戏法。 陆敬兰说:“这就是燕春芳倒地状的图形。你们若使认为那尸体的形态有严格注意的必要,这纸上记着尺寸,步位,方向等等,写得非常详细,尽可用做参考。这里另有一张纸,是两个脚印,我刚才不是说过今天早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不曾马虎地就踏到阶石上去吗?你们现在总该已经看见这门口有三级阶石。当我用油灯在阶石上照时,发现了一种重要的证迹。那下面一级和中间一级的石阶上,留着两个脚印。下面一级的脚印,比较模糊些,第二级阶石上的那个印子,却非常清晰…列位大人,你们也许早已听到过,相当初我在浙江余姚的时候,曾经因为一对脚印,破获一桩疑案。现在我又在尸体的贴近发现了两个脚印。诸位大人请想,我怎么可能不认做重要的证迹?” 聂小蛮不答,笑容仍留在嘴角。但佟南箫似乎因为陆敬兰的声音笑貌……不,也许连他的每一个汗毛孔……都在放大着着夸功自大的气味,不由不现出憎恶厌烦的神色。许闻达却在敛神地倾听。 佟南箫冷冷地插嘴道:“不会就是死者自己的脚印罢?” 陆敬兰努力摇着他的肥头,笑嘻嘻答道:“不是,不是。死者是穿着云履套鞋的,这脚印却是尖翘凤头高底鞋。若使这一点我还不能分别清楚,那我的常识未免太过欠缺了吧!” 景墨的态度却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有了变化,毕竟在场的不论是小蛮还是佟南箫,在智力和经验上恐怕都要远超这个小人物。而他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一昧卖功,虽然滑稽难道不怕出丑吗?这万一要是现了个大眼,得多丢人啊。 可是佟南箫似乎因为不耐烦,所以很轻易的说了一句话。景墨反而不禁暗暗地替佟南箫捏了一把冷汗。他刚才那句问题,真是问得太轻松随意,结果反吃了陆敬兰一句软顶。但我瞧佟南箫的脸上倒也不见得怎样变化。佟南箫只是笑了一笑,笑容中似含着些儿轻视。 聂小蛮突然解围似地说:“敬兰兄,你不但目光精敏,就是绘图的艺术也很高明。我瞧这脚印非常狭长,足有十一寸以外,确和死者尺寸不同。我猜测那人的身子应该不很短罢?” 聂小蛮这一句话,不料又引出这位自信过深的陆敬兰的一句没礼貌的回答的话。 陆敬兰大声说:“哎呀,聂大人,你有这样一个头脑,尽够得上做一个出名的神探了。你的目光竟处处和我相同!” 聂小蛮仍安静了一会儿地倾听,绝对不动声色,不过他的嘴角上的微笑却溜走了。一的景墨倒有些忿忿然,替聂小蛮感到难受。 陆敬兰继续眉飞色舞地说:“我早已料定这个假设的凶手,身材一定是很高的。因为我揣度那脚印的位置,很像是当他在敲门的时候留下来的。我曾实地试过,那敲门时的门环在东边的框上,离地很高;若使短小的人,必须踏上第三级阶石,刚才能摸得着。但这个留脚印的人,却只踏上了第二级石阶。那岂不是他身高的明证?” 聂小蛮对于陆敬兰的态度,起初似乎只是保持某种平静罢了,这样过了一会儿,随便听听,而且从他的微笑上测度,分明很藐视这个爱表演的家伙。这时候聂小烛突然挺了挺腰,猛地变了态度。他的脸容很庄重,目光中也露着惊异的表情。他伸出右手,在陆敬兰的肩膊上拍了一拍。 小蛮郑重其事地说:“陆敬兰,你的眼力真不错!我想你就是从这脚印上断定死者是被杀的罢?现在你索性把移尸的根据说一说。” 景墨一看,心中暗笑道,哈,这个面目可憎的家伙倒真有几分见识吗! 又看,佟南箫抚摸着他的瘦削的下领,向聂小蛮瞧着。而景墨因为聂小蛮的态度改变,景墨本来的轻视陆敬兰的成见,竟也连带受了些影响。不过他的夸张自大的神态和那种杂耍表演式的表情,总觉得使人不太舒服。 陆敬兰答道:“那是自然。我若没有根据,怎么肯轻自发表意见?我在勘验完毕以后,曾到这屋子的左右去勘察过一回,就在竹篱的门外,又发现第二项重要证迹。你们应该已经看见竹篱和马车道的距离,约有三十丈的光景。在距竹篱二十丈到二十五丈之间,有两条马车轮的痕迹。那里是一片泥地,又在大雨之后,所以马车轮的痕迹特别清楚。” 聂小蛮问道:“你可曾瞧出那车轮的样子?” 陆敬兰长吸一口气,他的高度得意的表情,到这里才打了一个折扣。 他皱眉答道:“这个我倒没有细看。但你想这也有注意的必要?” 聂小蛮点点头,慢慢地地说:“你若使要查明这马车的下落,这一点似乎不能不加注意。但那也不能怪你。我想你对于马车的轮子,一切花纹阔狭,大概没有工夫去研究;即使注意,随便看一看,一定也瞧不出端倪来。我刚才倒看见的。那是一辆马车的两个后轮,用的是柏木。” 陆敬兰呆住了。他木瞪瞪地瞧着聂小蛮,眼珠滴溜溜地乱转,似要辨别他所说的是真是假。佟南箫的眼睛转动了一下,像在暗暗地点头。景墨也暗暗诧异。聂小蛮这句话是虚幌吗?还是他真是看见的? 聂小蛮又淡淡地说:“马车轮的外圈,先是用坚实的木块拼接成圆圈形状,再在最外层包上金属,用铆钉固定。这种木材需要“横性”,就是横向受力不会碎裂,如柏树等。我刚才走到这外面的竹篱门时,也看见那马车停顿过的痕迹。大部分的轮印虽已被脚印踏乱了,但那后面的两轮,却比较前面轮印得深些,这样一来还留着一部分可以瞧得出来。不过你是看见全部印迹的,一定还有很好的结果。请你说下去。” 第四百五十章 戏法表演 陆敬兰点点头,似乎在开始表示他心中的佩服。 陆敬兰继续道:“我觉得那马车一定在那里停过。因为就在那车旁的泥地上面,还印着好几个脚印,有深有浅,进出都有。那深而进入的脚印接到了竹篱门内的碎石小路上,方始不见;直到门前的阶石上时,脚印又再度发现。从这种种推测起来,应该有一辆马车,载着一个死人和一个或多个活人,驶到竹篱门外。那活人搬着死人下车。经过泥地的时候,他的负担既重,脚印于是特别深些。后来那人把尸体搬到了门口,就把它靠在门上。接着发出的敲门声,惊醒了里面的人,随后他才退出竹篱,又留下几个较浅的退出脚印,乘了马车逃走。聂大人,这个谁想你可也赞同?” 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目光也看向着聂小蛮,充分地表示出他这些话都是对小蛮而说的,完全忽略了屋子其它人的存在。佟南箫沉默地立一旁,因为陆敬兰对于他的漠视,似乎引起了他的某种忿怒。 他冷冷地问道:“那本那辆马车是本地的?还是从金陵来的?那马车逃去的方向也很重要,你是不是也已经查得明白?” 陆敬兰回头答道:“这个嘛还待进行。这附近有马车的人家只有三四家,查起来并不麻烦。若要从车迹上调查逃走的方向,这条是长途马车路,来往的车迹很多,只怕大人亲自验看,也不容易决定。” 这两个人的语气,彼此都已带些意气。聂小蛮却是似乎不在意这两人间的对抗,还沉浸在案情之中。聂小蛮向景墨有含意地瞧了一瞧,目光中仿佛含有一种暗示:“这个人真正不可轻视呢!”景墨心中真有点哭笑不得,心想,这变戏法的和佟南箫之间都快针尖对上麦芒了,聂小蛮却完全视而不见,还一心沉浸在案情中,完全没注意到这所氛都快降到冰点了。 聂小蛮却似完全没有景墨这些心思而是向陆敬兰问道:“你的推测倒是有值得考虑的价值。不过,那人为什么要弄出两次敲门声,这一点很让人费解。请问你对于这一点可有什么看法?” 这问讯又出于陆敬兰的预设线以外,使他难于应付,不由不低头沉吟。 聂小蛮又露出些笑容,自动转了一个话题,似替对方解围地说:“好,现在我们姑且再向那开门的佣人问几句话。许闻达,请你把佣人建川叫过来?” 许闻达应了一声,走出客室里去传唤。聂小蛮趁这个空儿,也从衣袋中取出他叫是随身携带的那个小本子来,一边向陆敬兰说话。 小蛮说:“这个脚印的确是一个重要的线索。我刚才走到门口时,看见阶石上脚印杂乱,显然可以看出那最早的脚印已经被别的脚印弄乱。现在只能借你的图形录一个副本了。”他一边放着着一边取出笔,把陆敬兰所绘的脚印录了下来。他又问陆敬兰道:“你发现脚印的时候,可曾马上想到这脚印是不是最早的?” 陆敬兰答道:“那时候的应该是最早的。这一点,我研究得非常清楚。大人你现在看见那阶石是一种青石,琢磨得很细,留下的脚印也特别清楚。并且我当时已把许闻达的尖翘凤头高底鞋比过,并不相同。” 聂小蛮点了点头,顺手把画好的脚印图纸折了起来。这时许闻达已经带了徐建川进来。 那佣人的年纪已是五十开外,穿一套灰布的夹袄裤,脸色微黄,鬓发已带些花白,目光也似乎老花,有一种忠厚诚实的表情,就从他的双眸中流露出来。后来才知道这人本是许闻达老宅里的二十多年的旧仆,自从许闻达建了新居迁出来后,他就跟出来伺候闻达。 聂小蛮用一种温婉的语调向他招呼,随即问道:“建川,昨夜开门招接那个死客的,就是你吗?……哎呀!这件事真是很恐怖。莫怪你一提起了还是心有余悸。现在你先定定神,我有两三句话问你。你只用把经过的事实回答我好了。” 那建川连连答应了几个“是”,他刚要开口,突然外面起了一阵子喧闹声,似乎有好多人正在进来。 佟南箫站起来走到窗口,揭开了白纱的名帘,向窗外瞧了一瞧,说:“大理寺里派人来验尸了。我们得出去接洽一下。” 陆敬兰也附和道:“我们的都监也来了。许闻达,你得跟同我们出去。他们检验时,一定要向你问话的。” 聂小蛮说:“也出好,你们先出去。我向建川问几句话,随后就来。” 佟南箫和陆敬兰同着许闻达走出客室去,一起去迎 接那检验的一行人们。客房间中只留我和聂小蛮和那佣人徐建川三人。 聂小蛮说:“现在你就把昨夜经历的事情直接些说几句。快一些,外面也许有人需要你。 徐建川说道:“昨夜吃过晚饭,主人就进书房里去工作。到亥时二刻的时候,我照常沏好了热茶,送进书房里去。主人的夜间工作还很忙,天又下着大雨,我就先睡下了。因为是雨夜睡觉,所以我睡得很熟,睡梦中突然被敲门的声响惊醒,其实我那时候还不能算清醒。我的神智仍是半醒半梦之间。因为第一次主人叫我,我竟没有听到。我心中还有些希望主人自己去开门,免得我离了温暖的被窝下楼,后来我听到主人高声喊叫,我才急忙忙起身,披了一件夹袄,下楼去开门。不料一开门后,突觉有一个人倒了进来,同时一阵阴风,吹得我的毛发根根竖起来。那个人一下就倒下去,再无声息。我喊他不应,拉他不动,不由得发毛起来!等到主人因为我的骇叫声而出来瞧,坦白说,我的全身都在发抖,只能把背心靠住了墙壁,再也站不稳了!” 这老者说到这句,两眼空洞地向前直勾勾地发着愣,脸上的血色完全退尽,嘴唇也稍稍颤动,足见他对于这恐怖的印象还是十分深刻。 聂小蛮问道:“你开门以后,那死人倒进来时,门外的情景是怎么回事?你可曾留意?” 第四百五十一章 气氛渐渐诡异 建川道:“太老爷,那时我吃惊不小,没有工夫看到门外去,不过门外也是黑漆漆的,瞧不出什么端倪。” “譬如同时有一个活人站在门外,或者是刚刚从门外逃到竹篱外去。你当时可曾感觉有这样的事?” “没有,我没有看见。假使当时有这种事实,我虽不曾特别注意,但眼角里也许要瞧着些的。” 聂小蛮点了点头,又问:“我知道你是睡在阁楼上的。你说你被敲门声所惊醒,是第一次敲门声惊醒的,还是第二次铃声惊醒的?” 建川答道:“我听到两次铃声。大概第一次铃声就惊醒了。” “那时候你可曾听到有什么马车经过的声音?” “没有。在热天夜里,大路上马车往来的很多,近来却难得有了。” “你可曾听到打架或惊喊的声音吗?” “也没有。我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别的并无异样的声音。所以我下楼的时候,心中原想不到有这样的祸事。” “你们外面的篱笆门晚上可下锁吗?” “篱笆门上虽然装着铁钮,但我们晚上只是随便关着,并不下锁。若使有人从外面挖开,应该来说是很容易。昨夜里我曾照样把篱门上的铁钮扣上,但案发以后,我奉了主人的命令去报官,那篱门却已经开着。” “昨夜是你到衙门里去报官的?” “不是的,老爷。我主人因为一个人留在屋中害怕,所以叫我到新寺庙筹备处去,叫醒了那个陶老六。请他代我们去禀告官差,我就转身回来陪主人的。” 景墨觉得建川有问必答,并无留滞,语声既诚恳响亮,答话时神色自然,双眼也正瞧着聂小蛮,绝无闪避的样子,足证他的话句句都由衷而发。 当聂小蛮向建川问话时,外面的人声本来就已经嘈杂不堪。这时候突然又有一阵子号哭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个妇人的尖声呼叫声。苏景墨和聂小蛮都出神地倾听,那妇人断断续续地喊道:“江七生!……凶手……凶手!是他!……我的侄儿就是他杀死的!你们总要给我侄儿伸冤啊!” 这几句呼声不但引起了景墨的注意,连聂小蛮也不能不放弃了和建川和问话走到外面去。两人于是到了客室的外面,看见南道中挤满了人。前门口有一个中年妇人,手舞足蹈地要走进门来,有几个捕快和一个身穿黯色曳撒的青年在阻止她。她便只好一边哭一边大声地吵闹着。大理寺仵作的检验工作似乎已经完毕了,衙门里的黄值事,正向许闻达问答。佟南箫和陆敬兰这两个有些不对负的人,则一起并肩站着。 佟南箫横目瞥了瞥陆敬兰,嘴里责备着说道:“这样重要的证据,你怎么竟会遗漏?” 陆敬兰却背负着两手,耸起了肩膊,默口无言。聂小蛮这时好像正注意着外边的妇人,并没有听到佟南箫的说话。景墨也不知道佟南箫所说的重要证据终究是怎么一回事,但又不便发问。 陆敬兰似故意要用别的话打贫的样子,也瞧着门口外面,说:“这女人真有些无理取闹!一昧的乱喊些什么,应该把她叉远些。” 聂小蛮突然回过头来,反问道:“你怎么说无理取闹?她不是喊着凶手是汪七生吗?” 陆敬兰没想到聂小蛮会突然样,结结巴巴地答道:“我瞧她的话不像是有根据的。她不是有些发疯的样子吗?我想她也许是失心疯了,只是在此胡言乱语。” 景墨看在眼里,不由得有些感叹,看来自己这位朋友真的是一心以案情为重。如果这天下的官儿,都像自己这位老朋友一样实诚,从来是对事不对人就好了,也不知道这事上可以省却多少烦恼,多少不幸。 可是,这却是绝对不可能的,佟南箫本来也是一个比较老实的官员,可是一旦屁股做到了这个位置,有些事情就绝无可能简单了。这陆敬业自作聪明之余,弄巧成拙,这一次看来是把佟南箫彻底可得罪了。老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佟南箫虽不是陆敬兰的顶头上司,可是却大了远不只一级。 最可悲的早,他连自己何时,又为什么得罪了佟南箫恐怕都不知道。景墨在一旁冷眼旁观,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许闻达完成了和黄值事的谈话,恰巧走过来。他便附和着陆敬兰说道:“这女人清晨来时,口口声声说谋杀了死者的是我,要和我为难。现在她又寻到丽娘的哥哥汪七生身上去了。” 聂小蛮似答非答地说:“无论如何,我们应当让她说个明白。要知道疯子的话里,有时未必全疯。” 说完,聂小蛮从人丛中走到门口去。景墨也跟在小蛮的后面。那时那黄值事和胡二虎都头,比两人先到门外,正在那里安慰燕春芳的婶母。 那女人仍不绝地呼喊:“汪七生是凶手啊!他现在已经逃走了。你们快快去把他捉回来啊! 景墨觉得这半老妇人的双眼怒睁,眼珠发红,眼圈上呈现着黑色,头上发髻蓬乱,穿一桩深栗壳色的花绸薄棉袄儿,下面没有系长裙,衣钮也不曾扣齐。她的状态确有几分疯狂,难免被认成疯婆子。 眼下这情形,假如要和她静静地谈话,事实上显然是办不到的。她旁边的那个面貌俊秀穿曳撒的青年,仍在竭力劝阻她。后来查明,这人叫杨伯峻,是那妇人的内侄,和燕春芳是表弟兄。 那青年高声劝说:“姑母,别这样。你自己的身子要紧。姓汪的虽然逃得一时,终究逃不掉的。现在你回去,得赶紧给表兄办后事。” 那上唇上留着短须的黄值事正呆瞧着妇人的乱发,无从接口,旁边的那个高个子的胡二虎都监,突然连连点头,说话劝慰起来。 他说:“这话不错。姓汪的若使真是凶手,我们绝不会让他漏网。只是现在你这样子吵闹也没用。你说汪七生是凶手,你终究有什么理由?” 不过,那妇人除了半哭半喊乱吵以外,完全没有别的话。 第四百五十二章 疯女人 她的内侄杨伯峻代替她答道:“列位大人,我的姑母并无子息,春芳表兄是兼挑的。他现在突然遭惨杀,我姑母受惊过度,便失了常态。她说姓汪的有凶手嫌疑,我刚才也听到说过。昨天午后,江七生穿了戎装,到我姑母家里去找春芳。可春芳一听到他的名字,便推托着不见,那姓汪的便快快地退了出去。” 杨伯峻又道:“当初我姑母还不以为奇。今天早晨,一表兄的惨案喧传以后,有几个邻居告诉我的姑母,据说有好几个人看见汪七生从表兄家退出去以后,曾摸着他身上佩带的十字短剑,向着表兄的门口和齿咒骂。现在想起来,这人确有可疑。我表兄为什么怕他不见,姓汪的为什么威胁咒骂,都是很可疑的。刚才姑母曾赶到姓汪的家里去,据说汪七生昨夜里已经连夜走了。因这一点,他自然觉得更加可疑了。” 景墨听了这一番话,觉得这汪七生的确很有嫌疑,无怪死者的婶母要这样子了。聂小蛮虽然仍处于旁观的地位,一直在沉默不语,但当景墨的目光移向小蛮时,小蛮曾向景墨稍稍点头。这一个动作,至少可以表示他对于这一节认为有注意的价值。 这也就是聂小蛮和苏景墨,只有这二人才可以在这纷乱喧嚣的人丛中只用一个眼神,就可以交流。说时迟,那时快,确认过眼神之后。黄值事自然是这时候的负责人。他便表示接受似地答道:“既然如此,这问题我们自然要加以研究。现在你姑母在这里喧闹,不成事体。你姑且先陪她回去。你们若要把尸身扛回去收殓,也尽可以办了。这姓汪的虽然已经走了,假如确有关系,我们一定可以把他追回来的。你们尽放心好了。” 杨伯峻便又婉声劝慰他的姑母。这妇人的神志似乎已经清醒了些,也已经领会了黄值事的说话。她终于住了呼喊,靠着那青年的肩慢慢地地退出去。 景墨和聂小蛮又回到里面。景墨看见佟南箫已经把那凶刀拿在手里,刀柄上仍裹着一块黑布。 他握着刀走近两人,给小蛮和景墨察验。 那刀的全部长度足有十寸长,其中刀身居五分之三,刀头尖锐,刀背很厚重,刀锋雪亮,非常犀利。刀柄是牛角制的,带些儿橄榄形。这刀明明是高丽货,平常少见,有些像是一种武人的用品。 佟南箫指着刀柄上裹着的黑布,说:“因为这块黑布,刀柄上便没有指印可寻。”他说着,又摸出一方浅紫色的纸,向黄值事说:“这把刀和这一张纸,暂且由我保存。别的证物都在胡都头那边。” 黄值事应了一声,转过头去,向当地衙门的都头胡二虎说话。 “你现在可以把一切证物交给我。我计划先回去了。这个许闻达和他的佣人徐建川,都是本案的事主。这里的手续完毕以后,你必须负责送他们到衙门去候审。”他又回头来向着佟南箫和聂小蛮说:“二位大人,请以后你们假如有什么发现,请随时相知,小可先行告退。” 佟南箫和聂小蛮都答应了。那胡都头便吩咐捕快们把箱子打开,将案中的证物取出来移交。聂小蛮走到那证物箱的旁边,留神地看着胡二虎……一一点交。 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突然用手指指着一个事件,向黄值事道:“黄值事,可否应许我一个要求?这一本日记,能不能也暂时留下?我要细细地瞧一瞧哩。” 黄值事自然也应许了,接着,便带着随来的仵作等一行人先自离去。 聂小蛮这时候才向佟南箫说:“我们也应该走了。我计划往汪七生家去问问。你也得去查查燕春芳过去的历史。但在离去以前,我还要问一句话。”他突然向许闻达招一招手,意思是叫他走近些来。等到许闻达走了过来,聂小蛮便继续问道:“这汪七生既是丽娘的哥哥,自然也是你的表亲。他的行为品性,你是不是也深知底细?” 许闻达低下了头,长吸一口气,似乎有些迟疑不决。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答话。 “我们虽是表亲,但平日里就很疏远,我不能说深知他的底细。因为他离家太久了,我们已好久没有会面。如果说他从前的性格,确是很刚直豪爽的,所以他后来在做了行武之人,和他性情确应该是很相称。” “他离家已经多少年?” “他自从到北京之后投身行武,便没有在家安居过一个月。我记得他在到广东去以前,曾回家来住半个月左右。那时我曾和他会过一面。后来一连三年未曾相会,直到前天他刚才回来,才得重聚。” “这一次你可曾和他会过面?” “还没有。我听到他回来的消息,本想约他出来谈谈,但刚才听说他已经匆匆地走了。” 佟南箫插嘴问道:“他和你的感情是怎么回事?” 许闻达答道:“大人,我之前就说过,我们会面的机会很少;所以虽然彼此之间没有密切的友谊,也并无恶感。” 陆敬兰突然自言自语地咕着道:“我们的目光不能不放远些啊。我瞧这很像是一桩‘一箭双雕’的玩意儿!对,就是这样!” “一箭双雕”?这是指什么说的? 聂小蛮也露出注意的表情,但他也同样没有发问的机会。因为这时候佟南箫突然把那张浅紫色的纸展了开来。他问许闻达道:“你看一看这封信。可认得出是什么熟识人写的?” 景墨还记得这张纸就是小蛮刚才向黄值事要求暂时留存的,想来必有重要的关系。景墨于是也凑近去看了看,那是一张浅紫色西式布纹纸的信笺,写着两行小楷笔的细字,墨水是用很淡的墨色,字迹很瘦细精练是米芾的小楷,像是女子写的。 那纸上写着:“今夜戌时三刻,在油坊桥等你。切勿失约。 切记 二十二日。” 景墨把信念了一遍,暗忖这“二十二日”三字,分明就是昨日的日期,但约会的地点却不知道。许闻达的目光在信纸上凝视了这样过了一会儿,突然视出一种诧异的表情。他的嘴唇稍稍抽动了一下,接着又像自己忍住的样子。 聂小蛮问道:“许闻达,你要说什么?” 第四百五十三章 一箭双雕 许闻达慢慢地答道:“我知道那油坊桥就在这里养马场的西面。” “那字迹呢?字迹你认识吗?” “我不认识。” 佟南箫突然瞧出破绽似地逼问着说道:“你为什么不坦白说?我看你的表情,这纸上的字迹,你明明是认得出的。” 许闻达结结巴巴地答道:“这……这个我不能说。我觉得这字迹似乎是见过的。但这一点关系很大,我绝不能信口乱说。” 佟南箫听了不置可否,又问道:“你放心。你即使说了出来,我们也至多用做参考罢了,自然不会就把你的说话当凭据。你姑且说说,这字迹终究是像谁写的?” 许闻达又迟疑了一下,才说:“那么,我只是随便说说。这字迹很像我的表妹汪丽娘写的。好在你们就要往汪家里去,是不是丽娘的笔迹,一问之下便可以明白。” 佟南箫点了点头,便向胡二虎道:“现在两人分头往汪家和许家里去调查。这里的一切事情,你负责办理罢。” 当两人和佟南箫一同离开许家里的时候,汪家里恰巧派了人来抬尸。许家的老宅中也有几个人来。镇中的乡人们闻风来瞧热闹的,也愈聚愈多。公人们虽竭力驱散,竹篱外仍然聚集了百十个人。这一行的三个人破了重围,刚才踏上那车马大道。那个陆敬兰也急匆匆地跟了出来。 他向小蛮说道:“大人,我也要往汪家去证实一下哩。” 佟南箫眉头一皱,问道:“你要证实什么?” 陆敬兰去热切地说道:“我要证实我的‘一箭双雕’的推测。” 景墨记得陆敬兰刚才确曾说过这句奇怪的话,到现在还有些莫名其妙。此刻他又自动地重新提起,看来这个小小的谜题可以先揭晓一下了。 佟南箫又问道:“怎么叫做‘一箭双雕’?” 陆敬兰又得意起来,挤眉弄眼道:“启禀大人,据我推测,那凶手一方向杀死了燕春芳,一方向又陷害了许闻达,他却从中取利。岂不是一箭双雕?” 景墨看这陆敬兰又是十分重意地卖弄起来,觉得这人虽然无自知之明,却也有几分可爱起来。这人得罪上司而不自知,让人烦厌也不自知,还总是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而且你还别说,他也不是一无所得,就目前来看,这人你不可说他没有脑子,分析起来有些条理,结论也偶有微中。可以算是有些出乎了景墨一开始对于他的评价。 只是,上峰往往不喜欢处处卖弄的下属,那怕他们卖弄的真有实物,也只会招来讨厌,毕竟领导就算不想居功,想要的也只是能干的下属。如此多言,实在无益,景墨不由得感叹此人也不像初出茅庐之辈,怎么如此幼稚可笑呢。 聂小蛮插嘴问道:“你所说的从中取‘利’,是不是指汪丽娘说的?” 陆敬兰一脸得意地应道:“对啊!大人真是我的知音!据我来看,这里面不只是现在流行的所谓三角恋爱,也许是方方正正的四角关系呢?” 佟南箫也已领悟,继续问道:“你的意思,难道说那凶手就是汪丽娘的第三个情人?” 陆敬兰大喜,一拍大腿喊道:“正是。我敢说那个江七生一定没有关系。现在我到汪家去,就想从那女子方向进行。这一封信假如确是她的,那么一定是非常重要。我今早察验时没有发现,不能不说是我的百密一疏。” 百密一疏! 还是陆敬兰的自大的一贯作风,景墨心中暗暗感叹,也不再计较他的措词。但他说的那一封信引起了苏景墨的注意。 景墨向佟南箫问明白以后,才知道那张浅紫色的信笺,本来是藏在死者袍褂里面的物件葛夹袄袋中。陆敬兰在夜间遗漏了不曾发现,直到验尸时,才又被仵作查出,刚才佟南箫抱怨他错失重要的证据,也就是指这东西说的。 聂小蛮也说道:“这一张信笺当真重要。假使能够证明它的来山,这一桩不见光亮的疑案也许可以露出第一线光明。佟大人,我想油坊桥的地点,也不能不去察勘一下。现在这信笺暂且交给我,我要去问一问。调查完毕以后,我们在衙门里会面。” 这时候众人已进了糟坊巷。燕春芳住在糟坊巷的北街,汪丽娘却就近糟坊巷。众人就在巷口分手。佟南箫本叫景墨同着他一起前去,可是,景墨一来要看一看这集中了大量案情关系的汪丽娘,二来景墨和聂小蛮二人探案时往往形影不离,所以婉言回绝了南箫,只让他一个人去。陆敬兰本就是要往汪家去的,这样一来他倒和两人同路。不过他准备要跟进的目标,似乎和聂小蛮的不同。 汪丽娘的家是一宅旧式屋子,这屋子看上去就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门前六扇黑漆墙门早已成了灰白。 堵门间里设着一个成衣店。众人走到里面,穿过天井,便踏进一个五开间的大厅。厅上的有很大的梁柱,下端已露出朽烂的痕迹,粉驳漆落,也都黝瞻失色,而且有不少破损之处。 厅上陈设寥寥,一张小几黝黑而堆满灰尘,一座屏风已经看不出上面的画样,并且敝旧零落,处处都呈现出式微后的大家族衰败的一种暗淡萧条的气象。 众人刚才踏进大厅,有一个老妈子从那一排漆至剥落的屏门后转出来。聂小蛮掏出帖子,上前打一个招呼。老妈子便回身进去通报。 这样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说:“小姐请列位进去。她在书房里等列位。” 景墨起初还有些高兴,因为众人此行的目的是要见汪丽娘,可巧待人接物的就是她。后来才知这宅大屋中本来就没有男子,她的父亲早已去世,她的哥哥七生又已经行武出外,她母亲虽然还在世,此刻却卧病在床,所以事实上丽娘是不能不亲自招呼生客。于是,一行三个人被引进了书房,彼此行了一个简单的礼,大家就坐下来。 这时候苏景墨的视线的目标,自然要首先先集中在丽娘身上。 第四百五十四章 汪丽娘 只见她的身材略略比一般女子长些,肌肉丰匀适中,年纪似乎还只二十一二。发髻还留着,瓜子形的脸儿,玉琢一般地白皙,虽隐隐有几粒细雀斑,但并不减损她的妩媚。一张鲜红的小嘴,配着一个匀称的鼻子和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显得非常活泼多智,不过这时眼睛中包含的满是忧郁。 她的装束也相当华丽,若不是在这破败的屋子中见她,也许景墨也不相信她就是这幽黯古老屋子的主人。她穿一件比甲,质料是一种淡黄色的没见过的缎料,袖口只留到肘弯,饱边和袖口上,都缀着三四寸阔的闪光的花边。因为她腰肢的柔娜,又穿着一双黑绸面的木跟尖翘凤头高底鞋,走步时光彩耀目,都足以显出她的娇美。 出乎意外的,这书房的布置已却和想像中的不同,而且家具都是流行的新式,和刚才众人在大厅上所见的情状恰好是个对比。有一张书桌和四只坐椅,一只小圆桌和两口红木的书橱,完全是上等木料制成的。这屋子的窗子的窗框是雕花的,窗上挂着淡蓝执纱的帘子,看来这旧屋的这一部分已经过更新和改造。景墨的忙碌的目光,正要移到墙壁上的书架和几张墙上挂着的字画上去,突然有一种尖脆的声音触动景墨的耳朵,使景墨再不能安心地四下观察。 景墨听到汪丽娘厉声地说:“差爷,说话请留神些,假如再这样子信口胡说,对不住了,这屋子里容不得你!” 汪丽娘讲话的音量含有一种严肃的命令的意昧,不由得引得苏景墨吃惊回顾。原来当景墨用自己的好奇的目光向房间中打量的时候,聂小蛮和陆敬兰二人已经开始和汪丽娘谈话。所以苏景墨这时一听到丽娘说出了这几句话,以为聂小蛮也许不经意地说了什么触犯的话,她便老实不客气地下令逐客。 但这是景墨误会的,后来景墨才知道这个钉子是陆敬兰碰的。这位过于自鸣得意的老兄在开头的第一句,便又犯了措词失当的老毛病。他曾指着墙上的几张画像,问汪丽娘道:“这里有好些男子的画像。他们可都是你的相好?”这自然太冒失了!假使泼辣些的女人,也许就会当场出彩地赏他一个“巴掌”。丽娘这样子对他,终究不失得体女性的身份,不能不算是陆敬兰的运气。 汪丽娘又沉着脸儿,喝斥陆敬兰:“我知道的,你们这些吃公事饭的,仗势欺人,都是家常便饭!只不过,假使你想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那你也得先问问我们是什么样人家!可不是给你任意欺侮的。” 幸亏聂小蛮给他解了这个重围。其实这也是他义不容辞的,要不然两人来访问的企图也不免要斩革除根了。 聂小蛮婉声说:“汪小姐,请别动火,这位朋友的话是无心的。他的性子最急,说话时也就不想到什么顾忌。其实他绝不是故意如此的,还请小姐看在我们的面上,就先饶他一回。” 陆敬兰得到了救星,他把他的肥圆的头颅摇了一摇,装出笑嘻嘻的睑,顺着聂小蛮的语气,赶紧乘风转舵起来。 他嬉皮笑脸地说道:“汪小姐,我真是是无心的。我们浙江的土话‘相好’的称呼等于‘朋友’。请你不要见怪才是,我绝没有侮辱人的意思,绝不可能的。”他舔舔嘴唇。“我们也是在王法的范围内办事,此番是奉着公事来的。” 汪丽娘抢着说:”公事?什么公事?跟我有什么相干?她霍的从椅子上站起来。 陆敬兰的话再度说僵了!这女子当真厉害。陆敬兰的这一手金钟罩的法宝,竟罩她不住,看来这女人有些不简单。 假如没有聂小蛮第二度解围,景墨可不知道他又怎样落场。 聂小蛮淡淡地说:“汪小姐,我们没有别的事,就因为你的未婚夫的凶案,来问几句话。请坐下来谈谈吧。” 说完,聂小蛮向陆敬兰丢了一个眼色,暗示他不要再开口坏事了。陆敬兰也已领会这女子确乎不容易对付,才终于死心塌地地静坐在一旁。可是他那一双乌黑的眼睛还是贼溜溜地向四周乱瞧,代替他的嘴的工作,汪丽娘的气好像平了些,但仍站着不坐。 她答道:“你们为这件事来的吗?这消息正像晴天霹雳,使我惊骇无比。我母亲本患着肝气,已在床上躺了几天,刚才一得这个凶耗,竟昏厥了两次。这样一来我就不能离开她,还没有去瞧这样案子。我听说他是被人用刀杀死的。是吗?” 聂小蛮点点头。“是的,他死在许闻达家的门口,情形很惨。”他的目光凝视着她。” “那么,嗯,他是给什么人杀死的?你们已经查明了没有?”她的粉颊上笼罩着一种似是忧伤又似惊骇的神色。 聂小蛮仍瞧着她,淡淡地说:“真正的凶手,此刻还没有查出。但许闻达主仆俩因为自然的嫌疑,已经给拘到地方法院里去了。我们就是为这个,才到这里来请你相助。我想你应该希望给春芳伸冤的心情,一定比我们还急切。是不是?” 汪丽娘说:“是的,我假如能够尽什么力,绝不推辞。你们要问我什么话?” 聂小蛮婉声问道。“我听说你哥哥是前天回来的,昨天就急忙忙地走了。这事可真是吗?” 汪丽娘忍住了不答,只把冷冷的目光向聂小蛮瞧了一瞧。 这样过了一会儿,她把身子靠着那红木书橱,慢慢地答道:“不错。他是昨天傍晚走的。” “他一来一回,为什么如此匆促?” “他的军队驻在徐州,马上要出发到北边去和鞑靼人打仗,专门告假回来看一看我妈。因为他已经三年不回来了。他的假期只准了三天,这样一来,便又匆匆地赶回去。你……你是不是疑心我哥哥?” “不,我们不是疑心令兄。因为外面流传着一桩事。昨天下午你哥哥曾到燕春芳家里去过,虽然不曾会面,但据看见他的人说,那时工令兄说过某种咒骂的话,模样表情非常可怕。这样一来我们不能不搞清楚。” 聂小蛮依然一眼不眨地瞧着丽娘,似乎要窥测她的脸色有没有露出什么。 第四百五十五章 针锋相对 汪丽娘讲到此处不免得涕泪沾、襟泪潸然,过了一会儿才含着目光,答道:“我哥哥在昨天下午快到未时的时候,确实曾到他们家去过,但只是去了一小会儿就回来了。不过,我哥哥回来以后,并没有说过什么。外面的废话准是那些乡人们附会去的。” 聂小蛮点头道:“也许如此。但令兄会见样做,并不是因为友谊而造访,想必也是事实。那么尊兄终究为了什么才和春芳过不过去?” 这问题已经到达边际,汪丽娘已经无从闪避了。她的美目仍瞧着地板上面,脸颊上也禁不住泛出一片红潮。 她很勉强地答道:“他对于我和燕春芳的婚姻有些不满,曾多次劝我毁约。不过我并不曾听他的,我自己的婚姻问题,我难道不应有自主的权力吗,兄长何必干涉太多。所以我不听从他的话,后来他到春芳家去,也无非要表示他的不满,至多发几句牢骚。如果说他有什么意外的行动,我敢说绝对不会的。” 景墨听到这里不禁在心中夸赞道, 聂小蛮又道:“令兄往燕家里去,你事前可曾知道? 丽娘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没有。但他回来以后,曾和我约略地说起。 聂小蛮突然乘虚而进地说:“嗯,他也仅仅是约略地说起,显然可以看出还有什么事瞒着你,是不是?那么假如我现在有一个假设的推测,令兄也许因为不满意春芳,碰巧就瞒着你把他刺死……” 聂小蛮的话才刚刚说了一半,这边汪丽娘突然把腰肢挺直,离了那倚靠的书橱,摇着两手。她的音量又尖锐了。 她说:“禀老爷,请别说这种可怕的话。我知道我哥哥的性情,他是最爽直的。这种偷偷掩掩的图谋别人性命的勾当,我哥哥绝没有干,他也不会干。大人别想到牛角尖里去才好!不然可能误人,自误!” 聂小蛮无奈地微笑着应道:“我原说是假设啊!我也但愿如此,好吧,那么你想这种偷偷掩掩的勾当是什么人才会干?” 丽娘的妙目向聂小蛮瞥了一瞥,立即垂落了。 她摇头说:“我不知道。 聂小蛮又换一个话题,问道:“汪女士,还有一句话。令兄所以不赞成你们的婚姻,可曾表示过他的理由?” 她踌躇了一下,才说:“他说过几种理由。但都不能使我信服。我只觉得他的主观的成见太深,并非有什么情非得已的理由。” 聂小蛮好奇道:“哎哟,他的看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举个例?” “他说春芳太没有志向。他说如今东南倭乱不停,北边鞑靼连年犯年,正是大展宏图博取功名之时,春芳白白读了许多书,连个功名都没有,大好机会却袖手旁观,只顾个人的安享,未免太腐化。此外他还说了许多话,我都不愿入耳。天下人各有各的旨趣,原不能相同。假如单凭个人的主观,随意批评他人,那是不能算公允的。” “原来如此,你刚刚说,令兄还说过许多话?那是些什么? 汪丽娘突然视着很坚决的态度,摇头道:“大人,请你也你不必问了。现在春芳已死,我不愿说什么无根据的废话。总而言之,我是爱春芳而订亲的,无论谁说什么,都不足动我的心。我至今还抱着这个态度,此心不变。” 话说到了这里,这女人的语气真是已经关门落闩,聂小蛮若不知趣,说不定会和陆敬兰受同样的待遇。好在,聂小蛮自然看得出风头不对,立即改变计划,他向她淡淡的笑了一笑。 然后,聂小蛮说道:“既然如此,我们要先告辞了。”他说着,又回头道:“敬兰兄,我们走吧。” 陆敬兰虽然也慢慢地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但却把诧异的目光瞧着聂小蛮,似有什么意见发表,却又不敢出声。苏景墨也觉得自己这一行来此,本有一种主要的使命,聂小蛮怎么竟然已经忘怀。 可是,现在聂小蛮说明白了要离开,景墨觉得聂小蛮会不会是在心中暗暗改了主意。想要看聂小蛮的脸色的时候,却发现小蛮的脸色如常,看不出个什么端倪来,这就奇了怪了,景墨不由得在心里嘀咕起来,小蛮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眼下的情形又由不得景墨多问,于是只好出去了再说了。打定主意,景墨也就跟在小蛮旁边,一向朝屋外走去。 汪丽娘见众人起身辞别,也倒竖着双眉,走过来相送。聂小蛮又一次把双手交在胸前,低下了头,像在数屋子里的地砖一下,走在前面。他走到厢房门口,陡然的转过身来,接着又有一种特别迅速的动作,从衣袋中摸出那张浅紫色的信笺,出其不意地送到汪丽娘面前。 他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道:“哎哟,汪小姐,对不住,还有一桩事。这封信你何时写给春芳的?” 假如说聂小蛮将信笺拿出来的动作是“迅雷”,那么他的问题恰像是“闪电”。这主要的使命,他原来并没有忘掉的。这时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丽娘的脸上。她突然间看见那信笺,起先呆了一呆;接着仰起目光,从那信笺上移转到聂小蛮的脸上。她慢慢地地摇摇头。 她茫然地答道:“什么信?这不是我写的信啊! 小蛮也是一愣:“不是你写的信?” “当真不是。这张纸你们从哪里得来的?” “这是从春芳身上搜出来的。有人说很像你的笔迹,所以问你一声。” “谁说像我的笔迹?” “是你的表兄许闻达说的。 “笑话!我为什么要约春芳在这个地方相会?闻达最会造谣!”她的眼睛里注视出了怒火。 聂小蛮仍瞧着她,婉声说:“是的,我也这样想过,猜测这信中的语气,很像是一种秘密的约会。你跟春芳已经订了婚,情理上原不符合。不过你的表兄也并非有意造谣,他只说仿佛相像罢了。对不住,惊扰了!再见。”聂小蛮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陆敬兰首先溜出去,聂小蛮和景墨跟随着。 “慢!” 聂小蛮的脚步给丽娘的命令声喝住了,景墨自然也立定不动。 第四百五十六章 因爱生恨 聂小蛮问道:“汪女士,有什么见教?” 丽娘厉声说:“许闻达造谣是故意的!” “唔?” “他要害我!这里面的缘由你们大约也明白。” “他因为失恋而恨你,是不是?” “是的!他不但恨我,还恨春芳!春芳一定是他杀死的!” 汪丽娘的怒火已经燃烧到顶点。她的面颊通红,呼吸也增加了速度。聂小蛮分明领会到在这种状态下没有有合理的表示,他点点头,首先退出来。 这一行的三个人离开汪家时,大家都没有表示。陆敬兰在门外和两人分手,说有几个要点必须去调查一下,但并不说明调查的目标。聂小蛮也不问他,苏景墨就和聂小蛮径自往应天府里去。 这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胡二虎和佟南箫都还没有回来。苏景墨和聂小蛮就在二虎的公事房间中草草地进了些午餐,坐待他们回来。景墨趁着彼此饮茶静待的空儿,便想请聂小蛮发表些意见。 这地方也没什么好茶,景墨默默地喝了几口,叹了一口气,开口问道:“小蛮,你现在对于这桩案子有什么想法?” 聂小蛮把茶水凑到近前闻了一闻,不置可否,慢慢地答道:“这案子的内容真正非常幻复。眼前虽已有好几条线路,都有考虑的价值,不过实际的调查还没有完毕,假使贸贸然给出什么定论,那不免要和我们这位新朋友陆敬兰犯同样的病。” 虽然聂小蛮的说法可以说景墨已经预料到了大体会是这样,可是这样一来,心中却终是不免失望。小蛮分明还不肯揭露,景墨自然知道勉强是无效的,就移换了话题。 景墨说道:“那么说起这个陆敬兰,说话时冒冒失失,倒是非常可笑。但你觉得他的看法是不是也有值得注意的价值?我之前看你几次好像对他的意见还有些重视。” 聂小蛮仍慢慢地地说:“我瞧这个人大约是大有出人头地之心,自视也不低,感觉上很敏捷,想象力也还丰富。只是他的性急好功,自信力过强,和说话的冒失,固然是他的缺点,但是他的推理力并不在佟南箫之下,有时候的确能‘言谈微中’。我们不可轻视他。” “那么,他所说的‘一箭双雕’,这推理你想可能成立?” “这一点确很耐人寻味。不过此刻我还不能断定。”聂小蛮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喝了一口久在手中的茶,才说:”现在有一点最伤我的脑筋,就是这一张信笺,汪丽娘竟没有承认,这让我有些弄不明白。” “这也许是许闻达误认的。否则,丽娘的指斥也许不错。闻达因为失恋怀恨,故意要拖累丽娘,才说说是她的笔迹。” 聂小蛮呆呆地看着景墨,看了一小会儿,才摇摇头道:“都不是。许闻达没有说谎,也没有误认。我相信这封信的确是丽娘写的。” “的确?……你怎样知道的?” “我刚才问她的时候,所以采取那突如其来的动作,就要在她没有防备中窥测她的神色。我看见她的目光一接触那张信笺和信上的字迹,便愣了一拐。那神态明明是说,这东西怎么在手上,这神态明明告诉我,这封信真正是她写的。” “不错。她当时当真呆了一呆。” 聂小蛮反问道:“不过她为什么不承认?” 景墨一呆,又沉吟了一下:“你想她在这件的案上会不会有所参与?要是她真的也参加了,自然不肯承认。” 很桑皱紧了眉毛,说:“这就很难说了。如果说她参预谋害,我又想不出她有什么作用。” “也许她对于燕春芳的婚约感觉到不满,这样一来便想毁约。” “这一点我也想过,但没有成立的可能。那燕春芳分明是一个有财产的而且善于享用的角色。我看丽娘的装束态度和说话的语气,处处都表现和死者沆瀣一气,可算得上志同道合,那就不像会有中途悔婚的事情。退一步说,她即使要毁婚约,方法尽多,又何必采取这危险的行动?” 景墨想了一想,又道:“那么还有一个可能。她碰巧被什么人利用了。” 聂小蛮听了这话颇觉有些意外,反问景墨道:“你说是怎么回事?利用她?” 景墨解释道:“譬如有一个人假托了什么名义,无意间叫她写一张纸;后来那人就利用了这纸,把春芳引到那个约会的地点去,将他杀死。她本人却不知道这一回事。你想这谁想也有可能的吗?” 聂小蛮想了一想,说:“可能性是有的,但阴谋发觉以后,她应当觉悟了啊。她应该知道了她是给人利用的,论情应当为自己洗刷,为什么至今仍不肯承认?” 景墨为自己的假设辩道:“这是不难解释的。她虽觉悟了被人利用,但她对于那人,因为某种关系,还想给他掩护;或是她自己怕遭牵连,所以索性拒绝不认。‘” 聂小蛮不答,似乎还不满意景墨这个解释。他又从衣袋中把那信笺取出来,展开来仔细把玩着。他的眉头紧紧地拧着,好像他希望那张纸能够开口,自动地打破这个哑谜。 他突然喃喃地自言自语,说道:“她说杀死春芳的是闻达。” 景墨接口说:“这也容易明白。你告诉她笔迹是许闻达认出来的。她显得很发怒,就反击地指控闻达。这可以看成是女人一般的反嘴相讥,其实是不是闻达也示可知。” “唔。” “她这样子发火,足以反过来证明她强调地否认这一封信。” “是的,但是为了什么?她怕被牵连?还是为了什么?” “这是一个理由。不过我认为另一个理由更可能。她要掩护一个人,就不能不抵消这一个重要的线索……那张信笺。” “那么被掩护的人是谁?就是你说的那个利用她的人?” “是的。总之这个人跟她的关系一定非常密切。” 聂小蛮略略估计了一下,又问景墨道:“那么你想那个人是谁?” 景墨不假思索地答道:“瞧眼前事实,她的哥哥汪七生……”这时候来了一个打岔,景墨不能不停了下来。聂小蛮突然仰起头来,直瞧着房产的门口。景墨也回头一瞧,那个高个子胡二虎都头正急步走进这间房间里来。他的紧张的表情告诉两人,他已经带了什么重要的消息回来。 第四百五十七章 造谣中伤 胡二虎当真带来了一种消息,虽不能说怎样新异,但对于案中的一条线索,又加上一种证明。他把许闻达主仆派公人解送监中去后,又曾到地方上去亲自调查过一回。他听到了小蛮与景墨在汪家里所得的结果,更深信他所跟进的这条线索确有成立的可能。他和两人交换了所调查到的事实,便开始发表他的意见。 胡二虎说道:“我现在越发相信汪七生的嫌疑不容轻视。刚才我在镇上,遇见这附近私塾的老先生蔡长禄。他也是和汪七生认识的,昨天他在北街上碰见七生,彼此曾立谈过几句。那时候汪七生恰巧从燕家出来,气忿忿地余怒未息。蔡长禄问他发火的缘由,汪七生竟实言不讳,他说他要找燕春芳算帐。” 景墨听了就是一呆,问道:“哦,具体是怎么说的,你快说说。” 胡二虎道:“他曾恨恨地说:‘我知道这没人格的东西真是没有胆子见我!今天他是故意避开了,但他早晚是逃不掉的。要是他真要娶我的妹妹,我绝不和他干休!’这可是他亲口向蔡长禄说的。从这句话上推想,就说凶案是他干的,不是很近情吗?” 景墨把胡二虎说的话,细细地推敲了一回,觉得理由很近情,但还有许多疑点须先加证实,不好单凭这样一句转诉的话就下结论。而且苏景墨的疑虑,聂小蛮也同样地感受到。 聂小烛好像代替景墨发问一般地向胡二虎说:“汪七生向这蔡长禄所说的几句话,当真很值得我们注意。以前我们只听死者的表弟杨伯峻一面之词。他所说的汪七生到燕家去寻衅的经过,还是间接地听邻居们说的,实际上算不得凭证。现在这蔡长禄的话,比较地直接些,自然可以算凭证了。不过,我们辨味这几句说话的口气,似乎只有警告恫吓的意思,不能就算做他行凶的根据。是不是?” 胡二虎一笑,辩解道:“大人自然说得不错。但我们尽可以作进一步的推测。我们知道七生是个行武之人,习惯于营中生活。见惯了鲜血的生死的人,性情自然比寻常的人刚狠些,他起初也许只想警告恫吓,但从恫吓而变成事实,只在一转念间。他碰巧为了燕春芳的避而不见,使他越发恼怒,便打定主意下此毒手;或是他因为时间的迫促,没有闲工夫和春芳作和平的交涉,便发狠~干脆地把地刺死以泄愤。这不是都可能的吗?” 聂小蛮这静地估量了一下,刚才答道:“你的理论姑且算它成立,但事实方向是怎么回事?” 胡二虎见得到了聂小蛮的首肯,有些高兴地答道:“那也不难推测。大人既然说,大人确信那一张紫色的信笺是他妹妹丽娘的笔迹,那么我们便可以假设这封信就是汪七生叫丽娘写的。他把这封信做了诱饵,将燕春芳引到那约会的地点,随后就把春芳刺死。事成以后,他又为脱罪起见,就移尸到许闻达的门外去。因为燕春芳和许闻达有仇,本地方上知道的人很多,七生就乘机利用。对了,还有那把的刀我们已经鉴定是高丽国仿倭刀所造的,明明是一种军用品。这岂非也是一种铁证?“ 这看法居然与景墨的不谋而合,景墨不免暗暗高兴。但刚才景墨表示出自己的观点以后,聂小蛮还没有机会评论。这时小蛮果然开始评论了,景墨凝神听着也当成验证自己观点的机会。 聂小蛮淡淡地说:“虽然,这里面还有些说不通。照你的话,这件事是他们兄妹俩通同干着的。假如这样,七生固然不赞成丽娘和春芳的婚约,丽娘本人自然也应赞成悔婚的主张了。但刚才我听丽娘的口气,恰巧相反。她是不赞成她的哥哥的主张的。她坚决地要嫁给燕春芳。难道说她当面说谎?好,再退一步,即使我的观察是错误的,她真和她的哥哥有同样的意思,那么退婚的事,在当今之世虽然不是什么好事,却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尽可用正式的手续,原也轻而易举。他们何必干这冒险的行动?这一点岂不是有些说不通?” 胡二虎急忙反辩说:“那么,他妹妹也许不曾通同,这封信是七生用了什么方法骗出来的。这一来不是就合符了吗?” 景墨一听胡二虎这话,又不禁暗暗地点头。胡二虎的另一个看法,竟再度地和自己不谋而合,景墨看了看聂小蛮,小蛮低下了头。他虽不一定已经给说服,但是至少他的思想已经有些游移,因为他不曾立即抗辩。景墨很熟悉聂小蛮的这些动作,看来自己的猜测还是大有可能啊。 这时,聂小蛮长吸一口气,才改了语调道:“那么,汪七生昨天什么时候离去这里,现在已经是一个重要问题了。” 胡二虎看见聂小蛮有些松口的意思,兴奋地点著头,又道:“大人,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刚才我已经派李副都头到车行等处去探听,有没有人看见他上车往金陵去。他是穿军装的人,人家容易注意到。我想总可以查明白。还有油坊桥的地点,我也准备亲自去查勘一下。” 胡二虎说到这里,突然有人从这间房间的门外接嘴:“胡都头,你不必去了。我已经到那里去瞧过一回哩。” 那个带着得意的声音踱步进来的就是胖通判知事陆敬兰。陆敬兰单独地在外面“调查”,可见他的工事上一定很主动。这时候他志得意满的声音的姿态都显示他也带来了什么消息。陆敬兰坐定以后,胡二虎又才把他刚才发表的事实和意见,约略地说了一遍,接着便问陆敬兰在油坊桥勘验的结果。 陆敬兰又是老动作,先翘翘他的大拇指,然后眉飞色舞地说:“这条石桥本是江湾地方上的前宋建筑物之一。桥面很阔,四面的风景又很好。石栏是楼花的,游人们可以坐息。那里的地点非常静僻,在夏天的晚上,常常有青年男女们在那里乘凉密谈。这地方确是一个很好的幽会地点。所以我刚才一看信笺上的语句,便深信这地点确有犯案的可能。” 第四百五十八章 几种推测 陆敬兰晃了晃他的肥脑袋,接着道:“不过我到了那里,仔细查清楚了一回,并不见什么迹象。死者并不曾流血,血迹自然不容易找到。但桥身下的泥地上面,也没有打斗的迹象。连尖翘凤头高底鞋和云履套鞋的脚印也找不到一个。好像昨夜里下雨以后,那桥上还没有人经过哩。” 聂小蛮问道:“这座桥既然是游玩之用,想来必是不能通车马的。那么此桥的附近可有马车路?” 陆敬兰答道:“车马路离桥很远,但站在桥面上远眺,也可以瞧得见马车、骡车的来往。” 他顿了顿,点点头,突然似想起了什么,大叫道:“哎哟,说起马车,我已经去调查过三辆……一辆是养马场的,一辆是衙门里的毛经历的,还有一辆是镇上孙师爷的……不过都没有聂大人说的那种柏木车轮子。” 聂小蛮点点头,道:“很好,那么你在桥附近的马车路上有没有找到可疑的车迹?” 陆敬兰摇头说:“车轮痕迹是有的,不过太杂乱,我在那里看了很久,也瞧不清楚。所以马车的问题也不能从那里证明。” 胡二虎估计道:“我想约会的地点虽在油坊桥,但犯案处不一定就在桥边。汪七生尽可预计死者必须经过的地点,悄悄地伏着,等到燕春芳经过的时候,便乘他不备下手。那一刀又是非常猛烈的,燕春芳一定也来不及抵抗。所以争斗的迹象,事实上原是很难找的。” 那胖子的肥头晃了一晃。他说:“据我看,汪七生的嫌疑还不能够成立。” 胡二虎突然转过头来,呆住了瞧他,胡二虎本是陆敬兰的直属长官,现在陆敬兰竟公然反对他的看法,他自然有些不大愉快。但是陆敬兰的急性率直的脾气,胡二虎一定也素来知道,所以他只皱了皱眉,并没有什么不满的表示。 胡二虎问道:“你说汪七生的嫌疑不能成立,有什么理由? 陆敬兰答道:“我看那燕春芳的尸体,之所以在许闻达的门前发现,一定是有特殊作用的。最显然可以看出的,就是移尸嫁祸。但汪七生和许闻达并无宿怨,为什么要去害他?” 胡二虎说:“我以为移尸的这一举动,目的只在卸除凶手本身的罪,不一定有陷害的意图。他只希望他的脱罪的企图能够圆满成立,害人不害人是另一问题,他自然顾不到了。” 景墨听了胡二虎的话,对于这一点基本也是同意,但景墨记得了聂小蛮的批评,对于这个有点招人不喜欢的胖子陆敬兰的说话也不能轻视。景墨期望着陆敬兰的进一步的看法。 陆敬兰的不服从的态度,这时又不禁在他的脸色上流露出来。他又把他的肥满的圆脑袋晃了几晃,便短兵相接似地继续反驳。 他说:“那么假如照你的说法,他也太耐烦了吧!他是个军人,军人的脾气大半是干脆爽快的,犯了法也不会拖泥带水地作脱罪的计划。还有一点,这桩案子中还关涉一辆马车,聂大人也早已承认了。假使是汪七生干的,一时间他又哪里来的马车?” 胡二虎在小蛮与景墨之前被下属这样抢白,自然不肯马上服输。他又辩道:“这个也容易说明。这案中也许根本没有马车。许家篱外的马车轮的痕迹,只是偶然的巧合罢了。” 陆敬兰仍咬着嘴唇,连连摇头。他摸了摸自己面颊上的厚肉,似乎要继续辩驳,突然见那个穿盘领窄袖衣的李副都头走进来回复。 他向胡二虎禀告道:“我问过市车行的王掌柜。他说昨天午后酉时三刻的租出去了一辆马车,确有一个颀长的穿军装的青年军校乘车往苏州去。这个人的身材面貌,我也问过,应该就是那个汪七生。” 这消息又助长了陆敬兰的辩驳的资本,他在那李副都头退出去以后,竟拉著调子唱起来。 他似讥似讽地说:“我早知道他是没有关系的。现在是怎么回事?他既然在傍晚时就上苏州去了,怎么再会在这里干杀人的活动?他没有有分身术罢?” 本来好说的话,可能还没这么,可是这样嘲讽之下,胡二虎似乎耐不住了,两只眼睛近乎圆睁。论理来说话,理论上的讨论原不应分什么官阶上下,不过陆敬兰的态度太使人难受,胡都头的反应也未免过火。 胡都头沉下了面孔,冷冷地说:“我认为他这行动无非是掩人耳目。江湾到苏州有多少距离?马车和轿子只须很短的时候就可以到达。他要是申时的时候去了苏州,难道不能在戌时以后再悄悄地回转来?……敬兰,你别固执!我觉得这个人不能轻纵。现在我得想一个方法,把他追回来才是。” 他说完了站起来,悻悻地走出了房间中去,这样一来僵局在“不欢而散”的状态下解除了。聂小蛮也站起身来,打一个阿欠。 小蛮向景墨说道:“景墨,我要出去散一散步哩。 一柱香功夫后,这间房间之中冷清清地只剩苏景墨和陆敬兰二人,先前的一番热烈的议论,无结果地消散了。 景墨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默默地回想。这种疑难的案子,调查时若能群策群力,能否水落石出,还是一个疑问。现在的光景,彼此似乎闹起意见来了,这岂不可惜?人类本是感情动物,有时候因为先人的成见,动了感情,理智力便会失却驾驭。于是大家便抛弃了是非,专心意气用事,两不相让;这样一来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这固然是一般人故有的弱点,但是如今这样的人却越来越多。所以大而朝堂官场,小而民间市井,合作的精神却越来越少了,这到底是敬兰这样人的错,还是大家太无容人之量? 景墨又想,自己对于这案子自信毫无成见,只须理论不偏,合乎情理,不拘哪一个人说的,自己都可以接受采纳。那胡二虎的推测本来很近情的。 第四百五十九章 不欢而散 景墨长叹一口气,又想,不过胡二虎因为被陆敬兰一驳,似乎觉得丧失了他的做上司的面子,分明已动了意气。陆敬兰的勤奋勇敢固然可取,但他的措词和态度也有加以修正的必要,不然,这样的人实在是难以合作。现在因为彼此涵养上的欠缺,形成了一种“私而忘公”的尴尬局面,说一句置身事外的话,这真是是非常遗憾的。 陆敬兰也靠住了圈椅的背,他开始用自己的袖子当扇子,轻轻地给自己扇着风,一边也默默地沉思。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向景墨笑了一笑。他似乎已觉察了景墨心中的感想。 他说:“苏上差,你用不着诧异。这就是我们都头的脾气。有时候他嘴里虽然不佩服,心里却一样会承认的。等到他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不能转弯的时候,他自然会走回头路。”他又扇了扇袖子。“我只着眼在事实,不管什么权势和地位。我自信我的目光看到了案情的重点,我纯粹是为了破案伸冤,我也绝不让人!” 景墨作赞同声道:“这就是应有态度,也就是我们如今这个官场上最需要的一种东西。我很佩服你的见识和判断力。但你既然不赞成胡都头的推测,那你一定有更确切的看法。是不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那么你可否说来给我听听呢?” 陆敬兰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向景墨含笑地点点头,仿佛一个艺术家遇到了知音。 他起劲地说:“我还是坚持着先前的推测。不过现在我比较起之前我更有把握了。” “嗯,对对对,我还记得的,可就是你所说的‘一箭双雕’的推测?” “是啊。苏大人,你总是知道的,我这推测不是凭空而生出来的。我相信那移尸的这一举动,除了凶手本身卸罪的目的以外,一定还有更深的作用。假使有一个男子,也同样爱上了汪丽娘,对于这燕、许二人,自然同样都是情敌。现在他杀了一个,害了一个,以便独享他的所爱,岂不是‘一箭双雕’?” “那么,你想除了燕、许二人,这汪丽娘还有第三个情人?” “自然有的!不过我相信汪丽娘还有第三个情人,也不是我神经过敏。我们已经知道许和燕这两人的争夺汪丽娘,结果是燕胜许败。你可知道这胜败的缘由?我是知道的。那就是钱!非常简单,钱多者胜,如此而已。” “钱!” 陆敬业说到这里,又不觉眉飞色舞起来,似乎已经完全忘却了刚刚的郁闷,连景墨都不由得不佩服地他的心态来。他的肥头在摇晃;他的那只翘着大拇指的右手挥动得很急;他的口沫也细雨般地乱飞。景墨看着,听着,觉得其实自己也必须负责的。 景墨觉得他所以如此忘形,真是是受了自己的暗示的激励。因为自己听到出神,不知不觉地稍稍点着头,表示赞同。陆敬兰就像演说家赢得了满堂喝彩似地特别高兴起来。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们到汪家去见丽娘时,我看了她的家庭状况,和她的装束态度,都显出她是一个爱慕虚荣而力有未逮的女子。试想一个爱虚荣而抱拜金主义的女子,哪里会有真的爱情?她追求的不过是金钱罢了,即使能发生爱情,这爱情的重心既在金钱,又怎能保得住坚久不变?” 他的宏论又停一停,眼睁睁向我瞧着,好像一个演说家到了一句紧要的关节,便故意地忍住了,等听众们拍手。可惜!这一回他失望了!我保持冷静的态度,并不表示什么、连不自觉的点头动作也因戒严而取消了。不过他的兴致仍不这样一来衰减。 陆敬兰继续说:“这样贪恋钱财的女子,假如遇到一个金钱比春芳更多,而且在花费上更殷勤些的男子,那么她的爱情的移转一定也不成什么问题。我看见她的书房间中,挂着不少男子的肖照,有几张是很华贵漂亮的。如果她是这样一个水性阳花的女子,那么她把情郎的画像作为堂而皇之的装饰品,原本已不足为奇,但我却不能不把这点缀的画像当做我的推测的证据。” 景墨听到这里,心中不觉有些失望,唔,陆敬兰的推测的根据是画像吗。这会不会太空泛吗?他对于丽娘如此地深恶痛疾,说得一文不值,会不会也含着几分报复性质吗?也是在意气用事吗?因此这一来,他也同样有些感情用事。自己先前拍马屁吹他的客观态度,多少得打一个折扣。 想了想,景墨问道:“你除了画像以外,可还有别的实证?” 陆敬兰点点头,答道:“自然是有的,我曾往茶楼里去探问过。她平日里来往的信札很多,这一点也足以助证我的推测,规矩的深闺小姐哪会有这许多书信往还?我已嘱咐茶楼里的寄信小哥,设法截留她的信件。假如能够弄到几封,那自然就有实际的把握。” 这倒是景墨没想到了,景墨又问道:“她平时在镇上的名誉是怎么样的?你总有所风闻罢?” 陆敬兰道:“自然,我也打听了一二,她的交际很广,男女不拘。她和男子们同游同行,素来是不避人耳目的。这一点已经尽够做乡人们的谈资了。我现在很想更致密些查查她已往的历史。她是在苏州住过些时候的,又在周庄也呆过一段时间。若能到这两个地方去细细地查方……”他说了这句,突然倒过睑去,高声呼叫:“佟大人,是不是这案子有什么新的发展?……哎哟,你的表情太厉害了!到底有什么结果?大概有什么惊人消息罢? 佟南箫的任务是往燕家里去调查的,他得到的消息,对于这案子自然有重大的关系。 这样一来,不但陆敬兰急于要知道,景墨也有同样急切的希望。佟南箫一走进来,去了头上的帽子,并不回答陆敬兰的招呼,先向房间中瞧了一瞧。 佟南箫向景墨问道:“大人呢?”这自然是指聂小蛮问的。 第四百六十章 水性阳花 景墨答道:“小蛮说到外面去散散步,但我想他也许是去调查什么的吧。佟大人,你在燕家之中可曾得到什么线索没有?” 佟南箫在一张皮垫圈椅上坐了下来,把背心仰靠着椅背,又伸直了两腿,表示他的跑走疲乏。 佟南箫点头答道:“说来话长啊,线索也不能说没有,并且在犯案的动机方向也有一个比较确切的轮廓。陆敬兰,你得到的结果是怎么回事?” 陆敬兰笑道:“结果还不能说,不过我的推测进了一步,刚才我已和苏大人谈过。现在我想先听听佟南箫的观点,也许可以给我些旁证。” 佟南箫一边接过杂役送上来的茶碗,一边答道:“我先说这燕春芳的家庭状况。燕家在这里的上北街,是一宅宽大的旧房。春芳是个独生子,父母早已经故世,现在和他的婶母杨氏同住。杨氏的夫君就是春芳的叔父,也已经死了三年,却没有子息,所以春芳一个人兼挑两房。这两房的产业,约有二千多亩田,江湾本地方上有不少房产,细软更不知细底。总之,一共约有四五十万两银子的光景,都是归春芳一个人的。他因为有钱,从小又没有教管,又仗着他的母舅是衙门里的同知,行为上就不很检点。平时他任性使气惯了,自然难免得罪人家;他和人家结怨,也是应有的结果。我在他的左右邻家打听过一遍,多数都不说他好话。这样一来,可见他外面一定有不少仇人,所以这案子的动机也许就是报仇,也是有可能的。” 景墨心想,报仇是一个新的动机,自然是和陆敬兰的“一箭双雕”的恋爱故事是对立的,陆胖子估计又要照例不能安于缄默。 果然,陆敬兰问道:“敢问大人,是报仇吗?那么这个人为什么还要多一番移尸的举动?” 佟南箫对于陆敬兰起先本就没有任何好感,此刻一开口就来一个反驳,自然不会怎样高兴。 他冷冷地答道:“这也许是那凶手的一种诡计。他一定也知道死者和许闻达的感情不佳,借此洗脱他的凶罪。不是也可能的吗?” 景墨觉得南箫的解说,陆敬兰一定不会满意。可是假如让陆敬兰再激辩下去,势必再来一个“不欢而散”,那未免没趣。而且若是一般人,本不会有此一问,更不会有此一驳,而且对方已然如此不满意了,就更不会多言了。不过,这个陆敬兰,估计是不会就此罢口的。 景墨于是故意打岔地说:“佟大人,你可曾查得些具体确切的线索?春芳终究有没有仇人? 佟南箫平静了一些,才道:“我发现有一桩事很值得注意。据他的左邻一家姓蒙的老婆子告诉我,在三四天前的早晨,有一个陌生女子,在燕家的附近徘徊着不走。在这样的地方上,有这种事情发生,自然要惹人注目。那老婆子便专门留心着瞧她。她的年纪还只十八九岁,脸蛋儿很美,应该是一个漂亮人,穿一桩蜜色花绸的比甲,装束很时式,分明是那种金陵城中的女子。” 顿了顿,佟南箫又说:“她守候了两个多钟头,突然见燕春芳从家里走出来。那女子便上前去招呼他。燕春芳显然出乎意料之外,起初怔了一怔,好像有拒绝不认的样子,但他到底和那女子打了招呼的。接着,他们俩便并肩走出了巷口,似乎向行市行方向去了。苏大人,这一桩事岂不是值得考虑?” 景墨大点其头,应道:“正是,大人的这一消息当真很重要。我们从这一点上推测,燕春芳虽然已和丽娘订婚,一定还有其他的情人。” 佟南箫道:“是啊。但我还知道他对于这个不知道是谁的情妇,感情上大致已经破裂,这样一来她在眼前的案子上就有更大的关系,也未可知。” 景墨突然想起了那张信笺。聂小蛮虽说那信笺是丽娘写的,但终究还没有确切地证明。智者干虑,必有一失,也许是聂小蛮的误会。这信笺会不会出于另一个女子的手? 想到这里,聂小蛮说道:“那么,那一张从燕春芳身上搜得的紫色的信笺,会不会就是这一个情妇写的?因为两人问过丽娘,她不承认它是她写的。现在知道了还有这个漂亮的陌生女人,不是有些儿合情合理了吗?” 佟南箫连连点着头,轻轻地喝了一口茶,得意地答道:“哦,汪丽娘也不承认那信笺吗?这样更符合了。也许那女子本来也是和燕春芳这浪子有婚约的。她因为燕春芳另外订婚,这小子脚踏两只船,从失望而抱怨。或是她自己主动,或是有别的人代抱不平,便设计将春芳杀死。至于行凶的计划,我们更了如指掌了。她写信给燕春芳要求约会,春芳自然想不到有这样的阴谋。他和那女子的谈判大概还没有结果,本来就再有一次约会;所以春芳一接到她的信,就应约而去。而他到那里时,就在没有防备中遭了她的帮凶的毒手。” 陆敬兰安静地听了一会儿,他的喉咙显然又痒起来了。 他插嘴问道:“佟大人,这个喽啰是个什么样人?你是不是已经有些眉目?” 佟南箫向陆敬兰看了看,懒懒地说:“自然也是从金陵方向来的。我们尽可以作进一步的调查。” 陆敬兰又问:“好,,既如此,那人把春芳杀死了以后又是怎么样了?” 佟南箫道:“那自然就移尸到许家去了。” 陆敬兰居然一步不饶,又问道:“怎样移尸的?抬扛着去的?还是用马车?” 佟南箫道:“乘马车去的。这个也已不成问题。那女子既是金陵装束,行凶时一定是乘了马车从金陵来的,事后仍乘车逃去。这样,和我们所得到的实际材料,也同样的合符。” 陆敬兰道:“当真很合符。不过有一点,我还有些疑惑。大人既说凶手们是从金陵来的,那可知不是本地人。如此,他们对于燕春芳和许闻达的交恶之细节,未必会得知道,移尸的推测,岂非就有些站不太住?就算燕和许二人的交恶,在本镇中已尽是妇孺皆知的事实,他们不难知道了且加以利用,但他们既不是本地的人,犯了案子,仍旧逃到了金陵去,也不容易调查他们的踪迹。他们又何必多费一番移尸的手续?” 第四百六十一章 说来话长 佟南箫想了一想,突然带着一种讥讽似的笑容,说:“在你来看,以为一个凶徒犯了案子,一经脱离了犯案地点,便可自信不容易被查明踪迹,但在他们也许不这样子想。他们碰巧觉得他们的罪案虽很秘密,难保没有一二有头脑的查案高手到底会调查明白。这样一想,你还能说他们移尸的行动完全是‘多费手续’吗?” 这样一来,陆敬兰当真再驳不下去了。他的两眼连连地眨了几眨,紫红的面额也加深了些。终于,陆敬兰把他的肥胖的头低下下去,再也说不出话来。 景墨一看这情形,又怕再来一个僵局,就又只好帮忙移转话题,将自己和聂小蛮并陆敬兰等在汪家的经过扼要地说了一遍,这才把紧张的空气缓和了些。景墨认为这报仇的推测确有研究的价值,所以又提出了下面的问题。 苏景墨又问佟南箫道:“大人,你可曾查明昨天有没有人送信给燕春芳?” 佟南箫平复了一些,点点头,道:“有的。昨天下午,在汪七生到他家里去过以后,有一个穿短衣的人到燕家去过。燕春芳曾亲自出来见他。这个人大概就是送信给他的。那是一个黑睑的中年男子,穿着短衣。据燕家的老妈子说,见过这个人以前也曾送过一封信去。我问过了,假使那老妈子再能够看见他,还可以辨认得出。 这时,聂小蛮突然慢吞吞从外面转了回来。于是,屋中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移转了目光瞧向小蛮。 景墨第一个开口,问道:“小蛮,你这出去散步的?还是去探案的?” 聂小蛮微笑着应道:“我早告诉你是散步啊。不过,我顺便到新寺庙筹备处去看过那帐房先生和姓资的钱谷师爷,约略谈过几句。”他把头上的大帽脱下来放在书桌上。 陆敬兰和佟南箫都企图提出问题,可还是让那可爱又可恨的胖子占了先机。 陆敬兰抢着说:“聂大人,你得到些什么消息?” 聂小蛮慢慢地地坐下来,皱着眉头,答道:“消息不多,但那辆马车已经有了证据。” 佟南箫一脸惊喜地问道:“是吗,敢问是怎么回事?” 陆敬兰问道:“不错,新寺庙筹备处也是有一辆马车的,我还 来不及去调查。聂大人,是不是就是那一辆?” 聂小蛮摇头说:“不是。我看过那车子,前后轮都不是我要找的那种柏木车轮。” 佟南箫说:“敬兰,别打岔,让聂大人说下去。” 聂小蛮点点头,又才说道:“据那位资师爷说,昨夜里他被风声所惊醒,醒的时候听到有马车疾驶而过的声音。因为他们的住屋靠近马车道,所以听到很清楚。他当时也有些奇怪,大雨后的深夜怎么会有马车来往。他是在亥时过半的时候睡的,等到被风声惊醒,已在子时左右了,时间这就符合了。从许家往金陵方向去,新寺庙是必经之路。这样,我们所假设的马车是真有一辆的。它一定是从金陵方向来的,事成后又逃往金陵方向去。这样一来我觉得这马车在案中占着重要位子。我们若能找到它,全案的真相便不难立刻揭开。” 陆敬兰和佟南箫突然同声道:“不错,这马车果真是一个要证!”此二人不对付了好一会儿,这时候却突然异口同声,景点墨看了不觉有些好笑,这两人也自有些尴尬。 不过,这也是自然的结果。因为反对案中有马车的人是胡二虎,此刻他既不在场,这两人自然一致地毫无异议。 聂小蛮又皱眉说:“可惜的是要找寻这辆马车,现在还没有把握。” 景墨想了想,说道:“马车既然是金陵来的,我们到金陵去想办法了。” 聂小蛮似觉得苏景墨的这个建议太空洞,并不接口,他想了想又向佟南箫瞧著,并问道:“佟大人,你在燕家里探得些什么?” 佟南箫便把先前和两人所讨论的一番过往,重复说了一遍。 聂小蛮听了之后,想了一想,问道:“你对于那个漂亮女子的推测的确有意思,但你可曾问过,燕春芳是在昨天什么时候离家的?”。 佟南箫点点头道:“问过的。他在晚饭以前就出去,大约在酉时的光景。 聂小蛮听了有些仰起些身子。他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现出很注意的样子。 他紧接着又问:“他离家时可曾说明往哪里去? 佟南箫道:“没有。他每次出外,从来不向他家里的人说明的。” 陆敬兰突然皱着眉头,插嘴道:“这一点又难解释了。那信中约会的时刻不是在戌时半的时候吗?春芳却在酉时就出去。这一个多时辰,他又在什么地方呢?”这个问题像是陆敬兰在自问,又向在问佟南箫,也像问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如果是问的佟南箫,那么佟南箫还当真答不出来,他看了看陆敬兰,又看了看聂小蛮,脸上显得很窘。 聂小蛮突然笑着说:“不错,这当真是难以解释的。其实难以解释的问题还多。譬如燕春芳终究是在什么时候被杀的,仵作没有禀告,我们可能推测出来吗?假如他在被杀后就被人移到许家去的,那么被杀的时间,大概总在子时左右。是不是?不过那信笺上约会的时间,却是戌时以后。而且燕春芳和那凶手会面以后,竟敷衍了一个多时辰,刚才遭害的吗?” 小蛮又道:“或是他和凶手一见面就遭毒手,但隔了一个多时辰,那凶手才动手移尸的?这两个疑问现在都不能解释。还有,他被杀时间的早晚姑且不论,但在这相当长久的时间中,他总应有个容身的所在。这个容身地点又在哪里?” 另外的三个人一听小蛮的这些话,大家都面面相觑。聂小蛮所指出的真是都很重要,大家起先都没有想到,现在经他提了出来,方始觉得其重要之处。由此也可见人与人之间的脑力的高下,到了事情的最后焦点,自然会分别出来。 第四百六十二章 多费手续 聂小蛮继续说道:“从这方面推测,那么进一步地,行凶的地点也很耐人寻味。那油坊桥一处自然已不成问题。因为那里并无屋子,大风雨中,绝不能逗留这许多时候。所以我们若能查明燕春芳离家后所到的地点,一定也很有益。佟大人,你可曾问起,春芳是不是每夜出去的?” 佟南箫道:“我也问过,他并不每夜都出去。据他的婶母杨氏说,他在夜间出外,每十天里也不过二三次,至多三四次。” 聂小蛮停了一停,又问道,“那么他身上有许多钱,他的婶母也知道吗?” 佟南箫答道:“这也是一个疑点。据他的婶母说,她所执管的,只是田地房屋的契据;一切流动的款子,都是春芳自已经管。所以他的用途如何,没有别的人知道。那一张源泰庄初一的三千两的期票,当案发那天的早晨,才从金陵专差送到。这笔款子,据杨氏想来,也许就是准备成亲用的。但这不过是一种猜想罢了。她事前本来不知道这一回事。” 聂小蛮摇头道:“我看这猜想并不近情。他们的婚期不是定在正月里吗?时间的相隔还遥远,何必急于一时?还有一层,他假如要筹备婚事,必须提取现款,又为什么要立期票?这凭不是自添麻烦?” 佟南箫突然作醒悟状道:“他也许准备着这笔巨款,预备付给什么人的。 聂小蛮点头道:“这个推测近情些了。但他昨夜里出去约会,是不是就要将这笔巨款付给什么人吗?那么又会是什么人呢?并且这款子的交付,含着什么样的性质?放债?购东西?纳贿?还是别的?” 顿了顿,小蛮又道:“嗯,或是他要借着这笔巨款结束什么秘密的活动吗?但事实上款子没有交付,他反送了性命!这种种疑问也都是不容易解释的。”小蛮说完之后,低下了他的头,又沉默不语。 景墨心想,经过聂小蛮这样子一分析,案中的疑问越弄越多,全案的真相非但没有解决的希望,却像抽着一团乱丝,越抽越紧,反觉得无从著手。要不是久历刑名的人,现在不要说找出案子的头绪,只怕是脑子已经被搅成了一团浆糊。 佟南箫叹气说:“这桩案子如此复杂,真是是我生平经历中的第一次。聂大人,你说的这种种问题,当真都须查一个着落。但你想我们现在应该从哪条线索着手呀?” 聂小蛮仍镇静地说:“着手的办法嘛,不能说完全没有。譬如我们若能找得一两个燕春芳平时交往的朋友,就不难探得些线索。我知道春芳的婶母有一个内侄,叫做杨伯峻。这人和春芳是表兄弟,就是我们在许闻达门前见过的那个穿深黯色曳撒的青年。我听他口音也是本地方的人,对于春芳平时的行径,估计起来他想必是总有些知情的。你可曾和他谈过?他和春芳平时是否来往?” 佟南箫答道:”我也曾向这个人问过几句。据他说,他平时虽常在燕家出入,和春芳却没有深切的关系。他说燕春芳的性情很骄横刚愎,和他自然是话不投机。所以他们之间,除了平常的亲谊以外,并无深交。春芳的行径怎样,他竟毫无所知。 这时,陆敬兰突然像是忍耐不住地诧异道:“怪了!怪了!这可真是怪了,这倒像被困在四角方方的瓮城里面,处处都是‘此路不通’!这可教我如何是好?” 聂小蛮仍冷静地问道:“这个杨伯峻是干什么职业的?” 佟南箫道:”他曾当过文书,又在军队的后勤里里做过一段时间钱粮工作。此刻却赋闲在家,并没有什么事做。”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又问:“你说这个人常在燕家出入的吗?他住在什么地方?” 佟南箫道:“他也住在离此不远处的西栅口,家里有父母,自己还没娶妻。他的父亲在金陵什么商行里当帐房。” 聂小蛮突然把身子凑向前些,精神上似乎很振作,他的问题也愈觉逼紧。这暗示景墨,他的这一番问话并非是无意为之,景墨于是也不由得注意起来。 聂小蛮继续问道:“他既和春芳没有深交,却又常在燕家出入,可见他是和春芳的婶母一定很接近的。是不是?” 佟南箫突然作惊异声道:“是,哎呀……唔,聂大人,你莫非对于这个人也觉得有嫌疑吗?不过我瞧他的态度和谈话,却像是一个规矩的人……是个品格端方的青年。” 那陆敬兰突然坐直了身子,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显得也十分注意。景墨一看见他,大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些念头。陆敬兰不是抱着“一箭双雕”的推测的吗?现在这杨伯峻既然是杨氏的内侄,感情又非常接近。春芳死了,全部的财权势必要归杨氏掌握。 景墨一机灵,又想到,那么杨伯峻凭著内侄的资格,不是很有沾点好处的希望吗?假使他和汪丽娘也有些儿关系,春芳这么一死,他既有沾润产业的希望,又可占有那个女子,这岂非也合得上一种“一箭双雕”的推测? 不过,景墨这些构想并不曾得到聂小蛮的赞同,因为他答复佟南箫的话,仍是淡漠而不着边际的。 小蛮道:“嫌疑自然还说不到。没有实际的佐证,我们怎能凭空把人家放到嫌疑地位上去?不过从事都头工作的人,目光不能拘泥在一处,必须放得全面些才是,无论怎样细小的事实都不能轻意突然忽略。假如有机会,我也想跟他谈一谈哩。” 这时又来一个打岔,胡二虎从外面走进来。 他先瞧着聂小蛮,问道:“聂大人,你刚才去发过快信的?” 聂小蛮似很诧异,回头向他瞧了一瞧。 聂小蛮答道:“正是。我想我们今夜不能回金陵去了,所以刚才我在散步的时候,就发了一封快信出去,托我金陵的朋友冯子舟大人,往象房村五十号去调查一下,瞧那里住的是什么样人。你们应该记得死者日记本中的一张帖子上,记着这一个地址。胡都头,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也去发过快信?所以看见了我的信?“ 第四百六十三章 一团浆糊 胡二虎点头道:“是的。我也是发快信到金陵去,请同知大人设法把汪七生追回来再问问。如果请他去办这件事,那么汪七生虽在军队里面,我们依法办事,一定可以追得回来。” 景墨知道这胡二虎到现在是仍抱定了汪七生是凶手的看法,依然努力向这条线索进行。聂小蛮只是点了点头并不发表什么意见,陆敬兰曾一度把右手挥了挥,好像又准备展开辩论的似的。但胡二虎背向著他,不知是无心的,还是故意不理睬他。这倒使得陆胖子有些难以开口。他不得不勉强地保持着难得的缄默。 聂小蛮站起身来,说道:“现在我们大家都在这里了。这桩案子的我们跟前的各条线索,眼前已经有不同的好几条。例如胡都头怀疑汪七生;佟大人著眼在那个陌生女子和她的喽啰身上;陆敬兰却构思了‘一箭双雕’的推测;还有景墨兄也许也有他的独特的看法。但是在搜集到确切的实证以前,还不能定谁是谁非。依我统筹来看的话,眼前只有两点,我们大家都可以通力合作;第一,死者昨夜里逗留的地点,必须加紧地查明;第二,那辆马车的来踪去迹,也须设法查出一个下落。这两点若能解决,那么本案的关键便有把握。……景墨兄,你坐得太久,大概有些儿腰痛了罢?来,我陪你出去散一散心,这样走一会儿,吸收些乡村的新鲜空气。不然你也许要闷出病来哩。” 江湾的地位距离金陵虽有十多里路,但是这里的很多生意和工商业都与金陵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且在飞跃地进展,大概不出几年,这地方势必也要变做金陵的一部分城郊。现在这地方因为交通的便利,那物质发展的潜力,早已突破了这个幽静而充满着自然美的环境。 在这里的四下的村落之中,虽然还瞧得见竹林荫蔽中的茅屋和听到到弯弓形似的板桥下的流水潺潺。但那茅屋中真率朴素的角色早已惊破了闭静的甜梦,罩上了紧张的面具。板桥底下的河流也变换了黄泥汤的颜色;潮来时奔涌可怕,既不见清澈见底的景象,更没有缓缓的雅乐可听。总而言之,那已往的静趣,真像海滩上的一小堆沙迹,物质的狂潮一冲到,除了全部的倾陷以外,真是不会有别的可能了。 这天傍晚,聂小蛮陪着苏景墨在地方附近的村落中消遣了好一会儿,沿途欣赏那落日的晚景。 当早上两人从金陵动身的时候,天色虽已转晴,还是阴沉沉地不漏日光。不过到了午后未时之后不久,突然云散日出。所以到了薄暮时分,向西一望,那夕照的余辉布成了满天的红霞;霞幕尽处,点缀着几枝秋柳,几点归鸦,正像展开了一幅活动的画卷。聂小蛮的精神比先前在胡二虎办公房间中的时候当真焕发得多。景墨的胸襟也觉得畅豁了不少。 聂小蛮立定在一条小溪的边岸,突然指着那里沉的斜阳,含笑说:“我很希望这桩案子,也像这天气一般地有剧烈的变转。” 景墨应道:“我也希望如此,秋云的变幻最不可测。我想这案子既到了困顿的极致,也必须有个变转之机了。” “这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们的努力,就靠着这个希望,才能有再接再厉的兴致。” 景墨觉得这是一个有启示性的机会,不能轻轻放过。 景墨便问道:“小蛮,你眼前是不是已经决定了进行的方向?还是只能等待他们几个人各顾各的努力,我们但静候着案子的自然发展?” 聂小蛮突然看着是墨说道:“景墨,你说这话,莫非感到了合作的麻烦?不错,这次我们是客,而不是主。在这件案子之中我们更是局外人,凡我们目光所及和能力办得到的,自然必须尽些我俩的友谊上的劳力。但他们的职守上的责任,在没有到达结束的终点以前,我们自然也不便干预。” “话虽然不错。但他们各顾各的职守,分道扬镇,终究也不能成什么事。我认为这是时间和精力的浪费!” “是的,但在把握案子的关键以前,我们又有什么方法劝阻他们呢?”聂小蛮说着,目视远方,又稍稍叹一口气。 景墨不死心,又说:“那么这个关键什么时候才把握得住?” 聂小蛮摇摇头:“还难说。”他顿了顿,眼睛注视著天未。“景墨,你有什么意见?” 景墨沉吟了一下,答道:“据我看,假使把种种线索归纳起来,约有四点;例如那汪七生,那不知名姓的金陵女子,那陆敬兰所假设的汪丽娘的第三个情人,和你刚才问起的杨伯峻。你想这几条线索,终究哪一条更接近最终的答案一些?” 聂小蛮慢慢地摇着头,答道:“这些问题,我此刻真是不能答复。因为我若要否定任何推测,至少总须先寻得出一条肯定的线索。但在这肯定的线索成立以前,又须先扫除一切的障碍点。这是我平素探案的原则,你自然也知道。可是现在我自然还不能这么做,所以你问我的这个问题,我也就无法回答。景墨,请你原谅。” 景墨其实一直是最了解小蛮的人,自然总是知道小蛮的心思的,无奈自己总是太好奇,总是被谜题的谜底所困。于是景墨点头道:“不错。那么我们说得近些,你眼前觉得急于要扫除的障碍是哪几点? 聂小蛮终于好像要说出什么了,不过他的目光从暗影浮动的天空收摄回来时,脸上的神色又变了。他踌躇了一下,突然改口道:“景墨,现在时候还没有成熟,你且耐一下子。等我静静地考虑一回,再告诉你罢。” 天色完全黑时,两人回到了警所。 胡都头已红给三个人布置了两个房间……佟南箫独居一间,景墨和聂小蛮同住一间。在晚饭以前,聂小蛮又独自出去溜过一次。景墨事后问过他,据说他是去瞧杨伯峻的。他觉得这青年的确很谨严。他和汪丽娘虽也相识,但很疏远。 第四百六十四章 日落晚景 晚饭以后,众人闲谈过一会儿。胡二虎仍坚持着汪七生是凶手的看法,口气中似要叫其余的人不必再向别的线索进行。别的人各有自己的主意,自然不会受这个暗示的约束,独有那陆敬兰是他的属下,在职权上有遵守的义务。不过他的心中的反抗意念显然还比其余的人强烈些。因为他这一次虽然竭力地遏制着自己的脾气,不曾当场反抗,但景墨默默观察他的撇嘴拧眉的神情,显然可以看出是一百二十分的不服气。 苏景墨和聂小蛮进了卧室,聂小蛮便让景墨先睡。他自己取出了那本燕春芳的日本记,似乎准备一个人独自研究。聂小蛮瞧了一盏茶的功夫以后,突然有些不自觉地发出诧异声来。 他喃喃地念着:“九月二十二日,王,八十两;张,五十两。赵,七十五两。这是昨日的最新纪录。二十一日,空白没有记载;二十,十九,十八,十七,也完全不着字。十六,又有记载了。十六日,只写着张还二十六两,赵五十两。十五日,数目又大了。十五日以上多又空起来。八日,九日,竟又是这些捞什子的数目。……哎哟!这不是日记,只是一本帐簿。可是,这些帐目记得多么奇怪啊!” 苏景墨虽然已经解衣上床,但一听到聂小蛮这一连串诧异的念白,禁不住又坐起身来。 景墨低声问道:“聂小蛮,你是不是已找得了什么线索?” 聂小蛮似很惊异,回头应道:“嗯,怎么,景墨?你还没有睡着?哎哟!这是我的不是。我不应当这样子惊扰你。你快睡吧,我也要睡了。” 景墨点了点头,不便再问,但估计小蛮的表情,分明是已经得到了什么线索。然而这样过了一会儿,小蛮当真解去衣服,熄了油灯上床。 景墨的性格,不破案连饭都不大吃得下,这时候又哪里睡得着?他的大脑中充满了这凶案中的种种疑问。 其一,那胡二虎所怀疑的汪七生,终究会不会成为事实? 其二,陆敬兰却认为“一箭双雕”,以为案情中还有第三个情人。那么燕春芳的被害,终究是仇杀还是妒杀? 其三,还有佟南箫所怀疑的陌生漂亮女子,是否真和这凶案有关? 其四,此外聂小蛮提示的燕春芳在二十二那天夜间的逗留的地点,那辆有重要物证意义的马车,和那张紫色信笺的来历,种种疑问,在苏景墨的大脑中翻来覆去,却终于得不到一个结论。 这时候两人所睡的床铺是一种旧式的杉木架子,支持力既不坚固,床上的人偶一翻身,床架便吱吱地作响。景墨觉得聂小蛮的床架,响动声连续不绝。景墨便开始默默记数,大概每一柱香功夫便震动一次。这可见聂小蛮也没有睡着。景墨心想,与其这样子勉强地躺在床上,何不大家坐起来畅谈一会儿呢?这样把话说开了,岂不是才好安睡吗? 然后又是这样子挨过了一柱香的时间,聂小蛮的床架已不再响动了。景墨却还是合不拢眼。终于,景墨正要想强制收摄自己的神思,进睡着了乡里去,突然他的不受控制的耳朵却听到了一种怪异的声音。 吱咯!吱咯! 不是有人在地板上走动吗?如果是?那么会是什么人?什么人敢这样出现在两个朝廷命官的房间里?这时候油灯早已熄灭了,房间中完全漆黑。那步声很轻微,但绝没有错。景墨的耳朵在这时候竟特别敏锐,还辨得出那人穿的是双脸鞋的声音! 苏景墨身不由主地直跳起来,问道:“聂小蛮!你起来了?” 聂小蛮突然停了脚步,低低地惊异道:“景墨,轻些!你还没有睡着?” 景墨一边披上中衣,一边答道:“你自己既睡不着,我又怎能睡着?现在你计划干什么?” “此刻亥时还没有到,还不是太晚。我还想出去一趟。” “这里不比金陵,外面早就全黑了吧,所有人都睡了。你怎么冒夜出去?你终究有什么事呀?我和你一起去,我去帮你好不好。” “我要去解决一个疑点,也可以说扫除一项障碍。” “扫除障碍?不能等明天吗?怎么非得现在。” “我一想到这个,觉得越早解决越好。你先睡罢,不要惊动旁人。我一个人去就可以,立刻就可以回来。” 两人谈话的时候,油灯仍没有点亮,房间中依旧是完全沉黑。但景墨在黑暗之中早已把衣裤穿好。景墨一边扣着双脸鞋的鞋帮,一边答话。 苏景墨低声说道:“不,我同你一块儿去。” 聂小蛮有些迟疑地道:“我本想一个人去,比较方便些。你同去也好。不过我进去谈判的时候,你只可在门外等。你若答应,那我们就一起去。” 景墨最挂念的本来就是小蛮的安危,便急忙应道:“那可以,我可以等,我接受。” 这时候的景墨已经披上外衣,戴上了帽子,便跟着聂小蛮轻轻地走出卧室。两人的卧室处在那房子后院一边的屋中,另有侧门可以出进,不必经正面的大门。聂小蛮悄悄地开了侧门,先走了出去,等景墨也出了门口,他仍将门轻轻拉上。 聂小蛮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地方,小偷们总不见得敢光顾罢?” 他沿着那条小巷进行,一直向中心繁华处的大街走去。景墨记得聂小蛮说过要有什么谈判。但自己不知道要和什么人谈判,谈的又是什么。 景墨问道:“往哪里去?” 聂小蛮低声道:“往汪家里去。” 景墨一愣,问道:“是不是去见那汪丽娘?” 聂小蛮只是点了点头,不再答话。他的脚步在崎岖不平的街面上进行得很迅速,景墨也急忙地跟随着。路上的屋子里透出灯光很暗淡,几乎难以看见路面,行人也几乎绝迹。景墨走着走着,感到一种寒凛的刺激。 景墨又问:“你见她有什么事? 聂小蛮低声道:“就为了那一张紫信笺。” 第四百六十五章 辗转反侧 顿了顿,小蛮又说:“在这所有的问题之中,要数这个让我最伤脑筋。我虽然相信这字是丽娘写的,但她不肯承认。那么这是我的观察错误吗?还是她故意抵赖呢?这一点关系很大,不能不有一个切实的解决。我现在就要去证明这一点。” “可是,现在在这种小地方来说,和深夜也没什么区别了。那么你为什么这个时候去见她?” “白天人多耳杂,她难说会有所顾忌,此刻我单独去见,也许可以使她坦诚相见。彼此彻底地谈一谈,这也是我要求你不和我一同在场的原因。” 景墨一想,这也有些道理,赞同道:“嗯,这也有理,这个疑点假使果能解决,这案子的真相,你就可以完全明白了吗? 小蛮的回答却很保守,他说:“这是一个案中最大的障碍。若使能够扫除,在案情上自然会有重要的进展。” “那么,我们姑且假设那封信真正不是她写的,那你可也有进行的线索没有?” 不料,小蛮却回绝了这种说法,小蛮道:“景墨,我们不必空谈。事实的证明既有希望,何必再虑拟以假设?走罢。” 两人且说且行,已经穿过了那条幽暗的市街,到达了镇口。街上已不见一个行人,汪家的墙门也已紧紧地关闭,但门隙中还有灯光漏出来。 聂小蛮走近门口去瞄了一瞄,低声说:“那些成衣匠还在那里赶夜工。我们必须从后门进去,不要惊动他们。你跟我来。我知道后门在侧巷中。” 两人于是悄悄地兜过前门,转弯向一条狭巷中走去。巷中并无任何的灯光,比大街更要黑些,举步时不能不用手代替眼睛。两人进弄后刚走了三五步路,聂小蛮突然停了脚步,一只手把景墨紧紧拉住。他附着景墨的耳朵,语带惊骇地向景墨发出警告。 “慢!后门口有一个黑影,似乎有一个人伏着!” 这么黑的地方,居然有一个人伏着?景墨的心一下子就狂跳了起来。 这一下又出了景墨意外。聂小蛮难道有着猫眼睛的训练?在这样的漆黑中也能运用视觉?景墨自问的确及不上他。于是学着聂小蛮的模样,把身子贴住了墙壁,心中也想看一看是什么样人,但景墨发现自己的眼睛不听自己的脑神经的命令。又怕坏了聂小蛮的事,于是静站着不敢乱动。 聂小蛮又看了看,又向景墨低语:“当真是一个人!” 景墨也附耳问道:“是个窃贼?” 聂小蛮站在景墨的面前,距离那后门比较近些。他躬着身子,向巷中运用他的猫一般的眼力。 小蛮答道:“唔,大概如此…哎哟!他已经站直了身子!他是穿短衣的。……哎哟,不好,那是汪家后门啊!分明已被他撬开了!” 景墨也耐不住了,也挨进一步,探出头去,冒险瞧了一瞧。黑暗中果然有一个矮胖子的轮廓,好似一头野猪成精。哎哟!一缕白光!那是油灯中透露出来的。这野猪精小偷居然还拿着油灯呢!小偷地竟也会利用可以照明的工具,可算是个大胆贼了。景墨在惊愕间,那黑影突然不见了,大概已进了汪家的后门。 聂小蛮又十分奇怪地问道:“奇怪!奇怪了,这个人你可曾瞧清楚?” 景墨低声答道:“没有。我只觉得那是一个穿短衣的胖影子。你已经瞧清楚了吗?” “我觉得,我觉得,他就是陆敬兰!” 景墨在自己的脑海里回忆了一下,那个形似野猪的胖胖的身形,似乎还真是陆敬兰的身形,于是问道:“太奇怪了!他怎么会做窃贼,干这种偷偷摸了摸的行动?” “这不好说。我们俩人眼前的行径,也跟他相差无儿啊!” 聂小蛮说着也放胆地向后门那边走去,景墨也跟着前进。不料两人走到后门口时,后门已从里面关上了。 景墨一看,为了难,说道:“我们能不能跟进去?” 聂小蛮插手拦道:“不,不能。两人一进去,不但不能完成两人本来的目的,还要坏他的事。两人等一等,看一看他的结果怎样再说。” 足足一盏茶的光景,两人在黑暗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里面仍没有动静,景墨不禁有些心焦起来了。 景墨问道:“小蛮,你想他到里面去有什么目的?” 聂小蛮答道:“据我猜测,他还想贯彻他的‘一箭双雕’的推测,怀疑丽娘有第三个情人。此刻他一定是来搜集证据的,我想他正在找这第三个情人存在的物证。” “你想他的推测终究能成立吗?” “这推测于我也很有益,也许是一种间接的启示。没有证据之前,咱们不好说什么,现在看他的结果怎样。” “等他出来以后,你还能再去见汪丽娘吗?” “这要看情况了……” 聂小蛮的话还没说完,隐隐地有一阵喧闹的声音,从汪家屋子里面说出来。 “贼!捉贼!……捉贼!” 聂小蛮吃惊道:“不好!里面喊捉贼了!汪敬兰已坏了事哩!咱们快走!” 聂小蛮说着,急忙拉着景墨退出小巷。两人刚才跑出弄口,景墨就听到急促的步声从两人后面跟出来。景墨和聂小蛮急忙闪在道路的一边,在一家的檐下躲一躲。景墨这时回头瞧视,那肥肥的短衣人已踉跄地跑窜而过,飞也似地向大街一端逃去。 景墨不觉惊呼道:“当真是陆敬兰啊!他这么肥,还能跑这么快,真是人才啊。” 聂小蛮止住景墨道:“轻声些!我们的事已被他搅坏。快回去罢。” 八月初四的早饭以后,众人又在胡二虎的房间中聚齐了。佟南箫和陆敬兰先在那里,胡二虎却已一早出去了。众人按官阶尊卑坐定了,景墨看一看陆敬兰,想起了头天夜里的情景,不禁暗暗地好笑。这个表情十足的小官,黑夜中却会演出另一种姿态,最后又不要命的奔逃,实在引人发笑。陆敬兰还不知道景墨和小蛮已经窥破了他的行动,还自得其乐地向众人夸口。 第四百六十六章 夜遇野猪精 陆敬兰向聂小蛮洋洋得意地夸口道:“聂大人,我的推测已有了证实了。我不是说这件事是丽娘的另一个情人干的吗?现在已经有了实际的证据了。她除了燕春芳和许闻达以外,当真还有一个情人哩!哈哈哈,这个小娘皮,脚踏三只船,真是不要脸。”他的大拇指又得到了翘动的机会。 聂小蛮装做很注意地问道:“哦?那很好。你已经得到了他们的情书?” 陆敬兰把身子坐直了些,挺着他的肚子,又把翘着大拇指的右手挥动了几下。 他得意地答道:“是啊,大人果然机智过人,一猜就中。不过这情书真不容易到手呢。” 景墨心中暗暗好笑,心想陆敬兰的这句话倒并不夸张,当真不容易,险些地被人家捉住了当做贼抓起来打一顿!不过这话自然不能出口,只好继续静听他的夸张的发言。 他小心翼翼地摸出两张信笺来,又提高着声音说:“这是一封地地道道的情书。……这是一封丽娘的回信,不过只写了个开头,没有写完。” 聂小蛮突然站起来,说道:“哎哟,对不住,让我看一看先。” 说着,聂小蛮就从陆敬兰手中拿过了一张只写了一行,其余是空白的紫色信笺。纸上只有“秋残如面今天接到你的十九日的来信”短短的一行字,具名自然是没有的。字迹很瘦细,是用淡墨写就的。聂小蛮看了之后虽然点点头,但他的眉毛仍紧簇着。景墨深深知道小蛮的点头,一定是认为本案中的那张信笺已经有了佐证,但却想不明白为什么还皱眉呢?小蛮将信笺还给了陆敬兰,重新坐下来。陆敬兰拿起了另一张白色信纸,挥挥手向众人宣告。 他声音高昂地说道:“现在我把这信念出来;你们听了,大约也会觉得十分有趣,哈哈。”他又干咳了一声。目光在同屋三个人脸上打了一个圈子。那种洋洋自得的状态,又使景墨不由得想起起昨夜他肥胖的身形在黑暗中疯狂地仓皇飞逃的情景。 他又朗声念道:“玉妹爱鉴:”他念了一句,突然又附加注解似地说:“哎哟哟,你们想,这个‘爱’字多么深情啊!‘爱鉴’真有些肉麻,哎哟哟,现在我来念下去。……嗯?前天十五那天的深谈,真使我永不能忘。你的花朵般的玉容,夜莺般的娇声,和你嗔责我时的那种薄怒的媚态,至今还留在我的耳中眼中!这也可见我爱你的诚意真是不能言语形容的。你尽可放心,我的真心绝没有变。外边的流言,说我在金陵怎么怎么,无非嫉妒我们罢了,你切不可轻信。你要的东西,我没有不遵命照办的。不过我希望你……哎哟哟,以下的句子写得更肉麻哩!我想就这几句也尽够了。聂大人,你想我的话对不对?有没有道理?” 聂小蛮交叉着双臂,眼睛很凝重,静静地听陆敬兰的朗诵,分明他对于这封信非常地重视。聂小蛮问道:“这两张信笺,你是在丽娘的书房间中拿到的?” 陆敬兰点头说:“是的,在书桌抽屉里。” “两张纸折在一起?” “是,对呀。” “你昨天夜里去汪家拿的?” “是……”他的眼珠一转。“什么时候拿的,这没有关系,大人请不用问。我请问大人,这是不是一封情书?” 聂小蛮点点头,答道:“这当真是情书无疑。但写信的是什么人?信上有没有具名?” 陆敬兰得意洋洋地应道:“自然具名的。不过没有姓,他叫做。‘秋残’。我想虽没有姓,有了这个名字,一定也可以找到这个人了。” 佟南箫突然冷冷地插嘴道:“我怕你找不到罢!” 他坐在旁边,一直是安静地不发一言,这时候突然发出一句冷话,自然要使大家都诧异起来。陆敬兰更觉得不高兴,正像满帆的顺风,突然间遭了逆袭的打头风一般。 他又惊又怒地问道:“佟大人,怎就见得找不到他?” 佟南箫仍保持他的冷静口气,慢慢地地说:“他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你到哪里去找呢?” 陆敬兰变了颜色,滴溜溜转的黑眼珠也呆滞了。他发急道:“他死了吗?大人怎么知道的?大人认识这个人?” 他的一连串的问题,却只换了佟南箫的一句轻描淡写的回答的话。 佟南箫淡淡地道:“你不是也认识的吗?他就是燕春芳啊。” 陆敬兰脸颊上的紫色刹那间完全褪尽;他的手不再挥动;大拇指自然更翘不起来。他努力咬着嘴唇,似乎还想强制他的感情,不使其在外面流露出来,但终于控驭不住。 他颤声说:“什么!……” 佟南箫反带着笑容说:“你还不明白?好,我来告诉你。‘秋残’两个字,就是春芳的号罢了,昨天我在他的家里找出的。这封信分明是燕春芳写给汪丽娘的。他们俩有情书来往,尊驾似乎用不着过分诧异罢。是不是了……唔?你还不相信?聂兄,请你把燕春芳的日记拿出来,将这封信的字迹比对一下,我想总有几个字对得出罢。” 聂小蛮当真从衣袋中取出那本日记来,又从陆敬兰的手中取过那封情书,细细地比对了一下。 小蛮这时候点头说:“当真不错。其实我们就从‘春芳’和‘秋残’四字上着想,也可知道是一个人了。他取的号,不是正与自己的名字相对应的吗?” 景墨不觉连连点头。这个号,分明就运用那“寄居感春芳,闲咏见秋残。”的旧诗,一经说明,当真再不用怀疑了。但陆敬兰费心费力所造成的第三个情人的空中楼阁,竟被佟南箫轻轻一击,便整个儿烟消云散。一个自信心极强的人,平时又有好胜的脾气,这样的失败,他的神经上的刺激的确是很难受的了。 不过案情的发展,真像夏天的天气变幻一般难测。一柱香功夫后,胡二虎又带了消息回来。 第四百六十七章 秋残如面 一个便衣捕快押送一个穿短衣的黑脸男子走进来。那人手里却提着几串长锭。这是治办丧事中常用的事物,这里现在没有死人,这人为什么送长锭来?但佟南箫一看见,似乎已经会意。他先站起来问那押送的捕快。 捕快禀告说:“大人,昨天你吩咐我们,假如碰见有嫌疑的人,立即拘来。今天早晨,我和老栓仍守在燕家门口。后来就看见这个人送长锭往燕家去。那燕家的老妈子恰好就在门口,立即指认他就是前天下午送信给春芳的人。这样一来我就把他拘了来了。” 佟南箫连连点头,应道:“不错,这件事你办得很好。但这长锭怎么也一块儿带了来?”他的眉毛拧了拧,捕快无奈地解释道:“我叫他把这劳什子留下来,他偏偏死也不肯放手。” 这时,那短衣人大声说:“我到燕家去治办丧事,你们为什么把我拘来?我犯了什么罪呀?” 聂小蛮这时候喜出望外似地点点头,他的表情突然兴奋起来,向景墨使了一个眼色,似乎告诉景墨这个人的发现真是非常重要。 小蛮抢着向那被抓的人说:“你当真没有犯罪?我们叫你来问几句话罢了。你昨天不是送信给过燕春芳的吗?” 那人承认道:“是的,我是给王大哥送信去的。可是送错了。” 聂小蛮温婉和声地问道:“这位王大哥是谁?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养马场里的职事,是我们的老主顾。我本是菜馆里的伙计,名叫牛阿强。我给他送信,昨天也不是第一次,怎么就把我抓来了?” “不错,我们知道的。但你可知昨天的信为了什么事?” “那也不用瞒各位老爷。坦白说罢,王大哥向燕少爷借钱。” “借多少?” “八十两。” “你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 “那是一张便条,并没有信封,老爷,我也认得几个字。王大哥也曾亲口向我说过。” 聂小蛮抬头向佟南箫看了看,佟南箫也向小蛮回瞧了一下。景墨觉得他们俩的目光一交换之间,明明暗示这个线索又岔到别的路上去了。因为这个人的说话假如真是,所送的一定是另一封信,不是两人意想中的那张紫信笺了。 聂小蛮顿了顿,继续问道:“你当真看见那封信?” 牛阿强辩道:“老爷,我说过了。不是信,是一张白纸的字条。我还看见燕少爷瞧过以后立即撕碎的。我亲眼看见的。” 聂小蛮又问:“好。那么,王大哥向燕春芳借的八十两银子,是不是你当场带回去的?” 牛阿强摇头道,“不是。王大哥晚上自己带得去的。”这句话一出,房间中的五个人都惊到出神,众人的嘴里都发出各种感叹的声音,吓得这牛阿强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样一来,燕春芳在被害一夜的行踪有了着落哩!聂小蛮的眼珠子,虽也忽忽地乱转,但仍保持他的镇静。 小蛮又问道,“原来如此,他自己带交给王大哥的?前夜里他在什么时候去你们那里的?” 牛阿强道:“在晚饭以前,他到我们泰莱园里吃晚饭的。” 聂小蛮乘机冒问道:“是不是在养马场附近的泰莱园?” 胡二虎突然插嘴道:“是的,我知道。那是一处卖酒菜而兼向外卖外带菜的铺子,就在文巷的北面。” 聂小蛮点点头,又向牛阿强道:“燕少爷到泰莱园时,一定还在下雨以前。可不是?” 牛阿强点了点头。 聂小蛮续问道:“他在什么时候离去的?” “在大雨停后刚才回去。什么时辰却不清楚。” “当下雨的时候,他可曾中途出去过一次?” “没有。” “譬如在那夜戌时半的时候,他也不曾出去过吗?” “也没有。他一直在我们那里。” 陆敬兰也像是按耐不住的样子,接嘴问道:“他既然在大雨以前到的,雨停后刚才回去,这里面有多长时间。他都在干些什么事?” 牛阿强向他斜瞥了一下,答道:“他们只谈谈说说罢了,并没有做什么。” 聂小蛮突然插嘴,道:“这不用问他。我知道的,他们在那里聚赌罢了。” 那牛阿强着急,突然把空着的一只手乱摇着,似乎打算要回辩。 聂小蛮又道:“你不用抵赖了。我知道每逢这两天之中,燕少爷总要来赌的。还有那王大哥,还有姓张的,姓赵的,也都是在一起的。我还知道他们的输赢很大,总是三百两、五百两这样的巨款!” 牛阿强突然脱口辩道:“没有这么大!老爷,真的没有!他们至多不过几十两上下。” 这句话是聂小蛮虚构的效果,因为聂小蛮似乎并不注意在钱的多寡问题上。 他又和气地问道:“阿强,你倒很坦白。我问你,前晚雨停了以后,燕少爷从泰莱园回家,有几个人一同走的?” 牛阿强说:“我记得他是一个人回去的。因为他虽穿了套鞋,却没有带伞,怕再要下雨,所以雨稍一停,他先自走了。” “燕少爷走了以后,别的人是不是也就散场吗?” “不。他们住得近些,又继续赌下去。散场的时候,早已经过了子时了。” 聂小蛮问到这里,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已经得到了某种紧要关节。他站起身来,整一整他的衣服,又活动了一下腰身。 然后,小蛮向着胡二虎和佟南箫、陆敬兰三个人说:“好了,这条线索由列位去跟进罢。我此刻要向另一方向进行,时间很急迫,不能够耽搁了。我先告辞了。”他点了点头,便急忙地走出房间去。 胡二虎和陆敬兰都呈现着失望的表情,大家都迷惘地安静了一会儿各自无语。景墨在所有人中最觉纳闷,因为聂小蛮临去时并不和自己说明往哪里去,也不向自己招呼。景墨自然很想跟他同去,但当着这几个人的面,又不便拉住了硬要求小蛮带着自己。 佟南箫很凑趣,站起身来说:“泰莱园一方向,让我去调查罢。”说完了,他又回头瞧着景墨。 第四百六十八章 牛阿强 佟南箫道:“苏大人,你假如有兴致,请陪我一同去走走。” 景墨自然是从命,就跟着他同往泰莱园去。 两人于是在那小菜馆里探听了一会儿,又到养马场中去见那燕春芳的赌友王德正和朱建威,才知道每隔几天的晚上,他们总要相约在泰莱园里赌牌九。因为有几个在金陵做事的朋友,那几天都会休假回来,便会集了一起吃吃赌赌,算是一种朋友间的消遣。他们一起有七八个人,输赢并不算太大,至多几十两的出进;但因为怕有几个不大守法的捕快去要索陋规,所以都保守着秘密。 佟南箫问起燕春芳被杀的事,他们全不知情;只说春芳的脾气不好,难免和人结怨。他们还说燕春芳对于许闻达的来说,感情更坏。所以据王德正的意见,这次他既死在许闻达的门前,说不定就是许闻达谋杀的。两人问不出端倪,便把那聚赌几个人的姓名地址记了下来。准备重新打道回府,再作计较。 两人在路上的时候,佟南箫向景墨说道:“我起先还觉得因赌钱的输赢而引发了命案,也是可能的事。现在这么一聊之下,又难说了。因为这些赌友都是有生意的,看他们的输赢对他们来说也不像太大,不像有什么亡命的赌棍在内;并且他们似也不太正乎这点输赢,可能也不致于闹出这种人命官司。” 景墨想了想,答道:“输赢既然不大,死者的袋中,何必有那张三千两的期票?莫测这期票与这赌资无关吗?” 佟南箫点点头道:“我想是这样的,这期票也许另有用途。因为他们说的赌金不大,这话我看来应该可信。而且我们单看燕春芳帐册上记着的数目,至多不出百两,不是一个明证吗? “那么你想这期票他终究做什么用的? “这个还解释不出,还待我们去努力发掘呢。”他顿了一下,又皱眉说:“这一来,我们先前的好几种构想都已经有些摇动了!嗯,确实是这样的,看来有些构想都要重新调整了。” 景墨问道:“佟大人,你的看法是怎么样的呢?” 佟南箫低着头说:“现在看来的话,很有明显地,燕春芳明明是从赌场里出来以后才被杀的。他从家里出来,一直到泰莱园,直到雨停后回家;可见从戌时时到亥时之后良久,他始终在泰莱园里。聂兄所怀疑的他的容身地点。此刻也已有了着落。那么,我们先前假设他是被那封紫色的信引出去的,这推测岂非已经落空了吗?还有那张约会的紫色信笺又是怎么回事解释?他是不是接信以后不曾去践约吗?那么这样一来,我们再看这张信笺的来历,是不是还有其他隐藏的秘密呢?” 景墨一听,心中赞同道,对,这问题当真很伤脑筋!而且头一天夜里聂小蛮急于要找到解释紫信笺的疑问,可见这信笺的确是关系全案的重要证物。由此推测,聂小蛮此刻出去,也就是从这一条线索上进行去了吧? 而且现在的景墨,自然没法解答佟南箫的疑问,现在只有等聂小蛮回来以后,这个难解之谜才有打破的希望了,于是这两人回到原地之后,发现聂小蛮仍没有回来。 这好胜的陆敬兰经历了一次有些滑稽的,而且有些当众出丑式的失败,心中还不干休,他怂恿着胡二虎立即凭嫌疑的名义将汪丽娘拘来,同时再在她的家里切实地搜查一下,似乎依旧想继续他的推测。胡二虎却并不赞同。 胡二虎推托着道:“算了吧,我看这么做只怕是徒劳无益,我看我们且等聂大人回来了再说。假使聂大人也说她确有嫌疑,我自然可以把她拘来。” 这样一来,几个人对于案子的进行,都已无形地停顿,全案的重量已经完全集中在聂小蛮的一身。不过等到中饭时候,聂小蛮还不见回来,景墨不禁困惑起来。小蛮假使真个去见丽娘,要证明那一张紫色信笺,也用不到这许多时候。小蛮莫非到金陵方向去想什么办法了吗? 到了午时一刻,金陵方面老朋友冯子舟却寄来了一封快信,这信本是给聂小蛮的。景墨这时候记起聂小蛮昨天发了快信去托他调查什么,看来这是冯子舟给他的回信,说不定有重要的消息。此刻聂小蛮既然不在,苏景墨就代替他拆了开来。当真不出所料,的确是冯子舟的调查的报告。这报告非常详细,足见老冯办事的机敏。他亲自到象房村五十号去调查过,遇见一个姓肖的女子。他利用了种种的方法,探明了一段小小的恋爱史。 这女子今年十八岁,两年前在金陵和燕春芳认识,就陷入了情网,并且彼此曾有过婚约。那女子看不透燕春芳的本性,以为燕春芳真心爱她,耐着性子等待。因为燕春芳推托着他的婶母的阻难,所以一时不能正式订婚,那女子也深信不疑。直到她听到燕春芳和汪丽娘定婚的消息,刚才觉得受了他的欺骗和玩弄。 她起先曾写信给他,责问他的薄幸毁约,燕春芳自然都置之不理。这样一来到了本月十八的那天,她曾亲自赶到江湾和他交涉。交涉的结果,春芳又利用着甜言蜜语把她欺骗了。他答应给她三千两的巨款,以便了结这一桩公案。他还约定下过几天,亲自把款子送到金陵去。 两人瞧完了这一封信,佟南箫便说:“现在那一张三千元的期票也有了着落哩。那是春芳准备用它了却这一桩风流公案的。” 陆敬兰的眼珠转了一转,仿佛找到了报复的机会。 他接口退:“不错。不过佟大人的推测却破坏了。这姓肖女子的说话假如完全真是,可见她和燕春芳的纠葛已经和平了结。那么大人先前的假设不是也不能成立了吗?” 佟南箫也负气似地答道:“是的。但我现在希望你的推测到底能够实现!” 第四百六十九章 负心汉 当这舌辩的氛围又将开始紧张的时候,突然又来了一个解围的救星。苏景墨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偶一回头,就见聂小蛮大踏步地从外面进来。他的两眼闪闪有光,额头上也缀着几点汗珠;他的那件青黑色外衣的肩部,染了不少从墙壁上擦下来的石灰;青灰进士巾的边缘上面也粘着几缕蜘网的丝儿。 景墨看了之后,不禁更加疑惑起来,小蛮不是去找汪丽娘吗?那么,他到过什么地方去,才会有这种景象?他的腋下还夹着一个黄麻纸的纸包,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先向胡二虎说道:“胡都头,你快去再发一封快信,要快一点,叫汪七生不要回来了。现在战事方面的情况可能进行得非常紧急。假使白白地叫他来回,不但耽误了他的抗倭职份,你也许还要受处分哩!” 在场的另外四个人的表情,都达到了最高度的紧张。大家都眼睁睁瞧着聂小蛮,却没有一个开口。案件已经在这里变成了一淌死水,大家都已经几乎是无计可施的地步了,现在聂小蛮回来第一句话的口气,很明显地有一种暗示的意味,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 房间中安静了一会儿了,胡二虎才首先发问。 “这样说来了,这案子的真相大人已经完全查明了?是吗?” 聂小蛮点了点头,便把他腋下的纸包放在胡二虎的面前的桌子上,接着他又慢慢地地把纸包打开。小蛮一边答道:“正是。凶手在这里了!你们瞧罢!” 聂小蛮好像抄袭了头一天陆敬兰做过的文章。他也像变法戏一般地变起戏法来了。聂小蛮说“凶手在这里”,就是指那纸包说的。凶手怎么会包在纸包裹呢?等到他的戏法变出来后,大家更觉诧异出神。纸包中是一双半新旧的黑级皮尖翘高底鞋! 陆敬兰突然抢到前面,大声喊道:“对!这真是像凶手的尖翘高底鞋!还是湿的!哎哟!……我有图样在这里。我来对一对!” 他用他的颤动的手指,忙着从笔记本中取出那张脚印图来,又把尖翘高底鞋在纸上印了一印。 其余的人目光都毫不眨动地瞧着他。 陆敬兰又高呼道:“当真!完全相同!聂大人,这双鞋子你从哪里得来的?” 聂小蛮仍淡淡地作简短的回答道:“许闻达家里。”他长吸一口气,又补充说:“他的屋子本来已经给他镇上的叔叔下了锁。我只好破了窗门进去,费了一番功夫,方才搜寻出来。” 胡二虎惊问道:“啊,从他的屋子里找出来的,难道说凶手是许闻达吗?” 聂小蛮一边轻轻地拍着身上的灰,一边淡淡地说道:“正是他。……不过现在你们且耐一下性子,我还没有功夫解释。你们假如要听一个动人的故事,还是等一等许闻达自己来说吧。现在快派几个差人到他的屋子左右和租行车上去守候着。我料他不久就要回镇了,捉住了他这故事才好开场。” 聂小蛮的揭露给予一般人……连景墨也在内……以一种重大的刺激,在场的所有人显然都出乎意料。不过事情本身的转变,又变化又出乎聂小蛮的意料之外。那派出去守候的差人,还没有出门,许闻达的老家人徐建川,突然汗流喘气地跑了进来,他一边大哭一边向众人禀告。 “哎哟!各位大人啊,可不好啦,我主人也被人谋杀啦!” 这一个消息给予众人的震撼,几乎找不出可以形容的词句。尤其是,聂小蛮更觉吃惊。他辛辛苦苦发掘出来的真相……也许,还只一种推测……因为徐建川的一句说话又几乎从根本上地被破坏了! 聂小蛮急忙问道:“被谁谋杀的?” 徐建川带着哭声答道:“我不知道啊,老爷.” “那么,他死在哪里呀?怎么死的?”、 “没死,他被人在肚子上刺了一刀,还没有死。此刻他在金陵的南元斋诊所里。他只剩一口气了,专门叫我来通知你们各位老爷们。他还有话向你们说哩,列位请跟我走吧。” 聂小蛮却并不立即就行动,说道:“这个时候,怎么会被刺了?这可真是奇了怪了,怎么偏偏是这时候?不好,景墨,快!把我们的皮箱取出来!佟大人,你也赶快些!” 景墨自然没有丝毫的犹豫,一听到聂小蛮的命令,立即跑到后面的卧室里去,急忙把皮箱收拾好了。等到回出来时,已经过了一个功夫了。聂小蛮和佟南箫已在院子外面的大门前等候,一见景墨提了皮箱走了出来,便和胡二虎、陆敬兰挥了挥手,拔步向租车行赶去。 两人到租车的地方,运气还算好这时候车子还一辆也不曾租出,聂小蛮看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其实这里距离金陵城的距离实在是不远,两人如果骑马的话会更快一些,不过,这小地方不容易租到马匹。从江湾到金陵,就是坐马车的话也花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不过就这么会儿的时间,却好像是要挨好几年似的,景墨可真是再也按耐不住。毕竟这案情的起伏和变故,实在是远超之前所经历的案子, 景墨低声问道:“聂小蛮,你想许闻达是被什么人刺杀的?” 聂小蛮低下了头,脸部的肌肉显得紧绑绑地,除了他的内心的紧张,别的丝毫没有表示。他并不回答,单是摇了摇头。 景墨又问:“你想这么一来,会不会影响你刚才所说的推测?凶手会不会,不是许闻达?而是另有他人?” 聂小蛮略略抬了头,答道:“我自信我的话不是推测,是事实,我想不见得会受影响。只是,这样的变故,其中也必有缘故。这一着真是我所意料不到的。现在你不必多问了,景墨。只是我希望我们赶到的时候,他还没有气绝。那时候你的一切的疑团总可以有个解释,现在我们在车上做无谓的猜测,终是没有意义的。” 两人的马车赶到诊所的门口,已是是快到未时了,一进门口,就正好遇见一个穿白衣的郎中。 聂小蛮张口问道:“对不住,有一个刀伤的病人,叫许闻达,在哪里?” 第四百七十章 皂纹靴 那郎中点点头,应道:“哦,在二层楼上。但刚才我听说他已经死了。” 死了!这两个不经意的字,好像半空中劈出一个炸雷。 聂小蛮和紧跟在后面刚刚进来的佟南箫的脚步都突然停止了,这两个人几乎同时变成了泥塑的一般,就这样定在当场了。而苏景墨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动也似乎得到了“暂停”的口令,眨时间仿佛也都停下了活动。 死了?这就是这么多人, 这么多天奔走等到的结果吗?居然就差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了?这也太巧合了吧?或者说太不巧合了吧? 那郎中说完了话,就好像是在谈一件与他风马牛不相及的,既不痛也不的一件事。说完就毫无表情地掉头便去,全然不顾这边的一行人被震惊得目瞪口呆。聂小蛮呆住了无从再问,但他仍不绝望。他咬着嘴唇,目炯炯地向郎中的背影瞧了一瞧。 然后,聂小蛮才向着两人说:“不,不一定。他的说话不像是负责的。快!两人赶快上去,也许还有希望!” 聂小蛮一马当先,首先向那木结构的楼梯跑去,登得“咚咚咚”地一阵乱响。苏景墨和佟南箫一见聂小蛮的这个模样,本来已经死掉的希望重新又复活转来,也紧紧地跟随着聂小蛮。那楼梯的级距虽高,三人却一步三级,仍觉得轻松异常。 走到第二层楼梯脚时,突然见有两个穿黑衣服的男侍役,抬着一只太平床,从二层楼下来,床上躺着一个病人,全身用棉单被盖着,但露着两只男子的脚,瞧不出是谁。 佟南箫又吃了一惊,顿时住了脚步,向那抬床的待役发问…… “死了?……” 那役工点点头。 “病死的?” “不是,中刀死的。” 聂小蛮本已经跨上了第二层的楼梯,一听到这一问一答,也住了脚步。 他回头问道:“是 是今天送来的?” 那抬床的役工已经下了第二层楼梯,又摇摇头道:“不是。他已进来了三天了。” 景墨终于又呼出了一口气。聂小蛮不再多言,继续奋力地跑上楼梯,众人于是到了第二层楼,找到了这里负责的郎中,聂小蛮便向他说明来意。 那田郎中说道:“他刚才已昏倒了两次,此刻重新醒过来了。我怕他谈不到几句话吧。” 片刻之后,众人已经走进了一间头等病室。房间中除了一个负责的杂役以外,还有一个面容惨淡穿曳撒的瘦长男子坐在榻边。榻上躺着一个人,露着头面,当真就是许闻达。 众人走进门时,许闻达恰巧张开眼睛张望过来。聂小蛮的喘息未定,早已赶到床边,凑着许闻达的耳朵,低声问话。 “谁刺你的呀? 许闻达的神志似乎还算清醒。他见了聂小蛮,唇角稍稍一松,好像感到很安慰的样子。 他发出一种微弱无力的声音,答道:“好了,现在好了,我现在把凶手交给你们了。他叫黄三财,是海天马车行里的赶车夫。大人绝不可放他漏网啊!” 佟南箫站在旁边,急忙找人要了一只笔来,记在一本小册之上。 聂小蛮答应道:“你尽可以放心好了,没事的。我们绝不会让他逃走。但你和燕春芳的事能不能说几句给我们听听?事到如今,是讲出来的时候了。” 许闻达叹了一口气,眼睛突然合拢了。景墨和佟南箫都压仰着呼吸,静静地等待。佟南箫和那个瘦长子轻轻招呼了一下,他正是闻达的哥哥许罗路。这样过了一会儿,闻达终于又睁开眼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又喘息地说:“大人,这件事我现在后悔来不及了!我干得真不值得!但这个畜生真是是不能宽恕的。他是一个没感表的猪狗,马泊六。他仗着有大笔钱,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女子!他的罪,一死真是不够!我恨不得把这马伯六碎尸万段。” 他歇了一歇,又叹一口气,周围没有人说话。闻达又微弱地说下去。 “最可恨的,丽娘竟被虚荣迷恋着,也会自己投进他的魔掌里去!我和她是表亲,从小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渐渐相爱。前年我向她求婚,她已经允许我了,但因为我家老宅屋太旧了,又是大家族,所以有些不满。我就专门造了那座新屋子,预备成婚后组织一个和睦的小家庭。后来她突然受了燕春芳的金财魔力的诱惑。变心了。我虽然一再挽回,她不但不听,反而恨我骂我。” 许闻达难过起来一时之间几乎讲不下去,他平静了一会儿,才又哽咽着道:“所以这一次我发一个狠,计划索性把她牵连进去。现在我也后悔了。……可悲,可叹!她所以如此,真是是缺乏常识和阅历,她受的教育也是虚伪的!哎哟,很可怜!” 他又一度哽咽了,然后才继续道:“请列位不要误会。这件事她绝对没有关系。那一张紫色信笺,本是她从前写给我的,我却想借此害她,发泄我失恋的不满。悲哀啊!我这计划真是可鄙!我当真不能够饶恕自己啊!” 许闻达又叹息了一声,讲述又停住了。他的眼眶中隐隐含着泪珠,在场的大家都屏息静听,聂小蛮也不敢岔断他。 许闻达休息了一下,继续说:“当我们在热恋的时候,每逢秋夜人静,我常和她在油坊桥畔挽着手儿赏月。我们俩坐在那雕镂精致的石栏上面,呼吸着甜蜜的空气,那种热烈情话的印象,至今还深镌在我的心中。唉!这不能磨灭我的印象,大概要跟着我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那张短笺就是她在那时候给我的。我觉得那信笺的措词含含糊糊,又没有署名,日期却是十二,只相差十天,所以我在那十字的左边,加了一点,改做了二十二,就利用着它做一种陷害她的伪证。现在我后悔莫及,请你们不要再难为她罢!” 聂小蛮乘这再次停顿的时候,回过头来向景墨瞧了一瞧,目光有些异样。景墨一时还不知道小蛮这是什么暗示,可是这种时机也不便问他,房间中保持了片刻的安静,这样过了一会儿。 只有那许罗路在暗暗地叹息。 第四百七十一章 死了? 聂小蛮轻轻地向许闻达说:“你放心吧。关于她的问题,我们早都已经查明白的,但你处治燕春芳的行动是怎么回事?现在能不能够也说几句吗?” 许闻达的眼睛仍旧闭着,眼角中的一颗颗的泪珠滚落在枕头上去。他的脸色惨白得可怕。那榻旁坐着的罗路也暗暗地在揉着眼睛。 停了这样过了一会儿,许闻达才挣扎地继续。“这里面的情形,我想在人都已早明白。我因为他的这些罪孽,忍无可忍不住,便决意杀死他。但我和他的交恶,全镇的人几乎个个知道。我杀死了他,若要脱罪,就不能不想些办法。我现在很觉惭愧!我居然杀了人却没有勇气认罪,还想利用汪七生的行动,嫁罪给他!我真可耻。” 他喘息了一会儿,说道:“那天下午,我遇见江湾本地私塾的的老先生蔡春防,听他说汪七生告诉他到燕家里去的情形;我又知道汪七生即日就要回军营里去。” 小蛮道:“所以你就开始行动了?” 许闻达点点头,继续道:“是的,我觉得机会到了,便马上悄悄地到金陵去买了一把军用的小刀,又雇了一辆马车,约定当夜将近子时之前要在车马道的附近等我。因为我曾听到养马场里的马夫朱建威说过,每旬里的总有那么几天,春芳总要往泰莱园去赌钱,而且赌兴很大,往往要赌到半夜方才回家。我就利用着这一点,开始实施我的计划。” “那夜里我在亥时三刻出门。到了将近子时的时候,燕春芳一个人经过我停着的马车。我整个人本来都已经伏在马车里面,等他走近。然后我就出其不意,跳出来刺了他一刀;同时用另一只手按着他的嘴,挟进马车里去。就在那时,我把那封以前丽娘写给我的紫色信笺,藏在他里面中衣上的夹袄袋中。” “嗯,看来我一开始对于案子中有一辆马车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马车确实是这桩案子中相当重要的道具。” “这不要脸的恶贼死得很快,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等到马车停在我的门口,我把他抱下来时,他的气早已绝了。我所以想出此计划,原想杀了人放在自己的门口,世界上绝没有这种愚人,别人也一定不会疑心在我身上。但我还不放心,又故意连续弄出两次敲门声,利用我的建川做一个证人。所以这件事建川真是完全不知。不过这样的惨事发生,而且是我做了这一切,他知道了不知要怎样伤心呢!” 景墨心想这个人连一个佣人的感受都考虑到了,真不像是一个会杀人的人啊,看来这世间事疏难预料,谁会杀,谁不会杀真的很难讲,往往妄念,杀心只在一瞬之间。 许闻达的眼睛又闭上了,嘴里稍稍地喘着,眼角里的眼泪仍继续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地滚落下来。聂小蛮也愁眉郁结地很觉凄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佟南箫向聂小蛮低声耳语了几句,还要问许闻达敲门声以后的情形。 聂小蛮向他摇了摇头。 聂小蛮低声说:“不必问了。他已经说过他所以连弄出两次敲门声,就要惊醒佣人建川的睡梦,叫他起来作证。后来他要使人相信是外来的凶手,就故意退到篱外的泥地上,又再从草地儿进后门里去。他匆匆脱了蓑衣,换好尖翘凤头高底鞋,又将湿高底鞋藏好,一面高声叫建川下楼开门。” 佟南箫问道:“那佣人是怎么得知的呢?” 小蛮道:“所以实际上他只喊过建川一次。我们之前就知道建川有些癞床不肯起来,他下楼时动作很迟缓,又是一直到前门去的,所以闻达一面叫喊,一面换鞋,也不怕给建川看破。至于以后的情形,我们也完全明白。” 佟南箫道:“那么,他现在又怎么会被那个马车夫的谋害?” 这问题聂小蛮似乎也同意应该问一问的,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发问,突然有一种微弱而颤动的悲呼声音,直刺众人的耳鼓,景墨的脊骨上像被一只手重重地抓住,指尖的力量让背上的肌肉都感到微微的疼痛。 许闻达突然眼睛瞪得溜圆,他的胸口高高地隆起,他张大嘴巴用最后一丝力气说道:“哥哥,永远了!我现在没有别的挂牵,只有我的娘!……娘白白地扶养我成人,我却没有……哎哟!……哥哥!……” 那悲呼声逐渐地低下下去,接替的是许罗路的悲怆的哭声,那时候的景状苏景墨等旁人看了都忍不住同悲。 这案子如此结束,使景墨感受一种很深的刺激。 女人可以鼓励青年男子的上进,使他拼搏出一个光明灿烂的前程,不过同时她也有毁灭的力量。这两个青年男子明明是被一个拜金女人给毁灭了。但他们俩本身的痴迷,把情爱看做生命唯一的条件,那也是可悲的,许闻达最后临死前似有所悟,却总是太迟了。 隔了两天,佟南箫又把那马车夫黄三财捉住,审问之下才知道许闻达的被害,就因黄三财索贿不成而起。他被买通合伙干了这一桩凶案,曾受过许闻达一百五十两的酬报;后来他听说许闻达已经保释出外,于是再向许闻达需索巨款。闻达怕他借此勒索,后患无穷,曾用说话恫吓他,想借此断绝黄三财的贪念。黄三财本也不是良善之辈,一言不合之下,便掏出刀来向许闻达刺了一刀,这一刀捅进了许闻达的腹部,黄三财自己便悄悄地逃走。不过他到底没有逃出法网。许闻达虽死,也可以瞑目了。 至于聂小蛮调查的经过,还有许多疑团,苏景墨按着老习惯自然要请他解释。小蛮的解释却很简单。 小蛮是这样子告诉景墨的:“这桩案子着手时可称头绪纷繁。不过在初着手时,有几点就引起我的注意。移尸嫁祸,原本也是平常的事。但凶手移尸以后,为什么要敲门唤醒里面的人?这岂不是怪事?” 第四百七十二章 岂非怪事 景墨点了点头,大感赞同。这问题自己之前也似想到过,不过一想之间,之后却又不曾牢记,以至于最后终于忽略。 小蛮又道:“并且连接两次,岂不更是令人费解?按常理来说,若使有人要陷害许闻达,移尸以后,最近情理的,那人必须立即使捕快们知道,让官面上的人来帮着证实;否则,至少也应当使别的人知道,屋中人方始逃不脱罪。那人怎么非不使他人知道,却反去惊动里面他所企图陷害的人,而使这被害人有主动报官的机会,或是辗转移尸,或是索性毁尸灭迹?并且当时移尸以后,按一次敲门已经是很危险了,怎么竟敢连接两次?这岂不是那人明明知道屋中的老家人已睡,绝没有人急忙地出来追赶,他绝无被发觉的危险,所以才如此从容不迫吗?” 景墨听得连连点头,说道:“对啊,对啊,这简直是从容不迫,反而欲盖弥彰了。” 小蛮又道:“还有一层,许闻达自己说喊建川两次,建川却说只听见一次,由此我们可知道里面的曲折,建川怕自己牵连到这可怕的凶案里去,所以不肯承认。” 景墨又问道:“这次办案这么多人,大约可以分成四组,四组人各自的看法不同,现在回想起来,你觉得他们三个人中谁更高明一些。” 小蛮道:“胡二虎的想法是汪七生,这个自然一开始就错了。至于佟南箫的金陵陌生漂亮女子的假设虽也有意思,不过借力于喽啰帮凶,和无故移尸两点来说,根基太过脆弱,已经被陆敬兰辩驳得明白,我不必再说。还有那个杨伯峻,我和他谈过以后,觉得他大方端道,绝无关系。只有陆敬兰假设的‘一箭双雕’的推测,可算最有力量。不过我细细地思量过一番,也不能说没有缺憾。他假设汪丽娘有第三个情人,所以和丽娘勾结起来做下了这桩凶案。” “哦?陆敬兰这种说法有什么问题?” 小蛮道:“景墨,请你试想一下,汪丽娘假使当真另外爱了一个人,她也尽可以和燕春芳解除婚约。她既然可以背叛许闻达,那么再背叛一次燕春芳又有何不可?何必出此可怕危险的行动?” 景墨赞同道:“对啊,如果说那男子只是片面的单恋,那么丽娘也绝不可能和他通这种浓情蜜意的书信。这岂不也是矛盾的?” 小蛮又道:“自然这还是把信笺认做重要物证时说的。还有他说的第三个情人,也太觉空洞且无根据。但那构想的本身,对于我倒有启发之功,因为许闻达的举动,的确也是‘一箭双雕’啊。可惜当时我因为那信笺的阻碍,一时还不能够转变过来,形成我自己的推测。” 景墨问道:“那么,你的转变的推测什么时候才成立的?” 聂小蛮说:“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在床上经过了反反复复的考量,觉得第一步必须解决那封信的疑问。因为信的确是汪丽娘写的,她为什么否认?要是她承认了,一定可以证明某些本案中的案情。而且她又指出过许闻达是凶手,虽是像在说气话,但说不定也有什么依据。” 景墨点点头道:“可惜我们夜间去春丽娘,被陆敬兰所阻,没有成功,否则,你若是破获得早些,许闻达也许不致于遭那马车夫黄三财的毒手。” 小蛮点了点头,又道:“后来无意中来了一个牛阿强,因为他的证实,大部分的疑点都有了着落,真像落了一地斑驳的纸屑挡住了什么图像,突然来了一阵狂风,把纸屑扫卷得干净,原本的画面就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 顿了顿,小蛮又道:“例如春芳接到的信是借钱,不是约会,所以那天酉时光景离家后,一直在泰莱园里赌钱,并没有出去赴什么约会。这可见那张紫信笺并不是重要物证,却是主要障碍和误导。于是我又想起了最初的疑因,急于要扫除障碍。我就赶到汪丽娘家去。” 景墨问道:“这一次她说实话了吗?” 聂小蛮点头说:“这一次我不再那么客气了,用了刚柔兼施的策略,汪丽娘也不敢再隐瞒。她当时虽然认得那信笺是她的笔迹,但一时坚决否认,那也使人不能外起疑心。这样来看,我似乎必须立即怀疑这是许闻达的苦肉计了。” “所以你就开始怀疑许闻达了?” “也不是这么简单的,因为同时有几种反证,不能不把我这疑心暂且压住。那老家人建川分明是一个很诚实的人。他说亥时二刻他还见主人在书房间中工作,阶石上和泥地上既有进出的脚印,篱笆外又有马车停留的痕迹,许闻达的供词又很周到,后来又搜出了那一张紫色信笺,更将我的疑影完全抹煞,使我不能贸然断定。” “这样看来这封信是最给你造成困惑的吧?” “不错,因为信笺上约会的时刻是戌时过半的时候。那时候我只能假设燕春芳是被那信笺骗了出去,才遭害的。但许闻达却是吃过晚饭后没有出去,到亥时过半还在一直屋中。这样一来我的目光不能不移向别方向去。” 直了直身子,小蛮继续道:“我自认在这桩案中有一个大大的失误,就是那信笺上的日期,十二改做二十二。那二十字上加上去的一笔短竖,我竟没有瞧出来,反因为日期的吻合,把这假信当做是本案中的重要证物。景墨啊,我这一个错误真不小啊!” 景墨宽慰老朋友说道:“那也不能怪你。这汪丽娘好像习惯写笔总用那种淡淡的墨迹,不像正常的用墨一般,因时间的长短,颜色会有深浅变化。并且那字迹特别细小,不说明自然谁也瞧不出来。” 聂小蛮继续解释道:“是的。她用墨习惯古怪,不过总是我的疏突然。后来我们去见丽娘,丽娘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她的神色却明明告诉我那信是她写的。而且后来陆敬兰搜得的汪丽娘写的不完全的复信,上面有‘今,你,九,’几个字,更证实那短笺确是丽娘的手笔,这一下又把我牢牢地困住在迷宫这中,险些儿回不转来。” 第四百七十三章 假信迷阵 “那时候你就没有考虑过他们几个人的构想吗?” “没有,佟南箫一班人的几条推测,都有破绽,在我来看,都不能充分成立。胡二虎怀疑汪七生,事实上确很凑巧,不能不有嫌疑,但一经考虑,就觉得去真相很远。其-,汪七生和许闻达并无宿怨,何必害他?我们从各方向的情报来看,知道汪七生是一个英俊豪爽的军人。他即使杀了人,大约也不肯出此卑鄙的嫁祸行动。况且他出门已久,许闻达的新屋落成了还没有好久,他又从来没有到过。如果说他在黑夜之中,能够指着尸体,寻到一个陌生所在,还能很熟悉似地按动敲门声,真是太不近清理。而且连按两次敲门声,大反常情,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至于另外两个人的,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所以我不认为他们的想法有值得深究的地方。” “那么你后来又怎么会想到去找那双鞋子?以鞋子作为证据?” “你还记得汪丽娘听说笔迹是许闻达指认的,就反应激烈地说他是凶手,对吧?后来我再去找她,她记得这纸是她从前写给许闻达的,现在会在燕春芳身上发现,她更相信闻达真是凶手。可惜她起先已经否认了,后来一开始没有勇气再出首承认。等到我说明了利害,她才和盘托出。这一个难关既已打破,别的就迎刃而解。我猜测许闻达换去的尖翘高底鞋也许还没有灭迹,就赶去搜寻,当真在书箱底里被我搜了出来。” 案情至此已经全部讲述明白,聂小蛮站起身来,突然又补充道:“这案子也就到了终点。不过那最后的一个波澜,不但出我意料之外,还撩动了我无限的悲感。这样一个有为的青年竟如此结局,真是太可惜哩!” 【本案完】 东厂的办事机构位于北京东安门北;厂督都是当红的大太监,有时候就是司礼监的几位大太监之一;东厂的职责是“缉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 东厂之设,在某种程度上与迁都北京有关,东厂设立的时间是永乐十八年八月。当时,始建于永乐四年的北京宫殿接近完工,负责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占卜国运的钦天监上奏称,次年正月初一是大吉日。一个月后,成祖诏定“两京制”,以次年改北京为京师,金陵原有各曹皆保留,不再称京师,而且原京师各曹印信要转交北京各曹使用,自身别铸印信,其上加“金陵”二字。同年十一月,成祖将迁都一事诏告天下。到了十二月,北京郊庙宫殿落成。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一,成祖在奉天殿接受朝贺,大宴群臣。北京正式成为新都。 而早在永乐十八年八月,因北京初建,格外锐意防奸,故广布锦衣卫官校,专司缉访事宜,可是又担心外官徇顾私情,于是在东安门北边设立东厂,交给太监督掌。从此以后,“中官日益专横,不可复制”。 成祖出于防微杜渐的考虑,无所不用其极:起初命锦衣卫官校暗行缉访谋逆、妖言、大奸、大恶等事,后又恐外官徇情,又成立东厂,交给内臣提督控制。这两个机构“彼此并行,内外相制”。 显然,东厂与锦衣卫之间的关系是既互相合作又互相监督,而且相对于锦衣卫,成祖更信任东厂。 东厂掌印太监只有一位,他有可能出自司礼监,也可能出自御马监和内官监。成化年间,太监汪直用事期间,东厂太监尚铭即来自御马监。但发展到后来,提督东厂太监主要出自司礼监,而且往往由排名第二或第三的秉笔太监担任。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司礼监的行政级别只有四品,但实际上,掌印太监手握的权力与内阁首辅相当,东厂太监的权力与正二品都御史相当,秉笔、随堂等太监的权力与内阁大学士相当。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太监,以及秉笔、随堂等太监,都各有私臣,例如掌家、掌班、司房等。 东厂太监持有关防一枚,寻常宦官的奉差关防,一般只刻有“某处内官关防”字样,东厂太监关防则刻有篆文“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显得十分隆重。遇上要秘密上奏的书信,东厂太监一般用这枚关防钤封。 东厂太监的私臣人数并不确定,有掌班、领班、司房等私臣40多人。他们头戴圆帽,身着直身(其状与道袍相似),脚穿皂靴。另有管事十二班,他们头戴圆帽,身着曳撒,脚穿皂靴。还有百余名负责办事的挡头,分为子、丑、寅、卯等十二班,他们头戴圆帽,身着青色袨褶,脚穿白靴;若立功升职,则改穿黑靴。 在挡头之下,还有番役一千多人。挡头和番役,通常又被称为“档头”和“番子”。其中,“档头”即“役长”,也就是“番子”的上司,主要由最有眼力、最会办事的锦衣卫校尉或者力士充任,也不乏来自江湖或绿林的“大侠”。 城狐社鼠,是东厂挡头与番役的重要消息来源。这些流氓无赖以东厂为依托,公然行敲诈勒索、公报私仇之事。他们打听到别人的“阴事”后,会偷偷向挡头汇报。挡头则视其事大小,给予他们一笔赏金。在行话中,“阴事”被称为“起数”,“赏金”被称为“买起数”。 挡头了解情况后,会领着番役突然袭击嫌犯。若嫌犯的态度与贿金令他们满意,他们一般会放他一马,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要是他们不满意,就会动用私刑,行话叫“干醡酒”,也叫“搬罾儿”,残酷程度远超官刑。若对方能招出更大的案情,牵扯出更重要的人物,东厂一般会给他们一笔可观的赏金,并且不追究他们的罪责。若勒索不成,贿金不足,或者线报无用,挡头番役会立即禀报皇帝,将嫌犯打入北镇抚司监狱。 北司监狱共有刑具一百零八种。根据惯例,嫌犯入狱后,每种刑具都要用一遍。所以,除非得到特别关照,只要嫌犯进了北司监狱,就是死路一条。 第四百七十四章 如此结局 东厂番役主要有两项任务:其一是“听记”,即监督内府会审大狱及北镇抚司拷讯重犯;其二是“坐记”,即前往其他府衙及各城门进行搜访。 除了城狐社鼠,许多胥吏也是东厂的眼线。他们会将重要消息上报挡头或番役;这就是行话所谓的“打事件”。遇到紧急的事情,挡头和番役有权夜访东华门,从门缝中投递情报,由专人立即转送皇帝。 东厂官署悬有匾额一块,上书“朝廷腹心”四字,这是东厂太监请皇帝专门赐下的。大厅左边有一个小厅,里面供奉了岳飞——忠义精神的化身——的画像。厅后的砖影壁上,雕刻了狻猊等猛兽的形象,以及狄仁杰断虎的故事。大厅西边有一座祠堂,供奉了所有已故东厂太监的牌位,祠堂前立有牌坊,上书“百世流芳”四字。南边有一所监狱,但只关重犯,轻罪犯都关在东厂外的其他地方。出入东厂一般走西南门,南大门不轻易开启。 东厂有两个负责办案、审狱的贴刑官,人选主要来自锦衣卫。掌刑官由千户担任,理刑官由百户担任。根据《大明会典》的记载,锦衣卫掌印官奉旨办事,在京城内外缉访奸宄时,一般会带领属官两名,以及旗校八十人;若是东厂太监奉旨办事,则统领另外一批官校,但这批人也都来自锦衣卫。 除了上述职责,东厂要做的事情还包括:每日造访兵部,查看是否有重要的人事变动,查看是否有重要的塘报;在京城及皇城各门巡察关防出入情况,哪里有火情、哪里遭遇雷击也要上报;到了每月最后一天,还要奏报京师杂粮、米、豆、油、面的价格情况——这无疑是一项十分重要的职责,因为对皇帝来说,了解物价的情况,就能了解农岁的丰歉。此外,发生在皇城禁地的杀人案件,东厂也要过问。 查阅史籍,不难发现这样一个现象,即自东厂设立至永乐二十二年七月成祖去世,锦衣卫似乎没有发生重大的违反纲纪的事件。究其原因,东厂对它的监督或者制约,应该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但是,在成祖去世之后,这两个机构的关系发生了其创始人不愿意看到的变化:得宠的宦官可以将子侄安排进锦衣卫担任高职,且他们往往担任世袭职务,而非流官。久而久之,东厂太监与锦衣卫官员表里为奸,擅作威福,甚至完全不做正事,连禁门守卫的工作都做不好。由于宦官经常私自役使官校,锦衣卫人手经常不足,有时为了应付点阅及巡警任务,甚至不得不雇用市井无赖或者乞丐充数。 而金陵的锦衣卫们,距离北京既远,似乎原也没有北京的那么让人谈之色变。像苏景墨就长期都工作在处理这座第二首都的大大小小的凶案上出力,人们都说锦衣卫的生活是一冒险生活。 是的,这句话景墨自然承认,不过,据苏景墨的经验所得,他的意识中的冒险的定义,也许和一般人的有些差别。景墨觉得在锦衣卫生活的冒险之中,往往使人的神经上感受到一种惊险紧张的特殊刺激。这是一种神经上微妙的感觉,本来是很不容易用文字的方式表示的。 举些具体的例子吧。譬如:黑夜中从事调查,或捕凶时和暴徒格斗;或是有什么狡黠的奸贼和自己角智斗胜,用计谋来对抗计谋,处处都觉得凛凛危惧,而神经上同时可以感受到一种兴奋的刺激。这样的刺激,至少在个人的主观是很有兴味而足以满足景墨的需求的。 景墨和老友聂小蛮从事探案以来,所经的疑危案子,何止二三百起,其中危险的境界,和疑难的情形,不知经历了多少。例如在那黑地牢事件中,景墨曾遭到刀伤,灰衣人案中,又受过暴徒的猛袭,几乎丧失宝贵的生命,而所获得的回报,也就是这一种微妙的刺激感。 假如景墨对冒险的看法也和寻常人一般,那么他早就应该知难而退,即使是想做一些除暴安良的好事,也尽可另寻途径,又何必有时竟放弃了安逸的环境……在部门里安安稳稳地混日子……而要跟着聂小蛮去干这玩命冒险的勾当呢? 这一桩案子在景墨经历过之中,也可算是一桩排得上号的疑案。那案子迷离曲折,当时景墨身处其境……事实上也曾充任主角的一分子……仿佛陷进了黑暗中的迷宫一般,其中疑难几乎连聂小蛮也无从着手。 并且这里面因为种种的幽秘诡奇,还有一种恐怖的记忆,至今还深镌在景墨的脑中。不过在这案子的开始,却又好像带些儿滑稽意味。从这滑稽的开场上来看,谁也料不到那结局会如此厉害。 那是七月初三…… 夏令气候最炎热的一天,晚上未点完的蜡烛白天都快自己融化了。早上时红灼的日光,已经显露出酷热的威胁,而风却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干燥的空气,使人感觉得呼吸的短促,几乎有窒息之势。 景墨每逢夏天的这个时候,总在清晨时工作,晌午以后便干脆休息。不过,这一天清晨时既已如此炎热,而手上固定的工作,也不能不暂时破例。景墨趁这机会,干脆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到馋猫斋去访问聂小蛮。想不到这一次寻常的造访,无意中又使自己参预了这一桩惊人的疑案。 景墨到聂小蛮府里的时候,还只卯时一刻。聂小蛮已从惯例的清晨散步回来……这种散步活动,他在许多年以来,无论寒暑风雪,从来不曾间断过。景墨踏进小蛮的书房门时,小蛮正坐在靠窗的那张铺着蔑席的圈椅上。他上身穿一桩细夏布翻领的短衫,下身穿一条历城土产的府绸短裤,足上已换上了一双浅草织成的草鞋。那圈椅的边上,堆了好几本书,堆叠得不十分整齐,圈椅旁的地板上,另有一把蒲扇……关于这蒲扇,他曾发表过一番借此活动肢体的古怪看法的……和一只白瓷大碗,碗里还有些剩余的酸梅汤,分明小蛮把这个解暑的饮料当成早餐了。 第四百七十五章 焦金流石 聂小蛮一看见景墨,突然站起身来。他的精神饱满的脸上,显出一种热诚的笑容。 小蛮开口和景墨招呼道:“景墨,你几乎半个月不来,竟累我闲了半个月。你好忍心!” 景墨一边把大帽放下,又卸了身上的一件白粗布的上褂,一边也笑着答话。 “真是笑话,哈哈哈,我又不是偷抢拐骗之人?你空闲没事,怎能抱怨到我身上?哈哈。” “不,不对,我有一种直觉……不,可能是一种迷信。自从你婚后和我分开至今,每逢你到我这里来,往往会有奇怪的案子跟着发生。……你虽然不是制造犯罪案件的人,却可算是一个给罪犯案件提供引子……的始作涌者。” “那么,今天我总要让你失望一次了。不但我没有带来什么案子给你,并且像这样的热天,我可以保证,也没有有人登门喊冤的。” 聂小蛮突然皱着眉头,摸了摸他的光秃秃的下巴,重新回到圈椅上去,佝躬着把地板上的一柄蒲扇重新拿在手中。 他嘀咕着说:“这句话再扫兴没有!你岂不知道我是耐不住空闲的?” “喜动不喜静,虽然是你的素性,但在这样的天气,你的脑子能得暂时休息一下,也未必不是一种调剂啊。说实话,这样的天气我倒是但愿什么事都没有才好,就是一动不动我都嫌累嫌热,就算有什么案子我也不想理会。这样热的天气,居然有罪犯还有力气犯罪,就让他自己热死好了。” 景墨说完了话,也在那只小蛮斜对面的圈手椅上坐下。景墨看了看这书房中的景状,已经略略有些变动。那只靠壁的书桌,已移动了地位,放成折角形。从窗口里射进来的阳光,便从斜侧里照射到书桌上面。桌子脸上除了砚台、笔杆,和一些纷乱的纸片和书以外,似乎又增加了几个墨渍和被烧过的烧痕。书桌上的书籍文件,和零碎而没有粘贴的刑部通报剪条,仍旧堆叠了满桌。还有几只也不知道作什么使用的白瓷杯,却和一个插着一丛娇艳欲滴的紫薇花的古瓶乱放在一起,显得十二分不调和。这白瓷分明是小蛮用过以后随便留在桌上,不曾放归原处。 聂小蛮在探案的时候,他的精密而合理的头脑,衡情察理,处处都能有条不紊,并且他的责任心最强,从不曾有过疏突然失误的行动。但他的书桌上那种杂乱的状况,在不知他底细的人看见了,也许会怀疑他是一个没有秩序没有条理的懒汉。 从前景墨和聂小蛮一起住在馋猫斋的时候,他就有这种倾向。景墨也不知道劝过他几次。小蛮自己也承认这习惯的不良,有时也会发动一个狠劲,把书桌整理得清清楚楚,不过不多几天,桌面上又恢复了那种杂乱堆叠的原状。 所以景墨曾向小蛮说过:“你这张桌子上的懒病,终于无药可医了啊! “哈!景墨,这里有一节记录,真值得注意!” 景墨立即收拢了目光,回转去瞧小蛮。景墨从小蛮的惊呼声上分析,以为小蛮在空闲无聊之余,也许在刑部通报上发现了什么惊奇的案子,足以破除他的烦闷。不料,景墨的目光一旦看到小蛮的脸上,却又怀疑自己所料的未必是事实。只见聂小蛮的右手挥着蒲扇,左手中握着一张刑部通报,唇角上带着一种有些轻鄙意味的微笑,但绝对没有紧张之色。 景墨问道:“什么情况?难道有什么凶案?” “是啊!一桩厉害的凶案!”小蛮顺手把刑部通报递给景墨瞧,又将蒲扇的柄,在那靠边的一节记录上指了一指。 景墨仍旧满腹疑团。小蛮的语气尽管很严重,但他脸上仍露着有些嘲讽的表示。景墨于是依着聂小蛮所指的那条记录瞧去,当真令人失望。记录纸上载着东岳客栈中,有一个妓~女,被她的一个熟识的客人用刀捅死。那凶手姓徐,是个新晋的秀才,当场被人捕住,已送交应天府。据他自供,行凶的动机,就因为争风吃醋而杀人。 景墨上上下下看了两遍,带着疑惑的声音问道:“终究哪一点可疑?不过就是争风吃醋杀妓~女的事情嘛?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值得注意之处。你的说,可就是这一条么?” “是!” “奇了怪了!这样的记录刑部通报上天天找得到,真是司空见惯。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我看了一下,这案情清楚,又是当场抓住,应该没什么问题才是啊。” “什么?这样的案子,你以为不值得注意?”聂小蛮说了这句,突然放下了蒲扇,从圈椅上站起来,走到书桌前面,又转过身来看着景墨似乎有些不忿的样子。 苏景墨越发诧异。莫非聂小蛮当真闲不住了,就是这样平淡无奇的案子,他也计划去尝试一下?难道想去翻案吗?或是他的神经已经被这闷热的天气弄得不清醒了,他的话竟是“言不由衷”的胡话? 聂小蛮深深地喝了一大口酸梅汤,才转过头来向景墨说话。 “景墨,你的神经真是太麻木了……你想,一个年纪轻轻而又处于刚刚取得功名的读书人,居然会出去鬼混,居然会嫖宿这个妓~女,居然会得和人争风,又居然为了这种荒唐事杀人!读书人是天下的元气,竟有这种种现象,你说不值得注意?” 景墨这一来才明白聂小蛮的不满,原来是因为他的牢骚而发作的,自己却误会到别方向去。看来聂小蛮真的是闲到肝疼了,居然操心起世道人心来了,这难道是要改行做道学先生? 景墨知道小蛮闲得快发火了,为了避免这火气不冲着自己而来,只好顺着小蛮的口气答道:“你原来说到道德人心方向去了。这确是一种最坏的现象。现在我们大明,正在艰难困苦、频发危机的时期,而天下的士人中除了最少数外,大部分都在那享乐、奢靡和消极等等的恶习的笼罩之下。莫怪人家公然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第四百七十六章 闲出病来 聂小蛮又冷冷地反问景墨道:“如此,你想这个问题不是有值得我们注意的价值吗?刑部通报上几乎天天记载着这种记录,有些人也许还要加些‘风流香艳’的评语呢!”说着,聂小蛮又灌下一大口酸梅汤。 景墨不禁叹了一口气,应道:“这种现象若不是根本改造,尽足以亡国灭种有余……” 景墨刚说到这里,突然觉聂小蛮的身子突然站直了,同时他的头迅速地转过去,目光瞧着空门。景墨也不由得住了口,跟着小蛮的目光瞧去。 房门开了,聂小蛮的旧仆卫朴已经走进来,手中握着一张帖子,正要通报有客,但那来客已紧跟在卫朴的背后,不等聂小蛮的邀请,早已经冒失地跨进了门口。 景墨观察这来客的模样,很有引人注目的特点。他的年纪似乎在四五十之间,具体的却不容易断定,身材五尺左右,比聂小蛮低了一个头的样子。 他脸上上有三种特异之点:眼睛下面有大大的眼袋,眼圈还有些黑,生就了一双狭缝的小眼,显得有些滑稽,有两条黑色稀疏的眉毛。第二种特点,就是他的高耸的鼻子,尖端上似略略有些钩形,是一只鹰勾鼻。第三,他的厚厚的嘴唇,骤然间看见,也不能不引人注意。 他苍白色的瘦脸上的皱纹,皮肤显得有些油腻似乎被这热天逼出油来,虽然尽量做出平静的样子,不过仍骗不过景墨的眼光。他的顶发也已到了开始秃落的时节,不过他左右交叠地梳了一个发型,又罩了网布之后,还足以薄薄地遮盖着他的头皮。 他身上穿一件白绸圆领大袖长袍,长袍烫得笔挺,背部却已经有些变形。足上一双纱鞋,也是时兴的浅圆口。他进门的时候,那顶中间镶玉的东坡巾,本已拿在手中,这时又向小蛮、景墨二人每个作了一个揖,又把手中一块白巾在额头上擦了几擦……不过,那动作倒像妇女们扑粉似地按了几按。接着他重新把东坡巾戴上了。 “敢问二位老爷,哪一位是聂大人?” 聂小蛮将卫朴交给他的帖子瞧了一瞧,也照样稍稍点了点头,随手就把喝光了的酸梅汤碗递给了卫朴,叫换茶来。 “鄙人就是。裘老哥,请坐。” 苏景墨早也站了起来,走到聂小蛮旁边,聂小蛮便顺手把那帖子给景墨。那帖子上印着“裘方颖”三字,左下角上,还有一行“北直隶河间府”的籍贯。景墨把那帖子翻转来时,另有两行小字“现府金陵青云巷九号”。 河间府下有辖景州、沧州二州,又有河间、献、阜城等十余县,要说起这河间府最出名的特产,那就要数‘太监’这一特殊产品了。 据说河间产太监与河间府刀儿匠的技艺高超有非常大的关联。 要为太监,必先净身。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净身阉割是一门技术要求极度严的外科手术。净身师是父子相传的,各有绝招。净身师对于太监等于和尚受戒的师傅,是终身的师傅。要净身的人,先要磕头拜师,然后才能净身。不管以后有怎样的荣华富贵,净身师都要享受最高的奉敬。 景墨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得聂小蛮给自己介绍道:“这位是苏大人,你既然知道我总也该听说过他,苏大人也是我的多年老友。” 那裘方颖回过脸来,向景墨深深地作了一个揖,景墨也看着他点了点头。 众人分了主客尊卑,分别坐定以后,景墨看见那来客的状态,有些儿瑟缩不安,好似他心中抱着什么重大的疑难问题。他坐的那只圈椅,椅面原本不算小,但他很节俭似地只坐在椅子的一边,所占屁股的部份不到三分之一。他的双眉紧皱,脸上也带着一种恐怖而忧疑的表情。当卫朴送酸梅汤给他的时候,他一接到手,连忙站起身来,把杯子回放在卫朴的茶盘中。 他摇着手道:“我不喝这个,多谢。” 聂小蛮斜着目光,很不解地向他瞧了一瞧,对卫朴说道:“那么,却帮客人泡茶来。” 卫朴还来不及答应聂小蛮的吩咐,来客又第二次摇手拒绝。 “对不住,我也不用饮茶。” 景墨总觉得这来客有些古怪,一时又揣摩不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这时卫朴既已退出,房间中突然静寂起来。聂小蛮把蒲扇丢了,身子凑向前些,正要问对方的来意。对方突然抢先发问。 “大人,请问给你老人家的谢金是怎么给的?” 景墨一听就知道,这句话一定会引得聂小蛮不高兴。不过这也难怪,有道是衙门冲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眼下世风如此,这来人有这一问,似乎也不算突兀。 不过,聂小蛮也并非真的从来不收钱,在窃珠案的那一桩案件中,小蛮就收过钱,而且数量还很多。虽然,其实钱都是用来救济灾民的,不过,这也不能算是分文不取了。 果然这句话一问出来。聂小蛮的唇角上突然露出一种轻视的微笑,转过头来向景墨说话:“景墨,你大可以帮我一个忙,帮我像澡堂的师傅一样弄个单子。清清楚楚写上,捏脚是多少钱?捶腿又是多少钱,捶背又需要多少钱。你想我们应该收多少钱才不亏了本?” 那裘方颖似乎稍稍一震,脸马上就涨成了酱紫色。他的两片粗厚的嘴唇,也张得很大,假如用一个文玩核桃塞进去,一定可以“通行无阻”。景墨觉得场面上有些弄僵了,于是不得不从中圆一圆场子。 景墨于是挤出一脸假笑,温言道:“裘老哥,御史大人并非贪恋钱财之人,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说话如此没轻重,还不快给大人赔罪?他给人家调查案子,完全是为了兴趣在此,也为了替这不平的世道尽些除暴安良的责任,所以大部分的案子都是完全义务,甚至自掏腰包……” 那裘方颖突然改变了先前的面容,一下就跪在了地上,连磕了几个头,接嘴道:”哎哟,若能免费,那真是感激不尽!真是青天,青天啊。” 第四百七十七章 古怪 聂小蛮余怒未消,也冷冷地插嘴道:“不过我不是一律免费的,譬如你的姨太太跟别人跑了,假如叫我帮你抓人回来,我若肯答应的话,那自然不能不讲一讲代价。” “不必,不必,二位老爷,小可并没有姨太太,连大太太都没有;更不会跟人逃走了。我眼前的事情却是一桩……”裘方颖的话突然忍住了。因为这时候聂小蛮又拿起蒲扇来猛扇着,他的目光正瞧着窗口上挂着的白纱帘,采取着一种不理不睬的态度,难怪裘方颖的疑迟停顿下来,睁着坠坠不安的小眼睛向景墨求救。 景墨明明知道聂小蛮看见了这来客忘却年纪的”半老徐爷“式的打扮,加上那大汗淋漓的油腻长相,显然已经有厌憎的表示,那人偏偏没有自知之明不说,还劈头就说了一句如此愚蠢的话,更加增添了小蛮的不快,这样一来,他才有这种冷淡的态度。 景墨心想,不过,小蛮正苦于闲得难受,如果这个不会说话的古怪来客,万一怀着什么和他一样古怪的事情,正好可以让聂小蛮可以有些事做,要是就此决裂把人赶走,也未免可惜。 主意已定,景墨于是说道:”裘老哥,我们不必谈什么废话,你终究遭遇了什么事情?你直说就是了。“ 裘方颖便旋过脸来,向景墨答道:“哎哟,这件事说起来还使我感到冷飕飕的……这几天我害怕极了。前天和昨夜里我几乎不曾睡着。我没法可想,才来请教大从的。因为我没睡好,加上害怕,才一时口不择言,还望老爷不要见怪小人。” 景墨注意到,这几句话稍微发生了些力量。聂小蛮冷淡的态度也改变了些。他转过头来,虽然还不即开口,他的目光中,却已显露出一种注意的询问表情。 景墨看在眼里,便趁机问道:“那么,你的事件什么性质?偷?盗?凶案?还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有什么人,或是鬼,或是妖怪,暗中要谋害我。那真是害怕死人哪!若使有人一刀把我杀死,倒也罢了。不过这件事诡奇幽秘,使我再也忍受不住。前天昨天我已害了两天热病。假如再来一下,我说不定会疯掉的!” 景墨这时候注意到裘方颖的脸上顿时从油腻之中透出了白色,额头上也再次分泌出一粒粒的冷汗。他的坐的姿态越发局促不安了,几乎要从椅边上泻下来,仿佛自己和聂小蛮两个人都变做了吃人的妖怪魔鬼,他肝胆俱裂之下,才现出这种恐怖状态。 这怪模样也引起了聂小蛮的同情。小蛮坐直了些身子,慢慢地摇着蒲扇,发出一种比较和婉的声音,请裘方颖说明他的经过。 裘方颖长吸一口气,又摸出他的那块白巾,在额头和面颊上擦了几擦……这时候的确是“擦”,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小心翼翼了。这样一来他脸上油腻的汗水便被完全抹去,露出了那枯黄而干皱的本来面目,真像是一个晨起时未乔装打扮前的中年妇人的脸,瞧上去有些儿凛凛然。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先问道:“我觉得这件事的由来已经好久。老爷,我能不能从头说起?” 聂小蛮道:“好,你假如认为有关系的,越详细越好。 裘方颖看聂小蛮脸色语气回转,大受鼓舞,精神为之一震便点点头,便开始说道:“去年的冬天,我家里便发生异象。我每逢半夜醒来,常听到吁吁的声音,很像是鬼叫,有时楼板上还仿佛有轻微的脚声。但等到我大声呼叫,仆役们上楼来四下查看,却又绝对找不出什么异状。” 都说夏天听“鬼故事”最是解暑,没想到这人带来的,还真是一桩“鬼事”,景墨和小蛮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又听他继续讲下去。 “当时我还以为我们现在住的旧式屋子,因为门窗间的隙缝不密,受了风吹,也许会发生这种可怕的怪声。不过,后来我经过了一番改造门窗,一切隙缝完全塞满修复,但我睡觉的时候仍旧不能安宁。我这才觉得害怕起来。我的内兄便提议这旧屋子不很吉利,专门到三茅观去,请了那黄龙法师来净一净宅。 聂小蛮突然停了蒲扇,冷冷地接嘴道:“这确是正当的办法!黄龙法师自然可以把鬼捉住!是吗?”他的语声中充满着刺耳的讥讽意味。聂小蛮从来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自然绝对容不下这种无意识的迷信。不料裘方颖的回答的话,更使聂小蛮感到扫兴。 他道:“果然有些效验。我家里安静了两个多月的光景,其间一直没有异状。” 聂小蛮的脸又沉下了,鼻子里哼了一哼。加力猛挥着手中的蒲扇。 “既然如此,你现在何不再去找黄龙法师?你若以为我也有什么捉鬼降妖的法力,那你要大大地失望啦!” 裘方颖却好似听不懂小蛮话中的讽刺,只是摇头道:“不,不,现在已不像是鬼的问题了。大人,我告诉你,第二次我本又请过那老法师,却已经没有灵验。到了最近的一次,更不像是妖魔鬼怪作祟了,所以我想到了大人。我在生意场上也走过一些地方,总能听到大人的威名和事迹,无论怎样奇奇怪怪的事情,一经大人的神眼……” “不,不!你弄错啦!你瞧,我只有两只眼睛……和你跟其他寻常人一般的两只眼睛,绝对没有神眼。“小蛮又嘲讽了几句,不过比起之前的态度已经好多了,略顿了顿,又说:”不过你说的第二件事,竟会使黄龙法师也失去了灵验,这倒有些奇怪。这终究是什么一回事?” 裘方颖低头想了一想,刚才答道:“日期我已记不清楚了,但记得是在清明节以后。有一天夜里,我又听到堂屋的地板上有脚步声音。那是个雨夜,时间已经在半夜光景,屋中人们都睡静了,只有外面飕飕飕的风声,使我的毛发都坚了起来。我起先以为误听,不过,过了一会儿,不但那步声继续走动,并且那多年的地板,也发出一些儿“吱咯吱咯”的声音。我就大喊一声,急忙把我的头钻进被窝里去。” 第四百七十八章 傲娇 裘方颖的声音状态,虽然显得十二分惊骇,但聂小蛮对此依然毫无反应,目光中只透着一种有趣的表情,却绝没有被恐惧感染。 他淡淡地问道:“哎哟,以后怎样呢?” “约摸一柱香功夫以后,我家的老家人沈九叔和我的女儿素英都慌忙地赶上楼来。原来我的呼叫,惊醒了对面房中的慧兴,他也跟着呼叫起来,这样一来才把楼下的人唤醒了。但他们点燃了烛火,并不见什么异象。我起来开了房门,堂屋楼上安静如常,也找不出什么。但因为这一吓,竟使我接连发了三个寒热!” “哈哈哈,如此一来,你自然又要去请教黄龙法师啦。是不是?” “正是,这一次仍是慧兴提议的……” 聂小蛮的目光闪了一闪,似乎触动了什么,他追问道:“不是你说的那个住在你对面房中的慧兴吗?……他是谁?” “是我的内兄吴慧兴。起先我们一块儿住在北京,三年前我内人故后,我改了贩枣的旧业,和我哥哥一块儿到金陵来经营皮货,慧兴也跟我们住在一起,他至今还住在我的家里。他大概已没有机会迁出去的了。” 聂小蛮把身子凑向前些,似越觉得这句话的近乎蹊跷。他问道:“这句话有什么意思?你的内兄为什么没有有迁出去的机会?” 裘方颖愁眉苦脸地答道:“他患了风瘫病,自从去年十月卧床以后,手脚都不能动弹,至今仍不动不变,没有一点希望,我自然要料理养他终身了。” 聂小蛮搁起了右膝,慢慢地点了点头,扇子仍慢慢地摇动,目光也凝视在来客的脸上。 “原来如此,你两次去请黄龙法师,都是他提议的吗?” “正是。大人,我已经说过,第一次很有效验,我当真安静了几个月。第二次不但无效,却反而弄坏了些。因为我自从听到了地板“吱咯吱咯”的声音以后,又请那黄龙法师净宅。不料隔了三天,那妖怪又闹起来了!” 裘方颖说到这里,两只手好像没处安放,不住地抽动着,额头上的冷汗越多,一双近视的小眼,瞳子也呆定了不动。 聂小蛮却仍带着滑稽的笑容,向我点了点头,说道:“景墨,你今天的造访,竟带引了一桩多么有趣的案子给我!这真是值得纪念的!”他又回转去瞧那来客,继续道:“裘老哥,这里没有女客,你尽可把大帽除掉,也许可以凉快些儿。你放心吧,我们并不会笑话你什么的,这样你自己也可轻松些?” 聂小蛮当真已猜透了裘方颖的心思。裘方颖进入屋子以后仍带着大帽,并不是不懂礼节,真是是有着苦衷的,目的是要掩蔽他的秃发。因为他把那大帽勉强除下来时,他的动作和脸色确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聂小蛮又道:“你且说下去。那妖怪终究怎样逞凶?” 袭方颖索性把那块近乎湿透的白巾,重重地在脸上擦了一周。 他答道:“这一次更可怕了!我还记得发作的时候,恰在半夜午时。我刚好做了一个恶梦,突然惊醒,满身都是冷汗。我定一定神,全屋中都寂静无声,屋子里很黑我虽然睁开了眼睛可是什么也瞧不见,和合着眼皮一样。我因为梦境的恐怖,一时再睡不着,坐起来挂了帐子。明净的月亮这时候正好从乌云后露出来了,从厢房的东窗口里透进来,房间里照得很亮。在沉静之中突然又有“吱咯”一声。哎哟!我浑身一凛,汗毛都竖了起来!我起先还给自己壮胆,认为我自己心虚听错了,不过接着第二次的响声又起。那时我真恐怖极了!我的咽喉间好似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时竟喊叫不出。再等了一会儿,更有一种吓人的景象。原来我因为去年冬天听到了吁吁之声,曾把那屋子一度修建,都改换了全新的窗门。那时我明明看见我卧室的新门上的门销,竟慢慢地被打开了!” 聂小蛮仍保持着寻常的镇静状态,脸上那种有趣的表情还没有完全消灭。景墨不禁有些怀疑。聂小蛮这种模样,是不是要借此震慑来客的惊恐?或是他认为这故事的本身,只有滑稽成分而绝没有重视的必要?至于景墨自己的神经,却因为那来客的暗示,确实已经不由自主地逐渐紧张起来。 聂小蛮挥着扇子,安闲地说道:“据我猜测,你那一次的结果,还不脱那老调……你当时一定曾呼喊过,楼下的人又都赶上楼来,结果却仍旧没有什么。对不对?” 裘方颖吞吞吐吐着答道:“是的,不,不。这一次并不像前次那么白白折腾一场,这次明明是一桩实事! “实事?你是说除了那‘吱咯吱咯’的声音以外,还看见那门销动过?” “正是,我的确看见那门销在动。” “那时候你卧房间中的油灯,难道不是已经点亮了吗?” “这却没有,但月光从东窗口进来,照得通明。我真是瞧得清清楚楚。” 聂小蛮放下了蒲扇,把腰挺了一挺,笑嘻嘻地瞧着来客,不再说话。 裘方颖突然提高了声音,说道:“大人,请你不要误会,我脑子很清醒。你是不是以为这完全是我自己的心魔作崇吗?我还有确确切切的证据呢?” 聂小蛮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虽是因为这句话转动了一下,但他发问时的音量,仍旧设有厉害的意味。 “你有什么确切的证据?” 裘方颖道:“当夜里大家找寻了一会儿,毫无头绪,前门后门也闩得好好的,绝对不像有什么窃贼进来。当时我的岳母和素英,仍都说我的眼睛花了,才有那门或销子移动的幻想;又说我也许身弱耳鸣,才幻出吱咯吱咯的怪声。不过这声音慧兴也同样听到的。不但如此,第二天早晨,我曾在那两块略略有些松动的楼板上,发现了一个……哎哟,半个脚印!” 第四百七十九章 真凭实据 聂小蛮脸上轻蔑的笑容,又一度显露。他顺着裘方颖的口气说道:“半个脚印?” “正是,半个赤足的足形,那五个足趾,我全部都得清清楚楚。但我家里男男女女,即使是佣仆们,却都没有一个赤足的啊!大人,这大半夜突然出现这样一个脚印,岂不是怪事?” 这几句话才把聂小蛮脸上的笑容完全抹去了。他又把身子偻向前些,他的右手托着下巴,肘骨却抵在他的膝盖上面。 “当真?你确定你没有看错?” “自然真的。我还记得那一只是右足的脚印,一个大趾和四个小趾,排列得非常清楚,不过足跟部分却已模糊,也许已经被别人的鞋子践踏过了,碰巧是那人仰着足尖走的。” 聂小蛮的注意力已表示出他好奇心已经被对方成功的吸引,他的眼睛中不但消逝了轻意的表情,并且炯炯露出异光。景墨在一旁也感到也暗暗欢喜。因为在景墨看来,这裘方颖带来的故事,诡秘动人,确有值得注意的价值,而且在这闷热的夏天听这样的故事,倒真不失为消暑的一种好消遣。 但聂小蛮似乎因为裘方颖说出了“妖怪”和黄龙法师的一类的词语,便抱着成见,认作这件事太玄虚滑稽,始终抱着轻描淡写的冷淡态度。现在小蛮既有这种注意的表示,可见他的好奇心已逐渐引动。假如这里面真有的有趣案情,那么,在这夏天时来一场小小的冒险,聂小蛮也许就不会如此焦躁不安了。 聂小蛮问道:“那是一个男子的脚印,还是女子的脚印?” “这一点虽然还不能说定。因为那脚印不是完全的,长短也不知道。但从分开的足处来看,大概是男子的脚印。” “嗯,不过如果是没裹过小脚的足趾也同样分开的。” 裘方颖低下了头,自言自语地作疑迟声道:“我想会不会是她的脚印……” 聂小蛮截住地道:“等等,你所说的‘她’,是谁?” “大人,我家里只有三个女子;一个是我岳母,一个是老妈子吴妈,他们都是缠足的;只有素英是天然足。但我看见的脚印,不像是她的……不,不会是她的。” “素英是你的女公子吗?她几岁了?” “今年十六岁。她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内人生前,因为并无生育,便把我们一家邻居的女儿认做了螟岭女,所以她不曾缠足。那邻居姓王,本来是开火烧店的,后来她的父母都故世了,内人便把她领了进来,算做是我家的女儿。那时她还只九岁,我们还给她请过先生,算是上过两年学,她倒也聪敏伶俐,学会了识字之后自己一直爱看个书啊,学个诗的。 聂小蛮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家里一共有多少人? 裘方颖道:“一共主仆六人:我的岳母,我的内兄吴慧兴,和我的义女素英,还有两个佣人,一个是老妈子吴妈,一个是两人的老家人沈九叔。我还有一个侄儿,名叫光华。他是先兄的儿子,至今还留在北方读书,去年只有腊月年假时曾在我家里住过。 聂小蛮沉着目光,在这块他看了不知道多少回,上面每一个裂缝都深深刻进脑海的地板上凝视着,这样过了一会儿,又抬头问话。“好的,你再说下去,以后又是怎么回事? 裘方颖道:“我自从发现了脚印以后,才知道这不像是鬼的问题了。鬼自然不会留下脚印的啊,我一开始疑惑家中也许有什么人要阴谋害我,所以便计划去禀告官差。但这计划到底没有施行。因为我的内兄慧兴和我的外甥梁涵柏都不赞成。他们以为这里的差役老爷轻易惊动不得。就是寻常的盗窃案,案子未破,动不动先要花上一大笔钱,反而受他们的吃拿卡要。像这样空虚无凭的事情,假如去请教他们,更没有有什么好结果,只会是白白花钱罢了。所以我们商议的结果,就叫涵柏搬到堂屋楼上来暂住,以防再有什么变故发生。 “那么,有没有再发生别的变故?” 裘方颖又像摇头又像点头地把头侧动了一下,说道:“从涵柏进我家以后,当真又安静了两个多月。” 小蛮略一沉思,问道:“现在涵柏还住在你家里吗?” “不,涵柏在助友染坊里办事,平时本是住在坊里的。他在堂屋楼上陪了我七八天的样子,因为那染坊掌柜要叫他照管东西,所以重新又搬回坊里去。但他迁出去后,我家里倒也平安无事,除了我偶然在睡梦中受些惊吓以外,不再听到有什么异声怪响。不过,……不过……”他的声调又颤动,脸色又苍白了。“到了三天以前,那妖怪突然又发现了!” 一听这话,苏景墨不禁暗暗地又担心起来,因为聂小蛮的兴趣刚才被引起些,深恐又因为“妖怪”二字恢复他的之前不以为然状态。不过这一次并不如景墨所料,聂小蛮仍然注视着裘方颖,他的注意的表情并不因为对方这样说而有所减弱。 而且聂小蛮居然很在意地问道:“那妖怪又出现了?这一次,我想估计起来比以前更猖獗些吧?” 裘方颖连连点头道:“对啊!对啊!……那是大前天……六月三十。夜里的天气既热,我睡得很迟。我先在东厢房楼上那只靠窗的长椅上躺了一会儿,到了将近子时的光景,我有些倦了,恐怕在窗口受凉,便从圈椅上回到床上去睡。我睡的时候没有把帐子放下,身上也只盖了一条薄薄的小毯。我本是面向里床的,这样睡了一会儿,偶然翻身,突然觉床前一团光明,使我的眼睛一亮。我定睛一瞧,有一个白色的怪物站近我的床前!这一吓几乎使我丧失了三魂六魄!哎哟!二位大人,老爷!我……我……”裘方颖的音量哽住了,厚厚的嘴唇颤动了,他的脸色也变得像烧过的纸灰一样寡白。他的内心中的恐怖,不知已经到怎样地步。 第四百八十章 半个脚印 聂小蛮的脸色沉着,保持着暂时的安静,这样过了一会儿儿。聂小蛮放了支撑下巴的右手,身子坐直了些,又伸手把圈椅旁边的那把蒲扇拾起,一边慢慢地摇着,一边缓声问话。 “裘老哥,你且定一定神。这个怪物终究是怎样的形状?譬如方的,还是圆的,大的,还是小的。 裘方颖又把那块湿淋淋的白巾,在他的面颊、额头,和头颈里用力乱擦了一阵,刚才颤声地答话。 “那是一个浑身白色的人!” “人?一个人?是人吗?” “呃,一个人形。” “人形?他的大小是怎么样的?” 裘方颖疑迟了一下,含糊道:“很难说,似乎不很高大。” 景墨心想,大就是大,小就是小,什么叫很难说?不过,虽然做这般想,却是没有出声。 小蛮问道:“那么,你可曾看见那人的脸?” “我……我是看见的。” “那么,是男,是女?” “是男!” “你认识他吗?或者说,你回想一下,你认识这张脸吗?” “我……哎哟!……” 聂小蛮的神经分明也紧张起来了。他又丢了蒲扇,两只手都撑住膝盖,身子更向前躬着。 聂小蛮催促道:“是怎么回事?你尽放胆地说。你终究认识他吗?说啊!” 裘方颖仍嘟嘟囔囔地答道:“我……我……认识的。” “那么,是谁?” “他……他……他是我的哥哥方辉 。……但他已在去年六月里患伤寒病死了呀。” 聂小蛮突然把两手一挺,从圈椅上站起身来。他沉着目光走到书桌前面,慢慢地把之前就备好的一点沉香打开看了看,又慢慢地吹了吹火折子,把这刮好的香烧着。他转过身来,把身子靠住了书桌的边,向来客沉静地瞧着。景墨也取起茶碗来喝了一口茶水,房间中便暂时处于完全静寂的状态。 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又慢慢地问道:“这真是奇怪了,以后又是怎么回事呢?” 裘方颖答道:“我当时吃了一惊,呼叫不出,除了把薄毯蒙住了头,再不能有什么动作。这样过了一会儿,我探出头来重新向外床看一看,却依旧黑漆漆的,瞧不见什么。这时我才点燃了油灯呼叫起来。除了那不能动弹的慧兴,和那个睡下去便像死掉一般的吴妈以外,其余的人都赶上楼来。说也奇怪,他们不但找不到什么,连我的房门也照样锁着。” 聂小蛮沉默不答,只是盯着袅袅升腾的香雾。 景墨忍不禁插嘴道:“我想你是眼花瞧错的吧?” 裘方颖突然从圈椅上站了起来,睁大了一双小眼瞧着景墨,又努力把他的头左右摇动。 “苏大人,绝不会的,我绝不是看错了!这一次我还有更确切的证据。我现在带在这里。”他便小心翼翼地伸手到衣袋里去,摸出一个长方的纸包。 景墨见状站了起来,走到裘方颖的面前,瞧他把纸包急忙地打开。他的手指都瑟瑟颤动。那纸包裹面有一只匣子。他又把匣子推开,里面只有一根短短的烧焦的火绒,那焦处并没有断,约有三分之一还没有燃烧。 火镰是一种非常常见的取火器物,由于打造时把形状做成酷似弯弯的镰刀与火石撞击能产生火星而得名。 火镰基本由三部分组成: 一是火石:一般产自河滩,经过河水冲刷并于石头间相互碰撞、摩擦留下的质底比较坚硬,并在高速撞击时能产生火花的石头。也有从山里直接开采出来的,它的纯度比较高,所含成份和现代的火石相同。 二是火绒:就是艾蒿的嫩叶。因艾蒿自身具有抗菌、防霉、防虫、镇咳祛痰的功效。民间自古就有“端午采艾,悬门户上”,“居家常备艾,老少常无患”以禳毒气的习俗,因此先人们把它做为点烟的火引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三是钢条:民间用的就用一小块硬度不太强的普通钢条,打造成弯弯的镰刀形状成为火镰的主件。缀上一根好看的绳子,如果能穿上一棵不错的珠子或玉器或玛瑙,这样既增大了体积也美观了火镰的主体,它反映了主人的品位和档次。 裘方颖说道。“老爷,这火绒就是在我卧房间中的镜台上发现的。” 聂小蛮把装着火绒的匣子轻轻接过,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口,细细地瞧了一瞧。他喃喃自语道:“是一种药水泡过的火绒,火绒埂上浸过凌子石溶液,所以虽经燃烧,焦梗也不致中断。” 景墨于是接嘴道:“这种特别的药水梗火绒,倒是不容易买到。这是一种西北关中才出的东西。” 聂小蛮点了点头,又回头问裘方颖道:“你说这一根火绒在你卧房间中的镜台上面发现的。是吗?” “正是,大人,我一向没有这样的东西,我在房间里只是用火折子的。卧房中绝对找不出这样的东西,你想这火绒是从哪里来的呀。” 聂小蛮,沉吟道:“会不会有什么外来的人,偶然遗留在那里的?” 裘方颖连连摇头道:“绝没有的。我生平有一种洁癖,卧房中不容任何人进去。除了那吴妈每天早晨给我打扫以外,绝对没有人进去。但吴妈也不也没有这样的东西的。” 聂小蛮凝视着来客的脸,又静静地问道:“你再想想,是不是当真没有别的人进你卧房里去过?” 裘方颖的目光无意中和聂小蛮眼睛接触了一下,接着又自动地移注到地板上面去,又像思索,又像避开聂小蛮的视线。 他道:“我的外甥涵柏有时也到我卧房间中会闲谈。但这火绒绝不是他的东西。请大人不要误会。” “你的外甥也没有这样的东西,你确定吗?” “我当然是确定的,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没见过他用过,他绝对没有这样的东西,并且即使他用了火镰点火的话,也绝没有把这火绒梗留在我的红木桌子上面。我曾细细地瞧过,桌面上已留着一个淡淡的烧痕。况且三十那天,他并没有来过。” 第四百八十一章 白鬼 “事前你不曾见过桌子上有这一根火绒吗?” “的确不曾,这一点我完全可以确信无疑。” “但在事发以后,你不是说有好多人进你的卧室里去吗?” “虽然如此,但这根火绒的发现,还在他们进卧室以前。我不是说过我因为一段火光,才看见那怪物的吗?等我自己点燃了油灯,我的岳母和亲人们赶上楼来敲我的房门,我披了衣服开了镜台抽屉,拿房门的钥匙,才发现桌面上有这根火绒。 聂小蛮慢慢地地把装火绒的匣子推上。又问道:“那么,这装火绒的匣子你从哪里得来?” 裘方颖道:“那是我向吴妈讨的。” 聂小蛮把装火绒的匣子放在书桌的中央,又皱起了眉头,背负着手。从窗口踱起,踱到书房尽端的一只长椅面前,接着又回转身来。裘方颖仍呆愣愣地站着。他的目光跟着聂小蛮的身影,也在房间中浏来浏去。房间中便形成一片难堪的安静,这样过了一会儿。景墨既不便插嘴,只好默默走到书桌面前,看了看窗外的景物。 聂小蛮却自顾自地走来走去,既不理人,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又站住了问话:“这事情发生过以后,你有什么行动?” 裘方颖答道:“我们一家人在楼上楼下四处找寻过一会儿,可毫无异象,家中也没有遗失什么。但是我当夜里就害了热病,一连躺了两天,直到今天早晨,热度刚才退尽。我觉得这种可怕的情形,再受不了啦,这样一来才来恳求大人。聂大人,你想这终究是人,是鬼,还是妖怪?如果说是鬼,怎样会留这一根火绒?如果说是人,房门好好地锁着,怎么能自由进出?假如是妖怪的话,那么……” 聂小蛮忙摇了摇手,阻止道:“停,停,先等一下,你的卧房中有几扇门可通?” “只有一扇通堂屋的房门。北首靠楼梯一头,虽也有一扇小门,但用钉钉住,堵塞着不通。” “有几个窗口?” “我的卧房是次间连厢房的,厢房中朝西有四扇窗,下面就是天井,朝东一面有两个窗口,一个在厢房中,一个在次间中的镜台旁边。这朝东两个窗口,每一个都有两扇窗,窗外面是我们邻居姜姓的一个园子。 “那夜里有几扇窗开着呢?” 裘方颖道:“我记得很清楚。那镜台旁边的东窗关着,厢房中的东窗和西窗完全开着。但窗口离姜姓的花园一丈多高,绝没有人能够从东窗口出进。 景墨听了心里就是一,暗忖这问题的确不容易解释。 因为,据裘方颖所说,这根火绒的来由果然奇怪。如果说这火绒是有人偶然遗留的,那也绝没有可能把燃烧的火绒放在红木桌子上面;可见这东西很像是有人在匆忙之间留下,所以顾不到桌子的烧坏与否。 这样来分析的话,可见当真有一个人进过他卧室里去。但房门既然锁着,那人又怎样进去?并且在一刹那间,人影就消失了不见,房门却依旧锁着,这又怎么可能呢,而且自己和小蛮多少年来碰到过多古怪的事,最后都证明是人祸而不是妖魔,难道说这次与之前不同,真的有什么邪怪出来作崇,可是这话要是从自己和小蛮的嘴里说出来,岂不叫人笑掉牙齿?那么,这案情中终究有什么秘密?莫非当真有江湖武林中的“一跃丈余”的轻功高手,能从窗口里出进吗? 聂小蛮似乎也颇感到有些迷茫,于是重新靠在书桌边上,向裘方颖说道:“裘老哥,你所说的事情当真非常诡秘,很值得引起我们的注意。现在我很愿意给你调查这件事的真相,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向你索要贿赂,旦有花费也有我自行料理,你可不必挂在心上。不过有一条,你必须信任我说的话。这里面一定有一个‘人’在暗中捣鬼。你必须确信绝没有鬼,更没有什么妖怪。你能相信我的话吗?” 裘方颖仿佛得到了极大的安慰,惊恐失血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些笑容。 “太好了,哎哟,青天大老爷,我相信,我相信。只要大人能替小要彻查真相,我真感激不尽。我也觉得这一定是‘人’的问题。但那个人终究是谁?又有什么目的?他凭着什么办法,竟能这样子来去无踪?这种种我真是猜想不出。因为自从这些怪事发生以来,我家里绝没有遗失什么,可见不是图财盗窃。老爷,你以为对不对?” 聂小蛮看了看景墨,又扭回头来,答道:“这些问题一时候还不容易解答。照眼前你说的情形来看,你果然没有损失什么,好像不是图财,但你所见的恐怖情状,也许只是一种引子,案情中有什么目的,此刻自然无从窥见,自然也不容易猜测。至于这个‘人’是谁的问题,我想等我到你家里去瞧一瞧以后,也许就可以找出些端倪。” “大人,你想这怪物是我家里的人作弄的吗?” “这个自然还很难说。不过我很愿意和你家里的人一个个地谈一下,并且我还想看一看你的屋子的结构。” 裘方颖忙应道:“老爷,我可以说给你听。这是一宅旧式屋子,共有三进。前门在青云巷,后门通乔家栅的小巷。前两进我租给一家姓徐的租户;第三进我自己住。除了有特别的事情,我们总是从小巷中的后门出进。所以我所住的一进,平时是和前面两进隔绝的。 “这房子想必是你的产业。但我想不见得是你的祖产。我猜的对吗?” “大人英明,猜得一点不错,还当真不是。我购买这座房子,还不到一年。起先我们从北方来时,本住在城外雨花台附近的,后来先兄故了,我因为怕麻烦,才迁到城里来的。” 聂小蛮点点头道:“好,你说下去。在这第三进屋子里,你们的卧室怎样分配的?” 裘方颖道:“那前面两进都是五开间的。我们所住的一进最小,三开间两厢房。楼上一层,我的卧室占据了东面的厢房和次间,那西面的厢房和次间是慧兴的卧室。“ 第四百八十二章 人鬼难测 顿了顿,他又道:“其实慧兴的卧室,只在次间之中。那西厢房中却堆积着些衣橱箱笼和别的笨重的家具。楼上的中间是一个小憩室。楼下一层,中间是堂屋,西面的次间是我岳母的卧室。我女儿素英,就住在西厢房中。这两个卧房间中间并不分隔。至于东面的厢房和次间,却分隔为二:这厢房做了我的书房,那次间却是一个客房。除了我侄儿光华从北方腊月放假回来,或别的亲友们暂住一下以外,这客房平时是关闭的。老爷,这就是屋子的大概情形,你明白了吗?” 聂小蛮一边听的时候,一边在心里暗暗地盘算,对方讲完,这屋子上下两屋的平面图样也已经在他心中成形了。 小蛮应道:“大致已经明白了。还有你的一男一女的佣人,他们平时住在什么地方?” “那老妈子吴妈,就住在我岳母的卧房间中。因为她老人家有时要水要茶,呼唤方便些。还有那老家人老顺头,住在后面的披屋里。我们家一共有三间披屋,除了老顺头占去一间以外,还有两间是柴房和灶间,我们的后门就在灶间里面。 “你们家里现在只有这几个人吗?” “起先我们还有一个小使女,名叫柠念,还只十四岁,专任服侍慧兴的。后来觉得她的手脚不干净,喜欢偷东摸西,我岳母于是就将她辞掉,至今还没有相当的人替代。 聂小蛮的目光又动了一动,似乎觉得这一信息值量注意:“这使女已辞掉了多少时候?” “约有半个多月多些,不到一个月。” “你在什么时候雇用她的?” “在去年九月里搬进这屋子的时候,和吴妈一块儿雇用的。只有那老家人老顺头是从北方跟我们来的。” 聂小蛮点了点头,又反反复复地踱来踱去,突然他的迈出的右脚又收了回来。 小蛮点点头,道:“够了,够了。今天下午我计划到你府上去,和你家里的几个人谈一谈。方便吗?” 裘方颖想了一想,说道:“大人可要见小人家里的每一个人?那么,请大人最好在黄昏时来。因为今天下午,素英的要去成衣铺里试试布样子,她做了一件衣裳,大白天不在家的。” 聂小蛮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晚上似乎不很方便。” 裘方颖忙接嘴道:“那么,大人索性明天来。我是担心她出去早了,现在找不着了。大人明天来,我便令他们都不要出去,专等大人来问。” “好,那我准备明天上午造访。这火绒焦梗暂时留在这里。你现在可再坐坐,喝一杯茶,定一定神再回去。” 聂小蛮走到门口招呼卫朴备茶。那裘方颖当真又坐了下来。这时他神态上已经比先前安适得多,坐的姿势也自然了些。景墨也重新坐下,把背心靠着椅背。聂小蛮却站在窗口,似乎在那里欣赏那充满着热力的骄阳。 这样过了一会儿,卫朴已经送茶进来,又带了一盆面水,这一定是出于聂小蛮的额外吩咐。因为那来客的脸上汗液既多,油腻的脸上抹来抹去,形成了一个特别的花脸。他的那块纱巾也已失了效用,真是不能不彻底地洗一洗了。 片刻之后,裘方颖既已洗过了脸,又忙着戴上大帽,似乎对自己的面貌十分自愧,这时他脸上既失却了掩护之物,便赶紧借大帽来遮盖。他站起来准备辞别,聂小蛮突然又发出一句重要的问题。 他道:“裘老哥,大前天三十夜里,你楼下东次间的客房中可曾住什么客人?” 裘方颖站住了,抬起他的一双小眼睛,盯在聂小蛮脸上。 “当真有一个朋友住过的。大人,你怎么会问到这层?” 聂小蛮垂着目光答道:“没有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这朋友是谁?” “他姓伍,名叫傲云,是我们北方的同业。因为先父在世时本来贩东西常与他家互相帮忙,所以这傲云这一次到南边来,也为了生意上的事情。他在我家里耽搁了两天,直到七月初一的早晨才走了。” “这个人可常到南边来的?” “不,难得才来一回。我记得今年春天他来过一次,也曾在我家里耽搁过几天。” “是不是在清明以后的那个时候?” 裘方颖瞧着聂小蛮,摇头道:“大人,你是不是疑心上一次我看见门销移动的那天夜里,他也住在我家里吗?……不,不,那时候他并不住在我家里。不过我记得那一夜我外甥涵柏恰巧住在下面。因为那天夜里涵柏在我家里吃晚饭,喝了些酒,不曾回染坊去睡。我在事发以后也曾和他商量过这个事,所以记得很清楚。” 聂小蛮点了点头,答道:“好,你现在安心些回去吧,别的事我明天到府上来再说。” 裘方颖突然又疑迟着道:“大人,你想这件事终究有什么目的?我的性命会不会有危险?” 聂小蛮不假思索地摇摇头,答道:“你放心,我敢说绝不会如此。不过你也应当振作些。我再告诉你,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鬼,鬼只在你的心里。你切不可自己心虚,造成无意识的恐怖。我多年以来碰过这种神鬼不知道有多少,到了最后都是装神弄鬼。正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可知道吗?” 裘方颖听了这话,连连点着头,精神上当真越发振作了些。他深深鞠了一个躬,便走出书房去。聂小蛮送到门口,拖着拖鞋慢吞吞回身进来。景墨正要向小蛮问话,聂小蛮突然站住了向外面倾听的样子,接着他的嘴角又微微地向上一翘。 他似喃喃地说道:“哎哟,他还在那里和轿子夫砍轿钱呢。他真是‘太节俭’啦。” 来客去了以后,景墨和聂小蛮恢复了两人的原来的座位。聂小蛮先喝了两口茶水,又抓起蒲扇来轻轻地摇着。苏景墨之前一直没怎么说话,现在早就按捺不住了,准备先和小蛮讨论这小小的疑问。聂小蛮突然先自暗暗地咕着。 “哎哟!他真是太节俭了……节俭得太过分些哩。” 第四百八十三章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景墨乘势纠正他道:“聂小蛮,这句话你已说了两遍哩。我觉得这‘节俭’二字,用得不很适当。你应当换上‘吝啬’二字才称。” “不错,不过这个人在某种地方却是绝对不吝啬的……我猜想这一出把戏的来由,也许就是从他这种脾气上引出来的。” 景墨急忙问道:“你已经猜测到这事的缘由了吗?” 聂小蛮走到香炉面前,一边摇着蒲扇,烟雾便弥漫满室,一边发出一种很有把握似的声调向景墨答话。 “据我观察,这个人有几种特点:第一,他明明是很有钱的,不过生性却很吝啬。有钱而很吝啬,那就是招怨的主因。你想一个人,明明有钱,却处处舍不得花钱,这不是最招人讨厌的么?” 景墨一想,这也有理,点头道:“这话确近情理。你想有人因为他吝啬的缘故,就在暗中作弄他吗?” “这是一种可能的解释。还有第二种……哎哟,景墨,我且试试你的眼力,你从他的状态上观察,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景墨想了一想,答道:“他还有些虚骄的架子。他对人虽然吝啬,但他的衣饰却又故意显得有点时髦或者说露富。我还见他圆领大袖长袍里面的胸口上,隐隐透露出的中衣都是云锦的材料的,腰间的那块玉也不是凡物。” 聂小蛮点头道:“正是。不过他的装束除了架子以外,还有别的副作用。此人乃是一个色鬼!” “我也有这样的感想。他的修饰确实和他的年纪不很相称,此人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人的样子,当初他问贿金时,真该让他狠狠地出一笔血才帮他。” 聂小蛮突然似提起了精神。他的那一把借以活动手肢的蒲扇,也停止了摇动,他的音量也提高了些。 “有一点竟出我的意料。我以为他总该左拥右抱地有着几个娇妻美妾。不过他连夫人死了都没有续弦。但是他的粗厚的嘴唇,失光的眼睛,弯形的背脊,浮夸的乔装打扮,还有忌冷怕寒的那种习惯,都告诉我他是一个性欲很厉害的色鬼。不过他却没有一个夫人。这种矛盾的现象,你可能解释得出?” 景墨摇了摇头,感到十分为难,不即回答。 聂小蛮突然自动地解释道:“这现象也是发生于吝啬二字。” 景墨仍沉默不答,但是景墨心中的怀疑,早就已经从我的眼中表示出来。 聂小蛮又说道:“你还不明白?现时代尽多这样精于算计的男子。在这金陵中,供养一个漂亮的所谓明艳的夫人,自然不是一个精通算盘的吝啬人忍受得住的,不过色欲的问题,总要解决,他自然会利用别的方式。所以这班抱着极端自私观念的‘生意人’,便以为乐得不娶夫人而反可以恣纵自由些地。我敢说这位裘老哥,也许就是抱着这样的观念的一个货色。不过这种别开生面的节俭方法,实际不但不经济,而且是很危险的。他的奇怪的遭遇,碰巧就起因在这一点上,这是有充分可能性的。” 景墨又揣度一下:“他既然是这样一种人,我现在真有些后悔,我们也许不应该帮他。若是真有恶鬼来将他性命索了去之后,我们再去替他伸冤也不迟。这种人死了不足惜,活着无益。倒不如让他死了干净些。不过嘛,你说得不错,这一下当真也可能的。但除此以外,你想可还有别的缘因?” “也许还有。不过我们现在既然还不知道他们的底蕴,自然不能够凭空猜测。” “那么,你想那个作弄他的人,终究是他家里的人呢?还是……” 聂小蛮突然又放了蒲扇,把身子从圈椅上仰了起来。 “这个自然更难说了。我们总括他所遇的怪事,前后共有三次。除了第一次也许是他的心理作祟以外,那第二次的脚印和第三次的火绒和白色人形,都是有物质的证明的,不能不认为应该是事实。但第二第三两次发作时,他家中都有外客……前一次是他的外甥梁涵柏,后一次是他的朋友伍傲云。这一点不能不加注意。所以这问题我在和他家里的人会面以前不能信口乱说。” “你姑且猜测一下,也许可以料到。 聂小蛮突然坐直了,眼睛凝视在苏景墨的脸上。他正色道:“景墨,你不会像那些迷信的人一般,把我当作有‘天眼通’或阴阳妙算 的仙人看待吧! 景墨听了沉默不答,低头默默地把刚才的信息整理了一下,心中自念,这件事的确不像是这样简单的,若但凭裘方颖的一面之词,便贸然下断,当真有些危险。不过自己对于所怀的疑团,仍禁不住有一种提前得到解释的企图。 景墨又问道:“你刚才保证他没有有意外的危险。这句话难道也只为了要安慰他?或是你确已有了把握?” 聂小蛮淡淡一笑,微微有点无奈,答道:“那是我根据着已往的经验而说的。你想假如有什么人抱定行凶的恶意,要伤害他的性命,那么,尽可以干脆地下手,何必这样子一次两次地鬼鬼祟祟?更何必延长这许多时间?” 景墨对于小蛮的这个解释也觉得满意,可是这样一来又引起景墨的另一个问题。 “那么作弄他的人竟能在锁闭的门里自由出入,终究也觉得奇怪。我们既不相信隐身法的说法,你想那人会有什么神秘的技巧?或者是什么江湖奇士?” 聂小蛮突然从圈椅上站了起来,走到书桌旁边,看了看已经焚完的香,又举起了双臂伸一伸腰。 “景墨,你估且忍一忍吧。我在实地观察那屋子的结构,和门上的锁销以前,自然也不能回答。你假如有兴趣,明天你不妨再破费半天功夫,跟我一块儿去看一看。 卫朴急匆匆地到来,打断了聂小蛮的话。聂小蛮走过去接过卫朴递过来的信,一目十行的看过,他又回过来笑嘻嘻地向景墨说话。 第四百八十四章 吝啬 “景墨,哈哈,来了一件轻松的消息。冯子舟请我到雅纳园去吃中饭。他说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要和我商量。你不如让卫朴替你去和南星说一声,就不如一同去疏散一下。那里有好几枝近水的杨柳,很有些诗情画意,正合你的性情呢。我们到那浓密的柳荫底下去吃一顿饭,也可以算做‘聊以解嘲’的避暑呢。 聂小蛮的邀请,景墨自然是无条件接受的。半个小时后,景墨已经做了冯子舟的不速之客。 冯子舟是应天府里资格最老的刑名官儿了。他这个位子,已担任了十二三年,经历的案子既多,在社会上很有些声誉。 他的短阔的身材,肥胖而带些方形的脸儿,除了嘴唇上添加了一撮黑须以外,还是像多年前景墨和他初见时一个模样。有几个熟悉的朋友们常向他玩笑:“你的肥胖的脸儿怎么始终没有消减?这可见你探案时不曾用过脑力,而用脑的却是另有其人啊。” 这所说的另有其人自然是指聂小蛮。不过,景墨说一句平心的话,冯子舟探案时的认真和负责,在官场中确也少见。他自从和聂小蛮结识以来,不但把素来的习气减少了许多,就是在观察和推理方面,也有不少进步。 所以如果说他完全不用脑力,那未免太挖苦他了。景墨这个看法,在这一天两人在柳荫底下进餐的时候,就得到了一个明证。 他和聂小蛮所讨论的,是关于某钱庄的一桩假兑票案。经过了一番谈话,聂小蛮指示了几点,便说起自己早晨的事情。聂小蛮的目的,要想问问冯子舟那旧屋的历史。不料,冯子舟果然知道。 据说这屋子很大,年代又古,旧主人姓傅,在武宗朝做过什么知府。不过那姓傅的子孙不很争气,专在“嫖赌”两字上用功,所以用不上几年,便将那也许从‘刮地皮’上得来的祖产终于出让了人。 这样一来,冯子舟发生一种新的看法。他以为这屋子的建筑既古,也许这旧屋里有什么秘藏。这秘藏是有人知道的,或是偶然给人发现了这个秘密,便利用着鬼怪的迷信,目的在使新主人恐惧迁避,以便实施他或他们的掘藏的企图。这看法虽然觉近于玄虚,但也就不能说冯子舟绝对地不用他的脑子了。 三个人在雅纳园中足足消磨了四个多时辰。在众人的谈话结束以后,聂小蛮又发起游船的主意,而且不要船工划船,要自己划着玩耍。 苏景墨和冯子舟也从旁赞同,结果大家都出了一身汗……冯子舟更其是满身淋漓……预备回家去洗澡。因为聂小蛮是天性好动的,假如有可以活动的机会……无论脑力的活动或体力的活动……他都不肯放过。 世人常说,一动不如一静,一动就有吉凶。 聂小蛮是最不相信这种话的,聂小蛮认为动和静,就像是一母所生的两个儿子。正如太极生两仪,两仪叉怎么能够生成八卦呢?这当中也有个过程,不是跳跃的。所有事情,只要是自然的,差不多都是有连续性的,不会突然间断掉。即使表面上看是断掉了,实际上暗中也是连续的。伏羲氏当年发现宇宙有一定的规律,同时,他也认识到世界上绝不是只有一股力量,如果只有这一股力量,那就太过单调了。 这当中有两个看起来相反,实际上是相成的力量,叫做阴、阳,所以“一阴一阳之谓道”,道就是一阴一阳,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自然也要有一动一静。 一动一静,又很容易被误解为一个动,一个静,其实不是这样,而是有动有静。才叫一动一静。我们一再重复,如果动是动,静是静,完全一分为二,这个世界就分裂了。 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一对父母生出来的小孩,女儿多半像爸爸,儿子多半像妈妈,这是造物的奇妙之处,也是为了使男不要太男,女不要太女。否则,男人越来越男人,女人越来越女人,那就变成两种人类,一种叫做男人类,一种叫做女人类。 所以我们生活中可以观察到男人有女人的一面,女人也有男人的一面。这不是不男不女,而是男性应该有一些阴柔的气质,女性有时候也要阳刚一点,不然女性老受欺负,那还得了? 中国人比较聪明,懂得采取阴的方法来对付阳,中午吃完午饭后,我们通常会稍作休息,因为我们最懂得宇宙变化的道理,一天之中,人体变化最快的有两个时段,首先一个就是上午的午时到晚上子时, 正午的时候,我们叫做午时。这个时候人最好少乱动,安安静静地休息比鞍好。 但是午觉也不能一睡就睡一两个时辰,搞得晚上睡不着,那样也不对。午休很好,但要适量,不能过分,以一柱香的时间为宜。午休后有了精神,就要起来工作,不但可以提高下午的工作效率,也有益于晚上休息。 到了黄昏的时候,人们可以感觉到,虽然大气还报热,但是上面已经开始凉了,因为夕阳没有什么热量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上面慢慢凉起来,下面还是热的,所以黄昏叫做少阴。到了晚上子时的时候,上面下面都冷了,就叫做老阴。所以,老阴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注意保暖,要盖上被子。 众人谈天讲地,聊得十分尽兴,傍晚时景墨和聂小蛮在雅纳园门口分别的时候,约定下一天早晨辰时半的时候,景墨到他府里去,会同了到裘家去调查。不料这预约并没有实践。原来经过了一夜之隔,这案子已发生了意外的变动,聂小蛮的推测也出乎意料地完全失败了。 七月初四,清晨卯时的时候,景墨刚才起来,漱洗完毕,正在穿衣的时候,突然听到楼下的客房间中,隐隐有一阵嘈杂的声音,分明有什么人已经进来了。 南星已比苏景墨先下楼去,这时景墨在楼上听到夫人说话的声音,这样过了一会儿,她走到楼梯脚下,告诉景墨这闯天入的客人非是别人,正是聂小蛮,有要紧话和景墨接谈。 第四百八十五章 饭局 景墨心中一愣,便慌忙赶下楼来,心中也早料到那裘家的怪事一定又有了新的发展,说不定那个“妖怪”上夜里又出现过一次。却不料聂小蛮将要说出的话,竟然可以用石破天惊来形容。 聂小蛮开口的第一句话,便使景墨呆了一呆。 小蛮道:“景墨,昨天的事发生了意外的变故哩。裘方颖已被人谋杀了!” 景墨惊骇道:“哎哟!这却想不到!你昨天不是还保证他……” 聂小蛮忙剪住景墨道:“是的,是的。我错了!我已完全失败了!他的被害,我在道德上的确应负责任。但这时候情况很急,你且暂缓责备我吧。” 景墨急忙辩道:“你可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责备你,我只是问问……” 聂小蛮又截阻景墨道:“好啦,你问的话太多了,可是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现在你赶紧准备一下,然后就直接去袭家和我汇合吧,我来这一趟就是告诉你,不必再绕道到我家里来。冯子舟已在那边等待,好了,我还得回去拿些东西,你准备好了就去袭家等我吧。” 聂小蛮走了。景墨重新跑回楼去,就像是马上就要出征的士兵一样,用最快的时间就穿好了衣服,因为天气热脚下穿了一双草鞋,全身装束完毕。景墨也顾不上吃早饭了,喝了点水之后,和南星说明了一声,匆匆出门,跳上一辆轿子,向袭家出发了。 景墨坐在轿中寻思,这案子如此变化,的确出乎所料。昨天下午,自己和小蛮在柳树底下,靠着那只小小的圆桌,谈论这件事的时候,聂小蛮还是觉得很有把握。 景墨记得他曾对冯子舟说过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我觉得这案子的性质,没有怎样严重的,不过倒很有趣,可以当作消暑的消遣也好。”哎哟!现在这案子不但再加不上有趣的形容词,却明明是十二分厉害了!这一次变故,在聂小蛮心中所感到的难堪,自然也不难想象到。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景墨的轿子已在裘家的宅门前停下。那是一排丙扇的黑漆大门,夹在两宅徽派建筑的中间。高低相差很远。这一条街,既已放宽,之前名称原本有名无实,街上大半都是新建的新房。这宅九号老屋只缩进了些门面,还没有根本翻动,可算是硕果仅存。这两扇黑门仍紧紧关着,时间既早,又无其他异状,绝不像发生了什么凶案,景墨猜测前屋的邻居们,大概还没有知道。 景墨赶紧兜到了后面的乔家栅,寻到小巷口时,向弄里一望,才见弄堂中只有一个后门,有一个当差的正站在那一扇漆有几处驳落的后门外面。景墨走到后门口时,那看守的差人不认识景墨,正在问景墨的来意,冯子舟突然开了后门出来。他后面另有一个穿青色制服头戴红毡笠的公人。 冯子舟招呼道:“苏大人,早,聂大人也来了吗?” 景墨应道:“他跟我说的时候要拿什么东西,现在应该在路上了,应该说话间就到了。” 景墨认识那个凸肚挺胸、身长六尺以上、黑脸而有菱角须的公人,就是自己和小蛮本来认识的赵其琛。在不久之前,两人曾和他联手办过一桩一只鞋凶案,他的争功嫉妒的本领,景墨至今还不曾忘怀。这桩案子恰巧在又碰上他了真是有点巧,景墨又不禁替聂小蛮暗暗担心,又和这种自作聪明的人合作。所以赵其琛虽然满面笑容地和苏景墨招呼,景墨却只很冷淡地应酬了一声。 冯子舟先告诉景墨,这案子在头天的夜里子时的时候发生。那赵其琛在快到丑时的时候,方才得信赶到这里,这样忙碌了一会儿,东方已经发白,然后他转报应天府,冯子舟方始得信。 冯子舟附加道:“我记得昨天聂大人恰巧说起过这一桩事,今天却不意出了凶案。我猜测聂大人对于此案,一定是特别注意的;并且这案子又非常诡秘,也得借重他的大力,所以我一得信就派人去通知他。” 景墨问道:“你已经察勘过了吗?” 冯子舟摇摇头道:“不,我也才到不多一会儿。” “你现在上哪儿去?” “我正要看一看这扇后门。” 赵其琛躬着身子,伸着手指着后门外阶石旁边的一个污泥水潭。 他道:“冯大人,你请看这里,这水潭是厨房里倾倒出来的污水积成的。这潭边的污泥上,明明有一个足跟的印子,而且这脚印很新鲜,应该是才印上不久的。” 冯子舟弯着腰走近前去细瞧。景墨也跟着一起看,觉得赵其琛的话当真不错,这果然是一个新印子。 冯子舟站直了身子,点头应道:“这当真是一个足跟的印子,而且还有些滑溜的痕迹,好像那人踏在这里时曾滑过一滑。” 赵其琛用手指卷了卷他的短须,更起劲地说:“今天早晨我用油灯发现了这个痕迹以后,曾站在这一块石阶上研究过一下,很像有个人匆匆忙忙从后门里出来,一失脚便滑进了泥潭里去。现在我可要再试一试?” “哎哟,不消得,我看大可不必如此。你的光新的皂靴,不怕玷污泥吗?” 这几句话的声音,从众人的背后突如其来地发出,但一进景墨的耳朵,简直比听自己的声音还要熟悉。聂小蛮已赶到了! 于是,当场三个人都转过身来和聂小蛮招呼。冯子舟又解释了几句,聂小蛮一边也向泥潭瞧了一瞧,一边带着笑容向赵其琛说话。 “赵老哥,你的看法很对,已经没有再度试验的必要。而且那人并不像你一般穿着皂靴的,却是穿的平跟扎底的普通鞋子,而且那鞋子还是新的。” 那赵其琛突然笑着应道:“哎哟,聂大人,你的眼力竟这么凶?大人真是一个观察鞋子的专家!大人总还记得那白固山夫人的一案,你也就靠着那只鞋子破案的啊。我一直是很佩服的。” 聂小蛮听了这句类似拍马屁的说话,只笑了一笑,不再答话,景墨觉得似乎小蛮感觉这案子的性质很严重,没有闲心思谈到别方向去。冯子舟就把刚才和景墨说过的几句话向聂小蛮说明。 第四百八十六章 拍马屁的人 冯子舟道:“据说当案发以后,死者的岳母发现这扇后门开着。赵其琛认为这一点关系重要,所以先领我来看一看这后门。” 聂小蛮点了点头,便踏上那后门外的石阶,向那漆有些驳落的后门上细瞧。那是一扇旧式的门,显然有一些年头了,外面门上有一个小小的铁环。 赵其琛又卖弄聪敏似地解释道:“这是一扇旧式门。里面有两个木闩。昨夜案发以后,两个木闩都已开着,门上也并无撬损的痕迹。可见这门是从里面开的。” 聂小蛮依旧点了一点头。他的目光抬了起来,又看到门框边上装着的一个外面不容易看见的小拉环。 “这小拉环一般不是另一头会系着一只铃吗?”他说着举起右手,用食指扣住小拉环轻轻地拉了拉,同时他侧着耳朵向屋中倾听。他又道:“没有声音啊。是不是已经坏了吗? 赵其琛发出一种带着讥笑似的声音,答道:“大人,你的听觉似乎不及你的眼睛灵敏吧?这小拉铃并不曾坏,只是通得很远,所以你听不见了。” “哦?通到哪里?” “通到死者的卧室里。” 聂小蛮的眼睛转动了一下:“是不是楼上东面一间的卧室?” 赵其琛不答,但瞧着聂小蛮点了点头,目光中似乎在诧异聂小蛮怎么已经知道死者卧室的地置。 聂小蛮用一个很困惑的声音,念叨道:“这倒奇怪!……那裘方颖死在楼上,还在楼下?” 赵其琛道:“在楼上中央的一间休息室中。” “怎样死的?勒死的?或是刀……?” 赵其琛摇着头,冷冷地道:“也许都不是吧。那景状再奇怪没有。大人,还是请你上楼自己去瞧吧。” 赵其琛在这桩案中,似乎以一种负责者的地位自居,便在前引导。景墨和聂小蛮、冯子舟三人,则跟在他的后面。 众人进了后门,便看见一个灶间,一副砖砌的旧式灶座,收拾得倒很清洁。走出灶间,有一个长方形的天井。和灶间毗连的,共有三间,居中一间是柴房,那靠西一间,就是那老家人老顺头的卧室。跨过天井,踏进正屋,便见那一架曲折的有些阔的楼梯,横在分隔堂屋的屏门背后。 众人上了楼梯,只见迎梯有一扇通西次间的小门。正中一间也用板壁隔着,前面是越坐室,后面靠楼梯栏杆的旁边、有一只空虚的小榻,和一只半桌。半桌后面,也和对面一般有一扇小门,可通东次间去,但门上积着不少灰尘,又隔着半桌,似平时久闭不用。景墨事后才知道这梯头的小榻,就是那个已经辞歇的小使女柠念的卧处。 赵其琛踏进了中间,突然伸出一臂,又像警告,又象拦阻众人地说:“请诸位注意,这就是案发时的原状。我在勘查以后,就禁止这屋中人擅自移动什么。不过这地板很脏,已经瞧不出什么脚印了。” 众人于是很谨慎地走进案发房间中,景墨的眼睛便立即接触到了那可怖的景色。 在之前的意料之中,既然到了这里,原准备接受任何恐怖的景象。不过清晨发热的阳光,从那朝南一排改装不久的新式雕花窗中透射进来,房间中的光线既很充足,恐怖的意味也因为这样一来减少了大半。不过,那些窗虽然开着却没有一丝风,闷热的空气中带着些血腥臭味,鼻腔中却很觉得很难受。 见过凶杀或者事故现场的人,往往都会牢牢记得那尸体的惨状,但有的人对看到的场景,并不是十分的在意。但是,却对死人那种特殊的血腥味记忆深刻,这种味道之刺鼻和让人难忘,绝对不能简简单单地用一个臭字来形容。 这这个房间的面积很大,恰成正方形,靠板壁有一只樟木搁几,和一只红木方桌,桌的两旁,放着两只桃木的靠背。左右两壁,各有一只小巧的茶几和两只木圈藤垫的凉椅。这时那东壁靠近房门口的一只太师椅,已经移动了位置,翻倒在地板中央,裘方颖的尸体,就在这翻倒的椅子东边,彼此距离不远。 裘方颖侧卧在这房间的偏东一些,面向东壁,背部却向倾倒的椅子。他身上穿着一身细花白香云纱的杉裤,一条连金镑表垂的西洋表链,还挂在胸前钮扣上。那衫裤的洁白熨贴的模样,和昨天他穿的那件圆领大袖长袍相同。他的头向着方桌,足部向窗,面孔向着东首的墙壁。他的左手的臂膊压在头下,右手伸直在地上,手指曲着,仿佛要把握什么的样子。他的右足弯曲不直,足上穿着白色的棉布袜,却没有鞋子,左足上还套着一只紫色纹皮的靸鞋。 冯子舟首先走近尸体,聂小蛮也跟在他的后面。冯子舟把死尸的那件宽大的细白夏布的圆领大袖长袍卷一卷袖子,又把死尸长袍的下襟撩一撩起,蹲下身子,准备动手验尸。聂小蛮仍站在一旁,握着他的大帽,当做扇子一般地挥着。 他婉声道:“赵都头,你假如认为没有妨碍,可能把那窗子开得大一点?这里的空气太闷了些!” 赵其琛点了点头,便蹑着足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开窗,这种姿态,仿佛还防着惊醒了地板上的死人。 冯子舟突然作惊讶声道:“哎哟,这里的血很多!” 这时冯子舟已握着死者右臂,把身子翻了过来,景墨这时候才看见那死人的正面。 那死人的脸上确很惨怖。额头和面颊,显着一种可怕的寡黄色,额头上面稀薄的头发,因为发油的效果,倒还齐整不乱。他的钩形的鼻子,和厚厚的嘴唇,连着他的枯黄的下额,都染满了血液。在他的大腿部分,又发现一只紫纹皮的靸鞋,这靸鞋先前被他的腿部压住,所以没有看见。 赵其琛惊喜地呼:“哎哟!这一只靸鞋原来压在他身底下,怪不得我找寻不着。”他就躬着身子,要想把靸鞋取起来细瞧的样子。” 聂小蛮突然警告道:“赵都头,你自己也得留意些啊!这靸鞋遗留的步位和形式,我觉得也有注意的价值。” 第四百八十七章 怪异的死法 赵其琛勉强缩住了手,仰起身子来向聂小蛮呆瞧。 聂小蛮指着那靸鞋说:“你瞧,这靸鞋的鞋尖向着我们进来的那扇通楼梯的板壁门口,鞋跟却向着南窗。你若能再仔细看一看,死者右足的布袜底上,还沾染着地板上的灰尘。可见他在没有倒地以前,他右足的靸鞋已经脱落。因此这一点,便可使我们推测到他未死以前有过怎样的景状。” 赵其琛伸着舌子,舔了舔~他的嘴唇。他反问道:“那么,大人以为他未死以前曾和人扭打过吗?” 聂小蛮稍稍点了点头,并不答话,他的目光又移到了死人的胸口部分去。冯子舟已把死者胸前的钮扣解开,连里面的汗衫钮子也解了开来,汗衫上却反而洁净无血。冯子舟把右手的手背,在额头上擦去了些汗,嘴里发出诧异的声音。 “怪了!竟没有伤口。” 赵其琛插嘴道:“那么,哪里来的血呢? 苏景墨默默地观察了一会儿,也忍不住接嘴。 景墨道:“也许是从他嘴里或鼻子里流出来的。” 冯子舟听了景墨的话,仰起脸来向聂小蛮瞧着,似要等聂小蛮的判断,以决定景墨的看法是否可靠。但聂小蛮不但没有批评,连他的脸上也没有表示。他把大帽放在方桌上面,又伸手到衣袋里去,摸出那一面常用的放大镜来。 放大镜中国自古就有,据盗墓的说,有的人在汉墓里就盗出来过这玩意儿。样子就像是一枚大一点的金戒指,中间则是水晶一类的石头磨成的镜片。 不只如此,意大利人马克波罗来中国的时候,还见过中国老年人使用的老花镜。把水晶石、石英、黄玉、紫晶磨制成镜片,并镶在龟壳内作镜框,眼镜脚一用铜制卡在鬓角上,二把细绳栓在耳朵上,三将镜脚固定在帽子上。 不过,聂小蛮的这一只却是西洋弗朗机国之物,连手柄上都有精美的黄铜雕花。 聂小蛮用一块白巾在镜脸上擦了一擦,接着走近一步,像冯子舟一般地蹲下身去。聂小蛮在死者的脸上、脖颈,和解开衣钮的胸膛各处,都用放大镜照验了一回。 聂小蛮喃喃地说道:“奇怪,这胸膛左右的皮肤里面,显着一块块紫竭的血晕;并且这靠近咽喉的右肩骨旁,也有同样的血晕。”他说着,又把死者的汗衫拉开了些,看到胸膛下部的腹部上去。他又道:“这里也有同样的紫血晕呢。 冯子舟道:“我也觉得这血晕非常奇怪。”他仰起头来问道:“赵都头,你不是说完全没有发现凶器吗?” 赵其琛把一只手叉在腰间,一只手拍着他的额头,很自信地答话。 “完全没有。我在这中间和死者的卧房间中,都已经看过一看,既没有十字短剑,又没有刀。” 冯子舟的目光又移到聂小蛮脸上,问道:“那么,这血终究是从哪里来的? 关于这一个问题,苏景墨刚才已经表达过一句解答。冯子舟此刻再问,分明因为苏景墨的资格不够,还不敢信任景墨的话。 人们常诅咒社会上的势利角色。是的,势利的确是可诅咒的。一般人都惯于媚富欺贫,说话从富人嘴里吐出,好像句句是香甜而合理的,穷人的话却总是一文不值!不料在刑名界中,也会因为身分地位而有同样的势利现象!想起来真是可叹。不过,景墨一听聂小蛮的回答的话,顿使自己的不乐意的情绪,立刻消灭了。 聂小蛮道:“从这现象上来看,刚才景墨兄所说从口鼻中流出来的解释,确有成立的可能。不过这人的死因,若不经仵作的细细检验。目下,我们还不便妄下判断。” 景墨的心中很觉得意。聂小蛮的意识确是不受“势利”束缚的,自己的看法居然有成立的可能。这时候,景墨的眼角里面突然觉那西面的次间门口,有一个丑黑的人面,似乎在那里窥探。 另一边,聂小蛮已经站直了身子,说道:“无论如何,这位裘老哥的死,绝对不是什么自然的死,而是出于什么人的阴谋。这一点我可以断言的。 冯子舟点头道:“这自然是没有疑问的。脱落的靸鞋,和倾倒的椅子,种种现状,都足以证明他是被人谋害的。” 赵其琛在旁边又像自言自语,又像接嘴地说:“不过这阴谋也太觉幻秘哩! “对,几乎无从着手!”冯子舟的语声似乎有些失望,他手里已摸出了死者身上的一只小西洋自走表,凑在耳朵上听了一听。他继续说:“这表还在走着,不能做案发时间的证据。” 赵其琛接嘴说:“这个不成问题。案发的时间,在昨夜将近子时的时民。这里的人都知道的。” 冯子舟听说,把表重新放入死者的表袋里面,慢慢地地站起身来。他蹲得久了。身子的分量又重,他的膝盖的节健和他的腰脊,一时竟不能挺直。他从圆领大袖长袍袋里摸出一块白巾,用手擦了一擦他的手指,又顺手揩去了他额头上和脖颈间的汗珠。 他说道:“聂大人说的话不错。这人的死因,必须请仵作来仔细检验。” 赵其琛道:“这是应有的手续。我早已禀告了大理寺。” 冯子舟说:“好,现在我们不妨在这里坐一坐,请你把案发的经过状况,再说一遍给聂小蛮先生听听。”他就先自走到靠西面墙壁的一只圈椅上坐下。 聂小蛮却不即坐下,先走到东房间门口附近,用脚在地板上试踏,踏到一块,果然有吱咯的声音发出来。这时,景墨突然见那西次间门口的黑脸,又探头出来。这次景墨看得较清楚些,这个脸约有三四十岁,皮肤粗而且黑,眼睛中露着惊异之色,上身穿着一桩青土布短衫。 这一次,景墨确确实实是看见了,而且这个黑脸还在向里面看着,好像在窥测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一样。赵其琛正在把靠东壁的一只没有倾倒的椅子,移到方桌旁边去,也看见了那个黑脸。 第四百八十八章 黑脸 赵其琛突然呵斥道:“谁叫你东张西望?快进去!”他把椅子的背靠着方桌,一边坐下,一边用手向退进西次间里去的黑脸指了指,向其它人解释起来。“这家伙是小巷口小店里的老板,名叫李芝麻。昨夜案发以后,那位西次间里的吴老哥,因为一个人睡在楼上害怕,专门叫他来陪伴的。”他又回头向西面的次间里瞧了一瞧。那黑脸已不见了。 聂小蛮坐在冯子舟的上首,一边看了看脚下,一边慢慢地答话。“是不是那个患风瘫的吴老哥吗?” 赵其琛点了点头,双手叉在腰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乎累坏了的样子。 聂小蛮又把双手交在胸前,慢慢地踱开了步子。冯子舟看了看聂小蛮拧在一起的眉头,想要问什么却似又忍住了,聂小蛮却浑然不觉。苏景墨也有点腿酸,也在方桌旁边的樟木靠背上坐下,冯子舟依然在沉思之中,看起来像是在愣愣地发呆。聂小蛮的虽然在沉思之中,可是眼睛却没有闲着,依然在房间中的各处打量,突然他跳起身来。 “哎哟,且慢,这里有一根火绒梗哩!” 聂小蛮早已躬着身子,凑到红木桌的足旁,很小心地拾起一根半焦的火绒。这火绒靠近桌子的桌腿,众人入室时目光都被尸体所吸,所以没有人注意到。 聂小蛮翘起了眉毛,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东西也值得注意。景墨,你来看一看。” 景墨于是也站起身来凑近身去。只见,那也是一根焦梗不断的药水梗火绒。 景墨脱口道:“这同样是关中的货色啊!” 赵其琛和冯子舟也站了起来。赵其琛看一看火绒,又看一看聂小蛮的脸,唇角上稍稍露出一丝怪笑,似乎在诧异两人对于这一根火绒怎么如此重视。 他有些困惑地叹道:“这是一根火绒啊!” 聂小蛮应道:“正是,而且是烧去了四分之三的焦梗,不值半文钱……但不会是你丢弃的?” 赵其琛摇头道:“不是。我袋中没有火绒。”他突然回头向冯子舟瞧着。 冯子舟忙道:“也不是我的,你瞧,我的火镰在这里,里面的火绒梗还没有丢呢。”说着他掏出了自己的火镰之后,当真取下半根火绒来给小蛮观瞧,那烧过的半段却已化灰断落。景墨见他左手中握着的火绒,就是很普通的物件并不是药水梗的,和聂小蛮拾得的一根,质地的确不同。 聂小蛮又问赵其琛道:“今天早晨你第一次来这里察勘时,有没有在这房间中点火?” 赵其琛摇头道:“没有,我点火的时候并不是在这个房间里。虽然当时我曾用油灯在地板上照过,却不曾注意到这个东西。” 聂小蛮道:“这也不能怪你,这种平凡无奇的小东西,就是看见了也不会引起人家的注意。” “那么你刚才怎么说值得注意呢?” “是,这里面还有一段小小的故事,我也可以告诉你。”于是聂小蛮就把已往的事实,约略说了一遍。接着他又道,“现在大家坐下来,听听你的经过情形。”聂小蛮重新归座,摸出他的匣子来,把拾起来的火绒,小心地放入匣中。 苏景墨明明知道聂小蛮之所以重视这根火绒,就因裘方颖昨天说过,三天前当那怪事发生以后,他卧房间中的镜台上面,发现过一根火绒。现在这一根火绒,既然和先前的一根相同,又发现在尸体的附近,自然不能不认为一项重要的物证。这样过了一会儿,众人重新坐定,赵其琛便开始禀告他的经过。 据说赵其琛头一天的夜里有些应酬,回家得很晚。到了半夜过后,那应天府里的值夜捕快突然赶去敲门。他听说是一桩奇怪的凶案,便穿好衣服赶到裘家,那时候已经是丑时了。 赵其琛接着说:“我到这里时,这里的一家的人都慌做一团。楼上还躺着一个患瘫病的男子,那老家人老顺头又说不清楚,若没有死者侄儿和我接谈,几乎使我无从下手。……” 聂小蛮突然插嘴道:“对不住,我要问一句话。你所说的死者的侄儿,是不是名叫光华的吗?” 赵其琛应道:“正是。他在昨天下午才从北京回来,此刻仍在这楼下面。” 聂小蛮点点头:“好,清说下去。” 赵其琛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据那光华告诉我,昨夜里并无外客到来。戌时的时候,他和他的叔父分别安睡。他因为一路上的车马困顿,又伤了些风,所以睡得很熟。他的卧室就在楼下东次间里,那本是一间客房。他在睡梦中突然被一种惊呼声音所惊醒。他仔细一听,他的妹妹正在她卧房间中竭力呼叫。他大吃一惊,匆匆穿上衬衫,开门到堂屋里去。” “喊的人是他妹妹素英?” “正是,他妹妹素英的卧室,本在西厢房里。他开亮了堂屋里的油灯,正要去敲门,突然见西次间的房门开了。西次间是死者岳母的卧房,但和素英的卧室互相贯通。那时素英站在房门里,兀自发抖,一时说不出话。她的外祖母这时已经在帮着呼喊。光华以为也许有什么贼人进了她的卧室,正要进去搜索,同时他又听到楼上有呻吟的声音,才知道楼上有了岔子。这时候那老家人老顺头也已经披衣而起,于是两个人就一同赶上楼来。” “请停一下,他俩是一同上楼的吗?” “是的,是一起的。他们到了楼上,踏进案发的房间时,虽然没有灯火,但东次间的房门却开着,灯光从门口中透出来。所以这间房屋的地板中央,隐约见有一段白色的东西。光华一时之间又慌又乱之下总是点不燃灯火,耳朵中还听到低微而恐怖‘哎哟’之声,他也禁不住害怕起来。幸亏老顺头毕竟要沉稳一些他掏出火折子,点亮了油灯,光华才发现他的叔父已经倒卧在地板上面。” 第四百八十九章 又是一根火绒线 “光华先呼叫了两声,没有回音,又走过去推他叔父的肩背,却已经是僵硬不动了。可是那呻吟之声,仍不时送入耳朵,不禁令他毛骨悚然。后来他才知那声音是从西次间里那位患风病的吴老哥发出的。他躺在床上,虽然没有跟见这凶案的发生,但案子的发现,他却是第一个人。” 赵其琛说到这里,长吸一口气,似乎对晚上发生的这恐怖的一幕有些心有余悸。他的目光在聂小蛮和景墨的脸上溜来溜去,似乎表示他自信叙述得清澈而有条理,把那恐怖的场景描述得活灵活现,希望获得这两人几句赞语。聂小蛮的目光看着前方,在大脑里整理着对方讲述的过程,脸上却沉静没有表示。 冯子舟看了看聂小蛮没什么要说的,也圆睁着双眼,似乎也在出神。他见赵其琛停顿了不说,似乎耐不住安静了,这样过了一会儿。 他终于催促道:“赵都头,以后的情形怎样?你索性说下去。” 赵其琛在不很愉快的状态中继续说道:“当时光华和老顺头又走进西次间去,向那吴慧兴安慰了几句,接着便下准备去报官。那时楼下的素英,和死者的岳母,还有那老妈子吴妈,都已起身。他们听到了噩耗以后,越发惊骇。那老太太觉强她的儿子一个人病在楼上,也许再要发生其他的变故,所以叫她的外孙女素英陪着,计划到小巷口去,叫那小店里的老板李芝麻,到楼上来陪她的儿子。不过那祖孙俩走到后门口时,突然见后门开着,后门上的两个木闩不但都被拨开,还开着两三寸光景。这就是案发的大概情形。” 聂小蛮才慢慢地点了点头,仰起头来问道:“那么你到了这里以后,有过什么行动?” 赵其琛道:“我和光华交谈了一会儿,便用油灯在这屋子的楼上楼下照察。从现场来看,除了这地板上的尸体,和那只倾倒的椅子以外,并无其他异状,也不见有盗劫失物的迹象。地板上很脏,完全查不出脚印。不过在那后门口的泥潭边上,却发现了半个脚跟印子。接着我就吩咐任何人不许在这案发房间中出入。我又向那两个佣人问了几句,就回衙门去准备正式立案。我回衙门以后,又派了一个捕快到这里来看守着现场,又禀告了应天府衙门,请冯大人派人来勘验。 聂小蛮又道:“你除了在现场的观察以外,还不曾动过手吗?” 赵其琛道:“完全没有。我觉得在冯大人到场以前,我还未便擅专。”他向冯子舟瞥了一瞥,分明含着奉承的意思。 聂小蛮站起身来,把手背在身后,瞧着冯子舟说:“冯子舟兄,我想我们在查问以前,似乎先应到死者的卧室里去看一看。你可赞同?” 冯子舟也站起身来。他看了看小蛮,便点了点头。那赵其琛重新做了两人的先锋,绕过了尸身,走进那东首的次间里去。 几个人一踏进死者的卧室,景象便不同了。那中间的休息房间中,虽是器物寥寥,这卧房间中却布置得非常富丽。当真像死者昨天所说,这房间中共有三个窗口。窗上虽都挂着很精致的舶来品窗帘,但光线仍很充足,因为窗帘是按孔的。这时厢房中的两扇东窗开着:朝西向天井的一组窗,共有四扇,靠南的两扇开着,另外两扇关着。就在这朝西窗的面前,排着一只小小的红木书桌。桌旁有一只白套的圈椅。对面靠东壁有一只老式藤制的长椅。书桌的面前,另有一只红木的螺旋椅。那次间里的两扇东窗却关闭下销。靠这关闭的窗口,放着一只老式的镜台,也是红木质的,雕接得非常精致。有一只宽大的架子床向南排着,和镜台成直角形。不过镜台和架子床之间,还隔开了一两尺光景,排着一只锦垫的圈椅。镜台对面靠近房门的一边,另有一个桃木镇雕花门的衣橱。根边的壁上,挂着一幅‘多子多福’的俗气的小画。 当苏景墨跟着他们三人走进卧室的时候,目光向四周一瞧,本要找寻些特异的现象,不料竟使人失望。因为房间中的一切,都整齐安定,绝无纷扰之象。那老式的架子床上,挂着白色薄罗的帐子。赤金的帐钩,依旧好好地钩着。床上并无席子,铺着雪白的单被。一个白缎绣花的大枕,和两条毛薄毯,都安放得匀整如常,显然可以看出上夜里不曾睡过。 那红木镜台上,两边各有一个抽屉,中间除了一只玲现的资瓶以外,却放着许多化妆品。这种陈设,很像是一个少女的绣阁,对于这已过中年的鳏夫,显然不称。这样一来可见聂小蛮在上一天所猜测的关于死者裘方颖的行径,一定离事实不远。这个人在为人方面虽然吝啬,在个人的享用方面,却又特别奢侈。 这样过了一会儿,景墨的目光又看到厢房里去。厢房中最足以吸引人视线的,就是那只靠西窗的红木书桌。桌子上除了笔砚水孟以外,另有一只金亮的小香炉、一座小巧的寿山石摆件,一个银质的花插,插瓶中有两朵红绸制的假花。这时有一枝毛笔露着笔尖,搁在一方砚瓦上面,有一个竹笔套,却放在书桌中央吸墨纸板的面上。 景墨站在一旁,觉得这房间中除了有一种过分奢侈的布置以外,倒是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聂小蛮和冯子舟二人,仍不住地向屋中留神观察。 聂小蛮先站住了向四周细细地看来看去,好像要找出一只细不可见的蚊虫一般。这样过了一会儿,小蛮又去查验房门和门上的锁,又走到床背后去细瞧。未了,他摇了摇头。冯子舟也开了衣橱,发现了死者不少的衣服帽鞋。赵其琛却静悄悄站在一旁,静静地瞧着聂小蛮和冯子舟二人察勘,他自己却似处于旁观的地位,仿佛他自信他先前的观察已经尽够,此刻已没有再次查看的必要。 景墨于是也在房间里查看了一遍,无奈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第四百九十章 鳏夫的房间 这样过了一会儿,赵其琛最先开口说:“对了,几位大人,我必须禀告一句。这卧房间中的一切东西,自从案发以后,我敢保证没有任何人动过,不过,有一点我却擅自变动过了。” 冯子舟把衣橱的雕花门重新关好,走近来答话:“你变动了什么?” 赵其琛拥举着右手,向书桌上和架子床面前指了一指:“我第一次进这卧室的时候,这书桌上的那盏灯,和床面前垂挂的油灯,都还是亮着;据光华跟老顺头说,他们上楼时卧房间中本来亮着。后来我在查清楚以后,才把这两盏灯熄灭的。” 冯子舟点了点头。他反问道:“你刚才不是说后门的小铃,直通这卧室的吗?怎么不见铃铛?” 景墨一想对啊,怎么不见那个铃铛了。不禁有些埋怨起自己来,在这房间里看来看去,看了几遍也没有发现什么。连该找的铃铛也几乎全都忘记了。 赵其琛没有立即回答,却用手捻了捻他的短须,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这笑中明明带着骄横的意味,似乎在讥笑冯子舟的眼力不济。 景墨看了,也暗暗地愧疚,因为自己真是也没有发现那个铃铛。这时赵其琛的合着细缝的眼睛,从冯子舟脸上,移动到聂小蛮的脸上,好像准备要发什么刁难的问题。景墨心中暗暗想到,这个人的卖功忌能的老脾气又快发作了,不禁替聂小蛮担心。聂小蛮却很随便地向那架子床靠壁的一端指了一指,淡淡地答话。 “铃铛就在帐子背后的东壁上啊。” 冯子舟当真走近去细细地瞧了一瞧,叫了出来:“哎哟,铃铛装在这种地方,真是奇怪!” 这是一种旧时并不常见的设置,有些人家住着这样的深宅大院,却又没有专门的门房。特别是像袭家这样的,还把三进院子中的两进院了出去,以收取些租金。 因为没有门房,要是有人来找的时候,难免有时候就找不到。这样主人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就会装一个这种可以牵动的暗铃。让与自己亲近或者是熟络的人,方便能找到。 而真正的大户人家里,自然有门房,有的门房都不只一人,自然是不需要的。或者有那小家小户的人家,喊一声就能听见,自然也是不需要的。 赵其琛唇角上得意的笑容,不由得僵在了那里,接着便由僵冻而渐渐消融,一双合缝的眼睛,也张了开来。 聂小蛮仍淡定地答道:“不错,不过奇怪的事情还多。我们知道死者是一个鳏夫,但这房间中却还有许多鳏夫所不应有的东西。这也不能不算是奇怪的啊。 赵其琛带着诧异的表情,问道:“聂大人,你是不是指镜台上的那些香水精玉容霜说的吗?……不过,一个人做了鳏夫,就连妆饰的权利都完全剥夺,这样讲话似乎不能算是怎么公允吧?” 聂小蛮点头道:“赵其琛,你的话很对。不过你的眼睛还须更睁得开些。你且把绣花缎子的枕头翻开来看一看。难道说那枕头底下的东西,也是一个不娶续弦的鳏夫所应有的吗?” 这句话使赵其琛呆住了,他的目光闪了一闪,便急忙看到枕头上去。冯子舟不发一言,早已跑到床边,翻开了枕头,拿起一本书来。我凑近一瞧,那是一本看起来有些陈旧的线装书。冯子舟把书翻了一翻,里面还夹着几张不堪入目的春宫图。 赵其琛皱了皱眉,舔着嘴唇,强辩道:“哎哟!还有这个东西,但我还没有着手翻动过哩。” 聂小蛮仍冷冷地答道:“是,不过我的手指也不曾触摸过那个枕头。我只看见一些儿书脊罢了。” 景墨觉得赵其琛贪功好胜的脾气,至今还没有一点改变,和他一块儿共事,确乎有些掣肘。此刻看他和聂小蛮说话,分明已动了意气。景墨想,自己若不从中解围,说不定会越弄越僵。这个人职低权微,本来可以不用在乎,只不过在一起共事,如果弄得太僵,总是于办案不利。 想到这里,景墨就插嘴道:“现在我们可以知道死者生前对于女色的态度,看来这确是一个下流之辈。这一点对于此次凶案,也许有些关系。眼前我觉得有更重要的一点,值得我们注意。请看,书桌上有一支毛笔搁在砚上;砚子面上又明明新磨过墨。这不是值得研究的吗?” 冯子舟似也领会了景墨解围的用意。他顺口应道:“不错,这一下我也觉得有注意的必要。从这现象上猜测,很象死者正在书桌上写什么东西,那凶手突然闯了进来,然后便发生了这幕惨剧。” 赵其琛突然又挺着他的大肚皮,斜着目光向冯子舟发问。 “冯大人,照你的话,你想这一出惨剧怎样开幕的呢?” 冯子舟道:“我以为死者所写的东西,也许和凶手很有关系。所以那人一走进来,就把那所写的纸抢去。否则那所写的纸儿,应当仍留在书桌上对是啊。” “抢去了后,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自然就扭打起来了。……” 赵其琛突然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这一下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连聂小蛮都有些吃惊地看了过来。冯子舟立即沉下了脸,厉声反问。 “什么意思?我说错什么了吗?那么,请问你有什么高见?” 赵其琛虽然狂妄倒也不敢真的得罪上官,又把他的右手捻了捻他的菱角形的短须。 他向冯子舟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婉声道:“冯大人,小的失礼了,很抱歉。我的看法略略和大人的不同。我以为这屋中一定没有别的人来过。若使像大人所说,他们曾在这房间中挣扎过,那么,死者也不应死在外面中间里了。退一步说,即使假设他们扭打的地方是从这房中开始的,然后一逃一追,到了中间,又才发生惨祸。这样,这房间中至少也应当留些打斗的迹象。现在,诸位请瞧,这里的器物,无论大小,丝毫找不出异象。那岂不是没有人进来过的明证吗?” 第四百九十一章 一个患风病的人 聂小蛮在冯子舟发窘的时候,突然回过身子来,像是郑重其事地说道:“赵都头,你说这房间中昨夜没有人进来过,我的看法也略略和你的不同。我说是有人进来过的,冯大人说得不错,并且我还知道那来人进房以后,曾安安静静地坐在这书桌旁边的圈椅上,耽搁的时候很久,至少终有一柱香的时候之久。” 这几句话不但使赵其琛瞪大了眼睛,连景墨也不禁暗暗诧异。景墨观察聂小蛮的神色,又绝对不像是开什么玩笑。难道说,聂小蛮要替老朋友冯子舟辩护,所以凭空捏造一句?这样安静了一会儿,聂小蛮不待赵其琛的质问,首先带着微笑解说。 “怎么?不明白吗?其实这是最简单的小问题,用不着什么疑虑。你瞧,那圈椅右边的地板上,不是有一小堆蜡的蜡油堆吗?据我估计,从这剩余的部份来看应该有一柱香左右的时间。这房间整理得如此整洁,显然可以看出是天天打扫,不会得留隔夜的垃圾的。我之前跟你们说过的,死者自称有很强的洁癖,绝不会遗留隔天的垃圾不处理。那么,昨夜里这房间中一定有过来客,那客人又曾逗留过若干时间,不是都可推测而知了吗?” 冯子舟听了聂小蛮的解释,表情上振作得多,凑着身子,到圈椅和书桌之间的地板上瞧了一瞧,便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赵其琛的嘴唇抽了一抽,立刻就想到了答辩的话。 他说道:“聂大人所说的来客,既有和死者秉烛坐谈的事情,显然可以看出是另一个人,并不是我所说的凶手。我们俩人的观点不同,看法自然也差异了。” 聂小蛮不再回答,只稍稍笑了一笑。冯子舟却走到房门口去,一边表示他对于争论的看法。 他道:“我想这是一个重要问题。昨夜里总有什么人进过这间房间的。这个人是不是凶手?或凶手另有其人?都须彻底查明。现在我们与其空谈,不如先向这宅中的人们讯问一下。我想那对面房里的吴慧兴,既是首先发觉这凶案的人,我们不如先向他问问。” 这提议立刻得到聂小蛮的赞成,景墨自然也从旁附和。于是,三个人就走出房间来。赵其琛却仍站着不动。 他解释道:“冯大人,你的话很对,可是我还想在这里的抽屉中搜索一下,也许可以得到些线索。” 吴慧兴的卧室,占据了整个西次间。西厢房中都堆积着许多家具杂物。靠西的一边并无窗口,光线只从厢房中的东窗里间接进来,所以这次间中的光线,比较死者的卧室幽暗得多。 三人一踏进房,迎面便看见一只挂着白复布帐子向南的单人木床,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一层单被,只露着他的脸部,头底下垫着两个很高的枕头。那人年纪也在四十五六光景,皮肤颜色虽然焦黄,但不见得怎样消瘦。他的额发很低,并很浓厚,两条浓黑的眉毛,罩着一双有力的眼睛,下巴带些方形,颔骨略略向外突出。他的嘴唇上的须根和两边的鬓毛,却已经显得有些杂乱。靠床也有一只镜台,不过木质粗劣,淡黄色的油漆也斑脱驳杂。桌上放着两瓶药水,和两只白瓷杯,一瓶已空,旁边还有一只小香炉,和一匣火绒。病人枕边有几张乱七八糟的纸张和几本书,还有一把折扇。那个陪伴的小店主李芝麻,却站在床的一端。那病人见三个官面上的人进来,便发出一种很微弱的声音,和几人招呼。 “诸位老爷,对不住得很,我不能起身招呼。” 苏景墨觉得这个人的脸色,和他的声调似乎不很相称,因为他的声音好像是一个精神萎顿的重病人发出来的,可是看看的脸色却绝不像有这么重的病的人。特别是他的眼睛,也不太像重病人的目光。冯子舟答应了一声,便摸出一张帖子放在床边。那病人吩咐黑脸的李芝麻给几个人端椅子过来。 三人都坐定以后,冯子舟还没有开口,吴慧兴突然从被单下慢慢地伸出他的右手,勉强摸着了那帖子,又慢慢地举起了些,把目光在帖子上瞧了一瞧,接着,他便先自陈说。 “哎哟!冯大人,昨夜的事真是太可怕哩!我觉得这个地方再不能住人!等到我妹夫的事了结以后,无论如何,我要搬出去哩!” 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略略提高了些,眼睛也发出一种惊恐的表情。我暗忖他的语气明明又牵涉到鬼的问题。不过那个裘方颖在三天前见过的白衣怪物,他昨夜里也看见的吗? 冯子舟答道:“这种事自然是很可怖的,何况你又在病中。昨夜里你看见些什么呀? 吴慧兴勉强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曾看见什么,那完全是我的耳朵听到的。假使我的眼睛也看见了那种景状,也许我此刻也活不成了!” 冯子舟作同情声道:“嗯,确实是挺不幸的!那么,你把昨夜所听到的事情,请慢慢地告诉我们吧。” 吴慧兴定了定神,开始说道:“昨夜我睡的时候,约在戌时光景。因为天气很热,那厢房里的朝东的窗完全开着,连我的帐子也不曾放下来。在这种闷热的天气里,就是呼吸也感到不顺畅,睡眠便不很酣适。迷迷糊糊之中我仿佛听到‘哎呀’一声,便使我突然惊醒。” 小蛮听到这里看了看景墨,景墨却不知道小蛮这一看是什么意思,自己并没有发现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我正自怀疑,也许自己进了梦境。突然那哀怨的呼声连续发出。我听到出那声音是我妹夫的,又近在中间那休息的房间中。那呼声虽不很高,却幽哀而悠长,更使我惊恐异常。冯大人,你大概还没有知道,三天以前,我妹夫也曾亲历过一桩怪事。有一个白色怪物,竟会到他的卧室里去。哎哟!那是多么恐怖呵!”那病人说到这里,声音颤动得厉害,一双乌黑的眼睛,也张得浑圆,显示他心中非常恐怖。 第四百九十二章 白色怪物 冯子舟又道:“吴老哥,你且定一定神。这鬼怪的故事,我们在场的人都已经约略知道。昨天令妹夫已经向这位聂小蛮聂大人禀告过。但我们都确信这不是闹鬼的问题,而一定是人的问题。请你不要空自害怕。” 那吴慧兴因为冯子舟的指示,便移过目光,向聂小蛮瞧着。 “这一位就是聂大人?久仰大名了,昨天早晨方颖登门请教,回来后也告诉我的。聂大人,你的意思,是不是确信这事情不是鬼怪的作祟吗?” 聂小蛮点了点头,很诚恳地答道:“当真不是。我看一定有什么人在暗中实施他的或她的阴谋。你真是用不着惊恐,我可以保证这绝不是鬼在作崇,这一点你可以完全相信我。” 吴慧兴惊恐的状态似乎减少了些。他仍瞧着聂小蛮答道:“那么我但愿如此。但如果不是鬼怪的话,那么那个玩弄阴谋的人是谁?大人可已经知道?” 聂小蛮仍用温婉声答道:“这就是两人眼前要调查的问题。你现在最好把一切你所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你昨夜听到了‘唉哟’的呼声以后,又是怎么回事?” 那吴慧兴重新回到了本来的题目,继续说道:“我坦白说,当时我听到了方颖的惊呼声音,便以为那个怪物又重新出现,所以我一时吓得喉咙里像被堵了什么东西似的呼叫不出。接着,我又听到椅子的倾倒声,和脚步的重踏声;再过这样过了一会儿,又听到“砰”的一声,仿佛有一个人跌倒在地板上。我那时候无法可施,只得把被单蒙住了头发抖。又过了这样过了一会儿,外面又突然静寂无声。” 这吴慧兴虽然卧床不起,讲起故事来却是很有一套,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景墨听到这里也感觉到了当时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哎哟!这一静更使我难受。我猜测已出了事情,便冒着险呼叫方颖,却没有回音。于是我用尽气力,想唤醒楼下的人,不过我终于是提不高声音。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那老顺头和光华才赶上楼来。他们告诉我方颖已经死在中间的休息房间中。我越发害怕起来,便恳求他们弄一个人到楼上来陪我。否则,我一人躺在这里,那真要吓破我的胆哩!” 吴慧兴的话停顿了,闭了眼睛,不住地喘息,表情显得十二分疲乏,比较众人进门时所看见的模样,仿佛他已变换了一个人。 冯子舟回头瞧着聂小蛮,低声问道:“他听到脚步的重踏声,可见死者和凶手当真有过挣扎。是不是?” 聂小蛮只是稍稍点了点头,他见吴慧兴重新张开眼来,便又婉声问话。 “吴老哥,还有一句话。昨夜你听到那可怕声音的时候,你这房间中的油灯是否开着?” 吴慧兴摇摇头道:“不,我平时总是熄了灯睡的,那时候自然不敢开灯。” “你可曾看见中间这小休息间里的油灯或者蜡烛那时候是否亮着?” “那时我的房门关着,中间里的灯亮不亮,我瞧不见。但我从厢房的朝东窗上,隐约见对间有光,似乎方颖房中的油灯完全亮着。” “你说你昨夜睡得不很酣适,那么,当那呼声未发生以前,你可曾听到过别的声响?” “没有。因为我虽然不曾酣睡,但也不是完全醒着。我一直是迷迷糊糊之间,虽然想睡,但是却睡不着。” 聂小蛮低头想了一想,继续发问:“假如在你醒的时候,你妹丈房中有什么声响,你可听得见?” 呈慧兴反问道:“大人是不是说那一次夜里他在房中的呼叫声吗?……自然听到的。” “那么假如有其它的声响……譬如有什么人在他房中谈话,或是那铃铛的声音。你也听得见吗?” 吴慧兴移转他的目光,瞧着他上面的帐顶,似乎在考虑什么。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吞吞吐吐着答道:“这个……这个……我听不见的。”他说完了这句,眼睛又闭拢了。 景墨觉得他的状态有些不很自然,能听见就是听见,听不见就说听不见,怎么考虑这么久,而且还一副回避的样子,不能不引起些怀疑。景墨见聂小蛮把身于偻向前些,他的右手抚摸着他的下巴,也静静地似乎在思想。 冯子舟却在这时候,突然问道:“吴老哥,还有几句话,需要你答复。我们知道后门上有一个牵引的小铃,直通你妹丈的卧室,那铃铛却装在你妹丈的床后。我们觉得这东西有些奇怪,如此处置实在是有些古怪。你可知道他有没有作用?” 吴慧兴张开眼睛,疑迟了一下,才道:“我想没有什么作用,也只是进出便利些罢了。” “怎见得便利?难道会有什么客人进来,他是亲自去开门的吗?他装在这个位置,似乎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有特殊的客人。这个客人来了,他自然会去开门,而不想惊动家人。” 吴慧兴的目光又一度移到了帐顶上面。他慢慢地答道:“那后门大白天总是开着的。但夜间假如有客人来,他因为不愿劳动那两个老年的仆役,有时自己去开,有时却叫那小使女柠念去开。柠念先前本睡在楼梯头上。他听到了铃声,招呼时比较便利些。” 冯子舟回头来向聂小蛮瞅了一眼,似表示他对于那病人的答话有些不满。聂小蛮却似找着了什么线索,便乘机接嘴。 他道:“吴老哥,你说你妹丈夜间常有来客。那是些什么样的客人?” 吴慧兴急忙辩道:“我并没有说他时常有客。在夜间,他是难得有客人的。” “好吧,就是这些难得的来客,都是些什么样人?” “也不多,自从他迁到城里来后,交往的朋友已很少,只有他的外甥涵柏,还有他从前在生意上的老朋友里的朋友陆书同,偶然也来和他谈天。 “可另有什么女的相好吗?” 吴慧兴突然呆了一呆,他的目光又从聂小蛮脸上移向别处去。 他又摇头道:“没有,没有。没什么的,没有什么。” 聂小蛮也同样地回过头去,带着微笑向冯子舟瞧了一瞧。冯子舟皱着双眉,却似有些怒容。 第四百九十三章 声音 冯子舟用一种很有威胁意味的口气,说道:“吴老哥,我想你对于我们的调查,必须加以帮助。你说话也必须坦白一些才是,这不是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时候。这时候是你想说也得说,不想说也得说,你不愿好好说,我们就换个地方和你说,只怕对你没什么好处。我们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千万不要给自己找麻烦,明白吗?” 吴慧兴也发急似地答道:“冯大人,我说的都是实话啊。我自然很愿意帮助你们查明白这件事,但凡我所知道的,一定如实相告,绝不会有所隐瞒。” 冯子舟不置可否,冷冷地道:“那么,你对于你妹丈的惨死,可有什么意见?你怎么看?” 吴慧兴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恐怖的音量,答道:“我还想这屋中也许有什么鬼在作崇……” 冯子舟立即阻止追:“停,停,好了,我已经说过了,这不是鬼,一定是人。据你想来,什么人和方颖有着怨仇?” 吴慧兴伸手将身上盖的被单拉上了些,他的眼睛又在帐顶上停留了这样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答话。“若使是人的话,我想……我想光华很有些嫌疑。”他说到“光华”的名字,声音特别放低了些。 冯子舟一听来了些精神,忙问道:“你说光华有嫌疑?有什么理由?” 吴慧兴道:“列位大人,你总知道方颖没有子患,只有一个侄儿,就是光华。现在他一死,他的产业在陈规上来说就必须让光华承袭了。方颖死了对其它任何人都未必有什么好处,所以你们要是问我的话,我想光华是最有可能的。” “只有这一个理由吗?他们叔侄之间,可有什么仇恨?” 吴慧兴又疑迟了一下,答道:“就是这一个理由也足够了啊。……况且他昨天下午才到,夜里就发生这件事情……” 这时候赵其琛走到房门口来,轻轻地说道:“冯大人,几位,我已找着了几种东西了,你们要不要来看一看。” 冯子舟本觉得问不出什么端倪,便乘机站起身来。聂小蛮和景墨也同时起身。景墨突然见那榻上的吴慧兴把两手撑在床边,仿佛要坐起来送客的样子。他的头部既离了枕头,上身也仰起了些。聂小蛮忙走近床边去摇手阻止。 聂小蛮道:“吴老哥,请安心休息,不必客气。我们都不是拘礼的人,你且躺好就是。” 吴慧兴重新躺下去,嘴里说着:“抱歉,抱歉。” 聂小蛮又带笑说道:“吴老哥,你的身子虽然有病,却还注意着生意消息吗?你枕边的两本书,不是你们家生意的帐册吗?” 吴慧兴点头道:“正是,不过并不是我自己经营。我妹夫才是生意的主人,他在帐务上之前就有时候请我帮他看一看。他有时会找我商酌,这些帐册就是我看一看备着参考的。” 当聂小蛮站在床边和吴慧兴作最后问答的时候,景墨站在聂小蛮的背后,靠近镜台,做了一桩小小的非法行动。 原来景墨看见那一盒子的火绒,就是比较普通的那种,就悄悄地开了火绒匣,顺手取了两根火绒线,放在自己的白布的外褂袋中。等到聂小蛮退出,苏景墨也就若无其事地跟着出来。 冯子舟最先退出,跟着赵其琛重新走进死者的卧室中去。聂小蛮刚才跨出了吴慧兴的房门,突然又站住了,回身向那始终呆站在一旁的黑脸李芝麻招一招手。 他低声问对方道:“李芝麻,你在这中间里出进过几次?” 李芝麻瞪大了惊骇的目光,连连摇头道:“没有啊!我的脚没有走到过中间。我是从那楼梯头上的小门里出进的。” 聂小蛮点了点头,便穿过中间,向对面的一间房间走去。 赵其琛拿着几张女子的画像、一只包囊、一本钱庄的兑票簿子,和一串钥匙,排列在厢房中的书桌上面,一一向汪报林解释。 他道:“这钥匙和包囊,都是在床面前镜台的大~抽屉里搜出来的,抽屉没有锁。这三张女人的画像,却锁在镜台面上的小抽屉里。只有这一本德美钱庄的兑票簿,却在这书桌抽屉里面,抽屉也不曾下锁。 冯子舟一边点头,一边把兑票簿揭开,细细瞧了一瞧。他说道:“哎哟,这里结存的存款,还有一千七百零六十一两白银。”他说着正要把兑票簿放在桌上,突然被聂小蛮伸手接过去。 聂小蛮指着那结数的存根道:“你瞧,这结数的一张存根,并不是最后一张。下面还有一张空白的存根哩。 冯子舟道:“不错,我倒没有注意,这明明是在这一千七百元结数以后,又撕去过一张兑票。这最后一张的数目,存根上却不曾写明。 聂小蛮道:“是啊,但这撕去的一张,没有是写坏的废票吗?若不是废票,终究开了多少数目?又在什么时候开出的?” 赵其琛也点头应道:“这当真是一个重要问题。他的包囊里也有一百多两银票,还有几张关于债务的票据。” 聂小蛮约略把那包囊翻了一翻,便放下了瞧那张画像。那三张看起来有些庸俗的小画,都是漂亮的少女。内中半身的一张,相貌比较端庄些,硬片背后,还有小楷笔写的“英赠”二字。 赵其琛又解释道:“这一张半身画像,也有些奇怪。这明明是他的女儿素英。还有两张,看起来表情什么的也有些古怪。但我不知道这一张怎么会锁在一起。” 聂小蛮又补充道:“的确奇怪,还有那画像背后签着的两个字,也觉得有些不称。这哪里像女儿给父亲的画像呢?这简直有些莫名其妙。” 冯子舟说道:“这女子就在楼下,我刚才已经见过。她既然是第一个听到接上呼声的人,我们就叫她上来问问。好不好?” 聂小蛮点头道:“好,不过我们还是下楼去的好。赵都头,你是这案子的负责人,这些东西作为证物,暂时归你保存了吧。” 第四百九十四章 古怪的画像 楼下也是三间两厢房,结构和楼上的完全相同。正中是堂屋,厢房里都有长窗可通天井。堂屋对面有一个石库门,却用一根粗大的门闩闩着,显然可以看出平时是不出进的。 堂屋中的椅桌不很考究,壁上虽有字画的屏条,也都俗不可耐。景墨早就已经知道那天回来的侄儿袭光华,就住堂屋东首的次间里面。东厢房中,布置着一间小小的书房,也排列着书桌、书橱,和圈椅等物,但都是廉价的东西,还不及楼上的精致。 两人跟着赵其琛进了书房,本计划先向素英问话,突然见有一个穿曳撒的青年,先走进来和两人招呼。这人就是死者侄儿裘光华。 裘光华的年纪还只有二十三四,脸庞是长方形的,略带黝黑,鼻子很高,鼻梁隆直,一双深黯色的眼睛,澄彻而有威光,加上油黑的眉毛,红赤的嘴唇,具备着称得上“美男子”的条件。他这种美的印象完全是出于自然的。比较他已故的叔父,专靠人工的修饰,恰正相反。他的油黑的头发蓬松着,并不膏擦。他身上穿一身玄青色的大领衫看起来翩翩儒雅,因为他的体格的强壮,式样上也并不逊于舶来品的毛织曳撒。 他进了书房,经过了赵其琛的介绍,便很端庄地坐在聂小蛮的对面。他咳了几声嗽,开始陈说昨夜案发的经过。他的话和赵其琛先前转述的完全相同。他在北京拜了一位大儒湛若水为师,湛是当今天下的理学大家,他在讲学中以“随处体认天理为宗”,提出“格物为体认天理”与“为学先须认仁,仁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理念,并在弘扬白沙学说时有所创新,终至自成理学的一大门派,被誉为“甘泉之学”,也就是甘泉学派。时人将他创立的理学“广派”与理学的另一大儒王阳明创建的“浙学”并称为“王湛之学”,分执明代中叶理学的牛耳。 如今王阳明大师已经逝去了几年,湛若水便可以称当今天下第一人了。如今学有小成,又因为要参加乡试,就高高兴兴地回来,在头一天快到申时的时候刚才到家。 裘光华从小早已丧母,他的父亲也已死了一年。他的父亲方辉 ,在未死以前,不幸在生意上破了产,所以他差不多已经是一个孤儿,那已死的裘方颖,就是他唯一的亲系了。末了,他又附加几句,解释他眼前所处的地位。 他道:“诸位大人,现在你们总可以和解我在这件事上所受的刺激。我叔父是我唯一的亲属。现在不幸遭了这场惨祸,我已变成这世界上的一个孤零之人。昨天我回家时,我叔父还很高兴地和我谈话,晚餐时他的精神依旧很好,谁也想不到一个时辰之后,会有这种惨祸。所以这件事我真处于麻烦的地位。这里面的真相如何,总要请大人们设法彻究。”他说到这里,又禁不住咳了一声嗽,急忙把白巾掩住了嘴。 冯子舟问道:“那么,你对于这件凶案可有什么意见?” 那青年沉吟了一下,答道:“大人,这句话很难回答。不过有一点我却和这里一般人的看法不同。” 聂小蛮本默坐着静听,并不参加他们之间的问答,但听到了这一句话,他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好像增加了些注意。不过他依旧保持着安静,这样过了一会儿儿,让冯子舟继续他的问答。 冯子舟问道:“哪一点你和家人们不同?” 裘光华道:“这屋子里的人们,都以为这件事是有什么鬼怪作祟。譬如那慧兴舅舅和外祖母,至今都抱着这种看法。其实这句话我是根本不赞成的。其实这天下怎么可能有鬼,鬼怎么会这样跑来害人,这岂不可笑?” 聂小蛮突然似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但仍不发表什么。 冯子舟高兴地说道:“你也以为这不是闹鬼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吗?” “正是。我敢说一定有什么人在暗中作弄,却放意装出种种闹鬼的迷雾,目的在掩护他的罪行。不过这个人是谁,我却完全没有看法。” 冯子舟点了点头,移转目光向聂小蛮和赵其琛二人瞧了一瞧,似暗示他自己的问题已完,他们俩有没有补充。聂小蛮对于这个暗示果然接受。他把身子向前倾些,准备继续冯子舟的工作。他先把手交在胸前。冯子舟则迈着步子向右退了一退,作出一副旁听的样子,景墨和赵其也各自不曾说话,只等着聂小蛮开始他的问答。 聂小蛮略一沉吟,开始问道:“光华,你的意见我非常佩服。但那鬼怪的故事,已经传说得活灵活现。这故事你听到过没有?” 裘光华一边点头,一边又咳了几声,分明他在途中受了些感冒,其病势并不弱。他答道:“我知道的。昨夜晚饭过后,我叔父讲的,一大半还是些鬼怪的经过情形。我当时就告诉他,这一定不是鬼,只因为那作弄的人设计巧妙,处处显得诡秘莫测。我叔父似乎也接受了我的意见,对于鬼怪的迷信,已经并不怎样坚持,他也承认是有人作弄他了。” “他可曾表示那个暗中作弄的人是谁?” “没有。我曾问过他,他似乎怀疑这家里的人,但又绝对猜不出是谁。” “你应该知道头两次那怪物发现时,这屋子里恰巧都有外客。第一次是你的表兄弟梁涵柏,第二次是你叔父的朋友伍傲云……” 裘光华突然接口道:“正是,正是,我都知道。并且昨夜的事情,又恰巧发生在我回来以后,所以这一次我本身也受着嫌疑,总要请诸位大人给我洗刷明白。 “那么,昨夜的事情发生时,可有人再看见过那白色怪物?” “昨夜我一听到表妹的呼声,急忙从床上爬起,陪着老顺头赶到楼上去。楼梯上没有什么异状。我们发现了尸体以后,曾在我叔父和舅舅的卧房间中略略看过一会儿,绝没有什么怪物。后来我们又到楼下各房间中搜索,也毫无影迹。不过当外祖母陪着表妹到外面李芝麻的小店里去时,那后门却是开着的。” 第四百九十五章 光华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没有接着提问,而是沉思了片刻,然后才又问道:“昨夜你和你叔父谈话,在什么地方?……在楼上还在楼下?” 裘光华道:“在楼下,……就在这一间书房间中。” “你不曾上楼进他的卧室之内去过吗?” “昨天我到这里以后,曾上楼去瞧过慧兴舅舅,和他谈过一会儿,但不曾进叔父的卧室里去。晚饭后我不曾上楼。” “那么,你们昨夜的谈话,除了鬼怪的故事以外,你叔叔可曾提起其他问题?……譬如他曾否说起他和什么人有过纠葛,或是和家中人有过口角事情?总之就是他与其他人有没有过矛盾或者冲突。” 裘光华摇头道:“他并没有提起这样的事。不过我曾和他商量过,我要往准备乡试还需要些钱,他却还没有答应。大人,我不妨坦白说,我父亲故世以后,他名下不但没有余款,还欠了些债。我去年一年的学费花销,都是叔父供给的。这一次我又要准备乡试,我自己既然没法可想,自然仍不能不恳求他帮助我。不过,这数目也不是小数,我叔父近来在生意上又亏了些,所以他还没有答应。” 聂小蛮向青年问答的时候,赵其琛坐在壁角的那只圈椅上,一边摸着自己的胖肚子,一边毫不经意地似乎在养神。这时他把他的双臂掉了一伸,表示出一种厌倦不耐烦的表情。聂小蛮似乎也就会意,便向冯子舟点了点头。 聂小蛮说:“子舟兄,我想我们和光华的谈话,暂时可以告一结束。现在最好请那位素英姑娘来谈谈。” 冯子舟两只手交叉在一起又放在膝盖上,表示自己并不想说话,又把目光注视到赵其琛的脸上,暗示这介绍的责任,要叫赵其琛负担。赵其琛也就很高兴地站起身来,似想借此活动一下。他先走出厢房,裘光华向这边的众人作了一个揖,也跟着出去。不到一小会儿的功夫,那裘素英已经踏着碎步地跟着赵其琛进来。 这女子的身材瘦小,脸儿是瓜子形,肌肤并不怎样白哲,却带些蜡黄色。一双俏眼,长着很长的睫毛,额头上复着一层秀发。她的发辔已经剪去,发根上扣着一只镶嵌着珍珠的半月形的发钗。她身上穿一桩细白复布的窄袖衫,四周镶着狭条的黑边。下穿马面襕裙,足上穿一双白色的布袜,和一双颜色鲜明的罗地绣花鞋。从她的容貌和装束上来看的话,也算得朴素而美秀。听到裘方颖说过,她今年才十七八岁,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但景墨从她的面貌上估计,却似已超过二十。她向这边的三个人深深施了一个礼,便在书桌旁边的一只方凳上坐下。她低下了头,两手交握着放在膝上,静悄悄等待问话。 冯子舟先问道:“裘小姐,昨夜的事,据说你是第一个听到了楼上的怪声,才把楼下的人们叫醒的。现在请你把经过的事情仔细说一遍。” 袭素英垂着视线应道:“好,昨夜我因为贪看边贡的《边华泉全集》,一时竟然忘了时辰,睡时已经将近子时了。我睡到床上,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应该是子时左右了,正要睡着的时候,突然被一种古怪的声音所惊醒。我就喊起来。” 冯子舟道:“你听到怎样的怪声?是不是楼上的打斗声音?” 她仍低下了头,突然从颀衫袋中摸出一块雪白的白巾,在嘴唇上接了一按。 “不是,我没有听到什么怪声,只听到慧兴舅舅的呼叫。” “以外可还有别的声音?” “没有。” 她的回答的话的声调很冷,并且低下着目光,始终不抬起来。景墨冷眼观察着,似乎有一种感觉,仿佛她对于这件惨案不愿意多提,此刻的问答,完全是出于勉强的。这表示分明已引动了聂小蛮的注意。他把身子凑向前些,婉声插话。 “裘小姐,你昨夜只听到你舅舅的呼叫声吗?他怎样呼叫的?你现在还能不能模仿得出?” 那女子长吸一口气,又摇着头道:“我不能摹仿。但我觉那声音很低沉而且很奇怪。”她想了想,似乎回忆了一下,而且回忆给她带来了某种痛苦。“是的,是一种很古怪的声音。”她强调道。 几个人的注意力都被她的回答吸引过来了,因为这些都是富有经验的,一般特殊的或者说很奇怪的事,往往意味着与案情有相的关系。 聂小蛮问道:“哎哟,奇怪?怎样奇怪?” “那仿佛像一个人的咽喉被另一人扼住了;那被扼的人很想竭力呼叫,却终于发不出高声。” 聂小蛮紧接着说道:“这样的声音当真是很奇怪的。你听到以后,就立刻呼叫起来,是吗?” “正是” “你可记得你自己怎样呼叫的?” 裘素英第一次抬起了目光,向聂小蛮瞥了一眼,随即又低了下去,用白巾按她的嘴。 她答道:“那时我很惊慌,也不记得减些什么……”她长吸一口气,又道:“我记得我似乎只喊着‘哎哟哎哟’罢了。” 聂小蛮始终凝视着那女子的面容,这时他的唇角上突然稍稍翘了一翘。景墨觉得聂小蛮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可是自己却不能领会。 小蛮又继续问话:“你说当时你很惊恐,请问你所惊恐的在哪一方面?你是不是早就猜测到楼上会发生凶案?” 女子一听这话,她的身子似乎稍稍一震;接着她又连连摇头:“不……不。我并没有这种猜测。我……我……我心中只有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恐怖和不安罢了。” 聂小蛮慢慢地点了点头,便把身子靠后些,恢复了他的安静的态度。这样过了一会儿,景墨觉得小蛮这一种点头的动作,不像是接受她的答复,却像另有他意。 冯子舟又趁机问道:“以后又是怎么回事呢?” 裘素英答道:“我就叫了几声,便听到对面房间中光华哥哥开门出来,我也才敢放胆开门。这时候老顺头也披衣起来。他们听到了楼上的声音,马上赶上楼去……” 聂小蛮突然又坐直了身子,插嘴问道:“请原谅,袭小姐,我还有一句话。照你所说,你开门出来和你的光华哥哥见面时,你还听到接上有声音吗?” “正是。” 第四百九十六章 古怪的声音 “据我们所知,那时候你哥哥和老顺头所听到的声音,就是你舅舅的叫喊声。这声音和先前使你从梦中惊醒的怪声,难道不相同的吗? 她又把白巾按在嘴上,疑迟了一下,才慢慢地答道:“差不多。” 聂小蛮又点点头。他向冯子舟看了一眼,表示请他继续他的问题。 冯子舟又问道:“当你哥哥和佣人上楼去后,你又有什么行动? 她答道:“我仍回到我的房间去,那对外祖母和吴妈都已起来了、可是我们因为害怕的缘故,都不敢出房。直到光华哥哥下楼来通报了凶信,我们又是啼啼哭哭,慌做一团。后来大家定了定神,我才陪着外祖母到弄回去,敲那李芝麻的店门。” “这个李芝麻是做什么的?你们总是提到他。” “他在这里开了一个小小的木匠铺,有时帮人做些活,也不一定是木匠上的活。有什么事也可以找他帮忙,给他一些报酬就好了。我们家有时候有些事了,也会找他来帮忙。” “你们出去时,那后门不是开着吗? “是的,这后门天天是老顺头闩的。据老顺头说,昨夜里他也曾亲手闩好。但我陪外祖母出去的时候,不但没有闩,还开了一些,我们都觉得寒凛凛。这一点是最奇怪的。” 赵都头旁听了好久,这样过了一会儿先是捻着他的须角,再过了一会儿又挂着他的两手,显出他的烦躁不耐烦。这时他突然似乎得到了一个机会,便利用着来打破他的沉寂。 他瞧着冯子舟说道:“冯大人,从这一点上猜测,明明有一个人在案发以后仓皇逃出。那人不但来不及把后门拉上,并且出门口时,又在那泥潭里滑了一跤。我觉得这一个人,才是本案中最重要的角色。我们的目光也必须集中在这一点上才好。” 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在冯子舟和聂小蛮的脸上看来看去地打量着。景墨琢磨他的弦外之音,乃是话里有话,仿佛说聂小蛮和冯子舟的问题离题太远,近乎空泛了。 冯子舟虽是上官,却难得意气用事,只是淡淡应道:“不错,但我们即使要调查这逃出去的人,也不能不先从屋内着手。因为那后门既经老顺头下闩,假如那凶犯真是外面的人,又怎样进来的呢?” 冯子舟这一句重要的问题,好像有双关作用:又像向赵其琛答辩,又像向裘素英发问。那素英斜着眼睛瞥了一瞥,当真自动地回答起冯子舟的问题来。 她道:“不错,那后门是什么人开的,的确不容易解释。我们之前已经问过吴妈和老顺头,都说没有开过。”她慢慢地站起身来,把手巾在她的额头上擦了一擦,向着冯子舟问话。 “敢问大人,你们要问的话已完了吗?” 冯子舟不答,但回过头去看一看聂小蛮。聂小蛮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 他向裘素英道:“裘小姐,够了。不过还有一句。我们听说这屋子里曾发现过什么鬼怪。你可曾……?” 她突然抢着答道:“我没有看见过。” 聂小蛮仍保持着镇静的音量,很耐心地继续问道:“那么,你对于这鬼怪的事,有没有看法?” 她连连摇头道:“不知道。……我没有什么看法。”她说完了这句,略略点了点头,便回身退出书房。 聂小蛮目送着这女子出去,唇角上又像先前一般地翘了一翘。 赵其琛又伸了伸腰,提议道:“好啦,现在我们对于这案子发生的情形,已经有了些端倪。我以为我们若要调查凶手,必须到外面去活动活动,不能老是闷在这屋子里。” 聂小蛮作赞同声道:“对,我们自然不能一辈子闷在这屋子里。不过我劝你再花上一柱香功夫,听听那两个佣人说些什么。我们若能从他们嘴里得到些线索,那么,你到外面去活动起来,也许可以便利些。对不对?” 聂小蛮的意见,在冯子舟意中自然毫无异议。赵其琛虽不赞同,却也不便独自反对,只得默默无语。于是出得出去找人,片刻之后,赵其琛又把那老家人沈九叔和吴妈两个人传唤进来。 沈九叔是个五十以上的老爹,身材也不很高,但瞧了他的阔大的躯干,和紫红色的脸儿,可见他的体力和精神,都还离衰老很远。那老妈子却不同了,她的年纪既高,枯瘪的脸上,刻满了深邃的皱纹,头发已白了大半,背脊弯得像弯弓儿一般。那种龙钟的老态,一望便知她的供述没有有多大希望,不过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可以说是出乎意料的,她竟说出了一个案中的要点。 那沈九叔的供词大部分和裘素英的说话互切合符。他也是因为素英的呼叫而惊醒的。他绝不曾听到其他声音。他在供述案情以外,又附带发表了些意见。他说他在这裘家里服役了二十一年,从前在北方的时候,那方辉、方颖两兄弟,本属一家。上年方辉死了,他仍留着服伺方颖,所以主仆们的感情很好。 他对于主人的岳母吴老太太怀疑他的小主人光华,竭力表示反对。他说他是看光华长大的,从小品行端正,绝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来。他的话坚定而有力,很容易使人发生一种可信的印象。 聂小蛮在他的供述完毕以后,又添加了几句看似不甚重要而实际上很有关系的问题。 他问道:“你听到了小姐的惊呼声音走到堂屋里来时,是不是还听到楼上有声音吗?” 老家人答道:“正是,我听到的,小主人也同样听到的。” “那声音像什么?你可能形容得出?” “那很像是一个人受了什么痛苦在哼哼着,又像一个人在讲梦话。” “那声音不很高吗?” “不,……很低。” 聂小蛮点了点头,又换了一个题目。 “那时候你看见小姐站在什么地方?” “我……我记得她站在房门口。” “她当时有什么表示?” 第四百九十七章 痛苦的哼声 老家人答道:“她起初呆木木地站着,没有一句话。我也暗暗诧异她为什么呼喊。后来她用手向楼板上指着,对小主人说:‘快上去!快上去!’我们才听到楼上的呼声。” 顿了顿,聂小蛮问了一个看似很古怪的问题:“你可曾注意小姐身上穿什么衣服?” 老者想了一想,才说:“我看见的,她就穿着这件白夏布黑镶边的窄袖衫。” 赵其琛似又觉聂小蛮的问题出了范围,努着嘴唇,横着眼睛,表示他的不耐烦。景墨看了这赵其琛的这副怪样子,不免有些生气,不过赵的职分本来便低,又不曾真的说出什么不满的语言。景墨看着生气,却不便出言斥责,于是只有替自己的好朋友默默地生气。 可是,景墨看向聂小蛮的时候,聂小蛮却似乎没有看见他这种模样,仍自顾自地继续他的问题。 他问道:“你可知道你的老主人有什么相好吗?” 那老者突然瞪大了两眼,向聂小蛮瞧了一瞧,接着又移转他的目光,摇着头回答。 “我不知道。” “你可曾看见过有什么女人来瞧你的主人? “没有……没有。” 景墨很明显地注意到,聂小蛮问到女人的问题的时候,老家人答话时,态度上有一种不自然的表示,显然和他先前说话时的神情不同。聂小蛮似也会意,但他并不强制,不知道是不打算在这一问题在深究,还是不想为难这个看起来很忠厚的老家人。他点了点头,便退过一旁,让冯子舟去问那仆妇吴妈。 吴妈的昏聩程度,不但在她的形态上充分显示,连她的说话也不伦不类,听的人很觉费力。她对于案事的经过,并无多大补充,不过有一句话,却打动了聂小蛮的注意。 末后,她带着惊煌的神色,放低了声音,说道:“太老爷,我见过那个鬼的!……一唉哟!真吓煞人啊! 聂小蛮禁不住走前一步,占夺了冯子舟的地位,抢着发问。 他也低声问道:“哎哟,你见过鬼吗?你可曾看见那个鬼脸?” 仆妇摇头道:“没有,没有。我哪里有这样大的胆子?”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鬼?” “一个浑身白色的鬼!” “在什么地方?” “在楼梯转弯的地方。 “这个鬼那时候是在上楼?还是下楼?” “这个……这个我也不仔细。……老爷,难道你有这样子的胆,还敢瞧一个清楚不成?”她的枯皱的面颊上泛出白色,她的失血的嘴唇也有些地颤动。 聂小蛮看这老仆妇被吓成这样,脸色大变,似乎又陷入了某种恐怖的回忆之中,连忙出语安慰起来,以一种同情的声音劝道:“哎哟,当真可怕的。怪不得你。你是不是在昨天晚上看见那鬼的吗?” 老妪突然摇头道:“不是。……昨夜里我没有看见什么。”她举起了她的左手,扳着手指算了一算。她又道:“那是三天前夜里的事? 聂小蛮眼睛一转,点点头道:“那么,那是三十那天晚上的事了。你在什么时辰看见的?” 老妪道:“那时夜已很深,时辰却记不清楚。我因为天热,帐子里蚊虫又多。我的那把竹丝骨的纸扇,用不出力,不能赶蚊虫。我记得我的一把蒲扇,遗忘在堂屋里。所以我悄悄地爬起来,开了后面的房门,到堂屋里去拿扇子。那蒲扇就在堂屋中的方桌上面,所以我并没开灯,一摸就着。我在回房的时候,突然看见楼梯的转弯处……哎哟!一个白鬼!我真是要被吓死啦!” 聂小蛮等她的喘息略略平静,又继续问道:“那时候你可曾呼喊起来? 老妪又摇头道:“没有。我吃了一吓,急忙回房,赶紧把房门关上。我坐了一坐,还疑心是我的眼花,不料这样过了不多一会儿,主人突然在楼上喊起来。我才知道当真是鬼。” “但你当时不曾把见鬼的事说出来啊。” “我曾告诉过老太太的,老太太却叫我不要声张。” 她说道最后几句,声音特别放低。景墨听了也暗暗疑惑。昨天据裘方颖告诉自己和小蛮,那白色的怪物,只有他一个人看见,实际上这仆妇竟也同样看见。但死者的岳母为什么把这件事秘密起来? 这一点似乎也引起了赵其琛的注意。他先前本提议急于要到外面去活动,此刻突然又变了主意。他于是声言先须向死者的岳母吴氏叫进书房里来问几句话,然后再贯彻他先前的主张。 那吴氏已有六十多岁,不过枯瘦皱瘪的程度,和吴妈相差甚远。她的面颊上还带些红润,头发虽白,却发出灿灿的银光,可见她平时营养得好。不过这时候她的双目红肿,显然可以看出案发以后,她曾经过长时间的悲哭。 她身上穿一身拷绸衫挎,还是簇崭新的。她除了供述昨夜的经过以外,对于叫吴妈守秘的问题,解说得非常简单。她在事后听了吴妈说的话,便再也深信有鬼。不过,她知道她的女婿……裘方颖……正害怕着鬼,若使把吴妈见鬼的事向他说明,不免会使他因为害怕而生出病来。所以她的守秘的动机,完全是出于好意。赵其琛对于这一个解释表示满意,聂小蛮也并无异议。 这老太太在上夜的事件上,又曾补充一个新的事实。 她说道:“昨晚亥时过后,方颖回房去睡,我虽然也早就上床,但到了将近子时的光景,我还在床上翻来覆去。这样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音。我仔细一听,很像有什么人故意放轻脚步,在楼梯上走动。我一想到三十夜里的事情,不禁害怕起来。我便从床上爬起,轻轻推醒了吴妈,叫她走出去看一看。她起先推托着不肯,后来我再三勉强之下,她才不情不愿地被了衣裳,开出房门去瞧了一瞧。据吴妈的回复,并无异状。但我还不放心。我很怀疑,也许那光华……”她突然忍住了,眼睛瞧着冯子舟,又看一看那间和厢房分隔的客房,分明有所顾忌。 第四百九十八章 还有见到鬼的人 冯子舟用手指指客房,作会意状道:“你疑心他吗?” 老妈点点头低声道:“正是。不过昨夜的事,我还不能说定是他。因为我听了吴妈的禀告以后,曾自己开了房门,轻轻地叫被屋里的老顺头。我听到老顺头的鼾声很大,呼叫不醒,同时我又听到客房中的咳嗽声音,才知道上楼的并不是他。” 冯子舟又遭:“以后是怎么回事?” 吴母道:“以后我就重新睡了。我刚才睡着了,突然又被玲民的呼叫声音所惊醒。 聂小蛮突然又抓得了机会似地从旁插嘴。 小蛮也放低声音问道:“老婆婆,我也要问几句。昨夜你听到了老顺头的鼾声,和光华的咳嗽声以后,可曾叫过你的外孙女素英?” 老妪张目道:“没有啊。她是睡在对面厢房里的,差不多和我一个房间。上楼的绝不是她,请大人不要误会。” 聂小蛮点头道:“是,是。我并无他意,随便问问罢了。但他们父女之间,平时的感情,大概总是很亲热的吧?” 老妪道:“是的。不过她并不是方颖的亲生女儿,所以论到感情,她还不及涵柏。方颖平时是很疼爱涵柏的。刚才光华已经发了快信给涵柏,他还没有赶来。他得了这个凶信,不知道要怎样伤感呢。” 聂小蛮又问她,昨天她有没有到过她女婿的卧室里去,她回说没有。聂小蛮又提起方颖的朋友伍傲云、陆书同二人。据吴母回答。那伍傲云是方颖的生意上有伙伴,从前弟兄俩住在城外的时候,伍傲云每碰上南边销货,总借住在他们家里,所以彼此很相熟。末后,聂小蛮又问到死者和他哥哥的感情怎样。那老妪答称弟兄间的感情很好,但她的表情上似乎显露出聂小蛮的问题已越出查案的范围,好像有些儿厌烦。 正在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个意外的岔子,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有一个穿黑色制服的差人,汗流满面地走进书房里来,要找赵其琛谈话。那差人名叫张逸思,是衙门里分管这一片的通判知事。他的禀告引起了一条新的线索,大家都于是都很注意。 通判知事道:“赵都头,这件凶案发生在我分管的地界以内,我自然觉得责任重大。所以刚才我把负责巡逻这里的捕快唤齐了,查明了那几个昨夜派在这里值夜班巡街的,便一个个向他们仔细查问。有一个名叫李小宝的捕快,派在这处岗位……就在乔家栅西口。昨夜他值班的时间,从昨天晚上戌时一直到子时。他在将要换班的还差一柱香的光景,突然见有一个男子急匆匆从乔家栅出去。那人走出西口时,恰巧有一辆空车经过。那人招呼了一声,不讲车价就最直接地跳上了车子,便向南驰去。李小宝当时本不曾疑心什么,只觉得那人的态度有些匆忙罢了。但我查明以后,认为有注意的必要,所以赶紧来禀告。” 赵其琛连连点头地说:“哎哟,这禀告当真重要。从时间上说,这两点合得拢了。因为李小宝看见的时候,在换班前一柱香的时候,那明明是亥时将绝,亥时将至的时候。这案子又恰巧发生在亥时将至的时候。岂不是两切合符?” 冯子舟对于这个看法首先表示赞同,聂小蛮也点头默许,不过他又补充了几句问题。 他问通判知事道:“你可曾问那捕快,他所看见的人,是不是从后门外的小巷中出去的?” 张逸思答道:“问过的,他却没有看见。他只见那人走出乔家栅的西口。” “那么,李小宝有没有注意那人的打扮?” “他说他看见那人穿一桩圆领大袖长袍,似乎是栗壳色的,不过他当时并不曾怎样注意,总之不是浅色的罢了。他还见那人头上戴一顶龙须草的大帽,身材不很高大。” 赵其琛接嘴道:“他可曾注意那人穿什么鞋子? 张逸思疑迟了一下,答道:“这个我倒不曾问过。推测起来,他在一瞥之间,又在黑夜,大概也没有注意到这些。” 赵其琛大喜,点点头道:“够了,逸思兄,你这个禀告,真正很有益于这案子的进行。现在请你再传令你手下的捕快们,叫他们留意这个模样的角色。” 他又转过头来,瞧着冯子舟和聂小蛮,意气风发地说:“几位大亿,现在这屋子里的查问,是不是可以告一个段落了。据我来看,昨夜里后门开着,那个凶手一定是从外面来的。现在得了这张逸思的证明,更足见已经毫无疑惑。” 不料,赵其琛这热火朝天的劲头,却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聂小蛮冷冷地插嘴道:“但那后门本是闩着的,你想那凶手又怎样能够进来?” 赵其琛正在风风火火的劲头上,结果被一句话问得张口结舌,把双臂在胸口~交抱着,横过眼角向聂小蛮瞟了一下。 他强行解释,道:“这也不难解释。我见死者卧室的厢房中的东窗开着,窗口离地又不很高。那凶手也许就是窗口中进来的。” 聂小蛮带着微笑答道:“我的意见印和你不同。我见窗下满种着蟹爪兰,附近又排着几只荷花缸,绝不见有人越窗而进的迹象。” 赵其琛又是一呆,皱眉道:“虽然,这个,我们但须找着那个凶手,其他一切,都可以连带解决。现在我想与其用脑,不如到外面去活动活动手脚。请各位大人恕小的不能再奉陪了。”他随即转过身子,准备要跨出厢房的长窗的样子。 景墨看了不禁有些好笑,一般来说官场上下级是不会公然对抗上级的,可是聂小蛮是客,是来帮忙的,并不是赵的上官。而且这姓赵的一向都是自作聪明,可是每一步的行动,每一处的取证,每一次的问话,每一个推理,处处时时被聂小蛮全面压制,也怪不得他要忍无可忍。 试想一个人处处先你一步,着着快你一招,想你之所想,料你之未料,每件事都要压你一头,样样比你强,岂不招人烦恼?所以,这姓赵的属只是吏员,可是不耐烦起来,倒也有几分来由。 第四百九十九章 来了一个岔子 冯子舟很少意气用事,心思多半还是在案子上,道:“你这办法我很赞成。但你要调查这外来的凶手,计划从哪方面进行?” 赵其琛突然又站住了,捻了捻他的须角。嘴唇上也徽微抽动了一下。他又装出道歉的模样,弯了弯腰。 赵其琛笑着说道:“汪大人,还请原谅。我虽然已拟定了两条进行的线路,不过我自己还没有把握,说出来也许惹笑。所以我计划等我查出了些端倪,再向你禀告。” 他说完了话,又像作揖似地弯了弯腰,接着他就陪着那张逸思通判知事匆匆出去。 冯子舟这属下如此行事,也不由得生气,目光中含着怒气,显得他心中非常愤恨。聂小蛮却仍安静如常。他目送着赵其琛走出书房,脸上突然冷冷地露出一种微笑。接着,他向景墨先瞧了一瞧,回头向冯子舟说话。 “我看还有一柱香的功夫,就到巳时了。那死者的外甥梁涵柏那边,早已报了信会,怎么还不来?” 冯子舟应道:“不错,这个人迟迟不至,未免可疑。” 聂小蛮道:“我们为收集事实起见,也须和这个人会一面才是。”聂小蛮说着,便把大帽取在手中,见状苏景墨也站起来准备同行。 冯子舟道:“既然如此,依我看的话,我们不如直接往助友染坊里去瞧他。我的马车停在凝和路口,我们就一块儿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聂小蛮点头赞成,三人便一块儿穿过堂屋,走进灶间里去。这时候老家人老顺头恰在灶间门前的天井里。聂小蛮又站住了向他又再问了几句话。聂小蛮问他晚上睡觉的时候是不是都要点蚊香,老顺头说只有吴妈和慧兴的母亲吴老太太会点着蚊香睡觉。聂小蛮又提起张逸思禀告的那个穿栗亮色圆领大袖长袍的人,往日是否有这样的人物在屋子里出进。老顺头估计了半晌,回答没有。接着,两人便从裘家的后门里出来。 助友染坊在龙华路,预计马车的路程,至少须一柱香功夫以上。景墨暗想,这一柱香功夫的时间,不可虚度,必须利用起来,把案情讨论一番。因为案情虽然经过了这一番的究问,可是心中只觉头绪纷繁,对于这案子有什么动机,和凶手是谁的问题,在景墨个人仍然是毫无端倪。 不过,景墨相信聂小蛮必然不会像自己一样,小蛮也许已有了相当的了解。冯子舟似乎也和景墨抱着同样的看法。所以在马车开行以后,聂小蛮把两手交叉着,把背心靠着了车座的靠垫,正在闭目养神的时候,冯子舟却再耐不住安静了。 这样过了一会儿,苏景墨说道:“小蛮,你想赵其琛这样子兴冲冲地出去,会不会当真有了把握?难道说他已经知道了一些凶手的信息?所以前去追捕凶手了?” 聂小蛮把身子略略坐直了些,张开眼睛向苏景墨注视了一下,方才答话……仿佛他的思想正飞越在什么笃远之处,一时之间回到眼下还需要点时间,因为苏景墨的问题,刚才收摄回来。 小蛮终于答道:“你问那聪明绝世的赵其琛吗?……哎哟!我坦愿他确有把握!” 冯子舟听了小蛮这话,似不得要领,继续问道:“你想他现在从哪一条线索上进行?” 聂小蛮带着些冷笑的样子,答道:“谁知道呢?他防我们几个争功似地守着秘密,想起来真也好笑。不过我敢说一句预言,在他眼中必以为这是一桩简单的案子,立刻就可以破获。这一下却是大大的错误!我敢说这案子真是桩一百倍复杂而隐秘的。案中的线索虽然多,却又处处显得冲突,所以我们假若不放宽眼光,收摄心思,不但没有破获的希望,而且还有钻进了牛角尖却退缩不出来的危险。” 景墨觉得聂小蛮的话匣子已经开,自己所希望的案情讨论,想来必可以实现。 景墨不失时机地插嘴道:“那么,你想这案子复杂到怎样的层度?” 聂小蛮轻轻的皱了一下眉头,毫不留难地答道:“这问题不是一句话可以回答的。我们应该分一个先后的步骤。第一步,我们应问这案中的凶手是本家的人吗?还是从外面来的?要解决这个问题,自然要把事实做根据。事实是怎么回事呢?据我们所知道的事实来看,因为前两次的鬼怪的故事,和这一次尸体附近又有一根同样的火绒,很像是一贯的做法。所以我们姑且假设这件事是屋内的人作下的。” 景墨乘着小蛮略顿了顿的机会,又发问道:“这话我还不很明白。你莫非已经确定前两次鬼怪的事实,都是屋中人作祟?” 聂小蛮答道:“我假设如此。昨天裘方颖告诉两人,那两次怪事发生的时候。他们唯一的通道那屋后门,仍照样关着,显然可以看出没有外面的人进去。” “但你也记得那两次发作的时间里,他屋中都有外客住着。莫非你把那两个外客也算做是他的屋中人吗?” “不,这两个外客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第一次是他的外甥梁涵柏,第二次是他的朋友伍傲云。这是一个重要之点。如果说这作弄的事是外客干的,这两个人势必出于犯罪的合谋。但我们从两个人的地点、职业和其他关系方面推测,这两个人会不有合谋的可能性?就我们眼前所知道的事实上看,可以说完全没有。这样一来,我们倒不如假设他屋中的某一个人,故意利用着有客留宿的机会,实施他或她的阴谋,用以卸掉自己嫌疑,倒觉得较为符合事实。单瞧这一次惨祸的发生,又同样利用着死者的侄儿刚才回府,岂不是一个显明的证据?” 冯子舟点点头,突然代替聂小蛮向景墨说道:“聂大人的这理解确很近情。不过这一次的情形又变动了,并不能说是和之前的两次完全相同,这一次案发以后,他家的后门是开着的。” 第五百章 几种猜想 聂小蛮重新调整了一下坐姿,放弃了之前准备休息的姿势,把身子轻轻地向前直起,紧皱双眉,答道:“对啊,原本就是这样啊。这就是我所说的矛盾之处了。根据开后门的事来看的话,好象这事是外面入干的,并且我们也不能说这是屋中人在犯案以后偷开了后门,用以乱人的耳目。因为我们目前已经确知道一个人在案发以后仓皇出去。但瞧那后门口泥潭中的新鲜脚印,和那差役的禀告,都可证明。” 景墨问道:“所以,真的有一个外人来过?” 小蛮点点头:“不错,现在看来,我们已经不能不承认,昨夜里当真有一个外面的人进去过。因这一来,凶手是屋中人的推理,便再也不能充分成立。那么,现在我们就从外面进入的这一方面来想。这个人仓皇逃出,犯案固然很有可能,但那人终究怎样进去的呢?这又是一个伤脑筋的问题了!” 冯子舟想了想,也问道:“你想除了后门以外,会不会还有别的通道?” 聂小蛮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摇头答道:“没有的。我们不是已在那宅子里瞧过了吗?前门有粗大的木闩闩着,并且灰尘封满,显然可以看出好久不曾开动过。楼上东厢房中的窗虽是开着,但我也已经瞧过,窗口外通姜姓的园子,离地足有一丈四尺高。窗下是姜姓的花圃,蟹爪兰种得齐齐整整,绝没有越窗而进的可能。所以他家的通道,只有这个后门。但据屋中人们供述,昨夜里这后门是老家人沈九叔亲手下闩的,却没有一个人开过。那后门上有两个木闩,又势必不能从隙缝中撬拨。” 这样一来,可真就是有些难解了。小蛮的这一番分析,基本就排除了后门之外的别的通道。可是,这后面又不是方便前出的,百思不解之下,景墨突然想到了那个位置古怪的铃铛,于是禁不住说道:“莫不是死者自己下楼来开的?” 聂小蛮斜过脸来,向景墨笑了一笑。他答道:“这确是一种理解。因为后门上那个小铃铛,直通死者卧室的床端。那凶手轻轻地拉动那个小铃铛,死者不察,便自己下楼开门。这原是可能的事。但我们试想死者开门以后,见了那个凶手,应有怎样的态度?论情,那人赚开了门,一见他的仇人,势必立即动手。这样,裘方颖必须死在后门里面。怎么会死在楼上?这又是一个矛盾之处了!” 冯子舟却不赞同,问道:“也许那凶手进门的时候,并不立即表示敌意。他们到了楼上,坐谈了一会儿以后,方才决裂。你想也可能吗?” 聂小蛮点头道:“不错,这也是可能的。我们从那圈椅旁边的烧光的蜡烛堆上推测,的确凶手和被害人之间,可能有过坐谈,他们有过这样相处过了一会儿的事实。但我们假如再进一步推测,这推理又发生障碍了。” “什么障碍?” “你知道那楼上的三间,中间是间小休息室,东间是死者的卧室,西间是死者的内兄吴慧兴的卧室。那凶人既和死者熟悉,且能到他的卧房间中去坐谈,自然应该也知道西间中吴慧兴卧病在内。这样,那人因为关系决裂发生动手,为安全而且防止意外阻碍起见,必须就在死者的卧室之中。万一死者发生呼叫,或甚至直呼凶人的姓名,因为休息室的间隔,音量的传达,多少总可以减少些危险。但那人怎么计不出此,却反走到中间休息的房间中去决裂动手?” 景墨随口说道:“也许那人计虑不周,或是裘方颖逃到小休息室中刚才被害。” 聂小蛮摇头道:“不是的。那小休息室中的景状,也有难解之点。那一只椅子倒在方桌的近旁,恰在较坐室的中央。死畜的倒卧之处,却近房门口的东面。很像死者起初曾借用这椅子当做武器,向凶手丢掷,然后方始倒地。这样,可见凶手所在的地点,一定在想坐室的西面,碰巧在通楼梯的板壁门口的附近。” 顿了顿,小蛮又看着景墨说道:“从这一点上着想,和你所说的裘方颖从房中逃出,和凶手造在后面的推理,又显然相反。……” 冯子舟不答,只低着头默默地估计。他虽然不再辩驳,但他的表情上明明表示对于这一层解释不很满意。景墨也觉得聂小烛把椅子的被人丢掷,做这解释的重点,未免显得不清不楚,含含糊糊。因为那椅子同样可以被凶手利用做武器的。 聂小蛮似已会意,作补充语道:“你还不明白~玛?我这个解释完全是根据事实的。我们知道这裘方颖的身心两方面,都是脆弱不堪的。若有人要伤害他的性命,原用不着费多大的力量。所以我料定那椅子给人丢掷,一定是裘方颖的动作,却不是凶手的动作。” 景墨依然不解道:“哦,为什么一定是袭方颖的动作?” 小蛮道:“因为打架时丢掷椅子,原本只有是弱者方面的示威行动,实际上并无效用,徒然发生些声音。而另一方,那凶手既然设计行凶,绝无可能采用这种笨拙的方式。” 冯子舟听着频频点头,显然是认可以聂小蛮的这一说法。 聂小蛮又补充道:“并且据吴慧兴说,他听到了椅子的倾倒声以后,……你们须注意,椅子的倾倒声,他只听到一次……不过,这样过了一会儿,便发生砰然的巨响。那分明是裘方颖倒地了。所以据我猜测,这凶案发生时的真是情形,大概是这样的:裘方颖闻声从房里出来,踏进中间,一看见那凶手已进了板壁门口,或正在进行,他一边骇呼,一边就取起右手里靠壁的一把椅子,向凶手丢掷。他那时穿着靸鞋,因为掷椅无效,便向后撤退,这样一来右脚的靸鞋便即脱落。当时那凶手势必向前进扑,或施展什么毒手,裘方颖便倒地而死。接着,那凶手就匆匆逃出。所以苦说裘方颖和凶手先在卧房间中起纠,后来他达到中间,刚才被害。这真是和事实的现象不合。” 冯子舟道:“如此,那凶手怎样进去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啊。你对于这层,可有什么意见?“ 第五百零一章 屋内人?外来者?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答道:“我固然也有几种假设,不过仍免不掉我所说的矛盾,不能够一线贯通。” 景墨心中暗暗大喜,觉得机不可失,便怂恿着道:“‘你姑且说说看,也许可以触发什么。” 聂小蛮道:“也好。我曾经假设过三种推理:第一,那凶手也许在后门未下闩前,悄悄混到里面,伏匿在什么地方,到半夜发难。不过袭家的房子不大,藏匿不很容易,而且这样一来,还必须屋中有一个通同的内线,才可成功。” 景墨着急地催问道:“嗯,确实如此,那么第二种呢?” 小蛮道:“第二,那屋中真有一个内线,悄悄地开了后门,让凶手进去。那时裘方颖还在楼上厢房中写什么东西,突然听到中间里有声音……或是擦火镰的声音。他走出房来看看是什么人发出的声音,接着便发生这幕惨剧。”讲道这里,小蛮伸出了右手的两个指头又道:“这两种假设,都着重在屋中的内线。这假设在案发的经过上虽然都符合,但圈椅旁边的蜡烛遗迹,却又不能解释。因为从这两点上着想,那凶手一上楼便即案发,绝没有秉烛兼坐谈的可能。这样一来,我又假设第三种推理。” 聂小蛮说到这里,突然又忍住了,慢慢也放下了手,似乎不打算说下去了。他的目光又看到车篷外面,仿佛在默数街面旁一棵棵掠眼而逝的梧桐树,竟好像是忘记了自己在说的话。 景墨一看,暗暗着急,猜测小蛮的第三种推理,一定更近情理,只怕目的地将到,这样一来必然要被迫打断了。所以只有现在向聂小烛给问出来,要是迟了,可就错过了。说也奇怪,冯子舟竟也和景墨有同样的意念。他伸出头向车外看了看,像是估计了一下车程,又探头向车后望了一望,便催促聂小蛮说下去。 他道:“聂大人,你的第三种推理是怎么回事?” 聂小蛮淡淡一笑,慢慢地答道:“这第三种推理比较空泛些,但在事实上却能贯通没有冲突。我也假设这后门是裘方颖自己下楼开的。但那个敲门叫开后门的人不是凶手,却有另一个人……这人也许是他的一个相好的女子。关于这一点我还须补充一句。裘方颖本人的模样,他房间中的陈设,搜出来的书本和女子画像,和那装置奇怪的铃铛,都告诉我往日里一定有女子在夜间私进他的卧室里去。不过他家里的人没有一个人承认,一时还不能证明这一点。所以,我刚才暂时没有把这种说法讲出来,至于有没有这个女人,如果有,为什么他们家人一律都要否认。是视而不见,还是有意遮掩,我们先姑且不论。” 小蛮仰起了些身子,继续道:“现在我们姑且当作承认这一点。昨夜他开门见了他的相好,就陪同着一起上楼,后来那女子就坐在书桌边的圈椅上谈话。正在这时,那凶手突然乘隙而进。袭方颖也许听到了中间里的声音,出门查看,所以便发生凶案。那时那女子藏匿在他的房中,势必耳闻……或许眼见……那凶案的发生。她为自身的安全起见,所以不敢声张。后来她等到那凶手逃出去后,也就随之逃出生天。我以为这假设是目前能做出的最近事实的说法。不过还不容易证明罢了。” 冯子舟道:“这个也容易。赵其琛那里有两张画像,我们尽可以照着这画像里的人去找他的这个相好,如果有自然可以找得到。” 聂小蛮点头道:“正是,还有那个小使女柠念,假如能够找得到她,也可以做一个线索。因为她的卧榻就在楼梯头上,往日里有没有女子出进,一定瞒不过她的眼睛。” 冯子舟在他的短须上摸了一摸,低头想了一想,又问道:“那么,那个凶手和昨夜先进去的女子,你想可会有两相勾结合谋的可能性?” 聂小烛又紧皱着双眉,他沉吟了一下,终于还是摇头答道:“很难说,这里面问题很多。例如那女子进门以后,裘方颖有没有重新把后门闩好?若使忘了闩门,凶手才有乘隙而进的可能。这里面又有凑巧,和当真勾结的区别。只有这样弄清楚了,两人才可以假设是外客。假如是重新闩好的话,那么,即使女子和凶手即使勾结,也不能进去,那凶手却是屋中人了。不过这个假设,那后门外的脚印,和差役所见的男子,又觉都没有着落。……哎哟,这种纠纷复杂的问题,真是伤人脑筋啊。” 聂小蛮讲这些话的时候,花费了不少的时间,景墨和冯子舟都安静地默默听着。这时候,小蛮的话告一段落,冯子舟低下一了头,似乎在深思。景墨的耳朵里只听到马车的轮声轧轧不绝。 热炙的烈日,虽然已经高悬,但马车从树荫底下驶过,又有一阵阵的风吹来,倒也不觉得怎样炎热。可借风中夹着灰沙,有时扑在眼睛和鼻子里,有些难受。景墨暗暗想到这案子如此隐秘混乱,的确少有,照眼前的情形看,真像一团乱丝,莫怪聂小蛮也承认棘手难办。 这样过了一会儿,景墨又耐不住问道:“聂小蛮,你对于这案子的动机。可已有些端倪?” 这时聂小蛮,背心靠着车垫,眼睛微微地半闭半合,像在养神,又像深思。他听了我这问题,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可是眼神却还是散的,他慢慢地答话。 小蛮道:“动机的问题,也有好几种可能:譬如女色问题,是一种有力的假设。他仗着金钱的力量,玩弄人家女子,难保不这样一来引起他人的仇恨。他有钱,不过他是对自己奢侈而对他人各啬的。无论在何时何地,这种人自然也有招致危险的可能。还有他的家庭问题,情形也很复杂,我们都不能凭空悬瑞。” 景墨道:“会不会有人图谋他的金钱?……他的钱庄的兑票簿上不是有一张没着落的空票根吗?” 聂小蛮点头答道:“这也可能。这人在金钱上非常精细。那兑票簿上所有的存根,都写明数目,只有这最后一张票根空着未写,可见那撕去的一页,很可能是被人窃去了,以图冒领巨款。但眼前两人还不知道他的兑票是用签字的,或是凭图章的。” 第五百零二章 三种推理 冯子舟答道:“他身上和包囊之中都没有图章发现。可能未必是习惯用图章的,看来签名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聂小蛮道:“这一点容易明白,我们可以往德美钱庄里去调查,到时候只要一问,便可知道。” 冯子舟点点头,又道:“那么,我们现在应从哪方面着手?” 聂小蛮道:“两人先去见了梁涵柏再说,也许从他嘴里,可以探得些较切实的线索。从他这里如果能得到一些信息,我们再决定下一步的走法,也许会更切实一些。”他长吸一口气,又说:“我想仍从内线方面着手。” 这句话立即触动了景墨的兴味。景墨忙问道:“你的确相信有内线吗?” 聂小蛮把身子坐直了些,答道:“正是。我觉得刚才对于屋中人们的问话,很不满意。他们都像不肯实说,像是隐瞒着什么,又像是言而未尽,我想他们私底下里一定隐藏着什么。” “你怀疑哪几个人?” “我觉得那死者的义女素英最使人可疑。” 这可真教人万万想不到!苏景墨和冯子舟都呆了一呆,彼此把目光集中在聂小蛮脸上。景墨心中十二分困惑,这样一个青年女子,怎么会参与这件凶案?聂小蛮的话,确乎使人吃惊。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她在接受问话的时候,似乎十分抗拒。而且谈话进行到后面的时候,她已经有明显的不想谈下去的表示,而且竟然有些强行退场的意思。如果她是涉案的,那么她这么做就不怕暴露自己的可疑吗?那岂不是太愚蠢了? 景墨和冯子舟都要追问,冯子舟却抢着了发言的先机。 他问道:“你觉得她有那几点可疑?” 聂小蛮答道:“至少从谈话的内容来看,她说的话并不完全真是。我深信她所知道的关于这凶案的事实,比她所告诉我们的,肯定要多得多。” “何以见得?” “有一点已经很明显。我敢肯定地说,昨夜案发的时候,她并不是从睡梦中惊醒的,她对我们说的明明是谎话。” “有什么根据?” “有三点可以证明:据她说她是因者吴慧兴的呼叫而惊醒的。但吴慧兴的叫声,何以别的人都不听见,她一个人独能从睡梦中惊醒?我们现在已经确知吴慧兴的呼声很低,好像是一种呻吟声音。你想这样的呻吟,隔着一层楼板,怎么会容易惊醒别人的睡梦?这是可疑点一。” “那么第二点呢?” “她一听见这种呻吟声音,怎么不疑心是慧兴或别的,却使立即发声呼喊?一般正常的思维来看,不是应该首先想到楼上的病人吗?可是她却立即呼喊,这不是她明明早已知道楼上出凶案了吗?这是可疑点二。” “还有呢?” “她假如当真从睡梦中惊醒,那么,在情况上她一定来不及穿好衣服。但我听老家人沈九叔说,他看见她的时候,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有黑镶边的衣服。这也足以证明她那时候真是并不曾安睡。这是可疑点三。” “这三点确实都很可疑,还有什么?” “此外她对于鬼怪的问话,完全不曾表示意见,既没有别人的惊恐,也没有别人的不相信。她对鬼怪的态度可谓奇怪,而且说话时始终低垂着目光,都足以给人一种她的态度不很积极的印象。所以我正计划从她的身上找一条可以着手的线索。” 景墨心想,看来聂小蛮所以疑那女子,原也是有相当的理由的,自己一时确也不容易理清楚。景墨本来还有其他的问题,想趁聂小蛮难道如此地痛快的时机一起问清楚,不料车身突然一震,马车已停在助友染坊的门前。此行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众人下马车的时候,坊门前已有一辆空车停着。冯子舟首先进去,景墨和聂小蛮二人跟在后面。这染坊是本地人办的,规模并不算大,但已有几年的历史。 当众人走到门房门口,正在向一个守门人讯问,突然有一个穿着曳撒头上是大帽的青年,匆匆从里面出来。守门的一看见那人,便指给冯子舟瞧,声言那人就是梁涵柏。这时梁涵柏低下了头,步履很匆促,好像正要急于出门的样子。冯子舟等他走近,便迎上前去招呼,向他说明了来意。 梁涵柏停了脚步,向这边三人打量了一下,答道:“‘哎哟,我正要去看我的舅舅。我听说他已经被人……” 冯子舟接嘴道:”正是,已经被人谋杀了。现在有几句话要问你。我看也不必特地找地方了,就在这里站着谈一会儿吧。” 这梁涵柏约有二十三四年纪,脸形带圆,皮肤颜色很白皙,两条浓眉,配着一双活泼的乌眼,张口时又露出灿然的金齿。他的曳撒很漂亮,烫得笔挺,大帽却戴得不很端正,说话时把手插入腰间青带中,又侧着头向人斜视。他的表情似欠些大方,还带些浮滑意味。 冯子舟开始一句,就问他昨夜是否到过他舅舅家里去。那青年一口回绝,并说已经有六七天没有进城。冯子舟又问他什么时候得到裘方颖的凶信。据说是表兄弟光华派人送了信过来的,本来很早,但他因看起床得迟,坊中人等他醒后才转告他,所以他得信还没有多少时候。 聂小蛮看了看天气,插嘴道:“你天天起床起得这样迟的吗?此刻将近巳时了啊,已经是快要吃午饭的时候了。 梁涵柏向聂小蛮瞟了一眼,摇头答道:“不,我平日里起得并不晚。昨夜我弄了一回帐,睡得迟了,这样一来,今天早晨竟睡失了时。” 聂小蛮仍瞧着他的脸,慢慢地道:“这却凑巧了。你舅舅家里正等你去照料一切哩。” 梁涵柏急忙应道:“是,是,我刚才请好了假,正计划赶去。” 聂小蛮又问他对于这件凶案有何意见,他又一口回答不知;又提起裘方颖有没有女友的问题,涵柏也照样否认。景墨正猜测聂小蛮也许要提出其他问题,不料竟出景墨的意外。 聂小蛮突然点了点头,说道:“够了,我们再不必耽搁你的时间了。你赶快去吧。” 梁涵柏好似放下了重担一般,伸出手来在大帽边上扶了扶,又才想起作了一个揖,应道:“是,是。我已经雇了一辆马车在门口,怠慢得很。再会。”他就急步走出坊门。 第五百零三章 梁涵柏 梁涵柏离去之后,这一边的众人也出了坊门,站在坊门明处,目送着梁涵柏的马车疾驶而去。 景墨若有所思地说道。“这青年有些地可疑。” 聂小蛮点点头:“是的,他的表情并不像刚才起床。他的整齐的抹了发油的头发和过分整洁的装束,也不像是听到了噩耗赶去跑丧的样子。” 冯子舟也附和道:”我也觉得如此。你想他对于这件凶案可会有什么关系?” 聂小蛮的依旧久久地望着梁涵柏离开的方向,牙齿咬着他的嘴唇,显然又在深思。这样过了一会儿儿,他有了主见似地抬起头来。 聂小蛮道:“现在我们这样凭空猜测也是无益。最要紧的,还是多搜罗事实和证据。子舟兄,你不如就跟着他回裘家去……”小蛮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又摇了摇头,改口道:“哎哟,这不妥。景墨,还是你去,你之前一直不曾过我的说话,我看你去最好,可以减少些人家的注意。你回到裘家以后,只须从旁监视,注意这青年的言语行动,更须注意他和素英的关系终究怎样。我想法院里的仵作此刻总可以到了。你可推托夫等待检验消息的,人家不至于怎样忌你。……” 然后,小蛮又道:“子舟兄,你可以设法到他家附近的荐头铺去,探访那小使女柠念的下落,再到钱庄里去搞清楚,他的兑票的问题。再过一个时辰,你可以吩咐那个通判知事张逸思,把素英传到衙门里,我再要和她谈几句话。景墨,你假如能探得什么,我们也在张逸思那里会面。我眼前还须从别方进行哩。” 聂小蛮于是找了一辆空轿子,独自离去了。 苏景墨和冯子舟仍乘了马车进城,车中也曾预测过这案子的前途。两人都承认因为这次涵柏的会谈,和聂小蛮指示的计划,分明已从黑暗中发现了一线光明,案情已趋向发展的途径。 景墨心中暗暗想那素英的神态似还端庄,也没有那种不规矩的小姐的姿态,她会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呢?不过聂小蛮对于她的怀疑,又是确有根据,这样一来使得景墨感到烦闷。这样过了一会儿,马车到了凝和路口,景墨便下车往裘家里去,冯子舟也独自去进行他所负担的任务。 景墨进了裘家,才知大理寺的仵作当真到了,正在楼上检验。楼下也有几个公差留着,还有几个临时性质的役工,忙着布置灵堂。景墨本来就穿着便服,就混在里面,人家果然都不很注意。 那裘光华陆在楼上,梁涵柏却在楼下指挥照料。他似乎很兴奋,仿佛他在办什么喜事一般,几乎有些手舞足蹈的意味,不像给一个有至亲关系的人料理丧事。他不时走进素英的卧室里去,无事当有事似地找机会和她谈话。不过,景墨冷冷地观察素英的态度,却像有什么顾忌似的,往往故意避开。景墨心想,聂小蛮真像有先见之明,这一下当真被他猜中了。涵柏与素英,显然是有些关系的。那么,这桩案子不过是他们俩勾结着干的?但他们如果作案,是有什么目的呢? 这时苏景墨又得到了一种意外的信息,更使他增加了无穷的兴趣。那老家人沈九叔,也就是他们也叫老顺头的,突然走到景墨的面前,向景墨挤了挤眼,又牵了牵嘴,像是一种暗号。苏景墨何等机灵之人,立即会意,使不露声色给他一个反应。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提着一把铜壶,从后门里出去。景墨也趁机一溜,悄悄地跟到外面。 景墨走出后门时,老顺头已经走到小巷口,向右转弯。景墨四下观察了一下,也跟出了小巷,见老顺头在斜对面另一条弄口站住了向自己招手。 景墨于是走到了他的附近,不料,老顺头又转进了弄里去。苏景墨略略踌躇,索性跟进弄去。这小弄很狭,名叫鸳鸯弄,车马是不能通行的,的确很静僻。老顺头站在一根闲置的木料旁,提着铜壶等着景墨。景墨的心里不禁嘀咕开了,他有什么情报?何以要如此诡秘?老顺头等景墨走近他的身旁,先向左右瞧了一瞧,才低声向我说话。 “苏大人,小的有几句话告诉你,不过这事情很危险,我有些害怕。从前柠念也是说了这种话才被辞掉的,但我若不说,又恐后来受不说的处分。”老顺头说完了这话,眼睛盯在景墨的脸上,等景墨的答复。 景墨于是作鼓励语道:“你放心、假如有什么紧要的话,出了你的口,进了我的耳,绝不会给你宣扬出去。但你的说话是不是关于这凶案的吗?” 老家人点头道:“正是,我想一定有关系的。” 景墨心中大喜,心想小蛮派自己来这里,果然是有道理的,却想不到还有意外之喜,便追问道:“那么,是什么事?” “刚才有一位大人,长得挺精神的那一位,不是问过我主人有没有相好的话吗?这一回事,在主人家里,谁也不敢实说。所以我那时也只能回答没有。” 景墨暗暗想关于这一个问题,聂小蛮正在想法找寻那柠念,以便探听实情。现在这老头子居然肯主动禀告,真是俗语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于是,景墨说道:“这样说,你主人当真是有相好的,是不是?” 老顺头皱眉这:“这怎么可算相好?几乎是姘头……—一而且他的姘头不止一个,每隔十天五天,总有一个女子到他楼上去陪宿,这档子事,也许就关系到他的这些姘头。” “她们是不是公开进出的?” “不,这些女人总是在夜间来的。大人总已见过,后门上有一个铃铛,直通主人的卧房。有时主人亲自下楼来开门,有时打发柠念去开。自从柠念被辞了以后,他总亲自下楼。这件事表面上虽然秘密。其实除了吴太太以外,家中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不过没有一个人有这样大胆,敢说出这句话来罢了。” 第五百零四章 沈九叔 景墨进一步追问道:“那些女子来时,你每一次都看见的吗? 老头道:“不,有时我偷开了房门,冒险看一看;有时我只听到他们的声音;还有些时候,他们进来时我已睡着,直到天明时柠念送出门去,我才知道。” 景墨眼见时机既已成熟,便立即把谈话回归到本题。 景墨问道:“昨夜里是不是也有你主人的姘头来过吗?” 不料,沈九叔突然摇摇头,说道:“这个我可不敢乱说。作夜我不但没有看见什么女子,连开后门的声音我都不曾听到。不过推测起来,那后门既然开着,多半是有女子来过的。” 景墨虽不免有些儿失望,但想到聂小蛮的对于这问题的推理既已证实,未始不是一条线索。 于是,景墨又问道:“那么,你对于这些女子们。是不是都认识她们的面貌?和知道她们所住的地点?” 沈九叔又皱眉道:“老爷,这个我可不知道。她们的住址我是没法知道的。认识的话,有一个我倒是记得的,年纪约在十八九岁,白皮肤瓜子形的脸儿,常穿着长到足背的花色颀衫。这个女子来得次数最多。最先一次,涵柏少爷陪着她进后门的时候,他手上的油灯的光,恰巧照在她的脸上,所以我才瞧清楚她的脸儿。” 景墨不禁作惊喜声道:“涵柏少爷陪她来的?他不是你主人的外甥吗?怎么还干这种拉~皮~条的勾当?” “正是他。他陪着一起来的,不止这一个呢!”老者吐一吐舌,又向小巷回望了一望。 景墨于是暗思自己先前对于这青年的印象,认为有些浮滑,却想不到他足有这种“拉皮~条”的能耐。因为这一下,景墨突然又记起了之前听吴母所说的,甥舅的感情,联于父女的感情的话,那自然是有充分理由的。 景墨又趁机问道:“你可知道这位涵柏少爷,和你家的素英小姐有没有关系?” 老家人突然仰起头来,向景墨呆瞧了一下,似乎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 他反问道:“苏大人,你说是怎么一种的关系?我不明白。” “我觉得他时常要和你家小姐亲近。” “对,对,对啦!有一次他竟闯进小姐的房里去,小姐便高声呼叫。主人曾因为这件事把他骂过一顿。” 景墨心中估计这话假如不虚,很像涵柏有意诱惑素英,素英她却未必有心,否则她也不可能主动大喊起来。这样,景墨刚才假设的这两个人合谋的推理,又似乎发生了阻碍。 景墨又问道:“你主人对于他女儿的感情是怎么样的?” 老顺头道:“苏大人,你是知道的,他们本不是亲生的父女啊。我看他们的感情不见得好,小姐似乎很畏怕主人,平时父女俩难得交谈几句。” “你能不能举一桩事例?他们的关系是如何不好的。” “我记得有一次主人叫她上楼去,这样过了不多一会儿,她突然胀~红了脸,急匆匆跑下楼来,主人却在楼板上拍桌顿足地大骂。我们都吓得什么似的,但大家又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景墨这时候,突然想起来,聂小蛮曾说过,他们袭家的家庭问题非常复杂,现在来看,不但复杂,却还非常黑暗。 景墨索性问道:“那么,你对于前两次的鬼怪,和这一次的凶案,可有什么意见?” 老家人缓声道:“我没有见过鬼。但这一次凶案,我以为那不正经的女子,说不定有些关系。” 景墨略一思索,突然想起了另一种想法。 景墨于是又问道:“你们楼上的那位吴老哥,你有没有看见他下床走动过?” 老家人摇摇头答道:“他是患风病的。他不能走动。”接着他呆住了瞧着景墨,似不明白景墨的问题的意思。 景墨怕他多想,急忙岔开道:“好。除了那些女子以外,你想你们家里的人,有没有人和你的主人过不过去。或是……” 这时候,景墨突然听到有人在小巷口大声呼叫。 “老顺头,你在干什么?差爷要找你问话,你却溜在这里闲谈。” 景墨回头一看,那梁涵柏正站在弄口,他的右手叉着软肋,架子十足地厉声呼喝,那老爹立即吓得脸色灰白,低下了头,提着铜壶,赶紧走出鸳鸯巷去。 景墨处在这种情况之下,照着自己的本意,很想发作起来。因为涵柏这种盛气的态度,直接虽对老顺头,间接也就是对景墨的不满,景墨真想亮出身份,把这人拿了让他吃些苦头。不过,自己此刻是来探听案情的,不必要的闲气的争论,是理应避免的。所以,景墨强行咽下了这口气,重新回进裘家去。 检验的工作已完毕了。据仵作的禀告,死者是受惊而死的。死者的心脏很衰弱,当时他受了强烈的刺激,或被凶手推倒,或是受惊后他自己倒地。 因为跌倒的剧烈震动,心脏便立即停止跳动,结果就丧了他的性命。他的胸部和肩部的血晕,就是心脏掉然停顿的明证。他的头部的血,也被证明是从鼻子和牙齿里流出来的,那唇部和面部都有明显伤痕,很像是他倒地时覆面跌伤的。这样的结果和聂小蛮所说,凶手行凶时不曾费多大力量的假设,也已经被证实。 这样过了不多一会儿,大理寺一行人们都已离去,但临行时却把老家人沈九叔带走了。景墨心里明知这定是梁涵柏从旁撺掇的结果。这老头私下告诉了自己几句话,不幸竟然自已被累,景墨一时又不能替他解围,心中很觉不安。这样一来,景墨越发觉得梁涵柏的可疑。 因为,如果他恨沈九叔多说,分明就怕这事实的真相这样一来显露出来。那么,他的底细也可想而知。但这时候案情还没有成熟,景墨这时还不能奈何他,只好再忍一忍胸中的闷气。 这样过了一会儿,衙门派了一个捕快来,传令唤裘素英去问话,景墨知道这就是聂小蛮的预定计划。素英似有些恐惧,但又不敢违抗。梁涵柏也显着很关心的样子,却也没法阻拦。 第五百零五章 死因查明 他送到她门口,作安慰语道:“表妹,没有事的,你走一趟吧。假如他们有什么难为你的话,你千万不要害怕。我是有一些朋友的,到时候可以请他们帮忙。” 景墨冷冷地看着,觉得他说话时的态度,处处表示一种“有恃无恐”的表情。景墨越觉得这个人的可憎可鄙,不过暂时还捉不住他的把柄,景墨便决定完全小蛮交给自己的任务,继续观察。 这时灵堂已布置完成,中间挂一大幅白幔。裘光华帮同着仆役,准备将尸体移到楼下来成殓,所以楼梯上人员上上下下地很忙。因为这天天气很热,尸体不能延搁,他们准备当日棺殓。景墨坐了一会儿,觉得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正计划也到衙门里去听听聂小蛮问话。不料,这时候冯子舟居然又来了,冯说素英已经到衙门里了,可是聂小蛮却迟迟还没有来,他左等右等实在有些心焦,所以来问景墨小蛮曾否到过裘家。景墨回复他了也没有看见聂小蛮,又乘势和他谈几句话。 景墨告诉他道:“关于女子问题的事,我已经得到了一种意外的发展。你对于柠念那条线路,似乎不必急忙进行了。” 冯子舟答道:“这条线路我本来摸不着头绪。据一家荐头铺说,柠念已回江宁乡下去了。但我已查明了一种比较重要的事实。” 景墨一听惊喜地问道:“什么事?” 冯子舟道:“我到德美钱庄里去了解了一下情况。据说今天早晨,有一张裘方颖签字的兑票,曾经兑现。那兑票的数目,竟有一千五百两之巨。这一下我认为非常重要。你这里的事情完了之后,就到衙门里来,我们细细地谈吧。” 这一个消息当真不能不认为非常重大。因为聂小蛮对于兑票问题,曾有过不是死者提款的假设,现在却明明有人提去了巨款。这一下既然出于聂小蛮的意料,难保不另生枝节。 景墨先打算回袭家宅子里去,再看看现在都在干什么,如果没什么情况,就不如离开此处去衙门里等小蛮,不料在堂屋门口和一个人撞了一下。景墨抬头一瞧,就是那个穿青色制服,身长六尺,嘴唇上有麦角须的都头赵其琛。 赵其琛突然笑嘻嘻地向景墨说道:“苏大人,你急匆匆哪里去?现在你慢走一步,请你带一个话给你朋友聂大人。你请他省省力气吧,不必再虚费他的宝贵的时间。你告诉他,那凶手我已查明了!他大可不必在白白地奔忙和费尽心机了。” 赵其琛这几句话,听得苏景墨简直大吃一惊。景墨心中虽在暗暗诧异:“凶手已查明了?—一竟被你查明了?”但景墨这在心底暗暗怀疑的问题,却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景墨自然停住了脚步,听他的下文。赵其琛摇摇摆摆地走进书房里去。那梁涵柏和裘光华一听这话,也抛下了手中正在进行的事务,走到厢房里来听他的讲述。 梁涵柏抢着问道:“差爷,佻当真查着了吗?谁是凶手?谁是凶手?” 赵其琛摸了摸他的短须,显露出一种得意洋洋的表情,好像一个打胜仗的将士在欢迎声中凯旋回来的样子。那不可一世且目空一切的表情,似乎得了一个了不起的大胜利一般。 他拖长了声音,答道:“说来话长,说来话长!你们别乱吵。这凶手是一个青年男子,年纪约在二十六七,身材很短,大概不到五尺,身子胖胖的,脸儿圆圆的,皮肤颜色略带黝黑,两颊上都有酒涡。他身上穿一桩白云纱圆领大袖长袍,头上的头发嘛……”话还没说完,可是旁人却更加急不可耐。 梁涵柏急不待缓似地问道:“这凶手在哪里?这凶手在哪里?“ 袭光华也附着道:“都头,你已把那人捉住了没有?” 赵其琛发一种轻描淡写的语声,答道:“捉还没有捉住。不过有了这样的消息,要捉住他,也并不费力。刚才我已通告了应天府,以便按图索级向四面抓捕。我预料不出两天,包管把他捕到归案。” 梁涵柏突然变了音量,说道:“哎哟,原来你还只得到了一条消息!这着的什么急啊,我还以为你抓到人了。” 这句话分明扫了赵其琛的兴……在赵其琛看来,自然要把这样的语调,认为大大地有损于他的尊严。他的脸儿当真沉下了,他的语声也带着冷淡的意味。 他充满敌意地看了一眼梁涵柏,答道:“就是这个消息也不容易啊。假使和你易地而处……只怕……” 景墨还有话要说,为节省时间起见,便从中给他解围。 “都头,你也值得和这个不懂人事的孩子闹意见?你能探得这个凶手的模样,真是不能不佩服你的办事敏捷。不过,我想问一问这消息你从哪方面得到的?现在还有守秘的必要吗?能不能说一说。” 赵其琛的本意,说不定仍抱着守秘态度,但因为景墨给了他一个下台的机会,似乎再不好意思坚持拒绝了。 他微笑道:“此刻已经用不到保守秘密了。这消息我从钱庄方面得到的。我还有一个消息,说出来也许要使你吃惊!”他的目光突然在光华和涵柏二人的脸上打了一个旋儿。他又继续道:”今天早上愉到巳时的时候,你叔父名下的存款,提去了一千五百两的现银。” 光华当真很吃惊的样子,忙问道:“当真吗?差爷你不要误会吧?我叔父哪里会有这许多现银?他昨夜亲口对我说过,手头的银子不多,所以我的念书的银两还没有筹集,怎么会有这一回事?” 赵其琛有些不屑地答道:“信不信由你。我所看重的,在乎那个凶手。这凶手胆子真大。他分明早早地就有准备了,就在等钱庄的开门,一开门便立即进去提款。现在回想起来,可惜我刚才在这里多耽搁了这样过了一会儿,否则他也许早已在我的掌握中了。” 第五百零六章 暂且隐忍 赵其琛的目光向景墨有意无意地轻轻一瞟。景墨记得他先前曾提议要走,聂小蛮留阻过他,此刻他话中有话,分明在是在抱怨自己和小蛮耽误了他立功。 景墨却假作不知地问道:“我真佩服你。你怎么会想到这一条线索?” 赵其琛又得到了卖弄的机会,似乎又显得高兴起来,便道:“这是我从观察而来的。我们都看见死者卧房间中的写字桌上,有一支笔搁在砚上,那本兑票簿却在书桌抽屉中。这书桌抽屉并不曾锁,并且除了兑票簿以外,并无其他重价东西。这可见那兑票是暂时放在抽屉中的,又因为那笔砚的证明,又可见最近曾经用过。” 他长吸一口气,目光盯在景墨的脸上。仿佛一个演说家自以为他的议论已经到精彩之处,便故意停顿一下,以便接受听众们的喝彩声。景墨有心要逗他玩一玩,于是索性送他上路,让他暂时开一开怀,以便他吐露真情。 景墨脸上挤出一团笑容,换了一种谄媚的口气说道:“哎呀呀,赵都头,你这样的观察和推理的功夫,真是值得记录下来,当做捕快们的参考资料。但你怎么又会联想到这兑票会落到凶手的手里去呢? 赵其琛果然上当,眉飞色舞道:“这也很容易明白的。据我猜测,当案发以前,那被害人为了某种用途,正在写那张一千五百两的巨额兑票。他刚才写好,搁下了笔,又撕下了兑票,把簿子放进了抽屉,突然听到中间里有什么声响。他走出去看的时候,便遭那凶手的毒手。那凶手行凶以后,也许在房门口探望一下,发现了书桌上的兑票,便顺手带了出去。那不是很自然的吗?” 景墨点头赞许了一番,又问道:“这个人怎样进来的?” 这问题不再是灌迷汤了,分明了揭着了赵其琛的短处。他的满面春风的脸上,自然也不能不减少了些色彩。 “这个不成问题。或许是有人从里面接应,或许那人在未闩门以前,溜进来藏在什么地方,等到夜深人静时动手。总而言之,只要那人捕到,进来的问题,不怕他不供说明白。现在我专门到这里来问问,这样圆脸矮胖子的青年,你们是否相识?” 裘光华摇头不答,梁涵柏也同样否认。 涵柏道:“我常在这里出进的,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角色。” 赵其琛点头道:“如此,我们在调查上比较要费些力了。”他又转过来瞧着景墨说话,“苏大人,小的有一事相请。我希望大人通知贵友,他假如不怕劳累,欢喜在这件事上尽力,那么,最好依照小可的发现进行,就在这一条圆脸胖子的线索上跟进,免得他劳而无功。” 景墨本来和这个赵都头,也不过是虚以委蛇,并没有真的把这种好大喜功的小人放在眼里。可是听到这里,真是再忍耐不住。赵其琛这样自吹自擂,几乎不把聂小蛮放在眼里,此刻聂小蛮不在,他几乎是当面讥笑景墨了。 更何况,景墨觉得他所探得的事,已经尽在于此,也不过是些空洞的消息。自己不如反唇奚落他一番,免得他迷了心窍。不过,这时候已用不到景墨亲自上场与这姓赵的辩论,景墨胸中的闷气也同样得到了发泄的机会。 景墨突然见聂小蛮从堂屋里的黑布孝慢后面转身而出,踏进天井里来。他的左臂的腋下,夹着一个记录纸的纸包。他跨进厢房门口的时候,右手握着他的大帽,像扇子般的挥着,脸上带着笑容,婉声向赵其琛招呼。 在景墨看来,倒真有几分司马懿中计之后,诸葛孔明一边大笑一边摇着羽扇转出来,说一声:“仲达,你中吾之计也,还不下马受降,更待何时?” 小蛮笑道:“赵都头,你觉肯劳驾通知于我,本官承情得很。我必须向你道贺。你不是已经把凶手捉住了吗?”聂小蛮且说且走进厢房里来,把纸包放在书桌面上,又摸出白巾来抹汗。 景墨暗暗地欢喜,自己刚刚真的有些像在山谷里碰上了敌人的伏兵,正处于孤立无援,走投无路之间。此刻突然飞将军自天而降,危急的战场上加入了一支生力军。 而且景墨细看聂小蛮的态度,镇静而安闲,分明他对于这案子的把握,并不逊于这位爱好夸大的赵其琛。果然,赵其琛趾高气扬的表情,已经在无形中打了个折扣。他答话时的声调,也不敢提得怎样高了。 他向聂小蛮道:“凶手还没有捉住,但这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聂小蛮点头道:“是的,我也深信是迟早问题。但这个‘迟’字,不知道有限度没有?多少时间算迟,赵都头想信也该有个计较么?” 赵其琛的傲态完全改变了。他低下了头,紧锁着双眉,他的高挺的躯干,仿佛也顿时矮缩了些。 “这个难说。也许三天两天,也许四天五天……” 聂小蛮突然接嘴道:“也许正月,也许一年。也许三年五年,也许永世没有破案!赵都头可是这意思么?” 赵其琛突然涨红了脸,身子又挺直了!他嘴唇上的菱角须也像变了一条条钢刺。 他终于被聂小蛮这样当着众人的嘲讽给激怒了,像赵其琛这种好大喜功之人是最好爱面子的,被聂小蛮这样当众一再折损,真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所以也顾不得身份上的差异了,厉声反问道:“大人怎么当面讥笑我?你知道我永世不能破案吗?” 聂小蛮仍笑嘻嘻地并不发怒。他求答话前,先向赵其琛抬了抬手。 小蛮笑道:“都头,请不要生气,我怎敢有意讥笑?我只觉得你所说的迟早的限度,太空洞,太迂缓。须知调查罪犯,第一步应观察精细,着想周详。一经找着线索,就要决定一个方针,第二步就应急速进行。否则,所谓‘稍纵即逝’,便不免坐失时候,这原是一种极幼稚的侦破上的学识,不配在你面前讲的。只不过,你所假设的三天五天,我真是不能不认为要坐失时候了!” 第五百零七章 羽扇纶巾 聂小蛮的语声很温婉,却是句句有刺。其琛起先的骄横无礼,此刻已得到了相当的回报。那裘光华和梁涵柏二人,在旁边瞧他发窘,虽不助威,也不解围。这也尽够他受用了!赵其琛的辩才,本来也是很有能耐的,这时他还想维持他的最后一点颜面,鼓足了勇气,向聂小蛮反抗。 他反问道:“大人以为三天两天还算多吗? 聂小蛮冷然道:“自然太多了点了。我以为这种事应当把时辰做为限度,断不能以天计算!” 赵其琛简直被小蛮激得理智全失,几乎是喊起来道:“假使这件事移交大人办,你也能以时辰计算吗?” “那是自然。” “那么大人说要几个时辰?“ “如果是你的话可以用时辰来计,换了我的话,说话之间就可告破此案;也许呼吸之间,也许弹指之间,也就够了!” 赵其琛一听这话,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是差点没把鼻子给气歪了,他大喊道:“什么!这样快?……好,我现在承认失败了。这件捕捉凶手的事就请大人去办吧。”他的脸地显着铁青色,声音严冷得刺耳,一双圆睁的眼睛,瞪瞪地向着聂小蛮,分明在等着聂小蛮的答话。 景墨觉得书房间中的空气顿然紧张起来。所有人都聚了过来,都像忍住了鼻息,形成一种窒息的安静。 赵其琛的反攻计划的确恶毒。聂小蛮所进行的途径,显然是和他不同的,并且还在调查时期,一刹那间,怎能担任这种捕凶的任务?那两个青年都呆呆地看着聂小蛮,在一旁的苏景墨也暗暗着急,着急自己的这位老朋友讥讽这都头的话说得太随意,反而不能收回。但聂小蛮仍泰然自若,而且侧过头来看了看景墨。景墨发现小蛮的脸上不但没有紧张的表情,却还带着笑容。 这样过了一会儿,小蛮淡淡地答道:“你要把这个捉拿凶手的重任交给我办吗?我也可以接受的,不过有两个先决的条件。” 赵其琛忿怒已极,此时强压着怒火问道:“哪两个条件?” “第一,你须限我一个时间。” “时间?那自然。”他发出一阵冷笑。“这是大人自己说的。大人只需要呼吸之间就可破案,甚至于是弹指之间……” 景墨着急上火,想帮自己的老友,可是却想不出话来说。只得咬紧了嘴唇,说不出话。涵柏和光华也都张目骇顾。 聂小蛮点了点头:“当真如此。但是,弹指之间只怕不太好计算,就请你限一个呼吸之间。好不好?” “好,我限你一柱香功夫!—一一柱香功夫内,你得把那个凶手找来!” “可以的。还有第二个条件,你也必须遵守。” “好,你快说!”赵其琛的眼睛几乎要进出火星来。 聂小蛮仍慢吞吞地答道:“你必须听我的命令。我若指出了一个凶手,叫你捕捉,你不得违抗。” 赵其琛的红赤的眼睛始终盯在聂小蛮的脸上,这时他反而有些迟疑的样子。他似乎要刺探聂小蛮的内心,这一番话,终究是拿自己开心的还是认真的。 他答道:“这也可以,只要你举出证据。” 聂小蛮点点头道:“这个自然,又何消说?我自然不能凭空诬人。现在请你把凶手的容貌衣饰告诉我。” 赵其琛的一双眼突然瞪大了,作诧异声道:“什么?你连凶手的面貌都还不知道吗?你倒还想捕他?这怎么可能?聂大人,你是来拿小人消遣的吗?” 聂小蛮又笑了笑,依旧轻松地答道:“请你不用过虑。我想请你说得仔细些儿,免得发生错误。” 一直在旁边旁听的景墨在焦急之余,真是不能不暗暗纳罕。聂小蛮的闷葫芦里终究在卖什么药?他的话是完全认真的吗?他能在一柱香功夫内捉住凶手吗? 景墨看小蛮的表情,又像胸有成竹,又像有些儿胡闹。聂小蛮假如最后声明他的说话只是开开玩笑,完全出于游戏,但情形既已这么紧张,赵其琛一定不肯干休。虽然以他的身份不能把小蛮怎么样,但总不免到处去宣扬小蛮的所谓‘失败’。景墨简直可以想见,万一小蛮声言只是玩笑,这姓赵的不知道要去多少人背后乱嚼舌头。 赵其琛仍沉着脸儿,忍气似地答道:“好,我告诉你。他是一个圆脸的胖子,身长不到五尺,年纪……” 聂小蛮突然摇头道:“你先说他穿什么衣服。” 赵其琛道:“他穿一桩白云纱圆领大袖长袍,头上戴一顶有花丝边的栗壳色硬胎的大帽。” 聂小蛮突然皱眉道:“但张逸思所禀告的那个人是穿什么衣服的呢?” “那是穿栗色圆领大袖长袍,头上却戴一顶龙须草大帽。” “那么昨夜这个穿栗色圆领大袖长袍和戴龙须大帽的人,和你所说的圆脸胖子,不过两个人吗? 赵其琛摇摇头道:“不,自然是一个人。不过他为防免人家疑心起见,变换了衣服罢了。” 聂小蛮突然举起他的右手,在赵其琛肩上用力拍了一下。他大声道:“好都头!这句话我才认为中听。不过你还有些儿欠缺。那人变换了衣服,当真是不错的,但他并不是把白云纱圆领大袖长袍变换了栗色的圆领大袖长袍,却是把长袍换成了曳撒!” 聂小蛮的声音停住了。书房间中又是一度难堪的沉寂。聂小蛮的目光在旁边呆立的两个青年身上瞧来瞧去。 这两个人都是穿曳撒的。 不过,这两人之内竟有一个是凶手?这两个青年的脸色都全变了,态度上也都显得不很自在。赵其琛也瞪大了眼睛,在这两个人身上溜来溜去。景墨的呼吸也增加了速度,仿佛突然间心脏跳得急促起来。 聂小蛮又冷冷地说:“那凶手改换的曳撒,非常漂亮。他穿一身白色曳撒,头上戴的是龙须草大帽,足上穿的是一双方头鞋。他的打扮气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子弟……一路,好了。这梁涵柏就是凶手!你立刻将他拿下了吧!” 第五百零八章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这话一出,不但那青年突然一震,把身子倒退一步,连赵其琛和裘光华二个,也都十二分惊讶。不要说这些人,连苏景墨也暗暗困惑,聂小蛮的话难道是儿戏吗?这梁涵柏真是凶手吗?在大家面面相觑的当地,聂小蛮又开口了。 这次的声音,却不再有任何玩笑的意味,而是义正辞严,声音里带着一种威严之感:“赵都头,你怎么呆睁睁地不听我的命令?你只管把他抱下就是—-” 梁涵柏突然厉声骂道:“混蛋?你竟敢含血喷人!” 他说话时,额头上青筋暴露,两只手握着拳头,形势像要用武。景墨见状,嘴解轻轻一翘,也向前一步,准备给这不知轻重的年轻人一点苦头吃。 赵其琛却还在云里雾里,他瞧着聂小蛮,插嘴道:“大人说凶手就是他吗?但和我所查明的人,面貌不相同啊。” 聂小蛮道:“你说那提款的人吗?那是他的傀儡。他才是真正主使的人。” “那么,大人有什么证据?” “自然有的。在这里。” 聂小蛮说完,便走到书桌面前,把他刚才带进来放在书桌上的记录纸包着手打开。他将纸包展平在桌面上,纸包中有一桩驼色的圆领大袖长袍,一双新式圆口的玄色缎鞋,鞋底上用麻线扎过两圈,还是新的。 这东西在书桌上展开来时,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受了吸引,都自不过然地集中在书桌面上。而就在这时候,那梁涵柏突然有一种疯狂的举动。他踏进一步,举起右手的拳头,直向聂小蛮的后脑击去,这一下真是险极。因为聂小蛮正低下了头,要想取起那一只缎鞋来,万不防他会动手。幸亏景墨早有防备,早早就抢站在这青年的近旁,才解除了这危险的情形。 这时候,景墨自然再不能袖手旁观,把左臂一伸,在涵柏的肘骨上用力向上一击。他的拳头不但没有击中聂小蛮,而且他的两足也晃动不稳,他自己的身子竟晃了一晃。景墨又乘势举起右掌,在他的右肩上轻轻一拍,左手便握住他的右腕。说也奇怪,这青年竟是虚有其表,毫无实力,他经我这么一来,就不敢动了。赵其琛在无可奈何之中,也回过身来,帮同我握住他的左臂。于是左右夹攻,这青年便完全失了行动的自由。 而且景墨为了保护小蛮,在其肋下的一击,下手稍重了一些。现在这青年痛得直抽凉气,要不是被景墨像小鸡一样提着,只怕是马上就要倒在地上。 聂小蛮仍保持着镇静态度。他转过身来,手中握着那只右足的缎鞋,仿佛没有这一回事。他仍很安静地自顾自说话。 他道:“赵都头,张逸思禀告的,那捕快李小宝所看见的人,不是穿一桩栗色圆领大袖长袍的吗?这一桩是驼色的,相差不远,黑夜中自然不能怎样瞧得清楚。至于李小宝所说的那顶龙须草大帽,我刚才看见,还挂在堂屋中的墙壁上,他明明不曾换过。” 梁涵柏的身子虽失了活动,他的嘴却照样可以说话。此时,他虽然痛疼难忍,却还不曾老实伏法。他又从齿缝中迸出声音来,向聂小蛮咒诅。 “好!你尽嚼舌!你竟信口诬人!你小心着,我是有朋友的。” 聂小蛮稍稍弯一弯腰,淡淡地答道:“好,梁小哥,我准备坐诬告罪吧。你刚才自己告诉我,昨夜里你在坊里弄帐,不曾出外;今天早晨快到巳时刚才起床。我却知道你在昨夜过了子时二刻刚才回坊里。今天早晨卯时二刻,你就从坊中出来,办好了提款的事,才重新回到染坊里。” 聂小蛮冷笑了一声,说道:“这和你的说法不同,你自然要说我冤枉你了。对不住得很,现在我只能暂时冤枉你一下子了。”他点了点头,重新向赵其琛说:“赵都头,你现在总可以相信了吧,假如你还觉得证据不足,这里还有一个铁证。”他把那缎鞋翻了转来。“请瞧,这鞋尖上有新鲜的泥痕。你假如拿到那后门口的泥潭里去试一下子,就可以证实你在今天早晨自己所发现的要证。” 聂小蛮向那啼笑皆非的赵其琛轻轻地笑了笑,重新把鞋子放在书桌上。他又摸出一块白巾来在额头和头颈里擦了一擦,突然回头向景墨说话。 “景墨,我们还有一个约会,现在已经错过了时候哩,我想他大约等得不耐烦了。请你放手吧,这个小子,我想我们的赵都头一定应付得下。”他又回头向赵都头道:“这桌子上的证物和这个小子,现在都交给你了啊,你给我的一柱香功夫时限,大概差不了多少。对不住,我还有些事,恕不奉陪。别的事再通知你吧。”当两人从裘家出来的时候,前门早已开通,一口广漆棺木恰巧抬到,还有几十个和尚、道士、吹打,和六局执事们,也陆续地来到,一时间便乱哄哄闹成一片。 也不知道这赵都头在一片大乱之中,是如何抓人、拿人的了。 景墨和聂小蛮离了裘家以后,便向朝衙门里赶去,那冯子舟也不知道等得有多心焦了。这时候炭火一般的阳光,已经照满街头,干热的空气从四周向人身袭来。两人因距离不远,便拣墙壁阴处缓步进行。只不过,对于苏景墨来说,现在最要紧的不是酷热,而是案情的进展。于是,自然急不待缓地要问聂小蛮调查的经过。 景墨道:“小蛮,你真是太快了!你凭着什么方法,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明梁涵柏是凶手?” 聂小蛮正走着,听了这话先是站住了,然后又两人的背后瞧了一瞧;再后才向景墨笑了一笑,低声答话。 “景墨,我坦白说,我刚才的行动,完全是一种冒险。他是不是凶手,我此刻还没有把握。”聂小蛮说时又向景墨笑了一笑。 景墨不禁惊讶道:“什么?那么,你怎么擅自捕他?那岂不危险?” 第五百零九章 事了拂衣去 聂小蛮仍低声道:“你别慌,他即使不是凶手,却也有被拘捕的理由我知道他昨夜一定到过裘方颖的卧房间中,他却隐藏着不告诉我们。那圈椅旁边的蜡烛堆,就是他到过的杰作。我起先本假设有一个女子到这,现在已经知道这种构想不是事实。我又因为那巨款兑票的被提出,便猜测这梁涵柏定有干系。我从这蜡烛和提款两点上着想,此刻才把他拘捕。我想我这行动也不能算是违法。” “你说的这两点,你都已证实了吗?” “不,还没有……这是我推测如此的。此刻我就准备要搜罗证明的实证去。” 景墨觉得聂小蛮既还没有确切的把握,单凭着推测,贸贸然把梁涵柏逮捕,似乎违反了他平时的稳健态度,而且还有些地冒险,因为这架涵柏似乎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角色。两人一边缓行,景墨一边自己把从老家人老顺头嘴里所得到的消息告诉他。 接着景墨又重新问小蛮调查的经过情形。 聂小蛮说道:“我和你们分别以后,就一直到皮货市场里去了,访问那个裘方颖的朋友陆书同。半路上我曾找过焐蛆强,让他多找一些他的兄弟,从各种港口,码头,客栈上搜集信息,我必须要知道光华是哪一天来金陵的。” 景墨又惊异道:“什么?你还怀疑光华?” 聂小蛮摇头道:“不是,不过这桩案子既然如此复杂,我们的目光不能不四面都要盯紧了,凡与此案有关系的人,我们不能不每一个都加以查询。譬如那女子素英,那死者的岳母,那患风病的吴慧兴,还有那老家人老顺头,吴妈,都在我们调查范围之内。总而言之,在事实的证明以前,谁也不能除外。我很想知道三十那天,光华是否还在路上,或是他已经悄悄地到了金陵。” 景墨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个陆书同你碰见了没有?” 聂小蛮道:“看见了的。他所说的话没有多大价值。只有一点,还可以供我们的参考。他说方颖和方辉这弟兄俩,起先都做皮毛生意。你总也记得,去年六月里,不是有过一度北边的鞑靼人又闹起来,连北京城都人心惶惶吗?那时候吴慧兴还没有患病,也同样干这从塞边倒腾皮货来江南的生意。在某一次皮货突然暴涨的时候,那方辉的货因为战乱不知去向,连贩货的人都生死不明。这样一来,方辉就破了产,方颖却变了富翁。这一个消息,也可以解除我们先前的怀疑。” “以后你又到过什么地方去过?” “后来我想到了梁涵柏。这刁滑的小子,在坊门口的谈话,明明是当面说谎,不能不引起我的疑心。所以我重新回到助友染坊去。我明知他已不在坊内,就利用着刚才在坊门口和他交谈的机会,向那个看门的交代了一句,叫他领我到梁涵柏的卧室里去,假托着涵柏叫我代他找寻一本书。那守门人果然不疑心。我趁机向这守门人刺探,才知道梁涵柏今天一早上出去,当我们到染坊里去访他的时候,他回来还不多时。” 小蛮又四下看了看,才继续说道:“我又探问涵柏昨夜什么时候回染坊的,那守门的虽不知道,但涵柏所说弄帐的谎话,不久便得到事实上的证明。原来我进了他的房间以后,立即发现那双缎鞋,又从衣架上发现了那件绸的圆领大袖长袍,我的猜测他昨夜到过裘家的假设便即成立。他昨夜干的事情,必然自以为没有人会发觉,所以这物证虽是重要,他一时却还想不到掩藏。后来我便取了这些证物离开,我还曾赶到德美钱庄里去。知道了今天早晨有人拿了裘方颖的兑票去提款的事。” 景墨道:“原来如此,这样一来事情就大半都清楚了。” 小蛮道:“接着,我就赶到裘家,听到了赵其琛夸张在讲述经过情形,我就假设提款的胖子,虽不是涵柏本人,一定是他委托了另一个同党干的。我看那赵其琛正在盛气凌人,就大胆地说了我的构想……但我相信这构想离事实也相差不远。” “但他到底还没有承认啊。 “不错。现在我计划从那素英嘴里探出些真正的事实。我的有些冒险行动,也许就有证实的可能。” 两人到衙门的时候,冯子舟急忙忙迎了出来。景墨一见他的脸上紧张的神情,还以为他等了许久焦急不耐,才有这种忍耐不住的模样,却不料又有一种意外的消息,竟使聂小蛮也吃了一惊。冯子舟告诉两人,他因为等得不耐,又派人骑马赶到袭家去问,那时小蛮与景墨已经离了裘家,那探子和赵其琛已经略略谈过,又骑了马回来禀告,所以刚才两人在裘家的经过情形,冯子舟也知道了。 冯子舟在门口站住了,向聂小蛮说道:“那梁涵柏在你们走出以后,已经向赵其琛供认了。” 聂小蛮很仔细地瞧着冯子舟,一时并不答话。苏景墨却再按耐不住。 景墨抢着问道:“他供认了什么?莫非他吃不起惊吓,已承认他是谋害裘方颖的凶手?” 冯子舟摇摇头道:“不是,他只承认昨夜里到过裘家。” 聂小蛮淡淡地点点头,接嘴道:“他承认了这点,也就够了。我的推测可算已经证实了。”他说着转过了身子,要走进里面去的样子。 冯子舟却仍站住了不动,他的带着怀疑意味的目光有些呆滞地瞧着聂小蛮,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时不便启齿。聂小蛮有些诧异,也站住了斜过脸来。 聂小蛮问道:“子舟兄,你有什么话?请直说就好。” 冯子舟犹犹豫豫且吞吞吐吐地说道:“据赵其琛说,你的推测不但没有证实,却似乎已不成立了。” 景墨站在旁边,清清楚楚看见聂小蛮目光中现出一种有些惊慌之色,便可窥见小蛮心中的不安状态。这样一来,景墨也连带地有些惊愕,替自己的老友紧张起来,可以说比小蛮自己还甚。 第五百一十章 转胜为败 聂小蛮又问道:“他怎样说?” 冯子舟道:“他说梁涵柏虽已承认昨夜里到过裘家,却不曾进去,只在后门外站过一站罢了。” 这句许假如真是,事情真有些僵了。聂小蛮的构想,假如证明不实,他在律法上虽不致负责,但这事落在赵其琛嘴中,必定尽他全力四处宣扬。这样一来,聂小蛮的名誉上的损失却已无从挽救。但聂小蛮仍保持着镇静,似还不觉得像景墨所料的如此厉害。 小蛮一皱眉,又说道:“这是梁涵柏这样说吗?但单凭一句话,未免太觉空洞,怎可以轻信……” 冯子舟道:“聂大人,我看你这次切不可大意。他却说得凿凿有据的。他说他昨夜在泽光路一个姓钱的朋友家里喝汤饼酒,散席时已经接近子时了。他回染坊以前,突然想到那里离他的舅舅家不远,计划便道去逛一逛。他走到后门口时,突然一阵心中五内翻腾,仿佛要呕吐的样子。” 景墨着急地替小蛮追问道:“然后呢?” 冯子舟又道:“他觉得他因多喝了几杯酒,肚子里不舒服;并且时候已晚,他于是又改了想法,不进去见他舅舅。他下阶石的时候,站足不稳,当真在泥潭里踏了一脚。据说这也是他因看有些醉意的缘故。他假如当真进去,总要敲门,里面总有敲门声,仆役们也应当看见他的。他说这一点尽可向仆役们调查,以证明他说的话不虚。” (所谓的汤饼酒,早在新媳妇怀孕时,男方家就要准备新生婴儿所需物品和接待外婆以及亲友来祝贺时要用的酒水。外婆家也要准备送给外孙的穿戴用品。到孩子出生后,要到外婆家去报喜。生男孩,提出一只小公鸡去,若生女孩就提一只小仓。外婆家看到提去扎喜的鸡时,就知道生的是男是女。在满月前,主家要置办洒脱的酒席;外婆家要邀约打三朝。这种喜酒——汤饼酒,歌就叫汤饼歌,又称三朝酒。汤饼之期,要说一些吉利话,也称三朝酒歌。有一不成文的礼节;就是,男人不打三朝,女人不做道场。所以唱三朝酒歌,主、客双方都是妇女居多。三朝酒过后,有些地方,还有吃满月酒的习俗,地同样开幕摆酒唱歌。小孩长满一岁时,也要摆酒祝贺,洒脱桌上也要说唱周岁酒歌。) 聂小蛮低下了头,右手握着他的大帽,当扇子般地慢慢地挥动,看起来倒不见刚才的慌乱了,只是却不答话。景墨却急得手心冒汗,默念涵柏的供词,可能性的确很大,仍不能不替聂小蛮的名誉担心。 聂小蛮默想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好,我们到里面去谈。素英姑娘不是还在等我吗?” 冯子舟道:“她等得好久了,好几次她要回去,我们总留阻着。” 聂小蛮道:“你们可曾向她问过什么?” “张逸思曾问过几句,但她的回答的话,除了先前她在家里所供的以外,并没有别的新的事实。” “刚才你从赵其琛处得来的这些情况,她可也知道了吗?” 冯五舟摇摇头:“这却没有,我们谈话的时候是出来了的,她坐在外面客室里,听不到的。” 聂小蛮不再说话,首先向里面走去,冯子舟却反跟在他的后面。两人走过了天井,便望见正中一间客室,排着一张老式的餐桌,桌上盖了一条不很洁净的台布,两旁排列着几张老式有靠背的椅子,颜色也很黯淡,那张逸思就坐在餐桌的一边,右手支着头,面孔却朝着里面,似乎在那里瞧板壁贴着的武财神赵公明的神像和“公正廉洁”的纸额。 聂小蛮走进通判知事张逸思的这间会客房间中时,张逸思站起来迎接。聂小蛮和他寒瞎了几句,便请他带裘素英进来。那会客室的地方很窄小,这时又在午时过后,天气闷热异常。景墨于是拣了一个近窗的座位,自顾自坐下。 景墨自从早上出外,一直就忙来忙去,此刻虽然已经过了午饭时分,却仍没有饥饿的感觉。因为景墨的精神完全贯注在这件疑案上,恨不得立刻查明这里面的真相,替聂小蛮挽留住岌岌可危的声誉。这样一来身子上的饥饿,竟像失了感觉,完全无感了。 这样过了一会儿,裘素英已跟着张逸思步伐珊珊地走进来。聂小蛮很客气地向她伸了伸一只手,示意请她坐下,素英虽然也照样答礼,但她坐定以后,仍像先前那么低下了头,显出一种又像害怕又像冷淡的样子。聂小蛮和她的座位距离最近,其次就轮到景墨。那冯子舟和张逸思却坐在会客室的北面窗口。这明明是聂小蛮授意的,使他们坐得远些,以使减少些她的疑忌,说话时可以自由些。不过她的话,他们也同样听到到的。 聂小蛮用一种很诚恳的音量,向她说道:“裘小姐,我很抱歉,此刻请你到这里来,又使你等候了这许多时候。不过,我并无恶意,并且我假如能力所及,还计划设法成全你。这一点必须请你了解才是。” 这时候裘素英仍穿着那件细复布黑镶边的颀衫,背心向着南窗,目光却凝视在地板上面。她略略把头抬了一抬,一双含愁的美目,向聂小蛮瞟了一眼,接着,她仍恢复了她的低头状态。 她低声答道:“大人,我很感激你的好意。我还不明白,你所说的‘成全’,是指什么说的。 聂小蛮几句开始的话,原本是很含含糊糊的,不料这女子的口齿很严,并不吐露什么。这样一来,景墨猜测聂小蛮在这一次谈话上,希望一定也没有怎样大,不由得有些焦躁起来。 聂小蛮长长地吸一口气,才道:“你还不明白?据事实上推测,你对于这案子的嫌疑很重。裘小姐,你自己是不是还不觉得吗?” 这句话似乎使素英的身子震了一震,但她仍不抬头。 素英却反问道:“大人,我有嫌疑吗?请问是什么嫌疑?” 第五百一十一章 急转直下 聂小蛮向她瞟了一眼,答道:“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又是读过些书的,本来我希望你能自动地开诚布公,那或许可以把你自己从嫌疑中洗脱出来。现在你既然不肯明言,我也不能不费些口舌了。只不过,你说和我说,这可就不一样了,现在既然你不愿说,那么这性质就变了,就由我来说吧。裘小姐,据一般人猜测,你真是有行凶的嫌疑。” 裘素英突然仰起头来。 她的执白手巾的右手,本来安放在她的膝上,这时突然也举了起来,急忙地按到她的嘴上去。她的瘦损的面颊,也变得灰白异常。她向聂小蛮呆瞧了一下,刚才答话。 “大人,这岂不是笑话?我怎会谋害我的父亲? 聂小蛮仍很安静地答道:“这句话来看好似突兀,但说这句话的人,对于事实和动机,却是都有根据的。” “什么根据呀!” “从事实方面讲,你是第一个发觉这案子的人。根据当时的情形,你尽可以上楼去行施了凶谋,然后回下楼来,到房里去发声呼叫。因为那时候楼上只有那个瘫子,楼下的人都已睡着。你的卧室虽和你的外祖母毗连,但厢房中有长窗可以出入。你的行动只须秘密一些,就尽可以自由而不受阻碍。” 裘素英的头又低下着,安静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什么相当的答辩。 她作强笑道:“这真是想入非非了!敢问大人,我为什么要干这种可怕的事? 聂小蛮道:“这自然也有根据的。据调查所得,你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和你的感情也不很好,并且他是一个纵欲无度的色鬼,你又曾给过他一张你的画像。呵呵,这些都要我一一道来吗?” 她的头抬起来了,身于突然一震,仿佛要站起来的样子,又好像没有气力。接着,她突然乱摇着两手,用一种峻咽的声音,阻止聂小蛮的话。 “大人,请你不要说了。这些话真是太可怕!我并没有干这样的事。坦白说,我虽怨恨他,但真是没有这样的心思,更没有这样的胆力来干这可怕的事情。老爷,你能相信我的话吗?”她说到这里,语声中带着哭声,她的眼圈一红,几乎要流出泪来。 聂小蛮便趁机表示他的同情,他作安慰声道:“我可以相信你的,并且也猜测你干不出这种事来。不过在眼前这种情况之下,我虽有成全你的意思,却也觉得爱莫能助。” 素英似得到了一些希望,揉了揉眼睛,急忙道:“大人,你既然相信我,怎么不能给我洗刷一下?” 聂小蛮摇了摇头,叹道:“我很抱歉。你想,你自己既然不愿意洗刷嫌疑,我怎能够代你洗刷呢?” “老爷,这句话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愿自己洗刷?” “你自身既处于嫌疑地位,却又把谎话骗人。我现在所以请你到这里来,原想给你一个洗刷的机会。但据张逸思告诉我,你又咬定牙关,绝对不肯说一句实话。在这种情况之下,你想我又用什么方法成全你呢?” 裘素英的下巴,又差不多接触了她的胸口,她的颤动的两手,似乎在用力拉扯她手中的那块白巾。景墨以为聂小蛮这一种反逼的计划,也许有成功的希望了。不过,两人静悄悄地等了一会,她仍旧没有表示。 聂小蛮仍操着柔和的语调,说道:“裘小姐,你应该明白,眼前这一种僵局,完全是你自己造成的。你为什么把谎话骗人而不肯实说呢?譬如你告诉我们,你从睡梦中听到了楼上的呼声,刚才爬起来呼叫,实际上这句话你只能哄骗不懂人事的孩子。我们知道你舅舅的呼声,只是魔鬼梦呓的喘息,绝不能惊醒人家的睡梦。即使那声音能使你惊醒,你怎么会立即联想到楼上已发生了凶剧,所以就骇呼起来?这都是情理上讲不通的。况且你那时穿得整整齐齐,更不像是从睡梦中惊醒而仓卒爬起来的。你想你所处的地位既很危险,案发以后,你又用谎话掩饰,又怎能禁人家的怀疑你呢?” 素英的头虽仍低着,但苏景墨因为和她的距离不远,可以看见她的额头上满缀着细细的汗珠,她的白巾又按到了嘴上去。她的隐隐隆起的胸口,也起伏得很急,可见她精神上所受的刺激,这时已到了最紧张的层度。 聂小蛮继续说道:“裘小姐,我已经说过,我是有意成全你的。人家虽已经拟定了你犯罪的推理,但因为我的反对,还不曾有过什么直接的行动。不过,你此刻若想脱离这种危险的情形还来得及。你得好好利用这最后的机会,洗刷你自己的罪嫌。只有你想帮自己了,我才能帮你。” 素英又长吸一口气,才道:“我自己怎样洗刷呢?” 聂小蛮忙应道:“你只须把经过的事实,开诚布公地说明白,那你就可以把你自己从嫌疑的罗网中解放出来了。” 她沉墨着又想了一想,突然下定了决心地说道:”好,我也顾不得别的了!我来说明了吧!” 正义观包括两个要素。一方面,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有畅通无阻地活动的权利,并且意识到这些畅通无阻的行动带给自己的利益,这是积极的因素。另一方面,每个人都意识到了,自己的权利受到其他人类似主张的限制,这是消极的因素。这两个构成要素中的两个对立特性尤其值得注意。 毫无疑回,与低等生物一样,人类一个群体或种类的毁灭,并不意味着整个物种的毁灭。这意味着,诸如为族群利益而存在的自我约束义务在程度上要低于照顾子孙后代而存在的自我约束义务,倘若不如此,整个物种就会消失;为族群利益而存在的自我约束义务在程度上也要低于将行为限制在社会条件所允许的限度之内这一义务,倘若不完全或部分上如此,这个族群就会瓦解。由此,在这种意义上,通过维续构成一类物种的每一族群来促进整个物种的维续,必须被视为一种义务。 第五百一十二章 软硬兼施 有好多人,都把“机巧”和“诈伪”,看做同一性质。这样一来,他们常批评进行训问的人,人格无论如何高尚,但在调查的时候,到底免不掉“欺诈”行为。 例如聂小蛮这一次和那女子谈话,口口声声说人家怀疑着她,猜测她怎样怎样,他却和她表示同情,相信她并不如此。其实这完全是欺骗,因为聂小蛮所说的人家,明明就是他自己。 不过这不能说是聂小蛮的“诈伪”,却只能说是他的“机巧”。因为诈伪是用以行恶的,在律法上和道德上都有责任;机巧是用以克恶的,不但律法上没有责任,在伦理上也无所欠亏。所以聂小蛮平时的言行,虽处处光明磊落,但在探案时却又虚虚实实,往往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不容易叫人捉摸。 那素英又经过了一度安静之后,终于开始说道:“聂大人,我现在觉得我当真是错了。不过,这里面难言的隐痛,说出来不免伤害我寄父的名誉,连我自己也觉得十二分羞愧。所以我若非无可奈何,这种事实我真是不愿出口。我先前的所以说谎,你总可以原谅我吧?” 聂小蛮点了点头,苏景墨这时也仿佛受了暗示,又像引起了不自觉的同情,竟也不必要地同样点了点头,并同情地看着素英。 裘素英又道:“现在我不能不说了。我的寄父虽是抚养我长大的恩人,但我真是不能不说他的行为未免不端。他生平不知糟蹋了多少女子。现在他年纪虽老,情欲还未减退,他所以不满意我,也就因为我在这一点上不满意他。我所以至今容忍在他的家庭之内,就因为还未嫁人的缘故。我是一个孤零无依的人,有了寄父这样的反面,我认为择偶上一定要小心,我若是能有一个好的夫婿,那我早就计划脱离这黑暗的家庭。”她低下了头。 她的语声从惊恐而变为凄楚,足以引起人们强烈的同情。 聂小蛮说道:“莫非他也有过欺侮你的行动吗?” 她几乎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才答道:“正是。他的确有过这个意念,我始终抗拒着,不过我又不敢公然和他决裂。这就是我所觉得最痛苦的。” “那么,你怎么会有画像赠给他呢?” “不,那画像并不是我给他的,却是他自己抢去的。” “但是我看过了,画像上你还写着‘英赠’的字样啊。” “是的。这画像我本想寄给……”她突然又把白巾在嘴上一按,又忍住了不说。 聂小蛮接嘴道:“寄给另一个人吗?” 她仍沉默不答,她的头低落得更厉害了。 聂小蛮又道:“寄给谁呀?……是不是涵柏?” 她又疑迟了一下,才鼓勇似地说道:“不是。我本想寄给光华哥哥的。” “哎哟,你对光华一定有好感了。” 她又仰起头来,纠正道:“这也不是。大人,你不要误会。我们俩也没有特别的情感。他曾向我讨过画像,我虽应允了,却一直没有画像可以给他。去年秋天我过生日的时候,请了画师给我画了一张,我又私下请画师多画一幅一模一样的,才计划寄给光华,却不料在封寄的时候,被我寄父抢去。所以这张画像真是没有什么关系,请大人不要误会才好。” 聂小蛮点了点头,仍瞧着她的脸说道:“那么,你和涵柏的感情终究是怎么回事?” 素英绝不犹豫地答道:“大人,我和他并没关系,更无感情可言。我知道他是一个没有人格的男人。他也曾一再诱惑我,可是我既非常恨他,却又非常怕他,这样一来,我在表面上也不敢和他决裂。” “哦?为什么怕他?” “他是我寄父的唯一的亲信的人。他有什么意思,我寄父总是言听计从的。我既然要在寄父家里生活,又怎敢去触犯他?大人,你是男子,又是六扇门里做老爷的人,自然是人上之上。自然体会不到我们做女人,特别是寄人篱下的小女子的苦楚。我们一举一动,都容易看别人的脸色,受了气也只有咽到肚里。既没有和别人翻脸的本钱,也没有保护自己的气力,天下之大又有哪里是我们的安身之处?” 小蛮听了,也不禁心生同情,然后才继续问道:“那么你可知道你寄父为什么如此信任涵柏?” 素英惨白的脸上似稍稍泛出一丝红色。她带着冷淡的声音说道:“我寄父的糟蹋女子,都是他做引线的。那后门上特别装设的铃铛,也就为了这个缘故。有时他半夜里引进什么女子,就利用着那秘密的铃铛。昨天夜里我也看见他鬼鬼祟祟地……‘” 聂小蛮的身于突然情不自禁地挺直了。他的双目一闪,两条眉毛高高地轩起,嘴里也禁不住发出惊愕声来。 “你昨夜里也看见他的?他是不是鬼鬼祟祟地进你寄父家里去?” “不是,我看见他鬼鬼祟祟地从寄父家里出来。” “哎哟,出来也好,那没有什么区别。”这时聂小蛮的语声充满了惊喜。“好,袭小姐,这回事你也须说得明白些。” 景墨明显觉得聂小蛮不但声调中充溢了热情,连他的平时深藏的感情也在他脸上显露出来。他的难得撼动的镇静的神态,也发生动摇了。他的目的分明要证明昨夜里梁涵柏确实曾进过裘家的屋子,所以不论她看见他的进去或出来,都足以满足他的期望。 因这一点,可见梁涵柏刚才的对赵其琛的供词,又属编造,而聂小蛮先前的猜测却并无错误。景墨心中念道,好啦,聂小蛮的声誉既然可以保全,自己也仿佛放下了一副重担。 素英又坦白地说:“大人,我索性说明了吧。昨夜的事情是这样的:晚饭以后,我自己就在自己的屋中看书,就是那一本边贡的《边华泉全集》,到了亥时相近,才息灯安睡,但因为天气炎热,一时却睡不着。睡了这样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听到外祖母呼叫吴妈。她说她听到楼梯上好像有人走动的声音,” 第五百一十三章 鬼父 素英又道:“所以叫吴妈开了房门出去看一看。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吴妈的回话,并无异状。但我外祖母似乎还不相信。自己开了门呼唤了几声,却喊不应,她才回到床上去。我便猜测外祖母所得的脚步声音,那么估计起来不应,一定又有什么女子悄悄地上楼去了。不过这种事我外祖母是向来不知道的,我自然也不敢表示什么。” “嗯,请你讲下去,你当时在做什么?” “我是睡在楼下的西厢房中的。我从屋中向对面楼窗上一望,灯光耀目,显然可以看出我寄父还没有睡。同时我又从窗中看见一个半身的人影,却并不是女子。这样一来,我觉得有些奇怪。我悄悄地爬了起来,穿好了衣服,计划芭瞧一个清楚。我这样坐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但对面窗上的灯光,依旧亮着。自从三十夜里出了那件事情,我心中真是有些害怕。那时我枯坐了这样过了一会儿,明知楼上有一个人,却不知是谁,又不知正干着什么事情。我已被引动了我的好奇心,便悄悄地开了厢房中的长窗,悄悄地走进天井里去。” 景墨听这里的时候,心想这女子胆子倒也真大,这难道是要去捉鬼不成? 素英道:“我仿佛觉得楼上有谈话声音,却又听不清楚。我那时不知不觉地进了堂屋,走到了屏门背后的楼梯脚下,想上楼去窥探一下,楼上终究是谁。因为我对于三天前的白色怪物,明知是人,也想不出是谁,所以很想瞧一个明白。那时我忘了危险,竟想轻轻走上楼去。我刚才走上了两级,猛听到楼梯头上有轻微的脚步声音。我吃了一惊,急忙退下,准备逃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不过我在离开梯脚的时候,明明见梁涵柏站在楼梯的转折之处。” 聂小蛮的眼睛再次放出光来,不过他脸色如常,并没有说任何话,而是等待着对方继续讲下去。 素英有些喘息,似乎身心又回到了那个可怖的场景之中,她眼睛微微发直,声音低了些:“我的行动真是,是有些冒险的。当时我急忙逃出了堂屋,也顾不到自己是否已被梁涵柏看见。我逃进了我的厢房以后,又急忙把长窗关住。我更知梁涵柏在这样的深夜里到这里来,一定不会有什么正经的事情,以为他还是干那无耻的色当,但真是想不到他竟会干这样的事情。” 她说到这里,她的神色和声音,都表示出她的心中还有余悸,她当时惊恐情状,便再也可以想象得出。 聂小蛮闭了嘴唇,似乎努力控制着他的情感。小蛮以一种尽量平静的声音问道:“你想昨夜的事,就是梁涵柏干的?” 素英道:“也许是的,不过这话我还不敢确定。我只说他对于这件事总有关系。” “那么你看见他时,有没有瞧清楚地的面貌?” “我瞧清楚的,一定是他。”顿了顿,她又肯定道:“不会错的。” “我想那时候楼梯上不见得怎样光亮,你能确信没有有误会吗?” “不会误会的,这一点我可以确定。那时楼梯转折处的油灯虽没有点亮,楼梯的下半部果然黑暗,但楼上中间里的油灯明明还燃着,所以那楼梯转折地点,也有些亮光。况且我是从黑暗的角度向光明之处瞧去,所以我认得出是涵柏无疑。” “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身上是一件圆领大袖长袍,头上戴一顶大帽。” 景墨听到这里的时候,心中一块大石算是落下了地,看来没有错了,又是圆领大袖长袍,又是头上的那面大帽。在这里难道还有第二个人有这种打扮吗? 自从听到了赵其琛的消息之后,说实话,景墨一直是替老朋友悬着心的。因为景墨知道,这次小蛮可是把话说满了,把弓拉圆了,要是稍有不慎的话,声誉可就要毁于一旦了。然而现在,有了素英亲眼所见的证据,看来大局已定,赵其琛大约是翻不了盘了。 可是,在景墨的心底,却总还有一丝不安。觉得这案子似乎也不是这样简单的,好像还有哪里不对,他总是能回想起冯子舟不无担心的样子,似乎总有一丝最后的隐忧。 “你说你见他站在楼梯的转折之处,但他有没有看见你吗?” “我只见他站着不动,好像他正向楼梯上望着。但那时候我只有匆匆一瞥,便立即退回,自然不能够瞧得怎样仔细。” “你回房以后,可曾再看见他?” “没有。我吓得不敢出房。” “那么,你刚才怎么说看见他出来的呢? 裘素英喘息了一下,答道:“当我打算上楼的时候,那转折处并没有人,这样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上面的脚步声音。我回下来时,抬头一瞧,才见他站在那里。这样一来,我猜测他是从楼上下来。你刚才问我曾否见他进去,我自然告诉你只看见他出来了。” “你可曾听见他出去时的开门声音?” “也没有。” 聂小蛮点点头:“好,你回到房中以后又是怎么回事?” “我那时受惊之余,一时合衣躺着不动。自然也睡不着。这样又过了不多的一会儿,我便听到楼上的怪声响。” “怎样的怪声响?” “起先,是我寄父喊‘哎哟’之声;接着,我又听到像有一只椅子倒在地上,又有重物倾倒的巨响。” “你听了这些声音之后,可有过什么举动?” “我吓得兀自发抖。我曾低低地唤叫外祖母。她已经睡着了,并没回音。我仍旧不敢出房去,不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楼上舅舅的呼声。我才知道已发生了什么事变,便不顾危险,大声呼叫起来。接着,我听到光华哥哥已从对面的次间中出来,我才敢开了次间的门,向他告知。其实我那时也说不出什么来,但举着手向楼板指了几指,叫他上楼去瞧。那时老顺头也披了短衣起来。他们俩便一块儿赶上楼去。” 这生动的叙述,到这里已告一个段落,聂小蛮便慢慢地站起身子来。他走到了北窗口冯子舟和张逸思的座处,便站住了和他们低声谈话。 第五百一十四章 夜里 景墨也站起来,活动活动腰肢。心中也默默地考量聂小蛮和素英的一番问答。据素英所讲述的经过事实看,假如所说的都是实话,那梁涵柏的嫌疑,的确很重。 景墨又想,梁涵柏第一次在坊门口谎说,昨夜不曾出坊;后来又供认只到过裘家的后门口,不曾进去;现在经素英的证明,分明他已两次说谎。他为什么一再说谎?那岂不是干了什么亏心事的明证?根据素英说的话,他当时确有行凶的可能。那么,这案子的凶手,当真就是他吗? 而且这个梁涵柏还帮自己的舅舅拉皮~条,这简直有些骇人听闻了。这可真是一个黑暗的家庭。如此黑暗的一个家庭,发生这样古怪的,隐秘的凶案,似乎反而不足为怪了。 要知道邪恶的欲望和下流卑鄙的行为,往往就是招致灾难的根源。这个家有这样两个心术不正,专搞歪门邪道的男人,那么最终他们之间,发生仇杀,倒是完全让人不觉得意外。 聂小蛮又回到南面窗口来,把身于靠着椅背,站住了继续向素英问话:“你说涵柏和你寄父的关系素来很好,但近来他们俩可曾有过破裂的事情?” 她沉吟了一下,答道:“这个我不知道。他们在表面上并无这种事情。但私下之中终究如何,我却无从知道。”这话说得很有分寸,听者也都点头。 聂小蛮又道:“还有一点,我知道在这件凶案发生以前,屋中曾闹过两次鬼。你对于这事有什么看法?” 素英斩钉截铁地说:“我绝对不相信有什么鬼怪。我早说过,一定有什么人在暗中作弄。” “正是。你怀疑什么人呢?” 她迟疑了,没有立即回答,想了想才说道:“我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人。但今年春天那一次事情,我记得涵柏恰巧住在楼下。” 聂小蛮点头道:“不错。你是不是疑心他吗? “不是,我的意思,当怪事发生的时候,屋中恰有外客留住,那么免凑巧。就是三十那天晚上,我寄父的朋友伍老板,也同样住在楼下。” 景墨一听,这女孩一点也不简单啊,她的头脑可以说是什么清楚的。一眼就看出来不是闹鬼,而是有人在搞事情,而且她还能清晰地把两件事之间的共性找出来,这女孩的头脑不可谓不清醒啊。 小蛮问道:“你对于这个姓伍的人有没有意见? “没有。这伍老板难得到南边来。他是一个商人,行为好像很正派。” “除此以外,你可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没有了。不过我有一个请求。我的这一番话,最好请先生守着秘密,至少不要说明这信息的来由。因为我真是是怕涵柏的,他若是要对我不利,那么我是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素英随即怯弱地站起床来。 “这个不成问题,你尽管放心。而且,现在他再不能利用你寄父来压迫你了。” 聂小蛮在送素英出去以前,还附带问几句关于方辉和方颖弟兄间的事情。 据她回答,也和聂小蛮从陆书同嘴里探得的消息相同。那方辉是在去年六月患伤寒而死的。那时方辉本害着伤寒病,躺了半个多月,突然生意上出了事。他因为皮货买卖上重大的损失,心血瘀阻,心血虚,心气虚,心阳虚,心阴虚,病势立即变化,就丧了性命。 至于往日里弟兄间的感情本来很好。她又说方辉的品行比较端正,虽也鳏居已久,比较方颖的纵情女色,却彼此大不相同。 素英既去,聂小蛮便和冯子舟商量进行的步骤。 冯子舟说道:“据这女子所说,那梁涵柏的犯罪事实已很明显。不过有一个先决问题:就是这女子的话,这一次是否可靠,仍不能不加以考虑。” 聂小蛮突然以一种很坚定的声音说道:“这一层我可以保证的。你难道不觉得刚才她说话的音量态度,和前一次完全不同?你们也许坐得远些,不能怎样仔细,但我的老友景墨,就坐在她的近旁。我想他一定也能够给她保证。” 景墨点头道:“正是。她前一次谈话的时候,兀自低下了头,目光不敢和人家平视,并且答话简短,只恐怕露出破绽的样子。此刻我完全不见她有这种可疑的态度。我相信她的说话的确真是可靠。” 冯子舟看小蛮与景墨都很坚持,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梁涵柏已经无可逃罪。假如他再不承认,只须叫她来对质一下好了。” 不料,聂小蛮却又皱着眉头,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个结论,我以为还嫌过早。我们必须先向他彻底地讯问一下,再走我们的结论不迟。” 通判知事张逸思插嘴道:“那么,可要我派个人去给赵其琛说上一声,叫他暂缓移解,以便诸位大人们亲自去问供?” 聂小蛮点点头,笑道:“很好。你和他约定一个时间。未时三刻之后我们准到他那里。现在我们忙了半天,对于五脏庙连一接二的警告,势必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这么热的天气,人们往往都难以吃下东西去。所以担误到了现在的时候,腹中虽是饥饿,却想不到吃什么东西。冯子舟却看见一家‘兰州浆水面’,不由得大喜,说是天热的时候最好就是吃浆水面。 冯子舟曾在西北呆过,对于西北的吃食情有独钟,这一下看见了兰州人开了浆水面店,如何肯放过。众人进了店,也点了面,冯子舟兴致有些高,讲起要说起这浆水面,还有一种说法。 据说王莽登基后,看到安定田地肥沃,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便将安定作为皇家存放粮食的地方,修了好多粮仓。派了一支军队,让一个姓蒋的将军把守粮仓。蒋将军本来是种地出生,王莽也 第五百一十五章 当真就是他吗 有一天他们刚煮好了一锅野菜。突然,牛角号响了起来,四面的山上狼烟涌起,哨兵来报说,西羌的一股军队约有千人,已到十里之外,他们手执柴草,准备火烧粮草仓。蒋将军立刻叫士兵擂鼓,集合人马,迎接敌人。正在吃饭的士兵们手忙脚乱,有的将馒头揣在怀里,有的干脆随手将吃剩的馒头撇到煮菜的锅中,拿起刀枪就上了马。 三天后,战罢回营,将士们快饿疯了,看到营房里发出酸味的剩菜,便饿狼一样抓起来就往嘴里喂。不料那野菜经过发酵后,味道有点酸中带甜,非常爽口,比新煮的还好吃,还解渴。大家连抢带夺,连汤带水地将一锅过发了霉的野菜吃了下去口中的渴气一下子没有了,顿觉神清气爽,眼明耳亮,精神百倍。 这意外的美食让将军非常高兴,他砸着嘴,舔着碗底的剩菜和汤汤水水,叫厨子给这道奇怪的菜起个名字,这可难坏了他,厨子苦着脸对军师说:“这菜酸叽叽的,不就是一锅子剩菜么?小的两眼墨黑,是个夯货,肚子里狗舔过一样,能起个啥名字呢,还是请军师取个名吧。”军师捋着花白胡子,想了一会说:“它糊嘟嘟的,稠似水浆,我看就叫酸菜浆水吧,而且--”军师看了看将军笑着又补充道:”咱们大将军不是姓蒋吗?曹们得胜回营,犒劳曹的是‘浆水',这不是表明蒋将军以后一定要飞黄腾达么?”将军高兴地哈哈大笑,军士们异口同声的喊道:“说的好!就叫‘浆水'。” 后来,蒋将军在行军打仗做饭时,每次都让厨子窝些酸菜,将士们吃了酸菜、喝了浆水后疲乏顿消,胃口大增,而且还能解百毒,治百病,大家都称”浆水”为”神水”。这种做法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到老百姓家里,成了安定人的家常便饭,在缺油少肉的年月里,成为人们最好的调料品。 制作浆水的方法很简单,用小缸或坛子,放在温度较高的锅台上。小缸内放入莲花菜或芹菜,之后,倒入不沾油渍的纯净面汤,需在三十度以上的高温中发酵三五日,其味变酸,口感纯正无怪味者,就成浆水。陇上人吃浆水的花样很多,有陇东浆水、天水浆水、陇西浆水等。 兰州人的浆水面是其中较为讲究的之一:先取一盆清浆水煮沸,再凉凉。另用炒锅放菜油少许,待油势放花椒数十粒,炸出香味后,再炝葱花。倒入凉浆水中,加盐,调匀,撒上切成碎末的香菜,待用。另锅煮手擀面条,出锅过水,捞入碗中,浇上调好的浆水。还可以在绿香菜上再撒一小撮油炸的红辣椒丝。这样,一碗香喷喷的红化绿叶的浆水面就做成了。 三人在餐馆中饱餐既毕,已经是未时二刻。 苏景墨因为案子的将近解决,精神既有所集中,胃口这样一来大打折扣。聂小蛮的食量,也似比往日减少了些,只有冯子舟一人,大吞大嚼,胃口特别健旺。他挨饿了整整一个多时辰,胃中的需要既急,这时自然不得不加倍补充了。 那时面馆中已经落市,食客很少。三人所坐的一间小室,靠近窗口,这时候正有小风轻轻地吹进来,安静凉爽,很便于三人的谈话、三人谈话的题目,自然仍不出凶案的范围。 冯子舟坚持着梁涵柏犯罪的看法,聂小蛮虽不反对,但也没有赞同的表示。他的意见,以为行凶的动机尚须调查,而事实方面,还有那根火绒,也还不能联系起来。冯子舟却认为都可解答,对于动机方面,以为凶手也许出于谋财,兑票的冒领,就是一个明证。至于那根火绒,他认为也许是凶手的偶然遗留,在凶案上并无关系。聂小蛮也不深辩,只承认这青年是这案子的中心角色,握着全案的秘键,假如他能吐实,这案子立刻可以破获。接着,三人就离了餐馆,一同往应天府监室里去。 三人到监室的时候,赵其琛不在里面。据那个当值的叶公差告诉三个人,赵其琛因为有人来禀告了,关于那个提款的黑肤圆脸的矮胖子已有下落,所以亲自赶去调查,不久就可以回来。三人假如不愿等待,尽可先向梁涵柏讯问。聂小蛮问起这梁涵柏到署以后,曾否有过别的供词。叶公差如果回答没有,并说他的态度非常强硬,仿佛有恃无恐。聂小蛮和冯子舟谈了几句,便定意把梁涵柏先传进来问话。 那梁涵柏的态度果然非常强硬。他走进都头的会客室时,两手插在腰间的腰带之中,把自己的两个膀子撑起来,斜侧着头,挺着胸膛,又沉着脸儿,显一种凛凛可畏的流氓。 这副样子实在是有些欠揍,若是聂小蛮不在,景墨和冯子舟大约会一致同意把梁涵柏的裤子褪掉,先把屁股打成肉酱再问话。可是这两人自然也都知道聂小蛮的脾气,最是反感刑讯的。 景墨暗暗想在这种情形之下,若希望他能吐露真情,那实在是未免吃力。所以聂小蛮这一次谈话,有无结果,真是难料。梁涵柏在聂小蛮对面的椅子上坐定,一双凶狂的目光,直注视在聂小蛮的脸上,仿佛要将聂小蛮一口吞下肚子的样子。 景墨暗想这青年刚才不知利害,曾想用武,自己给了他一点厉害尝尝,看来还未吸取教训。看他此刻的态度,却仍有用武的可能,自己倒不能不防,而且此人如此凶顽,真要是动手,真来点真格的让他长长记性。 聂小蛮倒是仍显得镇静如常。他的目光中似乎绝不觉得涵柏的凶狠表情,更不顾虑他再会动武,只是很平淡地看了看梁涵柏。 聂小蛮接过公差递过来的茶,自顾自地慢慢地吹着。冯子舟也从像是学习聂小蛮的动作一样,接过茶碗来慢慢地吹了吹茶汤,陪着聂小蛮饮茶。苏景墨受了这种暗示,自然也不能例外。于是这一边的三个人一起都进行着饮茶工作,反把那青年冷落下来。他的凶狠狠的表情,既不能得到三人的理会,继而就失却它的作用,反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喜感。 第五百一十六章 浆水面 梁涵柏干瞪了半天的眼,却发现没人搭理自己,没有一个人说话。 景墨见梁涵柏摸了摸他的光亮而且抹了头油的头发,又捻了捻鼻子,表示他心中正觉着抓摸不着的痛苦。再过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当真耐不住了。 “老爷,你叫人把我送来做什么?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聂小蛮慢慢地又吹了一吹茶碗里的茶汤,才略略抬了抬头,斜着眼角瞧他。 “我本是准备来听你的话的,不是来说话的。”聂小蛮说完了又垂下了目光饮茶。 梁涵柏婉和了些语声,答道:“大人,要我说什么?我已经和赵其琛说过了。昨夜里我只在舅舅家的后门口站过一站,别的都不知道。假使大人一定要诬陷我的话,那也只能听你的便。” 聂小蛮又缓声说道:“这终究是我诬陷你吗?还是你喜欢说假话呢?” “不错,我起初当真说过几句不真实的话。但我之所以说谎,就因昨夜里恰巧发生了舅父的凶案,我怕自己牵连进去的缘故。并不是有意欺瞒各位大人,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聂小蛮冷笑了一声,又移动着目光瞧在他脸上。 “你这句话非常巧妙啊。你自己说,你之所以说谎是要想避免牵连,但实际上你明明在招致牵连。” “正是,我也明白了这个错误。所以我现在说的,完全是实话了。” 景墨心想,这青年当真是狡猾异常,估计是在街面上混久了的老流氓了。他的话仍明明完全虚假的,他却说完全真是。景墨瞧他说话时的脸色态度,丝毫没有不自在的表示,可见他说谎的资格,确实已到了火候纯青的程度。 聂小蛮仍冷冷地说道:“你的话完全是真的吗?还是完全不真的呢?” 那青年道:“我说是真是的。信不信只有由大人自定了。” “你除了这句话以外,能不能再换几句说说?” “我没有别的话可说。” “没有别的话?还是你不愿意说?” “大人说我不愿,就算不愿好啦。” “譬如有人以杀人罪对你提起控诉,你也不愿把真相说明而给你自己辩白吗?谋杀亲舅,以下犯上,依《大明律》,斩立诀。你也愿意吗?” 梁涵柏生辣的口才,这时突然顿挫了一下,他低了低头,似乎在思索什么有效的答辩。 他反问道:“大人计划控诉我吗?我也早准备好一位师爷朋友可以帮我了。”他停了一停,继续道:“不过,大人要把杀人罪加在人家身上,只怕也须注意收集证据、否则,你单凭着一句话,一般人也许会震慑于大名而屈服盲从,但这人命官司必然是要经应天府的知府,那么估计起来不致于因为大人神探的声誉,而随便改变律法的条文吧?” 聂小蛮点了点头,唇角上露出一丝笑容。 “多谢你的指示。不过我对于律法条文,也曾约略研究过一下。譬如有了物证和人证,那么,即使你有着几个精通律法的朋友,哪怕是在六扇门里做过刑房师爷的,在提出控诉的时候,堂官也不致于完全不理睬的吧?” 梁涵柏突然抬起目光,在聂小蛮的脸上闪了一闪,似要从聂小蛮脸上辨别这句话的虚实。聂小蛮仍安静如常,除了嘴里有一种似笑非笑的淡淡的表情之外,脸色上并无表示。 梁涵柏带着有诧异意味的音量,问道:“什么?你不过有了物证人证? 聂小蛮仍淡淡地说道:“小朋友,你倒还算有点聪明!” 梁涵柏叫起来:“奇怪!你有什么物证?什么人证呀?” 聂小蛮把手轻轻地抬了起来,慢慢地摸着自己的下巴,并不急于回答。他一边皱眉,一边仍慢慢地答话。 “天气闷热得如此,你的能帮你出主意的朋友,又不在旁边,我觉得我的根据此刻还没说明的必要。” 聂小蛮又回复了安静的,并不理不采的态度。这样过了一会儿,那青年却好像是按捺不住了,他的傲慢和冷淡的态度,此刻也已起了变化。他的身子在隐隐抽动,眼睛中漏出异光,表情上也有一种惊愕的表情。 景墨一看就知道这种表情,就是因为聂小蛮所说的人证和物证的反应。 梁涵柏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道:“你的话怪有趣。我倒很愿意听听。你说的人证物证,终究是指什么人和指什么东西呀?” 聂小蛮仍不看见,只是瞧着地板,答道:“我想还是不说的好。你既然抱定主意,又准备好了帮你的朋友,我看咱们还是到了公堂上再说不迟。到时候便知道是谁会吃苦头了。” 聂小蛮的一再不说,越增加这青年的内心的不安。他的心虚的表态度,越来越难以掩饰。 他催促道:“大人不妨随便说说。我们假如没有必要,又何必一定要公堂相见呢?”他的话声不但已没有强硬意味,却已带着些恳求的因素。 聂小蛮把手一伸,曲起右腿,两只手又抱住了他的右膝。 小蛮终于点头道:“那也好,我不妨随便说说,你也不妨随便听听。我也不希望你会承认。譬如我说你昨夜到了裘家,在后门的那个隐秘的拉铃上拉了一会儿。不多这样过了一会儿,你舅舅便下楼来开门。你跟着他到了楼上,耽搁了一柱香的功夫。那时你坐在你舅舅书桌旁边的圈椅上,你们点起蜡烛来谈话。这些事实,在你来看,不是要说绝对没有的吗?” 聂小蛮说时,目光凝视在涵柏的脸上。涵柏的眼睑突然很急速地眨动了几下。 他强笑道:“大人,这些话非常有趣,比评话还有兴味。” 聂小蛮又不经意地继续说道:“正是。你就当小说所好了,那点火的火镰也没是凡物,在我看来应该是一件精美的器物。而且里面用来燃烧的火绒也不是一般之物,据我所知这是关中特产的浸过药的火绒,在金陵街面上用得起这样的东西的不多,就算有用得起的,却也未必会去用它;所以调查起来,也比较容易。不过你一定又是不承认的。即使我立刻在你身上的口袋中搜出了同样火绒的火镰,你也一定还要说偶然相同。对不对?” 第五百一十七章 对峙 涵柏一听这话,他的右手突然机械似地举了起来,在他的外褂袋的外面摸了一摸。接着,他又急忙放下了手,又把目光低下下来,却不答话。 景墨一看,暗暗想这小子的狡猾资格,终究还不能算是登峰造极。他明明已陷进了聂小蛮的圈套,因为景墨是知道的,聂小蛮的话,又完全是一种虚构。他何曾把那火绒灰验过?当时景墨也不知他怎样会看到这青年衣袋中藏着一模一样的火镰等物,事后小蛮曾和景墨说明,却又不值一笑……原来他在涵柏卧房中搜索鞋子的时候,曾看见有过有同样的东西罢了。 聂小蛮又自顾自地说道:“后来,当你从你舅父家中出来时,你的行动更有趣了。你走到楼梯的转折之处,停顿了一下。你出后门时,虽然非常慌张,却绝不曾发生什么声响。我又不能不佩服你行动的敏捷。” 聂小蛮说话的时候,表面上看起来虽是非常的随便,其实他的目光不时在那青年脸上偷窥,这足可以证明他的精神上正处于紧张的状态。 梁涵柏控制着他的音量,答道:“老爷,所有佩服的话,我都应当向你说的。你能编造出这样一段故事,不能不说你的讲故事的手法的高明。” 聂小蛮忙接嘴道:“对不住。我却不能掠人之美。这故事并不是我构造的,却是另一个人说出来的。你总记得我曾说过还有人证啊。” “那么,是什么人说的?” “自然是有一个眼见的证人说的。” 梁涵柏的脸色变化了,两只手好像没处安放,抽搐式地伸了一伸,又突然紧紧地握拢。 “眼见的……?” “正是。那人还有别的话,说到你在楼上怎样动作,和怎样行凶……” “什么?说我行凶?” “是啊。你不是也不承认吗?……我想我说的都是些空话。你假如知趣,倒不如自己说说,免得有许多隔阂。不过我并不是强迫你。说不说你尽不妨自己考虑。反正到了公堂上,你早晚也得说的。” 梁涵柏的头又低了下去。他的手仍紧握着拳头,不过不是想动武,却显出他心中的焦急和踌躇不决。冯子舟也像景墨一般,始终处在旁观的地位,不曾参与过一句交谈。这时候,冯子舟却似乎找到了发言的机会,开始加入谈话。 他作劝告声道:“我想你还是坦白说明了吧。你的勾当已查得明明白白。现在你虽逞着利嘴,要想掩饰逃罪,实际上无非使你自己陷落得更深一些。你不如索性开诚布公地说明了,倒还有减轻你的罪责的希望。” 梁涵柏的心思当真有些儿活动了。他咬着嘴唇,这样过了一会儿,一度抬起头来,像要打诚实述说的样子,但他到底犹豫不决,没有这个勇气。景墨也觉得牙痒痒地忍耐不住,也想打几下边鼓,使他急速剖白,以便自己可以明了这案子的真相。要不是聂小蛮,景墨真的是恨不得抽他几个嘴巴再说。 不料这时候突然起了一个岔子,景墨的边鼓终于没有打成。 就见那赵其琛突然气喘流汗地从外面进来。他一见这几个人,先是略略招呼了几句,便转过身去,怒睁着双目,向架涵柏哈喝:“好小子,你干的好事!教我险些儿上你的当!”接着他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向聂小蛮点头。“服了,聂大人,我真的服了,你的目光当真厉害。他真是凶手,动机就在谋财!这案子已完全没有疑惑了!我这里是心服口服外加佩服。” 聂小蛮站起身来,先静静地向赵其琛瞧了瞧,过了一会儿,又回头向梁涵柏瞟了一眼。接着,他突然又作揖似地弯了弯腰。 “赵都头,我很抱歉。你说这案子已经没有疑惑,我却愚蠢得很,此刻反而有些疑惑起来了。” 赵其琛呆了一呆,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反问道:“请问大人,这句话什么意思?” 聂小蛮道:“刚才我请你拘捕他时,确曾说过,他有行凶的嫌疑。现在我对干这句话,却自己怀疑起来了。 “你怀疑什么?” “我观察这位梁小哥的神色态度,觉得我先前的看法,也许错误。他不像是案中的真凶。” 赵其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作诧异声道:“奇怪!聂大人,你莫非故意和我开玩笑?我起先不曾疑他,你却说他行凶;现在我已调查明白,给你证实了你的构想,你偏偏又给他翻供。只不过,我已得到了确切的证人,此刻已拘在外面。那证人已经完全供出来了,恕我不能和你表同情了。” 景墨也暗暗诧异,这怎么又反转了?聂小蛮和赵其琛的观点又整整地翻了一个儿,完全反转了!聂小蛮又怎么故意持异议?景墨又看了看梁涵柏,脸上的血色褪尽,一双圆睁的眼睛,也换上了另一套光彩。他看了看聂小蛮,又看了看赵都头,似想分辩,却又一头雾水,一时又不知怎样开口。 聂小蛮向赵其琛道:“你说那拘到的证人,难道不是那个到钱庄里去提款子的人吗?” 赵其琛道:“正是。这个人叫艾大紧,就是助友染坊里的一个帮办,估计是管采购一类的。” 梁涵柏突然站起来,两肩一耸,脸上顿时罩了一层灰色,仿佛他在盛热之际,给人没头地浇了一身冷水。他的嘴张了一张,像要呼叫,却没有声音叫出来。 聂小蛮反似没有看见他这样的变化的状态,仍自顾自地向赵其琛问话。 他道:“那艾大紧怎样说呢?” 赵其琛道:“他已完全供认,提款的事是他干的,但完全是出于这梁涵柏的指使,他只处于被命令的支配角色。” 聂小蛮点了点头,似乎正要找别的问题,冯子舟突然禁不住地插嘴。 “我还有些不明白。这终究是怎样一回事?” 赵其琛道:“今天早上,那艾大紧还没有起床,涵柏突然赶到他家里去,拿着那张一千五百元的兑票,叫他到德美钱庄里去提取现款。那时还只卯时还差一刻的时候吧,距离钱庄的营业的时间还早。但梁涵柏连续地催迫,好像急不待缓的样子。艾大紧当时觉得梁涵柏既然代替他舅舅提取款子,为什么再转叫别人去提?” 第五百一十八章 局中局 赵其琛讲到这里的时候,犹不解恨,恶狠狠地瞪了梁涵柏一眼,要是不聂小蛮等人在,说不定就要给梁涵柏的皮肉吃些苦头,又道:“再加上他急迫的状态,也不能不使人怀疑。不过艾大紧和他同事,情不可却,他又一再央求,情面上不容不允。他到钱庄里的时候,还只辰时三刻。等了一会儿,钱庄的人终于到了,他就第一个进去兑现。那兑票的兑取,并无困难。艾大紧取了银票出来,走到钱庄门外,这梁涵柏已在门外守候。于是,艾大紧就立即将银票移交,涵柏还给他一张十两的银票,当做酬报。以后他们就彼此分手了。” 冯子舟连连点头,表示出充分领悟的样子。接着他回过他的肥胖的脸儿,看一看梁涵柏。梁涵柏却垂头丧气地站着,仿佛一个死囚已到了刑场,准备一死,完全放弃了求生逃罪的希望。 冯子舟道:“如此来看,这小子的谋杀亲舅行为,已丝毫没有疑惑,这就是斩立诀的罪过。我们的调查工作,也可以告一个段落了。” 赵其琛附和道:“原本如此啊,聂大人,你的意思怎样?你假如还有什么怀疑,我不妨把那艾大紧传呼进来,叫他当面对质一下。”这时候的赵其琛,对聂小蛮已经完全心服,没有了之前好大喜功,争强好胜的底气,可是聂小蛮却又翻了自己的案,这让他变得困惑不已。 聂小蛮慢慢地答道:“赵兄,假如说他冒领款子的罪名已经成立,我完全赞同。不过你如果说造成这凶案的,也就是他,那我仍不能放弃我的怀疑。” 赵其琛困惑不解地问道:“大人是说行凶的不是他吗?不过这一千五百两银票的巨款,大人以为还不能做他行凶的动机吗?” 聂小蛮道:“你说的动机太显明了。这案子的动机,一定比这个还深秘得多。并且从事实方面着想,他也不像是行凶的真凶。” 赵其琛似乎又因为看着聂小蛮的辩护,处处反对他的看法,又不禁动了肝火。景墨见赵其琛的额头上的青筋又暴露了,须角也翘了起来,分明又待发作。这时出乎景墨意外的,突然看见梁涵柏的胸膛一挺,突然抢声高呼。 “老爷,青天老爷,你的话真对!我真是不曾行凶。我没有杀人,我没有。那个谋杀我舅舅的,就是那个白衣怪物! 梁涵柏的突如其来的供述,在一时之间果然使大家吃了一惊,但经过了一度的思索,便觉得这句话只能供一时的惊异罢了,一经细嚼,又觉得真是的可能性很少。就景墨的主观而论,他的话明明像托词卸罪,又像是因为聂小蛮的暗示引出来的。他看见聂小蛮既自动地给他辩护,他也自然乐得趁顺水船了。同样是这种怀疑的态度,赵其琛似比还冯子舟更明显。 他转过去向梁涵柏细细一瞧,发出一阵冷笑。又道:“你真聪明!你说那凶手是一个白衣怪物?哈哈,既然是怪物,自然是无影无踪。不可捉摸的。对不对?”他说完了话,又跟着一阵冷笑。“有没有怪物我不知道,你的脑袋我看在脖子上是呆不了多久了。你不是着急要上公堂吗?到时候把你的皮肉细细地打烂了,看你招不招。” 梁涵柏突然声色俱厉地答道:“真的。我知道因为我先前的说谎,此刻你们难以相信我,不过我可以发誓,我的确看见那个怪物。我舅舅一定是被那怪物谋杀的。” 聂小烛不等赵其琛再说,便抢着接过话头来。他向梁涵柏道:”你不必过虑。只要你说实话,不必怕人不会相信,更不必怕不能减轻你的处分。“他又瞧着赵其琛和冯子舟二人说,”我看大家坐下来。赵都头,你再忍耐一下子。无论你的看法怎样,姑且听听他的故事再说。” 于是,众人相互看了一下,然后四个人都勉强坐下来,只有梁涵柏依旧站着。再过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的离奇的故事便开场了。 他道:“我错了,我现在已经后悔莫及。不过我的错误,并没有犯罪的意图,动机完全出子怕牵连的缘故。我对于我舅舅的凶案,真是丝毫没有关系。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依旧是理直气壮的。” 赵其琛大怒,把左手挥了一挥:“天气这么热,谁耐听你的这些鬼话!” 聂小蛮又说道:“你只要把经过的事实说明就好啦。” 梁涵柏点点头,说道:“昨夜巳时后,我从泽光路钱家饮了汤饼酒回杂坊。我舅父差了一个小厮来,叫我当夜到他家去商量一桩要事。他还叫我行动上秘密些儿。这样一来,我换了一件驼色的纺绸圆领大袖长袍,重新从染坊中出来,赶到乔家栅舅父家去。那时候距离子时已经不远了。我拉了拉那个暗铃,当真是舅舅亲自下来开门的。到了楼上,他和我细细谈话……现在我也顾不得别的,不妨坦白说吧。” 梁涵柏吸了一口气,然后道:“他告诉我,我的表兄光华已从北京回来,曾和舅舅商量,要到准备参加乡试,如果顺利的话想提前回北京准备会试的考试。这样一来费用并不是一个小数,我舅父不肯负担,但他又不便向表兄说明。而且他的钱庄的存款,总共还有将近两千两之巨,深恐被表兄知道了不能推辞,所以叫我去代他把款子提出来。假如表兄知道了,他可以推托在生意上赔掉了的。我对他这个请求,自然义不容辞。当下他签好了兑票交给我,我们又谈了几句,我照样悄悄地出来。不料那怪事就在这时发生了!” 梁涵柏突然忍住了不说。他的目光凝固着,面颊上的血色也顿时褪尽,仿佛他的大脑中已经浮现出一种恐怖的画面。冯子舟在一心一意地倾听着。赵其琛却皱着双眉,显得他懊恼不耐烦。聂小蛮瞧着那小子的脸儿,也似乎全神贯注的样子。 他问道:“怎样的怪事?快说下去。” 第五百一十九章 白衣怪物 梁涵柏道:“我下楼时,我舅父本来陪我下去关门的。我走在前面,舅舅跟在后面。我们俩刚才走出他的房门,踏进休息室的中间,突然觉一阵午夜的凉风,从南窗里进来。我见舅父的身子一缩,身上似乎着了冷。他的身子本来很怕冷发虚的,那时他身上穿的一身云纱衫挎,确很单薄。他站住了,附着我耳朵说了一句:”你先走,我去披一桩衣裳。’他便回进房去,我依旧继续朝前走。我穿过了中间,在楼梯头上略站一站,还不见我舅父出房。这时我心中突然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之感。” 这时候连大大咧咧的赵其琛的注意力,似乎也被吸引过来了。 梁涵柏继续道:“我虽然并没有马上看见什么,不过当我一步步走下楼梯的时候,身子上突然感受一种阴森森的寒气。中间里油灯本来亮着,把上半部的楼梯照得很亮。这样一来,我走到楼梯的转折处所在,便站住了,计划等舅舅来了一块儿走。可是我回头一瞧,还不见舅父下楼。正在这时,我转过了身子向楼梯上一望……哎哟!我……一我看见了那可怕的怪物!” 梁涵柏的话又忍住了。他的脸上白得可怕,他的股部抵住在书桌的边上,假话站站立都要花费太多力气,他的失血的嘴唇也稍稍颤着。 房间中完全静寂着。大家都敛神倾听,没有一个人说话。沉寂中景墨就听到窗外群蝇,在闷热的空气中嗡嗡嗡的哼着,仿佛这人世的爱情情仇、生老病死与它们全无相干。 这样过了一会儿儿,梁涵柏颤声继续说道:“这景象真可怕极了!不论那怪物是人是鬼,在那个时候,有那种景状突然映入了我的眼睛,我真是再也忍受不住了。我当时不曾发声大叫起来,只能算是我还有定力。我于是不再犹豫,立刻跑下了那下半部楼梯,急忙忙从后门逃出。我走到凝和路口,立即雇了轿子回染坊。以后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了。” 大家安静了,这样过了一会儿,处于审问地位的四个人似乎都抱着礼让态度,不愿抢先开口。 最后,安静终于被聂小蛮打破。 他问梁涵柏道:“你看见的那个怪物,究觉是什么形状?” 梁涵柏道:“一个浑身白色的人形,看上去似乎很高大!” “这人形是男是女?穿什么衣服?” “这个难说。但我觉那怪物仿佛穿一桩长袍,自肩部到脚下,完全白色。” “你有没有看见这怪物的脸上?” “这也我没有清楚。但我觉他的脸上也完全雪白,只有两个黑色的眼洞。但我那时真是不敢细瞧,所以看得也不十分精细。” 聂小蛮低头沉吟了一下,又道:“那怪物在什么地点?” 涵柏道:“就在楼梯头上的那扇小门口里。” 这一句话一进景墨的耳朵,突然似有一种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但苏景墨还来不及发话,聂小蛮已经继续问下去。 “是不是那扇通紧珊卧室的小门吗?” “正是。” “在门的外面,或是里面?” “在里面。” “那怪物有没有动作?譬如走进门里去呢?还是从门走里出来?” 梁涵柏又伸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摸,答道:“这个我说不清楚。但那怪物既然面向着楼梯,似乎从里面出来。” “你不曾见那怪物有什么动作吗?” “我没有瞧清楚。因为我一瞥之间,大吃一惊,便不敢再细瞧。接着,我就下了楼梯,从后门里逃出来了。 这时梁涵柏又忍住了。景墨觉得他这一番话,从他的声音和状态上猜测,可以保证不再是编造的谎话了。这样一来,景墨的意识中立刻成立了一种推理。景墨又瞧了瞧聂小蛮和冯子舟的神情,分明也都已接受了这小子的故事。只有那赵其琛一人,仍抱着冷淡和怀疑的态度。 赵其琛冷冷地瞧着涵柏道:“你的故事怪动人。不过你要人家完全相信,还须精细地补充一下。你既然看见了那怪物,怎么不立刻禀告应天府?并且案发后的早晨,光华曾想办法通知你你舅舅的死讯,你依旧守着秘密,却反悄悄地叫人去提款。直到冯大人到染坊中来见你,你还是假作痴呆。这种种矛盾的事实,你难道想骗得过我吗?” 梁涵柏连连点头道:“我承认的。这真的是我的错误。一则,我觉得这件事情非常诡秘可怕,我既怕牵连,自然不敢自动声张。二则,我自己一时糊涂,计划把舅舅交托我的款子暂时保管,然后再见机行事。所以我更不便把这事情泄露出来。不过我对于这笔款子,也不是存心吞没。我已经把这款子改存了东华钱庄,仍旧用着袭家的名义,便可表明我的心迹。至于这件凶案,我真是丝毫没有关系。请你不要误会才好。” 赵其琛仍冷笑道:“你说得好冠冕啊。我不能不佩服你的口才。”他又转过头来,瞧着聂小蛮,问道:“聂大人,你的意思怎样?” 聂小蛮在赵其琛的脸上瞧了一瞧,又把腰肢挺了一挺。 他淡淡答道:“我觉得他的故事确有考虑的价值。” 赵其琛一愣,道:“大人莫非以为他的话当真?真的是?行凶的真是什么白色怪物?”他居然有点语无伦次起来。 聂小蛮皱着眉头,淡淡地答了一句:“也许如此。” 赵其琛催促着道:“那么,你能否更说得切实些?那白色怪物是谁?或者是什么?” 聂小蛮慢慢地摇头道:“抱歉得很。这问题我此刻还不能回答。”他说完了便站起床来,准备动身的样子。 赵其琛也跟着站起来,一边答道:“好,我现在把这小子,送到监中押起来。不过,在大人给出问题的答案之前,仍不能不承认他是这案中的重要嫌疑人。” 聂小蛮不再答话,拿了大帽,便招呼冯子舟和景墨二人,一同从应天府里出来。 第五百二十章 渐渐清晰 三人出了应天府,走到街角上的一棵树荫底下。聂小蛮突然站住了和冯子舟说话。 “子舟兄,我觉得这案子此刻已经进行到一个单纯的方面。我们只须循着这个方面进行,就可侦破这疑案的秘密了。” 冯子舟道:“你说的‘这个方面’指哪一点?” “自然是指那白色怪物了。” “那么,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这怪物是谁?” “我现在还不能说。不过我们的目标既从复杂而化为单纯,只须加以证实,便不难水落石出。你现在且忍一忍,我一有端倪,立刻会通知你的。” 一柱香功夫以后,两人已经和冯子舟分别。聂小蛮声言忙了半天,有些疲劳,下午的气候热度又愈发高了,计划馋猫斋去休息一会儿,景墨自然也跟了同去。 景墨自从一大早的得到消息,就匆匆赶到裘家,一直以来的精神便被这桩案子吸住。景墨苦于找不到单独和聂小蛮在一块的机会,所以虽有许多疑问和看法,都没法和他商量。现在景墨跟小蛮一起回去,自然可以满足自己的这份希望。 不但如此,景墨还因为梁涵柏最后的供述,又引出了一种理解,更觉有向聂小蛮讨论的必要。当两人的轿子一前一后向馋猫斋行进时,苏景墨的思路也活动得像起起伏伏的轿厢一般地厉害。 景墨又想,聂小蛮既然说过,自己的目标此刻已集中在白衣怪物身上,只须堪破了这怪物的真相,全案的症结便可以立刻解决。那么,这怪物是谁?根据裘方颖未死前的说法,这怪物已发现过两次,聂小蛮早就假设是屋中的人。这屋中除了死者以外,共有六个人。照眼前的情形论,那裘素英既然已经排除在外,裘光华以前远在北方,可见也不能列入嫌疑,实际上只有四人还待调查。这四个人,就是那死者的岳母吴老太,和她的儿子吴慧兴,此外还有那老家人沈九叔,和女仆吴妈。这四个人中,终究谁的嫌疑最重,景墨自然不能不侧重于那个患风病的吴慧兴了。 难道这瘫痪在床的病人,竟然是假瘫? 两人到了聂小蛮的住处馋猫斋,聂小蛮先把他的那件府绸外褂卸了下来,又叫卫朴烧了水来洗了一次澡,换了一桩细夏布的衬衫。这夏天洗澡本来景墨要求用凉水,为的是图一个凉快,可是小蛮却说凉水不褪汗洗完了不十分干净。 小蛮到靠窗口的那只圈椅上坐下。景墨也洗了一回,饮了一碗酸梅汤,靠着那只坐惯了的圈手椅子伸了一伸腿。 这时候申时已经过去了大半。骄阳的威力,略略消减了些。有时有风从前窗里进来,身子上凉爽得多。两个人喝着新沏的茶,谈话就此开场,但先谈话的还是聂小蛮。 小蛮带笑道:“景墨,我觉得你仿佛怀着一肚子的心事,没处发泄。是不是?” 景墨点头道:“对啊。我必须说我怀着满腹的疑团要向你讨答案。” “那也好。不过我怕此刻还不能满足你的愿望。” “你既说你的目标已集中在那白衣怪的身上,这人是谁?你终究有了把握没有?” “我真是还没有确定。不过我可以说定,那个装神弄鬼的怪物,就是裘家屋子里的五个人中的一人。” “五个人?莫非那素英依旧在内?” “不,素英已可以除外。但除了素英以外,不是还有三个主人和两个佣人吗?” 一时之间,苏景墨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有些不解地持着聂小蛮,问道:“三个主人?怎么会是三个主人?” 聂小蛮的表情也是殊不可解,不明白景墨为什么会有此一部,于是耐心的一个个地数起来:“是啊,第一个是吴老太,第二个是吴慧兴,还有那裘光华……” “什么?小蛮,你等一下,裘光华也在其内?” “自然,当案发时他不是也住在屋子里的吗?” “虽然如此,但我须问你一句,那裘方颖在卧房中所看见的白衣的怪物,和昨夜梁涵柏在楼梯头上看见的怪物,你想是一人还是二人?” “我想是一人。” “那么,这里面有矛盾之处了。袭光华昨天才到。裘方颖却在三十日晚上曾看见那个怪物。这一点你怎么不觉得有矛盾的吗?” “自然想到的。我不是告诉你,我已经派人四处去查光华之前的行踪了吗?两人假使不能确切证明他何时以怎样的路线来金陵,又怎能保得他不早几天回来,在暗中作祟呢?” 景墨想了想,又辩道:“那么,在今年清明节以后,裘家里也同样有过一次怪事,你难道认为也会是裘光华吗?” 聂小蛮道:“假如是他,也同样有可能性的。他尽可以悄悄地告了假回南来啊。” 景墨却总觉得小蛮这种猜测有些牵强,于是又道:“小蛮,因为光华假如蓄意要谋害他的叔父,在三十日夜里,既然已经进了裘方颖的卧室,怎么不就趁机下手,却又无影无踪地退了出来?即使说他那时因为什么阻碍,来不及动手,不得已而退出,但他又怎样进出的呢?还有一点,他的计划既还没有成就,怎么不索性在暗中进行,却反在公然露面以后再进行他的阴谋?从这种种上谁想,你想可说得通吗?” 聂小蛮抓起蒲扇轻轻地扇起来,眉毛间顿时紧促起来。他长吸一口气,刚才答话:“我也觉得这里面的确有几点解释不通,我现在也不能解释。不过在事实的证明以前,我还不能让他从嫌疑人中排除出去。” 景墨表示同意,又道:“好,那么除了光华以外,你觉得其余四个人中,哪一个嫌疑较重?” 聂小蛮估计道,“这四个人之中,那死者的岳母吴老太和女仆吴妈、还有老顺头三个人,关系似乎轻些,因为我此刻还找不到相当的动机。至于那吴慧兴……哎哟,景墨,你对这个人不是已有什么意见吗?……好,我先听你说说吧。” 第五百二十一章 真凶隐现 在这个时候景墨的面容上不无有些表示,聂小蛮既然已瞧破,景墨也就也不再推辞地先行发表看法了。 景墨说道:“是的,我觉得这个人最可疑。从事实上推测,前后三次,他都有假扮那怪物的可能。因为他的房间和死者的卧室只隔一间中间,楼上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据梁涵柏说,昨天夜里他看见的怪物,又是从他卧房间中的小门里出来的,更是显而易见……-” 聂小蛮突然接口道:“且慢,你的假设果然可能,不过还有一个先决问题。你总是知道他有患风病的,从去年患病以后,已在床上躺了七八个月了。” 景墨一笑,不慌不忙应道:“不错。其实这也许就是他的狡猾之处……我敢说他现在一定能够行走的。” 聂小蛮大吃一惊,问道:“当真?你这句话有什么凭据? 景墨眉头一挑,解释道:“你不记得今天早晨我们向他问完了话退出来的时候,他有过要坐起来送客的行动吗……我曾见他把两手在床上一撑,上身便坐了起来。这不是他的不经意的动作吗?我当时就怀疑,这样的动作,哪里像患什么瘫病?况且他的脸色和肌肉,也都不像患什么重病。不过你反而不觉得这一点吗?我甚至可以说这病人的精神气色,比那好人袭方颖还要强上十倍不止。想比之下,那死掉的裘方颖倒像是病人了。” 聂小蛮从来未把在床上躺了七八个月的吴慧兴列入嫌疑之中,这一下听了景墨的讲述,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之中。 景墨不慌不忙伸出两个指头,笑道:“你忘了《三国演义》里‘司马懿诈病赚曹爽’的故事了?我敢问吴慧兴肯定知道这个故事。” 原来嘉靖年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最是流行,特别《三国》更是人人喜爱。而这“司马懿诈病赚曹爽”的故事,正是出自《三国演义》。烈祖曹睿死后,曹芳即位,曹爽和司马懿共同辅政。这两个人,一个是承受父荫、才干平平的宗室亲贵,一个是久经沙场、老谋深算的元勋旧臣。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三种发展可能:一是相安无事,维持共同辅政的局面;二是一方逊让退避,让另一方独揽大权,以求消弭矛盾;三是彼此猜忌,互相残杀。 辅政之初,曹爽自居后辈,对司马懿执礼甚恭,“一应大事,必先启知”。然而,为时不久,曹爽便听信心腹何晏所谓“大权不可委托他人”之议,以明升暗黜的手法,奏请加司马懿为太傅,将兵权集中到自己手里。 紧接着,曹爽任命自己的弟弟曹羲为中领军,曹训为武卫将军,曹彦为散骑常侍,“各引三千御林军,任其出入禁宫”,严密控制了京师的戍守和宫廷的宿卫。对于自己手下的五个亲信,曹爽也都委以重任:何晏、邓飏、丁谧为尚书——负责日常政务的处理和官吏的选拔任用;毕轨为司隶校尉——主管京师的治安和对百官的纠察;李胜为河南尹——治理以首都洛阳为中心的地区。 此外,还有号称“智囊”的大司农桓范为之出谋划策。这样,文武并举,双管齐下,朝中大权基本上被曹爽集团所掌握。 面对曹爽集团咄咄逼人的气势,司马懿先退一步,“推病不出”,其子司马师、司马昭“亦皆退职闲居”,暂时避开曹爽的锋芒。但是,司马懿并非甘心退让,并不打算安心养老。作为一个浮沉宦海数十年,历仕曹魏三朝的世家大族头面人物,他的政治野心是逐步滋生膨胀的。 如果说,在鞭挞宇内、英武雄杰的曹操手下他还不敢有非分之想,在文武兼备、政由己出的魏文帝曹丕手下他还缺乏争权的实力的话,那么,在魏明帝曹睿在位期间,他的地位日益显赫,声望日益提高,已经成为曹魏的第一能臣,明帝的托孤之人。 现在,曹魏的开国元勋们凋零殆尽,已经无人能与他抗衡,更谈不上驾驭他了,他怎能容忍曹爽之辈骑在他头上为所欲为?所以,他只是在形势不利的情况下,姑且含忍示弱,磨砺爪牙,窥测时机,以图再起。这就为诛灭曹爽集团之举埋下了伏笔。 曹爽独揽魏国大权后,既无先人创业的雄才大略,又无守成的谨慎勤勉,在政治上毫无建树,却沉湎酒色,纵情享乐。“凡用衣服器皿,与朝廷无异;各处进贡玩好珍奇之物,先取上等者入己,然后~进宫;佳人美女,充满府院。”更有甚者,黄门张当为了巴结他,竟“私选先帝侍妾七八人,送入府中。” 这些并不能证明曹爽想篡国,但在等级名分森严的封建社会里,执政大臣如此胆大妄为,已经足以令众人侧目,甚至招来杀身之祸了。曹爽的亲信何晏、邓飏之流,都缺乏治国平天下的实际才能,却“以浮华相尚”,只知作威作福。桓范虽有谋略,曹爽却并不言听计从。像这样一个醉生梦死的腐朽集团,既不可能得人心,也根本不是司马懿的对手,其垮台势在必然。 曹爽虽然耽于享乐,但他没有忘记,唯一可能对自己构成威胁的人就是司马懿。于是,他借李胜被任命为荆州刺史之机,命李胜去向司马懿辞行,以便探听其虚实。 老奸巨猾的司马懿当然明白李胜的来意,马上将计就计,“去冠散发,上床拥被而坐,又令二婢扶策”,装出一副病势沉重的样子。在与李胜交谈时,他又是假装耳聋,又是喝汤时故意让汤流满衣襟,甚至装模作样地请李胜转告曹爽,要求关照自己的两个儿子,似乎真的是“衰老病笃,死在旦夕”了。 司马懿装得如此之像,李胜竟信以为真,连忙向曹爽禀报。这个消息又是如此符合曹爽的口味,他连想也不暇多想,便高兴地说:“此老若死,吾无忧矣!” 这是一个富有戏剧性的情节,它充分表现了司马懿的诡诈权谲。当曹爽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之时,司马懿已经磨刀霍霍,准备向他下手了。 第五百二十二章 乍病 正始十年,正月,曹爽兄弟随魏主曹芳到城外高平陵祭祀明帝。司马懿等待已久的机会来到了,他立即亲自出马,发动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政变。首先,命司徒高柔和太仆王观分别代行曹爽、曹羲的职权,把京师的兵权抓在手里。 其次,向郭太后指控曹爽“背先帝托孤之恩,奸邪乱国,其罪当废”,并与太尉蒋济,尚书令司马孚联名表奏魏主曹芳,以便在政治上争取主动。 其三,亲自领兵占据武库,以供战略之需;其四,率军出城屯于洛河,守住浮桥,防止曹爽反扑。这些措施,有章有法,老辣周密,表现了司马懿统驭全局的高度才干,也反映出他确是蓄谋已久。 面对这完全意外的变故,曹爽如遭霹雳轰顶:先是“大惊,几乎落马”;继则“手足失措”,毫无主见。桓范建议他“请天子幸许都,调外兵以讨司马懿”,在当时情况下,这堪称上策。如果曹爽照办,则可名正言顺地“奉天子以讨不臣”,而将司马懿置于叛逆的地位,那么,曹爽集团仍有取胜的可能;反之,司马懿尽管比曹爽能干得多,但根基毕竟有限,一旦被加上“谋逆”的罪名,就可能成为众矢之的而失败。 然而,在这一发千钧的关键时刻,曹爽却是那样地优柔寡断,举棋不定,只是不停地流泪。司马懿深知局势瞬息万变,充满风险,力图尽快地解除曹爽的精神武装。 针对曹爽贪恋家室的庸懦心理,他先是命侍中许允、尚书陈泰去见曹爽,说他的目的只是要削去曹爽兄弟的兵权;接着,又命与曹爽交厚的殿中校尉尹大目带去太尉蒋济的信,说他和蒋济指洛水发誓,只要曹爽交出兵权,决无他意。 这样一来,曹爽那本来就脆弱的意志又大大软化,终于作出了屈服的抉择:“我不起兵,情愿弃官,但为富家翁足矣!”至此,司马懿完全控制了局势,而曹爽集团则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尽管曹爽已交出兵权,困居私宅,司马懿却不肯罢休。为了立威,也为了消除可能存在的威胁,他从黄门张当身上找到突破口,给曹爽等人定下了“谋反”的罪名。 于是,曹爽兄弟三人,何晏、邓飏、李胜、毕轨、丁谧五人,再加上桓范,全部被诛灭三族,一场权力斗争,终于以大屠杀告终。 诛灭曹爽集团是魏国历史上的一大转折。从此,曹魏的军政大权全部落到了司马氏的手中。以后,在十六年的漫长岁月里,经过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兄弟的苦心经营,经过几度废立和一次又一次的屠戮,司马氏根基日益稳固,终于把曹氏的魏国变成了司马氏的晋朝。 聂小蛮自然也是知道这个故事,他把双手交在胸前不再说话。他沉吟了一下,又才答话:“我自然也感到的,而且我对于你的假设也很同意。不过你也须注意到一点,他终究在床上躺了八个月的工夫,你如果说他出于假装,那却不是容易办到的。这可不比司马懿的一时装病,一个人要装八个月的病,这可真是一件难事。那么他的心机,真的比司马懿还要可怕了。” 景墨答道:“不错,像你这样好动不耐静的主观来看,这种长时间的忍耐功夫,固然觉得难能办到,但世界上尽多有耐性的阴谋角色。我记得读过一篇笔记,可以做这件事的印证。” 景墨便讲起来:“北京有一个富翁,雇得了一个跛足佣人,经过了一年半的时期,已经很得主人的宠信。有一夭,他突然健步如常,足病竟完全痊愈。他的主人见了自然要惊异。那佣人便告诉他,有一个茅山道士给他画了一道符,念了几句经,他的右脚顿时站在,他只花了四串钱的香金。那主人因为眼见这佣人健步如常的铁证,不由得不相信。于是他吩咐把那道上找来,倾谈之下,那道士自言还能化银成金。那主人一时动了贪心,受了这道人的诱惑,立刻提出了好几千两现银,请那道士点化成金,结果,金子没有化成,银子却被那道士和佣人悄悄地满载而去。原来这完全是一种骗局。你想,那人为了数千两的目的,竟扮了一年半的跛足。在你来看,自然也要说办不到了啊。 两个故事讲完,景墨就怔怔地看着聂小蛮。 聂小蛮带着微笑答道:“世界上意想不到的奇事,原是说不尽的。那么,你想吴慧兴的风瘫,也是一种诈病之计吗? 景墨摇头道:“这也许未必如此。他起初的患病,或许是真的,但后来他的风病逐渐好了,手脚已能活动,他突然从心中生出了阴谋,便想利用着他的病态,掩饰人家的耳目。所以人家虽没有见过他站起来行走,但据我猜测,他眼前一定是能够起床行动的。 景墨站起来走到衣架面前,从自己脱下的那件白纱布外褂袋中,摸出两支先前藏在袋中的火绒。 景墨问聂小蛮道:“你不是很注意这桩案子中的两根火绒吗?” 聂小蛮似不明白苏景墨这时说话的含意,只是向景墨呆瞧着不答。 景墨见状又道:“你自己说过,因为两根火绒,才假设那前后两次的怪物是出于一个人的乔装。是不是?” 聂小蛮点头道:“正是,我已经仔细瞧过,这两根火绒确是很少见那一种药水浸过的。你手中握着的火绒哪里来的?莫非是同一种,也是和之前的一样的吗?” 景墨一笑,说道:“不是,这火绒是我在吴慧兴房中私下偷出来的,不知道和我们要找的是不是一样的。但我们知道他家里喜欢用火镰的人,只有吴慧兴和他的母亲二人。我是因为觉得他说话时的可疑状态,又看见了桌子上的火绒,自然不能不起疑。现在我姑且试一试再说。” 说完,景墨就走到那只排成折角形的书桌面前,取了火镰子,把自己手中的一支火绒轻轻擦着。那火绒烧着以后,着火很迟,柴梗烧到一半,火绒头便跌落在地,再然又过了一会儿,木梗也化成白灰。景墨连续又烧了一根,结果和第一根相同。 第五百二十三章 点银成金 聂小蛮说道:“这火绒明明是另一种的,看来这两种火绒之前并不一样,并不同一裘方颖带来的一支。” 景墨又重又回到官帽椅上,答道:“嗯,看来这果然不是同一样的东西,但吴慧兴在实施阴谋的时候,尽可另用一种火绒,事后却藏过了。除此以外,我还觉得他说话时吞吞吞吐吐吐;那种恐怖状态,也似未免过甚,很像是出于做作,故事演给我们来看的。” 聂小蛮突然皱眉道:“这倒难说,他说到怪物的时候,那种恐怖状态,却不像是装得出来的。如果他真的是靠演技,那么他的演技未免太好了。” 景墨又想了想,道:“那也许是他想到了他行凶时所感受的景状,这样一来便引起恐怖。还有一点,他是极力主张有鬼怪的。裘方颖两次去请黄龙法师,都是出于他的提议。这又可以证明他明知裘方颖的精神不健全,便想利用着他的迷信心理,来掩饰他的阴谋。” 聂小蛮深思了半晌,又从圈椅上坐起身来,他凝视着苏景墨。他道:“那么,你想他有什么动机?” “这个更明显了。当你从他的房间里辞出的时候,不是还问过他床上为什么再放着生意上的帐册一类的书吗?从这点上,我们可以知道裘方颖的生意,他是参与很深的,或是有什么款子进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所以只要把裘方颖谋杀,他便可从中吞没。这不是很合理的动机吗?” 聂小蛮稍稍点了点头,拾取了椅子上的一把蒲扇,站起来走到窗口。他一只手把蒲扇摇着,一只手撑在窗框上面,眼睛却瞧着窗外,似乎在那里欣赏那落日的晚霞。景墨知道自己所说的理解,已得到他充分的承认,于是心中自禁不住暗暗欢喜。不多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当真转过身来,发表他的意见。 小蛮道:“你的推理确有值得证明的价值。你假如有兴趣,今夜里不妨就试一下子。” 景墨很起劲地答道:“我自然是很乐的。只不过,不知道你想怎样着手?” 聂小蛮道:“这个很容易。这里面的关键,就在吴慧兴的能否起床行走。若使他果然能够行走,我们就有了进一步注意他的必要。否则,他的嫌疑也就可以免除。我早已经想到了一个简易的测试的方法,假如别方面没有着落,原本也计划要试一试的。现在你不妨就提前实施这简易的方法,就是……” 聂小蛮还未说出口,景墨就禁不住插嘴道:“不是用假火灾的老把戏吗?” 聂小蛮微笑道:“对啊,你也想到了吗?我觉得那个陪伴吴慧兴的木匠李芝麻,很可以利用。你不妨设法和他说通,叫他下来,你却悄悄地到慧兴房里去伏着。约定一个时间,叫他在楼下大声喊火,引起屋中人的惊呼。那时候慧兴假如真能起床,他一定会逃命的,至少也会起来观察火情,如此一来,他的真相一定再瞒不过你了。” 苏景墨突然站了起来,不觉鼓掌笑道:“这计划洽和我的意思切合。你想今夜可以动手吗?” 聂小蛮又沉思了一下,答道:“最好今夜就去。不过我们先得探听一下,假如裘方颖的棺材还没有出门,屋中人多声杂,这计划还不便实施。”小蛮又看了看天色,又道:“现在两人暂且休息一下,我计划先吃些东西,再到畅春戏苑去看一看那本《浣纱记》,使我们的脑子疏散这样过了一会儿。等以完了,我们还可以先派一个人到裘家去问问,再走进止不迟。” 要说起这一部《浣纱记》,这可真是一件大事。要问谁是当今天下第一神探,那还真不好说,只怕除了景墨之外,再敬佩小蛮的人也未敢说他是天下第一。可是要问哪一部戏是当今天下最红的戏,那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说是《浣纱记》莫属,梁伯龙更是因著《浣纱记》文名大震。作者梁辰鱼,字伯龙,号少白,江苏昆山人,因为写了这一出戏,居然引得闽浙总督胡宗宪慕名邀他入其幕府。 这一出《浣纱记》出自《吴越春秋》,而《吴越春秋》则是才子李劼的大作。《浣纱记》,共四十五出。它借春秋时期吴、越两个诸侯国争霸的故事来表达对于国家兴盛和衰亡历史规律的深沉思考。 写吴王夫差率军打败越国,将越王勾践夫妇和越国大臣范蠡带到吴国充当人质。越王勾践战败被俘后,忍辱负重,奋发图强,听从范蠡的建议,定计将范蠡美丽无双的恋人浣纱女施夷光,进献给吴王,意图用女色来消磨他的意志,离间吴国君臣,以彻底归顺的姿态取得了吴王的信任,吴王果然为西施的美貌所迷惑,废弛国政,杀害忠良。 三年后被放回越国。越国君臣苦心经营,终于打败吴国取得成功,夫差自杀。范蠡功成名退,下定决心远离政治是非,携西施泛舟而去,寻找地方去过隐士生活。 此剧第一次成功地把水磨调用于舞台,并开拓了昆山腔传奇借助生旦爱情抒发兴亡之感的创作领域,,演员的表情也恰到好处,但苏景墨因为那案子的罢牵,欣赏力便发生影响。聂小蛮却养成了一种习惯,工作时全神贯注,娱乐时却也能把工作完全抛弃。这习惯苏景墨也很想模仿,却终于不能养成。 聂小蛮和苏景墨从畅春戏苑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距离亥时也只差一两刻了。两人回到馋猫斋里,看了一下这其间送来的消息。有一封快信是光华送来的,通报丧事的情况,据说因为天热的缘故,裘方颖尸体当日殓好,他的灵柩也已送到了河北会馆下的殡舍里去。那老家人沈九叔在监里里经过了应天府的一番调查,也已放了出来。这些消息对案情也没什么关联,景墨正要和聂小蛮商量一个进行的办法,突然见聂小蛮正在看一个小纸条。景墨走近一看,原来是焐蛆强打听来的各种情报。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对景墨说道:“跟据焐蛆强打探的情报,光华果然是从北京一路南来的,他乘船由北而南。而且查出来,他是昨天到金陵,日期上当真符合。” 第五百二十四章 浣纱记 景墨道:“怎样?他的嫌疑应当免除了。同时吴慧兴的嫌疑却这样一来越见得有可能性了。而且,今天看了这出戏,我怎么越瞧吴慧兴就像那扮猪吃虎的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只为翻盘。而这裘方颖活脱脱一个吴王夫差啊,好色贪~淫之辈,最后丢了性命。这两人给我们活了一出《吴越春秋》的活剧?” 聂小蛮摸着他的额头,答道:“好,你就从这条路进行吧。这一下我想你一个人总担任得下,假如需要帮助,你也不妨随时通知一声。我计划在府里休息一下,今夜里不再出去。” 景墨在离开聂小蛮住处以前,先派卫朴给夫人南星送了个口信。接着景墨又向聂小蛮借了一件黑绸的圆领大袖长袍和一双软垫底的鞋子,以便夜间行动时免得招人耳目。装束完毕,景墨又向他要了一支十字短剑,以备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不致束手无策。 接着,景墨就坐轿子到了乔家棚口,便下轿走到小巷里李芝麻小店门口。那时候景墨已经打定主意,进行的步骤也早已经胸有成竹。这时候虽然已经是亥时三刻左右,可是因为天热,木作里有两个学徒,还在门口乘凉。 景墨走上前去,问道:“李芝麻在家吗?” 一个学徒答道:“你找我师父吗?他在裘家里陪夜。” “好,你去叫他出来,我有买卖作成他。” 那学徒向苏景墨打量了一会儿,景墨见状抬起手掌,在那少年面前,接着手掌一翻就露出了一点碎银。少年立时大喜,他一边点了点头一边收下,便飞也似地跑进小巷里去。 景墨索性走到木作小店里面,在一条板凳上坐下。不到一柱香功夫功夫,那木匠李芝麻已跟了那学徒进来。李芝麻一看见是景墨,他的丑黑的脸上顿时显出一种惊异状来。苏景墨不等他开口,先站起身来在他肩上拍了一拍。 景墨低声道:“李芝麻,我家里的檩间架椽子坏了,要你去修理一下。不过这屋子里闷得很,两人外面去谈。” 那木匠有些踌躇的样子,站住了不走,只向景墨呆瞧。景墨觉得这件事既须秘密,自然不能当着这两个学徒谈话。于是,景墨一把按着他的肩头向外就走。走到乔家棚口,景墨觉得里芝麻的身子越拉越重,便知他要开始抵抗了。 果然,李芝麻吞吞吐吐着问道:“这位爷,你拉我往哪里去?你不是早晨和办公差的差人老爷们一块儿来的那位吗?” 景墨忙阻止他道:“正是。轻声些,不要乱嚷。” 这时两人已到了凝和路上,路上行人虽然已经不多,但景墨还是怕他高声坏事。景墨觉得这个人有些不容易应付,若用贿买的方法,一定不能成功。自己为迅速起见,觉得不能不用些权变。景墨见那路角上有一个当差的捕快站着,站住了谈话又不方便。 景墨自然不是怕这个小小的捕快,只是不想一再耽误生出多余的事端,想了想也只有无奈委屈一下这个老实的木匠了。 景墨于是低声道:“你小心些。我有几句重要的话和你谈,你好好地跟我走,别的不要问。” 李芝麻觉得景墨语言中含着命令的意味,便不再抵抗。 景墨一边走,一边向他说道:“你是知道的,这是一桩杀人的命案,关系很大。你自然是没有关系的,不过你若不听我的话给我办一桩事,那我却不能不把你牵连进去了。锦衣卫的事,你可以自己掂量、掂量。” 那李芝麻听了这句威胁,转过头来瞧着景墨,脸上有些惊恐。他连忙点点头,当真屈服了。其实,景墨这几句违心的权变活,还不算怎样厉害。李芝麻的屈服,主要是听见锦衣卫三个字,顿时几乎魂飞魄散之缘故。哎哟!特务机构对于平民的威势,可见一斑,小民只要是闻听这三个字立时腿肚子抽筋,任凭对方发落了。 他战战兢兢地答道:“太老爷,你要我干什么事?我一定照办。不过你须明白,这件事我是完全不知道的。我没有参与这案子啊,我可不是。” 景墨婉和了些语气,说道:“我知道的。我叫你办的事,其实非常容易。现在我有一句话问你,袭家里的人此刻都已睡了没有?” 李芝麻道:“楼下的小姐,老太太,和那光华少爷,都已经睡了,只有老顺头还在前面天井里乘凉。不过,我看着他的样子,也正要进房去睡了。” 景墨点点,道:“好,你现在回裘家里去,告诉吴慧兴,只说有一个主雇有些修理工作,要你去讲一讲价钱,至多一柱香的功夫,你就可以回去陪他。你下楼时可把楼梯对面的小门开着,出来时再同样和老顺头说明,你只说就要回去,叫他不必把后门闩上,以使你随时可以过去。你懂得我的话吗?” “我懂了。但我出来以后又要做些什么呢?” “你先进去照我的话办,我在小巷里等你,以后的事情,我以后再告诉你。现在你就回进去吧。你须小心,只能照我教你说的话说,不要自讨苦吃。要不然你就不用做木匠了,你余下的人生就去天寿山里,替嘉靖皇爷他老人家修陵去吧。” 李芝麻脸色苍白地答应了,便回进乔家棚去。苏景墨也远远方跟在他背后,进了小巷之后便站住了等他。一柱香功夫后,他已经回出来了。 他低声禀告景墨道:“太老爷,我已经照你的话说了。” 景墨道:“吴慧兴怎么说?” “他起先不肯放我,后来因我必要出来,他叫我快些回去。” “老顺头也答应了吗?‘” “我也对他说过,他已经允许我不闩后门。我出来时,他也跟着我回到后面拨屋里去睡了。” “那后门现在是不是开着?” “正是。不过我出来时,是把后门拉上的。 景墨大喜,点点头道:“很好。你现在不妨到凝和路乔家栅去充两个圈子,然后你走到后门口来,放声喊火。” 李芝麻惊讶道:“什么?你要我喊火?” 第五百二十五章 吴越春秋 景墨忙道:“正是,你不必多问,但照我的话办。假如发生什么事情,都由我负责。放心,不会让你白做,你若听话自然有重赏,你明白吗?” 李芝麻听见重赏两个字,似乎不敢再抗,又呆瞧着不答。 景墨继续道:“你喊失火的时候,不妨把后门撞开些儿,只须把里面的人惊醒以后,有人接应了你,你便可急忙退出。以后的事便不与你相干。” 李芝麻问道:“里面的人怎样接应我? “半夜里有人喊火,里面的人惊醒以后,一定也会跟着喊失火的。你只须一听不论谁在跟着喊,你的事情便完毕了。你懂得我的话吗?” 李芝麻点了点头。景墨又向他叮咛了一句,刚才和他分别。接着景墨就向那小巷深处的唯一的后门走去。 裘家的那扇后门,本是旧式的板门,上面的一些漆早已经斑斑驳驳了,门外面有一个小小的铁环,里面却有两个木闩。这门的式样,景墨在早晨已经瞧得清清楚楚。这时景墨来到门口,先把耳朵凑着门板上听了一听,里面当真已经寂静无声。景墨就知道屋中人都已经睡了,只有老家人老顺头刚才回房,也许还没有睡着。但自己既穿着黑色的圆领大袖长袍,足上又穿着软垫底的鞋子,所以只须行动上轻一些,那么估计起来也不至于惊动这个老者。 景墨先用手指扣住了后门上铁环,略略用力把门向里面推开。那门并不很紧,这样轻轻地推过了一会儿,门已经脱离了门框,推开了一寸光景。景墨又重新凑着耳朵倾听,依旧是毫无声息。景墨便索性把门推开了几寸。那门样非常滑~润,一点杂音也没有。 景墨又探头向里面看一看,黑漆漆地不见一丝灯光。于是,放大了胆,把门又推开了一尺光景,景墨便慢慢地地挨了进去。我觉得里面的情景依旧没有变动,就站住了身子,把后门轻轻关上。 这是一间灶台间。从灶间出去,穿过一个小天井,便可踏进正屋上楼。不过穿过天井的时候,瞧得见老顺头的卧房,假使他还没有睡,房门开着,那就未免坏事。 景墨轻轻走到灶间门口,先探头向天井里一望,也同样漆黑。景墨索性把身子凑出些去,老顺头的房中也已经不见灯光,分明他也已经睡了。景墨便不再顾忌了,跨出了炊间的门口,搂着身子,一步一步地穿过天井。就在这时,苏景墨突然吃了一个虚惊。原来他的软垫底的鞋子不留意踏在那积水的阴沟附近,足底一滑,几乎跌倒,幸亏他的手在墙上扶着,没有发生什么声音。这样过了不多一会儿,景墨已经走进正屋,摸着了楼梯的栏杆,便像逃出了大牢一般。 景墨的脚在梯上跨了三级,那楼梯上突然发生一种低微的咯吱声音,同时又有一声咳嗽,冲破了这黑暗的静谧。这又使景墨吃惊不小。景墨不知道那咳嗽声从什么地方发出。从方面猜测,好像是从吴老太的卧屋里来的。还好,那咳嗽声并不继续,景墨也不再犹豫,就放开脚步,一级一级地走到了楼梯的转折之处。景墨在转折处又站了一站,回头一瞧,下面依旧黑漆无光,也没有任何声响;再仰面一望,果然见楼梯头对面的那扇通吴紫册卧室的小门开着一半,房间中隐隐露出灯光。景墨明知楼上只有吴慧兴一人躺着,只须悄悄地掩进房去,便可静待事机的发展,再用不到顾忌什么。所以景墨经过上半部楼梯的时候,速度比经过下半部增加了许多。不过景墨到了梯头,先向中间里一望,不觉又凛了一凛。 景墨已经见过,那中间想坐室和楼梯之间,隔着一层板壁,这板壁上也有一扇薄薄的板门,却始终开着。景墨从这门口里向黎坐房间中一望,漆黑而沉寂。但那南窗分明开着。夜风一阵阵吹在脸上,景墨不觉打了一个寒颤。景墨一想到早晨裘方颖的僵卧在地板上的惨状,不由的不发生一种无谓的恐怖。 自然,这恐怖是无意识的,自然不致影响景墨的计划。景墨转过了身子,就向着那半开的小门里进去,先在门口站一站,探头看一看里面的灯光。有一盏油灯挂在吴慧兴的床前,但光力不强,这倒恰巧合景墨的希望。景墨见吴慧兴照样躺在那只小木床上,头底下的枕头垫得很高,还有。嘁嘁喳喳的声音,显然可以看出他还没有睡着……似乎他还在翻看着什么书籍或翻弄什么帐册。他的床上本撑着一顶白纱的帐子,景墨这时从暗处望去,可以隐约看见他的轮廓;他若隔着帐子望景墨,却一定是瞧不见的。 景墨很谨慎地把小门轻轻关上,果然毫无声音。接着,景墨看见他的床背后有一幢箱子,箱子的一旁仿佛有一只矮柜。景墨打定主意就在这柜上暂坐,这样过了一会儿,静候自己计划的实施。不过,当景墨一步一步走近那箱子的时候,虽然十二分小心,却不料“咯噔”一声,那箱子的搭配竟因为地板的轻轻震动而响起来了! “谁?……一李芝麻?” 这是吴慧兴的惊问声音。景墨急忙把身子蹲下,连呼吸都忍住了。对方假如发觉了景墨,呼喊起来,那不但景墨的计划全功尽弃,并且吴慧兴以后有所防范,自己和小蛮的疑团就再没有解决的希望。但假使吴慧兴这样一来起床找寻,那却反而成全了景墨的愿望,景墨一想,也不妨将错就错。 吴慧兴问了一声,便不再发话,景墨也就蹲着不动。那矮相虽和景墨距离不到三尺,但景墨已经没有勇气坐到矮柜上去。景墨觉得这屋子的年纪的确老了,地板虽然不破,但处处松动,举步时偶不小心,便会像老年病人一般地发出诉苦声来。 那吴慧兴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在敛神倾听。接着,他突然又咳了一声嗽,又好像一个人在惊疑不住的时候,借此自壮其胆。景墨仍静伏着不动,目光瞧在他的榻上。这时景墨突然见那白纱的帐子簌簌地震动,仿佛吴慧兴正在坐起来了! 第五百二十六章 潜伏 “他当真会下床来吗?”景墨心中起了这一句疑问,景墨的右手便自不过然地伸进衣袋里去,握住了聂小蛮借给自己的那支十字短剑。 慧兴当真坐起了!不过他只直侵僵地坐着,还没有下床的动作。他似乎又静听了这样过了一会儿。嘴里突然低低地念叨着。 “奇怪!我听错了吗?” 景墨从帐子后面看见吴慧兴的身子向床前躬着,似乎在向桌子方面摸索什么。接着,景墨又听到擦火镰的声音。吴慧兴似乎想看看有什么异动没有。 过了一会儿,苏景墨知道对方的疑团已经消释,自己的防范也可以减少些紧张。这房间里的空气不很流通,略略有些问热。景墨一边擦着汗液,一进计算李芝麻木匠的行动。景墨叫他向凝和路和乔家栅兜两个圈子,从时间上推算,大约须一盏茶或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景墨和他分别以后,到此刻也足有一盏茶的光景之后。猜测再稍过一会儿之后,景墨的计划就可以顺利地实现。 同一段时间,因为人处于不同的环境之中,而对于时间的感受也是不同的。俗话常说,春宵苦短,独坐夜长。比如,一个人在等朋友的时候,假如朋友迟到了不过一柱香功夫,可是等待的人心理上的感觉,往往会把一柱香功夫估计做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甚至更久。这个理论平时景墨和聂小蛮已经讨论过好几次,当景墨蹲在这签册床后的时候,也感觉得这一小会儿的时间是特别久长。 景墨又开始计划事成后的脱身方法。那李芝麻喊呼以后,屋中人势必立即响应。那时吴慧兴听到了发火,假如站起来逃命,自己就不妨露出真相,上前去阻止他的行动和堪破地的阴谋。 万一自己的推理错误,吴慧兴听到了警报,只在床上挣扎,真是不能起床。那时自己又算怎么回事呢? 从事实上猜测,这虚假的火警,至多只可维持短短的一小会儿的功夫,不久便要被人证实。那时楼下的人发觉了误会,那么估计起来总要上楼来禀告和安慰他的。自己只能在他的床下或那箱子背后暂躲一躲,避过禀告人的目光,等到他们下楼,自己再设法悄悄地退出。 当景墨暗自揣度的时候,他的耳朵中突然又听到吴慧兴的惊问声音。 “谁呀?是不是李芝麻?” 景墨暗暗地惊讶。他的身子既然丝毫不曾动过,吴慧兴怎么又有这个问题?一刹那间,吴慧兴的较高的惊恐的声音又牵动景墨的耳朵。 “谁?…谁呀? 景墨心想,吴慧兴不是自己心虚吗?或是他的神经错乱了吧? 不,不。这事情当真有些奇怪了!原来景墨因为吴慧兴的问话,景墨的听觉也同时注意到外面!景墨当真听到有一种“吱咯吱咯”的声音,仿佛那中间的休息间中有什么人在地板上轻轻走动! 自然,景墨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所谓鬼怪存在的。可是那“吱咯”声音却明明是声音现象的一种。假如没有人走动,又怎么会有声音?那么,谁在中间里走动?楼下的人都已睡了,对面死者的卧房间中也空着没有人。何况在这时候,谁又会走到这可怕的休息中间里去? 这时景墨和吴慧兴抱着同一的倾向,全神贯注地向外面倾听。外面又似乎沉寂了。但景墨的疑团仍不能解释,因为那“歧咯”的声音,不但景墨一个人所得,吴慧兴分明也同样所得的,这声音一定不会凭空发生。景墨很想到中间里去瞧一个明白,但事实上却不可能。景墨于是构成了一种解释,会不会自己上楼的时候,被人暗中看见,此刻那人就悄悄跟上来窥探?或是那李芝麻怀疑自己有什么恶意,所以也私下上楼来探视? 哎哟!那外房间中的地板上吱咯吱咯的声音又很清楚地发生了!接着,又引动了吴慧兴的惊呼。 “外面什么人呀? 他的呼声不仅减低了,还充满了明显的恐怖意味。景墨受了他的音量的暗示,浑身的肌肉突然紧张,身上的汗毛也不自觉地竖了起来。再过这样过了一会儿,景墨又听到吴慧兴的喘呼。 “谁?……谁?……谁在开门?” 景墨的目光也看到了那扇通中间的老式房门,门销果在那里慢慢地移动,一眨眼间,那扇老式的房门竟也慢慢地在推动了! 景墨觉得吴慧兴的呼吸很急促,那帐子又连续地簌簌震动。其实景墨自己的心的跳动,这时也失了常态,景墨虽然极力镇待,却终归于无效。 房门推开了,……一寸,……二寸,……三寸,四寸!房间中却依旧静悄悄地……静得使人窒息!这样过了一会儿儿,那房门已开到了半尺以上! 吴慧兴已经没有呼声,帐子的震动已经扩展了范围,连带地引动了床的震动。两个人都伏着不动,忍住了个人的鼻息。景墨的左手撑在地板上面,右手仍紧紧握住了衣袋中的剑柄。 房门已开了一尺多了,似乎有人正在挨身而进;这样再隔了一会儿,景墨的目光已经接触了一个可怕的怪物! 一个浑身白色的人形,直挺挺地站在门口! 那真是可怕!景墨就觉得吴慧兴的床,突然猛烈地一震,仿佛他已经倒在床上。他嘴里却在断断续续地惊呼。 “方辉 …………你……你……!” 景墨一时竟也不能动弹。这时景墨的眼睛明明看见有一个白色的怪物,站在房门口,不声不响。那怪物的身上似被一桩长袍围裹着,脸上又灰白可怕,两个黑洞般的眼圈,一个高耸鼻子,鼻子下面似还有些短须。 正在这时,有一种隐隐的惊呼声音,突然钻进景墨的耳朵。 “火啊!…火啊!……火啊!”景墨的心一下就乱了, 这可来得真是时候啊! 这呼声的余音还没有终止,早就已经引起了楼下的响应的声音。同时,景墨又听到吴慧兴也在惨呼着:“哎哟!哎哟!” 景墨再看那门口的怪物,也已经有了动作。他已经转过了身子,好像准备退出房门。 景墨终于鼓足了勇气,拔出了十字短剑,向着房门口投了回去。 第五百二十七章 我听错了吗 结果,可惜得很!剑只投了一个空,那白衣人早已不见! 这时候景墨脑中唯一的意念,就是立刻追踪出去,捉住了那怪物再说。不过,景墨因为潜伏了好久,保持了太久一个姿势没有动作,他的左腿有些麻木,一时竟站立不直。景墨虽然用足气力,但那条腿竟不听命令。等到景墨扶着墙壁挨到房门口时,已经不见那怪物的影踪。 中间里仍旧漆黑无光的,但因为吴慧兴卧房门的推开,约略透露些灯光,照见对面裘方颖的卧房门关着。那怪物不致于逃在里面吧?景墨仍然不放心,一手握着十字短剑,一直走到裘方颖的卧房门口。景墨轻轻地试了试房间的门能不能打开,结果发现那房门锁着。景墨猜测那怪物一定来不及逃进房去,除了逃下楼去,绝没有第二条路。 在这紧张的时候,自然再不能犹豫耽搁。景墨的麻木的腿已恢复了原状,便放开脚步,向板壁门口跑去。景墨早晨来勘验的时候,曾看见楼梯头上有一盏油灯,那油灯的位置刚刚过一个男人身高的头顶。为谨慎起见,景墨便先伸手摸着了火折子,把油灯点然了。楼梯附近绝无异状。那只半桌和小榻,还像早晨时所见一般;还有那扇通吴慧兴卧房的小门,也依旧关着,那就是景墨刚才进去时轻轻关上的。 景墨小心翼翼地,缓缓走下了三级,他的目光突然接触一种白色东西,急忙止步。在那楼梯的第六级上,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好像是一个包裹?景墨再跨下两步,俯着身子把那白色的东西拿了起来。 奇怪!那是一条棉布的单被。 景墨这才明白刚才那怪物穿的不是长袍,却就是这条单被。景墨把那团卷的单被展开来,又发现了另一种东西。 那是一个可怕的面具! 这面具是一种原韧的皮料纸做的,纸脸上画着两个眼圈和两条眉毛,嘴唇上涂着红色,上唇上还画着短须。因为这个东西的发现,景墨已明白了这怪物的诡计,同时景墨又觉悟自己已经进了他的圈套。 对方为什么把这东西丢在楼梯上面?岂不是要借此阻止自己的追踪,以便他可以脱身?现在自己不是巴中了他的计吗? 念及此,景墨把这两种东西换在左腋下面,右手执了十字短剑,从楼梯上急跑下来。 当景墨在楼上迟疑的时候,楼下早起了一阵慌乱声音,等到景墨跑到梯下,那楼梯脚对面的通次间的小门已经开了,老态龙钟的吴妈正在门口探头张望,嘴里哎哟哎哟地喘着。景墨回头向堂屋中一瞧,突然见油灯突然点燃,那裘光华正站在西次间的门口,扶着素英,似乎在竭力安慰她。 他作急慢声道:“妹妹,不要害怕。这屋子里并没有失火。你听,外面的呼喊声也已经停啦。” 素英举着右手向楼板上指着:“我……我还……我还听到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门板上!” 光华劝道:“是的,让我上楼去看一看,但你别害怕。哎哟……”这时他已抬头见景墨。“哎哟……苏大人,你……你怎么也在这里?” 景墨不答,反而问道:“你可曾见什么人进堂屋里来?” 裘光华摇了摇头,似乎一时间莫名其妙。景墨不再究问,便向右转弯,踏进那一处后面的天井。 景墨一过小间的门,在门口上点燃了油灯,才见后门也已开了。景墨记得自己进来时曾把后门关上,可见那怪物已从后门里逃走了。 景墨觉得自己再不能虚费一秒钟的时间了。不过景墨跨出了后门,向小巷里一瞧,却也不见一个人影。弄回有一屋里映出的灯光勉强照亮,灯光虽不甚强,但巷中假如有人伏匿,一定逃不掉自己的目光。景墨追到巷口,向两面一瞧,也不见人影。就又向凝和路跑去,那守岗的捕快居然还在转弯角上。景墨走到捕快面前,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便问他有没有人从乔家栅出来,他回答没有看见。 景墨略一踌躇,重新回到小巷里去,但走到小巷口时,景墨见那木作里的李芝麻,正开了门悄悄地在那里探望。 景墨走近他问道:“你可曾见有什么人从后门里出来?” 他摇了摇头道:“没有啊。我喊了几声,便逃进来伏着,此刻才敢开门。” 那怪物当真从外面进来的吗?但这人竟又能利用着虚掩的后门,岂不太觉凑巧?景墨回到裘家后门口时,裘光华正从后门里出来,手中握着一个油灯。 他问景墨道:“苏大人,你追什么人呀?有没有火?” 景墨摇头道:“没有人,也没有火。”景墨挥了挥手,教他一同进去。 两人进门以后,景墨随手把后门闩上,借着裘光华的油灯,先在灶间里一瞧,毫无异状。灶间隔壁有一个柴间,堆满了木柴,也绝没有藏身之处。柴间的靠西隔壁,就是老顺头的卧室,卧房间中依旧没有灯光。 景墨突然问道:“奇怪了,老顺头呢?他难道还睡着了不成?” 光华也作惊异声道:“奇了!他怎么还睡得着?” 景墨早已提着油灯,走到老顺头的卧房门口。房门开着。景墨用油灯一照,床上却已空无所有。 景墨似乎幡然醒悟道:“哎哟!就是他吗?……他一定已逃走了!” 这时吴老太扶着素英走到天井里来,景墨便把左腋下的被单叫她辨认,但把那面具藏过。那老妪人瞧了一会儿,似辨认不出,旁边的素英突然代替她答话。 素英道:“婆婆,你瞧,这单被的角上有一个补洞。这不是你送给老顺头的吗?” 老妪连连点头道:“正是,这是老顺头的东西。” 景墨心底已经完全明白,便不再多说。 景墨向裘光华道:“现在我已经明白,你叔父的被害,就出于那白色怪物的阴谋。现在怪物逃了,别的话明天说吧。不过楼上的吴慧兴也许受惊太过了。你快上去安慰他一会儿,别的已没有问题了。” 景墨说完了,不再耽搁,就走进灶间,又开了后门出来。 第五百二十八章 破案了 景墨回到聂小蛮住处馋猫斋的时候已经到了子时了。景墨虽然猜测聂小蛮也许早已经安睡,但是自己今夜的工作既已堪破了全案的疑团,消息如此重要,按着一向的脾气再不能延搁到明天。景墨在聂小蛮府前下轿子的时候,望见楼窗上还有灯光,显然可以看出小蛮还没有睡。景墨知道聂小蛮的耳朵是很灵的,所以只是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一敲,便见聂小蛮的影子在窗口上映了出来,接着,聂小蛮亲自出来开门。小蛮一看见是景墨,便急切地发问。 “景墨,吴慧兴是怎么回事?你的推理证实了没有?” “没有,我的推理失败了:那吴慧兴并没下床。但这案子已经破获了!” “什么?破获了?” “是啊,我已知道了那怪物的真相……现在你且把门关好,我们到书房里去谈。” 片刻之后,两人已到了楼上。景墨是个心急不过的人,不等聂小蛮发问,便把经过的事实完全告诉了他。聂小蛮对于这个消息,分明也出他的意外,但似乎还有些半信半疑。他深思了半晌,仍不能解释他的疑惑。 小蛮自言自语地说:“那怪物竟是沈九叔?奇怪,奇怪!” 景墨道:“他干这回事,在事实上完全可能,今夜又被我亲自捉破。还有什么疑惑?” 聂小蛮背负着手,在房间中踱着,一边慢慢地地答道:“我却想不出他有什么动机。” 景墨道:“这个很容易明白。现在夜深了,我想他一定逃不远,只须把他捉住,动机问题便可立刻解决。” 聂小蛮仍低了头,不住地踱来踱去,并不回答。 景墨又道:“聂小蛮,你为什么还疑惑不住?我想跟前最紧要的一点。我想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叫冯子舟通知各处的捕快,赶紧把沈九叔截住,不使他远逃才好。” 聂小蛮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反加了些速度,景墨正待二次请求,小蛮却突然站住了回头问起别的话来。 聂小蛮问道:“景墨,这我看就派卫朴去通知这个消息好了……且慢!你不是说已经拿到了那怪物的面具吗?请先给我看一看,我看一看再说不迟。” 景墨从衣袋中摸出了那个纸质的面具交给了他,就出了书房的门,准备去和卫朴说话。说句坦白话,景墨现在真是有些失望。他自以为今夜自己已经堪破了案中的秘密,聂小蛮听了这个消息,也许要手舞足蹈地快乐,自己也可听到几句称赏的说话。不料结果竟出乎意料之外。这消息不但不使小蛮兴奋,反而使他增加了疑虑,而且瞧聂小蛮那种皱眉苦思的状态,便可见他心中正承受着犹豫不决的痛苦。 不过,事情的发展居然比景墨预料的还要快,景墨刚刚来到院子里,就听见有人来敲门的声音。这声音可不像自己之前那样轻微的声音,而是又重又急。景墨于是亲自去开门,结果门一打开,又使景墨吃了一惊。因为来的人,居然正好是自己要找的冯子舟,景墨愣了一下还是抢先把自己的发现和需要立即抓捕的情况告知了对方。 冯子舟答道:“好,但这个命令我在一柱香功夫前已经通知各处的人手了。” 景墨再吃了一惊,大惑道:“什么?你也早就计划要拘捕沈九叔吗? “正是。” “你为了什么捕他?” “他就是那个白色怪物啊。” 景墨一下子就晕了,自以为费了一番心力,又碰到一个机会,好不容易才查明沈九叔的真相,不说是千难万险也是大费周章。万万想不到,冯子舟怎么也已知道?莫非裘家里已有人去禀告他?但景墨把这一点问他,冯子舟又否认了。 冯子舟道:“不是,裘家里还没有来说过。我是从柠念嘴里探明白的。” 景墨问道:“你找到了那小使女吗?” “正是,早晨我听到那王荐头说,柠念已回江宁乡下去,后来我就打发人到江宁去找寻,直到一柱香以前,我手下人才把柠念带到衙门里。这样一来,我专门回来问讯,刚才明白。” “柠念怎样说? “她说今年春天那第一次发现怪物的时候,她听到了主人的叫唤,从睡梦中惊醒。她看见那白色怪物正从楼梯上逃下去。她的卧室就在楼梯头上,所以她才能瞧破那怪物的秘密。那怪物下楼的时候,正在把身上的白袍除下,她才认得就是老顺头。不过她当时怕连累自己也有危险,不敢声张出来。 冯子舟又告诉景墨他得到了小使女的口供,立即派人到裘家去拘捕沈九叔,才知那老头的已经逃走,这样一来,他就通知各处捕快追缉。 这个意外消息,更证实了景墨的推测,因为景墨预料也一定可以解除聂小蛮的疑虑。不过,景墨回书房告诉了聂小蛮以后,聂小蛮的疑虑依旧不见消解。他正靠着书桌的边一边慢慢地喝着茶,听了景墨的禀告,略略估计了一下,突然点了点头。接着,他又发出几句似乎不相干的问题。 聂小蛮道:“景墨,你对于这个面具有没有加以研究?” 景墨摇头道:“没有啊。你以为这东西也值得研究吗?” “是的。你来看一看,这面具是什么做的?” “我瞧过了,那是一种坚韧的皮料纸。” “对,你再看一看那面具上的颜色。” 景墨走到桌子面前,躬着身子,在那平摊在油灯下面的面具上细细地瞧了一瞧。 景墨答道:“那黑的是墨,嘴唇上的颜色,却像是水彩画的洋红。 聂小蛮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但你若再仔细些瞧,还可以看见那眉毛和短须中间,还夹着些木炭和颜色,并非完全是墨。……你瞧,这两条不都是木炭线条吗? 苏景墨还没有回答,心中正怀疑着聂小蛮在这面具上下这样精细的研究功夫,不知又有什么用意。聂小蛮的问题突然又急忙地接续。 第五百二十九章 面具 聂小蛮又问道:“景墨,还有一句话问你。你还记得梁涵柏供述的话吗?他不是告诉我们当他从裘方颖房里出来下楼的时候,那中间里的油灯还亮着吗? 景墨不明所以,只是点头道:“他当真这样说的,可是不知道你有什么看法?为什么问起这个?” 聂小蛮的眼睛瞪大,精神上非常紧张,似乎因为过度的紧张,他的听觉也失去平常的灵敏。他并不答话,却是一直深锁着眉头,自顾自地发问。 “他不是还说时候走到楼梯的转折之处,站住了向楼梯头上一望,方才看见那白色怪物吗?你再想想假使中间的油灯不亮,他会不会看见那个怪物?” “自然瞧不见的。” “还有呢。那裘素英不是也同样说过,她也因为楼上中间的油灯亮着,方才看见那个站在楼梯转折处的是梁涵柏吗?” 景墨不由得有些焦躁起来,有些耐不住性子地问道:“是的,我记得她也这样说过。但你这些话没头没脑,终究是什么意思?” 聂小蛮仿佛依旧没有听到。他的呼吸也似乎增加了些速度,聂小蛮把两手紧紧交握着。他的目光在景墨脸上闪了一闪,又连续问着。 “既然如此,在案发的时候,楼上中间里的油灯本是亮着,那已经没有疑问了。那么,那怪物为什么还要利用火镰?并且在案发以后,中间里的油灯怎么又会熄灭?” 聂小蛮的话又像问苏景墨,又像问他自己。苏景墨觉得聂小蛮的话听起来完全失去了平常的理性,仿佛他的神经已发生了错乱。景墨已经不知怎样回答他,只靠着书桌呆呆地瞧他。 聂小蛮又带着颤动的声音,说道:“景墨,你怎么不回答我?你是不是也像我先前一般地解释不出吗?……好……好……我来告诉你!” 聂小蛮正色道:“你要知道,油灯亮着的时候,那怪物实施他的阴谋,原本是用不到什么火镰的。他一定在事成之后,才擦着火镰,丢在地上;接着他又熄灭了中间的油灯,方才下楼。你想,他为什么多此一举?怎么?你还不明白?这明明是他利用火绒来故布疑阵,目的要人家相信三天前发现的怪物,和昨天晚上的怪物,属于一个人啊!” 苏景墨还是不得所以,有些迷迷糊糊地答道:“那么,你以为昨天行凶的怪物,和前两次发现的怪物,不是一人,却是两个人吗?” 聂小蛮突然走近景墨的身边,举起右手,在景墨的右肩上猛力一拍。他大声说道:“好啊,苏景墨!……你真比我聪明得多!在过去的整整八个时辰之中,我的脑子发昏,竟然受了他的愚弄啦!” 聂小蛮的音量已完全失却了常态!他的左手叉在腰间,右手却上上下下地活动不息。他的呼吸急促得厉害,他的额头上汗珠粒粒,有几条青筋都暴露出来,他的眼睛中又注视出可怕的异光。 聂小蛮突然又大声道:“景墨,快拿你的十字短剑,帮我去一起抓住这个怪物!” 聂小蛮说着,便穿上了一又薄底的快靴,顺手取了那件府绸短褂,急忙穿在身上。聂小蛮这一系列急促的动作,明明告诉景墨他已失去了他的镇静的定力。 景墨于是很惊讶道:“捕怪物吗?哪里去捕?” “乔家栅裘家里去。” “那人是谁?我们去抓谁?” “裘光华!” 景墨更是大吃一惊,仿佛听到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他不敢相信似的问道:“是他?不是沈九叔?” “都是的,前两次是老顺头,昨天夜里是光华!” “今夜里我所看见的又是谁?” “那自然也是光华。” “奇怪!怎么逃走的反是老顺头?” “这何用诧异?他是个忠心的旧仆,目的在代小主人脱罪。现在假怪物逃走了,真怪物却不能再使他漏网。我们快走。假如耽搁下去,说不定会有其他变动。” 正在这时,居然又人来了,这一次的敲门声与苏景墨那么轻轻的声音不同,又冯子舟又急又重的也不同,而是一种很轻却也很急的声音,像是一个女人在敲门。 景墨奇怪道:“这时候还能有什么人来?” 聂小蛮已经走出房门到了院子里,因为这深夜中突如其来的敲门声,竟使他停下了脚步站在院子里怔了一怔。接着,他才快步前去开门,景墨也急忙跟在他的后面。 万万想不到的是,来的人竟然是素英。这不但出乎景墨的意料,连聂小蛮都呆住了。 聂小蛮把着门框,把脑袋探出去颤声问道:“你要我到你那边去吗?……有什么事?……哎哟,万分紧急吗……好,好,我立刻就到。” 聂小蛮把门重新关上之后回来,又让卫朴马上出去去雇一辆车子,那素英自己是乘了一辆小车来的,然而男女不便,自然不能同车。 景墨于是问道:“你既说光华是正凶,怎么此刻素英怎么又会前来?” 聂小蛮瞪着眼睛,在灯光中闪着,他的牙齿也在咬他的嘴唇。 聂小蛮作惊惶声道:“我很害怕!……我很害怕…” 景墨道:“你怕什么?” 聂小蛮顿了顿足,答道:“我怕另有什么意外的岔子……” 说着,聂小蛮立即转过身去,向着梯后的一间小室高呼:“苏妈,你起来关门,我们要出去。”说完聂小蛮拉了苏景墨一同跑向前门,他竟然急得不愿意等马车了吗?聂小蛮开了门首先出去,准备徒步赶过去,景墨却劝住了聂小蛮再等一会儿。 这样过了一会儿马车来了。两人便急忙上车,立即向目的地进行。这时街面上车马绝迹,夜风阵阵地吹在身上,凉快无比。空中却繁星密布,预示着明天一定又是晴朗的一天。 景墨禁不住问道:“你想你刚才的推理会变动没有?” 聂小蛮简短地答道:“但愿不会再有什么变动了。” “那么,你从哪一点上知道光华是本案的正凶?” 第五百三十章 我来告诉你 “景墨,你岂不知道在那些嫌疑人中,他有最充分的动机?现在事实也证明了,那个你所发现的面具,就是我唯一的线索。那假面具的皮料纸,画嘴唇的红色用的是朱砂,还有涂白用的钛白~粉,都不是画家的用品吗?这些东西并不是一般人会使用的,而只有我们这位小才子裘光华最可能使用它们!” 景墨长吸一口气,又道:“你说的动机,是不是指他有承袭遗产的资格吗? “不,还有……还有更深秘的动机。” “更深!那是什么?” “你已经仔细瞧过那面具了。那面具的画工固然不是外行,但制作得非常简单,套在脸上,却不能说像是什么生人。不过裘方颖已告诉我们,他所见的怪物,就是他的死掉的哥哥;今夜你又说吴慧兴一见这怪物,也喊着方辉的名字。那么,这面具当真像方辉吗?不,没有,我敢说一定不是。世界上没有有这样丑怖的人。这两人所以认做方辉 ,一定完全是心理作祟罢了!但是为什么呢?莫非在方辉生前,这两个人曾有过愧对他的阴谋吗?再进一步推测,大概这阴谋不幸被光华查明了!” “如此说来,光华的所作所为,目的在给他父亲复仇。是不是?” 聂小蛮点了点头,不再答话。他不住地向车外观望,似乎很不得立刻就到裘家。 景墨于是又问道:“假如你的推理不差,此刻半夜三更,素英为什么会来找你?” 聂小蛮紧皱着眉毛,好似又提起了他的心事。他作简单语道:“我怕……我怕又发生了第二件命案! 景墨吃惊道:“什么?你想他会自杀?” 聂小蛮摇头道:“不是。你岂不知道那吴慧兴的性命也在他掌握中吗?……这里已不是凝和路了吗?好,到了……到了……先别说了,我们快下车!” 两人的马车还没有停稳,聂小蛮早已经掀开了车帘子跳下车去。景墨也急忙跟着。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已经进了乔家栅的小巷。景墨先在巷口的木作小店里问了一句,知道那木匠李芝麻还陪在裘家里。 袭家的后门仍旧虚掩着。聂小蛮踏上阶石,把后门一推,应手而开。里面灶间中的油灯亮着。两人穿过天井,踏进正屋,见堂屋中的油灯和蜡烛等也完全点亮,有一个便衣捕快陪着那弯背的吴妈,坐在堂屋里面。 那捕快见了两人,便站起来说:“大人,他们都在楼上。” 聂小蛮一言不发地赶上楼去。楼梯的转折处的油灯这时也同样点亮了。景墨见聂小蛮上梯的时候,一步两级,显得有些着急又有些紧张。 两人上了楼,先向休息的中间一看,此时的情景已和早晨看见的不同了。油灯都已经点亮,那吴老太坐在一边,双手掩住了睑,似乎在暗暗饮位。她的外孙女素英扶在一旁,又似乎在竭力地慰劝她,但她们的声音都很低。那楼梯对面的吴慧兴卧室的小门也开着一半,里面有琐细的交谈声传出来,聂小蛮先推开了小门走进去,景墨也跟了进去。苏景墨一踏进慧兴的卧室。虽是旧地重临,不过只有几个时辰的间隔,景象已经和先前大不相同了! 吴慧兴的床面前挤满了人,除了木匠李芝麻和裘光华以外,还有管这一片的捕头张耀武,和两人的老朋友冯子舟,都排队似地站在床前。吴慧兴依旧静静地躺在床上,但已全身躺平,静得有些异样。他身上仍旧盖了一层薄薄的单被,脸色灰白,好像比早晨时瘦了许多,双眼也闭拢了。 莫非聂小蛮的猜测又不幸而中?这吴慧兴也终于步了裘方颖的后尘?他的床边上还坐着一个身穿道袍的年纪在四十以外的郎中,床前的桌上放着郎中用的一只皮箱。那郎中正握住了慧兴的右手,一边在默默地数着数,一边在检查吴慧兴的脉息的跳动。 冯子舟和张耀武虽在谈话,声音却低得几乎听不出。 冯子舟一见聂小蛮和景墨来了,便招呼了一声。景墨这才知道冯子舟也是因为张耀武的禀告,也刚才赶到。景墨从现象上猜测,聂小蛮的猜测又显然是应验了。这吴慧兴不是也遭了裘光华的谋害了吗?景墨看了看站在床前的裘光华,表情非常镇静,脸上也没有任何惊恐的表示。光华向聂小蛮点了点头,便走过来向聂小蛮低声说话:“大人,我本想让舍妹请你来做一个证人,不过时间急促,等不及你,所以我无奈之下,只好请张捕头来。不过张捕头到时,也来不及作证,现在只有那李芝麻是唯一的证人了。” 聂小蛮问道:“你要我做什么样的证人?” 光华从袋中摸出一张纸来,又向床上的吴慧兴指了一指。 他答道:“我想请你们证实他的犯罪的供词。现在我已完全写在这里。 景墨又暗暗惊异。吴慧兴有什么供词?莫非这案中的凶手到底是他?这案件还真是扑朔迷离,让人难以捉摸。 聂小蛮还没有答话,那坐在床边的郎中的查验工作已经完毕,便放下了病人的脉,站起来向光华说话。 郎中道:“他因为受了什么刺激,气虚血淤,口~唇青紫,咳嗽气喘,现在已非常危险。” 光华问道:“可还有挽救的希望没有?” 郎中摇头道:“我完全没把握。” “那么,他还有没有会说话的可能?” “这也难说。我现在不妨给他服下一枚血气丹看一看,也许可以延长些时间。”这是一种用金钱艾为主配置的草药丹,可以暂时令病人心脉的气血活络。 那郎中开了皮箱,开始翻找给病人的丹药。旁边的几个人都保守着安静,这样过了一会儿,那郎中用中黄酒把丹药送下。约摸一柱香功夫后,郎中的手续终于告完毕。景墨这时候,突然见吴慧兴的眼睛慢慢地张开,不过,只有一刹那工夫,他又很痛苦似地皱了皱眉,他的眼睛又合拢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完全没把握 那郎中收拾了皮箱准备辞出,裘光华做一个手势叫李芝麻陪送下去。这时吴老太太由素英扶着走到房门口来,光华连忙阻止。他向素英道:“妹妹,你陪外祖母下楼去吧。郎中已经给舅舅服过药了,现在暂时没什么事,先让他这样睡一会儿再说。” 素英点点头,当真劝着慧兴的母亲吴老太走下楼去。裘光华移进了几把椅子,围在吴慧兴的床边,请另外的四个人……冯子舟、张耀武、聂小蛮和苏景墨……一一坐下。这样过了一会儿,李芝麻又回上楼来,仍呆木木地坐在木床横端的一张临时安排的板榻上。裘光华展开了那张刚才摸出来的纸,开始他的讲述。 裘光华指着景墨说道:“苏大人,刚才你到这儿来的行动,李芝麻已完全告诉我了。我在你出去以后,就上楼来瞧他……”他腾出一只手指着吴慧兴。“他见了我的面,突然流着眼泪,向我招手。我走近他时,他突然自动地向我供述。诸位大人,估计你们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知道这案情中的秘密。我父亲的死固然是因为生意的失败,但失败的理由,却完全是我叔父和他的阴谋所构成的。所以他的供述本是我求之不得的。他刚才既然自愿坦白,我为证实起见,便想请你们两位来做证人。不过他等待不及,先自向我说明了,我只得用纸笔录了下来。这一张就是,现在我来念给诸位听吧。” 裘光华停了一停,举起了那张写满漂亮行草的纸,一句句朗诵出来。 光华念道:“光华,我真对不住你……我知道我已活不成了,用不着再顾忌什么。哎哟,我干过一桩亏心的事,心里一直很难过!现在我索性向你说明了,这样我到了阴司,也许可以减轻些罪孽。光华,你父亲真是是死在我和方颖俩手中的!去年六月中时,因为北方战事的缘故,江南的皮货供应变得十分困难,有时候消息传来战事不兴,皮货价格又会大跌,一天之隔,往往会有会有几十两的差价,真是骇人听闻……去年六月二十七那天,皮货突然高涨,比前几天涨上四五十两,价格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层度。那时你方颖叔父定的货,消息传来都在关外损失掉了。其中很多款子还是别人投的,计算损失,竟亏六千多两。他已经站不住了,破产还不够,还要欠上很多债务。但你父亲的皮货却是安然无恙,足足赚了一千五六百两。两个人一赢一亏。恰正相反。裘方颖走投无路,突然发生了一个偷天换日的计策。那时你父亲恰在病后,还不能出门,方颖就悄悄地贿通了那个名叫陆书同的贩货人,叫他把皮货的消息颠倒一下……就是把他和你父亲的消息换一换。唆!该死!那时候我也参与他的阴谋,并且给他想过一个方法。这样一来,本来你的父亲是大赚一笔的,却变成负倒债累累,还欠了一屁股的债。而裘方颖明明赔得一无所有,却转瞬之间变成大赚特赚。这阴谋虽然恶毒,可是却很简单,如果是在平时,可能也不会如此简单就能得逞。可是,你父亲大概因为病后的缘故,神思不振,当真没有瞧出这阴谋的破绽。他一得这个消息,大吃一惊,连忙跑去找那个贩货的陆书同询问。陆书同是早就被买通了的,自然同样禀告他捏造的消息。于是,你父亲在一急之余,当夜就死了。” 裘光华念完以后,抬起头来瞧着众人,似乎要继续发表他的意见。景墨突然见床上的慧兴,突然他又张开眼睛来,强制着点了点头,似乎他的知觉还没有完全丧失,他听到这念出来的供词,而且表示承认的样子。 裘光华见状忙喊道:“哎哟,他也在那里承认了……我的记录大概没有错误。”他突然转过头去。“李大叔,刚才他坦白的话,你是亲耳听到的,现在我念出来的,和他所说的可相同吗?“ 众人的目光都回转去瞧那坐在木床一端板榻上的黑脸木匠,李芝麻当真连连点着头,表示肯定。 光华继续道:“好啦,这供词想来必可以成立。其实这里面还有一个间接的证人,假如必要,我也可以找似来作证。那人就是陆书同。刚才据慧兴告诉我,这个倒换的阴谋,当时只有三个人知道。就是我叔父裘方颖和吴慧兴,还有那合伙贩纲的陆书同。陆书同在这件事上曾得到五十两的报酬。后来还有一个人,就是他们生意上的伙伴伍傲云,这个伍傲云当时虽然没有参与,但事后他似曾从陆书同口中探得了一些真相,所以他至今时常向我叔父借贷,我叔父总不敢拒绝他。这样一种秘密的阴谋,我想尽方法无从查明,此刻却无意中完全揭露。我觉得这里面真有天意。可悲,我父亲可说是被他们害死的,他的冤屈今天也可以大白了!” 景墨和聂小蛮听了这一段诡秘的故事,相互地看一看,又点了点头。因为裘光华的推理既然已经证实,又解释了几个疑点,自然非常满意。但冯子舟和张耀武却面面相觑地还有些莫名其妙。 冯子舟说道:“这一个阴谋,我们起初完全不曾想到,现在虽然已经明白了些,但对于眼前的疑案还没有解释啊。” 聂小蛮接嘴道:“子舟兄,你不是要知道裘方颖被害的事实,和那白衣怪物的经过吗?这完全是这位光华先生的计划,他自己也就是这一幕惨剧中的主角。你再忍耐一下,他自然要告诉我们的。” 袭光华向聂小蛮点了点头,唇角上似乎稍稍露出些笑容,接着他首先站起床来。 他说道:“我早知道的,这件事一定瞒不过聂大人的目光,就是苏大人,在一个时辰前也已经瞧破了我的真相。现在我们不如到外面休息室去,我还可以把当时的情景,实演给诸位看一看。” 第五百三十二章 偷天换日 于是,四个人各自带着椅子,走到中间的休息室里去,只剩那木匠李芝麻依旧陪在吴慧兴的床端。裘光华在众人坐定以后,很简捷地讲述他的复仇的经过。 他父亲的被害是在去年六月的未旬。他那时也在北京求学,还在念收。他得了噩耗回南来时,才知他父亲的死,缘由在生意上的失败,所以死状和药方都很合理。他当时本毫无所疑,绝对想不到他叔父会有什么阴谋。更想不到生意失败的洽洽是他的叔父,而他的生父不过成了别人的替死鬼。不过,那老家人沈九叔本是他父亲的旧仆,并且是扶养光华长大的。据老顺头说,老主人死后,那裘方颖和吴慧兴二人时常窃窃私议,有一种鬼鬼祟祟的状态。 这状态光华当时也略有感觉,所以引起了些疑窦。可是,这在当时最多就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并谈不上什么怀疑,更不会想到内幕中有如此多的隐情。 等到光华年假回来,他的疑窦越发滋炽了。那时方颖已迁到城中,并且已停止了皮货买卖。他觉得吴慧兴既已患了风病,裘方颖也露出一种疑神疑鬼的状态,他还听到裘方颖曾有过请道士捉鬼攘解的行动。 有一天饭后,裘方颖在楼下书房中打盹,突然间就惊醒,嘴里乱呼裘方辉的名字。那时光华恰在旁边,他又见裘方颖清醒后,神色上非常惊恐,接着又急忙地回楼上去,仿佛怕光华追问的样子。 光华这才大起疑心,猜测他父亲的死,也许出于方颖的毒害,不过在因为在医药方面并无破绽,他仍猜想不出毒害的方式,一时又没法查明。 本年春假的时候,光华跟着同学到南边来边游玩边读书。他已经拟定了一种计划,曾私下和老家人老顺头会面过,叫他办一桩事。他曾接到过素英的来信,知道她有一张画像,本要寄给他的,却被裘方颖抢了去,藏在镜台抽屉里面。所以他叫老顺头悄悄地把这画影图形取出。老顺头也一口答应。 当时他曾给老顺头设计,以免败露的危险。他给老顺头一把裘方颖房门上的钥匙……这钥匙是光华早先置备的,以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开了方颖的房门进去取照;同时光华还给他一个面具,又叫他在动手时身上披一条单被,以防万一被方颖发觉。裘方颖既然很迷信,一定会把他当作鬼物,而不致当场败露。其实光华的真正目的,原想借此试探方颖的心理,不过他还不敢和老顺头说明,深恐他偶一不慎,漏出了消息,反而坏事。 七月初三,光华从北京回金陵来。据老顺头禀告他,他试过三次……实际上第一次、第二次两次,只可算一次……都没有成功。因为老顺头胆小,他第一次赤足上楼以后便即逃下来。他恐怕败露了被捉住,所以定意要找一个有外客留宿的机会,才敢下手。过了三天,在四月十七日的夜里,老顺头乘梁涵柏的留宿,带了面具,披了单被,又第二次冒险上楼。不过他还没有开动房门,便又被裘方颖发觉惊呼。他又失败了。第三次直到六月三十的晚上,老顺头觉得小主人就要南回,他奉命办的事却还没有交代,所以乘着那姓伍的北方朋友住着,便再冒险上楼。这一次他已走进裘方颖的房去,但他在镜台前开抽屉的时候,抽屉锁着,他一时没法开锁,又不能如愿。正在这时,裘方颖突然醒了!老顺头急忙逃出,照样锁好了门,幸而他手脚敏捷,仍旧不曾露面。 以后的事情,都是光华亲自经历的,索性把他说的话直接记录在下面。 裘光华道:“我听了沈九叔的禀告,我的推理已经证实,因为只看我叔父每一次的惊惶不宁,便可证明他确有什么亏心的秘密。这样一来,我就计划亲自实施一下,以便发觉我父亲被害的真相。” “坦白说,我的目的只在测探他的秘密,以便使他受王法的制裁,给我父亲雪冤,我并不打算直接谋害他的性命。所以我向沈九叔索回了那面具和钥匙,又向他借了一条被单,照样扮了鬼物上楼。我知道沈九叔第一次进他房里去时,曾留过一根火绒,我索性向沈九叔借了同样的火绒,以备我万一的失败,也可以留作一个物证,使人家相信前后的事都出于一人。这样,我既置身事外,还可以再找别的机会实施我的调查。” 他略顿了顿,回头向聂小蛮瞧了一眼,聂小蛮也向他稍稍一笑。 聂小蛮道:“这个疑阵你布置得再巧妙没有,我的目光也被你迷住了整整八个时辰。不过你画面具的时候太马虎些了,试想这个家里的人,除了你之外,又有谁懂得这些绘画上的东西呢?总不可能是你的妹妹素英,她是没有理由这样做的。” 裘光华瞧着聂小蛮点点头,表示他的佩服。他继续道:“昨天夜里……哎哟,现在天快亮了。今天已是七月初五……我必须说前天夜里了。前天夜里在该时的时候,我回房安睡,看见叔父在上楼以前好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心神不安的样子。他上楼后灯光始终亮着,我自然不便下手。到了接近子时的光景,我听到楼上声响,仿佛他下楼去开门。我曾偷偷地瞧视,看见有一个人跟他上楼,那就是我的表弟梁涵柏。我暗暗想涵柏为什么有这种诡秘态度?” “他们似乎要秘密商量什么,我想会不会就是关系我的事情吗?莫非我叔父谋杀了我父亲不算,还要加害于我?这样一来,我很想就上楼去偷听他们的谈话,不过事实上有些阻碍,我不能立刻上楼。起先那吴妈和吴老太太先后开房门出来呼叫沈九叔,我因假装咳嗽;后来我又听到我的寄妹的厢房里又不时有声音透出。过了这样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楼下静了些儿,才趁个空地,冒险走上楼去。” 第五百三十三章 复仇的经过 裘光华继续道:“我上楼的时候,将近子时的光景。我本想走到中间里去偷听他们谈些什么,不过我上了楼梯,便觉得叔父卧房间中脚步声响,好像他们的谈话已终,梁涵柏就要走出来了。我因为看见搂梯对面的小门略略开着,又知道吴慧兴患风病躺在床上,绝不会破坏我的计划。我就推开了小门,计划暂且避一避。这样隔了一会儿,梁涵柏果然从中间休息小间里出来,蹑着足尖走下楼去。那时叔父还没有出房。我心中急不耐,便定意乘他不备,逼迫他吐露真情。我等涵柏走下楼梯的时候,便从小门里出来,跨进这中间里来。我刚走到这中间房让的中央,靠近这一只方桌的旁边,我叔父突然已从房里出来。” 说着,光华突然站起床来,先走到方桌旁边,用手指示他当时站立的地位。 他继续道:“我在这里站住了以后,始终不曾动过。我叔父一看见我的模样,那种惊恐的模样,我真不能用言语来描述。他当真把我当做我的父亲!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先倒退一步,嘴里除了‘哎哟哎哟’的惊呼以外,还喊着‘哥哥’。我早已准备好了一句‘你怎么害死我的?从实招来……’的问题,以便强迫他供认他的阴谋。不料我的问题还没有出口,他突然取起靠壁的那只椅子向我丢掷过来。但那椅子没有掷中我的身子,他自己却晃了几晃,接着他惨呼一声,便跌倒在地上了。” 裘光华的身子仍站住在方桌边,并不移动,他的右手指着地板,似乎指示裘方颖当时倒地的所在。另外的四个人都敛神静听,没有一个人打岔,直到光华的说话停顿了一会儿,冯子舟刚才接口。 冯子舟冷冷地问道:“你说他是自己跌倒的吗?” 光华很坚决地答道:“正是,我的手指始终不曾触碰过他。” 景墨附和道:“这句话可以相信的。昨天那位大理寺来的仵作,也假设他因为心脉激乱突发而死,他脸上的血,也一定是他倒地时破了牙齿和鼻子流出来的。” 聂小蛮虽没有说话,但稍稍点了点头。 冯子舟又问道:“以后是怎么回事呢?你继续讲下去。” 光华道:“那时我觉得我的计划已经无从实施,隔房间中吴慧兴又在开始呼喊,我为安全起见,自然就急忙下楼。但我在下楼以前,故意地把一支火绒丢在地上:,又把中间的油灯点着了,方才退下。我下楼以后,仍悄悄地退回我的房里去,把面具火绒和单被等物藏起来,接着便回到堂屋中来,因为这时素英妹也在她卧室之中喊起来了。” 冯子舟又向聂小蛮看一看,聂小蛮仍靠着椅背,安静了一会儿黩黩无言,似乎表示对于光华的说述完全接受,没有辩驳的必要。 景墨又问道:“那么,今夜里……昨夜里的行动,你又有什么用意?” 光华答道:“我仍想贯彻我调查的计划。我早知道我父亲被害的阴谋,吴慧兴一定是参与了的。去年年底的时候,我也曾探听过他的口气,他每逢我提到我父亲的事,他脸上终显出一种不自在的表情,急忙用别的话岔开。所以这一次我叔父既已受了天罚,我若要查明这阴谋的真相,自然不能不从他身上着想。” “昨夜里我本想趁机施行,但因看李芝麻陪~睡在他的房中,又觉不便。后来我听到李芝麻到前天井来告诉沈九叔,他要出去一会儿。我觉得机会到了,便计划如法炮制。但我不料苏大人另有计划,竟也悄悄地伏在吴慧兴的房中。我进房以后,吴慧兴果然也把我当做我的父亲。我还没有开口,突然听到楼下喊失火的声音。我觉得事情坏了,我的计划又不幸失败,便急忙退出。那时我幸亏快些儿,否则,苏大人的一把飞剑只怕就插在我背上了。”裘光华说时又瞧着景墨稍稍苦笑。 景墨也笑道:“你的动作的确敏捷。后来你把面具单被丢在梯上,是不是就想阻迟我的追赶,成全你脱罪的企图?” 裘光华点头道:“正是。我下楼以后,一时慌张得不知所措,恰巧见沈九叔从房间里出来,我便教他赶紧逃走,还想借此脱卸我的干系。所以沈九华在这件事上,完全没有关系,他只是受了我的驱使,被动地做一名配角。这件事在官司上假如有什么后果,应由我一个人承受。” 冯子舟问道:“那么,你叫老顺头逃往哪里去的? 裘光华道:“那时我毫无主意,只叫他快走。他是空手逃出去的。” 冯子舟点头道:“既然如此,他一定走不远,不久终可以归案。无论如何,结案时他总要到场。” 聂小蛮站起床来打了个阿欠。他说道:“好了,这案子可算已经结束。子舟兄,这案子的程序上的部分,请你负责进行吧。那吴慧兴的供词,我们大家都可以作证。光华的口供,我也认为切合事实。他既没有行凶的企图,自然也不应负什么责任。假如必要,我也可以到庭证明的。” 聂小蛮转过头来,瞧着那始终处于旁听地位的张耀武说话。 “张捕头,你回去的时候,最好就通知一声赵其琛、赵都头。你告诉他梁涵柏的杀人罪到底不能成立,但私吞巨款的罪名却也不能抵赖。至于这案子的迅速破获,假如有什么功绩可记,那么,我的那部分可以完全让给他。” 苏景墨和聂小蛮离了裘家回到馋猫书斋的时候,东方已在稍稍发白,大地上一片空级,好像里笼着一层灰色的轻幔。天空中疏稀的残星还在闪闪地递送临去的秋波。三三五五的乌鸦已冲破了薄薄的雾气,开始寻觅它们的早餐。 一阵阵晓风吹在脸上,似乎超越了凉爽的限度,不觉有些地萧瑟的意思。两人俩虽一夜未睡,但因案子的满意结束,精神上仍饱满如常。 第五百三十四章 云收雨散 聂小蛮拍拍景墨的肩背,轻轻地说道:“景墨,这桩案子的确是十分复杂的,现在在这么短的时间中竟能完全结束,真是不能不归功于你。因为你带回来的面具,确实给了我一条捷径,否则,我循着轨道进行,说不定还要多费些时间。现在你对于全案的关节,大体总已经明白了吧?不过我知道你心中还存着一个疑点,你虽不问我,我也要向你说明白的。” 景墨也笑道:“这倒是难得的事!往日你虽不放意卖关节,却总要我再三请教,你刚才肯说。今天你觉如此慷慨!不过,我自己回想,觉得这一桩案子我已经完全了然了啊。” 聂小蛮摇头道:“不,你太健忘啦!昨天早晨的时候,你不曾责备我吗?你说我保证裘方颖不致有性命危险,但实际上他到底丢了性命。我当时的确不能回答,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对于他到底不曾食言。他屋中的人们,的确没有人要谋害他的性命。景墨,你总也明白。他起初为了钱,便不顾同胞的兄弟,间接地谋杀他的亲哥哥。他的手段虽狠毒,但他的心底里到底不能不留下一个阴影。所以此刻他的死,完全是受了他的良心的制裁。你现在可以相信,‘多行不义必自毙’,不仅是一句吓唬小孩的古话,有时却也合因果……轮回……的道理,因为人们多信是相信这些话的,当人们多多少少都相信的时候,这些埋在人心底的东西,就会发芽。对不对?这一点我自然不能负责保证的啊。” 两天以后,吴慧兴也终于因心衰死了。那老家人沈九叔也被捕归案。但这案子的诉讼,却延搁到半个月后以后刚才结束。裘光华和梁涵柏都判了有罪。 不过裘光华因为聂小蛮和苏景墨以及冯子舟的力保,又是孝子,得到了缓刑的开释。虽然如此,却没有考名功名的机会了,他于是拜在一位徐姓画家的门下,准备放弃科考改学书画。 后来他曾向聂小蛮道谢,并告诉聂小蛮和景墨,他的异姓的妹妹素英,也跟着他一块儿去了。 【本案完】 这个下午景墨自己没什么事,就到小蛮那里去看下小猫,不料小蛮却说还不到时候。景墨正感叹自己为什么会来早了的时候,仆人卫朴突然引进一个客人来。 那人的年纪约在五十左右,有个国字形的脸,扁鼻大眼,身上穿一桩玄青色细回文的圆领大袖长袍,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只翡翠戒指,装束十分阔绰,走路时也大模大样,很像商界中的所谓体面角色。经过了例有的通名寒暄以后,才知道来的这位姓胡名一鸣,是金陵一处古玩铺的掌柜。 随后这个来人就自陈来意。 胡一鸣道:“二位大人,小可久仰大名,知道二位都是声名赫赫的大人物,可谓是如雷贯耳。小可今日得见二位大风采,真可谓……” 聂小蛮现出不耐烦烦的样子,举起了右手。“胡老板,不用客套,你有什么事,请爽爽快快地说出来。” 这一个软钉子使胡一鸣红了一阵脸。他在圈椅上欠一欠身子,才吞吞吞吐吐吐地表示。 他说:“小可……小人求教的意思,就是想借重大人的鸿才,替小人解决一桩疑难事情。” 这个人的话还是空洞的。聂小蛮叫他爽快些,他却偏不爽快。他说完了,目光盯在聂小蛮的脸上,似乎要等小蛮答复。聂小蛮闭着眼睛,慢慢地像是在养神一般,绝对不理会他。 聂小蛮有一种脾气,一听到人家的缺乏诚意的应酬套语,就会感到不耐烦烦,何况这个人进来时还有一些不在不小的“架子”,这也是聂小蛮的不耐烦的一个因素。不过,景墨看这人脸上的担忧的表情倒不像是虚伪的,聂小蛮用这种冷漠的态度对付来客,使对方下不了台,景墨在一旁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景墨于是插嘴道:“胡老板,请问是怎么样的疑难的事情?是不是被盗?还是走失了什么人……” 胡一鸣回脸来瞧景墨,摇摇手,道:“不是,不是。若使是偷盗或走失,这一类的事情我想官面上总能处置,我断不敢来烦劳二位。现在我为了……为了……” 话又吞吞吐吐地停顿了,聂小蛮仍闭目不理。“急惊风碰到慢郎中”,这做古玩生意的胡老板,大约是平日里云山雾照的习惯了,从来不曾直接或者诚恳地说过话!这骗人哄人多了,如今真的要有一说一的时候,竟不会说了。 景墨也催促道:“终究什么事?请你别不着边际的。” 来客又红一红脸,才说:“好。我为了我的新造的别墅里面出现了一个鬼,所以专门来请教……” 聂小蛮突然张开眼睛来,向景墨问道:“景墨,我几时挂过捉鬼的牌子?难道有人说本天师是刚刚从龙虎山上下来的吗?本天师捉鬼可不便宜,一只便要一千两银子。” 又是一个钉子!胡一鸣的面颊上的红色扩展了地盘,蔓延到耳朵上去。 他有些尴尬地说:“聂大人,请不要见笑。小人原是没法可想,才冒昧来请教。我常常听到人家说,你不但是一位青天老爷,也是一个一切疑难的解决者,但凡有什么不解之事,问了你总有个说法。这一桩事真是离奇已极。除了你老人家,再没有人可以求教。所以我求求大人能够成全我!” 语声相当恳切,他的一双大眼也睁大了。聂小蛮还没有理睬的表示,他将手里的蒲扇停了下来,却不置可否,又接着重新扇起来。 景墨看对方如此难堪,有些不忍,又代替小蛮答道:“既然如此,请你把离奇的情形说个明白,敝友也许可以效劳。” 聂小蛮突然笑道:“哈哈!景墨,你的算计正好!你倒想听听不要钱的鬼故事做消遣!” 胡一鸣举起一只手,正色道:“老爷,这真是是一桩奇怪的事实,并非虚伪的鬼话。请你千万别误会。” 第五百三十五章 难得主动 聂小蛮开始把目光正视来客,点点头,终于说道:“那么,你姑且说说看,到底奇怪的是怎么一桩事情?” 胡一鸣的眼珠转一转,仿佛得到了某种安慰,便提起精神地说:“我这所别墅造在溧水县的乡间,去年九月里动工,足足费了半年的工夫,到上月月底才落成。” 胡一鸣道:“我造这所别墅的本意,预备在夏天或别的休息的时候,到那里去静养静养,享几天清福。所以专门选择了一块离人烟很远的幽僻所在,以便避去烦嚣。不料自从别墅落成之后,不到半个月的功夫,别墅里便发生鬼怪的谣传。” 他又顿了顿,瞧着聂小蛮,脸上满呈现着惊骇的神色。聂小蛮仍轻描淡写地问道:”那谣传是怎样的?“ 胡一鸣道:“第一次,据那里的乡下人传说,每天黄昏或晚上,常常听到有幽咽的萧声从别墅中传出来。这别墅造好以后,本来是关闭着没有人住的,突然发生萧声,人家自然要诧异起来。这样一来有人开始传说,也许有什么妖精鬼怪在里面作怪。” 聂小蛮的嘴翘了翘,问道:“你听了这话可就相信?” “不,我一开始绝对不相信。因为我平时也不是个相信鬼神之事的人,什么上香进贡、烧香还望这一类的事务我也不大热心。我以为那萧声并非出于别墅中,或是从别的地方随风传来的,以讹传讹,乡下人就有这种谣言。” “不错,这看法才算合理。以后是怎么回事呢?” “谣言不止一次。起先不过乡下人们传说,后来舍弟也专门从乡间到金陵来,把消息告诉我……” 聂小蛮插嘴道:“你还有令弟在乡间?” 胡一鸣应道:“是。他叫一清,住在溧水县的镇子上。” “镇离你的别墅有多少远?” “约有三里光景。” 聂小蛮点点头。“你说下去。” 胡一鸣继续道:“一清来的时候,非常好好其事。他起初也只听到人家传说,不相信。后来他专门到别墅里去察看一次。看见那前后门依旧锁着,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胡一鸣又犹豫了一下,才道:“但是他在临走的时候,那一种悲哀幽怨的萧声居然又突然响起,刺激他的耳膜。他觉得这声音确是从别墅里面送出来的。这样一来他觉得奇怪,不敢怠慢,专门到金陵来告知于我。我虽是将信将疑,但仍抱着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态度,并不在意。不过,慢慢地,事情越发奇怪起来。“说着,他的脸色也泛白了。 “是怎么回事?”聂小蛮似乎引起了些兴趣。 “别墅屋子的楼上时时有火光闪烁。有一天傍晚,有一个送信人从别墅门前走过,突然看见窗口中火焰直冒,仿佛火烧。那送信人狂跑呼救,便惊动了镇子上的人,拖着水龙往别墅中去救火。不过别墅的门窗依旧紧闭,静悄悄地一无异象。这一来,怪别墅的名声便越发闹开来了。” 来客调整一下呼吸,暂时地停了停。聂小蛮不加批评,仍默默地饮茶。苏景墨听到这里,不禁有些诧异。 景墨又插嘴道:“这真奇怪了。终究是怎么一回事?那到底是有没有着火呀?” 胡一鸣道:“苏大人,这还不算得奇怪,奇怪的还在后面。”原来因为这样的风潮一再发生,我心中不免有些害怕,深恐这样子下去,我假如完全不闻不问,万一当真失火起来,那就不是玩的。这样一来我待地雇了一个叫林金平的山东老汉,派他去看守墅屋,一则消灭怪别墅的谣言,二则也可以防免意外。不料,那山东人看守了三夜,便逃走出来,再也不敢进去。我问他什么缘故,他也一样说有鬼!” 聂小蛮放下了茶碗,有些吃惊地问道:“啊呀,当真有鬼?他怎样说?” 胡一鸣道:“他说他第一天进去,一夜都平安无事;到第二天晚上,他突然看见光亮的火球从楼窗上落下来。他吓得狂叫,等到仔细一看,火光已完全熄灭。他又上楼去瞧,窗户都紧闭,丝毫不见踪影。他虽然吃了一次虚惊,还没有怕惧的心。直到第三天晚上,他明明白白睡在床上,不过等到早晨醒来,他已经睡到床底下去了!” 客人的声调有些颤动,苏景墨也惊异出神。聂小蛮睁着两眼,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似乎他的好奇心也给引动了。 聂小蛮问道:“你想那看守人的禀告可是真的?” 胡一鸣道:“大人,这怎么会不真是?我叫他去看守,是给他工钱的,而且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可算是相当丰厚。他现在居然自愿离职,可知绝没有无故说谎。要不然谁会舍了钱多事少的工不做?却硬要辞了职事,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聂小蛮一听这话也有道理,思索了一下,又问来客:“那个山东人,你是在镇子上雇来的,还是从别处雇来的?” “我从金陵雇下去的。” “当他被雇之前,可曾听到过关于这别墅的谣言?” “他本来是不知道的,但我想他到得那里,早晚终不免会知道,倒不如提前向他说明白,问问他愿意不愿意去。不过,他竟一口应承,还说他生平绝对不相信鬼,更不怕鬼。那知他到了别墅,不过是四天工夫便逃回来了。” “他回来之后,你可曾到别墅中去看过?” “我昨天去的。据一个乡下人告诉我,他前天经过那里,也曾看见一个火球在空中飞。大人,你想奇怪不奇怪?” “这鬼闹得也太频繁了点,当真很奇怪。昨天你可曾上楼去瞧过?” “我同舍弟一同上楼去察看过,虽然有什么火球不火球的话,不过屋中的一切器具一些没有损伤或者烧过的迹象。” “也没有遗失?” “我也仔细查过,完全没有遗失。” 聂小蛮点了点头,向景墨得意地一笑,说道:“景墨,这回事比聊斋上的还有趣几倍呢。” 第五百三十六章 妖精鬼怪 聂小蛮的语气还是很轻淡,显然可以看出来客的惶惑的声音和惊惧的表情,还不足使聂小蛮认真重视。这一点上,熟悉聂小蛮的景墨最是清楚的,聂小蛮太过于清醒也太过于认真了,而难于相信这一类的鬼怪故事。 不过,景墨倒不一样,在景墨看来这件事本身的确太神秘,确有值得研究的价值。聂小蛮这样子“等闲视之”,态度也未必得当。 聂小蛮提出另一个话题:“胡老板,你把建造别墅的前后情形说一说。” 胡一鸣道:“我已经说过,自从去年九月里开工,直到……” 聂小蛮立即止住他道:“我不问你这一层。我要问这别墅的基地是谁卖给你的,并且这基地是不是空地,或是本来有什么旧屋子的。” “这本是一个古墓的废基,是镇子上一个姓崔的人卖给我的。据说这姓崔的祖先曾做过前朝的将军,这样一来当谣传发生的时候,大家就以为崔家的那个做将军的先祖在那里作怪,还说子孙不肖云云。” “嗯,那么别墅建成之后,你可曾在那里住过?” “没有,只在落成的那一天,我同舍弟和生意上的一位东翁钱慕白一同去玩过一次。” 聂小蛮低了一低头,坐直了身子的同时伸了伸腰。 他问道:“那么你现在计划怎么办?” 胡一鸣道:“我想这样子下去,绝没有好结果,所以今天特地来恳求二位大人,请大人想一个办法,解决这个难题。” 聂小蛮慢吞吞地答道:“你要办法,有一个在这里,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听。” 胡一鸣忙道:“大人请讲,请讲。假如可行,哪有不愿听的道理?” “我的意思,这别墅既然有鬼怪的恶名,不如将他卖掉了,落一个干干净净。” 胡一鸣突然出现出迟疑的表情。他的嘴张了张,又闭拢了,一时并不回答。 聂小蛮微笑着问道:“怎么?你不赞成?这大约是最便利的方法,还可以一了百了。” 胡一鸣道:“老爷,请原谅。因为这别墅的地位一方面既然幽静,没有邻近的喧扰,一方面交通又便利。马车往来自不必说。而且后面有河道,还可以乘船直达。等镇子上的路桥筑成之后,往来自然更加便利。所以这个地点,我真是非常心爱,不愿意让给人家。“ 聂小蛮点头道:“唔,我明白了。这也不能怪你。那么你不妨先把它出租几时,利用那承租的人来替你赶鬼,也未为不可。” 胡一鸣仍皱眉道:“这一层我也不愿意。因为我费心费力才得把一切家具书画布置好,假使租给人家,未必肯替我爱惜。所以最妥善的法子,还是请大爷移驾,费心替小人看一看,想一个主动的办法,保住我这所别墅。我绝不吝惜报酬一定厚谢大人。” 聂小蛮站起床来,又向景墨得意地一笑。 “景墨,你是爱听鬼话的。这件事既然还缺少一个结束,我少不得要权且做一回张天师,干一回抓鬼的勾当了。” 第二天的早晨,聂小蛮散步回来,胡乱吃了一点粥,便改换服装,提了个小箱了,一个人往传说中的鬼宅去了去。景墨本来想一同去,也看看闹鬼的热闹,但聂小蛮以为这是一桩小事,只须他走一遭就行,值不得两个人同去。 小蛮淡淡地道:“你休息一下罢。傍晚时我准回来,就可以把真相告诉你。”说完转身便飘然而去。 这诺言没有履行。 到了晚上酉时之后,可是聂小蛮还不回来。景墨心想,小蛮既然失了约,想来必这一桩鬼怪案件有些棘手。也许他当初看得太容易,不过事实上恰巧相反,他才失算了。人们做事,一理掉以轻心,往往会给突然的惰性所支配,后果自然不免失败。看来聂小蛮这一次是把这‘鬼’看得太简单了吧? 经过了两天工夫,又是一天的晚上,聂小蛮还不回来,苏景墨不禁从盼望变成忧虑。 小蛮去了两天,怎么一点没有消息?不是非但失败,也许他还遭逢了什么意外罢?景墨本来想立即赶去,可是又一想这也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案子,纵然棘手也不至于会有什么危险,又恐小蛮随时会回来,徒劳往返。犹豫来犹豫去,这计划到底也没有施行。 直等到第三天的近午,景墨才终于看见聂小蛮踉踉跄跄地拖着小箱子回来。他的脸色焦黄,眼眶有些黑,状貌非常疲乏。景墨一见这下不由得暗暗吃惊。这一次,难道小蛮当真是失败回来的?聂小蛮先洗了一个澡,又吩咐卫朴沏上茶来,然后在书房中他的老位置坐下,精神好象恢复了一些。他开始向景墨解释。 小蛮道:“景墨,这一件事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以后我再不敢这样子轻敌冒进了。” 景墨惊疑不定道:“你自走一遭,没有得到什么结果?” 聂小蛮不答,突然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红纸来递给了景墨,说道:“你姑且看一看。” 景墨接过展开来一看,是一张广告式的东西,上面写着: 本屋共有老式住房十六间,家具陈设全备,四周有花木环绕,景致幽雅,作为居家或别墅之用,非常相宜。本屋主人现愿将全屋出租或出卖,凡有意购置的人,请到本镇胡一清处接洽。 本屋主胡 景墨诧异道:“什么意思?难道说那位老弟竟然要想要卖掉这鬼屋?” 聂小蛮道:“不。这是我的召鬼符。” 景墨若有所悟道:“召鬼符?鬼可曾被你召到?” “不但召到,并且我已经把他发放了。” 景墨大喜道:“啊呀,这样说,你已经成功了。但这鬼终究是个怎样的鬼?你为什么耽搁了两天?” 聂小蛮沉下了脸,说:“是个魔鬼,说出来也会教你一吓!” 景墨心想,小蛮莫不是在开玩笑?不是。看他的容色很庄重,声音也并不轻浮。景墨问道:“终究是怎么一回事?你快些说明了罢。” 第五百三十七章 等闲视之 聂小蛮点头笑道:“是,我知道你急于要听这鬼故事的结束。好吧,现在你且耐一下子,让我从头上说起。这案子开始的时候,虽然有几个疑点,一时不能够解释,但我相信人世间的一切现象,都跳不出一个因字和一个果字。无论如何,真正的‘鬼怪’始终没有进我的大脑。据情况猜测,我假设有什么人要想得到那所别墅,或是对于那别墅的基地有某种希求。但是若要出价购买,明知胡一鸣断断不肯,所以在幕背后作怪,企图用间接的方法,成遂他们的计划。” 我连连点头道:“不错,你的假设很合理。我当初也这样推测。但那幕后作怪的人是哪一个?” 聂小蛮道:“我最初怀疑的,就是那个古玩铺的出资人之一的钱慕白。因为他曾到过一次,也许是因为喜欢那屋子的缘故,才出此计策。但我在昨天早上散步的时候,已经去会过钱慕白,才知我所料的不中。他是没有关系的。第二个人,我就推测到胡一鸣的弟弟胡一清。不料我到了乡间,一看见他的面,又觉得自己神经过敏。” “哦?为什么?” “他是一个很拘谨安分的乡下人,在镇上一家南货店里做掌柜。他一听到那别墅,便现出害怕的神色,绝对没有想占夺的意思。这两次失败,才使我觉得我自己看这桩案子太轻易了,不得不另寻出路。我向一清揭天了我的身份,和他商定了一个计策,就将这一张召鬼符在别墅门前挂起来,等待那恶鬼自己来投罗网。一面我又悄悄地往别墅中去察看了一会儿。最后,到了晚上我又到那边去伏着守候。” “你可曾看见什么?” “我先听见吁吁的萧声。” “啊呀,真有萧声?” “是。后来我又看见一个火球从楼上直坠下来。” “奇怪!还真有火球?当真?” “怎么不真?是我亲耳朵听见和亲眼看见的。” “啊呀,你可曾查明这些怪向的来由?” “自然。可是当时我并没有什么行动。直到第二天的午后,果然有一个鬼东西按捺不住,自动出现了。” 景墨忙问道:“他是个是怎么样子的人?” 聂小蛮定了目光,答道:“那个人的衣饰非常阔绰,但我提前安排妥当,只教胡一清和来人接洽,我自己则躲在幕后观察。那人说愿意租赁,不要购买。一清向他议价的时候,他一口应承,但保人一项,他说没有,情愿当场缴给押租若干,作为保证金。我一时猜测不到他租别墅的宗旨,先想碰巧有人以为这是有过古墓的废基地,抱着什么掘宝的愿望。但掘宝是不能够提前确定的,那人怎么肯先花许多钱,情节似乎不太合理。所以当他议定出去的时候,我便悄悄地跟在后面,以便查究他的真相。景墨,你想那人是个什么样人,租别墅有什么作用?” “会不会是什么私贩一些违禁品,想贩卖福~寿~膏一类的活动?” “不是。” “难道是没有什么坏的打算?就是看这房子清静雅致,所以租这处房子是想过一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也不是。” 景墨便摇头道:“我猜不出了。” 聂小蛮道:“你不记得近来邸报上曾经说过,在山西一带有一个败爪党出现吗?租别墅的人就是这个匪帮。他们看中了这所地位幽密交通便利的别墅,就施行鬼计,要想利用它做他们的大本营,以便大伙儿到金陵来活动!” 这可不是儿戏的消息。景墨一听果然很惊奇。 “就是那绑架勒赎的败爪党吗?” “是。” “你可曾探得他们真相?” “他们现在的临时的候关,就在离着镇子不远的一只小渔船上。我曾到他们的船上去过,并且见过他们的一个小头目。我知道他们有五个首领,大头领叫黑毛狮子,眼前都还没有到金陵。” “你可曾把这小头目捕住? “捕住了有什么用?他们的秘密是我窃~听而得的,眼前还没有什么行动。这一回别墅的事虽由他们作弄,但也没有证据,我不能随便拘捕人,不然只会是打草惊蛇。我只能用隐约的话,失礼后兵地警告他们,使他们知难而退,至少不敢到金陵来活动。” “有效果没有? 聂小蛮迟疑地答道:“我不知道。那家伙一听到我的姓名,似乎略略愣了一愣,后来又觉得我的来意是干涉别墅的事,那人便再也隐约地担保不再去惊扰作弄。至于他们能不能因为我的警告便解散组织,或打消到金陵来活动的计划,我不能说定。” 聂小蛮用手把身子撑起来,然后慢慢地走到窗口去,似乎在感受那醉人的暖风。他站立了一下,叹一口气。景墨也这样安静了一会儿,无语的两个人似乎都在想着什么。 聂小蛮又郑重其事说:“上有严党把持朝政,奸佞当道,权臣在朝,未来的社会正不知会混乱到怎样地步。在内忧外患夹攻之下,这大明的天下难道真的是要一天不如一天了!” 经过了一度沉默,景墨提出一个打岔的问题。 “聂小蛮,那别墅中的吹萧的声音,还有会飞的抛火球这些疑点,你还没有解释明白哩。” “这是很容易明白的。他们利用乡下人们的迷信鬼怪的弱点,每当傍晚的时候,就伏在墅屋的后面吹萧;又爬到屋顶上去,把松香末烧着了抛下来,远望就像火球。因为我到别墅里去查验的时候,地面石板上还留着许多燃料的余末。” “还有一点,那看守的山东人睡到床底下去的事,终究是不是事实?” 小蛮点点头道:“确是事实,我查验过他的卧室的窗,显然可以看出有人把窗户移动过,这样一来可知当他熟睡时,一定有党徒开窗进去,也许用了什么蒙药,或者是烧了什么迷烟,使他失去知觉,然后再将他移到床底下去。” “唔,说破了当真简单得很。不过在真相没有披露以前,真教人疑神疑鬼。” 聂小蛮从窗口转过头来,叹道:“是啊,世间的事大半是这样的。现在你既已得到了鬼故事的结果,我们还得通知一下那个可笑的胡一鸣,不要教他望穿了眼哩。” 第五百三十八章 败爪帮 那天早上突然下着非丝非雾的朦朦细雨,天空中塞满了厚厚的积云,看上去大有黑云压城之势。郁热烦躁的空气渗透了潮湿,也像屋子里的家具那么起了霉,越觉闷腻烦躁。自然,这样的气候会影响到人们的心理和身体。 苏景墨也觉得这样的天气实在是让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坐在聂小蛮书房的圈椅上,膝头有一本翻开许些的书却看不进云,想借此排除自己的因气候而引起的无聊,而不得。 聂小蛮穿着一件宽松的大袖道袍,山东府绸的肥绸裤,足上却套着一双草编的靸鞋,躺在沿窗口圈椅上。他的左手中握着一把旧蒲扇,正在有气无力地慢慢摇着,右手中握着一柄一面有清癯老人钱选的花鸟,一面倪瓒的隶书的折扇,翻来复云地看着。看了一会儿,放下了左手的蒲扇,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这茶汤的味道颇有些苦,不过香气却足 。 《金陵琐事》说:“凡茶叶肥厚的,味道很甜但不香;茶叶瘦小的显苦涩,而苦的则香。”《茶经》也说:“啜苦咽甘,茶也。”景墨也喝了一口有些苦的汤,忽然想起,喝甜茶后饮白水水发涩,喝苦茶后饮白水水发甜;喝过甜的再喝苦的会觉特别苦,尝过苦的再尝甜的会感特别甜。 景墨放下茶碗看见了看见聂小蛮又摇起手中的扇子来,就用开玩笑的口吻向他说道。 “聂小蛮,你也大讲究经济了!省了几个小钱,却在这个闷热的时候,不怕麻烦地挥着扇子。咱们大可找几个来替咱们扇一扇嘛!也免得在这暑天里都无法安度。” 不料,景墨开这句玩笑的反应是一串严肃的滔滔宏论。聂小蛮突然坐直了身子,把手中的扇子停了下来,瞪大了双目瞧着景墨。小蛮用折扇指着景墨,义正词辞地回答。 他说:“景墨,你说得对,我真是天生着平民百姓骨头,没有像一般有闲阶级地善于享受别人的服侍!但你总知道我大明朝的一切结症的病根,就病在一般人‘太’会享受!和‘只’会享受!” 不但,聂小蛮的脸色和声调都有些认真,并且将近乎着恼了。景墨本来是想说一句话打破沉闷,现在一看倒有些不安,脸上的笑容也不得不在不自然状态下收敛了。景墨一时不知道用什么话解除这小小的僵局。 聂小蛮接续着说:“我不想多请几个仆役的缘故,倒也不是舍不得一点点的雇金?扇子的效用要通过了手腕的摇动才会产生,而且风的急援也可凭手腕的控制。你须知人体的身和心是应当有适度的运用的。过分劳碌固然要疲乏,但过分舒服也一样会养成身和心的惰性。这惰性就会影响他或她的意志。人们在空闲无事的时候,心理和肢体都容易呈现懒态。我这几天正闲得不耐烦,怎么敢连这小小的手腕的活动也放弃了呢?”小蛮的音量越高,状态上也越见兴奋。 景墨企图打开这僵局,又勉强带笑说:“聂小蛮,你这一篇高论,我可以给它取个名……扇子说。”心中却想,看来聂小蛮这才没闲上几天,又开始无事生非了。这家伙有案子嘛像个闷葫芦,怎么问都不多说一句,一旦没了案子,就开始大发宏论,胡说八道起来。 聂小蛮好像不听到,长吸一口气,眼睛中空若无物,又继续说:“景墨,你难道不知道我大明天下如今的这副局面和那种不劳而获和少劳多获的心理的随处表现,根本缘由就在世人体格的太在弱?孱弱的来由虽不止一个,但一个因素就因为一般统治阶级太会和太喜欢安享!想一想,一个人对于一切事只会开口而没有动手,会酿成怎样的结果?” 噢,聂小蛮居然小题大做了。他的议论头头是道,景墨自然无可答辩,并且答得不适度,自己在这样的天气,可没有这一股劲。反正心知,聂小蛮是没有案子闲得找自己东拉西扯而不自知,自己又何必当真呢? 这么一想,景墨因懒得开口,只微笑着点了点头,把膝盖上翻开了一点便许久不曾翻动过的书,拿来做隔开自己和小蛮的保护屏障。大约经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景墨突然觉得自己的头脑有些发胀刺痛,就把那本书抛下了,头仰靠在圈椅背上,望着窗外街道上梧桐枝上的新绿。聂小蛮似乎看见景墨安静着,这样无言地过了一会儿,自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聂小蛮把折扇一收,含笑向景墨说:“景墨,你不是觉得头痛吗?气候太沉闷了,你何必在这时候在读书上面用功?” 景墨有点低声地答道:“我不是用功读书,我不过消遣时光罢了。你怎么又扇起两把扇子来,这把好折扇也不见你用。” “嗯,天气太湿了,我怕上面的墨迹受了潮,把画和字弄花了,所以特地打开扇一扇,算是褪褪湿。不要说我,消遣的方法也多得很,你何必一定要看书?最近出了一出好戏,你看过没有?叫做《惊鸿记》的?” “没有,这讲的是什么故事?” 聂小蛮的右手仍握着折扇挥动着,笑道:“写唐明皇同梅妃、杨贵妃的故事。这故事其实很简单。唐明皇好色,宠爱梅妃。梅妃在宴席上得罪皇弟薛王,薛王与高力士及杨国忠合谋献寿王妃杨玉环以夺其宠。杨妃得宠,梅妃被黜。安史之乱起,杨妃死于马嵬坡,梅妃几经乱离与唐皇相聚。后诸人于天界相会,得知彼此原是仙人,尽释前嫌。不过这个戏的前面,着笔过分沉痛,那梅妃的遭遇一开始不免让人难过。虽然是一出戏,不过看戏的难免要感到郁郁不欢。” 景墨坐直了身子,含笑说:“也许编戏的人不过把情节略略加些渲染,并没有违离常情。文字的布局是不厌曲折的。书中人的境遇越描写得悲惨,到了后来的圆满也就越见得愉快。你说对不对?” 第五百三十九章 非丝非雾 聂小蛮也笑道:“你用修辞的目光来解释这出戏,我固然无可非议,不过……—” 这时突然有一个岔子。聂小蛮还没有说完,仆人卫朴突然匆匆走进来,禀告外面有客。聂小蛮立刻坐起来,折拢了扇子,搁在圈椅的靠手上,把那张帖子接过去瞧。 他自言自语地说:“孙庭芳……松鹤庄掌柜。……这是谁?我不认得他。 景墨说:“大约又是来求教你的。让他进来再说。” 聂小蛮点了点头。卫朴就退出去领那客人进来。 来客的年纪约有四十左右,脸形带方,五官的位置很端正,身材也很魁梧。他身上穿着一件绸的圆领大袖长袍,头上也戴着龙须草大帽,足上是白色的布袜和黑色的缎子鞋。他的装束上相当富丽,一望便知是一个有钱的人。那人走进了书房,直挺挺地站住,并不除去大帽。他的满含惊恐的目光兀自炯炯地向聂小烛和苏景墨两人呆望。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提高了音量,气咻咻地突然发问。 “敢问哪一位是聂小蛮大人?” 聂小蛮站起身来,看见了来客的表情,略略有些惊讶,但这天他的耐心特别好,仍不丧失他的款客的礼貌。 他拱了拱手,答道:“鄙人就是。孙掌柜,有什么见教?” 卫朴已经移过一把圈椅给来客,又沏了一碗新茶递过去。不过那来客好似来寻衅作难,并不是来求教的。他接了茶碗握在手里,并不即饮,身子也不坐下,依旧突出了眼珠,瞧着聂小蛮发呆,又像在发怒。 “对!对了!这件事非你不办!你得替我找回我的侄女—一” 来客的态度显然已经失了常人的理智,似乎神经有些错乱。他的语气非常坚决,仿佛有非答应不可的样子。他的手一挥动,茶碗里的茶水泼出了一些。聂小蛮点了点头,一边做了一个手势,请他坐下,一边用手中的折扇给对方轻轻地扇了扇。风随着扇面轻轻地飘出来。那来客坐下了,喝了几口茶水,这才除去他头上的大帽。他的额头上的汗珠渐渐地减少,态度上也稍稍地冷静了些。聂小蛮也回到他的圈椅上去。 聂小蛮又耐心地问道:“孙掌柜,是不是令侄女失踪了?” “是……是的!” “什么时候才不见的?” “今天早上。” “什么时辰?” “离此刻约有一个时辰。” “那么自然还走不远,追寻还来得及……一” “走不远?还来得及追寻?嘿嘿!我很愿如此……但愿如此。” “嗯?你的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看她已经逃到了虚无渺茫的幻境里去了!” 孙庭芳的说话的确太穷兀了,让人不知所谓。聂小蛮看一看来客,又用眼瞧着景墨。景墨也向小蛮呆瞧着,表示自己的无能为力。 聂小蛮接着说:“孙掌柜,我猜测你的意思,似乎你对于你侄女的失踪早已知道了底细,所以在你来看,认为不容易追寻。可不是吗?” “不,不!这回事的内情我完全不知道。不过你……你……你总知道底细!” 景墨眉头一皱,这一句话越发不近情理。但聂小蛮仍很镇静,并不见得怎样惊异,分明他已明白了来客的失了常度的精神状态,所以处处加以宽容的和解。他的沉静的眼光兀自凝视在孙庭芳的脸上。 “奇怪,我怎么会得知道底细?” “我侄女的失踪,你可算是个主使人!……你一定知道底细! 来客愈说愈奇的言语,不但使聂小蛮慢紧了眉毛,有些忍耐不住,连苏景墨也不觉骇异莫名。 苏景墨插嘴说:“孙掌柜,你的话怎么不伦不类?我们和令侄女并没见过半面,你怎么信口乱说?” 来客横过目光盯着景墨,目光是近乎恶狠狠的。 “对,你也有份!你是不是叫景墨?……你们非把纤云找回来不可! 景墨一听这话,心中有些着恼。眼看这个人说疯不疯,说傻不傻,说话态度却又这样变而无礼,自己还倒从未碰到过。但聂小蛮依旧不动肝火。 他把折扇折拢了一半,向对方挥了挥,说:“这位掌柜,你得仔细些说明白,不能随便冤枉人家……” 孙庭芳插嘴道:“我不是冤枉你们。须知我的纤云失去的不是她的肉体,却是她的灵魂!缘由就是你们两个!” 聂小蛮的忍耐的表现是足以让人吃惊的。他点了点头,似乎已经了有些领悟。景墨却还有些莫名其妙。景墨暗想这人大约受了什么严重的刺激,精神恍惚,才会发出这种怪诞不伦的态度和语句。 聂小蛮微微地一笑,又开口道:“令侄女大概是丧失了神志。是不是? “是。” “那应该赶紧去请郎中才是啊。” “郎中早已请过,没有用。” “嗯,郎中既然没有办法,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得给我想法子!” “我又不是看病的郎中,怎么能给你想法子?” “曹郎中说了,这病的来由是因你而起的,所以要医治这病,也非你不可!” 话还是近乎不伦。假使景墨不是深悉聂小蛮的品性和行为的人,也许要误会有什么女子正向聂小蛮双恋或单恋着。但这来客的蹊跷的答话仍不曾使聂小蛮怎样惊骇,却只觉得有趣。聂小蛮把身子又靠向了椅子的椅背,又张开了折扇,不慌不忙地看着这位来客。 他婉声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我真是莫名其妙。但你说的这个曹郎中是谁?” 孙庭芳仍自顾自地说:“这真是是你害人!曹郎中是内科大方脉,我家里有病,一向请教他。他说病的祸根就是那本聂小蛮探案。他几乎没有办法。所以医治的责任,只有由你负责。” 聂小蛮把目光移瞅着景墨,仿佛暗示说:“景墨,难道咱们真的惹出祸来了?” 景墨也觉得很惊奇。这个人既不像是故意来给自己和小蛮开玩笑,那么世间的奇事竟怎么会奇到这样地步? 景墨向来客说:“真的?这真是奇闻!” 第五百四十章 奇闻 那孙庭芳似答非答地点了点头,狞视着景墨,并不说话。聂小蛮把折扇轻摇几摇,慢慢地扇着自己的领口,然后才继续向来客发话。 “那么请你把这件事说得详细些。令侄女今年几岁了?” “纤云今年十六岁,还未有给她找到夫家,她是识得字的,时常就会找一些书来看,有时候就很沉迷。” “她的病态是怎么回事?” “她从前喜欢看言情小说,像《西厢》一样的,现在却在看你们的聂小蛮探案。这本书就惹了大祸。” 景墨插嘴道:“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叫《金陵神探》。她已经读过好几遍。今天早上又翻阅那本书,看完以后,突然捧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接着便有些疯疯癫癫,嘴里还喃喃地自言自语:‘可怜!可叹!可怜!可叹!’” 景墨倒是知道街面上不时会有一些聂小蛮探案的故事流传,没想到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居然还写成了《金陵神探》这种故事来流传,还居然让一个少女看得发了痴! 聂小蛮又问道:“她现在是怎么回事?” 孙庭芳道:“我得到了我的内人的消息,赶回家去,看见纤云那种哭笑无端的状态,怎不吃惊?因为禁止既然不听,叫她又不答应,连冷热的感觉都没有,我才知她已经患了失魂病。不过经过了曹郎中的诊断,据说这不是药物可以治疗的!短时间更没有希望。后来我查明了她的病源出于你们俩的那本小说,自然就赶到这里来。” 来客的木讷的目光炯炯地凝视聂小蛮,好像要等一个满意的答复,要不然他准会拼命。聂小蛮用力扇了几下手中的折扇,把扇子丢下了,眼睛瞧着折扇上的花鸟,低头沉吟着。景墨觉得很窘,一时想不出怎样打破这个僵局,他的头部胀痛得更加厉害了。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突然折拢了扇子站起来。 “好罢,孙掌柜,我虽不是郎中,但你既然要我去看看,我跟你去走一趟也不妨。” 孙庭芳才改了面容,拍手欢喜道:“好极!好极!我相信只要你一去,立刻可以寻回我的纤云!” 孙庭芳的转忧为喜的转变充分暴露出其带有神经性。不过这也是出于无奈,也不能苛责他。聂小蛮躬着身子,已经在换他的薄底快靴,准备出去。 他抬头答道:“这还难说。不过我若有方法想,一定尽我的力。”他换好了薄底快靴,起身在一只衣钩上拿下了蓑衣,被在身上,又取了斗笠,回身对景墨说话。 “景墨,我还真没想到那些一知半解的人编排我们的故事,却会造成这样的结果!……现在你既然头痛,不如让我一个人去看看。你姑且躺一躺罢。” 聂小蛮跟着孙庭芳走出去。景墨独自留在府里。景墨自然没法安睡,景墨抓过小蛮的那把大蒲扇来在手中把玩,心中默默地揣度。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因读小说而致患精神失常的事,自然只是小说中的想象,现在竟然变成事实。 这样一来景墨又联想到社会上的那些意志未定的少年们,常会因熟读了神怪小说而入山修道;又因为所谓读了一些江湖豪侠的故事,就开始好狠斗勇,招灾惹祸的。本来这种愚事一般都出于男子,没想到这次这个女孩居然看小蛮探案的故事也能走火入魔。 景墨又想到聂小蛮对于这件事是否能够奏效,也觉没有把握。景墨虽然深知聂小蛮的为人,他的聪慧和干才都是超出常人的,但他终究不是万能的“超人”。 毕竟聂小蛮在探案之外的爱好无非是美食和养猫,并没有听说过他有妙手回春的本事,自然也不敢决定他一定能够成功。现在他已应允了前去,成功了固然是一桩快事,但万一失败,自己没有陪老朋友同往是不是有些对不住他?景墨坐立不安地思前想后,越想越觉烦恼。 手中的蒲扇虽然越扇越快,可是景墨还是觉得热不可耐,仿佛身上有什么痒处,搔既不能,不搔又不能安宁。这样挨过了整整一个时辰,景墨才见聂小蛮独自兴冲冲地回来。 聂小蛮走进了书房,先和景墨点了点头,就把蓑衣斗笠和短褂一起卸下。当他挂衣的时候,顺手把门又关上了。他又脱去了薄底快靴,换上靸鞋,又接过景墨递过来的蒲扇重新扇起来。他的神色宁愠而庄重,不过额头上缀着汗珠,略略有些疲惫。景墨描摹不出他的成效。 景墨耐不住问道:“是怎么回事? 聂小蛮用白巾擦擦汗,并不看景墨,简短地回答道:“完了。” 景墨不禁跳起来,惊呼道:“什么?那女子死了?” “不是。别误会。我说这件事已经完全解决了。” “这么快?真的吗?” “谁和你说笑说?现在那孙纤云已经恢复了神志,服了些药,正在安睡着呢。” 景墨的心定了一定,急促的呼吸也调节了些。因为景墨估计聂小蛮的音量和表情绝不是无聊的慰藉,事情应该是不严重了。 “聂小蛮,你一来一回只费了一个时辰,为什么竟这样子快?” “实际的医治,我只费了咱们聊这几句的功夫。” “奇怪!你用什么方仵作好她的?” “简单得很。” “简单得怎样程度?” “我只把这折扇给她瞧一瞧,又向她说了几句话,她就豁然苏醒了。”聂小蛮说着举起他的那把画了花鸟的折扇给景墨瞧了一瞧。 “奇怪!你学会了仙术?” “不是仙术,真是是一种医术。” “什么医术?你难道学会辰州符咒不成?几句说话竟能够医病?”我真觉得不能相信。 聂小蛮又挥着折扇,答道:“辰州符是一种江湖的骗术。我的医法是有医理上的根据的。” “什么?竟会有这般能力?……聂小蛮,快告诉我,终究是怎么一回事?” 聂小蛮把身子躺到圈椅上,一边伸展着筋骨,一边摇着折扇微笑着,说:“景墨,你也太不体谅人了。这样的天气,我为了我们俩的事跑走了一阵,也相当疲乏。你怎么不能有点耐心?” 第五百四十一章 金陵神探 景墨抱歉说:“哎哟,对不住。只不过你的医术真是太神速,几乎近乎仙术。我真是不能相信,所以耐不住。”略顿了顿,景墨终于还是按耐不住。“聂小蛮,你到底用什么方子医好她的?” 聂小蛮微微一笑,简单地说:“我采用的方法叫做祝由科。” “嗯?” “那是一种医术的名称,祝由术包括中草药在内的,借符咒禁禳来治疗疾病的一种方法。“祝”者咒也,“由”者病的原由也。本法在中原广为流传.多由师傅带徒弟的方法,口传心授。祝由之法,即包括中草药在内的,借符咒禁禳来治疗疾病的一种方法。“祝”者咒也,“由”者病的原由也。“祝由”的概念很广,包括禁法、咒法、祝法、符法,等,并非仅仅祝其病由而愈其病。有些病原因已明,可是祝之不愈,这说明祝法不起作用,就要改用禁法,或符法,或配合药物治疗。看起来很玄机,其实就是一种谈话的方法。” 景墨还是觉得牙痒痒的。“聂小蛮,我并不是要查究你的医理的根据。你只要将治疗的经过简单地说一说就行。” 聂小蛮点点头。“那也可以。不过你不能太心急,让我慢慢地告诉你。” 小蛮说着把两腿伸了一伸,将茶碗捧在手中,慢慢闭了眼睛饮茶。景墨没有话说,只得强制着等候。他慢慢地地扇了这样过了一会儿,才张开眼来,慢条斯理地开始他的叙述。 “景墨,我今天的举动已经超出了我的所作的范围。这是我生平的第一道。那女子孙纤云患着一种轻性的精神病,要医治自然是郎中的事,我本来负担不了。不过嘛,这祸也算间接是我们惹的,我既然应允了,自然不能不权且充一充郎中。 我到了孙家,先和孙庭芳的夫人谈了一会儿,查明了那女子的得病的过程。她住在偏西的楼上,嘴里仍在念着‘可叹、可怜’‘可叹、可怜’。我就拣选了楼下一间宽敞的房间,叫他们赶速整理清洁,然后叫人将她领下楼来。那时房间中的窗户完全洞开,却保守着极度的静寂,禁止任何人出入或窥视。 那女子到了楼下的房间中,坐在一张有背的圈椅上。我先吩咐给她喝一杯白水,又用手中的湿毛巾放在她的额上。大约过了一柱香功夫,才将毛由拿去。那时房间中的佣人完全走出来,我才突然踱过去。 那纤云突然地看见了一个陌生人,立刻抬头敛神地瞧着我。她生得很美,不过瘦弱得很。我就缓步走过去,摸出我的帖子来给她。她瞧了帖子,瞪着双目瞧我,不声也不响。我也定神凝视着她,一边又摸出我的这一只画着花鸟的扇子,放在距离她的眼睛一尺光景的地位,让她注视着。这样子过一小会儿,她的眼皮有些会落,渐渐儿入于睡眠状态。” 景墨奇道:“怎么?她这样就睡着了吗?” 小蛮点头道:“是,也不是。‘谈疗’本是祝由科的一种,我以前曾实施过一次。这一次更是顺利异常。我不曾用什么命令或暗示。她竟自动地入眠,所以效果的迅速也出乎我的意外。接着我就说出几句有力的说话,我的治疗便完全奏功了。” 景墨道:“怪事!你说的哪几句话?” 小蛮道:“我低声向她说:‘纤云,我是聂小蛮,现在来给你解决你的难题。你不是忧虑着慧珠的结局吗?’她点点头。我又说:‘我告诉你,慧珠的结局是终于圆满的,就是你和你表兄卓君的婚约也可以圆满。你的伯伯已经应许了。你现在应当快乐哩!’我说完了这几句话,那女子唤了一声,眼眶中有些泪珠,头也低下了。我就用扇子扇了扇,来催醒她。她张开眼睛向我呆瞧了一下,便用手按住了脸。原来她已经感觉到羞愧。她的知觉已经回复过来了。” 这像是一幕喜剧,它的经过景墨此时固然明白了,但是仍不能不感到惊异。 景墨接口说:“聂小蛮,你真了不得!你这几句话竟能唤回那女子的知觉,真有些不可思议!” 聂小蛮答道:“这是有医理根据的,并非不可思议。你总知道精神病大半起因于被遗忘或被压抑的悲痛经验。假如郎中能使病人在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唤起他或她的经验,疏解或消释病人的痛苦,病征就会自己消失。这已经变成精神病的有效的治疗方法。” “那么她和她的表兄婚约的事,你又怎样知道的?” “那是我问了孙庭芳的夫人得知的。我想到这女子的患病,虽然因为可怜那本《金陵神探》中慧珠的境遇太凄惨,触动了她的情感,所以影响她的精神。不过我猜测这只是一种诱因,其中一定另有一个主因。换句话说,假使她没有同样的境遇,即使引起同情,也未必见得会这样子深切。 “我把这一点问起庭芳的夫人,才知道纤云的父母都已过世,依靠她的伯父……了庭芳……生活,情况真有些像《金陵神探》一个故事中的慧珠。孙庭芳有个表侄叫李卓君,是个教书先生,和纤云发生了恋爱,纤云也很爱他。但卓君去求亲,孙庭芳却拒绝不许。限情形讲,她所遭遇的又恰正和《金陵神探》中慧珠的境况相同。她因为悲人自悲,又因寄人篱下,个性并不坚强,没有勇气反抗,这痛苦的经验便硬被压抑下去,久而久之,她的精神支撑不住,由于那小说的诱因,竟致失掉了她的原有的知觉。” 景墨连连点头说:“原来如此。这是你精细过人,才能见得到这一层。” “那也未必。我以前曾在案子中见过类似的病人,还见过一位姓李的名医用类似的办法施治过,现在恰巧用得着它,一试就见效,那也是恰逢其会。” “但你对纤云所说的婚约圆满的话,想来必是从权起见,暂时谎骗她的。是不是?” 聂小蛮答道:“不,不,谎骗只能暂时使她清醒,过后还是要复病的,而且更厉害。那怎么可以?” 景墨大喜,问道:“那么孙庭芳真个应许了?” 第五百四十二章 祝由术 “是。孙庭芳所受的刺激也厉害,我先说了不少慰藉劝解的话,又保证可以医好他的侄女,不过先决条件他不能再反对纤云和可控的婚姻。我又用婉和的语调和庭芳陈说利害,结果总算得到了他的应许。因为李可道也是一个有志的青年,木过家境稍微贫寒些罢了。 景墨不禁拍手道:“好极!你不但医好了她的病,还玉成了她的好事。你不但是一个良医,却还是一个善于作媒的良媒!而且你这种在人半梦半醒之间施治的方法,真好像仙术一样。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要用扇了施治,别的东西难道不可以吗?” 聂小蛮慢慢地把扇子摇着,合着眯笑的眼缝瞧着景墨。 “其实,这种手法民间早就有,有时候却也转经成了游戏。例如四川民间"请扇子神"的游戏,是在炎热的夏季,以请扇神消暑取乐,其方法是令受试者凝视旧扇,聆听施术者的请神“咒语”,少时受试者头昏眼花,睡意绵绵,神情恍惚,顿感清凉。通过施术者的暗示,体验到身处极乐的仙境,看到仙女的舞姿,并与群仙饮酒同乐。当"请扇神"离去后,受试者随之清醒,可回忆起仙境游乐的佳景。我因着有这么一种民间游戏,所以才想到用扇子的。” “那纤云的病,照平常郎中看起来,似乎只属于心理方面,其实却还关系着生理。假使你只去治疗她的心,也许还不能这样子立时见效。试想在这种郁闷湿热的天气,纤云又住在偏西的楼上,绝没有活动余地。空气既然蒸郁,心中又怀着懊丧失望的痛苦,内外夹攻,她的脆弱的神经又怎能忍受得住?刚才你单单看了这样过了一会儿书,就觉头脑刺痛,岂不是一个显明的例证?所以我在诊治之前的种种布置,在治疗上也是具有辅助作用的。” 景墨打了一个哈哈,笑道:“聂小蛮,我相信不久总会有人把‘杏林妙手’的匾送给你哩!将来假如你感到做御史也做得的厌烦了,也不妨换换口味悬牌行医了!” 聂小蛮突然正色说道:“景墨,查案这件事恰合我的探求真相的性情,我敢说我不会有厌烦的一天。现在你的头痛假如好一些,我们也不要老是在屋里闲坐了,等晚饭之后,我们就去畅春戏苑看一看这一出《惊鸿记》散散心。” 聂小蛮说完了,他的目光跟着那烟缕送到窗外,似乎在观测天空中的阴云是否有消散的可能,他右手中的折扇也像一只单翅般不住地在慢慢地扑动。 【本案完】 十月二十三日,傍晚酉时光景,景墨突然收到聂小蛮派人送来的一张小条,这纸条很小,上面的话更是短小,只有匆匆两行。 景墨,今夜你假如没有旁的紧要事,请向尊夫人请一个时辰的假,到我这里来走一趟。我有一种奇怪的东西给你瞧。 这句“奇怪的东西”,的确富于浓厚的引诱力。景墨心想如果是聂小蛮亲自来请的话,自己一定会问他是什么东相,小蛮也一定会卖关子似地偏不肯说,只叫自己到他那里去细谈。纸条的未了还加上一句玩笑的话,假如南星方面不准给假,不妨回信说明,让他来代替自己请假。 其实,景墨和南星成亲虽逾十载,夫妇间的感情,自信依然正常地维持着,可以说一直以来变化不大,景墨也并不曾感受过一般人所领受的“指令森严”的滋味。两人都保守着互信互敬的原则,所以两人的行动,彼此都非常自由,不受丝毫限制,本无所谓请假不请假。这完全是聂小蛮的打趣,这里也不能不附带声明一句。 但是这样一来,景墨便猜测这事情未必怎样严重,因为聂小蛮既有闲心思打趣开玩笑,这在聂小蛮来说是有些难得的,那么他所说的奇怪东西,那奇怪程度也可想而知,绝不会有惊骇神秘的事实。不料事情的演变,往往会超出人们猜测的范畴。 景墨这一番事前的猜测,竟和后来的事实完全相反。这桩案子开始的时候虽然好像近乎一出滑稽的戏剧,但结局却竟出乎意外地令人惊骇!其实这次的事不但出了苏景墨一开始的意料这外,在聂小蛮的脑海中,也同样是始料不及的。 深秋天气,早晚都比较地有些寒意。景墨端坐在轿子里,一阵阵的冷风,仿佛挟着些锐利的铁刺,竟刺透了景墨身上的这件厚厚的大袖袍,使景墨打了几个寒噤。但是苏景墨一走进聂小蛮的书房之后,聂小蛮的含有温意的笑容和热诚的招呼,却立时就使景墨忘却了身子上的寒意。 聂小烛正坐在书桌面前的椅子上,书桌上有一盏黄铜材质的油灯,此刻已移在桌子中央。油灯下面,摊着一本很旧的书。聂小蛮走过来拍了拍景墨的衣服又像是表示亲热,又像是想把景墨身上的寒气拍走,又笑着说话。 “你只请了一个时辰的假吗?是否可以延长些?” “你别只顾着向我开玩笑。这样的天气里,你到底得着了什么古怪的东西教我来看!不会就是你书桌上的那种旧书吧?” 景墨在书桌旁边的一只圈椅上坐了下来。聂小蛮只笑了一笑,并不答辩。他也重新坐在刚才的椅上,把那本摊着的文书合拢来。景墨这才看见那书封皮上的四个字《洗冤集录》。聂小蛮突然举手把书指了一指。 小蛮说道:“这本书很有价值,由检验总说、验伤、验尸、辨伤、检骨等项内容所组成;并对犯罪、犯罪侦察、保辜等有关断案、法吏检验格式程序等,亦详加论述。内容丰富,见解精湛,虽间有论析欠当之处,但绝大部分内容源于实践经验。你知道我们现在天下的罪案需要检验尸体,只靠着那些头脑陈旧不学无术的仵作。在金陵城倒有大理寺的仵作们,还算合格。所以这样一来但凡每次有命案,能请的尽量都是大理寺的仵作们,只有万不得以……” 我耐不住插嘴道:“是的,这个司法上的问题当真非常重要。但你今夜叫我到这里来,是不是就要和我讨论这检验科学的问题?” 第五百四十三章 请扇子神 聂小蛮又笑了一笑,不过是那种全无歉意的笑,而且好像笑容中有些很多的无奈。 小蛮笑道:“哎哟,景墨,你这急躁的脾气,大约一辈子也改不掉啦!” 景墨急迫道:“可是你明明说有一种奇怪的东西给我看的啊。” 聂小蛮点点头,伸手在自己的衣袋里摸索起来,接着掏出来的竟然是他一直随身携带的那个小本子。在景墨期待又惊怪的目光中,他从小本子中翻出了一张折叠的白纸,递给景墨观瞧。 景墨看见就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白纸,不禁疑惑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奇怪东西吗? 聂小蛮不动声色,轻描淡写地点点头。 “正是。你姑且把纸展开来看一看再说。” 苏景墨的疑惑仍没有消失,怀疑是聂小蛮故意和自己开玩笑。景墨一边看了看那纸,虽还没有展开,但已经看见有鲜红的颜色从纸背上显露出来。景墨便把那张折成两叠的纸,很小心地展开。 景墨的目光注视在了纸上,这一看之下还当真有些惊异。(现在我们把那纸上的红字,照样印在下面: 大 输 特 输 景墨这样翻来复去地瞧了一会儿,不禁自言自语地说:“真奇怪!这像是一道符,可是又不像是一道符。” 聂小蛮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答道:“自然不是。道士们画符,得用黄表纸和银朱。这却是一张上等的薛涛笺,用的又是朱砂。道士要是用这么贵的纸来画符,岂不是要赔死。” 景墨点了点头,又说:“字体也怪得很,又不像是什么一笔草书。” 聂小蛮点头道:“是的,我们假如要假设这书法的名称,可以叫它符咒型的杜撰草书。但现在你且看一看。你可识得出是什么字?我知道你是个善读当票草书的专家啊。” 景墨把那纸仔细的瞧了一瞧,答道:“这并不难识,分明是‘大输特输’四个字。那左旁一笔绕成的圈子,似乎算不得字?对不对?” 聂小蛮赞许地拍了拍景墨,微笑应道:“你的眼力真不错。我费了有一会儿的功夫才看出来这写的什么,你用的时间不过是我的三分之一。但现在要请你推测一下,这张纸有什么作用?” 景墨瞧那纸有八寸长,五寸宽,是一种叫薛涛笺的纸,纸质纯白坚实,并无线纹。薛涛,长安人,父亲薛郧在京城长安当官,学识渊博,把这个唯一的女儿视为掌上明珠,从小就教她读书、写诗。薛涛八岁那年,薛郧在庭院里的梧桐树下歇凉,他忽有所悟,吟诵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薛涛头都没抬,随口续上了父亲薛勋的诗:“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那一年,薛涛不过八九岁。她天分很高,让父亲又喜又忧。 薛郧为人正直,敢于说话,结果得罪了当朝权贵而被贬谪到四川,一家人跋山涉水,从繁华的京城长安搬到了遥远的成都。没过几年,他又因为出使南诏沾染了瘴疠而命丧黄泉。 那时薛涛年仅14岁。母女俩的生活立刻陷入困境。薛涛不得已,凭借“容姿既丽”和“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在十六岁加入乐籍,成了一名营妓。 那时的官员们往往都是科举出身,文化水平不低,要让他们看得上眼,不仅需要美貌,更需要才艺、辞令和见识,而这正是薛涛的长项。身在娱乐场中,使得她与当时许多著名诗人都有来往,在这份名单中不乏像白居易、张籍、王建、刘禹锡、杜牧、张祜等诗坛领袖。 薛涛作诗五百多首,然而这些诗歌大多散失,流传至今仅存不足百首。薛涛与韦皋、元稹有过恋情,为了便于行楷书写小诗,她自创了一种深红色的“别模新样小幅松花纸”,绘有镂空松花图案,秀雅小巧,清新别致,被称之为“薛涛笺”,当时成都上流社会都以求得薛涛一诗一笺为荣。后人仿制,亦称“薛涛笺”。 那四个字是用毛笔蘸了朱砂写的。纸上除了这四个奇怪的符型字以外,并无其他字迹,纸的背后也洁白无字。 景墨问道:“这纸的来历怎样,我还不知道,怎么能凭空猜测?” 聂小蛮又稍稍笑了一笑:“不错,我当真先应给你一个说明。你还记得有一个杨锦森吗?” 景墨想了一想,答道:“我记得他。他不就是‘两张画像’案中的主角?” 聂小蛮道:“是的……不,他不是主角,只是一个配角。那案中的主角是那个不能忘怀的王青锋。杨锦森本来也是一个曾经色欲熏心的纨挎儿,在‘两张画像’一案中,我曾利用他解决了那阴险的王青锋,他倒对于我很有好感。自从那件事情结束以后,杨锦森竟把我当作一个能掐会算的高人来看待,曾好几次把难题来请教我的看法。这一张纸也就是他拿来的。” “原来如此,却不知道是什么人写给他的?” “不,那是写给他的朋友的。” “他的朋友?谁?” “我也不知道,他不肯说。他说他有一个患难朋友,凭空里接到了这一张纸,不禁由惊异而害怕起来,所以他把这张纸拿来,叫我猜测一下。” “就是这一张纸吗?有没有信封?” “自然有的,但他的朋友因为顾忌什么,连姓名都不肯泄露,所以不曾把信封交出来。” “这真是莫名其妙,这样子无头无尾,怎么可以瞎猜?聂小蛮,我看他不但把你当成能掐会算的高人,几乎把你看作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的神仙哩!” 聂小蛮努起嘴唇,似乎也感到了某种阻碍,皱眉说:“是啊,因这个缘故,我才请你来讨论。” 苏景墨心中对这个曾经的浮浪子弟没有任何好感,于是撇了撇嘴说道:“你想杨锦森会不会和你开玩笑?” 聂小蛮摇摇头:“那可以保证没有。他还告诉我,他这个朋友曾救过他脱离一种危险。有一次,他们俩从酒肆里打马吊出来,半路上突然遇见两个‘扑风子’劫道。那晚上杨锦森恰巧赢了六七十两银子,被一个贼人用尖刀劫持着,已经失却了活动能力。” 第五百四十四章 平平无奇 另一个贼人正要搜摸他的衣袋,他的那个朋友竟不顾危险地踢去了那贼人的尖刀,挥拳把他们打倒,杨锦森才得转危为安。这样一来,杨锦森和这人虽然相识没有好久,却已成了知己。这一次他的朋友接到了这一张莫名其妙的怪符,心中很惊惶不安。杨锦森便自告奋勇地代替他解决这个疑难。他就把这张纸拿来给我。我看这个题目有些趣味,就拿来看看,事情就是如此。” 苏景墨一边拧着收头,一边低头估计,房间中便形成一片安静,这样过了一会儿,景墨终于说道:“我看有些意思了。这个人既然在可以打马吊的酒肆里进进出出,自然是喜欢赌博的;合着这‘大输特输’的四个字,不是有些关系了吗?” 聂小蛮应道:“正是,你的看法不错。‘赌博’和‘输’,自然是有密切的联系的,不过他们认为最奇怪和恐惧的一点,就是这咒语意会应验。” “应验?怎样应验?” “据杨锦森说,他的朋友在初十那天的早晨接到这一张纸,起初还不放在心上。不料他当日到江湾那边去打马吊片去,竟输了五十多两。十三那天晚上,他又在松鹤楼里输钱;隔了两天,他果然又大输特输。这样一来,那朋友才害怕起来,认为这真是一道符咒,而且真有什么神秘作用。今天早晨杨锦森把这张纸送来的时候,他就问我这符咒里面是否含着什么法术。景墨,你想有趣不有趣?” “他的朋友可也认识这四个字?” “认识的,这四个字写得原很明显。” “那么,他的输钱或许是偶然的机缘,或许是他的心神不宁的结果,因为他的内心假如早早有着输钱的恐怖,无论去哪里打马吊,他的心中要是一直被这个念头折磨着,那么打起马吊来自然便不能像往日一般地准确。这样,输钱也就是自然的结果。” 聂小蛮把手背在背后在屋子里四处乱转,听了景墨的话之后也没有停下来又走了几步,然后才很从容地答话。 他说道:“对,这种心里先入为主的问题,我已经照样给杨锦森解释过。我也建议也许是朋友们的戏弄,不过他还是疑信参半。现在我们要讨论的,就是从这张纸上推测,那个写这咒符的人是一个什么样人。” 这还真是一个怪问题,景墨想了一想,答道:“这个人的动机假如不是开玩笑,倒是一个阴谋多智的角色。因为他知道杨锦森的朋友喜欢赌博,好赌的人大半迷信。但凡我见过好赌之人,没有一个是不迷信的。那人就对症下药,利用了这符咒伤害他的精神。你以为对不对?” “这一点我完全同意。” “你有没有别的补充?” “他如果能利用这个来影响人心。他一定是个不简单的人。” “很对,他用的朱砂和这种上等的薛涛笺,也可以证明他是一个有一定身份的角色。” “是的。你再看一看这张纸,或许还有些补充的看法。” 景墨就把那张纸拿到烛光里照了一照,完全一色,并无花纹和图章。看罢多时,景墨还是摇了摇头。 聂小蛮道:“你总知道普通的狭信笺,似乎还要长些,大概在八寸半或九寸。这张纸似乎短了一时。你若再仔细些瞧,纸的下端分明用闸纸刀切齐,上端却并没有浆糊的粘贴痕迹,是用快刀裁齐的。那人为什么要把纸裁去一时呢?莫非这信笺上本印着有关系的人和地方的名称,甚至竟是他自己的姓名,他为掩藏真相起见,专门剪裁的吗?” 景墨赞同道:“这理解我也赞同的。假使这信笺不是他借用的而是他自己的用笺,那么,我们可以假设那人也许是一个职业中用得着笔墨的人,这样一来身份上总也缩小了些。” 聂小蛮应道:“是啊,那些幕中的师爷、教书郎、郎中大夫、代毛之类,和一部分读书的书生,才会有可能用这种精致的印姓名的信笺。”他略略沉吟,又改了口气说:“不过这猜想末必准确。我们若能弄到那个信封,那就比较有些把握了。” 景墨的好奇心又被激起了一些“我觉得这里面也许藏着什么阴谋。我们假如能费一番工夫调查,说不定可以发现些有趣的资料。你何不把杨锦森找来,促使他把真相说出来?” 聂小蛮摇头道:“这个暂时不会有什么效果的。但我想这件事还有后文,绝不会就此而已,所以我们也用不着心急。不过你不要抱着过高的希望。须知那个写这符咒的人,干不出什么惊人大事的。” 景墨长吸一口气,问道:“何以见得?” 聂小蛮突然反问景墨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世间为什么会有诅咒这一桩事?” 景墨不知道这句话的用意,瞧着他摇了摇头。 聂小蛮道:“咒诅的作用,无非是用一种廉价的方式,发泄人的忿恨的情绪。譬如王家的小王吧,吃了李家大小子的亏,那小王呢自知没有力量报复,心中又不服气,便拾了一块墙泥,悄悄地走到李家的门上去,写上”李某某是小乌龟“。这样,这王家小子便可出一口气,他的报复手段就算实施过了,他的忿恨的情绪也算有了发泄。景墨,你想,假如这一回事不属于这一种可笑的报复性质,存着这种心理的人,可能在实际上干得出什么惊人行动?” 聂小蛮这番解释使景墨不能不加以承认。同时景墨联想到那些“徒托空言而不知实干”的空话,也无非是这种心理的另一方面的表现——象征着幻想的欲望。看来物不平则鸣,人要是受了委屈,小民百姓一类又没有能力为自己出这口恶气,不免生出这诅咒的意头,这样一来自己也出了气,也未见得有什么祸害!倒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两个人黩黩地安静了一会儿,彼此都在想着这桩事情,这时候景墨又想起了一个问题。 第五百四十五章 咒诅的作用 景墨问道:“聂小蛮,我们在这一方面既然处处撞壁,没有什么具体的进展,何不从另一方面推测一下?你知不知道那杨锦森的朋友又是一个什么样人?” 聂小蛮道:“他有钱在赌场里挥霍,又能和杨锦森这样的人结成知己,可见至少也是一个‘纨挎子弟’;那一次,他能不顾危险,替朋友出力,又可见他的性情必很刚烈。有了这种性情,容易得罪他人而引起人家的怨恨,也是自然的结果。这是我从所知道的事实上推测而得到的结论,你可赞同?” 景墨还没有回答,突然见聂小蛮突然坐直了身子,小蛮的目光停住在书桌上的黄铜制的油灯之上。接着他从靠椅上站起身来,发出一种惊骇的呼声。 “景墨,你所希望的信息也许有新进展了!我听到出那是杨锦森的马车声音啊!” 景墨心想小蛮的耳朵还是这么厉害,这马车看样子是来过一次,第二次来的时候小蛮居然就能听得出来了。自己也敛神一听,当真听到一阵的马车行进的声音从东而至,这时候当真已在院门外停住。 苏景墨的精神顿时振作了许多。当卫朴走出去开门的时候,景墨抱着无限的希望。聂小蛮早已把会客室的门拉开。片刻之后,景墨便听到急促的薄底快靴声音,穿过了外面的青石径走进甬道里来。那杨锦森一走到书房的门口,便伸出手来拉住了聂小蛮的手,很热烈地抽动着,然后又把抽了回来,规规矩矩地作了一个揖。 他一边说道:“聂大人,我又来讨你的厌了!”他抬头看见了景墨,突然缩回了手迟疑着道:“哎哟,这……这一位我似乎会面过的,一时却想不起来。” 聂小蛮突然接嘴道:“正是,那年你们在雅纳园的剪翠亭前会面过的。你怎么这样的健忘?” 杨锦森想了一想,脸上突然涨得通红,两只手弄着一顶镶着碧玉的东坡巾的边,不住地转动着,叹道:“哎哟,我惭愧得很!这位是苏大人。”他也照样规规矩矩地向景墨作了一个揖。 景墨觉得聂小蛮当面揭发他的旧疮疤……杨锦森在“两张画像”中曾盲目地追求过一个女子……虽属笑话,未免使他难堪。苏景墨这时倒有些替他不安。 景墨忙笑着应道:“不敢当。杨公子,我们好久不见了。请坐,请坐。” 景墨瞧杨锦森魁梧的体格,考究的曳撒,光亮的头发和活泼的眼睛,还和几年前一个样子,不过他脸上的皮肤颜色似乎已略略苍老了些。这时他脸上露着些惊惶的神色,显示他这时候造访,实负着重大的事务。 聂小蛮指着卫朴送上来的茶水,说道。“你要不要尝一尝这是本地的雨花茶,换换口味。” 杨锦森瞧着聂小蛮点点头,双手从卫朴的手中接过茶碗来,揭开盖碗一看,茶汤绿透银光,毫毛丰盛。再轻轻一尝,果然滋味醇和,回味持久。 他慌忙躬道:“大人不必客气,这雨花茶我平日里也是喝的,此茶外形短圆,色泽幽绿,条索紧直,锋苗挺秀,带有白毫。干茶香气浓郁,冲泡后香气清雅,如清月照林,意味深远。” 聂小蛮带着微笑点了点头。三个人于是分了主宾尊卑坐下。 大家坐定以后,聂小蛮的目光兀自注视在杨锦森脸上,似乎在揣测他这一次的来意。景墨记得杨锦森的性格也是近乎粗率的。他上一次受了王青锋的骗,竟会冒冒失失地赶到雅纳园去,抓住了那女子顾爱爱献媚求爱;后来他知道了真相,又不间由来地将王青锋打了一顿。即此一端,便可以想到他的看法不一定可靠。那么,他眼前的这种惊惶态度,没有也由于神经过敏罢? 聂小蛮先问道:“莫非你的朋友又接到什么符咒了吗?” 杨锦森闻言立即把手中的茶碗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之上,伸手到背后的裤袋里去摸出一只包囊来。 他瞪大了眼睛,应道:“大人,你又猜着了!正是,又来了一张!”他便从包囊中拿出一张纸来,递给聂小蛮。 那张纸和刚才景墨放在书桌上的一张完全相同……一同样是白色的薛涛笺,同样是毛笔蘸着朱砂写的画符一般的字体。 现在再照样写在下面: 出 门 不 利 聂小蛮瞧了一瞧,又顺手递给景墨,说道:“景墨,你瞧,这一张越发写得像徽州朝奉的大手笔啦。徽州朝奉,是对徽商中从事典当行业的掌柜的称谓。徽商,旧徽州府籍的商人或商人集团的总称,而非所有安徽籍商人。又称 “新安商人”,俗称“徽帮”。典当业是徽商主要产业之一,鼎盛时期的徽州典当行遍布全国,在这门行业中甚至有“无典不徽”的说法。 景墨凑近了油灯的光细细地瞧了一瞧,答道:“这同样是四个字。不是‘出门不利’吗?” 杨锦森点头道:“当真,出门不利!出门不利!” 聂小蛮道:“这两张纸笔迹相同,就运笔上说,这一张似乎比较流畅些。景墨,你在书法上比我高明得多。你瞧这几个字近乎什么字体?” 景墨道:“这似乎谈不到体,不过那人终算会用一用毛笔罢了。” 众人这样子安闲地讨论书法,那杨锦森勉强端起茶来喝着,似乎有些听不懂且耐烦。 他又大声道:“大人,当真!出门不利!” 聂小蛮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杨锦森道:“我的朋友在大前天,也就是二十那天早晨,接到了这第二张符咒,他下午出门,竟会在轿子上翻落下来,跌出了一鼻子的血。今天傍晚,他又在大路边上撞了一撞,几乎送掉性命。大人,你想这岂不是道道地地的出门不利? 聂小蛮不立即回答,斜过目光向景墨看一看。景墨同样回看了一眼。景墨暗暗想这自然也是心中被暗示的结果,自己绝不可能相信符咒真会有什么神秘作用,能让人在路边撞倒。这样一来,可以知道杨锦森的朋友固然迷信,连杨锦森本人分明也同样是迷信的。 聂小蛮又问道:“那么,你现在来有什么用意? 第五百四十六章 出门不利 杨锦森道:“他刚才赶到我家里去,心中十分惊疑。我就向他要了这张纸,拿来请教大人您。” “哦,你有什么见教?” “请问这东西终究是吉,是凶?” “是吉,是凶?哈哈,你弄错了啊。你假如到张半仙、唐铁嘴这班人那里去讨教,那才会给你一个判断。我却还没有学会起六壬课的方法啊!”聂小蛮的语气中充满了讥讽的味道。 杨锦森陪着笑脸,说道:“大人,不是这个意思。我要请问的是,就是画这符的人,终究有什么作用?是善意,还是恶意?” 聂小蛮想了一想,答道:“这个问题,也不能随意回答,必须解决了一个先决问题才行。” 杨锦森又把茶碗重新端了起来,问:“敢问是什么先决问题?” 聂小蛮道:“你须把你的朋友的真相告诉我。” 杨锦森长吸一口气,才皱紧了眉毛,答道:“大人,还请你原谅,我曾应允他保守秘密。 “为什么?他终究是一个怎样的大人物,竟不能泄漏他的底细?” “并非如此。他的家庭关系很复杂,一说出来,也许要使他受到些麻烦。还有一层,他的交友很广,他又是好虚名的,绝不愿人家知道他发生了这种事情。这样一来他向我千叮万嘱,不许我道出他的底细。” 聂小蛮看了看景墨,又转回头来,说道:“他既然已经把秘密的事情告诉了你,你难道不信任我们也能同样给他守秘密吗?”‘ 杨锦森低头,一边看着自己的脚尖,一边又弄他的东坡巾,似乎觉得难于回答。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仍摇头答道:“大人,这一点很麻烦,我已答应了他,总是不能失言的。我想这是交朋友的道理,大人一定是明白的。” 聂小蛮冷笑着答道:“你倒真是一个守信的人!” 大家安静了一会儿,房间里的气氛渐渐变得尴尬起来,三个人都各怀心腹事,都没有说话。 杨锦森打破了房间的沉闷,问道:“大人,你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姓名?” 聂小蛮淡淡地道:“譬如我第一个要问的:这种符纸大约不是从茶楼里寄去的,或是什么专差送去的……” “那可以告诉大人。这是茶楼里寄去的。” “那么,我就先得看一看这个封套。这样,他的姓名不是就有泄露的可能了吗?” “大人只要看一看信封,就可以推出那个人的蓄意了吗?” “瞧了那封套,至少可以有些把握,总比瞎猜好得多。不然就这么四个字,难道我真的会测字算命不成?” 杨锦森又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他抬起头来说道:“大人假如只要那个信封的话,那我也可以从权遵命。不过总要请二位大人绝对守密,否则,我对不住朋友。” 聂小蛮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些,他把他的靠椅转了过来,面向着来客。 聂小蛮温言道:“这个你不用叮咛。现在那信封不是在你衣袋中吗?” 杨锦森点点头,便又摸出他的包囊来。他翻了一翻,拿出两个黄色皮纸的信封来交给聂小蛮。景墨走近去一瞧,信封上用小楷写着:“本城上元门墨香路二十九号,赵梦书收。”左面的下角另有内详二字。 景墨看了看,自言自语道:“我从不曾听到过这个赵梦书的名字。他不见得是怎样大名鼎鼎的角色。为什么如此守密?” 杨锦森道:“他是马吊赌局里的常客,那边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 聂小蛮不答,似乎没听见两人的讨论,只把这两个信封凑在灯光下面,正面反面地细瞧。 小蛮说道。“这两封都是本地寄发的,每一个封套上各有两个部印。这封上的部印是初九日和初十日;那是第一封‘大输特输’。这一个是十九和二十,不消说是最近‘出门不利’的这一封了。但这两封信投寄的地区是彼此不同的。那十日和二十的印章,都是同一个地方发出来的,那分明是墨香路附近的聚来茶楼。但第一封初九的那封收信的地址却是不同是另一个地方,而且这一封十九的这一封又是一个不同的地址。这样看来前一封,初九那天的发出来的地址大约在上乘庵方面,另外一封的地点却在前万凹附近。这就有些奇怪了。” 杨锦森便问道:“哦,哪里奇怪了?” 小蛮皱了皱眉头,说道:“这前后两封信的投寄的地点,为什么隔离得这样远?不是那人因为要掩饰他所住的地点,故意如此的吗?但信封上面的小楷字是用一支用了一定时间,字尖已经略有磨损的笔写的,并且写得很流利,又不像有掩藏真相的企图。这是一个显明的矛盾点。这样一来,倒真有些儿奇怪了。” 聂小蛮解释了一遍,把这两个信封放在桌上,又拿起了那张“出门不利”的纸,和先前那张“大输特输”的纸叠在一起,仔细地比对。 小蛮又边看边向两人解释道:“这两张纸当真完全相同,不过第二张略略长出半分。景墨,你瞧,这一点更足以证明那信笺的头的确是用刀裁去的,因为裁割时并无一定分寸,自然前后会有长短的差别了。” 景墨对于聂小蛮的看法完全赞同,不过只点了点头。 杨锦森问道:“大人,你现在有些把握没有?” 聂小蛮应道:“比较刚才来说,自然进步得多了。现在我问你,这位赵公子对于写信的人是谁,是不是有所怀疑?譬如他对于信封上的笔迹是否认识?” 杨锦森摇头道:“他不知道是谁写的。他说这字迹他也从来不曾见过。”他说话的时候,似乎在努力地回忆着。 小蛮点点头:“我想这写信的人假如不出于戏弄,那么,一定是一个和他有仇恨的人。他假如能仔细回想一下,那么估计起来总可以有些端倪。” “这一点我也问过,他对我也不肯说。他只说他并无仇敌。” 如果是按着景墨的脾气,真有点想把这个这也不说,那也不说的家伙扫地出门了。只不过,景墨也熟悉聂小蛮的脾气,聂小蛮一旦被有趣的迷题勾起了他探寻真相的兴趣,那么就是轻易无法停下来的。 第五百四十七章 不能透露 聂小蛮把两个信封和信笺折叠好了,夹在书桌上的那本《洗冤集录》里面。 他又转过身来,说道:“杨公子,你朋友这样子藏头露尾,我也无能为力。”他低头想了一想。“现在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杨锦森道:“他的意思要知道这两张纸是不是真正的符咒。” 聂小蛮沉吟着道:“哎哟,这话我怎样回答?你告诉他,正式的符咒是用朱砂笔写在黄表纸上的。这两张纸自然不是。” “这里面是否会有什么法术?” 聂小蛮冷笑了一下,道:“哎哟,这个我不知道。但据我所知,就算是真正的符咒,也绝不会有什么法术。假使画符真有神秘的法术,那么,那些来奸~杀妇女抢劫财物的倭奴和他们的喽啰们,只要请那龙虎山上的天师大人下山来,画上几道符,便可以雪耻报仇了!好了,你还有别的话吗?” 杨锦森又道:“那么,这个人终究是善意还是恶意?” 聂小蛮抚摸着自己的下颌想了一想,答道:“假如不是游戏,那自然是恶意了。你可告诉你朋友,叫他放心。这个人只能弄弄吓人的把戏,在背地里诅咒一下,我猜测不至于干出什么事来。只要你朋友不迷信诅咒,绝不会发生什么效果。这就是我能力所及的事了。其他问题,他既不肯实说,我真是也无从帮忙。” 杨锦森站起身来,又问道:“大人,你想那人可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聂小蛮道:“我想不会,至多再寄两封这样的鬼画符来。” 杨锦森整一整衣冠,准备走出去的样子,跨到书房的门口,突然又站住了。 杨锦森道:“那么,大人,这两个信封……?” 聂小蛮接嘴道:“这个你留在这里不妨。须知这种东西留在你朋友身上,反而使他不安。你只要说你代他保存着好啦。” 杨锦森迟疑道:“假使他要向我拿回……?” “那你可以随时来拿去。” “那么,总要请你们保守秘密。” “这个不成问题。你尽管放心。” 杨锦森离去以后,景点墨想了想这桩事大约也就到此为止了,于是也向聂小蛮告辞。 聂小蛮笑着说道:“你的请假减的时间已经满了吧?好,我也不使你为难。这件事我猜测还有下文,你假如还对这件事有兴趣,我可以随时通知你。” 景墨撇了撇嘴,说道:“那人假如始终守着他所谓朋友的秘密,那么这件事也终是隔着靴子搔痒,那也没有多大意思了。” 聂小蛮道:“我觉得他的秘密里面就含着有价值的内容。如此这事情再有发展,他的守密的心态一定会被攻破的。那时候只怕是想守,也守不了了。” 景墨就回到自己家里,和南星谈起那两张奇怪符咒的事,但景墨也遵守了自己和小蛮允许的杨锦森的诺言,并不曾提起赵梦书的姓名。 南星笑着说道:“我看这回事倒像是孩子们闹着玩的把戏。听怕里面不会有什么厉害的后果,大约是不用担心的。” 景墨应道:“是啊,但有两个痴人竟会相信这里面也许有神秘的法术。这两个人又都不是年老的古董,从表面上看,那姓杨的明明是一个年轻的公子哥。年纪不大竟会有如此的迷信,你说可笑不可笑?” 南星微笑着答道:“迷信的人很多并不能从外表和年纪上来判断,有的人因为他个人的经历不同,相信的东西也就不同罢了。” 景墨不禁感慨:“是啊。我看这两个公子哥,也没什么正事,终日里只是喝酒耍钱,实在是懒得理有什么坏事降临在他们头上,我都无所谓。” 南星突然大声笑道:“你这种牢骚话,却也没用!毕竟你那个好朋友一旦发现了什么殊为难解的迷题的线头,就会紧紧抓在手里不放,不找出个所以然来是决不肯放弃的。” 其实,景墨的好奇心一点也不比聂小蛮弱,聂小蛮说的那一句这故事如果还有下文就来告知的许诺,竟给予景墨浓厚的希望,时时都盼望聂小蛮有新的消息。只不过,景墨等了一天,结果却是大失所望。到了傍晚,景墨有些忍耐不住,本来是出门散步的却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聂小蛮的馋猫书斋,却仍不能满足他的希望。 聂小蛮只是说道:“杨锦森方面完全没有消息。我曾到墨香路去悄悄地访查了一回,也没有多大收获。” 景墨便问道:“好吧,那么,多少总有些结果吧?你知道了些什么?” 聂小蛮道:“我查到他的父亲赵成教 从前开过木器店,是一位乡绅,年纪还不出六十。那赵梦书是他的立嗣儿子。赵梦书本是老者的内侄,本来姓稽,曾在私塾里读过几年书,不过只是识几个字罢了,也没学会作什么文章,现在已经三十二岁。他并没有职业,也像他嗣父一般地在家享福。这些就是我所调查的成果。至于他的家庭之内的情形,我还无从着手。你请有点耐心等几天罢。” 景墨的忍耐功夫本来是很缺乏的。景墨等过了第二天,依旧没有消息,认为聂小蛮的预料偶然失算,便定意把这件事抛开,免得挂在心上自寻烦恼。不料在二十五那天晚餐时分,聂小蛮派了卫朴前来,这件事果然有了惊人的发展。 卫朴转诉聂小蛮的话很简短,语气却十分紧张。 卫朴道:“苏爷,老爷请你快去,这件事有新发展了。老爷说他此刻正等着那赵梦书。请苏爷最好在他来以前赶到。问苏爷能立刻动身吗?” 景墨忙应道:“可以,可以,我的晚饭马上就能吃完,吃完立刻就可出发。等等,你刚才说谁要来?可是那个赵梦书?” 卫朴应道:“正是。老爷请苏爷不必多问,赶快来罢。哦,对了,老爷还说你来的时候要小心些,来的时候先找一下小人。” 景墨就让卫朴回去了,自己精神上已想擦十分兴奋,剩下的小半碗饭,竟不想再吃。 景墨和南星说了一句,便匆匆出门。 第五百四十八章 鬼画符 景墨心想,莫非聂小蛮的猜测不中,那个画符咒的人不单是在纸上诅咒,竟有什么实际行动?否则,这个畏首畏尾的赵梦书,又怎会亲自去见聂小蛮?景墨想不出聂小蛮为什么让自己去的时候,还要先找一下卫朴。不过这一点也足以反证情况的厉害,看来事情真的有了实际上的进展。 景墨就这样在轿子上一路地胡思乱想,想像事情发展的各种可能,这时景墨所乘的轿子刚才在距离聂小蛮住处三四家门面的一条小巷口停住。 景墨下轿之后,先看一看聂小蛮的住处门前并无停着的车马,但是仍遵从聂小蛮的意思,进了小巷从后门里进去。卫朴当真在厨房里吃晚饭,一抬头就看见景墨来了。 景墨问道:“卫朴,是怎么回事?” 卫朴答道:“没有什么的。老爷一个人在书房之中,苏爷不妨自己进去。” 景墨暗暗想聂小蛮叫自己兜一个圈子,似未免小题大做。景墨走进书房的时候,见聂小蛮仍像前天一般地坐在同一把靠椅上读那本他十分推崇的《洗冤集录》。 景墨先开口道:“你的前门戒严着吗?怎么像南天门一样了?” 聂小蛮脸上并无笑容,起来把书房的门关了。他低声道:“你还不知道哩。刚才杨锦森告诉我了一个消息,他的朋友赵梦书准备来见我,请求我不许让第二个人旁听,我已答应了。你想,他假如先到,你直闯进来,岂不坏事?” 景墨一听小蛮的话,有些着急,问道:“那么,你和他今夜的谈话,我是没有参与的可能了。” “是的,但你照样可以旁听的。我已给你预备好一个旁听的地位。”小蛮用手向后面的一间秘室指了一指,就是前文提到过放着很多秘药的那间,从来不让人进去的屋子。 景墨记得那秘室的板壁上有一个方孔铜钱大小的木节孔。那木节是活动的,只须移去了那木节,便可看可听,书房之中的人绝不可能会知道。 景墨心中大喜,表面却微笑道:“但我在里面秘密地偷听,不是破坏了你对于那来客的约定吗?” 聂小蛮也笑道:“幸亏这不是犯罪的行动,我的良心上不至于内疚。不过我若不破坏这约定,又怕你在背后诅咒我啊。” “好了,快再说笑话。你说的新的发展又是怎么一回事?” 聂小蛮侧着头听了听外面,才慢慢地答道:“据杨锦森告诉我,赵梦书又接得了第三道符,准确的说是那个像符的怪东西。” 景墨道:“哎哟,原来又接到了一道符!”景墨的热望不禁打了一个折扣。 “你不要失望。这一道符和前两次的不同。我猜想这次的这一首符,应该要比之前的都厉害些,事情有变得严重的可能。” “厉害些?这符上写些什么? “只有三个字,还画了一把宝剑的图形。” “哪三个字?” “七日死!” 景墨一听这三个字,不能不承认这一次确乎不能和前两次同日而语。这不像是诅咒,竟像是一种预谋杀人的警告了! 景墨问道:“符在哪里?“ 聂小蛮答道:“我不是告诉你这是杨锦森告诉我的消息吗?这张符自然还在赵梦书手里,等一会儿你总可以看见的。”小蛮又侧着头向门外听听,又低声道,“门外有轿子来了,你赶快进去。”突然,小蛮又拉住景墨,附着景墨的耳朵说,“你不要咳嗽才好。千万不能暴露,明白吗?” 景墨急忙走到秘室之中时,听到卫朴已走出去开门。景墨于是把秘室的门轻轻关上,又将铁柱栓住。秘室中漆黑无光,但并无问题,因为景墨是来过这个房间的,对于这个房间里的布置一尺一寸都是很熟悉的。景墨摸到了那个有节洞的板壁面前,当真安放着一只结实的圈椅,旁边另有一只茶几。景墨伸手在茶几上摸了一摸,除了一壶热茶以外,还有一只白瓷茶碗,一碟软糕,一碟桔子,这都是吃起来不会发出声音的食物。聂小蛮布置得这样周到,使景墨感到一种安适和愉快。 这时景墨听到聂小蛮已经在会客室的门口招呼。 “赵梦书公子吗?请进来。” 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音走进了书房,接着又有书房的房门关合的声音。景墨摸着板壁上的那个木节,木节上本装着一枚小小的螺旋钉,轻轻一拔,书房之中的灯光立刻从节孔里透射进来。景墨坐到圈椅椅上,他的眼睛恰巧凑在木节孔上。看来这些距离聂小蛮都试过了,才安排得如此 这时候书房之中除了聂小蛮以外,当真只有赵梦书一个人,那杨锦森并没有陪着同来。赵梦书的座位恰巧和景墨的木节孔成一直线,所以他的声音相貌,完全在景墨的视觉和听觉的感知之内。这是一个高大身材的人,魁伟但不很肥,肌肉似乎坚实有力。他的皮肤白哲,脸形是长方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瞧着聂小蛮发呆,无疑地露着惊疑不住的表情。他身上也穿着一身灰色的曳撒,不过已不十分新,远不及杨锦森的讲究。据聂小蛮昨天告诉自己的,此人还只三十一岁,但他的头顶上的头发只剩了薄薄的一层,虽然是发油擦得非常光亮,终究掩不住那种苍老的表情,看上去至少将近三十七、八。 当景墨从板壁孔中端详的时候,那来客干咳了几声,聂小蛮依然是那副淡然的神态似乎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卫朴也端上了茶。这样过了一会儿,主客们的谈话就此顺利地开始。 聂小蛮先说道:“赵公子,你朋友锦森兄已经和我略略谈过,我已答应了你的请求。这房间中并没有第三个人,并且我已吩咐我的佣人,在这段时间将任何来客一概挡驾。你不论有什么话,尽管放胆说好啦。” 赵梦书操着金陵本地口音说道:“大人,我非常惭愧,这件事怕要牵涉我的家里的事情……嗯……家里的丑事!” 第五百四十九章 秘室偷听 赵梦书低头长吸一口气,接着说:”大人,俗话说的好,‘家丑不可外场’。所以我本计划忍着痛不说。不过现在这件事有些儿危险了,我觉得不能不说。锦森曾竭力地担保过,他说大人是能绝对守秘密的,此刻我才冒昧来请教。如此一来给大人替的这许多麻烦,小人十分过意不去。” 聂小蛮应道:“这一点你尽放心。我所经历的种种为难的事情,假如有守密的必要,我都是绝对保守的。现在你不是又接到一张奇怪的符咒吗? 赵梦书一边点着头,一边从衣袋中摸出一封信来,恭恭敬敬地递给聂小蛮。聂小蛮接过先凑到灯光下面,把信封的反面和正面瞧了一瞧。 小蛮点头道:“当真是一个人的笔迹。这封信你昨天接到的吗?投寄的印章是在前天二十三那天,分析起来时间也像前面两封一般在傍晚时候,但投寄的地点又和上两封不同,这是看来是故意的。看来这个人倒是很有些心机,故意不会让我们找出他的地址。总之,这三封信的投寄地点不但不同,而且彼此隔离得很远。” 小蛮又把信封内的信纸抽出,轻呼道:“哎哟,‘七日死’。信纸和笔迹也和上两封完全相同,而且信笺的上端也同样是裁去的。”小蛮说着顺手把信纸和信封放在书桌面上。 赵梦书带着恐惧的表情,说道:“大人,我坦白说,我因为上两次的经验,昨天晚上接到了这一张符,心里着实有些害怕,一夜没有睡着。今天上午我没有出门,下午锦森兄到我家里去,约我一块儿出来吃晚饭。我和他商量了一下,他竭力撺掇我亲自到这里来请教。大人,你想我终究有没有性命危险?” 聂小蛮安慰道:“那绝没有的,只要你不自己惊慌。你想,假使一张纸上写了三个字,就能够伤人的性命,那么,世界上的杀人事情,为什么再用得着刀枪毒药?” “但上两次的符咒,的确都是应验的。” “这是因为你自己心虚而弄假成真的。现在你必须放弃这一种迷信的想法,那才有办法。有道是见怪不怪,其怪自怪。你想有人说你要输钱,你却在家中睡觉,又怎么会真的输钱?” 赵梦书听了小蛮的话,当真安稳了些,身子也挺了挺直起来了不少,靠着了椅背。他干咳了一声,带着希望的语气,问道:“大人,敢问你有什么办法处置?” 聂小蛮道:“我们应查明白这寄信的人,控告他阴谋恫吓的罪行,至少也要使他不再有这种阴险的举动。” 赵梦书连连点头道:“对!对!只是不知道,大人想用什么方法查明他?” 聂小蛮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的表情,慢慢地答道:“我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以前,必须先向你问几句话。你必须据实回答,那才有方法可想。 赵梦书诚恳地应道:“大人,不知大人要问什么话?我是准备说实话来的。” 聂小蛮点点头,把两手交在胸前,却不马上说话,不知道是在想要问的话,还是在观察对方的态度是否真诚。房间中便静了一静。景墨把眼睛凑在板壁孔中,扭着软肋,也感到些疲乏,这时把背在圈椅上靠了一靠,这时候轻轻地端起茶碗,小心翼翼地试了试温度,趁那赵梦书再度干咳的机会,轻轻地喝了两小口,可是却不敢喝多怕自己尿急可就麻烦了,聂小蛮再周道也没在这里准备尿桶。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已开始提问。景墨觉得没有再扭转了腰偷瞧的必要,就把背靠在圈椅上,一心利用起自己的听觉。 “第一,你对于这信封上的笔迹终究认识不认识?” “我不认识。但……但是我猜得出。” “那么,据你猜想起来,这个人是谁?” “我想我知道的。” “那很好。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他的地点呢?” “我也完全不知。” “这就奇怪了。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些?你既然说知道那个人,怎么又不知道他的姓名和地点?你这样含含糊糊的,到底是愿不愿讲?” 经过了一声咳嗽,房间中又安静了下来。这样过了一会儿,景墨连忙仰起身子来,又把眼睛凑到板壁孔上。赵梦书的又显得有些不安的样子,两只手把握在圈椅的靠手上,他的手指在一张一握,他的头也低下了,似乎有什么疑难问题一时不容易出口。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来,睁着双目,好像已经下定了什么艰难的决心。景墨也就重新恢复自己的安适状态。 “大人,这一点就要说到我的家庭丑事了。我敢说,画这符的人就是我的……我的妹妹的……哎哟,我真说不出口!” “你尽说不妨。我绝不会宣扬出去。” “他是我妹妹的姘头!” “哎哟,这也不成什么大问题啊。令妹是你的同胞妹妹吗?” “不,她叫娟瑜,本是我的表妹。我在十三岁时,我的父母都故世了,我立嗣给我的姑夫赵成教 ,我就做了赵家的人。所以在名义上我和她是嫡亲兄妹。” “令妹出阁了没有?” “还没有。” “那么,如果是两情相悦的话,一个未婚女子结交一个情郎,也算不了什么,还不至于就安上‘姘夫’的名称。你何必这样子拘谨呢?” “不,她虽没有出阁,但她从小已许给了我的表弟绪大为。表弟现在已经有了秀才的功名,到了明年就要成亲。现在她干出了这种事情,岂不是家门之丑?” “哎哟!估计是她对这个绪大为没什么兴趣,有道是捆绑不成夫妻嘛,你还能逼着她嫁给你表弟不成?好,我们姑且把那人叫做令妹的情人,好不好?但你怎样和他结怨的呢?” “有一天晚上……我想想看,大概已有一个月了。那规定晚上,我从外面回去,时间在亥时光景。我们本来平常都从后门里出入,后门上装着一把横开锁,我有一个钥匙,回家时本用不着佣人开门。那晚上我喝了些酒,回家得特别早些,天气还没有这样子冷。我穿了一桩单绸圆领大袖长袍,脚上也穿的一双双脸靴,所以走路时没有声响。” 第五百五十章 七日死 “我走到后门口时,正要摸出钥匙来开门,突然见那后门开着一两寸光景。我有些疑心,向门缝间看一看,被屋中的油灯并不曾开亮。我疑心有什么小贼进去了。因为我的父亲素来是早起早睡的,他老人家一睡,佣人们也大都贪懒早睡。这样一来,这时候后门开着,我猜测一定出了岔子。我乘着酒性,用力把后门一推。后门外面本来有一只灯笼,灯笼的光照到里面的披屋,我看见有两个一黑一白的人形,纠缠做一团……哎哟!我说出来真丢脸!原来他们两个正拥抱着干什么不要脸的勾当哩!” 景墨又向板壁孔中看了看,赵梦书低了头,似乎羞愧得抬不起来。聂小蛮却好像全不在意似的,闭目养神似地静听着。略停一停,他张开了眼睛,慢慢地地问话。 “我想这两个人,一个定是令妹,一个是她的情人。对不对?” “正是。” “那时候你怎么办呢? “他们一看见我,大吃一惊,连忙分开。我见那男的穿着一身竹青色的曳撒,面皮似乎很白。娟瑜穿着一件白色的窄袖衫,打扮得香气扑鼻。那时我怒火直冲,一直跑了过去,举起右手向着那男子一掌,抽在他的颊上。他呆住了没有回手,我又用力一拳。他越觉得抵挡不住,便像小贼似地向后门口逃出去。” “哎哟,可惜你那晚上多饮了些酒!” “为什么?” “否则,你自然没有有这种鲁莽行动。” “我的行动鲁莽?大人,这是什么话?一个男子抱住了人家已许婚的女子接吻,这就是送到官府里都要问罪的。” “应当不应当,他们大概是顾不到了。这样的动作,估计他们也是看了男女私会的戏文学来的。他们情不自禁,就把看戏或者读小说学到的情节,实地实践一下罢了。但是你终究未免过火。她并不是你的未婚妻。你虽然是她的长兄,可是这样打人总是不太好。” “大人,而且我的表弟大为和我感情很好。我若是袖手旁观,未免对不住他。” “这终究是妹妹嫁人,不是你要嫁人。好了,我们姑且不讨论这些旁枝的问题。你妹妹当时是怎么反应的?” “她自然是大不高兴,她一边哭着,一边向我咒骂,急忙逃到前面去。当时我曾追出后门,要想抓住那个混蛋。他却逃得很快,一眨眼便不见影踪。” “这个人你以前曾否见过?” “没有。当时虽然在暗中,我约略看见他的状貌,并不认识。从那天以后,他有没有再来和我妹妹私会,我也不得而知。但我却没有再撞见过他。这样一来,他的姓名住址我都不知道。” “你后来又是怎么对付你的妹妹?” “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他也不知道她有这样的事,于是当着我的面将她斥骂一顿。我觉得这样的处置未免太轻。不过她终究是他亲生的女儿,往日里他原是非常疼爱她的。” “令妹今年几岁了?” “十八岁。” “她曾读收识字吗?” “现在不读了。去年冬天里的时候,她突然患肠痈,在医倌里躺了四十多天。因这一搁,教她的先生也就辞了馆,她也就不再读书了。” “她读书怎么样?是不是喜欢作诗文。” “大人,女孩子念忆终不过识几个了,不做睁眼瞎罢了,又不是要考科举的。应该也就是好么回事,没有特别如此的。” “她平时和些什么人交往?” “她可算是没有朋友的,别说男的朋友,女玩伴也难得上门。她自己也不常出去,偶然看一看戏罢了,总是家父或那个姚嬷嬷陪着她一块儿去的。” “嗯嗯,令尊也喜欢去看戏吗?那姚嬷嬷是不是你们的佣人? “正是,她在我们家里做了两年。” “那么,据你推测,她怎样和那个男子相识的? “这个我不知道。我也曾仔细想过,真是推测不出。或许她去年清明出去踏青就和那混蛋结识的。” “碰巧如此。她平时可有书信往来? “很少,一个月至多一封两封。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我曾留心一切信件,她似乎不曾接到过一封信。 房间中又安静下来了,这样过了一会儿,似乎这两个人的谈话已告一个段落。景墨才又仰起头来看西洋景一般地偷看隔房间中的景象,已略略有些变动。 聂小蛮已站起身来,他的两手背在他的身后,又开始在书房中踱来踱去。那赵梦书仍直挺挺地坐在那圈椅上,仰起了头,目光就跟着聂小蛮的走动而瞧来瞧去,分明在等聂小蛮的说话。过了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又回到靠椅之上,继续问话。 “你想这三封信会不会是令妹写的?” “没有的,她写的字像蚯蚓一般,我认得出。” “那么,你怎么知道这信一定是她的情人写给你的?” “因为我没有别的冤家,从来也不曾接到过这样的东西。那晚上的事发生在九月月底左右,隔了十来天的功夫,在初十那天的早晨,我就接到第一张这种古怪的符。我自己估计,除了他没有别人。 “这三封信都是你亲手接到的吗?” “不,第一封是我亲手接到的,第二封和这一封都是在我晚上回去时收着的。因为第一班送信人,有时在早上辰时三刻就送到,有时却迟到巳时半才来。我在巳时之前总已出门,直到晚上才回去。所以第二第三两张符,都是佣人们收下了给我放在房中,我回去时才看见。 “你可知道什么人代你把这两封信收下来的?” “我曾问过,第二封‘出门不利’的信,是苏州老妈子给我收的。这一封是姚嬷嬷送到我房中去的。” “你接到了这符以后曾查问过吗? “没有。我不曾公开过。我接到了第一张符,就有些惊异,马上吩咐姚嬷嬷和苏州老妈子,假如有我的信,必须小心收藏。至于信的内容,我绝对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过。据我观察,近来娟瑜的表情越发傲慢难堪,她不但不理睬我,有时在堂屋中撞见,她常凶狠狠地瞧我,仿佛暗示:‘现在要给你颜色看了!’这样一来,我越发怀疑是她姘夫的诡计。” 第五百五十一章 半夜偷汉 谈话的声音又静寂了,这样过了一会儿。 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当要求你立正,不可以乱动的时候,你身上总有一个地方会开始痒起来,而且会越来越痒。而当需要你一直保持安静时候,你就会总有不得以的情由,需要非发出声音来不可。 而若是外界的限制消失了,那么痒的地方也不再痒了,需要发出声音的需要也就消失于无形了。 这时候,景墨突然喉痒起来,几乎要咳嗽的样子,吓得急忙强行忍住,喝了一口热茶,刚才勉强解决了这个难题。因为景墨也要听听聂小蛮的判断怎样,不愿意在这时候离开。这样隔了一会儿,聂小蛮果然又开口了。 “你家除了令尊令妹和两个女仆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人?” “还有一个烧饭的张老三。” “你还没有夫人吗?” “死掉了两年,我没有续娶,也没有孩子。” “你也没有嗣母吗?” “嗣母已经死了好久。还有一个姓高的姨娘,也在前年夏天患疫病死掉了。娟瑜就是这姨娘养的。” “那么,你家中除了令妹以外,没有别的人和你过不去吗?” “没有……不过那老三也非常可恶。有一次他曾被我掴过一掌,而且这还是今年春天的事。” “你为什么打他?” “这种底下人最是势利。有一天我在家里吃晚饭,我问他为什么红烧肉只有肥的,没有瘦的。他转了背突然在嘀咕着:‘吃闲饭还要嫌瘦嫌肥。’这话被我听到,我忍不住,才掴了他一掌。他凶狠狠地竟想回手,当场被家父喝住。” 小蛮显然对这种打人的行为不满,出言讽刺道:“哎哟,你倒善于用手!” 赵梦书倒是满不在乎,也没听出来小蛮言语中的讥讽之意,而是不忿道:“假如明着来,我什么都不怕。不过躲在暗底里放冷箭,我倒有些受不住。但这个厨子老三是一个粗坯,这回事他一定干不出的。” “那你再仔细想想,你在外面的朋友很多,是不是还有一个和你过不去的?” “我相信没有……不过……对了,今年夏天有一个朋友叫盛兰舟的,曾因为赌钱的时候的借款和我吵过一次。我因为他逼得厉害,不给我一点面子,也几乎动手。后来我把钱还了他,他就重新和我做朋友,几天之前他还曾到我家里去瞧过我。我想他也绝不可能干这种阴谋。所以我想来想去,除了娟瑜的姘夫,大约不会有第二个人。” 聂小蛮没有答话,又形成片刻的静寂。景墨正要转过去瞧,赵梦书又说话了。 “大人,你只要能够找出白他的姓名地址,那我就感激不尽。至于以后的交涉,我尽可以自己来办。我只怕他也许请了什么有法术的道土,画了这种捞什子的符,谋害我的性命!” “哎哟,你又来了!我想不到像你这样的年纪,竟会这样子迷信,画符施法怎么能害人性命,要是真的可以那还了得?” “这不能算我迷信。我在小说上见过不少用妖法神符害人性命的事。况且实十的那天,我在打马吊牌的时候的确输掉了……” 聂小蛮颇为不耐地说道:“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了。这是你自己的内心怀着这个心病的结果。现在你最要紧的,必须抛弃这种无意义的迷信,否则也许当真会闹出乱子来。信则有,不信则无,你明白吗?” “好,大人,你计划用什么方法调查他?” “我可以两方面进行:一方面,我计划从你妹妹的行踪方面去调查一下;另一方面,你最好在家里留心些。我想令妹总有什么方法和她的情人通消息的。” “这倒很为难。我平时白天不常在家里,那三个佣人又不见得肯听我的话,代替我调查她的行动。” 聂小蛮又站了起来,似乎已准备送客。 “那么,你姑且留心些,说不定会有什么机缘。我假如有什么消息,会随时通知锦森兄的。” “多谢大人。但这一番话,请大人务必不能给任何人说起,否则我真不能在外面做人了。” “保密的事,你不必一再叮咛。不过,倒是你须听从我的叮嘱才好。再会吧。” 景墨等到聂小蛮送赵梦书走出了书房门,就站起来伸一伸腰。景墨先点亮了秘室之中的油灯,将那板壁孔上的木节重新塞好,又投去了门上的铁栓,便走到书房中去。 聂小蛮转身回来时,笑着向景墨说道:“景墨,你刚才险些地露出马脚。 景墨答道:“什么事?我借助了你的热茶,咳嗽都没有咳出来。 聂小蛮笑道:“你急急忙忙地端起茶碗来,曾有瓷器之间碰撞的一点声音传出来。幸亏这人心粗,居然完全没有知觉。” 景墨笑道:“哎哟,这一下我倒没有注意。这声音,我敢说天底下除了你,只怕是没有人心能这么细。你在这边谈话,还能听到秘室之中一下轻轻的碰撞声。” 聂小蛮又笑道:“你假如犯了罪,就在类乎这样的不注意上,要给人家利用了做把柄哩。现在我问你,据你观察,这赵梦书是一个什么样人。 “哈哈,我要是犯了罪,只要是你不抓我,我看我逃脱法网的机率就大得多。嗯,这个赵梦书是个专门享乐不作别用的浪荡公子,而且还近乎流气。” “这是很明显的。他的性格方面呢?” “我看他的性情很粗暴,胸无城府,但因为欢喜赌博,又非常迷信。” 聂小蛮点头道:“很对,很对。景墨,你的观察力真是有了惊人的进步。不过他的迷信的缘由,不止好赌的一端,他的知识也太浅薄了。知识浅薄的人,理智失却作用,对于一切事物,势必不能有明了的理解;因为不能理解,便不得不认为神秘而处处迷信了。所以这种人体格虽很鲁莽勇武,胆力也不弱,不过一遇到比较复杂的事情,便没法应付;等于那些理智充分而体格不健全的,同一无用。” 第五百五十二章 红烧肉 景墨道:“这种人成事不足,肇祸有余。他尽可以开罪了别人,他自己还不知不觉。” “是啊,我也有这样的看法,可惜他得罪什么人,自己却指不出来。就所知的事实而论,现在我们探讨的目标,只能集中在他的妹妹赵娟瑜身上。” “你想用什么方法查明她的情人?” “最简捷的方法,自然是当面和她谈一谈,不过事实上这是办不到的。” “即使办到,关于这样的隐秘的事情,她也不容易出口;并且你既然还毫无把握,她也绝无可能会贸贸然承认。” 聂小蛮想了一想,摇头道:“这倒还说不定。现在最麻烦的,我不能直接去见她。我想先从别的办法,从其它方面入手。若能找到一个居间的介绍人,那么无论直接间接,多少总可以得到些线索。” “这样说,你的进行步骤一定很费时日。但那‘七日死’的警告,你想没有有危险吗?” “我想没有。像赵梦书这样的人,假如有人要直接加害他的性命,那也需要相当的脑力和体力。因为赵梦书虽然是不浮浪子子弟,可是这种人本身鲁莽好武不说,而且也有一些狐朋狗友为援,并不是一般人好对付的。你想这个假设的写警告的人,那晚上吃了赵梦书的一掌,便只有毫无抵抗地转身逃走,这种人又岂是赵梦书的对手?”他说着从书桌面上取起那第三张符咒递给景墨瞧。 这一张比前两张多了一种符号,现在也照样附在后面: 七 日 死 景墨把那纸瞧了瞧,说道:“我瞧这‘七日死’三字上面,加上一种宝剑形的符号,下面还连着一点,很这种画法和直正的符印符号是完全不同的。对不对?” 聂小蛮道:“正是,我也这样假设。符咒上虽有这种撇笔,但往往连着几点圆点。这张纸上的画法,却明显是外行画的,可以说画的人根本就不懂,是在乱画。这样一来,可以印证我们上一天的假设。这个人一定不是真的懂得这些符印之类的东西。” “我们假如能找着了这人和他谈一谈这件事,那一定是很有趣的。” 聂小蛮点头道:“是啊,我也有同样的希望。我相信这希望终可以达成,只要你能有点耐心等几天。 到了二十六那天,景墨等候了一天,完全没有消息。二十七那天又挨过了,聂小蛮仍照样没有消息来。景墨没法可施,只耐着性儿等候。再过一天,在二十八日的下午未时三刻之后,聂小蛮终于有进一步的消息了。 小蛮说他曾到碧荷脂粉店里去调查过两次,查得这赵娟瑜经常在这家店里出入,不过行为都很端谨。聂小蛮找着一个此刻在店里做活的一个小厮打听娟瑜平时的为人,但也说不曾听到过娟瑜在外面有什么男朋友。这店里的小厮和娟瑜并没有深切的交往,不肯做居间的介绍人。聂小蛮在这方面已觉失望,所以计划下一天到赵家附近去守候,希望找着一个多嘴的佣人,或许可以利用着探听些消息。因为他猜测那娟瑜的秘密,家里的仆役们多多少少总有些知情的。 景墨听了这个消息之后,觉得在效果上可算是等于零,但自己的希望并不是说,就这样一来就被消灭。到了二十九那天早晨将近巳时的时候,景墨正在自己的屋里闲坐,聂小蛮的仆人卫朴却又带来第二次的进展。这却是一种紧急的消息了。 卫朴说道:“苏爷,老爷让我告诉你说,赵梦书死了!事情很紧急,请你马上就过去再说。” 哎哟,他竟死了!赵梦书竟然死了! 这消息不但出乎景墨的意料以外,还引起了景墨的不安的感觉。因为聂小蛮预料这件事完全有什么真正的危险,现在居然出了人命,赵梦书竟然死了。景墨虽还不知道他怎样死的。但聂小蛮的预料已不免失败。景墨我记得在“白衣怪物”一案中,聂小蛮也曾有过同样的错误。 这一次难道竟是小蛮一错再错? 景墨于是先出门拦住了一乘小轿,然后才转回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又辞别了南星出门。轿子行不到一柱香功夫,已经来到了聂小蛮的住处的门前。景墨还没有下车,卫朴已在门口招呼。 “苏大爷。请你把轿夫回绝了,老爷在里面等你。” 景墨跑进书房的时候,聂小蛮正背负着手在书房中乱走。他的脸色沉着,额上的筋脉偾张,眼睛里露出严峻的异光。他的书房中也像他的脸色一样,充满着紧张的空气。 小蛮站住了说道:“景墨,事情坏了!我又不幸失算!现在可好,姓赵的已经死了。” 小蛮的声调有些儿凄惋刺耳,他的表情也懊恼不宁。景墨却找不出慰解的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自己的老友。 景墨问道:“他是不是被谋杀的?” 聂小蛮却摇头道:“我不知道。刚才杨锦森派人送了一张字条,只说赵梦书死了,叫我不要走开,他立刻就来。我已经通知了冯子舟,这回事不但变得严重,我还觉得非常内疚,我明明还教他不必担心的,他的心我负有很大的责任。”聂小蛮说着把两只手交搓着,脚尖也在地板上顿着。 “哎哟!人们的心理的变化,真是不容易测度啊! 景墨听到门外有马车停下来,原来是通判冯子舟来了。聂小蛮和他招呼以后,便把事情的经过,用极简捷的语句告诉了冯子舟,又把那三个信封和三张怪符给他瞧。冯子舟是聂小蛮和景墨的多年的老友,他和聂小蛮合作的故事,凡知道聂小蛮的人,大概也都知道,这里此刻已用不着再行介绍。 冯子舟听了聂小蛮简单的解释,倒说出了几句安慰的话。 “聂大人,你用不着如此不安。这种事的确太近于儿戏了。谁想得到假戏会成真戏?再说了天下事繁烦复杂,又岂是人力可以预料的?” 第五百五十三章 肇祸有余 马车的声音再度刺激着景墨的听觉。聂小蛮还没有回答,杨锦森突然也气息咻咻地赶进来了。他一走进书房来,乱点几下头,便喘息着说道。 “哎哟,聂大人,他死得可疑,一定是被人谋杀的!……我相信一定如此!一定是这样的,不会有错!” 聂小蛮用手在杨锦森的肩上拍了一拍,安慰道:“好,好,你姑且定一定神,仔细些告诉我们。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一位是应天府衙门通判冯子舟大人。” 杨锦森向冯子舟点了点头,说道:“我刚才从赵家出来,本想直接赶来。我怕他们处理不好事务,所以又到应天府里去禀告过了。现在我们赶快走罢。” 聂小蛮道:“你是不是打算往墨香路赵家里去?” 杨锦森点点头,一边还不住地喘着。 聂小蛮又道:“等一下,赵梦书死在他家里吗?你且静一静。他怎样死的?” 杨锦森道:“我想……我想他是被人谋杀的!” 冯子舟插嘴道:“你暂且不要‘想’,只把眼前看见的事实说出来。” 杨锦森瞧着冯子舟的脸,一双呆滞的眼睛眨了一眨,却不答话。 聂小蛮又部道:“他是不是被刀剑之类的杀死的,还是中毒而死?” 杨锦森才摇头道:“不是,不是的,都不是。他是吊死的……我想……大概是勒死以后被人吊上去的。”他说这一个‘我想’的时候,十分小心,生怕又被冯子舟骂。 冯子舟道:“你又要随便下判断。真头痛!……二位,我想此刻的时间很宝贵,我们应赶紧去看一看再说。我看这小子说话,怕是讲不清楚。” 聂小蛮赞同了。众人为便利谈话起见,四个人便一同乘了冯子舟的马车,向上元门进发。杨锦森坐来的马车却空着踉在后面。 马车的车轮缓缓地开始转动,聂小蛮又向杨锦森提问。 “你怎样会知道这个消息?” “他的吊死,还是我发现的呢!当然知道了。” “原来如此。现在请你把经过的情形说一说,有什么就直接说好了,看见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有顾虑,也不要遗漏什么。” 杨锦森想了一想,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便开始陈说。 “这几天赵梦书因为聂大人的安慰,精神上好像爽朗得多。昨天夜里两人还在德风楼吃晚饭,他谈得很高兴。我因约他今天一同乘马车到吴凇去玩玩海景,他也答应了,约定辰时到柳荫路我家里去一同出发。今天早晨我一早起来,准备好了等他,等到辰时三刻,他仍不来。我忍不住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爽约,我便赶到墨香路去。不料他……一他竟已死了!” “你再说得仔细些。你怎样发现他的?” “他家里有一个后门,在一条小巷里,他们家里人常从后门里出入。我走进后门时,看见一个老妈子提着一只小篮子从里面出来。我问她赵梦书是否在家,她应了一声‘还在楼上’,便自顾自出去。我走进了小天井,又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仆在灶间里。我问她赵梦书是否已经起床,她说他已经起床了好一会儿。我便一直走上楼去。赵梦书住在楼上的西次间中,我去找他,往往一直到他的卧室里去,毫无顾忌,所以我刚才上了楼梯,便老实不客气地就去敲西次间的房门。我当时有些着恼,他既没有生病,并且又早已起床,为什么迟迟失约。” “对,就是这样讲,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我在门上敲了两下,又喊了一声‘赵梦书’,里面却没有回音。我索性推门进去,再高喊了一声,心底不禁怀疑起来。原来不但没有回音,卧房间中竟空无一人!我还以为他故意和我玩知,也许躲到了前面的厢房楼中去。那次间和厢房之间有六扇有画的板窗分隔着。那时中间两扇画窗,有一扇略略开了几寸。我走过去把门窗推开,探头进去一看,突然见赵梦书吊在一根短梁下面!” 杨锦森停了一停,车厢中的四个人都默默相对,只听到车辆的轧轧声音,和街面上的人来人往的喧闹声响组成一片。冯子舟瞧着杨锦森的脸,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似露出些怀疑的意味。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就向杨锦森提问。 “你发现以后又是怎么回事?” “我当时大吃一惊,不禁喊了一声,却仍没有人答应。那时幸亏在青天白日的早晨,假使在深夜时分,我也许会吓死!我又开了厢房的窗,向下面大声喊着:‘不好了!死了人啦!’接着我才听到楼下的东厢房中有女子的惊呼声音。我又壮着胆子,走到吊死的人的身旁,用手摸了摸他的手,已经冷得像冰。我冒着险要想把赵梦书抱下来,但抱了一会儿,却不能成功,只觉得他的腰腿已经僵硬,显然可以看出已没有救活的希望。这时候他的妹妹赵娟瑜带着那个年轻女仆也走进了赵梦书的卧室里。她们一走到长窗门口,向厢房中望了一望,立刻倒退过去。我就走到卧房间中向他的妹妹问道:‘他怎样会吊死的?’她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她说话时脸色惨白,身子发抖,表情上非常恐怖。我觉得在这种情形之下一定问不出什么,便匆匆地退出来了。” 马车里又静了一静。冯子舟仍呆瞧着杨锦森。不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又接着问道。 “你出来后就送了字条来给我吗?” 杨锦森应遵:“正是。我在墨香路口的一家茶楼借了纸和笔写了字条,又花了五钱银子让跑堂的送来,我本计划直接赶来。后来我又想到有些不妥,索性先到了应天府里去报官,禀告赵家里出了命案。那姚都头听了,答应立刻派人去察勘,接着我就赶到大人的府上去找你。” 冯子舟仍瞧着他问道:“你在死者的卧房间中耽搁了多少时候?” 杨锦森也向冯子舟瞅了一眼,有些疑迟的样子。 第五百五十四章 怎么死 “这个我没有注意,大概不过一小会儿罢了。” “一小会儿?……你一个人上去,没有人陪着你吗?”” “我说过了啊,那时候他家里似乎只有他的妹妹娟瑜,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仆姚嬷嬷,别的人都出去了。” “你可知道他们往哪里去的?” “这个?……我知道他的父亲天天要去喝早茶的。那个老妈子已经出去,我在过后门时碰见的。还有那个厨子,大概已往……哎哟,冯大人,你为什么问得这样仔细?”他说时又向冯子舟看一看。他的语气分明已感觉到冯子舟的问话显然对他有些怀疑。 景墨看了看聂小蛮,他只默默地旁听,似乎在估计什么,并不干涉。冯子舟又沉着睑儿回答。 “没有什么。这是一桩可疑的命案,你又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我不能不问得仔细些。你说你常在他家里出进,是不是平时也不待通报常常直接闯进他的卧室里去的吗?” “是的,我们可以说是非常熟悉,所以不拘形迹。” “那么,你昨夜里约他今天到吴凇去,可有别的人知道?” “没有。昨天只有我们两个人一同吃晚饭,吃过了晚饭,又到畅春戏苑去看了戏不过没有看完就出来了,我们就分手各自回家。” 假使这个时候马车还没有到目的地,冯子舟的问话势必要延续下去,景墨心想虽不知道他要问些什么,但会使杨锦森感到更甚的难堪,也是意想中事,看来冯子舟对于这个杨锦森并不信任。 马车在墨香路口停住,车上的四个人便从赵家的前门里进去。前门口有一个穿四开大坎肩的捕快守着。这时候众人已经知道佟都头已在里面察勘。 这是一宅常见的三上三下连两厢的楼房,前面有一个墙门,左右两间下房,中间隔着一方天井,约有十五尺深,三丈光景阔,最近新建的房子来说,天井就没有这样的宽大。那屋子是朝南的,居中一个大厅似的堂屋,也很宽阔,左右两间次间,各连着一间厢房。楼上的屋子也相同的。那楼梯在堂屋后面,后面另有一小方天井。左右各有两间披屋。左面的披屋是火灶间,右面的披屋是佣人的吃饭的地方。那一扇日常出入的后门,就通着这一间佣人的餐室。 那天赵梦书所说他撞破他妹妹和一个男子幽会的地点,也就在这佣人的餐室里面。那灶间的西面,另有一方空地,正好成了一个绝好的晾衣场所。 那朝东的楼下厢房,连着半个次间,是赵娟瑜的卧室;而那个年轻的姚嬷嬷,就和她同睡。其余半间是一个女客房,平时是空闭着的。朝西的楼下厢房是老爷赵成教的书房,次间中却做了吃饭用的客座间。赵成教的卧室在楼上东次间中,东厢房也连着的。那苏州老妈子就睡在老主人的后房。楼上西次间就是死者赵梦书的卧室。那案发的地点……楼上西厢房里……堆积着些家具杂物,平时本关闭不用;现在这凶案偏发生在这一间里,那也是值得注意的一点。还有楼上的中间也布置着些椅桌字画,像一间小客室;但案发的时候。这楼上中间里排着一个铺位。 脚步匆匆的四个人一走进堂屋,出来招待的就是那个少女赵娟瑜。她生得很瘦小,众人虽知道她已经十八岁,瞧去还只十四五岁的样子。她有一个瓜子形的脸儿,皮肤很白嫩,景墨瞧着那是天然的颜色,并不是胭脂花粉一类的效果。她的一双活泼的眼睛,一张樱红的小口,和一个比例匀整的小巧的鼻子,不但显出她的美丽,还显得她富于聪慧。她的头上戴着金饰头箍,头发却并不蓬松,身上穿一桩玄色素绸的大枝花上衣,也很漂亮。这时她紧蹩着双眉,满脸愁容。她向冯子舟招呼的时候,态度也很大方。 冯子舟问道:“你父亲在里面吗? 她答道:“他还在茶馆里。刚才杨公子来了,发觉了我哥哥的惨状,我吓得没有办法。老三到菜市场去买菜了还没有回来,吴妈又出去了,我又不敢派姚嬷嬷出去。因为我一个人在这里,真是怕得很。后来她出去叫了那弄口纸烛店里的学徒陆小峰,到听雨楼去叫我父亲回来。列位大人们,且请稍坐一会儿。他就可以来了。 冯子舟问道:“他天天要出去喝茶的吗?” 她答道:“正是,他一早上出去,总要巳时三刻过后才回来。他早晨洗脸吃点心喝茶,都是在茶馆里的。” “那么,佟都头呢?” “他来得不久,此刻在楼上查案。” “好,我们也上去看一看。” 众人穿过堂屋的时候,景墨看见那椅桌器具都是红木的,并且式样很古,恐怕是前朝之物,两边的字画,都是古色古香,不是近人的笔墨。正中一张八尺的《达摩图》,乃是杨维桢的手笔,钩勒挺拔,表情十足。那副珊瑚笺的对联是詹希元的台阁体,虽然写得规规整整却无甚趣味。 楼梯很宽大,梯脚在东,梯端在西。众人上了楼梯,迎面有一扇关着的东次间的后房门。四人知道是吴妈的卧室。四个人绕过梯栏,方才到西次间赵梦书的卧房门口。冯子舟先在门口咬一声嗽,景墨便听到佟都头在里面发问。 “谁?” 冯子舟应道:“是我,我是冯子舟,老佟你的老朋友聂大人和苏大人也一同来啦。”他说着便首先走进卧室里去。 另外三个人跟进去时,那个穿着制服的佟南箫便赶过来招呼起来。 他惊异道:“哎哟,诸位大人,你们得到信息怎么这样子快?我还没有呈报啊,你们居然就都一起到了。” 冯子舟道:“我们的消息是直接的,就是这位杨锦森、杨公子去禀告聂大人的。” 佟南箫点点头,说道:“哎哟,刚才也是这位杨公子到衙门里去禀告的。但我不知道他竟然去劳驾聂大人和苏大人。” 第五百五十五章 都是熟人 人们常说一句话:笨鸟先飞。好像说笨人往往要更勤奋些,其实往往不然,要说起堪破案子的能力,金陵地面上只怕是没有人敢说比聂小蛮更强的。可是,聂小蛮却也往往是最认真,最勤奋的,他总是下的功夫比别人更多,比别人更不厌其烦,比别人更加有耐心。 聂小蛮并不参与这些客套,一踏进卧室,他的眼睛便忙碌异常。他的目光向四周打了一个旋,就凝住在架子床的背后。那是一张双人架子床,向南排着,床上挂着一顶很常见的旧纺绸的帐子。而众人停留的所在,和那架子床的背后还距离四五尺光景。 聂小蛮突然提问道:“佟大人,你已经把尸体移下来了吗?” 佟南箫这才回过头来招呼,点头道:“正是,我已经把他放在床上。诸位,请到前面来看一看。”他就首先绕到床面前去。 佟南箫在刑名界上的资格很老,和聂小蛮也合作过好几次。他的自信力很强,办事倒也谨慎,他和聂小蛮的有过一些交往,总的来说也总算不坏。不过,景墨刚才听他的口气,好像有些不欢迎聂小蛮参加的意味。假如不是景墨一时神经过敏,这倒是不能不顾虑的。 两人走到床前,便见架子床上横着赵梦书的尸体,身上穿着一桩梳洗时穿的洁白的白棉布中衣,胸口上露出一件红色的肚兜。他的脸色惨白,眼睛微微张开,灰色的嘴唇也稍稍开着。他的头发倒还整齐,两只脚却还赤着,床前也没有鞋子。因为地板已陈旧了,已经瞧不出什么脚印。景墨又看见床上的一条杨妃色绔纱的薄棉被,乱着没有折叠,一个黑布套的枕头,已染了一大块发垢的污痕。 佟南箫走到床边,指着死者的脖颈,说道:“诸位请看,这里有一条明显的缢痕,八字不交,而且只有一条。” 冯子舟当真弯着身子,凑到死人的脖颈边去细细地瞧了一瞧。 他道:“的确只有一条血痕。 聂小蛮仍站在床边,似乎已经远远方瞧清楚了,他并不发表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佟南箫说道:“这明明是自己吊死的,这样一来,我觉得这件事没有烦劳聂大人出手的必要。” 聂小蛮又点点头。他突然躬着身子,先板开了死者眼皮察看,又伸手把那死人的牙齿摸了一摸,又凑近去细细一瞧。这时他的鼻子突然连连嗅动,接着紧皱了双眉,立刻站直了身子。 佟南箫觉得小蛮似有什么发现,便问道:“聂大人,你瞧什么?” 聂小蛮慢慢地答道:“他的舌子却没有露出来。” 佟南箫道:“也许因为牙关紧闭的缘故。” 聂小蛮带着怀疑声道:“是的,但他的舌尖也并不抵着牙关。还有一点,他脚底上并无灰尘。他怎样走到厢房里去的呢?” 佟南箫忙应道:“他本来穿着靸鞋的,我在动手将他放下来前,有一只靸鞋还套在他的脚上,另一只落在地上。这一双靸鞋在厢房里,我还没有拿过来哩,我们可以去看一看。” 众人于是都走向那厢房里去。厢房和卧室之间隔着六扇盘花的旧式的板窗,有着画花卉的窗心,倒也不俗。这时中间有两扇开着。佟南箫首先进去,冯子舟和聂小蛮跟在后面。因为厢房比较狭小,并且堆满了衣橱木箱等物,景墨和杨锦森便在画窗门口站住。 这屋子是旧式建筑,上面并无承尘泥幔。这厢房的屋面更比较低些,景墨看见那第二根横梁上,挂着一根白色的扁丝带的环子。在这环子下面略略偏后一些,有一只榉木的方凳,方凳的前面有两只靸鞋,却排成了丁字形,并且距离两尺光景。 佟南箫弯着腰在地板上将两只分开的靸鞋捡了起来,又指着那上面的丝带环子向聂小蛮等解释。 “他就是吊在这条带上的,两脚落空,离地板约有五六寸光景。这一只方凳放在他的后面,我还没有移动过。我想他起先拿了丝带踏在这方凳上,将带穿在横梁上,结好环子,随即把头套在环中。那时他的两足向前一踏,身子便即宕空。在这种情况之下,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气绝致命的。” 佟南箫说完,自己便踏上了那方凳,两手拉住了他前面的环,拉到他的头颈里去试了一试。 他又说道:“列位请看,我假如把两脚脱离了这方凳,那不是就和他一个样子吗?”他说着随手把丝带的结解开,将带拿下,接着便从方凳上跳下来。 冯子舟用手把方凳推了一推,说道:“这方凳很重,的确不容易翻倒。” 聂小蛮转过头来问杨锦森道:“杨公子,刚才你进来时也曾看见这方凳吗?” 杨锦森回想了一下,说道:“我没有注意。当时我惊惶异常,我的眼睛完全注视在赵梦书身上,不曾看到他的身后。” “你刚才说你曾抱着他,要将他放下。你具体是怎样抱他的呢?” “他吊的时候面向窗口,我是在他前面抱的。” 聂小蛮凑到那方凳面上细细地察看。 佟南箫带着抱歉的语气,说道:“哎哟,不错,这凳子面上也许有脚印可寻。会不会已经被我弄坏了吗?” 聂小蛮伸出他的左手,一边答道:“还好,这方凳靠窗的一边,当真有两个鞋印,不过非常浅谈。请你把那只靸鞋给我。”小蛮就接过了佟南箫递给他的那双红黯色纹皮的靸鞋,放在方凳边上合了一合。他又点头道:“是的,正是这双靸鞋。但这方凳面上并不像别的东西一般地积满了灰尘,我猜测本来不是放在这厢房里的。” 佟南箫赞同道:“我想这凳子定是从卧房间中拿过来,专门垫脚用的。” 聂小蛮点头道:“好,我们现在再到卧室里去看一看。” 众人又走回了赵梦书的卧室,佟南箫忙着找寻那方凳的原位,苏景墨却趁机观察这卧室的布置。这卧室朝东壁上有一个装着铁直楞的窗口,两扇有木格的长方形窗,这个时候正被开得大大的,所以这次间中光线倒也不弱。 第五百五十六章 八字不交 那架子床的一端,靠着西面和中间分界的隔墙,床的正面向南,有一只红木的妆台,就靠隔墙排列着。妆台上放着些小香炉,火镰,杂物盆,茶壶,白瓷茶碗,一只小青瓷瓶,两个仿宋哥窑的花瓶,却放得杂乱无章。妆台的南面有两扇通中间的板门,这时用木闩闩着,靠门放着一只新的圈椅。 这门似乎并不出入。靠东窗的一边,有一只大理石面子的面汤台,台上有一只黄铜的洗脸盆,面盆边上挂着一块折叠的面巾。此外还有些木梳、发油、漱口杯、等等梳洗用的一类的东西。面汤台的南面,有一口新的雕花纹面衣橱,也是红木质的。衣橱前放着两只长背的藤垫椅子。 佟南箫突然指着西边两扇画窗,说道:“聂大人,这就是放方凳的所在。” 聂小蛮已将那双皮靸鞋放在床前的地板上,正站在妆台面前。他回过头来点了点头,接着就将那妆台的靠床的一只抽屉抽开。抽屉中有一只黑纹皮的包囊,一只小巧精致的鼻烟壶,还有一只银纹木盒的盒子。聂小蛮将盒子打开,里面有三四张五两的银票,一方图章,和一把钥匙。聂小蛮在几张帖子中间翻了一翻,突然抽出了一张细瞧。 聂小蛮惊异道:“哎哟,这大概是他的欠项的纪录罢?蒋其业,十两;小王,三十两;盛兰舟,十两。……喂,杨公子,他也欠你钱吗?” 杨锦森皱紧了眉毛,用舌子舔着他的嘴唇,踌躇着不答。 冯子舟又将怀疑的目光瞧着他,催逼道:“你为什么不说?他终究欠不欠你钱?” 杨锦森低声道:“欠的。” 聂小蛮又问道。“多少?” 杨锦森吞吞吐吐地终挤出几个字道:“一共一百四十两。” 聂小蛮点头道:“对的,这里也照样写着。这数目分两次借的:第一次,八十两;第二次,六十两。对不对?” 杨锦森点了点头,却不答话,脑袋却垂了下来。 聂小蛮又用手要抽开靠近圈椅的一只抽屉,那抽屉锁着。他瞧了一瞧,便从那银纹盒子中拣出来一枚钥匙,塞在锁孔中旋了一旋,竟应手而开。他在抽屉中翻了一翻,突然又发出惊异的声调。 小蛮少见地一边翻找一边大声说话,好像怕景墨看不见,故意说给他听一样:“哎哟,这抽屉很杂乱,莫非有人翻动过了吗?……这里有一些赌具:色子,牌九,和马吊牌。马吊牌的数目最多,而且好像也没什么规律!嗯,还有当票,当票也不算少。当款的数目,要算这两张最大;一张是一百二十两;一张是九十两。景墨,你是读当票的专家,请过来看一看。当的是什么东西?” 景墨暗暗想聂小蛮这样给自己夸张,岂不要使自己当场出丑?自己本不曾当过朝奉,只曾向这班人讨教过一二。当票上的字,唯一的秘诀,就是将字写别和分割,对于几种普通的东西,他们有呼别的专门名词。并且他们写得很熟,一笔连串,不熟悉的便瞧不出来。景墨把那两张当票按过细细瞧,幸亏都认得出。 景墨于是便答道:“这一百二十两的,是一只玉戒,已经当了十二个月;九十两的,是一条白银镶珍珠璎珞,时间更久,还是去年五月里当的,再过正月,就要满期没收了。” 佟南箫觉得案情越来越明显了,便说道:“现在很明白了。这个人大概喜欢赌博,赌输了钱,便将他夫人的遗物去典质。现在典质和借贷部已到了绝路,就不得不自杀。诸位大人,你们以为怎样?” 聂小蛮点头道:“他的经济状况无疑是很坏的,这一点应该是确定无疑的了。” 冯子舟正解开了死者身上的那件中衣的扣子,细细查验他的身子。” 聂小蛮问道:“子舟兄,他身上有别的伤痕吗?” 冯子舟摇头答道:“完全没有。”他说着,重新将中衣盖好,站直了身子。 聂小蛮突然又凑到死者的嘴唇近边嗅了一嗅。接着他又走到面汤台前看一看里面的水,又翻开了面盆边上折叠的面巾,同样用鼻子嗅了一嗅。 冯子舟问道:“他曾洗过脸吗?” 聂小蛮突然抬头答道:“你也来嗅嗅。这是什么臭味?” 冯子舟当真凑到面盆上嗅了一嗅,说道:“似乎有些甜味,大概是涂的发油之类的臭味罢?” 佟南箫突然抢着说道:“对了!从这种种情况上猜测,我刚才的看法似乎更近事实。这样一来,我看这个案子就说得通了。” 聂小蛮瞧着他问道:“何以见得?” “他今天早晨起床以后,正在洗脸的时候,突然想到他自己经济的窘迫,便生出自杀的意念。因为这种赌棍们,在赌时昏昏迷迷,往往不顾利害地一掷千金,只有在清晨神智清明的时候,才有觉悟的机会,可惜他的觉悟已晚,一想到自身的危险,便不得不一死了之。聂大人,你认为这看法对不对?” 聂小蛮沉着目光,喃喃地说:“很有些劝世良言的味道。” 冯子舟又转过身去问杨锦森道:“你昨夜里有没有跟他谈起过借款问题?你有没有向他催讨欠债,叫他还钱?” 杨锦森慌忙答道:“‘没有。我们只谈着到吴凇去玩的话。” 这时候楼下突然发生一阵喧闹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人来了。 佟南箫说道:“这里都已瞧过了,我们到楼下去罢。” 聂小蛮应道:“好,子舟兄,这条丝带你拿着,让他们看一看是什么人的。这些盒子一类的东西,不妨留着,让公差们来收拾。最好是除了大理寺的郎中之外,再请一个老郎中来,并且请他们就来检验。……哎哟,且慢,那枕头下面是什么东西呀?”聂小蛮说着,又回到床面前去,把枕头翻开,突然出现出一个黄色的皮纸信封。 他惊呼道:“哎哟,这里还有第四张符哩!” 佟南箫也站住了脚步,回到床面前来。景墨看见聂小蛮手中拿着的那个信封,正和以前的三个相同,信封上的小楷字,也出于一个人的手笔。 第五百五十七章 欠钱 聂小蛮说道。“哎哟!这个印子是二十七日酉时发出来的。今天是二十九日,那么估计着昨天就应该送到。这封信投寄的位置看起来似乎很眼熟啊。景墨,我记得第二封信,也有这一个这个样子的印章。对不对?” 景墨答道:“正是,我记得这个印章的地方似乎在新闸方向。” 佟南箫露出莫明其妙的表情,要想问清楚,但聂小蛮已经很小心地将信中的信笺抽出。 “哎哟!当真又是一张怪符?” 在场的大家都走过去瞧。这符又和前三张不同。在场的几个人瞧了一瞧,大家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聂小蛮解释道:“这是很显明的,上面三点定是个‘三’字,就是‘三日死’三字,下面是他画的一把宝剑吗?大约是这个意思吧?看来对方可没有轻易的放弃,而是步步为营地跟上来了。” 佟南箫惊愕道:“这是什么意思?奇怪!” 聂小蛮答道:“这里面有一段小小的故事。杨公子,你把这回事简单些说给大家来听一听。” 当杨锦森给佟和冯二人解释那怪符故事和由来的时候,聂小蛮将那符纸小心地折好,放在他的衣袋里。他又走到床面前去,翻开了下面的褥子搜寻,却没有什么。接着,他又蹲下了向床下窥探,突然又回到床背后去。景墨不知道小蛮发现了什么,便跟着他走过去瞧。小蛮走到了床背后,又蹲下身子,从地板上抬起了一个有一寸光景长的一个古怪的东西。 小蛮拿起来那怪东西凑到鼻子上嗅了嗅,又走到朝东窗口去细瞧。这样过了一会儿儿,他又回到妆台面前,把那罐有些陈旧的铜罐子的盖开了,向罐内瞧了一瞧。小蛮又开了靠床的那只抽屉,重新把那只银纹盒子取出,打开了盒盖,朝着里面看了看似乎在找寻什么东西。 佟南箫听完了关于怪符的故事,失望道:“哎哟,这里面还有这样一幕鬼戏!这案子倒反而复杂哩!” 聂小蛮不理会他,自顾自地问道:“佟大人,杨公子,刚才你们上楼以后有没有人吃过槟榔?” 佟南箫和杨锦森都转过头来,回答没有。 聂小蛮把拾得的槟榔壳子拿在手掌中,说道:“这嚼过的壳子落在床背后靠近床脚的地板上,我们进门时竟没有注意。这壳子是很新鲜的,这个壳子渣又黑又粗,看样子一定不是新鲜的槟榔,但一定是廉价货色。死者的抽屉和这个银纹盒子里面,都没有这种便宜槟榔的痕迹。这样,我猜测这个嚼过的槟榔壳子绝不是死者丢在地板上的。” 冯子舟道:“那么,今天早晨一定有一个嚼槟榔的人进来过了。” 聂小蛮点头道:“这理解很对。因为用手摸这个壳子里还有水分,还不曾干透,一定是今天早晨丢下的。” 冯子舟的目光又斜到杨锦森的脸上,紧闭了嘴,似乎在暗暗点头。杨锦森似有些儿惊慌,觉得自己的处境越来越不妙。 杨锦森于是主动辩白道:“今天早晨我当真到这来过的,但我是不吃槟榔的,吃槟榔的人牙都不一样。你们尽可以瞧。”杨锦森于是张开了嘴巴,好像看门的石狮子一样,露着森森的白牙四处给人看。 冯子舟冷冷地答道:“我并没有说你啊。你为什么自己心虚?” 聂小蛮把那嚼过的槟榔壳子用纸包了起来后收了,一边解围似地说:“我相信这种廉价槟榔的确不是杨公子吃的。哎哟!楼下又有什么人回来了。两人下去。” 于是全部五个人由聂小蛮引导着,鱼贯地走出死者的卧室。聂小蛮走到中间的门口,又站住了探头向里面张望。那楼梯与中间之间,隔着一层板壁,连着两扇旧式的板门,这时那门开着。 聂小蛮道:“这中间里面也有一只床铺,像是一只临时的客铺,昨夜里好像有人睡过。那么会是什么人呢?什么人来这里睡过?” 他的问话并没有人回答,接着众人就跟着小蛮一齐便走下楼去。 堂屋中有一个老者,正在和那少女赵娟瑜谈话。旁边有一个身材高大穿短衣的男子,和一个年纪在五六十之间的老妪,都出神似地听着。景墨后来知道那老者就是死者的嗣父赵成教 ,短衣男子就是挨过一巴掌的厨子老三,老妪是苏州李妈。 赵成教生得倒也气概不凡,宽阔的肩膊,挺直的腰背,红润润的面颊,和发话时宏亮的声音,都不见衰老之态。他的头发虽有些花白,但表情至多只有五十以上的年纪。他穿着一件交领的旧式团花黑线春的薄绸袍子,袖子很长,腰身很阔,假使罩上一件半臂,倒很有退休官员的气派。他的脚上穿一双阔梁的缎鞋,一条并不很新的绸夹裤,用带扎着脚管。他一听到这边众人的脚步声音踏进了堂屋,便转过身来,把两只长袖掩盖的手,按在胸前连连打着拱。 他招呼道:“大人们,劳驾,劳驾……哎哟,佟大人,你也来了。我真想不到,这孩子竟然干出这种事来。他已没有希望了吗?” 佟南箫摇头道:“他已完全硬了,至少已死了一两个时辰了。” 老者皱眉顿足地说:“哎哟!这真是家门不幸!列祖列宗啊,我这是,唉,列位大人们,请坐,请坐。” 众人在坐定以后,那姚嬷嬷端着茶盘出来,向前来的五个人一个个敬茶。景墨观瞧这姚嬷嬷的年纪约有二十四五,蛋圆形的脸儿,红润润地不瘦不肥,皮肤颜色虽然黑些,可是五官端正,眉目清澈,倒也俊俏不俗。她的身材比赵娟瑜要高些,上身穿一桩淡蓝松江布的短衫,下面穿一条黑色的又肥又大的裙子,一双天然脚上穿着白色棉布袜和黑颜色的布鞋,打扮也很整洁。她送过了茶,又拿着小香炉出来焚上了香敬客,举止上也很灵敏。 佟南箫便问道:“赵员外,你对于这回事,事前是否知情?” 第五百五十八章 槟榔壳 老者答道:“我完全不知。我每天早晨总是风雨不更地要到城隍庙的听雨楼去的。昨夜他在什么时候回家,我也不知道。诸位不要见笑,两人父子间会面的机会很少:我出去时他没有起来,他回来时我却早已睡了。今天我出去时还只是卯时的样子。我下楼时,李妈正在打扫堂屋,我女儿也刚才起床。直到刚才弄口纸烛店里的陆小峰到茶馆里去告诉我梦书已戏吊死了,我才慌忙赶回。所以这一回事,正像晴天霹雳,我就算做梦也想不到。” 冯子舟问道:“那么,我们先问问几个佣人。李妈是不是起得最早的一个?” 赵成教应道:“正是,她每天起床得最早。李妈,你过来一下,几位大人要向你问几句话,你只管照实说就是。” 这样过了一会儿,那个苏州老妈子已从朱漆的屏门后面出现。她穿一件黑布的棉袄,头发花白,腰背也有些弯曲,但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她的表情非常老练,绝无恐慌的样子。她走到那张红木的方桌面前站住,她的眼睛又向两面椅子上的人瞧了一瞧,便等候问话。 冯子舟问道:“李妈,你今天早晨什么时候起床?” 李妈答道:“大约卯时二刻左右,天还只是微微有点亮。” 景墨觉得这个李妈的年纪虽老,声音却仍尖俏,说话时也不像一般年老家人妇们的没有层次。苏州妇女的声音,说出话来倒是很好听的,景墨已经有好久没听到吴音,这时倒很有兴味。 冯子舟又道:“你起床以后干些什么事?你且仔细些说。” 老妪仍不慌不忙地说道:“我起床以后,先去买豆腐浆……这是我每天的早课……一回来后就打扫堂屋。那时我见老爷下楼来,喝了豆腐浆就出去了,小姐也起床了。我就出去泡水,预备大家洗脸,但大少爷的和高舅爷的洗脸水,都是姚嬷嬷送上去的……” 冯子舟插嘴问道:“等一下,高舅爷?哪一位高舅爷?他是谁?” 赵成教抢着答道:“他是娟瑜的舅舅,叫高邦彦,在无锡昌隆面粉坊里做掌柜的,前天从无锡来的,在这里耽搁了两夜,”就住在这堂屋楼上。他定好了要今天早晨一时就回无锡去,因为知道我一早要出去喝茶,所以昨夜里领先和我话别。今天早晨我出去时,他还没有醒,我也不曾惊动他。李妈,高邦彦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老妪道:“他吃过早饭才走,辰时的鼓已经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的。” 聂小蛮对于这一点似乎很注意。他下楼后始终安静处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静听着,这时才第一次开口。 他问道:“赵员外,请问这位令亲也爱嚼槟榔吗?” 赵成教摇摇头,答道:“不吃的。我们家里只有赵梦书吃槟榔。大人,你为什么问到这个?” 聂小蛮答道:“哦,我们刚才在楼上找着了一个嚼过槟榔壳,好像今天早晨有什么人进去过。” 老者呆了一呆,突然把目光看到杨锦森的脸上,却不发话。 冯子舟继续问道:“李妈,你说下去,以后你又干了些什么事情?” 老妪道:“我泡了水回来,就到炊间里去烧粥,接着,我照常到楼上去收拾老爷的房间,又到楼下来打扫书房。到了辰时二刻的光景,那位高舅爷出门,他赏了一块碎银,给我和姚嬷嬷平分。我吃过了粥,和姚嬷嬷分了赏钱,又到后院里洗了两双袜套,就出去买一个裤腰布,小姐也叫我顺便买些零碎东西。我出后门时,看见这位杨公子进来。等到我买了裤腰布回来,才知道大少爷已吊死了。” 冯子舟道:“这样说,你今天不曾见过大少爷?” 那苏州李妈摇摇头,说:“没有,我不曾见他下楼。” 聂小蛮突然低声向冯子舟建议道:“这一点你还是问问姚嬷嬷,她也许比较明了些。” 冯子舟点点头,又挥了挥手,说道:“你去叫姚嬷嬷出来。” 李妈点点头,于是转身很从容地走到屏门后去。 姚嬷嬷站在李妈的原地位上,她的一只手撑在桌上,低着头,似乎被一群男人围着观瞧,略略有些害羞。 冯子舟说道:“你把今天起床后所做的事情,仔细些告诉我们。照实说就是了,不会为难你,但也不许有遗漏之处。” 姚嬷嬷便道:“我和小姐差不多同时起床的,起床后,我就到后院里去洗衣。在李妈烧粥的时候,小姐叫我把脸水送到楼上去,因为那时高舅爷已经起来了。我刚才送了洗脸水下来,大少爷也在楼窗上喊洗脸水,我就重新提了洗脸水上楼,送到大少爷房里去。 冯子舟道:“那时是什么时候了?” 那女子疑迟了一下,答道:“我不知道。但那时候高舅爷还没有下楼吃粥,大概还不到辰时。” 聂小蛮突然接嘴道:“时间很对。但你送洗脸水进去时,可曾看见大少爷?” “看见的。” “他在做什么?” “他……他已起床了,穿了一件中衣。” “嗯,他坐着还是站着?” “他站在衣橱面前,用发油在擦他的头发。” “他可曾和你说话?” “没有。” “那么,你在他房中耽搁了多少时候?” “没有多少时候,我把铜壶中的水倒在洗脸的铜盆中,又注满了漱口杯,就下楼来的。” “他的洗脸水,天天是你送上去的吗?” “正是,不过有时候我若在做别的事,李妈也常送脸水上去。” “今天他喊洗脸水时李妈也听见了吗?” “我不知道。那时她在灶间烧粥。但小姐在对面厢房里,我想她总也听见了。” 这一系列的问题,问得在座的其它人莫名其妙,他们不知道聂小蛮为什么要问这么细,又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即便是景墨也一时不明白。但熟悉聂小蛮的人却都知道,小蛮有些一番问,必有缘故,于是都静静地听着。 聂小蛮点点头道:“好,你说下去罢。以后怎样?” 第五百五十九章 李妈 姚嬷嬷想了一想,又继续说道:“我送罢了洗脸水,又回到后院中去洗衣,后来在吃粥的时候,李妈分给我半块钱。吃过粥后,我重新到后院里去,直到小姐来喊我,告诉我杨少爷在楼上叫呼,我才陪着她上楼。我看见了大少爷可怕的死状,几乎吓死!后来小姐叫我到弄口纸烛店去,请陆小峰到听雨楼去请老爷回来,接着,我就转身回来陪着小姐。” 佟南箫旁听了一会儿,这时有些对于这个李妈这种絮絮叨叨的讲话方式感到有些麻烦,他便开始提起问题来。 他道:“从时间上推算,赵梦书大概是辰时之后的半个时辰之中,这一段时间里死掉的。冯大人,你想对不对?” 冯子舟沉吟了一下,答道:“正是,辰时的时候,他既然还在梳发洗脸;辰时过半之后,这位杨公子上楼去时,便发现他已吊死。他死的时候,的确在这半个时辰里面。”他说着,回头看一看杨锦森,又看一看聂小蛮。 杨锦森低下了头,两只手抱在自己的小腹上,好似有些发窘。聂小蛮的目光却凝视着壁上的几条山水屏条,似乎他的思想在别的方面,并不注意到冯子舟的暗示。 小蛮突然问道:“还有那个张老三呢?我们再听听他怎样说法。” 这建议得到了冯子舟的赞同,那老主人便吩咐姚嬷嬷退去,叫厨子张老三进来。几分钟后,那身材高大的张老三,已经走进堂屋里来,他的高度似乎比聂小蛮还要高出一寸,宽阔的肩膊,黝黑的方脸,两条浓眉罩着一双黑眼,都显示他的孔武有力。他穿一身玄色粗布料的大黑领道袍,下面是一双白裤,里面没有穿中衣露黑黑的肉,头裹黑布,中间是一条腰裙加束带。他的音量很粗壮,回答的话也比那两个女仆简单得多。 他说道:“我今天起床很晚,吃过了粥,就到菜市场去。这桩事我完全不知道。‘” 聂小蛮凝视着他问道:“你在什么地方吃粥的?” “在后门里的披屋里。” “你吃粥在什么时候?” “我不仔细,大约是在辰时过后,因为我吃粥完毕的时候,那位姓高的客人刚才出去。” “那时候可有别的人在后门里出进吗?” “没有。” “你和李妈姚嬷嬷一块儿吃粥的吗?” “不,她们在灶间里吃的。我吃好了粥,把粥碟拿到灶间里去时,她们正盛好了粥,还没有吃。我就提了篮到菜市上去了。” 聂小蛮想了一想,又问道:“你今天可曾看见过大少爷?” 那厨子很坚决地摇摇头。“没有。” “你今天不曾上楼去过吗?” “没有。我吃完了粥就出去了。 聂小蛮突然换了一个问题,像是故意很突然的问出来:“你平时吃什么样的槟榔?”景墨觉得聂小蛮一定是故意的,首选这个强壮的仆人自然有搬动尸体的气力,所以聂小蛮问的不是你吃不吃槟榔,而是你吃什么样的槟榔,为的也许就是要看一下突然之下的反应。 “我……不吸纸烟。 聂小蛮突然站起床来,表现一种意外的行动。他跑到那老三面前,两只手居然按在了对方的脸上,反复地瞧了一瞧。严肃道:“你为什么骗我?你的牙齿之间还有嚼过槟榔的黄黑色,你如果没吃过槟榔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牙齿!” 那厨子似非常惊恐,想赶紧缩手,却挣扎不脱。他断续地答道:“我……我从前本来是吃一些的,不过……不过近来却戒掉了。” 聂小蛮放了他的手,温和道:“原来如此。你几时开始戒吃槟榔的?” 老三吞吞吐吐着答道:“我……我戒了三天,所以,时间很短所以牙齿自然和才吃过一样。” 聂小蛮点点头,说道:“好,你到后面去罢。 冯子舟似乎已经领悟到聂小蛮最后的问话有什么用意,等到那厨子退出了堂屋,他便回头向赵成教 问话。 “赵员外,你可知道他当真是新近戒吃槟榔的吗?” 那老者疑迟了一下,答道:“这个我不很仔细,你可问问小女。……但你们为什么查问得这样仔细?莫非赵梦书的死……” 冯子舟接嘴道:“他是自己吊死的,但我们相信今天早晨有人到他卧房间中去过,并且他的抽屉也有人翻动过,所以两人不能不查一个明白。” 赵成教连连点头道:“对对对,什么人上去过呢?为什么翻动他的抽屉?这的确应当查查明白。”他提高了声调喊道:“娟瑜,你走出来!” 不多一会儿,那赵娟瑜便从东厢房中出现。她走进了堂屋,欠了欠身算是施过了一礼,在靠近长窗的一只圆凳上斜侧着身子坐下来。她手中握着一块白巾,低着头,等候两人询问。 赵成教道:“娟瑜,今天早晨可有什么人到你哥哥房里去?” 她摇头道:“没有旁人,只有这一位杨公子……”她忍住了,抬头向杨锦森看一看。 聂小蛮接嘴道:“是的,他是发现令兄吊死的人,这个我们一斤知道了。除他以外,你再想一想有没有别的人进去过?” 她答道:“没有了。刚才我听见李妈、姚嬷嬷和老三的话,完全是合乎事实的。” 冯子舟插嘴道:“你想你的舅舅可曾到你哥哥房里去过?” “没有的,他洗好了脸就下楼来吃粥,吃完粥就动身走了。” “当他下楼以前,你哥哥正在洗脸,你怎知道他没有走进去看一看你哥哥呢?” “我想没有的,因为他们是不招呼的。” “哎哟,舅甥间竟不招呼?为什么呢?” 赵成教突然代替答道:“哎哟,这回事我来解说。这孩子近来越发荒荡,每夜里总要半夜时分回来。前天晚上,因为邦彦训斥了他几句,赵梦书不服气,彼此曾口角过几句,这样一来大家便不招呼了。” 冯子舟点点头,向聂小蛮看一看,可是聂小蛮仍毫无表示。 冯子舟只得自己又问道:“你舅舅在什么时候动身的?” 第五百六十章 老三 娟瑜答道:“他出门时约在辰时一刻。他说他还要去买些东西,然后就准备要回到无锡去。” “那么,你舅舅动身以后,李妈和姚嬷嬷都在灶间里吃粥,吃罢了粥,他们又到后院里去洗东西。那时候老三也到外面去买菜了。在这个时候,可有什么人来过?” “没有……完全没有。” “那时候假如有人从后门里进来,李妈和姚嬷嬷自然没有注意。那人走进来后,也许直接上楼。你想可全有这样的事?” 那女子沉吟了一下,又摇头道:“没有的,假如有人上楼了,楼梯上总有声音,我一定听到到。” 这话又说得很满,景墨想这样一来,这几个女人大约是难得搬动尸体的,她们就算要杀人,总不可能联合起来把赵梦书杀死?这三个女人两个少,一个老,只怕三人合力也没有这种力量。而且如果是把人勒死,再挂到梁上的话,她们也难得有这个力气。而且主仆合谋,一起谋杀家里的少爷,实在有些匪夷所思,所以这一条看来是不大可能。 冯子舟又问道:“你在东厢房里,隔着这样一个堂屋,那人或许故意放轻脚步,你想你也可以听到出上楼声音吗?” 娟瑜低头想了一想,又用白巾擦一擦嘴唇。这样过了一会儿,她答道:“今天早晨我在这次间里裁一桩衬衫。假如楼梯上有什么声音,我一定听到。 “那么,你始终不曾听到楼上有什么声音吗?” “完全没有。 聂小蛮静听了好久,这时候才突然地插话问道。 小蛮道:“这一点大概没有疑问了。现在还有一句话,姚嬷嬷说,刚才令兄在厢房楼窗上喊洗脸水。你可也听见吗?” 娟瑜点头道:“听见的。” “他喊什么人送脸水上去?” 娟瑜将那块接着嘴唇的白巾放在有青云绣样的素绸比甲的上面,迟疑着答道:“他只喊洗脸水,不曾喊什么人。” “还有一句。那老三是不是近来没有嚼槟榔了?” “这几天我的确不见他嚼槟榔了。” 聂小蛮点点头,便站起床来,像要告辞的样子。那老者也站起来准备送客。 冯子舟突然从衣袋中摸出了那条丝带,给赵成教和赵娟瑜来看。 他问道:“这条带是什么人的?” 赵成教接过了瞧了一瞧,摇了摇头:“这带我没有见过。娟瑜,你知道吗?” 那女子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可以问问李妈。”她说着拿了丝带走到红漆屏门后去。 聂小蛮利用着这个左右无人的机会,走到老者的身旁,放低了声音问道:“赵员外,据你推测,令郎为了什么缘由意会自寻短见?” 老者长吸一口气,答道:“我不知道。不过我在去年年底,曾给他料理了一百一十两债务。现在我每月给他五两银子零用,他似乎还不够用。这一回事,他或许就因为这钱财上的问题,但是他也不至于这样子。这孩子性情很爽直,我倒很疼爱他。他欠了钱,我总给他料理。我想他总不至于居然会为了些许钱财而送了性命。” “那么,你想他可还有别的缘由?” “我真是想不出。” 聂小蛮突然从衣袋中摸出那封怪信,抽出了里面的信纸,用手指握着纸角展开来。 “赵员外,这一张符,你可曾见过?” 老者露着惊骇的目光,连连摇着头。“奇怪,奇怪!我没有见过。这是什么东西呀?” “这是‘三日死’三个字,是一种诅咒性的怪符,我们刚才在令郎的枕头底下发现的。” 老者又向聂小蛮手中的信封面上瞧了一瞧,估计道:“哎哟,这信是茶楼里寄出来的。奇怪,奇怪!他放在枕头底下吗?……他是很迷信的,莫非他……” 聂小蛮催问道:“赵员外,你有什么意见?” 老者又长吸一口气,反问道:“大人,你想他没有因为这咒语的恫吓,便干出这没主见的行动来吗?” “他既然迷信,这理解也可能的。但这封信你想是什么人寄给他的?” “我完全没有头绪。这信封上的笔迹,我也不曾见过。” “那么,这封信应当昨天送到,你可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接到的?” 赵成教又摇头道:“我不知道。李妈和姚嬷嬷时常代替他收信,大人可以问一问。” 这时他的女儿已经领着那老婆子进来。 赵娟瑜说道:“李妈认得出这一条是哥哥的裤带。” 冯子舟问老妪道:“你怎样知道的?” 李妈答道:“我给他洗过一次。他穿曳撒时用另一条,穿大袍袖的时候就要用这条丝带。” 聂小蛮又把信封给老妪看一看,问道:“这封信昨天是不是你替他收下的?” 老妪摇头道:“不是,昨天没有信来。但我记得在一个七八天以前,我曾给他收接过这样一封信。” 聂小蛮点点头,顺手将信封放进衣袋里去。 冯子舟回头向佟南箫道:“好,佟大人,你赶紧准备正式呈报,请求派仵作快些来检验。 佟南箫答应了,向老者道:“赵员外,我想在大理寺的人来检验以前,楼上的东西不要让任何人移动。包括你也不能动,你明白吗?” 赵成教点头道:“好,我一定不让任何人上楼就是。” 于是五个人挨次退出,佟南箫走在前面,聂小蛮殿后。小蛮走到灶间面前的小天井中,突然又站住了向灶间里的姚嬷嬷和老三招手,问他们昨天曾否给死者接收过信,这一男一女都回答没有。 赵成教又说道:“那么,大概是他自己接收的了。” 聂小蛮道:“他昨天什么时候出去?” 老者转问那年轻的女仆道:“姚嬷嬷,你可知道?” 那女仆道:“他出去的时候已经快到巳时了,但是在申时的时候,他曾回来过一次,上楼去拿什么东西,后来又重新出去了。” 聂小蛮似很满意,便不再问话,跟着其余的人从后门里出来。赵成教送到后门口,就拱手送客。 第五百六十一章 完全没有 这条后门外的小巷,只有四五丈深浅,除了赵家的后门,还有两家小户人家,一家的门关着,另一家的门里有一个老婆子正在做些一些针线活。当众人走过的时候,这老妪似乎因为骤然间看见一群人走过,引动了她的好奇心,便完全放下了手中的活,停了手向两人呆瞧。 众人走到巷口,佟南箫声言要回衙门里去准备禀告,就和其它人作别。 杨锦森在这件事上,分明感到十分难受,死了一个朋友,又受了冯子舟怀疑的问询,自然非常没趣。他起先似乎认为赵梦书的死,出于阴谋被害,所以很起劲地来禀告两人,但自从被冯子舟带着怀疑的口气询问以后,他便不再发表什么意见。他分明感觉到他假如再有什么多嘴多舌的举动,说不定会招揽到自己身上去,所以再也没说过什么。 不过,在景墨看来,这杨锦森和赵梦书的友谊倒不像是假的,而且如果他是凶手的话,在没有下手之前就来找聂小蛮帮忙,还把自己的朋友也介绍给了聂小蛮,这岂不是太笨了?又或者,他作为凶手有绝对的自信?所以根本不担心聂小蛮参与调查? 这时候的杨锦森真像一只笼子里的小鸟,急于盼望着自由。他向聂小蛮声明,他要回家去料理些事情,聂小蛮并不挽留。杨锦森就踏上了他自己跟来的马车和众人分手。聂小蛮说道:“冯子舟兄,我要借用你的马车送两人回去,我还有几句话和你谈一谈。” 于是,三个人上了冯子舟的马车,冯子舟已领会到聂小蛮在上车前的一句话有着重要意味。他一等马车开动,便向聂小蛮问话。 他说道:“聂大人,你有什么话说。” 聂小蛮在他脸上瞧了一瞧,静悄悄地说道:“我想你总也知道了吧?赵梦书是被人谋杀的!” 这句话不但出乎冯子舟的意料之外,连景墨也呆了一呆。因为刚才佟南箫和冯子舟所指示的吊死的证据,在景墨眼中也不得不认为事实,聂小蛮虽没有肯定的表示,但也不曾反对过。此刻他怎么凭空翻案? 冯子舟长吸一口气,诧异道:“哎哟,谋杀的?当真吗?我坦白说,我倒不知道。但我们明明看见他身上并无伤痕。” 聂小蛮点头道:“正是,没有伤痕。” “他头颈里的八字不交的缢痕,不是也很清楚吗?” “的确,很清楚。不过不是他自己吊上去的! 冯子舟沉吟了一下,似有所领悟:“莫非他被人毒死以后,再给人吊上去的?” 聂小蛮摇头道:“不,死后上吊,头颈里没有有这样有血阴的缢痕。他的确是吊死的,不过不是自动,却是被动。” 冯子舟紧皱着双眉,说道:“奇怪!我真不懂了!难道他会被人强迫着上吊?” 聂小蛮微笑道:“也不是,像他这样的性格,谁也没有强迫他的能力。我刚才不是叫你在脸盆边上的面巾上嗅过一嗅吗?你说有些甜味,认为是发油的气味。我现在不妨公开纠正你。你是错误的。那是‘蓖麻子’的气味,甜味中还有些辣味呢。” 冯子舟呆住了不答,只是目光炯炯瞧着聂小蛮,一旁的景墨也有些惊异。 景墨插嘴问道:“不是郎中们在施行割症时所用的‘懵药’吗?” 聂小蛮点头道:“正是。‘懵药’是一种最易见效的闷药。江湖中人往往用蒙汗药迷人,但往往易引起厉害的心脏反应。懵药却比较可靠,不过气味很浓烈。假如有五钱的重量,给一个病人在鼻子里吸收以后,在三个时辰,或者四个时辰以内,还有余臭。但像这种状态,那臭味一定可以延长到五个时辰以上。刚才我因为死者的舌头并不露出,我又嗅着了浓烈的蓖麻子气味,便知道他是被人用懵药蒙倒了以后,又吸收了好一会儿,再被吊上去的。后来我觉得那面盆边上的面巾,同样地略略还有些蓖麻子臭味。可见那凶手曾用过那面巾,而且事后又曾在这面水里洗过手和洗过浸懵药的东西,所以那折叠的面巾上所染的懵药,还没有发挥完尽。” 冯子舟又安静了似乎在回忆着刚才在屋子里堪查的细节,又似乎在咀嚼这聂小蛮的解释。他对于聂小蛮的看法,本是绝对信任的,但这番解释,已超出他的知识范围以外,他在接受以前,不能不取比较谨慎的态度。 冯子舟又问道:“聂大人,我并不是怀疑你。这个推断,你想没有错误吗? 聂小蛮点了点头,道:“我相信没有错误。此外我还有一种切合的证据。凡人吸收了懵药,眼珠会收小,舌头也向内紧缩,这样一来,他上吊以后,他的舌头不但不曾露出,而且也并不抵着牙齿。等这样过了一会儿你可先向大理寺的仵作接洽一声,最好带一位专门精于药理的老郎中去看一看,这一点就可以明白了。” 冯子舟点点头,似乎这才表示完全信服。 他说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却有些儿难办了。你想他在什么时候死的?” 聂小蛮道:“时间问题,刚才佟南箫所说的死亡时间在半个时辰之内的假设,的确很接近。我曾瞧过赵梦书的睑和眼角,今天他当真曾洗过脸的,并不是隔夜面孔。姚嬷嬷送洗睑水上去,大概在辰时前后。他洗睑以后,突然被什么人用懵药蒙倒,那人又让他吸嗅了这样过了一会儿懵药,然后再把他抱到厢房里去吊着。” 景墨又插话道:“这个人倒需要充分的胆力和体力,否则一定于不了。 聂小蛮点头道:“正是。不过那人若乘他不备,也不致有对抗的危险。譬如当他低头在洗脸的时候,碰巧在转身的时候,骤然间用浸透懵药的东西,按在他的口界上面,他就来不及抵抗,至多只有一小会儿的功夫就可以得手。不过那凶手的心思却非常周全,因为那人把那一条丝带上去时,他就穿着死者的皮面靸鞋。等到他从方凳上走下来后,刚才换上自己的鞋子,再把靸鞋套在死者的足上。” 第五百六十二章 里外不是人 冯子舟道:“但据佟南箫说,只有一只靸鞋套在足上。” 聂小蛮道:“那一只也许是被杨锦森想抱他下来时碰下来的。” 冯子舟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道:“哎哟,这个姓杨的家伙,在时间上非常可疑。你难道相信他完全没有关系吗。” 聂小蛮估计了一下,答道:“就时间上说,他当真有充分的机会,但他是介绍这怪符的居间人……” 冯子舟忙着接嘴道:“那捞什的符,也许就是他在暗中捣鬼。他把这件事介绍给你,说不定就要借你做一种护身的幌子。” 聂小蛮低头,喃喃地说道:“我却想不出他有什么动机。”这一个看法,景墨倒是认同,如果凶手是杨锦森那么他不免太过冒险。而且如果是他要杀人,又为什么要布这样的一种疑阵?最重要的,小蛮说的动机。动机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区区一百多两银子,就把自己的朋友给杀了?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不免难以令人信服。 果然,冯子舟应声道:“死者欠他一百四十两银子,这可不是一个小数。这不能算动机吗?” “你以为他杀死了赵梦书;就可以索回他的债款了吗?” “他也许向赵梦书讨债,赵梦书不还他。他以为赵梦书有钱不还,便下这毒手。那只锁着的抽屉,不是曾被人翻阅过的吗?” “是的,那抽屉里有好几叠安置整齐的马吊牌,牌九,但每一叠的底下部分,却反而杂乱,这样一来,我才假设有人翻弄过。但那人翻检的目的,似乎在搜寻什么文件,或细小的东西。假使要寻银票银钱,那可以一望而知,用不着到票子底下去翻检。……子舟兄,此刻我以为还有更重要的线索,你暂且把那杨锦森搁一搁,不要搅乱我们的视线。 冯子舟长吸一口气,问道:“那么,你以为我们目前的视线应集中在什么人身上?” 聂小蛮道:“自然就是那个赵娟瑜了。” “那个小姑娘?……这样一个瘦小的女子,会干得出这种可怖的事?而且,,她也没有干这个事的体力吧?” “我并不说这事是她直接干的,她自然没有这样的气力。但她却握住这迷阵的钥匙……哎哟,敝府到了。你假如肯破费一小会儿的工夫,就请到里面去坐一坐,我们可以讨论一种进行的步骤。” 冯子舟答应了。三人就走下马车,进入书房去。聂小蛮先向景墨说话。 “景墨,我为维持公道起见,现在再不能给赵梦书守秘密了。而且他现在已经死了,这秘密是为了保存他的颜面,现在看来这个意义已经完全失云了,所以也不算我毁约。关于这女子娟瑜和赵梦书间的纠葛的经过,你详细些向子舟兄说一说,我到里屋去换一件衣服,即刻就来。” 景墨和冯子舟坐定以后,卫朴就把刚沏好的茶水送了上来……碰巧了还是那天招待赵梦书的雨花茶……景墨就把赵梦书那天所讲的一番话复述了一遍。冯子舟听了,又经过了一番思索,便发出一句改变了观念的评语。 “这样来看,这女子当真不能不注意了。” 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已加入两人的谈话。他躺到了那只圈椅上后,蜷缩起了身子像是很疲倦的样子,便继续发表他的看法。 他道:“刚才这位赵家小姐因为我们假设赵梦书是自己吊死的,她以为那阴谋当真不曾发觉,便竭力地庇护着,希望这件事就此掩饰过去。你总记得,我们先问到那高邦彦,又问到在那半个时辰之中是否有外人偷掩着进去,她一口否认,不许我们在这方面有所查问。不但如此,她又庇护着那厨子老三,证明他这几天没有嚼过槟榔。这种种都足证明她愿意使这件事烟消火灭。为什么呢?不是她明明希望着这件事若能风平浪静地过去,有利于她的提前计划的阴谋吗? 冯子舟道:“那么,她的动机是什么?莫非就在报仇?” “报仇只是一个因素。我想那老成教很有些产业,赵梦书死后,不是她一个人承袭了吗?” 冯子舟吸了一口气,想了一想,又道:“既然如此,我尽可以立刻将她拘捕。”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带着微笑问道:“拘捕了之后又怎么办?你可计划用大刑逼她的口供?要不得!你须想一想,这只怕有些不妥?而且我们又不是无处可查?不,这行动不但劳而无功,几乎是打草惊蛇,使他们有所准备,反而斩断我们自己的线索。” “还有什么线索?” “我以为她只是这悲剧中的一个要角,那幕背后写剧本的,却另有其人。” 冯子舟似有所悟道:“你想主谋的会不会就是那个画符的情人?” “正是。那人一连寄了四次怪符,最后一次‘三日死’三字,又当真应验。这个人怎能轻视?不过这最后的第四封怪符的信,不在他的包囊里或抽屉里,却在他的枕头底下发现,我有些不懂。”他皱着双眉开始苦思起来。 这样过了一会儿,冯子舟又问道:“但这个人终究是谁?若不叫那女子自己说出来,我们又从什么地方去找?” 聂小蛮依然保持着苦思的姿势不动,沉吟着说道:“这固然有些麻烦,但也绝不至于完全没有办法。我想她和他之间,虽没有公开地通信,总也有通消息的方法。我们若能找着了这一条线索,那便可以迎刃而解。” 冯子舟摇摇头,显然觉得这是多此一举,还是直接抓人逼供来得方便,不过还是道:“你想那两个佣人,会不会就是通消息的媒介?” “也许如此。不过我们若没有证据,凭空向他们去胁问,也不是办法。我们只要瞧她庇护着这几个佣人,便可知他们自然也要袒护她的。” “那么,你怎样进行?这样会不会太过于迂回了?” 聂小蛮仰直了身子,又带着微笑说道:“子舟兄,须知我也同样性急的,但急进假如没用,那也徒然。现在关于这画符人的调查,我可以负责,你也可以从另一方面进行。你能把那个无锡做面粉的掌柜叫高邦彦那个亲戚找来吗?” 第五百六十三章 这个人终究是谁 “哎哟,不错,这个人的确不能放过,我可以负责把他找来。我想还有那个烧饭的老三……”冯子舟说着拍了拍腿站了起来。 “是的,但他至多只是一个配角。我以为在主角没有查明以前,姑且不要惊动任何人,免得他或她加紧防备。”小蛮也站了起来。“子舟兄,我还有一种希望。假如大理寺的的仵作的结果能够延搁到明天宣布,那也是有利于这案子的进行的。” 冯子舟辞去以后,聂小蛮又对景墨说:“景墨,这件事很复杂,我现在还猜测不到它的轮廓。不过眼前的两条线索,都有急速进行的必要。我立刻就要出去,不能留你在这里吃中饭了。而且我的任务有些秘密的性质,你也不必同去。你不如暂且回府,我一有消息,再行通知你。” 景墨心想,这件疑案的调查,此刻已到了一个转折的阶段,表面的经过事实,我们既已得到了相当的认识,此后便要向探索案情方面进行。这探索的工作,聂小蛮虽不让自己参与,但那结果怎样,自己迟早自然可以知道。 景墨回到自己家里时,已是午饭时分,南星特地做了炒软兜,据说古代氽制长鱼,是将活长鱼用纱布兜扎,放入带有葱、姜、盐、醋的沸水锅内,氽至鱼身卷曲,口张开时捞出。取其脊肉烹制。成菜后鱼肉十分醇嫩,用筷子夹起,两端一垂,犹如小孩胸前的兜肚带,食时,可以汤匙兜住,故名“软兜长鱼”。 不过,南星做的这一道金陵名菜炒软兜,却是另一种做法。炒软兜这绝对是一道火候菜,鳝鱼汆烫去骨切片鳝段,黄酒调味料兑味汁,大火烹香葱姜,下味汁,入鳝段,急火爆炒收汁,炒好的软兜端上来,鳝条冒着滚烫的热气翻腾云雾,瞬间混合着豉油、黄酒、香油、蒜的香气扑鼻而来,再看鳝肉,被滚热汁液包裹,油润闪亮,此菜一定要趁热吃,冷则无味,而且要趁热加入大量胡椒粉,搅拌均匀,夹(兜)起一段,嫩度极好,两边垂下,鳝丝两头很柔软的靠在一起,形似小孩子的红肚兜,且能够将芡汁全部兜住,软兜之名,皆因此而来, 景墨的思绪因为那怪符案的缠扰,所以吃起饭来竟也不香。到了午后申时的光景,景墨出门四处乱转,却想不到自己可以插手之处,一乱走竟然又走到了小蛮的馋猫斋外。恰巧碰见了卫朴,聂小蛮虽还没有回府,景墨却从卫朴嘴里得到了一种意外的消息。 卫朴说道:“刚才有一位叫佟南箫的大人派人来送过信,据说他手下有一个巡街的捕快,禀告今天早晨卯时半光景,有一个穿曳撒的青年,曾走进花衣路北面的小巷里去。这小巷中就是赵家的后门,此外只有两家小户人家。那个曳撒青年却不像小户人家的角色。不过那捕快当时并没有仔细留意,只见那青年走进弄里去,后来却不曾注意他出来。佟大人认为这一下对于老爷假设有人上楼去的理解,或许有些关系,所以专门叫我转告老爷,但我还没法通知他哩。” 景墨心想,这消息当真重要。佟南箫还不知道赵梦书是被人谋杀的,只以为这曳撒青年有到过赵梦书卧室里去的嫌疑。其实这个人还有着凶手的嫌疑哩! 这青年是谁?莫非就是娟瑜的情人?假如是的,他在这个时候到案发地点去,岂不是有行凶的可能?不过从时间上看,他进弄时只有卯时半钟,那时候赵娟瑜的舅舅高邦彦还没有动身,赵梦书也许还没有起床洗脸。这样,时间上不是又有些地冲突?景墨思索了一回,又成立了下面一种结论。 他可能在卯时半时进去,乘着没有人看见,在什么地方……或许竟就在赵娟瑜的卧房间中……暂时藏匿;等到那高邦彦出门以后。他才溜进去动手。这个假设,在时间和情况上都可以合符。 这结论景墨自己认为非常满意,但不知道聂小蛮在什么地方,自己竟没法通知他。回到自己的家里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聂小蛮托人送的短信居然也来了。这短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叫景墨立刻到花衣路北口的乐天楼茶馆里去。景墨于是知道这案子已一定有了进展。聂小蛮是难得上茶馆的,此刻竟在茶馆里等我,莫非他另有别的人约会? 景墨于是花了一柱香的功夫,找到了花衣路北口的乐天楼。这茶馆的地点,和赵家后门的那条小巷距离只有七八家门面。茶馆中的茶客,各等人都有,大概以劳苦民众居多,不过这时候晚茶时间没有开始,有许多桌子依旧空着。景墨在楼下寻了一会儿,不见聂小蛮,就一直走上楼去,才见聂小蛮靠阳台坐着。他身上已换了一桩灰色绔纱的大袖袍,脚上也穿了缎鞋,他的桌子上没有别的人。 景墨坐了下来,问道:“你等谁?” 聂小蛮喝了一口雨前,又给景墨斟了一杯,含笑道:“我等你。其实,今天我已喝了两次茶楼里的茶,我刚才从听雨楼来。” “你到听雨楼去?干什么?” “到茶楼,自然是去喝茶。” “不可能。你平时常诅咒那些喝茶的人的无聊,你自己绝没有无缘无故去茶馆里泡着。你是去探听赵成教的吗?” 聂小蛮嘻了一嘻,点点头,便抓了一块不知道什么点心来吃。 景墨诧异道:“你想这老头,赵成教也有关系?” 聂小蛮吃了一口那不知名的点心,皱了皱眉,答道。“我为周全起见,对于任何一条可能的线索,都不能轻易放过的。不过我调查的结果,在时间上这老者并无关系。我知道他真是听雨楼的常年的老顾客,每天一早上就到,泡到了快到午时才回去,的确是风雨不更。今天早晨辰时之后的那半个时辰里,他正和另一个老茶客下着围棋,不曾离开过一步。” 第五百六十四章 听雨楼 景墨嘴巴微微一撇,问道:“哎哟,这就是你半天工夫的结果?” 聂小蛮扔下了那块点头,仍安闲地答道:“你还不满意?……哼!你的眼睛里在告诉我,你有更好的消息给我?是不是?”他的头凑近了景墨的脸端详起来。 景墨微笑着答道:“正是,我所知道的消息,比这个也许高出十倍。不过这不是我直接得来的。”景墨随即把卫朴告诉自己的消息说了一遍。 聂小蛮听了,反不及先前那么起劲,仍自顾自地饮茶,分明绝不认为惊奇。景墨倒有些儿失望,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有些发起呆来。 景墨又道:“这消息你莫非早已知道了?” 聂小蛮仍慢慢地地点着头,答道:“是啊,我知道得比这个还详细,并且是直接得来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四周看了看,又侧着身子向阳台下面瞧了一瞧。 景墨问道:“你是不是在等候什么人吗?” 小蛮仍没精打采地说道:“是,我等一个卖豆腐花的朋友。” 景墨看了看小蛮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突然笑了出来:“哈!你调查的杰作,一定不止于你刚才所说的一点。我都看出来了,你又卖关子!” “我何曾卖关子?你自己心太急了啊。刚才我只说出了一点,你的脸上就表示不满。” “哎哟,不错,我承认太冒失。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查明了些什么?” 聂小蛮点点头,重新打起了精神,才开始陈说他的调查经过。 小蛮说道:“佟南箫所通告的消息,今天早晨有一个曳撒青年到那小巷里去,我也已经知道,但我所知道的,比他更确定和详细。这青年就是赵娟瑜的情人,我敢说也就是画那几张催命符的主角。他在今年夏天,差不多每晚上都去和娟瑜厮玩的。在最近的十几二十天之中,他突然绝迹不来。今天早晨卯时半左右,他又来过一次。他今天穿一身竹青色的的曳撒,分明又是偷偷来看赵娟瑜的。” 聂小蛮说到这里,又略略停顿,重新把身子凑近阳台边去,向街面上探望。 景墨着急道:“这消息当比较详细了。但你从哪方面探出来的?” 聂小蛮把右手张开了五指,向景墨演了一个手势,答道:“我化了这个价钱买来的。刚才你也看见那小巷里有一个在外面做针线活的老婆子了吗?” “她不是用一个黑布包着头吗” “正是。她姓毛,她的儿子叫古彭威,是做铜匠的。起先她还假装不肯多嘴—一其实她道道地地是一个喜管闲事的三姑六婆……后来,我小小地破了一点财才达到目的。不过这代价也很值得。” “她还说些什么?” 她在时间上不能怎样确定。她说今天早晨她刚才开门,便看见那竹青色曳撒青年从她门前经过。她见惯了他,所以并没有特别留意。青年自然是到赵家里去的,不过什么时候出来,她也没有看见。据她说,当夏天夜里的时候,她常看见赵娟瑜和这青年在后门口卿卿地密谈,所以这青年是赵家小姐的情人,已完全没有疑问。” “但这青年的姓名和住址,这老婆子我想估计起来不见得会知道罢?” “这要求未免有些太高了,不过她已经告诉我他们间通消息的方法。这也算是一大进展,对不对。” “哎哟!这一点确有价值!他们用什么方法通信?” “据毛老婆子的观察,赵娟瑜平时的确难得出门。我又曾到这里的附近的茶楼里去调查过,赵娟瑜的信也真是少见。但那老婆子觉得有一点非常可疑,就是在近来几来的几十天中,每天傍晚有一个卖豆腐花的人一到,娟瑜总亲自出来买一碗豆腐花。她家里有不少佣人,她何必亲自出来?这一点自然要引起人家……尤其是那毛老太……一的怀疑。并且有时候赵家后门关着,那卖豆腐花的无锡老爹的,总要在后门高声喊叫;假使不开门,他竟会上前去敲门。这一点,却是经过了我的提示,那老妪才想起来的。” “你认为这个卖豆腐花的人,还担任了‘鸿雁使’的兼职吗?” “我猜测如此,所以我打算在这里等候这一位爱情的送信人。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下子。” 这时候景墨突然听到一种尖锐而延长呼“豆腐花”的叫卖声音,从街面上直送到景墨耳朵里。聂小蛮急忙停下了当前的谈话,侧转了身子,把头伸到阳台外去。这样过了一会儿儿,他进来向景墨说话。 “当真是一个老头。” “那声音真是无锡口音。” 聂小蛮突然举起一只手,似禁止景墨说话的样子。 “豆……腐……花”一阵悠扬而曳长的声时从街上传进来。 聂小蛮点点头道:“这声调倒有音乐意味。是的……是无锡口音! 景墨站起身来说道:“现在怎样?” 聂小蛮又作一个手势叫景墨坐下,并道:“你岂有耐性些,他又没有逃走。”小蛮又到阳台边去探望。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头来低声说道:“他当真进小巷里去了。两个人的目标太大了,行动上不方便,让我一个人去看一看。”他说完便站起床来,回身走下楼去。 景墨接受了小蛮的这种安排,一个人坐着,觉得躁急不安。这卖豆腐花的老者,当真是他们中间的通信人吗?那么,小蛮可能就从这老者身上查明娟瑜的情人的真相?再进一步,小蛮会不会就可以堪破这案子的秘幕?如此,这无锡老爹的正掌握着全案的枢纽哩!景墨又想到那人竟会利用这种小贩来通信,也可算想入非非,这样一来可以想见那人的工于心计。景墨因为希望的急切,越觉得惴惴不安,只怕这里面也许有什么误会。 苏景墨这样枯坐了一会儿,仍不见聂小蛮上楼。便走到阳台边去看一看,那小巷口空荡无人,也不见聂小蛮,但那豆腐花担分明还在小巷里不曾出来。 第五百六十五章 等一个卖豆腐花的 景墨又等了一盏茶的光景,景墨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瞧着那弄口,仍瞧不出什么。突然听到聂小蛮在背后叫自己,小蛮已经回到茶馆来了。 小蛮一脸惊喜地说道:“景墨,我们下去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一只小包囊中摸出几十个钱,又向那堂官招一招手。 景墨便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想法已证实了吗?” 聂小蛮点点头道:“是,他们已经‘物换星移,各得其所’了。那老爹的就要出来哩。” 两人下楼的时候,景墨觉得聂小蛮的精神上非常兴奋,他的眼睛闪闪有光,下楼梯时的脚步也特别轻松。两人一走出乐天楼的门口,景墨的目光便向南面的小巷回瞧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爹的,挑着一副豆腐花担已平稳地出了小巷回,景墨想急忙追上前去,聂小蛮却伸手拉住了景墨。 他低声道:“何必如此?你还怕这老头能插了翅膀飞去?” 景墨脸一红道:“你计划怎样?” “两人慢慢儿走,等他走到比较冷僻的所在,再动手。若在这里附近闹起来,走漏了风声,反而不妙。” 两人已走到小巷回,弄口只有两个孩子蹲在地上撒尿和泥玩,赵家后门口却静寂无人。两人继续前进,又走过赵家前门的那条墨香路。景墨看一看前面的那副豆腐花担又在另一条弄回歇住,那有音乐意味的“豆……腐……花……一”的声调,又抑扬转折地乘风吹进景墨的耳朵。聂小蛮故意放慢脚步,但并不停止。 景墨低声问道,“你想怎样动手?” 聂小蛮道:“第一步,不妨‘先礼后兵’,用有礼貌的方法和他商量。他假如不肯就范,那才不能不用些别的办法。所以两人谈话的地点,最好离赵家的宅子远一点,以免万一被赵家什么人看见,不免前功尽弃。” 其实这种事,只要聂小蛮和苏景墨任意一个亮出自己身份,或者是景墨把锦衣卫的腰牌轻轻地一露,那老头自然跪地屈服。不过,这二位不到万不得以不会干这种以势压人之举。又怕赵家人一时看到了,走漏了风声所以才如此前看后看。 那豆腐花招因为没有买卖,略停一停,又继续前进。两人仍远远方跟着。 景墨又问道:“你刚才看见他拿信送给那女子吗?” 聂小蛮道:“这个没有清楚。但我看见赵娟瑜当真亲自出来买豆腐花的。他们的交接看来是非常秘密的,我站得远,瞧不清楚。但我想赵娟瑜一定还有回信在这老爹的身上。……哎哟,他转弯了、那边不是水阁桥街吗?” 那豆腐花担转了弯,两人的脚步也就加速了些。转角上有一个巡警,街上店铺较少,住户居多,比花衣路静一些。聂小蛮一转了弯,突然又拉拉景墨的衣袖,似乎叫景墨加紧脚步。这样过了一会儿两人已经窜到了那豆腐花担的前面。那里又有一条小巷,聂小蛮先转弯走进弄口,景墨也照样跟着。 聂小蛮说道:“这里还静。两人就等一等罢。” 这时那悠扬的声调也跟着送到了小巷口,聂小蛮便提高了喉咙喊叫。“喂,豆腐花,挑进来。” 那无锡老爹的以为有买卖来了,便挑进了弄口,把担子停住。他一边拿起碗来,一边向这俩人看一看,似乎在诧异这两人衣着看着就不是普通百姓,怎么会沿路买豆腐花吃。 聂小蛮很内行地说:“五个铜子一碗,两碗……加辣!多加辣,不辣不给钱哟!” 那老爹的的动作非常熟练,这样过了一会儿,便将两碗豆腐花盛好。景墨和聂小蛮各接了一碗,聂小蛮便自顾自地喝起来了。景墨因为两人的近边有两个中年妇人站在一个后门口闲谈,倒有些不好意思。聂小蛮却毫不在意,一脸很自然的样子。他一边吃着,一边开始向老头搭讪。 “你每天可以卖多少钱?” 那老者完全没有疑心,操着无锡口音答话。 “三四百个铜子” “够得到生活钱吗?” “不到的。现在买卖难做,酱油,麻油,都比以前加上一倍,本钱大哩。但是卖贵了又没有人吃,你说怎么办?” “哎哟,买卖的确很难做。……这酱油的滋味倒不坏。喂,再添一碗,重辣。” 那老爹的似觉得这主顾不坏,脸上现出高兴的表情。这添的一碗,他竟特别讨好,比第一碗盛得更满。景墨这边也勉强吃了半碗。 聂小蛮又说:“你住在什么地方?” “西门方拱桥。 “嗯,那边不是有一位先生叫你带一个信给那位赵小姐吗?” 那无锡老爹的万万想不到有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不禁震了一震。他突然抬起头来,向聂小蛮目炯炯地呆瞧。 他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聂小蛮仍带着笑容,低声说道:“老伙计,你用不着瞒我,我已完全知道。你给他送信,今天已不是第一次。我们还是老坦白实地讲。我并不想难为你,只要你肯告诉我那个托你寄信的人的姓名,我就给你二钱银子的赏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话有时也不灵验。那老爹的仍咬紧了牙关,答道:“我完全不知道。我不曾给什么人送过信。 “喂,你再想一想,他叫你送信,给你多少酬报呀?我想不见得怎样多。现在我告诉你,你这送信的差使也不能再干下去了。你只要说出了他的姓名,就可以平平安安地拿二钱银子,余外的事都与你不相干。”聂小蛮说着,便放了碗摸出包囊来,直接摸出了二钱散碎的银子放在他的担上。 那老爹的看一看聂小蛮,又看一看银子,心思上似有些活动,不过经过这样过了一会儿忖思,他仍摇着头不肯说话。 聂小蛮又说道:“你须明白,我现在和你商量,完全是顾怜你这种劳苦的小贩。倘使你不明白我的好意,咱们在这里说话不方便,只好换一个地方到应天府衙门里来问话,那就不怕你不说。那时你不但没有钱拿,还不免要吃连带的官司。” 第五百六十六章 物换星移 那老爹的的嘴唇有些发颤,两只油腻的手用力交搓着,却仍呆住了不说。景墨觉得小蛮已经难得的威胁了一回人,可是对方还居然不知趣,在这情况之下,似乎不能不用些压力。不过,这老爹在这事件上,至多只贪了几个钱,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要是凭空连累他,真是也有些不忍。 聂小蛮依旧温和地说道:“你快说罢,我不能多等。否则,你不能怪我,我们只好真的换一个地方了。我知道你身上还有赵小姐的一封信,等会到了衙门里问你一个协助诱拐妇女,要赖也赖不掉。” 这句话又使他征了一怔,他的右手不自觉地向那件油光光的黑布袄的胸口袋上摸了一摸,突然又急忙把手缩住。他的目光转了一转,经过了一度利害的考虑,便终于屈服了。 老头说道:“你只要知道他的姓名吗?” “是的。” “他叫刘玄之。” “刘玄之?做什么事的?” 老头叫起苦来:“你说你只要知道他的姓名啊。” 景墨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这老爹说话吞吞吐吐,真教人可恼。这样婆婆妈妈得问到什么时候去,有心说几句狠话,可是又知道聂小蛮的脾气,没耐何只得权且忍耐。 “姓名和生计,总是有连带关系的。你多说一句,也没有多大分别。” “他是当郎中的。” 景墨一听,认为这答话一定没有疑问,因为之前小蛮和自己就假设过这个人是个很懂得人的心理和恐惧的角色,在一般的职业之中郎中似乎是最符合这个特点的。景墨又记得这名字似乎很熟。 景墨于是情不自禁插问道:“哎哟,他是不是住在小北门口?” 那老爹的回睑来看一看景墨,哭丧着地点点头。 聂小蛮道:“好,现在你可以把钱收好。我们的交易已经完啦。”说着,小蛮居然又拿起了碗吃着。那老爹收了钱,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悲是喜。 这时候小巷中那两个闲谈的妇人中的一个,突然拿了一只碗走过来买豆腐花。景墨为掩饰起见,随口喊了一声“添一碗。”那老者用着敏捷的动作收好了钱,又忙着盛豆腐花。这样过了一会儿儿,那妇人拿了碗回到屋子里去,这边重新又清静了些。聂小蛮似觉得这交涉非常顺利,便企图再进一步。 他又说道:“老伙计,我们再谈一种交易。你把胸口袋里的那封信给我瞧一瞧,我再给你一钱银子。”他又第二次放碗,开他的包囊。“你放心。这封信我只要瞧一瞧,仍旧可以还你的。” 这一次虽非重赏,交易却比前一次顺利得多。他毫无疑惑地从里面衣袋中摸出一个淡蓝色的西纸信封来,不过他拿着信封并不脱手,只把信面给聂小蛮瞧。那信脸上只写着“玄哥收”三个字,它的内容自然瞧不出。 聂小蛮笑道:“你把信给我,我绝不拆坏,瞧一瞧就可还你。”说着小蛮不等老爹的的同意,便伸手将那信引渡过来,随即从袋中拿出小刀。他一边喃喃地说:“她封口时似乎非常急促,并没有粘牢。”他用刀尖略一刻割,信封盖立刻打开。里面有一小方白纸,只写着十九个小楷字,字迹很潦草,下面附加上单字的具名。 “他死了,仵作已验过,情势危急。信已找着,余后详云。 聂小蛮瞧了一瞧,便照样折好,重新将信笺纳入信封里面,交还给那卖豆腐花的老者,顺手拿起那只还剩一半的豆腐花碗。 他说道:“你收好了,拿些浆糊封一封。这封信你计划什么时候送去? 老者看见聂小蛮的行动当真诚实不欺,他的眼睛中也露出了信任和感激的表情,已经把聂小蛮当成了生意上讲诚实的大主顾。他将信重新放入他的胸口袋中。 老爹又答道:“我不送去的。因为刘郎中说不定什么时候在家,这信必须他亲自接收,所以他总是自己到我家里去拿的。” “那么,他平时在什么时候到你家里去?” “总在我回担以后,时间却不一定……有时在酉时过后吃晚饭的时候,有时却迟到夜里亥时。因为他总要等出诊回去,才到我家里向我要信。” “他们俩天天有信的吗?” “是,差不多天天有信。他将信拿去以后,有时在当夜,有时到第二天早晨,再给我一封回信,等到下半天,我把那信带给甘小姐。” “你住在方拱桥几号?” “十七号,老虎灶隔壁。” 聂小蛮点点头,又放下了他手中的空碗。“好,我们走啦。不过我有一句忠告,今天你幸亏遇见了我,否则,你的冤枉官司不知要吃到哪一天才会出头。以后你应规规矩矩做买卖,不可再贪这种小利。今天晚上他来拿信的时候,你可把这信交给他。他假如再有信给你,你应立即拒绝。你对他说赵家里已出了命案,你不能再给他送信,他也绝不能强迫你送的。别的话你可以一概不谈,那就没有你的事。你明白吗?” 那老者拱着两手,感激地说道:“多谢大爷,多谢大爷!我一定照办。” 聂小蛮点点头,便首先走出小巷。景墨跟到外面,要想问问他怎样进行。小蛮却突然自言自语地说话。 “这个老爹的怪可怜,我虽破费了些工夫,又化了几钱银了,却免除了一个无辜人的连累。我的良心上倒很觉安慰。” 景墨问道:“但那封信明明是重要的笔据,你怎么轻轻放过?” 聂小蛮仍向花衣路的北口行走,一边答道:“这个不成问题,迟早终要到我们的手里的。我已经拟定了进行的计划。我们回府去细细地谈吧。 回府以后,景墨一时竟没有机会和聂小蛮谈话。小蛮忙着吩咐苏妈提早预备晚饭,派了卫朴去找冯子舟,冯子舟却不在也不知道去哪了。接着小蛮又忙着洗澡换衣,直到天快断黑,他才终于忙完了各项事务。景墨也胡乱洗了一洗,出来的时候聂小蛮笑眯眯地看着景墨,手里拿着一件普通百姓穿的短衣叫景墨换了。景墨问他换衣的目的,他笑着解释道。 “时间很局促,我不能细谈。我们今天夜里要尝一回平民百姓生活的滋味,去喝一碗老虎汤。你这样子装束,自然不相配。” “老虎汤?” 第五百六十七章 赖也赖不掉 “那就是到老虎灶上去喝茶,三个铜子一碗,顶便宜。快换衣裳吧。” 景墨这地知道小蛮还要到卖豆腐花的无锡老者那边去,便依了他的话,赶紧换好衣服。苏妈已经预备好晚饭。聂小蛮在吃晚饭时又不肯开口,景墨仍没有提问的机会。晚饭完了,不过在吃饭之前小蛮就曾派卫朴去外面雇一辆马车。这时候马车正好来了,卫朴先吃完饭就出去看,准备让马车稍等一会儿,没承想冯子舟手下的公人去来了。聂小蛮便从餐房间中急忙出来。 小蛮一边走一边嘀咕道:“冯子舟吗?看来他有什么进展了吧。” 景墨还没听完碗里的饭,就端着碗,坐在原处只把耳朵伸长了侧听着。 就听见聂小蛮在院子门和来人交谈,好像是知道景墨的急脾气而故意有些大声地说着,好让在里面的景墨也能听见似的:“是的……哎哟,大理寺的仵作已经宣布是被杀吗?这一点现在已没有问题,宣布了也不妨。……哎哟,哎哟……他说些什么?……冯大人就要计划拘捕她?……哎哟,这个……也好,冯大人要抓就抓吧。……你回去告诉你们大人,我现在要从另一条线索进行,如果需要人手我会直接找他帮忙要人,嗯,我这条如果有了消息也自然会告诉他的。……王朝宗?好,我们在方拱桥十七号隔壁老虎灶上等他。” 聂小蛮挂断了电话,才回头来给我解释:“冯子舟已将那个厨子张老三拘住了。他曾在老三的卧房间中搜查,查见他的桌子抽屉里有两盒还没有吃的完槟榔,槟榔壳的丝粗而黑,和我们在赵梦书床脚下找得的槟榔壳相同,所以就将老三抓到衙门里去了。但老三只承认今天早晨吃粥以后,赵娟瑜曾叫他到楼上去过一次,别的却不肯招认。现在冯子舟计划将娟瑜一并逮捕,专门来征求我的同意。” 景墨心想,要不是有你参与,那有这么多事估计现在老三的屁股已经被打烂了,而且该招的不该招的,早就都招了。脸上却没事一样问道:“老三可曾说娟瑜差他上楼去干什么?” “他还不肯说,只承认她叫他上去看一看赵梦书是否还在楼上。据他说那时他看见房里没有人,便下楼去回报。” 景墨眉头一拧,道:“这明明是谎话。我看这老三也许就是施行动手的工具。” 聂小蛮点点头,应道:“我也有同样的看法。其实只要我们抓着了这案中的主角,主角一说真话,老三的牙关自然也咬不紧。” 小蛮又跑到楼上去拿了一把十字短剑,也同样穿了一桩黑布袍子,便急匆匆拉着景墨的手要出门。不料两人刚要上马车的时候,又来了一个意外的打岔,那杨锦森突然乘着马车赶来,两人不得不站住了和他招呼。 杨锦森一肚子的苦水立马就开始往外倒:“哎哟,聂大人啊,我告诉你。今天在赵家时,那位冯大人似乎怀疑着我,我倒反热脸帖他的冷屁股蒙着‘自取其祸’的危险。我为了洗刷自己的嫌疑,今天我也跑走了一天,现在—一现在我禀告你一个消息……”他突然又忍住了,呆瞧着聂小蛮和景墨发怔。 聂小蛮也是一愣,不过还是用温和的声音问道:“说啊,什么消息?” 杨锦森张开了嘴,却又发不出声。末后他勉强说:“那娟瑜……” 聂小蛮仍忍耐着说:“娟瑜?娟瑜什么?快说啊!你怎么说话只说一半……” 杨锦森睁着眼睛,下了决心似地说道:“我相信赵梦书的死假如真有什么疑问,那一定是赵娟瑜弄的诡计!” 聂小蛮皱着双眉,有些不耐烦的样子,答道:“那么,这不是消息,是你的看法啊。杨公子,我现在没有工夫。你假如有什么真是的消息,快说为妙,否则,你若要和我讨论你的推论,那只能请你改日光临了。” 杨锦森忙道:“我真来告诉大人一个消息。我知道娟瑜的未婚夫绪大为已经在提议和娟瑜退亲,但娟瑜的父亲还不肯赞同。这样一来,我们可以推测娟瑜势必会想到定是赵梦书把她的丑事给抖了出去,才会有这一回丢脸的退亲之事;她因为怨恨赵梦书,或许就……” 聂小蛮又挥手阻止他的议论,接嘴道:“好啦,我明白了,现在我还有事。我可以告诉你,赵梦书当真是被谋杀的,但这是不是赵娟瑜主谋,我们也还不知,不过不久就可以分晓。你现在不用着急,别的话改日再谈。” 两人跳上马车,马上向西门方面进行。景墨这时才捉住了一个谈话的机会。 景墨道:“我看各方面的情况现在都已集中在赵娟瑜和刘玄之二人的身上。对不对?” 聂小蛮点点头,并不答话,景墨自然还不能就此满意。 景墨又道:“你想刚才她写给刘玄之的那封信,能不能就算是她的犯罪的证据?” 聂小蛮想了一想,又才答道:“这封信很含含糊糊,尤其是第一句‘他死了’三个字。我真是弄不清楚,这句话真正的意思。” “这很像是禀告他们的计划已经成功。是吗?” “是的,很像,但语气还欠确定,不能算是直接谋杀的证据。而且你怎么能知道,自己不是怀着这样的念头来看,所以越看越像有事?还有,她所找着的是什么信,我也推测不出。证明还不明朗之前,不可以就下定语。” “她还有情况厉害的话。” “不错,但这也可以算做大理寺的宣告谋杀,和老三被捕的禀告。”小蛮略一沉吟。“这封信的语气真是非常含含糊糊。不过这道迷题也许今夜里就可以打破,你暂时忍一忍罢。” 聂小蛮把背靠着车座,又恢复了安静了的态度,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不时向车厢外探视,显得他心中也和景墨一般地焦灼。 两人到方拱桥并下车的时候,已经酉时二刻了。聂小蛮向马车夫吩咐了几句,便领着景墨沿着朝北一排的屋子进行。 第五百六十八章 老虎灶 两人走过了六七家门面,便看见那瘦长身材的推官王朝宗,这位也是小蛮和景墨的老朋友了。此时,他站在一家只卖熟水不卖茶的老虎灶门前。聂小蛮和王朝宗打了一个招呼,便低低地告诉他自己今夜的计划。 他道:“朝宗兄,我们现在要等一个人到十七号里去拿一封信,然后再跟着那人同去。我本以为这老虎灶同时卖茶,我们可以歇一歇脚。现在却不得不稍作调整了。我们三个人不能全部集中地站在一起,免得给人家注目。对了,朝宗兄,你已经到了多少时候?可曾见一个穿竹青色曳撒的人到十七号里去?” “没有,聂大人。我到这里不过两三分钟。” 聂小蛮又道:“好,你们且站开,我进去问问。我想他不致于已经来过。” 聂小蛮走进那十七号小屋里去时,景墨和王朝宗就一东一西地向两面散开。我景墨走过了几家门面,还没有站住,回转头去一瞧,突然见聂小蛮已经急匆匆地退回出来,跑到了街上。他一边挥手向王朝宗招呼,一边向景墨停留的所在跑过来。 他带着惊骇的音量向景墨说:“我们给杨锦森耽搁了!他已经来过,信已经拿走了,幸亏还只一刻钟光景。我们赶快去!” 景墨吃了一惊,问道:“追到他的诊所里去?”这时王朝宗也赶到两人的面前。 聂小蛮点头道:“他的诊所就在近边。但我们必须想一个进身之计,然后才能随机应付。景墨,你到门口时,暂时装做病人的样子。朝宗兄,你可装护持病人的人,我先进去接洽。无论如何,我们进了门再说。” 景墨暗暗想,这一回真是未免失策了。 聂小蛮的本意,大概要等那刘玄之到这无锡老者家里去拿信时,当场把他捉住,然后从他身上搜出那封赵娟瑜的信来。不料,因为杨锦森的耽搁,错过了时候,现在这封信既已落到了刘玄之的手中,拿回来自然有些麻烦。三人走到了停着的马车面前,就急忙上车。聂小蛮向马车夫挥了挥手,那马车立即向小北门驶去。片刻之后,马车已经停在小北门口。聂小蛮先下车去瞧了一瞧,便回头来低声向景墨说道:“你们下来。景墨,你要扮演起来了。朝宗兄,你护持他的左臂,我来护持他的右臂。” 景墨这时候也无奈何,只好权作一回病人,就闭了眼睛,低着头,被聂小蛮和王朝宗左右扶着,急匆匆地一阵急赶。景墨只觉得走了六七步路,突然听到聂小蛮嘴里发出低低的惊呼,接着小蛮又拉着景墨急走。 聂小蛮提高了声音,呼道:“哎哟!刘郎中,请慢一步!这里有一个病人,要恳求你诊一诊。” 景墨的眼睛虽然依旧闭着,耳朵却并没有装聋的必要。 这时候就听见,一个本地口音的人说道:“此刻我不看病了。你们明天来!” “哎哟,好大夫,他患的是急症!请你做做好事!慢一步出去!” 景墨这才知道那刘玄之大概刚要出去,却被聂小蛮在门口阻住。这时景墨觉得聂小蛮已扶着自己走上阶石,似乎不等刘郎中的允可,便自动地进门。 “哎哟,你们不要进来,我没有工夫!” “你救救他的性命罢!好大夫,请你给他诊一诊,我们立刻就走。” “你们可以到那边还有一家百草堂去啊。” “我们只信任你刘大夫啊!” 其实这时候三人早已进门,景墨的脚故意踉踉跄跄起来。景墨在地板上走了三四步,便又停住,景墨才偷眼看一看。一个穿竹青色曳撒的人,正背向着自己,用钥匙在开一扇诊疗室的门锁。景墨索性向门外看一看,有一乘看起来漆面还很新的新轿子,停在诊所外面的黄土路面上,还有一些来来往往的脚也分不清都是谁的。这样过了一会儿,景墨又被挟进了诊室,眼前突然就是一亮,原来是油灯被点着了,同时有一股药味直刺景墨的鼻孔。景墨坐到了一只椅子上,王朝宗和聂小蛮刚才放手。 那郎中勉强问道:“他生的什么病?” 聂小蛮答道:“中的烟毒。”景墨一听心里就骂开了,好你个聂小蛮啊,你给我编这么一个缺德的病,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装才好。 “福~寿~膏?你可知道服了多少?” 景墨觉得他的手摸到自己的眼睛上面,开始用手指翻开自己的眼皮,景墨却仍紧紧闭着。他的手又来诊景墨的脉搏。 聂小蛮答道:“我想他一口气吸了。二,不不三。” “二钱?三钱吗?” “不,他一连吸了半两的福~寿~膏!” “什么?他一口气吸了这么多?” “大约是这样!我是不吸的,所以我也不是十分清楚……景墨,你的眼睛张开来罢!免得刘郎中费力啦!” 这命令景墨自然立刻遵从。景墨张开了眼睛,骤然间见了灿亮的油灯,目光略略有些昏花。这是一间诊室,收拾得非常整洁,除了许多诊察的用具以外,还排着一口药橱,一只书桌和几只客椅茶几。那刘玄之正站在自己的面前,年纪似乎还不到三十,生得美秀不俗。他的脸儿带些圆形,嘴唇红润,眼睛上睫毛生得很长,眉毛却稀薄而狭长,略略带些儿女人眉如远山的味道。他额顶上的头发也不浓厚,似乎已在开始秃落。 他的手从景墨的手腕上缩回去以后,突然交握着靠在他自己的腹部。他的目光在这一行三个人的脸上转来转去,显示他心中的莫名其妙。 聂小蛮婉声说道:“刘大夫,请坐下来。我的朋友不过多吃了两碗豆腐花,突然有些眩晕罢了。我说他中毒,当真有些小题大做。抱歉得很。” 那青年转过头去瞧着聂小蛮,诧异道:“那么,你们进来做什么?” “我们想借你的诊室歇一歇脚。” “歇一歇脚?笑话!这里是歇脚的茶馆酒铺吗?快出去,我没有工夫。” 第五百六十九章 中毒了 聂小蛮仍安闲地说:“好,但你此刻不是要出去吗? 刘玄之厉声答道:“是,快走!” “到哪里去呀?”聂小蛮仍笑嘻嘻地并不对抗。 “这不干你们事!”他的语声已含着显明的怒气,他的薄而红润的嘴唇也紧闭了。 聂小蛮仍赔着笑脸说道:“刘大夫,别发火。我好意来通报你一声,你现在假如要到花衣路北面的小巷里去,那是非常危险的哪!你现在万万去不得!” 这句话一发,刘玄之的态度顿时发生变化。他的交握的两手立即放开,十个手指完全伸直,油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的嘴唇张开,面颊上的健康颜色眨时间也已消灭不见。他的眼睛里也有一种恐惧从眼眶之中透出。他走到书桌面前,把身子靠在桌边上定一定神。他向另外三个人再端详了一下,才勉强向聂小蛮问话,不过他的音量却已带些颤动。 “你们是什么人?……这……这话有什么意思?” 聂小蛮早已坐在景墨的旁边的另一只椅子上。他安闲的居然翘起了二郎腿来,一晃一晃地。王朝宗面沉似水也坐下来。 小蛮慢慢地答道:“你还不明白我的话?我想我们为节约时间起见,还是少说废话的好。我们来是要告知你一个消息,你的计划已经成功,那赵梦书已经死了!我猜你还不一定知道吧。” 景墨明明看见刘玄之的身子震了一震,假如他的身子不靠着书桌,两只手也不向后撑住,说不定会跌倒或倒退。他长吸一口气,才定了主意似地沉着脸答话。 “真奇怪!你们说些什么,我完全不懂。我不知道赵梦书是谁? “那才太奇怪啦。你即使是贵人健忘,不过那一掴之仇,总也不至于完全忘掉啊。难道你挨了打,这么快就忘了?” “呸!你们想要敲诈我?哼!你们的眼睛几乎是瞎啦!你们休想在我这里占得一文钱的便宜。” 聂小蛮道:“刘大夫,我猜想你的时间也跟我们一样很宝贵。你何必说这种云山雾罩的废话?我想你还是知趣些,大家开诚布公地谈一谈,那倒还有商量的余地。” 刘玄之仍厉声道:“商量什么?快滚出去!我不认识你们。 王朝宗自然不会有聂小蛮这么好的性情和脾气,有些耐不住的样子,站起来说道:“聂大人,这个人太不识相,我们犯不着和他斗嘴,不如就痛快地将他拿了就是, 不怕他不……” 聂小蛮也站起来,点点头应道:“好,那么,我们先找些印证的东西。景墨,你把书桌的抽屉抽开来,看一看有没有可以对笔迹的文件……哎哟!书桌上不是有一本印姓名的信笺簿吗?瞧,那白色的纸不是相同的吗?……哎哟……笔筒里还有一支朱砂的毛笔。刘大夫,你也太轻意了!画符用的纸和笔,怎么可以随便放在外面?” 景墨站起床来,刚要向书桌面前走去,抽开那抽屉。那刘玄之突然抢在前面,跑到药橱旁边的窗户的面前,伸手握住了窗户的框子,做出一种无聊的示威行动,似乎随时都要打开窗户呼叫的样子。 “你们想搜劫我的东西吗?你们根本就是强盗!快出去,否则……” 聂小蛮仍冷冷地答道:“否则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还打算报官吗?这又何必多此一举?我来给你介绍。这一位就是应天府的推官王朝宗大人。朝宗兄,你身上不是带着你的帖子吗?” 刘玄之呆住了。他的眼睛瞧着王朝宗从衣袋中摸出来的一张帖子,他的手依旧搁在窗框上面,倒有些放不下来的样子。景墨早已走到书桌的抽屉面前,抽屉都锁着。 景墨问道:“钥匙呢?” 那青年郎中的神经不见得如何坚强,似乎经不起惊吓。起先他一味无理性地抵赖,这时却仍呆站在原地发愣,那只右手依旧尴尬地把握着窗框,不动也不答,脸色却惨白得可怕。 聂小蛮又婉声说:“刘大夫,你须明白些。你所干的事,我们早就都已经知道了。” 这青年已经浑身发抖,放下了抓着窗框的手,突然从齿缝中迸出声音来答道:“胡说!我干了什么事?” “你自己心里知道,何必再问我?现在有两条路:第一条路就是我刚才提议的,请你自动将经过情形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第二条路,那就只好委屈你了,咱们只有换一个地方请你谈了。” “混蛋!你竟信口乱说!我不知道什么,也不曾干过什么!” 景墨这时候心已经十分着恼,这个小郎中免未有些太不识抬举了,只怕不来点厉害的,对方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可是,又碍于聂小蛮最是反对对嫌犯拳脚相加的,景墨咬咬牙只好强忍下来。 聂小蛮皱着眉毛,也有些着恼的样子,发令道:“好,朝宗兄,景墨,你们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让我先搜一搜他的身上!” 王朝宗早就不耐烦了,这一下的行动比景墨更敏捷,他窜前一步,便抓住了刘玄之的左臂。景墨正想同样地捉住他的右臂,刘玄之突然握着拳头向景墨的脸上猛击过来。 这一下,正中景墨下怀,景墨大喝一声:“来得好!” 景墨于是把头一偏,身子一蹲,乘势捉住了刘玄之的拳头。刘玄之的两手虽失效用,两只脚便代替着活动,向前乱踢,使聂小蛮不能近身。聂小蛮突然也蹲下了身,捉住了他的右脚,挟在他的左臂下面,一刹那间小蛮的右手便迅速地摸到了这青年的穿着的外褂的胸口袋里。这青年郎中突然像一只被捆缚的猪,挣扎不脱,便高声乱喊。 “强盗!……强盗!……阿林,阿威,快来!快来!” 聂小蛮失望道:“哎哟!这袋是空的,景墨,你分一只手到他的背后的裤袋里去摸了摸。” 景墨觉得这刘玄之的右手很有力量,自己一只手倒有些管束不住。正在这挣扎的时候,那等在门外的轿子夫阿林,果然跑进来观瞧。但他见了这边一共有三个人,似乎自知敌不过,不敢动手,立即退回出去。另一个叫阿威的,则根本不则过来,管这闲事。这时王朝宗却已经腾出了一手,模进了刘玄之的背后的裤袋里去。 第五百七十章 咬牙忍耐 这时候,景墨听到轿子夫在门外喊叫:“差爷,差爷,这里有强盗!” 王朝宗这边已经摸出了一只包囊,向地板上一丢。聂小蛮放了刘玄之的右脚,转过身子从地板上将包囊抬起,急忙翻开来瞧了一瞧,便发出惊喜的呼声。 “哎哟!在这里,这一封就是娟瑜写的信!……哎哟!这里还有一张记衣帐的片子:”薄青色道袍,二钱九分。‘这个’衣‘字’花‘字’九‘字,都和信封上的字迹相同。够了,够了。……哎哟!好极,好像是有捕快来了,那倒可以省掉我们的麻烦。” 有两个捕快,已跑到诊房门口,各执着短棍和铁链,凝视着苏景墨和王朝宗,装出一种示威的姿势。那个轿子夫阿林,也跟在捕快的背后。 一个捕快问道:“谁是强盗?” 王朝宗接嘴道:“弟兄们,你们来得正好,这是个杀人嫌疑犯。本官是应天府推官王朝宗……” 内中有一个捕快,似乎是认出了王朝宗,突然把索人的铁链移到左手里,然后伏身下拜,另一个捕快和轿夫一下,也跟着跪了下来。 “王大人,我认识你。” “那很好。起来,这里不是见礼之处,先办公事。你就把他带到衙门里去,先押起来,请当值的都头立刻转解监里去。喂,这个轿子夫,叫‘阿林’的也一起抓起来,这两个人很不老实,给他们各找一面二十五斤的大枷枷好了。” 那捕快们的凶恶的面孔立刻变换了方面,一个凝视着刘玄之,另一个便就近抵住了阿林的胸口。景墨和王朝宗放手以后,那刘玄之竟不再挣扎。他呆木木地站着,他的理智似已恢复了常态,领悟到再行乱挣,没有占什么便宜。 聂小蛮将拾起的包囊交给王朝宗,说道:“朝宗兄,这信暂时由我保管,我想妥当些,你还是押着他们同去。外面有马车等着,你们尽可以坐了去。这屋子也得派一个弟兄看守。” 王朝宗接受了聂小蛮的提议,景墨和聂小蛮就先从诊疗室出来。门外的石阶上已围满了一大群人,两人好不容易从人群中穿到外面。聂小蛮向马车夫交代了一声,两人便跳上了车子往应天府衙门里去。 这时候已经戌时二刻。 景墨觉得这桩案子进行虽然顺利,但真凶到底是谁,终究还没有查明。刘玄之和赵娟瑜的关系固然已经证实,但要他直截供认,以聂小蛮的方式来说,大概还要费些周折。一刻之后,两人已进了衙门,一直走进冯子舟的公事房里去。这时候的冯子舟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景墨可以想见,这时候这位冯大人正在为这桩案子苦恼。果然一进屋就看见冯子舟交抱着双手在房间中乱走。 他看见了两人,站住惊喜道:“哎哟!聂大人,苏大人,请坐,请坐。你们进行得怎样?可顺利吗?” 聂小蛮在一只安适的圈椅上坐下,答道:“总算顺利,你呢?” 冯子舟举起左手搔他的头皮,皱着眉毛说道:“这女子真刁难,什么都不承认。我真苦于没有办法,正好你现在来了,你有什么进展。” 聂小蛮笑嘻嘻地说道:“我早对你说过,凭空抓来了,原是没有办法的。现在你也不用担心,办法在这里。”小蛮从衣袋中摸出一封信来,交给冯子舟瞧。“这封信就是赵娟瑜写给刘玄之的,我们刚才从刘玄之的衣袋中搜出来。你且看一看,再说别的话。” 冯子舟接过信展开来瞧了一瞧,突然惊呼道:“哎哟!她真厉害!这东西可以算是她的行凶的铁证了!她却还铁齿铜牙,一味狡赖。” “现在有了这一封信,情况似乎已经有些不同。我想你等一等再把她请出来谈谈,或许可以得到更好些的结果。” 冯子舟点点头,便把那信推开在书桌上,然后用指节轻轻地敲了敲桌面。这样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听差开门进来。 听差道:“大人有何吩咐。” 冯子舟便道:“把刚才的那个女子带进来。” 聂小蛮乘这个空闲,就把他的调查的经过,简略地向冯子舟说了一遍。 冯子舟沉吟了一下,说道:“既然如此,那卖豆腐花的老者尽可做一个证人。” 聂小蛮道:“不错,但像这种做小本买卖的人,真是吃苦不起,假如没有必要,我想用不着牵系他。” 其实,小蛮之所以不愿为难这些涉案之人,也是知道这些小民生计之难。不要说卖豆腐花的老者,就是刘玄之这样有些钱的郎中,赵成教这样有家业的员外。只要是和官司沾了边,哪个公人,差役手上不收钱?提人,拿人,监人,一举一动没有钱都要吃苦。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像小蛮和景墨这样廉洁的官吏虽然不多,却总也是有的,可是那些当吏员的,当差的,那一个个真是如狼似虎,凭你诺大的家业也经不住几回折腾。 这样过了一会儿,赵娟瑜姗姗地走进冯子舟的公事房来。她虽不曾穿着木跟薄底快靴,但她走路时的婀娜的姿态,倒也很美。她仍穿着那件黑素绸圆领大袖长袍,油灯光中,照见她的脸色越发惨白。她向屋中三个人瞧了一瞧,并不招呼,低头站着。 聂小蛮忙站起身来,将一把椅子移到她的近旁。小蛮说道:“赵小姐,请坐。” 她略一踌躇,当真坐了下来,看来也是吃了些苦头,支撑不住了。聂小蛮也回到他的原位,恰和她对面。景墨坐在聂小蛮的旁边。冯子舟坐在他的书桌后面,距离上相较起来最远。 聂小蛮先婉声说道:“赵小姐,我坦白告诉你。事情既已闹到如此地步,你还是据实而说的好。体现在能不能开诚地和我们谈一谈?” 她长吸一口气,摇摇头答道:“我不知道什么。我所知道的事,早晨已经告诉你们了。” 聂小蛮仍带着笑说道:“赵小姐,你须知道,此刻不是一味抵赖的时候了。你所干的事,大部分我们都已知道,况且还有人证物证。你假如明白利害,能够爽爽快快地告诉我们,那么,我们也许可以原谅你的处境,替你设法。否则,你不但害你自己,而且还要牵累好几个人。你再想想,你这样的态度,可能算聪明吗?” 第五百七十一章 来得正好 她仍低着头沉吟,摸出白巾来抿着嘴。这样过了一会儿,她答道:“你是不是说老三?他牵累了我,不是我牵累他。他完全瞎说。” 聂小蛮忙插嘴道:“老三固然不足惜,但你怎么对得住那个卖豆腐花的老爹的呢?他做小本生意,艰难营生。要是也被抓来,那可就不太好了。” 她一听这句,不期不过然地抬起头来。一双惊恐的眼睛向聂小蛮瞧着。 聂小蛮似没有看见,仍自顾自地说道:“还有那位刘玄之,他在被捕的时候已经得罪了这里的大人,此刻也处在很危险的境地啊。你要是连累了他,他可能就不一定能好好地走出去了。” 她突然拍起头来,惊愕道:“什么?刘郎中?” 聂小蛮点点头道:“是啊!就是你叫他‘玄哥’的刘玄之郎中!” “他!……他吗?……哎哟,我……我不认识他!” 冯子舟早就有些不耐烦了,这时候用拳头猛击着桌子,发出可怕的声音,并吼道:“喂,你的谎话也太没有意思了。你自己看一看,这不是你写给他的信?你要是真不想说也不必说了,我给你找一面五十斤的大枷,枷到明天早上只怕你脖子也断了。” 这几句话,在那女子的耳中,仿佛有一个晴空的霹雳似的效用。她的身于震了一震,随把惊骇的目光向书桌上一瞥,她又将白巾按住了嘴唇,浑身便都战栗起来。略停一停,她突然又回头去瞧着聂小蛮,目光中似乎已没有敌对的意味。 她颤声答道:“哎哟,大人,这封信哪里来的?” 聂小蛮答道:“那自然是刘郎中自己给我们的。” “他……他现在怎样?” “他也在拘留室里。……我已经说过,他的处境很危险。” “为什么呀?” “就因为他有谋害你哥哥的嫌疑。杀人嫌疑犯,能有什么好处境 吗?不脱层皮就是轻的。” 她突然站起床来,乱摇着手中的白巾,她的迟疑的目光中突然漏出疯狂表情。 “不是的!不是的!大人……你们错了!” 聂小蛮仍婉声答道:“我们错疑他了吗?好,但愿如此。不过你总要说一个明白才好。” 少女不住地喘着,仍提高了音量答道:“我哥哥是不是被人谋杀,我不知道,但这件事和刘玄之真是完全没有关系。” “当真吗?好,现在你坐下来,定一定神。只要你的说话完全真是,他的危险立刻可以解除。我就这么说了吧,这位刘大夫的下场如何,现在他的性命的安危,完全在你能不能说实话。” 少女用手按摩着她自己的胸口,慢慢地重新坐下。“好!我说实话!我说实话!” 她的语气坚决而有力,她的头也不再低沉。景墨觉得这时候她的情感完全为庇护她的情人的观念所控制,似乎已准备牺牲一切,这时房间中完全静寂。冯子舟虽然仍保守着旁观态度,但他的情绪也已经渐渐地平复了一些,脸上也不见了先前那种懊丧表情。 过了这样过了一会儿,赵小姐就开始陈说她的恋史。 “大人,我要说明这一回事,不能不从头说起。我和刘玄之的相识,还在去年的冬尽春初,那时刘玄之还在另一家医倌里学徒,不曾独立行医。我患了肠痈,到杏慈医倌去接受手术,后来就是他给我治疗好的。我们相处了四十多天,我觉得他很细心慰贴,便由友谊而发生了恋爱。我出院以后,他偶然到我家里去,和我在后门外立谈几句。因为我的父亲和哥哥都很古板,我又从小许给了绪家,所以我和他的交往没法公开。上月二十七那天的晚上,他又到我家里去瞧我,我和他在披屋中谈话,突然被我哥哥撞见,彼此几乎冲突起来。从此以后,他怕我再受委屈,就不敢再到我家里去。” 聂小蛮乘着她略略休息的机会,站起来走到那铜壶旁边,斟了一杯热茶,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那女子略略弯了弯腰,随即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又用白巾擦擦嘴唇。 聂小蛮又婉声补了一句:“所以从那时以后,你们就利用着那无锡老爹来做通信人。是不是?” 她点点头。“正是,这老爹很忠厚,从来没有失误过。不料昨天傍晚,他来的时候,我恰在房中换衣,一时不能出来接他的信。那时我哥哥恰巧回去,看见那老者手里拿着一封信,在后门口边高喊,一边向后门里张望。我哥哥把刘玄之给我的信一抢,便走上楼去。等到我走出来的时候,那老爹的把失信的事向我哭诉。我自然着急,但也不敢向我哥哥去讨回。我哥哥到楼上去拿了什么东西重新出来,没有说一句话。但我觉得这封信既落在他的手中,心里真是不安,我昨夜的一夜,真急得没有睡着。” “因为要找回这封信,你今天早晨才到他的卧房间中去?是吗?” “是啊。因为哥哥出外时,总是把房门锁着的,我没法进去搜寻。晚上他睡时虽不闩门,我却没有胆子进去。今天早晨姚嬷嬷把洗脸水送上去以后,这样过了一会儿,还不见他下楼吃粥。后来我舅舅去了。我记得舅舅吃粥时,似乎曾听到楼梯上有走动的声音。我想我哥哥也许到近边去买什么东西,他的房门也许暂时开着。这是一个机会。我就差老三到楼上去,看一看我所猜测的是不是真是。他上去了一趟,立刻下楼来禀告,房门当真开着,里面并没有人。我就悄悄地走上楼去,房中当真没人。我先开了镜台的大~抽屉找寻,发现了他的包囊,翻了翻其中并没有信,却有一个钥匙。我就利用了这钥匙,开了另一只抽屉,翻了一翻,那封信当真藏在许多赌具的底下,竟还没有拆过。那时我欢喜非常,就重新锁好了抽屉,又将钥匙照样放在包囊里面,急忙回下楼来。我怕我哥哥发觉了要向我争吵,就躲在房里不敢出来,直到杨公子来了在楼上呼叫,我才到后院里去叫了姚嬷嬷一同上楼。大人,这就是过往的事实,没有一句谎话。” 第五百七十二章 杀人嫌疑犯 房间中静了一静,冯子舟扭过头来,看一看聂小蛮,目光中带着疑问,似乎他对于赵娟瑜的话还不敢深信,要取决于聂小蛮。聂小蛮脸上仍冷静如常,并无表示,看不出来是相信还是不相信。据景墨看来,这位赵小姐的故事从逻辑上看,当真找不出什么破绽,所以景墨对于信和疑的两方面,信的成分倒居多数。 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又问道:“你在什么时候差老三上楼去瞧的?” 娟瑜道:“时辰我没有注意,但我记得那时候在舅舅出门以后,老三刚才吃粥完毕。”她略顿了顿,又仰面补充。“大人,我还有一句坦白话。老三当真是吃槟榔的,那时候他大概一边嚼着槟榔一边上楼,无意中却把槟榔壳吐在楼上。早晨时我怕惹出事来,所以代替着他说谎,这一点也要请大人们原谅。” “老三到楼上去耽搁了多少时候?” “不久,时间非常短。” “他下楼后怎样禀告?你说得仔细些。” “他说:‘大少爷的房门略略开着。我轻轻推开了房门,向里面看一看,不见他在里面。我又悄悄地绕到床面前去,床上也空荡无人,我便马上下楼来。‘他说的大概就是这几句话。” “你听了他的禀告,马上就上楼去吗?” “是的,我上楼以后所见的景象,和老三所说的相同。” “那时候老三在哪里呢?” “他下楼禀告我以后,就出去买菜了。” “那么,你自己在楼上耽搁了多少时候?” “时间很短。我心中非常着急,怕我哥哥上楼撞见。幸亏那封信,我一找就着。……我想前后至多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 “那时候卧房间中有没有异状?” “完全没有。” “那两扇通厢房的画窗,开着还是关着?” “这个……我没有细瞧,但大概是关着,否则我自然要看到厢房里去。” 聂小蛮交握着两手,把目光收回来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思索其他的问题。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果然继续提问。 “那么,你从楼上抽屉里找回来的信,此刻可在你身上?” “不,这信我已藏在我卧房间中的箱子里。” “信上说些什么?你还记得吗?” 娟瑜的头突然又低下下去,那块有着遮羞压惊双重作用的白巾,又一度在她的口鼻间活动,似乎这问话她又有些难于回答。 聂小蛮催着道:“你尽说不妨,我们这些人对你这种少女的恋情没有兴趣。这就好比你去看医生,也就顾不得害臊了。即使这封信关系恋爱问题,你也用不着顾忌。” 她慢慢地摇着头,答道:“不是这个。这封信是刘玄之安慰我的……关于我的退亲的事情。”她的头又沉到了她的胸口,手中拿着的那块白巾又按住了她的嘴。 “退亲问题?哪方面提出呢?” “绪家提出的。那位姓方的媒婆曾和我父亲谈过一次,我父亲却认为这是奇耻大辱的事,不肯赞成。” “退亲的理由是什么呢?” 她踌躇了一下,答道:“我不知道,他们似乎不曾说出什么理由,但据我父亲猜测,一定是我哥哥去搬弄嘴舌。在二十七那天早晨,我父亲这样一来将我大骂一顿。我把这回事写信告诉了刘玄之,所以刘玄之这一封回信都是些安慰的话。他说退婚并不算羞辱,反而可以成全我们两人的愿望。他叫我对于父亲的责骂暂时忍耐。” “信上可有关于赵梦书的话?” 她又疑迟了一下,才道:“有的,他说我哥哥若能出去,我们的前途便可减少一种障碍。” “出去?什么叫出去?这话什么意思?” “我哥哥本来要搬出去住,只是父亲不肯。这样一来刘玄之曾画了几张游戏性质的假符,希望哥哥实践他的分居的愿望。” 聂小蛮困惑道:“哎哟!那几张符的作用,就要使你哥哥搬出去?我倒有些不懂!” 娟瑜解释道:“我哥哥很迷信。刘玄之听到他有分居的提议,便利用他的迷信的心理,写了几张符寄给他,使他不能安居,以便他早一天搬出去住。我哥哥接信以后,当真又向我父亲商量分居,可惜我父亲仍固执不答应。大人,请不要误会。他寄符的目的,只是游戏性的恫吓想让他搬一搬家,并没有其他作用。” “那么,我们在他枕头底下所发现的那张‘三日死’的符,你可知道是什么人接到的?” “我不曾留意,大概昨天早晨哥哥出门时自己接到的。” 聂小蛮的问讯到这里又暂时停顿。冯子舟似不耐烦枯坐,便站起来在房间中踱着。聂小蛮也把双手交在胸前,默默无语地沉思着。那女子不知道所以,只是仍静悄悄坐着。她的两手放在膝上,目光却在聂小蛮脸上膘了几瞟,似乎在偷偷地探测聂小蛮的心思。 这样过了一会儿儿,聂小蛮又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别的话要告诉我们?” 她摇头道:“没有了。我所知道的事,已完全说出来了。” “你再想想,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当真没有了,大人。你们若有要问关于我哥哥被害的事,我真是完全不知。” 聂小蛮点点头,说道:“好,你的话假使完全真是,那么,我们可以相信你在这件事上当真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过那位刘玄之郎中,却还不能一概而论。” 她又突然抬起头来,油灯直注视在她的灰白的脸上,那先前的惊惶的表情,又一度在她的脸上显露。 她高声道:“为什么?他也同样没有关系的啊!” “你似乎没有说这话的资格。因为他的行动你还不曾完全知道,你自然也不能保证他在这凶案上完全无关。 “他还有什么行动?” “据我们所知,他在今天早上曾悄悄到过你家里去。这一点你既不曾告诉我们,显然可以看出他这行动你还没知道哩!所以,如果你没有说谎,那么就是这个刘大夫还有事情在瞒着你。” 房间的门上有叩击声音,聂小蛮的谈话不得不暂告一个段落。 第五百七二十三章 信不信 然而推门进来的就是王朝宗,看来他又带来了什么消息。果然,他向几人招呼了一下,便告之那刘玄之已经解到这里来了。 他先向聂小蛮看一看,又瞧着冯子舟,说道:“他到了监里之后,态度已完全改变了。他被吓得不轻脸色都变了,说话时吞吞吐吐,浑身发抖。现在他虽还不肯承认,其实他的各种状态来看,已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是这案中的凶手!” 冯子舟很有把握似地接口应道:“对,现在不怕他不承认了。你去把他带进来。” 王朝宗正要回身出去,聂小蛮突然举起右手来阻止。 “朝宗兄,这位赵小姐的话已完毕了,请你顺便带她出去。” 那女子突然也颤巍巍地站直了身子,模仿着聂小蛮的行动,举着执白巾的右手,阻止王朝宗的行动。 她大声说:“哎哟!且慢,我当真还漏掉了一节,现在我记起来了。我情愿告诉你们,请你们再等一等好了,等一等。” 王朝宗停了脚步,转过头来瞧她,又看一看聂小蛮,他的右手却仍握在门框上也不知道是该打开还是关上。 聂小蛮说道:“你漏掉了什么一节?” 娟瑜答道:“刘玄之在今天早晨,当真到我家里去过。” 冯子舟突然冷冷地作讥讽声道:“你的记性未免太坏了!这样一桩重要的事情,又发生在今天早晨,你刚才竟会忘掉!现在又突然想起来,你的话到底靠不靠得住,我看还要权衡。” 景墨也觉得她的漏掉的话,明明是托词,她分明还想隐藏什么,并不曾和自己以及小蛮开诚布公。这样一来,景墨同样也就连带地怀疑到她刚才的一番口供,也未必完全可信。 聂小蛮说道:“好,你且坐下来说。朝宗兄,你也暂且坐一坐。” 那女子静了一静,开始说道:“今天早晨,我父亲出去后不到一小会儿,刘玄之当真来瞧过我。” 聂小蛮问道:“他瞧你,有什么事?” “他昨夜里听了无锡人的禀告,知道他昨天给我的一封信已被我哥哥抢去。他也有些着急,所以一早赶来瞧我。我告诉他信还没有拿着。他因为信上的笔迹,或许会被我哥哥认出来,惹出意外的纠纷,所以叫我想一个方法把这信找回来。后来我到楼上去搜信,一半也就因为刘玄之的惶急不安,才冒险去搜寻的。” “他在什么地方和你会面? “在后门口的披屋里。” “他耽搁了多少时候?” “不多,不多,他谈了几句话就走,至多也不过这刚才我们又说的这几句话的时间差不多吧。” “时间只有这么一会儿?那时除你以外,可有别的人看见刘玄之?” “没有,苏州妈子正出去泡水了,姚嬷嬷在后院里洗衣,老三和我的舅舅哥哥都还没有起床。” “那么,你们这种早上的约会是不是天天举行的?” “不,他已经好久不到我家去。我已说过,今天早晨,他是为了那封信专门来的。” “既然不是天天有约会,他来的时候,你不见得会提前守在门口。你怎样知道的呢?” 少女的手指在搓捻那黑绸比甲的钮子,低着头,又有些疑迟的样子。“他……他自己进去的。他见后门虚掩着,便走进披屋,直到后面的小天井里。” “嗯,当真?说下去。” “那时我恰巧在堂屋里,看见了他,就走出来领他到披屋里去。” “哎哟,他竟能自己进去?他竟如此胆大,不怕撞见别人吗?” 这位赵小姐的头又低了下去,将白巾掩住了嘴,似乎在考虑回答的话,一时却说不出。 冯子舟冷笑道:“你再想制造几句骗小孩的话,来哄骗我们吗?” 她忙摇头道:“不,我说的完全是实话。不过……哎哟,我现在也不必顾忌什么,索性说穿了罢。我和刘玄之的事,姚嬷嬷和李妈都知道的。刘玄之知道我父亲天天一早上就出来,那时候我哥哥也绝没有起床,所以他敢直闯进去。” 聂小蛮点头道:“原来如此。但今天早晨他进门时既然没人看见,事实上尽可以悄悄地先上楼去。当你看见他在天井中时,或许他已经从楼上下来……” 她不等聂小蛮说完,突然举起执白巾的手用力乱摇:“没有,没有。我看见他时,他告诉我是才进来的。” “但他假如把上楼去的事隐藏着不告诉你,不是也可能吗?” “那也绝没有的。大人,他上楼去干什么事?我坦白说,他是怕我哥哥的。” 冯子舟一边用手指弹着桌子,一边冷冷地说道:“假使他有了对付的东西,那就不会怕你哥哥了啊!” 她转过头来,挺直了头颈,昂起了她的惨白的脸,把含怒的目光向冯子舟睁着。 “大人,你的话有什么意思?” 冯子舟有些年纪,官威也大些,却没想到这些一个弱女子,现在居然还敢这样质问自己,不禁有些奇怪。他的目光并不瞧她,却瞧着书桌上那封展开的娟瑜所写的信。 “我们知道懵药的麻醉力很大,假如他用一块浸透懵药的手巾,悄悄地按在什么人的口鼻上,那人便会失却抵抗的能力。你的情郎今天早晨假如也带了这样法宝到楼上后,那就绝没必要害怕你的哥哥了。” 她突然变了脸色,厉声道:“你不要乱说!他……他绝没有干这种可怕的事!” 冯子舟绝不理会她的剖白,仍自顾自地说道:“但事实上,你哥哥是先被懵药蒙倒,然后被人吊死……” 她突然又抢口道:“什么?他是被懵药蒙倒的吗?” “是啊!只不过大理寺的还不曾公开宣告你哥哥致死的缘由吗?你若问问这一位年轻的聂大人,他就可以告诉你这懵药的药理和效果。” 聂小蛮便点点头,接嘴道:“正是,令兄的确是被懵药蒙倒的。今天早晨我曾亲自嗅出这象药的臭味。” 这时候赵家小姐的失血的嘴唇突然完全张开,目光停滞着不动,仿佛正瞧着什么远处。她的手指也不自觉地开放了,那块白巾落在她的膝上。接着她的嘴里似发出低低的咕噜声音,她的头随即垂到她那起伏急促的胸口上。 第五百七十四章 老实了 景墨看着虽不知道她这种剧烈的反应是从何而来的,但是也不能不承认这里面一定含有深意。 聂小蛮忙追问道:“哎哟!你有什么感想?你可以说出来。” 她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我不知道。”她说完了又拿起白巾,紧握着两手,低头安静了。” 这样过了一会儿,冯子舟又说道:“现在已经很明白了,懵药是强烈的蒙药,只有郎中才知道如何利用……” 赵小姐又发狂似地站起身来,大呼道:“不是,不是,这话真是冤枉他了!今天早晨我看见他时,他的确刚刚从后门里进去。诸位大人,我求你们不要误会!不要冤枉他啊。”她的语声中带着凄咽,几乎要哭出来了。 冯子舟是老刑名了,自然对于这种哀求也是见怪不怪了的。此时,仍毫无怜悯地说道:“他在见你以前,碰巧当真不曾上楼,但他在和你分别以后,碰巧他想到了他所写的那封信既已落在你哥哥的手中,当真有些危险,所以一转念间,他重新又回进去,计划自己去拿回那封信。这一次他就直接上楼,不曾给你知道。那时你哥哥恰在洗脸,他就拿出……” 她又乱摇着两手。“不,没有!他假如再上去,李妈或姚嬷嬷一定会告诉我。 冯子舟道:“那时候他们也许在后院里,碰巧在灶间里,所以没有看见他。” 她的身子靠着书桌,又沉着目光想了一想,接着又连连摇头,依然肯定道:“不,我相信他绝不会干这种可怕的事。” 聂小蛮旁听了一会儿,居然连连打了两个呵欠,显露着些倦意。他又瞧着那女子继续提问。 “好,赵小姐,你再坐一坐,你既然确信这件事不是刘玄之干的,那么,你想是什么人干的?” 她不再听从聂小蛮的命令,依旧站在书桌面前。她并不向聂小蛮瞧视,仍低下了目光答话。 “我不知道。” “你既然要给你的知己好友辩护,解救他的危险,那你就得贡献些意见,使这件疑案有一个着落才好。‘不知道’这句话,总不是彻底办法啊!” “我真不知道,我不能说什么。” “那么,我来给你提示几点:譬如,你的舅舅高邦彦,你想可会有什么联系?” “我……我不知道……他……他有什么目的要干这种事?” “你父亲曾告诉我们,你舅舅和你哥哥前天夜里曾吵过一次。所以,他们之间是不是结下了梁子?他们的矛盾深不深?” 她突然咬着嘴唇,又瞧着地板,这样安静了一会儿还是不肯作答。景墨暗暗想这个高邦彦当真也是一个要角,可是却已经好久不曾提起他。在时间方面来说,姓高的若要干这一桩事,可算比任何人都更有可能,因为在那假设的案发时候,楼上只有邦彦和死者二人。 聂小蛮又催逼道:“你再想想,他们的争吵,可能有这一回事的动机?” “我也不知道。……我想没有。” “那么,他们为了什么争吵起来?” “那……那是为了我的退婚的事情。我舅舅申斥我哥哥不应多嘴,在外面搬弄是非,我哥哥便破口大骂,这样一来大家就闹起来了。” 冯子舟向聂小蛮瞧着,接嘴道:“今天下午的时候,我已经差了手下一个得力的捕头,叫做杨之为的骑了快马到无锡去了,不过还没有回音。” 聂小蛮点点头,又向赵娟瑜道:“那么,你哥哥的朋友中间,除了那个杨锦森以外,可还有什么人常到你家里去瞧他?” 女子想了一想,答道:“不多,有一个姓蒋的,和一个穿曳撒的姓盛的,也不时来往的。 聂小蛮瞧着景墨问道:“他有一个债主叫蒋其业。那借款的数目不是十两吗?” 景墨自然记得清清楚楚,便应道:“正是,还有那姓盛的,也许就是盛兰舟。赵梦书也欠他十两银子,并且他们曾因为借款打过一次架。” 聂小蛮点点头,道:“这一点我也还记得。”他又转过去瞧那女子。“这两个人最近在什么时候来过?” 她答道:“那穿曳撒的昨天早晨也曾来过,那时已经是辰时三刻,我哥哥还没有起床。他上去把哥哥叫醒了,然后一同出外。” “今天早晨这姓盛的可曾来过?” “没有……我不知道。” “假使今天早晨他也曾来过,因为他进来时故意掩藏,所以你没有知道。你想有没有这样的可能?” 她想了一想,仍摇头道:“我不知道。” 聂小蛮继续进逼道:“这不是知道不知道的话,却是会不会的问题。你要听懂我问你什么,不要一昧只是乱说,这是人命官司,你明不明白?” 她低着头,用手绞扭那块白巾,她的呼吸很急促,似感到非常麻烦。 这样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道:“我不能说,也许是可能的。” 聂小蛮站起来又打了一个呵欠。他挺一挺腰,举起右手,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他向冯子舟道:“时候不早了,我看我们的谈话也可告一个段落。我今天忙了一天,还不曾有过一刻钟的休息,我想先回去了。” 王朝宗也站起来说道:“还有那个郎中,你要不要再叫他进来问问?” 聂小蛮道:“这小子,我已经领教过一次,此刻真是再没有精神跟他作什么紧张的谈话。”他从日记簿中拿出了那几个怪符的信封和一张记衣帐的片子交给冯子舟。小蛮又道:“你们假如高兴,不妨叫他来再问一问。这些就是他的笔据。景墨,我想你的屁股,或许也要感到酸痛了吧?咱们应该活动活动了。” 两人走出房间的时候,冯子舟站起来送别。聂小蛮走到门口时站了一站,又仔细地向冯子舟叮咛。 “子舟兄,我想我很愿意见见那位高邦彦。杨之为把他找到以后,请你通知我一声。至于这位赵小姐的关系我看不太重,你似乎用不着拘束她的自由。等你问过了那个刘玄之以后,假使她没有直接的行动,你不妨暂时让她回去。” 第五百七十五章 有深意 冯子舟对于这个建议,突然紧皱着双眉,脸上显明地表示反对,不过他向聂小蛮呆瞧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才和两人握别。 这时聂小蛮突然有一种诡秘的行动。他向冯子舟眨了眨眼睛,分明是一种暗号。冯子舟却像不了解的样子,瞪大了眼睛向聂小蛮呆瞧,显然是不明白是何用意。景墨也猜不出这暗号的用意,一样是愣了愣。 聂小蛮突然在走道里走了几步,又转过来向冯子舟招招手,冯子舟自然跟着过来。聂小蛮突然凑着冯子舟的耳朵说了几句。冯子舟默默地点了点头,唇角上也露出一些笑容。聂小蛮举一举手,才拉着景墨的手一同退出。 两人走出了衙门,聂小蛮才调笑似地向景墨说:“景墨,你好好地回去吧。今天你即使请过假,时间上也一定没有请到这样子晚。你请假时假如有什么麻烦,我明天一定给你向尊夫人证明。明天见。 景墨忙拉住小蛮道:“等一下,你且慢走!你可别想说个笑话,就把我打发走。我走之前,你得告诉我,刚才你和冯子舟说些什么?” 聂小蛮摇头道:“话多哩,此刻我很疲倦,不愿再谈。你明天假如有兴趣,可以到我府里去细说。”聂小蛮一脸疲惫的样子举一举手,唤过衙门外边等活儿的一乘轿子,便向西而去。 这一夜,景墨真是没有睡好。因为这件疑案盘踞在他的心头,真像一团乱丝,抽不出一个头绪。景墨在枕头上辗转反侧这样了一会儿来来回回地想这些案情: 首先,景墨觉得那赵小姐的话一定不可靠,至少也是不完全可信。她替她的情人洗刷得干干净净,但实际上冯子舟的怀疑确有道理。因为那刘玄之既是一个郎中,自然懂得利用懵药。他和死者有着势必不两立的矛直,又曾寄过四张诅咒性的怪符;就时间上说,他又完全有机会实施他的凶谋。从这几种疑点上推测,她的那苍白的辩辞,自然不能使人信服。但聂小蛮又为什么不愿再和刘玄之谈谈?他临走时怎么又声明娟瑜的关系并不很重要,甚至不妨让她自由?这都是非常矛盾的。难道小蛮有什么证据在胸,已经可以认为这位赵小姐是无罪的?她不过是出于保护情人的目的才说了谎?于案情并无实际牵涉? 还有那个老三,景墨至今仍认为有被利用做工具的可能。聂小蛮又为什么始终不曾向老三亲口问过?这几点都像咽喉间的骨鲠,可是却没有机会吐出来。除此以外,那个高邦彦和那个曾因借钱而和赵梦书相殴的盛兰舟,虽然同样有着相当的嫌疑,但比较刘玄之,轻重之间却有显著的差别。 到了第二天,也就是三十的早晨,苏景墨晚上没睡好,却还起床得很早,吃过早饭,卯时二刻自己呆不住就跑了一趟馋猫书斋。卫朴告诉景墨,聂小蛮一早出门还没有回去。景墨便猜测聂小蛮进行他例行的散步运动,大概还没有完毕。出来转了一圈之后,大约一刻的功夫景墨又转回去,可是据说聂小蛮回府匆匆吃了早餐,已重新出去,却不曾说明往哪里去。 景墨有些纳闷,小蛮昨夜约自己第二天细谈,此刻又故意失约,即使自己赶到他府里去,也只白白地往返。景墨经过了一番考虑,想到了案事的发展问题,心里始终放不下,于是干脆去找冯子舟。冯子舟恰巧在,景墨心里总算是有了一点安慰。 景墨问道:“子舟兄,你今天见过聂小蛮没有?” 冯子舟答道:“没有啊,昨夜我和他分别以后,什么消息都没有通过,怎么你也不知道他在哪吗?”。 景墨一肚子疑问,也顾不上回答,又问道:“那么,昨夜里你可曾向刘玄之进行审问?” “问过的。我和王朝宗二人足足费了半个多时辰,却毫无结果。” “他不承认行凶吗?” “什么都不承认,起初连他所寄的怪符也抵赖不认。后来我指出了他寄怪符的信封上的笔迹,和那衣帐上的笔迹彼此相同,他才没有话说。但他只是闭着口不肯说话,要不是聂大人的缘故,我昨天还真想给他动点刑了。” “那么,关于他在昨天早晨悄悄到楼上去的事,他自然也不肯说了。是不是?” “自然,不过我总要想一个方法使他说话。” “你派到无锡去的探员杨之为,可曾回来?” “还没有。他带着我的信去的,那边应该会给他相应的方便,如果真的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就算他不会回来,也可以让人替他回来报信。现在还没有消息的话,应该是没有找到。” “你想那盛兰舟和蒋其业二人,有没有调查的必要?” “这一条线索我也计划进行。我正要派一个捕头去找杨锦森来,他对于这两个人的行径也许更熟悉。……哎哟,且慢,…喂,苏大人,你看那是谁?谁来了。我正想请他亲自问问那个刘玄之。好好,来得正好,正当其时。” 景墨扭头一看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找了一早上的聂小蛮! 不是这案子有了眉目吗?他怎么不通知自己一声,却叫自己闷在鼓中?景墨越发感到不满。小蛮明明说好了,今天要和自己聊一聊的。结果自己一大早去找他,他去居然出去了,第二次去他居然吃个早饭又出去了,现在想起来真的是越想越可疑,难道说聂小蛮是有意躲开自己?不然的话,在聂小蛮回来吃早点的时候,总也该知道自己来过了,却为什么不在馋猫书斋里等自己,却又急匆匆地出去。 景墨思想想去,越来越觉得可疑,突然见聂小蛮正匆匆从里面出来。他一看见景墨,突然站住了先向景墨质问。 “景墨,你怎么这样性急?竟然一早上都在四处乱跑,我一直找你都找不着?” 景墨心想,哼!我还没有责他失约,他竟先发制人! 第五百七十六章 辗转反侧 景墨答道:“你今天还早过我吗?” 小蛮摇头道:“不,我刚才一到这里,准备安排一个当值的去找你来,你却早出来了。” “你要和我说什么话?” “我要通知你,叫你直接到赵家去,免得你再到这里来奔波。” “那么,你已经问过刘玄之了吗?” 聂小蛮摇头道:“没有,冯子舟已经将讯问的结果告诉我,我觉得眼前没有和他谈话的必要。” 景墨一脸诧异地道:“既然如此,你此刻到衙门里来干什么?” 聂小蛮的目光,看一看那厅门前停着的一辆车子,似要雇车的样子,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又像变了主意。 他道:“景墨,这里离花衣路不远,我和你一块儿走走也好。 景墨就和他并肩行进。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景墨自然要继续他的问话。 “小蛮,你一早赶到衙门里去,终究有什么事?” 聂小蛮一边行进,一边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指指点点:“我想找一条捷径,查明那个凶手!” “你已查明了没有? “没有。不幸得很,这条捷径竟是‘此路不通’!” “捷径?你可否说得明白些?这是一条什么样的捷径?” “我要向一个拘留的人问一句话,却没有结果。” “是不是那个厨子张老三?” “不是他。是娟瑜!” “什么?娟瑜还拘留在监里吗?” “正是,她自然还不能自由。” “可是,但是昨夜我们临走时,你不是叫冯子舟放她回去的吗了?” “没有,我叫他将她拘留着的。” “什么?” 景墨很诧异,聂小蛮明明当面骗自己。景墨窥测小蛮的表情是否故意玩笑,发现小蛮的脸上当真有些古怪的笑容。 小蛮笑着说道:“哎哟,景墨,这是一种小小的虚晃一枪……的噱头!你还不明白吗?我昨夜故意当着赵娟瑜的面,向冯子舟建议放她回去,这完全是一种换取好感的权变作用。后来我们走到外面走道里时,我又悄悄地叫他不要放她。目的在让冯子舟做一个红脸,我却做一个白脸。” 景墨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你真是诡计多端。但这讨好的行动有什么目的?莫非想她……”说着,景墨停住了向小蛮微笑。 聂小蛮转过头来凝视着景墨,严肃道:“你笑什么?我有什么目的?自然只希望她能够向我说真话啊。” “那么,她是知道这事的真相的吗? “是,我想她知道的。她昨夜里所说的许多‘不知道’,就含着‘知道’的影子。不过,我刚才一个人向她讯问,她还是给我‘不知道’三个字的回答的话。这真使人扫兴!” “那么,你现在计划怎样进行? “我已告诉你了,我要去问那个姚嬷嬷和李妈。” 两人且谈且行,已走到花衣路的北口。将近走到那条赵家后门的小巷回时,聂小蛮又低声向景墨叮嘱。 “景墨,这样等过了一会儿我假如在他们嘴里问出了端倪,我给你一个眼色,你就应悄悄出来,送个消息给佟南箫,请他就近派捕快们来拿人。因为我很怕这班无知识的姑婆,万一因为翻了脸皮而挣扎起来,我想你我都对付不了的。” 景墨点点头,便一同走进小巷。当两人经过那一直在做针线活的姓毛的老婆子的门前时,聂小蛮曾向那一扇半开的门里望了一望。不料这一望竟又引起了意外的变动,破坏了两人原来的计划。 那老妪头上还是包了那块黑布,很熟练地在做着针线活。她一抬头就看见了聂小蛮,突然露出诡秘的表情,向聂小蛮招招手。聂小蛮看了看景墨,竟毫不犹豫地向里面一闪。景墨觉得这行动既有诡秘性质,自己若站在门外,反而不妥,所以景墨不等那主人的邀请,也就自动地进去,随手把门关上。那老妪一看见景墨,似乎有些惊骇。 聂小蛮忙低声解释道:“不妨事,他是我的朋友。” 那老妪勉强露出笑容,答道:“请坐,请坐!”她移过一条长板凳,又用一块干青布在凳脸上擦了一擦,景墨和聂小蛮就并肩坐着。 这一小室房间很小,中间有一排破旧的板壁隔着,板壁上糊了些花纸。靠壁有一只长台,上面放着一座观音和武财神赵公明骑着黑虎的合宅的神龛,前面和两旁边又摆满了香炉烛台、茶壶、酒瓶杯碟等物。长台面前有一只方桌,里面的一只脚已蛀朽了一截,用砖块垫着。桌子脸上就摆着糊火绒匣的工具和材料。 那老妪擦了擦染着浆糊的手指,斟了两杯茶,恭恭敬敬地送到两人面前。 聂小蛮恭敬地说道:“老婆婆,不要客气,你是不是又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那老妪的眼睛张得更大了些,低声答道:“正是。昨夜里赵家里闹了一次。在傍晚时,他们刚把大少爷安殓完毕,衙门里突然派来了两个捕快将赵小姐也捉到了局里去了。” 聂小蛮点头道:“这个我知道。但你说闹过一次,怎样闹法? 老妪道:“那时亥时的鼓已经敲过,我的儿子为福刚才从乐天楼听了夜书回来。我突然听到对面楼上有人相骂,起先只听到吵闹声音,后来仿佛有什么椅子倒在地板上的声音碰碎碗的声音。这种声音在夜间听到很清楚,我猜测赵家里一定有人在打架。” 景墨和小蛮对视了一眼,均感意外,再还是继续听下去。 “为福本想到里面去看一看,我怕惹出祸来,不让进去。不过,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那巷底的后门开了,有一个人气喘喘跑出来,一路走,一路咒骂。我和为福躲在门缝里偷瞧。那人走过了我家门口,我叫为福踉着他去,瞧他住在什么地方。哎哟!大人,我家为福总算聪明,他当真已查明白了。” 老妪的语声中又像夸张,又像讨功。她说完了话,眼睛盯住在聂小蛮脸上,似要等聂小蛮的赞语。聂小蛮在这种事情上最知趣,从来不肯扫人家的兴。 小蛮点点头答道:“哎哟!你的儿子真是聪明得了不得,现在像他这么机灵的人可真是没有了。他已经查明那人的住所吗?” 第五百七十七章 反客为主 老妪果然大喜道:“是啊!他就住在那边大东路竹园巷口,豆腐店隔壁的一家裁缝店里。” “哎哟!太好了,很好。但昨夜里你可曾瞧清楚那人的面貌?” “那却没有。那时这弄里很暗,这个人又走得十分快,我的眼 睛本来近视,真是瞧不清楚。” “但是你儿子为福总瞧清楚的罢?” “正是,他瞧清楚的。他说他以后再看见那人,一定认得出来。” “但你儿子以前有没有看见过这个人?” “他说没有见过。而且他把那个人的模样说给我听,我也想不起来。” “那么,他的模样儿怎样?你姑且说说。” “为福说那人的身材比为福高半个头,肩膀很阔。她转过头来向景墨看一看。”我家为福比这位小爷略略低些。这样一比,可见那人比这位小爷还要高一些了。 聂小蛮的手把放在方桌上的白瓷茶碗转过着,目光也转了几转,像在暗暗点头,似乎认为这个人确有注意的价值。 他又问道:“你说那人昨夜走出来时,一边还在咒骂。你可曾听到他骂些什么?” 老妪道:“我听到一两句。那人仿佛说:‘好,我看你便宜!’但是不是这一句,我并没有听到怎样仔细。” “那么,他和赵家的什么人争吵?”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昨夜里我们听不出谁的声音。今天早上姚嬷嬷走过我的门口,我曾向她塔讪着:‘昨夜里谁吵嘴呀?’她向我摇摇头,又翻了一个白眼。我想等这样过了一会儿我见了苏州妈子,她也许肯告诉我。” 聂小蛮一边站起来,一边从衣袋中摸出一只包囊,又拿出了一个银锞子交给这老妪。 小蛮道:“谢谢你,你给我这个很好的消息。这个请婆婆收下,给婆婆买些点心吃吧!”这一锞银子足够这种小户百姓家,半月甚至一月之用,这老婆婆是自然高兴极了。 两人在那老妪的欢谢声中,便从这小屋中退了出来。这时小巷中仍没有人,弄底的赵家的后门也照样关着。但聂小蛮并不向弄底里进行、却反而向弄口退出。 他低声解释道:“我们先到那竹园弄回去走一趟。” 从花衣路到竹园弄,只隔着两条大街,约摸一柱香功夫的步行,两人就找到了竹园弄回的那家豆腐店。豆腐店的隔壁,当真有一家小小的裁缝店,门外贴了一张红纸写着“于记成衣铺”的幌~子。里面有一个年纪在六十以上年纪的老爹的,陪着一个十几岁的学徒,正在用剪刀裁衣。聂小蛮站住了向里面看一看。景墨便一直先走进成衣铺去。 景墨搭讪着说道:“喂,老伯,问一个信。这里可有一个姓黄的……” 那老裁缝放了剪刀,把一副推上了些,向前来两个人端详了一下,却摇了摇头。 聂小蛮接口道:“我们要找一个阔肩膀高个子的男子。” 老裁缝想了一想。答道:“你问的人做什么买卖?” 聂小蛮故意装做很迟疑的样子,答道:“我是受了一个朋友的转托,所以不很清楚。但你这里不是住着两家人家吗? 那裁缝又摇了摇头。“不,有三家,里面一家姓田,还有一个性莫……” 景墨一听那个莫字,觉得已有了线索,便禁不住向聂小蛮眨眨眼。聂小蛮仍不动声色,继续提问。 小蛮又问道:“正是他。他不是和花衣路赵家有来往的吗?” 于裁缝点头道:“是的,他的妹子就在赵家做帮佣。姚嬷嬷昨天来过的,今天早晨也来过一次,但她的哥哥却一早就出去了。” 聂小蛮又道:“他是不是叫老短腿?” 老裁缝又摇头道:“不是,他叫瞎子。” “哎哟,是的,我记错了。他现在做什么事呀?” “他从前在客栈里当茶博士,现在没有事。那翁木匠是他的朋友,他住到这里还不到两个月工夫。” “你可知道瞎子此刻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今天一早上就出去,不知什么时才能回来。刚才他的妹妹来也扑了一个空。” “那么,他昨天不是也一早上出去的吗?” 那老裁缝瞧着聂小蛮,竟又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不,他难得象今天这样早起的。每天他总要到辰时都快过完了才起床,我常说没有事做的人,总容易这样懒,越懒就越找不着事做。所以一个人必须……” 聂小蛮似不耐烦听他的经世济途之学,摇一摇手,接续着问道:“老伯,请你再想想,昨天早晨他终究什么时候出去?” 老头仍坚决地答道:“我早说过了,今天是他第一次起早。我记得昨天起床时,那个卖豆芽菜的已经喊过。卖豆芽菜的长子,可算是我们的时辰钟,每天准在辰时三刻之后才来。” 聂小蛮突然紧皱着双眉。他把失望的目光看一看老者,又瞧景墨,接着他向邓老者谢了一声,便从这成衣铺里出来。他走到了竹园巷口,向巷里看一看,突然自走进弄去。 景墨跟在他后面。一边问道:“小蛮,你到哪里去?” 他停了脚步,答道:“哎哟!真扫兴!我无意中得到了一种线索,现在又劳而无功!这可真是让人扫兴,太扫兴了。” “你以为这叫瞎子的在凶案中有关系吗?” “我本以为这人有这样高大的体格,条件很合,说不定是案中的一个重要角色。但他昨天早晨,既然睡到案发时间过后方才出门,我的推测明明就不成立了。” “也许那老裁缝弄错了。他碰巧昨天早晨出去以后又回进去,那老裁缝却没有知道。” “但那老爹的说得斩钉截铁,真使人失望。” “这瞎子昨夜里既然曾到赵家去吵,我想总有缘由。我们必须把他找着才好。” “不错,有不少问题都须从他身上解决。他为什么到赵家去吵?怎么又不先不后,偏偏在昨天夜里吵?那吵的对像,是不是他的妹妹?这一吵对于这件事终究有没有关系?哎哟!问题太多了点了!……景墨,你的话不错,我去找找办法联系佟南箫,叫他派一个人到这里来守着。无论如何,我们先得把这个人找到了再说。” 第五百七十八章 新线索 两人走出竹园弄口,向那条大东路的一端看一看,西首有一个酱菜园。 景墨指着说道:“你看那个有个茶水小店,要不花几个钱,雇佣个烧水的小哥跑一趟应天府?” 聂小蛮摇头道:“这里太近,也许要走漏风声。我们须走一段再说。” 聂小蛮走完了一马当先走在前面,看得出来小蛮有些懊恼,他一边走一边低下了头无目的地前进。景墨看见聂小蛮把两只手背在背后背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又开始指指点点,似乎内心十分焦虑,目光凝住在地上,仿佛一路在计算街面上的石块。景墨暗想假使自己不和他同行,他这样子走,也许会有被车马撞上的危险。看来小蛮分明因为这条昙花一现而又终于失望的线索,在努力构思,推究它的较深刻的缘由。 两人走了十几家门面,到了青石街的转角,聂小蛮头都不抬,便顺手转了弯,依旧惆怅地前进。景墨正想上前去问他,终究到那里去找人联系,小蛮突然自动地停了脚步,在一处卖乌饭的小滩之前站住了。他把背在背后的两手突然一甩,一只手摸着他的下额,转过头来瞧景墨,一双发光的眼睛炯炯地向景墨瞧着。他这种突如其来的动作,仿佛象阴霾中陡然放出来的晴光!小蛮在找出了什么困惑的疑点的解答以后,往往会有这种样子。 他带着惊异的音量向景墨说:“景墨,你听我说,我相信我已发现了一条间接的线索!现在我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你。请你仔细些答复!” 聂小蛮说话时的声音状态,都使景墨心中觉得困惑,但景墨仍点点头答应地,心中却是疑惑的,什么是间接线索?他为什么要问自己?自己对于这种案子虽始终参与,但对于这案中的情形,无论事实或理论,自己所知道的,未必多于聂小蛮。他怎么又反而问自己? 他突然问道:“景墨,你今天早晨什么时候醒的?” 这问话未免太突兀了!有什么意思?当时景墨绝对猜想不出。 不过景墨仍答道:“我醒时约卯时二刻左右。” “你醒了以后是怎么回事?请你说得仔细些。” “那自然就梳洗,吃粥,接着还在院子里走了一走……” 聂小蛮突然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我叫你说得仔细……你必须特别仔细才好!梳洗,吃粥,走步,你说得太笼统了!这里面有好几种动作,你必须依着做菜的法子,哪个在先,哪个在后,一步一步地说个明白。景墨,你不能这样子含糊笼统!” 景墨越发觉得惊异了。自己今天早晨的动作,对于这凶案会有什么关系?在这个时候和在这个地点,小蛮也不像会开玩笑。那么小蛮为什么查问自己这种琐细的动作?这里面会有什么间接的线索?小蛮刚才却还说这些是要紧的问话。 小蛮见景墨疑迟不答,又催促道:“景墨,怎么不说?你今天睡醒以后,第一种动作是什么? 景墨略一踌躇,答道:“我醒转来后,便轻轻从床上坐起,瞧了瞧桌子上的茶杯子是空的,便披上中衣,拖了靸鞋……” 小蛮突然作赞许声道:“对啊!这样说法,才算合格!你再说下去! 景墨索性记流水帐般地说道。“我起床以后,到窗口去站了一站,作了几次深呼吸,就喊闻婆子倒洗脸水。我随即洗脸。含水,漱口。那时候南星已送豆浆上来,我喝完了豆浆,走到镜台前去梳理头发,然后用网罩把头发罩好,换去了我身上的中衣……‘” 聂小蛮突然阻止景墨道:“够了,够了。现在我给你再复述一遍;你先洗了脸,含了水,漱了口,然后才梳理头发。对不对?” “对的。但是你怎么突然神神叨叨的!我真不明白你这些问话有什么意思。” “对不住,你且别问。你昨天早晨的行动也是和今天一样的吗?” “这是刻板式的行动,天天如此的。但你终究……” “好,我再问你。你可曾有一天有个例外,先打理你的头发,然后再洗你的脸?” “我……我不记得。我想我总是先洗脸后梳发的。因为假如先理好了头发,洗脸时仍不免要搅乱头发,那就不免多费一次手续。” “对!我相信这个步骤,除了天生秃头的和剃光头的人以外,凡蓄长发的,可算是一条普遍的习惯。哎哟!景墨,你的功劳真不小!你已经给我解决了一个疑问?可是对不住,现在还有一点,要请你回忆一下。昨天早晨,我曾问过姚嬷嬷,她送脸水上去时,看见赵梦书在做什么。你可记得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你还记得吗” 景墨低下了头,用力回想,一时却想不起来,只向着小蛮呆瞧着。 聂小蛮突然不耐烦地接续道:“她是不是说:‘他已起床了,穿了一桩中衣?’是不是这么说的?” 景墨毕竟是锦衣卫,记忆力自然是远胜常人的,便答道:“是的,我记起来了,她回答的正是这句。” “你想一想,这答话是否针对我的问题?” “不,这个……经你一提,我也觉得有些地所答非所问的意味。” “对,我后来再问她,赵梦书坐着还是站着,她的回答的话是不是‘他站在衣橱面前;用发油去擦他的头发’是不是这么一句吗?” “不错,正是这一句话!” 聂小蛮突然用手掌拍他的额头,沉着脸作叹息道:“哎哟!我竟被她蒙混了十二个时辰以上!景墨,我的脑筋怎么竟变得这样迟钝?是不是我已经开始老了?哎哟!……景墨,你且等一等,我看见银楼几个巡街的差人,我去找他们一下。” 他不等景墨的同意,便急忙走到银楼里去。 景墨虽然追赶他不上,但也走到那座凤翔银楼的门前,在路的对面等候。景墨觉得这案子已经到了转折的时机,但瞧聂小蛮那种情不自禁的表示,显然可以看出他已经觉察了姚嬷嬷的谎话,情况将急转直下。 第五百七十九章 小蛮被骗了 片刻之后,聂小蛮已经从路的对面过来,景墨便迎上去提问。 “你要安排的事情安排好了没有?” “好了。里面还有一个我们的老熟人赵捕头,他告诉我,高邦彦刚才已被杨之为从无锡带到衙门里了,他们出来的时候正好撞见的。”小蛮一边说一边回身向大东路走去。 “你现在不过要往衙门里去?” “不,我已经用不着见高邦彦,我已经叫赵捕头通知冯子舟也赶紧到赵家里去。景墨,走,快走一步,我们最好在冯子舟来到以前,先查问一个明白。”小蛮说着加紧步子向花衣路进行。 景墨也急忙跟上去:“你去查问什么人?” “自然是姚嬷嬷了。景墨,你再忍一忍,好不好?任何疑团,在一刻钟内,你都可以明白了! 两人经过了一柱香功夫的急赶 ,又回到了赵家后门的那条小巷口。聂小蛮在前引导。当小蛮经过那毛老婆子的门前时,不再向里面张望,一直就到那巷底的后门口去。他先在后门上推了一推,里面的横开锁锁着,他又用拳头叩击了一下。过了这样过了一会儿,里面才有人出来开门,那是苏州老妈子。她仍旧穿着那件黑旧布的棉袄,弯着腰,两只骨溜溜的眼睛,向两人俩流转不停。她的老练的表情依旧没有改变。 她带着些怀疑的口气,问道:“两位大老爷,找谁呀?” 聂小蛮突然先走了进去,在披屋中站住,略停一停,刚才答话。 “姚嬷嬷呢?” 老妈子道:“她出去了。” 聂小蛮稍稍一怔,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色。这时景墨也走进了后门,顺手将门推上。聂小蛮的目光凝视着那皱纹纵横的脸,似乎在揣度这老妪的话是否真是。 他又问道:“她到哪里去了?” 老妪摇摇头道:“不知道。” “不知道?那什么时候出去的?” “已经好久了。” “你可知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你可以上去问问老爷。她是老爷差出去的。” 聂小蛮作惊异声道:“你家老主人在楼上?他从茶馆里回来了吗?”他看了看天空,估量了一下,此刻还不到巳时三刻啊。” 老妪道:“他今天身子不好,没有出去喝茶。” “哎哟,他有病吗?景墨,我看我们不能不上去慰问他一下。” 他走出披屋,踏进天井,预备走进正屋里去。景墨也跟在他的后面。聂小蛮突然又站住了,转过头来向那老妪招招手。 “李妈,还有一句话问你。昨夜里瞎子不是来过的吗?” 老妈子向聂小蛮呆瞧了一下,闭着嘴慢慢地摇着头。 聂小蛮催迫着道:“什么?是不是他没有来?还是你要说‘不知道’?说话前最好先在脑子里过一过,有些话,只怕日后没好处。” 她仍呆瞧着不答,她的不自然的目光渐渐地游离开去,不再向聂小蛮直视,显露出她已不能再保持她的定力。景墨站在她的旁边,趁机做一个白脸,调解这个僵局。 景墨婉声说道:“李妈,哈哈,你看你说得明白些才是。你总已知道那烧饭老三和你家小姐此刻已经在什么地方了吧?牢房可是不好吃哟,在里面几天不脱层皮,怕是不可能。现在我们正要来找姚嬷嬷。这件事我们已完全明白。你假如再想用假话骗人,那么,第四个到大牢里去的人自然要轮到你了。你这样大的年纪,也犯不着代别人吃苦啊。你想,你要是进去了,能受得了那个罪吗?还不把命丢了?咱们先得保命不是吗?” 那老妪的老练镇静的表情已有些儿摇动。她呆了一呆,目光注视着景墨,似被景墨的同情加威胁的语声所激动。不这样过了一会儿,她眨了眨眼,似已打定了主意。她瞧着景墨,用恳求的语声向景墨答复。 “大老爷,我不是不肯说,我真是不敢说呀!不然,我又没有什么好处,为什么不说。” 聂小蛮笑着接嘴道:“那不妨,你尽放胆说好了,一切有我。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姚瞎子在昨夜什么时候来的?” 老妪想了一想,答道:“他来时大约快到亥时的光景。” “他不是吵过一回吗?” “是的。 “他是不是和你家老主人吵嘴?后来他们又打起来吗?” “是的,他们在楼上吵,我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后来吵完了,瞎子就出去的。 “吵的时候姚嬷嬷在什么地方?” “她也在楼上,我一个人在楼下,吓得不敢上去。后来她下楼来时,她的面颊上还流着眼泪。” “你可曾问她为什么哭?” “我问过的,她不肯说。” “那么,她的哥哥姚瞎子以前是不是常到这里来的?” “来的次数很多。我记得今年新年里他来过一次,一个月前也来过一次。但他来的时候总是客客气气的,所以昨夜姚嬷嬷领他到楼上去时,我也万万想不到会吵起来。” “他昨天早晨可曾来过?” 老妪又坚决地摇头道:“没有来过。” 聂小蛮也好好地说道:“好,现在你再说一句实话。昨天早晨有没有任何人来过?” 老妪直瞧着聂小蛮,答道:“除了那位杨公子以外,我当真没有见别的人来过。这是真话。” 聂小蛮点点头,表示他对于这一次问答非常满意。 “好啦,景墨,我们上楼去看一看老老先生。喂,李妈,姚嬷嬷回来时,你只对她说老主人叫她上楼去,别的话不许乱说,你明白吗?” 聂小蛮走上楼梯的时候,脚步很轻,景墨也加意谨慎。那楼梯的年纪已经相当老,有几级的木板,踏上去当真有些声音。上了楼梯,两人先站一站定,看见楼梯对面西次间赵梦书的房门上有一把铁锁锁着。东次间的一扇房门,两人已经知道是李妈的卧室。聂小蛮先轻轻推开了这后房的房门,向里面看一看。这后房用板壁隔着,有门可通前面赵成教的卧室。但那扇门闩着,分明东评是从中间里的那扇房门出进的。 第五百八十章 面露惊恐 景墨见李妈卧房间中的桌子上灰尘满封,一张单人榻床上既不挂蚊帐,也没有被褥,只摊着一条白席,显然可以看出这卧室有名无实,李妈并不是睡在这里的。 聂小蛮退了出来,用手指指中间,似乎叫景墨向中间里转进赵成教的卧室里去。两人方才走到靠南窗的东次间的门口,里面有一阵子咳嗽,接着景墨又听到赵成教在里面提问的声音。 “谁呀?姚嬷嬷吗?” 聂小蛮走到景墨的面前,顺手把那虚掩的房门推开。他一边走进门去,一边提高了音量回答。 “赵员外,是我和敝友景墨……” 景墨走到里面,见那老者靠在一张罗汉床上,床上有一顶白竹布的帐子,帐门用银钩钩起。他上身穿着一件不太新的中衣,身上盖着一条酱色的棉绸薄被,手中正握着一本什么书,倒是没看清楚。他一看见两人,呆了一呆,接着便坐直了身子,放下手里拿着的书,把两手一拱……不过这拱手的姿势,因为失去了袍子长袖的掩盖,远不及昨天的那么自然得势。 他含着笑容招呼道:“哎哟!两位大人,劳驾,劳驾!对不住得很,恕我不能起床。” 聂小抬了抬手算是还了一礼,答道:“赵员外,不要客气。我们听说你有些贵恙,专门来慰问一下。” 老者很恭顺地答道:“不敢当,不敢当。” 景墨坐定以后,开始瞧视这卧室的布置。那罗汉床是向南排的,前面有一只红木的妆台,式子都很古旧,妆台上除了一只新式的青花的花瓶以外,竟也有生发油,花露水等类的梳妆用品。妆台对面放着一只老式的四出头官帽椅,上面挂着一张看不出什么来的小画片。厢房里却排着一口衣橱,两幢箱子。景墨和聂小蛮二人就坐在那张温软的四出头官帽椅上,恰和老者对面。景墨记得昨天看见他时,他的红润丰腴的脸上精神很好,此刻却有些显着的变化。他的脸容焦黄,眼眶上也起了一个黑圈。他对于两人的慰问,明明只有假意的欢迎,他的目光里却显着厌憎和防备的表情。 聂小蛮说道:“赵中外,有些什么贵恙? 赵成教道:“那没有什么的。昨天傍晚我受了些风寒,晚上咳起嗽来,似乎有些地感冒。大人,你总知道昨天那些大老爷和差爷向我问了一番,还不算数,后来我女儿突然又被衙门里传去,至今没有回来,老三亦然。这件事我正觉得焦头烂额!大理寺的说梦书是被人谋杀的。那真正是笑话。单凭那郎中凭空说一句话,怎能使人心服? 聂小蛮婉声答道:“这一定可以使你满意的。今天早晨冯大人告诉我,昨天那位检验的郎中已正式书面文书。当他检验时,发觉死者鼻孔里的懵药还没有发挥完尽哩。” 老者显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懵药?这是什么东西? 聂小蛮带着微笑说道:“这东西你没有经验,自然不知道的。但令爱赵娟瑜女士,对于这奇妙的东西却是有过经验的!” “哎哟!大人,她怎么会有经验?” “她去年不是患过肠痈,到那刘大夫的诊所去割治的吗?割症时就必须先用懵药蒙倒。我想她从医倌里回来以后,总也和你谈起过罢。” “哎哟!哎哟!……这个……一这个我倒不清楚了。那么,现在官面上的人是不是因为这样一来疑心她吗?” “并非如此,她现在已经说明白了。” 老者把两手紧握着那酱色被的边,带着惊恐的声调问道:“哎哟,哎哟!她说些什么?她没有……” 聂小蛮仍带着笑容,接嘴道:“赵员外,你为什么这样子着急?你是不是为令爱担心?” 他吞吞吐吐着道:“是……是……我只有她一个女儿!” “那么,我可以给你保证,她绝没有有什么危险。我想你对于自身问题,倒必须特别保重些才是。” “我……我吗?……大人是不是说我的感冒?那不妨事。” 聂小蛮的目光渐渐地严冷了。他盯着老者的脸,说道:“不妨事?我倒很替你担心。我想你也许受了些内伤吧?” 老者的脸色立时就变了,越发枯黄了些,他的嘴唇有些儿颤动,却呆住了说不出话。 聂小蛮又说道:“赵员外,我很替你不平,那无赖姚瞎子竟敢动手。那可是太放肆了!你虽然宽宏大量,并不和他计较,我们俩有心要惩戒他一下!” 赵成教紧皱着双眉,期期然答道:“哎哟,大人,你……你已经知道了昨夜的那回事?” “正是,不过我不知道他为了什么事竟敢向你顶撞,甚至动手。赵员外,你可能告诉我吗?” 老者低下了头,两只手放了被头的边,突然拿着被面上的那本书乱翻起来。他看一看床单,又看一看他手中的书本。他仿佛稍稍一震,他的右手突然暗暗地向里床摸索。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勉强答道:“他……姚瞎子来预借他妹妹的工钱,我不答应,他竟蛮不讲理地闹起来。” 聂小蛮又现出些笑容,不过冷淡没有高兴的意思。他突然仰着身子从四出头官帽椅上站起来。他一边答道:“借工钱?我怕不见得这样子简单吧?我知道瞎子已经失业好久,假如有什么可以敲诈的机会,他一定不肯放过。”他突然把身子向前一扑,突然凑到床边,他的右手很敏捷地伸到里床,抓着了什么黑色的东西。他把那黑东西拉开了看一看,又笑着说道:“哎哟!这是一条细花绸料的裤子……是年青妇人的女裤。这不是姚嬷嬷的吗?” 老者突然把两只手掩住了他的脸,连连摇着头,从被窝里露出来的上半身,也有些发抖。他的鼻子里发出哼哼之声,又像叹息,又像在呻吟。这像是一种没地洞可钻的窘态,景墨看了都不免有些替他难受。这样隔了一会儿,他仍低着头,捧住了脸,呜呜咽咽地说话。 第五百八十一章 古怪的内伤 “二位大人,我真惭愧!像我这样的年纪,还……还干出这种事来,说出来真是丢脸!其实我因为一个人冷清清地没人服侍,这女子倒能体贴我的意思,这样一来我才靠她伴伴热闹。但她的哥哥便借着这个缘故,时常来缠扰不清。老爷,你所说的敲诈,的确是不错的。不过这种事说到外面去,会使我没有面目见人。老爷,你总要包涵吧?” 景墨这时候才明白昨夜姚瞎子到这儿来吵闹的事,缘由是为了这一种暧昧活动。这秘密活动分明是另一桩事,和赵梦书的凶案并无关系。那么,聂小蛮虽在无意中堪破了赵员外的隐私,但对于凶案既然没有进展,他的预料不是又错误了吗? 景墨瞧赵成教的手仍按在脸上,他的下巴几乎挨着他的胸口。聂小蛮却露着不自然的微笑,默默地瞧着赵成教,显出一种鄙视的表情。景墨觉得这相持的情形非常难堪,但也没有解围的方法。幸亏这时候楼梯上有脚步声音,冯子舟来了。 聂小蛮乘势回转身子,走到中间里去迎候冯子舟,景墨也起身跟着。冯子舟的脸上显着很高兴的表情。他在那只临时安排的单人榻前站住,用手指了一指,向聂小蛮说道。 “那高邦彦就睡在这榻上的。昨天早晨赵梦书的卧房间中有什么声响。他当真听到出。现在看来,他的话似乎可信。” 聂小蛮问道:“高邦彦说些什么? 冯子舟答道,“他说昨天早上听到隔房间中的床垫震动声音,仿佛有人在床上挣扎。那时候天还没有亮足。他又在将醒未醒的时候,没有听清楚这声音终究是在东次间里还是在西次间里。接着,他又重新睡着了,所以他不知道这声音的来源和结果。但你昨夜里曾假设刘玄之先到楼上去,这一点似乎切合。不过想到了姚嬷嬷的话,又不合符了。她说当她送脸水上楼时。还看见赵梦书……” 聂小蛮突然摇摇手阻止他道:“那是假话!她没有送脸水上来。 “假话? “是的,赵娟瑜的证实也同样是不可信的,目的在袒护姚嬷嬷。我也受了她的欺骗,直到一柱香之前刚才觉悟!喂,你进来时可曾看见姚嬷嬷在楼下? 冯子舟摇头道:“没有。那老婆子说,她还没有回来。你不是叫我来拘捕她吗? 聂小蛮点点头道:“正是、我想她一定走不掉。你姑且到里面去坐坐。” 聂小蛮又首先走进赵成教的卧室里去,景墨和冯子舟也挨次而进。这时那老者笔直地坐在床上,两只手不再掩在脸部,却交握着放在那条酱色棉绸被上。他好像在偷听冯子舟的谈话。 聂小蛮一直走到床前,一边说道:“赵员外,我想你有些寒热吧?我来给你诊一诊脉。”他不等老者的许可,突然伸出两手,抓住了老者的右手。老者惊惶似地要想抵抗,但自然没有效果。因为聂小蛮的 武力虽比不了景墨,却也远胜这老者,握力很强,这时他又用足全力,拉住了老者的右手,老者就没法动弹。 小蛮惊喜道:“这手背上当真有手指爪的伤痕!我昨天瞧验老三的手指时,本要找寻这样的爪痕,却不料在你的手上!” 老者涨红了脸,似乎是不好意思地答道:“这……这是昨夜里抓伤的。”表情有些难为情,又有些暧昧。景墨一看,这老不正经的货色和那姚嬷嬷,怎么还喜欢这个调调?这也不太像啊,如果是这样事,他有必要这么隐瞒吗? 而且聂小蛮克刻找这个,必然是与案情有关,又怎么会是找出他们做不要脸皮之事的证据。 果然,聂小蛮放了老者的手,冷冷地说道:“你记错了吧?我想昨天早晨,你手上就有了这个伤痕,不过你的那件黑线春棉袍子的袖子很长,把这伤痕盖住了。” 那老者瞪大了两眼,大声道:“不是,这是姚瞎子抓伤我的。” 聂小蛮坐到四出头官帽椅上,把背心安适地靠着。景墨和冯子舟也照样坐下。 聂小蛮仍婉声说:“赵员外,我想你不必再掩饰了。这爪痕明明是你的嗣子赵梦书和你挣扎的杰作。这回事此刻我们已经完全知道,你不如爽快些说一个明白。” 老者的眼珠子几乎突出到眶外,面颊上却已没有血色,他的两只鹰爪似的手,不住地发抖。 “什么?你难道说我儿梦书是我谋杀的吗?” “那还有什么疑问?不过谋杀的说法,你自己似乎下得太重些啦。你尽可以依凭着宗族礼教的口气,说是你执行家法,处死了一个不肖子得啦!只不过你这和嬷嬷搞在一起的家长,居然好意思在别人身上执行家法,倒也真是奇事一桩。”这话说得太刻薄了些,赵成教的脸上都快成酱紫色了。 “胡说!我……我为什么干这种事?你……你不要信口乱说!” 景墨觉得这赵员外抗辩的语声已微弱无力,更没有撑持的勇气,显然可以看出他心中早已慑服,他的话只是口头上应有的答辩。但这老者竟是凶手,完全出乎冯子舟的意外。他坐直了身子,惊愕的目光,不停地在赵成教和聂小蛮二人的脸上瞧来瞧去。 聂小蛮用两手抱住了他的右膝,又轻描淡写地答道:“为什么?这个你自己总可以回答的啊!……你一时不能列举出来吗?好,你假如不嫌冒昧,我也可以代替你举出几项动机。” “第一,赵梦书是个浪费的人,他既没有职业,又 第五百八十二章 有辱门庭 聂小蛮笑了笑,说道:“人家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家倒好,上梁下梁一起歪。除了这三点以外,你还有一种动机,或许赵梦书曾向你要求分产分居。分居或许是你愿意的,但他的分产的要求,数目碰巧过大,你却不能同意,这样一来你便想索性斩草除根。不过这第四点完全出于我的猜想,还没法证实,真是不真是,那只能请你自己纠正一下了。” 赵成教的脸色枯黄中泛白,好像敷上了一层白蜡。他的眼睛里露出凶光,他的两手一会张开一会握紫,他仿佛要想揭开了那条酱色棉被跳下床来,但他终于仍坐着不动。 他颤声说道:“聂大人!你真是含血喷人!我昨天一早到听雨楼去的,你尽可以去打听。赵梦书死时,我还在听雨楼下棋。你怎么能凭空说我行凶?” 聂小蛮仍点点头。“不错。不错,昨天你当真是卯时一刻到听雨楼去,直到后来那陆小峰去禀告,你刚才回来。不过赵梦书的死,并不是在我们之前所说的半个时辰之间,却是在昨天清晨卯时以前。这就是唯一的不同。你假如要我更说得明白些,那我可以说,你昨天一早上起来,处死了你的儿子赵梦书,刚才到听雨楼去的。不过姚嬷嬷和你串通着,造出了那句送脸水的鬼话,我们才被蒙混了一天。这一节你也认为含血喷人吗?哈哈,我嘴里可没有血,血在你的手上,还是你儿子的血。有道是虎毒不食子,我想这一次怕是要轰动金陵城了。”最后几句话直指人心,不过景墨心底明白,聂小蛮倒不是有意刻薄,小蛮说话往往都是有所目的的。这时候连续着说这种剜人心尖的话,显然是要击溃对方最后的心理防线。 果然,赵成教已经没有抗辩的勇气,他的背心向床端的栏上靠着,沉下了头,眼睛也闭拢了,分明他已完全慑服。 聂小蛮把抱着的右膝摇动了一下,继续说道:“你的这些勾当,我差不多已全部了解。不过还有一点,总之我解释不出;而且这样一来才轻信姚嬷嬷的谎话。我明明知道你昨天早晨动手的时候,赵梦书还没有起床。他的房门夜间大概是不下闩的,你一走进去,就利用着懵药将他蒙倒。那时他一定有过短时间的挣扎。你手背上的爪痕,就是他的挣扎的杰作。你的内弟高邦彦所听到的床垫震动的声音,也就是这一回事。所以赵梦书被害的时候,自然不曾洗脸,不过后来我瞧他的脸,却又明明是曾经洗过的。这一点,我至今还莫名其妙。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 正在这时,赵成教突然张开眼睛,坐直了身子。他的右手敏捷地伸到他的枕头底下,摸出了什么东西,那只左手也凑到右手上面,仿佛拔去了什么瓶塞;接着,他便把右手中的一个小瓶,直送到他的嘴唇边去。他的行动本是十分迅速的,景墨和冯子舟本不防他有这种意外的行动,一时都来不及阻止,若不是聂小蛮直窜过去抢他右手中的小瓶,那小瓶中的流质一定会全部倒进他的嘴里。 聂小蛮把那抢着的小瓶,凑到鼻子上嗅了一嗅,说道:“哎哟!这就是懵药!子舟兄,你也来试一试,不是和那天面盆边上的面巾有同样臭味吗?” 冯子舟接了小瓶,同样凑到鼻子上去。他的嗅力似乎太重了些,立刻将头一偏,忙把瓶子拿开,仿佛受了针扎似的刺激。 他很艰难地答道:“啊哟,啊哟,真是相同的,不过这个浓烈得多,鼻子里很觉难受……。哎哟!这老头子倒下去了!” 赵成教的身子这时候,向侧边一软朝着床里就倒。一刹那间,他的灰白的面容突然泛出红色,象酒醉一般,口角里流出涎沫,眼睛又闭拢了。聂小蛮走到床前,拉着了他的左腕;用手指诊他的脉息。 冯子舟忍制着喘气,问道:“他会死吗?” 聂小蛮道:“他的脉搏还在跳动,也许喝不到五钱的药量,只是暂时昏倒。”他又把赵成教的眼皮翻开来,瞧了一瞧。“他的眼珠已收缩了,假如不放大,还没有致命。子舟兄,你来帮一把,让他的身于躺一躺平。我猜测他还可以苏醒。” 冯子舟当真走近去帮忙,用右手扶住了赵成教的肩背,左手又抽去了赵成教身后的一个枕头,让他慢慢地躺平。 聂小蛮道:“这桩案子只要把那姚嬷嬷找着,就可以全部结束。她是一个重要的活证。关于行凶事实的经过,假如这老爹的没有供述的可能,姚嬷嬷一定可以代替他说明白的。我们走了,官面上需要的手续,劳你负责进行吧。” 景墨在出房以前,又向床上看一看,那失却知觉的赵成教 正在不住的出气。聂小蛮也向他瞧了一瞧,便和景墨回身走出。冯子舟跟随着,似乎要陪两人下楼要送一送的意思。几人走过了中间,刚要绕到楼梯头上,突然似有一种咯咯的笑声,直刺着景墨的耳朵。聂小蛮早也听到,立即停了脚步。他的手把住了楼梯栏,侧着头敛神倾听,脸上满显着惊奇表情。 冯子舟作诧异声道:“这楼上还有什么人吗?” 景墨觉得这一笑,真有些叫人毛骨悚然,答道:“据我们所知,除了赵成教以外,没有第二个人。” 冯子舟瞧着西次间房门上的锁,说道:“这房间里莫非有什么人藏着?……” 聂小蛮突然摇摇手阻止两人谈话,叫两人静听。 “不要紧!……不要紧!……” 那声音是从东次间里出来的。奇怪!莫非真有人藏在赵成教的房中? 聂小蛮的目光闪了一闪,低声说道:“这老爹的在那里说话了!快来!”他回身走进中间,蹑着足尖,一步步向东次间的房门走去。 冯子舟和景墨也同样轻轻地跟随着。冯子舟自言自语地咕着。 “奇怪!他怎么会突然说话?莫非他的昏倒也是假把戏?” 第五百八十三章 上梁下梁一起歪 聂小蛮突然转过头来,低声说道:“不,真的,这是懵药的副作用。……我新近读过一本《洗冤集录》,有一节说到一个人受了蒙药以后,有时恰像醉倒一般地会作吃语。这吃语往往是出于内心的真话。此刻这赵员外的的神经已失了控制,虚伪的面具,自然再不能维持。我们且静一静,也许可以毫不费力地听几句真话哩。” 这可真是奇事了,这赵成教本来服药是打算自杀的吧。结果求死不得,却反正开始讲述自己的罪地了。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又可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废功夫。 这时候几个人重新来到赵成教的房门,准备听一听他说些什么。景墨见赵成教仍安静地平躺在床上。他的脸色依旧红赤,眉毛也紧紧皱着,急促的呼吸中,带着叹声。从外表上看,他似乎在睡眠状态中,没有说话的可能。聂小蛮指了指那只有黑布套子的四出头官帽椅,示意叫众人坐下。他轻轻走到床前,又伸手去翻赵成教的眼皮,但他的手还没有接触得赵成教的眼皮上面,突然又急忙缩住。赵成教又继续说话了。 “哈哈哈!他们一定查不出……这东西真厉害,一凑到鼻子上,任他纵有蛮牛般的气力,也会顿时变成一条死蛇,动都不会动—那些饭桶的当差的废物一定查不出!哈哈哈!” 他的吃语和笑声停止了。聂小蛮靠在妆台面前站着,有意无意地向冯子舟看一看。景墨也斜瞧着冯子舟的脸色。冯子舟却垂下了头,紧紧地闭着嘴唇。房间中经过了一度静寂,大家都屏息不动。赵成教的梦呓似的声音,又断断续续地打破这有恐怖意味的环境。 “姚嬷嬷,你尽管胆大好啦!……我布置得十分周全,他们万万查不出!……我把他挂好以后,用手巾给他擦过脸。……你只要说你送脸水上去时,你看见他在房里。你只要说这一句,别的便没有事了。哈哈哈,他们定查不出!哈哈哈。” 赵成教的讲述又停了一停,他的鼻息粗大而短促,似乎他的呼吸越发艰难了。聂小蛮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他的两手交在胸前,手指不时地一动一动的,眼睛瞧着床上的赵成教,在等候他的后文。 “姚嬷嬷…你……你放心好啦!……他们—定查不出!” “哎哟!” 这清脆的惊呼声音突然从中间里透送进来,不能不使景墨吃了一惊。景墨急忙从四出头官帽椅上站起来,回头一瞧,那个穿了窄袖实有着蛋形脸儿的姚嬷嬷正站在房门外。 她的上身虽仍穿着那件淡蓝色的窄袖衫,下面已换了一条深色的布裤子,足上依旧穿着白布袜和黑锻面的鞋子。她的鸭蛋形的脸上,却已丧失了固有的红润,眼睛里也透着恐怖的表情,分明她对于赵成教的疯话已经听到了几句。聂小蛮立即走到房门口,向姚嬷嬷点了点头。 他冷然说道:“你不是去找你哥哥商量和解决条件的吗?已经办成功了没有?好,好,你暂且在中间里坐一坐,我们要和你谈谈。”他又回转身来挥挥手招呼。“子舟兄,这女子说的话,一定可以比这老员外的说得更有意思些。你也到外边来罢。” 这样过了一会儿,这边的三个人已到中间里坐定。姚嬷嬷却不肯坐,她的背部靠在南窗槛上,低下了头发怔。 聂小蛮婉声说道:“姚嬷嬷,这回的事情,我们已经完全明白。你的主人……哎哟,我应当说你的非正式的夫君。对不对?他因为种种缘由,不满意他的儿子,昨天早晨亲手将他的儿子处死,你却是这案中的帮凶!……” 那女子突然昂起头来,发出尖锐的声音。 “哎哟!大人这是冤枉的!……我……我不是帮凶!我……我只帮他说了一句谎话,别的都不知道!……大人,我当真不是帮凶!” 她的语声下半截已带着呜咽,她的眼眶里面也水汪汪地满包着泪珠。 聂小蛮仍作温和声道:“你当真不曾帮同行凶吗?那还好,你此刻还有一个最后的机会,可以给你自己辩白。你把昨天早晨经过的事情仔细些告诉我们。你得留意,你不能再像昨天一般用谎话骗人,否则,你真自己讨苦吃了。” 姚嬷嬷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点头应道:“大人,我一定说实话。昨天的话,也是他叫我说的。” 聂小蛮点点头,道:“好,好,那么,现在你说你自己的话吧。” 姚嬷嬷转过了身子,把右肘搁着窗槛,瞧着聂小蛮说道:“昨天早晨卯时光景,我刚才起床,看见老爷从楼梯上下来。他向我招招手。我正在扣衣服的钮子……” 聂小蛮插嘴道:“你不是睡在楼上的吗?” 她的目光又回到地板上面,低声答道:“我并不是每夜睡在楼上的。” “但我们刚才看见你的那条黑颜色的裤子还在你主人的床上。” “昨夜里是他和我哥哥吵过以后,他叫我陪在楼上的。” “李妈睡在什么地方呢?” “她本来睡在老爷的后房。当两个月以前,老爷叫她睡到楼下东次间的客室里去。” “那么,你和他结识,莫非还只有两个月工夫?” 她点了点头,并不答话。 “好,前天夜里你是睡在小姐房里的。对不对?好,你再说下去。他向你招手以后,你又怎样?” “我跟着他走到后门口的披屋里。他就悄悄地告诉我:‘他已死了,但你不用害怕。等这样过了一会儿你提着铜壶上楼,像往日一样送脸水上去。但你上楼以后不必进他房里去,略等一等,就可以下来。假使有人问你,你可以说你送睑水上去时,看见大少爷已经起床,别的事你可以一概回答不知。你尽管胆大好啦,他们一定查不出!’他说完了重新上楼。接着李妈已买了豆腐浆回来。他第二次下楼,喝了一碗豆浆出去。后来我就照着他的话干,所以大少爷怎样被他弄死,我真是全不知情!” 第五百八十四章 洗冤集录 房间中静了一静,景墨又听到那赵成教在隔壁房间中叽叽咕咕地说话。不过,现在这些构呓已经不大能引起人的兴趣。聂小蛮并不理会,仍自顾自地提问。 “你昨天曾说你送脸水上来时,曾见大少爷在打理头发。这话也是他叫你说的吗?” “不……不是。我本来不曾防备大人会有此一问,所以那只是我随便乱说的。” “还有你说大少爷在楼窗上喊洗脸水,小姐也同样听到。这句话又是什么人捏造的呢?” “那时我一时发急,恐怕你们疑心,也是临时想出来的!” “你和小姐提前约好的吗?” “没有,但我猜测小姐绝不会拆容我的谎话,因为她也很恨他的。” “她对于这件事可也知情吗?” “她不知道。这件事除我以外,别的人都不知道。” 聂小蛮正低下了头在思索什么,突然隔房间中又大声呼叫,并且有床架震动的声音,仿佛赵成教已经在爬起来了。 聂小蛮忙高声道:“子舟兄,他已醒了。看来你得用个什么东西所他绑负起来?我想你一个人总能暂时应付他吧。景墨,你出去看一看有没有巡街的捕快,让他们去通知佟南箫,叫他派两个人到这里来照料。这府需要人看守一下哩!” 十月三十日下午,景墨和聂小蛮坐在他的书房中喝着雨前茶,刚刚下过一场秋雨,两人的肉体和精神方面,彼此都感到非常舒适。不寒不暖的风从窗口里一阵阵送进来。淡淡的阳光,斜注视在外面隔墙上面。书桌上一只式样古朴的蓝瓷高颈瓶中,插着两枝深红色的秋葵,衬着龙爪的绿叶,显得分外地娇媚,旁边的胆瓶上面供着从前一桩案子纪念品……黑铁的震天雷,仿佛是一种对比的象徽…… 两人这样安静地养了一会儿神,景墨就开始请聂小蛮讲述他破案时推理的过程。聂小蛮倒并不像未破案时的那么保留,很高兴地解释起来。 他说道:“我们对于这桩案子,开始时就不幸走进上了岔路。这原也不是偶然的。景墨,你是知道的我们被引进岔路上去的幌子,就是那几张神秘的符!这几张符在凶案发生以前,果然很像是只有恫吓作用的无聊行动,但后来在事实上既已出了命案,我自然不能不给予更多的注意。我们在勘验以后,我的目光仍集中在那与怪符有密切关系的赵娟瑜身上。我猜测她也许是此案中的主谋,但担任实际行动的,一定另有其人。我起初认为那个魁梧有力的厨子老三,有被利用做工具的可能,所以当我捉住了他的脸查验的时候,瞧他牙上的印子,还只是一种幌子,我的真正的目的,却在看一看他手背上有没有指爪痕或任何伤痕。” 景墨接口应道:“是的,当时我看见你抓住了他的脸,他自然要伸手过来遮挡,你就正好看他的手上有没有伤。” 聂小蛮点头道:“因为我猜测赵梦书在被蒙倒的时候,时间虽一定不多,但赵梦书是有些气力的,在一刹那间,他至少会用他的手奋命地挣扎。这样一来我假设那实际行凶的人,手背上会有指爪的痕迹。这原是有充分的可能性的。不料指爪痕并不在老三的手上,却在赵成教的手上。不过当时我们因为姚嬷嬷谎说的时间问题,并且赵成教的棉袍的袖子又长,掩盖了他的手背,我一时真是还疑不到他。虽然如此,我那时固然没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却觉得这老者的精神体力还像中年人一般,若单就体力上说,他也同样有行凶的资格。再进一步,还有他们家庭间的纠纷问题,他原也有相当的嫌疑。所以我专门到听雨楼去调查,他在时间上绝无可疑。就因为这时间的证明,我的目光便不能久留在这老者身上,却被那怪符重新引到了他的女儿娟瑜和娟瑜的情人方面去。哎哟!这就是使我跟错了线索的主因!” “这也怪不得你,那怪符的吸引力真是太强烈了” “后来我费了全力查明了那刘玄之,以为前后的关键已经在握,心中非常高兴。谁知我一看见刘玄之以后,这一团高兴的热望立即消沉下来。景墨,你也该瞧得出这青年明明是一个只有智谋而没有施行能力的懦夫。他见了确凿的证据还一味抵赖,在搜查时他又狂呼强盗撒泼。这种种行动,都足以表示他缺乏勇气和定力。这种人恰合我所说的只能利用诅咒来发泄怨愤的典型角色。我猜测他绝不能实施这种凶谋。我才觉悟我已走入了歧途,要找寻答案,不能不急速回头哩!后来我听了赵娟瑜的供词,使我触发了一种新的推测。因为她那时候的说话,一心要给刘玄之洗刷,大部分都是真是的,不过有一点是掩饰着的。景墨,你当时可也曾感觉到吗?” 景墨点头道:“我记得的。当你说到赵梦书被懵药蒙倒的时候,她的确流露过一种意外的惊骇的变态,我当时就深深怀疑。后来她竭力地否认,连说着:‘没有’、‘不知’的话,我就觉到她一定隐藏着什么。” 聂小蛮应道:“是啊。但她隐藏着什么呢?当时我猜测她听到了懵药的名词,突然间便有所领悟,接着她因有所顾忌,又竭力否认。这否认自然是有掩护作用的。我现在推测,那赵成教所利用的懵药,说不定就是他假托着什么饰词,叫娟瑜向刘玄之转索而得的。” 小蛮又道:“因为这东西或药铺中有熟识的人以外,不肯轻易出卖的。当时她大概想到了她曾经手过这个东西,同时觉悟到这件事是他父亲所干,才有这种目呆色变的表情。我们知道这女子的原来的目的,只在掩护她的情人。假使除了情人以外,她又掩护第二个人,这个人又是她的什么人呢?她的父亲不是很有可能吗?假使她怀疑到其他的人,她自然会实说出来,以便解除她的情人的嫌疑。但赵成教是她的亲生父亲,父女间的感情,也一定不很坏,所以她当时虽然怀疑到,却是左右两难,终于顾忌着不肯说了。” 第五百八十五章 走进了岔路 景墨想了一想,趁机提出一种异议:“赵成教曾反对绪家的退婚,那可见他也不赞成赵娟瑜和刘玄之的相恋!你说父女间的感情一定不很坏,似乎太没有根据吧?” 聂小蛮微笑着说道:“景墨,你这样看问题就不对了。这一点足以证明你还瞧不透这一类表面仁义道德,背后男盗女娼……尤其是这赵员外的心理!这老赵的表面未尝不道貌岸然,维持着旧礼教的大防,背地里却尽可以干出诱引年轻女仆的勾当!街面上这种人很多,他们所重视的,就是一层薄薄的纸面具!这纸面具的质地即使是透明的也不妨,只要不挑破它,他们就可以平安无事!所以赵成教 对于他女儿的私情,实际上一定只是装聋作哑,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他也绝没有严格干涉。至于他反对绪大为方面的退婚的提议,也无非要维持这一层薄薄的纸糊面具罢了。” 小蛮又道:“我猜测褚家所提出的退婚理由,一定是太率直显露了,使赵成教感觉到有不能维持纸面具的危险,那自然不能不暂时表示反对,借此补一补他的面具。假使对方懂得这种心理,另外假托一种不挑破面具使他能过得去的理由,那就可以保证他绝没有反对的事实。这样一来之故,他对于赵梦书的搬弄嘴舌,认为是直接刺破他的纸脸,那就是他所深恨痛恶的。” 景墨笑着应道:“聂小蛮,你对于这一位伪君子的真面目,真的都看透了。好啦,言归正传。当时你既然疑心她掩护着她的父亲,你就放弃了别方面的线索,而再度集中在赵成教身上去吗?” 聂小蛮点头道:“是啊!我当时认为已没有和刘玄之重新谈判的必要。但我想向娟瑜讨一个好,也许使她能对我说实话。同时我还注意到那高邦彦,很想和他会谈一下。这个人偶然来住几天,虽曾为了袒护他的甥女和赵梦书冲突过,但还不够做谋杀的动机。不过当凶谋实施的时候,他或许还在中间楼上,那么,他自然处于重要的地位。” 顿了顿,小蛮又道:“今天早晨,我在娟瑜方面失望以后,就计划到赵家去问问两个女仆。坦白说,那时候我只有一个空泛的推测,对于老者的行凶,却还没有确切的把握。不料那小巷里的毛老婆子,供给我一种意外的线索。我听到以后,就猜测那个争吵的人,定是那老者所雇用的工具。后来我查明这姚瞎子是姚嬷嬷的哥哥,在时间上他却并没有做帮凶的可能,又使我失望。我又转换了推测的方面。这个人为了什么事到赵家去争吵?又为什么偏偏在昨天夜里?他会不会是因为勒索不遂而吵起来的?假如是的,他怎么会去勒索?莫非姚嬷嬷在姚瞎子面前漏了什么风声,姚瞎子正感受无业的痛苦,便认为有机可乘吗?” “我再进一步推测。姚嬷嬷既能泄漏消息,想来必也参与这凶案无疑了。于是我就追想起她当时的答话,因为她的答话在时间证明上占着最重要的地位。只要找出一个反证,那赵成教不但有主谋的动机,同时在时间方面,也有实际行动的可能。我就逐步地回想姚嬷嬷昨天早晨答话时的语句。她听我问到她见赵梦书在做什么事,她好像长吸一口气,一时回答不出,竟用一句‘他已起床了,穿了一桩中衣’的话来搪塞。后来我又觉悟到理发和洗脸的次序的错误,才觉悟到我受了她的欺骗。原来她昨天早晨真是不曾看见赵梦书。那么,赵梦书在老者未出门以前就被谋杀的推测,不是就可以完全成立了吗?” 景墨点头道:“姚嬷嬷的谎话我当时也不曾注意,所以同样认为非常自然。现在经你这样一说,这里面的牵强破绽,果然都露出来了。” 聂小蛮道:“是啊!不过注意二字还不够,还须下一番研磨工夫。我当时不能说不曾注意,不过我也同样受了欺骗!世界上有许多表面上看似很自然的事,一经研磨咀嚼,便会看出不自然来。不过人们的脑子常受惰性的控制,不受环境的逼迫,绝不肯事事下研磨工夫的。” “还有呢?” 聂小蛮笑道:“还有,我应当谢谢你啦。你在青石街那个小滩子前帮我证明了姚嬷嬷的谎话,我就豁然贯通。我既料定主谋和执行都是赵成教一人,就放胆地循着这条线索进行。等到查明了姚嬷嬷的那条无心换下的裤子,我的推测便得到一种铁证,因为我本怀疑这老爹的还不免有新的烦闷。以后便一路上势如破竹,终于完全证实了我的推测。那都是你目睹的了。” 到了第二天,景墨正在家中无事,却再次收到了卫朴送了一封短信。小蛮在信中的语气,仍带着玩笑意味。 景墨吾兄如面 今夜里你假如没有旁的紧要的事,请再向尊夫人请一个时辰的假,到我这里来走一趟。冯子舟约定在黄昏时候来禀告我这案子的结束情形。我知道在于你来说,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能错过的。不过今夜里一个时辰之内尽可以满足你的心愿,你一定可以准时销假的。 景墨把这活照样告诉了南星,她也认为聂小蛮的话近乎促狭,过一天准备要向他报复。 辰时时候,景墨和聂小蛮、冯子舟三个人已经在聂小蛮的书房中开始交谈。聂小蛮先将上一天和景墨所谈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便请冯子舟陈说处置那几个凶案相关人员的经过。 冯子舟说道:“那姚瞎子当夜已被我手下的捕快捉住。他听到了他妹妹漏出来的消息,除了想趁机敲诈以外,当真与凶谋绝没关系。衙门方面已正式把赵成教拘押。他们断定赵梦书的被害经过,和你所假设的完全合符。那赵小姐因为她父亲的秘密既已完全暴露,便也就承认她父亲近来曾向她查问过懵药的功用,不过这东西他怎样得到,她却不知,但那老爹的自己还咬紧着牙关,除了呻吟叹气以外,什么话都不肯说。” 第五百八十六章 意外的线索 冯子舟又继续说道:“那赵成教的姘妇姚嬷嬷又补充了两点。她说赵梦书的确曾撞破过他们的奸情,这样一来赵梦书便抓住了把柄,向赵成教要求分产分居。不过,他要求的数目太大,赵成教自然不许,只应许他十分之一的数目……就是他要求一万两,赵成教却只允许一千两,这一千两只怕是消他过去的赌帐都不够,赵梦书又怎么会答应。你来我往之下,这问题就相持不决。还有一点,赵成教因为赵梦书曾仔细地吩咐李妈给他接收信件,便有些疑心,叫姚嬷嬷私下留意。在二十四日早晨,姚嬷嬷当真接得了一封信,……那就是第三张‘七日死’的怪符……悄悄地交给那老者。老者拆开以后,瞧了一瞧,重新封好,才让姚嬷嬷送得赵梦书房里去。至于我们在赵梦书的枕头底下发现的写着:‘三日死’那一封信,终究是什么人所接,她也不知,至今还是一个未解之迷。” 聂小蛮抬了抬手,打断了冯子舟的话,笑着接嘴道:“这个谜底我已想出来了。这第四张符,定是在二十八的大白天,赵成教自己接的。他早想排除他家庭中的障碍,便利用着这‘三日死’三字,实施他的阴谋。他接信以后,暂时藏匿,直到他的凶杀完成,才故意放在枕头底下,准备迷惑官府查案的视线。因为从表面上看,赵梦书既很迷信,又欠满了债,此番因受人恫吓而昏迷了神志,就出于自杀,也不能算不近情理。万一官面上还不能满意,也势必要向这怪符的一条路上进行,他仍可置身事外。他的用意的确是非常聪明的。同时这一天还有他的内弟高邦彦在他家里,多少也可给他分任些嫌疑。所以这一张怪符,字面上虽有催命的含意,实际上原只有是一种无聊的恫吓。不过经他利用以后,却真个变做催命符了!” 景墨插嘴道:“虽然如此,你对于杨锦森和赵梦书,多少终有些抱歉的。因为你最初猜测,这符是没有有实际危险的啊!” 聂小蛮叹了一口气,承认道:“是的,我当时只凭着符的本身推测,不曾预料到会有第二个人利用。这当真是我的失策。其实他们家庭间既有这样纠纷暧昧的黑幕,即使没有这符做一种导火线,悲惨的结果,也是终于免不了的。” 冯子舟道:“关于那赵成教行凶时的细节,他既然不肯自己说,我还觉得不能算怎样明了。” 聂小蛮道:“我想他迟早终要说出来的。不过大部分我们早经假设过了,我想不至有怎样的错误。他动手时一定天还没亮。赵梦书是一个胆大马虎的人,平时一定不闩房门。赵成教掩进去后,随即用懵药将赵梦书药倒,接着开始布置。他拿了赵梦书的裤带和那只方凳到厢房中去,结好了一个环子,又穿了赵梦书的靸鞋,把赵梦书抱到厢房里去挂着。后来他又在面盆中洗手,并且用面巾给赵梦书脸上擦了一擦,又用木梳给赵梦书理过一理因挣扎而返乱的头发。他给赵梦书擦睑的用意也许只想擦去些赵梦书鼻子上的懵药臭味,不料却做了一种调查的障碍,同时又这样一来使我误信赵梦书当真曾洗过脸的。他的动作原非常简单,我想即使他终于不说,也没有什么难解的疑团了吧。” 三天以后,景墨又得到了几种补充的信息。那不肯说话的刘玄之也终于说话了。他所供认的,和所说的跟娟瑜没有多大差别,只补充了几点关于怪符的投寄。据说他投寄的地点不同,并不是专门为了掩藏他的真相,他因为每天傍晚到各地去出诊的便利,就分别顺便投寄。 他在凶案上虽没有直接的关系,但那怪符的投寄,也构成了意图损害他人的罪名。在景墨得到这些信息的同时,他也像姚嬷嬷一般被判了打二十大板并且收监,这对于他来说应该是比较轻的惩罚了。刑期完了以后,他和娟瑜的婚姻是否圆满,还不得而知。但据间接的传闻,娟瑜到监狱中去探望她的情人的次数,比探望她的父亲更多。除了差李妈和老三送东西去不算以外,她几乎是恨不得每天都去,虽不能如此隔三差五也总要去探监。据这情形猜测,假如先给他们下“圆满”二字的假设,大概不致于怎样错误的。 当这案子开审的时候,聂小蛮曾被传上了公堂,除了聂小蛮提出的种种人证物证,指明赵成教的预谋杀人以外,冯子舟又查明那懵药是赵成教向仁和药铺的一个熟识的伙计直接买来的。这一点更使赵成教的罪名变成铁铸一般。 同时他又证明了聂小蛮早先所假设的这东西是由娟瑜向刘玄之转索而得到的推测,其实并非事实。但赵成教因为那班为金钱说话的刑名师爷们的特别卖力,经过了几次庭审,终于判定了流三千里。这老头却还心不甘服,进监不到三天,突然厌世起来,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上,他用自己的腰带吊死在了牢房之中。 末了,还有一句附带的禀告。那杨锦森因为冯子舟曾一度怀疑过他,幸亏聂小蛮的从中分辩解围,不曾遭受重大的嫌疑。他感念到聂小蛮的好意,送了一注很厚重的礼物。聂小蛮的答礼,却只给了他几句戒除闲荡的忠告。 想不到这杨公子居然这样一来觉悟了,便绝迹不再到赌牌九、打马吊的赌局里去鬼混。这位曾经的浪荡公子,居然闭门不出在家里读起书来,这也是算是本案的一件意外之喜了吧。 这天晚上小蛮做的也是鳝鱼,不过与南星的做法不同——炖生敲。黄鳝去骨,将刀反握,用刀背反复敲击,使黄鳝内侧肌肉松散起茸。经过物理致嫩的鳝段,过热油,泛花后迅速捞起。五花肉煸香,加高汤调味,鳝肉酥松,可以更好地吸收油脂和汤底,转入砂锅,小火慢炖。 在一系列繁复的过程后,刚出锅的炖生敲透着红亮的酱棕色,用刀切开,蒙着油润光泽的肥厚鳝肉~弹性十足,汁水充盈,隔着屏幕仿佛都能闻到这股被肉香浸润过的咸鲜。这一次,景墨吃着,总算是吃出滋味来了。 第五百八十七章 有所必为 第五百八十八章 打屁股 冯子舟好久没来聂小蛮的馋猫斋了,这一天聂小蛮、冯子舟、苏景墨都在。冯子舟是刚刚出了一趟差回来,就开始讲他碰到的一桩奇事——妓~女打屁股! 说是在冯子舟这次去的琅琊县,有一妓馆,唤作"醉春楼",乃取"醉卧琅琊,春光无落"之句,醉春楼乃是琅琊县以及周围八镇中最大的妓院,有近百年的历史,传说本朝武宗正德皇帝也曾微服来过这里,此乃野史,不表也罢。虽是乱世,但每晚这里依旧夜夜笙歌,近百年来纨绔子弟每晚还是习惯于来此消遣,醉春楼有姑娘几百,老鸨乃李氏,此人脾气乖张,人们都习惯叫她“马姥姥”。 却说今晚,醉春楼里人头攒动,虽说楼上屋屋客满,可是这楼下大堂之内却聚集了上百人,不时还有人叫着“到时辰了,快到时辰了。” 有人会问,到什么时辰了。原来这醉春楼一百年来一直有个规矩,换作"夜打",这规矩几辈前就定下了,为的是督促醉春楼的姑娘们,就是说,每晚这几百姑娘中没有接到客人的,将在这大堂之上,众位客官面前,当众接受杖责。以前,这种责打无须褪衣,可是到了姥姥这一代,她却定下了褪衣行刑的新规矩,规矩一出,诸位纨绔子弟便大饱眼福,这话怎讲? 试想,每晚一个个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伏卧在春凳之上,再剥去下衣,褪去中衣,露出粉团般白嫩的臀儿,当着上百人的面,被恶鬼般凶恶的龟奴用鸳鸯大板左右笞打,顿时这大堂之上哭叫笞打声不绝于耳,姑娘们泪珠横流,龟奴们咬牙切齿,稍许,白嫩的屁股就可打得紫红。 这种景象,每晚都会有,故有些纨绔子弟,夜夜来此观看笞打行刑,不亦乐乎。今晚亦是如此,只是不知道今晚是哪些姑娘可怜要遭此劫难,将自己少女之臀暴露与这些少爷们的淫邪目光之下接受摧残...... 无过许久,大堂后的帘子便开了,大约七八个姑娘缓缓走了出来,大堂之下顿时交头接耳起来。这七八个姑娘似乎对此仪式早就烂熟于心了,她们每人手抱一春凳,缓缓走到堂前,将春凳放置于地,开始宽衣解带,堂下立刻人声鼎沸。不一会儿,姑娘们就已解开裙裤,并连同中衣,轻轻褪下,其中几人面露羞涩,但仍不敢违抗家法,将中衣裙裤褪至臀下,露出少女浑圆白皙之玉~臀,并轻轻趴伏春凳之上,两手握住春凳之前脚,双腿并拢,秀发下垂遮住羞涩的面庞,等待笞刑。 此时的台下早已欢呼雀跃起来,一个个口水便要流下来了,有的站于桌子之上,睁大双眼盯着堂上的少女之臀,有的甚至冲上去在那臀儿上揉捏起来,那姑娘们却一个个动也不敢动,任凭自己的身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任凭自己的屁股被男人们揉来捏去。 过了一会儿,"晾臀"结束,这"晾臀"乃是责打前的过程,明知道你做好挨打准备,仍是不打,就是为了当众羞辱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们。龟奴们开始从堂后走了出来,今晚姥姥似乎没来,只见一个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挽着袖子。每人手执一五花大板,且看此板,不同于衙门中的刑具,此乃特为责打女犯使用的竹板,此板乃湘妃竹所制,韧劲极佳,更用黄藤泡过,所以乌黑发亮,此板若用于笞责女犯,可使她疼痛难忍,却又不至于将其臀笞得稀烂,毕竟,这些姑娘们的屁股,还是要用于被客人们拿捏把玩的正途啊。 堂下逐渐安静下来,须知这些人乃是寻花问柳之高手,为什么刚才喧哗一时,此时却寂静无声呢,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姑娘挨揍,定会发出哭叫哀求、呻吟哭喊之声,这声音对这些淫~事高手来说,也是值得一欣赏之独特景色,有《西江月》为证: 堂上娇女玉~臀,堂下痴汉无魂。女哭臀抖乱牵攀,男笑手拍酒醉酣。板落花摧粉红,酒洒发断无声。湘妃舞动更奇哉,换作玉女悲哭哀。 龟奴们走到春凳之前,开始整理起衣裙来,一双双粗手恶狠狠的拉住姑娘们的裙裤,使劲往下拽了拽,将原本还有些虚掩的裸~臀彻底露了出来,上衣也往上推了一推,露出了姑娘的整个下体和纤腰,并且,那粗手还不时在女孩儿们的屁股蛋儿上能够摸来揉去,尽加羞辱。 终于,笞打要开始了,龟奴们往手心啐了一口唾沫,握紧手中的竹板,站在姑娘们的左侧,高高举起板子,然后落了下去,顿时,堂上发出了尽乎整齐的八声清脆的竹板接触皮肉的声音,干净利落,与此同时,八位姑娘哭叫了出来,离得近的,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堂上那八个滚圆的屁股被打得颤抖起来,有的屁股马上就变红了。 这第一板,按照醉春楼的规矩,是要打在女孩子的左边屁股上的,下一板则是右臀,由此循环往复,将左右臀部的刑伤打的相同,才是笞责高手。 第一板结束后,姑娘们的身子不由得扭动起来,左边臀儿上火烧火燎的疼痛与右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的女孩子想用手去抚摸自己剧痛的肌肤,可是却不敢,姥姥说过,如果挨打过程中胆敢以手护臀,则责打数目要加倍。 于是她们只好死死握住春凳的前脚,将头深埋发中,等待下一板子的到来。龟奴们等待姑娘的挣扎结束后,才举起了板子,这次瞄准了眼前还算白嫩的右臀,重重落了下去,板子干脆的落在了圆润的右臀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后迅速离开,任凭姑娘们结实的屁股蛋儿被揍得颤抖起来,“哇”,一个女孩儿忍不住哭了出来,人们的目光迅速落在了她身上,她是个不大的女孩子,臀部不是很大,但是很圆~翘,白皙的肌肤此刻紫红起来,那玉~臀本来就是凝脂般嫩滑,似乎吹气可破,此刻却被粗糙的竹板在上面肆虐,连揍两下,叫这姑娘如何受得了。 第五百八十八章 **** 第三板、第四板很快打下,堂上的哭叫声连成一片,堂下的人们逐渐兴奋起来,龟奴们明显加快了速度,板子也不是单一落在哪瓣屁股上了,而是整个平的打在臀部上,其声响更加清脆,这些打手们平日里都是训练有素的,他们的练习对象原先是豆腐,先把大块豆腐平放,用大竹板笞打,这豆腐就权作是少女之臀,笞责的最高境界对他们来说,就是打上几十板子,这豆腐仍旧不破,平日里他们每天以此为练习,就是为了在现在使出看家本领来。姥姥曾对醉春楼的姑娘说过,“记得要好好做事,不然打你们屁股的,都是每天练习揍人几个时辰的汉子!” 此话果然不假,十板子打过,眼前的一个个屁股早已通红发肿,姑娘们也挣扎不已,却一个也不敢乱动,最多只是下身的扭动而已,因为她们知道,谁要是从春凳上掉下去,这屁股就别想要了。 法定的笞责数目是二十板子,不大久就打完了,姑娘们一个个早已大汗淋漓,脸上也是泪水横流,她们一个个从春凳上爬了起来,有的女孩子已经疼得无力起身了,挣扎着穿上中衣和裙裤,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臀部,一步一撅的向后堂走去,堂下马上大叫起来,有的还在拼命鼓掌,为刚才这一目精彩的玉女受杖欢呼着。 冯子舟讲这故事的时候显得很高兴,大有眉飞色舞之感。聂小蛮却半开玩笑,开嘲讽地揶揄道:“子舟兄,你本来是去公干的,却不意你却跑去看人家打屁股了。” 玩笑了一回,景墨觉得无聊之极,不料冯子舟又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那位赵小姐居然和那刘大夫真个儿成了亲了,冯子舟说完这个消息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然而无聊还是无聊,景墨对这婚姻也不看好。 景墨开始默想:婚姻真是是最不容易解决的一个课题。父母定下买卖婚姻,强迫婚姻。甚至指腹订婚—类恶俗,固然绝对要不得,但是一般白命明艳角色的,今天随便结合,明天又随便分开,几乎把男女大伦看做儿戏,根本无视了婚礼制度。他们似乎是不知道,婚礼、婚礼,重要的是后面的那个礼字?假如礼字也不要了,世道的情况又将是怎么回事?这终究是世俗生活的向前?还是退后?并且…… “景墨,你何必太认真?你总知道一条强制件的堤防,支撑了几千年,一朝受到时代巨潮的撞击,崩溃了,自然要有冲激的横流。你这种担心在实际上有什么用?” 说话的是在一旁的聂小蛮。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看着景墨,同时也安闲地坐在一张靠窗的铺温垫的圈椅上饮茶。景墨抬起头来瞧他。 “聂小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对你说的。你还不懂?你不是因为冯子舟告诉你上一个案子里那两人成亲的事,而引起了些感唱吗?其实这赵小姐如此死心塌地,你又何必生出许多感叹,岂不是自寻烦恼!” “哎哟,你又在那里揣度我的心思?” 聂小蛮笑了笑,说道:“这原是显而易见的。何须测得?我也听见了冯子舟所讲的婚事,然后又看了看你始而皱眉,继而摇头微叹,末后放下手中的茶碗。又注目凝思。这样一来我料你又在那里空费心思了。” 小烛向景墨得意地一笑,景墨也报之以微笑,并不答辩。聂小蛮所擅长的技能之一,就是这一种心理的透视力。他在鉴貌辨色的依据下,能够看透人们的内心,把握住人们的思想的过程。这一次他牛刀小试,洞烛了景墨的心理过程,原本是不足为奇的。 两人相视一笑,都暂时安静了一会儿。卫朴却突然推进门来,低声禀告。 “老爷,有客……一位女客。她单单要见你。” 聂小蛮站起身来,放了茶碗,走到书房门外去。 他招呼道:“请进来。” 景墨也从椅子上起床。一个十七八岁身材苗条的女子先向房间中瞧了一瞧,略略有些踌躇,然后才缓步入室。 这时已经是金秋十月天气。那女子穿着玄色繁星绸的盘紫色窄袖衫,露着浅紫斜条缎的衣袖,足上玄青色的布袜,深黯色的木跟薄底小靴,装束上可称华而不艳。她的脸形像一粒瓜子,肌肤很白皙,有一双明~慧的眼睛,额头上秀发卷曲,两条细长的眉毛恰像柳叶,玉琢似的双颊上留着两个浅涡,可见她笑时的形态一定更妩媚动人。 但这时候她的神情上不但没有笑的影踪,还带着一种惊怯疑惧的样子。 景墨立即领会到她既然要单独地见聂小蛮,想来必对于自己有些顾忌。所以景墨等她走进了门口,向她稍稍点了点头,计划走出去暂避。聂小蛮移过一把椅子,向那女子点点头。 小蛮说道:“小姐,请坐。我想你大概有什么疑难的事见教吧?这一位苏大人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一向通力合作,任何秘密的事情他都参与。我们都是能守秘密的,无论什么话,你尽不妨实说。” 这几句话分明有双关的意思,不但向她解释,又叫景墨不必出避。那女子弯一弯腰,在对面一只圈椅上坐下来。 景墨也就回了原座。这一个美而端庄的女子给予景墨的印象并不坏。景墨想到了她遭遇了什么疑难,心中起了同情,很愿意给她效一些力。不过这意念在脑海中打了一个旋,立刻发生一种反响。 景墨记得好几年前,纪述过一桩“魅力”案子。起初自己也对那姓丘的女子有着十分的同情,不料后来发觉她是一个堕落的女拆白。因这一念,景墨觉得成见最危险,不得不谨慎些。景墨便凭着旁观的冷眼,悄悄地运用自己的观察力。这女客像是一个规矩人家的女子,虽然也曾过一点书,却还在父母的管束之下,所以看起来倒是乖巧。 她发出一种有音乐性的声音,说:“大人。我相信你的话一定有信用的保证。因为这件事不但关系我的终身,还关系我家庭的名誉,不能不极端秘密。” 第五百八十九章 猜心思 聂小蛮应道:“你放心。无论什么事,我们绝没有张扬出去。请恕我冒昧,你的事不是关系你终身大事的问题吗?” 女子的粉颊上突然泛出一丝绎色。她的头也不由不低下下去,分明她有满腔怪诞的事迹,一时有些含羞,竟没有勇气讲述出来。景墨的观察大概没有错。因为一个所谓“大方”的女子谈到了婚姻问题,绝没有有这样羞怯的表示。 略停一停,她才抬头表示,自述她的姓名和家世。 她叫颜爱爱。她的父亲颜崇,先前曾入过仕途。当这案子发生的时候,颜崇已经退隐多年。他们本来是浙江余姚人,三年前才迁居金陵,住在丹凤街。她有一个哥哥至今还在浙江按察使司里当差。 她悲抑地说:“大人,现在我得先说起先姐念慈的过往。哎哟,这回事想起了还觉心酸!在四年以前,先姐结识了一个本乡的无赖,名叫王皓。她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有社交的经验。她在先姑娘家里认识了这个无赖,受了他的诱惑,一时糊涂,竟跟了他私跑出外。因为这一桩事,我们家庭中就发生了不幸的惨剧。 我们四处寻访,找不到他们的踪迹。我的母亲忧郁过度,两个月后便气死了。父亲和哥哥也感到十分羞愤。因为乡里间的闲言闲语,再不能够安居,就迁到这里来。” 她叹一口气,语声中含着满腔的愤慨。聂小蛮敛神静听,容色很庄重。按察使司也专心地倾听,猜测以后还有动人的下文。颜爱爱用一块白巾擦擦嘴,继续说下去。 “一年以后,我在邸报上看见一个女子在汉口投江而死的记录,还附着一张死者的画影图形。她的状貌和高度恰像我的姐姐念慈。我猜测妹姐一定是受了王皓的抛弃,无颜回家,才轻生自杀。我得了这个消息,又不敢告诉我的父亲。因为他老人家曾宣誓不愿再看见我的姐姐,深恐这样一来触动他的悲愤。所以我姐姐的尸骨至今还不知着落。” 又是一串叹息声,阴暗笼罩住了她的粉颊,她的眼圈也有些儿红。聂小蛮和景墨仍默不插嘴。 她又说:“这件事经过了三年,我们也渐渐地淡忘了。上月里我……我和金望飞订亲了。这消息在街面上渐渐地传出去后,那不幸的天魔星突然照临到我的头上……哎哟,老爷,那天杀的王皓又重新出现了!” 颜爱爱的面容顿时惨白,水汪汪的眼珠也露出恐怖之色。仿佛这时候她的眼面前陡然涌现出一个恐怖的魔怪。 聂小蛮动容地问道:“这个人可曾来见过你?” 颜爱爱点头道:“是。七天之前,我从外面回家,突然在路上碰见他。我还以为他没有看见我,急忙避开去。不料他已经看见我,跟我到丹凤街家里。第二天,他候在我家门外,看见我走出来,便上前来向我说话。他说他已经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听到了我的订亲消息。我问他我姐姐现在哪里?他说她已经患病死了。我又问葬在何处?他却含糊其词。我才知道我先前所猜测的没有错,但我真是怕他,不敢和他多谈,就匆匆地重新回家去。” 顿了顿,女子又才又道:“我把这回事反复地考虑了,终于不敢声张出来。论王皓的罪恶,害死了我的姐姐,必须使他受王法的制裁。但是我们自从迁居以后,这件事本来已经隐去了。现在若重新把这件事翻出来,重新打官司,不免和我父亲和哥哥的额面攸关,反而使他们难堪。家父年纪已经大了,一定受不住这个刺激。这样一来,我只能秘而不宣。不料昨天下午,我接到这一封信,才知他弄死了我的姐姐不算,还要陷害我!” 她的声音有些颤,呼吸也急促了些。景墨看着也很同情,相信这状态不是一个少女伪装得出的。 景墨的同情心越来越强了。 聂小蛮问道:“他是不是有勒索信?” 颜爱爱一边从她手中提着的绣金袋中摸出那封信来,一边摇摇头。 “不是。我也解释不出。大人,请你瞧吧。” 她将那信笺递给聂小蛮。景墨忙凑近身去。那是一张白色的普通信纸,用小楷笔写的,字迹很道劲,像是有过书法素养的人的手迹。内容只寥寥两句,下面也没有署名。 那信道:“明天上午巳时过后,请到半泓园慰心亭来,当有好消息奉告。这事关系你的终身,切勿疑迟自误。十六日” 聂小蛮把那信反复瞧了几遍,凝视在信笺上出神。 颜爱爱道:“大人,这信是我家康妈收到的,有个专差送来,虽没有署名,但是我确信是这个恶鬼写的。因为除他以外,没有人会写这样的信给我。大人,你想他有什么意思?” 聂小蛮似乎没有听到,凝神的双目依旧给那张信纸吸住着。 她便继续道:“据我想,那天他专门给我瞧一幅画,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是有用意的。那画像本来是三四年前的,我和姐姐的面貌本来很相像,所以画像上的姐姐,恰像现在的我。他也许想利用这张画像来陷害我。大人,你说是不是?” 聂小蛮突然才恢复了神志似地答道:“是的。你既然说没有别的人和你为难,这封信大概是从他那里来的。他写信的作用,我虽还看不透,但自然不是好意。” 爱爱应道:“是啊。大人,你想我应该怎样对付这一封信?” 聂小蛮垂下了头,似乎在考虑某种对策,一时不回答。景墨很想表示几句,但觉得时候还没有成熟,近乎冒昧,只得仍旧保持着安静。 颜爱爱又说:“大人,昨夜里我筹画了一夜,觉得去既不好;不理他,又怕他把什么不好的事宣扬出去,破坏我的婚约。大人,我的未婚夫金望飞也是斯文的子弟,名誉自然是最爱重的。我们的婚约虽然已经定下来了,可是旭盯这种羞辱的往事一传进他的耳朵,这婚约势必会立即破裂。这还不算,我姐妹的事已经气死了我母亲,又给家父一个严重的打击。要是我也闹出了这丢脸的事,我父亲和哥哥将遭受怎样的打击,更不能想象!哎哟,老爷,这件事真使我左右为难。我才想起你是一个救难扶困的大人物,总能够指示我一条两全的途径……” 第五百九十章 终身大事 聂小蛮突然仰起头来。“是的,颜小姐,这件事的确左右两难。他的手中既然有挟持的利器,你又伯他宣扬开来,我们自然不能用强硬手段。假如置之不理,那也不是办法。” “大人,那么怎么办?”她的焦虑的情绪又从她的声音给你个眉宇之间同时流露出来。 聂小蛮仍冷静地说:“颜小姐,别慌,我想总有办法。我问你。这个王皓是个什么样人?他的家世和历史你可也知道一些?” 爱爱沉吟了一下,才说:“他是先姑母的旧邻居。他的父亲叫辅仁,是个秀才,名义上算是读书人,实际是个颠倒黑白包揽讼事的恶讼师,余姚城里谁都见了他头痛。王皓靠着他的父亲的势,算是半个少爷,其实是个无赖流氓。在他的父亲死后,他到金陵来读书,读书却不准备考功名,听说预备做讼师。我姐姐碰见他时,他刚才辞了学回乡。他也像他的父亲一样,有一张厉害的嘴,说得天花乱坠。我姐姐就进了他的圈套,结果送了性命!”她的语声中带些鸣咽。 聂小蛮喃喃地说:“嗯,是个讼棍出身的败类,应付上的确不能不小心些。”他顿了顿,又说:“颜小姐,我想现在你不妨答应他的邀约,去听听他的口气再说。” 颜爱爱迟疑道:“我一个人去吗?我听说半泓园很冷僻,况且又在上午,游园的人更少。我很怕……” 聂小蛮接嘴道:“你不用怕。他的约会的时间既然在白昼,我猜测他不致有什么意外的手段。” 颜爱爱仍作犹豫状道:“我总有些怕他。” 景墨看见了她的瑟缩害怕的状态,认为时候已相当成熟,便自告奋勇。 景墨插嘴道:“既然如此,我不妨陪你去。” 她立即把她的美目向景墨瞧着,有酒涡的颊上泛出些红霞,显一种似感似羞的表情,又不即答应。 景墨又说:“我自然是悄悄地陪你去的,表面上还是你一个人去。万一他有什么意外行动,你尽管放心,绝不会让你吃亏。” 聂小蛮也附和道:“是,这计划很好。我也很希望能看看这家伙的面目。” 颜爱爱宽慰了些,答道:“好,那么现在已经辰时过半了。二位大人要不要就走?” 聂小蛮摇头道:“不,你们不能一块儿走。你先回去,不必依照约时,不妨到得略略迟一些。苏大人可比你先去,免得露什么痕迹。” 颜爱爱赞成了,向聂小蛮谢了一声,起身别去。她临行时向景墨点了点头,好像叫景墨不要失约。景墨也微微颔首,也算是会意应允的表示。 参与这种莫名其妙的约会,景墨的经验上已经有过好几次。这一次的使命是很别致的,不知道是吉是凶。为谨防起见,景墨带了一支十字短剑,以备万一的变故。 聂小蛮向景墨说道:“你得换一身装束,早一步去,找一个妥当的藏身所在,别露出破绽才好。” 景墨应道:“好。你也计划走一趟?” 聂小蛮道:“是,我也想看一看这个王皓终究是个什么样角色。不过我不能和你一块儿去。你赶紧些先走吧。” 一柱香功夫后,景墨已经装成了一个花园中园丁的模样。景墨出门的时候,看见聂小蛮正要走进他那间全是秘药的秘室中去。小蛮向景墨点了点头,似乎是称赞乔装打扮得不错。 景墨所乘的轿子到达半泓园园门相近,便即停止。景墨估计这时候距离辰时半也差不了多少,就在这时候却发现前方有些动静。园门口停着一辆车子。 王皓已比自己先到了吗? 景墨小心翼翼地下来,便沿着幽曲的小径慢慢地进行。园中是静悄悄地没有游客。 除了枝头的鸟声,和树根下的落叶偶然因风作声以外,绝不闻尘世的喧器之声。微风过处,挟着一阵阵的菊花香味。这种清晨时的园林风味真是是那些有晚起习惯的金陵百姓所梦想不到的。景墨穿过了两条花树夹阴的曲径,绕过一座小小的假山,便走向剪翠亭去。景墨记得那亭子就在假山的对面,绕到了假山那边,便看见那只亭子。 亭子中还空虚无人。景墨便心想王皓大概还没有来,刚才园门外的车子想来必是别的游客。自己未免神经过敏了,景墨在亭子附近站住了,想找一个藏身所在。亭子对面的假山上,虽也种满子许多大理菊和秋葵,苗获阴翳,尽可以藏身,但相距较远,万一有什么意外,兜绕下来援救,难免来不及。假山的东侧里有一丛杨柳,丝丝的垂条也还茂密。但是距离上同样不便。 景墨又看见亭子背后有几块耸立的石笋,另外有一排女儿墙,高可及肩。这是个想法的藏身所在,并且那里和亭子的隔离只有三四码光景;亭中人的谈话也许还听到清楚。主意定了,景墨便绕到那石笋的后面,四望没有人,便突地将身子蹲下来。 这样一来时间便又过去了一会儿。景墨露出一只眼睛,从石笋背后看到亭中,可说是一目了然。一种不可名状的刺激又从景墨的心坎中涌起来。这种刺激的兴味,景墨经历得已经很多,不过都不能用言语说得出。好比一个垂钓的人,在手执竿纶的时候,突然见有一条大鱼正慢慢地地向那浮子游过来,那时候也许能感到这同样的兴味。又或是一个饿得前心帖后背的人,把一碗炖得稀烂的炖肉连肉带汁倒进米饭里,这么一边拌一边夹几块好咸菜备着。 约摸着又过了一会儿的功夫,景墨突然听到薄底快靴声音,从假山背后的碎石径上簇簇地走近来。景墨的心房的跳动突地增加了速度。—一刹那问,景墨的眼睛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幅画面。 一个曳撒青年从假山角上兜出来了。这个人可就是王皓?他走到了亭子面前,转过去向背后望一望,又摸出一只鼻烟壶来在手里把玩着,随即跨上亭子来。景墨相信自己的猜测已经中的。 第五百九十一章 左右两难 来人的年纪约摸二十六七,身子很结实,称得上魁梧雄伟;脸色略带黝黑,鼻子粗大,双目炯炯有光。他穿一身簇新的月牙白的曳撒,黑漆皮的光头薄底快靴,头上是一顶崭新的进士巾。他的装束可算很漂亮。这时有一股香气随风吹过来,显然可以看出他身上的衣服还熏过香的。他的脸上满呈现着高兴的表情,一手握着一把大折扇正在起劲地挥舞着。 他的目光只向假山的左右膘来膘去。 印象加强了景墨的信念,景墨的心中此时一心一意地假设这青年定是那王皓无疑。此时,景墨在他的左右飘动的目光下不能不特别谨慎些。 来人在亭子中的一个瓷质花鼓上坐下,似乎准备耐着性儿等约会的人来。不过他坐下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站起东张西望起来,似乎他等的人依然不来,让他十分焦急。他的唇吻在张动,不知道咕些什么。 大概是表示他心中的不耐烦吧?其实这时候巳时大约还未到,他未免太心急些了。 他在亭子中突然起突然坐地反反复复了好一会儿,似乎再耐不住了。他走下亭子,从假山的左边走过去,不一便兜到了假山的后面。景墨瞧不见他了,不禁暗暗地着急。 景墨心想,难道他等得不耐烦,先回去了?这样一来,颜爱爱来时势必要扑空,连自己也白费工夫! 咯咯的木跟薄底快靴声音又从假山的右边送过来。嗯,颜爱爱来了。 她的打扮仍和先前一样,脸上却有些仓皇。她每举一步,不住地向左右回顾;等到定近亭子,看见亭中空空,就站住了踌躇。接着她勉强跨上亭子的阶石,然后向四周瞧了一瞧,又停止了脚步。景墨见她转过了身子,低了头在思索什么。她似乎觉得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不见王皓,计划要退回去。景墨再度着急。那男子确已来过,现在却不知已往哪里去,但是自己不便和颜爱爱交话。事情有些儿僵! 还好,叮当的微声和薄底快靴磨擦石径的声音又触动景墨的耳朵。先前那个曳撒青年又从假山的右边穿过来了。他一看见亭子面前的颜爱爱正在那里迟疑不决,便放开了脚步走过来。颜爱爱一抬头,也看见了他,就站住在亭子阶上不动。那青年跑到亭前,伸出了右手,仿佛要招招手作为一个招呼。 女的不理他,却把身子一扭,走进亭子去。青年也笑嘻嘻地跟了进去。 他气息咻咻地问道:“你就是颜爱爱小姐?……嗯,真漂亮!” 声音相当宏大,景墨听到很清晰。他说时,又把他的粗大的手掌伸了出来,似乎想片面地去抓颜爱爱的纤手。颜爱爱却似乎又羞又惧,急忙把两只手都缩到背后去。 她沉着脸儿答道:“你是谁?请尊重些。 ” 答话太突兀,景墨不禁有些诧异。难道说自己的假设是错的,这男子不是王皓? 否则颜爱爱怎么会有这问题?景墨仍蹲伏地躲在石笋后面,默看这情形的开展。那女子的严冷不可侵犯的神情,使这男子缩住了手。但他仍嬉皮笑脸地答话。 他道:“我就是杨振华啊。你虽不曾见过我的面,但我相信我的姓名一定早已留在你的心上了!” 情况有变化。这个人叫杨振华,当真不是王皓。爱爱不认识他,他倒认识她。这是怎么一回事?景墨几乎摸不着头脑。 颜爱爱厉声答道:“我不认识你!” 她的目光向亭子的四周转了转,分明是讨救兵了。景墨想,自己该怎么办?这件事显然已经另有曲折,自己此刻可能出面干涉吗?自然不。景墨只能忍一忍,必须听出一些眉目,才能着手。那自称杨振 华的一边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的折扇,又继续说话。 他以一种下流的口气说:“顾小姐,你还说笑话?这里并没有闲人啊。你何必这样子做作?” 颜爱爱的脸上一红一白,显得十分难堪。她的手指在搓卷那件玄色马甲的边。 她仍利用严肃的容色做防御的坚盾,深恐对方有某种意外的袭击。 她以冷淡而严厉的声音说道:“别胡说!谁和你说笑话?你终究是谁?到这里来有什么意思?” 杨振华仍笑嘻嘻地答道:“什么意思?奇怪!你怎么问我?你自己到这里来有什么意思呀?” 颜爱爱给这一句反问问住了,咬紧了樱唇,回答不出。情形很尴尬。眉目还是听不出。景墨想自己现在能挺身而出吗?时候上似乎还嫌太早。这终究是一出什么把戏? 略停一停,爱爱才说道:“你……你到这里来,是不是……不过代表……代表……” 她的话中断了,显然很难于措词。 那男的摇摇手,说:“颜小姐,算了,不必再假痴假呆了!你既然约我到这里来会会面,何必再给我猜这个哑谜?” “我几时约你?我不认识你!” “是的,不过现在你总认识我了啊!我叫杨振华。哈哈哈!”他走近一步,又伸出手来。“来,杨小姐,请坐。我们细细地谈。” 那男子的手伸展到爱爱的胸口,似乎要拉她同坐,又似乎有别的野心。爱爱有些惊吓,忙举起右手来阻格,又急忙把身子一闪,退一步。她绕过了亭子中央的一只石几,便从亭子的那一面的出口里走下去。 “喂,颜小姐,怎么?你寻我的开心?你约我来了,没有一句话就走,你这算什么意思?莫非你看不起我,特地戏耍我的?” 他的语声又诧异又发急。 她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不曾约你。你弄错哩!” 她的步子很迅速,转瞬间已经走出亭子。那男子还不肯放松,追出了亭子,要想阻拦。景墨这时候心想,时机大概成熟了吧?景墨便站直身子。不过因为蹲伏得久了,景墨的两条腿这时候居然有些酸木不灵。等到景墨勉强赶上去时,杨振华已经追到了颜爱爱的后面,在伸手拉她的膀子,嘴里仍在叨叨地说着。景墨见状窜上一步,伸手在他的背上拍一下。 第五百九十二章 什么情况 景墨冷冷地说道:“朋友,知趣些!人家不认识你,你怎么这样子不借规矩?” 那人分明不提防有第三人从中参加,突然就是一愣,回过头来。他站住了向景墨怒视,似乎看见景墨像一个役工模样并不以为意,这倒也是这一类人的常情,看见一个比自己低得多的人来管自己的闲事,不要说有所顾忌,反而只会生气。 有道是,看见怂人压不住火,说得大约就是这一类小人。果然,他的大蒜似的鼻子里哼一声,脸上立即展出一种轻视而愤怒的表情。 “什么东西!你也配管我?” 他伸出右手来指景墨的面颊。景墨自然是早有准备,把头一偏,用左手乘势在他的右手腕上击了一拳。这杨振华非但不知好歹,居然还发火了,又扬起左手,更想发第二拳。景墨的身子一蹲,景墨的右拳又击中他的左臂,不过并不太重。景墨又把身子一闪,早已退到了亭子旁边。 这时候颜爱爱已经走远了。这个人的体格伟大,气力似乎也不小,不过又怎么会是苏景墨的对手,不过景墨自觉也犯不着和他狠斗,便准备撤出。没想到对方竟还不甘休,居然在后面追了上来。景墨不等对方赶近,忙避到亭子背后。 景墨无奈,回头说道:“喂,朋友,想一想,你值当和我认真吗?” “猪猡,你敢碰我!” 他显然不服,气咻咻地赶过来。景墨吃了一句骂,却仍镇静地不动肝火,看见他赶近来,就绕着亭子跟他做走马灯。他追不着景墨,又看见景墨好整以一种嘲讽的态度带着笑容,更怒火直冒地咒骂着。 终于,救星来了。 一个穿灰色绸料的圆领大袖长袍的男人从假山背后抢步走过来,腋下挟着一种黑色的东西。此人正是聂小蛮,不过他已把常穿的曳撒换去了。 他笑着说:“喂,你们这些人在玩什么?捉迷藏?还是老鹰抓小鸡?嘻嘻嘻嘻!” 说着,他走到杨振华的面前,做好做歹地拦住了他,又向他说了几句排解的话。杨振华似乎被搞得晕头转向,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终于站住了,不再怎样蛮横。聂小蛮装做不认识景墨,暗暗地向景墨使一个眼色。景墨便立即会意,趁势一溜烟兜过假山,走出了园门。 园门外不见颜爱爱的影踪。景墨也就跳上一辆车子回府去。 景墨回到馋猫斋里,洗了一个澡,换好衣服,聂小蛮还没有回来。景墨跑了一早上也有点饿了,更别提还打了一小架,开始回想刚才的经历,实在是有些太奇怪。那杨振华究意是什么样人?怎么他知道颜爱爱的姓名,颜爱爱却不认识他? 自己和小蛮起先猜测王皓有什么恶意,所以有这个秘密约会。现在王皓不露面,却叫这姓杨的出场,他难道就是王皓的代表?假使如此,他见面时何以只是嬉皮笑脸地企图调情,没有一句正经话? 莫非那匿名信不是王皓写的,案情中另有曲折?这个囫囵的疑团,景墨设法打破,原想等聂小蛮回来后剖解。可是直到午饭将近时候,小烛方才回来。他的神色变化,显着一种紧张状态,使景墨不便轻易动问。 他更衣完毕,先向景墨说道:“景墨,这件事比我们所猜测的更厉害更复杂得多。我们这次的对手确是一个机智多端的好手,我们俩万万不能轻视。今天幸亏我早有准备,带了这东西去,否则我们一定完全失败了!“小蛮说着向书桌上的一个黑色厚纸皮的大本子指了指,又回头吩咐苏妈准备茶水点心。 景墨问道:“你刚才带了这黑本子到半泓园去的?” 小蛮点点头,从卫朴送来的茶点上抓了一块点心吃。 景墨又问道:“你带这东西去有什么用?” 他答道:“我本是另有目的的,不料事机有了变化,成全了别的利用。” 景墨听不道他的话,又问:“这终究是什么一回事?那个自称杨振华的冒失鬼又是什么样人?” 聂小蛮嚼了嚼,咽下了口中的点心,说道:“这个人我已经查明了,住在城内七桥瓮七号。我刚才悄悄地跟他回去。他家里有几个钱,自己还在镜明学堂里读书。过一天我准备去见见他。” 景墨道:“这个人颜爱爱不认识。我听他们俩的谈话,彼此驴唇不对马嘴,竟莫名其妙。” 景墨把刚才眼见的情形和所听到的回答向聂小蛮说了一遍。聂小蛮低下着头倾听,一边伸手把剩差的半块点心也扔进嘴里,并且大嚼起来。他等景墨说完,仍没有表示,似乎已进入深思状态,这样过了一会儿,景墨又问道:“这个杨振华可就是你说的机智多端的对手?” 聂小蛮慢慢地地摇着头:“不是。我看他只是剧中的配角,主角一定另有其人。” 景墨道:“那么主角是王皓?” 聂小蛮一边站起床来,一边答道:“是,自然是他。我料不久他就会显一显手段给我们瞧。景墨,现在你耐心些儿。我也必须有些儿准备。”他拿着那个黑色的本子,走进他那间秘室里去。 景墨觉得自己陷进了迷离倘惶的圈套。案情中的真相是怎么回事?聂小蛮既然说王皓是一个多机智的主角,这家伙终究有怎样的计划,竟值得聂小蛮这样子厉害注意? 小蛮又说他幸亏带了黑色本子去,他难道是要把什么东西画下来?那个黑色本子是他描像用的,不过小蛮似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他的不解释,好像不是单纯的老脾气,却像他自己也隔着一重疑障。景墨这疑团足足挨过了两三个时辰,方才终于有一线揭露的希望。 到了当天傍晚时分,这案子当真有些发展。颜爱爱又急忙忙地赶来。她换了一桩浅草绿的大袖衫,表情比早晨时更觉得惊恐可怜。 她坐下后,说:“刚才的事,幸亏苏大人给我解救。我真是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现在却弄假成真了。聂大人,苏大人,你们瞧。这封信我在半个钟头前才接到,有个役工模样的人送来的。”她不但声音颤动,连那取信的手也瑟瑟地不宁。 第五百九十三章 配角 信是羊毫笔所写,字迹有些近乎先前的小楷字,不过比较潦草些。 那信道:“你若顾惜你的名誉和希望圆满分的婚姻,今晚戌时三刻之后请到高家酒馆,铁汤池九号来一谈。皓。十七日” 这信表面上虽没有一句恫吓的词句,但细味它的语气,却像是一种严厉而不可违拗的命令,比恫吓更觉厉害。 聂小蛮道:“这信是王皓写的了。”他随手将信放在书桌上。 颜爱爱答道:“他下面既有一个‘皓’字的具名,多半是他。但第一封信我还不知道有什么用意,这一封情更想不出他捣什么鬼。”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说:“我看他现在一定已经借着什么把柄,要正式向你挟索了!” “你想他要向我挟索什么?金钱?还是……”她的目光一沉,忍住了不说。 聂小蛮应道:“这还难说。我想我们不能不去看看他,见了他的面,就有分晓。” 小蛮顿了顿,又道:“不过,看他这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他所挟持的东西确很厉害,你不能轻视。” “大人,那东西是什么?难道不就是我姐姐念慈的那张画像吗?” “是,自然包含那张画像。只不过,我看不只那张画像,还有更厉害的东西!” “啊呀?还有什么?” “是你本身这次去约会!” 颜爱爱作疑惑状道:“我不是去约会啊,我是因为他的信才去的啊。” 聂小蛮好好地说:“是的,可是你不知道。我想你这次一去之后,他特地派一个人来和你说这么不三不四的话。然后如果这一次的约会也画下来的话,而且又有当时的人证,那个姓杨的流氓又能证明和你某月某日某时幽会的园亭!这岂不是对你很不利吗?” 颜爱爱苍白了脸,骇呼道:“什么?不过刚才我……我……”她忍住了,嘴唇在颤动。 嗯,有些眉目了,景墨这时候开始明了个中的由来。 聂小蛮解释道:“正是,正是。刚才你在慰心亭中和杨锦森会面的时候,那种景状可能已经被人画成一幅画。这画影图形此刻已经落在王皓的手中!其中伪造这种画是很容易的,没那么容易裁脏别人,可是又有了人证能说明你那天在那里,而万一闹起来呢,你能证明你某月某日不在那里,而在别的地方吗?不能?那这岂不是构陷你的一种阴谋?” 颜爱爱从圈椅椅上跳起来。她的脸色顿时变成白纸一般。景墨也感到意外的惊异。 她作惊惶声道:“大人,当真如此?” 聂小蛮道:“自然真的。不过你不必如此惊慌,坐下来,听我说。” 颜爱爱强忍着坐下来,把眼睁大了,眼眶里有些水汪汪,她问道:“大人,如果这样一来我岂不是有口难辩?若是传到我的夫家,我还怎么做人?” 聂小蛮镇静地解释。“事实就是这样,这个世道对于女人来说太不公平。这样的污陷要是换在一个男人身上,或者是男人与男人之间,原本是算不了什么。可是换在一个女人身上,虽然也算不得有实证,可是事情只要有三分影子,就足以毁灭一个女人的清白,更何况你这正过门的媳妇,如果被未来的夫家知道了,又如何得了?现在他既然胆敢正式命令你去接洽,显然就把这画像做挟持的利器。” 颜爱爱眼圈一红,要哭出来的样子。接着她把白巾按住了口,抽咽地暗泣起来。 她呜咽地说:“大人,这件事怎么了?这恶鬼的手段太恶毒了!我怎么能抵抗?我只有和他去拼命!” 这个王皓当真毒辣,竟用这种手段玩弄一个弱女,使景墨感到异常的不平。 景墨心想,拼命!是,自己也相当同意。要是凭着自己和小蛮的智力,除了拼命,没有其他任何有效的对策,自己也情愿代替这可怜的女子跟那无赖拼一拼! 聂小蛮作安慰声道:“颜小姐,你不用悲伤。拼命不是好方法,也太不值得。这样一来,弄假成真,还是逃不出他的罗网,你倒反而难于洗刷。并且你的家庭的过往的不幸也终不能保守。不行,这真是是下策。要是拼命管用,又何消你去拼?这位苏大人派几个去把那厮纠出来,打上一顿不是更加简单?然而这样一来,只怕他要毁你清白。所以此事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她仰面道:“那么上策是什么?我真是想不出什么方法。他若使向我要钱,我既然不敢告诉家父,势必也拿不出。要是他还有别的恶念……” 聂小蛮突然站起来,举起一只手。“颜小姐,别慌,我相信不会没有法子对付他!” 颜爱爱的精神微微振作些,用她手中的白巾在眼眶上揉了一揉,睁视着聂小蛮,在等小蛮发表他的办法。聂小蛮紧皱着双眉,背负着手在房间中走来走去。景墨也屏息地看聂小蛮的身影来来回回。 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突然自言自语地说:“我想我们有方法可以取回你的画像的。颜小姐,你不必担心。” “哎哟!好极!大人,你用什么法子去拿回来?” “我先去看看他。” “大人准备和他摊牌翻脸吗?” “没有,你放心。我们会随机应变。” 那女子的眼睛中,顿然露出一种感激的表情,仿佛破涕为笑。景墨也同样感到十分兴奋。 她又颤声说:“二位大人,要是你们真能拿回那画像,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 聂小蛮站住了,说:“别客气。我自信我有几分把握。现在你把这信留下,尽管安心回去。” 她问道:“我不必去看他吗?” “不必。这件事完全让我们来办。” “要是他有什么要求呢?” “我们也可以代替你应付。你回去吧。一有结果,我会通知你。” 颜爱爱先前的那副悲啼的面容已经消灭,但似乎仍半信半疑。 她站起来作别的时候,又向聂小蛮叮咛:“大人,苏大人你们可千万要小心,须知他是一个比蛇蝎还毒的人。二位大人和他周旋,得小心些才好。” 第五百九十四章 随机应变 聂小蛮一边送她出门,一边笑道:“我知道。现在把柄在他的手中,我们自然要投鼠忌器。无论如何,我们只能智取,不能力敌。你放心。” 颜爱爱向两人施了一礼之后,带着一颗半喜半惧的心,姗姗地走出去。聂小蛮送出门口转身回来时,很夸张地伸了伸懒腰,似乎刚才因为有颜爱爱在而一直只好忍着这样的动作。 景墨也坐下来,说:“这女子怪可怜!小蛮,你计划是怎么回事进行?” 聂小蛮答道:“我们吃过晚饭,先直接去见他一见,听听他的条件再说。” “假使他要漫天开口的索一个天价,才允许你赎回那张画像。你也当真准备代付吗?” “那是最后一下失败的棋子。若非万不得已,我自然也不愿意随便破财,哈哈。” 小蛮看了看黄铜碳炉子旁边的瓷瓶,突然说道:“时候已不早。现在我们赶紧吃晚饭。少停你可以和我一块儿去。” 饭菜是苏妈准备的,有一道金陵人常吃的‘油面筋塞肉’这道菜好吃的不是肉馅而是那层面筋皮,面筋皮浸透了甜甜的卤汁,味道绝美。还有一道田螺塞肉,将田螺的肉挑出来与猪肉剁碎搅拌加上佐料,再塞进田螺,烧制,最后放糖收汁。 进餐时景墨因为未来的任务胜败难料,心头悬悬不住,他的胃口竟然大大减少。 聂小蛮却并不改变他的常态。 景墨趁机问道:“小蛮,你怎么知道王皓想要画这么一幅约会图来构陷颜爱爱?” 聂小蛮道:“我亲眼看见的。他躲在假山背后的一株盘槐下面。他还在一个小本子子上画着什么。” “你自己在哪里?” “我在几棵罗汉松的底下,在他的侧边。” “他没有看见你?” 聂小蛮摇摇头,自顾自吃饭。 景墨又问:“你刚才说你曾利用过你的黑本子。是怎么一种利用?” 聂小蛮停下筷,用手在衣袋外面拍一拍,答道:“利用的杰作在这里。回头你就会看见。” “你怎么会想到带着那黑本子去? “我起初猜测王皓和这女子见面时,也许会表演某种要挟的姿态,所以我带着黑本子去,原本是计划做一些记录凭证。不过我不曾料到他的心计更超出我的想象。他竟另叫一个配角登场,所以我们千万不能大意,此人绝不简单。” “照你说,他演的这一出把戏,目的在取得一种捏造的把柄。但他起先不是已经有一张顾念慈的画像在手里吗?按常理来说那一张已尽够利用,他何必多此一举?” “这是容易明了的。那张旧照中的男子是他自己的面目,若使要挟不遂,当真把画像宣露出来,他自己未免也要连累进去。此刻他重新设了这么一个局让颜爱爱上当,不是比较地更有用吗?” 解释很合理。这样一来更显得这王皓真是一个诡计多端的阴毒角色。聂小蛮对付这样一个角色,的确不能不小心些。因为景墨又想起了“活尸”案中的那个恶人,不禁还有些凛凛然,景墨又问:“你想这个杨振华是王皓的同党?” “嗯,我想是的。好在我已经查明他的地址,若要从这一条路进行,也不难办。” “智者干虑,必有一失。”这一句成语在景墨的经历中已经体验了好几次。因为人世间的事,参杂错综的太多了点,‘人’的计虑虽周全,仍往往有出入意外的变故。 当两人晚餐罢后,喝了一会儿的茶稍作休息,便着手装束,准备往高家酒馆去进行吉凶难卜的谈判。 卫朴突然传进一张名帖,竟就是杨振华!这个人会自己上门,这不但出于景墨的意料之外,连聂小蛮也惊异非常。难道对方窥破了自己和小蛮的真实身份,专门来谈交涉,或者竟是报复吗? 只见他穿的仍是早晨那身簇新的灰色的衣裳,背心袋口上的两个玉佩还是在叮当作响。他的脸上显着一副怒容,但他向聂小蛮和景墨施礼的时候,景墨瞧他的表情,分明不认识自己和小蛮。原来两人俩的装束都已换过,况且又在灯光之下,他若不知道刚才的把戏,自然辨别不出。聂小蛮在照例的延坐招呼以后,便很镇静地向他提问。 聂小蛮说:“杨公子,有什么见教?” 杨振华不大有礼貌地答道:“大人,我要请你办一桩事!” “嗯?” “我受了人家的愚弄,气不过,不过又摸不着头脑,没法子报复。请你给我解释一下。我情愿重重酬谢!” “气不过。”景墨心中好笑,心想这句是真话,因为他的大鼻孔在扇动,他的眼睛里也像有火。聂小蛮也现出注意状来。 “啊呀,你受了人家的愚弄?谁愚弄你?” “我不知道。这就是我要请你指点的。” 来客从袋中摸出一封信,却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递过来的同时又收了回去,犹犹豫豫地颤抖了半天,终于才递了过来。 他道:“就是这封信,也不知道是谁这样捉弄我。” 景墨大奇,这人说话怎么牛头不对马嘴。不过瞧了瞧那信上写的也是一则相亲的事宜,不过是女子征求男子。 那信写道: “杨兄大鉴,弟今有一妹,也曾读书习字,颇通文墨,更兼品貌优秀,亲族凋亡,孤立无依,人才品貌正与兄相配,却未知兄意如何?冒昧承请,不胜惶恐之至。兄如何有意于此,可回复本信,如不愿则不必回复,投寄于某某某某地址。合则订期面会,不合恕不作复。” 聂小蛮问道:“这封信你曾去应征过?” 杨振玉弄着他的佩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勉强点点头:“是的。我写信去后,得到这一封回信。”他又从另一个信封中将信笺抽出来。 信上的小楷笔迹很细,像是女子写的。内容说对于杨振华的信认为合意,约定十七日上午巳时,在半泓园慰心亭中面会。下面的署名是颜爱爱。 原来如此!景墨看了,心中暗暗好笑。 第五百九十二章 原来如此 怀疑的大幕进出了一条裂缝,景墨开始窥见些幕后的情景。这个配角的登场并不是出于自由意志,而是像傀儡般地被牵出来的。先前自己和聂小蛮的猜测就犯了“冒失”的毛病。 景墨这才明白这把戏完全是王皓一个人在幕后牵线。他先胡乱编造出一封信来去骗这个杨振华,又冒着颜爱爱名义,写信约他会面;一面他又写了一封匿名信给颜爱爱,使这一男一女同时在半泓园的慰心亭中会面,这样一来却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猜测到颜爱爱会找援手了?看来此人的心计真是狡猾得透顶! 聂小蛮皱着眉头,斜目向景墨瞧一瞧。景墨也暗暗地点点头,立即领会到小蛮这一瞧中含着抱憾的暗示,仿佛说:“想不到这家伙并非配角,只是一个傀儡!” 杨振华又解释道:“我接了这封信之后,觉得很欢喜,今天早晨就依约到半泓园去,果然看见那姓颜的女子……嗯,长得真漂亮啊!不过见面以后,她没有一句话,给我一个不睬不理,分明是开我的玩笑。末后,还另外弄出一个人来,那人身手矫健分明是会武的高手,连打了我两拳,幸亏不曾认真动手,不然我吃亏不少。” 景墨这时只有强忍着笑。 杨振华满脸怒容,又道:“倒霉!二位大人请想我怎么受得住?我回到家里,仔细一想,一定有什么人暗地里作弄我。聂大人,你说是不是?” 聂小蛮淡淡地说:“嗯,很可能。你现在计划是怎么回事?” 那青年把右手握了拳,在左掌中击一下:“我非找到那猪猡不可!我已经到茶楼里去过,查问那个寄出信来的信箱是谁定的。可恶!那茶楼里的家伙不肯告诉我。我没有法子查究这猪猡,又不愿意就此甘休。大人,你是个大名鼎鼎的金陵第一神探,人家说就没有你办不了的事,没有你抓不到的人,大人你总有个办法。对不对?“ “你要我做什么?” “只要大人查明这戏弄我的人是谁,以后的事,让我自己来办。” 聂小蛮又向景墨瞧一瞧,嘴角好像动了动,似乎又在暗示景墨事情太凑巧,这个人也会找到门上来。他沉吟了一下,又问那来客。 小蛮说道:“据你自己想,这个作弄你的人,你是不是一点也没有头绪?” 杨锦森摇头道:“没有,我真是想不出。” “譬如你的朋友中间有没有恨你或跟你过不去的人?” “没有,没有。我相信我不是不会做人的人,交朋友从来不肯让人家吃亏,喝茶喝酒,总不让人家掏腰包。哪里会有人这样子背后来整我?” “那么跟你闹着玩呢?” “没有!玩也有个玩法。这几乎要我好看!还算玩?” 聂小蛮低着头像在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好,我明白了。你把这二封信留着,再给我一个地址。我想法子给你调查这个作弄你的人的下落,查明后自会通知你。现在我有别的事情,不能耽搁了。” 聂小蛮和景墨往高家酒馆去时,身上都带着十字短剑。景墨在车子上估计:这个王皓真是是诡计百出。但瞧他想得出这种阴险的计划,又能够移花接木地利用这个杨振华做他的傀儡,足见他真有个恶魔的脑子。据颜爱爱说,这人读过书,还学过大明律,本来是想做讼师的,竟然会干出如此罪恶的勾当。 景墨心想,每一种罪恶都引发另一种或多种罪恶。譬如我骄傲,就容不得别人比我强;我胜不过他,就嫉妒他。嫉妒人,妒火中烧,自己也不好受。一旦看到我嫉妒的人遭遇不幸,不免幸灾乐祸。妒引起恨,恨他就想害他,要害人就不择手段了。这样一连串地由一个恶念会产生种种恶念。例如贪吃贪懒,就饱暖思淫。这时期的孩子,可说“众恶皆备于我矣”。 这里就要谈谈荀子“性恶论”。荀子认为人性本恶,善者伪也。据荀子《性恶》:“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第一句说明“性”不是学来的,而是天生的。这话正可解释婴儿有灵性良心是婴儿的本性,是天生的。第二句说明:人能学,也能学好;这就是伪。“伪”指人为,不是虚伪。荀子认为人性本恶,要努力学好,才成好人。这确也是实情。但是人之初,性本善;人的劣根性是婴儿失去赤子之心以后,身体里的劣根性渐渐发展出来的。他说人性本恶,是忽略了人的婴儿阶段。忽略了最初的婴儿阶段,就否定了人的本性,也否定了他自己肯定的“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本性难移”是我们已经肯定的。如果本性恶,就改不好。人原先本性是好的,劣根性发展后变坏了,经过努力,还能改好。如本性是恶的,就改不好了。 这自然是指单纯的知识教育说的。从小蛮和自己的经验上印证,这看法的确值得重视。两人在“活尸”案中曾和一位镜明学堂教授周旋过,不但使两人的老友汪典史手脚无措,连聂小蛮也感到头痛棘手,几乎应付不了。现在横在两人前面的又是一个缺德的聪明的读书人,自己和小蛮能否敌得住他,的确还是一个疑问。 高家酒馆的铁汤池都是新近翻造的一上一下的两层小木屋,房屋狭窄而廉价,住户也很嘈杂,每一个小院子中差不多都有三四家住户。两人找到了第三弄九号,聂小蛮便上前叩门。里面答应了一声,有一个男子开门出来。 那人约有三十岁的光景,身材瘦而顾长,比聂小蛮只矮一二寸的样子,身上穿一套黑棉布的短夹袄裤,薄底快靴白袜,打扮得倒还朴素。灯光中照见他的面貌和寻常人有不少特点。他有一个狭削而多水平皱的额头,发际线生得很低。两条浓黑而弯曲的眉毛压在一双锐利流转的眼睛上。鼻梁间有些凹曲,鼻尖却像鹰爪般地有个钩。 第五百九十六章 性恶论 他的嘴唇是薄薄的。在一瞥之间,他已给景墨一个“决非善良角色”的印象。 聂小蛮婉声问道:“有一闰王皓可住在这里?” 那人稍稍拱了拱手,答道:“在下就是。请问有什么见教?” 聂小蛮低声道:“我们代表一位女士来和你商量一桩事。” 那自承是王皓的向两人略略端详,立即应道:“很好。请进来。”他站开些让两人进去,顺手把门关上,回身引导。 一个狭小而陈设简陋的堂屋中,有一个女人和三个男子一块儿在油灯下打马吊牌,另有一个穿黑色短衣的男子坐在桌子一角看赌,形状都不像是有身份的正经人。三人穿过堂屋的时候,他们仍自顾自地打牌,绝不理会,只有那旁观的向三人瞥了一瞥。 小蛮和景墨便跟着王皓走上楼梯,进入一间亭子楼中,这就是他的住处。景墨这才知道先前他立即开门,分明他是在楼下等侯的。 亭子问的中央挂着一盏有五个灯盏的大油灯,光力充满了全室。一边安排着一只小榻,榻架上挂一件暗蓝色的圆领大袖长袍。榻对面有一张小方桌和两只椅子,另有一只堆满了书的小书架。壁上也有一副不知道谁写的五言小联,一张也看不出个所以来的小幅山水。这屋子的空间虽小,布置却还洁净。王皓指着两只椅子请两人坐下,他自己就坐在榻上。 聂小蛮从衣袋中摸出一张名帖来,递过去给他。他接过了略瞧一瞧,稍稍地一笑,顺手将名帖放在桌子。聂小蛮的名帖这样子受人轻视,这还是第一次!小蛮将名帖给对方,无非想先声夺人,使对方有些儿害怕。不料,这王皓得到的后果竟如此淡漠!这位不是太自信,就是太猖狂了。 这厮难道说早有准备了吗? 聂小蛮指着景墨道:“这位苏景墨是一向跟我合作的好朋友。” 王皓把身子略略仰起些,算是行礼的样子,答道:“嗯,我也闻名好久了。” 他摸出一只赛银的小鼻烟壶来,开了盖子,送过来敬客。 聂小蛮摇头道:“对不住。我不吸鼻烟。”聂小蛮说的时候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 景墨自然也没有吸鼻烟的道理,王皓的鼻烟壶送到景墨的面前时,景墨也照样谢绝了。王皓就自己弄了一点在撑心,吸起来,又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景墨偷瞧王皓的脸上的神色和吸鼻烟烟的动作,都十分镇静,仿佛自己和小蛮都是他的极熟捻的朋友,此番造访只是随便聊天,所以丝毫没有重视和介意的模样。这个人明明干着犯罪的勾当,此刻当着官面上人的面,竟仍能这样子若无其事,他的胆量和魄力真是不容易估量! 三个人就这样在这小房间中彼此沉默着,静寂无声。 终于,还是聂小蛮首先开口:“王兄,我们冒昧地造访,也许不是你意料所及的吧?” 王皓的嘴角撇一撇:“嗯,是的,不过也没有多大出入。” “那么我想你总该已经明白我们的来意?!” “自然明白。对不住,我须得先问一问。你们所代表的当事人,有没有把全权交托给你们?” “是,全权交予的。” “假使有金钱进出,你们也能够代表?” 聂小蛮似答非答地反问道:“难道这里面有金钱关系吗?” 王皓冷冷地一笑:“当然了,你们怎么想不到?难道说我闲得很?愿意和人家闲聊天?” “是的,我明白。你现在挟持着一张画像之故,认为足以影响我们当事人的家属的名誉。你就想在这张画像上发一注横财。是不是?” “哈哈哈哈!横财也许没福分,小财大概总可以弄一些。” “不过就我们的目光看,你的算盘未免太如意。” “啊呀?”他的声音中带出很诧异的感觉。 聂小蛮仍淡淡地说:“这画像并没价值。我们更没有出钱赎回的必要。” “啊呀?我愿意听听你的高论。” “你总听到过一句俗语:‘搬了石头压自己的脚。’这自然不是聪明人的所为。 “你那张画像假如披露出来,对于对方所受的影响原是微乎其微,不过你自己几乎是自投罗网!” “何以见得?” “你大概还不知道。你这件事情,当四年前他们已经在余姚县存过案,只因缺少真正的根据,至今变成悬案。现在有了这张画像,你想你还能够逃罪?” 聂小蛮停一停,把自己的两只手掌搓了搓。王皓合拢了眼缝,不答也不看人像是入定了一般,他的脸部也毫无表情。 聂小蛮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绝不肯出此下策。这样一来我计划和你说一说明白,无条件把那东西取回,结束这一桩过去的事。画像取回以后,它既然和我们的委托人有一半关系,自然也不致于张扬出来。你也不必怕旧案重提,片面地为难你。” 王皓慢慢地张开些眼睛,看了看景墨又看向聂小蛮,脸上现出一种淡淡的微笑。 他答道:“聂大人,你的话真漂亮,不愧是大大有名的人物。可惜你有些误会。” “误会?什么?” “我所说的有金钱关系,并不是指这一张画像说的。老爷,你也大概还不知道我还有第二张画像吧?” 景墨心里道,哎哟!真厉害。聂小蛮刚才告诉颜爱爱的话,果然证实了。他当真弄到了两张画像。 景墨自然知道聂小蛮是在作一种试探,这时小蛮仍装作不明白的样子。 聂小蛮问道:“还有两张画像?” 王皓得意地用手弹了弹衣物,其实并无灰尘,目光从眶角中料线地透出,向聂小蛮瞟一瞟,像在表示非常得意。 他点头道:“是的,这第二张画像完全是关系你们的委托人的……一男一女在园亭中幽会调情!而且时间、地点、人证都清清楚楚,这件事要是闹大了,她的婚约立即可以破裂,我自身却没有受连带的影响。你想这样的东西,我怎肯白白地送还你们?” 第五百九十七章 谈判 聂小蛮装做领悟状道:“哎哟,原来如此。你要索代价的,还有两张画像;不单是指第一张照。是不是?” “不错。第一张画像,已经失了时效,本来不值钱。若使我只有这一张,既然蒙两位劳驾了,我就讲交情,也尽可以无条件奉还。” “那么这第二张画,我们也可以讲讲交情吗?” 王皓一边又轻轻地虚弹了一下衣物,一边冷笑着答道:“对不住,这一张画像比较地重要些。我们还是初交,论交情,似乎还够不到吧?” 景墨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按着景墨自己的脾气,找上二十个锦衣卫的兄弟来这屋里,先把这小子打个半死,再问他交出画像。然后扔进镇抚司的监狱里,总要教他受尽酷刑才是。不过,聂小蛮最是反对刑讯逼供的,更不要说滥用刑罚了。 这小子态度太冷酷,说话又尖刻。聂小蛮虽还维持着常态,苏景墨真是忍耐不住。 景墨插嘴道:“喂,你小子别太不知趣!我们跟你这样子谈判,真是是抬举你!要不然,谁值得跟你讲交情?” 他侧过些脸。“嗯,这位不是身手矫健的苏大人嘛,大人跟我讲交情,真是太抬举我!可惜的是我拾不起!” 景墨有些发火:“你很能说是吧!快把画像老实交出来吧!要不然……” 他冷冷地道:“要不然,又是怎么样?” 他斜着眼向景墨瞅一眼,开始第二次吸起鼻烟来。他的状态轻蔑而冷酷,越发使人难受。景墨不禁陡的站起身来。 景墨厉声喝说:“你这个卑鄙的恶徒,你既然不知趣,我们就只好自己动手!”景墨说这话的时候,景墨的右手早已伸入衣袋,把握着了十字短剑的柄。 他仍毫不慌乱地说:“苏大人,你也是二榜的底子出身,怎么能感情随便冲动呢?你计划干什么?“ 景墨坚决地说:“我要搜查!” “嗯,要搜?那是没有意思的。对不住,还是请大人坐下来。” 王皓仍安然地坐着,但把他的头略略侧过些,凑近那扇小窗。他的一只手也伸进那件黑棉衣夹袄袋中去,突然摸出了一种闪亮的东西……是一个手把件。他玩弄着那个东西,又很镇静地答话。这显然是故意戏耍了一次景墨,景墨觉得自己是真的动怒了。 “苏大人,你的头脑还得冷静些啊!你说我犯法,我没有犯什么法。你自己却快要犯法哩!你想用强力胁迫吗?你凭什么名义和权力呢?那不是太无聊太危险吗?拆穿说一句,你们二位的光降;虽不在我的意猜中,不过我也并不是没有准备。我为预防起见,自然也不会把这样重要的东西随便放在这间小房间中。坦白说,我早就布置好了。如果她找了人用强力把我拘禁或伤害,那张画像和其中的内情就会马上给披露。若使到了这一地步,我固然吃亏了,不过你们的委托人蒙到的损害,一定比我更厉害。苏大人,我想你们的本意大概不致于拙劣得如此吧?我唯一没想到的,只不过是她能请你们二位官面上的人来处理此事,不过,有什么用呢?也没差。所以苏大人,还是请你坐下来吧。” 景墨起初凭着一股怒气,本想吓他一吓。然而,没想到对方早有准备!他这一番口齿伶俐的话,的确有使人不能不顾虑后果的威胁。景墨自然不能再鲁莽从事。幸亏聂小蛮从中调排,景墨才借此下了台阶。聂小蛮起先尽景墨发作,似乎也想利用这恫吓方法的;现在看见情况必不佳,便再也顺水转舵了。 聂小蛮向景墨道:“景墨,你坐下来讲。这件事用不到动肝火。你说我们这位朋友犯了法,我们也尽可以用客气的态度向他进忠告。你何必这样子凶狠狠地使人家难受?” 聂小蛮说完了,仍自顾自地保持着沉默,他的溜黑的眼珠却从眼角里向王皓的脸上瞥一瞥。景墨便乘势坐下来,同时右手也脱离了衣袋。景墨看见王皓的脸色似乎略略有些变化,他的神色好似也没有一开始那样有持无恐了。景墨开始觉得这小子的的沉稳是装出来,毕竟被锦衣卫这么一吓不太可能不害怕,只不过这小子看来是豁出去的。有道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反正也回不了头,不如干脆死撑到底了说不定还能发点小财。 他说:“聂大人的话不错。我即使有什么犯法行动,我们也尽可以商量,何况我还懂些王法?我相信我的举动绝不曾犯触到《大明律》!苏大人,我听说你的经历也够深了,怎么还这样子容易动肝火?” 聂小蛮慢慢地点头道:“我的本意最好是不动火。只要你也能知趣些,我就准备和你协商。” “协商什么呀?是不是还是无条件要回画像?” “不是。这个姑且搁一搁,我们先讨论另一个问题。” “什么另一问题?” “就是你的犯法问题!” 情形有了转变。聂小蛮已从守势采取攻势,招架的是对方。王皓略顿了顿,显着困惑的表情。他的斜视的目光在聂小蛮的脸上凝视着,似乎揣摩不到聂小蛮的含意。 “我犯什么法?” “自己干的事,问别人,不像是聪明人。” 聂小蛮并不回瞧他,只瞧着他自己的手指尖,语气也很冷淡。对方却开始不安起来了,似乎有些沉不住气了。 王皓说:“大人,我不懂。你是说现在这件交易吗?这原是出于两方愿意,我并不取强迫手段。我不承认犯法。” “还有别的哩!” “嗯?我却想不出。什么?” 聂小蛮微笑着应道:“你好健忘啊。现在我问你。你说的要代价交换的第二张画像,是怎样一张画影图形?” 王皓长吸一口气,答道:“我告诉你。就是你的委托人和一个男子在亭子里幽会。这一男一女的面貌都很清晰,所以我相信效果很大。” “能给我看一看吗?” “对不住,现在还太早。谈妥了,你自然会看见。” 第五百九十八章 怒 “那么这张画像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一点不干大人的事。你不用问得。” “看货论价是生意上的惯例;即使不看货,也应有说明的必要。我愿意你说说明白。” 他的狭额头上的皱纹深刻了些,疑迟了一下,才说:“我也是出了代价购来的。” 聂小蛮斜睨着笑道:“你倒还有说笑话的兴致!” 王皓正色道:“真的,我付过价钱,而且……” 聂小蛮突然点头插嘴道:“哎哟,不错!当真付过代价!……好,我给你计算一下:你是先写了一封假信,给某某人吧,你大约之前就认识他。这小子聪明远不及你,可是家世和财产大约是远胜于你,你可能很久之前,便看他不太顺眼了吧?寄这一封假信,用了一点钱,然后呢,你又再写一个假回信,是你写的或者你找人代写的假信,这大约也可以算作是一点成本吧?” 聂小蛮的语声中带着些暗刺,同时小蛮的锐利的目光又凝视在王皓的脸上,似乎希望得到什么反应。王皓的镇静~功夫,景墨先前还不敢轻视,不过这时候他似乎也不能自持。他的身子稍稍一展,两条浓眉好像更拧紧一些,脸上也泛出一层苍白色,分明聂小蛮说话中的尖刺,已经攻进到他的内心。缘由是他的阴谋的行动已经意外地给聂小蛮瞧破。 情形就有了急递而明显的转变! 他停了这样过了一会儿,仍装作困惑声道:“聂大人,我不明白你的话。” 聂小蛮的唇角上露着浅浅的微笑。“你我都算不得笨人,何必说什么虚话?换一句说,你的行动和计划,我们已经完全明了。你的取得这第二张画像完全是一种欺诈勒索的阴谋。这种阴谋在王法上犯哪一种条文,有哪一种处分,一时虽不能指明,但刚才我朋友所说的‘犯法’的话似乎总可以有成立的可能。而且你也应该明白,犯不犯法不是你说了算,而是自有人会说了算,你懂我的意思吗?” 小房间中静一静。聂小蛮重新换了一条腿,继续翘起了二郎腿。王皓突然皱紧了狭窄的眉头,又把牙齿咬着他的薄薄的嘴唇,露一种愤恨的窘状。是的,这时候景墨开始感到得意,因为胜利在望,这个阴险角色竟也有些抵御不住。 他勉强维持着他的镇静,冷然说:“大人虽然权力在握,官袍加身,不过也不能一点证据不讲吧,大人的话似乎说很大如意。” 聂小蛮仰起些身于,反问道:“你要证据吗?自然有!我问你。今天早晨当你在假山上潜伏的时候,可曾觉得假山旁边的罗汉松荫中,也有一个人同样潜伏着,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过你的蝉是慰心亭中的一男一女;我的黄雀就是假山上的你!” “我?” “当然,只不过我没有你这么财迷。只是看了看自己的目标的,居然就想靠这个发什么财,我倒是大方得很,绝没有想过从你身上榨出银子来花花。” 这话一出,王皓的脸灰白了,双眼怒张,偏斜的眼珠几乎突出眶外。鼻子弯钩上有些抽动起来为,惊骇、愤怒、羞很,似乎一时交集,竟使他说不出话来。 聂小蛮仍自言自语地说:“我早已说过,害人自害的行动聪明人是不肯干的。第一张画像假如宣扬起来,你自身有不小的危险;两张画像竟是你自己的罪状,自然更无益于你。我告诉你,这画像中的事情是有方法证实的,一经证实,我们的当事人方面就可以毫无影响,不过你的企图敲诈的欺诈罪却没法逃避了!而且我看那个去亭中的男青年,似乎也非你同伙,大约也不可能替你作证吧?” 王皓没法掩饰地愣了愣。他显然已经看到他的命运的归趋。他费心费力所构成的挟索阴谋,正像一座纸糊的房子,经一阵骤雨,立刻给打得东倒西倾!他的懊丧反映出景墨的内心的喜悦。 王皓低头沉吟了一下,仍作强硬声道:“你莫非想用什么虚冒的诡计来愚弄我?” 聂小蛮郑重其事道:“你说这话,不但瞧不起我,也瞧不起你自己。论理,我们尽可用别的有效的方法对付你,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但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我知道你是个读过几天书的人,得方便处且方便,所以采取这婉和的方法,让你留些颜面。不过你怎么还半信半疑?那未免使我失望。你今天的举动我也画了一幅图,此刻就在我的袋中;在必要时我还可以到七桥瓮七号去请那姓杨朋友,杨振华来证实一下!” 景墨心中欢呼起来,哎哟,最后胜利属于自己和小蛮了!榻架子在震动作响,王皓已坐不安稳。他知道聂小蛮对于他的前后的行动当真已完全明了。他的计划已形成了无可挽救的失败。 他拾起了头。他的惊疑的神情中不禁流露出惧服的表情。他又低下头去,他的两只手突然握拳,突然放开,表示他心中正碌乱无主。 聂小蛮从衣袋中摸出一个白色的信封。“瞧,我的拙作在这里。我们就此交换了,也可结束这一次小小的纠葛。这样一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王皓无奈,就从信封中抽出一张小画出来。 景墨仰过头去一瞧,画中的正是当日在亭中的事情,虽有些松针影子的阻隔,但画得倒也是生动有趣,不禁微微一笑。 聂小蛮又从钱夹中取出一张一两的银票,说:“王兄,这是我赔偿你的费用,请你收下了。我相信你的另一张小画一定就在这房间中,快取出来还给我们吧。我们不能多耽搁,还有别的事呢。” 油灯下照耀出王皓的神色完全变了个人,他身子也在颤抖,仿佛一个死刑囚到达了刑场,前面只有一条路……死,此外已丝毫没有希望。经过了一度沉默,最后他叹出一口气。 他站起来,说:“聂大人,我佩服你!你的手段真高明,真敏捷!现在你总算胜利了!”他垂头丧气地向那一扇窗口走去,聂小蛮说:“你过誉了。那完全是出于偶然的机缘,我不敢领受你的称誉。” 第五百九十九章 交换 王皓走到了小窗边站住,回头瞧着安坐的聂小蛮。 “聂大人,我们交换了画像,就算彼此两清。是不是?” “是。” “没有其他枝节?” “是,我绝不难为你。” “你可以有什么保证?” “难道我聂小蛮的话还不够保证吗?” 王皓想一想,点点头。他把手中的手把件放入袋中,顺手移动那小窗上的墨绿纱的窗帘。他从窗帘后面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聂小蛮。聂小蛮也站起来接受了,对着灯光瞧了瞧。景墨站起身来看见小蛮把那盒子打开,再把里面的画展开,和之前的一张一样写着某年某月某时某地,某某与某某在何处私会,偷情之类的话。” 聂小蛮问道:“我想这一回的事情,就到这里为止了。你放心你交出了东西,我也不过再找借口为难你。其实真要为难你的话,也不会这样和你谈了。” 王皓摇头道:“我认栽了,栽在聂大人手里,我是无话可说。” 聂小蛮点了点头,便折好了蒙在衣袋中;他又把他自己写的一幅画和一张一两的银票承在手掌中。他正要一起交给王皓的时候,突然又忍住了。 他说:“哎哟,王兄,还有第一张画像呢?这东西在你手中也没有用,不如一起还了我吧。” 王皓略一踌躇,便点头道:“好,我索性买买你们二位的面子。苏大人,请站起身来,画就在你的坐垫下面。” 景墨于是站起身来,把梯子上的一个粗麻垫子翻开来,当真有一个记录纸包裹的纸包。 景墨拿起来,解开了几层纸,又有一本厚书里夹着的还真是一幅画。这东西藏在这样的地方,一时当真想不到,也可见王皓的虚虚实实的诡诈。聂小蛮把画像接过瞧了瞧。画像中一男一女,男的站着,是王皓;坐的女子是顾念慈,她和颜爱爱的面貌的确很相像。 而且还有明显两种笔迹,看来是两个人都在上面题写了一些海誓山盟的情话。如果这样的画落在颜爱爱夫家手中,确实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聂小蛮将这画像也藏在袋中,才把手中的画与银票等交给王皓。 小蛮举一举手,说:“王兄,我们今晚的交涉,结果总算是圆满的。要是你能够常常记着这回事,也许多少于你有些益处。” 小蛮说完了,嘻嘻一笑,不等王皓作答,就点了点头,回身走出来。王皓也不送出,两人就自己下楼。走出了铁汤池,聂小蛮才站住了,舒口气向景墨说话。 他说:“景墨;我们今天的成功真是意外的侥幸!对付这样一个智诈角色,居然‘兵不血刃’这是超过了我的预料的。单就使命上说,我们的目的,原注重在第一张画影图形。这幅画像要是给宣布了,不但足以破坏颜爱爱的婚姻,而且剔破了旧创疤,也许足以便她的父亲气愤送命,连她的哥哥也必连带地被羞辱。现在轻轻地取还了,那是值得庆贺的!” 景墨不愤道:“不过这个懂《大明律》的流氓明明干着犯法的活动。你这样轻轻地发落他,未免太便宜了他。” 聂小蛮瞧着景墨,问道:“哦,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应当惩戒他一下?” “是,虽则投鼠忌器,我们不能用王法制裁他,但让他这样子安然地过去,我总觉得不舒服。”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说:“是的。不过对付这样一个人,要寻一种有效的惩戒方法,实际上也不容易。你看见他的曲眉,削额,斜视眼,鹰瓜鼻,几乎把人们对于一个坏人的所有看法都长在了脸上,他是个典型的罪徒,要是按着老话的说话,他的犯罪倾向还是先天性的。你要惩戒这样一个人,除了出出气以外,几乎没有彻底的有效方法。” 这个王皓,可说是天生长了坏人相。使人吃惊的是,他的秉性比他的长相更坏。说是地赖吧,还算有点身份。说有点身份呢,又天生不干好事,坑蒙拐骗,且流氓成性,借着这一张利嘴,也不知道坏了几多好人家的女子。 景墨沉默不答,心中总觉得便宜了这个作恶多诈的王皓。要按景墨的脾气,这种人就不必和他讲什么道理和王法,锦衣卫的监狱如果不把这种人关进去,那岂不是白设了?而且又何必与他讲道理,斗智斗勇,一发用酷刑将其弄个半死,岂不大快在心。 只不过,心知聂小蛮决不赞同这种想法,只好默默无语。两人继续进行,到了转角上,聂小蛮又站住了。 他向景墨道:“景墨,你先回去。我还得去找找这上面有落款的这位徐画家,又是他,这也不是我们第一次碰上他的画了,也就只有他能把这纸上的人画得如此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让这桩案子得到一个最后的结束。” 景墨点点头,确实在之前的案子里,也碰到过出自这位徐画家手笔的画,此人手笔当真不俗居然能把纸上的人物展现得如此逼真。 景墨回到住处,已交巳时一刻。景墨在书房的圈椅上坐着休息,等聂小蛮回来。景墨想到在一天之中,自己和小蛮就破获了一桩秘密的案子,不能不其意外地顺利。这王皓确是一个狡狭而工心计的人。幸亏聂小蛮早有准备,才使他的阴谋完全失败。不过他利用阴谋。欺害一个柔弱的女子,起先又伤害过一个女子的性命,这样一个社会的益贼,小蛮因为有所顾忌,法网虽密。竟也奈何他不得,想起了总觉得忿忿不平。 景墨把这案子在脑子里思来想去,直到将近子时的时候,聂小蛮刚才回来。景墨看见他的眼睛中显露着得意的光采。 景墨问道:“你怎么耽搁了好久?” 聂小蛮道:“我去找那个姓徐的画师,敲了好久门,刚才让我进去。……”小蛮突然停住了作倾听的样于。他作惊讶声道:“哎哟,这样深夜,还有什么人来?” 景墨听见卫朴出去开门。一刹那间颜爱爱急忙忙忙地闻进来。她又换了一件纯黑色的大袖袍。烛光照在她的脸上,苍白失血。她一见两人,便双手指面,悲悲切切地哭起来:“大人,事情坏了!……哎哟!请你做一次好事,立刻借给我一些银两。我一定加利奉还!” 第六百章 屁股底下 人与话都是突如其来,不由不使景墨大吃一惊。聂小蛮也站起来,变了脸色,站住了发呆。片刻之前那种得意的表情,已经从他的脸上溜走了。 他吃惊问道:“颜小姐,什么事?你慢慢说,不要急,我们一起想办法。” 颜爱爱拿出一封信来,说:“大人,你瞧吧。事情报急促。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来得及!” 景墨瞧那封信时,仍是王皓写的小楷字。 那信道: “你当真厉害,居然请了聂小蛮来制伏我。但是我不是傻子,自然没有白白地空忙一场。 我告诉你,还有一张画影图形在我的手里。念慈和我的画像,一共画了两幅一模一样的,上面题的字也是一模一样,原因嘛想来你也猜得出,有一幅本来是那个人的。现在一张虽已给姓聂的拿去了,第二张还在我的箱子里。这画像有我自己在里面,本来不计划利用它。不过现在我失败了,不愿意再在此地立足,所以决心和你拼一拼。 我限你在接信半个时辰之内,亲自送三百两来,赎回这画,就算彼此了结。 要不然,我在半个时辰之后,立即将这画立即送到你夫家里去,交给你未来的公婆,我就说你与我早有私情,你早就是我的人了,看他们还敢不敢要你当媳妇,借此泻泻我失败的愤恨。假使你再去请教那姓聂的,我誓死要在你身上报复!你自己决定吧。” 两人读完了这信,房间中一片安静。景墨把目光移到聂小蛮的脸上。他的双眼瞪大,嘴唇在稍稍颤动,呼吸也渐渐地加急,显出一种又怒又惊的表情。哎哟,恶汉竟再来一手! 谁想得到? 小蛮也动怒了,并喃喃自语道:“哎哟,可恶!真可恶!” 颜爱爱呜咽地叫喊:“大人,请快些!” “哎哟,你别怕。他也许空言恫吓。” “不!大人,你不要这样想!这真是太危险!这封信是一个穿黑色短衣的人送给我的,那时才亥时一刻,现在亥时三刻已过,马上赶去,也许已来不及。老爷,请你快些救救我吧!” 聂小蛮仍挺站着。他咬着他的嘴唇,他的脸色由白而转青,额头上青筋暴起。 他像在悔恨,又像在考虑应变的对策。怎样应付呢?这个罪徒出言反复,原是他的常态,聂小蛮刚才怎么轻信他?他维持他不再为难这恶汉的诺言,现在这恶汉竟再来一手;聂小蛮怎样应付呢? 聂小蛮叹口气,打定了主意,说:“那么,你要多少?” 景墨也不禁摇头叹息。聂小蛮终于失败了!他除了屈服以外,竟没有别的办法! 颜爱爱道:“我接信以后,私下溜出来把所有的首饰往押铺里去押了一百两;又冒夜到一个闺中密友家里去借了一百两;依他要求的数目,现在还差一百两。” 聂小蛮点了点头,立即走到内间去,掏出钥匙来开了铁箱,取出一叠银票。他正要交给颜爱爱的时候,突然又缩手。 他问道:“你的两百两在身边吗?” 颜爱爱道:“在这袋里。我原计划凄齐了款子,直接赶得去。不过时候已很局促,从这里到高家酒馆,至少也得一刻钟吧。” 聂小蛮想了一想,立即走到书房外边,吩咐卫朴马上到龙大马车行去,雇上两辆马车。他转身回来时,又向颜爱爱表示,“颜小姐,我看还是我再给你去走一趟。你不妨在这里等候消息。你把你的二百两给我。“ “他说他要我亲自送去。大人,你……你去不得!” “不。你去,太危险。这恶汉说不定另有恶计。还是我去。” “那么你没有……没有闹翻吗?” “没有。你放心。这件事必须由我担负全责。” 颜爱爱呆瞧着聂小蛮,仍有些疑迟不决。 聂小蛮催促道:“快些,不要耽搁。我一定给你办妥。” 颜爱爱才从手中提着的绣金的钱袋里取出两大卷银票,交给聂小蛮。 她又叮嘱道:“聂大人,你万万不可跟他决裂。你得知道这画像一到了我夫家未来公婆的手中,我们的全家只怕都要家破人亡了!” 聂小蛮不再作答,点了点头,急忙穿了一桩栗色的大氅,又取了方巾。 他向景墨道:“景墨,你坐马车到陶风楼金望飞家去。假如见任何人送画影图形去,你应尽力阻止,别让它落到金望飞的手中,但以半个时辰为限。假如半个时辰之内没有人送去,我们可另想别法,你也就可以回来。”他说完了便大踏步跑出室去。 这时马车的铃铛声音已在门前响。景墨也不敢耽搁,向颜爱爱安慰了两句,又问明了金望飞宅子的号数,就急忙出来。门外有一辆空车停着,聂小蛮的一辆已先驶去。 景墨跳上了车,立即向目的地前进。约摸一盏茶的光景,已到了陶风楼口。 景墨跳下车子立即开始找寻时,只见是一宅徽派建筑,前面大门上有一块紫铜的牌子。标着“金第”二字。景墨暗暗估计了一下时间,自己这一路过来再加上找寻的功夫;王皓的半个时辰的时限分明已过了一刻左右。 聂小蛮此刻已经和他接见没有?假使他在聂小蛮赶到以前已经将画寄出,那么此刻是不是已经送进金家里去?景墨从大门里向内窥视,里面虽还有灯光,却是静悄悄地不闻人声。景墨又不便敲门询问,只索性在门外等待,希望那画还没有给送到,自己才有从中阻住的机会。 景墨在陶风楼的转角上徘徊了一刻钟光景。街面上行人稀少,并没有找屋子送情的人。远望街面的西端,有一巡逻的捕快不时向景墨站立的地方了望着。景墨觉得有些局促不耐烦。 王皓若使在聂小蛮见面以前已将画送出,这时候应该已经送到。假使不然,聂小蛮到达他那里以后,王皓势必没有再送出画的机会。那么自己留在这里也属徒然。 这样一来,景墨等到了时间已过,看见那捕快在慢慢地向自己走近来的时候,为省费口舌起见,便再也回身离去。马车依旧等着,景墨就坐了回去。 第六百零一章 撕破脸皮 景墨心想,现在事情终究是怎么回事?聂小蛮真个屈服地用钱买回画像吗?还是和这恶棍来硬的呢?要是为权宜计,先用买卖方式了结这一张画像,小蛮的确应当回来了。 如果是花钱把画拿回来了,那么这未免也太过于窝囊了。景墨回想起来,自己和小蛮大奸大恶也不知道斗了多少,这一回碰到的这个人虽然无耻层度骇人听闻,可是也未必便是对手中最厉害的。 而且这里面还有颜爱爱小姐的二百两,自己花了点钱也就算了,真的是把人家女儿典当首饰的钱和借来的钱也用出去了,这又如可好意思面对人家?人家本意是找自己和小蛮帮忙的,没想到还折进去这许多银两,这情何以堪。 现在小蛮还不回来,难道说他真采取了强硬态度,此刻已发生了什么变故吗?这个讼棍加流氓一变再变,真是恶毒透顶,若不严厉地惩戒他一下,不但出不了这一口气,而且近乎养痈遗患,以后可能有别的无辜的人受他欺害。 好容易挨到了子时二刻,景墨才从沉思中听很远远的马车銮铃声音。有一辆马车驶近来了。 颜爱爱突然呼道:“大人回来了!” 景墨有些疑惑,她怎么知道这马车就是聂小蛮的?她的神经难道说错乱了吗?不过景墨也十分盼望她的话能够猜中。不过那马车驶过了聂小蛮的住处,仍向西去。 她又失望道:“哎哟!不是!”她的语声惊恐 而颤动,像要哭出来。 “别发愁,我相信他快要来了。”这是景墨的无聊而又无效的慰藉。 这样彼此又安静地过了一会儿。自然,这样安静的等待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难受的! 又是一阵死一样的沉寂,她又不禁跳起来。“苏大人,你听!又有一辆马车来哩!” 是的,又是一辆马车。景墨点点头。那马车越驶越近,铃铛声音也续续不止。 景墨说:“是的,是他了!颜小姐,你听,这连续的銮铃的声音显然禀告你交涉已经办成功。你不用再悲伤哩!” 颜爱爱的颓丧的精神果然被提振了。她站起来,靠着窗口敛神听着外面。马车当真停止在门外。接着有一个人脚声急促地进来。颜爱爱抢步去开书房的门。 门开了,抢先传进来的是细细的咣当声响。跟着进来的是个曳撒大汉。不过不是聂小蛮,却是早晨在半泓园中约会的杨振华! “哎哟!” 颜爱爱喊了一声,身子突然倒退几步,要是没有一只椅子支着她的身子,多半会倒在地上。她惊骇极了。她的软肋支着椅背,上半身稍稍后仰,眼睛中露出骇光,仿佛她的面前又突然涌现出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这被动的配角的再度出场,而且又在这个时候出场,在景墨看来也觉得突如其来,而且是莫名其妙。他却并不诧异,在门口站一站,跨进一步,向着颜爱爱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嘴里还连声道歉。 “颜小姐,对不住,对不住。我抱歉得很,此刻专门来赔罪。颜小姐,请原谅。” 颜爱爱还是靠着待背站不直。景墨也不知道他的说话的用意。 景墨上前一步,问道:“杨公子,这是什么一回事?” 杨振华一边将腋下挟着的一个方形的厚纸包放在桌上,一边答道:“我是来向颜小姐赔罪的。今天早晨我受了骗了的愚弄,才冒冒失失地得罪颜小姐。别的事让聂在人来说。他在门外付车钱呢。” 熟悉的脚步声告诉景墨聂小蛮当真已经进来了。他跨进了书房的门口,向颜爱爱点点头,摆摆手。 他含笑道:“颜小姐,请坐,别慌。这件事总算办妥。但这不是我的功,你必须谢谢这位杨公子。”他从衣中取出一大叠银票,数了一叠,交回给颜爱爱。 他又说:“这是你的二百两,完全不曾动过。” 颜爱爱站直了,但像走进了迷阵一般,看一看聂小蛮,又看了看杨振华,既不接钱,又不坐下,却张口膛目地说不出话来。自然,这迷题也连景墨圈进在内。 聂小蛮将钱放在桌上,又含笑道:“好,我们大家坐下来谈。颜小姐,你也请坐下吧。喝一点热茶,暖一暖身子。” 于是,屋里的四个人先后坐下来,聂小蛮轻轻喝了一口茶之后,才慢慢地开始解释。 他说:“这最后一幕的戏,表面上似乎很曲折,实际上却简单不过。刚才我坐了马车再到高家酒馆王皓那里去时,那几个同居的人仍在打马吊牌,那个短衣男人不见了。” 顿了顿,小蛮又道:“据同居的说,王皓已经不在楼上。我以为他已经逃了,不免吃一惊,再问一句,才知道他是给人送到医倌里去的。我更觉奇怪,就仔细查问。据说即刻有一个高个子穿曳撒的青年上楼去看他。不多这样过了一会儿,那青年便下楼出去,他们原不以为奇。后来那些同居的打完了牌,回到楼上,突然听到里面楼中有呻吟声音,推进去一瞧,看见王皓横倒在地上。房间中的铺盖和箱子似乎曾经收拾过而重新打开的样子,显得杂乱不堪。那时王皓已不能说话,邻居们猜测,他必曾和那个曳撒青年打过架,他分明已受了伤,这样一来就把他送进仁济医倌去。我一听这一番经过,便料到是这位杨公子的杰作。于是我又赶到七桥瓮他家里去,一见面后,当真不出我所料。”聂小蛮说到这里,向杨振华点点头。“你经过的事还是你自己说吧。“ 迷题似乎攻破了第一层,但还没有直捣核心,因为画像的交涉还没有说明。 所以颜爱爱依旧呆睁着。 杨振接替小蛮开始说:“大约一个时辰以前,老爷来看我,告诉我调查的结果,我才知道这回事的曲折。这恶汉作弄我,把我做一个傀儡,又把扯入到一件不体面的勒索案中。他要陷害这颜小姐,连我也牵连在内,真是可恶已极。所以我一等大人走了,立即赶到这恶汉那里去。” 第六百零二章 权宜计 杨振华道:“他家的楼下有四个人在打牌。我一直走到他的楼上。他正封好了一张画,在那里写姓名地址。他突然看见我,大吃一惊,站起身来,伸手要从衣袋中摸什么东西。我以为他的袋中藏着短刀之类的武器,就举起一拳,击他的胸口。不料这家伙品性虽然恶劣,身子却脆弱得像纸札的。我只一拳,他喊都没喊,身子向左一侧,立即倒在地上,不响也不动了。” 景墨心想,要是自己处理这事,也不必有这么多周章,也不只是给他一拳。总要教他断几根骨头,才逼着他说出东西下落。 杨振华又道:“我想起我投信相亲的时候,还附过一张画像,想来必还在他的手中。我看见他的铺盖已打好了,像要动身往什么地方去。我在铺盖和箱子里找了这样过了一会儿,不见我的画像;后来竟在壁角里的字纸篓中发现了一大叠画像和自述,分明有好多人都是因为他的这一相亲的骗局上了他的当,把画像寄给他。我的画像自然也在其内,我就捡了出来,一并连着桌子上那张他正预备寄发的画也拿了走。” 景墨心想,这可真是有点阴差阳错,你居然是随手拿走的。 “我出来时,楼下的人们仍在打牌,并不疑心我。直到聂大人第二次来看我,我才知道这恶棍要寄发的一张画跟颜小姐有关系,也是很重要的。颜小姐,现在我也带在这里了。”他站起来把桌上的纸包打开,捡出了那张画双手交给颜爱爱。 两个人的解释都很清楚了,景墨现在对于最后的突然已经没有什么阻碍了。颜爱爱的愿望成遂了,对于聂小蛮自然有一番由衷的感谢。不过这重要的一张画是通过了杨振华的手拿回来的。她想起了这青年在慰心亭中的冒失行为,不免还有些芥蒂,不过终于在羞怯的状态下向他谢了一声,拿了二百两的银票回去。杨振华怕夜深了,路上不方便,表示情愿送她回家。这好意的表示,颜爱爱没有接受。结果仍由聂小蛮雇了龙大车行的马车,让她独个儿回家。 杨振华在临走时,曾听到聂小蛮的几句说教性的训话,敬戒他别让女色而毁坏他的未来和前途。杨振华的脸上有没有添些色彩,景墨因为门口的灯光不十分亮,也不曾瞧清楚。 在这两位当事人走了以后,聂小蛮还高兴地吩咐卫朴准备一点宵夜,在烛光下向景墨解释他的惩戒方式。 小蛮说:“景墨,你刚才因为我轻轻发落了这恶棍,感到悻悻不满,现在你是怎么看的?” 景墨答道:“杨振华这一拳可算聊胜于无,多少出了一些闷气。” 他点点头:“是的,这只有‘出出气’的作用,其他说不上什么。”他端起茶了喝了一口,又说:“景墨,你可知道我采取这个方式的用意?” “你为了顾忌颜小姐和家人的名誉,不能用合法的方式制裁他,才间接地利用这姓杨的去教训他一下,是不是?” “是。不过还有一点,我所以不能直接惩戒他,还受了我和他交换画像时我给予他的诺言的束缚。我既然说过了,就不好反悔。” 景墨不愤道:“是,这一点我也明白。不过我觉得这样的惩戒,对于这样一个阴险的罪徒,终究太轻,太不彻底……” 聂小蛮突然,接口道:“彻底?景墨,你有什么样的彻底方法?你说!” 景墨看了看油灯,沉默地不答,真是是答不出。心想,这样的人就应该动刑折磨个半死,扔在长年不见天日,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锦衣卫监狱的最深层,最底处,让他慢慢地烂成肉泥就是了,又何必同他讲什么王法。 小蛮感慨地说:“景墨,你总知道惩戒就是刑罚。我想你是清楚的,关于这一点最原始的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报复主义;其次是利用严峻的体刑的威胁和权威,再进是身心兼顾的劝诱或感化主义。你想,对付王皓这样的人,必须采用哪一种方式才能见效?才算彻底?” 景墨估计了一下,反问道:“照你这么说来,难道没有一种办法对于他是有效的吗?” “是,的确没有,因为他这个罪徒性已实现!威胁、感化、防卫,对于他都毫无用处;所以我在无可如何中,采取了最野蛮的方式。我知道杨振华是个粗人,闷着一肚子火,用不着给予他什么暗示,他自然能给我执行这个任务。不过,我说过了,这仅仅是出出气罢了,绝对说不上效果或彻底!他还是他,不会变的。” 夜已经深了,聂小蛮还没有倦容,卫朴这时候送了宵夜来,是什锦豆腐捞。景墨一边吃,一边心想,小蛮对付这一桩小小的事件,大体上算是成功的,不过他因为没法惩戒这歹徒,还是这样子劳神苦思。 两人吃罢了宵夜,景墨解劝地说:“聂小蛮,算了吧。夜深了,睡吧,别再多伤脑筋了。” 小蛮好像不听到,突然仰起脸来,兴奋地说:“彻底方法未始没有,可惜办不到!” 景墨说:“嗯?那是什么?” “有消极的和主动的两种。对付这种先天性的典型歹徒,应该采取一些医疗方面的手段,消除他的生殖机能,使他的犯罪性能不致再流传到下一代;消极的只有判他个流放到没有人的地方,自然也无从犯罪了!可惜这个方法都不是我的能力所及!”他又叹一口气。 景墨常说,事情的变化往往出乎人的想像。这次又是一个例证。聂小蛮的遗憾突然来一个意外的填补。 三天后,景墨在阅读锦衣卫各处的探子们发来的情报时,有这么一条吸引了他的目光,仁济医倌里有个受伤的病人因心脉病并发,在进院第六天不治身死。这人是在十七日那天半夜给邻居们送进去的,受伤的缘由是打架,致伤的对方却不知道是谁。 又过了一个月,金望飞和颜爱爱举行了婚典。聂小蛮和苏景墨都接到一份请柬。两人前去观礼时,景墨看见魁梧臃肿的杨振华也走到来宾席中去。他的衣服上的两个玉佩还照样叮叮当当地响着。 第六百零三章 聊胜于无 嘉靖四十一年,严嵩失势,严世蕃被判流放广东雷州,不料严世蕃途中擅自返回故里,并大肆扩建府第,四十三年,御史林润弹劾严世蕃通倭寇、图谋不轨,明世宗大怒,将严世蕃逮捕下狱。 从前,严氏父子把持着朝中官吏的任选、升迁。官无大小,皆有定价,不看官员的口碑、能力,一切都以官员的贿金为准。严世蕃利用各种手段大肆搜刮,家财富可敌国。据说,严世蕃与妻子要将金银埋藏到地窖里,想起这都是仰仗他父亲得来的,于是就请严嵩来观赏,严嵩一见,数量之巨出乎想象,顿时目瞪口呆,隐约感到大祸将至。 严世蕃长得短颈肥白,是个大胖子,与其父“瘦削长身”的外貌正好相反,估计遗传了他母亲的肥白的特点。 这位“太子党”可是有几分绝技的。他狡诘机智,博闻强记,熟习典章制度,畅晓经济时务,而且精力旺盛,能任繁剧。尤其善于揣摩皇上的好恶喜怒。 据说有这样一件趣事。嘉靖皇帝有一回夜传圣旨,询问某事当如何处理,票拟颇难。严嵩与大学士徐阶、李本在值班房仔细商议,每人各写一帖,提出处理意见,可是经过反复斟酌修改,三人仍觉不妥,始终不敢誊清呈进。严嵩只好派人飞马向严世蕃求教。时间已过四更,太监反复索取票拟几次了,说皇上“嫌迟滞,有怒容”,要求立刻回报。不得已,三人只好将商议的票拟誊录上呈。太监将三人所拟揭贴拿回,只见皇帝朱笔在上面涂抹了好多处,令重新拟过。恰在这时,严世蕃的回帖来了,照其票拟上呈之后,皇帝顿时满意,依拟照办。徐、李二公才真服了。 自此,皇上时有要务难题,严嵩等阁臣谋之困窘不能作答者,即交于世蕃,世蕃则引经据典,参综陈说,每每都能获得皇帝的嘉奖。 嘉靖皇帝喜欢观经史诸书。遇有不解其意的,便用朱笔写在纸片上,令太监交于严嵩等值班阁臣讲解,立等回话。一天晚上,类似的询问之旨又到了,可严嵩与徐阶等值班阁臣皆不晓其义,都惶恐无措。严嵩安慰众人说:“无过虑!”随即密录皇帝所问,令人从西苑宫门门缝中传出,飞马送至相府,要世蕃立马作答。世蕃当即指出此语在某书第几卷第几页,做何解释,立即回报。严嵩等人找来该书翻检,果然如此,遂按其解释并附书呈送,嘉靖皇帝很高兴。 严世蕃的精力旺盛、能任繁剧也颇具传奇性。他虽然公事繁忙,但仍喝酒娱乐御~女,每夜每餐从不间断。有时酒醉酣睡,恰遇严嵩有要事相询,便用大脸盆装满滚沸的开水,将毛巾浸于其中,然后乘热提出,围头三匝,稍凉再如此更换,围上一两回就醒了,而且完全没有酒态,举笔裁答,处置周全,出人意外。故此严嵩当权期间,京城内外流传着“大丞相、小丞相”的说法。“小丞相”便指严世蕃 苏景墨身为锦衣卫,自然要参与追查严世蕃在南方的党羽,一连数月功夫,操劳过度神经上起了些异症,症象是健忘,感觉过敏。 两人的老友常风遥郎中便竭力劝景墨转地疗养。景墨依了他的话,聂小蛮就与景墨一同到苏州去休息。两人在江口聚缘客栈中住了不满半个多月,景墨的精神果然就慢慢地恢复。 景墨自然非常欢喜。六月二十九日那天,天气还不算十分热。景墨一早上起来,穿了一桩短汗衫,系了一条肥绸裤,赤足拖着靸鞋,身子上感到非常舒爽。景墨吃过了早餐,躺在一张圈椅子上,口里嚼着苏州的点心,向窗外闲瞧。 江口外滚滚的浊浪反映着金黄色的太阳,一闪一闪地发光。暖风一阵阵吹着。穿梭似的帆船在浪花间穿梭往来。蔚蓝的天空中,碎片的白云悠悠地流行。偶然有一群白鸥从高空中翱翔而下,掠过江面,形成一组组规例的队伍。处在这个境地,真说得上俯仰左右,心旷神远。 “景墨,又有新的故事了,我看编得是越来越离谱了。” 聂小蛮的呼声召回了景墨的遐思。 景墨回头一瞧,小蛮手里正拿着一本《尸变奇案》,坐在景墨的背后翻看。他穿着一件白色的中衣,下面是府绸肥裤,足上也同样拖着宁波的草靸鞋,不过白麻布袜却没有卸掉。 景墨应道:“什么离谱?” “又是编造你和我的故事。真讨厌!” “他们又说些什么?” 聂小蛮一边把刑部通报递过来,一边答道:“你自己瞧罢。” 新案发件栏中有一行“大都头近闻”的标题,下面附着一段冗长的记载。我开始朗诵那记录: 大明嘉靖年间,在松江府一个华亭县里,有个车夫姓胡,成天迷迷糊糊的,所以人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胡迷糊”。 这天,他在集市候了半天也没个主顾,便打起瞌睡来,正迷迷糊糊间,来了位身着重孝的小媳妇。她走到马车边问:“师傅,到十六里河去吗?” 这一喊,胡迷糊醒了。他抬脸看了看天色,已过半晌午了,到十六里河还有很大一截路,去吧,赶回来非到夜里不可;不去吧,呆了大半天也没个主顾,好不容易守到一个,又怎舍得轻易推掉?于是带着几分无奈说道:“好吧,请上车吧。” 他的马车去十六里河,可谓驾轻就熟,不用他驾驭,马也会自个儿跑去。往日,走在这长长的驿道上,胡迷糊总爱和车里的乘客天南海北地唠着,所以一路倒也并不寂寞。而今,车内坐的是一位年轻少妇,又是身着重孝的,她既不开口,胡迷糊当然也就不便搭讪,一路无话,这路就显得更长了,胡迷糊坐在驾驶台上,抱着马鞭子便又迷糊起来。 十六里河算不上大镇,马车快到镇时天色已擦黑,集市早散了,但路两边的酒店还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第六百零四章 严党势微 进了十六里河,马车自动停下,胡迷糊也从迷糊中醒来。他坐在驾驶台上等乘客下来,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那个妇人下来。胡迷糊心道这个小娘们莫不是睡着了,便边开车门边叫道:“小娘子,该下车了。” 拉开车门,他便“啊”的一声惊叫,倒退了三步,半天回不过神来!周边的人听得尖叫,不由得都围了过来,推搡着胡迷糊问怎么回事。 胡迷糊惊恐地说:“怪事!怪事!上车的明明是个身穿孝服的年轻女子,怎的这时却变成了穿邋遢灰袍的老头子?!” 大家听说有这等怪事,好事的小伙子们便挤到车上去看个究竟。谁知不看还好,这一看更是齐声惊叫:“呀!你拉的怎么是个死人!” “死人?”胡迷糊这下更迷糊了。他还不信,亲自上车去看,果然,叫叫不应,推推不动。于是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那小老头抬了下来,让他横卧在路边上,一摸鼻息,没有出气,可不是死了咋的? 大家见出了人命案,这还了得?便喊来当地里正报案。 聂小蛮听说本县出了人命案,连夜升堂,等他听了申诉后,便觉此案十分蹊跷,看来必须亲自去现场勘察才行,但这时正是黑夜去了也看不清,便叫道:“来呀!” 旁边苏景墨便是一声吼:“有!” 聂小蛮说:“将被告胡老大押入监牢。谁是当地的里正?” 里正出来跪下说:“小的在。” 聂小蛮说:“你火速回去,好生看守尸体,马车作为罪证,暂时原地封存,不许任何人走近,以免破坏现场,待本县明日亲自审视。” 里正赶回出事现场,叫来衙役杨小倌,两人用一张芦席将尸体盖了,只等聂小蛮明日前来检验。 第二天一大清早,聂小蛮带着师爷苏景墨及衙役仵作,押着胡老大来到了现场,里正早在这里为聂小蛮设立了临时公案。 仵作奉命检查尸体,等揭开芦席一看,却是一个青年的尸体横在那里。跪在一旁的胡迷糊见此,立刻就喊开冤了,他大声喊道:“大人,这个死尸不是小人昨天拉来的。小人昨天拉来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这人体格魁梧,又年纪轻轻,他的死可与小人无关!” 聂小蛮听胡迷糊这么一喊,心想:有这等怪事,少妇变老头,老头变壮男?转眼间,同桩案子就变了三变,这叫我怎么审?于是转脸问里正:“里正,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里正叩头说:“启禀大老爷,这尸体确是胡迷糊昨日用马车拉来的。小的等一直守在这里,怎么说不是的呢?想是被告有意抵赖,请大人明察。” 聂小蛮说:“既然尸体不错,仵作,与本县验了报来!” 仵作检验后报告说:“启禀老爷:死者年约二十八岁,身体健康,无啥疾病,通身也无其它伤痕,惟有头颅内有大量淤血,颅骨破碎,显系脑后遭钝器一击毙命。” 胡迷糊听仵作这样报告,更加喊冤不止。 聂小蛮将公案一拍,大怒道:“大胆刁民,分明是你图财害命,将你的雇主一击致命!现在罪证确凿,还不从实招来!” 苏景墨也附和道:“还不从实招来!” 胡迷糊呼天抢地:“冤枉呀,小的昨日载的分明是一个年轻少妇,不知怎的变成了一个小老头。这是里正昨日亲手从小人车上抬下的,现在死的这个年轻人,小人连见都没见过,怎么能说是小人杀死的呢?小人若有半句诳言,愿天打雷劈!” 苏景墨道:“太爷,且问问他与这里正可以私怨。” 聂小蛮说:“好,别的暂且不说。本县问你:这里的里正和你可有怨?” 胡迷糊只好止住了叫喊,承认说:“无怨。” 景墨又道:“太爷再问问他,可有仇怨?” “有仇?”聂小蛮又问。 “也没有仇。” 聂小蛮听了大怒,一拍桌子道:“他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难道他疯了,无事找事?纵然要讹你,一夜之间,又从哪里找来这现成的尸体?看来不用大刑,你是不会老实交代的!来呀!先给本县打他三十大板!” 三十大板下来,胡迷糊的屁股皮破血溅,疼得他晕了过去。衙役端来冷水将他泼醒。 聂小蛮问:“你招是不招?” 苏景墨把狗油胡子一斗也喝道:“招不招?” 胡迷糊这时倒不迷糊了。他说:“招了是死,不招也是死!反正今天落到你的手上,招不招还不都是一样,听凭大老爷处置就是!” 聂小蛮见他还蛮硬,冷笑道:“看来他仍欠打!” 苏景墨向衙役们道:“没听见老爷的话吗,还不快打。” 衙役们把胡迷糊按趴下,举起板子又要打,忽然一个人从围看的人群中挤了进来,往聂小蛮桌前一跪说:“请大人暂缓用刑,这人确实是冤枉的!” “大胆!”聂小蛮惊堂木一拍,对着跪在桌前的人说,“你敢说本县断案不明?看来你也是找打来的!” 这人连连磕了几个头说:“请老爷暂息雷霆之怒,小人只请问大人,断的可是马车夫昨日拉来尸体的案子?” “正是。”聂小蛮说。 “对啊对啊”苏景墨也说。 这人说:“所以小民敢保证这车夫是冤枉的,因为他昨日拉来的正是小民,大人说他拉的是这具年轻人的尸体,这不是冤枉了他吗?” 胡迷糊正待受死,听见有人出头来为他伸冤,便感激地抬起头来看。他一看便叫道:“对,老爷,昨天里正从我车上抬下来的就是这个老头!” 旁边围着看热闹的人中,也有昨日就在现场的人,这时也说了:“我也奇怪,昨天分明抬下车的是个老的,怎么今天躺在这里的是个年轻的?原来这个老的没有死,那么,这个年轻的又是谁呢?” 聂小蛮也糊涂了,怒喝道:“里正,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六百零五章 尸变奇案 上 里正一看事情要糟,吓得连忙趴下叩头,说:“小人该死!小人昨夜奉大人之命回来看守尸体,便叫来杨小倌一起守在这里。那杨小倌说,反正死人跑不了,不必坐守,不如睡一觉,养足精神好在今天侍候大人差遣。小人一想也对,死人也不会有人来偷,我俩便都放心地睡着了。谁知一觉醒来,只见芦席被掀在一边,尸体不见了!小的想也许是被什么野物拖去吃了,正愁大人今天来了无法交差,忽然想到附近有座新坟,是刚死不久的,便和杨小倌商量,将尸体挖了出来,抬到这里。黑夜之中,也没看清是什么人,反正是具死尸,满以为只要有了死尸,小的就可以交差了。谁知盖在这里的死老头,今天又活过来了。早知是这样,小的也不必费那力气!这都是实话,请大人恕罪!” 聂小蛮叫里正跪在一边,回过头又问这个小老头:“本县看你一派斯文,怎的却在这里装神弄鬼,滋事生非!还不将你如何以女变男,又如何装死装活的快快招来!” 老儿叩了个头,说:“小民叫孙大任,是个教书先生,就在前面村子里教书。小民生平别无嗜好,就好饮酒吟诗。昨日小民带着诗稿,进城会友,多饮了几杯。回家时,脚软无力,见有辆马车从身边缓缓经过,就想搭个便车。刚拉开车门,想是酒醉无力,脚下一软,就跌进车厢内,只觉得香气扑鼻,紧接着眼前白光一闪,我便滚了下来,顿觉头上一痛,是在什么地方撞了一下,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待小民被冻醒了,这才发现身上盖了一片芦席。芦席岂是保暖御寒之物,所以小民只得爬起回家去了。今晨醒来,酒也醒了,这才记起我的诗稿遗失在马车之上,所以便赶往城里寻觅昨日载小民的马车。走到这里见围了许多人,一打听,始知这是小民昨日酒后失德,闹下这件大事,险些冤杀这位车夫大哥!所以这才挤了进来,向大人禀明一切!” 聂小蛮算听明白了,便叫了个细心的衙役上车去寻找,看有他说的什么诗稿没有。不一会儿,衙役还真寻来甩在车厢角里的一本毛边纸的诗集。这正是小老头昨日在车上的铁证! 聂小蛮回过头问里正:“本案可结,但这一具年轻男子死尸,分明也属于凶杀!你身为里正,为什么未见你向本县报案?你这玩忽职守之罪暂且寄下,你去问问这里围观的人,看有谁认识这具尸体。” 这时五里三乡的人听说聂小蛮在此审一桩尸变奇案,男女老少都赶来看热闹,许多胆大的都围过去看。其中有一个人跪下说:“启禀大老爷,小民知道这死者是谁。他便是小民村中的李小三。他是前几天得暴病死的。” 聂小蛮问:“你是什么村的?李小三的情况,你又知道些什么?” 苏景墨道:“老爷问你,还不快说,迟了是想挨打么?” 这人说:“小民所在的村子叫李家庄。这李小三虽说无亲无靠,家里很穷,却非常走运地讨了个很有钱的老婆。” 聂小蛮说:“胡说,既是贫富悬殊,又怎会结为秦晋?” 景墨道:“太爷说的是,这一定是胡说。” 这人急忙解释道:“事情是这样的:去年有一天狂风暴雨,当地有一条船在河里翻了。李小三正好路过,他不顾危险,下水救人,救起来的原来是华亭首富---江通染布坊的徐老板。徐老板为了报答李小三的救命之恩,又见李小三年纪轻,为人忠厚,便一定要将他抚养长大的侄女儿徐大娟许配给李小三。徐老板自己没有子息,人人都说这是徐老板有招赘之意,都为李小三高兴。可是李小三这人,年纪轻轻的,却很有志气,拒不接收徐家的财礼接济,说只想凭自己的力气挣钱养家。想那有钱人家的女儿,又怎受得了这份清贫,所以小两口便经常发生口角。前几天李小三忽然死了,徐大娟说她家老鼠多,怕是染上了鼠疫,这病会传染,所以死的当天便请了我们几个抬到这里埋了。不知怎的,他的尸体却在这里?” 聂小蛮一听如此,叫捕快去刘家庄提徐大娟来见。 不久,徐大娟带到。聂小蛮见带来的这个女子,一副花容月貌,虽是一身孝服,却别有一种妖艳! 胡迷糊一见到徐大娟,便像见了鬼似的惊叫:“大老爷,就是她!小的昨日拉的就是这个女人!” 徐大娟走到公案前一跪,身上散出一股淡淡的幽香,孙老头嗅了嗅说:“不错,我也记起来了。小民昨天扑倒车里,嗅到的香气,就是这个女人身上的气味!” 聂小蛮听他俩这一说,心想世上竟有这样的巧事!难道冥冥之中果有神助,为了让含冤的忠厚好人得以昭雪,特地让这个孙大任撞上了她,引出本县来审这一桩险些就永世沉没的奇案吗?想到得意处,便将惊堂木一拍,问道:“徐大娟,你昨日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 徐大娟说:“小女子因夫君死后,心中悲痛,去到娘家住了两日,昨日乘这位大哥的马车归来,不料车快到家时,有一个醉汉拉开车门便往小女子身上扑来。小女子惊恐万分,将他推开,他撞在车壁上就没有起来。小女子怕他醒来又来纠缠,所以跳下车走了回来。” 聂小蛮又问:“你的丈夫什么原因,年轻轻就死了?” 徐大娟说:“民女家境贫寒,户多老鼠,是感染了鼠疫而亡。” 聂小蛮伸手一指:“那边有一具尸体,你去看看,可曾认识?” 徐大娟过去一看就干嚎开了:“我好命苦呀,亡夫刚入土,是谁私自盗人坟墓?教我的夫死也不得安宁!看谁这样缺德哟!” 聂小蛮将桌子一拍,说:“好一个刁妇,你的丈夫分明是被人用凶器猛击后脑致死的!伤痕历历在目,你还敢狡辩!” 徐大娟叫道:“冤枉呀,大人!这分明是有人挟嫌报复,将他尸体掘出敲碎的,望大人明察。” 第六百零六章 尸变奇案 下 聂小蛮说:“死后敲碎头骨,头颅内不会积有淤血。你丈夫头颅内有大量淤血,分明是生前击毙!看来不用重刑,谅你也不会说真话!来呀,取夹棍来。” 徐大娟一双保养得极好的小手,怎经得起这夹棍,当下便一五一十地招了。 原来徐大娟在家时,便与染布坊的伙计张文远相好。她叔父硬将她许给李小三,实非所愿,叔父经常外出,她便归来与张文远鬼混。后来有所察觉的李小三向徐老板提出,请他收回婚配之命。徐老板便痛责了侄女一顿,要她安于家室。于是她和张文远商量,只有害死李小三,死了叔父报恩之心,他们俩才有希望长相厮守。张文远早知徐老板有招赘之心,有了徐大娟,便有了偌大家产,两人自然一拍即合。 以上便是这本荒诞不经的小书里,描写的聂小蛮与苏景墨破案的故事。这时候,聂小蛮突然站起来,一手将景墨手中的小书夺过去,向里面的桌子上一丢。 他皱眉道:“算了!算了!这种无聊的故事,谁耐得听?” 景墨笑道:“嗯,我既然耐读,你倒不耐烦听?在这个故事里,你还是个县太爷,我却只是个师爷,还是你的应声虫,比你更加不堪呢。” 聂小蛮不答,在窗口边站住,背着手似在看江景。 景墨又说:“传闻上说我患肺病,不但捕风捉影,几乎是诅咒!不过说到你在小说里的角色,怎么也是一个为民申冤的清天大老爷,这也是他们对你大拍马屁的话。你怎么倒反而不耐烦起来?” 聂小蛮回眼瞪着景墨:“你想我喜欢他们的拍马屁?” “不是这样说。他们到底没有真正触犯你。” “这种故事在我看来,实在是有害无益。由于遭到逼供,难以忍受身体与精神的折磨与摧残,受害人很可能供出根本不存在的犯罪事实,产生冤、假、错案,违背人伦道德,违背正义。从历史看来,几乎所有的冤假错案背后,都有刑讯逼供的影子。这一点,古今中外有无数实例可以证明。编一编故事,本来无可厚非,可是这本小说中县太爷张口动刑,闭口打人,好像不打人就不能审案一样。” “是,这刑讯逼供确实不好。只不过编这个故事的人大约顾不到这些,编一编你我的故事也不过混一口饭吃,不一定会给你什么麻烦。哦,对了还有一个人来找过你哩。” “找我作什么?现在来访对于你养病避烦的旨趣也不方便,何况说不定并不如此单纯。”小蛮顿了顿。“你看见是什么人没有?” 景墨摇头道:“没有。李四告诉他你不在,我在。那个人显然不要看我,没有一句话,洞头走了。” “你问过李四那是个什么样人?” “问过的。李四说他的个子很高,服装很漂亮讲究,是个年轻的体面人。” 聂小蛮皱眉说:“这个人假如慕名造访,怎么不留一张帖子?”他用白巾擦擦嘴,又谈到小说上。“总之,我不喜欢这一套。你得知道这种公案小说上这样大吹大擂,在有知识学问的看了,不免要说我标榜;在一般官家的刑名官员们见了,也足以激起他们的妒忌。这不是于我有报无益的吗?” 话确是很有意思。因为有一部分官家刑名的官吏,平时不无嫉妒聂小蛮,就好像是恐怕小蛮夺了他们的饭碗一样。现在他们看见这些夸大聂小蛮故事的小说,自然会更加引起他们的嫉妒。聂小蛮所虑的确是有可能的。 景墨说:“其实这些刑名官吏们也用不到嫉视你。你绝没有和人家争功夺权。” 聂小蛮叹一口气。“对。这里面还有一种理由,他们更不必着慌。我断的往往都是他们断不了的案子,要是有轻易的案子,也沦不到我头上。他们的饭碗正安如磐石,而且这些案子交到他们手上,他们也办不了,我其实是给他们省去了很多麻烦。要知道天下断案的官儿大半不可能独立,案子的判决权往往在行政官手里,或者他们本身就是行政官员。他们一大半都抱着”省事“的秘诀。譬如地方上出了凶案疑案,那主其事者就把被害者的贫富贵贱作为处理的标准。被害者是个贫穷无力的平民,他们就守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格言,含含糊糊地延搁了事。假使是个有势有财的财主士绅,上面有大帽子压下来,非追究不可,他们就另玩一套移花接木的手法。他们随便抓到一个所谓凶手,逼成了口供,抵了必须的罪,也就完了。你想这样的办法岂不干脆了?什么调查实情,研究疑迹,搜集证据等种种麻烦的手续,概都可以免去?至于利用客观的方法的调查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那么他们与我真可谓泾渭分明?我又怎么会夺取这些胡涂官儿们的饭碗?” 小蛮用力地挥了挥手,又以一手叉住了腰,昂首天空,脸上也露出一种气忿忿的颜色。 景墨答道:“聂小蛮,别这样发火。现在我大明的刑名界里虽未免有像你所说的情形,但不可一概而论,并不是处处如此,个个如此。况且推论这现象的缘由,也是有种种的缘故,所以民命轻贱,任这班人玩法胡闹。不过你既然抱着不平的观念,尽可以尽你的力量,努力改进。发牢骚又何苦?” 聂小蛮摇摇头:“我不是发牢骚。我只恨我自己的能力太微弱,更希望留些火种在黑暗里,不过有效没效,真没有把握。” 景墨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心之所向,无问西东’,你不是常说的吗?” 聂小蛮点点头,仍仰头凝视着天空,不再说话。景墨知道他对于刑名界传统的缺陷,抱着热烈的改革愿望,因为“忧之殷”,不觉“言之初”,所以在他的谈吐之间不时会流露出这种愤撼不平。 小蛮重新坐下来,神情比较地冷静些。 第六百零七章 论刑讯逼供 在自然界生物多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常言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也是告诫世人顺应自然发展规律。凡事有必然,也有偶然,人不应被偶然现象迷惑,也不应对偶然结果抱侥幸,更不要被突然事件吓倒,应顺应自然。 人生在世,进入暮年,这是自然的事,也是必然的事。人生有其辉煌的时期,也都难免要经历、丧偶、患病、死亡的过程,生老病死也是自然规律,只能顺应,无法抗拒。 人生一世,欢乐一生 一棵大树倒下了,却给众多的小树提供了土壤和阳光,终于形成了一片丛林。常言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也是这个哲理。任何生物都要经历出生、发育、成熟、衰老、死亡这一过程,人也不例外,谁都有幼年、童年、青年、壮年、老年的阶段。《黄帝内经》上有“生长壮老已”的描述,“已”即指死亡这一自然现象,是不可避免的。历史上企图求得长生不老的人都被后人耻笑。 人的衰老和死亡过程大同小异。一种如花草凋谢,花开花落,自然枯萎,自然凋亡,自觉无病无痛,在睡梦中安然离去,俗称无疾而终。景墨正在由自己的病想到了其它的时候。 小蛮问道:“景墨,今天你的精神更好一些吗?” 景墨应道:“是,很有进步,我觉得比前几天更爽快得多。我想一则因为气候的变换,一则那茶博士李四服侍得很周到,使我不觉得旅居的不便。这也和我的病体有直接关系。 聂小蛮向景墨瞅了一眼,唇角上仿佛抽动了一下,露出一种不成熟的微笑。聂小蛮又道。 “那么你病好了,必须重重酬谢一下李四哩。” “这不消说得。他既然这样殷勤地侍奉我,我自然应当经常谢他。把李四跟我们初来时的那个赵二比,动不动就白眼向人,总要好出几倍。多给他几个赏钱,我自然很愿意。” 聂小蛮向窗子外面瞧了一瞧,自言自语地说:“辰时三刻了。怎么今天的邸报还没有来?” 景墨笑道:“你要邸做什么?刚才你看个故事还越看越烦恼,邸报上再有什么,你岂不是要着恼?” 聂小蛮道:“我想看一看戏目。假如有什么有趣味的好戏,我想约葛天宝和你一块儿去凑凑热闹。 “前天你不是说要同葛天宝去游山塘街吗?” “我想你的身子既然一天天有起色,再过几天,你也可以同游。不如等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去,更有兴致。”他顿了顿,突然又高声叫道:“李四,进来!” 茶博士李四果然急忙忙地推门进来。李四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身子很结实,长方形的脸儿,一个高鼻,两只黑眼,五官端正,生得倒也不俗。他身上穿的白纱布的制服也很整洁。 他望着景墨,问道:“客爷,唤我做什么?” 聂小蛮接嘴道:“你到下面帐房里面问问,今天的邸报来了没有。” 李四答应着,弯了弯腰,退出去。 聂小蛮又含笑到:“李四这个人很奇怪。他代赵二做管工,好像是初次充茶博士呢。” 景墨道:“他的年纪还轻,也许受了生活的压迫,才做这工作。但你说他奇怪,什么意思?” 聂小蛮道:“他替你做事,总是服服帖帖,但一看见我,又好像不大欢喜我。你说可笑不可笑?” 聂小蛮的话似乎有几分醋意,景墨不便置辩。两人安静了一会儿,景墨在正眺望着江面上的波光,聂小蛮突然又侧着头倾听。 他又突然高声喊道:“进来!” 房门开处,李四果然又应声进来,但他的手中拿着的不是邸报,是一个小小的纸包。 他向往聂小蛮说:“客爷,邸报还没有到,还得等一刻儿才来。这里有一个纸包,说是寄给客爷的。” 李四将手里的小包和一张附单双手递给聂小蛮。聂小蛮接过一看,突然坐直了身子,看了看景墨,现出一种诧异的神色。 “景墨,你来看一看。这是谁寄给我的?” 景墨从圈椅上起床,走近去看。包是牛皮纸,用一条细麻线扎着,上面贴了几个布花,写着:“本城下关,聚缘客栈,二十二号,聂小蛮大人收。”下面具名,“乌鹊弄三号,窦可道寄。”景墨一时摸不着头脑。在苏州地方,除了葛天宝以外,自己和小蛮并不曾通知过别的朋友。葛天宝是一个教书先生,现在仍住在倌内,绝没有迁到乌鹊弄去。并且即使是他,何必变了姓名?这包裹是什么人寄给聂小蛮的?内中又是什么东西? 聂小蛮问道:“李四,这包裹是送信人送来的吗?” 李四应道:“是。我刚进帐房的时候,送信人刚才送到。现在他还在下面等收据。请客爷签个字。”他指了指那张茶楼的收据纸。 聂小蛮站起来,将收件的单子约略瞧一瞧,就签了姓名,交给李四。李四接过了退出去,聂小蛮随即关上房门,将那包裹反复地细观。 小蛮说:“这包裹是今天第一班寄出的。” 景墨问道:“这姓窦的是谁?是不是你的相识?” “我从来没有姓窦的朋友。”小蛮皱着眉头。“哈,字迹很潦草,也很奇怪。” “你姑且把包拆开来,瞧是什么东西。” 小蛮把那小包承在手掌中估了估重量,又轻轻地摇一摇。他的脸上现出惊异状来。 他很惊奇地感叹道:“奇怪!这里面的东西是流质!” 说着,小蛮立即运用他的指尖,小心地将包上的绳结解开,随手用笔在他总是随身携带的记事册上画了几画,把那绳结的式样摹线下来。牛皮箱纸里面是几层雪白的纸。他又一层一层地拆开,随拆随注意纸上有没有字迹,不过没有发现。 他的行动迅速而又谨慎,似乎防包中也许有什么危险物品。他解开了四五层纸,才发现一只小小的黄色硬纸匣子。他把匣子细细地看了一看,才打开色盖,匣中是一个大口的西洋琉璃小瓶。瓶外面有一张印刷的标签,写着一串古怪的弗朗机国字码,像是一个个的圈圈,景墨也全不认识。 第六百零八章 神秘的包裹 不过这真是一瓶西洋酒?人家寄西洋酒给聂小蛮,又有什么用意?聂小蛮的手指的活动停住了。他的脸上也顿时灰白。 小蛮低声嚷道:“奇怪!真是奇怪!景墨,你想这瓶中是什么东西?瞧!” 小蛮把瓶凑近窗口,用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捏在瓶口上。景墨凑近去细瞧。瓶中的西洋酒不十分满,酒中浸着一个从人的手上截断下来的大拇指! 这发现太突兀,景墨不由不怔了一怔。聂小蛮巴将瓶塞子拔开,先凑在鼻子上嗅了几嗅,顺手将瓶放在桌上,急忙走到床边去。景墨看这瓶约有三寸高,一寸直径,塞子是软木的。西洋酒离瓶口约二分。聂小蛮把他的手提皮箱打开了,取出一个小镊子来。他又小心地将镊子伸入瓶内,镊出一桩又怕又丑的东西,当真是一枚断指! 景墨愣在当场了一会儿,问道:“真是怪事!聂小蛮,你想这东西谁寄给你的?” 聂小蛮好似没有听到,又回到床边,从皮箱中取了一面小铜边凸镜,走到窗口,横着那个断指仔细视察。景墨看见了这白白地带死色的东西,引起一阵厌恶,不愿意细瞧。聂小蛮却像一个盗墓贼发现了一什么好冥器,聚精会神地在那里观察。 这样过了一会儿小蛮喃喃地自言自语。“这是一个右手的大拇指,从死人手上截下来的,截断处在拇指的第一节节初上。被裁的时刻虽不知道,不过浸入西洋酒的时候还不久。” 景墨问道:“是一个死人的手指?” “是的,截断处没有血,是一个证据。” “是男子的,还是女子的?” “男子的。……唔,我知道那个人是一个有钱的所谓体面人。” 景墨不信这话,道:“什么,你才瞧一瞧,就知道得这样仔细?”景墨心里想的是,就凭你是聂小蛮,这也太夸张了吧。就这么看一下手指,还能知道是什么人的。 聂小蛮招招手:“你过来瞧。我的话并非臆断,都是有确凿证据的。”他把那断指捧到景墨的前面。“你瞧,这指甲修剪得很齐整,又很细致,肌肉也很柔嫩,显然可以看出他是个从来不劳动的所谓穿长衣的体面人。因为做劳动工作的人绝没有有这样的手指。” “你从他是穿长衣的所谓体面人,就联想到他也有钱吗?” “不是。穿长衣的人尽多没有钱,有钱的也不一定是穿长衣的。你这问题不合逻辑。我说他是有钱的富人,另有别的根据。” “什么根据?” “你瞧,指尖的正面还有些黄色的痕迹。这痕迹你自然也知道是烟痕,这是抽福~寿~膏才会有的特殊痕迹。我虽没有尝过这亡国灭种的东西,但我看见过烟~鬼抽烟。他们装烟时总要用大拇指,大拇指的正面总有些烟痕。” 景墨连连点头道:“嗯,不错。照你这么说,他既不劳动,又有吸福~寿~膏的能力,自然是一个富人。” 小蛮道:“是啊。现在是禁烟的时候,私贩的烟土价贵得黄金似的,除了一般阔官富人们外,谁还抽得起?” 聂小蛮的分析很合理,景墨除了全盘接受,找不出别的话说。 景墨又说:“好了。我相信你没有白费工夫。但我看眼前急切的问题是查明这东西是谁寄的,和寄给你有什么用意。否则你这一番研究工作还是没有用处。” 聂小蛮点点头,把断指重新浸入西洋酒瓶中,又把瓶塞塞好了,轻轻放在桌上。 他答道:“对,你这话不错。我对于这寄件的人,只能有一个约略的轮廓,终究是谁,我此刻全无把握。” “纸包裹面有没有纸条字迹?碰巧可以得到一些线索。” “没有。我拆包的时候已经留神察看,除了包裹上以外,并没有半个字迹。” 景墨不答,重新将包纸一层一层地细检了一遍,果然不见字迹。 景墨道:“那么你仔细想一想。你的朋友中到底有没有姓窦的人?” 聂小蛮摇头道:“哪里有什么姓窦的?就是这寄包的人,我敢说也绝不是姓窦。” “你想姓名是捏造的?不过包裹上还明明有地址哩。” “姓名既能捏造,地址不过就不能捏造?” “你怎么知道姓名地址一定都出于捏造?也有证据吗?” “这却没有。但据我的设想,一定是便托无疑。因为那个窦字……嗯,这一层此刻不必深究,没有根据,研究也不免流于空洞。两人姑且假设他是捏造的;再进一步研究他的用意,似乎比较更重要一些。” “不错。这回事太离奇。平空里送一个断指给你,我真是想不出有什么意思。” 聂小蛮回头向房门望了一望,走到他先前坐的椅子面前,重新坐下来。 他道:“景墨,你说得是。这事真离奇已极。我们坐下来谈。” 景墨也把那圈椅移过来坐下,心想自己和聂小蛮到苏州来,一来为转地疗养,二来为消暑,本抱着清闲的旨趣。偏偏手空里来了这件怪物件,真是太出人意外。现在霞染的好奇心显然已给激动,似乎已准备彻底它的秘密。那么未来的情况正不能预料。 过去四处流浪的采集部落会跟踪猎杀野绵羊,也逐渐改变了羊群的组成。其中,最具侵略性的公羊是人类想控制羊群最大的阻力,所以第一个就宰它们。至于瘦小或是太有好奇心的母羊也是除之而后快。太有好奇心,就容易走得离羊群远远的,对牧羊人来说可不是好事。 于是,一代一代下去,绵羊也就越变越胖,越来越温和,也越来越不那么好奇了。而这时候,景墨就像那只好奇的小羊一样,被迷题完全吸引过去了。 聂小蛮开始说:“景墨,这断指来得如此突兀,真叫人索解不得。现在我们要解释这断指的用意,应注意一个先决问题。 景墨问道:“什么先决问题? 他提示道:“就是那人把断指寄给我,终究是怀着好意,还是恶意?” 第六百零九章 一截手指 “这样可怕的东西,哪里会有好意?自然是恶意无疑。”景墨直觉地应了一句。 聂小蛮皱皱眉,摇摇头。“话虽如此,我却不不敢怀着这样的定见。景墨,你得知道凡推测一桩事,必须看到各方面,才不致于偏颇误事。譬如那寄断指的人或是蒙着冤枉,或有别种关系,因为慕我的虚名,把断指寄我,希望我给他伸雪。这就算不得是恶意了。” 景墨刚才一时激动了,现在静下来一起,自然不是小蛮说的对,便道:“不错,古人说:‘物生有两。……体有左右,各有妃耦。王有公,诸侯有卿,皆有二也。’” 小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老子也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凡物必有合,合必有上,必有下;必有左,必有右;必有前,必有后;必有表,必有里。有美必有恶,有顺必有逆,有喜必有怒,有寒必有暑,有昼必有夜,此皆其合也。由此可见,矛盾的对立性是不能离开事物内部根本性质相反的两个基本面来理解的,因为它依存于此。就是说,矛盾的对立性是事物内部两个根本相反方面的对立性。这种对立性依其表现程度可分为两种基本形式。” 景墨追问道:“那么你想真有人希望你给他伸冤?” “这也不能轻易断定。不过我们既要彻底研究,就不能不先从善意方面来一个可能假设。” “唔,那么善意方面,你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吗?” “还有一个,不过我也想不出它的来由。” “那是什么?” “也许有一个正在实习解剖的年轻仵作,在解剖尸体时割下一只手指,寄给一个朋友开开玩笑。仵作们割一只死人的耳朵,塞在年轻朋友的袋里发发笑,那是常有的事。这自然也算不得恶意。不过我真是想不出会有这样的朋友。” 景墨听了之后,沉吟了一下,道:“我看没有这样的事。你没有有这样恶作剧的朋友,尤其是青年的仵作。这未免太离谱了。” 聂小蛮同意说:“是,我也觉得如此。现在再从别一方面看,假设那人是怀着恶意的。那也有三种可能的理由。” “哪三种?” “第一,是栽赃嫁祸。譬如我平素有什么怨仇,或是有怀恨我的人。那人知道我现在作客他乡,没有太多援助的人,就把那人自己或他人所犯的罪证移交于我;等到发觉的时候,再将我牵涉到案子里去,使我受不白的嫌疑。” “这一层容易解决。你只须自己问问,有没有这种怨家,便可以循迹根究。” 聂小蛮突然笑道:“你怎么说容易?我平生行事,总凭着自己的天良,自问并没有亏德,自然不致有关于私人的深仇宿怨。不过怀恨我的不能说没有。你总也知道,就我的职务而论,感恩我的固然不少,因立场冲突而嫉恶我的自然也难保没有。我从那里去找?” 景墨停一停,又说:“那么照你的目光看,这第一种理由是否有成立的可能? “我们不必先下判断,姑且把各种理由汇集起来,然后再比较轻重,以定应付的策略。你说对不对?” “对。你说第二种理由。” 聂小蛮沉吟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答道:“第二种就是有人妒嫉。对于我有了妒忌心的人,自然会有一种希望我失败的私怨。假使有机会可以中伤我,说不定就会实施他们的卑劣手段。这样一来,近日碰巧恰巧有某种疑案发生了,那妒我的人故弄狡猾,取了一个断指寄给我,专门来试试我的力量。因为那人料我得到了这个断指,若要从事探索,头绪既然毫无,势必要归于失败;我若不声不响地置之不理,他们也会笑我庸弱无能,徒拥虚名。从今以后他们碰巧要把这回事传为话柄,作为讥讽我的资料。那么一来一去都足以使我难堪。他们中伤的计划岂不是就可以成遂了吗?” 景墨听了大喜,不觉鼓掌道:“对了!这一层理由比前一层更切近……” 聂小蛮插嘴道:“吓,你也以为更切近吗?假使果成事实,这意外事岂不是昨天的邸报上惹出来的?回头我少不得问问葛天宝,我们到这里的消息是不是由他传述开来的。”聂小蛮以手支撑,仰起身子,在桌上取了一把有书画的折扇,挥个不停。似乎他起先不觉得热,因为这最后的意念才按耐不住。 景墨又问道:“你刚才说有三种理由。那第三种又是什么?” 聂小蛮一边挥扇,一边低下了头,目光凝视着地板,似乎在那里构思。 他抬头答道:“第三层理由,我只有一种怀疑,还没有具体的解释。现在姑且把我……” 他突然忍住了,敛神侧耳地听着。接着他忙向景墨做一个眼色,又挥了挥手,似乎说房外有人进来,叫景墨把桌上的西洋酒瓶和纸绳等一切东西藏好。景墨便急忙起床,把那些东西收拾在一只镜台抽屉里,重新坐下。聂小蛮才高声招呼。 他问道:“外面什么人?进来。” 呀地一声,房门开了。李四拿了几份邸报走进来。 他说:“客爷,这里本地的邸报都全了,一共四张。” 聂小蛮受了报,点点头。李四重又退出去。聂小蛮随即取起一张,忙着展开来。 他向景墨说道:“景墨,我们先看一会儿报,然后再讨论别的。” 聂小蛮看见了邸报,有一种忍耐不住的表现,使景墨怀疑他的看报的目的。因为他刚才要看报,目的不过是为了戏目,显然没有什么要紧,这时景墨猜测他的目的已经变更,所以急不可耐。景墨看见小蛮敏锐的目光在邸报上一行一行地浏览过去,十分迅速。而且他展开的一页当真不是戏目,而是新发案件。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从椅子上坐直了,抬起了他的炯炯的目光。 他喊道:“景墨,这里当真有一段记录?” 景墨忙问道:“暧,什么记录!” “一桩谋杀案!” 第六百一十章 恶意还是好意 谋杀记录的答案自然是有相当的震撼力。景墨的精神上顿时紧张起来。聂小蛮刚才所料的第二层理由。难道会不幸而中吗? 景墨问道:“记录上怎样说?最不是和手指有连带关系!” 聂小蛮摇头道:“记录很简短,此刻还不能说。”他把那邸报递给了景墨,又从桌面上去取另一张。 景接过来一看。 “本城大善人被杀!” “本城绅董卫大超员外是一位乐善好施的善人。不料于昨日二十八日破晓时分,被贼人逾墙而进,用利刀刺死。这案子已由府衙派人勘查过了,据说实系谋财害命。因为卧室内的金银珠玉等贵重物品,损失约有五六千两之巨,显然是被凶手所盗去的。现在衙门公差正在缉捕凶手,详细情形俟查明再报。” 记录当真很简短,而且也并无特异之处,有些不同的只是被害的是个乐善好施的员外。景墨正要向聂小蛮问话,聂小蛮也已经将桌上的其它邸报搜查一遍,丢下了它们,走到窗口去。 他站住了说:“这里的消息怎么如此不灵通?除了刚刚那一张有这样一段简短的记录以外,别的上面竟完全没有记载。” 景墨道:“就这记录看,死者是一个员外,这案子也许会有不少的传闻。” 聂小蛮沉吟地说:“是。凶手伤害了事主,又劫去了五六千两的巨款,自然不是寻常的小偷小盗。而且死的又是一个所谓绅董,官府方面自然也得忙一下子。” “据你猜测,这案子和寄来的断指会不会有某种联系?” “我此刻怎么能知道?邸报上没有说死者短少一个大拇指,我怎能硬把它联系上去?”聂小蛮转过身来,皱皱眉。“假使果然有关,我少不得也要牵涉在内,那就未免有些棘手。”他低头想一想。“景墨,李四说昨天傍晚那个穿曳撒客人是个年轻人? “是。你是不是觉得那人是因为这凶案来请你调查的。” 小蛮思索了一下,摇摇头道:“不,没有。要是真来叫我调查的,他绝不会来了就走,而且也没有今天不再来。 他回身走近桌子,咬紧了嘴唇,兀自皱眉苦思。接着他开了桌子的抽屉,看着抽屉中的断指瓶发呆。他的表情显示出一种心神不住和把握不住的样子。 景墨说道:“聂小蛮,这个断指应该怎样发落?你得有个办法才好。 小蛮答道:“是,这是一个最麻烦的问题。” 聂小蛮走到床边去,开了皮箱,抽出一张苏州全图,展开在桌面上,细细看了这样过了一会儿,又点起了一盘盘香,然后背负着手,在房间中踱来踱去。那缕缕烟雾便跟着他在房间中盘绕。 他站住了说:“我想第一步办法,应该查究那寄件的人。” 景墨应道:“对。这一下你已有了什么成熟的想法没有?” “我想先到三牌楼那个寄件处里去,问问那寄包裹的是一个什么样人。” “到三牌楼去?为什么不先到乌鹊弄三号去?” “那地址一定是假的,我刚才已经说过。你总已看见那上面印着的寄件处,我看了地址应该是在三牌楼,和乌鹊弄相距很远。那人若是当真住在乌鹊弄,为什么不向就近的升平桥那边也可以寄,却反到较远的三牌楼去寄?” “会不会为掩护真相,舍近就远也未必不可能。” “是。不过你自己矛盾了。这人既要掩护真相,你想他会写真姓名真地址吗?” “既然如此,你就是往三牌楼去,也没有多大希望。因为这个人既已假托地址,故没疑阵,不愿人知道他的真相,不过会亲自到茶楼去寄,使人家容易调查吗?” “不错,你的推断很合理。不过就是他另外差人去寄,只要茶楼人员碰巧注意他,多少有些印象,也可以给我一个线索。何况这个人碰巧竟疏突然了这一点,亲自去投寄,也说不定。” “那么那寄断指的人终究是个何等样人,你总该有些端倪。否则你即使往茶楼去问,未见得他们会直指出来。”景墨突然提出一句有启发性的问题。 聂小蛮点点头,重新坐下来:“不错。我已经推索过一回。我就那断指的包裹纸扎缚的绳结和封面的字迹来看,那人似乎是个受过新教育的青年,并且也不像是个穷人。” “你能不能解释一下?” “可以。我看封面的字迹虽然很草,笔力却不弱,似乎那人在书法上用过功。那麻线的结是个双套结,这个方式的结好像不是平常人会打的。这个人打的这个结如此独特,又知道用西洋酒保存断指,显然可以看出也有有一些药理知识。那包裹的纸,最外面一层是重磅牛皮纸,显示他熟悉茶楼寄包裹的章程。里面的白纸是一种并不便宜的信笺,价值很贵,也不是寻常人用的。从这几点上推测,那人显然是一个受过一些教育而且有一些身分的人。 景墨想了一想,说:“根据你这个推断,这个人倒很像你所假设的一个仵作学徒。是不是?” 聂小蛮咬一咬嘴唇,答道:“是。不过我真是没有这样的仵作的朋友。” “也许不是你的朋友,是一个我们的朋友的儿子,碰巧竟是个不相识的青年,专门和你开开玩笑,试一试你的眼力。你想会不会?” “唔,也许……我不知道。”小蛮又垂下了头,凝神苦思着。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不,不!我看这不像是开玩笑的事。它的性质相当厉害。这毕竟是一截人的手指,谁会这样开玩笑?未免太不知轻重。”他的目光闪一闪,神色也厉害起来。 景墨问道:“啊呀,你说是栽赃移祸?” 小蛮摇摇头道:“不是。现在我觉得这理解不能成立。因为这罪证明明是茶楼里寄给我的,找的立足点仍很稳固。那人即使想陷害我,我尽可以提出反证。这怎么可能载脏得了?岂不是儿戏?” 第六百一十一章 又是谋杀 “那么和你刚才所说的第二种理由到底是不是?” “那也有些矛盾。” “何以见得?” “因为对我有妒忌心的人不外乎办案的官与吏之流。这班人不学无术的居其大半,不像会有做这种事的样子。” 景墨连带地记得小蛮本来说过有三种理由,当时因李四送邸报进来,才给打断了。 景墨又道:“小蛮,你本说有三种理由。那第三种又是什么?” 不凑巧。景墨正要等待聂小蛮的解答,偏偏房门上又有叩门声音。聂小蛮应了一声,李四又走进来。 他禀告道:“下面有一位姓卜的客人,要来见客爷。” 聂小蛮疑迟道:“他是个什么样人?” 李四道:“他是本地人,像……像是个员外老爷。” 聂小蛮略一踌躇,说:“好。你去请他上来。 李四答应着下去。聂小蛮把邸报和地图等等折叠收拾好,又开了抽屉,将西洋酒瓶和包纸拿出来,放在皮箱裹,随即走过屏风的那一边去,预备会客。景墨赶紧穿上袜子、中衣和一件全新的大氅,也一同走到那边。两人的卧室是一大间,中间架了一扇纸屏,一面是两张床铺,一面摆了些符桌陈设,就算是接待室。 这样过了一会儿,李四领了一位客人进来。那人约摸有四十多岁,身材矮小,秃发露顶,穿一件白布圆领大袖长袍,上面罩一件元青团云纱半臂,足上白布袜,黑色白底快靴。他的脸色白皙,有个大鼻子,鼻尖上呈现着些措红,一双黑眼好像睡眠不足的样子,表情倒很威严。他一进房门,便把两手拱一拱。 “那一位是聂大人,哪一位是苏大人?” “兄弟就是聂小蛮,这一位是鄙友苏大人。”聂小蛮上前一步,抬手示意对方不必多礼。 客人递出两张帖子来。景墨受了一看,姓卜,单名一个良字,是一位乐济善堂的副知事。那人又向聂小蛮说了几句仰慕寒暄的套话。聂小蛮也请他坐下来。 他说:“小人今日造访,就为了敝堂总知事卫大超员外被害的事,请求大人帮帮忙。” 聂小蛮定了定神,答道:“不敢。卫员外不测的事,刚才我已经在邸报上见到。卫员外是一位乐善好施的员外,我们也非常惋惜。” 客人忙接着说:“正是呢。卫员外平时热心斋僧施道,不辞劳瘁。他对于一切募捐筹款的事总是踊跃从公。因为他的交游很广,人又极诚恳,所以人家没有不信任他。不料昨天早晨他遭了这非常的横祸,同仁们都十分痛惜。今天我们善堂里开过会议,大家主张一定要彻底这件事,把凶手拿到了归案治罪。我们仰慕聂大人和苏大人的大名好久了,又知道大人恰巧在此地,所以派兄弟来恭请。关于酬谢方面,一切唯命是听,只要大人肯帮忙,都不是问题。” 聂小蛮长吸一口气,叹息道:“地方上少了一位正直的乐善好施的员外,直接受影响的就是一般贫苦无告的大众。我假如能尽一分绵力,也间接是替百姓们效些劳,本也是我们份内的事。不过我们到这里来,本为了消夏游散,况且人地生疏,不比服务于衙门中的人,随时随地可以取得帮助。这样一来,我只怕爱莫能助,辜负卜知事委托的盛情。卜知事不如直接去苏州府的地方官……-” 卜良接忙口道:“哎哟,官家的差爷,我们早已去请过。不过为了斩草除极起见,还要劳大人的神。大人若使需要人相助,敝堂尽可和衙门商量。给予大人便利。聂大人,请你别推辞。”‘他又连连地拱着手。 语意很恳切,情形有些像聂小蛮非答应不可。可是聂小蛮仍没有应允的表示。 他摇头说:“卜知事,对不住得很,我不能担任。” 卜良着急地说:“大人,这件事很奇怪,非你……不” 聂小蛮突然接口道:“很奇怪?卜知事,你指什么说的?” “卫夫人说,卫员外的伤势似乎……” “哦,伤势很奇怪,是不是?” “是” “哎哟,奇怪得怎样?” “这个我不大仔细,卫太太也不敢随便告诉人。大人,无论如何,你去看一看总不妨。” 这一句话也是针对这件案子的实际情况设定。这位不速之客最初带进这间房间的侥幸心理,也是相对稳定的请求心理,被称为心理定势。这种心理以侥幸为主,包含着对未知事态的担心和关注。。 情况有些转变,聂小蛮的意志动摇了。他分明听到了伤势的奇怪,联想到那断指。那么这两件事当真有关系吗?聂小蛮又垂着头,这样思索了一会儿,果然应承了。 他说:“既然如此,我姑且试一试。这桩案子既然奇怪,我也许可以增些见闻……卜知事,这案子的经过情形是怎么回事?” 客人答道:“据差爷们的意见,这是一桩谋财害命案。但是我也不大清楚,最好大人亲自,马上去勘验一下。” 聂小蛮点点头道:“好,那么请你将卫府的地址告诉我,我们便不妨走一趟。” 卜良很高兴地答应了,立刻将卫家的住址写在纸上,双手交给聂小蛮。他又向聂小蛮要了一张帖子,以便往衙门去接洽。商议要定了,彼此交代了几句别的,卜良就告别出去。景墨等聂小蛮送客进来,忙着提问道。 “小蛮,断指问题还没有着落,你怎么贸贸然答应人家?你想这两桩案子果然有连带关系吗?” 在查案中有时候会采用给犯罪嫌疑人“定位”的方法,来消除犯罪嫌疑人的侥幸心理。当然在没有太多线索的时候,也可以采用假设的方法,可以根据经验构想出一种可能,然后去跟进和发现线索,所以现在聂小蛮是在构想,天下无巧不成书,这两件事碰巧会有联系吗? 聂小蛮正拿起那纸条念道:“城南利涉桥,九十九号,卫府。”他将纸条夹在记事册中,才回头答复景墨。“这问题现在用不着多讨论,我们但须往卫家去走一趟,马上可以明白。要是你觉得你的精神不疲乏,不怕热,不妨一块儿去看一看。 第六百一十二章 客人 景墨却不这样想:“要是这案子和断指没有关系,我看你接下来了也没有意思。” 景墨这样的说法,倒不是没有道理。毕竟诺大的苏州城,一天之内发生了两件案子,一件是一只手指,一件是一个瓶子。这两件事碰巧有联系的可能有多少?可以说是非常的小,几乎到没有。 所以,何必把注意力移开呢?这岂不是南辕北辙? 小蛮却依然坚持自己之前的看法:“不。这案子若是当真和断指有关,我自然要彻底它的真相。就算没有关系,我也可以这样一来认识几个苏州府的人,然后再进行调查断指的事,多少也可以得些帮助。” 景墨还没有答复,李四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帖子。 他说:“二位客爷,又有一位客人。” 聂小蛮接过帖子一看,诧异道:“嗜,他也来看我?好,快请他上来。”他随将那帖子递给景墨。“你得注意着,这一位来客和我们很有关系呢。 景墨就看见帖子上印着几个大字: “苏州府衙通判杨之谓大人” 杨通判的身材很高大,满脸粗须,大脸盘,塌鼻梁,浓眉毛,大眼睛,皮肤又粗又黑,看上会丑憎异常。他的身上穿一桩黑绸宽大的圆领大袖长袍,双梁缎鞋,白布袜。走路时挺着胸膛,摇摇摆摆,表情可称十足。他一看见聂小蛮,赶紧走近打拱,满面堆着笑容。 他说:“聂大人,你真了不得!兄弟慕名好久了,可惜一向没有机会。昨天才从邸报上知道你们两位在这里,今天专门过来拜访。” 他回过头来,又和景墨招呼,但他的言语态度已打了一些折扣,不比对聂小蛮那么恭顺和捂谦。景墨自己经常说,大明朝衙门里的皂役三班,平常有三副嘴脸,一副怕上官,一副媚富绅,一副吓小民。现在看来不只是当差的如此,这当官的也倒不了多少。现在景墨看见了杨之谓的表情,仿佛得到了一个类似的印证。经过了几句不必要的敷衍,聂小蛮就率直地提问。 他道:“杨大人今天光临,我想总有什么见教。是不是? 杨之谓坐了下来,正在找机会发表他的来意,突然听到聂小蛮先问,他的开嘴便嘻嘻。 他翘一翘右手的大拇指,说:“哎哟,大人,你真是未卜先知!怪不得名满四海。人人拜下风!今天兄弟奉了知府大人的命……”他忍住了,忙又改口。“今天兄弟专门来拜望你,就为了卫员外的奇案,要请你指教。” 聂小蛮轻轻一笑道:“哈哈,那案子终究是怎么回事,我也正要请教。 杨之谓高兴地说:“嘱,老爷,你也很注意这桩案子?那正凑巧极了!这案子我已经约略查勘过一次,缘由大概是谋财害命。 聂小蛮冷静地道:“悟,你既然亲自验过,一定知道得很详细。现在请你仔细些说一遍。 通判的粗~黑的麻斑上,好像嵌了一些红,慢吞吞地答道:“说到详细,我还没有研究过。现在我姑且将我知道的事情禀告二位一下。这案子发现的时候是昨天清晨接近卯时的时候。发现人是卫家里的一个园丁,叫沈三全。他在天没有亮时,被一只守门的狗吠醒。他起初并不在意,望一望窗上还是乌黑子的,觉得起床还早,就躺在床上养神。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起来,走到园里,突然看见园门开着。他才暗吃一惊,知道出了岔子。他忙着叫起了屋子里的佣人,向四下去搜寻,不过并没什么异状,书房里的古董也不短少。后来他们寻到了主人的卧房里,才发现卫员外已给人杀死,死尸横在床脚边。 他停一停,看一看聂小蛮,又看一看景墨,像要等什么称赞。聂小蛮倒并不使他失望。 小蛮点点头,说:“杨大人果然了解得很清楚,佩服。以后是怎么回事?” 杨通判起劲地说:“那时候人人着了慌,就差人到苏州府去报官。衙门里听说是件命案,被害的又是一名有名望的员外,自然不敢怠慢。王都头一边派了差人上去看守,一边立刻派人到通判司里。兄弟得到了消息,立刻起到利淡桥去堪验。” 停了一下,杨通判继续道:“我到那里的时候已是辰时。我检验那尸骨,刀伤在心口,确是被杀而死。箱子里首饰等物的损失约在五千两左右。我又向园丁沈三全查明了案发的情形,才回府去报……” 故事告一个段落,情节也不见有出奇之处。聂小蛮却很注意地倾听着。等杨通判说完了,他点了点头。 小蛮问道:“看起来案发的时间大概就在犬吠的那个时候。是不见?” 杨之谓的大拇指又一度竖起来,赞道:“对!聂大人,你的目光真了不起,我早就这样说过。” 聂小蛮仍毫无表情地说:“据你的目光看,那凶手是个什么样人?除了钱财,可还有什么别种目的?” 杨之谓道:“目的似乎只是为财,失掉的首饰就是证据。不过这凶手不比得寻常的盗贼。但瞧他的胆子和来去的踪迹,就可以见得他有几分本领。” “哦,你想那人有怎样的本领?” “我看凶手是从屋顶上进去的,出来时开了园门走,才惹起狗吠。他这样子来去自由,毫没顾忌,便可想到他的胆子也不小。因为卫员外的卧室在正屋楼上,他的房里有四姨太陪着,楼下又有两个守卫的壮汉轮流地守夜……” 聂小蛮突然插嘴道:“什么?卫府上竟这样子阔气,有值夜的守卫?” 杨之谓点头道:“是。这两个壮丁是新近雇用的,据说还不到半个月的功夫。不过,这两个人真是一对饭桶,昨天清晨凶手动手的时候,他们俩竟丝毫没有觉得。房里的四姨太太也给凶手用绳索绑住了手脚,嘴里也给塞了棉团,这样一来也不能声张。从这种种方面看,便可见得这家伙手段了得和胆识过人,绝不是一些寻常的小偷可比。大人,你说是不是?” 第六百一十三章 又有一位客人 聂小蛮把双手抱着左膝。他的两眼注视在杨之谓的脸上,一边听,一边还像在那里思索。 小蛮这时候答道:“不错。照你的话说,凶手确可算得一个好手。他不像是乘虚而来的。在犯案之前,卫员外似乎提前已经有些知觉。但瞧他新近在雇用守卫,就是一个明证。” 杨通判摸了摸自己的大脸,说:“是,我也这样想。不过这一层要是真的,那就更麻烦了。因为犯案的盗贼,事前既然敢明目张胆地通告,他们的党羽一定很多。何况这案子又出在有财有势的卫大超家里,上峰的风势特别紧,我们奉公的人自然也怠慢不得。聂大人,我说句不怕丑的话,我已经将这层由来禀明了秦知府。知府很明确,就记起你来。他说你从前在苏州破获‘“插天飞”’一案,聪敏和目光都了不得。恰巧邸报上又登着你们在这里的消息。我就跟知府说,请你老人家帮帮忙。知府一口赞成,立刻派我来请你。聂大人,这件事要是办妥了,知府一定要重重酬谢你。” 一旁的景墨暗想,好了,这是开始拍聂小烛的马屁了。 其实,官场“马屁文化”之所以经久不衰和人性的弱点有关。庄子说:“人心排下而进上。”意思是,人受到批评就会消沉,受到表扬就会高兴。爱听恭维话不爱听批评话,这几乎是所有人都存在的弱点。 “拍马屁”多以下拍上为最,即透露出官场马屁盖由上权太重,并形成上下级的人身依附关系。古语云:“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造就“马屁文化”的不是献媚者,而是一直未受到有效制约的权力。因为在个人专断盛行的条件下,下级官员的命运牢牢掌握在上司手里,往往是“顺者昌、逆者亡”,曲意逢迎者走红,犯颜直陈者倒霉,由此形成了“劣币驱良币”的官场生态。 于是,许多人为了官场生存,不得已而随波逐流,以求自保。 这一次从品级上来说,这个通判大人自然不会是聂小蛮的下级,这一个金陵的御史和一个苏州的通判,自然也互不相属。所以这样猛烈地拍聂小蛮的马屁,自然是有其深意的。 聂小蛮虽不爱参与这些事,却不是不懂事这些事,自然清楚对方话里的话。于是小蛮稍稍拱了拱手,谦谢道:“承蒙你这样抬举,真是荣幸得很。这案子我虽不敢负责,但是若使我有一得之见,自然很愿意从旁贡献意见。将来假如破案了,有什么功劳,那自然也必归给杨大人。” 杨之谓又涨红了脸,用手摸了摸他的大脸,又牵一李他的阔厚的嘴唇。 他笑道:“这话那里说起?我断不敢夺人家的功。聂大人,别多疑。” 聂小蛮笑道:“杨大人,我何尝说你夺功?不过我提起一句,我从事都头,完全是为兴趣和责任心,对于名和利一直很淡薄,景墨兄可以证实我的话。” 杨之谓果然把他的两只眼睛移注视到景墨的脸上。景墨的旁听的姿态不得不暂时取消。 景墨便道:“这是真是的。我们前两年在松江府破了一桩私运军火的通倭案和时候总督大人给了五百两白银做谢仪。聂兄坚拒不受,后来只受了两支十字短剑做纪念。他又分一只给我,我倒坐享其成。” 聂小蛮向景墨得意地一笑。“嗯,你也谦逊起来哩。我探案时得到你的帮助真不知多少,你倒说坐享其成!” 杨之谓趁机笑道:“不错。苏大人的大名,兄弟也已久仰。这案子少不得也要劳苏大人的神……” 聂小蛮挥挥手阻止他,说道:“好了,闲话别多说。现在我还要问一句。你验伤的时候,死者的伤势是怎么回事?致命伤一共有几处?” 谈话方始到达了关键,景墨的精神振了振。景墨知道聂小蛮所以采取这种迂回策略,始终不正面进攻,显然是要把两人接得断指的事隐藏起来。但瞧小蛮的问话,表面上还是注重在致命伤,便可见他的迂回的苦心。 杨之谓道:“我已经说过了,致命伤恰当心窝,所用的凶器显然是一种尖刀。” “只有这心口一处?” “是” 景墨看见聂小蛮的眉尖皱一皱,放下了手抱的右膝,把头沉下去。他分明是失望了!自然景墨也不例外。景墨开始觉得卜良的社交策略真高明。他用了“奇怪”字样来耸动聂小蛮,实际上原只有是一桩寻常的谋杀案!聂小蛮似乎还不放弃他的期望。 他又问:“除了心口一处以外,再没有别的伤了?” 杨之谓道:“是,致命的只有这一处。” “嘱,那么还有不足致命的伤?是不是?”聂小蛮的眼珠在暗暗地转动。 杨通判张一张眼睛。“哎哟,是的,还有……唔,很奇怪。那右手的大拇指,不知怎的也已给截去……” “啊呀!” 景墨忍不住喊了一声,赶紧收敛住!聂小蛮立刻干咳一声,回转头来,他向景墨使一个眼色,显然怕景墨漏出断指的秘密。杨之谓倒并不疑心。他大概以为景墨的惊呼的来由是在断指的本身上。 杨之谓补一句:“更奇怪的,卫员外的左手大拇指也没有了,不过已经结了癫,不像是新断的。” 景墨一听,心想,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聂小蛮接着道:“真奇怪。你可曾寻过?那截下来的断指有没有留在房间中?” 杨之谓道:“怎么不寻?不过各处都寻遍,没有踪影。那断指想必是给凶手带了去了。真是很奇怪。” 聂小蛮蚕着目光,凝想了一回,突然首先站起来。 他拍拍来客的高肩。低声问道。“这位卫老员外也抽这个吗?” 聂小蛮用左手的拇指连接了右手的小指,装做一支烟~枪的样子,凑到嘴边去。杨之谓会意地牵牵嘴,这答复很巧妙。一个当职的官员在禁烟时期,自然不便公开承认这问话。 聂小蛮得意地一笑,点点头。“好了,杨大人,这案子承你这样子详细解释。我已经略略有些轮廓。现在我不必再到卫府去勘验。请你回复知府大人,说我很愿意尽力。但是我若有相需的地方,也得请老兄手下的弟兄们帮助一下。” 第六百一十四章 争功 小蛮取出一张帖子递给杨之谓。杨之谓又敷衍了几句,方才辞出。聂小蛮又送他下楼去。这时候将近午时,景墨却并不觉得饥饿。 景墨一个人坐在房内,大脑中的思潮十分紊乱。那只来历不明的断指诚然和卫家的命案合而为一,显然可以看出是一桩不可轻视的奇事。有几个问题同时涌上心来。卫大超的拇指是凶手割去的吗?还是另有断指的人?断指的人可就是寄指的人?他把断指寄给聂小蛮,终究有什么用意?此外还有杨之谓的来意是否因为案情的棘手厉害,诚意来求救,碰巧他有别的用意,要聂小蛮“好看”?种种疑问涌入景墨的大脑,一时都不能解决。 聂小蛮急忙忙回来,低声说:“我已经差了个堂倌儿去告诉卜良,告诉他我不去勘验了。”他更凑近景墨的耳朵。“景墨,你听着,现在我可以继续我的中断的答话了。你刚才不是问我关于断指的第三种理由吗?那就是某个神秘的帮派寄给我的!” 景墨惊异道:“神秘的帮派?” “是的。你声音轻些!我告诉你,这个帮派一定凶险异常。单瞧他们那种惨杀残酷的行动就可以想见!” 空气骤然紧张,仿佛有一群青面獠牙的吃人鬼扭,眨时间涌现在景墨的眼前。景墨想象到这件事的厉害的后果。 景墨问道:“那么他们把手指寄给你,有什么用意?‘” “用意?自然是充分的威胁性质的!”小蛮摸了摸下颌。“论缘由还是邸报上的记录惹出来的祸殃!” “难道这些帮派也妒忌你?” “不是妒忌,是顾忌。他们把断指寄给我,意思一定是恫吓我!这难道还不清楚吗?警告我不要插手,这意思很明显了。” 小蛮说着走到纸屏风的那一面去。景墨也跟随着,聂小蛮又把双手交在胸前,脸上的神色非常凝重。他的脸上的肌肉紧板板的。他的眼睛里仿佛有火。 景墨也想了一想,又问:“聂小蛮,你说他们是神秘的帮派,有什么根据?怎么得不是一个单独的窃盗?” 聂小蛮低声道:“根据自然有。我说给你听……哎哟!景墨,又有人来了,想是送饭来的。我们吃过饭再谈。” 房门上果然响一响。李四捧了饭盘走进来。他将盘放在桌子上,先将筷匙碗碟端了出来,又从盘中取出一桩牛皮纸包裹的东西。 他说:“大人,又有一个包裹给你。 聂小蛮一听这话眉头就拧了起来,一手将纸包接过去,看一看,乘势把眼睛在李四的身上瞟了瞟,又将包裹上的收件单签了字,交还给李四。 “拿去罢。” 景墨等李四走出了房门,赶紧把房门关上,急忙回过来问话。 景墨低声道:“聂小蛮,这包裹里又是什么东西?” 聂小蛮不假思索地脱口道:“再来一个! 景墨狐疑道:“再来一个什么?” 聂小蛮道:“再来一个断指! 景墨自问,自己惊异吗?自然。聂小蛮的脸色沉着,脸上的肌肉也更见紧张,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手中的小包。这自然不是闹玩笑。情形在急剧的展开。这种再接再厉的激变,景墨觉得自己几乎应付不了。 景墨说:“你还没有打开来看哩。你没有搞错罢?” 景墨还想缓和一下空气。聂小蛮不答,从袋中取出记事册,翻了一页,放在包裹脸上对一对,向景墨招一招手。 “你过来瞧。这是今天第二班快邮。这包裹上的具名、字迹、包的大小和所用的纸、绳,都和先前的一样。瞧,就是这个异样的绳结不是也和我刚才摹写下来的完全相同吗?” 景墨心里嘀咕道,的确!用不着细细地比对,一瞥开就可以看出是完全相同的。聂小蛮将一重重白笺纸打开来,包内当真是一支纸匣,匣中又是一瓶西洋酒,瓶内又是一个断指!不过这瓶中的酒色略略带一些红;这就是和先前一瓶的唯一不同点。聂小蛮又如法炮制地将瓶内的断指范出来考验。 景墨开口道:“你发现了什么没有?这一个断指想必是另一人的?” 聂小蛮答道:“是。那是另一桩案子。也是一个大拇指,是左手的,断割处也在第一节,而且是从活人手上斩下来的。没有烟痕,但皮肤一样很白嫩,也像是一个富翁。”小蛮把浸着的断指放回瓶中。 “真奇怪!“ 景墨说:“他们倒专跟有钱的人作对。” “这就可见他们的宗旨专想劫夺人家的钱财。”小蛮放下了瓶,又细看包纸上的茶楼印章。“唔,仍旧是同样的位置。我先前的猜测大概不错,他们的地址也许就在三牌楼附近……对,他们真正是一种可怕的神秘的亡命匪帮!” 我疑惑地问道:“我还不明了。请你说得明白些。 聂小蛮坚决道:“简单说一句,那割下来的断指就是他们犯罪的证据。但是他们不把这东西掩藏起来,反而敢寄给人家,可见得他们的目无法纪已经到了怎样程度。并且他们连寄两个断指,同是在一个位置,也可见他们丝毫没有忌惮。哎哟!他们的胆量真可以使人吃惊!就这一点推测,他们一定是一种有势力的神秘的帮派。若是少数或单独的窃盗,无论怎样凶恶,总不敢这样子胆大妄为。” 景墨赞同道:“唔,这推测很近情理。” 聂小蛮继续道:“除此以外,从那高价的白信纸和一模一样的西洋酒瓶上看,也可见得他们帮中财力的富厚和规模的整齐。不但如此,我还知道他们的党名。” “嘎,你想是什么党?” “似乎是叫断指帮。” “你是从断指上着想的?” “是。还有一层。包裹上不是写着窦志端寄吗?现在我相信这个假托的姓名不单是要掩护真相,却象是”断指帮“三个字的谐声。” 推测和假设都很合理。摆在眼前的是一个可怕的秘密组织,而且再接再厉地向聂小蛮挑战,未来不容乐观。聂小蛮的表情虽异常紧张,但仍不失他的镇静。他又很小心地将西洋酒瓶和包纸等收拾好,照样放在皮箱裹。他回头叫景墨道。 “景墨,饭快冷了。两人吃饭罢。” 第六百一十五章 神秘的帮派 景墨答应着,勉强坐下来。其实这样一桩奇怪的事情盘踞在景墨的大脑中,他的胃口也受了影响。聂小蛮却不失常态,照例吃两碗。饭罢了,景墨和聂小蛮又坐到窗口去,彼此又开始喝茶休息。 风静了。热度在暗暗地高升。江面上的帆影还是在错综络绎地往来,白鸥也仍在成群地回飞,不过对于景墨而言已经失却了欣赏的情趣,只觉那金黄色的反光耀眼刺肤。 这样安静了一会儿了,景墨耐不住说道:“聂小蛮,从各方面看,这件事很不容易着手。你到底参不参与,须得仔细想一想才是。” 聂小蛮沉吟了片刻,抬脸正色道:“我怎么可以不干?我素来的志愿就是想锄恶扶良,给百姓尽些儿力。现在地方上出了这种残暴的匪党,杀人断指,看做儿戏,明明是社会的公敌。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这是我不得不干的主要理由。此外还有两点:一则,他们接一连二地把断指寄给我,明明怕我干涉他们,和先声夺人地用恫吓手段警告我,使我知难而退。这样的挑衅,我可以畏缩不理吗?二则,我既已受了两方面的请托,应允在先了,又怎能退避背约?……是的,景墨,我不能不干!” 充分的理由加强了聂小蛮的意志,更铸成了他的无可挽回的语气。景墨默默地思索着,找不出阻止或缓和的辞句。 “你决意和这班匪帮拚一拚?” “是,无论怎样,我要试一试!” 景墨又沉默了一会儿,暗暗地评估着这件事的后果:“我看事情很麻烦,而且很危……” 聂小蛮突然坐直了。“嗯,麻烦?景墨,你忘了于少保那首‘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诗吗?我也有一句转语:”办易事,不轻心;办难事,不退缩。‘这件事虽难干,但我们不可先有难的成见。只要各尽智力,凭着决心去干,又怕什么?我们又有便宜行事的机会,随时可以得本地公差们的帮助,怎么见得就不能够破巢擒贼?景墨,你振作些,别先让一个’难‘字横在胸中。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克敌制胜!” 聂小蛮有一种特长。无论干什么事,他第一步总是运用理智,加以缤密的考虑;第二步是审情度势地下一个决心。一经决意,他就能本着大无畏的精神,锲而不舍,绝不肯知难而退;并且虽当事机急迫的时候,他仍能好整以暇,从容不迫,不失他的定力。 这是景墨最佩服的。不过眼前这一桩事,据景墨猜测,似乎不但难望胜利,而且非常危险。因为匪帮们既然这样子胆大,聂小蛮却势孤力薄,自然不容易制伏。但是聂小蛮像一身似胆的赵子龙似地决意要去和他为难。他这一种果毅敢为的能力固然是高人一等,不过景墨总不能不替他担虑。 景墨问道:“那么你计划怎样着手?” 聂小蛮严正地看着景墨,答道:“我想这件事还有新的演变。不过我也不是静坐着等候。我马上要出去。”他站起来准备出门。 景墨又问:“我要不要跟你一起去?” 小蛮摇摇头。“不,现在还用不着烦劳你。不过你枯坐在这里,也太闷郁。你若是不怕热,不妨也出去散一散心。” 景墨道:“我本想去看一看葛天宝。你不是也说过要去看看他吗?” 聂小蛮摇头道:“不,现在我要往另一个地方去,不再去会他。你独个儿去也好,总好过在这里呆坐。” “你要上哪里去?” “哈哈,我……嗯,回头再告诉你。” 小蛮将身上的那件绸曳撒脱了下来,改穿了一桩白颜色的的圆领大袖长袍,把草靸鞋换上一双纱凉鞋。景墨自己也着上一件云纱圆领大袖长袍,取了大帽折扇,跟小蛮一同出房。景墨随手把房门锁上,正要叫李四过来,将钥匙交他,突然见聂小蛮俯着身子,从房门口的地上抬起一张纸片。景墨回头一瞧,是一张从记录纸上撕下来的歪斜不整的纸条。 景墨问道:“这是你失落的? 平时聂小蛮把剪裁刑部通报上的记录作为一桩正常工作,两人金陵的馋猫书斋里就有好几册厚厚的剪条记录。现在虽在客地,小蛮的行囊中也还带了许多这样的纸条。 聂小蛮将纸条瞧了一下,摇头道:“我记不得了,怕不是我的。” 小蛮说着,像要把它丢弃,既而又变了意念,将纸条夹在他的记事册中。然后小蛮叫唤李四,将钥匙给了他,才和景墨一块儿下楼。 两人出了客栈,正要向租车处进行,聂小蛮突然住了脚步。 小蛮说道:“景墨,你进城罢。现在我先要向江边去走一趟。” “江边什么地方?”这问题是多余的,景墨终于不曾说出口。景墨答应了一句,就别了聂小蛮,独自往车马店去。 景墨坐在马车上默想:聂小蛮对于探案的步骤似乎已定下了某种计划。他说他要往江边去,自然有作用。不过这作用是什么,自己固然没有问,问也是徒然的。因为事前不肯轻易发表,是他的一贯作风,自己的经验够深刻了。 马车到达北极阁,景墨下了车,就往老朋友教倌的地方走。刚到门口,恰巧见葛天宝走出来。景墨和他拱了拱手,才知道他本要到自己和小蛮所住的客栈里去会面,幸亏自己早到一步,没有错过。景墨告诉他聂小蛮已经出外,大可不必回客栈去。 葛天宝说:“那么,我们就到香林寺去玩玩。那里很凉快,路也很近。” 景墨赞成了,一同步行到寺里。骄阳被云阵包围住,热气好像减弱了些。两人在佛殿旁的一个桐荫掩覆的小轩中坐定。地点的确很幽静。除了一声两声的蝉唱以外,耳朵中绝不闻其他尘嚣。一个寺僧送上茶来。两人就品茗闲谈。景墨把断指的事情详细地向葛天宝说了一遍。葛天宝很惊异,也很替聂小蛮担心。景墨又说起邸报上记录的事,问他有没有听说。 第六百一十六章 粉身碎骨全不怕 葛天宝答道:“不,我还没听说过。不过那天我同小蛮兄游雨花台的时候,恰巧遇见一个姓南宫的朋友。他看见聂小蛮兄在采集植物样本,后来就拉着问我。我约略说了几句。也许是他写下了上了邸报,才惹出这意外的风波。” 葛天宝又说起,上年冬天,本城发生过一桩惊人的绑架案子,事主被绑票,捕快也死了一个,伤了两个,贼人却到底漏网。这样一来他觉得聂小蛮此番的决策,未免太冒险。 两人在那绿沉沉的梧桐荫下谈谈说说,的确忘掉了暑热。这样过了一会儿,天色更见暗下来。东北角上拥起了一大准乌云。一阵一阵的凉风把炎暑都吹散了。景墨觉得非常畅快,佛家倡导庄严国土,利乐有情,所以但凡寺庙所在之地一定是极其幽静的,哪怕是地处繁华闹市的寺庙也必然是苍松翠柏林立,绿树成荫,是一方净土。 寺庙环境优雅,最重要的是让人心也能安详幽静。幽静的环境适合清修,而清修的僧人使得寺庙更显幽静,最后两者相得益彰。僧人敢于舍弃世人所不能舍,行世人所不能行,难舍能舍,难行能行。他们不为世俗名利所动,而向内追求,向生命深处探寻究竟的真谛,伴随着青灯古佛,终日沉浸在诵经声和法器声中,洒脱“出世”。 可是,这个世界并不太平,只要一步踏出这清幽的古寺并是修罗战场,要是没有聂小蛮这样的“入世”的人,努力地与罪恶争斗,这世界还能成其世界吗? 其实,“出世”与“入世”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二者相辅相成,须臾不可离。倘若一个人入世太深,久而久之,必将会陷入生活的烦琐和苦恼之中,并在现实的种种恩怨、情欲、得失、利害、成败、对错里纠缠辗转,难以超脱;反之,一个人如果只是一味地出世,一味地冷眼旁观、自恃清高,一味地不食人间烟火,不去做一点入世的、有利于社会的事情,依然无法修成正果。 不如就学学无相禅师的妙法,“出入得宜,既不袖手旁观,也不投身粉碎”,用出世的态度来做入世的事业。立足尘世,却怀着出世的慈悲与智慧,这样才能既不被红尘所抛弃,也不让心灵蒙受一点尘俗的污染。 以出世之心行布施。世人之所以常常陷入无边的烦恼之中,多是因为追求和贪恋“我”或“我所有”的东西,无法理解佛家“无我”的出世智慧。人要想恢复自我的本来面目,实现自我的真实价值,就必须学会破除欲望对自己身心的系缚,了悟自我的清净本性,以出世之心看待名利。 钱财等一切物质的东西,对人而言,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佛门的“无我法”即是如此:在这种断除尘世一切烦恼、舍弃人间一切虚妄的“无我”境界下,奉献与布施心就会自然地显现出来,并让人在为他人奉献的过程中收获满满的身心愉悦,而不是对得失的计较。 以入世之心待荣辱。真正得悟之人,即使在纷乱尘世中,也能如风一般自由来去,即使整天吃饭,却从没咬到一粒米;即使整天走路,也从没踩到一块土。这就是所谓的“事在人为,禅在人心”。禅的智慧,是要运用到现实生活中的,而不光是在打坐的时候才用到。用禅家的这颗“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自在心去对待生活里的是是非非、纷纷扰扰。 所以,对待得失、荣辱的最好态度不是厌世与出世,而是一颗“行云流水”般的平常心。有禅师形容自己悟道前后的变化时常说:“悟道前,砍柴挑水;悟道后,砍柴挑水。”说的就是:禅不在深山老林,不在清净寺庙,它就在滚滚红尘里。看破红尘不是离开红尘,而是从容地踏入其中。有些人在遇到一些生活的打击与磨难后,变得心灰意冷,情绪低迷,于是不愿继续努力拼搏,甚至生出出世之心。事实上,真正的看破红尘,反而是以平常的心态面对生活中所有的幸与不幸,做到宠辱不惊、怡然自得,这才是人生的真谛,佛法的真谛。 正在怡然自得之间,空然发现天有转阴的迹象,景墨说道:“怕要下雨哩。我们没有雨具,赶紧回去罢。” 葛天宝道:“来不及哩。这是阵头雨,立刻就要下了。我们再坐这样过了一会儿,等雨过了再走。” 这时风势当真越吹越紧,梧桐叶贿赂地乱鸣。天空也越见乌黑,几乎像黄昏。隆隆的雷声,渐渐地自远而近,接着是划破长空的闪电。霹香雳!劈地一声响,带下了一阵骤雨,倾盆般地从空中倒下来。约摸下了半个时辰,终于才收住,但天色仍旧是乌黑子的。这时候寺里的钟声敲响,已经是酉时,就同葛天宝离了香林寺,各自散了。 景墨到聚缘客栈时,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问问帐房,聂小蛮回来过一次,又出去了。景墨一直上楼,四下一望,不见李四。景墨叫临行时将钥匙交给他,现在要叫他开门,居然寻唤不着。甬道中又不见别的条房,景墨不免有些着恼。景墨走到二十二号房前,发现门根本就没有上锁。只是轻轻地一推,门突突“吱呀”一声开了。 景墨很诧异,李四刚巧在房间里罢?怪不得寻不着他。景墨随手推开了门,向里面一望,黑漆漆没有一丝光线。雷雨后天色既然乌黑了,他在房内为什么不开油灯? 景墨一边估计,一边跨进了房门,嘴里喊道:“李四!你在里面吗?” 景墨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不禁疑惑起来。景墨走近壁旁,伸手掏出了自己身上带着的火折子,去点壁灯,油灯光立即明亮。不过明亮带给景墨的是一种意外的惊吓。 那分隔的纸屏已经倒在地上,四只椅子和一只圆桌也都离了原位,房内空空,木框窗仍旧闭着,却不见一个人影!窃贼光临过了吗?不过还好,自己和小蛮的皮箱仍在床边。 一转眼间,景墨的毛发都耸竖起来。原来地板上面,一点了点的都是鲜红的血迹! 第六百一十七章 禅院小游 景墨失声道:“不好!这房里有人行凶过了! 怎么办?景墨有些心慌意乱,手脚无措。吓!有些声音!景墨正待回头,猛觉得自己的肩膊上有人拍一下。景墨更吃了一惊,急忙闪过一分,把身于一蹲,准备抵抗。不过景墨回头看时,那拍自己的就是聂小蛮。景墨进房时没存关房门,聂小蛮走进来,景墨正在发怔,所以没有觉得。 聂小蛮低声说:“你为什么骇叫?”接着小蛮的敏锐的目光也已看见了地上的血迹。他作诧异声道:“嗯,血?哪里来的?”他突然又敛神地倾听。“奇怪!这房里还有人吗?……景墨,你可听到哼哼的呻吟声音?” 他不需要景墨的回答,早已大踏步走到他自己睡的床前去。床上垂着白纱的蚊帐,一时还瞧不见什么。景墨仔细一听,那哼声似乎就是从帐子里面传出来的。聂小蛮用左手把帐子揭起,右手插在裤袋中,突然又呆住了不动。景墨探头一看,床上并没有人,但聂小蛮的右手已经从裤袋中抽出来,伸到枕头上去,拔出了一桩雪亮亮的东西……一把钢刀! 这发现真是出景墨的意外。那匪党的凶横险恶又得到一个证据!景墨回头看一看床上,景墨的呼吸加急了。 景墨喊道:“枕头上还有一张纸哩!” 聂小蛮应道:“是,我看见了。大概是一封警告信。” 小蛮的表情仍十分沉静。他的行动敏捷而准确。他一手将帐门钩住,一手把枕上的那张纸取起,并不瞧,但顺手纳在裤袋里。 他回头向景墨道:“景墨,镇静些。别自己着慌。床底下还有一个人哩!” 景墨又不禁愣了愣。莫非有什么匪徒还没有脱身?景墨俯下身去,果然看见有一个男子,手脚都被缚着,躺在床下的血泊里。 聂小蛮低声道:“哎哟!这是李四!来,快拖他出来。 李四的两眼紧紧闭合着,口里不住地哼着,但是声息很小。他的脸上上满涂了尘污,那件白衣的窄衣短衣的前襟也撕下了一大块,裤腿上还染着许多血迹。瞧他的形状,似乎他起先跟人打过架,他打不过对方,才被敌人捆起来。 聂小蛮道:“景墨。你把他嘴里的东西拿掉了,再解除他脚上的绳。” 景墨依照小蛮的话,从李四嘴里掏出了一个纸团,随后又解去他足踝上的绳。聂小蛮也已经把李四的手缚解掉了,随手将李四扶起来。李四坐稳在地上,摸一摸手腕,又擦擦眼睛。他看一看油灯,又看一看景墨和聂小蛮。 聂小蛮婉声问道:“李四,你现在感觉如何?” 李四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又用两手摸了摸池的右腿,皱紧了眉。 他答道:“这里痛得很。 聂小蛮点头道:“‘这里刀伤的。你别慌。我来替你里包上。” 景墨道:“可要叫郎中?我去对帐房说。” 聂小蛮摇头道:“景墨,别大惊小怪。这件事该秘密才最。你快去弄一盆水来。” 景墨端了一盆冷水回过来时,聂小蛮正拿了一面小凸镜,在李四的伤口上细察,口里还悉悉索索地和他问答。不到一柱香功夫工夫,聂小蛮用白布替他里扎好。 小蛮起身说道:“李四,这伤还不妨事。我已替你敷上些药,你不用害怕。现在你到床上去睡一会儿。不必来伺候我们。不过你别把这回事的原委说出去,免得人谈长论短。” 李四点点头:“我懂得。不过要是老板问起来……” 聂小蛮忙挡住他:“你不说,他也不会知道。要是真有事,我们可以负责。这一次我们连果你,我心里很不安,回头准重重酬谢你。撕破的衣服准由我们加倍赔偿。”小蛮拿出几张银票塞在他的手里。 李四接受了,勉强撑站起来,扶住了墙壁,一步一跛地走出去。聂小蛮走到开着的皮箱旁边去,察看它的内容。 小蛮喃喃地说:“没有少什么。两个断指瓶还在。” 景墨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已经明白了没有?” 聂小蛮道:“据李四说,在申时二刻的时候,他到房里来关窗,突然有两个穿黑衣的人闯进房里来。他们反闭了房门,将他紧紧地缚住,探问我们俩的行踪。李四不肯说,他们就将他戳了一刀,丢在床底下。以后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知道。他已经痛得昏过去。” 景墨道:“你想这是不是匪帮们的活动?”景墨开始卸圆领大袖长袍。 聂小蛮也卸下了他的袍子,俯着身子,用油灯和小凸镜在地板上查验血迹。地板上是干的,并没有风雨的迹象,所以血迹很明显。 他抬起头来,答道:“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但他们越想吓我,我越要干到底!我要看一看他们到底有多大的神通!” 匪帮的歹徒们既然是这样凶险,现在虽是恫吓,安知没有从恫吓变成事实?聂小蛮和他们为敌,危险是不言而喻的。但是此刻景墨不便再说,说出来的后果只是自讨没趣,或是再听小蛮一篇宏论。 景墨说:“刚才那张纸真是他们的警告书吗?到底说些什么?” 聂小蛮点点头,但仍把油灯挑足了光,先验过地板和脚印,又去验那把钢刀。刀锋很尖锐,是纯钢的;柄的牛角,像是西南夷的东西;刀尖上也染着些血迹。他照察了这样过了一会儿,随即在记事册上记了几笔,又将刀收拾好了,才慢慢地从裤袋中摸出那张纸,展开来细瞧。 他诧异道:“哎哟!居然没有字!” 景墨走近看时,果然是一张没字的白纸。 “一张白纸?什么意思?” 聂小蛮不答,将那纸在油灯底下照一照,随即跑到床边,又打开了皮筐,将先前包断指的白纸拿出来,一张一张都凑在油灯下照着。 他突然皱紧了眉毛,抱怨地说:“哈,我怎么这样马虎?景墨,瞧,纸上不是一张一张都印着一个大拇指吗?” 第六百一十八章 黑衣人 景墨拿了纸在灯光下照了这样过了一会儿,果然每一张都有一个空心的指印。 景墨问:“这就是断指帮的标记?” 聂小蛮道:“正是。但他们这个印记,必须在特殊纸厂里才能定造。我当初存了成见,便想不到这一层。”他又取出放大镜,在那张从枕上取得的没字纸上细看。他又喃喃自语。“他们既然来警告我,没有没有字。碰巧他们还要借此试试我哩!”他低头想一想,又向我道:“景墨。你去取一杯浓茶来。姑且试一试。 景墨赶忙倒了一杯茶,放在小桌上。聂小蛮寻出一枝羊毫大白云,先洗干净了,然后在茶里蘸一蘸,随即刷在展开在桌面上的纸上。他刷了一次,再刷一次,直到刚过第四次后,那纸上果然逐渐有字迹显出来。起初的字色还很浅谈,后来愈变愈深,就显出很明了的黑字。 景墨急忙凑过去默念。 “聂小蛮: 我们两次给你消息,你总该有些觉悟了罢?我们和你势必不两立。若是你能安分守己,不干涉我们的行动,赶紧离开苏州,我们也不必和你为难。要是你仗着虚名,自己寻苦吃,那就怪不得我们。现在我们再给你一个最后的警告。假如你不知利害,不想走,必要来和我们厮缠,那么你的头颅的未来命运,就可以把你床上的枕头当一个例子。 断指帮执行人自。” 景墨一口气念完一遍,气息都不禁急促起来。虽然有这样一个断指帮,口气又这样咄咄逼人!聂小蛮仍安静如常。他回身取起床上的枕头。枕头上果然有一个刀孔,孔口边还带着些血迹。 小蛮居然笑起来了,他笑着说:“他们太看重我了!难为了他们如此劳神。但他们弄错了目标。这种手段只能哄吓乡下人和孩子!不够!差远哩!这还呼不退我!” 夸张吗?不。是担忧。景墨确信小蛮有这样的胆识。他对于这事显然是毫不介意,而且准备奋斗到底。景墨虽仍有些代他抱忧,一时也没活可说。 聂小蛮又含笑问景墨道:“景墨,他们用恫吓手段来吓我,已觉得可笑;还要用什么秘密墨水来为难我,你想可恶不可恶?” 景墨答道:“我正要问你。你怎么能够发现他们的秘字?字终究是用什么写的?” “这是一种秘药混合液,大概就是曾青、磁石、天南星、皂荚、菟丝、和水混合而成。凡用这种混合液轻轻写在纸上,干了就没有字迹。显现的方法所以要用浓茶,就因浓茶里面含有一种酸素,唤做丹宁。那混合液里面既然含有铁质,铁质一和丹宁相和,就会显呈一种黑色。” “照这样看,你当初说他们有些常人不备的知识,这也是一个例证。” 聂小蛮突然叹一口气。“正是呢。知识本身是没有善恶之分,好坏之别的。不过这样的匪类具备了这些常人都不知晓的知识,却绝不会用来做任何的好事,却只会用它来干这种非法的勾当!景墨,如果你和我不利用在苏州的时间,把这个匪帮铲除,我看像杨通判那样的老官僚只怕不会是他们的对手,那时候不知道还要有多少人在这些匪类的手里丢了性命。” 景墨也不禁叹息道:“知识本像一把利刀。不过这把刀握在谁的手里,若是没有道德的力量来辅助控制,那本是极危险的!” 聂小蛮在收拾纸笔。景墨我走到窗口去。江面上夜景并不动人。因为天空还在黑云的控制下,光明失了势。没有月,没有星,只有帆船上三三两两的灯火。 景墨回身过来。“聂小蛮,这件事你准备怎样对付?” 聂小蛮走近景墨的身旁,低声说:“我有办法。你别发愁。” “办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告诉我?” 小蛮迟疑一下,才说:“‘刚才我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些线索,所以拟成了一个具体的计划,但是此刻还不便宣布。你姑且忍一忍,不久就可以明白。” 又是这毛病!景墨自然也不能不忍耐。 景墨又问:“那么刚才你我分别以后,你终究到哪里去的?” 聂小蛮简短地答道:“江边啊。” “这个你已经告诉我。你在江边干什么?” “我在江边一片茶馆里闲游…喂,你可曾会见葛天宝? 聂小蛮大约是有意要引开话题,景墨只好知趣些。景墨正要把葛天宝陪自己游杏林寺和他提起的绑架案的事告诉小蛮,聂小蛮突然又摇手阻止景墨。 小蛮道:“你慢些讲。我们先得把房里的血迹收拾干净,再叫人送晚饭进来。我的肚子饿得很。” 景墨道:“你想这件事还没有人知道吗?” 聂小蛮道:“我想还没有。我不愿让别人知道,免得再筹出无谓的骚扰。” 景墨就不再多说,取出几张废纸,着手擦拭地板上的血。聂小蛮也帮着将纸屏椅桌等物各归了原位。景墨走出去喊一个茶博士进来,叫他预备晚饭。那新茶博士是个瘦长子。聂小蛮问他李四是什么情况,现在在什么地方。 茶博士答道:“李四走楼梯跌伤了腿,向帐房请了半天假,现在躺在他的房里,我是替他的。我叫姚兴。” 聂小蛮向景墨瞅一眼,似乎暗示李四的嘴还算紧,不曾把这回事说出来。 他又说:“李四服侍我们很周到,少停我要亲自去看一看他。他的房间在什么地方?” 替工道:“就在大楼梯底下的一间小间里。 晚饭的景况也和午饭差不多,聂小蛮仍不失他的常度。晚饭有苏州腊肉,皮色金黄,瘦肉略红,肥膘洁白,肥而不腻,鲜美醇香。还有熏鱼,鱼炸好后不再回卤烧制,而是在热卤中浸泡入味。如果为了追求脆的口感,则是在熬好的卤汁中浸一下即可。如是为了让口感更为浓郁,则需浸泡一个半时辰,会让成品更为饱满多~汁。 然而景墨的胃口还是打了折扣,只吃一碗饭。饭罢以后,聂小蛮才和景墨继续闲谈。但小蛮只问景墨会见葛天宝的事,听到了绑案的故事,也不加一句批评。他的探案的手续是怎么回事,还是绝口不提。景墨心里虽然纳闷,不过又不能勉强他。 第六百一十九章 隐形信 这样两人都安静了一会儿了,彼此吸慢慢地喝着茶。聂小蛮兀自低下着头,不做一声,似乎在深思。他连续地喝了几口浓茶之后,突然仰起头来,看了看窗外的天气。 他说:“我看快接近亥时了。我去看一看李四。你等着我。” 小蛮独自下楼去。约有一盏茶的光景,他又回到房里来。景墨便问他李四是怎么回事。他的答案很简单。“好多了,我下去时。他正在房里走来走去的。” 小蛮说完了,突然关上房门,先将身上的肥绸裤脱下了,又走到床后去,从箱子里取出一套黑布的短衣。哎哟,小蛮要乔装打扮了!干什么呀?他闭。无言地将那黑衣穿在身上。 景墨禁不住问道:“聂小蛮,你到底要干什么?怎么一点也不让我知道?” 聂小蛮踌躇了一下,走到景墨的身边,附耳说:“声音低些啊。我坦白告诉你。今天晚上我就要去擒凶手破案!” 景墨几乎跳起来,看一看小蛮的脸,沉着而严肃。不过景墨还有些半信半疑。擒凶手?这么容易? 景墨低声问道:“聂小蛮,你的话当真?” 小蛮回头道:“自然真。我立刻就要走哩。” 他的装束渐次完毕,最后换上一双软垫底的快靴。他又从箱子里拿出他的一支十字短剑和地图、蜡烛等应用物件一起放在他的袋里。 景墨耐不住地说:“那么我跟你一块儿去!” 小蛮摇摇头:“不,现在你还不能出去。你必须留在这里。” “为什么?” “你姑且别问。你让油灯亮着,不时弄些声音,别叫人知道我已经出去。 “这又有什么意思? “意思自然有,不过你总知道,眼前这个时候不是可以坐下来跟你长谈的时候。 “你在这里人地生疏,夜里又怎能一个人冒险?” “你放心。我绝不会盲目地乱干。” “你的计划已经布置好了?” “虽没有布置完全,但进行的步骤都已决定。好在我随时可以通知杨之谓,请差役们帮助。万一有意外的缓急,我还可以想办法联系你,苏州繁华找一个店里的堂倌之类的,给你送信还是不难。你慢些睡。不要开门,也不要离开这房。总以小心为是! 一个囫囵的谜团,景墨自然吞不下。不过有什么办法?吞不下也得吞下去!景墨除了勉强答应以外,找不出第二条路。 聂小蛮又拿出一顶破旧的大帽,随意地望头上一套,随即轻轻地开了房门,先探出头去张一张。景墨一看,心里嘀咕道,你东西倒是齐全,看来来苏州的路上你就准备着有案子一定会参与了。 他回头过来,说:“我走了。你有点耐心,静听我的好消息!” 小蛮不等景墨的答复,把右手扬了扬,便倒着身子从门隙中一溜烟地走出去。 景墨把房门关上了,下了插闩,又把油灯熄灭了一盏,然后走到窗口的圈椅上坐下来。 夜虽未阑,人声已渐渐地冷静。雨后的空气很清新,炎热也消失了威力。江面上的灯火还是明灭不定。凉风挟着波涛的冲激声音一阵阵送进窗来。景墨的思潮,也像江中的怒涛经过了暴风,突然地汹涌起来。 案子的发生好似天外奇峰地突然飞来,使人不可捉摸。聂小蛮虽是机警过人的人,调查了半日,似乎已得了若干端倪。但他说他此番出去,就要破巢擒贼。这一下景墨还不能了解。 从表面上看,那班匪帮的歹徒既然这样子凶险,又专门来和聂小蛮为难,自然不容易对付。况且时间太局促,聂小蛮又人地生疏,一日之间,他怎么就能够探听明白?而且居然连夜动手?他说他没有蛮干,似乎已确有把握。那么他到底有什么样的把握呢?他又说他得到了什么惠外的线索。这线索又是什么?他在什么地方得到的?自己和他自从午后分手,不过离开了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在这个时间之中,他说在江边茶馆里闲逛,似乎没有进城,也不曾往卫家去勘验。那么小蛮所说的发现,想必就在茶馆里闲逛的时候得到的。茶馆里面良莠不齐,或许有机会可寻,但怎么能如此凑巧,竟使他得悉了匪帮的巢穴? 就情况上说,聂小蛮必定已深知那赋巢的门径,绝没有贸贸然赶去。但看他临行时带了十字短剑,显然可以看出已准备发生搏斗。景墨想到这层,又不觉替他胆寒起来。小蛮终究用什么法子探得贼巢,因不妨存疑,但他刚才既有破巢之说,此会必要和贼党面对,那是必然的事。那本当此夜分时候,他单身捕盗,又不让自己一同去,岂不太危险?聂小蛮虽曾练过一点武艺,拳脚的工夫却也不如自己,自己都全无把握的事,小蛮却单枪匹马,终究不容易应付。 焦急之下,景墨不禁自言自语出声来:“我错了!我必须强制着跟他一同去。此刻他的行踪如何,我既茫然不知,我怎样去帮助他?”这样过了一会儿儿,景墨又转念安慰自己。“聂小蛮会应许我,若是有缓急,他会想办法通知我。我不如耐着性子等他。” 笃笃笃! 门上有弹指的声响。我不觉直站起来,但又不敢立即开门。聂小蛮当真有什么危险,此刻已经来找自己帮忙了吗? “老爷在里面吗?” 外面有人在问。景墨听到是李四的声音。景墨本想开门答应了,突然又想起聂小蛮叮嘱自己不要使人家知道他出去。开了门,岂不要显露真相? 景墨撒谎道:“他睡了。你是不是李四?” “是” “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刚才老爷给我敷的伤药真有效验。我觉得好了许多,想再向他讨一些。不过他既然睡了,别再烦他。我明天来罢。” 李四并不坚持开门,倒还懂事儿。景墨估计了一下时间,应该已经是亥时二刻了。聂小蛮已去了一柱香的时间了,他此刻已到了什么地方?进行得怎样?景墨猜测片刻之间,小蛮成不得什么事。眼前不见得就有消息。自己与其枯坐无聊,引起种种幻想,不如暂时上床去躺这样过了一会儿,养养神。 第六百二十章 独坐夜长 景墨走到床前,和衣横下身去。不过横着和坐着还是一样。景墨的大脑里仍然一起一落,正像装着一个机关,养神只是妄想。这样过了一会儿景墨很盼望聂小蛮就有消息来;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又怕他当真有了消息,大半是凶多吉少,反不如没有消息的好。 景墨翻来覆去了这样过了一会儿,对立的意念在景墨的脑中乱搅,身上也顿时热起来。景墨重新起来,走到窗口边,拿扇子挥了一阵。天空已在转晴,云阵既撤,渐渐地现出星光月光,闪闪烁烁地好似笑脸向人。江面上寂静了,灯火也都消失。清风断断续续地吹向景墨的脸上,这样立了一会儿,觉得身上舒服了许多,再瞧看时计,午时已过。 “时候不早了,聂小蛮若有消息,大概总在眼前罢?” 这猜测并不正确,又挨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消息依旧沉沉。景墨走到镜台面前,取了一本小说,想借此镇压自己的烦躁。景墨从来就喜欢读公案性质的小说。因为这类读物富于想象力,能启发人的思路,养成一种辨别真伪是非的推理力,并且细针密缕,很能够引人入胜,激发人们的好奇心。不过这时候,景墨的企图一样是很虚妄的。景墨读了几页,只觉得眼花缭乱,一条条蚯蚓在纸脸上蠕动,一颗纷扰的心再也没法控制。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夜色越来越浓了。客栈中的人声已完全归于沉寂。景墨仍不见聂小蛮有什么消息。 事情终究是怎么回事?聂小蛮也许已经得手了罢?否则,他为什么还没有消息来?景墨虽不敢盼望小蛮的消息,不过又不相信小蛮始终没有信来。景墨打开了皮箱,取出一把十字短剑,顺手放入袋里,预备小蛮的求助的消息一来,自己便可赶出去助他。 笃笃…笃笃……叩门声又发作。 景墨急忙问道:“什么人? 外边的人答道:“是我……姚兴。” 景墨听到出那是替李四的茶博士的声音,但景墨仍旧不开门。 “什么事?是不是有人找?” “不是。有一封信给苏爷。” 景墨听到有信给自己,料定是从聂小蛮那边来的。房门的防备不能不松一松,景墨拨去了插闩,将房门批开了一些。那管工并不走进,只递进一封信来。景墨接过信,调亮了油灯一看,信而上只写了“景墨吾兄”四个字,很潦草。拆开了,内中有一张白色信纸,上面写着一行墨笔草字: “事很顺手。见信可即和人同来,有事面商。聂小蛮” 景墨仔细看那签名,当真是聂小蛮的手笔。因为聂小蛮的签名的时候很不少,景墨看惯了,一望而知。 景墨问姚兴:“这信是什么人送来的?”‘ “一位先生,穿黑圆领大袖长袍,要回音。”他打了个呵欠。 “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在楼下。因为夜深了,没有客爷们的应允,我不便放他上来。” “好。你去对他说,我就下来。 姚兴答应着退去。景墨随即穿上一桩深灰羽纱的曳撒外褂,取了一顶四方平定巾,大踏步跨出房门,反身把门锁上,藏好了钥匙,急忙下楼。景墨走到客栈门外,果然有一个人迎上来招呼。 他问道:“苏大人?” 景墨点点头。 油灯光照见那人的个子不大高,穿一桩黑绸圆领大袖长袍,一项软大帽压在眉毛上,装束好像是个官家捕头。那人突然走到景墨的身边,附耳告诉景墨。 “聂大人已经成功哩!捉住了两个党匪。不过那当家的还没有得手,所以请你去商议。对了,还有杨通判杨大人也在那里。” 太兴奋了!聂小蛮竟马到成功!景墨知道之人是杨之谓的手下,就想问问经过情形。 景墨问道:“捉党匪,杨通判也在场吗?” 他点点头。“自然。我也在一起。 景墨又问:“他们此刻在什么地方?” 那人用手指了指。“就在那边通判司里,不到三里路。马车在这里。苏大人,快上车。他们会心焦。” 那人回身走开去,显然做向导。景墨不便多问,就跟着对方走。走过了湾角,有一乘轿式马车停着。他开了车厢,毫不谦让地首先跨上去。景墨也上了车,并肩地坐下来。声鞭子响,那马车便得得地上路。 车子在暗淡静寂的街面上进行。车窗开着,风乘隙而入地在车厢中通过。偶然还有月亮如美人般探头进来瞥一瞥。 “捉住的匪帮的歹徒也在通判司衙门里吗?” 景墨在马车进行了一段路,耐不住沉默地问一句。那人不回答,但点了点头。他倭过些身子,将车窗的帘子拉下了,遮住了外面的月光。 “那两个匪徒可都是年青人?” 景墨再问一句,不过换到的还是点头的动作,那家伙闭口不说话。景墨心想,奇怪!他防那马夫听吗? 景墨又低声道:“你是在衙门里当差?” 对方依旧点点头。黑暗中景墨觉得对方把眼睛向自己瞟了一瞟,只是不做声。 “喂,你叫什么?” “王三。” 有回话了,不过不能再简短。景墨觉得有些不耐烦。这厮为什么把这副鬼脸对自己?他初见自己时,显然能说能活,似乎很殷勤,一上车怎么变了?莫非他是来赚我的?但是信上的签字明明是聂小蛮的笔迹。 车行很迅速,车厢震动得厉害。我的眼角隐约看得出这人有个尖下巴,年纪似乎很轻。因为他的身材不很高大,景墨并无惧心。景墨把手在衣袋外面摸一摸,十字短剑仍安然在袋中。万一有什么不测,有了这防身器具,自己也不怕什么。景墨对自己的武艺还是有些自信的,即使车夫是同党,一共只有两个人,景墨自度还敌得过他们。 景墨又问:“通判司衙门在哪里?” 那人好像把嘴向前面努一努,再来一个不开口。 景墨提着喉咙问:“喂,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这样子装声做哑?你们苏州的差人就这么当差?我也不是你上司,也是朝廷的命官,你怎敢如此慢待我?” 第六百二十一章 来信 “苏大人,性急做什么?马上就到了。”他的声调是冷峻的。 “到什么地方?” “你立刻就可以见到你的朋友。” 景墨听他的口气有些蹊跷,忙喝问道:“你领我往哪里去? 那人仍只做没有听到,不理会。 景墨感觉到情形的恶化,定定神,把车窗的帘子揭开些。车子正在一条狭路上进行。路旁已没有灯火。月光照见路上的屋宇很稀少。地点将近乎荒僻。哎哟!受骗了! 景墨的手插进了衣袋,立刻摸出了十字短剑。 景墨厉声喝道:“车夫!快停车!” 车子没有停,车身加强了颠簸。那车夫似乎不听到,只管挥鞭前进。景墨这时知道他们俩当真是同党。 景墨把头伸出窗外对着车夫喝道:“快停车,要不然,我要你好看!” 车子依旧加速地进行。 果然是一伙的。 景墨不死心,又呵斥了一回。可是剑声在静夜中分外响亮,不过车子还不停。 那同车的人冷笑道:“朋友!别起劲哩!安静坐着,这样过了一会儿,包管你有个着落。” 怒火在景墨的心头炽灼。景墨就移过剑口,对着那人的胸膛。 景墨又喝道:“好奸贼!你快叫他停车!快!要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那人的身子略略向后退些,好似有一二分害怕。 他低声道:“停车就停车,也值得这般大呼小叫!”他把头伸出车窗去。“喂,老八,停车。 蹄声一阵子杂乱。车子当真在收煞住。景墨不等车子停稳,早准开了车厢的门,赶紧跳下来。 地点很荒凉,车子停在一条小路上。一边是荒地,一边有几所零落的屋子,但不见灯光。月光恰被云阵掩住了,远望是一片黑漆。 . 景墨自问道:怎么办?自己已经钻进了匪帮的圈养,绳子虽还没有抽紧,自己的自由显然已丧失了一半!自己步行回去罢?这方法不见得聪明。这时候,景墨记起聂小蛮常说在危机临头的时候,只有迎头前进,才可以找出路,退缩保守会走入失败的门。自己手里有剑,这个可恶的贼人似乎没有,否则他不会不拿出来。那么自己索性控制他,强迫他把车子驶回去,到了比较有人迹的所在,再设法对付这两个人。 景墨的计算在时间上原只有一呼一吸之间。景墨正准备用剑控制车上的人,那人突然也跟随下车,而且比景墨先开口。 “苏大人,你计划是怎么样的?” “把车子开回去!送我回客栈!”景墨把剑口对住他。 那人迟疑了一下,说:“也好。不过我的同伴们正在等你会谈一谈……” “别多说。把车子调过来。 那人当真扬一扬手。车夫便将车子调头。路太窄,调头相当费工夫。景墨的剑仍小心地握在手里,那人当真没有武器,景墨的心安定了些。车子调好了向,停住了。 他说:“上车啊。 “不,你先上去。 他当真点点头,回身上车去。他的左足踏上了车板,突然回过身来,对准景墨的执剑的右腕上猛力一拳,十字短剑便砰的落在地上。哎哟!景墨大吃一惊,急忙俯身去抬短剑。那人的拳头落在景墨的头顶上。我景墨忍着痛,放弃了抬剑的企图,举起右手回一拳。拳头击中对方的胸口。那人站不稳,上身便跌进车厢门里去。景墨正想再给对方一拳,猛觉得背后的脚步声。那车夫也来助战了。景墨把身子一旋一蹲,突然出右腿,来一个金刚扫地。车夫的个子虽比较结实,不过不中用,给景墨一扫就好倒。 哈!景墨很高兴,趁着蹲踞的姿势,景墨又重新抬取坠落的十字短剑。巧极,一拾即到手。景墨正待发起攻击,那跌在车门里的人突然从袋里掏出一块白白的手巾,向着景墨脸上一丢。景墨顿觉有一种奇异的臭味直刺鼻孔。那人又扑在景墨的身上,按住景墨脸上的白巾。景墨觉得头晕目眩,好像大脑中的血管已全数迸裂,景墨的四肢也突然瘫痪了。当这模模糊糊的时候,还有一种残余的意识;景墨觉得自己已经坠入贼党的陷阱中了! 景墨重新张眼的时候,自觉在一间暗暗的小房间里面。景墨坐在地上,背部靠着什么墙壁,头上四方平定巾没有了,袋中也空了。景墨抬头一瞧,旁边站着一个浑身黑色的人。幽暗的烛光,照见那人血流满面,很可怕。 景墨这时虽已醒了,仿佛还在梦里,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什么地方,又怎样能到这里。景墨记得自己在车子门口受了那匪帮的歹徒的闷药以后,就昏昏沉沉地失掉了知觉。他们怎样摆布自己,自己完全不知道。但是这血污满面的人,又是什么样人?看起来他似乎还没有恶意。否则他趁我昏迷的时候,尽可结果了自己,又何必等自己醒过来? 那人突然将两手在景墨的额头上用力摩拳。景墨料对方不致于害自己,也不抵抗。其实景墨这时候四肢软弱,气力还没有回复,要抵抗也不可能。那人替景墨抚摩了一会儿,景墨果然更清醒些,鼻孔中喷出一股霉湿气。 “景墨,你觉得是怎么样了?可清醒些?” 声音很熟悉。景墨吃一惊,仰面一瞧,那人就是自己的朋友聂小蛮!” 景墨不觉失声道:“聂小蛮,是你?真的是你吗?” “是。”他的声调依旧很镇静。 “小蛮,我们在做梦?” “不是梦,是现实世界。你摸一摸,地上是方砖,背后是石壁。” 景墨定一定神,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聂小蛮低声道:“别高声。这里是监狱。” “我们犯了什么法?竟落在监狱里?” “这不是大明朝的监狱,是匪帮们的监狱。我们招惹了恶人,所以被囚禁在这里。” 情形已部分地明朗化。景墨点点头。 景墨又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聂小蛮也蹲下来。“我先问你。你是被匪帮的歹徒骗进来的?” 第六百二十一章 翻脸 景墨应道:“是。但是我所以受骗,就为了你的亲笔的签署。你是不是被他们强迫签名的吗?”景墨把接信受骗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聂小蛮道:“我何曾写什么信?信和签名也是他们捏造的。” “奇怪!他们捏造的笔迹怎么能够这样子像?” 聂小蛮索性靠在景墨的旁边,就地坐下来,用手擦擦他的蓬乱的头发。 小蛮道:“好。现在你得休息一下,谈谈也可了去些寂寞。找告诉你,我离了客栈,耽搁了一会儿,便到此地来打探。这里本是一个魔窟,也可说是匪帮的大本营。我初到的时候,自然不敢贸贸然进来。因为我知道匪帮的歹徒们今夜要开会,人数既多,我一个人自然敌不住。当下我探明了地点,便退回去一直跑到迎福桥相近的通判司衙门里,说明了缘由,要求派几个捕快。据那姓都的捕头说,他们那里的捕快只有六名,而且都有专职,不能当特级差造。我没法,就只好找了杨之谓。他一口应允,约我先来这里看守着,他自己带领差役一定随后赶到。不料他党失约,至今还没有半个差人赶来!” 景墨叹气道:“信用二字本来不在这班腐败的官僚的脑子里!” “我也并不苛责他。不过这样一来错失了擒贼的机会,真是太可惜。” “那么你自己怎么也落进匪帮的奸记?” “这不是他们的计谋,是我自投罗网。” “啊!怎么一回事? “我守候了好久,终不见差人到来;预料捕快们若从水道赶来,最多一半工夫总可到了;谁知我从亥时三刻就约好的援兵,居然到了子时三刻不不出现,还不见来。那时匪帮的歹徒们会议已久,我怕他们散会通走,失掉这难得的机会,就冒险走近这贼巢,我伏在寺门外面。约摸又过了一刻钟光景,匪帮的歹徒们果然一个一个地散会出去。我心里又急又怕,差役们既不来,眼见得那帮党候都要自由自在地漏网了。和他们格斗罢,众寡不敌,非但不能够捕捉,丧失了性命,也徒然没有益处。” “所以,你怎么办?” “这样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匪帮的歹徒们已经渐渐地散尽,只有最后的三个,像是帮中的匪酋分子,慢慢地踱出来。我一时忍耐不住,就想拚一拚,上前去捕拿。我冒险取出了十字短剑,借着月光,对准那最后一人的膀子刺了一剑……”。 “什么,你居然刺过去了?刺中了没有?”景墨不由不惊呼起来。 聂小蛮道:“刺中了的。但那厮很机警,我举剑的时候,他已经瞧见。为了闪避得快,似乎剑只刺中了他的左腕。因为他一中了剑,反向我直跑过来,举起他的血腕和我狠斗,可见他没有重伤。” “还有另外两个呢?” “自然,那两个人也赶过来相助。我一个敌三个,起初还能对付,不让他们近身,但是随后又挥出了几剑,都不曾刺中。这是失计的,但是以一敌三真的顾之不及。这样一来之故,那些已散的匪帮的歹徒都听到了打斗声赶来。我一个人被群敌围住,力气也渐渐衰弱,自然抵不住,就反被他们擒住,拥进寺里来,给关在这黑牢里。” “唔,险极!你没有伤?” “没有。我的佩玉给打成粉碎,左手背给划破了些皮,鼻子里也流了些血。十字短剑也被拿去了。” “他们怎么不伤你的性命?” “我也不知道。那中剑的匪帮的歹徒还向我问几句话。我也直说不讳。他对我得意地一笑,说:‘你的确有胆量,果然不寻常,不过太不自知了。’他们并不怎样我,把我关起来了之后,又出去重新进行会议。就在那时间,他们大概就设计把你骗进来。“ “哎哟!他们的设计真巧妙,我当时竟绝不怀疑。” “不过你的定力终究差些,不然也没有这样子容易落网。” 景墨沉默不答。平心说一句,自己的应变的定力的确不及聂小蛮。当时自己确实因过于慌张的缘故,没有细细地辨别。 聂小蛮继续道:“我进来了不多的时间,突然看见他们将你送进来。那时你的神志不清,我知道你受了他们的迷药,就替你按摩了一会儿,你才渐渐地苏醒。”小蛮停了停站起来,向一扇铁楞的小窗口张一张。“天大概快亮了罢?” 景墨像走出了梦境。 景墨的背仍旧靠在冷而硬的石壁上,头颅还有些痛,脑子也有些胀。但有一点景墨很清楚。景墨觉得聂小蛮虽也落进了贼手,但他的那种勇敢冒险的精神也足够令人起敬。 景墨问道:“他们把我们俩关在这里,有什么用意?是不是要结果我们的性命?” 聂小蛮道:“我不知道。但据我估计,眼前匪帮的歹徒们都已散去。这寺屋里面似乎只有你我两个。” “你知道门外没有防守的人?” “当他们把你送进来以后,我听到门上下了两把重锁。我又听到一阵嘈杂声音,接着便完全静寂,好像他们一起走了。他们的会议地点就在外面的侧殿上。你听,现在已经没有一丝声息,似乎他们都搬去了。这寺本来是荒废的,平时人迹难到,原本用不着什么守护。所以我猜测此刻除了我们俩,这寺中也许再没有别的人了。”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想法子脱身?” 聂小蛮点点头。“是,脱身的方法,当找被关进来时就想到的,不过不大容易。我经过了一场恶斗,我的体力也不允许我马上就动手。后来你又被送进来。我看你的样子也得有相当时间的休息。匪帮的歹徒们又不来麻烦我,所以我并不着急。” “那么现在两人可以想法子了。” “你觉得你的能力已经恢复了?” “是,你要我干什么,我都能干!”景墨开始从地上撑起来。 聂小蛮道:“好,那么你先看一看这一间监牢的形势。” 第六百二十二章 自投罗网 景墨把眼睛向四下视察。这个房间约有一丈正方。房间中有一只长形的破桌和几条板凳。桌上有一把茶壶,几个馒头。桌子角上有一支烧残的蜡烛,发出碧澄澄的幽光。烛光照在那阴暗沉沉的石壁上面,会使人感到一阵寒凛。墙壁的…里面有一扇装着铁直楞的小窗。另一面有一扇厚厚的小门,此外没有别的出路。景墨把门推了推,坚实得动都不动。那扇窗相当高,景墨移过一条板凳,拉住铁直楞试了试,也像门一般地坚固。 景墨跳下来。 聂小蛮坐在板凳上,问道:“是怎么回事?” 景墨答道:“很坚实,没有器械,怕不容易。” “是,我早说不容易。不过我们绝不会于束手待毙。” “你有什么法子?” “法子有两个:一个是靠外力……一” 景墨撞拦住小蛮道:“靠外力?我们还有外援?” 聂小蛮点头道:“是。等天明了,碰巧就有机会。” 景墨很诧异,问道:“奇怪,天亮之后,我们会有什么机会?这里是不为人知的地方,有谁会来救我们?虽有一个葛天宝知道我们在苏州,但是他又怎能知道我们眼前所处的境地?此外虽然还有老朋友骆为美在也在衙门当差,柳成同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苏州,不过我们没有通知他们,连我们在苏州,他们也不知……” 聂小蛮挥挥手,插嘴道:“景墨,你漏掉一个哩、还有一个人不但知道我们在苏州,还知道我在这个地方。我想他不会置之不理。” “什么?是谁?” “杨之谓。” 这个人找固然没有想到,不过景墨并不兴奋。” 景墨不无怀疑地说:“他刚才不是失约过的吗?你想他会来援救我们?” “是。” “那么,他为什么至今不来?” “我想有两层理由:一则,他碰巧怀着妒忌心,故意地延迟,使我不能够成功。二则,他碰巧胆小怕事,不敢在黑夜里冒险。但不论是怎么回事,他等到天明之后,少不得要到这里来应酬一趟。” “假使他真有妒忌心,他虽到这里来,岂肯就来救引两人?” “他虽妒忌我,不过绝不敢谋害我的性命,别的不说,你也落进在这里,他是不知道的。他要害我,也应当防着你。何况我和他终究没有深怨,绝没有如此。” 景墨沉默一下,又说:“我还有些怀疑。这种人也许不能凭常理测度。 景墨对于这此官僚的本性,是最为了解的,这些官的普遍毛病:一曰慵懒,二曰折腾,三曰虚伪。关于慵懒,有的懒于动腿,缺乏调查研究,情况不明、情况不清,政令脱离实际;有的懒于动手,为官避事、高高挂起,漠视百姓小民的诉求,没承担起责任;有的懒于动脑,左右推诿、上下腾挪,不做结合文章,成为甩手掌柜和传声筒。关于折腾,有的忙于讨好,只看上官脸色不顾老百姓意愿;有的忙于吹嘘,重宣传造势不重落实,风声大雨点小;有的忙于折腾,好大喜功、脱离实际,做一些和老百姓利益不相干的事情;有的忙于应付,文山书海、过度留痕,空泛虚谈、应景造势、敷衍塞责、出工不出力,迈虚步练虚功,为政没有实效;有的忙于造假,阳奉阴违、欺上瞒下……凡此种种,就是千百年来的官场众生相。 小蛮看景墨不以为然,又道:“不。还有一层理由,我相信他会来救我们。因为此番若使他救了我们出去,在他是有面子的,以后他也许会借此夸张,作为吹嘘的资本。所以我想他正巴不得有这个机会。” 景墨默念假如自己和小蛮真为杨之谓所救,的确有些惭愧。从此以后聂小蛮的声誉确不免会这样一来有些受损。 景墨表示异议:“聂小蛮,我不赞成这个外援的办法。你不是说有两个方法吗?” 聂小蛮挺挺腰,又操练似地挥挥他的膀子,继而道:“是。第二个法子是自力……是自力更生。” “好啊!自力更生是你的一贯的主张。我赞成这个法于。嗯,是怎么回事?你说得具体些。” “这自然就是凭两人自己的力量打破这个牢笼。我已经视察过。这扇门是坚实的榉木,外面又有两把锁,不可能打得破。唯一的出路只有这个窗。”他用手向上面指了指。 景墨的视线跟随着小蛮的手看去。那窗口只有一尺多见方,装着五条手指那么粗的松直楞,离地面约有六尺高。 景墨不解地说:“这窗上的铁条很牢固,我刚才已经试过。” 聂小蛮点点头。“是的,不过靠左边一条有一些松动。要是尽我们两个人的力,交替地摇动它,也许拔得起来。只要拔出了一条,就可利用它做工具,把其余的四条都拔出来。” “就算可以拨出来一条,窗口也太小,容不得我们的肩膀。”景墨有些怀疑。 聂小蛮说:“铁条拔出来了,难道说我们不能撬去几块石头,把它扩大些吗?” 景墨呆瞧着窗口,觉得这工程相当艰巨。聂小蛮却仍抱着乐观的态度站起来。 “景墨,你用不着发呆。要更生,不能不用‘力’。问题就在你我的体力是否已经恢复到可以用的程度。” “好,我已经恢复了。让我先来试一试。” 景墨重新踏上那条板凳,攀住左边的一条铁条,用力摇撼着。果然,那铁条有些动;经过了一柱香功夫的摇动,铁条虽然并不坏,不过景墨的膀子已经发酸。聂小蛮拍拍景墨的背。 “好,你下来休息一下。让我来。” 小蛮便踏上板凳去,继续景墨的工作。景墨看看蜡烛已将近烧尽。窗口外还是一团黑漆。景墨估计要把五根铁条完全拔出来。不知要多少时候。要是天明前还不能完工,会不会另有意外的岔子?空气很闷,虽不觉得热,但是江南的湿气很让人难受。转念一想,人在拂逆的环境中,只有咬紧牙根,忍受一切困难,向前奋斗,才可以造成否极泰来的机运。 “景墨,成功了!” 第六百二十三章 逃 聂小蛮拿着一根铁条,从板凳上跳下来,景墨很高兴。 “好!给我。我来拨第二根!” 聂小蛮突然举起了铁条。“慢!……听!” 这时景墨猛听到门外砰然一声,冲破了这死寂的境地。景墨急忙站起床来,回头瞧着小门。聂小蛮也站直身子,露出惊讶的神色。接着又是“咯笃”一声响。 那小门便突然的开了! 门外仍是黑黝黝的,没有一个人进来,也没有连续的声音。聂小蛮拉着景墨走近一边。 “谁?” 小蛮向着门外间一句,门外仍没有声息。 景墨不由不冷汗遍体,毛发都竖起来。开门的是谁?来意又是什么?假使没有恶意,为什么不走进来? 景墨也发声问道:“门外是哪一个?……为什么不走进来?” 外面仍没有回声。景墨更觉疑惑。自己莫非在梦中?不过这绝不是梦。风从门口里送进来,把残余的烛根也吹熄了!门内门外一片黑,情形更可怖!那门怎样会开?景墨自然不相信有什么超自然的能力。门总是有人开的。不过开门的又是谁? 聂小蛮突然把景墨拉紧些,两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停了停,又拉着景墨往门外走。危险吗?当然!景墨明知一出这门,生死就难料。两人又都没有武器。聂小蛮的手中虽还拿着那铁条,不过也不是什么顺手的能抵抗的武器。 景墨已身不由主,不得不跟了小蛮走向了黑暗。 两人出了门,仍旧寂寂无声。门外像是一条黑暗的甬道,更瞧不出有人没有人。景墨跟在聂小蛮后面,一步一惊,恐怕有什么人乘虚扑上来,但又无从防备。这黑暗的地方,聂小蛮似乎很熟悉。他躬下些身子,转弯擦角地走了一回,踏上一个空虚的神殿,仍不见什么变动。聂小蛮拉住景墨,停住了脚步,向四周倾听。 神殿外面是一个空庭。月亮这时却又躲起来了,流星发出些微光。景墨隐约看得出庭中有两三株杈批的老树,形状像张臂摆人的巨臂。殿中也像有个神龛,龛中是什么偶像,景墨自然看不出。殿前有几扇残破的窗候。庙外面会躲什么人吗?不过除了风打树叶有些沙沙声以外,绝对没有声响。 “哎哟! 景墨望着神龛的础座喊了一声。聂小蛮忙拉紧景墨。 “别怕!那是只黑猫。 景墨略略地回过神来,问道:“怎么办? 小蛮低声道:“走!我知道寺门在那边。 小蛮又开步向空庭走去。他的手仍紧紧抓住景墨的左腕,景墨则踉跄地踏过带露的乱草,盲目地前进。新鲜的空气刺激景墨的神经,使他清醒得多。 聂小蛮突然附着景墨的耳朵道:“好了,寺门将近,没有再有什么危险。景墨,安心罢。 “门口没有有人监守吗?”景墨仍不放心。 “没有!也不管!向前走!” 这勇敢的精神给予景墨很大的感召。景墨也放胆地前进。 这样过了一会儿,两人果然已转出了寺门。冷空气直扑到脸上,呼吸一爽,景墨的神志更清醒了许多。不过一个疑团仍横亘在景墨的心中。那开门的人是谁?这人似乎抱着救援自己和小蛮的好意。但这救星是谁?为什么不露真相?这真是太不可思议哩! 从云幕背后挣扎出来的残月已在渐渐地西沉,星光也疏疏落落地趋向散灭。面前是一片平旷的田畴,东方已隐隐地现出些白色。聂小蛮穿过了几条草莽的小径,站住了向四周望了望。小蛮引着景墨走到一条小河边,俯身下去,洗涤他的脸上的血污。接着他整了整衣襟,又引景墨向北进行。 景墨问道:“我们往哪里去?。” 聂小蛮道:“回客栈。” “刚才那贼党的巢穴是个什么所在?” “是一座枯庙,叫血佛寺。” “你想什么人开门把我放走? “这一点上,我也和你一般地困在迷宫中!” 路径小而窄。空气清而静。偶然听到一两声远村的犬吠。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好像这宇宙间只有苏景墨和聂小蛮两个人。 景墨走一程,又提出一个问题。 “聂小蛮,你起先怎么能够找到这里来?” 聂小蛮摇头道:“这话说起来很长,等一会儿告诉你。”他叹一口气。“很可惜!这一次错过了机会,下次更难看手。当初我轻信人家,希望真能够助我,现在却后悔莫及了!” 两人踏上了一条石板铺砌的小径,仍迅步前进。两人已走到一条小木桥下。桥旁有一棵老树,树的四周,野草丛生,荒凉异常。两人正要上桥,景墨突然见树荫底下闪出两个人来。聂小蛮先止住了脚步,镇静地站着,手中的那条铁直楞并不举起来。景墨从夜色朦胧中瞧一瞧,是两个武装差役,手里各拿了刺刀,想拦住自己和小蛮的去路。 内中一个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那人本是提起了喉咙,装做出很威武的样子,但从他的声音中细细辨味,似乎很疲倦无力。另一个也撑大了眼皮,在向自己和小蛮俩人端详。其实景墨这边两个人的打扮是不相称的……聂小蛮像个役工,景墨穿了污糟的曳撒,帽子也失落了。 聂小蛮答道:“我们从血佛寺来。你们是杨通判派来的?” 两个差役都呆一呆。 首先一个答道:“正是。” 聂小蛮又问:“你们到这里多少时候?” “两人已经来了多时了。你问我们做什么?” “你们既然奉了派遣,为什么躲在这里,不到血佛寺来?” 另一个差役听出了些口气,忙着答道:“我们是奉命守在这里的,并非躲避。先生,你们是谁?” 聂小蛮从胸口袋中摸出一张帖子来,说:“我姓聂。你把这张片子回复你们通判大人。匪帮早已逃走了,你们不必再守候。改日若是有机会,再来通告你们。” 聂小蛮不待差役们的答复,就调头上桥。景墨随即跟上,差役们也不再拦阻。 第六百二十四章 逃出 东方现些淡红色时,两人已经到达正式的街面。聂小蛮才丢下那条聊胜于无的武器。他显然熟悉这条路,虽在半阴状态下,两人并没走一步冤枉路。小蛮像脱离了险境似地舒一口气。 小蛮低声道:“我看杨之谓的居心,合着我刚才所说的两种理由,二者必居其一。你想对不对?” 景墨点点头:“他好像想坐享其功,所以不到寺里去,只远远方候在桥边。” 两人到客栈时,天色刚才破晓,旅客们还都在睡乡里。景墨同聂小蛮一直走到二十二号房前,景墨摸出钥匙,开门进去。我一卸下衣裳,先自登榻睡觉。这时景墨疲乏已极,头顶上的一拳,余痛也没消尽,头一着枕,便快速地睡着了。等到一梦醒来,红热的日光已经满照在窗上。巳时了,景墨坐起来,看了看聂小蛮,还横在床上,他的眼睛却张开着。 景墨问道:“你醒了多少时候?” 聂小蛮道:“我才醒,因为头脑有些胀,软肋也疼痛,清晨散步也放弃了。”小蛮也坐起来。他的脸色焦黄,眼眶也陷落了。 景墨问道:“聂小蛮,你是不是病了?还是昨夜受了伤?” 聂小蛮摇头道:“病倒还是小事,伤也只在皮肤上,不过乏力些。可惜的是破案的机会白白地失掉了一次!” “你还想继续调查?” “‘你难道不想继续?这事我怎么能就此终止?现在我正在计划下一步进行的计划。” 景墨把上夜穿的一条近乎黑色的裤子给叠了一下,然后撑着身子也感觉身子上各处不爽。 景想起了脱险的事。“聂小蛮,有一件事至今还使我怀疑。那昨夜的事太奇怪。我们决意自力更生,没有指望有人来救助我们,却到底来了个外援,而且来得不可思议。你想那开门放我们出来的人终究是个什么样人?” “我不知道。我的怀疑跟你没有两样。” “你想会不会就是匪帮的歹徒们放的?” 聂小蛮摇摇头:“我想不会的。他们既忌惮我在先,又为我探破机关;我又用剑刺中了他们的匪酋,哪里肯轻轻放我?即论到你,他们既专门骗了你去,却又放你自由。这岂不是成了儿戏?” 景墨辩道:“不过他们并不伤你我的性命,可见并非把我们看做死敌。那么他们为难我们一下,随即放了,也未始不可能。” 聂小蛮一边披上一件干净中衣,一边仍在摇头:“我真不懂!事情太离奇。我承认我的脑力看不透它的真相。” 景墨笑道:“也许那神龛中的神灵在冥冥中帮助我们吧。” 聂小蛮突然也笑出了声来:“景墨,你这么说,要是将来这一段也被人写成了书,真要和《西游记》媲美了!” 两人梳洗完毕时,景墨听到门上有声,听到是李四。景墨想起昨夜的叩门讨药,说好了天明后再来,此刻想必又来讨药。 外面问道:“老爷起床了吗?” 聂小蛮立刻应遵:“起床了,你进来吧。” 李四果然跷着脚渡进来,说:“客爷,你的药真灵验。今天早上我已经来过一次。你还睡着,所以不敢惊动。现在我又要麻烦你哩。” 聂小蛮答道:“昨天我跑走了半天,很疲乏,睡得很熟。你的腿上觉得好些吗?你坐在这椅上,我替你包扎。” 小蛮取出了纱布和药粉,仔仔细细地管李四敷药至缚。这样过了一会儿把脚包好,李四就千谢万谢地退出去。 这一天聂小蛮仍为了案事忙碌不休。这样过了一会儿出去,又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似乎兴致勃勃。景墨因为夜来受惊的缘故,不再跟小蛮出去。直到晚上,景墨才问小蛮有没有得到什么端倪。 聂小蛮道:“今天我去会过卜良和秦知府,把那案子的经历略略说了一遍。那卜良突然改变初志,叫我不要再干。我已经含糊答应了。其实我干任何事都不肯半途而废,何况这是一件两人曾一度失败的案子。坦白说,第二步的计划,我也早有了成竹。不过机会不会到,一时还不能进行罢了。” 聂小蛮的坚毅不屈的精神是不可及的。他才在哪里失败,又在哪里计划进行,现在居然又有了计划。实足叫人佩服。 如此一连三天,天气也阴暗不常,气候还不算太热。聂小蛮仍随时随地留心着那件案子。直到七月初三那天晚上,时候成熟了。 聂小蛮突然悄悄地向景墨说:“景墨,今天晚上我们又要大破贼巢哩!” 景墨惊喜道:“当真?你计划怎样着手?” 聂小蛮道:“大致都已经准备,但还得你助一臂才行。”他从记事册中取出一张帖子来,又从裤袋里面摸出两把黑钢十字短剑。“这片子是秦知府的,十字短剑也是他给我的。这人很精敏强干。我和他只谈了一次,他仍能够坦诚相见。他真是当今官场里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已经应允我传命给府里的三班衙役,以便我随时差遣。这片子就是差造的凭据,你收藏着。” 景墨将片子藏在身边。聂小蛮又分一把十字短剑给景墨。景墨取过来一瞧,坚韧、锋利、刚柔并寓是把称手的好兵器。 景墨收起来,又问道:“你说今晚就要动手?” 聂小蛮点点头。“是,我们在亥时之前出发。” “那贼党的新巢穴在什么地方?你也已经知道了吗?” “轻声些。”小蛮摇摇手。“你现在别多问。须知今夜我们出去,没有前次的那么的好机会,结果自然难料。你应该先上床安息过了一会儿,时候一到,我们就动手。” 这时刚过了申时不久,景墨勉强上床。休息只是名义,安睡更谈不到。聂小蛮一手熄了油灯,也倒在榻上。景墨在这半明半暗的房间中,坐卧都不自在,大脑里充满了破案擒盗的希望,和想象之中搏斗时可能的紧张刺激,翻来覆去,只是挨时间。好容易挨过了半个小时的光景,便再也按耐不住。 第六百二十五章 回客栈 景墨一骨碌从床上下来,点亮了油灯,走到聂小蛮床前,想叫他起来谈话。不料景墨揭起了帐子,床上空着,已经不见了聂小蛮!他的各种衣服杂乱满席,似乎他已经改装出去了。 景墨心道:奇怪!小蛮哪里去了?在什么时候走的?他本说和自己同去,又为什么竟不告而别? 景墨看见枕头上留一张帖子,取起来一看,正是聂小蛮的帖子,片上写了几行毛笔细字,确是小蛮的亲笔。景墨拿到灯光下面去默念。“我先走了。假使亥时之前我还不归,你可拿了知府的帖子,往苏州府衙里去,调第二十名捕盗的捕快,一同往三生桥通判司衙门会齐。至嘱。小蛮留笔。” 景墨揣度道:“他的行动真敏捷。我睡在床上,并不曾合眼,竟没有觉得他是怎么回事出去!” 这时候距离小蛮说的时间,已经越来越接近了。聂小蛮先往哪里去?他的行径太飘突然,使人捉摸不着。景墨只有提前准备好,以便时候一到,立刻动身。景墨穿上一套黑布的短衫,将薄底快靴脱下,换上一双软底鞋子,又将十字短剑火折子等物收在袋里。装束既毕,景墨又坐回椅子上,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又过去了一会儿,聂小蛮仍没有回来。 景墨不再等候,急忙锁了房门,悄悄地离了客栈,直向苏州府衙门前进。 那当值的都头是个高大的山东人,姓崔,听景墨说明了缘由,又见了知府的片子,自然不敢怠慢。他连忙吩咐一位叫齐大星的年近四十的捕头,马上点集二十名武装捕快。那些当差的人的行动并不像景墨预期的迅捷,约摸隔了一柱香功夫,才把捕快传唤齐。 景墨急忙带同他们,一块儿跑往三生桥通判司衙门去。聂小蛮已等得不耐烦烦,一见景墨,便向景墨抱怨。 景墨道:“你为什么这样迟缓?已经耽误了一柱香功夫,也许要坏事啦!” 事实上是这些出工不出力的捕头和捕快们太过懒散,与景墨无涉,但是申辩也不便,景墨只得代人受过地含糊承受了。 聂小蛮向齐捕头打了一个招呼,说了几句,立刻拉了景墨在前先走。后面都头和捕快们化整为零地分组跟着,一同过了三生桥 ,望南前进。聂小蛮一边走,一边向四面张望,凡看见往来的人,都悄悄地仔细打量。捕快们也奉命安静了不许声张,这样过了一会儿,真像行军夜袭,大有所谓“衔枚疾走”的光景。 聂小蛮附着景墨的耳朵,说:“我刚才独个儿出来,就是先来打探匪窟的所在,作一个最后的确定。我担心你不明由来,要跟我来,所以悄悄地溜出来。你知道打探情报的事贵乎神速秘密,人多了往往反而败事。这一点请你原谅我。” 景墨道:“那么魔窟的所在地,此刻你已确定了没有?” 聂小蛮点头道:“是,就是柳相寺的后殿。快到了。我很担心,也许会错了时候。我们赶紧些罢。” 在加速脚步下,两人走过了永宁桥,便渐渐地折向东行。过桥之后,灯火渐渐稀少,两旁的树木反见浓茂起来,加上蓬蒿杂列,密密层层,道路更觉难辨。这晚的月光被一层浮云遮蔽着。风过处草木簌簌地颤动,黑夜中见了,仿佛群魔扭结作舞。景墨本来带着烛火,但聂小蛮不许用,后面二十名捕快本来想做一些火把,但是都被聂小蛮给拦住了,众人就这样在昏暗里前进。 在暗路上疾走了一阵,大家都有些气喘喘。聂小蛮扯扯景墨的袖子,向前指了指。景墨抬头一看,隐约望见前面有一所黑巍巍的房屋,想必就是所说的柳相寺。 聂小蛮突然自言自语:“他既然没有出来,也许还在那里里?” 景墨不知聂小蛮所说的“他”是那一个,也不便问。到了离目标二三十丈远的地点,聂小蛮立即传令停步。命令便像蚂蚁报信似地向后面递过去。 小蛮向齐捕头低声说:“这寺有前后两个门。匪帮的歹徒的巢窟本来在寺后,但是前门也不可不守。你指派捕快们分组守住,这里距门太近,可伏在附近的树林底下。你听我的哨子吹一声,就派一半人进来,其余一半还得守着门。” 齐捕头答应着,便退后去指挥。聂小蛮一手拉了景墨,附耳再道:“景墨,你的十字短剑准备好。我们要进去大破贼巢啦!” 紧张的刺激又装上景墨的心头,景墨的精神提振到了最高度。景墨的每一条神经都像张在硬弓上的弦。眼前横排着一种厉害的任务,景墨自然不能不拚着全力进行。景墨将十字短剑从袋中取出来,紧紧地握在右手中,鼓足了勇气,随着聂小蛮,绕向守后来。 这寺的后门外面,有一方旷场,场上站着两株松树,又高又大,黑漆漆地矗立着,望去很像是什么巨怪。一阵风过,松针松枝互相摆动,发出一阵子稷稷的乱响。聂小蛮和景墨都穿着黑衣,在黑暗中行动,比较不易醒目。聂小蛮首先躬着身子走近寺门,运用他的猫一般的眼睛,向寺门瞧了瞧。他回头招了招手,似乎叫景墨走近去。景墨急忙蹑步而前。 小蛮附耳说:“没有看守人。” “这样子疏突然?”景墨也低声答一句。 “这不是他们固定的巢窟,只是临时的集合地。他们也想不到立即会给我发觉。 小蛮更走近门前,身子也躬得更弯些,伸手推一推门,又向景墨招招手。 聂小蛮低声道:“寺门也虚掩着。真凑巧。” 景墨道:“不过门里面也许有人。你得留意。” 聂小蛮把门一推,那厚重而黑旧的寺门,果然慢慢地应手而开。聂小蛮像刺猬般地错伏在一旁,略等一等。没有动静。他才耸起身子来,将手中的烛火略略放出一些光,便就躬着踱进门去。景墨紧紧地追随在后面,一同走进那黑洞似的门口。里面是一条狭长的通道,完全漆黑。平安地走完了这通道,景墨也用烛火略略照一照,是一座佛殿的背面。 第六百二十六章 小蛮不见了 这样过了一会儿,两人蛇行着转过殿背,便看见一尊大佛,威严得有些可怕地高坐在石座上。景墨看了看这佛有些古怪,似乎与一般的佛像不同,不过此时也顾不得许多。 聂小蛮一步一照,很注意佛殿的四角,若防有匪帮的歹徒伏在黑暗中,来一个出人不意的狙击。不过佛殿中完全寂静,不见一些迹象。景墨吹灭了手中的蜡烛,站在暗殿中敛神静听,也丝毫不闻声息。 聂小蛮向景墨挥挥手,又匍伏着进行,步向殿左的一扇门,很像是通例殿的。景墨也走近去,正想用烛火去照时,突然听到“吱呀”一声,那侧殿的门居然开了!景墨吃一惊,心里暗道一声,这现在怎么门全是自己会开的了?有人从侧殿里开门出来了吧?景墨立该握紧了十字短剑,绷紧了身上的肌肉,准备出击。 聂小蛮又低声招呼。“别慌。这是一座侧殿。开锁的是我。进来吧。” 景墨捏一把汗,暗中摸索,险些地误伤了聂小蛮!景墨定一定神,跟着走进侧殿,不料一转眼间,突然不见了聂小蛮。 景墨停下了脚步,不敢再前进。刚才聂小蛮明明先走,怎么突然不见了?这里既然是秘党的窟宅,没有有机关地道吗?四围都是漆黑。景墨又冒险用油灯一照。一尊古佛面相比较慈祥些,是一座地藏殿,容积比大殿小一倍光景。景墨又照照地下,都铺着方砖,但见烛泪点点,却不见有一丝够隙异象。奇怪!聂小蛮呢?景墨正想发声呼唤,突然见佛殿背后注视出一线火光。景墨知道是聂小蛮,高兴地走过去。聂小蛮正探手在佛肚子里掏摸。 他回头来,低声说:“别这样胆小。这寺里好像已经没有人。” 景墨说:“他们不是在这里?你弄错了?” “不是。他们已经走了。” “我们这么多人怎么没有撞见?” “也许另外有通路。时间太局促,我来不及进来细勘。” “没有有地道秘窟里?” “没有。这里是匪帮的歹徒们的临时意与,短时间断不能准备周全。” 景墨感到失望,问道:“你想这里当真是匪帮的歹徒们的集合地? “是。” “现在他们都走了?” “至少已不在这殿里。” “那么我们岂不是虚此一行?” “虽然如此,要是能得到些证据,也不能算白来。瞧,这些不都是匪帮的歹徒们犯案的确凿证据吗?” 小蛮拍拍他的衣袋,又张开袋口,用他的烛火照了照。他的衣袋里装了许多小瓶,瓶中都是一枚一枚吓人的断指! 景墨禁不住咋舌道:“哎哟!他们竟犯了这许多案子…这些东西你从那里找的呀?” 聂小蛮指着怪佛像肚子里的一只钱箱,答道:“这里。他们把断指瓶藏在铁箱子里。”小蛮又开了箱盖。“瞧,这里还有许多纸笺。”他随说随将一叠白纸取出,又用油灯光照一照,随又卷好了放入袋中。 景墨问道:“这些纸笺是和那天包断指的一样?” 聂小蛮点点头。“是。……来,我们再到别殿去看一看。也许还有什么其他的证迹。” 小蛮就引着景墨从佛背后转出来,不到几步,他又突然住了脚步。他伸手拦住景墨。景墨不明白缘由,转目向黑暗的殿角中视察,瞧不出什么。 砰! 声音从远处传过来,虽不震耳,不过入耳有些凛凛然。 聂小蛮低声说:“这是寺门关阁的声响。刚才我还听到推开声……唔,大概有人来。来,你跟我来……” 聂小蛮的语声未绝,已腾步跳到侧殿的门旁。景墨紧紧地跟随着,一手执了烛火,一手举着短剑,并且屏息地等候。外面的大佛殿上,果然有轻微的脚步声响,仿佛有一个人正从殿上走过来。是齐捕头罢?没有。他不得到暗号,不会贸贸然进来。那么是匪帮的歹徒?……景墨的神经又加增了紧张。景墨听到沉重的脚声已一步一步地走近侧殿的门口! 静一静。脚步声没有了……终止了。那人大概站住了在诧异,因为侧殿门本来是锁着的,现在是开着,自然会引起惊异。 静!是一种感到每一寸肌肉上有小爬虫在蠕动的静!不过只有一刹那。继续的是动!是一种狮子搏兽股的动! 聂小蛮不等待那来人进门或退回去,便纵身跳出来。 “慢走!” 跟这吆喝声同时活跃的是他的左手中的油灯。油灯开足了光。他的右手里握着的十字短剑直指那门外的人。景墨也急忙点起了烛火,定神看时,看见门口外面站着一个青年男子。 那人身材高大,腰干挺直,穿着一件细棉布交领长袍,头上戴一顶六合帽,足上着一双白底子皂面鞋,浑身雪白。景墨更瞧他的面貌,略带些黑色,似乎已饱尝了风霜的滋味。但他的五官很端正,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眼压在两条浓眉下面,一个直鼻子镇住了一张紧闭的嘴。猜测他的年纪,约摸在三十左右。 这个人的手中也握着一盏油灯,但因为聂小蛮的一喝,并且有手中短剑对着他,油灯这时候被一阵风给吹灭了。 当景墨端相那人的时候,只有一瞥的工夫。这一瞥间,他给予景墨的印象,他像是一个读书上进的书生。不过,景墨和小蛮却把他看做凶犯。会不会弄错? 那人不慌不忙地先开口。“两位大人,要找我吗?好,请你把这无用的东西放下了吧。哎哟……是你,大人,正是你!前几天你打伤了我的一个朋友,今天可犯不着再这样子了。来,我们到里面去谈。” 聂小蛮向那人细瞧了一瞧,点点头道:“很好。你倒很爽快。我本来不计划动武。” 小蛮当真把手中短剑放下,退一步,让对方走进来。景墨虽也垂下了剑口,但仍握在手里,防对方有什么诡变。那青年重新点亮了油灯,安然地走进地藏殿来。他挑了挑油灯的灯芯让灯更亮了,然后放在一张佛前的供桌上。 第六百二十七章 谁 聂小蛮摇手道:“好我看我们就开门见山吧。我问你。你是不是断指帮里的团员?” 那人道:“正是。” 聂小蛮道:“那么利涉桥卫大超的命案是谁犯的,你总知道了?” 那人得意地一笑,像是有几分得意的样子,说道:“那案子就是我做的。不但这一案,最近还有兰柳湾里的那个下台的千总倪其声,太平巷里的土豪张玉柱,我都到他们家去过一次,也都留下一个纪念。不过姓卫的是要了命的,所以张扬开来。倪张这两人,只断了他们一枚左拇指。他们既然不敢声张,就也掩藏过去了。”他从衣袋中摸出一个小瓶来。“老爷,恕我冒昧。那卫大超的右拇指和倪其声的左拇指,我已经先后寄给你。这瓶里的断指是太平巷里张玉柱的。我直到今天破晓的时分才做成的。现在一并交给你,让你作个证据好了,哈哈哈。“ 聂小蛮接过瓶来,一边瞧了瞧,答道:“你既然这样子坦白,倒可省不少口舌。但是杀人须得偿命。你为什么专干这种犯法活动?” 那人仍镇静如常,答道:“不瞒你说,我是准备着丢掉颈上人头才干的。” 这个人连犯四案,可算凶险之极,但他的语声很镇定,措词很斯文,他的仪表又文诌诌的,似乎不相称。 聂小蛮答道:“你杀了人,又盗了人家财产,死是你必须的代价,还说什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千古一理,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人的面孔一沉,庄声答道:“大人,我想你还不知道我犯案的理由。不然我所说的牺牲,你也不得不承认。” 聂小蛮顿了顿,问道:“我的确不明白。你们这样子杀人断指,到底有什么宗旨?不就是图财害命?” 那人突然站起床来,正色道:“聂大人,我相信你也是一个明达的人,不是那些昏聩的官僚,我不妨和你谈一谈。凭着牺牲的决心,用暴烈的手段,谋得人间的根本改造。这就是我们白莲信众所抱的目的。 白莲信众,就是相信弥勒菩萨的信徒,在中土称之为弥勒佛,在西洋诸国称之为弥赛亚。据《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说,佛在祇园说法,弥勒亦与会。佛预言弥勒“从今十二年后命终,必得往生兜率天上”。所谓兜率天,在佛教教义中属“六欲天”的第四天界。此天界分内外两院。兜率内院为菩萨最后身之处所,释迦如来为菩萨时曾住此院而后下生。 弥勒往生后,此内院又为其处所,弥勒从此处下生成佛。外院为天众娱乐处。佛典云,在兜率天一昼夜,在人间为四百年,在此天寿四千岁,在人间为五十六亿七百万年。故有弥勒在兜率天五十六亿年而下生阎浮提,于龙华树下成佛之说。 弥勒净土信仰由于历代名僧的推崇而得以普及,如晋代名僧竺法护、道安等,悉心研究般若之学,虔诚崇奉弥勒,弥勒净土观念很快为僧俗所接受。继释迦牟尼佛后出世的弥勒佛,成为人们心中的至尊之神。 在佛教中,弥勒信仰一直到唐朝还兴盛不衰,著名的玄奘法师也是弥勒净土的笃信者,在社会上影响不小。到武则天时,东魏国寺僧人法明等撰《大云经》四卷,“言太后乃弥勒佛下生,当代唐为阎浮提主”,武则天将之“制颁于天下”。 弥勒净土信仰传入中国后,首先得到了权贵们的信奉,他们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雕造出了为数庞大而精美的弥勒佛造像。这种狂热信仰也深深影响了下层社会。 魏宣武帝延昌四年,以法庆为首的佛门异端弥勒教发动了一次规模浩大的造反。 据史料记载:时冀州沙门法庆既为妖幻,遂说勃海人李归伯,归伯合家从之,招率乡人,推法庆为主。法庆以归伯为十住菩萨、平魔军司、定汉王,自号‘大乘’。 法庆提出口号:“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为十住菩萨。”他们还混合成一种“狂药”,令人吞服,以致服药者“父子兄弟不相识,唯以杀害为事”。旋即杀阜城令,破勃海郡,杀害官吏,并且一路上屠灭寺舍,斩戮僧尼,焚烧经像,说是“新佛出世,除去旧魔”。后来北魏派元遥令步骑十万以讨之,法庆率众连战连败,最后被擒斩。 法庆根据当时流传的《佛说法灭经》中有关“魔作沙门,坏乱佛法”的说法,提出“将来有弥勒佛,方继释迦而降世”以及“新佛出世,除去旧魔”的口号。所谓“新佛”,就是指将要从兜率天宫下降尘世的弥勒佛,而旧佛当然是指释迦佛和当时流行的佛教。在他们看来,除魔乃是最好的修行。本来,佛教戒律森严,尤戒杀生。而法庆等人则歪曲佛教的教义,以杀人为度人,杀人越多越好。“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为十住菩萨”! 大乘般若学中的十住即佛典所云获得智慧的十个层次,十住又称十地,故十住菩萨又称十地菩萨,为得大智慧者。十地菩萨进而修行则成佛果,因此十住菩萨的地位仅次于佛。法庆封李归伯为十住菩萨,自己则以弥勒佛自居。 法庆领导的僧众起义不仅反映了下层僧侣对于上层僧侣的不满与反抗,实际上也反映了一般下层群众对当时北魏统治的不满,他们之所以“所在屠灭寺舍,斩戮僧尼,焚烧经像”,以佛教为攻击对象,是因为当时的北魏佛教发展过滥,僧尼众至二百万,导致民穷财尽,弊端丛生,所以法庆的鼓动富有号召力,很快就以万余众加入其队伍。 与北朝弥勒信仰蔓延的同时,南朝的弥勒信仰也十分普遍。其代表人物是与法庆几乎同时的傅大士。 傅大士名翕,一名弘,字玄风,东阳郡义乌稽停里人,生于齐明帝建武四年。二十四岁时离家出走,在浙江义乌松山结庵修炼,修禅远壑,绝粒长斋。郡守王杰曾以“妖妄诡诈”之罪将他监禁。出狱后,傅大士声称,自己从兜率宫来,并自称,弥勒菩萨分身世界,济渡群生。 第六百二十八章 白莲下世 在徒众渐多以后,便萌发了政治野心。他先是于梁武帝大通元年授意一百余人联名推荐,要求当局重用傅大士,被县令范胥拒绝。大通四年,傅大士又授意傅宣德等三百余人赴县陈讲傅大士的德业,又被县令萧诩所拒绝。 傅大士并不死心,两年后,他派弟子直接上书梁武帝,提出教以治道,并请梁武帝接待其师。获准后,傅大士便来到梁都。梁武帝佞佛,对傅大士待以殊礼。傅大士乘机自高身价,在皇帝升殿时,他安然箕坐,说是,法地无动,若动则一切不安,以表示与皇帝分庭抗礼。傅大士的异端行为昭彰,但尚未见其有叛逆举动。其他利用弥勒救世思想从事造反的事件,在当时却不断发生。 隋大业大业九年十二月,唐县人宋子贤起事,事泄被杀。宋子贤善为幻术,每于夜间在所居楼上制造光明,变作佛形,声言自己系弥勒出世。 为了进一步吸引人众,他把一面大镜悬挂于大堂之上,又在纸上画出蛇虫鸟兽和人形。当有人前来礼拜时,他把镜子转向一侧,让来者观看自己来生的形象。对于初来者,子贤便使镜中显出蛇或兽形,说是来者的罪业所致。当来者再次来礼拜时,子贤便设法在镜中显出人形,表示只要信奉他这位人间弥勒,便可在来生免转畜类,再次投胎为人。子贤所用手段,实则利用了光的折射原理,时人不察,惊为神异,远近惑信,纷纷投靠,以致日数百千人。 宋子贤在拥有众多徒众后,潜谋作乱。当时隋炀帝正在高阳,子贤打算召集信徒大开无遮佛会,瞅准机会率众袭击隋炀帝的乘舆,因事泄未成。朝廷派鹰扬郎将率兵围捕,官兵至子贤居所,周围出现不少火坑,兵丁胆怯,不敢前进。带兵的郎将宣称,此地素无坑,止妖妄也。兵丁往前,并无一丝火星,子贤遂被擒斩。 千百年来,白莲信仰成了穷苦百姓们的寄托,但利用弥勒之名起事造反的也不知道有几千几百次。到了本朝开国太祖洪武爷的时候,这些秘密宗教倡导“弥勒下生、明王出世”之说,便于红巾军用以号召群众起来造反,推翻蒙元的残暴统治,开辟新天地,建立了本朝——大明王朝。 风起云涌的白莲教徒战争,推翻了颟顸虚弱的蒙元帝国,造就了一个崭新的大明帝国和一个起于下层的新帝王——朱洪武。洪武爷起初由一介平民参加“白莲”发动的造反时,对白莲教、弥勒教和明教等秘密宗教是颇为信奉的,但是这一情形为时不久。 随着洪武爷势力的增大,他的政治立场逐渐发生变化,逐渐向统治的人王帝主方面转变。与这一变化相适应,他对易于被用来发动起义的秘密宗教的态度,也一天天地由信奉而转为疏远,以致转为反对了。 洪武爷在正式建立明朝后,不仅以严刑峻法治理秘密白莲教,对于他们的谋反作乱,更施以坚决的镇压。洪武爷登基不久,便明令禁止各民间教派的活动:“中书省臣奏:……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巫觋、扶鸾、祷圣、书符、咒水诸术,并加禁止。庶几左道不兴,民无惑志。诏从之。” 稍后出现的《大明律》更以法律的形式将此项禁令固定下来:凡师巫假借邪神,书符咒水,扶鸾祷圣,自号端公太保师婆,及妄称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会,一应左道乱正之术,或隐藏图像,烧香集众,夜聚晓散,佯修善事。煽惑人民,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 洪武二十七年正月,洪武爷令礼部榜示天下:“有称白莲、灵宝、火居,及僧道不务祖风,妄为论议沮令者,皆治重罪。”但是白莲教等教派活动并没有止息,因为只要天下还有不平,就会有白莲。 景墨点了点头念道:“不遣魔军杀不平,不平人杀不平人。不平人杀不平者,杀尽不平方太平。” 那人微微一笑:“苏大人也知道本宗这一首太平歌?” “弥勒下生”和“明王救世”似乎都是用来蛊惑人心的话,怎么这个杀人凶犯也运用得非常熟练?这终究是一幕什么戏?不明就理的人几乎摸不着头绪。 聂小蛮的容色也庄严了些,慢慢地答道:“追求天下太平是一桩光明正大的事,不过方法尽多着,怎么一定要利用暴力?” 那人点点头,重新坐下来。 他说:“好,我来解释给你听。照我们的看法,本朝之所以积弱不振,主因虽是吏治不澄清,法令等于空文,和一些位高权重者的私而忘公,溺职失察。其实社会本身也太麻木,也都负着姑息养奸的罪。举一个例,那一班贪官奸商,凭着权位和搜刮压榨的手段,弄得了巨大的造孽钱,居然可以心安理得,可以造屋买妾,任情纵欲,安享他们的尊荣。这班人原是天下的公敌。但是天下人心渐渐败坏,人民麻木不仁,丧失了清议的权威。” 顿了顿,他又道“一般人对于他们,只有容忍默认,没有相当的制裁。更坏的现象,有些穷昏了心的愚人,只因为他们的有钱,不管钱里面有血腥,还去趋奉献媚!这样一来,原凶巨恶们更无所顾忌,逞着一时的权位,便丧尽良心,企图下半世的快乐。这样上行下效,就越奏越糟!社会上充满的是享乐淫逸的现象,正义反归于消沉,弄得死气沉沉,不可收拾!这就是社会全体的罪!”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聂小蛮也默默地不岔口。对方的说法很激烈,但是并不是无的放矢。景墨的观念也不能不修正,这个人不能和一般的罪犯同样看。 那青年继续说:“我们就是见到了这层,认为若要谋根本的改造,对于这一班妖邪,非实施严格的手段不可。我们没力量推进朝廷的政治,只有从底层着手,使社会间孕育一种制裁的力量。换一句话,这是一种釜底抽薪的办法,斩断这些妖邪的退路,不许他们在社会上容身。如此,他们觉得既没有了归路,积了钱也不能在社会上作威作福,自然会敛迹一些。老爷,你说对不对?如此方不负了那句,杀尽不平方太平。” 第六百二十九章 杀尽不平方太平 又是一阵安静。 空气有转变,不再是紧张和恐怖,是一种严肃的愤慨。 聂小蛮沉思了一会儿,应道:“你们的动机也许很纯正,但这样的手段终究不免于过激。一方面你们虽说为天下谋太平,一方面又破坏了大明的王法和社会的秩序。你们也应该能想到的啊。” 那人道:“破坏王法和地方安宁的罪,我们也承认。这样一来,万一案情被揭发,我们都情愿牺牲一身,做我们的信仰的保证。因为在这当今的天下,若没有了这个保证,一则要生匪类的虚伪心,二则会累及无辜的平民。所以今晚上我既然碰见你,我情愿伏法,绝没有一句推倭的话。” 语气很坚定,那人的眉宇间也呈露一种慷慨义勇的表情。聂小蛮低下了头,像是在思索什么。景墨乘这暂时安静了一会儿的机会,禁不住插了一句。 景墨道:“你的话很光明磊落,只是你们为百姓所计,怎么反杀害时候的乐善好施的卫员外?又劫取他的许多财物?照现状而论,有些近乎杀人图财……之嫌。” 那人回过脸来,接口道:”苏大人,你这说的不是卫大超吗?你以为这姓卫的是个名实相符的乐善好施的员外吗?不是!他真是是一个卑鄙无耻之辈!我们杀死他,就要贯彻我们的主张,执行我们白莲宗的制裁!苏大人,请你可不要误会。” 这里是一种开展,也是一个激变。 当景墨和小蛮着手探案的时候,原以为被害的是一位大乐善好施的员外,加害的是一班凶残的悍匪。两人本着锄暴歼恶的想法,才出来冒险捕凶。不料,听了这青年的一番话,景墨才像大梦初醒。凶徒竟是一个志士,而被害的善人倒变做了无耻小人!情节太诡异,完全出于景墨的意料之外。 殿中又静寂了。地藏菩萨固然只听不开口,连聂小蛮也像省力似地让景墨代替他质疑。景墨停一停,又提出一个问题。 景墨问道:“假如他真是一个假乐善好施的员外,自然死不足惜。不过你有什么凭据?” 那人道:“我们的规矩,当下手之先,必须详细调查。这卫某的底细,我们也完全查清楚的。他起先曾做过一任邵阳县知县。当任满那一年,他便满载而归。他到金陵之后,连娶了两个姨娘,抽上福~寿~膏,赌博,任意挥霍,他的不清白的赃款渐渐地消耗。他就凭着员外的资格,勾结了污吏贪官,组织一个乐济善堂,假托举办善的名义,暗中却克扣中饱。别的不说,但看他的年纪将近六十,但在最近的三年中,又连买两个年纪可以做他的孙女的小妾,就显地假善良实谋私的杰作。善银和捐款是什么样的钱?一厘一文不是都与灾黎劳民有生死关联的吗?他却泯灭了良心,把济饥救死的沾血的钱,来满足他一个人的兽欲!苏大人,请问这样的人,留他在活在世上,是社会的福还是祸?” 青年志士的一股不平之气直从他的双眼中注视出来,凶光炯炯地叫人不能通视。景墨回目看一看聂小蛮,依旧端坐着不声不动。他的脸上也现出一种严肃的表情,显然在向那人表示同情。是的,景墨心想,相信除了那泥塑的偶像以外,不论谁听了这一番故事,谁也会表同情。 青年继续说:“我们的宗旨,你们两位总已明白了吧?所以那些贪吏、劣绅、奸商、土豪,都是我们制裁的目标。第一步从事严密的调查;调查确定了,就给他一个警告;方式是截断他的一个主拇指,并指定他捐助某一方面,穷人或病妇、孤儿等若干银财,数目并不一定。要是他遵从了,确有洗心革面的表示,我们也就给他开一扇自新的门。要不然,我们就进一步彻底地制裁他……处死他,再截断他的右拇指。这是我们制裁奸恶的大概情形,虽有时略有出入,大体总是这两个步骤。” 制裁是严厉的,方式是残酷的,在景墨的见闻中还是头一回见识。聂小蛮仍静穆地不加批评,景墨猜测这青年还有继续的解释,就也安静地等对方说下去。 那人又道:“我们对于姓卫的,起初也还望他悔过自新,没有杀死他的打算。不久之前,我们先寄信约他在玄武湖会面,警告他的行为;见面的时候,我断了他的一个左拇指,指定他捐给孤儿五千两白银。这原是略示薄惩的意思,他脱身后却置之不理,捐款终于没有送去。我们一连写三封信去催他,都没有回音。后来他倒雇了两个看家护院的守卫他的卧室,作消极的抵抗。我们见他这样,知道他没有悔过的诚意,就在上月二十八的那天破晓时分,我一个人进去结果了他,再断了他的一个右拇指,并搜聚了三四千两的首饰等财物。这就是我制裁卫员外的原委,我说清楚了吧?” 又是沉默。聂小蛮突然冷静得像石座上的地藏一般。这故事对于他一定也一样觉得新颖。据景墨估计,小蛮自然也有同情,不过他并不表示。 景墨又问道:“那么那天有几个人和你同谋?你们所得的赃款怎样分配?” 那人突然冷笑道:“苏大人,我想你所用的‘赃’字,一定是对卫某说的吧?” 哎哟,失言了!景墨有些窘。幸亏三个油灯的光并不强烈,不致暴露景墨的脸上的色彩;而且对方也不太认真,仍自顾自说下去。 他说:“我们所得的款项,按例作三分均分:一份归本宗所有,二分散给予一般贫民,或捐助给真正干净的慈善堂所。至于同谋的人,请不必过问。我已经说过,这一件事完全是我一个人做的。” 聂小蛮叹口气,开口了:“你一个人马夫竟能够这样子敏捷?” 那人微笑道:“大人,你太抬举我。其实我犯案至今,本不止这三桩案。先前在浙江的时候,我两次出手,一共犯过六案。不过他们问心内疚,都不敢宣布。所以到今天我仍能独往独来。现在我不妨将我犯案的证物一并给你看一看。”他重新站起来,像要走向佛像背后去的样子。 第六百三十章 杀人图财 聂小蛮止住他道:“不必劳神啦!证物早已在我的袋里。请看,一共是七瓶。” 那人略现些惊异的神色,问道:“不愧是聂小蛮,你已经把那铁箱打开了?” 聂小蛮点点头,又问:“你们到底有多少成员?首领是谁?我想你不妨道一道。” 那人沉吟了一下,才答道:“也好。不过我们的成员的数目何止于百人?聂大人应该知道吧,本朝开国太祖也曾是白莲教众,当年各支义军数几百万,信众又何止千万?如今而论凡是热血的青年赞同我们的宗旨,经过三个团员的介绍,就可以加入。所以各地都有我们的同道,谁也不知道我们的确数。团员的资格分两种;一种是执行团员,一种是赞助团员。赞助的专司调查和情报的职务,执行的专司执行惩罚。执行团员必须有冒险和牺牲的精神,所以数量上比较地少一些。至于首领是没有一定的。照眼下而论,我就是首领。” 青年顿了顿,又道:“其实大人又何必问我们的人数,千百年来白莲信众多时以千万人计,少数也有几十上百万。我们的人数多少,全看朝廷是不是无能,官员是不是腐败,世道是不是浑浊。” 聂小蛮诧异道:“啊呀,不过你们有什么特别的组织?” 那人道:“正是,特别得很。我们所最厌恶的是把人分成等级的制度,所以团中一律平等,并没有首领和团员的区别。不过当执行任务的时候,例由执行人召集会议,权坐主席,所以可以称为临时的首领。” “唔,这制度很新颖。但是临时首领怎样产生的?” “起先本规定由各执行团员自认。后来因为同道道友们踊跃争先,个个情愿去执行,就定了拈斗的法子。每到一处,用拍斗法站着了谁,谁就去执行惩罚,也就算是临时首领。” “照这么道,临时首领不但要冒险执行,而且案发之后还负有牺牲的责任。是不是?” “正是。我此时就要准备牺牲了。” 聂小蛮又赞叹似地舒一口气:“如此,你的态度真是很光明的。但是你事前为什么派了人监伺我的行动,又寄断指来恫吓我?案发之后,你又为什么去恫吓卜良,叫他不要追究?那又明明是畏首畏尾的表示。岂不是言行相反了吗?” 那人道:“老爷,你道得不错。但其中也有缘由。我们的团规,凡到一个地方,至少须执行三桩案子。此次我们调查的手续方才完毕,便听到你们两位到苏州的消息。我防有什么阻碍,便派徐同道道友来侦伺你们。后来我执行了第一第二案以后,姓徐的同道道友禀告,果然有个姓何的前去请你。我怕你出来调查,阻碍我的第三案的进行。起初我计划来看看你,和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因为我一向听到你是富于正义感的,也许可以同情我的行动,不干涉。” 叹了一口气,那人又道:“不过不凑巧,你出去了,没有见面。据徐道友的意见,认为你是在官面上混的人物,跟你去谈,太危险。我听信了他的话,才想用恫吓手段制止你干预。不料用这样的手段应付你先生,不但没有效,结果却恰得其反。这真是是我们的失计。至于卜良一般的假貌员外,金陵城中本不止他一个。不过他们害民的层度比较起来还不及卫员外那样厉害,所以我们存着宽恕的心,管克惩罚。但在第一案发生以后,这里的每一个腐化分子都已先后接到过一份警告。这原是叫他们改过自新,并没有制止他们追究。这一点你大概误会了。” 聂小蛮突然起身,严肃地道:“哎哟,你的行动或许还有讨论的余地,但是你本着牺牲的精神,为民众除害,动机是可敬的。请受我一礼!”聂小蛮道完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 那人也站起来,回了一个作揖礼,道:“‘聂大人,不敢当,还有一层,可以表明我的素志。今晚徐道友到我的三牌楼府里去。问我是否发过召集的通告。我不曾发通告,就知道其中有了变故,猜测已被你看破了机关。我因为我的任务已经终了,便立刻赶来自首。假使我当真畏首畏尾,没有牺牲的决心,此刻尽可以脱逃,为什么反而自投到这罗网里来?” 聂小蛮立刻伸出手来,紧握着那青年的手。 他道:“我太糊涂,早知道这样,或是那天我们见了面,我绝不会伸手这件案子。这件事要是不牵涉官府,我凭着正义,也尽可以便宜处置。不过现在……” 那人忙接着道:“聂大人,别为难,我得到了你的理解,已经觉得虽死犹荣。我绝不想偷生,我对于你也很冒昧,缘由彼此之间原本有太多隔阂,没有了解。不过我们并没有伤害你的意思。这一层你总也可以原谅。”他又走到景墨的面前,和景墨拱手道歉。“苏大人,我也得请你原谅。” 他的一席长篇谈话,虽则景墨还有许多地方不明白,但他给予景墨的印象很深刻。景墨此时也认为这人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血性男子。所以景墨向他还礼的时候也好好地向他称颂。 聂小蛮又问道:“我们谈了许久,还没有请教过啦。我也想知道些你加入这组织的经过……” 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响,打断了聂小蛮的道话。那声音仿佛有多数人破寺进来。三人都瞧着那扇通正殿的门。为首进来的就是那个同来的齐捕头,后面随着四个差役。景墨才想起来三人坐谈太久了,把那寺门外守伏的差役完全忘掉。聂小蛮见了齐捕头,正待走近去发言,那青年突然抢先开口。 他道:“我叫樊其观,曾经是个举人,也曾想走科举的路子为百姓做一点事,现在是一个杀死卫大超的凶手。你们既来拿我,我可以跟你们去,不过不需多言。” 他的话虽道是对着差役们道的,一半却明明是在回答刚才聂小蛮的问题。齐捕头一时还不敢动手,眼望着聂小蛮。 第六百三十一章 落网 他道:“二位大人,我们守候了好久,老是不听到聂大人的哨声。我看见这个人急匆匆走进来,怕寺里面有什么变故,所以擅自进来看一看。” 聂小蛮点头道:“不妨。我已经和他谈过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就是杀死卫大超的正犯。你们可把他带回去,不过他虽犯了法,情形有分别,不能和寻常的凶犯一例看待。你们必须小心伺候,不可无礼。其他的事我明天自会告诉秦知府。” 齐捕头于是向小蛮和景墨施了一礼,就回头向樊其观瞧着。但并不动手。樊其观不做一声,甩了甩衣袖,起身一个人向外就走。四个捕快也跟随着。他走到侧殿的门口,又突然回过头来,向聂小蛮瞧了一眼,似乎算告别的样子。 他在这一回头中,使景墨留下了一个很深的印象。景墨看见他的脸色惨白,双眼中似也有些水汪汪。 这不是害怕,是一种同情的知己们诀别时的情感的流露。他显然感到再见无期,便有无限心事都从这回头一瞧中透露出来!景墨见了他这副表情,不知怎的,一阵子心酸,眼眶里也注满了泪潮,几乎忍制不住。 聂小蛮突然在景墨的肩上轻轻拍一下。“景墨,时候已经不早,两人也得回去啦。” 景墨略一定神,答道:“是。现在是什么时候?” 小蛮道:“我想大约是子时二刻了。我们快走。我还要干一桩要紧事啦。” 于是大家从供桌上拿起油灯,一同走出寺来。 两人离开柳相寺时,天空中的阴云越积越厚,不但星月绝迹,还像要下雨的样子,比进寺时更觉暗黑。前面有一团灯光,距离已相当远。一个热血为天下的志士已给无情的王法网络住了,此刻既已踏上了绝路,眼见得没有生机。他既然为了万民牺牲,万民又将会怎样对待他?景墨心潮澎湃,想起了无数不可解答的疑问,不知不觉地脚步退了些,落在聂小蛮的后面。 聂小蛮催着道:“快走啊!胡思乱想成什么事?我们还有正事。” 景墨放开脚步赶着他,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我要赶紧去释放一个人。现在案情明白了,不愿再连累别的人。” “那个人是谁?” “他叫徐之谦,就是你所最欣赏的人!” “我何曾有姓徐的相识?你还开玩笑?” “谁和你道笑?你到了客栈,自然会知道。” 景墨怀着疑团,用急促的步子,跟聂小蛮走过了几条半明寂静的街路,这样过了不一会儿就到达客栈。客栈门外有两个人守着。灯光之下看得出来他们是两个便衣差役。聂小蛮上前去和他们道了几句,两个人各自施了一礼,便回身离去。 聂小蛮嘀咕道:“还好,省了一次麻烦。”他一直送客栈去。 景墨还是莫名其妙,只得随着小蛮一同上楼。进了房,景墨再也按捺不住。 景墨问道:“客栈门外的两个人是衙门里的人吗?你对他们道些什么?” 聂小蛮道:“他们是三生桥通判司衙门里的。刚才我派他们在这里守候徐之谦。幸亏徐之谦乖觉,没有回来。我也省掉一番口舌。” 小蛮把一身黑衣卸下来,摸出了应用的东西,放在桌子上,随即开了房门,唤茶博士取水。 景墨又问:“这徐之谦到底是什么样人?是不是樊其观所道的姓徐的同道道友?” 聂小蛮笑道:“正是,你猜着了。” 替工茶博士姚兴送洗面水进来。小蛮与景墨这样彼此洗擦了一会儿,又都换上了中衣,又把窗一起开了。聂小蛮将椅子移近窗口,就坐下来饮茶。景墨的胸中疑团层层,恰像天空中的云层一般,积累得无从流散。景墨也就坐近聂小蛮的旁边。 景墨道:“聂小蛮,这一出悲剧虽已闭幕,我还有几个疑点。你不能不给我解释一下。” 聂小蛮笑道:“嗯,你又来了!我想今晚上我若不解释给你听,你一定睡不着!” 景墨也笑道:“是的,我承认你猜到了我的心思。现在我先问你。你第一次怎样探知匪帮的歹徒的老巢,我至今还怀着疑团。” 聂小蛮不答,突然起床取出记事册,从册中寻出一张纸条递给景墨。他答道:“你去瞧罢。这纸条里面藏着线索。我就是从这里面寻出来的。 景墨接过一看,是一条从邸报上撕下的破裂不整的记录纸。景墨读了一回,没有头绪。那上节是各团体集会的记录,下节是明矾行市的记载,上下两节不相联串,又都没有起结,真是寻不出什么意义。虽然上节记录里可有几个人名和团体的名称,不过他们和这案子不像有什么关系。这样过了一会儿景墨想到那纸边上撕碎的几个半片字,碰巧有什么隐语,不过思了好久,终于不能解这个疑团。 景墨叫道:“聂小蛮,爽快些道了出来吧!别再把哑谜给人家猜了!” 聂小蛮笑道:“你还没有想出来?” “真是瞧不出什么。” “那么你把记录中每一个字都仔细看一看,有没有特异的地方?” 景墨果然重将纸条细看,突然惊喜道:“有了!那上节的第一行第三个‘晚’字,左下角上有一点黑点。不是有关系吗?“ 聂小蛮道:“对。你再瞧下去,那有点的字共有多少?” 景墨仔细一寻,共得六字,就是‘晚间子间到会。” 聂小蛮看见景墨解了出来,便道:“是的,这六个字就是断指帮成员们借用着通消息的。演绎出来,意思就是:‘晚上子时到本会来。’你现在想必可以明白了。” 景墨想了一想,答道:“意思我果然明白了。但这样的通信可算得太新颖啦!” 聂小蛮道:“你总知道成员们既然干着杀人的活动,他们的通信,秘密是最重要的。这一条邸报上的消息就好在不落迹象,随便丢在什么地方,没有教人家注意;即使落在人家的手里,若不细心看,一时也许也瞧不出关系。这样一来,他们用这法子通信,真是是最秘密最妥当的。不过从邸报上选择相当合用的记录,未免要费些功夫。单瞧邸报上第五第六两字的颠倒,便可见要找得完全合用的记录不是一桩容易事了。” 第六百三十二章 联络之谜 景墨点头道:“你说的很是。但是这纸条你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聂小蛮突然放下了茶碗,睁着眼,问道:“景墨,你怎么这样子健忘?在二十九那一天的下午,我不是和你一同出外去的吗?两人走出这房门口时,你可记得我曾在地上拾起一张邸报?” 景墨接着道:“唔,对的,我记得。这纸就是你那天拾得的一条?” “正是。当我抬得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机密。险些儿随手把它弃掉。幸而一转念间,我有些怀疑,才将它留在记事册中。后来我改变了初衷,不再往三牌楼去,而是先到江口茶馆里去,坐下来细细地研究那纸条。结果我瞧出了他们的秘密。” “哎哟,我记起来了。那天回府之后,你告诉我你得到一种意外的发现。你就是指这秘密通信道的?” “是” “那么你当初为什么不明白地告诉我,却让我闷在鼓里面?”景墨的语气自然带些悻悻然。 小蛮含笑道:“这是一种重要的机密文件啊。机密自然不可轻易泄漏,尤其是在事前。你不能原谅我吗?” 景墨听了这话也只能无可奈何了,气了一会儿,景墨又提出疑问。 “我还不明白。当时你所得的也不只这一条秘密信。而且就信你看破了这迷信,信上只有六个字,既没有地址,你怎么就能够知道他们的地点是血佛寺?” “这秘密信本来只是一种线索,进展和收果自然还得凭脑力去发掘,不过它的价值却不小。我就从这线索上探知那接信的人;进一步又靠着那人的引导,才知道成员们会集的所在。” “那么这接信人是谁?他怎么会把这样的秘密信落在我们的房门口?” “他是给成员们派在这里侦伺我们的。他的名字就是我刚才道的徐之谦。” 景墨迟疑道:“这徐之谦终究是谁?你还没有告诉我。可。就是……” 聂小蛮接口道:“对,正是他,就是你所赏识的李四!” 景墨呆了呆,觉得耳颊上一阵发热。 景墨道:“李四就是断指帮成员假扮的,我真是想不到!你又从什么地方看破他的?” 聂小蛮看了看景墨的表情,眼睛又转去仰望着窗外乌黑的天空,稍稍叹一口气。 小蛮道:“景墨,你我相处了这几年,论理你的阅历也应该加增些了。我常常道,我们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观察……其实观察是研究任何案件所最不可少的条件。观察的实施就需要”谨细‘两个字。我所以能够瞧破李四,也没有别的诀巧,只着重了一个’细‘字。当李四初做替工的时候,他对你非常殷勤。这是他要维持他的地位,以免中途更换,耽误他的使命。我就觉得他的态度不很自然。因为我自问生平不搭架子,并无使他远而避之的理由。但他每次见我,总不敢把目光直接向我。” 小蛮停了停,又道:“我既起了疑心,就开始搜集证据……这也是一般科学家的应有步骤。我觉得他时常躲在门外偷听我们的谈论。我曾经对你约略提起过,你却疑我有什么醋意,竭力袒护他。那就是你犯了不仔细的毛病,目光也便被他蒙起来了。” 景墨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又问道:“你道他偷听我们的谈话,有什么证据?” 聂小蛮笑道:“你这问题就可算是你不仔细的供认!你可觉得我们每次唤他,他总是应声而进的?这显然可以看出他时时伏在我们的门外。有时我觉得他在门外,故意的突然唤他,他出其不意地进来时,总未免带些惊惶的颜色。这样的几次,我就确信了他来做替工是故意的,一定怀着某种目的。后来我得到断指,就推测到这李四和它有某种关系。我又抬得了这条邸报,仔细推索,便假设这纸条必是李四所遗落的。他既然时常在门外偷听,碰巧当他送断指进来的时候,他本将断指的纸包放在袋里,后来听到我的呼唤,他突然进来,急忙将纸包取出,就把袋里的纸条带出来,遗落在地上。不过那时候我虽疑心李四,还不敢确信他就是断指帮里的人。” 景墨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确信他就是他们一党的?” “我从江边茶馆中回来时,询问客栈帐房,那起先的茶博士赵二为了什么事请假。据道赵二因害了重病躺在家里,所以叫李四来替。我又打听到赵二的住址,悄悄地寻到他的家里,想查问一个真情。不料赵二不在家。我又问他的邻居,据说在大约十天以前,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了一笔钱,一个人往金陵去玩乐了。” 景墨听到这里,不禁“哎呀!”了一声。 “这样一来,我才断定李四真是是他们的一个同伙。他起先买走了赵二,投身进来刺探我们的行动,可称机敏之至。幸而我早早注意到,不曾中他的计,他倒反被我利用。坦白道一句,这一次破案,我得他的帮助正不少呢。” 景墨沉思了片刻,又道:“那么二十九日傍晚,李四被拘缚在你的床底下,他的腿上又给戳一刀,那是他的苦肉计吗?” 聂小蛮似乎是赞许地点了点头,答道:“是。你慢慢地听我道来。当我把这纸条研究出一个结果之后,虽然知道李四是一个他们同伙,并知道他的同党要约他会面。但我还不知道他们的会合地在什么地方。我要想偷偷地跟了李四一同前去,纸条上又没有的赴会的日期,不知道已经会过期了没有。所以我一时还没有把握。直到我回到客栈,看见李四被刺,才恍然明白。原来李四的被刺本是一出把戏。什么刺腿啦,被缚啦,和留下的刀啦,警告书啦,都是他一个人玩的,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别的同伙进来过。” “你说得不错,这是他的苦肉计。它有两种作用;一则用这计策坚定我们的信任;一则因为那一天晚上,他要赴同党的约会,借此可以告假腿务。这两层计谋既然都被我看破,我先时的疑团就也迎刃而解了。” 第六百三十四章 苦肉计 景墨诧异道:“哎哟,聂小蛮,经你一说,便觉得路路都通。这样一桩神秘的事件,你竟一目了然。你真可称得独具慧眼了! 聂小蛮道:“你别说笑话,只是你自己不细心罢了。你可记得那天下雨的时候是在申时以前?但据李四所说,他在申时地刻进来关窗,才被匪帮的歹徒缚住。那天是东北风,假使李四的话是真的,那么雨下了二刻钟之久,窗还开着,东窗口里必须被雨打湿。怎么当时并不见一点半点?即此一层,就可知李四道谎。其实他明明早已进来,安排好一切,不过防我们生疑,才借关窗为名,掩饰他进房的嫌疑要了。” “心细于发,目光如炬”,似乎尽可以加诸于聂小蛮,绝不会近乎夸张。他的解释又句句恰中清理。景墨真是没活可辩。 聂小蛮继续道:“除了这一层,还有三个次要的疑点,助我构成那假设:一个是绳子的绳结,显然是他自己用牙齿咬着打的;其二,脚印也只有他一个人的,所以我知道没有别的人;其三,我猜测那地板上的血迹,不是人血,而是什么动物的血。你想他的腿部的伤口只有一寸多长,又不很深,那里会有这许多血?” 景墨点头道:“是,说破了果然都非常明显。当晚你是跟了李四一同去的吗?” “正是。那晚上我料他必要往成员们的约会所去。距离亥时还差一刻的时候,我就出去,匿伏在客栈外面;等到亥时二刻后,果然看见李四出去,我便跟在他的后面,一直到血佛寺里。假使那晚上不是那庸官杨之谓有私心作梗,这件事早就可以结束了。” “第二次破获柳相寺的机关,你仍旧靠着李四做引线。是不是?” “是。不过这一次我是主动,不是趁机。我知道第一次的机会是偶然的,不容易再得。我就想仿照他们的秘密,假作一次通信,约他去聚会,李四若使中了计去,我又可以得到他们聚会的新地点了。” “那假的通信你怎样投寄的?” “这就是个麻烦点。我本来不知道那秘信怎样寄法,也不知道约会的日期怎样表明。这样一来我从多方面探伺,一面又注意他所交接的人。初一的傍晚,有一个乡下人装束的人来访李四,交谈了几句,那个人匆匆便去。我料这个人是同党,专门属随他去。不意到了三生桥相近,那人突然不见。我失望回来,但已料到新迁的地方大概在三生桥左近。” “可是你还没有直接知道啊。” “这样过了两天,我再没有别的机会。我很着急,因为我瞧李四的情状有些疏懈,似乎将要离去了。直到昨天初三的早上,李四偶然出去。我悄悄地开了他的房门进击搜查,果然按得两个他们联络的信封,封面上都写着:”‘本埠江口,聚缘客栈,徐之谦收,“却没有房间的号数,又没有寄信人的名姓;左边各写了一个日期,一封是六月二十六,一封是六月二十九。我更瞧发信茶楼的印章,却是二十五日和二十八日,都是先发一日。我才知道这封面的日期不是发信日期,而是约会的日期;又知道他们是用改名寄送的方法,以保持秘密。原来客栈中的常例,凡信件上不写房间号数,或不知姓名,他们必照例标记在收信袋里,以便本人看见了自取。徐之谦三字,客栈中人既不知道是谁,又没有房间号数,势必也放在袋里。李四看见了,自然可以趁机取下。这方法使人不知不觉,岂不是再妥密没有?” 景墨连连点头,应遵:“正是,真巧妙。信封上写日期原是应有的事:虽然日期和邮印相差,但不注意的人自然没有去细细地比较。况且信内又是秘密的隐语,即使被人收得了,也不会被瞧出破绽;就算瞧出来了,李四也并不直接负责。哎哟,这方法真是是万无一失!” 聂小蛮道:“是啊。当时我看见了那两个信封,便把字迹摹下来,仍旧悄悄地关好房门出来,不使他生疑。随后我立即买了几张邸报来,寻出了一节记录。依样葫芦地约他初三那天的晚上刻时到会。但是我还不知道他中计不中计,所以我临行的时候,请你相助。一面我去跟他,一面请你等到相当时候,去找差役来帮忙。幸而他并不疑心,一直领我到柳相寺去。我见他进寺以后,好久不出来,以为同党们也许就聚集在寺中,所以我就跑到三生桥去找援兵。谁知徐之谦到了寺里,不看见同党,就从别条路退出来,再到三牌楼……这地点本是我最初的目标……去了樊其观那里去禀告。樊其观觉悟到出了岔子,才到柳相寺去自首。以后的事,都是你亲身目击到的,我不必细说了。后来我明白了案情,所以急忙赶回来,就防再连累了他。不料他很乖觉,至今不回来,我想他再也不回来了。” 景墨笑道:“徐之谦这个人真好笑。他专门来侦伺你,却被你一再利用。你还说他乖觉呢!” 聂小蛮道:“你别轻视他,单看他在这里,你始终没有怀疑他,就是他胜过你处。并且他在我接包裹的时候,一看见我的签名,便能够摹仿下来;后来他就利用这签名来骗你,你也瞧不出假,也可见他的这个人并不简单,要是换一个人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那本第一次他们的巢穴被识破之后。他为什么再来这里给你做引线?” “那就因为那时樊其观所预定的第三桩案子还没有完成,他们对我还放心不下,不得不再派他来。况且我第一次虽则失败,我的手段却非常缜密,他自然想不到我已经看穿他的秘密。所以平心而论,徐之谦的干才真是也不是寻常人所能及的。” 小蛮停一停,看看天空,叹口气:“可惜的是他对于我抱着一种偏见,才造成这样的后果!” 第六百三十四章 心细于发 景墨问道:“什么偏见?我不明白。” “樊其观说,他在二十八日傍晚来看过我,因为徐之谦的劝阻,才没有再来。徐之谦认为我和他们一定处于对立的位置,说出相见太危险。他分明误解了我的态度和志向,要不然我自然不会给这种劣绅奔走,樊其观也不致做本案中的牺牲品。” “我想樊其观求仁得仁,不会有什么怨恨。” “是的。不过说句有些伤感的话,这样一个热血有为的青年就此牺牲掉,人世间减少一分活力,大明朝损失一分元气,我不能不惋惜了。” 从正邪之分的角度来看,这惋惜景墨有一致的同情。不过事实如此,也只有徒唤奈何。景墨又把话题拖回来。 景墨道:“聂小蛮,我看这徐之谦虽不能了解你,但他给予你的帮助却不小。假使此番没有徐之谦来这里,你进行这案子怕也不能这样子顺手……” 聂小蛮突然止住景墨道:“景墨,你这话教作倒果为因了。你总知道我们侦破案件的手段本不是一成不变的,要在相机而行。假使这案中没有这一个徐之谦,又安知没有另一个徐之谦?或者还有习之谦?薛之谦?我相信只要我的脑子不停滞,总可以寻得可以跟踪的线索。你得知道深案不怕没有线索,只怕有了线索白白地放过它。景墨,你想你的话是不是必须修正一下?” 景墨赔笑道:“不错,不错。我本是讲笑话,你不太认真。现在我再要问一句。那晚上你和我被囚禁在血佛寺里以后,那释放我们的人终究是什么人?” 聂小蛮突然站起床来,把双手交在胸前。他的脸沉下了,又显出怀疑和诧异的目光。 他道:“‘景墨,我也不知道。这一个疑团,我至今还不曾想出来。刚才我听樊其观的口气,以为是我们自己走脱的,那么他自然不会是放我们的人。我真觉得惭愧。明天我去看他的时候,再要问一个仔细。时候不早了,我们连夜的折腾,现在还是先安睡吧。” 第二天早晨,聂小蛮将搜得的断指和包纸等物一起毁灭了,只留下卫员外的一指,预备带到衙门去销案。 午饭时分,聂小蛮从衙门里回来,秦知府告诉他,樊其观已经照实供了一遍。但据上峰的意见,苏州城里的官绅阶级最近正感到某种恐怖,有些人人自危,这件事假如宣扬出来,势必更要引起一般人的恐慌,所以请聂小蛮严守秘密,只算是寻常的盗窃案。 聂小蛮叹息道:“这样神圣的牺牲,却用一个‘盗’字来诬蔑他!你道可怜不可怜?这样一来,很多人都以为他不会是一个‘贼’罢了。不过,看一看史书里被污之为‘贼’的又有多少呢?” 景墨也很抱不平,可惜爱莫能助,只得彼此叹了几口气。事情大体上都有了结束,只有那个开了囚室的门释放两人的人终究是谁,聂小蛮虽去问过樊其观,仍旧没有端倪。这天午饭之后,茶楼里突然来了一封信。这疑问才算有了着落。 那信道: “聂兄小蛮台鉴 你前次破了假“插天飞”,替我洗刷了难堪的污名,我很感激你。那天晚上,我从这里经过,会见了几个断指帮朋友,偶然听到你被他们拿住在血佛寺里。我知道他们不过想拘禁你罢了,本就没有害你的心。这样一来我悄悄地过来,把你们放了,做个现成人情。现在我有些事务,马上要离开这里,改日再回相见。后会有期。 老朋友上 ” 这封传引起的反应,是使聂小蛮沉下了脸,低下着头,好久没有说话。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地说道:“哎哟,景墨,这一回事真是太出我的意外了,居然是他!” 景墨应道:“释放我们的人竟是这个人,真叫人百思不解!你想他有什么用意!” 聂小蛮道:“谁知道?照眼前看,这行动不能不说是他的好意,不过在我们来看未免有些难堪。他说现在他有些事务,碰巧我们又有什么事要干啦,你的身子既然已经复原,天气又渐渐地热起来了,不便再游山玩水了。我们不如早些回金陵,做一个准备才是。” 过了一天两人便动身回金陵。那天葛天宝自然也要前来送别。泰知府也专门差人送了三百两白银给聂小蛮,因为聂小蛮不受他的酬金,知府大人无奈,只赔偿了他在格斗时打碎的佩玉。所赔乃是一块花纹古朴的老汉玉,小蛮感其情也就收下为念了。双方就算是交了一个朋友。 七月十五那天,葛天宝从苏州到金陵来,带给两人一个秘密的情报,道苏州的地方监狱中最近盛传着一桩越监案件,逃走的是一个新近进监的青年盗匪。最奇怪的是,连监中的差拨居然也一起失踪,是否得钱卖放,或是出于同情,传说得不清楚。因为这件事不曾公开宣布,详情自然无从知道。葛天宝猜测这逃犯就是樊其观,我也但愿是他。 聂小蛮也高兴地道:“要是当真是他,我想不久我们总可以得到他的消息的。” 人们都说,即便邪恶猖獗一时,可最终也会受到报应的。或许确实有这样的实例吧。但是,这难道不仅仅是人终有一死的普遍现象吗?要说好人大获全胜的事例,远古时代到底怎样,不得而知,反正在当今之世,是几乎连听都没听说过的。 为什么? 景墨有时候不禁想:这“天”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天”到底看没看见世上的一切?如果说如此命运都是“天”制造出来的,那么有的人就只好反抗老“天”了。因为倘若如此,不就跟“天”不区分人、兽一般,也不区分善、恶了吗?正与邪不就仅仅是人与人之间一时的约定俗成了吗? 景墨就这样的困惑和小蛮聊起来,小蛮感叹道他们信仰白莲的人,大约还是相信善恶有服吧,仅此而已。景墨心想,如此说来,为善之果报,不就仅仅是“我做了好事了”的自我满足吗? 第六百三十五章 偏见 这一段小小的经历,当时曾给予景墨了一种恐怖和憎恶的刺激。这刺激残留的印象并不因时间的间隔而淡漠。即便后来景墨回想起来,景墨的周身的肌肉还禁不住粒粒地起栗。 事情发生在景墨和小蛮从苏州回来后的秋季。婚后,景墨已经和聂小蛮分居,但景墨平时里只要有了余暇,仍不时和聂小蛮往来。 有时候聂小蛮逢着疑难案件,常专门约景墨去相助,景墨也仍旧跟着他往来奔波,直到案事了结,才重新回复景墨的平静生活。 那天下午,景墨因为景墨南星的弟弟—小名叫慧哥儿的……高佩雄,在景墨家里吃饭,景墨陪他多喝了几杯酒,脑子里有些儿昏沉沉,就定意放松放松,休息半天,乘空去看一看聂小蛮。景墨离家时,佩雄还和他的姐姐南星在楼上谈话,没有回学堂里去。 景墨的新府在西门,坐着一乘小轿,约摸费了一柱香的光景,才来到馋猫斋两人的旧府。聂小蛮不在府中。据卫朴所说,小蛮不久就要回来,就开了书房的门,请景墨进去。 书房中的景况还是老样子。书桌上的书籍依然不大整齐。一只古瓶中插着一枝白蜀葵,旁边的一只瓷盆中还有半段切好的南荡藕。景墨取起来嚼了几片,又看了一看书架上有没有添什么新书,走到窗口的一只圈椅边坐下来,拿了一本《三遂平妖传》看了起来。 这时景墨虽然作客,但里室中还有景墨的床榻,他不时也住在这里,差不多还有一部分主人的资格,所以自然不会有客气和顾忌。窗槛上摊着一本书,上面写着《本草纲目第五十一卷》。景墨取过来读了几行,觉得没有《三遂平妖传》那么有趣味,就丢到一旁。景墨继续默默地看自己那本《平妖传》,不料开场的一段故事有些婆婆妈妈,正自有些不耐烦,猛听到敲门声声响。景墨忙从圈椅上站起来。 聂小蛮回来了吗?不是。景墨记得自己进来时没有下闩,若是聂小蛮自己,何必敲门? 脚步声非常急促,越发不像聂小蛮。砰的一声,房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当真不是聂小蛮,却是景墨的舅子高佩雄。佩雄那年刚十九岁,还在学堂里念书。他的身材不十分高,穿一身灰色的绸曳撒,白中衣,头上网罩巾。他的略带黝黑的脸上有一双活泼的眼睛,面貌挺秀不凡。这时他将方巾拿在手中,双眼大张,嘴唇也开而不合,呈现以种惊慌的颜色。 景墨怔一怔,急忙问道:“慧哥儿,你还没有回学堂里去?” 他摇了摇头,不开口。 景墨愈觉惊疑。我景墨记得自己离家时他还在楼上。此刻他为了什么事赶来?又为什么有这种状态?莫非南星有什么急病?或是有其他的变故? 景墨于是又问道:“佩雄,你为什么这样子?难道说我家里出了什么岔子?” 佩雄突然走近景墨些,低声答道:“不是,不是……我……我遇到了一桩奇怪的事!……真奇怪!……真是不可思议!” 景墨瞧着他的脸,心下稍安,答道:“哼!你又要来闹玩?” 佩雄忙挥挥手,正色抢着道:“姐夫,你……别弄错。这不是闹着玩的事。你瞧,这是什么?” 佩雄急忙从他的外褂袋中摸出一样东西,呈在手掌中,送到景墨的眼睛面前。景墨不由不倒退一步,骤然间感到恐怖和憎恶。 那是一枚从人手上割下来的指头!断指的颜色非黄非黑,简直是描写不出,只可说是一种刺目的死亡之色。那断割的一端又另有一种黝黑的猪肝似的颜色,更觉得可憎可怕。 景墨皱着眉头,问道:“这东西你哪里来的?莫非……” 佩雄把断指放在书桌上,接嘴道:“姐夫,你别心急,我说给你听。刚才你出来以后,我和姐姐谈了几句,我也就回学堂里去。我喝酒有点闷就想着要走走,不过走了一会儿就有些累了,就想如果看见有空的马车的话就干脆坐车好了。谁知我去摸一摸口袋里的钱的时候,把手插在这袋里,突然觉得袋中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触到我的手指。我摸出来一瞧,就是这一枚可怖的断指。姐夫,你想我怎能不惊奇?所以我急忙地赶来看你,请你或聂大人解释一下。”佩雄说完摸出一块白巾来擦他的额汗,又向室的四隅看一看。“聂大人呢?是不是出去了?” 景墨不马上回答,又仔细看一看佩雄的脸。他的颜色果然非常庄重,还有一种急于求解的表情。 景墨沉吟了一下,答道:“慧哥儿,别慌。我看这东西一定是你的同学们偷偷地放在你的袋里的,目的无非和你开开玩笑。你不是有在医倌当学徒的朋友吗?” 高佩雄连连摇头道:“不是。我起先也这样想。但是我还没有回到去碰见朋在们,这想法自然不能成立。” “你又怎么知道不是你在早晨离校以前,他们已经把这东西偷放在你的袋里?只是你自己没有觉察罢了。” “也不是。我在你家里吃午饭时,曾把这件外褂脱下来。那时我怕袋中有东西掉落,曾在袋里摸过一摸,并没有什么。不但如此,我从你家里出来,在路上闲走的时候,为防东西忘在你家里了,也曾检验过一次身上的口袋,也明明没有这个东西。” 他的语气很坚决。他看了看桌上的断指,又看一看景墨,呼吸似乎很短促。景墨仍保持着镇静,企图找出一个头绪。 景墨道:“慧哥儿,你姑且坐下来。慌张没有用。” 他果然坐在一张圈椅上,又用白巾擦他的鼻子和嘴唇。 景墨问道:“你的确记得你的你在离开我家之后,检查过你的口袋吗?” 佩雄道:“是,姐夫,我记得特别清楚,不会有错。你想这冷冰冰的东西假如早已在我的袋里,我怎么会不觉察?” “你在路上可曾遇见熟识的人?” “没有,一个都没有,这就是最奇怪的一点。” 第六百三十六章 重现 景墨低头想了想,又道:“这东西一定是有人放进去的,不足为奇。奇怪的是那人把这断指放在你的袋中,究竞有什么作用?开玩笑?还是要恫吓你?或是……” 景墨说到这里,忍住了说不下去。 景墨的舅子接口道:“姐夫,还有什么?你不会是说……” 景墨仰起头来,问道:“你有什么意见?” 佩雄疑滞似地道:“嗯……这个……这是我个人的私见,对不对,不知道。” “你姑且道出来听听。” “姐夫,之前你去苏州养病的时候,你和聂大人不是碰上过一个叫做断指帮的神秘的帮派的吗?据说还有什么白莲教的背景。” 景墨应道:“不错。那虽是一个神秘的帮派,不过他们的宗旨并不和一般的匪帮相同。” “不错,我听我姐姐给我讲过这个帮派,团帮中不设首领,组织上也与众不同。” “是的。但是自从年中时破获以后,这班人至今没有消息。你不会想说他们复活了不成?” “复活不复活,我不知道。但你想他们会不会因为前次的失败,专门来复仇……” 景墨忙摇头答道:“应该不会的。我们当时曾对他们表示过相当的同情。那个执行人樊其观虽给聂小蛮捉住,但是那是他自投的,后来他好像曾逃出来……” 佩雄忙着道:“对了,他既然越狱逃出来,自然要来报复。” “不。他曾和我们有过深谈,虽不算引为知交,却也并没有恶感。” “这也难说。无论如何,他们的团体究竞是被你们俩侦破的。这一来已尽够有报复的可能。” 景墨继续反辩道:“即使照你的话,他们应当在我和聂小蛮身上报复,怎么会寻到你身上来?” “话虽不错,可能他们想来必知道我是你的亲戚。也许有什么人本要难为你,所以守伏在你家门外。我既然从你家里出来,那人料知必和你有关系,所以就在我身上先来一个警告,你想对不对?“ 景墨仍疑惑地道:“假如如此,我先走出来,他们应当先注意我啊。” 天气虽不算热。但困惑给予景墨的烦躁,仿佛加重了景墨的为酒力所困的脑子的迷糊。景墨觉得自己的额头上有些汗,伸手进自己衣服的衣袋里去,想取一块手巾。 景墨心中叫了起来,奇怪!有一种冷冰冰湿滋滋的东西接触自己的手指。景墨仔细一摸,不由不直接跳起来。 景墨的衣袋里也有一枚手指! 惊异吗?当然。景墨甚至有些恐怖。景墨强自镇定着把那东西从衣袋里取出来,向桌子上一丢。真的,是一枚断指!这一枚比佩雄的一枚略为长些,那可憎的颜色是彼此相同的。 佩雄大呼道:“哎哟!越发奇怪了!姐夫,你想我说的党徒们报复的话不是更加合理了吗?” 景墨不回答,坐下来作迅速的回想。这东西什么时候进自己的衣袋的?景墨从自己家里出门时,记得曾摸出这块手巾来用过,然后就坐上了轿子。真是太不可思议! 佩雄喘息道:“姐夫,你也是在街上走过一段吗?并不是一出门就坐车坐轿来的?” 景墨应道:“对对对,我先走了几步,到了棉鞋营然后找了轿子坐到这里来的。” 雄连连点点头道:“对,对。我也曾走到棉鞋营的。一定在这一路之上,有什么人暗中和我们为难。” 景墨又沉吟着不答。书房中便静寂无声。当真有断指团的人来报复吗?这是不是就算一种警告?景墨回想走在棉鞋营时候的情景。那里街道很窄,街上一度很挤轧,有两个人曾贴紧地帖着自己。 如果道有人趁机把这可憎的东西塞在自己的袋里,事实上原是可能的。但这报复的看法终究太过空洞。断指帮复活,自己怎么事前一点没有风闻?聂小蛮可已有什么消息? 莫非这断指帮始终不曾解散,不过在别处活动,两人不知道,现在他们到了金陵来,怕两人干涉,又先发制人地向两人警告吗? 砰!前门开动了,又有响亮的薄底快靴声音阁阁地直闯进来。是聂小蛮。 景墨心想:哎哟,我可以省一些无谓的脑力了。 聂小蛮进了书房的门口,立定向景墨和佩雄打量,似乎两人一起在他的书房之中是特点让他的感到意外的。 小蛮点点头,含笑道:“什么风把你们俩吹到这里来的?真难得。” 景墨现在可笑不出,只稍稍点了点头,依旧坐着。佩雄也扮着鬼脸地瞧了瞧聂小蛮。聂小蛮闻出了不对的味道,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 他低声问道:“什么事呀?你们俩一块儿来……” 佩雄抢口道:“不,我们不是一起来的。聂大人,我们……我们有一桩奇怪的事,要等你解决。” 聂小蛮仍站着。他的锐利的目光看一看佩雄,又回转来瞧景墨,一时似也莫名其妙。他的唇吻张动,好像要提问,不过又说不出来。突然他的目光注视到书桌上面,他也不由得惊愕起来。 “哎哟,这两枚断指哪里来的?” 他跑到桌子前,疾忙将两枚手指拿起来,丝毫没有怕肮脏的样子。 景墨乘势答道:“我们正为了这两枚东西要等你来解释。” 聂小蛮将断指承在他的左掌中,右手早已从他的衣服的一只口袋中摸出一面铜圈的凸镜来,仔细将断指查验。他的目光在炯炯地转动,又点点头,分明他已经找出了什么。 他喃喃自语地道:“一枚是食指,一枚是小指。断割的时候血运已经凝结,显然可以看出那个人已经死了。哦,指皮枯黯,指甲中留着垢腻,可以猜测那人的生前是个苦力。奇怪,景墨,这东西你们到底哪里来的?” 他把断指和放大镜都放在书桌上,沉着地坐下来。景墨便把佩雄的经历和两人谈论的话一五一十地向聂小蛮讲了一遍。聂小蛮敛神倾听,并不插嘴答话。等景墨全讲完了,他低下了头,眼睛凝视在地板上。过了一回,他才仰起头来,接过卫朴送上来的茶,慢慢地饮了一口。 第六百三十七章 复仇 房间中又一度安静了下来,这样过了一会儿。佩雄目不转瞬地注视着聂小蛮。景墨也不例外。聂小蛮把双手交在胸前的老动作告诉景墨他的大脑又在那里工作,而且似乎已经有了些头绪。景墨不禁有些欣慰,还好聂小蛮在最合适的时候回来,要不然自己处理起眼下的麻烦来,还真是有些够呛。 这也不是说聂小蛮不在,景墨就不能一个人面对了。可是,能像聂小蛮一样总能在最短时间内,从最纷乱的线索中找出最合适的方面来的,这金陵城中只怕没有第二个人。 小蛮突然把身子立起了一些来,向两人道:“你们所构想的这动作出于断指帮的报复,的确有几分合乎情理。我这几天得到一种情报,这一班党徒当真有死灰复燃的风闻。” “哎哟,真的?”景墨有些吃惊,这信息竟然是小蛮比自己这个锦衣卫还要早知道。 佩雄也抢着问道:“聂大人,这班党徒真有复活的消息?” 聂小蛮点点头:“真的。不过我只听到他们企图复活,却想不到竟会来向你们寻仇。” 景墨道:“他们既然要死灰复燃,报复的事就算不得希罕。那么我们也应当有个相当的防范。” 聂小蛮道:“那自然。我总有办法。现在我要问一问。你们对于那个把断指放在你们袋里的人可有些端倪?” 佩雄摇头道:“我一点也没有觉察。” 景墨也道:“这一下真难道。因为我在棉鞋营的时候,除了两个人紧贴在我的右边以外,还有好几个人和我摩肩而过。” 聂小蛮道:“那么两人姑且假设,这两枚断指,你们都是在棉鞋营街上得到的。” 佩雄点点头。 景墨答道:“我们起先也这样子推测。” 聂小蛮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可更进一步推测。你们俩既然先后出来,虽然同样到过棉鞋营附近,但景墨后来就坐轿了,一前一后时间也不同,这就可知这两枚断指绝可能不是一个人投的。” “对,很合理。”景墨应一句。 聂小蛮继续道:“不过据我观察,那两枚断指似乎是从一个人手上割下来的。这一点倒有些费解。”他斜过目光瞧佩雄,佩雄呆瞪瞪不答。 景墨道:“我看这不见得难解释。这两枚断指也许真是从一个人手上割下来的,却分派给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党徒,以便趁机投放。那两个人势必伏在我家门外,看见我和佩雄先后走出来,他们也就分了两路,跟在我们两人的后面。等到了棉鞋营街的时候,路上行人拥挤,匪帮的歹徒们自然有机可乘了。” 聂小蛮暗暗点头,似乎赞同景墨的解释。他又看一看景墨的妻弟。佩雄还是那么沉默,聂小蛮又道:“你的理解假如不错,就有一个连带的疑问。假使那复仇的匪帮的歹徒当真像你所说的不止一个,或有两个以上,那么他们绝不会放弃了我,单单和你们两个为难。我觉得我的住处门前,不见有什么可疑的人,并且刚才我也在人多的地方走过,我的袋里怎么没……” 小变说到这里,他的右手不期不而然地伸到他的青色的外衣袋中去。一刹那问,他的手突然抽出来,向上一扬,便有什么东西落在书桌上面。他得身子也禁不住直站起来。 聂小蛮摸出来的竟然也是一枚断指! 这发现太惊人!景墨诧异得说不出话,连聂小蛮的不易动摇的定力也几乎保不住。 自然,佩雄更感到惊奇。他的安静的态度完全被这一下突变给破坏了,也直站起来。他的惊愕的目光和聂小蛮的互相接触了一下,高声喊起来。 “哎哟!聂大人,你……你这一枚哪里来的?” 聂小蛮不答,躬着身子看那摸出来的手指。那是一枚大拇指,颜色微白,又有些浮肿的样子,和景墨与佩雄这俩的两枚不同。聂小蛮细瞧了这样过了一会儿,突然低声向两人说道。 “这件事弄大啦。你们轻声些。我记起来了。当我走在一段路上的时候,当真有个人跟在我的后面。现在想起来,那个人的确很可疑。你们等一等,我出去瞧一瞧,外面有没有人埋伏着。” 小蛮蹑足走出去。景墨和佩雄则面面相觑地站着。景墨看见佩雄的脸色越发惨变,额上的汗在蒸发,连嘴唇上的血色都完全退尽。他的嘴唇突然稍稍颤动,好像要和景墨道话,但是终于开不了口。景墨觉得他怪可怜,不过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慰藉的话。 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又轻轻地回到书房里来。 他喘息道:“这屋于外面左边第三棵树和右边第二棵树的背后,各有一个人伏着。若不是今天你们来警告我,我险些儿遭他们的暗算。” 景墨回答道:“这两个人是断指帮团员?” “自然。” “他们有什么目的?” “那是很显明的。他们第一步既已把断指做了警告信,第二步自然要我们的性命;” 佩雄突然失声道:“什么?他们要害我们的性命?” 聂小蛮作简语道:“那是必然的步骤。” 景墨看见这孩子着急和惊吓得厉害,忙辩解道:“这也未必一定如此。慧哥儿,你尽放心。他们假如要伤我们的性命,早就可以下手,何必把这断指来玩什么把戏?” “姐夫,你……你想他们要怎样对付我们?” “我料他们的用意至多想恫吓我们,叫我们不要再和他们作对,以便他们可以在金陵重新活动。” 聂小蛮摇头道:“景墨,你别打如意算盘。他们所以用断指做警告信,无非要显示他们的态度光明,要叫我们知道伤害我们的是断指帮,不是别人,使我们死一个明白!” “哎哟!聂大人,现在怎么办?”佩雄的声音也颤动起来,可聂小蛮仍镇静地道:“那也不用害怕。他们既敢寻上门来,我们也绝不退缩,少不得要给他们知道些厉害。我……” 砰!……砰!…… 两声惊人的声响从窗口里传进来,引起了佩雄的带着哭声的锐呼。 聂小蛮忙喝令道:“别响!你们快把身子蹲下来!别乱动,也不要声张!” 第六百三十八章 费解 景墨慌了,向裤袋中一摸,没有带十字短剑。聂小蛮却早已摸出一把十字短剑,曲着身子,探头向窗外晾望。佩雄蹲伏在一只圈椅背后。 砰!…… 窗外的响声又是一响,砸破了窗户什么东西被扔进来了。聂小蛮举起十字短剑,跑出书房去。显然要攻击那行刺的贼人。景墨正想跟聂小蛮同出,预备助他一臂,突然被佩雄一把拉住。 他喊道:“姐夫,你不要去!这件事怎么……怎么会弄假成真?” 景墨停了脚步,问道:“哦?弄假成真?你这话什么意思?” 佩雄向书桌上指了指。“这……这两枚手指原是我……我和你开开玩笑的……” 景墨惊奇道:“什么?开玩笑?你……” 佩雄扭捏地道:“真的。我告诉你。我听姐姐讲了你和聂大人大破断指帮的故事,一直记在心中。那天我和同学去市泊司玩的时候,看见南洋苏禄国进贡的猩猩死了一只,我就心生一计,花了二两现银买了两根手指来和你开玩笑。” “哎哟!你这么年纪还是这样子顽皮!” “那个苏禄人听说我愿意用现银,买他的死猩猩的手指高兴坏了,要把十枚指头全都卖给我,我当然是拒绝了。我就是一时动了好奇心,想跟你和聂大人玩玩。谁知道事情会这么凑巧,竟会弄假成真!但是我今天一定要回学堂去的。现在这样子,我怎样出去?姐夫,你想我怎么……” 聂小蛮踉跄地转身回来,十字短剑仍拿在他的手里。 景墨忙问道:“是怎么回事?” 小蛮道:“贼人已经逃走了,你们姑且定一定神。” “你可曾看见那往我们屋里扔东西的人?” “看见的,你们看这个震天雷就是他们打破窗户扔进来的,不过被我断了引线,现在没事了。我明明看见两个人向东西两面飞跑过去。我防别的树背后也许另有埋伏,我所以不敢深追。”他突然回头瞧高佩雄。“慧哥儿,你不是说要回学堂去吗?” 佩雄颤颤巍巍地应道:“是。” “我看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不如在这里住一夜,等明天再走。” “不能。我明天一早就有课。” 聂小蛮略一思索,点点头。“那么不如趁早就走。否则他们假如再来,你出门去,就很危险。” 佩雄疑迟道:“现在就走没有有危险吗?” 聂小蛮皱皱眉头,答道:“这也难讲。嗯!我有一个法子。你若是能改装一下,也许可以避免危险。” “是怎么回事改装?” “那只有委屈你一下。” “嗯?” “把你身上的这一套漂亮的曳撒脱下来,我可以叫苏妈借一件她的衣服给你让你扮成一个老年仆妇的样子,装做我的佣人模样,他们就不会和你为难。俗语道,‘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要向我报复,绝不可能寻到佣人们身上去。” 佩雄向景墨看一看,似乎还犹豫不决。景墨并没有表示,心中在责他无事生事,自寻烦恼,但也不便当场斥责他。 聂小蛮又道:“慧哥儿,你假如愿意委屈一下身分,尽管放心出去,我担保你没有危险。但是你得立刻就行,再迟我也不保证,只好各安天命罢。” 情形压迫佩雄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心虽不愿,却势在必行。一柱香功夫后,他穿上了苏妈的一身仆妇的衣服覆额包头、穿大领短衫、裙露裤、束大巾,小蛮又给他化了化妆,活脱脱就是一个中年仆妇,不细看真是半点看不出来。他于是偷偷掩掩地走出去。 聂小蛮目送他走出了大门之后重回到房间中,缓缓地在他的老位置坐下,默默地坐着饮茶,似乎他正在估计什么抵敌的方法。景墨想起了佩雄所道的弄假成真的话。 景墨道:“聂小蛮,这件事真可算得再凑巧没有。你还不知道我和佩雄袋中的两枚断指就是他……” 聂小蛮突然大声道:“景墨,你今天喝了多少酒?难道你还没有醒透?” 景墨怔了一怔,呆瞧着小蛮,一时竟不知怎样回答。 聂小蛮继续道:“你自己上了这孩子的当,难道想连我也睡在鼓中?” 景墨这才惊喜道:“啊呀,你早已经瞧破了他的把戏?” 聂小蛮看了看景墨,轻轻地说道:“这个自然。你想他的故事既然如此诡诞不经,说话时的状态又明明带着骗人的表情,更兼他又是个善于和人家开玩笑的孩子。你真是太糊涂啦!” 景墨涨红了脸,答道:“我起先本也有些疑心,不过他的表演工夫真不坏,不知怎的,我竟被他诱进了迷阵。” 聂小蛮得意地一笑:“嗯,我知道的。你的观察力虽不见得十分高明,但今天你若不是多喝几杯酒,那也绝没有轻轻地被他瞒过。” “那么你在什么时候才瞧破的?” “当他进这里来时,我恰巧回来,就在他的后面。我见了他的鬼鬼祟祟的状态,就不禁引起疑心。后来你和他的谈话,我完全听到。我知道他的玩笑的目标不单是你,连我也在内。所以我就利用他的方法,依样葫芦地和他了一下子。谁知他太不中用,不耐烦玩,几乎要哭出啦。” 景墨坐直了些,瞪大了眼睛道:“什么?后来的事是你假意播弄的?” 聂小蛮回过头来轻轻一笑,点点头道:“景墨,你真太坦白啦。你看见了我刚才的道话和行动,难道还辨不出真假?” 景墨的颊上有些发热,答道:“虽然有些眉头,但是你的衣袋中的那枚手指,还有窗外的三次怪响和那震天雷……” 聂小蛮突然站起来用短剑的剑柄在窗户上有节奏地敲了三下。卫朴应声走进来。他的脸上带着笑容,手中握着几块石头和一支用来点火的草绳,他走过来把书桌上的盘香给点燃了。 聂小蛮含笑道:“卫朴,今天你扮演一个配角,着实玩得不错。……喂,你把桌上的那个震天雷拿去清理一下,恢复他原来的样子。这是我们从前破案保留的纪念品,不能失掉。……慢,还有两枚手指,你也一起保存了,免得丢在外面,再引起人家的惊疑。” 第六百三十九章 弄假成真 卫朴答应了,取了三枚断指退出去。他正走到门口,聂小蛮又叫住他。 “卫朴,这样等过了一会儿你把这一身衣服送到佩雄的学堂里去,还给他好了不然他穿着苏妈的衣服终是不方便的。” 景墨这时候突然回忆起来,自己的大舅子穿了苏妈的衣服不说,还被聂小蛮化了妆,这一下要是回到学堂里,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笑话呢。不过,这总也是他自作自受,需怪不得别人。 卫朴退出去后,聂小蛮站起身来,开了抽屉,取出一套信笺信封。他先开了信封,又在信笺上写了几句。 那短信道: “慧哥儿: 今天的事大概足够给你上一课吧?你若是还没有想明白的话,不妨就问问这送衣的人。 【本案完】 在一般人的眼中,聂小蛮的性情要被看做是相当古怪的。他最厌憎无聊的应酬。 聂小蛮经常批评这大明的社会上,有一种专门应酬不作别用的人才。他们靠着祖先的余荫,无所事事,生活的方式只限于今天李家请客,后天张家答席;或是王某三十大庆应当去应酬打打马吊牌,赵家的如夫人需要开吊,又得去敷衍一顿酒席。“不做无为之事, 何以遣有涯之生?”便是他们的经世济途之学。结果影响了那些意志薄弱的后辈,弄得大明朝上上下下的风尚奢靡好闲,正当的社交反不容易推行开来。所以凡是什么吉礼、凶礼一类的会集,聂小蛮不顾人家的“矫情”“古怪”的批评,总是一概谢绝。 但是那一天小蛮和景墨一同到绫庄巷崔淮波家里去赴他们的弥月酒宴,情形却彼此不同。 崔淮波是两人一直以来的好朋友,近些年来虽然往来不多,但交情却是不浅。崔淮波做过一任学政,所结交的都是些画家、书法家这一类的文人骚客为多。那天他请的客人只限于少数知己朋友。他拿出了几册:他亲自临写的松雪道人行楷本《道德经》和仿阎立本的《昭陵列像图》,给来客们欣赏消遣了好久。 家中的布置也比众不同,不但那些繁文缛节一概免除,就是坐席的时候只听客人们的自由,彼此选择相识的人同席。有不相识的,主人才按照来客的职业和年纪,介绍他们合在一起,绝没有普通“假谦让虚恭敬”的麻烦。他在席间的谈话也是非常坦直率真而不用客套的。 他把聂小蛮介绍来宾们时,着实称颂过几句,夸小蛮不但思想敏锐,而且正直无私,极富责任心,在同辈中真是少见。聂小蛮本来不喜欢人家当面谈赞,但此刻都是几个风流文人,主人所下的评语又不虚不滥,比不得那些虚伪的拍马屁或笼统的誉扬,所以他也觉得十分开怀。人类的心理,凡有一技一艺的长处,对于知音的赏识,除了少数矫俗逃名的高士,总是愿意接受的。聂小蛮既不是矫俗的高僧,自然不能例外。 在那许多赏识的人中间,有一个人的天真无邪的称赏,聂小蛮最喜欢领受。这人就是主人崔淮波的公子,名唤东晴。这孩子生得面清目秀,活泼伶俐,穿一件大领窄袖衣,今年才十五岁,据说八股文章已经写得有模有样了。东晴在空闲的时候,最喜欢打听聂小蛮最近又有什么样的探案,所以当众人从人的行为转到纪录的作品一致称赞聂小蛮的时候,东晴也随声附和。 他笑着道:“聂叔叔,你真是了不得:” 聂小蛮也笑着问道:“东晴,你也懂得我的好处?我的好处在刀口里?” 东晴应道:“聂叔叔的探案的好处是心思缜密,绝没有疏漏的地方。是不是?” 聂小蛮的嘴角上露着微笑,向景墨瞧了一眼;似乎道这孩子会有这样的批评,确实有些出乎意外。 他又向东晴道:“东晴,你是自己瞧出来的?还是……” 东晴忙答道:“不,这是我父亲说的。父亲常说这洗冤除暴之事,完全要靠思想镇密可以助长想象和养成精细的观察力的力。我起先并不明白聂叔叔为什么比他人厉害,但听了父亲的话以后,果然渐渐地觉得若是要想能探案的话,非得像聂叔叔一般行事不可,不然必至有疏漏而不得成功。” 聂小蛮不禁连连点头,向淮波道:“这孩子真是不凡,我很愿意认他做一个小朋友。” 景墨也笑道:“他将来长成的时候,也许可以传你的衣钵罢?” 那晚上因为谈得投机,大家不觉多饮了几杯,景墨和聂小蛮都有些醉意。酒席罢后,主人又留住谈天,有些人在抚琴弄月,有些在散风观景,所以又耽搁了几个时辰。 等到众客散时,天突然下起雨来。崔淮波因为两个人的住处在远在馋猫书斋,距离最远,不如就在他家里权且留宿一宵,免得冒雨夜行。聂小蛮踌躇了一下,便应允了。他因为喝了酒觉得也有些容易疲乏,估计也就不愿意奔走。于是两人就在楼下的左厢房里设榻安宿。 那时正值五月,天气已有些微热。崔淮波上楼之后,脱了他的半臂,重新下楼来和两人闲谈,直到夜色将深了,彼此才道别安睡。这一晚景墨睡得很熟,一则夜深,二则有些醉意,所以头一碰到枕头,便呼呼地睡去。睡梦中恍榴有一种怪物压在自己的胸口,耳朵中又听到咕噜的怪声。景墨进了一口气,把身子一挣,张开眼来,突然看见东晴站在自己的榻前。 这时候天已破晓,淡淡的曙光,随着清凉的晓风,从窗口中悄然地透进来。 景墨看见东晴的脸色惊慌,不觉大吃一惊。 东晴开口道:“苏叔叔,你醒了?很好!很好!我刚才叫聂叔叔不醒,叫你又不答应。我正是着急呢!” 景墨从榻上坐起来,问道:“你为什么要叫醒我们?” 东晴低声道:“包叔叔,轻声些。我家已经出了件盗窃案!” “当真?失窃了什么?”景墨有些惊异。 第六百四十章 弄假成真 “一只表……一只古表。” “嗯?” 大明嘉靖年间,弗朗机国的制表业刚刚开始发展,所以在外形上保留了最初的椭圆、圆柱形等造型,一开始逐渐出现了几何形状的设计,之后更演变为花鸟、贝壳等千奇百怪的形式。实际上,当时一件钟表的制作是由钟表师、雕刻师、表壳制造匠等手工业者共同完成的。金属制造的表壳和表盘多具有风景人物或者花卉等雕刻图案。 由于当时弗朗机国的红毛夷佩带表的方式是悬挂在胸前,所以在表壳上方一般都有一个与绳索相连的金属环。这些钟表的装饰用途远远超过了其实用功能,因为走时精度并不很高,有的甚至于只有一根时针,夷人称之为马车表。 “那是我父亲的表,价值很贵。这件事现在还没有让佣人们知道。父亲的意思,叫我来请两位大人先去看一看。” 事情正凑巧。昨晚两人正谈论探案,不料今天当真发生了盗窃案,聂小蛮又有工作做了。但是他今天怎么会这样子酣睡?难道说昨晚的酒力真是太厉害,至今还控制着他,就使他的官觉的敏锐失了往常的灵敏度?景墨略一转念,正待喊小蛮,突然看见聂小蛮已经从床上直坐起来。 他骇异地问道:“是不是发生了盗窃案吗?” 景墨这才知道小烛的感官的敏锐到底不曾减弱,忙应道:“是。淮波兄已经在等两人,不如先上去瞧一下子。” 聂小蛮问东晴道:“你不是道被盗的是一只西洋表?” “是。” “在哪里盗去的?” “就在我们的卧房里。” 聂小蛮点了点头,急忙套了一件中衣,又穿上了松江府产的白棉布的裤子,站起来揩一揩眼睛,预备上楼。景墨也不穿外面的半臂,一同跟着东晴上去。东晴是和他的父母同房间的,就在右厢的楼上。两人进房的时候,崔淮波的夫人已避往中楼的魏老太房里去,淮波自己早候在卧房门口。 他一见两人,便低着声音道:“二位请见谅。我这样惊扰你们的清梦,很不安。但这件事既然不幸突然发生,二位又恰巧在舍间,不得不烦劳一下。“ 聂小蛮笑道:“淮波兄,何必客气?我们进房后再谈。” 这卧房本是侧厢连次间,非常宽敞。房的东南向都有窗子……南向的窗临街,东向的窗就是天井,这时候都开着。崔淮波夫妇的架子床向南而设,位置在次间的尽端。近床放着一只红木镜台。台上摆列着一封仿宋均窑花瓶,一只小陶瓶,几种化妆品和一副珠耳环。靠南窗的东向另有一张—小木床,就是那孩子东晴睡的。 崔淮波指着那临街的南窗,道:“这窗本来是关着的。因为我们为谨慎起见,睡时只开东窗,把南窗关住。刚才东晴起来小解,突然看见南窗开着。他觉得有异,急忙向镜台上一瞧,那只我所最心爱的西洋银鸽表果然已经不翼而飞了。” 聂小蛮道:“是一只银表吗?” “是。表壳虽是银质的,机器却是红毛夷匠人的手工做的,非常准确坚固。我当初向一个朋友买来,出价一百五十两,至今用了九年,从不曾修理过一次,这样一来我非常心爱此表。” “除了这表以外,可还有什么别的损失?” 崔淮波摇头道:“没有。我们已约略查过,镜台和抽屉中都一切如旧。”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才道:“这样还好,幸亏只有百多两的损失。以崔兄之家财,倒不算严重。” 崔淮波着急道:“聂兄。这不是钱的问题。表的价值虽然不大,但那是我一刻不离的心爱之物,总望你费一些心。” 聂小蛮向四周瞧了一瞧,目光终于停住在镜台脸上,问道:“那么你是不是确定把表放在镜台上的?” “是。白天我总带在身上,晚上睡时才取出来放在镜台上,天天如此。” “昨天也是如此?” “自然。” “你可记得昨晚放表的时候,在客散之前,还是在客散之后?” 崔淮波低头想了一想,答道:“大概在客散以后。” 聂小蛮点点头,就走向南窗口去。景墨也跟着去视察。窗外就是茶花路,夜间自然是很冷静的。窗口离街面约有一丈多高,街边的墙跟还长着浅草和蒲公英一类的野花。景墨又细察窗口,果然见窗槛上有些泥迹。 聂小蛮回头问道:“淮波兄,这窗是有栓子的。你每晚开窗,是不是一定下栓?” 崔淮波疑迟道:“昨晚我多喝了几杯,有些模糊。我平时开窗的时候,总是顺手下栓的。昨晚上楼时。似乎窗已经关好,我不曾动手。” 东晴突然从旁插嘴道:“昨晚的窗是我开的,但是不曾落栓。” 聂小蛮应道:“那就对了。否则窗栓若依然扣着。窗框又没有移动的痕迹,外面是开不开的。”他向东晴点点头。“小朋友,你是个聪明不过的人。又知道很多探案的故事。此番你自己家里出了这件意外的事,你也可以出马练习一下了啊。将来你考了进士,做了官少不了也要断案子的。” 东晴的眼睛眨了几眨,看一看聂小蛮,又看一看他的父亲,却不敢讲话。 聂小蛮又问道:“小朋友,你对于这回事可有什么看法?” 东晴低下了头,手指在捻一件灰色盘领窄袖衫的袋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崔淮波用力搔他的头皮,好象焦急不耐烦,对于聂小蛮这种好整哄孩子的态度有些不满。 他道:“小蛮兄,这孩子只会淘气,懂得什么?你看终究是怎么才能把表追回来?” 聂小蛮仍自顾自地问东晴,道:“你说说看。我要试试你的目光。” 东晴才仰面答道:“聂叔叔,像我这样年纪,那里会真的懂得什么破案?” 聂小蛮笑道:“别客气了。无论你所见的是否合理,尽不妨直道出来。我很有意思把你收做一个小徒弟呢。”小蛮又微微地一笑。 第六百四十一章 银鸽表 东晴略略踌躇,果然答道:“据我看,表的遗失一定是有人从窗口里进来取去的。否则房门上弹簧锁,睡时天天下锁,又从那里可以进来?” 聂小蛮连连点头道:“对。不过你所道的窗,是南窗还是东窗?”说着俯身向东窗口上瞧一下。 东晴道:“东窗只通天井。我想大概是南窗罢?” 聂小蛮道:“那么你的意思是指外来的人?” 东晴点点头。聂小蛮也点了点头,又向他得意地一笑,似乎称赞他的道话当真有些见地。小蛮这时看见旁边的崔淮波又要也按捺不住地插嘴,才回头问话。 小蛮问道:“淮波兄,你的房门上的钥匙,平时放在什么地方?” 崔淮波道:“总是在桌子上或抽屉里面。” “那么这房里总有佣人们出进。他们可有看见房门钥匙的机会?” “出进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小女的乳娘苏妈,一个是小使女叶儿。他们俩看见钥匙的机会固然不能保没有,不过我不相信这两个人会偷东西。聂兄,你的意思是不是以为这表就是家里人偷的?” 聂小蛮摸着下领,道:“我没有什么成见。这不过是侦察上应有的程序,没有明确的证据之前,万不可怀着故有的看法。” 东晴正站在南窗近处,似乎在那里视察泥迹,突然的回过头来。 他问道:“聂叔叔,你看这案子容易破吗?那银鸽表是不是还有追还的希望?” 淮波附和道:“对,这才是眼前最要紧的问题。” 景墨觉得这问题有些尴尬,聂小蛮很不容易回答。因为假如真有外来的贼,那么聂小蛮对于追捕小窃的任务是不擅长的,毕竟这一类的案子小贼一旦逃进茫茫人海真是不易追查。倒不像命案、要案,一经发现便有大量人员聚集协同,反而不容易使犯人走脱。失表的贼看来自然也没有把握。但是聂小蛮仍慢条斯理地毫不着急。他再看一看房门上的锁,向崔淮波摇摇头。 聂小蛮慢慢地地答道:“淮波兄,你不用如此着急,急也没有用。你这问题,我必须细细地考虑一下,才能答复。” 他向东晴点点头。“小朋友,你也得助我一臂,想一个进行方法。现在我要下楼去漱洗,少停再来听你的计划。”他回身出房,一个人匆匆下楼去。 景墨慢走一步,趁机问道:“淮波兄,你睡时房门上是不是天天下锁的?” 淮波道:“是的,昨晚也照常下锁。我还记得是我亲手锁的。直到刚才东晴唤醒我时,我起来瞧房门,门还是好好地锁着。” “那么昨晚这房门既锁之后,除非有人另有钥匙,自然没有人可以进来。” “是。” “但当房门未锁以前,可有什么人进来过?” 淮波估计道:“我记得昨晚和你们两位谈罢登楼的时候,乳娘苏妈刚在房里。” 景墨又问:“那时你的表是不是已经取出来放在台上?” 淮波皱眉道:“这个……这个我已经记不清楚。” “那么你的表本来放在那一件衣袋里的?” “在这件灰色的太领宽袖道袍的口袋里。”他拍一拍他身上的道袍的空袋。 景墨记起了上晚的事,又道:“我记得你昨晚重新下楼的时候,你的外褂虽已卸去,这件道袍还穿在身上。” 崔淮波又有些犹豫不决:“我想想,等我第一次登楼脱半臂时,有没有顺手将表取出,或是直到第二次临房时刚才取出来,现在已经记不清楚。” 景墨道:“这一点很有关系,可惜你记不得。” 崔淮波又搔搔头皮,抱歉似地道:“酒能误事,这句话今天当真应验了!不然一夜工夫,我何致于这样健忘?” 他略顿了顿,又道:“这样罢,我不妨问问内人。她也许看见我脱下半臂时有没有顺手把表拿出来。” 景墨道:“好。我也下楼去洗脸,回头再谈。”就也回身下楼。 景墨回到两人下榻的左厢房的门口,刚要跨进门去,突然听到聂小蛮在里面高声喊叫,似乎有什么意外惊喜的事。景墨走进去一看,聂小蛮表情很惊讶,从椅子上直跳起来,身上的衣裳既没有穿好,漱洗的水也仍好端端地放在桌上,没有用过。 景墨问道:“聂小蛮,什么事?你还没有洗脸?” 聂小蛮似乎不听到,瞧着景墨道:景墨,我正要找你!你在楼上做什么?“ “我帮你查案啊。” “当真?你可曾发现什么?” “虽没有什么发现,但你所遗漏的一个要点,我已经给你问过一下。” 聂小蛮瞪大了双目吃惊道:“我遗漏的一个要点?请原谅,我还莫名其妙!” 景墨答道:“我看这案子的唯一疑点,就在那扇南窗。但南窗虽开着,槛上也有些泥迹,不过我看见窗的下面野花浅草还是奸端端的。不见有什么迹象,不能就算做有人从外面进来的证据。你不过没有看见?” 聂小蛮弯弯腰,作谦逊态道:“瞧是看见的,不过没有像你那么精细。你的意见是怎么回事?” 景墨道:“窗上的疑迹既然不足完全凭信,那就不得不另寻—个通道一就是那房门。因为房门假如有做通道的可能,那么这屋子里佣人们……” 聂小蛮突然更深地弯着腰,又作拍马屁状道:“费心,费心!你真是周到极了!我这里感激不尽!多谢~多谢~!” 景墨正要把和崔淮波问答的经过情形道给小蛮听,但看见了聂小蛮那种故意做作的拍马屁的状态和一味敷衍的语气,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景墨心想:哼!他不是在听我的禀告,实是在那里匿笑戏弄我呢! 景墨于是涨红了脸,微怒道:“聂小蛮,你好狡猾!这案子你不是已经有了成竹,却还在戏弄我吗?” 聂小蛮也笑出声来。“谁戏弄你?你分明在怪我不仔细。我受了责备,自然只有惟命是听!” “我所有的只是一种理解。你既然有了成竹,觉得我的理解不对,也应当早些讲明,怎么故意藏在心里,不公开讲出来?那不是戏弄我是什么?” 第六百四十二章 贼从何来 聂小蛮摇摇手,笑道:“哈哈,好了,好了,你别这样蛮横。你道我胸有成竹。不错,这是事实。但你不但没有问过我一句,并且也不容我有自述的机会。你仔细想一想,到底谁的不是?” 景墨被聂小蛮这么一反问,回想自己一进门来,就说他遗漏一个要点,果然也有些卤莽。景墨的怒气不觉平了一半。 聂小蛮又婉声道:“好了,闲话休讲,言归正传。你帮助我侦察,你的好意,我是领受的。不过你刚才看见了我的态度就应该明白,这件事用不到多费心思。坦白告诉你,这案子太简单,已经完全破获了。” 景墨惊异道:“真的?那失去的银鸽表是怎么回事?” “自然也没有问题。” “什么意思?这表也有了着落?” 聂小蛮点点头。“这一桩事实的真相我早巳知道,但因为银鸽表的所在一时还没有把握,所以才下楼来思索。直到你刚才进门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了银鸽表的所在,这才算大功告成。” 景墨急忙道:“那么表在那里?窃表的人是谁?” 聂小蛮不马上回答,突然的拉了景墨的手,走到他刚才坐的一张椅子边,叫景墨坐下来。 小蛮微笑道:“你坐着。我们被那孩子给吵醒了,没有休息得十分充足,应静休一柱香功夫。” “做什么?不会是坐禅吧?” “我要考一考你的听觉。来。” 景墨不知道小蛮有什么用意,只得依着他的话坐下来。景墨静听了一回,一点儿也听不出什么。 景墨不耐烦地道:“聂小蛮,你还要把哑谜给我来猜?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聂小蛮问道:“你真听不出一点声音?” 景墨摇头道:“没有。你要我听什么声音?” 聂小蛮不答,伸手从他的皮箱中取出一卷绳尺来,从景墨所坐的椅子量起,一直量到那挂衣的衣架为止。景墨则惊愕地摸不着头绪。 小蛮惊讶地道:“哎哟,这中间的距离竟有五十七寸!” 景墨疑惑地问道:“什么意思?” 他仍自顾自地道:“你知道当世有一位不世出的大名医,李时珍李大夫吧?他不但写了我书架上那一套五十二卷本的《本草纲目》,还写下了《奇经八脉考》、《濒湖脉学》传世;还有《命门考》、《濒湖医案》、《五脏图论》、《三焦客难》、《天傀论》、《白花蛇传》等。李大夫测验听觉时,他用的是一只标准的西洋马车表,受测的是三百五十七个乡里人。他的结论是:常人的听觉能够达四十寸以外的,已算是优越;若能听到六十寸的距离,那人听觉已可像枭一样的敏锐,因为枭的听觉在动物中算是最灵敏的。现在这里面既然有这样远的距离,莫怪你听不出。” 景墨仍惶惑地问道:“聂小蛮,你到底捣什么鬼?” “我要测验你的听觉。” “结果呢?” “结果是我知道你的听觉真是不及我。” 景墨现在觉得不只是听觉不灵了,连脑子都快要成浆糊了,只得耐着性子问道:“你要我听什么?” “表的声音。” “什么表?” “自然就是崔淮波失去的那只银鸽表。” “表在那里?” “就在你的外褂袋里!” 景墨惊疑道:“当真?你又开玩笑?” 聂小蛮正色道:“你自己去瞧罢。”他用手指了指。“你的蓝绒外褂不就挂在那距离你五十七寸的衣架上吗?” 事情太突冗,景墨还是半信半疑,但是无论真假,到衣袋里去模一下子,也不算得如何费事。景墨站起床来,走近衣架,伸手向那蓝绒外褂的两只外面袋里摸了一回,却并没有表。衣架上只有自己的一件外褂。聂小蛮的外褂挂在他的榻栏杆上,距离很远,似乎没有误会,况且聂小蛮明明指明自己的蓝绒外褂。现在外褂的袋里空空,难道说他又在那里开玩笑吗?景墨正待回身发作,聂小蛮又大声道话。 “景墨,你的耳朵在那里?距离这么样近,不过还听不出?” 景墨经他一提醒,敛神一听,果然有叮叮叮的表机声音非常清楚。景墨更不疑迟,又伸手向里襟袋中一摸,当真摸出一只西式楼刻的大银鸽表来。 太奇怪!表怎会得到自己的衣袋里去? 景墨问道:“聂小蛮,表果然在这里。但窃表的又是谁?” 聂小蛮含笑道:“你还问我?真赃实据,还容得你辩?” 景墨道:“你还讲笑话?快告诉我,谁弄这出把戏?”景墨呆看着手中的表。 “你且猜一下子,到底是谁?” “那自然是屋内的人。” “对,很对。经过情形是怎么回事?” “会不会有什么仆役从房门里碰巧竟是东窗口里进去,偷窃了这表,现在觉得我们俩已经着手侦察,恐防查出真相,便悄悄地把表放在我的袋里,为脱罪而已?” “不对,不对,而且你的话还自相矛盾了。” “嗯?矛盾在那里?” “我们现在侦察这件案子,佣人们未必知道;即使知道,我们茫无头绪,还不曾疑心他们,他们何必先自己心虚地把表吐出来?” 景墨道:“他们也许震于你的大名。那人知道你是一个百无一失的大神探……” 聂小蛮摇手笑道:“慢!这就是你的矛盾点了。这个人假使当真震于我的虚名,那就应早早知趣,断不敢多此一举!” 景墨大怒,负气道:“那么你自己玩罢,我被你玩弄的够了!” 聂小蛮仿佛叹一口气,走近桌子边去,开始洗脸。 小蛮一边洗一边问道:“你说我玩弄你?那真是冤枉。我自己才被人家玩弄呢!” “那个玩弄你?” “就是那位小朋友米东晴!” 景墨一听这话,恍然领悟道:“失表的事莫非就是东晴玩弄的把戏?” 聂小蛮点点头。“可不是吗?这孩子真是不凡。他久闻我的虚名,此番相见,便来试我一试。我险些儿闹出笑话在他的手里!” 景墨哭笑不得地抱怨道:“哎哟!他不但戏弄你,而且也连带地戏弄我。他取表之后,竟把它藏在我的袋里,你想可恶不可恶?” 第六百四十三章 胸有成竹 聂小蛮道:“是啊,就在这一点之上,我险些儿失败。因为当东晴进来叫你的时候,我就惊醒。他告诉你,他叫我不醒,刚才叫你。这明明是他道谎。因为他进来藏表的时候,我虽没有觉察,但他第一声叫你,我便醒来。他真是不曾先叫过我。” 景墨点点头道:“他所以不敢直接叫你,大概知道你的本领强过我太多,怕你瞧出破绽来的缘故。” 小蛮谦虚道:“也许如此,但这就是他的弱点。他若使直接叫我,我也许反而不容易怀疑他。” 景墨问道:“你是不是因为他的故意说谎,就注意到他?” 小蛮摇了摇头:“不,这一下只给我一丝疑痕。我经过一番观察,又运用一下推理,略一推测,才料定是东晴作弄。你是知道的,没有明证和严密的推理,我是不好做出结论的。” “有根据吗?” “自然有。” “那是什么?” 聂小蛮用干巾擦着脸,一边说道:“多着呢。第一,南窗虽然开着,却找不出有人出入的迹象,你也早已经见到了。第二,假如有人盗窃,镜台上还有仿宋瓷瓶和别的饰物,怎么不一起偷去,单单偷这一只银鸽表?这鸽表识货之人知道是西洋弗朗机国之物,万里而来价值不菲,不识货之物只怕未必知道表的价值。” 景墨听小蛮说得入情入理,连连点头。 第五,小蛮又道:“据崔淮波所说,这案子是东晴发现的。他发现时第一关心的就是镜台上的银鸽表。偏偏单不见了这只表。岂不太奇怪?第四,房门上是弹簧锁。并无挖撬痕迹。第五,窗槛上有伪装的泥迹,也不是庸碌的佣人们布置得出的。此外我更把东晴叫呼时的谎话做—个印证,便一切显然了。” “当时你就知道东晴在弄把戏?” “是的。不过我还没有知道他把表藏在什么地方,若使当场指实出来,他必不肯承认,我也不免要被他汕笑。我曾刺探他的口气,这孩子真狡黠,绝不透露什么。” “所以你就想出这一招以退为进?” 小蛮点点头:“我也就不露声色走下楼来,计划想个方法到楼上去搜索一下。我这样默想了一会儿,突然在静寂中听到衣架方面有表机走动的声音。我这时候才灵机一动想到可能中计了,以外又没有别的表,猜测这一定就是那只遗失的银鸽表。” 哑谜揭穿了,景墨才知道两人都受那小孩子的戏弄。景墨再也按也按捺不住,拿了那银鸽表,一口气跑上楼去。 景墨把东晴从楼上拖下来时,聂小蛮正在穿衣,自顾自地在头上罩着网巾,扣薄底快靴,并不理会。景墨叫东晴坐下了,自己也开始漱洗。 东晴带着诧异的表情,问道:“苏叔叔,你不是说这件小小的案子已经查明了吗?” 景墨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说:“是,完全明白了。” “啊呀?这是怎么一回事?表是谁拿的?” “谁拿的?不,东晴,你必须讲谁‘偷’的!按本朝《大明律·贼盗》规定,所偷赃物价值要视情节轻重决定是否判处绞刑。本朝律法对窃盗的人使用肉刑,初犯要在其右胳膊上刺“窃盗”二字。再犯,刺左胳膊。三犯者,判处绞刑。” 那孩子长吸一口气,又道:“哎哟。那么谁偷的?” 景黑看了看小蛮,又扭过头来答道:“我告诉你,有一个人因为垂涎这表的价钱不菲而偷去的。” 东晴笑嘻嘻地问道:“当真?这个人是谁?” “那是一个本屋于内的人。他偷了以后,就把表交给一个同党,所以这一桩案子内一共有两个人。” “什么?有两个人?苏叔叔,这两个人你都已查明白?” “自然。” 东晴好像要笑出来似的,但仍忍住着,问道:“那么,请你讲出来吧。偷表的人是谁,同党又是谁?并且那表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景墨有板有眼地道:“偷表的人的姓名,我们姑且先不提,同党可不是别人。很不幸,他就是我的朋友!” “苏叔叔的朋友?” “是,也是聂叔叔的朋友……是我们的一位小朋友!” 东晴有些踌躇起来:“他……他是谁?” 景墨严正道:“他叫崔东晴。” 东晴怔了怔,撇了撇嘴,笑道:“我是同党?” 景墨瞧着他,反问道:“难道说我讲错了?” “你有什么证据?”“ “我讲过的,那偷表人取表以后,把表交给同党。现在表还在你的身上,难道说还算不得证据?” 东晴仍笑着道:“那里有这一回事?苏叔叔,你不是开玩笑?讲笑话?” 景墨道:“你还要强辩?你姑且伸手到你的衣袋里去摸一摸再说。” 东晴不由不呆了一呆。他的手伸进他的大领窄袖衫的袋里去一摸,不禁惊奇地直站起来。他的脸色一白,立即又涨得通红。景墨一边用木梳理发,一边偷眼看他,看见了他这种羞窘状态,不禁暗暗地发生一种爽快的感觉。 这里面也许含着些报复得遂的意味。 东晴果然摸出一只表来,向景墨道:“哎哟,苏叔叔,这表是你放在我的袋里的。你设下了圈套,专门把我圈在里面罢了!” 这时候聂小蛮已整装完毕,也微笑着道:“小朋友,你讲的不错。这果然是苏叔叔给你设下的圈套。但是你自己是怎么回事?可也曾设什么圈套给什么人钻一钻?” 东晴又红了一阵脸,笑道:“我设什么圈套?” 聂小蛮道:“有两个。” “嗯? “你的第一个圈套,取了表谎报失窃。这倒并没有什么难处,在我们眼里,自然可以一瞧就破。譬如你在窗槛上擦些泥迹,目的要我们疑心有外来的人。可惜你还欠精细些,反而留下了破绽。昨晚上曾经下过雨,泥土是湿的。你却只把干鞋底上的干泥擦了一些,并且擦泥时只擦在窗槛的中心,槛的边口上却反而没有。你下楼禀告的时候,又不敢叫我,却叫你的苏叔叔,又以为我睡着了撒谎。这都是你的圈套上的弱点。” 第六百四十四章 太阿倒持 东晴呆住了,脸上突然红突然白,但那不自然的微笑还不曾消灭。聂小蛮装做没有看见,自顾自继续下去。 “你的第二个藏表的圈套可厉害多了。若不是我的感觉敏捷些,我还疑心你把表藏在楼上,要到楼上去找。那就不免真要落进你的圈套,让你得意地大笑一番了!” 东晴脸上的神色又经过再次的改变,从轻笑的脸色而为钦佩的表情。他只是暗暗地点头,再也讲不出话来。 聂小蛮又道:“小朋友,你这一次的玩笑,我并不责怪你。你虽然久闻我的虚名,却还不曾目睹,就想亲自实试一下,终究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这原是一种凭证求真的学习态度,动机是可取的。当昨晚上两人在席间谈论的时候,你也许就起意设置这一出把戏,要测验我和你苏叔叔一下……” 东晴突然插嘴道:“聂叔叔,请你原谅。我这一次的行动,只想开开玩笑。你说我要测验你们两位,我真是不敢。这事的起意也是出于偶然的。我今天早上起来小解的时候,突然看见南窗开着,大概因昨晚上没有下栓,下雨时被风所吹开的。那时候我突然想跟苏叔叔开玩笑,便不知不觉地做出这件错事来。现在我真是后悔莫及!……苏叔叔,请你原谅。” 景墨大笑道:“这个不行,我要去找你的父亲算帐。” 东晴一听这句,两只手捧住了那表,不由得目瞪口呆,分明十分惊惧。 聂小蛮忙解围道:“东晴,别着急。我知道你干这件事,你父亲并不知情。两人若要追究,你自然是要受责备的。现在你放心,回头我会向你的父亲解释,绝不教你吃苦。” 东晴颤声道:“聂叔叔,谢谢你!……苏叔叔,请你饶恕我!” 景墨更是开怀大笑道:“我是和你说着玩的,别担心,苏叔叔也会帮你求情。” 聂小蛮拍拍那孩子的肩。“东晴,你听我讲,你的动机虽可取,但所用的方法却并不正当。这样的游戏可一不可再,否则不但无益,也许有害。你得牢记我这一句话。少年的行动应当趋向正当的轨道。” 东晴突然一声欢呼,跑到聂小蛮面前,展着双臂,像依人小鸟般地扑在他的怀中。 【本案完】 那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刚才在聂小蛮书房间中的那只专供来客的官帽椅上坐定,突然又跳起床来。她举起了两只干瘪皱皮的手,在空中画符似地乱摇了这样过了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地讲话。 “大人,我怕极了!……我当家的在染坊里做工;一天不做,一天不活,真是担不起风险!万一闹出事来,我们一家门都活不成啦!……大人,我真是怕极了!……大人,总要求你想想法子!” 这几句话,是这个老妇人当着聂小蛮的面讲的,不过已经经过了整理归纳而约略记述的……其余的话也经过的整理。因为老妇人的这些话如果不经过一番文字整理的话,那至少要占去十篇以上的篇幅。她的唠唠叨叨的很多话毫无次序,又因为哮喘口吃,又加上了不少惊叹词和难懂的土语,更觉得杂乱而重复。 这妇人自称姓夏侯,住在城北花神庙金作坊。她的年纪在将近六十岁了,身上穿一桩灰棉布的旧棉袄,前襟上染着几个油渍。可见她这件衣服原本有着两种使命,家居的出外,通融穿着的。她的下身没有系裙,穿条蓝色的很旧的棉裤。单瞧她的打扮,不消她自己说明,两人便早知道她是一个平民百姓家的老妇人。她一进门来,便滔滔不绝地道了一大堆话。那些话有几句讲了再讲,有几句无头无尾,假如不留神听,任何人都会莫名其妙。 聂小蛮平时最怕和年老的妇人谈话,因为这些老妇人和聂小烛的性格处事完全是相反的。而且还因和她们讲话,所要花费的时间实在太多;并且必须提足了精神,才能听出一两句有意思的话来。那天聂小烛接待这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妇,本来是很高兴的,并且也耐着性地听她讲话,并没有厌烦的表示。不过那老妇人道话时口沫横飞,聂小蛮的脸上竟一再地溅着了好几点,未免使他有些地不快。 聂小蛮一边取出白巾,擦他面颊上的唾沫星子,一边扶着那老妇人安心地坐了下去。不料,那老妇人竟像有弹簧的傀儡一般,好容易扶着她坐下了,一放手又站直了身子,发出那含含糊糊、混混沌沌、不清不楚地谈话。 聂小蛮看到要使她冷静下来,大概没有有什么有效的办法,只得退后一步,和她略略隔得远些。他显然不敢再领教她的口齿间的雨点。 一旁的景墨见了这状,不禁暗暗地好笑,同时生出一种滑稽的想法。这老妇人假使年轻上四十岁的年纪,重新变成了二八佳人,装饰上也变换得明艳些儿,那么她讲话时即使有口沫飞出,在一般好色邪淫的浮浪之弟见了,说不定将认做“美人香唾”,也许要领受不退呢! “夏侯老夫人,你且定一定神。无论有什么话,总要坐下来讲。现在你听着,我来代替你说一遍。……你家住在金作坊七号,租的一上一下的房子,一共有四家租户。你是二房东,自己住在楼下的堂屋背后。你的后楼上新近租给一个姓冯的男客。你讲这个人非常奇怪,所以有些怕他。是不是?” 那老妇人人的两手还是自己控制不住,又突然上突然下地活动起来。 她且挥且道:“何止‘有些’呢?我真是怕极了!太老爷哟,你得知道,我当家的是做工的,早出夜归,家里的事完全不问。我又是个女流,对于这些事,真是怕透了!老爷,近来捉住了绑匪强盗,不是要连累二房东吃官司的吗?太老爷,我真是怕吃官司啊!但这个房客若不是绑匪,一定是个杀人越货的强盗!我真正才叫做没法可想!幸亏前街的刘先生指点找到这从来,请求你太老爷给我想一个法子。不过我是个穷人,出不起什么钱。大人,我求求你做一回好事罢!活菩萨,我给太老爷磕头了。” 第六百四十五章 怪客 聂小蛮等她讲完了,又让她定了定神,才慢慢地答道:“这件事情很容易办啊,你既然疑心这个人不是善类,恐怕连果你,就叫他搬走就好了,又何必如此麻烦。” 老妇人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这个法子我也想得出。不过他搬进来还不过十天。他已先付了一个月的租金……那是四钱银。我若使叫他搬出去,不但要把原款还他,照规矩还得赔偿他一个月的租金。这样一出一进,就得破费八钱银子。这笔钱我又从哪里来?” 景墨听了心中暗暗摇头,小民百姓的民生何其艰难啊,就是这几钱银子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拿不出来的巨数。在于自己和小蛮,有时候打赏别人一次出手竟也会有一钱银子甚至更多。 “那么,你可以去禀告衙门,叫他们来拿人,就不必你破费了。” “这个也不行。我虽然疑心他,终究还不曾眼见他杀人行动。并且凭空去惊动衙门里的差老爷们,我又哪里有这个胆子?那不是一样得花钱吗?太老爷,这件事只有请你老人家做个好事,想一个两全的方法才行。我给你磕头了,太老爷。”这老太太动不动就要下跪,跪一次小蛮只好拦一次,不让她真的跪下去。 聂小蛮扶起老太太重新坐好,皱了皱眉,走到书桌旁边,点起了一盘香,烟气袅袅地腾空而起,小蛮转回身一边点头说话。 “既然如此,你且说说看,这个人终究怎样奇怪。” 那老妇人又浪费了不少唾沫,讲了一大堆空话,刚才言归正传她道到本题。 “这个人是北边口音,自称是做先生的。但我看他的模样真是不像先生。他身上穿一件团花的棉袍,却已经烂旧不堪,上面罩着一桩油光光的棉布料的半臂,尺寸也不大合他的身材。他每天总要题到午时起来,一出去后,又得到半夜才回。你想当先生教书,怎么会教到半夜时分?” “这也不足为奇吧,难说是他去的地方较远,回来只好迟了。” “不是,不是。我家前楼的娄先生,也是当教员的。他教倌也有夜深,但每晚至迟亥时总已经回家。这个姓许的古怪住客,却不过了子时绝不回来,并且娄先生以为他是同道,曾和他接谈过几次,问起他的教倌的地方,在教什么,他居然支吾着答不出来。娄先生又从壁缝中窥看他室中的情形,据道他桌子上只有几本小版的旧书,绝没有一本学堂里的正经书。这就可见他真是不是做先生的。” 聂小蛮点头道:“那么他也许是假托做先生的。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姓夏侯的老妇人得到了这句同意的话,似乎增加了些希望,精神越发振作了,口沫的喷发,也增加了密集点和扩展了幅度。 她答道:“多着呢!他出外时从来不和人招呼。他搬进来的第三天,我看见他出门的时候,好意地问他一声往哪里去。他却向我番了一个白眼,根本不理会我。以后他总是闭口无言地出去,从来不和人交谈。” “这还不算。他出进时总挟着一个长方形的小包。有一次住在灶房楼上的一个九岁的孩子小二虎,在那包上摸了一下,他竟大发脾气,凶狠狠地向小二虎咒骂。仿佛他这东西是触摸不得的!大人,你想奇怪不奇怪?” “各人的脾气不同。他也许迂腐些罢了。你又何必大惊小怪?” “唔,大人,你还以为不奇怪吗?好,可以讲的事可多啦!三天以前,他在半夜后回家。他的房中,突然叮叮悄悄地有敲钱的声音,连续着半个多时辰,竟使前楼的娄先生不能安睡。他分明突然得到了不少钱财,一个人在查验钱财的好歹。大人,你想半个多时辰还不曾数完那钱的数目……那得有多少钱啊,我从来没见过谁有这么多钱?大人,你想像他这样的人,哪里来这许多钱? 聂小蛮听到这里,似乎已引起了几分注意。他沉着目光盯着袅袅升起的烟雾,才慢慢地提问。 “这一直在翻腾钱的声音,只有前楼的娄先生一个人听到吗? “不,我也听到的。不过我那时非常困所以正要睡,在翻身的时候,听到有人数钱的声音,一时想不到是他;随即又模模糊糊地睡去。但娄先生只和他隔着一层板壁,自然要听到睡不着了。” 聂小蛮点点头,又问:“此外还有别的可疑处吗? 老妇人的双手又乱舞了起来,这样过了一会儿,唾沫又似雨点般地飞着,眼睛里也满显着惊恐表情。 “还有,还有!前天夜里,他突然把板壁上的降缝和孔洞,完全用黑布糊没,分明防什么人暗中窥探。大人,你想他若不干犯法虚心的事,为什么要这样子呢?……还有一点,最奇怪了!昨天下午,我们的灶间里,突然失去了一把切菜的小尖刀。我们四处搜寻,终找不到。在烧晚饭的时候,我又在灶间里搜寻了好一会儿,仍旧不知去向。那时候那姓许的怪人已经出去了。住在那楼上的慧平婶子就说了,现在大白天午时二刻了,姓许的出门以前,这刀还在桌子上见过;并且这姓许的临出门时,似乎曾向灶间中溜过一趟。这样一来我们猜测那刀是他偷出去的。这原是我们当时的猜想。到了今天早晨,这事竟证实了。那把尖刀突然又重新在灶间中出现了!” 聂小蛮稍稍坐直了一点身子,振作精神地问道:“你既道他偷刀,他事后怎么又还出来?” 老妇人答道:“他不是要偷,只是借用罢了!我猜测他借了我家的刀,一定出去干杀人行凶的坏事。他万一失手被差役们捉住了,凶器却是我家的东西。那岂不危险?我家人岂不是要问个连坐之罪?”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借用的?” “有凭证的。这把刀我用了好久,因为家中没有磨石,用得已很钝了。现在却磨得非常锋利,尽可以做杀人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把刀,他昨天是不是已经闯过祸。我正是怕得很呢。” 第六百四十六章 怪客 那老妇人说了这几句话,语声有些颤动,脸色也灰白无血,那两只干瘪的手舞动时也不太自然,可见她心中真是恐惧已极。 景墨看了也觉得有些可怜,这么一个老妇人遇上这样一件事,一个怪人真的是无法可想。她自己没有受过教育,不可能对事情有条理的认识,又没有可以足以保护自己的气力,更不要值钱财和可以驱使的人了。碰上这样的事,如果没有自己和小蛮这样的人帮她,她又能去求谁呢? 这样老妇人一般都很迷信,喜欢烧香拜佛,常常因此受一些人的讪笑。可是这个嘲笑的人,又怎么能体会她们的苦楚? 聂小蛮作安慰声道:“夏侯老夫人,你不用害怕。我已经明白了。你这个后楼的房客,当真有些怪异之处。不过你也不必这样子自寻烦恼。我劝你姑且回去,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你若抱着这疑心的成见,自然处处觉得可疑,结果也许会因误会而自讨苦吃。假使他再有更可疑的动作。你再来禀告我,我一定给你想法。” “太老爷,你现在还不能想法子吗……还不能够叫他搬出去吗? “现在嘛自然还不能够。不过我可以帮你暗中调查,查明了他的行径再说。” “那么,请老爷也得快些儿了。我怕他也许就要闹出更大的乱子来啦!” “你放心。万一他闹出事来,我也可以代你向衙门中人传话,绝不会连累你。” 那老妇人离去以后,聂小蛮站起来伸一伸腰,打了一个呵欠。 小蛮笑着向景墨道:“景墨,你今天总要称赞我一句了。我平时最怕和这种人谈话的,但今天却耐起性子,费了几乎两个时辰的时间,换得了这一个小小的问题,总算还值得罢?” 景墨知道聂小蛮的旨趣,原是为了自己了兴趣和正义而从事探案。所以值得不值得的问题,自然不是在个人利益上着眼。 景墨答道:“你觉得这个问题有值得注意的价值吗? 聂小蛮道:“我觉得这里面确有几点使人费解。第一,他为什么要冒充先生?第二,他既只租住人家的后楼,经济力也就可想而知,哪里来这许多钱?第三,最奇怪的一点,就是他的借刀的问题。他真要干行凶的事吗?他既然有钱,因何不能自备一把?如果道他并不曾偷用,那刀也遗失得奇怪;并且怎么又给磨过一磨?” “唔,真是很奇怪的。不过我以为这刀也许是别的房客偷用的,他只是受了那老妇人的冤枉罢了。” “我也这样子想。现在你正闲着,何不就到花神庙去走一趟?借此消遣一下也好。” “好,这终究是一桩小问题,真是也用不到你亲自出马。还是让我来给你代劳,我来跑一趟吧。” 聂小蛮笑了一笑,这件事就暂时告一个段落。 这天午饭过后,景墨就一个人往大通路去。那金作坊是一条狭小的巷子,住户都是中等以下的人家。地上污水满积,几乎有不能下足之势。石库门的墙上,又淋漓地晒满了衣裳,人也嘈杂不堪。景墨找到第七家对,突然见那刚才来过那位的夏侯老妇人,正在门口和别一个邻居的老妇人鬼鬼祟祟地谈着。她一见景墨走近,慌忙招呼。 她低声向景墨问道:“这个怪人还没有起床啦。老爷,你可要见见他?” 景墨忙摇手道:“不必,你不要惊动他。我就算是要见见他的面,也只能暗中窥视。现在我先要看一看那把尖刀。今天你们可曾用过? “用过的。这把刀本为是我的东西,却差不多是公用的。除了这一个怪客以外,这里的三家人家今天都曾用过。” 景墨一听这话,暗暗想自己先前的推测已经不成立了。因为这刀平目既是公开共用的东西,别的房客势必不致再有私下偷用的必要。 景墨又问道:“你们可曾在刀上仔细看一看?有没有可疑的迹象? 老妇人突然反问景墨道:“老爷,你是不是怀疑刀上有血迹吗?我们瞧过的,这却没有。老爷现在可以到里面灶间里走几步,我带老爷亲自看一看。” 景墨跟着老妇人走到后面的灶间里。她从桌子上取起一把尖刀来给景墨瞧。那刀是木柄的,约摸连柄七寸长,锋口已磨蚀了一半,此刻却磨得非常锐利。但论刀的价值,卖到旧货堆上去,至多不出二十个铜钱,所以偷窃的说法,景墨真是太觉滑稽。 景墨低声问道:“你想可会有别的人借用这刀?” 老妇人摇头道:“不。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我们平时上半天大家都用着这刀,用过后总放在这只桌子上。昨天下午明明突然不见,直到我归房睡时,这桌子上还是空的。今天我一早上起来,这刀突然又在桌子上变出来了!晚上别的人都是早睡下的,只有他在半夜时刚才回来。并且这里还有一个泥鞋的脚印,我刚才竟忘怀了没有告诉老爷们。”她道着便把手指在水门汀上。 景墨低头一瞧,当真有一个模糊的脚印,似乎已经被人践踏过了。 那老妇人又道:“昨夜里下过雨的。分明他回来后直接走到灶间里来,把这把刀还在桌上。老爷,这一定是没有疑惑的……” 老妇人正道到这里,突然忍住了不说,眼睛中也陡然露出害怕的神色。景墨也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音,好似有一个人在那里慢慢地地走下来。那老妇人忙向景墨演个手势,仿佛告诉景墨道:“他在下来啦!” 景墨把身子一闪,避在灶间的门后,稍稍探着头观察。这样过了一会儿,那人的脚步声音已经走下了楼梯,回身向前门走去。 景墨在一瞥之间,看见那姓许的房客身材短小,脸上焦黄而枯皱,两只小而黝黑的眼睛却灵活有光,嘴唇上有几根疏稀的黄须。他的年纪不知是三十还是四十,一时实不容易辨别。他身上的打扮,和那老妇人之前所说的相同。景墨见他走向前门去时,摇摇摆摆,踱着一种酸秀才的方步,形状很觉滑稽可笑。 景墨见那人走出了门外,又低声向老妇人道:“你回来以后,可有什么行动使他怀疑?” 第六百四十七章 潜入 老妇人道:“完全没有。他天天总是这个时候出去的,但回来时必在半夜。” 景墨不再多问,也急忙走出前门,计划跟踪那姓许的怪客,看一看他终究往什么地方去。景墨到了弄口,果然看见他在街面旁边的青石路上慢慢地地踱着。他的腋下当真挟着一个长方形的小包,外面用一块半黑半白的手巾包着,里面却像是一种木匣之类的东西。 景墨一直跟他走过了岔路口,将近花神庙口。那里有几家香烛纸马店,庙旁还有个茶馆,是为鲜货行客人、蛋行客人、陆陈行客人谈生意而设的。来逛庙的闲人还有烧香还愿的,也都在这里歇脚。卖清茶,也有卖乌饭的、针线、鸡蛋糕、芝麻饼、七厘散、紫金锭、菜种、草鞋、写契的契纸、小绿颖毛笔、金不换黑墨、何通记纸牌……总而言之,日用所需,应有尽有。 这茶馆照例又是闲散无事人聚赌耍钱的地方。茶馆里备有几副马吊牌,一副牌九。推牌九时下旁注的比坐下拿牌的多,站在后面呼幺喝六,呐喊助威。船从桥头过,远远地就看到一堆兴奋忘形的人头人手。船过去,还听得吼叫:“七七八八——不要九!”——“天地遇虎头,越大越封侯!” 那人突然站住了仰面观望,似乎在那里看香烛纸马店的招牌的样子。这时突然有一辆送货的大型双马马车,从景墨的对面驶来,景墨为避让的缘故,急忙站住在一旁。等到那马车过时,看一看前面,那怪客突然已不见。 景墨急忙走前几步,向那几家香烛纸马里瞧了一瞧,完全没有。他莫非闪进了那一条弄里去了?但他既不知道背后有人跟踪,势必不至于临时闪避。景墨追到弄里去。弄里也有不少一上一上的二层小木楼,但不见怪客的影踪。景墨失望之余,暗暗想景墨来只计划证明那失刀的问题,他的行径如何,不妨回去和聂小蛮商量了再商量。 景墨回到馋猫斋里,聂小蛮也已经出外。据卫朴所说,小蛮在景墨离府以后不到一盏茶功夫,也就换了衣服出去,没有讲明往哪里去。 到了未时三刻的光景,小蛮方才回来,景墨就把调查的情形告诉了小蛮。 景墨道:“据我观察,那把刀真正是他偷过的。” 聂小蛮皱眉道:“你相信真正如此?那是最费解的一点。我本来猜测这一点是出于误会的。” 景墨也困惑了,反问道:“何以见得?” “我从各方面印证,觉得这个姓许的并不像是一个危险角色。那老妇人完全是出于误会的。 景墨惊异道:“什么!你自己也已在这件事上调查过吗?” 聂小蛮点点头。“正是。我觉得这虽是一桩小事,但那老妇人既然诚意来请托我,我也不能不亲自走一回才对得住人,以便查明了那人的真相,给她解决这一个难题。所以你出去以后,我就打定主意,预备和你一块地调查。现在这个人的真相我已经完全查明白了。” “怪了,你怎样查明的?我怎么没有看见你?” “我赶到花神庙时,看见你正远远方跟在那人的背后。那人的装束,既和老妇人所讲的完相同,自然一望可以辨别出来。不过我在那人的前面,你却在他的背后,所以不便和你招呼。后来他在香烛纸马家前站定,我已经守在绫庄里的弄口。不料他也走进弄去,向着弄里第三个小木楼里进去。我知道那一家是私吸福~寿~膏的黑土子窝,因此跟着进去,假装也要吃烟,趁机刺探这人的真相。这是那黑土子窝里的老主顾。我只花了几个小钱,便把他的真相完全探出来了。” 景墨高兴地问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没有看见你。这个人终究是什么样角色?为什么有这种奇怪的行径?” 聂小蛮慢慢地答道:“你不要性急。我一节一节解释给你听。这人叫做许大纲,他的行业是一个摆地摊走茶馆的喊着‘闸门流年运道买卖对气’的测字先生。这种生涯,上半天自然没有事做。他每夜在各茶楼收市以后,还要到黑土子窝里去过一回瘾,所以回家时总要在半夜以后了。” “这样道,他的假托先生无非要顾全面子。是不是?” “原是啊。他所以假称先生,这有一个来由。他从前也开过私塾,坐过几年冷板凳。他觉得测字的虽也称”先生‘,这“先生’未免太‘凑和’,所以就揭出他的老本行来了。因这一点,又可以解释别的疑窦。他手里挟着的那只方形匣子,是他的吃饭家伙,内中就是字卷和笔砚等东西。他既隐藏着他的行业,自然也不愿人触动他的用具了。还有他出外的时候,总是冷冰冰不和人接谈,那也是这班走江湖吃空心饭的传统的迷信。他们在做买卖以前,最恨和人家空谈。但是那马姓老妇人既不知他的真相,莫怪处处都觉得可疑了。” 原来如此,景墨心想,不过这算命测字的给别人算,自己也是极为迷信,行事诡秘自然也不为怪。这算命的讲究很多,一般人不明就里,自然以为诡异非常。 比如,这算命的就讲究三不看,四不算,三不收。 比如幼儿不算命,给孩子算命是最不准确的。命理学讲:“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贵人十养生,十一择业与择偶,十二趋吉和避凶”。这里面孩子能占上几个呢?给孩子算命无论好坏都会影响家长的心态,你算出人家孩子命不好,人家家长心里是不堵的慌,就算是说孩子是富贵命,但是家长一味的骄纵子女也都会损了子女的福德导致命理上出现变化。 又有老人不算命,算命的实质是改运,这点毋庸置疑,命肯定是天定了,人生下来的那一天生辰八字就已经固定下来了,算命就是通过法事,符文等手段改变命理中的刑冲克害造成的不良影响,老人的运程基本上已经没有更改的必要了,倒是可以通过一些求福的法事,或者做一些善事来植培自己的福报。 第六百四十八章 跟踪 只要老人走的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不痛苦这就是福报。人的命天注定,除非自己做了很大的改命的事方可以真的延寿,那也是上天计算的注定的。 不信不算命,这种人真的很多,他们的表现是什么?一次找很多人算命,所谓百家仙百家样,中间会有一些是一致的,但是也会有一些东西的冲突的,仙家看事的唯一优势就是可看因果。因为找的人不同,所以你看的东西也不同,这种人一般命师是不看的,因为你说了他也不信,不信还算什么? 至亲好友不算,所谓天地有亲疏,因为至亲好友之间太过熟悉,所以一般不给他们算,因为算的准他也不见得相信,相反算的越准,他们越会远离你,所以至亲好友不算。此外还有涉政不算、生死不算命不算己等等。 钱又有有三不收之说算命收费天经地义,但是有三种钱一般懂规矩的师傅都是不收的:一、将死之人不收。二、能看不能解不收三、在无好运者不收。 沉吟了一会儿,景墨又问道:“还有呢。他为什么把房间的隙孔糊没?并且又哪里来的许多钱?” “这一点我虽然还没查明,但也可推测而得。你刚才不见他走过香烛纸马铺旁边的赌滩吗,他曾站立过一会儿吗?也许他平时是喜欢玩两把的,这一次竟被他侥幸地押中了。那钱的来路想来必就是赌博的赌金。如果道他把板壁上的空隙糊没,无非怕人家窥探。须知穷人们一旦有钱,便会觉得人人都是盗贼,做出种种不需要的防备。这原也是普通的心理,道破了不值一笑。” 景墨不禁含笑道:“聂小蛮,我真佩服你。你的机会太好,费了几个钱,就探明了这一桩小小的疑案,真是再顺利也没有。不过还有那刀的问题,还没有解破。你想他到底为了什么缘故,起先偷取了那刀,后来又送还原处?这里面有什么缘故?” 聂小蛮对于这三个疑问,竟也解释不出。他皱着眉头,沉吟了这样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答话。他道:“我以为这定是误会的,那刀也许始终没有被人偷过,或是偷刀的并不是他。……明天我决定亲自去见他一见。这疑问一定就可以明白。” 凡表面上平淡无奇的案子,案情的发展往往会出乎意料之外。这种事两人经历得已多。这姓夏侯的老妇人的案子,据聂小蛮的解释,已很明显,似乎更没有什么玄秘的存在了。不料下一天的早晨,景墨因为头天在小蛮这里睡的,睡得又晚还没有起床,突然见卫朴跑进卧房里来,惊惶地把景墨唤醒。 “苏爷,外面有一个老妇人,急得什么似的,要求见老爷。” 景墨一听到是一个老妇人,便想起了上一天的事情。 “这妇人你可认识?” “就是昨天早上来过的那一个。” 景墨立即知道那案子一定又起了变故。 景墨又问道:“老爷呢? 卫朴道:“他已经照常出去散步了。我见她急得没法,才来唤醒苏爷你。苏爷你看?” 景墨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忙从床上跳起床来,一边穿好衣服,一边把面巾擦了擦眼睛,慌忙赶下楼来。 景墨走进书房时,果然见那妇人颤巍巍地站在那里。她的脸色苍白,两眼睁得很大,头发也象乱蓬一般;那种惊悸不宁的状态,比昨天更觉严重。 景墨向她招呼道:“什么事呀?请坐下来讲。” 她颤声答道:“老爷,这件事不得了!我真是坐不住了!” 景墨觉得昨天她的腿骨上仿佛还只装的弹簧,今天大概已变换了铁条,自然没有法子再叫她坐下。 景墨问道:“终究怎样?你且讲出来。” 老妇人道:“他已杀了人啦! “什么?杀人” “我真是怕吃官司,求太老你救救我!” 景墨不禁暗暗吃惊,但外表上仍不得不保持着镇静的态度。 “你不要慌,讲得明白些。终究是谁杀谁呀?” “就是那姓许的房客,杀死了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 “有这事?他在哪里行凶?” “就在他住的后楼上。” “哎哟!既然如此,你把这事情详细些讲一遍给我听。” 老妇人因颤声道:“昨天深夜他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人同来。那时我已经睡熟,没有看见是什么样人。但听到他们在楼上互相谈着。那另一人的声音很低,不知道是男是女。我就觉得有些诧异。但我既把屋子租给了他,自然由着他的爱干什么。他多住一个人,我也不便干涉。况且又在深夜,我也就听他们自然。” “嗯,你讲慢一点,讲下去。” “今天早上,我的当家的往染坊里去的时候,突然碰见弄回的一家邻居,问他我家后楼上的房客,是不是已经搬走了。我当家的呆了一呆,回答没有。那邻居才说天明时他看见那怪客拎了一个铺盖似的大包走出去,所以疑心那个人已迁去了。” “然后呢?后来怎么样了?” “我当家的也不禁惊疑起来。他常听到我道这姓许的房客,每天总要到午饭时刚才起床,怎么会一早上出去。他转身回来告诉我。在这时候,我在房中也已发现了一种可怕的东西。我们的床的帐子顶上,有好几滴血点,仔细一瞧,是从楼板缝中漏下来的!” “哦,那房客还在吗?” “我正自惊慌无措,突然见我当家的转身回来告诉我邻居的话。后来他一看见帐上的血迹,也大吃一惊,忙跑到楼上去敲那后楼的门。不料门上已下了锁,这怪客当真已经出去了。同时我到灶间中去找那一把刀,竟又不知去向!” “嗯,你缓一缓,可以慢慢讲,不要太激动。” “好的,老爷。我们才知道这怪客一定已经做下了杀人的坏事。又据前楼娄先生讲,昨夜里他也听到有两个人在后楼谈话;在将近天明的时候,又仿佛听到一种呼叫的声音。从种种方面来看,猜测那怪客昨夜把什么人骗到了楼上,后来又借着我们的刀,把那人杀死,到了天明,他就把尸体包裹了移送出去。 第六百四十九章 杀人了 这种事既然关系人命,我们真是怕吃连累的官司。现在我家男人已经往衙门里去报官了,我专门赶来,求太老爷们给我们出一出面,证实一下。我们对于这件事,真是是完全没有关系的啊。” 这一番道话,自然也是经过重新整理归纳的。景墨这时回想起聂小蛮昨日的看法,未免太觉有些轻率。他对于那刀的问题原本没有解释明白,却不料竟会酿成一桩命案。现在他还没回来,这老妇人又是十分着急,景墨一想自己势必不能不再代替小蛮走一趟。 于是景墨用一柱香功夫的工夫,结束必行的梳洗事务,又向卫朴交代了一句,就匆匆跟着老妇人同去。 两人赶到花神庙金作坊时,那第七家姓夏侯的老妇人们前,已经围集了好几个人,正在三三两两地谈论。景墨到了里面,才知衙门里已派了人来搜查。景墨认识那个搜查的捕头,叫韩志扑,彼此招呼了一句,便先到老妇人房间里去察看血迹。 卧床上一顶帐子是半新旧的,却新近洗过。黑布的帐顶上面,当真有好几点血迹,凝集在一起,足有铜钱般大小。景墨依着那血迹的直线,向上观察,楼板缝中,当真还有干结的余血。 韩志扑在帐顶的血迹上摸了一摸,点头道:“是的,真的是楼板缝中摘下来的。这血迹还很新鲜。” 两人赶到楼上。那后接的门上当真有一把廉价的小锁。景墨在板壁的隙缝中向内观察,里面都糊着黑布,完全瞧不出什么。那锁本是一种最劣等的廉价之物,韩志扑拨出腰刀别了别略一用力,便把那锁扭开。房门打开了,景墨也跟着他进去。 房间中有一只小床,床上也挂着帐子,不过帐子的颜色,已从白的变成灰色。床上的被褥杂乱,明显睡后不曾整理。床底下有一只破旧的皮箱,还有些纸匣、帽笼,和一只铁血柜改造的小箱,却已锈旧不堪。靠床有一只半桌,两只椅子,桌子上除了一叠旧书,和一个方形的纸包以外,还有一种东西,赫然触两人的眼帘,就是景墨昨天见过的那把尖刀! 那都头似乎也觉得这一种东西最有吸引他的视线的能力,忙走近去将刀拿起来,凑到近光处去瞧了一瞧。 他突然惊呼道:“哎哟,刀上还有血呢!他虽曾擦过,却不曾擦得干净。苏大人,你瞧,这锋刃上不是还留着一丝丝的血痕吗?” 景墨接过那刀来一瞧,觉得这捕头的话完全不错,凑近鼻子嗅了一嗅,还有很触鼻的血腥。 韩志扑又惊呼道:“苏大人,你再来看一看。这里另有一种明显的证据。” 景墨于是回头看时,见捕快正俯着身子,正在查验地板。景墨也偻着身子细瞧。 景墨答道:“不错。这里也有血迹。下面帐顶上的血,的确是从这里流下去的。这一点已丝毫没有疑问。” 韩捕头又从床角边拾起了一个纸团,大声道:“还有呢。这纸团就是他擦血用的……” 这时景墨突然听到下面一阵子呼叫声音,仔细一听,那姓夏侯的老妇人正在欢呼。景墨觉得这老妇人是不是疯了?就因为出了这一桩命案害怕过度,居然经神失常了。 然后就听见在喊。“捉住了!捉住了!” 那衙门的夏捕头似已会意,便向景墨道:“好了,这件事大概已没有什么周折。不久就可以水落石出啦。我们刚才有两个人到这里来的。我的伙伴曹胜彪在弄口守候,以便等这怪客回来。现在你听下面的声音,一定已经把那个人捉住了。” 景墨道:“但这许大纲既然干了这样的凶案,为什么竟会如此迅速地重新回来自投罗网呢?” 韩志扑答道:“我料他还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已经发觉他的阴谋。现在他既已把尸体移去,自然仍安然无事地回来了。” 景墨还没有答话,下面又发生一种杂乱的脚声。景墨向下面一瞧,看见上楼的竟是聂小蛮。 景墨忙问道:“你也赶来了?这案子竟闹大了!” 聂小蛮似乎没有听到。他到了楼上,态度上仍安闲如常。他向韩志扑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韩志扑连忙作揖。 “我刚刚见过你的朋友曹胜彪。他竟性急得很,已经把许大纲带往衙门里去了,这未免有些胡来。” 景墨接嘴道:“你计划是怎么回事?怎么说曹胜彪性急?” 聂小蛮答道:“我觉得他若使听我的话,一同到这里来搜索一下,也许可以证实许大纲的讲话。现在你们可曾搜出了什么?” 韩志扑忙把桌子上取得的尖刀递给聂小蛮。 聂小蛮把刀瞧了一瞧,嘴里喃喃地道:“这把刀确是一种最伤人脑筋的东西。但现在我所要搜集的,还有别的东西。” 韩志扑又指着地板道:“这里有血;这纸团是擦血用的。” 聂小蛮接过了纸团,轻轻地展开,突然见纸团中夹着一小片白色的羽毛。 聂小蛮突然点头道:“哈!第一步已经证实了。”接着他的目光在桌子上一瞥,突然问景墨道:“景墨,你把那桌子上郑天泽宗文书堂包~皮纸的纸包打开来,看一看里面是不是一部符咒大全?” 景墨依言将那纸包展开,当真如聂小蛮所料,心中暗暗诧异,不知聂小蛮怎么竟有透视的目光。并且他这种奇怪的搜查,也使人莫名其妙。 聂小蛮猫着身子,从床底下把那一只铁柜子改造的小箱子拉出来,随手开了箱盖,突然从箱中取出一只死的白羽雄鸡! 聂小蛮嘴里发了一声惊喜的呼声,仍旧把死鸡丢下。他回转头来,从景墨手中抢了那部符咒大全,先翻开了目录一瞧。随即把第三本书翻开。翻到其中一页,便指给景墨瞧。 “志扑老弟,这就是全案的关键。景墨,你也来看一看。这也可以增长些常识。” 这是什么一回事?景墨越发如坠入迷雾之中,景墨看见聂小蛮指着的一行,印着道:”求财得财法。……先时斋戒食素三日,于黄道吉日之破晓前,四目不见,杀公鸡一只,蘸血书后列之符一通。书符时,应念咒如次,藏此符于身,凡摸彩摇会,定可得中。这两行字后,又附着一道符形,和四句不可解释的咒语。 第六百四五十章 赶往现场 景墨和韩志扑二人,正自面面相觑,聂小蛮又向韩志扑说道。 “志扑老弟,现在你总明白了。这许大纲真是没有杀人,只杀了这一只公鸡。他所以要杀鸡的缘故,就因为他要发财,便想入非非,画了符去买骰~宝。你现在赶紧回衙门里去,在他身上搜一下子,一定可搜得到这一道相同的符也许还有骰子之类的赌具!” 景墨这时才恍然明白。原来是这样一出滑稽的把戏。景墨心想,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也认假作真。 景墨问聂小蛮道:“这一出戏真是不可思议的。但你又怎样知道的?” 聂小蛮答道:“我刚才听了卫朴的话赶来,也是和你一样吃过一回虚惊的。但我赶到这弄口的时候,曹胜彪恰正把他捕住。那许先生听说自己已经蒙上了杀人的嫌疑,吓得失了魂魄,急忙把这事的真相和盘托出。我一听便深信不疑,但曹胜彪却以为他完全说谎。志扑兄,现在这些东西都是你眼见的。你就回衙门去,把这件事弄个明白,免得再误会下去。不过他们在释放许大纲以前,必须限他在短期中迁居。否则这位叫夏侯老妈的二房东疑心生暗鬼,也许真个会闹出乱子来。” 韩志扑似乎还有些半信半疑的样子,问聂小蛮道:“大人吩咐无有不丛,不过,还有那个昨夜里和他同住的人可也有着落没有?” 聂小蛮笑道:“那是他的朋友。昨夜里那朋友再三向他商量,他才留了他一夜。今天一早,他卷了铺盖,送他朋友走掉的。他还说今天天明以前当他独自画符的时候,他的朋友突然在帐子里梦魔呼叫,几乎坏了他的大事。他说这朋友是往无锡去的。你们若要证明这句,也不是办不到的。” 聂小蛮向景墨讲完了,向景墨招呼了一声,先行下楼。景墨也就跟着同下。他又向那姓夏侯的老妇人解释了几句,才同景墨一块儿出来。 两人到了外面,聂小蛮才向景墨说道:“这一出把戏,就因为许大纲心疼了几个小钱,自己闹出来的。” 景墨奇道:“我不明白你的话。他心疼什么小钱?” 聂小蛮道:“他以为杀一只鸡,用不着专门去买刀,就计划把二房东的尖刀借用一回:他又过分周到,先把那刀取出去磨了一磨。这事既然是秘密的,他自然不便告人,这样一来才闹出这样天下大乱的事来。否则,他假如悄悄地买一把刀,岂不是完全没有这一回事了吗?” 那许大纲在衙门里供明了之后,又弄明白了几则较小的疑点。他身上当真有一道鸡血画的符,并且他送了他的朋友去无锡以后,已顺路赌了一串钱的骰~宝。他所以有这发财的妄想,就因他自以为学得了这符咒打开事,那书上吹得天花乱坠,引动人心。三天前,他又偶然赌中过一回三串钱的,他便决定利用符咒,大赌一回,盼望着发一注横财。至于那晚上他玩弄了好久的那些钱,实际上他只是反反复复地把玩那三串钱罢了。 这一桩看似滑稽而含有赌博问题的案子,既已完全揭露,不禁引起了景墨的慨叹。景墨叹息道:“骰~宝足以引起人们的侥幸心和贪心,容易使人起不劳而获的妄念!真是是最害人的东西! 聂小蛮也哽咽地道:“是啊,不过这里面还有根本的问题。这几年来,时乱年荒,一般人的生计很难,便容易想入非非。几千年的迷信的习俗,至今还笼罩着整个的大明朝,那些画符念诀作法斗宝的神怪小道又在推波助澜。平民百姓没有教育的机会,一般人的常识,又非常缺乏,才会演出这种荒谬可笑的把戏!哎哟!我不知道这种可笑而又可怜的事情,到几时才能绝迹于这个世界!可怜! 【本案完】 为避国号讳,洪武爷下旨,明州因辖有定海县,取“海定则波宁”之义,更名为宁波。 随着东南沿海倭寇日益猖獗,大明加强了海禁,同时将岛屿居民迁往内陆。这一措施极大地影响了宁波的对外贸易。但是,弗朗机国的红毛夷在双屿港的走私贸易一度繁荣,客观上也促进了宁波的对外交流。 那是一个深秋天气的下午。吉祥客船已经定在这晚上要驶往宁波。到了黄昏亥时光景,船上热闹异常,男男女女的乘客都陆续地上船,舱脸上挤满了乘客,船员,送客的人,和许多搬运行李的脚夫。 这些送客的人们即使不是新婚夫妇或是相知的密友,不过都照例地临别依依,不到开船的时刻,谁也不肯早一刻分手。但是那无情的哨子不时发出那吁吁刺耳又刺心的锐声,一再地警告这些送客者们:“船将开了,快分手罢。”同时它又似乎残酷地故意要扰乱这班送客者们依依惜别的谈话。下层的货舱中和舱门口,脚夫们的声音更是喧闹。原来开船的时间将到,码头上还堆积着许多货物,时间既是很短促了,脚夫们便不得不拚命地搬运。 坐舱船商李子邦早已上了船,正在账房中忙着查核帐目。李子邦在吉祥船上已经做了七年船商,手里已着实有些积蓄。他的年纪虽还刚三十来岁,不过经验倒很丰富,办事也非常谨慎精细。他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五官不很匀整,脸色略带黝黑,看起来会超过他的年纪;这就是海上生活的特别标识。 他有一个啥好,就是无论在处理事务或休息的时间,嘴里始终衔着一支烟锅,习惯久了,就是和人家谈话,他的那只高价的蜜蜡镶金的铜烟锅,也绝不例外地要失在齿缝之中,不肯仍然放下。 这也是一种炫耀,此时抽烟草的人还非常之少见。也只有这种与进口的港口相近的人,容易买到烟草。这烟草都是琉球国的中山国商人从别处转手而来的,得之不易不说,寻常人也难以弄到。 这时候他正和一个管货舱的人密切地谈着。 第六百四五十一章 搬家 舱门口突然有一个灰色的半短道袍和藏蓝色半臂的男人,站住了向里面张望。这人头上戴着网罩,嘴唇上留着些短须,躯干高大,年纪约在四十左右,手中还握着一顶宝蓝色的纯阳巾。那人向舱内接连望了几里,态度上显然有些异样。李子邦仍和那管舱的谈着,还没有注意,但船中另有一个专任伺候商人的茶博士老五,却已一眼看见。他急忙走到舱门口来,向着这个穿黑衣的人仔细端相。 那人反倒先提问:“这里是不是账房?” 老五靠着李子邦之下的势力,态度上素来是傲慢惯的。他就冷冷地答话。 “你要找谁?” 黑衣人道:“我要见见你们的老板。” 老五又挺着胸膛,反问道:“什么事?” 这黑衣人似乎受了老五的传染,气派倒也不弱。他也大声回答。 “我找他自然有事,用不到你管。你去请他出来就是!” 这种街面上混饭吃的佣仆,都有一种八面玲珑的适应本领。老五自然也没有缺乏这种本领。他一见这来客的势头不大对路,早把自己的气焰压低了几分;这对他眼见对方的喉咙一响,他的挺硬的腰价也马上会软化下来。他正待回身通报,但来客的语声早已惊动了舱里面的李子邦。 李子邦便从舱中提问:“什么事?” 老五乘势答道:“有一位客爷要见老爷。” 那黑衣人已经自动地跨进舱来,走到李子邦的近前,稍稍点了一点头,便摸出一张帖子来。李子邦接过一瞧,片上印着“万通庄掌柜唐万通”字样。李子邦分明不认识他,他抬起头来向那来客上下打量了这样过了一会儿。 “唐掌柜,有什么见教?” 他问这句话时,那支装着蜜蜡烟嘴的铜烟锅仍照例衔着,神态上似乎随意得很。但这个叫唐万通的来客却容色厉害,好像正要开什么重要的谈判的样子。 他答道:“我有一句话要和你密谈。这里可方便?”他的目光向着旁边的茶博士和快乐一个管舱的瞧了一瞧。这管舱的非常知趣,不待李子邦的吩咐,便自己退了出去。只有老五仍旧留着。 李子邦不禁改容道:“唐掌柜,你到底有什么事?这是我心腹的佣人,你有话尽讲不妨。 唐万通虽还镇静,但脸上的肌肉也明明紧张。他点了点头,便把右手伸到衣袋里去。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的手伸出来了,那只手突然已握着拳头,拳头中好像藏着什么东西。 李子邦愕异地问道:“终究是什么事?” 那来客摇摇头,答道:“我也不知道这终究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仔细一想,觉得不能不让你知道。 他把握着的拳头张开,掌心中便显出一个小小的纸团。李子邦仿佛受了某种莫名的刺激,突然现出疑愕的态度。他突然缩住了手,不敢接受,他的身子也好像退后了些。 唐万通扬一扬右手,又略略颤动地道:“我现在告诉你这纸团的来历。它的内容如何,你不妨自己去瞧。约摸在一盏茶的功夫之前,我提了皮箱上船,梯头上上船的人非常拥挤。我突然觉有个人在我的右手的手掌中一塞,我自不过然地把手握拢了,就握着了这个纸团。我回头看时,但见人头济济。已辨不出是什么人递给我的。” 唐万通略顿了顿,又向李子邦看一看。李子邦脸上诧异的表情几乎不能克制了,他的一双小眼扩张得几乎要破裂了。 唐万通继续道:“这一下自然很使我诧异。我起初还以为有什么熟识的人和我开玩笑,但到了舱里,把这纸团展开来一瞧,才觉这不是玩笑的事。我本来已经定了舱位,但为谨慎起见,已经决定改乘下一班部动身。我的行李已叫跟来的人重新搬下船去,这一趟我自然是不能走了。” “不过这个纸团却关系全船的安危,我觉得不应当默默地带着回去。”他又把他的右手举了举。“现在我专门把这东西交给你,我的责任也可以算完成了。这件事终究如何处理,请你自己斟酌一下罢。” 他走前一步,就把掌中的那个纸团放在帐房舱中的小桌子上,乘势点了点头,回身退出舱去。 这一段像讲评书式的表演,竟使这位李子邦听到发呆。他的脸上的血色已完全消失,他的手依旧缩着,身子有些发抖,两只眼睛睁睁地瞧着帐桌上的纸团,仿佛这小小弹丸似的东西,竟像一个威力巨大的震天雷,动一动就会有性命的危险。 那茶博士老五仍站在旁边,好像是要想卖力,却找不到机会。这时他想要走近前去,像要自告奋勇地拿起这个纸团来。不过他一伸手,给李子邦的眼角一瞥,又终于缩住了,似乎他也不敢鲁莽。 这样过了一会儿儿,李子邦定了定神,便放大胆子,伸出一只右手,迅疾地取起那个纸团,用足气力地把它展开来。他的目光看了看纸上,又看了看舱板,末后又看到纸上。突然他的牙齿一松,那只润泽而黄熟的蜜蜡烟嘴,连着一锅的烧着的烟草,突然落在船板上面。清脆地一声,那烟嘴已碎做两段!不过李子邦似乎仍然无全感觉。他的呆滞的目光已经完全被那一张纸团的神秘之处所吸引,再也不能够移动。这种情景自然吓坏了旁边的老五。他疑心他的主人已经发疯啦! 这一桩案子,景墨自然也有亲身经历的,不过为了更好的讲述这段经历,所以顺序上稍有移动。 这天傍晚,景墨因为闲着无事,专门到聂小蛮府里去找他闲谈,不料他不在府中。据他的仆人卫朴所说,聂小蛮是去找两人老朋友冯子舟去了的。他临行时曾关照过,假如有人找他,可以让卫朴送个消息,他马上就能回来,景墨自然就让卫朴去看一看,要是没事的请就请小蛮回来休息,接着景墨就喝着苏妈泡来的茶,坐在小蛮的书房中等他。 第六百五十二章 小纸团 景墨从小蛮的书架上翻出一本小说正要看,院子的门被一个陌生人敲响了。因为卫朴被景墨刚刚派走了,景墨自然只好自己去应门,来的却是一个陌生人,看打扮像个机灵的伙计,据说有一桩万分紧急的事,请聂小蛮立刻到菱州码头吉祥客船上去,李子邦李老板有请。那来相请的人还再三叮嘱,不可有一会儿的耽搁,只是不肯道明事情的内容。 事情真是太凑巧,景墨的这一次造访,恰巧又遭遇这一个尴尬的难题。因为那边的事情显然是非常紧急的,聂小蛮却一时又不能回来,真有些左右两难。这来的小伙计再问清楚了面前的这位就是苏景墨苏大人之后,便从旁建议,不如景墨先替聂小烛去接洽一下,等小蛮一回来后再赶去。景墨想了一想,接受了对方的主意,便急忙出门,赶向菱州码头去。 景墨走上吉祥客船的时候,离着子时也只差两刻钟了,船上正十分喧闹。但这样的喧闹原是客船将开时应有的景况,并不见有什么特殊的现象。景墨找到了船主的舱中,看见李子邦已急得不成样子,他的眼珠子的神经仿佛已失了活动的可能,瞧人时直愣愣地非常可怕。当景墨踏进去时,李子邦正在舱中乱走,两只手突然在背后反握,突然搔头摸耳,骤然间看见了他,也许要把他当做一个疯人。 这时舱中另有一个紫色方脸的年老者,正襟危坐地等候着,表情上还比较镇静些。他见景墨走了进去,忙站起床来招呼。 “哎哟,你就是聂大人?”他随手小心地关上了舱门。 景墨一边取出自己的帖子,一边答道:“鄙人是苏景墨,是聂小蛮大人的朋友。聂大人不在家,我专门来代表他的。我已经吩咐他的佣人,等他一回府,立刻就赶来。……请问有什么见教?” 那年老的也给景墨一张帖子,唤做邓贝文,是一起合伙的二掌柜。 邓贝文转身向李子邦招招手,道道:“子邦兄,多们坐下来谈。这位苏大人是和聂小蛮大人齐名的一个大神探。他一定也能够给我们解决这个难题。” 景墨自忖自己何曾是都头?加上了那“大”字的形容,更是太滑稽,使自己有些儿汗毛凛凛。但在这紧急的关头,景墨自然不便分辩或是道什么谦逊的废话,只余默认了。三人既已坐定,李子邦便把先前得到那一个纸团的情形道给景墨听,那就是之前的那一段有些古怪的故事。 接着李子邦很小心地开了一张小帐桌的抽屉,将那张纸递给景墨瞧。纸上的字是用勾线笔写的,字迹很小。景墨把纸凑在油灯光下细画地瞧。 纸上写着道: “准在大钱口发动,两响为号,到中舱面集合。” 纸本并不具名,纸的左下角上只有两个交叉的古怪符号。景墨仔细瞧了一遍,抬起头来瞧那李子邦和邓贝文。他们都一眼不眨地注视着自己发怔,尤其是李子邦惊惶得嘴唇都变了青黑。景墨把纸小心地放在小帐桌上。那成了两段的蜜蜡烟嘴,还躺在桌子上面,在油灯光下眨眼。 景墨慢慢地地说道:“这一张纸当真很奇怪。猜测它的语气,好像是什么水贼的秘密通信。他们的目的像是要设计劫船。你们的看法可也相同? 李子邦颤栗地应道:“正是,正是……这样明白的口气,除了这个秘谋以外,还有什么?” 邓贝文也接口道:“苏大人,你总也知道。近来这班水贼非常猖獗,甚至于有些还有倭奴国浪人混迹其中,劫船案层出不穷。六天前,德丰船刚才脱险回来,损失竟在一万两以上。大人请想可怕不可怕?” 景墨点点头。这确是事实。这时候劫船的案子当真连二接三地不时发生,并且一经发作,不但损失可惊,有时船客们还有被架或性命的危险。莫怪这两个生意人急得丧了魂魄一般。 景墨又道:“这件事假使真是,的确非常厉害。但两人第一步必须查明这秘密的纸团怎么会落到那个唐万通的手中去。这唐万通的来历,也得先查一个明白才是。” 李子邦应道:“这一点我倒推测得出。我看这一定是出于投信人的错误。这纸团所以误落在唐万通手里,定是那个负责联络的水贼一时慌张,在人群中偶然误认;或是唐万通的衣服和他们的同党相像,又或是那真的同党恰在唐万通的身旁,那通消息的党徒匆匆忙忙,就塞错了一只手。” 景墨道:“这设想确有可能。但唐万通是什么样人,你们也已查明白吗? 李子邦道:“我们刚才已经派人骑马到万通庄去打听,他确是这钱庄的掌柜。据伙计们道,他当真决定今夜趁我们的船往宁波去,所以这个人的来历已不用怀疑。 “那么现在最急切的,就是怎样设法破获这一班党匪。是不是?” “是啊。此刻已是亥时三刻过了,再隔一个时辰就要开船。船期是不能延误的,所以这件事必须在开船以前解决妥当……苏大人,总要请你想一个法子才好。” 景墨估计了一下,反问道:“你们为什么不禀告应天府,立刻派人上船来搜一搜?” 李子邦连连摇着头道:“不行,不行,这法子我们也早想到,但有许多问题。 “什么问题?” “第一,请了差役们上船搜查,未免大动干戈,苏老爷你是知道的只怕这些差爷们趁机刮船客的油水。这消息传了出去,对于本船的营业和信用都有关系。第二,坦白讲,我们也怕结怨仇。所以最好想一个打草惊蛇的方法,以便两不损害。” 那老爹邓贝文也接嘴道:“还有一层,这件事终究还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万一并无其事,或是出于误会,我们却这样子把事情闹得满天星斗,也会闹笑话。 李子邦又接着道:“对,对,这还会影响我的生意,这要是弄不好我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苏大人,请你要明白,我因为这种种缘故,只和邓掌杨一个人谈起,还不敢贸贸然把这消息禀告其它船工们。” 第六百五十三章 大神探 这几层理由果然都是很充分的,但对于景墨来说却是一个十足的难题。景墨在一时之间,过真是也想不出任何两全其美的方法。景墨竟被他们难住了! 略停一停,景墨才道:“既然如此,有一条路还可以走得。” 李子邦忙着问道:“嗯,什么路?” 景墨道:“那送信的同党既然因为唐万通的装束而误认,那么我们只须拣那些穿同样打扮的人之中查究一下,也许就可以破获这班党徒。” 年老的邓贝文突然在旁边点头,似很赞成景墨的计划。可是李子邦却仍摇头皱眉地表示不赞成。 “不,这方法不妥。今夜天气热,舱里面热得更厉害,乘客们上船以后,大半都是卸去了外衣的。这样,我们又怎么能凭着农饰去找寻?” 景墨经他一辩,觉得确有理由,一时之间再没有话讲。景墨在窘迫之余想起了聂小蛮。自己本来是暂时代表聂小蛮的,这事尽可让他来解决,自己何必白费脑力? 景墨道:“这问题既然如此麻烦,不如等聂大人来了再道。现在我下船去想办法联系他一下,问问他是否曾回府。我猜测在一柱香之内就可以赶来,他一到这里,这件事总有办法。” 那两个商人在无可奈何中,只有接受景墨的建议。景墨就上岸回馋猫斋去找聂小蛮,景墨嘴里虽向他们俩讲了这几句宽心的话,心中真是也没有什么把握,因为他们所讲的两全方法真正很难。聂小蛮虽是智力过人,这件事是否能在一两个时辰内解决妥当,景墨也不能替他保证。景墨赶回了馋猫斋之后,聂小蛮恰巧刚才回府。他先问景墨有什么事情,景墨就把和李子邦的谈话向他讲了一遍。小蛮长吸一口气,也认为情形十分厉害。 小蛮便当面指示景墨可以先采取一些措施,并叫景墨立即进行,以免坐失时候。小蛮自己则先要去探探那个唐万通,一查明白立刻就来。 一盏茶之后景墨又回到船上,那李和邓二人在关好舱门以后,都抢着提问。 “苏大人,请问是怎么回事?聂大人已经回府了没有?” “回府了。我已经把这件事和他讲明白,他答应立刻就来。他还告诉我一种计划,最好立即就进行。” 李子邦道:“嗯?什么计划?” 景墨低声道:“他说这件事是否真是,还没有确凿证据,所以也和你抱着同样的看法,不宜先行张扬。现在时间紧张,开船又不能耽误,即使真要搜查,事实上也办不到。这样一来,他有一个虚张声势的方法。” “虚张声势?”李子邦的语调有些困惑。 景墨点头道:“你可以召集船工跟茶博士们,只讲今夜有一种特别缘故,要提早开船,所以叫那些送客们赶紧下船。一方面派人往各舱中去验票,按着每一个乘客,叫他们自已讲明白有几件行李,同时在行李主编号,粘贴标签,同时录在簿子上。装做一种准备要逐件仔细搜查的暗示。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是应天府派下的公文,为防东洋倭人混入,每船不检便不得开船。” 李子邦迟疑道:“这有什么用意?” 景墨答道:“这就是俗语道的‘打草惊蛇’之计。假使当真有图劫的贼人混迹在船上,他们的行李中势必藏有火药器材。他们一觉得将要有搜查的行动,不免要恐慌逃走。这时你可以暗暗地派人在客船的各处出口上守护。假如有人重新带了行李下船,不妨就拦住了搜查一下。倘使这消息宣布以后,行李的检查并无可异,便可见这劫船的事一定是出于误会。不知你们两位可赞成这个方法?” 年老的邓贝文摸了摸他的秃顶,拍掌赞成道:“好啊!这个方法再妥善没有,恰合我的意思。” 李子邦仍踌躇地道:“也好…………但我的意思还要变通一些。” 景墨一皱眉:“怎样变通?” “我以为这班贼人们为避免人家怀疑起见,往往都住在上层的头等舱里。我们不如先从头等舱着手,凡上层和出口的所在,都派人暗暗地把守。等到第一层查问完毕,再查下层舱不迟。好在这种手续不比搜查的麻烦,大概这样过上一会儿就可以有分晓。” 这变通的办法很有理由,景墨自然立刻赞同。李子邦跑出舱会发令指挥,景墨仍留在舱中。那到老爹也陪景墨坐着。景墨因乘此问起李子邦平时的行为怎样,是否有人和他过不去。 邓掌柜道:“他办事很谨慎用到,从来不得罪人。据我想,不致于有人故意害他,更没有有人和地开这样的玩笑。” 景墨估计了一下,说道:“这假如是玩笑的行动,那真是太恶作剧了。不过这秘信的来由,也是大觉离奇、你想这东西假如是水贼的重要口号,论情,那传信的人势必要小心谨慎,怎么竟会弄错对象?” 邓掌柜道:“话虽不错,但天下的事往往有生于意外的。碰巧当真那人一时马虎,弄出这个岔子,也未可知。” 景墨对于这个看法总有些不以为然,觉得那个禀告的唐万通不无可疑。聂小蛮之所以先要调查这个人,可见他也注重在这一点上。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李子邦已匆匆回进舱来。景墨看见他的神情很慌张,坐立不住。他分明因为不知前途的是吉是凶,心中正在忐忑地起落不平。 他惶惶然问景墨道:“聂大人还没有来吗?” 景墨答道:“他说过他先要去调查那个唐万通。他此刻还不来,也许那边已发现了什么线索。但你的计划施行了没有?” 李子邦点点头。“他们已经在那里着手了。假如头等舱中果有匪类,不久总可以明白。”他摇搔头皮。“哎哟!真急死人!最好立刻就有分晓。这样的惊恐,我真是受不住啦!” 景墨找不到安慰的话来讲,大家便暂时安静了一会儿。自然这样的安静是十分难堪的,对于李子邦来说完全是煎熬的。不料,不多一会儿,舱门空然就开了,景墨突然见一个船工领着一个穿曳撒的青年走进来。李子邦一见,怒目瞧着来客,默默地向他打量,现出一种又惊异又困惑的状态。 第六百五十四章 难题 那船工先开口道:“这位客人独坐在大餐室里,没有船票,又不肯照补。他说他跟李掌柜认识的。” 李子邦仍盯住着来客,突然连连摇着头。 “我不认识啊,我不认识啊。”李子邦讲这话的时候,更露出一种惊骇的样子,又把身子靠住了帐桌,似乎他的两条腿又在那里发抖,没有支撑已站立不住。 景墨瞧那青年穿一身笔挺的青色曳撒,里面是白中单,腰间束丝涤,着云履,头上戴一顶灰色纯阳巾,服装确很漂亮。他的面貌很美秀,但神色上有些惊慌,并且有一种欲言不吐的样子。幸亏他的两只手完全空着,景墨才不防他有什么意外的举动。 他期期然答道:“李大掌柜,我本来认识你的。你怎么忘掉了?” 李子邦看了看旁边两个人,忙道:“就算你认识我,怎么乘船不买票子?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那青年突然涨红了脸,张口结舌地道:“我……我……” 景墨看见了他这种张口结舌的状态,更引起疑心。景墨正待插嘴向他问话,突然见又有一个人提着一只皮箱,急匆匆跑进舱来。那是一个船上的船工,一进舱后,把皮箱放下了,就向李子邦禀告。 “掌柜的,我在楼梯口发现这皮箱,不知道是什么人放在那里的,问了一会儿,也没有人认领。所以我把它拿来,请你发落。” 李子邦起先是全神贯注地盯在青年的身上,一见了这只皮箱,他的注意力移转了。他先向邓贝文看一看,又回头来瞧景墨。景墨要想表示意见,不过已来不及。 李子邦突然欢呼起来:“哎哟,我们的计划大概已成功了!这皮箱里面一定就是水贼们所丢弃的证物。”他瞧着那个领青年进来的船工。“桂荣,你去叫一个机匠来,快把这皮箱打开!” 景墨走近一步,接着身子在皮箱的机钮上用手按了一番,那皮箱已经应手而开。 李子邦又大喜道:“哎哟,桂荣,慢!你不必叫机匠了…,苏大人,你看一看,这里面有多少军器。” 李子邦说这话时他的身子突然退后些,好像怕这皮箱会突然爆炸。邓老爹的也明哲保身地采取同样行动。景墨却并没有这不必要的防备,弯着腰把皮箱开了。顺手将包中的东西一件一件取出来。但皮箱中除了几件寻常的衣服以外,只有一只寿桃形的紫统匣子,却绝不见有什么短刀长剑或别的凶器,炸弹更是不可能有的。 不过在这个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情景发生了。那李子邦和邓贝文二人看见皮箱中并无异物,正在凑近来失声惊讶。不料那个暂时被丢弃在一旁的曳撒青年,突然从吴子旁的背后直冲过来。他涨红了脸,瞪大了两眼,疯狂似地猛力伸出手来。他一手把那只绒匣子抢起来,嘴里连声呼喊。 “哎哟!对!对!这真是我的东西?……这真是我的东西!” 莫名其妙?是的,这确是景墨当时的感觉。景墨正自惊讶着,突然见这青年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只绒匣急忙地塞在自己的口袋里,仿佛防什么人要夺去的样子。其实这是过虑的,这时候大家都呆住了,绝没有人和他争夺。他这种出人意外的行动,真是带几分呆气。 景墨先开口道:“这东西是你的吗?” 青年只顾点着头,却不答话。 景墨又道:“那你必须道明这回事的缘由啊。” 青年擦了擦他头上的额汗,又连连点头道:“自然,自然。不过第一下,请诸位先听我一句话。”他的声音提高了,表情似也比先前镇静了些。 景墨道:“你有什么话讲?” “你们不是要搜查水贼吗?” “嗯……是的。” “那么……你们……你们应把这搜查的行动立刻停止。” “为什么?” “因为……因为……这……件事完全是没有的。”他的呼吸还是瑞得厉害。“哎哟,对不住,抱歉得很!水贼……水贼就是我……不过……不过我真是不是水贼!” 景墨看着这个年轻人,心想,他会不会是个疯子?景墨这感觉并不是一个人才有的,因为那邓老爹的又在抚摸他的秃顶,李掌柜也张开了小眼向景墨发愣。两人都不接口,仍让这青年说下去。 “我……我只因为失掉了这个东西,才利用这条计策。哎哟,真正对不住!这一下要请你们千万原谅!”接下来这个青年就在六只三双惊诧不定的眼睛下行起礼来……他不住地拱手作揖。 那青年的解释真是大大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原来所有人在无意中都做了他的傀儡,成了他手中的棋子! 他的解释却很有趣。他姓金,名叫山盼,是曹先钱庄里的一个二掌柜。他新近为了订亲,专门购了一朵珠花。不料在三天前,珠花突然失窃。后来他查明那珠花是被他家里的一个叫朱小娟的女仆和一个叫阿乐的马夫窜通同了偷出去的。他本已报了官府,但四处探访,总找不到这一男一女的踪迹。直到这天的晚饭以后,那车夫阿乐突然自己回去见金山盼,声言他受了那小娟的迷惑,帮助她窃取了那朵珠花,一同藏匿在一处小客栈里。小娟说她有方法销赃,所以把珠花藏在她的身上。谁知一连两天,毫无出卖的消息。阿乐才知上了小娟的当,所以他懊悔起来,专门向主人自首告发。 据阿乐道,这小娟另外有一个姘头的男子。上夜里他听到小娟起来开后门。阿乐也悄悄地起来。听见她和一个男人在门外谈话。他仿佛听说这东西在本地不妥,又听到“宁波”和“吉祥”客船的词儿。他当时还不大明白。等到早晨起来,小娟叫他陪着她一同往溧水县乡间她的亲戚家里去。陪到了那里,又问起那朵珠花。她仍一味游移推倭。他才醒悟过来,他知道中了这女仆的计谋,做了她的工具。他就独自赶回金陵,到主人家里来认罪合发。 第六百五十五章 嫌疑人 金山盼解释到这里,又继续道道:“我得到了这个消息,自然喜出望外,猜测那朵珠花因为不能在金陵出手,所以小娟叫另一个人悄悄运往宁波去出卖。我查得吉祥客船当真在今夜里开往宁波,但那小娟既已安心往乡间去,可见并不同往,阿乐又不曾和朱小娟的另一个相好见过,所以那运珠花的人虽在船上,我也没法指认出来。” 那李掌柜显然是要发作,可还没说什么就被景墨给拦住了,那青年更继续说下去。 “这时天候既晚,我已经来不及把那小娟找来指认。就算禀告了应天府,一时也必没法可施。但这珠花不但价值在一千两以上,而且我费了不少心思四处拣选,才购得一百二十二颗粒粒精圆的珍珠。我真是舍不得失掉。我也知道假如要在客船上搜查,一定最办不到的。于是情急之下,我才想出这……这一个空城计来。哎哟,各位爷们,抱歉得很,我只得请你们代我搜查一下,等到搜查以后,我计划再设法查明有没有发现这朵珠花。假如有的,自然就不能破获。” 顿了顿,青年又道:“这样一来之故,我模仿着水贼通信的口气,利用着一个有钱的乘客给我做一个报信的人。我坦白道,这样的纸团,我本已经预备了两三个,以防有什么马虎的人,或不肯多管闲事,随手把它丢了,这计划也许不灵。不料我把第一个纸团塞进了那个高个子的黑衣人的手中,事情便告成功。那人一走进舱中,将纸团展开来瞧了一瞧,就替我施行这小小的计划。我那时本暗暗地监视他的行动,后来我见他亲自到这里来见你;才知我的计划已一部分成功。” 这一个迷题总算是打破了!那个禀告的唐万通显然也被动地做了他的傀儡。但聂小蛮此刻还没有来,不是也走进了歧路,还在那里调查这个唐万通吗?这玩意儿竟教人家如此劳师动众,未免有些可恶。 李子邦很恨地作抱怨声道:“你的计划固然很巧,却累人吓碎了胆!而且我这一处的生意要是被你给搅了,我一家老小还有邓掌柜家里人,再有几十脚夫,船工是不是都到你家里吃饭?” 金山盼又连连作揖,重新伸手入袋,把那紫色绒匣子取出来。 “是的,李掌柜,对不住。不过我这行动真是也是万不得已。我真是一百个对不住你们。现在这东西既已追回,你们要我怎样报酬,我都听命。不过那个偷运珠花的同党,想来必已侥幸地逃走了。”他随手把那绒盒上的一个金属小扣子用指尖抵了一抵,绒匣的盖立即开了,匣中当真是一朵白光耀眼的珍珠菊花。他又欢喜声道:“你们瞧,这珠子的光彩多么好,并且……”他说这话时已经把那珠花取在手中,突然眼睛一定,顿时住口。他作惊讶声道:“怪了,怎么竟变得这样轻?……哎哟!不好!这珠子已经变成假的了!” 这又是一个意外的转变!另外三个人又都替他感到暗暗吃惊。这一出滑稽的把戏将要闭幕,却不料还有这一个变故。谁又想得到? 金山盼又失望声道:“哎哟,这混蛋真是厉害!他已经把真的取去,却留下这条假的做脱身之计,好一招金蝉脱壳!哎哟!我完了!现在还有什么方法追回来呢?”他最后的一句声音,哽咽而阻塞,几乎要哭出来了。 “还好,你总算还有运气。别哭!你的真珠花已有了着落啦。” 奇怪!这时候竟另有一个人从舱窗外面接他的口。景墨回头一瞧,才知道说这话的人就是自己的老朋友聂小蛮。他显然已经在舱门口听了好一会儿,这边的众人却听到出神,没有注意,直等这紧要的关头,他接了一句口,才推开了舱门笑眯眯地踱进舱来。金山盼瞪大了眼睛,忍住了呼吸,向聂小蛮瞧着,却开不出口。 景墨站起来高声介绍道:“这就是聂小蛮,聂大人。” 舱中两个所谓商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注在聂小蛮的身上,然后都连忙起来施礼。聂小蛮仍带着笑容点点头,随即向金山盼问话。 “你的故事怪有趣。不过你是受过教育的,怎么这样子自私?你这种行动,分明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岂不是太冒失?太不讲道理?你今晚虽没有耽误这客船的开行时刻,但叫这船上的一班船工和众人吃了这一番虚惊,你又计划怎样报偿?” 那青年气息淋淋地答道:“我……我知道的。大人,我真是该死!我已经讲过,只要我的珠花追得回来,无论怎样罚办,我都听命。……但是……大人……你……你不是说我的珠花已经有着落吗?” 聂小蛮稍稍点了点头,道:“这样很好。倭寇来犯造成的孤儿现在生计艰难,你应用这李子邦李掌柜的名义,捐助三百两银子。明天你可凭着捐款的收据,到应天府衙门里去换你的那朵珠花。” 金山盼大声道:“老爷,当真吗?假如是真的,我一定遵命。” 聂小蛮道:“谁和你开玩笑?你为了失掉珠花的事,不是已经和通判冯子舟冯大人接治过一次吗?他和几个弟兄今夜里也曾为了你这事而忙过一回,明天你不妨就向他去交换。你也应当谢谢他们呢。” 这幕小小的喜剧……—一幕不平凡的喜剧,现在已到了闭幕时间了。但聂小蛮怎样揭幕,怎样破获那朵珠花,自然也需要有一番解释的。他当实接到了景墨的通知,立即通知了冯子舟,约带上几个捕头一同到船上来探查。接着他又派了卫朴走一趟到万通庄去探问,那掌柜唐万通当真有上船后重新返回的事实,他觉得这人既有着落,便没有急切调查的必要,就会同了冯子舟等赶到客船上来。他们到了码头,聂小蛮便留心观察,猜测搜查的计划实施以后,假如真有什么海盗党徒,势必要避免逃下。 第六百五十六章 失而复得 那时聂小蛮果然看见有一个服装华贵的男人急匆匆地下船,神情上非常慌张,聂小蛮觉得他形迹可疑,忙指给冯子舟瞧。冯子舟恰巧认识他的,这个人是一个拆白骗子,名叫马志明……绰号叫马二……从前就犯过案子,受过应天府的拘禁。 聂小蛮便上前将他拦住。那人越发惊恐,夺身要逃,却给旁边的捕头捕住。接着他就从那骗子身上搜出了那朵珠花。不过当时他还不曾想到这珠花案和劫船的疑案有关。他就叫冯子舟将珠花藏好,又派一个捕头把那马志明先带回衙门里去。他让冯子舟等在码头上守伺,自己上客船来瞧,刚才明白了这案子的真相。 聂小蛮在事后笑着道:“这案子虽道是我破获的,但实际上完全是出于偶然的侥幸。” 第二天马志明在大堂上招了供,承认他本是金山盼的女仆小娟姘头。他听到小娟讲她主人新购一朵重价的珠花,就主使那女仆行窃。到手以后,他觉一时没法销售,便决定带往宁波去脱货。但他为谨慎起见,恐防路上有什么阻碍,或是漏了风声,被人留难,碰巧另外有同道们嫉妒劫夺,这样一来他又专门备了一朵假的珠花藏在皮箱中,那朵真的却藏在身上,以备在危险时借此脱身。 那晚上他要避人注目,乘的是头等舱。他躺在舱里,突然听道要把行李编号。他觉得不妙,这样一来就提了皮箱下船。不料他正要下梯,看见楼梯口有人监守,情形的确尴尬。他估计真的珠花既然在他自己身上,为避免不必要的嫌疑计,便丢了皮箱下船,但想不到他下船时仍被聂小蛮拦住,到底逃不出法网。 这案子结束以后,那些被倭寇害的孤儿们当真收到一笔李子邦名义的三百两捐款。马志明和小娟都判了监禁的罪,阿乐却从宽免究,但丢了饭碗。冯子舟因为这个骗子的被捕,珠花案又破,金陵街面上少了一个祸害,自然又很感激聂小蛮的帮助和指引。 这桩案子发生的时间,还是在暴风雨的前夕……是在一个春末夏初的清晨,这时非常凑巧的景墨正好在小蛮的住处,因为每隔一段时间小蛮总要留景墨住几天的。 案子发生之初,好像含着些喜剧意味,不过因为案情的逐步发展,两人所经历的惊惶,悬疑和危险,也可算得极尽“波谲云诡”的能事。聂小蛮在开始时对于那请求的女子,似乎带些儿厌憎的表情,但他接手以后,他的好奇心却随着案情的进展而成比例地增高,甚至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他的敏锐的观察,健全的理解,勇敢的精神和那种“百折不挠”不得最后胜利不休息的毅力,也都在这案子里表现无遗。 这天早晨,是一种只穿着中衣开窗便还觉得凉气逼人的气候。天空中已经放晴。一片片或深或浅的白云,翻腾来去,衬着最美丽的蔚蓝的背景,幻出种种奇兽怪岩的景状,那景状随着它的运行而变化不住。两人门外青石路上的梧桐上的新叶,因为上夜里的雨水,洗涤得越发肥~润,青翠欲滴,假如有方法可以估计的话,这一夜的滋长的速度,一定比往日加增若干。 景墨一个人正在外面的书房中进简单的早餐……稀饭和咸蛋。聂小蛮的清晨时的户外运动还没有完毕,这是他多年如一日的老习惯,也是我所赞同而始终没有勇气施行的一种好习惯。突然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冲破了清晨的静寂,不禁使景墨停住了筷。这不是聂小蛮回来,他是用不着发出敲门声的。但访问的来客又怎么会这样早?接着卫朴的脚声已开了门转身回来了。 他向景墨禀告道:“苏大人,一位小姐。”他又放低了些声音补充:“一位挺漂亮的小姐!……” 卫朴……聂小蛮的老仆人,也曾是两人的老仆人……已上了点年纪,不过他对于美的欣赏力,分明还没有丧失或减退。他这一句禀告倒使景墨有些发窘。因为景墨这时还没有穿好衣服,只披着一件纯白色的棉织品的中衣,足上也赤裸着,套着一双黯色牛皮的靸鞋。这样子似乎不便见客,尤其是女客。不过事实上绝对不容许景墨犹豫,那女客的木跟鞋已得得得地走进这权充餐室的聂小蛮的书房来。 那女客约有五尺一二寸高度,在大明朝东南一带普遍低矮的女性中,已可算得“长身玉立”。上身披着一件淡青色绸缎面料的短披,下面露出红白团花刺绣~锦绣大袖衫,一直盖到她的银皮镂孔的鞋背上面。她有一个瓜子形的脸儿,颊骨部分红得刺目,一双灵活乌黑的眼睛,罩着两条细长的如远山的淡眉……原来她的天然眉毛,不知道为什么已不留丝毫影踪,现在的眉毛显然是画上去的!那鼻子的部位生得很恰当,鼻梁也细直而并不低陷,这也是构成她的美的重要原素。那张小嘴本来是她的美的主因之一,不过因为涂了过量的口红,使景墨见了觉得有些儿“凛然”。她脸上的皮肤固然是白嫩细腻到了最高度,不过景墨不敢相信,大半估计是借重了“铅粉”的力。这样一来她的芳龄终究是十八九,还是二十三四,也不容易判断。 “你……你不是聂小蛮……”她一边困惑似地瞧着景墨,一边举起她的指爪上涂着粉红色蔻丹的尖细的手指,掠着她的经过精心梳里的头发。她的手指上还戴一只相当大的钻戒。 景墨答道:“聂大人马上就回来。要不要坐一坐?”景墨讲这句话真是有些勉强,因为她的那种不自然的矜贵之态……傲气,和那种无礼貌的称呼,已漏出了她的身分或家世程度。 景墨觉得这明显是个在家里颐指气使惯了的女人,到了这里居然还放不下她的架子,景墨虽然出于礼仪不好多说什么,还只能保持着应有的礼貌。 第六百五十七章 捐款 她将那披肩卸了下来,露出两条也许在一般好色之徒看来是颇有吸引力的“玉臂”。她的衣服很单薄,因为成衣匠的精致的技巧,那衣袖和她的肌肤似乎非常的帖切着,越显得不足以抗御这暮春的晓寒。但她似乎并不觉得,使景墨不能不佩服这些爱美女子的抗寒力的高强。 她们在化妆品上用得愈猛,她们在身上穿的衣物却反而益单。 她坐在靠书桌的那张圈椅上,把一条腿叠了起来,景墨的眼睛便又增加一种色彩。她的脚也和景墨一样是露赤裸的,那银皮的镂孔中露出了白嫩的纤足的皮肤。她坐时的那种姿势似乎非常熟练,翘起了一只脚,然后再用一种最克意的姿势把手搁在大腿上,眼睛向景墨瞟了一膘,仿佛等景墨去奉承的样子。 这时景墨先前感觉的窘意反消失了大半。景墨开始猜测到她的社会地位,她这种夸张的打扮反而可以看出来并非是来自什么名门大族,而真正名门高姓的人家不但不会这样打扮,也不会亲自造访,不过装摆着那种贵族气焰,反而丧失了她的本来面目,这是非常可怜的。她见景墨不理会她,便自己开了手夹,拿出一个银质的小盒子来。她似乎是准备再往自己的脸上再补一点粉,可是分明她脸上并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位置……景墨怕觉得自己尴尬极了,只得把目光移开。她的目光又瞟到景墨的脸上。景墨感觉自己特别的扭别,还好这时候卫朴送茶进来了,景墨忙从卫朴的托盘中端起一只茶碗递了过去,这一度接近,景墨的鼻孔里沾染了一阵迷人的香气。 “聂大人什么时候来?”她露出怨恨的表情,似乎对于等待很不满。 “大概快了吧?……那么,你有什么事!” “我得对他自己讲。” 她是聂小蛮的朋友吗?不是。是有什么疑难事件来请教聂小蛮的吗?那种表情又不像。景墨的疑问还没有解答,聂小蛮突然已出现在书房的门口。 那女子见聂小蛮进来,并不起身,只稍稍点了点头。 “聂小蛮……聂小蛮大人。” 聂小蛮听了她这句“大人”二字十分勉强的称呼,向她瞅了一眼,又把视线移到景墨的脸上。景墨冷冰冰地没有反应,只是自顾自把自己的半碗粥和泡在里面的咸蛋给吃完。 聂小蛮在另一只官帽椅上坐下,一边问:“我很荣幸,竟得到姑娘的认识。请问尊姓?” “旖诺。” “旖诺?景墨,我有些儿糊涂了。‘百家姓’上不过有复姓旖诺的吗?” 景墨冷冷地答道:“这不是姓。这是大约是什么诗名或者雅号一类的吧,我也不十分清楚。” 聂小蛮也装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唔。原来如此。那么,我真是不应当用‘姑娘’或‘小姐’,我必须称呼‘君’,‘旖诺君’才是。对不对?” 旖诺的眉毛略略向上一抬,眼角里好像露出一小块眼白,却并不答复。 聂小蛮又道:“旖诺君……哎哟……对不住,我本来不应当这样称呼,不过没有法子……还是只有请问你尊姓?” 她不高兴地道:“马!” “哎哟,请恕我唐突,这个姓似乎不大称配。这‘马’姓是我们百家姓上本来有的中国姓啊!” 来客有些不安起来了,她的眼角里不但露白,而且眼黑部分也漏出近乎恼怒的光彩。 “我不是来请你批评我的姓跟名字的,我是来托你办一桩案子的。”她说着嫌恶地拉了拉衣服,做出一副嫌恶的样子。 聂小蛮瞧着她的头发,自顾自地道:“这头梳理得还真齐整,吩咐人的态度也还真是有些像深宅大院中的贵夫人,只是贵夫人一出门又是小厮在前,又是丫环在侧,又是老妈子,又有马夫,管事,轿夫诸般人相随,倒没有你这样形只影单独个前来的!” 苏妈走进来收拾景墨吃完的碗碟,才把聂小蛮的讽刺话打断。不过旖诺并不羞窘,还只是露着那种怨恨之色。 “大人,我是为了一桩命案来请教你的。你怎么拿我开玩笑?” 她的语调已显然有了变化,神态上的那股“傲气”也消退了不少。聂小蛮也点了点头。 小蛮道:“抱歉得很,我怎敢玩笑?这是我的一点看法罢了。……哎哟,你讲是一桩命案?死的谁?” “一个朋友。” “是男朋友罢?” “不,是我在教坊司时的同伴……好朋友。” 景墨一听才恍然大悟,先前的猜测总算不大差远。她是个教坊司的官妓,她的这种装扮也许是被迫而然的,平心道来,那只有可怜的成分。 教坊司始于唐朝时期,当时创建的目的专门管理宫廷俗乐的教习和演出事宜,到了大明却慢慢变了味儿。进教坊司的女人一般是朝中犯错误大臣的女性家属们,只要进了教坊司那就跟进了青楼差不多,说白了就是“官妓”。 大明的等级制度是非常森严的,发配教坊司基本就是奴隶了,而一般被发配的都是官宦或者世族这样的大户人家,按照明代的制度,南北两京都立有教坊司。北京有东西二院,南京有十四楼,眼前这位说话阴阳怪气的女 ,大约就是出身于南京礼部教坊司。教坊司设一官,主持其事,有衙署,也有公座,甚至有人役、刑杖、签牌之类。 想从教坊司从良落籍,必须通过礼部,并获得批准,这可以说是非常困难的。官妓不但脱籍难,想看到达官贵人难,找个归属更难。《大明律》规定,官员不得嫖官妓,哪怕是一起坐坐都不行,甚至在明朝这些人出门走路都只能从两边走的。《大明律》还有规定,娶官妓更不行,纳妾也不行,凡夫俗子娶也不行,娶了打几十杖,强迫休了。 所以只要进了教坊司几乎永无脱身之日,只能沦为男人的玩物。 进入官妓唯有接客,地位低下,可见人群也大多是地位下贱之人,也更容易染病,于是愈发凄惨,是故,生不如死。 死了是殉节,活着是彻底的受人摆布还万人唾骂。所以很多罪臣的女眷们宁死也不肯进教坊司。 第六百五十八章 贵气逼人 “她是谁?”聂小蛮的注意似乎渐渐儿转入正轨了。 旖诺回答道:“魏湘儿。” “哈,又是个古怪的名字。” 景墨不禁插嘴道:“哎哟,魏湘儿是个大名鼎鼎的那什么女,前年不是曾被选为花魁的吗?”景墨暗暗想这女子的死,事情也许会闹大。” 旖诺接口道:“是的,不过从去年起,她不再伴客了。” 聂小蛮道:“那么,她是个卸任的花魁。是不是?现在她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死的?” “被人谋杀而死的……被一个什么人用火铳打死的!”她的语声中开始有些悲哽。 聂小蛮的脸色越发庄重了。他瞧着那歌女点点头。他道:“真可怜。近来歌女被人杀死的已有好几个。上月里兰月教坊司的胡玲玲,不是也被人杀死在马车中的吗?” 姜旖诺的眼眶上似乎泛出了一圈红晕。“原是啊。我们做歌女的,真是太苦了!太吃亏了!这一次我所以来请教你,一则为湘儿报仇;二则也为了我自己。人家高兴时随便把我们玩,玩厌了就随便处死!我们真是太没有保障了!” 聂小蛮看她说得可怜也不忍再出言讥讽,把头仰靠着椅背,似乎在瞧着上面的天花板出神。景墨这时不禁产生了相当的同情。 旖诺又道:“聂大人,你假如能把那个凶手捉住了,那我情愿重重地酬谢你。我听说过你是个万能的大神探……” 聂小蛮忙着把头回到了正常状态。“什么话!……万能?人谁是万能?对不住,我可受不住。”聂小蛮连连摇着头,脸上浮出不自在的愠色,眼睛又看回了天花板。 聂小蛮从来不喜欢人家不合理的拍马屁,何况这“万能”两个字,更超越了拍马屁的限度。 旖诺颤声道:“大人,我不大会道话,请你原谅,不过是我听人家都这样称赞你。湘儿死得很苦,又十分奇怪。你就是不为酬报,为了一个可怜女子的惨死,也得费一些心力,把这桩案子的真相查个明白。” 她的声音近乎哀求了,而且“奇怪”的字样也分明打动了聂小蛮的好奇心。 聂小蛮正色答道:“好吧,我去看一看。她在那里?” “她死在她的家里……小桃园二十七号。她家里本来没有一个亲人。……眼前有一个她的姑夫,叫王宗飞。” “是这个姑夫告诉你的吗?” “不,先是舒月找了人通报我……舒月是湘儿的女仆人……但是找我一开始没有找着。后来看门的老毛在教坊司里找着我,我就赶得去。她死得真凄惨啊!” 聂小蛮把身子坐直了,似乎越来越感兴趣了,向景墨看了看,似乎暗示景墨假如有意一块儿去,必须立刻去换衣裳了。景墨觉得没有向这马旖诺作什么告退表示的必要,便自顾自走出书房的门,到内屋里去。景墨在进屋的时候,听到马旖诺又在讲话。 “聂大人,现在我不能陪你一起去,别的话等你去查看过了再讲吧。我还没有睡过,我简直要坐不住了。” 景墨暗暗叹了一口气。做歌女的也够可怜。景墨走进卧室的时候,又听到外面的院子门有人在叩门,聂小蛮是亲自去看的,叩门声也似乎很紧张而响亮,这样一来使景墨的更衣的动作,也加紧了速度。 景墨穿好了一大领袍外罩半臂,头上是东坡巾,并拿了些应用东西下楼的时候,那歌女已经走了。聂小蛮正在将放大镜、软尺、铅粉、骆驼毛帚、纸片等物放在他的外衣袋中。因为这几天在清晨和傍晚,他出外时总穿着那件新做的的大氅。他见了景墨并不多说什么,脸色很紧张,这是我在上楼以前不曾看见的。 景墨问道:“是谁来找你? 聂小蛮沉着脸答道:“王朝宗。” 王朝宗是聂小蛮多年的朋友,凡知道聂小蛮的人,总也会连带熟悉他的姓名。他在金陵的刑名界已经耕耘了二十多年,因为经年来勤恳努力而获得的劳绩,升迁到了现在的地位。不过若使能够适用定量分析的话,他的劳绩里面大概有若干成分是属于聂小蛮的。王朝宗倒也并不像一般不识时务的人,“一朝得志,尽忘故旧”。他对于聂小蛮仍保持相当的敬意,每逢有疑难或关系比较重大的案子,依旧和聂小蛮保持着联系。这一次他又来找到老朋友聂小蛮,可见又发生了什么棘手的疑案。 景墨又问道:“什么事?” 聂小蛮答道:“再巧没有,就是这件花魁魏湘儿的血案。不过这情报的来由和刚才的不同。” “谁去报官的? “有一个陆全福。” “陆全福?……是不是那全福珍玩店的掌柜?” 聂小蛮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想了想,又再向景墨瞟了一眼:“你也认识这个人吗?王朝宗为了这个人,口气里有些着急。我想不到这些财主家的权势,竟也会波及到你这个锦衣卫的身上。” 景墨呆了一呆。“怎见得?” “你的语调和面容的表示,都给予我这样的印象。” “哎哟,我并不是因为他是财主家。他在街面上的确有过一些影响。他不但经常给一些孤儿寡母以捐款,好像还是什么商会里的头面人物,又是济慈粥厂的创办人……” 聂小蛮突然摇着手阻止景墨道:“好啦,好啦。你且慢着盲目地崇拜,仔细看一看他的人再说。你不过不知道社会上仅多那些套着‘名流’‘善人’的面具,暗地里干着丧良无耻活动的人吗?……好啦,别空谈。王朝宗似乎很着急,正焦急地等两人。走罢。” 这时刚是卯时二刻的样子……四月十九的早晨,正是谷雨时节。从聂小蛮住处到小桃园,马车的途程,只有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聂小蛮的马车在二十七号门前煞住的时候,有一个派在尸屋门口看守的捕快,忙走过来开马车厢的门。他是熟识聂小蛮的。 他拉开车门又打了一个躬,招呼道:“聂大人,王典史等候好久啦。” 第六百五十九章 魏湘儿 聂小蛮点点头,跳下车去。景墨也跟着下车,随手将车厢门关上。 这案发的屋子是一宅半新的小旧房,共有三层,外面用白~粉涂刷,上下都是木条框子的木框窗,窗内衬着淡黄色的窗帘,外观很精致。这时楼窗的一角受了太阳的光,正闪闪注视光。这屋子是孤立的,门面向小桃园,是朝南的:东侧临大同路的转角;西边是一小方空地。 屋子前面有一垛短墙,墙上装着尖刺的短铁栅。那门是老旧的木条做的,上端也有尖刺,都漾着淡绿色。众人刚踏进这木条门,便看见左手里有个小小的花圃,约有八九尺深一丈半以上阔。圃中种着些草花,内中几朵浅红的月季,瘦小异常,受了夜雨的欺诱,嫣然开放,可爱又觉可怜。有几只瓷盆倒很精细,但随便放在地上,瓷面的四周已溅满了泥水,显得屋主人对于莳花的工作并不感到怎样的兴趣。右侧里也有一小方空地,有短冬青树隔着,不过已被那看门人的小小的门房占去了一大半,加上另有一株棕树,实际上已所“空”无多。 景墨跟着聂小蛮走上那条阳光初照还没有干透的青砖狭径时,那瘦长身材穿一件盘领窄袖衫头上戴吏巾的王朝宗,王典史,早已从里面迎了出来。 “聂大人,苏大人,劳驾了。这件事很奇怪……似乎有些儿麻烦。” 聂小蛮微笑着答道:“那么,我不能不先向你致谢,你又让我有一个广开眼界的机会。” 王朝宗又跟两人见过了礼,领着两人走上那三级青砖阶。聂小蛮的目光在地上和左右两旁流转着,显然可以看出他已在施展他的卓越的观察力。景墨看见这青砖径上浮着一些儿泥,显然可以看出是从旁边花圃上经雨水冲过来的。花圃的泥地上,经雨水冲刷得非常平整。 王朝宗突然向景墨作多余的警告道:“苏大人,请小心,请从木板上走,地板上有着重要的脚印呢。” 那正门口铺着两三块旧木板,转接到左手里一个开着的门口里去,掩护着木板下面的脚印。聂小蛮突然站住在门口外的一小方棕垫上面,蹲下身子,将木板移过一边,两行很明显的男子薄底快靴的泥印,和一行女子的木跟鞋印,便赫然可见。王朝宗也跟着聂小蛮偻下了身子细瞧。 “大人,这两行男子薄底快靴的脚印很清楚。” “真清楚。”聂小蛮跟着脚印伛倭着一步步走向里面的门口去,似乎他正全神贯注,所以只随便应了一句。 “这西面深的一组是进入时留的,东面一组比较淡的是出去的。不过女鞋的印,只有进入而没有出去,分明就是死者的脚印。” “正是。这男鞋印一进一出,深淡的相差也不多。” 王朝宗又道道:“这进出两组竟没有错乱交践。” 聂小蛮突然转过身子,指着近正门处,摇头道:“不,那边不是有交踏的男鞋印子吗?” 景墨回头细瞧,果然在门口里面有几个男子脚印是复叠的,不过一行很深,一行较浅,而且将近里面门口越加浅淡,所以粗看便不觉得交叠,好像只有一行。 王朝宗也说道:“是的,我倒没有细瞧。不过这交叠的两行同样是进入的印。奇怪!” 聂小蛮点头道:“那也容易解释,昨夜里有两个男人进来过。” 王朝宗惊异道:“两个男人?那更麻烦了!” 聂小蛮淡淡地道:“这交叠的男鞋印子尺寸不同,显然属于两个人。景墨,你最好把这两行脚印用纸钩摹下来,把深的一行定做甲,浅的一行定做乙。”小蛮就随手将应用品递给景墨。 景墨就蹲下身子,拿了勾线笔和本子,依照着绘那脚印的图。王朝宗也陪着景墨用软尺量。聂小蛮却向后面楼梯边望了一望,便先走入左手的门口里去。景墨把足印绘好以后,觉得聂小蛮目光果然不错,甲印是十一寸六,乙印是十寸四,显然是不同的。不过乙印不但较浅,而且一出一入,互相混乱,也不像甲印那么分别清楚,譬如在西边进入一行中和中间空处,也都隐约有几个出去的乙印。接着景墨就也和王朝宗向里面的门口走去。 那左手的一间屋子是个书房而兼书房,面积很宽大。景墨和王朝宗一走到门口,便有一种惨怖的景状接触眼帘。原来这就是案发的所在。 那惨怖景状的中心点,自然是那被害的曾经花魁魏湘儿。她正坐在靠窗的书桌面前的一张直背太师椅上。她坐的姿势是向窗口的,但她的头仰搁着椅子的背端,脸儿便像在瞧上面的承尘,仿佛一个修行之人对于天地万物突然发现了新的概念,运思出神,一时间便成了呆木。 她的脸儿很丰腴,五官的位置很匀整,生前自然是非常美丽而足以颠倒男子们的。不过这时候她所给予景墨的印象,却是“恐怖”代替了美感。她的眼睛张开,两粒没光的眸子不但呆木地向上面凝视,还含着惨痛惊恐的样子,仿佛她临死时曾受到一种意外的惊恐。 嘴唇也开而不闭,露出编贝似的两行白齿,衬着唇上殷红的色素,更觉得可怖。脸色仍是白的,却白得有些教人寒凛。右耳朵上有一丝血痕,不知是怎样伤的。景墨猜测她的年纪,也和那个马旖诺相仿。 当景墨的目光看到最可怕的一点……她的致命伤的部分,聂小蛮已开始在动手了。他将那件闪光细花月白色短袖丝比甲的钮子解了开来,胸襟前一滩干凝的血迹,见了最觉刺目。里面的白色中衣上,有着同样的血渍,显然可以看出那伤处就在她的左乳之下。王朝宗已拿出一把小刀,将中衣割破了前襟;贴肉还有一件白麻汗衫,也给随手割破了。她的足上也是红色木跟鞋,布袜却是白色的。 景墨看见那伤痕果在左乳下的一角,依着肋骨作横斜形,约有一寸宽,伤口上有血液凝结着。 第六百六十章 广开眼界 景墨不禁轻轻地感叹:“看起来好像是刀伤。” 王朝宗摇摇头,答道:“不,是铁铳所伤。” 聂小蛮也仰起头来瞧着王典史。王朝宗用手在面前的那张柚木大书桌上的一方窗框的边际指了指,答复聂小蛮的无言的问题。 “这就是致命的铜弹。不过没有发现发射的鸟铳。” 早在嘉靖二年,在广东新会西革湾战斗中,明军就曾缴获弗朗机国红毛夷人的鸟铳。嘉靖二十七年,明军收复日人、葡人占据的双屿,获鸟铳及善制鸟铳者,明廷命仿制。约在同时,又有鲁嘧国鸟铳传入中国。 景墨果然看见一粒小小的枪弹,贴近在那方厚窗框的边缘,不留意自然瞧不见。聂小蛮伸手将铅弹拿起,放在手掌中瞧了一瞧,重新放在桌上。 他问道:“这是鸟铳发射的铅弹,没错。你在那里捡得的?” 王朝宗道:“就在那面墙壁上。”他转过身子,又向后面的墙壁指了一指。 聂小蛮顺着所指的直线,偻下了身子,从死者胸部作一个出发点,用眼睛测量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他又躬着查验那椅子的背,在椅背的皮套上摸了一摸。 他冰道:“是的。铅弹还穿过椅背。不过粗看却看不出,要借重你的触觉来辨别了。……朝宗兄,她的背部应当有个弹孔。” 王朝宗点点头,说道“自然。”他说着,又着手割那比甲和中衣等的背襟,同时将尸体扶住,使它向前面偻侧些。 景墨看见那女子的背上果然有一个弹孔,不过很小,好像已卷缩的样子,也没有大量的血,只约略有些红色。聂小蛮又走到墙壁旁边看一看那着弹处所,再度从那里用目光测量这铅弹的直线。接着他又回到尸体旁来,低着头把直线测量到窗外去。那小木窗这时正开着,淡黄色楼孔的纱窗帘,也都拉开。聂小蛮又伸着头看一看窗口外面的花圃。 他喃喃地道:“真奇怪。朝宗兄,你怎么就想到找寻铅弹?” 王朝宗答道:“这屋子里的人都说昨夜一半后听到了一声鞭炮,才发觉这件凶案。我依着这致命伤的直线一瞧,便在墙壁上发现了这粒铅弹。你们到的时候,我刚才把它钳出来呢。” 聂小蛮道:“这屋子里有几个人?你查问过没有?” “我只约略地谈过几句,还没有仔细问。这屋子里的人不多,有个老爹的叫王宗飞,是死者的姑丈。一个女仆叫月心,还有一个老妈子和一个看门的老毛。” “我想最好先跟那个姑丈谈一谈……哎哟,慢着。这烟嘴放在这书桌上,似乎有些不大相称。”聂小蛮说时踏前一步,用白巾裹着手指,从书桌的一边,拿起一双假和田玉的烟嘴来。 景墨乘势看到书桌上面。桌上的东西很简单,但都很精致。一只涂金的刻花墨水盂,有红蓝两盂,盂盖都盖着,两盂之间有两个插笔管,都空无所有,显然可以看出这东西除了权充书案上的点缀品以外,不作别用。一个银质花瓶也是地道的来路货,瓶中也没有一朵花。右手里有几本书,都是《绣塌野史》、《宜春香质》一类的图书刊物。正中有一块绿绒衬垫的厚窗框,窗框下面排列了好几个小幅的画卷,品味自然都很无聊。 聂小蛮拿起来的那支烟嘴,本放在书桌左端的边上,那烟嘴的口部露出在书桌边缘的外面。原来那烟嘴口里还装着没有烧完的烟丝。那放烟嘴的人,分明是防烧坏书桌,所以这样让烟嘴口露在外边。 聂小蛮的目光注视着手中的烟嘴,一边向景墨问道:“景墨,你估计一下,这烟嘴值多少钱?” 景墨凑近去看一看:“几十钱钱,至多也不出一百个钱。” 聂小蛮点点头:“对。这是一只廉价的烟嘴,不过用得很仔细。你瞧这东西的颜色,可见已被用过相当的时间,但烟嘴的本身并无擦伤痕迹,尾端也没有牙齿的蚀痕,就是那管口上镶着的钢圈,里圈虽已烧黑,外面却仍擦得很亮。” 景墨应道:“是的,这烟嘴的主人似乎很珍视这东西。” 王朝宗也接嘴道:“这东西一定不是这位花魁的。” 小蛮道:“那自然。这样一来,我觉得似乎有注意的必要。” 王朝宗问道:“这烟嘴可能给你什么线索?” 聂小蛮微笑着应道:“那还谈不到。不过可以窥见一斑烟嘴主人的个性。这个人很谨慎,而且用钱很省俭。你瞧,这残余的烟尾已烧进了钢圈的范围以内。”他把烟嘴凑到鼻孔上唤了一嗅。“这纸丝也一定是廉价品。” 王朝宗问道:“这上面会有指印吗?” “也许有的,但不见得有什么用。我们得先问一问这烟嘴终究是谁的。这屋子里也许有人会知道。”他说时重新将烟嘴放在书桌边的原处,那块白巾仍收回来放在他的袋中。 王朝宗道:“我去叫那王宗飞下楼来吧。” 聂小蛮道:“好,……哎哟,且慢。这书桌抽屉上留着钥匙呢。你看见了没有?” 王朝宗答道:“没有……还没有。我一到这里,向那李老爹的谈了几句,觉得这案子很复杂,我就叫他上楼去等着。我又把三个佣人分派在三处,就派手下去请你来。接着我派一人到衙门里去,叫他们放载尸马车来。因为府里另有案子的阻隔,耽搁了好一会儿。随后我在这墙壁上发现了那粒铅弹,就着手钳取。这样一来,我还没有功夫细瞧。”他道完了便匆匆走出室去。 王朝宗解释的时候,聂小蛮早已伸手去开那抽屉。抽屉的锁孔上果然留着一枚小钥匙,钥匙柄上并没附着什么环子,的确很容易突然过。聂小蛮开抽屉时,不曾旋动那钥匙,抽屉便应手而开,显然可以看出不曾下锁。 抽屉里的东西似乎很值得注意。最触目的,就是三大叠用麻线系着的银票,估计起来,每叠大概是一百两。还有几张男子的画像,尺寸虽不一样,却都是“翩翩少年”。此外还有一把黑乎乎的铁箱钥匙。聂小蛮把几张画像都约略瞧了一瞧,又在许多请帖纸件里翻了一翻,单把那枚钥匙从抽屉里拿出来。 第六百六十一章 死亡原因 聂小蛮嘀咕道:“这钥匙就是那边铁箱上的罢。”他斜侧着身子,靠这书房的西北角指了一指。 景墨就开始向这房间中作一回迅速的巡礼。涂蜡的狭条麻栗地板上,铺着一大方蓝地白花高价的萨珊国厚地毯,那室外的泥脚印就接到这地毯为止。在死者座位背后的右边,有一只白石面的小圆桌,因为四把精致的红木圈椅。 圆桌上除了一个仿古定窑的精美花瓶以外,有一只银质盘花的香炉,里面积了不少的香灰。还有两只白瓷的杯子,一只杯子里,还剩着些残余的花雕酒。在这小圆桌的更右,靠壁放着一只做工精细的缕花长椅,椅上有三个圆形的锦垫,也并不例外地都是做工精美之物。长椅一端的靠手上,放着一件浅蓝色的大领短衫,分明是死者身上脱下来的。 聂小蛮所说的那只铁箱,就在这长椅的左手里。这箱形是长方的,外面的涂漆是浅蓝色,就式样和色泽方面来讲,很像是一架落地柜子。靠窗的一角,有一个书架。其实称它书架,未免犯着“砌词诬陷”的语病。因为架上并没有书,除了几本像书桌面上一类的艳情~小说和乱糟糟的纸张以外,大半是空虚的。靠后面壁上,另有一张立体式的铜镜台,台上的杯碟酒瓶等类,也一律是价值不菲之货。镜台东边的壁上,挂一幅裱裹过于精神的山水,约有三尺长,二尺高,画的是一些山水风景。总之,这房间中一切器物所给予景墨的印象,只有极端的“奢靡”和“浪费”! 聂小蛮拿了钥匙走到铁箱面前,小心地将铁箱门上圆形的钥匙孔盖移开,将钥匙插入,完全吻合。他索性将钥匙一旋,把箱门柄同样旋动,随手拉了开来。里面也有三四叠扎缚的银票。他还没有动手检查这铁箱的内容,突然听到一阵子咳嗽声音。他连忙将铁箱的门关上,转过身来,迎接这位把咳嗽声音做前驱的来人。 这时王朝宗已领了死者的姑夫王宗飞走进来了。 王宗飞是个五十左右的人,走路时虽弯着背,而且一路咳嗽,略略有些老态以外,他的脸色和眼睛表情都很精健。他的个子不高,肌肉也比较瘦削,头发花白,剪着圆顶头,也不曾留须。身上穿一桩深青色的盘领大袖袍子,足上是一双老年人喜欢的双梁玄缎面的布底鞋,朴素中显出端谨大方的模样。后来景墨才知道他是吴县乡下吴塔镇上做私塾先生的,这种打扮,和他职业的确相称。 聂小蛮向他招呼以后,由王朝宗从中介绍了彼此的姓名,便都在小圆桌周围坐下来。景墨也就坐在长椅的一端。因为聂小蛮的询问,似先着重在死者过去的经历,老者就讲明了他和死者的关系,和死者从事教坊司生活以前的景况。 王宗飞说道:“湘儿在乡下时的小名叫素心。她的父亲就是我的内兄,也是在乡间教书的。湘儿在七岁时克了娘,九岁时又遭父丧,以后便由我抚养,并且在我私塾里念了好几年书。” 顿了顿,他又说:“素心……湘儿小时倒很安分,但在十六岁时,因为有一个同镇的招弟从金陵回乡,才变了一从。据招弟讲,她在什么脂粉庄里做工,进帐很不错。湘儿听招弟道得天花乱坠,又看见招弟打扮得像大户人家的小姐模样,便眼红起来啦。她吵着要跟招弟要到金陵来。我再三地劝阻,毫无效果,便再也只得听她。她一到金陵,便不曾回过乡下去一次。我还以为她在脂粉庄里做工,却不知道她在干这个歌女的玩意儿!到如今到底送了她的性命!哎哟!真是犯不着!”他连着叹了一口气,又咳了两声。 聂小蛮慢慢地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她在干歌女的事?” 那老爹的想了一想,道道:“在前年的秋天,她写信到乡间去,又寄给我五两银票,叫我到金陵来玩一趟。我到了这里,才知她一到金陵,并没有进什么脂粉庄,就跟着招弟学歌女的。招弟本来也是在当歌女,做工的话,完全是骗骗我们乡下人。那时候湘儿刚交十八岁,被选了什么花魁娘子,金陵的一班轻薄浪子都发疯似地捧她。她高兴得了不得,这样一来专门叫我到金陵来玩。” 聂小蛮道:“你从那时一直住到现在吗?” 王宗飞摇摇头。“不,我过不惯这样的生活……也许我没有福气。那时我住了十天光景,就回乡下去。这一次她又带信叫我到金陵来,我还是同一天到的,到今天已有八天。这里的房子比以前宽大多了,她的场面也阔绰得多,不过我总过不惯。我本来计划再过两三天就要回乡下去,谁想到昨夜里会闹出这一桩事来。” 聂小蛮点着头,估计了一下,道道:“现在请你把昨夜的事讲一讲。” 王宗飞道:“我也不大明白。昨夜湘儿是在外面吃晚饭的……其实这一次我到了这里八天,只有一次她在家里陪我一块儿吃晚饭。我一个人吃过了晚饭,在这房间中看了一会儿书,又把那些小说书翻了一翻,到了亥时光景,天下雨了,我就上楼去睡……哎哟,我的烟嘴还忘记在这里呢。”他说话的时他的目光瞧着书桌边上的那枚廉价烟嘴。“我的卧室在三层楼,就在月心的隔间。我睡到床上不久,便睡着了,直到被鸟铳声惊醒,才知已经过半夜。” “你怎样知道这个时间?” “我听到了铳声,还是迷迷糊糊,以为是什么小孩放炮仗玩,因为我已听到过几次了。不过不多一会儿,月心已经急促地来敲我的房门。我才爬起来,过了一会有打更的过去,已是子时过一刻了。我就跟着她下来,一走进这里,便看见湘儿这个样子。那时真几乎把我吓死!”他讲到这里,语声有些颤栗,那双有神的黑眼睛向死者瞟了一瞟,也漏出惊异的光彩。 第六百六十三章 王宗飞 聂小蛮问道:“你可知道你的内侄女昨夜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老爹的摇摇头。“不知道。她每夜回家,最早总在半夜,有时甚至全夜不归。” “往日里她回来的时间,你是知道的吗?” “也并不。有时候我偶然醒着,听到她开门进来的声响。假如我在睡熟的时候,那就听不见。我已经说过,我住在三层楼上,她的房间在二层楼。” 聂小蛮点点头,又问道:“那么,除你以外,那两个佣人可知道她昨夜回来的时间?” 王宗飞踌躇了一下,答道:“我也不知道。我不曾问过他们。不过据月心道,她也没有听到湘儿回来。不过,我们下楼时,大门却没有锁。” 王朝宗突然插嘴道:“我想那看门的老毛总知道的。要不要叫他马上进来?” 聂小蛮摇摇头道:“等一等,我还有几句话要问王老先生。”他先看了看王朝宗,然后又看了看王宗飞老爹,沉吟了一下。“王老先生,我们为调查这桩案子的真相起见,不能不注意到各方面。现在有一句关于你内侄女的私生活的话,希望你能够据实答复。” 王宗飞突然把身子抬一抬,谦逊似地答道:“那自然。我所知道的,一定据实奉告。大人,你要问什么事?” 聂小蛮答非所问似地道道:“据我所知道的,马小姐现在已不做歌女。是吗?” “是的,从去年秋天起,她就赎身出了教坊。” “看她这样的排面,每月的生活费用似乎也相当的大。” 王宗飞忙着点头,应道:“大得很哪!也许要几十两银钱一个月呢!大人,不是我眼孔小,在我们乡下人来看,真是觉得太浪费。我也曾向湘儿劝过几次,不过有什么用?” 聂小蛮点头道:“那自然。那么,你可知道她这种费用从哪里来的?” 这问题把这死者的姑夫难住了。他低下了目光,像有些儿发窘。他并不是回答不出,只是道不出口,长吸一口气,他终于勉强回答了。 “这个我也不很仔细。一方面她在做歌女时的收入很大,也许有些积蓄,另一方面……这个……这个……” “另一方面是怎么回事?” “有一个姓陆的,似乎每月也供给她若干。” “那个全福珍玩店的掌柜陆全福吗?” “正是,他似乎还有些别的职司,很有几个钱。” “这陆全福跟你内侄女有什么样的关系?” 一层羞窘的神色,又在这老者的脸上显现了。他倒还像是个旧式文人的典型,至少还懂得羞耻。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因为聂小蛮这一个问题,对于这样还有一些四端的家长来说,的确有些难于回答。他迟疑了一回,才吞吞吞吐吐吐地道话。 “这个……这个我很难讲。他们在名义上算不得什么……总算是朋友。” 聂小蛮只稍稍点点头,唇角上却露出一丝微笑。这一笑分明又加深了那老大人的窘态。老者又向着他的已死的内侄女看一看,摇摇头叹气。 他又道:“大人,你总也知道,这样的朋友,并不在我们自古以来尊重的五伦之内的。我是极端不赞成的。不过湘儿年纪大了,终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那里管得住她?” 聂小蛮稍稍叹一口气,作安慰声道:“那自然不能怪你。而且来说正是在金陵这样的地方,像这种方式的所谓朋友,早已普遍地被认作五伦之外的第六伦!” 王宗飞连连晃几晃头叹道:“哎哟,‘放僻邪侈,无不为己!’……金陵真是个万恶的地方!不过在我陈腐的脑筋来看,这样的朋友,道出口来总有些惭愧。” 聂小蛮向他瞟了一眼,点头道:“王老先生,你真是个端谨的君子。……除了这陆全福以外,可还有别的‘朋友’供给她?” “这个我不清楚。不过她的朋友的确不少。” “那么,她是不是还有另外的收入,你也不知道罢?” “我不知道。我难得到这里来,现在跟她也很客气不好多问,关于她的行径,自然不便仔细查问她。” “不错,那么她的许多朋友里面,你所知道的有几个?” 王宗飞又迟疑地道:“这个我也讲不出什么。我到金陵的那天,看见有两个穿曳撒的青年跟湘儿在这里吵嘴。一个年纪轻些,据道姓余。另外一个个子高一些,这几天常在这里出进,不过我不知道他的姓名。” 聂小蛮站起床来,走到书桌前面,又将抽屉拉开,从抽屉里拿出刚才发现的几张男子画像。王宗飞跟着聂小蛮走近书桌。他一看见抽屉的内容,仿佛怔了一怔。 他作惊讶声道:“哎哟,这里有这许多钱!湘儿真糊涂,钱竟会随便放在抽屉里。” 聂小蛮不答,但把那几张画像给王宗飞瞧。王宗飞瞧了一瞧,便抽出两张半身曳撒的来。 他指着一张道:“这个就是姓余的。”又指一张小幅的画像。“这个就是这几天常在这里出进的,个子高些的一个。” 景墨凑近去瞧,那姓余的年纪只二十左右,面貌很漂亮,还有较小的一张,年事较大,下颌方阔,一双眼睛显得有神。 聂小蛮点点头,就把这两张画像放在胸前口袋里,其余的重新放在抽屉里,将抽屉关好。 聂小蛮向王宗飞道:“王老先生,现在你可以回楼上去歇一歇罢。关于昨夜的事,我想先问问这里的佣人们。假如有什么借重你的地方,再来请教。我想你总没有觉得我唐突。” 王宗飞急忙答道:“大人,这算什么话?湘儿死得这样惨,只要能够给她伸冤,我的能力办得到,什么事我都肯做。” 聂小蛮轻轻一笑。“谢谢,有劳了。”接着他就目送那老者弯着背带着咳嗽踱出去。 王朝宗站起来问道:“可要把那老毛叫进来?他在外面门房里。” 聂小蛮摇了摇头道:“不,你先把那个女仆叫来。” 第六百六十四章 五伦之外 王朝宗应了一声,方才走出书房的门,那王宗飞突然又退转身回来。 他说道:“大人,对不住,我真马虎,我的烟嘴又忘了。”他走到书桌面前,从桌边上拿起了那枚假和田玉烟嘴,重新鞠个躬走出去。 景墨向聂小蛮道道:“我刚才就猜想这烟嘴不像是凶手遗留的。因为凶手走进来行刺,绝没有这样从从容容地衔着纸烟。” 聂小蛮只点点头,似乎也赞成景墨的看法。 景墨又道:“刚才你从烟嘴上猜测它的主人的个性,省俭而谨慎,现在来看,的确是很有些道理的的。” 聂小蛮似乎没有听到景墨这句欣赏他的推断力的话。他突然自言自语地答复景墨的先前的看法。 小蛮道:“其实那凶手也用不着走到这里面来。” 景墨惊异地问道:“何以见得?” “要是铅弹的致命的理论能够成立的话,据我估计,那发射鸟铳的人真是用不着进来。”他的视线直注注视着外面的短墙。 景墨又问道:“你难道是说凶手是从短墙外面开剑吗?” “是啊,窗外的小天井中并无脚印,但这小天井只有八九尺宽,凶手靠在短墙外面,从墙上的短铁栅中间发射,这女子坐在这里,就仅有被打中的可能。不过一剑便中要害,那人的发射技术确很熟练。” 景墨觉得聂小蛮的理解在事实上的确可能,但景墨突然想起了进门时看见的地板上的泥脚印,便将自己绘好的脚印图片递给聂小蛮。 景墨问道:“那么,这甲乙两个人的脚印又怎样解释?那一出一进的痕迹,显然是有两个男人在她回来后从外面进来过的。” 聂小蛮在图上看了一看,把图纸放入袋中。他答道:“原是啊。这一点眼前真觉得无从解释……” 聂小蛮的意见还没有发表完毕,王朝宗已经领了那女仆月心走进来了。 月心的年纪约有二十六七,穿一桩黑颜色的比甲,做工也很匀贴。脚上一双玄缎鞋和一双灰色的布袜,真是不像伺候人的仆役。从这女仆装饰的相当奢侈上,也可看见死者生活的过份富丽。她的头发也经过精心的梳理,皮肤白嫩,面貌也很端正,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伶俐中似乎带些狡猾。 她走进来后,在地毯角上站住了,两只眼睛先看一看她的死掉的主人。接着便在聂小蛮和景墨两个人的身上打转,脸上却毫无表示。景墨瞧她那种镇静的神态,料知她绝不是初出茅庐的女仆。 聂小蛮向她点点头,婉声问道:“你是月心?” 她也点点头。“是的。” “在这里已有多少时候?” “到这个月底,恰巧九个月。” “那么,你在王小姐退出教坊以后才来服侍她的。是吗?” “是的。那时她刚搬到这里来,我就被荐来服侍她。” “你是不是介绍所里荐来的?” 月心摇摇头。“不,是胡小姐荐我来的……胡玲玲小姐。” “唔,胡玲玲?难道是兰月教坊司的胡玲玲。新近给人打死的那一个吗?” “是的,上月里给人打死在马车中。” “好,现在你把昨夜的事情仔细道一遍。” 聂小蛮和王朝宗又坐在圆桌旁边的太师椅上。王朝宗拿出了他的记事册。聂小蛮却又慢慢地把双手交在胸前,月心站在他们面前。景墨也恢复了长椅一端的原座。 月心的目光又向死者一瞥,开始讲道:“王小姐在昨天傍晚酉时二刻光景出去的……” 聂小蛮突然剪住她问道:“一个人出去的?” “不,又是陆掌柜用马车来接她去的。” “又是?那么,这位陆掌柜不过天天来接她的吗?” 月心有些迟疑的样子。“虽不是天天,十天中总有五六次。” 聂小蛮听了沉吟了一下,却并不就此提问,点点头:“说下去。” 月心继续道道:“王小姐出外以后,在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知道。我侍候姑老爷……王老爷吃过了晚饭,就同李妈一起吃晚饭。吃过晚饭,我就到楼上去,因为我有一桩新做的中衣袖子太长,自己去修改一下。” 聂小蛮又问道:“你上楼时楼下的情形怎样?” “王老爷在这书房里看报。李妈在厨房里洗袜子。老毛却没有吃晚饭就出去看戏的。” 聂小蛮的目光一闪,似乎听到了什么意外的东西,略略惊异地问道:“看戏?看什么戏?” “听说是新来的昆班。我不大知道。” “好,你上楼时在什么时候?” “约在戌时二刻。我上楼以后,便没有再下楼来。那件中衣做了半个多时辰就完工了。那时我有些儿倦,就上床睡了。我上床不久,还没有睡着,听到王老爷也进他的房去。以后,我睡得很熟,一直到半夜后,才被铳声惊醒。那铳声在半夜听到,响得厉害,我不由的不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我是听过那种声音,大人知道的。” 聂小蛮又插嘴道:“你只听到一声铳响吗?或是还有其他声音,譬如喊叫等类?” 月心踌躇地答道:“没有。我被那铳声惊醒以后,不曾听到过第二次,也没有别的声音。但在我醒的以前有没有其他铳声,我就不能说了。” 聂小蛮又点点头。“你从床上起来以后又是怎么回事?” “我马上披了一件衣裳,就去敲隔壁王老爷的门。他也惊醒了。他开了门,我就陪着他下楼来。我们一走进这书房,便看见王小姐这种可怕的样子。”她的视线又一度接触那尸体。 聂小蛮的身子仰起来一些,似乎有些注意,问道:“那时候这书房的门开着,还是关着?” “开着。因为我记得一走下楼梯,便看见这里的灯光照在外面的甬道中。” “这窗呢?”他用手向书桌面前的木框窗指了一指。 “也开着,还是这个样子。” “好,以后是怎么回事?” “王老爷着了慌,讲要去禀告应天府。我也没有主意。那时看门的老毛也披了一桩衣裳从外面进来。他站在正门口,突然大声呼叫。” “呼叫什么?” 第六百六十五章 月心 “他喊着‘脚印!脚印!’我跟着王老爷回到外面甬道中,看见老毛已把正门口的油灯点亮,正指着门里面地板上的泥脚印发怔。王老爷叫老毛进来。他先摇摇头不肯,接着他回进门房中去拿了几块铺板,铺盖在脚印上面,才从木板上小心地一步一步走进来。” 王朝宗本来拿了记事册在默默地记写,听到这里,仿佛已也按捺不住安静了,他停了笔自言自语地道:“奇怪,这老毛怎么会把这泥脚印看得这样重要?他一个看门的,能这么快意识到保存证据?” 月心突然自动地回答。“他大概已经知道王小姐已被人打死。因为王老爷走进来的时候,曾惊惶地乱叫:‘哎哟!谁打死她的?谁打死她的?’老毛一定在外面听到了。” 聂小蛮并不下什么批评,只催促月心道下去。 月心继续道:“老毛向这房间中望了一望,便主张先想办法通报陆掌柜。王老爷也赞成的。就由老毛去办这些事情,可是陆掌柜还没有回家。老毛就说不如再通知王小姐的好朋友马旖诺小姐,不料她也不在坊里。老毛回来后,我们商量下来的意思,想找一个可以作主的人来,再想办法。因为王老爷难得来的,像个客人。他也不很熟悉王小姐的情形,所以不肯出什么主张。后来我们又商量了一下,就差老毛出去再一次找陆掌柜跟马小姐,直到天已经亮了,老毛方才陪了马小姐到这里来。接着陆掌柜也从惠天客栈完了马吊牌局回家,知道了这个消息,就先打发了他的小厮来询问。我将王小姐被射杀的事告诉了他,他说由他去禀告应天府。但他自己至今还不曾来过。”月心道完了又把目光看一看她的已死的主人,旋又注视着那条白地蓝花的萨珊国厚地毯,以等待其他的问题。 聂小蛮又问道:“马小姐到了这里做过什么事?” “她一看见王小姐那个模样,眼眶里包满了眼泪,分明很悲伤。她向我们问明了经过的情形,便道这件事很蹊跷,一定要查个明白。” “哎哟,她讲很蹊跷?她可有什么表示?” 月心的眼角仿佛向聂小蛮和王朝宗瞅了一瞅。她踌躇了一下,刚才侧过了头回答。 “没有,只道要去请一位姓聂的顶厉害的大人来查究这一桩事……” 王朝宗突然又停了勾线笔,插嘴道:“这一位就是聂小蛮大人,江南闻名的大神……” 聂小蛮皱着眉头挥了挥手,阻止王朝宗的不必要的介绍。 他继续问道:“马小姐当真没有什么表示吗?” 月心略略向聂小蛮看一看,仍低下着头,吞吞吐吐地道:“没有。” 王朝宗似乎觉察到这女仆的态度不很自然。据景墨的经验,也瞧得出她明明隐藏着什么。 王朝宗道:“你小心些!你假如想在我们面前弄什么乖巧,那你要自己讨苦吃啦!我劝你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那女仆的头好像重得厉害,依然抬不起来。聂小蛮的有力的目光仍毫不转瞬地注视着她。她虽不仰视,但一定也感觉到这两道严肃的目光,正在向她作无形的进攻。但她的神态仍很冷静,并没有什么战栗恐惧的表示。 王朝宗又催促着道:“你假如不肯在这里讲,那么,只好让你到应天府里去道了!” 聂小蛮仍婉声道:“你假如有什么顾忌,我们可以给你保证。你不用害怕。” 月心才低声答道:“不是这个。她讲……其实马小姐也只是随便猜猜,算不得准。最好你们自己去问她,我不愿意搬弄是非的。” 聂小蛮温和地劝道:“这不是搬弄的话。你所看见和听见的,应当完完全全告诉我们。这是对你死去主人最好,也是对你最好的方法,你明白吗?” 她长吸一口气,才道:“马小姐道……这件事也许是……余少爷干的。” 王朝宗的目光一闪,看一看聂小蛮,似表示这案子已有了一线曙光。聂小蛮却并不理会他,只伸手从衣袋中摸出刚才放进去的两张画像来。他抽出较大的一张,竖了起来给月心瞧。 “是这个人吗?” 月心略略抬起些目光,在画像上瞧了一瞧,便点点头。 聂小蛮道:“他叫什么?” “则成……余则成。” 聂小蛮将画像重新放入衣袋中。“哎哟,马小姐说你的主人是这余则成打死的?那么,她可曾说什么理由?” “没有,她只说要去找你。” 王朝宗瞧着聂小蛮问道:“这姓马的女子已来看过你吗?” 聂小蛮道:“见过的,我们俩见面之前,更早一些。她只叫我马上到这里来察勘,并不曾发表什么意见。不过她曾答应我,别的话晚点再细谈。” 王朝宗点点头:“那也好,我们晚一点尽可以直接问她。” 聂小蛮不答。他的目光依旧注注视在那女仆脸上。 他又道:“月心,据你看,马小姐这句话终究有没有什么意思?” 月心又迟疑了一下。她的右手在玩弄那件比甲的软肋以下的钮扣,这样过了一会儿解开,这样过了一会儿又系上。 “我讲不出什么。我不知道。” 聂小蛮却并不曾放弃显然是认为这里有文章可作,他的态度不急不慢,他的态度仍很从容。不过王朝宗的神态已有显著的不同。他的脸儿沉下了,眼睛里冒着怒火,分明在憎恶这女仆的狡猾。 他大声道:“二位大人,我们不必白费什么口舌。她既然不肯坦白道,我就带着她走罢。换个地方,不怕她不说,只怕不问她的也要说出来。”他随即站起身来,两手叉住了腰。 他这一种示威举动,的确有些小小的收获。因为月心的目光向王典史一瞥,她先前那种看似不可摇撼的镇静态度,显然已打了一个折扣。 聂小蛮排解似地挥了挥手,仍温柔地道:“王典史,请坐下。我想月心不是傻子,绝没有傻得‘敬酒不吃吃罚酒’。……月心,你不要慌。现在你可把所知道的实情是在地告诉我,那么我可保一定没有你的事。我问你,这余则成是你主人的朋友。是吗?” 第六百六十六章 脚印 脚印 月心起初只点点头,长吸一口气,突然又自动地补充道:“我想马小姐的话,也只是随便猜想罢了。” 聂小蛮应道:“对。她的话自然不能就算数。现在你先回答我。我想他们俩的交情一定不错。他也一定常在这里过夜的。对不对?” “不是常常的。陆掌柜不在的时候,王小姐才留他住在这里。” “那么,陆掌柜总是常住在这里的。我看见这长椅底下那双男靸鞋,和壁角里的那根镶金头的铜如意,大概都是陆掌柜的东西。” 景墨本坐在长椅的一端,长椅底下的靸鞋,景墨倒不曾看见。景墨低头看一看,果然有一双酱色丝绒的软底男靸鞋,和一双粉红丝绒条~子胡展式的女靸鞋。那根铜如意就站直在书架旁边的壁角。 月心点头道:“是的。不过陆掌柜也不常住,每隔二三次里至多一两次。” 聂小蛮对这回答似乎很满意,点点头道:“唔,我明白了。我猜想近来这姓刑的跟你主人总有什么事情不大合意。对不对。” 那女子又像经过了一度考虑。“他们俩曾吵过嘴。” 这句话一出,王朝宗的脸色也跟着变动了。他分明抱着高度的希望,希望这案子的秘密会立即揭露。景墨也得坦白承认,自己和他有着同样的倾向。不过聂小蛮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示。 小蛮只顺着她的语气问道:“吵过嘴?在几时?” 月心道:“吵过好几次。最后一次,就在王姑老爷到这里的一天。” “哎哟,那么到今天已有八九天了。他以后可曾来过?” 月心的嘴唇动了一动,好像要道什么,但终于忍住了,只垂着目光摇了摇头。 聂小蛮道:“他没来过吗?好,你总知道他们的争吵,为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 “也许什么?” “为了那个刑玉强。” “刑玉强?”聂小蛮道时又急忙伸手到衣袋里去。他拿出第二张小一些的小画像来。“是不是这个人?” 那女子的眼睛抬了一抬,又点点头。 聂小蛮一边把画像收回胸口袋里,一边说道:“我猜想这刑玉强又是你主人的朋友,大概也常在这里出进。因为陆掌柜不是天天住在这里,你主人也会有机会留这刑玉强在这里过夜。对不对?” 月心摇头道:“不,他不曾在这里住过,不过在这里进出得很多。这还是最近半个月的事。昨天夜里他也来过。” 王朝宗的头突然一昂,分明又也按捺不住了。他放了笔问道:“这刑玉强昨夜也来过吗?什么时候?” “酉时半光景。” 王朝宗似乎因为既已夺得了发话的机会,不肯再放松一步。他索性搁住了记事册和笔,继续提问。“他来做什么?” 月心道:“自然是来找王小姐。他听到王小姐不在,很是生气。他好像要找她发难的样子,模样儿很可疑。” 聂小蛮的目光闪了一闪,又恢复了继续提问地位,连连点头道:“对,对,他有这样的事,那自然是很可疑的。不过我们还得言归正传,先把这余则成跟你主人争吵的缘由弄一弄明白。他们怎样争吵起来的?” 聂小蛮虽然设法把话题重新牵进了港口,却又引起了月心的踌躇。她顿了顿,才道:“我不知道终究为什么缘故。” “你刚才不是道为了刑玉强吗?” “这是……这是我的猜想。” “好,就讲是你的猜想也不妨。” 她吞吞吐吐地道。“那一天……那就是李姑老爷来的一天,刑玉强在这房间中跟王小姐谈话。余少爷突然来了,两个人就吵起来。后来幸亏王老爷从楼上下来,刚才把余少爷解劝出去,从那天以后。余少爷不曾来过。” 聂小蛮道:“这余少爷跟刑玉强闹吗?” “是的。” “你刚才刘他和王小姐吵嘴啊。” “他先和刑玉强闹,后来又和王小姐吵。” “这倒奇怪。为什么?” “因为……因为王小姐好像帮姓刑的道话,余少爷自然要大怒。”她又向她的死主人瞧了一瞧。 “唔,你总听到他们闹的时候讲些什么罢?” “我不清楚……我不在旁边。” 聂小蛮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眼睛直直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仆。然后,他的目光在掠过桌面上的那两只酒杯的时候,突然作一度小小的停顿,似乎在欣赏琉璃杯上镌刻的花纹。 他突然问道:“余少爷也喝酒吗?” 月心也抬头向桌上的酒杯瞥了一眼,摇头道:“他不喝酒。……那刑玉强倒喝。” “啊呀,你怎么知道的?” “我好几次看见刑玉强跟王小姐一块儿喝酒。” 景墨对于月心的心事已有相当的了解。她的口气分明要把嫌疑归在刑玉强身上,同时又竭力给余则成洗刷。其实只听她对于这两个人的不同的称呼,便可洞悉她的心理上的爱憎。但她为什么如此呢? 景墨不禁插嘴道:“王小姐在他们俩争闹时既然帮刑玉强道话,分明她对于姓刑的感情,比姓余的更密切。那么,这姓刑的昨晚上为什么又有要找她为难的样子?” 月心只向景墨斜睨了一下,低下了头,目光凝视着地毯,不理会景墨。 王朝宗也赞附景墨的看法,接续道:“对!这有些道不通。月心,你讲啊。” 她简单地回答:“我不知道。” 聂小蛮对于景墨和王朝宗的问题似乎不感兴趣。他仍自顾自地继续问道:“月心,昨天余则成到底来过没有?” 她仍摇摇头道:“没有。”她依旧在看着地毯上的花纹。 聂小蛮注视着她,语气也加重了些。“你要讲实话才好。” 月心勉强道:“我不知道。” 月心越是这么说,景墨越是觉得她一定有所隐瞒,甚至话里有编造的成分,只是景墨不懂小蛮为什么对这些似乎全不在意。 “那么我问你。余则成昨天也许来过,是不是你并不知道。对吗?……好,余则成做什么买卖的?” 第六百六十七章 刑玉强 “他不做买卖。他在江南镜明学堂里读书。” “唔,一个镜明学堂生!”小蛮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暗暗叹气。接着他突然似想起了一个新的话题。“哎哟,我忘记了,昨夜里你跟王老爷听到了铳声下楼的时候,那个老妈子是怎么回事?” 月心答道:“她还在房里没有出来。” “她也住在三层楼上吗?” “不,她睡在楼下,在厨房后面。” “她是不是没有听到剑声?” “她说没有听到,直到老毛出去找陆掌柜跟马小姐以后,我才进李妈的房里去叫醒她。” 这时候大门口突然起了一阵喧闹的声音……马车声,人语声,薄底快靴走动声,顿时阻断了月心的讲述。聂小蛮和王朝宗也都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景墨觉得这房间中的空气,眨时间也有些紧张起来。 眨眼之间,那门外喧扰声音的来由便被查明。原来衙门里的载尸车到了。王朝宗放好了笔册,抢在聂小蛮的前面,走出去接洽。不多一回,有一个穿制服的差役,带了四个穿白衣的抬扛夫,抬着一只扁狭的舁床,跟王朝宗走进这书房来。这差役叫做秦世舜,生就一副能演戏里小丑的滑稽嘴脸,跟几人都早就认识。 他向两人招呼了一下,便微笑着道:“二位大人。已有些线索了吗?” 聂小蛮稍稍摇一摇头。“还早。” “我相信一经大人的法眼,什么秘密,总会给大人揭穿。不是我拍马屁你,那凶手一定跑不了。”秦世舜还向聂小蛮笑了笑。 聂小蛮笑着答道:“秦都头,别说笑话。你吃缉捕的饭,你的眼才是法眼。凶手跑不了跑得了,我可没有把握。这件事太复杂了。” “请别客气,大人总是有办法。” “真的,我的工作必须等你们的工作完毕以后,才能开始。” “这话什么意思?” 聂小蛮不再回答,只是静静地坐着似乎若有所思,似乎不愿意在过多的交道。秦都头这种人,金陵人讲话叫做“拾里八搭”特别自来熟,没事都能和你扯半天,你要是一直搭理他,他就能没完没了地和你讲下去。 王朝宗道道:“秦都头,别发老脾气罢。你快把尸体抬出去。我们还要问话啦。”他向站在镜台面前的月心投注视了一眼。 秦世舜走到魏湘儿的尸体面前细细地瞧了一瞧,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道:“哎哟!真可惜!这样一位粉雕玉琢似的美人,竟得了这样子下场!咳,那凶手真是太忍心了!”他又转过头来。“喂,二位大人,王典史,你们得着力些,这个人绝不能让他漏网。” 景墨暗暗想秦世舜固然还保持着多嘴的脾气,但同时也显得这个已死的花魁,在生前确有着若干迷人的魅力。 聂小蛮冷冷地讽刺道:“你倒是这位王小姐的知音,只可惜迟一些了!” 那秦都头想了一想,突然申辩似地道:“不,我是为了你们两位啊。这是一位大名鼎鼎的花魁娘子,现在给人家谋杀了,邸报上准会有大篇的记载。你们两位既然参与这桩案子,要是拿不到凶手,那不单扫兴,还是‘盛名之累’哪!” 聂小蛮稍稍弯了弯腰。“谢谢你忠告和鼓励。”他把手撑着椅子扶手,慢慢地坐下来。 王朝宗也感觉到聂小蛮的不耐烦烦,便沉着脸道:“秦都头,你要发表高论,也得找个相当的时间。别耽误公事罢。” 秦世舜闭紧了嘴唇,把头颈缩了一缩,才举起手来,向站在门口的四个抬扛夫招一招手。 那四个身子结实的扛夫走进来以后,先将舁床放在地毯上,两个人就动手搬移魏湘儿的尸体。那身子已经有些儿僵硬,放到舁床上时,已经不怎样平直,尤其是她的头向下倒挂着。聂小蛮重新站起来,又向这尸体作一度最后的端视。景墨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样一个浪费的堕落女性身上,怎么没有一桩首饰。景墨这感觉却让王朝宗发表出来。 他作诧异声道:“奇怪,怎么两条光光的膀子,连戒指都不戴一只?” 聂小蛮似乎已经早就注意过这问题,慢吞吞道:“这又是复杂问题的一环。” 王朝宗似不了解,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聂小蛮道:“本来是有的。你瞧,她的左腕上不是有一条痕子吗?不过不像是别的,也许是手镯。还有她的左手的无名指上和耳朵上,都有戴过指环耳环的痕迹。她身上虽没有挣扎的伤痕,但右耳朵孔上的血印,却明明是取耳环时所留下的。” 这时那两个扛夫正要把一条白单被掩盖到尸体上去。王朝宗挥挥手阻止他们,蹲下了身子,向聂小蛮所道的几处细瞧。景墨这明白刚才所看见的她的耳朵上的血印的来由。 王朝宗点点头道:“不错,这的确又多了一重麻烦。凶手行凶以后还劫取过首饰。” 那单被盖好以后,另外两个扛夫便抬着舁床走出去。秦世舜跟在后面,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补充一句: “二位大人。王典史,我希望你们得到最后胜利!” 聂小蛮答道:“谢谢你,等到仵作检验的工作完毕,我也希望你早些禀告王典史。” 秦世舜点点头道:“好,不过白先生今天一天亮有公事上溧水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一有结果,我绝不耽搁。”然后,他终于走出去了。 这一度小小的纷扰结束以后,房间中惨怖的空气仿佛减少了些。聂小蛮又向月心招招手,叫她走近些。他和王朝宗也各回复了原座。王朝宗重新摸出他的记事小册来。 聂小蛮问道:“月心,王小姐昨夜里出去时戴的什么首饰?” 那女仆好像思索了一下,答道:“我不曾留意,不过她出去时常戴一只镶暹罗红宝石的金镯,昨夜里也许戴出去的。” “她平时常戴一只什么戒指?” “翡翠戒,那粒翡翠有黄豆那么大,绿莹莹的可漂亮了。” “耳环呢?” “她有好几副耳环,一副翡翠的,一副金的,还有一副东珠的。不过她出去时不一定戴耳环。” 第六百六十八章 拾里八搭 聂小蛮道:“我相信昨夜里她一定戴耳环的。” 月心道:“我倒不留心她戴的是哪一副。” 王朝宗突然插嘴问道:“你们昨夜里最初发现她时,她的手上和耳朵上都没有首饰了吗?” 月心疑迟道:“我……我不曾想到这个,没有细瞧,大概是没有了。因为从那时以后,除了马小姐跟陆老爷以外,没有别的人来过。后来就是这位……”她的目光瞧着王朝宗。 王朝宗接口道:“后来就是我来了。是不是?…那么,她昨夜回来以后,会不会自己将首饰卸下来呢?”他这最后一句,好像在自己问自己。 聂小蛮突然自动答道:“我想没有。她回来以后,连沾了泥的木跟鞋都没有换掉,绝不会先卸首饰。你瞧,她的一双在屋里穿的靸鞋也依然在长椅底下啊。” 王朝宗向景墨坐的方面随意瞧了一瞧,又问月心道:“她的首饰放在什么地方?我们只要检点一下,就可以明白。” 月心向那浅蓝色缕花的铁箱指了一指:“这铁箱里有一只小小的首饰盒子。” 王朝宗把勾线笔放了,身子向前一倾,正想站起来的样子,却又意外地来了一个小小的打岔。 书房的门口突然出现一个短衣的老者。那人的年纪约在五十上下,头发已经花白,胡须却还大半黑着。他的瘦黄的面颊上,配上一双小而圆的鼠耳,身上穿一身黑缎面的夹袄裤,脚上倒是一双薄底快靴,不过已经敝旧而且集满了污泥。他站在门口,要想走进来,又像有什么顾忌。他的嘴张开了,露着几个残缺零落的牙齿,一双小眼也睁得圆圆的,兀自向王朝宗直注视着。王朝宗本来要站起来,突然看见了这个人,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便又坐了下去。这时候他定了定神,索性站直了身子。 他大声喝道:“老毛,你来干什么?我叫你等在门房里。谁叫你进来?” 那看门人表情越发尴尬了。他的两手突然前突然后,像是没处安放,额头上分泌着细粒的汗珠,呼吸也显然增加了速度。 他吞吞吐吐地道:“我……我……各位大人……我……” 聂小蛮忙解困地道,“朝宗兄,请坐下来,让他走进来讲。”他转过去瞧着门口。“老毛,走进来,不要慌。你有什么话告诉我们?你请进来讲好了,不要害怕。” 老毛把两只脚在地上拖着,一寸一寸地拖近,直到地毯的边缘为止,目光在房间中的四个人身上四处乱窜。 他吞吞吐吐地说道:“大人……各位大人,……我……我本来不应该进来,不过我……我有……” 聂小蛮一个胳膊撑起了一点身子的斜度,婉声道:“讲啊。有什么?” “有一句话要禀告。”他的嘴唇颤动,身上也像有些儿站不稳。 “你不用害怕,你说,你要禀告什么?” “凶手!” 这两个字一进出那老者的口,好像这房间中顿时起了一阵塞北苦寒之地吹来的冷风。景墨身不由主地怔了一怔。王朝宗和那女仆月心吃惊的表情,也许比景墨更厉害些,只有聂小蛮仍保持着镇静,不过也掩不住他眼睛里的突然注意的光彩。 聂小蛮仍柔声问道:“你要禀告凶手?谁?” “余则成!……就是余少爷。” 聂小蛮虽也注视出惊异的目光,但比较王朝宗那种突出了眼珠,张开了嘴的状态,在百分比上似乎相差还远。不过这时候最紧张的还不是王朝宗,却要算站在旁边的月心。她也瞪大了眼睛,直注视在看门人的身上,又像发怒,又像惊恐。她不单失却了她的镇静的常态,几乎身不由主地忘了她所处的地位。 她突然不顾一切地抢着发话:“老毛,你怎么乱讲?” “我看见的!” 王朝宗不等月心再开口,突然用手一挥,大声喝阻。“月心,这算什么,谁叫你干涉他?你是什么人,没让你说,有你说话的份吗?你想干什么?” 月心看见了王朝宗那副吓人的面目,才退后了些,呆住了发怔。聂小蛮起先处于旁观的地位,只是默默地倾听,这时他重新回到谈话中来,慢慢地站起来解围。 他走到月心面前,婉声道:“月心,你不用着急,谁是凶手,我们自然细细地调查事实,老毛的一句话,绝没有就算铁证。现在你到楼上房里去歇一歇,我们要问话时,再叫你下来,你走罢。”他说完了用手握着月心的肩膊,像护送的样子,将她送出这书房的门口。他又站住在门口,眼望着楼梯的方面,直等到月心走上了楼梯以后,才回身进来。这时王朝宗已经利用这个机会,先向那老毛提问起来。聂小蛮也不干涉,自顾自地回到圆桌旁边的椅上去。 王朝宗道:“老毛,讲下去。你讲你看见的。看见什么?” 老毛道:“看见那姓余的。” “什么时候看见他?” “此刻……一小会儿以前。” 王朝宗作诧异声道:“一小会儿以前?”他显得莫明其妙。 “是的,我亲眼看见。” 聂小蛮好像比王朝宗更了解老毛的语意。他接着问道:“你刚才在门口看见他的吗?” 老毛的视线移到了聂小蛮脸上,点头道:“是的,这位都头大爷叫我等在门房里,不许出来。我闷得很,开了窗向外面随便看了看。我突然见余少爷从钞库街那边转过来,先向停着的那辆载尸马车瞧了一瞧,又向木门里张望,却不走进来。他的模样儿有些鬼鬼祟祟。正在这时,王小姐的尸体恰巧从大门里抬出去。他的行动更叫人可疑。” “有什么行动?” “他走到抬床的旁边,揭起那条白单被来,向王小姐的脸瞧了一瞧。他一瞧之后,不等那后面的差爷走出门口,便飞也似地跑去了。” 聂小蛮思索似地静止了一下,不马上回答。王朝宗便利用着马上接续下去。 他向老毛道:“你擅自跑进来禀告,只是这回事吗?” 第六百六十九章 老毛 老毛舐了舐嘴唇,答道:“大爷,我看他的模样很可疑。” “可疑?这样子的可疑,你就说他是凶手?” 王朝宗的语气中表示出十分的失望。其实他刚才的兴奋,也未免太过度了,聂小蛮仍婉声排解。 小蛮道:“朝宗兄,别心急嘛,坐下来。老毛还有话讲啦。” 老毛点点头道:“大爷,是的,昨夜他也来过,我也看见的。” 景墨一听这话,不能不承认这情形更有进展了。刚才月心一再讲 ,余则成从初一那天吵嘴以后不曾来过,景墨就觉得她好像故意为姓余的掩饰,现在果然证实了。但她为什么如此呢? 聂小蛮点点头道:“我从月心的口气里,已猜到那余则成昨夜来过。老毛,他昨夜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会看见他?你昨夜不是出去看戏的吗?” 老毛道:“就在我出门看戏的时候看见他的,那时大约在酉时的光景,我刚才走出门口,突然见他站在门外。” “他可曾招呼你?” “他问我‘王小姐在家吗?’我回答他不在。他又问:‘刑玉强今天来过没有?’我又回答他不曾来,又问他有什么事。他却不理睬我,回头就走。”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又道:“你讲他是凶手,是不是就为了这两件事?” 老毛摇摇头道:“当然不,不,还有……还有更可疑的事。” “还有更可疑的事?什么?” “昨天早晨,我在楼梯上洗擦的时候,他来了不守是隔着门说话……大人,我那时候没换衣服也就没马上开门,而且我手里还拿着布巾有些不便。” “所以你就隔着门和他说话吗?” “是,他没有道姓名,不过我听到出是他的声音。他要王小姐下来见他,我就上楼去禀告她。” “王小姐可曾下来?” 老毛点点头:“下来了的,不过谈了不多几句,便在那边吵起来。” 聂小蛮增加了注意的神色,又道:“吵起来?你可曾听到什么?” 老毛道:“那姓余的话,我自然听不见,但王小姐讲的,我却听到几句。” “她讲些什么?” “她讲‘是的,有这事。’……‘你配管我?’‘你有这个胆!’……‘放屁!……’,那时姑老爷恰巧从外面转身回来,便劝王小姐不要发火,王小姐才怒气冲冲地回来了,又怒气冲冲地上楼去。” 聂小蛮的目光越显得庄重了,自言自语地道:“这个人的确不能轻视。……朝宗兄,我们大有找他来谈一谈的必要。” 老毛不等王朝宗发表意见,又抢着道:“还有呢。就是那天他跟王小姐在这客室里闹的时候,有几句话听了也很可怕。” 聂小蛮道:“什么话?” 老毛道:“他在这里跟王小姐和姓刑的吵,我虽然没有完全听到,但他们的声音很响,拍着桌子,形势很可怕。后来姑老爷劝着姓余的出去,他一路走,一路嘴里还在骂人:”无情无意的东西!……好,我教你便宜!’大人,你想想看,他明明跟王小姐过不去。现在王小姐这样被人打死,不是他打的是谁?” 聂小蛮又低下了头,好像在估计老毛的看法有没有成立的可能。王朝宗又接替着问。 “你的话都是真是的吗?” 老毛坚决地道:“没有半句假的。” “那么,刚才月心怎么说你乱讲?” 老毛突然把嘴唇一努,那双鼠目眨了几眨,鼻子里哼了一声。“那还不是银票作怪?他每次来过夜,月心总有进帐,三钱银子五钱银子的赏钱。给这么丰厚的赏钱,那自然会把她的嘴塞住啦。” “你却没有进帐。是不是?” “我不要他的钱。我虽穷,却不愿做奸细!我不愿意用这样的钱!我不是为了没进帐才瞎讲他。那姓刑的有一次曾给我两银碎银的赏钱,我也没有拿。” 聂小蛮突然又抬头接嘴道:“哎哟。这个姓刑的你觉得怎样?” 老毛紧蹙着眉毛,仿佛一时回答不出。长吸一口气,他才道:“这……这个人我也说不出什么。他在这里出进,还不过半个多月的事,好像是王小姐的新朋友,不过交情却像比老朋友还厚。” “你怎么知道?” “他在陆掌柜不在的时候出进得很忙,有时一天会跑两三次。他一来,王小姐总是眉花眼笑地欢迎他。并且那一次王小姐跟姓余的大闹,也就为的他。”他突然伸一伸舌头,耸一耸肩,扮了一个鬼脸。“醋罐儿打翻,王小姐却回护着他!” “他在这里歇过夜吗?” 老毛摇头道:“这倒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老毛又舐~着嘴唇,突然出现出一种忸怩的表情,好像有什么话道不出口,不过不像先前那么的害怕。 聂小蛮又催促着道:“讲啊,不过什么?” 老毛低声道:“有时候王小姐也许……也许自己会送上门去。” 聂小蛮的眼睛突然向窗口边的淡黄镂孔纱的窗帘凝视了一下,好像在想什么,又像在听什么。接着,他把右腿搁在左膝上,把身子靠着椅背,继续向老毛提问。 “噢,有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老毛又放低了声音,答道:“她在最近的半个月中,有两夜住在外面。第一夜……我已经记不得日子,大概是八九天前了吧?……风平浪静。王小姐在早晨辰时三刻回来,自然没有告诉我们她上夜在那里过夜。不过我们已经猜想到八九分,因为这刑玉强正跟她搅得火一般热哪。”他舐了舐嘴唇,又用手在额头上擦了一擦。“不过第二次就不很太平啦。”他继续了一句,突然又忍住了。 聂小蛮催促着道:“怎样不太平?” 老毛突然走近一步,弯了些腰。“这一次险些儿弄僵!那天……我想想看,是大前天十六,十六的晚上,她又一夜没有回来。到了十七早上辰时时,陆掌柜突然来了,听道王小姐不在,便发起火来……” 第六百七十章 不太平 聂小蛮突然止住他道:“慢。当时他朝谁发的火?” 老毛道:“月心,不过我在这里扫地,听到很清楚。月心还掉过一个花枪,不过没有用。” “掉过花枪?” “月心先回答他王小姐还没有起来。但陆掌柜逼着要王小姐马上出来,月心还假装上楼去唤叫,停一回儿,又回答他叫不醒。那陆掌柜分明更起了疑心,一定要她亲自出来。月心给逼得没法,才不得不道实话,所以这个花枪反而坏事。” “以后是怎么回事?” “到了八点一刻光景,陆掌柜气突然再一次地赶来了,不过王小姐还没有回来,害得我们都着急起来。幸巧陆掌柜还没有上楼,门口又有马车声音,是王小姐回来了。接着他们俩见了面,就在这一间里闹起来。” “怎样闹?你可曾听到什么?” 老毛摇摇头:“我听得不很仔细,只有一句两句。那陆掌柜曾说什么‘你太对不起我……一定是这姓刑的流氓……那天畅春戏院里我就看出他不是玩意儿。’我听了这几句话,心中自然雪亮,陆掌柜真是不曾冤枉她……” 这时聂小蛮突然有一种出乎景墨意外的动作。他突然站起床来,迈步窜到客室的门口,向门外迅速地探望。原来他的听觉同时负担着两种任务,一面听老毛的动人讲魔神,一面又在留意那门外的声音,分明在防什么人偷听。他在门口停留了一下,好像要跑上楼去,他略略疑迟,突然又停止了,慢慢儿转身回来,把书房的门关上,重新坐下。 聂小蛮继续问道:“当时王小姐讲些什么?” 老毛道:“她的声音低得很,我听不出。不过我相信她一定不曾发火。因为我好几次听到她的格格的笑声。哼,王小姐的笑,真够厉害哪!因为她的一笑再笑,便把陆掌柜的百丈怒火化做了一团和气。不到一柱香的时间,陆掌柜退出去时,七煞恶神已经变做了阿弥陀佛啦!” 聂小蛮又低着头静止了,景墨听到这里,觉得这案情的确复杂,因为一步一步的开展,越见得它的内容的错综纠纷,因为这案子的主角既然是一位盛名赫赫的花魁娘子,自然免不掉有着色~情的牵缠。就眼前两人所知道的事实而论,已经有了三个男角……余则成,刑玉强,陆全福。这三个人彼此还有相互的关系。譬如余则成跟刑玉强有过冲突;刑玉强又跟陆全福发生间接的瓜葛;而且三个人的纠纷的主因,又都集中在这个迷人的花魁身上。这件事要梳理清楚,的确要费些儿脑筋。景墨这一些推测,在当时原只有一眨那工夫,但这一眨那的机会,马上就被王朝宗利用着。 他向老毛道:“照你这样道,这姓赵的跟你主人的交情真是密切不过的。那么,他不像会有打死你主人的嫌疑了。” 老毛点头道:“是,我也想没有的……不过……”他突然忍住了。 聂小蛮突然抬起头来。“什么?还有一个‘不过’?” 老毛好像有些吞吞吐吐的样子:“他……好像也有一次不高兴。” “为了什么事?” “那是前天十七日下午的事。王小姐在这客室里跟表少爷谈话……” “什么?表少爷?” “是的,他是王老爷的儿子,也是王小姐的表哥。前天十七日那天吃中饭时,他从苏州来,过了一夜,昨天一早上就回去。王老爷曾亲自送他去坐马车。” 聂小蛮停了目光,点点头:“好,你讲下去,那时王小姐跟她的表哥在这里谈话。是怎么回事?” 老毛道:“那个姓刑的突然来了。王小姐从窗口里看见了他,连忙从这书房里出去,不让刑玉强进来。接着她将正门关住,又将这里的窗帘扯满,分明不让姓刑的看见什么。姓刑的吃了这个憋,就在门口站了一站,才沉着脸儿走开。” 景墨暗暗自忖道,“哎哟!三个还不够,又加上了一个表哥!这女子生前迷人的魅力真可怕啊!这可真是解释: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房间中静寂了下来,不过一小会儿的光景,老毛又自动开口了。 “大人,你们不要误会,这个姓刑的无论怎样,总没有打死王小姐的,打死她的,一定是余则成……” 聂小蛮又第二次跳起来,这一次他的行动比先前更快。他跑到门口,施展着闪电似的手段,一手将门拉开。门外硬邦邦地站着一个人,就是那女仆月心。 聂小蛮大声喝道:“月心!你做什么?” 月心的脸色灰白,两片嘴唇有些儿颤动,她先前的镇静态度,此刻已完全消逝。 她讷讷地道:“我……我来禀告……” “禀告什么?” “我知道凶手一定是刑玉强,绝不是余少爷。” “你怎么知道?” “因为王小姐失掉了这许多首饰,一定是……是……有人看中她的钱。这定是谋财害命。余少爷家里有钱,怎么会干这样的事……?” 王朝宗早也跟到门口,咆哮地向她申斥:“谁要你发表意见?你竟敢来偷听!还不派上去!教你说的时候你不说,不教你说的时候,你跑来乱说。我看你是要给自己找点麻烦。” 那女子一言不发,转过身子就走向楼梯方面去。老毛仿佛有什么顾忌,便再也向房门走去,带笑地向王朝宗道。 “都头大爷,我的话完了,我……我到门房里去啦。” 聂小蛮突然挥挥手阻止他,说道:“慢来,我还有话问你。” 那看门的只得站住了。转过身来。聂小蛮重新坐了下来,他一边搓了搓左手的手背,一边从容地问话。 “老毛,还有关于你自己的事,你还没有告诉我们啦”。 老毛又伸出舌子来舐舐他的嘴唇,一双鼠目连连眨了几眨,接着他的目光便集中在聂小蛮的脸上,仿佛一时间不能了解聂小蛮这一句话的含意。 他反问道:“关于我的事?什么意思?不过……不会说是我打死的?” 第六百七十一章 月心偷听 聂小蛮盯着老毛的脸盯了一小会儿,呼吸了一口,慢慢地答道:“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要查问的,就是你昨天夜里的行动和你所听见的和看见的事实。” 那老爹的似乎宽怀了些,点点头道:“这自然可以。我本来要告诉你们的。昨夜里的事也很奇怪……。”景墨心想,这老头平日里是不是常常跑去茶楼里听书,怎么讲起话来像说书一样的,必先吊足了他人的胃口。 聂小蛮突然拦住他道:“奇怪不奇怪,你且慢下批评。你先把你的行动挨着次序告诉我们。” 老毛皱着眉头道:“挨着次序?……我从哪里讲起?” “姑且从吃晚饭讲起。” “好,昨夜我是在外面吃晚饭的。” “什么地方?” “聚缘馆……二郎庙的一家小饭铺。” “几个人?” “我一个人啊……大人,你为什么问得这样仔细?莫非当真疑心我……” 聂小蛮仍自顾自地问:“你为什么昨天一个人到外面去吃晚饭?” 老毛理直气壮地答道:“这自然有缘故的。昨夜我因为要去看戏,这里的晚饭总要辰时光景,戏院里开场很早,我自然等不及。所以我在戌时光景就出去,先到聚缘馆吃了晚饭,接着便到畅春戏苑去。昨夜里畅春戏苑演的全本《义侠记》,那布景和机关精彩得很。你假如不相信,我的房里还有一张戏目单,我去拿来。”他转过身子就要走出去。 聂小蛮止住他道:“慢来,你暂时不要去拿。我问你,你昨夜里怎么兴致这样高,竟会一个人去看戏?” 老毛吞吞吐吐地道:“这不关我的兴致高不高,王小姐送给我一张戏票,我才去看的。” 聂小蛮的目光突然又闪了一闪,似乎又在无意中发现了什么线索。他盯着老毛头的神色,定了定神,仍保持着常态,继续提问。 “这戏票是王小姐送给你的吗?她是不是常常有戏票送给你的?请你去看戏?” 老毛道:“不能讲常常,昨夜是第二次。上礼拜天夜里,她也送过我一张。” “你可知道她的戏票哪里来的?是不是人家送给她的?” 老毛又皱着眉头,像又难于回答的样子,嘟嘟囔囔道:“这个我不清楚。不过昨天的一张,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她专门买来的。因为在昨天下午未时三刻光景,有一个人骑了脚踏车送一封信来,那是我接进去的,信封里硬硬的像是一张戏票。” “可曾付钱?” “没有。她什么戏馆里都有熟人,想要戏票,向来用不着马上付钱。那封信送到了一柱香的时间后,王小姐就下楼来把戏票给我。” “那时她向你讲什么?” 老毛摇头道:“她只说:‘今夜里家里没有事,你出去散散心罢。’我自然也很高兴地接受了。” 聂小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向景墨和王朝宗瞅了一眼。王朝宗点点头,似乎表示他已经领会聂小蛮的暗示。景墨也体会到魏湘儿对老毛所讲的“没有事”,恰巧是“有事”的意思,她分明故意要把老毛差开去。 聂小蛮又向老毛问道:“好,你讲下去。昨夜你什么时候从戏院里回来?” 老毛道:“我回来得很早,子时光景就到这里……” 聂小蛮插嘴道:“什么?戏院里散得这样早?” “不是,昨夜里很闷热,戏院里的人又挤得满满的。我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头便觉得发昏,后来越看越昏,像是发痧。到了亥时三刻的光景,我再也熬不住,所以等不到完成,就跑出来。在街面溜了一会儿,喘匀了气就准备回来。” 聂小蛮点点头:“以后怎样?” 老毛道:“我回来以后,涂了一些万金油,喝了一杯冷茶,头昏就好得多……” “且慢。你进门的时候,这屋子里的情形怎样?” 老毛一听这句,谈话的兴致似乎又提高了。他低声道:“我要告诉你们的奇怪情形,就是这个:我是从钞库街那面转过来的。在钞库街相近转角的地方,停着一辆黑色马车,马车中却没有人。当时我也不在意,所以不曾留心马车的特征。进大门的时候,我看见楼上二层窗上都已经没有灯光。只有这书房里的灯光依旧亮着。那时雨下得很大。我进大门时,门虚掩着没有锁。我走进来以后,照样轻轻把门合上。就进我自己的门房里去。” “你没有把大门下锁吗?” 老毛摇摇头。“没有。” 聂小蛮又问道:“为什么?不过这大门每夜不下锁的吗?” “不,下锁的,而且大半是我锁的,除非王小姐回来时太晚,那才由她自己下锁。她也有大门上的钥匙。不过昨夜里我看见王小姐还在客室里,客人还没有去,所以我不曾下锁。” 王朝宗分明听到了重要的线索,再也也按捺不住了。他放了笔,竖直了身子,抢着提问:“有客人吗?有几个?都是谁?” 王朝宗一连串充满着热烈希望的问题,却只换得老毛张一张鼠目,摇一摇头,接连着的是一句:“我不知道。” 王朝宗突然发火似地喝道:“什么?你不知道?你一会儿讲有客人,一会儿又不知道?你是不是想在我们面前放刁?我跟你说,你最好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然对你没有好处。” 聂小蛮在这僵局又一度展开之下,只得主动地打一个缓场,乘势将手向王朝宗摇一摇。 他问道:“老毛,你讲得明白些。你怎样知道王小姐那时候有客人?” 老毛答道:“我进门时曾向这窗口望一望,里面灯光很亮,窗帘却拉满。我瞧不见什么,但听到里面有谈话声音,我自然猜想得到有客。” “可曾听到什么讲话?” “没有,只听到一个是男子的声音,一个是王小姐。他们讲话的声音不高,雨声又大,我也因为头昏,没有仔细听。” “他们的讲话你虽听不清楚,但那男子的声音是谁,你也许听到出来吧?” 第六百七十二章 深夜来客 老毛一边又用手擦他的额头,一边又摇头道:“听不出。我在轻轻关大门时,听到那男子的笑声比较高一些,不过我也辨不出是谁。” 王朝宗突然又禁不住插嘴道:“可会是余则成? 老毛向那通判瞧了一瞧,疑迟地道:“这个我不敢乱讲……我想不像是他。我想他和王小姐既然闹过,见面时也笑不出来。”景墨心中暗暗好笑,你王朝宗虽然一直在唱白脸,不过吓人吓得也太狠了些,这老头子被你吓得这样,现在自然是说话要小心翼翼了。 聂小蛮点点头道:“对,这推测很有意思……哎哟,你讲前些天的夜里也去看过戏。那时候你回家时的情形是怎么回事?” 老毛道:“那可和昨夜的情形大不相同。那天戏散场时已经半夜后一半。我回到这里时,楼上楼下已没有灯光,大门也已经锁上。我开门进来,回房去睡。一点没有异样。” 聂小蛮不置可否,又道:“好,昨夜里你进了大门,就回你的门房里去,不曾到这客室里来过吗?” 老毛道:“没有……大人,大人自然也明白,我不便进来啊。” “那么,回房以后,你又怎样?” “我已告诉大人了啊。我涂了一些万金油,喝了一杯冷茶,马上就睡,一睡下去就睡着了。” “这样说起来,那个客人什么时候走掉的,你也不知道吗?” “当真不知。我睡着以后,直到那铳声发出,才被惊醒。等到我穿好衣服和快靴走出来时,看一看大门,依旧虚掩着没有下锁。那时王老爷跟月心也已下楼。我听到王老爷在客房间中乱叫:‘谁打死她的?谁打死她的?’我才知道王小姐已出了大事。我走上石阶,看见正门开着。我把门口的灯笼点亮了。发现门口里面的地板上,有几个奇怪的脚印,我就喊起来。王老爷跟月心也出来了。“ “那时你就用木板将脚印盖起来吗?” “是的,因为我既然知道半夜里有一个奇怪的客人,天又下着雨,这地板上的脚印,自然很有关系,就回到房里,抽了几块铺板,盖在脚印上面,才走进来。” 聂小蛮点点头。这点头的动作仿佛有传染性,影响到了王典史。景墨记得王朝宗刚才听月心禀告时,曾怀疑老毛何以特别重视这个脚印,现在听了他的解释,分明也认为合理,所以如同受了某种感召似地点点头。 聂小蛮又问道,“你讲下去。以后又有什么动作?” 老毛道:“我们商量了一回。月心主张打禀告陆掌柜跟马小姐。因为马小姐是王小姐最好的朋友,常在这里出进,昨天下午也来过的。当月在楼下的时候,我曾陪王老爷到二层楼上王小姐的房间里去瞧过一瞧,一点也没有异样。她的床上的被褥铺得整整的,没有睡过,好像王小姐回来以后,不曾上楼去过。” “你们怎么能够进房里去?不过有房门钥匙的吗?” “不是,房门没有锁。王小姐要让月心进去收拾房间,所以她出去时房间往往不锁的。” “以后你就出去找陆掌柜和马小姐吗?” “是的。因为我还知道他们的地址,我就到教坊司去找马小姐,没有碰见。他们告诉我,她陪了恩客到明月楼去了。我赶到明月楼,又扑了一个空。我跑痛了腿,才在兰月教坊司里找着马小姐。她听到了这个消息,主张必须先禀告陆掌柜。陆掌柜既然不曾回家,她猜测他总在什么客栈里赌钱,就陪我走了好几个客栈,却总没有找着,接着我就陪马小姐回来。那时天已亮了。” 聂小蛮站起床来,伸了一个懒腰,向老毛挥挥手:“好了,你回门房去罢,假如有什么别的话,再来叫你。” 老毛点点头,向王典史偷了一眼,见没有什么反应,便马上回身走出去。 王朝宗也站起来向聂小蛮道:“这屋子里的四个人,已查问过三个,还剩一个老妈子李妈,也许更有重要的情报。要不要去叫她进来?” 聂小蛮点点头。王朝宗就走出书房去。聂小蛮走到那低矮的木框窗面前,站住了不动。他好像要吸收些新鲜空气,不过他的目光注视着窗外的那棵在阳光里颤动的瘦细的月季。他的眉毛也紧蹙着,显然可以看出他对于这疑难的问题正在绞滤他的脑汁。 王朝宗的计划并没有实现。他希望那老妈子有什么更重要的情报,结果却等于零。李妈是个四十岁以外的扬州人,圆胖胖的脸儿,配着一副不相称的小嘴小眼,正中央还耸起了一个朝天鼻孔,真好似天蓬元帅转世,只不过去错投了女胎一般,还未开口这副尊容便有三分引人发笑。不但她的嘴脸告诉景墨,她的脑筋不会十分灵敏,因为她身子上脂肪的过剩,她的动作也很笨拙。当她蹒跚地走进来后,两只狭缝的眼睛只向这边三个人乱瞧,两只手也没有安放的位置,拉住了那件深蓝色的老式窄袖短衫的角,不住地捻卷。 她的回答的话里面十句里倒有七八句“不知道”。其实她只来了两个月,对于她主人的复杂的生活方式,的确不能够领会。她所知道的事实,也是问话人早就知道的;比较有价值的,就是她证实了上一天十八日晚上,她和月心吃晚饭时,那刑玉强的确来过。她对于刑玉强的状态,有过这样几句描摹: “他的眼睛突出了,脸儿也铁板板的,问话时怪声怪气,讲话又不多。他听讲王小姐不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便气冲冲回出去。我给他一吓,一根鱼骨险些儿鲠住在喉咙里!” 此外她对于余则成的行动也补充一种新的证明: 她道道:“在大前天十六日晚上吃过晚饭,我出去买发烛回来时,看见余少爷在门口偷偷地张望。我招呼了他。他好像吃了一吓,忙叫我不要声张。他还给我一张银票,我没有拿……我不敢拿。” 第六百七十三章 他是谁 聂小蛮问道:“他可曾向你讲过什么话?” 李妈道:“他问我王小姐在不在。我告诉他不在。他又问刑少爷这几天来不来。我讲常来。他点点头,便又悄悄地走开。” 关于上夜凶案发作的事,她几乎莫名其妙。她自己承认一睡下去就像死去的一般,连铳声都不曾听到,直到月心打发老毛出去以后,才到她房里去叫醒她。所以她对于昨夜的一切经过情形,真是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情报。王朝宗在失望之余,将李妈打发了出去,就把笔记册放在衣袋里,要求和聂小蛮开始讨论这一桩疑案的案情。 聂小蛮在发表他的意见以前,又把长椅上的浅蓝色丝绸大领短衫提起来瞧一瞧。他在这大领短衫里面的夹袋中,检出一块白麻纱小手帕,一只银丝穿的小手袋,袋里面并无重要东西,只有几件乔装打扮品。一只金质的小粉盒,看起来像是价值不菲,一盒以牛髓、牛脂加上香料、朱砂做成的口膏,一小根画眉的墨条,近五十余两的银票大半是五两一张的,一只小佩玉和两枚钥匙。聂小蛮重新开了那只铁箱,跟王朝宗一块儿检查它的内容,铁箱里当真有一只小小的首饰盒,内中还有不少珠玉翡翠宝石的饰物:像金镯,白银镶珍珠璎珞,耳环,戒指等类,估计它们的价值,至少要千两以上。不过月心所讲的东珠的耳环,却不在里面。 聂小蛮在客房间中踱了一回,慢慢地道道:“朝宗兄,这件事的确很复杂,而且矛盾和矛盾之处也不少,眼前还不容易有什么合理的解释。” 王朝宗道:“那么,两人姑且做一个假设。据两人所知道的事实来看,那姓余的嫌疑似乎最重。” 聂小蛮突然立停了脚步,摇摇手道:“还早,还早。我们绝不能就这样武断。我们所搜查的事实,还不够充分,绝不能就假设谁的嫌疑最重。我们现在所能讨论的,只能在死者的行动方面推测。” “好,怎样推测?” “第一,这个女子是一个受了环境的支配而流于极端放浪的角色。据眼前我们知道的,分明至少有四个男子同时跟她发生关系。” 王朝宗突然辩驳道:“只有三个啊……陆全福,余则成,刑玉强。还有谁?” 聂小蛮重新走到圆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还有王宗飞的儿子,就是她的表兄。” “这个人似乎关系很小。据老毛道,他前夭十七日来的,昨天早晨就去,似乎没有有多大关系。” “对,不过在前天下午魏湘儿跟他谈话的时候,她不让刑玉强和这位表兄见面,可见她和这表兄也有某种关系。此外也许还有第五,第六个人,我们还不知道。因为根据昨一半夜时的情形,说不定还有一个不知谁何的关系人。” 王朝宗问道:“你是不是根据着老毛的讲话,他说听不出这男客的声音?” 聂小蛮点头道:“是的,这是一个根据。她昨天明明是故意将老毛差开去看戏的。假使她昨夜约会的人,就是我们所知道的四个人中的一个,她也用不着避老毛的眼睛。对不对?” 王朝宗果然点点头。“对,这倒尴尬,她生意也太忙了些。这第五个人眼前还没有一点儿头绪。” 聂小蛮继续道:“第二,我们再推测昨夜她回来的时间。昨夜有些像初夏时的闷热,亥时光景,天下雨了。到了亥时三刻以后,雨势更大。看那泥鞋印,她是在亥时三刻大雨以后回来的。第三,我们再推测她回来后的行动。她进来以后,分明直接进这书房来,既然不曾上楼,也没有再到外面去:这是从她的单程的木跟鞋印上可以知道的。同时从三个人……甲,乙和她自己……泥印的层次上看,她最先进来,其次是乙印客,又次是甲印客。所以她是第一个进来,进来时一定不曾将大门锁好,她分明是要等候什么预约的人来。” 王朝宗连连点头道:“不错,假如锁了门,那客人进来时,她又须出去开门,那么,她自己也应当有两行进入的脚印了。” 聂小蛮自顾自道:“她回来不久,那个预约的客人大概也就到了。这可以从她的不曾上楼和木跟鞋都没换掉的两点上推测而知。那客人来了以后,她就竭意招待,单瞧桌子上酒杯中的花雕酒和香炉中的香灰形状,也就可见一斑。据老毛的说法,他们谈话时窗帘关着。昨夜气候很闷热,她所以关窗遮帘,也可证实这来客不但不是四个人中之一,还有严格的秘密性。” 景墨心想这就奇了,这接客也不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何必这么遮遮掩掩?既然是在屋里接客,还这么遮遮掩掩,莫非她是不想让这些仆从们知道? 王朝宗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接嘴道:“不过案发以后,这窗和窗帘都是开着的。” “是的,那也许是她在来客离去后开的。或是客人虽然没去,她知道老毛已经睡下,安全无疑,才把窗推开。因为那时她已经在这房间中闷了这样过了一会儿;我猜测他们的谈话性质,一定也很伤脑筋,让人头痛的问题,所以她开窗透透气,原是很自然的行动。我又知道这个客人在这房间中曾逗留相当常的时间,这样一来他出去时的脚印,真是微乎其微了。” 景墨也插嘴道:“是的,这个人的脚印,就是我们定做‘乙’的。还有清楚的两行,我们定它为‘甲’。就印的层次上看,乙印进入的时间确在甲印之前。这乙印在进入时虽曾和甲印交叠,我还找得几个完整的,出去时的乙印,却只找着一个完整的,而且十分浅淡。” 王朝宗点头道:“是的,不过那甲印的进和出都很清楚。你是不是说在那乙印的人出去以后,又有第二个甲印的人进来过吗?” 第六百七十四章 第五个人 聂小蛮突然皱着眉头应道:“是的,不过这里面就有先决的难题发生了。这甲印客是不是死者所预约的吗?还是他的到来是出于她的意外的?还有一点,乙印的人既然在这一房间中耽搁了好久,魏湘儿又像很奉承他,那么,这个人走时她为什么不送出去?进一步推理,她即使不送客,又不便惊动老毛,也应当自己出去锁门。但她的脚印明明告诉两人,她昨夜进了这屋子以后,不曾再走出去。为什么呢?是不是她让那乙印客离去以后,当真还等待第二个甲印客人,所以还不必急忙出去锁门吗?还是乙印客出去的时候,甲印客恰巧进来,所以她已用不着出去?” 景墨一直倾听着,这时候才插嘴道:“也许那乙印客就是凶手,他出去时她已经不能送客了。” 聂小蛮并不答话,只瞧着地毯,紧蹙着眉头,显得在烦恼地深思。王朝宗也显着同样的表情。这样过了一会儿,他也建议道:“也许这个甲印客才是凶手,他一走进来就开铳将魏湘儿打死,然后拿了她的首饰逃出去。大人,你看这推测可能不可能?” 聂小蛮摇摇头,慢慢地道:“我不能接受。这里面有两个矛盾点:第一,那火铳的铅弹是从窗口里打进来的,不像是进了这客室打的。那尸体坐的姿态,椅背上的弹洞,和壁上的铅弹,都是浅显的明证。第二,我们已经知道射击以后不多时,屋子里的三个人便都惊醒起来。从情况上推测,月心跟王宗飞从听到铳声以后,爬起来披了衣裳,走下两层楼梯赶到这里,大概至多不过一小会儿的时间。就算凶手在里面开铳,一这短时间中那人要藏好鸟铳,拿取死者的腕上的手镯,指上的戒指,和耳朵上的耳环,还要逃出去,而且逃出时不曾给老毛听到脚声,可见步子也一定不能怎样快,那么时间上没有太局促吗?” 王朝宗暗暗点着头,道道:“从死者的伤势上看,那射击的人也许当真是站在外面短墙边发射的。” 聂小蛮点头道:“对了,这是无疑的,第一个矛盾点可以解释了。不过首饰的不见,又怎样解释?” 王朝宗搔着头皮吞吞吐吐地道:“也许……也许他开了铳就跑进来偷她的首饰。” 这样一来景墨也觉得不对了,心想这样一来,岂不是更加来不及了吗?这王朝宗有些钻了牛角尖,要不是小蛮在这里一言点明,估计他就自己走到调查的弯路上了。 聂小蛮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你太糊涂了!我刚才说过第二个矛盾点,就是时间问题。这个人假设在房间中开了铳,随手窃取首饰,在时间上还嫌局促,你怎么讲他能在外面开了铳再跑进来?并且单瞧那两行脚印的整齐不乱,又没有声响,也绝不像是跑的,却像是一步一步走的。” 王朝宗用手拍着他自己的额头,懊丧地道:“真要命!这样的案子真是太复杂了! 这时景墨突然又想得一种看法,便问道:“聂小蛮,你想会不会开铳的人和甲印的人是两个人?那甲印的人刚才进来,外面的人恰巧发铳,这甲印的人就匆匆拿了东西逃走?” 聂小蛮抬起头来向景墨看一看,仍不表示意见。不过这不表示中,分明已有几分近情,因为他也并不曾驳斥。 他又自言自语地道:“这问题的确伤人的脑筋,从情况上看,很像妒杀,同时又像谋财。我现在真是找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此外还有抽屉上的钥匙,抽屉中的银票,现在都不能明白。……朝宗兄,我想与其坐着空谈理论,还不如再寻求些实际的事实。” 王朝宗道:“你计划怎样进行?” 聂小蛮道:“我想先去看一看来找我的那位马旖诺,把我们所知道的事实证实一下。你既然怀疑着那余则成,不妨先去看一看他。” 王朝宗点点头道:“好,他在江南镜明学堂里读书,我想总容易找。” “还有一点,你可以搞清楚夜里派在这里巡街的是谁,关于那辆老毛看见的黑色马车和这里进出的人,也许可以有些情报。” 王朝宗答应了,便走出客室去,和那楼上的王宗飞谈了一回,才回进书房来。接着聂小蛮将铁箱和书桌抽屉锁好,把钥匙都交给了王朝宗。两人走出木栏大门时,景墨见那个之前的捕快还站在那里。聂小蛮叫王朝宗把这捕快撤去,又问那捕快刚才尸体抬出来时,曾否有一个青年揭开覆尸的单被的事。 那捕快道:“有的,刚才真有一个穿曳撒的家伙,站在载尸马车的面前。我以为他是瞧热闹的闲人,不很注意。不过我不曾看见他把单被揭开来。” 聂小蛮不再多问,便向王朝宗附耳说了几句,又彼此约定假如有什么发展的消息,互相通告。当两人上马车的时候,王朝宗同了那之前的那一个捕快一起也走到钞库街方面上车而去。 聂小蛮坐在车厢里以后一言不发,态度很沉默,好像凝神一志的模样。马车缓缓地向前行进,马蹄轻清脆地踏在青石铺就的路面上,发出一种有韵律的节拍。车厢里的空气有些凝固,本路上的车辆也不怎样拥挤,似乎不需要这样子紧张。景墨猜测小蛮的神思显然仍集中在这件疑案上面。景墨把车窗旋开了,感受了些给阳光蒸滤过的新鲜空气。因为在那惨怖的尸体旁边羁留了一个多时辰。又加上这复杂纠纷的案情,景墨的脑子也有些昏沉沉了。 这样过了一会儿,景墨问道:“我们现在去看马旖诺吗?” 聂小蛮点点头,并不答话。 “你知道她的住所吗?” “是的,她说过在杏家塘藕塘口。”小蛮讲完了这简单的答话,又安静了下来,这样过了一会儿两人都默默无言。 景墨总觉得有些不耐烦,隔了一回,又禁不住提问。“你见了旖诺计划要证实那几个问题?” 聂小蛮仍简单道:“问题很多。” 第六百七十五章 太复杂了 景墨仍企图逗开他的话盒:“那四个男子的切实的关系,自然是你要调查的主题。对不对?” “对,不过还有其他。” “什么,请举一个例。” 聂小蛮好像受了景墨的诱引,当真举出了一点。他道:“这女子怎么会有这许多钱,我也得向马旖诺问一问。” 景墨不解道:“这也算要点?她的钱不是有那个冤大头嫖客陆全福全包了吗?” 聂小蛮等了一等,稍稍摇一摇头:“我不相信这个冤大头会冤到如此程度。” “何以见得?” “他最近不是已经知道了刑玉强跟魏湘儿有勾搭吗?我猜想她和余则成的关系,他也未必会全然不知。” 我不禁笑道:“聂小蛮,你的心理研究固然是很精深的,不过据我来看,却还像‘万事皆俱备,唯独欠东风’。” 这时赶车的车夫突然把马车煞住。景墨便伸出头,才知道前面有一支出殡的队伍。等到马车继续进行的时候,小蛮的谈话也居然有继续的余兴。 小蛮问景墨道:“这话什么意思?”小蛮说话的时候,的头不住向街面的两旁了望,似乎是想快点到达目的地的意思。 景墨答道:“你对于‘冤大头心理’的研究,似乎还欠透澈。金陵仅多这样的大角色。他们一方面伸出了魔爪,压榨老百姓的汗血,一方面却把榨来的钱去尽力挥霍在娼~妓身上。他们明知他们的外室或败坏风俗的暗门子们在外面勾勾搭搭,他们却仍能保持着那种眼开眼闭的‘潇洒风度’而作揖尽瘁地贡献。这才是彻底的冤大头心理,这也就是‘悖入悖出’的定律!” 聂小蛮好像没有听到景墨这番议论,突然自言自语地道: “哎哟,这就是杏家塘……那高房子的方向大概就是藕塘口罢?” 片刻之后,两人马车已经在那宅三层高的高楼面前停住。聂小蛮先跳下车去,一直进那高楼的门房里去。等景墨将车门关好,走上石阶,小蛮已经从门房里出来,领景墨走进楼梯间去。 他说道:“我已经问过,马旖诺住在三层楼。” 景墨道:“此刻她总在楼上罢。” “那是自然的。她不是讲过昨夜她一夜没睡吗?” 两位一直来到三层楼上,两人跨出楼梯间时,景墨突然想起了一桩事,看了看天气然后估计了一下上次敲鼓的声音。 “聂小蛮,这时还差两刻钟才是巳时。马旖诺回来不过睡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我们这就去叫醒她,未免不近情理。” 聂小蛮皱了皱眉。“那也顾不得,事情很紧急,不能耽搁太久。我只希望跟她谈一柱香功夫,她尽可以再睡。查案的时机稍纵即逝,我们只好不讲情理了。” 两人已经找到三楼的房间门前。聂小蛮略一疑迟,就曲了他右手的食指,在门上叩了三下。里面没有回音。景墨一想来都来了也别顾忌太多了,也就举起拳头帮助他敲了两下。回音果然来了。 “谁?……谁敲门?” 那声音宏亮而急促,明明含着些惊恐意味。 景墨一脸诧异地低声道:“这是男子声音啊!没有弄错吗?” 聂小蛮摇摇头,不无抱怨道:“这也值得诧异?你听不出这是从睡梦中惊醒的声音吗……真倒霉!”他讲完了转过身子,预备向后转了。 里面又有第二种声音:“是谁?什么事?”这是女子声音了。 景墨还不明白,又奇道:“这声音是旖诺啊。咦?你为什么走?” 聂小蛮突然沉下了脸。“我们进去做什么?……哎哟,糜烂的金陵,可诅咒的第六伦!”他迅速地向楼梯间走去,脸上浮出一种恼恨和凄悲,嘴里吐出一阵深长的叹息。 聂小蛮再没有下文,但景墨也终于领会到。景墨真觉得扫兴,也不禁暗暗地叹息着:“可诅咒的第六伦!” 当两人走下了藕塘口的石阶,聂小蛮重新拉开马车车厢的门的时候,景墨又问他。“现在我们先回去吗?” “不。我们去找刑玉强。” “你也知道他的住所吗!”因为刚才月心和老毛并李妈三个人谈话的时候,都不曾提起刑玉强的住址,聂小蛮也不曾问过。 聂小蛮把右手伸进了他的衣裳,另从胸口袋里摸出那一张的小画像来给景墨瞧。那是方颌棱目的刑玉强。景墨倒呆了一呆。 他说道:“翻过来瞧啊。”话语声中似乎有些不耐烦。 景墨忙把画像翻转来,果然有“连溪七十四”五个毛笔字,那字迹小而且淡,写得也不大高明。 聂小蛮道:“我猜想这五个字是魏湘儿的手笔。” “那么是连溪客栈吗?”景墨说着仍将画像还给聂小蛮。 聂小蛮略点点头,伸手轻轻地敲了敲车厢框,示意车夫可以开始走了,那车夫便把马车掉过头来,一直向北进行。 小蛮这时候突然问景墨道:“你带着十字短剑吗?” 景墨暗暗吃了一惊,想不到情况会这样厉害。景墨答道:“没有啊。你呢?” 聂小蛮点点头:“我是随身带的。” 景墨惊疑不定,又道:“我们不是去找刑玉强吗?怎么用得着十字短剑?我倒有些奇怪。” “看刑玉强一定用不着十字短剑,这话才奇怪。”小蛮长吸一口气,伸出头看了看马车在转弯向东,才缩回头来又继续道:“你须明白,我们现在既然还不知道哪一个是凶手……哪一个是开铳打魏湘儿的人,那么,我们对于任何一个嫌疑人,都得防备着他有随时开铳的可能。”他又长吸一口气,补充道:“连陆全福也不能例外。” 这句话景墨又认为有些突兀。“什么?陆全福也不能例外?他也有凶手嫌疑?这样一个有钱的主儿,会为了一个玩物杀人?这倒真有些想不通啊。” 聂小蛮的眼睛瞧着街面的中央。这时马车已入了闹市,车速也已经变得很慢了。景墨虽提出了这个按捺不住的问题,心里倒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时候在没有任何实据的情况下,这真是不应该的问题。 第六百七十六章 第六伦 聂小蛮却仍从容地答道:“谁知道呢?我常对你讲,一个老练的行家在从事研究工作的时候,绝不能先抱着某种成见,他必须凭着了毫无故见的头脑,敏锐地观察,精密地求证,和忠实地搜集一切足资研讨的材料,然后才能归纳出一个结论。” 景墨听了这话,心里未免有些不服,心想,奇怪,聂小蛮竟唱起高调来了。自己坦白来说,这陆全福既然是个出首向衙门告发的人,还真是不像有行凶的嫌疑。这人命官司毕竟不同一般,纵使他有钱能上下打点,这人命关天也不是轻易就好打发的。 聂小蛮突然又自动地补充。“你所以把陆全福除外,就因你对于‘冤大头心理’的研究太透澈了!你须知道这金陵城里的冤大头虽多,也并不是出于一个类型;并且心理的状态千变万化,绝不能执一而论,就是同一个冤大头。在不同的环境和情况之下,也会反映出截然不同的心理状态。须知他们固然是‘不能自拨’了有时也未必肯随意‘越陷越深’啊,说不定会‘丧心病狂’也未可知。” 马车又因为前面有太多行人而停住了。景墨一时之间不知道怎样答复聂小蛮的空泛的理论。聂小蛮突然回过头来向景墨微笑着。 “你怎么安静了起来了?” 景墨答道:“我在静听你的高论啊。那么,你以为陆全福真有凶手嫌疑吗?” 聂小蛮又一次看了看外面的街景,又一面又笑道:“景墨,你还没有明白要查案的真正要务,这也就是你现在最大的差距。我告诉你,现在在我的脑子里,谁也有嫌疑,谁也没有嫌疑。哎哟,我们到了。” 两人进了客栈,先在住客表上找寻七十四号。这号数下面标着“金君”二字。景墨有些失望,聂小蛮却并无表示。 景墨低声道:“莫非这刑玉强已经搬走?” 聂小蛮答道:“我们上去问一问再说,他尽可能化名。……且慢,那不是王朝宗的那个手下吗,我先去问一问他。” 聂小蛮走到街上去。景墨就在原处等待,见小蛮朝着街的一个公人打扮的人走过去,这人之前似乎和王朝宗一起出现过。 景墨就远远地隐约听道:“我是聂小蛮,好好好你不必见礼了,不碍的。……还没有回来?……他有吗?怎么说?……今天没有看见人……唔唔。……他此刻到哪儿去了?……好。”聂小蛮打发走了那个当差的,又转身回来。 景墨等他回出来时低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那余则成今天没有去学堂?” 聂小蛮点头道:“是的,连宿舍里都不在。王朝宗已经问过几个余则成的同学,据说他这几天缺课很多,行踪也很飘忽不定。” “这样来看,这个人的嫌疑似乎又加重了一层。是不是?” 聂小蛮点点头,便向楼梯间走去。景墨一边跟随着小蛮,一边继续提问。 “王朝宗还在找寻这姓余的吗?” “不,这姓余的既然暂时失踪,他自然也无从着手。他好像是回到府里无所事事,想通知我他先要跟我谈一谈,然后再想进行的方法。” “那么,怎么我刚才好像听到你教他要到惠天客栈去?” “是的,我让那个差人告诉他,他可以先调查陆全福昨夜的行踪的。” 这时两人已经来到了客栈的楼梯间面前。正好有很多的客人从楼上下来。景墨抬眼一瞧,沿着楼梯迎面来了了一大群人,内中也有不少妖冶的女性。两人侧着身子走上了楼梯,彼此不再交谈。这样一下一上的两支队伍就这样拥挤的,朝着不同的方向前行,两人终于走了出来。这客栈是金陵高价客栈之一。在这里出进的人,外表上好像都是生活富丽的财主、员外,其实景墨相信假如剥下了他们的面具,里面也尽多“凄惨”角色,而且所干的事,也尽多“不可告人”。 两人在那铺着狭长地毯的雨道中转了几个弯,才找到七十四号室。房门前那块小小的窗框牌上,果然写着“金君”二字。聂小蛮在那关着的房门口站了一站,并不立即敲门。他向左右两端一望,有一个穿白号衣的侍役,正从东端走过来。聂小蛮把手插到衣袋里去,立即又拔出来,迎着那个茶博士走去。景墨看见他有一种极敏捷的动作,仿佛把什么东西向那茶博士的手里一塞。 他开口道:“不要大惊小怪,现在我要问你一句话。 景墨看见那茶博士头上戴着黑罗的六合帽,穿着白中单,大黑领道袍。这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一双乌黑的眼睛,已充分表示出他不单灵敏,而且是“训练有素”。不过大客栈里侍役们的训练的主要科目,并不是怎样侍应旅客,却在如何辨别旅客们钱袋口的宽紧,和如何捞“外快”。这茶博士这时候把眼角向小蛮的手掌里瞟了一碟,又抬头向聂小蛮和苏景墨估计一下,便点点头,立即表演出他的训练有素的反映来。 “二位爷,什么事?”那一声‘爷’的称呼,分明是他的手掌里的白货所产生的自然反应。 聂小蛮道:“这七十四号里住的什么样人?” 那茶博士疑迟了一下,答道:“一男一女,姓金的。” “那男的是不是一个穿曳撒的青年?” “不,是个老家伙,穿大领袍的。那女的年纪倒还不过二十多岁。” 景墨一听这话,不能不再度失望。这说是一个老头年纪来看的自然不是自己和小蛮所要找寻的人。但聂小蛮仍没有消极的表示,依然很乐观。 聂小蛮继续问道:“他们几时来的?” 这茶博士答道:“才到……不到半个时辰。” 聂小蛮的眼睛里闪了一闪:“那么,昨天住的什么人?” 那灵敏的茶博士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应道:“是个青年……是的,穿曳撒的,个子很高,对对,年纪很轻的。” 聂小蛮迅速地从胸口袋里摸出那张小画像来。“是这个人吗?” 第六百七十七章 唱高调 那侍役把画像仔细瞧了一瞧,连连点头道:“正是这个人。他昨天才搬走……不,其实是今天搬走的。” 景墨的希望突然恢复过来,心里自然非常高兴。 聂小蛮又问道:“到底什么时候搬走的?” “昨天半夜以后,大概是一半光景,所以就算今天也可以。大人,他是什么样人?我们也觉他很奇怪。他干了什么事?” 聂小蛮并不答复他的问题,只自顾自问:“你觉得他怎样奇怪?” “他昨夜冒雨回来,一回来便收拾行李,付清了帐出去。我给他拿皮箱,他也不要。他自己提了皮箱到楼梯间去。这样一来我觉得他的行动有些儿异样。” 景墨觉得心房的跳动增加了速度。因为那茶博士不单证实了刑玉强的长相,又证实了他昨夜里的行动的确有行凶的可能。在无意中得到了这意外的情报,景墨怎禁得住不暗暗欢喜?这时有一个年纪大约半百而打扮却像十六、七少女那样的老女人,袅娜地从几人身旁走过。景墨并不理会,继续注意聂小蛮的问题。 聂小蛮又进一步地问道:“他临走时的表情可有些儿慌张?” 那茶博士瞪大了眼睛,点头道:“是的,的确慌张!他回来以后,一言不发,只顾整理他的皮箱,整理好了就走。我早就疑心他不是正经人。” “那么,他搬到什么地方去,你也不知道吗?” “自然不知。我问他可要叫马车,他也只摇摇头,不多说一句话。客爷,他到底干的什么事?我早就疑心他。” “噢,你早就疑心他?为什么?” 这时又有个穿长袍,戴纯阳巾,留黑须打扮像是一个巨贾模样的男子,大摇大摆地从甬道东端走过来。那茶博士似乎有些顾忌,向聂小蛮努一努嘴,便向着西端的转弯处走去。两人自然跟随他走。那西端出口的转折处比较僻静些,他才低声回答。 “客爷,有好几件事使我疑心。他虽只一个人住在这里,来看他的朋友却不少……” “都是些什么样人?” “这个我记不清楚,穿大领衫的、跟曳撒的都有,不过年纪都不很大。” “有女的相好的吗?” “有……有一个,还曾在这里住过夜。” 聂小蛮的眼睛里又闪出一种光彩,分明他也已经按不住他心里的惊喜。至于景墨的情绪怎样,自然更不问而可知。 小蛮继续问道:“这相好的可漂亮?” 那茶博士扮了一扮鬼脸,眉飞色舞地描绘起来:“漂亮得很!身材很长,脸儿圆胖胖的,别看这里来来往往的女人不少,能比得上她的可是不多。她的装饰也挺明艳。我想想看,她第一次穿的是……” 聂小蛮点点头,忙截住他道:“好,你用不着细说。她在这里住过几夜?” 那茶博士想了一想,答道:“两夜。我想第一次大概是初十那天罢?第二夜是大前天,我现在能想起的大约就是这两次。” 聂小蛮又点点头,分明他已确定这相好的就是魏湘儿无疑。“你的记性真不错。那个这个奇怪客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天?” 那茶博士受了聂小蛮的称赞,似乎更起劲了。“好久了,快近一个月。” “你刚才说有好几件事使你觉得奇怪。还有什么?” “他的朋友们谈话时声音总是很低,有时候我们进去冲茶,他们的谈话便会立刻停止。明显是刻意防着被他人听见,而且每次都如此。” “你说的是女的相好的吗?” “不,是男的。那女的一来,那就顾忌得更厉害啦,连房门都得锁上!我们都很知趣。自然不再进去了,还有一件事,就在前天晚上罢?也有一个穿曳撒的青年,也曾来向我查问他。不过这青年只问起有没有一个女人在他房里过夜。我告诉他有的,他就气得什么似的。” 聂小蛮又急忙掏出那张余则成的画像来:“查问的人,是不是这个?” 那茶博士伸手接过了画像细细一瞧,脸上浮出疑惑不决的表情。他慢慢地地道道:“好像是的,不过我看见那个人时,好像在发脾气,跟这个画像上的笑脸,有些儿不同。” 聂小蛮又将画像收回了,又从衣袋里拿出一个银锞子出来,塞进茶博士的手里。 “小兄弟,你真聪明。这个给你买点点心吃。” 那茶博士又满面笑容,半推半受地道:“客爷,你太客气了。”实际上那银锞子早已安然地过了渡。“客爷,这一位住客到底干了什么事?” 聂小蛮这次却不再回避,而是低声道:“他也许杀了人!”他说完时定一定神,似乎在倾听什么,又向甬道西口望了一望。 “杀了人?”那侍役禁不住流露出惊骇状来。 聂小蛮止住他道:“轻声些!你可以通知你一起办事的伙计们,假如在什么地方再看见他,或是有什么人来找他,你就可以办一个人悄悄地跟着去。你假如能把他或他的朋友们的住所禀告我,我准备着十倍于今天的赏银来酬谢你。”小蛮说着掏出一张帖子来给他。“这是我的帖子,你留着,我希望你能拿到赏金。” 那茶博士一看见帖子,脸上突然出现出惊讶的表情。“哎哟,你是聂小蛮!聂大人……我……我一定照办……不过再要看见他,我怕他会不会?而且要是碰不见他了,可怎么是好?” 聂小蛮点头道:”那不妨事,我还有别的法子找他。你只尽你的力好了。”小蛮说完了向景墨点点头,回身就走。景墨跟着聂小蛮回到楼梯间面前。这时候又有一些男男女女上来,不过可以看得出来这一堆人却不是之前的那些。这些人说说笑笑一起乱轰轰的上楼来,人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两人这次随便避在一边等人群过了之后,再行下楼。因为这案子的逐步开展,景墨倒真是有些按也按捺不住,便想利用这等候的机会,听听聂小蛮的看法。 第六百七十八章 意外消息 聂小蛮眼睛看着这熙熙攘攘的人流,不过看得出他的脑子正在回想刚刚得到的信息,好容易等这一拨人过去了。景墨见他的脸色沉着,眉头也紧蹙着,眼睛转过去了望着楼外密密排列的高低不一的屋顶。这时候好容易楼梯间里只剩下小蛮和景墨了。 景墨把肘骨靠着窗槛,趁机问道:“聂小蛮,我看那个来这里住过两夜的女相好,分明就是魏湘儿。是吗?” 聂小蛮仍瞧着那些浸在阳光里的屋顶,点点头道:“那自然。” 景墨急忙问道:“我不明白,这里面有哪一点?……竟值得你这样皱眉苦思?” 聂小蛮慢慢地答道:“魏湘儿为什么到这里来过夜?” 景墨不禁失声笑道:“这也用得着你费心思猜测?他们自然有他们的交情……不,说得干脆些,这根本算不得交情,分明是为了一种单纯而无耻的肉~欲。” 小蛮一脸严肃,“你想她为什么不留刑玉强住在她自己的家里?那姓陆的冤大头既然很放任,姓余的又能公然在她家里过夜,为什么她对于这姓刑的偏偏移尊就教?” 景墨想了一回,自然想不出合理的答案,便含糊地道:“那也许是一种另眼相看的特别交情。她可能特别的中意刑玉强,所以愿意主动上门,这也不是不可能吗?” 这解答自然不能使聂小蛮满意。他的眉头依旧紧拧着,沉默不答。这时候又有脚步声从楼下传来,又有人上来了,景墨看时却是两个一老一少的男客。聂小蛮向他们瞅了一眼,仍回头看到窗口外面。 等那两人走开了之后。 景墨才又问道:“那刑玉强昨夜冒雨回来,行迹上自然非常可疑,时间上他已经和凶案发生了密切的关系。回来以后,他又匆匆地搬出。你是不是觉得他的嫌疑比较起来,可算是最重的一个?” 聂小蛮答道:“就眼前而论,的确如此。不过你总也明白,这一桩案子有直接关系的,绝不止一个人。我们不能把目光偏重在他一个人身上。” 景墨有些不满,仍抗辩道:“虽不能偏重,可也不能绝不注重。” 聂小蛮点点头,并不回答。 景墨又道:“那么,你对于怎样找寻这刑玉强,可已有具体的计划?” 聂小蛮摇摇头道:“还没有,不过要找到这个人,我想也不见得怎样麻烦。他既然在这里住过一个月,朋友又不少,他能和魏湘儿结识,一定又是常在教坊司或其他交际场中出进的。此外,我们又有他的画像……哎哟,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空谈,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两个人于是就从楼上下来,小蛮打头,景墨便跟在后面。两人离开了客栈之后,刚刚来到街上却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看见小蛮之后就主动迎了上来。原来这就是那个之前碰到的差人,怎么他又回转来了,难道说王朝宗又派他回来传话了?这样看来,说明这时候分明王朝宗已经回应天府了。 小蛮回头看了一下景墨,做了个你在此等我的表情,就迎了上去和那人攀谈起来。 景墨就在后面听着:“是王典史派你回来的吧?……有什么消息?……什么?陆全福昨夜不曾到过惠天客栈?……奇怪!……哎哟!这倒是有些奇怪。……嗯,跟余则成同宿舍的有一个姓刘的,是不是?……唔,唔……姓刘的怎么道?……余则成昨天半夜以后才回宿舍?……可曾说是什么时辰?……没有说定吗?……哎哟,他回宿舍后又重新出去?……对。就是这个时间已够可疑。……” 聂小蛮在中的问答,已足够使景墨开始觉得紧张,不过这时候竟另有一种出乎景墨意外的紧张,使这桩案子得到一种急剧的展开,聂小蛮在谈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仍不时的向各个方位打量着。 景墨所站立的地位,在客栈门口,面向着聂小蛮,背向着那客栈出入的通道。 景墨突然见聂小蛮的目光突然一闪,接着闪电似的举起他的左手,向景墨的背后一指。景墨看见他这种紧张状态,自然来不及提问,急忙转过头去,看见一个曳撒男子的背形,正急步向楼梯间走去。景墨在这刻不容缓的时间里,便放开脚步盲目地追随上去。那男子离着景墨有五六步路,他走到楼梯间门前的时候,刚好又有一大群客人往楼上下来。他把身子一侧,插了进去,人群便占满了楼道。景墨跑到门口时,几个胖人正搂着几个俗艳的女人迎而来!景墨不愿与他们挤在一团,只好暂时退开,心内却是焦躁无比,好容易才等得这一群喧哗嘻闹的人流过去,景墨忙往楼梯上面走去,来到了楼上。 景墨踏上楼上的地板的时候,暗暗地出了一口气,心头还卜卜乱跳。但景墨的表面上不能不装作镇静的样子。景墨暗暗想聂小蛮那个紧张的动作,一定有重大的关系。他分明看见了什么人,自己来不及追踪,所以匆促地叫自己代劳。问题是小蛮看见的是谁?不会就是刑玉强罢? 景墨一边向前走着,自然要充分利用他眼睛搜索,不过景墨也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景墨这时装做很自然的样子,把目光在四周缓缓地打量,这是一种非常缓慢的速度,景墨自问决不会引起任何的警觉。碰见的人一共有八九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自然都有。 景墨的视线最后自然会停留在刚才所追踪的,那个小蛮曾经暗示过的曳撒男子身上,此人背向着景墨,穿一身曳撒,簇新而毕挺,身材比景墨要矮上一二寸,头上戴着文生巾,下面露出乌黑的浓发,膏擦得在光线下而发光。景墨把身子渐渐儿移前一些,稍微并肩挨着对方一些,景墨的鼻子里就闻到了一阵香味。景墨的视线注视到了他的脸上,却不禁失望了。这人并不是刑玉强! 第六百七十九章 陌生客 这就有些奇怪了,这个人是什么人?景墨在自己的脑海里努力的搜寻着,却没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这个人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他有一个狭长的脸,白皙的皮肤分明一半是涂抹了脂粉的功劳。一双活泼的眼睛,配上两条浓眉,一个高粱的鼻子,的确有一种“可怕的”男子之美! 美字上面怎么可加上“可怕的”形容词呢?因为男子具备了这副俊秀的容貌,自然有一种吸引女性的神秘力量。金陵城这样的地方的一个青年男子,具备着这种神秘力,假如缺乏了透彻的理智和坚毅的定力,往往会不自觉地断送掉他的事业,他的人格,甚至他的性命!那又怎么不“可怕”? 景墨自问不认识这个人……不,景墨突然想到了那茶博士的交谈。当他看了聂小蛮给他瞧的那张余则成的画像时,曾经说过他见那青年时,他好像在发脾气,和画像上的笑脸不同。对,此刻站在景墨面前的青年,也沉着脸儿,绝对没有笑容。凭着画像去辨别一个人的面貌,本不是一桩怎样容易的事。假如喜怒各殊,那就更觉麻烦。不过也有一个诀窍,你得抓住他或她的脸上的一个特点。余则成自然也有他的特点,两道浓眉,一个高鼻,无论他喜笑恼怒,这特点总没有走样。 哎哟,这个人就是余则成! 景墨不禁有些感叹,自己身为锦衣卫这寻人的眼力,本来应该较小蛮为强才对。没想到这一次聂小蛮一瞥之下就认出的角色,自己居然辩识了如此之久的时间。景墨估计他的年纪,还只二十左右。像他这样的年纪,他的面貌上又充分显示他具有丰美的天资,却为了一个堕落的娼~妇,竟至蒙受杀人的嫌疑! 景墨只有暗暗地慨叹。这时余则成脸色不但沉着,还有一种惶急焦虑的表情。他的右手插在他的短褂袋中,左手不时地放在头上似乎把仪表有失齐整似的。余则成转过身子向着楼梯间的门,看样子他预备要出去了。 景墨和对方保持了一个让人不易察觉的距离,他当真走出去。景墨自然也不动声色地跟出去。 景墨暗想,这余则成会不会是来找刑玉强的吗?就在这片刻之间中,景墨这个疑问立刻便得到解答。余则成的急促的步子当真走进那甬道的西口里去。景墨为谨慎起见,自然不便紧紧追随在他的后面。景墨自信在楼梯中时绝没有什么行动足以引起他的疑窦。 他也绝不怀疑景墨。景墨觉得必须继续保持着这种可以攻人而不受人攻的优势,才能不负自己的使命。景墨轻轻地放开脚步,走到甬道西口,先探头向甬道中一望。这青年还在匆匆地前进。他好像是熟门熟路的,进行时目光一直向前,并不像自己和小蛮先前那么一路找寻门上的号数。这条甬道有些儿弧形。那青年一眨眼间便转过了弧背的角点,景墨和他之间便不能维持直线。景墨也加紧两步,赶到那角点,停步一瞧,这余则成又在景墨的视线的控制之下。 他当真站住在七十四号门前,已经在举手敲门了。 景墨把身子靠着甬道的墙壁,头部略略探出,景墨可以瞧得见他,他却瞧不见景墨,好在他并不顾虑到有人尾随,只全神贯注地瞧着那房门。那七十四号的房门依旧关着。他又第二次叩击了。这一次叩击,自然更重,更急促。他依旧用左手,那右手还是插在他的衣袋中。景墨开始觉得聂小蛮在马车中问自己的话,并没有过度夸张的成分。因为余则成这样的姿态,他右边的衣袋中,明明藏着什么武器之类;他的右手也明明始终握在武器的柄上。景墨不免暗暗提醒自己,万一有事须小心对方手中的武器。因为自己身上除了一把小小的便用刀外,没有任何武器。 不一回,那七十四号房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年在五十以上的秃顶的老爹的,身上穿着一身白绸的中衣。 那老爹的凶狠狠地瞧着他,问道:“你要干什么?” 那青年道:“我要找那姓刑的。” “没有,没有姓刑的!” “他昨天还在这里。” “老子是今天来的。你是不是在做梦!” 那“做梦”的声音还没有消逝,砰的一声,门又重新关上了。余则成好像很着恼。他的右边的衣裳,突然挺起了一角,显然是武器。这家伙真是太卤莽了,自己敲错了人家的房间,不过还想打人?这时幸亏有一个穿白圆领窄袖短衣的侍役,从东端走过来,看见余则成再要举手敲门,忙走过去阻止。 “客爷,请别敲,请问找谁!” “姓刑的……唔,姓钱的。” “你弄错了。这里面是姓金。” “他昨天还在这里。” “是的,昨天那位客爷在昨夜里搬走的。客爷,你不能这样乱敲人家的房门。” 这茶博士的样子景墨瞧不清楚,不过不是刚才的像小蛮通告消息的那一个。他的伶俐的口齿竟使余则成发作不出。 他向那茶博士盯了一眼,问道:“他搬到哪里去了?” 那老练的茶博士也勇敢地回了他一眼,冷冰冰地回答:“谁知道?这来往的客爷,当然不会和我们说。客爷要找,请上别处寻吧,这里保证没有。”他就自顾自地重新回东端去了。 景墨这时只顾到前面的紧张情形,却忘记了自身的掩护。有一个穿曳撒的中年男子,正从景墨的背后走过来。景墨把眼角一侧,以为是聂小蛮来了。 不是。 那人也穿着一身竹青色的衣服,一顶黑色纯阳巾压得很低,两道眉毛下的目光分明注注视着景墨。景墨不禁有些儿发窘。其实景墨这种姿态,的确容易引起人家的疑视。景墨索性弯下身子,把薄底快靴中的白布袜子的系带拉松了,慢慢地重新缚结。这一种姿态竟度过了两重难关。那中年男子和余则成二人就在景墨的面前迎面擦身而过。除了那中年男子再回过头来向景墨瞧了一瞧,余则成却目不斜视地直跑西口。景墨重新站直身子的时候,余则成的背形已不见了。 第六百八十章 美男子 景墨感觉到有一种左右为难的情形。自己的任务在重新见到聂小蛮以前,至少不能让余则成脱离自己的视线。不过,景墨一走到甬道的西口,就有些进退维谷。景墨看见余则成站在楼梯间门口,他似乎在犹豫是不是应该就此离去。这让景墨有些为难起来,走太近了又怕对方有了警觉,反身走回去又怕把目标跟丢了。这样呆在原地?会不会引起他的疑奇?因为上楼时景墨明明曾走在他的侧面前,他势必不至不留一丝印象。万一被他疑心,会有什么后果?不过情况上又不容景墨不跟他一起下去。 终于余则成好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便跨步进去,景墨也加紧一步。这时候刚刚的那个茶博士又上楼来,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景墨,景墨仍装做泰然无事的样子,低下了目光走进去。 楼梯中除了余则成和景墨,只有一个女子。这时突然产生一种又紧张又滑稽的情形。景墨我一进楼梯,景墨的视线绝不接触余则成,只瞧着那个女子。她的年纪至少已经是越过了三十岁,但衣饰上花花绿绿惹目的色彩,还像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景墨见这女子的目光在斜倪着余则成;余则成却在转角处明明地回过头来看着景墨。三个人的目光,形成了一种滑稽的循环。景墨本能地感觉到他的视线不曾移动过。景墨心中暗暗地有些吃惊。心中不免只恨自己身上不曾带上武器。 三人就这样缓步向楼下走去,景墨觉得时间都变慢了。这时候有人上来了,上两个男客上楼。景墨让开了一些,便利用这两个人做自己对于余则成的防御。不过,这余则成的视线却透过了景墨的防御物,仍在向景墨细细打量。 景墨心想,奇怪!他当真已在怀疑自己吗?自己假如再不回他一眼,情况也许会更加恶化。景墨转过目光,不随意地和余则成的视线交接了一下。哎哟,余则成的眼睛很可怕,竟目不转瞬地注视着自己啊! 楼梯到了最下一层时,景墨故意落后,余则成却也让在一边,让那女子先走出去。景墨不知道余则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只是普通的谦让,还是他要反而要监视自己的行动。跟踪决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但要善于隐藏自己的动机,而且也要揣摩对方的心理,可以说是一种无形的较量。景墨走到客栈的时候,趁机举目四瞧,聂小蛮已不在那里了。 原来的位置却站了四五个人,在那里喃喃地谈话,内中还像有一个客栈的职员。景墨再向东面通侧门的方面看一看,也不见聂小蛮的影踪。余则成却已从向南的大门里匆匆出去。景墨除了迫踪上去,自然没有别法。 景墨暗自揣度过:“我能不能把他拘住了交给差役?这行动会不会坏事?聂小蛮也会赞成吗?” 可恨的是,景墨走到了街上,依旧不见聂小蛮。景墨向转角的停车处一看,他的马车也不见了。奇怪,小蛮怎么放自己一个人在这里? 景墨看见余则成跳上一乘轿子,把手向西面挥了挥,景墨才安心了些。假如余则成有马车的话,景墨也许会被迫而采取紧急处置,把他拘住了再说。这似乎是最合理的行动。不过现在,景墨自然也如法泡制地跳上一乘轿子,叫轿夫向西进行。景墨与余则成之间还隔着两乘其他的轿子,那是景墨最好的掩护。 车子向丹凤街进行的时候,景墨又向街的左右了望,希望聂小蛮会突然出现。但效果自然是零。景墨一边胡乱张望,一边推测聂小蛮突然失踪的理由。莫非他是在无意中碰见了刑玉强,所以尾随着他去了吗?或是王朝宗还有什么其他重要的消息,聂小蛮才来不及等自己,已赶到应天府衙门里去了吗?或是……景墨的推测又觉得有些难以猜测。 轿子进行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渐渐离开闹市。等到走到青阳路时,那两乘隔在中间的烟幕轿了,都不辞而别地岔开了。景墨和余则成的轿子便发生了直接的联系。 不过,景墨仍叫车夫保持着若干距离。轿子又向南转弯,进入浦明路。余则成曾在轿子里似乎是伸出头来准备向后看一眼,景墨急忙把头缩回轿中,心中暗暗揣度,猜测余则成没有瞧清楚自己,不过情况上却很危险。又经过了这么一会儿的光景,花神路将要走尽,余则成的轿子突然停下来了。 景墨也急忙叫轿夫停住,又叫轿夫先掉一个方面,方才停轿。景墨在付轿子钱的时候,看见余则成头也不回,一直走进一条弄里去,分明余则成并不曾觉察景墨的尾随。景墨走到那弄口一瞧,那是花神里一弄,里面都是一上一下的二层小楼的住宅。这弄有相当宽度,也很清静,没有那些一座房子住上五六家人家的小里弄的嘈杂现象。 景墨看见余则成走到第三个小院的门口,并不敲门,直走进去,好像那门本来开着。景墨急忙赶到那门口,果然是三号,那黑漆的门,一扇关着,一扇开着一半。景墨把身子掩护在关着的一扇门外,略略探头看到里面。里面是个堂屋,布置也相当整齐。有一个瘦长的青年男子,正在方桌上写什么东西。这人下身穿一条浅色的肥绸裤,上身穿一件盘领大袖长袍。这时他已搁了笔站起来,跟余则成招呼。 “则成,是怎么回事?” “白走了一趟。跑了。” “那也好,这倒是你的造化。你把那东西还我罢。” “不,我总要找着他。……诚雨,你怎么这样小器?我用一粒算一粒的钱好了。” 景墨只把耳朵凑在门边,为谨慎起见,不敢向里面瞧。不过从他们的谈话上,景墨已经很明白,所谓“家伙”,所谓“一粒”,分明是火铳和铅弹。景墨这才知道,原来刚则看见余则在隐藏的武器,竟然是一支短铳。这短铳大概是余则成向这个叫做诚雨的借用的。这时那叫做诚雨的,发出一阵笑声,又接着交谈。 第六百七十九章 这不是钱的问题 “则成,你误会了。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始终反对你的计划。我觉得太不值得。” 里面静了一静,景墨又偷偷把一只眼睛露出门边。余则成正在脱他的短褂,背向着门。他又说话了。 “诚雨,你还不晓得我所受的刺激。我绝不能就这样干休!” “我懂得啦。不过这件事终究没有意思,你犯不着,而且也太危险……” “危险?我什么都不怕,我一定要这样干!” “好,好,那么,你现在先应当到我楼上去躺一躺。你说你昨夜一直没有睡好,我看你还是先休息一下。” 景墨突然听到里面地板上顿足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怒喝。 “我非打死他不可!” “喂,轻声些……你怎么。大门也开着!” 景墨觉得自己的行踪要危险了,事实上不能不走。景墨忙把身子离开门口,放开脚步,向弄口走去,景墨还走不到三步,听到背后关门的声音,景墨才快速地走出弄口,在青石路边站了一站,计划自己下一步的步骤。自己可要找几个差役立即把余则成拘住?然后让他们把人押到监里枷起来? 这似乎用不着着急。余则成既有了着落之所,又没有防别人怀疑他……刚才景墨觉得他在楼梯上向自己注视,完全是自己心虚之感……眼前虽然暂是离开,以后如何处置,反可让聂小蛮来作主。这时景墨最关切的,还在聂小蛮身上。他终究到哪里去了?先回去了吗?在情况上看也绝不会如此。不过他也另有意外的机遇,碰见了刑玉强,所以跟踪着他去吗?景墨经过了短暂的考虑,决定先回馋猫书斋里去一趟。聂小蛮就是不曾回去,也许有消息留在府里。 景墨回到小烛的住处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午时了,问问卫朴,聂小蛮竟毫无音信。王朝宗却来过一次,也是问聂小蛮有没有回府。 景墨自言自语道:“奇怪,他刚才和聂小蛮接过,怎么又来问他?”景墨又问卫朴道:“王典史的什么时候来的?” 卫朴答道:“大概有一盏茶的功夫了。”卫朴似乎因为景墨脸上的表示,也有些儿着急。 景墨又问道:“他可曾留下什么话?” 卫朴摇头道:“没有,他听到我讲老爷没有回来,马上转身出去了,好像很着急。苏爷,你跟老爷在什么地方分手的?会不会有什么事?” 景墨来不及把经过的情形告诉卫朴,转身出去,准备到应天府去一趟,找王朝宗谈话。不料刚刚走进值房中,顿时使景墨的神经紧张起来。 那应天府中当值的一个捕头答道:“王典史出去了,大概还不到半个时辰。” 景墨又问:“他可曾说清楚往哪里去?” “没有,他出去时很匆促,并且有些儿奇怪。 “奇怪?怎样奇怪?” “他好像得到了什么消息,和那人谈的时间倒不少。不过那谈话没有结局,王典史就匆匆拿了腰刀出去。” 景墨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很快,呼吸也加增了速度,但景墨仍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你讲得明白些。怎么讲没有结局?” “王典史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不大对,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紧急事情,很少见他这样的。王典史脸色很紧张,似乎有些着急上火,急忙忙拿了一把腰刀挂在腰间,就赶出去。” “以后他可曾送了什么消息来衙门里?” “还没有,我们正等他的消息呢。” 景墨回到馋猫斋里来,小蛮依然没回来,景墨心里着实有些慌。不过聂小蛮会遭遇什么意外?卫朴站在景墨的旁边,他的嘴里虽不交谈,眼睛里却明明充满了关切的疑问。 景墨于是简短地向他解释:“我跟老爷在连溪客栈里分手。我到楼上监视一个人,他后来似乎是去追踪什么消息去了。现在据应天府那边的消息来看,王典史应该已经去找他了。” 卫朴颤声道:“苏爷,你想老爷会不会遭到什么意外吧?” 景墨几乎不能回答,单瞧了卫朴那副神态,又不能不答。 “也许没有,卫朴,你别慌……” 院子门突然被敲响了。景墨抢着去开门,才发现来的是王朝宗的一个手下,人称“五哥”的。 他急促地道道:“苏大人,我想你是还不知道吗?” 景墨答道:“没有,我正要问你啊,知道什么?” 五哥又急促地道:“消息很不好,他已中了弹了!……王头请你等一等,他马上就来找你。” 聂小蛮中了弹了!这消息怎么不使景墨吃惊?他在哪里中弹?在连溪客栈的时候吗?不过景墨回想自己下楼梯时,在楼梯间门前站过一站,也曾向其它各方面瞧过一瞧,并不曾看见聂小蛮。 景墨记得门口街前有几个人在那里谈话,现在想来,的确有些儿异样。但地上并没有受伤的人。谁打小蛮的呢?王朝宗既然知道了这个消息,怎么反而派人来问自己?太矛盾了! 这案子突然间有这样的剧变,不但出景墨的意外,真是使景墨失却了应付的能力。 卫朴大急道:“哎哟!老爷会有危险吗?苏爷,你得想想法子。” 景墨承认这时候自己真是没有法子,又答不出话,只向卫朴摇了摇手。景墨记得聂小蛮常讲的一句话:“慌乱解绝不了问题,反而会增加危险的程度,而使你一误再误。” 景墨自己揣度着:“对,我得镇静下来,找一条解救的出路。”景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坐在圈椅上,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不让自己像狂风中的风筝一般,被这些杂乱的消息把自己撕碎。不过,卫朴仍在景墨面前发怔。 景墨又安慰他道:“卫朴,你不用这样。我相信老爷的机智,即使有什么意外,绝不会有严重的危险。你到外面去,王典史也许立刻会到。他来了,我们自然有进行的方法。” 景墨并不是空言安慰卫朴,景墨的确有真切的信心。聂小蛮所遭遇的大敌,像“毛狮子”、“插天飞”、“断指帮”一类的角色,一时间也算不清楚;受伤的滋味,不但小蛮曾经受过,连景墨身上也找得出好几个疤痕。所以景墨相信自己的老朋友一定没有有性命的危险。 第六百八十二章 中枪 “余则成,你是个镜明学堂的书生,也懂得《大明律》的顺序。我想我们用不着其他废话,你还是坦白地自己招罢。” 余则成抬起头来向王朝宗瞧着,问道:“我说什么?” “自然是你自己干的事啊。” “我干了什么事?” 王朝宗又把目光回瞧在他脸上。“这还问我?你莫非还想狡赖?” 余则成疑迟了一下,好像一时间不知怎样回答。接着,他慢慢地地说:“我不知道你讲的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干过什么事。” 王朝宗苦笑了一声。“好啊!好口才!好,我看我不能不讲得明白些了。你杀了一个人!” 那青年一听这话,他的身子禁不住震了一震,眼睛里也开始漏出了一些恐惧的神采。 “杀了谁?” “魏湘儿……那位花魁娘子。” 王朝宗的惊人的答话,却只换得这青年的一阵冷笑。他向王朝宗又盯了一眼,又开始安静了,这样过了一会儿了。王朝宗倒反而有些窘态。因为这一阵冷笑,的确也出于景墨的意外。王朝宗低头长吸一口气,突然从衣袋中摸出那本记事册来。 他一边翻着那记事册,一边喝道:“你难道以为我凭空冤枉你吗?你听着,我姑且举几个证据给你听:你和魏湘儿的关系已有相当时间,常趁着陆全福不在的时候,在她家里过夜……她家里是在小桃园二十七号。” 王朝宗的目光从他的记事簿上移到余则成脸上,余则成的视线却再没有勇气和他接触,只低下到他自己的薄底快靴尖上。这时景墨也注视到他的薄底快靴。那鞋是一双崭新的,鞋头是尖形的,和自己刚才在尸屋中所钩摹的那两个男薄底快靴的印迹,似乎不同。因为那两个印,尺寸虽各不同,却都是圆形式的: 王朝宗继续瞧着记事册,道:“最近,魏湘儿又有一个新相好叫刑玉强。这种风流女子弃旧恋新,原不足为奇。你却认真起来,便开始恨她。在十一日那天,你和刑玉强碰了面,彼此就冲突起来。那时魏湘儿袒护着她的新欢,公开地排挤你。你自然是大失面子,又恨又妒,这样一来便越发恨她,引起了谋杀的心。这就是你杀人的动机。” 这青年已不再像先前那么安静了。他虽依旧默默地低着头,但景墨瞧得见他的面颊上已没有一丝血色。 王朝宗又喝道:“这还是冤枉你吗?……好,你再听:你在十六日黄昏,曾到她家里去,向那老妈子偷偷地查问她和刑玉强的勾当。在十七日晚上,你又曾到连溪客栈七十四号去调查,知道魏湘儿在上一夜曾在那里过夜……这七十四号,就是那刑玉强的住所。” 余则成的神情更不安了。他在咬着自己的嘴唇,他的头好像重得厉害,再也撑不起来。这神态给予王朝宗一种兴奋,他继续申斥起这青年的罪状。 “现在我再告诉你,你行凶的事实:魏湘儿是在十八日夜里子时一刻光景被人打死的。你在十八日早晨,分明还找过魏湘儿,分明申斥十六日夜里她到连溪客栈去的事。你当时还曾表示你准备谋杀她。是不是?” 余则成照例没有答复,但他的身子不住地抽动,模样儿更瑟缩不安了。 王朝宗接续满意地笑着道:“到了昨天……十八日……傍晚酉时的光景,你又到她家里去问看门人探听她的行踪。那时魏湘儿已出去了。你大概守到半夜她回来的时候,你才动手。因为你回宿舍的时候已经子时二刻多了,并且重新又出外一次。这半夜你自然不曾睡安稳。到了今天……十九日……早晨,你又到小桃园去,分明要看一看你昨夜的行动有没有得到圆满的成功。那时魏湘儿的尸体恰巧被抬上载尸车,你把掩覆尸体的单被揭开了,看了一看,知道你的目地已经达到,便急忙逃走。至于刚才你又到连溪客栈去找刑玉强,分明是一不做,二不体,再要打死你的情敌。是也不是?” 余则成的神态大变了! 他略略抬起头来,嘴唇有些颤动,好像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接着他的头又低下下去,他的两只手撑住了椅子的边,像要站起来,却又始终站不起来。 王朝宗瞧着那青年的神态,又冷笑着道:“我是不是冤枉你?这些事都是虚构的吗?你讲啊。” 那青年仿佛鼓足了勇气,挺直他的脊骨,把他的沉重的头撑了起来。他向王朝宗瞧了一瞧,脸上浮出一种又像惊,又像怒,又像怨恨,几乎不可描摹的神态。一眨那间,他的头又沉下了,始终讲不出一句话。景墨见了他种种状态,突然引起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怜悯。一个明明是聪敏有为的青年,何苦自己投进这阴暗的阶坑中去? 王朝宗又冷笑了一声,道:“你到底不肯说吗?那么,文的不行,我可要给你点厉害尝尝……” 这时候房间的门上突然有咯咯的声音,接着,不等王朝宗的回应,那门已推开了,走进一个穿一身藏青色盘领道袍,戴黑色大笠帽的人来。那人脸上看起来像是个江湖豪客,上嘴唇留着黑色的短须,他进了门便直站着,连帽子都没有除去。 王朝宗大怒,见来人居然敢这样闯进来,显然觉得对方太不懂规矩。站起身来,两手撑着书桌,向那来客喝道:“哪一位?有什么事?” 那人仍僵站着不答。景墨觉得有些突兀,这是衙门里的要地,这个人怎么能随便闯进来?难道是有什么武林高手,要来劫牢反狱?这戏曲里唱一唱也就罢了, 怎么现实中也来这一出?景墨的视线一集中,便不禁惊呼起来。 “聂小蛮!” 他当真是聂小蛮,不过景墨细瞧他左右面颊上,却不见有什么伤痕。王朝宗倒呆了一呆。聂小蛮一边除去他的黑帽和脸上的化妆,一边好像懊恼地交谈。 “哎哟,我太胆小了!一个人上了年纪,做事往往会比青年谨慎。不过有时候就坏在太谨慎上!” 第六百八十三章 王朝宗的审问 王朝宗转怒为喜,笑着道:“聂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我摸不着头脑……你的乔装打扮术真不错。” 聂小蛮又将嘴唇上黏着的假须轻轻揭了下来。“不错,不过给景墨瞧破了。这也算不得乔装打扮,只是一种临时的急救罢了。” 那余则成突然又从椅子上挺直了身子。他的目光在聂小蛮和景墨二人的脸上往来打转。聂小蛮也注意到这青年。 他用手指着那青年向王朝宗提问:“这一位是谁?”他的语调中带着轻率,分明他故意装做不认识而问的。 王朝宗答道:“余则成……江南镜明学堂的书生。” 聂小蛮转过头去,居然向这个青年打了一个恭,笑道:“哎哟,失敬了!余公子,你是个文生公子,翩翩君子,将来说不定还要为官为宦,我真是失敬了!”聂小蛮一口气说话,长吸一口气,接续道。“很可惜的,你到了这里,也许要耽误你的功课。” 那青年的头又低下下去,仍不答话,但景墨还瞧得见他的惨白的脸上泛上了一阵红晕。他在咬自己的嘴唇。 王朝宗突然代替着回答:“我相信他的读圣贤书,也许只是挂一个幌子,只是玩弄风月,争风吃醋,甚至干出杀人害命的勾当,功课也许压根儿不在他心上。” 聂小蛮不答,但冷笑了一声,把轻视的目光向那青年瞥了一瞥,又低头看一看他的薄底快靴,便在一张圈椅上坐下来,随手将黑色大笠帽搁在旁边的茶几上。 王朝宗也回复了原座,把手指在书桌边上的那个记事本说道:“我已把我们所查明的,关于他的动机和行动都道明了。他却死硬着不肯交谈。” 聂小蛮把他的假须都放进衣袋里去。他突然又看见了书桌面上的那支红木柄的短铳,便站起来拿铳瞧了一瞧,重新放下,回到他的原座。 他慢慢地地答道:“不肯交代?那你也用不着性急。他终有肯交谈的时候。” 王朝宗似乎有些儿失望。他好像自己问不出供,希望聂小蛮来代劳,却不料聂小蛮竟这样轻描淡写。聂小蛮从衣袋中摸出一块白巾来,一边擦着脸。 他道:“朝宗兄,我想最好的办法,还是先让余公子有一个反省的机会。等他自己觉得要交谈时,两人再跟他谈。” 王朝宗不答,但用手在书桌的桌面上敲了一敲,一个当差的应声进来,王朝宗用手向余则成指了一指。 “把他带出去,押起来!给他找一面二十五斤的枷,枷起来!” 那青年想要抗拒,但经过了一刹那的权衡,便突然站起床来,跟随那穿制服的当差走出去。那书房的门又照样关上。 王朝宗向聂小蛮身上打量了一下:“老爷,我很为你着急。你到底遭遇了什么?伤在那里?” 聂小蛮一边在脸上擦着,只是摇了摇头,反问道:“没有……我先问你,那边检验的可曾有禀告?” 王朝宗道:“还没有,听说白郎中还不曾回来。” “那么,你应该已到连溪去过一趟罢?” “是的,他们不认识你,只说有一个人中弹,打在面颊上。” 聂小蛮点点头,仍旧问道:“那粒铅弹你可曾钳出来?……那就是在前柜旁边的木壁上。你总该看见,那墙是两面窗框,一面青砖墙,那另外的一面就是木壁。” 王朝宗带着尴尬的表情道:“我不曾细瞧,那铅弹还没有拿出来。”他长吸一口气,解释似地道:“那时我有些心慌,只想到找寻你的踪迹,便赶紧跑到你府里去……” 聂小蛮不等他说完,又连连点头道:“我很抱歉,害你焦急。不过我也没法通知你。”聂小蛮点了点头,瞧着景墨道:“景墨,我想你一定也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烦恼。其实我的突然失踪,对于你不能说完全没有通知。” 景墨诧异地答道:“通知?谁通知我?” 聂小蛮道:“通知是有的,不过方式新颖些,只怪你的观察力还差些。” 景墨摸不着头绪:“奇怪!你莫非在什么地方留过消息?” 聂小蛮点头道:“对,你假如研究过江湖中留言的密术的话,总知道有沿路留记号指示方向的方法。那间的窗框不是已碎了一块吗?你假如看见了,想一想,便可以知道我的不别而行,一定有不得已的因素。” 景墨局促地答道:“我倒不曾留意。那时我急于要跟余则成出去,所以连窗框的缺角有没有,也不曾注意到。” “就为这个,我说你观察力差些了啊。” “好啦,别讲空话了。你的经过情形终究怎样?” 聂小蛮把右腿搁在他的左膝上,身子靠着椅背,似乎有些疲惫的样子。 他慢慢地说道:“我的经历,假如要加上什么评语,那可以讲又险,又巧,又失败。” 景墨不耐烦地问道:“你不要没头没脑,快讲得清楚些。” 王朝宗也在那里暗暗点头,分明偷偷对于景墨斥责聂小蛮的话表示极端的同意。 聂小蛮稍稍笑了一笑,就开始讲起来:“好,我就有头有脑地说。当你跟着余则成追进楼梯以后,我仍继续和朝宗兄接谈,约有一小会儿之后,这乱子便发生了……景墨,这件事你也要负些儿责任。你为了要听我的谈话,不是把那里的雕花门开着吗?这样一来,我的谈话声音才传到外面。我在无意中突然看见一个人,在那甬道中突然把身子一蹲,迅速地把右手举近他的胸口……景墨,你知道这是发射火铳最准确的姿势啊。……” 王朝宗着急地问道:“那么,你看见他发射的吗?” 聂小蛮摇摇头,道:“不,我只看见那人用这一种姿势,来不及看清楚他。我急忙把两膝一弯,身子直向下蹲。乒乓一声,铅弹已穿过窗框进来。我手中的东西也自然脱手。那铳声只有一响,他大概猜测我已被他打中。其实他的瞄准要是低半寸,或是我那时的动作迟缓一点点,大概我此刻也要到那个不大有趣的地方去报道,陪着那位花魁等候白郎中来检验了!” 第六百八十四章 斯文败类 景墨见王朝宗一眼不眨地瞧着聂小蛮。他脸上的肌肉好像都如砖石一样凝固了一般。景墨自己虽然没有镜子可照,神情上也一样和王朝宗相差不远。但聂小蛮却仍安闲如常,好像他讲的话,并不是他自己的经历,只是什么“酉阳杂俎”式的故事。 景墨催促着道:“你看见那向你发射的人吗?他是谁?” 聂小蛮看着景墨淡淡的一笑,说道:“别心急啊。这就是险。现在讲到巧了。这巧字上又分两点:第一,那发射的人也是在无意中遇见的。景墨,你可记得我们在连溪客栈跟那个伶牙俐齿的茶博士谈话时,有个戴大模大样官僚模样的家伙,从甬道东端走近我们吗?” 景墨应道:“记得很清楚。那家伙个子很高,穿一桩深蓝色的长袍,戴一项黯色的纯阳巾,嘴唇上还有些短须。走起路来大大咧咧,显出不可一世的怪样子。” 聂小蛮点点头:“你的记忆力倒还没有随着年纪而衰退。向我射击的就是这个人。” 王朝宗问道:“你可认识这个人?” 聂小蛮皱着眉头,“不,我几乎不曾看见他的正面。我的失败的评语,就指这一点。……哎哟!太谨慎真会坏事。”他把双手交在胸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景墨焦急道:“喂!你快讲下去啊。发射以后是怎么回事?” 聂小蛮笑道:“那就要说到巧的第二点了。这一点你也可以将功抵罪,那间的雕花门下半截是木板的,因为那门开着,我的身子虽然蹲下,仍瞧得见发铳人的一部分。我见那人转过身子,向着那南面的大门走出去,脚步很从容,分明是个老手。我连忙也站起来,身上万幸无甚损伤,便用白巾掩着面颊,准备就此离开。这时,我已将外衣卸下,挟在左腋间。我走出去以后,早已有几个闲人和那客栈里的职员围拢来。我随便敷衍着,声称自己找医倌去。那客栈职员分明也为了怕事,让我从前门走出去不管了。” 这里不用景墨催促,小蛮顿了顿又继续讲道:“这时前门口出进的人不少。我走到门口,仍把手巾掩着脸,向左右了望,看见那人正在右首转角上走上马车。那马车恰巧停在我的马车的后面。他以为我已中弹,所以态度上绝对从容,更不防我会尾随他出去。因为他的从容,门口虽有不少人因发铳声而惊异,也绝不怀疑到他。我的态度自然也须保持从容,等到他的马车开动以后,我才放开脚步,走到我的马车面前,开了车门跳上去。我的马车开动的时候,前面那辆马车已经走得相当远,但没有脱离我的视线。那是一辆灰色马车!” 王朝宗突然举起了一只手,表示他要插一句话。“是出差马车吗?” 聂小蛮点点头:“是的,是骐骥车行的车子,号码是丙寅八。” “那容易了。我们立刻可以查明白。”王朝宗说时,又在他的记事册上写了几笔。 聂小蛮继续道:“我命令赶车的车夫加快些速率,追到和前一辆车十丈光景的距离,便照着前面的速率,远远方跟着。那马车经过赤壁路,贵香路,又向西进行,一直到白下路,一路上并不停顿。在白下路将近终点,前车突然掉头过来。我怕他警觉我在跟踪,忙先靠路边稍停了一停,避过他的视线。你们且猜一猜,他把车子向东回驶,到什么地方停顿?” 景墨想了想,答道:“难道说仍回到连溪客栈吗?” 聂小蛮突然向景墨瞅了一眼,点点头。“对,景墨,你的推理力的确不错。他仍旧住在连溪客栈里啊。” “那么,你已经知道了他的房间号数吗?” 聂小蛮突然皱着眉头,稍稍发出一声叹息。“没有,这就是我所说的失败点了。因为他的马车在连溪客栈的西面的侧门口停住,就下车走进连溪客栈里去。我自然也跟下来。那时我在车子里已经经过一番临时的乔装打扮,原本的外衣也丢在车厢里。当他走进西部的楼梯间时,我本来也赶得着进去。不过我因为过分谨慎,怕被他瞧破真相,不敢跟他一同走上楼梯去,因为我发现他行走时格外的警觉。我没有办法,只得在楼梯下面等一等着,不过这一来就跟丢了。这时候有一个茶博士下来,我急忙进去问那茶博士,那人对于刚刚上去的客人虽约略有些印象,但不很清楚。他说那个有须的人,似乎是在东侧那一边。不过,这是一处金陵城里数得着的高档客栈,地方很大一时再不好找他。所以我计划回来跟朝宗兄商量一下,再去查问他真实的号数。” 王朝宗作怀疑声道:“他没有从一面楼梯上去,又从另一面楼梯下去,用金蝉脱壳的方法甩掉你吗?” 聂小蛮摇摇头道:“没有,我坐在马车里跟综他时,非常小心,绝不曾引起他的疑心;就算他看见了我,要甩掉我,在马车兜圈子的时候,尽可找别的机会。为什么重新回到连溪客栈里去?你总知道罪犯们常遵守着一句格言:‘灯下黑。’他一定以为这个地点很安全呢。” “你相信他不会再搬走吗?” “不会,他既相信我已经中弹又不知道我曾追随他,况且我退出客栈时,那辆丙寅八马车也已经走了。我猜测他一时之间也许还没有离开客栈。” 景墨又问道:“那么,你从连溪客栈出来以后,就直接到这里来的吗?” 聂小蛮道:“不,我要知道你尾随那余则成的结果怎样,又猜测你一定会疑惑我的突然失踪,所以我曾回我的住处里去。卫朴把你们的经过情形告诉了我,所以我又赶到花神里去,见过那个宋诚雨。” 景墨吃惊道:“宋诚雨?那个瘦长个子的家伙吗?那个人好像是姓余的什么,关系很近。” 聂小蛮应道:“真是他。他是余则成的朋友,曾告诉我不少关于余则成的事。不过他竭力给余则成辩白,讲他在凶案上没有关系。” 王朝宗忙问道:“你也相信吗?他假如和这件凶案没有关系,怎么一句话都不肯讲?” 第六百八十五章 酉阳杂俎 聂小蛮答道:“我自然没有完全接受那宋诚雨的话。如果道余则成不肯交谈,那并不成什么问题。不过眼前最急切的,就是怎样把这个开铳的人找得来。” 景墨突然有一种零时想起的看法:“聂小蛮,你想这发铳打你的人,会不会就是刑玉强?他的个子也很高。” 聂小蛮把两只手抱住了他的右膝,眼睛瞧着地板,慢慢地答道:“这的确是可能的。可惜我始终没有细瞧他的正面的机会。我真恨我自己太谨慎了,就差这么一点点。” 王朝宗怒道:“假如就是他,事情倒简单些:否则另外又多了一个人出来,那就更麻烦了。妈的,这娼~妇也不知道勾引了多少男人,死就死了,还要害我们在这里伤脑筋。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聂小蛮道:“我猜想那绝不是另生的枝节。发铳的即使不是刑玉强本人,一定也是属于他这一条线。你用不着过虑的。” 王朝宗道:“那么,你计划用什么方法去找这刑玉强? 聂小蛮攒着眉毛,答道:“这件事交给你手下的公差们去办可能要便利些。第一步,你让你手下须凭着公差的身份,跟那客栈里的负责人去接洽一下,然后才能向负责各部分的茶博士仔细调查。假如事情还有曲折,我们一时不能下手,第二步你还须派几个得力的捕快,装扮了茶博士,在那边小心守候。” 王朝宗连连点头,应道:“这个都容易。要不要马上就办……?” 王朝宗的话没有道完,他的右手已伸到书桌上面准备再敲一敲桌面,就在这正待敲门叫外面的听差进来的时候。不料这房间的门上又有咯咯两下,有一个穿制服的听差已经自动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张帖子。王朝宗接了帖子一瞧,嘴里念着:“陆全福。”他抬头向聂小蛮看一看,似乎在询问要不要接见。聂小蛮想了一想,便点点头。王朝宗也把同样的动作,传递给那个听差。 片刻之后,那个昂着头,挺着大肚子的陆全福踱进来了。他的个子相当高大,圆胖的脸儿,又白又嫩。他的头发虽已有些秃顶,看去总有五十开外的年纪,却并没有衰老的样子。他有一个平扁的大鼻子,两条稀疏的淡眉,一双灵活的眼睛,似乎很工心计。其实这一副眼睛真是他的唯一的法宝,发威,献媚,随机应变,他一定都能运用自如。当他踱进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似乎正安排在“发威”的机钮上。他身上穿一桩淡灰薄青色的袍子,脚上穿一双漆黑发光的薄底快靴。景墨一看见他这双薄底快靴,心头不觉跳了一跳,它的尺寸相当大,而且是圆头式的。 当他走进来时,王朝宗已经很恭敬地站了起来,招呼了一声“陆员外请坐。”陆全福却只点了点头。这点头的动作,那头的前后的距离,至多不过二寸,而且依旧是昂着的。他的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把小折扇,扇坠子是吊着的一块和田玉雕,顺手扬了一扬,便在几人对面那只黑布套的圈椅上坐下来。 王朝宗在六扇门的混饭吃,自然是懂事理的。这些很有钱的员外,不论在哪朝哪代多多少少都是和地方上的官儿有些关联的。别看对方只是一个财主,而王朝宗是典史。陆员外这样的大财主,却绝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典史可以随意得罪的。 聂小蛮只把眼角向那人瞥了一瞥,仍抱着右膝坐着,景墨自然也不曾起床。陆全福也不跟两人招呼,好像只有人家招呼他,他是照例不先招呼人家的。 他干咳了一声,开始向王朝宗道:“老王,是怎么回事?凶手找到了没有?” 王朝宗呆了一呆,才坐下来答道:“陆员外,这案子很复杂,我还不知道谁是凶手……” 陆全福那双发威的眼睛又增加了些“威”,说道:“什么?还不知道谁是凶手?你们忙了半天,干些什么事?” 景墨觉得“你们”的字样,好像把自己和聂小蛮也包括在里面。景墨心中有些儿着恼,几乎想要发怒。聂小蛮却让眼睛半开半闭地,好像在养神,绝没有什么表示,王朝宗有些尴尬了。他向聂小蛮瞅了一眼,又回过去瞧陆全福。这时有个听差托着盘送四杯茶进来,分别放在四个人的面前,重新走出去,总算把这紧张的空气减弱了一下。 王朝宗道道:“陆员外,这案子里牵涉的人不止一个。我和聂大人和苏大人……哎哟,我来介绍一下,这一位是聂小蛮大人,这一位是景墨大人……” 陆全福的目光移到聂小蛮和景墨两人的身上。聂小蛮的眼睛不但半闭,竟完全闭拢了似乎入了定。景墨也觉得这家伙盛气难堪,故意把视线移开去,等景墨回过来时,看见不但王朝宗发窘,连那陆全福也像有些难于下场。 陆全福道:“聂大从,听说是这金陵中神探第一。是不是?那么,聂大人需要多少钱只管开口便是了,只要几位赶快破案。” 聂小蛮突然慢慢地张开眼睛,直呼其名道:“陆全福!你计划出多少费用?” “这个……这个……你总有一定的数目。你说多少,我照给就是了。” “这倒不巧,我还不曾定固定的费用数目。平时我给人家调查案子,向来是不受报酬的—一喂,我听说你有一个珍玩店为主业,不知道是否如此?只是不知道这金陵城里有名的珍玩店,是不是尽是你的。” “这……这话什么意思?”他的语气里有些着恼。 聂小蛮仍缓声道道:“我告诉你,假使你的生意是股份性质的,你只当一个掌柜,那你就不配讲那句大话。假如是独资的,那我先得问问你,你一箍脑儿有多少资产?因为你既然要仗着钱的力量来驱使我,那我不能不先搞清楚你的钱够不够付给我的酬报。” 陆全福的目光里的威力有些变动了。他好像要发作,不过给聂小蛮那种冷静的表情所镇压,又像发作不出。 第六百八十六章 陆员外 陆全福举起右手,把那支小折扇慢慢地打开,用力轻轻扇了几下。他看了看王朝宗,王朝宗低下了头,分明不知道怎样应付。 陆全福呐呐地道:“大人,这……这算什么?开我的玩笑?” 这样过了一会儿,王朝宗鼓足勇气抬起头来。“哎哟,哎哟,别只顾讲笑话,我们谈正事。” 陆全福忿怒地站起来:“崔知府在那里……我要见知府!”他的语声中散放着充分的威胁。 聂小蛮也突然把他的右膝放下,进一说道:“慢着!你既来了,在我们调查完毕以前,我相信王典史还不能让你出去。”他讲完了,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双严肃的眼睛看着对方。 王朝宗一看,哎哟,这可真是僵透了! 陆全福怔了一怔,反问道:“调查?……调查谁?” 聂小蛮厉声道:“调查你!……你就是嫌疑凶手中的一个!” 陆全福的那股盛气突然动摇起来。他的眼睛在王朝宗和聂小蛮脸上溜来溜去,最后停住在聂小蛮脸上。这自然不是发威了,不过也不是恐惧,只是一种呆木和糊涂。他仿佛陷进了一种奇怪的梦境,一时不知道他所听到的话是真是假。他分明在怀疑他所遭遇的是什么一种情形。王朝宗也站了起来,瞧着聂小蛮发怔。他举起右手来,张开了嘴,好像要排解,却道不出话。 陆全福长吸一口气,才吞吞吐吐地道:“奇怪!……我有凶手的嫌疑?笑话!” 聂小蛮仍凛然道道:“谁有空跟你谈笑话……坐下!我有话问你。你总知道大明律对读书人和有功名的人有优待,对你一个商人却没有优待。你有钱,也不能购买一条律法的条文。坐下吧!” 聂小蛮的命令发生了一箭双雕的效能,王朝宗跟陆全福都坐下来了。聂小蛮自己也回了原座。 陆全福道:“你怎么讲我有凶手的罪名?你有什么证据?……” 聂小蛮道:“我没有讲你有凶手的罪名。有没有罪名,须看事实的证明。我讲你有凶手的嫌疑。就大明王法的立场上讲的,有了嫌疑,任何人都不能不受调查。” 陆全福的盛气果然退了,不过他仍旧没有慑服。 他冷笑了一声,答道:“大人要调查我?好,你讲,我的嫌疑有什么根据?” 聂小蛮又把左腿搁上了他的右膝,瞧着那肥胖的陆员外问道:“第一步,你跟魏湘儿有什么关系?” 这问题显然又出于陆掌柜的意外。他长吸一口气,反问道:“这也用得着你管?” 聂小蛮道:“我值得管你?这是调查……景墨兄,请你用纸笔记一记,他一切的答话,都是将来控诉的根据……陆全福,这第一个问题,你不回答吗?” 陆全福的神态又转变了。他开始有些儿不安起来,答道:“我告诉你也不妨。她是我的朋友。” “朋友?……朋友可以通奸?这是《大明律》上规定的吗?” 陆全福的脸色白得有些异样了,他把那小折扇举起来抖动了几下,接着又放下来,他的手也有些颤动了。 他期期地说道:“什么……你……你讲王法?你懂得王法……” 聂小蛮仍冷冷地答道:“我在王法范围内服务,自然略知一二。有妇之夫与人通奸,在《大明律》的条文上应当是……” “呸!这也轮得到你管?就算我的行动触犯了王法,这也是一种亲告罪。你是谁?想来吓我?” “是的,这是一种告发不伦的罪,只有你的夫人可以控告你。你既然欺骗了你的夫人,或是你夫人是个意志薄弱或没有见识的女子,受了你的金钱或其他方式的压力,放弃了做夫人的权利,纵容你胡行妄为,你自然可以随意糟踏任何女子而不受律法的处分了。你当真是很聪明的!不过你忘记了,还有社会的制裁啊!景墨,你把这回事记下来,明天在刑部通报上发表,让大家看一看这一位商场闻人的真面目!我们大可以帮这位陆员外在金陵城扬扬名,看看他达官显贵的朋友有什么想法。” 陆全福窘极了。他的头颈缩了一缩,有些恐惧的样子,好像一个橡皮球泄了气,顿时显得缩瘪。他的发威的眼睛这时非但没有“威气”,而且注视出了害怕乞怜的表情。他把那把小折扇放在旁边茶几上,看一看聂小蛮,又看一看王朝宗,两只手相互地挂扭着。 聂小蛮仍冷冰冰地坐着。王朝宗也早现出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样子。他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用调解的语气向聂小蛮交谈。 “聂大人,这……这似乎是题外的文章。我们谈些正经话罢。” 王朝宗交谈时目光瞧着聂小蛮,好像希望聂小蛮有一种妥洽的表示,以便打开这个僵局。陆全福呈现着同样的状态,并且在暗暗点头,又像很感激王朝宗的调解。 我处于旁观的地位,见了这大腹贾的前倨后恭,也不禁暗暗地好笑。他那副进来时的架子,往日想来必是搭惯了的,想不到今天会给人家轻轻敲破,想起来真是可笑可怜。同时我又想起聂小蛮曾叫我对于社会闻人不要盲目地崇拜的话,我自己也有些儿懊恼。 聂小蛮笑道:“我本没有闲心思管他的糜烂的私生活,不过这街面上有钱的员外我也见得多了,从不曾见过他那副臭架子。他既不情愿道正经话,那就迫着我不能不教训他一下。” 陆全福突然变了语调,点头道:“聂大人,苏大人,小人一时冒昧,我……我愿意道正经话。王典史道得对。咱们别闹玩笑,还是说正经话。不知道大人,你要我问什么话?” 王朝宗似乎认为情况已经缓和了些,也就暂时退出那两面交攻的夹缝,慢慢地地坐了下来,不过坐得并不怎样舒适。 聂小蛮慢慢地说道:“你先把你和魏湘儿结识的经过讲个明白。” 陆全福又呆了一呆,答复得并不怎样爽快。“聂大人,这……这也是必需的吗?” 第六百八十七章 小蛮生气了 “自然。你不愿意吗?” “愿意,愿意,那么,我讲。我跟她的关系已有一年多了。” “最初的交识是在教坊司里吗?” “是,在教坊司里。那时她在里里很红,但我和她相识了几个月,她自己情愿跟我,才愿意花钱消了籍退出。” “自己情愿?不是你诱骗的吗?” 陆全福连连摇着头:“自然不是。聂大人,你总明白,她也不是小孩子,那种地方哪有简单的女人,我又怎么能骗她?” 聂小蛮点头道:“我明白,骗小孩子用糖果;骗这种虚荣而没志气的女子,用金钱。工具虽不同,骗还是骗,对不对?” 陆全福又局促不安。他的那双穿薄底快靴的脚,只在地板上不时地移动,却答不出话。似乎因为他的脚的动作,引起了聂小蛮的注意。聂小蛮的目光闪动了一下,突然举起他旁边的白瓷茶碗来呷了一口,又转过来瞧着景墨,接着仍将视线转回到陆全福的脚上去。 景墨立即领悟出聂小蛮的暗示,便乘着陆全福犹豫不答的机会,站了起来。景墨摸出了那个画着脚印的本子,在手里一拍一拍的,绕过聂小蛮的椅子,走到陆全福的面前。 他的圈椅旁边有一只老式低矮的茶几,茶几上除了那一杯不曾沾唇的满满的茶以外,还有一只用来点盘香的小香炉。景墨看了看屋子半空,说道:“怎么回事,大白天的怎么有蚊子?”,然后用火镰开始打火,景墨打火的动作很是夸张,然后又故意将火打不着,故意将火绒吹熄;于是就这样反复了几次都点不香。 陆全福在景墨第一次打火的时候,曾向景墨瞧了瞧,等景墨擦到第三次时,他的目光已经回到聂小蛮脸上,准备继续谈话。景墨乘他不备,拿着那白瓷茶碗,向他的薄底快靴脚下一倾,顺手将杯子落地,装做无心泼翻的样子。砰的一声,王朝宗和陆全福都站起来了。陆全福急忙把两只浸茶的脚踏前一步,脱离那倾溢的茶的范围。 景墨忙赔着笑脸道:“抱歉得很。” 陆全福现在威势全无,更不敢招惹本来就有三分畏惧的苏景墨,锦衣卫的身份就是知府来了,也只有客客气气地。陆全福赔着笑,谦和地道:“没有事。”他走到茶几那面的另一只圈椅上坐下。但他的薄底快靴已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很清楚的印子。 这时聂小蛮又继续问道:“好,现在你讲下去。她跟从了你以后,就住到小桃园那一座房子里去,直到现在,她就不再给人家陪酒。对不对?” 陆全福道:“对,不过她虽不做乐女,但不曾绝迹不到教坊司,有时也常陪我到教坊司里去玩。” 景墨利用着他们回答的机会,转过身子,悄悄摸出软尺,走到那陆全福留下的脚印旁边,蹲下身子,又假装缚袜带的模样。景墨用皮尺在鞋印上量了一量,恰是十一寸六,原来和堪查现场时在尸房门口所发现的甲印是相同的! 聂小蛮继续那里问话,绝不让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这边来:“那么,开支方面,自然是由你供给的。大概你每月供给她多少?” 陆全福道:“是的。这个我没有仔细的数目,大概几百块两,最多也不到一千两。” 聂小蛮回过头来向景墨看了看。景墨早已经拿出一张小纸,用勾线笔写了“十一寸六,圆头式。同甲印”几个字。在景墨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悄悄地递给他。 景墨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上时,见聂小蛮正在瞧自己给他的一张小纸,王朝宗似乎已经觉察到景墨的动作,目光注视着聂小蛮。陆全福却一心一意地准备答复,显然可以看出不曾怀疑过景墨。 聂小蛮又问道:“那么,你们一年以来的交往的情形怎样?” 陆全福又有些疑迟的表情。终于还是慢慢地答道:“起初自然很好,近来她好像结交了一个……一个小白脸,而且浪费得厉害,不过我不曾拿到什么实际的证据。最近她……似乎……” “什么……似乎什么?” “似乎更不安分了。”他低头估计了一下,嘴唇紧闭着,接着显出一种坚决的表情。“我相信她这一次的死,也许就死在不安分上。 聂小蛮注意地问道:“怎么一回事?你讲得明白些。” 陆全福点了点头。“好,她近来另外结识了一个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姓刑,是个青年,个子很高,面孔的漂亮却谈不到。我不知道湘儿怎么会爱上他,只有年纪比我轻些。”他讲到这时两只眼睛里又发起威来,分明他心底里那团炽烈的醋火已经按也按捺不住。 聂小蛮仍淡淡地答道:“年纪轻,自然是这种结合上的一个重要因素……这因素也许是你感到缺乏而抱憾的。但你怎么知道她和他已达到了你们所讲的‘爱’的程度?” “那是有证据的,我绝不冤枉她。” “举几个例子,好不好?” 陆全福仍气忿忿地道:“最先一次,我偶然到兰月教坊司去,看见湘儿和这个青年在对谈。湘儿还把他介绍给我,说是姓刑,是她从前的邻居,偶然碰到的。我还不疑心。第二次,我陪一个朋友在畅春戏苑里瞧折子戏,突然见我的前排座上,湘儿和一个男子坐着,还在窃窃地密谈,模样儿很难看。我也按捺不住叫了一声湘儿。她竟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瞧我,连话都讲不出。那男的却还假装镇静,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没有看完戏,便悄悄地溜掉了。我虽在黑暗中,仍认得出那人就是姓刑的小子。” 聂小蛮见他忍住了不说,便催促似地道:“那时你自然要责问湘儿,她一定又照例回答他是偶然碰见的。是不是?” 陆全福沉着脸答道:“是的,不过我终究不是傻子,自然不可能相信,后来果然又得到一个证据……哎哟,倒霉!” 第六百八十八章 不安份 “倒什么霉?她的行动本来是自由的,你在律法上本没有干涉她的权利啊。” “是的,不过我不能不恨。在十七日早上,我派小厮到她家去问,她竟一夜不归,在外面过夜……”他掩不住语声中的酸气。 “唔,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啊,假使你处在你的夫人的地位,仔细想一想,那你也没有这样量窄了啊,……以后是怎么回事呢?” 景墨心中暗暗好笑,聂小蛮真是得势不惹人,不时就要拿话刺这姓陆的几句。 “我马上赶得去,她还没有回去,但不久她也回家了。她见了我的面又分明是一派鬼话。她说上夜里在一个赌场里赌了一夜,还赢了五十两银子,因为怕我说她,所以叫佣人们隐瞒着。老爷,你一定想象不出,她的口才好到怎样程度。当时我竟会相信她。后来我前前后后地回想了一下,才知又受了她的骗。咳,我真恨她!” 聂小蛮瞧着他的面,仍用冰冷的语调,慢吞吞地道:“恨她,那自然是很合理的结果。不过无论你怎样不满意她,你是不能明着对她有什么强制的要求的,她毕竟不是你的妻妾。你假如抛弃她,那你反得拿出赡养费出来,而且你的面子上又很难受。对吗?所以你的最好的泄恨方法,还是干脆地把她打死。是不是?” 陆全福突然睁着眼睛,摇头道:“不,大人,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没有打死她。打死她的人是谁,我倒是知道的。” 王朝宗一听这话,突然转过脸来瞧着那陆员外:“什么?陆员外,你知道谁打死她的吗?那么,你怎么不早些告诉两人?” 陆全福吞吞吐吐地道:“这是你们当差吃粮的职份。你们自己应当查出来……”景墨心里又笑,这陆员外虽然被小蛮治得威风全无,却还是看不上王朝宗这个小典史的,这种人真是可耻。 聂小蛮向王朝宗瞧了一眼:“朝宗兄,别打岔。……凶手是谁?” 陆全福答道:“就是那个姓刑的家伙!” 聂小蛮对于这句加重气语的禀告,似乎并不感到惊异。 他仍淡淡地问:“你有什么证据?” 陆全福道:“昨天夜里我和湘儿在白梅酒家吃晚饭。我们坐的是单独的小房间,只有我们两人。吃到一半光景,那两扇活络的半门突然轻轻开动,湘儿的身子突然一震,几乎叫起来。我自然也吃了一惊。我虽然不曾看见门隙中的人面,但那半门下面,却明明有一个穿着苍色曳撒的男子。我忙着站起来,要追出去看一看是谁。湘儿却拉住我不放。我自然问她看见的是什么人。她道:‘是个不相识的人,大概走错了房间,没有关系。’因为她的脸色声音,和那种不自然的强笑,都将她的心事漏出来了,我知道这个人就是姓刑的。” 聂小蛮道:“你既然说不曾看见那人的脸,不过从那条苍色的曳撒之上,你就辨认得出吗?” “不是,后来我还看见他的脸的。” “哎哟,那么,这一回闯进来偷窥的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大约在戌时的鼓已经敲过。等到了戌时三刻之后,我们从白梅酒家走出来时,我就看见这姓刑的。” 聂小蛮似乎增加了些注意。“是怎么回事?” “那时我在等马车开过来,湘儿却拉住了我的手臂,好像很惊慌。她的眼睛不时向左右探望,我自然也跟她的视线看着。突然她一声惊呼,直刺我的耳朵。我看见她的视线集中在街面对面,当真就是那个姓刑的家伙!” 景墨暗暗想这故事假如属实,合着月心所讲刑玉强昨夜吃晚饭时到魏湘儿家里去时的那副凶狠的表情,情况上的确有些严重。 聂小蛮仍淡淡地问道:“以后是怎么回事?这姓刑的曾看见你没有?” 陆全福摇头道:“我不知道。我看见他,也只一眨眼功夫,转瞬之间他便消灭在人群中间不见了。我们本来是要到畅春戏苑去瞧《翰林风月》的,这时湘儿突然声言不去。我明知她就因为那姓刑的缘故,分明有些惊慌,所以我竭力劝说她,她才勉强跟我同上马车。” 聂小蛮问道:“那时在什么时候?” “大约戌时三刻光景,因为折子戏是在二刻钟之后开映的。” “你自然要问她为什么害怕这姓刑的。她有什么解答?” “有的,不过我不能满意。她讲她和这个人本来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要她跟这个人断绝往来,他就这样一来恨她。她的话果然讲得很冠冕,但我怕还有什么别的隐情。” “怎么见得?你所讲的隐情,有什么根据?因为她假使当真听了你的话突然和他断绝,他因妒生恨,对她有什么威胁,那也是可能的啊。” 陆全福摇头道:“不,没有这样简单。当她在马车中向我解释以后,我马上表示让我来对付他,只要她把这个人的名字地址和职业告诉我,我自有法子,她也用不着恐惧。不过湘儿到底不肯告诉我,反而劝阻我不要和这个人为难。她曾向我讲‘你犯不着跟他斗,太没有意思。我也并不怕他,让他去好啦。’这几句话明明是骗我的,她真是很怕这个人。因为我们到了畅春戏苑中,她还是呈现着不安的样子,不时向前后了望。” 聂小蛮道:“你在畅春戏苑中可曾再看见他?” 陆全福道:“没有,我也曾瞧过一瞧,却瞧不见他。不过我相信湘儿一定是姓刑的打死的。……王典史,你可曾已查出这个人?” 王朝宗答道:“我们单知道这个人叫刑玉强……那也许还是化名的,本来住在连溪客栈七十四号。现在却已搬走。他做什么职业,我们还没有知道。聂大人的袋里还有他的一张画像。除此以外,我们还不知道什么。” 陆全福的目光移到聂小蛮的方向时,聂小蛮早已从胸口袋里摸出那张小画像来。陆全福赶紧站起来双手接受那画像。 第六百八十九章 争风吃醋 他连连点头道:“正是他,你们也能看出来,这副嘴脸也称不上漂亮啊。”他把画像翻过来看一看,又惊讶地道:“哎哟,这五个‘连溪七十四’勾线笔字,是湘儿的笔迹啊。” 聂小蛮仍旧将画像收回了,点点头道:“是的,请坐下。我还有话问你。你昨夜用马车去接魏湘儿的吗?” 陆笙竺重新坐下了,答道:“是的,那时大约在六点半光景。两人先到明月楼教坊司里去兜了一个圈子,然后就到白梅酒家去吃晚饭。” “吃完晚饭,就到畅春戏苑去。从畅春戏苑散出来后,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就送她回去。” “你陪她一块儿进去的吗?” “没有,我不曾进去,我的马车在门口停住,让她一个人下车。因为雨下得很大,我自己不曾下车。” 景墨心想,到底是个玩物,雨只要下得大了就连车都懒得下了。这也不知道是该好笑,还是该可叹,只不过现在自己和小蛮已经知道了你的鬼话了,你的脚印都被我们掌握了。 “那是什么时候?” “折子戏是在亥时三刻左右完的。我送她到家里,最多在亥时三刻多一点的光景。” “你在门口看见什么人?” “没有……老爷,你问那个刑玉强吗?” 聂小蛮并不回答,仍自顾自地提问:“那时你可曾看见她楼下的会客房间中有没有灯光?” 陆全福沉着目光,好像在追想什么的样子。接着,他摇摇头道:“我不曾留意,因为我不曾下车。” “你的确不曾下车吗?我想你还是讲实话的好。” “那自然是实话,我真是不曾下车。” “那么以后你到那里去?” “我就回家里去……” 聂小蛮突然拦住他道:“回家里去?这也是实话吗?” 陆全福的身子怔了一怔,脸上浮出一种掩饰不住的惊愕。 他忙着纠正道:“哎哟!不,我忘记了。我到惠天客栈去的。” 聂小蛮冷笑了一声,冷冷地极不客气地说道:“陆敬兰,你太健忘了,才隔了几个时辰的事,你就会记不得。” 那陆敬兰紧蹙着双眉,低下了目光,那两只手仅在交替地搓旋。这副窘态,真是可笑又很可怜。 他挣扎地道:“老爷,你别认真,这是我马虎失言。我是到惠天客栈去打马吊的,直到天亮刚才回家。我到了家里才知道湘儿被打死的消息。” 聂小蛮斜睨着他问道:“你在惠天客栈打马吊,直到天明才回去。是不是?几号房间?” 陆全福又发窘地道:“这个……二楼,二一二号。” “同局的三个人是谁?” “这个……一个姓黄,一个姓李,还有一个……” “姓张。是不是?” “不,不,也姓陆。” 聂小蛮突然把搁着的一条腿放了下来,伸起两条胳膊,又挺一挺腰,随即站起床来。 他沉着脸道:“好啦,我们还有要紧的事要进行,没功夫听你的鬼话。……王典史,我想你不能不委屈这位员外爷一下。在这案子调查完毕以前,不能让他自由行动。知府大人要是有话,我自会同他讲。” 王朝宗张大了惊异的眼睛:“老爷,这……这话什么意思?” 聂小蛮作简语道:“你还听不懂?把他押起来!送进监里。” 这一句话对于那位陆员外足有一个霹雳似的效用。他也突然从圈椅上跳起来。他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唇也颤动了。 他期期地问道:“什么?……押我?……把我押起来?” 聂小蛮淡淡地道:“是啊,押你!难道说我大明朝的王法是押不得你陆员外的吗?” “这不关员外员外,你……你不能随便押人。我是有朋友的啊。” 聂小蛮冷笑地道:“有朋友更好。这里有,你可以马上请你的朋友来同我讲。” 陆全福显然已没了主意。他并不想和小蛮硬碰,只向机瞧一瞧,仍向着聂小蛮交谈。 “你……你有什么理由押我?” 聂小蛮向他瞅了一眼,答道:“理由自然是有的,我本来还不想道,但为了王典史执行他的职务便利起见,不妨就告诉你。第一点,昨夜里你的行踪不明。你在惠天客栈里的确是个老主顾,二一二号里,昨夜的确也有马吊局。不过你不曾加入马吊局,并且也不曾到过客栈。” 聂小蛮道时两只严肃的眼睛始终盯住在那个圆胖的脸上。不过圆胖脸上的那双灵活的眼睛,这时已不灵不活,更没有触接聂小蛮视线的勇气。他只凝视着地板上还没有干透的茶渍,暗暗在咬自己的嘴唇。 他勉强硬着头皮回答道:“你弄错了,我……的确在那边。” 聂小蛮点点头道:“也好,这一点很容易证明,现在用不着道什么废话。第二点,昨夜里大雨以后,你明明进过魏湘儿家里去,你却一再道送她到门口,不曾下车……” 他不等聂小蛮道完,忙抢着道:“笑话,我的确不曾下车。怎么能进她的屋里去?” 聂小蛮慢慢地道道:“不过她屋子里的地板上,还留着你的脚印……你的薄底快靴印。” “我的薄底快靴印?太奇怪了!”他的表情显得很惊惶,两条腿也在发抖。 聂小蛮仍自顾自道:“我就为了这个奇怪点,要把你押起来。朝宗兄,你看凭着这两层理由,连同他自己承认的,他对于魏湘儿的妒恨的动机,把他暂时押一押,准备作进一步的调查,总不能算违法吧?” 王朝宗攒蹙着眉头,举着他的右手,用力搔他的下巴,分明他认为这是一种难得遭遇的僵局,他却没有方法打开。 陆全福又瞧着他喘息地道:“王典史,这是没有的事!我可以用我的名誉作保证,我昨夜真是不曾进她家里去!我可以立誓,我当真不曾进去!至于湘儿的死,我更绝对没有关系!苍天在上!我……我真是不曾打死她!我正要查明这个凶手!王典史,你必须相信我。”他不但喘息,声调也颤抖了。 第六百九十章 戏后 王朝宗在无可奈何之中逼出了两句勉强同情的话。“陆员外,我也相信你不曾干过这件事。不过聂大人所讲的两点,的确也不容易解释……”他的目光看到聂小蛮脸上,似希望聂小蛮能给予一个可以转还此事的表示。 这时景墨觉得聂小蛮的眼睛好像向王朝宗眨了一眨,这里面明明有一种暗示,不过一时间,景墨解释不出它的性质。 陆全福又回头来向聂小蛮拱拱手,急促地道:“聂大人,求你别误会。我的确不曾打死湘儿,打死她的人是谁,只要能查明白,我一定重重酬谢。大人,求你……你千万不可误会。” 聂小蛮回答的话的语气已转缓了些:又道:“那么,你须得讲实话,把这两个疑点解释清楚才好。” 王朝宗的紧蹙的眉毛松散了些,顺水推舟似地道:“对,陆员外,只要你能把这两点解释明白,那就没有你的事。 陆全福的目光又垂下了,一只右手在捻着袍子的钮子,想了想才说道:“哎哟,这个……这个……我不能解释……”他似咽了一口唾涎,突然又仰起目光来瞧着王朝宗。他又减低了些声音。“那个,王典史,那第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我总可以想法子证明白。那……那第二点我真是没法解释。我的确不曾下车,我……” 这时候外面突然有人来找,陆全福的语声受了障碍,自然不能继续。景墨一看进来的差人的表情是要找自己的,为了不影墨小蛮问话的效果就起身去接洽。景墨出去之后,看着来的却有些眼熟。这分明是自己的小蛮之前打赏过的那个茶博士,看来再巧没有,实际上自己并没有越阻。 那茶博士点头哈腰地说道:“客爷,是你?我要找老爷……要找聂大人。” 景墨觉得这茶博士未免也太机灵了些,就含糊地应道:“他现在没空。你怎么能找到这来?你叫什么来着?”景墨心想这陆员外太过嚣张,小蛮步步为营好容易把他的气焰,心机,防线,都几乎完全攻破了,现在真的不是接待这茶博士的时候。 “我是阿根……我刚才找到大人府上去,听道大人也许在应天府这里……进来时我说要找大人,他们就让我进来了。” 景墨心想,赏金的效力果然不小,这茶博士得了上次的好处,居然如此卖力起来。 “阿根?你是不是得着什么消息了?” “是的,请告诉老爷一声,我找他。我现在得走了,我要是溜开的时间久了,被发现可就糟糕了。” 景墨答应了一声,不再多言,便把阿根送走,站起来走到聂小蛮旁边,悄悄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聂小蛮似乎早也猜到了八九分,一听景墨的禀告,表情上非常兴奋。不地,他此时还不想轻减陆全福的压,于是,说完之后又冷冷地看着姓陆的。 姓陆的却陷入了一种混乱的不自知之中,似乎对聂小蛮给他制造的压迫感不再有反应。这种情况让人觉得颇为不解,要么说或者要么不说,面姓陆的却好像陷进另一种不可知的麻烦之中。 小蛮终于向王朝宗点了头,王朝宗就走近去。聂小蛮附着他的耳朵道了几句,便向景墨招招手,首先向房门出去。 景墨跟着小蛮走出了应天府踏上马车以后,聂小蛮用着敏捷的动作踏入马车的车厢里,那紧张的状态依旧没有消逝。 他问景墨道:“此刻你身边总带着武器了吧?” 景墨应道:“是的,这是你书桌抽屉里的那支火铳。你想那个叫阿根的茶博士会不会已经看见了刑玉强?” “大概如此。你身上还带着现银吗?几钱的碎银子就行。” “有,我有二两现银,是不是付给那个阿根的酬报?” “是的,我不曾多带现银。这家伙就为了我的许诺而如此努力,自然要现开销的,银号的兑票他也许不相信。” 这时马车的速度很快,几乎要超过正常的限度。景墨的神经也紧张到了相当的程度。 景墨又问道:“你想这刑玉强可就是凶手?” 聂小蛮答道:“那还难讲。但根据我们已经知道的事实而论,这个人确是这一出戏中的一个主要角色。” 因为情形的紧张,两人都不再多说话。马车驶到了连溪的侧门前停住。聂小蛮又戴上那大黑笠,粘上了假须,重新作一次临时乔装打扮。他走进了客栈的门,他的右手插在藏青色的短褂口袋里,目光便不时向左右流转,保持一种高度的警戒状态。景墨跟在后面,自然也小心翼翼。两人在楼梯间门前站了一站。这时候从楼上又有人下来,来人约有六七个,景墨也曾仔细观察,不见有什么可疑角色。不过既然小蛮可以化妆,难道对方就不换改扮吗,景墨也不敢十分大意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打量了一下。 上楼之后两人就走出来,一直到那甬道的西口,恰巧见那叫阿根的茶博士走过来。聂小蛮忙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那阿根倒反而呆了一呆,显然聂小蛮的乔装打扮真有些效果。聂小蛮拉着他到起先几个人谈话的转折处,便低声交谈。 聂小蛮道:“阿根,我就是聂小蛮。你已经看见了他吗?” 那叫阿根的向聂小蛮端详了好几下,才点头应道:“是的,老爷。他已经改了装。他本来是穿曳撒的,我刚才见他,他穿着一桩深蓝的毛料袍子,头上戴一顶黯色纯阳巾……” 聂小蛮不等他讲完,眼睛里好像进出火花,急迫地问道:“嘴唇上是不是还有短须?还戴着……?” “对,老爷,你也看见他了吗?” 聂小蛮不答,突然探头向转弯处望了望,随即又回过来。景墨的心头也突突乱跳。原来先一次,自己、小蛮还有这茶博士在这里谈话时,那个大摇大摆的人,就是刑玉强,也就是发铳打聂小蛮的人。因为这案子的发展,似乎已从复杂而趋于简单,同时也由悬疑而进入紧张和危险阶段。 第六百九十一章 阿根 聂小蛮又低声问道:“你在那里看见他?” 阿根也低声道道:“就在这里……二层楼。”他用手指向下层指了一指。“刚才我到二层楼去找大嘴李,突然看见这个人,我起初还不在意。不料他从我身边走过以后,又回过头来向我盯了一眼,才使我想起刚才我跟大嘴里在送水的时候在丙楼近边谈话时,也曾看见过他。我再一回想,便认得出这个人就是住在七十四号里的那个人,好像姓钱的。” “你从什么上认得出是他?” “他的下巴特别方阔,两只眼睛也有些怕人,这是我见惯的;而且他的身材也同样高大。不过当时我还不敢就相信是他。我找到了大嘴李,才证明我没有看错……大嘴李是传管二层楼的茶博士,应该不会有错的。” “怎样证明?” “大嘴李讲他是在十八号夜里半夜光景到客栈的。老爷,我之前禀告你过,他在十八号半夜以后冒雨回来,就整理了他的皮箱,付了房钱,就匆匆下楼而去。我还以为他已离开这里,谁知他不过换到了二层楼去。” “他此刻住在二层楼几号?” “四十二号,不过又换了一个姓,姓孙。” “怎么你们这里的房间编号不是按楼层来的吗,二层怎么是四开头。” “我们这里原来失过一次火,后来请大师来看了,说是要用水来破火才能平安,所以房间号都是顺着顺利走了。据说就是取‘行云流水’之意,用来克制火。所以一般不熟悉的人来这里,找房间都不好找。不过习惯了,倒也没什么不空。” “你在什么时候看见他的?……此刻快近午时了。” “还不到半个时辰。我一看见他,马上跑去找你,又从应天府跑回来,差点没把我跑断气了。” 聂小蛮挥了挥手,似阻止他不必再说多余无谓的话。他继续问道:“你在什么地点看见他的?在房间里面,还是外面?” 阿根道:“外面。他刚才从四十二号出来。” “一个人吗?” “是的,好像是向楼梯门那边去的,此刻也许不在房间里。不过我看见他空着手出来,一定不曾搬走。” 聂小蛮不再交谈,向景墨点点头。景墨知道小蛮要付赏钱了,景墨便摸出包囊,拣出一锭足有一两的小银交给聂小蛮。聂小蛮接过,顺手向阿根的手中一塞。那茶博士自然有一番假意的推辞。 聂小蛮便止住他道:“别客气。现在你到下面去找你的朋友大嘴李,问他这姓孙的有没有回来,再告诉他假如我们要开门,叫他尽放心给我们便利,他不会有任何麻烦,只有好处明白吗?” 阿根连连点了点头,回身就走。 聂小蛮又唤住他道:“且慢,这样,你等过了一会儿看见了我,不必招呼。他在不在,给我一个暗号就成了了。” 叫阿根的又点点头,不发一言,就向楼梯口那面走去。聂小蛮又附在景墨的耳朵交谈。 “你先跟他下去,小心些,不要太接近。我马上就来。” 聂小蛮说完,就回身进那甬道的西口里去。景墨也就跟着阿根所走的方面,从青砖的楼梯下去。阿根走得很快,景墨隔了一段距离跟着,还不曾追着他,看来这阿根的脚速真的很快,仍不见阿根的影踪。景墨索性放慢了步子,慢慢地进入甬道,找寻那四十二号房间。这房间的地位比较曲折,景墨转了两个弯,刚才找到。那房门关着,门外也没有人。景墨自然不便就去敲门,但把耳朵凑在门上听了一听,里面似乎没有声音。景墨向左右看一看,甬道中并没有人来往。景墨就蹲下身子,把眼睛凑到门上的缝隙之上,向房间里张望。 里面的光线不很充足,也瞧不见什么,景墨的身子站直的时候,突然听到地毯上轻微的脚声,回头一瞧,有一个女子正从西面走过来。景墨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子,退回过来,和那女子擦身而过。她的目光在瞧房间的号数,分明不注意景墨。景墨回头看一看,见她走进五十四号里去。景墨回到甬道口时,才看见叫阿根的那个茶博士,正在跟另一个身材短小的茶博士密谈。阿根也看见了景墨,却并不跟景墨招呼,只稍稍摇了摇头。景墨知道这是个刑玉强不在里面的暗号。那个身材短小的塌鼻子大嘴的茶博士,一定就是大嘴李。他也向景墨瞧了一眼,分明阿根已将景墨介绍给他了。 景墨回到楼梯口时,聂小蛮正从上面楼上下来。景墨也向他摇摇头。聂小蛮见左右无人,便低声向景墨交谈。 “他不在房间里也好。我想先进去看一看。不过你不必进去,最好找一个适当的地点守候着,万一他突然回来,我们两个可以内外接应。” 景墨答应了。聂小蛮就走到那两个茶博士跟前。阿根见了聂小蛮,照样又摇摇头,随即转身向楼梯口去。聂小蛮向着那大嘴李附耳说了一句,大嘴李就跟着两人走。聂小蛮一路瞧着房间的号数,走到第二个转折处,他向景墨呶一呶嘴。景墨马上立定,让大嘴李跟聂小蛮前进。 这地点是到四十二号的必经之路,离这转折处不远,有一个窗口,景墨就靠着这窗口站住。景墨觉得这地点不很方便,假如自己站住了不动,人家见了,很容易引起疑心,不过景墨又不能选择一个更妥密的地位。 这样过了一会儿,那大嘴李已经回过来,他已经给聂小蛮开了四十二号房间。便独自退回来。景墨走到转折处看一看,聂小蛮果然已经进去,房门也关上了。不过,景墨再回头一瞧,远远的好像有一个穿大氅的人从甬道的第一个转折处摇摇摆摆地过来。这个人距离还远,景墨虽然瞧不清楚,但估计他的轮廓,好像就是刑玉强。 这时景墨自然不能站定了不动,于是景墨索性跟在大嘴李的后面,迎着那来人走去。 第六百九十二章 暗号 景墨的心中似有些异样,但仍保持着镇静。景墨的头低着,他的手插在衣袋里,握住了那支黑钢短铳的机关,同时他的步子故意放得缓慢。 景墨和那来人相隔只有五六步远了,景墨假装随意地抬头一瞧,见那身材高大的人,穿着一件不是大氅,而是深青色的圆领大袖长袍,头上黯色的纯阳巾,脸也低着,他的丝绦是浅茶色的,嘴唇上依旧留着短须。他的脚上穿一双尖头式的紫色双脸靴,他的下巴也当真是方阔的。景墨不由得在由心暗呼起来,这个人真是刑玉强! 那大嘴李既然走在景墨的前面,自然是要比景墨先和刑玉强接触。那刑玉强突然扬一扬手,向大嘴李喝道:“开门。” 大嘴李站住了呆了一呆,好像一时答不出话。他长吸一口气,才吞吞吐吐地道:“门开着。有……有一个朋友在里面。” 大嘴李的一呆一顿,自然会引起那人的疑心。他也立定了脚步,踌躇了一下。 他问道:“有一个朋友?……姓什么?” 李大嘴又勉强地回答:“他……他没有讲。他讲要找客爷你,叫我开了门……他也是个高个子的,有些儿黑须……” 这个时候景墨也已走近刑玉强的身旁,情况上不容景墨迟疑,只能继续前进。景墨自问,自己还可能退回去通知聂小蛮吗?这自然不可能。其实聂小蛮既然有过内外接应的话,一定也用不着自己去通知。当景墨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景墨觉得他的眼角里也在瞧自己。景墨自然不便回瞧他,不过景墨相信自己周身的神经这时已全部紧张起来,尤其是自己的听觉神经特别敏锐。 他又继续问道:“客人是一个人吗?” 大嘴李好像没有回答,那回答大概是用头的动作表示的。 刑玉强继续提问:“来了多少时候?” “才来……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吧,我也没太注意。”这是大嘴李的答话,景墨背着脸还听到的。 然后,景墨不再听到那人交谈,但听到他的薄底快靴脚步加速地前进。景墨仍和他背道而行,但景墨的步子和他的步子的速度恰正成了反比。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的脚声已经听不见了。景墨估计他已经转了弯。 景墨突然转过身来,几乎跟大嘴李撞个满怀,吓得他倒退一步。景墨忙摇摇手,暗示他不要声张,便用着阔大而轻捷的脚步,一直窜到那转折处。 景墨立即把身子蹲下,探头看向四十二号的门口。刑玉强也正躬着身子,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倾听。他显然已怀疑房间里的朋友不是他的真朋友。他的身子站直了,略略沉吟了一下,他的右手突然迅速地伸进他的衣袋里去。景墨从转折处望过去,虽有近三四丈的距离,那边的光线也不很亮,但景墨仍看见他的右手从手袋里拔出来时,已经拿着一支短铳! 他又站直了踌躇了一下,随即将左手握在房门钮上。他的手握住了门钮之后,好像停留了片刻的功夫,重又犹豫不决。其实这不是停留,他分明在那里慢慢地旋动,企图不让里面的聂小蛮发觉他在门外面的行动,以便突如其来地扑进去。 这是个紧张关头,景墨自然不能再静伏了!景墨放开脚步,直跑过去。景墨的黑钢短铳也早也离了衣袋。等我跑到四十二号门口时,刑玉强已把门开了一半,他的左脚跨进了门口,右脚还在门外,他的执铳的右手,却停留在将举未举的尴尬姿态上,景墨忙举起黑钢短铳,抵住在他背后的脊骨部分,嘴唇里同时发出一种低下而有力的命令。 “要命,就别乱动!” 这时突然有一串格格的笑声,直刺我的耳朵。那笑声只增加了景墨的兴奋。原来发笑的是聂小蛮。聂小蛮正站在门口的里面,因为刑玉强的个子高阔,把聂小蛮掩避着,所以景墨不曾看见。 说也可笑,聂小蛮居然也握着一把铳,这时候也正抵住在刑玉强的胸口,所以前后夹攻,已经使他没有动弹的可能。不过万一小蛮或景墨当真的发铳,铅弹透过了刑玉强的身体,很可能聂小蛮或景墨大半也可能分尝这流弹的杀伤。 景墨不能不佩服聂小蛮的机敏。他分明早已觉察门外有人,等到刑玉强在外面旋门钮的时候,聂小蛮大概已先伏在门后,所以等门一开,他就立刻把刑玉强控制着,使他没有使用短铳的可能。聂小蛮的笑声终了以后,便伸出左手,将刑玉强右手里的短铳迅速地夺去。 他用一种愉快的声音笑道:“刑掌柜……哎哟,不对,你现在大约是孙掌柜了,请进来。”同时他把自己的短铳也收了回去。 景墨觉得那刑玉强并不接受聂小蛮的邀请,仍不进不出地僵站在门口,幸亏这时候这附近的房间并没有人出进,否则这种状态自然会引起不必要的纷扰。景墨把铳口抵着刑玉强的脊骨,用力向里面一推,使他不能不移动脚步。景墨便也跟着进去,反手将门关上。 景墨到了里面,我景墨的十字短剑仍旧抵住在刑玉强的背部。这完全是出于小心起见,因为景墨觉得刑玉强的身材比自己高出很多,他的肩膊的阔度也像超出聂小蛮,假如徒手搏斗,自己和小蛮两个人要制服他,也免不掉要有相当的麻烦。聂小蛮正在查验那支夺得火铳的弹囊,那是一个穿铅弹的小布袋。 这样过了一会儿,小蛮点点头道:“正是,这里还有八颗,铅弹口径也正合适,那少掉的两颗,一颗是打魏湘儿的,一颗是你孝敬我的,刑客官,对不对!……哎哟,你今天是叫孙掌柜,明天也许会姓李,反正都是化名,我就称你刑玉强吧。好不好?” 景墨把铳管渐渐移动到了他前面的软肋。景墨看见刑玉强那双浓眉底下的可怕的眼睛,发射出一种有杀人可能的凶光,凝视在聂小蛮脸上。他的嘴唇紧闭着,越显得他的下巴的方阔。他也和先前的余则成一样,采取了安静的一言不发的态度,但他的表情上却没有恐惧的样子。 第六百九十三章 掏出短铳 聂小蛮又劝道:“刑玉强,你能不能坦白些,把你经历的事情主动地解释一下?还是你一定要到了另一个地点才肯交代?” 刑玉强依旧没有出声,只把严冷的目光移转到景墨的身上。 聂小蛮把自己的假须和和头上的大黑笠除掉了,放在袋里,一边又问道:“我想你总认识我。我姓聂,聂小蛮就是我。这一位是苏景墨,苏大人,你总也听到过吧。我看我们还是坦诚一些相见。好不好?” 聂小蛮举起右手,好像要给他除掉嘴唇上的假须。刑玉强突然自动举起右手,先除了,又在自己嘴唇上一揭,那假须立即落在他的手里。他自动开口了。 他发出一种冷淡的声音,道道:“你们是官面上的人?是不是?” 聂小蛮稍稍地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对方的说法,脸上露着微笑,却不答话,眼睛在瞧着刑玉强的薄底快靴。 刑玉强又道:“你们凭着什么理由,竟用武器控制我?你们凭什么这么干?”他顺手将等向旁边的桌面上一丢。 聂小蛮仍带着笑容道道:“我已经说过了啊,就为了那两粒铅弹。一粒铅弹你打死了魏湘儿……” 刑玉强不等聂小蛮道完,突然发出了一声冷笑,附带的是他的鼻子里一声哼。这一笑一哼,含着一股冷峻的意味,似乎比回答的话还有力量,竟使聂小蛮怔了一怔。 聂小蛮诧异道:“什么,我说错了吗?” 刑玉强露着一种轻鄙的表情,自言自语地道:“好一个大名鼎鼎的大神探!” 正在这时候,房门突然推开,王朝宗直闯进来。他手里也握着短铳,后面还跟着两个身材魁梧的捕快。景墨觉得自己的任务可以告一个段落,便将自己手中的短铳收回了。 聂小蛮点点头道:“王典史,我早饭也没有吃,五脏庙快闹翻了。这个人交给你吧……,景墨,你虽然吃过粥,不过你的神经紧张了半天,也得休息一下啦。我们走吧。” 小蛮和景墨走到门口,小蛮突然又站住了转过头去向王朝宗交谈。 “王典史,桌子上的那柄短铳,弹囊中缺少两颗铅弹,你收好了。”小蛮又要走出去的样子,突然又再度停下脚步。“喂,他身上也许还有第二支铳,你得小心些。”小蛮说完了才首先走出门去。 当景墨跟着小蛮走门口的时候,也回头瞧了瞧。王朝宗仍把手中短铳对准着刑玉强,另外两个捕头早已经分别站在刑玉强的左右,一个在开始搜索,另一个已经摸出一条黑铁链子,正要套到刑玉强的脖子去。刑玉强却并没有抗拒的倾向。 景墨跟着聂小蛮离开连溪客栈踏上他的马车的时候,心中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愉快和松爽,因为这桩案子逐步开展,连续着把三个嫌疑人……余则成,陆全福,刑玉强……一一收进了法网,这件疑案总可以告一个段落,尤其是这刑玉强的被拘,使景墨来看,存在着一种这案子有立即结束的希望。 因为这三个人中间,他是嫌疑最大和最凶暴的一个。单看他曾发铳袭击聂小蛮,也是一个显然的证据。不料景墨的得意的情绪,在聂小蛮方面,却得不到任何反证。 小蛮吩咐马车开动以后,脸色很沉着,他把双手交在胸前这是他一向以来陷入困难的沉思时,一种几乎不由自主的动作,他目光注视着前路,脸上的肌肉也冷冰冰地紧绷着。景墨仔细地观察后,却找不到一丝他内心里轻松的反应。景墨禁不住暗暗诧异。因为小蛮这种神态,和自己的期望完全是相反的。 这样过了一会儿,景墨也按捺不住问道:“聂小蛮,你看这案子是怎么回事?不是快结束了吗?” “还差得远呢。”他的视线依旧注视在旁边街路的方向,语声也很冷淡。 景墨诧异道:“还差得远?什么意思?这个刑玉强难道还不是真凶吗?”景墨见他瞧着外面的街景而不答,好像没有听到,便又问道:“那么,你刚才在四十二号里可曾搜得什么?” 小蛮又简短地答道:“没有什么。你别多道,现在还没有一个完整可说的头绪。” 聂小蛮说话的时候,显然是他自己也有很大的困惑。这时恰当午饭时分……不少的人都出来吃饭购物,街路上人来人往倒是很热闹。不过,这人虽然多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小蛮这样盯着外面的风景。其实景墨觉得这明明是托词。分明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和自己讨论案情罢了。卖关子是聂小蛮的老毛病了,不过这次却有不同,景墨经验得已多。这时小蛮把这个理由不许景墨提问,自然瞒不过景墨。奇怪,案子的情况既然步步顺利,聂小蛮怎么反而显得更厉害紧张呀?好像是有些不太对。 景墨耐足了性,在路上一直保守安静。这样过了一会儿,等到马车驶到馋猫书斋门前,景墨又暗暗欢喜,猜测小蛮到了府里,总不能再做缄口的石头人。因为他所道的“还差得远”两个字,的确使景墨感到莫名其妙。 卫朴带着欢喜的面容迎接两人俩到了院子中。苏妈也早已布置好餐桌,端上饭来。聂小蛮放下了帽子,马上就坐到餐桌上去,又给景墨当头浇了一桶冷水。 “景墨,快吃饭,有话等一会儿吃好了再谈。” 孔老夫子“食不言”的格言,聂小蛮平时是并不遵守的。这时他却不让景墨在吃饭时说话,这终究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他当真饥饿已极,口无二用,忙着要吃饭吗? 并不,因为他举筷以后,只匆匆地吃了一浅碗饭,跟他平时的饭量比较,只够得上一个倒四折。然后小蛮便放了筷,坐到那只他常坐的圈椅上去。景墨本来并不很饿的,又受了小蛮的影响,饭量自然也大打折扣。当苏妈进来收拾碗筷的时候,也带着诧异的面孔,不过她见了聂小蛮脸上那种严冷的表情,却不敢多嘴。 这样过了一会儿,两人都喝着景墨泡上来的热茶。景墨的被遏制的疑问终于也按捺不住了。 第六百九十四章 抓捕 “聂小蛮,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据我来看,这案子进展得非常顺利。你怎么反而满腹心事?” 聂小蛮长出一口气,盯着地板答道。“我受不住他的一阵冷笑。” 景墨忙问道:“他的冷笑?你讲刑玉强吗?” 聂小蛮点点头,并不答话。 景墨又道:“奇怪,他得意地一笑,竟使你这样气闷。你竟跟他斗气?你不是常讲我们查案子的人,必须把握着理智,不能受感情的支配?现在你因为他的一声冷笑,竟会如此,那岂不是笑话?” 聂小蛮皱着双眉,摇头道:“你误会了。他的冷笑,只是我烦恼的诱因,那主因还在案子的本身。……哎哟,这案子真复杂啊。” “虽然是很复杂,也有意想不到的危机,现在这案子不是将近结束了吗?” “结束?还差得远呢!” “我真不懂。这三个嫌疑人既然都已捉住,眼前的工作,只须想一个方法叫他们全都从实供出……” 聂小蛮突然把右手摇了一摇,否定了景墨的话:“这样容易?景墨,你别心急。这桩案子绝不是像你所估计的那么简单,至多只可道完成了一半,也许只是三分之一。须知你所讲的三个嫌疑人,也许最后也只是‘只有嫌疑’,那你怎么能够马上结束?” 景墨身子一震,惊异道:“什么?莫非这三个人都没有行凶的可能吗……连那个刑玉强也没有可能吗?” 聂小蛮又长出一口气,答道:“眼前我们要研究的,已经不是可能问题,而是事实问题。坦白道,在事实上我却没有把握。这案子的复杂层度真是超出之前的预料。” 景墨觉得聂小蛮的话太含糊而且太突兀,真使自己想象不出。不过这时景墨的提问的机会又被阻扰,有防客来了。聂小蛮忙站起来出去接洽,而不是等人卫朴把人领进来,这也可以看出他的焦急的状态。 回来的时候,景墨觉得来人的结果,似乎并不曾加重小蛮的烦闷。因为他坐回到圈椅上去时,他的脸上的肌肉好像比先前松弛了些。 他自动地告诉景墨道:“这是秦墨斋送消息来。他讲白郎中已从真茹回来。最多两个时辰之内,便可禀告我检验的结果。” 他的话刚说完,敲门声又接着响动,不过小蛮这一次却不主动出去看了。不多一回,卫朴已领了马旖诺进来。 她已换了一件纯蓝色的天竺绸大袖衫,手里提着的一只手夹,也同样是蓝色的,嘴唇和面颊上的红色,也已经减除了不少火气。 她走进书房时,向聂小蛮和我都弯着些腰施了一礼,又点点头,脸上带着不很自然的微笑,代替了先前的那股虚骄之气。 景墨暗暗想早晨时聂小蛮所给予的教训,想不到竟会有这样迅速的收获。聂小蛮和景墨自然也站起来跟她招呼。大家坐定以后,她的称呼措词也加上了礼貌的虚词。 她说道:“聂大人,苏大人,这件事很劳你们的神。你们总已到湘儿家里去察勘过了吧?可已得到什么线索?” 聂小蛮答道:“线索已有几条,又已经捉住了两个人。不过我正要跟你谈一谈。你来得正好。” 景墨听聂小蛮的语气,分明不愿把两人刚才到她府里去敲门的那回事道破,她自然也没有知道敲门的人就是聂小蛮。 马旖诺问道:“聂大人,我本来有些消息要告诉你。现在你既然实地察勘了一回,又已有了几条线索,那么不妨说出来我们合一合。” 聂小蛮点点头道:“我想先听听你的消息。马小姐,你想这件事是什么人干的?” 马旖诺略略迟疑了一下。“我看那余公子很有可疑。” “余公子?余则成吗?你有什么理由?” “他最近跟湘儿闹翻了。起初他们是火一般热的。最近湘儿交往了一个姓刑的,那余公子便闹着酸劲,曾向湘儿说过许多可怕的话,湘儿都曾告诉我。现在湘儿突然间被人打死,我不能不疑心他。聂大人,你对这个人可曾查明什么?他的行动上也有行凶的可能吗?” 聂小蛮点头道:“有的,他在行动上确有可疑的地方。现在他已被押在应天府里。” 旖诺惊喜地道:“哎哟,那好极。这个人太没良心。湘儿起先迷恋着他,待他非常好。他一翻脸便会这样,那几乎太可恶。老爷,他已招认了没有?” 聂小蛮摇头道:“还没有。你可知道湘儿和余公子相交已有多少个时候?” “那是今年春天相识的……大概总有三四个月了吧?” “你道他们本来是火一般热,那么,湘儿为什么现在又会抛弃他而另外交识姓刑的?” 那女子抬起目光向聂小蛮和景墨两个人转了一转,便垂下了些,好像有些踌躇,又像有些害羞。“这个我不知道。我也有些奇怪,那姓景墨的我见过几次,人品既然不及余公子,又不像有……” “有什么? “有……有……钱。”她的头更低下了。 她虽然是这样一个相当堕落的女子,竟也会有这种表示,不能不使景墨相信孟子所说:“羞恶之心人皆有之”的话,的确有着心理根据。 聂小蛮又问道:“那么,湘儿对于那姓刑的关系终究到了怎样的程度?你知道吗?” 旖诺摇头道:“不知道。湘儿对于那姓刑的从不曾跟我细谈过。我只知道他们的交往还是最近的事。” 聂小蛮长吸一口气,又突然问道:“你想这姓刑的会不会打死湘儿?” 马旖诺怔了一怔,抬起头来,惊异地问道:“他吗?我不知道。我想他没有吧?因为他们俩交识还不久,感情上自然还很热烈,而且湘儿和余公子闹翻,就为的是他。他怎么会打死她?” 聂小蛮点头道:“是的,这的确是一个矛盾。不过事实上他的嫌疑比余公子更重。” “奇怪。聂大人,你已见过这姓刑的吗?” “见过了,他还曾发铳打我。” 第六百九十五章 满腹心事 马旖诺又浮现出惊惶的表情,高声道:“哎哟!我很抱歉!你没有受伤吗?” 聂小蛮摇摇头:“没有,这个人现在也捉住了。” 马旖诺转惊为喜道:“那好极。聂大人,我并没有成见,只要捉住那个真凶,给湘儿伸冤,同时也让我们当乐女的有一个保障就行。我疑心余公子,也只是我的猜想罢了。大人的主张,自然比我的高明。” 她不料,聂小蛮竟然问道:“那么,除了这两个人以外,你想还有没有其他可疑的人?” 马旖诺注视着地板,似乎在竭力思索,一时间又像没有头绪。 景墨禁不住主动地给她一个提示。景墨问道:“那个陆全福是怎么回事了他会不会打死湘儿?” 旖诺抬起头来瞧着景墨,答道:“陆全福?陆大掌柜吗?我不知道。”她长吸一口气,又道:“湘儿跟余公子的关系,向来是瞒着陆掌柜的。她自以为很秘密,莫非现在已经给他看破……” 聂小蛮突然向景墨摇一摇头,自顾自提出新的问题。“马小姐,你可知道湘儿有个表兄,叫王成兰? 旖诺呆了一呆,点头道:“知道的。他不单是湘儿的表兄,而且还是她的未婚夫。” 聂小蛮本来把背心靠着椅背,坐得很舒适的,这时他突然挺直了身子,目光也闪动了一下。这是个新的情报,景墨也不能不有些惊奇。不过假如再牵引开去,景墨不能不承认聂小蛮所讲的案情复杂,当真也“言之凿凿”了。 聂小蛮仍用镇静的声音,问道:“什么,他是湘儿的未婚夫?你能不能说得详细些?” 马旖诺道:“据湘儿告诉我,这王成兰是她的姑夫的儿子,他们从小就在一起的。二位大人,你们总知道湘儿是她的姑夫王宗飞抚养长大的,这样一来她从小就许配给王成兰。他们家姓王,她入了乐籍自然要改名的,所以才叫魏湘儿。自从湘儿到金陵以后,她的目光自然转变了。那王成兰只是一个小小的文书,一年也不过二十两的例钱,在湘儿眼里,自然再看不上。” 聂小蛮见旖诺停顿着不说,便接续她的语气,问道:“这样一来湘儿就主张退婚。对不对?” 旖诺点头道:“对,不过这件事至今没有办妥。前年秋天,她的姑夫和他的儿子到金陵来,就要湘儿回去成亲。湘儿自然不肯,她还提出退婚的意思,情愿承认些损失费。王成兰也不答应,这件事就搁僵了。去年也有朋友们劝湘儿提起退婚的诉讼,湘儿却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至今延搁着。聂大人,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件事王成兰也有关系吗?” 聂小蛮又把身子靠着椅背,两手抱着右膝,停着目光,深思似地答道:“还难讲,也许有的。因为这王成兰最近又到过金陵,和湘儿谈过一谈。这回事你可知道吗?” 旖诺摇头道:“不知道。他几时来的?” “前天十七日中饭时到的,在湘儿家里住了一夜。据道是昨天十八日一早上回苏州的。” “jq有这事?湘儿怎么不告诉我?” 聂小蛮又问道:“你在什么时候最后看见湘儿?” 旖诺立即答道:“昨天下午……我还见着她,我到她家里去,邀她去看有一批新书画的展览会,她不答应。那时她不曾提起这件事。” “她可曾对你讲过什么话,或有什么异常的表示?” “我觉得她好像有什么心事。她躺在圈椅上哀声叹气,告诉我有些头痛,交谈也不多。我也曾问过她,她不说什么。所以我不曾肯定,就回出来。” 聂小蛮点了点头,放下了右腿,站起来说道:“马小姐,这件事很复杂,案子里嫌疑的人很多,现在我还绝不能指出是谁。我总会尽我的力。假如能够解决,马上会通知你。” 马旖诺也领会到聂小蛮已经有送客的意思,便也就把搁在膝上的蓝皮手夹拿在手里,盈盈地站起来。“好,谢谢老爷。苏老爷。” 她又向两人点点头,正要回身走出门口,聂小蛮又叫住她。 小蛮道:“马小姐,还有一句话。你可知道湘儿的钱,有那几个来源?” 马旖诺停了脚步,呆了一呆。“钱的来源?自然是陆掌柜啊。我知道余公子是没有花钱的,湘儿反而常给他做些衣服。那个姓刑的也不像有钱。” 聂小蛮点点头:“好,我知道了。再会。” 马旖诺咯咯的踩着木底鞋的脚步声刚才走出大门,景墨还来不及开口跟聂小蛮讨论这新发展的案情,那卫朴突然又领进了两个人来。一个是王朝宗的手下许三,后面一个就是余则成。 这两个人来得有些突兀,但聂小蛮却并无诧异之色,仍有礼貌地吩咐他们坐下。 许三施了个礼,说道:“启禀大人,这家伙吵着要见大人……已经有半个多时辰了。他说他情愿自己供出来,不过只愿跟你说,所以他一定要见你。我们自然不答应他。直到王典史回了衙门,才叫我陪了他来。” 聂小蛮把目光看到余则成身上。余则成虽说已经坐下,实际上他的臀部只搁在椅子的一角,上身完全挺直,眼睛里也露出一种期望和急切的光彩。 聂小蛮问道:“余公子,你要见我有什么事?” 那青年忙着答道:“聂大人,你叫我则成好了,不敢当。我……我有话要跟大人说。” 聂小蛮微笑着应道:“难道是关系这件凶案的话?你在衙门里为什么不肯讲?我这里也不是衙门,又不能审你。” 余则成向许三瞅了一眼,才道:“我不愿意跟他们说。他们口口声声污我打死湘儿,几乎是诬陷我!他们都是……都是些……” 聂小蛮预料到这青年以下的措词,也许会使旁边的那位差人感觉难堪,忙抢着问道:“你要跟我讲什么?快讲,别另生枝节。” 余则成直截答道:“我要告诉大人,我不是凶手,我不曾打死魏湘儿。打死她的是刑玉强!”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坚决,脸上也有相称的表示。 第六百九十六章 第四个人 聂小蛮毫无惊异的表情,仍淡淡地道:“你这话想来必是真的。不过你得分开讲:第一,你先解释你自己不是凶手。” 余则成的表情似乎振作了些,点点头,很兴奋地应道:“好。我来讲明白。湘儿向来是爱我的,我也爱她……” 这时景墨突然觉有些儿肉麻,有一句按也按捺不住的话,直从景墨的心坎中上升,终于冲破了景墨的喉关说了出来。 “爱你?爱她?这是什么样的爱?你在镜明学堂里读书的,大概是恋爱之学,这是你新创立的恋爱科的学问吧!” 余则成的热情,好像一块炽红的炭陡然间落在水沟里。他只向景墨瞥了一瞥,没有勇气向景墨注视,便低下了头安静了。 这样过了一会儿之后,聂小蛮微笑着道道:“这原不成其为爱。不过现在我们为明了案情起见,只好让这个‘爱’字暂时受些侮辱。则成兄,请你讲下去。” 余则成继续讲述的时候,已经把他的热情遏制着,声音也低弱得多了,而且他在竭力地避免这个“爱”字。 他说道:“我们本来很相好,就因为这个刑玉强的缘故,她才冷淡我。我约她去玩,她总是推辞。有一次我约她看畅春戏苑看折子戏,她推托头痛不去,不过就在那天,我在畅春戏苑里看见她和刑玉强在一起。后来我在她家里碰见这姓刑的,大家就吵起来,湘儿却帮他说话。我曾尾随这家伙的踪迹,才知道他住在连溪客栈七十四号。在十七日那天,有朋友告诉我,头一天夜里看见湘儿到连溪客栈七十四号里去。经我在十七夜间到客栈中去调查以后,当真属实。昨天早晨,我再去问湘儿,她也坦白承认。我当真曾向她讲过几句恫吓的话,刚才衙门里那姓王的所讲关于我的一切行动,的确都是事实,我用不着抵赖。不过我对于湘儿,只想吓她一吓,让她断绝那姓刑的。我并没有打死她的意思……这是绝对没有的。因为我知道她虽然这样子浪漫,她的心还是……还是……是属于我的。” 聂小蛮唇角上露着微笑,好像在笑余则成避忌这个“爱”字,的确用着十分的力量。然后,小蛮仍淡淡地问道:“你既然没有打死她的意思,为什么向你的朋友宋诚雨去借短铳?” 余则成急忙答道:“这不是要打死湘儿,坦白道,我要找那姓刑的算帐。我到她家里去探听,也为的是他。我觉得我和他势必不两立! 余则成讲到这末了几句话时,他心底里的热情又冒上了脸,不期而然地呈现着一种声色俱厉的状态,好像一个战场上的勇士,正要准备跟敌人肉搏的样子。聂小蛮凝视着他,唇角上的微笑逐渐地消散,他的面容变得很严肃了。景墨趁他沉默的机会,又不禁向这放浪的青年直言申斥。 景墨冷冷地批评道:“好一个势必不两立!真是好勇气!你知道你才有多大的年纪?你是个青年,你还受过不错的教育?假如你把这种勇气用来应付一切艰难的学问,应对举业文章,和人生途程上的一切麻烦问题,那么我倒觉得你还算可取。现在你想想,你的勇气用在什么方面呢?这只是一种单纯的……还谈不到恋爱……情欲的问题,你却竟漠视了人命,声誉,父母,朋友,准备拼着命去杀人以自杀!” 景墨自己觉得这几句话讲得不无过火,但真是是由于“情不自禁”。聂小蛮虽不发言,却是一声长叹,分明对于景墨的插嘴也表示同情。那青年的“声色俱厉”,一刹那间又变得“声色俱怯”了。他已没有勇气瞧景墨,答话时的声音也颤动得厉害。 “苏大人,二位大人,我现在已经知道这是错误的,否则我也不会来见你。不过我真是没有杀人。大人,你到底相信我吗?” 聂小蛮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仍自顾自道道:“你讲下去。昨夜你自己的行动,还不曾解释明白。” 余则成答道:“好,我告诉你们。昨夜我陪一个朋友在畅春戏苑看折子戏,散场出来后,吃了些点心,我陪送她回去……” “怎么还送回去?是个女性友人吗?……哎哟,你真忙哪!好,讲下去。” “我们雇了一辆马车,曾经过湘儿家的门口。我曾看见刑玉强丑状百出地伏在那门外的短墙外面。 聂小蛮又突然剪住他道:“你看见他的?……那是什么时候?” 余则成略略踌躇了一下,答道:“大概在子时左右。因为畅春戏苑散戏在亥时三刻之后的样子,吃点心也耽搁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再租上马车时间应该是子时左右。” 聂小蛮点点头:“好,你讲得仔细些。你的确看见刑玉强,没有错误吗?” 余则成答道:“我虽只看见他的背形,但绝没有瞧错。那时我就大起疑心,但因为那个女性朋友在旁边,雨又下得很大,所以不便停车。我回到宿舍以后,越想越疑,真是睡不熟,这样一来我重新从宿舍里出来,到湘儿家去,想看一看终究有没有变故。我到她家里时,楼下的客房间中没有灯光,但餐房间中油灯依旧亮着,月心也在楼下没有睡。我知道已经出了岔子。我想走进去时,月心恰从餐房间中走出,看见了我,向我挥挥手。我就没有进去。” 聂小蛮向景墨看一看,景墨也略略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对于这女仆有同样的怀疑。他又继续问道:“那时你可曾和月心交谈?” 那青年道:“没有,她只在里面向我挥手。我得了她的暗号,觉得进去一定有什么不方便,自然更没有和她交谈的机会。我便又退回宿舍去,心中明知湘儿一定出了什么岔子,所以更不能合眼。今天一早上,我就赶到花神里我的朋友宋诚雨家里去,想跟他商量一下,再定进行的办法。诚雨还没有起床,等了好久,我才能开始和他密谈。” 第六百九十七章 爱 余则成又道:“我把经过的情形,完全告诉了他,他却劝我不要过问这件事。他猜测这件事也许会闹大,我犯不着牵连进去。现在想想,他的忠告的确很有见地,但当时我只觉得他不够朋友,不肯帮我的忙。我曾和他辩论了好一回,终于没有结果。我决定再要到湘儿家去,他却竭力阻止我,又留我在他那里进了早餐。我再三考虑,觉得无论如何,我不能袖手旁观。所以我终于不听诚雨的劝阻,又到小桃园去。我赶到她家里时,湘儿的尸体,恰巧从门里抬出来。我的确曾冒险把单被揭开了看一看,才知湘儿当真被人打死……已被刑玉强打死。” 余则成略略停顿了一下。他的眼睛里又射出怒火的光焰,向聂小蛮凝视了一下,又把目光移开去,好像以下的话又有些难于出口。聂小蛮似已透视到他的心事,便代替他接续下去。 聂小蛮平淡地讲述道:“那时候你既已认定刑玉强打死了湘儿,便决意为她报仇。你重新去看宋诚雨,坚持要向他借十字短剑;他仍不肯答应,竭力劝阻你,你竟像发疯似地吵起来,非借不可;他没有办法,才借给你一支没有铅弹也没装药的空铳……” 余则成仿佛被针扎了一样,突然抬起头来,把惊异的目光瞧着聂小蛮。“什么?他借给我的是空铳?没有铅弹的空铳?……聂大人,当真吗?你怎么知道?”他的语声中满含着怀疑的语气。 聂小蛮慢慢地地点着头,答道:“是的。当然真的,不过你还不知道。你的朋友宋诚雨已完全告诉我。他真有急智,讲的话也真是。那支空铳,刚才我在衙门里已经瞧过,那铳膛的确是完全空的。不过你当时一心要想去找刑玉强为难,你整个的身心,已经被疯狂的执念所支配,拿着铳就走,自然想不到把铳膛察看一下。” 余则成醒悟道:“原来如此!我真想不到诚雨会弄这个乖巧。他真是个……” 聂小蛮忙接口道:“真是个忠实的好朋友,目的在挽救你,对不对?你现在应当明白了啊,你这个人虽然不怎么样,但是你却有这样一个好朋友,这也算是老天格外眷顾你了。” 余则成低下了头,两只手用力地交握着。“对,是的,他是好意,要想把我从泥潭中拔出来。不过……不过当时我真是不曾想到他会有这一着。” 聂小蛮道:“要是当时你知道了这一着,也许会不分好歹地跟他拚命吧?哈哈。……好,以后你的举动,我也都已知道。你拿了空骗铳之后,就赶到连溪七十四号去找刑玉强;找不着,你又回到宋诚雨家里去。诚雨倒是个有见识懂和机智的青年。他又再三劝你,告诉你这件事你犯不着冒险,不过你还是执迷不悟。后来你又带了空铳,再想去找刑玉强,不过走出花神里口,就被王典史捉住。对不对?” 余则成连连点头道:“是的,聂大人,苏大人,现在你们总可以相信我,魏湘儿不是我打死的。” 聂小蛮不答,但稍稍点了点头。他又问道:“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昨夜你的马车经过湘儿家时,除了看见刑玉强的后背形伏在短墙外面以外,可还曾看见过其他的角色?” 余则成疑迟道:“没有什么的。我只看见她的书房里灯光亮着。……哎哟,我记得了,她屋子的西面,好像还停着一辆马车。” “那马车是什么颜色的?马车里有没有人?” “这个我不曾留意,说不出。” “那时湘儿的会客的房间中有什么人,你自然也没有看见喽?” “我不曾看见,因为马车驶得很快。” 聂小蛮听到这里,就站起床来。“好,你去吧,别的话再谈。” 那枯坐了好久的许三也站起来挺了挺腰。 余则成也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惊喜地道道:“聂大人,你放我回去吗?” 聂小蛮摇摇头:“不,我叫你回衙门去。” 余则成又失望了,哭丧着脸道:“老爷,你既然相信我不曾行凶,怎么还不让我自由?” 聂小蛮沉下了脸,答道:“自由?有这样容易?你现在也知道自由的宝贵了吗?不过太迟了些。你本是个读书人,竟会干得出这种荒唐,堕落,和近于自杀的活动。那你怎能不付出一点代价?你以为这是小孩子子玩游戏,认了错,就可以重新开始?” 余则成哀恳道:“大人,现在我明白了,也后悔了。以后我决计好好地做一个人。我既然没有杀人……” 聂小蛮抢着道:“你至少总有杀人的企图。”他转过来,向那差人道:“许三兄,你带着他回监里去吧。王典史假如准备要向刑玉强问供,请通知我一声,我也想来听听。” 许三点点头,便向余则成撅一撅嘴,叫他先走。那青年便懊丧地向那书房的门口走去。但他还没有走出门口,那许三突然抢前一步,伸出手去拦住他:“大人,王典史关照我通知你一声,那陆全福已经讲明他昨夜不到惠天牌局去的缘由。他在另外一个女性的朋友在家里打牌,地点是石婆婆巷九号,姓杨,不过这事是秘密的。他在临走的时候,再三请求王典史恳求你不要把他的事实登在刑部通报上,教人知道。王典史已经答应他。” 聂小蛮点了点头,嘴唇上浮出一丝微笑,许三就押着那青年出去。聂小蛮并不曾送出去。这样过了一会儿,门外的马车声音响动,分明余则成已被押回去了。景墨不等聂小蛮坐定,便忙着向聂小蛮质问。 景墨问道:“聂小蛮,那陆全福是怎么回事?我听许三的口气,好像他已经走了。” 聂小蛮慢慢地坐下来,答道:“是的,那是我叫王朝宗放他走的,让他卖一个面子。你也是知道的王朝宗上面还有太多人,你我自然无所谓,不过要是把这姓陆的得罪太惨了,他倒有些不好做人。不如把这一个人情送给他,让那姓陆的反而感他的恩。”这也就是小蛮的精明之处,可见小蛮虽是懒于人情世故,却不是不精于人情世故。 第六百九十八章 人情 景墨诧异道:“这个人本来没有关系吗?” “我想没有……在情况上,他没有打死魏湘儿。后来他交谈时的声音状态,也给予我同样的印象。” “但你在衙门里对付他的那种态度,却并不和你此刻所讲的一致。” 聂小蛮嘴唇上的有含意的微笑又一度显现:“那是他的那副势利架子的反应。我自然要煞煞他的骄气,你总知道我生平最厌恶势利!这些卖珍玩的说到底,还是为那些高官服务,一来二去之间,他们沾了官气,也以为自己成了成仙,变得不可一世起来。其实,败坏人心,污浊世道就是这种人。” 景墨又道:“不过他的脚印又怎样解释?他的那双圆头的薄底快靴,尺寸不是和地板上的甲印完全相同的吗?他虽说昨夜里不曾进湘儿家里去,但他的脚印怎么会留在尸屋里面? 聂小蛮的笑容消灭了,代替的是一种凝目皱眉的苦思神态。他长吸一口气,慢慢地地说道:“这个问题固然还不能解释,不过暂时放他去也没有关系。他也跑不了。”他的目光在书桌面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突然又回过来瞧着景墨道:“景墨,你总也看见,那看门的老毛也穿着一双薄底快靴。那薄底快靴虽已破旧,但也是圆头的,尺寸似乎也不小。是不是?” 景墨点头道:“是的。那么,你想这个甲印是老毛留下的吗?” 聂小蛮突然站起来,摇着头,自言自语道:“我不知道。我真是还解释不出。”他把两只手放在背后交握着,开始在书房中低着头踱来踱去,显然可以看出他又已陷入深思状态。 房间中安静了下来,这样过了一会儿,聂小蛮仍没有什么表示。景墨又有些忍也按捺不住,于是又问道。 “聂小蛮,你在想什么?照你说的,那陆全福既然已解除了行凶的可能,余则成的供词假使完全可信,也不像那案中的主凶,那么,三个嫌疑人只剩刑玉强一个人了。现在又根据余则成的证实……那自然要凭他的话完全可信。作一个先决条件……刑玉强的嫌疑,更要加深了一层。他若如实供出来,自然可以水落石出。你怎么反而这样子踌躇不决?……聂小蛮,你在想些什么?怎不讲出来听听?” 聂小蛮的步子仍旧不停,神思恍惚地答道:“我在想刑玉强的冷笑,又在想……”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小蛮的语声打断了。聂小蛮想也不想就跑出屋去,景墨一看也跟着他走出去。好像景墨有一种本能的直觉,觉得这一次来人有什么惊人的消息。 打开院门之外,来的人竟然是王朝宗本人。王朝宗的声音特别响亮,我站在院子里的门后,句句都听到清楚。那消息当真是惊人的。 王朝宗道:“聂大人,事情弄僵了……僵透了!刑玉强已经走了!” 聂小蛮那只扶着门板的手,也震了一震,瞪大着眼睛问道:“走了?难道说是逃走的?” “不是,崔知府放他走的。我在家里吃过了饭,赶到厅里去,准备要向刑玉强问话。据说他起先写了一个纸条给知府,后来又要求送一封信出去。这样过了一会儿,知府就叫他觐见,谈了这样过了一会儿,当场把他放掉。你想这件事尴尬不尴尬?” “奇怪!”聂小蛮除了这两个字以外,竟讲不出别的话。他呆住了。景墨也认为这个消息太出人意外,一时之间非但想不出应付的步骤,连那崔知府凭着什么理由,竟滥用权力,把这样一个最重要的嫌疑轻轻放掉,也完全捉摸不着。不料那惊人消息又接连着从王朝宗口中传出来。 王朝宗又道:“聂大人,还有呢,据秦墨斋告诉我,白郎中剖验的结果,竟说魏湘儿是被刀尖刺破了心房致命的,并不是被铅弹打死的。老爷,你想这事僵不僵?我们的这半天工夫,不是都白忙了吗!” 聂小蛮一听这话,神经上好像起了剧烈的变动。他盯着王朝宗离开的背影,竟不再交谈。他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门旁边,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关上了门,他估计了一下时间。接着,他的脸上突然出现出一丝苦笑。 “景墨,你真有先见之明!我不能不佩服你!……现在已经未时二刻了。” 景墨觉得小蛮的话,几乎近于不伦不类。莫非这个消息的刺激太剧烈了,他的铁一般的坚定的神经,也承受不住,竟会这样一来而丧失了它的常态?景墨还找不出安慰的语句,小蛮突然道出几句比较有条理的话来。 “景墨,我现在马上要到衙门里去,看一看那位知府大人。你不必跟我去。”小蛮向景墨的脸上瞧了一瞧,又笑着道:“你放心,我绝不打算跟他闹翻。我衣袋里虽有火铳,也绝不会乱用。你还不了解我,我的神经跟你一样健全……也许比你更健全些。我所以不让你一块儿去,因为我还要你担任其他任务。” 景墨问道:“那么,你要我做什么?” 聂小蛮道:“你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到魏湘儿家里去,先把老毛的薄底快靴也量一量。” “好,这个容易。以后还有什么事?” “第二步,你就请那老爹那个王宗飞,叫他在楼下客房间中陪你谈话……不过,你须记着,你跟他谈话的地点,必须在书房里面。还有两个条件,你得把书房的门开着,还须把那小木窗上黄色的窗帘拉下。” 景墨又觉得有些突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聂小蛮早已移动脚步向门口走去,一边答道:“这个你姑且别问,我没有时间解释。”小蛮已经迅速地走下阶沿。 景墨也追着走出去,“喂,聂小蛮,我跟王宗飞谈些什么?我们经过的事情,也可以告诉他吗?” 聂小蛮走出了大门,只有一只脚留在门槛之内。他简单地回答:“你可以问问他儿子王成兰的事。”说完他已跳上马车,一刹那间,那车子已轧轧地开走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枉法 景墨回到聂小蛮的书房中,心里感觉到搔摸不着的懊恼……对于案情的悬疑,出景墨意料的情报,和聂小蛮交托的没有目的的任务,都是这懊恼的成因。这时恰巧未时二刻时分,聂小蛮叫自己再过一柱香的时间到王家去,那么自己不能不设法消磨这难挨的一柱香的功夫。 景墨坐在圈椅上,地喝着卫朴换上来的新茶,默默地把这案情推测一番,希望尽可能地找出一个答案。聂小蛮一再讲这案子案情的复杂,眼前来看,那真是没有疑问的。从这案子的逐步发展上看,不能不说这调查范围已经逐渐缩小。 第一个嫌疑人自然是余则成,现在据余则成自己的供述,假使不是虚构,显然可以看出他不是主凶。据自己观察,他的声容态度和他的话,的确不像出于演戏的。那么,他应当从嫌疑圈里剔除出来了。不过景墨不明白,聂小蛮又为什么还要拘留他呢? 第二个嫌疑人是陆全福,聂小蛮也认为他没有打死魏湘儿。但他的薄底快靴和尸屋中的甲印切合的一点,还是一个难解之谜。 第三个嫌疑人刑玉强,自然是最可疑了。他的行动已有种种切实的证明,别的不讲,单说那一粒穿过魏湘儿胸膛的铅弹,还有一粒在连溪客栈里打聂小蛮的铅弹,都是显明的铁证。本来自己完全可以把嫌疑圈收缩到他一个人身上,再进一步,就可以宣告结束。不过现在情况又变动了,他竟然给崔知府释放了!而且仵作又证明了魏湘儿的死不是剑伤而是刀伤!那么,崔知府就凭着这个理由释放他吗?不过这举动终究不合法理。他就算不是凶手,但明明有过行凶的事实,而且他又打过聂小蛮,这也是蓄意杀人,无论如何,在法理上他总有必须之罪。这知府怎么可以擅自把这个人释放? 一想到这糊涂知道,不知道在其中是收受了何种好处,景墨不禁叹了一口气。在大明朝的所有官员中,县官是最低一级官员是正七品。县级以下,就没有官了,只有僚或吏,县级以上,则既有官,也有僚或吏。 同样,在大明的行政区域中,县也是最低一级地方政权。县以下,乡、亭、里、什之类,认真说来只是半官方的地方自治组织,不能算作地方政权或地方政府。所以,地方官也好,地方政府也好,均以县级为最低。然而县和县官却又是最重要的。从秦汉以降,各级行政区域的设立和称谓迭次变化,唯独县制亘古不变。 秦汉时叫县,唐宋元明清时也叫县;秦汉时是最低一级地方政权,唐宋元明清也是。因此,县,是官员代理的起点,也是终端。县以上不过逐级监临,县以下则乡民自治,只有县才是代表中央直接治民之所。这一制度,无妨称之为“政权建在县上”。 实际上县官的职掌也相当重要而繁杂。县官掌一县之政令,职在平赋税,听诉讼,兴教化,厉风俗,举凡扬善惩恶,养老恤孤,祀神贡士,施教读法,均须亲力亲为,躬亲厥职。朝廷之政令,必赖县官得以贯彻;民众之疾苦,唯有县官知之最深。因此朝廷视其为“亲民官”,民众视其为“父母官”。对于朝廷来说,吏治的好坏,只要考察县官便知一二;对于民众来说,朝政的好坏,也只能从县官那里去感受。所以朝廷和百姓对县官的期许和要求都很高。一个合格的县官,不但要尽忠尽职,而且要廉洁自律,克己奉公,爱民如子,并成为庶民的道德表率。倘有贪墨渎职、为非作歹,则律当严惩不贷。 在这里,县官显然被朝廷一厢情愿地设计为忠心耿耿的牧羊人或牧羊犬。他们应该忠于自己的职守而对羊群秋毫无犯,坚守自己的岗位而不怕日晒雨淋。可惜,这些牧羊人或牧羊犬并不都像农场主想象的那样称职,那样听话。称职的县官,历朝历代都有,但不太多。清廉的县官,历朝历代都有,也不太多。尤其是在王朝末年,这些牧民之官很少有不打羊群主意的。好一点的也许只是像馋猫,坏一点的就简直像饿狼。 这其实也是给逼出来的,原因则有两个方面,即朝廷的重视程度和官员的待遇高低。一般地说,大明对县官的任命比较重视时,待遇就高,县官的表现也好,比如汉初、唐初;王朝不重视,则待遇也低,表现也差,用人也不当,比如五代。结果是县官好,则王朝和百姓都好;县官差,则王朝和百姓都遭殃。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大明朝。据说,本朝开国以来,政治清明达百年之久。即便是在英宗、武宗两朝的多事之秋,民心也很安定,天下可算基本太平,就因为县官们大体上不错。 但是到了后来,就不好说了。县官们大多把任所当作旅馆,把自己看作客人,对地方的凋敝和民生的困苦置若罔闻,根本就不当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就因为从本朝太祖洪武爷,到仁宗、宣宗,都非常重视县官,凡当鼓励者无不鼓励,并且有一系列的政策作为保障。后来,这些政策和做法废的废,疏的疏,旷的旷,上级官员敲诈勒索的事反倒频频发生,县官们又怎么好得起来呢? 显然,这里说的待遇,既包括经济待遇,更包括政治待遇;而县官状况不佳,又首先是因为品级太低,只是七品芝麻官,因此往往被人看不起。品级低,经济待遇就低。县官的月薪,在汉代是粟二十斛合约二百八十公斤,钱二千,在明代则更不高。其实历代官俸除两宋以外,都不算高,而以大明朝尤为低。明代一个正二品的六部尚书年薪只有纹银一百五十二两。要知道大明官员的俸禄是要用来给别人开工资的。比如总督、巡抚,没有下属职能部门,要靠自己出钱聘请“幕友”来帮忙。 府县虽有政府,有僚属,有吏员,也仍要聘“师爷”。师爷和知府知县,是雇佣关系。他们不是上下级,师爷也不是吃朝廷禄米的。师爷的薪水,当然得知府知县自己出。这就是一笔相当可观的开销,且不说还要赡养父母,供养妻儿,周济亲友,置办产业,以及各种各样的招待应酬,些微俸禄岂非杯水车薪? 第七百章 官场论 一 官如此,僚和吏就更可怜。在大明朝,大明朝的官僚体系是由官、僚、吏三部分人组成的。 官,就是各级衙门的正官或长官,比如知府、县令。僚,则是长官的佐属,比如县丞、县尉、主簿,都是协助长官处理事务的属员。僚属在隋朝之前由县官自行征辟,隋起改由中央朝廷任命,结果从此形同虚设,成为闲职冗员,所司事务均委之以吏。吏,本来也是官员队伍中的一分子,只不过政务官叫官员,事务官叫吏员。所以官吏二字,往往混为一谈。比如“吏治”,比如“封疆大吏”,其实说的都是官,不是吏。 但自隋唐以后,官与吏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只有官和僚才算是官,吏则是民。各级衙门的长官和僚属不论职位高低,都是“朝廷命官”,都有品级,比如知县正七品,县丞正八品,主簿正九品。胥吏却是官府中的“服役人员”,其身份与衙役并无区别,只不过其他人或服劳役,或服兵役,他们则提供知识性服务而已。因此胥吏地位极低,常被呼为“狗吏”,待遇也极低,往往领不到薪水。 吏员的禄食,有的朝代有,有的朝代没有。同一王朝之中,又有的时候有,有的时候没有。即便有,也微不足道。官的俸禄尚且不高,何况乎吏? 比胥吏级别更低的是衙役,比如更夫、捕快、狱卒之类。这些人根本就是“民”,最初都是从民众当中征发来无偿服役的。既然是无偿服役,自然并无薪水,只有伙食补贴,叫“工食银”,其数亦不过每日二三分,仅供夫妻二人一餐之用。这在大明朝,已是“皇恩浩荡”。 因为其他被征发来无偿服役,比如修城墙的民众,朝廷是连一餐饭都不管的。但在这些人,却是生计维艰。因为他们一年到头,都要在衙门里当差。不像其他民众,尚有别的活路。 然而尽管如此,愿意担任县官、胥吏、衙役的仍大有人在。原因就在于这些职务虽然薪资极低,权力却很大,也很有威风和排场。这全因为,大明朝是典型的权力社会。它的一切都是靠权力来维持,也是靠权力来运作的。因此,为了维护权力的至高无上,大明朝从来就不惜成本,不吝代价。这样,一个人,只要拥有了大明朝赋予的权力,他就有了高于一般民众的地位,哪怕他在大明朝的权力系统中,只不过是一个最不起眼的蕞尔小吏。但由于他在行使权力的时候,代表的不是他个人,而是大明朝,就不能不让一般民众胆战心惊。换句话说,胥吏和衙役虽然不是牧羊人,却好歹也是牧羊犬。这就足以让“羊”们敬畏。 知府县官的权力就更是大得吓人。作为朝廷派遣至地方上的“牧民之官”,他集司法、行政和监察之权于一身,在一府一县之内令行禁止,生杀予夺。由于上级部门非有大事不会过问,僚属、胥吏、衙役、百姓又全无监察之权,因此知府和县太爷们完全有可能“只许知府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甚至利用手中的权力让治下小民魂飞魄散,家破人亡。也因此上又有“灭门知县”和“破家县令”的说法。 一方面是权力极大,另一方面是薪资极低,那么,有谁不用手中的权力来换取好处呢? 最常规的做法是收取“耗羡”。要知道,大明朝的财政收入,主要靠纳税完粮。运到国库里的,便既有银子,也有粮米。但从地方到中央,千里运粮,岂能不损耗?碎银子要铸成元宝,损耗也在所难免。然而户部收缴的银粮,却要求足银足米。因此,只能在收银收粮的时候多收一点,叫“米耗”和“火耗”。米耗,就是多收的粮;火耗,就是多收的钱,统称“耗羡”。 这是于事有理于法有据的,不能算作违法乱纪。问题是“耗羡”的计算方式却很含糊。地方官在计算损耗的时候,当然也不会有多少算多少,而是会再多算一点。这就有了一笔额外收入。这笔额外收入,既不是贪污,也不是受贿,只能说是“税外收费”,因此历来就被视为理所当然。 此外还有种种灰色收入,如“公事”、“规礼”、“罚赎”等。公事,就是乡里来县办事时送的红包;规礼,就是逢年过节地方商贾缙绅送的礼金;罚赎,则是赃罚赎罪之银两。这些自然都落入知府、县官的腰包,数目也相当可观。当年海瑞在淳安县令任上,一次革去的各种不正当收入,就达六千两之多。这些所谓“不正当收入”,其实还是常规性的,官场上习以为常不被看作腐败的。如果知府知县贪得无厌,则还会层层加码,以至于征收有羡余,又有额外之征;罚赎有加耗,又有法外之罚。这一州一县民众百姓的日子,也就可想而知。 知府县官以权谋私,胥吏衙役也不含糊。他们以权力换取好处的办法和门路并不比长官少。因为长官“君子动口不动手”,收租催赋、摊派徭役、管理市场、设置关卡、处理民事、捉拿人犯,便都是胥吏和衙役的事,其中自然大有文章可做,大有油水可捞。 最“廉洁”的,也会在下乡收粮时白吃白喝,代交诉状时收取茶钱。而且,由于吏员不受官员回避乡里、期满调任的限制,因此为吏者往往世代为吏,以至于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胥吏成为横行一方、连官都要让他三分的“地头蛇”。对于这样的地头蛇,老百姓除了花钱去“消灾”以外,是没有什么别的办法的。 事实上,如果县官只不过收点“耗羡”,胥吏和衙役也只要点“茶钱”,这一方百姓的头上就要算是“青天白日”了。可惜大明朝默许的“税外收费”并没有谱,知府、县官、胥吏和衙役们又欲壑难填,结果百姓们便只好无休止地接受他们的盘剥。 第七百零一章 官场论 二 各地还有驿站、用来传递信片和招待来往官员,这其中用的号草也就是驿站喂马的草料,三个应由地方财政拨款向当地民众购买,所需经费则从田赋正额和地丁银子中拨给。然而许多地方的实际做法,却是让老百姓无偿缴纳号草,朝廷并不给钱。这就已是盘剥。更可恨的是,草民们在交草时,还必须向驿站的吏员和差人送银子,而驿站的秤也从来不准。于是百姓们在缴完了皇粮国税以后又被盘剥三次:白交,多交,还要送红包。 这还不是最黑暗的,最黑暗的是司法腐败。比方说,在民事诉讼中两边勒索,吃了原告吃被告,一直吃到双方都家财已尽时,才“各打五十大板”,草草了事;或者在刑事案件中严刑逼供、草菅人命、榨取钱财,甚至故意制造冤假错案,敲诈勒索。比如某地发生盗案,则将被盗人家周围富户全部假定为有窝赃嫌疑,予以拘捕,然后从上到下地收取贿赂。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大明朝的子民在这种“牧羊人”的“放牧”之下,除了不断献出“羊毛”甚至“羊肉”之外,几乎已没有办法保住自己的小命。 知府和知县俸禄太低而权力过大,只是官员腐败的原因之一。它既不是腐败的全部原因,也不是腐败的根本原因。为了弄清楚这一点,必须追踪知府知县盘剥所得的去向。 去向也很简单:一部分落入私囊,一部分孝敬上司。 首先必须清楚,包括“耗羡”在内的额外收入是只有知府和知县才有的,因为只有知府知县才是直接与民众打交道的“牧民之官”。也只有他们,才能在常规税费之外加收加派。这就会造成极大的失衡,即级别最低的知县的收入,竟大幅度地高于府道、抚督和中枢官员了就是京官。这当然绝不可以,事实上知府知县也不敢独吞自肥。他们的这笔额外收入,是要拿出相当部分来孝敬上级的。问题在于要有一个名目,也要有一个规矩。没有名目,便会有行贿嫌疑;没有规矩,则无从把握分寸。好在遇到诸如此类的问题,大明朝的官员们从来就不缺乏智慧,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案很快就在实践中产生。它的名字,就叫“官场陋规”。 官场陋规又叫“规礼”,也就是照规矩要送的礼金。这些规礼包括临时性的和常规性的两种。常规性的大体上是冬夏各一次,分别叫“炭敬”,取暖费和“冰敬”,降温费。再就是“三节”春节、端午、中秋、“两寿”上官和上官的太太过生日,要送“节礼”和“寿礼”。礼金的多寡,因地是穷县富县和因职肥缺苦差而异,但不送是不行的。 临时性的礼金也有一定之规。比如上级来视察时要送“程仪”即路费;下级到上级衙门办事要送“使费”和“部费”,其中送给地方朝廷的叫“使费”,送给中央部院的叫“部费”。此外,长官的门房那里要送“门敬”,跟班那里要送“跟敬”。如果是接到任命,进京陛辞,或原本在京待命,即将赴任,则离京之时须向有关官员送“别敬”。曾经有一位地方官,从朔平知府调任陕西督粮道,担任负责主管西北地区军粮的地方官,仅在北京的“别敬”就花了一万七千两银子。上任后,仅送给巡抚的规礼,一年四季就共要五千二百两。 实际上大约除了聂小蛮和苏景墨这样的极少数人以外,几乎没有知府知县不取“耗羡”,没有督抚不收“陋规”,没有京官不接受“孝敬”。能不在常规之外加码,便是清官。 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即此之谓。 在这里,分明看到了大明朝的尴尬与两难。可为什么不改呢?因为改不了。同样,不是每一个官员都是贪官污吏,他难道不知道“陋规”是腐败?当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收呢?因为不能不收。其实,“陋规”二字早就一语道破天机,而且简直就是传神之至妙不可言──明知是腐败是陋,却又非做不可遵守规矩。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吗? 荒唐的根源不在别处,就在大明朝制度本身。大明朝制度有三大特征,即中央集权、伦理治国和官员代理,其中最重要的是中央集权。这就决定了大明朝的各级官员,只可能是皇权的代理人,不可能是民众的代言人。而且,这种代理也只可能是自上而下层层递减的。与民众关系最为密切的知府县官,离权力中心也最远。但这丝毫不意味着因为“天高皇帝远”,他们就可以自行其是。因为在离他们并不太远的地方,就有监临的上司。这些上司的上面,又有上司。正是这些上司和上司的上司而不是民众,决定着他们的前程。 也就是说,一个官员要想青云直上飞黄腾达,关键在于其上司的赏识和提携。能被皇帝赏识提携当然更好,但对于中低级官员来说,这种可能性极小。因此几乎每个下级官员都懂得一个道理,就是必须和上级搞好关系,至少不能得罪他们。 问题在于,大明朝官员之间的关系是极不平等的。上级轻而易举地就能给下级带来好处或造成伤害,下级却很难利用手中的权力给上级带来什么实惠,除非他以盘剥百姓所得来孝敬上司。 因此,尽管要孝敬上级就难免会伤害民众,但是,在孝敬上级和保护民众之间,许多官员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因为谁都计算得出,作为被大明朝雇来放羊的临时工,让包工头高兴显然比羊群的茁壮成长更重要。羊群长得再好再肥,也是农场主,是皇帝的,自己的实惠却只能来自上级。何况大明朝的羊儿是那样众多,拔几根毛并无伤大雅。羊的任务原本就是生产羊毛,拔掉了还会再长。就算拔光了也不要紧,因为恢复羊群的健康已是下一任牧羊人的事情。 第七百零二章 官场论 三 景墨不能不承认当今的政治,说贪腐成风简直一点也不夸张。身为官吏,一举一动,本不能随意超越律法的范围。崔知府平时虽没有恶劣的政声,但此番的行动,显然是大大的不妥。聂小蛮此番去见知府;自然也着重在这一点。小蛮虽保证他没有跟知府冲突,景墨却真有些儿为他担心。 景墨又想到聂小蛮临走时叫自己跟王宗飞谈到他儿子王成兰的事。这王成兰这个人,聂小蛮早就把他排列在嫌疑圈里,不过缺乏事实的根据,仅仅有一个想法。刚才据旖诺讲明了他和湘儿还有婚约纠纷的关系,他的嫌疑自然突然间加重了。老毛虽说他昨天一早就回到苏州去,这事实还没有证明。 他尽可能假称回苏州去,实际上却藏匿在什么地方,到了昨天夜里,冒着雨到湘儿家里去行凶。不过这件事实自己要向他的父亲王宗飞去查问,一定也没有效果。第一,这老爹的也许不知情;第二,就是知情了,他也绝对不会把儿子的罪行干干脆脆地告诉自己。 景墨长叹了一口气,又推测案发的经过。起先自己和小蛮遇到的一个难题,就是铳声发作以后,时间上来讲凶手来不及再走进去盗取湘儿身上的首饰。现在就可以假设、那个真正的凶手,分明在发铳以前就用刀刺死湘儿;刺死以后,拿了首饰出去;这一切结束以后,刑玉强才站在短墙外面发铳;这样,时间上的矛盾,的确可以解除了。 不过那个用刀行刺的凶手是谁?当真是王成兰吗?还是见财起意,凶手竟是老毛?或者竟然是那王宗飞或月心?但行刺时湘儿怎么没有挣扎,也不发呼救的声音?并且桌子上还有余酒,好像她很客气地招待那凶手,这也是解释不通的。老毛那双脚上的薄底快靴,的确很像那个甲印。假如确实是他,他又为什么秘密地进去?因为据他的自供,并不曾承认这一点。那么,行凶的可会竟然是老毛? 景墨越想越觉得此案之复杂,远远超出了自己之前的想像。这时候时间也差不多了,景墨便放弃了这没结果的推测,关照了一声卫朴,便出发向王家去。景墨坐在轿子上,还踌躇着见了那王宗飞怎样措辞。因为自己要查访王成兰的行动,也不能不小心一点,免得引起他的疑忌。不过景墨这心思也是白费的,自己虽构成了几种谈话的步骤,实际上竟毫无用处。 景墨在小桃园二十七号门前下轿的时候,看见钞库街的转角站着一个身材瘦小穿黑衣的人。这人一看见景墨下轿,就慢慢地走开了去,模样儿有些可疑。这个人好像是派在那里监视的捕头,不过景墨不认识他。景墨并不顾忌,就推开了那盘花的木门走进去。那木门虚掩着,景墨推门时动作很轻,走到里面,也不见人。客房间中的黄纱窗帘密密地遮着,静悄悄地没有声息。 景墨先向右手里老毛的门房看一看,那门关着。景墨就直接走到门房门口,用手指在门上弹了两响,没有回音。景墨又顺手把门钮一旋,也是虚掩着没有下锁。老毛不在里面,那双污旧的黄薄底快靴,却留在一只小方桌的底下。景墨走进去拿起一只薄底快靴一瞧,鞋底上已有一个洞,景墨从衣袋中摸出软尺来一量,当真是十一寸六。 这个发现,又不能不使景墨感到惊喜。原来这老毛也是有嫌疑的!不过景墨方才把薄底快靴放在原处,回转身来,正要退出门房,骤然间看见那头发花白的老毛正站在门外,一双小而圆的鼠目,惊异地向景墨凝视。他的脚上已换了一双黑棉布蒲鞋面鞋子。接着他张开了缺齿的嘴唇向我开口了。 “大人,你……你……”他分明要问景墨在他房里做什么,却因为有所顾忌而不敢直截地道出来。 景墨答道:“老毛,我来找你。” “找我?有什么事。” 景墨觉得有些难于回答,自然景墨不愿意把查验他的薄底快靴理由就告诉他。景墨含糊地道:“你在里边做什么?” 老毛等了一等,答道:“我在接洽客人。有个鲍玉美小姐,派了个仆人来请,来约王小姐打马吊呢……这鲍小姐也是王小姐的好朋友,她还不知道王小姐已经被人打死。我把这消息告诉了那仆人,说不定鲍小姐就要到这里来啦。”他长吸一口气,向景墨看一看,似觉得景墨不很注意他的禀告,便重新提出他先前的问题。“大人,你要找我做什么?” 景墨随意应道:“我要叫你去通知一声你们的王老爷,请他下楼来跟我谈几句话。 老毛的鼠目仍盯住在景墨的脸上,好像觉得景墨的回答的话是随意扯出来的。他分明怀疑景墨走进他的门房里去,一定有什么用意。他摇摇头道:“大人,你要见王老爷?他不在楼上了啊。” 景墨稍稍一震。“不在楼上?是不是出去了?” “是的……才出去了一柱香的时间光景。” “到那里去的?” “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出去的,临走时不曾吩咐什么。大人,你要跟他谈什么事?你终究要找我,还是要找他?” 老毛对于景墨的怀疑,的确很厉害。他明明是要问景墨闯进他房里去的理由。景墨心想,他为什么如此?是不是心虚的表示? 景墨索性直截答道:“都找,我也要找你问几句话。”这时景墨本站在门房口的青砖阶石上,因为要向他问话起见,重新走进了他的小小的门房,靠着那只小方桌旁边站住。老毛也跟了进来。他的瘦黄的面颊显得很紧张。因为他已经证实他的怀疑并不是无根据的。 他问景墨道:“大人,你要问什么?” 景墨想了一想,道道:“有一句话关系很紧要,你要坦白道才好。” 老毛睁开了两粒桂圆型的眼睛,答道:“那自然。我不曾讲过假话,我也用不着讲假话。反正王小姐不是我打死的,不关我的事,我何必讲假话?”他略一沉吟,又反问道:“大人,你尽问。有什么关系紧要的话?” 第七百零三章 调查老毛 景墨也看着他的眼睛,突然问道:“昨夜里在铳声发作以前,你到底有没有进过这屋子里去?”景墨随手向那正屋的方面指了指,目光仍毫不转瞬地瞧着他,不过却没发现什么破绽。因为老毛的目光既不闪避,也没有恐惧的表情,只略略有些惊讶。 老毛惊异地反问景墨道:“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早晨我不是已告诉你们了吗?我不曾进去过啊。” “当真没有吗?……你可要说实话,这是我们要查明这案子里的一个疑点,你承认了也没关系。我们绝不会因为你承认了走进去过,就把你当作凶手。” 老毛有些着急,但仍旧注视着景墨道:“我自然不是凶手,但我真是不曾进去过。我承认什么?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们,我回来以后有些头痛,所以……” 景墨摇摇手止住他,道:“好了,好了,这个我已经知道,你不必再重新讲了。你昨夜里出外去看戏时穿的什么鞋子?” 老毛好像猜不透景墨的问题有什么含意。他的眼睛眨了几眨,答道:“这话什么意思?我穿的是那双缎子面底鞋子啊。”他用手在那小窗的槛上指了一指。窗槛上当真有一双皮底鞋,鞋底向上,还没有干透。“我出去时天没有下雨,所以穿了那双新鞋。回来时雨大透了,这双鞋子便完全浸湿。大人,你为什么问到我的鞋子?” 景墨并不回答,但继续自己的盘问:“那么,你被铳声惊醒以后,从床上起来,穿的什么鞋子?” 他又用手向景墨靠着的小方桌底下指了指:“穿的这双薄底快靴。……大人,我讲的都是实话,你怎么不也讲几句实话?你问我鞋子,终究为了什么?难道……难道是因为地板上的那个薄底快靴印子?” 景墨被他逼得没法,只能承认道:“是的。你也看见的,地板上的那个清楚的脚印,跟你的薄底快靴的尺寸彼此相同。” 他惊愕地道:“什么?相同的?奇怪!大人你怎么知道的?” 景墨向小方桌底下指了指:“你这双薄底快靴,我刚才已经量过……十一寸六,而且也同样是圆头的,和那地板上的印子完全相同。” 那老爹的好像有些吃惊。他的眼睛已不再瞧景墨,却在瞧桌子底下他的薄底快靴,两只手扭曲地一张一紧,他的眉毛也蹙紧了。他自言自语地道:“奇怪,太奇怪!我真是没有进去过……”他突然抬起头来,两只小眼里居然也注视出光来。“大人!我……我想起来了!这……这个……” 景墨看见他这种表情,也不能不感到惊异:“什么?讲啊。你想起了什么?” 老毛讷讷地道:“这……这双薄底快靴……是陆掌柜的,他穿旧了送给我的。” 景墨暗暗想老毛的解释假如不虚,的确可以破除一个疑团,否则那地板上的甲印,竟和陆全福和老毛的薄底快靴都相同,未免太巧。景墨问道:“噢,这薄底快靴是陆掌柜送给你的吗?什么时候送你的?” 老毛想了一想,答道:“那还是去年年底……大人,你不必疑心,这没有假。这薄底快靴不是陆掌柜直接给我的,是王小姐给我的。她给我时,月心也看见的,你可以问她。……大人,我想……”他又停顿了不讲下去。 景墨催着道:“你怎么不说了?想什么?” 老毛舐~着他的嘴唇,答道:“我想地板上的脚印既然和这双薄底快靴的尺寸相同,也许昨夜陆掌柜进去过的。” 景墨低头想了一想,并不回答,再问道:“昨夜里你的确不曾进去过吗?” 老毛直瞧着景墨的脸,理直气壮地答道:“的确不曾。我的话没有半句假,我可以发誓的。” 景墨觉得他的话当真不像虚假,一时又想不出其他足以证明的问题,便点点头道:“好,现在月心可在里面?我要跟她谈谈。” 老毛应道:“她在楼上,我去叫她。”他就回身走出门房去,在阶级上又站住了转过头来。“叫她到这里来吗?” 景墨摇头道:“到书房里去。” 老毛走下了那青砖的台阶,便穿出了冬青的短篱,沿着那条早已干透的青砖径向正屋里进去。景墨还在门房里站了一站,向这小小的斗室察看了一下。除了一只木架子的板铺,一只小方桌和两只老式的直背椅子以外,床底下还有一只柳条的箱子。 景墨本想乘这机会搜索一下,万一老毛有盗窃手饰的可能,那赃物势必还来不及出门,说不定还在这箱子里。景墨蹲着身子,在那柳条箱的盖上揭了一揭。那箱子是锁着的。景墨转念一想,要开这箱子,固然不难,不过,自己假如马上破坏他的箱子,未免太无根据。不如跟聂小蛮商量一下,再动手不迟。这样一来,景墨就站直了从门房中走出来。 景墨走上那条青砖小径时,见太阳光斜照着靠左手的花圃上。花圃的泥地上,经过夜来雨水的冲洗,都呈现着一种平顺匀整状态,还是清晨所见的那样子。几朵浅红而瘦小的月季,受着阳光的煦拂,比早晨看见时更有些精神,仿佛一个多愁多病的美人,得到了某种慰籍,挣扎出一种勉强的苦笑,不过它的生命的终点也就在眼前了。景墨走上正屋的阶级,见门口里面铺盖脚印的木板虽已移去,杂乱的脚印也增加了不少,但先前那个甲印却还不曾完全模糊,显然可以看出这地板还没有人擦过。景墨走到会客房门口,把门轻轻一推,才发现门已下锁。景墨只得站住了等待。不一回,老毛已领了月心下楼,月心向景墨点了点头,就用手里拿着的钥匙开书房的门。 景墨向老毛吩咐道:“我要跟月心谈几句话。你到门房里去。” 景墨先走进了书房,等月心跟进来以后,景墨顺手把书房的门关上。房间中的景象和清晨进来时并没有两样,只少了一个死人。 第七百零四章 脚印之辩 光线虽不很暗,但因为窗门的关闭,空气却很沉闷,心理上还有一种悲凄的感觉,所以当景墨在那圆桌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来时,精神上很不舒适。月心也蹙紧了双眉,表情上也不及初见时那么镇静。 景墨说道:“月心,你也坐下来。这桩案子我们从各方面调查的结果,觉得非常曲折。我们已经知道造成这曲折缘由的人,就是你。” 那女仆向景墨瞧了一瞧,惊讶地道:“我?……我?什么?我不懂。” 景墨答道:“换一句话说,你早晨和我们谈的话,完全没有诚意,把重要的事实隐藏了起来,才使这件事弄得越发复杂了。” 月心抗辩道:“大人,我并不曾隐藏什么啊。我所知道的都已告诉你们。如果讲余少爷的事,我也并不是要袒护他。他有罪没有罪,你们总查得明白。我的话……” 景墨不耐烦地抬了抬手,阻止她道:“月心,你别卖弄你的嘴。你须明白,这是一桩人命案子。你假如在凶案上并没份,却因为少数金钱或其他关系,想掩护什么人,那你就会把灾祸弄到你自己身上来,我给你想想,白白地为了人家吃苦受罪,真犯不着。你年纪还小,叫你过堂吃牢里的苦,只怕你撑不了几天。月心,这是我好意的忠告,你自己要明白才好。沉船的时候,自己能逃得一条小命,就算阿弥托佛你懂吗?” 景墨这几句话只是一本正经的劝说,本来没有什么威胁的意味,不过竟产生了意外的效果。月心向景墨凝视了几秒钟,她的眼腔里有些水汪汪的样子。她答话时候,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她主道:“苏大人,我懂得,这是你的好意。不过我因为余少爷平时待我很好,此番的事,他的行动的确有些可疑,我才……才想帮帮他的忙。现在我可以坦白道,他在昨天早晨曾在屋中跟王小姐吵嘴,昨天夜里这凶案发生以后,他也曾到大门外来探看,我曾给他一个暗号,叫他走开……” 景墨又拦下她道:“关于他的事,我们已经都知道,你不必再说。除他以外,你可还袒护着什么别的人?” 月心抬起头来答道:“没有啊,还有什么人?” 景墨道:“譬如王老爷的儿子王成兰,前天从苏州来,在这里住过一夜,你也绝不曾道起。” 她突然瞪大了含着泪珠的眼睛,惊骇地道:“哎哟……他……”她略顿了顿,继续道:“苏大人,关于他的事,你们自己不曾问过我啊。我为什么要帮他?我跟他本来是不相识的,你们不曾提起他,我为了王老爷的面子起见,自然也不敢乱讲。因为这回事关系很大。我自然不愿意把是非找上自己身上来。大人,你别误会,我绝不是故意袒护他。” 景墨心中暗暗欢喜,听月心的语气,猜测关于这王成兰的故事,一定也有些动人的成分;并且在现在的情形之下,要她讲出这番自己急于要知道的故事,也一定没有有多大的麻烦了。 当景墨叫月心讲出关于王成兰的事实的时候,月心还有一种小小的曲折的表演。她走到书桌面前,弯着腰用手把那搂孔的窗帘轻轻拉起了一角,向外面探望了一下,好像这番交谈非常秘密,恐防王宗飞会回来,被他听见了,会闹出事来。接着她回到圆桌旁来,脸上也显着小心防备的表情。景墨用手向那另一支太师椅指了一指,她就慢慢地坐下。 她低声道道:“大人,这个王少爷的确有些可疑,不过我真是不敢讲。现在王小姐死了,王老爷大约就是这里的主人,他假如知道我讲他儿子的事,那我一定吃不消。大人,这事关系太大了。你假如不能保护我,我还是不敢道。” 景墨立即答道:“你放心,尽管说,只要你的话完全真是,什么人都不能难为你。你说,这王成兰有过什么事?” 月心的目光注视着景墨,长吸一口气,突然说道:“他要强奸王小姐!”她说了这句,急忙把目光避开,移到窗口边去,好像非常惊恐。 这句话自然不能不使景墨感到惊异,但景墨仍保持着镇静的状态。景墨回答道:“你别怕,就是王宗飞回来,也没有关系。你讲得仔细些。他是十七那天来的,来了以后是怎么回事?” 月心定了定神,才道:“他一到这里,王小姐看见了他,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他吃过了中饭,王小姐就跟他在这里谈话,谈话的声音很低,时间又很长久。我曾送茶进来,王小姐立刻叫我出去,把门也锁上了。所以他们谈些什么,我完全听不见。后来那姓刑的来了,王小姐忙赶出去阻挡他,不让姓刑的进来。” “他们谈了足足一个时辰,大家的喉咙响起来了,幸亏王老爷敲门进来,给他们劝解。王老爷也加入谈话,这样又谈了一会儿,王小姐才气冲冲开了门回楼上去。这一回总算不曾闹翻天。” 她讲到这里,向景墨看了看。景墨并不答话,但点点头,让她继续道下去。 她略顿了顿,接着道:“就在那天……就是前天十七……夜里,那件不要脸的事就发生了。那时已经在半夜后的丑时三刻。我早已睡熟,突然听到有什么窗框东西打碎的声音。我突然惊醒。接着又听到王小姐的呼叫声音。我知道不妙,忙从床上起来,披了件衣裳,赶到二层楼去。王小姐的房门关着,房间中却没有灯光。我走到她房门口时,还听到地板上的脚声,好像有人在那里挣扭。王小姐仍在呼叫,不过呼叫声音很低,好像她的嘴被什么东西阻塞着,她喊叫不出。” “你是怎么做的?” “我吓得什么似的,要想进去,又没有这个胆。我以为也许有什么强盗或窃贼。我走到她的房门口,用足了气力,喊了一声:‘王小姐!’那房门突然开了,有一个男人直冲出来,撞在我的身上,竟使我跌了一交。黑暗中我自然认不出那人是谁,但约略看见他穿一身白色的短中衣,向三层楼跑去。 第七百零五章 再审月心 “不一回,房间里油灯点亮了,我从地上爬了起来。王老爷也从三层楼下来,慌忙地走进王小姐房间里去。我也跟着进去,看见王小姐坐在床边上哭,那件白颜色绸缎的睡衣,前襟也已撕破。妆台上的一只仿宋花瓶,已打碎在地上,床上的被褥散乱,一只小方凳也翻倒了。” “那王老头说什么了?” “王老爷拍着王小姐的肩,低声道:‘素心,你别哭,这畜生太不要脸,我马上叫他滚。你看我脸上,不要生气。’王小姐仍掩住了脸啼哭。王老爷也回头来瞧我。‘月心,你上楼去睡,没有事。’那时我也讲不出什么话,只能听从他,回上三层楼去。我进了自己的房,自然还睡不着。不多一回,我又听到王老爷也回进他的房里去。他们父子两个便唧唧哝哝地密谈。我的房间虽和他们只隔一层板条涂石灰的空壁,但我虽把耳朵凑到壁上,到底听不出什么。” “后来呢,这件事可还有后续?” “我发觉了这一回事,才知这个表哥不是好人。我防他再有什么行动,这一夜便不敢睡。不过直到天明,没有其他的动静。到了昨天早晨卯时钟光景,王老爷陪着他的儿子出去,说是送他儿子坐马车回苏州去的,临走时,这王成兰也不曾向王小姐辞别。其实这时候王小姐的房门还不曾开,也许还睡着呢。”她讲到这里,又向窗口方面望了一望。 景墨觉得这一回事,的确是这件凶案中的唯一要点,自己和小蛮起先竟没有发现,不能不算是失着。景墨于是向月心道:“这一回事的确很重要,可惜你不肯早些讲。” 月心辩道:“我不敢讲啊,你们也不曾问我。大人可不能怪我。况且昨夜里王老爷在凶案发生以后,曾叮嘱我交谈要留神,不要乱讲。那明明是指这件事的。” 景墨心想这确实怪不得月心,就点点头,温和地问道:“那么,这王成兰昨天早晨出去以后,可曾再来过?” 月心摇摇头,接着又道:“我不曾看见他。” “他会不会瞒着你重新回来,躲在什么地方,然而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王老爷回来时是一个人,他不曾再出去过。这王成兰也许在晚上再溜进来,那也说不定。大人可以问问老毛。” “好,等一回我再问老毛。除此以外,你可还有什么其他隐藏的事?” 月心摇摇头,说道:“没有了,我所知道的,都已完全告诉你。” 景墨思索了一下,又问道:“那么,你早晨所讲的,昨夜里你听到了铳声下楼来的那回事,可也有什么顾忌的话在里面吗?” 月心道:“没有,那完全是真是的。我真是不曾听到其他声音,直到被铳声惊醒。” 这时景墨突然举起右手向月心摇了摇。因为景墨耳朵中仿佛听到客室外有轻微的脚步声。景墨急忙站起来,走到门口,把耳朵凑在门上听听,又仿佛听到楼梯上的吱吱声音。景墨随手将门拉开,门外并没有人,便向楼梯上一瞧,也不见人影。但景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会有接连两次的错觉。 景墨回头向月心作了一个手势,叫她留在会客房间中。景墨自己则出了书房,反手将门拉上,踏着轻快而稳健的步子,走上楼梯去。 景墨到了二层楼,看见甬道中并没有人。右手里有一扇白漆的门,静悄悄地关着。景墨略一踌躇,便走近这门口去,左手把握在门钮上,右手从衣袋中掏出了短铳。景墨用力一旋,那门应手而开,向四周一瞧,房间中也空虚无人。 这房间很宽大,朝南一排小木窗,也有黄色镂孔的纱帘掩护着。纱帘虽都下着,光线仍很充足。一只宽大的架子床向南排着,那床的金漆柱金光耀目,衬着床上白色的被褥,粉红软缎的被头,和绣花白缎的枕头,单从色彩上道,已经觉得使人眩目。靠壁有一只立体式的柚木镜台,排满了许多各色各式化妆品的瓶缸,都是高价的苏州货。在一只粉盒旁边,还放着一顶景墨说不出来的女式的帽子。此外还有一口衣橱,一只圆桌,两只绸套的圈椅,和一只长椅,一只放在床面前的铜油灯架,同样都是立体式的,而且也同样漆着浅黄色。总之,这里的布置,和楼下的书房,可称异曲同工地象征着奢靡和浪费!不过,这也倒不难理解,不营造出收费不菲的环境,又怎么能实现收费不菲呢? 景墨在这房间中瞧了一遍,觉得这里面没有可以藏匿什么人的地方。那么,起先难道说并没有人上楼来,当真是自己的听觉作怪吗?正在这时,景墨觉得有轻微的脚步声音,回头一瞧,见那扇房门在慢慢地开动……开得很缓,一寸一寸地向里面推动。景墨进来时本没有把门关上,这时分明门外有什么人走进来了。那门推开了将近一半,首先从门隙里进来的。 是一根火铳管子! 景墨急忙把身子一闪,躲在床的一端,把身子蹲下些,举着铳向门口凝视着,以防万一。 “别发铳!景墨,是我!” 进来的居然是聂小蛮!景墨把身子站直了。景墨见聂小蛮的神色很紧张,他把自己的短铳放进了衣袋,目光迅速地在房间中流转。 小蛮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我叫你在楼下会客房间中跟他谈啊。” 景墨答道:“他已经出去了。我跟月心和老毛谈过这样过了一会儿,发觉了两件重要的事实。……我刚才听到你进来。你是在三层楼上吗?” 聂小蛮点点头,反问景墨道:“你发现的什么两件事实?” 景墨就把老毛薄底快靴的来历,和王成兰企图强奸湘儿的事,直接地告诉了他。聂小蛮听到很出神,连连点着头,分明他也认可这两件事的价值的重大。 景墨问道:“你在三层楼上做什么?” 他答道:“我要搜索一件东西。不过我的推测还没有证实。” 第七百零六章 别发铳是我 景墨又问道:“你有什么推测?……”景墨见小蛮摇头不答,又问道:“你在衙门里的交涉怎样?有结果没有?” 聂小蛮摇摇头:“没有,崔知府把刑玉强放了,不过答应我假如需要叫刑玉强质证,他可以找他来的。” “那么,这糊涂知府凭着什么理由放刑玉强的?” “崔知府起初不肯讲,只讲他相信刑玉强不是凶手,后来才勉强暗示给我,他是奉了上面的命令才释放他的。这种话他自然不能说出口,不过暗示得很明显了。” “奇怪!上面的命令,这姓赵的终究有什么来历?那知府竟也供他利用?” “来历的问题还在其次,假如他真是凶手,任他的来历多么大,我也绝不让他逃出法网。不过我眼前有一个更重要的推测……哎哟!且慢。” 聂小蛮忍住了,突然走到那口衣橱面前,把那扇雕花门一拉,应手而开。橱里面大部分是花花绿绿的女人衣服:不过也挂着几件男子长衣。聂小蛮向橱里瞧了一瞧,脸上又显出失望的表情。景墨正要问他终究要找寻什么东西,他突然又绕过了架子床,走到另一面壁上的壁橱面前去。那壁橱门也没有锁,拉开以后,他立即把头钻到橱里面去。不多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已挺直了身子,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双男子薄底快靴,脸上仿佛也换成了一副兴奋愉快的表情。 他惊呼地道:“景墨,我的推测证实了,你瞧,这是双黑纹皮薄底快靴,质料做工都是上等的,而且还是新的,圆头式,尺寸也足有十一寸以上。你快把软尺拿出来。” 景墨也惊喜得很,来不及交谈,忙在衣袋里摸出那卷软尺来,凑在那薄底快靴底上量了一量,当真是十一寸六。 景墨瞧着聂小蛮,问道:“正好了,这薄底快靴是陆全福的吗?” 聂小蛮不答,他的发光的眼睛仍注视在薄底快靴上。他又用左手的指尖在薄底快靴底下抚摩。他又低低地惊呼:“景墨,你也摸一摸。这鞋底分明还没有干透!” 景墨当真依着他的话,用手指在薄底快靴底上摸一摸,随即点点头。 他又紧张地道:“你仔细看一看,这鞋跟和鞋底的边缘,有什么 异状?……没有吗?你瞧得不仔细啊。你粗看鞋跟上好像很干净,其实还有些泥水的痕迹,还不曾擦得干净。你瞧,这底边上面针缝里还留着不少泥砂。” 景墨点头作领悟状道:“那么,这薄底快靴昨夜里有人穿过,后来有人把泥水擦干净。对不对?” 小蛮道:“对,不过擦得不十分干净。这叫做百密一疏。还有,你瞧,这鞋带头上沾着污泥。你懂得它的来由吗?……什么?不懂?那是很容易明白的。就因为……” “砰!砰!” 这声音虽然隔着木框窗传进来,并不怎样刺耳,但景墨和聂小蛮都听到出是有人发铳声音,绝不是其他声响。这铳声的来由,好像就在这屋子的大门外面。声音,自然不能使聂小蛮认为没有关系。他立即把薄底快靴重新放回壁橱,照样将门关好,随即向景墨招一招手,一言不发便从房间里跑出去。景墨也跟在他后面。一刹那间聂小蛮已跑下楼梯向前门口出去。景墨赶到楼梯脚下的时候,月心也已开了书房的门,惊惶地走出来。 她问景墨道:“苏大人,什么事呀?” 景墨不能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向外面走。景墨踏上那青砖径时,看见聂小蛮已经从那盘花的木门口走出去。景墨向左右一望,门外很清净,只有一辆马车从西面驶过来,向东面去。 聂小蛮也向东走,已经在钞库街的转角上停住。老毛也站在他旁边。景墨跑近去一瞧,地上躺着一个人,就是那老爹王宗飞! 这时几个都没有交谈。景墨看一看地上的王宗飞,身子蜷曲着,横侧地倒在地上,身上还是穿着那件深青色绉纱的袍子,足上一双梁布底玄缎面的鞋子。他的眼睛紧闭,嘴唇张开,在那里喘息。景墨明知他已中弹,但不知道打在什么地方。聂小蛮已经蹲下了身子,用手解老者胸襟前的钮扣。景墨才见他里面白中衣的右胸膛口,有着鲜红的血渍。 聂小蛮斜侧着头,向景墨道:“景墨,快想办法报官,叫他们派差人来抬走,应该还可以救一救的。” 景墨立即转过身子,跑进门口里去。月心正伏在木门里面发怔。景墨将她推在一边,急步跑进屋子,一步三级地跨下楼梯,跑到了院子后找了一个茶倌里帮闲的小厮,给了一串赏钱。景墨交代了一通,让这小厮到衙门里,找到王朝宗之后就告知自己和小蛮的名字,让他快派人来。 景墨回到外面时,聂小蛮已经站直了身子,正拿一张好像从王宗飞身上搜得的纸,放进他自己的衣袋里去。他的表情自然很紧张,但并不慌乱。那老毛依旧站在他旁边,那慌张的神态,却让他一个人包办了。景墨告诉聂小蛮王朝宗马上就来。聂小蛮但点点头。他又向街的对面和两端瞧了一瞧,对着老毛问道。 “你比我先出来,可曾看见什么?” 老毛睁着小眼,点头道:“看见的……我看见那姓刑的……刑玉强。” 聂小蛮不答,也没有特殊惊讶的表情,但闭紧了嘴,像是在估计着什么。 景墨禁不住道:“哎哟,又是这家伙!好大的胆子!” 聂小蛮也不接嘴,又向老毛道:“你会不会瞧错?” 老毛摇头道:“没有,我跑到这转角时,见有两个人向北飞跑,一个人向南跑。”他用手向钞库街的南北两端各指了指。“那向北面去的两个人跑得已远,我自然瞧不清楚;向南边逃的一个还很近,我瞧得很清楚,真是那个高个子姓刑的。他的背影我已瞧惯了,没有错。” 聂小蛮道:“他穿的什么衣服?” 老毛道:“自然是道袍。” 第七百零七章 水 很 深 景墨暗暗想“自然”的字样不免有些可疑。刑玉强在早晨被捕的时候是穿着大袖衫的。不过他释放以后,又换穿道袍,那也说不定。 景墨向聂小蛮问道:“假如是他,这倒又麻烦。你想崔知府的保证可靠不可靠?” 聂小蛮瞧着地上的王老爹的,慢慢地说道:“我不愿意借重他的保证。我要亲手捉住这家伙。不过先决问题,这档子事是不是他干的,还待研究。”他用手指指地上的王宗飞。“铅弹还在他胸膛里,不曾透过……我想他没有死,也许他还能交谈。” 景墨答道:“假如能交谈,那最好。不过那姓刑的家伙,无论如何,总有把他找来的必要。你说要亲手捉住他,有没有把握?” 聂小蛮道:“以前没有,现在却不同了。” 这时候一阵叮叮当当的銮铃声响,衙门里的马车已经开到了。王朝宗就从那车上跳下来,后面自然还跟着几个衙役,跑得都是呼哧带喘。他先惊慌地看一看地上的王宗飞,才向聂小蛮交谈。 “不得了!又是一桩血案!现在怎么办?” 聂小蛮答道:“你别慌。现在先把他送到医倌里去,也许还有救。” 王朝宗向那车后几个头戴小帽,身穿青衣的人招招手。有其中两个便抬着舁床下来,走到王宗飞旁边。不到一会的功夫,那马车已经载着王宗飞往医倌里去。 聂小蛮先向老毛挥挥手,叫他进屋子里去,随后向王朝宗说道:“据老毛道,他听到铳声跑出来时,还看见刑玉强的背影。” 王朝宗惊呼道:“什么!又是他干的?这个人有着某种靠山,真是吃不消他。” 聂小蛮道:“是不是他干的,这还难讲。不过我们总有再见这位刑公子的必要。” 王朝宗向街的左右望了一望:“老四跟老魏在那里?他们总应当看见。” 聂小蛮便将王宗飞曾外出和景墨从老毛月心嘴里发现的两件事实,连着两人在楼上房间中发现薄底快靴的事,用简短的语句告诉了王朝宗。 小蛮又接着说道:“我到这里时,看见老魏还在对面转角上,老四却已不见。等我听到铳声追出来时,老魏也不见了。我想这两个人都很得力,一定没有坏事。” 景墨这才知道刚才自己到这里时,钞库街转角上有个黑衣人,分明就是专门派在这里监守的便衣公差。这个人自己虽不认识,大概就是叫做老魏。现在想必这老魏已经尾随着刑玉强去了。事后景墨才问明白,这便衣差人的派遣,原是出于聂小蛮的提议。 当上午勘验完毕出王家时,聂小蛮叫王朝宗撤退那原来巡街的捕快,同时又悄悄地叫他派两个都头来,原是有着微妙作用的。 聂小蛮又向王朝宗道道:“你最好再派两个人来,这里说不定还有其他变化。” 王朝宗点点头,便回进屋子里去了。景墨和聂小蛮仍留在门外。 景墨趁机问道:“小蛮,刚才你在王宗飞身上搜得的是什么?好像是一张纸。是不是?” 聂小蛮点点头:“是的,是一张汇款收据。”他讲完了便回转身来向西进行。他的马车就停在空地的西边。 当他将马车门开好以后。王朝宗也已经从屋子里退出来。聂小蛮向他招招手,这样三个人便一同上车。 王朝宗问道:“我们上那儿去?” 聂小蛮答道:“回衙门里去。我要等候老魏跟老四的消息。” 在马车进行的时候,大家都保守着安静,这样过了一会儿。因为这案逐步地发展,越转越高,虽已峰巅在望,却还隔着一阵薄薄的云雾,最高峰的面貌依旧瞧不清楚。并且真像爬山一般,攀登了十分之九的羊肠曲径,最后一分的努力,实际上也许比以前的更吃苦些。这个感觉景墨相信车里的三个人是同样有的,所以大家都不言而喻地安静了一会儿。 三人到了衙门以后,老四老魏还没有来禀告,却另外得到两种情报:一种是连溪客栈间木壁上的铅弹已经派人去钳取出来,并且已经检验过,是一粒半寸口径的铅弹子,和尸房间中的一粒相同。还有一种情报,聂小蛮在连溪客栈门外看见的那辆丙寅八号灰色的出租马车,王朝宗也已派一个叫做罗尉的捕头,到骐骥车行里去调查过。那调查的捕头罗尉费了好一回工夫,才碰见那丙寅八号有关系的车夫。 据说这辆马车是一个姓刑的人常雇的,已经雇了二十多天;车夫却不止一个,每隔一二天,总要换一个;这也是由于姓刑的要求。在十八那天夜里当值的那个车夫,叫做朱大常。那罗尉找着了朱大常以后,就把调查所得的经过,写成了一长篇汇服。 几人到厅里时,这张汇报已经在王朝宗的书桌上。那汇报中的文字语句,固然有不少欠通误写,但关于车辆行动的时间,却写得非常清楚。那行动的时刻,从上一天傍晚开始,现在把它摘录在下面: 十八日下午酉时二刻,马车开到小桃园二十七号,刑玉强走进屋子里去,这样过了一会儿就退出来,并不曾留顿。接着,马车开到四海路闹市,在好几家菜馆门前停留过,他好像要找什么人。到了戌时一刻光景,他在福全居酒家里似乎找着了他所要找的人。因为车子在福全居酒家门口停留半个多钟头,直到辰时三刻时,他才上车,追随着另一辆马车到畅春戏苑去。朱大常还讲明那马车的字码是乙丁十二(事后王朝宗曾补充道明,这一辆是陆全福的马车)。 在畅春戏苑门前停住以后,刑玉强也进去瞧折子戏。就在这个时候,朱大常才能偷空吃晚饭,不过刑玉强的晚饭也许始终没有吃。 亥时三刻戏院散了。刑玉强先出来,上了车,仍叫朱大常追随那辆乙丁十二号马车。朱大常还看见那一辆马车里坐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是身材高大的胖子;女的穿一桩白色的长裙,上面罩一桩竹青色的大领短衫,打扮得非常明艳。 第七百零八章 二条人命 那另一辆马车在小桃园二十七号停住。刑玉强叫朱大常让马车向西继续进行,并不一同停留,不过速度却特别慢。这样过了一会儿,马车驶过了两三条支路,刑玉强又吩咐回过来,停在小桃园三十一号的门前。这时雨下得很大,那另一辆马车已经去了。刑玉强却冒着雨下车,悄悄地走到二十七号门外去。朱大常看见刑玉强并不曾进去,却站在短墙外面,向里面张望。这张望的时间长度约有一盏茶光景,朱大常始终坐在马车里等候,有些儿觉得不耐烦。他突然见刑玉强从二十七号的短墙边向西退避,先在隔壁的空地那边躲了躲;随即又回到短墙边去,向屋子里张望了一下,接着就跑向停着的马车去。 当刑玉强在空地上躲避的时候,朱大常在马车中看见有一个身材短小穿蓑衣的男子,从二十七号里出来,向东面钞库街那里面转角走去。刑玉强赶回进了马车,马上叫朱大常快走,马车驶过了二十七号,到钞库街转弯向北,意思是要追踪前面一辆马车。朱大常才知道那个穿蓑衣的人,本来也是有马车停在钞库街上的,不过经过了刑玉强重新回到短墙外面去瞧了瞧,时间上已略略有些耽搁。 所以朱大常的马车驶进钞库街时,那个穿蓑衣人所坐的马车驶得已相当远。朱大常虽开连抽了几鞭子,催马走快些,可是驶过了两条支路,但因为前面马车的速度同样加快,不但没有追上,连前面那辆马车的颜色都辨别不清。在驶进第三条支路口时,因为等候支路上的轿子通过,又停顿了一下,等到再催马前进,前面那辆马车已不见影踪。刑玉强仍叫朱大常拼命追赶,不过到底没有结果。于是又驶过了几条街面,只得停止追赶。 马车重新退回到山阳路,照样停在三十一号门前。刑玉强又再次下车,依旧悄悄地走到二十七号屋里去。朱大常以为这一次又有相当时间的耽搁,正计划摸出鼻烟来消遣一下。不料砰的一声,连他的鼻烟还没抖出来。他突然见刑玉强仓皇地跑回马车去。朱大常不知道是刑玉强发铳打人,还是有人发铳打刑玉强。他自然也不便查问。不过刑玉强上车以后,拿了一锭足有一两的小银锭,塞在朱大常的手里,此外没有一句交谈,只叫他开回连溪客栈去。 汇报的文字内容,到这里为止,聂小蛮和王朝宗看过以后,自然大家都很重视。王朝宗的意思还嫌不很清楚。 他建议道:“这是间接的,不够清楚。我想叫罗尉去把那个车夫朱大常找到,直接地问一问。” 聂小蛮却表示异议。“这仍旧是间接的,最直接的,还是见见这位刑公子。” 王朝宗本来已经伸手向书桌旁边要想要敲一敲桌子,想唤手下进来,这时又缩住了。他皱着眉头道:“自然,无论如何,这家伙总是案中最重要的角色。不过,聂大人你用什么方法去见他?难道计划向知府去要人?” 聂小蛮摇头道:“不,我不计划这样。知府虽给过我口头保证,假如必要,他可以把刑玉强交给我。不过这一下也许要给这位知府以相当的麻烦。假如没有‘必要’,我也不想麻烦他。” 王朝宗问道:“那么你计划怎样去找他?” 聂小蛮道:“方法不是没有,不过时间上也许不能怎样迅捷。好在眼前案子的复杂情形已全部揭露,结束的迟早,已经不是多大问题。” 景墨不禁插嘴问道:“你已经全部明白了吗?我倒还有些儿模糊。你能不能……” 这时候突然有人在没敲门的情况下,直接推门进来,王朝宗一看应该是有紧急的事务,就站起来迎了上去。他伸出头去和那人说话,景墨听出来王朝宗连声音都紧张了起来。 他断续地道:“老魏派你来送信的?……不错,我是王典史。……什么样子?……唔……冷……大定坊。三十号?……丰泰纸烛店里?……好,好,我们马上就到。” 聂小蛮不等王朝宗禀告,便紧张地道:“这是关于刑玉强的消息吗?” 王朝宗道:“是的。老魏讲那人个子高大,穿一件身深灰的曳撒,方阔的光下巴,棱角的眼睛,应该是刑玉强无疑。老魏跟随他走了不少路,现在已跟到了一个地点。” “是不是在大定坊三十号,丰泰纸烛店里?” “正是,老魏就在那店的附近等我们。” “那么,两人不能耽搁。马上就走。” 当三个人离开衙门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酉时了。淡淡的阳光已渐渐儿向西,路过的茶倌之外,有一些跑堂打扮的小厮都在高着喉咙乱喊:“风月俏佳人香消玉殒”,“花魁娘子命丧多宝楼”一类浮夸的名目。一边还在散着单子,这大约是替茶楼里说书的,在外面招揽生意的。 景墨随手取了一张,又才上车。马车进行时,景墨急忙把单子拿来看,跳过了演出的信息和介绍,找寻关于魏湘儿的这一节记录。那“花魁被暗杀”的标题字模虽很大,但记录的内容却简单得很。内中只记载魏湘儿在半夜后被人刺死,不但嫌疑人不曾列举,连火铳的字样都没有。此外只铺张些魏湘儿当选花魁时的许多已往事实,和她在教坊司里的那些倾倒一时的轶闻,还有她的住所和平时的生活状况。末段的结论,却把王朝宗乱捧一阵,连聂小蛮和景墨的名字都不曾提起。 聂小蛮一边看了看车窗外,一边淡淡地问景墨道:“这些东西上写些什么?” 景墨答道:“雷声大,雨点小,几乎不曾有什么实质的……这记录好像经过什么人统制或笔削过的,幸亏你和我的名字都不曾牵连进去。” 聂小蛮不答,也不加什么批评。王朝宗不但不关心这些宣布纸上写的什么,连聂小蛮跟景墨的问答也并不注意。 第七百零九章 全部揭露 他分明十分紧张,好像他的精神完全集中在如何应付刑玉强的问题上。其实景墨对于他也有相当的同情。 因为这刑玉强既然有着某种来历,确乎不能同平常的罪犯一般看待。聂小蛮属于御史台管,不是地方官这一体系的,自然还少顾忌。王朝宗只是个吏员,本就不是刑名上的官儿,又因为他的直属上司的袒护,情形不同,确有些左右为难。 聂小蛮可有计划再拘捕刑玉强吗?眼前刑玉强既然有了防备,会不会用武力抵抗吗?猜测起来,这个人定有不少羽党。那么,这一次自己这边三个人可敌得住吗? 马车到了大定坊转角,聂小蛮马上停车,随即跳下车来。王朝宗和景墨也跟着下来。他把右手插在衣袋中,分明已把握着火铳。他的眼睛不住向左右了望。景墨受了他的暗示,也准备好衣袋中的火铳,但聂小蛮却并无紧张状态。 王朝宗用左手向前面指了指。“那不是丰泰纸烛店吗?”这时景墨也看见了那是一家一间门面的小纸烛店。 聂小蛮应道:“是的。怎么不见老魏?” 王朝宗道:“奇怪,他到那里去了?他说他在这里附近等我们。” 聂小蛮道:“也许刑玉强又走了,老魏也跟着他去。” “那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到这纸烛店里去搜一搜?” “这不妥。我们姑且到店里去看一看再说。” 于是,三个人本来站在马车旁边的青石路上。这时聂小蛮首先穿过街面,向丰泰纸烛店走去。王朝宗和景墨自然紧紧地跟着。聂小蛮走到纸烛店门口,门口有一些纸人纸马,纸人的表情呆滞而古怪。 小蛮的目光小心地向纸烛店的店堂里溜转。景墨看见里面一共有三个人,两个是中年的伙计,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学徒,外表上绝对瞧不出什么可疑之处。那个呆呆看着聂小蛮的,就是这十五六岁的学徒。聂小蛮一边把纸人纸马轻轻地拉动了一下,一边随意搭讪地道:“你们老板在里面吗?” 那学徒又把目光向聂小蛮脸上瞧了一瞧,摇摇头道:“出去了,你认识他吗?” 这时突然有一种出乎景墨意外的景状,王朝宗突然举起了左手,高声喊道:“喂,老韩,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这时有一个人从店堂后面探头出来瞧了瞧,竟被王朝宗看见了。这个人本来不想走出来,被王朝宗一招呼,却不能不到外面来敷衍几句。 那叫做老韩的应道:“王典史,好久不见,忙得怎样?你那儿去?”其实那人并不老,穿一桩玄青色棉布单袍,身材和年纪和景墨相仿,表情上也很机警多智。 王朝宗答道:“随便走走。”他放低些声调。“老韩,这里可有一个叫做刑玉强的人?” 那老韩略略惊异地问道:“刑玉强?有的,他刚才在这里。王典史,你认识他吗?” 王朝宗答道:“是的,他此刻还在不在?” “他已经上苏州去了,走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你找他有什么事?” 王朝宗略略迟疑,刚才道出了“他是”两个字,聂小蛮早抢着作答。 “没有什么。我们只希望跟他随便谈谈。王典史,走吧。”他于是拍了拍王朝宗的肩头,回身就走。 王朝宗跟着聂小蛮回到停马车的所在时,带着失望和怀疑的表情。站定了以后,他向聂小蛮问话:“大人,怎么不问个仔细?” 聂小蛮答道:“多谈没有益处,反落痕迹。这老韩是什么样人?” 王朝宗道:“他起先做过探子在城南一片活动,现在在查访司里办事。这个人很有些小聪明,口才也好。他说刑玉强已到苏州去,我不大相信。” 聂小蛮估计了一下,说道:“但老魏既然不在这里,刑玉强也许也已不在这店里。我想你赶紧联系下你手下的人,问老魏有没有后续的消息。假如刑玉强真的已经离开了这店,要到苏州去,那么我们赶到车马行去,也许还来得及。……喂,朝宗兄,你得再派两个人到这里来,叮嘱他们注意每一个在这店里出进的人。” 王朝宗赞同了聂小蛮的建议,马上走出去想办法联系他的手下人去了。聂小蛮仍时时遥望那家小纸烛店。过了一会儿以后,王朝宗回出来时,皱着眉头,兀自摇头。原来不但老魏不知综迹,还有另一个捕头老四也杳无消息。 聂小蛮踌躇了一下,又道:“那么,我们往济灵医倌里去看一看王宗飞终究怎样。” 王朝宗自然没有异议。三人就上了马车往那官办的济灵医倌去。 聂小蛮不无忧虑地说道:“但愿王宗飞的伤势不至于致命,至少在短时期中还能交谈,那可以使我省费些精神。” 这句话这时原很合理。小蛮分明希望王宗飞自己能说出那个发铳打他的凶手,聂小蛮自然可以减少一番调查的麻烦。谁知景墨的这想法其实是一种误解,小蛮的话是有着双关作用的。 三人到了济灵医倌,对于聂小蛮的期望还是不能马上现实。因为据那负责的郎中说法,王宗飞正在割症间里钳取铅弹,不能见客。他固然没有死,但能不能满足聂小蛮的希望,亲自接谈,却谁也没有把握。小蛮与景墨看病人的时候,王朝宗又去联系他的手下人,再度探问老魏的消息,结果老魏的踪迹依旧像石沉大海,不过老四已有消息了。 王朝宗向二人说道:“老四此刻在应天府里,看来是探得了一些消息,我也不知道详细的情形。聂大人、苏大们,你们能不能跟我一块到衙门里去问一问明白。”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才道:“不,我想回去了。假如有什么消息,你再通知我。我所关切的,倒是老魏。” 王朝宗点头道:“好,那么,我先回衙门里去。我一得到老魏的消息,马上告诉你。”王朝宗讲完了便跳上马车走了。 景墨和聂小蛮于是散着步回到馋猫斋的时候,天已渐渐儿黑下来了,街面上灯火通明。 第七百一十章 找老魏 两人一进书房的门口,卫朴便送上一封信给聂小蛮。聂小蛮卸了衣帽,就把信在书桌上的油灯光下展开来。景墨也凑过去瞧。那是陆全福送来的,信里还附着一张一百两的兑票。那封信虽只寥寥几句,措词却十分谦恭。 那信道: “上大人聂公老爷安: 湘儿惨死,弟抚躬自问,负疚良多。辱荷大人负责调查,感纫无已。晨间蒙风询一切,业已掬诚奉答,区区私衷,至垦垂察。倘得真凶归案,为死者稍雪沉冤,尤感大德。附奉薄仪,不腆之至,缓日当再踵门叩谢也。 弟陆全福谨上即日” 聂小蛮把信笺随意向书桌面上一丢,唇角上露出一丝轻鄙的微笑。他把身子靠着那把常坐的椅子,伸了一个懒腰,却不发表什么意见。 景墨笑着说道:“阿根的那笔费用,已经用不着你自掏腰包了,还有不少的赚头。” 聂小蛮枯坐了一回,突然感慨起来。“哎哟!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人与人之间,只知道相克相争;换一句道,这世界上弥漫着‘压力’,假如你不压迫他,他就会压迫你。‘相处以平。相见以诚’,始终只是一句空洞的理论。我不知道这理论到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普遍的实现!” 景墨知道这几句牢骚是指陆全福的前据后恭而道的。景墨也笑着道:“这是个教育问题。一个人假如有了相当的涵养,自然不会有这种不合理的态度。” 聂小蛮突然沉着脸儿,向景墨驳诘似地道:“教育问题?你想陆全福不曾受过教育?你看看他这封信写的,也还算规整。还有余则成,不是正在学堂里读书吗?他们的行为和态度又是怎么回事?” 景墨答道:“这不是教育本身的失败。他们所受的教育是虚伪的,至少也是不彻底的……!” 聂小蛮不等景墨说完,接着道:“不彻底?对,那么怎样才能彻底?我很怀疑。”他突然动了气愤似地站起床来,背负着两手,开始在房间中踱起来。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地道:“我觉得主要的症结,在乎理智的湮没,这样一来才有这种愚昧,偏私,嫉妒,压诈,和恃强凌弱的丑态。哎哟!人的理智几时才能……” 他的牢骚还没有完全发泄完,卫朴已匆匆忙忙地走进来,显然可以看出有什么特殊的情况禀告。 卫朴禀告道:“老爷,有个老头子要进来见你,模样儿很奇怪。我问他要帖子,他又拿不出,又不肯报姓名。” 聂小蛮停了脚步,点点头道:“好,请他进来。”他随手把黄铜碳炉子檐上的两盏油灯也一起点亮了。 这样过了一会儿,一个白发白须,满面皱纹,穿着一件宽大的黑绸袍子的老者,低着头弯着腰蹒跚地走进来。这老者的肩膊有相当的阔度,要是他的背不弯,高度也许还要超出聂小蛮以上。他一走进来,好像很熟悉的样子,向聂小蛮连连拱着手,嘴里发出粗嘎的声音。“聂大人。”又回过来向景墨拱拱手。“苏大人。” 景墨觉得这老者的礼貌既很周到,论情,自己不能不照礼回答。景墨急忙也拱了拱手,正要请教他的姓名,聂小蛮突然却弯了弯腰,抢在景墨前面发话。 “刑公子,请坐。” 那老者的身子稍稍一震。这同样的本能动作,立即影响到景墨的身上。刑公子?刑玉强吗?景墨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到衣袋里去。 聂小蛮的眼角里显然已看见景墨的动作,忙婉声道道:“景墨,慢着。这位是刑玉强公子……不过这只是他暂时假设的姓名。刑公子,我说的是不是?” 那老者突然格格地笑起来了。他不再惊异,也没有局促不安的表情。“聂大人,我不能不佩服你的眼力。你真有能耐!”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书桌面前的一只圈椅上坐下。 聂小蛮也坐了下来,冷淡地答道:“那么,你这样子打扮,目的再要让我的眼睛有一个测验的机会吗?” 那假老爹的刑玉强忙接嘴道:“不是,聂大人,你误会了。我坦白讲,我不换这个装束,不敢从丰泰里出来,怕会遭遇不必要的麻烦。你派遣的那个尾随我的瘦子,的确很干练。刚才直到我到了丰泰店里,才发觉有人在店门外监视着。我很佩服他。他一路跟随着我。我竟完全不知不觉。” 聂小蛮淡淡地道道:“不过他到底给你甩掉了啊。” 刑玉强微笑着道:“是的,但这也不能怪他。我因为他留在店外不像样子,所以把我全身的衣裳换给二魁。他的身材跟我相仿,装束又完全一样,自然不容易分辨。你的那位探子才跟着他走开去,我才能自由自在地到这里来拜访你。” 景墨好像进了梦境,真有些弄不明白。刑玉强明明是个要犯,怎么竟敢自己上门,还装着这种虚伪的礼貌?更奇怪的,聂小蛮怎么也以礼相待?他好久要找寻这个人,现在为什么不马上将他拘捕?自己要不要让卫朴去通知王朝宗? 聂小蛮又冷冷地道:“刑公子,我得提醒你一声。你假如再细心一些,便不会说你此刻是个自由自在的人了。” 刑玉强的身子略略从椅子上挺起了些:“老爷,这话有什么意思?你不会是又计划要把我……” 聂小蛮摇摇手,道:“不是这个意思。你一路到这里来,也不见得怎样自由自在啊。” “什么?又有人监视着我吗?” “对,我相信至少有一个人陪送你到这里来。你可要见见他?……卫朴,你到门外去……” 刑玉强忙摇着两手,道:“聂大人,不必,不必。我真佩服你,你真是一个探案的天才。我想象你这样的才干,必须为大明天下担任更重大些的任务才是。” 聂小蛮沉着脸儿答道:“我想你此刻来见我,不单是为了要向我说几句拍马屁话吧?” 刑玉强道:“那自然不是。不过你须明白,我这几句话真是由衷而发的,并不是虚伪的敷衍。我到这里来的目的,有两个:第一,是道歉;第二,是解释误会。” 第七百一十一章 刑玉强 聂小蛮的手里在玩弄一把书桌面上的裁纸刀。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瞧在这把小刀上,淡淡地道:“你要解释什么误会?” 刑玉强道:“老爷,你不是认为那魏湘儿是我打死的吗?” 聂小蛮的目光仍不离开他手中的那把尖头骨柄的小刀。“那么,误会的倒在你这方面。我知道你有打死湘儿的企图和计划,并且在行动上也已经完全实施了你的计划。不过真正致湘儿于死地的,却不是你,是另有一个人。” 刑玉强的身子突然间完全挺直了。他的棱角形的眼睛也张得很大,闭紧了嘴,把惊异的目光凝视着聂小蛮。聂小蛮用手指弹着那小刀的锋尖,叮叮作声,毫不理会他。刑玉强慢慢地伸手到衣袋里去,摸出一块白巾来,轻轻擦着他的额头和面颊。这一擦竟造成了返老还童的效颗,等到他将白巾拿下来时,巾上已沾染了不少赭石色的颜色。他脸上的皱纹眨时间已完全消灭。 刑玉强道歉似地道:“聂大人 ,我真惭愧得很。我起先对于你的估计,的确还嫌过低。现在我才明白。你真是了不得。你的才知,眼力和勇气,都足教人五体投地。” 聂小蛮又挥了挥手:“刑公子,不必讲废话。现在请你把经过的事实仔细些讲一遍,省得我用假设的方式给我的朋友解释。我相信苏景墨大人听你亲口叙述,一定比我间接地讲明更高兴。” 刑玉强回头来向景墨看了看,嘴唇上露出一丝微笑,接着又点点头。不过他还没有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以前,又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岔子。卫朴突然鬼鬼祟祟地走进书房来,走到聂小蛮旁边,附着他的耳朵道了几句。聂小蛮点点头,道了一句:“不用等,你叫他先回衙门里去好了。”接着,他站起来,跟了卫朴走到书房门口,让卫朴走出去后,随手把门关上。他回到原座上时,向刑玉强点点头,暗示他开始叙述他的故事。 刑玉强道道:“老爷,你讲的都对,我的确有处死魏湘儿的企图和计划,并且也这样施行过。不过在我叙述以前,还有一个先决问题。老爷,你可知道这女子的真相怎样?最近有什么行动?” 聂小蛮又把关门时放下的裁纸刀重新拿在手里,略略抬起些目光,答道:“关于这一点,我虽还没有得到充分切实的材料,但我可以猜想得到。这女子是个意志薄弱的人,讲起来也怪可怜,她从纯朴浑厚的农村社会里出来,陷进了物质社会的洪炉,便身不由主地堕落下去。她已沉沦在享乐放纵的洪流中,为了金钱的目的,什么事都干得出,出卖肉体,出卖灵魂,出卖了家里人,甚至出卖一切!” 刑玉强连连点点头道:“对,对,她正是这样一个角色。我奉派到这里来,原有着特殊的任务。同时我听到有一种阴谋在活动,主持的是个交际花。我觉这也在我的使命范围以内,就着手调查她的行动,进一步再打消她的企图。我知道她虽已退出教坊司,但她仍旧利用教坊司从事她的非法的活动,她专找有公职的人下手。我费了相当的工夫才得和她接近。这女子真是绝顶聪明,行动特别谨慎,一时不易得到她的破绽。不多几天,她也已经觉察到我的任务。她竟敢将计就计,来一个‘反客为主’。换一句道,她竟想利用我做她的工具了。所以起初是我用了方法接近她,后来她反而想尽计策来接近我。她曾两次到我的住处里去过夜。第一次她不曾得到什么。第二次就是大前天十六那天晚上,她乘我熟睡的时候,要想窃取我的秘密。她曾检查我的皮箱,衣袋和枕头,终于在我的枕头套里面,偷了一张密信去。” 刑玉强停顿了,重新把白巾摸出来,反折了一下,又擦试他的面颊。聂小蛮利用这个时间,又淡淡地道了一句。 “你也太疏突然了。你既然担任了重要的任务,怎么竟敢真个跟这样的女子勾搭,让她在你的房间里过夜?你的要件又不小心妥藏,睡时又这样懵懂。你大概已当真陷进了她的圈套,给她迷住了!”这几句话的声调,严冷得真像一个上司当面申斥他的下属。 刑玉强看见了聂小蛮那种铁一般冷的面容,脸上浮出一重红色,也禁不住有些羞愧。他低下了头,缓声答道:“聂大人,我真该死!我不敢抵赖,这一下的确是错误的。不过那被盗窃的密信中的内容已经失了时效,原是没有价值的。那有效的一张,我藏在纯阳巾里面的内圈里,她并没有发觉。所以她的行动,我在下一天还没有发觉,直到昨天早晨,我才知道枕头套里的那张过时密信已被她偷去。这一来才证实她的确是一个危险组织中的核心角色。我就决意采取紧急的行动制裁她。昨天傍晚,我到她府里去找她,没有找着,知道她和姓陆的出去了。我猜测他们总在什么餐馆一类的地方里,后来果然在福全居酒家里给我找着。” 聂小蛮突然淡淡地插了一句:“那时你的行动也太莽撞,你竟会推开那密室的活络门。你怎么忘了这种活络门只有半截,你的下半身是毫无掩护的?这种行动也不像是一个担任秘密任务的人应当采取的啊!” 刑玉强把舌子伸出来,稍稍舐了舐上嘴唇,两只眼睛似笑非笑地显出一种尴尬的表情。“聂大人,你竟已经完全知道了吗?我的行动真是太慌张了些,那时湘儿已经看见我,但我马上避开,那姓陆的却不曾见我。” 聂小蛮又道:“他也见你的,不过是在戌时三刻光景,他们离开白梅的时候。后来你跟他们进金陵戏剧院里去,你的行动比较起来要谨慎得多。” 刑玉强用着惊异而佩服的声调道:“大人,你竟已完全知道。那么,我也用不着讲得过分累赘。我等到折子戏终了以后,就跟他们回小桃园去。” 第七百一十二章 误会 刑玉强道:“那时候雨下得很大,我为了小心起见,不敢就在她家门外停车。但我曾看见湘儿在门口下车,那姓陆的却不曾进去。等到我叫马车退回过来,在离她府里三四家门面停下来时,我突然见有一个身材短小穿蓑衣的人,走进她家里去。我下了车,就悄悄地伏在她住处门外的短墙边,瞧里面的动静。” “所以,那个人就是?” 刑玉强点点头,道:“大人,你总也想得到:那个短小穿蓑衣的人,就是她的雇主。那时窗帘虽下着,但隐约中我还看见他们在里面喝着酒,很高兴,谈谈笑笑,非常高兴。可惜他们的行动,我不曾完全看见。因为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个岔子。” 聂小蛮问道:“是不是因为那看门的老毛从钞库街转角上回来,你不能不到西面空地上去避一避吗?” 刑玉强点头道:“正是,我等他进了门房,才重新回到短墙外面去。” 这时景墨突然想证实老毛告诉自己的交谈,禁不住插嘴问了一句:“等一下,那老毛进了大门,可曾进正屋里去,还是一直进他的门房里去的?” 刑玉强向景墨看了看,答道:“他直接进门房里去的,苏大人是什么意思?” 聂小蛮接嘴代替景墨答道:“没有什么。景墨兄还想证明地板上的薄底快靴印子。其实这印子跟老毛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一种巧合。刑公子,请你讲下去。” 刑玉强继续讲道:“这样一来我在短墙外面又耽搁了过了一会儿时候,魏湘儿好像竭力奉承那蓑衣客,态度上很狎亵。不过我已说过,最重要的一幕我不曾看见。我猜测那张失效的密信,也许她就在这个时候向她的雇主缴卷的。但我还仿佛看见那人临走时拿出些东西来给她,接着我就见他退出来了。” 顿了顿,玉强道:“我本来的目的,要想处置这无耻的女子,但到了那个时候,又临时改变了想法。我计划先看一看这个蓑衣客的真面目,假如可能,我还想查明他的踪迹。这样一来,当他退出来时,我仍避在西面隔壁的空地上,我才看见那人的年纪还不大,上嘴唇上留着些短须,一出门便向东往钞库街转角上去。” 聂小蛮突然拿着那把裁纸刀举了举,说道:“且慢,我们还有一个疑点不容易解释。她既然那么趋奉那个蓑衣客,论情也许要送出来,事实上却不曾送人。我知道你在等那蓑衣客出门以后,又向那会客房间中瞧过一瞧。我想你总可以给我们解释这个她所以不送客的疑团吧?” 那个青年果然点点头,道:“是的,当时我也猜测她要送出来,但结果只见他一个人出来;这样一来,我有些诧异,才重新瞧了瞧。原来那时候房间中另外有一个客人,事实上她不能送她的雇主出来了。” 景墨又不禁诧异地道:“另外有一个客?怎样去的?不过从后门里……” 聂小蛮突然抬头瞧着景墨,道:“景墨,不是。这个客本来在屋子里,用不着前门或后门里进去。” 刑玉强连连点头道:“对,对。我在一瞥之间,看见湘儿的姑夫王宗飞,衔着纸烟,已经走进书房。湘儿正在开窗拉开帘子。我才明白她所以不送出来的缘由。我为了要想追踪那穿蓑衣的人,急忙回到马车上去,赶紧开车转弯。进入钞库街时,那人的马车已经开远,追了两条街面,又停顿了一下,结果便终失望。我只得重新回小桃园去。将车停在原处。那时雨点已小得多。我再到短墙外面去一瞧,客房间中油灯依旧明亮,窗也开着,湘儿坐在书桌后面,那老爹的似乎已不在房间中。我认为这是一个不可轻纵的好机会,就瞄准她的心口发了一铳。接着我便悄悄回上马车,驶回连溪去。” 聂小蛮抬头瞧着他,唇角上浮出一丝微笑,问道:“你发铳的时候,分明认为她还是活着的。对不对?” 刑玉强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他的舌尖又露到嘴唇外面来。他不自在地道:“是的,这是我的粗莽,其实也是我过度兴奋的缘故。不过这一个错误,我一回上马车,立刻感觉到。因有她中铳以后,非但不曾叫喊,我仿佛记得,连抽动的动作都没有。我就疑心她也许已经先被人谋杀,我只打中了一个死人!” 聂小蛮唇角上的微笑更扩大了些,不过那笑容一刹那便消灭不见。他冷冷地道:“你的错误发觉得真很迅速,同时你对于你自己的发铳技术,也有很高的估价。” 刑玉强的眼睛又瞪大了:“大人,请你容许我讲一句放肆的话。我用火铳射击,在三四丈以内,概率可以有百分之九十九。” 他讲这话时,他的表情和声调,都有一种洋洋自得的表示。景墨暗暗想他的夸张的话,幸亏还留着一分。连溪客栈间木壁上的一弹,大概就是他的美中不足的余下的一分了。 他又补充道:“其实就是我的铅弹不曾打中,她假如是个活人,也应当有喊叫和站起来的动作。我的觉悟到自己的错误原是很自然的。” “嗯,请你讲下去吧。” “我回客栈以后,唯一的计划,就是这件事情揭发出来时,我为了我的任务的缘故,绝不能被牵连在里面。这样一来,我暂时换了一个房间。今天早晨化了装,重新到去绕一周,看一看有没有人疑心到我。我恰巧看见了两位大人正在向叫阿根的茶博士调查。我有些儿害怕,因为我知道这件事经了二位大人的手,而且又已注意到我的身上,我的被牵连的危险几乎已没法逃避。”他突然皱紧了眉毛,两只手交握着,表示出一种深切的懊悔。他继续道:“二位大人,我现在回想,我那时真是太愚蠢了。我想不到用坦白的态度向你道明原委,却一时昏愦,竟采用了那种笨拙的警告方式。大人,这是我十分抱歉的。” 第七百一十三章 已经死了 他的歉意自然是指射向小蛮的那粒铅弹。他的交谈的表情,倒也相当诚恳。聂小蛮似也领会到他的诚意,便点了点头。 他说道:“你想用这样的方式警告我,叫我不要干涉这一桩事,那不能不说你的估计错误;同时也显然可以看出你太漠视了我的职责。不过我也承认,当时你的确只想警告,还没有恶意。” 这假老头子刑玉强突然从圈椅上直跳起来,大声道:“大人,你宽恕我了吗?你的脑力眼力,真不能不使人佩服。真的,我完全没有恶意。我发铳的时候,瞄过了你的高度,你竟也领会到。大人……” 聂小蛮慢慢地地接口道:“是的,我瞧过那木壁上的弹孔,超出我的高度半寸。不过你那时假如真想打中我,那么,你的行动的敏捷性,似乎也还差一些儿。” 景墨听了这两个人针锋相对的谈话,精神上引起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兴奋。这刑玉强确是个厉害的角色。不过孙悟空的一个筋斗,终于逃不出释迦牟尼的手掌! 聂小蛮又继续道道:“刑公子,请坐下来。你再把刚才钞库街上王宗飞的事讲一讲好了。” 刑玉强收摄了惊异的情绪坐下来,定一定神,刚才答话。“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事实也很简单,因为我经过了一番推测,觉得杀死魏湘儿的,也许就是王宗飞。因为当我要追踪那穿蓑衣的人离开二十七号时,她的会客房间中只有湘儿和那老爹的两个人。等我失望了再回到她门外去时,屋内屋外并无异状,时间的相隔,前后最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湘儿却就在这时间中死去。所以除了这王宗飞外,的确没有第二个可疑的人。今天午后,我在衙门里得到了剖验的消息,知道湘儿是因刀伤致命,我的铅弹碰巧也打在同一的伤口里。我的推测既然证实,便想去看一看王宗飞,问问他为什么要杀死湘儿。” 顿了顿,他又道:“我走到钞库街时,突然见王宗飞刚从钞库街的北面迎面过来。他的后面还跟着两个人。我以为很巧,正想穿过了小桃园去招呼他。不料正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他后面的两个人,突然蹿前来拦阻他,好像要向他要索什么。三个人就扭做一团。接着,砰砰两声铳响,王宗飞便倒在钞库街的转角。那两个人也就回身向钞库街的北端飞跑。我想不到有这个意外的岔子,也就转过身子,向钞库街南端退回去。我不曾料到大人已派便衣探员在那里监守着。我为谨慎起见,也曾绕了几个圈子,才回到大定坊去。不料那个瘦子非常机警,我一路上曾好几次回头,不曾见他的影踪。不过这个人对于我也有用处。假如在这件事上,你对于我有什么怀疑,我想他可以给我做一个证人。” 景墨暗暗想王宗飞的被人袭击,刑玉强当真完全没有关系吗?他的话假如不虚,这件事还有相当的麻烦。打王宗飞的是谁?据刑玉强说,另外有两个人。这两个是什么样人?眼前自己还没有头绪啊。 聂小蛮沉着脸道道:“刑玉强,这一回事,你在律法上,应受相当处分。不过这女子是一个社会的害物,世间的罪人,若就你的职务上道,那自然应当别论。不过就道你的职务,你的行动失检,也不能不受相当的处分。” 刑玉强又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低声道:“大人,你的训话我都领受。我自己也知道我的错误。现在你给我任何处分,我都准备接受。” 聂小蛮也站起床来,把在手中玩的那把小刀向书桌上一丢,随意地道:“处分的权不在我的手里。这是我的看法,又是我对于你的一个警告。你去吧,你应有怎样的处分,我想你不久自然会知道。” 那刑玉强又是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说道:“大人,我对于你的感激和佩服,不知道用什么话才能形容。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你结束这案子的时候,假如能给我些地步,让我有一个自新的机会,那我一定终身不忘。”他又弯一弯腰,向房门口走去,在门口时又停了脚步,回头来道:“聂大人,苏大人,再会。……哎哟,我还得说一句,湘儿虽死,她还有几个同党,内中一个女子叫鲍玉美,也是主要分子。你假如给我一个自赎的机会,让我完成这未了的任务,那我一定尽着全力去干。” 聂小蛮点点头道:“好,你去问问老毛,也许可以得到些关于这姓鲍的女人的消息。但我想那马旖诺跟余则成,不像会有同党关系吧?” 刑玉强摇摇头。“不是,连那姓陆的也不知道她干这样的事。”接着他转过身子,依旧装着老态弯腰曲背地走出书房的门。聂小蛮也只在门口点了点头,并不送出去。 这时苏妈已经将两人的晚餐送进来。聂小蛮伸了一个懒腰,好像很乏力的样子,但他的面容已不像先前那么紧张。他不等景墨开口,就向景墨道:“景墨,我知道你照例要有不少问题。不过晚饭会冷掉。吃了晚饭再谈,你总可以忍耐得住吧?” 景墨自然不便提出什么异议,但因为脑子里充塞了种种疑团,连带地影响景墨的胃口,两碗饭的老例,竟打了一个对折。聂小蛮却和午饭时的情形不同,他的胃口已恢复了常度,显然可以看出这案子已达到了结束的终点,他的紧张的神经也所以松弛了。晚饭过后,聂小蛮照喝着卫朴送来的热茶,坐到那只圈椅上去。他舒适地躺在圈椅上,两条腿也挺得很直。 景墨在慢慢地喝了一会儿茶之后,就遵照他的约定,开始提问。“聂小蛮,这桩案子竟会这样子结束,真凶不是刑玉强,我倒有些猜测不到!” 聂小蛮似乎有些意外,突然剪住景墨道:“什么?这是一桩双重谋杀案,你自己也早已知道的。怎么说猜测不到?” 第七百一十四章 针锋相对 景墨呆了一呆,一时回答不出。景墨看一看聂小蛮的脸,也不像在开玩笑,或故意讥讽自己。 聂小蛮接续道:“你怎么这样呆瞪?当我们在今天清晨一看见魏湘儿的尸体,你不是就发表过一个正确的看法吗?你曾说好像是刀伤。是的,那是刀伤。那伤痕的宽度,便是个明显的铁证。还有铅弹穿背面出时,背孔缩小,并没有多量的血,也可见不是铅弹致命。这原没有什么疑问。你自己发表过的看法,怎么忘记了?” 景墨应道:“是的,我在一瞥之间就得到刀伤的印象,不过王朝宗马上纠正我,说是铳伤;同时他说明屋中人都听到铳声,还有一粒从墙壁上钳出来的铅弹,的确是穿过了魏湘儿的胸膛,而且再巧没有,又是在同一的创口里穿过的。这样一来,才使我模糊起来,不敢再坚持我的意见。” 聂小蛮点头道:“是啊,这案子的复杂性,就在这一点上……就在这双重谋杀点上。其实如果道是单纯的铳杀,那么魏湘儿身上的饰物的失窃,便没法解释。事前行劫既不可能,因为她不曾叫喊;她必不会把她所心爱的首饰,毫无抵抗地让人家拿去。事后劫取,又为时间所不许,我们早晨已经讨论过了。所以这明明是件双重谋杀案,一经推测,便可知劫取饰物势必在行刺的时候,而在发铳之先。你的看法显然有着实际的证据,不是凭空产生,你本用不着自己怀疑。” “这样讲,你也早就相信魏湘儿是因刀致死的了。”。 “是的……我还假设那真正的凶手,也许就在那屋子里。不过因为那‘甲印’薄底快靴印子的关系,使我有些儿犹豫,一时还不敢决定。” “那么,你怎么不爽快些就向屋中的几个人着手?却反而白费功夫在外面云山雾罩?” 聂小蛮笑了一笑,道道:“什么?云山雾罩?白费功夫?景墨,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你岂不知道这案子的表面现象。火铳的问题更重于刀刺问题吗?并且那发铳的人虽不能真个打死湘儿,却同样有谋杀的企图。发铳的人又是从外面来的,牵涉的人很多,关系又很复杂。我怎能不急其所急,先把外围肃清一下,将那个第二重谋杀的主角找出来呢?” 景墨这样安静了一会儿,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你当初是不是就疑心用刀刺死这花魁的就是屋子里的人,可就知道行凶的人就是那个老爹的王宗飞吗?” 聂小蛮突然攒着眉头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才摇头道:“不,我不敢凭空断定。因为我起初所得到的材料不够,还不能充分知道他有什么动机。我自然不能单凭想象就下结论。” 景墨又道:“那么,你根据着什么,才假设行刺的是属于屋中人?” 聂小蛮道:“那有几个根据:第一,魏湘儿的死,分明是安坐在书桌面前椅子上的时候。她并没有挣扎状态,但她的眼睛里却留着惊骇之色。可见那行刺的人,似和死者极相熟而不提防的,绝不是突如其来的外客,或是本来和她有什么怨嫌的。所以那人突然行刺,她就来不及抵抗;不过她在临死的一刹那,眼睛里仍不能不露出惊异。第二,就是那地板上奇怪的薄底快靴印子。我们知道那印子除了死者自己的不算,共有甲乙两组。那乙组印子进去时深而出外时浅,并且一进一出也并不怎样整齐。现在我们已知道这乙组印子,就是那蓑衣客留下的。那人在会客房间中耽搁了好久,他的薄底快靴经过地毯的磨擦,所以出外时浅淡得几乎看不出了。那甲印却就大大的不同,一进一出,都很清楚,而且进出的两行,整齐不乱,并没有互相交叠的痕迹。这不像是一个从外面进去的人,在房间中耽搁了一回然后出来;却像是有一个人从外面进去,走进客室,到地毯的边际站了一站,马上就退出来。这固然是一个可能的假设,但实际上还不很健全和合理,因为那进出的两行,分别得太清楚了。更合理的假设,像是有一个人,故意留着这一进一出的脚印,要人家相信有一个人从外面进去,后来又从里面出来。为什么呢?那自然的结论,就是那个人本来在屋子里,他干了犯法的活动,却想把嫌疑让渡给外来的人吧。” “可是你的第一个假设有些问题。” 小蛮应道:“不错,我既然有了第一个虽然不很合理的假设,那我不能不先肃清外围的疑点。我必须把外面的几个嫌疑人都证实不曾进过屋子里去,然后我的第二个假设才能成立。不幸得很,这甲印的薄底快靴,又牵涉了陆全福和老毛,关系更见复杂,所以,我不能不先把一切可能的嫌疑完全解释清楚。” 小蛮又道:“后来案情的真相逐步发展,在可能进屋子里去的人,一个个都经过证实和排除,我又把屋子里的几个人逐一加以精密的估计。旖诺又告诉我湘儿和王成兰有过婚约的事。这样一来,我的目光便转移到王宗飞身上去。因为单就动机方面道,除了单纯的金钱目的以外,又加上了儿子毁婚的怨嫌,我就开始推测他的行动上的可能性了。” 聂小蛮讲明了这一番复杂的关系和他的思想上的历程,好像有些儿疲乏。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又像养神,又像在整理他的思绪。 景墨就乘空表示自己的意见。“这个老爹的在表面上很像一个道学大人,想不到竟会施展出这种狠毒的手段。” 聂小蛮张开了眼睛向景墨看了看,感叹似地道:“这无疑地是金钱的魅力引诱了他。不过他也只是个假道学,他的涵养,一定还不充分。否则,孟老夫子道过的‘富贵不能淫’,这区区的翡翠和戒指耳环,绝不能就迷住他的心窍。” 第七百一十五章 复杂之处 小蛮说道:“我和他接谈时,也给他的假面具所蒙蔽。相信他是一个旧式的君子人,这样一来他在行凶时因时间匆促而遗留在书桌边上的那枚假和田玉烟嘴,竟也相信他真是在晚饭后休息时遗留的。景墨,这是我的失着,我竟受了他的骗。其实我从那枚香烟嘴上测度他的个性,烟丝可不是一件便宜的消费品,这样的爱好可算不上低调,烟嘴的保持完整,又显然可以看出他是个细心谨慎的人。不过他在谈话终了走出客室时,又故意忘掉那枚烟嘴,又显示他是个马虎健忘的人。这行动明明和先前的推断完全相反,我当时竟不曾立即想到,可见我的脑子的灵敏性,确是跟着年纪而逐渐衰退了!”他连带着叹息了一声。 景墨宽慰道:“这也难怪你。他的矫饰工夫的确很高明。譬如据月心说,他在案发后首先主张禀告应天府;他对于魏湘儿的生平又好像表示她有些自作自受,对于她的死又像莫名终究,又并不自谋卸罪地举出其他嫌疑人。总之他的行动,态度,言语,的确都不易教人生疑。” 聂小蛮摇头道:“不,他在谈话之间,好像他是很清高的,不满意湘儿的行为。其实我后来仔细一想,他的清高也出于虚伪。你想他在前年秋天来过一次,既然不满意湘儿的生活行动,又认为金陵是个恶浊的都市,那么,他这一次为什么再来?而且又为什么仍旧寄住在他所不满的内侄女的屋子里?” 景墨点点头。“那么,他在实际行刺的动作方面,你有过怎样的假设?” 聂小蛮道:“他的行动的步骤,我想你等一会儿可以听他自己招供,用不着我间接地说明,因为我讲起来多少会有些隔膜。不过我的目光所以集中到他身上,然后又断定是他,关键还在那个甲印上。我想起我曾看见客房间中有一双陆全福留着的靸鞋,这样一来猜测也许还有一双薄底快靴留在屋子里,给王宗飞利用。刚才我单独到衙门里去时,叫你先到湘儿家去找王宗飞谈话,我的目的就要你设法羁留他在楼下,以便我可以悄悄地到他房间里去搜索陆全福的薄底快靴。后来你也看见的,我在湘儿房间里当真搜出了那双黑子缎鞋,你又告诉我王成兰强奸不遂的事,我的推测便完全证实了。” 这时,景墨又把第二个重要疑问提出来。“那么,此刻王宗飞自己又被什么人打中的呢?” 聂小蛮突然从圈椅上坐直了身子,在双手重新背在背后,摇头道到:“这又是一页新书,我还没有把握。不过……”他忍住了不说下去,随即站起床来在房间中踱着。 景墨见小蛮不说有些焦急起来,继续问道:“聂小蛮,为什么不说了?到底为什么?” 聂小蛮低下了头,慢慢地说道:“我有一个推测,不过太空洞些。”他又长吸一口气,变了语气道:“我相信这一下没有有多大麻烦。这屋子外面,我早就叫王朝宗派两个人来监守着,一个叫老四,一个叫老魏。在申时光景,我再到湘儿家去时,只看见老魏一个人在外边,那老四分明已经尾随着王宗飞去了。假如老四不曾渎职,他应当看见一切的经过情形。刚才我们已经知道老四也有消息到衙门里去。我想派人只要问一问王朝宗,这一页新书,总也可以解释明白的。” 聂小蛮正走到书桌旁去时,准备要写个条~子让卫朴带去找王朝宗,没想到院门去被扣响了。卫朴领了人进来,两人一看都认识是王朝宗的一个手下,此时从济灵医倌来的,派他的自然就是王朝宗,不过聂小蛮已没有机会问到老四的禀告,因为据王朝宗传话说,王宗飞在钳取铅弹以后,伤势起了变化,此刻已在弥留之际,叫两人立刻就去。 聂小蛮答道:“好,景墨走罢,然后我们再一起去监里看看。那余则成受了几个时辰的拘禁,也足够给他一种相当的刺激,此刻我应当去把他释放掉啦。” 景墨和聂小蛮赶到了医倌,经过了一度接洽,就有一个人领两人进入王宗飞的病房里去。病房中除了王朝宗外,还有一个很年轻的役工。两个人的脸上都显得肃静而紧张。那老者躺在病床上,身上盖了一条白色的单被。灯光中照见老者脸色惨白,闭着眼睛,张开了嘴,在吐着沉重而急促的喘息,面颊上显着两滩红色。 王朝宗低声向聂小蛮道:“我赶来时就这个样子。他不曾说过一句话。他的眼睛曾一度张开,看见了我,又立刻闭拢了。” 聂小蛮瞧着那老者,也低声道:“他的热度好像很高,大概没有有交谈的可能了吧?” 聂小蛮说到后面一句时,目光移注到那役工的脸上。那役工非常灵敏,立刻摇摇头,答复聂小蛮的非直接的问题。景墨看见那老者的眼睛慢慢地张开,不过他的眼神似乎已没有集中的能力,只空洞地向上面的承尘呆瞧了一下,接着又闭拢了。 王朝宗向聂小蛮道:“他不能交谈,也没有多大关系。他的被刺的经过,老四已经讲得很清楚。” 聂小蛮点点头,说道:“那很好。但我希望他能谈话,不单是要他供述被刺的经过,却还希望他讲明他行刺的经过。” 王朝宗稍稍一怔,他的惊异的眼睛向聂小蛮凝视着。原来他还没有知道王宗飞就是杀死魏湘儿的真凶。他的惊异原是很自然的。 聂小蛮答复王朝宗的无言的问题:“是的,他是这案子的真凶。不过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他的行动我也可以想象得出。我看这老头子不中用了,我们留在这里没有意思。你应赶快发一封快信到苏州去,叫他的儿子王成兰快来。” 王朝宗点点头,道:“说起王成兰,我也得告诉大人。苏州府那边的回执也到了,王成兰的确是在昨天十八日的午时到苏州的。他今天还在苏州。” 第七百一十六章 杀人者被杀 三人从病房中出来一路下楼梯的时候,王朝宗又告诉聂小蛮那个老魏也已回衙门禀告。他见了刑玉强从丰泰纸烛店里出来,又跟随他去,不料走了不少路,终于给他跑掉。老魏没有办法,只得失望地回去。 聂小蛮微笑着答道:“这一次老魏失败了。他从那纸烛店里跟出来的,是个假刑玉强,那真刑玉强,却已变做了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子。” 王朝宗惊愕地道:“白须白发的老头子?我后来派到大定坊去的康年,刚才回来禀告,他曾跟这样一个老者到你府里去。莫非就是刑玉强所乔装打扮的?” 聂小蛮道:“正是他,我已跟他谈过一回,现在已把他释放了。” 王朝宗又作诧异声道:“什么?释放了?他难道当真没有关系?” 这时三人已出了医倌的大门,走到停着的马车面前。王朝宗有他自己的马车,景墨仍和聂小蛮同车。这种解释性的谈话,势必不能继续下去。王朝宗虽怀着满腹疑团,也不能不暂时耐一下子。不过马车一到衙门,王朝宗领两人进了他的房间以后,他先草了一封公文,叫他的手下马上快马赶到苏州去。接着他就要求聂小蛮解释他的种种疑团。 聂小蛮在沉吟了片刻之后,便把刚才一切的经过,用直接的语句,作一个总合的叙述。王朝宗听了这一番解释,自然有一种惊异的表示。他在聂小蛮将先前在府里景墨和他讨论的一席话完全结束以后,便表示他的一半赞美一半诧异的结论。 他说道:“真正的凶手,竟就是王宗飞,我真是完全想不到。我正自诧异,刚才老四带回来一把……” 聂小蛮似没有听到他末了的半句,忙着插嘴道:“朝宗兄,你怎么说不曾想到?你太健忘啦。今天早晨我们在湘儿家讨论的时候,你不曾说过那甲印,薄底快靴印子是凶手所留的吗?这看法完全是正确的。” 王朝宗突然出现出局促不安的样子。他的身子抽动一下,目光也避到了地板上。他慢吞吞地道:“我坦白说,那只是我的一种猜想,并没有什么根据。我以为这甲印的人也许是外来的凶手,却想不到是王宗飞。因为我真是不曾想到他会利用了陆全福的薄底快靴,弄出这么一出把戏。” 聂小蛮道:“那是你太着重在铅弹问题的缘故,这样一来便反而忽视了这是一桩双重谋杀案子。” 王朝宗自言自语地道:“这桩案子的案情情形,真是太复杂了,我不能不承认我的眼力真是瞧不透。那么,王宗飞杀死湘儿的动机,不过单为了金钱问题吗?” 聂小蛮点点头道:“金钱是一个主题,还有毁婚的怨恨。据我来看……”他突然伸手到衣袋里,从一本日记簿里摸出一张纸来。他的目光在这张纸上瞧了一瞧,有光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他的意念上仿佛起了一个转变。他把拿出来的这张纸重新摺好了,拿在手里,并不给王朝宗瞧。他抬头转而说道:“朝宗兄,那老四有过怎样的禀告?你先说一说,然后再讨论王宗飞的动机和行动,程序上比较适合些。” 王朝宗点点头,道:“好,让老四自己再说一遍。”王朝宗又用他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一敲,有一个听差马上走进来。他吩咐道:“叫老四进来。” 聂小蛮把身子缓缓地向右面一靠,又把身子在圈椅上靠得更舒服些,准备听老四的禀告。不一会儿之后,那个体格魁梧的老四已进来了。这个人景墨也不认识,但看他的表情,和禀告时交谈的次序,足见他也是一个相当干练而为探子之中不易多得的人才。 老四开始说道:“我和老魏在上半天奉了王典史的命令,派到小桃园去。两人守了两个半时辰,那二十七号里并没有动静,也没有什么人进出。直到下半天未时三刻光景,才见那老头子出来,我就跟着他去。老魏仍留在那边。 “那老头子在了一辆轿子,到之为路一家源昌珠玉铺门前停下,一直走进去。我在门外等了好久……差不多近一柱香的时间。这时候珠玉铺门前有两个人徘徊着,一个穿一桩灰色薄呢的圆领大袖长袍,另一个穿一身蹩脚的曳撒。我还不知道这两个人有什么目的。过了这样过了一会儿,那老头子从珠玉店里出来了。那门外两个人假意走开。老头子不再坐车子,步行着向东。他好像要找寻什么所在,曾向路上的行人问讯过几次。我跟在老者后面,回头看一看,见那两个可疑的人仍远远方跟在后面。我虽怀疑这两个人的行动,但又不便干涉他们。” “嗯,然后呢?继续讲。” “老者走到相近的一处路口,突然闪进一条小巷里去。我急忙赶紧一步,恰见他正拿出一个白色的小包,向弄堂口的垃圾堆里丢进去。我急忙避开,让那老者重新从小巷中回出来。我等他出弄以后,也连忙回到弄里去,从垃圾箱中拿起那个小包,打开来一瞧,那是一把小刀,用一块白手巾包着。” 聂小蛮突然仰起了身子,抬了抬右手:“朝宗兄,这把刀已交给你了吧?能不能让我瞧一瞧?” 王朝宗应道:“是的,我刚才正要告诉你老四带回来的一把刀,可以印合王宗飞行凶的推测。不过我当时还有些莫名其妙。”他说着拍开了他面前的抽屉,拿出那个白巾小包来递给聂小蛮。 聂小蛮把白巾展了开来,里面显出一把廉价的尖头木柄水果刀。景墨看见那刀的刀锋约有四五时长,刀柄是木质的,有些儿椭圆形。这刀只须化上数角的代价,随处可以购得。景墨看了看那刀锋,不见什么血迹,但那块包裹的白手巾上,却染了不少血清,并且这白巾上还有不少污泥。 聂小蛮瞧着景墨道:“景墨,你总还记得湘儿卧房间中壁橱里的那双黑纹皮薄底快靴,曾经擦拭过的吗?原来这块手巾有过两种功用:一种是擦刀,一种是擦薄底快靴,”他把这刀照样包好,放在王朝宗的书桌面上。“老四,你说下去。” 第七百一十七章 老四的讲述 老四就点了点头,继续道道:“我从那小巷里回出来时,老者已去过了好几个门面,那两个可疑人却已接近老者,我倒反而落在那两个人的后面。但我为了小心起见,又不便抢到他们的前面去。不过老者走到了大生钱庄的铺子的门前,走了进去,那两个人也就在门外徘徊。我自然也不能跟进去。这样耽搁了不到一柱香的光景,老者从钱庄里出来,那两个人仍紧紧跟着。我没有办法,依旧落在后面。老者继续步行,一直向钞库街进行。进了钞库街以后,我们四个人仍旧维持着先前的次序。我知道这两个人不怀好意。我计划到了小桃园,让老者进了屋子,再解决这两个人。” 停了一下,老四似乎是回忆了一下,才接着说:“不料将近到小桃园转角,那两个人突然上前动手,目的分明要行劫。那时我离开他们还有三四丈路,我正想上前去干涉,那三个人扭了一回,突然儿两声剑响,老者就倒在转角上。那两个人也回身跑逃。这两个人和我擦身而过。我假如阻拦,至少可以擒住一个人。但这两个人既不曾注意我,我就决定索性尾随他们去,也许可以得到更好的情报。他们在钞库街北面的转角上,雇着了两辆轿子。这样一来他们看不见我,我自然也就更好追踪 。直到西区文庙路附近,他们才下了轿,走进一宅没有门牌的草屋中去。” “我认明了地点,便回来至应天府里去禀告。王典史马上派了四个弟兄,带了长短兵器,跟我到那草屋中去,我们进了茅屋,那两个人还在里面,那穿曳撒的一个,拔出短铳来要想抵抗。但我们的手快,他已经来不及。所以两人不曾费多大气力,一共捉住了四个人,一个女人,三个男人。 “我们把这四个人带回到西区应天府,王典史马上向这四个人问供。起先他们自然还不肯说,后来经过了一点小小的麻烦,那个曳撒的才说出实话。他们的目的很简单。他们看见那老头子在珠玉店里换得了许多银票,便想劫取。不过结果却没有成功,费了两粒铅弹,让那老头吃些苦罢了。” 聂小蛮听到这里,点了几点头,表示他对于这禀告非常满意。 小蛮说道:“这老头子不但吃苦,大概要送命了。不过这也是他必须的报应。”他把手中拿着的一张纸重新展开来。“朝宗兄,老四的禀告完全没有错误。那两个家伙真是劳而无功。王宗飞把翡翠宝石和东珠耳环换来的银票,已经从钱庄里汇给他的儿子王成兰了。这里有一张汇款收据,数目是四百五十六两。”他随手把那张展开的纸递给王朝宗瞧。 景墨记得这张纸,聂小蛮在小桃园跟钞库街的转角上从王宗飞的衣袋里搜出来的。他当时曾告诉景墨是张收据,景墨却想不到是这样一回事。王朝宗向老四挥挥手,叫他出去,回头来向聂小蛮交谈。 他问道:“聂大人,你现在可以把王宗飞的动机告诉我了吗?” 聂小蛮答道:“他的动机很浅显,金钱是唯一的目的,还有一部分连带作用,我不妨也暂作一个假设。假如说错,好在还可以让王成兰来纠正。我已经跟景墨兄说过,王宗飞是个涵养不足的人。他过惯了朴素的农村生活,一朝踏进了五色眩目的金陵城中,他的心便把握不住。他眼见魏湘儿这样子奢侈浪费,他的心便不禁跃跃欲动。他本是湘儿的姑夫,同时她又是他的未婚媳妇。最好自然是湘儿肯跟他们回去,不过事实上湘儿也已被环境彻底变换,他们的愿望自然是不能实现了。” 顿了顿,小蛮继续道:“这一次王成兰到金陵来,分明就为了要解决他们的婚约。我猜想王成兰的意思,还不肯放弃湘儿,希望完成这不可能的婚姻。湘儿自然不可能答应,或许曾允许给他多少钱,解除这一桩婚约。那父子俩的心事怎样,我自然不能猜得完全正确,但我猜测湘儿的建议,王宗飞也许是赞成的,但王成兰却是痴心妄想,企图人财两得。只瞧前天十七夜里,王成兰的无耻企图,终于由他的老子排解开来,可见王宗飞对于湘儿的感情,还不曾破裂。所以在昨天十八日早晨,王成兰虽不欢而散地回苏州去,王宗飞却仍能留在这里。” 王朝宗问道:“他就是为了这个杀人?” 最后,小蛮说道:“我说过了,金钱是主因,婚姻是次因。因为上夜里王成兰的鲁莽行动,这件事情已经弄僵。湘儿虽曾建议用金钱解除婚约,经过了王成兰的行动,这建议势必也不能履行。结果就是人财两空。这自然是王宗飞所不愿意的。于是谋杀的念头,就在这老者心里活动了。 他又补充道:“你们总看见这老者的一双黑眼弈奕有神,显示他是具有相当魄力的。他既然有了行凶的意念,又得到凑巧的机缘,他的谋杀的决心就完全成立了。” 王朝宗问道:“你讲的机缘,不过指这老头子到金陵的那天,曾目睹余则成与刑玉强互相争吵的那回事吗?” 聂小蛮点点头道:“是的,这是一个远因;近因是昨天早晨他送了儿子去苏州后回来,又听到湘儿跟余则成在对骂。余则成所讲的恫吓的话,老者一定都听到。因为老毛曾说过,那时候就是王宗飞劝湘儿上楼去的。他觉得湘儿的环境既然这样复杂,他自己是个乡下人,名义上又是湘儿的亲属……其实这亲属的关系,一旦遭遇了怨恨和金钱魅力的袭击,真是脆弱得可怜……他自以为他做成了这桩案子,人家绝不会疑心到他。这样一来他就毅然决然地就在当天夜里下这毒手。” 王朝宗连连点着头,认为聂小蛮的假设很合情理。他问道:“大人,那么他行凶的经过,你索性也讲一讲罢。” 聂小蛮还没有答话,门又被推开了。王朝宗于是又走出去,又简短地答了几句,然后就重新退了回来。景墨就看见他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第七百一十八章 动机 王朝宗变颜变色道:“完了。这是济灵医倌徐院长来的。这老头子已经完了。” 聂小蛮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他假如耐得住清苦,不受物质的诱惑,此刻也许还安安逸逸地度着乡村生活呢!”连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这叹息对于景墨产生了深切的反应。景墨觉得物质财富,一方面固然可以提高人生的享受,另一方面却做了人与人互相争杀的主因。天下几千年来的传统思想,对于物质方面都采用一种压抑和轻视的态度。孔子所说的:“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义也。”这一句话,就可以代表一切。因为这种思想的结果,人们在物质方面固然没有多大成就,但社会间争夺残杀的现象,也未始不是这样一来而比较地减少。 为什么人面对是非善恶的时候,明知犯罪必定付出惨痛的代价,却还是犯罪呢?不只是一般人和愚昧人是如此,就连最有学问,文化修养最高的人,也是如此,全人类都这样过生活,这是全人类面对的难题。为什么会这样?要怎么解释这件事? 人被罪玷污,全然败坏,因此所有的事都错了。除了彻底改变,换一个新性情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改善人的品行。人爱黑暗,恨光明。 王朝宗倒并不觉得怎样。他仍催促着聂小蛮道:“这老头子既然死了,他的行动的经过,再也没法可以证实,只有请你讲一讲了。” 聂小蛮道:“他的行动也很简单。我相信我的片面的猜想,大概也不会怎样远离事实。他在十七那天夜里把儿子劝回房里去以后,知道事情已经闹成僵局,势必要人财两空。他为挽回一步而计,也许就下了谋杀的决心。昨天早晨他送儿子出来的时候,大概就悄悄地买了这把刀,计划找个机会动手。情况上他是不能再长久在湘儿家中住下去了,所以这动手机会不能久搁,必须尽快实现。昨天早晨他回去时,听到了余则成在对话中恫吓,认为可以嫁祸于余公子,是个很好的机会,所以就决定在昨天夜里施行动手。” 稍停了一下,小蛮又道:“昨夜里他读罢了闲书上楼时,天下雨了,他一定认为这又是一个最好的凑巧机会。他上楼以后,自然不能睡着。他的房间在月心卧室的隔壁。他等月心熄灯睡着以后,便悄悄地下楼准备。他到二层楼去,推进了湘儿的卧室。你们都知道她的房门是不锁的。他一定曾在她的房里进出过几次,看见过有一双薄底快靴在壁橱里。他拿到了这双陆全福的薄底快靴,也许带上楼去,也许就放在楼梯近边,等到临时应用。到了接近子时的时候,湘儿回家了。他一定是听到的。那时他大概就带了刀,提了薄底快靴,悄悄下楼来。恰巧那个蓑衣客进来了,他自然不便就动手。但他一定认为这又是一个掩护的障幕,更增加了他的动手的决心。据我猜测,当蓑衣客在客房间中和湘儿谈话的时候,他也许始终伏在楼梯上等着动手。 顿了顿,小蛮又道:“后来蓑衣客去了,他也就走下来。那时他一定把鞋子放在楼梯脚下,藏着刀,衔着假和田玉烟嘴,装做很随意的样子,走进书房去。那时候湘儿也许已经走出书房,准备送那蓑衣客出去,突然见老者下楼,便改变主意不送。她连忙退进书房。这也有理由的。据我推测,那蓑衣客也许曾给湘儿若干银票……我相信抽屉中的三叠就是……当时湘儿随手将银票放在书桌面上,这时她见老者要进书房,她便抢先把那银票放进抽屉去。我们可以想象到她当时的慌急状态,她连抽屉上的钥匙也没有旋一旋。” “接着老者和她大概曾搭仙过几句,湘儿把窗推开了,就在椅子上坐下。就在那时,老者便出其不意地摸出刀来行刺。这动作一定很干脆,一刀便刺中心房,湘儿竟来不及呼救;也许她喊过几声,但声音一定不高。老者在计划完成以后,便放了烟嘴,动手偷取她身上的饰物。这动作一定也很快。他把戒指,手镯,和耳环拿到了手,便拿了凶刀匆匆离开书房。他已经不敢多留,连在手边的抽屉都不曾开,又忘了他的烟嘴。所以今天早晨他看见抽屉中有三叠银票,竟怔了一怔。他分明在自悔失着。但当时他凭着他的急智,假装着他惊讶湘儿的疏忽,我们竟也被他瞒过。” 景墨点点头:“这老贼果然奸滑。” “第二步,他走到书房外面,就穿上那双带下来的薄底快靴,走到外面雨里去。那时他因匆促的缘故,鞋带都不曾缚好。景墨,现在你总可明白那鞋带上污泥的来源了。他在泥水中浸了一浸,便走进屋子,直到会客房间中的地毯边缘;接着他又回出来,从东边走到前门口为止。他的目的,要人家知道有一个人从外面进去,又重新出来,所以从西边进,南边出,两行之间,分别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个鞋印交叠凌乱。可惜太清楚了,反而留下了破绽!” 王朝宗问道:“什么破绽?” “他在一进一出时,那双自己的缎鞋,一定提在手中。他走到门口,就换了他自己的缎面布底鞋,又提了薄底快靴,直接回楼上去。那时他的动作一定很小心,屋子里的人又都睡着,刑玉强还不曾回来,所以他的计谋可以安然达成。他回到楼上,就用他的白巾把薄底快靴擦了一擦,重新送还到壁橱里去;然后又上楼将凶刀擦干净了,就用这块白巾包好;又将偷取的一切财物,一起藏在什么地方;接着他才上床去装做睡眠的样子。直到铳声响后,月心去敲他的房门,他才假装醒来。人家自然疑不到他了。” 王朝宗突然道:“假使我们今天早晨就到楼上去搜一搜,这个秘密不是马上就可以揭穿了吗?” 聂小蛮点头道:“是的,这是我们的失着。其实问题就在双重谋杀上。我们当时都觉得火铳的问题比较急切而惹人注意,所以我就先注意到外围问题,而把内线问题暂时搁一搁了。” 第七百一十八章 是非善恶 这是景墨成亲时候的一段往事,至今回忆起来 在小阅江楼的一间小阁之中,靠近窗口的一面,景墨和聂小蛮并肩地坐着,手中各执一张邸纸,静悄悄地不作一声。 那时正交下午未时左右,整座阅江楼上都没有几个人。自然这是大家都忙着各种事务的时间,不过在南京坐官的人可就不同了。地方官有地方官的忙,京官有京官的忙,其余庄稼人、生意人更不必说。这天底下就只有这南京的官,可以说是悠闲自在。 不过,景墨与聂小蛮倒还与别的闲官不同,这两人不时就有案件缠身。有事时忙得要命,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没事的时候却又整日空闲,恰像无所事事的人一般。景墨手中执着一张邸报,眼光只凝注在一段消息和两张画像上面,久久不曾移动。平时凡有什么足以教景墨注意的消息,总不外是些奇闻怪案之类,可是这一段消息却当别论。 墨心中不但没有惊恐,却觉得甜蜜蜜地满蕴着愉快的情绪。这是什么消息呢?上面写的是:“苏景墨大人和高家小姐南星的婚礼——”“锦衣卫旗牌景墨大人和他的老友巡城御史聂小蛮大人,历年以来在社会上所留的成绩已是有口皆碑,介绍原是多余的了。前月里高文翰家里的惊人盗案,也是他们二人所破获,根据早经详载。现闻苏景墨和高文翰的女公子南星小姐已经订有正式婚约。这一事的成就,就因景墨于捕盗的时候出力最多,并且他单身冒险到盗窟里去,将南星小姐的珠项圈取回来,充分表现出他的勇敢。因此,景墨和高小姐两情相悦,便做成了密切的朋友。现在他们的友谊已更进一步地变成为婚约。这消息各之中传闻已久,最近已经证实。婚期定在本月十九日,礼堂是泰丰楼。届时一般与景墨交好与平素钦佩他的人,一定有一番热闹。” 墨承认这一节消息,自己已读过好几遍。每读一遍,墨的心坎中便会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除了这短短的消息以外,再想起心爱的人的模样也足够使墨一阵出神。她穿一件淡色素缎的夹袄,玄缎的裙子。她的素颈上挂一串珍珠项圈,是她的祖母遗留的东西。这是她最心爱的,并且也就是这俩人结合的缘分之物。她的装束虽很朴素,但仍不减她天然的抚媚。她的眸子很灵活,睫毛又浓又长,白皙的肌肤,柔娜的体态;还有那莺啭般的娇喉和温柔的秉性,都是谁也及不上的。 说一句有些夸张的话,景墨能和这位高南星小姐结缡,实在可算得“艳福不浅”!另外一张画像,就是景墨自己的。景墨穿一身藏青布料的道袍,侧面站着。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婚姻却是两个家庭的事情。恋爱可以毫无顾及地风花雪月,没有束缚,只要自己开心,就是好的爱情。而婚姻要比恋爱复杂得多,一段婚姻承担的不仅是两个人的柴米油盐,更是两个大家庭的喜怒哀乐。 就像俗话说的:“婚姻,只考虑家境是荒谬的;不考虑家境是愚蠢的。”家境指的并不仅仅是财富状况,还有思想观念,家风,甚至是对方家庭中的方方面面,一点点的细节都会在某些方面决定着你婚姻的幸福与否。家境越吻合,婚姻的凝聚力越强,你的婚姻就更容易幸福。反之,差异越大,你的婚姻出现问题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婚姻中,除了要有爱,更需要考虑双方的家境。父母的相处中,藏着你的婚姻孩子的婚姻是父母婚姻的延续。之所以有父母之命,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句话只是在提醒他们礼数不能少。等到真的和对方家庭相处时,才明白,一个人对家庭的态度,最好的参考标准就是他的父母。 家庭的氛围,会对人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是深入骨髓,难以改变的。婚姻不是儿戏,婚前一定要细细考量,三思后行。 聂小蛮问景墨道:“你们的请帖已经预备好了没有?” 景墨答道:“还没有。我已经到文昌纸铺去催过,说明天一定可以印好。” “今天是三月十四,你们的婚期是十九。明天发出请帖,还算不得迟。” “虽然如此,我希望这几天里面不要发生什么岔子才好。” 聂小蛮微笑着说:“你不必着急。你不见我近来对于琐屑的案子回绝得不少吗?这一次是我的好友的吉期。无论如何,我总得为你腾出时间来。我保证你,在这五天之中,我决不容外界的事情来阻挠你的佳期。” 景墨也笑道:“这固然是你的好意,但事情的发生往往有出人意料外的。那就说不定了”景墨说这话,并不是自己对自己幸灾乐祸,实因景墨对于自己的婚姻期望太切,患得患失的心理酿成了这揣揣不安的意念。 聂小蛮摇手道:“景墨,你定心些吧,别再疑神疑鬼。一切都有我在,只须你请新娘多敬我一杯喜酒——”一个阅江楼的跑堂忽然笑嘻嘻地走进来。聂小蛮立即住了口,向他点点头。那人姓李,名叫四旺,本来和两人熟识。他一直走到两人的面前,掏出一封信来给景墨。 他说:“苏大人,这几天你们有空?真难得。这封信还是昨天晚上有一个人送来的。刚才一时忘了送上来,现在才想起来,您别见怪。” 景墨谢了一声,将信接过来一瞧,那是一个白色的信封,上面用欧体写着我景墨的姓名,另有“专呈”二字,字迹还流利,笔汉却很生疏。 景墨问道:“小李哥,谁送来的?你可认识?” 那跑堂摇摇头:“不,是个穿短衣的,年纪还轻,像是什么役工 一类。” 景墨点点头,随手将信封撕开,抽出信笺来,也同样是欧体小楷,只有短短的两行。景墨默默地看了一遍,不由不大吃一惊。那时景墨不便声张,等到那姓李的跑堂的走出去以后,景墨才轻轻向聂小蛮说话。 “聂小蛮,不好了!你打算什么事都不干,实际上却不容你如此!我的担忧竟不幸成了事实。” 第七百一十九章 阅江楼 “什么事?天大的奇案,我们都一概回绝了好了。” “你瞧这信。你能够回绝吗?”景墨将信授给他。 聂小蛮缓缓地将信纸展开来,念道:“景墨,你居然想结婚了吗?嘿!你历年来作了这许多孽,这才是你清偿的日子到了!你准备好吧!” 聂小蛮念完了,将信封信笺翻阅了一下,他的目光又凝注到地板上去。接着他缓缓地仰起头来,向景墨微笑着。 “景墨,这点小事,你也值得担心?” “你的意见怎么样?” “这是一封最简单的恫吓信!何必大惊小怪?” “你以为只是恫吓,并没有从中捣乱的意思吗?” “据我想,要是真有什么人蓄意捣乱,那尽可以暗中行事,何必预先发一张通告书?” “这难说。你不记得‘猫儿眼’中的‘江南燕’吗?他要和我们斗智,不是也预先通告我们的吗?” “虽然有这个例子,这不能一概而论。这封信上并没有具名。如果像你所说的有人明日张胆地要来害你,怎么又这样子畏首畏尾?”景墨略一寻思,又问:“你想这恫吓的人是谁?有没有头绪?” 聂小蛮把信笺折拢了,沉吟地说:“这却难说。和我们作对的人不止一个,凭空猜想,有什么意思?” 景墨低头不答,心中还竭力推想那个人到底是谁。 聂小蛮又含笑说:“景墨,别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吧!我料那发信人是个不中用的坏家伙。他也许在某一件事上受过你我的惩戒,怀恨在心,可是他缺乏胆力,不敢直接报复。现在他听得了你要结婚,便设下这个无中生有的疑兵之计,要使你的精神上感受不安,聊以泄忿。这真像一个低能的孩子,体力上斗不过人家,就拿块墙泥,在胜利者的门上写上“某某吃屎一百碗”,出出气。这是一种卑怯心理的表现,没有什么意思。不过如果你这样子忐忑不定,那就恰正中了他的计。……景墨,回去吧。你要是不听我的话,那末,这五天工夫,夜长梦多,尽够你受的哩!” 聂小蛮的安慰和劝解果然使景墨安心得多。不料变故的发生竟然一再升级!两人回到馋猫斋的时候,第一个信息,又使景墨心底里蕴伏的恐怖一刹那重新活动起来。据卫朴说,在一盏茶之前,景墨的未婚妻派人送了口代来找景墨,说有要事面谈。什么要事呢?两人结婚时的一切仪式和手续,彼此早已谈定。难道她此刻另外又发生了什么问题? 聂小蛮又给景墨劝解道:“你姑且去一趟,管教你没有什么事的。我在这里等你吧。” 景墨看了看小蛮的微笑的脸,终于答应了,慌忙走出寓所,跨上一乘轿子,叫他赶紧往南星娘家去。这时候聂小蛮给景墨的安慰,已完全失却了效力,景墨的心中仍不住地忐忑。因为刚才那一封无名恫吓信。合了这意外的口信,未免太凑巧。景墨虽然竭力镇定,实际上他的神经偏偏不服从命令。 轿子到达接近街面的转角,那朝东的一所大房就是就是南星的父亲高文翰的住宅;景墨的未婚妻的闺房也就在向马路的二层楼上。景墨进了大门,遵着那条黑白相间的卵石砌成的小径,绕过花圃,预备径自去见南星,问一个明白,以便解释自己心中的惊疑。 谁知景墨走了几步,还没到正屋的阶前,忽听得后面有脚步声音。景墨回头一瞧,大眼方脸的看门的门房,正三脚两步地追赶上来。景墨是在这屋子里出进惯的,平时用不着他通报。这时景墨不禁停住了脚步等他。 门房走近来,问道:“苏大人,你可是来瞧小姐?” 景墨道:“是的。她传了口信叫我来的。” 门房张大了眼睛,呆木木地向景墨打量了一下。景墨见了他这副状态,微微有些发怒。 门房忽然说:“小姐出去了。” 景墨呆了一呆。门房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天真还没有消逝,大概不会说谎。但南星刚才既然带了口信给自己,怎么竟出去了呢? 景墨道:“真的?她往哪里去的?” 门房摇头道:“我不知道。小姐没有说明。” “她没有关照你我要到这里来吗?” “没有。” 景墨又想,奇怪。她既然带口信招自己,又不留一言,竟自顾自出去。什么缘故呢?莫非卫朴听错了,带口信的不是南星? 景墨又问门房道:“你可知道小姐没有出去之前可曾说过要找我?” 门房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在门房里,小姐在里面说过什么,我是听不见的。” “那末你家小姐什么时候出去的?” “约摸有一盏茶的功夫多了。她吃过饭后,出去买了许多东西回来,耽搁没有多少时候,又匆匆出去。” “她出去时很仓促吗?”景墨有些惊异。 门房道:“是。小姐出去买东西时有人送一封信来,她回来时我就将信交给她。大约过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她走出来问我,门口有没有轿子。我看见她的神气非常慌张。” 景墨不免有些着急,又问:“她接过一封信?” “是的,一个年轻的男人送来的。” “你认识这个人?” “不。他丢了信就走,也没有说话。” 景墨开始着急:“她就在门口坐轿子出去的?” 门房点点头。 景墨记得进门的时候,转角上有两三部轿子停着,不如向轿夫们问一问,或者可以知道南星的去向。景墨慌忙退出大门,门房也跟在后面。景墨向一个车夫询问,据说在一会儿之前,果然看见一个女的从大房中出来,吩咐车夫往兰园去。我私诧南星为什么往兰园去?可是有什么人和她约会?景墨不再犹豫,回身向门房点一点头,一脚跨上一辆轿子,赶紧往兰园去。 昏暗的天空忽然下几点细雨。景墨把轿帘下着,心中满怀着惊疑。兰园本是金陵城中的一个私人园林,也开放做百姓的游憩之所。若干年前,每逢春秋佳日,士女如云,也曾盛极一时。 第七百二十章 恫吓信 但近几年中,因为新兴的娱乐场所的发达,兰园便归于落伍。在平时这园中已绝少游人们的踪迹,何况当这阴寒的天气,既不宜于出游,南星又忙着筹备嫁事,怎么会一个人往那废园里去玩?那末,有什么人约她去的?这约她的人是谁?可就是先前写恫吓信给自己的人?还是——? 景墨不能再想下去了!好在南星的娘家离味茹园不很远。一会已到了园门。景墨下了轿子,园门前不见一人,也没有停着的这轿子。景墨向园内一望,看见园中大槐树底下,有两三个小孩子在那里绕圈子玩着。景墨走上前去,见是两三个邻近的乡下孩子。 景墨含笑向一个较大的男孩子说话。 景墨道:“天下雨哩。你们还不想回去吗?” 那孩子睁眼答道:“我们要玩哩。这样的小雨不打紧。” 景墨又道:“你们不是玩了好久了吗?刚才可曾见什么人进来?” 另一个较小的女孩子抢着答道:“见过的。有一个女子来过,往那边的背后去的。”她伸出小手指了指。 景墨又问:“你可曾看见她出去?” 女孩道:“还没有呢。你自己去瞧吧。”她说完拉着同伴们的手走开去了。 景墨急于要找南星,便不再耽搁,三脚两步地走向慧心斋去。这时慧心斋的前门已经关锁,墙壁窗户也都剥落朽蚀。回想当年宴宴集会之时,管弦喧嚣裙展纷错的盛况,真不胜今昔之感。这时候景墨当然没心思凭吊,一口气绕到了慧心斋背后的露台。何曾有什么人?景墨又向四面兜了一个圈子,依然是毫无踪迹。景墨重新回到露台下面,站住了发呆。 南星往哪里去了呢?据门房说,她曾接到一封信,分明有人约她到这里来的,更将轿夫和孩子的话作证,她果然也曾践约。但这约会人到底是哪一个?怎么鬼鬼祟祟,一霎眼便已不见? 难道她有什么秘密——唉!这断乎不是事实。假使她有什么秘密约会,当然不会再带口信给自己。可见她到这里来,一定是受了什么的仇人的诱骗。可是她也太卤莽了。她既然带口信叫自己,怎么竟不能少待一会儿,却一个人到这里来,落进隐蔽的仇敌的奸计? 就时间论,前后相距没有多少工夫,南星即使受骗了,还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慧心斋和别屋的窗门既然都已紧闭,露台上又没有——这时候景墨的眼珠因为大脑的指挥,转到露台上去。 露台上有几个石蹬,蹬旁有两张白色的纸片,远望去还很新鲜,显见遗留在那里不久。景墨急急走过去,将纸拾起来一瞧,芬香扑鼻,原来是女子装饰用的粉纸。那天是北风,因为屋子的掩蔽,纸上不曾着雨。景墨的眼光同时又接触另一种东西。在那粉纸的旁边,还有一点鼻烟的残渣。景墨拾起来瞧时,还真的是鼻烟,并且很新鲜,不消说丢落的时间也同样不久,所以还不曾被风吹去。 唉!说也惭愧,那时景墨禁不住生出一个大疑点来。半个月之前,景墨曾买过一打胭脂粉纸送给南星。这两张纸可就是她遗留在这里的?还有那个鼻烟渣又是谁遗留的?南星是不吸鼻烟的,当然另有一人。那人可也是女子?或者竟是一个所谓时髦男子? 如果这样,这男子又是个什么样人?南星一接到消息怎么立刻就赶来会他?这真是太不可思议!景墨越想越觉可疑,竟假定南星来此实在是出于某种秘密的。带口信的本不是她,只因卫朴听错了,会逢其适,无意中就被自己撞破机密。然而回转来一想,景墨又自觉得神经过敏。南星是个温柔端娴的女子,两人的婚约又是出于她的自愿,断不致于另有什么秘密的情人。不,自己决不可武断地诬衅她的人格!景墨的推想的结论,料定南星必是受了匪人的诱惑或强迫,方才到这里来。这时谅必她已经从后门出园了,因为这里的空屋门窗完全关闭着。如果匪徒们用强力将南星拘禁,多少总不免留些迹象的,事实上却完全没有。景墨想到这里,便急步向后门奔去。 那后门的篱笆果然已经被人撬开了。景墨走出去一瞧,没有人影;又向地上细瞧,要想发见什么足印,以便证明南星究竟曾否从后门出去。不料足印不见,却发见几个明显的马蹄印子,似乎有马车在后门外停过。距离后门不远,有几家旧式的小屋。景墨就走过去问一个白发花眼的老婆子,可曾看见有马车在园后门口停过。 老妇答道:“不错,有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了好久。我们正在诧异呢。” 景墨忙道:“你可曾瞧见坐车的是什么样人?” 老妇道:“我看见的,好像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他们向西去的。” 事情有些眉目了,而且和景墨的推想居然吻合。景墨恨不得有一匹快马,立刻向西追去。景墨抬头一望,看见远远地有一乘空轿子,就不禁高声呼叫。 “轿子!” 这时候景墨忽闻有人在背后叫自己。 “景墨,快下大雨了。你打算往哪里去!” 这意外的呼叫声音很熟悉,景墨一听便辨得出是老友聂小蛮。他怎么也会赶来?景墨回头瞧时,聂小蛮已奔到自己面前。 小蛮问道:“你准备干什么?我等你好久不见回来,不免心焦,赶到高家,门房告诉我,你是到兰园来的,才知道你的踪迹。……你为什么这样子慌慌张张?” 景墨低声道:“聂小蛮,大事坏了?” 聂小蛮也有些诧异。“晤,坏什么事?” 景墨就将经历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聂小蛮初听时还很注意,后来表情却越听越淡漠起来;等景墨说完,他反而笑嘻嘻地向景墨瞧着。小蛮是幸灾乐祸?当然不会。那末他是想用镇静的态度来安慰景墨? 小蛮说道:“景墨,你可是以为你的未婚夫人,因为受人诱骗,已经落到了你的仇人的手中去?” 景墨反问道:“是啊!你难道觉得南星的失踪不是被骗,内中另有什么别情?” 第七百二十一章 废园 小蛮笑了笑,说道:“景墨,别再胡思乱想吧!你的未婚夫人正好端端在她家里呢。” 景墨瞧瞧他的神色,分明不是戏言,忙问道:“当真?你怎么会知道?” “我看见了她的。当我问了门房,从高家乘轿到这里来的时候,轿子到扬州路转角,看见她也乘着轿子转弯过来。她一定是回家去的。” “你没有瞧错?” “你别多疑心了。只要到她家里去一趟,我的话立刻可以证明。” 景墨沉吟地说:“那末她大概果真从后门出来,所以我没有撞见。……聂小蛮,你想她到这里来,究竟和谁约会?” 聂小蛮挥挥手:“别再疑神疑鬼了!轿子来了,快坐了往高家去,我在寓里等你。” 景墨不便再说,只得坐上轿子往南星娘家去。如果聂小蛮没有瞧错,自己刚才的推想只算吃了一次虚惊。但她是明明到过味茹园的。她为着什么事来?来去虽如此仓促,露台上却还留了两张粉纸,更教人不得其解。景墨一路推想,越想越觉难忍,等到车近高家门前,景墨的疑焰终于变成了怒火。 景墨在大门里找到了门房,便问道:“小姐不是回来了吗?” 门房呆了一呆,忽然瞪目摇头道:“没有啊?”景墨大吃一惊,愣住了不知所措。 他又说:“苏爷的朋友聂大爷来过的。他向我问过几句。他是特地来寻你的。” 景墨道:“我知道。但聂大人去了以后,你家小姐不曾回家过吗?” “没有。她不曾回来。” “也许她进来时你不在门上。” “不,你走后,我一直在门房里。你不相信,可进去问太大。” 这又出乎景墨所料。事情真有些蹊跷。现在自己假如进去见南星的母亲,应该怎样措词? 景墨又问道:“你家老主人可曾回来?” 门房道:“还没有。他要申时过后才回。此刻只有太太一个人在里面。” 景墨实在有些慌,不知道怎样告诉南星的母亲,不如先回去和聂小蛮商酌一下,再打算进行的步骤。 景墨向门房道:“我现在有事,不进去见你家太太了。但你一看见小姐回来,请她立刻带一个消息给我。” 景墨的轿子又赶到聂小蛮的馋猫斋时,已接近申时。聂小蛮刚才回寓。景墨走到书房里面,聂小蛮回转头来,带着诧异的语气发问。 “怎么样?你——”他已瞧见景墨的神色,立即停下了将说而未出口的话,定睛注视在景墨的脸上。“景墨,可是有什么变故?” “南星没有回家啊:” 聂小蛮的脸色也有些惊异:“真的?难道我竟会看错?” 景墨道:“也许你见她以后,她另往别处去了。” 聂小蛮摇摇头:“我遇见她的所在,就在扬州路转角。我明明看见她的轿子向东往她娘家方向进行。她何致于过门不入?” “那末你的眼光难道也会有看错的事?” 聂小蛮的脸上忽然显出一种忸怩不安的神色,那是难得一见的。他定了目光沉吟了一下。 他说:“我自信似乎不至于此。但我遇见她的时候,彼此的轿帘都放着,并且在转弯角上,两轿相接,只有一瞥的工夫。” 景墨问道:“既然如此,我们姑且假定你没有看见她。那末你想她到底往哪里去了?” 聂小蛮不答。他立起身来,一手背在了背后,一手插在藏青布料的裤袋里面,低着头在室中往来踱着。他的态度也显然改变了,似乎他也承认这件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果真不能够轻视。 一会小蛮立定了,说:“景墨,照现在的情形看,我们对于方才你接到的那封恫吓信,似乎不能够完全不加理会。假使你的未婚夫人果真失踪,那一定是由于我们的敌党作祟。” 景墨惶然道:“唉,你现在也以为那信不是虚声恫吓吗?但南星如果已经落入了敌手,那是十二分危险的。我们应当赶紧设法将她救出来才好啊。” 聂小蛮只点了点头,又不回答。他的眉毛蹙紧了,脸色也很严冷,显出这回事的确严重。事变既然来得突冗,发难的人是谁又一点没有头绪,自己怎样着手呀? 一会,聂小蛮仍镇静地说:“景墨,你姑且忍耐一下。你的未婚夫人是否果真失踪,此刻还不能说定。少停她会自己回去,也未可知。” 景墨道:“我但愿如此。但万一她到底不回,你可有追踪的方法?” “这样,我们姑且假定她是被匪人诱去的。她接过一封信,那一定就是他们的诱饵。因此,我们可以知道他们用的是软骗,也许不致马上有暴力的行为。” “我以为先柔后强,也未始不可能。兰园里此刻已空废没有人了。” “虽然如此,这班奸徒不会像是插天飞一流人物。他们即使和我们作对,但对于我们的虚名也不至于完全没有顾忌。所以我料他们断不敢公然用暴力相迫,只是利用什么狡猾秘谋,暗中破坏你的婚姻。万一失败,他们也不致负直接的责任。—只要看方才那封信既然没有具名,又不敢直接送到我们府里来,便可见他们胆小如鼠了。” “不错,我记得那园门外的老妇说,她看见的像是一男一女,坐了马车向西去的,实际上果然不曾用什么暴力。但你想这女子可就是南星?” “这问题我此刻不能回答。不过那老妇的口气不定,未必真是一男一女,当然更不能就假定是高小姐。再停一会,假使她真个不归,我们先到警署去看看汪银林探长,再打算进行的方法。” 聂小蛮的语气显然也像我一样。他也完全没有把握埃我不由不着急起来。 我道:“这样看来,这回事例真棘手!你想这作弄我的到底是什么样人?” 聂小蛮皱眉道:“这也是一个难题。你想我们经历的案子不下数十百件,有好感的人固然很多,但同时狡黔不肖的人们,直接间接,因为失败破露而衔怨我们的也不在少数。现在那一封无名信上并无邮印之类,笔迹既不熟悉,也不像矫饰,凭空猜想,哪里想得出?” 第七百二十二章 虚惊实惊 这话原是合乎情理的。聂小蛮的智慧虽然过人,但他不是神话小说中的姜太牙,究竟没有超自然的神秘技能,会得“掐指一算”;这件事既然像晴空霹雷般地突如其来,他毫无凭借,当然也猜想不出。 聂小蛮继续说:“那主动的敌人虽不知道是谁,但我料此中还有一个被动的居间人。那人也许是和你未婚妻相识的。只要看她一接信以后,立即就去践约,就是一个明证。” 小蛮的心中突的一跳,答道:“我也有这样的推想。那人不但和她相识,似乎从前彼此还很知己,否则她一得他的信,决不致冒昧地就赶去。” 聂小蛮道:“我还想那人诱骗的话一定非常急切,高小姐信以为真,所以等不及和你相见,就一个人匆匆去了。” “你以为她仓促赴约,并不是故意保密,只为着相信了那匪人的谎话?” “大概是的。” “你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谎话?” “也许假托有什么生死或安危关系的急难,求她去援助。她一时间不暇深思,就赶去会面。” “这样说,她起先带口信叫我,不是多此一举吗?” “她起初也许想把这事和你商量一下,后来等得不耐,时间仓促,就变了想法独个儿去。” “这理由未免牵强。她即使等不及和我商量,也应当说明她的去处,为什么竟不留一句话,教我扑一个空?”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答道:“那末,你以为她仓促赴约,是故意不教你知道?” 景墨直截应道:“是,因为有种种疑迹——像粉纸和鼻烟未——都使我不能不发生这样的猜想。我料那居间诱引的人,必曾和南星有过交谊;他写信约她,又一定假造什么使她不得不顾忌的故事,她才不能让我知道。” “但她既然要秘密约会,起先为什么又带口信叫你?这里面不是同样有些矛盾吗?” “也可能口信大概不是南星带的。另有什么别的什么人,卫朴听错了。” 聂小蛮道:“既然如此,何不就叫卫朴进来问问?这是一个大关键,若使能够明白,很有益处。” 小蛮起身叫卫朴进来。景墨把口信的事问他,他却坚决地作答。 卫朴说:“不,我决不会弄错。因为来的人第一句就问苏大人是否在家。我回答不在,回问她是谁。她答道:‘我是高南星差来的。请你等苏大人一回来,请他立刻到高小姐家里来。高小姐有要紧事和他商量。’这样清清楚楚的话,难道我会听错?” 小蛮的推想虽然被卫朴打破了,但听卫朴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毫疑惑,却也不便再问,只得点点头叫他出去。小蛮估计了一下时间,已是申时二刻。雨点果然更大,天色也越发昏暗,三春气候竟有着阴沉沉的秋意。小蛮满肚皮怀着疑骇,思绪全涌,好似脑海中起了层层相叠的旋涡,真是说不出的难过。 聂小蛮又向小蛮说:“景墨,这里面虽然疑障重重,一时不容易分解,但着手的线索也不一定完全绝望。你用不着这样子焦急。” 景墨的精神提振起来,忙问道:“喂,你有办法?” 聂小蛮想了一想说:“我看最简捷的线索,我们只须查明那诱惑的居间人。这个人一定是和高小姐相识的。从这一条线索上着手侦查,我想也不至于十二分艰难。” 景墨点头赞成道:“对,这意见和我相同。但等到什么时候,你才打算动手?” 聂小蛮整一整衣襟,答道:“不错,我们坐等消息,当然不是上策,不如就——”这时候卫朴脚步声打断了聂小蛮的话! 来的人正是那个见过的门房,不过小蛮并不认识:“唉,你是什么人?” 门房答道:“我是高家门房,高老爷差我来的。” 景墨也说道:“对,我刚刚还见过亿。” 来人继续说:“你是聂大人?……南星小姐不知往哪里去了,至今还不回来,老爷很着急。老爷问能不能请苏爷同聂大爷来一趟?老爷等你们来谈话。” 两人各应了一声,回到了书房之中,苏景墨一时无语,心想这话怕是不好谈。聂小蛮向景墨呆瞧了一会,脸上蒙上了一重暗影。 “嗯,消息真不大好。但无论如何,你得保住你的镇静。不然不但不能成事,反而会坏事。” 小蛮的话是没错,可是景墨因为南星已经陷入敌人之手,生死安危都不可知,景墨的心神大乱,实在不能够自持。平时景墨自信也有几分定力,可是说也好笑,事情的利害,一关系当事人的本身,人的定力竟就像秋天树头上的风中残叶! 聂小蛮又说:“景墨,我知道你此时方寸已乱,决不能干什么事。你不如在这里静坐一会,等我去和高文翰接洽以后,再作计议。” 景墨道:“你一个人去?” 聂小蛮道:“是。你一同去也徒然。至多半个时辰,一定有消息给你。”小蛮说着上楼取了雨衣,就匆匆出去。 景墨只得强制地静待。在独处无伴的情况中,思前想后,更加觉得难受。南星是一个娇弱的女子,无论如何经不起暴力的惊吓,即使虚言恫吓,或将她软禁起来,她也必忍受不住,她的处境怎么样了呀? 景墨仿佛看见南星的倩影涌现在自己面前,婉转哀啼地在向自己求援。景墨的周身的热血像在沸腾,奋拳击桌,恨不得立刻将那诱骗南星的万恶的匪徒杀一个干净! 申时过半的时候,那门房居然又来了,不过这一次却是带来了小蛮的口信。 他说:“苏爷,聂大爷说请你放心些吧。事情他已有几分把握,现在他要着手进行了。” 景墨忙问道:“他可说了,可要我一同来?” 门房道:“聂大爷特地说过,不必劳动苏爷。说苏爷的精神上受了这样的刺激,干不得事,还是安静些等聂大爷的消息。今夜里如果了聂大爷也许不回来,请苏爷也用不着担忧。总而言之,聂爷说回来时一定有好消息给你。” 第七百二十三章 斩钉截铁 景墨松了一口气,因为景墨相信聂小蛮所说的他已有几分把握。当然是实话,决不会借此安慰自己的。他既然准备着手探案,一定已得到了什么可靠的线索。景墨只能凭小蛮去干,不必再胡思乱想,自寻烦恼。吃过了夜饭,不耐坐待,景墨就往阅江楼里去消遣一会。临行时景墨叮嘱卫朴,如果有什么信息,马上带口信给自己。 那晚上阴暗异常,雨却仍丝丝不绝,阅江楼中的客人也因而减少了许多。景墨刚走进栾棋的一层去,忽见那跑堂李四旺又含笑走过来招呼。 他说:“苏大人,又有一封信,还是掌灯时候来的。” 景墨接过信一瞧,心头又微微一震。原来那信纸上的毛笔字迹和日间接得的一封信相同,不消说又是那匪人寄给自己的” 景墨问道:“还是那个送信人?” 李四旺答道:“不,这一次我没有看见他。信是留在收发处的柜台上的。” 当时景墨不露声色,谢了一声,就走进小包间去。小包间里面空空无人,景墨就悄悄地将信拆阅。 那信道: “景墨老兄: 此番你总可以得一个教训了吧!我劝你从今以后,还不如偃旗息鼓,专心一致地干你的本职职事,别再跟你的老伙伴鬼混了!要是你接受这个忠告,那你还有成婚的希望。不然,不但这一次事成画饼,你一辈子也许娶不到老婆了呢!哈哈!” 景墨大怒,真可恶!这个坏蛋既然将南星诱骗藏匿了,还敢作书戏弄自己,真使人忍无可忍:不过这两封信都是差专人投送,又都是从阅江楼转寄,不敢直接送到馋猫斋里,也可以想见这个人的胆力。大概果真不出聂小蛮所料,他是一个有智没胆的人,不敢公开交战,只会虚张声势地暗箭害人。 自己也许不值得过分重视。现在聂小蛮既已着手侦缉,这家伙迟早要落在自己和小蛮的手里。到那时自己少不得要给他尝些苦头,泄泄自己此刻的怒气。可是景墨一想到自己的意中人的安危未卜,方寸中总不能安宁。景墨重新回进栾棋层去,几个朋友看见了景墨侣不乐的状态,都向景墨说笑。 一个人说:“景墨兄,你筹备婚事,忙得太辛苦哩!” 又一个说:“对,瘦很多哩!我看你不但忙碌,还有些心不定呢。是不是新夫人有什么条件,你有些儿吃不消?” 接着是一阵哗笑。景墨也利用着笑声来掩饰,随即把别的说话岔开。景墨想自己的心事可以说出来吗?唉!一个侍役走进来叫景墨,说有人找。景墨抢步走出,居然是卫朴来了。莫非聂小蛮已回来了?或是有什么好消息? 景墨走出去一看,带口信的果真是卫朴。 景墨问道:“有什么信息吗?” 卫朴答道:“是,有个消息在这里。所以请您快些回去。” 景墨觉得心口“扑扑”地乱跳,呼吸也急促了,但景墨按捺着再问。 景墨忙应道:“好,好,咱们走吧。但这是什么消息?你先给我说一声。” 卫朴答道:“我刚才收到一件奇怪的包裹,不知如何是好,特来找您。” 景黑这时候归心似箭,恨不得化身为一道闪电,以便立即可以看见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是不是和南星的事情有关。景墨不敢虚费一时半会儿的工夫,匆匆离了阅江楼,和卫朴一起赶回馋猫斋。 唉!会不会是南星寄东西来了!这可见得她此刻不但没有危险,却还有一部分的自由,否则她决不能够寄东西给自己。但这是一封什么样的信?可是困厄中的求救?如果如此,聂小蛮虽然不在,自己也当尽自己的一切可能的力,无论虎穴龙潭,景墨也准备冒一冒险,亲自去将南星给救出来。不过这信会不会出于别人的假冒?又或是南星是被匪徒强迫而写的,它只是一种诱饵,目的要使自己一同掉入陷阱?那自己又怎么样对付呢? 景墨想起聂小蛮曾说要去看冯子舟探长。如果那封信真有可疑,自己为了谨慎计,也只能去请教冯子舟了。 一阵阵雨点从天空中飞扑景墨的脸上。景墨默默地自问自答,竟似没有感觉。好容易回到了馋猫斋的门前,景墨再次加快了脚步,大踏步走到里面。卫朴立刻将一个小纸包给景墨。景墨的双手接到那纸包时,又感觉到周身的血运陡然间流动加速。 这不是一封寻常的信,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纸包,外面是牛皮纸,似乎里面还附着什么东西。去掉了外面包裹的纸,景墨一眼瞧在里面一层的纸包面上,便见左面一行,写明南通路九号高南星寄字样;那娟秀的毛笔字,一望而知是南星的手笔。 她的书法景墨看熟了。每次信来,写景墨的姓“苏”字的最后一点,总喜欢写得很长。这一个“苏”字依旧如此,不过笔画间略略有些屈曲。大概她写的时候,芳心中也不免惊恐不安吧。 第一个信念,景墨先确信这字迹决不是别人假冒的。景墨将纸包仔细捏捏,内中有一种坚硬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拆开了包封,里面却裹着许多白纸。景墨一层层地打开来,希望发现一张信笺。老实说,那时候景墨的手指都颤动而木强了!景墨将报纸展开到最后一层,陡觉有一股冷气从我脊梁上直泻下去! 为什么呢?景墨手指的触觉已报告景墨纸头里的东西是一只戒指。等到景墨将最后的一层纸撕了开来,果真是一只黄金镶翡翠的戒指。景墨呆木了,几乎让戒指落在地上。 这就是景墨赠给南星的订婚戒指啊: 当二十多天前,两人在半袱园里的柳荫底下,景墨亲手将这指环套在南星的纤指上的。现在她怎么将这东西寄还自己? 论理,这一只戒指既经退还,分明是悔婚的表示。难道南星竟和自己决绝悔婚?那决不会吧?然而退还戒指,又不是儿戏的事。到底有什么用意呢?纸包中除了戒指以外,并不见有一张信笺。 第七百二十四章 二来阅江楼 景墨又将一张张包裹的消息纸仔细察验,恐防有什么暗藏的秘密信,但搜寻的结果连字迹都寻不到一个! 南星果真是悔婚吗?那也应该说明原委。现在单单将戒指退还,显见她一定是受了匪人的强迫,并不是她的本意。瞧那封面上屈曲的字迹,就可想见当时她必定受了某种威胁,心有所惧,手指也禁不住颤动。照这样看,她现在的处境一定在匪人的掌握之中,无论她的自由完全丧失,也许还有意外的危险。那末自己岂能再袖手坐等?聂小蛮此刻虽已在那里进行,但不知他进行的线索是否可靠。自己又不知道他的踪迹,否则和他通一个消息,联手办事,自然比较地容易成功。无论如何,自己总得整刷精神,尽自己应尽的本分。 景墨将纸包的封皮仔细瞧察,那是瑞行茶楼发出的,盖印的时间是申时左右,可知道指环交给寄件人的时候,在申时以前。那时大概就是自己和门房第二次问话的时间。现在要自己从哪一个方向进行呢?若到茶楼里去查问,当然无益。 还不如往高家去走一趟,一则探探高家人的口气,二则也许可以知道聂小蛮的踪迹,以便自己追踪上去。 景墨到得高家门前,不觉又踌躇起来。自己见了文翰,怎么样开口?退回定婚指环的事,能不能和他说明?景墨决意随机应变,先听听高家人的口气再说。景墨走进门房,门房仿佛怔了一怔,面上也似乎露着冷淡的神色。景墨不禁暗暗诧异,但仍镇静地发问。 “你家老主人在里面吗?我要见他。” 门房缓缓地摇了摇头。“老爷出去了。” 门房小哥大约跑来跑去,跑得懒了于是语气很冷,努着嘴唇,神色上似乎不愿意景墨进去。景墨不禁有些着恼。 “那末你去通报太太。我有事要见她。” 门房没法,只得低倒了头,悻悻地走进去。景墨跟在后面,到客堂中稍待。景墨又想,门房为什么有这种态度?莫非悔婚的事果真是南星的本意,并且她的父母也已经同意,门房闻得了这个消息,才把这副面孔对待自己?然而事情似乎不会如此严重。自己未免神经过敏吧?不一会门房回出来了,说南星的母亲请自己进去。景墨才知刚才的猜想果然错误,否则她也许要拒绝自己了。 景墨走进堂屋之时,看见高老太紧皱着双眉,满面忧色,一见景墨便不住地叹气。 她说:“这件事实在是出乎意外的。南星素性温柔,心肠又软,一听得人家的惨苦忧痛,便会感动。这一次她竟听信了什么匪人的话,落进了他们的圈套,害得一家人都惶惶不安。我真不知道有什么结果!” 景墨忙应道:“伯母,请别焦急。我的朋友聂小蛮方才带口信告诉我。他已有把握。大概令爱不久就会安然回来。” 高老太大道:“聂大人,原是这样说过的。不过拙夫究竟放心不下,夜饭都没有吃。此刻又冒着雨出去寻了。” “他往哪里去寻呢?” “他说他是往南星的叔叔家里去的。” “他怎么往亲戚家里去寻?令爱不是被匪徒诱去的吗?” “我们起先也这样想。但聂大爷另有一个设想,料南星也许往亲戚家去。因为未时三刻过后,他在南通路和扬州路转角嘴上瞧见她的。所以他——” “那是他瞧错的。令爱并没有回来。” “不。那时候南星确曾回来过一次,不过当时我没有知道。” 景墨诧异道:“什么?她在那时候还当真回来过的?伯母怎样知道的?” 高老太道:“看门的门房瞧见的。” “喔?他瞧见的?但我在申时光景问过他,他说小姐没有回来。他竟敢用谎话骗人?” “是,他不但骗你,也骗过拙夫。据他说,南星临走的时候叮嘱他不要声张,所以当拙夫回来问他,他也回答不知道。直到晚餐时分,聂大爷来了,我们又接得了南星的回信。聂大爷重新叫门房进来究问,他才说出真话。” 景墨才明白方才门房那种尴尬状态,原因就为着说谎的缘故,有些内馁。但当时自己竟相信他天真无邪,被他瞒过,实在出乎所料。 景墨接续道:“伯母不是说令爱出外以后,来过一封信吗?” 高老太点头道:“是,可是信中只寥寥几句,说要出去暂避几天,叫我们不要着急,理由却并没说明。这举动既然是突然发生,又不说明缘由,我们又那里能够安心?” 景墨听了这话,把自己从前的设想印证一下,觉得有许多已不成事实。据现在的情势而论,似乎南星从兰园出来以后,回来过一次,重新又出去的。这可见她的行动出于自愿,和自己所料的由于被匪人强迫的设想相反。情势似乎缓和了一些,但她此刻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和自己设想中的匪人在一块儿?假使如此,当然也是出于她的自愿。再进一步推想,那寄回戒指的举动也是她自动的吗? 景墨想到这里,浑身不禁发冷,真像疟疾发作时的景况一般。因为景墨的推想万一不幸而中,那么前途真像漫漫长夜,一点光明也没有了! 这时景墨当着高老太的面只能竭力忍持,不愿把戒指退回的事实说出来。一会,景墨又敛神拾头。 景墨问道:“伯母,当令爱在未时三刻过后回来的时候,伯母可曾见过她?” 高老太道:“没有。我只知道她在午后往什么纸铺是去买东西;到了未时一刻回来,我见过她一面。后来她什么时候再出去,回来后又重新出外,我都没有知道。” 景墨又问道:“我听门房说,令爱购物回来时,曾经接过一封信。这话是不是真的?” “聂大爷也问过他。他说真的接到过一封信,还说那信看着很大,是一个人专诚送来的。谅来不致于再说谎。” “那末这一封信,伯母自己没有瞧见?” “没有。但她购物回来后,我听见她吩咐下人送消息出去。” 第七百二十五章 高家 “晤,这大概是给我的。” “如果有一次是带口信给你的话,那么可能还有一次是别人。” 景墨暗想如果是送消息给自己,一定就是卫朴接到的那一次。但还有一次,她又联系谁呢?况且她起先既打算和自己商量,接着为什么又悄悄出去?后来又为什么退还戒指?这里面究竟有怎么样的秘密,景墨真是绞尽脑筋也推想不出! 景墨正想告辞退出,忽然南星的父亲高文翰回来了。景墨只能略停一停,和他应酬几句。他告诉景墨他刚从他弟弟文典那里回来,南星没有去过。他知道聂小蛮也曾到高文典家去打听过了,但此刻小蛮又往哪里去侦查,他并不知道。 末后,他对景墨说:“景墨,你放心,小女一时执迷,才有这举动。但她的操守素严,决不致有什么意外。现在聂大人既然在尽力探问,不久一定可以有平安消息的。” 景墨作揖答应了几句,随即辞别出来。 那时候景墨满腹心事,可是不能够向高家人诉说。高家人虽竭力安慰景墨,终于没有效果。高家人以为南星决不会有什么危险,这一着景墨是相信的。但他们怎知道南星的身体上虽没有遇险,她的意志上也许已经发生了变动,足以做景墨的致命伤呢?因为照现在的情势看,南星将戒指寄还给景墨,分明是她自己作主的。她为什么要退戒指?景墨自问没有亏待她的地方,对方突然悔婚,论情论理都太觉突兀。那末也许寄还戒指虽是她自动,到底还不是她的自愿。 景墨又想,大概南星从前曾和什么男子有过交谊,那交谊非常密切,已到了论婚的地步。自己和南星结交不久,所以没有知道。这一次自己和她订婚的消息被那人闻知,因此突然要求她毁去与自己的婚约,以便和那人重续前好。 那人对于南星或者还有什么挟持的事物,南星不能抵抗,就只能听命了。除此以外,还有一种设想。或是南星对于那人起先也曾倾心相爱过,后来因事离异。这一次那人一听得南星另外和人订婚的消息,便来向南星悔过认罪。南星旧爱重炽,便舍自己而就彼。这样,南星所以退还戒指,不但是自动,并且也是出于自愿哩。 这两种假定的设想,就是景墨当时反复推想的结果。景墨又想,第一种情形,南星只被一种恶势力所困,自己和小蛮不难用全力打破,十九日的婚期还不致摇动。若是第二种情形,差不多就是自己婚期终结的宣告书,再也没法可想了! 那末南星的出走到底是由于第一种被胁?还是出于第二种自动?景墨又想到在废园之中发见的粉纸,似乎和那人相见时非常亲呢。这一个回想真使景墨有些不寒而栗! 那天晚上,景墨等候聂小蛮的消息,直到天明始终没有合眼。这半夜中景墨精神上所受的种种悬虑,惶惑,忧惧,旁人也不难想象而得。到了辰时一刻,好信息果然来了。 聂小蛮寄给景墨一个快信。 那快信道: “事已得手。见电快来。溧水嘉禾旅馆 聂” 唉,聂小蛮果然是忠于朋友的!这一夜工夫,他竟赶到了溧水去。现在他既然说已经得手,景墨哪里还敢怠慢。景墨急急忙忙赶到车民行去,还好这天租马车的店开门得很早,景墨就急急整备应用的皮包,顺手将衣袋中的几张报纸放在皮包里。景墨也顾不上别的,和车夫交代几句之后就急急赶路了。 景墨坐在车上,脑海中一喜一惧的思潮当然不免,这里也不必记述。到了溧水,景墨刚要下车,忽见聂小蛮已经在大道边的不远处等自己。景墨一见小蛮,好似阔别后的相见,心中说不出的快活。聂小蛮也满面笑容,绝没有昨天那种恍惚不定的神气。 景墨忙问道:“小蛮,消息怎么样?” 聂小蛮含着笑容答道:“我早对你说过,我们再见面时,一定有好消息给你。” 景墨说:“那么南星在此地吗?你可曾见过她?还有那个引诱胁迫的恶棍,你可曾拿住了送——?” 聂小蛮忽然摇头大笑。“喂,你的问题太多了!这里人多嘈杂,我怎么能回答?现在你不觉得肚子饿吗?你把皮包给我,我们到旅馆里去细细地谈。” 景墨只得依他,同他离开了大路。到了旅馆,聂小蛮便吩咐备饭。景墨一面洗脸,一面重新提出先前的几个问句。聂小蛮笑嘻嘻地说:“我先回答你一个最关切的问句,安安你的心。你的未婚夫人就在这溧水城下柳巷五十三号,姓赵的家里。她完全平安无恙。你放心吧!” 景墨听了之后不禁在喜。 “真是好消息!但你可曾见过南星?” “没有。但我敢保证,一定没有错误。我知道她昨天申时左右的时候出来的,快到戌时的时候才到赵家。今天早晨卯时三刻之后,她已经起床了。这可见她身体上安然无恙。” “唉,唉,你竟知道得这样详细!但这姓赵的是个什么样人?可有什么人和南星一同来吗?” 一个侍者送进饭来。景墨的问题又打了岔。于是彼此坐定,景墨知道小蛮的脾气,只得忍耐着举等吃饭。这时景墨仍旧吃不下去,勉强咽了几口,就静坐着等待聂小蛮。一会儿漱洗既毕,聂小蛮才开始作答。 “你别多疑心了。她是一个人来的。若说这里的赵铁生,就是你未婚妻的母舅。他的地址,我原是从高文翰那里得来的。昨天傍晚我和高文翰会面以后,揣测情势,知道南星出去,一定往什么亲戚家里去。因为门房既经吐实,南星曾回家过一次,便知被匪人要胁而去的设想已不能成立。那末这个温柔纯洁的女子,除了往亲戚家里去,—个人又会往哪里去呢?所以我在她的叔叔和姑母家里寻访不得,便料她已离开金陵城,到她的母舅家里来了。那时我早已把几个近亲的住址问明白,就即赶到车行,租了马车连夜来到溧水。既到这里,我便探明她的踪迹,确在赵家。于是我就发快信招你。以后的手续,只能让你自己去料理了。” 第七百二十六章 赶往溧水县 经过的情形已经明白了一部分,景墨的心头果然略为安宁些,但景墨还猜不出内中的奥妙。 景墨又问道:“这样说,南星果真是一个人到这里来。但你想她为什么有这种举动?” 聂小蛮微笑道:“据我看好像是负气。” “负气?她怎么会负气?” “那一定是被什么匪人挑拨出来的。” “和谁负气?” “当然是和你。” “为什么?” “这一层要问你自己。我怎么能够知道?” 景墨心想难道是因为自己结婚前,还在和小蛮云阅江楼玩耍?因为自己和小蛮呆的时间太多,南星有些生气?可是,自己和小蛮去阅江楼玩,她又怎么能知道?应该不是这事。 景墨想起了那只戒指,又问道:“聂小蛮,你以为这事不过负气罢了吗?” 聂小蛮道:“是的。你若能够自己问问,你一定有了什么不到之处,那匪人才能够乘隙进谗。不过我不相信像你夫人这样的性情,竟会有这样激烈的举动,因此未免觉得诧异。……唉,景墨,你不是有什么话隐藏着不告诉我吗?” 景墨便把衣袋中那只翡翠金戒取了出来:“你瞧,她把这东西寄还我了!似乎不只是负气吧?” 聂小蛮把戒指接过一瞧,他的头低沉下去,脸色也顿时变异。 过了一会,他抬头说道:“这不是你给她的定婚戒指吗?她怎么竟会退还?” 景墨就把昨晚接得戒指的事,和自己所假定的两种设想说给聂小蛮听。聂小蛮用右手摸着他的下颊,注目在地板上面,半晌不答。 景墨说:“你想这事不是有些尴尬吗?” 聂小蛮缓缓答道:“是,照这样看,内中果然有些曲折。我以为你应当从速料理,否则夜长梦多,保不住要弄假成真哩!” 景墨又重新惶急起来。“不过怎样料理呢?” “据你自己想,你对于她的行为和感情,有没有足以使她悔婚的可能?” “我们俩的感情可以算得上融洽没有间隙。不然我怎么会向她家求亲?她也哪里肯一口应允?最近一几天中,我也曾和她见过一次面。我既没有得罪她,她也绝没露出过不满的表示。突然间她竟会悔婚,我实在想不出理由。” “你再仔细想想。你们最后一次会面的时候,她的言语态度,和往日的比较,可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景墨低垂着头,把上次自己与南星会面的情形,竭力地追想了一下。 景墨答道:“我记得那天她在书房里,说话不多,态度上似乎比较地冷淡一些。” 聂小蛮接口道:“晤,这也许就是端由的一种。你一定有什么不到之处,不过你自己没有觉察罢了。” 景墨辩道:“不会吧?这一层我敢自信,实在没有。” 聂小蛮点点头道:“没有更好。但是此刻不可再耽搁,你应当赶紧往下柳巷五十三号她的母舅家里去看她。你得尽你的能力,解决这个难题。这件事除你自己以外,谁也不能够越俎代庖的。” 景墨心想,这话果然不错。聂小蛮虽是自己的好友,但夫妻——虽是未婚——间的事当然不能容旁人解决,自己也万不能够请他帮助。这时好像矢在弦上,不能不发。无论如何,自己应得马上去见见南星。于是我换了一身灰色薄料的新衣,略略整理了一下,便动身往赵家去。 那赵铁生是在北方当过守备的,因为眼见得严党在边关上弄得武备废驰,不愿意和他们同道,所以告卸了职司,在家里闲居。这一段历史也是聂小蛮打听出来,景墨临走以前他告诉景墨的。 当时景墨到了赵家,向门房里问询,要求见他家主人的外甥小姐。那看门的起初拒绝不理,后来景墨只得把自己的未来外甥婿头衔肩了出来,他方才给景墨通报。约摸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他出来。景墨又暗暗怀疑,莫非南星拒绝不见自己吗?这个莫名其妙的僵局真是没法挽回了吗?自己要不要掉头走了算了,和小蛮回苏州去。免得受辱,景墨又等了一会儿,才见看门的缓缓地出来回报。 他说:“请进去吧。” 景墨私自呼出了一口长气,惊疑略定,就跟着他进去,穿过了一个大厅,就到达一个书房。景墨在书房门前略定定神,踏进去一瞧,却没有人。书房中陈设得非常精致,壁上的字画也都古雅高洁。那看门人送到门口,竟一言不发地回身去了。景墨知道少不得再要在这里等候一会。但从南星这样迟迟不出上着想,足见她对自己不十分欢迎。平时景墨每逢和她约会见面时,总是心花怒放,应该说都是愉快的,但在这个时候,恰正相反。景墨心中怀着忐忑,不知道她把怎样的态度对自己,自己见了她又怎样开口措辞。 一声咳嗽,不由不使景墨从座中直跳起来。景墨抬头一瞧,看见一个长身阔肩的中年男子,穿一件蓝绸袍子,大踏步地踱了进来。这个人的进来是出乎景墨意料的。但景墨瞧了瞧他魁梧的体格,方黑的面庞,和高亢的气概,便猜知是南星的母舅赵铁生。 他先向景墨招呼道:“你就是苏景墨、苏大人?”口气里却没有见多少参见大人的意思。 景墨也不敢以上官自居,只得执晚辈礼,应了一声。 那人又道:“你既然能够找到这里来,大概早已知道我了。我就是赵铁生。好,我们坐下来谈。” 景墨又鞠了一个躬,叫了一声“赵老伯”。这人的谈吐爽豁,绝没有一毫流俗的敷衍话,确有些军人本色。景墨坐定了,正待自陈来意,赵铁生忽又先向景墨说话。 赵铁生说道:“苏大人,我久闻你的大名。你不但是个急公好义的好官儿,还是一个德学兼优、文武双备之人杰。我一向是很佩服的!” 这大概算是他随俗的敷衍话吧?可是他的语调非常生硬,并且还带几分冷气,不太像真的很佩服的样子。这是军人的本色吗?景墨既然受之有愧,礼尚往来,少不得也要恭维他几句。 第七百二十七章 负气出走 赵铁生却摇头道:“唉,现今的军人真是良莠不齐,值不得恭维。一大半表面上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内底里却只顾自己的私利。这班口是心非的东西真可杀!”他骂了这一句,忽而睁眼握拳,形状很是可怕。 景墨答道:“这原是事实。但老伯能够洁身引退,不和他们同流合污,足见得高节亮风。” 赵铁生却不即回答,忽而从衣袋中取出一只小鼻烟壶,然后自顾自地吸了起来。景墨私付这个人态度有些奇怪。吸鼻烟并不敬客,连茶都不叫仆人送一杯。这难道也包括在军人本色之内?他出来和自己相见,可是代替南星来和自己展开谈判?或是南星还不便出来,他只是来敷衍一会?但他怎么凭空地发这种不相关系的牢骚? 赵铁生连打了几个喷嚏,又说:“我生平最爱的就是诚实和公道。这两种人在我们同道中实在难寻。我想像大人那样的青年才俊,人格一定是很高尚的。” 景墨忙道:“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哪里的人都是有好有坏,言行不一的也随处都有。” 赵铁生突然睁目道:“晤?当真?但苏大人一定是例外的,决不会像那些无赖之辈一样吧?我听过一些关于苏大人的事迹,你不是时常维护公道和诚实的吗?并且从大人过去的行为看来,大人还常常保护一些弱质女流呢!” 论情,赵铁生说了这几句话,景墨不得不谦逊几句。可是不对! 赵铁生的语调越说越冷,越使听的人觉得难受。他好像在那里讥讽,也许竟是申斥自己了!景墨不禁有些生气,他有什么权力竟敢这样无理?凭他一个退下来的守备,也敢这样讲话吗? 赵铁生忽格格地笑道:“哼!好一个保护弱质女流!” 景墨一听这句,对方的真相已露,不由不立起身来。 景墨庄容说:“赵老伯,请你说话上审慎些。你这种口气,好像带着侮辱的意味。恕我不能接受!” 他也突的跳起身来,把手中的鼻烟壶向桌上一丢,瞪着双目,仿佛要用武的模样。景墨也准备好准备接招,对方是军营中人,躯干又伟大,外表有些可怕,幸亏景墨也学过几年拳术,即使动手,倒不一定敌不过他。 他向景墨忿怒地瞧着,又厉声道:“我侮辱你?还是你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我做过什事?”景墨也勃然大怒,几乎就要发作。 赵铁生说:“我说你口是心非,表面上挂着锄强扶弱的幌子,实际上却是一个蹂躏女性的无赖:” 景墨心想,这一件事竟会弄得这样糟!他的语气分明是说自己对于妇女们有过非礼的行为。这话不是南星对他说的吗?但自己反躬自问,别说对于南星,对于无论谁何,几曾有过这种行为?景墨觉得面部热炙得厉害,心头也跳荡不止。按着景墨的脾气,恨不得举起拳头来,立刻把对方打倒,作为他污衅自己人格的报复。但仔细一想,他一定是听信了别人的话,才来打抱不平的,论情似乎还可原谅。 景墨忍耐着答道:“你可是以为我是一个蹂躏女性的无赖?那你就大大地弄错了!” 赵铁生说:“你别卖弄你的口才了。你要知道我不是年轻无知的女孩子,你骗不了我的。” 景墨又发怒道:“你说话留神些。我的名誉很贵重,不是轻易可以侵辱的。你这几句话,若使不能够证实,我决不随便和你干休。” 赵铁生仍大声说:“你要我证实?好!你听着。你在五年以前,曾经引诱过一个女子,和你私下结合。当时你原允许正式娶她的。谁知你只是人面兽心,把她玩弄了一回,玩得厌了,就随便将她丢掉。你还和她有过一个孩子竟也忍着心肠,一概不肯收容。这种行为,哪里还打人性?你难道还敢赖?” 景墨是如何反应的呢? 说也奇怪,景墨刚才勃勃的怒气反而息了一半,常闻人说,犯罪的囚徒,当罪名没有判定的时候,那种惊疑不定的情绪最是觉得难堪。等到判定了之后,便也安心承受,不以为意了。景墨这时真有同样的情形。赵铁生起先只是含混的侮辱,景墨固然万分难受;此刻对方已明明白白地把景墨的罪名宣布出来,景墨既问心无愧,自然用不着动怒。 景墨冷笑着说:“你所说的那种卑鄙行为,据我主观的意见,应当处他一个死罪!但我却没有承受的资格。” 赵铁生道:“你还想狡赖?” “你实在是诬衅我!我说一句最后的警告,如果你再这样放肆,我——”对方不等景墨说完,忽从衣袋中摸出一张东西,向景墨的手里一丢。 “你自己拿回去瞧吧!还能说我诬辱你吗?” 景墨一看见那一张东西,不期然而然地倒退一步。那是一幅画像,画像上一男一女,并肩地立着。女的只有十七八岁,打扮得非常入时;男的穿着黑色的道袍,明明就是自己啊! 怪了!怪了?这画像哪里来的呢?这种勾当,景墨自问,不但不曾经历,连梦都没有做过。 赵铁生冷笑道:“怎么?你怎么不说话了?” 唉!他简直一口咬死自己!景墨不禁又气又恨,觉得周身的血液一时都涌到头部上来。 景墨大声分辩道:“这画像是假的!你不相信,叫南星出来,等我和她——” 赵铁生摇着两手止住景墨道:“好了,好了,省说几句吧!幸亏我家南星早一步觉察,没有遭你的欺侮。你如果还有一毫人性,应当快快回去,把那可怜的弃妇和无父的孤儿,重重地补报一下。别再在这里饶舌了!” 一柱香之后,景墨已回到旅馆和聂小蛮会面。聂小蛮一边喝着茶,一面听景墨的愤懑而无可如何的报告,一面看着那张景墨从赵铁生那里带回来的画像,微微地点头。他等景墨把自己和赵铁生会面的情形说完了,才放下画像,沉思地仰面答话。 第七百二十八章 景墨的过去 “这也亏你忍耐下来了。那个赵铁生果真是一个武夫。他既然固执着成见,当然不容易使他理喻。” “原是如此,他真是执拗极了,逞我的性子,真要和他打一架。不过我也估量到万一真动了手把他打了个好歹,也许更不容易收拾,所以我尽力地忍耐着。现在只能请老朋友助我一臂了。” 聂小蛮想了一想,答道:“我早说过了。你们二人间的事,我是不能够越俎代庖的。” 景墨道:“我不是叫你去向南星说情。可恨那个蠢货从中阻梗,竟使我不能够和她当面剖疑坦诚。因此我不能不劳你的驾。” 聂小蛮道:“你要我去疏通赵铁生?” “是。我跟他已近乎决裂,非有一个第三者不可。要是这障碍的家伙不排除掉,我就没法和南星见面。” “不过要疏通这样一个成见固执的人,这个职司可真不容易担任。” 那赵某确实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聂小蛮的话也是实情。景墨想自己若勉强他去,未免不情。可是自己又怎么处呢? 聂小蛮又笑道:“景墨,你别听错。我只说这任务不容易担任,并不说不能够担任埃” 景墨欢喜地说:“这样说,你已经有了疏通方法?怎么不爽爽快快地说明?” “方法自然是有的,可是这责任的关系何等重要,我怎能轻易说出来?” “唉!什么意思?你又卖关子?” “不是。我给你帮了忙,你怎么样谢我?难道你不应当预先许一个愿?”聂小蛮的含着微笑的嘴角轻轻地上翘起来。 景墨也笑着说:“你自己说吧。你要什么报酬,我没有不唯命是听!” “我所要的并不多,只要在喜酒席上,请你的新夫人亲手给我满满地斟上三杯花雕,诚心的敬我的酒,我便心满意足了!” 这句话,忽然触动景墨的旧事,使景墨沉默了一下。 景墨答道:“这个要求,你我刚刚相识不久的时候早曾提出过。假使当年不是有那些往事的话,那年你必早已偿愿。此番如果到底圆满,那一定要补报你。” 聂小蛮拍了拍手,从椅子上立起来:“那么我可以保证你圆满。现在我就替你去除掉那个障碍。不过以后向你的未婚夫人去讨饶认过,或者甚至屈膝下跪等等,那仍旧要你自己去承担的!” 景墨站起身来:“别取笑了。现在你用什么方法去疏通赵铁生?” 聂小蛮不答,自顾自走到床背后去,把景墨的旅行皮包打开来,取出一张登载着结婚消息的邸报来。 他问景墨道:“那两封恫吓信呢?拿出来给我。这就是疏通的凭证。” 景墨依言将信取出来给小蛮,聂小蛮又把那张伪造的画像拿在手里。 小蛮又说:“你瞧,这一张画像根本就是假的。他是临模的,就是我们俩在一起那一幅,因为用在了邸报之上。只要看两个人的姿势状态不相匀称,已是很明显。这本是一出老把戏,可惜你的未婚夫人不加深察,便轻信人言。那赵老先生也一样地糊涂,因此才中了匪徒的小计,闹出这个岔子。好了,现在证据齐备,他虽然固执,我也不怕他不服输。” 事情的变幻真是不可思议的。恰像暑天的雷雨,一刹那间天空中乌云密布,迅雷奔电地形成了怖人的局面,可是一阵雨过,风卷残云,霎时又会靡光朗照。景墨这一回婚事上的挫折,真有这一种形势。聂小蛮离了嘉禾旅馆,景墨等了半个时辰左右,聂小蛮第一步的疏通果真已奏凯而归。 第二步当然是景墨亲自出马了。但因为第一步胜利的影响,一团纷纠的乱丝,在景墨和南星见面以后,幸而也终于迎刃而解。于是景墨究问根由,才知道南星在半个月前,早接到过一封假名的信,信中有一个女子具名,自称叫刘凤英。 她说曾和景墨私下结合,并且造了许多谎话,污蔑景墨的人格。那女人假称本着同情的好意,特地忠告南星。南星当初并不相信,置之不理,但也不曾说给景墨听。这就铸成了一个大错。因为夫妇或情侣之间,只有“坦白”二字才是维持情感和扫除疑障暗影的办法。 她当初既然隐忍不说,景墨自然也无从剖解。后来她又接到第二封信,措辞更加诡异。南星仍不为所动,可是她心中的疑影却滋长而扩大了。所以当两人最后一次相见时,她的态度冷漠也并非无因。可惜她始终没有说明,景墨也没有剖解的机会,因而造成了一个危险而几乎不可挽回的局势。直到十四那天午后,她又接得第三封信,信中附着那张假造的画像。这时候她精神上受了意外的刺激,竟不能自主。 她立刻带口信叫景墨,预备当面诘问,如果属实,就准备和景墨决裂。不料她给景墨带的口信还没有回音,那个设计陷害景墨的匪人忽也带口信给她。那刘凤英声言还和景墨生过一个孩子。如果南星不信任她的忠告,可以到兰园慧心斋后面去,瞧瞧那个孩子的面貌是否像景墨。 在惶惑中的南星一听这个报告,意志昏乱了。她不再等景墨,果然就悄悄地赶到兰园去。她到了慧心斋背后,果然看见那个画像中的女子已先在那里等候。一见面后,那女子似乎有着演戏的天才,说得天花乱坠,表演又十二分逼真。她又说那孩子因为下雨没有带来,只把一张画像给南星瞧。南星仿佛中了那女子的催眠,对于景墨的信任心一时竟完全丧失,她看了那画像中小孩子的状貌,竟觉得果然像景墨。 那女子还说自从她被景墨离弃以后,因为母子们没法活命,只得忍羞含垢地改嫁,做了人家的妄,所以她劝南星千万小心,不要再蹈她的覆辙。于是南星便毅然决然地信景墨是一个貌是心非的坏人。事后,那女子先从后门出去,南星也跟着离开,乘轿子回家。那时她觉得与景墨的婚约再没有磋商维持的余地。但这事既突然发生,她的父亲又是绝对信任景墨的,必不肯轻意赞成,就想到了溧水她的舅父赵铁生。 赵铁生是一个刚直不屈的人,一定能够代她出力。主意决定了,她就嘱咐门房保密,又把戒指寄还了景墨,便悄悄地乘了车往溧水来。 第七百二十九章 报酬 内幕中的曲折既然明白,满天风云化为乌有。苏景墨和南星自然彼此谅解,更没有一丝翳障。于是两人于十九日的婚期,当然也没有发生变更的问题。 聂小蛮所说的认过手续当时确曾行过,不过认错的不是景墨,却是南星。因为这一件事,她第一着错是不告诉景墨;第二着又未免太觉粗心。景墨我呢,固然也有几分不是。当景墨在兰园里看见了粉纸和鼻烟未,便以为粉纸是南星所用,鼻烟未却疑定是一个男子所遗下的。却不料这两种东西都是那个受人雇用而陷害我景墨的刘凤英留下来的痕迹。这是景墨意想上的错误,景墨当然用不着向南星说明,只暗暗地自己责自己神经过敏罢了。 那个赵铁生起先固曾冤屈辱骂景墨,后来却也自悔孟浪,亲自向景墨谢罪,而且非常恳挚。景墨也完全原谅他,绝不介意。因为他老人家性情虽然粗暴些,可是那种嫉恶如仇和当仁不让的气概倒实在是深得小蛮与景墨的钦佩。那晚上他坚执着要款留两人,聂小蛮虽婉词辞谢,但赵铁生仍再三相劝。 聂小蛮忽含笑说:“赵老伯,你忘记了我们的约了吗?当说明了这回事只是我们的某一个敌人,吃过我们的亏,现在就借端中伤,我就把那幅构陷的假画研究了一番,证明那画像实在是假的,你还有些半信半疑。后来我应许你在三天之内,一定把画像中的那个娼~妓和幕背后主使她的匪人捉到送官,以便彻究真相,你方才相信我的话。现在你虽然信得过我们,但我的信约还没有实践,我们不能不马上赶回金陵去。谢谢你的好意。你此刻不必坚留,倒不如早一日动身;就和我们一块儿往金陵去吃喜酒吧。” 十五那天的夜里,两人便回到了金陵。应天府通判冯子舟就带口信来通报。他在那天傍晚,凭着李四旺的指认,已在阅江楼的门口捉住了那个送信人。原来聂小蛮在上一天动身往溧水以前,就和冯子舟接洽过,所以在阅江楼方面早有了布置。 那送信人竟然再送第三封恫吓信来,就因此落网。送信人是个漆匠,叫吴大双,供出信是一个叫小马的旧邻居叫他送的,每一次送他十块钱。小马是靠赌场吃饭的,有个姘~妇叫冯丽娟,是个“半开门”的暗~娼。小马和景墨有什么怨嫌,信中写些什么,这吴大双完全不知道。 景墨也想不出在哪一件事上和这小马结的怨。景墨本来要追究那两个无赖男女,好好查一下,请这两人到锦衣卫的监狱里去住一住。但下一天景墨告诉了南星,她却以为婚期已近,不必再多费心思。她的父亲高文翰的意思,也认为这种无赖小人,不值得深究,不如网开一面,宽放了他们。 聂小蛮并无成见,听凭景墨决定。冯子舟虽主张侦缉那个小马,让他吃些儿苦,但因为景墨接受了岳丈文翰和夫人南星的建议,也就只把那吴天挎拘禁了三天,算是从轻发落。于是这一番小小的风波就给洋溢的喜气完全冲散了。 西北风一连刮了几天,天空是黑沉沉的,气候已经是非常寒冷。景墨和聂小蛮所在之处馋猫斋的书房中,却是一室皆春,两人彼此靠着火炉,默默地坐着。炉沿上的铜瓶中插着一枝早放的嫩黄的素心腊梅,受了炉火的烘催,在吐出它的幽香。室中很是静谧,只有那马车的銮铃声,远市的喧哗声和马路上苦力的号子声,随着风力隐隐约约地送到景墨的耳朵里来。景墨的手里正执着一本小说,眼光却并不注在报上。因为景墨默坐久了,心里略略有些不耐烦,景墨不能禁止自己的眼光不移到小说之外去。 景墨的目光跳过了小说的边缘,注视在对面的聂小蛮身上。他正在慢慢地喝着今年的雨前茶,脸上若有所思,景墨的这位老朋友可真能算作是寡言少语的一个人。 这时,他忽然冷冷地说:“景墨,天气这样阴沉,外边既然太寒冷,屋子里又觉得枯寂无聊!岂不要闷死人?” 他的说话近乎牢骚。当时景墨并不回答。因为景墨觉得小蛮的话表脸上虽似因着气候的阴寒,和自己一样有郁闷的感觉,但主要的原因并不在此。 聂小蛮从苏州回到金陵来的动机,就因这时候金陵发生了一件私铸钱币的大案,悬搁了三个多月,还不能破案。金陵知府自然就想到了聂小蛮和苏景墨,特地派人请两人到金陵来相助。聂小蛮费了半个月的心力,果真查明了那私铸集团,又捉住了三个匪酋和十七个喽啰。这案子破获以后,聂小蛮的姓名再次成了金陵街面的闲人们的谈资。知府非但保全了官职,还立下了大功自然也是大喜。 不过,自古官场如赌场,赌场无父子官场更是只讲利益。所以,聂小蛮和景墨都不曾真的正这种虚荣当真。不料,再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中,竟没有一个人登门求教,聂小蛮没有机会可以施展他的身手。 一会,景墨笑着答道:“小蛮,我想你的郁闷并不关系气候,大概就因这几天你没事可做,不免技痒难搔。是不是?” 聂小蛮也笑道:“你竟能猜到我的心事;你的推测的本领真的进步了。”他顿一顿,喝了口茶。“不过要是我给你评个分数,至多只能给六十分。换句话说,你还不曾完全猜中我的心事。” 聂小蛮又用茶碗盖住了脸,只把两只眼睛似笑非笑地盯在景墨的脸上。景墨给他这样一看,倒像是刚刚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一经小姑们的偷看,有些不好意思。 景墨问道:“那么你怀着什么样的心事?” 小蛮的脸忽然沉下了:“是的,我是耐不住空闲的。一空闲,我就感觉到我的脑子会沉滞,我的肢体会懈怠,真像一把刀在刀鞘中放置久了会生锈!所以你的推测确也料中了一半。” “喔,还有一半呢?” “我正想找些事做——找一个对象,以便我对于金陵社会尽一些心,出一些力。” 第七百三十章 破镜重圆 聂小蛮是好动不喜静的。他的责任观念又特别强。他常说人生于天地之间,一切生存的条件,都受他人的赐予,所以任何人也都得提供所有的心智和能力,对世间尽他或她的应尽的本分。他固然绝对痛恶现在的制度中,有一些人无德无能却得安享富贵,但是他的意识中也有一种“贱民”,那就是那些只知安享坐食而不肯为他人劳一些心力的寄生分子。现在人家不来请教他,他便自动地在找工作的对象,就可见他的责任观念的强烈的一斑。 景墨又问道:“那么,你的对象是什么?你打算找些什么样的案子做?” 他道:“你应该也看见,邸上面没有一天不登‘寻人’的告示。我觉得这就是一个不能轻视的问题。” “晤,你注意那些失踪人吗?我看这里面除了因亏空畏罪和吞款卷逃的以外,大半都是些青年女子。如果查究他们的失踪的原因,十之五六都是借着爱情幌子的暖昧关系。这种勾当,你又怎能着手?” “不,这就是我的理想中的对象。据我臆度,这些年轻少女们的失踪,不一定完全像你所假定的。我相信内中有不少是受了匪盗的诱骗。我已经略略调查过,金陵有不少有组织的拐匪。这班匪徒的计划最毒辣,比任何匪盗都更可恶。他们和那些流氓恶少勾结着。恶少们用蛊惑手段,破坏了年轻无知的女子们的贞操,又榨取她们的钱财;钱榨空了,再把她们卖给拐匪们,转卖到异乡去,你想金陵街面上有这班丧尽天良的恶匪在猖撅,我怎么可以袖手旁观?” 问题的确很严重,同时景墨认为要解决它也是“兹事体大”,决不是赤手空拳所能为力。不过景墨知道聂小蛮的目标一经确定,常会有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所以自己若使提出困难的字样,一定会遭他的反驳。 景墨说道:“拐匪的行径固然极端可恶,可是要扑灭他们,似乎也不容易——” 小蛮突然放下了茶碗,插口道:“是的,我知道。不过大丈夫行事,应得考虑的,是应做不应做,不是容易不容易。” 一个软钉子!幸亏景墨的措词还婉约,否则准会吃没趣。 景墨又说:“那么你打算怎样着手?” 聂小蛮略一沉吟,皱眉说:“问题就在我还找不到入手的途径。前天我和应天府通判冯子舟谈过好一会,也想不出具体的方案。”他站起来,站住在火炉面前,一会,他的声音又开始在室中打旋。“景墨,这几天我感到郁闷的,主因就在这一点上——”他忽而停了脚步,侧着头定神倾听。小蛮道:“你可听得卫朴在和什么人交谈?不是有什么人来看我吗?” 是小蛮神经过敏吗?不。景墨敛神一听,果然觉得有人在前门口问答。不一会,小蛮的仆人卫朴已经走进来通报。 卫朴说:“老爷,外面有一个人——很奇怪——喔,一个很奇怪的男子——”聂小蛮急忙接口道:“晤,一个很奇怪的男子?怎么样?” “他要进来看你。我问他什么事,他不肯说。” “那么让他进来好了。” “呃——不过——不过—” “卫朴,为什么吞吞吐吐?不过什么?”聂小蛮的声调有些不耐烦。 卫朴仍吞吐地说:“他——他的面貌丑黑得像鬼——他——他的装束又非常奇怪。” “你别管,快请他进来。” 卫朴还是迟疑不决:“请他进来?……他——他穿得很脏——很破呢!” 聂小蛮挺直些腰,冷笑道:“卫朴,你怎么忘了?我们都是平民出身,我不是生下来就是御史!你自己也是一个平民啊!这里不是财主员外的府第,怎么容不得褴褛人的光临?别说废话,快请他进来!” 卫朴才没有话说,悻悻地回身走出去。聂小蛮却很兴奋。 他拨一拨火炉中的煤块,又把他的大氅稍稍地拉紧了一些,把他身上的青色布料的短褂整一整,像在准备接待一个重要的客人。 景墨含笑说:“聂小蛮,你的机会来哩。现在可不用再焦虑了。” 聂小蛮微笑道:“无论是不是机会,但是这个人既然大半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客人,我总得见他一见。” 室门开了。外面有一个男子默默地站着。 他的形状使景墨暗暗地吃一惊。“很奇怪”三个字是方才卫朴用的形容词,景墨相信卫朴用得很恰当。 那人身上穿着一件褐布的狐爪皮袍,可是已是破旧污秽不堪;头上戴一顶毡帽,帽檐很宽,满积着灰沙。他的衣帽太宽大,套在他的佝楼、短孝瘦削的身上,实在觉得不相称。因此,只要一眼看见他的模样,就不由不称奇。他的面貌呢?更奇怪了。他的脸形是尖削的,颜色枯干而黝黑,几乎有些像黑鬼昆仑奴。一个端正的鼻子,配着一张特别小的嘴;两目大睁,眼珠却黯黯没光。他的脸上有不少皱纹,深浅不一,但是若要从那皱纹中猜测他的年纪,又是一件劳而无功的事。因为就他的面相揣测,三十固然近似,五十也不嫌太老!那怪客的态度也有些怪。他不言不动,只是呆木木地站着。 聂小蛮也现着惊奇的神色,两只敏锐的眼睛射在怪客的脸上,似乎在估量他的来由。景墨也静默着。书房中,三个人都不发一言地在扮演哑剧,卫朴却在客人的背后看戏。主客相见竟会有这般情形,在景墨的经历中可算得破题儿第一遭! 相持的局面约模延长到好一会儿的光景,这难堪的安静方始打破。 聂小蛮最先开口。 他说:“朋友,你可是要找我?……请到里面坐。” 那人有动作了。他摇了摇头,眼睛仍直望着聂小蛮。 他怯怯地问道:“你——你就是——”他的声音哽咽而低嘎,好像有什么东西掐住了他的喉咙。他刚说出了那三四个字,又顿挫了。 第七百三十一章 好动不喜静 聂小蛮接着说:“是。我就是你要会见的人,叫聂小蛮。这位是我的好友苏大人。请进来吧。” 那人又努力摇着头。“不,我——我不能进来。” “为什么?站在这里,怎么能够谈?” “聂大人,我—我实在不能进来。进来了怕——怕会害你们!” “莫名其妙”是景墨当时的反应。这人的状态既很奇突,说话又这样诡异。他的来意究竟怎么样? 聂小蛮又说:“你不要怕,请放胆进来。我知道你远道到这里来,一定有什么悲惨的故事。请进来。无论如何,你总得走进来谈。” 那人仍踌躇不动。“聂大人,我——我——我有——有毒。” 聂小蛮点点头。“那也不妨事。我这里有避毒的方法。你尽管进来。”他又回头向景墨道:“景墨,请你把窗开了。” 小蛮退了两步,移过两只椅子放近窗口,另外又移了一只给那怪客。景墨着手开窗。一阵冷风冲散了室中的暖气。 这时那客人已一步一蹩地走了进来,缓缓地坐在椅子上。聂小蛮向来客端相了一下,视线似集中在他的咽喉部分。 小蛮忽问道:“夫人,你是从北方来?” 那人的眼睛睁一睁,现出很惊奇的样子。景墨也很惊怪。这人竟是个女人? 来人答道:“唉,聂大人,你已经看破我了!你是从我的声音上听出来的?” 聂小蛮说:“是。其实不但声音,就是你的容貌、身材和步行时的状态,也都告诉我了。” 妇人把右手在她的胸口上拍了几下,自言自语地说:“好险呀!我今天能够到这里,没有重新落进网里去,真是太侥幸!”她顿一顿,定着目光作回忆状。“晤,对!我记得早晨上岸的时候,好像有个人跟在我的后面,怕已经看破了我的改装了罢?”她的脸上又露出惊恐。“哎哟!那冤家大概也看出我了!不然他怎么一霎眼就不见?” 聂小蛮急忙作安慰声道:“夫人,请放心。你此刻既然到了这里,不必再伯有人害你。你安心些,把你的事情告诉我。” 她佝偻地坐着,看看聂小蛮,点点头,又移过视线来看景墨,聂小蛮婉声问道:“夫人,尊姓?” 那妇人不安地摇摇头,低着头,答道:“聂大人,我没有姓,你也别这样称呼我。我是一个没丈夫的贱妇人不是什么夫人,受不起这样的称呼。我——我是一个——一个——唉!我——我简直算不得人!” 聂小蛮愣了一下,马上问道:“你是一个妓~女?” 妇人点头道:“正是。我现在也顾不得羞耻了。聂大人,我实在不能算人!” 聂小蛮说:“娼~妓也同样是个人,而且不是坏人。坏的是这个把你逼成这样的世道和男人,而不是你。你只是受害的苦人,你不用太自贬。你此刻不是从塞外来吗?” 妇人的眼睛又睁一睁:“是的,我才从营口来。聂大人,你又怎样知道的?” 聂小蛮道:“你的衣服装束和你的口音,都告诉我你是从那边来的。你说今天早晨刚才登岸。今天到埠的轮船,也有一只往来营口的客船。那边的娼~妓最多,情况又最恶劣。因此我便料你一定是从关外来的。” 妇人连连点头道:“聂大人,你说得对!我在辽阳的时候,早听得你在京城破过一件大案。刚才我在一片小茶馆里歇歇脚,又听得人家在谈论你。你果真了不得!不过你说你知道那边妓~女的状况最恶劣,你可知道恶劣到什么样子?” 聂小蛮低声道:“这个我自然想象不到。但我看你这个样子,谅必你已经吃了不少苦。是不是?” 妇人忽然哽咽着答道:“聂大人,你说吃苦?唉,苦这一个字,万万不够形容我所遭受的种种:”她忽指着她自己的左腿。“这里有两个焦烂的洞,就是我初到辽阳的时候,不肯接客,龟奴们就用烙铁给我烙成的。” 她偻着身子,将破皮袍揭起了,又将一条棉花钻出了碎洞的大脚管裤子卷起了些。她的瘦瘠的小腿上果真有两个银币大的超黑的孔洞。景墨只瞥了一瞥,立即把视线漾开去,原因是“惨不忍睹”。聂小蛮也放下了茶碗,闭紧了嘴,脸色有些泛白。 妇人又指着两臂说:“聂大人,这两条膀子上也包满了针刺的焦洞。只要我一违反鸨妇的命令,就得刺上一两个。哎哟,聂大人,那些鸨妇简直比毒蛇还厉害;他们的心狠毒极了:他们只要钱,就不顾我们的命!不论刮风下雪,总要我出去接客。每晚上限定最少须接三个客,少一个就要刑罚。刑具是什么都有,皮鞭是最轻的一种,动不动就用烧红的铁针,在两腿上和膀子上刺!聂大人,你知道我的膀子上刺了多少焦洞?” 她说到这里,她的眼眶中贮满眼泪,再也按捺不住,便象雨珠般地落下来。景墨一阵心酸,也几乎流出泪来,她像要解开衣钮,把手臂撩出来给聂小蛮和景墨看。景墨忙举手止住她。 景墨说:“太凄惨了!我不敢看,请你不用再解开来。” 妇人一面拭泪,一面带喘地接着道:“唉!苏大人,这还算不得惨。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一连接了七个客人!到了下一天,我的手和脚都不能动。我向那鸨妇哀求,求她免我一天,她睬也不睬。我再三恳求她。她忽说:‘那么,你就躺在床上,我去拉客人进来!’我说:‘我不但手脚不能动,实在再吃不消了!’鸨妇冷笑道:‘那我不能管你!我化了二十两的本钱,买了你来,多则五年,少则三年,我总得在你身上挣几倍利钱!要是你一天不接客,你早死一天,我便吃一天的亏!我怎能答应你?’聂大人,苏大人,你们想鸨妇的心肠这般毒辣,那些被卖的妓~女们还有命吗?他们也知道不论怎样壮健的女人,一进他们的门,最长寿也活不到五年。他们要挣钱,所以无论如何,决不会有一丝一毫慈悲心!” 第七百三十二章 怪客来访 带哭声的故事停一停。一阵冷风卷进来,把火炉中的火舌煽得一阵子乱窜。景墨感到冷飕飕,聂小蛮的一只手紧握拳头,紧皱着双眉,望着景墨叹气。 小蛮怒道:“景墨,人世间竟有这样的地狱生活!你可能梦想得到?” 景墨也不禁握着拳头,在椅子边上击了一下:“这世上难道真的没有王法了吗?怎么容得这种惨无人理的恶毒鸨妇们的存在?” 那妇人又呜咽着说:“苏大人,你说王法?唉,你还不知道!我们天~朝的王法是顾不到我们妓~女的生死的;即使要顾到,力量也不够。因为那边的妓院完全在异族人的势力下,鸨妇和龟奴们仗着外力,就无法无天地干,谁也不敢问一句。所以女人一进他们的牢笼,除了凭他们摆布等死以外,再没有第二条路。” 景墨问道:“难道私逃也不能够?” 妇人又颤声道:“哎哟!说起私逃,真叫人伤心!聂大人,你不是看见我步行的时候,我的右脚已经断折了吗?这就是我第一次独个儿私逃的后果!后来我第二次又想逃,那不但我自己受足了惨刑,还连带地害了一个人。” “晤,怎么一回事?” “鸨妇的心肠是比毒蛇还毒的。她一面虐待我,又不让我死,一面又禁止我声张,或偷偷地把苦状告诉给嫖客们听。她养了许多凶恶的龟奴,万一嫖客们有救引妓~女的意思,这些龟奴们就用武力去对付。这样,嫖客们自然不敢冒险。 “我到了辽阳一年光景,实在熬苦不得,就再想私逃。那里的嫖客大半是些粗人,像胡匪,驻兵,和开矿采林的苦力们。比较上流的商人已经是难得有。有一次,有一个南边的姓王的皮货商人来嫖。我忍不住,私下把苦衷告诉他。他倒是个有血性的男人,一听我的苦楚,大抱不平,便答应我想法子救我回南。我对他说,‘你要救我,官法是没用的,只有私逃的一法。’他应允了,就约期偷逃。不料事情秘密得不够,被鬼精灵的鸨妇侦知了。可怜那位客人竟因我的连累,活活地被龟奴们打得半死,不上一个月,听说他伤重死了!” 妇人的悲痛再忍不住,双手掩住了面,放声大哭起来。景墨的胸口好像给一块大石镇压住,也想哭一哭,泄泄气,可是哭不出。聂小蛮立起来,把他的拳头朝着椅子的椅背上重重一击,他的脚又在地板上顿一顿。 小蛮怒声道:“人世间竟有这般黑暗的地狱,还成什么世界?” 妇人且哭且应道:“假使真有地狱的话,我想地狱中的苦刑,总不会比我所遭受的更厉害罢?” 聂小蛮叹口气,又说:“照你说,女人一朝落进了这火坑,是万无生理的。那么你现在又怎么能够自由的?” 妇人用皮包骨的手背抹一抹眼泪,说:“我何尝自由?我虽然逃出了那个火坑,但还逃不出死。现在我满身染了毒疮,我的命也活不到几天。我所以能够逃出来,也是一百万分侥幸。我在地狱里度日子,已经足足两年半。我的身体本来不大健康,故而渐渐地撑不住那鸨妇见机,便想把我转卖到营口去。他们有一种转卖的习惯。妓~女如果一再图逃,或是和嫖客们有接近的情形,他们就把那妓~女转卖出去,让转买的人管束得更严厉些。因此凡再三转卖的妓~女,管束既然更严,受苦也更惨。我一听得转卖的消息,自知再没有命了。不料正在成交的时候,我忽然得到一个救星。这救星是我的熟嫖客,本是一个杀人劫舍的胡匪,但还有些义敢。他知道我的苦楚,可怜我。他乘着他们把我移送到营口去的时候,约了几个弟兄,将我劫过去。他随即给我改装了,送我上客船,还给我几个钱。因此我今天才得着重见我的故乡!” 哭声和故事都告一个段落。聂小蛮站在窗栏边,像在向窗口外吐吸新鲜空气。景墨仍坐着不动,他的脑子给这惨绝人寰的故事所盘踞,有些惘惘然。景墨还不知道这个大半个月以来的第一个来客,除了她的悲惨的过去以外,还有什么事委托我们。 一会,妇人又打破了静默,说:“聂大人,这是我的已往的过去。不过此刻我来看你,有一件事恳求你。你们两位可觉得厌倦吗?” 聂小蛮回过身来,走到书桌旁边,敛神答道:“不。你姑且休息一下,慢慢地说罢。只要我们的能力够得上,很愿意效劳。” 那妇人有些疲乏,声音也低得几乎听不出。聂小蛮多年来第一次,不是吩咐卫朴备茶,而是亲自用热水壶中沏了一杯茶,送到那乔装的妇人面前。她接受了喝了几口,把杯子放在书桌上,让背心靠着椅子背休息。聂小蛮脸色铁青并不说话,坐下来。景墨听了这妇人的悲惨的过去,心里觉得非常愤怒,景墨也心里发堵说不出话来。 一会,妇人开始说:“两位大人,我今天到贵府来,并不是为我自己,因为我知道的,我活不了多久了。我要求先生们发些慈悲;救救那些未来的可怜人。那火坑里面像我一样的人,正不知有多少,可是要救他们,事实上已办不到。现在能够做的,只有别让别的人再投进去。” 聂小蛮点头道:“不错。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觉得女子们所以会落进火坑里去,就因这中间有一班万恶的拐匪!” 事机有凑巧。聂小蛮方才正谈论扑灭拐匪的事,此刻她也说到这个题目,显然合着了他的意向。 聂小蛮答道:“你的意思要我设法扑灭拐匪,使拐卖的事情减少些?是不是?” 妇人说:“是啊,聂大人,你可知道每一年金陵的拐子把无知的妇女们送进火坑里去的有多少?唉,真不知道有几百上千啊!这种恶匪也像鸨扫们一样地可杀。他们诱骗青年少女,活活地害她们的性命,可是王法也管不到。聂大人,你是一位仗义的青天老爷,我在客船上也听得过。刚才我在驯象门明园茶馆里歇歇脚,吃些点心。我听得人家在谈论你新近破过一件案子,都说你的本领了不得。我由着一个年老的人的指引,特地来恳求您。求求您得出一番力,把这些恶鬼捕杀几个,免得一般可怜人再落到苦海里去。” 第七百三十三章 苦 聂小蛮答道:“这是我应尽的义务,我本来有这个打算。你的被卖是不是也受了拐匪的诱惑?” 妇人道:“是的。不过——不过那也不能不怪我自己。”她又低下头去,声调也降低了。 聂小蛮道:“那么,你当初怎样落进拐匪的圈套的?” 妇人沉吟了一下,叹口气说:“好,我老实说罢。我的失足,原因是没有知识。现在我的妈已经死了,可是我不能不怨她。她太宠我,太溺爱我。我要什么,她没有不依我,其实是害了我。我虽然也读过好几年书,但是一知半解,实在懂不得什么。和从前的朋友交往,大家都只在装饰和胭脂上考究。我也受了这个习气,整日里无事,学的是研究化装和打扮。所以我到了十七岁,还是无知无识,只欢喜乱跑乱玩。我既没有人管束,所交接的女伴又都不大正当,因此,我的足迹便时常在戏院酒肆里。就在那里,我碰见了一个流氓——一个冤家——也是一个吃人的恶鬼!我受了他的引诱,才受尽了苦,现在懊悔已来不及了!” 静一静。悲惨怨恨的空气仿佛充塞了这书房的每一个角落。景墨保持着闷郁的静默,聂小蛮的脸很庄肃,也默默地在听着妇人的讲述。 他问道:“这个流氓可就是出卖你的拐匪?” 妇人道:“是,现在想起来,他实在是个骗子,也可算是一个变相的拐匪。但他有一个漂亮的脸,圆脸蛋,高鼻梁,还有一双媚活的眼睛,外貌上是个翩翩少年,谁也看不出他的狠毒的心!我和他纠缠了一年多,他看见我的私蓄渐渐地完了,便假说他在永平府谋得了一个职司,月俸很优,约我一块儿私逃。我的父亲是在我三岁时就过世的。这时候我的妈也死了,家里只有一个胞兄。这件事我当然不便和他说明,即使说了,他也决不会应许我。因此,我便悄悄地跟了那冤家上船。不料一到船上,他便把我交给两个拐匪。我的恶运就开始了!” 景墨不禁叹息道:“好险啊!” 妇人道:“唉,苏大人,你还不知道匪徒们的厉害。怎么容得我自救?他们一看见我,立刻把我领到一间舱里,将一种药,强灌在我的嘴里。我服了药,神志就昏迷起来,眼睛和耳朵虽还可以动,手和脚就完全不能动了。我在昏昏沉沉的时候,恍惚看见有一个人来查舱。那人看见我横在榻上,似乎有些怀疑。我虽开不出口,心中很希望他能够救我。我看见那买我的拐匪伸手向那查舱人的袋里塞了一下,那人便不声不响地走了。” “以后怎么样?” “我这样似醒非醒,不知道过了几天,等到清醒转来,我已经落进辽阳的火坑!” 又静一静。 聂小蛮先是看了看景墨,然后看了看那妇人,点点头。 他说:“夫人,我要问几句话。那拐匪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你可还记得?” 妇人抬起头来,疲弱地说:“拐匪有两个,一男一女。我记得那男的个子很高,浓眉毛,大麻子,还有个大蒜鼻,很可怕。那女人也比我高出半个头,粗手大脚,面孔也很怕人。” “这两个人的姓名你可也知道?” “我不知道。不过我记得那女人叫那男的老海。” “他们的年纪呢?”聂小蛮又追究一句。 妇人想一想,说:“这个也不清楚。我看那男的总有四十多岁,女的比较年轻些。” 聂小蛮又立起身来,走到火炉面前,凝视着炭火,张着两手烤了一会,又沿着窗口踱来踱去,似乎在那里深思。 景墨暗想拐匪诚然极端可恶。他们的踪迹一天不灭,那些无知年轻少女们的命运真是异常危险。聂小蛮虽有这个捕灭拐匪的宏大企图,但他起先正踌躇着无从下手,现在这女人所提供的也太空洞,实际上仍没有可以着手的线路。 聂小蛮又站住了问道:“还有一点。那个引诱你的流氓叫什么?” 妇人疑迟了一下,说:“他叫亦空,比我大五岁,现在大概近三十岁了。” “他住在那里?” “他的住所没有一定。我和他相会总是在旅馆里。” 她的头又沉下去。 “那是什么旅馆?” “那也不一定。我记得聚缘,东福,庆长居,我们都住过。” 聂小蛮点点头:“刚才我听你说,好像你今天到了金陵,看见过这个亦空。是不是?” 她点点头,应道:“是的。我从明园茶馆出来时,好像看见他,不过一转眼就不见,也许会看错。以前他是常穿蓝云纹道袍的,刚才我看见的是穿一件盘领大袖长袍,里面像是件白中单。……晤,也许不是。我想不会这样巧。”她顿一顿,又发出恳挚的声音,说:“聂大人,我的一生已经完了,要报复也不可能,你别为我打算。我只望你发些慈悲,救救那些像我一样的无知的妇女们!” 聂小蛮慢慢地答道:“是。这件事非常重大,成功不成功,还不能预料。不过我吃着朝廷的俸禄,为着对于金陵百姓的义务,不敢不尽力。你的身世固然很可怜,但是你的来意很可敬。现在我想你得把你的姓名告诉我——” 那妇人急急摇着手,道:“聂大人,别问我罢。我不忍再牵连我死掉的父亲的头皮!我也不忍让我的哥哥为了我受羞耻!”她把那件宽大不称体的破皮袍拢一拢,慢慢地立起来,似乎要告辞的样子。 聂小蛮举起一只手止住她。“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的家就在本城。不过此刻我也不打算回去。我哪里再有颜面见我的哥哥?” “那么你现在打算上哪里去?” “我—我没有地方去——我想去看看几个旧友,要是他们不肯收留我,不,我不必去了。我想这只是自取其辱,我——我打算投江——” 聂小蛮忙阻止地说:“不,你别这么想。你既然逃出了苦海,还有半世人。你尽可以找一个新的生命。” 第七百三十四章 拐卖 妇人摇摇头,叹息道:“聂大人,太晚了。现在我满身都是病,都是毒,那里还有活命的希望?” 聂小蛮道:“病和毒是可以医治的,你别害怕。你听我的话,现在快去医病,医好了,再作打算。好不好?”小蛮从衣袋中取出一张帖子来,在帖子背上笔走龙蛇写了几个字,递给那妇人。“你拿这张帖子赶紧到岱山路济慈医倌里去医。那何倌长是我的朋友,一定能够收留你。费用方面我可以帮助你,你不必担心。” 妇人感激得又流出泪来,可她起初还是不肯,经聂小蛮一再相劝,才眼泪汪汪地接受了帖子。聂小蛮又叫卫朴给她雇了一乘轿子,她才千谢万谢地蹩出去。景墨最是心软之人,看了这妇人的处境,摸出身上的银两就要送人,她妇人坚辞不受,最后推托不过只得收了五两银子一个小元宝。 那妇人离去以后,聂小蛮把茶杯叫卫朴拿出去消毒,又叫他用石炭酸在室中洒一洒。聂小蛮和景墨也帮同着打扫。经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的清洁工作,他和景墨重新坐下来,这倒不是小蛮嫌弃那妇人,只是近些年以来因为弗朗机国红毛夷的到来,带来了一种新病杨梅大疮,教人十分恐惧倒是不得不防的。窗依旧开着。风也还断断续续地钻进来。空间相当静,但那妇人的凄惋的语声好像还留在景墨的耳朵里。 一会,景墨说:“聂小蛮,我看这件事你大概非干不可了罢?” 聂小蛮缓缓地点了点头,应道:“是。我起初只觉得拐匪们是世间的祸害,不能听他们猖獗下去。可是他们猖撅的后果会这样厉害,我简直想象不出。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们干不干,是怎样干。” “是。刚才你认为没有入手的办法。现在你可比较地有些把握?” 小蛮皱着眉峰,说:“把握还说不上。不过这女人多少给了我些线索。例如她所举示的几个旅馆,现在还都开着——”他突然顿住了。“唉!景墨,外面又有什么人来哩。” 卫朴推门进来。门外有一个中年男子紧紧地跟着。那人穿一件灰布棉袍,玄色布底鞋,身材相当高,黑脸大口,方下颊,两只眼睛却像耗子的,似乎不相称。那人不待通报,已急急地跨进门来,站住了目灼灼地望着聂小蛮。 他问道:“大爷,你是不是姓聂?” 聂小蛮听这人问得有些无礼,不过并不怪罪,只是微微点点头。“是。我就是聂小蛮。什么事?” “喔,我家老爷有一件事烦劳大爷,不知道爷肯干不肯帮忙?” “什么事?你姑且说明了再说。” “聂大爷,这件事很难办。我家三小姐被拐匪拐去了!” 凑巧的机运似乎在特别眷顾着小蛮。这早晨的先后两个来客竟和聂小蛮的企图形成一条线,聂小蛮似乎微微怔一怔。 他以专注的目光,向来客打量了一下,又回头来看看景墨。 “景墨,事情岂不太凑巧?又是一件失踪案子!” 小蛮又看着来人问道:“你说你家小姐被拐匪拐去了?被拐的情形怎么样?” 那人道:“前天晚上三小姐就不见了。老爷派人出去找了一天,没有影踪。他急得没法,才叫我来请大人。大爷如果敢担任此事,把小姐找回来,不论大爷要多少钱,都行。因为我家老爷有的是钱,三小姐又是他最钟爱的。不过有一点大爷也得注意。” “注意什么?”聂小蛮看见他停顿,怀疑地问一问。 那人扮着鬼脸,低声说:“我听说那班拐匪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手段狠,消息灵。你要干涉他们,跟他们为难,自然得特别小心才是。”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点头道:“是。你的话很对。但是你家小姐的失踪,怎么知道确是被拐匪拐去的?有什么证据?” “证据虽没有,但我们相信一定是被拐。” “何以见得?” “因为在小半个月之前之前,我们东隔壁的邻居张家里也有一位小姐忽然失踪。后来他们报了官府,派探子们去追寻,才知道已经被拐出了口外。此番三小姐的不见情形是相同的。” “那位张小姐后来可寻到没有?” “没有。那班班头大爷大概在这件事上已经吃过些苦,有些害怕。老爷去报告他们,他们推三推四,分明不敢再担任追寻的责任。老爷没办法,特地叫我来请教聂大爷,问大爷肯不肯。” 聂小蛮沉默了。他依旧站着,回头看看炉檐上的腊梅,又看看景墨。这一看似乎有某种含意,可惜景墨看不透。那个看似相当强壮的仆人也仍站在室门里面。他的眼角在偷看着聂小蛮,好像要窥测他到底答应不答应。 聂小蛮又向那人瞅了一眼,答道:“唉!拐匪的势力竟至使班头们束手,可见他们的猖獗。可是我也没有三头六臂,论实力,还够不上那些班头,他们至少还人多势众。他们既然不敢担任,我又有什么办法?” 仆人接嘴道:“聂大人,怎么?你也会胆小?拐匪们虽厉害,但单凭着你的大名也尽够吓倒他们了,你为什么这样谦虚?” 景墨也很觉诧异。聂小蛮方才既然有这个计划,又应允了那妓~女的请求,决心要试一下于,这明明是个机会。怎么一听这人的几句话,他便胆小退缩? 聂小蛮摇摇头,微笑着答道:“我的虚名并不是什么灵符,吓不退匪徒们。要是勉强去干,弄巧成拙,反而会坏事。你不是奉了你家主人的命来请我的吗?” 那人显然被这句话提醒了,急急地答道:“是。我家老爷姓王,开米行的,住在迈皋桥进香河。现在就请大爷跟我去走一遭吧。” 聂小蛮道:“不必。你去回复贵主人,我别的事太忙,不能担任这件事。” 景墨一听小蛮居然明明白白地拒绝了,不由得心中暗暗吃了一惊,不过脸上却不曾带出来。 王家的仆人说:“聂大爷,你真不愿意?” “是。” 第七百三十五章 太晚了 来人道:“那是很可惜的。我说过,我家老爷是不惜重赏的。” “重酬果然爱,可是用性命去换,那岂上算?” 来人道:“那么还得请大爷劳步走一趟,你自己去回复我家老爷。” 聂小蛮闻言变色道:“胡说八道?你家主人一个小小米商,纵有家财万贯,也敢支使本官?你主人若是不相信,你不妨就把我不敢担任的情形说出来。你可走了。” 景墨心想,奇怪!聂小蛮的语气很坚决,分明他决意不肯干了。他起初既然无事找事做,打算侦捕拐匪来派遣寂寞,这件失踪案子是有连带关系的,他为什么拒绝不干?他的口气好像是有些知难而退。但是他做事是从来不怕难的,片刻之前他还对自己说过。这态度转变不是太反常吗?那么他拒绝的话果真是由衷而发吗?还是别有作用? 那仆人又道:“聂大爷,小的不会说话,您别介意。大爷,你真不肯干?” 聂小蛮点头道:“是,我决意不干。” “要是老爷自己来请你呢?” “我不干就不干,谁来也没有用。你走吧,我这里不留客了。” 斩钉截铁的表示,使那仆人没法再缠绕。他谢了一声,回身走出去。卫朴陪送他出门,聂小蛮也走进内室中去。 景墨走到壁炉前,把炉火拔了一拨,又把窗关了。疑团奔向景墨的心头,一时真感到怅惘。王家这件案子,本是可以顺便办的,如果得手,还可以赚得些钱财。虽则聂小蛮工作的主旨本不在乎金钱报酬,但借此贴补些济助刚才那妓~女的费用,也未为不可。他为什么决意回绝呀?刚才他正苦清闲,好容易有人来请教他,他又像自高身价般地轻轻回绝了。难道他索性连侦捕拐匪的计划都打消了吗? 聂小蛮回进屋时,笑嘻嘻地说:“景墨,你呆呆地想什么?” 景墨答道:“就为了你。” “为我?你替我想侦捕拐匪的方法?”他向景墨看一看,嘴角上的笑容没有消逝,神气似乎很高兴。 景墨问道:“喂,你为什么这样高兴?” “晤,高兴?是的。你还不知道?” “我不知道。”景墨一时真模不着头脑。 他忽然凑近景墨些,低声说:“刚才我们不是正苦没有入手的线索吗?我告诉你,此刻我已经得到了侦缉拐匪的线索了!” 这话太出景墨的意外。开玩笑吗?不。小蛮的语气不像是玩笑。 景墨忙问:“聂小蛮,真的?你的线索从那里来的?怎么象变戏法?” 聂小蛮又含笑道:“景墨,照理你不该说这样的话。你应该知道,我的线索就在我刚才送出去的那家伙的身上。” “什么?你不是已经谢绝了那人的请求吗?” “是。谢绝是一种策略。那人的本身就是线索。我此刻正打算从他的身上捕匪破案!” “奇怪!这是什么一回事?难道这个仆人就是?”聂小蛮忽然用手在景墨的肩上拍了一下。“对!那家伙就是拐匪的同党。他虽然乔装得很像,但是他的破绽逃不过我的眼。我想你也不致于完全没有觉察。是不是?” 景墨觉得两颊上忽然热灼起来。那人就是匪徒的化身,自己实在不曾想到。坦白率真是景墨对付朋友的信条。景墨并不掩饰自己的弱点。虽然,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人说话的态度,真的是前所未有的古怪。 景墨答道:“不,我实在没有觉察。我还在疑惑你为什么回绝他。你怎样看破他的?” 聂小蛮坐在火炉边,慢慢地烤着火。景墨也照样坐下来。 小蛮答道:“这里面并没有什么秘诀,完全是观察力强弱的问题。我告诉你。第一点引起我疑心的,就是那人的一双眼睛。眼睛是人身上最神秘微妙的器官。你只要能冷静地观察,随处留意,就能从眼睛上窥见他或她的内心。举一个最浅显的例。譬如一个鞋匠遇见了任何人,他的目光往往会不知不觉地先注意到人家的靴鞋上去。又如成衣匠的眼睛不会错过人们时式的衣样;美术家踏进了人家的屋子也会先注意书画,也是同出一理。因此,假使同时有三个地位不同的陌生客走进了我的书房,我相信那三个人的目光的注视点必不相同。因着注意的不同,我就可以推测他们的品性、职业、和内心中含蓄的情绪,虽未必能够一一中的,但比较漫无把握而凭空揣度的总要超胜一筹。这是我在观察上所经历的一种心得。景墨,你可也有同样的经验?” “没有。不过我也承认这种观察方法很有趣味。” “是,不但有趣,还很实用。这是从事探案事业的人所不可少的一种技术,也是研究任何学问不可跳越的一种步骤。” “那个人的眼睛有什么异象?” “刚才他一定进来,他的两只骨溜溜的鼠眼直射在我的脸上,好似要从我的神气上揣测我的心事。可是一经我的目光回看过去,他又立刻避开,不敢和我相接。你想这有什么启示?那就表示他决无诚意。他所以来见我,目的也许是要刺探某种隐秘。我有了这一层启示,以后便逐步留意,于是他的其余的破绽果然一着着都给我看出来了。” “其余的破绽是不是就在他的言语中?” “是。古人说:‘言为心声’这句话不但是从经验上锤炼而成的结晶,也有着坚强的事实根据。因为凡作伪行诈的人,无论他或她怎样机巧,事前准备得怎样细密,临时又善于掩饰闪避,然而谈论起来,总不免有一二语会漏真相。原因是杜撰虚构的事在内心中没有根抵,决不能像真确事实的先后一贯。官员们审拘罪犯,所以要一审再审,作用就在这一点上。你想那家伙既然是王家的仆人,奉了主人的命来请我,那么他的职务只在乎请我往王家里去,本用不到多说什么。可是他一开口就问我肯干不肯干;一面还用了许多威胁夸张的话,替拐匪们虚张声势显然是意存恫吓。因此种种,我便料定他是匪帮的党羽是为着刺探我的口气来的。我方才正苦没有着手的线索,不料线索会送上门来。你想我怎么不高兴?” 第七百三十六章 不惜重赏 聂小蛮的解释很合理。一说破之后景墨真像如梦乍醒。景墨回想那人当初的谈话和神态,确有聂小蛮所说的种种破绽,可是自己太不经意,竟没有觉察。景墨委实不能宽恕自己的疏忽。 景墨说:“聂小蛮,你的眼光的确很敏锐,不过这个人自投罗网,究竟有什么用意,我还不明白。” 聂小蛮淡淡的一笑,答道:“这也很是显明的。他一定是受了匪首的指使,特地来探听我的口气。他们也许为了我的虚名,多少有些顾忌,认为我如果和他们为难,对于他们的犯罪多少会发生些影响。因此他们不敢怠慢,急忙要知道我的态度,我到底有没有和他们为难的意思。” 景墨仍怀疑地说:“但是你的捕匪的动机产生了还只一个时辰。他们的消息怎么这样子灵通,马上会知道你要和他们作对?” 聂小蛮,向景墨瞅一眼:“景墨,你今天为什么这样疏忽?匪徒们所以疑我有作难的心,显然就为着方才那个妓~女的,你应该记得她曾说当她登岸的时候,似乎有人尾随在她的后面。这一定是属实的。我料她从营口私逃出来,这里的匪徒大概已经得到消息。所以营口船一到金陵,船埠上势必有匪徒的眼线。当她登岸的时候,虽是乔装,却到底逃不掉匪徒的眼目。后来他们于是跟她到这里,那匪徒便胆小起来,或者就回去报告了党魁。他们明知那私逃的妓~女既然到我这里,决不会和他们没有关系,所以就派一个人来探探我的态度。那不是很可能的吗?” “那么你方才一口回绝,并且装做害怕的样子,就是一种欲擒放纵的策略?” “对,这家伙很狡猾,我以毒制毒,自然也不能不戴了假面具应付他。”小蛮背了双手,看看壁炉上的仿宋瓶。 景墨想起一件事,又问道:“聂小蛮,你说那妓~女的踪迹既然有人跟随,那么她从这里出去时,不是也会有人尾随她的吗?” 聂小蛮想一想,说:“嗯,你想得不错。你是不是怕那女子会重堕匪徒的罗网吗?” “正是,我正怕如此。匪徒怕这女人泄漏他们的秘密,企图控制她,甚至直接劫走她杀掉,也是很可能的事。” “我想济慈医倌的地点并不太偏僻,匪徒虽然凶狠,应该不敢白昼劫人。” “虽然这么说,我总是有些替她担忧。他们不会在路上劫持她吗?” 聂小蛮皱皱眉,点头道:“那么你不如走一趟去问问。何未半倌长你也是认识的。” 景墨便自己跑了一趟,结果在医倌门口正好碰上何未半。据说那妓~女已经安抵医倌,现在正在准备治疗。景墨才放心些,回到书房里,景墨看见聂小蛮正拿出了上次花魁娘子被杀案中用过的两只火铳出来,在拂试火铳的机括。 小蛮先开口道:“景墨,这件事很吃重,你得助我一臂。” 景墨应道:“那当然。你要我帮助你侦查拐匪?” “不是侦查。我们说不定立刻要出去破巢捕匪哩!” “啊,这么快?刚才你说那仆人是一个线索,你还不曾有什么行动,怎么就能够动手捕匪?” “我的行动一直在进行中,你不知道罢了。现在我正在等匪徒的巢穴的情报。” “这么快?奇怪。谁来报告你?” “卫朴。” “他?他怎么会——” 聂小蛮又看看那仿古瓶,说:“你可记得那冒充王家的仆人临走时,我曾让卫朴送到门口吗?那时我便偷偷地暗示卫朴,叫他尾随那人。他已经去了半个多时辰了,谅必就要回来报告了。” 景墨领悟地答道:“唉!你真机敏。但是卫朴对于这样紧要的任务担任得了吗?”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说:“卫朴虽不见得怎样精细,但他跟我相处好久,现在也有相当的做探子的智识。他在上月里的那件假币案上,替我出力的地方也不少,你也眼见的。” 景墨并不回答,暗忖卫朴这人,忠诚有余,机警不足。现在聂小蛮差他去跟综那狡猾的匪徒,恐怕不一定能够胜任。聂小蛮的眼睛凝注在景墨的脸上,似乎已看破了景墨的疑惑。 小蛮说:“是的,景墨,你的见解很近情,我也知道叫卫朴去干这种事,不是他的所长。不过我派他出去,也是出于迫不得已。因为匪徒是突如其来的,人又很机警。若是你和我去跟他,容易为他注意,反而不美。因此我不得不权且利用卫朴。” 景墨点点头:“我希望他能安然成功。” 接着卫朴急步跨进门来,他的神气很紧张,手中拿着一顶黑呢帽,额角上有些汗。 他带着喘息报告道:“老爷,我已经查明那人的地点了。” 聂小蛮大喜道:“唉:在那里?” “他住在相府营十九号一座大宅子里。不过他从这里出去以后,并不直接往那里去,反走了三十四标方向往西去。随后他又换了两部轿子,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到他的巢穴。因此我耽搁了不少时候。” 聂小蛮点点头:“好。时机不可失。景墨,你快预备。我去写一封短信,即刻就要动身。” 景墨答应了,一边穿上外衣,一边向卫朴说:“那家伙绕圈子走,可见他的仔细。你跟在他的后面,没有被他觉察吗?” 卫朴抹抹汗,很得意地说:“没有,没有。”他挥挥手中的崭新的黑大帽。“这顶帽子给我不少帮助。我在轿子里时,改装过两次:一次我把我的棉马甲脱下来,单穿着棉袍;一次我又将棉袍子卸下,捆做一个包,身上只穿着短装。这样一变再变,他自然不会注意我。” 景墨不由得笑道:“卫朴,你真进步了。你说他住在相府营十九号大宅子里,你也看清楚?” 卫朴道:“那怎么不清楚?我看见他走进了大宅子之后,特地从那门口走过,看明白那大宅子的号数。后来我又在路角上站了一站,不看见他出来,才赶紧乘轿子回来。不过那人究竟犯了什么法,我还不知道。苏爷,你可能说给我听听?” 第七百三十七章 如梦方醒 景墨低声道:“他是一个拐匪。那十九号大宅子大概就是拐匪们的窟穴。我们现在就要去拘捕他们。” 聂小蛮这时候已经回屋来,那件黑色的厚厚的盘领大袖长袍已经穿在身上。 他问景墨道:“你准备好没有?” 景墨点了点头,也问道:“你写短信给那一个?” “我写给冯子舟,如果他不在。那么就转给孙益州制使,请他帮助。他必然会把我要求的事办好,如果我们有需要调动金陵卫步兵衙门的兵丁,总要和他做守备的说了才行。好了,我们走吧。” 景墨应了一声,聂小蛮把放在桌子上的两把手火铳拿起来,一把给景墨;一把顺手纳在他自己的外衣袋里。 他又低声问卫朴道:“我们去捕匪。假使能够成功,你这一次的功劳真不小现在你小心看着门,不可离开。” “是,我懂得。”卫朴的声调也透露出他的内心中的兴奋。 景墨一出门口,气候骤然变异,冷风扑面,不觉打了一个寒噤。景墨把外衣的领子竖了起来,又把扣子完全扣好,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聂小蛮先跳上去,景墨也随后跨上。聂小蛮向马车夫说明了要去相府营,车夫便立即催动马匹跑起来。 景墨说道:“聂小蛮,这件事机会真好。要是一举成功,那也算不得怎样费力。” 聂小蛮道:“是。不过你也不能太乐观。” “嗯,为什么?” “太乐观了,处事会大意。大意就是失败的原因!” 景墨沉默了一下,又问:“那么我想我们此去能不能着手成功?” 聂小蛮道:“这又怎能预定?但卫朴既然得到了那人的下落,无论那里是不是匪徒的老巢,我们多少应该可以得到些端倪。”小蛮把外衣拢紧了些,身子靠着车座。“要是顺利的话,匪徒们真在那里,那么至少来说一场恶斗应该免不掉。你得小心些。” “恶斗倒不怕,我只怕卫朴欠致密,漏了什么迹象,已经给匪徒看破了。” 小蛮突然坐直了,问道:“喔?方才你和卫朴说些什么?” 景墨把彼此的问答复述了一遍。聂小蛮低头想了一想,忽而摇摇头。 “唉!这样说,事情有些危险了。” “什么危险?” 聂小蛮解释道:“大凡跟综的时候,最忌的是停顿站立。即使万不得已,必须停顿站立片刻,那停顿站立的地点也得谨慎选择,才不致惹人家的目光。据你说,卫朴看见那人进了大宅子,还在路角上站立一会。这尽够坏事了!而且他站的地方不是树荫屋侧,却在叉路口上,那更要不得。……唉!你担心得不错,他的踪迹也许已经被匪徒看破了!嗯,那岂不危险?” 景墨沉吟道:“他们或者还来不及准备,也说不定。” 聂小蛮飞快地答道:“嗯,我也但愿如此。这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他似乎性急不耐烦,探头向车窗外看一看。 “是司背后了。景墨,我们此行的成败,片刻之内便可以决定了!” 小蛮的脸沉下了,紧闭着嘴唇,眼光仍注视在车窗外面。景墨也有些不能自持,心房突突地乱跳。此番要是不能够一举擒匪,不但空费心机,而且白白地惊动了金陵卫里的人员,在聂小蛮脸上也有些过不去。 马车仍像射矢般地驶着,又掠过了几条马路。一刹那间马车便陡的停了。聂小蛮先跳下去,把手招了招,有一个伍长赶过来招呼。聂小蛮向他附耳说了一句,随向他作个手势,似乎问他已经捕得了拐匪没有。 伍长点点头,高声笑道:“聂大人,他们正想逃,给我们阻住了。现在十九号的前后门都有人守着。” 报告真让人兴奋! 景墨不由不心花怒放。景墨一骨碌从马车上跳下来,奔到聂小蛮面前。聂小蛮一言不发,但把手挥一挥,招呼那伍长先走。伍长果在前引导,两人在后面随着,急急地向大宅子前进。 那是一宅青灰砖砌的两层楼大宅子,面积并不大。大宅子的面前有两个士兵站着,门外还停着一辆载货物的四匹马拉动的大马车。景墨走近一看,门牌果真是十九号。那引导的伍长向守门的同伴说了几句,便先走上石阶,引两人进去。 景墨把右手放在盘领大袖长袍袋里,手指按住了火铳机钮。万一匪徒们顽抗,自己便可从袋中发火铳,使他们措手不及。聂小蛮也有同样的准备,比景墨先进门去。景墨一进门,看见右边的室门口也有一个士兵站着,像是个把总。 聂小蛮问道:“怎么样?” 把总答道:“在里面。他们并不抵抗,所以我们也没动手,只把他们关押在这餐室里。”他随手将餐室的门推开了。 景墨一眼望进去,看见室中一共有五个人,傍着一只长方的餐桌坐着,大家都静悄悄。这五人中四个都穿着短衣,面貌很粗豪,只有一个年纪在四十左右的人,穿了一件旧黑绸的羊皮袍子,光头,还长了一双小眼。空气很安静,不像有恶斗的可能,景墨的戒备松懈了些。 聂小蛮问那守在餐室门口的把总道:“就是这五个人?” 把总答道:“是。我们奉了制使的命令赶到这里,他们正在这里收拾家具,像准备逃走。”他指一指两个年轻的短衣人。“那时这两个人在楼上。我们把他们叫下楼来,叫他们一起坐在这里,等大人你来发落。” “可曾问过他们?” “约略问过几句。” “说些什么?” “他们不肯说——自然的,不用大刑,那里会招认?” 聂小蛮不再问,一步跨进餐室,景墨也跟小蛮进去。室内的器具都是红木的。中央有一张宽大的长方餐桌,桌的四周有七八张餐椅,都是上等柏木制的。靠壁有罗汉床,壁角列一只碗碟橱,镂刻也很精致,不过橱是空的,墙壁上面也有铜基油灯,位置井井有条。聂小蛮站住了正在向那五个人端相,跟在后面的把总高声发问。 第七百三十八章 拘捕贼匪 “喂,你们这班王八蛋,还有多少同党?快老实说!免得老爷生气,把你们一个个抽筋剥皮,让你们知道知道太祖爷留下的法度。” 四个短装的人都站起来,变了脸色,面面相觑,可是谁都没有一句答话。只有那个穿长袍的光头比较地略为镇定些。他走前一步,向聂小蛮点点头,颤着声音回答。 “大老爷,我们不是拐匪,也没有同党。我们是来搬家具的。可是刚才我说过了,再也说不明白。” 这人说话的对象分明是聂小蛮。聂小蛮的神色陡的变异了。他向景墨看了一眼,摇摇头,似暗示景墨这件事失败了。 小蛮问道:“你是谁?这房子是拐匪的巢穴,你们到这里来,和拐匪有什么关系?” 那光头慌着说:“大老爷,我叫吴三中。我们是中保村诚通木器铺里的,和他们没有丝毫关系,也不知道他们是拐匪。他们在上月初到我们铺里租家具,预付了三个月租钱。一柱香前那租户忽然来提取押金,要把家具退租了。因此我们便赶来把家具搬回去。” 聂小蛮很失望似地摇了摇头,向旁立的把总道:“你姑且把他的话记下来。”他又向穿长袍的道:“那租户叫什么?” 那人道:“他自己说姓伍,叫秋生,好像还做过官儿。” “他既然租你们的家具,应该是有保人的。” “他没有保人。他租家具,预付八两银子作押租。有了押租,就不要保人。这也是我们木器铺的章程。” 聂小蛮又向那人仔细看了一看,自言自语地叹道:“完了,完了!” 他开了碗碟橱的抽屉,看一看,空的,又回身奔上楼去。 景墨觉得非常难过,聂小蛮幸而利用了一个机缘,查到了拐匪的巢穴。不料拐匪们的信息灵通,竟已闻风先遁。造成这结果的,一定是因着卫朴的粗忽。现在拐匪逃了,剩下这几个不相干的人,又有什么用?景墨先前正庆幸着机会太好。可是机会最神秘,近乎飘忽无定。现在第一步着手便仆一个空!幸运之神显然又悄悄地溜走了! 那五个被软禁的人还呆呆地站着。他们苍黑的脸上都显得半青半白,形态也瑟缩可怜。那把总的目光偶然触及他们,他们益发傈傈危惧。照理,他们既没有犯法,理直气壮,原用不到畏惧。现在这样子,他们明明是恐防无辜地被连累。从这一点上可以想见平日公差们对于小民百姓的权威。可见,小民百姓们的身体自由也太没有保障了。 聂小蛮走下楼来,神气上依然懊丧。 景墨向他问道:“楼上有没有什么证据和线索?” 聂小蛮把手扬一扬:“没有。除了这几张废纸以外,寻不出一些东西。” 景墨看见他手中拿着的是几张麻纸、油布和帐单,果然都是没用的废物。 聂小蛮指着木器铺里的五个人,向把总道:“你们姑且把他们带回衙门去,一面往中保村去调查一下。如果他所说的话不虚,就把他们放了,别难为他们。” 把总答应了,聂小蛮就引景墨走出来。 小蛮说:“景墨,第一步我们已经失败了。不过我决不放弃。现在我要准备第二步计划,有些接洽的事必须立刻进行。你乘了马车先回去。”他点一点头,便步行向东去。 景墨回到寓所时,已经过了正午,腹中有些饥饿。景墨把马车退了,进了寓所,就叫负责做饭的苏妈摆上饭来,一个人先自用饭。卫朴走进来,问景墨结果怎么样。景墨把自己和聂小蛮经历的事情告诉他。他也深恨他自己的粗忽失策。饭罢以后,景墨胡乱取了一本小说,靠在炉边翻看。没想到这一小说写的也是一个寻人不遇的故事,又引起了景墨的旧感。 这班万恶的拐匪一日不除,世间便一日不得安宁。 聂小蛮此番如果能够把匪徒扑灭,虽不一定能在一时间使匪徒绝迹,然而杀一做百,至少可以使他们敛迹一些。不幸第一步就遭失败,未免有些扫兴。现在聂小蛮虽然再接再厉,正在作第二步的进行,但是线索中断了,是否再有着手的机会,眼前正不能预料。 景墨丢下了小说,觉得实在是看不进去,默坐着闲想,想来想去,”终觉前途不能乐观。这时候应该已经是未时二刻了,聂小蛮还不回来。景墨更添忧虑,闭目养神,脑海里面忽而幻想涌现,仿佛见聂小蛮失败回来,身上受了伤,神气也非常沮丧。景墨不觉冷汗满额,浑身战抖起来。景墨急急张开眼睛,站起来,索性走近窗口,开了窗,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竭力铲除自己的脑中所存的幻想。 这样枯坐终不是个办法,景墨于是决定出去走一走,可是瞎转了一圈也没什么意思,便从铜井巷准备回来。这是一条又窄又小的巷子,景墨正自走着,觉得有人用什么东西顶住了自己的腰间,接着耳朵中听到一种生疏的声音,口音是本地人,是男子。 “喂,你是聂小蛮?”音调很粗暴。 景墨权且答应着:“是。你是谁?” “老子叫伍秋生。……喂,你听着。你最好小心些!” 对方是个拐匪!是自己和小蛮的敌人!可是景墨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回身! “喔,小心什么事?” “你最近在金陵吃着了甜头,好像有些不安分!你想太岁头上动土,找到你老子头上来吗?” “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拐匪,我非扑灭你们不可!” “好,你嘴硬!我看你哭的日子就在眼前!我告诉你,跟我们作对的那些饭桶探子,被我们做掉的前后已经有三个!不过官府里顾面子,不肯在邸报上公开出来。你要是知趣的,马上离开金陵,我给你两个时辰,你给我滚蛋。” “呸!别做梦!你们巢穴在哪?你敢告诉我,我马上来收拾你!” 景墨当然不愿做村夫式的对骂,可是属实忍耐不住,除了在空气中泄泄气以外,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对方也不甘示弱,而且口吻更粗恶。 第七百三十九章 走漏消息 “大白鹅!你不受抬举吗?好,看你有三头六臂!看你有铜皮铁骨!大白鹅!”大白鹅骂人是金陵土话,这也可以这确是一个本地人。 虽然后背还被制住,但是景墨的怒火几乎要冒出来,这拐匪简宜放肆已极! 他胆敢向自己和小蛮发警告,而且这样无礼。景墨虽然不曾回头,这也是江湖的规矩要是回头了,对方下手的可能就很大,不过景墨嘴上却绝不松口。 “混蛋!” 没有回音!对方居然无声无息了。 “喂!” “喂!” 景墨,突然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回头一看果然是一根老榆树枝在顶着自己,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小巷里空荡荡的,只有自己一个人。景墨恨极,却毫无办法,恼恨地走出了小巷。 景墨回到了书房中,怀着一肚子闷气,吃了一阵恶骂,却抓握不住地没法对付,这一班拐匪真是无法无天。 自己和小蛮方才动手,他们却反客为主,竟然下命令来驱逐自己!卫朴走到书房门口站一站,像要进来问什么话。他分明已经感到了景墨的某种忿怒,脸上也怒气冲冲地。可是他到底不曾开口,随即走开了。 景墨走到窗口,开一扇让冷风在自己的额头吹过,直到身子完全冷下来了,才关上窗,重新靠着火炉旁边坐下来,默默地考虑这严重的问题。这伍秋生明明是这拐匪中的匪酋人物。他竟敢这样子放肆,自己和小蛮若不斩草除根,把他们尽数扑灭,这还成什么世界?自己又还有什么颜面留在金陵?他们破坏了法度,做了丧天害理的事,却仍估恶不毂,反来恐吓侮辱朝廷命官。 这真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景墨想到这里,怒火再次难以控制,怒火象在胸膛中烧灼,有些按捺不住,恨不得立刻把拐匪们擒住了,一个一个把他们扔进长年不见天日的锦卫衣监狱的最深处! 景墨靠着那圈椅的温软的皮垫,默默地再次把窗户打开了一道小缝。 冷风重新吹进来,使景墨的神经镇静了些,景墨的怒气也平息了许多。景墨重新回想到匪徒的警告。说也希奇,景墨的观念竟与先前的绝对不同,好像前后变了两个人。原来先前景墨为了受辱,脑海中充满的是血。他的意识被复仇的观念所霸占,丧失了原本的理智,已没有机会想到利和害。这时候气忿既平,理智的功用恢复了,利害二字就同时渗入景墨的意识。 匪徒们如此猖撅,固然可恶,当然不能不警戒他们,但是怎样警戒和用什么样的方法最可能,最有效,也不得不连带想到。他们是一班无恶不作的匪徒,党羽既多,消息又特别灵通,只看方才自己和小蛮扑空的这回事,已经可见一班。 这伍秋生既敢明日张胆地密告自己,也可显示他们的有侍无恐。那么自己如果和他们对抗,情势上确实非常危险。假若能一举成功,把这首领伍秋生擒住了,或是能破获他们的巢穴,一则为世间除害,二则为自己出口恶气,固然是一件满意可庆的事。 然而万一失败,自己和小蛮又将怎么样?自己和这班匪徒显然不能两立,己方若不能保持攻势,他们自然会来反攻。他刚才说的恫吓说话,或者真会实行。照此想来,自己和小蛮已经骑上了虎背,一成一败,二者必居其一,属实不能不使景墨心悬不定。 景墨虽然竭力振作,很愿向成功一方面着想,但一想到失败方面和失败后的结局,不由得毛发都耸竖起来。聂小蛮从事探案事业以来,已经盛名四布。此番他欲为民除害,原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为世间谋些幸福。假使他不幸失败,当然无面目能留在金陵。小蛮一离金陵,他的志愿一定会受阻碍,他的一生的英名也就不得不完全宣告破产!不但如此,那时候聂小蛮的性命如何,自己的情形又怎样,也使景墨不忍设想。 半个多时辰的考虑,除了造成了景墨的势不两立的决心以外,其他还是一个谜。天气似乎转冷了些。风从窗口里进来也加了些劲。炉檐上瓶中的腊梅堕落了两朵。炉火的热力像减弱了。景墨的精神也像颓唐了些。 景墨从圈椅上站起来,关了窗,重新像小蛮一样把手交在胸前,缓缓在室中踱步。直到申时半的鼓刚敲过,天色渐渐儿暗了,寒风却愈加逞威起来,景墨才见聂小蛮气喘喘地回来。 他的双眉紧蹙着,面色不愉快。景墨把被警告的事情暂时搁一搁。 景墨问道:“聂小蛮,你耽搁了这许久工夫,干些什么?” 小蛮卸下了那件盘领大袖长袍,在炉边坐下来,悻悻地答道:“我在衙门里等待了半天,仍没有见到冯子舟。” “非他不可吗,衙门里总有不少我们的熟人,我想乐于帮你的人应是不少?” “是。不过,在我们的这些熟人之中,还是这他要可靠些。而且他在假~币案上给我的印象,要比别人更机灵些,作为我们的老朋友也属可靠。因此我要和他商量商量。他是有实力的人,要办这件事,非借重他不可。可是我等了好久,他还没有回来。” “你从相府营分手以后,一直在衙门里?” “不是。我后来又往诚通木器铺里去问明了情由,然后还支会了知府,把那吴三中那一行五个人放了。我又兜了一个圈子,四面去调查了一下。” “调查什么?” “你知道,我们此番扑了一个空,反而打草惊蛇,把已经得不予考虑的线索从中截断了,真是大不幸事。现在要继续进行,那就不得不再寻一个相当的线索。” “有结果没有?” “具体的线索还没有,但着手的方法,我已经有些把握。” “我很希望你立即有条线路,我们马上就动手,要不然也许就来不及。” 聂小蛮仰起目光来看景墨,似乎莫名其妙。 “喔,什么意思?” 第七百四十章 恫吓 “那个拐匪的首领伍秋生刚才打算来警告你,限你在两个时辰之内离开金陵。我冒了你的名,吃了他一阵子毒骂。” 景墨随即就把收到警告的经过说了一遍。小蛮敛神地倾听,随即低头不语。他的外表上虽还镇定,但像有一种严重的神气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他接过这时候卫朴送上来的茶,问道:“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景墨道:“约摸已经有一个时辰。” 聂小蛮的嘴撇了撇,又道:“那么,他们的限时只大半个时辰了。我们即使立刻动身,在这不到一个时辰之内,收拾行李也来不及了。” 景墨问:“你想这姓伍的话只是吓吓我们,还是真会实行?” 聂小蛮沉吟地说:“我不知道。……嗯,也许不单是恫吓。”他的目光转一转,右手握着拳头,在自己左掌中击一下。他突然站起来。“景墨,我得立刻再去见见冯子舟,不能迟搁到明天了。”他说完了,略一点头,便又匆匆地穿上外衣走出去。 天色已越发暗下来,室中更觉得阴暗冷峭。景墨叫卫朴把外面的柴添一点来书房之中,又点亮了油灯,又在火炉里添了些柴,一面吩咐苏妈预备晚饭,等聂小蛮回来一起用。 景墨的思潮又起落不定。聂小蛮一听见警告的话,马上重新出去,可见他不敢怠慢。他还计算警告的限时,他显然也相信对方不单在口头上恐吓,也许当真会实行。看来,局势的确很严重。 景墨在书房中枯坐了一会,天色更暗了,聂小蛮已去了半个时辰。窗外风声加强了,呼呼地像猛虎怒吼。匪帮的说的时限已经早到了吧。他们真会有什么举动不会?古人有句“如坐针毡”的形容词,这时把它描绘景墨的处境,可算十分帖切。这样又提过了一刻钟的光景,丝毫没有动静。聂小蛮也仍没有归来,院子门突然杂乱地被扣响了,卫朴忽带着惊惶的脸色进来报告,说有个黑衣蒙面之人要找聂小蛮说话。景墨就走进去接洽,景墨心中有一个疑影,立刻得到了验证。 院门外黑黑的,大风中有个蒙男人厉声问道:“你是聂小蛮?” 声音果真不生疏,还是那个拐匪! 景墨应道:“是。你是伍秋生?” “有个伍爷给了我一两银子,让我来和你说几句话。伍爷,你还不走?伍爷说给你的限时已经过了,你到底识相不识相?” “你别再做梦!我老实告诉你。此刻我已经准备好了罗网,马上就要将你们一个一个地送进监牢里去!你把话带给他!” “这位爷,你的话我带不了。我只是收钱传话,你们的事情我一概不知,告辞。” 一阵冷笑声,那人回头就走,不久就消化在黑暗中。这一次没有形成对骂的局面。景墨正待走回书房之中,却又来了一个小工模样的人。 这人却是替聂小蛮传一个口信来的,说是聂小蛮此时还在衙门之中。小蛮叫景墨赶快收拾行装,再租一辆马车,准备前往宁波。别的话没有半句,那小工传完口信也就走了。 景墨心想,这太奇怪!小蛮真要离开金陵吗?这难道说聂小蛮不敢违背匪徒的命令,预备偃旗息鼓吗?自己刚才回答那匪,自己的口气还很硬。现在怎么收场? 景墨在万分懊丧之余,又不好不依聂小蛮的话。景墨只得到里屋去把箱件打开来,将应用的东西收集在一起,等小蛮是回来了装箱,卫朴忧愁地走进来,问道:“苏大人,你们——你们真要走?” 景墨点点头。“是。” 卫朴早也了解了这回事,景墨此时用不着再解释。 冬天的金陵,自不免有一番萧条落寞的景象;何况是生世漂泊,抑郁多愁的时候,逢到这样的光景,处在这样的地方,这客中的苦况,更要比别人加倍难受!景墨回想起来,和小蛮初到金陵的时候。 那是一天的午后,小蛮对自己说道: ——这样闷坐着岂不苦恼,我们还是出去跑跑罢。 ——好,好,我们一同去跑跑罢——景墨当然是欣喜地对小蛮表示赞同。 弯弯曲曲地行过了几条狭长的街道,行过了中华门的城门洞,城市一步步地远离,山乡一步步地展开,奇形古怪的行路人可以看见了,兜卖石子的江北小囝也可以看见了,哦,已经到了方孝孺葬身埋骨之地,自古兵家必争的雨花台畔了。 雨花台上,还剩有前朝战血的痕迹,深深的壕沟,高高的堡垒,令人犹想见当年横刀跃马,金鼓喧天时豪壮的气概;而今衰黄的枯草,和颓败的瓦砾,默然躺在午后秋光之下的那种情景,则又令人想到沙场白骨,将士头颅的惨状。景墨更放眼四望,只见一座雄厚崔巍的石头城,包住了以万计的人家;卧龙似的连山,绵亘不断地在四处起伏着,现出了许多远近高低的岗陵丘壑;一线的长江,隐然粘在天地交界处,而这日又值黄沙天气,澹薄的阳光,从昏蒙蒙的天幕中射下来,更觉得这荒凉的古战场上,有一种浩荡荡的,莽苍苍的气概,直逼人来,好像有百万雄师,潜伏在那里,正要预备作战的样子。 卫朴的声音把景墨拉回了现实,他又问:“爷们,上哪里去?” 景墨答道:“我不知道。” “不回来吗?” “也说不定。” 卫朴摇头叹气地退出去,苏妈又进卧室来唤吃晚饭。 景墨摇摇头,苦涩道:“不吃了。你收拾好罢。” 景墨回到书房,情境真凄绝。约摸过了一柱香工夫,景墨听得一部马车停在门口。景墨知道聂小蛮回来了,立刻迎出门去。景墨刚到门口,从门灯笼中看见聂小蛮已跨下车来。 小蛮喘息着问道:“景墨,你都预备好了没有——”砰! 砰! 火铳声再响。景墨不及蹲下去,就看见一缕火光从马车后面穿出来。景墨正待奔过去追捕,一声“哎哟”拦住了景墨的脚。喊叫是背后的卫朴;喊叫的原因是马车旁边的一幅景象,让他不得不喊了出来! 聂小蛮已经跌倒在石阶下面! 第七百四十一章 小蛮倒下 十二月初十,那天的晚上,一辆从宁波前往金陵的马车,有两位客人打扮得十分漂亮。 这两位客人是一男一女,都操着北方口音。男的年约三十左右,身材很高,面方额阔、皮肤非常白皙,但这却是全靠了脂粉之力,因为他的原来的皮色显然是苍黑的。他的眼睛上虽带着疲惫的神采,却仍掩不住那英锐的神气。 他身上穿着新花时式的青灰云锦缎灰鼠袍,玄色铜钱纹的曲襟半臂;下身淡蓝肥绸料扎脚管裤,扎带是同质料,带端拖垂着;足上浅梁缎鞋,白布袜;头上戴一顶淡灰色四方平定巾,角度并不正。应该 说他的装束很入时,不过时式得过了分,很像金陵的花花公子。 那女子说不上怎样美貌,年纪比较男的略小一些,身材也相当高,这在江南倒不多见。她的腕上有一副金钏,手指上戴着两三只金戒指。衣服也十分华丽,一件茄花色的夹颀袍,罩着一件纯毛黄色花呢盘领窄袖长衫,颈项间围着一条白丝围巾;一双天然脚上穿的是苏工精绣的绣花鞋。虽然质料式样虽都好,穿在她的身上,似乎有些不大称配。就她的外貌看,像是一人拼命学时髦的土财主式的女子,但时髦的装束一加到她的身上,终不免会走样,近乎“东施效颦”。 这样的女子在金陵城中本是随处可以碰见的。不过她的男伴太漂亮了,既不像夫妻,又不像朋友,不伦不类,才不免惹人家的注意。上车之前,就有人对他们这一行两人窃窃私议,仿佛疑心他们是“野鸳鸯”,或“假夫妇”;他们的姿态倒相当老练,只做不听见,仍旧自顾自地说说笑笑,得意非凡。 马车飞快地抵达了金陵,他们俩提了包袱并肩下车。这是一辆较小的马车,按说进城也是完全可以的。可是这两人却偏偏要多此一举,他们走了一阵之后又重新雇了轿子,才一路到招商客栈去。他们在招商客栈过了一夜,到第二天早晨,又提了行李,再次雇了两乘小轿,转移到西善桥东福客栈里去。东福客栈的规模比较招商客栈小一些,房价当然也比较便宜。 那男子提着包袱先走进去。女的曳着不大习惯的大号绣花鞋,扭捏地跟在后面。一个尖下巴茶房走过来迎接。男的便操着京城口音说话。 “要个小房间。有安静些的没有?” “有!” 那茶房急忙答应着,弯着腰接过了包袱,预备引导。 男子又吩咐道:“我们从招商客栈搬来。外面有两部小轿 ,付一付轿钱,到时候一齐算帐。” “是。” 尖下巴茶房又答应着。他向帐房里说了一句,回身引导这一男一女上楼。他们选定了一间小房间。 那男的又向茶房说:“我们从京城来,在扬州和镇江住了三个月,昨天才从苏州到金陵。我们在招商客栈里过了一夜,不舒服,开销也太大。现在搬到这里来,要是合意的话,我们是预备常住的。你得好好地伺候,赏钱不会少给你。” “是。先生,我叫崇顺。你有事尽管使唤。” 那茶房满面堆下了笑容,巴结着这位显然有油水可揩的新主顾。他随即拿出一本旅客签名簿来。那男子依旧像在招商客栈里一样,签了赵文鼎三个字。 这赵文鼎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这样子细细地记述?还有前文中被火铳打倒的聂小蛮又怎么样了?这时候两人安排好了住宿,也是介绍的时候了。 原来,这位花花公子模样的赵文鼎不是别人,就是老朋友聂小蛮的化身;还有那位穿着时髦的京城女子其实就是景墨所扮! 太奇怪了?这两人为什么这样装扮? 理由再简单没有。头一天晚上聂小蛮回寓的时候,有人从暗中发火铳打他。小蛮本是个绝顶敏捷的人。他的脚一跨下马车,正在和景墨招呼,他的眼角里瞥见一个黑影从马车后面闪出来。所以第一火铳响时,他早就把身子蹲下;等到第二弹从他背后飞来,他立刻扑倒在地上。凶手虽连发两弹,看见聂小蛮倒下去,以为目的已达;实际上两火铳都没有中。聂小蛮除了他的黑色外衣上沾了些灰泥以外,连汗毛都不曾伤到半根。 当时景墨奔到他旁边去救助,只看见一个黑影跃上了一匹马,然后飞也似地向黑暗中逃去。景墨明知这凶手就是匪帮,当然想借了马车追上去。但聂小蛮立即阻止景墨的行动,不许景墨追赶。 两人回到屋中,聂小蛮不发一言,但吩咐卫朴赶紧收拾行李,并指定把东西放在一只包袱之内。那辆马车仍等在门外。小蛮自己在他那间密室中检取应用的东西。 景墨问道:“聂小蛮,我们除了遵守他们的命令以外,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聂小蛮附着景墨的耳朵道:“我们马上离去这里,就是一个法子埃” “这法子的具体内容怎么样?” “对不起,你先忍耐一下子。现在可不是解释的时候。” “那么我们现在还没有完全失败吗?” “失败?不!恰正相反!” “聂小蛮,什么意思?跟失败相反的是胜利职!我没听错吧?” “对,我们所争取的就是胜利!” “我们果真能够胜利?”景墨简直不敢相信。 小蛮一边关拢一只抽屉,一边坚定地说:“当然,一定胜利!我希望你别妄自丧气: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这番对话够刺激景墨的颓唐的神经。景墨的心里安慰了许多,精神也顿然振作。聂小蛮开了铁箱,拿出了一大叠银票,又亲自上楼去帮卫朴收拾行李。一会卫朴把一只装满了各种东西的大包袱提下来。聂小蛮向卫朴叮嘱了几句,两人就悄悄地从馋猫斋里出来,一直就上了马车,乘夜去了苏州。 两人就在苏州城外大通客栈里歇下。第二天起来,聂小蛮先发出了一封信,然后再把进行的计划说给景墨听。 第七百四十二章 一男一女 小蛮那天下午调查的结果,探得某某几个客栈都是拐匪的接洽秘密窝点。他们派人常驻在那里,专等待有漂亮脸蛋的恶少们勾引了妇女进去,卖给他们。 这一着小蛮早先本已听那乔装的妓~女提起过,后来他在相府营十九号里,从废纸中寻着了几张客栈发票,又有了印证。小蛮和冯子舟会面以后,就调查所得,更确切地探明了几家。小蛮计算要得到拐匪的线索,除了亲自往客栈里去和拐匪接近,没有别的办法。冯子舟认为拐匪们狡猾异常,必须谨慎从事,方可避免第二次的失败。小蛮才想出乔装的计划,叫景墨装做待卖的女子。 当那天早晨聂小蛮在客栈中把这计划告诉景墨的时候,景墨对于乔装女子的事还不肯立即应承。 小蛮正色说:“景墨,你不是应允帮助我的吗?你对于援救那一班可怜的妇女明明很同情,此刻怎么退缩起来?” 景墨不满道:“我不是退缩。同情是衷心的,但你要我装扮女子,我怎么干得了?” “我们为世人服务,一方面既然决心要铲除恶匪,一方面又企图挽救那被骗的可怜人,又怎能顾忌什么?” “我不是顾忌。你让我演一个女人,我怎么会扮得像?” “你放心,我会导演。” “你不能请一个真的女子合作吗?”景墨还不敢应允。 小蛮反问道:“请一个女子?哪里去请?要找一个有热忱、有同情、而且又机警勇敢的女子,你想一时间办得到吗?” 景墨依旧犹豫:“虽然如此,我所装扮的又是个私奔的荡妇,我又何以为情?——” 聂小蛮忽然大声道:“唉!我不怕降贬我的人格,去乔装一个万恶的骗女人的无耻流氓,你却还顾虑到这层!” 景墨低下了头,回答不出。 小蛮拍拍景墨的肩,低声说:“景墨,你已经明了这件事的局势,这一个主角属实非你莫属。你看在我们的神圣的义务的分上,来一次‘勉为其难’罢。” 景墨踌躇道:“锦衣卫扮女子是违反《大明律》的——” 小蛮马上阻住景墨道:“你犯法,目的就为着要维持王法。谁知道了谁也要敬佩你呢。” 那时景墨为义务所迫,无可推矮,不得不勉强允诺。可是女子的态度、声音、笑貌和彼此间的称呼,景墨都没有经验。幸亏聂小蛮实践他的导演的诺言,尽力地教了一番。教了半天,景墨才慢慢地娴熟起来。那天下午聂小蛮又出去买了几套衣服,双配合了一些金货首饰,装扮定当,才一同乘夜车重回金陵。 两人从招商客栈移到东福客栈以后,假夫妇的生活居然渐渐地熟番起来,过了两天,还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景墨装扮的第一天,一举一动,未免有些含羞;到第二天使略为自然一些,那个尖下巴的崇顺有时向景墨偷看,景墨居然也敢回他一眼。 聂小蛮私下告诉景墨,这东福客栈就是拐匪接洽的秘密窝点之一。小蛮提景墨须随处谨慎,不动声色,还须耐着性子,等他们上钩。景墨知道自己的任务相当严重,这假把戏虽非常难受,可是事实上不能不挨受几日。两人日间在客栈里躺着看小说或休息,夜间则往戏院茶楼酒馆和各种园子里去乱逛。幸而当此冬天,整日地伏在一间斗大的小房间里,还勉强可以过去,假使在盛夏天气,那准会闷出病来。有一点得特别提示,无论出门不出,那条白丝围巾始终不离景墨的头颈。 两天过去了,没有动静。只有隔房的一位山东客人,又黑又肥,而且两面胡须刺刺地可怕。他一见了景墨,把一双贼眼盯住在景墨的脸上,似乎不怀好意。 景墨心里非常气恨,恨不得上去将那副贼眼挖出来,惩戒他一下。可是这怎么可以呢?景墨只得低下了头,不睬他。 十二月十二日,吃过了午饭,聂小蛮唤崇顺去买一张邸报。小蛮关上了房门,读了一会报,忽然立起身来,笑嘻嘻地走到景墨的面前。 小蛮指着一行文字,低声向景墨说道:“看。这里有一段有关系的消息。” 苏景墨便随着聂小蛮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大探子被刺。” 下面记着: “金陵神探聂小蛮,当大前天初九晚上回寓时,忽然有人行刺。刺客连发火铳两次,第一发弹丸打中聂小蛮的左背,登时倒地;第二次火铳幸而没有命中。当时他的朋友苏景墨大人奔出救助,那凶手便乘提前便好的快马逃去。聂大人的伤口不幸发炎,势很严重,现正在某医倌医治,探案事宜不得不暂时停止。行刺的缘由如何和刺客为谁,官府方面正在侦查中,尚没有确实的消息。……”景墨也低声说:“这消息看起来像在诅咒你。” 聂小蛮轻轻一笑:“那是我自己送去登的。” 景墨想一想,答道:“莫非前天早晨你在苏州发出的一封信,就是投寄这一段新闻?” 聂小蛮点点头。 景墨问道:“你登这段新闻一定有用意。是不是?” 聂小蛮道:“是,不过也没有什么特殊用意。我只希望这条消息一传出去,匪帮们也许会放心松懈一些,不致于处处严备。如果这样,我就有隙可乘。” “虽然如此,这消息传播到世间上去,你的名誉上不是也会发生影响吗?” “这倒不消多虑。你知道事情的成败在最后一着。现在的消息虽恶,将来最后的胜利终归我们,那不但不足损害我的名誉,也许反足以引起民间对我们的支持和同情。” 聂小蛮又取起报纸,他的眼光又注视到邸报上,很留意地继续读那新闻。景墨想,聂小蛮的话固然不错。只要最后的胜利果能得到,眼前的挫折当然不成问题。不过照现势看来,胜利的把握尚在可知不可知之间,小蛮的自信的信念不会有些早熟吗? 聂小蛮忽又低低地惊怪道:“这消息不是他登的吗?……嗯,难道他果真有了什么信息?”小蛮的眼光睁睁地注在邸报上,似乎在究索字行中的秘密。 第七百四十三章 男扮女 景墨忙问道:“什么消息?” 聂小蛮指着一节,答道:“在这里,你自己看罢。” 景墨接过报一看,有一行很简短的消息。 “项兄:莹棋有信,据云有销路,请速归。古。” 景墨读了一遍,又读一遍,仍索解不出。 景墨说道:“像是一种商业消息。” 聂小蛮点点头。“对,很像。” “你以为它和你有关系?” “是。” “就关系这拐匪案的?” 聂小蛮又点点头。 我景墨又说:“那么,这项兄是谁?具名古的又是——”聂小蛮忽然轻轻地笑一笑。“你不认识项兄?他正在和你谈话呢。” 景墨诧异道:“是你?你几时取这个化名——”景墨忍住了,脑中有一个触发。“唉!不错,项是脖子,聂是三个耳朵,耳朵下面就是脖子。是不是从这里出来的假姓?” “你猜着了……景墨,我不得不说你的推理功夫,这些年来确有不小的进步。但那消息中的意义,你可也看清楚了没有?” “那词意似乎还不难明白。但那具名的‘古’二字的究竟是谁?” “你不认识他?,你用音韵学里的反切,再切一切就明白了。” 景墨低头想一下。“嗯,这古字也是把两个姓名切成的。” 聂小蛮点头:“是。再进一步,便不难中的。” 景墨忙道:“是卫朴?” 聂小蛮又低声笑道:“景墨,你的解谜的本领进步了。你看他的通信里含有什么用意?” “据字面着想,似乎有一个唤做莹棋的人,有什么信息报告你。‘销路’两个字,一定是线索的意思。那消息也许可以做你的破案的线索,所以卫朴盼望你回去,以便和那人接洽。” “正是,正是。” “从这一节看,前晚临走的时候,我们应留驻在那里,你当时还没有确定?” “不,早已确定了。我和冯子舟商议之后,就决定到这里来。” “那么,你为什么不把我们的地址告诉卫朴?否则,也可免得叫他在报纸上通信,容易招人家的注意和疑猜。” 小蛮却摇摇头道:“嗯,你这话未免不计利害。你想我若把我们的踪迹说明了,使他直接通信到这里来,我们的机密不是有给匪徒窥破的危险吗?因此,我临行时叮嘱卫朴,如果有什么要紧消息,可在邸报登一节消息,我再设法和他接洽。” 解释很圆汇合。景墨停了一停,又提出一个问句。 “你现在可要想法子和他接洽?” “是,我正在这里打算。” “你用什么方法去接洽?悄悄地回去?还是通———” “不!都不行。我若使自己回去,一样很危险。白天打也不大安全。我应当另寻别法。不过——”他蹙拢了眉毛,顿一顿。“不过我对于这节通信有些怀疑。” “疑什么?这通信不是卫朴所登,或者是有人冒名假说的?” “不是。卫朴不懂得反切,是我指示他的,别的人不能假冒。不过他的通信上说,那妓~女有信息,得到了什么线索———” 景墨插口道:“什么妓~女?” 聂小蛮道:“你还不知道?这不是反切了。这是卫朴的聪敏,发明了谐声。不过我觉得还冒险。” “啊,那‘莹棋’二字就是营口妓~女的营~妓二字的谐声?” “对,你想这不是太显露吗?他明明说那妓~女有信息给他,他已得到了什么线索。但据我推想,妓~女既然进了医倌,那里还有什么线索?因为他所说的线索必是指匪徒说的。但是医倌方面我另有埋伏,有消息应当从别条路线传来,她不会这样给我消息。难道她已经离开医倌了吗?那也不会。” 顿了顿,小蛮说道:“因为我叮嘱何倌长,不得我的许可,不能让她出来。因此之故,我不能不有些怀疑。” 景墨沉吟地说:“也许那匪徒知道妓~女进了医倌,为刺探起见,特地派人假装着患病,混进医倌里去。妓~女看破了,特地报告你,盼望你去擒贼破案。” “我说过了。如果如此,别方面也得有情报。……嗯,无论如何,我得去查一个明白。” 这样又过一天,更没有别的消息。景墨和聂小蛮依然过那假夫妇生活。景墨的一切举止行动,虽然一天纯熟一天,但偶然有什么谈论,应该 须鬼鬼祟祟地低声下气,属实很难受。 到了第三天,十三日早晨,景墨问聂小蛮可有什么端倪,这客栈里面到底有没有匪徒。 小蛮仍安稳地答道:“耐心些。机会是应该静候的,万万不能操切。我们若能安心守待,机会少不得会来寻我们。” 议论近乎空泛敷衍,景墨不能满意。机会会主动来寻? 这机会几时才会来?一个月?两个月?自己怎能够耐心守下去?景墨自然很纳闷,可是也没法可想,只得听聂小蛮作主。 那天傍晚发生一件小小的举动。聂小蛮取了景墨手上的一只手钏和几件首饰,叫客栈的茶房崇顺出去典质。景墨知道这是有作用的;分明要摹仿那些骗子的举动,使匪徒们信而上钩,并且想利用那尖下巴家伙。 那天晚上两人到了畅春戏苑后,聂小蛮悄悄地溜出去,让景墨一个人留着。到了散戏前一柱香的时候,他又从外面溜进来,悄悄地附着景墨的耳朵说话。 “卫朴的通信,我已经设法探明白了。” 这句话的吸引力当然大,景墨的烦懑的情绪立刻得到一种松散。 景墨低声道:“他怎么说?到底有没有线索?” 聂小蛮摇头道:“那里会有什么线索?这无非是匪徒的奸计。” “是什么一回事?” “我和卫朴通了消息。他说,那妓~女从济慈医倌里传消息给我,说有匪徒混迹在医倌里,所以叫我去接洽捕匪。我又溜到医倌里去问那妓~女。她自从进了医倌之后,终日躺在床上,非但没有消息给卫朴,也从不曾和外边的人接触过一次。冯子舟派在那里的探员,也不曾看见有形迹可疑的人进医倌去。可见这明明是匪徒们的诡计。” “匪徒假冒了妓~女传消息,又有什么用意?” 第七百四十四章 真真假假 小蛮道:“我想他们大概因为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未免有些怀疑和担忧,所以想探探我的迹踪。” 卫朴:“那么卫朴可会漏出秘密。” “没有。这方面他还算聪敏。他告诉那女人,我受了伤在医倌里,医倌的地址不明,他也无从通知我。” 十四日的傍晚,聂小蛮忽然又高兴地告诉景墨。据他的观察,这客栈里面确有匪徒综迹。他们组织很严密,和客栈客船都有联络。现在时机还未成熟,这拐匪还不敢和他接近。这一天晚上,聂小蛮又取了另一只手钏和几件皮袄,悄悄地给崇顺去当。得钱之后,他赏了崇顺一两银子,又照样同景墨出去挥霍滥用。 这样过了几天,已是十二月十六日的那天里,典质的东西一天减少一天。聂小蛮的经济也显得一天穷迫一天。那一天晚上那匪徒果然就投进了聂小蛮的罗网。 有一个匪徒来和聂小蛮接洽,居间的果真是那尖下巴。 聂小蛮起先还若即若离,不敢一口应承。那匪徒就用金钱的势力诱惑聂小蛮。聂小蛮便将计就计,慢慢地和他接近。到了十八日的午后,事机更进步了。聂小蛮从外面进来,他的神气格外兴奋,两只眼睛奕奕地有光。 景墨低声问道:“怎么样了?有进步没有?” 聂小蛮点点头,含笑道:“你有了主顾了!” “那好极!我正盼望早一天得到主顾,早一天可以丢去这假面!” “你别心急。我们最后的成功,也许就在早晚之间了。” “这么快?事情进行到怎样程度?” “据那匪徒告诉我,有一位富翁正想娶一个小妾。我倘使肯将你嫁给那人,就可以得到一注现款。这自然是谎话。他们的真目的,只想把妇女送进火坑里去,才可以多得代价。” “你怎样应付他?” 我起初只是含糊答应着。他一再怂恿我,我才向他开价。” “多少?” “三十两。” 景墨笑道:“我只值三十两?” “他还嫌太贵呢!”小蛮撇了撇嘴。 “那么他可会还价?” “他只肯给二十两。我不答应,非三十两不可,所以此刻还没有回音。” “不会弄僵吗?” “不会。他们既然寻得了一块肉,那里肯轻轻放过?” “虽然,你若是故意抬价,他们也许出不起,岂不要阻碍大局?” “三十两并非高价,你不必过虑。我所以抬价也有用意:一则,要使他深信不疑,才不致半途发生阻碍;二则,我讨价大了,这个接洽的匪徒——他显然是个小角色——不敢自专,我才能因势利用。” 景墨问道:“你现在打算怎样进行?” 聂小蛮道:“按理来说,我此刻得到了匪帮的线索,尽可以直捷痛快从他身上捕匪破案,但就现在的情势而论,我们正不必操切从事。他们愿意出价,我们不妨将计就计,等钱到手之后,再捕拿不迟。你应该知道,他们的钱个个是人家的血肉化成的,若能把来做些善举,自然比放在他们的袋中好。” “唉!你还打算做一注空心买卖!” “是。我们这种行为,就王法的眼光看,也是一种骗局,但就伦理上说,我们的良心并无不安。” 景墨想了一想,又道:“你设这个骗局,应该格外谨慎才是。否则秘密窝点一露,不但骗不成功,只怕会全功尽弃。” 聂小蛮点点头:“这是自然。我因为前一次的失败,此番已处处小心。现在匪帮既已入了我的瓮,我决不会再让他们脱钩。” “但愿如此。我为了这案子时时刻刻在提心吊胆。” “你尽可以安心。只等他们的论价的回音一到,我们就要动手。” 景墨又问道:“那么动手的方法你可曾准备妥当——”聂小蛮陡的摇摇手,敛神倾听,似觉得房外有人经过。 景墨立即住口。他又向景墨点点头,开了房门,缓缓地跋到外边去。景墨跟着他悄悄地走到门口,探头张望了一下。有一个人经过两人的房门外面,慢慢地走进隔房里去。那就是那个山东口音的黑面大汉。这厮面目可憎,又时常向景墨偷看。莫非聂小蛮所接洽的拐匪就是这个人? 景墨把房门关上,重新耐着性子坐下,静待聂小蛮的消息。直到晚饭时候,聂小蛮才走进房来。小蛮起初毫无表示,先和景墨一同吃了晚饭。饭罢了,茶房崇顺进来收拾碗碟。 聂小蛮才故意振着喉咙和景墨说话。 “我们在这里玩得腻了。我打算换一个码头,疏散疏散。翠云,你的意思怎么样?” 翠云是景墨的假名。景墨知道言中有意,便也假意接应。 景墨答道:“是,我也觉得很闷。赵哥,你想往那里走呢?” “汉口我有不少朋友,或者可以找些事做。这样子费用也可以不消发愁。” “那很好。你想几时走?” “就是今夜里,怎么样?” 景墨的心房微微一跳。时机成熟了罢?景墨装做出惊怪的样子,景墨问道:“为什么这样子急促?” 聂小蛮柔声道:“不为别的,因为今晚上有一只客船开往汉口。那船上我恰巧有几个熟人。出门有熟人招呼,一切都可以便利些。” 聂小蛮信口撒谎,竟能如此熟流,像极了一个骗子的口吻。景墨不禁暗暗地发笑。景墨故意低下了头,崇顺端了碗盘要走出去,聂小蛮催问道:“翠云,你同意不同意?” 景墨应道:“既然如此,凭你好了。” 聂小蛮装出很高兴的模样,立刻唤住了那刚要出房的茶房,叫他赶快算帐。景墨等那尖下巴答应着出去以后,向聂小蛮瞅一眼。他关了门,附耳告诉景墨。 “代价妥洽了。” “多少?” “三十两,他已先给了十五两作为定金,其余十五两,叫我把你送到船上之后人钱两交。所以你还得走一道哩。” “真要上客船?” “自然。今晚上有一只从北边刚刚来的客船叫大顺,要在子时左右的时候开船。我早料他们今晚就要成交,就因为他们要趁那只客船。他约我今晚亥时的时候在大顺船三号舱里成交。现在戌时三刻都过了,我们应快些预备。” 第七百四十五章 你有了主顾了 “预备动身,还是预备捕匪?” 聂小蛮忽伸手在景墨的肩上轻轻拍一下:“兼而有之。你带一把手火铳,以备意外不测。捕匪的一切手续,我都已准备妥当。” 片刻之后,聂小蛮和苏景墨已经从东福客栈里动身,雇了一辆马车,一直往泊和码头上船。景墨在马车里时,想乘机问问聂小蛮,那接洽的匪徒可就是那隔房的山东客人,并且上船后怎样动手捕匪,也得预先商议一下。不料景墨正想开口,聂小蛮忽用他的肘尖在景墨的肋下抵一下,似乎叫景墨不要作声。 景墨向他看看,小蛮把嘴唇向车夫的背后撅一撅,暗示这车夫也许是拐匪的同党。景墨只得抱着疑团,闭口无言。 景墨默想自己和小蛮上船之后,当用怎样的方法捕匪,其实是一个重大问题。这在船上可不比在金陵城里,金陵身为大明的南都,可以说处处有探子,随处可以巡街的捕快。在城里就算万一打起来了,找一个人去应天府也好,金陵卫也罢,等等各种衙门搬救兵,找朋友都不是难事。可是两人一经登了客船,那就相当于踏入了另一个空间之中。很容易陷入一种敌众我寡的环境里,而且救援十分不易。聂小蛮虽说一切手续都已准备好,这一着他也想到没有?他和自己分离的时候不多,准备上能周密吗? 马车到了船埠,聂小蛮先下车付了车费,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扶景墨上船。船梯上很热闹。有些人见了两人,停下脚步来看。忽然有一个人和聂小蛮擦肩而过。聂小蛮毫不在意,但把扶景墨的一只手,伸进他自己的衣袋里去摸了一摸,迳自上船。 两人上了甲板,聂小蛮向一个茶房问三号舱在哪里。那茶房向聂小蛮和景墨端相了一下,方才回答。 他冷冷地道:“三号舱有人定去了。你姓什么?” 聂小蛮应道:“我叫赵文鼎。方才有一个姓费的朋友,约我到三号舱里来。” 茶房点点头:“对了。定舱的本是姓费。跟我来。” 他回身引导,一直领到三号舱里。那是上等舱,容积相当宽大,两边有上下层四只榻,中间还有一只小方桌。 但是舱中却空无一人。茶房退出去。聂小蛮放下包袱,坐下来,景墨估计了一下时间,已经亥时左右了。时候已到,为什么不见人来?会有什么意外的变故吗?景墨又联想到匪徒如果来了,自己和小蛮又怎样下手?这些恶匪平日既然横行不法,当然也不会乖乖就缚。他们船上的同党有多少?自己和小蛮两个人抵敌得住吗?景墨猜想刚才船梯上和聂小蛮擦肩而过的人,大概是小蛮埋伏的帮手,但景墨不便问。聂小蛮仍很镇静,他果真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偷偷地看一看,他的嘴撇了撇,随即一眼不霎地看着舱门,似乎在等待匪徒进来。 亥时二刻了,还不见动静。 景墨不免有些惊骇。真会有什么变故吗?景墨虽没有开口,可是脸上的神色不觉已流露出来,聂小蛮一回头,似已觉察了景墨心中的意念,立即摇摇头,暗示景墨不必忧虑。 时间慢慢地过去,快有半个时辰了,舱中还只有小蛮和景墨两个人! 漏了风声吗?怎么办? 正在这个当儿,舱门突然就被推开了,接着舱门开处,走进三个人来。 那为首一个身材短小,穿一件灰哗叭的棉袍,一进门便向聂小蛮点了点头,又返身向第二人低声说了几句。第二人是个四十五六的黑麻子,大蒜鼻,身材相当高,穿着一件深色的羊皮的袍子,上面罩着半新不旧的半臂。景墨看他的神气,似乎地位比较同来的两个人高些。末后一个穿灰布棉袍子,戴一顶小毡帽,黑脸大口,个子也很高,好似曾经相识。 景墨定神一想,记起了他的特别标志——一双不相称的鼠目。这人就是那天冒充了王家仆人,到小蛮的寓所里探听口气的家伙。现在自己已经改了装,他还能认识自己吗?景墨在三瞥之间,把这三个人约略观察了一下,却不见期望中的黑大汉。景墨随即低下了头,一手放近腰旁,以备决裂时可以立刻取火铳。 聂小蛮开口说:“费老板,我们等候好久了。刚才我已向内人说明白,我还有件要紧事,今晚上来不及走了,只得烦劳你们,先将内人带到汉口。我耽搁一两天就来。路上一切费心照顾。” 那短小身材的很婉和地应道:“可以,可以。那是顺便的。你拜托了费老板,尽管放心。……这位就是嫂夫人?” 三个人的目光同时都注视在景墨的脸上。景墨仍低垂了头,心中暗自思付。“此刻你们还看不清楚哩!等一会你们也许可以认识你们苏大爷的真面目!” 聂小蛮站起来,走到那小身材的姓费的面前,彼此附耳交谈。景墨听不出他们说些什么,但已经明了在东福客栈中接洽的一定就是他。那穿皮袍的人从衣袋里模出一卷银票,交给聂小蛮。聂小蛮接手了,不慌不忙地一一检点。 他拾起头来,低声道:“这里是十两。怎么少五两?” 那麻子冷冷地答道:“算了!别不知足哩。大家放个交情罢。” 耗子眼睛的说:“你将就些罢。” 聂小蛮一边把银票叠起来,一边说:“那么我留五两银子的交情在你这样?” 麻子说:“对。你不是要托我照顾你的老婆吗?” 短小的家伙拍拍聂小蛮的背:“好了,别多说,你上岸罢。” 那假扮过仆人的眨一眨鼠目,也说:“朋友,走罢。我们后会有期。这叫做一遭生两遭熟。哈哈!朋友,上岸罢!” 聂小蛮答道:“急什么?要走你们也得一起走!” 三个人交换了一下闪电般的眼光。 聂小蛮慢吞吞把银票叠好了,笑道:“你们真精明!不过这个数目也可以算聊胜于无。”他忽而提高了喉咙叫景墨。“景墨,你记着这个你典身钱的数目。早早后后收到的是二十五两,不是我之前说的三十两,明天你还得备一封信,连着这笔款子,咱们可以帮一帮那些可怜的受害人。” 第七百四十六章 贼船 局势已开展到了焦点。聂小蛮还是如闲庭信步一般,笑嘻嘻地把银票放入袋中。穿袍褂的麻子怔一怔,他的嘴张开了。 景墨知道时机已到,即刻就要决裂,抬起头来,一手伸入腰里,握住了火铳柄。那个姓费的匪徒听了聂小蛮的话,似乎还莫名其妙。鼠目的那个则比较机密,立即露出惊怪状来。 聂小蛮的放纳银票的手回出来时,乘势在衣囊中取出三副铁拷,望桌子上一丢,锵然地响一响。景墨的火铳也同时掏出了口袋。 三个人都顿时变了色,有些不知所措。聂小蛮把假发和帽子一起丢了。显出了他本来的面目。他的脸色一沉,胸膛一挺,便厉声呵斥。 “你们这班匪徒!干得好事!你们丧尽了天良,不知坑死了多少可怜的妇女!今天是你们罪恶贯盈的日子到了!” 那冒充仆人的人张大了小眼,惊呼道:“唉!你是聂小蛮!” 聂小蛮也拔出了火铳,应道:“不错!我们曾有一面之缘。你的记忆力倒还不弱。” 麻子的手有动作了!他要摸手武器! “别动!” 景墨大喝一声,站起来,把火铳口对着对方。 舱门口有个头探了一探,立即退出去。景墨知道必是同党,想回头喝住他。聂小蛮似乎摇了摇头,这时姓费的想出舱去。 聂小蛮急忙走到舱房门口,关上了,把背贴在门上。 他说:“喂,大家安静些,坐一坐!”他走近那鼠目人。“听见没有?坐下!” 他把左手一推。假仆人贴伏地坐在小榻上。那接洽的费老板惨白了脸,自动地坐下,在颤抖着。独有那穿皮袍的熊老板还站着,睁着一双怪眼,看看聂小蛮,又看看景墨,模样儿还很镇静。他露着牙齿,显出一种苦笑。 他说:“聂小蛮,你的确有胆量!但你也得仔细一些,摸摸清头路。你这样子装腔做势,只能吓吓没见世面的乡下人,你想吓我们不成?” 聂小蛮冷冷地笑道:“当然,我并不想吓你。这原不是吓吓的事。” 麻子说:“你还打算做真戏?” 聂小蛮道:“你想我此刻不能够捕拿你们吗?” 麻子的鼻子里哼了一哼。“你既然知道了,我也用不到多说。你把那桌上的劳什子收拾好了,快些上岸罢。” 聂小蛮冷笑道:“这劳什子我既然拿了出来,还是你替我带回去罢。……我告诉你,我来捕拿你们,早已领到了正式拘票。在这里,要看一看吗?” 那人还硬着嘴道:“拘票?有什么用?你就是拿了玉皇大帝的圣旨,一到甲板上面,便成了废纸!你识相些,还是快走!” 聂小蛮怒道:“好贼子,我抓你们原是为了要把你们的罪问个清清楚楚,给爱害者们一个交代。如若不然,便是把你们一个个当场击毙,也是为民除祸。” 麻子呆一呆,脸色泛白了。景墨的眼角里瞥见那灰布棉袍的鼠目人突然伸手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猛地站起来。可是聂小蛮的动作更快些。他的身子一蹲,飞起右腿,踢出一脚。 那个假扮仆人的手中匕首落了地,聂小蛮马上抢起来。 小蛮又向景墨道:“景墨,你把这三个混蛋照顾着。他们如果不安分,你尽管用火铳给他们开几个眼儿,不必手下留情!”小蛮说着将拘票重新纳入袋中。 景墨便把火铳口移转地向三个人瞄准着,小毡帽颓丧地重新坐下去。 那穿皮袍的麻子显然已心慌。他的手想动,可是终不敢提出来。那接洽人更惊慌,同样不敢擅动。聂小蛮把拾得的火铳挟在右肋下。一转身已到了舱门口。他的左手扶住了舱门,像要拉开来。 笃!笃! 舱门上有声音。有人进来了。聂小蛮立即放掉了门钮,退开些。他的右肋下的一支火铳立即回到了左手中,两支火铳暗暗地注向舱门。景墨则负责对付舱内的罪犯,防三个人有什么异动。 舱门开了,一个黑衣丑女人熟悉似地首先跨进。她的年纪超过四十,涂着满脸脂粉,但是掩不住她的粗眼阔嘴的丑相,跟在后面的是另一个紫衣女子,年轻而狡好,却有些羞怯的样子。 看着这个丑女人,景墨深感奇怪:这是走错了舱吗?景墨的疑惑立刻得到解释。紧随在后面的还有第三个人,是个男子。他有个圆脸,黑眉毛罩住了一双美目,鼻梁也高直,身上穿着一件棕色的盘领大袖长袍,里面是一件淡雪青色的大花绸灰鼠袍。三个人一进来,两个女人呆住了。那殿后的男子正在关舱门,也觉得了空气的不和谐。 他诧异地说:“老海,怎么?” 他的说话的对象是那穿袍子和黑色半臂的麻子,但麻子并不理睬,理睬的是费老板。 “亦空,你——” 聂小蛮立即向那新来的男人说:“唉,巧极了!亦空,今夜你又有一注交易?” 机运又眷顾小蛮和景墨了!景墨记起了那天那妓~女所描摹的面貌和衣服。这个男子分明就是诱卖那女人的流氓!他显然又带了一个俘虏——就是第二个美貌而穿紫色绸盘领窄袖袍的少女——来交货。首先一个女人大概是女拐匪。 亦空显然头脑不太灵光,懵懵懂懂回头说:“你是谁?干什么?” 聂小蛮笑着答道:“坐下来吧,你马上会知道。我要找你,没处找,谁知你会投进来。快坐下!” 聂小蛮的火铳口扬一扬,亦空明哲保身地服从了。那女匪嘤了一声,也倒在小榻上。那被骗的女人不明就里,只是在在发抖。她向一群人看来看去,像要哭出来。聂小蛮又走到舱门口,拉开了门,探出头去,做一声呼啸。似乎他预先约了助手,此刻便发信号招呼他们。呼啸声音一连发了三次,聂小蛮就回身进来。正在这时,景墨猛见那被叫做老海的略一俯身,忽从他的皮袍底下摸出一件亮闪闪的东西。 砰! 这是老海放的火铳声音,目标是聂小蛮。 砰!砰! 回敬的有两火铳——一火铳是景墨,一火铳是聂小蛮。老海倒下去。 “哎哟!” 紫衣女子骇叫了起来。亦空忽也举起一把小刀,向着聂小蛮想猛刺。 砰! 第七百四十七章 闲庭信步 景墨看得很清楚,他的刀将要下刺时,景墨又扳动火铳机,放射了一火铳。这铳里压实了很多铁砂,而不是装了铅弹,这一来铁砂全打在他的脸部。他惨呼一声,身子一晃,顿时横下去,和那正在呻吟的老海去做伴。那张俏脸,也瞬间变成了血淋淋的肉臊子。 姓费的和假仆人一看都慑伏了,不敢再暴动。只有那黑衣裙的女匪不知利害,忽然想夺门而逃。聂小蛮又飞起右腿踢到了她的肋骨上,这一脚踢得十分结实,那女匪像一袋面袋似的倒在地上,连叫得力气都没有了,少说也折了几根肋骨。 连续的火铳声引起了舱外的纷扰,惊呼声和脚声都有,不少人拥到舱门口。又有三个男人走进舱来。景墨看他们的神气,便知道都是官府探子。 聂小蛮指挥他们道:“你们先把这两个男人拷起来。” 探子们拿了小桌上的刑具,先将短小身材的姓费的和鼠目方颊的假仆人都锁住了。 聂小蛮又指着地上的两男一女,说:“这两个男人虽有些伤,但不必理会。你们把他们一起送到衙门里去。这女人也是同党,别放松。”他又回头看那靠舱壁发抖的紫衣女子。 “这女子险些儿进火坑。你们好好地照顾她。”小蛮提起先前带来的包袱,向景墨道:“景墨,这一件案子现在应该算已告一个小段落。我们可以上岸回去哩。” 十二月十九日的早晨,景墨在爱文路馋猫斋的寓里起身得很迟。景墨因为连日蜷伏在小客栈里,空气既沉浊,又戴了一个荡妇的假面具,一举一动都不自然,属实觉得难受。不但如此,景墨又鉴于第一次失败的影响,心中怀着鬼胎,患得患失,梦魂都不能安宁。直到十八日晚上,聂小蛮果真捕获了四个拐匪,一个骗子,又救了一个被拐的少女,大功告成了,假面既去,还景墨自由。所以景墨回府之后一枕邯郸,睡得很香,直到红日满宙,景墨才渐渐地苏醒。 这时聂小蛮的床上空着,似乎已先景墨而起。景墨梳洗既毕,就下楼去寻小蛮,照例要他解释破案的经过。小蛮独个儿坐在书房的火炉旁边,衔着茶碗在喝着茶。仿宋瓶里那一枝腊梅似不在新鲜,嫩黄的腊梅萎落了一大半,好几朵干黑的枯花留在炉馆上,卫朴还没有收拾掉。室中的空气很宁静。 聂小蛮含笑道:“景墨,早。昨晚上可曾做什么好梦?” 景墨应道:“昨天睡得可真好。你怎么样?……喔,我看你的神色,好像没有睡好。是吗?” “是,昨晚我没有睡好,但希望今夜里可以好好地睡。” “为什么?昨晚上你不是已经得到了最后胜利吗?” “不,你还不知道。昨晚的成功只是部分的,还不能算最后的胜利。” “你还有更大的计划?” “是,计划早已经开始实施了。我正在等成功的消息。” 景墨惊疑地问道:“这又是一种怎样的计划?” 聂小蛮又默默地喝了两口茶,方始说道:“昨晚我们捕得的五个人,除了亦空不算,那中弹的老海虽也是一个首领,但还不是匪酋,我看只是个小头目罢了。我们费心费力,若是只捕得三男一女,属实算不得什么。因此,我定计的时候,早就想捕那匪帮的魁首,消灭他们的整个组织,必须斩草除根,在救人方面才可以收获相当的效果。” “这计划还没有成功?” “照我的计划,昨晚上或者就可以把那魁头一并逮捕。因此我回寓以后,等候的报告,不料等到半夜后丑时以后,还没有信息。” “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我想不会。”小蛮的神气上有些疑滞不定。 景墨又问:“那么你的计划的眉目是怎么样?” 小蛮顿一顿,才说:“我布置了好几条伏线,目的在侦得匪首的主要窟穴,以便一网打尽。第一线是济慈医倌。我推测那妓~女进医倌去,匪帮一定会知道,所以早就派人守伺着。卫朴接得的假消息,证实了我的推测,知道他们要探知我的踪迹。前天十七那天下午,果真有一个匪徒到医倌里去,假托亲戚的名义,要探问一个叫李秀贞——这也许就是那妓~女的真姓名——的患花柳毒的女人。医倌方面拒绝他。他没有成功,反而供给了一条线索,但那个探子欠灵敏,也没有查明匪窟。第二条线就在客栈里。昨天我故意讲价,就要他提供一条线索。我想这条线不致于再会中断。” “你说他是谁?” 就是那矮子费永福——这当然是假名。我知道姓费的是个小喽罗,只担任奔走接线,没有决定价格的权力。我一讲价,他不得不去见原凶,那自然就可以形成一条线索。此外——”小蛮又疑迟地停住了。 景墨追问道:“你可是还有第三条伏线?” 小蛮点点头:“是。那是一条临时的线。你可记得昨晚上那熊麻子第一次想摸火铳,给你喝住之后,有个人探头进舱门里来吗?这显然也是个匪徒。他听得了舱中的声音,又看见你拿着火铳,一定会赶回去报告匪酋。客船上早也有不少探子,所以我相信这报信的人也会供给线索。” 景墨停一停,又问:“你布置了这些伏线,给你执行的人是谁?是不是冯子舟?” 聂小蛮又喝了一口茶,应道:“派人方面的指挥自然是他,此外还有大批差人和壮班的衙役,步兵衙门的军兵,甚至调动了孝陵卫的驻军。这件案子规模相当大,官府方面自然不能不大量地动员。连知府也忙得很。” “不过你本人不大自由,你用什么方法和冯子舟接洽?可是用——” 小蛮站起来背了双手,摇摇头:“不,那怎么行?岂不太危险?不,冯子舟是在我的身边的。不然。签拘票是临时的,又得叫船主签字,急迫中怎么来得及?” “啊,冯子舟昨天在你身边?” “是啊!你不知道?” 第七百四十八章 红日满宙 景墨一时答不出,不觉涨红了脸。聂小蛮突然向书房门的方向走了几步,引耳向外面倾听。他霍地站起来。 然后,他作惊喜声道:“这不是冯子舟的声音吗?” 小蛮忙着拉开书房的门。一个躯干阔大的短胖子踱进来,这就是两人的老朋友冯子舟了。他和景墨打了一个招呼,便把两手拱了拱,操着带些山东口音开始说话。 他道:“聂兄,恭喜!恭喜!那位大首领王老枭已经拿住了。” 聂小蛮高兴地说:“那很好!子舟兄,此番你的功劳真不小!我给你道喜。”他伸出右手来,和来客紧紧地握一下,冯子舟答道:“聂兄,那里话?这件事的成功,完全是你一个人的计划。我们不过听命奔走罢了。”他又回身向景墨笑了笑。“这案子若要论功,苏大人的功绩也不小……嘿嘿嘿!我说句笑话。苏大人,你在客栈里的表演真不坏!” 景墨又红一红脸。景墨和他打了一个照面,才恍然觉察了。原来东福客栈里厢房的那位黑脸大汉就是冯子舟。 景墨也笑道:“子舟兄,你化装的功夫真奇妙!老实说,在客栈里时,虽在隔壁,我竟辨不出你。” “喔,真的?其实说到化装,我怎么及得上你们俩?” 冯子舟在一阵笑声之后坐下来。聂小蛮接过这时候卫朴送上来的茶点,端起一只茶碗递给冯子舟。聂小蛮和景墨也坐下来开始叙话。 冯子舟说:“聂大人,这班拐匪真厉害,组织很严密。首脑有两个。大当家就是王老枭。他做过什么守备,真姓名叫王枭,化名可不少了——伍秋生,王振华,鲍毓明——我也记不清。他今年六十岁,老婆有四个,身体很结实,也和老海一样高。老海是二当家,专任出门护送和出卖女人的事。王老枭坐镇在金陵,一切计划都是他决定。他手下的喽啰真不少,分派在七八个客栈里,真厉害!” 聂小蛮说:“那么你们昨夜里一共捉住了几个?” 冯子舟说:“十九个。连你们在船上捉住的四个算在内,一共是二十三,十七个是男的,六个是女的。” 景墨惊异地说:“了不得!金陵地面上有这许多恶匪在横行,要不是这一朝剿灭,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受害” 聂小蛮舒口气,问道:“子舟兄,昨夜的事剧烈吗?咱们的人有人受伤?” 冯子舟说:“还好。王老枭吃了我一火铳,打在小腹上。不过不会死。他也开过三次火铳,打伤了一个弟兄杨少林,也不碍事。别的一个匪窟里的匪徒都没有动手。我们搜到了五支火铳,一百十八颗铅弹,七个钱庄兑票,一共有一万七千两。你想规模大不大?” 聂小蛮点点头,叹口气,又默默地喝着茶。 我乘机问道:“那个老海伤得怎么样?会死吗?” 冯子舟说:“他中了两弹,一处伤在大腑,一处伤在脚踝。他也像王胡子一样,死也不开口,说话的是他的姘妇秀江姐,就是昨夜你们在船上捉住的。她也是个重要角色,陪送出卖的事,她是跟老海连手的。” “亦空伤得厉害吗?” “他那张骗人的脸算是完了,要是没药医治估计不久就是又烂又伤,谁会花钱给他治病?我看再烂下去,他就只能自己剜脸上的肉了。他是个骗子,也是拐匪们的老主顾。秀江姐说,他接线的女人前后一共有八个,也是个坏东西。” 景墨叹一口气。青年人不做正经事,却做这种丧良心害女人的勾当,真是可叹又可恨。现在他落了网,那可怜的营口妓~女也可稍稍出口气。 景墨又问道:“那个昨夜被亦空拐到船上去的女人,你已经问过口供没有?” 冯子舟吹了吹茶汤上的茶叶,应道:“问过了。她姓朱,住在九莲塘。我们已经去通知。她还是个千金小姐呢!” 一声叹息又冲破景墨的喉关,这些大家小姐的意志怎么这样子薄弱呢? 冯子舟在经景墨要求以后,说明他的捕匪的经过。 冯子舟说第一次线索是济慈医倌方面来的,可惜探子跟随那匪徒到了五老村五贵里口,就不见了。冯子舟又派人守在五贵里,也没有发展。第二次线索是东福客栈中接洽的费永福。他因为聂小蛮的讲价,果然到黑廊巷十三号去看王者胡子商量。 冯子舟知道了匪帮的所谓秘密窝点,就调集了干练的兵丁和捕快,准备在当天半夜亲自去抓捕。结果经过了一场恶斗,捉住了八个男匪和三个女匪。王老枭就是在这里捉住的,另有一个探目王有为,带了一伙喽啰守在客船上。在亥时过半后左右,他看见一个拐匪在三号舱门里探一探,马上惊慌地上岸去。他觉得有异,立即跟他去,跟到了五老村五贵里九号,才发见另一个匪窟。王有为马上带了武装捕快冲进去,在毫无抵抗的情形下,也捉住了六个男匪和两个女匪,内中一个叫小刁的也是重要分子,到我们府前射击的就是他。 景墨不禁大喜道:“子舟兄,这一次成功,你们真替金陵地方上造福不浅!属实是应当庆贺的!” 冯子舟道:“那里话?若没有你们两位,我们怎能成什么事?”他站起来,预备辞出。他又说:“聂大人,那王老枭犯案已不少,本来是个悬赏缉捕的恶匪,此次给捉住了,知府非常惊喜。过一天他还要亲自来谢你呢。” 聂小蛮谦逊了几句,才拿出一支从匪徒手中夺得的手火铳,交给了冯子舟,送他出去。景墨等他回进书房的时候,又含笑向他称贺。“聂小蛮,你果真得到最后的胜利了!过几天这件事流传开了之后,你的名气一定要增加十倍。这属实是可喜的事!” 聂小蛮坐下来,忽然沉下了脸,答道:“景墨,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们干这件案子,目的岂是为了个人的虚名?” 景墨有些不好意思,答道:“这固然算不得目的。但是老话说得好,人的名,树的影。个人的荣誉似乎也不应过于淡漠。” 第七百四十九章 大抓捕 聂小蛮叹息道:“唉!景墨,我们为百姓出一些力,原是应尽的职份。现在既不能彻底地使世间达到安宁的层度,哪里能顾到个人的荣誉?” 景墨笑道:“你在短时间中,设下了巧计,捕获了二十三个拐匪,一个流氓,又从虎口中抢救了一个少女,难道还不满意?” 聂小蛮叹道:“消灭了一个匪帮,暂时也许可以收杀一儆之效。但是这不是彻底的,不是根本的办法。”他站来,严肃地念道:“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只要妇女们得不到应有的教育,和那利用外力谋个人私利的恶棍也就不能够绝迹。那就不能保不再有二十三个,或二百三十个拐匪接踵而起!所以我们这一次的成功只是消极的,表面的。若说彻底,相去还很远,成功不知道还要多遥远!” 景墨在同情之下叹息了一声。 十二月二十日下午,聂小蛮从济慈医倌里回来。景墨看见他垂头丧气地走进门来,不觉又吃一惊。 景墨问道:“聂小蛮,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聂小蛮坐下来,答道:“我见过何未半,又见过那个妓~女。她的确叫李秀贞,住在西仓桥。她听说骗子肖亦空已经落网,很高兴。但何未半告诉我,她的毒性太深,怕医不好,不能救了。” 景墨长叹道:“可怜!这女子正像一朵堕涵沾泥的花朵,幸而流进了清波中,却已萎弱无力,太晚了! 聂小蛮看着火炉,喃喃地说:“我觉得这女子的自救值得珍重,所以很希望她有一个新的生命。”小蛮叹口气,声时有些梗咽。“这女子的堕落并不单单是她本身的罪,属实是世间的罪——例如有养无‘教’的家庭,女子没有受好教育的权思,满布陷阱的环境和那万恶的骗子和拐匪,都是使她堕落的因素。要是她真不能救,那简直可以说她是给这污浊的世道害死的!” 没有话说。沉寂中我但听得窗外的寒风豁喇豁喇地吹着,一声声震人的耳根,正像也在那里同情地叹息。 【本案完】 十月下旬,一阵阵秋风把路边树枝上的黄叶吹得七零八落,酿成一片萧条景象。气候跟着转变,也从凉爽而化为寒冷。午饭罢了,景墨闲着无事,取了一本最是流行的新书《金瓶梅》,靠在书房中的藤椅上消遣,可是读了几页,只觉得索然无味,景墨便沉沉地睡着了。 咣当! 一阵开关门的声音惊醒景墨。那时聂小蛮正在他的密室中研究他的各种密药,景墨听得他走出书房处去接应。一会小蛮又回到书房来,手中提着一件玄色细花皱纱长衫,脸上显着一种审慎而怀疑的神色。 他一见景墨,先说:“景墨,你醒了?这里有一个机会,也许可以让你的懒洋洋的脑筋活动一下。” 景墨答道:“又发生了什么案子?” “正是。”小蛮点点头,说着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似乎是坐了好久没有活动。 景墨又问:“什么案子?” “有一个差人,奉了冯子舟的命送信来,说是一件人命案,地点在马标。冯子舟还指定请你一同去,并且叫我们悄悄地不落形迹。” “嗯,这又为什么?” “我不知道。那当差的没有说明。我想冯子舟大概发见了什么证据,有所怀疑,一时不敢决定,故而请我们去斟酌;同时他又怕惊动什么嫌疑人,所以又叫我们悄悄地去。” “因此,你才准备把蓝云纹道袍换掉了?” “是。这蓝云纹道袍比较地容易使人家注目,不如穿一件长衫好。你也快把长衫穿起来。” 一盏茶之后,两人装束就绪,走出馋猫斋的寓所。发案的地点在马标常府街水佐岗,三弄第五家。两人为避免人家注意,雇了两部小轿,故意把车篷拉了下来,装做遮避阳光的样子。轿子刚到常府街口,还没有停,景墨忽然看见有一个穿深灰夹袍的人趋近聂小蛮的轿子,招手作势。 那人是个官府密探,必然是冯子舟派在那里招呼两人的。两人下了车,跟着那密探向水佐岗四弄进去。水佐岗都是单幢的旧式二层柴木小屋,很嘈杂喧闹。那密探走在前面,到了第五个后门口,向左右望一望,除了一个卖红心山薯的小贩以外,没有别的人。他便回身挥挥手,领两人走进去。 楼下一个布置简单的客堂中,坐着一个仆人模样的男子,穿一身黑布薄棉衣裤,年纪约摸五十左右,脸色于枯焦黄,连嘴唇上都没有血色。他见了几人,依旧坐着,口张目定地没有说一句话。景墨正向他端相,忽听得冯子舟在楼梯上低声招呼。 他说:“聂大人,苏大人,请上楼来。” 冯子舟的声调低下而郑重,仿佛防隔墙有耳被人窃~听似的。小蛮和景墨就蹑着足尖,轻轻地走上楼梯。走到了前楼,景墨骤然间看见了一副惨状,不由不止足不前。 靠窗的地板上,躺着一个瘦长的尸体。那人穿一件白粗布长衫,脚上穿一双新的双脸鞋。长衫的前襟上有一条血渍,猩红刺目。血液的来源是从那人的左太阳穴~里流出来的。他的面颊上也满染血液,但是仍可辨别他的状貌。 景墨揣度他的年龄,大约在三十左右,瘦瘠的脸上灰白无须,两眼大张,嘴唇也开而不合,露出几支扒齿,狞厉可怖。他的手指弯曲,好像握物的样子,但并不握成拳头。 冯子舟放低了声音,说:“这分明是一火铳就致命的。” 他指一指那左太阳穴的伤口。“弹子从这里进去,大概给颅骨阻住了,还没有透出。” 聂小蛮点点头。“没有别的伤处吗?”他卷起些衣袖,也俯身下去看察。 冯子舟答道:“没有了。就这室中的现状论,也不会争斗过。” 这句话引起景墨的视线向室中周看。那是一个书房,占着半间前楼。靠窗排着一只黄色书桌,是廉价的洋松,桌面上除了笔砚以外,有不少杂书乱纸。一边有一只堆满了书的小书架。另有一只小方桌和两只没背的圆凳。 第七百五十章 风波恶 壁上挂一副七言小联,上款是“剑章”。窗上有白纱的帘子遮着,故而室中人的举动不至于被对面屋于里的人窥见。书桌面前,除了一只短背的木椅以外,右旁有一张藤椅。那尸体恰横在藤椅面前,似乎起先那人本是坐在这藤椅上的。 聂小蛮又走到后楼的房门口,站一站。房门开着,里面的器物很简单,但位置都整齐。一张单人榻,不挂帐子。一只小圆桌和两只有背椅,都是广漆的。榻的一端有一只便桶和一个衣架,架上是空的。榻底下放着一把瓦便壶和一双皮鞜鞋。 冯子舟说:“这里我也看过,也没有殴斗的迹象。铅弹显然是对面打过来的。” 聂小蛮点点头,回到前楼,问道:“子舟兄,你可曾发现凶器?” 冯子舟道:“没有。我已经在这里和后楼的卧房中寻过,不见有什么火铳凶器。这人一定是被杀的。” 聂小蛮又点点头。“是,那已没有疑问。伤口上丝毫没有弹灰,显见发火铳的距离很远。那决不是自杀的现象。” 景墨插口道:“这个人是谁?可就是这屋子的主人?” 冯子舟摇头道:“不是。这个人姓王,是个来访问的客人。主人叫方剑章,现在已不知去向。” 景墨又道:“那么凶手也许就是主人,此刻大概已经畏罪逃走——”冯子舟轻轻笑了一笑。聂小蛮的手肘忽然在景墨的肋骨上抵一下。景墨顿时住口。景墨也自觉断语下得太快,近于冒昧武断,可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景墨不禁涨红了脸。 冯子舟笑着说:“如果像苏大人所说,这件事再简单没有,我也不敢烦劳两位了。不过事实上并不如此简单,故而我不敢自信,特地来——”聂小蛮忙接口替景墨圆场道:“是,我知道。这里面一定还有曲折。景墨,你的直觉太强烈了。事实的真相还没有查明,便轻下断语,这不是查案子的态度。看,那窗户纸上不是有一种重要的证据吗?”小蛮举起右手,向那纱帘掩蔽的窗纸上指了指。 冯子舟露出惊异的样子,说:“聂大人,你已看见那窗户纸上的火铳弹洞?” 聂小蛮只点点头,不回答。景墨定睛一看,果然看见纱帘外面,靠近书桌的自左而右的第三扇窗上,有一块窗框已经击碎了一个大缺口,书桌边上和窗槛下面的地板上也留着许多窗框木头碎屑。 景墨抱怨地道:“子舟兄,那里既然有这样一个要点,你怎么不早些指给我们看,反让窗纱遮蔽着?” 冯子舟还没有回答,聂小蛮忽抢着代劳。 小蛮说道:“景墨,你越发糊涂了,子舟兄所以把窗帘拉上,大概是怀疑对窗的人。难道他会故意蒙蔽你?” 冯子舟连连点头道:“聂大人,你说得对!我原是这个意思。苏大人,你未免错怪我了。” 景墨很窘。但一经回想,自己的性子委实太率直,自己一时鲁莽,不加考虑地发了一句没意识的断语,却反抱怨人家。自己不但糊涂,简直执坳不通。属实不能自恕! 景墨赔笑道:“子舟兄,别见怪。我当真太大意。” 冯子舟也笑道:“苏大人,你说笑话了。现在请看,这窗框碎口和对屋的后窗不是恰正成一条直线吗?” 冯子舟将窗上的白纱帘轻轻地拉起了一些,露出了半个碎口。这缺口足有小茶碗般大,口边碎裂不圆整,分明那窗框是受了铅弹的穿射而进碎的,碎屑也就落在地上。景墨看对面的屋子有四扇后窗,也幕着深色的窗帘,看不见里面的景状。这水佐岗一共有四条弄,都是一上一下的二层小木楼。前弄的后窗和后弄的前窗彼此相对,中间隔着一个天井,一条阔弄和一个晒台。这发案的一屋的前门在第三弄,可知那对窗一屋的前门是在第二弄里。 聂小蛮偻着身子,在碎口里张了一张,缓缓地说:“对,这里和对窗果真恰巧成直线。若从对窗发火铳,打在这窗框上,迹象也合符。不过我看那铅弹似乎不足以致命。” 冯子舟放下了窗帘,注意地问道:“何以见得?” 聂小蛮道:“这一点只要略略明白些射击之力和在火铳威力上有些经验的人,都能够解释。你请看,那铅弹射注在这窗框上,窗框既然这样子碎裂不整,碎口又这么大,可知那弹子的射击力已弱;又因为这窗框的顿挫,当然不再能打死人。” 冯子舟又点点头,作赞叹声道:“聂大人,我真佩服。你的眼光真厉害!是的,那一粒弹子打进这窗框以后,便和窗框的碎屑一块儿堕落在地板上。看,在这里。我已经捡起来了。”他且说且从衣袋中模出一粒手铅弹子,承在手掌中给两人看。 景墨又问道:“那么这个人又怎样给射死的?莫非还有第二弹?” “是。”冯子舟应了一声,又把那窗帘更拉起些,指着更右向的第四扇窗。“看。那不是第二个弹子的明证吗?” 第四扇窗的窗框上果然另有一个小孔,圆整而不碎裂,恰象一粒弹子的大小,但窗框外面的弹孔边上,略有些碎裂痕迹。窗下的地板上也有些窗框碎屑。 聂小蛮忽低声惊诧道:“这一粒弹子果真不同了!” 冯子舟说:“是。这弹孔既然小得多,射击力自然更大更猛。聂大人,你想这一弹足够致命了吧?” 聂小蛮不答,但点点头。他弯着腰看看地板上的窗框细屑,又仰起头来,闭了一眼,让另一眼在那小孔里望一望,又看看对面屋子的窗。他随即站直了,低着头沉吟。景墨也凑近去,在小弹孔上望一望。 景墨说:“这一个弹孔果然也和对窗成直线,但好像略偏在这藤椅的前面。你想这弹子怎样打中的?” 冯子舟道:“我前面说过,这死的人是主人方剑章的来客。这一只藤椅显然是客座,死者不消说是坐在这藤椅上时给打中的。” 第七百五十一章 弹丸 聂小蛮抬起头来,问道:“这藤椅你进来时就是这个样子的?” 冯子舟道:“是。我没有移动过。” 聂小蛮绕过尸体,把身子坐到椅上去,又回头把弹孔的部位估量了一下。他的眉峰皱紧些,脸上显出些疑惑。 冯子舟问道:“聂大人,你可是觉得弹孔的部位比你的头部略略高一些吗?但是,你看,这死人的身材似乎比你还长些。我以为当恰巧打在他的左太阳穴上。你想是不是?” 聂小蛮果真把身子仰前一些,作起立状。景墨就从旁观察,果真和冯子舟所说的相合。 聂小蛮点头道:“嗯,这理解也许不错。”他站起来。 “发案的情由怎么样?你曾查问过没有?” 冯子舟依旧将窗帘拉满了,答道:“我已略略问过那个在楼下的仆人张小四。据说这屋子里只有主仆两个人。主人方剑章,是湖北汉阳人,职业是折子戏的。”他回头来看景墨。“苏大人,你是在著作界里有不少朋友的,这个人可相识?” 景墨才知道冯子舟所以指定要自己同来,原因在希望自己能够指示什么线索。可是自己不能满足他的要求。 景墨答道:“我不认识。方剑章这个名字也很生疏,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也许他在著作上另有笔名,要不然定是个新作家。” 冯子舟摇头道:“不见得是新进了。据那仆人说,他的卖稿上的进款相当丰。新进的人当然不能够。” 聂小蛮举一举手,说:“这个人既然是写折子戏的,我想应该可以查出来。眼前的问题,就是这个人怎么会被射死。” 冯子舟忙道:“唉,这就是我所不能解决的疑问。张小四说,他的主人的失踪和这客人的死在这楼上,都是突如其来的事,他完全不知道。聂大人,我去叫他上来,你不妨直接问问他。” 张小四的状貌似乎很谨愿,年龄虽不算太老,背已有些弯。他上楼以后,聂小蛮虽向他说了几句温慰的话,他还是像我们初见他时的呆木木。大概他也是末老先衰的人,神经不十分坚壮,一受惊变,便发生这种现状。聂小蛮叫他在圆凳上坐下来,让他定定神。冯子舟和聂小蛮都站着。景墨将书桌面前的有背椅转个向,坐下来。 一会,仆人才开口说:“各位大老爷,这件事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吃中饭时,一切都是好好的,不料一转眼会发生这样一回事。老爷,我真吓死哩:”他没血的嘴唇在颤动。 聂小蛮婉声道:“是的,这种情景属实太可怕,怪不得你。小四,此刻你不用怕,我知道这件事跟你不相干。你姑且定一安心,回答我几句话。你说中饭时候还是好好的。那么什么时候才发生变动的?” 小四道:“那时约摸是快到未时的光景。少爷把一卷稿子叫我送出去寄了,赶未时的包封。我刚才走出后门,猛听得这里有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窗框打碎了。我怔了一证,便想回上来看一看。我才跨上了两步楼梯,忽然看见少爷赶到楼梯头,挥挥手不许我上楼。他低声吩咐我:‘你快去。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只得退下走出去。” “那时候你觉得你主人的态度怎么样?” “我看见他的两手乱挥,好像很慌张。” “有别的人在楼上吗?” “没有。我下楼时只有少爷一个人在这里。” 聂小蛮点点头,在记事册上写了一笔,又问:“好。你说下去。以后怎么样?” 张小四道:“我往茶楼里里去寄了戏文稿回来——”冯子舟忽然拦住他,问道:“慢。你怎么知道那所寄的是折子戏稿子?” 小四道:“这种稿子我一向寄惯,应该是一卷一卷的。有时少爷告诉我,这种戏文稿寄出去以后,就可以有几两或几十两银票寄回来。 冯子舟点了点头,示意叫他说下去。 小四继续道:“我回来以后,少爷赶下楼来问我,稿子有没有寄出。我告诉他我到茶楼里时,那职员正在打包,所以那稿件已经在那一班包封里出去。我将挂号的收据交给他。他忽皱了眉,咕着道:‘嗯,我知道来不及了。小四,这里有一封快信,你再给我走一趟。’他又将一封的信交给我,随即回身上楼来。” 问答到了这里停一停。小四用他的露骨的手背抹抹他的失血的嘴唇。他的眼角瞥一瞥地板上的尸首,赶紧移开去。冯子舟站在方桌边。聂小蛮也交抱着两臂,立在老人的面前。他让这老人歇一歇,继续问下去。’聂小蛮道:“你可知道那稿子寄到哪里去?” 小四道:“不知道。我不识字。但是你到茶楼里里去查一查,应该可以查得出。” “那么第二封快信寄往那里去,你也不知道?” 小四回头看看冯子舟,还没有回答,冯子舟便抢着答话。 他道:“快信的收据已在我这里,是寄往宛平的。” 聂小蛮点点头,又作个手势,叫小四说下去。 小四又说道:“我第二次正要走出去送快信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客人站在后门口,他说姓王,要见少爷。我又想上楼来通报。少爷一听得,又在楼梯头上说:‘王先生来了,很好,很好!快请他上来。我来招呼他。你只管去送信。’我就把那客人领到了楼梯脚下,重新往茶楼里里去。” 聂小蛮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姓王的客人就是这个人?” 小四点一点头。他的视线不敢在尸首上多停留。 聂小蛮又问:“这个人你从前可曾见过?” “没有。但是他一定是少爷的老朋友。我到这里来不到半年,少爷的朋友我并不完全认得。”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是你主人的老朋友?” “因为我通报的时候,他一听得客人姓王,好像很高兴。我听他吩咐我的说话,也显得他急于要见见这个人。” 聂小蛮沉吟道:“那么这个人的访问,也许本是你主人所期望的。你想可合乎情理?” 第七百五十二章 案发经过 小四应道:“对,的确很像。” 聂小蛮用右手摸着下颌,低头想一想:“你再在想一下这个人。” 小蛮仰面补充道:“你确定没有见过?” 小四道:“没有。” “左右的邻居们可有这样打扮的人,邻居你都认识吗?” “也没有。左隔壁是一片成衣铺,右隔壁一共有三家住户,都没有。” 聂小蛮皱了皱眉头,又垂着眼光,在尸旁的地板上凝注了一下。 他继续道:“说下去。这个人怎样死的?” 张小四膛目道:“这个我不知道。我第二次从茶楼里里回来,把快信的收据送上楼来。我先在楼梯上叫了几声。因为前两次少爷都到楼梯上接应,好像不要我上来,所以我也知趣不上来。可是这一次少爷不答应,我才上了楼梯,走进这间书室中来。不料我一踏进来,便吓掉了魂!这——这客人已经像这样子倒在地上,血淋淋地,我几乎昏倒。”他的声音发抖,面色也黄里泛白。他又强制地说:“后来我还勉强走到后面房间里去查看,也不见少爷。我急得没法,便走出去报告捕快。隔了一会,这一位冯大老爷就赶来了。” 聂小蛮的嘴唇紧紧地闭着,鼻梁问的皱纹深刻些,似乎他遇到了一个难解的问题。他思索了一下,又问这老仆。 “你到哪一个茶楼里去寄信的?” “马标的茶楼里。” “那边离这里不很远,你一来一回,要多少时候?” “我走不快,又在茶楼里里等了一下,大概最少要两盏茶的时间。” 聂小蛮点头道:“嗯,在这两盏茶的时间之中,尽可以发生这一件惨剧。”他顿一顿,又提出一个问题。“我问你。你第一次从茶楼里里回来,你主人不是曾到楼下去和你问话的吗?” “是——不过他只走到楼梯脚下。” “你没有上楼来?” “没有。我说过了。我回进来报告有客,他也是站在楼梯上跟我接话的。好像——好像他不让我上来。” “那时候你可知道楼上有没有人?” “我不知道——哦,没有。因为这屋子里除了少爷和我以外,没有别的人。我们的饭食也是我做的。” “虽然如此,在你第一次出去送信时,或者先有什么客人到楼上来;你回来时,你主人虽然下楼去,客人却还留在楼上。你想可会有这样的事?” 老人又用手背抹他的嘴。他的枯瘦的颊上的线纹更深陷了些。他迟疑了一回,才吞吐地答话。 “这个——这个很难说。我不曾上楼来看过,不敢乱说。” “你在第二次出去以前,给这姓王的客人通报,有没有走上楼梯?” “也没有。我走到楼梯脚下,少爷就从楼梯头上吩咐我。” “那么你可曾听得什么声音?” “没有。” 冯子舟旋侧了头,插口问道:“聂大人,你可是以为这里面还有第三个人?” 聂小蛮沉吟道:“是。我觉得方剑章一再不让小四上楼来,像是故意的,不能不使人怀疑。”他看看窗,又看看尸体。“你到了这里,有过什么动作?” 冯子舟道:“我听这老头儿说明了经过,又拿到了一张快信收据,随即察看尸身和窗框。我又在这书桌上搜索一会,可是没有得到什样。”他指了指书桌。“看,这里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书——小说之类,连信都找不到一封,抽屉里也没有什么。” “这个人身上可有什么东西足以证明他的身份?” “没有。我只在他的长衫袋里发见一块手巾,很脏。可是没有帖子和其他有姓名的标识。” “你完全不知道这个人的来历?” “是,完全不知道。那方剑章的去向,我也觉得无从捉摸。这老头儿说,板壁上对联旁,本来有一张方剑章的肖照画,并且往日里他和人来往的信札很多,此刻已完全不见。可见他临走时防人家追踪,已经搜灭干净。但他为什么要逃走,我真不明白。据我观察,这个人的死明明与方剑章没有直接关系。” 聂小蛮的目光闪一闪,问道:“是吗,你以为这个人的死因怎么回事?” 冯子舟嘟囔道:“这个人既然是方剑章的来客,那一定是偶然被连累误杀的。我想火铳是从对面窗里发射的,铅弹的目标是方剑章,但第一弹落了空。隔了一会,那凶手才再发第二弹.可是又误打了这客人。” 解释似乎还算合乎情理。但聂小蛮不加批评。他又走到窗口去,隔着纱帘向对面的窗看看。深色的窗帘依旧垂落着。 他低垂了头回过来,又向张小四问话。 “你主人平日可有什么冤家?” “我不知道。不过他的朋友并不多,不见得会和人结怨。” “他平日和些什么样人往来?” “往来的人也很少,只有两三个。一个矮胖子黄先生,以前来过好几次;一个是书局里的夏老板,还有一个屠先生,听说是什么文人一类的。不过这两个人难得来,我也都不知道他们住在那里。”他想一想。“哦,有一次,——那是上月里,有个女人也曾到这里来,可是只来过一次。” 聂小蛮的眉毛又活动了一下,顺着那老人的口气,问道:“喔,有个女人来过?她是个什么样人?” 小四说:“年纪还轻,生得也不错,打扮可不大漂亮。少爷说,她是他的同乡,在路上偶然碰见的。” “你知道她的姓名地址吗?” “不知道。” “她以后不曾来过?” “没有。” 聂小蛮的眉尖始终不曾松,分明他还不曾找出什么线索。冯子舟也像爱莫能助地皱着眉。景墨则仍警戒地保守静默,之前的那一次失言,让景墨现在对自己的嘴变得十分谨慎起来。 聂小蛮又问:“这几天中,你主人可有什么异状——譬如怕人家暗算,有什么防备的样子? 老人踌躇道:“不——没有,我不觉得他有这种样子。” “今天早晨呢?” 第七百五十三章 女人 “也没有。我说过,在吃中饭时,我们还是安安逸逸的。少爷因为一篇小说刚才写好,好像非常起劲。谁也料不到会出这样的岔子。” 聂小蛮搓搓手,舒一口气。似乎他觉得问不出什么,放弃了,就打发张小四下楼去。他回头向冯子舟谈话。 他道:“子舟兄,这件案子的确很费解。就现状而论,你的见解很算合乎情理,对窗中明明有人发射过火铳。按理来说这里的方剑章本来有被害的可能,可是结果出乎意外,死的是另一个人,他自己逃走了。我们当然不能够听任他远走,不过对窗的人比较地更重要。我想你应该已经调查过了罢?” 冯子舟道:“是的。我到这里时,这窗帘早下着。我也静悄悄地不敢揭开来。我发见了窗框上的碎口,一望而知这案子和对窗的人有关系。似乎那凶手第一次发射火铳打不中,等到张小四第二次出去送信,那人又发第二弹。这一弹虽然打中了这个人,但对面的人未必就知道。因此,我推测只要这里镇静些,不乱动,对屋的人既然不能确知他的计谋有没有成就,自然不会得就逃走。” 聂小蛮道:“虽然这么说,但你也应有相当的准备。你已打听过吗?那对屋的是个什么样人?” 冯子舟道:“我已经派马老栓去探过一下。据姓沈的二房东说,那人姓朱,四十多岁,单身汉,租了一间后楼,迁进去还只三天。二房东又说,刚才果真听得过砰的一声响。这弄里很闹。他们还以为是的吖碎了什么东西,没有注意。” “这姓朱的还在对面屋子里吗?” “不,他已经出去了,但我推测不出今晚子时以后,应该可以把他捉到。” 聂小蛮低诧道:“什么?你有这样的把握?” “我料定他必要回来。因为马老栓曾到后楼去看过,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除了铺盖以外,还有一只皮箱,和几套随身衣服,枕头底下有一支包袱,内中藏着十七吊钱和几个银锞子。假如他准备逃走,这包袱应该要带了走的。所以我料他还要回来,已经派马老栓悄悄地守在弄口。那人的身材很高,瘦黑脸,嘴唇上有八字黑须,穿一件粗布长衫,原是很容易辨认的。这个人我还不觉得怎样难找,困难的倒是这个死人的来历,无从查究;方剑章又分明已经跑了,我属实不知道他为什么逃,也不知道往哪里去找。” “这两个问题和第一个问题有连带关系。要是你能够把对窗的人捉住了,方剑章的踪迹自然也可以明白。” “嗯,是的。聂大人,你看这姓方的为什么要逃走?他一逃,显得他是畏罪心虚,加上一层嫌疑,很可能引起人家的疑心,说他是杀人的凶手。这一逃他不是很失算吗?” 他回脸来向景墨看了看。景墨此时仍绝不表示。这见解景墨最初就假定过,聂小蛮说自己太直觉,其实确也有可能的理由。聂小蛮深思地点点头。 小蛮说:“从一方面看,他果真是失算的;但从别一方面看,他又不得不逃。” “什么?什么理由?”冯子舟急切地等解释。 聂小蛮道:“你不是已假定了一种构想,那对窗的人要谋死他吗?这可见他们中间一定有某种秘密纠葛,或是深仇宿恨。此番铅弹虽误中了别人,方剑章幸而免死,但他若使公然声张出来,在官司上他固然可以免除他所蒙的嫌疑,但他和那刺客的秘密关系也不能不同时宣布出来。那关系的性质也许是很严重的,宣布了他也不能立足。还有一层,那刺客如果仍逍遥法外,说不定会再接再厉地来报复,那么剑章的性命不是更加危险了吗?因此,我料剑章所以秘密逃走,一则为了他自己的性命,不给他的仇人再有报复的机会;二则要掩盖他和那仇人之间的秘密纠葛。若说官司上的责任和他所蒙的嫌疑,他如果没有杀人,万一被捕,应该也有方法可以证明的。” 冯子舟醒悟地说:“不错,不错。这样说,他的确有不能不逃的理由。现在我们应该向那一方面进行?或是我们等那对窗的刺客回来后再作计较?” 聂小蛮摸着下颌,说:“我想坐着等应该不是办法。这个人是案中的重要角色。你得想法子到邻近去查一查。” “好,我亲自去问问姓沈的二房东。” “还有这尸首也不能尽搁在这里。” “是的,我马上去报告大理寺,先悄悄地把死尸移送到验尸所去。” 聂小蛮点头道:“这样很好,我到茶楼里里去打听那稿子和快信的下落,或者可以得到另一条线索。”他又回头向景墨道:“景墨,你也须尽一些力。无论如何,这个姓方的应该是笔墨界里的人。你虽不知道他的姓名,但他和这里的书局有过交接,你只要向张小四问问他的状貌,应该可以打听出来。倘使你能知道他的来历,这死人的真相也许可以连带查明。” 冯子舟同意说:“好,现在我们分头进行。彼此若有消息,再计划进行的步骤。” 于是,众人兵分几路,分进合击。 景墨走出水佐岗以后,依着聂小蛮的话,往夫子庙各书坊里去探听方剑章的来历。可是问了好几家,都回答不知道。景墨又向几个著作界中的朋友询问,也没有一个知道方剑章的姓名。后来景墨另换方向,访问一个开书局的夏老板,才查出有一家春花书局的主人叫夏远樵。这是一片小书店,专销低级趣味的书籍。这姓夏的果真认识方剑章,据说他的化名很多,作品上从来不用剑章的名义。他所写的都是些黑幕派的小说,因此他差不多别成一派,和一般作者不往来。夏远樵买过他的稿子,只知他是汉阳人,到金陵还不过两三年光景;前几天已经有人到春花书局去打听过方剑章的住址。除此以外,他的详细的历史仍旧探听不出。那个姓王的死者的来历更无头绪。景墨再访查做编辑的屠先生,也没有结果。 第七百五十四章 姓朱的 景墨回到馋猫斋寓所时,天色已完全昏黑。聂小蛮已经先回,换去了夹长衫,正等景墨一起晚餐。景墨就把所得的结果向他说了一遍。 聂小蛮沉吟道:“这消息也不无小补。我们既知道这方剑章写折子戏只是偶尔,其实是专做党会秘密小说的人,或可因此推测他和人家结怨的缘由。” 景墨问:“你以为他们问有什么样的怨嫌?” 聂小蛮道:“方剑章既能做这种性质的小说,他本人也许就是党会里的一分子。你知道这种党会在街面上有相当的潜势力。他们的渊源很久,据传发生于鞑靼人占据中原的时候,起初原带有政治性质,目的要排除异族。但日子久了,就变了质,党徒们专干些图谋个人私利的事,有时甚至犯法。或者这姓方的和党徒们有什么秘密纠葛;或是党中人因他把党会的秘密在作品中宣布了出来,故而派人暗杀他。只看他受惊以后,不敢和对方计较,只图悄悄地逃走,便可见他对于那班党徒属实非常害怕。” 聂小蛮的理解很算合乎情理理,不过还不容易证实。接着,他也告诉景点墨他探问的结果。小蛮已查明那快信的地址是宛平大华会倌,那挂号稿子也是同样寄给这家会倌的。所以他已经发一个快信到宛平去。 末后,他皱着眉头说:“我但愿这一件案子不要另生枝节。今晚上若能把那姓朱的刺客捉住,那真是万幸了。” 景墨问道:“你怎见得要另生枝节?” 聂小蛮疑滞了一下,才道:“我有一个小小的疑团,但必须等那姓朱的捉住以后才能解决。现在你姑且耐一下子,静听冯子舟的消息罢。” 那天晚上,两人静候了好久,冯子舟没有消息。等过了夜里的子时,气候加冷些,两人有些坐不住,可是官府方面依旧没有报告。敲过了子时半的鼓之后,聂小蛮再忍耐不住,便乘了轿子到衙门里去,冯子舟也正等得焦躁不耐烦。 冯子舟说他亲自去看过姓沈的二房东。那女人说,这姓朱的租户预付了两个月房租,并无保人;他是湖北人,以前是贩药材的,在金陵的朋友很少。他迁进去还只三天,姓沈的不曾和他深谈,其他的情况都不知道。冯子舟又说尸首已经移出,又下了画影图形,以便指认。冯子舟曾在附近调查过,找不出这姓朱的踪迹。现在他仍叫马老栓在守候,还没有得到他的报告。 聂小蛮于是又回到馋猫斋来,在书房中走来走去,失望之余,喃喃地自言自语。“这里面怕有变故罢?万一有变,事情便棘手了!我应当负责!”他在室中打旋,神气很懊丧。 景墨问道:“聂小蛮,什么变故?你想这姓余的也逃走了吗?” 聂小蛮努力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疑心他不一定会回去,可是我听了冯子舟的话,免得打草惊蛇,耽搁到现在!” 两人直等到丑时之后,还是消息沉沉。夜深了,寒气加强地侵袭。室中还没有生火炉,景墨觉得非常寒凛而疲倦。 聂小蛮向景墨说:“景墨,我觉得这案子的结局不会像我们所料的那么简单了。明天早晨我得到第二弄的后楼上去察勘一下。我们睡罢。” 第二天早晨,聂小蛮还没有出门,忽有一个意外消息。 冯子舟送了个消息来,那密探马老栓已经在那后楼上捉住一个人,请小蛮与景墨立刻往衙门里去。聂小蛮很兴奋,毫不延迟地拉了景墨赶到衙门去。 马老栓所捉住的人,打扮像苦力,并不是小蛮期望中的那个穿长衫黑须的刺客。那人被带进冯子舟的书房时,冯子舟和苏景墨也一同抢在聂小蛮先问马老栓道:“这个人你从哪里弄来的?” 马老栓道:“他叫顾大山,是一个过犯。今天一清早,我在那姓朱的后楼上捉住的。” 聂小蛮把眼光回到那苦力身上,婉声问道:“你老实说,你为什么往水佐岗二弄第五家的后楼上去?” 那人答道:“我——我去看朱——朱自在。” 顾大山发抖的声浪和瑟缩的状态,告诉众人他已经受过某种恫吓,这时他显然再不敢狡赖。 聂小蛮又问:“你去看他有什么事?” 大山说:“我去——我去向他借几个钱——” “喔,借钱?你是他的老朋友?” “不是,不是。我和朱自在在监里相识的,不是老朋友,也不知道他此刻干了什么事。” “你在哪一个监里和那姓朱的相识的?” “城西监狱。” “在什么时候?” “今年三月里我才进监。朱自在却早在里面。小半个月之前时,他先满刑出监,我比他迟小半个月才放。” 聂小蛮回头向冯子舟道:“你们查过吗?他的话是不是确实?” 冯子舟答道:“确实的。我们已经查明朱自在在去年十一月中进监,判刑是一年,但是他在监里还安分,所以早放了一个月。这顾大山只判禁半年。他们出监的日期,也和他所说的相符。” “他们犯的什么罪?” “这家伙犯的是盗窃罪。朱自在是私藏军火。他带了实弹的火铳在路上走,才给捉进去。” 聂小蛮点点头。“那足证那朱自在当真不是好东西。”他又回头问顾大山。“你和他同监的时候,他可曾说过和什么人结怨,或要复仇的话?” 顾大山迟疑了一下,才道:“他——他好像说过的,可是不详细。” “他怎样说?” “有一次我偶出监后总要给他知道些厉害。我问他那个人是谁,有什么样的怨仇,他打算怎样报复,他又不肯说。” “还有什么别的话?” “我听他的口气,他以前好像干过不少事——摆赌台、贩黑货、还有拐女人的勾当也干过。” “他可曾说他在金陵有哪几个朋友?” “没有。他的话躲躲闪闪,总不肯老实说。我想他在这里一定有不少朋友。” “那么出监以后,你怎么知道他住在水佐岗?” “那是碰巧。前天早晨,我从常府街走过,忽然见他从水佐岗出来。我问他住在哪里,他说在第二弄第五家后楼。” 第七百五十五章 另生枝节 小蛮又问道:“那时候他可曾和你说什么话?” 顾大山道:“不多。他说他不久准备回汉口去。他邀我一同到小店里去吃点心。他在会帐的时候,他的衣袋中忽然露出一种东西,使我吓一跳。” “什么东西?” “是火铳!” 聂小蛮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挑眉道:“你看见几支手火铳?一支还是两支?” 顾大山道:“我只看见一把。” “那时你又怎么样?” “我的吃惊的样子,他是明明看见的。他向我笑了笑。我问他这东西哪里来的。他说是一个朋友借给他的,我知道他借火铳的用意是要报复,我也不多问。接着我们就彼此分开。今天一早,我特地到他的寓里去找他,想向他借几个钱,做些小生意。因为那天他会钞时,我看他的银票不少。不料我到得楼上,便被这位大爷捉住。” 聂小蛮的问话停顿了。他又在记事册上写了几笔,接着便低下了头,注目凝思。 这顾大山虽然不就是行凶的刺客,但因为他这一番说话,已把景墨所拟的思想证实了一些。那朱自在果真和方剑章有怨,并且朱自在确乎蓄意要谋害方剑章的性命。不过现在对于方剑章和朱自在的失踪仍旧没有端倪。就情势而论,朱自在发了第二弹后,或以为他已经打中了他的仇人,所以便脱身而逃。冯子舟料他一定会回去,那真是一个失着。眼前唯一的要着,应该查缉这朱自在的踪迹。否则一再迁延,这案子便没有解决的希望了。聂小蛮和景墨有同样意思。他瞅了景墨一眼,就向冯子舟表示。 小蛮道:“这个人的口供线索很清楚,不像是捏造出来的。现在你把他暂时拘起来,以便等后来质证。你应该往验尸所去看看,可有什么新发见。死者的画像图形如果印好了,也得赶紧分派给各处缉拿。我们也打算去解决一个疑团。事毕以后,我们仍到这里来会集。” 两人离了衙门,聂小蛮忽附耳向景墨说话。 聂小蛮道:“景墨,我心中有一个疑团,耽搁到现在,不能不赶紧去证明了。” “什么疑团呀?”小蛮先前向冯子舟所说的疑团,景墨本希望弄一个明白。 “就是那——那第二个——”聂小蛮顿住了,略一踌躇,忽改口道:“景墨,现在你也得分任些工作。有一条线索,也许可以查明死者的来由。” “什么线索?” “你可记得那仆人张小四说过,当他给姓王的客人通报时,他主人的语气显示一种急切欢迎的意味吗?我料方剑章所以欢迎这姓王的人,大概就希望那人可以解救他的危难。试想他吃中饭时,他还安宁如常,可知那发火铳的惊变原是突如其来的,他并不是预先知道的。后来他受了第一火铳的虚惊,也许就想请那姓王的来解救,所以那姓王的造访,很像是他临时招请而来的。不过他家里既没有什么信和字~条,张小四也不曾给他送过请客人的讯,那就可知他一定另外有什么传信的方法。景墨,你若能在这点上给我尽些儿力,也许就可以探明那死者的来由。” 景墨心,聂小蛮所派给自己的任务本不算得怎样难办,不过他所说的疑团还是吞吞吐吐的没有解释。 景墨回到了常府街水佐岗,便悄悄地向第三弄方剑章家的左右邻居去打听。景墨先到左隔壁的成衣铺中去询问,上一天下午,那隔壁的方先生曾否差遣他们送什么信息。 巧得很,果真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学徒脱口回答。他告诉景墨方剑章曾叫他送过一张条~子。景墨又问那条~子送到哪里去,他说就在昌寿里一弄,一个姓王的人家。景墨依着学徒的话,往昌寿里去探访,可是总找不到这姓王的人家。景墨又回到那成衣铺里,再问那学徒,究竟在昌寿里第几家。他说忘记了。景墨又问他送信去时,曾否看见那姓王的人。那学徒见景墨仔细根究,忽而支吾起来,回答不知道。景墨给他钱,他也不接受。景墨觉得这孩子分明在作刁,但自己看对方是个孩子,又不便强制给对方点苦头吃。好在这一次总算得到了一个线索,以后的手续,不如让冯子舟去办。 景墨回到衙门里时,冯子舟还没有从验尸所里回来,景墨就在他的书房里等候。不一会,聂小蛮先回来了。景墨看见他的两目闪闪有光,好似这案子已有了什么重要的发展。 小蛮先问调查的结果,景墨照实说明了。小蛮很高兴,略一思索,便拍拍景墨的肩膊。 小蛮说:“景墨,你这一来着实帮我不少。现在我的疑团已凿开了一个透光的小孔。你姑且在这里等一等,我到后面拘留室里去,和顾大山谈一谈。” 案情好像已有了开展,可是还隔着一层重雾。聂小蛮分明已探得了什么,他的神色上也有了表示,但他还不肯说明,未免使景墨疑惑不定。景墨枯坐地纳闷的时候,突然看见冯子舟也回进书房来。他的面色却和聂小蛮的不同,好似罩着一层失望的薄雾。 “我们昨天的推想完全推翻了。” 景墨暗暗地吃惊,正要问冯子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却来了一个打岔。外面走进一个人来。 这人是五短身材,年龄在三四十之间,肥胖的面颊上油光光地,一双狭长眼睛满显着狡猾的神气。他的身上穿着毛料的袍褂,像是一个商人,但他的举止的姿态,却又不太偈。他把头上侧角戴的那顶黑色四方巾拿在左手,当作扇子般地摇着,有手插在衣袋里面,挺着大肚子,脸上带着笑容。他向冯子舟道:“子舟兄,好呀?忙得怎么样?你刚才不是说有什么棘手的案子吗?” 冯子舟也起身招呼道:“蔚南兄,你好?好久不见?哩。……正是,有一件新发生的案子,真叫人头痛。” 景墨感到不满。这里正在解释案情,偏偏来个不相干的闲人,打断正在进行的谈话。 那个叫做蔚南的问道:“什么案子呀?” 第七百五十六章 蔚南兄 冯子舟顿了一顿,答道:“对不起,这还不能公开。” 那人微笑道:“这又何必?我们都是自己人。你难道怕告诉了我,会坏你的事?” 冯子舟似乎不好意思,低下着头不答。那蔚南向景墨瞟一眼。他的右手仍在衣袋中摸进摸出。他忽然走近冯子舟的身边。 他低声问道:“可就是水佐岗的那件案子?” 冯子舟突然震了震,仰面呆看着他,不答话。景墨也很吃惊。怎么这个人会知道这件事?聂小蛮忽然气冲冲地从外面进来。 他高声问道:“子舟兄,这件事怎么外面已漏了风声?你不是约定守秘密的吗?” 冯子舟更尴尬了。他站在书桌边,瞪着眼睛答不出话来。那人向聂小蛮凝视了一下,忙赔着笑脸,点点头。 他说:“唉,这案子聂大人也参加的?嘿嘿嘿!聂大人,别错怪人。我的消息是从外面听来的。俗语说:‘瓶口塞得紧,人口扎不紧。’你们虽非常秘密,外面却早已有人在谈论哩。” 聂小蛮沉着脸儿,定睛向那人仔细端详。他的神气凛凛然。但那个叫做蔚南的仍嬉皮赖脸地不动声色。他不等冯子舟的招呼,自动地坐在一只罗汉床上。景墨暗暗诧怪。这个人究竟什么来头,怎么平空里跳出来?聂小蛮的眉峰皱一皱,似在追忆什么。 他问冯子舟问道:“这一位是谁?我仿佛在哪里见过。” 冯子舟道:“这是黄蔚南黄掌柜。从前是百马营那一片的密探头目,现在改行做生意了。” 聂小蛮点点头,领悟地说:“嗯,我记起来了。黄掌柜,三年前在那件胶州客船的烟土案里,我不是和你见过一次的吗?” 黄蔚南笑着,应道:“是啊聂大人,你的记性真好!但是眼前水佐岗的这件事本是一件寻常的小案子,聂大人竟然也亲自出马,那真未免小题大做了。” 案子正当转变,忽而闪出这一个人来,他的口气又是似讥似讽,真使人莫名其妙。聂小蛮的外貌虽仍镇静,但神气上也分明有些厌憎。 黄蔚南又带着难看的笑容,问道:“聂大人,我想这件小事既然得你老人家亲自出场,自然可以马到成功。现在怎么样了呀?” 聂小蛮闭着嘴唇,不即答话,自顾自坐下来。他一边坐下一边把一只腿翘起来,似乎很悠闲地样子,一边从眼角里偷看黄蔚南的面容。一时呆木的冯子舟也坐到书桌后面去。景墨当然也不例外。 过了一会儿,聂小蛮才缓缓地问道:“黄掌柜,你这句话有什么意思?” 黄蔚南道:“这一件谋杀案,我问大人是不是已经破获。” 聂小蛮冷然地反问道:“你要知道那凶手是谁吗?这问题我们昨天早已解决。你此刻还问这一点,未免太小朗我们了。”聂小蛮一边说一边轻轻地弹弹了衣服,像是把什么脏东西弹走一样。 黄蔚南似乎微微吃惊,脸上红了红。他的一双狭长的的眼睁阔了些,凝视在聂小蛮的脸上。像在窥探小蛮的虚实。 他又半信半疑地说:“当真?……是,我也早知道这种事一经大人的法眼,没有不立即明白。那个人是谁呀?” 聂小蛮很轻意地笑一笑,又向景墨点一点头。 他说:“景墨,请你告诉他罢。我却懒得说!” 这像是一个晴空的霹雳!景墨心想,自己何曾知道这案子的真凶?聂小蛮不是故意作难自己吗?还是他应付不了,却把难题移转到自己身上来吗?不,不会。他从来不会有过这种恶作剧式的行径。那么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景墨悯然了,一时间不知所答。从所知的事实上看,那凶手显然是朱自在。但聂小蛮何以不说,却要自己间接说出来?景墨看见黄蔚南的冷笑的眼光已经移注在埃及的脸上。景墨越发觉得窘迫,但觉面颊上一阵阵热炙起来。景墨的耳鼓中又听得黄蔚南冷峭的语声。 他道:“唉,这位就是苏大人,失敬失敬……苏大人,那一次烟土案中,你似乎没有在吧?” 聂小蛮又看着景墨道:“景墨,这位黄先生也是同道中人,此刻你没有再守秘密的必要。昨天你发表得太早了些,此刻已到了成熟时期,你不妨再说一遍。” 这句话催醒了我景墨的昏乱的神经,景墨便回复了镇静状态。景墨原说聂小蛮不会恶作剧。他出了一个难题,立即给景墨一个解答的启示。景墨知道他所以有这一个转折,用意分明在对抗对方的卖弄和刁难。他的意思这难题景墨也能够解答,别说小蛮自己了,借此反映出对方的幼稚。 景墨便答道:“既然如此,我老实说罢。凶手就是方剑章!” 冒险吗?不,景墨相信聂小蛮的启示不会错。但景墨仍忙着观察聂小蛮的神色,以监察自己的话语是否失当。聂小蛮仍在缓缓地晃着腿,景墨在他脸上膘来膘去,似乎表示这答案是非常平凡无奇的,他毫不在意。但冯子舟和蔚南却都显着惊讶的神色。 蔚南眯着小眼,又进逼一句:“唉,凶手竟就是方剑章?那么被杀的人又是哪一个?” 真刁!简直是考试了!而且考题越来越凶!景墨记得小蛮在“继子之死”一案中,那位自作聪明的医官曾串演过考官,不过应考的是聂小蛮。现在连自己也间接在被考之列了! 第一题自己应该算应付过去,这一回自己可应付不了!据景墨所知,那被害的就是昌寿里第一弄某一家姓王的人。但这时情势有了变化,内幕中一定另有隐情。自己既不知道底细,当然不能答复。聂小蛮不会再来一手吗?不会! 聂小蛮继续有节奏地抖动着腿,接口说:“这更容易明白。那个人姓朱,名字叫自在,是一个才从城西监狱里释放的犯人!” 太奇怪!被害的是他?可是从反应上看,聂小蛮并不错。黄蔚南在点头惊诧,冯子舟也在暗暗纳罕。景墨起先本一同侦查,只知道朱自在是发射火铳行凶的人。聂小蛮有什么根据,此刻却反把他断做被害的人?还有这油光光满面狡气的改业探子头,景墨本以为是个不相干的闲人,现在看起来,不但不‘闲”而且像关系很密切。他竟然比自己知道得更多! 第七百五十七章 较量 黄蔚南道:“那么这里面的情形,聂大人谅必已经完全知道——”聂小蛮忽拦住他道:“慢,这条练子上还缺一个节环,故而还不能算完全。” 黄蔚南道:“哦,那一节?” 聂小蛮道:“我觉得这里面还有一个串通的共犯。在这个人到案以前,当然不能算完全了结。” 黄蔚南顿了一顿,作疑惑状道:“还有一个共犯?什么意思?大人可是说另有一个人在这凶案里也有分?或是——?” 聂小蛮抢着道:“我确信方剑章曾写信通知过一个人,故而那人对于朱自在被杀的事明明知道,但这个人至今还守秘不宣。消灭罪证和隐匿罪行,在王法上都有处分。你想这一个人不是已犯了串同罪吗?” 那种油滑嬉笑的神气已逐渐从黄蔚南的脸上溜掉了,接替的是一阵白色。他竟哑口无言。 聂小蛮接着说:“我已经调查明白,那个人就住在昌寿里,姓王。”他旋转头去。“子舟兄,你得赶紧预备一张拘票。我打算马上去拘他来!” 小蛮的眼睛从冯子舟脸上移开时,立即胶著在那位卸职探目的面部。黄蔚南的身子像在抽动,嘴唇也一张一合。 冯子舟倒有些不知所措,向聂小蛮和他的旧同事看来看去。 聂小蛮又带着笑道:“黄掌柜,你不是也住在昌寿里吗?并且你的贵姓声音也相同。在一般查案子的公差的眼中,不是会说你有些嫌疑吗?” 黄蔚南坐直些,益发局促不安,结巴地说:“哈哈!聂大人,你倒善于说笑话。 一种出景墨意外的景象突然涌现在他的眼前。一转瞬问,聂小蛮站起来。他戳著右手的食指,他的脸色沉下了。 他厉声说道:“我生平最不喜欢说笑话。我刚才的话还留你三分面子。……子舟兄,你把这一位贵友黄掌柜暂且拘留起来!他就是朱自在被杀案中的共犯,证据还在他的身上!” 这揭发——不,简直是命令——不但使黄蔚南惊骇失措,连冯子舟也吃惊不小一个明明不相干的闲人,突然间竟变做了案中的要角,自然会使冯子舟坠入迷阵。苏景墨呢?老实说,“幸灾乐祸”的意念暂时控制了景墨,景墨倒很想看看他的态度转变!因为他先前的一副嘴脸委实太难看了! 那黄蔚南站起来。他的面色像死灰一般,他的狭眼放宽些,他的嘴唇在卷动,像要卷成一种笑,可是笑不成。 他连忙把那只藏在衣袋中的右手伸了出来,手中拿着一封信,恭敬地双手交给聂小蛮。 他说:“聂大人,我—我真该死。……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本是来报告子舟兄的,但是一时懵懂,以为这件案子太离奇,想借此试一试老大人的眼光。其实你——你老人家的眼光什么都见得到。我属实太糊涂!该死! “聂大人,我也差点被你唬住了。”冯子舟舒一口气,肥圆的颊肉上牵出一些笑容。 景墨这才明白这原只是聂小蛮的一种半玩笑性的报复举动。真是有意思。这样的老狐狸非给他当头击一下,不然景墨的闷气简直无从发泄。现在对方吃瘪了,用手抹抹他的油脸,吐出一口气。 聂小蛮的笑声终止了以后,接过了信,顺手将两三张写得密密的信笺抽出来。他展开来看一看,便把那信念出来。 “蔚南老哥:我和你交结了好久了,此番有一件事要相烦你。今天午后,我在书桌上整理书籍,窗框窗关着,窗帘却没有拉过。突然间火铳声一响,我书桌旁的一块窗框顿时给击碎,铅弹飞射进来,幸而没有打中我。我吃了一惊,忙抬头一看,看见对窗露着一个瘦脸,正是我的对头冤家,不过多了些胡须。 我本以为他早晚要来寻我,所以也早有准备。那时我不等他第二次发射火铳,便从抽屉中取出一支手火铳,隔着窗框,急忙向对窗回了一火铳……”冯子舟忽然举一举手。“聂大人,请停一停。”他从衣袋中摸出一粒弹子,连连点头说:“唉,这才合符了!刚才我在验尸所中发见了这粒弹子,竟和昨天我在地板上捡得的一粒大小不同。”他开了抽屉,拿出另一粒子弹,比一比。“看,小一些。因这一点,我觉得我们先前的预想完全推翻了。我一时还摸不着头脑,现在明白了!” 聂小蛮也从衣袋中摸出一粒用白纸包著的弹子,微微笑一笑。“是的。我这里也有一粒弹子,和你今天拿到的这一粒倒是相同的。你姑且耐性些,等我念完了再说。” 小蛮放下子弹,继续念下去。 “我为了使你明白这回事的缘由起见,不得不写得详细些。我的死仇叫朱元祖,又叫朱自在,从前的时候我们是同门弟兄。那时我还年轻,不懂得利害。我和他连手干过几件不地道的事。后来我自己懊悔了,脱离了本乡,另寻新路。我到了金陵,就在一个书局里找到了一个笔案的位子,一面又做些小说投稿。我的生活安定了。过不多时,我忽然和朱元祖在路上相通。他知道我的景况不坏,便不时向我借钱。我没法,起初还应酬他些,后来我觉得他把我当做冤大头,有些受不了,便不理睬他。他就向我恫吓,声言我若不听命给钱,他就要报官我的旧事。我相信我已经开辟了一条新路,为维持我的名誉和地位计,不能不设法制止他。那时我就想请教你。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我过去的事还是少提为妙。我终于决定自己对付他。我知道他是随身带火铳的,这一点已经是犯禁了。我便悄悄地报告了衙门,将他捉进去,可是判得很轻,只判了一年徒刑。 顿了顿,小蛮又念道:“这一年中,我虽然平安无事,但也早有戒备。我明知他一旦自由了,必要来和我为难。我早打算换个隔码头避开他。不料他提前出监,而且消息很灵,一出监牢,便访明了我的住址,匿迹在我的对屋。这确是出我意料之外的。 第七百五十八章 缺一个节环 小蛮继续读道:“现在我再告诉你今天的事。我回了他一火铳,看见他的窗虽仍开着,但他的面目已不见了。我推测也没有打中他。我觉得这件事不能再守秘密了。因为我不能没有一个相助的人,以便我万一有什么不测,不致于让他逍遥法外。我又想起了你,决意把这回事告诉你,跟你商量一个对付方法。因为你吃过官家的饭,一定有主意。我写了一张条~子,走出前门,打发一个邻居成衣铺里的学徒来请你。 不一会,我听得小四通报,有一位姓黄的客人来了。我以为是你,很高兴,吩咐请上楼。那时我赶到楼梯头上看一看,觉得来客是个长子,身材和你的不同,便略略疑讶。 我马上把火铳取在袋里,躲在房间里等侯,等到那人走进来,我才知就是朱元祖。他冒了姓黄的上来,当然没有好事情。我情急了,等到他走进了前房,正在诧异地旋转身来,便先发制人,突的开了一火铳。铅弹打中他的脑壳,他立即倒在地板上。我把他拖近些藤椅,又在他的身上搜索一会,果真有一把手火铳,还有我给你的那张条~子也在他的袋中。我才知道我差遣那成衣铺里的学徒时,一定给他偷偷地看见了。他就从学徒的手中骗取了纸条,利用着冒名进身。 我干了一件杀人的勾当,我当时的神志慌乱了,便想借此一走,另换一种新生活。因此,我急急将窗框的碎屑分移些在我回火铳的窗下面,让人家信做是有人从对窗发射火铳打死的。接着我收拾些细软和画像信件,立即悄悄地出外。临走时我觉得带了手火铳走,太危险,就把两支手火铳都丢在卧房中的马桶里。 黄兄,现在我写这封信时,我已经准备逃遁海外。我回想白天的事情,属实太失策。我打死他是自卫,本属理直气壮,用不着逃。可是我一时昏迷,有了那偷偷掩掩的举动,未免不光明,而且也许会因此连累别人。我的良心上很不安,可是已来不及挽救。故而我此刻特地把这回事的真相完全告诉你。你得信以后,要是真有人被累,不妨把这封信公开了作证;要不然,发表与否,听你尊便。我既然问心无愧,以后的生活,也可以逍遥自由了。 方剑章上。 二十七白灯下。” 信念完以后,大家安静了下来。景墨觉得案中的疑点大部分已剖白。看信中的语气,这姓方的上夜里已经趁了什么客船逃往外国去了。要追踪,当然已来不及。 那油脸小眼的黄蔚南笑嘻嘻地说:“聂大人,子舟兄,我跟剑章相识了一两年,以为他是个耍笔杆的文人,也不知道他有这样一段历史。不过这个人还爽直,临走时还肯说明白。” 聂小蛮淡淡地说:“爽直不见得。他起先既因为惊慌失措,把手火铳藏在便桶中,事后回忆,他明明知道他的罪行迟早都要败露,才落得说明了。” 黄蔚南说:“不过他这举动是出于自卫,不能和寻常的杀人一例而论。子舟兄,你说是不是?” 冯子舟摇摇头。“这还难说。他的杀人也是预谋的,跟临时自卫的不同。我们不能不设法把他追回来。” 小蛮和景墨回府以后,景墨又把这件事提出来讨论。 景墨问聂小蛮,他凭着什么证据,才能探明案中的真相,没有给黄蔚南当场难倒,聂小蛮就把经过的步骤说给景墨听。 他皱眉说:“这案子险些儿失败,我委实不能宽恕我自己的粗忽和侥幸。最初的疑点,就在那窗框上的第二个弹孔。因为那两处破口的现象是不同的——一处大而进碎,一处小而圆整,显见两弹的射击力的强弱也不同。冯子舟只从一方面着想,以为一弹落空,一弹致命。实际上那第三扇窗上较大的一个弹孔,一定是因为铅弹从对窗发出以后,经过了晒台、一条弄子和一个天井,距离既远,冲击力减弱了,所以打在窗框窗上,便进成一个很大的破口。” “所以,会不会有两把火铳?” “嗯,但那右边第四扇窗上的一个弹孔情形却不同,足见射击力还很猛烈。这样,试想这两颗不同的弹子可是从一支火铳里射出来的吗?当然不是。那么,可是那对窗的人有两支手火铳,一支射击力弱,一支射击力强;他先把较弱的一火铳放了一弹,没有命中,才另换一支较强的手火铳发第二弹吗?这设想也不算合乎情理理。无论那人同时不会有两支手火铳,即使真有两支射击力不同的火铳,他既想结果他的仇人的性命,势必取最迅速最有效的手段,而决不会把射击力较弱的一支火铳先试一试。因此,我当时就假定若使那姓方的也隔着窗子还发一火铳,那就比较地算合乎情理些。” “这样想,果然较为合理。” “那时我曾在那小弹孔的破口上细细看过。我看见那破口的外面有一些进碎的痕迹,里面却平整没有缺损。论理,我的回击火铳的假定早可以确立了,不料我受了其他的干扰,一游移,我的信念也动摇了。”小蛮的眉峰的皱纹更深刻,显得很懊丧。 景墨问道:“什么意思?这破口我当时也仔细看过。裂痕既然在窗框的外面,铅弹显然是自外而入。你怎么说反可以确定你的还火铳的假定?” 小蛮摇摇头道:“不。其实这一点恰巧相反。凡铅弹穿射近距离的窗框,其裂痕必在出弹的一面,而不在进弹的一面。这是可以实地试验的。” 景墨默然不答,看来自己的对于火铳的经验还是太少。停一停,小蛮又继续解释。 “这一点本可做我最初构成的还击火铳理论的证据,可是那小孔的窗下也同样有窗框碎屑。这是和我的假定互相抵触的,因为铅弹如果自内而外,窗框屑不应留在里面。当时我太粗忽,想不到方剑章的故意掩饰的狡谋,不曾把两处的窗框碎屑试行拼凑。” 第七百五十九章 逃之夭夭 小蛮叹了一口气,又道:“后来我的信念动摇了,就自行打消了先前的假定,接受了冯子舟的见解,相信只要对面屋子里的人一捉住,疑团立刻可以打破。据冯子舟说;对窗人出门时连随身的皮夹都没有拿,确像还要回去。我又怕惊动,不曾马上到对屋去看一看,只希望那人不久就会自动回去。这心理又蒙蔽我,我也没有仔细搜索凶器,连那便桶中的要证也失察。” 他又叹了一口气。“唉!景墨,侥幸心的引诱力太可怕!要不然,这一件案子早就可以了结哩。” “那么你又怎样发现自己跟错了线索的?” “后来我们等到半夜,还没有对窗人回府的消息,我才自悔失策,重新恢复我最初的假定。我决心亲自往对面后楼上去察勘一下,如果能发见一粒弹子,证实了我先前的推想,全案也就可以结束。因为那较小的弹孔,假使果真是方剑章还击所留,便可知室中人的被杀决不是偶然地被连累,进一步推想,发射火铳的凶手也不一定是对窗的朱某,却像是方剑章本人了。方剑章所以杀死那人的原因,那时我虽还不明了,不过张小四说,那个姓王的人在进见时,方剑章有欢迎的样子。我才知内中还牵涉第三个人。 “嗯,这样说来的确如此。” “今天早晨,我们会过了顾大山,从衙门里出来,我叫你往水佐岗去探听送信人,我回到寓所里来,看了一个宛平会倌的回信,便也赶到水佐岗二街第五家去。我果真在那后楼的板壁上,发见了一粒弹子,我的构想便得了证实。后来我又听得你说,方剑章确曾差人送信给一个姓王的人。你叫那学徒指引,他又不肯指。你给钱,他也不答应,显然指不出。于是我就假定那商人也许发觉了方剑章有差人,求援的事,便从中夺取了求助的信件,冒名上楼,因而被方剑章射死。这事实的轮廓也就在我的想象中了。” 条理清晰的解释,不但扫除了一层层迷茫的雾,又使景墨对于聂小蛮的机智增强些赞服。 景墨又问道:“但那黄蔚南和方剑章本来相识,你可也是预先知道的?” 聂小蛮摇头道:“不。这一着幸亏我的观察力不失错。那是临时看破的。以前他和我联手过一次,我觉得他似乎有些嫉功的毛病。这一回事我们本严守秘密,他怎么会得知道?我看他的神色,又分明要为难我们。他的右手不时在衣袋里摸索,明明藏着什么东西。我又听得他姓‘黄”方言上和‘王’字相同;他的口气中又像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我记得张小四说过,他主人本来有一个姓黄的矮胖朋友。因这种种,我料定他就是方剑章所请的那一个。我受了他的作弄,自然要反攻,便乘机冒他一冒,借此报复他,的狡猾。出我意外的,他竟马上屈服。我想从此以后,他大概再不敢轻视我了。” 景墨想了想,又道:“还有一点。那朱元祖的姓沈的二房东说,姓朱的是有须的。但尸体上怎么没有须?” 聂小蛮接嘴道:“景墨,你太拘泥了。有须没须,本是最简便的一种乔装。我刚才又向顾大山问过,据他说那个名叫自在的朱元祖本来没有须,但那天在水佐岗口相见,却已装着假须。不过那假须是否朱元祖在冒名上楼以前自己先除掉,或是他在被杀后被方剑章除去的,我现在还不知道。” “这容易。我们再去问问那老头儿张小四,就可以知道。” “是。不过这老头儿也许记不得,否则他应该告诉我们。”小蛮略一思索,又说:“我想等方剑章到案以后,这小小的疑点应该也可以明白。” 景墨惊异道:“什么?你还想把方剑章逮捕到案?” 聂小蛮道:“是的,我觉得这个人很狡猾,在公道上和王法上都有应该的罪,不应听任他逃脱。” 景墨道:“虽然,他此刻也许已经到倭国、南洋或已——” 聂小蛮忽摇头笑道:“你又受他的愚弄了。他是一个卖文生活的人,腰缠不会充实,那里有作外国远逃客的资格?我料不久他一定会给捉住的。” “你往哪里去捕他?” “宛平。” “你怎么知道他要往刘家港去?” “这也容易明白。他第一次寄稿子到宛平会倌里去,接着又发过一封快信。这分明他在受惊以后,便有逃走的意思;那第二次的快信,势必就是他知道那会倌不要再把稿费汇到金陵来。我料他也许会亲自到会倌去领取所以昨天我就发一个加急公文给刘家港太仓衙门里的宋去疾,今天早晨我已经接到他的回信。他已经派人在码头上守候,只要等方剑章一到,他便逃不掉。因为他要去宛平,必要是要走水路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叫会倌将稿费另汇一个地址?你料他会亲自去领取,也许靠不住。” “嗯,不错。但是无论如何,我们总是可以从那稿费的线索上探得他的踪迹。你不必过虑。” 过了两天,方剑章的踪迹还没有消息。冯子舟派出了大批密探到各处水陆码头去截捕,可是没结果。直到第五天傍晚,宋去疾的第二封回信又到。聂小蛮的所料又准了,方剑章果然在刘家港给捉住了。 【本案完】 人们不自然死的死后状态,最可怕可憎的要首推缢死。因为缢死虽没有血液淋漓,但仿佛像冰窑中的蝎子,棉絮中的暗针,有一种冷刺刺阴瑟瑟的恐怖。凡曾经亲眼看见过的人,大概都会赞同这个见解。 那天景墨跟随聂小蛮到红梅巷九号,看见了陈向松的死状,虽只一瞥之间,却至今还深深印在景墨的脑海中。他仰面躺在一张嵌螺细的木板床上面,身上穿一套蓝云纹道袍,腹部膨胀得可怕,张着黑色的嘴唇,露出两行惨白的牙齿,齿缝中间舌尖微微地抵出,失神的两眼大张,面色也紫里带赤,下颌上还有些吐沫的痕迹,分明是从唇角里漏出来的。这一种形状一经映入眼球,说也奇怪,再也不容易忘怀,景墨此刻回想起来,那惨状仿佛还在眼前! 第七百六十章 追捕 尸室中共有五个人。除了聂小蛮和景墨以外;一个是来请小蛮与景墨的人,叫作蒋一为,一个是三十左右的少妇,还有一个是死者的老佣妇。 聂小蛮低头身子在死者的头颈上察验。死者之前已经被提前到来的公人查看过一次,颈上显出一条很粗宽的级痕,却完成了一个完全的圆圈。他的头发本经过膏抹,这时仍光滑不乱。 那站在旁边的蒋一为忽轻轻地附着聂小蛮的耳朵,说:“聂大人,我想你早已明白,向松分明是给人勒死的啊;” 这结论显然很突兀。聂小蛮抬起头来,眼光凝视在一为的脸上,虽不答话,眼光中却明明有“你怎么知道的?”问句。蒋一为点点头,继续表示他的意见。 他说:“聂大人,我在《洗冤录》上见过,凡颈痕成八字形的方是自己吊死,若是完全的圈痕,那就是被人家勒死的。” 聂小蛮的目光注视在那溢痕上,但微微点了点头,仍不答话。 蒋一为是主动来请聂小蛮和景墨的,他在宏大织机坊里当文书,年纪已超过四十,头发在开始秃落,以前曾和小蛮和景墨有过一点交往。自从他听得他的自幼朋友而又同职的好友陈向松的凶信,觉得内中有些蹊跷,所以赶来请教聂小蛮。这时他居然根据了那本宋人的《洗冤集》来分析,引证他的见解,显见他多少是有些堪查知识的。 聂小蛮将一条断剪过的白布带拿起来察看。那条带细而狭,似乎不及缆绳的粗宽。聂小蛮将带度量了一回,又看看承尘上面的铁钩,随手移了一把椅子,将带子套在钩上,让它垂挂下来。带环很长,聂小蛮把自己的头颈套进去试一试,两脚着地,却并不落空。 蒋一为又起劲地说:“哼!不是吗?这不是一个明证吗?他假使自己寻死,带子既然这么样长,哪里吊得死?” 聂小蛮虽依旧不下结论,但景墨看他的脸上现出怀疑的神色,好似对于蒋一为的说话已表示赞同。 他回头向站在尸室一壁的一个六十以上的老婆子招一招手,说:“姚妈,你别害怕,好好地走过来。我要问你几句话。” 那老婆子好似老大不愿意地缓步走到聂小蛮旁边,两足还不住地在颤动。 她先自开口道:“太老爷,你——你不是说我害死他的吗?哎哟!这属实是冤枉的啊!我——我一看见少爷上吊,不由不着了慌,回头看见桌子上有一把剪刀,就顺手拿过来,踏在椅子上,把带子剪断,放他下来。因为我那时候只希望少爷还可以活命,完全没有别的意思。老太爷,我属实——” 聂小蛮不等她说完,便婉声说:“你何必害怕?没有人说你害死你的主人的?” 老婆子急忙道:“方才那位衙门里的大爷就说我不应将带子剪断,并且——” 聂小蛮又止住她:“好了,你别话多。我问你,当你没有将你的主人放下来的时候,你可记得他的身体是否悬空,还是两足着地的?” 老婆子张大了眼睛,忙道:“悬空的。这一着我明明记得。” 这时候那个年纪在三十左右的少妇从窗口边走过来。她穿一件蓝底白花布的窄袖袍,瓜子形的脸未经充分打扮,现着些焦黄之色,但身材却相当婀娜。她走到聂小蛮面前,开始说话。 她问道:“聂大人,你已经验明白了没有?” 聂小蛮答道:“还没有。我得再仔细看一看。”聂小蛮一边答应一边头也不抬地察验那溢痕。 少妇突然不待询问,忙着表示意见。“其实,这完全就是自己吊死的,毫无疑问!”她回头看着那老婆子。“姚妈,你刚才不是说你把少爷放下来的时候,有一只椅子倒翻在地上吗?” 老婆子点点头,指着旁边的一只椅子,说:“正是,就是这一只。” 聂小蛮看看旁边的一支站直的有背松木椅子,问道:“倒翻在什么地方?” 姚妈说:“就在少爷的脚边。”她用颤动的手指了指。 “是你把椅子扶起来的?” “是。我看见少爷的气息已绝,便顺手扶起了这倾倒的椅子,奔到外面去,请隔壁的黄木匠到老太爷和二少奶家去报信。” 聂小蛮不答,又点点头,目光移到少妇的脸上。这少妇本姓姜,名晓湘,是死者陈向松的嫡堂弟玉麟的妻子。她闻讯赶来,便一口说定向松是自己寻死的。这见解显然和这位颇有些堪案小知识的蒋一为的对立。双方各执持着成见,有些两不相下,聂小蛮介乎其中,倒是一个难于应付的课题。姜晓湘又向聂小蛮表示。 “聂大人,我想这翻倒的椅子,显见是他上吊时接脚用的。等到带子套进了头颈,他就将椅子踢倒。他的身体一悬空,自然立刻就吊死了。” “带子这么长,他的身体怎么能悬空?简直是笑话!” 这是蒋一为的冷冷的答辩。 舌辩的局面快将形成,聂小蛮忙举起一只手,止住了那少妇的将发未吐的抗议。他一边看了看少妇又看了看蒋一为,然后才又回头询问。 “陈夫人,你认为这位陈向松是自杀的?” “对,一定如此!” “一定?他为了什么要自寻短见?” 少妇略有些迟疑。“这个——我虽还不明白,但我听得我伯伯近来经济上非常困窘,这也许就是他自尽的缘由。” 景墨听了这句话,回头去看看那怒容满面的蒋一为。这话确是事实。因为据蒋一为告诉过,他曾借给陈向松五十两白银,因为彼此至好,只在帖子上注了一笔,不曾写什么正式借票。他一听得向松的死耗,就赶来请聂小蛮侦查,说不定就为了怕他的债权落空。 聂小蛮仍镇静地不表示什么,但缓缓地顺着那少妇的语气,问道:“陈夫人,你以为陈向松是为了经济窘迫而自杀的?” 少妇道:“是,这是一个原因。” “那么还有别的原因?” 第七百六十一章 死人债 “是的。我记得三四天以前,我家二伯公曾和伯伯吵过一次,并且嫂嫂在六七天之前,也不知怎的回了娘家去。因此种种,伯伯气愤自尽,属实是情势中很可能的事。” 这女人是有些见识的,口齿伶俐,说话也头头是道,竟使旁立的蒋一为目瞪口呆地再插不进口。蒋一为明明听到她的见解恰巧和他的完全相反,可是他提不出辩驳的反证,便不禁现出一种把握不着的窘态。 聂小蛮沉吟地说:“唉,他们父子俩曾闹过的?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事闹的?” 姜氏道:“我家二伯公是很节俭的,常说我伯伯分居以后,过分挥霍,虽在宏大坊里办事,月薪所入,老是不够开支,因此伯伯平日常四处借债,弄到了现在经济窘迫的地步。伯伯素性刚强,当然不受他父亲的训斥,因而彼此就大闹起来。只看此刻二伯公得到了噩耗,还是迟迟不来,便可见他们父子间的感情的恶劣。” 聂小蛮道:“你说他们当时只为了训斥而引起纠纷的?可还有别的原因?” 妇人摇摇头。“也许还有,可是我不知道。” 聂小蛮回头向蒋一为道:“你和向松的父亲是邻居。老头子和向松争吵的事,你可也知道?” 蒋一为迟疑道:“争吵的事确实有过,但是为了什么缘故,我不知道。不过——不过——” 聂小蛮问道:“不过什么?” 蒋一为道:“我不相信父子俩闹一闹,向松就会自杀。这理由太牵强!谁家里没个吵架拌嘴的?就至于出人命?” 聂小蛮的嘴唇微微撇了撇,点点头。“是,我也不曾肯定它。不过你用不着这样急躁。”他再回头问死者的弟妇。 “陈夫人,他们争吵的事,你怎么样知道的?你可是常常到这里来的?” 少妇道:“不,我是听玉麟说起的。” 聂小蛮道:“嗯,尊夫此刻在那里?发案以后,他可曾到这里来过?” 姜晓湘答道:“还没有,他今天一早就到大伯公那里的。黄木匠来送信时,他已经不在家中,因为这几天大伯的病越变越重,他那里没有人照应,所以玉麟天天在那侍候。现在我已经差人去通知,他早晚会来料理丧事。” 聂小蛮点点头,把眼光向室中四周打量,客观地说这间屋房间的布置可以说是颇为奢华。其实只看他们卧室中的一切器陈,家具的样式都是新式的,又都是最贵重而精致的抽木质的。而且竟然还放有一只小宣德炉,除铜之外,还有金、银等贵重材料加入,所以炉质特别细腻,呈暗紫色或黑褐色。一般炉料要经四炼,而宣德炉要经十二炼,因此炉质会更加纯细,如婴儿肤。鎏金或嵌金片的宣德炉金光闪闪,能够给人—种不同凡器的感觉。还有外面客室中的布置也显得过于的奢华,雕花罗汉床和甚至还有萨珊国的织毯之类,都是巨价的上品。无论是谁,一踏进来,便可以知道陈向松夫妇平日的起居生活,显然已经远远越过了一般水准,而踏进了奢华的境界。因这缘故,向松眼前的经济恐慌,也许就是自然的结果。 景墨这归纳的意念是在聂小蛮略略停顿的时候构成的,不料就在这略略沉默的时候,猛听得有一种清厉而尖锐的呼声。 “救命!” 这声音陡然在静寂中发生,大家都不由不吃一惊。内中要算聂小蛮的感觉最灵敏,他显然已经发觉这声音的来源。他忽然蹑着足尖,轻轻地走到窗口,揭开了那缕空的淡蓝窗帘,伸手摸着窗槛,慢慢地探头出去。 “救命!” 那声音再度刺激每一个人的神经。众人还是疑讶不定,聂小蛮却已查明了它的来历。 他低声说:“唉!是一支鹦鹉!” 景墨暗暗诧异,轻步走到窗口,仰头一看,果然看见窗外廊檐下挂着一支白铜架子,架上有一支红嘴翠羽的鹦鹉。那鹦鹉在窗口的右侧,这时似乎因为景墨和聂小蛮探头出去的缘故,忽也侧着一支眼睛,像一个老禅师苦参某一个话头般地向两人凝视着不动。 景墨不禁惊异地说:“怪了!这鹦鹉怎么会呼救命?” 聂小蛮拍拍景墨的肩膀,叫景墨不要作声,像要等鹦鹉再叫。可是那鹦鹉也有它的脾气性格,呆看了一会,扑扑翅翼,开始在铜架上旋动,不肯再叫。 聂小蛮缩进了头,向景墨道:“你说这声音像‘救命’?” 景墨应道:“是啊!你呢?” 聂小蛮皱眉不答,回头看那少妇:“陈夫人,你听像什么?” 姜晓湘低了头,吞吐道:“我——我听不出。” 聂小蛮又回身走近那老婆子,问道:“姚妈,方才那鹦鹉叫的声音,你听清楚吗?” 老婆子又像点头又像摇头地牵动了一下,不回答。 聂小蛮又问道:“你觉得这声音像说什么话?” 老婆子仍迟疑着不答,眼光看在姜氏的脸上。 聂小蛮催逼道:“你尽管说!你以为像什么声音?” 老婆子应道:“好像喊——喊救——救命。” 聂小蛮点点头,道:“这种声音你从前可曾听得过?你可曾听得这鹦鹉这样叫过?” 姚妈摇头道:“不——不曾。这鹦鹉因少爷的训练,虽会说几句‘大爷’‘少奶奶’‘吃饭’一类的话,但像刚才那样的声音,我——我从来没有听见过。” 那蒋一为守着一直颇难堪的静默,这时得到了发泄的机会。他抹一抹他的稀薄的额发,走近一步。 他说:“聂大人,我听清楚,那鹦鹉叫的是‘救命,救命’,我听得清清楚楚!这一来尽足以证明向松是给人谋杀的!” 聂小蛮仍宁静地反问道:“你的见解是什么?” 蒋一为挺一挺腰,目光向姜晓湘掠一掠,说,“这一层很清楚。这鹦鹉的声音一定是从向松嘴里学来的。大概向松未死以前,和什么人争斗过,只看那倾翻的椅子,就是一个凭证。后来他抵抗不过,被他的对手所制服,他临死时必喊过几声救命,因此窗外的鹦鹉便学会了这种声音——”“救命!救命! 第七百六十二章 鹦鹉怎么会呼救命 聂小蛮忍住了呼吸,敛神倾听,其余的人也都凝神静听。景墨细辨那鸟的鸣声,觉得除了“救命”以外,想象不出其他的语意。 蒋一为又兴奋地说:“聂大人,你听清楚了没有?苏大人早听出来了。这还有什么疑问?” 这时看蒋一为在得意忘形之余,又将眼光投到那少妇脸上,仿佛说:“现在这个情况,看你还能强辩不能?” 姜氏低下了头,她的未经涂染的脸色更见惨白。她的嘴唇时时颤动,好像要想答辩,却不知怎样措词。她抬一抬头,气愤愤地向蒋一为盯着,神情非常不安。 聂小蛮紧蹙着眉峰,又走到窗口去,侧耳敛神地静听。但鹦鹉的脾气非常桀骜,我们要听它再叫,它却偏偏不叫。我回头一看,看见蒋一为努着嘴唇,暗暗地向姜氏努了一努,又凑近些聂小蛮说话。 “聂大人,这件案子已经非常明白,向松是被人谋杀的。大人可不能轻信人言。请大人尽一些力,查出那个凶手才好。我和向松是多年的朋友,感情莫逆。此番他遭了这样的横祸,我理当略略尽一些友人的责任,替他申雪。至于他借我的五十两的银子,属实不成问题。我决不想要回一个钱!请二位不要误会!” 他说话的声音和状态都非常诚恳。景墨这才觉得他当真是一个重友谊的人。自己先前疑心他为了五十两债款的落空,才出来替死友奔走,未免出于误会。因为当今之世,朋友之间势利和浅薄的十居八九,自己见得多了,就自然而然地发生这种误会。景墨并不是以小人之心度人,只怪这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实在可悲。 那时姜氏忽而涨红了脸,叹一口气,掉头从尸室中走出去。她的态度上显出非常不满。她是坚持着向松自尽见解的,此刻看见了种种发见都和她的见解相反,蒋一为又侃侃而谈,证据确实,竟使她没有插言的余地。 她觉得自己脸上挂不住,只得自己使气地走到外面去。聂小蛮并不阻止,只斜目送她出去。接着他把右手摸着下颊,低头寻思了一会,忽婉声问老妈子说话。 “姚妈,你也暂且到外室去,停会儿再向你问话。” 老妇果然蹒跚着走出去。聂小蛮才回头向蒋一为招招手。 “蒋老哥,你究竟有什么样的见解?” 蒋一为道:“我相信向松是被人勒毙的!” “这句话你已经说过几次,不过太空洞,太主观。我现在要知道的,在你的想法之中,向松为什么缘故才会被人害死。莫非你知道他有什么仇人?” “不是,我觉得他所以致死,无非是为了金钱问题。” 聂小蛮眼瞪瞪看着蒋一为,不即答话。 景墨乘机说:“蒋老哥,你的话矛盾了。陈向松既然亏空了人家的钱,人家害死了他,有什么好处?你怎么说为了金钱问题。” 蒋一为忙答道:“苏大人,你说的固然不错,但这里面还有一层隐情。” 聂小蛮忙接口道:“什么样的隐情?” 蒋一为减低了声音,说:“关系他们的家族问题。” 聂小蛮点点头。“喔,你说说看。” 蒋一为说:“向松的父辈,一共弟兄三房。长房的唤做陈见山,就是现在患病的人;向松的父亲第二,名叫陈见阳、三房的叫做陈见清,已经去世。二房三房各有一个儿子,二房的儿子稍长,便是向松,三房的儿子名叫玉麟,就是那位姜氏的丈夫。大房见山有几万家产,却没有子系,因此,照例将二房的向松嗣了过去。所以向松是兼桃子,大房见山的资产,他也有承袭的权力。现在陈见山患的是肺病,病势很危险,所以向松得遗产的机会只在指顾之间。聂大人,你想这个时期,他忽然遭此横死,怎么能不叫人生疑?” 这是一篇宗法世香火留的糊涂帐,这样的事情看起来荒唐可是却比比皆是,只要是世间还有嗣续问题存留着,往往会弄得枝节横生。景墨本来对于这种事感到厌烦,可是为了这件疑案,又不能不从这渣滓中寻个头绪。 聂小蛮问道:“那么向松死后,谁最有承产的希望?可就是他的堂弟玉麟?” 蒋一为忙道:“自然。陈氏一姓,后嗣中只有他们兄弟两个;向松既死,自然要轮到玉麟了。” “嗯。你的意思怎么样?可是说谋杀向松的凶手就是他的弟弟?” “正是,我确信是他!” 聂小蛮忽摇摇手,微笑说:“蒋老哥,我以为你的说话还应当审慎些。我觉得玉麟只有理论上的嫌疑,若使没有事实上的证据,你就一口说他谋财害命,属实有些卤莽。” 蒋一为抢着说:“对,那当然。我自知道其中厉害,但是我是有证据的!” “嗯,什么?” “前几天里向松曾告诉我,他和玉麟争吵过一次。争吵的缘由,向松觉得玉麟曾在他的伯父面前进谗,老人竟因而把向松大加训斥,声言如果向松不肯规矩一些,再在外面借债浪费,老人便要更改遗嘱,不让向松承袭遗产。聂大人,你想玉麟所以如此,岂不是有夺取遗产的私心?” “这还是猜测罢了。你不能单凭猜测,就深信玉树是害死向松的凶手。” “无论如何,主谋的应该是玉麟。” “实际的行动怎么样呢?” “我看那老婆子也许有些关系。” 聂小蛮摇摇头,答道:“你说那老妇是实际动手的人吗?不,我看不是。她胆小如鼠,又没有多大气力,决不会勒得死一个男人。” 这一点景墨也相当赞同,无论如何一个看起来六十多的老婆子,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杀死一个男人的。不管从胆色上,还有气力上,而且她这么大年纪了,又怎么可能为了什么好处杀人? 蒋一为坚持道:“她虽不会实际动手,但受贿串通的嫌疑确有可能。” “有根据吗?” “据她刚才告诉我,向松上吊的时候,她刚巧在外面。你想,那不是太觉凑巧吗?” 第七百六十三章 另有隐情 聂小蛮又把手抚摸着下颊,缓缓地走向窗口去,探头向窗外的鹦鹉看一看。它在安闲地啄食,不再啼叫。这鸟倒是有一番脾气,真有些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味道。在成功的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之后,它居然又不声不响了。 聂小蛮停立在窗口,像在等待鹦鹉再啼,又像在默默地深思。蒋一为回头看看木板床上的陈尸,又看看聂小蛮,分明在等候小蛮的同意的答复。苏景墨也有同样的倾向,因为这件看似平凡的案子,内幕中却相当复杂。自溢和勒死,两个不同的看法完全对立着,事实上也同样都有可能。聂小蛮却始终不会发表过任何批评或见解。他显然还在搜集证据,发表论断的时机似乎还没有成熟。景墨感到异常压抑,只望聂小蛮能立即抉破这个疑团。一会聂小蛮旋转头来。 “蒋老哥,我还得向那姚妈问几句。你替我去唤她进来。” 蒋一为点点头,退出去。 聂小蛮向景墨道:“我一开始觉得这一件案子似乎非常简单,却不料里面还有许多隐情。” 景墨点点头。“是,你现在可已有些眉目?” 聂小蛮皱眉道;“还难说。复杂得很。 小蛮走到先前看过的梳妆桌上去,站住了细看。桌上的一只小抽屉一半开着。他有意无意地顺手将抽屉抽开,取出一张小纸。 他招呼景墨道:“景墨,你看,这里有一张挂号信的收据。” 景墨走过去看时,果然是一张茶楼里挂号信的收据,上面写着“本埠朱秋心”五个小楷字。景墨又看那茶楼里的印章,是三月十一日,但发案的这一天已是十六日,可见这封信已经寄了五天。 景墨说:“这朱秋心大概是个女子。” 小蛮道:“是,也许就是死者的妻子。” 那老婆子已随着蒋一为走进尸室来,在近门处站住了。她的脸上的恐怖颜色依旧没有消退。聂小蛮走近去向她说话。 他说道:“姚妈,你把你发见你主人死时的情形仔细些说给我听听。” 老妇的眼角不自主地向床上看了一看,颤声说:“少爷上吊的时候,我不在屋中。” “你到哪里去了?” “我到外面去买东西,回来时才发见少爷的死状。” “你出去买什么东西?” “买云母皮纸。” “买云母皮纸?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少爷叫我去头的。” “他什么时候叫你去买的?” “今天饭后未时的光景,有一个客人来。他和少爷在外面客室中谈了好一会,少爷就拿出两吊线来,叫我去买云母皮纸。” “你出去时客人还在不在?” “在的。可是等我买了云母皮纸回来,少爷已不在客室里面,客人也不见了。” “嗯,以后怎么样?” “我叫了几声少爷,没有人答应。等到我走进房里一看,少爷已经死了!” 她的眼光又向床上瞥一下,立刻低下了头。蒋一为把有含意的眼光向聂小蛮看了看。聂小蛮不理会,但继续问那老妇。 “你出去买云母皮纸时,那客人是什么样子?坐着还是站着?还是在做什么事?” “我记得他坐在外面客室里,跟少爷谈话。” 聂小蛮思考了一下,又问道:“你买云母皮纸可是就在八仙桥的茶楼里里?” 老妇点头道:“是的。那里很远,我又走不快路,所以耽搁了好一会。” 聂小蛮自言自语道:“不错,像你这样走路,一来一回,至少须得半柱香的功夫。” 蒋一为忽然插口道:“对,在这半柱香的功夫中,自然有不少事可以干啊!” 聂小蛮仍不理会,又续问道:“姚妈,那个客人你可认识?” 老妇道:“认识的,他叫杨先生,是个黑苍苍的麻子,三十多岁,就在尚贤书院里教书。” 聂小蛮道:“他们当时有没有争吵过?” 老婆于摇头道:“没有,杨先生不时到这里来。他们见了面应该 很客气,今天也是这样。” “今天除了这杨先生以外,可还有别人来过?” “没有,只有他一个人。” 蒋一为忽又按搽不住,从旁插口道:“这个姓杨的名字叫连溪,我也认识他。他和陈玉麟也是很交好的!” 他的声音很兴奋,他的眼角又向聂小蛮瞟了一瞟,似乎暗示这杨连溪就是受了玉麟唆使而实际动手的凶手。聂小蛮却像没有看见,又自顾自问那老妇。 “这几天中你主人可曾和别的人有争吵的事情?” “嗯,有的。大前天老太爷来吵过一次,少爷也大发脾气。” “还有别的人吗?” “没有。” “那么你主人和主母之间可曾有什么口角?” “没有,少奶已经出去了七八天光景。” “你可知道她到那里去的?” “我不知道——不过——”她的话声顿住了。 聂小蛮催促道:“说啊,不过什么?” 老妇吞吐道:“不过我想起来,少奶应该是回娘家去的。” 聂小蛮略一沉吟,又问道:“你主母没有出去以前,可也有吵闹的事?” 老妇迟疑地说:“吵闹是常有的。近来少奶的脾气好像更坏了,常常寻事生气。可是少爷应该是忍耐着,有时耐不住,也回几句口。” “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事吵闹?” “这个我不大清楚——也不一定。有时候好像为的是钱。” 聂小蛮点点头,又问:“你的主母姓什么?” 老妇又迟疑道:“我也不知道,但少爷常叫少奶九妹。” 蒋一为又接口道:“聂大人,我知道,不是叫九妹,一定是叫秋妹。因为她叫朱秋心,这女的多少还识得一些笔墨。” 聂小蛮又点点头,忽走近桌旁,随手将那条剪断的溢死的带子取起来。 他又问老妇道:“这条带子你可认识?是不是你家的?” 老婆子道:“我早看过了,这是一条麻布的绳套,确是我家的东西,昨天我晒衣时还将它用过,用后随手放在房内,没有藏好。故而少爷上吊时,就顺便取用了。” 第七百六十四章 三年不鸣 聂小蛮伸伸腰,回头向蒋一为道:“大体的情形,我已经明白了。我以为我们此刻应该分头调查一下,才可以明白这件事的真相。那陈玉磷既然在患病的陈见山家里,为什么还迟迟不来?我想就往陈见山家里去见见他。蒋老哥,你和景墨兄一同去问问那个杨连溪,问明以后,到敝府里会齐,我们再来商量解决这一件疑案。” 蒋一为连连点头赞同。 那姚妈看见聂小蛮要走,忽又露出哀求的眼光。 “老太爷,我没有干——少爷——属实——”聂小蛮忙摇摇手,婉声安慰老婆子,叫她不要害怕。他又吩咐官府里派来的两个看守捕快小心照料,等大理寺来人勘验。不要放闲人走动。他首先走到外面客室中去,正要向那垂头丧气坐着的姜氏辞别,忽有一个仆人模样的男子匆匆地奔进来。 他大声报告道:“二少奶,大老爷死了!请你快去!” 从红梅巷往尚贤书院,距离原不很远。景墨和蒋一为步行往书院里去看杨连溪时,蒋一为又和景墨谈起这件案子。他把临行时所得的陈见山的噩耗,做了他的见解和印证,他的看法越发坚决。 他说:“苏大人,这不是更显明了吗?那陈玉麟明知他的大伯父陈见山的死期就在目前,便作下这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先将向松杀死,以便遗产不致于落到向松的手里,你想是不是?” 景墨只得说这时候还没有头绪,不敢下什么结论。 景墨问道:“你可知道玉麟平日的行为如何?” 蒋一为道:“我虽不和他交识,但据向松说,玉麟的品行很坏,故而平时弟兄间也不和睦。” 景墨微笑着说:“单凭向松的说话,似乎算不得凭据。我看你的贵友也不像是个怎样的堂堂君子,是不是?” “向松只是花钱有些大手大脚,别的没有什么短处。他不会凭空说坏他的弟弟。” “你不是说他们弟兄间是不大和睦的吗?不和睦就容易说坏话了吧?” 蒋一为仍固执地说:“不!我还有一个根据!” “什么?” “我知道玉麟在一个私塾里当先生。所入不敷所出,经济上当然也很紧迫。因财起意,不是很可能的吗?” 景墨又微笑道:“据你的眼光,似乎那主谋的凶手一定是陈玉麟,已经丝毫没有疑义。是不是?” “是,我确信是他。” “那么你也许应该再看一看。你得知道世界上的事往往变幻百出,真实的结果常常会和推想相反。我们经历得多了。” 蒋一为仍坚持说:“不,我确信是他。并且他的妻子刚才一口说定向松自杀,这分明是情虚掩饰。苏大人你怎么还不同意?” 景墨不答,又微微笑了一笑。 他问道:“苏大人,你的意思怎么样?你难道还以为有别的凶手?” 景墨答道:“我现在并没有成见。若说意外的凶手也难保没有。譬如向松生平或有什么仇人;并且他的妻子忽然离去,至今不回来,也许另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这种种都不能不注意到!” 蒋一为略想了一想,忽皱眉道:“我们如果从这些枝枝节节的线索上着想,凭空无据,未免要走到歧路上去了。” 景墨叹了口气,觉得他的成见很深,便默然不答。 一会儿两人已到尚贤书院的会客室,找到了那个教书的杨先生。杨连溪的状貌和善,虽苍黑一些,不过不像是个凶恶人。 他听得两人来打听陈向松的事,也没有惊惧的神色。景墨假说向松忽然失踪,他这几天是否见过。杨连溪诧异之余,竟直言不讳。 他吃惊说:“什么?向松会失踪?今天下午我还在他的家里会过面。” 景墨问道:“你去见他有什么事?” 杨连溪迟疑了一下,才答道,“这事我似乎不应向外人说。” 景墨说:“杨先生,这一点很有关系,我看你还是实说的好。” 他沉吟了一下,才说:“好。我是为了讨债去的。” 蒋一为听了这句话,又向景墨丢了一个眼色。 景墨又问道:“他欠你多少?可曾还你?” 杨连溪道:“他欠我一百两,昨天本来已经到期。今天我去讨,他说没有钱,商量向我延期。我应允了。起初本想借期三个月,另写一张借据,因为手边没有云母皮纸,他特地差他的女仆去购买。后来我想一想,我既然已经答应展期,期限又只三个月,彼此又属至好,何必多费手续?故而我提议就在旧借据上注明两句,不必另写。” 他说着,从衣袋中摸出一本笔记册来。“借据还在我身边哩。请二位看看。” 景墨看那借据上果真有一行细注,墨迹还很新鲜。景墨觉得杨连溪的说话既然完全符合,态度上又非常诚恳,显然没有可疑。不像蒋一为的见解简直太主观了。 杨于功忽然反问景墨道:“向松怎么会突然失踪?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景墨还没有回答,蒋一为突然抢着开口。 “老实说,向松已被人害死了。” 一为说这话时,目光盯住在杨连溪的脸上。杨连溪却只惊奇,没有恐怖。 他诧异道:“什么?被人害死了?害死他的人是谁?可就是那——”他说了半句,似乎觉得这话关系重要,便忍住着不说出口。 景墨忙追问道:“你为什么不说?听你的语气,那个行凶的人你是知道的。是不是?” 杨连溪嘟囔着说;“我不知道。” 蒋一为又抢着说:“可是你刚才明明问到可就是——这分明你已经知道有一个人是凶手!” 连溪说:“我不知道谁是凶手,但我临走的时候,看见一个人进去见向松。” 景墨惊喜道:“唉!还有一个人?你可认识他是谁?” 杨连溪道:“认识的,就是他的弟弟陈玉麟。” 蒋一为忽而拍掌惊呼。“哼!怎么样?我的推想不是证实了吗?” 这确是一个新的发见,不能怪蒋一为这样子兴奋。因为在这重要的半柱香的功夫中,陈玉麟忽然到过向松家里去,显然和这件案子有些关系。景墨也感到惊异,但仍控制着不发露出来。 第七百六十五章 见山死了 景墨止住他说:“且慢。蒋老哥,你得知道,事实上常常会有偶然巧合的。我们还应该细细地问一个仔细,不能这样子草率断定。” 景墨又回头问杨连溪道:“杨先生,你是本来认识玉麟的吗?当时可曾认错?” 杨连溪坚持说道:“不,决没有错误。那时向松送我出门,陈玉麟刚走到门口,还和我打过一个招呼。” “你看见陈玉麟走进向松的家里去的?” “是!” “那么当你出来和玉麟进去的时候,可有旁的人看见?” “没有。那时那老妈子已经出去买云母皮纸,这纸结实防水,大人想必是清楚的,写借据一类常常用到。屋子里除了向松以外,没有别人。” 景墨想了一想,又问:“你在老妈子出外以后,还留了多少时候才辞别出来?” 杨连溪沉吟道:“时候不多,大约有个半盏茶光景。因为老婆子一出门以后,我就觉得另写借据,未免费时麻烦,就叫向松在原据上注了几句。接着我也就告辞出来。” 杨连溪对答如流,态度也很镇静,毫无疑惧之状,显见他和这凶案没有关系。但因这一问,那陈玉麟的嫌疑却越发加重了一层,起先还只有理论上的嫌疑,现在又加上了实际行凶的可能。所以当景墨和蒋一为从尚贤书院出来的时候,蒋一为已经构成一种坚决的认识。 他向景墨说道:“苏大人,我的构想此刻已有了事实上的证据。你想,杨连溪在姚妈出去以后半盏茶的功夫便辞去。据聂大人估量,姚妈出外,一来一回,至少要半柱香的功夫。可见玉麟和向松两个人在屋子里勾留了至少有一盏茶的时间以上。那时候玉麟乘间将向松勒死,时间上不是绰绰有余吗?” 景墨想了一想,反问道:“你以为玉麟往向松家去时,他已预定了谋杀的念头了吗?” “这是当然的。” “他既然是蓄意行凶,为什么不先备一条绳子为勒死之用,却用向松自己家里的带子?” 蒋一为顿了一顿,答道:“我以为勒死的绳子必另有一条,已被玉麟拿去了。那条麻套带子却是玉麟顺手取起,故意套在钩上,希望淆乱人家的眼睛,误以为向松是自己吊死的。你岂不见那带子的长短和缆死的情状不相符合吗?” 景墨答道:“但据姚妈说,向松是吊在那竹套上,她剪断了放下来的。” 蒋一为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老婆子的话靠得住吗?苏大人还相信她?” 景墨不再和他申辩,因为情形既然严重,蒋一为又抱定一种理解,自己若空口辩论,决不会使他顺服。于是,景墨陪着他一同回到馋猫斋寓里,预备让聂小蛮来解决这一个难题。 两人于是回到府里时,天色渐渐地昏暗,已经是酉时二刻多了。聂小蛮还没有回来。景墨让蒋一为在书房中坐定,彼此喝茶碗作为消遣。两人一起等了半个时辰,仍不见聂小蛮回府,蒋一为蹙眉咬唇地感到不耐烦。 蒋一为忽然点头作悟解状道:“我料陈玉麟也许已经畏罪逃走了,聂大人追寻不着,所以还不能回来。苏大人,我打算往陈见山家去探听一下,回头再来听聂大人的消息。” 景墨留他不住,只得听他离去。不料,蒋一为出去了还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聂小蛮已经乘车回来了。 他一见景墨,便问道:“蒋一为已经走了吗?” 景墨应道:“是的。他去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 聂小蛮点点头:“我早料他如此。这个人不但自信力很强,遇事还急躁且不耐烦。” 景墨叹道:“他自信太深,近于固执,说话时只有他的意见,不容人家的参议。”景墨就把访问杨连溪的经过和一为的见解说了一遍。 聂小蛮道:“这固然是他的弱点,但他究竟还是一个君子。你想他对于朋友的身后竟肯这样出力奔走,在现在世间中能够找得出几个?” 聂小蛮回身坐在那张藤椅上,将两条腿伸一伸。油灯光照见他的面容非常疲乏。他随即像是睡着了一样,闭着眼睛休息起来,又像是在沉思。 景墨暗想小蛮奔波了这许久,对于这疑案不知有没有头绪。那陈玉麟究竟怎么样?聂小蛮已经见过他吗?这案子的内幕,他此刻已经查明了吗?种种疑问之下,景墨不能安于缄默。景墨正要开口,聂小蛮忽张开眼睛,看着景墨的脸。 他先说:“景墨,你不是要我说明这案子的真相吗?我本想等一会,等蒋一为来了再说,可是我看你的脸色似乎有些急不可耐了。是不是?” 景墨忙应道:“对啊,你侦查的结果怎么样?有头绪没有?” 聂小蛮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答道:“何止头绪?这案子已经解决了!” “什么?这样快?” “也许比你所推测的还早些。老实说,在一个半时辰之前我早已明晰这案子的真相。不过因为我们的老朋友蒋一为的偏见,我不能不出去探访一回,以便解除他的疑团。” “现在你已经完全明白了?” “当然。” “那么真凶是谁?听你的口气,不像是陈玉麟了。” 聂小蛮翘起了一只脚,微笑道:“当真不是。你姑且猜一猜。 谁是凶手?” 景墨犹豫道:‘我以为向松生前也许有什么仇人——”聂小蛮摇摇手,看着景墨说:“景墨,你走到歧路上去了!你的话恰正相反。向松的死不是由于他的仇人,却是由于他的爱人!” 景墨疑惑道:“他的爱人?可是他还有什么——” 聂小蛮忙接口道:“你已经知道,向松这时候举债亏空,差不多已将破产。但你想他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景墨寻思了一下,答道:“底细我虽不知道,但我瞧他屋子里的一切器物都很华贵,也末始不是浪费的一证。” 聂小蛮点头道:“是的,你的眼力还不错。向松所以到这破产的地位,就在乎不自量力地铺张;而所以铺张浪费,无非要博他所心爱的人的欢心。” 第七百六十六章 解决了 “这样说,他的爱人就是他的妻子?” “对。购买奢侈品需要足够的经济实力,然而,生活中有很多人,经济实力并不雄厚,终日省吃俭用,然后用节省下来的钱去购买奢侈品,以为这样就可以提升自己的“地位”。其实,这就是人们的虚荣心在作怪。爱慕虚荣是人最普遍的弱点之一,每个人身上都有爱慕虚荣的毛病。虚荣心是指一个人借用外在的、表面的或他人的荣光来弥补自己内在的、实质的不足,以赢得别人和社会的注意与尊重。” 顿了顿小蛮又接着说道:“虚荣心强的人喜欢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昔日的荣耀经历或今日的辉煌业绩,他们或夸夸其谈,肆意吹嘘,或哗众取宠,故弄玄虚,自己办不到的事偏说能办到,自己不懂的事偏要装懂,一切为了提高自己。虚荣心强的人喜欢炫耀有名望有地位的亲朋好友,妄图借助他人的荣光来弥补自己的不足,而对于那些无名无分、地位“卑微”的亲朋则避而不谈。!向松娶了这样一位夫人,经济力既然追陪不上,而又欲罢不能,结果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什么?你可是说他的妻子谋杀的?” “你用谋杀的名词,未免太过火了些。向松的死,他妻子虽是一个主因,但在律法上,这位朱秋心夫人却不担什么罪责。” “嗯?什么意思?” “因为向松属实是自杀的。” 景墨不禁惊异道:“喂,他当真是自杀的!你己经得到了实际的证据?” 聂小蛮停顿了一会儿,才仰面答道:“当然。不过我所得到的证据,你也早已得到,似乎不应再问我。” 景墨呆住了不答。心想,小蛮还卖关子?还是要作弄自己?幸而聂小蛮喝了口茶,主动地解释起来。 他说:“景墨,你可记得那条吊死的带子好似太长一些吗?当时我也疑惑了一阵。后来一想,那带子如果在头颈上围绕一个圈子,不但两脚可以悬空,而且颈上的溢痕当然也要围成一个圆圈。不过这圆圈的痕迹,和被人勒死的仍然有不同。因为这样致死,那带子虽在头颈上绕了两圈,第一圈果然完全交接,第二圈却只到耳后为止,斜向上去便成八字形。蒋一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误认被勒死。你得知道,这种一知半解的知识最可怕。幸亏我的头脑还相当冷静。蒋一为虽是我们的熟人,但我仍不受他的成见的支配。” 景墨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当时因为尸状惨怖的缘故,没有细看,竟也误认做勒死。现在回想,我记得死者颊下的溢痕,分明比带子粗阔些,但当时却想不到就为了被带子绕过两圈的缘故。” 聂小蛮点头道:“这就是你的视察还欠周密。你应该知道勘案不能有成见,若因印象太恐怖而草率从事,更是要不得。当时我也是察验了两次,方才确定自给的推理。这样吊法最厉害,等到椅子踢倒,身体悬空,不消多一会儿的工夫就可以气绝致命,再也不容易解救。从这一着上推测,也可见陈向松死志的坚决。” “但你说他所以寻死,是因为他妻子的缘故。这又怎么解释?” “这里面有一段小小的往事,我可以简括说几句。他们俩当初原本是两情相悦的。那时彼此的恋爱热度,真好似干柴碰上烈火,有些一触即燃。所以向松不顾众议,向他的父亲索要了一笔婚费,就离开本家,组织他们的小家庭。他为了尽力铺张博取他妻子的欢心,他的每月微薄的薪水当然不够,因此就不得不四处举债。当时向松沉浸在爱河深处,毫不在意。可是爱的性质,固定的成分少,流动的成分多,尤其是参杂物质溶液的爱变动性更大。它的热度往往会因为环境的影响而发生变动——真像寒暑表受了气候的影响而升降的一般。所以最后的结果,落到了人财两空,向松就不得不自杀了!” “他的妻子已经与他分开了吗?” “大概如此。我从茶楼里里得到了朱秋心娘家的住址——在六磨庄百水芋十七号——我亲自到那里去走过一趟。秋心的父亲是个出洋的商人,虽已故世,却遗下了不少财产,所以秋心从小就娇养惯的。据她的母亲说,秋心在六七天之前回家,过了一天便出去,至今不知她的去向。所以陈向松虽然接连去了三封信,都由她的母亲收下,不能答复。从这三封信上,我才推想到他们俩从前的状况。那向松写的最后一封挂号信,措词最恳切,并且已微微显露他的死志。我现在念几句给你听,这几句是最可怜的‘……秋妹,请你谅解我。我不是干犯你的自由,但须知你的去留属实关系我的生死。你难道没有一些儿怜悯心吗?你当初也曾说过,最高度的爱是超乎钱财范畴以外的。我现在的地位,钱财上虽不能使你处处适意满足,但究竟还没有绝望。你知道我的嗣父病势已危险,我早晚就可以承袭他的遗产。那时候当然可以恢复我们从前的舒适生活,无论你要什么,我一定可以教你满足。秋妹——请你回心转意,不要斩绝我这一线唯一的生机罢——’“景墨,你只把这几句话玩索一番,他们离别的情由,大概就不难推想而知了罢?” “那么向松因为没有得到他的妻子的回信,就因绝望而自尽吗?” “是,这是一个主因。但他所以今天就死,却另有一个线索的诱因。” “什么诱因?” “就是他的弟弟玉麟。” “这样说,陈玉麟究竟是有些关系的?” “不是。你别误会。他并没直接关系,只送了一个信息给向松,向松才决心自杀。” 景墨疑惑地说:“奇怪。这又是个什么样的信息?” 聂小蛮微微叹一口气。“玉麟本是在见陈山家里侍奉。今天陈见山的病势转剧了。他告诉陈玉麟,他已经将遗嘱更改,遗产不传给陈向松,却改给了陈玉麟。“ 第七百六十七章 铺张以结欢 小蛮道:“玉麟虽当个私塾先生,人倒是清高敦厚的。他一听得这个更变,就赶到向松家里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一则以便向松乘陈见山末死,如果亲自去悔过认错,也许还有挽回的希望;二则陈玉麟表明心迹,陈见山的改变遗嘱,他并没有参议,而且是出于他的意外的。谁知向松一听,当时几乎发疯。他一定是觉得人财两空,没有了希望,等到玉麟一去,他也就决心自杀了。” 景墨默默地思忖,确有这一层,事实上果真已完全符合,先前的许多疑团,此刻一个个都已抉破。 一会,景墨又问道:“但玉麟所说见陈山所以改变遗嘱,他没有参议,你想这句话也可信吗?” 聂小蛮应道:“可信的。我和陈玉麟谈过好一会,觉得他确是一个人格高尚的男子。陈见山所以改变遗嘱,无非因为陈向松挥霍浪费,一意孤行,而且不听劝告,连父亲的训诫都置之脑后,故而忿怒出此。陈向松不知反省,却一直错怨他的弟弟,以为陈玉麟常在背后~进谗和唆使。其实玉麟也曾向向松进过几次忠告,劝他节制一些。但向松为痴毒所中,真像失了知觉一般,莫说听从,却反而怪怨他。佛家说的:‘贪、嗔、痴是为三毒’可真不错啊!” 景墨叹息了一会,又想起一件事。 “小蛮,我还有一个疑问不能够解释。陈向松既是自尽的,临死时当然不会喊什么‘救命’。怎么那鹦鹉却会叫起‘救命’来?” 聂小蛮一听,却皱紧了眉毛,说:“不错,这一着当时确曾伤过我的脑筋,险些儿绕乱我的眼睛。我再三细辨那啼声,也觉得是叫‘救命’。可是这是和我所发见的实证冲突的。后来姚妈告诉我,向松平日叫他的夫人‘九妹’;蒋一为又纠正她,假定是‘秋妹’。这已足够给我启示了。可是我的脑子太笨拙,还不能触发!直到我在朱家发现了向松所写的几封信,看见信上写着的称呼,方始醒悟过来,打破了这个迷团。我们属实是误会的。” “怎样误会?” “你但把这‘秋妹’两个字叫得拖长一些,就可以明白。” 景墨果真依言试了几遍,那谐音很使景墨惊喜。 景墨说:“喔!原来是这样。” “对,向松临死时,大概还忘不掉他的妻子,高声大叫了几声‘秋妹’,然后上吊。这声音既然特异,传进了鹦鹉的耳官,就被它学会了。我们因为声音的谐近,就误会做‘救命’,说破了真可发笑。” 景墨回想当初的误会,真不禁要笑出来。略停一停,景墨又提出一个疑问。” “小蛮,那个朱秋心,你想她为什么竟决然离去?莫非——”聂小蛮忽然把他本来端着茶碗的手急急地摇着。“谁知道?你别再多问罢!” “你虽不知道,但不妨推想一下。” 聂小蛮站起来,叹一口气。“这样一个女人,完全没心没肺,全无半点肝。我属实不愿再让她存留在我的脑海中!但我祝她的前途幸运,永远可以满足她的称心如意的享乐!” 正在这时候,突然院子外的敲门声大作。片刻之后,聂小蛮又拿了一封信回转来。 他说:“这是陈玉麟寄来的。他说他此番承袭遗产,出于意外。现在他愿意将产额的应该 数均分为三分,一份充作善举,一份分给死去的堂兄向松,以便料理他生前的债务;其余部份归他自己继承。这一来少停我们应当报告蒋一为。我想他不久就要来听消息了罢。” 【本案完】 聂小蛮的体格素来是很壮强的。故老流传的那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的俗谚,他是绝对地崇信和格守的。 他对于体格问题曾声色俱严地表示过一番议论。 他说:“景墨,你可知道我们的国家所以一切落后,处处受倭寇、鞑靼人的欺侮凌辱,主要的原因是什么?我告诉你,只有一个字——弱!” 景墨心想,自然,小蛮所说的弱是根据着“国以民为本,民弱则国弱”的老调,指一般国民的体格说的。接着他又滔滔地发挥下去。 “我们的同胞因为生活水平的低落,营养不足,知识不够,又不懂卫生;城市中又遍布着葬丧青年体格的陷阶——妓~院、烟~馆、赌档、一些变成色~情场所的客栈与酒肆——就形成了一时无从挽救的衰病积弱。你知道多少人在三十岁之后就开始衰老,这是一个民族前途的多大危机啊!一个人的知识经验的成熟时期最早是三十岁。从三十到七十,最少是六十,才是给世间万姓服务的最好年龄。看上古之人,春青皆度百岁,主是因为那时候的古人未有现在这么多的堕落生活。当代怎么样?未老先衰是普遍的现象!一个刚才受好教育的人,往往会一跃而赶到“行将就木”!甚至教育还没终了,肺痨病已告成熟,立即跳进墓穴~里去! 议论虽像偏激,可是确也含有至理。所以,小蛮平日除了清晨时例有的户外散步以外,凡日常生活中有运动肢体的可能,和其他关于促进康健的方法,从来不肯放弃。他既然抱着为百姓服务的志愿,自然不得不努力保持他的康健,以便可以应付任何艰苦的案件。 可是那年的秋天,聂小蛮因为探案时的过度劳顿,精神上竟也有些倦惫不振。这就因近年来世间上所谓“发达”的程度越高,那干奇百怪的罪案也跟着“发达”的经济而越来越多。聂小蛮的名誉既已喧传遐迩,请教他的人也就纷至杏来。聂小蛮是富于责任心的,凡经他担任的案子,他都是焦心劳力,一丝不苟,直到破获了才罢。因此之故,他的精神上便发生了影响,平日他虽然很注重养生之道,但处在这特殊的环境之中,终究不能维持。结果他的饮食渐渐儿减少,面容也日见消瘦,末后又患了失眠症。他白天虽忙碌了一天,到了晚上仍不能安睡。这一来景墨不禁替他担心起来。 第七百六十八章 人财两空 那天早晨,景墨郑重地向他说:“聂小蛮,你是绝端注重身体的,这一次你必须听我的话了。以前我好几次劝你休息,你老是说眼见这充满着罪恶的世间时时刻刻都需要你,你属实不忍远离。但你仔细想想,你既然愿意为世间尽力,究竟还是拼着你的不完全健康的身体,再勉强干几件案子,就此送掉你的性命好呢?或是暂时休息一会,等你恢复了康健,再回来多尽力几年好?这是一种最简单的算法,你应该不至于算不出罢?” 聂小蛮含着笑容答道:“景墨!你这议论是多余的。我并没有忽视我的健康。近来我的身体不是百分之百分的好,我自己也有感觉。你不说,我也早打算要出去休息几天哩。” “当真?”景墨很高兴。 “谁和你玩笑?目的地我都已经想好了。” “唉!算我多说!你打算往那里去?” “西湖。”小蛮顿一顿。“我想这个地方你也会满意的吧,你也得暂时歇一歇了,景墨,让你的神筋放松一下。” 景墨自然很兴奋地允诺了。第二天的清早两人便一齐悄悄地住杭州去。 旅行是景墨的最喜欢的一种休闲,何况这一次的目的在乎游览松散,路上又有良好的伴侣,景墨的兴趣便分外地高。平时聂小蛮一上客船,趁着空儿,往往要从船中乘客们的衣饰、容态、言语上,猜测他们的职业性情,借以消遣。这虽是消遣性质,究竟也费脑力,故而景墨这一次也就意防着这一层,不使小蛮再虚费无谓的脑力。聂小蛮也很知趣,把视线移换了方向。他只凭着窗口,眺望那远山、近水、野树、村舍,和那广漠的金黄色的稻田,一一地随着客船的航行,尽收眼底。他的精神果然振作得多。 两人换船为车就到了杭州,直接往客栈里去。在杭州两人虽有不少朋友,但两人的宗旨是“避嚣寻乐”四个字,为避免应酬,故而绝不声张。 两人住的是听松客栈二层楼三十六号,地点恰在湖滨。卧室的窗口正对着宝石山。不但开窗见山,把窗帘移开了,就是躺在床上,那风光塔影也可以送到眼底。 时令是秋天。秋天不是西湖的“热闹期”,所以旅客稀少,客栈中又特别清静。两人一到以后,大家洗了洗脸,喝了口茶,略歇了一歇,景墨便打算出去游一回夜湖。聂小蛮也赞成了,景墨就奔到楼下帐房里去接洽,托他们代雇一只小画舫。接洽的事很简捷,几句话就谈妥当。景墨带着一颗兴奋的心,匆匆重新回到房中。 一种出乎意外的情景突然映入了景墨的眼帘! 景墨推进房门,刚才跨进了一步,猛然抬起头来,陡见一男一女正并头并肩互相搂抱着坐在一只靠窗口的罗汉床椅上! 景墨呆住了。第一个意念:“聂小蛮竟突然变了性情,居然找了个妓~女?”但是只有片刻的功夫,那一男一女都已经霍地站起来。景墨才看见那男的虽然同样穿着一身蓝云纹道袍,但白嫩嫩的脸儿,乌油油的头发,却并不是聂小蛮。那女的明眸皓齿,柳眉樱唇,生得美丽不凡。她穿着一件淡湖绿洒白花的软绸颀袍,长才及膝,膝以下一双淡灰色的细花长裙,显得十分清新可人。她的服装也可算簇新的时式。这两个人的年龄都是在二十略不到一点,这时候都是满脸通红,也定着惊诧的目光向景墨审视。 怎么一回事?景墨委实窘极了!原来房间是同样的,尤其是房门。景墨在匆忙之问已走错了一号! “对不起!” 景墨一时说不出口,懊悔地坐下来,经过了足足一小会儿的喘息,方始说明白。 小蛮于是笑道:“景墨,我常说人们的情绪应随时加以控制,尤其是在太兴奋或紧张的时候,不然就会莽撞肇祸。你属实太卤莽了,不知趣,打断了人家的情话!他们是到这里来谈情说爱的一对新婚夫妇的。”后来景墨查明隔壁三十七号里的果真是一对新婚夫妻。 据一个少年茶房说,他们才来了两天,下面的旅客姓名表上写着沈姓,金陵人字样。景墨受了这一次教训,以后便处处谨慎,在极度快乐的时候,自己的举止行动更不敢不特意敛迹。 两人乘着一只小画舫,在西湖里游荡了一会,就在平湖秋月进晚餐。那晚恰巧是上弦,凉风挟着花气在水脸上轻轻拂过,著肌不太寒,只觉得疏爽。弯弯的眉月映照着波心,那鱼鳞似的水波沦涟荡漾,月光也随着闪动,仿佛幻出干百个月儿。 身临到这种清幽的境界,精神上自有一种无可言喻的快感。归寓时小艇又冲波前进,短桨起落,又好似把月儿敲成片片。忽而船尾后浪花高涌,没刺有声。湖底的鱼儿也在那里迎月嬉戏了。美中不足的,就是那时候西湖中养蓄大群的鱼,湖水因为鱼的繁殖游动,都变作黄浊的颜色。回想好几年前,那种获藻萦回澄澈见底的情景已是不可再得了。 这一夜,聂小蛮的精神果真大见转变,一睡直睡到天明,不但不曾失眠,连梦都没做一个。景墨也同样得到了酣适的睡眠。第二天早餐既毕,两人又雇着小艇,准备作整日的游览。这一天游兴特别浓厚,经过的名胜之区也不止一处。景墨曾经吟过好几首诗,回客栈后还写了一篇游记,也足见两人的“雅兴不浅”。 当两人在游孤山的时候,曾和那一对隔壁的新婚夫妇不期相逢。景墨因为昨天的莽撞举动,看见了他们,还觉面灼耳热,非常惭愧。景墨故意走得远些,不和他们接近。但景墨远远处偷看他们,虽然并肩地走着,神态上仿佛很落寞,比较自己上一天所见的挽颈呢语的景状,似乎完全不同。这一点聂小蛮也已觉察,等到他们走远了,他向景墨低低地表示。 “我看这两个人好像都怀着什么心事。” “是,我也觉得如此。不过,按照我们的传统习俗,夫妇间的爱,只在密室洞房中背地里表现,在人前应该 是扮足了‘相敬如宾’的面孔的。”景墨笑一笑。“我想他们也许因为看见了我,想到了昨天被我撞见的情景,有些不好意思,故而就格外顾忌了。” 第七百六十九章 西湖 聂小蛮也笑一笑,分明赞同景墨的见解。接着两人的话题就移向别方面去。 两人玩到天黑,才数着点点的归鸦,倦游回府。回府后两人又靠着窗口,饮了少许杭州的土酒,吃着当地著名的西湖醋鱼,把杯畅谈,直到月挂天心,方才安睡。景墨预料这天晚上一定可以像上一晚那么地酣睡,不料实际上使景墨失望。景墨睡到床上,翻来覆去,竟不能合眼。也许是平日不常喝酒的人,偶然喝了几口,酒会在肚子里作弄罢? 景墨的耳朵中听得有人在地板上走动,又不时有开窗关窗的声音。声音是隔壁三十七号传过来的,静夜中听了非常清晰。 心思重的人,也许也有这种经验罢?躺在床上,睡不着,幻想就会活动。这样的时候,这一对新夫妇们为什么还不安睡?他们这样子把窗门忽开忽关,有什么用意? “春宵一刻值千金”,秋宵也不应有什么折扣。他们岂不是辜负良宵?奇怪!对面的榻也不时有声音。不是小蛮也在那里翻覆不宁吗?难道小蛮也禁不住好奇心的活跃,忘了休养的目的,像自己一般地在关心着隔壁中的新婚夫妇? “景墨,你没有睡着?”这是聂小蛮的轻微的呼声。 “是啊!你怎么也翻来覆去?” “我觉得隔壁中也许已出了什么岔子。” “喔,你在那里听他们的动静?……喂,不干我们的事。你还是安心些睡。” 其实这话是无聊的,简直是欺人自欺。景墨自己既然动了好奇心,不能睡,却还劝聂小蛮,景墨自己想一想几乎笑出来。 这样子约有一柱香,客栈的内外越发静寂。景墨也有些倦乏,隔壁中的动作怎样,景墨已不再注意。 笃笃!…… 连续的叩门声音突的驱散了迷蒙的睡魔。景墨惊醒了,张开眼睛,仔细一听。声音就发生在自己这间屋子的门上! 奇怪,夜深人静,谁会来敲自己和小蛮的门?自己住在这里,完全没有人知道,连最熟悉的张宝全都头都不曾通知。就算有熟识的人,也断不会在这时候见访。莫非自己误听了? 笃笃!……笃笃! 门上的叩击声加强了,虽说不上怎样猛烈,但是声音确已比先前重了些,并且景墨已经听清楚声音的确是在自己的门上。同时景墨觉得聂小蛮已经轻轻地从榻上起身,披了衣服,扳亮了油灯,走到自己的床前,低声叫呼。 “景墨,有事呢。” 当然,这决不是梦。景墨虽不答话,也赶紧坐起来,急忙忙穿好衣服。聂小蛮已经走到门口去,拔去了房门上的铁曰,顺手把门拉开。景墨定睛一看,门口站着一个穿淡湖绿洒白花的软绸颀袍的年轻女子,就是隔房间的那个新娘。 这女子深夜敲人家的门已是出景墨的意外,更奇怪的,她一看见聂小蛮把门开了,就突的闪身走进来。接着她又忙着回身把室门合上。她转头来,看见聂小蛮与景墨的衣服都没有穿得完整,分明是睡后爬起来的,便低下了目光,靠门框站着,似有些不好意思。她的柳叶似的眉尖紧蹙着,美目中也含有惊惶。 她操着金陵口音,低声喘息地说:“两位大爷,请——请原谅。我知道我这样子惊扰你们,太冒昧。但是——但是我属实是不得已。你们两位不就是聂大人和苏大人吗?” 聂小蛮把衣钮扣一扣好,向景墨看看。景墨也模仿着同样的动作,兀自面面相觑,不知道怎样回答。她怎么也认识小蛮与景墨?现在有什么事?她看见两人都不回答,似乎疑心两人会不承认,又接着说话。 “是的,一定是的!请二位大爷不要拒绝我。我曾经在金陵见过高家一次宴会上见过二位大人,那时便有人介绍二位的大名。聂大人,苏大人,我素来钦佩你们,苏大人,你不但勇敢无畏,而且文武双全又有文采和诗才,我都是听说过的。你们都是仗义救困的好人,你们又是最尊重女子的——” 聂小蛮禁不住接嘴道:“好!沈夫人,我们并没有拒绝你的意思。你不用错疑。此刻你有什么困难?” 那女子拾起了眼光,点了点头,表示一种感激。她的喘息平缓了一些,樱唇微微张动,忽然又把她手中的一块白丝巾按在嘴上,又忍住了说不出口。她这种进退两难的情状引起景墨的不安。 景墨插口道;“你究竟有什么事?尽不妨实说。你到这里来,尊夫可知道?” 她斜过美目向景墨瞟了瞟,摇摇头:“不,他不知道。我——我所以来请教,就为的是他!” 聂小蛮应道:“他怎么样?可是还没有回府?” 那少妇的身子突然一震,她的惊恐的眼光忙着转过去,凝视着聂小蛮,“是啊!聂大人,你已经知道了?他——他此刻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可会有危险?聂大人,你——你告诉我!” 问句像联珠,又急促得不容人置答。她的声调又颤栗。景墨很窘,不知道怎么样应付。聂小蛮扬一场手,婉声安慰。 “沈夫人,你不必焦急。急也没用。请走过来,坐下了。” 景墨忙移过一把椅子,送到她的面前,一边又将自己身上披着夹袍子的右襟钮于一起扣好。这女子的忧急慌乱的情形显示出她的事情很紧张严重,引起了景墨的无限的同情。 她的身材适中,鹅蛋形的脸儿白嫩得像玉琢的一般,一张樱桃的小口和一双敏活的美目,衬着两条狭狭的秀眉,眉色却很浓黑。她有一种天然的斌媚,因为她的年龄至多只有不到二十岁光景,故而还带着天真的稚气。用不着特别敏锐的眼光,一望而知她是一个毫无阅世经验的弱女。 她勉强坐下了,不时把素巾掩着嘴,目光在两人的脸上交换看。一种惊怯疑惧的神情更易惹人的怜悯。聂小蛮在她的对面坐下,景墨也坐在罗汉床上。 第七百七十章 春宵一刻值千金 聂小蛮答道:“沈夫人,尊夫此刻在哪里,我完全不知道。我因为听得你一个人在室中走动了好久,又不时开闭窗门,才推想你正在等候你的丈夫回来。现在你来见我,可就为了尊夫不回来的事?” 那女子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他在这里虽有几个朋友,但我们并没有通知他们,也从没有人来看过我们。此刻已经快到亥时半了,他还不回来。我慌了,想不出主意,又没有可以商量的人,我才冒昧地来惊动你们。聂大人,你想他会不会有危险?” 她的神情很焦急,配合了颤栗的声调,显出她的问句非急切解答不可。聂小蛮的目光看在她的脸上,在默默地观察她的神情。略停一停,他才继续问答。 “沈夫人,你要我解答,请说得明白些。第一步,尊夫是? “他姓沈,叫竟思。我叫朱玉露。” “你们是刚刚结婚吧?” “是。我们结婚才不到十天。他是在仪兰轩造纸坊里办文牍的,我家也是金陵本地人氏。到今天,我们到这里还只第四天,一连游玩了三天,本来很快乐。可是从今天起,竟思的态度骤然间变了,好像变得冷漠了。” 她说到这句,忽然仰起美目,斜着眼梢,向景墨看了看。这一看仿佛给予景墨一个暗示,使景墨记起了昨天的莽撞。昨天傍晚景墨曾经到他们的房中去闯过一闯。她丈夫的所以改态度转变度,不会就是自己惹出来的祸? 聂小蛮道:“唉,有些眉目了。你觉得他的态度今天才开始改变的?你可知道他所以改态度转变度的缘由?” 朱玉露作迟疑状道:“我——我不知道。因此我很觉惊异。” “那么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吃过夜饭,约摸戌时二刻。此刻已近亥时半了。他已经出去了快两个时辰。” “他可曾说往哪里去?” “他说他觉得很闷,到湖滨路上去散散步,马上就回来。故而我没有胆他一同去。” “他临走时可曾带钱?” “没有。不过他的衣袋中本来是有钱的。聂大人,你问这句话什么意思?可是料他有了钱会到戏园子去?不会,那一定不是的。他在金陵时,除了偶尔看一次折子戏以外,从来不喜欢看别的戏。不会,聂大人,无论如何,他今夜里决不会一个人到戏院里去。” 景墨从旁接口道:“他也许雇了小船游湖去了。” 朱玉露又把白丝巾在嘴上按一按,摇头道:“也不会,他要游湖,必要叫我一同去。况且这样的深夜,游湖也不相宜,就算是的,此刻他也得回来了,怎么还不回来?” 理解很算合乎情理。景墨又引起一种幻想。莫非这人游湖时遇了什么暗算?或者竟是遗了覆舟的危险?可是这想法究竟太鲁莽,景墨没有勇气贸贸然出口。 聂小蛮沉吟地说:“我所以问他有没有带钱,就怕他一个人在冷静的湖滨上走,因为身上的财物,也许引动什么歹人的眼,因而发生意外。” 那朱玉露着了慌,忙道:“哎哟!聂大人,你想他会有被劫的危险?” 聂小蛮摇头道:“不是,这只是一种猜想罢了。你不用慌。我想也不一定会有这样的事。这里的治安似乎还不坏。” “那么还有什么别的理由?” “也许他在湖滨上偶然遇见了什么朋友,就被邀到了什么地方去,譬如喝酒谈心,那也未始不可能。” 朱玉露又摇摇头:“如果如此,这朋友也太不算合乎情理。竟思应该通知我一声,最少也得送个口信来。他明明知道我一个人在客栈里面等他。” 两种可能都给合理的辩驳驳倒了。聂小蛮的眉毛逐渐皱紧拢来。景墨好几次想把自己的构想提出来,可是景墨推测暗算或覆舟的话一出口,这年轻女人准会大哭出来。景墨可受不了这样的后果,终不敢公然揭示,何况我景墨这假定究竟也空想。 聂小蛮又看着她,婉声说:“是的,这一点也不一定切近事实。沈夫人,在你的心中可也有什么见解没有?如果我的观察不错,我想你的心中一定藏着什么隐事,不过你有所顾忌,不肯告诉我们罢了。” 聂小蛮的话分明含着某种力量,已直刺着她的心事。她的身子稍微震一震,坐直了,粉颊上也顿时晕出一缕绛色,在油灯光下也看得出。可是停了一下,她仍兀自低下着头,默不答话。 聂小蛮进逼地说:“沈夫人,我听你一再说尊夫此刻不归,也许会遭什么危险。这构想在你当然是有所根据的。你既然要跟我们商量,又何必守秘密?你保守着不说,我们也帮不了你。” 朱玉露受了聂小蛮的一再敦促,起初仍怀疑不决,经过了一度沉吟,忽然仰起头来。她定神向室外听了听,依旧是寂静无声。她的目光中显露一种坚决的神气。 她说:“聂大人,你的话不错。我要请求你们帮助,自然不能不实说。不过这一节关系很大,我有些怕,万一落到了没道德的人的耳朵中,颠倒黑白,那就尽可以毁坏我一生的名誉。” 聂小蛮道:“这一层你尽管放心。我们自有人格操守,如果有关涉隐私的事,我们当然可以守秘密。” 朱玉露点点头,应道:“我知道。我所以说不出,属实是羞于启齿,现在已经顾不得了。我得先说明一件已往的事情。从前我未嫁人的时候,有好几个男子向我作偏面的单恋。内中有一个叫洪星云的,写了好几封信给我,信中的话无非是些诱惑的甜言蜜语。我因为他缠扰不休,害怕被别人或我的父亲知道了,会损害我的名誉,就回了他一封信,劝他自己尊重些,不必再这样子空费心思。他得到了我的信,反而提高了他的兴致,竟天天在我常去的地方游荡,希望能够撞到我。我看见他的装饰带几分流氓气,见面时又胡言乱语,举止轻薄,故而我始终不理会他。后来我被他缠得讨厌,曾当面斥责他,叫他不要再痴心妄想。他好像老羞成怒,便又一连来了几封辱骂的信。我有什么法子呢?我既没有能力向他报复,又不敢声张出来,只得忍气吞声。幸亏过了几时,他断绝了妄念,不再来信,我方才安心。这还是两年前的事。” 第七百七十一章 丈夫丢了 朱玉露道:“在本月初头我将要结婚的时候,这可恶的流氓忽又给我一封信,约我往回轩酒楼去谈一谈。他虽然没有说明谈什么事,但明明不怀好意,信中还含着恐吓的话,我若不践约,他有相当的对付。唉,聂大人,我真怕极了,可是有什么办法?我不敢去看他。我竭力地安慰自己,说这流氓至多是虚名恫吓,不见得会干出什么事来。我还怕他会把我当初写给他的那封亲笔信作凭证,断章摘句地来毁污我的名誉。我对自己说都两年了,那封信决不会保存到此刻;万一如此,他也有威胁的信为凭,索性通过官府控诉他。虽然如此,我在结婚的时候,仍不免惴惴地不安。但是很侥幸,婚礼完成了,毫无动静。后来我们动身到这里来度蜜月,一路上也平安无事。我才放下了一颗心,以为这恶汉不会再来欺侮我了。不料昨天傍晚,这可恶的冤家又重新出现了!” 故事并不太新颖,可是从一个天真的少妇的嘴里说出来,加上了那羞怯怯的神态,凄楚楚的声调,也尽够动人。聂小蛮和景墨都敛神静气地听,一句不曾打断她。她说到这里,她的娇躯忽而颤动起来,便停顿了向两人呆看。 聂小蛮婉声问道:“这个洪星云怎样出现的?又写信给你?” 朱玉露摇摇头。“不是。我亲眼看见他的。” 聂小蛮似很注意,问道:“你在哪里看见他?” 朱玉露忽又看着景墨,答道:“昨天傍晚,这位苏大人误闯到我们房中去以后,竟思似乎有些着恼,我就拉他到湖滨上去散一会步,回来时已经掌上灯。我们走到客栈门口,我忽然看见那流氓匆匆地从客栈中走出去!那时天色黑了,彼此虽在阶石上擦身而过,他好像没有看见我。但是我一眼瞥见了他,不觉暗吃一惊,几乎失声叫起来。竟思在旁边看见了,忙问我什么事。我慌说在石阶上崴了一下。并无他事。我回到房间以后,吓得什么似的,心头还突突地乱跳,可是又没法可施。故而昨夜一夜,我的睡眠属实不安。今天我们俩照常出游,我不曾再见他。我又自己安慰,也许我昨夜看错了。但在晚膳以后,竟思一去不回,岂不奇怪?我想起了这流氓,怕是他弄什么诡计。我左思右想,没有法子,才不避嫌疑地来请教你们。” 局势已很明显,这女子所怀疑的可说是不为无因。聂小蛮低倒了头,把手指在桌边上弹弄了一会,才仰面问话。 “你相信尊夫的不归就是这个洪星云在里面搞诡?” 朱玉露道:“是,我再三思索,除了这一点以外,想不出别的理由。” “那么你再想一想,昨晚上你看见的可确实是洪星云?” “是的,我想不会错。” “你说你看见他,他没有看见你?” “是。” “不过据我想,他要是真要和你为难,一直跟你们到这里来,他应该先看见你。你说是不是?” 她咬着嘴唇踌躇了一下,才说:“当时我虽只一瞥,但我看见他的身材服装完全相同。他的个子很高,穿黑领大袖长衫,帽子老是歪戴的。我想一定不会看错。” 聂小蛮想一想,又问:“那时候尊夫可也看见这个人?” “我——我不知道。他——他也许也看见的。” “事后尊夫可曾问过什么说话?” 朱玉露摇头道:“没有。但是今天我们游孤山的时候,我们和你们两位偶然相遇。我看见你——聂大人——的面貌,仿佛有些认识。竟思看见我向你们俩盯着看,便问我是不是相识。我回答不认识。他带着说笑话的样子,说;‘昨晚那位朋友的误闯,莫非特地来找你的?’这当然是他的笑话,不会得认真。” 景墨心想,这件事竟牵涉到自己身上来了。那么这岔子不会是自己给他们引出来的吗?这个沈竟思虽然太觉多疑,但自己的举动委实冒失,想起了还觉汗颜。 聂小蛮又问道:“他的笑话里可还有别的有含意的话?” “没有。不过——不过——” “嗯?” “从今天起,他的神情好像有些变了,兴致也变得很冷淡了。” “那么这洪星云的事,你虽守着秘密,但尊夫可会有知道的机会?” “不会,除非这恶人自己告诉竟思。因为竟思虽是我的表兄,但这件事我连母亲都不曾告诉,竟思一定不会知道。” 聂小蛮忽然仰起了头,像倾听什么。接着他微微摇了摇头,目光又沉落在地板上。室中安静了下来。窗开着,夜风吹进来,有些冷飕飕。这少妇穿得很单薄,加着心头的重担,她的身体在发抖。事情很尬尴。聂小蛮还不曾提供什么方案。景墨虽很同情她,可是也爱莫能助。聂小蛮凝神想了一想,又继续发问。 “沈夫人,请原谅,我要问一句不客气的话。你们的婚姻是父母完全作主的呢?还是两情相悦的?” 朱玉露的脸上红一红,低着目光,她手中的白巾又送到嘴边。 “是——是一半做主。” “既然如此,你为使你的精神安宁起见,为什么不预先把这回事和尊夫说明白?” “我本来也想告诉他。但是竟思最是多疑心的,我怕因此引起他的误会,故而至今不敢说。昨天晚上我看见了那恶汉以后,也曾想硬着头皮,索性向竟思说破。可是我反复了一夜,终于没有勇气。”她顿一顿,又颤声说:“聂大人,时候更晚了,竟思怎么还不归来?你想他到底会有危险不会?” 聂小蛮立起身来,把一手抚着下领,缓缓答道:“据情势推测,尊夫所以不归,有三种可能的理由:第一,他因散步而走到荒僻之所,或者竟因独个儿游湖,遭了什么意料之外。第二,他偶然遇见了旧友,纵欲畅谈,所以记了时刻。这两种理由如果属实,不久应该就有分晓。不过刚才已经说过,可能的成分并不多。此外还有什么。” 第七百七十二章 冷淡 “唉,聂大人,这流氓会有什么恶手段?”她喘息着,两只手捧住了她的隐隐隆起的胸膛。 聂小蛮说:“也许洪星云果真和尊夫通过消息,造了什么蜚话。尊夫贸贸然相信了,便负气不回来。或是这洪星云曾约尊夫在什么地点会面。他此刻不归,说不定已中了他的计。” 朱玉露连连点头道:“不错,大人这说法很算合乎情理。那么你想那恶汉假使果真约竟思会面,竟思此刻不回来,究竟可会有危险?” “你说什么性质的危险?” “不会有性命危险吗?” 聂小蛮不答,但紧皱着眉峰,走进窗口去。他站住了。 他的目光看着他自己正在拍节似的鞋尖。一会,他才回头答话。 “沈夫人,这句话很难答。若说这两个人会面以后,尊夫听了他的污辱的话,因发火而彼此动手,那原是可能的事。不过我们与其空想,还不如先收集些事实。你说昨晚你看见洪星云的时候,他刚才从这客栈里走出去。是吗?” “是。” “你可曾调查过,他是不是也住在这里?” “我不曾仔细查,但是我曾在旅客姓名表上看过,不看见姓洪的字样。” “好。昨晚上如果你没有看错。我们应该有办法查到他的踪迹。即使他不住在这里,应该也在帐房里探问过你的踪迹。你把洪星云的面貌和衣服告诉我们——慢!有人在敲你的房门哩!” 笃笃笃。 敲门声又连续一次。景墨和朱玉露不约而同地都挺直了身子。声音果真在左隔壁三十七号的门上。接着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走进去了。 朱玉露惊慌失措突地跳起身来,猛力拉开了室门,急步奔出去。 景墨定定神,吁一口气。这一幕小戏大概可以就此结局了罢?那开门进去的一定是沈竟思。夫妻相见,这少妇—势必会把这个纠纷说明白。误会一经解释,自然用不着小蛮和自己再去从中多事。可是,不。事实上又出景墨的意料之外。约摸过了一小会儿功夫,小蛮与景墨喝了一碗茶,正自锁上了门,准备重新寻进入好梦之中,忽而那朱玉露又敲门进来。 这时候她的面容大大地变异了!她的颊上没有一丝血色,双目中的神情已从惊疑而变成恐怖。她走进来时,两只小腿不停地颤动,全个儿身躯仿佛秋柳般地摇曳不定。她开口说话的时候,语声哽咽,几乎要哭出来。 她颤声道:“聂大人,苏大人,不得了哩!你们看我怎么样对付?” 她伸出一只颤动的纤手,将一张折叠的白纸交给聂小蛮。我景墨凑近去一看,纸的一面写着几个小楷字。 “听松客栈三十七号,朱玉露收。” 聂小蛮把纸展开来时,里面又有一行毛笔草书。 “见字立即至净慈寺靠湖小亭中一谈。勿误!星!” 局势恶化了!这件事显然已经被聂小蛮料中。这个洪星云果真居心不良,利用了卑鄙的手段,企图欺凌一个弱女。 景墨想起了“两幅画像”中的那个欺负女子的恶棍,一阵愤怒突然袭上了心头。 聂小蛮问道:“这张纸是客栈里的茶房送给你的?” 朱玉露微弱地答道:“是。他说即刻有一个孩子送到帐房里去。聂大人,现在我怎么办?他把竟思不知弄到那里去,此刻又来约我!你想竟思会不会——会——遭他的毒手?” 聂小蛮沉着脸,一边把纸条折好,一边答道:“你不要慌,姑且振作些。我们现在先想法子对付这个人。这流氓捉住了,尊夫的疑问可以连带解决。我知道净慈寺就在湖滨的转角,离这里没有几步路。你不妨就走一趟。” 朱玉露作骇异声道:“怎么?大人——你叫我去见他——” “是。” “可是在这样的深夜,我——我怎么可以去见这个凶恶的恶汉?” 聂小蛮挺了挺腰:“你放心。我们俩可以暗中保护你。你不必伯他。假使你不去,错过了机会,这件事反而难办。这教不如虎穴,焉得虎子,你明白吗?” 朱玉露经过了一度犹豫,果然听从了聂小蛮的计划,立即回房去更换装束。小蛮与景墨也各把衣服鞋袜完全穿好。两人离金陵时,并没有带防身的武器。但是景墨和聂小蛮都有功夫在身,特别是景墨的功夫更加厉害,以两对一,只要对方不是什么绝世高手,自然不会成什么问题。不一会,大家都已准备整齐。聂小蛮和朱玉露约定,两人先去埋伏,让她一个人随后到,免得使洪星云生疑。 一小会儿后,苏景墨便和聂小蛮出了客栈,向净慈寺来。 这时候再有一刻钟就到子时了。深秋天气,湖滨上早已断绝行—人。夜风一阵阵吹在脸上,有几分寒意。天空密云四布,把那半丸弦月层层密密地包裹着,不露出一丝光来。眺望湖面,一片沉黑。景墨回想起昨夜里明静的湖波,皎洁的月儿多么可爱,今夜却完全不同。天时的不测和人事的变迁,往往出人意料之外,正是一个样子。” 到了净慈寺门前,聂小蛮拉住景墨,低声向景墨告诫。 “这里很空旷,没有荫庇的所在。……看,那边有一颗大槐树,我们到树背后去暂伏。” 景墨依言而行,悄悄走到大树背后站祝这净慈寺的四周并无围墙,只用网眼形的竹编隔着。景墨探头向场内一望,一片黑沉沉的旷场,寂静无声。但是靠湖的一边,远远地还可以望见那只约会的亭子。 景墨低声说:“小亭就在那边。不过亭子里有没有人,我看不清楚。” 聂小蛮答道:“是。我也看不见。但是我们如果贸贸然走近去,亭子里的人倒能看见我们。” “糟糕,我们怎么办?” “等一等再说。” “你想这回事今夜会有怎样的结局?” “现在说什么都还太早,我们还得看一看再说。” “这个人有什么企图?” “他一定以为年轻女人容易欺侮,想敲索一下。这种人决不会有别的神通。” “会动粗吗?” “就是动手,对付这样一个懦夫,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他会有火器罢?我们可没有带火铳。” 第七百七十三章 邀约 “那也不怕。只要他没有喽啰——看起来是不像有——不伯他逃出我们的掌握。” “但愿如此。我希望迅速了结了,我们也可以就早点解脱责任。要是迁延下去,那不免违反了我们此番来西湖休养的本旨。” 一个女子的黑影走进净慈寺的大门,是朱玉露。她急匆匆地走,似乎没有看见小蛮与景墨。当她走进了净慈寺的门,先站住了向四下望一望,接着便举步向那小亭走去。她的步子逐渐地减缓,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是害怕吗?当然。可是这时候小蛮与景墨除了袖手旁观,也没有法子。幸而她略一踌躇,仍继续前进。景墨伸长了头颈,看见她越去越远,人形渐渐儿模糊。聂小蛮忽拉拉景墨的衣袖。 “我们不妨也走近些。” 于是两人便从树背后出来,偻着身子,轻轻地一步一步地前进。目标当然是那小亭。黑暗依旧包围着两人,但因为距离的缩短,它的景墨也减弱了些,小亭的轮廓就更清楚些。 “哎哟!” 一种女子锐呼的声音刺破了冷静的空气:“哼,你来干什么?不要脸!” 这是男子的声音,低下而威吓。 景墨愣了愣,急忙抬头一看。朱玉露已经走到亭前,她的身子一晃,马上横倒在地上。同时有一个黑形从亭子里窜出来,疾步向右侧里奔过去。 聂小蛮急忙道:“你照顾这女人!我去追!”这本来是景墨要说的话,可是却被小蛮抢先说了。 小蛮用冲刺的步子跳向右边去。景墨也急急赶到小亭面前,果然见朱玉露已仰面躺在地上。景墨俯下身子听听,她的气息很急促。景墨又尽自己的目力,在她的身上看了看,不见什么流血的伤痕。她似乎只是受了惊,晕过去。景墨忙伸出左手,插在她的颈后,轻轻地将她扶起来。她渐渐地回复了知觉。 景墨问道:“你受伤吗?” 她摇摇头,但引手指了指客栈,似叫景墨扶着她回去。 景墨抬头一望,聂小蛮和那奔逃的黑形都已没有影踪。景墨不再顾忌,就扶着那少妇回客栈去。 进了三十七号寓室,她向景墨谢了一声,便把身子伏在那一只可纪念的靠窗的罗汉床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景墨有些进退两难。洪星云怎样对待她?但在这种情势之下,景墨当然不便发问,却又不忍离了她,回我自己的房间去睡大觉。 景墨只好勉强说:“沈夫人,别哭,那恶汉究竟怎样难为你?你说明了,我们一定给你复仇。” 她仍低头不答,吸泣的声音欲增加了高度。景墨生平最怕女子的眼泪。景墨想起了这女子所遭受的,大有抱屈衔冤的情形,越发觉得可怜。可是景墨又想,自己和她的关系只是萍水相逢,又没有安慰的话可说。景墨想那恶汉不知曾否被聂小蛮追到,这个问题也非等聂小蛮回来不能明白。景墨略一踌躇,决心暂时回到隔壁里去,等聂小蛮回府后再作计议。景墨回身走出三十七号的门,忽听得急促的脚步声音从南道中过来。 景墨站住了,看见一个道袍少年走近来,正是朱玉露的丈夫沈竟思。他的背后另有一个人,是聂小蛮。 奇怪!这沈竟思怎么样会被聂小蛮找到?洪星云呢?追住了没有? “唉,苏大人,我对不起你!”沈竟思的连声道歉,使景墨想起了昨天傍晚的事,无意,中形成一个对比。景墨莫名其妙,不知道怎样回答。聂小蛮站在三十六号室门口,向景墨招一拍手。景墨连忙走进去。聂小蛮便随手把房门关上了。 这一幕小小的喜剧的收场是出景墨意料之外的。那个刚刚在净慈寺所看见的黑影,当时就被聂小蛮追上这个人并非洪星云,却就是沈竟思。 这一着聂小蛮竟也不曾想到。经过了说明,他才知道这一回事完全由于双方心理上的心病,就使甜津津的蜜中沾着了一星子醋味,形成了几乎不可收拾的误会。小蛮和景墨也连带地给蒙蔽了一会眼! 原来头一天朱玉露看见的男子并不是洪星云。她自己心虚,便疑假作真。但当她暗暗吃惊的时候,却被沈竟思看见了。后来她回房以后,精神不宁,显示出怀着什么隐秘的心事。多疑的沈竟思自然就动了疑心。那夜里她忽然连说梦话,竟连喊着星云的名字。竟思便怀疑她的亲属中并无此名,便疑心她在未婚以前曾有什么恋人。下一天出游的时候,她又处处顾忌,似乎防什么人暗算或尾随。 于是沈竟思的疑团愈炽,便决心试探一下。 他在傍晚时候出外,到楼外楼去饱餐了一顿,等到亥时三刻后,就冒着星云的名义,写了那张字条给她。他预计他所疑的若使不错,她也许会出来践约。若使她并无名叫星云的恋人,那她自然不会出来,他的疑团也可以从此冰释。后来他果真看见她到净慈寺去,便以为他所怀疑的已经中的。他等她走近,就从小亭中跳出来,向着她怒斥一声。玉露就此受惊晕倒。 竟思被聂小蛮追住以后,彼此说明了原委,他方才觉悟,觉得这一出把戏近乎弄巧成拙,还险些儿弄假成真,惹出大祸。聂小蛮陪他回府之后,他既然后悔他自己的多疑,自然要向他的夫人请罪求情。景墨推测他们经过了一番剖解,一定可以把重重的翳障完全消除;即使那洪星云果真要来诈索,也就不再怕他。 这件事如此收束,虽出意料之外,却也有趣。它在两人这一番带些易地疗养性质的休息的旅行中,留下一种不易淡忘的纪念。 第七百七十四章 意料之外 “景墨,你来得正巧!要是这一个小小的问题解决了,你不但又可得到一种新资料,还可以得到一种新知识呢。” 说话的正是景墨的老友聂小蛮。话的含义具有相当的吸引力,景墨被他引起了几分兴味。这一段时间以来,景墨自己的事情一直很忙,并不能经常来看小蛮。 除非小蛮接受了什么奇特的疑案,有时候仍要请景墨去相助以外,其他寻常案子应该 是他一个人单独进行,景墨已没有机会同行。那天下午景墨因为公事稍有一些减轻,于是想起好久没看老朋友了,便特地抽空到馋猫斋旧寓所里去访他。景墨刚在那老位置的圈床椅上坐定,小蛮劈头就说出这几句话,使景墨的精神提振了几分。 景墨仰直些身子,问道:“你又有什么新奇的案子?” 聂小蛮摇了摇头:“这是几天来的第一件案子,虽算不得新奇,可是也加得上‘有趣’的评语。”他伸手开那书桌的抽屉,似要找寻什么东西。 景墨又问:“案子的情节怎么样?” 聂小蛮答道:“我简括些说几句给你听。有一个年轻女子被人杀死了,伤处在女子的咽喉。凶器分明是一把利刀,案中牵涉一个嫌疑的年轻男子。当发案之前有人看见他从被害少女的屋子里走出来。这男女俩本来相识,并且似乎有过一段恋爱史;后来又在年轻男子家里的衣袋中搜出了一种重要的证据,就是这东西。你看!”小蛮已经从抽屉中取出一把便用刀来,小心地扳开了刀片,递给景墨。 景墨接过刀一看,那刀连柄足有六寸多长,刀锋很阔厚,刀端也尖锐,很有当作凶器的可能。 聂小蛮问道:“你看怎么样?” 景墨答道:“刀是一把好刀,刀锋很锐利,钢质也不坏。” 聂小蛮点点头:“嗯,你再看看。” 景墨再仔细看那刀,刀的锋口上面有几粒黑赫色的小班点。 景墨说:“这里有几粒斑点,粗看看不出。” 小蛮又点点头:“对。你有什么见解?” “唉!像是血渍啊!” “嗯,像是?” “不,我相信确是血渍。” “喔,你也以为是血渍?我告诉你,衙门里的崔捕头和一个姓王的郎中,都这样说过,他们都认定是血渍。” 景墨捉住了聂小蛮的口气,反问道:“难道这里面还有疑惑?” 聂小蛮皱皱眉,说:“你知道这一点关系一个人的性命,不能不特别慎重。要是单单凭我们肉眼的观察,当然算不得凭证。有时候刀上沾染了果汁,一经干透了,也会得变成这种颜色。因为人类的血液里也和桔类等果汁一般,含着些同样的成分,这沾上铁质,两者这样接触了之后,再干了以后的颜色是彼此相同的。若是单凭肉眼的能力,决不能分别出来。” “那么你可知道怎么样分别?可是嗅一嗅有没有血腥味?” “不是。有一种方法很简便,只须用一种秘药瑶池神异液,滴在斑渍上面,一小会儿后便能明白。若是果汁所染,斑点上会泛出绿色,倘然是血渍,那是不会变色的。”小蛮就站起来,拿回了刀,走进秘药室去,调剂瑶池神异液。 景墨仍独坐在书房中,默默地寻思。聂小蛮的处事谨慎和孜孜研究的精神委实是可佩可敬的。其实这种应用药理的知识,凡从事刑名工作的人都应有些涉猎,治案时才不致指黑为白,冤屈无辜。可惜现在的官吏们和刑名人员的修养属实太低下了,对于这种知识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他的知识和智力水平都可以说并不高,甚至对于律法都谈不上了解。他们处理疑案,还是利用着平民百生们没有受过教育,没有知识,不知道保障固有的权力和尊严,随便弄到了一种证据,便威吓刑遏地胡乱做去。这种传统的黑暗情形,想起来真令人发指。 “景墨,有结果啦!”聂小蛮的呼声从秘药室中传出来。 景墨马上站起来,走到秘药室里去,看见他正拿着一个小瓶子,在小心地察验那把小刀。 景墨问道:“怎么样?是血不是?” 他点点头:“当真是血!你看,这斑点不是完全没有变动吗?” 小蛮把小瓶子和刀一起递给景墨。景墨也凑在光线中细细地看了看,那细斑果真还是黑持色。 小蛮和景墨重新回到书房。 景墨说:“那么,这个疑问已经解决了,那个年轻男子谅必就是——”聂小蛮忙接口道: “慢。你是不是要说这年轻男子就是凶手吗?” “嗯,难道还不是?这不是一个重要的证据吗?” “是的。不过我们还不能随便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为什么?可是你的秘药不正确?” “我相信是正确的,不过还不够。” 景墨不知道小蛮这话有什么意思,但慢慢地坐在原来的椅子上,看着他不答。小蛮也照样坐下了,一边端起了茶碗,一边向景墨笑了笑。 他说:“景墨,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景墨更摸不着头脑,只好含糊地点点头。 他又说:“你应该很熟知那位写了《本草纲目》的李时珍,李御医吧?他爱猫,家里养了一大一小两只白猫。他为便利猫在两间房中出进,特地在分隔的板壁上凿了一大一小两个洞——大的洞属于大猫,小的洞便利小猫。这故事你也听到过吗?” 景墨应道:“这是个流传很普遍的笑话,很多人都知道的。” 小蛮淡淡地一笑,问道:“喔,你也看做是笑话?” “不是笑话是什么?有了一个大洞,小猫不是一样可以进出的吗?我想李御医一代人杰,世所罕见,决不会这样笨。所以,我看时这估计是有人杜撰他的笑话。” “当然不笨。可惜你也误解他了!” “喔?误解在哪里?” “你不是说壁上另凿一个小洞是多余的吗?” “是。” “要是大猫小猫在同一时间进出,怎么样呢?” “那不妨一先一后挨次走——或是大猫先走,或是小猫先走,那也不成什么问题。” 第七百七十五章 有趣的案子 “如果事实上成了问题,两只猫必须同时走,不能等先后,那又怎么样?” 聂小蛮的问句近乎推车撞壁,使人回旋不得,可是他的面容很庄重。 景墨继续辩道:“那不会有,即使有,也是难得的事——”聂小蛮插口道:“难得的?你是说不是绝对没有,不过是偶然的?是不是?但是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在方法上的一个重要条件是‘正确’。所谓正确也就是排除一切偶然性。反过来说,一件事实中所包含的偶然性越大,那就是正确性越小,李御医为当世之人杰,一切都力求正确,故而连开猫洞的小事也如此正确。我相信这有趣的故事是可能有的,不过在一般常人眼中看做笑话罢了。” 景墨并不答辩。聂小蛮分析这个多少带些笑话性的故事,目的无非要说明正确的重要,不过不免有些过于郑重其事,室中安静了下来。聂小蛮静静地默坐了一会儿,似乎还在思才,然后才再接再厉地发挥下去。 “景墨,我再说一个你应该读过的故事。《史记.石奋传》上有过这样一段记载:汉朝石奋的少子石庆,在武帝朝做太仆。有一天石庆御帝出外,武帝忽然问庆,车中有几匹马。石庆用马鞭把马数了一数,才举手回答:“六匹马”。其实古时天子的车子定制是六匹马,石庆又不是第一次驾御,可是他必等数过之后才回答,可见他处事的精细正确,不容有偶然性的存在。所以我说石庆的头脑也是合乎做一个刑名官名的条件的。” 景墨有些不耐烦,说道:“聂小蛮,我明白了,你说了一大串话,无非要说明你对于这刀上的斑渍认为还不够正确。是不是?” “是。” “那么怎样才算够正确?” 聂小蛮道:“这斑渍是不是血的问题虽然已经解决了,但还有第二个问题,这血究竟是人的血?还是其他动物的血?再进一步,就算是人血,可就是因刺杀那女子沾染的,也得有了其他的佐证才能决定。你怎么跳洪式地就断定那年轻是凶手?这是理智态度吗?” 景墨略略有些难堪。 聂小蛮又来了,分明在说教,又像训诫,可是理论很充实,简直无懈可击。诡辩当然不是对付知己朋友应取的态度,景墨不能不沉默一下。 景墨又说:“那么是人血不是的问题,你也有方法研究吗?” 聂小蛮答道:“在目前一般的办法之中,这一著还没有正式的鉴别方法,但非正式的方法是有的,例如我看过一些古书上的办法,可以辨别其他动物血或人血,不过过程相当麻烦,不像第一步这样简单。我想先自己试一下子,要是不成功,再去——”书房的门突然给推开,有一个颀长的女人站立在门口。 她的打扮非常惹目。她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宁绸小花皮袄,宽大得似乎不称体;下面玄色绸镶珠边的裙子,又非常入时,可是穿在她的身上,又似乎太小了些儿,并且在这时候也觉得不合时令。更奇怪的,她的脚上是绣花白缎鞋,手上戴着一枚金戒指,腕上还有一副很厚重的金镯。她分明拼命地学“入时”,可是掩不住“效颦”的嫌疑。景墨又看她的容貌,黑目细眉,瓜子脸,菱形嘴,但面颊瘦损而焦黄,也不施脂粉。她的年纪约在二十五六。 那女子并不立即走进来,向小蛮和景墨看来看去。一会她把手按在门框上面,操着镇江土音开口了。 “敢问哪一位是聂大人?” 聂小蛮本打算站起来,重新往秘药屋里去着手试验,突然看见这奇怪装束的女子突如其来,也不免有些纳罕。 他站起来,淡淡地点点头。“我就是。夫人,尊姓?请进来吧。” 那女子慢慢地进了门,在门旁站一站,略有些踌躇不前的模样。 她答道:“聂大人,我姓金,到金陵还没好久。” 景墨暗暗地点着头。凡他地有钱的人,一到了金陵,看见了金陵人的装束,往往有一种模仿的心理,可是装扮出来,大约总不免非驴非马,弄得不成样子。这女子即使不自己说明,景墨也早料定她是刚才从外乡来的。 聂小蛮向她看了看,点点头:“金夫人,请坐。”他随手将那把有血渍的刀,小心地放进书桌抽屉里去。 那女子仍站着不坐,作哀恳声道:“聂大人,你做做好事,救救我的丈夫!” 聂小蛮从容地应道:“喔,什么事?” “唉,聂大人,你非救救他不可!” “嗯,你说,什么事?” “他——他——他快要死了!”她用手棒住了脸。 聂小蛮仍看着她,答道:“快要死了?为什么不去请医生?我不是医生啊。” 女子道:“不是——他不是生病,我—我怕有人要害死他。” 聂小蛮的眼光转了转,但神气非常冷静。 女子仍呆木木地站在门口里面。 聂小蛮问道:“谁要害死他?” 女子又文不对题地自言自语。“太危险!我——我真害怕!” 聂小蛮皱皱眉,向景墨看看,随即自顾自地坐下来。那少妇低下了头在发怔,她不肯坐,站又像站不稳,分明她的神经已经失了正常的状态。聂小蛮好像因为阻扰了他的血刀的研究,有些不高兴,所以他的忍耐功夫这一天特别差。他冷冰冰地坐着,眼角斜视着来客,不再开口。 景墨主动地打开这僵局。 景墨说:“金夫人,你姑且坐下来,把属实的情形简括些说一说。我们正有别的要事,不能多耽搁。” 少妇抬头看看景墨,似乎给景墨提醒了,很感激。她点了点头,就侧着身子在景墨的对面的另一只罗汉床上坐下。接着,她不等再催促,便急急地主动陈说。 她说道:“我的丈夫叫金禄军,本来是贩皮货的,为了避难到金陵来,还没有两个月。起初我们本来很安逸。自从六七天之前,我们在戏园子里看了一次戏之后,他忽然变了。他的身上常带着一把短刀,走两步会回头看一次,处处防备着,像怕人暗算。晚上睡也睡不安定,常常从梦里跳起来喊叫。我——我怎么不害怕?” 第七百七十六章 两只猫 少妇的洁白的手又一度接触她的面颊,她的两肩在微微耸动,顿住了不说下去。聂小蛮的眉峰更蹙紧些,冷漠地应一句。 “我早说这件事应当去请教郎中!” 景墨在一旁默然不答,心中很不满聂小蛮把这种态度对待一个求助的女子。因为她的言语虽有些吞吞吐吐地欲言不尽,但这是受了惊变后的常态,似乎情有可原。 景墨又问女子道:“你可知道你的丈夫为什么缘故才这样?” 她道:“他——他虽然不肯告诉我,我可早已知道他——他有一个仇人。” “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晚上,我也一同往戏院里去的。我们坐在楼上的包厢里。到了大约是亥时过半的光景,戏台上正十分闹热的时候,禄军突然吃惊站起来,接着他便拉着我回去。我很奇怪,正要问他为什么如此,他只用手向对面的包厢中指了指,不说一句话,拉着我就走。我曾站住了向对面的包厢中看了看,有一个高个子戴黑帽的男人,正扯开一只椅子坐下来,此外没有什么。我的丈夫谅必就因看见了那个人,才急急地要离开。” “这个人是谁?你可认识?” “我不认识。回家后我问过他。他只是发楞,不肯说。” 问答暂停了下来。聂小蛮似乎已经听出了些滋味,冷淡神气减弱些。 他淡淡地说:“也许你的丈夫看错了人,自己心虚,才有这种病态。” 女客忙应道:“不是。聂大人,没有错。因为我起先也这样想,不料昨天晚上禄军害怕的那个男人果真在我家后门出现了。” 聂小蛮的眼光又闪动了一下,身子也挺一挺直,他的精神显然也提振了些。 他问道:“怎么样?” 姓金的女人说:“那时候约模酉时二刻的光景,天已经黑了。禄军还没有回家。那男人悄悄地推开了我家的后门,正要走进来,忽被安子看见——聂大人,安子姓杨是我们家里的仆人。安子问他是谁。那个人掉转头,马上退出去。” “你可曾看见这个人?” “没有,那时候我恰巧在楼上。” “那么你怎么知道这个人就是戏院中看见的人?” “据安子说,他看得很清楚。那人身材很高,脸儿很黑,穿一件棕色外衣,头上还戴一顶黑呢的铜盆帽。那模样和我在戏院里看见的差不多。” “喔,差不多?” “唉,不!聂大人,简直是完全一样,不会错。你想要是这个人不是来找禄军为难,怎么会不声不响地闯进人家后门里来?看见了安子,又怎么不说话就走?后来禄军知道了,又为什么吓得不成样子?” 聂小蛮点点头表示接受,说:“你丈夫吓得怎么样?” “他听得安子把那回事说明之后,他的脸儿顿时发白。接着,他就摸出一把短刀来,一个人装腔作势,在客堂里乱跑,竟像发疯的样子。我被他吓得一夜没有睡。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也许也要发疯:”她顿一顿,又说:“聂大人,这件事你老人家也得发些慈悲,救救他的命。我们女人嫁夫从夫,只能靠丈夫活命,更况且我们结婚还没多久,万一禄军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个人又怎样过活?”她取出一块手巾来,掩住了她的眼睛,嘴里有些唏嘘声,似乎很悲伤。 故事已描绘出—个动人的轮廓,女客的谈话也流利得多。聂小蛮已被引起了些兴味,改变了先前的冷漠态度。 他说:“这样看,这里面似乎真有一个人要和你丈夫为难。你现在要我做什么事?” 少妇答道:“最好请大人查明那个人是个什么样人,究竟为了什么事要跟禄军为难。要是有方法,把他们的怨恨排解一下,免得惹出祸殃来。” 聂小蛮皱眉道:“但是你的丈夫既然守着秘密,连你都不肯告诉,别的人又怎样着手?” 姓金的抬起些头,又作哀求声道:“聂大人,这就要请你们想个方法,先叫他把真情说出来。不过他既然瞒我,要是知道了我到这里来请求你们,一定要怪我,所以你们决不可提起我。他的脾气很坏,在这时候我更怕他。” 聂小蛮想一想,点点头。“这一层你尽管放心。现在我要问几句话。你丈夫在金陵有没有交往的朋友?” 少妇摇摇头:“没有。我已经说过,我们到金陵还只几十天的时间。”她顿一顿,用手指卷一卷那件宽大的宁绸皮袄的角,似乎在追忆:“唉,聂大人,我记起来了。有的——有一个人。” “嗯?” “这个人到我们家里来过两次,不过坐一坐便去,禄军也没有留饭,好像彼此并没有深交。” 景墨不禁高兴地接嘴道:“好!这就是一个探听真情的线索。” 聂小蛮仍宁静地问道:“你可知道这人住在哪里?” 妇人说:“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他仿佛是禄军的同乡,因为我听得他们谈话都是宁波口音。” “你也不知道这个人的姓名?” “不知道。我看见那人的身材瘦长,年纪约摸四十光景。他的下巴上胡须很浓,像好久没有修饰,衣服也不大洁净。别的我都不知道了。” 这几句话又未免使聂小蛮失望。他抱着右膝,低头沉吟了一下,继续问那妇人。 他说:“那个来客几时到你们家里去的?这个你应该记得罢?” 她低头想一想,答道:“我想想看,今天是二月二十三。嗯,他第一次来,离开今天已经有十天,因为我记得那是在我们往戏院里去的前三天。隔了几天,他又来过一次。第一次我在客堂里看见他,第二次我没有下楼。那人逗留的时间更短,一转眼便走。” “他们谈些什么?你可也听得?” “不。第一次我闯进客堂去,只听得客人说‘他在南京。’那时禄军看见我,好像很惊慌,忙挥挥手叫我走开。我只得退出来。” 经过一度短短的静默,聂小蛮又提出另一个问题。 第七百七十七章 小蛮很冷漠 聂小蛮又道:“还有一句话。你丈夫在这里既然没有做事,又没朋友,他天天干些什么?” “他每天早晨起身很迟,饭后应该就到浴堂里去,直到上灯时才回家。吃过晚饭,他不是泡澡堂子逛街,便是往戏院里去,在家的时间很少。不过从六七天之前起始,晚上他不出去了。” “他看戏和逛游街头的时候,你是否是跟他一块儿去的?” “不是。他独个儿玩的时候多,我难得跟他出去。” “那么他此刻在哪里?” “大概还在浴堂里。他不到天黑,不回家,天天如此。” 聂小蛮放了右膝,站起来。他向妇人间明了那浴堂是在马标路口的绿春池,又查知他们的寓所是在黄家圩一百四十一号。 他又向她说:“金夫人,现在你放心回去。少停等你的丈夫回家以后,我们会到你们家里去会见他,设法查问这回事的详情。我知道,我们决不会说是你来报告的。你放心。” 妇人也站起来,仍带着颤动的声调,问道:“聂大人,你想禄军到底会有危险不会?” 聂小蛮缓缓地说:“据我预料,你丈夫即使当真有一个仇人,那人也许只想恫吓一下,不一定就有谋害之心,你丈夫也不致就有性命的危险。你此刻尽管不用过度担忧。” 那妇人整一整她身上的那条镶珠边的黑裙,向聂小蛮和景墨深施一礼。她的脸上表现出感激的神气。 她说:“多谢,多谢;我但愿如此。万一这里面真有什么危险,只有要请聂大人救他一救才好。” 景墨和聂小蛮都答应着。景墨又向她安慰了几句,才送她出门。回进书房时,景墨看见聂小蛮正开了一扇窗户,在窗口吐吸新鲜空气。 他回头问景墨道:“景墨,你此刻不是闲着吗?这件血刀案我正打算专心进行,不愿意给别的事打断。这件金禄军的事,你能不能代替我走一趟?” 景墨答道:“也好。不过你想这回事的内幕怎么样?” 他淡淡地说:“我看不会怎样严重。并且是虚是实,还说不定。也许会出于误会。” “那么你想我应当怎样着手?” “第一步,你先去见他一见,找个理由,设法探明他是否真有一个仇人,因为我在这一节上还有些疑惑。假使是属实的,你再问他和那个人究竟有怎么样的纠葛。假使他守秘不说,你尽管回来,我们可以从别方面进行。据我推测,这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案子,你放胆进行好了。” 那天晚上酉时三刻之后,景墨独个儿动身向黄家圩去。天色早已昏黑,路上的商铺的灯火已完全通明。景墨的车子从沙渡路向西转弯,就进入黄家圩。路上行人稀少,冷风扑面,有些不寒而栗。景墨把外衣的扣子扣紧了两个。 这件案子,在聂小蛮眼中,显然认为无足重轻:但是景墨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去应付,却也并不容易。因为景墨去见金禄军,几近于冒昧拜访。景墨想,自己应该用什么方法,才能使他吐露实情,确是一个小小的难题。景墨既然不能说明受了他的妻子的委托,他如果因陌生而拒绝不纳,自己又将怎样对付他?聂小蛮虽则叫自己找个理由,可是这理由也不容易找。 反复考虑的结果,景墨决心进去时先冒他一冒,说这两天有人看见一个人在门外徘徊往来,形迹非常可疑。因此特地向他探问一下,他是否觉察到了这个人,并且他与那人有没有关系。如果那女人的故事不虚,这问句一定能打动他的心,至少他的神气也隐瞒不祝那时候自己再临机应变,他势必不能再拒绝自己。 车子到了黄家圩中段,景墨便下车,找寻一百四十一号门牌。那是一条新辟的马路,地点非常冷落。马路两旁屋子稀少,除了偶然有几宅孤立无邻的住宅以外,还有许多空地。 景墨寻到了那个号数,那是一宅新造的小院子,二连的房子共有三幢二层楼屋,四周围着一垛通联的青色砖墙,内部却每一幢另有分隔。那金禄军的住宅,在靠边转角的一家,侧面恰临小火瓦巷。 景墨先向屋子里看看,窗口里有灯光透露,楼窗上也灯光,显见那夫妻俩都已回家。但是景墨走到门口听听,上楼下都是静悄悄地没有声响。景墨在那灰色新漆的木头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没有声音;景墨又叩得重一些,仍旧没有应声。景墨细看门上,又不见有什么门环,不免暗暗地纳闷。 路上没有行人。风似乎加了些劲。景墨再听听,屋子里面依旧是寂静无声,景墨再看看隔壁居中的一幢屋子,更是上下墨黑。 景墨踌躇了一会,脑中忽而发生一种奇想。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要把自己引入壳中?景墨的手自然而然地伸进外衣去,竟没有带防身的武器。当然,自己一开始是去找聂小蛮闲谈的,原不料有这一回意料之外的任务。景墨想到好几年来,两人经手破获的案子很多,那些失败漏网而衔怨自己和小蛮的人,狗苟蝇营之流,当然不在少数。 所以,景墨觉得自己的这个怀疑,实在是可能有的。但是自己此刻既然来到这里,又怎么可能因为自己凭空的疑惧,便退缩回去?况且自己生平经历的危险已经不少,这一次如果退缩不前,岂不要叫人笑我? 蓬蓬蓬! 苏景墨又第三次叩门。结果仍没有人答应。景墨不再等待,手轻轻一推那门板,竟应手而开。门里面有一方空地,种着两棵棕树。那空地沿着围墙,直通屋后。左侧里有一条青砖通道,直接那前门口的青砖阶级。这屋子是新建的,故而内部的布置不很完备。景墨定了定神,放开脚步,一直走到子门前。景墨站住了,伸手在那花窗框上弹指作声,可是依旧没有人来开门。 奇怪!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景墨看见那右边通接阳台的窗边油灯明明亮着。难道里面果真没有人?这时景墨本能地起了“逃犯”案中的骇人经历,景墨的心房不由不乱跳起来! 第七百七十八章 他来了 景墨从前门的花窗框中内窥,看见近门有一盏油灯,光很弱,隐隐还看得见里面的楼梯。 景墨不再停留了,因为留下去,会自起狐疑,挫弱自己的勇气。景墨照样将门推一下,门也不曾下锁。景墨踏进了门,咳一声嗽,没有声音。景墨故意放重脚步,踏进一步,还是全无声息。 景墨举拳直叩那右侧里客室的门,却到底不见有人答应! 景墨惊异吗?自然。这屋子里在玩什么把戏?自己果真是被玩弄的对象吗? 景墨又伸手去推那客室的门板,竟不能推动。室门既然是锁着,里面谅必没有人,但是油灯又为什么亮着? 咔答! 景墨猛听得锁孔中的响动声。客室门突然地开了!一个长大汉子赫然呈现在景墨的眼前。 他一手拉着门框,一手执一把短刀,短刀的刀尖对准着景墨。 景墨心想,唉!自己推测得不错,自己当真已投进了圈套!怎么办?自己手无寸铁,抵抗自然谈不到;其实即使自己带了武器,这时也来不及拿出来! 还好!幸亏景墨经历的事情不算少,虽临危难,还不曾丧失一向的镇静的定力。门里面的油灯照见景墨的对面的人恶狠狠地挺立着。景墨抱着不抵抗主义,既不退缩,也不举手,但很宁静地站着,看着那大汉高声说话。 “喂,你什么意思?” 那人有一双凶狞的眼睛,方脸,阔嘴,大蒜鼻,下颌特别突出,身体高出景墨一寸光景,肩膊也比景墨阔得多。但如果景墨和他徒手相搏,胜负还保不定,何况他的手里还有短刀。这凶大汉在景墨身上打量了一下,似乎微微一震。他不但没有发射火铳的倾向,他的执火铳的一只手竟也放低了一些。 他期期地问道:“你——你是谁?” 他的呼吸急促,眉峰蹙紧,脸上又像抱歉,又像局促不安,似乎这回事出于误会,并不像景墨先前所料的要诱自己入局。 景墨朗声答道:“我叫苏景墨,你或许听说过我,我是聂小蛮的朋友。” 景墨唯恐自己名头不够响,也把聂小蛮的名字提了一提,果然产生效果。那人的态度顿时改变了。他一边急急地把短刀塞到他穿的一件玄色道袍里面的鞘中去,一边将门拉开些。里面像是一间客室,他忽然向景墨拱拱手,说:“唉!对不起!对不起!我弄错了人:……苏老爷,……啊,苏大人,请进来。我正打算要请教,再巧没有!苏大人,你说的聂小蛮大人可是住在馋猫书斋的那一位大名鼎鼎的聂大人?” 景墨随便点一点头,心中暗忖,自己的先前的想法未免神经过敏。这个人自己也有意请教聂小蛮,这又出景墨的意料。 景墨想,那么自己即使说明他的妻子曾到聂小蛮那边去请求,谅他也不致怪她,这样,谈起来自然更容易合拍;自己不必再怕他守秘密了。 景墨进了客室,缓缓走到一只老式的靠背椅面前,眼光在这光亮的客室中瞥一瞥,仿佛踏进了一个小小的家具陈列所。室中有许多器物、方桌、长台、琴几、圆台、罗汉床、靠背椅,种种杂列,并且有新有旧,属实太不相称。我又看那人身上穿一件墨绿色的白羔皮袍,外面罩一件玄色道袍,短了四五寸光景;脚上穿的一双高方靴,却是那时候金陵很常见的。一种不伦不类的模样,竟和他的妻子的装束无独有偶。他伸出一只戴了两枚金指环的右手,向景墨摆一摆,先自面向着窗坐下来。 金禄军坐下后,又愣了愣,突出了眼球向景墨呆看着。这反应并不出景墨意料之外,反使景墨暗暗欢喜,因为景墨觉得自己的单刀直入的话锋已经刺进了他的心坎,他已不能掩饰。 他作骇异声道:“苏大人,是——是的。你也知道了吗?” 景墨点头道:“正是,你的夫人已经告诉我们了。” 金禄军又呆一呆,接着点点头,忽又叹息一声。 他道:“唉,这也难为她了,竟也这样子关心我!” 景墨顺势问道:“那么这个人是谁?跟你有什么怨仇?” 金禄军又紧皱着眉峰,不立即回答,分明其中确有什么惊人的事实,他一时不便出口。他低头想一想,他的眼睛霎了几霎,似乎已有了主意。 他说:“苏大人,对不起,这一点我现在还不能说明白。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人姓董,从前曾吃过我的哥哥的苦头,此刻我的哥哥死了,他就寻到我身上来。他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而且有些蛮力。老实说,我委实有些怕他。” 景墨问道:“他此番来找你,你想他有什么目的?要诈你的钱财?还是要害你的性命?” 金禄军又怔一怔,疑迟了一下,摇摇头道:“我——我不知道。可是他应该总是不怀好意,要我的命,也说不定。我觉得我敌不过他,也不愿意让这件事报告官府,因为——因为———”景墨见他顿住了不说,催问道:“因为什么?” 他吞吐地继续道:“因为——因为这件事关系我哥哥的秘密。现在哥哥死了,我不愿意再把它张扬开来。所以我要请教你们的,就要请你们侦查他的踪迹,想个法子吓他——吓。” 景墨摇摇头,正要表示拒绝,金禄军似乎已经会意,不等景墨发表,忙接续下去。 “苏大人,要是你另有别的方法,也行,只要秘密,妥当,免得我吃他的亏。苏大人,求求你,你得帮帮忙,成功了,我一定重谢。” 他说话时他的右手伸到外衣袋里去,一会又抽出来,又不时搔头摸耳,显得他的方寸已乱。 景墨问道:“你到底要叫我们做些什么?” 他疑迟道:“我本来的意思,要请你们吓他一吓,叫他知道些厉害,不敢再来找我。” 景墨皱眉道:“对不起,这种事我们不会干。我们不是三头六臂,吓不退人;若使利用了我们的身份和权势去吓人,那是我们最痛恨的可鄙的行为。何况你和他结怨的情形,我还一点没有头绪,我们不能随便给人家利用。” 第七百七十九章 险境 金禄军慌忙地说:“苏大人,我早已说过,这回事关系我的老大的名誉,跟我属实没有直接关系。我只是代哥哥受过罢了。苏大人,你尽管相信我,我决不骗你,骗了你就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金禄军跪下宣誓,又挥手,接着的又是拱手。他的语声很恳挚,似乎要景墨非答应他不可。景墨又自己纠正自己先前的估量。 这个人简直虚有其表,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怖,显然脆弱得毫无力量,不然他不会如此发急。 景墨问道:“那么你和这个姓董的会过面没有?” 金禄军放低了声音,答道:“我见过他一次。那是本月十六日的晚上,在畅春戏苑里。” 接着金禄军便说明那晚的事实,和景墨先前所听得的相同。 景墨又问:“以后你可曾见过他?” 金禄军道:“没有。可是昨天傍晚他竟然到我家里来了!”他又告诉景墨那时的情状,也和他的妻子说的一样。” 景墨想起了聂小蛮的提示,问道:“当初你在戏院中看见他时,会不会看错了人?” “不会。他也向我看了看,分明也看见我。何况昨晚上他已经到这里来过。” “那时你没有看见他,说不定另有一人。你想不会是误会吗?” 金禄军忙摇着两手,答道:“不会!决不会!这绝不会的,他虽没有直接和我谈过,可是已经威胁过我。” 话既然这样肯定,误会的假定显然已没有成立的可能。景墨就进一步探究。 继续问道:“他几时威胁你的?” 金禄军道:“那是三天前的事。我在绿春池浴室里洗澡,他的突然来找我。你想他也知道我洗澡的地方,可见他对于我的行动已经调查得很清楚,这还不是有威胁的意思吗?” “他说些什么?” “他不和我多谈,只说:‘老魁,你好啊!你等一下子,我要和你谈几句话。’我一听背后声音,果真是他,便急急避开。” “他那时叫你老魁?这是你的名字?” 金禄军忽然吐了吐舌尖,有些窘。“那是——那是我的小名——阿魁,别的人也不知道,他先问浴堂里的堂倌,说要找老魁,堂倌回答没有。他才说要找一个住在黄家圩姓金的人。” “那么你避开了之后,他可还曾去找过你?” “我不知道。因为我离开了绿春池,到现在还没有去过。我已经另外换了一个浴堂。” 景墨沉吟了一下,表示自己的见解。“看这情势虽是明明有一个人要和你作难,但也许那个人并不真是你的姓董的仇人。他的目的也不是报仇,只想用恐吓手段,诈取你的钱财——” 金禄军忙着插口道:“决不,决不。苏大人,求求你别再不相信。那晚上我在戏院中看得清清楚楚,他也隔着戏院的池子看我,一定已经认识我。之后又叫我的小名,声音又明明是他。决不会错。” 他既然一口说定,景墨自然不便和他辩论,就提出另一个问题,“近来你可有别的朋友来看过你?” “有过一个的,要问我借几个钱。这个人不会有什么关系。” “这个人怎么会知道你住在这里?” “我第一次在路上偶然碰见他。后来他到这里来过两次。” “你可也知道他的住处?” “据他自己说,他住在青石街的聚通客栈里。” “他可知道姓董的和你纠葛的事?” 金禄军低头踌躇了一下,摇摇头。“不知道。这回事除我自己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故而——”他说到这里,他的眼光偶然向窗上一瞥;接着他的头颈一缩,忽而跳起来,纵声大呼。 “哎哟!他——他来了!快——快捉住他!” “你坐下,别乱动!我去追他!” 景墨顺手将金禄军掏出来的短刀子夺过了,急忙回身出室,推开那花窗框的门。这时候景墨猛听得外面门上的铅皮击动声音。等景墨开了花窗框门,跨下青砖阶级,踏上空地,早已不见人影。那前门果然半开半合,那人分明已经夺门而逃。 景墨毫不犹豫地追出门外,路上也不见有什么人奔逃。景墨想小火瓦巷比较静僻,那人或是转了弯,从这条路逃去。景墨先奔到左手的转弯角上,向小火瓦巷的南北两向一望,也没有逃人的踪迹,只见一辆小轿正在向北进行,但相距已远,不像就是逃走的人。 没办法,景墨只得回转身来。景墨正要退进屋子里去,忽然看见有个短衣人从东面走过来,也正要进门去的模样。 这人一看见景墨,突然停了脚步,形状有些慌张。 景墨厉声问道:“你是谁?” 那人楞一份,略一迟疑。答道:”我——我叫杨安子。你——你干什么?” 他说的是一口金陵话。身上穿一身玄色布的棉袄棉裤,外面罩一件黑缎子马褂,头上戴一顶半旧的黑布六合帽,果像仆役打扮。这时路灯光照见他的脸上有些惊异,眼睛张大了,呼吸也很急促。他注视着景墨的手中的短刀。 景墨又问道:“你此刻从那里来?” 他答道:“我从我的家里来啊,请问什么事?” “你别问。你家里住在什么地方?” “前平村八十八号……你——你究竟是谁?为什么问我?” 他的语声还安定,不像会弄什么玄虚。景墨也婉和些语调。 “我是来替你家主人办案子的。刚才你从东面过来,有没有看见一个像你一样戴着黑颜色帽子的人的身影?” 那仆人呆一呆,摇头道:“没有啊,难道那个人今天又来过吗?” 景墨应道:“正是。我听说昨天傍晚你亲眼见过他。是不是?” 杨安子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接着他便摹那人的衣服状态,并说他的主人听得以后吓得像疯子。景墨又问他回家去有什么事。据说他的妻子生了一个儿子,傍晚时他趁空回去看一下子。” 一会景墨和杨安子已经回到客堂。金禄军依旧坐在椅上,双目直视,还是喘息不安。 第七百八十章 诡影 他的妻子已经站在他的旁边,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分明她听得了他的惊呼声音,特地下楼来看看,这时候正在竭力安慰他。她看见景墨和安子进去,便从后面的另一扇门里避回去。 金禄军勉强坐直些,颤声问道,“苏大人,怎么样?你——你可曾捉到他?”他的气息咻咻地,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人不可貌相”,这里是一个额外的例证。这个人又高又大,外表本来很粗狂,谁知他的神经竟会如此脆弱?他一看见那人,便吓得这个模样,可见他的内心中一定有某种恐怖。可惜的这内幕中的玄秘,他既然不肯说,景墨也没法看透它。 景墨答道:“没有抓住我追出去之后已经没有踪影。” 金禄军低声说:“苏大人,你——你应该得想个法子抓住他,我很害怕!” 景墨安慰他说:“你别这样。我料他看见你这里已经有准备,在这一两天内决不敢再来冒险。你的且定一定神,别自己吓自己。我此刻回去,找聂大人一起商量一个方法,以便在最短时期中给你解决这个难题。明天饭后,你可到他的寓所里去听消息。你可知道聂大人的住所的地址?” 金禄军点点头,又向旁边的仆人杨安子瞅了一眼。“我已经问过安子,聂大人的地址最是好打听的,我已经知道了。” 景墨应道:“是。你可以明天去。今夜里你尽管安睡,别再自起猜疑才好。” 景墨回到聂小蛮府里的时候,聂小蛮还没有进晚餐。他因为血刀的试验没有效果,心中正感到非常郁闷。小烛留景墨在他的府里吃晚饭,饭后又问景墨经过的情形。景墨就把所见所闻扼要地说了一遍。末了景墨又补充些意见。 景墨说:“聂小蛮,今天你的推测未免差些了。这件事并不像你所估量的这样简单,实际上确有一个人要和金禄军为难。我相信他们中间一定还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那幕后之人也一定非常可怕,金禄军才如此丧胆。不过金禄军既然不肯说明,调查时属实很棘手。” 聂小蛮正在火炉旁边,手里端着茶碗,垂着目光打盹似地听景墨说。景墨说完了,他的头仍不抬起来。隔了一会,小蛮才缓缓地抬起头了来。 小蛮说道:“这样看,这件事例也有些意思。我刚才不是估量错。我觉得那女人的态度有些不自然,所以我怀疑到她的故事的正确性,至少一定层度上很像是出于误会。现在据你观察,事情是属实的。不过当事人既然不肯把真相说明白,或是用谎言搪塞,我们自然也无从下手。你想一个患病的人谎报病状,郎中即使隔靴搔痒地下了药,又怎么能见功效?” “你觉得金禄军有什么地方说谎不属实吗?” “是。他说那个要作难他的人,是他的死了的哥哥的仇人,与他本人并没有相干。这明明就是谎话。” “是啊,我也觉得他这句话靠不住。” 聂小蛮又说:“根据心理的原则,一个人的内心如果没有内疚的缺陷,决不会凭空白馁。《孟子》上引曾子告诉他的弟子子襄的话:‘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所谓理直气壮,就是这个意思。假使姓金的话是属实的,他是代人受过,那么他问心无愧,又不是瘦弱无能,又何致于见影心虚,害怕得这个样子?” 景墨应道:“对,你说得不错。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聂小蛮道:“我们假使能够知道他和那人所以结怨的属实情形,和那怨仇的性质怎么样,那才有线索可寻。若能如此,解决的希望自然也有把握。” 景墨说:“照眼前的情形看,你说的两个问题就不容易处理。你看可还有什么着手的方法?” 聂小蛮不答,重新把茶碗送到嘴唇间去。他喝了几口,疑视着茶碗上的花纹,似乎在研究茶器。 他的神气很宁谧。景墨知道小蛮正在竭力思考,不便打断他的思绪,只索守着静默。一会小蛮又放下了茶碗,微笑说:“景墨,据我估计,这件事像是一件寻常的胁诈案,不见得怎样了不得。” 景墨问道:“喔,你又来了!何以见得?” “你想那姓董的两次到金禄军家里去,可是没有动作,还去澡堂吓唬过他。那有什么意思?不是只有恐吓一下的作用吗?如果他的目的在图害金禄军的性命,那尽可乘机下手,又何必如此客气,预先打通知他?” “虽然如此,也许那人另有用意,先吓金禄军一吓,使他心虚神慌,以便容易下手。因为就体格方面说,金禄军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 聂小蛮摇头道:“你的想法太虚幻了,实际上不一定可能。你给予姓董的评价太高了。因为你所假定的姓董的用心很狡猾,而且非有很深很深的心机而办不到。但据你说的这个金禄军像是个粗人,不像会有这样智黔的敌手。另一方面说;他所下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他要行凶报仇,势必求迅速了事,以便脱身逃罪。他这样两次虚名恐吓,岂非太不聪明?万一目的没达到,却给人捉住了,又怎么样呢?” 理论很正确,辩证也很显豁,景墨自然不能再辩。 景墨又道:“照你的话,那姓董的只想诈索,金禄军又为什么如此恐惧?” 聂小蛮道:“这件事在金禄军的心目中,一定自以为是他的仇人要谋害他的性命,因此才神魂不安。” “你怎么说他‘自以为是’?难道实际上并不如此?” “这很难说。就现状论,或者这个人并非姓董的本人,却另有人假冒了,借此完成他的恐吓诈钱的目的。” “但是他对我说过,他和姓董的怨仇,除他自己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谁又能够利用这个机会?” “这个算不得数。金禄军也许故意秘密,假说没有别的人知道,防我们从别方面刺探他的隐秘;或是他的秘密实际上早已泄漏,不过他自己还没有知道罢了。” 第七百八十一章 恐惧不安 景墨问道:“那么你看这件事我们应该对付?” 小蛮若有所思:“我看事情还待开展,这只是一个引子。” “我们静坐着等待自然发展吗?” 聂小蛮活动了一下脖子,皱眉说:“要是马上进行,眼前也有一条值得一试的线索。我怀疑一个人——从这个人身上着手。” 景墨忙插口道:“你说的人不就是那个向金禄军借钱的姓何的?” 聂小蛮点头道:“是。你应该记得金禄军的妻子曾说,他们到金陵以后,本来很快乐。金禄军也逍遥自在,可见他心中原没有什么负担。直到那晚在畅春戏苑里看戏以后,他才发生态度转变。但那个姓何的第一次去访他,就在他们看戏的前三天。这里面不是有些儿痕迹可寻吗?” 景墨赞同道:“对。我起先也很怀疑这个人。但金禄军竭力替他辩白,说他并不知情,决没有关系。” “我们不必听他。就目前的事实论,这个人像是案中的重要角色,决不能因为金禄军的见解就放弃不理。” “那么假冒的人可就是这个姓何的?” 聂小蛮背了双手,摇摇头。“这还不能说定,我们也不必先存什么成见。你既然约金禄军明天饭后到这里来看我,到那时候我们对于这个谜团一定可以更加明了些。”小蛮看看炉沿上的仿宋瓶。“景墨,回去罢。嫂夫人盼望太久了。事情并不太紧张,我不留你在这里过夜了。” 第二天饭后,景墨依约往聂小蛮寓所里去。景墨看见他沉着脸儿,默坐在炉边,模样儿不快乐。景墨不知他是否因为金禄军的案子,或是那另一件血刀案发生了阻碍,才有这种懊丧的神情。 经景墨一问,才知道这两件案子的进行都不很顺利。血刀经过再度的试验,仍没有确切的结果,因此他不能不另请大理寺的专人去检验。金禄军的案子,他早晨也已经出去探询过一下,同样没有端倪。 小蛮曾到那过那个客栈,但要找的人在六七天之前已离栈不知去向。他又往金禄军常到的绿春池浴室里去问过。有一个堂倌说,这几天金禄军已经换了浴堂,不再去洗澡。起先每天午后,他应该都要在浴堂里打一个吨,消磨两三个时辰;并说金禄军性子很躁急,用钱也很阔绰,故而在一般堂倌们眼中,金禄军手里一定很有些钱。 景墨问道:“你可曾问有人打听他的一回事?” 聂小蛮道:“问过的。堂倌说确有这一回事。这使他失去一个好主顾,给予他的印象特别深。因为金禄军被吓以后,神色很慌张,匆匆地穿好衣服便走,以后竟一去不回。” “后来打的人可曾到浴堂里去找他?” “没有。我也问过那堂倌,据说并没有人间起金禄军。” “此外你可曾得到什么别的线索?” “我还知道那个姓何的是个大胡子,身材瘦长,年纪四十光景,名字似乎叫少梅。他曾和禄军一块儿到浴堂里去过几次。除了这个人以外,金禄军更没有别的相识的朋友。” “那么你现在想用什么方法了结这件案子?” “我仍想照原定的方针,打算先找到这个姓何的人。我相信这个人是案中的一个重要角色。”聂小蛮顿一顿,忽然向窗外望一望,继续道:“唉,有人来了,大概就是金禄军。你等一等,让我来问他几句,或者另有别的线索,也说不定。” 卫朴领了一个客人走进来,果然是金禄军。他穿的仍是昨天墨绿花缎的皮袍和玄色的外衣,头上却多了一顶青灰色高顶的员外巾,更见得特别。他见了聂小蛮,脚跟相并地僵立着,似乎有些瑟缩不前的样子,幸亏景墨在旁招呼他,他才走进来。聂小蛮的眼睛在他的脸上膘了几膘,便婉声招呼。 “金员外,别拘礼,请坐。我们不妨随便谈谈。” 客人在炉边坐下了,没有卸外衣,他的两只手插在外衣袋里。聂小蛮也在来客的对面坐下来。 “金员外,你昨夜可曾安眠吗?” 金禄军点了点头,又向景墨看看。他的两只手从衣袋中抽了出来,两相交搓着,却不答话。 景墨又不禁暗暗诧异,这个人外表上明明像是个卤莽汉,谁想到还有这一种害羞怕丑的神气。 聂小蛮开始用婉言问他,这姓董的人究竟和他有什么怨仇。他的答语仍是昨天向景墨说的几句老话,绝对不承认是他自己的仇人。只补充了一句姓董的叫老九,是江阴人。 聂小蛮虽用旁敲侧击的方法,却到底不能教他吐露实话,聂小蛮忽然采取一种突然的袭击。 “金员外,你和姓董的是不是在军队里面结的怨?” 问话和反应都出景墨的意料之外!来客突然跳起来,张开了嘴,突出了眼球,好像一个胆小的人骤然间看见了鬼魅! “没有的事!” 聂小蛮仍很镇静地说:“没有?我说错了?那么你不是在军队中当行过伍的吗?” “喔——喔,没有——也没有……聂大人,你怎么有这奇怪的念头?”他还在发喘。 聂小蛮淡淡地笑一笑。“我看见你走路的姿态和立正的姿势,都像在军队里呆过多年的人。” 金禄军点点头:“喔,那不错,我当过几年差。聂大人,你的眼睛真凶!” 聂小蛮又笑一笑。“好,好,请坐下来。” 来客归座之后,室中一度沉默。景墨默忖,聂小蛮的问句虽近乎虚晃一枪,但是也并非绝无根据。 聂小蛮又问道:“那么这个姓何的人和你有怎样的关系?” 金禄军道:“他是我的同乡,并没有深交,这一次也是偶然碰见的。” “我听说他曾向你借贷。这事可属实吗?” “属实的。他只向我借些做小生意的本钱,数目并不大。” “他什么时候向你借的?在你看见那姓董的仇人以前?还是以后?” “以前。他第一次到我家里去时就开口。” “借多少?” 第七百八十二章 静待发展 “二两银子。” “你答应他没有?” “我答应了,第二天便在绿春池里如数给他。” “以后可曾再向你借过?” “嗯,是的。第二次他又开过口,那时他又寻到绿春池去。” “这一次又借多少?” “他要借五两银子。我没有借给他。” 聂小蛮的眉毛忽而挑了挑,眼梢向景墨膘了膘,仿佛暗示景墨他已寻得了什么线索。小蛮又问:“这一次一定是在你看见姓董的以后了。是不是?” 金禄军沉吟了一下,皱着眉头,答道:“嗯,是的。但是—聂大人,你不要误会。少梅和这件事属实没有关系。” “你为什么要给他辩护。” “不是辩护。因为他属实没关系。” “何以见得?你有凭据吗?” 金禄军立即应道:“是。因为在二十那天,姓董的要找我,何少梅跟我一块儿在浴堂里。他还在我的旁边。” 这确是一个重要的反证,景墨不禁暗暗地点头。有这一点,莫怪他深信这姓何的无关。 但是聂小蛮似乎还不肯放弃他的见解。 他说:“虽然如此,这何少梅即使没有直接关系,但说不定还有居间通消息的嫌疑。你可也有证据给他证明吗?” 金禄军把眼睛移看着景墨,说:“昨天我已和苏大人说过,这件事决不会是别的人假冒。因为我和姓董的关系,没有任何旁的人知道。你想谁又能够托名假冒?” “你确信没有别的人会知道你们之间的事?” “对,我确信如此。” 他又道:“那么你告诉我,这何少梅现在住在那里?” 金禄军不高兴地答道:“我不知道。但这个人决没有关系,我劝大人别盯住在他的身上。要是大人肯帮我的忙,请得另寻方法,才能抓住那姓董的。或者大人能派个人在我的屋子外面也行。” 聂小蛮不答,紧皱着眉峰,立起身来,背负着手,缓缓地踱着。局势有些僵,可是景墨也没法缓场。 一会,聂小蛮回转头来,冷淡地说:“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听它自然发展。派人保护你只能去当地方衙门,以后如果有什么变化,你可以通知我们。再会。” 金禄军现出非常懊恼的样子,悻悻地退出去。景墨这时注意他的举步的姿势果真像个军人。 聂小蛮作懊丧语道:“这种案子真叫人气闷极了!他既守着秘密,不信任我,我自然也无能为力。景墨,你回去罢,眼前只能搁一搁,有消息我再通知你。我准备继续进行那血刀案了。” 于是景墨也无精打来地回家去。先前景墨本抱着满腔希望,以为这件案子转瞬便可了结。 现在看起来,事情已成僵局,莫说结果,连进行的路径竟也无所适从。 景墨到了家里,不到一柱香,正在和自己妻子南星谈论这件事,忽然聂小蛮派卫朴送了个消息来。 卫朴说小蛮先前本托共同的老朋友冯子舟查访那个姓何的借钱人。这时有一个探子,在妙法路鸿升客栈内访得了一个状貌相同的人。不过那人是个卖叫货的小贩,白昼往各马路去叫卖,必须上灯时才回栈房。故而聂小蛮约景墨傍晚时再去。 消息虽还无实消息,但比较地还算可喜。这真像黑夜漫漫中,东方陡然漏露一线曙光;又仿佛炎热闷损的夏天,忽然听得隐隐的雷声,虽未必立即有雨,但心理上往往会有凉快的感觉。据聂小蛮构想,这何少梅多分和此案有关,金禄军却又尽力替他分辩。现在那人既然有了着落,谁是谁非,不难立即解决。 阴历二月里的天气,日子还短。那天又恰是欲雨不雨的阴天。寒风开始在加劲。灰褐色的云片密布在天空中,中昼时已像垂暮,到了酉时的光景,天色已经逐渐就限,景墨赶到聂小蛮府里,看见他的精神似乎比早晨时焕发得多。 他先向景墨说:“这何少梅假使当真找到了,没有错误,那么对于这件案子上多少应该可以得到些助益。最低限度,我们也可以明白金禄军和董老九究竟有什么怨仇。这样,我们才可以进一步着手调查。” 景墨问道:“你想何少梅会知道金董二人间的秘密吗?” 聂小蛮道:“很可能。你可觉得金禄军有一种明显的表示,不愿意我们追究那个何少梅吗?这无非就怕我们找到了何少梅之后,他的隐秘便不能保守。” 景墨点头以表示同意他的意见。 聂小蛮又说:“方才你走了以后,金禄军的妻子又来过一次。她是来探听消息的。我乘机约她上灯时再来,以便冯子舟把那人带来以后,叫她辨认一下,是不是何少梅本人。” 这时候街上的灯火早已经明亮。聂小蛮的书房中也灯光灿灼。景墨默念约时将到,这案子的秘幕不久也许就可以揭穿,精神上又兴奋起来。两人谈了一会,各喝下了一碗茶,便听得前门外一阵脚步声。胖胖的冯子舟果真已经领了一个人进来。 那人身材瘦长,穿一件玄色假花呢的旧棉袍,额上虽有胡须,却已修缮整洁。两人和冯子舟经过简单的招呼,彼此坐下来。但那人仍呆立着向三人乱看。 聂小蛮婉声招呼他道:“朋友,请坐。我们请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只要向你问几句话。你不用惊慌。你不是叫何少梅吗?” 那人点一点头,勉强在罗汉床的边上坐下来。他的嘴唇撇了撇,似乎要答辩,但没有声音。 聂小蛮道:“你尽管实说。这件事与你没关系。可是你若使说谎强辩,那未免反而坏事。现在我问你,你做什么生意?” 那人停了一停,才答道:“我做卖叫货——卖些杂货,针头线脑。” 聂小蛮点点头。“嗯,但是我看你以前决不是做这种生意的。你是当过兵的。是不是?” 那人霎霎眼,忽现出诧异的眼光,但也不期然而然地点了点头。 聂小蛮又道:“我没有说错吗?好。你因为溃败以后没处活命,才逃到这里来做叫卖的小生意。是不是?” 何少梅的眼光,诧异中又含着惊服的神气。他虽不答应,可是明明有承认的暗示。 第七百八十三章 货郎 聂小蛮作赞许声道:“很好。你眼前的营生虽是辛苦些儿,可是心安理得,比较在那争权夺利的军阀们的手下,干那杀人喋血的勾当,总要好一些。” 原来除了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之外,很多地方守备部队贪腐严重,长官喝兵血,吃空饷不拿当兵的当人,甚至有时候还要杀良冒功。 聂小蛮语气很婉和,词意是温慰。这是聂小蛮谈话的艺术,目的在拢络对方的心,使他能心悦诚服地说真话。效果真不坏。来人微微叹一口气,又点点头。 聂小蛮顺水推舟地问道:“我问你,你从前的伙伴中,不是有一个叫金禄军的吗?” 那人定着眼睛寻思着,一时似乎回忆不出,接着他摇摇头。 “我不认识。” 答语又是意料之外的。聂小蛮正要继续发问,忽而仰起些身子,侧着耳朵倾听。他随即向景墨微微点点头,目光向室门转一转。景墨立即领会了,急忙走出书房,反身将室门拉上。 景墨到得外面,果然看见卫朴领着金禄军的妻子轻声走进来。她的身上还是那套过度时髦的装束。景墨忙迎上前去,向她附耳说了一句,叫她不要声张。她点点头,一言不发,跟着景墨走到聂小蛮的书房的门口。身子来略一窥视,便立直了向景墨点一点头,似回答正是这个人。景墨暗忖这人既然就是何少梅本人,为什么又不承认和金禄军相识? 书房中的谈话在继续,景墨当然不便再进去。景墨向那妇人作个手势,就站在门外偷听里面的谈话。偷听是不道德的行为,不过景墨是执行职务,在理应当别论。 何少梅答道:“我当真不认识这个姓金的,并非说谎。” 聂小蛮道:“你新近还向他借过钱,怎么说不认识?你不是说谎是什么?” 室中安静了下来。接着何少梅忽发出突然醒悟似的声音。 “喔,你说借钱给我的人?他不是住在黄家圩的吗?” “是,黄家圩一百四十一号。” “对了。可是他并不姓金,他姓王呀” “姓王?叫什么?” “叫王得魁。” “得魁?……嗯,不错。他是和你同伍的?” “是的。他是江阴壮丁勇字营的千总,我在壮班威字营当总旗务。我们从前虽然早相识,不过并没有怎样交情。” 两个人都是吃官粮的,聂小蛮的观察没有错。刚才那假托的金禄军所以不承认,用意显然在掩饰他的秘密。进一步推想,聂小蛮所假定的“在军队中结怨”,大概也离事实不远。景墨回头向妇人看看。她也恰巧在看景墨,她的脸上显着惊异的神气,似乎她的丈夫是军人这一点也是她以前所不知道的。 聂小蛮和何少梅的问答实际上没有断,景墨的听觉也不曾溺职。通判冯子舟却始终旁听。 聂小蛮说:“王得魁有一个哥哥,你可也认识?” 那人停了一停,才道:“这个我不知道。” “那么还有一个姓董的人,你应该认识?” 室中又静默了一会,才听得何少梅的答话。 “我认识姓董的有三四个。大人,你要问的那一个叫什么名字?” “我知道有一个姓董的和王得魁有些怨仇。这个人当然也是行伍中人。你可知道这一回事?” “我—我不知道。但是当我第一次碰见王得魁时,他曾问我,有没有看见过董副守备。” “唉,那么这董副守备你也认识的?” “是,他就是江阴县的副守备,是老魁——呃,王得魁的上司。” “嗯,你可知道王得魁和董副守备究竟有什么怨仇?” “这个我不知道。老魁从来不曾提起过。” “那么王得魁问你的时候,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我没有看见他。王得魁又问我可知道董副守备在哪里,我也回答不知道。” “实际上你可知道董副守备的踪迹?他此刻不在金陵吗?” “大人,我属实不知道。” “真的?我想你当时决不止这几句话。” “大人,我属实没有说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他们俩有什么纠葛;只知道得魁是董副守备。手下的一个千总——” 蓬蓬蓬! “不好了!” 景墨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就是那王得魁——假名金禄军的——仆人杨安子。 警告声早已传进了书房。室门突的拉开。聂小蛮首先从室中冲出。冯子舟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他的玄色盘领道袍的袖子也卷了起来,好像准备应付任何紧急措置。 景墨看见聂小蛮的面色灰白,眼睛中射出骇异的目光。聂小蛮临变不乱的精神,本是景墨素来佩服的,这时候他的惊奇出神的反常状态也是景墨难得看见的。 那妇人首先开口,问道:“安子,什么事?” 杨安子气息咻咻地答道:“他——他死了!哎哎,死了呀!” 聂小蛮抢着道:“谁?……谁死了?” 杨安子道:“老爷——老爷给人杀死了!” “哎哟!” 那妇人一声惨呼,身子便站立不稳,向后倒下去。景墨急忙张臂将她扶着。冯子舟无所措手地在发呆,聂小蛮也咬着嘴唇,顿足叹息。 “完了!” “聂大人,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冯子舟迷惘地插一句。 聂小蛮不答,仍闭紧了嘴,在看那报噩耗的仆人。景墨暗忖聂小蛮本假定这是一件敲诈案子,此刻竟酿成了命案,怪不得他要自认失败。接着聂小蛮回复了镇静态度,开始问话。 “安子,他死在那里?” “在门口的阶沿上。” “凶手是谁?有人看见吗?” “没有。我不知道。” 那妇人勉强站住了,一听这话,不禁哭出声来,争着要奔出去。景墨仍拉住她不放,觉得她的两手如冰,呼吸也短促异常。 聂小蛮回头向冯子舟道:“子舟兄,你和景墨兄陪这位王夫人先走一步。我还要向何少梅问几句话,随后就来。” 他重新进书房去。 冯子舟点点头,就和景墨一同扶着妇人,跟杨安子走出去。安子是乘了驴车子赶来的,这时一辆小驴车仍停在门口。 第七百八十四章 噩耗 但冯子舟有马车等着。众人为迅速计,叫杨安子回绝了小驴车,于是四个人一同乘冯子盘的官家大马车驶向黄家圩去。 景墨趁机问杨安子发案的经过。事实很简单。据说在这天午后,他又回家去看他的妻子,直到上灯以后才回主人家去。他进了那绿漆人木头前门,看见屋子里黑漆无光,分明主人主母都不在家。他正要摸出钥匙,打算走上青砖阶级去开屋子的门。他俯下身去一看,正是他的主人——王得魁。当时他看见主人的脸上血液淋漓,知道已没有救。他高声喊了两声太太,没有人答应。他不知道主母在什么地方,一时没法,便想起我们本担任这件案子,所以便赶来报告。 王得魁的妻子因为受惊过度,靠着车子座垫,不住地发抖。她用手捧住了脸,呜咽地低泣,一只右手上的两枚阔厚的金戒指在车厢的灯光中反射。景墨问她离家时的经过,她的答话吞吐不清。她说她在西时二刻的时候,因为聂小蛮的预约,将前后门关锁好了, 到馋猫书斋来践约。她预料到聂小蛮府里,证明了何少梅之后再回家,她的丈夫还不会回来。不料得魁这一天偏偏早归,才让那凶手得到了下手的机会。那时候屋子里完全没有人,凶手自然容易脱逃。 景墨听了这番话,也不禁暗自责备。昨晚自己将那凶手吓逃以后,以为他不敢再来;后来聂小蛮又假定它是一件寻常的胁诈案子,愈加觉得无足重轻;他又因为王得魁的不肯实说,也不接受派一个暗探在他们屋外守伺的办法。谁知那凶手再接再厉,竟然出乎所料地动手了。俗语说,“智者干虑,必有一失。”这句话恰好是聂小蛮和景墨在这件案子上的写照! 马车到了黄家圩一百四十一号门前,冯子舟先跳下去,推开了绿漆的前门,向里面瞧了一瞧,便回过来扶那妇人下车。妇人仍掩住了面,呼唤地暇泣。 冯子舟问那仆人道:“你可有后门上的钥匙?” 安子点点头。 冯子舟又说:“那么你扶着你家太大走后门进去,免得经过这尸体。” 短衣人答应了,扶了少妇,转弯向小火瓦巷后门方面走去。 景墨和冯子舟走进了前门,仍是静悄悄的。隔壁窗上也和上一天——样,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分明这凶案除了安子以外,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冯子舟向安子要来一个烛台点燃了,向地上一照。景墨便看见王得魁仰面躺在台阶下面。 他的口目都紧闭,神气似还安宁,身体微微偏斜,右足搁在最下一层的阶上。冯子舟伸手模摸死者的鼻子,就用烛火照那伤处。他的咽喉间露出一把刀柄,已经被血液涂满;身上仍穿着皮袍外衣,并不过分凌乱;胸口有一片很大的血迹;他头部下面的青砖径上也染了一大滩血。另有一只高顶员外巾,遗落在青砖径旁边。冯子舟摸摸死者的衣袋,又看看那只曲在身侧的右手,站起来。 他说:“短刀还在他的袋里。” 景墨说:“致命伤既然在咽喉,谅必一中刀就死。他不但来不及用短刀抵抗,我看连救命声音都喊不出。” 冯子舟干咳了一声,答道:“不错。看来凶手着实厉害。假使他不用这种措手不及的方法,这个人也不容易对付。你看,他的身材如此高大,生前不是很有些蛮力的吗?” 景墨默然不答,世界上的事,若是单从外表推测,理论虽是,实际上往往会相反。假使冯子舟先前也见过死者的那种惊悸心虚的状态,此刻就不会说这句话了。 两人为了等聂小蛮来看验尸体,便守在尸旁,并不把尸身移动。冯子舟趁空向景墨谈论。 他说:“死者的右手上有两只金戒指,衣袋也不像给搜索过。我看决无谋财的意味。” 景墨答道:“当然不是谋财。我相信的确是仇杀。” “嗯,你看这个人怎样被杀的?” “我想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的仇人或是预先埋伏着,或是偷偷地跟在他的后面。当他将要跨上阶沿的时候,方始发觉他的背后有人。大概在他旋转头来看视的时候,那凶手便趁机下刀。” “对,这见解我很赞同。你可知这杀人的凶手是谁?” “他本来有一个仇人,先前已经向他寻刺过几次,都没有得手。这一节聂小蛮可曾告诉你过?” “谈起过的。但聂大人的初意,以为这只是虚名恫吓;并且他所怀疑的人就是那个何少梅。看现在的情形,他的推想已经不能成立。我们应当另寻线索才是。” “不错,这王得魁的被杀,何少梅当然没有丝毫嫌疑,但那杀人的是谁,何少梅也许知情。聂小蛮方才说还要问他几句,大概就为这一层。” 冯子舟忽自言自语地咕着道:“虽然,我以为——”他说了半句,忽然又忍住了不说。 景墨催问道:“你有什么意见?” 冯子舟低声道:“我以为这屋子里的两个人不无也带着几分嫌疑。” “喔,何以见得?” “第一,死者回家的时间问题,尚待调查。当他的妻子离家的时候,死者是不是还没有回来,现在还不知道。” 景墨想一想,反问道:“你这样说,莫非连他的妻子也在嫌疑之列吗?” 冯子舟踌躇道:“从时间上推测,她似乎也不能例外。” “这未免离题太远。她昨天就来求教我们,对于她的丈夫的安危,万分关心。怎么会有这相反的事实?” “嗯,那么除这女人以外,还有杨安子也得仔细查一查。就时间上推测,这仆人一样有可能性。试想杨安子究竟在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自己说是上灯时回来的。这话可信吗?” 景墨岔口道:“这一着容易证明。他说他的妻子新近生产,昨天和今天都曾回家去。他的家在前平村八十八号。他究竟什么时候从家里出来,一问便可以明白。” “那很好,回头我马上去查一查。” 第七百八十五章 赶往黄家圩 景墨问道:“子舟兄,你疑心他,有什么根据?他为什么要害死他的主人?” 冯子舟又犹豫了一下,才说:“这虽还难说,但死者下手,怎知道不会想购买串通的方法?” 理由不能算牵强,景墨没有反证,一时自然不能辩答。 静默中冯子舟又向景墨提议。 他道:“苏大人,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叫两个捕快来,准备等聂大人一到,就可把尸体移送验尸所去。”他转身从那绿漆门口出去。 景墨一个人陪在尸旁,焦虑着聂小蛮怎么还迟迟不来。一阵阵寒风吹来,棕搁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天气似有雨意,越觉得阴讽刺人。楼窗上已有灯光透出,景墨知道那妇人已经进了卧室。隔邻一幢屋子依旧是上下墨黑,景墨才知是空屋。一个幻念打动景墨:凶手不会是预伏在空屋中的吗? 一会冯子舟带了两个巡街的捕快进来。其中一个捕快偻着身子,先用灯笼向地上照了一照,忽然仰起来发表他的意见。 “冯大人,这个人我看见他坐车子过来的。” 冯子舟问道:“你可记得在什么时候?” 捕快疑迟道:“这个我不能说定,我记得那时候油灯已经亮。喔,我记得同时有两部车子经过我的面前。” 景墨也插口问道:“你看见有两部车子?” 捕快道:“是,我确实记得。因为这地方很冷静,经过的人不多,我容易注意到。” “当时的情形怎么样?你说得仔细些。” “我先看见这个人的车子。他的那顶高顶狭边的员外巾,戴在头上似乎太小,故而引起我的注目。” “还有一辆车子呢?” “那是在后面。车上坐的一个男人也戴一顶黑员外巾子,衣服我没有看清楚。两部车子一前一后,相差不过十多步路。” 这一来和景墨所假定的仇人尾随的想法有几分符合,不过找寻的方式还没有把握。景墨偷眼看看冯子舟,冯子舟低头不语。 捕快继续道:“冯大人,我记得在两部车子经过以前,另外有一个人向这方面走过来,形迹很可疑。” 冯子舟问道:“怎样可疑?” “那家伙穿一件黄色盘领大袖长袍,头上戴一顶花呢小帽,不像正经人。他走过我身旁的时候,两只手插在外衣袋里,连连回头向我看了两看。” “那时是什么时候?你可记得?” “记得的。大约在酉时的模样,那时候还没有掌灯。” 景墨接口道:“子舟兄,我看另一辆车子和这个黄衣人,或者和此案有些关系,也说不定。” 冯子舟点头道:“是,好在聂大人马上就来。我们听听他的意见再说。” 花窗框门里面的灯火亮了。接着的是开锁声音。杨安子拉开了门,张一张,重新缩进去。冯子舟吩咐那捕快看守尸体。他向景墨招招手,似乎预备先进屋子里去。正在这时,景墨看见走进两个人来,一个是聂小蛮,后面一个景墨不认识。冯子舟也立定了。聂小蛮只向景墨这边点了一点头,便掏出烛火点燃来照察地上的尸体。那个跟聂小蛮进来的人向冯子舟打了一个招呼,显然彼此也素来相识。那人穿一件暗蓝色长袍,身材不高不矮,戴一顶黑边小帽。他站在聂小蛮的背后,从旁看那尸体,嘴里自言自语,似在那里低低地惊异叹息。景墨和冯子舟都静默旁观。 一会聂小蛮立直了身子,向四周看了看,感叹道:“这地方当真怪静僻。”他旋转头来,向那同来的人说:“海林,你干的什么事?怎么不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那人期期地答道:“聂大人,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委实一些没有声响。我到这里以后,一步不曾离开过。要是有喊救命的声音,我一定听得到。可是属实没有。” 景墨低声向聂小蛮道:“你可是派这个人守在屋子外面的?” 聂小蛮点点头。“是。我表面上虽没有接受王得魁的请求,实际上我也认为有守伺的必要,所以派海林来看着。” 起先景墨本以为聂小蛮也和自己一样疏忽失算,拒绝了王得魁的建议,不曾设法防备。谁知出景墨所料,小蛮是暗中有埋伏的。冯子舟就将捕快的报告简要地告诉了聂小蛮。聂小蛮重新蹲下去,用烛火察看尸体。 景墨又道:“这样看来,这个疑团不难打破。刚才我们正苦时间问题没有着落。现在既然有一个证人,当然容易明白了。” 冯子舟道:“对。海林,你把经过的情形说一说。” 那海林取下了小帽,战战兢兢地答道:“我受了聂大人的吩咐,马上就到这里来守伺。那时路上灯火还没有亮。我站在这屋子对面的一垛短墙旁边。这门口进出的人,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工夫,掌起灯来了,但天还没有完全黑。我看见一个女人从这屋子里面出去,到了门外,立定了像要找轿子的样子。但那时候路上并没有空轿,她就左手转弯,向小火瓦巷去。我又等了十分钟的光景,又看见有两部车子从东面过来。一部停在这屋子的门口,就是这个死者;另一部并不停,转弯向南去。” 景墨向冯子舟道:“这样,可见王得魁回家时,他的妻子已先出外。你刚才第一个疑点已经不能成立。” 冯子舟点点头,低声道:“是,我原只随便猜测一下罢了。现在别打断他,让他说下去。” 海林用手指着地上的卧尸,继续道:“我看见他进门以后,顺手把大门合上。但是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仍不见屋子里有灯光透出。我心中不免奇怪。正在那时,我又看见一个穿黑色短衣的人从外面进来,不久,短衣人忽而退出,向东飞奔过去。这一点当然很可疑。” 顿了顿,他又道:“聂大人吩咐我,看见形迹可疑的人进出,应该尾随他的踪迹。我一直跟他到沙渡路。他跳上了一部空车。我奔追了一会,也雇得一部车子,便跟随在他的后面。不料他是到馋猫斋去找聂大人的。但我仍旧等在聂大人寓所对面的树背后,看他有什么动作,以免当面撞破他。直到你们四个人坐了马车走后,我才进去报告聂大人。” 第七百八十五章 捕快的见证 就情势而论,当杨安子进来的时候,王得魁必先已被人杀死,安子刚才的说话也是实情。因为死者得魁既然先回,势不致一个人站在门外至一盏茶的时间之久,才被安子进来杀死。景墨向冯子舟看看,暗示他的第二个疑点也落了空。 冯子舟缓缓地说:“这样看起来,杀人的凶手是谁,简直无从捉摸。聂大人,你的意见怎么样?” 聂小蛮仍弯着腰,还在用烛火细察那把凶刀,似乎没有听到冯子舟的说话。 他自言自语地说:“刀柄上已被血液涂满,即使有什么指印,现在也看不出了。” 冯子舟见聂小蛮不回答他,似觉没趣,也默然不接口。 聂小蛮用烛火照看那垛和隔邻分隔的短墙,又把光线射到空屋的窗上去。 景墨趁机说:“我以为这案子的第一个关键,就在海林到这里来时,可惜太晚了些。” 冯子舟忽现注意之色,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景墨道:“我以为那凶手必预先伏在这里。当凶手进门的时候,海林还没有到场,故而没有看见。那人掩进来以后,或者躲在屋子的后部,或者伏在围墙里面的棕树底下,直等到王得魁回来,那人出其不意,突然跳出来行凶。行凶以后,他也许早已看见海林在对面守伺,一时自然不敢冒险;或是他安排完毕,正待动身逃走,忽听得杨安子回来的脚步声,因而重新匿伏。直到杨安子重新退出去,海林也跟随着走开了,外面没有了障碍,他也就安然脱身。” 冯子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有旁边的海林在搔头皮,显得很窘。 聂小蛮离了短墙,执着烛火,在照视那条青砖通道,接着他照到了木头门上,突然把门推拢了,让烛火光停住在一处。 他低声说:“奇怪!子舟兄,景墨兄,你们看,这是什么痕迹?” 冯子舟和景墨都走近去。烛火光集中在木头门里面边上的一个痕迹,像是三个指印,可是不清楚。 冯子舟说:“我看是手印” 景墨接嘴说:“是,是血的手印” 聂小蛮把眼睛贴近了门边,点点头。“是的,不过很浅淡模糊,线纹自然更看不出,奇怪。” 烛火光移动了,从那木头的大门起始,经过了那两棵棕树,一直向屋子的后部照过去。 这一点分明暗合景墨的意思。小蛮大概在找凶手伏匿的痕迹。不一会,他又沿着围墙退回出来。 小蛮仍挑亮了烛火,在地面上照察。突然他在墙边屈曲了身子,取出软尺来量了一量,显见小蛮已找到了什么足印,景墨和冯子舟都站立不动,防走过去踏乱足迹。接着,小蛮回到门口,重新在木头门的下部照了一会,嘴里似在低低地诧异。小蛮把烛火光移向地面,忽然又在青砖通道的旁边立定。他找了一会,从地上拾起了什么东西,放在烛光中仔细照视。接着他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白纸,轻轻地将拾得的东西包好。 景墨问道:“你找得了什么东西?” 聂小蛮道:“半块碎砖。” “半块碎砖?” “是,也许有些用处。” “有什么用?” “砖上有些儿灰色的漆。” “有什么意思?” “等我带回去验一验再说。” 冯子舟的注意点显然和景墨的不同。他并不注意景墨的充满了诧异的疑问,却自顾自地重新提出他的问题。 “聂大人,关于凶手问题,你的意见到底怎么样?” 聂小蛮摇摇头。“这案子委实很复杂棘手。对不起,现在我还不便发表什么。你先把尸体移送出去,这屋子也得照顾着,别的事我们以后再讨论。” 小蛮把纸包和烛火放在袋里,向海林和景墨招一招手,便先自垂头丧气地走出去。景墨也和冯子舟点头作别,同着海林走出尸屋。 那晚上景墨和聂小蛮分别的时候,本抱着满腹疑团。因为聂小蛮先发制人地向景墨表示,解释的时机还没成熟,关塞了景墨的质疑的门。景墨自然毫无办法。所以景墨第二天再去见小蛮,原打算问问他案子的究竟,却不料没有见面。过了一天景墨再去,虽然会面了,但小蛮说他所得到的线索不够正确,还没有端倪。这样过了两三天,仍旧没有结案的消息。景墨心中越发不安,因不惮烦地再去找聂小蛮探问。 小蛮便约略告诉景墨,冯子舟已经到杨安子家里去调查过,安子的妻子生产和安子回家去探访等事都是事实。冯子舟也曾去访问王得魁的隔壁的邻居,也找不出可疑的人物。那贴邻的空屋也经察勘过,并没有匿伏的痕迹。聂小蛮又说从那围墙里边得到的足印,已经与杨安子和死者王得魁的足印比过,尺寸都不相同。显见那足印属于另外一人。不过这个人的踪迹难明,一时还无从落手。末后,景墨又问起那凶手究竟和那个何少梅有没有关系。 聂小蛮答道:“这个人我已经仔细问过,属实没有关系。那天他在这里听得了王得魁的死耗,非常吃惊。在你和冯子舟走后,他便向我和盘托出。据说当王得魁第一次见他,就问他有没有关于董副守备的消息。何少梅随便回答董副守备似乎在松江。不料王得魁一听得,马上惊慌失措。但何少悔属实不知道他们中间有什么纠葛,也并不知董副守备的属实的下落。这一层我确信不疑,故而已经将他放掉。” 聂小蛮皱眉道:“我属实没有方法。我早已说过,我在这案子上已经失败了。请你原谅,另再催逼我。” 失败是聂小蛮难得承认的。 这一次他当真是失败了吗? 可是景墨听他的口气,这还像是托词—是一种对于自己的质问的防御性的托词。有什么办法呢?景墨自然只有采取迂回策略,从另一角度进攻了。 景墨问道:“聂小蛮,在发案那天的晚上,你不是在尸体旁的青砖径侧边拾起半块碎砖吗?” 他点点头。“是。” “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第七百八十六章 景墨的分析 “嗯,有些用——”他顿住了,皱皱眉。“景墨,我老实说,这件事我委实没有把握,我准备放弃了。你不必再打扰我。” 迂回也受了阻碍,景墨自然非常失望。但聂小蛮的防线既然筑得这样坚密,景墨也再没法可施。 隔了一天,金陵街上的告示上忽然发出一段悬赏消息。 消息内容略谓本月二十四日晚上,有一个穿黄色盘领大袖长袍,戴花呢小帽的人,曾到黄家圩一百四十一号屋子里去行凶,事后潜逃出外,迄无下落。如果有人知道他的踪迹,出首报告,因而拿获,定有重赏云云。 消息是官府里登的,显见聂小蛮果真已谢绝不干,因而才推疑到这个不知谁何的人,又登出这种百无一效的无聊消息。照此看来,这件案子大概要变为悬而不决的疑案了。 六七天的时光又无影无踪地溜走了,王得魁的血案的结局仍旧杏无消息。到了七八天之后,那悬赏的消息也不见了,凶手的下落更似石沉大海。扫兴吗?自然。可是情势如此,景墨也无能为力,只准备索性把这案子归入景墨的日记中的没结果的悬案页中去。 二十多天后,景墨对于这案子逐渐淡忘了,突然聂小蛮派卫朴来了,叫景墨立刻就去。很简单,并不说明事由,景墨不知道是否就为了王得魁的被杀案子已经有了结果;或是他早先进行的那件血刀案有了新的发展。但是聂小蛮的招致,景墨是惯例地不敢怠慢的。 景墨到达他的寓所时,时间是午后时光,突然看见卫朴抢步走出来迎接自己。 他低声说:“苏大人,聂大人说,请你在外面等一等。里面正在谈话呢?” 景墨在书房外面站住,正要向卫朴询问,聂小蛮和哪一个人谈话。卫朴忽像故意规避似地走到了后面去。奇怪!这又是什么意思? 一阵沙沙的异声,突然接触景墨的耳膜。什么声音?从那里发生?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说话了。 “聂大人,你既然知道得这么详细,我也用不着瞒你了。是的,你说得对,他属实是我杀死的。但你可知道我为了什么杀死他?” 语声略略停顿。我感到非常惊奇。那女子的声音是从书房出来的,虽很低弱,景墨听得出像是王得魁的妻子。她所说的“他”,不就是指王得魁吗?那么王得魁竟是他妻子杀死的?怪事! 景墨听得聂小蛮的声音接下去。 “这就是我要请你说明白的。你为什么害死你的丈夫?” “不,他不是我的丈夫。我是给他强占的!他起初把我当玩物看,后来又把我做奴隶!我本来姓沈,从小也念过几天书。我的丈夫叫沈自躬,是做先生的,不幸早死了,我一直守着寡。去年败兵们为了不知道为什么,互相打起来。我和我的婆婆没力量逃难,故而强盗般的驻兵一到,我便受辱了。那个污辱我的,就是这可杀的王得魁!” 声音很凄惋,又含着愤慨。语声停一停,又是一阵沙沙沙。景墨虽充满着疑惑惊讶,但仍平心静气地倾听,不敢移动一步,也不愿漏一句话。妇人的声音又继续下去。 “聂大人,你知道这些败兵们在混战的时候,真是无法无天!那如狼似虎的兵正象一群野兽!小百姓的性命财产一任布置,妇女们受辱的也不止我一个,说出来叫人心痛。我受辱以后,一时死不得,也只得吞声偷活。不多几时,他们败退下去了,地方才略见安静。我们婆媳俩才得透一口气。那知几十天之后,王得魁忽然又到我家里来。那时候他穿得很阔,完全换了一副面目。他取出一卷银票,几只金戒指,向我的婆婆手中一塞,说要娶我做妻子,这就算是聘金。我婆婆不答应,说我们情愿做苦工活命,不愿意分开。可是这有什么用?我正从后门里逃出去,他突然摸出手中短刀追住我,强迫我马上走。我拗不过他,没奈何,跟他到了金陵。他就领我到黄家圩的屋子里去。” 她顿了顿,又说道:“他起先用软语劝我,又拿许多奇怪的衣服首饰给我穿戴。他说他已经发了横财,不再吃粮当兵,叫我别三心两意。我心里虽恨他,但是孤零零的一个女人,当然不能和他硬抗。可是过了几时,他的恶相露出来了,常常骂我不会服伺。他晚上回家,我又打盹不等他,他就用皮鞭揍我!哎哟!聂大人,我怎么受得住呢?因此,我存了拼死的心,打算找一个复仇的机会。” 沙沙声又接替了对话声,再来一个顿挫。故事很凄楚。 景墨对于凶案的动机已经有一个轮廓。一霎那间,故事又接下去。 “在我动手的十多天以前,我的机会来了。原来他喜欢喝酒,每次喝醉了回来,常常做恶梦,梦中会跳起来乱喊。有一天夜里,他大声喊叫,我听得清楚。‘董副守备,别装腔!我老魁不怕你!’好像有个姓董的人要找他报仇,他非常害怕。直到那晚上我们从戏院里回来,我才知他确有一个仇人,他看见了吓得不成样子。可是当时我看见对厢中的人毫不在意。” “我打定了主意,一面假意和他亲热,使他不疑心,一面趁他在浴堂里的时候,装成男人跟进去,变了声音,打算吓他一吓。他果然信以为真,并且吓得厉害。我就决心托着那仇人的名义,预备乘间将他杀死。” “我悄悄地买了一把刀,一件棕色盘领大袖长袍,一顶黑帽子,一双旧方头靴,脸上涂了些锅灰,设法假装那人的模样。第一次我假装了走出后门,过一会重新从后门进去,马上退出来,无非要借杨安子做一个证人,使他确信另有一个凶手,以便事成以后,我可以脱却干系。” “后来我等安子走开了,又悄悄地从后门溜进,溜到了楼上。安子告诉我有个黑脸人闯进来。我知道我的计策已经成功,叫他报告那恶鬼。他听得以后,忽然向安子打听,要请什么高人。安子就把大人你介绍给他。“ 第七百八十七章 准备放弃 “我素来知道聂大人在金陵城的大名,心中不免害怕起来。安子又说你的本领怎样大,金陵人没有一个不知道。无论什么奇怪的疑案,一经你的手,没有不穿破。他果然有些心动。聂大人,我也识得几个字,好几年前,曾读过你的探案故事。现在想起来,果真名不虚传,你委实是一个绝顶聪明人!” 聂小蛮问道:“那么,你当时所以比他先来见我,莫非就想将计就计,利用我做一个证人,事后不致于怀疑你。是不是?” 妇人道:“正是,我属实有这种意思。所以大人的朋友苏大人到我家里去的时候,我还冒险漏漏脸,也让他证明一下。我装扮了走上阳台,把脸在窗上现一现,马上逃开。逃走时先让木头门击一下,叫苏大人信才为是从前门出去的,其实我重新逃到后面,溜上了楼,换了衣裳再下来。那时苏大人没有看破,我自以为我的计划已经成就了。故而第二天我就把衣鞋等东西卖掉,一心等待动手的机会。后来聂大人你约我傍晚时再到尊寓,我认为机会已到。因为我知道那几天他回家较早。” “我若使杀死了他,再到你府里,事后决不会疑心我。不料那天傍晚,我看见我们屋子的对面,有一个人徘徊着不去,因此引起了我的疑心。我暗忖这个人如果特地为守伺来的,我的计划不免要完全失败了。接着我又想出一个计策。我先从前门出来,转了弯后,仍悄悄地从小火瓦巷的后门进去,随即伏在花窗框门的里面。” “一会他果真回来了。我等他将要跨上阶沿,就开门出来,出其不意地举刀直刺他的咽喉。我料他或者要挣扎一下,或者会喊叫,不免有些危险。不料非常容易。他一吃刀就倒下去,我竟像杀一只小狗或什么牲畜一般。当时我怕对面的人看见,把木头门推上些,随即退进室中。我才发觉我的手套上染了血,马上脱下来,重新将门关上了下锁。我不敢把血手套留在屋子里,故而出了后门,就把手套塞在小火瓦巷的阴沟里。那里很僻静,天又快黑,路上没有人。我将阴沟的铁盖用力扳开了,将手套丢进去,然后才赶到你府里去。我自以为这手套万元一失,却不料到底被你拾得了做证据!” 聂小蛮说:“你两次到我的府里去时,我看见你都时不时用一块白绸巾;但第三次去时,你听了安子的警报,装做昏倒。我的朋友景墨将你扶持的时候,我见你的右手指上戴着金戒指,可是袖子里没有了白绸巾。后来我又看见凶刀的柄上涂满血渍,可知凶手的手上也当然不能不染血。我又发见木头门的边上有个浅淡的血手印那不像是手指直接印上去的,像是被轻轻的擦拭过的,这两点一旦吻合,我的推想马上成立。我又料定你不敢把带血物留在屋子里,因而姑且在附近找寻一下。我费了两个黄昏,方始找得。现在——”搭的一声,话声嘎然停止了。 景墨听到这里,事情基本已经大体上清楚了,为了防着被屋中女人发现,景墨转身向屋外走去。看见卫朴一脸的疑问,景墨只是摇了摇手,表示不必惊动小蛮。同时景墨开始自咎疏忽。当时自己的确也觉得那妇人的手冷如冰,似乎是冷水洗过的,在马车里时又看见她的手上的戒指,可是不曾联想到这血印的有无竟是全案的一个要证! 刮搭! 在外面闲转了一会儿回去,景墨刚刚走到书房前,接着门便被打开了。 聂小蛮站在门口,向景墨点点头,含笑说:“景墨,对不起,劳你久待了。但是有这样一个故事饱你的耳福,你也不见得会感到寂寞罢?” 景墨点点头,跨步走进去。“她走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那里想得到?”景墨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聂小蛮,这一件案子,你起先不是怀疑会失败吗?后来又怎样发觉的?” 小蛮接过卫朴沏上来的茶,缓缓答道:“我所说的失败有两层含意:第一,这是一件寻常的勒索案,结果却是谋杀案。第二,我看穿了它的真相以后,还没有决定怎样解决,为保留自由处置起见,准备向冯子舟表示放弃。你若使要问我怎样查明案中的真凶,有两个线索。内中一个你刚才在门外已听得了。” 景墨问道:“是不是那个门边上的血手印?” “是。你应该也看见那印浅淡模糊,指纹根本看不出,可见决不是肉手指所印,而是被擦拭过的手指所留。另一个线索在这里。” 小蛮站起身来,走到书桌面前,放了茶碗去开抽屉。景墨默坐着看他。他从抽屉中取出一个厚重的白纸小包,打开来,内中是半块碎砖,他道:“景墨,你来看看,这就是破案的另一个线索。” 景墨走近去把那砖头仔细看察。砖约有二寸见方,但并不完整,那断碎的一面微微涂着些绿色的漆,此外并无异状。 景墨问道:“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我至今还莫名其妙。” 聂小蛮重新拿了茶碗,又回到圈椅前坐下来。 他答道:“你坐下来,尝尝这是今年的雨前,我来解释给你听。” 小蛮说着,指了指景墨旁边的茶碗。景墨于是坐了下来,慢慢地喝了几口茶,小蛮才缓缓地分析。 “我对于这件案子,起先不是假定有别的人从中假冒吗?当初还以为假冒的目的在乎敲诈勒索,不料当真伤了那家伙的性命。我看见那死人目闭口合,死时似乎很安宁。假使他当真是被他的仇人所杀的,凶刀既然从他的咽喉刺入,他眼见着仇人行凶,他的死后的神态决不会如此镇定。因此我推测那杀死他的人,仍旧不出我的假定,必定是另一个人假冒的。死者在临死时必然已经看清楚这个凶手,而且认做是不足畏惧的,故而有这种宁谧的神情。” 第七百八十八章 杀夫 “接着,我在那前面的木头门和围墙旁仔细察验。除了门边上的血手印以外,又在那西面一扇门的里面,看见木头上新漆的灰漆给擦去了一些。那擦痕还很新鲜,自然引起我的注意。我又在附近找寻,果然我得这一块碎砖,砖上也有灰漆涂着。略一推想,我假定有人把这碎砖在木头门上掷击过。这掷击的动作有什么作用吗?还是偶然的呢?我想起了你的经历,前后推想了一下,胸中便有了成竹。你明白了吗?”. “抱歉得很,我还不明白。” “那天傍晚,你去见王得魁时,那个仇人不是曾在窗外现过形的吗?这一点也显然是假冒的,目的无非要借你做一个证人。否则那人既然看见客室中另有他人,不便下手,怎么反会在窗外露形?并且那人逃避的迅速,也出入意料之外。因为据你告诉我,你马上追出去时,路上已是影迹全无。那人的来去太飘忽了,除非那些无稽的神魔志怪小说中的所谓‘仙侠’,才能有这样超自然的本领。这怎能不使我非常惊讶呢? “后来我因为这碎砖的印证,记得你曾经说过,当你追出来时,听得门上的木头响动。你以为那人开了门逃走,所以直追出去。实际上那前门只被那块碎砖击了一下,并没有人出去,你只是中了人家的声东击西之计!因此之故,我就假定那假冒的人当时并没有出门,只是从空地上逃往屋后去的。但那时候屋中除了你和王得魁以外,那仆人杨安子还没回去,不是只有王得魁的妻子一个人在楼上吗?因这两点又加上我的最初的印象,和其他证据,我就推疑及她。” “嗯,说破了的确很合理。你的最初印象是什么?”景墨不自觉地赞一句,又追问一句。 聂小蛮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应该也记得,当她初次来请教我时,她带着一种精神恍惚,瑟缩畏惧的神气,但是实际上缺乏充分的理由,像是故意做作,至少是过度夸张。因为她所疑惧的,在当时还很空洞,用不到如此慌张。她不知道她的丈夫的真姓名和职业,又绝不知这一回结怨的事的真相,可见他们夫妻间未必有密切的感情,也可想象到他们俩结合的情况,怕不是正常夫妻。因此种种,她最初就给我一种不自然的印象。” 解释停一停,聂小蛮又喝了几口茶。景墨不再催促,推测小蛮会分析他所说的其他证据,不致于卖关子。一会小蛮果然主动地说下去。 “我的另一个线索就是那个血手印,我已经说过,那印象是手巾的这女人两次来看我都带着手巾,但是第三次——最后一次——来时,她的手巾没有了,我看见她的右手上带着两枚金戒指,戒指指头之间往往是最容易残留血迹的。这不是一个重要的证据吗?此外我既然假定这回事出于假冒,显见不是外来的人。但有关系的人,除了何少梅和仆人安子在实际行动上缺乏可能性外,嫌疑也集中在这女人身上。因此我从各种证据归纳拢来,就决定这凶案的主谋人是她。” “那么她在实际行动上,你也看出了可能性?” “是。海林说,那天快要断黑时,他看见她走出前门,转弯向小火瓦巷去。小火瓦巷有她家的后门,她不是可以故弄虚玄,出而复进,行凶以后,再从后门出来,赶到我这里来吗?后来我从阴沟里找着了那块白绸手巾,我的推想便完全证实。” 景墨毫无异议地赞同道:“你的分析很清晰。但是你当初为什么不马上说明,却反而自认失败?” 聂小蛮背了双手,皱眉道:“我已经说过了的,我所以卸责,就要保持我的自由,原因就为我还不知道这凶案的动机。但是我推测这女人冒险行凶,一定有着某种深秘的内幕。我不忍心让她在情况不明时就送了性命,故而暂时沉默,静待它自然的发展。直到三天以前,我探知她变卖了东西,辞歇了安子,动身离开金陵。我到了她的家里,才知她的婆婆已经病故。我当面见了她,把血手巾取出来作证,又指出她的种种隐秘,她才不再掩饰地供出那段可痛可恨的惨史。” 室中安静了下来。聂小蛮又在双手背在背后,打开了一点窗户。这时候风进来,带来了一轻清凉。景墨也静默了好一会。 景墨又说:“这平凡的妇人竟有这样的能耐,报仇设计会如此巧妙,委实出我的意料之外。她说她是识字的,也曾读过我们的探案故事。那么她的计谋也许受了探案故事的影响。你说是不是?” 聂小蛮点头道:“不错。不过我听你的话的含意,不但我们应当对她负责,连她所识的‘字’也有同样的处分的。不是吗?因为她若不识字,又怎能读我们的探案故事呢?其实世间的事不能执一端而论。我们的故事,对于启示理智,裨益思考,和教育一般人一些关于罪犯的常识,又安知没有些贡献呢?譬如用药一项,在一方面确实足以增进人们的健康和福利,同时也有人利用药理,当做残杀同类的工具。可是这岂是药物的罪呢?” 这见解景墨当然没有异议。略停一停,景墨又提出一个疑问。 “现在这妇人怎么样了?” 聂小蛮叹了两口气,缓缓地答道:“论王得魁的为人,一死还不够抵偿。我料他生平蹂躏的妇女,决不止这姓沈的一个。这一次沈姓妇直接果然报了自己的仇,间接也替一般别的受辱的妇女吐一口怨气。这本是一件痛快的事。至于那些财物,他本是从平民手中掠夺来的,此刻仍还给平民,情理上也很公道。我怎能忍心让她做此案的牺牲品?” “不错,我们凭良心判断,不如将她放掉了。” “原是如此,但别一方面,也有为难之处。” “那是什么?” 第七百八十九章 你明白了吗 “因为这件案子,我们既已正式受理,负责的又是我们的朋友冯子舟。我若守秘不宣,未免对不起他。而且这事已经通了官府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所以她走之后,我还须向冯子舟说明情由,如何发落,听他处断。我估计以老冯一向的为人也会觉得左右为难,不能决定。所以这妇人的结局怎么样,我现在还不知道。” 景墨又静默,心中很难过,可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方法,只是低低地叹息。 一会,景墨又问道:“那王得魁和那姓董的千总之间究竟有什么怨仇?你可也知道?” 聂小蛮摇头道:“不知道。这一节我们也许永远不知。但我相信‘恶因恶果’不单是佛家的说法,也有事实上的根据。我们也用不着深究。” 从这一席谈话以后,景墨本来以为这案子就这样不结而结了。不料三天以后,聂小蛮忽得冯子舟的报告。冯子舟说他曾亲自到镇江去过,打算亲自听听那妇人的故事,再行决定。 谁知他到镇江的时候,那妇人已在前一天投河自尽;她带回去的财物也已散给了邻近受难的人家。这就算是这出惨剧的最后一幕。景墨每当想起了,还不由不低徊叹息。 半个月后,另有一个消息,是何少梅主动来报告聂小蛮的。他偶然遇见了一个旧时的伙伴,叫杜小全,本是董副守备手下的护牟。据杜小全说,他在松江的时候,闻得董副守备已经溺死,有人在江口里捞起了他的尸体,但不知道怎样致溺。又据熟识的人说,董副守备在这一次战事上所得的“战利品”不少。后来他丢了职务,潜往金陵,不知怎样,竟会死在水中;他带走的无数箱笼也没有下落。 聂小蛮把这个消息转告诉景墨以后,景墨曾约略谈论过。 景墨假定当那董副守备带了赃物逃走的时候,王得魁大概是同船而行的。或者王得魁抱着黑吃黑的心思,乘间将董副守备推入江中,他就独吞其财。因为他本是董副守备的下属,干了这件昧良心的事,故而疑影疑声,竟吓得不能自持。 不过景墨这一种推测是否和事实合符,聂小蛮既不愿发表意见,景墨也无从取证,只能成为一个不可解释得疑团了。 关于那件血刀案子,因为聂小蛮企求充分的正确,特地去请教李时珍大夫。检验的结果,果真不是人血,那个被嫌疑的年轻应该算得了昭雪。但是侦查凶手问题,又另起了一番波澜,牵涉到好几个其他的人。这里面变化隐情也很复杂。它既然不属于本案的范围,只能另行纪述了。 【本案完】 这一件小小的案子发生在景墨和聂小蛮刚刚从北京回来的时候。那时聂小蛮连续地破获了“江南燕”和“无头案”,又在北京城解决了“血匕首”的疑案载誉归来,他的名声在金陵城中已是妇孺皆知。 那是九月中旬的一天早晨,街头巷尾突然都开始流传起一起自杀案。发案的地点是城外至诚客栈。死者叫张晋鹏,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留下一封遗书,说明他因为家庭的压迫,婚姻无法接受,便主动地服毒自尽,这消息给当时的金陵街头巷尾带来的冲击委实不能算小,茶坊酒楼中便凭空添上了不少谈论资料,一时之间人人都在谈这个自杀案。尤其是那些三姑六婆之流,十之八九都摇头摆尾地叹息着“世风不古”。 聂小蛮也和景墨谈起这回事。小蛮的见解固然和那班老古董们绝端对立,不过他认为张晋鹏的勇气不足,既然要反抗这让他不能幸福的婚姻,却采取这种懦弱的自杀方式,未免“不足为训”。 第二天早晨,两人忽接到南园沈沛春的紧急消息。沈沛春是前朝武宗朝时候的翰林,写得一手好字,经学上很有根诋。此人是个著名的道学先生,小蛮和景墨与此人虽见过一面,平素并无往还,这时他忽来请教两人,不知道为什么缘故。两人来到沈家,在那书画满壁古色古香的客堂中坐定,经过了几句例有的客套,那位白须飘拂、道貌岸然的沈沛春便连声叹气。 他说:“聂大人,苏大人,我为了不肖的犬子鹭洋,才不得不烦劳二位大人。这孩子书读得越多,却越发糊涂了。昨天夜里他竟然不告而出!刚才我已经打发人往亲友家和他的本城的朋友家里去问过,都说不知去向。试想这样鬼鬼祟祟的举动,我如何能受?只好要请两位设法把这不长进的东西追寻回来,让我切切实实地教训他一番!” 沈沛春的年龄已在花甲以上,体格似乎本来很虚弱,又加上这么一气,便喘咳连声地有些担受不起。聂小蛮的态度仍很自然,脸上微微透出一丝笑容。 他作安慰声道:“老先生,你别这样气急。公子虽不别而行,但未必就一定有什么不端行为。” 沛春坚决地说:“不!聂大人,你大概还不明白我们家庭的情形。读书人家应该得有些家教。我是素来主张严格家风的。孩子做事,必须先禀明了我才能实行。这一次他竟敢越轨行动,显见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从前在家的时候,还算能循规蹈矩,但是这几年他出外求学,难保不慎交了几个损友,因此他也许背地里有着什么不端行为。而且他还是带了一百两的银票走的——” 聂小蛮突然张目道:“喔,他还拿着钱走?是谁的钱?” “钱自然是我的,不过现在由他保管着。” “嗯?” “这笔钱本来是给他的学费,所以就把这笔钱给他自己执管。那里知道现在倒反而助他作恶哩!” “少君的钱平时安置在什么地方?” “他一向放在他的一只小铁箱里。今天早晨,我查看箱子,已经空了,才知道他是带着钱走的。” 聂小蛮沉吟了一下,又问道:“他在昨晚上什么时候出去的?” 沛春摇头道:“我不知道,直到今天清早,大宝看见后园的门开着,方才发觉。后来我去查看他的卧室,床上被褥折叠整齐,看这样的光景是昨夜里他没有睡过。” 第七百九十章 悲剧收场 景墨插口道:“这样看,大概是上半夜走的。不过如果是,至少要挨过到天亮之后,才能租到车马离开金陵,然后才能去杭州的。” 聂小蛮向景墨膘了一眼,缓声说:“景墨,你怎么知道他要租车马?即使他要乘车,又怎么知道他的目的地一定是杭州?在没有完全查清楚之前,就是他还潜藏在城中某处也是可能的。” 小蛮的话虽未必没有反辩的余地,但这时凭全无据,景墨也不便再说。 聂小蛮又向沈沛春道:“少君平日可有什么嗜好——譬如饮酒赌博之类?” 沛春道:“没有。有时候他出去看看折了戏,然而至迟不过半夜,总是要回家。” “那么最近家中有没有口角的事?” “也没有。”他略一沉吟,又期期地道:“不过——不过七八天之前他为了他的婚事,曾露过几句不满意的话。经我申斥了一番,他也不再提。我想他不至于就为了这件事出走。” 聂小蛮的眉毛挑了挑,问道:“少君已经订亲了吗?” 沛春点点头。“是的。”他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张画像来。“这就是钱雨兮小姐去年拍的画像。你看,相貌也不错呵。” 那画像上的女子像是一位大家闺秀,白衣玄裙,肌肤并不太白,浓眉大目,妩媚中有一种英武之气,年龄在十六七左右。 聂小蛮看了一看画像,又问:“这婚事是不是出于老先生的主意?” 沈沛春叹一口气,应道:“正为了如此,他才觉得不满意!” “少君可曾提出什么不满意的理由来?” “没有。他只说什么婚烟应当由他主张一类的荒谬话?” “那么他已经另外有对象吗?” “我不知道。至少他不曾向我说。”沈老头子连晃几晃头,又来一阵叹息。“唉!现在的时世真是什么都变了,孩子们谈到婚烟,便会说出不由父母之命的荒唐话来?这头亲事还是二十二年前,我和钱文彬亲家指腹约定的。聂大人,你应该也听到过罢?钱文彬住在百花巷,是甲辰科的进士,也是书香门第。文彬去年已经故世了。这时我们如果毫无理由,突然退婚,怎么对得住人家的女儿?这不是把人家女儿毁了,她以后还要如何做人?况且婚期又近,只有三个多月了。我怎么能让这孩子自作主意?” 聂小蛮忽回头看着景墨,问道:“景墨,这种指腹订亲的婚姻可算是一种独特的风尚,孩子们还没有离母胎,双方的父母们便代替他们解决终身大事?景墨,你可也赞成?” 景墨淡淡地答道:“要是我是任人摆布的布偶,那也许还有考虑的余地!” 这一问一答显然含着强烈的讥讽意味,竟使那老太史捻须咬唇地有些不安。解除这僵局的还是聂小蛮。 小蛮说:“沈老先生,你别生气。我看少君的出走,多半就是为了这婚烟问题。” 沛春迟疑了半响,忽作愠怒声道:“如果这样,那真是岂有此理?太放肆?读书所以明理,他越读越不懂理了!” 景墨耐不住,又说道:“沈先生,请恕我荒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贤良美好的女子,是君子好的配偶。老先生熟读经书,自然知道圣人也没有说一定得指腹成婚。指腹成婚,更其滑稽!” “嗯?滑稽?”他的语声很诧异。 景墨仍毫不留情地说:“是的,对不起。婚烟关系双方当事人的一生的幸福,思想,旨趣,品性,教育程度,都须顾到——” “喔,门第倒不要紧?” “是。门第也许曾经重要过,不过我觉得在当今看来一切都须注意合理化。生活在现今的时代,若使一例用旧的绳墨来衡量,自然会激出意料之外的事故来了!” 当着这位年高德助的老前辈的面,景墨说出了这一大串话,即使不算放肆,也近乎顶撞。不过景墨觉得“当仁不让”,竟有些骨鲤在喉,不得不吐。但聂小蛮究竟有权变。 他婉声说:“是的,少君已经成年,论王法,他有自主之权。沈老先生,你的确得宽容些儿。” 沛春气坏了,瞪着眼向小蛮与景墨交替地呆看,答不出话,仿佛他在怀疑,他是否请错了人,请来了两个替他儿子辩护的人?景墨把目光移开些,恰巧看在桌子上的一张邸报上。景墨突然记起一件事,就起身取了那张邸报,果真是当日的全新的邸报。景墨的眼光只在上面匆匆地略一浏览,便满足了所望。 景墨说:“沈老先生,你不赞成我的话吗?那么请你看这一段消息。” 那消息就是本城至诚客栈登的,大意是说有个姓张名晋鹏的年轻旅客,为了婚烟不自由的缘故,留下遗书,已服毒自尽,现在正在招家族去认领尸体。沈沛春接过邸报看了一会,脸上渐渐地泛白,两只手也搂搂地抖个不祝他咳喘了一阵,才颤声说话。 “唉!唉!我——我真想不到,现在年轻人的心思,竟然这么奇怪?……”当沛春看邸报时,聂小蛮望着景墨微微点了几点头,似乎赞许景墨这临机应变的举动,恰到好处,而且已产生了效果。等到沛春说完,聂小蛮忙表示他的慰藉。 “老先生,你不必着急,我料少君还不至于效法这张姓的年轻。” 沈沛春忙抬起头来。“聂大人,何以见得?” 聂小蛮答道:“这是很明显的。少君如果有决死的构想,他也用不着带这许多钱。假使情势上不逼迫他铤而走险,似乎还不至于发生什么惨剧。可是未来的结果怎么样,此刻也难预料。那要看你老人家处置如何了。” 那道学先生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聂大人,你想他不会如此?……唉,老实说,我一把年纪,只有这个孩子。他……他平日倒还不坏,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 聂小蛮忙接口说:“老先生,请放心,我保证你,决不会有不幸的意料之外,只要你老人家肯通融些。” 第七百九十一章 指腹为婚 沈老头子捻捻白须,皱着眉头,说:“可是就是我肯通融,也得当面谈一谈。我不见他的面,又怎么可以和他谈话?” 时机已经成熟,他已有些悔悟了。景墨便趁机进议。 景墨说:“那倒不难。我有办法。” 他忙道:“喔,苏大人,什么办法?” “最简捷的,只须在本城和杭州的邸报上登几天消息,应许他的要求,他也许就会回来。” 聂小蛮也点头道:“这法子很好,不妨就试一试。” 沛春想了一想,才缓缓点头道:“两位既然这样说,我就去拟一个消息,托金陵朋友去代登,本城的邸报,还有别处的能登的都尽量办一办。” 小蛮与景墨都点头赞成。沛春招呼了一声,便转身走出去。 聂小蛮目送他出了客堂门,向景墨撇了撇嘴,景墨也用微笑答复他。 景墨说:“看起来事情很简单。” 聂小蛮点点头。“是。不过很有意思。” “嗯?你指什么?”景墨觉得小蛮的话很含混。 小蛮放低些声音,说:“你发挥了一些婚烟理论,居然把这样一位顽固的太史公说服了。那不是很有意思的吗?” 景墨摇摇头,“我不敢居功,我相信他并不是对于新理论有了认识,才有这个转变。他还是受了旧观念的支配。他看见了张晋鹏的实例,才引起了嗣续问题的恐惧。” 沈沛春匆匆地回进来,打断了我的话头。他手中捧着一卷宣纸,恭敬地授给小蛮与景墨。 他说:“两位大人,这里有两副拙书的对联奉赠,请不要见笑,算不得酬报,只留个纪念。” 聂小蛮忙弯弯腰。“唉,那真是求之不得?”他展开了一联,念道:“铁肩担道义……唉,写得好,真有颜鲁公的神髓。谢谢。” 小蛮随手将联卷起来,景墨也谢了一声。沈沛春又拿出一张信笺来。 他说:“现在我把拟就的消息念给两位听。”接着念道:“鹭洋知悉。汝不告而走,予殊诧异,即有难决之事,父子间亦可剖诚商榷。见报即速归家,勿固执自误。筠白” 聂小蛮点头道:“这样很好。事不宜迟,如果立即就寄,明天还来得及登出来。” 沈沛春答道:“我已经写好了一封快信,寄给我的一个金陵朋友,叫他速即代登。”他把消息封好了,走到门口去,喊道:“大宝?……大宝!” 仆人来了,沈沛春吩咐道:“那么这封快信,你就去寄罢。赶紧些!” 仆人应了一声,拿着信奔出去。沛春回身来向两人拱拱手。 “劳两位的大驾,很抱歉。”他定一定神,又道:“消息虽然登了,然而内中有没有别情,我想还得请两位调查一下。” 聂小蛮应道:“那可以。等少君回来以后,我们跟他谈一谈。要不然,我们也可到他的书院方面去调查。” 外面突然闯进一个人来。那人年纪已在五十开外,穿一身青布袄裤,头发花白,面貌似很诚恳。他的手里执着一只白布鞋子,额角上汗珠滴滴,呼吸也很急促,状态异常慌张。 他断断续续地说:“老——老爷——不好——不好了?” 小蛮与景墨都不由得愕愣起来,两人都不知这警报的内容。 沛春更慌得厉害,好像有先见之明。 沛春颤声问道:“阿——大宝,怎么样?” 大宝止不住眼泪直流,呜咽着说:“少——少爷死了! 消息太突冗。这和平雅静的客堂立刻给紧张恐怖的空气所充塞。聂小蛮也沉下了脸,咬着嘴唇,不发一言。他能说什么呢?片刻之前,他还签过保证决无意料之外的包票。现今这包票又怎样兑现?他手中拿着两副对联怎样受得下带回去呢? 沛春直跳起来,紧握着大宝的两臂。“你——你的话属实?” 那老仆道:“老爷,这——这是什么事,我敢撒谎?这就是少爷的鞋?”他举起了手中的那只白布鞋。 老太史并不看鞋,战栗着问:“他——现在——他在哪——里?……快——快领我去?” 沛春拖了大宝走出去。景墨和聂小蛮相觑了一下,也急急跟随着。出了大门后,穿过一条小巷,便是一片田野。四个人的急邃的步子经过了一座乡人的村落,那老仆方才停止。那边有一条石桥,桥旁边围着许多人。桥下是一道相当宽阔的河流,正潺潺地流向城河去。 沛春颠簸地抢上前去,问道:“就是这里吗?少——鹭洋呢?他——他的尸体在哪里?” 大宝还没回答,有个乡下人从旁边代劳。 “一定沉到了河底去,还没有浮起来哩。” 又一个心直口快的说:“前几天下了大雨,河水流得多么急;也许要漂到城河里去了。” 沛春的身子摇晃着,老泪纵横地掩面悲泣起来。聂小蛮恐怕再发生什么意料之外,走近去扶住他,又吩咐大宝扶老主人回去。沛春还不肯依,仿佛要自己跳到河里去寻觅一般。幸亏有几个见义勇为的乡下人都主动地走过来,才带拖带劝地扶着老人回去。 聂小蛮和景墨仍留在发案地点,他先在桥上和河边草丛中察看了一下,便向旁观的几个乡下人细问情由。内中有一个首先发现这事的老年男人说明了他所见的经过。 他说:“我刚才经过这里,看见几个江北人在桥边打捞什么东西似的,走近来一看,他们正在从水脸上捞起几张银票。他们见了我,便一哄而散。自然,当时我很觉诧异,可是看看水面已寻不出银票,只见水草中间还浮着两三张帖子。我不识字,不知道是谁的。后来我又在那边草里找到了一只白布鞋子,我更觉得疑心,因此就拿到弄口杂货店里去问金员外。金员外说是沈少爷的帖子。那时恰巧大宝老伯伯经过。金员外把我叫住,我又说明了情由。大宝老伯伯一看见我手中的鞋子,便认识是他家少爷的。他又说出了少爷昨夜出走的事。所以金员外就断定他是投河自尽的。大宝老伯伯着了慌,便抢了我手里的鞋子,奔回去告诉他的老主人。” 第七百九十二章 竟然死了 故事相当简洁而显豁。聂小蛮和景墨都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聂小蛮经过了短时的思索,作了详细的查考。 他问:“你看见多少银票?” 乡下人说:“数目我不仔细,大概有好几张,给三个外地人捞去的。” “有没有别的东西?譬如钱夹之类?” “没有。我在河滩上看过,没有什么。” “鞋子你只看见一只?” “是。我在乱草中找过一会,只有一只。” “那几张帖子呢?” “还在金员外那里。他因为要看店,不能出来。要不要我去拿来?” “不必,那没有什么关系。你住在哪里?” “就在那边村子里。”他引手指了一指。 “你可知道有没有人看见沈家小主人投河?” “我不知道。这里很僻静,过路人也不多。我怕沈少爷是昨日夜里投河的。自然不会有人看见。” 聂小蛮点点头,不再多问。他谢了那人一声,向河岸上视察了一会,便默默地和景墨回到沈宅去。沈沛春泪流满面地靠在书房中的圈椅上。大宝悲丧地站着。聂小蛮一直走到沈沛春的面前。 他道:“沈老先生,请你别过于悲伤。令郎的尸体既然没有找到。似乎还算不得完全没希望。” 沛春哽咽地说:“聂大人,我还有什么希望?你想他在黑夜中到荒僻的田野中去,不是自尽,又为什么?” 聂小蛮说:“我看行迹有些蹊跷,令郎不一定会投河。” 沛春仿佛未听得,自顾自放声大哭。聂小蛮有些窘,低了头在书房中踱着。景墨也没法打开这个僵局。沈鹭洋真会投河吗?聂小蛮向老人的劝慰有把握吗?还只是无聊的安慰? 沈沛春又呜咽地说:“自从拙荆过世到现在,家里虽是寂寞,幸亏还有这个孩子。我满望他将来承欢膝下,谁知道空骗我一场!” 那大宝用手拭着眼泪,应了一声“是”,向书房门外招招手。“三宝,你侍候着老爷,我一个人去够了。” 三宝走到门口。大宝向他递一个眼色,似乎教他防着主人,不要再闹出别的岔子。三宝会意地点点头,便走了进来,大宝才回身走出去。聂小蛮默思了一下,又走近沈沛春旁边去,像要和他商量进行的方法。大宝忽然又急忙地回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他说:“老爷,还有什么人寄信给少爷哩。” 他递过了信,又匆匆地出去。沛春接过了信,不拆开,随手丢在桌子上。聂小蛮用眼角只在信封上瞟了一下,便将信取在手中。 他道:“沈先生,我看这封信也许有些关系,信脸上只写着‘名内详’三个字,好像带些秘密性质。你方便让我拆开来看了看吗?” 沛春不说话,随便点了点头,兀自抽噎着。聂小蛮就动手拆信。 他念道:“鹭洋兄,我虽和你没有见过面,可是我听说你出身在书香门第,乃是一位有才的君子,必不愿受人家的侮辱。数日之前,我写给你的一封信,报告你的未婚夫人——钱雨兮——有不轨举动,动机就在乎此。你已准备采取应付的行动吗?如果不相信,你尽可在傍晚时分到漱芳园去调查一下,真相如何,立即可以明白。杨晚园敬告。”小蛮念完了,向沈沛春看看,又有含意地说:“这笔迹很娟秀,像是女子写的。” 沛春呆呆地出神,接着叹了一声。 “哎哟?还有这样的事。鹭洋怎么不告拆我?哎哟!现在怎么办?”他有些悔恨交并,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聂小蛮皱着眉峰,又婉声安慰他。“老先生,你姑且别急,保重身子要紧。现在请你将令亲和少君的朋友的地址告诉我。我马上去调查一下,有消息再来奉告。” 那天午饭罢后,聂小蛮忽然一个人出去。小蛮只说他要去访问鹭洋的朋友,马上就回来。景墨等了半个多时辰,感到寂寞无聊,决意趁空往沈家去探听一下。 景墨再度到沈家时,听说沈沛春睡在楼上,连饭都没有吃,景墨暗想此刻毫无头绪,空言无补,不便去见他。三宝告诉景墨,大宝正雇好了五只小船,准备分头往内外城河中去捞尸体。 景墨找到了大宝,跟着他同去。两人在内城河中绕了大半个圈子,仍旧没有捞到。后来在盘门城外的吊桥下面,又发现一张沈鹭洋的帖子,好像是从内河中流出去的。从这一点推想,似乎沈鹭洋的尸体也已在夜间流出城去。如果如此,自然不容易捞寻。除此以外,别的没有什么发见。 直到夕阳西斜,五只网船都会齐了进城,景墨才失望地归府。 聂小蛮还没有回来。景墨不知道他半天奔波有没有成效。 直到天色垂暮,小蛮才提着一只小包袱,愁眉不展地从外面回来。 景墨忙问道:“聂小蛮,沈家的案子怎么样?” 聂小蛮向景墨看吧看,反问道:“你也才回来吗?你不是也出去探听的吗?让我先听听你的成绩。” 景墨就把网船捞尸没有端倪,又在盘门城外发见帖子的事说了一遍。 聂小蛮坐下来,默默地听着景墨的讲述,沉吟了一下,问道:“那么你对于这件案子的意见怎么样?” 景墨也沉吟了一下,才说:“我以为沈鹭洋决不是自尽。” “何以见得?” “如果他要自尽,为什么要带了一百两的巨款?况且投河的人断不会再爱惜他的鞋子,脱了鞋子投河,未免反常。并且他又为什么只脱一只鞋子?这都是不合理的,足以证明他不是自尽。” 聂小蛮微笑微一笑。“你的话很有意思。你说的一只鞋子便是案中的关键。要是有一双,早已给人家拾了去,便不会让我们看见。你可还有别的见解?” 景墨说道:“我看这年轻是被什么人害死的。” “喂?被害死的?有什么根据?” “现在有一种不正当的客帮船户,常在晚上出现,往田里去偷摸些东西。鹭洋也许遇着了这种人。起先他们不过见财起意,企图行劫,但因为鹭洋的抵抗,他们便将他处死,又将尸首拖到船上,载往别处去丢掉灭迹。” 第七百九十三章 抢劫还是投河 “那鞋子、帖子和银票等物又怎样解释?” “那一定是在搏斗抢夺的时候丢下的。” “那么那些歹人怎么会见财起意?他们怎么能知道鹭洋身边有这许多钱?” “也许事前露了风声,或是临时他将钱露了眼,才惹出了这场大祸。……” 聂小蛮忽摇头笑道:“景墨,不会,不会。这种理解我不敢赞成。” 景墨呆了呆,反问道:“为什么?你有什么反证?” 聂小蛮先是微微一笑,才说道:“试想鹭洋的出走,事前连家里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反而会露出风声给外人知道?银票露眼,更不算合乎情理了。你想一个夜行人,身边藏着轻便的银票,难道也会被人觉察?再进一步,照你的说法,鹭洋的被劫伤命是偶然的事,但他既然出走,如果没有目的,何以会走到乡间去?这不是都说不通的吗?” 小蛮的驳话使景墨感觉到自己的耳朵有些热灼。景墨沉默了一下,也提出反辩。 景墨说:“那么你的意见怎么样?也请你说说看。” 聂小蛮答道:“我还没告诉你我刚才的经历呢。我去访问鹭洋的一个姓赵一个姓邬的朋友,又去看过他的姨丈潘牧州。末了我又到漱芳园里去扑了一个空——” 景墨不禁插口道:“你可是就从那封密告信上着想,以为这件事是鹭洋的未婚妻主使出来的?” 聂小蛮摇摇手,说道:“你别打断我的话。那封信固然是一个关键,我当然注意。不过我在漱芳园里等了一个时辰,竟完全失望。我们若要明白全案的真相,这一点还不能轻轻放过。你如果有兴,明天傍晚我们不妨再一同去一趟。” 彼此静默了一下,景墨又提出质问。 景墨说:“你的访问工作有什么结果?” 聂小蛮说:“我知道鹭洋的品行并不坏。女友人是有的,不过他是否有恋爱的对象,我还查不出。因为沈老先生太顽固,鹭洋除了看见一张画像以外,连未婚妻的面都不曾见过。这是他的姨丈告诉我的。我相信这一件事,还有意料之外的后文,你耐心些等着看罢。” 次日傍晚时分,两人赶到漱芳园去。漱芳园是金陵的名园之一,以疏爽见称。园中的水榭楼阁虽有些年久失修的迹象,但这时候柳条箫疏,秋花殷红,游客却已绝迹,别有一种幽雅清冷的情味。两人沿着荷池,弯弯曲曲地直到假山脚下。聂小蛮忽然停止了脚步,轻轻将景墨的衣服一拉,又仰着头看了一看,悄悄地和景墨耳语。 “看,上面四角亭里不是有两个人吗?” 景墨忙退了一步,探头一看,果然有一男一女。女的穿一件深紫色的短袄,一条玄绸长裙。男的是一件灰色黑边道袍,头上还戴着大帽。他们的年纪都约摸在二十以下,正在那里握手谈心。聂小蛮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画像来。 “你看,这亭中的女子不就是沈鹭洋的未婚妻钱雨兮吗?” 景墨接过画像一看,果真就是昨天沈沛春给两人看的一张,但不知道怎样竟会到聂小蛮的手里去。景墨又仰头看看亭子中的女子,长方的面庞,浓黑的眉毛,和画像中的完全相像。 景墨说:“正是她。但那男的是谁?” 聂小蛮忙拉拉景墨的衣袖,似乎怪景墨说话的声音太高。他把画像收回了,又抬头望了一望。 他忽又附着景墨的耳朵说:“他们也许已经看见我们了,不过没有看清楚。现在我们应该继续走,你装做窥探他们的举动的模样,故意使他们觉察了便不愿停留。等到他们出了门,就没有你的事了。我得在暗中侦察,还要仔细地查一查。” 小蛮说完了就向假山背后走去。景墨也故意踢足踏着石蹬,走向亭子上去。亭子里的一对情侣还是唧唧哝哝地在密谈,似乎还没有觉察第三者的走近。后来那女子偶然回过头来,见了景墨偷偷掩掩的举动,顿时粉脸上现出慌张状来。 她移开些身子,伸手将她的同伴推一推,那个戴大帽穿道袍年轻受了她的暗示,也小心地回过头来看景墨。景墨看见那人的身材并不高,面孔白哲,眉清目秀,非常漂亮,景墨不便多看,假意回转头去,站定了装做看池里枯残的荷花,但是景墨的目光仍时时从眼梢里窥探他们。 局势有些像在相持。在他们眼中,景墨近乎是个讨厌人。不多一会,这局势于景墨有利了。他们似乎觉得眼中有刺,不敢再留,便站起来出了亭子,向假山下面走去。讨厌人做到底,景墨仍远远地跟着。他们也不时回头来看景墨。穿过了九曲桥,他们向方厅后面过去。 那男的走得很急,那套黑边的道袍也像太长,走路有些异样。这不是见了景墨的尾随而感到慌张吗?可景墨还是一步不放松,一直跟出园门。 他们坐上轿子,一前一后地向西去。 景墨站定了踌躇。聂小蛮分派自己的职司,到这里不是完毕了吗?自己下一步怎么办?还是雇车子回家去?忽然有一辆车子从东面擦身而过,险些儿撞在景墨的身上。景墨抬头一看,车子中坐的正是聂小蛮。 景墨一个人先回到府里时,街上灯火都已亮了。景墨进入书室,在自己的老位置坐下来,回想刚才的经过。那杨晚园的警告信的确不是虚构的,因此显示了沈鹭洋所以出走,原因就在乎此。聂小蛮所说的那封信是一个关键,此刻已很明显。但鹭洋果真是自杀吗?假使是的,他的尸体何以至今还没有发现?可是果真已流入城外大河里去?或是被人移去埋葬了? 直到晚餐时分,聂小蛮方始回府。吃过晚饭之后,景墨提出这个疑问,结果却又出景墨所料。 聂小蛮问景墨说:“你以为那钱雨兮果真有什么外遇?” 景墨诧异道:“什么?这还成问题?刚才我们不是明明眼见的吗?” 第七百九十四章 见财起意 聂小蛮笑一笑:“不错。不过你的视察力究竟还浅,没有弄清楚。” “什么?我难道错了?” “的确。你不觉得那男子的状貌态度有些异样?” “嗯,不错,他的走路好像很慌急,而且不自然。” “对了,实际上这是一幕小小的滑稽戏。那雨兮的同伴并不是道地的男子,只是一个乔装改扮的姑娘!” 景墨还有些疑心参半,不知所答。聂小蛮活动了一下脖子,又自顾自说下去。 “我来告诉你。昨天我读了那封告发信,认为就是鹭洋出走的主要原因。为彻究真相计,我自然不能不调查明白,才不惜走了两趟。方才我见了他们,起初也信以为真;后来我看见那男的行步的姿势,和彼此间神气,似乎有一种故意做作的状态。直到跟到百花巷钱家,我见他们一同进去,才确信他们俩决不是一对恋人。我们都误会了!” 景墨问道,“你已经证实了没有?” 聂小蛮点头道:“我已经托故进去,见过那钱雨兮了。” “你真了不得!” “她本来拒绝不见,但我叫那看门的把帖子再送进去时,我在帖子背后写了几个字。这法宝竟如此灵验。” “喂,你写些什么?” “我写了‘为鹭洋事,专诚奉访,请赐密谈’十二个字。她果然上当了。不过初见我面,她还不肯实说。后来我说明了经过的事实和我的任务和意旨,又应许她决不破坏她的计划,她才说明真相。景墨,你可猜得到这玩意儿有什么作用?” “谁想得出?看起来至少她不像是阴谋的主使人了。” “恰正相反。她的精神够伟大呢。” “嗯?” “她告诉我那个乔装的同伴是她的女朋友,叫汪疏桐。那套黑边道袍是疏桐的哥哥的,所以不合身。雨兮所以如此作为,目的就要毁坏她和沈鹭洋的婚约。” 景墨诧异道:“这真是想不到的。她也要悔婚?为什么?可是也就为了不赞成指腹订亲的旧风俗?” 聂小蛮点点头。“是的,这是一个主因。此外她还风闻鹭洋已有恋人,故而宁愿牺牲她自己的名誉,不愿结成怨偶。” “这样说,那封具名杨晚园的告发信也是她自己假造的了。” “是,还是雨兮的亲笔?” 景墨赞叹道:“这女子真是不凡,很有勇气!” 聂小蛮点头道:“是。她要反抗指腹为婚,要恢复自由,竟把她自己的名誉做代价。这精神尤其少有。” 景墨应道:“这钱雨兮尽可替一般被压迫的女子吐一口气。……现在只可惜那沈鹭洋还没有结局。他的尸首——” 聂小蛮忽举一举手,阻止道:“你说鹭洋吗?他属实没有死。我料他不久就会回来。” 景墨惊喜地说:“当真?你有什么凭证?” 聂小蛮两手一撑,从椅子上起立,打开小包袱,取出一只白布鞋子来。 他说:“你看,这一只鞋子不是和昨天在岸边发现了给大宝拿回去的一只相同的吗?” 景墨看了看,应道:“正是。我记得昨天的一只是右足,这一只是左足,恰巧一双。你从哪里得到的?” 聂小蛮道:“我从鹭洋床上的枕头中间寻到的。” 景墨瞪目地不回答。 聂小蛮解释道:“昨天午后,我属实比你先往沈家里去。那时沛春睡着。我和三宝说通了,向他索取钱雨兮的画像。我又亲自到鹭洋的卧室中去察验了一回,就寻得钱雨兮的第一封假信的封套和这一只鞋子。因此可见鹭洋出外时,为留迹起见,故意藏了这一只鞋子,把另一只留在岸边,叫人信做他是投河的。其实他一定只伏在近处,暗暗地等消息;等到他的父亲信做他已经死了,了结了钱家的婚事,他自然就会出面。并且今天报上的消息既然依旧登了出来,所以据我推测,不出一两天这件事就可以圆满结束。” 这时候卫朴突然从外面进来,递上了一张帖子。聂小蛮一接到手,突然怔了一怔。 他大声道:“唉,景墨,我错了!事情的发展比我推测的还迅速!” 一个穿灰布长衫的年轻,美目隆准,相貌很英俊,手里拿着一顶灰色文生巾,站住在书室门口,他听得了聂小蛮的介绍,脸上晕出一阵红色,在灯光下踌躇不前。 聂小蛮招招手,微笑道:“鹭洋,别拘束,请进来吧。”那年轻才跨进一步,向聂小蛮和苏景墨深深的各作了一个揖。 他低声说:“我已经见过家父了。他老人家不但宽恕了我,还答应成全我的志愿。我真不知道怎样报谢两位大老爷。” 聂小蛮笑道:“这件事你只须谢谢苏大人够了。令尊的旧观念是被苏大人打破的,因此他才会应允你的意见。好在钱小姐也早有此意,主动的也许还是她。是不是?……唉,不是吗?不错,这苦肉计你还不知道哩。好罢,你坐下来,听我说。” 来客坐定以后,听得了聂小蛮简括地说明了钱雨兮的投假信毁婚的计划,又在漱芳园中的经过。他的面色在灯光下显出惊愕和惶惑。 他嗫嚅地说:“聂大人,这是真的?” 聂小蛮笑道:“我除了采取以毒攻毒的策略以外,对于正经人从来不打恽。我刚才已经和钱小姐见过面。她可以说是当今的一位奇女子,我看她怀有奇志不下于男子,当然也反对这种陈腐的指腹婚姻。你们俩倒是志同而道合。她的意志很坚决,但因为她的父亲的压制,先前两度提议都没有如愿。去年她的父亲故世了,她的母亲又阻拦她。直到上月里,令尊把成婚的日期送过去,她再三思考,才毅然决然地定下了这牺牲计划。她寄给你一封假信,以便让你把它做一种证据,提出退婚的建议,使家长们不能反对。这态度是够你折服的。” 沈鹭洋点点头,领悟地说:“这倒想不到。不过我并不曾把那封杨晚园名义的信做证据。这信笺一直藏在我的身上,家父面前也绝不曾提起过。我的目的只在取消不合理的婚约,不愿意毁坏人家少女的名誉,因此我才弄出这一番把戏。” 第七百九十五章 我难道错了 聂小蛮连连点头说:“好,你也一样有牺牲精神。不是我恭维你,你也够得上钱小姐一般地伟大。你听我说下去。她寄信之后,等了六七天,不见你有什么动静,才投寄第二封信,又忍痛地设下那一幕滑稽戏。这戏相当精彩,刚才我和苏大人已代替你欣赏过了!” 那年轻的脑袋渐渐地低下去,嘴里似乎在微微地叹息。 景墨在静默中估量他的情绪,像在悔恨,又像在赞叹。 鹭洋抬头说:“那第二封信刚才家父已给我看过,我还是信做真的。要不是两位大人查明白,我简直将一辈子蒙在鼓里,误解了钱——” 聂小蛮轻轻笑了一笑,忙接嘴道:“你不用抱歉。我看钱小姐对你也有同样的误解。她听说你已经有恋爱的对象。” “不?并无此事。我所以如此,是反对这种指腹订亲的恶俗!” “对了,我所料的还没有大错。那么我看最合理的步骤,你在提出退婚建议以前,先和钱雨兮小姐会一会面,彼此开诚地谈一谈。要是双方都同意退婚,那自然迎刃而解,也好免去一切枝节麻烦。要是不然的话,那也尽可以凭你们俩的自由意愿来决定一切。我想双方的家长只有赞助,决不会来干涉你们。这是我可以给你保证的。” 静默占据了这小小空间的一小会儿。沈鹭洋又沉下了头,在作急邃的思考。聂小蛮的唇角上现着微笑,向景墨暗暗地点点头。景墨也用会心的微笑答复他。这一幕小小的活剧一变再变,很有再来一个转变的高潮的可能。 年轻吞吐地说:“不过——不过——” 聂小蛮问道:“不过什么?我们既然开诚地谈了这许多,你还有什么顾忌?” 鹭洋说:“我——我很愿接受你指示我的步骤,不过要实行也不容易。” 聂小蛮的眼珠转一转,忙应道:“再容易没有!你不是感觉到缺少一个让你们俩会面剖白的居间人吗?哈哈,人是现成的?掉一句文,我不妨毛遂自荐?” “聂大人,你——你肯——?” “当然。你们俩都有这样的反抗恶习惯的勇气,态度很开朗,我是很佩服的。我轻轻地从中说一句话。又何乐而不为?” “聂大人,你——你太好了!” “别过誉?其实即使不用我居间,只要你自己写一封信去,也一样行。因为你这方面的苦肉计,我也早已看破了,刚才也已经给钱小姐说了一个明白。她虽没有表示,可是我相信她对于你的态度也是默许的。” 沈鹭洋的主意似乎已有了决定,站起来,又向聂小蛮和景墨分别来了一个深深的作揖。 他说:“聂大人,苏大人,这件事多多劳神,我真是说不出的惭愧和感激。等这回事结束了,我再登门道谢。再见。” 聂小蛮笑一笑,也站起来送客。 他说:“道谢是多余的。令尊已经赏赐了两副书法对联,尽够留一个纪念。不过我希望你把这种反抗恶俗的精神保持着,拓展到各方面去。这是我们的这个世代在复兴途程上所急切期待的。” 鹭洋又弯弯腰,说:“聂大人,你也许期望得太高,不过你的话我一定牢记着。” 他回身向书室门走去,刚走到门口,聂小蛮忽又唤住他。 “鹭洋,还有一句话。以后,这种把戏你不能随便玩。别的不说,你的布局也太幼稚了。你把帖子和银票散在河边,简直太滑稽。你想无论自尽或被劫,怎么会有这种现象?还有那一只鞋子,你应该算是聪敏的,因为如果留下了一双,反而会失却你设证的作用。不过另外一只你没有勇气带到外面去丢掉,却自以为安全地藏在枕头套里面,那也是一个大大的失着!” 那年轻红一红脸,低低地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便恢复了孩子态似地扭身逃出去。 沈鹭洋不曾践约来道谢。 来道谢的是他的代表——他的父亲沈沛春,时间是在三个月之后。这位老先生进门时就哈哈大笑;说完了经过情形,再打拱地做了好几套表演,又双手捧出两个红色的柬贴来,末了还是一阵哈哈大笑。聂小蛮和景墨同时受到了感应,就在三个人的笑声中结束了这件小小的案子。 【本案完】 当那件轰动一时的“歌姬魔影”一案发生的时候,景墨正同他的夫人南星在庐山避暑。景墨从别人口中获悉,聂小蛮费了二十四个时辰的工夫,竟把这一件惊骇诡秘的疑案完全破获。 景墨不禁又喜又惜——喜的是,自己的老友在堪破疑案的成绩上又加上一次纪录,因而又得到民间的热烈的颂扬。可惜的是,这样一件惊人的寄案,自己竟没有像以前那么地亲自参预。因此,景墨在十月初四回到了金陵,第二天的早晨,便赶去见这位老友。 景墨走进小蛮书房的时候,小蛮已经穿得很齐整,仍老样子坐在那只靠窗口的藤椅上,手中拿着一本《说物寓武》,正要展开来阅读。室中的情景也依然如旧——书桌上仍杂乱不整,那张古琴仍搁在书橱顶上,藤椅足旁也仍堆积了不少的厚书,一切都没有改变。小蛮一见景墨,站起来和景墨热情地招呼,那本书还仍拿在手里。 他笑嘻嘻地说:“景墨,你昨天才回来吗?……唉!两个月不见,你的体重大概可以加增到十来斤了罢?” 景墨笑着答道:“是,我昨天才称过,增加了九斤半,但你似乎瘦了些。你不是为了那件歌姬案子太辛苦了吗?” 小蛮又笑一笑:“哈哈!我早料你一回来就要问起这件案子。是的,这也怪不得你。这案子属实太离奇了。你且耐性些,我有笔记记着,空闲时尽可详详细细地说给你听。坐吧,我告诉你,昨天傍晚,杭州张景盛来了一个快信,说有一件疑案担当不了。我此刻正要看看邸报上有没有消息。” 第七百九十六章 何乐而不为 景墨坐到小蛮对面的另一张藤椅上,刚刚接过卫朴递上来的茶碗,还没有开始喝,陡见聂小蛮又从椅子上直仰起来。 他呼道:“唉!果真有一件案子。奇怪!唉,真不可思议!” 自然这几句话已足够刺激。景墨也急忙仰起来,放了茶碗,接受小蛮递给自己的那张邸报。景墨的眼光一看到最上面的一排文字上,便发现一节消息:不可思议的命案!乡情别墅中的怪年轻!自杀吗?被杀吗? “孤山东麓,有一个幽静的小村,唤作西郭村。村中有百多家人家,都是种树为生的农民,浑浑噩噩,可算与世无争。当六七年前,金陵有一个姓黄的富商,在村中建筑了一所乡情别墅。起初几年,每逢夏天,别墅主人都要带着家眷们来避暑。但是最近两三年中,主人们竟绝迹没有来过,只留一个叫章北山的老年仆人在那里看守。一个月前,忽然来了一个年轻,拿了别墅主人的信,到别墅里来避暑。他拿出十两银子,说要在别墅中耽搁一两个月。那老仆看见了主人的信,当然接待供应,但心中早有些奇怪。因为那年轻进别墅已有一个月光景,前后只出门过三次;每次出外,也只在西郭村中绕一个圈子,至多不过一盏茶的时光。除此以外,他整日整夜地深居在别墅里面,足迹不出门户。并且那封介绍信上说他姓吕,但他有一次偶然和老仆闲谈,却又说姓夏,真是莫名其妙。 本月初三晚上,不幸事件发生了。那晚上恰逢大雨倾盆,天气突然转凉。那老仆吃过了晚饭,收拾完毕,便和这怪客道别归寝,老仆北山睡到半夜光景,忽听得有人呼叫。他惊醒了,仔细听听,又没有别的声音继续,便以为是恶梦的惊搅,不以为意。到了第二天初四早晨,老仆北山送面水进去。那年轻人的房门仍旧门着。北山敲了好久。不答应,不禁疑惑起来。那别墅原是没楼的平屋。他绕到窗口外去,从窗框窗里看了看,窥见那怪客仿佛仍躺在床上,窗也从里面拴着。他高声减叫,依旧无效,才惊惶起来。他一个人不敢擅动,走出了墅屋,找到了一个附近的邻人,一同奔到县上衙门里去报告。后来差衙到场,打破窗框进去,才发见那年轻已经死在床上。床的蚊帐一面下着,一面仍挂在钩子上。床上有一条线毯,染着不少血渍。检验那年轻死者的身体,左胸口有一个伤口,分明是利刃刺入的,但四面检查,找不到凶器。因此这案子便不可思议。若说自杀,何以不见凶器?若说被杀,怎么又没有凶手的来踪去迹?因为那房间只有一门一窗,门窗都从里面闩着,窗的窗框也都完整没有异迹。杭州府下面钱塘县衙门的都头张景盛,虽已亲自到别墅里去勘验过,也还找不出什么线索。这案子末来的发展,实在难以预料。 景墨读完了这一节消息,果真惊诧万分。景墨在庐山上静居了好久,耳目所接触的,只是些高林奇花,飞瀑怪石,和那朝晖夕阴,风云开阔的天然美景,脑子里好久没有异案怪闻的影踪。 现在景墨又回进了现实世界来,真像遇见了久别重逢的故友,更觉得亲切有味。 景墨说:“聂小蛮,这案子的确不可思议,自杀没有凶器,被杀又没有凶手的出入,真是一个哑谜!” 聂小蛮已经站起来,两只手插在他的肥绸裤的裤袋中,在室中缓缓地踱着。他的两只灵活的眼珠越见得灼灼有神,好像屋中灯火突然增强了威力,发光更见强烈。自然,那增加的光亮的来源一定就是这件案子。 小蛮答道:“是的。这问题的确困人的脑筋。我觉得那年轻的怪客行径诡秘,他背后一定有着某种耐人寻味的故事。” “你现在可已经有什么意见?” “什么话?我们凭着这上面的简单的消息,一点没有根据的材料,怎么能说得到意见?” “那么,你打算往杭州的钱塘县去亲自调查一下吗?你刚才说杭州有快信来,可就是为这件案子?” 聂小蛮点点头,一边摸出记事册来,找出那快信递给景墨。 他答道:“我想是的,不过快信上没有说明。” 快信是张景盛发的,非常简单,只说有一件重要的疑案,要聂小蛮帮忙,请他立即动身。 景墨说:“现在你决意要走一趟罢?假使你嫌途中寂寞——” “唉,你要一同去,就老老实实地说,何必这么拐弯抹角呢??老实说,这件案子我当然不肯轻轻放过。”小蛮瞟瞟壁炉沿上的仿宋瓶。“现在已巳时二刻了,我们若使立刻——唉,有什么人来了。” 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那来客就是那短小精悍的杭州衙门都头张景盛。他穿一件四开黑边大坎肩,头上戴着板巾。削下巴,高颧骨,一双眼睛很有神。此人曾和小蛮联手查过案,有相当交谊。这时他拍了告急的快信不算,竟又亲自赶来,这案子的诡秘棘手已是不言而喻。经过了一度例有的寒喧,大家都坐下来。 聂小蛮说:“景盛兄,你来得正好。你大概是为了乡情别墅的案子来的罢?” 张景盛的眼光向那散乱在书桌上的邸报瞟一瞟,点头道:“正是,你们已从邸报上读悉了吗?我刚才也看过,不过记载得太简单,而且不正确。譬如报上说室中并无凶器,这话就不确实。” “唱,有凶器的?”聂小蛮忙着接一句。 景盛又点点头。“是,有一支弗朗机国的短火铳。” 景墨也插口道:“那么死者是火铳置死,不是刀伤吗?” 张景盛道:“死者的确是刀伤致死的。火铳是从死者的一只纳物箱中检出来的。火铳膛中虽装了子弹,但看起来却没有发射过。我提起这一点,只证明邸报上的记载并不详细,这案子的内幕委实不可捉摸,因此我不得不星夜赶来金陵来讨救兵了。” 第七百九十七章 不可思议的命案 聂小蛮道:“好。现在请你把邸报上略而不尽的事迹详细地补充一下。我们正渴望着要知道。” 那通判定了定神,开始说:“这案子最奇怪的一点,就是自杀被杀的问题无从决定。据钱塘县衙门里的捕头沙封彪堪查,他确实是打破了窗框窗进去的。窗上的铁插和门上的小铁闩都是确确实实从里面拴住的。后来我亲自去察勘,那房间除了一窗一门以外,果真没有别的通道。我仔细把墙壁验过,并无复壁秘门,地板也完整没有孔洞。不过上面承尘小帐子的一角有一小块灰泥已经剥落,里面的木条也有两三条朽烂。” 聂小蛮显出注意的神气,忙问道:“这一个孔洞有多少大小?” 张景盛答道:“约有七八寸见方。你若疑心有人从这洞里上下,那是断乎办不到的。” “假使有人从洞里伸过手来,也可能吗?” “这固然可能,不过我曾在屋子中仔细看过,绝没有翻动过的异迹。除了屋面,也没有钻进承尘小帐子上面去的通道。恰在烂洞上面,有一块底瓦已经破裂,裂痕却已陈旧。这足以证明那下面承尘小帐子上的烂孔,是由于长时间雨漏所致。因为那墅屋已是多年失修。” 聂小蛮的脸上先前显露的一线希望,此刻又归于毁灭。 他略一寻思,便请张景盛继续讲他的故事。 张景盛道:“我在尸室中仔细察验的结果,在死者日记册中发现了一封不易索解的信。还有他的一身白绸料玉色圆领襕衫是金陵李德润成衣铺制的。这两种东西似都可用做案中的线索。此外有一枚很精致的玉章,圆形贴花水盂是宋代黑釉的,又有三十多两银票,那似乎不见得可以做探案的证物。”他一边说着,一边便探怀取出那封信来,交给聂小蛮。 苏景墨站起来走到聂小蛮旁边,一同看那一封信。那信的信笺上印着“承福金行用笺”字样,信上的字句只寥寥两行。 “据闻该人业已被迫离家,情势似很紧张。你还是小心为宜。余事另行奉告。 勋伯启九月十四日” 景墨推想信中的语气,那写信的人像是死者的好友,受了死者的委托,刺探所谓“该人”的举动。这信是探查结果的报告。这个“对方”指的是谁,自然无从悬揣。但是死者正处于危险的地位,有所顾忌规避,那是很显明的。 聂小蛮说:“这封信一时虽不易解释,但因此也许可探悉死者已往的身世,的确非常重要。此外,你可还发现过别的东西?” 张景盛现着迟疑的样子,缓声答道:“我还在室中的地板上发现过一些儿泥灰。那似乎不关紧要。” 聂小蛮道:“啊,泥灰?可就是在承尘小帐子上的朽洞的下面?” “不,恰在房门口。我还看见泥灰是从门框上面落下来的。” “那么,可也有可疑的足印之类?” “这一点我属实不能回答。因为我到场的时候,尸室的内外足印已杂乱无章。你知道发案的上夜是下过雨的。那沙封彪,沙捕头不知道保存足印的重要,故而这一点已不能利用。”张景盛停一停,又说:“我在房门里面的地板上还看见像有几滴血,可是也给泥脚踏没了。” 聂小蛮低下了头深思,景墨也不无有些失望。 景墨趁机问道:“这样说,死者自杀被杀的问题到底没有解决。是不是?” 张景盛道:“原是如此,我办不了的就是这一点。” 聂小蛮抬起头来。“景盛兄,你对于这问题完全没有见解?” 张都头踌躇了一下,答道:“我觉得内中有两点似乎也有值得注意的必要。第一,别墅的四周围着短墙,有前后两门。发案以后,后门上却没有下闩。据那老仆北山说,上夜里因为大雨的缘故,他曾否把园门门住,已有些模糊。至于四面的短墙上绝对没有异迹。第二,据西郭村中一个姓冯的老妈子说,初三那天的清早,看见有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在村中徘徊过一会。不过这个人是不是寻常的游客,和此案有没有关系,还不知道。” 聂小蛮再度静默,他的眉尖深锁着,景墨又插一句。 景墨说:“从这两点上推测,好像案中是有一个凶手的。那么死者似乎是被杀。” 景盛道:“可是凶手进出尸室中的线索呢?这还并无着落呀。” 是的,这又是一垛毫无隙缝的石壁,景墨也看不透。聂小蛮不表示,提出另一个问题。 “死者的鞋子怎么样?可有什么湿泥的痕迹?” “没有。那是一双黑布料的布底鞋子,并没有在雨中经过的迹象,显见他上夜里进房以后,并没有再出过房门。” “死者全身呢?你也详细说说。” “他的下身穿着棉布质中裤,赤着两足;上身除了一件棉布衫以外,还穿一件灰色花绸的短夹袄,钮扣没有扣全。他的伤口在左胸近心房处,约有一寸半宽,三寸深,分明是刀伤。那件棉布衫和绸袄上都有凶刀穿过的孔洞。流血很多,床上的线毯被单和席上都有。他的右手上也满染血迹,看见了非常可怕。” 来客的故事稍稍顿挫。聂小蛮又以专注的目光在思索。一种构想触动景墨,景墨又趁机插一句。 景墨问道:“景盛兄,打断你一下,我要请问一句。你可曾在那承尘小帐子的孔洞上面检察过?” “看过一回的。什么事?” “你可看得仔细?” “这——这个难说。苏大人,你有什么意见?” 张都头看着景墨有些踌躇,聂小蛮也抬起目光来看景墨。景墨就提出一个新见解。 景墨说:“我想那把凶刀也许就在承尘小帐子上面。” 张景盛张大了两只有神的眼,直视在景墨的脸上,仿佛很惊异。 他问道:“什么?苏大人,你可是以为有人把凶刀藏匿在承尘小帐子上面?” 第七百九十八章 他的故事 景墨答道:“若说故意藏匿,当然不会,但是我有一个假定,也许—也许——” 张景盛又催通道:“也许怎么样?” 一阵咯咯的笑声,阻止景墨的发表。聂小蛮已代替景墨作答。 他道:“我明白了。景墨兄的意思,假定死者是自杀的。自杀以后,死者执凶刀的手随手一抛,无意中把刀掷进了那承尘小帐子角上的朽洞里去。景墨,是不是?” 景墨的构想又给聂小蛮看透了,便随即点一点头。 景墨反问道:“你说这一点在事实上有可能性没有?” 聂小蛮摇摇头。 “嗯,我看这个见解,可能的成分未免太少。现在我们还不知道那凶刀有多长,能不能丢得进去,这是一个问题。还有一层,受伤后的随手一丢,竟能这样子高,并且能恰巧丢进那孔洞里去,也未免太凑巧。” 景墨默然不辩。 张景盛也在用摇头的动作否定景墨的见解。 聂小蛮又说:“其实这一点已不成问题。我们眼前的工作,只须调查死者的过去的生活,查明白他的行踪诡秘的原因。再进一步,那凶手问题也自然会有着落。” 这是一个确定的表示,景墨和张景盛同样感到惊异,几乎不约而同地发出同样的问题。不过,张景盛比景墨更着急,发问权就被他抢了先。 他问道:“聂大人,你说这案中有凶手?你已经决定这是件被杀案子?” 聂小蛮微微现着笑容,答道:“这是我眼前的假定,还得有更新的发展,才可以证实。现在我们应该找一条进行的路径。我以为这个承福金行所里的财主是一条唯一的捷径。”他把那张信笺轻轻地招好,夹入他自己的记事册中。“景盛兄,这别墅的主人是谁,和死者真实姓名叫什么,你可曾查出来?” 张景盛道:“别墅主人叫做黄荣振,听说也是在金陵什么金银行里的。死者究竟姓吕姓夏,和他的真实名字叫什么,还不知道。” 聂小蛮点点头。“好了。有了这两条线索.已经尽够着手。现在我们分头进行。你回杭州去,赶紧去调查那个在村中徘徊的陌生年轻男子。我就近从这方面进行。” 张景盛站起来,虽在用点头来表示应诺,但他的眼光中仍含着疑信参半的神气。 他问道:“聂大人,你是不是疑心那个陌生年轻人就是凶手?” 聂小蛮沉吟道:“嗯,我还不能说定,但这个人至少有几分嫌疑。你若能把他找到,对于案情上当然有益。” 张景盛又问:“假使这年轻果真是凶手,他又用什么方法,竟能隔着墙壁行凶?” 聂小蛮微微笑了一笑,答道:“这一点说明了并无奥秘,你但把所知道的和所发现的推想一下,大概也可以明白。现在我们不必坐失时机,快分别进行罢。” 以后的两天中,聂小蛮努力地调查死者的来历和历史。 调查的线索有两条:一条是那别墅主人黄荣振,一条就是那写秘信的财主。他着手的时候,好像很有把握,疑团不难迎刃而解。可是事实上并不如此。初五那天的下午,他费了半天工夫,好容易找到了那个黄荣振,但谈话的结果对于这案子并无稗益。黄荣振先前是面粉生意的生意 ,很“红”过一阵。可是干投机生涯的人,“红”和“黑’’常是交替的。 近几年他因为投机失败,由红而转黑,境况已有变动了。当聂小蛮和他会面的时候,他说他对于别墅中发生的案子也正莫名其妙。先前有一个姓曹的朋友转接介绍,说有一个人要借他的别墅避暑,至多住一两个月。别墅本空着,他也想不到会有什么岔于,便一口应承。现在不幸发生了这一件奇案,他要找这姓曹的朋友交涉,不料这朋友已往口外去了。所以聂小蛮去找他探听消息,他也正要向别的人间消息。 初六的清早,聂小蛮又到承福金行所去访问那个财主,也扑了一个空。因为不知道姓什么的缘故,他到底问不出这个人。这天傍晚,景墨去看聂小蛮,他正感到非常失望。景墨问起他进行的情形,他便把经过的情形说给景墨听。 末后他说:“这个人在承福金行所里也许另有名字,所以这‘某财主’二字没有人知道。或是这个人本不在承福金行所里,那信笺只是偶然借用的。那自然也查不出了。” 景墨道:“那么你没有别的方法找到这个人了吗?” 聂小蛮道:“这个人是全案线索的总枢,属实不能放松。现在我已经在承福金行所中放了些消息,以便引他上钩。假使这个人果真在金行铺里,并且和这案子并没有直接的责任,他自然会来见我。假使不然,就不免有此儿棘手。” 这天掌灯时,聂小蛮接到张景盛寄来的快信,报告他回杭州以后,曾竭力搜查那嫌疑年轻的踪迹,但并无下落。 不过他在靠近孤山的湖光旅舍里面,访得在本月初二下午,确有一个年轻男子投宿。那年轻的年纪还不过二十左右,身上的衣服是一套敝旧的书生装扮,脚上穿的又是公人常穿的鞋子,似乎有些不伦不类,听他的口气明明是从金陵去的。 在初三晚饭之前,那年轻人又曾出去过一次,直到深夜方回,衣服都淋得像落汤鸡一般。到了初四的清早,他便离开旅舍。他的行径很诡秘,早已引起一般人的惊讶。合着聂小蛮的推理,这个人和凶案有关似乎已有七八分把握。 这消息多少算是聂小蛮无聊中的慰藉。可惜这年轻仍无下落,正像水底的月儿,看得见,摸不着,更觉得使人牙痒痒地难熬。 到了十月初七的清早,这案子忽然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发展。 因为头一晚,景墨睡在聂小蛮的府里,早晨卯时三刻之后,景墨还没起身,聂小蛮却早已循着老习惯,实施他的户外运动去了。突然聂小蛮的多年的仆人卫朴急忙忙上楼来叫醒景墨。 第七百九十九章 有没有凶手 卫朴说:“苏大人,有个客人敲开了门进来,要找聂大人。我告诉他聂大人出去了。他不相信。他竟要走到屋子里来了。” 景墨从床上坐起来,暗忖来人如此性急,也许与这件案子有关。 景墨说:“好,你请客人坐一坐。最多一小会儿,我就出来。” 景墨遵守自己的保下,在一小会儿中急匆匆洗撤完毕,便下楼来见那来客。 那人穿着一套淡灰色圆领襕衫,紫领带,脚上一双双脸鞋,式样都很入时,他的年纪约摸二十三四,头发发油抹得油光光,面色雪白,但并不是天然的,是借助于脂粉之类的效果。他的两只乌黑的眼珠流转很速,敏慧中带些浮滑气。他左手指上戴着一只黄豆般大小的绿宝石戒指,显见他是金陵城中常见的那中浪荡公子哥儿。不过他和景墨相见的时候,他仍安坐着,他的脸上现着一种惊惶而愤怒的状态,忽略了应有的礼貌。正在这时,聂小蛮恰巧散步回来。来客看见聂小蛮和他点头招呼,似乎已认识他,马上站起来,可是这不是礼貌,是敌性的姿态。 他开口道:“你就是聂小蛮?” 态度和措词倒一致,因为如此称呼未免失态,而且他的声音也冷峭刺耳。但聂小蛮仍不改常态,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年轻又问道:“你是当官儿的,应当知道王法!你怎么凭空说我和夏金甫的凶案有关系?并且你的意思还像说我有凶手的嫌疑。这不是太荒谬吗?” “气势汹汹,咄咄逼人。”这两句成语可以描绘那来客的神情。可是聂小蛮仍带着笑容,毫不发火。 他答道:“朋友,你请安静了下来。我还不曾请教过你的尊姓大名呢。我几时对你说过这样的话?” 年轻道:“我叫徐和峻。昨天你到铺子里去找我,明明向我的同事们说过这种话。现在你要赖?” 聂小蛮轻轻笑了一笑。“唉,你就是传说中的徐财主?徐员外?倒是很年轻啊,不,我并不想赖。这话我确实说过,不过我只是转述人家的话罢了。” “转述的?那么有人说这样的话?” “自然有人说。” “谁?谁说的?你得指出这个人来?” “指出这个人并不难,不过指不指的权是我的。到眼前为止,我还不曾受过人家的强制。小朋友,我看你的火气还得平一平。你跟一个年龄比你长的人初次相见,而且你的安危也在我的手里,你的说话和态度就不应这样子。我想你应该进过书院,读过几年书,最起码的礼貌,你应该得懂一些!我这里难道是你撒野的地方?” 聂小蛮发火吗?不是。他在利用机会教训一个仗着老子的钱而目空一切的二代小财主。因为聂小蛮的神情还是很安谧,不过略略有些冷峻。他自顾自地坐下来,景墨自然也不客气地坐下,让那客人气息咻咻地呆立着。窘迫吗?当然谁也想象得到。不过这是他自作自受,用不到任何同情。他好像辨昧出训话中的一句含意。 他问道:“什么意思?我的安危在你的手里?” 聂小蛮仍淡然地应道:“是,官府可以随时把你送进监牢里去。” 他有些吃惊:“什么?送我进监里去?这样容易?” 聂小蛮看着自己的黑便鞋,答道:“是。人家还有证据。你刚才说过王法,有了证据,用王法送你进监狱,当然并不难。你以为有点钱就能保证你的安全吗?你的钱保不保得住也还难说。” 那年轻的脸泛白了。火气呢?自然悄悄地融化了。 聂小蛮又缓缓地说:“你的地位很危险呢!我老实告诉你,现在你若想用这样的态度改变你所处的地位,那是办不到的。要是你的脑子还没有到完全昏聩的程度,我想你还是换一副面目和我们谈话的好。” 姓徐的年轻人脸色从灰白变成青白,他的失血的嘴唇也似有些儿微颤。他先前那一副气势汹汹的气焰也顿时火灭焰消。聂小蛮的训话在产生效果了。 他作惊疑声道:“怪事,真怪事!我和这件案子绝对没有关系。究竟什么人造谣?还有什么证据?” 聂小蛮道:“这话自然有人负责,不是造谣,证据也不是捏造的。不过我觉得这事还有考虑的必要,不主张立刻逮捕你,所以先递一个信息给你,给你一个辩白的机会。” 语气婉和些,这自然是让对方下台阶。年轻人究竟还知趣,他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他说:“那么大人倒是好意?不过这件事和我属实没有关系的。唉,聂老大人,你——” 聂小蛮仍带着笑容,接口道:“尊称不敢当。我原觉得你不会杀人。不过你现在有了这个辩白的机会,应该好好地利用才是。你坐下来说。” 对方屈服了——不,顺服了。因为聂小蛮所采取的方式不失于“循循善诱”。年轻人终于乖乖地在对面的罗汉床上坐下。 他急忙道:“聂大人,第一个铁证,夏金甫是初三晚上被杀的。那晚上我明明在金陵,尽可以有证人可以替我证明。” 聂小蛮的眼角向景墨膘了一膘,表示他的反激计已得到成功。 小蛮应道:“你说夏把生是初三那天夜里被杀的。那不错。现在你得指明杀他的人是谁,你的嫌疑便可以洗刷干净。” 年轻人顿时呆了一呆。“这个——这个我不知道。” “徐公子,我劝你还是静静地考虑一下。假使你要顾全别的人,还不肯坦白地说出来,那你也应当替你自己的地位想一想。” “我属实不知道。” “当真‘属实不知道’?” “真的,我确实不能够指实是谁。” “这才算合乎情理些了。你虽不能指实,但你的意想之中,至少已有所怀疑。是不是?现在就把你的想象中所怀疑的人说明白。那你的自己的嫌疑也可以脱卸了。” 话题引进了正确的港口。景墨观察对方的神态,推测决不会再有搁浅触礁的事。景墨的估量没有错。经过一小会儿的沉默的考虑,那年轻表示了。 他作坚决状道:“也好,我说明了也不妨。我意想中的嫌疑人是一个女子,叫——叫秦才英!” 第八百章 莽撞的客人 黑暗中透出一线光明。苏景墨忍俊不禁地暗暗欢喜。聂小蛮仍保持静穆的常态。 他问道:“是一个女子?为了什么事?不见得是恋爱关系罢?” “嗯,很难说,也许可说是畸形的恋爱——是单恋。说一句俗话,就是‘单相思’。” “唉,怪有趣?请你说得详细些。” “好,我索性说明白了罢。夏杰科是我镜明书院里的朋友。他是个独生子,家里很有钱,今年不再读书了,并不从事什么职业。他的脾气很固执,喜欢和女性结交,在书院里的时侯,已经闹过好几回把戏。后来他又爱上了那个秦才英——” 聂小蛮举一举手。“慢。这秦才英是个怎样的女子?杰科和她怎样相识的?” 徐财主疑迟道:“这个我也不大仔细。我听说杰科是在路上碰见她的。她今年近十八岁,长得很不错,似乎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可人儿。别的我不知道。” “好。你说下去。” “杰科爱才英是单方的,才英方面并无意思。他却坚执着恋恋不舍。他告诉我非达到目的不可。我劝他,他也不听。后来他竟采用强制手段,事情就严重起来。才英本已许了人家,杰科便捏造了情书,寄给才英的未婚夫。那男的姓戈,是个严谨的人家,他老子武宗朝时做过知县还是粮道,接了信认假作真,果真退了婚。才英的父亲也是很顽固的,一怒之下,不问真假,便严厉地斥责才英。才英受不住冤气,便只身离家。她分明要找杰科复仇。第一次她在门外等杰科,就有拼命行凶的意思。幸亏杰科逃避得快,没有遭害。所以我怀疑这一次行凶的也许就是这女人。” 聂小蛮看着来客,问道:“你既然是参预他的机密的,那时候你因为朋友的情谊,就劝他出门暂避。是不是?” 徐公子把诧异的目光向聂小蛮看了看,点头道:“正是。他也有些害怕,就设法到杭州去暂避。” “你还担任给他侦察对方,随时把消息报告他的任务?” “嗯,是的。”他顿一顿。“聂大人,你怎样知道的?” 聂小蛮淡淡地说:“这个容易知道。他避在杭州,踪迹特别秘密,通信的只有你。可见你是唯一的参与秘密的人。后来怎么样?” “在过去的一个月中,我曾和他通过两三次信,他的情形似乎很好。却不料他到底遭了不幸。所以据我想,那秦才英多少有点关系。” 聂小蛮点点头.应道:“你的见解很有意思。你和秦才英可相识?” “不,不过她和我同住在白井廊上,距离很近。” “你看见过她?” “是,好几次——是以前。” “自从夏杰科的凶案发生以后,你可曾再见过她?” “没有,她离家已经好久,先前听说她在她的母舅家里。但我在邸报上得到了杰科的死耗以后,曾悄俏地到才英的母舅家里去探听过,据说她在六七天之前也不知去向。” “如此,假使有人要你说明秦才英的踪迹,你也办不到?” “是啊,我到哪里去找?” 聂小蛮思索一下,又问:“你既然怀疑这一次刺杀夏杰科的是秦才英。你想杰科避在杭州,才英怎么会知道?” 青年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杰科到杭州去,曾托人转了好几个弯,才借到那个乡情别墅。这里面难保不走漏风声。” 安静了下来。聂小蛮的眼光又回到他的便鞋上去。案情似乎已豁朗得多,但这年轻所说的有相当嫌疑的秦才英,还是空虚地无从捉摸。徐和峻静默了一会,耐不住了,他又问道:“聂大人,现在你应该已明白,这件事和我完全没有关系。你得给我证实一下。究竟谁说我有嫌疑?莫非就是那些饭桶的衙役们?” 这话近乎指桑骂槐,可是景墨相信他是无心的,这样被庞坏了的年轻人,还不懂得如何说话。聂小蛮向景墨瞅了一眼。 他答道:“这一层你不能怪别人。你的担任情报的秘密信,信上又匿姓化名,都足以把你拖进这游涡里去。现在你也不必深究,我不妨给你申辩明白。不过我有一句话奉赠。你是受过一些教育的,最少限度,态度礼貌上应该下些进修工夫。还有一点,你如果关心你的朋友,与其在事后设策、献计和担任情报,何不在事前切切实实地进几句忠告?你应该知道一个年轻人在眼前的时代,应该致力的事很多,而决不是单恋。好了。现在你姑且回去。如果有需要你处,我会再来找你。” 徐公子临去的时候,向聂小蛮沉沉作了一个揖,那深度足足要多低有多低,比较他进来时那种桀骜不驯的状态完全变做了两个人。 案情的变化是不可捉摸的。有时候希望断绝,沉闷得像黑夜一般;有时发展的迅速却又像大海上的波浪,层层地不绝。那天早晨,徐公子离去还没多久,聂小蛮和景墨正在一边进早餐,一边谈论着案情和商量结束的方策,不料那送刑部通报的差人一走进来,便把聂小蛮的计划全部推翻。 原来那通报上载着一封奇怪的来函,这案子已自然地结束了,用不着聂小蛮再企图查问秦才英的踪迹。现在把刑部通报上的来函录在下面。 “刑部的老爷们 请你们在通报上牺牲数方寸的地位,把我这封信刊登出来。事是近乎冒昧的,但我深信这问题也许可以—引起相应的注意,也有值得记载的价值。 你们这儿天不是关注着杭州乡情别墅夏杰科的凶案吗?这件案子不是不但使差人们绞脑呕心地空忙着,连世间上的一般百姓也都非常注意吗?其实这只是我制裁了一个轻薄浪子!也可以说我处决了一头没灵魂没人格的畜生?不错,他的罪只是轻薄和没有人格,也许我所下的处罚似乎太重了些,可是那轻悲的结果委实使我不能承受。我为给一般被压制的女子们吐一口气,又为给世间中的渣滓分子下一种有效的警戒之计,就不得不采取这严厉手段了。 第八百零一章 是一个女子 我和他本来不相识。但我常去的姨母家和他的书院相距不过百丈距离。我每天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和那一部分和他同样没有人格的同伴,总是候在必经之途的附近,尾随着我同行。起初他还只说些评头论足的轻薄话,后来逐渐放肆,竟起下流们的态度,有时竟拦住我们的去路,恣意调笑,使人不能容忍。他们不知利用了什么方法,竟把我同行的朋友们的姓名探听得清清楚楚。 于是那些不堪入目的情书便雪片似地乱投。我常因此暗暗叹息;这班人总算是进了书院读书的,怎么他们的致力的方向,单单在偏面的色~情上?并且为了这个,连他们的人格廉耻和男子对于女子应有的礼仪和态度都可以丢掉!我想到如此教育出来的人,那书院真是值得一哭? 我所说的那个畜生——夏杰科,不知怎的,竟找到我的身上来。他一连写给我十多封信,我都付之一炬,回信当然更是不可能的。有一天他在路上单独撞见我,他竟拦住了我,责我怎么不写回信。我窘极了! 那是一条僻巷,既没人解围,我又不知用什么话对付。我情急了,只有向前奔逃。他竟追过来,想要强吻我。我拼命挣扎。结果他把我腋下的一块手帕抢了去。我经过了这一次侮辱,心中说不出的恨恶。可是我的母亲死了,我向谁申诉呢?这畜生还不死心,荒谬的情书仍连续地投来,因此引起了街道上一些姑婆和无事生非闲人的猜疑和流言。 我知道这陈腐黑晴的世界是冷酷的,尤其是对于女人,虽是无意识的错误,也不会轻饶。何况在这男女社交还未普遍成熟的时代,一谈到男女便容易飞短流长,而且受指责的一直都是女子。可是我有什么法子阻止他呢?不得已,我硬着头皮,写了一封哀恳的信,恳求他不要再痴心妄想,因为我是一个已经许婚的女子。 今年我快要成亲了,以为可以从此不再看见这魔鬼。不料这可恶的畜生真是太无心肝了?他竟然索性写信到我的未婚夫家里去,捏造了许多不堪的谎话,又把我的手帕和我的亲笔信封用来做凭证,结果我就做了一个被退婚的女子! 我的婚烟是家长做主的,退了婚,在我还没有大不了。可是我父亲是个守旧礼教的人,因为这事,竟不分皂白,不由分说,就认假作真。我的后果自然是可以想见的,而且数千年来被压迫的女子依旧完全没有保障。所以我在家庭、亲戚和世间中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的目的原想我无路可走,向他屈服。但是我偏不是这样的性格,我觉得我的一生不足惜,但世间上有了这班畜生,我们做女子的属实太危险大可怜了。于是,我决心报仇,给象我一样的女子们吐吐气,同时又向象他一般的恶徒们一个有效的警告。 我买了一把锋利的刀,第一次候在他的寓外,不幸一击不中,被他避去。不久他突然失踪不见了。我当然仍不甘心,费了许多心思,才从他家仆人的口中,查知了他的避匿所在。我换了男装,悄悄地赶到杭州去,查明了他的踪迹,趁着雷雨之夜,竟毫不费力地给他尝了一刀。过了两天,我在邸报上得悉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心中的快乐真是不可言喻。 现在我的心愿已经完成,我准备脱离这冷酷无情的世间。临末,我要向世间上理智健全的人们问几句话:我的报复究竟是不是太过分吗?假使过分,我应当用什么方法对付这种畜生?我现在的举动还合着警戒好色之徒的意味,很希望有些效果。有良心的人们,你们能想出一种更有效的方法吗?那是我愿代二万万女子们全体切祷的! 秦才英绝笔” 往日里景墨和小蛮在结束案时,往往都是兴高采烈的。这天早晨景墨和聂小蛮读完了这封信后,竟是很凄恻地默默相对,除了彼此的叹息声以外,都说不出话。景墨先前吃的早餐也像梗塞在胸臆之间,胃脏似乎在拒绝消化。两人足足静默了一柱香光景,景墨方才开口。 景墨叹道:“这女子倒有几分当年阳明先生,破旧立新的气概。聂小蛮,你想她此刻怎么样?会不会自杀?” 他叹口气,“谁知道呢?” 景墨说道:“我但愿她不死。” 聂小蛮沉默著。 景墨又说:“我也不愿她做律法下的牺牲品!” 以后的几天,景墨很注意各处的情报之中有没有女子自杀的消息,却终于没有发现。景墨私心暗暗地欢喜。聂小蛮除了写一封相当长的快信给张景盛以外,绝口不再述及这一回事。 才英怎样实施她的制裁,还是一个疑问,景墨不得不请聂小蛮解释。聂小蛮也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从死者隔著短夹袄中刀,房门口震落的泥灰和给踏污的血滴上着想,他早就决定这是件被杀案。据他推想,才英在那天傍晚,离了旅舍,趁别墅的后门未关以前,偷掩着进去;伏到半夜,才去敲夏杰科卧室的门。等到杰科开门,她就猛刺一刀,杰科不提防,一吃痛后,才知道有人寻仇,故而忍着痛急急把刚才半开的室门猛力合上,又乘势下了铁闩。 只看那门口地板上给踏灭的血滴和门框上震落下来的泥灰,便知死者中刀在门口,那泥灰显然是用力关门的明证。接着他按着伤口,回到床上,伤势发作了,加着他的良心上多少应该有些内疚,就默默地受了命运的惩罚。这个解释是否和事实恰正相符,那已无从证实。到此,也只得姑存悬疑了。 在布置华丽、灯光辉耀的宽广的餐室中,充满了酒馨撰味,又加上食客们习惯的高声笑谈——那时候还找不到静谧无哗的餐馆。景墨已经有些耐不住了,景墨的右手举起了茶杯,送到自己的嘴唇边,缓缓地吃了两口,便把杯子放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景墨的一手把椅子拉向后些,一手从衣袋中摸出—一块白巾,正要抹自己的嘴唇。 第八百零二章 世间奇女子 突然景墨的眼角里似乎看到一种景象,仿佛看见自己的左手边有一个人正站着份看自己的行动。景墨索性回过头去,向他膘了一眼,同时景墨仍若无其事地把手中执着的那块白巾抹嘴唇。 那人忽然走近来了。他的手中也执着一块白巾,一边抹嘴,一边微微点头,似乎向景墨打招呼。景墨不期然而然地也点了点头。那人的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和景墨拉椅子的一只手相接触。景墨正自怀疑,忽觉自己的掌心中得到一种东西,像是一个纸卷。奇怪,这是什么意思?景墨要待开口问话,突然看见那人突的旋转了身子,向楼梯走去。景墨呆了呆,想要招呼他,却不知道他的姓名,一时也无从启齿。一刹那间那个人早已下了楼梯。 景墨想,自己能追下去吗?那未免有些冒昧。因为景墨还不知道那人给自己的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用意。景墨的记忆告诉他,刚才那个人也穿着一身漂亮的浅色玉色圆领襕衫.头发很光滑,匆忙间景墨虽没有看清楚他的面貌,但他的状态服式明明是一个上流人物。因此景墨当时只充满了疑讶,还不敢就把他当做歹人看待。景墨把掌心中的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白纸卷,约有一寸半长,粗细和手指相仿,若使丢在地上,人家必认做是半截葱段。景墨把那纸卷展开来时。不禁更觉纳罕,内中另有一小方白色缎子,缎子上既无字迹,也不见什么东西裹卷在里面。 唉!怪事! 景墨想起聂小蛮来了。这晚上景墨本来是约聂小蛮到摘星楼来晚餐,以便彼此畅谈一会。而且小蛮近来探案很烦忙,也可以借此休息。这还是前两天的约。不料小蛮临时失约,竟剩景墨一个人进餐。景墨在就餐之前,曾赶到小蛮的府里去催过。据小蛮的仆人卫朴回答,小蛮有要紧事出去了。小蛮曾经留了话,声明不能践约,特地留言道歉。景墨一个人在无聊中草草地吃了晚饭;饭罢以后,喝了两口茶,正要下楼会钞,忽然发生这一件奇怪的事。 假使聂小蛮同在的话,这疑问当然比较地容易解决。现在剩下景墨一个人,竟有些不知所措。这个人已经走远了,景墨已来不及追他。这个纸卷又是莫名其妙,一时景墨正像落进了迷宫之中。景墨仔细一想,这个纸卷既不象出于戏弄,决不会完全没有意思。 景墨重新坐下来,同时小心地把眼光向周围浏了一周。景墨的邻近几桌虽然都有用餐的人,但并没有人特别注视自己的举动。景墨定了定神,将手中的纸卷重新展开来,看见那缎子和纸是互相粘着的。景墨暗暗自咎,刚才怎么如此粗心?这两种东西既然粘着,分明这缎子的反面一定藏着什么玄秘。景墨轻轻地把缎子和纸拉开了,初看仍不见什么,细细地一看,才看出来。 缎子的反面画着一个葫芦模样的圆形,下面另有一行小字,写着道:“即晚戌时三刻,六角井九十七号,紧急会面。” 景墨心想,字迹和葫芦都是用黄颜色写的,在灯光下属实不容易辨别。这像是一种召集会议的通告。但会议是什么性质?那个人又为什么交给自己?难道他是什么秘密匪徒,本来认识自己是谁,特地弄这把戏,要自己投进他们的罗网里去吗?……不,这推想不算合乎情理理。他们既然知道自己是有锦衣卫的身份的,似乎不致有这种玩火性的胆力。因为自己接得了这个通告,假使马上通报官府,依着地址去抓捕他们,他们岂不是自取其祸? 景墨又想起近来金陵的世间真是愈变愈坏。严党虽然势微,下面严党官员却不曾收敛,贪官的魔手抓住了百姓的血肉。一般虎伥们依赖着权力,利用了巧取豪夺的手法,榨得了大众的汗血,便任意挥霍,狂赌谨舞,奢靡荒淫,造成了一种糜烂的环境,把无数的人都送进了破产堕落之窟。 结果因为生活的艰困,顽强的便铤而走险,剽掠掳劫的匪徒跟着层出不穷,骇人听闻的奇案也尽足突破历来的罪案记录。半个月前,金陵承弼当铺的保管库中突然失去大宗珍宝,价值竟达五万两之多。那劫窃的方法又是利用秘钥,非是常人所为,听了真使人昨舌。因此那些匪徒,因为世间环境的恶化,他们的组织和技术也日见致密,属实不能轻视。 那么莫非真有什么匪徒要召集会议吗?那个发通告的匪徒可是看见景墨的状貌相似,一时误认,把景墨当做他们的同党,那秘密通告才误落在景墨的手中吗? 景墨又想起一个印证。 景墨记得那时候自己正拿着白布巾抹嘴,那个人也有过同样的动作。抹嘴的动作可会是他们匪徒间的一种暗号,自己虽无心,他却便因此错会?……是的,景墨觉得这理解比较先前所假定的一种更近事实。那么自己何不利用这个机会,亲自去探听一下?他们究竟是什么性质的秘党?又有怎样的会议? 经过了简短的考虑,景墨决心尝试一下。时间已是戌时三刻。从摘星楼到六角井约须要一盏茶的时间的路程。景墨若使要去,不能不立刻动身。景墨为谨慎起见,临行时还是去看了一下聂小蛮,可惜他仍旧没有回府。景墨又不便把这秘密的消息告诉聂小蛮的仆人卫朴,就决心独个儿前去。景墨身上本随带着武器,此去随机应变,估计不会有什么危险。况且六角井也不算是怎样静僻的所在,万一有变,景墨应该还可以找些援手。 景墨坐车子赶到六角井时,已经是是过去了一柱香的时间,便沿着侧径进行,暗暗地寻那九十七号。这一号在路的西端,地点比较地冷静。景墨一路行时,不时愉眼观察自己的前后左右,却绝不见有尾随的人。路上马车和小轿以及行人还往来不绝,也不见有什么可疑之处。 这已经是十一月的天气,冷汛已交,夜间的西风吹在脸上,很有些儿力量,仿佛要刺透肌肤。 第八百零三章 怪事 景墨的手插在盘领大袖长袍袋中,右手执着十字短剑,食指也扳着剑鞘,以备万一有什么意料之外,可以先发制人。景墨的衣领已竖了起来,大檐头的帽檐也压得很低,即使和人对面相语,一时也辨不出景墨的真相。 景墨走到了九十七号门口,只把眼光瞥一瞥,依旧继续进行,略不停步,直到走过了六七家门面,看见背后并无可疑的人,方才停了脚步;景墨暂时把十字短剑放开了,从衣袋中摸出一支短烛,擦火点燃,乘势回过头去,重新看那九十七号的屋子。 当景墨走过时,看见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像是什么讼师事务档。那一排都是老式的屋子,但有好几家都是黑漆不见灯光,似乎还都空着没有租出。但那九十七号的窗上,楼上楼下都灯光通明,显见屋中有人。 景墨心想,那屋子里果真是什么匪徒的秘密窝点吗?景墨此刻能不能径自进去?万一出于误会,或是这个纸卷只是有人故意戏弄自己,那岂不要闹出笑话来?可是自己既到这里,也决不愿空手回去,多少应该得探出些眉目。景墨再把眼光打一个旋,绝不见有什么监视的人,才重新退回过去,故意走得缓些。那九十七号的门口有一扇铁直楞门开着,门外果真挂着“何丘东大讼师”的铁牌。 景墨略一踌躇,便放大胆向铁门里闪了进去。门里面有一方草地,种着两三棵桦树,另有一排花架,架上还放着几盆枯残的菊花。景墨正在踌躇不决,忽听得门外马车停止的声音。景墨有些惊慌,便向那棕树底下暂躲一躲。接着景墨听得一阵脚步声响,有一个人果真进门来了。 景墨隐伏的地位恰在棕树的后面,上面有棕叶掩盖,进来的人若不留心,一定不会看见景墨。不过景墨避进去时,曾经触动过棕树的叶子,略略发生了些声响,那进来的人会听得吗?约摸一小会儿的光景,这个人已走过了景墨隐伏的所在。他走上了阶石,突然立定了旋转头来,这一著不由不使景墨暗吃一惊。 景墨不由得自责,唉!自己属实太粗心哩! 当景墨进门的时候,景墨的手里的那一支短烛,等到避匿的时候,仍想不着丢掉。虽然蜡烛已经被吹灭,可是上面一点残余的星子火,岂不要引动那人的眼光?还好,那人并没有留意,只旋转来吐了一口痰,接着便表现一种奇怪的举动。 那人穿的也是一身直裰,有宽白护领,两侧开衩,有暗摆,外衣的颜色是深灰的,年纪还不过三十内外,身材相当高。他从外面盘领大袖长袍袋中取出一块白巾,又将白巾举起来裹在他的脸上。这动作当然格外引起景墨的注意。 景墨冒险从棕树背后轻轻地走出来,偻着身子缓缓地走近石阶。景墨看见那白巾只裹在他的脸的下半部,眼睛仍旧露出。那人裹扎已毕,又从袋中摸出一种小葱段样子的东西,接着便敲开了窗框的门走进去。 那窗框门上挂着黄色的帘子,里面人的举动外面当然看不清楚。景墨仍不肯轻轻放过。那人进门之前,先在窗框上敲了三下。门开之后,他就跨步进去,门立即重新关上。 怎么办?自己要不要进去?自然。 景墨不顾危险,轻轻地走上阶沿,到了窗框门前,看见里面的窗帘子不曾遮满,还留着一丝空隙。这真是景墨的求之不得的机会。 那个才进门的穿直裰的手中执着一卷小纸,正在和一个穿黑袍子的大汉谈话。一转瞬间,这年轻便走上楼梯去。景墨明白,那年轻也是一个匪徒,此刻是依约来集会的他丰中拿着的小纸,分明就是那缎子纸卷。这纸卷果然是他们的秘密通告,也是进门的符号。景墨一想自己刚才不是也接到一个同样的纸卷吗?这纸卷还在自己的袋里。自己何不如法泡制地进去试一试? 叭叭…… 又有马车声音停在门口,分明又有什么人来了。景墨忙转身跳下阶沿,重新回进棕树后面去。匆忙中景墨的盘领大袖长袍的衣角,带倒了花架上的一只花盆!花盆落到草地上时,虽没有多大声响,但不免总有几分危险。 景墨的身子虽到了棕树后面蹲住,他的心脏仍突突地乱跳。幸而事又凑巧,那进来的人态度非常匆忙,三脚两步地一直上了阶石,头也不曾扭过来一看,似乎他已经误了时刻,故而如此着急。这人穿的是长袍半臂,装束也像所谓体面人。他在进窗框门之前,也照样用白巾裹住了下额;一进门后,随即是一阵子急促的楼梯声音。 景墨的心脏的跳动恢复了正常的状态,但引起了他的惶惑。这帮匪徒们既然躲在楼上开会,自己伏在这里,岂非徒劳无功?自己既然抱着探听虚实的目的,怎能不冒一冒险,亲自进去参加? 主意定了,景墨就放胆走出树荫。景墨经过花架的时候,顺手将花盆取起,归了原位;上了阶沿,照样用白巾裹好口鼻,又把帽檐更压得低些;接着景墨就上前叩那窗框门。 笃笃笃? 景墨在窗框上敲了三下,门果然应声而开。景墨故意装做失时匆忙的样子,一边把纸卷展开来,给那开门的大汉看了看,一边便想跨步上楼。 那黑衣大汉接受了景墨的纸卷,伸出一手扬了扬,似乎要阻止景墨。景墨只得停步,心中暗念万一他看出了破绽,自己只有采取先下手为强的策略。那人的体格高出景墨足有两三寸,躯干很魁伟,并且满脸黑麻,一双乌眼大而突出。论力敌,景墨自然也不怕他,但景墨进门的时候,景墨的右手始终藏在盘领大袖长袍袋中,景墨的食指和十字短剑的剑柄也始终没有分离。 大汉展开了景墨的纸卷,仔细一看,只低声问。 “十一号?” 怎样回答?景墨不知道。景墨只是依他的口气点点头。他果然把纸卷回给景墨,也点了点头,又把手一扬,似乎说:“上楼去罢。” 第一重难关打破了? 第八百零四章 孤军深入 景墨就急急跨上楼去。那纸卷里面的缎子上谅来还标着号数罢?自己当时怎么竟没有看见?聂小蛮常说自己精细不足,看这一点,自己又怎能自辩不粗心呢? 景墨到了楼上,看见右侧和迎面各有一扇门,却都关着。谈话声音从右侧的门里透出,可知会议的人都在里面。景墨想,自己就推门进去吗?不,太危险。刚才那发通告的人虽已经误认,但里面的匪徒不止一个,势不致个个都认不出真假。自己的脸上虽也裹着白巾,但自己的声音状态都不容易假装,并且也不知道怎样装法。 这时候里面的语声有几句很清楚,景墨决意暂时不进去,就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门上的钥匙孔上。 一个人说:“我们可以散了。可是十一号怎么还不来?”声音很粗壮。 第二个人说:“九号,他的通告是你发出的?” “是,我在摘星楼上亲手交给他的。”这是第三人的声音。 第二人又问:“你和他交过话没有?” 第三人答道:“没有。” 那第一个语声较粗的人又说:“会不会弄错?” 第三人又答道:“不会。我本来认识他,他也认识我。当时他又向我发过信号。” 第一人又说:“这样很好。不然,关系太大,可不是儿戏的。” 一阵喃喃声,有些模糊不清。接着,又另有一种重浊而低下的声音说话。 “既然如此,我们不必再等他。今晚子时的时候,准在毗卢寺观音殿会集。那时候江浦方面的同道都要来。会集后再分配家伙,依照决定的计划动手。” 室中的众人似乎各答应了一声,又是一阵模糊声。 那重浊声又发令似地说:“大家得留意!别漏了风声?这件事关系很大,任谁也得非常小心……”命令像是尾声,景墨知道他们将要散出来了。景墨自己不但没有再进去的必要,还得急急地退出才是。否则非但白走一趟,还要错过机会,岂不可惜? 铃铃铃! 景墨正自迟疑,忽听得楼下一阵铃响。有什么变动吗?就情势而论,无论怎样,景墨只有退下的一法,再不能容许疑迟不决。那楼梯是转弯的,景墨走下第一折梯时,脚步轻缓而急促,但转了弯之后,不得不从容些儿。那张着黄帘的窗框门已经开了,那个黑麻乌眼的大汉站在门旁,又像送客,又像戒备。景墨不顾利害,下了楼梯,放步走出去。大汉也不怀疑,并不留阻景墨。于是景墨三脚两步地走出了铁门,马上踏上马路。一阵夜风把景墨的惊乱的神经吹得宁静了些。景墨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虎口? 景墨走出六角井时,就挺听到敲鼓的声音,已是亥时了。景墨先立定了思索一下。匪类既然要在毗卢寺举行大规模的集会,此刻还是不惊动他们的好。现在自己就去通报官府,直接往毗卢寺去呢?还是先去通知一声聂小蛮? 近几天确有些风声,毗卢寺中似有什么匪徒混迹在内。刚才他们说今夜在毗卢寺观音阁上集会,可见那风说当真不是虚传。景墨觉得那个重浊声音的人像是他们当中的领袖。他说要分配家伙。这是指什么说的?分赃?还是分配了武器,或有什么大举的勾当?无论如何他们的举动无疑是犯罪的,这定是一件重要案子。 景墨觉得自己侥幸地在无意中得到这个消息,当然不能放过。假使因此破获什么匪帮,为世间消灭些害毒,那么自己虽然冒险,也还值得。不过消灭的方式怎么样,自己还不能决定。好在距离约会的时间还有半个多时辰,自己还是先去见见聂小蛮,和他商议一下,再定进行的方策。 景墨急急赶往馋猫斋聂小蛮的寓所。不料事不凑巧,聂小蛮仍旧没有回府。他的踪迹所在,连卫朴也不知道。景墨大大地失望,但还是耐着性儿等他。景墨足足等了一柱香多的时间,依然不见他回来,不禁焦灼异常。自己应该怎么样进行?如此机会,若使白白地放弃了,当然可惜。自己一个人到毗卢寺去吗?或是联络一下衙门,带了大队去搜捕?俗语说:“双拳敌不过四手。”自己一个人去,简直自去送死。为谨慎起见,自己只有联络了地方衙门,派几个能干的密探一同去,那才能相机行事。 景墨向外就走,准备去找一些帮手。可是景墨还没有走出几步,突然又有一个念头。 自己虽然明明听得今夜十二点钟,这班匪徒要在毗卢寺集会。但他们究竟去不去?万一不成事实,景墨却郑重其事地惊动了大批人马,那岂不要惹他们的讥笑?特别是其中的一些小头目,对于自己和小蛮常常夺走他们的风头,让他们显得像无能的傻瓜一样早就不满。 如果自己有了什么冒失的举动,岂不要连聂小蛮也要受他们的讥笑?因为景墨记得刚才匪徒们议论的时候,怀疑着十一号怎么不到。但那下面的守门大汉明明看见自己上楼的。他看了自己的纸卷,信做自己就是十一号匪徒。如果那班匪徒下楼的时候,向大汉问一问,自己的冒充的秘密势必立即戳破。那时他们既然知道内中出了岔子,第二次约会的地点,也必会临时变更。那么自己带了大批有马去扑一个空,岂不要闹成笑话? 这个两难的问题,在景墨的脑海中打秋千似地起落了不知多少次数,聂小蛮还是杏无消息。景墨终于决定了一种计划,景墨决定再一个人去,先到寺里去探探动静。如果当真有会集的形势,自己再退出来,就近招呼看看能找巡逻的捕快去通知人马,时间上当然还来得及。于是景墨把情由向卫朴说明了,便动身向毗卢寺去。 毗卢寺位置在金陵的西边,虽很著名,但因为地点的偏远,一年中除了几次香汛以外,平日并没有人烧香。因此,若使有什么匪徒借此藏身,的确不容易惹人生疑。 第八百零五章 两难之中 景墨从聂小蛮府里赶去,到了近寺的地点,已是接近子时的光景了。景墨是乘小轿去的,那轿夫又老又瘦,走得特别慢。景墨不耐烦,故而未到寺前就下轿了。一路上景墨留心观察,除了往来的马车,行人几乎绝迹。不过这些马车里面坐的是不是匪徒,景墨却不容易辨别。 等到景墨望见了寺门,才见路上的那些马车只从寺外经过,并没有一辆停在寺前。景墨一步一步地走近寺门,心中默默地估量。匪帮们在这种地点会集,依自己刚才所见的情势看,一定是乘马车来的。但此刻寺前怎么绝不见有马车?莫非他们的出进不从寺门,另有通道?或是果真不出自己所料,这一次约会的地点已经临时变更? 时候恰当午夜,呼呼的寒风像含着利针,吹得耳朵痛。景墨的两手幸亏插在盘领大袖长袍袋中,否则也难免僵木。景墨的身上虽穿得不少,但是那风力似乎还能够透进重衣.直入景墨的心肺。景墨连吸了几口冷风,不由不咳起嗽来。 坏事了!景墨此来的目的原想暗中窥探。假使在紧急的时候,自己却禁不住咳起嗽来,那又怎么办?可是景墨只犹豫一下,却决不退缩,即使咳嗽,自己也不能不忍一下子。 寺门外冷清清地毫无动静,寺门也已紧紧地关闭。自己怎样子进去?他们是不是另有通路?假使从这前门进去,开门时定有暗号,里面才会得接应。这暗号自己又不知道。可是仍叩击三下吗? 景墨举起拳头想叩击,又觉得不要。这举动未免冒昧,不如抄袭旧文,仍在什么隐僻的所在等一下。如果有别的匪徒们到来,自己便可确知里面必有会议。那时自己先行通报衙门找人来,然后再进去捕捉。 景墨于是准备找一个避匿所在。景墨的眼睛开始在暗中活动。寺前很空旷,只有两棵大树矗立在左右。景墨无意间抬走头来,看到那大树上去。 这晚上天空虽密布着阴云,但恰当下弦,还有些朦胧的月光。树枝上叶已脱尽,但树枝的中间像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在蠕动。这是什么?可是有人匿伏在树上?景墨不觉大吃一惊。景墨的伸在盘领大袖长袍袋里的手正要拔出短剑来准备,不料飕的一声,那黑东西早已从树上跳下来,转瞬间便不见。 原来是一只黑色的野猫,相当大!景墨一时不察,几乎误伤了这猫儿,而且还会坏事。 是的,那大树的权枝上的确是一个理想的避匿所在。因为寺前并无掩蔽之处,并且一面要照顾寺门,一面又要留心大路上的车马行人,除了这树,更找不出第二个地点。 叮铃……叮铃……! 马车来了。景墨只得暂缓爬树,把身子避在树后。不料那马车经过了通寺的叉路,仍继续前进。景墨寻思这寺本来有侧门的,莫非匪徒们从侧门里出进?自己不如先过去看看再说。景墨沿着围墙,向侧门走去,但是侧门前也一样地冷静。景墨索性绕到后门,也静悄悄不见异象,而且后门上灰尘封满,显见平日是不出进的。景墨很疑讶。匪徒们究竟要到这寺里来集会吗?此刻有没有匪徒在里面?假使景墨也是小说中的一个什么“大侠”,具有所谓飞檐走壁的本领,此刻很愿意跳进去看一个明白。可惜景墨对着这一丈光景高的围墙,除了瞪瞪地发呆以外,更没有别法。 景墨重又回向寺门前去。当景墨重新经过侧门的时候,不由不吃一惊。侧门口似乎多了一段黑形,像是一个人蹲伏在那里。这发见固然出景墨意料之外,但景墨仍保持镇静,并不声张,准备避得远些,看看他有什么动作。 阿嚏! 不先不后,恰在这时,景墨忍不住咳出一声嗽来,那黑影突的立直了,果真是一个长身大汉。那人不作一声,但反身狂奔,简直比先前那只黑猫还快?追上去?当然已来不及。向黑暗中把短剑投出去罢?那搞不好只会损失掉自己的武器。景墨一边悔恨,不经意惊动了那人,一边走到侧门前去,俯身一看,才觉是出于误会。侧门前的地上留着一把铁凿,一个麻袋;门的接笋处,也已有些凿坏。刚才那个大汉分明只是一个小贼,并不是景墨推想中的匪徒! 寺前依旧静悄悄。景墨心中不免焦急,又因焦急而发生怀疑。看这情势,似乎不像会有什么会议了。那么自己刚才听错了不成?或是时候还早,匪徒们还没有来?自己到的时候子时可能还差一点。匪徒们即使打破了一般人传统的恶习,都能谨守时间,也必不会个个都在子时之后才迟到。所以除非另生变故,景墨总是可以看见一两个人到来。 景墨走到大树背后,又估算了一下自己行动的时间,现在估计已经快子时二刻了。时候已经很晚了,莫非自己先前所推测的果真料中?匪徒们发觉了十一号成员已经被什么人冒充了,因此便临时变计吗?如果如此,这样子深夜自己一个人冻在冷风之中,岂非自讨没趣? 叮铃叮铃! 景墨又听得远远的马车声音。也许有人来了罢?景墨索性爬上树去,准备再耐性些等一会。约摸一小会儿的光景,景墨就爬到树权子上。马车的声音也越发近了,车上挂着灯笼的灯光已射向毗卢寺来。那马车一到那通寺门的叉道口,果然停止。景墨暗暗欢喜,自己预想中期待的人果真来了。一刹那间,景墨看见一个高硕的男人走下马车,先立定了不动,似在向左右张望,接着便放出轻稳的脚步,走进叉道,缓缓地向寺门过来。 那人步行的态度告诉景墨,他所推测的不错。来人穿的是浑身黑衣,身材很健硕。来人举步时上身向前微楼,他的头也不住地向左右前后转动。这个人戒备相当严密,景墨想自己万一被他看见,那一定会坏事。 第八百零六章 上树潜伏 景墨便竭力忍制着,脑神经下令给咽喉完全戒严,不许咳出嗽来。景墨又把袋中的短剑取出,慢慢把剑拨出鞘来,短剑跟着那人进行的方向而缓缓地移动。那人走到距离景墨匿伏的那棵树大约有五六丈之远,忽又停了脚步,似在那里看察寺门。 景墨觉得一阵子喉痒,几乎要收回戒严的成命,再忍制不住!同时忽然又有一缕烛光直向景墨的身上射过来。 人往往容易就是这在,在最想打喷嚏的时候,鼻孔只要受到一丁点的刺激,哪怕是一点光呢就会嚏出来。 阿嚏! 景墨陡的一震,喷嚏声再忍不住了!心慌之余,景墨便顺手拨出十字短剑,准备奋力一搏。 呛朗朗! 短剑刚刚出鞘,继而发生的却是一种笑声。 “景墨,别玩把戏哩!这样的气候,你还有闲情在树头上乘凉?不冷吗?” 景墨惊诧吗?当然。但景墨听了那熟悉的语声,又不能不相信。 景墨答道:“聂小蛮,是你?” 聂小蛮应道:“是我。你快些下来。小心些,树干上节权很多,别钩破了衣裳。” 权枝离地不算高,景墨估量并无危险,便即直接跳下来。景墨走到聂小蛮面前,拉住了他的手。 “聂小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这话应该由我问。苏景墨,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我来探听匪徒的消息。你是不是和我有同样的目的?” “不,我只是来找你的。” “那么你可知道我到这里来的目的?” “那自然,现在别多说。决跟我回去。” “慢,他们的聚会——” 聂小蛮接口道:“他们早聚过会了!不过地址已经变动 ?” 景墨诧异道:“唉,你都知道了吗?” “是。” “他们在那里聚会呀?” “在衙门里。现在别多说,上了马车再谈。” 事情的变幻真是匪夷所思!景墨听了聂小蛮的话,才知道这件案子分明已被小蛮破获了。他怎么也会注意这案子?这案是什么性质:聂小蛮又凭什么神技破获得如此容易?种种疑点奔向景墨的心头,使景墨的神经也麻木了。直到两人的马车开动以后,聂小蛮安然看着车窗外的夜色,景墨才有发问的机会。景墨问道:“聂小蛮,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你可是说有一班匪帮已经给你破获了?” 聂小蛮点头道:“是的。但是你不能单说给‘我’,这案子的破获,你也有相当功劳。” “什么?莫非这班匪帮就是在六角井九十七号里捉住的?” “不是。在江西吉安会倌里捉住的。” “我不明白。我完全不知道这一回事。你怎么说我也有功劳?”疑惑迫使景墨提出询问。 聂小蛮只是淡淡一笑,解释道:“这里面原有一重隐情,莫怪你还有些懵懂。我来解说给你听。你最初在摘星楼上经历的一回事情,完全是一出把戏。你却落进了他们的圈套!” “什么?有这样的事?”景墨几乎跳起来。 “是的。”小蛮仍淡淡地回答。 “真的?”景墨顿一顿,觉颧骨上一阵灼热,“但是我明明看见这班匪帮在六角井九十七号里——” 聂小蛮插口道:“不错,我知道的。这也是他们把戏中的一幕。你当时不是听得他们,要在毗卢寺举行大规模的集会吗?但你在毗卢寺前乘了好一会凉,可曾发见什么?” 景墨觉得自己的面颊上的灼热越发厉害,似乎已蔓延到了耳根后面。事情真太糟糕! 景墨答道:“这样说,我分明受了匪帮的戏弄,完全是被操纵的?你刚才说我在破案上也有相当功劳,那不是有意讥笑我吗?” 聂小蛮正色道:“这也不是。我告诉你,事情是这样的。今天傍晚我忽然接得江西吉安会倌掌柜夏伯仁的,请我去商量一个问题。夏伯仁和我有些友谊,我就抽空去看他,本打算谈好了再到摘星楼去践约。据伯仁告诉我,他的商会里奉了应天府下税课司的命,运送五十万两现银。这运送的事外面已漏了些风声,他因此害怕起来,防有什么意料之外。他一则因为半个月前承弼当铺的案子有些心惊胆战,二则他觉得他的商行里的保存银两的地方远不及之前被盗的当铺的那处坚固。就在今天夜里有什么变故,但是他又怕一经张扬,弄假成真,故而不敢去请镖局武师,特地叫我去,给他设法保他一夜的险。我起初听了,还以为是他神经过敏,金陵的匪徒虽多,耳目究未必如此周密。但他却坚留着我。我不能脱身,所以不能到摘星楼来赴约。” 顿了顿,小蛮又说:“我在信余会倌里吃了晚饭,陪着夏伯仁闲谈,心中仍还不相信真有匪徒要来盗劫。到了亥时半过后,我要告别回府,夏伯仁仍拉住我不放。我看见他如此,就准备在会倌里过宿一夜,因而送了个口信回府,叫卫朴不必等门。不料据卫朴让那人代信说,你刚才从我府里出去,并把你的经历的事情转告诉我。我一听这话,不觉着急起来。我初意本也想赶来看你,但夏伯仁既然不肯放我,事实上并不可能。我一再思索,又觉你的经历未免太离奇凑巧,便推测也许果真有什么匪徒要来盗劫这笔巨款,却故意施用一种旧故事上常说的“调虎离山”计。于是我不动声色,悄悄地通知了冯子舟,召集助手,急速戒备起来。等到准备齐整,我故意离了会倌,专等匪徒们入局。原来我后来留心观察,才知道那会倌中还有一个匪徒的内线。他们觉得我即使留在里面,未免碍事,便想出这种把戏,想把我引诱出去。因为我初见夏伯仁的时候,曾向他说明,今夜我和你约在摘星楼晚餐。不料这个消息被那内线听得了,便设下狡计,企图利用着你,把我引出去。据他们意料,你若使进了他们的圈套,势必要来找我,我自然也要一同到毗卢寺去。那时候他们就可以向夏伯仁方面安然动手了。” 第八百零七章 树头上乘凉 景墨道:“原来如此,那我岂不是成了他们的鱼饵?” 小蛮道:“当时我料到了七八分,便将计就计,效法唐朝来俊臣对付奸臣周兴的‘请君入瓮’的老把戏,使他们自投罗网。我暗暗地向夏伯仁说明,面子上只说毗卢寺有重要的案子,我不得不去,暗地里却埋伏得非常周备。我自己也仍在黑暗中指挥。” 景墨赞道:“好,他们一定不防你会这样。” 小蛮道:“所以子时过后,这班匪徒果真自己送上门来。我略略费了些力,把他们一网打尽,一共捉住了九个,内中四个人都有火器。我向一个为首姓罗的矮子究问,才知道我的推测居然十中八九。接着我就赶到毗卢寺来见你。不料你今天请客未成,险些儿请我吃了一剑。幸亏我早有防备,否则不免要闹大笑话了?” 故事太离奇,可是情节符合,又明明是铁一般的现实。匪徒的狡计真厉害,景墨似乎一直在梦中,聂小蛮这一席话才使景墨脱离了梦境。景墨在一阵忸怩之余,想到了自己的最后的行动。 景墨说:“聂小蛮,这班匪徒真狡猾,谁想得到?刚才我险些儿伤了你,很抱歉。但那时候我万万想不到是你。” 聂小蛮答道:“我原不怪你。况且这件事幸亏你把匪帮的狡谋告诉了卫朴,我才能及早准备。你的功劳着实不小呢,否则说不定,竟会失着误事。” 聂小蛮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唉,夜深了。尊夫人谅来已经等得很心焦……嗯,这里已是你的府上了。你先下车,早些安睡罢。明天晚上摘星楼的晚餐,应当让我来作东。我想餐费夏伯仁一定会送过来。” 【本案完】 往日里聂小蛮起身的时间总是比景墨早得多,这一天可算是例外,景墨和他起床的先后差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景墨正在漱洗的时候,忽然有一种异声触动我景墨的耳鼓—那是一阵子蓬蓬的声响。景墨从面盆中提起了湿淋淋的手,用手巾抹干了,留神倾听。声音又第二次发作,那是从院子外的大门外传来的。 景墨回头问道:“聂小蛮,是不是有人在敲门?” 聂小蛮的漱洗和修脸的工作已经完毕,正在戴网巾,明人男子日常戴网巾发髻多为两到三段,在头顶偏脑后处。 小蛮应道:“不错……嗯,你猜一猜,叩门的是个什么样人?”小蛮仍宁静地看着铜镜。 景墨脱口道:“时候这么样早,不会是送刑部通报的人是谁?” 聂小蛮摇摇头。“不是。送通报的不会这样子叫门。” “那么你说是什么样人?” “我以为来的不像是什么体面人,并且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蓬蓬蓬! 下面的敲门声音又连续地震耳,比前两次益发急促。 同时景墨又听得卫朴已经走出去开门。 景墨又问道:“聂小蛮,你凭什么证据,推测那来客不是体面人?” 聂小蛮已经将网巾系好,然后又在上面戴上了一顶福巾,才从镜子方面旋过头来。 他含笑答道:“景墨,请原谅。我刚才属实是失言。我所说的‘体面人’,也不知不觉地沾染了时下人们的误谬见解,只凭着钱财的立场说的。我的本意原要说那来客的经济地位不一定高,生平也不常在住宅院的人家出进。所以我们的前门上虽明明装着门环,他却不晓得扣打,竟不惜他的手掌努力在门上击拍。这见解你可赞成?” “那也不一定。那人也许有什么紧急的事,仓皇中没有注意到门环。” “嗯——不。他已经叩过三次门,耽搁了好一会哩。别的莫说,我想他那不知珍惜的掌心也应该敲得有些痛了。难道他还不会发觉门上有门环?” 景墨听得卫朴笃笃地走进屋来,聂小蛮便走过去开门。 卫朴说:“老爷,有个客人。这是他的帖子。他急得什么似的,像要赶到这里来见你。” 这时景墨盥洗已毕。便也急忙忙地带巾和穿衣。聂小蛮接过帖子看了一眼,脸色顿时沉下了,接着他的颧骨上似乎泛出些红晕。 景墨诧异地问道:“聂小蛮,怎么样?” 聂小蛮把帖子授给景墨,说:“我方才的推测输给你了?……唉,我不知道这几天料事怎么往往失着?” 名刺上印着“章大庆”三个欧体字,右边另有一行细字,是“沪江钱庄大掌柜”,左下边是地址。 哼?聂小蛮果真料错了。章大庆在商界上的地位,金陵人谁也都知道。他的仙鹤街的一所大宅子落成还不久,造得非常宏敞精致。聂小蛮竟说他不常在装置门环的人家出入。 聂小蛮笑道:“别想了,我已经自认失败。但是他来得这么急切,谅必有什么万分紧急的事。我们不能耽搁哩。” 小蛮正扣着衣服的扣子,一会扣好了,便道:“我先下去。你也快下来。” 聂小蛮下楼之后,景墨也急急地穿上皮鞋。景墨的脑子同时活动起来,回忆那来客的历史。 章大庆已经在沪江钱庄里当了好几年大掌柜,但在一个月前他辞职出来。他所以辞职的原因,街面上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据该钱庄的某股东说法,大庆有盗用存银两万五千两的嫌疑。后来调查清楚,觉得那报告不尽确实, 又有几个股东出来调停,彼此就和平了事,没有涉讼。章大庆却负气辞退了大掌柜的职务。但他此刻仍旧用沪江钱庄大掌柜的片子,未免有些越冒。谅来他离行以来,还没有新印过帖子,这时事出仓皇,他就也顺手将旧片取用了。 景墨走进客室的时候,看见一个灰呢长袍财主打扮的男子,方脸高鼻,年龄已在四十以外,正目灼灼地注视着聂小蛮,似乎在等小蛮答复什么说话。章大庆见景墨进屋,并不招呼,竟似没有看见景墨一般。景墨也不计较,只是就悄悄地在旁边一张圈椅上坐下来。 第八百零八章 自投罗网 聂小蛮笑道:“章掌柜,你放心。我们办事,论事不论人。我聂小蛮从来不是看人办事的,一个大富翁和一个赤脚的劳农,在《大明律》的立场上是平等的。势利不势利的话,在我们的脑海中属实丝毫没有影踪。现在请你把奇怪的事说出来。我们如果有可以效力的地方,莫说你是一个卸职的钱庄大掌柜,即使你是一个大运河上的纤夫,我们也决不会两样待遇。” 章大庆的目光闪动了一下,舒一口气,又拱拱手,仿佛得到了绝大的安慰。 他答道:“那很好!聂大人,我只怕人家轻视我。你如果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我一准把一千两现银酬谢你。我——”聂小蛮忙止住他道:“很好,很好。你现在先把经过的事说出来。” 章大庆点了点头,又呼出了一口长气。他的面颊非常瘦损,颜色也泛着枯黄,那一双陷落的眼珠仍呆睁睁地看着聂小蛮。 他缓缓地说:“昨天晚上我在杨承和家里吃喜酒。昨天是承和的少君丽章的婚期,聂大人,你可也知道?” “是,我多少有一些耳闻。杨承和可就是宇衍商会的总掌柜?” “正是。他是我多年的老朋友。我为了客情不可却,不能不勉强去应酬一次。因为我自从在沪江里受了一次冤,闭门居家,昨晚才第一次出门。谁知晦气垦照临,偏偏又碰到那个岔子,使我没颜面再在世间上做人。唉?聂大人,只好请你老人家替我伸一伸冤才好?” 聂小蛮似乎略略有些儿不耐烦,皱着眉头,缓缓地说:“我早已应许你了。你不必绕圈子。现在你得赶紧说明白。到底是件什么事?” 大庆应道:“唉,唉,不错。我告诉你。这件事奇怪得很:它跟我的名誉有关系!你想——”来客说到这里,突的回过头来。他的空泛的目光突然移注在景墨的身上,又咽住了不说。似乎这时候他方始发现有一个第三者在旁边,因为顾忌景墨的缘故,一时才不敢说下去。 聂小蛮说:“章掌柜,你用不着顾虑。这一位是我的好朋友苏大人,想必你也是听说过他的。无论你有什么机密的话,我们都能够守秘密。” 聂小蛮的语调虽然仍保持着和缓,可是他的脸上已经显露一种厌烦不耐烦的神色。那来客似乎还没有觉察。他低头沉思了一会,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他说:“昨晚上杨家的来客真不知道有多少。内中有许多女客,都是打扮得珠围翠绕,更显得他们的豪阔。席散之后,有一个从身毒国回来的彩戏师在大厅上演奏。唉!那彩戏师的本领着实不错,有几种来无影去无踪的玩意儿,真会使人昨舌?我记得最奇怪的一种,就是他搬弄那五粒红色的弹丸。那弹丸连续地抛在空中,忽生忽灭,来去如意。末后他把弹丸收集拢来,却只剩了四粒缺少一粒。大家正在诧异的时候,幻术家忽高声说首:‘我的弹丸少了一粒哩!那一定有人破了我的秘法,私下把弹丸藏过了。’自然大家听了,都不由不面面相觑,不知道谁是破法的人。” 景墨虽然有些被忽视,却也并不生气,现在听这故事更是来了兴趣。 那人继续道:“幻术家继续道:‘我现在已经查出了。破法的人就是本府主人杨承和先生?’那时承和恰巧坐在幻术家的旁边,一听这话,觉得好笑起来。他涨红着脸,说:‘你弄错了。破法的不是我埃’“幻术家道:‘是的。不会错。现在请将你的衣钮解开来,让我从你的衣袋中拿出那粒弹丸。’于是他就走到承和的面前,先把袖口卷了一卷,举起两个指头,伸进承和的背心袋里去。他果真摸出一粒弹丸来?你说奇怪不奇怪?” 大掌柜的故事停了停。他的两粒直视的眼珠看看聂小蛮,又看看景墨,似乎在等待两人的批评。聂小蛮的脸上毫无表示。小蛮只运用他的锐利的目光在客人的脸上仔细端相了一会,接着缓缓地回过脸来看景墨。 小蛮懒洋洋地说:“景墨,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可也有值得注意的价值?” 聂小蛮的语气中分明非常失望。平心地说,这也不能怪他。因为来客的故事委实不能引起小蛮的兴趣。于是,局势倒有些僵。 景墨岔口说:“章掌柜,你一清早来见我们,可是就要告诉我们这个玩戏法的故事?” 章大庆睬也不睬景墨,仿佛没有听见。景墨一想,自己好意给他解围,却遭到这样的反应,不免有些窘意。 他仍望着聂小蛮说:“聂大人,你不是以为这回事很奇怪吗?其实还有更奇怪的呢。当那幻术家从承和的衣袋中取出了那粒红九以后,贵客们的掌声像雷一般响,全堂都赞叹他的神技。不料在这喝彩声中,忽然夹杂着一个女子的骇呼声音。” “那女人叫道:‘哎哟?我的金戒不见了?’” 聂小蛮的眼光中一直现着无聊似的神气,这时忽然闪了一闪。他坐直了些。无疑地章大庆的最后两句话已稍稍引动他的注意。 他问道:“喔,有什么人失掉金戒?以后怎么样?” 章大庆的面色越发惨白,气息也咻咻地更见急促。他摸一摸他的高鼻,自顾自地说下去。 “那个高呼失戒指的女人是一个姓王的当千总的夫人。据说戒指上的一粒绿宝石价值千两白银。当时她明明戴在手上,不知怎的忽然不见。于是大家都惊奇起来。先在客厅上寻了好一会,自然是没有。王千总不免着急,声言一定是那幻术家弄了什么花巧,将戒指偷去了。因据王千总说,从前江湖上就有什么‘五鬼搬运法’和‘隐眼法’等等,外国也许有这样类似的邪法。只看方才的那粒忽有忽无的红弹丸,便可见他一定有什么骗人的邪术。” 章大庆又略略停顿。他的面容沉肃,呼吸仍不正常,两只不大转动的眼睛也仍钉住在聂小蛮的脸上。聂小蛮也显得非常动神。他转过脸来,低声向景墨表示。 第八百零九章 彩戏师 “怪有趣!景墨,你想这是一件什么样的案子?” 景墨不回答,心中暗想,那价值上千两的绿宝石戒指忽然遗失,果然很奇怪。但王千总所说的理解,显然是无稽的迷信。幻术家的所谓神技,只是利用人们心理和官觉上的弱点,又靠他自己手术的敏捷和熟练,绝没有什么超自然的法术。那些所谓‘五鬼搬运法’一类的玩意儿,自己和小蛮也堪破过几次,只是一些江湖术士骗人的把戏。 章大庆接续道:“王千总的意见表示以后,大家都没有异议。有两个年青的虽摇头不满,但是没有人抗辩。那幻术家虽然竭力申辩,自认他的戏法都是假的,绝对没有这一回事。王千总不相信,便强制搜索那幻术家的衣袋和一切用具。” 景墨不禁插口道:“可曾搜出那绿宝石戒指来?” 景墨发了这句问句,却仍不知道章大庆曾否听得,因为他答话的时候,他的平直的视线仍向着聂小蛮。 他说:“王千总在魔术道具和彩戏师的身上搜索了一会,并不见绿宝石金戒。又在幻术家的挑夫身上照样搜检,也没有结果。王千总着急了,又建议幻术家也许有什么同党混在贵客里面。因此他对于一般宾客都看做了通同嫌疑。他就继续声称,他要搜检客人。” 聂小蛮注意地说:“唉,他这个意见可曾当真实行?如果这样,那真是愈弄愈糟了。” 章大庆答道:“何止是糟糕?这事真糟到了一百二十分?主人杨承和怕得罪全体客人,当然不赞成,可是他吞吞吐吐,像是怕这个武官会有什么蛮动。那时首先明白反对的是我,我以为若要搜查宾客,未免丧失体面。但是内中有好几个人,以为与其处于嫌疑地位,不如爽爽快快地给他搜一搜,倒可以明白心迹,闹了一会,赞成搜的人倒占了多数。杨承和便自告奋勇,情愿第一个人受搜。接着王千总跟他的夫人又把全堂的宾客,无论男女,一个一个都分别搜检,却都没有绿宝石戒指的发见。最后一个才轮到我。我本不愿意给人家搜,可是那时候大众既然都已经搜过,我当然不能例外。没奈何,我也只好解开了衣钮听他搜。不一会,我忽听得王千总发出一种冷涩而带讥讽意味的声音。‘唉?宝石金戒在你的身上?怪不得你要反对!你到底是他的同党?还是你自己是贼?’唉?聂大人,你想想,这句话可受得住?” 章大庆挺直了身子,铁青了脸,呼吸几乎短促得透不出。景墨也很觉惊讶,事情并不像所料的平淡。聂小蛮也突然仰直了身子,眼睛也张大了。 他问道:“那么王千总的话可属实?” 章大庆迸出了一个字。“是!” “那绿宝石戒指确属实你的身上?” “确属实我的袋里!” “什么袋里?” “短夹袄袋里!” “奇怪!” “当然奇怪!” “你可知道那戒指怎么会到你的袋里去?” “我要是知道了,我此刻也不会来请教你!” 事情太奇怪。景墨简直摸不出头绪,又忍不住从旁插嘴。景墨提示说:“也许有什么人和你开玩笑?” 客人摇摇头。 景墨又说:“那么或是起先本有人图窃,后来情急移赃,就顺便塞在你的袋里。你想可能不可能?” 章大庆直僵僵地转过脸来。他的外突的眼球第一次直接向景墨。 他答道:“不是,不是。我昨晚穿的就是这件夹袍和马褂。但那只戒指是从我的里面的纺绸短衣袋里取出来的!倘使有人故意放在我的袋里,无论用怎么样的方法,我决不会完全不觉得!” 就理智上推想,这回事委实匪夷所思。景墨再不能提供什么意见。因为景墨当然不能想象章大庆真会有偷窃的举动。聂小蛮闭紧了嘴,以专注的目光。他的神情还不失镇静。 他仍缓缓地问道:“当王千总从你里衣袋中摸出戒指来时,你可曾亲眼看见?” “是,我亲眼看见的!” “那取出来的果真就是王千总太太的绿宝石戒指?” “是,正是她的原物!” “你的里衣袋里本来没有绿宝石戒指的?” “没有!” 聂小蛮停一停,他的眼中似乎漏出一种疑惑不定的神气。他略略沉吟,继续问下去。 “你昨晚上饮过多少酒?” “嗯——不多,不多。我决不会醉。” “那王千总和你从前可曾有过什么怨嫌?” “没有!我和他素不相识,怎么会结怨?” “昨晚上你可曾和他的妻子有过深密的交谈?” 章大庆摇着两手,答道:“没有,没有。我们只循例应酬了几句,不曾有什么交谈,深密更谈不到。” 聂小蛮旋过头来,向景墨看看。景墨只能膛目相对,小蛮抚摸着他自己的下额,突然喃喃地自言自语。 “那真是不可思议了!” 小蛮站起身来,一边缓缓地在室中踱着,一边低下了目光,似在竭力运用他的脑思。景墨看见他那种捉摸不着的状态,仿佛一个私塾生得到了艰难的作文题目,一时不知道怎样动笔。 景墨趁机问道:“这回事真是不可思议?后来怎么样了结的?” 章大庆道:“唉。说出来也教人愧煞:当时我在惊愕之余,自然竭力辩白。王千总绝对不相信,一定说我是幻术家的同党。幸亏承和出来解围,保证我是素来有信用的,这一次我也许受了幻术家的法术,处于被动的地位,自己还没有知觉。后来又经几个客人说了许多好话,王千总才冷冷地向我笑了一笑,从宽了事。其实这么一来,我只避免了坐牢的处分,我的信用名誉早已完全丧失。因为那一大半的客人都把我当做是真正的窃贼,不过表脸上没有说破罢了!” 景墨心想,是的,在这种局势下,章大庆的地位果真难堪已极。虽然暂时免了牢狱之灾,可是这样一来,名誉也算毁了,今后再做生意只怕是不大可能。 第八百一十章 怪有趣 但是那只金戒怎么会进他的衣袋里去,真是绞尽了景墨的脑汁,再也推想不出。聂小蛮低着头,默默地踱了一会,突然走出书房去。接着景墨又听得的敲门声。大庆仍呆木木地坐著。他的面色越加灰白,嘴唇有些索动,手足也战栗不宁。引起了景墨同情。 景墨安慰他道:“章掌柜,你姑且宽心些,真相如何应该可以水落石出。论昨晚的情势,我想那彩戏师大概已给促进衙门里去了罢?这回事是不是他在幕背后作弄,我们只须从他的身上仔细根究,应该 可以明白。” 大庆摇头道:“不,那彩戏师也没有给抓住因为主人虽也疑心他作弄,但是真赃不在他的身上,没有凭证。如果将他捉住了,他实供出来,势必仍旧要牵连我,所以一并听他自由。但因这一来,有几个客人也许以为这件事和彩戏师完全没有关系,那戒指确是我直接偷的。你想我们在生意场里混饭吃,信用第一。现在我凭空蒙着了窃贼的名义,我以后怎么再能在金陵街面上立足?” 大庆的脸色白里带青,益发可怕,两只手忽前忽后地无从安放,两足虽踏在地板上面,却像受了电浪一般,颤动得愈加厉害。 景墨又勉强地作安慰语道:“章掌柜,实则实,虚则虚。聂大人一定尽力所及,给你洗刷。现在我还要问一句。那彩戏师施技的时候,你和他距离多远?” 章大庆道:“很近。我为了要看得清楚些,所以就在他的面前。” “他可曾和你招呼过?” “没有。但他在表演的时候,不时向我微笑。现在想起来,属实有些可疑。” “那彩戏师叫什么名字?” “他叫做万人惊。” “住在什么地方——” 聂小蛮忽然回进来,提高了喉咙,抢着说:“嗯,就是那个名重一时的万人惊吗?景墨,你不看见邸报上登着很大的消息吗?他住在鸽子楼南台巷,每逢有几天的晚上,还在乐园里奏技。我们要见他,容易得很。”他又用很和婉的声调,向章大庆道:“章掌柜,这件事真叫你受屈了。现在.你要维持你的信用和名誉,是不是要我们给你调查这件事的真相?” 章大庆跳起身来。“是啊!聂大人,你可能够帮帮小可?” “能够的。不过你也得遵守我的条件。” “什么条件?我一定遵守。” “第一,你至少给我六七天的宽限,我方才可以复命。” “六七天不算多,当然可以。这就是你的条件吗?” 聂小蛮继续道:“还有呢。第二,在这六七天中,你应当安居在一个地方,不可出门到外面去。” 章大庆略一凝想,答道:“这也可以。我不妨再在家里安居六七天。” 聂小蛮摇头道:“不行,住在家里不妥当。因为照我的计划,这六七天中,你最好不和任何熟识的人接触,那我才可以设法恢复你的名誉。” “这样,我到什么地方去,才可以和相识的人完全隔绝?” “那你不须发愁,我早已给你准备了一个相当的地方。那里一样可以使你安居适意,不过有一个监督的人,你应当听他的一切说话。你可办得到?” “嗯,可以。” “那么现在我已给你雇好了一辆马车。你如果愿意,不妨就动身往那个地方去。我们也可以着手调查,以便洗刷你意料之外的冤枉。” 聂小蛮的措置不无有些突兀,景墨一时真有些莫名其妙。小蛮对于这回事究竟有什么见解?现在所说的调查,又从那一方面着手?小蛮调查时和章大庆有什么关系?何以不许他和外界的人接触?他又说他已给大庆预备了一个地方。这地方又是什么所在?怎么一刹那间他便能预备好?种种疑问困住了景墨的脑筋,但觉一团漆黑,再也推索不出。 章大庆想了一想,仰面答道:“好,我立刻就去!” 聂小蛮有些高兴似地应道:“那好极了。你到了那里,应该耐心些。我一得消息,就会来报告你。大概不出六七天,保管你水落石出,恢复你固有的名誉。你尽放心。现在马车已经在门外等你,我送你上车。” 章大庆给聂小蛮送出去时,又忽略了和景墨告别的礼节。 景墨倒是同情他的特殊的处境,并不责怪他。景墨等聂小蛮回进来时,再也按捺不住好奇,问道:“聂小蛮,你究竟打算怎么办?” 聂小蛮缓缓地回到椅中,答道:“我已经办妥了啊!” 景墨呆了呆,不解道:“你指什么说的?” “你的问句指什么,我就答复你的问句。” “我问的是你打算用什么方法,去查明这一件奇怪的绿宝石戒指案。” “是啊?我就是答复你这一句话的意思。简明些说,这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我已经解决了!” “当真?” “自然!” “奇怪!你凭什么方法,竟解决得这样快?” “我也有不可思议的戏法!” “什么?你还开玩笑?” 聂小蛮忽收敛了他的脸上的微笑,正色答道:“景墨,你难道以为这件事当真是不可思议的吗?不,不!你若使用一点脑力,就可以觉得它是‘可思议’了。” 景墨搔不著痒处地说:“聂小蛮,究竟怎么一回事?我真是不懂!” 他仍淡淡地说:“你想我和你的头脑应该算受过一番理智的洗礼了。是不是?我们生活上所接触的一切现象,如果失掉了自然的根据和越出了情理的范围,那就不容易教我们贸贸然信从。你想章大庆的故事既然如此离奇,无论从那一个角度推测,都是此路不通,除非当真有什么通灵幻术,那就决不会有这样的事实。然而那些所谓灵术仙法,除了一般沉溺在迷信深海中的人们以外,在清醒而有健全理智的人的眼中,当然已失却了作用。因此我听了他的故事,不能不别辟一条出路。” 景墨应道:“是啊,这件事属实太神秘了!你可是疑心它是出于虚构的?” 第八百一十一章 虚则虚 实则实 聂小蛮不答,突然反问我道:“景墨,我问你。你可记得心中满闷发热,不思饮食,有时下焦有气上冲,并觉胃脘之气亦随之上冲,遂致精神昏瞀,言语支离,移时觉气消稍顺,或吐痰数口,精神遂复旧。其左脉弦而硬,右脉弦而长,两尺皆重按不实,一息五至的病症?” 景墨略略顿了一顿,开始有些领悟。 景墨问道:“是不是一种神经错乱病?” “是。” “你难道说——” “对。章大庆的神经确已有错乱的征象,不过还在初步,所以他的幻想还有头绪,不见有显著的支离荒诞的现象。” “你以为他已经患了精神病?” “是的,我虽不是大夫,但据我的观察,他的病症一定是肝火屡动,牵引冲气胃气相并上冲,更挟痰涎上冲以滞塞于喉间并冲激其脑部,是以其神经错乱而精神言语皆失其常。他的神经组织失了正常的状态,才会发生种种不可思议的幻想。” “那么他所说的他昨晚经历的事情完全是乌有的?” “不,内中有一部分确是事实。就因为那一部分事实,才引起他的后半部的幻想。你应该还记得,在两个月前,他从沪江钱庄中辞职出来。当初不是有人传说,他曾经盗用过公款吗?后来查明了,才知道出于误会。但是生意场中的人最着重的是信用。这个误会在章大庆的名誉上多少应该发生了些影响。这打击是相当严重的,他的精神上的反应也自然强烈。懊丧,失望,自馁,羞怯,就使他的神经发生变动。所以昨天晚上他在杨家饮了些酒,神经上受了刺激,越发震动不宁。后来他看见了彩戏师的弄弹丸的暗示,又听得有一个女客失落了一只金戒,他自己心虚,就构成了那奇怪得不可思议的非想。” “遗失金戒的事倒是属实的?” “是。” “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方才已经派卫朴到杨承和家去问过。据说那戒指的遗失,就因那女人在浣洗室中洗手,把金戒卸下了,放在洗脸桌上。当时她因为一个女同伴的催唤,赶出来看戏法,便忘怀了。等到在她看了一回幻术,才觉察戒指已不在手上。她一时失忆,以为遗失了,就惊呼起来。但是不一会她就记得洗手的事,赶到盥洗室里去一找,那戒指果真仍在盥洗室的桌上。所以当时的事实,只是那女人惊喊了一声,并不会真个闹出大事。那章大庆的神经过度敏锐了,自以为是一个丧失信用的人,处处防人们怀疑他。于是他就一个人想入非非,构成了下部的镜花水月。他过了一夜,越想越真,他的神经也越发错乱,就赶来请教我们了。” 神秘莫测的故事终于从另辟蹊径中得到了一个解释。 可是在事前景墨属实想象不出。回想又给这解释加上强烈的印证。因为景墨记得章大庆初来时的碰门,说话时的姿势,他的平直而近乎呆滞的眼光和一切声音状貌,现在看起来,的的确确都显得他的精神丧失了正常的状态。 景墨道:“既然如此,你方才为什么还骗他,答应给他调查?并且——” 聂小蛮接嘴道:“不,我不是骗他。我常常对你说,我们虽不是大夫,但医学的原理和态度转变心理,对于从事刑名工作的人,也很有关系。你如果早肯听信我的话,空暇时也常多深入一些医书,此刻你也不会再发这样的问句。” 景墨笑道:“我明白了。你所以不说破,就想使用一种心理的治疗方法。是不是?” “是的,那么我方才打发他去的地方,我想我也不必再说明了。” “是,我知道了。章大庆的马车此刻大概早已到达了济慈医倌哩。” 聂小蛮笑了笑,站起来,整一整头上的那一顶福巾,走到书房门口去,开了门,探出头去。 他高声叫道:“卫朴,叫苏妈快预备早饭。我们得立刻往仙鹤街章家去安慰一番呢。” 【本案完】 那天傍晚,景墨刚才踏进了自家的府所的门口,骤然听得一阵了的木底绣花鞋声音,很急促地从楼梯上下来。等景墨走近堂屋,景墨的夫人南星已从后面迎出来。景墨一看见她的丰腴的粉颊上带着一种急邃而含些惊慌的神色,不禁怔了一怔。也许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事情罢? 她很匆促地摸出一封信来给景墨,一边娇~喘着说:“景墨,这封信是在卯时三刻才送到,还不到一盏茶哩。” 事情的确紧急,但景墨一边把信接过,一边故示镇静地点了点头。只见,上面写着:“西门林荫路九九号,苏大人收”,下面只有一个“聂”字。景墨明知信是聂小蛮写的,内中应该有什么惊奇的消息,但当着夫人南星的面,不能让自己心中的情绪在颜色上流露出来。景墨缓缓地卸了外衣,方才把那信撕开。 那信道: “景墨: 今夜戌时半,请到马台街与蓝旗街转角的附近,等候一个穿灰布棉袍,黑缎马褂,挟黑包袱的男子。你见了他后,只能暗暗地窥察他的举动,尾随他所到达的地点,但不要撞破他,更不要伤害他。你为自卫起见,必须携带武器,事成后可通知敝府。 聂小蛮二月三十。” 这是一封紧急的短信,局势的紧张果真不出景墨所料。 景墨的外表上虽然仍不露声色,但南星早已带着仓皇的颜色,要求景墨给她阅看。 她问道:“信中说些什么?” 景墨觉得拒绝了也许反而会坏事,就索性将信笺递给她。她把信读完以后,向景墨凝视了一会,似乎要窥察景墨的心理。她看见景墨仍镇静如常,并没什么表示,也就安定了些。 她又问道:“你想这封信真是聂大人写来的?” 景墨仍淡淡地应道:“当然。” “但送信的并不是卫朴,是一个不相识的男子。” 第八百一十二章 奇特的信 景墨道:“那也没有疑问。他的笔迹化成灰,我也认识。我还看得出这字迹就是他常用的那支江西文巷的兼毫笔写的。不过他写得非常潦草,可见他写信时的急邃;同时也可想象到这件事一定严重。他此刻正需要我的助力。” “我还有些疑惑。假使真是聂大人约你,他为什么不先有什么消息来?或差卫朴——” “这个容易明白。他一定担任了什么重要案子,怕难免走漏风声。我推测他写信时一定不在他自己的府中,大概就在发案的地点。所以他才打发另外的人送信来?” 南星低着头,把一块素巾掩住了嘴,接着她又缓缓地抬头。 “你可是准备接受他的请求?” “自然。这封信分明是讨救兵,我怎么能不去?但你用不着忧虑,刚才我说的严重,是指事情的本身说的,至于我的任务原很轻而易举。你尽不必担心。” 南星又把目光低下下去.“他还叫你带了火铳去呢?” 景墨故意笑一笑,作安慰声道:“这个也成问题吗?我是什么身份,做锦衣卫的就是小蛮不教我,平日也尽有带武器的时候。带火铳只是防身,不一定就会有危险。好了,你不用瞎费心思,快吩咐预备晚饭。” 景墨从自己的府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戌时一刻。南星送到景墨门口,那种依依惜别的状态,竟使景墨回想起两人新婚时的景象。 南星属实太胆小些,每逢景墨干什么冒险的勾当,她总是这样子提心吊胆。因此景墨偶然客串式地参与查案的活动,和聂小蛮合作查一些案子,大半都是瞒着南星的。恰巧这一封信送到的时候,景墨不在府中,实逼处此,就也瞒不过她。景墨临走时和她约定,在子时以前一定可以回家,免得她惴惴不安。不过实际上景墨的任务是否能在两个时辰以内了结,景墨自己也没有把握。 景墨心想,聂小蛮要自己秘密调查的那个人是个什么样人物?聂小蛮目前所从事的,又是一件什么性质的案子?他的目的似乎要自己担任两种任务:一种是观察那人的举动,另一种是查明那人的所在地点。这样,可见这个人一定是案中的主要角色。不过有一点近乎矛盾。他既然叫自己带火铳自卫,又禁止自己伤害他。自己既需要自卫,可见对方一定会有用暴力的可能。可是他如果利用暴力,自己却不能伤他。这不是很难应付的吗? 从景墨的府所往马台街,坐轿约需两盏茶的时间的路程。 轿子到达马台街东口,我就下轿步行。马台街本来不是闹热之区,除了几片小杂货店以外,大半是人家的住宅,有几宅还空闭没人,所以一到上灯时,路上的行人便很稀少。这种初春天气,冬天严寒的余威,还没有失势,那一阵阵料峭的夜风更把这马台街吹得冷清清地。景墨把自己身上的黑外衣的绒领竖了起来,一则避寒,一则也可以借此掩蔽自己的面部,免得被人家看破真相。 蓝旗街是南北向的,位置在马台街西部的一段。景墨在未到蓝旗街以前,一路上便留心观察。路上虽然有一乘小轿 和两三辆马车经过,可是并无可疑之点。景墨到了蓝旗街的转角,就站定了向四周一看,都是静悄悄地并无人迹。但在蓝旗街的南部,另一条大路的叉口,似乎有一个当值的捕快。 景墨记得那第二条叉路是和马台街并行的东杨坊。这两条大路的距离约有一小会儿的步程。这地方若使有什么事变,那东杨坊口的捕快实际上也许招呼不到。景墨又测度这叉路四周的情势。一个转角上有一片小杂货店,已经关了门。南面的转角上有一对灯笼,灯笼的对角有一棵高大的榕树。 景墨默自忖度:“这个大榕树尽可以做一种屏蔽物。我要暂时利用一下子哩。” 那大榕树虽没有像景墨的身子一般高大,但是景墨若把身子蹲下一些,尽可以避免行路人的视线。景墨看了看天气估计了一下,已是戌时三刻,离开约定的时间还有半柱香的功夫。景墨又想起自己的任务,在乎尾随那人到达的地点。假使那人是乘马车来的,这地点一时势不能有别的马车可以利用,那自己又怎样完成自己的职务?那个人究竟步行,还是乘车,聂小蛮大概也不能预先知道,所以小蛮不曾提及。那么景墨除了自己临机应变以外,属实想不出什么固定的成法。 一乘小轿从马台街东首走过来,将近转角,轿子突然停止了。那坐轿的男人也就走下轿来。那人付了轿钱,挥挥手叫轿夫走开,接着他就在有灯笼的街角上站住,又急急地向左右探视,似乎带着些诡秘的模样,景墨的精神顿时振作起来了。景墨仔细看,那人年龄还轻,身材相当高,穿一件深棕色毛织品的袍子,上身并无马褂,头上戴一顶灰色的员外巾,左手中并无东西,那右手却插在衣袋中。 这个人的衣服打扮虽和聂小蛮信中所指示的不同,但他既然在这里停车,又有那副惶急窥探的状态,自然不能不引起景墨的注意。景墨突然看见他的视线已转移到自己所站的方向。景墨急忙把身子更蹲得下些,不使他看见。 景墨的眼光从大榕树的侧里看过去,看见那人正在街边的墙下站住,似乎正在看他的四周。那时他的全身恰在灯笼下面,他的面目完全显露。他的年龄似乎还只二十左右,脸色苍白,因为面颊的瘦削,颧骨便显得耸了起来。他呆呆站了一下,重新鬼鬼祟祟地向左右睐望。 景墨又暗自忖度:“这个人的确很可疑。他虽不是自己所要调查的人,但多少应该有些间接的关系——唉!不对!他怎么又回过去了?” 那瘦长子站了片刻,忽然重新向马台街的东边退回去;好似他是到这里来会什么人的,此刻他已认为失望,故而退回去了。 这时候这幕哑戏发生了一个转变? 第八百一十三章 婆婆妈妈 景墨看见蓝旗街的南端也有一个人走过来,到了转角上时,也同样地站住了探望。这个人给景墨一个刺激,使景墨的心脏突突地乱跳。因为他穿的是一件灰布棉袍,上面罩着一件玄缎马褂,他的右腋下果然又挟着一只黑包袱。他的模样完全和聂小蛮所说的吻合。他的面貌也消瘦异常,上唇上有一撮短须,看起来有些滑稽,头上戴一顶深棕色的瓜皮帽。 那人探望了一会,似乎已看见了那个刚才退回去的穿棕色皮袍的年轻,就急急地追赶上去。景墨觉这个人走路时现一种异状,每举一步上半身向前微伸,跨步越急,那伸势越发厉害。景墨等他走过了两三家门面,又看见那先前的瘦长年轻也停了脚步,回身来招呼。景墨正要移动自己的藏匿的地点,悄悄地跟踪上去,陡觉得自己的肩膀上有人拍了一下。 景墨吃一惊,回转头去一看,是一个穿黑衣的中年男子,躯干非常高大。他正站在自己的身后,呆呆地向自己看着。景墨有些不好意思,一时很窘迫。 黑衣人冷冷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他的口气像是一个密探遇见了什么不良分子,特地上前去干涉的一般。景墨显然处于被干涉的地位,受了他的质问,却不知道用什么话回答。那人忽又在景墨的肩上轻轻地拍一下,发一种粗鲁的命令。 “嘿,跟我来!” 景墨还没有答话,他竟动手拉住了景墨的手臂,转身往蓝旗街北部走去。景墨被他拉走了十多码远,突的站住了脚步,强制着不动。 景墨厉声反问道:“你是谁?这举动有什么意思?” 那人也住了步,答道:“这句话是我要问你的。你蹲在那个大榕树背后看什么?” 景墨仍气忿忿地答道:“我在看哑巴戏,跟你有什么相干?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可是要我陪你往衙门里去?” 这几句话景墨原出于一时的恼怒。假使景墨果真同他往衙门里去,势必要耽误景墨所负的任务。不料这句无心话发生了一种意料之外的效力,竟把这个人吓退了。 他忽变了态度,婉声说:“我是好意,你别误会。路上危险多,我们行路的人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我管闲事,你管什么?”景墨的气还没有平。 他带着笑脸说:“朋友,跟我发脾气,有什么意思?我劝你赶快走你自己的路。要是不识趣,东看西看,准会惹祸。”他说完话,向景墨点一点头,旋转身子,匆匆地向北走去。 景墨觉得这个人像是一个过路的人好意劝自己,又像另有作用的同党。可是景墨一个人分身不开,不能双方应付。为权宜轻重计,景墨急急回到转角,进行自己的本来的工作。 那时转角上的灯笼光下,那两个人还在交头密谈。只看他们俩诡秘的神气,便可知他们的谈话一定带着犯罪性质。景墨在对角上重新站住的时候,似乎已被那两个人看见。景墨还没有把身子隐到大榕树背后去,突然看见对角的两人彼此分散了。那穿棕色袍子的一个仍向马台街的东首走去;那挟包袱穿灰色布棉袍的中年人也反身退向蓝旗街去。 景墨为了遵照聂小蛮的安排,自然放过了年轻,尾随那挟包袱的中年人。景墨的步骤的快要完全跟从前面的人,前后的距离约有二三十步光景。他走了几步,忽然回转头来看看。景墨忙把身子闪在一边,等他回过头去,才继续尾随。这个人分明已有些疑心了,也许已有了准备。景墨想自己的任务当然也有些棘手了。 景墨一步步前进的时候,特别谨慎,防再被他看见,坏自己的大事。幸亏他向后看了一次,不曾第二次回过头来。 到了东杨坊口,那差衙仍孤单单地站在路口。景墨故意放缓脚步,免得使差衙生疑。这时那前面的有须人忽有一种出景墨意料之外的动作。他将走到那捕快的近旁,突然加紧两步,奔到捕快的面前,指手画脚地报告什么。接着这人和捕快的目光都旋转来注视在景墨的身上。 景墨不得不停了脚步,心中怀疑不知他有什么举动。那捕快忽然举着佩刀,向景墨奔跑过来。 景墨觉得来势不妙,退避已经来不及,分辩也没有机会,不由不暗暗着急。大概那人向捕快谎报,说不定把自己当做盗匪,故而那捕快才有这种态度。 那捕快快奔近景墨时,果然厉声向景墨叱喝。 “停步!不要动?” 他雄赳赳地奔到景墨的面前,不问情由,突的伸手插入我的外衣袋中。景墨没有提防,袋中的那支火铳竟被他随手拿出。 他又撑足了威势,大声道:“好家伙?你想抢劫?知趣些?好好地跟我走!” 糟!这误会显然不易解决,但惶急之中,景墨还努力分辩。 景墨急辩道:“弟兄,你弄错了。我不是歹人,那前边的人才是坏蛋?……唉!看,他已经走了!” 景墨还努力解释:“我是苏景墨,你听过我的名字吗?此刻我来调查——” 捕快又不理会地大声呵斥:“快住口?跟我走!要不然,我要发射火铳哩!” 怎么办?景墨想自己既然碰到了这头蛮牛,空口分辩显然失了效。虽然眼见自己的目标居然安然远去,自己只能坐失机会,跟着这莽撞的捕快一同往官府里去? 景墨到了衙门以后的解释虽没有什么困难,但等到那捕头蔡云霆道了歉送景墨出来时,已经是亥时了。景墨在往聂小蛮府里去途中,回想受了那捕快的阻碍,不能行使自己的职务,心中说不出的恼恨。在解释明白以后,那蔡捕快仍把火铳还给景墨,还向景墨再三道歉和求情,但时机已失,辜负了聂小蛮的嘱托,也许会因此坏他的大事。景墨的挫折失败事实上已没法挽回? 景墨自己寻思,那捕快固然太愚蠢,但那个小胡子也真狡猾。他施用这个‘金蝉脱壳’的计策,自己简直没有准备。景墨又想到聂小蛮嘱托自己的任务,觉得无从复命。自己现在失败了,又怎么回复聂小蛮?他虽是自己的多年的老友,未必会因此责怪,但自己说出来岂不自己惭愧? 第八百一十四章 一头蛮牛 景墨到了馋猫斋聂小蛮的府所,卫朴告诉景墨,聂小蛮还没有回府,这让卫朴一下子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景墨料想聂小蛮不久应该有消息回来,就准备在他那里等候。 景墨在小蛮的书房中坐定了,喝着卫朴沏上来的茶。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工夫,聂小蛮才从外面回来了。景墨一见到聂小蛮,便把经过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末后。景墨又说:“我很惭愧,这种小事情也办不了!不过时机属实太不巧了?那个家伙竟也有几分智诈,又恰巧碰到那个笨捕快!现在我可以干些什么?这件事还有什么补救办法没有?” 小蛮答道:“还好,你不必焦虑。这件事我想还可以挽救。” 聂小蛮的答话又出景墨的意料之外。景墨这一颗惶急不安的心,因为他的答话才得略略安宁。 景墨忙应道:“唉,那再好没有!但这是一件什么案子?那逃走的人是不是案中的重要角色?” 聂小蛮道:“这是一件现在发生不少件的流行案,但中不便细谈。你不妨在这里休息一柱香的功夫,然后就到杏家塘六十七号王姓家来。我先去办一件事,我们在那里汇合。” 到了约定的时间之后,景墨已经赶到杏家塘王家。聂小蛮把景墨引到一间没人的厢房里面,关上了门,才将经过的情形和景墨说明。 景墨才知道聂小蛮所说的流行案子就是“接财神”的玩意儿。 据聂小蛮告诉景墨,这姓王的主人名叫无洛,从前开过丝坊,手里很有几个钱。他所生一子,叫琦宁,就是这一次被绑的主角。琦宁才二十岁,可是已经娶了妻,夫妇的感情也不大和睦。琦宁的母亲是溺爱琦宁的,故而此次失踪,她最是惊慌。 聂小蛮说:“他们来请我的时候,琦宁已经失踪了两天。琦宁的好朋友任知许已在外面奔走了一回,也查不出什么情由。他们不愿意让这件事在外面宣扬,所以琦宁的父亲特地请我去商量。我向他家里的人们和那任知许等谈了一会,又在琦宁的卧室中发见了不少跑狗票和赛马票,对于这件事便有了几分把握。 “正在这时,勒索信寄来了,讨价是五万,限信到后十二个小时内取赎,否则撕票。信中还说明交款的地点是马台街蓝旗街口;接洽的人穿灰布棉袍,黑缎马褂,拿一只黑包袱做标记。这个被绑勒赎的消息一来,那个任知许又像为朋友尽力,又像和我争功似地自告奋勇,愿意冒险去接洽。琦宁的母亲也急不待缓,若使手头有这许多现款,几乎要完全应承。我默默地观察情势,也就趁机利用,附和着任知许的提议,怂恿他去接洽。因为我已有些疑心,这件绑案任知许很有串通的嫌疑。不如让他前去,我留在王家,故意置身事外,免得他有所顾忌,反多周折。因此我只能暗中差一个人送封信给你,请你到那约会地点去,观察他们的举动。刚才你看见的那个穿深棕色毛织品袍子和灰色员外巾的年轻人,就是那担任接洽的任知许。” 事实的间架已很清楚,是一件平凡的绑架案,而且线索已经有了把握,并不像景墨所期待的那么危险和棘手。 景墨说:“现在赎票的事既然有过接洽,大概不再会有什么变化。” 聂小蛮道:“是。但是据你观察,这两个人行径可有什么破绽?” 景墨答道:“有一点很可疑。我看这两个人的模样,分明是彼此素来熟悉的,绝不像绑匪和事主接洽。你的疑心当真不错。” 聂小蛮点点头。“我但愿如此。这案子就容易解决。” “那么任知许接洽以后,有什么回复?” “他说他和对方再三磋商,非两千两不可,并且限定今夜子时以前,必须人钱两交,否则琦宁的性命未免危险。这一点又使我得到一个印证。” “证明这姓任的是和绑匪串通的?” “是。因为当勒赎信来的时候,琦宁的父亲王无洛曾吐露过一句,家中的现款只有两千肉,限期既急,来不及提款,所以五千两的赎价事实上断难办到。后来知许的回音,又恰巧讲定两千两,这里面的关键,明眼人真是一目了然。因此我又怂恿王无洛把两千两交给任知许,叫他连夜去赎。现在他已第二次去,大概不久就有消息来哩。” “如此,这两千两不是已落到了匪徒的手中去了吗?” 聂小蛮的唇角上微微撇了撇,很轻意地答道:“这个不须发愁。我有方法可以追来。” 景墨道:“假使两千两脱了手,王琦宁仍旧不放回,那又怎么办?” 聂小蛮微微摇头道:“我想不会如此。我料他们的胃口并不大,否则他们也不会采用这急速了结的计划。” 一阵子惊扰声响打断了小蛮与景墨的谈话。接着的是欢呼喧叫,闹成一片。聂小蛮突的立起身来。 “他们来了?” 他连忙开了厢房门走出去,景墨也紧紧跟到外面的客堂里。 两个仆人拥着两个年轻从外面走进来。首先一个瘦长子,穿棕色毛织品袍子,头上灰色大檐头,就是聂小蛮所说的被绑者的好友任知许。 后面跟着的也是一个年轻,年纪和前一个差不多,身材略略矮些。他穿一件酱色纯锦缎的灰鼠袍子,罩一件玄缎的曲襟半臂,头上的员外巾是深棕色的。景墨知道这一个定是那被绑了赎出来的王琦宁。景墨看着这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穿过天井,走进了客堂,景墨的嘴里不由不低低地惊呼一声。 聂小蛮突的回头来看景墨,接着拉拉景墨的衣袖,退后一步。 他低声问道:“怎么。那后面的人,你也认识?” 景墨作迟疑声道:“不,我——我不认识他。” “那么可是他走路的姿态,你在哪里见过的?” 这句话提醒了景墨。景墨努力地回忆了一下,不禁失声惊呼。 “对?我刚才——” 聂小蛮又急急拉景墨的袖子。 “轻些哪!你刚才看见过他?” 第八百一十五章 还可以挽救 “是?他举步时上身向前微伸。刚才我看见那个半途脱壳的匪徒也有同样状态。” 聂小蛮不再发话,走前两步,站住在那两个年轻的面前,目光灼灼地向他们俩的脸上细看。 琦宁的母亲已经赶出来迎接,嘴里在喃喃地念着:“好儿子,回来了?”琦宁带着惊惶的面容,拉住了那老妇的手,口讲指画地述说他在匪窟里的经历情形。无洛也高兴地进入客堂,站在一旁,听琦宁诉说,并不插口。琦宁正说得高兴,大家也都屏息静气地倾听,突然晴空霹雷似地聂小蛮插身进去。 他大声道:“喂,王琦宁,你这虚构的故事,停一停再背诵罢?这里有一个官面上的问题,必须先行解决。” 王琦宁住了口,旋转来看着聂小蛮发呆,好像一时摸不着头绪。 琦宁的父亲说:“聂大人,什么意思?你可是还要追究绑匪?哦,对不起,不必了,算了罢!” 那妇人也接口道:“对,对,人回来了,谢天谢地。聂大人,别追究罢。” 聂小蛮叹口气,又说,“唉,盲目的溺爱会有怎样危险的后果!”他又沉下了脸。“你们得知道,绑票勒索的罪犯,王法上有明文规定——重的死罪,减等些也须监禁十年八年。不过自己绑自己的票,又向自己的父母勒索,我还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条文。据我的意见,绑人绑己应该同等科罚。王公子,你不能怕多事?” 琦宁的父亲和母亲听了这几句话,都呆木木地莫名其妙。无洛想要答辩,可是他的眼光一看到他的儿子的脸上,又忍住了不作声。因为琦宁和知许都变了面容,脸上和嘴唇上的血色顿时退尽,眼睛也张得很大。两个人彼此交换了一回眼光,兀自发怔。接着琦宁忽然贴近了他的母亲,像要躲到她的怀中去。任知许也垂着手,低下头去。 一时间没有一个人答话。 聂小蛮冷冷地笑一笑。“少年人,我看你们俩的情状,似乎还可救药。不过你们的把戏玩得太胆大了?琦宁,你近来马票狗票赌僵了,没有办法可想,才勾结着你的好朋友,出此下策。是不是?你刚才装扮了一个老头儿,到马台街去约会。你那假装的胡须不是用胶水粘上去的吗?嗯,你究竟还不够致密。现在你不妨摸摸你的上嘴唇。那亮晶晶的胶水不是还没有揩干净吗?” 说也奇怪,王琦宁竟像受了催眠似地很听聂小蛮的吩咐。他的右手当真不自觉地摸到他自己的嘴唇上去。实际上景墨看见他的嘴唇上并无亮晶晶的胶水,显然是聂小蛮的惊弓之鸟之计。 “哎哟?” 琦宁的父亲王无洛喊了一声,便倒退一步,坐在那只红木椅上,几自摇头叹息。 那妇人也惊呼道:“好儿子!你——你可是自己和我们开玩笑?”她还抚摩着那年轻的头。 聂小蛮变了面容,庄声道:“王太太,这不是玩笑的事!你这样子溺爱他,简直是害他!”他沉下了脸,看那两个年轻。“孩子们,你们可知道你们此刻都已陷进了犯罪的罗网?你们年纪轻轻,不好好地念书,倒干那丧志伐身的赌博勾当。赌输了,又旁思极想,干出这不法事来?你们现在已贸贸然跨进了地狱的门口,假使再进一步,你们的终身便不能自拔?当此天下正值多事之秋,正需要有为的青年,你们的责职何等重大?你们怎么把光明的前途和对于家族父母的责任,断送到黑暗的地狱里去?孩子们!我没有别的话了。快回头来看了看罢!” 室中安静了下来。空气很紧张。两个年轻都低下了头,抬不起来。但他们的耳根和颈项之间都渐渐地红起来。 聂小蛮又回转头去,看着那斜躺在红木靠背椅上出神的王无洛。 “王员外,你刚才交出去的银票,我不是叫你都盖一个小印子的吗?我想这款子此刻应该还有一部分在他们俩的身上。你若是要收回,那你只能自己动手。”他又沉着脸看那妇人。“王太太,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们当父母的,应负些管教的责任才是。否则在这恶魔四伏的世间里,年轻人的教育不够,意志薄弱,你们又一味溺爱放任,简直是鼓励他们向监狱里去?……唉,夜深了。对不起,我们不能再奉陪。景墨,走罢。我想你夫人一定等得很心焦哩。” 景墨常说:“查案”跟“冒险”有着不可分离的密切联系,而探子工作的报酬,也就是因冒险而产生的感有——刺激。这一件“秦淮河中”是一种“入虎穴探虎子”的纪录。当时景墨与小蛮所经历的险恶紧张的情势,可算已到了最严重的层度——景墨几乎丧失了性命! 可是景墨并不懊悔。此刻景墨回想起来,那当时反应的余味,仿佛还在景墨的脑海中涌现着。 那天早晨巳时的时候,忽然有——个年约六十左右的老者,到馋猫书斋里来访聂小蛮。这老者穿一件黑素绸的棉袍,衣饰很朴素,方形的脸儿,慈祥的眼睛,相貌也很诚恳。 他须发虽然还黑着,眉毛却已染上了霜色。那时候他的脸上表现着一种惊慌含悲的神气,叫人见了可怜。聂小蛮很殷勤地接待了他坐下,就问他的来由。那老者先咳呛了一阵,不即问答,却从他的衣袋中掏出一张画像和一张邸报来。他举着颤动的手指,将邸报展开了,指一节本城消息给两人看。 那消息的标题是: 一而再,再而三的小儿失踪案 景墨于是又看下面的记载: 数日之前,本报将郝远修的失踪案披露以后,引起了街面上一般人的注意和恐惧。不料一波末平,一波又起。前日誉凡布庄主人俞昊城的公子全宝,忽也失踪不见。全宝才交九岁,在润章私塾里读书。那天他从私塾中放学出去,在半途失踪,竟没有回家。俞家发觉以后,便报告官府,衙门派出探子往四处去侦揖,也丝毫没有踪影。俞老板的年事已高,所生只有这一位公子,现在竟忽失踪,自然觉得非常悲痛。 第八百一十六章 虚构的故事 “俞老板是个诚实的商人,并且乐善好施,他常常扶助孤寡,去年营业有盈,还曾独力施舍过二郎庙的水陆道场。所以他在街面上素来得一般人的尊敬。此番他忽遭意料之外,推测街面上一般人们向他表示同情的一定不少呢。” 景墨读完了消息,景墨向那老者看看,景墨的心中不禁生出一种诚挚的同情,老年得子自是不易,所以比一般人要疼儿子十倍。景墨又看那张画像,是个穿着大领宝相花托肩窄袖衫的俊秀的男孩。 聂小蛮便很恭敬地向老者说道:“我想老丈就是俞昊城员外了。” 老者点点头。 聂小蛮又道:“这一节消息,我前天已经看见,当时我也很注意。并且因为员外是个诚实商人,我觉得格外同情。” 那老人忙站起来弯了弯腰。“哪里,哪里,小可只是尽商人本分罢了。” 聂小蛮伸一伸手,答道:“请坐,不要客气。现在俞员外可是要把这一件事见委吗?” 俞昊城又点点头,悲伤地答道:“是啊,小儿这时候,生死难保,全仗大人的智勇,救他一救。”说时他又把手伸进他的棉袍的袋中去。 聂小蛮道:“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令郎失踪的那一天,不是在十六日吗?” 俞昊城道:“正是,那天傍晚时分,小儿从私塾中回来,半路上忽落贼手。当时我还不知底细,派人往四处去寻觅———” 聂小蛮忽插口道:“那么,你现在已知道底细了吗?” 俞昊城已从衣袋中摸出一封信来,递给聂小蛮,应道:“是的。请大人看一看这一封信。” 聂小蛮将那封信抽了出来。景墨也凑近去念道:“昊城老板,你接到这信以后,大概可以稍稍安慰些了。你的儿子全宝,此刻在我们船上,我们特意保护着,你尽管放心。我们闻得你布庄的生意,非常兴旺,所以特地将你的儿子暂作抵押,要向你告借两千两。你见信以后,应该于十二个时辰以内,将该款送到桃叶渡秦淮河中的六福船上,将他赎回。这是我们的好意,你须明白些。如果你不知利害,三心两意,那就也怪不得我们。须知我们都是靠杀人为生活的,决不会吃什么亏,也决不怕官府,你应该知趣才是。” 聂小蛮一边将信笺折叠起来,一边又看看信封,答道:“唉,这信上写着发信的时刻,是十一月十八日下午未时。此刻已是二十日辰时已过,二十四点钟的限期早就过了。你怎么延迟到此刻才来?” 俞昊城忙道:“这也有一个原因,并非我故意延搁。因为前天傍晚我接到了这一封勒赎的通告以后,不觉又喜又惊。有人提议把这信送交衙门,让公差们去设法领回。我却觉得太冒险,绝不赞成。我宁可牺牲两千两的代价,万不忍将我的宝儿去作孤注。但我的年纪虽不甚大,却已是一个衰弱的老朽,经不起风浪。若我亲自去赎,深恐反而要误事。我于是见我的胞弟达辉,请他带了钱,往盗船上去走一趟。他当时答应了,约定昨天十九早晨去赎。”老人又连续地咳嗽起来。聂小蛮起身去吩咐卫朴倒了一杯热茶给他。 景墨等他稍停,插话问道:“令弟到底去过没有?” 老人却摇头,带些愤怒的口气说:“没有!不料达辉听了他老婆的屁话,临时忽然毁约,———唉,好一个贤慧的弟媳!好一个有情义的兄弟!” 聂小蛮果然又接过信来,高声念道: “你第一次失约不来,真是太不知好歹了。现在姑且宽限址十二个时辰。如果你再不识相,那你也不必再来,你等着秦淮河里去捞你儿子的尸骨好了。” 聂小蛮读到这里,老人的面色,突然灰白,他的手和足都簌簌颤动。呼吸也越发急促了。 他期期然问道:“聂大人,你想我儿子此刻还有命没有?” 聂小蛮也沉着脸色答道:“这第二次的信,是昨天十九晚上发的,限期还没有过,令郎当然没有危险,你别着慌。你此刻来见我,不是要叫我去做取赎的代表人吗?” 俞昊城连连点头说:“正是,正是,我起先因为并不作捕盗的计划,所以想不到大人,现在我左思右想,再没有可以信托的人,就来恳求大人代表我去做一做取赎的人。我恳求大人权且不必和那一班强徒为难,以免连累小儿。这一点应该要请大人发些慈悲,应许我了,我才可以安心。” 聂小蛮把那信笺折叠了,在手中拍弄着,低了头答道:“你的意思,既然情愿出两千两的代价,把令郎赎回。我自然也决不会从中坏事。但其中有一个要点,必须先侦察清楚。我闻得令郎还只有九岁,当然不会签字,这两封信,又都没有具名。那么这写通告的人,是不是真情勒赎?或是有什么不相干的人,因为邸报上的消息,从中假冒诈骗?这一点必得弄明白了才好着手。” 景墨暗想这一节真的紧要,否则不但赎儿的任务,不会有成功的希望,还有两千两银子的落空,和聂小蛮劳而无功的危险。 俞昊城解释道:“大人的话不错,但第一次通告来时,就附着一个金锁片;第二次附一件衬衣,都的确是小儿的东西,显见不是假冒。” 聂小蛮又沉吟了一下,应道:“那么,我姑且去走一遭,但须请我的朋友景墨同去。我们去的时候,我还须装做令弟达辉的模样。” 俞昊城的脸色,仿佛从愁云惨雾中透出了一丝晴光。他欢喜地说:“多谢二位大人。二位大人如果能够把小儿安然领回,使我父子俩骨肉~团聚,我真感激不尽,我一定要重重酬谢的。” 于是彼此又商量了几句,就约定俞昊城回去取钱,小蛮与景墨这边等到两千两的赎款送到,就必须急速动身往盗船上去,以免第二次延期失约,使全宝有意料之外的危险。 第八百一十七章 失踪 老人临行时又竭力叮吁地说:“聂大人,你已经应许我了。这一次你必须将小儿安然赎回,切不可和他们为难。须知我不敢去请官差们办,就怕这一点。万一小儿有什么三长两短,莫说我俞氏的宗脉,就此斩绝。就是我这条老命也断断保不住了。”他的语声中充溢着父子的慈爱,附带着又是一阵咳嗽,足够刺激听受的人的同情。 聂小蛮安慰他说:“老员外,你不必忧急。你的目的,只在安全领回你的公子,这一层我当然尽我的能力,遵命办到。以外的举动,由我负责,你也用不着过问。” 聂小蛮的所谓以外举动,似乎别有用意,所以景墨一等俞昊城辞去以后,乘着饭后喝着茶时的休息,就要求小蛮解释。 景墨道:“聂小蛮,你对于这件事究竟有怎么样的计划?是不是真把两千两送上船去——” 聂小蛮忽摇头答道:“不,不,这样一注相当大数目的钱,哪里不可以使用?我怎么会去供给那辈匪徒?你真太憨直了。” 景墨笑着说:“你可是打算从中吞没?” 聂小蛮的面容却很庄肃,摇头道:“也不是。……你应该知道两千两的事还小,但留着那一班匪徒。任他们扰害人间,还成什么事体?” “那么,你还想捕拿匪类吗?” “当然,我们少不得应该要网几条大鱼玩玩。” “这样,事实上也许不免决裂。你保得住不致于连累那被掳的俞全宝吗?” 聂小蛮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沉吟着说:“我想不会得连累罢。” 景墨听小蛮的口气有些儿把握不定,又问道:“你用什么方法着手?要借重官差们的助力吗?是不是要多带些人马去抓贼?” “不是,如果如此,那么,明仗交攻,那恐怕真不免要累及俞全宝了。” “那么,难道就是我们两个人上船去不成?” “是啊,我装做俞达辉,你却不能不委屈一回,改扮我的仆人。” “仆人就仆人,总好过又扮女人。那么就是我们两个人上去?” “对。” “不太危险吗?” “你怕危险?” “那当然不怕。不过这件事有关那俞姓父子的性命,我们不能不审慎一些。” “我们上了船,随机应变,也许就可以成功。” 景墨追问道:“你所说的成功,可是指获得全宝说的?还是指捕匪徒说的?” 聂小蛮笑道:“你问得太仔细了,老实说,我构想中的成功。不止一端,却希望一举两得呢。” 这时候两人的谈话,突然被一阵院子外的敲门声打断。,这时候有声音显然有些意外,聂小蛮就立起身来,出去看。 景墨一边喝着茶,一边推想聂小蛮的计划。景墨觉得这不无太觉冒险。景墨向来认为探案的需要,冒险本是家常便饭,原没有什么忌惮。不过冒险也得有个合理的准备。虽则聂小蛮是智勇出众的人,不容易叫他失败,但匪类的犯罪窝点远在秦淮河心的船上,我们两个人上船,万一有失,一时岂不难以脱身或求助?那时我们二人陷落贼手,众寡不敌,这个险冒得岂不太没意义? 隔了一会,聂小蛮才重新回来,缓缓地踱进书房来。他的面容,非常庄肃,而且浮现着一种严冷的霜气。 景墨愕异地问道:“聂小蛮,刚才是谁找你呀?” 聂小蛮坐下来之后把双手交在胸前,沉吟了一会儿,才答道:“你应该猜不到。” 景墨忙道:“莫非一案末平,一案又起?” 聂小蛮摇头说:“不是,是插天飞派来的一个人。” 景墨不禁跳起身来,手中的茶碗也不知不觉地摔碎在了地板上。 景墨大惊道:“那个神通广大的插天飞又出现了吗?他此时派人来和你说些什么?” 聂小蛮坐下来看着被景墨摔成碎片的茶碗,答道:“他叫我留一些神,不要去管这一件失踪案子。” 景墨道:“唉,这样说,他和我们正要着手的这一件案子有关系了。” 聂小蛮点点头。 “他还说些什么别的话?” “没有,就是这简短的—句话。” “那么,他派人来,表面上虽似打一个招呼,其实却含有恫吓的意味。你以为对吗?” “这原是一种很明显的理解。但他却还口口声声算是忠告呢。” “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样对付?” 聂小蛮的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作坚决声道:“这有什么怀疑?恫吓由他恫吓,我们只干我们的事。” 景墨停了一停,又问道:“你的意思,不是决定要干这一件俞家的失儿案吗?” 聂小蛮定睛看着景墨说:“是啊,我们早已决定了,你又何必再问?我们刚才既然应允了俞昊城的请求,怎么可以反悔?” “现在有了那插天飞的介入——” “不,不。这不但不足以阻我们的进行,反使我鼓励起来。……景墨,你应该知道我们本着好奇心的冲动,铲奸锄恶志愿的贯彻,和顾全我们的信用起见,即使赴汤蹈火,也不能不冒一冒险。你现在别胡思乱想,姑且装束起来,一等俞家的款子送到,我们就要动身往盗船上去哩。”聂小蛮说完,便匆匆上楼去更衣。 景墨就重新坐在圈椅上面,呆呆地细想,越想越觉前途的危险。景墨于是考虑那班劫人勒赎的党徒,虽然不知道是谁,大概都是些喋血的魔王。自己和小蛮两个人上去,事实上已经觉不容易对付,现在又轧出一个神出鬼没的插天飞来,岂不更加棘手?插天飞既然从中干涉,显然也和党人们有关,或者更进一层,这一出把戏,就出于他的主动,也未始没有可能。 插天飞是智诈多端的一个家伙。小蛮与景墨前几次和他相见,都险些儿败在他的手里。那么,此番又和他去交手,能不能取胜,景墨属实不敢抱多大的奢望。不过聂小蛮既已表示得这样坚决,景墨觉得自己也势不能再有什么异议,只能跟小蛮去冒一冒险了。 第八百一十八章 从中吞没 午饭过后,卫朴带领了一个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进来,原来是俞昊城家送两千两赎款来了。另外又附一张俞达辉的画像,以便聂小蛮改装。景墨接收了后,就叫卫朴把画像送到里屋去。景墨又写了一张收据给那仆人带回去。 一会,聂小蛮果然装扮好了,穿了一件玄缎半臂和一件深灰色宁绸的灰鼠袍子,足上一双软底皮鞋,很像一个普通的生意人。他的脸形本是有些方的,此刻下颊上缀着些黑须,便变成长方,眼睛涂了色像是黑眼圈很重,把他的锐利的目光掩住了。景墨这时也不得不改扮一下,便穿了一件老布袍子,和一件黑布半臂,装做小蛮的长随。 聂小蛮看着景墨笑道:“你留意着,称呼时更须注意,别打破了我们扮成的主仆之份,弄坏大事。” 景墨道:“我不是应该叫你一声少爷吗?” 聂小蛮摇头道:“还不够。这个‘少’字还得老一老才好。你的名字就叫大福,你也决不可忘怀的。”他说着取一支铁杆的烟锅给景墨。“现在起我们都是吸烟的,这时也不能不分一分等级。上船之后,你权且吸一吸这粗糙的铁烟锅,我却须抽白玉烟嘴的铜烟锅了。” 两人这前的装扮中,也有过吸烟的经验的。聂小蛮又拿了全宝的画像和党徒的来信,最后他又将那送来的银票分一半纳入衣袋,其余一半却藏在铁箱之中。 景墨问道:“你准备给他们一半吗?” 聂小蛮摇头道:“这一半也只是一种香饵。我们哪里来的钱送给他们用?” 景墨暗暗好笑。小蛮竟想全数吞没,可算得“如意算盘”打得太精了。但不知他的口胃怎样,到底吞得下吗? 聂小蛮忽招呼卫朴过来,向他附耳说了几句。 他又叫景墨道:“景墨,你身上有白手巾吗?” “那是我随身带的。有什么用?” “我们也许要出汗,当然用得着它。” “要出汗?我为——” “别多说了,我们走罢。” “就动身吗?但我还须上楼去拿一样最要紧的东西。”景墨说着就回身上楼。 聂小蛮忽一把拉住景墨,说道:“你去拿什么?何必多费工夫?” 景墨道:“我的火铳还没有拿。这东西不可不备。” 聂小蛮仍拉住景墨不放,说道:“唉,这是用不着的,不要耽搁了。” 景墨呆住了,大大地诧异,思忖这一次我们亲临贼窟怎么连防身的火铳都可以不备? 聂小蛮见了景墨疑惑的状态,忙又道:“你别着急。我早给你预备好了。好了,现在我们快快走罢。” 景墨和聂小蛮坐在往桃叶渡的小驴车上时,心中兀自念念不定。想到这一次上盗船上去,是成是败,是凶是吉,委实不能预料。但聂小蛮却镇静如常,似乎确有把握。他的目的,不但想白白地将俞全宝领回,却还希望拿住几个匪徒。景墨是一向佩服他的勇敢智慧的干才的,但此次小蛮这样过于大胆的冒险,景墨属实想不出他凭着什么很据。 聂小蛮一边抽着铜烟锅里装好的烟,忽低声向景墨说:“景墨,你此番的一举一动,必须听我的指挥,决不可任意妄动。你须知妄动要弄坏大事的。” 景墨点点头。 聂小蛮又说:“少停如果得手,你不妨带了全宝先走。” 景墨道:“你单独留在船上吗?—一难道真个打算捕盗不成?” 聂小蛮微微点了点头,不再回答,只是默默地抽着烟。 景墨又道:“你可知道这一班党徒的势力究竟怎样?” 聂小蛮缓缓地答道:“大概很厉害罢。” “你想他们的党魁,可就是插天飞吗?” “我想不见得。若说他和党徒们有些关系,似乎更接近事实。” “我也但愿如此。否则便危险了。” 聂小蛮忽又张口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景墨答道:“别的莫说,插天飞是看过我们的,我们这样装扮,也许会被他看破。如果如此,不是不但全功尽弃,而且还有危险吗?” 聂小蛮笑道:“景墨,你究竟太老实了。你想他如果有看破我们的本事,难道我们就没有抵抗的能力吗?现在你姑且振作些,切不可存什么畏缩的心理,反而露出了破绽——这里西瓜圃桥已过,驴车走的路将到尽端,你谨慎些罢。” 两人到桃叶渡下了驴车,向南转折,进了一条细沙路。那里很是荒僻,既没住屋,又不见行人,只有苦力们的号子声和马匹的丁当声。还隐约可闻。两人走到滩边,见离滩边几百尺远的江心中,果然有一只小客船停泊着,但不知是不是就是那五福船。 聂小蛮引着景墨沿滩走去。两人将到苜蓿园相近。小蛮突然住了脚步。 他低声向景墨道:“你可曾见那只小轮上扯着的一面小旗吗?” 那时两人越走越近,那只客船看得比先前更清楚些了。景墨果见船尾上扯着一面白旗,旗上绣着五只红色的蝙蝠,围做一圈。 景墨应道:“大约就是这一只船了,” 聂小蛮不答。他的面容突然庄凝起来,似乎有什么心事。 他又附耳向景墨说道:“你可还记得‘怪别墅’一案?” 景墨经他一说,忽然记得那一案中,就是说有一班从外埠来的匪徒,党名唤做“五福”,一向在长江一带活动。专门干那掳人勒赎的不法营生。他们到了金陵,要想把一个姓华的别墅,当做党人们的根据,那时却被聂小蛮破获机密,没有成功。现在这样,他们似乎卷土重来,要把客船做大本营了。 景墨应道:“我记起来了。我还记得你说过,你曾经见过他们的党魁毛狮子。是吗?” 聂小蛮点头不答。 景墨又道:“那么你此番上船去,不怕他认识你吗?” 聂小蛮道:“我们小心一些,也许不致如此。你别多说了。你看,那岸滩边泊着一只小舢板。” 景墨果见有一只小舢板船,那摇船的人,立在后舱口,也正向景墨和小蛮望着。景墨顺势拍一拍手,那船夫立刻把船拢近来。 第八百一十九章 乔装改扮 聂小蛮开口道:“请你把我们两个人送到那只客船上去。” 那船夫似乎预知两人的来意,连忙点一点头,答道:“请上船罢。” 聂小蛮向景墨瞅了一眼,便把一只手按在景墨的肩上,故意装做老年人体弱害怕,不敢上船的样子。 舢板开了,三人都没有话说。船夫摇得很快,一直向那小客船进行。将近客船时,聂小蛮模出一个银锞子来给船夫。 他说道:“这是给你的船价。停一会我们回去,还要烦劳你摇一摇呢。” 船夫谢了一句,已将舢板靠近客船。那时有一个水夫装束的人,走近船边,摇舢板的暗暗向那人使了一个眼色。聂小蛮只做不见,但向那水夫望了一望。 他问道:“这就是五福船吗?” 那人点点头,应了一声:“是的。” 聂小蛮向景墨道:“大福,你先上去拉我一把。” 景墨现在才发现,自己叫这个仆人的名字,真的有些机缘巧合。竟然与这五福党,像是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似的,不过这时也由不得景墨胡思乱想,景墨就先跨上船去,回过身来,伸手把聂小蛮接上去。 那水手向两人仔细打量了一回,便问道:“你们从哪里来?” 聂小蛮答道:“我来见你们船主的。请给我通报一声。” 那人就引两人走进一间在近船尾上黑暗的小舱,转身关着舱门出去。 景墨定睛看时,见这舱的容积很小,只有那扇舱门可以出入。中央摆一只圆桌,桌上有几只酒杯,杯中还有些余酒存着。此外还有木凳五只,一只凳靠在壁角里,已经折去了一脚,似乎打架时有人把它权充武器,因而使它受伤残废。舱的近岸的一面,虽然有一扇窗,却装着铁条,并有窗帐幕着,越觉得乌漆漆的。舱中的空气也觉得陈腐难受。 景墨正想把窗幕揭起,向外面偷看,忽闻有重浊的足步声音渐渐近舱。景墨吓得一跳,聂小蛮也急急向景墨示意,似责景墨不应东张西望,免被人家看破虚实。 舱门砰的开了,闯进一个人来,那人又高又大,进舱时不得不偻着身子。景墨仰面看他的相貌,煞是可怕,他的面色既黑,两颧上肌肉隆起,又加着乱蓬蓬的须发,和黑厚的眉毛,恰称他毛狮子的绰号。最可怕的,就是他的一双棱角式的怪眼,灼灼逼人。他身上穿一身黑绉纱的短袄裤,袄的左右两个大袋,袋口上各露着一把雪亮的镀镍的火铳柄。他一步步跨下梯级,走进舱来,反手把舱门关住,张着怪眼,向小蛮与景墨看视。两人也向他看着,动都不动。一会,那人的眼光却注视在聂小蛮的身上。 他突然开口问道:“你不是姓聂吗?” 这一句话一进景墨的耳朵,景墨的心脏的跳动,几乎霎时停止。那人的一副怪眼真厉害!自己和小蛮的假扮一眼就被他看破了!自己和小蛮的性命,不是危险了吗?那时景墨急急偷看聂小蛮,他却仍旧不露声色,只仰着目光静悄悄地坐着。接着他的头略略摇了一遥他沉静地答道:“不是,敝姓俞。” 那大汉突然点一点头,应道:“不错,你大概是俞昊城?” 聂小蛮又摇头道:“也不是,我是他的胞弟,草字是达辉。” 那人搔搔头皮,又似领悟的样子,答道:“对了,我听说昊城有一个弟弟,我看大概就是你了吧。” 景墨听他们俩的谈话,渐渐儿和缓起来,景墨的惊魂也略略安宁了些。原来那人劈头的一句,大概只因为畏忌聂小蛮的大名,特地试探试探的,并不是真正认识。幸亏聂小蛮老练,凭着他的镇静~功夫,溜过了一重难关。景墨想假使自己易地而处,那就是保不住要被对方诈出来了。 聂小蛮已缓缓地从衣袋取出那两封勒赎的信来,说道:“这两封信不都是你发出的吗?我们就为了这事来的。你想必早巳知道了。” 那人张着一张大口笑道:“怎么不知道?我盼望好久了!你为什么昨天不来?如果再耽搁几个钟头,你的儿子——唉,你的侄儿就要进秦淮河里去玩了。”他回身开了舱门,向舱外说了一句,又反转身来。 聂小蛮答道:“家兄年纪大了,吹不起风,不能够出门。我却因为在苏州,他打了快信给我,我才连夜赶回来的。” 那党魁道:“原来如此。否则,如果你们葫芦中合什么药,那就要自寻晦气哩。” 这时景墨忽然听得舱外有小孩子唤“叔叔”的声音。 那人又笑道:“你听得出吗?现在你的钱在哪里?快交出来罢。” 聂小蛮果然将银票从袋中摸出来,向他恳求说:“老哥,有一句话要请你原谅。家兄是一个小本的商人,近年来营业——”那人忽接续道:“我知道的,他去年赚了七八千两纯利。” 聂小蛮道:“说哪里话?这都是人家的谣传,其实去年还要亏本哩——”那人已不耐烦地插口说:“好了,好了,亏本不亏本,谁耐同你查账?你快些拿钱来就好了。”那人说时,已一手将聂小蛮手中的银票抢去。 景墨又不觉吃了一惊。方才聂小蛮说过,这一千两的银票,也不过是诱鱼的香饵。现在鱼没有上钩,香饵却已落入鱼口里去了!不是第一着聂小蛮已失败了吗? 聂小蛮眼睛睁望着他,现出敢怒不敢争的状态。那人把银票数过一遍,顺手纳在袋里,突然怒张着怪眼,直盯着聂小蛮。 他问道:“这里是一千啊,还有一千在哪里?” 聂小蛮期期然答道:“老哥,请你原谅,属实是家兄拿不出全数,故而只把半数来孝敬。这要请你原谅的。” 那人厉声叱喝:“哪个原谅你?你敢公然违我的命令。真是太不知趣了!” 他顿了一顿,忽推开舱门,重新探头出去,喊了一声。外面早有人答应着,立刻走进两个蛮汉子来。这两个人的身体都很魁梧结实,手中各执着一支火铳。景墨见势不妙,伸手摸摸衣袋,又没有带火器,只是束手无策。 第八百二十章 请上船罢 景墨忽记得聂小蛮说过,他替自己备好火铳。现在不是到了应用的时候吗?他为什么还只呆瞪瞪地坐着?他不是没智谋的人,想来不致于束手待毙。他难道另有抗敌的方法吗? 那两个蛮汉一走进舱来,那贼首自己便从短衣袋中摸出两把火铳来,拟注着小蛮与景墨二人。 他又向他手下的二人发令道:“胡~彪,封七,你们把这两个人仔细搜一搜,到底还有没有钱。” 景墨才明白他们要搜检了。景墨身上没有什么,搜搜倒还无妨。但聂小蛮身上不是带着火铳的吗?如果搜了出来,那不但失却了防身家伙,却还有败露真相的危险。可是景墨偷眼看看聂小蛮,却依旧保持他的镇静态度。 他缓缓站起来,说道:“你们要搜,也不妨事。其实我身上只有几个小零钱,我决不会把那款子私下藏起来的。” 那贼首毛狮子摇摇头说:“我不相信,应该得搜一下子。” 那两个唆罗走到聂小蛮的边旁,准备要动手了。 聂小蛮仍不慌不忙地答道:“很好,但你们用不着动手,我自己把衣裳脱给你们看好了。”他便解开衣钮,把口袋一只只翻给他们看。 景墨不禁困惑,唉,聂小蛮当真没有带武器吗? 那贼首忽厉声喊道:“唉。你那短袄的衣袋里,怎么高南地耸起?藏的是什么东西?” 聂小蛮忽微笑着应道:“噢,那是一只装烟叶子的匣子。” 贼首道:“烟叶匣子?怎么藏得这样严密?我也得看一看。” 小蛮笑嘻嘻地把烟叶匣子取出来,衣袋中果真没有别的东西。他还开了烟叶匣子给那人看。 聂小蛮又说道:“这烟的叶子很嫩,我防它漏气,所以藏在单衣袋里。你可要尝一尝?”他便真的装了一锅烟给毛狮子。 毛狮子并不客气,接过铜烟锅去衔在嘴里,顺手擦火烧着。 他又回头看到景墨的身上。景墨本来没有什么东西,便照样给他们搜摸一回。那贼首见果真没有什么,便重新向聂小蛮谈话。 他说:“你听着,我的话,比圣旨还要厉害,从没有人敢违逆过。我在那个孩子身上。既然估定了两千两,若使短少一文,休想把他领回去。现在你既然代替你的哥哥来了,少不得还要烦劳你,叫他把那个半数补足了才行。” 聂小蛮想了一想,带着惊恐的语调,问道:“你的意思,可是要我回去再拿一千两来赎吗?” 贼首把一双凶目合成了两条丑怖的细缝,摇摇头说:“这倒不必。你不妨在这船上屈留几个时辰。我们可以另外打发一个人代你回去。” 聂小蛮用手指指景墨,又问道:“叫我的仆人大福回去吗?” 贼首道:“也用不着。我们自然有传达的人,用不着你费心。现在你只须写一张字据好了。” 聂小蛮作诧异状道:“要我写笔据?” “对埃” “这个——这个——” “这个很简单。写给你的哥哥好了。你只要说明我方才所说的话,不能短少分文。你再告诉他你们主仆二人,此刻也在这里做了抵押品。如果那其余的一千两不立刻送来,你们两个也没有命活。那就不怕你的哥哥不依你了。” 聂小蛮忽然颤栗地站起来,摇手说道:“这个笔据我不能写。老哥请你原谅。” “原谅?你别做梦:” “家兄属实再拿不出钱来。我写了也没有用。” “呸!” 景墨听到这里,觉得这一个难关不容易过了!因为聂小蛮若果真写那笔据,当然不能具他的真名。如此,俞昊城能不能相信吗?况且他明明已出了两千两,现在又说必须补足一千两,语气也不合。这怎能不使俞昊城生疑?即使他不疑心,但聂小蛮从中留下一千两的隐秘,不是要被发觉了吗?那么,之后即使到底能够将全宝安然领回,聂小蛮的信用却已经受损。这又怎么得了?假使全宝有万一的不测,那就更不得了。因为俞昊城追究缘因,当然会知道这件事由于聂小蛮的弄巧成拙。聂小蛮岂不是要负完全责任? 这时聂小蛮现出惊恐的样子,呆住了说不出话。 那贼首早把口中的铜烟锅的白玉烟嘴取了下来,露着牙齿,严冷地说:“你忘记了吗?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的说话比圣旨还厉害!你真是个不识趣的东西!” 聂小蛮仍旧呆看着他。景墨见聂小蛮畏惧的目光里,忽像烛光似的闪了一闪,好像他快要动手了。原来聂小蛮自从从事探案以来,从来没有受过人家这样的奚落。那一年他曾陷落在断指党人的手里,刀锯临身,他也不显露一些屈服的态度。 此刻他虽然变了本相,不得不忍受一下,但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当然也禁不住要露出他的本来面目。可是他现在手无寸铁,即使动手,又有什么用?他还不是会白白吃亏?这时候小蛮也许要觉得当之前出门时,他不听景墨带上火铳的话,属实是失策了。 聂小蛮忽又现出强制忍受的态度,拱一拱手,低声向毛狮子说:“老哥,你能不能让我再说一句话?” 那毛狮子睁了睁眼,答道:“什么话?快说!” 聂小蛮道:“你如果一定要我写那个字据,补足其余的一千两,那么,你此刻应该先把全宝送回去。我们等在这里,等款子拿到了再去。这是我的交换条件。你看行不行?” 毛狮子依旧怒容满面,厉声呵斥道:“呸!什么条件不条件?我早已说过了,两千两的数目,短少半文,你们休想把那孩子领回去!” 聂小蛮又呆呆地喋住了。 那贼首又大声说:“你知趣些,快些写罢。要不然,我就要给你颜色看,教你知道违抗了我的命令,决计没有便宜!”他把他手中的两支火铳扬了一扬,睁着两眼,向聂小蛮注视着。 聂小蛮这时的狼狈状态!景墨简直不愿意再多看了! 他急忙点头,应道:“好,我写,我写。” 那旁边的两个喽罗,早将纸笔端整好。聂小蛮便伏在那圆桌上,提起笔来一挥而成。 第八百二十一章 不识趣的东西 毛狮子似乎识得几个字,拿起纸来念道: “昊城胞兄:全宝现在船上。但此间头领以为赎款不足,须再补一千两,我和大福此刻也被抵押在船上。望你即速将钱款付交来人,以便我三人安然回家。 弟达辉上” 毛狮子读毕,点了点头,似乎认为满意。景墨觉得聂小蛮的措词非常巧妙,似乎可以掩护他的从中扣款的事实。 毛狮子便向他两个手下喝道:“胡~彪,封七,你们两个人伺候在这里。等一会儿,完了公事,我会吩咐老九,各人多赏一斤。但他们俩如果要什么烟茶食物,也不要怠慢他们。” 那两个人很恭敬地答应着,“是!” 毛狮子又向聂小蛮点点头,说道:“你们安静些,等你哥哥的回音来了再说。”他说完就转身出舱而去。 舱门又砰的关上。小蛮和景墨都被拘禁起来了! 这时候景墨坐在那里,真像坐在针毡上面。自从上船之后,可算着着失败。聂小蛮竟没有一些抵抗的举动显露出来。现在字据既出,虽然小蛮写得狡猾,没有说明补足两千两的话,但传信的人,一定是船上的喽罗。若使命昊城究问根由,那人当然要和盘托出。那么,聂小蛮从中扣留一千两的秘密,势必不能够不被揭发出来。 景墨一面替聂小蛮担忧,一面又感到异常的闷超。但聂小蛮的模样却仍十分安闲。 他忽叫景墨道:“大福,事既如此,我们姑且安坐一会。大概不到天黑,我们总可以回去的。” 景墨听了小蛮这句自己安慰的无聊话,越发觉得难受。但向小蛮看了一看,又觉得这说话似乎是一种暗示:意思说,我们不到傍晚,就可以成功回去。可是他又凭着什么神通,能够从贼手里脱身成功呢? 小蛮又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在这个舱里,酒食随意,倒还不觉得困苦。只是全宝那个孩子,不知道关在什么所在。他肚子饿吗?身上冷吗?他既没人照顾,岂不可怜呢?”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黑脸较矮的汉子,接口答道:“你放心,他也有人伺候,决没有苦吃。” 聂小蛮缓缓拿出烟叶匣子来,装了一锅烟烧着。他答道:“虽然,今天这么样冷。他如果在什么迎风的地方,哪里忍受得住?” 矮汉忙应道:“他们在船头上的第二舱里,就在毛老板个舱的隔壁。那里非常温暖,一点风没有的。” 聂小蛮道:“噢,那就好了。我也可以安心些。” 小蛮的眼光又非常隐秘地向景墨一闪,似乎说现在已经知道那孩子的拘留处了。接着,他就托着烟叶匣子,伸展开去,敬给二人。 他说道:“这是上等烟叶,香味顶好,你们的首领刚才已抽了一锅了。我请你们大家也尝一尝,不用客气。”这些匪人对于烟草和酒肉,是最为喜好的,这两人身上都有烟锅。那两个人笑嘻嘻地接过烟叶,各自装了一锅擦火抽起来。 聂小蛮又说:“你们船上一共有几位弟兄?” 黑脸的计算了一下,向别一个胖子道:“此刻在船上的,不是有十三个吗?” 那胖子不答,只摇了摇头,似乎叫他不要多嘴。黑脸的果然住了口,只续续地抽着烟。 聂小蛮问胖子道:“老哥,你们有酒吗?我很想喝一杯暖暖身体。” 胖子把大拇指向舱的一边指了指,说:“酒?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喝个畅快。那里多着呢。可惜我不能够给你喝的。”那黑脸的忽接嘴道:“毛老板没有禁止他们喝酒。你不如到隔壁去向老九弄一杯给他。” 胖子道:“那么,你去向老九讨——弄一瓶来更好。” 黑脸的摇摇头说:“不行。封七,还是你去。我的名声坏。他也许不相信我。” 聂小蛮忽打了一个呵欠,说道:“唉,我倦得很,夜车上没有睡,年老了,不中用了——喂,老哥。我此刻还不想喝。停一会再烦劳二位去讨酒罢。”他又把两臂伸了一伸,似乎果真很倦。 景墨也觉得非常无聊,看全部人都在抽烟,景墨想不如自己也加入大家一起抽。景墨正掏出了烟叶匣子,准备也装些烟叶,忽听得聂小蛮咳嗽一声。景墨见小蛮的眼光,正钉住自己的脸上。景墨知道小烛这一看定有什么意思,但一时还猜想不出。那时聂小蛮的眼光,从景墨的脸上移到景墨手里的烟匣上面。景墨才明白了,立刻把取出的烟叶匣子打开一看,这匣子里面是分两格的,看来两种烟叶似乎是不一样的。看来这是聂小蛮早就安排好的,果然不同。景墨就装了一锅匣子边上有一点黑点作记号的吸着。 聂小蛮的计谋,此时景墨已经猜透了八九分。他那两锅敬人的烟叶里,大概也藏着什么秘密的计策。这两个守卫,不免要中小蛮的计了。 景墨再抬头看时,聂小蛮已放下了铜烟锅,伏倒在圆桌子上。那个黑脸的也早照样伏着,只有那个胖子,还硬挺挺坐着。一会,他忽然把他手中的烟杆用力向地上一掷,伸手摸一摸头,又向聂小蛮看看。聂小蛮也正抬头向他看着。 那胖子睁一睁眼睛,突然把手伸进袋里,要拔取他的火铳。景墨知道不妙。他大概已从烟味上明白了聂小蛮的计谋。 景墨陡的站起身来,直扑过去,要夺取那人的火铳。聂小蛮也已从桌上跳起,一手已将胖子的火铳夺过。景墨急忙乘势将胖子的口按住,防他声张出来,其实这胖子在这时也早已没有多大的余力,所以并不抗拒,就安安贴贴地仰倒在景墨的身上。 呼! 景墨刚才满腹屈辱的闷气,此刻已消散了许多。 聂小蛮又开了烟叶匣子,把匣中余存的烟叶全部取出,又从匣底取出一个小瓶,顺手将瓶向二人的鼻管上放了一放。景墨知道那一定是小蛮配制的秘药了。 景墨低声笑道:“你带着这许多东西,果然比火铳厉害多了。” 聂小蛮指了指黑脸的衣袋:“你要火铳,这不是吗?我早对你说过,我替你预备好了。” “我想不到你的话还有一个转折。” 第八百二十二章 转折 “你想有一个转折的好,还是由我们直接带来的好?” “不错,依照你这个计划,如果带了火铳来,反而会坏事。” “我早知道这船上不会少火铳,只要我们肯赏光借用。” “别多说闲话了。现在你打算怎么样动手?” 聂小蛮皱着眉头道:“今天的事,事势上不能不烦劳你了。” “我很愿效力。你有什么计划?” “你看这两个人的身材,一个太矮,一个太肥,和我相差太远。还是你和黑脸的胡~彪有些儿相象。” “好。我改装了他,之后又怎么样?” “第一步,你改装之后,混到全宝的舱里,把他领出来;你再做一个信号,以便水兵们来接应。” “唉,你已和金陵操江提督接洽过了吗?” “是的,我在府中的时候已经写信给过操江提督衙门,自从上次面见到现在倒有些疏于走动了,这次叫水兵伏在江浦方面,装做渡船或货船的模样,在江脸上往来。因为我料定匪类的戒备,一定只注意在浦西的沿岸。只看方才那只舢板,就是一个明证。现在你如果能够向江浦方面看看,那你一定可以看见我的伏兵。” 景墨又问道:“那么,怎么样的信号?你可曾和他们约定?” 聂小蛮道:“简便的很,——你身上不是带着抹汗的白布吗?你只须立在船的靠江浦的一边,把白手巾挥三下子,他们就立刻会来接应。但那时候若使有什么阻碍,你必须预先设法安排,以便全宝可以安然离船。然后我们,再进行第二步计划。” 景墨道:“第二步又怎么样?” 聂小蛮摇摇头道:“别多问了。等第一步成就了再说。现在你快些换衣。我来替你化妆。” 景墨急急解衣,又将黑脸的衣裳脱下来,穿在自己身上。聂小蛮忽然将他自己皮鞋上的木跟旋下来。景墨知道那鞋跟本是一个可以活动的空壳,外面裹着皮,内中却可以藏秘密的小件。这时他果然拿出几种化装用的颜色来,替景墨在脸上涂抹。 小蛮向景墨看着说道:“很相象了。但他的北方口音,你须得改一改口才好——” 这时,聂小蛮忽顿时住口,伸长了脖子静听。景墨听得有足步声音,缓缓走近。聂小蛮先向四面一看,拿着那胖子的火铳,便腾身贴住在舱门旁边,似乎准备有人进来时突然狙击。因为那时舱中的状况凌乱无次,若使有匪徒们进来,当然免不掉会看破机密,坏两人的大事。 景墨更细听时,觉得那足步声从中舱而来,越走越近,转瞬间已到了舱门外面。 景墨的火铳已握好,呼吸也忍住了。景墨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流得很快,心脏撞击着胸壁,好似听得出声音。不料那步声并不停留,渐渐向船尾而去。 聂小蛮低声道:“那大概是一个巡逻的人。” 景墨道:“我还怕是毛狮子呢……唉,我记起来了。那贼首方才也曾吸过你的烟草的,此刻他不是也醉倒了吗?” 聂小蛮摇头:“不,他吸的烟草像我一样,也是没有蒙药的。否则,欲速不达,也许反而误事。但你须记着,这个巡逻的家伙,你在发信号以前,必须先将他安排妥当。” 景墨问道:“怎样安排?不是借重我的这些烟草是吗?” 聂小蛮道:“是啊,但如果有机缘,也不必拘定一格——喂,你到底可能担当吗?” 景墨立即应道:“当然能够。” 景墨口虽应着,心中有些惶惑,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委实没有什么把握。因为两人每次探案,都是聂小蛮为主,景墨不过从旁辅助。此次景墨却须独当一面,而且所担当的责任,又艰险非凡,故而能否成功,景墨属实不敢自信。 聂小蛮正轻轻开了舱门,向外面窥探。他忽低声道:“你姑且来嗅一嗅。” 景墨答应着,就也探头出去,觉得有一阵酒香,随着舒适醒脑的凉风吹进景墨的鼻腔。 聂小蛮道:“这是绍兴酒的蒸气。大概他们在那里暖酒,预备晚餐了。” 景墨点点头。这时已交薄暮,外边暝色四起,远望江脸上,已经是一片模糊,将到晚餐时分了。 聂小蛮退进了舱,低头想了想,忽向景墨说:“我改变想法了。” 景墨忙道:“怎样变法?” “先前的计划,我叫你一个人去担当,究竟太险。现在不如利用那酒的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然后再安然下手。你以为怎样?” “可是用酒去蒙醉他们吗?” “是啊,据这个胖子说,他们每天晚上都喝酒的。你若能将蒙药设法搀入他们的酒里,我们便可以安享其成。” 景墨点头表示赞成。 聂小蛮便从那烟叶匣子里取出了一些烟叶,又向景墨说:“这里面藏着有溶化性的蒙药,你只须拿去放入他们的酒里,便可以成功。” 景墨受了那支烟草,小心翼翼地收了,中间果有蒙药,景墨就将药末取出来藏好。 景墨说道:“我此刻就去吗?” 聂小蛮点点头,说道:“你须谨慎啊!” 景墨跨出了舱门,鼻子里吸受了新鲜空气,骤觉舒爽异常。 景墨抬头一望,夕阳早已西沉。客船附近并无船只。那个巡逻的匪徒,已从船的那边,缓缓地踱向船头上去。此外却不见一人。景墨心中略略安定了些。因为景墨这时扮着那个黑脸唆罗胡~彪,形态上虽或能勉强相象。但他行步的姿势,景墨没有见过,口音也当然不能模仿得相像。假使遇见人,未免有些危险。幸亏没人看见,景墨就顺着酒香走去。 酒气就从船尾上透送出来。没有几步,景墨已到了那尾舱的窗前,景墨偷眼看时,那是一个厨房,里面有一个正忙着备菜。炉子上酒锅内的热气,正一阵阵地冒着。那人偶一抬头,忽已看见窥探的形状。 他便喝问道:“谁?鬼鬼祟祟,做什么?” 第八百二十三章 第二步又怎么样 这是干钧一发的时机了,景墨不能不硬着头皮进去。景墨走到门口,冒险喊了一声。 “老九是我。” 那人略略向景墨一看,便道:“胡~彪,你来干什么?” 景墨不敢再出声音,又不知道怎样回答,一时无计,但耸一耸肩,咋一咋嘴,勉强榨着喉咙,榨出一阵咯咯的笑声。这一笑竟大得其当,发生了微妙的作用。 那者九忽扮着鬼脸,说道:“哼,你又想来讨酒吃!今天却对你不起!” 景墨乘势装作俏皮的状态,一步步推进舱去,再进一步,景墨突然举起手来,向木架上抢了一只杯子,揭开酒锅,急忙舀了一杯。那杯子刚才凑近景墨的嘴边,那叫做老九的厨子,猛的在我背心上打了一拳。 老九骂道:“酒鬼,你竟敢自己动手?” 景墨忍着痛,只顾喝酒。景墨喝了半杯,那人已一手把景墨手中的杯子夺过去。景墨也趁势低着头逃走似地奔出舱来。 不料景墨在舱门口和一个人撞个满怀。那人手中拿一只长盘,经景墨一撞,那盘便落地上。景墨仍努力地奔出,同时听得那第二人在破口大骂。 老九也接口道:“胡~彪越发不像了,今天他仗着派得了些公事,竟自己来动手了。” 那第二人回答些什么,因景墨已奔回进那间两人被拘禁的小舱,故而听不见了。景墨进舱时聂小蛮正在黑舱中捆扎那两个唆罗。 他一见景墨,忙问道:“怎么样?” 景墨点点头,应道:“大概成功了。”景墨就把借着抢酒的动作,已将预先藏在手中的蒙药搀入酒锅的事说了一遍。 聂小蛮笑道:“难得。这件事成功以后,你要居第一功了。” 景墨道:“且慢论功,等结果如何再说。” 两人便关着舱门静坐。隔了一会,景墨忽听得中舱里一阵子噜扰声音,景墨知道匪徒们大概已进去进晚餐了。景墨心中仍怔仲不宁,深恐小蛮的计策被他们发觉。不一会,又有急促的步声,直向两人的小舱边来。那时舱中虽然很暗,但如果有人进来,终不免要露出马脚。聂小蛮把景墨一推,景墨知道他的用意,就走近舱门去。那时舱门上果然有人推动。景墨陡的把门开了,跨到外面,把身子蔽着舱门。 一个人手中提着一盏油灯,递给景墨说:“胡~彪,你今天多赏一斤酒。” 景墨接过了灯,故意鼻子里哼出声音来答道:“眼红吗?” 那人笑道:“眼红?但你此刻还得咽一会涎唾!你要等到我们吃好,酒才能进你的馋嘴。你肚子里酒虫,也许钻破你的喉咙!” 景墨装作要举拳打他。他果然回身逃去。 唉,这一次难关居然又逃过了! 小蛮把油灯故意旋得暗一些,静听那中舱里的声音。 那嘻杂声喧哗了一会,约摸经过了两盏茶的时间的光景,却便渐渐地沉歇下去了。是不是药性已奏效了呢? 聂小蛮忽向景墨说道:“你姑且出去看了看,不要功亏一篑。” 景墨又第二次轻轻走出舱来。江面上已一片黑暗。景墨一步一步向中舱,脚步迟缓而稳固。果然有一阵酒香扑景墨的鼻孔。景墨暗暗高兴,他们果真在那里喝酒了。等到景墨走近舱门口时,竟然已没有什么声响。景墨还不放心,仍俯着身子,很谨慎地把目光凑近中舱的窗口。 这间中舱很大。中间挂着两盏火油灯,照见中央排着一只大圆桌,有八九个人围绕地坐着。内中有几个脸色污黑,好象是机舱中的工匠,却都已东倒西歪,似乎都已醉倒了。这几个人中,那贼首毛狮子也在其列。 景墨这时不禁心花怒放,几乎要欢呼起来。大功告成,就在目前了!景墨仔细把人数看了一看,急忙回到聂小蛮那里,把情形告诉他。 景墨说道:“那里有九个人都蒙倒了。方才黑脸的胡~彪说,船上一共有十三个人。除了那九个醉倒的人和这里两个,一共十一个,此外只剩那厨房里两个人了。我们若能把这两个人一齐制服住了。全船都可以归我们掌握。” 聂小蛮忙应道:“那么,我们赶快往厨房里去,稍一耽搁,也许会被这两个人发觉。” 景墨就回身引导,一直到厨房的窗口。景墨望里面一看,只剩一个老九在那里。 景墨低声对聂小蛮道:“我方才还看见一个副手,此刻却不在这里了。” 聂小蛮道:“那么,你招呼他罢。我往中舱里去。” 景墨答应着,就把火铳拔了出来,打算跨进舱去。 老九忽拿着一根铁棒,从舱门里直冲出来,大概小蛮与景墨的谈话,已被他听见了。景墨急将身子一闪,避过铁棒,举起火铳,向他的腿部击了一火铳。老九喊了一声,立刻倒在地上。景墨走近他时,他还向景墨切齿咒骂。 “唉,好一个奸细!我的眼睛瞎了!” “你认识我吗?我却还念你方才半杯酒的交情,姑且饶你的‘性命。” 景墨说完了走进舱房里去,找着了一根草绳,把老九的手足紧缚住;又拿了一块抹布,权且塞在他的嘴里。 景墨回到中舱,那个和景墨撞满怀的厨子副手,也早巳被聂小蛮捆扎好了。小蛮已经寻到了一大卷麻绳,正在捆缚毛狮子的手臂,神情非常兴奋。景墨见小蛮如此,并不去打断他的兴致,就决心寻向船头上的头舱里去。因为两人此行的目的,第一在领回那俞全宝。这时全船的盗匪既然都已被捆,当然先应将全宝救出来。 景墨走过一舱,见有灯光露出。景墨偻了身子,引目一看,知道是毛狮子的卧处,却已空泛无人。景墨记得全宝拘禁的所在,就在毛狮子舱的隔壁,大概再隔一个舱门就是。 景墨距离那个舱门约只几尺远时,猛听得有一种声音,出于舱门的那边。景墨吃了一吓,急忙止步。接着景墨又听得有人从舱板上站起来,打着呵欠声发问:“谁?” 第八百二十四章 老九是我 景墨才知还有一个没有蒙倒的人。大约黑脸的所说十三个人,没有算清楚,或是除去了贼首毛狮子说的。那人似乎派在船头上巡逻的,他却打起盹来,连船尾上发射火铳都没有听得。 那时景墨早已楼身伏着,默不做声。 那人第二次又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不答应我?” 这一次声音高得多了,景墨仍旧一动不动地伏在黑暗中。 那人含着惊慌声道:“你到底是谁?是不是奸细?我要发射火铳了!” 景墨已看见了他的人形。“先下手为强,”自然是应付这种局势的格言。景墨便又瞄准地发了一火铳,那人竟应声而倒,一点没有声音。景墨防他诈死,等了一会,蛇行着趋近前去。原来那铅弹已打中了他的咽喉,自然喊不出声了。 景墨正准备进舱,忽听得拍拍之声。定睛向江面上一看,灯光星星,在江面上流动着。一只小艨艟,正驶向着自己逗留的客船而来。但聂小蛮所说水兵们接应的水师兵船等等,却一只都不见,景墨的白手巾也始终没用。景墨暗吃了一惊,推测这一定是岸上的同党们回来了。别的莫说,方才出去补一千两白银的那个党伙,这时候也该当回来。景墨计量已定,便又借重着那支火铳,向来船砰的放了一弹。这一弹虽然不见得命中,但那艨艟竟立刻停驶。有几个船上人口中高嚷着,似乎打什么口号。景墨绝不理会,连接又放了一火铳,料他们再不敢冒险驶近。 景墨又匆匆转入头舱。舱门关着,舱中也有些幽暗的灯光。景墨伸手一推,门是虚掩的,便踏下梯级一步步进去,嘴里还高声喊叫。 “全宝,快来!我来救你出去了!” 果然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从舱的一角中答应着,直奔出来。景墨欢喜得好象得到了什么宝贝,慌忙张开双臂,偻下了身子,想把他抱起来。不料景墨的身体刚才蹲下,突然间又有意料之外的发展。 砰!火铳声响时。一粒铅弹直飞过来,打中了那全宝的后脑勺。他立刻倒在地上,血像泉水般流注出来。他的头壳已被打碎,脑浆进裂,已没有用了! 这一点真出景墨的意料之外。景墨不提防船上还有第十五个人。他这一火铳竟使景墨前功尽弃!景墨顿时愤怒极了,几乎发狂。 景墨举起火铳,向黑暗的舱角里乱看,想寻觅那个发火铳的人伏在哪里。 砰! 第二弹又来了。景墨但觉左肩膊上一冷,身体也不禁摇了一遥景墨的神智还很清楚,景墨知道自己已中了弹子!景墨的身体有些儿支撑不直,却还努力向发火铳处回了一火铳。接着景墨便觉肩上痛得厉害,血液也沁沁流出。景墨的脑中一晕,两只脚再也撑立不祝以后就便不省人事了。 景墨重新苏醒的时候,觉得自己在一间不曾经见的温暖的小室里面。那环境很清洁、安静,阳光照着窗框窗上的白帘,明亮得可爱。景墨自己却躺在一张没帐子的榻上,榻旁坐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浑身穿得雪白。这时她见景墨张开眼睛,东看西看,便含着笑容问话。 女子说道:“你觉得舒服吗?” 景墨只向她仔细打量,一时竟不能答复。 女子又说:“你不是觉得诧异吗?这里是医倌啊。” 景墨才答道:“唉!我怎么会到这里来?” 那女子道:“你不明白吗?你昨天晚上在盗船上受了火铳所伤,你的朋友就将你送到这里。那时你已昏晕过去,何医师替你摄出了弹子,又替你洗裹好了,就使你安睡。你此刻才醒呢。” 景墨经她一说,恍然记起昨晚的事来,同时又觉得左肩上非常木强,不能动弹,四肢也很觉疲乏。 景墨问道:“你说我的朋友送我来的,他不是姓聂的吗?” 她点头答道:“是的。他守了你一夜,天亮了才回去。” 景墨又问:“他没有受伤吗?” 她点点头,脸上仍浮着那温柔的笑容。 景墨暗想自己虽然受伤,聂小蛮幸而无恙,还算是不幸之幸。 但景墨回想到那俞全宝在将近出险的时候,忽然被那一个不知为谁的水匪击毙。真正劳而无功:自己和小蛮费尽心力,终归失败,景墨属实觉得万分懊恼。景墨推想此次所以失败的原因,也无非自己在击退艨艟之后,精神错乱,太不谨慎的缘故。此刻全宝既死,景墨也受伤,又使聂小蛮爽约,不能把全宝交回给俞昊城。种种失着,景墨真觉得无以自解。还有那些醉倒的盗匪们到底怎样?聂小蛮又怎样脱险的?那都是景墨急欲解释的疑问,景墨真觉得困惑万分。 那看护女子忽然问道:“你不是觉得痛楚吗?” 景墨知道她必因见了自己忧郁的面容才发此间。 景墨答道:“不痛,但口渴得很。” 她点了点头,便轻步走出室去。景墨闭了一会眼睛,又见她取了一只杯子进来,扶着自己的头饮了几口。 她又问道:“舒服些吗?” 景墨觉得她那么体贴,心里很感激。看护的职司,果真应当女子做的。记得景墨前次患病进某医倌时,那个男子看护的一种冷漠而不耐烦烦的印象,至今还留在自己的脑中,比较这女子的温婉体贴,真是天壤相差了。 景墨也含笑应道:“好得多了。” 她又道:“那么,下面有一位姓俞的客人要来见你,可要请他上来?”她取出一张帖子来给景墨看,原来是俞昊城。 景墨默思他来有什么事。不是要向自己讨全宝吗?即使不至如此,但他老年丧失了一个独子,那种悲惨的形状,景墨也忍受不住,于是回答道:“我很怕烦。请你替我回绝了罢。” 她就答应着出去。景墨怕他直闯进来,弄得彼此难堪,心中还惴惴不安。约摸有一小会儿的工夫,她进来回复,来客已经去了,景墨才觉安心。 景墨向她说道:“你不必在这里伺候。我要静睡一会。” 她果然应命出去。 第八百二十五章 还有一个人 景墨一合眼睛,那失败的景象,忽然又一幕一幕在自己的脑室中涌现出来。景墨正在反复不宁的时候,忽然闻得室门轻轻开了。景墨张眼一看,见进来的是聂小蛮。他正在偷偷摸摸地走进来。 他一见景墨,便笑嘻嘻地说:“唉,你没有睡着。现在觉得怎么样?” 景墨欢喜地答道:“你来得正好,我身体上还没有什么,精神上却很不适意。” 聂小蛮道:“怎样不适?——你因此才回绝俞昊城的吗?” 景墨的脸上热炙了一阵,答道:“你见过他了吗?他说些什么?” “他是来问候你的,昨天晚上他已经来过一次了。” “问候我?” “是啊,他感激你的功劳,才来——” 景墨突然接口道:“你还开玩笑——” 聂小蛮的面容很庄肃,答道:“谁说笑话?你为了救他的儿子受了伤,怎么叫人不感激你?” 景墨大声道:“救了他的儿子?他可知道全宝现在怎样?” 小蛮点头道:“怎么不知道?他们俩早会面过了。” 景墨惊异道:“这话怎么讲?你说的‘他们俩”到底谁呀?” 聂小蛮道:“自然就是那个俞昊城和他的儿子全宝。” 景墨不禁直坐起来:“当真?全宝没有死吗?” 景墨因为这过分的惊喜,突然坐起,震动了伤肩,觉得一阵子酸痛。 聂小蛮忙重新扶景墨睡下,说道:“你别这样,等我把今天刑部通报上的消息,读一节给你听。”他就从衣袋中取出一卷案卷通报来,拣了一处,念道:“你看,这是标题‘锦衣卫总旗苏大人再建奇功’。” 他又朗读念道: “前日所记俞全宝的失踪,现在已经查明被五福盗党所掳,藏在秦淮河中的客船上。昨日午后,巡城御史聂小蛮和锦衣卫总旗苏景墨,亲自上盗船去,将盗首毛狮子和余党十余人,都生生擒住;并将俞全宝安然救出。此次捕获大帮盗匪,苏大人躬冒艰险,出力独多,竟被盗匪击伤左肩,已就近送往济慈医倌去医治。苏公急公好义,任事勇敢,真不愧是与聂小蛮齐名之人杰。他此番冒险成功,为世间除一恐怖,尤其可敬。详细情形,等探明再叙。” 景墨听了又一阵面红,诧异道:“他们真是过甚其词了。但昨晚的事,奇怪极了。我明明见一个孩子,被贼匪打破脑壳而死,怎么竟会变幻——”聂小蛮正色道:“你的话不错,打死的只是一个孩子,却不是全宝。” “那么,船上难道有两个孩子?” “是啊,我起先也没有想到。” “现在你已知道了吗?” “我昨天晚上就知道了。” “那是谁家的孩子?可是盗匪的孩子?那就死得不冤枉了。” 聂小蛮摇头道:“不是,那是私贩违禁品的郝大通的儿子,名叫郝文长。” 景墨道:“不是也被盗匪掳上船去的吗?” 聂小蛮点点头,又拿出一张邸报,指一节消息给景墨看。 那消息道: “富商郝大通员外的少君文长,本在明镜书院读书,昨日傍晚,忽然走失,事发后报官寻访,毫无踪影。郝员外是金陵世间的闻人,近年营业上颇称得利。因此,据一般人猜测,或者有人垂涎他的多金,故意劫取他的儿子,为勒赎地步。这不过一种揣测,实际上尚未证实。但郝君在两日前刚往济南府去了。此事发生后,他家人已经着急发快信催他回来,以便料理一切云。” 景墨读完了这节消息,疑障已揭开了一层。景墨说道:“唉,这消息我好像见过的。” 聂小蛮道:“这本是本月十六日的旧消息了。并且在十八日俞全宝失踪的消息后,又曾把郝文长的失踪提过一提。你当然不会得完全忘怀。” 景墨答道:“是啊,那俞昊城给我们看的一节消息,我记得标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小儿失踪案’。那‘一而再,再而三’的字样,已足以显见小儿的失踪,全宝不是第一个了。可是当时我只注意在俞全宝身上,没有顾到郝文长,更想不到郝文长也被盗匪掳在同一只船上。” 聂小蛮道:“那也怪不得你,连我也没有想到。直到昨晚我缚好了众匪,听得船头上火铳声,赶到舱里,已经见你倒在一个死孩的旁边。你对面的角里,也躺着一个死盗,一手握着火铳,一手还紧紧拉住俞全宝的衣裳。我才知道舱里面有两个孩子。” 景墨问道:“那时你就知道死的一个便叫郝文长吗?” 聂小蛮道:“正是,我一看见二孩,便想起前次郝文长的消息。我又记得上船时毛狮子疑我姓‘郝’,显见除了我们以外,另有成约,他正等待有人去接洽。我因此才知道那二孩中必是一个姓俞,一个姓郝了。” 景墨听了这句,无意中又打破了一个疑阵。原来当时毛狮子所问的是“郝”,因为慌乱和口音的问题,景墨却误听做“聂”,因而曾吃过一番虚惊。 景墨又问道:“你可曾向俞全宝问过话?” 聂小蛮点头道:“问过的。我既然知道全宝没死,那死的一个显然就是郝文长。据全宝说,那个监守的匪徒,一听得外面火铳声,便摸出火铳来禁止他们两个孩子声张。等到你踏进舱去,叫唤全宝,那人一手把全宝拉住,文长却逃向你那边来。同时那人开了两火铳,打中了文长和你。你也回了一火铳,也同样打中那恶徒的心窝。但你那一火铳很险,如果再低一些,就要误中全宝了。” 景墨惊骇道:“唉,那一火铳我原是随意放的。这样看来,这里面不是人力,实是有天意的制裁哩!” 聂小蛮点点头,却不答话。 景墨又说:“以后你又怎么样呢?” 聂小蛮道:“我既把全宝领出,恰巧郝家的小船到来,我就把你和全宝送入小船,后来又取了郝文长的尸体一同载着登岸。郝大通本遵守了盗匪的约,备着五千两的款子,到船上去赎他儿子的,却不料……” 第八百二十六章 早会面过了 景墨不禁插嘴道:“那小船就是郝大通的吗?唉,我却误会了,竟向他们开了两火铳。” 聂小蛮道:“那两火铳他们还以为是盗匪开的哩。但郝大通爱儿心切,既然从宁波赶了回来,到底冒险驶近了贼船。我也幸亏他们接应。否则我和全宝也许还没法登岸呢。” “你不是说有水兵们接应的吗?” “他们等了许久,直到天黑,不见动静,便以为我们失约,就也散去了。我登岸以后,联络水兵们,叫他们去看管客船,和收拾醉蒙的贼党,他们才说明情由。” “现在那一班匪徒都拿住了吗?” “这一次被你打死了两个,余外十四个强徒,都已关在水师衙门里。他们已往的罪行既很可怕,想必都没有性命活了。” “怎么一共有十六个呢?还有那个上岸去送信补领一千两的人,可是一并计算在里面吗?” “不是,他却单独在岸上的应天府衙门里。这也是我预先安排好的。你记得我临走时,和卫朴说过几句话吗?” “当然记得。” “我叫他等我们动身以后,可以联系俞昊城,如果有什么传信的人到俞家去,应当设法将他留住,等我去发落。我所以要等我们动身以后,才通知俞昊城,就因他太胆小了,不使他有阻止我的机会,只有依从的一法。因此,等到我成功登岸,那个同伙还在俞家里等一千两现银呢。” 景墨道:“那么,一千两当然没有补给他了。” “那自然,就是我给毛狮子的一万,此刻也已变做我们酬劳费了。” 景墨带些疑问的声调,问道:“这酬劳是俞昊城给你的吗?还是你自己——” 聂小蛮笑道:“你真笑话。我本将一千两原数还他,他却坚要把全数作酬。我再三推辞,只得受了半数,把半数移捐了准备用在修筑河堤的工程上为民做点事。他还说过一天再要谢我。你怎么当真疑心我自己专擅,或从中扣留呀?” 景墨也笑道:“你昨天的态度也太含糊了。但昊城的钱,从贸易上得来,你就是多受些,也不妨事。若使换了郝大通的酬金,既从那害人的勾当上沾润而来,钱孔中不免带着血腥,我们便不好受了。” 聂小蛮点头道:“是啊,但你的疑团既明,此刻也应当略略休息。别的问题,改一日再谈罢。” 景墨说了一会话,果然觉得有些气急疲乏,但还有几个疑团梗住在胸中,一时还不愿停止谈话。 景墨努力说道:“我此刻没有什么痛苦;况且听了这胜利的消息,我精神上的烦闷,非但消归乌有,反而振作很多了。你再坐一回,把其余的两个疑点,一并解释了罢。” 聂小蛮笑道:“我知道你这性急的脾气,到底不肯改的。你说罢。还有什么疑点?” 景墨道:“那个插天飞,可有什么消息——这不是一个大疑点吗?” 聂小蛮道:“嗯,不错,不过我也没有确实的消息。我只知道昨天我们离府以后,有一个人到府里去寻找我,被卫朴托词回绝了。那人笑了一笑便去。我料那人大概就是真的插天飞。” “你想他到底和那些匪徒有没有关系?” “这也难说。但据我推测,他决不是五福党的同伙。” “那么,他又为什么干涉我们?” “也许果真是出于忠告。” 景墨沉默了一回,又道:“还有一个较小的疑点就是你方才说,除了两个人打死外,还捉住了十四个,一共竟有十六个。我却记得中舱里九个,两个监守我们的,和两个厨子,合成十三个,又加上船头上一个巡逻,和头舱里打死文长的一人,一共也只有十五个。你怎么说十六个呢?” 聂小蛮道:“这果然是一个疑问。我临走时曾经数过,也觉得只有十五个。但后来据水衙门报告,明明说十六个;并且说船上除了两个死盗,其余十四个都是捆扎好的。” 景墨疑惑地说:“那真奇了!怎么会多出一个来呢?” 聂小蛮低下着头,似乎也在竭力思索,要想找一个答案。 “若说多捉住一个,原也不算希奇,因为他们的同党,断不止此数,也许有人从岸上回船,或是那个舢板上的同党偶然上船,就此一并被捕。那都是可能的。我认为奇怪的,却在那船上的十四个人,都是预先捆扎好的。但世间断没有自己缚自己而等人家来捉的强徒的啊!那真是有些不可思议了!” 景墨果然又想起那个摇舢板的党徒,因而说道:“那个摇舢板的望风,你可曾知道他的下落?” 聂小蛮道:“没有。他当你在船上发射火铳争斗的时候,既然不曾来暗助他的同党,大概他早已闻风避开去了。” 景墨又道:“那么,这个多出来的一人,究竟从哪里出来——”那看护女子忽又轻轻地开门进来,手中托着一杯热茶,走近景墨的榻前来。 她向聂小蛮道:“聂大人,有呢。” 聂小蛮应声出去,她就将热茶给景墨。景墨刚巧饮完,聂小蛮已匆匆地进来。 他大声说:“景墨,你的最后的疑团也有解决了。” “什么?” “那个多出来的一人,已有了来历。” “怎么样来的?” “那人就是舢板上的同党,却被插天飞缚送上船的。” 景墨又诧异道:“这真出我意料之外。他怎么有此一举?” 聂小蛮解说道:“他说他起先给我忠告,真是一片诚意。他知道毛狮子及其同党的凶残的历史,不容易对付,所以,才劝阻我们。后来他探知了我们上船的真情,便也赶到桃叶渡去,预备助我们一臂。他上了舢板,打探明白,就把那摇舢板的缚着。后来他估量我们进行顺利,他就也在舢板中伏着,不显露真相。直到我们乘了小船登岸,他才把那个把风的党人送上船去。因此水兵们上去的时候,便多得一人了。” 景墨恍然道:“原来如此。他此刻来告诉你的吗?” 第八百二十七章 全部落网 聂小蛮摇头道:“不是,来的人是卫朴。插天飞特地寄了一封信在我们府里,说明了经过的情由。刚刚卫朴来把这封信送了来。” 景墨沉吟了一下,又道:“这样看来,这一件事倒难为他了。我们若能知道他的住址,也应当答一封谢信才是。对不对?” 聂小蛮微笑道:“这却不必。他早巳得到酬劳费了。” 景墨问道:“果真?谁给他的?可是俞昊城?” 聂小蛮道:“不是,据他自己说,那是我们玉成他的。所以那信上还有致谢我们的说话。” 景墨又疑惑起来。“这话有什么意思?莫非他——” 聂小蛮突然接口,笑道:“正是,他上了五福船以后,就奉行他的老本行。那船上储积着赎命钱本来不少。他得此机缘,不消说满载而归了。” 景墨也不禁笑出来道:“哦!他真是不走空啊。我们舍身冒险,却到底成全了他。他还给我们吃了一个谜团!他真是不简单啊!” 聂小蛮的面容,忽然变得很庄,低声说道:“景墨,你别这样子兴奋了。方才何郎中告诉我,你的伤肩,至少须半个月才能痊愈。在这六七天中,你应该好好地静养。你须知以后我们的事正多着哩!” 景墨仰起头来注视着小蛮,一时不知道那话的含义。 聂小蛮又道:“你想我们这一次虽然网住了这许多大鱼,但漏网的一定还不少。他们岂肯和我们干休?因此,我们也得先事准备。现在你且睡一会,等会儿我再来看你。” 景墨点了点头,不再留他,就目送小蛮走出病室。景墨细玩着聂小蛮最后的一句预言,的确非常严重。景墨自认已经参透了生死奥秘,渡过了生死大关,但这次竟然被一个躲在船舱里的小贼,搞得差点破了胆,使自己的真相完全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自己虽然多次经历生死之交,但自觉现在讨论走的问题,为时尚早。 但是死的浮想,景墨心中并没有真正达到自己认为的那样的平静,对生死还没有能真正置之度外。 【本案完】 有一个穿盘领衫的中年人,在一处热闹的酒肆里,面对着剩余的酒客,述说了一个故事。这故事的开头,很带着一点恐怖的味道。却引得众人无不侧耳倾听。 这是一个十二月初的寒夜,时间已过了午夜的子时。 在一间宽敞的卧室中,布置着华贵的家具。暖暖的炉火,淡淡的灯光,四周微带一些西洋安息香的气息,使人置身其中,感到一种仲春天气的舒适。这时候,在这温馨的屋子里,有四个人,正在兴高采烈谈着话。 四人中的两人,是这里的主人与主妇。主人李道宾,年龄约近三十,动作谈吐,显示出颇有几分刻意的儒雅的风度。主妇慰兰,不过二十四五岁,穿着虽很入时,可是态度之间还流露着一种带些羞涩的拘谨,显见她是一个生长乡间的女子,呼吸城里的空气还没有很久。 第三人是个瘦长的青年,面目相当端正,可是脸色很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一双神经质的眼珠,时常露出沉思之状,说话幽幽的,再看他的细长的手指,像女人那样文静。可以见到他是一个聪明的人物。 除此之外一还有一个妙龄的使女,长着一副健美的身材。红润的两唇,不需要胭脂的涂抹,自然显出鲜艳。一双眼珠,更富魅力,她是这里主妇的唯一心腹,名字叫作楚月。 主人李道宾,和瘦长的神经质者——颜彬——他们是由同乡与邻居的双重关系而结成的密友。这位颜先生,因为居住接近,差不多成为这里每夜的座客,亲密得和家人一样。 在一小时前,李道宾夫妇,和这颜彬,在普同戏院,看了一本热闹的戏。这出戏有一个古艳的名字,叫作“返魂香”。 这出戏叙述一个西域乌鸡国的僵尸,借着一种神秘的能力,竟把它可怕的生命,维持到了二千余年之久。这又老又丑的怪物大概是因为挨了太久的寂寞,又因墓穴~里面并没有一面可以照面孔的镜子,因此,他“老人家”一旦见到异性,竟也热烈追求起来了。 李道宾夫妇,一向胆子很小,尤其是慰兰,怕鬼更怕得厉害。只是人都有一种需求刺激的天性,他们越是怕鬼,越要寻求恐怖性的刺激。因此,他们回到了家里,还在起劲地谈着这戏中的故事。 生长在乡间的慰兰,思想原本很纯良。她看过了这本恐怖戏,既感到满意,又觉得害怕,她向着她丈夫和颜彬,奇怪地说:“咦!怎么外国的地方,也会有僵尸?” 由于这一问题的提出,于是这小小的座谈会,话题都集中到了僵尸与鬼物上去。神经质的颜彬,对于这个问题,似乎并不感到兴趣。但是,他为了助兴起见,这晚,他也叙述了几则关于“鬼”的故事,甚至连那使女楚月,她也兴奋地说了一段离奇的鬼话。 楚月说:“在她的家乡——苏州——地方,有一个着名的恶讼师,平时专仗刀笔害人。有一回,他设了一条毒计,把一个平白无辜的人,害掉了性命,结果他自己却发了一注财。一直过了三年,并没有事。不料三年后的有一晚,他在一家小茶馆内听完了书,从一条荒凉的路上回去,他觉得在他身后,一直有一个人,紧紧追随着他,借朦胧的月色,旋转头去一看:呀!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他所害死的那个冤鬼!” “那个冤鬼对他似乎很客气,月光之下,露着白齿,在温和地向他微笑,正像久别了的好友一样。这恶讼师的灵魂化作千百缕的冷气,都从毛孔里面冒了出去!他拖着颤抖的身躯,亡命向家里直奔!只觉背后的脚步声,静静地,不即不离,一直送他到了家。回家以后,这恶讼师已一句话也不能再说,当晚,就得了急病而死。死后,家人发现他的胸口,显出了一个又黑又青的手印,手掌手指,非常清楚。显见这贪财的恶讼师,已遭受了那鬼手的一下致命的攻击!” 第八百二十八章 飞贼不走空 这小姑娘滔滔地说时,眼角透露一种深刻的恐怖。但是,她的口齿很伶俐,她把这段鬼的故事,演说得非常生动,竟把听者的情感,完全控制住了。最后,她指出她所说的是件亲见亲闻的实事,因为那个恶讼师的家,离着她们的住处不很远。 时候晚了,等这最后一段鬼故事说完,外面打更的人已经在通报到了丑时了。谈话一停,就显出四周死一般的幽静,这里的地点,是在蒋王庙路的尽头,正是一带最静寂的住宅区。这里的村,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字眼,就叫作“静村”。全村共有十五宅同式的小型木屋。这位今夜的宾客颜彬,他住在同村的四号,李道宾所住,却是十三号,双方距离,只有八座屋子。 小座谈散了会,颜彬便急急告别回去。使女楚月,收拾了一下,也回归她三层楼后部的卧室。 李道宾先睡了。主妇慰兰,悄然卸着妆。她听得窗外的西北风,渐渐的紧密,看看窗外,已飘着微雪。这晚,这胆怯的女子,她看了那本恐怖的戏,又听了那些骇人的鬼手的故事,她回望这卧室的四周,只觉空虚虚的,比平时似乎有些异样。在最近,她和她丈夫,原是同床而并不共枕,因为她近来正患着咳嗽,郎中说是初期肺热咳嗽,为了避免传染,所以睡在两头。但这晚临睡,她要求她丈夫互换了一个方向,原因是,半夜里倘然不能入睡,她可很便利地点亮那盏妆台上的铜座油灯。 她睡下去了。奇怪,一种不安的感觉,袭遍了她的全身。那张恐怖戏与那段恐怖谈话,似乎已化成液体而潜伏进了她的心脉,使她全身每一滴的血液之中,都像混杂了恐怖的成分,翻来覆去,她只是睡不熟,清楚些说:她只是不敢入睡。 仅仅一柱香中,她把那盏铜座油灯,点亮又吹灭了两三次,同时她又伸手,把她丈夫轻轻推醒了好几回。最后,丈夫有些恼了起来,她这才不敢再唤。 还是睡不着,真可恼!无可奈何她悄悄起来,把她丈夫的四雪安神丸偷服了两片,这丸药的药性,相当强烈,不过一柱香吧,她感到她的眼皮,渐渐像压上了铅块似的沉重,她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吹灭那铜座油灯的火苗时,她的两臂有些软绵绵地抬不起来。 古话说:“疑心生暗鬼”。也有江湖术士说,有的人在五感之外,还有第六种的神秘官能,能预感到意外事件的发生。 不知慰兰今晚临睡所感到的恐怖,是疑心生暗鬼呢还是属于后者的神秘预感呢? 不知睡熟了多少时候,大约是半个时辰或许是一个时辰吧,黑暗中,有一样东西,把她惊醒了。那是一只手在轻轻抚摸她的脖子。睡梦迷离间,她忘了她和她的丈夫并不会睡在一头。潜意识中第一个感觉她以为是她丈夫在抚摸着她。她想伸手把这只手捉住,但是,她全身是那样的软绵无力,连动弹一根汗毛也不能。 正在这个时候;一件骇人的事情来了!这其间,不过只有一小会儿的距离。第二次地,她猛觉又有一件东西触着她的颈项。仍然是一只手,那是一只寒冷的手,冷得比冰还厉害。“呀!鬼手!”一种强烈的恐怖,雷霆一般的袭进了她的大脑! 她害怕极了,同时也完全清醒了,她清楚地自觉到那只手的手指那么冰冷,僵硬,并且指尖还附有锋锐的指爪。恐怖的回忆,立刻联系到了一起,那西域乌鸡国的僵尸的面庞,在她眼前晃荡,那只击毙过恶讼师的可怕的鬼手,似乎已贴近了她的胸口,她全身冒着冷汗,想喊,只是喊不出声来。 这是梦魇着呢?还是一件真实的事情呢? 她明明听得她丈夫,在她脚后打着巨大的鼾声;有时,她还听得那木板发出的吱吱声,在她耳边响起,这样不知经过了多久的时间,她只觉每一小会儿的度过,都比一年还要长久。最后,她是昏晕过去了。 一个极端恐怖的夜,是这样的度过了。但是这卧室中,始终还是那样静静地,丝毫没有变异。 第二天,李道宾醒来,他发觉他妻子的神色有异,脸上火一般红,嘴里在说呓语,一摸她的额上,热度高得厉害。他惊疑地把她推醒,听她惶恐而断续述出了隔夜的故事。 半个时辰后,郎中来了。问明了病因,经过了诊察,那郎中宣称这是由于过度的恐怖所致,这病需要静养,不宜再受刺激,并说:“像她这样胆怯的人,根本不宜再看恐怖戏,或是听什么关于鬼的故事。” 在诊断的时候,又有一件奇事发生了。那郎中发觉病者的床上,除了女人脂粉的气味外,另有一种强烈的气息。他在病者的枕边,找到了一片小棉布,那刺鼻的气味,正是从这小棉布上发出的。 “呀,懵药!”郎中惊奇地喊。 可是郎中并不是官差,他开了药方,便匆匆走了。 这时,那位不需要请柬的来宾颜彬,当然也早已到了。他和李道宾,困惑地研究着隔夜离奇的事情,他们横想竖想,找不出一个适当的结论来。 “你是一个聪明人,请你猜猜这个哑谜吧。”主人对着颜彬这样说。 “哈哈,像这样的奇事,真要请教海大人那样的人物哩。”颜彬解嘲地回答。 “可惜海大人在北京啊,而且海大人身居高位,只怕也不是你我能见到的。” 此时正值嘉靖四十五年,此二人说的海大人,海瑞在棺材铺里买好了棺材,并且将自己的家人托付给了一个朋友。然后向嘉靖爷呈上《治安疏》,批评嘉靖爷迷信长生术,生活奢华,不理朝政等弊端。 嘉靖爷读了海瑞的《治安疏》,十分愤怒,把《治安疏》扔在地上,对左右侍从说:“快把他逮起来,不要让他跑掉。”司礼监太监黄锦在旁边说:“这个人向来有愚名。听说他上疏之前,自己知道冒犯该死,买了一个棺材,和妻子诀别,奴仆们也四处奔散没有留下来的,他自己是不会逃跑的。” 嘉靖爷听了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又读海瑞的上疏,一天里反复读了多次,感到叹息,只得把《治安疏》留中。曾说:“这个人可与比干相比,但朕不是商纣王。” 第八百二十九章 疑心生暗鬼 “金陵虽然没有海大人,但是名震江南的聂小蛮啊。” 经过这样的问答,那位聪明朋友,似乎已引起了一种好奇心,他怂恿着主人,把这离奇的算题,去交付给聂小蛮来处置。 公子哥儿式的李道宾,无可无不可。于是,颜彬并不太抱希望地叫来家中管家,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吩咐去请聂小蛮。在颜彬的意思,以为那位聂小蛮大名鼎鼎经不会这样好请,更决无闲暇理会这种小事。但,出乎意料,聂小蛮居然让管家带话回说:“稍晚就来。” 配药的回来了,由楚月伺候病人服下。主人与颜彬,紧张地期待着这事情的进展,佣仆们在楼下纷纷议论。 静村十三号中的纷扰,这时候才刚刚开始,趁这空隙,应将主人的身世,简略介绍一下。 隔夜的恐怖话剧,可以这样说:其原因,还是得说在好几十年之前。所以我们要发掘这故事的根源,应从李道宾的上代述起。 从头开始讲的话,真教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李道宾的曾祖,江苏崇明人,官名同文,曾做过一任江苏省的盐道与同省的兵备道,他是孝宗朝许多官员中目光最远、抱负最大的其中之一。抗倭要地岑港要寨的炮台,就是他所督造。他还发明用糯米与三合土打在一起,建造炮台的台基,至今,用了最强烈的炸药,还是无法把它完全炸毁。在晚年,他曾出使过安南等西南诸夷国,他在高棉国留住得最久。在倭寇还没完全失控之前,他就曾经预言过数十年后倭人必将为祸东南的局南,可惜这样超前的观念不曾被时人理解,于是,他就告老还乡,专以带孙为事。 这李同文,有一个肥矮的身材,乌黑的面庞,黑得发亮。他的颈项很短,粗看好像没有头颈似的,乡下人眼孔很小,因为他是这小岛上所产生的唯一的大官,当时对他很有种种离奇的传说。 其一,他们说这李同文是天上的黑虎星下凡,有人亲见他在午睡之际,有一头黑虎,在他的书房里出现。这传说是相当唬人的。 其二,当李同文从高棉国回来时,全崇明岛的人,都相信李家所藏的真珠宝贝,可以用量米的升斗来量。关于这后一个传说,不但乡人们是这样相信,连李家自己的家人也都这样相信。许多年来,子孙们对于宝石的光华,一直留着一种深刻的憧憬。可是,直到如今,李氏的子孙,还没有在他们祖先的遗筐里,找到一颗可以划琉璃的钻屑。 李同文死时,已经六十一岁,那正是“蛮莫之争”的一年。当那痛心的败讯,传到那长江口的小岛上时,这可怜的老人,拍案大叫,当时就得了致命的急症。家人们围着他的卧榻,问他有无遗言,他已不能言语。他只把无力的手指,指着他自己的鼻子。又指着自己的耳朵,费力地从他麻木的舌尖上,挣出了一个“聋”字,这样一连好几次。最后,他又喃喃呼着“子丘”二字,子丘是他孙儿的名字,也就是李道宾的父亲。 当时,家人们以为他的耳朵聋了,不能听出众人的问话,但是看他的神色显得非常焦灼,显见必有万分要紧的话,还没有说出。无可奈何,他们只得把一副纸笔,勉强塞进他那无力的手里,结果,他依然只写了一个“聋”字。因为手指颤抖,他把那仅仅的一个字,写得像符篆那样的潦草;并且,那龙耳两字,高得非常之远,非经仔细辨认,决不能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字。 最后,这可怜的老人,长叹了一声,掷笔而死,临终时,他的脸上仿佛留着一种遗憾,这表示他胸中还藏着一段严重的秘密,却被死神封锁住了,竟无法可以披露出来。 这一秘密一直随着逝者,被埋葬在地层之下,经过了一个悠久的时间。直等我们这位最聪明的聂小蛮来了之后,终于才大白于世人之前。 又过了一柱香的时间,聂小蛮的鞋底,已接触着静村十三号的阶石。这天,他是单独出马,并没有和他的老朋友景墨同来。 踏上二层楼的卧室,许多道视线同时投掷到了他的身上,他们都感觉到,这位名震江南的第一神探聂小蛮,除了一双眼珠以外,状貌也无甚出奇:他的大领大袖袍太旧了,脚上的履也不很鲜亮。他的额上,清楚地显出光阴先生镂刻的浮雕;两鬓已露着几点白星,这显然是历来过度消耗脑细胞的成绩。 调查开始了,主人先报告了隔夜离奇的经过。聂小蛮所提出的问句,是那样的多而且杂,他简直连李氏门中历代祖先的事迹,都问得一详二细。他听到主人的曾祖临终时的一番情形,似乎极感兴趣。 接着,他又查问全屋的人数和居住的情形。他嘴里喃喃地自语:“侍女、老妈,三层楼,车夫、厨师,楼下。好一个舒服的小家庭!” 大侦探的茶瘾很大,在思考的时候,他喜欢把双手交在胸前,然而也忘不了时不时端起茶水来喝,他对茶水似乎比较在意,可是却不曾出语评论。他不是在喝茶,实际上是在灌茶。有时他嘴里低低地,似乎轻轻地吐出一些没有人能听到的词语。 一个特制品的脑筋,开动了发条。 聂小蛮把主人所述的事变,默想了一遍。聂小蛮想:“无疑地,昨夜有一个人,闯进了这间卧室,企图用懵药,闷倒这床上的人,但不知道如何,这事却没有做成。这个闯进房来的人,有什么目的呢?盗窃吗?谋命吗?盗窃,妆台上有许多贵重的饰物,一件不少,那一定不是。害命,笑话!此人的手指,既接近了目的物,他当然不会想用懵药闷倒了人家再下毒手的。如此,来人的企图何在呢?” 聂小蛮又想,据主妇慰兰所述:她是被第二次那只冰冷的手完全惊醒的。于此,可以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第一次的手,必与常人无异,所以她并不惊慌。进一步可以知道,昨夜进这卧室的,显然不止一人,而有两个人。 第八百三十章 名震江南 那第二人的手,为什么这样冷呢?如是内里的人,室中应该是有取暖的小炉,不应有这现象。聂小蛮想:除非是两种情形,才会这样,第一种,是刚从外面进来,因为隔夜曾下过雪,天很冷。第二种,是患着神经衰弱与贫血的人,在寒冷的天,他的手足是永远不会暖热的。 关于以上的推想,得到一个结论:隔夜这卧室中,共计有两位贵客光顾,一位是屋内的,一位是外来的。清楚点说:第一只手是室内人,第二只冷得像鬼一样的手,是外客;并且,这位外客,也许是个贫血症的患者。 呵呵!里应外合,费那么大的事,目的安在?应得把这黑暗中的企图找出来才好。 想到这里,聂小蛮抬眼,在室内兜了一个圈子。他锐利的视线曾在一红一白两张脸上滞留了一小会儿。 时间费了不少,聂小蛮紧皱着眉头,负手踱步,陷入在自己的沉思之中,还没有发表过半句高见,主人有些耐不住性了。 “请教聂大人,昨夜的事,是人呢?还是鬼呢?”主人李道宾,用这一个无聊而又幼稚的问句,打破了沉寂。 “哈!太离奇了,看来有些像鬼闹的状况呢。”聂小蛮带着讥讽的声气。 “果真是鬼,那一定永远找不上我。”主人显然不识相,忽然这样说了一句。 “为什么?”聂小蛮抬起眼光来。 “我的脖子上,挂着祖传的宝物哩。”李道宾回答时,旁边有一个干咳的声音,似乎是提醒了一下,这是那位面色苍白的颜彬。 “呀!宝物!在脖子上——”聂小蛮的两眼,闪出一种光焰,反射在主人脸上。 一个新的意见,跃进了聂小蛮的脑门。听说隔夜主人与主妇,曾互换过睡的方向,而那黑暗中的手,又两次都是触摸在主妇的颈部,会不会那两只怪手本是要探索主人李道宾的颈子,而误触到主妇身上去的呢? 一道微光,在聂小蛮的脑中闪烁。 “那么,那是一件什么宝物呢?”这是聂小蛮进门以后第一次发出兴奋的声音。 “看起来是一件很平常而不值钱的东西,但我自小挂在身上,就一直不曾遇到过邪祟。”主人的语气,显得很郑重。 “能不能请教一下呢?”这问句里分明含有一种热烈的期望。 “大人有吩咐,自当遵从?那不过是一条砂金打成的龙,手工粗得很,不过这东西是能避邪的。” “龙!”这字眼又触动了聂小蛮脑中某一部分的贮藏。 一面说,李道宾已在解开他的衣纽,从他颈项里取下一条绝细的金链,这金链比一根双股的棉线粗不了多少,在这金链上绾着一个鹅黄色的网囊,不过二寸长,半寸宽。袋里想必就藏着那条神秘的小金龙了。主人取去这网囊显出了一种过分的郑重,他用两个指头,拈住了这金链的一端,姿势恰像一个顽童用棉线系住了一个甲虫,而又怕这甲虫从线的一端跳起来咬他似的。 聂小蛮正待伸手接受这个小网囊,但主人的手,微微向后一缩,露着一点迟疑。 颜彬插口拍马屁说:“聂大人,你的面子真大。据我所知,我们道宾兄,在许多年来,从不曾让任何人的手,接触过他这小宝物,你是第一个人哩。” “不胜荣幸之至!如此,我得洗洗手才好么。”聂小蛮含着冷峭的讽刺,他用两个指头,从主人手里,接过了那金链的一端,他做作地学了主人那种滑稽的姿势。他问:“盥洗室?” 主人似乎很同意聂小蛮洗手的建议,他指示了他。聂小蛮立刻转入了卧室的后部。 片晌,他从盥洗室里出来,愉快地喊:“特地告知你们一下,我不但洗过了手,我还偷了你的一点花露水,洒在我的手上。好算香汤沐手哩。” 他嘴里俏皮地说,眼角分明含着紧张。他把那个神秘的小宝物,从绸囊里解放了出来。这是一条十八开金打成的扁形的龙,不到二寸长,龙身带着微微的弯曲,尾部分作五叉,近尾有四个小齿,分列两边,这算是龙腿吧?这东西的制作,果然很简陋,但却富有一种古朴的图纹之美。 聂小蛮反复把玩了许久,沉默地思索:“这古怪的小玩意,那样郑重地由祖先传到子孙手里。除了所谓可笑的避邪之外,不会没有其他的用处吧?” 李同文的过往——即刻所听得的——迅速地在聂小蛮脑海里起了波动。 他想:那个“黑虎星下凡”的老人,临终连连说的“龙”字,会不会就是这个小东西,而被当时众人误会为“聋”字的呢?这很有可能性。且看,这奇异的小物件,分明是南洋的制品,而且是由那老人亲自带回国来的。假使这东西并不具有一种重要性,为什么那样郑重的传给他的子孙呢?不过,老人临终,说出那个‘龙’字时,明明还指着自己的耳朵;而且,他笔下所写出的,也是一个“聋”字,只是那“聋”字的结构,“龙” “耳”二字,离得很远,会不会他的本意,原是要写出龙、耳二字呢? 如果以上的推想是对的,那么,那个多余的“耳”字,又作什么解释?这是一个重要的关键,应该把它的解释找出来。 其次,再看这条金质龙。形状很像一个钥匙,有了钥匙,必然还有一个配这钥匙的锁门。那个锁门又安在呢?锁门里面,又具有何等的秘密呢?会不会那几十年来,一向不曾找到的宝石,就包藏在这秘密之中呢?这哑谜的焦点,或许就在那个“耳”字上。 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相信的,就是,隔夜黑暗中的人,他必定已经先打破了这个谜。因为他误以为主人李道宾还是睡在原处,所以那只黑暗中的手,只在主妇颈项里摸索,目的是在盗取这条小金龙,这也许是确定的事实。 经过了以上一番推想,黑暗中,似乎已有一线曙光在摇曳。 第八百三十一章 目的安在 最后,聂小蛮把这神秘的小宝物,归还了原主。一面他坚决地提议:“好!我要查看查看这里的每一间屋子。” 主人答应亲自奉陪,聂小蛮要求其余的人留在原处,不要来打扰,以免分了心。 一二两层的各间屋子,都查看过了,结果,似乎并没有一件东西可以引起这位名动一时人物的注意。同时,主人用迷惘的眼色,看着这位聂小蛮,也不知道他的神奇动作,目的究竟何在? 最后,查到三层楼上来了。这里前部的一大间,布置略似一间休息暖室,室中垂着深色的帷幕,光线很晦黯。这里除了椅桌家具之外,陈设了不少不知真假的古瓷器与年代久远的美术品。其中有一幅长条形的卷轴,是一幅大幅的古画,画的是李同文氏全身的侧坐像,这是一位知名画家的作品。室中最触目的事物,是那在一只靠壁的紫檀长案上,供着的一个神龛似的东西。这东西的尺寸,相当高大,龛前,一个古钢炉内,留有烬余的香尾。因这神龛垂着黄色的绸帷,看不出里边供奉的是什么东西。 聂小蛮走前一步,想伸手揭这绸帷,一个声音把他动作止住了。 “呀!大人,还请不要动它!”主人在聂小蛮身后发出一种慌急的低喊。 “为什么?”聂小蛮陡然旋转头来,困惑的眼光里,发出这样无声的问句。 主人抱歉地解释了,这解释又是那样的富于神秘性。 他说:“在这神龛里面,供的是曾祖李同文氏一大一小的两座铜像,这是一位高棉国名手的手制,由曾祖亲自带回来的。这铜像在曾祖生前,已具有一种非常的神异。——大约因他曾祖的星宿太大,因之,无论何人,动手触摸了这像,就无可避免地会碰到不利的事情。曾经有一个人,因为不信这种神异,结果不久就跌断了一条腿。像这样的事实,并不止一件。” 聂小蛮听着,不禁肃然! 四周的空气与光线,是那样的幽悄与晦暗,越使室中神秘的气息,显得非常之浓厚,使人置身其中会感到一种异常的感觉,即使像聂小蛮那样精干的人物,也不能例外。突然,他的身子一晃,曳着倒退的步子,重重地,倒在一只圈椅里,眼光露出了一种可怕的变异。 “聂大人!什么事?”主人惊讶地问。 “我感到眩晕,能不能找点仁丹或者桔皮糖给我?实在不好意思!”聂小蛮伸手按着自己的额部,语声带着颤。 “哈!你一定是不信我的话吧?”主人心中暗暗嘀咕着。 一阵急骤的脚声,下楼去了。 这时,聂小蛮比主人更急骤地从圈椅内跳起来,他跳向那座神龛之前,揭起了绸帷。看时,龛内果有两座铜像,较大的一座,头上戴着小翅乌纱帽,身上自然是圆领朝服,这是一座半身像,约有三十寸高,面目奕奕有神,自然露着威仪。显见“出于名手雕刻”的话,并不虚假。 但聂小蛮在这匆忙的刹那间,他绝对无心赏鉴这铜像的线条美,他只以最敏捷的动作,慌忙地窥察着那座较大的铜像的两耳,在一种意外惊喜的情绪下,他发觉像的两耳,有一点活动——这是由于手眼并用的结果,单用眼,或许是无法看出的。 有了这出奇的发现,聂小蛮的脑内,立即构成了二种幻想的图画:他仿佛已置身于数十年前,亲眼看见那垂死的老人,呻吟喘息于病榻之上,他又似乎亲见这位老人,举起颤抖无力的手指,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指指自己的耳朵,他努力说出如下的语句:“儿孙们,你们用一条特制的小金‘龙’,插进我的一座‘大铜像’的‘耳’内。那时,你们便能发见我所藏下的一件重大的秘密!切要切要!至嘱至嘱!” 估计李同文临终时所要表示的遗嘱,大概不外乎如此,——至少是相近——但是,可怜!他在生命的最后这际,他的舌尖麻木了,手势又表演得模糊不清,结果,他努力挣出口的一个“龙”字,因他同时指着耳朵而被误认为耳聋;其次,他所要说的“大铜像”三字,也因着轻音的微弱,而被误认为呼唤他孙儿——子丘——的名字。 这样,致使这老人胸藏的秘密,在地下竟被埋藏了好几十年。 暗幕渐次揭开了。可是,这大铜像中所埋藏的秘密,毕竟是件何等的秘密呢? 这进一步的探求,却被楼梯上的足声所阻止了。主人李道宾,匆匆回上三层楼来,把一碟桔皮糖和一包龙虎仁丹递给聂小蛮,并关切询问着他。 这聂小蛮吞服下了几颗不需要的人丹。他抱愧地说:“那不要紧,多谢!这是一种用脑过甚的现象。现在好多了。” 同时聂小蛮向主人宣称:他对这里昨夜发生的怪事,已找到了一种线索。但是,有一二点,还待证明。三天以后,他准来一一把答案宣布出来! 一种好奇心,驱使着李道宾,他想问问这怪事的大概情形,但他是也曾多次听说过这位聂大人的脾气,知道这位有名的聂大人,有那么一种不太随和的脾气,于是,他忍住了。 他恭送这位聂大人,悠然出门。回到楼上,妻子慰兰在呻吟,他的好朋友颜彬与使女楚月,正露着焦急。 聂小蛮答应三天后再来,实际上,他在第二天早上,提前就来了。奇怪的是——他的来,不在白天而在深夜;并且,他不是堂皇地光顾,而是偷偷地来访。 格外奇怪的是——聂小蛮再度光临时的情形:深夜丑时之后,聂小蛮在十三号屋的后门口,仰面咳了一声干嗽,那三层楼楼后小窗中的烛光立刻响应着这咳声而发了光。不到一小会儿的时间,十三号屋的后门轻轻开成了一条窄缝,一个鬼魅般的影子在门缝里,探了一下子头,接着,聂小蛮紧随着这个鬼魅影挨身进了屋,动作轻轻地。 这探头的魅影——在微弱的夜色下依稀可辩——她是使女楚月。 第八百三十二章 小金龙之迷 两个黑影在黑暗中如潜入的飞贼一般地摸索上楼梯,一直掩上了三层楼,内中一个黑影在发抖。 到了三层前室的门外,这神奇的聂小蛮,取出一串百合钥,不费事的开了门,他让楚月走入这黑暗的室中,他轻轻把门关上,立刻,他又熟稔地摸出了火折子,点亮了油灯。室中窗帘深垂,灯光不会有一丝的走漏。 聂小蛮像回到了自己府上一样的悠闲,他拣一张最舒服的圈椅坐下来,首先像猫一样躬了躬身子,又把手放在膝上,平平气。并且,他还招待亲友似的,向楚月摆摆手说:“请坐。” 使女者的颤抖未停,呼吸很急促,眼睛里射着不知所措的光。 聂小蛮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这个使女,接着又说:“今夜的情形,和前夜你引那姓颜的家伙进来时的情形,有些相同吧?” 这使女低下了头——是默认了的样子。 “不过前一夜,你们并没有到这三层楼上来。那个家伙,约你偷偷同进主人的卧室,预备窃取你主人颈间的小宝物,他答应作什么酬报呢?宝石还是现银,是不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你们预备下的懵药,为什么不用?胆小吗?” 对方仍没有回答。 “哈哈!也许,就由于这一点上,你们老早就发生了某种男女私情。这句话你懂不懂?”聂小蛮只管俏皮。 这使女的两颊红上加了红,羞愧惭战胜了害怕。 其实,聂小蛮的论断,多半出于猜测,这正像算命师的江湖诀一样。但是,看对方的反应,很侥幸,他都猜中了。 最后,聂小蛮估计了一下时间,才惊觉似的说:“干正事吧!” 他嘴里打着哨子,悠然走进那座神龛,揭起了绸帷,他探怀取出一个小烛点燃,光照着这铜像的左耳,用点力,扭着这耳,这耳由竖的变成了横着,左耳轮的部位,露出了一个奇形的小孔。 他又探怀取出一封信封,把一件小东西,郑重地由这信封中倒出来,这是一条龙,和李道宾所有的一条,形式没有丝毫两样,但他这东西并不是金的而是钢铁制成的。 奇怪呀!聂小蛮这东西,是哪里来的呢? 其实这要说到,上一天,他把李道宾的小金龙,带进了盥洗室,他把那东西,在他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描着边把龙形拓了下来,这是第二条龙的来源。 这时聂小蛮把那铜像的耳孔,仔细估量了一下,他小心地把那龙尾,插入小孔,用力旋了一下。 在一种微微的紧张之下,聂小蛮对这铜像生生出一种热烈的期待。但是,片晌之后,这个铜像依然铁板着脸,没有半点反应。 小蛮皱皱眉,有点焦急,又沉思了片晌。 忽然他又跳起来,再狂扭着这铜像的右耳,他发觉这右耳轮下,同样地,也有一个孔,再经过一回察探,他又把这小铁龙的头部,插进这右孔,他焦灼而又热烈的期待着。 大约是因年代太久的缘故吧?或右或左,他拨弄了好些时,猛然间,一种像时钟发条的声响,“呛郎”的一响,只见这铜像的头,向后仰倒了下去,自铜像的颈部以下,顿时露出了一个大空处,细看接笋之处,恰在衣领的部分。 哈!好精密的机关与设计! 这魔术般的表演,使站在一旁的使女,忘了她所处的地位。她呆怔住了。 数十年的秘密之源,完全被揭开了。聪明的聂小蛮,从这铜像的空廓的腹部,找出了一册线装的书本。在这小小一册书中,他发掘出了一个含有历史性的大秘密。 这本书被卷成了一个卷子,用许多棉花,紧塞在这铜像的腹内。用意当然是怕后人搬动这铜像时,会发出里边的声音,即此一点,可见用心的缜密。 这册小书共有五十五个页码,全书完全是蝇头小楷所录,单看这字迹,是那样的工整而苍劲,这是李同文氏的亲笔,上面印有李氏的印章。但这书并不曾留下一个题目。 聂小蛮严肃地捧着这书,他走到一只接近灯光的椅子里,静静坐下来,翻阅这书的内容。他以最高的速度,阅读了一部分,他发觉这本书的所述:是一种精密完整而兼伟大的重建海军计划!要重建三宝太监郑和当年那样伟大的舰队! 书中有一个特点,就是:他所拟具的计划,全部注重实际,不看半点空论。虽然,这计划在眼前已完全失去了它的时间性上的价值,但在当时,如能付诸实施,它所发生的伟大的效果,也许将为后人所无法能想象。 但是,可悲!这惊人的壮举,终于因为种种的关系而湮没了。 聂小蛮又感慨地翻阅下去。 这书的后半部分,指出了当时明朝东南军备上的种种弱点,他并指陈出它的必败之道。关于这一部分,他的论断,语语鞭辟入里,无可驳诘。于此,可以窥见李同文氏眼光远大的一斑。但是他这计划,当时不为朝廷所采纳,这也许就是原因所在。 全书最后部分,附有李同文氏给付子孙的遗嘱。这遗嘱再三恳切叮嘱,李氏后人,如能获得适当的环境与机会,无论如何,应继承他的遗志,把这计划,设法贡献于朝廷,而监督其实现。如果后人中无人能遵行遗嘱嘱咐,那么,应该留心寻觅一种具有远见而能负担这重大使命的人,将这一个小册,郑重付托给他。 遗嘱最后部分,述及李氏在出使高棉国之际,因某种关系,蒙该国的国相索旺,送他一种丰厚的馈赠。——那是十二颗最精美的大宝石。遗嘱上并注明:后人如得了这宝石,不能当作私有的财产,他们应当等候国家能实施他的计划之时,捐献出来,作为兴建之一助。这宝石也藏在这铜像里。 聂小蛮看到这里,他暂时从书本中收回了视线,他想:在当时,这李氏所藏的宝石,也许在无意中,曾在人前露过眼;当时那宝石可以用作斗量的传说,其来源就在于此。 聂小蛮把全书与遗嘱的大略,匆匆浏览了一遍,时间已费去了不少。最后,他依照这书中遗嘱所指示的,从那铜像的另一部分——头颅里,不费事地找到了一个小锦盒。 第八百三十三章 两个黑影 灯光下十二颗稀见的宝石,落到了聂小蛮的手掌之中,发出活水一般的光华,潋滟着,潋滟着。 一旁那个瑟缩而又焦灼的使女,偷眼一看,她的眼珠都要突了出来。 最后,短短的时间之内,这神奇的侦探,做出了如下的动作:他把这铜像的头,恢复了原状,并垂下了这神龛的绸帷。 他又向这铜像深深的作了个揖,致敬着龛中人生前伟大的人格。 接着,他再一鞠躬,致谢这铜像的赏赐,于是,他温文而又客气地,把那贮着十二颗大宝石的小锦盒,放进了他的衣袋。 聂小蛮回头向那惊悚着的使女说:“多谢,辛苦你了,现在你去安睡吧。我的酬报,就是代你守着秘密。如果你肯相信我的话,我还要警告你。你那位幕后的情人并不是个好人。有机会,我预备把同样的话警告你的主人哩。” 当这使女拖着迟疑与不安稳的步子被赶回她自己的卧室时,聂小蛮轻轻关上了门。他把那册小书,重又翻读了几页。他打着呵欠,似乎有点疲倦。他熄去了灯。把室中一张虎皮毡裹在身上,预备养一会儿神,但不久,他竟睡熟了。 直等天色透明,这位聪明朋友,方在他人的鼾声之中,悄悄溜了出去。 隔夜的事,室中不留痕迹,那使女楚月,她当然不会声张出来。这里,主人还在期待聂小蛮的光临,聂小蛮当然是守信用的,在第三天后,他寄给了李道宾一封信,信上只有一个最简单的答实,他说:“那夜,在黑暗中伸出那只‘鬼手’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好朋友颜彬。他的目的,是要窃取你的辟邪的小宝物。” 随函还附寄来一册小书,李道宾发觉这是他曾祖的着述,自己从来不曾见过。他不明白这书怎么会落到那位聂小蛮手里去? 可遗憾的是,这位平庸的不肖子孙,始终不曾在喝酒、看戏、打牌之余,抽出些功夫来,一读这书的内容,因此那铜像,宝石,以及那鬼手的最后的目的,他也始终一无所知。 于是,这故事的全部就完毕了。 回到深夜的酒肆之中那个穿盘领衫的中年人,演述到这里,有一个人跳起来说:“怎么!聂小蛮竟没把那十二颗宝石,还给它的当事人?” “我想,那是不必要的。”穿盘领衫的人,冷冷地回答。 “什么话?人称金陵第一神探的聂小蛮,他的人格,会这样的卑鄙?” “且慢!我要代聂小蛮辩护。”中年人伸着手,“那不是真正的聂小蛮哩。” “不是真正的聂小蛮?是谁?” “一个职业的贼。” “职业的贼,他怎么会冒了聂小蛮的名,接受这件事?” “那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那天,这一个职业的贼,趁着聂小蛮的馋猫书斋里没有人,他想去窃取一种文件,无意中,他却被上门的人误认为是聂小蛮。” “这一个聪明的贼,他毕竟是谁呢?” “我!”讲故事的瘦瘦的中年人指指他自己的鼻尖。 “你是谁?你的名字?” “我是一个衰朽的被遗忘者,世人遗忘了我,我也遗忘了世人,我没有名字。”中年人搔着他的花白的头发,感叹地说。 许多条困惑的视线,纷纷投射到了同一张面孔上。 “你们一定要问,我也可以给你们看看我的真身。” 这神奇的中年人,突然朝台下扔了一个东西,“嘭”一声,烟雾四起,墙上印出了一个燕子的画案。 “呀!你是——” “不错,是我!插天飞!” 这讲故事的人扬声大笑,在众人的惊奇纷扰声中消失了。 在酒肆的灯光下,缭绕着氤氲的烟雾,浓烈的不知道什么烟雾,遗留在众人的鼻孔里。 这是一个低气压的天气。苍铅似的天色,和死囚的容色一般的灰败。在一方萧飒的荒地上,那死囚赤裸了上体,屈着膝,双手被反剪在一根临时竖起的木桩上。三枚带着神秘性的小纸人,另外加上一道黄纸朱书的符箓,一同粘贴在这死囚的胸口——这是镇上一个老道士的建议,他说:“真的!那些小小的纸人,都是活的!倘不加上一道太上镇压符,一同处死,它们会作祟,会代主人复仇!” 提起这一件太神秘的事情,最初的起因,是在一个佛门团体的讲经法会里。 记得,那是在一个农历的九月中旬,金陵一处著名的佛门团体,举行了一个小规模的讲经法会。这法会,并不宣讲整部的经典,每天只由主讲的法师,拈着自由的题材,阐扬一些佛门的教义。宣讲的限期,只有短短的十天。这种演讲,在佛门徒中间,有一个术语,称之为“讲开示”。 这是宣讲的第五天。 这天,循例由会中的主脑,拈着长香,迎请法师升座。两旁听经的男女居士们,肃立着,跟随执事的僧众,宣唱“炉香乍艺”的香赞,并称扬“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的圣号。在讲座前的炉鼎里,飘着柔和的烟雾,静静的鱼磐声,把肃穆的空气,播散在整个的广厦中。这法会虽不盛大,但是相当庄严;能令心地龌龊的人们,处身其中,引起一种内怍的感觉。 唱念的仪式既毕,低眉趺坐的法师,轻轻叩着尺木,宣讲开始了。 主讲的法师,法名性空,年龄并不很高,面目非常慈祥。他是一位台宗的尊宿,对于性相诸宗,也有相当的了悟。可是这天,他并不宣讲那些“一心三观,一境三谛”和“万法唯心,三界唯识”等等的精微理论,他只拈出了极平常的因果二字,用浅显的言辞,说明了佛门对这二字的解释。 他说:“因果二字,在宇宙间,是一种最自然的自然律。因果间的关系,如同形影一样。世间绝没有离形独立的影;也绝没有远离影子的形。而且,形是什么式样,随形而生的影,也是什么式样。譬如:在一面镜子前,呈露一个笑脸,镜中所映出的,决不会是怒容;反之,镜前呈露一个怒容,镜中所映出的,也决不会是笑脸。所以,一切众生,造了善因,决定会获善果;造了恶因,决定难逃恶果。准着以上的定理,可知一个人,打骂了人家,以后,便要遭到人家的打骂;杀害了人家的,结果,也难逃被人杀害的惨报!” 第八百三十四章 十二颗宝石 “不过,我佛如来,也曾这样说过:‘罪性本空,不着体相,罪从心起,还从心灭。’因此,造了罪恶的人,如能发出猛烈的忏悔心,也能收到移因换果的后果的。” 以上便是这天宣讲的大意。 当天,这位性空法师,他在阐明理论之外,又例举了几件正确可信的事实,以指证所说的不虚。他的声容,既是非常恳挚;他的口才,又是十分流畅。他使两旁的听众们,像坐在说书台边听讲传奇那样听出了神。因此,这天的演讲,不但平时对于佛门已有信仰的人,都相顾动容,就连一向并不深信者,也都油然生出了信仰心。 在男居士的坐席中,有一位特殊的宾客,特别地,有一个会中的成员专诚招待着。但看这招待员的脸色,那样的殷勤,可以反映出,这位来宾身份的崇高。 这是一位气概华贵的员外,蓝色的罗料大领袍,加上了黑半臂。估计年龄,约在五十以上。此人长着一张甲字形的脸,粗粗的眉毛,高高的颧骨,一双细小而带锋棱的眼,眼角密布许多鱼尾纹。神情上,具有一种工于心计的特征。他在举手之际,左手的手指,时时蜷屈成一种拈惯玉把架的姿势。因之,无名指上一枚光芒四射的大翡翠戒指,常使那些清苦的佛门徒,受到感观上的刺激。 这位阔员外,他是这大金陵城中的一位有名的“八面玲珑之人”。在生意圈内,占有相当的地位。最近,他在囤积民食的伟大事业上,有过几次惊人的表见。因此,凡属久住金陵的人,提起王熙德三个字,大都是不胜钦仰的。 最近一二月来,这位“八面玲珑之人”,大概因为事业上的贤劳,精神上,似乎发生了一种不很健康的现象。有钱人的贵体,和贫苦者是绝对不同的:打了三个以上的喷嚏,就有烦劳郎中的必要。据郎中诊断:说他是操心过度所致,需要良好的休养,倘不休养,恐有酿成忧劳成疾的可能。所谓的忧劳成疾,于一个有身价的人,确是一个严重的威胁。于是,他不得不放下一切,暂时接受了郎中的建议。 休养期内,他在朋友们的闲谈中,听到了这讲经会的事。这一天,偶然高兴,来到这佛门里,作了一度首次的随喜。他对佛门,原无何种认识。初意只想借此放松一下神经。不料他在听讲以后,竟受到了很大的感动;尤其是那法师所说的某几句话,竟像螺旋钉一样,深深旋进了他的脑门,使他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 以上所叙述的事,粗看,似乎很细微。可是,就因为这样一个细微的因由,却使以后那件诙诡离奇的故事,轻轻展开了无形的序幕;而这故事的神秘性,简直可以说是完全超乎人的理智能力所能想象的范围以外的。 王熙德自从在佛门法会里听了一次讲经以后,似乎已引起了一件不可告人的心事,打那天起,他的脸上,浮上了一重阴暗的色彩;言语举动,时常呈露恍惚不安的样子。素常,他是一个头脑极冷静的人,任何重大的事情,不易影响他的神态。因之,他这突然的反常,凡是和他接近的人,都能明显地感觉到。 他的妻——慧贞——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子。她的年龄,几乎比他小去一半。他们的结合,是在青楼之中。那个年轻的女人,虽是一个声色场所内漏出来的人,却并未沾染上太深的习气。原因是:她本是一个生长于内地的旧式良家女,由于一个意外的事变,才被推进这罪恶的火坑中,因此,从良以后,对于自己的丈夫,还能保持旧式女子温柔体贴的作风。 王熙德的神情恍惚,使他这位年轻的妻子,感到了重大的不安。她屡次向他追问:为了什么事情,神色如此不宁?可是,这位八面玲珑之人,连对他这最亲密的妻子,也矢口否认他有任何的心事。 还好,他这反常的状态,经过若干日子以后,似乎已渐渐平复下来。又过了几天,那阴暗的气象,已不复存在于他的脸上。 可是,一颗细小的石粒,投进~平静的水面,会激起许多许多的水花来。王熙德在听经以后所引起的内心不安,只是水花中的第一个旋纹。当第一个旋纹还没有完全消灭以前,第二个较大的旋纹,却又随之而起,而在第二个旋纹之外,还有第三第四第五以致不尽的旋纹,尽量地化开去。 以下便是第二个旋纹的扩展:这天,王熙德进毕了午餐,坐在一只圈椅里,舒适地读着邸报。在报纸上,有一方广告,吸住了他的视线,这是一张普同戏院的新戏广告。原来,普同戏院,这天换了一本新折子戏,戏名叫作“再世复仇记”。在这新戏的介绍中,刊有如下的辞句:——他从坟墓里走出来,将诬陷他的仇人,生生地扼死!—— 一个新戏介绍,刊上一些刺激性的语句,本是极普通的事。在平常人的眼光里,至多是因语句的新奇,而引起了观赏的好奇,可是,这介绍一映进了王熙德的眼,立刻起了一种寒凛的感觉;他的心,有点怦怦然。他只觉这广告上的那些“诬陷”“仇人”“复仇”“坟墓”“扼死”等等的字样,一个个都在他的眼前,起了有力的跳动!同时,若干日前,他在讲经会里所听到的几句话,又在耳边浮漾了起来;他仿佛听到那个讲经的法师,用恳切的声吻,在他耳边说道:——杀害了人家的,结果,难逃被杀的惨报!—— 这时,他的脸上,重又抹上了若干天前的阴暗。这一则极平常的新戏介绍,竟使他的心底,发生了不可遏止的困扰。 人们常有一种心理,那是相当有趣的:越是一件畏惧的事,越易集中注意力。譬如:一个怕鬼的人,独睡在一间空房里面,半夜,他越是觉得这房内的空寂可怖,而他的注意力,越易集中于这房内的一切。 第八百三十五章 罪性本空 当时的王熙德,便是陷入了这种矛盾的心理状态中;因之,他的第一个意念:很想去看一看,这一张“再世复仇记”的折子戏,究竟是种什么情节?但,第二个意念,立刻掉转来想:不,还是不必去看。因为郎中曾嘱咐过:在休养期内,使头脑神经上受到不必要的刺激,那是不宜的。 还是去看呢,还是不去看呢?这两种意念,竟在他的脑内,起了微妙的争执。短短一盏茶的时间之内,他向自己的脚尖,低望了好几回。因为这时候,距离普同戏院的第一场开映,已很逼近了。 但,无论去看与不去看,总之,他这困扰,使他在那只舒适的圈椅内,已无法继续静坐下去。最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出室外,吩咐马车夫:“把马车准备好,我要出去!” 我们这位八面玲珑之人,向来不喜欢看折子戏,而这一天竟破了例,马车终于驶到了普同戏院的门口。马车夫抬起了讶异的眼,目送他主人的背影,匆匆走进了这戏院。一小会儿后,我们这位神经困扰的八面玲珑之人,已经在楼厅里,占据了一个座位。坐下不久,戏就开场了。 “再世复仇记”,这是一本什么折子戏呢?也许有的人还不知道,也或许是看过的。但是,因为这戏的情节,于后面故事的展开,有着一种奇异的关联,所以,这里仍有介绍一下的必要。 这出新戏,是被称为“小水上飘”的孔令凯所主演。内容:叙述一个失意的人,被五个坏人,无端构陷成了一个杀人罪。由于坏蛋们的设计精密,使这可怜的被冤诬者,绝对无法自辩。于是,在无抗辩的情形之下,糊糊涂涂,被宣判了死刑。 有一个年老的无名道士,知道这失意者的冤枉,特地挺身而出,仗义加以营救。但是,那些坏蛋们,又多方从中阻挠,使他受到时间上的耽误。最后,那老道士赶到刑场上时,那个可怜的人,已是直僵僵地,做了鬼头刀下的屈死鬼。 老道士在愤怒之下,把倒在地上的尸体,载回了自己的山中的道观里。他竭尽所能,用丹药医治这新被处死的人。仗着神奇的道术,居然把这屈死者的灵魂,从死神手内,强救了回来。 这可怜的人重回人世以后,他似乎已换了一重人格。奇怪的是:他在未被处死之前,他对谁是陷害他的人,完全茫无所知。可是,在复活后,他凭着一种神秘的感觉,竟能把五个仇人,清楚地指认出来。最后,他终于把那些坏蛋们,逐一生生扼死,而他自己也同归于尽,再度投入了死神的怀抱之中。 以上便是“再世复仇记”这出新戏的大意,这是当时颇为流行的一出折子戏。 这出戏与其说是恐怖戏,毋宁说它是一个悲剧。其中有两个场面,演出得最动人。其一:当那失意者从监房里被押出来而将踏上刑场时,他仰头向着天,凄惨地呼吁:“呵!老天!只有你——知道我!”虽只这样短短一二句的道白,他的语声,含蕴着那样的悲愤与失望;他的面色,表现着那样的凄惶与无告;配上了如泣如诉的京胡等乐器,与半明半晦的牢狱背景,使观众们的每一支神经上,不期而然都受到一种针尖挑刺似的感觉。 另一个场面,那个已死的人复活以后,他在一次聚会之中,遇到了诬害他的那些坏蛋。其时,他悄然透过他的阴冷的视线,沉着地,轮流凝注着他的每一个仇人,在这短短的表演过程之中,这位杰出的演员简直把人世间所具有的最凶锐、最怨毒的神情,尽数攒聚到了两颗眼球上面,而尽量向对方放射了出来!于是,不但戏台上的坏蛋们,面上表现了极度的紧张;在黑暗中的观众们的情绪,也随之而发生了相同的紧张。 总之,这出戏的确已给予了多数观者以刺激的满足。但是,可以这样说,其中受到刺激最深的,无疑地,应数到我们这位幕下的主角王熙德了! 戏终了,戏台上的各个高潮,次第归于消灭。许多紧张的神经,也逐渐回复松弭。独有王熙德的大脑中,高潮正自涌起。他随着大股的人潮,从戏院门口涌泻~出来。他的两腿感到疲软而摇晃,宛如醉酒一样。踏上了灯火通明的街道,两眼还有点昏黑。若不是马车夫招呼着他,他几乎无法找到自己的马车。 呵!这折子戏给予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坐定到车厢中,那主角卡洛夫的两个凶锐怨毒的眼珠,还在他的眼前闪动,无论睁眼与闭眼,都是那样清楚。这印象,可以说:直到他临死为止,或许已经永久无法消灭。呵!难道卡洛夫的演剧艺术,真有如是动人的力量?不!这并不完全由于卡洛夫的技术的高明,切实些说:在王熙德的脑府中,还隐藏着两颗比卡洛夫更凶锐更怨毒而更可怕的怒眼,在向他闪射! 在马车飞驰的归途中,王熙德的脑内,展开了十二年前亲身所经绝顶惨酷绝顶恐怖的回忆的一幕: 十二年前的王熙德,并不是眼前地位崇高身拥巨资的王熙德。那时候,他还是个穷小子。他的原名,叫作王火生。他所存身的地点,是在浙江行省中一个隐僻的小镇上。那个小镇,距离匪类出没的嵊县,约近二十里路。地面虽很窄隘,可是从嵊县到绍兴,那是一个必经的路途,因而这小小的市镇上,居然开有一家唯一的小客栈。 那家设备极简陋的客栈,取着一个富丽的名字,叫作丽春客栈。那时的王火生,在这小客栈中,充当一名杂役,名为杂役,实际除了店主以外,他是一身兼任着掌柜、账房、跑堂、厨司,以及其他各项要职。所以,他在那家小客栈内,可以称为一位最重要之人。全镇的居民,提起王火生,那是如雷贯耳的。 第八百三十六章 再世复仇记 王火生在这小小的市镇上,素以机警伶俐出名,就因他的机警伶俐,却一手描促成了后面的一幅惨烈的画面。 故事的展开,是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里。那时候,恰巧也是九月中旬的天气。乡间内地,不比都城,晚餐以后,全镇都已被笼罩在凄寂的氛围中。这小客栈屋檐下的一盏油灯,摇曳于雨丝织成的夜幕上,远望去,那一小片惨黄的光晕,现出蒙眬欲睡的样子,将次归于熄灭。店内,店主与王火生,收拾了一下,正待要打样,在这时候,忽然门外急匆匆地,来了一个投宿的人。 那人挟着一柄油纸伞,拎着一个小包裹,模样像是一个乡间的苦力。看他头上,戴着一顶破而且厚的旧小帽,帽子的边,几乎压住了眉心。——论季节,却并不是需要戴这种帽子的时候——再看他身上,穿着一件污垢不堪的黑布破短袄,肩际已开了花。下半身,系着一条蓝布作裙。脚上穿的草鞋,沾有许多泥泞。显见他到这里来,必已经过了一个相当长的路。 来客自报名姓,叫作陶阿九,是从嵊县城里出来,要到绍兴去探亲,路过这镇上,要求找间上等干净而隐僻些的房间,单独住几天。 “哈!身上这样污脏,却要一间上等干净的房间!”店主呆望着来人,一种讶异的心理,忍不住从眼角之间透露了出来。来客似乎已测知了店主的心事,立刻,他从湿淋淋的破短袄内掏出了钱,声明“预付几天的房饭钱”。 五钱雪银的碎银子,塞进了店主的掌握,这使店主的手,微微有点颤动,因为,他从不曾在任何一个投宿的寓客中,一次上,接到过这么许多的钱。当时,他对来客的要求,马上就是唯唯答应了。 可是,一旁的王火生,机警的脑内,却起了疑。他想,此人既是路过,住了一宿,就该上路,为什么要预付几天的钱?这是一层;在交钱时,看他伸出来的手,非常的白净。小指上,还留着很长的指甲,这分明和他身上的打扮,完全不相称,这是二层;再次,他为什么一定要单独住一间房?而且是要隐僻的,这是三层。 为了以上几个疑点,使这机警的王火生,不免向他更仔细的审视了几眼。来人的年龄,在王火生的估计中,约在四十至五十之间。油灯光之下,照见此人一张白苍苍的脸,带有一种惊魂不定的神色。此人的脸部,更有两个容易辨认的标记。其一:在他的左耳的耳轮上,生着一颗赤豆般大的黑痣,附有几根寸许长的毛;其二:此人眉心中间,列有三条深刻的皱纹,中间一条较长,两边两条略短,形成一个略带歪斜的钢叉子形状。在某一瞬间,这带有杀气的钢叉纹,显得特别的深,使人一望之间,就会留下一个不易淡忘的印象。 当晚,这自称为陶阿九的来客,便被招待到一间所谓“上等干净”的房间里。由于来客付钱的豪爽,这使这位小客栈中的要人王火生,不得不给予他一个较优良的待遇。当他将要跨进这“上等”的卧房时,王火生殷勤地,准备接过他的小包裹,代他送进房里去。不料,这善意却遭到了来客恶狠狠的拒绝。在这一瞬之间,那人眉心间的钢叉纹,又作了一次深刻的显露,而同时,王火生的手,却已掂到那个小包裹,觉得有些相当的分量。 因为上面这一个小动作,使王火生的疑念,格外强烈起来。从多方面观察,他感到来客的行径,未免有点神秘,而那个小包裹,更是神秘中的神秘。 那个郑重的小布包,裹着什么宝贵的东西呢? 终于,在一个暗地里的密切注视之下,这事情便迅速地有了新奇的发展。 夜深了,来客的房内,灯光还没有熄。窗外,王火生贼一般的屏住了呼吸,在小心地偷窥。——这里须得说明,这所谓窗,不过是乡下那种破纸窗。于一双黑暗中的偷看的眼睛来说,那是非常便利的。 这样一个凄晦的雨夜,室中人深更未睡,他在做些什么呢? 王火生从纸窗的破隙中望进去,立刻,他呆住了。 原来,来客在黝黯的小油灯下,正把那个包裹郑重地打开来,在细细检点着里边的东西。在这小包裹内,除了底面两三件旧衣服外,其余,却是好几厚叠的银票。估计数目,约有好几百两吧?不!至少也近一千两!或许还不止!另外,几卷圆滚滚的纸卷包,卷数虽不多,分量显得很重,那必定是现银!最后,只见一个厚厚的纸裹透开,哎呀!其中全是金饰!在惨淡的灯光下,放射着黄澄澄的耀眼的光华。 啊呀! 夜是黑的,灯是青的,四下的环境,是灰黯的,破桌子上,金是黄的,银是白的,银票是花的,种种的颜色,把窗外黑暗中的一双馋眼,映射成了红的。 王火生定定神,又见室中那个诡秘的家伙,匍匐在地下,正自忙碌地,在把那些财物,逐一隐藏于床下一个不易觉察的隐蔽处。随后,他站起来,拂去膝部的泥垢,又把那两三件旧衣服,重新打成一个原式的包,安放在枕边。 王火生悄然站在黑暗中,睁大了眼像在做梦。可怜,他自入世以来,一双细小如鼠的眼珠,从不曾见到过这么多的财物!这天晚上,侥幸,他牺牲了若干时候的睡眠,居然换得一次满足的眼福。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单单一饱眼福,于他似乎是感到不够的;他只觉他的心底,被拨动了一种饥渴似的感觉。这就像一只被当成狗养大的狼,第一次不小心看见了摔死在自己面前的羊啊,那暴露出来的血和肉,一下子就勾引了它本性最深处的东西。且再也遏制不住了,狼再也做不回狗了。 于是,王火生那颗灵敏的脑球,在黑暗中就像被点燃的炭火般热烈起来。 “这样的一个人身上,竟有那么多的财物?这家伙,一定不是好人吧?”这是黑暗中的第一个念头。 第八百三十七章 凄风苦雨 “他为什么急匆匆地,把他的东西,隐藏在这床下呢?想来,他总不至于老远赶得来,特地专拣这地方,做他的储藏库吧?哦!明白了!那一定是为防备我。因为,在他进门之初,自己曾对他的包裹,几番密切注意过。他害怕了,急切之间,无法可想,所以暂时匆匆隐藏一下子。对!一定是如此!”王火生的第二个意念,很聪明的这样想。 “这床下的东西,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假使,这家伙在今夜,突然得了急病,死了!那时,自己——哈哈……”这一个灵敏脑筋中的第三个意念,有点想入非非了。 “但是,阎罗王并不是自己的小舅子,决不会那样驯良听话的——”第五个意念,他转念,“那么,自己可有方法,代那老鬼执行一下职务吗?” “呵!不!罪过的!”第六个意念,他自己阻止;但是,最后一个意念,立刻又急转直下:“哼!这家伙并不是一个好人哩。也许,他是一个强盗。包裹里的东西,正是杀人放火抢来的。非义之财,人人可取,顾忌什么?” 一种类如在西洋镜上时常见到的五颜六色的高速度旋律,在王火生的脑内,搅起了风车似的疾转! 聪明的人,毕竟是聪明的。一阵乱想之后,终于,在他灵敏的脑球内,陡然想起了本镇上过去的一件事来。 不久以前,这小镇上,曾发生过一件离奇的风波。原来:镇上的孩子们,忽然被外来的拐子,拐走了好几个。这是这宁谧的小地面上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并且,事有凑巧,就在拐失孩子的后一天,当地有位极具势力的大财主,他的一个年方八岁的独生子,突然患了急症,竟在一夜之间狂喊心痛而死。 论理,以上两件事,原是风马牛各不相关的,可是,内地的人,头脑简单,竟把两件事硬联到一起,而产生了一种绝对离奇而不合理的谣言——这也许是当时流行所谓武侠故事的影响——一时沸沸扬扬,大家都说镇上已到了白莲教的余孽,专和小孩作对。 拐得着拐了人走;拐不到人,却用法术摄取心肝,那必定是拿去祭炼法宝或是合药用的。这谣言一发生,顿使这牌九般大小的一方小地面上,闹成一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局面。当时,那个丧失爱子的财主,悲愤之余,还曾悬过一个五百两的赏格,缉拿那个无影无踪的妖人。结果不用说,当然是连风与影也不曾捕捉到。 以上的风波,还只是不到三个月的事。眼前,这风波虽已平息,但,全镇有小孩的居户,偶然提到这事,还是谈虎色变,当然,那位大财主,也还留着丧子的余哀。 王火生想到了以上这件事,在黑暗中,他的脑内陡然地一亮。他向破纸窗中,溜进了最后的一眼,蓦地,得了一个主意。 当晚,他悄悄地掩回了自己的卧房。靠在枕上,独自筹划了大半夜。 第二天,他乘来客偶然离房的机会,偷偷掩进房去,预布了一个巧妙的机关。傍晚,他飞奔到那位大财主的府上,气急地,报告出了如下的一段话。 他说:“禀告老爷得知:那个白莲教的妖人,又来了!他正住在我们的店房里。那是一个相貌凶恶的人,左耳有一颗痣,眉心有三道纹;他是昨晚来的。啊!可怕呀!我亲眼瞧见他在油灯下,用白纸剪成许多小纸人,那纸人会走路!不相信,你们自己去看哪!” 这出人意表的消息,使听的人,受到了一个相当大的震骇与骚扰。这样的奇闻自然是不径而走,只不过眨眨眼,这飓风差不多已吹满了半个镇。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在这丽春客栈的门外,卷起一股人浪,其中由地保领头,怒潮似的卷进了那个自称为陶阿九的卧房中。这骇人的情况,使店主与店主妇,大大吃了一惊。尤其是那个自称陶阿九的人,更是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自己已遭遇到了一个何等样的恶梦?并且,为着某种误会,他的意识中,只有逃跑这一个主意。 他这惶惧失措,显见畏罪情虚,于他更为不利。结果,他像梦魔似的在人群的拳脚交加之下被捆绑了起来。连着,众人匆匆一搜检,立刻在他简单的行李——那个小包裹——中,搜出了三枚白纸剪成的小纸人!此外,还有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好几个小孩的年庚;那位大财主的心痛而死的独生子的年庚,也在其内。 这还了得!摄取小孩心肝的白莲教妖人,证据确实,铁案如山,还有什么疑义? 由于这时候时代的黑暗,由于镇上群情的汹涌,主要的,更由于大财主为子复仇的怒火的炽燃。当时,这事件并不曾经过一个正当的官方的裁夺,结果,那个莫名其妙的罪犯,连一个申诉抗辩的机会,也不曾获得,糊糊涂涂,便在土皇帝的口头命令下,被判决了剖心处死的酷刑! 一张鲜血染成的画卷迅速地在翌晨展开:这是一个黑云笼罩的天气。苍铅似的天色,和死囚的容色一般的灰败。在一方萧飒的荒地上,那死囚,赤裸了上体,屈着膝,双手被反剪在一根临时竖起的木桩上。 三枚带着神秘性的小纸人,另外加上一道黄纸朱书的符箓,一同粘贴在这死囚的胸口——这是镇上一个老道士的建议,他说:“真的!那些小小的纸人,都是活的!倘不加上一道太上镇压符,一同处死,它们会作祟,会代主人复仇!”——因这一点小小的插曲,却使这事件,格外增添了诙诡恐怖的气氛。 在死囚的劈面,数尺以外,安放着一张白木桌,桌上,正中设供着那位大财主的爱子的灵位;那几个被拐失的孩子们,不胜荣幸地被邀作陪宾,也供着灵位。 祭酒、祭菜、祭饭、锭箔,罗列了满桌。两支蜡烛,迎风摇晃而震颤,滴下了鲜红的血泪,象征着这死囚的生命的短促。最刺眼的,这桌子上,还陈列着一只小木盘和一柄两面开锋的尖刀! 第八百三十八章 非义之财 原来,他们正预备着表演一幕野蛮时代绝对惨无人道的剖心活祭的恐怖场景! 小镇上的居民,几乎空巷来观。这一向寂寞的荒地,四周,砌成了一垛人肉的围墙。在这许多人的脸上,有的是愤怒,有的是紧张,有的是在期待。他们大多数,都挟着一种欣赏“草台戏”的心理,来欣赏这一幕从未见到过的活剧。那位丽春客栈中的聪明人王火生,自然也是这特殊戏台下的免费来宾之一。 在惨剧将要演出前的刹那,那个死囚,睁着噩梦初醒似的眼,迟迟地,望望对面桌子上那只木盘和那柄耀眼的尖刀,他知道自己将要遭受到一个如何的命运。他无力地微微仰起他的绝无人色的脸,哀声地向空中呼吁:“老天哪!告诉我,我究竟犯了什么罪?我家里,还有老母,还有妻,还有儿,还有……”他的音带颤不成声。一语未毕,泪如雨下。 在人丛里,却起了一片诅咒声。有人在向他抛掷砖砾;还有人在遥遥地吐着唾沫,却没有一人向他抛掷同情。 例外的,独有心怀愧疚的王火生,微微偏转了脸。 “如果,世间真有果报——”这死囚在众人的喧噪声中,忽然鼓起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丝的火焰,他眉心间的钢叉纹,显得那样深,他切齿怒喊:“谁是害死我的,谁要遭更惨的报应!我虽死了,我的冤魂白日里也会从坟墓里走出来,找到我的仇人,向他索取我的命!” 在他发出这最后的毒誓的瞬间,他的眼珠,变成两颗怒红的火球;他的冤泪已被烧而干涸。他把他毒蛇般阴冷的视线,在观剧群众的脸上,沉着地,逐一徐徐搜索过来,最后,却黏滞到了王火生的脸上——这在这死囚,还不知是出于有心的呢?或是出于偶然的?——可是,在王火生的眼内,却感觉到这临死的家伙,简直已把人世间所有最凶锐最怨毒的神情完全攒聚到了两颗眼球上,而向自己这边尽量放射了过来! 从这一霎时间为始,王火生的脑内,便永远被投进了一颗阴暗的种子!这种子一直在他心底浮漾,骚扰,直到他的临死,也无法消灭! 当时的某一瞬间,王火生的面色,变得和这死囚一样的难看。但是,他后来毕竟是一个后来的风光无限之人,所以,仅仅一瞬,他立即恢复了他的镇静,并且,为表示出他的镇静起见,他居然还悠然无事地,看完了这好戏的最后一幕。 他眼看着那个客串性的刽子手——镇上的一个屠户——把那柄尖刀,用力地埋进了这死囚的心口。一朵怒红的鲜血之花,从这死囚的心头喷放出来,把黏在他的胸前一同处死的白色小纸人,渲染成了殷红可怕的血纸人! 一幕野蛮的演出在人们鼓噪声中终了场。但是,这一个被处死刑的人,究竟是不是一个摄取小孩心肝的白莲教徒呢? 自然不是!绝对的不!白莲教三个字,在他整个生命中,或许,连梦寐间也不曾发生过关系。他的面貌,虽然相当凶恶,实际,他却是嵊县城外一个安分守己的小富户。他的真名姓,叫作况大有。在他手内,拥有好几百亩的田和数千两的资产。这虽并不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可是,在当地,他却是一个出名拥有财产最多的人。因此,竟引起了近处一股土匪的觊觎。这次,他突然接得那匪首的一封信,要求他于最短期间,拿出一万两的款子来,充作所谓“孝敬”,倘不答应,便要用最残酷的方法来对付!——那匪首是出名凶恶的,说得到,做得到。在过去,已有不少骇人的先例——这恐吓信,于这安分胆小的富户,无异一纸死刑的宣判书。在当时那种兵即是匪匪即是兵的时代,他根本无法获得合法的保护。他要答应那要求,实在没有那么多的钱;不答应吧,他又无法逃出匪徒们的魔掌,万分无奈,只得采取了一个弃家逃亡的下策。他的家里,除了老母妻子,有一个年近三十的儿子,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幼女。当时计议,全家五口一同出走,断难逃过匪徒们的耳目。因此,由他独自一人,改了装先走。临走,由他妻子把所有积储,悉数打入一个随身的小包裹,乘着一个凄晦的雨天,在一柄破纸伞的掩护之下,提心吊胆,逃出了匪徒们的监视网。他素知离县近二十里外的小镇上,有着这样一家敝陋的小客栈。他约定他的家人,在这里等候。单等全家会齐,便一同逃到绍兴或杭州去。 不料,由于金钱的作祟,逃出了魔鬼的掌握,却蹈入了另一死神的机槛。这在迷信定命论者的眼光里,岂非添了一个强有力的例证? 幕后的真相,终于在小镇上面揭露了。无多几天,那个屈死者的老母妻儿的哭声,已经传播到了全镇居户的耳内,可是,在这个时候,那位机警的王火生,已是悠然骑上鹤背,插起了远走高飞的翅膀。 当这位未来的八面玲珑的大生意人,告别这小镇的时候,他还挟着一小股的怨愤。因为,那位大财主,竟吞咽下了五百两赏格的诺言。他想:若不看在店内床下的宝藏份上,几乎白弄死了一条人命!但是,当他悄悄发掘床下那注血浸过的财源时,他又深深吃了一惊。他发觉这一笔借刀杀人的酬劳费,单单银票一项,已有九百四十五两之多;加上银元与金饰,还有一些上回并未见过的珠宝,约略估计,总数将及一两千两以上。就这样轻轻易易,他已成了一个年轻的小财主。 就在那年的九月里,他悄悄地溜到了金陵。而同时,他更由鄙俗的王火生,摇身一变而为高雅的王熙德员外。 如是匆匆过了十二年后,靠着他的智谋机警,他已跻登于金陵最有钱势的生意人之一的地位。 第八百三十九章 世间真有果报 王熙德从普同戏院出来,悄然蜷伏于马车的一角,他的两眼,虽脱离了有形的戏台,而他的大脑中,却继续展开了另一片无形的戏台。十二年前那幅绝顶残酷恐怖的画面,清楚地复映于他脑中。回到了家里,一想起主演的眼色,同时也就使他联想到那双与主演相同的眼色;他只觉那一双毒蛇般的怪眼,那样阴森森地,从空间的每一个角度里,向他身边刺过来! 他脸上的阴暗,变得越来越阴沉严重。 他非常后悔,不该去看这场含有刺激性的折子戏,以致引起无谓的恐惧。不过,他这恐惧,也并不能说是完全由于那场折子戏而引起。实在,近来另有一件离奇的事,却是引起他内心不安的真正的原因。 事情还在他到佛门会里听经的前几天。那是一个天色晴朗的白昼。他从外面回家,刚跨出马车门,突有一个中年男子,在他身旁匆匆擦肩而过。当时的一瞥之间,他只觉那人的面貌,仿佛非常熟悉,分明像是一个常见面的人。而奇怪,一时却无法思索,这是一个什么人? 事后,他却突然记起来了。啊哟!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十二年前那个被判剖心处死的白莲教妖人!面部的轮廓,越想越相像!不想起还好,一想起,他的全身的血液,似已停止了流动。 他惶惶然,感到了一种大祸将临似的预感。 可是,他毕竟是一个头脑冷静的人物。细细一思想,他觉得自己的头脑,未免幼稚得可笑。在这世界上面,哪里真会有鬼。即使有鬼,哪里会来索命。即使鬼会索命,何致等到十二年后,再来清算血账。何况,自己遇见那个人,时候又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一定是面貌偶然的相像,加上自己心头的疑影,以致有这错误。 对了!一定如此! 一经这样解释,他的心头,觉得泰然了许多。假使没有别方面的刺激,他几乎已忘怀那件事,偏偏,在几天以后,他忽然到那所佛门会里去,听了一次经。那讲经的法师,会说出那样的几句:“杀害了人家,结果,难逃被杀害的惨报!” 连着,他又看到那则折子戏介绍,恰巧有着这样离奇的语句:“他从坟墓里走出来,将诬陷他的仇人,生生地扼死!” 由于以上的种种,顿使他联想到十二年前那个死囚临刑前的可怕的毒誓,那家伙曾恶狠狠地说:“如果世间真有果报,谁害死我,谁要遭到更惨的报应。我虽死了,我的冤魂,白日里也会从坟墓里走出来,找到我的仇人,向他索取我的命!” 想起了十二年前的毒誓,使他不得不想到门口所遇见的那个人。啊呀!不要真的遇见了鬼吧?他越想越害怕,一种莫可名状的惶悚,像一条毒蛇似的,钻进了他的心坎。自此,他往往无事无端,会惊悸地跳起来;在独自静坐的时节,仿佛常见一种飘忽的黑影,在他眼角闪过。这情形,使他的神经遭到了严重的困扰。他虽仍自己解慰:“世间绝没有鬼。”可是,他的心,已不再接受他的建议。 本来疑心能生暗鬼,而王熙德所遇的事,似乎并不是完全属于空洞的疑心。于是,一件绝对神秘骇人而使人不敢置信的奇事,终于在他眼前,清清楚楚毫无假借地实现了。 可怕的事情,最初发生的一天,恰巧是一个传统说法中黑道凶日的日子,也即是天刑、朱雀、白虎、天牢、玄武、勾陈六神所值的时日。王熙德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是在傍晚了。阴森的暮色,先已笼罩于室内。近来,我们这位八面玲珑之人,因为内心的黑暗,很需要外界的光明。 而且在这一时期,他的性情简直变得非常之坏,一点小事也会动怒。他看到这时候,屋内还不曾掌灯,已经提起了肝火。他低着头,独自匆匆踏上楼梯,刚走到半梯距离梯顶约有五六级,偶一抬眼,只见梯口有一个人,迎面急忙忙地,正要走下楼来。第一瞬,他看到那个人,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竹笠帽,身穿一件黑色布袍,胁下还挟着一包东西。这时,王熙德把佣仆们不掌灯火的怒气,迁移到了这人的身上。他正待呵斥:“什么人,乱闯到楼上来!” 就在这将开口的瞬间,猛然间,他已看清了这人的面貌,他只觉周身的毛发,吓得根根飞立了起来! 原来,楼头的甬道,左侧有一间房,房门正自敞开着——这就是他的卧室——油灯的光从卧室中渗漏出来,斜射在梯口那个人的脸上,映照得相当清楚。在日色与灯光的交织中,照见那人一张死白的脸,绝无半丝血色,像抹上了薄薄的一重石灰浆一样。这一个熟识而可怕的面貌,正是他近来在睡梦中也不易忘却的面貌!尤其是此人一双阴冷的眼珠,像毒蛇似的透着碧森森的光,正迅速地在向自己怒射过来! 当时的情形,只是短短一瞬的时间。奇怪!那人一见王熙德,似也呈露相当恐慌,无声而飘忽地,向着左侧一闪,转眼就像一缕轻烟似的消失了。 可是,在这极短促的一瞬中,王熙德已看清楚——毫无假借毫无错误地看清楚——这人正是若干天前在门口遇见过的那个人;说得切实点,这人正是十二年前那个被剖心而死的家伙。天啊!他已实践了当初的誓言,竟从坟墓里面钻了出来! 王熙德在肺叶狂扇之下,整个儿的躯体,似被投进了冰窖。一阵阵的冷汗从他每一个的毛孔中分泌出来,。这时,他不知道凭着一种什么力量,还会把他瘫软了的身子,支持着保持站立,竟没有跌落下去。 他的两腿,被钉住在梯级上面,不知经过了一个怎样长久的时间——其实,只是绝短的片刻——只见楼梯口,又闪出了一片黑影,在心头又一阵的狂跳中,细看,这婀娜的身影,却是他的妻子慧贞。 第八百四十章 他回来了 那个年轻的女人,向下一望,她吃惊得喊起来:“呀!熙德!你,你做什么?”她急匆匆奔到上楼梯,费了相当大的力气,才把他扶上楼去。她发觉他的手,冷得像一块冰;而且,全身是震颤得那样厉害。 到了卧室里面,他的神魂略定了些。他妻子疑惑他是病了。但他竭力否认,只推说,精神偶尔有点不爽。他连连催促他妻子,把屋子里全部的油灯,尽数都点燃了。 那个年轻的女人,依了他的话,焦悚地望着他,感到莫名其妙。 平时,王熙德并不很喜欢喝酒。这晚,在他妻子慧贞温柔体贴的劝慰下,却痛饮了一个烂醉,醉后,整夜胡言乱语,这使他的妻子,受到了进一步的极度严重的惶惑与惊扰。 从这天起,我们这位风光无限的生意人,已无法维持他的镇静。他的从一只草原上的孤狼,虽然之间可以说是不知不觉地,就蜕变成一只杯弓蛇影的兔子。 在遇见那可怕的魅影的以后几天,幸喜不曾再发生什么事。王熙德的心头,略觉释然了些。可是,这不能说是水面的旋纹,已经自此而止,不再有所扩展。 数天以后,王熙德无聊地独坐在憩坐室中的一张书桌前,在读着一本书。静寂中,陡觉有一缕难堪的臭味,刺进他的鼻官——那是一种焚烧布料的臭味。依据世俗的传说:大凡一个地方,无缘无故发生这种气息,那就是幽魂出现的征象。但当时的王熙德,最初还没有想到这层——他放下了书,正待找寻这气味的来源。一举眼,忽见劈面关闭着的两扇窗,窗隙中有一件白色的小东西,在迎风飘舞。站起来看时,那是一枚白纸剪成的小纸人,一条腿被轧住在窗隙中。那姿势恰像全身用力要挤进窗子来。 这小东西几乎使王熙德的呼吸完全停止!好歹是在白昼。他硬硬头皮,伸起震颤的手,把它拿了下来,细看:这小纸人约有三寸长。线条剪得非常生动,臂部的肌肉,隐然隆起。面部,另外描绘着五官。虽然笔调很简单,可是怒目圆睁,宛然活的一样;最骇人的是,这小东西的面目,分明就是十二年前那个剖心而死的人的缩影! 在纸人的眉心间,画着三条细线,分明代表了那可怕的钢叉纹;左耳还有一枚针眼大的细点,代表那颗黑痣。它的心口,涂着许多点大大小小的红点,那并不是红的墨水或颜料,看来很像真的血渍,像在那里淋淋漓漓滴下来。并且,这小东西的右手,还连手剪成一柄小尖刀,抓住在掌握中! 一种莫名的紧张,充塞于王熙德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他嫌恶地跳起来,把这可怕的小东西,愤愤地投进了炉子里。 这小纸人被投在一块半燃的煤块上,并不立时着火。坚韧的纸质,受到高热度,起了伸缩性。他眼看这小纸人的上半身,在怒红的火焰中突然凶狞地竖起,那条握有尖刀的小纸臂,痉挛似的徐徐弯举,宛然向他做成一个猛袭的姿态。 同时,空气中一阵阵带有血腥似的特异的焦布臭,还在他的鼻边飘拂。 他伸手抚着头,亟亟于要离去这紧张的氛围。他昏乱地闯到门口,抓住门把,刚把那扇门开成一条窄缝,在这慌张失措之中,偏偏门外又有一种喘息似的呼吸声,蓦地刺上了他的耳膜!这声音阻止了他开门的动作,在略一迟疑之顷他再急骤地拉开那门,向外一望,只见隔室空空洞洞,哪里有什么人? 当然,这诡奇的情况,使王熙德在恐怖之上加了恐怖。一阵颤栗,他自觉他的躯体,像在无限制地暴长起来。 可是,这神秘的事件,还在愈来愈奇的演变下去哩。 第二天,有一位来宾光降到我们这位杯弓蛇影之人的府上。此人高高的个子,阔阔的肩膀。眉宇之间,呈露一种活泼好动的气象。他是王熙德的商业上的后辈,一个近三十岁沉溺于声色享受的角色。同时,他也是这里最熟路的来宾之一,平时出入无阻,亲密得和自己人一样。他的名字,叫做邱达成,而王熙德的全家,都称他为邱公子。 这天,他是为送一份商业上的协议而来的。 因为那份协议的性质很重要,王熙德接受以后,立刻预备把它收藏到银箱里去。他匆匆上楼,开了银箱的门,忽然,他又圆瞪着眼珠,呈露了一个短时间的呆怔。 原来,这时他又闻到了那股特异的焦布气。定定神,他回眼看到邱公子正在身后。他不愿让自己内心的恐惧,被人窥见。因此,他强自镇定,装作无事一样,但是当他伸手把那份协议放进银箱时,他的脸色,变得更为惨白,并且,他这沮丧的神情,立刻映射上了邱公子的脸。 “什么事呀?王叔父!”那青年关切而又惊疑地问。 “不关你的事!我有点头晕。”王熙德暴声回答。一面,他挥手向那青年驱逐,“你到楼下去,不要站在这里。” 这焦躁的辞色,完全显示反常。那青年只得沮丧而困惑地,依遵他的命令。邱公子方旋转身子,忽又听到背后紧张地喊:“邱公子,你就在房门口等着我,不要走远!” 王熙德慌张地回到银箱之前,他伸起触到了针尖似的手指,在银箱内拈出了一件小东西——又是一枚与以前完全同样的小纸人——同时,他发觉这银箱里,有一点东西,是被翻动过了。在一只专放兑票银票的抽屉里,少掉了二十一张每张票额一百两的汇通银号的银票。奇怪的是,这抽屉内却飞来了另外的一大卷的银票,这一卷银票,有十两一张的,至二两一张的全部有。数一数,共是七十八两。 银箱的另一部分,一包原放着的银票,也有着相同的奇怪情形。在那个纸包里,本有十叠簇新的联号银票,每叠十张,每张面值十两,总数是一千两。原是厚厚的一大包,而此刻却变作了薄薄的一小叠。原有新的十两银票,只剩下了五张。奇怪!这里也多出了四十五两的票子。总数由一千两,变成了一共只有九十五两。 第八百四十一章 演变下去 呵!银箱里是失窃了!那个贼,真客气哪!他偷走了两大批整数,而又找出了两注零数。贼偷了钱,还找出钱来,真是旷古未有之奇闻!但是,这是什么意思呢? 王熙德目定神迷,简直已陷入于一种梦游病的状态中。 正自发怔,那一阵阵有血腥气的焦布臭,又在他的鼻边,若有若无地撩拂。同时他忽发觉,在那几张多余出来的银票上,隐隐似都染有血渍,因这银票上的血渍,他陡然想到,两千两减去一千零五十五两,岂不等于九百四十五两吗。 呀!这正是十二年前他在床下所取得的那笔血浸过的银票的数目!——照这样看,另外那注银票的被窃,其中也有相同的深意。也许,那算是抵偿当初那些银票、金饰与珠宝的代价吗?——他不想上面那个印象太深的数字还好,一想到后,他的灵魂,又整个被驱进了恐怖的领域! 但是,他的头脑,毕竟是冷静的。虽在昏惘之中,并没有完全丧失他的理智。细细再一想,他感觉到眼前这件事,分明大有蹊跷。他想:一个鬼,难道真会驱遣一枚纸人,到银箱里来,搬运东西吗?——自己在十二年前,所制造的故事,那不过是骗骗人的玩意哩;纸人真会活吗?——倘说不是鬼,那么,一定有什么人,在暗中捣鬼了。 但是,什么人在捣这鬼呢?计算有取到这银箱钥匙的可能的,只有一个人,那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妻子慧贞。难道这银箱里的银票,会是她偷的吗?不过,慧贞素来非常节俭,她有什么事,需要这数目相当大的款子呢?即使她有意外的需要,尽可以公开地要求,何致出于偷窃?就算是她窃取了这银票与银票,她为什么还要闹出这可怕的小纸人的把戏来? 况且,这失窃的事还牵连着鬼魂出现的事件。如说是人搞的把戏,这需要一个相当精密的设计。至于慧贞,识字既不多,头脑又很单纯。一来,她既没有闹这把戏的理由;二来,她根本没有这种弄巧的聪明。进一步,若说幕后另有主使的人,主要的是,自己十二年前的隐事,绝对不曾向任何人——连慧贞在内——泄露过半句话。谁会知道那小纸人的故事?谁会那样清楚地,知道那宗银票的数目呢? 更主要的是,自己曾两度亲自遇见那个十二年前已死去的家伙,那是绝对非人力所能假装出来的。单看这一点,无疑地,这银箱里的事,真是鬼在作祟了! 真是鬼作祟的话,这一次,它既来索取了九百四十五两的银票,它又会搬走了一笔银票,抵偿当初银票以外的银饰、金饰与珠宝。料想第三次再来不用说,那一定要来索还它的那条命了! 他越想越怕,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这天,当他惶惶然逃出那间空虚的屋子时,他脸上那种可怕的灰败,连带使守候在室外的邱公子,也惊吓得发了呆! 可怕的事还在续续而来。在上述的许多事件之外,以后,他又两度发现那染有血渍的小纸人:一次,发现在一本放在案头的书里;另一次,这可怕可厌的小东西,竟钻进了他内衣的袋里。并且,每次发现这东西,事前事后,老是嗅到那种带有血腥似的焦布臭味。在臭味散布得最厉害的一天,他又一度亲自遇见了那个鬼! 这一次遇见,时间,是在一个微微有雾的早晨,地点,是在园子内的小假山和花棚处——当时王熙德是在花棚内,那个鬼却在花棚外——只隔一层花棚的竹架子,在径寸的距离间,面对面地他又看到了那个剖心而死的家伙! 那个鬼,这次已“换了季”,不是前次遇见的装束了。它身上改变了十二年前雨夜到丽春客栈中去投宿时的衣服;头戴破小帽,身穿一件污垢异常的黑布短袄——这布袄的肩部,有一大块破洞,像开着一扇小窗。这种衣服上的记识,至今还在王熙德的脑膜上,留有一种一唤即起的印象——布袄以下,仍旧系着一条与十二年前同式的蓝布旧作裙,足部虽然看不见,料想一定也套着一双满沾泥泞的烂草鞋。它一手拎着一个小布包。不是雨天,一手也拿着一柄破纸伞。 干脆点说吧!这完全是十二年前那套旧印板中重印出来的一幅画! 在这一瞬间的会见中,那个鬼,张开了嘴,露出了焦黄的牙齿,赠予了他一个久别重逢的惨笑!——事后,王熙德回顾他一生的经历,他觉得生平所遇最可丧胆的事,再没有比这次看到鬼笑的事,更可骇更可怕的了。 而当时,他在吓极反常之余,反而瞪大了眼,向那个鬼,作了一次时间较长的正视。因此,比较前一次,也看得更为逼真。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人眉心间的可怕的钢叉纹;也清楚地看到了那人左耳轮上那颗附有几根的黑痣。呵!什么都看清楚了。这不是当年剖心而死的陶阿九,又能是谁? 鬼! 白昼出现的鬼!还有疑义吗? 自此为始,有一种异样的阴森森的空气,似乎已经把王熙德的家,整个笼罩了起来。——王熙德的家人们,不久,都从王熙德的脸上,沾染到了那种可怕的阴黯!但他们不明白,主人的脸上,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常可怕的神情? 在第三度遇见幽灵以后,当夜,王熙德自觉他的体温,有了不正常的现象;尤其是他在铜镜里面,照见自己的面庞,竟已消瘦得失了形。可是,一个所谓体面的生意人,他们常常是最珍惜着他们生意场上的名誉的;王熙德当然也不能例外。 他怕自己十二年前黑暗中所做的那件不名誉的隐事,被人探究出来,因之,虽在不可支撑之时,他还尽力支撑,不肯承认有病。甚至他本有一种仁慈的心愿,颇想超度一下那个冤魂,好让它早登极乐。但是,为着同样理由的顾忌,他也迟迟疑疑,并未付之实行。 第八百四十二章 失窃 至此,我们这位曾经面面俱到的生意人,大约他已真正领受到了行善所应得的报酬! 当然,这一时期中,他在于医药上的疗养,是绝对不曾间断过。他所延致的常年雇请的医士,是一位六十开外富于经验的老名医,名字叫作夏开济。在金陵街面上,很有些相当的声誉。 夏郎中很明了王熙德的病源,是由于一种忧郁性的刺激而起,但苦于无法知他的忧郁的原因。他只能尽力劝告他:多做些高兴的事,以疏散紧张的神经。 这劝告是迅速地被接受了,但是,到哪里去疏散呢?折子戏院,他根本不愿再去;教坊司?不感兴趣。最后,由邱公子建议:还是到茶室里去解解闷。 他们在听松茶楼,一连坐了几个上午。王熙德感到精神方面,松畅了许多。因为最近他所需要的是人多,喧嚣;所畏避的是空虚,冷静,所以这地方,竟给了他一个短时间的安慰。不料最后的一天,一个完全出于任何人意外的枝节,又突然发生了。 从那件神秘事件的本身而论,这一个意外发生的枝节,无异是一支神奇的手杖,因这手杖,才能挑开了这幽秘曲折的暗幕。假使那天不发生这意外的枝节,那么这一件神秘得超乎人类理智能力所能想象的范围以外的怪事,是否能在最短时间中,获得全部的解答,那是无人能够断言的。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天,王熙德的精神较好,他和邱公子,谈得相当起劲。在他们的隔座,有一个人,正自吸着一种苏禄国烟。浓烈的烟味,不时在他们身后,一阵阵地飘送过来。 最近的王熙德,由于内心间的极度忧惧,他的潜伏着的“歇斯底里”症,早已达于较深的阶段,完全是一种风声鹤唳的心理,随时随地,都有触发的可能。这时,他嗅到了那股强烈的烟味,不知如何,竟会引起一种错觉。错认为他又闻到了那种带有血腥的焦布臭。于是,谈得好端端的,突然,他竟瞪着两眼,不自禁地高喊:“啊哟!它又出现了!那个恶鬼,看!耳朵上有一颗痣!” 这神经性的喊叫,引起许多道视线乱箭般的射到了他身上。尤其隔座有一个人,听得这喊声,立刻急骤地旋转了头。此人脸上,透着一种比众不同的惊诧——也许可以说:这是一种近于慌张的神色。 这一个人,正是隔座吸着苏禄国烟草的人。这人身上,穿着一套暗绿而带银灰细条的整洁的青袍,配着一条紫色的腰带。一头乌发和他脚下皂皮鞭的颜色,具有同等的光泽。骤眼一看,年龄还像轻得很。 当时,这一个吸苏禄国烟草的人,眼看邱公子扶着王熙德,在群众的视线网下匆匆走出了这茶楼。这人召唤侍者,结了账,挟着他的外衣、帽子,也匆匆跟随了出来。 在路旁,这人掏出了他的怀中记事册,看着离开的马车默默地记下了几笔记录。 第二天,清晨辰时三刻之后,在那座华贵气派的的新房门口——这是王熙德的家——一前一后,来了两个穿灰布交领袍的人。前者手内提着一个黑皮包,很敝旧了,这就是那位年老的夏开济郎中。后者,一手也拎着一个黑皮箧,有一副精致的银针盒,和提手握在一起。这样子,无异把一块郎中的牌子,悬挂到了手上。 在踏上那光洁的阶石时,后者忽然趋前一步,和前者并了肩。他很熟地招呼说:“夏郎中,你早。” 夏郎中先还没有看到这个人,他一望这人手内的皮箧,暗忖:“王熙德的病,一定有了变化。否则,为什么又请了一个郎中?” 他还没有开口,只听后者自我介绍道:“我是余创生郎中。我的小诊所,距离这里很近哩。” “久仰!”夏郎中随口吐出了这两个字。但实际,他对这余创生的名字,正像对这人的面貌,一样的生疏。 他们并肩进了门,王熙德的家人,以为后面这一个年轻而陌生的人,是这老郎中的助手。 这天,王熙德已是不能支持地睡倒了。在那间小王宫般瑰丽的卧室里,除了病人之外,另有两人呆着。一个是年约二十六七的少妇;鬈鬈的乌发,并没有梳整。身上仅穿着一件蓝士林布窄袖裳。一张略带一些憔悴的脸,薄施一点脂粉,显得楚楚可怜——她的眉梢眼角,隐隐含有一种颦蹙的神情。表示她的心底,正被一件什么不乐的事情打扰着——这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妇,便是王熙德的妻子慧贞。另外一个体魄壮健的青年,身穿一件灰色厚绸料的袍子,那是邱公子。 当一老一少两位郎中踏进这卧室时,病人正仰面看着承尘,低低地,在那里自言自语。他的语声,显得柔弱无力,室中人都没有听清楚——或许是并没有注意——他所说的是什么?只有那个紧随在夏郎中身后的余创生,一进这屋子,立刻目光炯炯,露出了全神贯注的样子,而他的听觉,似乎也特别比众敏锐。他已经清楚地,听到病人在喃喃地说:“嗳!让我忏悔,我一定要忏悔!” 实际,病人的神识,却并不昏聩。他一见这老郎中,立刻在枕上微微颔首;并低声招呼:“夏郎中,早。”一面,他也像慧贞与邱公子一样,凝注着老郎中背后的这一只陌生面孔,略略有点讶异。 “哦!王员外,今天觉得怎么样?”这是这位老郎中每天照例的开场白。 接着,他便开始了照例的诊察:他替病人看脸色,按脉搏,看一看舌苔。那位余创生郎中,却在一旁帮同料理。当他看到夏郎中从皮包中取出银针准备要施针的时候,他急忙代他燃起蜡烛;又抢先把那银针,小心地消着毒。他的举措,显得熟练而敏捷;而他的态度又显得极诚恳。 呵!代替别人,尽点可能的义务,这并不是件吃亏的事哪!当时,这一位不需要聘金而亲自送上门来的助理郎中,在短短一小会儿的时间中,立刻,他已使那位年老的夏郎中,留下了一个良好的印象。 第八百四十三章 夏郎中 夏郎中感到这一个“初出道”的余——余什么郎中,态度谦和得可爱,很具有一般郎中从来未有的谦虚,这是极难得的! 于是,他们闲闲地,开始搭谈起来。 “病人的心脏很衰弱,他每夜失眠,这是麻烦的事!”老郎中凝注着手内的银针,一针、二灸、三用药,提倡针、灸、药三者并用是他一贯的医风。一面,目不转睛地轻轻地说:“并且,他还有一些‘痰热郁肺’的现象。为此,我想冒一下子险,试用一种百分之几的‘沙参脉冬汤’的效果,和在我原配的方子里。你知道,这是一种从多种药里面提炼出来的东西,用得适当,对于他的肠胃,也许有点帮助。不过——” 老郎中皱皱眉,没有说下去。 “是的!这东西的反应,有些讨厌!所以,在分量上,我们必须郑重考虑一下。”余创生郎中眼望着那老郎中的眉毛,立刻随声“和调”。他的声调,显出了那样的肯定而有经验。而实际呢?也许,他自生耳朵以来,对这所谓“沙参脉冬汤”的名目,这还是第一次的听到哩。 夏郎中的诊察完毕了,处了方子,便匆匆告辞。但这位余创生郎中,却还逗留在那里,并没有就走的意思。夏郎中以为这是王家另外聘请来的,当然,另外要诊断一下,他没有说什么话,走了。 夏郎中走后,余郎中告诉病者的妻子说:“夏郎中曾留下两颗药丸,夏郎中嘱咐:须等一个时辰以后,察看了病人的情形,方能决定要让他服不要?所以我在这里,须有一个相当时间的守候。” 在这守候的时间中,这位年龄看似很轻的余创生郎中,在王宅楼上楼下的各个所在,东走走,西逛逛,一无拘束,毫不客气。 他独自走到马棚之前,和马车夫老李头谈了一阵子。他和看家护院的保定人曹保平认了同乡。又找着园丁张一凡,拉扯上了几句赌经的“三六一只鹅,神仙也难合”。接着,他又和厨娘、小丫头等等,分别说笑了一会。 他的谈话艺术,是那样高明——几乎像是挟有一种魔力似的——他能测知每一个对方的个性与心理,而予以各种不同的应付。他的谈吐极风趣,真是谈笑风生。不到一个时辰吧?全宅的人,都已感到这位助理郎中,一点没有架子,比那位古板的老郎中可亲得多。 中午,王宅供给了他一餐极精美的免费午餐。他吃毕后,似乎感到太不过意。因此,他从他的皮箧里,取出了两包不值钱的甘草丸,郑重地,交给病人的妻子,送给病人服下,算是一种酬报。然后,他悠然地接受小使女泡上来的香茗,喝完了茶之后,抹抹嘴,走了。 在第二天早上,将近辰时的时候,夏开济郎中的家里,接到了一封短信,声明是王家送来的。这封短信里说:病人今天精神较好,此刻正预备去逛茶楼散心,诊治可以暂停一天。 可是,一到昨天的老时光——辰时三刻——那位余创生郎中,却独自拎着他的皮箧,溜到了王熙德的家里,他摇摇摆摆很稔熟地直走进了病人的卧室。 这时,卧室里除了病者的妻子慧贞和一名女仆以外,那位诚恳的邱公子,也早已先到。——这青年本在那家著名于全沪的建华企业公司中,担任会计主任的要职。最近几天,为着关心他老师的病况,所以特地请了假亲自前来照料。——这时,他正躲在卧室的一隅,亲手调制一盏鲜牛乳,预备送给病人吃。他用一柄银质的小茶匙,在杯子里左调右调,调溶那沉淀的糖块。他又把那小银匙的尖,碰了一下他自己的舌尖,似乎在试着这牛乳的温凉。从这细密的伺候上,可以看到他们师生间的感情的密切。 这青年一抬眼,看到余郎中进来,慌忙放下手里的杯子说:“哦!余郎中,早!” 那个少妇的眼光,却像要问:“夏郎中为什么没有来?” 只听这余郎中高声报告说:“夏郎中今天,因有两个急要的出诊,时间上有了冲突,所以让我先来。” 他说完,便用演戏似的方式,开始替病人诊察。在诊察的时候,他听病人嘴里,仍像昨天一样,喃喃地不时在说着糊涂话。 余郎中一面开着“天书”似的药方,一面,他忽然向病者的妻子要求说:“对不起,王夫人,能不能请你们回避一小会儿,让我施行一种较精密的诊察?” 郎中的话等于命令。那女人虽然有点讶异,但没有说什么。那青年把那碗鸡汤递给了病人,也没有说什么,其他人带着那名女佣,默默走了出去。 慧贞与邱公子,在对面那间憩坐室中,静候了一个相当悠长的时间。咦!奇怪!所谓精密的诊察,却还没有完毕。他们几番走过去,试推那扇卧室的门,里边竟下了闩,静悄悄地,听不到一些声息。他们不明白,里边在做些什么? 足足等待了有一个半时辰以上的时间,这憩坐室的门外,起了一种轻轻的剥啄声。连着——几乎是同时的——这门很轻而又很快的自外推开,门口里,露出了那位助理郎中的脸。这时,室中的一男一女,正挤在屋子的一角,在低声而密切地谈着话,门开处,窗前一大片的影子,很快的一分为二,他们同时抬眼,只见这余郎中,一手拈着针盒,一手插在裤袋里,嘘嘘吹着嘴唇,悠然走了进来。他的活泼的脸上,带来了一团高兴。 “哦!王夫人,我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他用愉快的声气说,“我看,王员外的病,最短时期就会恢复。” “谢谢你,余郎中,这都是夏郎中和你的功劳。将来我们真要好好的报答你们哩。”这少妇感激地说。说时,她的脸上,露着一丝特异的颦蹙。 “余郎中,你看,王员外的病,不会是神经病吧?”高个子的邱公子插口。 “很有点像。”余郎中回眼看着这衣衫整洁的青年,“据我看,这是由于一种不可解慰的忧郁而起的病。你们可知道,他有什么忧郁呢?” 第八百四十四章 很快康复 “正是哪!夏郎中早就问过他,我们更不用说,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哩。”慧贞皱皱眉,接口回答。 “听说,王员外近来,有点胆小?”余郎中喝了一口茶,他把一只脚翘起来,在另一只脚的膝头上左右旋动着。 “这——”慧贞纤细的眉毛,又微微一皱。她只说了一个字,以下的答语,却被邱公子劫夺了去,只听邱公子接口道:“在最近几个月内,我们这位员外,做过几笔黄白货的交易,数额相当的大,风险,当然也大得吓人!也许,他的病,这也是一种起因。”邱公子这几句话,像在和慧贞说,又像向这郎中解释。 余郎中点点头,表示接受。他说:“在他恢复康健以后,你们最好劝告他,多做一些怡情养性的事,譬如:种种花草,养养金鱼,或者,画一画画,那都很好。” 他说到这里,似乎因画画的问题,联想到了别一件事,他不经意似的向这青年问:“哦!邱公子,有一次,我好像在‘云河画展’里,遇见过你的。你在那边参加书画之事吗?” “没有呀!你弄错了。”邱公子望着这郎中。 “可是你的泼墨画,却画得很好哪。” “胡闹罢了,千年难得玩一下,哪里算得上画。”邱公子不经意地谦虚;但他的语气,分明被引起了一点高兴。 “你对于白描人像,也很有相当的研究哩。”余郎中把语声略略提高,突然这样说。 “呃嘿!”这时忽有半声轻倩的咳嗽声,挤进了双方的对白,这是那年轻女人喉咙口的声息。 “白描人像?!”邱公子向慧贞掠了一眼,他发觉这郎中在提出以上的问句时,眼色有点异样。立时他像省觉了一件什么事情似的,他迟疑了一下,却用一种过分严重的声调答道:“人像!我根本不会画白描,我只会画山水画;那——那是故有的泼墨画罢了。” “哦!江山风雨之类,是不是?”一串轻松而简单的话语,从这郎中的口角间溜出来;这句话遮掩了他口角间的一丝不易被觉察的笑意。 三人暂时静默。室中充满了沉寂;这沉寂似乎带有一点紧张的意味。 “让我看看他去,那边没有人哩。”慧贞娇柔的声气,首先打破了这寂寞。 “不必忙,王夫人!”郎中忽然走近那扇门,挡住了这年轻女人的去路,他说:“我知道王员外怕冷静。我已招呼了许多人去陪他。车夫、园丁、湖州娘姨,还有小丫头,大队人马都在卧室里,请你放心吧。” 郎中一边说,一边在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这纸片的反面,潦草地写着许多密密麻麻的数字,像是一个相当繁复的记帐帐单。正面,却清楚地写着一行字。——他把这纸片,交给慧贞说:“这是药费,请夫人核算一下,对不对?” 慧贞把这纸片接到手里,一看,立刻她的点漆似的眼珠,露出了非常的困惑。她惊诧地喊:“呀!这是什么药?那么贵?” 这惊呼声把邱公子吸引了过来。他凑近这少妇的身子,看时,只见这纸上写着一行欧体小楷的字迹道:合药费,九百四十五两。 这一个含有神秘性的数字,使这青年的神色,迅捷地起了一种特异的转变!足足有一小会儿以上的呆怔,他方始讶异地问:“余郎中,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说:有两个——或者是两个以上的人,他们‘合’成了一种‘药’,他们共同取得了九百四十五两白银的‘合药’费。”他从那少妇手内,收回了那张纸片,耸耸他的肩膀。 “我不懂!”邱公子厉声说。 那少妇的两靥,泛出了一重苍白。她在悄然赏鉴着地毯上的裂纹。 “你们都不懂吗?不懂也好。我有一个很曲折的故事,预备告诉你们。我自己听到这故事,也还不满半个时辰咧。”郎中向这二人摆摆手,像主人招呼宾客似的说:“最好,请二位坐下来,静听我说。一听,你们就明白了。” 当时,这一室中的三个人,他们的表情,是相当有趣的:这年轻的女人,抬起她的彷徨的视线,有点失措。她呆看着邱公子似乎要取他的态度为依靠。而邱公子呢,似乎已被这郎中的凶锐的眼光所慑服;主要的是,他不知道对方这一个言行离奇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他无端说出这种离奇的话来,又是什么用意?——他满腹怀疑。但结果,终于局促地,退向室中半垂着窗帷的一角间,占据了一只光线较暗的椅子。那女人,见邱公子已先坐下,于是,她也在对方一只距离很远的椅子内,困扰地坐下来。她抽出了肋下的一方小手帕,下意识地反复玩弄着。 两人眼看这一位莫名其妙的郎中,把他的另一只脚,潇洒而又准确地,翘在另一只脚的上边,突然似想起了什么又把脚放了下来,他又回身掩上了门。然后,拉一拉衣服,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在近门一张坦背的圈椅内,悠然坐下。 室中三个不同型的人,坐成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接着,他从医包里取出一根铜烟锅,装了一锅之外,就抽了起来。 这位余郎中的烟瘾,似乎相当的大。他不让他的嘴角获得较长的休息,接连又燃上了新的一支。在这暂时静默的空气中,他似乎在卖弄他的吐烟圈的技巧。他把一腿叠在另一条腿上,颤动着他的光亮的靴尖,喷够了一阵烟,然后从容讲述他的故事。 他开始这样说道:“昨今两天,我曾屡次听到我们这位王员外,喃喃地,在说‘忏悔’两个字。我知道这里面,一定含有一些动人的故事。于是,我特地制造了一个单独和他谈话的机会,准备用一只舌尖做成的钩子,把他心底所藏的秘密,设法钩索出来。” 在浓烈的苏禄国烟草的烟晕中,只见对方的一男一女,不安宁地默然注视着他,在倾听他的下文:“我向他保证:我是一个可靠的佛门弟子;我劝他把我当作一位禅师,把心头要说而不敢说的话,尽量倾吐出来。如此,才算真诚的向佛祖进行忏悔。” 第八百四十五章 怡情养性 对方的两人,现出了紧张的注意,好像要问:“那么,他到底说了没有呢?” “他——王员外——起先不肯说哩。他坚持着说:一定要到寺庙里,到佛前忏悔。于是,我又用了一点手段,在恫吓与诱骗相互的作用下,终于逼他吐出了真相:“事情真是相当隐秘的。他——王员外——说:距今十二年前,他在浙江的一个市镇上,当着一家旅馆的负责人,这么说也许最合适。有一夜,旅馆里来了一个投宿的人,他发觉那人是一个白莲教的余孽,会用白纸剪成活的小纸人,放出去,摄取小孩子的心肝。当时,他为代地方除害起见,立刻报告了当地的官府;就把这妖人,捉拿了下来。当场,差役们曾在这人身上,搜到了几枚已剪成的小纸人;还有几个幼~童的年庚,写在一张红纸上——” 郎中说到这里,一眼瞥见那个年轻女人的脸上,迅速地浮上了一丝凄楚的神采;连着,他又见她微微一撇嘴,呈露一种轻鄙不屑的样子。他不明白这女人的反应,是什么意思?但他暂时不管,自顾自说下去:“当时不知凭着一种什么荒诞残酷的法律,那个妖人,竟被判处了一个极端残酷的刑罚,活生生地,被挖出了心肝!——据说是代那些被害的孩子报仇。——而同时,那几枚搜出来的神秘小纸人,也粘贴在那个死囚的胸口,很滑稽地说是,一同活活处死——” 说到这里,他又发现那个年轻女人的眼眶里,泛起了一圈红晕。只见她借着一个挤眼睛的小动作,迅速地偏转脸去,用她的小手帕,抹了一下眼角。 这少妇以为她的动作,对方并不曾注意;而这郎中也就装作不曾注意。他又说下去:“那个死囚,在临刑之前,他曾发过一个可怕的毒誓。他说:‘他死后,要从坟墓里钻出来,找到那个告密的仇人,向他清算血账!’——” 郎中的话头略顿,在纸烟的烟雾中,只见对方两人,各自沉默无语。由于这故事的恐怖,似乎已使这屋里的空气,沾染上了一种特异的气息。 郎中继续说道:“那死囚在旅馆里,遗留一包财物,其中包括着金饰、银票和一些零星的珠宝;还有一注银票,数目共是九百四十五两的价值——哦!王夫人,邱公子,请你们二位,注意这个数目!现在,我快要说到正文了——” 这郎中陡然又将话机截住,他把他的凝冷的视线,轮流逼射到这男女二人的脸上。连着,他用恬静的口气,说下去道:“那妖人死后,那包财物,便成了无主之物。于是,我们这位王员外,便不客气地,悄悄把它没收了下来。这事情一直过了十二年,并无一人知道。不料,到了眼前,竟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最近,我们这位因仗义而为众除害的王员外,他在这里屋内屋外,竟屡次遇见了那个十二年前已死去的人!同时,他还在各间屋子里,发现了好几个沾有血渍的可怕的小纸人!以上,便是他的忧惧成病的原因;而他所要忏悔的,也就是这一件事——” “哦!你们别性急,奇怪的事情,还在下面咧!——” “不多几天之前,王员外又发现那个染血的小东西,竟钻进了他的银箱!并且,那银箱里是失窃了!被窃的东西,共有两笔:其中一笔,是五十张每张十两的汇通银号的银票;总计价值,共是五百两之数。这不算可怪,所可怪的是:那个窃贼,在窃取了这银票之后,却很客气地,留下了一些带有零数的银票。——这像一个店家,收受了买客整数的款子,而找出了多余的钱——哦!让我看,这找出来的银票的数目,是多少呢?——” 他把方才那张纸片,重新掏出来看了看,接下去说:“那遗留的数目,共是五十五两。真奇怪呀!那个贼,偷钱还偷出一种花巧来。他搬走了这样一个不整齐的数目,却是什么意思呢?” 郎中暂时停住话,他把一种疑问的眼光,缓缓投送到对方两人的脸上,似乎在静待他们的解答。但这一男一女,却依然沉默无语。于是,他只得自己回答道:“关于这,我们姑且放过一边,停一停再说。现在,且说另外失窃的一毛,那另一毛,是在一千两的整数银票内,偷剩了五百两。——那么两千两的银票,减去一千零五十五两,该是多少呢?这数目,方才我已经说过,二位也早已知道了——” 他吸了一口烟,不等对方开口,接连着又道:“据王员外的意见,以为这失窃的两注钱,自然是那个鬼,差遣那可怕的小纸人,特来搬运走的。他想到了过去的那件事情,害怕得了不得。因而他,连带对这失窃的事,也丝毫不敢声张——” “以上的故事,便是王员外在即刻告诉我的。这故事,真是非常诙诡的。——但是这里面,很有些耐人寻味之处咧。”郎中挤挤眼,发为一种俏皮的声音道,“你们想吧,那个鬼,不到锡箔庄上去偷锡箔,而到人家银箱里来搬银票银票,不太有趣了吗?如果真是鬼的话,我们不是王道士与张天师,那是不用说了。不过,我们不妨姑且假定:这事是出于人干的,那么我们很可以探讨一下,这是人而非鬼的家伙,究竟是谁呢?——” “王员外对于这一点,也曾有过一小片的疑云,在他脑内闪现过的。他以为:有取到那枚银箱钥匙的可能性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 他将话头陡然截住,却把一种冷峭的眼光,掠到了那个女人的脸上。 “是谁!?”那女人绯红着脸,锐声问。 “——是你!”郎中用冷峭的语声,完成了上面未完的语句。 “是我!是我!这是狗咬人!昏话!他有神经病,难道你——你也有神经病吗!?”这年轻女人愤怒得从椅内直立了起来,她完全丧失了先前那种温文娴静的体态。 第八百四十六章 九百四十五两 “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利,干涉这里的事?” 这时,那个默坐在光线较暗处的邱公子,颈间的动脉,呈露了显著的偾张。那样子,分明也已达到了无可忍耐的地步。他欠欠嘴,似乎想要插口说什么,但结果,却终于不曾说什么。 只听这郎中又冷然说道:“嗳!王夫人,我劝你平平气,静听我说完。我的话,不过是假定罢了。”他把一种强制似的眼光,逼射着那女人的绯红的两靥;他似乎警告她说,“嘿!知趣些,还是请你坐下来。” 那女人,似乎经受不住这种严冷眼光的压迫。只见,她像用力扔掉东西似的,把她的躯体重新扔回了原座。 “哦!王夫人,我们姑且假定:那只银箱,是你所开的。但是——”郎中的目光仍旧紧逼着这女人。继续道,“但是单凭你一个人,决不能做成那样的事。在幕后,至少有一个以上的同谋,在帮同设计。至于那同谋的人,不用说,当然是一个和这里有着密切关系的人物。” 邱公子的呼吸,又加急了些;在语声略顿中,能清楚地听出来。这时,他的干燥的嘴唇,又牵动了一下。 郎中不等这青年有所表示,他接连着说他的下文:“于是,我想到了王员外说起的那些神秘的小纸人——王员外在陆续收到那些可的的礼物之后,他曾乖觉地保藏着一枚。即刻,他把收藏的所在指示了我,让我拿出来看过——” 邱公子睁大了眼,听郎中用一种讥讽式的赞美,喝彩似的说道:“嘿!好!这小玩意真不错哪!那线条,笔意,剪绘得那样生动;令人一望而知,这是出于一个具有绘画才能之人的手笔。也许,这正是那位画家的得意之作咧。——我们固然不能确定地说:这东西,一定是出于那个同谋者的亲手绘制,但是,从多方面想,出于那人亲手绘制的可能性,似乎也很多哩——” 郎中说到这里,他竟毫不客气地,向这青年开始作正面的进攻,他说道:“邱公子,我认为你,很有做这同谋者之一的重大嫌疑。所以,即刻我曾绕着一个大弯子,用话探试你,是否会画画?——多谢你,居然很率直地告诉我,你果然是会画画的。” 那青年再也耐不住了,紧握着拳头,在那椅子的靠手上,用力猛锤了一下。他像弹簧般地从椅内直弹了起来,盛气地说道:“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并不会画人像。’你的耳朵聋了吗?” 他又用力补充说:“你打听打听任何人,哪一个说我会画人像?” “是呀!唯其没有人,说你会画人像,所以你才敢放胆画呀!”郎中声色不动,依然冷峭地说,“而且,我在探试你的时候,我早已准备着,你将会告诉我:不会画人像。” 那青年铁青着脸,一种急骤的喘息,阻梗住了他喉咙口的语句。 只听郎中又道:“会画人像与否,这是一个绝对无足轻重的问题。是不是?哈!邱公子,假使这里面,没有一点不可告人的关系,方才你的语气之间,为什么那样重视这问题呢?” “你不能凭你的舌尖,随意压死人!”青年努力鼓动着他的勇气,又努力嗫嚅着说。 “嘿!你想讹诈我们吗?”一旁怒气冲冲的慧贞,她忽然想出了这样一句无理由的妙句。 郎中不理他们的话,他自管自静静地吸着他的苏禄国烟叶;又自顾自悠悠地说道:“哈!证据还有呢。刚才我说过:要做那个同谋者,必须具备几种条件。第一:那人和这里,关系必然很密切;第二:那人会画人像。除此以外,还有第三——” 郎中又从他的衣袋里,掏出了方才那张纸片,拿在手里说:“据王员外告诉我:那银箱里,除了被窃的银票之外,另有许多别的股作凭与债券在着。那个偷的人,他不看中别的,却单单选中这些眼前市场上面比较吃香的六厘债券。于此,可见这一个人,必是一个熟悉银票市况的人。你看,这一点,也是一个线索吧?——” 他顿了顿说:“就说这一个线索,并不十分有力,但是,还有哪。”他看了看手中的那张纸片说,“即刻我曾说过:那银箱里,失窃了一千零五十五两的银票,而多出了四十五两的银票。所以,计算实际的损失,应是一千零十两的损失。那个偷的人,他搬走了这样一个参差不整的数目,当然,他一定也像搬走另一笔九百四十五两的银票一样,其中必然含有相同的深意。——我们王员外,他是被那个活鬼吓昏了。他已不假思索其中的理由——可是凭我拙笨的脑力,细细一计算,方知这一个奇怪的数目,正是根据九百四十五两的数目而来的;换句话说:这数目正是九百四十五两现银的的十二年的利息;那是依长年一分的利率,而用复利计算的。于是,线索又来啦!由此,我们可知,那位参与此阴谋的同谋者,他还是一个会算复利的会计人才咧——” 郎中说到这里,他把仰倚在那只坦背椅子上的上半身,仰直了起来。他向那个青年耸耸肩膀,扮了一个鬼脸说:“好!让我把这同谋者的条件,总结一下吧!第一:他是一个和这里关系密切的人;第二:他是会画人像的人;第三:他是熟悉生意和各种票据的人;第四:他又是一个会算复利的人。呵!条件太多啦!——” 他又闪动着眼珠,把声音放得和缓一些说:“而你——邱公子,恰巧完全具备以上的条件,一件也不缺少。若说是凑巧,那真未免太凑巧了!哦!邱公子,关于我的话,你有什么意见提出没有?” 郎中一口气,说完了这一大串话。他把那张纸片,揣了起来。他一边又重新装了一锅烟草,压量实实地;他把那锅烟,在那只精美的烟盒的盖上,轻轻舂了一阵;掏出他的小巧的打火镰,预备取火燃上。他的态度,显得那样悠闲;而相反的,对方那个邱公子的神情,却显出了比较的紧张。只见他面红耳赤,不发一言。那种懊丧的态度,明明表示着他,已经吃到全军覆没的败仗,无复重振的余地。 第八百四十七章 你果然是会画画的 站在一条战线上的那个年轻的女人,她见她的同盟者,受到了这样猛烈的攻击,她向这青年看了看,在不自觉间,露出了一种顾惜的神气;同时她自己的面色,也呈露出了相同的窘迫。 在很短暂的犹豫之后,那青年似乎已经鼓起了他的反攻的勇气,他忽从另一条角度上,向这郎中反攻道:“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利,干涉这里的事!?” “一个郎中,眼看他的病人,将被人家送进殡仪馆或疯人院,难道他没有权利,可以干预吗?”郎中悠然地这样反问。 “你是一个郎中罢了,你又不是当官的,你配管我们的事吗?”慧贞仗着邱公子反攻的声势,她也鼓动了勇气。 郎中不理这女人的话,他只向着邱公子说:“你问我是什么人?这是应该向你声明一下的。——你记得吗?两天之前,你陪着你的那位前辈,在听松茶楼喝茶。他无缘无故,忽然高喊:‘啊哟!他又出现了,那个恶鬼,耳朵上有一颗痣!’当时,他这神经性的呼喊,曾使我大大吃了一惊咧——” 那僵挺挺矗立着的一双男女,不明白他这话的含意。他们只能怔视着他,静待他的解释。 “当时,这为什么要吃惊呢?”郎中说,“说起来是有些惭愧的!在我的全生命中,不幸,我常常被许多人,尊称我为一个恶鬼;并且,我的耳朵上,恰巧也有一颗痣。所以当时,我误认为你的老师,已揭破了我的面具——你须知道,我的面具,也像社会上的所谓八面玲珑的人们一样,那是万万不能让人揭破的——这便是我吃惊的理由。而同时,我怎样会参加进你们这出好戏的原因,你们也可以明白了吧?” 郎中说时,他再把他的身子伛向前些,略略侧转了头。他伸手指着他的左耳,让那青年看。 邱公子趔趄地,走前几步,他把眼光凑近前来看时,只见这郎中的左耳轮上,果然有一颗绿豆大的痣,鲜红得像一颗小火星。 奇怪哪!这小小的一颗红点,它的魔力,竟相等于北京钦天监的提点和少监们所发现的一颗新彗星;同时,这小东西一映上了邱公子的眼膜,他简直像王熙德看到了那个鬼魂耳朵上的黑痣,一样的害怕! 这青年瞠直着他骇愕的眼,一种惊怪的语声,运输到了他的舌尖上:——“你!” “嘘嘘!”郎中急忙伸起两个指头,掩着他自己的嘴唇,装出了一种诡秘害怕的样子说:“哦!说出来是无味的,反正,看了我这善良而诚实的招牌,大概你已明白我的为人。所以,最聪明的办法,还是请你们,向我说实话。” 他又向这一男一女,温和地摆摆手,意思是招呼他们坐下。那青年反复地在他的脸上,端详了一会,无可奈何地,退回了他的靠窗的坐处。那女人,虽然不明白邱公子那种突然惊怪的理由,但她也困惑地,第三次又坐了下来。 郎中看这两人坐下之后,他又恢复了那种全身松弭的样子。他先打了一个呵欠,再把他的视线,在这男女两人的脸上,轮流兜了两转。然后懒洋洋地说:“问题是要逐件解决的;第一点,请你们先告诉我:谁拿了这银箱里的银票和债条呢?” 他的眼光,先停留在邱公子的脸上。 “……” “请说吧!” 邱公子抬了抬眼,立刻又沉下头去。这时像有一种舞台上的灯光,打到了这青年的脸上:只见他的脸色,红了泛白,白了又泛青;最后,却变得非常灰败。 那女人偷眼看到邱公子这种难堪的神情,她踌躇了一下,忽然鼓起了勇气,锐声说:“钱是我拿的!” “好!”郎中点点头,故意把语声放得很缓和,“妻子拿丈夫的钱,那是平常的事。” “不!钱是我拿的!”邱公子终于被迫开口了。 “好!”郎中又点点头,“一个学生偶因急用,向他前辈暂时挪移一下,那也不算过失。” “不是他,是我!” “是我,不是她!” 由于一种情感的冲动,这二人似乎已忘却了他们眼前所处的尴尬的地位。他们变得那样无畏,似乎在比赛把那偷钱的责任,硬拉到自己身上去。 “哈哈!我看二位的感情,很像一杯浓浓的新磨出来的豆浆哪!”郎中弹掉一点草烟灰,笑笑说。 一朵新的红晕,迅速地飞上了这女人的怒红未褪的腮间。 邱公子听到这话,第二次又提起了火。但是,他望望对方耳朵上的那颗小红点,他只在他的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宣泄了他的怒气。 “你们为什么要拿那银票和债条呢?”郎中望着邱公子。 “当然,为了有急用。”邱公子强制着他的情绪,沉吟了片晌。他向那扇虚掩着的门,掠了一眼。用轻细而带恳求的口吻说,“如果——如果你真肯代我守秘密,我可以把实情告诉你。” “你记清——”郎中又指指他自己的左耳说,“在耳朵上,有一颗红痣的人,他便是一个最善良、最诚实、最守信、用而又是最肯守秘密的人,你放心吧。” “好!那么,我把实话告诉你——”邱公子发出一种富于情感的声音说,“真的,那银票债条都是我拿的。因为近来,我也做了一点生意,亏蚀得很大,没奈何,才出此下策。” “这也许是实话。”郎中点点头,“但是,我要请你说得详细点。” “那银箱里的银票和债条,实际上,我是分两次拿的。第一次,我只拿了银票,但是,我还不够弥补我的亏累。所以,第二次我又拿了那些债条。”这青年说到这里,他向慧贞看了看,却用一种热烈的声调,义形于色地说:“一身做事一身当!请你不要把偷钱的罪名,加到她——哦!加到我师母的身上。” 这位年轻的“师母”,红涨着脸,她刚待发声,但她的话,却被郎中的眼光拦住了。只听这郎中向邱公子说:“我想:第一次,你拿银票的时候,已经注意到那银盒里银票的数量。所以,你们第二次开那银箱时,预先已预备下了五十五两的找数,顺手放了进去。我的意思,是表示清算九百四十五两的十二年间的利息。是不是?” 第八百四十八章 你是什么人 邱公子红着脸,微微颔首,没有直接回答。 “但是,这一点,是含有一点危险性的!”郎中说,“如果你们那位王员外,他能细细想一想,他从核算复利的一点上,也许很容易会疑到你,难道你没有想到吗?” 那青年沮丧地低着头,仍旧没有发声。 “依你这样说来,那么,你们是专为需要钱而拿钱的。哦!这里面,没有别的副作用吗?”郎中又这样问。 “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邱公子猛然抬头。 “如果你们专为要钱而拿钱,那么,拿到了钱就算了。为什么要在银箱里,留下一枚可怕的小纸人?” “这才是傻话。”那女人似乎忘了神,她忽抢着插口,“谁都知道,王熙德的情性,那样苛刻。倘然银箱里,无缘无故地丢掉了那样多的钱,他肯不声不响,默默忍下去吗?” “你的意思是——”郎中掉转视线向着这女人,“他见到了那枚可怕的小纸人,他就不会声张查究了。是不是?你凭什么理由,才这样想呢?” “……”她犹豫了一下,好像已在懊悔她的插口。因此,她也局促地低下了她的头。 “请说呀!”郎中只顾催促着。 “因为最近,我们——”她被逼无奈地回答。说到我们二字,急急改口,“因为最近,我在无意中,知道了他的秘事——就是即刻他向你忏悔的那件事。”她和那青年交换了一下眼光,迟迟疑疑这样说。 “你怎么会知道他的隐事呢?据他说: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有在任何人前,泄露过半个字哩。”郎中追问下去。 “告诉你也不要紧!”这女人因为对方步步进逼,语声透露着憎恶。她说,“有一天——”她又想了想:“约摸距今已有十多天了吧?——他从外面回来,站在半楼梯中,忒愣愣地发抖;当时,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好像害着急病。就在那夜里,他喝得大醉。在烂醉中,说出了十二年前那件凄惨怕人的事。但是说过之后,在第二天上,他都忘记了。此后,我又用酒灌醉了他一次,渐渐骗出了那件事的一些细节。” 郎中一边用心听,一边猛吸着他的苏禄国烟草。 那女人忽又自动解释道:“我有心灌醉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因为我很担心他的病况,只想借此探出他的病源来。” 郎中点头表示同情,他喃喃自语似的说道:“是的,王员外曾告诉我:在半楼梯上吓得发昏的一天,正是第二次遇见鬼魂的那一天——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天气阴沉的日子咧。” 郎中说后,他闭上了眼,沉思了片瞬。他猛然睁大眼珠向这女人问:“喂!那个扮鬼的角色是谁?” “咦!什么鬼不鬼?我不知道呀!”这女人始而呆了一呆;继而又想了想;最后,勃然这样回答。 “嗳!你大概知道的。”郎中冷冷地说。 “我不懂你的话!” “你一定懂的,我想。”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女人的声带起了水浪般的波动。但她的神色,却显得非常坚决。 郎中无奈,他把视线移转到了邱公子身上。他说:“邱公子,我想那个鬼,决不会是你所扮演的吧?”他又解释说,“若说一个人,单单凭着一种化装的作用,或是套上一个面具,就能幻出另一人的面目来,这是小说或戏剧上的故事!我是决不会相信这种故事的!那么,还是请你说明:那位活人扮成的鬼,是谁?” 邱公子感到无奈,他用一种征取同意的眼光,痛苦地看看慧贞。他见她红涨着脸,并无表示。于是,他也仿效了她的声调,回答说:“什么鬼不鬼?我不知道呀!” “你当然知道的!” “你说的话,我完全不明白!” “不错,当时你替那位鬼先生跑龙套,你忘却了请教他的尊姓大名咧。”郎中向这青年挤挤眼,说出了这样一句幽默的讽刺话。 说着,他又悠闲地吸着他的烟草。他的沉着的面色,被笼罩于缭绕的烟晕之后,格外显得神奇莫测。这时他静静地在想:“还好!重重的暗雾,一小半,渐渐吹散了。那神秘的小纸人,那银箱里被偷窃的钱,总算有了着落。现在,只要把那位鬼先生的真身,设法追究出来。那么,这事情的暗幕,也许可以全部揭开了。”——他继续想,“不过,看眼前的情形,这事情,还需要费掉一点小小的唇舌咧。好吧!让我改换一个办法来试试……” 想到这里,他徐徐睁开了半闭的眼,用一种懒怠的声气,向那男女二人说:“如此,你们对鬼先生的事,都不肯说了。是不是?” 说时,他又打了一个呵欠,只见对手方的男女俩,都低着头,丝毫没有反响。 局势成了僵持,谈话暂时停顿。就在这一种极短促的紧张的死寂中,忽然有一个破空而来的语声,突然地,从另外一个角度里,阴森森地接口说:“那么,让我来说明,好不好?” 室中僵持着的三人,同时迅捷地举起了惊诧的视线,只见那扇被推开了尺许宽的门,门口魅影般地出现了一个人。那人身上,穿着一袭并不曾穿着整齐的黑缎绣花的中衣,手里拄着一支粗粗的手杖。那人的面目,相当的可怕:两条浓而粗的眉毛,几乎拧成了一线。一双细小而透凶光的眼珠,正闪烁于深凹的眼眶之中。在他高耸起的颧骨以下,那脸的下半部,形成了一个上丰下锐的锥子形。 这第四名登场的角色,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神经错乱的病人王熙德! 病人摇摇晃晃走进门来,他把他的失了重心似的身子,支持在手中那支橡木的手杖上。他先不说话,却将一种凶狞得如同一头饿虎似的眼色,凶射到了慧贞与邱公子的脸上;那神情,简直像要把这一男一女整个儿的活吞下去方始甘心似的。 第八百四十九章 什么鬼不鬼 在这完全出于不意的局面之下,室内的一双男女,先是大大吃了一惊。在一瞬间的犹豫中,他们立即感觉到了他们所处的局势。当时,那个青年的颅脑骨上,似乎已经被压上了一方沉重的铅块;只见他的头,逐渐地,逐渐地,在那里一分,一分,尽量低沉了下去。 而这少妇呢,她的两靥,好像将要滴下鲜红的血滴来。她的失却了媚意的眸子,失神似的死盯着脚下的地板;她似乎在默祝那脚下的地板,快快突然就裂开一道缝隙,好让她只需要轻轻一跃,就可以逃离这可怕的地方。 病人把这一种神经上的折磨,施加上了这男女两人的身上之后,他自己的神经,似乎已感到了一种舒畅。他回转身,关上了那扇门。想了想,他又俯身插上了闩。然后,他暂时收起怒眼,愉快地向那郎中招呼。 “哦!余大夫——”他用兴奋的声调这样喊着。他的形容,虽是那样枯悴,而他的语声,几乎已和无病的人们一样。他说:“凭你轻轻的几句话,竟扫清了我胸头的疑影。你看,我的病好啦!我真不知道,我要怎样感谢你才好?” “我的提议怎么样?”郎中从靠背的圈椅里,略略抬起他的身子,他似乎感到很高兴。 “真聪明!”病人跷起一只拇指。他走向这郎中贴近的一只圈椅,缓缓坐下来。他把那支手杖,倚在身旁说:“你向我提议:细细盘问一下那些下人们:在最近,有没有什么陌生人物,瞒住了我,常在这里走动?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办法!” “结果怎么样?” “我把那些的下人,逐一唤到我的卧室里,逐一向他们细细地盘问。几乎问到了一半的人数,他们都推说不知道——哼!他们明明是不肯说哪!”病人又举起他的怒目,在慧贞脸上横扫了一下。他高声续说,“后来,问到秋兰——那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她果然被我吓出来了。” 他说时,格格地发出了一阵神经性的怪笑。 “哦!”郎中敏锐的眼角里,闪动着期待的光。 “据秋兰说:在最近的一两个月中,果然有那样一个人,鬼鬼祟祟,常在这里出入——这人像是太太的亲戚。——那是一个吃蹭食的人,很穷;常常来借钱,所以太太嘱咐我们:万不能让主人知道——根据了这小丫头的话,我计算日期,我在楼梯上遇见鬼的这天,那个活鬼,他是来过的。秋兰又说:当时他还曾向我们这位好太太,要去了一包旧衣服——是呀!我看见的,那家伙的胁下,挟着一个包——”病人又恶狠狠地连声说,“好啊!不能让我知道!不能让我知道!哼!演得好戏!” “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呢?”郎中打断了他的恨恨声。 “这要问她呀!——这要问我们这位好太太哪!”病人那双细小而可怕的怪眼,又猛袭上了慧贞的脸。 那女人喘息着,不发一言。她只下意识地,使劲磨擦着手中的小手帕;那方不幸的薄薄的绸子,几乎被她揉出一个洞来。 “好呀!你不说,装死!那就算了吗?”病人只管咆哮,“好好的人不想做,偏偏要做鬼!那个活鬼是谁?你说!你说!你说呀!” 那女人似乎经受不住那种难堪的侮辱,她猛然抬起头来说道:“那是谁?告诉了你,不怕你会吃掉我!那是我的哥哥。他来走动一下,那也犯法吗?” 一旁的那位郎中,听到了这话,眼光立刻一亮,他在微微点着头。 “唷!你的哥哥!”病人似乎感到一怔。连着,他又冷酷地讥刺道:“哦哦!我倒不知道,你有这样一位体面的令兄哪!恕我失于招待,不胜抱歉之至!喂!我的好太太,我们是至亲,你为什么不替我们介绍一下呢?” “嘿!那是用不着的!他穷,你有钱,他高攀不上。” “哦!他穷,我有钱,他高攀不上!不错,这话说得有理。不过,他既知道高攀不上,为什么常在我的眼前,白日里出现呢?” “做哥哥的,来探望一下妹子,那也犯法吗?” “是呀!做哥哥的探望一下妹子,那并不犯法。不过,你们串通着,那样装神弄鬼,吓人!那也并不合法吧?”病人说到“你们”两字,眼内的怒火,却像横飞的流弹似的连带波及了那个蜷缩着的邱公子的身上。 “呃——呃——呃——”这时,有一种要想遏止而不能的结核肺病似的干嗽声,从这房间内光线较晦黯的一角间发出。——这是邱公子喉咙口的声音。他像一头五月里的垂死的病狗似的,不时伸着舌尖,在舔着他的干燥欲裂的嘴唇。 “我——我们曾吓过你吗?”这是慧贞答辩的声音。她的声带,分明有了显著的变异,但她却还勉强支持着她最后的精神,不愿立即移转阵地。 “还说不曾吓我!还敢说不曾吓我!你们——你们串通那个活鬼,扮成了十二年前那个死鬼的样子,当面向我捣鬼,还说不曾恐吓我?!”一种无可遏制的盛怒,使这病人,完全忘却了多年来的顾忌。他一面怒喊;一面颤巍巍地作势,好像要从椅子里站起来,扑向那个女人的身上去。 此际,室中唯一镇静的人,却是那位言行奇特的郎中。他本来是仰着脸,取了一种懒惰的姿势,平稳地靠在那只舒适的坦背圈椅内,做成一种躺在安乐椅上舒服地打盹的样子。他的神态,简直表示出:即使天地翻了身,与他也完全不相干。 至此,他感觉到这室内的“火药味”,已增加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他觉得他已不能再维持他的镇静。于是,他微微抬起了他疲倦似的眼皮,发出一种冷水似的声音浇向那个病人头上去道:“嗳!王员外,最好请你平平气,静静地讨论。——夏郎中说过:你不宜发怒,一发怒,你的血管,真有爆裂的危险哩!” 第八百五十章 偏偏要做鬼 呵!这兜头一勺冷水,其灵速超过了任何最有效的灭火器!当然,一个有钱的人,他决不肯把他自己的血管,看得像一头猪的血管那样轻贱的!因之,这郎中轻轻一句话,马上已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验。只见病人掉转了他细小的鼠眼,悚惧地,在这郎中脸上,闪烁了一下。立刻,他竟很驯良地自动收敛了他十分之五、六的怒火。 病人的怒火,已被一种无形的冷水,迅速浇熄了下去。但是,相反的,那个女人一听到了“十二年前”四个字,她的俏媚的眼内,立刻被煸起了一种怒燃的狂焰。只见她的身子,脱离了她的座位,重重咬了咬牙,然后,发出一种恶毒的冷笑,轻鄙地说:“哼!你还敢提起十二年前的事,我正要请问你:在十二年前你做过了些什么好事呀?!” 这突如其来的反攻,使这病人瞪直了眼,一时呆滞得失掉了应付的话语。 只见,那个女人,她使劲一扭她的颈脖,把几缕披拂在耳鬓边的乱发,抖到了脑后去。连着,她竟像一头发威的母狮似的,直抢到了病人的身前。她一迭连声重复地数说道:“你还敢提起十二年前的事!你还敢提起十二年前的事!你想想:你在十二年前,做过了什么好事情呀?!” “嘿!好——你自己做的什么好事?我不问你;你倒还要问我吗?很——好!就请你说:我——我做过了什么事呀?”病人定定神,他用一种拖长的调子,强制地这样说。他的刚收敛的暴怒,分明又被对方更大的火焰,迅速传引了过来。可是,他的语声,虽然很汹汹可怖,而在音调之中,分明已含有一种虚怯的意味。 只听那女人,嘶声锐叫着道:“你做过什么事?你杀死了我的父亲!你谋夺了我父亲的财产!——十二年前,你在那家害人的黑店里,做的是什么事?你自己想!你自己说!” 这女人边喘,边说;一面提起她的纤足,在地板上面狠命地践踏;就在这重重的顿足声中,她的凄酸的泪水,却像黄河决口那样,从她怒红的眼眶之中,不断奔泻~了下来! 这出人意料的揭发,无异于一颗猛烈的大爆竹,抛进了这一间纵横数十尺宽的屋子里! 那个骨节松懈的郎中,有一小片的纸烟灰,从他嘴角间的纸烟上,被震落了下来,跌在他的坎肩上,但他却没有觉得。 室隅蜷缩着的那个青年,透出了一口别人听不见的气。 尤其那个病人,听到了这出奇的话,他又睁大了眼像在做梦——正像他十二年前半夜站在那扇纸窗前一样——好半晌,好半晌。他方像恶梦初醒似的,目瞪口呆地说:“啊!你——你——你就是陶——陶阿九的女儿?——那——那个……” “我不知道什么陶阿九,陶阿十;我只知道我的父亲叫作况大有!”女人用力顿顿脚。 “啊!你是——你是那个——那个白……”病人期期然,想往下说而并没有往下说。 他这一句吞吐未尽的话,却使对方那座已喷发的火山,又作了一度更猛烈的喷发:只见那个女人,眼内飞爆着火星。她发出一种轻机关枪怒扫似的声音,一连串地锐声接口:“白——白——白什么?白莲教的妖人,是不是?”她惨笑一声,“哼!直到如今,你还敢冤诬我可怜的父亲,是白莲教的妖人!——凭你这样一句丧尽天良的话,你——你害得他,活生生地,被人挖——挖出了心肝!你——你——”她抽噎着,惨不成声,“现在,请你也把你的心肝挖出来,让我看看,你——你的心,是——是什么心?!——” 一种悲伤、怨艾、毒恨,混合成的情绪,在这可怜的女人的每一滴的血液里,鼓动起了一种不可遏制的酸性的燃烧!这时,倘有一柄十二年前那样的尖刀,放在她的左近,她很可能地,会抢到手里,立刻埋进她这阴险残忍的丈夫的心口里去。 在一阵飓风疾卷似的叫跳之后,她的不可逼近的怒焰,似乎已由疲倦而低减;接连着的,却是一阵凄酸入骨的悲泣。她把一种郁怒而兼轻鄙的眼光,续续扫袭着那个病人。于是,她带哭带说,申诉出了她的惊心动魄的往事。 “啊啊!我的好人丈夫!——”这女人忽用这种奇特的称呼,称呼着她的丈夫,“你用那种毒手,杀害了我的父亲之后,我的全家,弄成了什么样子?你——你——你要听听吗?”她哽咽着这样说,“那时候,我们全家,为了要避难,由我父亲独自先逃到那个镇上去。他约定我们在那里相会。不料!——”她又顿顿足,“不料我们到了那个镇上,已见不到我父亲的面!只见到了低低的一个土堆——那是在一方凄凉的义冢地上——竖着一片惊心刺眼的木片,做着伤心的记识!” 说到这里,她的全身中寒似的发着震颤;她的喉头,已被她的呼吸所梗塞!由于这震颤,由于这梗塞,她分明已无法继续她这断续不连的语句。但她仍努力接说下去道:“嗳!真可怜哪!我的老祖母——她是一个近七十岁的人了——当她远远看到那片木片时,一口痰立刻涌升起来,当场晕死了过去——在第二天,她就死在那个举目无亲的小镇上。” 她向那个目瞪口呆的病人,发出一种反常的惨笑说:“现在,请你算一算吧!连我可怜的父亲,一条,两条,这——这这是两条命了!” 那个病人,抬起了他的深陷于眼眶中的两眼,似恨,似羞,似怒。他先看看别人,最后,像无奈似的狼顾着他这盛怒的妻子,仿佛在吁求她:不要再说下去。但他这种无声的求恳,只增加了这女人的悲伤与暴怒!只见她仍努力控制着她的情绪,勇敢地往下说:“最可怜的是我的母亲! 第八百五十一章 我的好丈夫 当时,她在那堆浅土上面打着滚,喊着天!她的嘴角喷着血沫!那些血沫、眼泪、泥土,把她的脸,涂抹成一个可怕又可悲的鬼一般的脸!——有一个尖锐的小树根,刺进她的耳后,有好几分深,她没有觉得痛!——唉!真凄惨呀,不到半年,她——我母亲——她也抛下了我——我们,啊!去——去了!” 那个仰靠着椅背的郎中,听到这里,他又用力猛吸着他嘴角间的烟锅;他忘却了他这锅烟,熄灭了已有好久。 一声声“咳——呃——咳——呃——”的难堪的干嗽声,仍在室中光线较暗的一角间,不时轻轻发出来。 这时候,天色明明是在晴朗的白昼,而这一房间之中,却散下了一场阴雨似的可怕的凄暗!这种无形的凄暗,使每一个人的神经上,都感到了一种冷水直浇似的感觉!就在这种压抑的感觉之中,只见那个面白如纸的女人,正自屈着她的震颤的纤指,在做成一种计算的姿势;只听她凄声计算着道:“你——你们记清楚,这——这这是三——三条性命了!” 她又努力说下去:“我哥哥虽然不很争气,但是天性所关,自从经了这可怕的事变,他像顿时老了十年;不久,他的头上就有了白发!还有我——啊!还有我自己——” 说到“我”字,一种过往的可怕的辛酸,使这女人扁扁她的嘴,几乎又要放声大笑。她在一种气息不连的抽噎声中,一字一呃,一字一逆地说:“那时候,我看到了那片惊心的木片,我想到睡在这泥土下的父亲,死得那样的惨!我只觉天地都颠倒了!从此,我已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女;从此,我已不再有保护我的人;从此,我失掉了世上最爱我的老父!—— “我猛扑到了我父亲的身上——那个土堆上——我不想什么!我只想拥抱住我可怜的父亲的身子——我用我的指甲,尽力刨着那泥土!” 这可怜的年轻的女人说到这里,她忽然震颤地,平伸着她的手背向上的两只手;她把她的手向左右缓缓挥动;同时,她的滞定的瞳仁,凄凉而又僵直地向着四周缓缓看过来,她这表情仿佛表示:这室内正有一千个人,而她却要伸出手来让这一千个人看。 只听她凄厉地呼喊道:“啊!你——你们看!你们看我的手指哪!——” 郎中随着她的呼声而凝视她的手指时,只见她的十个指甲上,虽然也像别的有钱人家妇人一样,涂着悦目的蔻丹;可是,细看这些指甲,分明不像别的女子那样的光洁齐整;那样子,分明是曾经脱落以后,重新长起来的! 啊!这是她当时刨那义冢上的泥土的成绩啊! 这郎中感到他的肌肤上,起了一阵虫子蠕行似的感觉。他又静听这女人述完她这悲惨故事的最后一节:“啊!那时我还只有十五岁啊!在以后的五年中,我的家,差不多是完全消灭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好好一个家,会毁灭得那样快——真比大风卷去还要快——那时候,我只剩下了一个哥哥,我们相依为命。而我哥哥又是那样不争气!他因失了管束,赌钱、烂醉,无所不为!不多几时,挥霍尽了田地屋子。在我二十岁的那年上,可——可怜哪!我被我的哥哥,骗到了金陵,轻轻推进了火坑!—— “我那狠心的哥哥,他袋起了卖掉同胞亲妹子的一笔钱,从此,一去七年,音讯全无!——直到最近,我方始又见到他。” 这女人一阵战栗,猛然伸手掩着面!接着,她又缓缓放下手来,凄声长叹说:“嗳!我的命,太苦啦!在那火坑里,我又受尽了嘲笑、侮辱、作践,种种忍受不下的磨难!天保佑我!还好,不到一年,我嫁人了。啊!我嫁人了啊!——” 说到“嫁人”两字,这女人忽而举起她的含着万分幽怨的眸子,像燕子掠水那样,蓦地掠到了室隅那个青年的惨白如纸的脸上,凄凉地停留了几秒钟;她这灼热的眼光,顿使那张奇异的“白纸”,迅速被映上了一重奇异的红色。 在这一刹那间,这青年的眼角间,呈露出了一种异常痛苦的神情;这神情,正像一个爱花如命的人,眼看到他一盆最心爱的“暖室里的蔷薇”,生生受到了暴风雨的摧残,而竟无法加以挽救似的。 那个郎中,拿下了他口角中的熄灭已久的那锅烟,暗暗点着头。他在想:“嗳!一支回忆的毒箭,穿碎了一颗心;而那箭簇,又带伤了另外一颗心!” 连着,又见这女人,把她狠毒的视线,猛扫了那个病人一下;她无力地仰着脸,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呼:“我——我的天!我——我哪里想得到呀!我竟会嫁给了仇深如海的杀父的仇人!” 这可怜的女人,说完了她最后的一句话;同时她也用尽了她全身最后的一分力。她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一口气,奔驰了上百里的路程。她伸手抚着头,身子一连几晃;仿佛这憩坐室中的地板,已变成了狂风大作的长江中的一只小舢板。 “啊——呀!”这时忽有一个比蚊鸣更轻细的惊呼声,不自禁地,从邱公子的口边吐出。他分明想要抢上前去,搀扶那个摇摇欲倒的女人。但是,当他一眼看到斜对面的两条冷酷的视线时,他像猛然醒悟似的,并没有这样做;甚至,他连预备动作的姿势,也像泥塑那样强制停住,而并没有表现到外边来。 而那女人呢,就在邱公子将动作而不曾动作的一瞬间,她似乎已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催眠;只见她的身子前后几晃,酒醉那样摇摇地,向着邱公子怀内直扑了过去;而结果,她却颓然倒入了贴近邱公子身旁的一只椅子里。 以上的动作,分明隐藏着一种细微而不易觉察的情感的暗流,暗暗在磨擦出一种灼热的火花来。这在那个郎中的冷眼之中,看得已非常清楚。因之,这时有一个新的想法,走进了他冷静的头脑。他想:“从多方面观察起来,显见这一双男女,他们在某种过程上,必已具有相当长的暧昧历史;甚至,这女人在未嫁王熙德之前,她和这青年,先已培植着一种感情的蓓蕾,那也说不定。” 第八百五十二章 一支回忆的毒箭 这一点意见,这是这郎中冷眼偷觑到这女人提起嫁人时的那种特异的眼光,而观察得的。 当他这样想时,他取出了打火镰,把那锅残烟,重新地燃上火;由于他这严肃的矜持,却使他的额部,推起了一种像老年人的衰颓的褶皱。——但是,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他把他的背部,在椅背上靠得更紧一些;一面闭上眼,把他的思绪,送进了冥想的境界。 他开始这样想:“全部的事情,前后聚集起来,可以得到如下的归纳:‘这王熙德,在十二年前,曾用卑鄙的方法,杀害过一个人。五年以后,他无意中,娶了那个被害者的女儿做了妻子。又过了七年,他又遇到了那个被害者的儿子——他的从未见过面的妻舅——他误认他这妻舅,就是十二年前被害者的冤魂。他恐慌得了不得,在醉后吐出了他的隐事。他的妻子,方知自己的丈夫,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于是,她索性串通了她的哥哥和另外一个人,用种种可怕的方法,加以有计划的恐吓。因之,便演成了许多离奇的事情。”以上便是这件神秘事件的全部的轮廓—— 他又想:“在全部的事实中,有好几点,值得注意。第一:那个被害者的儿子,最初出现于王熙德的眼前,分明出于无心,那完全是件偶然的事;直到第三次的鬼魂出现,方始构成有计划的恫吓。第二:这全剧的导演,当然是邱公子;那个吃蹭食的‘活鬼’,料想起来,一定不能构思这种精密的设计,他不过处于演员的地位而已。第三:那个扮鬼的角色,他的面貌,和他十二年前死去的父亲,真会像到一模一样,丝毫无异吗?这问题,牵连着一种心理上的主观的问题:由于遗传的关系,父子之间,面貌大体相像,那是习见的事,并不足怪。至于一定说,像到丝毫无异,那也许不会吧?因为,一个人的记忆上,无论留下如何深刻的印象,经过了十二年的悠长的时间,无疑地,这印象必然有了模糊之处。——这也像那石窟里的佛像,日久以后,样子必然要逐渐淡褪。——不过,由于心头多年的疑影,偶尔遇见相似的印象,便很容易会引起一种心理的错觉。于是,原来只有一分相像的,会扩大成三分像,原来有三分像的,竟会变成八分或九分相像。王熙德所遇到的情况,大概也是这样。第四:这一出戏剧中,所有的道具服饰以及化装等等,怎么会那样的逼真呢?这问题,是容易解答的:因为那个扮鬼的演员,十二年前,亲眼见过他老父逃难时的化装,当然留有相当深刻的印象。在十二年后,要他依样画成一个葫芦,当然并不十分费事。——至于眉心间的钢叉纹与耳朵上的黑痣,也只需要一举手之劳,便能装点起来,格外不成为问题。第五:那么这么一群人包括——夫人慧贞、邱公子,加上那个吃蹭食的鬼——他们为什么,要那样的恫吓着这位在生意场上很有些体面的商人呢?代父报仇,使那个阴险残酷的家伙,受到一种精神上的报罚;这是属于慧贞方面的主要的动机吧?——但这报复的方法,也许还是出于邱公子的计划——其次邱公子本身,因急用而需要钱,这也许是一个凑合的原因。——但是,这一个原因,并不一定可靠;也许这是一个烟幕,也论不定——除了以上两种动机之外,在这离奇的事件中,分明另外还有一种较隐秘的动力,含藏在里边。这多是出于邱公子方面趁火打劫的企图。至于那个女人,是否谅解这种隐秘的心理,那还不可知哩。——” “总之……”他的嘴角间,漏出了几缕微烟。他准备再细细思索下去。但是,他的静静的思绪,却被一种极度严重的喧嚷所打断了。他只听得那个病人,忽又发出疯狂似的怒吼,在他耳边震荡着道:“哈哈哈!好!你们——你们这一群恶鬼!一个是代父复仇的孝女,一个是打抱不平的英雄!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嘿!你们吓死了我,准备怎么样?——嘿!好!看你们真要好哪!眉来眼去,以为我永远不知道。——” 声音略顿了一顿,那狠毒的声气,又切齿地说:“好呀!你们收拾过了我;现在——轮到我来收拾你们了!哼!” 这疯狂的叫嚣声,使这冷静的郎中,睁开了他的疲倦似的眼睛。他一眼看到他身旁的情景,不禁感到一种震惊! 他不明白这病人,怎样会引起这第二阵的愤怒?——实际,病人这种较前更炽的忿怒,正是被那男女俩的眼中的热烈,激发出来的。 只见那个病人,已经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拄着那支粗手杖,忒愣愣地正在发着抖;他的怒气,委实已由炽燃,而成了白热,复由白热,而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尤其怕人的,却是他这时的那种使人一看就要睡不熟觉的脸色! 呵呵,恐怕没有人看到过地狱中的厉鬼吵架时的神情吧?——一般人当然不会看到的。那么,请看这时的王熙德。——至少,他这时的神色,可以代表那种地狱鬼怒的神情! 他的带病的苍白的脸,已由盛怒而泛起了一重青灰色;青灰上,抹着一层薄薄的油光;在抹油的青灰之下,隐隐又透出了许多浅黑的斑点——关于这一点,当时曾使那个郎中,向它发生了好几秒钟的诧视——再看他的牙床,向外突张了出来。两个眼眶,看去更见得深陷——不论何人,一看到他这眼眶的样子,很可能地会联想到败露的枯坟中所散落着的骷髅!但是骷髅的目孔中,是没有眼珠的;而他却有一对深陷着的发光的东西,在那里一闪,一烁!因此,看去比那骷髅,格外显得可怕! 这时他又像一条刚出洞而被人惹动过的毒蛇。他不时举起他的手杖,颤巍巍地,向前撩拨作势;代表了毒蛇吐吞的姿势。那两颗蕴毒的蛇眼,凶射了慧贞,缓缓回过来,又凶射着邱公子;凶射过了邱公子,缓缓回过去,重又凶射着慧贞。 第八百五十三章 轮到我来收拾你们了 他分明小心地,在选择他的敌人,看要先噬哪一个?同时他又像在选择敌人的要害,准备把他的毒液,猛烈地喷过去! 这种极度可怕的神气,不但使对方那二次遭受攻击的目标,看着战栗不止,各各蜷缩做了一团;就连这一个身处局外的冷静的郎中,全身也感到了一种不自然的感觉。 这时候,倘然没有一种意外的事情,从中加以阻拦,也许,在不到一小会儿的时间以内,这间纵横数十尺的屋子里,便要有些疯狂性的事实,会演变出来! 然而,那意外的阻拦,毕竟来了;因之,那疯狂性的戏剧,也终于不曾演成! “嗳!慢一点!有一件最重大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咧!”极严冷的语声,忽然从郎中嘴里这样吐出来。 “什么事?!”由于这郎中的语声的特异,却使这盛怒的病人凶狞地旋转了头,暴声发问,但他的语气,分明已不再顾忌“血管爆裂”的警告。 “请你坐下来听,好不好?”郎中做出了一个他所习惯的小动作,他把他的一锅未燃的烟杆抬起,向天画了一个圆圈,悠然地重复说,“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还没有解决,这是有关你的生命和名誉的。” “有关我的生命和名誉?”病人的怒目中,包含了困惑。他真驯良!——驯良得像一头哈巴狗。他迟疑地坐下了。 “昨天晚上,夏郎中告诉我:他有一点东西在这里失落了。”郎中又恢复了他的不冷不热的声音。 “在这里失落了东西,要我赔偿吗?嘿!”病人挟着怒气。他的鼻孔,扇张了一下。 “我希望你,能够不必负这赔偿的责任,那才好哩。”郎中冷然这样回答。 “他失落了什么东西呢?”病人焦躁的声音。 “一小剂沙参脉冬汤——那只是一小剂而已。” “沙参脉冬汤是什么?”病人的问句,已经有点异样。 “毒药!”郎中用铁打一般铮铮然的声音,简单地回答。 病人的眼珠,现出了严重的惶惑;其余四道视线,也现出了相类的骇怪! 只听郎中继续说道:“那虽是小小的一剂,但它的含量,足以毒死十口肥猪而有余!”他说到这里,蓦地,他用一种极度紧张的眼光,扫上了邱公子的脸部,厉声说道:“喂!邱公子,方才你把一些白色的粉末,偷偷倒在茶水杯子里,那是什么东西呢!?” 邱公子的头上,似被打上了一个不及防的暴雷;他的惊惶的眼珠,几乎要脱离眼眶的管束而跳出来。 那个女人,突然听了这种完全出于意外的话,她喘息地看着邱公子,呆住了。 一室之中,一共八只眼珠,在这极短促的一瞬中,有三双视线,不同样地投到了这青年所在的晦黯的角落里。 这时,室中最紧张而又最骇人的一个场面发生了! 只见那个病人,额部像泉涌那样,分泌出了黄豆般大的黏~腻的汗珠。他把他的全身的重量,支持到手内那支橡木手杖上。霎时,狂颤而挣扎地站起;立刻,又无力而颓然地倒下。他狠命举起了他的惊,讶,畏,恨,一时聚集而不可名状的复杂情感,死劲盯着邱公子。他从一种粗重可怕的声气之中,迸出几个字音来道:“小……邱公子,你……你这混蛋!你……你……你竟敢——你……竟敢……” 他本来想说:“你竟敢用毒药来害死我!”但他最后的句子,终于没有完成。说到半中间,他蓦地伸手,抓着自己的颈项,好像他的喉内,已经在冒着烟火;接连着,他又一把抓起他那黑缎中衣的胸襟,显示一种非常的痛楚! 在这最短促的片瞬之间,突然!更骇人的!他突然把他的眼光,从原来的地点,突然收回——那样子,好像他的视线,是被一种什么声音,呼唤过去的——当时他不再看着邱公子,也不看着慧贞,也并不看着郎中。他缓缓抬起一种战栗的视线,搜寻似的看到了室中另外一个并没有人的角度里,他这怕人的表情,仿佛表示:这室中突然又走进了另外一个第五个人来!只听他发出一种鬼迷似的哀吁的呼声,模糊,断续,而又阴森地呼喊道:“啊!你——你——你让我——忏——悔——” 一语未毕,只听他的喉头,发出了“轰!” “轰!” “轰!”就好像是什么东西坍塌的声音!在一呼一吸之间内,众人眼看着他的目光,由扩张而涣散,而昏瞀,而盲瞽!最后,他再伸出一手,在空气中,盲抓了一阵,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痉挛!只听“啪”的一声,那支橡木的手杖,在他另一手内,松放下来,跌落在那硬绑绑的地板上! 于是,寂然了。 这时候或许有人要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可以这样回答:“看样子,似乎我们这位八面玲珑的生意人,在这极短促的瞬间,他已迈动他的赛跑的长腿,用了最高的速率,到达了‘罪恶生命’的终点了!” 此时,那位一直观看的郎中,他和这位轰然倒下的生意人,坐得最为接近。论理,他看到了这一幕剧变的惊人变化,应当表示一点惊诧——至少是讶异——但是,他并不,甚至,他的泥胎似的面部神经,并不因此而有一丝一毫的变动;那样子,好像他在整件事情之前,早已知道了这么一回事。 他是如此的从容! 他缓缓地停下了正在抽着的烟,郑重地熄灭了火,吝惜似的把没有燃完的半锅烟压了压——这明明表示:在他眼内,看得身旁这位金陵城内大有威名的生意人的价值,还远不及他手中半锅残烟那样的可贵! 收起了烟,连着,他轻捷地跳起身子来,走到那扇室门前,验看了一下那个闩子,是否闩得好。 最后,他方回身走到那位和平而又忍耐的八面玲珑之人的身前,俯下身子,在这曾经威风八面的生意人的额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子。他又拨开这位八面玲珑之人生前瞧不起人的自以为是的眼皮,约略看了看,旋转身子,他一脚踢到了那支横在地板上的手杖,他从容捡起,把它安放到它旧主人的身前。 第八百五十四章 你竟敢 然后回过头来,向着刚触过电流似的那双男女,恬静地说:“呵呵!米虫钻进饭锅,煮熟了!” 只见那双男女,活像一对冰块雕成的塑像!睁圆了眼,声息全无! 那女人好像一个跌重了的孩子,好半晌,她方始透过一口气来。只见她很慌乱——而又很迟疑地,预备抢到她这曾是她亲夫的杀父仇人的身前去,细看一个究竟。但她这热心的行动,却被那个仁慈的郎中挡住了。只听郎中说道:“这是并没有什么参观的价值的。这种讨厌的东西,近年来,路边总是多得很哪。” “哦!他……他……他死了吗?”这女人的舌尖似乎在打着颤,发出“弥陀佛”像弹出来般的音调。她好像方始省悟似的那样说。 “嗯!他好像……”郎中说道,“他好像确实是死了。” 呵!女人的心理,正是一种最不可捉摸的东西!片刻功夫之前,这位一双鼠眼的生意人,在这女人的眼光里,还是一个所谓“仇深如海”的杀父大仇人,可是,仅仅隔了一小会儿之后,至少,她已并不再把他当作仇深如海的杀父大仇人。因此,她的还没有干燥的眼圈,忽然又微微泛上了一丝红色的潮润。她悚惧地,抬起了她一种矛盾的痛苦的眼色,先向对方那只寂寞的椅子里,偷觑了一眼;她再望望那扇门;随后,她回眼死盯着邱公子,责问似的颤抖着说:“你——你——你——” 她分明想说:“你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来?现在怎么好呢?” “不必慌!这里暂时还不会有人闯进来,一切有我哩。”郎中也望望那扇门,用镇静的语声,安慰似的这样说。 这郎中的代答,使那遭受了霜打似的茄子,得到了一个召回灵魂的机会。邱公子看到那女人的责问的眼光,用一种带哭的调子,非常费力地说道:“啊!我——啊!师母!我没——没有……没有呀——” 他的喉头,好像已经砌下了一堵墙;而舌尖上,也似乎张有一重不易通过的铁网。 郎中举目向这失魂似的可怜的青年看看,眼角露着怜悯。他又回眸,望望那个怒目狰狞的死尸。他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他忽然仰起头来,发出了一种怪鸱夜鸣似的扬声大笑。 这笑声把对方的一双男女,推进了重重大雾之中。 只见这郎中走上前来,拍拍邱公子的肩膀,好像父亲抚慰着一个被责过的孩子。 “小兄弟!你别急!”他说,“我知道你没有——你没有偷过夏郎中的毒药;你也没有把什么东西,放进那杯茶里;换句话说:夏郎中根本不曾失落过什么马钱子或马后子精,这就是说:你也根本不曾毒死你的老师!” 略停一停,他再坚决地补充道:“是的,我必须承认,刚才我所说的话,那完全是玩笑,请你们不必介意。” “玩笑?!”邱公子的声音带着颤,他完全迷糊住了。 “啊!你说,他没有毒死他吗?他——他没有毒死他!这——这是真的吗?”那女人抢上前来,急急地这样说。惊悸的眼角中,挟着一种快慰的希望;但她的语气,明明透出不信。 “我何必骗你呢?”郎中恳切而坚决地说。 “咦!那么,他怎样会——会死的呢?”女人望望那个僵硬的东西,悸恐而又怀疑。 “我在实行我的一种试验……”郎中似乎关心着他半锅未吸完的烟,他又缓缓掏摸他的打火镰。他继续说,“如果你们的肚子还不饿,可要听听我的试验的方法?” 邱公子愈听愈模糊。 那焦悚的女人,愈听愈不懂。 只见这郎中,又像招待来宾那样,在向他们摆着手:“请你们暂坐片刻,好不好?” 这一双男女,分明早已感到了这位神奇人物的不可抗拒。他们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客气的命令。 坐虽坐下了,却像坐到了一个烧红的炉子上。他们的精神,已全部被那死尸所吸住;每一个时刻,都在增加着焦虑。他们似乎感到他们的手足,全部成了多余,而有无处安放或遣散之苦。 “我劝你们二位——”郎中自己坐下,喷出了几个恬静的圆圈,他说,“应该把你们的目光,扩放得大些,愈大愈好;再把那个讨厌的东西,看得小些,越小越好;你们不妨把它看作一个死苍蝇!能够这样看法,对于你们来说,必定有些益处的。” 郎中的话,虽然说得像半寸灯草那样轻飘。可是,陈列在眼前的死尸,毕竟是一个庞大刺眼的死尸啊!它决不能因这几句轻飘飘的话,而真的变成一枚死苍蝇。因之,他说的话,仍不能影响这一双男女的局促不宁的神态。 郎中向他们看看,似乎有点不耐。于是,他沉下脸来,用一种严肃的调子说:“的确!你们应该仿效一下死者生前的人生哲学!喂!你们想:十二年前,他眼看着无辜者,活活被挖出了心肝,他并没有皱一皱眉!这是这时代发财的人的必要的镇静态度吗!你们不能学学吗?” 这最后几句话,似乎产生一点小小的效果了。只见,一缕凄楚的暗影,迅速地又浮上了这女人的惨白的两靥。她果然把注意那死尸的眼光,怨愤地收回,而凝视到了她的那些刨过泥土的指甲上。 再看那个青年,一听这话,他似乎已想到了死者生前的阴险残忍。只见他勃然作色!好像他的胆力,一时又壮健了许多。 郎中向他们笑笑说:“这很好,就请你们静听我的消息吧——” “在北京的太医院里面,有一个很著名的大医家……”他吸了一口烟,抖动着他的交叠起的脚尖,开场这样说起。 哈!真是奇怪!在眼前这种局势中,他居然有这闲情,演讲什么故事!而且,一个遥远北方地方的宫廷御医,于眼前的事,会有什么联系呢? 那双男女,焦悚地看着那扇门;又焦悚地看着他。他们感到肠子有点发痒。只听他又悠然说下去道:“那个大知家,告诉人家:他能不用刀,不用枪,不用一切杀人的东西,而能凭一种神奇的方法,送人回家,取得‘总休息’。 第八百五十五章 愈听愈模糊 “一次,他向北镇抚司,要求得一名将被处决的死囚,实行他的试验。他向那个死囚,幽默地说:‘吃饭’与‘死’,是人生的两大问题:吃饭,应当选择可口的菜肴;死,当然也该选择‘可口’的方法。上绞架是苦味的;砍脑袋,滋味也不大好;所以现在,我要请你尝尝一种‘美味’的死法。—— “他——这大医家——把一方布,扎住了这死囚的两眼。然后,把这死囚牵引到一个特制的空心的铜管边上去,说道:‘我要割断你的脉息,放尽你的血液,使你死得毫无痛苦。’说时,他用一柄小刀,在这死囚的脉窠上,用力割了一阵——你们记着,他用的是刀背——随后,他把空心铜管的开关打开,让连着的水箱里的水尚出来,使它发出滴滴答答的声息。他向这死囚说:‘你的脉息,已经割断了!听到没有?你的血,正在流出来!是不是毫无痛苦?现在,你全身的血,流掉十分之三了!啊!十分之五了!十分之七了!啊!还剩二成了!一成,半成了!啊!差不多——呀!完!现在你立刻就要死了!你看,毫无痛苦,是不是?’—— “这大医家一连说了三句毫无痛苦,只见那个死囚的头,渐渐低沉了下去。当他把死囚脸上那方遮眼的布拿下来时,只见这死囚果然毫无痛苦地,奔向了西天极乐!” 郎中滔滔然,一口气说完了他这故事。他忽又扬声大笑,一面解释着道:“这故事的性质,似乎有点荒谬,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我因为不相信这话,所以亲自要试试。感谢我们这位王员外,他真慷慨,给了我这样一个增加学问的试验的机会!” 那青年听出了神,直到听完,他瞪着眼,似乎依旧有点迷惘,但是,他想了想,忽而恍然大悟,只听他哦的一声喊出来道:“啊!你仿效了那个大医家的办法!你——” “不错,我的话,和那大医家告诉死囚的话,原是大同小异的。”郎中微笑着接口。 青年期期地道:“他——他是被你吓死的!” 郎中又点点头:“正是,吓死了他,解救了你们。” “解救了我们?但是,但是,你——你可是害了我们咧。”青年紧张的眼光,不期而然,又飘到那个死尸身上去。 “害了你们吗?我要提醒你们,请你们记着:夏郎中说过:死者本来害着极厉害的阳虚心病,而且我,我也是一个郎中,我有我的方子的。”郎中站起来,把他铜烟锅里的残烟,轻轻倒进痰盂。他用抚慰似的声调,补充说,“我请你们‘节哀顺变’,先放开胃口,吃完一顿过时的午饭,然后提起精神来,准备料理盛大的丧事——” 他又掉转视线,向这新普的小寡妇说:“喂!王夫人。啊!不!暂且我应称你为况小姐——我希望再也不会有人,不会称你为王夫人了——啊!况小姐,在热闹的孝堂里面,我预先祝福你们二位,能够和和睦睦、比翼双飞!” 那女人惨白的脸,变成绯红。她已经不再流盼那个死尸,她只下意识地,低头整理她的衣纽。 邱公子抑制着怒气,期期然说道:“但是,我也要提醒你,也要请你记着:这——这是一条人命呀!” “人命?!”郎中猛然回过头来说,“在眼前这个冰冷的世界上,最轻贱的,就是这两个字!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吧!有我哩!” 说到“有我”,他并不指着他的鼻子,却是指着他的耳朵。 之后,当余创生郎中走出那间憩坐室时,他向众人报告说:“那位王员外,阳虚心病突然发,不论我如何急救也来不及,死了!”当时,王家的那些下人们,虽然有些讶异。可是,近一时期,他们看到主人的形容,那样的消瘦,失常。他们久已有准备了,迟早之间,会发生这么一回事,因此,他们接受了这意外的消息,并不感到如何的奇怪。 并且,余郎中走后,第一个到场的人物,便是那位夏开济郎中。这老郎中把死者的尸体,检查了一下之后,他的眉毛皱得很紧。最后他也声言:“死者正是由于急剧的阳虚心病,不及救治而死。”有这两位“可靠”的人物,一致加以证明。于是,这事情在当时,便不再有何麻烦——并且,直到以后,也不再有何麻烦。 这位心狠手辣的生意人死后,那唯一合法的继承人——他的妻子慧贞——自然便接受下了他的全部财产。可笑!细想起来,这里面含有一种循环式的因果哩。然而,这因果却也十分自然,似乎并不含有任可宗教的意味在内的。 那个女人的胸襟,相当的广大。她对他的哥哥——况又春——并不记着前怨。她很慷慨,把她的财产,分出了一小部分,对她哥哥,作了一个自愿的赠予——在她的意思,以为王熙德的财产,原是由她父亲遗传下来的;父亲的财产,原该传给哥哥,所以分赠他一些,那也非常合理。 可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家伙,一旦得到了大量的金钱,将会产生如何的后果,那是不难想象而知的:结果不久,这一位扮鬼的演员,他由扮演假的鬼,竟进一步而扮成了真的鬼。他对于那种一度尝试过的工作,似乎已发生了兴趣;他的工作态度,委实是相当“认真”的。 其次,那位邱达成公子,与这位况慧贞女士,他们在这一场风浪之后,是否已经结合起来了呢?却没有消息了。 最后,该提到余郎中了。那位神奇的余创生郎中,他在这件事里,得到了些什么呢? 提起这位余郎中——当然,他另有许多别的姓名与职业——他的生平,一直抱着一种“决不空手”的信条;他为人处事的信条,乃是:“一切归一切,生意归生意。”这一次,他虽充当了一名临时客串的郎中,可是,在这一次客串之中,他已沾染到了一般大名医的习气。在他的临时性的“诊例”上,居然也有病贫一概不“记”的字样——所谓不记,当然是指决不记账而言。——何况这一次,他所遇到的,又是一位有钱的著名的生意人。 第八百五十六章 这是一条人命 因之,那天当这假郎中,真的“插天飞”跨出那位死去的生意人的宅子之时,他的本来空空如也的黑色手提箧内,早已经当仁不让地,装进了二千两银票的出诊的诊费——不!这该说是秘密保险费;或者可以说是杀人应得的酬劳费——也像十二年前的王火生,取得了他的杀人应得的酬劳费一样。 天若有情,不问人世间有几许离奇曲折的故事,光阴是向前飞奔,绝不顾盼。眨眨眼,距离这位生意人的死,匆匆已达一百天。 这一天,那位王夫人,假坐在金陵极著名的玉佛寺,举行“照例”的超渡。在这古丛林的一角庭院之中,王夫人照例在演出她的特别节目;邱公子,照例在帮同“照料”一切;那些和尚们,照例在叮叮阁,阁叮叮,欢送那位王火生的亡灵,大步踏进那座专接恶人的天堂。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这句俗语倒往往不是一句空话。这天,在这古丛林的另一部分——大雄宝殿上——那位最初发现于这故事中的天台宗的性空大法师,恰巧又被请到这寺内,在作佛学上的演讲;在演讲中,他又说出了以前说过的几句:——杀害了人家的,结果,难逃被人杀害的惨报—— 可惜这位性空法师,对于我们这位一时风光无限的生意人的“行述”,他还并不知道哩。假使知道,也许他会补充上如后的几句:——谋夺了人家财产的,结果,自己的财产,终于会被人家谋夺去—— 更有凑巧的事哪!这一天,那位余创生郎中,他居然也在男居士的听经席中,占了一个位子。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说出来很滑稽。原来他在那位死者的府上,取得了那笔沾有血腥的出诊费后,在短时期内,竟把这些钱,换得了一次大病的“报应”。 ——本来他对于佛教,原是一个具有某种信仰程度的非形式的信徒,不过平常,他并不喜欢听经拜佛。而这一次为了这场大病,他却遁迹到这佛土上。在他,也算是忏悔忏悔他的业障吧? 提起忏悔,他用那种离奇的方法,杀害了那个该死的恶人之后。这件事,是该忏悔一下吗? 不!该忏悔的,并不是他,却是另外一个人,因为在这故事之中,还有一个最后的小小的曲折,不曾揭露出来咧。 当王熙德初死的时节,这由“插天飞”假扮的余创生郎中,曾经拨开他的眼皮,察看了一下。啊!奇怪!当时他发觉,那死者的突然暴毙,真的竟是中毒而死的!但是,为了某种原因,他非但没有声张出来,他反放出一种离奇的烟幕,掩护住了那个凶手的罪行。 这凶手是谁呢?不用说了,当然是邱公子。 可是这邱公子,他用什么东西,毒毙他这位前辈的呢? 据这余郎中的料想:他一定是用着一种慢性而不易觉察的毒药,在许多日子内,渐渐分次送给他的前辈服下的。 那么,那天他在调制热茶的时候,可曾把那毒物,真的偷偷放进那杯中去吗?啊!那不会,那一定不会的。诸位请想:一个下毒药的凶手,当着一个郎中的面,他会把他的毒药,堂堂皇皇使用吗?料想世间绝没有那种傻子的。 还有那个夏开济老郎中哩,他怎么也会一无表示呢?是的!他的观察与判断力,一定不及那个“初出道”的余郎中吧?呵!这是笑话! 可是这里面,却真的有些笑话在着哪! 原来,当天夏郎中,一眼看到死者的状况,立刻便已感到,情形大有可疑,并且,他还看出死者在临命前的刹那,曾发生过一种“角弓反张”——这现象,正是中了某一类毒物的现象。想到中毒,立刻使他想起:隔日,他曾和那个莫名其妙的郎中,提到过沙参脉冬汤的话。啊呀!不好!不要那个家伙,因为偷到了自己的口风,而竟把一种过量的沙参脉冬汤,送给病人服下了吧?看情形,很有些像哩!因为误服了沙参脉冬汤,正有这种角弓反张的现象的。果真如此,那么病人的暴毙,自己似乎该负一点间接的责任哩!这位“可靠”的老郎中,原是一个胆怯畏事的人物。想到这里,他立刻决定无论如何,不会说出关于死因的可能,且避之唯恐不及。 这样一来,倒楣的王熙德,便宜了邱公子。仔细想想:这事情真是有点可笑的。 那么,邱公子为什么要毒死他这有面子的老师呢?原来:那位况慧贞小姐,与这邱公子先生,不出余创生的意料:他们的结识,果在王熙德之先。结识的所在,就在所谓“火坑”之中————当时,他们“照例”盟山誓海,已有嫁娶之约。 当时这事情,曾使这个热血沸腾的青年,几乎疯狂,几乎要自杀。最后,他在无办法中,找到了一个办法:他打听得他这未曾会面过的情敌,是金陵一位富商,于是,他辗转托人,投拜到了这位富商的门下,做了他的一名门生,借此,可以接近他的“生命之泉源”。 这可怜的家伙,他的用心,委实是很苦的! 至于这一次,他从慧贞嘴里,听到了他老师的十二年前的那种残酷的隐事,在青年人的热情之火下,引起了他的不可遏制的“正义感”。 除此以外,还有一种推想:也许王熙德在这件闹鬼的把戏上,他对邱公子,已经有些怀疑;邱公子无奈,方始下这毒手。这也是一个可能的理由。 总之,由于以上这一个最后的揭发,可知杀人的责任,并不需要我们那位神秘朋友负担起来,那是无疑了。 讲到这位神秘人物,“插天飞”的为人,有一部分熟知他的人是知道的:他生平,虽曾做过许多许多“恶意的善事”或是“善意的恶事”,但是,他所最恨恶的,却是杀人与流血——这是他和那位身陷情网的多情的邱公子,最显著的不同点——他既不曾杀人,当然,他也无须忏悔。 第八百五十七章 报应 在一个仲春天气的早上,馋猫书斋,——聂小蛮的寓所——一间清洁明朗的卧房里,小蛮和他的老朋友景墨,面对面各自占据着一张圈椅,在读最近的刑部通报上的案件。 有一节可注意的消息,潜进了苏景墨的眼角。这消息内容大致说:宣传已久的历代古画展览会,将于数日之后,假座阅江楼三楼隆重揭幕。这一空前的盛举,其展览品包括五代、宋、元、本朝诸大家的精品,共计五十余种。内有唐代吴道玄所画佛像一幅,更为举世闻名的奇珍。此一画件的真价,在现时已无从估计。由于它的价值惊人,故以引起多方面的注意。风闻金陵某一伙贼帮,竟公然声称:对于该画将作有计划的掠夺。该画的持有人,系江南古画大收藏家韩邦德氏,现已委托巡城御史聂大人,于展览期前后,为之妥密监护。凭霍氏过去的声望,想必能阻止宵小蠢动,而不致再有意外发生了…… 苏景墨,读完这一节消息,一种轻微的不快,立刻袭进了他的心。过去的习惯,凡是馋猫书斋中所接受的种种事件,大之,如一艘兵船的丢失,小之,如一枚苍蝇的被谋杀,任何事情,聂小蛮从未瞒蔽过苏景墨,唯独这一事件,聂小蛮在事前,竟绝对不曾提起过半个字。为什么要把这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呢?并且要秘密,就该秘密到底,为什么又让通报上,把这消息刊布出来呢?难道通报上可以刊布的事,竟不能让自己知道吗? 苏景墨认为这一件事,有点“不胜遗憾”……在不胜遗憾的后面,当然是要“提出抗议”了。他放下卷宗,刚要向聂小蛮诘问,不料他一举眼间,聂小蛮却已不见,对面已剩下了一只空椅。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隐隐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停了停,只见卫朴走进来说:“有一位来客,等在会客室里,要会老爷。” “你没有看见聂小蛮吗?”苏景墨感到有点讶异。 卫朴只摇摇头,自顾自退出去。 聂小蛮既然不在,苏景墨成了当然的代表。于是,他匆匆走出室去,去会那个来客。在会客室里,苏景墨看到一个长袍阔服的客人,背对着自己,在赏鉴着壁上的一幅画。一个黑色的小包,放在他的身旁的小几上。此人留着一部连鬓大胡子,蓝袍子,黑半臂,一看就是有一种与众不同之感,可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同。 苏景墨骤眼一看此人侧面的面影,几乎忍不住要喊:“啊!王世贞先生!” 但是,当这来宾听到了足声而突然转过脸来时,苏景墨终于看清此人的脸庞,较之那位大画家王世贞先生瘦削得多。他的端整而白皙的脸上,眼睛却没有老年人的混浊,他半秃着头,帽子脱了拿在手中,从头发上可以看出他的年龄,大约已有五十岁。 此人一开口,马上给予苏景墨一个太不良的印象! “喂!你就是聂小蛮吗?”来宾掉过头来,向苏景墨这样问。他在聂小蛮二字之下,失落了“大人”二字的称呼,他的应有的礼貌,似乎因为行色匆匆而遗忘在他府上,没有带出来。 “你——有什么事情要找他?”由于来客的语气,那样的傲慢无礼,却使我们这位气盛的苏景墨,忍不住也把“先生”二字,努力地吞咽下去,只将一个“你”字,拖得特别长,说得特别响! “你不是聂小蛮吗?——你去把聂小蛮叫出来!快点!” 这位大架子的贵宾,始终吝惜着“大人”两字尊称,尤其他的嗓音,非常浑浊刺耳,好像在最近,曾患过最严重的流行性感冒,还没有复原,他一面向苏景墨发命令,一面还把他的手杖,叩得地板阁阁有声,表示他的不耐烦。 来宾这种态度,在苏景墨的目光里,却是一个新奇的体验。总之,自有馋猫书斋以来,从不曾走进一个人来,会有如是“粗暴”的状貌!依着苏景墨脾气,恨不能立刻伸手,在来人脸上左右开弓,抽上几十个嘴巴子,以膺惩一下他的无礼!可是,他想了想,却终于耐住了一口气。 景墨说道:“好!你——等一等,让我去找他!” 他把身子霍硬地转过去,准备去把那位“主角”找出来,应付这位温和的来宾,刚一转背,只听有个熟悉的声音,讽刺似的说道:“景墨!不必费心!我在这里呀!” 苏景墨急急掉过头来,一眼望见那个已“割须”而尚没弃袍的聂小蛮,手拄着那支讨厌的大手杖,一手抓着假须假发和那顶帽子,赫然就站在他的身后,正在向他笑! 这一套完全出乎意外的小戏法,却使苏景墨的一双眼珠,瞪得像龙眼那样圆!——至此,他终于看到聂小蛮的脸上,明明留有化装笔的刻画;但先前,他竟完全没有看出来。——他呆住了! 只见聂小蛮放下那只手杖,伸起一个指头,敲敲自己额角,还在向他微笑,苏景墨误认为聂小蛮这种可恶的举动,是在讥笑他:像一个木偶!他的脸上,不禁顿时飞上一层怒红。 这里聂小蛮整理了一下他的戏剧的道具。他向苏景墨说:“喂!景墨,你竟然一点也没有认出我来?”小蛮一面向他的同伴调侃着,一面举步走进卧房。苏景墨默默随在他的身后,二人依旧坐在他们的原位里相对坐下。 聂小蛮望望苏景墨那张悻悻然的脸,笑问:“你是不是以为我这举动,有点过于无聊?”苏景墨凝视着聂小蛮那件半臂上的鲜明的玛瑙纽扣而摇摇头。 聂小蛮向他解释道:“你听我说,在最近,我担任了一宗任务。我必须在大庭广众之间露脸,而又不能让大众认识我,因之,我只能仿效一下那些名人们的方法,暂时在我脸部,表演一点戏法。戏法贵乎不被拆穿,因之,我在后台,只好先用自己人的眼力试一试。” 聂小蛮说毕,苏景墨沉下了脸,不置可否。一来,他不能排除小蛮的被讥为木偶的羞惭;二来,他还留着即刻读报时的不愉快。 第八百五十八章 王世贞 只听聂小蛮继续说道:“至于我所担任的事,当然你还不知道,现在让我告诉你。” “我不知道?”苏景墨把眼梢飘向刑部通报说,“我为什么不知道?” “你知道的是什么事?”聂小蛮的眼光亮起来。 “是不是为吴道子的那幅画?”苏景墨说。 “咦!吴道子的画!——”大袍阔眼的聂小蛮,几乎要从椅子里跳起来。 过去,他的神奇的演出,曾使苏景墨感到错愕;而此刻,苏景墨的话,却使他感到了惊诧。他慌忙问:“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 “哈哈!”苏景墨忍不住扬声笑起来说,“真奇怪呀!你的事情能让千万人知道,而单单不让我知道,这是什么理由?” “我完全不懂你这话的意思!”聂小蛮愈加讶异。 苏景墨不答,他把那张通报递过去,并把那条消息的位置指出来。 聂小蛮接过这通报,眼光很迅速地落到了苏景墨所指的地方。他把那节消息读了一遍,他的经过刻意妆饰过的脸上,显露一种非常困惑的神气。最后,他把椅子的靠手,猛拍了一下说:“嘿!可恶!” 单看聂小蛮这种态度,可知道通报上刊出这种消息,连他自己也还不知道,苏景墨不免感到讶异,忍不住问:“你没有把这消息,让通报上发表吗?” “我凭什么理由,要让他们发表这消息呢?”聂小蛮含怒反问。 “会不会是你委托人,有意把这消息透露出去的?” “我同样要问,他有什么理由,要把这消息透露出去呢?” “也许,他们想要借重你的名字,吓退那些匪类。” 聂小蛮的目光,正自空洞地望着远处,似乎并不曾理会苏景墨所说的话。于是,苏景墨又笑笑说:“那些本地道士捉妖怪,你见过没有?他们穿着法袍,一手执盂,一手执剑,喝一口水,向空中喷去,喊一声‘疾!’——这些妖怪听到这个疾字就头痛。于是……” 聂小蛮听他的老朋友这样打趣,他把视线收回来,粗暴地说:“景墨,请少说这种无意识的话!我想,你对这件事的情形还完全不知道。”说时,他把手指的骨节,捏出一种咯咯的声音,又道,“这消息中所指出的匪徒,你知道是谁?” 由于聂小蛮的语气,显出相当的郑重,这使我们这位苏景墨,不得不收拾起他的俏皮的脸色而静待对方的后文。 只听聂小蛮问道:“有一个自称为‘“插天飞”’的家伙,你知道不知道?” “插天飞?”苏景墨应声而说。他像提到一条响尾蛇! “不错,他可能又出现了,而且这次可能很危险?”聂小蛮说。 “不错,此人向来是敌人难料,时好时坏。但一般人,对他很有一些神奇的传说。” “是啊!”聂小蛮点点头说,“新近有人,替他取了一个神秘的绰号,叫做‘第六行’!” “第六行?”苏景墨摇头,表示不懂。 聂小蛮解释道:“我们都知道,天有五行,金、木、水、火、土,而有人就把他称之为第六行。最近,有许多人,怀疑这幅画,并不是一幅真迹,使画主感到很不快。因之,画主已想找一个机会,把这幅无价的实物,公诸识者之前,以博取一个确切的评价,这是他参加这一次展览的动机。不料,他在刚下船的第二天,他就接到一封信。” “是那“插天飞”先生给他的信吗?”苏景墨插口问。 聂小蛮点点头,他说:“那封信,写得很客气。那位“插天飞”先生在信上说明,他是一个爱好古画的人,久已慕名那幅吴道子的作品,因之他想向那画主人暂借几天,以便细细的赏鉴,信上还说:这幅画,既是无价的东西,他希望画主人把它包装妥贴,放在寓所里面,等候他来亲自领走。你想——” 苏景墨听到这里,几乎忍不住要失笑。暗想:“唷!好风凉而又嚣张的口气!”景墨忍不住问:“依你看来,他这一张滑稽的包票,会有兑现的可能吗?” 聂小蛮整理了一下他的蓝缎长袍的衣襟,似冷笑非冷笑地皱皱眉。他说:“事情的确太滑稽!如果他的‘亲自领走’,真的成了事实,这岂不有些近于一件神话吗?” “不但是神话,并且也是件大大的笑话了!”苏景墨这样补充。 “但是——”聂小蛮忽然沉下了脸,坚决地说,“过去有几件事,会证明我们这一个亦正亦邪的角色,他所开出的包票,并不会从银号的铜栏杆里退回!” 苏景墨听聂小蛮说,他以一种困扰的眼色望望聂小蛮的脸,他说:“如果我们这位“插天飞”,真想劫夺那幅画,他为什么又要写那封信?” “谁知道呢?”聂小蛮含愠地说,“无论如何,这里面,必然有些诡计,那毫无疑义。——而且,我们那个委托人,他所住的地方,很有点不妥当?” “他住在什么地方,你认为不妥当。” “聚缘客栈。” “他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 “据他告诉我,自从跨下船,他不会让那幅画,离开过他的视线,而这一次的展览,却有五天的期限。他以为他的寓处,能和那个会场,在同一的地点,似乎可以妥善点。” 一个宁静的上午,在这两个人的谈话中,轻轻溜走了小半个。这时,日影已在窗帘上面爬得很高,光线射到聂小蛮身旁的那长袍的玛瑙纽扣上,闪出了灼灼的光华。聂小蛮勒起他的宽博的衣袖,看了看手表,他像憬然省觉似的说:“我必须走了。我曾和他约定,巳时到聚缘客栈去看他,和他谈一谈。” 说完,小蛮把那些小小的道具,假须假发之类,重新搬上他的脸。霎时间,房间里这座小小的舞台上,不需要锣鼓的帮忙,转眼却已变换了局面,装点已毕,他从那只黑色的包内,拿出一面铜镜,他像一位漂亮的少奶奶,使用她的扑粉小盒子那样,在小铜镜里只顾左顾右盼,只等顾盼到她自己认为完全满意时,方把那面铜镜不轻易地放下来。 第八百五十九章 吴道子的画 在那面铜镜,重新放进皮包的时节,本来潇洒的聂小蛮,已完全换上了一副中老年人的凝重而滞缓的姿态。他的肩背各部,有些说不出的异样;尤其,他的一声咳嗽,确已臻于化境;足以使各种舞台上的任何演员们,对他自叹不如! 苏景墨看到他同伴这种突如其来的神奇的转变,既感到兴奋,又感到钦佩。于是,他忍不住问:“我的任务怎么样?” 聂小蛮拖着那支弯柄大手杖,已经跨出书房。他回过头来说:“你没有掩蔽,还是先守好中军大帐。”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了卫朴的迷惘的视线,直达于院子的门口。背后的苏景墨,看着聂小蛮这种蹒跚的步子,景墨心里想:在小蛮的传奇上,又将增添光彩的一页。 聂小蛮,自然的听不到苏景墨的心里话,他只略略转转头颈,稍微点一点头。 门口有一个乞丐和几乘轿子,看见一位气宇不凡的老爷走过来,他们认为这是当然的主顾,都从不同的方向争夺而前,准备兜摊生意。可是我们这位老爷,却摇着他的手杖,并没有理会。 这里,苏景墨呆呆望着这一个新奇的背影,直至于不见,终于回进他的中军大帐中。 聂小蛮从馋猫斋出来,沿着路,一路踱着他的不习惯的方步,穿过了几条横路,在将近走到仙鹤门口,忽有一件不相干的小事,阻止他的前进。 在青石路的中心,他看到一个小孩,伸着两条小臂轮流抹着脸,独自在哭泣,这小孩的年龄,在估计中至多不过五六岁。衣衫很整洁,一望之间就能看出这是一个中等以上的家庭中的小孩,这里的地点,已在仙鹤门的中段,往来的车辆相当多,以一个稚龄无知的孩子,站在这种车马纷驰的地点,那未免太危险!这孩子为什么无人看护而会独自站在这青石路中心哭泣呢?他是迷失了路途了吗?当聂小蛮正在讶异地忖度时,一个急骤的马蹄声,已在十多丈外像虎啸那样的飞吼过来!而这孩子却还伸手掩住了面部,全无所觉。 热心的聂小蛮,来不及再考虑长短,他慌忙单手提着皮包与手杖,放弃了老爷形的步法,而急骤地奔到路中心,把这哭泣着的孩子,挈领到了安全的街边上来。 在安全的地方,聂小蛮掏出他自己的手帕,温和地代这孩子拭干了眼泪,他看出这孩子有一张非常惹人喜爱的脸,尤其,一双乌黑的小眼,更显得聪明。这时,这孩子既收住了泪,目灼灼地仰视着聂小蛮的假胡子而显露一种亲密的样子,却并不像一个普通的小孩那样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庞就害怕。 由于这孩子的状态太可爱,却使聂小蛮搀住了他的小手,忍不住柔声问:“你为什么哭,谁欺侮你?你的同伴们呢?” “我要去看。”这孩子的活泼的眼珠,仰视着聂小蛮的假胡子而这样说。 聂小蛮不明白这孩子所说的是什么。他只觉得这样一个孩子,他的家人们一定不会容留他单独在青石路上乱闯。也许,他已经和带他的人失散而迷了路。小蛮既发现了这事,他觉得有把这个迷路小孩送回到他家里的必要。于是,他又低头柔声地问:“你的家在哪儿?告诉我,让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不!”孩子指指青石路的对方,他仍旧说,“我要去看。” 聂小蛮顺着这孩子所指的方向而远远地看时,只见青石路的斜对方,有一家小小的店面的样子窗前,正挤着一堆人,在那里看热闹。似乎这地方正有什么足以使人好奇的东西,已粘住了许多人的脚步。 当聂小蛮的视线跟随那枚小小的手指而看向那个人群中时,这孩子还在牵着小蛮的长袍的衣角,而连嚷着要去看。 不知道是这小孩的状态太可爱;还是因为聂小蛮纯粹是喜欢这个大胆的孩子,他一向是很喜欢孩子们的一个人,这使他觉得有些不忍拒绝这孩子的要求,而主要的是他在想:也许,在这青石路对面的那个临时小人群中,正有这孩子的监护人在着。在那里,他可以让这孤单乱闯的孩子,由他的家人们领去,而卸去自己这种不必要而又必要的责任。 好,就陪他去看看吧。 聂小蛮把他的手杖换握在左手,包挟在了肋下,空出右手,他索性把这孩子握抱起来,敏捷地——当然不复再是老爷性的步法——穿过往来车马的隙缝,而直达于青石路的对面。 走近这一个人丛,聂小蛮方看出这里是一家成衣铺,铺面只有狭狭的一开间,可是装修整齐而干净,一群忙中有闲的人们,正在这小店面的样子窗前,砌成了一架疏疏的围屏。 这里有什么新奇东西,能吸住那么多人的脚呢? 一看这样子窗内,孤单地,矗立着一个高大与人相等的木偶。——这是一个在这金陵城中所最容易看见的专供穿上体面衣衫而在人前拢样的“衣架”。总之,除了他会简单的活动以外,却也别无出奇之处。这也值得破费宝贵的时间,而驻足围观吗? “金陵人真是太忙也太闲。”聂小蛮这样想。 但那孩子却很高兴地说:“你看呀!他的胡子短,你的胡子长;长胡子好看,短胡子真难看。” 他一面说,一面天真地伸手抚弄着聂小蛮的面颊。 聂小蛮慌忙偏转过脸去,他怕一不小心,会当场变出“返老还童”的仙术,只听这孩子还在起劲地向他问:“你看,这一个木头人像谁?” “我不知道。”聂小蛮只好摇头。一面他的眼珠向四周搜索,看看这人群里,有没有人找寻这孩子,他好交卸责任。 “让我告诉你吧!”孩子说,“他像那本戏里的坏蛋。在上一集里,那个坏坯子,已经跌进了水牢。” 哦!聂小蛮见并没有人来找这孩子,他的眉头,不觉渐渐皱起来。 “你看看像不像呀?”这孩子只顾天真地追问。 第八百六十章 捡了个小孩 “像吗?我看不出。”聂小蛮心不在焉地随口答应,他一心想要找到这孩子的保护人,以便引身而退。 “你说不像吗?不像吗?——你没有看过那本折子戏吗?”孩子固执地,坚持着他的小意见。他又补充说:“那出好看的戏,过几天才要接着演。我们到那时候就要去看。——你去看吗?” “哦!我也去。”这时,聂小蛮的眉毛皱得更紧。他觉得他已让他自己找到了一个相当大的麻烦。抱着这个不相识的孩子,怎么办呢?除非,向他问明地点,亲自把他送回去。可是自己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 正在为难,忽听得身后,陡有一个尖锐而带惊喜的女人的声气在喊叫:“哎呀!我的瑞官,你要吓死我了!” 那是一个穿青布衫的壮健的中年女佣,从人丛里伸出两条结实的手臂,简直不等聂小蛮看清她的面貌而已经像猛虎夺食那样地隔手把那个孩子夺了去! 那个女人喘着气,一面以一种绝对不信任的恶意的眼光瞅着聂小蛮,好像说:“这孩子怎么会让你抱着的?”而一面她又以一种责怪的眼光再望望那个孩子,却好像说:“你怎么会让这个不相识的家伙抱着呢?” 这女佣的紧张的脸色,却并没有丝毫影响着这孩子的嬉笑与活泼。他虽被那女佣硬生生地抱走,他仍以一种留恋的眼色,远远望着那个橱窗里木偶,一面也以同样的眼光,时时回顾聂小蛮。 这里,聂小蛮目送着那女佣抱着这可爱的孩子,从行人道上渐渐走远,他还听到这孩子在问那个女佣。“那个木偶像不像那本折子戏里的坏坯子?” 他也隐隐听得这女人尖锐的声气说:“坏坯子已经上当了。” 因为这一件意外发生的小事件,却使聂小蛮意外破费了很宝贵的一盏茶的功夫。那么估计现在的时辰,已经是巳时一刻有余了,这已超过和韩邦德预约会晤的时间,不得已,只得放弃了素向的习惯,急急跳上一辆路边的轿子,命轿夫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聚缘客栈。 那位着名的古画大收藏家的寓处,在这大客栈的三层楼,号数是三十四号。片刻之后,聂小蛮已经和韩邦德在交谈了。聂小蛮见这大收藏家神情惶迫得可怜,他故意把自己的态度,装得格外坦然。 “而且——”韩邦德急急连下去说,“他还告诉我这十三条计策,其中有一条,眼前已经开始进行;并且进行得很顺利,差不多将要成熟了。” “哦!”聂小伟似乎全不在意的,只是轻轻一哼。 韩邦德见聂小蛮全不重视他所说的话,不禁格外着急,他像唤醒对方瞌睡那样地高声说:“大人,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不怎么办,”聂小蛮依然很冷静。“到了展览的日期,你把你的画挂出来;等到展览完毕,你把你的画收起来。此外。还能怎么办?” “哦!有这么简单吗?” “一切有我。”聂小蛮伸了伸脖子,又理了理他的假须。 聂小蛮这时虽尽力安慰韩邦德,可是,对方这一个多疑的老者,却依然感到不能释然。他想了想,又说,“你没知道那个家伙的绰号吗?他——” “我知道,”聂小蛮不让对方说下去,“他的绰号很多。——但是,绰号并不能当炮仗用,把这个绰号抛出去,也不会发生吓小孩的声音的,是不是?” 顿了顿,聂小蛮又道:“最要紧的一点是,从眼前起,你不要让任何一个陌生面目的人,闯进这间屋子,我们不妨静静地等待,且看那位看不见的“插天飞”,将用什么方法,从黑暗中伸出他的神秘的手来‘亲自领走’这幅画?” 聂小蛮说着,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又用一种有力的声调,安慰这位收藏家说:“你放心吧!你的画,是你的生命,也是我的名誉。我不会让人家把我的名誉抢劫了去!现在,另外有一点小事,我还要去查一查。” 说完,他不等姓韩的再发言,拎起皮包,抓起他的大手杖,听他咳嗽一声,便又拖着他的老头型的滞缓的步子,从四条狐疑的视线之下,悠然离了这间空气紧张的屋子。 走出三十四号房间以后,实际上,聂小蛮并没有远离这大客栈,这一个上午的剩余时间里,他都在进行一种小小的工作。他的工作,是暗地调查这大旅行社中的旅客循环簿。他对住三层上的最近的旅客,相当注意;尤其,他对邻近三十四号附近的几个房间,更密切用心;但结果,他并没有获得他心目中的所谓可疑的“线索”。 下午,继续密查了一会儿,小蛮便悄然走进一个房间,他以暂时休息的姿态,等着这事件的自然发展,他所走进的房间,并不是那位收藏家所住的三十四号,而是距离三个房间以外的三十七号。——这是隔夜小蛮所预订的一间。在这里,小蛮一面休息,一面静静地思索。 小蛮想:光天化日的时代下,一个盗匪,要抢夺人家的东西,在事前,他会把他的大驾光临的消息,通知事主知道。像这种滑稽的奇事,好像只有在评书和戏台上才会有,在自己所遇的事实上,似乎还很少先例可援。 那么,这一次,这一位“插天飞”先生,真的竟会实践他的预约吗? 如果这一张包票真的兑了现,如果那张古画这一次真的在这种情形之下遭了劫夺,那岂不是成了一种不可信的奇迹了吗? 难道世上竟有什么不可信的奇迹会突然发生吗? 那位“插天飞”先生,将用什么方法,完成这种奇迹呢?——难道他真有飞天遁地之能吗? 聂小蛮愈想愈觉好笑,肚里的好笑积得太多,他几乎独自一人也快要将笑声喷放出来。但是,他还没有笑出来咧!第二个念头连着想:根据刑名界的传说,这位““插天飞”大盗,过去,的确曾使官府的差役们大呼头痛! “嗯!还是不要太大意!”聂小蛮暗暗规劝着自己,他终于没有笑出来。 第八百六十一章 你要吓死我了 一个下午,在聂小蛮的欲笑不笑的尴尬状况之下度过了。 这天夜晚,聂小蛮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在甬道里,看到一个穿书生深衣的短小精悍的青年,扬着脸,在窥望三十四号门上的牌子。那人的神情,很有点鬼祟。聂小蛮心里一动。一眼看这甬道中的数步以外,摆着一个梅瓶。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走向那架梅瓶之前,他一面扮成观赏梅花,一面歪过眼梢,留意这青年的动静。 那个青年似乎并没有觉察有人正在注意他,他只顾在这三十四号的门口,来,去,去,来,走了两三遍,看样子,好像正在窥探这三十四号的门口里,有没有人走进来。最后,看他露着一些失望的样子,却向甬道的那一端,缓缓走了过去。 聂小蛮认为这人的行动,很有点可疑。等他走了几步,急忙抛开梅花,暗暗加以尾随。 那人正从盘梯上面走下来,聂小蛮也从盘梯上面远远跟下去。 走到底层,这里却是这一座巍巍广厦中的一个热闹的中心点。这时,四下华灯掩映,正当都市百姓吃饱了夜饭,上夜市的时候。由于出入者的众多,再由于聂小蛮还保持着他的老爷式的姿态,行动略一迟疑,眨眨眼,却让那个形迹可疑的家伙,一溜烟地漏出了他的视线网。 在这种情形之下,聂小蛮觉得要找那个人,事实已不可能。他姑且举步,向前面的一个斗虫房中走去。 在那空气热闹的斗虫房里,有许多人在活跃地挥舞他们的手臂,如果聂小蛮还是平常的聂小蛮,他很可以参加这些热烈的人群,大家玩一下。但是,眼前他不能。以一个典型的旧式老爷,加入这种游戏,未免有点不相称。他在这纷闹里面呆站了一会儿,细看,觉得并无什么可注意的人物,于是,他仍以老爷的步法踱出了斗虫房。 隔壁是一间附设的小茶桌,可供旅客们吃茶与憩坐,或是进些点心。聂小蛮选择一个位子坐了下来。他以早晨对付苏景墨那样的傲岸的姿态,支使着那些侍者们,引得许多视线,都向他的大袍阔服上撩过来。但是,其中决没一双透视的眼睛,能看出他的浓胡子背后面的真面目。 坐下不久,有一件可异的事情,映入了他的眼帘。这事情非但可异,简直有点骇人——而且,可以说是非常骇人! 在距离他的座位不到五尺远的地方,靠墙的一个座上,坐着一个穿直裰的人,在那里看邸报。那个人的坐的姿态,与其说他是坐,毋宁说他是躺。他的上半身,全部被一个整张展开着的邸报所掩而看不见。两条腿展成八字形;腿上所套的一条定陵裤,皱而又旧。具应有的笔挺的线条,似乎在多年之前已经消失。而下面一双具有历史性的粉底乌靴,其尺寸之伟,却大到了惊人的程度。 以上是聂小蛮在无意中所接触到的对方那人的第一个特异的印象。 一个横着身子看邸报的人,穿的是一条旧裤和一双大号粉底乌靴,论理,这也并无丝毫可异,是不是?可是,在第二瞬间,那个家伙偶尔放下邸报而把他的尊容映射进聂小蛮的视网膜时,聂小蛮的整颗心,却像像是猴子吃辣椒——直了眼睛! 他一眼看到那张特异的脸,真面善啊!是在什么地方曾经“识荆”过的呢? 由于这件事的离奇,离奇除了出人意想之外,还使聂小蛮在最初的一瞬间之内,完全想不起这人是谁。直等稍过片刻,他被对方那条鲜红耀眼的红布带,唤起了他失去的记忆,他才陡然想了起来! 那人非别,正是那个在样子橱窗里自己抱着捡来的孩子的时候,看见过的那个试衣服用的木偶!——一个曾有“一面之缘”的“老朋友”! 细看,一撮小黑须。一个高鼻子,一双大小不同的怪眼,什么都一样!总之,对面这人倘然不是那个木偶的画像,那个木偶,就是对面这人的造像! 千真万真,那木偶成了精,已从他的橱窗里溜了出来。 木头人活了!木头人竟从成衣店里走出来人世间了!这是一件太不可信的事!那么,换一种思维,明明一个活人,为什么要扮成木偶的样子呢? 这一件突如其来的神秘得近乎荒唐的怪事,迫使聂小蛮瞪出了他的骇惶的视线而向对方注视了更惊奇的几眼。但是,对方那个木偶,他的木制的脑壳里,却好像完全没有觉查,有人正在对他密切地注意。他依旧悠悠地在读着他的邸报,甚至,他的姿势也绝对保持着一个木偶应有的姿势,看样子,即使头上“天坍”下来,他也不会动一动! 对方的木偶是这样,但是,这里的聂小蛮,他的脑子,却并不是木偶的脑子呀!由于精密的注视,他在对方这个木偶的面部,看到了一些可注意的小细节;由于看到这一点小细节,却使他的脑内,立刻展开了比迅雷更快的活动。由于脑内敏捷活动的结果,有一件事几乎使他丧失了所扮成的老爷应有的镇静,而几乎立刻要失声惊叫起来! 哎呀!他就是——总之,他就是自己所要找的那个人! 何以见得呢? 在早晨,小蛮在那家成衣店的橱窗里,曾看到那个木偶的一个耳朵上,贴着一小块狗皮膏药。当时,以为这木偶脸上的油漆,或许已经剥蚀了一点,并不曾加以十分的注意。 现在,对方这个活生生的木偶,他的耳朵上,竟也贴着一方同样的狗皮膏药,——并且同样地贴在耳轮上!岂非滑稽之至! 当前这个活的木偶的耳朵上,为什么要贴上一方狗皮膏药呢? 据传说,那位“插天飞”大盗,左耳轮上,生有一个鲜明如血的红痣。他当然不愿有人看到他这显着的特征。因此,特地贴上一些东西,把它遮掩起来,这是唯一的理由。 那么,对方这个活生生的木偶,岂非就是插天飞的化身吗? 第八百六十二章 木头人活了 哎呀!这可恶的大盗,毕竟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了! 他这样装神弄鬼,当然必有目的!他的目的何在呢?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这神奇的捣鬼一定是有关吴道子的那幅画,一定无疑了! 以上的思想像飞转的纺车那样急剧地在聂小蛮脑内转动,纺车转动到这里,却迫使这位悠闲的老爷不能继续维持镇静而感到必须赶快采取一点动作了。虽然他还不及决定他的动作应取怎样的方式,可是他已准备迅速地站起来。 就在聂小蛮将站起而还没有站起的刹那间—— 不料,对方那个木偶人,他好像已经接获了什么心灵上的警示,他竟比聂小蛮先一步站起来。看他伸伸腰,打了一个沉重的呵欠,这好像告诉人家,他在那家成衣店里,做了一整天的广告,已经疲倦得很。现在,他已准备回到他的窗里,要去睡觉了。 只见他又整理了一下他的漂亮的红布带!勉强撑起了一大一小两个毫无精神的倦眼,失神似的向四周看看,看样子,他是预备马上要开始行动了! 聂小蛮睁大了紧张的两眼,急忙从位子里紧张地站起来。紧张地想,嘿!不要让这家伙溜走啊! 他准备大步向这木偶先生走去,让这位若无其事的木偶先生突然看到了而吓一跳! 他还没有举步咧。 蓦地,有一个身材非常高大的人,竟像一座屏风那样拦住了聂小蛮的去路! “什么事?”聂小蛮的大圆眼镜里面几乎要冒火! “客爷,您还没结账。”那个站在聂小蛮面前的白衣侍者,他向这位大袍阔服的老爷,鞠着躬而十分和缓地说。 不错,小蛮叫过一客点心,与一杯热茶,账是应该付的。以一个大袍阔服的老爷,总不能够吃了东西而不付账吧? 可是,等到聂小蛮用最敏捷的方式,办完了这件小事后,却已被耽误了一小会儿左右的时间,就在这不算太短的短促的时间中,举眼向前一看,对方已只剩下了一只空椅。 那位木偶走失了! 聂小蛮不及照顾他身上的老爷气派。他以顽童逃避打向屁股的巴掌那样的步法,慌张地从这里一扇最近的门内飞跃出外!——这扇门,也就是那位木偶先生以蜗牛那样的步子跚蹒踱出去的地方——离门不远,就是楼梯的所在处。 到达了二楼,在那静悄的甬道里面,绝对不见那位木偶先生的神秘的身影。聂小蛮重新走向那架左边的楼梯,看来对方已经逃上了三层楼 。 于是,聂小蛮也搭这楼梯追踪而直上三层楼。 在三层楼上胡乱找了一阵,他和那位“老友”,依然“缘悭一面”。慌张喘息之余,他抓住了一个侍者,把那个木偶的状貌约略描绘了一下而问他曾否看到过这样一个人。 “有的有的。”那个侍者绝不踌躇,冲口回答。 “现在,他到哪里去了?”聂小蛮紧张地追问。 “我看见他从左边的楼梯中匆匆上楼,又从右边的楼梯中匆匆下楼去了。” 聂小蛮感到目定口呆。 单等这侍者走远,他独自一人,站在楼梯之前,不禁焦灼如焚。他伸手乱抓着自己的头发,几乎把他的头发连根拔下来!——请诸位不要忘记,小蛮的头发原是可以连根拔下的。——一面,他在狠毒地轻轻诅咒:“该死的畜生!我只要你等一等!” 焦躁过一阵之后,他陡然想起:哎呀!那张该死的画,不知怎么样了?该不会那样快地就发生问题吧?想到这里,他马上记起了戏台上所常常提到的所谓“调虎离山”的字样,他觉得不能再耽误。他慌忙开始往楼下走,再由三层楼上下降到二层楼。 在楼梯内,另一个待者向聂小蛮看看,他疑惑这一位服饰庄严而神气不很镇静的老爷,因为什么事而变得如此急燥呢? 简单些说吧,今天的木偶和昨天的木偶已完全变了一个样。窗外的聂小蛮,睁大了敏锐的眼,向这木偶,细看了半晌,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特点。就是,昨天的木偶,胸前拖着一条红布带;今天这个木偶,同样也拖着一条红布带;而且,连带上的花纹,也和昨天一样。聂小蛮眼望着那一鲜红耀眼的红布带,有个想法在他脑内开始了闪动。他想:隔夜的想法,最初以为太牵强,照现在看,也许有点意思吧?这一条红布带,会不会就是这位木偶先生特地留给他羽党们的又一种信号呢? 小蛮又翘起了假胡子,向这木偶冷笑:“你这可恶的东西!不管你在进行何等的诡计,无论如何,我已认识你的面目;至少,我已认识你的标记。好吧!我在这里静待,看你把三十六条妙计,逐一地施展出来。” 想着,聂小蛮兴奋地跳上了一辆小驴车,在小驴车夫拔腿飞奔回聚缘客栈的途中,小蛮还在默默地想:“单等那个可恶的东西把诡计施展出来,也许,自己可以‘将计就计’和他玩一下。”小蛮正想得非常兴奋,但是,他却没有料到,当前的剧情的发展,竟迅速得完全出乎他的意想之外。 小驴车在这大客栈的商铺部分停下来,聂小蛮也就从这商铺的入口,悠然踱进了门,他并不急于回进旅馆,却在这五花八门的大商铺中,东一张,西一望,消磨着他的内心紧张的时间。看他外表的样子,倒像金陵城中所常见的老太爷。 这时候有一个有地引起了小蛮的注意。 小蛮正对这人,加以较密切的注视,恰巧这时候,这个身穿漂亮直裰的家伙,偶尔一转身,却把他的一个侧面的回影,投进了聂小蛮的视线。在这绝短的一瞥之中,聂小蛮虽只看到此人一个白皙的面庞而还没有获得一个较清楚的印象,可是只这一瞬之间,聂小蛮却已看到此人白皙面庞之下,正有一些鲜红耀眼的东西,在他的墨镜大眼睛边缘上,轻轻掠过去。 呵!一条红布带! 第八百六十三章 装神弄鬼 哎呀!当前这个家伙,不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故人”吧? 奇怪!我们这个狭窄的金陵城,竟会变得这样的狭窄!想着曹操,曹操就到。这未免太巧了! 这一条神秘的红布带,却使聂小蛮全身的神经,像装上了一座绞盘那样收紧起来! 聂小蛮的老爷型的步子,因此不由渐渐停滞,那支手杖在地面粘住了。 如果当前这个家伙,正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人,他想,那么自己自然应该立刻采取一种适当的动作,再不能让这再度飞来的机会,又从指缝里面漏了去。但是第一点,还需弄弄明白,当前这个人,是否真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目标?万一弄错,那会闹出笑话来。主要的是,眼前的疑点,不过是一条红布带,而红布带则是很普通的东西,原是人人可用的。毕竟带一条红布带来辟邪,这总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事情看来太凑巧,会不会是自己神经过敏而错认了人? 聂小蛮这样想时,不禁感到一种踌躇。 这里,聂小蛮的脑神经,正自非常紧张,他再看前面那个家伙,依然若无其事,正把背部向着自己这一边,分明对于四周的一切,表示一种全不在意的样子。这时,看那人低着脸,从身上掏出一个鼻烟壶,取出了一点鼻烟,又把那只烟盒高举在手,看样子,似乎准备在这大庭广众之间,把他这个银质的漂亮的盒子,大大夸耀一下子。 那个家伙吸了鼻烟,打了门个喷嚏,一面依旧指指点点,在和柜子里的女店员谈着话。只见那个女店员,从柜里取出一盒化妆品,递进这家伙的手内。这化妆品的盒盖上,装有一片铜镜。这穿直裰的家伙,把这盒子的铜镜,高高凑近他的脸部。只顾左一侧,右一侧,反复照着他的脸,很像一个四十岁的“贵妇”,准备从她的皱纹与雀斑之间,用心找出一个动人的美点来。 背后数步以外的聂小蛮睁圆着眼,心里在想:朋友,如果你就是那个““插天飞””,等一会儿,我就在你的白皙的脸上,替你涂上一些胭脂。让你格外漂亮些,请你等着! 聂小蛮正在转念,只见前面的家伙,已放下那盒化妆品,向柜子里的女职员摇摇头,便离开柜边,而向前面缓步走过去。 聂小蛮不敢怠慢,急忙挥动手杖,暗暗尾随过来。前面正是登楼的所在,梯门开处,像打翻一个衣箱那样倒出一大群人来。一看前面那个家伙,好像准备从人堆里挤上前去,而踏上这一架人群拥挤的楼梯。 聂小蛮觉得情势不妙,不禁焦躁地想:好啊!昨天你的戏法,表演得很不错,是否今天还要更来一次? 想起隔日楼梯中的情形,这使聂小蛮感到非常愤怒。依照他的意思,恨不能立刻抢前一步,把这穿直裰家伙的肩膀扳过来,而向他说:“喂!木偶老兄,你为什么不在你的成衣店里当傀儡,而在外随意乱跑?不行!让我把你送回你应该呆的位置,跟我走!” 聂小蛮心里虽然这样想,但事实上他并不能这样做。原因是,他是朝廷的巡城御史,身旁没有一纸正式的逮捕状,他不能随便逮捕人。以聂小蛮的为人,自然不该像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一样,甩出铁链子就拿人。 而主要的是,截至眼前为止,他还没有辨认清楚,当前这个穿直裰的家伙,毕竟是不是他心目中所拟议的人?虽然前面这个人。胸前拖着一条可疑的红布带,但在事情还没有弄得更清楚更确定之前,他不能轻举妄动。 聂小蛮正在踌躇,只见前面的家伙,只在楼梯前的一小堆人群里面,转了一个身,并没有踏进这楼梯。接着,看他悠悠然,把双手向裤袋里一插,口中吹着哨子,又向第二个铺面中走去。 聂小蛮摸摸伪装的胡子,也从后面跟过来。 聂小蛮的主意,很想超前一步,抢在这家伙的前面,把这家伙的面目辨认一下,但是他没有这个机会。原因是:奇怪!前面这个家伙,他好像具有一个妖怪一样的心灵;这里聂小蛮的步子走得慢,这家伙的步子也走得慢,聂小蛮的步子,偶尔加紧了一些,这家伙的步子,立刻也好像加紧了些!而主要的是,聂小蛮的脸上,却还套着那个讨厌的假面具,在这众目昭彰的环境之下,他必须保持他的身份,而不能丧失他老爷的架子。因之,他虽预备这样做,而事实上却还不允许他自由地这样做。 小蛮就只能怀着一种盗贼那样的心理,依旧偷偷摸摸,从后面跟过来。 这样看来,社会上的那些戴着假面具的伪君子,他们的行动倒也是何等的拘束而可怜! 这时,前面的家伙,又走到了第二个铺面中的楼梯之前,只见他的脚步略略停滞了一下,好像准备登楼。但结果,他又放弃了登楼的意图,仍向前面缓缓走过去。 那人踏进了第三个铺面,聂小蛮也跟着踏进了第三个铺面。 双方一前一后,依旧保持着一个不即不离的短距离。 可恶之至!那人好像有意在跟上了年纪的聂小蛮开玩笑;只见他在这个五光十色的大商铺中,东边—看,西边—张,只管兜着无尽的圈子。一种悠闲的姿态,好像告诉人家:他的衣袋里,有的是大量的时间,因此,他已准备把这一个残余的上午,毫不吝惜地消耗去。他这态度,却使背后的临时跟踪者,完全弄不清楚,他在玩着何等的把戏?而在聂小蛮呢,像正握着一个讨厌的算术题,在算术题没有获得解答之前,无可奈何,只能奉陪着他,暂作一次一前一后的散步。 正当聂小蛮感到焦灼的时候,只见那个家伙,忽又走到这第三个铺面的楼梯前。这里的楼梯,却是直达旅馆部分的楼梯。这一次,那人似已决定主意准备登楼,因此,他在梯门之前,却已停止了他的可恶的散步。 第八百六十四章 这未免太巧了 聂小蛮乘这机会,也向楼梯这边走过来。 二人同时抬眼,那人向聂小蛮看看,他的全无表情的脸,立刻偏了过去,好像他把身旁的聂小蛮只当一片稀薄的空气,全不在他高贵的眼睛里。聂小蛮也向那人看看,他的紧张的视线,却在那人的侧影上,画了一个问句的符号。 这匆匆的一个侧影,却立刻就刻进了聂小蛮的心坎! 为什么呢?原来,在此人转转头来的一刹那,聂小蛮却已看清,此人的左耳,贴有一块狗皮膏药!第二瞬间,感觉此人的面貌,在小变的眼内,很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他的脸竟和今天所见的木偶,越看越相像——说得神奇点,如果不是那个制造木偶的木匠有心依照了此人的面貌而做成方才那个木偶,那一定是上天有心依照那个木偶的面貌而特制成眼前这个家伙。 这不是我们熟悉的大盗“插天飞”,又是谁? 在这紧张的瞬间,聂小蛮的眼内在喷火。还好,他还不至于让别人看到他的无端的“失慎”。可是,在这时候,他身旁的木偶,却正取出一个鼻烟壶,悠然吸了起来。一面,看他洋洋然地,连打了几个喷嚏。 这些喷嚏声在聂小蛮眼内幻成许多疑问的符号,疑问中的问题是:这个可恶的东西,到底对于自己认识不认识? 说他认识吧,为什么他的态度,却还如此的安闲? 说他不认识吧,昨夜楼梯里的演出,难道竟是偶然的? 不管你认识不认识,无论如何,今天总不能让你再在楼梯里变戏法! 聂小蛮的心思在疾转,他的鼻孔里面,忽然传来了一股很浓烈的香味。——这是一种上品香水的气息,是龙涎呢,还是麝香?是茉莉呢,还是芝兰?虽然他的一向保持灵敏的鼻子,也无法提供较准确的说明。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这种香味的发源地,却正在走在前面的那个木偶的身上。 这里聂小蛮暗自筹划:在眼前这种特殊的情势之下,用什么方法,才可以把自己的手指,较合理地拍到这个木偶的肩尖上。 同时聂小蛮在想:你到二楼,还是到三楼? 只听木偶嘴里,又在轻轻地吹着口哨,他的调子,吹得相当动听。 后面聂小蛮却已打定主意:必要的时候,他将暂时放弃律法的拘束,而采取一种“先办事,后补手续”的有效方法。这样想时,他的心里,不禁感到一种猫儿捕获鼠子的愉快。但是,至少在暂时,他还不想就把他的猫爪,马上扑到这头小鼠的身上。因为,他还想看看这只可恶的小鼠,在这种尴尬的情形下,究竟还有什么伎俩可以施出来。 聂小蛮想念时,楼梯上马上就要上到三层了。一看前面那个木头雕成的背影,完全没有丝毫表情。 这时候从三楼的楼上有一群客人,说说笑笑,很匆忙地向聂小蛮身前涌过来。就在这个时候,蓦地!我们那个木偶,忽而做出一个迅雷般的行动,冷不防开足脚力,转转身躯,向盘梯那边举步就走!他的步子,显得非常轻捷,但在轻捷之中,却已透露一种慌张,而不复再是即刻散步时的那种悠闲的样子。 这个突然的转变,分明表示我们这位木偶先生,已在“弯转盘梯”,而作“战略上的安全撤退”!在这刹那间,聂小蛮的脑内,好像被抛进了一颗大爆竹!他立刻敏捷地想到:方才这可恶的东西,曾背对着自己,把一个雪亮的烟盒拿在手里举高,他又高举一个化妆盒,像在学贵妇人的照镜子,这使聂小蛮陡然想起:每每有些探子或坏蛋们,常把一种发光的东西,用来反映身后的情形,而不让身后的人物看出来。由此,可知这个家伙,他对自己的追踪,老早就已觉察。他的外表的态度,装作不知觉;实际他分明正在策划,用什么方法才能得逞“逃出生天”的企图。事情原是很明显,但是差一点,自己几乎要上当! 不过,眼前却还没有上当! 聂小蛮想时,那个木偶已在梯级上面跨上了好多级,而将达到这盘梯的转弯处。聂小蛮急忙撩起袍角,不顾一切,慌忙也在盘梯上面跟上来。——前面的香雾,还在他的鼻孔中飘拂。 小蛮想:现在只要视线看得到,我不怕你会逃进“灵霄宝殿”去! 咯咯咯!那个木偶匆匆踏上了几级阶梯。聂小蛮也匆匆追上同样的阶梯。两人之间,依旧保持一组梯级的短距离。 咯咯咯!那个木偶头也不回,绕着梯子直上第二层。背后的聂小蛮,挥动手杖追上第二层。一看前面的木偶,步子跨得格外迅速,聂小蛮盯住他的背部而在想:看你今天还有什么新的戏法变出来? 咯咯咯!木偶直上三层楼,聂小蛮也直上三层楼。 在将要达到三层梯的梯顶时,那个木偶,曾急骤地转转头来,向后面楼梯转角处的聂小蛮,匆匆溜了一眼。立刻他又收转视线,向上直奔。他的脚步,虽在步步加紧,而他的态度,似乎还想保持冷静,为要努力表示他的镇定起见,只听他的嘴里,还在嘘嘘地,不断吹着哨子。聂小蛮仰视着他的背部,不禁翘起胡子而冷笑。等一会儿,不怕你怕到天上去! 转念之间,前面那个家伙,已经跳出第三层梯的梯级。在外面的甬道之上,那家伙的步子跨得更大,差不多每一举足,一跃就是三四尺。这木偶的脚步迈得这样快,聂小蛮的步子不得不随之而加快。但是,前面的木偶,穿的是直裰,后面的小袍,穿的是长袍,这两者行动起来的方便层度,不问可知,后者自然比不上前者的方便,稍不留神,聂小蛮的袍角让他自己的足尖践踏了一下。聂小蛮不禁身子一晃,险些立刻落伍。比及站稳步子,只见那个木偶,已在前面的转角处,越出了小蛮的视线网。但是他还听得咯咯的粉底乌靴声,与嘘嘘的吹哨声,在不远的地方的传来。 第八百六十五章 一个侧影 因为那个木偶的背影,已经越出监视线,这使聂小蛮的内心,不禁格外紧张!他暗喊:不要让这可恶的东西,又在楼梯上面表演“土遁”! 一面想,一面他以一种很急躁的姿态,一步三跳,随着那个足声追上去。 在他还没有赶出几步的时候,忽有一个崭新的局势,突然又发生在我们这个舞台上了。 在一阵骤雨那样的脚步声中,迎面急匆匆地有一人,声势淘淘地迎面而来,双手叉住腰,像一座宝塔一样,挡住了聂小蛮的步子!哈哈!昨夜的老调子,还想再来一次!聂小蛮举起骇怒的视线,一看,出乎意外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木偶,不知为什么?他又自动奔回来。 只见那张木偶的脸面上,好像新包一层浆子,铮铮地望着聂小蛮说:“客爷,让我看看我们的账单!” 这新奇的局势给予了聂小蛮一个十足的反击。 只见那个木偶随着聂小蛮的呆怔而冷笑说:“我们没有旧账吗?那你为什么紧紧跟着我?” 这一个尖锐化的反攻,完全出于不意;譬如一个平淡的调子,突然跳到了几个高亢的音节,却使聂小蛮在最初一瞬间内,未免感到愕然。但是,聂小蛮毕竟不是一个脑力迟钝的人,略一定神。他的回答的句子,已随着他的眼角中的冷笑而有了结论。 他预备冷峭地回答这木偶:“朋友,你要看账吗?好,你跟我走!” 他想这样说而还没有这样说出。 忽然,有一种非常困扰的神气,充满于小蛮的两眼。他仰脸向这木偶,投去了更紧张的一眼,突然小蛮像发疯一样,举起手杖的弯柄,向这木偶的脸上,像一个闪电那样袭击过去。木偶为了要躲避他的手杖,高高的个子不禁向旁边一闪,就在这木偶身子一闪的瞬间,聂小蛮收回手杖,借着这一个时机,擦过那高个子而像飞一般地抢出一条路来向后方就跑,他一口气绝不停滞地跑出了很远的距离才停下来。 稍作停留之后,聂小蛮曾喘息着,略停下他的步子而凝想了一下;这凝想至多不过费了一呼一吸的时间,立刻,他又拖着手杖,一口气重新又奔回去! 原来,聂小蛮起先以为那个从楼上面奔回来而拦住他去路的,就是先前那个木偶。因为,这人和木偶,身材也一样,头发也一种,所穿的直裰,颜色与式样也一样,骤眼一看,甚至面貌的轮廓,也好像一样,但是眼前仔细一看,他立刻感到,这一个半路退回来的人,在他眼内,却已变成了一个庞大的问句符号,第一点,这里似乎有些面貌上的差距哩!至少,后者的面色,比前者黑,远不及前者漂亮。第二点,后者的脖带,虽然也是红色,但已红得近于紫,这并不是先前所见的颜色。第三点,最重要的是后者的左耳上,并没有贴上一片狗皮膏药;缺少一个主要的标记,一望而知这是一个假替身罢了。 总之,当前拦路的这个家伙,和自己所追踪的木偶,霎时也换了一个人。不用说了,这戏法的演出,就在聂小蛮踏住衣角,脚步略为停顿而失落去前面的背影的刹那间。——总之,小蛮又上当了! 事情非常明显,那个木偶见自己紧追不舍,心里相当地慌。他一路绕梯上楼,一路是在计划“解脱运动”。料想他在这一座商铺而兼旅馆的大厦之中,一定预伏若干党羽;——那些羽党们,有的穿着和他相同的服饰。——以便在各种不同的形势之下,随时予以支援。因之,他一路上楼,一路还在吹哨子,这是他的呼援的信号。 那座“梯形阵地”上的“弹性战略”的真相,原不过如此而已。 事情岂非很明显? 当时,小蛮即看破这个诡计,所以绝不踌躇,立刻放弃那个挡路的家伙,一口气越过他朝后面追去,但是,在这三层之上,他又立刻想起:那个可恶的木偶,一定不会抄袭隔夜的旧文章,而让自己一猜就着。他一定是在别一层楼上躲了起来,最可能的地点是三层楼。因为,他所准备“亲自领走”的那幅画,是在三层楼上。 事前,他曾假定:那个可恶的木偶,不想真的“领走”那幅画吧,如果真想“领走”那幅画,料想他在三十四号邻近,必然没有临时的巢穴,以便随时相机行事。这样的假定,颇有相当的可能性。 这是聂小蛮从二层楼上重新地奔回三层楼的理由。 不过,在楼梯上面奔跑的时候,聂小蛮的假定,还不过是假定而已。可是,一奔到三层楼上,他的假定,立刻竟已成了确定的事实。 在三层楼旅馆部分的甬道里,聂小蛮的脚尖,还没有站稳,忽有一个重要的“线索”,立刻牵住了他的鼻子。——那是一种非常浓烈的香味,只管在他的假胡子边掠过来。这香味送到他的鼻子边,很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说得清楚些,这是刚才他在上楼梯之时闻到的香味,再说得清楚些,这是那个漂亮木偶身上所留下的气息! 不出所料,那个可恶的东西,竟比自己先一步,到过这条甬道里。 聂小蛮一面忖度,一面把他的视线,在这甬道各个角度里,迅速搜索过来。只见,距离自己不多几步外的一个门口里,——那是三十一号的房间。——正有一个直裰的背影,在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去。不错,那个背影,正是最初所见的熟悉的背影;而且,那人的头发,也是最初所见的熟悉的头发。 当聂小蛮目送那个熟悉的背影轻轻推进那扇门时,甬道里的浓烈的香味,还在一阵阵地飘浮。这时,聂小蛮所受到的刺激,却还不止于此,他一面眼见这个木偶,鬼祟地掩入这个三十一号;一面,他还看见这木偶的肋下,挟着一个细长的纸包,样子可能是一幅画! 聂小蛮的一颗心,突然就紧张起来! 第八百六十六章 事情岂非很明显 这一个细长的纸包,几乎迫使聂小蛮,准备转转身子,飞速奔回三十四号去看看:那边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紧接着他的转念:发生事情,算来决没有这样快。 然而无论如何,他有回去看看的必要。 可是这里三十一号,和那边三十四号,距离相当远;在这一个太紧张的时间中,至少两者相差,好像有从苏州到金陵那样的一段路程!顾了那边,就要放弃这边;而顾了这边,又放心不下那边。这时聂小蛮的心里,真懊悔没有把老朋友景墨带来。 在一小会儿的踌躇以后,小蛮已经定下了主意,暂时放弃三十四号,而专注这三十一号的数字。——此时他有一种有趣的心理。必要的话,他简直宁可牺牲那幅画,而非要把他的指尖,拍在那个可恶的木偶肩膀上不可! 主意已定,小蛮就一面在计划:用什么方式,走进这间三十一号的房间中去。 就这样一无准备的直闯进去吗?那似乎不大好。 踌躇之顷,一盼望见这三十一号的斜对面,那里是一个窗口,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街道上。小蛮一眼就看见街上有一个巡逻的捕快,歪转眼梢,很可以监视这三十一号门口的动静。于是,聂小蛮一边监视一边招招手,打算让那个巡捕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结果那个巡街的捕快,一侧脸就看见一个养尊处优的老爷貌样的人在街边的楼上,朝自己卖力地挥动手臂。聂小蛮把自己的帖子递给对方,并告诉这捕快,让他速回应天府。因为那位大盗“插天飞”,现在聚缘客栈的三十一号房内,赶快签发一纸逮捕状,随派几名得力捕快,飞速到来抓捕。顺便,他又请这捕快跑一趟馋猫书斋通知苏景墨,让他随后就来。如此一来在“以策万全”的情况之下,建立必胜的形势。 一切安排妥了,小蛮才舒了一口气。摸摸胡子,摇着手杖,却昂然地向三十一号的门口踱过来。在门前,他把他的手杖,从右手交到左手,一面伸手到他这蓝缎大袍的衣袋里,暗暗摸索了一下。他的指尖告诉他,那支随身不离的,十字短剑,正自静静安眠在它的衣袋内。摸过之后,他又低头张望这门上的弹簧锁孔,他准备再从里边的衣袋里,把一件奇形的小玩意儿掏出来。那件小玩意儿,在江湖上许多“徒手窃盗”的眼光中,也许从来没有见识过。那是一种用软钢小锯改造成的小锉刀,式样,大小,略同于一柄指甲锉。 许多技术高明的盗贼,用了这种奇特的器具,他们能在说几句话那么短的时间内,轻轻易易,打开一具最精致的“绍兴锁”,全不感到费事!至于聂小蛮,他的技术,虽不能及上述那种高明的窃贼,但是,如果你能静悄悄地让他使用他的玩具,而不加以打扰,那么,至.多也不过耗费一分半钟,他就能够弄开那扇房门,而并不做出一点声息来。 诸位记着:一个“现任”的窃盗,他们弄开一具锁,所需要的时间是半分钟,而一个“捕快贼出身”的所谓侦探,他们弄开一具锁,其所需要的时间,是一分钟以至一分半钟,这是两者之间,比较起来稍微不同的地方。 这里,聂小蛮摸索着他的“百宝囊”,正待开始他的必要的行动。 在堂口里,有一个白衣服的跑堂,望见一个大袍阔服的老爷,站在人家门口,在鬼鬼祟祟,张望那扇门,形迹未免可疑。这跑堂不禁缓缓走过来,以一种恭敬的疑问的假色,洋洋然,注视着聂小蛮的苍老的假面与假胡子。 这时聂小蛮表面的角色,毕竟还是一个老爷的身份。以一个老爷而实行窃盗的工作,在最初“登场”的时候,未免有点心理上的“怯场”。这时,小蛮见有人向他注意,他只得乘机拾起视线,向这跑堂很严肃地说:“别吭声!我是官面上的人,在这里有一点公事!停一停,有公差到这里来,你告诉他们:有一位长胡子的先生,已经走进这个房间里。” 他把那支讨厌的手杖,顺便递在这个跑堂的手里面补充说:“懂得吗?” 那个跑堂在再度看了小蛮一眼之后,急忙肃然接过那支手杖而点点头。 由于这跑堂的逗引,不禁使聂小蛮立刻伸手,轻轻去转那个门球。起先,他以为这门上一定已碰上了某一种暗锁。不料,伸手一转,终于发觉这门却是虚掩而并没有锁上。在这门球被转转的一秒钟后,聂小蛮的身子,却已悄无声息地从这被推开了尺许宽的空隙中踏进了这静悄悄的房间里。在他反手轻掩上这房间时,却看出这间光线晦暗的屋子,窗帘并未提起,中间空无一人! 跑了! 在第一个空虚失望的意念还没有消灭的瞬间,第二瞬间他已看到这屋子中间的一个小圆桌上,放着一些很触目的东西:第一件,那是一张黄色的牛皮纸;——从这纸张的颜色和蜷曲的样子上,可以看出,这正是即刻在木偶肋下包过细长物件的那张纸!第二件,在这牛皮纸的一边,放着一条建筑役工用的保险带,这种冷门的东西,在一个普通人的眼内,或许并不熟悉。但是在聂小蛮的眼内,一看就已知道:住在高楼上的人,有了这种东西,就可以从一个窗口里面,跳进另外一个窗口里去。 真的跑了! 但是,如果说这木偶是用了保险带而越窗跳出去的,那么,这一条保险带,如何又会留在这个桌子上呢? 聂小蛮的眼前,不禁布满了一连串的问题。 正自不解,忽觉方才的那种香味,又在鼻子边一阵阵地飘过来;这香味比之在甬道里闻到的格外浓烈。 为了找寻这香味的来源,聂小蛮终于发现这一间光线晦暗的房间里,另外还有一间套室的门,也正狭狭地开着一条缝。 第八百六十七章 那似乎不大好 聂小蛮屏住了呼吸,向这套室的门前走过来。同时他的那把不离身的短剑,已经紧握在他的不很干燥的右掌里。 轻轻拨开这套室的门,探进脑袋,向里面一看,有一个静悄悄的画面,突然映上了他的惊喜而又紧张的眼膜:只见,靠壁有一个桌子,那个木偶,正自低头坐在这桌子前,好像在写什么东西。一个壮健而漂亮的背影,向着那扇门。 看到这个背影,聂小蛮敏感的脑内,立刻想起了外面桌子上的保险带。他想:好啊!写好了一点什么东西,马上就好使用那条保险带,算来时间很从容哪! 聂小蛮想到这里,几乎忍不住想喊:“好贼子,还不乖乖受缚。”但是,或许他怕他这突然的招呼,会吓掉这木偶的魂灵而唤不回来,因此,他并没有立刻喊出来。 这时候,聂小蛮还欣赏到这木偶背影上的香味,一阵接一阵,正自更浓烈地刺激着他的鼻孔。 聂小蛮冷笑地想,朋友,你真大意! 想时,他已经握起剑柄,乘这木偶,还没有回头的时候,他已轻轻掩到了这漂亮的背影的后方。 他伸起左手,温和地拍到这木偶的肩膀上! 小蛮以为他已伸手拍到这木偶的肩膀上! 不料!小蛮一伸手,终于觉察他已真的拍到了木偶的肩膀上。 “朋友,你感觉到我的话,说得有些模糊吗?我想,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的。” 就在这个时候,聂小蛮手内的剑,却已被人温和地接了过去,同时听到耳边有一个人在温和地说:“这玩具有点危险,好了!还是先给我拿着吧!”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或许是一柱香的时间吧?聂小蛮扮成的这位大袍阔服浓胡子的老爷,他又从这狭缝里,向屋外看了一看,然后踏进甬道,回身锁上了门,意欲举步就走。 斜对面的堂口里,那个白衣服的跑堂,他无端接受了那个天上飞下来的命令,正感到满腹狐疑。一时,又见这位神气不很镇静的老爷,空着手出来,这时候收藏家也可巧从三十四号里出来了,聂小蛮立即说:“你只能把那张画,让我带回我的寓所里,暂时保管一下。” 聂小蛮在提出他的建议之后,他匆匆握着门球,回头向这收藏家说:“我租的车子在门口,你最好是拿着你的画,送到我的租的车子里,快一点,别耽搁。” 说完,聂小蛮不等对方表示同意或异议,拖着手杖,昂昂然,摸摸胡子向门外就走。 于是,那幅价值不菲的佛像,就在这种“腾云驾雾”的情况之下,飘飘然地走出了这间三十四号的房间。 二十四个时辰之后。 这木偶剧的最新进展,是在一个书房内。现在,这一出戏剧,已演到最后两幕,这最后两个较紧张的剧情部份,也是发生在一间小小的书房内。 不过,这两间书房的线条,却有一些不同的地方。 如果说:前面说过的那间书房,具有一种严肃的格调,那么,也可以说:后而这一间书房,却有一点浪漫的气息。 总之,这前后两个地点,很可以代表两种个性不同的人物。 这里,并不准备开明一篇家具账。只想告诉读者:在这一个小巧而精致的屋子里,一切的一切,颇能予人以愉快与满意的感觉。这里有几扇窗,面临着一个小小的花园,有一扇门,通连着这间小屋子的另外一部分。 这是一个天气明朗的下午,时间约摸申时二刻。 在一副古筝之前,有一个女子,正在弹奏一个激越的调子,一串繁复的转律,像浪花那样四散在空气里。 这个女子,有人可能称她为少女,也可能称她为少妇。因为,只是外观上在她的年龄上,不能提供一个较准确的估计。但是,看了后面的剧情,也许就能给她一个比较适合的称谓。 这女子,有一个苗条的体态。一双含媚的眼睛,带着一点小孩子的顽劣,也带着一点男性的英让你爸。她的衣着,并不太华丽,也并不太朴素,她的长长的秀发,被拂在颈后,显露一种天然美。 这书房中的古筝,刚演奏完半个调子,这一座小小的舞台上,又有一个新的角色,以一种轻捷的步子,从门口走进来。 这个新上场的角色,身上穿着蓝袍子,黑半臂,全身的姿态,流露一种讨人厌的官僚气。 来人正是那个木偶! 木偶走进来时,那古筝上的调子,正自弹得激越,木偶听到了这音乐,他的情绪,也正格外起劲! “啊!小美人!”他踱到那个苗条的背影后面说,“你的指法真熟,不过,你把你的弦子,弹得像麻将牌一样响,这算什么调子哪?” “不懂音律,请你不要瞎批评。”这女子只注着她的音符,她并不回头。 “那么请教请教好不好?”这时候已经改装过的年轻木偶,走到那个女子背后,望了望那张摊在琴架上的五线谱这样说。 “这是一曲最不好弹的《十面埋伏》,你懂不懂。”这女子伸着细指,继续按着她的音键。 “有没有一个虞美人呢?”木偶顽皮地说,“我想,有了楚霸王,那是应该有一个虞美人的。” “别瞎说!” “我劝你放弃了这个大呼小叫的埋伏,还是弹弹你的什么《出水莲》一类的调子。好听得多。” “像你这样的人,配听那《出水莲》的调子吗?”这女子仍旧没有回头,却朝着她的古筝撇撇她的红嘴唇。 “我现在这里,就有一朵‘出水莲’在近前,为什么不配听?”这木偶一边说,一边负着手,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踱着典型的方步。 他的脸,是一个折子戏小生的脸,他的姿态,却是一个折子戏老生的姿态。单看他的梳得很漂亮的头发,和他身上所穿的蒙元时代的服装,两者之间,好像相隔几百年。 那个弹琴的女子,在节奏略为顿挫的时候,听到了背后的难听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向这年轻的木偶看看,她娇嗔地说:“为什么还不把这讨厌的衣服换下来?” 第八百六十八章 你真大意 “为什么要换下来?——这是战利品哪!”木偶得意地语声。 “战利品?明明就是贼赃!” “贼赃和战利品,有什么分别呢?”木偶说。 “穿着这种衣服,你还以为很有面子咧!”这女子停止她的弹奏。站起身来,以一种调笑的眼色,看着这个木偶说。 “为什么没有面子?”木偶耸耸他的肩膀,温柔地反抗,“活在我们这个残酷的世界上,你若不取一点反叛性的消遣的态度,你能忍受下去吗?” 这女子见这木偶,公然拒绝她的建议,她不禁扭着她的身躯:“我不喜欢看你这种样子,我要你把这衣服换下来。” 说着,她又走向这木偶的高大的个子前,解开他的黑缎半臂上的玛瑙纽扣说:“无论如何,我不喜欢看你把这种窃盗招牌高挂在外边!” 木偶轻轻握住女人的手,把她推到一个椅子里坐下。他说:“慢一点,你听我说。” 他自己也在对方一张小圈椅内坐下来,然后,他以一种顽皮的神情,向这女子问:“我真有点不懂,一半个世界的人们都在做窃盗,你并不反对,单单反对我,这是什么理由?” “整半个世界的人们在做窃盗?我为什么没有看见?”这女子把一种迷惘的眼色,凝注在那张木偶的面庞上。 只见对方的木偶,他把右边的一条右腿,懒洋洋地搁到了左边的腿上,随后,他又说下去:“他们当然不会让你看见的。我的好小姐,你听我说:他们天天在实行窃盗的工作,他们却不愿承受盗窃的名义。他们明明知道,做窃盗是快乐的事情,而一面却又嫌‘窃盗’两字的名目太难听,这是一个可笑的矛盾!——” 这女子听着他的怪话,暂时没有作声。 只听对方又以一种略带激昂的声吻说下去:“总之,那些世上的人们,做了窃盗,却还没有承认的勇气!而我呢,因为有勇气,所以不妨大张晓喻,当众承认我是一个不足齿数的窃盗!” 他摇摇头,不让对方开口他又继续发表他的强盗哲学:“我以为一个有勇气的人,总是一个可爱的人,一个可爱的人物所做的事,也总是很有面子的事。——”他用顽皮的神情提出他的结句:“而你,为什么常常反对我这有面子的工作呢?” “偏执狂!”这女子紧皱着她的眉尖,表示不爱听。 “你说偏执狂,这也有点像。”木偶说,“那个自称天下第一才子的严世藩,不也是有点偏执狂吗?” “我不爱听你这宏大的议论,我只要把你这套碍眼睛的衣服脱下来。”这女子娇嗔地走过来,准备再度解这木偶的玛瑙纽扣。 木偶急忙摇摇手,阻止对方温柔的攻势,他问:“子诚呢?” “看折子戏去了。”这女子退回她的古筝的座位,伸手去翻歌谱。 “哪一家?” “畅春吧?” “为什么让他跑得那么远,谁陪他去的?”木偶显露关心的样子,皱了皱没头,他又问:“你不是允许他,在让他去看吗?” “有马车接送,有老刘带着,你还急什么?”这女子自顾自按着琴弦,做出一种无秩序的叮咚之声响。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跳跳跃跃的脚步声,随着那古筝上的声响,在门外跳进来,这脚声表示是一个小孩的步法,这小小的角色还没有登场,一阵爸爸、妈妈的呼声,已先在门外送进来。 进来的那个小孩,跳跃到这女子的身前,把他的细软的头发,在这女子身上摩擦了一下,他又转转身子,跳跃到这木偶的身前,喊了一声“爸!”。 那个大号木偶,把这小孩,顺势抱到膝上,问道:“为什么今天又去看折子戏?” “今天提早换片子,你没有知道吗?”这小孩子以一种天真的眼光,看看那个木偶,他又摸摸他的脸。 “折子戏好看吗?”木偶问。 “还算好看。”小木偶答。说时,他闪动了一下他的小眼珠,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说要把那个橱窗里的木人头送给我,为什么不?” “我一定给你。”木偶慈爱地说。 “几时呢?几时呢?” 小孩子连连地问,一面连连揉~擦这木偶的胸膛。 这木偶似乎怕自己的木头壳子里的机关,被这小孩子弄坏,他急忙捉住他的小手,说:“你别闹,现在,你去问你的妈,已替你准备下了什么点心。”他把小孩子从膝上轻轻放下来。 孩子又跳跃到那女子身前,那女子吻了他一下说:“张妈替你留着点心,赶快去吃吧。” 于是,这孩子便又提起他的天真快乐的步子,跳跃着走出去。 孩子离室以后,那个女子转转头来,她以一种谴责的眼光,抛上这木偶的脸,她说:“孩子还没有开蒙上学,你已让他做了一次强盗的助手,这是你的好家教!” “从一个出色的老强盗的手下,训练出一个出色的小强盗来,这家教并不算坏。”木偶闪闪他的眼珠。 “这是你的高见吗?”这女子在琴弦上,叩出一个尖锐的声音。 “你的意思,只想把这孩子,造成一个官老爷?但是,夫人——,”木偶摇动他的木腿。“你的意见,根本就错误,你还以为读书做官的老爷与强盗和流氓,有着多么大的距离吗?” “孩子是属于我的,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学成你的鬼样。”女子在琴弦上,捋出一串混乱的声音,她把那张椅子,猛然转过来。 “那也好,但是,夫人,将来也许你要懊悔,让这孩子放弃了这一个自由愉快的职业。” “不用你管!” 女子说到这里,显然真的有点生气,她从古筝之前站起来,又讽刺似的责问这木偶:“孩子去看一次折子戏,就说路远路近,不放心。听说那一天,你让他独自一个,留在车马纷纷的青石大街上,这就很放心!好一个模范的爸爸,别再假惺惺吧!” 木偶幽默地望望他这女伴,却幽默地学舌说:“那也有张妈带领,也有车马接送,还有许多人。在暗中监护。并且,这事情也早已过去,你还急什么?” 第八百六十九章 有什么分别 “那一天,不知道你们玩了一些什么把戏?我还完全不知道,我也想向你请教请教咧。”这女子的口气,放和缓了一点。 “大小姐,你常常肯虚心请教,这就是你的学问在长进啦。” 木偶听得他的女伴,询问他过去表演的戏剧,他的木偶的脸上,顿时增添了许多神情。他的得意的翘着的腿,像开足了发条那样地摇动。 于是,木偶把如何在那直裰成衣店里,预设那个穿衣用的木偶,如何指使儿子子诚有心引逗那位聂小蛮,去参观木头人的展出。在当夜他如何让他的部下大奎,扮成第一个木头人的样子,有心送入这位聂小蛮的眼帘内,让他惊疑不止。 他又如何预料,聂小蛮在第二天上,一定再要专程去拜访那家成衣店,于是,他如何在那橱窗里,安设了另外一个返老还童的漂亮木头人,同时,他自己又如何扮成第二个漂亮木头人的样子,如何再度有心送进那位聂小蛮的惊奇的眼光里。连下来他自己又如何在那大商铺中,有心兜着圈子,有心露着惊慌,有心让这聂小蛮来追踪。再接下来,他如何又用了种种方法,让这聂小蛮安心不疑,一直追进三十一号的房间,竟会伸出他的手指,愉快地拍到了一个不装机械的真木头人的肩膀上。最后,他一直说到,自己那时候,如何在一口大衣橱的边上轻轻走出来,如何用很温和的方法,缴下了那位聂小蛮的短剑! 这木偶一口气背诵着他的得意杰作,他越说越感到起劲,得意的唾沫,飞溅满他的木脸。连着他又作如下的补充:“我这一个杰作,喂!大小姐,请你批评,指教,你有什么感想?” 但是,木偶又不让对方提出意见,他自己就接下去说:“总而言之,我这一个战略,是抄袭‘定军山’里老黄忠所用的战术,我的方法只是杀一阵,败一阵,杀一阵,败一阵,敌人处处坚信我在‘弯转鼻尖’,在‘短缩战线’,在‘移转阵地’,在实行‘有计划的安全撤退’,务要使他坚信不疑,然后出其不意,展开我的闪电式反攻,让敌人好中我的‘拖刀计’!” 那个女子听到这里,忍不住嫣然失笑。但是她说:“我听说那个聂小蛮,他是化过装的,最初,你们怎样能够认识他的面目呢?” “聂小蛮的化装,的确非常神妙!但是不幸,有一位没有化妆的他的好朋友苏景墨,在他门口,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离开,于是他的战术上的伪装,完全失却了效用。” “你让子诚在半路上,守候那位聂小蛮,万一他并不步行而来呢?” “那么,我们预伏在他门口的另一支队伍,将要婉转请求他,乘坐预等在他门口的小驴车,而把他拉到我们所预定的地点来。” “万一,他虽步行而并不向那条路上走来呢?” “那么,我们的另一支队伍,自然另有方法,劝他接受我们的要求。” “万一,那位聂小蛮,完全不踏进你们的预订计划呢?” “那么,——”木偶顿了顿说:“那么,我们这个预订计划,算是完全失败啦。——但是,你必须知道,我们的计策,当然是不止只有一个,是不是?” “照你这样说来,你这计划,可算是十面埋伏,面面俱到了。”这女子以一半赞美一半讥刺的眼光,看着这个木偶,她说:“你这大作,结构,布局,都很缜密,如果你一旦放弃了你的‘自由职业’,你倒很有做成一个所谓‘有天才的作家’的可能哪。” “感谢你的赞赏!”木偶说。“但是,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这种最下贱的职业来抬举我。” “把文人的比喻来抬举你,你还说是下贱吗?” “一个文人的三个月的收入,还不能和妓~女春宵一度!你看,这是一个高贵的职业吗?”木偶冷峭地回答:“如果我有一天,我不能再维持我这愉快而光荣的业务,我宁可让你到舞场里去‘候教’,我也不能接受文人的职业!” “你不懂得‘清高’,无论如何,这是大作家啊!” “大作家!哼!”木偶耸耸他的木肩说,“在鱼市的秤上,我还不曾看见这种东西啊!” 这里,这木偶和他的女伴,斗着这种消遣性的口舌,谈话至此,碰住了牛角尖,却已没有方法再进行。一时,这女子走近木偶的身前,温柔地伸出双手,握着这木偶的肩膀,她又把她的话题,拉回到最初的方向,她说:“我们不要再多说废话,来,让我把你这难看的衣服换下来。” 木偶再度以弹性的防御,微笑着躲避对方的行动,他说:“我请求你,再宽容十二个时辰的时间,我将自动地向你竖降旗。” “真奇怪!穿上这种衣服,会有什么舒服呢?万一被人家看见,——”这女子皱皱眉,露出担忧的样子,她并没有说完她的话。 “你的忧愁是多余的。”木偶显示满面的骄傲,他高声说,“我相信全金陵的公差,即使把整个大明朝翻过来,他们也无法找到我!” 木偶说时,他像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兴奋地站起来,急步地走来走去,同时他又高声唤喊:“啊!我忘了!今天是,正是那古画展览会的揭幕的日子哪!” 那个女子,不明白这木偶的呼喊的原因,她以含媚的眼珠,向他投射着疑问。 只听这木偶继续兴奋地呼喊:“聂小蛮!你为什么还不来,我真惦记你!” “如果你能马上就来,那我马上就可以把那张画,双手奉还给你!”他又这样兴奋而骄傲地说,“但是,如果你再不来,我很害怕,你的神探的名誉,恐怕就要受到损害了!” 他又喊道:“哎!你为什么还不来?你为什么还没有来?”这木偶似乎并不吝惜力气,只管开足了他的机器而这样高喊! “喂!朋友!你凭什么理由,会断定我还没有来呢?” 当这木偶正要声嘶力竭的时候,一个破空而来的语声,正自严冷地从这书房的某一个角度方面传送过来! 第八百七十章 拖刀计 这一个飞来的语声,好像在木偶耳边,抛了一个炸雷。 他慌忙转转身来,向那面临花圃的窗外一看,只见花圃里面,有几丛娇艳的小花,正在向他浅笑,里面并无人影。 他再急剧地回眸,向门外一看,只见门口里面,有两位陌生的来宾,正自带着一种严肃的微笑,冷静地站在那里。 在这最短促的瞬间,室中的一男一女,完全感到决外!这虽是绝短的一瞬间,可是在这木偶的感觉中,好像经过了一整个时辰的时间。 这里在这两位来宾身上,加上“陌生”两个字样,好像有点错误。其实,他们在木偶的眼内,完全都是熟人。这时,从那女子的目光中看出来,只见前面的那个人,穿着一套米色而带条~子纹的直裰;这直裰具有笔挺的线条,看去好像刚从剪刀口里逃出来。他的头发,梳得像打蜡地板一样光,有一阵扑鼻的香气,不知从他头上,还是从他身上,正由空气传送过来。而主要一点是:此人的胸前,赫然抱着一条鲜明的红布带。 于是有人也许要说:我们的确认识这个人,他不是别人,他正是高据在漂亮窗里面致力于宣传工作的那个返老还童的木偶! 但是,你们又弄错了! 真正的木偶,不是穿着大袍阔服,正在室内谈话吗?如何会有第二个木偶,又从门外走进来! 并且,这位不速的来宾,他和那张木偶的画像还有一点小小的不同:此人的脸上,一双锐利的眼珠,在黑中闪着光,显出一种很机警的样子。 再看第二个人,身上穿的也是直裰,但是后者所穿的一套,远不及前者漂亮。有—点是相同的。这二位来宾,年龄都是一样,都是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加上室内的木偶,于是小小和的戏台上,一共有了三个年龄相当的男角。 这两位一前一后的静悄悄地站在门口的来宾,手内各以极温和的姿势,执着一把小小火铳! 火铳的枪口,不经意地对着木偶的胸膛! 这黑色的小玩具,却使这出富于滑稽性的戏剧,增加了一点紧张的空气! 室内的木偶,看到这个局势,在最初那一刹那,他已了解他们所处的地位。如果说,这位木偶,对于他的“光荣的职业”,一向感觉很愉快。那么,在眼前的一刹那间,至少在一万分的愉快之中却已感到一分二分的不愉快!因之,他的毫无表情的脸上,顿时泛出了一重灰白;同时他的“并不那么愉快”的神气,也立刻反映到了他女伴的脸上。 但是第二瞬间,他的神情已经由惊慌一变而为困惑,他不禁下意识地低声呼唤:“呀!聂小蛮!” “不错,是我!承蒙记念,感激得很!”来宾中的第一个人,这样悄然回答。 当这简短而带紧张性的谈话在进行时,木偶获得了一个舒气的机会,脸上的紧张的神色,好像松弛了一点,因之,他的神气,渐渐又恢复镇静;同时在镇静之中,也渐渐恢复了他固有的顽皮。 他以一种刻意的礼貌,嬉笑地向这二位来宾摆手,好像招待亲友一样,做出不胜欢迎的样子。——诸位当然记得:他的身上,是穿着几百年前的人在“证婚”、“捐慕”时所穿的礼服,加上他的“做工”,又是折子戏式的“做工”,你们不难想象:此时他的状貌,却是如何的滑稽。 “啊,聂大人,苏大人,——”他微微鞠躬而欢呼,“真想不到,二位会光临!” 他一面说,一面又摆手,招待这两位来宾。请进屋子里来。 二位来宾的原意,准备“隆重登场”,表演一种庄严的戏剧。意外的,对方这个配角,却完全给予他们一个小丑式的配合,这使全剧的格调,未免受到破坏。于是“前方”的聂小蛮,不禁歪过眼梢,望望他左站的左一条线上的伙伴,意思好像说:“进去,难道我们还怕他!” “后方”的苏景墨,把视线掠过聂小蛮的枪口而向自己的手铳看了一眼,他好像回答聂小蛮:“但是,我们必须留心!”二人交换过一种微妙的接触之后,终于昂昂然,挺胸走入室内。他们在屋子中心一只桃花心木的漂亮的小圆桌前,停住了他们的凝重的步子。 两支手铳,依然准备地指着原来的方向! 这时,舞台上的三个男角,只听到木偶一人的独白。他在欢欣地高喊:“来人,赶快泡好茶,赶快把最上等的点心拿进来!” 他虽喊得这样有劲,可是那静悄悄的空气,似乎有点懈怠,似乎并不曾传达他的命令。 他又指着二位贵宾,向他的女伴介绍:“这位就是金陵第一神探的聂小蛮聂大人,这一位是锦衣卫苏景墨苏大人,想必你对二位的光临,一定极表欢迎的。” 他这有礼貌的介绍,事实上,那个女子却已像一只吓呆的小鸟,完全没有听得他在叫嚷些什么。 当这木偶独自乱嚷的时候,那二位执着手铳而站在房间里的客气的贵宾,他们依然站在那里,并没有坐下来。 于是这位木偶,又顽皮地说:“我知道这二位大人,一向很欢喜看折子戏的,在一些公案类的戏中,有些混蛋们,喜欢在家具上面,装上一些机关之类的东西,这真是愚蠢不过的玩意,我却讨厌这种事。” 聂小蛮以凶锐的眼光,向这木偶刺了一眼,他说:“朋友,你也不要太高兴!我们真要坐下来,和你谈谈哩!” 说完,小蛮在木偶特地为他拉开的一张椅子里面,静静地坐下来。 苏景墨向聂小蛮看看,意思好像说:“为什么不干脆办我们的事?难道还要和这混蛋打一会嘴仗再走吗?”景墨虽这样暗想,但是,他也局促地靠着这圆桌坐下。 两支手铳,依然保持紧张的姿势;其中苏景墨的一支,枪口略略带偏,有意无意指着木偶身后的女子。这时,那个女子,却已默然退坐在室隅的一张圈椅里面。她的眼珠,完全丧失了原有的活泼。她对苏景墨那支手铳,看得满不在乎;但是,她却十分关心着聂小蛮那支枪口的指向。 第八百七十一章 光荣的职业 当时的木偶,他也面对着聂小蛮坐下来。他暂时停止了他的道白,只向聂小蛮打量。也许,他的胸膛里,是在找寻一个计划,准备解除这尴尬的局势。 于是,聂小蛮找到一个发言的机会,他说:“先生,你为什么只顾看着我?是不是在怪我,误穿了你的新衣。” “决不!决不!”木偶笑笑说。 “你自然也不能怪我,因为,你把我的漂亮的衣服穿走了。”聂小蛮冷静地这样说。 “请教!”木偶的眼珠充满了惊奇。 “那一天,承蒙那位小朋友,在半路上,招待我们去参观你的画像,结果,我是大大地上了一次当!”聂小蛮以一种得意的神色,开始叙述他的失败史。 木偶脸上,露着一点抱歉的微笑。 “在事后,我当然已看破了那个西洋镜的内容。”聂小蛮继续说:“第一点,我觉得那小孩子的眼神,和你很有点相像。因此我的第一个假定:就假定那个孩子,他是你的公子。——我的假定对不对?” 聂小蛮说时,顺便以一个抛物线的眼光,抛向木偶背后的圈椅上,只见那个女子,双眉皱得很紧,对于木偶的背影,显露一种幽怨的神情。 “很聪明!”木偶看看聂小蛮,赞美地说。 “第二点,事后我又想起了那个孩子所诉说的几句话。”聂小蛮连着说下去,“记得他说:那个橱窗里的木头人,很像一本折子戏中的坏蛋。他还说:那出戏分为上下集,在过几天要换片子,他就要去看。我从这孩子天真的谈话里面,发现了他的爱看折子戏的习惯。” 木偶很注意地倾听他的下文。 “那个孩子还告诉我:折子戏里的坏蛋,已经上当跌进了水牢。不错,在他的小小的心目中,那个坏蛋,的确已经跌进一个很巧妙地水牢了。——那是你的家教的成果呀!”聂小蛮耸耸肩膀,得意地补充。 “请说下去。”木偶说。 “事后我推想:那个可爱的孩子,虽因你的主使,让我去参观了一下橱窗里的把戏,但是我想,他所告诉我的关于看折子戏的话,你却并没有指导他的必要,那当然是真话。——我很喜欢这个孩子,我喜欢他的天真。” “以后怎么样?”木偶紧张地追问。 “以后吗?”聂小蛮故意慢吞吞地,“我就依着这个线索,亲自去打听:‘最近在那一家戏院所演的戏里,有一个坏蛋,和站在橱窗里的家伙有点像,还有那一出折子戏,是不是分为上下场?是不是要在过几天演第二场?结果,我在一家折子戏院里,果然找到了我所要找的答案;那就是普同戏院。这种探问当然很不费事。这倒并不像你制造你的杰作那样,是要耗费许多气力的!” 木偶听到这里,不禁略略转转他的头脑,向他女伴看了一眼。 然后他继续听着对方的聂小蛮,把他的得意事件讲下去:“于是,我就专程去到普同戏院的门前,守候我们的小朋友。我这样想,运气好些,说不定还可以在那边遇见你。主要的是,我要感谢那家折子戏院的老板,他居然允许我,提早一些上演新戏,这使我的守候功夫,算没有白费。否则,你也正在惦念我,岂不要重劳你的盼望?” 聂小蛮越说越觉得意,因为得意,他不禁像往常在自己的书房里讲述案情一样有些放松起来。在这个时候,苏景墨的眼色,格外增加紧张,他在密切监视那个不稳当的家伙,不要让他做出什么不稳当的行动来!一面,他用一种微妙的眼色,也在警告他的“并肩作战”的同伙,好像在提示他:千万不可太大意! 这里聂小蛮倒并不十分注意他同伴的警告。他自管自在提出他的得意的结论:“朋友,你看我的方法,没有出于你的意外吧?” “真是意想不到的神妙!”木偶不禁这样呼喊。他的神气的确表示衷心的悦服。这时,如果不是看到对方的双手都没有空,他几乎要隔着桌子伸出手去,和对方紧握一下而表示他的钦佩!但是,他虽没有握手,他却还在欢呼。 “聂小蛮,你太聪明了!我相信,即使当今名满天下的海瑞海大人,如果听了你的这一番话,一定也要向你表示钦佩了!” 于是这个小小的舞台上,显出了一个相当微妙的局势:木偶和聂小蛮,越谈越见接近。二人之间,从外表来看的话,差不多完全建立起了一种友好的精神。如果没有两柄黑色的手铳,从中在作祟,几乎使人家误认这是一对最知己的朋友,正在举行一个悠闲下午的闲谈。但是,也许他们间的关系,正靠着那个黑色的手铳而维持着。 谁知道呢? 例外的是室内其余两个人,那个女子,她像一只受冻的麻雀,蜷缩在那圈椅的一角,她的失神的眼珠,一直提心吊胆,看着木偶对方那支手铳。时间不断的流逝,她的鬓边的汗珠,只管一阵阵地沁出来! 还有苏景墨,自从走进这书房的门,一直好像一个初进学堂的小孩子:似乎他感到他的手足,没有地方可以安放。他一面静听对方微妙的谈话;一面他的不安稳的脚,不时在圆桌底下发生踌躇的活动。有一次,他把他的脚尖,重重踏到了聂小蛮的脚背上,几乎要使聂小蛮跳起来,于是,聂小蛮估计了一下时间。他像憬然省悟似的说:“喂!朋友,我已经把我要说的话,全部都已告诉你,是不是?” “不错,聂小蛮。”木偶静静地回答。 “记得我在初进门的时候,你曾提出你的诺言:你说:如果我能早一点来拜访,你就把那幅亲自领走的画,双手交还给我。是不是这样?” 木偶依然静悄悄地说:“但是,——” “但是怎么样?”这“但是”两个字,立刻引起聂小蛮的焦躁,他把手内的手铳尖,略略移动了一下而这样问。 第八百七十二章 并肩作战 “但是聂小蛮,你是一个敞亮人。”木偶慢慢吞吞地说,“你当然明鉴:我能拿到那幅画,并不是不费一点本钱的;我们从‘体恤商艰’四个字上说,应该总有一些‘商量’的。” “难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聂小蛮开始有点焦躁。 “我当然想说几句话。就算我是呆在苏大人那锦衣卫的终年不见天日的监狱的最深处,我想,你也不能不留一点谈话的余地给我吧!”木偶闪着眼珠回答。 “怎么?你还预备提出条件么?”聂小蛮真的掮出了一度,“现在我限你以最短的时间之内,拿出那幅画来,跟我走!” 小蛮说完,就站起来,把那支铳口,向前移动三寸。 苏景墨也以被牵线的姿态,随着他同伴的紧张的动作而紧张地站起来。 木偶看着对方这个进攻的形势,他紧闭起一只眼睛,向聂小蛮的铳口,做出一种小孩张西洋镜的样子。他说:“我有一个建议,向二位提出。”他又歪眼看看苏景墨:“在使用手铳之前,最好检查一下保险门,看看有没有开好,否则,临时恐怕要上当。” “我们手里既然拿着牌九,我们当然懂得赌钱的方法。” 聂小蛮说着,蓦地,他把铳口指向木偶的头颅:“你以为我不会开手铳!” “哎呀!”在这突然紧张的空气之中,忽有一个尖锐的呼声,起于木偶的身后。室内三个男主角的视线,不约而同,集中于同一角度。只见木偶背后那个女子,已从圈椅里面?直站起来,她的脸色完全惨白,好像一座白色石刻的石头雕像的样子! 本来,我们的木偶,有说有笑,始终保持顽皮的作风,可是那个女主角的惊骇表情,却使聂小蛮的态度,受到了一点小小的影响。聂小蛮把铳口退后一些,偷眼向他看着,只见他的额上,有一点小量的汗珠,在渐渐沁出来。 聂小蛮退后的时候,木偶和他的女伴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已把一封安抚的书信,轻轻递送了过去。于是他又看看聂小蛮:“我知道聂小蛮的铳法很准,要不要把我的头颅,权充—下铳靶子?” 他伸手指指自己的额角,顺便抹掉一点汗液。他又恢复了顽皮的声音:“不过要请聂大人,把铳瞄得准些,不要错打在一个佛像的头颅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聂小蛮不得不瞪出了眼珠而发问。他知道这个魔鬼的话,必然有些不可测的意思的。 “请你暂且坐下,好不好呢?”木偶说:“在用来吃团圆饭的圆桌上,用手铳解决一切,我想,那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聂小蛮向他看看。果然怅惘地坐下。——不过他并不曾放下他的武器。 这里苏景墨也被牵线似的呆呆坐下来,——一副胜利的纸牌当然紧握不放。 那个女子,重复也退坐到圈椅的一隅,下意识地掠着鬓发,而呆望着这三个神情各异的男主角。 只听木偶说下去道:“有一件小东西,我想请聂大人注意一下。你看:在这小圆桌的边上,装有一个特别拉环,我只要轻轻把它拉一下,就可以和楼上的伙伴们互通消息。——” 木偶说道这里,闪闪眼珠,并不说下去。 聂小蛮不明白这木偶的意思。他姑且依着他的指示,把视线掠到圆桌的边缘上。只见桌边刻着一些精细的花纹;在花纹中间,有几个凸起的东西,像是花蕊的样子,看去,可能是有一个小铁环在着。 聂小蛮再把困扰的目光送回木偶的脸。于是木偶又说:“你已经看见这个东西了。我再告诉你:譬如我把这个小环,拉一下短声,那是一个警戒的警报;拉得连续地着响,那就算是紧急的警报。——方才我在拉椅子的时候,我曾在这桌子边上,一连拉了两下,这就是通知楼上的伙伴,如果听得楼下有什么动静——譬如听到铳声之类——不妨把那张画,马上就给撕碎,绝对不需要考虑!” 聂小蛮听得呆了,呼吸有点异样!——他的准备出借的手帕,大有留供自用的趋向。 木偶还在冷静地说下去:“做强盗是一种太危险的事!一个稍有脑筋的人既然干着这种危险的生活,当然随时随地,会有一些必要的准备的,你想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突然用高声提出他的最后问句:“喂!小蛮,你要不要看看什么叫着玉石俱焚呢?” 聂小蛮听完这话,眼珠转了一下,蓦地,他像一头老虎那样跳跃起来!他向他的同伴厉声说:“苏景墨!你监视这两个人!”说完,他调转身子,转风一向门外就走! 聂小蛮猛听得背后那个木偶在用一种极度严重的语声向他大喝:“站住!傻子!当心你的脚步,踏坏了那幅佛像!” 舞台上的局势,由平静进入高潮,复由高潮渐转平静。 因为,木偶这种严重的警告,终于又把聂小蛮的急促的脚步强拉回来。由于聂小蛮看到木偶的眼光,露着一种凶锐的神情,他觉得这可恶的东西,所说的话,未必全是假话。自己匆匆上楼,万一楼上那些无脑子的家伙,真的实行了所谓“玉石俱焚”,这却并不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聂小蛮只能重返“圆桌会议”,继续以外交方式,重新和这木偶协商“互惠的条约”。 木偶所提出的条件,是把屋中人全部的自由,交换那张唐代的名画。 但是聂小蛮却不能接受这个要求。他说:“在这屋子外面,已包围着大队的应天府的公差,本人无权单独签订那张条约——”他最大的让步,只能放走一些不重要的人。双方各执一端,这小组会议,便陷入于一个僵持的局面。 于是木偶伸伸手,表示一种绝望的态度。他说:“那只能随便你!我想我在被捕以后,我的罪名还不至于被碎尸万段;但是,你的那张画呢?撕毁之后,不知是否还能拼凑起来?” 第八百七十三章 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又感慨地说:“战争虽然残酷,无论如何,总不该把千百年前流传下来的文物,轻轻加以毁坏!” 甚至最后,他还向小蛮提出一种恐吓,他说:“再不解决这个僵局,他将立刻发出信号,而让楼上采取‘必要的措施’!” 严格地说来,这时的木偶,在这一出戏剧里,他是完全失败的。不过他的失败,是失败在一个聂小蛮的手里,虽然失败,也还有些“失败的光荣”。 至于最后胜利,当然属于聂小蛮。不过聂小蛮的胜利,却也感到一点“胜利的悲哀”。于是,这个滑稽的戏剧,终于在“失败的光荣”与“胜利的悲哀”的交响之下结束了。 这一条狗耳巷二弄,是个著名的喧嚣的地点,里中杂处着几十家中下处境的住户。弄内自早至暮,找不到一点宁静的时刻,各种小贩带着他们小小的店铺,川流不息,高唱而入,长腔短调,一应俱全。这些声浪,和屋子中的牌声劈啪,以及小孩子们的大哭小喊,常常搅作一片。 有时不幸而逢到不利的日期,还有些婆娘们为了沙粒般的小事,一言不合,便假座这露天会场,各各开动天然的大喇叭,互相比赛起来。其间许多含有艺术化的绝妙好调,大足使舞台上的探亲相骂,相形见绌。 这在别的弄堂中,未必常有这种现象,而在这狗耳巷内,差不多已司空见惯,所以有人说,大概也是风水使然。 此刻所要说的故事,恰巧发生在这吵闹的地点。这天下午,大概在未时之后时候,这条热闹的狗耳巷内忽然光临了二位贵客。这二位贵客身上,一样都穿着书生深衣。一个年龄较长,已在中年,头上戴得一顶黑色軟巾,垂帶,帽边覆及眉际,两眼炯炯有光。另一个却是二十左右的青年,状态也很英俊。二人雄视阔步,走入弄内,脚下的四只粉底乌靴和弄内的石板亲密地接触着,每一举步,格格有声。 在平日,这狗耳巷二弄内,穿着这种服装的人物乃是难得一见。因此,这二位生客一进弄口,由那粉底乌靴声的介绍,引得那些忝为地主的人们,不期微微起了一点注意。尤其几个小孩子们,各自拿了一块碎砖,正在石板地上玩着造房子的游戏,至此,建筑的工作暂时也告停顿,却把乌溜溜的眼珠目送这二人的背影。 二人并肩行来,绝不瞻顾,其中青年的一个,似乎先前曾经到过这里,只顾抢先举步,向弄底走来,情形似很熟悉。可是他们将近走到弄底,约莫还有一二十个门口,青年忽把脚步放慢,回头向那中年的同伴低声说道:“到了……我们最好别再走过去……” 青年说时,伸手指着弄底最后一个门口,这一家的门牌乃是四十八号。当下,那中年的见说,便也收住脚步,依着青年所指,遥望了一下,微微点头道:“哦……没有弄错吗?” 青年道:“没……这里共只三条弄堂。我记清楚是第二条弄,第末一家,第四十八号屋子。” 中年的道:“如此,我去去就来,你且等候一会儿。” 青年道:“也好,什么时候你再来?” 中年表,略略踌躇了一下,方答道:“大概要隔半个时辰,你耐性些,必须留意。” 青年忙点点头。二人说罢,这中年的一个,便背过身子,预备回身向外。但他一时并不举步,却把那双敏锐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侧着头颅,眼光透出片外,像在凝想什么似的。这样约有一小会儿,随后又向青年身前,挨近一步,嘴里说道:“我去去就来,但你不可粗心大意,要有耐性一些,必须随时留意。” 这几句话语声较高,不像即刻说的那样微细。青年似乎不明白他重复再说这话是何意思,但也不说什么,只顾答应:“知道了。”于是这中年的,终于一径回身,沉倒了头,匆匆向外去了。 当这二人站在弄内,一问一答之际,他们似乎并未觉得,暗中却已引起一个人的注意。这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短衣汉子,生着一副獐头鼠目的面貌,身上打扮,像是一个仆役模样。 这短衣汉子,在前面二人进弄的时候,一手提了一个酒瓶,恰巧也打弄外跟踪进来。本自兴冲冲地一直向前闯,偶然抬眼,见了前面两个人,不觉缩住步履,顿露一种注意的神情,当下探头探脑,向前张望了一回,便把脚步放慢,远远跟在二人身后。刚自走了不多几步,只见前面的二人,已立定了身子,在那里向着弄底,指指点点,低声说话,形状颇为诡异。 短衣汉子一一看在眼里,神色愈加惊异,看他紧皱着眉头,伸头缩脑,似欲抢前几步,抄在二人之前,潜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脚下却又趑趄不前,望着前面,大有畏惧之意。正在欲前未进的当儿,恰值那两个书生深衣的人物已说完了话,中年的一个,沉倒了头,匆匆回身向外,那青年却全神贯注目送着他。 短衣汉子趁这一个罅隙,立刻慌慌忙忙,好像燕子穿帘、蜻蜓点水似的低头疾行几步,掠过二人身旁,一直走到弄底,在后面第二个门口里面,急用钥匙,开了绍兴锁一闪闪了进去,进得门来,顺手急急关上了门,犹自喘息不定。 在短衣汉子的意思,以为自己脚下走得很快,面上又装作淡漠无事的样子,这两个书生深衣的人物,未必就会留意。不料二人中的青年,目光异常敏锐,他一面目送他的同伴向外,一面却见一个短衣人,匆匆忙忙,打他身畔擦过,神情有些鹘突可异。他不禁收转视线,斜睨这人的去处,眼梢里,只见这短衣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弄底最后第二家门口,便急急推门走了进去,临时跨入门内,却还很迅捷地转过头来,向外望了一眼。 青年心头蓦觉一动,觉得这短衣人的神情,好似小孩误触蛇蝎,大有惶恐的意味,其间绝非无故。脑底才自转念,同时只听那边“砰”的一声,那最后第二家的两扇大门已是紧紧关上。在这当儿,这重大而急促的关门声,不想成了一个火种,顿把这青年脑底的一片疑焰立时燃了起来。 第八百七十四章 必要的措施 起先,这青年远远站在那里,他的注意力不过集中于门牌四十八号的最后一家,至此,连那比邻四十七号也连带引起注意。 以上云云,都是故事中的第一幕。那第二幕的表演地点,却在四十七号的大门内。这四十七号,是一所两上两下的屋子。走进门来,小小一方天井中摊着许多家用杂具,如脚桶、簸箕、小风炉以及洗衣的搓板等类,很是凌乱无章。客堂里面比较的整洁一些,陈设几种粗简的椅桌,正中板壁上居然也悬着一幅画和一副对联。这画年代已古,真是古董铺外的古董,画着一个渔翁得利,工楷写着“陈秋山”的署款。 那副对联,上联“东壁图书西园翰墨”,下联却是“生意兴隆财源茂盛”,看了这种风雅的装饰物,对于屋主人的身份如何,品行如何,虽不能完全明了,却也可见十之八九。 刚走进屋的似乎说了几句话,皱着眉头看了另一人一眼,眼角带着不安,但仍默不作声。有个叫酒糟鼻阿四续道:“大头哥,你听兄弟的话,尽管在这里玩一会儿,照样回去,照样做你的事,只做没有这……” 酒糟鼻阿四没有说完,先前说话的一个女人却冷笑一声,代这大头哥答道:“哼!叫你一声‘阿四哥’吧,你真看戏看了卖芝麻糖!你没有听得大头哥说吗?他不回去咧!” 酒糟鼻阿四一怔道:“这是做什么?” 这当儿,那靠壁的短榻上,另有第三个人开始说过,这人是个黑瘦的细长条~子,一手支着头横在那里,起初默然听他们说着_网,并不插口。至此忍不住坐了起来,很惊异地问道:“咦?大头哥,你为什么不回去?” 大头哥未及开口,这性情着急的酒糟鼻阿四却又握了一个拳头,在方桌子上重重碰了一下,高声说道:“你倘不回去,我们少了一个内线,他那里又有什么举动,我们便不知道。这事,我不赞成!” 那细长条~子也道:“是呀,他们不见人口,又不是交给你的,总不至于无端向你说话,你怕什么?倘不回去,倒反告诉他们,这事你也有份了!” 这一肥一瘦的二人,你一声我一声,交口嚷着。大头哥满面现出胆小害怕的样子,急忙摇摇手,意思教这二人说话轻些,随又伸手鬼鬼祟祟指着隔壁屋子,悄悄说道:“我不回去,自有缘故,我已向嫂嫂说了。你们说话声不要太高,不要被他听见我在这里。” 酒糟鼻阿四不耐烦道:“大头哥,你又不光棍了,吊桶在我们的井里。他听见了,你又怎么……” 此时,那女人又插口道:“你们别捣乱,也不必嘴五舌六,等我告诉你们。” 她说时,便向酒糟鼻阿四道:“你可知道,大头哥今天为了什么事来的?” 酒糟鼻阿四见问,把那粗肥的头颈一扭,神色愈加不耐,冷然道:“他来时,我们在隔壁,一千铲还没铲完,怎么知道你们的话?” 细长条~子也道:“喔唷,肚肠痒得很,快些说吧,到底什么事?不要牵丝攀藤了!” 那女人便慢吞吞地道:“大头哥说的,他那里为了这事,预备要和我们说一说,已请了两个什么……” 她说到这里,却顿住了话头,回头问大头哥道:“你刚才说他们请了两个什么呀?” 大头哥眼中露着忧惧,答道:“两个什么官面上的人,一个叫做聂小蛮,还有一个唤作什么苏景墨。听说这两个是金陵城里消息最灵通的人物,没有一件事打听不出的。” 那个女人便接口道:“你们听见吗?大头哥是个胆小鬼,恐怕他们查问起来,疑心到他身上。因此,心里着急,逃到这里来了。我想这事倒要……” 这时候女人还没有说完,酒糟鼻阿四和那细长条~子二人同时吃了一惊。那细长条~子尤甚,黑苍苍的一张瘦脸皮上顿时改变了颜色。酒糟鼻阿四也把那双可怕的眼珠瞪得很大,半晌不发一言,分明这一个消息,已打动他的心坎。 可是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弱点太暴露了,因又耸耸两个肥肩,一阵狞笑道:“嗄,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他们请了两个官面的人。什么神探小蛮,什么苏景墨的!这两个鸟人,我连名字也没听见过,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酒糟鼻阿四说这话时,故意又把头颈一扭,胸脯一挺,随在身畔取出烟杆子,装了一锅烟,在方桌子上使劲捣了几下,就向嘴里一送,一面取火燃吸,一面满面放出淡漠的样子,表示他对这事不屑置念。但他虽把态度勉强装得十分镇静,倘有细心的人,在这烟纹里面,冷眼观察一下,便知他那镇静之中,实已起了无限隐忧,眉梢眼角,随处可以找到一句嘴硬骨头酥的成语。 可是那个细长条~子却还不曾发觉他这破绽,听他说着这种冷冰冰的话,不禁皱着眉说道:“阿四哥,你别看得太轻松,说这凉飕飕的话。我看这事有点危险,非等老大回来,商议商议不可。” 细长条~子说这话时,语气有些着忙,他的态度,恰和酒糟鼻阿四,成为绝对的反比例,好像即刻就有大祸临头似的,随又沉下脸色,问大头哥道:“你这消息是真的吗?” 大头哥正色道:“我是看见了人才跑来的!这又不是好玩的事,我才一本正经跑来告诉你们的,骗你们做什么!” 这时那女人起先精神专注着那支烟锅,对于这事,淡淡的并不十分在意。至此,看了大头哥说话时那副紧凑的面色,又听这细长条~子说得如许郑重,知道这事有些厉害,不禁有些担心起来,呆呆地看着二人问道:“你们说的这两个到底是什么人呀?” 细长条~子苦笑道:“咦,刚刚说过是两个官面上的人,你不听见说吗?他们不比寻常的捕头、都头,可能很不好弄咧!” 他说着,目光一闪,想起了什么事的,问道:“嫂嫂,毛狮子的事你知道吗?大约这个人,老大总会提起过的。” 中年妇人道:“你说贩’海砂‘的毛狮子吗?” 第八百七十五章 照样回去 细长条~子点头道:“正是,毛狮子从前贩过’海砂‘,也贩过’黑老‘,什么玩意儿都玩过。他在江、海、湖三条线上,总算扳指头数得到的人物,圈子里的朋友,谁不知道。那一回到金陵来,也算他触霉头,头一次放马,轻轻易易,就跌翻在这聂小蛮手里。” 这几句话,那个女人和大头哥,二人都听得呆了。细长条~子顿了顿,便继续道:“还有那飞贼“插天飞”,大家都知道,他是有飞檐走壁的本领的,他这三个字的名头,哪一个听了不头痛?独是他一遇着了这聂小蛮,却是一帖药,比刮骨刀还可怕。有一回,听说“插天飞”,曾被这聂小蛮,追得无路可走。后来逃到一座阴地之前,“插天飞”一翻身,翻上了三丈多高的屋面。他以为这一来,那聂小蛮只好看看他了,哪里知道,聂小蛮曾是大内高手,练过不外传之秘术、懂得旱地拔葱、踏雪无痕的功夫。当时冷笑一声,说是‘任你逃到龙王庙,我要追进水晶宫’。说完,身子轻轻一纵,也上了屋面。“插天飞”一急,几乎急得灵魂出窍,急忙一手发出三支金钱镖,专打聂小蛮的上盘,这是他的最后一手看家本领,百发百中的。不料聂小蛮把头左边一偏,右边一偏,两偏,那两支镖都齐耳根擦过,第三镖把头一低,接在手里,一镖还打过去,就把“插天飞”从屋面上打了下来。一面他的好兄弟苏景墨,等在下面,绳子也预备好了。你们想想,这两尊凶神,厉害不厉害?现在事情临到你我头上,还在糊里糊涂!” 细长条~子这一席话,说得唾沫四溅,神情活现,遇着紧要关头,却还指手画脚,辅助口述的不足,真比当时曾亲临其事,还要真切几倍。 中年妇人听出了神,每当他说一句,脸上添上一份担心的样子,听到末了,忍不住着急道:“啊哟,这样说,亏得大头哥预早来说!我还当作无关紧要的事,这怎么好呢?我们也得商议商议唉!老大怎么还不回来?这个浮尸,汆了出去,魂灵总是掉在外头的!” 中年妇人恨恨地诅咒着,声音也两样了。尤其是那大头哥,脸色变得铁青,手足好似没有安放处,而且满带一种后悔的神情。细长条~子在这话机暂时停顿的当儿,定睛向这二人看看。他一方面觉自己的话,能够耸动他们的神经,心里很有点得意;一方面他虽这样说着,对于所说的事,自己未免也有几分气馁。心头藏了这种复杂的心绪,面部的表情,便觉格外难看。当下,他伸手抹抹嘴边的唾沫,又往下说道:“况且……况且……” 他正很兴奋地预备续续发表他那有声有色的演词,冷不防一种重大的声浪,“砰”的一声把他吓了一跳。中年妇人和大头哥也吃了一惊,一看,却是酒糟鼻阿四,气呼呼地,把那方桌猛力拍了一下,直拍得指缝中的那锅烟,火星四溅。 原来酒糟鼻阿四起先听这细长条~子,代那聂小蛮、苏景墨二人,竭力张大声势,心头已是不快,本来早想打断他的话头,不想后来听他添油加醋,说到聂小蛮追赶“插天飞”的一节,听着听着,觉得比那说书先生开讲《七侠五义》《水浒》《铁伞怪侠》等故事,趣味还要浓厚,不觉听得张口结舌,忘乎所以。这时候,他见细长条~子,抹抹脖子,不知又要说些什么,因而顺手碰着桌子,阻断他的话头。中年妇人不知为了什么,忙惊问道:“阿四哥,做什么?发疯吗?” 酒糟鼻阿四不理,歪着那双红筋满布的怪眼,向这细长条~子狞笑道:“长脚金宝,我劝你阳春加四,就这样免了吧!我看你再说下去,马上就要零碎动咧!亏你也算是个经过潼关杀过鞑子的老相,竟说出这种虫囊子的话来!老实说,年纪轻轻,总要吃硬一点,要害怕,就不要干这种事!既已干下了,就不必再害怕!身体又不是租来的,馋牢又不是跌不得的,为什么这样不值价?” 这一番连讥带讽的话,说得这瘦长的长脚金宝,有些猴急了,黑苍苍的脸上,顿时泛出一抹怒红,成了猪肝似的颜色,不服道:“啊呀,阿四哥,你的声音太难听了!这几句话,讲声得没有道理呀!兄弟不过说,他那里请了两件末老,物事很大,恐怕事情扎手,须要防备防备,又没谈过别的话,有什么值价不值价呢?” 酒糟鼻阿四打鼻孔里透了一声气道:“阿弟哥,静点吧,你说那两件末老,不大好弄,兄弟不是不知道。老实告诉你吧,兄弟虽不才,也曾在三关六码头混过,红眉毛绿眼睛的朋友也见过的多了!嘿嘿,随你什么知马力的绿豆,没有戳碰不得的!蛇吃鳗鲤,各有三千年道行的!那两位仁兄如果有种,找到我们头上来,嘿,凭你三刀六洞的交易,不是自己吹牛,兄弟和老大两人,大约还对付得了!万事不用别人费心!” 酒糟鼻阿四说这一席话,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显露,说到末了,又把两个袖口,使劲左一卷右一卷,卷了好几次,露出两端肌肉坚实的臂膊。臂上一片乌丛丛的汗毛,望去好似春初的细草,再加说话时的那股狠劲,大有吃人肉不怕血腥,四天王不是对手的气概。他这一股勇气果然效力不小,顿使那中年妇人,即刻一脸担心的样子,无形中消失了大半,连那惴惴不安、手足无措的大头哥,也觉胸口松爽了许多。 他们不但觉得安心,而且对于这位口头上的英雄,心里都还存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倾倒之意。独独长脚金宝,却依旧愤愤不平,正自紫涨着脸,想要和他争论一下,不防酒糟鼻阿四趁势歪过眼来,狠狠地向他瞪了一个白眼,同时眼皮眨了几眨,又把嘴儿向那中年妇人和大头哥一歪。这种举动分明暗示长脚金宝说:唉,长脚金宝,你别发急。你的话很有见地,我都明白的,但是当着这两个胆小如鼠的东西面前,何必放在嘴上呢? 第八百七十六章 红眉毛绿眼睛 长脚金宝看酒糟鼻阿四向他丢眉眨眼,起先一怔,不明用意,想了想,立刻恍然大悟,知道酒糟鼻阿四的那番英雄好汉式的话儿,也是用打气筒儿,吹壮了胆子,说的分明怕那二人害怕,有意这样说,安他们的心的。转念之间,不觉非常地懊悔,懊悔方才,不该不稍加考虑,冲口说了许多厉害的话,害得他们心意忐忑不定。明知和他们计议决计议不出什么长策,真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为何这样糊涂!想时,忙不迭支吾道:“唉,阿四哥说的话,是呀,错是也不错,对的!” 此时,长脚金宝竭力收转篷来,意欲掩饰几句,无如即刻预备和酒糟鼻阿四抢白的几句话,方从喉际强咽下去,却把别的话都挤塞住了,一时竟找不出适当的语句,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方又勉强说道:“是呀,阿四哥的话,错是也不错,不过……不过我想,阴沟里也有翻船的日子,万事不可太大意。他那里既有了准备,我们也要预防一点。我的话也没有说错呀!” 大头哥道:“这话也不错。等老大回来,快些商议一个对付的方法!” 酒糟鼻阿四猛力吸了一口烟,笑道:“长脚金宝,我教你安静点,还是安静点吧!大约今天吃了拐枣,怎么回不过来。大头哥也不必胆小,依我的主见,顶好还是回去,不回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我只要问你们,那姓聂的就算本领通天,但他又不是神仙,怎能知道我们的地方?就算他能掐会算,找得来了,到了真正风紧的时候,我们还有头号挡风牌,可以保护我们。老实说一句,也不怕他们碰动俺这里的一根汗毛,怕什么呢!” 中年妇人听到这里,不住点头,表示酒糟鼻阿四说的话,很能使她满意。这时她的态度,也完全恢复原有之镇定,顺势撇了撇嘴,附和着道:“真的……阿四哥的话一点也不错!听长脚金宝说起来,好像那姓聂的人,比孙行者和姜太公,本领还要大,我倒两个半吓咧……专门谣言惑众,听了他的说话,盐钵头里要出蛆哩!” 长脚金宝故意装得十分忸怩似的,俯首无言。那酒糟鼻阿四却放出一脸得意,像是一个倒霉的讼师,一旦在公堂上得了胜诉似的。但虽如此,二人的眉宇间,一种隐忧仍续续流露于不自觉中,接着,他们便凑近身子,唧唧哝哝,开起咬耳朵的谈判来。 先前屋中你争我论,一片嘈杂,此际空气渐觉沉静。那阴郁无生气的大头哥,便呆呆地静听他们谈话。可是语声太低,十句之中,只能听得一二句,而这一二句,又都是奇奇怪怪闻所未闻的语句。 原来二人所说的,不比方才随口说话,都是江湖上的秘密黑话,听去完全不懂。因此,大头哥看着他们,重新又觉局促不安起来。中年妇人早已知道他的意思,忙向二人高声道:“这里又没有外徒,大头哥也是自家人。你们海子响亮一些,大家听听,何必用春点,省得大头哥又要疑心我们,合了药请他吃呢!” 中年妇人一面说,一面转转娇躯,对着大头哥嫣然一笑道:“喂,大头哥,对不对?” 说完,又露着陈象牙式的瓠犀,飞了一个眼风。她这一飞眼,自以为是极媚极媚的媚眼,可是这土木作头似的大头哥委实无福消受,不知如何,只觉周身的汗毛孔儿,一起开放,凉飕飕地,起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感觉。 说话之间,中年妇人已把烟杆子收拾好,一面按部就班,燃着已熄的残烟,又在她那烟具摆放的半桌上,拿起一个烟斗,用一个小小铁挖,仔仔细细,挖着斗内的烟灰。 要知道,世间有两件事情,性质虽绝对不同,情形却十分相像:一种是官老爷的括地皮,一种是瘾君子的挖烟灰。这两种人物,对这两种工作,精神的专一,心计的细密,以及手段的酷辣周到,简直像是同一个师傅所传授。 自然,这中年妇人也不能独出例外。她既专心于这种重要工作,方才所说的事情,早已抛到九霄之外。悄然拨弄了一回,忽然堵起了嘴皮,发出恨恨的声音,自言自语道:“真不识相,满满一斗蓬末子(即烟灰),谁又烧枯了?……背后说起来,总说我是小刁码子,不知道这蓬末子,却是吃烟人的性命。情愿吃掉一点烟倒不要紧!” 中年妇人咕噜了几句,便回过头来,说道:“我知道的,没有别人,一定又是长脚金宝,总是这样穷形尽相的!” 长脚金宝正和酒糟鼻阿四,开着极秘密的谈判,谈得十分起劲,一面不时举眼偷觑中年妇人,防她听见了话。这时,听她嘴里咕噜,说是偷吸了她的烟灰,不禁打断了话头,嚷道:“嫂嫂……你又冤枉我了!蓬末子是谁弄得,你问阿四哥,你不问他,倒来怪我……刚才他在厢房楼上推了几把牌九,却唱了三回滩簧(意为输光),输了三千个钱,急了……因此,他跑来烧了两口灰吃,说是解解气闷的。” 中年妇人见说,回眼看了酒糟鼻阿四一眼,嘴皮动了几动,虽然不说什么,却把半桌上一个不幸而由洁白无瑕堕落到黑垢满布的雪花粉缸拿在手里,凑到眼前,仔仔细细,端详了好一会。 酒糟鼻阿四一看,知道她为了一点烟灰,已是大为心痛,急忙赔着笑脸说道:“嫂嫂,不要小气。等老大把这件事,讲好了斤头,大家劈了霸,我来买这么一七石缸的黑老和一七石缸的蓬末子,回来孝敬嫂嫂。嫂嫂,你说好不好?” 中年妇人把嘴一撅,扭转身子,做出不愿听的样子道:“免谈吧,免谈吧!不多一歇,刚说起什么姓黑的,姓白的,事情到底怎么样,还不知道,当心些,不要把稳瓶打碎了啊!” 第八百七十七章 这话也不错 酒糟鼻阿四笑嘻嘻地道:“笑话了,哪有这种事?” 他口头虽是这样若无其事地回答,面色不免有点变异,因而有意把话岔开,便问长脚道:“不知道什么时辰了,你的玲珑子呢?拿出来看看。” 长脚金宝耸耸肩膀,故意叹口气道:“亏你还问什么玲珑子!玲珑子早已和哔叽大蓬,一起保了险。”这时候,突然响起来一阵又急又吓人的扣门声,长脚金宝还不很在意,余外的三个各各都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鬼胎,听了这种急促的声音,他们的心房,不禁也随着楼板窗棂,同时起了微微的震荡。酒糟鼻阿四一时忘形,身子猛地竖了起来,失声道:“谁呀?这样穷凶极恶的扣门!” 随说随即伸手去揭窗帷,大头哥也打床上坐起,变色说道:“快些,看看是哪个,这样敲门,人也吓的死咧!” 中年妇人神色虽比较淡漠,但也忍不住恨声诅咒道:“谁呀谁呀,还有谁呢?一定是癞痢头霍五!这东西自己胆小的好像蒜皮,做出事来,又常常吓人,真是一个捣乱鬼!” 一言未了,外面楼梯上,已听得一种沉重的脚声,蹬蹬蹬蹬,急如骤雨一般,听去好像是这上楼的人,对这楼梯挟有切齿的怨毒,恨不得每步把这一块块的楼梯木,逐块踏个粉碎似的。酒糟鼻阿四是个有事在心的人,听了这脚声,他的直觉上“倏”的一动,似已得了一个预兆,仿佛已经知道这急骤的脚声中,必然带着恶劣的消息。故此,白瞪着眼,一时呆怔住了,一面他见长脚金宝,已迎出门口,大声问道:“谁呀?霍五吗?你要死了吗?做什么走路不好好的走,吓得人家要死!” 长脚金宝刚出房门,便和这手拿酒瓶的癞痢头霍五,劈面撞个满怀,只觉这癞痢头霍五,身子似在寒战,气息如牛喘,气呼呼地直扑自己的卧房。长脚金宝正待问他什么事情这样慌张,不防癞痢头霍五得了疯症似的,顺手赏他一掌,把他推在一旁,逃命般的闯入了屋中。 这当儿,屋中的人不用开口询问,在那晦暗的光线中,只看癞痢头霍五那副类如砍头的人听见午时已到的消息般的脸色,已知事情不妙,几颗心不禁一齐跳起突厥舞来。大头哥胆最小,已是面如死灰,冷静的中年妇人,手捧烟杠,忘其所以,也打架子床上弹簧般的弹了起来,惊问道:“呀,霍五,做什么?隔壁失火吗?” 此时,这癞痢头霍五,仿佛患了疟疾,那个酒瓶在他手里乱晃,说话绝不连贯,只是满口断断续续嚷着:“快些……快些……大家准备扯乎……他们已经来了……门口……两个……一个……还有一个……” 众人越是把他催促的急,他喉际越是长着钩子,钩住了话,格格不吐。长脚金宝从他背后跟了进来,只急得把他重重撼了几下,唉声叹气道:“阿呀,我的霍五哥,你见了鬼吗?你要急死人了!快些说呀,什么事快些呀!” 酒糟鼻阿四和大头哥真恨不能伸手到他嘴里,掏出他的话来。癞痢头霍五定了定神,对于众人雨点般的问句,却不回答,气嘘嘘地反向大头哥问道:“你……你刚才不是说你……你们东家那里,已请了两个大本领的人,什么聂……聂……聂……” 他“聂”了半天,只是“聂”不出下文来。大头哥听了一个“聂”字,仿佛脑壳里面,被人掷了一个炸弹,竭力从牙缝中迸出一种声音来道:“是的,他们请的是聂小蛮,怎么样?怎么样?聂小蛮怎么样?” 大头哥声音已是颤了,但这癞痢头霍五,却还有意和他开着玩笑似的,接连又气嘘嘘地问道:“这……这个聂小蛮……你……你不是已经亲眼见过了吗?” 大头哥颤声答道:“是……是的。” 癞痢头霍五道:“他不是高子有些高……高……不是太高的?” 大头哥颤声道:“是……是的。” 癞痢头霍五道:“头戴黑色軟巾,垂帶是不是?” 大头哥颤声道:“是……是的。” 癞痢头霍五道:“另外还有一个,年纪很轻,衣服是一式一样的,脚下都穿着粉底乌靴,对不对?” 大头哥仍旧颤声道:“哦,另外有一个,年纪很轻吗?有,有的,对的,是的,怎么样?” 癞痢头霍五喘息问一句,大头哥略不假思索,颤声回答一句“是的”。其实,他听了“聂小蛮”二字,恰恰切中了他的心病,脑底早已乱得发昏似的,对于癞痢头霍五所问的各节,究竟是否算是完全听清楚,连他自己也觉莫名其妙。余人屏住了呼吸,停住了心跳,听他们这样一问一答,听癞痢头霍五把聂小蛮的状态,说得这样清楚,都忍不住又急又惊,又觉狐疑,心里都开了吊桶铺。不等他们再问答下去,大家七手八脚把癞痢头霍五你推我搡,历乱的问句,仿佛乱箭似的向他面门射来,问他在什么地方看见聂小蛮的。癞痢头霍五被困在这重围之中,连身子也不能转侧,只得鼓足了勇气,嘶声说道:“在门口……就在门口看……看见的!” 癞痢头霍五好容易略微平了平喘息,接着他便把如何在弄外看见两个可疑的人,昂然走入弄来,自己因为预先听了大头哥的话,见两个中,一个很像所说起的聂小蛮,觉得他们的打扮不对,自己如何起了疑心,跟在背后跟他们的综,预备听他们的话,那两人又如何走了几步,站停身子不再前进,如何远远地指着此间门口低声谈话,如何形状非常诡异,后来如何两个之中,一个走了出去,一个仍旧伸头探脑守在弄里的话,很费力地说了一遍。 他因为急昏了的缘故,两手所拿的东西始终没有想到放下,说话之际,还用紧抓酒瓶的两手,一起一落,历乱地比着手势,那酒瓶便随之而摇晃不定。 若在寻常的时候,众人看了他这怪状,早已同声失笑,但在此刻,哪还顾到这些。听完了他的话,众人头顶上,比起了一个焦雷更甚,直震得目定口呆,面面相觑。一时这间客楼,已变成一座庙宇,几位所谓神像,真的都成了道,变作泥塑木雕的神像咧! 第八百七十八章 他们已经来了 其中长脚金宝,乃是比较乖觉的一个,在这万分惶急的当儿,头脑也比较的清楚一点。 他见余人惊的骨筋酥软,一筹莫展,勉强捺定了胸口乱跳的惊乱,向众人摇摇手,叫他们暂且不要慌乱,一面扳着癞痢头霍五的肩膀,用力搡了几下道:“阿四,你不要大惊小怪吓人,我知道你有那种鬼头关刀的脾气,胆子又小,照子又不亮,遇见随便什么事情,瞄头还没拔准,就要鸡毛报,活见鬼!通子里有人立定了低声说话,也是常有的事,不要是你自己瞎起疑心,弄错了吧?” 众人起先听了癞痢头霍五的话,再加听说那人的状貌服装,大头哥本人已一一认为合符,大家心目中都以为癞痢头霍五所见的那人,千真万真,必是聂小蛮无疑了。此际一听长脚金宝的一番话,想起癞痢头霍五,平素果然非常胆小,而又非常冒失,又觉这话不为无理。 况且大头哥来报告的事,还只是当日发生的问题,司马懿的大兵,来得似乎不致如此之快,或者真是癞痢头霍五因疑见鬼,也说不定。众人很聪敏的这样想时,紧张的心理,顿觉宽松了好些,于是众声一片杂乱,抢着向癞痢头霍五道:“对呀,霍五,恐怕是你自己照子过腔,活见鬼吧!头路没有摸清,就这样鬼头鬼脑逃了进来,别人原本不在意的,看了你的样子,反要弄假成真,闯出祸来咧!” 癞痢头霍五狂喘犹自未止,反碰了众人一个大钉子,两眼直翻,双足乱顿道:“什么?什么?瞄头没有拔准?照子过腔吗?好好好,不相信随便你们!明明那两个人,商议了一会,一个在这里把风,一个是去放龙的!” 癞痢头霍五又气又急,索性格外道地,又添些嚼头道:“对你们说不相信,那个去放龙的就是聂小蛮。临走,他还拿出一本小本子,望着此地门口不知写了些什么,又向那个年纪轻些的,低声说了几句不知什么。我是听见的,他说‘横竖你有手铳,等他们出来,尽管开铳!’年轻的点头说‘绝不放掉一个’,又教他多带些人来。这时候,大队人马一定在路上了,跌馋牢是人人怕的,不相信随便你们!对不起,我只好脚里明白咧!” 他说完,双肘把众人乱挤乱撞,果真预备杀出重围,脚下明白了。众人一把急急抓住了他,看他这副万分情急之状,又觉事情断断不是误会了。这时众人的心,宛然成了一种具有伸缩性的东西,恰如俗语所说,成了三收三放,才得略为解放一时,又紧收起来。 正自乱的一天星斗,不防隔壁厢房楼上,有个叫普十三听得了声音,反拴了门,也闯了过来。他一眼望见许多同伙都一脸惨白的尊容,当然也大大的吃了一惊。长脚金宝迎面嚷道:“啊哟,你让那小老爷一个人在那边吗?” 长脚金宝喘息着道:“我本不放心走过来的,我已耐了好半天了,被你们大呼小叫,胆要吓碎咧!什么聂小蛮不聂小蛮,什么事?到底什么事?” 众人见了长脚金宝,也不暇再顾别事,一时好像捣乱了鸦鹊二家公馆,抢命把癞痢头霍五的话,历乱都告诉他。长脚金宝未及听完一半,一双小圆眼珠,已瞪得胡桃般大,死瞪着酒糟鼻阿四,不说别的,只把长脚乱顿道:“如何?如何?我老早说的,这个恶鬼连“插天飞”和毛狮子这种响当当的人物,尚且不在他的话下,何况你我!老大又不在家,怎么弄呢?怎么好呢?” 大家满望他有什么方法,不防雪上加了些霜,加之癞痢头霍五只顾夺路要走,本来心不乱的,也要乱咧,一时满屋只听“哎呀”“呃嘿”干咳的声音。中年妇人此时双手捧定那支宝贵的烟杆子,姿势类如道士捧朝笏,患了热症似的,嘴里只顾喃喃呐呐说:“啊呀,怎么办好?老大怎么不回来?”“阿呀,怎么好呢?老大怎么还不回来呀?”失魂般的念念有词。 一时她听了长脚金宝的话,神识暂时似已清楚了些,想起酒糟鼻阿四方才那番狠劲十足的话,不期飘转她打折头的媚眼,瞅着这位大无畏的英雄,眼角满含哀求之色,似说“我的哥儿呀,是这时候了,想个方法出来吧!你说你有手段对付的!” 可笑那大头哥,周身早已麻木不仁,上半个身子失了重心,勉力支持在架子床架子上,嘴里说不出话来,死鱼般的眼珠,也同样的死瞪着这位大英雄。可是他们不望这位大英雄犹可,一望这大英雄时,见他那双英雄的眼珠,两个瞳仁差不多将要合在一起,再挨片刻,一定要打眼下那个深深的刀疤里面,一齐露出来咧! 总之,在这一小会儿中,这间客堂楼上,已陷入于神秘不可思议的区域,许多神像,大都摇身变化,都已变成了没脚的螃蟹,没头的苍蝇,没眼的海蜇。最奇怪而又可笑的,他们耳内听了“聂小蛮”,脑筋似已“吓伤”,因此,捣乱尽着没命的捣乱,对付的方法,却终于毫厘丝忽都没有。 到这里,应当代表这些神像,郑重声明一句:他们在先前虽然并不是什么圣经式的正人君子,但可以保证他们,对于现在所干的这种营生的勾当,一个个都还是和尚结婚,破天荒第一次尝试。唯其对这勾当的经验,既嫌不足,于是遇了一点风吹草动,便都魂荡神摇,急成了没头神。依常理论,若在资格较深的斲轮老手,遇了这一点小小的风浪,决不致无法可施,也决不致急成这个份儿。 当时屋中的众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他,差不多已到了束手待毙的最后一步。正自上天没路,入地无门,忽然长脚金宝不知在他脑海里的哪一部分中,居然急出了一个方法来,硬着头皮,连忙摇手阻止众人的捣乱道:“拼死无大难,叫化再不穷,你们就急死了也无用呀!难道大家这样天打木人头,坐等他们捉死蟹吗?” 第八百七十九章 绝不放掉一个 这话一发,众人觉得长脚金宝,必已得了什么妙计,不禁哄然闹将起来,用了似哭似笑的声音,争先地问:“你有什么生路?依你怎么样?依你怎么样?” 长脚金宝道:“依我吗,大家碰碰额骨,头先派一个人,悄悄出后门。一来照照后门外面,有线头没有线头;二来,还可以抄到前面去,把那个赤老,仔细拔一下子瞄头。虽然霍五说的话活灵活现,情愿再去看个明白为妙,这种事不的搞清楚些。万一路道真的不对,我们只好准备亮工。我想鹰爪子要来,早已来了,能够大家出松,总算祖宗亡人都在家里。万一扯(意为走)不成,要跌馋牢也是命里注定的,只好值价点了!” 长脚金宝慨然说毕,众人又“哄”的一声,齐喊赞成。长脚金宝道:“不过谁先出去照一照呢?” 他说着,歪眼看着酒糟鼻阿四,不防酒糟鼻阿四似乎预早料到这一着的,视线早已避了开去。至此,中年妇人终于彻底觉悟,这位英雄真是一包脓一包葱的英雄,只得回头龠求大头哥道:“这是大家的事,费你的心走一趟吧!况且你是亲眼见过的,可以看到底是不是那个千刀万剐的杀千刀断命人……” 中年妇人没说完,不料大头哥死赖在铁架子上,几乎要掉了头,表示宁死不干。众人大家谦虚客气,结果还是长脚金宝,义形于色,自告奋勇,便问中年妇人道:“那柄家伙呢?” 中年妇人急急检出一支手铳,是崭是黄,不得而知。但长脚金宝接了过来,向袋里一塞,勇气似已陡增了十倍,遂把青龙角上的帽子一拉,帽舌照前掩住了眉毛,一面出了房门,匆匆下楼去了。 在蹬蹬蹬蹬的梯响声中,众人的脸色又改了一种式样。大家鸦雀无声,都露着一副囚徒待决的样子,而且不约而同,都有一个热烈的希望,希望长脚金宝一回来,便重重埋怨癞痢头霍五,说他是“照子过腔”。不多片刻,长脚金宝果然回来了,但众人抬眼向他一望,不用多问,就知希望已成肥皂泡儿。只见长脚金宝失惊大怪,喘嘘嘘道:“快些!快些!准备亮工吧!” 众人急问怎么样,这问句尤其癞痢头霍五问得更急更响,长脚金宝道:“真的,那个鹰爪子,死盯着此地门口,两手插在裤袋里,裤袋凸出一大块,手铳一定有的!而且一副四六开招的面色,看起来决不止他一个人,近处一定还有埋伏!” 众人忙道:“那么,后门,后门怎样?” 长脚金宝道:“还好,后门外不像有什么可疑的人。管不得许多了,趁早大家走吧,越快越好!” 长脚金宝一面说,一面飞眼在众人脸上绕了个圈子,又道:“此地有两位兄弟,吃相太难看,只好陆续分着先后出去。” 酒糟鼻阿四道:“那么,我先撤!” 长脚金宝道:“慢!” 中年妇人道:“呀,我们走了,老大怎么样呢?万一他不识相,撞死撞了回来,不是倒霉了吗?” 长脚金宝道:“嫂嫂不要发急,快些预备!我们走后,马上分头打发人到那几处老大常到的地方,快去找他,告诉他。现在只好头痛先救头,脚痛先救脚咧!” 酒糟鼻阿四和癞痢头霍五也同声抢着问道:“那货色怎样?也带了走吗?” 长脚金宝道:“自然,我们担风担惊,吃辛吃苦,为的是什么?自然带了一道走!” 众人一齐很不安地说道:“呀,货色还带了走吗?万一……” 长脚金宝急得只顾顿足,拦住他们道:“快些!快些预备!不要再啰嗦了!货色仍用原法带了走,出了通子再转念头!小鬼胆很小,我有方法教他封缸(意为保守秘密)的!” 长脚金宝平日在众人中,原不过小喽啰而已,而在此际,俨然已自处于瓢霸子的地位。好在众人已经等于无机能的大号傀儡,一举一动,完全任他摆布。最后,长脚金宝手忙脚乱,搔着头皮向众人厉声说道:“你们胆子小的,先请吧!先出去分头找了老大,大家都到左所港,二百六十八号,一家小麻油坊楼上聚会,听见吗?左所港,二六八号,一家小麻油坊楼上。那边是老大和阿金妹新借的小房子,大半老大早在那里了。” 好不容易,一切都已支配好了,冷不防风浪之中又起了风浪。中年妇人依着长脚金宝的命令,抢出一件较新的衣服披上了身,抢着胡乱撂了撂头发,末了,正抢着把一大包命根般的福寿~膏,塞入怀内,一听这话,蓦地一个饿虎扑食的姿势,一把揪住长脚金宝的胸襟,翻天倒海似的嚷道:“好好好,烂麻皮你好!我和你先拼命!老大和那滥污寡老,借着小房子,你们倒瞒着我!好好,我和你先……” 一语未完,作势便欲一头撞过来道:“我先出去报告,宁死也不跟你们去的!” 这一着,真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眼珠早又定了,看这情形,只觉哭笑皆非。长脚金宝直急得一面退让,一面带着哭声,几乎双膝跪落道:“嫂……嫂……嫂嫂……你你你……你再要吃醋,我……我们就要小命不保啦!” 笔尖只有一个,而此时的事情却多得宛如乱麻,许多人在纷纷扰乱,连描写的笔尖也随之而扰乱。这其间便把隔壁厢房楼上,一位真正的人物,忘到脑后了。有人问,又是什么人物? 相信有的朋友在看了上面的事,大概心里已经猜出了七七八八,所忘的必然是位货真价实的财神。厢房楼上这位财神,年岁还很幼稚,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身材很是瘦小。 论他的状貌,举凡普通相术书上,所有的五官端正、天庭饱满、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等等的现成语句,都可借来应用,尤其这孩子的一双小眼,明亮得好似秋夜朗星。虽然面色很带着忧愁惶恐,然而忧愁惶恐之中,仍旧流露一种活泼的精神,即此已可显出他在平素必是一个绝顶聪敏的小孩。 第八百八十章 那柄家伙呢 厢房楼上,由一堵板壁划分为二。前半开中除了一床一几,余外空旷的类如原野。但那床上却设着一副极精美的卧具。当时这孩子却在后半开中,这里也有一张板搁的没帐铺,铺的位置,恰巧挡住那扇可通客堂楼的另一板门。屋中有一张粗简的木桌,桌上摊着一副麻雀牌,表示不久以前曾经有人在这里玩过雀战,战后,却并未把这战具收拾起。 在一柱香功夫以前,长脚金宝在这厢房楼上,陪伴这个大家认为是小财神的童子。二人围坐于木桌之前,很无聊地弄着这麻雀牌,拿来解着气闷。当时,一屋之中,空气极静,加之这孩子的耳官,敏锐异于常人,静寂之中,早已听得隔壁的人,在说什么“聂小蛮”“苏景墨”。童子一听,顿起注意,苦于隔着墙壁,语声又很杂乱,不能听得十分真切。但他心里虽很注意,表面一丝不露,仍旧装作浑浑噩噩的样子,把那许多麻雀牌,堆成几座牌楼和桥梁。 其后,长脚金宝走过来,和长脚金宝替了班,接着不多片刻,便听得楼下起了重大的阖门声。接下来,急促异常的楼梯声、粗浊的喘息声、杂乱的问答声以及种种失惊大怪声,一时并作,闹成一片,童子外表若无其事,其实一一听在耳内。因为声音太嘈杂,仍是听不分明,只觉隔壁屋中,已乱得翻山倒海似的。 抬眼看看长脚金宝,却露着十分慌张的神色,见他搔头摸耳,只在屋中团团打转,转了好一会儿,似乎忍无可忍,临了望了自己一眼,便急急走了出去。童子见那门已闭阖,悄然走近那张板铺,把身子俯伏在那铺上,一耳贴住那扇铺后的板门,凝神细听,仿佛听得内中有一个人仍旧气嘘嘘说着聂小蛮的事,仔细再听,又听得说这聂小蛮似已到了门外,接着这些人便又闹哄哄起了一阵潮涌似的扰乱。 孩子此时已明白了他们扰乱的缘故,忍不住又惊又喜。他从铺上抽身起来,一望屋中,四下除了自己,别无一人,眼光不期倏的一亮,略一踌躇,便又像小鼠觅食似的,轻轻掩到那扇通行的门前。此时,他两个面颊上,突起了两片红晕,伸手便去扳那扇门,扳了半天,文风不动,知道这门已是反拴,不禁又露一种强烈的失望。这当儿,隔壁客堂楼上,正是乱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们这样扰乱,此间的孩子,也独自随之而扰乱。 双方扰乱的起因,虽然绝对不同,而那扰乱的情形,却十分相类。看他搔头摸耳,似乎不知如何才好,一会儿,他又走到那铺上,仍旧俯着身子,贴耳细听。这一次,他听得众声杂乱之中,仿佛那些人预备要把自己迁往别处,并已听得所要乔迁的新地点。他听时,满面焦灼,差不多要失声哭了,正觉坐立不安,无可如何,偶然抬眼,一眼瞥见了适间玩弄的那副麻雀牌。忽然他那活泼的眼珠,亮晶晶地透射出一种异光。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木桌之前,低头沉思了好一会,随把麻雀牌内的“东”“西”“南”“北”“中”“发”“白”等牌,一一拣出。拣时,不知是忧是喜,小手已是震颤,但虽震颤,他仍把神识竭力镇定着,一面拣,一面还照顾门外是否有人进来。拣完了东西南北中发白,把这些牌远远推过一边,踌躇了一下,又把四个“九万”照前拣出,杂入东南西北等牌之中。接着,他又凝神屏息,很着意的,在那牌面向天的余牌中细细找出许多牌来,细细屈指算着,不知算些什么,一面细细把拣出的牌,列成几条横行。最后,却随手拿了些不用的牌,砌成一个“问”字的的样子,表示这奇异的八阵图中,含有一种问题在内。 奇异的工作,匆匆地工作已毕,他深深呼吸了一下,伸手按着额骨,现出一种似忧愁又似欣慰的苦笑,同时,脸色蓦地变异,已听得门外的声音,有人来了。于是他急急踮脚走近板铺之前,一仰身睡了下去,两手捧着头颅,眉心紧皱,口内嚷着“喔唷”。在他“喔唷”声中,门儿“呀”的一声开放,果已走进一个人来。 进来的那是长脚金宝,此时已完全不像先前那样和善,面容惶急而又阴险,一手挟着条绒毯,一手却握定一柄锋利异常的小刺刀。这孩子见他来势不善,心房便跳荡起来,连嚷着:“喔唷,头痛得很……痛死了……” 长脚金宝很可怕地一笑,接口道:“嗄……头痛吗?巧极了!顶好多喊几声,你要不识相,喊别的话,这是什么,看!” 孩子只觉雪亮的刀光在眼前一闪,正要抬身,未及开言,陡觉顶上天昏地黑,一条绒毯,已没头没脑罩了下来。 写到这里,应向一人表示歉意。为了记述上的顺手起见,累那书生深衣的青年,在那弄内已呆等了许久许久。青年因为记着他同伴临去“不要在原地呆立着不动”的一句叮咛,所以他在弄内竭力把他的态度,装作非常暇豫,双手插在裤袋内,时时吹唇作声,或是曼声低哼各种歌曲,身子踱来踱去,并不呆站在一处。 有时还和弄内的小贩们,或小孩子们淡淡地搭讪几句,似乎表示他也是本弄的一个包租公,因为点心偶然吃的太饱,所以在门外散散卫生步,而消消食的。总结一句,凡是可以使他表示态度暇豫的方法,都用尽了。但他外表虽是如此,而他的内心,却非常留意于四十七号门内的动静,并且此刻他已专注意着四十七号,却把最初注目的四十八号,反倒淡漠了。青年所以专注这家四十七号,也有缘故,因为他在无意中,和弄内人随口搭讪,对这四十七号屋的内容,不期探知了几点,这几点虽很简略不明,但在这青年,却认为极有研究的价值。 第八百八十一章 票 据说,这四十七号屋中的寓公,迁入至今,还未到一月,屋主是何姓名,是何营生,却为这屋中人迁入以来,绝不和弄内邻居交接,所以邻居也无从知道。 只知屋内常有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每天出入。这人状貌很魁梧,服装很华美,像是一个有钱的人。大众意想,以为这魁伟男子,大概就是四十七号的屋主,此外进出的人们颇多,品类很杂,一时无从记忆。 “三日以前,大约晚上路也不会走咧!阿弥陀佛,可怜!” 二人回头,听这年老佣妇咕咕哝哝了那几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特地向他们说的。青年目光一闪,正想上前和她搭话,中年的急忙向他使个眼色,一面很和蔼地问这年老佣妇道:“老婆婆,你说什么?这四十七号里,不是已经没有人了吗?我们是大夫,是看病的。” 年老佣妇停步说道:“哦,先生们是哪医倌派来的吗?你们来得迟了。我看见的,他们陪了那个少爷,先后慌慌忙忙,都出去了,就是到你们医倌里去了。” 这年老佣妇说毕,走到对方一个大门前,去推那门,嘴里还连念“阿弥陀佛”,说:“老年人的眼睛,是瞒不住的,那小少爷,三日前用车马接回来,病已很重,现在只怕阿弥陀佛,真的靠不住了。” 青年和中年人听着,二人默然忽视了一眼,中年的望那对方大门已紧闭,立刻举足在四十七号闼门上,重重踢了几下,大声喊道:“喂,打听一下,有人吗?” 三五声不见答应,两边左右一望,见弄内无人觉察,立即伸手抓着那闼门上的锁,轻轻一捩,这锁大概是冥器店的纸糊的,一捩已捩在手内。但那闼门里面的一扇门,也用是用绍兴锁锁着,中年的却又急急取出一大串钥匙,在锁孔内探进取出,眨眼间已忙着配了好几个。这二人对于这一种事情,似是个中老手,一人工作,一人用身子遮住在前面,顺便望风,而那中年人的手段却迅捷得一似摇急了的折子戏,转瞬二人已掩入屋内。 二人顺手阖上了门,穿过灶屋,到了楼梯之前。中年的如前高喊道:“打听一下,有人没有?” 他们好似进了坟场,仍寂寂地绝无回响。中年的大踏步闯入客堂,四下一望,走到厢房门前,如前捩去那具铜锁,推门进去,见除了两张床铺,除外绝无所有。 他们回身蹬蹬蹬上了楼,跨入客堂楼中看时,触目都是零乱的景象,随处显露这屋中人,已是弃家而走的样子。约略察视了一下,见并无可注意之物,他们便又匆匆走入隔壁的厢房楼。只见这间屋子中,也只一张板铺,一张粗劣的木桌,和几只粗劣的木凳,那木桌却斜角放着,上面还摊着副散乱而未及收的麻雀牌。 再踏进板壁前面一间,这里有一只小小的床,却挂着一顶洁白的帐子,比别的床大不相同。床上有两条被褥,里床上的更为精洁,两端放有两个枕头,一端的枕边还露出些陈皮梅、樱花糖以及半枚吃残的鸭肫干,地上也遗下许多食物的包~皮。中年的随意看了看,默自点头,当他跨出板壁,重复走入后间时,举起他那粉底乌靴脚来,在楼板上跺了几下,摇头自语道:“可惜可惜,迟了一点咧!” 又向青年道:“当时我因怕你等得焦灼,此时却后悔不该放过那短衣汉!” 青年见说,侧着头,露出怀疑之状道:“你以为,这是……” 中年的立刻接言道:“自然,这还要用疑似的口吻吗?迟了一步,便宜了这些绑票匪徒咧!” 青年道:“看这样子,他们走还未久。但他们为什么要急匆匆地举屋他迁?” 中年的道:“依情势看,似乎是被你我二人吓跑的。” 青年更疑惑道:“你我二人,把他们吓跑的吗?这是为什么?难道我们身上有什么地方,挂着可怕的牌子吗?” 中年的沉吟着道:“这就是我所不解的,但是眼前的事实,告诉我们如此,已是无可更易。” 说时,唉声叹气了几声之后,在满屋往来踱步。青年听了这话,满面引起一种趣味浓厚的样子,更带着几分懊悔,用力搓着两手,也跺足道:“这样说,真是可惜了!方才我见了短衣汉的那种惊慌,原已疑惑其中必有缘故。依情势看来,必是那短衣汉,不知把我们错认作了什么人,急急进内报告了余人,因而吓得都从后门跑了。只看短衣汉的烟和瓶始终没有放去,可以想象他们的慌张之状。可惜,可惜!好多头野鸟,已飞进我们衣袋,却又飞出去咧!这一飞,一定飞入了丛林密箐,再想找他们,却是海中捞月了!” 青年十分惋惜似的说着,那中年的一听青年的话,一面凝想,一面接口道:“哦,你说是海中捞月吗?我却以为我们的行当中,不该有这海中捞月的话。难道你不能略微改动一下吗?你不能换一个字,改为海中捞‘针’吗?” 青年似乎不解这话,凝眸反诘道:“海中捞月,海中捞针,不是完全一样吗?有什么分别?” 中年的含笑答道:“自然,分别大呢!你须知道,海中捞月,是世上没有的事,也就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海中捞针却不然,既有这针,或者可捞,不过形容非常的难罢了。” 青年摇头笑了笑,正待答辩,此时中年的转说,转想,转走,已踱近那张木桌。他把一手撑在桌角上,无意中俯下首,桌上那许多牌,有的向天,有的合倒,有的散乱,有的整列。第二次又映入他的眼帘,蓦地一种惊喜不禁的锐呼声从他口中发出,仿佛一个穷汉一跤跌进纸币库内似的,呼道:“哎……呀……你来,看这是什么!” 青年被这奇异的呼声,吸引到了木桌边,一看那牌,眼角也渐渐透露讶异之色。原来他也已发现了那个雀牌砌成的问句符号,和那奇异的牌阵了。 第八百八十二章 是瞒不住的 这当儿,中年的那双锐利的眸子,凝结成两点坚钢似的,放着钻石般的光华。他随手把一个凳子,拖近木桌,坐了下来,一面振足了精神,便去细细检点桌上的牌。他发现这全副的牌,总共分散作四部分。 第一部分就是最先引起他注意的,寥寥无多几张牌,砌成一个“问”字形号。第二部分,数约三十多张,远远地散乱在右方桌角,完全牌背向天,逐一翻过来看时,却都是东、西、南、北、中、发、白等牌,内中另有四个九万,也杂在里面。第三部分却放在桌子上部的左角,那些牌横列成三条长线,成为一个三字形。第一条线,完全是筒子,第二条线,完全是索子,第三条线完全是万子。 中年的看着这三字形的牌,想了一会,于是最后他又注视第四部分。这第四部分,位置在桌子劈居中央,也是牌面向天,乃是筒索万三种,互相间杂的,每二、三、四、五、六张不等,列成一组,每组隔离一个牌的空隙,也分为三行横列着。 中年的向这桌子正中分组的三行牌,凝眸注视了好半晌,眼光现出非常的注意力,似乎说“哼!这三行牌,却就是含有问题的,万万不可放过!”凝注一会,沉思一会,猛力吸一会烟,他那视线,渐渐变成滞定,似是入定的僧人。 青年异常知趣,望望他的同伴,知道他已进了思想之域,因而默然绝不则声。一时看这中年的,抬头嘘了口气,懒洋洋伸欠而起,目光回了原状,表示他对这个奇异的问题,胸中已有成竹,突然开口,向那青年,发为奇异的声音道:“哈哈……告诉你吧,我已代那些可怜的野鸟,算了个命。在我们袋里的,终于在我们的袋里,而且方才的话,或者要改一改,不用说海中捞月,也不用说海中捞针,也许可以改为海中捞山咧!你要知道,活雀子虽张翅会飞,死雀子也会张口报告,但是天下的事乃是瞬息万变的,我们不宜再延误,来来来……把这桌子正中的三行牌赶快抄下……依我的话,快抄,四筒……五筒……一筒……九索……空去一些,再抄四索……九索……” 青年对他同伴这种奇特的举动言语,似乎了解,又似乎并不了解,只觉他的口角极高兴,不禁瞪眸不语,但也依言取出日记册,把中央的三行牌仔细抄录着,每组加上括弧。抄毕,向桌子上,对了一下,交在中年的手内。中年的很着意地收好,随手把桌上的牌,一推推得很乱,欢呼道:“好了,我们赶快回去,检点三四日的各通报,看看共有几件新的绑票案!” 在上述各项事件的第二天,还是一个上午,中年人一面远远地伸手指着道:“你们看见吗……那家油坊就在那边。” 中年的随说随在怀中很迅速地掏出一支绝小的手铳,看了看,转又很迅捷地藏入袋中。那捕头和制使见状,不禁有点讶异,静念:怎么这人也有这东西?还没启齿,同时,中年的已含笑说道:“兄弟现在步兵衙门中服务,这小玩意儿,不是不能少的吗?” 制使和捕头,方觉释然。 这门牌二百六十八号的小麻油坊,是个一开间的店面屋子,破旧的小柜台前,有一位先生,在那里打盹,两名小伙计,却在里面,很忙乱的,不知工作些什么。另有一匹驴子,绕着一个石磨,正自举行无终点的长距离赛跑,大约慈悲的主人,因它身上瘦得可怜,所以使它运动运动。一时这安静而又狭窄的小天地中,忽然蜂涌般地闯进许多恶狠狠的人来。 柜台上拜访周公的那人,瞌睡虫儿,早已吓得打道回衙。两名小伙计,惊得直跳,见中人手内都有火器,以为强盗来了,他们这件可怜的屋子中,别无值钱之物,唯有那匹驴子,乃是老板唯一的资产。他们吓慌了手脚,急的只顾解放驴子的束缚,驴子莫名其妙,于是也惊得嘶声乱嗥,一时扰乱成一片。 中年的抢在最先,忙不迭向他们摇手,阻止道:“不许闹……不干你们事……” 小伙子见说,喉口立时宣告戒严。一面这中年的,便吩咐下人模样的那人,守在楼下,不许这些人走动或自相惊扰,一面回身向那些巡警们打个招呼,自己已找到楼梯,轻轻地掩上楼去。第二个便是华服青年,余人也都轻随着。 楼上也由板壁划分为前后两间。此际真是一个绝妙的机会,那先前住在狗耳巷二弄四十七号中的全班人马,一个不少,完全在着。踏上楼梯,那板壁后面的一间中,有两个铺位,屋中人都还高卧未起。大头哥和长脚金宝,以及那英雄式的酒糟鼻阿四,这三位死猪般的睡在一张铺上。另有一张较大的床,床上睡得也是三个,却是中年妇人,和一个魁伟的中年汉子,大概就是那所谓老大,还有一个年轻的少妇。一屋之中,鼾声起落不绝,听着使人害怕,料想这时候,外面小小开上一仗,还不至于打扰他们的甜睡。 尤其中年妇人,正自做着很满意的美丽之梦,梦见他们的老大,逼着那小财神,写信回家,要五万两现银取赎。兑票还不行,定要现银,还得依海规银两的算法,全数折兑成钞票,一次交足。对方真漂亮,非但不折不扣,说是情愿出一百万,于是她的牙齿缝中,也有了笑意。这是他们预备要在今日实行的大问题,慈祥的梦之神,恐怕疯人院中增加主顾,故而使她先在惝恍迷离的境界中,先行尝尝美满的滋味。 梦境的变迁很快,一会儿,中年妇人又好像自己已成了一个豪富的贵太太,并在一家最新式的女装成衣店中,做了一袭十七八岁闰女穿的金陵城最时式衣裙。因而逼着这老大,陪她同进金陵城中最贵的倌子和戏园包房,当时便有一百多个男女佣人,同声称她“太太”,问她今天想坐何式的车马还是大轿。 第八百八十三章 海中捞山 美丽的梦做到这里,楼下不识趣的长耳先生,恰巧嘶声唱着京调,中年妇人梦中迷迷糊糊听见,有点奇异,迷迷糊糊地想:咦?不是说驾车马吗?怎么有驴子叫?哦,对了,驴子拖马车,或许是近今最新式,最时髦的! 当时中年妇人的好梦,还只做了几分之几,只觉身上被人狠命地揉了一下,可怜她已跌出美满之境。她还当作阿金妹来和她争宠,一双惺忪的睡眼,朦朦胧胧,似开非开地一动,嘴里还迷迷糊糊,带着呓语说:“哦……哦……车子备好了吗……好……等我多带些银子……” 揉她的人接口道:“什么……车子吗?在门口了。我们正为票子来的,只要一张够了!” 凶恶异常的语声,一勺冷水似的,把她浇醒。在第二瞬中,撑开睡眼,她已明白床前站的是什么人,并已明白是什么事。可怜一个耀得眼睛发冷的铳口,劈对她的面门,连“啊呀”二字,也不及喊。其余几名捕快,也都凶煞似的,把两张床上的余人,逐一从无意识的境界中,生生地抓回。此际,屋中的景象,可以认为无可描写,一言以蔽之,屋中六个同伙,却共计十八个魂灵,魄的数量加倍,同时已飞向四十八处。趁他们没魂魄的机会,凶猛的捕快老爷,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说不费吹灰之力。可怜这些人,白费了许多心计,还不及中年妇人比较的合算,连那美丽之梦境也无福游历。 “说时迟,那时快”六个陈腐的字眼,真是此际最得用的按语。当那四名捕快,一名制使,伺候男女六位神像时,那中年人早就飞隼般的,闯入板壁前方的一间,青年和捕头紧跟在后。 这一间内不比后面,有两个人早已起身,呆呆守着那位小人质,一个是癞痢头霍五,一个就是长脚金宝。长脚金宝起先听得楼梯上有足声,已经注意,但觉得足声只有一个人,以为谁已起身,下楼打洗脸水的。不料足声越弄越近,越弄越多,他的心房顿时开始擂鼓,正想大声问是谁,又想举步出望,来不及了,已有三人闪入屋内。两人当然大大吃了加料的一惊,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不用多说的。癞痢头霍五一眼瞥见这中年人和青年,极喊一声:“阿呀……不好……聂小蛮!” 其余的喊声,喉咙已是闭塞。长脚金宝比较乖觉,两手抢到那小孩的身子,预备实行前面所说的挡风主义。不料那中年人的身手,快如一阵风,放出一个饿虎擒羊的架势,直扑过来,抓住他的一臂,轻轻向外一送,等于掼去一个纸团似的,长脚金宝的身子,连跌带撞,已飞到那边的墙角。 此时,这中年人似恐这小孩吃吓,真的实行挡风主义,背转身躯,立在前面,掩住那小孩,一面向长脚金宝握着一个拳头,泰然说道:“你们想演武戏?来来来,趁早多演几出吧!” 他说着,又向华服青年喝道:“石亭哥,你不要真的像石头一样停着,不一起动手,等什么?” 到了这步地位,长脚金宝和癞痢头霍五,跌的跌昏,急的急昏,已无一丝抵抗的能力。他们的脸色,比洞房花烛死去老婆更为难看,当下二人只好安然就范,但心里却还一万分的不解,心里历乱地想:这个聂小蛮真是仙人,至少也是仙人的子孙!不然,何以我们一到什么地方,他却如影随形,马上就会追到什么地方? 总结一句,这四名捕快,一名制使,一个捕头,加上这青年和中年的共计七人,这一役,不曾费去一颗汗珠,已完全擒获了这帮绑匪。 再说中年背后的小孩,他在最初突见三人闯入屋内,不知为了何事,也有点吃吓,转眼审度情势,知道救星到了,忍不住快活无比。这时他见长脚金宝等,已加上束缚,忙打中年背后钻了出来,两个明朗的眼球,灼灼地望着救他的三人,表示一种亲昵之意。尤其对于中年的,为有掩护之恩,分外显露依依不舍的样子。 华服青年抢前一步,拉住这孩子的两手,十分欣慰似的说道:“呀,清官,可怜的好孩子,你已急得呆了唷!脸已瘦了许多咧!可怜,我们家里的人,比你更急啊!天保佑的,现在好了!” 孩子见说,举眼向他痴望着,但这青年不等孩子开口发言,一口气又抢着说道:“呀,你真急昏了,人也不认识咧!他是谁?看看认识吗?你要好好地谢谢他咧!” 青年说时,伸指指着中年的,眼珠却仍热望似的盯着小孩的脸。孩子见说,两眼很乖觉地一转,他想起了适才匪徒的惊呼声,立刻回首望着中年的,欢声说道:“哦,聂小蛮先生吗?谢谢你来救我!你不是已经看见那副牌吗?我很着急,我当你不……” 小孩说得太匆忙,语气有点不连贯,中年的急急摇手阻止他道:“哦,好孩子,都是自己人,不用谢的!别的话,慢慢再说吧。石亭兄,你先带他到车子里去等着,让他定定神,不要多说话。” 名唤石亭的华服青年,答应了一声,上前搀着孩子的手,孩子很欢慰地跟着他,首先下楼而去。正好后面的制使,也走来探望,因为他们也都完了事,只等鞭敲金镫响了。 可是在这一刹那间,那位探长先生,整颗的心,已完全被惊奇的意绪所占据,暗自惊奇道:这人竟是聂小蛮吗? 第八百八十四章 美丽的梦做到这里 真想不到,但他为何不早说?捕头走进来时,原也听得那匪徒的惊喊,但他以为是听错的,此刻见这小孩,也认识这中年,喊他“聂小蛮”,方始确信无疑。 一时他的心头,顿又发生许多想法。他想:侦探名家的举动到底是特别的,怪不得这肉票能够安全出险,原非偶然侥幸的事。他们认识这样一位大人物,果然名下无虚,几名毛贼简直不够他带。我们也算幸运,跟这大人物得了一个现成功劳,那注丰厚的报酬,是稳固了。我不解的,那孩子说什么那副牌不牌,而这些毛贼,何以也认识他是聂小蛮?捕头迅速地乱想,也不暇继续深究,一双充满惊奇的眼,倏而变成满含钦佩之意,立即抢上前来,向这中年的深深一鞠躬,高声道:“哦,先生就是聂小蛮先生吗?久仰之至,佩服之至!” 他忙着说,又忙着用手连连打拱,中年的明白他的用意,连说:“不敢,不敢”,立即也伸手和他握了一握。 世间无可形容的事件很多,眼前的事也算一件。当这捕头先生,和这所谓聂小蛮握手之际,他感觉浑身的骨节,轻爽异于常日,许多汗毛孔内,似乎钻出许多声音,齐说“不胜荣幸,不胜荣幸”。这个聂小蛮,见这怪腔,不禁暗笑,趁势凑近他的耳朵,低低说道:“请你吩咐那位制使先生和弟兄们先走一步,因为……因为我知道,这里还藏着许多黑老。” 此时,这位捕头对于这位金陵第一神探聂小蛮的命令,本已不敢违拗,经不起最后一语,又是从他耳官直达心窝的话,连忙回身说道:“曹制使,请你带弟兄们,押着那八名男女毛贼,先回衙门里报告吧!因为……因为我想审审这里油坊主人,是否有通匪嫌疑。” 那个吓人模样的人,依然呆呆地守着。制使等一径走到先前停车的所在,四面寻那车马,却已无影无踪,以为那青年等不及,故已先驶回去,于是只能押着那些匪徒,安步当车,慢吞吞取道回署。 这里油坊楼上,只剩下二人。聂小蛮见众人走后,估量他们已走得远了,举目望着捕头手内一支簇新的手铳,徐徐问道:“你这铳,是几响,是哪国制造的?” 捕头见问,忙不迭把铳递过来,连说:“这是兄弟新买的……这是兄弟自备的……不可论价!” 铳一到手,这所谓的“聂小蛮”马上就换了另一副嘴脸。原来这哪里是什么聂小蛮,明明是“插天飞”所扮。 记得上一次,他在聂小蛮的手下吃了一个大亏,这一次,他顶着聂小蛮的名头,要在现在吃下这批“货”。自然是有向聂小蛮报仇的意味了。 多年之后,景墨依然记得那一件神秘危险的奇案,尽管时间已经隔得很久了,此刻回忆起来,景墨还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景墨的好朋友聂小蛮,由于怀着一颗锄强扶弱的维护正义的赤子之心,想从偏颇的法网之中给财势两缺的老百姓找一线公道的生机,而他强烈的求知欲又迫使他产生一种对于任何疑难问题都要求非水落石出不可的钻劲;所以多年来,他一直全心全意地干着探奇决疑的查案工作。 他所经历的疑案怪事不知有多少,但全部都没有景墨现在正在回忆的这一案那么惊异和突兀。它的开头是突如其来的,对于聂小蛮来说,真是“横祸从天外飞来”的情况,中间又是惊涛骇浪层层迭迭,几乎使人喘息不得。 聂小蛮一直认为人的名誉比生命更宝贵。这一回事,当时不但威胁他的生命,而且连他的清白无理的名誉,也先后两次遭到一时无从辩白的讥汕和误会。 这案件曾轰动过整个金陵。多年后的今天景墨再一次回忆起来,也不禁感叹当时金陵世道的乌烟瘴气的面貌的一斑,在今昔对比之下,那也许有着某种警世意义吧。 那年夏间,景墨的妻子南星带着两人的儿子书诚到嘉兴去,祝贺她的母舅赵铁生七十生辰。景墨因为锦衣卫衙门的公事,不能分身,没能同去。八月十初三的下午,景墨送她上了马车,顺便去看看聂小蛮。 他仍住在馋猫斋馋猫斋那宅老屋子里。他的仆人卫朴和老妈子苏妈也依然和他同处。他的楼下的书屋中的简单的布置和书报纷乱的书桌,仍和多年以前的景状没有多大变异。 景墨走进他的书屋兼书房时,聂小蛮正仰靠在沿窗口的一只藤椅上。他穿着一条白布裤子,一件粗麻的短衫,袖子卷上了肘节,手中执着一张邸报,两条腿搁在藤椅边上,一双细草织花条纹的鞜鞋留在藤椅足旁。看他这一种过分安闲舒适的姿态,可以猜想他这几天一定是闲着无事。 聂小蛮是爱劳动而憎恨空闲的。他相信“户枢不蠢,流水不腐”这两句古话是至理名言。他常说人的身体有些像一架机器,机器搁着不运转会生锈,人如果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也会意志消沉、脑筋迟钝和肢体脆弱。 景墨笑着招呼:“聂小蛮,这半个月,你大概闲得不耐烦烦了吧?” 小蛮突然丢了邸报,从藤椅上坐起身来,跟着鞜鞋,走过来和景墨热诚地拉了拉手。 “景墨,你来得真好,我真惦念着你。”他的嘴角上轻轻笑了一笑。“你说我闲得不耐烦烦了吗?哎哟,你估计错了,刚相反,这几天我正忙得很呢!” 景墨推测他空闲无事,他却偏偏说忙。可是他的松懈的神态,他嘴角上的微笑和这两句话语的声音,都告诉景墨他明明在作遁词。景墨又看见他刚才丢在藤椅边上的那张邸报,恰巧又展露出消息的一面。 “你不承认我的推断力吗?假使真忙,你还有功夫看这种无聊的消息?”景墨又说。 “无聊的消息?哼!景墨,你又错了。”聂小蛮忽然沉下了脸。“真的,我的忙就和这些消息有关!你不知道这六七天中,邸报上突然登出了许多新鲜的消息吗?” 景墨一时不知他说话的含义,他的语气又不像完全是打趣,因此,景墨就怀疑自己的观察也许真犯了错。 第八百八十五章 多年之后 “景墨,你怎么一时懵懂?”他主动地解释。“我所说的这些新鲜的消息,就是五日晚上茂昌商行门前的那一团黑铁引出来的啊!” 景墨这时方才明白。原来是偏偏有一些奸商,只知自己发财,别的什么也不管。尽管老百姓大声疾呼:“不买劣货:不买劣货!……”可是奸商们不但黑了良心,连耳朵也给塞住了,他们依旧大贩其劣货,企图混水摸鱼,趁机多捞一把。于是,有一个年轻俞惠芳,在右社上那一家专贩劣货的茂昌商行门前,丢掷了一个炸弹。这才引起了那些奸商们的恐慌。这几天邸报上的确平添了大批这一类启事。但是聂小蛮怎么竟因为这些启事忙起来?他为哪一方面忙呢? 聂小蛮好像测知了景墨心中的疑团接着说:“是的,那班现任奸商和准奸商,十分之八九是懂得‘明哲保身’的;他们要找方法免死,就使我忙起来了。” 这话引起了景墨的不愉快的感觉。景墨暗忖那些年轻的行动,在王法和世间秩序方面固然有些抵触,但是原情略迹,他们的动机却很可敬。景墨痛恨一般保障“钱”权的律棍,他们往往淆乱黑白,专为金钱说话。难道聂小蛮因不耐烦空闲,竟会饥不择食地给这班奸商们奔走?景墨这不愉快的疑团,被一个岔子,失掉了直接打破的机会。 “景墨,你约着朋友一起来的吗?”聂小蛮低声问。“没有?那么,我但愿来的不是奸商。” 这时景墨听得“叮铃”的马车铃声已经停在聂小蛮府所的门面。聂小蛮迅速地将藤椅对面客座上的几张散乱的邸报折迭整齐,将他的短衫的卷着的袖子放下来,做出一种准备招待来客的模样。卫朴拿了一张帖子进来通报。聂小蛮接过了看了看,一种厌烦的神气顿时掩盖了先前那种高兴。他向卫朴挥一挥手,便把帖子轻意地向桌子上一丢。景墨看见那帖子上印着“昌丰海味号大掌柜、孟大富”字样。景墨还来不及推想这个人的来意,来客却早已昂昂然走进书房里来。 那人足有五尺七八寸高,肥硕的身材像个粗大的圆柱,头已秃了一半,脸色略略苍黑,大蒜形的鼻子配着一张厚嘴唇的阔口,他的一双小眼睛缀在像一个打足了气的皮球似的脸上,比例上很不相称。 他的脸上有一层油光光的色彩,不知是不是汗,或者是由他身体内部的过剩脂肪从皮肤腺上分泌所致。他身上穿着一件不知名目的——白丝织品的长衫,因为他腹部的耸凸,好像长衫里面也藏着一个皮球。他挺胸昂头地在门口站住了,两只小眼睛骨溜溜地向书房中扫了一个圈,便集中在聂小蛮和景墨的身上。 接着,他转转头去,举起那只戴着绿宝石戒指的肥手,扬一扬,做一种命令人的姿势。原来后面还跟随着一个保镰模样的壮大汉子!站住在门口外面。金陵的大财主们出门时带一个佩带武器的看家护院,原是当时流行的一种装腔作势的派头。 那小眼胖子挺着高肚,昂着头,向聂小蛮和我看了看,似乎等我们先招呼他。可是,他的期望落了空,聂小蛮连睬都不睬。他不得已,才踏前了一步,眼睛专注视着聂小蛮。 “谁叫聂小蛮?”他傲慢地问。 “是不是乌鸦叫?”聂小蛮面对着窗口,向窗外看了看。 来客的气焰显然受到了些挫折,他呆了呆,咬了咬嘴唇,才被迫换了一个称呼。 “聂大人。” 聂小蛮慢慢地跨前一步,从书桌上拿起了那张刚才给丢在桌面上的帖子,有意无意地瞅一瞅,重新轻意地把它一丢。 “你叫孟大富?” “是,小可姓孟,孟夫子的孟——” 聂小蛮好像没有听见,自顾自在那靠窗的藤椅上坐下来。 主客们初次见面,彼此表现着这样的态度,究竟有些失态。景墨虽也厌憎那人的阔老们常摆的那种虚骄架子,但应该不好意思自己也坐了下来,却让他一个人站着。 “孟掌柜,请坐下来谈。”景墨给他解围。 来客略微点点头,便在聂小蛮对面的客座上坐下,顺手摸出一块大白巾,用力在额角上抹了几抹。那指环上的一粒绿宝石足有蚕豆瓣那么大,这时在闪闪发光。 “这里有没有仆人扇扇子?”胖子问。 “我倒觉得很凉快。”聂小蛮慢慢地端起自己的茶碗来,一点没有和别人分享的意思。 客人初进来时,摆足一副大老板的姿态,明明要借此引起一种趋奉的反应。因为金陵世间里确有一些橡皮脊骨的家伙,一看见大官僚和大财主的架子,就会条件反射似地弯腰曲背,诺诺连声。这个胖子往日里也许有着这样的万元一失的经验;但这一次,他遭到的却是例外。这时他也已领会到了一些教训。 “聂大人,我有一件事请教你。”他勉强带着笑容。 聂小蛮仍冷冰冰地答道:“什么事?” 来客道:“事情很奇怪。昨天夜里我从邵制使那边散席回去——” 聂小蛮忽然抬头看景墨,插口道:“景墨兄,你等一会代我拟一个回信。刚才松江黄知府拍快信来邀我去,我懒得应酬,你给我回绝了吧。” 又是一鼻子灰。孟大富不由得涨红了脸。这种擅长“摆架子”的人,却也天赋着一种看风使篷的聪明,同时又是一个马屁学专家,碰到财势和地位比他更强的人,他马上又会打拱作揖,嬉皮笑脸。 “好,聂大人,小可说得简单些。”他的发窘的胖脸上居然挤出些笑容。“昨天夜里我接到一封匿名信——” 聂小蛮接口道:“不是血魂团写给你的吗?” “是的——不,那是什么除奸团写的。这班人大可恶!我要请教的,就为这一件事。” 这时,景墨先前的疑团才有了刺破的线索。看聂小蛮把这样的态度对付这个人,可见他是决不会干为虎作张的勾当的。 他又冷冷地答道:“在一些贩卖劣货的奸商们眼中,这班年轻的确是‘太可恶’。但是你不见得也是个奸商吧?” 第八百八十六章 最后一案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胖汉忙摇着手。“他们是冤枉我的,我一向推销好货,并不贩卖劣货。你想,他们凭空陷害好人,岂不可恶?因此,我不能不想个对付方法。” “你打算怎样对付?”聂小蛮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我推测这一班人一定有组织,有什么秘密的秘密窝点。如果把这个秘密窝点查明了,这才能一网打尽,斩草除根!……聂大人,你能够查明这班人吗?要是你能担任的话,我一定不惜重谢!” “唉,好一个‘不惜重谢’!你准备谢多少?” “尽你说好了。”他带着慷慨的语调,又挺起肚子,从衣袋中摸出一只厚厚的皮夹。 这个人真可鄙极了,竟想用金钱来引诱聂小蛮。在某些人的意识中,金钱是万能的,但一遇到高洁的人格和坚定的意志,它就会失掉万能的效力,而变成“此路不通”。 孟大富这句话可能使聂小蛮发火,但是他只用手缓缓儿将茶碗从嘴唇上拿下来,唇角上似笑非笑地撇了撇。 小蛮反问道:“孟大富,昌丰海味号是不是你开的?” “是。” “是你一个人独资开的,还是合伙?” “嗯,我一个人开的。怎么样?” “一共有多少资本?” “喔,你—一你问这个干什么?” “此外,你所有的动产和不动产,包括你老婆的首饰在内,一股脑儿值多少?” “这个——这个——什么意思?” “我怕我说出来的赏格数目,你破了产还嫌不够。”他拿起了一张邸报,让他的身子靠着椅背。 孟大富瞪了一眼,却又强笑着说:“唉!聂大人,你说笑话了。我是诚心诚意来求教你的啊。” 聂小蛮默默地看报。 “聂大人,你知道,把这件事交给应天府班头们去办,我有些不信任,而且张扬开去反而不美。现在,我请求你给我想个办法。这里有五百两的银票——” “五百两?那就好办了。”聂小蛮一边翻着邸报,一边插口。 孟大富有希望似地问道:“那很好。怎么办?” “我想你钻到什么钱庄的保管库里去躲着,才是一个安全的上策。” “什么话!你竟敢讥笑我!” 来客的希望立刻变成了羞汉,聂小蛮又自顾自地说:“还有,五百两也足够买一口坚固的榔仿棺材。你不妨先准备好一口,倒也是一种未雨绸缪的办法。”说完了,他又把穿着鞜鞋的两足搁在藤椅边上,专心一致地读起报来。 “哼!你咒我!” 来客猛地从椅子上立起身来,把皮夹重新放在袋中,回头看看书屋门口外面的保镖,像要叫他进来示一下威、甚至来一个打局。但是他踌躇了一下,分明又不敢让事态闹大,终于没发出命令。他又转过头来,握着拳头,睁着小眼,气息咻咻地要想大骂一场,但似乎又给聂小蛮的冷静态度镇慑住了,只是哭笑不得。 “这件事聂大人是不能帮忙的,你还是另请高明。”景墨便代替聂小蛮逐客。 那人又把白巾抹着他的额汗,恶狠狠地向聂小蛮点点头,仿佛暗示一种:“好,过一天给你算账!”的恫吓,随即气忿地走出去。景墨听得他的看家护院也跟着出门。直到马车开驶之后,聂小蛮才放下邸报,坐直了向景墨说话。 “景墨,你现在看见了。我真是给这班人弄昏了!前天来了两个大财主和三次;昨天清晨寅时三刻刚过和夜间将进子时的时候,又有同样的主顾。我的门槛真要给那班无赖的家伙踏穿哩!刚才我正在计算这种人的消息,还会有多少人来缠扰不清。” 景墨道:“原来你是这样子忙。那真是讨厌。我起先还误会——” 聂小蛮忽摇摇手。“唉,慢!听着,又有马车来哩!我怕透了,不敢再存什么希望,一定又是这一类家伙。景墨,你给我出去回绝了,我的神经委实再受不住。” 马车声果然停在聂小蛮府所的门前。孟大富受了奚落,景墨想不会回来报复罢?他既带着保镰,一定是有武器的,倒不能不小心准备。景墨心中的怀疑分明已从他的神态上表现出来,聂小蛮忙给景墨解释。 他道:“不是的,你放心。我从那马车铃铛声音上辨得出是另一辆马车。唉,卫朴已经出去开门了。你快出去,我不愿意这种人再踏进我的门槛——至少我不能让我的书房的地板再给这种人的足迹玷污。” 景墨立刻走出书房,打算执行聂小蛮委托自己的任务。可是这项任务终于没有完成,相反,出乎意料之外地我景墨竟给聂小蛮招来了一场大祸。 卫朴已经开了大门,招待来客进来,那来客竟是个摩登装饰的年轻女人。景墨虽还来不及细看,但是她那袅袅娜娜的态度和色彩惹目的装束,都足以吸住我景墨的神思。 木底绣花鞋的咯咯声急促地经过了天井里的青砖通道,她就登上了石阶,开始踏进门口。景墨还僵立在书房门口,聂小蛮也已从藤椅上站起来,带着惊异的语声向景墨问话。 “是个女人?谁?” 景墨没有回答,但把目光看着外面。一霎眼间,那女子已从景墨的肩膀擦过,咯咯地走进书房。景墨退后一步,索性让聂小蛮自己去应付。 她穿一件淡蓝色印百合花短袖的薄绸窄袖裳,袖子有些短,露出两只雪白的臂膀;窄袖裳的下端直掩盖到那双赤足穿的银色舞鞋的鞋面。她的头发蓬松着,耳朵上戴一副小块翡翠串成的长耳环。年龄大约二十五六岁,面庞的皮肤很白,不过白得有些可怕。一张小嘴,嘴唇上并无樱红,两条细长的眉毛,眉尖紧蹙着,一双乌黑的眼睛,也分明丧失了原有的灵活。她的一只手用白巾掩住了嘴,另一只手扶住了书房的门柜,眼睛看着聂小蛮,默默地一言不发,却也不像是害羞。 聂小蛮有些发窘,期期然说:“唉……请问……?请坐。” 她仍旧没有答语,但她的态度又有了变异。她的掩嘴的右手突然放到腹部上去,用力按捺着,她的腰微微向前弯曲,额上也有些汗珠。聂小蛮突然伸出两臂,走到那女子的近身,扶住她的肩臂。 “景墨,请把这藤椅移过来。”聂小蛮显然很着急。 景墨忙把那只椅子移近门旁。聂小蛮便扶着那女客坐在椅上,但是她的异常状态仍没有好转。她的两只手都按在腹部,身子更向前楼着,粉~额上的汗点也增粗了些,说明她的肚子正感到剧烈的疼痛。 聂小蛮偻着身子,问道:“女士,你贵姓?有什么事?” 女子勉强拾起些头。她的双眉紧锁,面容越发可怕。 她的嘴唇本来没有抹唇膏,这时已没有一丝血色,并且在微微地抽搐,分明她正感到痛楚难忍。她似乎摇了摇头,没说话。 “怎么样?可是腹部有什么疼?聂小蛮又问。 她还是哑口无言,她的头重新低下了。 第八百八十七章 你还是另请高明 第八百八十八章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胖汉忙摇着手。“他们是冤枉我的,我一向推销好货,并不贩卖劣货。你想,他们凭空陷害好人,岂不可恶?因此,我不能不想个对付方法。” “你打算怎样对付?”聂小蛮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我推测这一班人一定有组织,有什么秘密的秘密窝点。如果把这个秘密窝点查明了,这才能一网打尽,斩草除根!……聂大人,你能够查明这班人吗?要是你能担任的话,我一定不惜重谢!” “唉,好一个‘不惜重谢’!你准备谢多少?” “尽你说好了。”他带着慷慨的语调,又挺起肚子,从衣袋中摸出一只厚厚的皮夹。 这个人真可鄙极了,竟想用金钱来引诱聂小蛮。在某些人的意识中,金钱是万能的,但一遇到高洁的人格和坚定的意志,它就会失掉万能的效力,而变成“此路不通”。 孟大富这句话可能使聂小蛮发火,但是他只用手缓缓儿将茶碗从嘴唇上拿下来,唇角上似笑非笑地撇了撇。 小蛮反问道:“孟大富,昌丰海味号是不是你开的?” “是。” “是你一个人独资开的,还是合伙?” “嗯,我一个人开的。怎么样?” “一共有多少资本?” “喔,你—一你问这个干什么?” “此外,你所有的动产和不动产,包括你老婆的首饰在内,一股脑儿值多少?” “这个——这个——什么意思?” “我怕我说出来的赏格数目,你破了产还嫌不够。”他拿起了一张邸报,让他的身子靠着椅背。 孟大富瞪了一眼,却又强笑着说:“唉!聂大人,你说笑话了。我是诚心诚意来求教你的啊。” 聂小蛮默默地看报。 “聂大人,你知道,把这件事交给应天府班头们去办,我有些不信任,而且张扬开去反而不美。现在,我请求你给我想个办法。这里有五百两的银票——” “五百两?那就好办了。”聂小蛮一边翻着邸报,一边插口。 孟大富有希望似地问道:“那很好。怎么办?” “我想你钻到什么钱庄的保管库里去躲着,才是一个安全的上策。” “什么话!你竟敢讥笑我!” 来客的希望立刻变成了羞汉,聂小蛮又自顾自地说:“还有,五百两也足够买一口坚固的榔仿棺材。你不妨先准备好一口,倒也是一种未雨绸缪的办法。”说完了,他又把穿着鞜鞋的两足搁在藤椅边上,专心一致地读起报来。 “哼!你咒我!” 来客猛地从椅子上立起身来,把皮夹重新放在袋中,回头看看书屋门口外面的保镖,像要叫他进来示一下威、甚至来一个打局。但是他踌躇了一下,分明又不敢让事态闹大,终于没发出命令。他又转过头来,握着拳头,睁着小眼,气息咻咻地要想大骂一场,但似乎又给聂小蛮的冷静态度镇慑住了,只是哭笑不得。 “这件事聂大人是不能帮忙的,你还是另请高明。”景墨便代替聂小蛮逐客。 那人又把白巾抹着他的额汗,恶狠狠地向聂小蛮点点头,仿佛暗示一种:“好,过一天给你算账!”的恫吓,随即气忿地走出去。景墨听得他的看家护院也跟着出门。直到马车开驶之后,聂小蛮才放下邸报,坐直了向景墨说话。 “景墨,你现在看见了。我真是给这班人弄昏了!前天来了两个大财主和三次;昨天清晨寅时三刻刚过和夜间将进子时的时候,又有同样的主顾。我的门槛真要给那班无赖的家伙踏穿哩!刚才我正在计算这种人的消息,还会有多少人来缠扰不清。” 景墨道:“原来你是这样子忙。那真是讨厌。我起先还误会——” 聂小蛮忽摇摇手。“唉,慢!听着,又有马车来哩!我怕透了,不敢再存什么希望,一定又是这一类家伙。景墨,你给我出去回绝了,我的神经委实再受不住。” 马车声果然停在聂小蛮府所的门前。孟大富受了奚落,景墨想不会回来报复罢?他既带着保镰,一定是有武器的,倒不能不小心准备。景墨心中的怀疑分明已从他的神态上表现出来,聂小蛮忙给景墨解释。 他道:“不是的,你放心。我从那马车铃铛声音上辨得出是另一辆马车。唉,卫朴已经出去开门了。你快出去,我不愿意这种人再踏进我的门槛——至少我不能让我的书房的地板再给这种人的足迹玷污。” 景墨立刻走出书房,打算执行聂小蛮委托自己的任务。可是这项任务终于没有完成,相反,出乎意料之外地来人完全不是什和上门求教的人。 景墨看的时候,只觉得这辆马车与众不同,像是大内的马车。 景墨于是不敢怠慢,走上前去相迎。然而不等景墨动作,早有就有几个番子打扮的人,上前去恭敬的拉开车门。一个面黄无须,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就见此人,头上乌纱描金曲脚帽,身上胸背花盘领窄袖衫,配着乌角带,脚下是红扇面黑下桩靴。苏景墨不由得心产一震,这打扮只发是在大明官场之人,好可是无人不知啊。 只见来人由人扶着,慢悠悠地上了车,走过来。看见一旁恭敬施礼的苏景墨,用一种爱理不理,不男又不女的声音问道:“你是谁呀?” 景墨规规矩矩答道:“下官是南京指挥吏司下总旗官,苏锦墨的便是,在此迎候公公在驾。” 一听说是锦衣卫,这太监脸上缓和了一些,笑道:“都是自家人,苏总旗不必客气,这里可是巡城御史聂大人的住处么?” “正是。” “咱家正要进去宣旨,苏大人请在前面引路吧。” “是,公公。” 于是,苏景墨引着太监和随从往里走,聂小蛮听力过人,此时早就闻讯迎了出来。 太监便道:“来的可是聂大人么?” 聂小蛮拱了拱手道:“下官便是聂小蛮。” 太监点了点头,又道:“是便好,聂小蛮接旨吧。” 闻言聂小蛮和景墨都跪了下来,景墨开始心中不安起来,该不会要出什么事吧?这个时候怎么突然从北京到南京来宣旨?而且自己事前一点消息也没有得着。 惴惴不安中,就听太监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严党把持朝政以来,其父子连络门生,广布党羽,遍植势力,操控朝政,意图不轨。今奸党已除,邪佞不再,当澄清御宇,重任老臣,以振朝纲,以复民望。闻南京巡城御史聂小蛮,实心任事,屡破奇案,德义有闻,清慎明着,公平可称,恪勤匪懈。今特拔擢为刑部四川清使司郎中,旨到之日即刻赴京上任,不得延误,钦此。” 圣旨读完了,那太监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与之前判若两人。苏景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聂小蛮又花了五百两银票才把这宣旨的太监一行人打发走。 两人重新坐定之后,聂小蛮叹道:“这可真教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景墨笑道:“看来这一次严党是真倒了,皇上准备重新启用一批人,这四川清使司郎中,可是正五品的官,你一下连升几级,为什么反倒是不高兴了。” 聂小蛮正色道:“景墨,这么多年来,我们携手堪破罪案。每必亲为,不避险阻,难道就是为的官位吗?” 景墨心中叹道,这家伙容易犯劲的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忙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贪恋高官厚禄之人,不过,站到更高的位置,不是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吗?为民请命,追寻公正,这也是你的平生夙愿,不是吗?” “不错,所以我准备接受这个任命,当然事实上我也不可能违抗圣意。” “所以,我们终于还是到了说再见的时候,这几年来我们已经是聚少离多,没想到还有完全分开的一天。” “我估计,我这一次进京,可能没有十年八年,只怕是难以离开了。” 两个人都默默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景墨才又说道。 “哈哈,这是好事,怎么倒伤感起来了。不过小蛮,严党倒下流下的权力真空,最有权力的三个人徐阶、高拱、张居正,我看势必不能和平相处,必然要争一个高低。在朝里做官不比外省,你可要小心啊。” “哈哈,这倒是没什么,景墨,真要是有人排挤我了,我就辞了官还回我这馋猫书斋里终老就是了。到时候,你可不要忘了好朋友哦?” 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如景墨所言,严党大批官员倒台之后,引起了新的政治权力斗争。嘉靖爷驾崩后,徐阶起草遗诏,引张居正与之共谋。不久张居正升任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隆庆二年,七月,徐阶终因年迈致仕。次年,徐阶的老对手高拱重回内阁兼掌吏部事,控制了内阁大权。隆庆六年,明穆宗崩,年仅十岁的神宗继位。高拱因自己口无遮拦触动万历生母李太后神经,加之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对高拱不满向李太后上谗言,李太后以“专政擅权”之罪令高拱回原籍。 于是,张居正在这一年六月担任了首辅;八月,又加左柱国,进中极殿大学士,大权在握。张居正当了十年的首辅,辅助十岁登基的万历帝处理朝政。他虽然不是皇帝,实际上却是有实无名的君王。张居正肩负国家重任,勤奋工作,“以天下为己任,不畏讥弹,敢于担当”,“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张居正倒台后大批官员再次受到牵连,其中就包括已经进入暮年的时任刑部侍郎聂小蛮。只不过,聂小蛮丝毫没有贪恋官位之心,他知道对方要的不过是自己所占的侍郎这个位子罢了,于是不等对方弹劾,便提出了辞官,在阔别多年后又重新回到了金陵。 这一次,小蛮特地走的是陆路,而不是大运河。马车一路向南,终于远远地来在了金陵中华门外。 此时,正值严冬车窗外,严酷的冬季让广袤大地褪尽了五彩缤纷,裸露出素朴的本色,宛如卸妆后的老妇。北风凛冽,裹挟着原野上的残草败叶,不时地扑打着路面。然而冷峻的荒芜中,不也孕育着春天的希望吗? 离中华门越来越近,聂小蛮远远地看见一个老者迎了上来,这老者须发皆白,身上飞鱼服,腰间佩绣春刀,依稀还有当年英武的模样。这老者显然是来接聂小蛮的的,一看见小蛮探出车外也是鬓发半白的苍老面容,愣了一会儿,然后就笑了。 聂小蛮看着来接自己的这个老锦衣卫,也笑了出来。 【全文完】 第八百八十八章 第八百八十八章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胖汉忙摇着手。“他们是冤枉我的,我一向推销好货,并不贩卖劣货。你想,他们凭空陷害好人,岂不可恶?因此,我不能不想个对付方法。” “你打算怎样对付?”聂小蛮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我推测这一班人一定有组织,有什么秘密的秘密窝点。如果把这个秘密窝点查明了,这才能一网打尽,斩草除根!……聂大人,你能够查明这班人吗?要是你能担任的话,我一定不惜重谢!” “唉,好一个‘不惜重谢’!你准备谢多少?” “尽你说好了。”他带着慷慨的语调,又挺起肚子,从衣袋中摸出一只厚厚的皮夹。 这个人真可鄙极了,竟想用金钱来引诱聂小蛮。在某些人的意识中,金钱是万能的,但一遇到高洁的人格和坚定的意志,它就会失掉万能的效力,而变成“此路不通”。 孟大富这句话可能使聂小蛮发火,但是他只用手缓缓儿将茶碗从嘴唇上拿下来,唇角上似笑非笑地撇了撇。 小蛮反问道:“孟大富,昌丰海味号是不是你开的?” “是。” “是你一个人独资开的,还是合伙?” “嗯,我一个人开的。怎么样?” “一共有多少资本?” “喔,你—一你问这个干什么?” “此外,你所有的动产和不动产,包括你老婆的首饰在内,一股脑儿值多少?” “这个——这个——什么意思?” “我怕我说出来的赏格数目,你破了产还嫌不够。”他拿起了一张邸报,让他的身子靠着椅背。 孟大富瞪了一眼,却又强笑着说:“唉!聂大人,你说笑话了。我是诚心诚意来求教你的啊。” 聂小蛮默默地看报。 “聂大人,你知道,把这件事交给应天府班头们去办,我有些不信任,而且张扬开去反而不美。现在,我请求你给我想个办法。这里有五百两的银票——” “五百两?那就好办了。”聂小蛮一边翻着邸报,一边插口。 孟大富有希望似地问道:“那很好。怎么办?” “我想你钻到什么钱庄的保管库里去躲着,才是一个安全的上策。” “什么话!你竟敢讥笑我!” 来客的希望立刻变成了羞汉,聂小蛮又自顾自地说:“还有,五百两也足够买一口坚固的榔仿棺材。你不妨先准备好一口,倒也是一种未雨绸缪的办法。”说完了,他又把穿着鞜鞋的两足搁在藤椅边上,专心一致地读起报来。 “哼!你咒我!” 来客猛地从椅子上立起身来,把皮夹重新放在袋中,回头看看书屋门口外面的保镖,像要叫他进来示一下威、甚至来一个打局。但是他踌躇了一下,分明又不敢让事态闹大,终于没发出命令。他又转过头来,握着拳头,睁着小眼,气息咻咻地要想大骂一场,但似乎又给聂小蛮的冷静态度镇慑住了,只是哭笑不得。 “这件事聂大人是不能帮忙的,你还是另请高明。”景墨便代替聂小蛮逐客。 那人又把白巾抹着他的额汗,恶狠狠地向聂小蛮点点头,仿佛暗示一种:“好,过一天给你算账!”的恫吓,随即气忿地走出去。景墨听得他的看家护院也跟着出门。直到马车开驶之后,聂小蛮才放下邸报,坐直了向景墨说话。 “景墨,你现在看见了。我真是给这班人弄昏了!前天来了两个大财主和三次;昨天清晨寅时三刻刚过和夜间将进子时的时候,又有同样的主顾。我的门槛真要给那班无赖的家伙踏穿哩!刚才我正在计算这种人的消息,还会有多少人来缠扰不清。” 景墨道:“原来你是这样子忙。那真是讨厌。我起先还误会——” 聂小蛮忽摇摇手。“唉,慢!听着,又有马车来哩!我怕透了,不敢再存什么希望,一定又是这一类家伙。景墨,你给我出去回绝了,我的神经委实再受不住。” 马车声果然停在聂小蛮府所的门前。孟大富受了奚落,景墨想不会回来报复罢?他既带着保镰,一定是有武器的,倒不能不小心准备。景墨心中的怀疑分明已从他的神态上表现出来,聂小蛮忙给景墨解释。 他道:“不是的,你放心。我从那马车铃铛声音上辨得出是另一辆马车。唉,卫朴已经出去开门了。你快出去,我不愿意这种人再踏进我的门槛——至少我不能让我的书房的地板再给这种人的足迹玷污。” 景墨立刻走出书房,打算执行聂小蛮委托自己的任务。可是这项任务终于没有完成,相反,出乎意料之外地来人完全不是什和上门求教的人。 景墨看的时候,只觉得这辆马车与众不同,像是大内的马车。 景墨于是不敢怠慢,走上前去相迎。然而不等景墨动作,早有就有几个番子打扮的人,上前去恭敬的拉开车门。一个面黄无须,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就见此人,头上乌纱描金曲脚帽,身上胸背花盘领窄袖衫,配着乌角带,脚下是红扇面黑下桩靴。苏景墨不由得心产一震,这打扮只发是在大明官场之人,好可是无人不知啊。 只见来人由人扶着,慢悠悠地上了车,走过来。看见一旁恭敬施礼的苏景墨,用一种爱理不理,不男又不女的声音问道:“你是谁呀?” 景墨规规矩矩答道:“下官是南京指挥吏司下总旗官,苏锦墨的便是,在此迎候公公在驾。” 一听说是锦衣卫,这太监脸上缓和了一些,笑道:“都是自家人,苏总旗不必客气,这里可是巡城御史聂大人的住处么?” “正是。” “咱家正要进去宣旨,苏大人请在前面引路吧。” “是,公公。” 于是,苏景墨引着太监和随从往里走,聂小蛮听力过人,此时早就闻讯迎了出来。 太监便道:“来的可是聂大人么?” 聂小蛮拱了拱手道:“下官便是聂小蛮。” 太监点了点头,又道:“是便好,聂小蛮接旨吧。” 闻言聂小蛮和景墨都跪了下来,景墨开始心中不安起来,该不会要出什么事吧?这个时候怎么突然从北京到南京来宣旨?而且自己事前一点消息也没有得着。 惴惴不安中,就听太监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严党把持朝政以来,其父子连络门生,广布党羽,遍植势力,操控朝政,意图不轨。今奸党已除,邪佞不再,当澄清御宇,重任老臣,以振朝纲,以复民望。闻南京巡城御史聂小蛮,实心任事,屡破奇案,德义有闻,清慎明着,公平可称,恪勤匪懈。今特拔擢为刑部四川清使司郎中,旨到之日即刻赴京上任,不得延误,钦此。” 圣旨读完了,那太监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与之前判若两人。苏景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聂小蛮又花了五百两银票才把这宣旨的太监一行人打发走。 两人重新坐定之后,聂小蛮叹道:“这可真教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景墨笑道:“看来这一次严党是真倒了,皇上准备重新启用一批人,这四川清使司郎中,可是正五品的官,你一下连升几级,为什么反倒是不高兴了。” 聂小蛮正色道:“景墨,这么多年来,我们携手堪破罪案。每必亲为,不避险阻,难道就是为的官位吗?” 景墨心中叹道,这家伙容易犯劲的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忙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贪恋高官厚禄之人,不过,站到更高的位置,不是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吗?为民请命,追寻公正,这也是你的平生夙愿,不是吗?” “不错,所以我准备接受这个任命,当然事实上我也不可能违抗圣意。” “所以,我们终于还是到了说再见的时候,这几年来我们已经是聚少离多,没想到还有完全分开的一天。” “我估计,我这一次进京,可能没有十年八年,只怕是难以离开了。” 两个人都默默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景墨才又说道。 “哈哈,这是好事,怎么倒伤感起来了。不过小蛮,严党倒下流下的权力真空,最有权力的三个人徐阶、高拱、张居正,我看势必不能和平相处,必然要争一个高低。在朝里做官不比外省,你可要小心啊。” “哈哈,这倒是没什么,景墨,真要是有人排挤我了,我就辞了官还回我这馋猫书斋里终老就是了。到时候,你可不要忘了好朋友哦?” 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如景墨所言,严党大批官员倒台之后,引起了新的政治权力斗争。嘉靖爷驾崩后,徐阶起草遗诏,引张居正与之共谋。不久张居正升任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隆庆二年,七月,徐阶终因年迈致仕。次年,徐阶的老对手高拱重回内阁兼掌吏部事,控制了内阁大权。隆庆六年,明穆宗崩,年仅十岁的神宗继位。高拱因自己口无遮拦触动万历生母李太后神经,加之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对高拱不满向李太后上谗言,李太后以“专政擅权”之罪令高拱回原籍。 于是,张居正在这一年六月担任了首辅;八月,又加左柱国,进中极殿大学士,大权在握。张居正当了十年的首辅,辅助十岁登基的万历帝处理朝政。他虽然不是皇帝,实际上却是有实无名的君王。张居正肩负国家重任,勤奋工作,“以天下为己任,不畏讥弹,敢于担当”,“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张居正倒台后大批官员再次受到牵连,其中就包括已经进入暮年的时任刑部侍郎聂小蛮。只不过,聂小蛮丝毫没有贪恋官位之心,他知道对方要的不过是自己所占的侍郎这个位子罢了,于是不等对方弹劾,便提出了辞官,在阔别多年后又重新回到了金陵。 这一次,小蛮特地走的是陆路,而不是大运河。马车一路向南,终于远远地来在了金陵中华门外。 此时,正值严冬车窗外,严酷的冬季让广袤大地褪尽了五彩缤纷,裸露出素朴的本色,宛如卸妆后的老妇。北风凛冽,裹挟着原野上的残草败叶,不时地扑打着路面。然而冷峻的荒芜中,不也孕育着春天的希望吗? 离中华门越来越近,聂小蛮远远地看见一个老者迎了上来,这老者须发皆白,身上飞鱼服,腰间佩绣春刀,依稀还有当年英武的模样。这老者显然是来接聂小蛮的的,一看见小蛮探出车外也是鬓发半白的苍老面容,愣了一会儿,然后就笑了。 聂小蛮看着来接自己的这个老锦衣卫,也笑了出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