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 楔子 上(修) 元和十年暮春,淮扬城,淮南节度使府邸。 高台上架一座巨大的青铜古鼎,底下的柴堆烧着大火,鼎中热浪滚滚,沸腾着猩红色的蜡浆。台下人山人海,府宅的奴仆和外来的民众都来围观这百年罕见的热闹。 慕容府大门敞开,淮南节度使慕容槐正坐太师椅中,身着缁色四合如意纹士庶服,头戴东坡巾,年纪约莫五十岁上下,一派温雅儒生模样。旁边另有一方士打扮的白须长髯老者持拂尘,翘着观音指,模样高深莫测。 不远处的人群中一抱孩子的年轻妇女因刚来便问旁边的人,一老妪解惑道:“这是点天灯,将活人扔进那沸滚的蜡烛油,血肉同化,骨殖为捻,筑成长明灯,听闻节帅大人母上慕容元氏老太君患病昏迷多日,性命垂危,前些时候那方士来此说老太君阳寿未至精气已尽,皆因养在膝下的十一姑娘为妖魔投生吸了老太君的精血,故只需将十一姑娘化进长明灯在老太君床前点燃,待七七四十九天燃尽后,便可尽还其精气,也可为老太君增寿十年。” 那妇女听得汗毛倒竖反胃恶心,不由紧了紧怀中孩童:“还有这说法?太可怕了,我听闻那十一姑娘才将垂髫,这样草菅人命!对亲生骨肉也舍得?” 老妪道:“倒也未尝不可,这是效法《二十四孝》埋儿奉母,人皆赞节帅大人至诚至孝呢。” “大户人家真是什么乌糟都做的出来!”妇女遥望那大鼎,不敢看下去,怕夜里做噩梦,赶紧带孩子离开。 方士抬头看一眼日头,道:“无量寿佛,大人,午时既到,不可再延误,错过了吉时恐对老太君无益。”慕容槐不耐烦地望着后宅的方向,问管事的:“怎地还不出来!磨蹭甚!”那管事鞠身道:“姨娘死抱着十一姑娘不放,我等也不敢用强。四少爷提着红缨枪拦着要玩命,已经伤了好几个人。”慕容槐愠怒:“蠢货!”语罢起身,心知不亲自去一趟不成了,抬步往后宅奔去,几个管事家丁跟随。 后宅拢翠小跨院。 院子里几个头破血流的家丁蹲在墙角,脸色晦气,丫鬟和婆子们成群结堆扎在窗下和月洞门外,群雌粥粥地议论。 正屋门口一个十六岁少年持着枪杆如临战斗,白眼珠瞪出了红血丝,身上的石青色长衫已布了血迹。“哪个还敢动我妹妹!我叫他有命来没命走!”面前一丈远的地方几个衣着鲜艳的妇女和两个华服成年男子被他阻着,骇得瑟瑟发抖,其中一个年岁最长穿着豆绿色撒花褙的女人指骂道:“畜生!敢对你嫡母不敬!” 对着屋内怒目,眼角细纹阴狠:“温良意!你养的好畜生!” 华服男子其中一个也道:“康弟,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这状况你救不得十一妹,父亲对祖母至孝,便是这法子无用他也会一试,你再这样无礼仔细父亲揭你的皮!没准将你也喂了那蜡鼎!” 慕容康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扬了扬那枪杆:“谁怕谁是孬种!” 屋中正堂一地狼藉,红瓷胆瓶粉碎桌椅七倒八歪,显然打斗过,身穿松香色绮罗衫的美貌女子约三十来岁,腹大如鼓席地而坐,啜泣不止,妊娠怀孕,一看就是双胎之相,怀中紧紧抱一个梳着两个鬏鬏身着菡萏色小衫的女娃,身旁还依偎着三个总角女童抹泪抽噎,一个大一些约十一二岁,另两个七岁和五岁。 被抱的小女孩瑟缩在母亲怀抱,身躯娇小袅弱,眉目楚楚,雪肤樱唇,已初见美人胚子的形态,一双眸子水雾盈盈,似刚出窝的小兽惊恐万状地不敢看四周,虽幼小却已知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母亲哭的胸腔颤抖,泪水打湿她柔发:“茜儿,我可怜的茜儿,这是生生割娘的肉啊,要让娘一生一世不得安宁,老天爷!你睁开眼救救我的孩儿......” 门外的慕容夫人蔑笑出声:“哼!你进得我慕容府来做侍妾,狐媚老爷也就罢了,横竖老爷也不是只你一个妾,宠谁不是宠,十多年为奴为婢我还能容你,可你生出这么一个妖孽竟博得老太君青睐,心肝儿肉似的恩宠着,一个小妇养的的庶女压了我娉儿一头,比嫡女还尊贵几分,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老太太五个儿子二十几个孙女偏就对她另眼相待,说她不是妖孽作祟谁信啊?” 温姨娘大着腹费力地连磕响头,泪珠子滚落地板:“太太,奴婢知错了!奴婢以后再不许她出房门便是,再不成我送回娘家寄养,终生不叫碍您的眼,求您饶她一条性命,后半辈子我们母子做牛做马报答太太!您给老爷说说情吧!这孩儿才四岁,您就当救人一命!菩萨会记得您的大慈大悲,您会有大大的福报!” 慕容夫人冷笑:“晚了,这妖孽今日非死不可!还是尸骨无存不得超生的,你若实在舍不得便跟她一起入地狱吧,带上你生的这些小贱种,就当给慕容家省口粮了。” 温姨娘哭的声音嘶哑,头磕碰出了红印:“太太开恩,太太开恩......”“娘!别求他们!”慕容康咬的两腮肌肉鼓涨:“便是硬要我妹妹死,也得叫你们先偿了命,过来试试,有一个我杀一个,逼急了叫你们在此血流成河!父亲要杀要剐我都不惧!”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连串脚步声,有人大喊:“老爷来了!老爷来了!”慕容夫人连忙换了面容,帕子拭泪,慕容槐大步走进月洞门,看到眼前的一幕眉峰怒火更盛。 一众妻妾迎上去,“老爷,这四少爷怕是失心疯了,若非妾身和贤儿躲得快,只怕已被他刺穿了胸膛,再也见不到老爷了,妾身死不足惜可您就贤儿一个嫡子,日后家族还得指望他呢,四少爷这是多大的恨啊?”说着悲切切哭起来。旁边的另外几个妾室也一起帮腔,直指温姨娘居心不良。 慕容槐定定瞧着慕容康,一步步走向他,表情冷峻的可怕,眼神如两道锋刃,慕容康心中震荡,手上却不见松懈,枪杆直对父亲。“孽障!放下!”慕容槐已近前来,直到胸膛距离枪头一指才停步,慕容康心生了瑟瑟寒意,十指紧攥枪杆手下阵阵颤,慕容槐审视着他:“你要弑父不成?” 慕容康额头沁出汗,肩也颤动起来,大口大口呼气,慕容槐知他心中防线已溃,指指自己的心口:“来,动手!让老子睁着这两眼瞧瞧,你是怎么做下十恶不赦畜生的!” 慕容康毕竟年少不如父亲城府,气势一弱便被父亲握住枪头,接着一使力夺了过去,慕容槐大力扇了他一巴掌,打到了墙角,立时便有几个强壮的家丁上来按,慕容康最终双拳难敌群手被制伏,绳子捆了个结实,白绫布团堵上了嘴,慕容槐对下道:“关祠堂去!等老子忙完这事再收拾你!不打断你的腿!” 然后转头跨进堂屋来,几个女娃一见吓得哇声大哭,愈发往母亲背后钻。 温姨娘心知自己这时不能软弱,或许还有最后的机会,她跪着将大肚挺了挺,痛泣道:“老爷,她是您的亲生骨血啊!是妾身生的最好看的孩子,妾身初怀她时梦见一位阆苑仙娥赐予一颗仙葩之种,到临盆那天又梦见那颗种子在咱家院子生株绽苞开出了极美极美的花,那颜色非俗世之花可比拟,老爷您也说过的,这孩子怕是有来历的,老太君也正是这样才喜爱她,若就这样将她戕害岂非有违天缘?恐有天谴啊!她自襁褓时便长在老太君身边,自是无比的乖巧安静懂事,哪有一丝妖孽之相?您也是那样喜欢她的,时常将她放在膝头逗笑,莫不是有人嫉恨她,贿赂了那江湖骗子布局陷害,人皆知节帅大人事母至孝,您只要细究就能大白,怎地偏偏老太君一病家里就来了这么一个人?” 妻妾们也蜂拥进来,听到这话不禁纷纷嗤之以鼻。 其中一位年纪最轻的通房单氏道:“姐姐,这话说的可好笑,且不说那梦境虚幻无实,只您一人所经所历,我们谁都不得见,这黑黑白白还不都由您说,怎知那阆苑是阆苑?仙娥是仙娥?焉知不是什么狐大仙蜘蛛精之类。” 另一个吴氏也道:“贾方士可是河东名士,世族大家哪个不知晓名气,人家只因祖上与咱家太老爷有缘,又掐指算到老太君有难才来相助的,老太君从前身子多健朗,跟我们姐妹几个打半天骨牌不打盹的,自十一姑娘到了跟前便每况愈下,这都是有目共睹的。” 众妾叠声附和:“确是如此的。” 温姨娘心中恨极,已知大势已去。 慕容槐对她好言道:“管不管用今日我都要一试,十一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劫了,你是最贤淑温顺的,也最体贴我心意,如何不知我对母亲这一番心,孩儿多得是,没了可以再生,亲娘只有一个,她年青守寡抚育我们兄弟几个不易,又栽培我立起这一番事业,我怎能眼瞧她生命垂危而无动于衷?吾八个女儿,少这一个不少,莫说一个孩儿,就算把所有孩儿都做了药引给母亲我也做得出!古有埋儿奉母,今吾化女点灯为母增寿,祈愿上天感怀赐福于母。你的牺牲我会记在心底,从此后加倍对你和孩子们好。” 温姨娘泪水洪流,吻着最小女儿的额发,只见这孩子也正仰面看她,她听懂了父亲的话,尖巧的小下巴挺着秀美的弧,两颊肌肤如美玉荧荧,小小的面庞精致无瑕,美丽的眼睛噙着泪泪,整个人儿似画卷中的精灵,造物对她如此垂青!双臂紧了又紧,万死也难舍。 慕容槐没了耐心,不由加大了嗓门:“你想清楚,你不是只这一个孩儿,还有老四,小六小九小十,还有肚子里的两个,你是要牺牲这一个保全所有,还是要我将你们母子几人全部逐出家门?是继续留在慕容家安享富贵,还是出去流落街头喝西北风!” 这一番话的极冰冷,温姨娘顿时没了泪水,全身冰寒,呆怔怔地僵在原地,良久动弹不得,她一人就算了,怎能拉着孩子们受苦?康儿已长大成人前途需要慕容家扶持,小六小九小十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怎受得那穷苦?肚里这两个也要生存。 她心中挣扎了又挣扎,双臂开始剧烈颤抖,最终不得不面对决断,最后看了一眼小女儿,别过脸闭上眼,手下用尽几生几世的力气将她推出怀抱...... 慕容槐忙对家丁说:“快带走!不可误了时辰。” 小女孩被绳索套上抬出去,临出门最后一刻还在看着母亲,眼中包含的泪也终于倏忽滚落眼角。 待人都走后温姨娘才睁开眼,望着空荡了一半的屋子,怀抱还留存小女儿的甜甜体香,顿觉心肝脾肺被刀子生生剜去一般,五内俱焚,终于支撑不住崩溃,起身往门口扑,却因膝盖酸痛而摔倒,咬牙扶着门框悲嚎:“十一!我的十一......” 是娘无能保护不了你,娘起血誓自今起再不任人欺凌!定在这慕容家打下一席之地! 裳下大片混着血丝的水顺着两腿疯涌,眼前一黑向后栽倒,女婢大呼:“姨娘早产了!”心腹嬷嬷马上道:“小声些,现下前头乱,快从后门叫稳婆进来,姨娘早预备好了。” 高台上,阳光炽热地灼视着人间的一切。鼎下烈火热浪滚滚,鼎中热烟急速沸腾,蜡油煎熬的气味熏得在场的人捂鼻作呕。 她被面朝下横吊在两尺高的上空,幼小娇弱的身子随绳微微晃,鼎中的气浪吹的额发纷飞,那沸腾不止的红浆离她那样近,腰上吊着的这一根麻绳是她跟这个阳世最后的关联。台下人群中不断有妇女老妪抹泪,更有那七尺丈夫如是。 慕容槐面色冷淡,眼眶却是红的,方士甩一甩拂尘:“节帅大人,午时正刻已到。”慕容槐一顿足朝高台上端着大刀的大汉命令:“行刑!” 虎背熊腰的大汉挥起雪森森的刃正对向那绳子的中央,围观人群心跳齐齐提到嗓子眼,“——住手!老太君醒了!老太君醒了!!”一个尖锐的女音远远传来,大刀在离绳一寸宽的地方顿住,成百上千面孔皆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女仆背着一位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妪奔跑而来,正是元老太君最信重的心腹吉嬷嬷,慕容槐惊得站起:“母亲醒了?”吉嬷嬷被颠的上气不接下气,被女婢稳稳放下来还惊魂未定直拍心口:“太悬了,幸好赶上了......老太君到处找十一姑娘呢......” 人群哗然,慕容槐喜极而泣,曲身作揖膜拜上天:“黄天有眼!吾定布斋施粥以报天恩!” 慕容夫人与一众妾室面面相觑,悄悄对方士递个眼色,方士心意神会,对慕容槐道:“大人,果然法坛起了作用,不可半途止废。” 吉嬷嬷立刻跪倒:“老爷,十一姑娘可是老太君的心尖肉,我们没敢告诉她这一摊子事,醒了要水喝又要肉糜吃,一气吃了两大碗,这是康复的征兆,这会子看不到十一姑娘都跟我们急了,直闹脾气,倘叫她知道了十一姑娘这样死于非命,还是因为她,叫她怎地经受得住?岂不是活活又气回阎王殿去,老爷千万三思!” 方士抚须高深状:“恐将变成回光返照。” 慕容槐心头挣扎的厉害,转眸看一眼吊在半空的最小女儿,口中焦苦,到底是他的亲骨肉焉能不疼,只是母亲的身体容不得一星半点差池,该当如何?该当如何? 正这时又一女婢急奔跑来,赫然是老太君贴身女仕:“快快快!老太君找不到十一姑娘都气哭了,又摔碗又薅自己头发,非说我们把她心肝藏了弄丢了,要自己起来去找,正闹腾穿衣呢,老爷快将十一姑娘送去吧。” 慕容槐彻底动摇,无力地挥挥手,转头急奔去看母亲。 人群中有一眉清目秀的锦衣少年郎见状,第一个箭步冲上高台,扯住衣角将那小身躯拉回来,紧紧横抱入安全的怀,随身匕首割断绳子,又一一解开缠绕,抱着她抚摸头发安慰:“十一妹妹!没事了没事了。” *** 到了这年仲秋慕容老太君才完全痊愈,第一件事情便是光临白鹤山,拜访一位当世闻名的相士为十一孙女卜命。 这位高士姓朝名衡,道号衍行,又号瞻清居士,相传是盛唐国师李淳风的第四代关门弟子。大约五十多年前初出茅庐便遇上一身白丁的太.祖皇帝赵彪,赵彪燕颌虬须,豹头环眼,脸生的恶鬼一般黑,张飞李逵似的奇丑长相,又兼仗着威武为祸一方,打家劫舍无恶不作,人人见了躲避不及,臭名昭著,这位毛头小相师却硬说其椎骨龙颈,额高宽广,眉如鳌峰,双目炯炯如龙睛当是天命之相,只需一番经营便可蟠龙飞天,当时国家政权割据,各势力争城夺地战火不断,百姓居无定所苦不堪言。小相师为他分析当前天下势,各诸侯国主虽手握重兵但尽是宵小鼠类,外强中干,不顾百姓死活早已民心丧失,百姓渴望一位乱世英雄如大旱盼雨,此番君必成就一番旷世伟业,收拾山河,重树宗庙,君临天下。又说名字煞气太重,承的砂石金命盘,应以水涤火淬,方成赤金,并为其改名为赵琰澹。 不知道是不是名字文雅了的缘故,这位大爷回去不吃不喝痛思三昼,第四天剃光了一脸吓人的络腮胡,从此反而劫富济贫起来,凡贫民有难不管认不认识必出头,敢和士绅豪强对着干,不避斧钺,甚至敢为百姓的牛羊小事拼命,因其有万夫不挡之勇,一个拳头能打出人脑浆,豪强们也只能敢恨不敢惹,时日一久再没人记得他从前的样子,成了十里八乡闻名的“赵爷”,如此二三年威望便响了,许多鱼鳖虾蟹纷纷来投靠,他来者不拒,只定一条死律不准犯的百姓秋毫。 那一年,渚州出了冤案,一户农夫阖家十几口被当权的县府陷害屠戮,他二话不说,一个人扛起马刀,骑了三天三夜快马,到了那个县府劈开大门便杀,连猫狗驴骡也不放过,杀得血流成河昏天黑地,马刀砍得破了刃,这一夕各州各县再无人不知晓名头,他没有做亡命之徒,而是一气仰干烈酒摔坛子登高斩蛇,各路绺子响马纷纷响应,田间驾着耕犁的壮丁也弃下犁头抡起䦆头追随其后,到第六年头上拉起了一支万人大军,打着洗涤浊世匡扶天下的名号杀进了各诸侯的残局,战场上更是杀人如疯子,红着眼珠子抡起马刀来屠猪宰狗一般,如此几年,打下了许多地盘,有了十几万虎狼之师,有了谋士,有了将帅,自己也成了挥挥衣袖摆动千军万马的主公,所到之城,势如破竹,各诸侯残将一听他的名字便胆寒,甚至有那不战自降的。 第十六年,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穿上衮冕,面南称尊,立国号为景,改元天命。一个痞匪摇身变成了盖世英雄! 其实,小相师不知道的是,那天这个人是守在山路边要杀人劫财的,因为家里老婆孩子有些揭不开锅了,等了一整天,饥肠辘辘时等来了小相师,他吃过人肉包子,本想将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子宰了现烤一只大腿的,马刀还没握紧就被小相师激动地捧住了脸左看右看。 等他坐着皇舆再见到小相师时已是天命六年,自己亦是知天命的年纪,倾尽天下之力才寻到了他,彼时那人已是一位蓄了须的高深道者,鹤骨松姿,隐居不出世,皇帝如何邀请也不肯入仕,只说:“贫道一介山野粗人,生平唯一所愿,天地浩然,河清海晏,百姓安居,陛下能做到这一切愚便终生感激。” 他没有告诉皇帝,你印堂晦暗天灵有鬼祟之气缠绕,想是命不久矣了。 楔子 下(修) 天命皇帝打仗是英雄,权谋之术却小儿,朝堂不是抡马刀,拼的不是力气,天性直率快意恩仇的男儿无用武之地,这里讲得是官话套话,玩的的是心机策谋,他本目不识丁,后来到了军中为读懂军报才识了一些笔画简单的字,这厢整天被一群耍笔杆子的糊弄,被三寸不烂舌忽悠,被手握兵权的诓骗,坐了几年龙椅感觉如坐针毡,脾气又暴,急了便动辄砍几个脑袋,如此,底下怨声载道,不知被哪个心怀怨恨的在饮食中下了慢性之毒,在一次朝会之上一头栽下龙椅,再没起来。 他给后世之君留下一个致命的隐患,藩镇。 大景朝如今已历三世,开国三十八年,节度使日渐做大,募兵无度,直接威胁中央朝廷。 慕容老太君与这位相士早年打过交道,今番重遇都是耄耋老人了,须发全白,只觉时光白驹过隙,匆匆已如隔世,衍行因占卦卜命之事泄克耗天机有损寿元,生平从来惜字如金,只给有缘人予以点拨,平素一身羽衣道袍,游山历水,人见了只当是一位方外修炼之士,竟不知他便是传说中那位指引太.祖皇帝开国的神仙。 早在病中老太君便派人到白鹤山求拜,但因朝衡游方在外,近日病愈,下人来报道长已归顿觉耳目一清,要知道这位高士只为有缘人开解,非之千金以赠也一字不漏,想来机缘如此契合这小十一定是有缘法之人。 白鹤山齐云洞外,一棵十人怀抱粗的千年老槐遗世孤立,树梢直破云霄,因时节已至深秋不断有落槐叶纷纷扬扬,或落于泥土或落石桌或落肩头发间,老太君和衍行相对围石桌而坐,道童沏上枫露茶,木制茶具香氲袅袅。老太君眉梢仍有病后疲态,抱着昏昏打瞌睡的小孙女。“大师,这孩儿可是有缘人。” 衍行未抬头:“当是,贫道前几日便测到今日会在东南方遇有缘人,且为女命,就是这孩子了。是以晨起已用露水洗过了双眼,尘蔽尽除。” 老太君欣喜:“不瞒大师,我因这孩儿与我那早夭的长女同日生辰,又生的粉雕玉琢便对她爱惜了些,引来了群起妒忌,竟害的的这小小孩儿险些被点了天灯,若非黄天有眼要我在最后一刻醒来,只怕此时她已魂归阎罗殿。” 衍行道:“生死之事,命中早已注定,她命不该此,便是你不醒来上天也自会相救。” 老太君道:“他们连日来请了无数方士,皆言这孩子是妖孽之相,将来给我慕容家带来无穷祸患,甚至大亡我慕容氏,老身虽不信这妖魔说法可也不敢拿慕容一族的前途命运儿戏。大师,当年我夫只是河东一位落魄书吏,家中仅维持温饱,您预言他会在乱世立下大功勋,从而大兴慕容氏,要他弃笔从戎,我夫虽战死沙场却为一家挣来了富贵荣耀,我的槐儿也封侯拜爵成了一方封疆大吏,这世间老身只信大师的,你说这孩子命当如何老身便如何。”说着将小孙女抱着往前探探脸。 小女孩已睡着,睫毛柔柔地覆着眼线,小嘴紧紧闭着,果真如樱桃果子般小,小鼻子莹白如玉,脸庞精致的让人挪不开眼,衍行细细观察一番,道:“年纪太小骨相尚未长开,不可称骨,不过观其骨韵长大成人时必姿容绝世,且眉骨娟秀之气如兰桂,主女命贵不可言。将她生庚拿来罢。” 老太君将生辰八字一一报上,衍行垂目掐指,须臾,忽然一脸大惊:“奇!贫道还是第一次遇见如此奇特的女命盘!”吩咐道童取来星宿八卦图和龟甲,好大一番动作的测算,约过去一盏茶的功夫才停下,额头沁汗端起茶杯大喝一口,望着穹空某个地方,喃喃道:“竟是如此有缘法......。”老太君心惊胆战,只恐是有什么不妥,当年为亡夫称骨也只片刻怎地一个小小女儿家便这一番折腾,难道...... 这孩子已长在了她心头上,要舍她当真如舍心肝肉。惴惴不安地问:“如何?” 衍行食指蘸茶水在石桌写下两行谶文,老太君低头一看,赫然是:“一朝选在君王侧,六宫粉黛无颜色。” 老太君愕然:“这不是杨贵妃吗?” 衍行道:“此女当如杨贵妃。” 车辘滚滚,回去的路上小女孩还在睡着,小猫一般蜷缩在方形花缎丝棉蒲团上盖着小被子,细细打着睡鼾,小嘴微微噘着,面目无害,自那件事后这孩子受了极大的打击,整个人魂魄仿佛掉了一半,从前未语先笑,见人就笑,如今整日呆呆地,几乎不说话,还分外嗜睡,多次着人给她喊惊叫魂也没什么效果。老太君脑中回想方才的情景。 衍行示以眼色,老太君忙把小孙女递给后头的女仆,并吩咐她们远离到马车上等她,然后问道:“大师的意思是说,我这孙女将来是娘娘命,难道我慕容氏能出一位皇妃?”这可是极大地尊荣! 衍行摆摆手,本不想过多泄露天机,奈何方才算出这孩子事关命运曲折的一些理由应他履行,不得不道:“不仅于此,此女五行四柱六冲聚于六合,又对应心月狐星宿,尾线与紫微星下垣息息相连,有朝一日成为当朝天子的枕边人,冠宠六宫,无人可与之匹敌。” 老太君越听越激动:“我慕容家还能擢升为皇亲国戚!” 衍行道:“贫道数十年来晴夜必观星象,时刻注意着国家命运,近一二年来见紫微星上垣逐渐黯淡,下垣却日渐熠熠,想是不久将要改元换代,下垣紫微星寒夜闪耀分外璀璨清明,本朝一代圣主明君即将立世,开拓盛世之基,你这孙女与这位圣君缘分匪浅。” 老太君眼含热泪:“想不到我们茜儿竟是慕容家的贵人!老身回去定要阖家将她供起来!那起混账羔子险戕害了我慕容氏的大富大贵!” 衍行又说:“老太君于我有一饭赠衣之恩,贫道不瞒,此女命格与你慕容家命脉一冲一合,或可大兴或可大亡。”老太君一腔子欢喜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这......这作何解?”衍行心中不忍,解惑道:“可与不可尚在未知之间,世事瞬息变幻,凡事三分天定七分人力,贫道见这一冲一合水火相交成八卦之势,故相生相克,孰胜孰败犹未可知,大兴逆大亡也可,大亡逆大兴也可。”这一番玄乎其玄的话老太君虽听懂了,可心中的担忧如大山坠压下来,不禁忐忑道:“大师是当世神仙,可有破解之法,怎样助这大兴一臂之力?” 衍行道:“系人为造化,非贫道能力所及。” 老太君双手颤抖:“若如此,慕容家宁不要这大兴,维持现状安稳即好。” 衍行大大摇头:“此女乃天造之人,意在为盛世产生加一变数,未行尽天责之前凡间刀戟伤不得她性命,况......贫道惟余十年寿元,今日已折损尽,大限将近便一并说了吧,免这孩子因我再横生困厄,你慕容家数年之后有一大灾,血流如河,人口减半,非这孩子所起,属历史宿命,至此家族一蹶不振,若失了这孩子恐怕堕入末世之流,这大兴当要是不要?” 老太君几欲晕厥,全身抖得筛糠一般:“这......这......” 衍行抿一口茶,只觉茶水已凉,知道老太君想说什么,淡漠地道:“气数所至,无有变通之法。” 老太君眼中噙了泪,扶着心口:“老天爷啊!现在要了我老婆子的命吧!”衍行不由安慰:“只要不灭族还可再兴盛,人口亦可再添,是以这孩子是唯一寄望,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只她一人慕容一家便可满门尊贵。” 停了会儿,待老太君情绪稍平复,又道:“不过适才你们初来时,贫道偶见这孩子双眸如桃花泛雾,又加承应天上心宿心月狐,惑紫微星入困局,来人间为盛世制造迷障,怕是有祸国之危。” 老太君已经哭的说不出话来了,这究竟是怎样一个祸害啊! 衍行继续道:“今夕来我处实非机缘巧合,乃是命运指引,此女命里一件事注定由贫道来改变,老太君回去后将她送入女道观吧,去其浊根恶根,独留璞玉天性,贫道有一旧识,道号妙云,师承妙真道,是一当世高洁,现在姑苏寒山妙真观修行,此人与令孙有缘,经她琢磨打造,将来即便祸国也不会引圣君入歧途,百姓福焉,贫道稍事便给妙云书信。” 老太君擦擦泪起身,拱手:“多谢大师。” 衍行转身,衣袍清逸,背影遗世绝尘。“贫道羞愧,今生所遇有缘人经吾点拨皆承天应命,却也应了命里之劫,大都不得善终,祸福本共生,贫道与这孩子缘分一场能给她的唯有祝福,她名字是什么?” 老太君答:“讳一‘茜’字,茜草的茜,秀美灵动之意,她娘诞下她时全身粉彤剔透,血管都清晰可见,老身喜爱之余猛瞧见窗子上的茜纱,便取了一个茜字,我慕容氏前身也算书香之家,凡女儿到十五岁及笄之年另取一表字,我和他爹已定了‘若薇’二字,茜若幼薇,薜荔惠若,薇芜荪苌1。” 衍行叹息一声:“改作‘定柔’二字吧,她五行土盛,荏染柔木,木能克土,采薇采薇,薇亦柔止2,恰如茜草新生。定字为刚,柔者刚之反,立地之道,曰柔与刚,一刚一柔相辅相佐,刚能克阴,趋避世间魑魅魍魉;柔能练钢,绕指世间刀剑利刃,诚愿她渡过命运之劫。”老太君点头又谢:“今后我们十一便唤作,慕容定柔。” 衍行抬步缓缓进洞门:“贫道寿数已尽,待给妙云写完书信便要寻一风水地羽化,老太君回去后将她送去姑苏寒山,待及笄之前接回,命运自会指引她一步步走向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为保老太君寿元,此女之事再莫与世间第二个人说。” 马车上,慕容老太君回过神,脑子里回响一连串字眼,天子、.冠宠六宫、大兴大亡、劫数、大灾、宿命、祸国......她擦干眼泪,心中已有了计较,回去之后开祠堂,阖家成年男丁叫到跟前,将慕容家命运之事相告,并作出筹谋,提前立下一句遗嘱:凡我慕容氏所出女儿,必须以入宫廷妃御为使命,诞下皇子力保家族,切切! 一个月后,姑苏寒山脚下,马车疾驰而行,小女孩躺在蒲团上昏昏沉沉,额头发着高烧,车外照顾她的嬷嬷在打盹,行走间车窗布帘摆动,窗外山脉叠翠流金,枫叶层林尽染,秋意瑟瑟。 一串泪珠儿滑落鬓边。 良久,凝固在那儿。 她是被这世界背弃的孩子。 ※※※※※※※※※※※※※※※※※※※※ 注释1出自《南都赋》这八个字都是香料的意思2诗经《采薇》 第一章 那宫,那少年1 (修) 千里之外的中原京州,帝都中京,权利的中央蓬莱宫。 下着濛濛秋雨,青石地砖湿漉漉,马蹄踏上去答答的声音分外清脆,皇宫正门朱雀大门岗哨林立,禁卫军明甲戎装手持长戟,端的是赫赫威严。 天街外,两个襕衫少年策马奔来,玉勒雕鞍,禁军纷纷低头单膝跪地,打头的少年约十五岁模样,头戴青衿帽,发线被雨浸湿,腰间挂着一个双龙首谷云玉璜,肤色白皙,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俊秀,嘴唇丰厚饱满,面上无表情,眉宇间天然生就一股高贵孤绝之气,眉峰线条刚毅,左手大拇指戴着墨玉扳指,身形颀长磊落,骑在雪花骢上远望芝兰琼树般,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孩子却周身一派不协调的老成持重。另一个小一些也戴着青衿帽,眉眼五分相似,一看就知两个是同胞兄弟,比哥哥小两岁,眼眸也清朗许多,身后的一队几十人的卫侍骑马跟随。 两少年放慢马步从中间最宽的至尊道进去,其他人只能下马步行从旁边的角门进入。往前过了毓德门,巨大的皇极殿巍峨在眼前,两阙如巨鸟展翅,气吞虹蜺,披决霄汉,骞龙首而张凤翼;岌树颠而崒云末。殿前龙首道迤逦连绵,一条汉白玉丹陛孤傲地耸立,直通权利之巅,恢弘壮丽的广场,鸿雁结着队在雨中飞过,肃肃其羽,嗷嗷悲鸣,天空也变得广阔起来。哥哥少年深吸一口气,马缰被内监拉着缓慢行向前,笔直庄严的禁中大道,人和马走在上头寥若晨星。以皇极殿为轴连接大正殿、体乾殿、仁宣殿和昌明殿,国家的中枢,民生的地维天柱,亦是天下最神圣尊贵的地方。五大殿后过了华清门就是后宫天苑,长长的宫巷,高墙深锁孤城。 一个年老的内监候在角落,一见到他们立刻伏地大跪,苍老的声音带着哭腔:“太子殿下,襄王殿下,皇后娘娘.......刚刚被下旨废黜,迁出了霓凰殿,圈禁永巷废宫梓桑阁!” 襄王眼中噙了泪,不自觉地看向哥哥,好似已习惯了这是他的主心骨,太子眼中虽惊却不见慌乱,定力非常,沉声问:“出了何事?” 老监低头道:“前晌宓王殿下突然昏迷抽搐,又呕吐不止,太医验出早膳的红稻米粥里有黑附子碎末,那未炮制过的有大毒,金贵妃的人一口咬定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碧痕所下,且碧痕早膳前去尚膳局给皇后娘娘取过熬补汤的银杏果,尚膳局有多人见过,等去找碧痕的时候她又无缘无故横死,是被鸩酒毒死的,发现的时候身上还热着,娘娘百口莫辩。金贵妃硬说那粥原是害福王殿下的,两个孩子在一处用膳宫女不小心弄错,才让宓王替福王顶了,宓王虽不是她亲生却是血亲相连,胜似亲生,她要以死向过世的亲姊先德妃谢罪,拿剪刀划伤了自己脖颈子,又触柱又悬梁,闹了一场陛下竟也信了,扇了皇后娘娘一巴掌,说她蛇蝎妇人不堪母仪天下,从此后跟她恩义两绝!娘娘若非小公主刚夭折心力交瘁又大病未愈,耳目不如以前灵敏,怎会叫那起钻了空子。” 说着直掉泪:“太子殿下,您去衡州求学这一年娘娘过的憔悴极了,又担心您和襄王的安危,茶饭不思夜里不眠怕有人害您,又得忙六宫繁重事务,若非操劳过度小公主也不会胎里受亏,不足百日便薨了,娘娘人还病着,身边没一个侍奉,梓桑阁阴凉潮湿,房屋又年久未修缮,那金贵妃狼子野心不是一日两日了,要下手岂不易如反掌。” 太子左手的扳指几乎攥进肉里,他没有提母亲,只问“三弟怎样了?”老监道:“幸而食的不多没有立刻要了性命,太医催吐了一些,胃府被烧破,吐了不少血,说尽人事看天命。” 太子又问:“父皇此时在哪儿?” 老监道:“奴才见銮驾回了昌明殿,想是还有朝务处理。” 太子略一思忖起身下马,对襄王道:“去昌明殿。”说着转身,走路脚步带风,襄王急急下马跑步跟上,惴惴地问道:“哥,这个时候去求情只怕火上浇油,父皇会斥罚你的。” 太子唇边一抹冷笑,却说:“她到底不够狠,舍不下拿自己亲生的冒险,叫三弟顶了缸,妇人之念!人家即做了戏我们何不唱圆了。” 昌明殿外御阶下,已跪了两个时辰,雨虽下的不大但时候长了也湿透衣袍和头发,发尖汩汩滴着水珠,地砖冰冷,太子不停磕拜,口中念着:“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1,叩请父皇恩慈,允儿臣代母受过,以偿生身养育之恩......”襄王跪在旁边不动,绷着嘴看着哥哥心疼不已,一张脸忍憋的通红。 内监总管出来宣口谕:“继后白氏德浅行薄,奸狭歹毒,不堪为国母之尊,太子忝居储位不明是非,不辩青白,即日起幽禁于含章殿,除每日崇文馆例行课读,不得走动。” 襄王的指甲在地砖上刻出了痕印,太子伏地叩首:“儿臣,遵旨。” 栖霞殿。 一位柳叶眼吊梢眉的年轻女子在点蔻丹,身上妃色织金一品妃大袖衫,围着霞帔玉坠,高梳飞仙髻,听完内监的禀报大笑两声,脖颈缠着白纱。 “一日双喜!想不到这太子是个如此沉不住气的!从前只顾跟白氏斗,每次见他就觉闷葫芦似的人,竟没瞧出是这么蠢的,果然书呆子,倒省了本宫的事,不过哥哥也是够草包的,衡州一年又是砒毒又是暗杀,使了姥姥劲了,愣是没伤到他分毫,花那么多银子养的刺客打不过区区府兵,还不如本宫的一个计策管用。” 身边的嬷嬷忙奉承:“娘娘好手腕,一箭双雕!易储指日可待!咱们福王殿下很快就是太子了。” 金氏笑的露出牙齿:“也只我的禩儿当得起!” 嬷嬷问:“那白氏如何处置?娘娘现在摄六宫事,得皇上最信重,权柄在手,何不斩草除根绝了她。” 金贵妃冷哼:“本宫现在弄死她如同踩死蝼蚁,陛下明发谕诏跟她义绝,她这辈子在这宫里再无翻身之日,本宫偏要留她一口气,叫她睁眼瞧着本宫是怎么把她心爱的儿子从太子大位上踹下来的,瞧着本宫怎么成为太后的,瞧着她一辈子的经营是怎么化为泡影的,到那时再慢慢折磨她,叫她尝尝人彘的滋味,告诉内侍省一应吃穿用度给本宫好生相待,本宫的狗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宫里不养闲人,最下贱的女婢作什么她就作什么,从明日起每天舂米一石,干不完不准睡。” 嬷嬷作揖:“遵懿旨!” 金贵妃听的十分受用,不禁又大笑,白森森的牙衬托的唇边口胭红的滴血。“今天是本宫入内廷九年以来最痛快的一天!” 嬷嬷又问:“接下来如何?这太子位只剩一层窗户纸,娘娘如何这最后一击?还有永王,他可是嫡长子,又是皇上的原配孝德皇后所生,咱们可别为他人做了嫁衣。” 金贵妃抚摸着指甲:“本宫要的人哥哥可送来了?” 嬷嬷道:“午膳后就送来了,奴婢已将她们安置在沧月馆,奴婢亲去看了,确实按娘娘的吩咐找的,刚破瓜接客两年的,胸大臀圆,脸蛋生的妖精模样,男人见了十个把持不住。” 金贵妃唇边闪过一抹阴险:“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五岁,正是男子发育长成,青春悸动想入非非的年纪,干柴正缺烈火......五天之内教会她们宫中礼仪,不能让人看出是勾栏出来的,然后安排进含章殿和弘贤殿。” “遵旨。” 这时宫人来报:“宓王殿下醒了,直哭疼的难受,吐血压住了,可胃和食道都有损伤,太医说三天之内只能喝淡盐温水不能进食,流质也不能进。” 金贵妃不耐烦:“这个没用的,天天碍本宫的眼,若不是要留存半碗做证据早让他做鬼了,又不是和我一个娘胎的姐姐,算了,多派几个人照顾他,没准留着这条命还能再为本宫冲锋一次。” 天色已黑透,因是阴天,夜幕黑压压闷的空气都逼仄起来,含章殿只点了一盏灯,光线耿耿,四物黯淡,松绿色帘幕影影幢幢,太子坐在铺着明黄蜀锦引枕的座榻上,脚下踏着矮踏,已换了一袭明黄蟒纹袍,束发金冠,腰系白玉革带,微微探身手肘支着膝盖,右手转动左手拇指上的扳指。 面前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含泪跪着,大约与襄王差不多年纪,身形娇小两肩削瘦,一看就知有先天不足之症:“对不住是我没照顾好姑母,我已想好了,明日我便去栖霞殿做宫人,卧薪尝胆,定寻机为你除去这个歹毒的女人!”太子眉头微皱:“不用!一猰犬而已,真正的老虎是那些手握禁卫的权宦,还有远方的藩镇节度使,我自扳得回这一局。” 少女道:“可狗咬一口,入骨三分,狗牙虽小狂犬之毒却可要人性命,自古多少英雄豪杰丧于鼠辈小人之手,你有万丈宏图怎能被这贱人绊脚!我看的出姑父也不见得是真喜爱她,不过当一粉黛玩乐之物,我只需博得宓王那个软蛋的心说动他出首金氏,姑父向来贯彻仁政,定忍受不得这个。下晌我已去内侍省入了册,自今后便入奴籍为婢。” 太子抬眸看她,目光严厉:“你再不听话,我立时送你回渭州,明日便给舅舅去信。”少女捂嘴大哭,起身跑出去。 太子继续转动扳指,眉峰渐渐刻出思虑的深痕。 薄雾浓云愁永昼,更漏滴滴,梓树桑树太久无人修剪枯枝新桠乱如蓬发,乱叶随风凌舞,永巷长长似到不了尽头,墙皮和角落的绿苔散发着发霉潮湿的味道。 梓桑阁屋顶塌陷了一半,破败萧条的像是荒野残庙,杂草丛一人高,草窝里不时有蛇匍匐,石蛙在不知名的角落呱呱呱叫着。大门后一妇人倚门静坐着,约三十八九岁模样,面貌端庄婉丽,眉目一抹高深悠远,身上只穿着素绢罗衣,门外传来衣物触地额头磕碰的声音,她心中雀跃,她的孩子终于来了! 太子对着斑驳的朱红门深深顿首,额头毫不怜惜地咚咚咚撞地,连磕三头:“母亲,儿子回来了,儿子无能,让母亲受苦了。” 白氏泪水疯涌,听着熟悉的声音,心海的酸痛剧烈地翻涌,手抓着门框,因在病中头眩晕的厉害,摇摇头:“禝儿,你不该来,你父皇已下旨与我义绝,你也应该和我断了母子情分,这样你才能继续坐在太子位上。”太子上前手扶门板,恨不得长了透视眼,小男子汉也热泪盈眶:“母亲与儿子血肉相连,儿怎能不来,母亲受苦,儿身体发肤亦痛!”白氏脸贴门板,泪水滚滚顺流而下,指尖抚摸门缝仿佛那是儿子的脸颊:“你弟弟呢?祈儿呢?一年了,娘多想看看你们长高了多少,胖了还是瘦了。”太子道:“儿没让他来,父皇明日定是要杖责的,儿一个担着就行了。” 白氏无奈地闭目垂泪:“这就是天家啊,非要这样不可,以后你打算如何?” 太子低声道:“山穷水尽处,柳暗花明来。” 白氏的愁苦瞬间转成欣慰:“我就知道,我儿是极聪慧明睿的。”太子贴着门低语:“父皇终于要在我和大哥之间做决断了。” 白氏道:“他近一年精神愈发不济,全靠服食丹丸支撑,每日朝会又怕人看出来,不免加大了剂量,我劝过无数次不肯听,太医说只怕就这几年光阴了,想他自己也是明了的。今日恰你要回来金氏发难他便顺水推舟了。” 太子苦笑:“到头来终究还是以情义试人?父皇就这般不了解我?” 白氏叹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优柔寡断,本性长情重情,权谋里沉浮几十年,残酷的现实让他吃尽了背叛和利用,才变得对谁都不敢信对谁都惧怕,他这样的人原该做一个与世无争的雅士,偏做了皇帝,他与先原配相识与式微,孝德皇后又是诗书簪缨之家出的女子,他们自然志趣相投。当年你皇祖父太宗皇帝遗诏立你为太子,他万不得已才将这储君冠到你头上,这些年纵是你如何出类的拔萃,他心中的情感天平也倾向于你大哥永王赵禵。如今,垂死将及,才幡然醒悟了,知道谁是凤凰谁是凡鸟,谁是麒麟谁是驽马,知道国家命运当如何,但一生身在皇权,困顿于茫然,唯有重情的人才能让他放心托付,他深受手足相残的苦,此意在为你的兄弟们日后谋个保障,也要检验你的肩膀是否足够担当。” 太子仍然跪着,思索道:“仍需推波助澜,父皇对大哥的感情非同深厚。” 白氏问:“金氏你准备如何应付?她是条恶狗,欲行此路必除此畜。”太子道:“她下一步怎么算计儿子大概也猜得出,儿自会以其人之道算计她,她以三弟的命为筹码,父皇表面上深信不疑心里却疑窦丛生,这一丝疑惑,就能叫她全盘皆输,她心心念念七弟取我代之,实则父皇从未动过七弟的心思,主少国疑,儿只需再添一把柴,令父皇不得不把话说绝,她那般争强显胜,自会铤而走险将自己送上绝路。” 白氏心中宽慰,想自己十几年熬心沥血栽培,终成参天大树。“我儿愈发进益!娘心甚慰,今日之后你已可独当一面,外头娘便放心了,今日若非看出你父皇的心思我也不会甘心入局,能换得信任,也值了。可笑那金氏自以为算无遗策,却为我们架了桥梁。这些年若非需在你父皇面前示弱扮柔,要用她在嫔妃之间合纵连横,也不会容她做大。” 太子握拳咬牙:“母亲为儿受难受辱至此,儿刻骨深愧,无地自容!”白氏拭去腮边的泪:“我儿放心,母亲在这深宫经营近二十年,岂是她人一朝能拔除殆尽的,虽立于险境,也不会让自己有性命之虞。” 太子手背的青筋绷起,哀哀道:“母亲这是安慰我的话,你的病是什么个情况儿是知道的,在这里缺医少药,都怪儿不好!累的母亲忧心劳神,小妹......未曾见得一面,保护不了你们是儿子毕生之痛!” 白氏知道儿子的性格,是极担当要强的,不免泪水又泛滥:“是她命薄怨不得人,生下来不怎么吃奶又哭的跟小猫叫一样,母亲就知她是个命短的,许是你父皇服食丹丸的缘故,缘浅罢了,她已入往生,都莫要再想她了。母亲唯一忧心的是你弟弟和你表妹握瑜,你弟弟心智尚不成熟你要看顾好他,免被有心人利用了,瑜儿太聪明又太有主见,今日这事还不知怎么折腾呢,他俩的个性要是对调就好了,能做你羽翼臂膀,可惜瑜儿是个女儿身了......”顿了顿,只觉话说的多了胸口气促,但不说又恐以后没了机会: “禝儿,倘若母亲这病有万一,你日后定要做个有为的明君,要了解百姓疾苦,以民生为首位,母亲幼年时国家战乱不休,百姓朝不保夕,饿殍满地,白骨遍野,见过无数襁褓之中的婴儿食匮而毙,见过骨瘦如柴的孩子啃吃自己的胳膊,死了被家人烹骨熬汤,母亲那时便立誓,要凭自己一人之力改变这世道,造一个贞观开元那样的盛世,所以才进了宫,有了你,你果然是天赐给母亲的,半点没让我失望。” “儿谨记了!”太子俯倒又磕了一个头。 夜凉如水,静了半晌,忽然道:“这事之后,父皇怕是要为儿子说亲了。” 白氏欣然,唇角弯弯笑的开心:“你太子位坐稳了他自然要为你筹谋,巩权固威,也为你以后上位平衡局面,过两三年我儿也该大婚立东宫了,大约太子妃出自右相和左仆射家,文臣集团才是首要笼络的,可能还要从门下侍中和节度使这些大患之家选几个良娣,均制各势力。真不敢相信你已长大成人,好似做梦一般。” 隔着门,隔着漫漫深夜,太子仰望寰宇,白氏看不到儿子眼中化不开的苦涩。 卯正时刻,天色还是一片混沌,朱雀门大开,百官从两旁的佐辅道列队步入毓德门,开始朝会点卯,而后有序地步入大正殿。 栖霞殿,金贵妃正在伏侍元和帝穿戴冠服,元和帝四十二岁,头发白了大半,双眉间一道醒目的深痕,因为看奏疏养出了眼疾,眼珠竟如花甲老人般浑浊,和太子一样的浓眉厚唇,周身气质温润谦厚,看得出年青时曾是一个文雅美男。内侍监来报:“陛下,太子去了永巷探视废后。” 空气死寂一般的安静,金贵妃暗自窃笑,元和帝眼中怒火汹涌。 天刚破晓,晨色熹微,晨汐的潮湿雾霭朦朦,三丈外辨不清人貌,含章殿梧桐树下,太子已在背手诵读,宫人和内侍们在扫洒擦洗,一队司正监提着刑杖气势汹汹进来,总管模样的道:“陛下圣谕,太子不听朕言,不尊朕训,脊杖二十!” 含章殿的宫人们吓得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太子听罢,将手中的书放下,解开衣扣,褪下外袍,只穿着湖绸中衣,趴到长条凳上。 襄王来的时候已是辰初旭日初升,看到令他永生难忘的场景,哥哥背上鲜血淋漓,皮肉绽裂,雪白的丝帛被染成暗红,御医正在小心翼翼剪开衣服,那衣料被血黏的模糊,御医再小心也不免掀起一小块皮肉,太子下巴支在瓷枕上,用力闭着眼睛,一声也不哼,只有额角许多青筋爆凸起,冷汗滚滚如雨珠。襄王喉咙发颤:“脊杖.......怎么能打你脊杖?父皇一向仁德,这次怎会如此心狠!哥,你就喊出来吧......” 御医也看不下去,手下直抖个不停,道:“脊骨有两处骨折,一处骨裂,臣有祖传接骨药必不会让殿下留下残疾,陛下已下了旨意,令我等日夜守在含章殿,力保汤药万无一失,直到殿下脱危,治不好太子我等削足断首,幸好殿下年轻,想来好生静养三五个月也能痊愈的。” 待上了药,内监侍奉换上干净的中衣,人皆退出去,只襄王陪在殿中,太子依旧闭着眼维持着那个姿势,好久,才开口道:“功成。” 襄王不明所以,端着参茶持勺要喂他,太子摆手不用,仍没有睁眼,又过了半晌,突然道:“巳正了吧,朝会已散,让他们准备春凳,我要去昌明殿请安谢恩。” ※※※※※※※※※※※※※※※※※※※※ 1出自《诗经.蓼莪》 第二章 那宫,那少年2(修) 翌年,元和十一年,已过了上元节,到正月十六以后宫中宴会便少了,宫人和内侍们闲歇下来,能出得去办差的不免偷机到吃喝玩乐的地界消遣一番,东市一赌坊,两个青年小内监垂头丧脑的走出来,一看就知道走背运了,荷包输得空荡荡,年例各宫赏赐的全押了,再押就得光膀子,原想给家里捎些的,本打算小赢些利息,谁想脑袋一热把本钱搂出去了。 两人行至一拐角少人处忽被从而降天的黑布兜蒙上脸,脖子隔上一个冷冰冰硬硬的,立刻感觉到是短刀,二人吓得尿裤子,也不敢喊,任由几双有力的大手拖拽塞进了马车里。 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也不知到了何处,被按跪在地上,过了片刻,眼前光线一晃头顶一亮,有人拿开了布兜。四下是一个极为宽敞的大房子,屋梁木刻着精美的雕花,四周立着大红柱子,像是个会客厅,桌椅摆设考究,墙角的钧瓷插屏泛着青亮淡雅的釉色,就知这家富且贵,不为图财,怕是要害命。抬头见一个约莫二三十岁的锦服男子坐在几案上首,正居高临下看着他们。小内监其中一个隐约记得见过这人,好像姓沈,是个羽林军中郎将,叫沈从文,还有个胞弟沈从武是上校尉。又怕揭破了活不得命,只好装作不认识,牙齿磕磕巴巴问:“你是.......何人?绑我们来此......有何贵干.......” 那人端着茶笑笑:“听说你们喜欢博.彩?今日可顽尽兴了?” 那笑在小内监眼里阴森恐怖,后脊梁冒出的冰凉瞬间浸透里衣,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奴才以后不敢了!” 谁知那人一挥衣袖,两个下人模样的端着长条大托盘放在他们跟前,上头赫然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摞摞的马蹄金锭,足足三层高,估摸每盘大概一千两,两个小内监从未见过这么多金锭子,顿时瞧的失了神,口水直流,这个够家里爹娘兄弟姊妹好吃好喝两辈子了!这金锭极少在坊市小民之间流通,因为数额太大流转不开,商铺当铺大钱庄也不易得见,只有皇亲贵胄的府上才偶见真容,今日竟然一下见到这么多的,只见见也过了眼福了。两个小监面面相窥不知何意,沈从文道:“家都是范阳冀州大名乡十里村的?” 两个小监愈发心惊肉颤,只好点点头。 沈从文对左边跪着的小监道:“你父风瘫了,母亲也有痨病,哥嫂刻薄不肯赡养,搬到了茅草屋,年下又断了口粮,外出乞讨。” 小监嘴唇哆嗦,面上无人色,惊骇此人怎会了解的如此清楚。 沈从文放下茶盏,指指面前的一托盘金锭,问:“这个给他们捎回去,买处三进的大宅子,再买几个奴仆,一辈子膏粱锦绣,可够?”小监壮着胆子抬头看这人表情,再三确认不是在诓他,心觉怎地就跟做梦一般,出门天上掉金子,又怕这梦醒了,点头如捣蒜:“两辈子也尽够了!” 沈从文又对右边的道:“兄长娶亲筹借不到彩礼母亲投了井,姊姊丧夫携子女回娘家守节,一家子十口人挤在一间屋子,近来兄弟又出天花治病欠了印子钱,父亲被追债的打折了腿,正准备把最小的妹妹卖到娼妓馆,可对?”小监也点头,知道这金锭的去处不免也幻想起来:“大人明鉴!” 沈从文尽量笑的和善:“一会儿我的人会护卫你们到钱庄换成票银,并快马送回你们家乡,再讨一封收结家书回来,不仅如此,你们常光顾的那间赌坊我已打了招呼,随你们玩,爱下多大注就下多大,赢了是你们的,输了自不必管,我的人会去结算。” 两小监听完这个心中乐的直发疯,面上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小心翼翼问:“不知我等有什么可以为大人效劳的?势必肝脑涂地!” 沈从文摸着指上的金指圈:“不用你们效劳,我这也是未雨绸缪提前巴结奉承,你们是福王殿下的贴身亲随,贵妃娘娘如今是后宫的主人,福王殿下迟早会取代太子,到殿下做了吾皇做了陛下再抱佛脚岂不太迟了?你们将来可就是内侍大总管,动动舌头美言一二句就能左右生死,到时候巴结的人多了去,只怕都不记得在下了。” 两小监飘飘然,立刻觉着眼前的金子要的理直气壮,两眼直冒金光,不由腰杆子立刻挺直了,沈从文见状,起身走到他们身旁,提着衣袍俯身蹲下,嘴角笑意高深莫测:“你们难道不想未雨绸缪?殿下身边的亲随不只你们两个,这内侍总管、昌明殿大总管可就两个名头,到时候还不争破了头?现在不博得殿下信重更待何时?” 两小监点头称赞,要知道平日里几个猴崽子为争殿下欢心斗的跟乌眼鸡似的,“大人的意思是?” 沈从文翘着食指点点他们的脑门:“投、其、所、好,两位是聪明人,这事自做的不少罢?” 两小监点头称是:“殿下爱玩蛐蛐又爱斗鸟,栖霞殿的小子们日常挖空了心思猎寻奇鸟异雀,为了爬高甚至摔断了腰,更有为了争抢从树上坠下丧了命的。” 沈从文摆摆手:“这些个都是小孩子玩意儿,长大了自然就厌倦了,要一样他长大了也爱的东西,甚至越长大了越爱。” 两小监拱手握拳:“请大人指点,我等应当如何?有朝一日发达了绝不忘大人提点之恩,必涌泉相报!” 沈从文往前探探身,伸臂揽住着他们的肩,交头接耳低语一番。 两小监大惊失色:“这.......殿下才.......贵妃娘娘知道了,岂不要了我们的命?” 沈从文起身整理整理腰间革带,语气带了威严:“富贵险中求!二位竟是个没根又没种的!也罢,这些金子是孝敬未来内侍省总管和昌明殿大总管的,二位不想要就请便吧,来人,”两小监连忙拽住他衣袍下摆,激动道:“大人,我们做!想来隐蔽些也无人察觉,只是宫里那东西禁的严,还请大人厚赐。” 待两小监心满意足走后,沈从文敛了笑意,起身走向后厅,出了厅门又走一段抄手游廊,再过一道垂花门,眼前是个不大不小的湖,湖面结着薄冰,一道围栏小桥直通湖中心亭,因天气尚寒亭子四周围着梁平帘幕,帘上水墨山水栩栩如生,庭中烧着银丝炭盆,火苗极旺,一坐一站两个人,站着的也是锦衣华服,约十八九岁,正是胞弟从武,躬身为坐着的那人续茶。 坐着的那个侧身独自石桌博弈,恰年少风华,青松正茂,头上束发盘螭金冠,身着秋霜色湖丝蟒纹袍,衣摆海水江崖,那衣色衬的全身气息温雅孤远,清冷而疏离,肩线端方如尺,颈上围着白狐裘织锦缎衬里的披肩,左手拇指一个色重质腻的墨玉扳指,棋盘上一黑一白各成围势,修长的手指又捏起一枚黑子。 沈从文拱手作揖对那人:“主子,已办妥了。” 那人将黑子落下格目又执起一枚白子,如此反复几次,才开口道:“待事成气候,即刻灭口。” 兄弟两个毕恭毕敬:“喏。” 是夜,装饰华美的栖霞殿灯火辉煌,东配殿书桌前,九岁的福王赵禩托腮打瞌睡,当值的两个小内监侍立一旁,福王困得差点额头磕了桌子,小内监低头哈腰道:“殿下,要不就安置罢,明早再读。” 福王懊恼地抓着头发,气呼呼道:“年节太快了,我还未甩开膀子好好玩,后日崇文馆开课,真不想去!想起那个地方就讨厌!一点都不好玩,夫子们个个一张冰脸。父皇让我背的论语学而篇我才背了一半,怎么办啊?” 小内监劝道:“殿下这样犯着困也记不好,明早醒来就忘了,不如早早安置,明日奴才早些叫起,都说这晨起心明眼亮记得清。” 福王又打个哈欠:“好吧,你们卯时正刻便唤我,说不准父皇什么时候考核呢。”合上书起身,伸臂,三五个宫娥立刻围上来解衣伏侍沐浴,待躺进碧纱橱头一挨枕便眠着了。 宫娥们放下帐幔悄无声息退出,内殿只留两小监值夜,以备夜间茶水出恭。 夜渐深,外头侍立的宫人也打起了盹,两小监四下望望,相互使个眼色,其中一个迅速从怀中抽出一册书,一头钻进纱帐放到熟睡的小男孩枕边,又迅速钻出纱帐规规矩矩站好,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帐内,小男孩睡得流涎,枕边躺着的书皮上花里胡哨地画着一对男女,写着两个醒目的字。 栖霞殿正殿,金贵妃在摔东西,自年节后元和帝久不临幸,她使尽手段也无成效,每日动辄便拿宫人出气,下头跪着的瑟瑟发抖,金贵妃咆哮道:“竟这般无用!好几个月了还未得手!一个大活人天天在你面前,你是干什么吃的!勾栏学的那些手段呢?” 跪着的是个粉衣宫装的女子,水蛇腰,胸前波霸,脸蛋妖艳,嗓音娇滴滴道:“我什么手段都使了,只穿薄纱透衣低到露出来,就差在他面前晒光了,偏生他不解风情,他就是个书呆子,这几个月我瞧着他是早也读书,晚也读书,夜晚挑灯到丑时,卯时不叫自起,养着伤在榻上也手不释卷,含章殿进进出出那么多宫女他一眼也不正看,整日闷的厉害,除了背书与人话都说不了几个字,男人我伏侍的多了,没见过这么木头的。他还有洁癖,不许人动他的私物,衣冠配饰只让小柱子碰,书桌旁人一指头也挨不得,都是他自己整理,更衣沐浴只让内监伏侍,我那天摸了摸他的紫毫笔他扭头就让他们把案上的笔全扔了,还把书桌换了一个,这差事太难了!” 金贵妃大怒:“再不得手本宫就把你送到军营做最下贱的营妓!” 女子瑟缩:“娘娘饶命,奴才再想法子便是。” 金贵妃咬牙切齿,脸上却笑着:“用上催情香,本宫就不信他还能把持得住!只要他临幸就会记录在册,本宫找几个侍卫助你受孕,等肚子大了自去陛下那儿告发,他不纳你也不成了!诞下子嗣做不成正妃也能封个良娣、宝林,你就一步登天了,不仅脱了贱籍还能飞黄腾达。” 女子心头窃喜,金贵妃命嬷嬷去调配香料。 女子欢欢喜喜回了含章殿,金贵妃冷哼一声,对嬷嬷道:“总算永王那儿的得手了,肚子里多长时间了?”嬷嬷道:“三月半,再一月就显怀了。”金贵妃拍手:“好!” 冰轮高悬,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栖霞殿暗室,少女闭眼靠墙就地坐着,咬着下嘴唇,额头挂着豆大的汗珠。十四岁的宓王赵禃蹑手蹑脚推门进来,怀里用袍子下摆裹包着点心和水壶,因只有一扇角窗月光透进来也不甚亮,四下视物昏白朦胧,隐约看得清人影。“瑜妹妹!” 少女早就听到了脚步只是懒怠睁眼,待他来到身旁才佯作惊讶,眼眶立刻蓄满盈盈,滚滚落下,哭腔道:“禃哥哥!我疼!” 宓王掀开她衣袖露出一节手臂,只见创面如杯盏盖子大,血肉模糊,边缘水泡淋淋,不禁一咬牙也淌出了泪,从袖中拿出一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来就水喂给她,“这是我悄悄去太医署讨的止疼丸,特别管用,药效只有一个时辰,你疼了就再吃。” 又从衣襟掏出一个木制瓶子,打开用小银勺挑出乳白色的药膏,小心翼翼涂抹伤处,立刻有凉丝丝的滋味侵入皮下,顿觉舒适许多。“这是番邦进贡的冰蟾油,用冰蟾蛙的皮炼制的,一张皮子才熬出一滴膏子,这一瓶得一百只蛙,治烫伤有奇效,太医署没有,我去内库房偷的。” 少女扑进他怀抱,啜泣不止:“禃哥哥!我好怕!她就是个魔鬼,自我发配到栖霞殿动辄便受刑,前几日是针扎,今日又是炭火烧,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禃哥哥,你能保护得了我对吧?” 宓王紧抱住她,流着泪道:“瑜妹妹,我也怕极了她,我娘薨逝那年我才七岁,她咽气之前再三叮咛我与姨母守望扶持,说这宫里人心险恶,姨母再坏也是血亲不会害我性命,可是这些年明对着父皇对我体贴关爱,背地里非打即骂,掐拧扎是家常便饭,我是三天一大伤两天一小伤,都疼麻木了,有时候她抡着鸡毛掸子抽我都没感觉,那天要我喝那碗红米粥我闻出来药味了,那么浓的药味傻子都闻得出来,我不喝就让她们硬灌我,太苦了!我知道她利用我陷害皇后娘娘和二哥,也害了你,我没法子,我在这宫里没半分靠山,她是父皇最宠爱的嫔妃,父皇不会信我的,她再不是人也是我血亲的姨母,没了她我也不见得有平安日子过,我只能咬着牙忍下去,等过两三年出去立府日子就好过了。瑜妹妹,只有你真心待我好,到时候我求父皇把你指婚给我,我们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少女心中鄙夷不已,这个怂蛋软货!怎地叫他挺起脊梁就这么难!都半大少年了还要别人靠山,真后悔把赌注压在他身上,从前只有一面之缘对他了解的太片面了!跟心头那人比起来简直云泥之别! 怪不得他不让来,天天一起读书他自是了解透了这人,知道此路难形通。不过她白握瑜既然来了就不会后退,定要踏破荆棘通坦天堑不可!好叫表哥刮目相看! 现下缓一缓也好,不能抢在表哥前头,需得容表哥将所有谋划做完了,表哥心性孤傲,若先他一步恐遭反感,得不偿失,不如等金氏摔了跤,然后她再来最后一击。 她泪水如雨双手环抱住宓王的腰,虚弱道:“禃哥哥,我怕是活不到那一天了,我本就娘胎里不足,她这手段恶毒无比,没准明日我就死在她牙爪下了,禃哥哥,你不要忘了我.......”说完脑袋往后一仰晕厥过去,身躯被一双手臂揽住,耳边是宓王焦急惊恐的低泣。 正月十八崇文馆开课日。 才将卯时初刻,课时到卯正才开始,提前来早的一个眉清目秀身穿白襕的少年郎端坐最后一个位置上,十来岁的模样,因还未到束发的年纪,头上带了一顶青衿帽,看着前面大多空着的座位心里战战兢兢,身下如坐针毡。 陆续来了几个锦袍青年,看到他纷纷露出一脸轻视的笑。 崇文馆是不用穿学子服的,然后他们围了过来,有两个坐在他的桌板上把书压到臀下,其中一个蔑视着他道:“平凉候陆家的?叫什么名字?”陆姓少年郎点头,拱手还个礼,恭敬地道:“学生绍翌,表字昭明,各位贵人见礼了。”那人轻笑:“国子监转过来的?怎么进来的?家里可花了不少功夫吧?一个千户爵的孩子也敢到这儿来读书,这儿可是天.朝最高贵的学堂,只有皇族才能坐在这儿。”陆绍翌被噎住,又一个讥笑着拍拍他的肩:“小子,知道你的座位为什么在最后吗?知道谁的身份最贱吗?”陆绍翌满脸通红,绷着脸不敢说话。忽然有谁小声道:“太子殿下来了,快点!快点!”众人立刻规规矩矩站好,只见门外两个身着蟒袍面如冠玉的少年走进来,其中一个束发白玉簪,面目清冷,也不看众人,径直入座位,众人单膝跪地拱手拜,口中念:“太子殿下万福金安,襄王殿下金安。” 陆绍翌临来前就被父亲提着耳朵叮嘱了一万遍,这会儿倒不抓忙,随着众人一道单腿跪着,心头紧张的厉害,抬眸间见那束发玉簪的少年背朝他们,淡淡举肘摆了摆手指,整整齐齐地翻开手里的书,手指修长白皙,众人这才起身,过了一会儿又陆续进来几个衣服绣蟒纹的殿下,年龄大小不一,统统都只是拱手鞠身礼,祝词也是金安两字,陆绍翌努力记住每个面孔的名词,宓王、卫王、成王....... 直到一个宝蓝色蟒袍的高大身影进来,众人又齐刷刷俯身单跪,口念:“永王殿下万福金安。”皇子殿下们也纷纷站起鞠躬作揖,太子也站起身,背影轮廓傲然,弧线挺拔似绿竹猗猗,温然道:“大哥。” 永王恨恨扫了太子一眼。 陆绍翌心中纳罕,又不好问别人,只待自己观察。 元和皇帝散了朝特地来查看诸皇子功课,銮仪行至垂花门便让他们停下,也不让内监唱呼,独自步行静入,在院中听到琅琅读书声,声音透着强劲的生命力,不免回想起风华年青时的自己,又思及每况愈下的身体不由深深叹息。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抬步走进,只见昭文大学士学监章成柏坐在西席上首,例行每日开课引言,太子太傅于中至和太子少师方骞坐在旁边,下头是他的七个儿子,四排坐席,每个座位之间一人宽空隙,按照长幼尊卑长子永王居左第一,太子第二,三子宓王第三,四子襄王第四,五子卫王第二排左第一,往后类推,一共十八个男孩子,剩下的都是皇亲宗室世子和一个刚刚加塞进来的平凉候陆弘焘嫡子,陆弘焘近来办事很合圣意,格外得了恩典。 “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这些孩子有刚成年及冠的,有将及束发的,有垂髫学龄的,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面孔。 见到皇帝众人立刻呼啦啦起身出坐位双腿伏地,口呼:“陛下圣躬金安!”元和帝摆摆手,笑容和煦:“免礼平身。”众人起来,学生们各自进坐位站着,师傅们围立皇帝身边以待。 章成柏躬身道:“不知陛下要来臣下也无准备,各位殿下第一天开课怕也无准备。”元和帝笑道:“何须准备,真金何俱火炼,朕来检验他们年节下的成果,是玩日愒月还是宵旰攻苦,是嘻耍捣蛋还是磨砺自强,一试便知。将他们年前课业表拿来。”“遵旨。” 闻言,几个小一点的皇子头低了又低,腿肚子开始打晃。 元和帝先走到长子永王面前,问:“王曰:呜呼,封,敬明乃罚,小人小罪,非眚,乃惟终自作不典,式尔,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杀。接!” 永王猛然瑟了一下,低着头表情为难,嗫嚅好半天才道:“儿......儿臣,还不曾......师傅还未讲......”章成柏赶紧打圆:“确实不曾,殿下现前的课业是中庸,年节也不曾一天歇休,每日衔胆栖冰苦读,臣下几次拜访都是亲眼得见的。” 元和帝无奈地闭目,表情沉痛,忽然道:“太子,接!” 太子悠悠拱手:“是。”放下手臂沉着自若:“乃有大罪,非终,乃惟眚灾,适尔,既道极厥辜,时乃不可杀。王曰:呜呼!封,有叙时,乃大明服,惟民其敕懋和.......”毕了,元和帝又问:“何解?”太子气定神闲道:“在明仁君治世之道:刑罚严明谨慎,倘一人小错而过失,常违法度,视同纵恶,罪小亦诛!倘一人大错而非贯此,只因过失引祸,偶然罪之,予律法适罚之,非诛......” 待罢了,元和帝嘴角已含了欣慰的笑,三位师傅不免暗自松了一口气。元和帝背手走到太子面前,又问舜典。“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协于帝。浚哲文明,温恭允塞......” “......舜让于德,弗嗣。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太子一字一句不疾不徐,语声琅琅如金石之音,在室内回荡着,后排的几个不由望着他背影出神起来。 末了,章成柏扶须沉思,于中寄和方骞连连点头赞叹,道:“臣下还不曾为殿下讲解虞篇,殿下竟已温故知新,这其中不知是多少废寝忘食的成果,臣下惭愧,想来不久殿下就可结业了。” 元和帝眼底竟隐隐闪着泪光,伸手连拍太子肩臂两下,隔着衣衫明显感觉父皇掌心热意融融,皇帝说:“明日开始你上朝听政。”太子躬身作揖,表情泰然如常。“儿臣遵旨。” 永王腮帮子咬的硬邦邦,低着头眼眸闪过阴鸷,手下拳头攥了又攥。 回到弘贤殿一连摔了十几个瓷具,左右吓得不轻,牙咬的格格响:“这个死小子!脊梁骨越来越硬了!从前他虽顶着太子的名头,父皇却事事以我为尊,大凡宴会都让我坐在他上首,朝见外宾也让他们先叩拜我,这些年纵然他书读的再好父皇也不冷不热,怎地这趟从衡州回来翻了盘了?从前这死小子见了我毕恭毕敬作揖,我训什么话他也受着,甚至挫辱他都不吭气,出去一年腰杆子挺了,见到我只叫大哥不鞠躬,那天我去给父皇告状竟被训了一顿,说什么他是太子是国之储君,应当我敬着他才对,这次除夕和上元节宫宴座位也被调换了,他究竟给父皇灌了什么迷魂汤?皇后明明已经倒台了,怎么反而他被父皇看重了?衡州派了那么多刺客全都有去无回......混账羔子!一个继室生的次子处处压我原配长子一头!仗着肚子里多喝了些墨水会讨皇祖父开心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太子之位!” 亲随又端上一盏新茶,卑膝道:“殿下,消消气,兴许陛下就一时兴起,您再怎么说也是陛下在昌明殿亲自养育大的,感情非同深厚,先皇后在陛下心中什么分量谁人不知,那白氏是个什么成色,陛下打小没给他们母子几个好脸子,您只要多亲近亲近陛下,多说些好话哄开心,多多表表孝心,何愁扳不回陛下的欢心。” 永王拿过茶喝了一口,沉声道:“金贵妃这几个月又是送女人又是送珍奇异宝,还不是为着让我跟她联手除去赵禝,这个眼钉肉刺,当谁看不出来是想利用我,教唆鹬蚌相争,她好渔翁得利,除去了老二下一个就该是我了,不过现下不跟她合作不行了,父皇那身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再不动手老二当了皇帝,我还不被吃了肉喝了血!” 这时,外头突然通传宣旨太监到,永王起身跪迎,宣旨太监张开圣旨读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垂拱仰成,永王赵禵已历及冠,即日起迁入永王府,三月初十日迎娶吏部左侍郎程安世嫡孙女,行大婚礼,着昭文大学士章成柏持节为傧相。钦此。” 永王又摔了茶盏,口中直骂娘。 死小子,你给我等着! 第三章 那宫,那少年3(修) 大景朝男子十八岁为及冠之年,女子十五岁及笄,即可成人婚纳嫁娶。皇子行冠礼后大婚典礼,出宫另立府邸并参与朝会议政。永王去岁就已行了冠礼因着元和帝不舍才在宫中辟出弘贤殿,御史台履上书规谏,元和帝一气便把大婚也拖延了,且工部两年前就已竣工永王府和太子东宫,只襄王等几个小的府邸还在建设。 栖霞殿,金贵妃听完来人的禀报目瞪口呆,“参与朝政?” 立刻预感不好,局势出现了骇人的变化,年节太子和永王换座位她就觉察不对,当时以为皇帝只是做样子给公卿们看的,好平息废后风波,这才知道自己大意轻敌了。 “这个赵禝,他到底对陛下做了什么?怎么一夜之间对他的态度就转变了?就因为读书争气?从前他也争气怎么不见陛下赞赏他,圣旨晓谕天下与白氏恩断义绝的,难不成她还能起复?白氏,不能再留了......” 刚说完又有眼线来报:“娘娘,前头传来消息,太子殿下从崇文馆散了课出来就去昌明殿长跪了,摘冠脱衣,还绑负着一块大石,说废后白氏病重,他愿拿储君之位换母亲,说这世上生身之恩如山重,请陛下为白氏挪动住处,派医者诊治,陛下虽很生气,大大斥责了一番,却即刻下了口谕将白氏挪去了潇馨馆,又从东宫派了一队羽林卫进宫来围了潇馨馆,令太医署和尚膳局一行人日夜守护不得外出一步。这会子潇馨馆已经如铁桶一般。” 身边的嬷嬷惊叹:“好快的动作!” 金贵妃呆呆征立,久久才回过神,咬着鲜红欲滴的嘴唇,抚着案几呵呵大笑起来,尖锐的嗓音如鬼魅般凄厉,一众宫人吓得魂飞魄散。金贵妃笑的眼泪横流,不知道还以为是哭的。“原来......是苦肉计.......原来这才是老虎.......原来我辛苦布局却为人家搭了桥铺了路!我竟被一个黄毛小子算计了一道!白氏是故意的,拿本宫为他儿子出世试刀!陛下根本没信我,白氏这个贱人.....本宫竟做了她掌上的小丑!”忽然回到身,表情狰狞阴狠:“把那小娼妇叫来!” 嬷嬷赶紧差人去含章殿唤人,待那丰腴的女子来了才看清两眼醒目的黑圈,神情萎靡不振,金贵妃反感不已,问:“你这样子是得手了还是没有?”那女子揉着眼睛道:“未曾,这两日每夜奴婢都将香粉偷偷洒进香笼,他还是照常读书,因为崇文馆要开课比从前更卖力了,第一日读到寅时正刻才歇,第二日干脆和衣伏着案睡了一小会儿,奴婢眼睛不敢眨的盯着他寻找机会,那情香药效上来奴婢被激的不轻,汗出了有一缸,只差上去扑他了,奈何小柱子他们几个寸步不离守着,几个阉货都被香料弄得淌汗敞衣,就他一个还是那副木头模样,一滴汗也没出。奴婢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断袖之癖?” 金贵妃恨恨地道:“八成是早识破了你,提前服了解药,这个人比本宫想的要难对付,不用再去勾引了,本宫直接派人令你受孕栽给他,不信他能说得清!也无需等到肚子大起来,胎气显脉了就去告发,就说他对你用强,便是扳不倒他也能尽毁了名声!” 含章殿后殿。 小柱子伏侍太子换上干净的蟒袍,太子坐在黑漆描金靠椅上手肘抵膝盖,两掌合起指尖对着鼻尖,垂眸沉思,襄王心疼地道:“哥,你伤才好怎能负重,以后这种出力挨打的事统统让我去,不能老是你一个人承担,你做军师就好,冲锋陷阵的将军让我来。”说着握拳拍拍自己的胸膛,太子璀然一笑,此刻才坦露出少年该有的阳光率真模样,道:“等日后我们可以当家做主了,你做大都督大元帅都依你。今天这事,若我不立刻决断母亲顷刻就会有性命之忧。”襄王问:“父皇已彻底认可了你,大哥威胁已除?” 太子慢悠悠摇一下头:“相反,打蛇三寸,未攻其要害,死灰复燃亦可。父皇是个左摇右摆的人,大哥在他心中情感的分量远胜你我,大哥只要收心敛性表现得稍稍争气父皇还是会动摇。” 襄王也学着哥哥思虑的样子,眉峰微蹙,问:“当如何?”太子道:“助其成为强弩之末。”襄王又问:“金氏呢?”太子合掌触到鼻尖,气息喷在指间:“她阵脚已乱,当不折手段,他二人即将联盟。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襄王还有别的担忧:“母亲呢?” 太子闭目掩饰眼中的心痛,好久才道:“无性命之虞,只是那症候麻烦又忧思过度,此次又伤了元气,需得多年调养。潇馨馆我已安排了沈从武盯着,他心思缜密,不过事怕万一,你再安排一重人盯着饮食汤药,茶具餐具也得二查,不可出一丝纰漏。” “弟知道了。” 二月二日龙抬头,今年春来的早,未出正月就已雪化冰消,泥土里百草权舆,嫩青的芽儿怯生生冒头,雁归莺飞,杏花也提前报到,几乎一夜间枝头满灼灼,一树树瓣肥蕊瘦,浅红欺醉粉,好不羞煞女儿脸。 元和帝因精神不佳便让太子主持春耕开犁,而后合宫到皇家避暑的淼可园禊祭,在杏林旁的芦苇湖边摆了家宴,一边观看钦天监官员戴面具领着宫人跳祓禊舞。尚膳局摆出了新开瓮的杜若酒,摘自去夏收集的杜若蕾蒂和果,加以曲醪蒸制酿到半成,再调和番邦进贡的冷酒,埋入一尺深的地下,开瓮时喷香四溢,入口冽香,回味清苦有驱虫辟邪之效。金贵妃一时兴起和几位的年轻的妃嫔斗起了杏花诗,好显赫自己的文采斐然,几位昭仪美人才人的也不甘示弱,一时群情激奋,皇帝和皇子们难得放松,也不掺和,只含笑看着。 待罢,金贵妃口干舌燥拿起茶来润喉,元和殿意兴阑珊,转头对下方的太子道:“禝儿,朕已拟定了太子妃的人选。”太子连忙起身出来双膝跪地,元和帝继续道:“左仆射曹徵家的三女,闺名细如,小字心若,去年及笄与你同岁,朕命你师方骞和于中至亲去看了,端庄尔雅,容貌也仪态万方。且生庚八字金箔金命,又主大贵,与你很般配,朕很满意。‘六龙之调,使我心若’这样如沐春风的女子才堪储妃!钦天监已推算出五月十五日甲申为黄道吉日,令中书省草写聘书,即行纳吉纳征之礼,待两年后你加冠再行大婚。” 金贵妃和永王对视一眼,暗中切齿。 曹家乃是朝中巨室,前朝时便已出良拜相,太宗至德二年恢复科举,命曹家在各地设义学书院,广纳天下贫寒学子,为朝廷培植中流砥柱,几十年下来门生遍布各州各县。太子先前求学的衡州石鼓书院就是曹家的门庭,意在接触下层莘莘子衿,彰显天家亲民近民风范。 皇帝此为,实是为太子增羽添翼,怎能让人不恨! 太子额头叩地:“儿臣谢父皇隆恩!” 永王猛仰了一杯酒,心头埋怨父皇对自己偏心了半生临了却偏心转移了,老二成心头肉了!自己只能娶个三品吏部侍郎的孙女,老二却娶得一品尚书令的女儿,一下获得文官集团的拥护,这爹坑了他了! 皇帝又道:“不仅如此,朕打算再加封几个良娣,待你行了冠礼与太子妃一同嫁入东宫,门下省侍中神武卫将军傅正杰独生女,前承恩伯沈茂嫡女羽林卫中郎将沈从文之妹,四个一起,另一个还未决定好,在武宁节度使邢家和淮南节度使慕容家之间犹豫。” 金贵妃和永王瞠目结舌,一双羽翼还不够一下子叫他长出四双来?这是要一飞冲巅?以后他的地位岂非再无一丝撼动!永王更气的是,为什么他只能娶一个?老二却享四人之福!是亲爹干的事吗! 太子心中明白,中京三卫共三万两千兵士,骁骑卫一万二,神武卫一万四,羽林卫六千,骁骑卫戍外城关隘,神武卫戍内城治安,羽林卫戍皇宫和东宫宫禁,傅家手握近半,手捏京城一半命脉,与傅家对立的是骁骑卫上将光禄寺少卿裴严,两虎相互牵制,暗中较量已久,相较之下还是傅家更易掌握,而沈家是羽林卫中坚力量且经营多年人心尽收,可以笼络为臂膀,父皇是在为将来筹谋布防,用心委实良苦!至于邢家和慕容家,那是远方的老虎,是十四州节度使中募兵丁最多封地最富庶的。但父皇说的犹豫他却不懂,抬头问:“却是为何?” 元和帝叹气道:“傅家沈家的女儿虽尊贵却都虚长你二三岁,曹家的到是同岁,但生月也比你大,慕容家的嫡女长你四岁,父皇......怕你委屈,邢家那个到是小你两岁,武宁节度使邢周和剑南节度使邢全乃同胞兄弟,势力是节度使中最大的,邢周为人狂傲不羁,又只生得一嫡女和两个庶子,这女儿是掌上明珠,爱惜的如同眼珠子,朕给他写御信说及此事他竟回信顶撞,说爱女只做嫡妻不做妾妃,慕容槐女儿众多嫡女却只一个,庶女怎堪为贵胄之选,邢家那边朕已派人去游说,朕就不信那些三寸不烂之舌说不动他。” 太子眼眶下一丝热,父皇是至情至性的人,自然了解他心里的苦。“儿臣听父皇的。” 金贵妃下意识望着福王小小的身影,这孩子正对着不知何处怔怔出神,她眼中热辣辣的刺疼,牙咬的两腮发困,染着红色蔻丹的指甲深深刺进了肉里,自古君王多凉薄,竞对她凉薄至此,半点未曾为她的孩子打算,她可怜的禩儿,只有娘能为你了,定要把这江山夺过来交到你手心里!身旁的嬷嬷忽然对她耳语:“宫里眼线来报,那小娼妇出事了,在绯云阁当场被宫正司的人拿住了,那几个假内监也被扣住了,还是光着被扣住的。” 金贵妃的美人颚险些惊掉,用眼神问,那个地方如此隐蔽又都是本宫的人值哨,宫正司的人怎会闯入?还偏巧在这个时候,宫正司的李宫正不是依附了本宫的吗?年节还送过貂绒和麝香到栖霞殿。 嬷嬷暗指指太子,金贵妃立刻明白了。 嬷嬷悄声道:“娘娘放心,奴婢已派人去灭口了,他们即便查也查不出这小娼妇的来头,内侍省那儿根本未曾入册登记,那几个假太监不知道底细,只要我们咬死了不知道,晾也无人敢攀诬,只是娘娘难免要落个治宫不严了。” 金贵妃悄无声息地点点头,眼睛如毒锥子一般望着太子,这个十六岁少年,他当真十六岁吗? 白氏倒台之时她就将宫里的余孽都清洗干净了,怎么感觉这几个月太子耳明眼亮,这宫里究竟还有多少暗桩?难道自己身边也有暗桩? 她后颈心忽沁出一丝凉意。 元和帝后晌听说了有人秽乱宫闱气得七窍生烟,叫过金贵妃来痛骂了一顿,难听话说了不少,什么內帷不修,德行不贵,德不配位,不如白氏,云云,金贵妃假装受不住晕了,第二日又将六宫理事大权分出一半给昭仪刘氏,金贵妃跪在昌明殿阶下哭表衷肠,将自古来的情诗侬词倒腾了个遍,怎样捻一个你、塑一个我,怎样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听得值夜的内监和侍卫们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又说又唱了一夜,到天擦亮嗓子哑的像破锣,元和帝着急上朝,被她扯着龙袍下摆纠缠不过,只好抬进内殿耐着性子好言抚慰了一遍,金氏趁机扑入怀山盟海誓赌咒一番。 杏花谢了桃花开,三月永王大婚,阖宫张灯结彩,白氏的病才见了起色,日渐康复起来,能下地走动几步,身上也有了力气。花褪残红青杏小,转眼到了这年四月,又是一年春猎时。京郊皇家猎场绿意盎盎,正值草肥马壮,大景朝效法周礼,崇文馆授学经史子集也尊古法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由武职官员教授骑射,众皇子从小涉猎,除皇七子福王和皇六子成王年纪太小须内监牵马引厩,大的几个永王和太子等骑射功夫早已驾轻就熟,骑上骏马便再无学堂上的拘谨和憋屈,撒了欢一般驰骋飞奔。 元和帝坐在御帐凉棚下远远看着,自己的儿子们那样神采飞扬,只想这样天伦之乐的日子再久一些,久一些。 一只膘肥体壮的狍子闪电一般嗖地钻入乔木林。 众皇子眼睛放光,立刻呼喊着急急挥鞭打马去追,羽林卫们也驰马紧随其后,密林叶阔枝茂,草木茂盛拌马腿只能勒缰慢行,皇子们低头仔细寻找猎物,忽见野兔狗獾果子狸受惊蹦出草窝慌不择路地飞遁,众皇子挽弓搭箭,一时矢雨纷纷,渐渐忘了那只狍子,各自寻找猎物去了,侍卫们也各自拥护者。 太子和两个侍卫盯着一只麋鹿走入密林深处,四周无半点人烟,静谧的只有鸟虫啾啾,脚下多了许多一人高的灌木和荆棘,愈发难行,午后炽烈的日光透过白桦叶丛斑驳在葳蕤扶疏上,待那牲畜放松警惕探头去掏草窝里的东西吃,指下弹弓一闪,电光火石间射中脖颈,倒地呜咽两声一动不动了,太子大喜,命侍卫去捡,那侍卫点头应喏,骑着马走向猎物,有六七十米远的距离,刚行至一半,忽听震天动地的一声响,侍卫连人带马迅速被大地吞噬席卷,那块长满了灌木的地皮整个塌陷下去,露出一个巨形大坑,接着传出劈刺劈刺血肉中了利器巨刃的声音,然后人和马痛苦极了的嘶啸,接着就再无动静了,下面有机关! 马儿惊得连连后退。 太子回头,只见身后十米处永王和十来个侍卫张弓搭箭在那儿。 一身苍色斜襟蟒袍,胸前戴着护心软甲,系着宝蓝色襻膊和束袖,一样的剑眉,一样的丰唇,黑白分明的眼中燃烧着仇恨。 从小你处处争强,事事压我一顶,更恨毒了的是你抢走了我的储君大位! 今日我要一并讨回!只要你死了,这世上便再无人与我争,父皇纵是心有疑惑也不会忍心追究我,因为我是他最爱的儿子。 一只羽箭破空飞来,身旁唯一的侍卫心口猛然被贯穿,血水飞涌中应声气绝栽地,血还热,人已死。 永王亲自抽出一只羽箭搭在弓上对准太子。 张势待发中,太子嘴角闪过一抹诡异的笑,忽然勒缰调转马头,手下狠力抽了马儿一记鞭子,马儿呼啸一声,朝着那陷阱狂奔几步,四蹄扬天一跃,太子握住马鞭顺势飞缠住了旁边一棵白桦树,借着那助力将全身力量倾注脚尖,一登马鞍跳跃起来与马分离,马儿落入了陷阱,太子就着鞭子的甩冲力掼到了巨坑对面,身躯在地上枯叶丛滚落了两下,稳稳站了起来。 永王眼珠几乎掉下来,“你什么时候学的拳脚功夫?”立刻将手中箭迸出,羽箭凌空飞去,太子却原地站着未动,伸臂一挥生生替胸膛挡了,左手小臂中箭。他今日束发银冠,穿着一件白蟒蔷薇宝相纹窄袖箭衣,围着攒珠银带,瞬间那雪白的袖袂上有鲜红醒目的血蔓延开来,滴落到泥土。 永王心下恨煞,又抽出一支箭来搭在弓上,再抬眸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四面八方无数羽林军冒将出来,缓缓向他们包围,打头的人是羽林中郎将沈从文和自小教他的师傅章成柏。 永王忙不迭将箭矢和□□掷地,章成柏脸色铁青。 沈从文一行人过来将身边的侍卫控制了起来,永王被两个羽林卫一左一右胁迫着,回头看太子,只见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右手一下拔出箭镞,血汩汩流出,他眉头都未皱一下,冷漠的像那不是他自己的血肉之躯,双眸只望着陷坑出神。 永王不敢置信。 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为何我此时才感觉从未一星半点认识你,今日你是故意激的我害你?从前也是故意激的我恨你? 你一直监视着我? 我挖坑的时候你在背后看着? 那你今天为何还巴巴追着诱饵到这儿来? 何以让你冒着性命之危,你已是太子图求什么? 他脑中忽灵光一动,想起了父皇跟他讲过的一个故事,那是先帝太宗至德十五年,父皇还在颍州做藩王,太宗嫡长子成毅太子忽患了急病猝亡,太子之位一空,各位皇子便蠢蠢欲动,其中闹得最凶的当属皇二子和皇四子,皇二子母舅家是羽林卫中军,皇四子背后有神武卫姻亲支持,若非及时察觉就要发生政变,太宗皇帝是个果敢果决的人,立刻粉碎了他们的阴谋,斩首一百二十八人,清洗了禁卫中的势力,还把二子圈禁了诏狱,下旨非死不得释放。大景朝奉行母凭子贵,子以母显,太宗十二个皇子,除却夭亡的三个,成年及冠的还余六人,届时只有做为皇六子的人杰生母品阶最高,身份最贵重,太宗却不喜他,因他优柔寡断又过于儒弱,朝中的文官集团却很青睐这个容貌俊美的谦谦君子,大约文人们也是看脸的,太宗皇帝架不住那些舌灿莲花还动辄之乎理乎的腐儒轮番轰炸,只好一道谕旨将父亲从不毛之地招了回来,一路上遭遇了无数暗杀,幸亏随身的幕府师爷机警才一次次躲过了无常鬼,未到帝都随行的府兵已折损大半,当年母亲甫诞下他月余,重重惊吓加上产后羸弱,竟未挺过去,在离中京一百里的康县咽了气,父亲悲痛欲绝,抱着襁褓中的他仰天恸哭,几度昏死过去,数日绝水绝食,若非幕府师爷再三劝解又看襁褓中的孩儿可怜,父亲当真要随母亲而去的。就在这时又有蒙面黑衣的来刺杀,父亲奄奄一息,衣衫褴褛一手抱着襁褓一手七倒八歪地持剑乱劈,直如疯了一般,奈何对方人多,幕府师爷也丧了命,最后一刻太宗亲率羽林卫赶到,黑衣人被伏诛,留下活口拷问出是五皇子豢养的死士。 五皇子被太宗腰斩弃市,血流尽,直到第四天才气绝。 父亲上位成为皇帝后,仍有不安分的,多次伺机下毒,牵根绊藤又圈禁了两个,到今只剩下老八和老十两个敦厚老实的亲王。 朦朦胧胧的印象,幼时在昌明殿父皇抱着他哄睡,说到此处泪流满面,殷殷道,此生恨极了兄弟戕害、手足相残。 第四章 那宫,那少年4(修) 想到这里,永王连连打冷战,后脊已冷汗淋漓。 草地凉棚下,元和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永王和几个亲随以及沈从文章成柏伏地跪着,章成柏痛苦道:“臣死罪!未教养好殿下!臣无颜再为人师表!” 沈从文也道:“臣已看了,那机关下是刀床,若非太子殿下机智恐怕已凶多吉少,殿下的两个侍卫一个连人带马落进了那陷阱,另一个被永王殿下的流矢穿了胸,还有太子殿下的坐骑,臣的人下去捡尸体见人和马的白骨皮肉都分离了,惨不忍睹,臣下带人赶到时永王殿下的箭正射中了太子,众目睽睽,永王见未伤中要害又要出箭,太子流了不少血,整个衣袖都浸透了。” 永王梗着脖子争辩:“不是这样的,儿臣是猎一只麋鹿不小心伤了二弟,毕竟刀箭无眼,草木又茂盛,至于那陷阱,儿子半点也不知,儿臣到了那儿就看见二弟的人伤了,想是庄子里的猎户下的,他们别想栽赃到儿子身上,打死也不认!” 沈从文拱手:“启禀陛下,昨日深夜臣在马场巡逻,远远看见密林那边有灯火,几个人鬼鬼祟祟走出来,臣不敢打草惊蛇,已派了人跟踪监视,只要陛下令下即可逮捕审问。” 永王心头一惊,眉头浮上慌乱,元和帝看的分明,命令道:“立刻逮捕!交于宫正司刑讯!”沈从文叩拜应是,交于宫正司暗审而非大理寺明审,皇帝还是在护着永王。 “太子如何了?”皇帝问。 章成柏道:“伤了骨头,幸好在左手,妨碍不到写字。” 皇帝道:“立刻回宫!” 街市开出一条御道,銮驾浩浩荡荡,天子气象威严,两旁街市民众皆下跪头叩地,有那想瞻天颜的悄悄抬目窥看,立刻被侍立的禁军呵斥,吓得哆嗦不已。 含章殿。 太子的手臂已包扎好,坐在座榻上,因伤了骨头不得不围在脖上吊着,襄王像个孩子一样抹泪:“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太子安慰道:“告诉你只怕你不会同意,放心,距离、速度、准头我都计算的分毫不差,且演练过的,我这不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吗。” 襄王责怪:“万一有一丝偏斜呢,这世上的事难以预料,幸好没有成贯穿伤,不然你这手......我真后怕!他就是个草包不值得你这样!他不配!” 太子望着窗纱投影的阳光,道:“我攻的是父皇的心。” 襄王问:“父皇会如何处置他?” 太子闭目,幽幽道:“父皇不会处置他,这件事会被按下,对外只会说我是不小心被流矢误伤,我知道此事不可能要了他的命,我本也就不想要他的命。” 襄王眉头拧在一起,愤恨不平齐齐涌上,怨怼道:“父皇就这般护着这个康瓠庸才,有眼无珠!真叫人寒心!” 太子右手握成拳对着唇,垂眸良久,热热的气息顺着指缝呵在拳心:“结束了。但愿父皇不要过激了才好,他的身体怕是撑不住。” 襄王问:“金氏呢?”太子唇角一弯:“她很快会将自己送上绝路。”顿了顿又道:“那两个羽林卫是替我死的,好生抚恤他的家人,还有,告诉傅家和裴家的暗桩,务必仔细观察傅正杰和裴严,两人的饮食喜好生活习惯,平日爱做什么消遣,爱到什么去处,我都要知道。” 昌明殿西侧殿,宫人和内侍尽皆屏退。永王独自跪在下首,元和帝坐在明黄苏绣金线团龙大引枕的座榻上,手指不停按揉鬓边。 永王不停抽泣,抹泪动作幅度极大,静默好久,元和帝忽然道:“金贵妃那天说,弘贤殿有个宫女怀娠了,已六七个月,你大婚之前就有了?是也不是?” 永王闷着头不敢吭气,心中大骂金贵妃这个贱人,给他下美人计,背后挖他墙角,这次合作金国舅答应的灭口也没灭,估计还会让那些人死咬他,除掉太子她趁机黄雀在后一网打尽了!他姥姥的,女人果然不可信! 元和帝起身扬手掴了永王一记耳光,这一下急火攻心,脚下颤巍巍眩晕不止。永王捂脸流出了泪:“父皇你打我?” 元和帝眼中泪闪闪,自己最爱的儿子竟如此不堪。“你读书不成鼓捣这些鸡零狗碎到不落下,倘若生下的是个男丁,这长子竟是个下贱的宫女所出!叫永王妃如何自处?程家又情何以堪?你竟如此自轻自贱!” 永王吸吸鼻子:“不就临幸了个宫人吗,父皇不喜欢叫人一壶鸩酒去了她便是,那孩儿有什么稀罕的,以后想生还不多得是。” 元和帝身躯骤然一震,双手如大风中的枯枝抖个不停,好似几十年的信仰顷刻倒塌,濒临崩溃的边缘,泪水漫出眼眶,悲痛的不能自己:“朕......竟生养了你这么个畜生!这么多年朕亲自养大了你竟不知道你是个十恶不赦的!朕这一生竟失败至此......你对亲子尚且如此,那弑父弑君还不手到擒来?朕也无需等证据了,你半点也不冤!”转身捂面仰天“......我赵人杰到底做了什么?我含在嘴里捧在手里,不让他一星半点伤着,竟养出了一个畜生,让禝儿受尽了委屈,今天禝儿有个好歹,这风雨飘摇的基业谁来继承......华音,你竟生出这么一个禽兽......” 永王猛抹一把泪,鼻涕哭的流出,眼中全是不服气,直埋怨命运不公,天生了他又为何生赵禝!他心一横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也许死去的娘还能为他扳一扳,大声道:“谁叫他处处抢了我的,立嫡立长,儿臣才原该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就因为我娘死的早,我成了孤苦伶仃的,从小被他欺压一头,受尽凌虐,儿子早就快憋疯了!娘啊......他们构陷儿子,你在天上睁开眼看看,儿子就要被他们害了!” 元和帝头痛欲裂,全身抽空了力气般半倚卧榻,指着永王:“你自己不如人不知钻研进取,作下这下流手段害你弟弟!简直枉生为人!你说他欺压凌虐你,你痴长他三岁,他从小只占个储君的名头,走到哪儿人人不是以你为尊,你私下折辱他朕都撞见好几回,朕念你委屈不忍戳穿,偏你是个促狭的,三天一大状两天一小状来告他,丢尽了君子风范,他忍你敬你,从未在人前说过你半个不字,到如今你还不服气,不论读书,单说为人做事,心胸气度,你哪样比得了他?他为了他母亲能挨脊杖,难道他不知道疼吗,不知道会落下残疾吗,他受那么大的罪对朕一句怨言也无,照样来昌明殿晨昏定省,你不过挨了一记耳光就哭天抹泪的,尽作妇人之态!怪道你皇祖父当年说你是个愚钝蠢庸的,十个百个你也及不上禝儿,朕还不服气,当你只是土木形骸,以为只要用心栽植就能成才,现在才知道父皇当真火眼如炬。朕真后怕,幸好没把你扶上位,就你这没品没德无情无义心胸狭窄的,我赵家的事业到你手里,还不成了商纣夏桀!朕到了地下有何颜见太.祖太宗!” 永王嘴唇抖索:“父皇,你......要放弃儿子了?” 元和帝背过脸不想再多瞧他一眼:“你走吧,滚到你的封地永州去,明日就动身,朕会下旨让羽林军押送你,终身不许踏出永州一步,不许再回中京,将来朕驾崩了你也不用回来吊丧,朕就当从未生过你这个儿子,你这辈子最好安分守己,当地官员会监视你,朕会在遗诏上写明,若你兴兵起事人人诛之!” 永王泥瘫在地。 此日后,元和帝便卧病在床,风热犯肺,每日咳的昏天黑地,太子初试监国,每日夜间又带伤和襄王衣不解带的侍疾,亲尝汤药,擦洗沐身,一个多月下来两个孩子瘦的眼眶凹了下去,元和帝更生感动,一手一个拉着两子泪涟涟,待能稍稍下地便由他们抬着亲去了潇馨馆,白氏病已大好,一身布裙荆钗坐在地上纺线。 “韫之。”元和帝被搀着走进来,见到白氏憔悴的面颊和鬓边一缕白发不由自责不已,白氏连忙起身敛衽施礼,皇帝握住她的手,两人病后初愈竟觉像几十年未见:“朕来跟你道歉,梓童,你跟朕回霓凰殿吧,朕已亲写好了你复位的旨意,朕会昭告天下你的品德,对不住,你受苦了,朕知道你是冤枉的,原谅朕,这么做不得已,实为了检验禝儿的胸怀和担当。” 白氏大大的眸子充满泪:“陛下可满意了。” 皇帝道:“非常满意!将来他做皇帝会比朕做的好!你我生子如此,社稷之福,黎民之福!” 白氏欣然道:“他亦是臣妾毕生之傲。” 皇帝揽住她的肩:“你教子有方,为我赵家培育出这样一个英明睿才朕深怀感激,从前朕一直觉得你对禝儿太过严苛,自小动辄家法棍棒,现在才知用心良苦,玉不琢不成器,禵儿就是被朕溺爱坏了。” 白氏诚然道:“臣妾固然栽培有方,也缘他是个天生的好苗子啊,若他是个骨子里的槃木朽株,便是臣妾千倍万倍努力也枉然。” 皇帝也点头:“当是,我们禝儿是天生做明君的料子。” 金贵妃连日来如热油煎熬,嘴上起满了燎泡,皇帝圣体染恙在昌明殿养疾,昌明殿为皇帝处理朝务和日常寝居的,早在太宗皇帝时便已有训谕,除皇后国母外,妃嫔只可夜间侍寝,入行侧门,白日无诏不得入昌明殿,违者乱杖毙之!因此她带着汤羹在殿外屡次请见都不见音讯,她又不敢乱闯,只能长跪,凭她怎么哭怎么唱这一次元和帝都无动于衷,如此几天她便腻了,每日只到殿外点个卯,咋呼一番好让皇帝知道她来了,而后隔三差五便回母家与哥哥商议对策去了。 这日听说了潇馨馆的事,皇后复辟,但仍称病闭宫,六宫理事大权还由她和刘氏协作,虽如此,她却知道这是缓兵之策,皇帝发诏说皇后为小人陷害,这小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分明狠狠打她的脸,心中已厌弃了她,大势将去,便愈发如热锅上的蚂蚁。 不免又坐着翟车出了宫来到金国舅府,她爱排场,一行几十人的仪仗执雀扇打伞盖提香炉捧盂盒,附近民居一见这个就知贵妃娘娘又下凡了,纷纷出门瞻观玉颜。 金府会客厅,金贵妃和金国舅分别坐上首,底下坐着三个官员模样的人,金贵妃心里郁闷摔了茶杯。“你们都是我金家一手提□□的,这些年仕途铺路耗费了多少银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怎生到了用你们的时候一个个都成了病猫瘟鸡,太子都监国一个多月了,让你们捉他的把柄,怎么就吹不起动静!” 一位官员拱手垂目道:“娘娘太心急了,朝堂上的事情岂是片刻之功,需得长久谋划。”另一位也道:“太子参政数月,主理工部事宜,做事滴水不漏,臣下多方探究委实找不出糟粕,实难以下手。” 金贵妃拍案:“本宫就不信他无孔不入!是你们无能罢了,一个十六岁胎毛没褪全的小子,做事能有多周全缜密,找不到纰漏你们不会制造纰漏!” 旁边方才没作声的官员道:“娘娘想的太过简单了,所谓雁过留声水过留痕,制造破绽岂会不给自己留下尾毛,只有我等立足脚跟才能跟太子耗斗。” 一个又道:“臣说句不中听的,娘娘轻敌了,据臣这几个月暗中观察,太子年纪虽轻,人却是极城府的,今日陛下病后临朝,朝会讲起盐务,陛下询问太子意见,太子寥寥几句,看似简单却学问颇深,即穿水滴石又维护了各方势力,即抒发了己见又谁也没得罪,很会揣摩各个心思,陛下大加赞赏,赞其有仁君之风,这几个月他参预朝政,不依附党派,六部所到之处人人夸其谦谦君子,那日臣下与他迎面碰上,他竟还了个晚辈礼,这很可怕!会笼络人心又能屈能伸,这孩子人虽小,心却深不可测。” 又道:“早就听闻其母是个颇有心机的,当年从一个尚仪局六品典籍女官获得太宗皇帝垂青,一跃册封成为储妃,自是不可小觑。臣下奉劝娘娘还是避其锋芒,把心思用在陛下身上,让福王殿下多多博得陛下的好感,陛下重情多感,福王殿下又是最小的皇子,老夫爱幼子,只要乖巧些,嘴巴甜些,让陛下心疼宠爱,何愁没有翻盘机会,岂不闻汉武帝传位幼子汉昭帝。” 金贵妃捏着绣帕不置可否,想了想,决定两条路一起攻略,待三个官员告退后问金国舅:“那事哥哥办的怎样了?” 金国舅道:“东西都打造好了,只是裴严那边有些难办,这老小子是个千年的狐狸,太子如今获得傅家的支持他自是懊恼,但又忌惮傅正杰,毕竟论内城巷战骁骑卫不如神武卫,羽林卫那边又龙蛇复杂,摸不清底,骁骑卫戍卫外城防御,这么大动作根本避不过耳目,暗攻肯定不成,明打二打一,不到两个时辰便能引来京州守备军,届时腹背受敌,未必有胜算。” 金贵妃冷哼一声:“本宫就不信太子选妃选了傅家女儿没选他裴家女儿他能服气,他不是刚添了个庶女吗,告诉他本宫事成之日立刻封此女为皇后!至于傅正杰,他是个绝户没儿子的,就折腾出一个女儿,这女儿自然如命根子一般!你让人盯着傅家,姑娘家都爱花儿粉儿啊的,那姑娘一旦出门立刻绑了,以命要挟不怕傅正杰不就范,骁骑卫加上神武卫吃掉羽林军还不是大象吃老鼠,到时只要各关卡大门闭紧,控制烽火台,自然能让守备军瞎子聋子一般。中京一变天,还不是谁坐朝堂他们就听谁的。” 金国舅拍案叫绝:“妹妹堪为女中孔明!” 金贵妃得意:“欲成大事者,必有其胆魄!” 既打定了主意要一面趋奉皇帝便不能再耽搁,回宫之后立刻让宫人拿了福王写的一沓大篆送去昌明殿,第二日又是一沓水墨涂草,小孩子虽画的没什么水准可画个鱼儿虾儿大树水草的还是拿得出手,笔下幼稚形象滑稽,让人看了捧腹,她自己也脱簪削衣在前殿供了如来佛,每日斋戒茹素为皇帝祈福,如此一连多天终于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元和帝本就是个心软的人,想着她毕竟年轻,进宫这些年也算两情缱绻,气盛之下难免行差踏错,且宓王已恢复康健,也是她照顾有加,一来二去也就不打算追究下去,这日下朝让内侍送口谕到栖霞殿,告知午膳要去那里用,要吃她小厨房的羊肉炙和鲜虾烩。 金贵妃听完大喜过望,立刻着人大肆准备,亲去小厨房盯看,又让嬷嬷去通知福王准备。 且说福王自后来瞻仰了那书便立刻混沌之中开了九窍,越看越上瘾,这才懂得人生还有如此奇特有趣的事,这才明白女人的意味,原来自己眼前那些宫女是上天赐下的尤物,如此趁夜半时便命一个值夜的来看,宫女多是怀揣攀龙附凤之辈,自然无不乐意,扭捏一番便从了,福王起初只是看,第二夜胆子大了起来,动手又动嘴,此后愈发入了魔怔,不出数日栖霞殿伏侍起居的十几个宫女被亵渎了个遍,课堂上神思梦游,章成柏说了他几次他也浑似不在意的模样。 两个小监见此模样知道功夫已成,逐又在一个深夜将那书册盗出至无人处焚毁,福王过后找寻,又不敢说明是何物,含糊闪烁比划了一番,他们只说从未见过,问其他人也说不知,福王心里纳闷,以为那些画面只是一场梦。元和帝执政仁慈,对宫人也仁慈,登基后特恩旨凡节后可放一些内侍监省亲,只是每到所驿处需给当地府衙报备行迹,恰内侍省排假,两小监自那日出了沈府竟踩了狗屎运,在赌坊逢注必赢,大赢特赢,没多少日子积累了万贯,便上下打点,自发回乡探亲去了,几个月过去内侍省久待不归只好上报宫正司,宫正司判逃奴罪报至京畿府,派了捕快去大名乡稽查,才知这两人因博.彩暴富惹来了匪祸,家中被洗劫,二人也丧于刀下。回来定谳结案,内侍省告知金贵妃,金贵妃也未在意,只说狗奴才命贱活该,内侍省才又重新安排了人。 嬷嬷去的时候配殿内室关着门,里面有女子嬉笑的声音,嬷嬷喊了两声,福王吓一跳,听清是嬷嬷又松了口气,问何事,嬷嬷说:“一会陛下要来殿下可知怎么做?” 福王心不在焉道:“不就是撒娇卖乖吗,谁还不会了,我醒的!”嬷嬷听出口气不善连忙告退,内室又传出女子的嘀咕和低笑。 到巳时末刻皇帝果然来了,金贵妃打扮的清艳脱俗,协众在栖霞殿大门口跪迎,俯身额头贴地姿态犹极谦卑恭顺,皇帝见了不免生了怜惜之心,下了坐舆亲自搀扶起,“爱妃,受委屈了。”金贵妃垂泪如芙蓉含露,怎样哭的最美她早就对着镜子练习的驾轻就熟,当初承宠也缘皇帝爱她诗书百通,于是又拿出故技重施一番:“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陛下不见臣妾,臣妾心中苦极。” 皇帝愈发心疼,看着眼前春笋般的面庞,花蕾夭夭的年纪,想到自己的寿命不远矣,往后余生她便要在这寂寂深宫一点点衰落枯萎,这样的美好注定辜负,不由安慰道:“以后只要你安分守己朕绝不负你。” 金贵妃心中鄙夷,面上却温容行止,垂目啜泣:“臣妾自然安分守己。” 皇帝揽着她的腰一起步入内殿,四下用天青色汝窑莲瓣纹瓷盆置了冰,黄梨木长条八仙桌上铺着流霞锦挑花鹭鸶戏莲桌围,坠着紫穗流苏,御用的馔具森列,十几个冷盘盖着轻纱伞罩,皇帝四下没看到福王便问:“禩儿呢?” 金贵妃方才只顾试衣描妆竟忘了儿子,赶集吩咐嬷嬷去叫,福王还在与宫女嬉闹,这一唤才知竟忘了时辰,毕竟年纪小遇上这事惊惶失措,赶紧更衣换冠,又听宫女说满脸胭脂印,胡乱用巾帕擦了擦,一溜疾跑进了前殿。 皇帝见到自己最小的儿子立刻笑容堆满脸,招招手让他到跟前,见他长高了不少心知抱不动,只好揽入怀抚摸额发,“臭小子,再窜几年就赶上你几位哥哥了,咱们赵家的男儿皆高大威武,肖似了太.祖皇帝。”又往下摸摸他的耳朵,无意识往脸颊下一挪,忽觉手指沾了什么,抬起一看不禁莞尔:“你这孩子想是又涂鸦了,颜料沾脸上也不晓得。”说着,指尖黏腻发油,淡淡有香气,立时觉察出不对劲,颜料当是干涩冲鼻的,凑近一嗅,赫然是女人嘴上的口胭。猛然揪住小儿衣领细看,只见颈下隐隐约约有无数重叠交错的痕印。 这下子,怒火冲冠! 揪住福王的衣领问金贵妃:“你就是这么教养儿子的?” 金贵妃不知所以,忙不迭跪倒,皇帝挥袖将桌上的骨瓷扫了一地,碎裂声骇耳,福王吓蒙了,跪瘫在地,皇帝吼道:“将侍奉他的宫人都给人拘上来!朕今日活剐了她们!” 内监不敢耽误立刻将配殿的一十六个宫女尽数捉了来,竟然有两个衣襟大开衣带散着的,元和帝见到这个越发雷霆:“你们竟然勾引皇子!朕要将你们的家人全部诛尽!”金贵妃这时才明白怎么一回事,登时气血涌上天灵盖,指着她们咬牙切齿道:“你们这起天杀小贱人!居然敢在本宫眼皮底下做这等勾当!谁指使你们来害我儿的?快说!” 宫女们抖若筛糠,有两个吓得晕厥栽地,其中一个哆哆嗦嗦道:“陛下饶命!娘娘饶命!不是奴婢们勾引的殿下,奴婢便是向天也了胆也不敢啊,是殿下......殿下调戏的奴婢......” 福王直如傻了一般,呆呆地一动不敢动。金贵妃似要吃人:“胡说!我儿才多大!分明是你们收受了什么人好处构陷我儿!再不说本宫将你们剥皮抽筋!到底是什么人幕后指使的你们?陛下在此你们还敢隐瞒!” 宫女们心知接下来死路不可避免,唯有不要连累家人,将死之际也生了几分胆魄,又想起金贵妃平日的苛待,纷纷恨极了,七嘴八舌道:“确实殿下调戏的奴婢......殿下胁迫奴婢脱衣给他看.......是殿下说好奇女人的,奴婢怎敢违抗......” 金贵妃拾起一片碎瓷掷伤了一个宫女的脸,那宫女捂着面鲜血顺着指缝直流,愤愤道:“娘娘即便立时碎剐了奴婢,奴婢无凭无据仅凭一张嘴如何攀诬别人?欺君是株连九族的,奴婢们都是娘娘的人,娘娘平时严令不许我们出得栖霞殿一步,从哪里受得什么人好处?娘娘可尽去搜检,殿下逼迫奴婢脱衣相看,奴婢岂敢不从?娘娘溺爱殿下,也不能拿我们当畜生一般。” “贱人!”金贵妃扑过去撕那宫女的嘴,连抽了数个巴掌,又摘下金簪对着一众宫女狂戳,宫女们悲泣成一片,皇帝实在看不下去了,喝令她住手,金贵妃却没听进去,依然发了疯一般,宫女们一时伤痕累累,有一个被戳中了颈脉当场鲜血迸飞,断了气,皇帝又令两旁侍立嬷嬷拉开金贵妃,手里的金簪尖锐锐地滴着血,已微微变形。 皇帝怒不可遏:“金茂丽,朕今日才知道你竟如此狠毒的心肠,她们哪个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你疼爱自己的骨肉拿别人的当畜生看,你这样的德行也堪觊觎中宫?你拿什么母仪天下?你想诱逼她们攀咬谁?皇后还是太子?或是刘昭仪?当朕三岁稚童么,这样阴私的事情,谁人白痴到贿买一大帮子人的?分明是禩儿动了淫邪之念,亵渎了她们的良贞。” 这样闹了一场皇帝反而决定宽恕这些宫女,只吩咐内监将她们带下去,送去永巷没入最下等的浣衣婢。 落霞织锦的氍毹上血迹斑斑,皇帝走到福王身边,只见福王面如菜色,显然是被母亲吓坏了,不由愈发失望透顶,鬓边又开始一阵紧疼,拿手指来捏,这段时日他经受的打击委实太大了。“难怪章成柏说你近来三心两意的,缘故原是出在这儿。” 金贵妃这厢才冷静下来,方才一时气恼竟触了皇帝的逆鳞,唯有扮可怜兴许还能博得这个软心肠的男人一丝同情,捏着嗓子尽量让自己哭的很好听。 皇帝痛苦道:“朕不知道究竟做了什么孽,生养出你们一个个不成器的......幸好上天垂怜,恩赐了一个禝儿给朕,祈儿也不错,还是皇后会教养孩儿。” 金贵妃不甘心,跪着走过来扯住皇帝龙袍下摆,哭泣道:“陛下,禩儿只是一时糊涂......”皇帝抬手扇了她一巴掌拒绝她说下去,连连苦笑,心灰意冷地道:“他这么小就如此自贱轻薄,长大成人时必是薄德好色的,朕已不抱希望了,横竖他只是个亲王,将来到了封地自有州府治理民政庶务,他爱寻花问柳都随他,朕也从来没指望过他来扛挑这社稷大旗,自今起你们母子禁足栖霞殿,皇后还病着,六宫协理皆交给刘昭仪,崇文馆禩儿也不必去了,还有那么多公卿家的子弟瞧着,没的他出去给朕丢人。” 皇帝走了好久金贵妃还在原地跪着,死咬着嘴唇,雪白的牙齿沁着一抹血丝,宫人几次搀扶都不肯起,嬷嬷黯然道:“娘娘只顾跟太子斗,忽略殿下的管教了。”金贵妃拉过旁边面如灰土哭的鼻涕泗流的儿子,扬手要掴,伸到半空又停顿住,最终下不去手,抱入怀抱痛哭:“禩儿啊,我们完了!你知道在这后宫失宠是多可怕的事吗?娘不管!你即便是个昏君也不能便宜了别人!娘宁做凤凰不做雉鸡!” 湿漉漉的双眸仇恨汹涌,对嬷嬷说:“去给哥哥送信,本宫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殿外一侧,紫铜壶滚着水,少女握瑜持镊夹炭,心知时机已到。 第五章 生而为女子,谁不想做凤凰 1(修) 午晌后太阳堕火一般,前日刚进了夏至,虽还未入伏,已开始燠热难耐。 宓王立在桌前临行草,鼻梁挂着密密的汗珠,颜柳体的《将进酒》,握着笔的手心潮腻腻不免脱了两分力道,收笔处有些虚浮,父皇书法造诣颇深,检查时定又要责骂,因屋子偏阳,正被大日头灼晒着,直如蒸笼一般,伏侍的宫人早寻凉快处去了,也无人来摆冰。书桌上的月白水净瓶里澎着一束新开的重瓣晚香玉。 郁郁一室馨香,自她来了栖霞殿,这里便有了生机,伺候的宫人都是势利眼,懒惰懈怠,他的衣服皱了夜里她会悄悄进来给他熨烫好,他的袜子破了洞她会趁监视她的人打盹的时候给他洗了补好,为他熏被焚香,为他镇书研磨,屋子里再没有从前男孩子的汗腥臭味。 他为人温吞,天资却并不愚钝的,读书有一股痴劲,皇子之中,除了他,四皇子赵祈,五皇子赵祜,皆是崇文馆优异生,只因那个人的光芒太盛,坐在他座位的左边,总是身肩端方,一丝不苟,衣线如画笔勾勒的丹青,同样的习字,别人的手上都会沾染墨迹,只有那人,握着笔的手修长净洁,从手背到指甲没有丁点墨星,每每侧眸偷瞄,或在低眸看书,或在聆听经筵,眉目间气韵疏离澹澹,仿佛周围的人和事物皆与之无关,书案上的一纸一张平整如熨,偶尔做个轻微的动作也是利落温雅,便是离得这样近,一脉同袍,自幼到大也不曾说得几句话,更妄谈交心,到是右边的四皇子,时常爱与他攀谈诗词骑射。 他郁闷的想着,这两个人模样相像,一母同胞,性情却是如此迥异。在授课的士大夫们眼中,那人如日曜万丈,将满堂的人尽皆变成了白日的星辰明月,匿没在那个炽烈的光影下,他也曾有过不服气,有过愤懑,有过意难平,皇祖父当年也夸赞过他的,说他有仁君之风,只是输在了嫡庶......彼时淬砺肝胆,熬出了经年不消的黑眼圈,瘦的脱了形,企盼着有一日,父皇转身的一个侧目,或许为死去的母亲搏来一份荣耀,可每次的结果是,他的艨总比那个人慢了一截,他拼命的摇桨掌篙,却怎么也赶不上,长此以往,他便生了倦,认了命,默默泰然自处,想着或许因为那是哥哥,又是太子储君,明日的天子,理应被笼罩其下,诚如他的个头,永远矮了一顶。只有,这个小小女子认可他。 她说,他是她心目中最好的。 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四书五经皆通彻,他文思偶滞的时候她会笑嘻嘻提醒他一字半句,并讥讽她笨蛋,她甚至会使一些促狭的小手段捉弄他,逗得他又窘迫又好笑,她狡猾的像泥鳅,监视她的几双眼睛根本对付不住,小小羸弱的身躯脑袋却胜常人几十个,他想这世上再也找不出如此聪颖慧黠的女子了。 她来了,他才知道这世上什么叫温情。 原来这世间还有一个人,如此懂他,一个眼神便知所想,他们声气相投,心意一致,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瑜,美玉之璘璨,皓皓月之华,皎皎冰雪姿。 一抹婷婷袅袅的身影走进来,眼眸含着泪,面上带着凄怆的神色,瘦弱的双肩微微抖。宓王抬头:“怎么了瑜妹妹,她又用刑了?” 握瑜摇头,泪珠甩了下来,双肩却抖得更厉害,似是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垂颔闷声静静淌泪,那泪儿透着凄楚无限,直让人摧心挠肝,宓王过来拉住她的手,关切地问:“究竟怎么了?”握瑜忽然捂嘴大恸,明明哭的撕心裂肺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泪水涟涟打湿宓王手背,宓王一下慌不知所措,手上紧了紧:“妹妹,你到底怎么了?” 握瑜哽噎半天,颤着声道:“我今在殿外当差无意听见贵妃娘娘和嬷嬷说起先德妃,只说了几句,什么太便宜她了,什么和她闺阁就暗中别苗头,什么本来应该先进宫的,不过是为了借着她攀住皇上,借着她的孩子固宠,还有一句是你娘的死因,我且问你,你娘薨时嘴上可有血泡?” 宓王不解,仔细想了半刻:“好像......没有......好像......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她说的话,画面都模糊了。” 握瑜反握住他的手:“那可吐血了?禃哥哥你好好想想。” 宓王道:“吐血我记得,她是痨病去的,后来就一直咳血,手绢子上都是,有次咳的急了还喷到了我的衣襟上,把我吓坏了。” 握瑜又问:“临去时是不是像被人扼住了脖子,气息不上来,嘴唇发紫,面色青黑,直到窒息。”宓王疑惑:“肺痨最后不都是这样的吗?” 握瑜流着泪吸吸鼻子:“那就是了,我听见她们说你母亲最后吃的那碗汤药,煎熬的时候把一片野芹根掺入了白芷中。” 宓王大骇,颊边顿失了血色。握瑜抹了一把泪:“我偶在一本医术上看过,野芹又名白头翁,叶根皆有大毒,入脾经肺经,内服一刻钟便可发作,毒发时嘴上有血泡,面色发青,咳血呕血,呼吸窘迫而毙,与肺痨死相一般无二。” 宓王趔一大步险些栽倒,脑中瞬间嗡响,全身肌肉急剧觳觫,握瑜抓紧他的手,悲戚道:“禃哥哥,已经过去这么久,你娘已化作了白骨,我们找不到证据的,没有人会信我们,怎么办?怎么办?”宓王跌坐地下,双臂抱头低声啜泣,握瑜也蹲坐下来,倚靠着他的肩头:“禃哥哥,不要伤心,握瑜在你身边,我好怕,怕我不能一直一直守着你,假若我死了,你不可以难受,瑜儿在天上看着会心疼。” 宓王猛然呜咽出了声,抬脸出来深挚地看着她,小男子汉满脸泪痕狼藉,一把将她拥入怀,相拥而泣。 握瑜伏在他肩头,娇柔的嗓音细细抽泣着,热泪打湿他的外袍,面上却换了一副表情,泪眼婆娑中闪过一道寒冽。 东风已至。 回到正殿金贵妃果然在候着她,地上赫然放着几套霍亮的刑具,几个侍立的宫人用恶毒的眼神望着她,金贵妃的语声如三尺寒冰:“是不是你算计了我儿?我竟将你个小贱人给忘了,除了你还有谁能钻空子!” 握瑜立刻跪倒,坦然道:“奴婢不知娘娘说什么,奴婢自发配到栖霞殿,行走踏步皆在娘娘眼皮下,连如厕都被人跟着,哪有机会接近殿下身边的人。” 金贵妃对着她的脸就如同看到皇后和太子,只恨得攒心绞肠,一腔子怨毒要发泄,没有耐心审问下去,直接命令嬷嬷动刑。 在嘴被堵上的前一刻竭力大喊:“救命啊——!!!” 声线凄惨尖厉,足以让宓王听到,已知握瑜又在受苦,急奔出来,见正殿门前围满了值哨的宫人,趁人不察悄声躲到转角一侧,因天热本开着的六椀菱花格心窗子这会儿紧闭,他凭止呼吸开了一道缝,里面的情景飘入眼中,直吓得三魂去了二。 娇弱孱质的女子被白绫束着嘴,身上遍布着铁鞭的血痕,几个宫女死死按着她,其中一个正拿着一根一寸长削尖的竹签往她手指甲里钻...... 他再也无法忍受了! 左右张望一番,平日栖霞殿本也无谁关注他,努力调整呼吸,若无其事地走出栖霞门,外面有几个值岗的大力太监,因皇帝只下了金贵妃和福王的禁足令,太监们见是他也不拦,他心跳的急快,待沿着宫巷走了老远,脚下立刻生了风,抬腿死命狂奔。 红墙之中檐宇如云,飞鸟俯瞰琉瓦飞檐浩如烟海,内庭十二殿,三十六馆,六十三阁,殿檐最高,也最堂皇富丽,霓凰,康宁,弘贤,含章,永庆,丽正为东六宫,栖霞,清云,思华,春和、瑶琨、澄漪为西六宫。栖霞殿居西南,隔着五个垂花门,他如急箭穿梭,道上来往的宫人内监见了他慌忙曲膝施礼,出了华清门,不消片刻便到了昌明殿外,外有无数侍卫和内侍监侍立,皇子是可以无诏进出昌明殿的,他吩咐内监通传,待片刻后内监出来点头示意陛下请见,进去的时候浑然不知自己脸上涕泪交加,有失仪范,面君是犯忌讳的,只见父皇坐在御桌后,下首几个外臣在说着什么,太子也在。 他扑通跪地,磕的地砖响了一声,嗓音似含了带刺的铁块:“父皇!快去救救握瑜妹妹!贵妃在对她动刑,她快死了!” 握瑜已疼的意识模糊,看人重影,牙根咬的痛麻,不知已流了多少血,她不停对自己说,白握瑜,坚持住!挺过这个以后你在这宫里一切便好了,爹爹的期望,自己的梦想,都有望实现。再忍一忍......忍一忍...... 一根尖锐锐又刺入了指骨。 她咽中再也无力痛呜,疼的魂魄撕扯,眼前蒙上一层薄薄的白雾,在这雾气之中十几个禁军按住了在她身上肆虐的宫人,一身明黄龙衮的皇帝连抽了金贵妃数个耳光,那咆哮之声忽远忽近:“......金茂丽......瑜儿你也敢动......你原来是这般恶毒丑陋......朕竟宠幸了你这样的毒妇......你让朕作呕......” 一双的手臂横在了腰身,周身陷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那衣衫摩挲间有淡淡沉水香混合芝兰的氤氲薄香,雪白的帕子包住了哒哒滴血的手指,是他! 天在助我! 她眼皮沉如坠铅,努力想看一看他的面容,却只看到茫茫白雾,怎么也拨不开,侧头间那个被她心中叫作傻蛋的男孩子却面貌分明,他正跪在不远处,掀着衣襟卷着衣袖给皇帝看身上积累的新伤旧疤,口中痛诉着金贵妃的种种恶行。 她心中一舒,黑暗重重笼罩下来。 然后在那黑暗之中出现了一片灯火熠熠,熟悉的雕梁画柱,熟悉的花梨木浮雕嵌珐琅绢画座屏,熟悉的呦呦鹿鸣图案,熟悉的同心结湘妃竹帘幕,父亲坐在紫檀夔龙捧寿纹的靠椅上,她和长姐怀瑾立在当下,父亲面色凝重,语气意味深长:“瑾儿,瑜儿,记住,明日一去,你们便荣身家族了,白氏一门的荣贵就靠你们了。” 怀瑾嘴巴一嘟,极不情愿道:“爹爹,他长得可丑吗?听闻太.祖皇帝是个李逵似的恶鬼长相,太宗皇帝也是个耸眼大下巴,还满脸大麻子,民间都说赵家人其貌不扬,他若丑了女儿可不愿!” 父亲面色一厉:“才德居上,岂能以貌取人!为父也不曾有幸见过,你姑母少时离家,吾才学步,根本不记得她的相貌,想来这皇家金石贵气滋养,即便五官不称意,佩金带紫,自有华茂春松雍容风范。” 怀瑾不由蹙了眉,她杏眼桃腮生的极美,又心比天高,看人皆带了颜色,自不愿一丝屈就自己。“女儿怕做不到......” 话未完就被父亲呵斥一声,道:“他两岁咏诗,五岁学经史,八岁诵遍四书,这样的一个天纵英才,即便容貌稍逊也不掩金昭玉粹,你当谁都能近他身侧的,多少女子等待前赴后继,多少钟鼎之家巴巴候着,从来只有人家摘择,何以轮到汝挑剔,为父与你姑母几次去信暗示,你姑母皆态度闪烁,怕是这太子妃之位降不到吾家,你们此次入宫务必要赢得皇帝和你姑母好感,尤其太子殿下的喜爱,纵然当不上太子正妃,也要将来在他上位登基之时跻身四妃,诞下皇子,争取后位。我白氏乃陇西大族,你太.祖父在前朝曾为一代相臣,只可惜生不逢时遭遇文字狱为人所害,白氏也就没落了,你姑母与吾不是一母同胞,她是原配长女,她母亲早逝后你祖母和几个庶母联手苛待她,这才离家出走,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飞上枝头成了凤凰,诞下了太子,因着早年的事白家也沾不上皇亲国戚的光,为父的仕途也不上不下,若想白家再次兴盛非吾儿不可。” 怀瑾眼眶蒙了泪,到底不敢违逆父亲,只好和妹妹一同俯身跪下,口中道:“女儿定当全力以赴!” 她和姐姐刚到了皇宫,马车载着从西边白虎门进入,而后由两顶软轿抬进了琼华门,沿着宫墙巷道,举目望去琉璃鸳瓦层叠,飞檐反宇张傲着巨翅骞腾,业业入云,浮翠流丹,美不胜收,一重重的宫门迤逦,一路上琼楼金阙,云墉玉垣,姐姐目不暇接,她并未觉着奇特,自小已养成了内敛自持的性子,且心窍千伶百俐不露锋芒,家中人口仆从,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每个人的喜恶爱好,与谁敌友,她皆研究的通透,家中有多少金玉珠帛,多少器具物什,什么形状,什么花纹,什么字样,放置哪里去了何处,心中莫不一清二楚,见字不忘,书上那些只一遍便可牢牢刻入脑海,账册流水一眼便知谁挪用谁贪腐,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只是,她从来一字不说。 以一副恬淡柔弱的面孔示人,韬光韫玉,不抢兄弟姐妹的风光,不谄媚父母。 姑母是民间口口相传的传奇女子,陇西百姓心中奉若神祗一般的人物,六岁丧母,垂髫之年被迫弃家,阖族都以为她亡故在荒郊野地,尸骨不知被哪个野兽叼干净了,将她母族的嫁资霸占了个干净,若干年后,上官们持节传来她在中京进位太子继妃的喜讯,白家一夕间成为陇西热门,做为白氏长男的父亲顿时成了高官豪爵席上的上宾,又两年传来她怀娠诞下子嗣地位稳固的消息,又几年父亲在酒桌上获知姑母的长子颇得当今至德皇帝的喜爱,这孩子如天生的神童一般,读书识字无师自通,皇帝对次孙的恩宠已超过嫡长孙,亲将名字赵禛改为赵禝“百谷之长,社稷大器”,寓意已不言而喻,果然,不久后至德皇帝驾崩,弥留前召集三公九卿至榻前宣读遗诏,“孤崩后,太子人杰即位,立次孙禝为储,原配所生长孙禵为铁帽子王,世袭罔替,此谕昭告天下,不得有违!” 姑母顺利及位中宫,从此母仪天下。 她自记事起便对这个女子充满了崇奉,还有那个表哥,心头俱是好奇,是怎样的出类拔萃?有个隐隐的声音说,只有这样的男子才堪配白握瑜的盖世聪明。 到了霓凰殿已是日暮,一个嬷嬷领着自侧门下轿,被一丛宫娥簇着先去沐浴换衣,安置了包裹箱笼,又用了茶点,用浸着丁香薄荷叶的水漱了口,这才得姑母召见,随着宫娥,姗姗步向前殿,斜阳金光打在明黄琉璃瓦上,晃的微微目眩,檐下描金彩绘的凰鸟雀替栩栩如飞,踏着祥云垂莲柱,展翼欲傲天,一雕一镌,尽善尽美。 殿门白玉阶下排排整整跪着一院子人,皆为女子,年纪各异,大的约四十岁上下,小的二十左右,每个之间一步为距,肩臂为直线队形方正不苟,统统上穿紫色简云纹团领衫,下着珠络蔽膝红裳,襟边缀一条挂金穗绶带的篆纹方形玉佩,头上戴着软翅乌纱巾,个个颔首垂目。殿内乌木浮雕富贵牡丹榻椅上坐着一位的美妇,高绾单螺髻,乌发间珠翠华茂,另簪一对赤金凤凰飞羽衔东珠步摇,身着绛色缂丝鸾凤于飞广袖大衫,下襕黛兰二色相间古香缎蹙金玫瑰高腰襦裙,围着铺翠销金云霞龙纹帔子,坠着鸡心形金镂凤鸟牡丹坠子,衣摆和袖袂长长曳地,白皙的颈间一个镶着猫眼碧玺的金项圈,双肘挽着一条素纱披帛,手心把玩着一个圆滑小巧的镂空香炉球,坐在那里,仪态万方,姿势闲静却庄重典雅,眉线娥娥若远山之棱,明眸皓齿,唇一点胭脂若含朱丹,面上一丝笑容也无,眼角透着严肃。 这就是传说中的姑母,当今一国之母的皇后娘娘,底下那些大约是内廷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 这情这景,她和姐姐顿时紧张起来。 来之前幻想过无数次,真到了才知道还要教人高山仰止,也不敢打扰,只呆站一旁不敢动,只听姑母道:“薄宫功回去后罚俸三月,魏尚仪降为女史,二人各去宫正司领三十杖刑,李司乐升为尚仪,今后再有龃龉,本宫绝不轻饶!”明明是温和的语气却威严无限,叫人听着心中一凛。 底下的人俯身向地,大大叩首,额头贴地砖,动作如流水一般,竟出奇的整齐一致。“谨遵懿旨。” “李尚服归家奔丧,要守齐衰一年,一等宫女锦秋暂理尚服局,她年纪轻,凡有不周之处,尔等务必指点配合。” “是。” “跪安罢。”姑母看着那香炉。 “喏,娘娘福寿康安。”那些人又磕了一个头,左手放在右手背上交叉,抬臂拱着手齐刷刷起身,缓缓后退几步,阵形也没乱,一个接一个如大雁自成一队,颔首步出垂花门。 握瑜忽感觉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嬷嬷上前施拜:“娘娘,表姑娘到了。” 姑母唇角一弯,眉目浮上了笑容,“快请进来。” 她和姐姐经方才这一幕已明白姑母不能视作家中那几个姑母一般了,父亲自小请了数个教习嬷嬷传授宫中礼仪,早已轻车熟路,也学着那些女官颔首肃眉,脚下踩着徐徐莲步,登上御阶,进了殿门,也不敢抬头,漫地二尺见方棱格分明的金色地砖,明华如镜,亮可鉴人,中心镌着团福纹,熠熠泛着墨石的冰寒光泽,铺着西域华夷上贡的羊绒氍毹,乍看如一层厚厚的雪,听闻这些绒毛取自三四个月大的小山羊,第一次梳理下的胎绒,杂以天鹅绒,野蚕丝织就,方成贡品。心下不禁叹服一声,两指捏着裙摆,优雅地敛衽施于地,膝盖“服”一声没入那雪白无暇的毛茸茸上,似落在了一团云上,倍觉茹软轻容,双手相交于面齐平,轻轻俯倒,磕了一个头。“姑母万福金安。” 她听见姐姐胸膛扑通扑通擂鼓一般。 第六章 生而为女子,谁不想做凤凰(2) 只闻榻椅上的声音低低一笑,语调和蔼:“免礼,奎弟家教不错。” 两个梳着百合髻粉衣宫装腰挂紫穗宫绦的人上来,搀着她们起身,贴着姐姐站着,发觉她肩和手臂都在微颤,这厢才敢抬眸,仍不敢盯着细看,只觉这个姑母算不得甚美,却眉目间绰约着一种清婉雍容,与中年发福的爹爹长得没有一分相像,果然非一母所出。姑母面上微笑着眼中却疏离分明:“路上走了两月,舟车劳顿,可累坏了罢。” 怀瑾抢先道:“回姑母话,不曾累得,”语声柔美,吐字慢条斯理“有府兵护着一路走的官道,车稳路畅,侄女到看了不少风景。” 皇后又问:“馆驿和府衙可曾怠慢?” 怀瑾:“亦不曾,馔饮宿寄皆是上等,伺候的人也恭敬仔细,凡到各州县都是官夫人出来亲迎,客气得紧。” “那就好。” 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时光如梭,仔细算来本宫已有二十五载未归家乡,渭州的风土人情始终萦绕于脑海,家中长辈可安好?” 姐姐紧张的出了汗,攥着手不知该怎么答,握瑜头皮发紧,心头虚的厉害,姑母果然还记恨着幼时的事,是啊,怎能不恨呢,让一个九岁的女孩抛家背井,是怎样的虐待,换作她也刻骨的恨。思维急速飞转,不慌不忙道:“回姑母话,几位族祖父安好,早已分了家另辟府邸,祖母前年过世了,痰堵之症,临去前十几日又添了食疾,汤水皆不下,直到瘦成一把柴骨才奄奄断了气,三位庶祖母一个听闻在侄儿未出生时不慎溺水薨了,一个早年与叔婶拌嘴中了风,至今瘫着,饮食出恭都需照料,叔婶却刻薄以待,侄女偶一次路过那屋子只闻得臭气熏天,还有一个分家时无子被逐出了家门,不知去了何处,不知是否健在人世。” 面前一个半人高的景泰蓝双鹤齐栖半镂空熏笼,淡烟若有若无地冒出,空气中弥漫着那馥芳柔润的味道,握瑜知道那是御贡的龙涎香,宫中的特例。 两旁侍立的宫人大气不敢出,静了半晌,姑母在静视着自己,这些事情姑母想是早已获知的,只是了解的不详细,此问是为了探究她和姐姐的个性。 姑母抚摸着手里香炉的宝莲花纹:“这样可怜,本宫幼年时得她们照拂,也算尽心尽力,未能再见得一面聊表孝心着实遗憾,你叔婶大是不该,你父亲身为白家的族长,该管一管才是。” 握瑜道:“父亲说过几次,叔婶也没听进去,也不好一直说,侄女人微身小,有心无力,生死各有命,想是缘该如此,万般自有注定罢了,姑母一片赤子之心,祖母在天上亦是欣慰。” 寥寥数句说的滴水不漏,已足于让一个饱经沧海的女人了然于胸,握瑜知道自己的一只脚已迈进了姑母心中。 “好孩子,到吾身边来。”朝姐妹俩招招手,唇畔的笑意有了一丝热度。 握瑜看的分明。 姑母一左一右握着她和姐姐的手,指若雪白葱节,指甲上蔻丹殷殷,握瑜明显感觉姑母攥她更紧些,嬷嬷端过来一个红木犀皮圆形漆盘,上面铺着黄绸流苏,躺着两只翠碧莹润的玉镯,水头湛碧如滴,姑母拿过来一人一个为她们戴于腕上,拍拍手背,含笑说:“怀瑾握瑜,果然如瑾如瑜,耀盈尺之灿灿,彰合拱之皓皓1,美玉之德兮,当得起这样好的名字!这样标致,实实教人打心底里怜爱,可惜本宫只生得两个臭小子,成日只知胡闹,还是女儿家贴心孝顺。” 怀瑾低头,双颊笑靥浅浅,如一朵含羞花不胜冷风娇羞。 握瑜努力也学作她的样子,奈何脸红不起来。 皇后吩咐宫人给他们看座,宫人一边捧上底铺鲜百合叶的琉璃小盏,盛着刀工精致的时令甜瓜蜜梨,当中点缀着一抹似奶液的东西,极香甜好闻,旁边另一个同色的琉璃小碟子放着银签,一边奉上两盏茶,月白釉汝窑净色茶盏,怀瑾是喜爱的茉莉花茶,握瑜是喜爱的恩施玉露,握瑜心念一闪,姑母竟了解的这样清楚了!皇后怕她们拘束,特闲聊了一些家常,询问了一些老长辈的琐事和新添人口,气氛渐渐温馨起来,皇后道:“你父在家信中说瑾儿至德十六年兰月年生人,瑜儿至德十九年杏月生人,瑾儿比我禝儿大一岁,瑜儿与祈儿同年,小一月,以后私下在一处顽时可唤表兄弟,这宫里规矩多,众口铄金,人前还是称殿下。” 两姐妹起身曲膝又行一个礼:“侄女谨记了。” 姑母笑容更加柔和。“好孩子。” 这时一位内侍监进来鞠身道:“殿下散学了。”她和怀瑾急忙起身,皇后问:“今日禝儿的师傅讲的什么?”那内监道:“什么如恶恶臭,如好好色2,奴才实在记不住。”皇后点头示意知道了,刚说罢,自殿门外几个小内监众星拱月着两个长身玉立的身影进来,堪堪正少年,头戴累丝嵌宝金冠,衣上绣蟒纹,腰系白玉带銙,果然如父亲所说,天潢贵胄的气韵如圭如璋,巍然鹤立宫人之中,那衣那冠泛着尊贵的光华,衬托的他们恍若日月耀辉,明珠闪煜,哥哥比弟弟高一头,两人皆比同龄的高出一截子,笔挺如竹,磊落如松,端的是仪表堂堂,卓尔不凡,握瑜只觉耳际发热,侧眸见姐姐面颊耳根似一层西域红葡萄酒洇洇开来,怔怔地望着那个哥哥少年...... 她知道姐姐心中在念那些古诗中的句子: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3...... 画面突转,眼前竟换成了那个傻蛋的脸,两个眼睛布着两圈吓人的乌青,脸颊泪痕犹然,毛蓬蓬的发束,玉冠也歪了,活似乞者,身上冲鼻的汗腥味。 握瑜动了动,痛楚铺天盖地袭来,才知自己醒转了,对着眼前的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奈何身上没一丝力气,她四下看看了,认出是含章殿后配殿,哑着嗓子问他:“你怎么还在?我表哥呢?” 傻蛋嗓音竟也是嘶哑的,只不过透着兴奋:“你昏迷两天两夜了,吓死我了,二哥去了昌明殿,父皇急招公卿们议会,姨母和舅舅他们要谋反,被人告发败露了,羽林卫已经拿了舅舅到大理寺,金府也被抄了,从暗室搜出了一千甲胄和五千箭矢,罪名坐实了,这两日朝上都在议罪。”说到此突然流出了泪“我外祖母也被囚禁了诏狱,她那么大年纪还要经受牢狱之灾,我从未见父皇那样的怒火,桌子快拍裂了,怕是阖家都要株连,瑜妹妹,我没有亲人了。” 握瑜心头连笑几声,意料之中的事!金贵妃好斗争胜的心性,即生了争储之心绝对至死方休,只要把她堵到穷巷,自然会棋行险招。“金贵妃呢?” 傻蛋吸吸鼻子道:“你出事后父皇就将她关进了永巷梓桑阁,每日只给半顿吃食,要等舅舅罪名下来再处置她,七弟也降为了郡王,圈禁起来了,父皇狠起来这样可怕。” 握瑜捂住口鼻,厌恶道:“你快点回去洗洗吧,把含章殿都熏臭了,怨不得我表哥不回来!” 傻蛋竟不生气,咧嘴孩子气的笑了笑,缓缓起身,四肢发僵,脚下有些颤巍,旁边的一个宫女道:“表姑娘昏迷这两天宓王殿下一步也没离开过,眼皮未合,水米不曾进。” 握瑜悚然一惊,直想骂粗口,这个傻蛋,要坏她事了!恶狠狠道:“谁叫你在这的!含章殿这么多人非用着你吗?我一个未及笄的女儿家,你要坏了我的名誉不成!赶紧滚!不许你再来!” 宓王见她真生气了有些不知所措,心疼她伤患在身,不敢违逆,只好离开。待他走了,握瑜问宫女:“表哥这两日可照顾我了?” 宫女道:“回姑娘话,太子殿下白日里忙的脚不沾地,用膳也在昌明殿。陛下要他代为去秦州巡行麦收,内侍省已经开始预备随行仪仗了,两日后启程,要走三月有余,不过夜间回来会和衣陪着宓王殿下守您到子时,因要上朝,不得不养精神。” 握瑜心中又喜又忧,不禁在心中大骂傻蛋一番。对宫女吩咐道:“以后宓王再来就说我睡着,什么理由都好,就是不许他进来,若放他进来仔细我罚你。”宫女颔首曲膝:“遵命。” 两日后,精神已大好,伤口结了痂,虽还疼着可未有流脓感染迹象,握瑜喝着宫女一匙匙喂来的焦苦汤药,心知自己闯过生死关了,一切待重生。朝堂上几番争论后终于拟定了金氏的判决,金国舅秋后斩首,家眷们不论老少全部流放边关服苦役,金贵妃废去一切品阶,赐白绫绞。 正是晨初朝会时刻,外面天色朦朦,太子朝罢便要起行,出京畿道入河内郡,过关内道,视察至陇上,八百里秦川,万顷麦田,正值金黄麦熟。握瑜想着以后要是能和他一起去就好了,那儿离家乡不足百里,天子出巡,千乘万骑,卤薄仪仗,与他并肩接受万千跪拜,生为女子还有比这更得意的吗?放下药碗,对宫女道:“拿步辇抬我去梓桑阁。” 梓桑阁半塌的宫室里,金贵妃一身灰土坐在地上,质地精美彩绣绚丽的一品贵妃宫装已污垢不堪,发髻散了大半,仍然簪着金步摇和几个摇摇欲坠的花草点翠。 听到脚步杂杂转头来看,面颊竟是白净如初,见是握瑜,冷笑几声:“不是还没到时辰吗,你个小贱人也来羞辱本宫,真是落毛凤凰不如鸡,当本宫真输了吗,做了厉鬼自会回来喝你们的血,咬断你们的脖子。” 步辇放下,握瑜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只留了两个戴帷帽的老妪在身边。坐在那里,抚摸着手上裹着的白纱:“握瑜是来谢娘娘的。” 金贵妃“嗯?”一声,不解地看着她。握瑜面目冷淡如水:“谢谢娘娘赐予的锦绣前程。”金贵妃征了怔,瞪视着她:“卧薪尝胆?你究竟所为何?” 握瑜颊边浮出一个笑,旋即即逝。“娘娘还不明白吗,握瑜和娘娘是一样的志向,想做这座皇宫的女主人。” 金贵妃听完大笑起来,嗓音尖如鬼魅,笑的眼泪横流。“你个小丫头也想做皇后,也是了,天下间的女子哪个不想做凤凰,原来你在给太子唱苦肉计。哈哈,你未免打错算盘了,未来的皇后是曹家姑娘,你便是跟了他也只是妾妃。” 握瑜丝毫不在意的模样,挽起袖子露出小臂的醒目烫疤:“焉知吾不会后来者居上,表哥将来做了皇帝会有很多很多女人,环肥燕瘦,百花争一春,我白握瑜算不得极美,唯有获得他的信任,那些以色事人的,绝不得长久,一个皇帝的信任才是最珍贵,也最牢靠的,我不过表达我的忠心和能力,有了这娘娘恩赐的这一身伤疤,日后他做了君王不论身边多少女人都会记着我白握瑜的牺牲,我将永立于不败之地。” 金贵妃咬牙切齿,干裂的唇流出了血:“好个小丫头!本宫竟做了你的搭桥铺路人!本宫......一生要强,到头来折在你们两个黄口小儿手里!本宫不服!” 握瑜道:“娘娘可知自己为何会输?” 金贵妃未回答。 握瑜低眸婆娑纱布:“因为你不够狠。楚霸王一代战神,兵勇将广,占尽天时地利,却终输给了刘邦这样的猥琐小人,就是因为他不够狠,刘邦为了大业可以牺牲老父妻儿,血刃于眼前亦不皱眉头,这般心硬血冷,焉有不得江河山川之理,娘娘陷害姑母不敢拿自己的骨肉冒一丝风险,反遭了姑父猜忌,可笑的是你竟全不自知,还沾沾自喜,如此愚蠢!陛下重情守义,只因做了皇帝才不得不收敛本心,伪作凉薄,在他眼中第一珍视的便也是同样重情的人,我姑母为了给表哥创造机会,可以病躯身陷囹圄,我表哥为了博得信任可以承受脊杖,而我,为了表哥的垂青,可以忍受你一次次的酷刑,我对娘娘为人深知灼见,明尚夙达,自是吃定了你不会一朝要了我的性命,只会耍些下作的小伎俩折磨人,而这正是我要的,我要表哥亲眼看到我白握瑜为了他,是怎样血淋淋的......我们这样的人,只在意赢。将来的后宫,凭她多少女人,我白握瑜已然赢了。” 金贵妃捂着心口喘息不迭,这个十四岁头发还没及笄的小丫头,说出的话没有一句恶毒的字眼,却字字珠玑直戳她心,比起方来折辱她的刘昭仪、安贤妃还要恶毒百倍,自己在这宫里叱咤半生,曾经恩宠无双,位居副后,金堆玉砌的人生,临终蒙受一个黄毛丫头的鄙夷羞辱,简直枉做了一回人! 握瑜唇畔忽闪过一抹诡异的笑,道:“我姑母没有来吧,果然她从未将你放在心里过,你不过就是她手心的一个小丑,你在这里每刻都生不如死是不是?目空一切,傲如孔雀的贵妃娘娘金丝笼里娇生惯养出来的,怎能忍受陋屋破室,残垣断壁,这就是你不如我姑母原因,她可是死尸堆躺过,猛兽牙边脱生,淌着血活过来的,区区冷宫算的了什么,不妨叫你做个明白鬼,金茂丽,你从前初进宫时也是如履薄冰,对谁都恭敬礼让,如今何以变得不可一世?” 金贵妃不知她又要说什么,心头惧的厉害,目光如毒蛇直视着。 握瑜对旁边戴着帷帽的两个人道:“成嬷嬷,史嬷嬷。”两人躬身福了福,伸手摘下来帷帽,晞色渐亮,一灯如豆,面目清晰地露出来,金贵妃赫然下了一跳,起身连连后退,抵着蛛网密布墙壁,脸上血色全无:“你们.......你不是死了吗?” 那史嬷嬷正是日夜在身侧侍奉的最得信重的心腹,成嬷嬷是从前甫进宫时跟着她的,甚是忠心,一路经其指点,从五品美人升为了一品贵妃,跃然妃嫔之首,因为知晓秘密太多,五年前被她下了砒毒,咽气前扔到了乱葬岗,是鬼魂来索命了吗? 成嬷嬷上前一步,屈膝对着她行个礼,道:“奴婢知道娘娘功成名就时自会灭口,所以提前十日就在吃解毒丸,当然,后宫皆是皇后娘娘的人,要欺瞒贵妃娘娘一个假死太容易了。”金贵妃指着她:“你们都是皇后的人?为何还要助我?养大了我这只老虎来咬她吗?” 握瑜冷笑:“说你是个蠢的!” 成嬷嬷道:“奴婢奉娘娘之命在贵妃娘娘微时结识相交,指点娘娘争宠上位,力图做大做强,威慑众妃嫔,以一力抗衡十力,老虎对峙群狼,群兽角逐,皇后娘娘稳坐高台观斗。” 握瑜道:“不仅于此,陛下是个仁厚儒弱的性子,姑母深谙相处之道,做他的皇后只能温淑贤良,而要掌控六宫,便需要一个强悍的面孔挡在她前头,嫔妃们皁丝麻线,相互绊藤制衡,而她只需,纵横间之。我姑母心中从不指望帝王之宠,唯一心心所念是保住表哥的储位。” 史嬷嬷也躬身道:“奴婢得娘娘您的提拔,日夜侍奉身侧,自尽心尽力,俯首贴耳,娘娘决断不下时奴婢要推波助澜,六宫里谁妨碍了娘娘要出谋划策,娘娘得意时要捧托赞美,娘娘爱听的话,奴婢尽可说,奴婢的忠心您懂吗?贵妃娘娘。” 金贵妃目眦欲裂,尽是惊恐。 握瑜笑道:“听懂了么,这叫捧杀,将欲其亡,必令其狂!” 史嬷嬷又道:“当然,奴婢还有一个使命,做皇后娘娘的眼睛。”金贵妃彻底崩溃,捂脸大哭一阵又大笑一阵,鼻涕和眼泪淌了满脸,颤抖的手指着两个嬷嬷:“你们......你们.......”握瑜笑靥如花:“金茂丽,我姑母即敢让你上位,手里自然把握着你的命门,她只要翻翻手掌,就能让你不可超生,你在这深宫十余年不过是一场笑话!你从来不配与我姑母斗,此次你能统摄六宫得意几日,不过是余霞散绮,最后的辉煌罢了。所有的事情我表哥是不知晓的,我姑母有意要试炼刀锋,表哥不过一招半式,你就全盘尽输。” 金贵妃仰天悲嚎一声,表情狰狞地朝握瑜冲过来“你这个恶毒的小贱人!来诛我的心.....”两个嬷嬷早防备着,双双挡在面前,齐齐动手,一个扬臂挥去一个耳光,一个抬腿朝小腹踹了一脚,金贵妃重摔在地,发髻大开,簪环铛铛落了一地,俯在地上尖声痛哭,悲如哀雁,屋子四周荡着震耳的回音。 这时,宫正司一行人端着白绫来至:“娘娘,辰时已到。” 握瑜朝嬷嬷摆摆手指,几个内监进来抬起步辇,临出门停了停,对执刑的人说:“贵妃娘娘千金之躯,体面尊严总要留的,可莫图省事一劳永逸,要徐徐渐进,到一半时停一停让她歇口气,多歇几回。” 言下之意,勒到将死留一息,待缓过气来,再重头勒,反复几次,好比钝刀子斩首,一刀下来未死再砍,要知道,死亡那一霎并不痛苦,最恐惧的是死亡来临前,此举是将这痛苦和恐俱扩大到极限。 金贵妃眼球血红,直恨不得立刻化作最凶煞的戾鬼,咬断那个小姑娘的脖颈,拉着她一起进地狱下油鼎,凄厉地喊道:“白握瑜!本宫诅咒你!!到死那天你也当不上皇后!生下孩子全部夭折!被君王弃如敝履!!” 握瑜当作没听见。 想在这深宫立足的人,就得无惧鬼蜮。 ※※※※※※※※※※※※※※※※※※※※ 注释1出自《沽美玉赋》2出自《礼记.大学》3出自《诗经.淇奥》 第七章 生而为女子,谁不想做凤凰(3) 午后元和帝亲来探视,仔细询问了饮食汤药,见她面色苍白不由愈发心疼,连连道:“好孩子,受苦了,都是朕的不是,不知那是个蛇蝎贱人,幸好你存了命,不然姑父岂非愧疚一辈子。”握瑜也哭的像个娃娃,淌着泪,模样楚楚:“谢姑父垂怜,瑜儿不疼,只要表哥无恙就好,只要表哥安好,瑜儿粉身碎骨也无惧。”她想着,皇帝至情至性,也许,还可以再争取一下。 元和帝明白了她的心意,叹着气道:“你倒对他痴心一片,也是了,你们青梅竹马,朕早该想到的,怨不得他将你抱回了含章殿,这番深情挚义,于他也算珍贵无双,可惜了......好孩子,你一向兰心蕙质,该明白,他将来是要肩负社稷大旗的,扛日担月,责任重大,这婚姻便不能随心所欲,若你实在难弃痴心,只能屈居妾妃,你们可以私下定了终身,朕不是那不通情达理的家长,待日后他上了位再册封名分。若你不愿,朕封你一个郡县,另觅青年才俊为你赐婚,时日久了,许是也能忘了他。” 握瑜暗自磨了磨牙根,心头已酿了恨意。面上依旧凄楚婉婉,细细地啜泣,哭的泪儿滚滚:“姑父,瑜儿忘不了......瑜儿好难过......瑜儿自见到表哥第一眼便铭心刻骨......” 元和帝拍拍她瘦削孱弱的肩,劝慰道:“朕懂,好孩子!这是没法子的,谁叫他生作了天家的孩儿,这情便只能委屈,朕当年也是这般过来的,你即如此在意他,想也不在乎那虚荣名位,这四妃也是极贵重的,只奈何生了孩儿不能作为嫡子,能与他厮守,也算圆满。” 握瑜点点头,哭的一片坦率欣慰。“便是没有名分,瑜儿也心甘情愿。” 待皇帝圣驾走后,抱膝坐在床角,眼中早无泪水,取而代之的是刚烈的坚毅。 未到最后一刻,她不甘就此认输,心中又有了别的谋划...... 母亲怀她时罹患了不知名的症候,终日腹痛难忍,切过脉的医者都说,这是恶疾,为保性命应落了胎儿,终止妊娠服药治疗,母亲已生了姐姐,奈何没有子嗣,心心念念想诞下嫡子,终究没狠得下心。那疾患与胎儿争夺气血,人日渐消瘦不已,强撑到生产,落了胎一看竟又是女儿身,且如病猫崽子一般瘦小羸弱,失望之下,人又添了病,奄奄一息两月,断了气。 小婴儿苍白多病,却日渐出落的容色出挑,有种病西子般弱柳扶风的美丽,自记事起便在病榻上听着外头爆竹声声,过了一个又一个年节,养到总角之年才好一些,医者委婉地说,不是个长寿的命数,怕是活不过三十五岁。 后来,父亲又续娶了新的主母。 因着姑母的前车之鉴,父亲处处约束继母,将两个美貌女儿奉若掌中珍珠,含在嘴里,捧在心尖,衣食俱是上等,重金聘请当世闻名的女夫子和宫中告老回乡的嬷嬷教习诗书礼仪,到比后生的儿子还重视。 她懂得父亲那点子心思。 她恨毒上天没有赐予康健体魄,从第一天读书她便知道自己过目不忘,生就一副七窍玲珑心肠,世所罕见的聪慧,她起誓,自己这短命的三十五年定要活得载入史册,流芳上世。 一个月后伤愈,后太子巡行归来,见她已是昌明殿的司计女官,专司御案诸事,因皇帝眼疾愈重,她便开始阅读奏疏邸报,各州各府大事小情,一概过目皆不忘,并整理批注,化繁为简成册,省了皇帝许多功夫,成了日常处理事务的臂膀,颇得信重,被赞为当世罕见的奇女子,白家尽出巾帼传奇。此后,凡有朝臣内议也不避她,昌明殿所有竹简书籍放在什么位置,何时读过,有何注解,皇帝需要时,只一个眼神,就可娓娓道来,朝中何年何月发生过何事,百官升迁履历,一应对答如流。 有一天,在朱雀楼东阙上,皇帝对太子说,握瑜和曹家姑娘之间,他动摇的很厉害,握瑜这样的女子才是人中之凤,将来可做贤内助,堪为女中丞相,天下再无人可匹及。 太子静了许久,只说了一句:“儿臣听父皇的。” 皇帝最终没下了决心,曹家的威望不可撼动,皇室悔婚,怕是会被天下文儒笔诛讨伐。 两年后,元和十三年,太子大婚。 皇极殿前人山人海,玄墀扣砌,玉阶彤庭,美轮美奂的华毡一直绵延到朱雀门,一身朱玄弁服的太子已是十八岁的翩翩公子,右手大红绸引着一位头戴龙凤九树华钗冠,宝石翠羽旒珠,钿璎累累佩珊珊,身着深青五彩翚翟纹揄翟,围着织金龙凤纹霞帔子,手执雀扇遮面的女子步下翟辂,相携着缓缓走来。 其后另有三个大红刺金绣雉鞠衣,赤金步摇冠,彩绣仙鹤牡丹帔的女子遮面亦步亦趋,良娣沈氏,傅氏,邢氏。 身着衮冕的元和帝与袆衣十二树凤冠的皇后白氏并肩端坐殿前龙椅凤座,慈爱地俯看着新人。 首相甘茂和为大仪主婚人,宣读婚祷词,授太子妃册宝,稽首叩拜天地宗庙君父圣母。 两旁伫立着百官、内侍官、内廷女官以及外命妇,握瑜立在人群中望着表哥身边那个刺眼的身影,那头上华丽耀彩的凤冠......几乎咬碎了牙,泪水滚滚,指甲挂着血丝,心里不停地劝解自己:他要坐稳储君,坐稳皇位,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恨意如汪洋,唇齿间死命咀嚼着一个名字:曹细如! 这一日,又被宓王堵在了宫墙夹道。 “瑜妹妹,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改了就是。” 握瑜烦恶至极,疾言厉色道:“你再缠着我休怪不客气,让表哥揍你!”宓王也长高了许多,戴着玉冠穿着月白色蟒袍,像个清秀尔雅的儒生,失落地道:“打从你受伤后对我就变了个人,我知道你怪我没保护好你,瑜妹妹,今后我一定不让人再欺负你,谁敢动你一根头发我豁了命。” 握瑜赖得多看他一眼,鄙夷道:“谁稀罕你豁命啊,我白握瑜自己能保护得了自己!” 宓王突然说:“我昨天去求父皇了,求他把你指婚给我。” 握瑜霎时失色,晴天遭了一个大霹雳,指着他骂道:“你个蠢蛋!事事怂,这事倒不怂了!谁让你去的,我答应嫁给你了吗?陛下怎说得?” 宓王道:“父皇说,他要想一想。” 握瑜眼前一阵发昏,扶着墙,皇帝为何这样说?是猜忌她了吗?让她嫁给这个庸材禄禄一生还不如死了!她抚平心跳,冷静道:“我喜欢的人是表哥,从来都是,跟你不过是落了难,相依为命了几天,而且,我已是表哥的女人了,及笄那天他就临幸我了。” 宓王惊得倒退几步抵着墙壁:“你......你......我不信!二哥怎么会......那天我与他说我想娶你做王妃,我不敢跟皇后娘娘说只好找了他,问他可否同意,他说只要你愿意,他无妨,二哥不是奸狭的人,不像大哥,踩在兄弟们头上,二哥虽与我不甚亲近,却诚从不欺我,他若......是不会.....以他的为人会直接坦诚你俩的事。” 握瑜抓狂的想挠墙,这傻蛋果然长大了,也有思维逻辑了。表哥那句话,明显在试探她的真心。 她也不算说谎,太子大婚前一天在含章殿整理书籍,独自关在殿内,因着明日要迁入东宫,有些书是他珍藏的孤本,不得不带走。她恰巧下了值,回来屏退众人,敲门进来,敛衽请了个安,复关上殿门,只她和表哥两个人,当着他的面,她解下衫子,身上的疤痕随处可见,她想着,光有这些还不够,她要做他的第一个女人,刻骨铭心的第一个。 她说:“表哥,瑜儿请你垂怜。” 气息凝滞了片刻,表哥走过来,握瑜有些害怕,心里扑通扑通,有个小鹿在乱撞,羞的闭上了眼,谁知,他竟拾起衣服给她胡乱披上裹住了身子,道:“你还小,这样不好,我不能做禽兽,现下我不能给你名分,不能欺了你,你若愿意等将来,我册封了你。” 这是他的承诺。 眼前握瑜再没耐心,直接露出真面容,冷冷道:“你如何敢喜欢我?你配得上我吗?我白握瑜绝世聪明,只有表哥那般的男子才配得上,我毕生所愿是做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做玉树梢头的凤凰,你能给的了我吗?” 宓王失色道:“你......你想做皇后?” 握瑜抚摸着指甲,垂眸看手,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的寒芒:“天底下的女子谁不想做皇后,我只委身能让我母仪天下的男人。” 宓王流出了泪:“那为何要招惹我,你利用我除去姨母对不对,瑜妹妹,我不在意,我这个人随你怎么利用,你拿我的命换利益我也绝无二话,即使你已经把自己给了别人我也可以不在意,我会一直等着你,等到你选择我那一天。二哥已经有了曹氏嫂嫂,未来的皇后也是曹氏嫂嫂,你要和她们去争,那是一条血泪趟出的路,我心疼。” 握瑜斩钉截铁道:“我不信我会输。” 第八章 有匪君子 又一年后,元和帝病疴,太子全权监国,批阅完奏章夜间又和衣在昌明殿侍疾,直到立冬才见了好转,这一日回了东宫,没去寝殿,直接绕道书房,疲累不已的倒塌上便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醒来时已是半夜,小柱子伏侍更了衣,用过晚膳刚坐到书桌后,宫里的心腹便来了,几乎同时昌明殿的内侍也来传召,说陛下突感圣躬违和。 他眼皮一跳,立刻有种不好的预感,快马奔进宫,刚进昌明殿见御医们神色焦虑,看到他立刻单跪行拜,为首的含泪道:“陛下病情突转恶化,已吐了三回血,臣等尽力了......一直昏迷着,这会子又清醒了,像是.......回光返照......” 太子眉头深锁,心知就在今日了。 一位内侍监出来道:“殿下,陛下唤你,像是知道您来了。” 太子匆忙步进西侧皇帝寝殿,只见一扇角窗开了一寸缝隙,想是父皇嫌气闷让他们透风,轻如云雾的鲛绡雪帐微微摆动,宫人尽皆退出去,父皇仍仰靠在御榻边,枕着几个金线团龙绣枕,神情憔悴,眼眸却明亮精神,多年眼疾,眼珠发了灰浊,视物尽皆模糊重影,这会子却好像一夜之间康复了,他心头已明白,不由愈发锥痛难受。 “禝儿。” “父皇,儿臣在。” 走过去,绝不僭越龙床,双腿吻地跪在床下。皇帝目光似望着远处:“朕又梦到你皇祖父了,就站在那殿中,还是那般伟岸魁卓,严厉的目光看着我,眼底尽是失望。” 太子握住那瘦骨嶙峋的手,劝道:“梦境无真,皆为所思所想幻化,无须在意。”皇帝眼角淌出了一道清泪,黯然道:“太宗一代圣主伟君,平定内乱,奠定国基,四征蛮夷,六伐幽蓟,我知道,我做的很不好,叫他在天上不安心。”太子道:“父皇是仁君。” 皇帝道:“朕知道,你会做的比为父好。” 殿中静谧,只闻得铜漏滴滴,错金九龙绕踞灯柱十六座,烛化无声,火苗随风轻曳,上贡的鲸脑油蜡如婴儿小臂粗,那鲸鱼脑油本无色无味,只因生长于海水,不免有些微腥,又灌了炮制去毒的马尾松脂,成蜜色半透明,膏润厚腻,如新破璞的上好鹰潭羊脂金蜡石,潋滟一室明昼,凝垂着金色的泪。 太子语声坚定:“儿臣不求立下丰绩伟业,但求边关无狼烟,国中无奸佞,社稷安泰,吏治清明,百姓丰足衣食。” 皇帝热泪潸然,反握住太子的手,摸着那墨玉扳指:“儿啊,这些说来容易做来难啊!难如登天!” 手上颤抖着,就那样孩童般痛哭了一阵,噎着声道:“太宗逢国难必御驾亲征,战不旋踵,寸土必争,洒遍了热血,身上大小伤十几处,稳固的边关固若金汤,身后却落得个穷兵黩武,不顾百姓生计,被史书工笔讨伐。朕以眇身,祇承宝祚,庶子承继大统,算不得根正苗红,上位之初便立誓,倒置干戈,不动刀兵,做一守成之君,仁德文治天下,轻摇薄赋,耕桑治农,让百姓修养生息,这十几年来,呕心沥血,岁入翻了两倍,可结果如何,依旧被他们骂,是无为无能之君。难啊,你的志向为父如何不知,为父这样的皇帝,这样的作为,这十几年下来,只觉抽筋拔骨的累,你的路只怕比父难上百倍千倍!等到坐到这个位置上,就会明白,这九五之尊的宝座,是一火海刀山。” 太子也垂下了泪,呼吸似有万钧重:“儿子起誓,春蚕剿丝,蜡炬成灰,势必燃尽自己为己任。” 皇帝拍拍他的手背:“吾儿擎天立地,为父甚慰!有你这番话,我赵家的基业尽可托付了。” 太子拿着帕子为父皇拭去泪痕,皇帝缓了口气,又道:“为父对不住你,继位之初,屡遭兄弟陷害,朝臣各自为营,举目无人可信,唯有傅正杰和裴严,是自小同窗患难的友谊,颍州物少人稀,就藩时常有匪祸侵扰,是他们忠心护主,操练出府兵守卫藩邸,那年你皇祖父召我回京,一路上艰难险阻,暗杀重重,趟着血到了中京,所有人都战死,只剩了他们两个,衣裳都被血污浸透了,可谓出生入死,朕深为感怀以仁义待他们,将这身家命脉交于他们,可他们却养大了尾巴回过头欲咬主人,若非你母亲当年远见,早早在他们之间种下了埋伏,教唆他们有了仇恨,互相攻伐牵制,这才没有及时酿成大祸,朕那时还责怪她庸人自扰,后来才知,她才是深谋远虑,为父不如她。有朕在一日他二人尚忌惮三分,为父去后,他们视你年轻必不会俯首臣服,这中京三大卫怕是会乱。” 太子暗自咬牙:“儿子明白。” 皇帝继续道:“你太/祖父一把马刀开辟出了江山,却不会经略天下,不懂权行制约,信任江湖义气,没有吸取前代的教训,将一些跟着他开国舍身的,敕封了爵位,统兵节度使,全授印信,虽另设了安节使监视,可时日久了也朋党勾结,藩镇之祸迟早会重演,你皇祖父虽也看出祸端,暗中筹谋拔除了威胁京州周边的势力,保得了一时平安,奈何天不假年,唯剩了南边的慕容家,西南的邢家、薄家,河西的韩家,树大根深,羽翼已丰不可撼,这些年已养肥成了猛虎,为父与他们暗中缠斗多年,屡战屡败,派去挟制的人皆死于非命。还有玉门关外虎视眈眈的大矢人,横在燕州城外的伊贞铁骑,这,是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 太子低眸静了许久,刚毅的眉峰线条坚韧:“凡为国家痈疽者必伐肉除之!” 皇帝合掌一击:“好!有这份杀伐果断的心,为父可放心去了,为父一生缺的就是这股狠劲,此刻才懂君主权衡之道,秤之杆,石之砣,一柔一刚立地之道,一狠一仁方得天平,可惜晚矣,幸而后继有人。” 说了这些话,已觉万般疲累,连连气喘,太子挪了绣枕伏侍躺下,皇帝忽然又抓紧他的手,恳切的语气:“你大哥......”太子马上安慰道:“父皇放心,儿臣绝非睚眦必报的小人,大哥永远是兄长。”皇帝点点头:“为父知道,你是有情有义的,不会同他计较,就让他富贵安逸一生吧。”太子颔首:“谨遵父命。” “还有一人。”皇帝脸色变得沉郁。 太子心头明亮:“父皇说的是表妹握瑜?” 皇帝精神已颓然,沉思片刻,费力叹息道:“世所罕见的聪明人,折煞多少男儿,幸好生作了女身,女儿家到底心小,虽志向广阔,仍脱离不了情牵羁绊,朕观察这几年,她时常痴看你的背影,确实对你一往情深,且又对你人品气度敬重钦慕,想必能降服得住,你三弟也倾心她,可朕思来想去,不能放她出了宫闱,就让她做了你的嫔妃吧,封为贵妃,也不算委屈了她,或有急难时,她可为臂膀。” 太子拱手:“儿臣知道了。” 语罢,皇帝直说累极,阖目沉沉睡去。 太子守在榻边,见他鼻端隐约青黑,不禁眼眶发热悲从中来,想起幼时顽皮趁宫人不备溜去御苑,爬上了高树摘鹞鹰窝,母亲吓得面无人色,诳着他下了竹梯,大怒之下动了家法竹尺,再三诫饬千金之躯坐不垂堂,抽打的背上血痕累累,父皇銮驾恰路过而来,与母亲争执,责骂不近人情,把竹尺压膝折成了两段,母亲唯独在这事上计较,一向据理力争,父皇恼了,推搡着母亲,险些要动手,最后抱起他回了昌明殿,亲自上药安抚,望着小儿背上的伤竟掉下了泪。 这夜丑时四刻,元和帝驾崩。 一月国丧大仪过后,十月初一,丁酉日大吉,雪后初晴,风暖日煦。 “帝光天之下,海隅苍生,万邦黎献,共惟帝臣,惟帝时举,敷纳以言,明庶以功,车服以庸......” 金石丝竹敲戛铿鸣出箫韶之乐,十九岁的新帝着十二章衮服,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戴十二旒平天冕冠,秉着大圭,在万千瞩目之中,缓步迈上汉玉丹阶,一步一步,那个巅峰的龙椅御座愈来愈近,那上面雕龙髹金繁复精巧,九龙蟠据骞腾,分外醒目倨傲,冬日下闪着金属的煜煜寒泽。 中书省官员宣读继位诏书:“维大景元和十四年岁次乙未,上吉丁酉,百兽翔舞,凤皇来仪,皇太子赵禝敕天之命,即皇帝位,懋昭大德,建中于民,克明俊德,协和万邦,外薄四海,咸建五长,以明年为隆兴元年,布告宇内,咸使闻知,大赦天下,与民更始。兹玺符于江河,必兢兢躬于大业,持盈守成,神邸祖考安乐之也,诚钦若昊天,敬授民时。” 巍峨的皇极殿前,新帝望着龙椅,有一瞬的恍神,阳光下高大的身姿在上面投下修长伟状的影,转身稳稳地,抬臂挥袖端坐其上,隔着旒紞俯瞰广场的芸芸群臣,百官和禁卫排山倒海地俯跪,稽首三叩九拜,山呼声大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知道,人生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十日后,宓王就任藩州,握瑜站在朱雀楼雉堞边望着那个身影,十几个内监卫仕簇拥着几车箱笼,他也坐在马上正回头瞧着她,泪泉涌地,隔着远距,眸光中的痛粲然磊磊,握瑜冷哼一声,转头离去,终于去了这个隐患,表哥再不会疑心她了。 很快,她就是隆兴新朝的贵妃了,那天她都听到了,站在外殿帘帐下听到了所有的字,先皇到底仁义,没有弃了她,一人之下众妃之上,位同副后,那后位离她只有一步,只一步。 怎么回事?心底竟有一丝酸痛,她摔摔头,不许自己再想。 光景焕然,气象更新,宫里人人脸上洋溢着欣悦,华清门后的宫巷,迎面遇上一行皇帝的銮仪,黄罗龙风五采华盖,雀羽凤翣大扇,雉羽四团扇,九五之尊方用的仪仗,表哥,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坐在肩舆上,身着缀绣团龙祥云赭黄袍,腰系青玉双螭纹大带,束发赤金鸾龙嵌宝冠,面貌英俊,器宇轩昂。没有比他更好的归属。 她微笑如花绽,曲膝敛衽:“陛下圣躬金安。” 新帝态度温和如风:“半月后你和曹氏她们一同受册封礼,朕打算封你做宸妃。”握瑜不解地抬头,四妃之中只有贵贤淑德,何来宸妃?想了想,忽然明白了,表哥竞对先皇的金贵妃如此深恶痛绝,原来如此!新帝又道:“贤淑德三人以你为尊。” 握瑜欣喜若狂,果然如此,皇极紫宸,表哥果然是知音,面上仍是端庄娴婉。“臣妾谢主隆恩。” 此后大封后宫,正妻曹氏为中宫皇后,良娣沈宛央为淑妃,良娣傅阿窈为德妃,良娣邢嬿嬿为贤妃,新添一席宸妃,一后四妃并立。 第九章 后妃众生相1(修) 隆兴五年。 正值三月,新柳由浅黄而深青,绿丝如绦逐东风,飞絮似霰纷漫天,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前夜下了场小雨,晨起空气清新如洗,宫阙如画中琼宇,时日暖霁。康宁殿外,众嫔妃下了步辇聚集在外院,皇后早来,齐齐屈膝行礼问金安,领班宫女锦叶带着宫人们伏侍入内殿引座。“各位娘娘稍事片刻,太后还未起。” 一把婉转的嗓音响起,正是淑妃沈氏:“想是路上劳顿,让母后多眠些时辰罢,臣妾们无妨。”发绾堕马髻,斜簪着一对赤金翠玉莲花步摇,横簪一只犀角梳篦,身着黛色缂丝蜀葵一品妃燕居大衫,披挂一条水蓝色披帛,体格秾纤得衷,瓜子脸,肤容不甚白皙,有点麦子色,一双眼睛却生的极媚,媚的都似能滴出水来,媚的风情万种,只这双眸整张脸便美的不可方物,笑起来顾盼生姿,眉梢眼角皆是韵味。 坐在左上位的曹皇后也道:“烦劳姑姑,母后若醒了告知一声,臣妾伏侍盥洗。”语声温懦和气,只绾着普通的圆髻,戴着红宝鸾凤金步摇冠,身穿杏黄凤穿牡丹织金常服大袖衫,腰间又加金缕佩绶,身量修短合度,容色秀丽,眉目间一抹淡悠深远,脸庞的线条温雅从容。 “喏。”锦叶鞠身退下。 当年的白氏韫之如今已是帝母仁圣慈懿皇太后,退居康宁殿颐养天年,此行出宫至雁鸣山建国寺斋戒祈福两月,昨日方归,皇帝亲上雁鸣山相迎,日常定省事必躬亲,世人皆知母慈子孝。 正殿上首设着一个鸦青妆花缎织金芙蓉大引枕的座榻,底下两边紫檀椅依着位阶坐着六宫妃嫔八人,皇帝为先皇服孝三年后又添三位新宠,慕容充仪,林婕妤,冯宝林,各自坐着,一时无声,宫人端着呈盘奉上参茶,按照宫规嫔妃卯时正刻晨昏定省,洗漱梳妆之后便要来康宁殿,请安罢才可回去进早膳,太后慈爱体恤,自先帝孝期满便下懿旨晓谕六宫,每三日请安一次即可,又怜她们体弱,每次来必不少这参茶养神。 宸妃端坐右边上位,拿起茶轻啜一口,眉间冷淡,眼尾一抹不易被察觉的凌厉,坐在那儿气韵典雅高娴,身姿端方不苟,绾着单刀半翻髻,戴着一套点翠孔雀开屏攒珠钗,额间贴金螺花钿,双眉画远山黛,身上玫瑰色缂丝蔷薇一品妃大衫,挽着云绡披帛,腕间一只金累丝龙戏珠手镯,十指蔻丹绛绛。身形仍然削瘦,浑似衣服架子,两颊也有些血色不佳,知是病后初愈。 旁边的德妃傅氏笑对她说:“这样好的东西,是前些时候妹妹寿诞陛下所赠的吧?也只妹妹有这样的福气了,被陛下这般放在心尖上,除了皇后娘娘诞辰,姐妹们的寿辰,陛下只记着白妹妹的。” 宸妃微笑不语,抬腕抚摸那镯子,嘴角浮过柔情蜜意。 数年之内,六宫之中,她盛宠最渥,每遇临幸后妃,一月之中总占其半,且皇帝对她知无不言,这信任无人可及。 众妃投来艳羡的目光,皇后低眸难掩失落,淑妃给德妃飞了个眼色,责怪她多嘴,德妃暗暗低头,表情尴尬。 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每每于这些千娇百媚的面孔同处一室,总觉格格不入。女儿身生了男儿相,遗传了父亲的国字脸,厚厚的粉腻遮住肌肤的粗糙,浓黑的眉裁剪的细细弯弯,可总透出几分不自然,眼睛很大却有些三角,并不水灵,甚至有些呆怔,鼻梁微塌,唇薄而大,不语时似天生抿着刻薄,体态并不肥胖,只是骨韵壮硕,算不得丑陋,只勉强端庄。梳着抛家髻,压髻一只金镶珠石松竹灵寿簪,前簪一支赤金流苏钗,另几个点翠草花蝶小簪,临来前又加了个八宝璎珞抹额,身着丁香色天华锦宝相回纹花团一品妃燕居大衫,挽一条轻纱披帛,到确有几分清雅,她知道她们私下总嘲笑她俗,不懂妆容,只愈发较了劲去。 右下第三坐着贤妃邢氏,年纪与宸妃差不多,头发有些稀黄,簪着假髻梳成个简单的堕倭式,戴了一对累丝镶宝碧玺金簪,另一边点翠草虫排穗流苏华胜,鹅蛋脸,眉毛极淡,只凭眉黛画出来,琼鼻樱唇,模样生的几分男娃娃气,身上藕色织金落梅曲水一品妃大衫,桃紫色烟霞锦披帛,手中把玩着披帛不停地在指间绕成圈,似百无聊赖,身格纤长,腰身不盈一握,因是江南女子,体态略显几分灵巧,却并无南国女子的娇柔,眉目间颇有英气。 这时,锦叶出来道太后醒了,已盥洗过,正在更衣,皇后连忙起身,宸妃已抢在了前头,贤妃和三位新宠落在了后头,几人进了内寝殿,见一身半旧靛蓝色宝莲暗纹常服大袖衫的太后披散着发伸展手臂,被围拥着罩素纱襌袍,戴上佩绶,两鬓添了几丝花白,见到后妃们进来,面上立刻展出慈爱的笑,眼角尚留慵态,穿衣毕,皇后和众妃一起俯身拜倒:“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摆摆手指:“免礼。” 众人被各自的侍女搀扶起身,太后已坐在了妆镜前,司饰女官打开了大小妆奁,一个执起鸾篦小心地梳发,皇后宸妃淑妃三人走过去,帮着挑选配饰,贤妃不擅此道只好原地站着,袖下不停地搓玩手指,德妃向来不在这件事上争先,怕自己闹笑话,也原地侍立着,三个新宠有心侍奉,奈何位阶低微,不敢在皇后和四妃前面冒头。 女官手势熟练,很快绾成个圆髻,戴上五凤朝阳挂珠点翠钗冠,皇后挑了一只碧玉龙首簪,刚拿起来见宸妃也选了一支白玉凤尾簪,淑妃机灵,等二人选完才拿起一只和田籽玉十八罗汉臂钏,皇后脸上略显不悦,拿着那只簪放下也不是,只觉烫手起来。 宸妃唇畔一抹蔑笑,道:“妹妹僭越了,该打、该打,还是簪姐姐的罢。”说着就要放回,太后连忙道:“哀家近日清修,身上带着我佛烟火气,还是簪素色应景,方显清净至诚。”对皇后安慰道:“明日哀家再戴这只,让她们放出来。”转头笑容和蔼地对着宸妃:“瑜儿来给母后簪上罢。”言语亲切,直如至亲母女一般,宸妃也如小女儿相视一笑,目光间亲昵默契无间。太后又道:“淑妃眼光不错,这臂钏与衣纹甚契合,哀家就喜你这伶俐。”淑妃颔首一笑:“都是母后调..教的好。” 皇后面上热辣辣,极力克制,眼眶微红。 待妆罢,一行步入东配殿伏侍早膳,宫女们打开一摞摞食盒,金丝梨木八仙桌上浮绘麻姑献寿图案,肴馔馨香,摆了十几样,因着太后近一年礼佛茹素,一概全无荤辛。 锦叶依次用银箸试了毒,淑妃用手巾包着牙箸,紧紧盯着太后目光,宸妃总是离身最近的那个,端过绿玉碗盛着的燕窝羹呈上:“母后先用这个。”太后点点头,提起银匙进了几口,皇后本来要盛野山参粥,想着空腹先用这个最好,见宸妃抢呈了燕窝,心想免不了被诟病一番,只好作罢,撤下燕窝,宸妃又盛了一碗山药粳米粥,淑妃夹过酱笋片到碟中,宸妃“咦”了一声,喜道:“竟有这个!淑妃姐姐好细心!”太后也笑:“家乡的味道。”淑妃含蓄道:“臣妾只是想着这个开胃,不想还有这说法。母后且试试味道纯不纯正?”太后提箸尝了一口:“到是八分地道。”淑妃喜不自胜,心想歪打正着:“那便好,以后让膳房常备着。”德妃夹了一块豌豆糕,太后点点头,一时进着,皇后也盛了银耳马蹄羹,淑妃又添芥蓝桃仁,水晶烩海参,贤妃想添茯苓夹心饼被宸妃抢了,想添瓠瓜丝又被淑妃抢先,盛冬瓜莲叶汤刚拿起碗德妃已抢先一步......从前时,太后奉行食不言、寝不语,崇礼至上,皇帝和襄王言传身教,至今规矩着,做了婆母不免要改过来。 待太后放下牙箸,淑妃立刻从旁边宫人捧着茶盘接过了漱口茶,宸妃执着漱盂,太后漱了一口,吐入盂中,皇后递来手巾,轻轻拭过,德妃捧过铜盆清水,太后浸了手,淑妃又递上了帕巾。 这才膳罢,三位新宠双腿已有些酸,本来从前初进宫时已适应了,太后外出两月竟又不习惯了。 太后被宸妃搀扶着坐在大引枕上,嫔妃们又敛衽福了一福,各自落座。锦叶拿过日常攥着的一个南红玛瑙佛串。 看着儿媳们的气色,微笑道:“哀家外出这些时日,你们可好?” 众嫔妃异口同声:“谢母后挂牵,臣妾安好。” 太后目光落在林婕妤身上,只见女子肌肤若凝脂,绰约若处子,眉目恬淡淑然如寒露秋霜,发若乌丹,柔软地绾着个随云髻,只簪了一支白玉攒心梅花簪和两个玉蕊花点翠,上着杏缎织花玉兰阔袖烟罗衫,下襕淡水香云纱凤尾提花齐胸襦裙,裙裾飘逸,齐胸疏疏绘绣蝶戏兰草图,系着银朱锦带,挽着青纱披帛,不施脂粉,面颊似是而非地含着羞怯,整个人霞韵月姿,清极淡极,满室花团锦簇,被她衬托成了俗艳。手搭在小腹,那儿高高的隆起。太后不禁眉开眼笑,唤了她的名字:“纯涵,龙胎可好?哀家临走时你还在害口,如今怎样?” 林婕妤轻轻垂颚,安恬一笑,语态慢条斯理:“回母后话,已好多了,只是晨起偶泛酸水,无妨大碍,进膳也香,龙胎动的活泼,御医每日请脉都说体魄康健。” 闻言,淑妃和德妃余光投到那肚子上,睥睨一眼,宸妃低眸看手,眼底一阵紧似一阵火烧。 太后的笑意快溢出眼眶:“很好!月份大了更要仔细,少外出走动,以后晨昏定省免来了,哀家不是那不通情理的,不在意这个,只要皇儿顺顺利利出生,就是哀家的福气。” 林婕妤怯懦道:“嫔妾不敢,陛下怕会怪罪。” 太后道:“这是懿旨。” 林婕妤扶着肚子起身款款一曲:“嫔妾谨遵懿旨,谢太后恩典。” 太后又问皇后:“产娩的物事可都备好了?稳婆和女医可妥否?” 皇后道:“回母后话,早已预备好了,虽说现在妊期近六月,可事有万一,为防早产臣妾让她们住进了昕薇馆,日夜寸步不离,都是宫中积年的老人,女医是给臣妾接生过的,臣妾着人再三盘查了家世背景,近一二年所接触的人事也录了册,派了人日常监督,尚无有不妥,林妹妹每日饮食俱按着御医的食谱来,适以清淡温补,绝无过分油腻,就怕龙胎过大生产艰难。” 太后满意地点头:“哀家就知你是极周全的。”皇后恭顺道:“这都是臣妾份内之责。”太后赞许:“有心了。”皇后垂首:“不敢。”林婕妤望了皇后一眼,满目感激。皇后又道:“母后还不知吧,陛下许是未来得及告知,冯妹妹也有了,已三月有余。” 太后大喜,冯宝林本就是康宁殿出来的人,自是心腹一般,入侍不过半年,仅侍寝一二次,对她道:“果然是有福气的孩子!” 冯宝林面上一红,旁边的慕容充仪斜眸剜了她一下。 前者宫女出身,肤色白皙,五官清秀,算不得极致出挑,只因宜男之相被太后天恩抬举了,绾着圆髻,簪着一套珠翠头面,穿着茶色窄袖襦裙,胭脂水粉滋养着,云锦绮罗上身一衬,倒也称得上丽色佳人,只是位阶最末,总端着卑微之态。 后者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脸若银盘,眼似秋水,美的直扎人眼,梳着高鬟髻,两边簪着金枝玉朵豆蔻步摇对钗,那豆蔻果俱用上等红宝石,缕缕金线流苏垂下,举动间簌簌漾动,着一件织金胭脂折枝海棠交领阔袖烟罗衫,下穿月白齐胸双绉真丝流仙裙,挽湖绿色烟罗锦披帛,颈项皓质如雪,呈露一半锁骨,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右边面颊上一个大酒窝时而隐现,唇角恍若总含着一抹嫣笑。 太后又问皇后:“即有喜为何不曾升了她的位阶?你没与皇帝禀明?” 皇后起身恭敬道:“臣妾想着她原是母后宫里出来的人,不好自专,该抬什么位份等母后回来商榷,臣妾去了昌明殿几次,陛下一直忙着,不是召见外臣就是议事会议,夜间批阅奏疏到戌时,用着膳都在看各州邸报,臣妾不敢拿后宫庶务搅扰。” 太后责备道:“这是你的不是了,你贵为皇后,统辖六宫,该拿出后宫之主的风范气魄,凡事战战兢兢缩手缩脚,一味揣摩上意,缺乏主断,未免有失威严。前朝国事繁杂,多如牛毛,皇帝日夜忧劳,辛苦非常,哀家昨日瞧他竟清减了些,这起內帷小事还巴巴去烦扰,不知道的还当天家多揽权独断呢。” 淑妃和德妃对视一眼,暗自幸灾乐祸,宸妃心中冷笑。 皇后面上一时挂不住,颔首一施:“臣妾知错,母后训斥的是。”太后道:“宫中循例,自来宫女遇喜该如何当如何,晋一阶为才人便是,待皇儿诞下来,再作计较。”皇后躬身:“遵懿旨。”冯宝林起身施施然跪倒,磕拜:“嫔妾谢太后隆恩。” 太后挥手免礼,心知皇后脸皮薄,不免又怀柔一番:“哀家听闻安和前几日出疹了?安庆入了春也一直咳嗽着不见好?怎么回事?照理天暖和了不该如此啊。” 皇后道:“回母后话,御医说和儿是被春絮感染,婴儿肌肤娇嫩,一时禁不住,擦了药膏已好多了,以后少让她出门便是。庆儿的病系节气变换,去冬玩雪吸入肺腑寒气,攒成了症候,不爱饮水,又爱食枣子,身上带了火燥,开春被风一激,便全发作了出来,成了百日咳,得慢慢用药才能调养过来。” 太后嗔怪:“这孩子,就爱个雨啊雪的,怎么说都不肯听,回回下雪往雪地里跑,不玩个浑身汗不回来,可不招病么,她性子扭,也难为你了。” 皇后惶恐道:“都是臣妾管教无方。”太后道:“也别太严厉了,让她起了逆反心,事与愿违,她得了教训也就记住了,大一些自然学得矜持庄重,女儿家洒脱些也无妨,将来下了降想自在也不能了。” 皇后点头:“臣妾谨记了。” 宸妃冷眼瞧着,猜想太后即当众伤了皇后颜面,未免舆论,接下来定会拿妃御开刀,平衡非议。 果然,太后问淑妃:“宗昱和宗晏近来功课如何?”淑妃起身道:“回母后话,昱儿已能默诵《雍也》和《子罕》,司徒少师也说进益不少,晏儿熟记了十三个字,一个字教三遍就能记住,陛下那日还赞赏了呢,说晏儿天资伶俐。” 太后面色不豫:“六岁了还在读论语也值得你自豪,他父皇像他这般大时已可以默背半本孟子和整篇春秋公羊。”淑妃脸上青白相接,起身跪倒,羞愧的抬不起头:“臣妾无能。” 太后拨弄佛珠,疾言厉色道:“宗昱是皇长子,理当为皇子们的表率,哀家观他是个天资钝拙的,你身为母亲不思鞭策激励,还安时处顺,自足自乐,如此愚蒙浑噩!璞玉不琢,不成美器,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1。男儿身背家国社稷,经纬天下之大责,首要磨砺心志,锤炼其性,时常如临忧患,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朽木与栋梁只在一念之差,夯雀先飞,勤能补拙,皇帝为国为民忙不暇接,不能事无巨细让他操劳,你为母亲的任重而道远!” 淑妃淌泪涟涟,头越垂越低:“臣妾谨遵教诲。” 太后又道:“晏儿才将一岁半,能识得数个字确属难得,只是现下还小,心智未成,若果真灵心慧性,便是吾天家之福,能有一个如他父皇一般,哀家已心满意足。你要愈发仔细教养,莫入了别途,那玩艺耍乐之物一概不许让他触碰,切记玩物丧志。” 淑妃伏地叩首,步摇上的玉珠贴着地板:“臣妾谨遵懿旨。” 宸妃留心皇后的每个细微表情,只见低眸望地,目光失落,难言痛楚,腮边一片砂色,好似那些话一字字都是巴掌扇在面上,心下喝彩一声,一时好不痛快。 德妃瞧着皇后和淑妃接连挨训,心知接下来怕是轮到自己了,不由惴惴起来,心跳的怦怦怦,重重地擂撞着胸口,果然太后让淑妃起来,眼光转到了她身上:“哀家出去时说了让宗显戒奶,如今怎样了?”德妃眼睑一阵急跳,慌忙起身一拜,嘴皮直打哆嗦:“回......回母后话......显儿太......太小......断了一次......哭的嗓子都......哑了......也不肯吃东西......臣妾......只好......把乳母叫了回来......” 太后讽了她一眼,蹙眉道:“妇人之念!一岁多的孩儿混沌初开,正值识物知理,深受身边诸人潜移默化,此时依恋乳母,以后记事认了人便要时时依恋乳母,心里头有了烙印,一辈子恋眷母性。哀家早先就说过生于膏粱锦绣的孩子,翠绕珠围,不免耽与旖旎安适,沉浸纸醉金迷,少了攻伐求取之心,丧了锐气锋气。男孩家立身处世首要性子坚韧,养成吞吐天地的精神。爱之不以道,是所以害之也,你如今心软溺爱,实是害他将来!” 德妃眼睛也蒙了泪:“臣妾知错了。” 太后道:“今日回去就将那乳母挪走,以后不许他再见,凭他如何哭,动心忍性,时日长了自然就别扭过来了,你也要少亲近他,少抱他,少温柔待他,少让那些如花似玉的宫女到他眼前晃,一概伏侍都让内监做。” 德妃沉痛的垂着头,无奈地闭目顿首:“谨遵懿旨。” 太后目光又挪到了贤妃身上,贤妃后颈背打了个激灵,皇后估摸时辰太后该进餐后药茶,忙吩咐锦叶端了来,伏侍着喝了一勺,润润喉,才道:“贤妃,你伏侍皇帝也近七年了吧?” 贤妃强自镇定,落落起身,弯身施一施,答道:“回母后话,臣妾元和十三年与三位姐姐一起入的东宫,屈指算来确实七年有余了。”太后问:“近来可着御医请脉否?”贤妃胆战心惊:“请了,每......每三日请一次平安脉。”太后又问:“皇帝没召你侍寝么?”贤妃脸上一热,只恨不得遁了地缝,语气竟有些哽咽:“召了。” 太后叹息几声:“许是机缘未至罢。” 贤妃闷头直欲钻进胸腔子里,眼泪已在打转:“臣妾福薄,不敢奢望。” 太后自来不甚喜欢她,不耐烦道:“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2,天家设立六宫,为的就是广充掖庭,绵延子嗣,你却好似也不急,你好武,爱操弄节鞭,从前做女儿哀家管不着,可入了宫便不好那般轻纵任性,身为一品妃,阖宫的典范,要学得秉礼自持,端稳庄重,万一有娠,伤了孩儿可怎么得了。” 贤妃双膝贴地:“臣妾知罪了。” 太后无奈地冷哼一声:“知罪你也改不了,桀骜不驯的,一出去就如同脱缰了的野马驹子。” 说罢,余光有意无意瞧了一眼慕容充仪,彼已吓得花容失色,太后却揉揉额角,疲累道:“路上颠簸了五天,也没怎么睡,哀家要去补个眠,你们跪安罢,晚夕来时记得带上皇儿们,哀家甚想念他们,给他们求了平安福,各自带回去罢。” 众妃起身,曲膝一福:“太后福寿康宁,臣妾告退。”端端方方地依着尊卑退身出殿外,太后又加了一句:“瑜儿留下,哀家有几卷佛经要你帮着誊写。”宸妃应声:“是。”众妃意味深远地望了宸妃一眼,尽皆出去。 ※※※※※※※※※※※※※※※※※※※※ 注释1《礼记.学记》2《礼记.昏记》 第十章 后妃众生相(2) 出了垂花门,各自上步辇。 皇后关注着林婕妤,生怕她磕碰了,亲手扶肘上辇,柔声道:“太后即让你减了外出走动,你便不要出昕薇馆的门了,要什么东西只管让他们去内侍省吩咐,也莫要久坐久躺,适当活动些将来才好分娩,无事就在庭中漫漫步,想看什么书了,让宫人来霓凰殿取。” 林婕妤几乎热泪盈眶:“谢娘娘体恤,嫔妾的《白香词集》已看完了,正要还给娘娘呢。”皇后也上了辇,蔼声说:“就在你那搁着吧,都一样。”两人说着话一前一后并辇离去。 淑妃对德妃道:“瞧她那副巴结奉承的样儿,真是窝囊,哪像个正妻皇后啊,活脱奴才样,你说她安得什么心?” 德妃不屑地道:“笼络人心呗,她就这么点子手段,自己生不出来嫡子,想拉拢新宠,没准还想去母留子呢。” 淑妃咬牙:“痴心妄想!陛下岂是任人所为的,一个下等世妇生的贱胚也堪肖想储位!她若敢,自有言官弹劾,走着瞧吧,有她受的。” 康宁西侧殿,博山炉袅袅吐着一缕薄烟。 太后坐在描金乌木椅上,宸妃屈膝依偎在怀,满面泪痕,泪水打湿那个衣袍,哭的声嘶力竭,太后抱着她的头,也哭的涕泪如雨。“儿啊,都怨娘,没有护好曜儿,你恨娘怪娘,都是理所应当,幸而你康复了,不然娘痛苦终生啊。” 宸妃哽噎道:“是曜儿命薄,臣妾明白,臣妾这残病身子原就不该逞强生他。” 太后抚摸她的发髻:“娘这次出去礼佛就是为曜儿祈福,开水陆法会,梵诵往生大悲咒,每日连抄地藏经,七七四十九天,不仅如此,娘许下心愿茹素十年,终身供养佛灯,祈愿我佛赐福于孩儿,让他重新投胎回来。” 宸妃愈发动容,埋脸进怀抱,喉咙哭的痉挛,削瘦的双肩一颤一颤的抖。“娘有心了......只是瑜儿怕不成了......这次打击之后,元气大伤,御医都说,即便坐上了胎......也会因为气血不支......我对不起表哥!” 她悔恨当年不该去激金贵妃,一个穷途末路的人何苦多此一举折辱她一番,为自己招来了诅咒,枉送了孩儿性命,到底那时年纪小,心气盛,想着被折磨了一身伤不能白挨了疼,为着一时泄恨竟损了自己造化,非智者所为,悔之晚矣。 淑妃回到永庆殿见姆娘抱着胖嘟嘟的小儿子在蒲团上玩拨浪鼓,过去一把夺了过来,呵斥:“以后大凡玩意儿都不许给他,陀螺和九连环也不许,不能容他养成把玩东西的习惯,哭多狠都不成,谁胆敢,仔细本宫的板子!” 小儿呜呜哇哇哭了起来,乳母和宫人们喏一声,忙去围成堆哄拍,淑妃又呵斥一声,让宫女们退下,对两个内监说以后白日他们伏侍殿下,夜间再跟保姆。 小儿哭闹不止,两个内监只好抱出去。 用罢膳坐到大红金钱蟒倚枕的座榻上,面色冷峻,两个心腹嬷嬷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淑妃恨恨道:“曹细如这个蠢物,不会生儿子,没皮没脸忝居皇后之位,她一人触怒太后害得我们全遭了池鱼之殃!当年我就不服,我沈宛央家世容貌哪点比她差了,凭什么她做正宫,我就得屈尊妾妃,还想拉拢新宠,想过继庶子,做梦!这储位只能是我儿的,宗昱不成就宗晏来,否则我誓不为人!” 嬷嬷道:“奴婢瞧太后很是重视二位殿下啊,立嫡立长,中宫空虚,咱们大殿下实打实的皇长子,长幼尊卑,那林婕妤即便生出皇子来,见到咱们殿下也要行礼的,一个小小婕妤,又是庶女出身,顶顶封个九嫔,陛下又不是太宠爱她,越不过娘娘您去的。” 淑妃道:“太后对每个皇子都好,一样的重视,今儿那话还听不出弦外之音吗,只需有一个肖似陛下的聪慧,这是何意,分明告诉我们,能者为先!说起这个本宫就气,明明我先诞下的龙嗣,理应我为贵,那白握瑜仗着和陛下青梅竹马,仗着是太后亲侄女,爬上来生生压了我们一头,封了个劳什子宸妃?明明都是正一品妃,见到她还得行礼,憋屈死了!子以母显,她那孩儿比我孩儿还尊贵了两分,幸好是个短命的,那几个月我恨的寝食难安,娘去寻了高士施了厌胜,到底灵验了。原本想着她禁不住,谁知竟挺过来了,命真大,不过瞧她那样子,生不出来了,陛下再宠爱也无用。” 另一嬷嬷道:“四妃已满,不会有人上位,只要宸妃生不出来,便只有德妃和贤妃了。” 淑妃切声冷笑:“傅家早就大厦倾颓,一个破落户怕作甚,朝上没了根基,谁会支持她,立太子是何等大事,再说了就她那寒碜的长相,陛下肯与她生一个已属难得,当初不过为了稳住傅正杰,她出了产褥还没侍过寝呢,年岁越来越大,那脸又生了斑,每日脂粉像糊墙,愈发是不能看了,我都不愿瞧她,何况陛下。我沈家正值如日中天,虽说哥哥不在了,可从武俨然成了顶梁柱,他是我的孪生弟弟,跟我最亲,不到而立就擢升了吏部左侍郎,深受陛下信任器重,前途自是不可限量,几个庶弟也在各部领了官职,曹家尚得忌惮我三分,太后最不喜贤妃,陛下对她也不过尔尔,邢家势力再大也是楚水吴山,远不可仰赖,陛下深为忌惮邢家,她即便生下个聪慧敦敏的也构不成威胁。” 霓凰殿,皇后坐在榻椅上吃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苦的眉头皱成结,也不含蜜饯,唇舌间就那么噙着那苦的余味。 身旁立着一位眉目慈祥的老妪,正是自小的乳母韩嬷嬷,心疼地看着她,怨尤道:“我可怜的姑娘,上天真是没眼的,这样好的性子,对谁都温和宽让,不争不妒,怎就不能赐予个麟儿?连生了两胎公主,又大出血伤了,这药吃了十几斤,也不知什么时候见个成效,嘴里苦的都尝不出滋味了。” 皇后心酸道:“成不成效的,就当个念想吧,我也不抱希望了。” 韩嬷嬷手背擦去流出眼角的泪:“今儿个太后谁都训了,唯独宸妃,到底是有血亲的,待之不一般,怎就出了这么个人物,浑身长锋针,心里藏刀刃子,肚子里埋尖牙,陛下还千疼万惜的宠着,偏就针对了你,是退也不成,守也不成,非要置你死地不可。你生产那天定有什么地方被我们纰漏了,让她钻了缝隙,害苦了你。” 皇后忍着泪:“不是她就是淑妃,我是没证据,就这么着了,走一天看一天吧,但愿陛下能顾念着结发之义。” 韩嬷嬷连连叹气,皇后对她道:“林婕妤脚肿的厉害,走路强撑着,她体弱怀相不好,御医也不敢胡乱开药,晌午后你回府去一趟,娘身边的孔嬷嬷精通足底按摩,让她进宫来,侍奉林婕妤一段日子,什么物什都别带,到内侍省报备,让他们搜身,免得说夹带了伤胎的东西。” 韩嬷嬷责怪道:“这是何苦啊,谁会领你的善心好心,只会说你是别有用心,笼络新宠,没准还说你觊觎那孩儿呢。” 皇后捏捏眉心:“我无愧天地,无愧自己的良心,她们怎么说我不在意,只要陛下知道我的好,知道我的不易。” 弘贤殿,一株象腿粗的栾树正值花繁叶茂,恰树梢与檐宇平齐,密匝匝地遮住了一方阴影。身着戎装的女子在树下身躯蹁跹,飒飒飞舞着九节鞭,抡、扫、缠、绕、挂、抛、套花,若游龙若惊鸿,忽忽打在树杆上,树皮应声龟裂,那上面新伤旧痕累累,一时叶落纷纷,花朵飞飞。 年老的嬷嬷守在不远处端着茶盏和巾帕,女子终于停下来,额头发间淌汗淋漓,嬷嬷走过去,女子将鞭递给宫娥,拿起茶猛灌几口,然后擦汗。 嬷嬷劝她:“姑娘啊,姆妈又要啰嗦你几句,才将太后说了你,你便歇几天做做样子,何苦招这忌讳,没得让那起黑心肝的寻你晦气,咱们来了这儿处境艰难,该谨言慎行才是。” 女子呼出一口气,道:“不出一场汗我身上不痛快,吃不香睡不着,打小养成了习惯改不了,在这地方关着我心里够憋屈了,横竖她不喜欢我,瞧我处处不顺眼,难道我还能去死?”这时,宫娥领着一位女医走进垂花门,“娘娘,该请平安脉了。” 贤妃蹙眉:“前儿不是才请过吗,还不到三天呢。” 嬷嬷忙说:“是奴婢让她去叫的,太后今日刚训诫了,姆妈觉着有道理,以后咱们一天一次,别真的有了都不知,耍鞭子伤了胎气。” 贤妃无奈地进了内殿,脸臭臭的,活脱脱闹脾气的孩童。 黑酸枝木圆桌前,女医切完了脉,贤妃手还搭在小迎枕上,似是较着劲,嬷嬷期艾艾问:“如何?”女医摇摇头:“臣下愚钝,摸不到丝毫胎像。”嬷嬷纳闷:“不应该呀,我们娘娘正值盛年,这月陛下召幸了三回,可是娘娘身体有什么不妥?病症否?”女医又摇摇头:“娘娘气血充足,体魄康健。”嬷嬷更加郁闷:“老身也是懂得几分医理的,知道妇人什么不该吃,什么药不能用,日常饮食我每每反复查验,一概衣饰香熏也细细寻摸了,没有伤肌理的东西啊,为甚就是怀不上,怪!”女医拱手道:“许是臣下才疏学浅,不若让大人们看看,开些坐胎药......”“本宫不吃那东西!”贤妃忽然打断,冷冷道:“退下吧。” 女医如临大赦,背起药箱躬身行了个礼离去。 嬷嬷回头来,看到贤妃满脸滢滢,泪流如急雨,嬷嬷吓了一跳,忙问:“这是怎么了?姑娘,别怕啊,许是缘分不到呢,不行咱们给叔老爷写信,让他拿个对策出来,或从民间寻个受孕的偏方,你才二十三岁,且还有机会呢。” 贤妃重重地甩甩头,伏案蒙头呜咽大哭起来。 近午时的时候崇文馆散课,皇长子坐着辇回到永庆殿,贴身小内监怀里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大灰兔,皇长子一蹦一跳进了内殿,命人去寻个好看的笼子来,淑妃从侧殿走出来见到儿子正抱着兔子抚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厉色道:“谁给你的这个?” 皇长子道:“樊城郡王家的世子,他亲手养大的,喂了三个月,我一直问他要,他还舍不得,我拿玉佩换也不肯,我拿了弩机给他才同意的。” 淑妃大惊:“那弩机可是过生辰你父皇送的!御赐之物你敢拿来交易!换了一只畜生!”说着,脸色已然阴沉下来,皇长子吓了一跳,小声嘟哝:“我喜欢兔子嘛。”淑妃气的胸腔起伏,指着儿子:“被人算计都不知,你个不争气的!谁允许你带这畜生回来了!宫里不许养带毛的东西,谁人不知你父皇有洁癖,自来见不得畜生毛发,你偏来惹这忌讳!” 皇长子紧紧抱住兔子躲到墙角:“猫和狗不行,兔子也不行吗?娘,求你了。”眼神里全是哀求,淑妃瞧他的样子越发气恼,想起太后的话,不由狠下了心肠,“来人,将这畜生拿到外头埋了花圃。” 皇长子毛发悚然,哇一声咧嘴大哭起来,死死抱着兔子,活似摘心剜肉,宫人和内监们也不敢硬抢,淑妃心肠一下软了几分,思及前景,又把心一横,咬一咬牙,威胁道:“娘的话你也敢违逆,再放肆给你拿到膳房炖了,让你午膳吃了它。” 皇长子猛然止住了哭声,手下一松,被内监抢了过去,小兔呜咽两声,被抱走了,皇长子死死绷着嘴,泪水撒了欢一般,望着母亲,眼神充满恨意,淑妃瞧着他,心下一疼,走过来摸着头顶的角角,柔声细语道:“我的儿,等你将来做了皇帝要一万只兔子也要得,天下的兔子都给你寻了来,只要你喜欢的,哪一桩不是车载斗量,要天上的星星也自有人想法子给你摘了来。” 皇长子抽泣着流出了鼻涕:“那我什么时候能做皇帝?父皇不是皇帝吗,我做了他做什么?” 淑妃想了想,觉着接下来的话虽大不敬,可只要能勉励儿子也是使得的,只要叮嘱他出去缄口以慎,让侍奉的内监仔细留心,想也无妨的。于是道:“等你十八岁及冠啊,及冠了就可以做皇帝了,你父皇会老,会生病,会晏驾,你只要勤加读书,再加倍刻苦些,像你父皇一样出类拔萃,这九五之尊的大位就是你的,娘即便拼了性命也要给你争了来,娘做不成皇后不要紧,将来一定得是独一无二的太后,一定得是最后的赢家。这话你只牢牢记在心里,不得与第二个人说,这是和娘的小秘密。” 皇长子听明白了,低着头道:“可我已经很刻苦了呀,进膳在背书,睡前也在背书,晨起也在背书,还要怎么样刻苦?他们三字经和弟子规都背的磕巴,我已经会背论语了呀。” 淑妃拍拍他的后脑:“还不够,因为你是皇帝的儿子,身份最贵重,自然要比所有人更优秀,以后你夜间晚睡半个时辰,早起半个时辰,背一遍书,再写一篇大字。” 皇长子头低的又低,泪水流到了鼻尖。 夜间,天色完全黑透,月亮还未升起,星河如瀚,宫廷笼罩在灯火的海洋。 丽正殿光璀燡燡,德妃只穿了绫纱寝衣,披着发立在侧殿帐帷下,拳头抵着心口,眼睛含泪,听着配殿小儿哭声渐止,这才放下一颗心。 海嬷嬷走出来,一头汗,德妃低声问:“睡着了?” 海嬷嬷点点头:“饿狠了总算进了小半碗奶羹,哭吐了两口,怕是后半夜还会饿,已备了热牛乳在暖笼里,她们会照顾好的,放心罢。” 德妃拿着帕子擦干泪,漫步出来,坐在红木几桌前,掀开大红绸布,底下是苦梨木镶金小秤、青石小碾、水貂毛小刷子、玉匙、青玉小盅,另一方格漆盒装着沉香瑞脑等,手下熟练地转动碾,磨起香料来。 海嬷嬷端了夜宵进来,搁在一旁,德妃拿起用了些,又开始弄香,海嬷嬷瞧着她直皱眉,忍了半天才道:“娘娘成日顽这些东西,也不在陛下那儿花点心思,三殿下都一岁多了,你还没再次侍寝,也不着急,还大吃大喝,瞧你腰上又肥了一圈,也不紧着保养,人家淑妃每日要吃二两珍珠粉,日常驻颜的药汤当作饭食一般,听闻每夜用牛乳沐身,那脸蛋果然嫩的跟小姑娘似的,您就比她大一岁,可看着像大了五六岁,若哪天陛下想起您了,瞧见您这样岂不扫兴,以后可怎办?” 德妃头也没抬,懒懒道:“我生平只两样爱好,美食和调香,他扫不扫兴的我也顾不得了,我就这么个人,改不了,爱宠幸不宠幸,再保养也不是人家如花似玉的,他来了我跪拜迎接,不来我安之若素,我长得不美他不爱看我醒的,何必巴巴去招他碍眼。” 海嬷嬷道:“浑说!我们娘娘花容月貌!” 德妃噗呲一笑:“这话也就小孩子信,我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当初四个人一起进的东宫,淑妃最美,贤妃最小,我是年龄最大,比他大了三岁,容貌也最不令他满意的,从前我就知道他不喜欢我,不过敷衍罢了,这两年我也想开了,好也是一辈子,歹也是一辈子,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再失宠也是生过皇子的正一品妃,宫里无人敢怠慢,只要护好了显儿,护好了这妃位,别叫人害了我们母子,有我和显儿在一天,傅家就不算没落到底,我娘走出去应酬无人敢轻慢,几个舅舅在地方做官也无人敢欺,我就由着吃喝玩乐了此残生。” 海嬷嬷重重叹气:“我家姑娘自小诙谐,何时竟变得这样消沉了。” 德妃道:“不过是看透了皇上,看透了男人,看透了这宫里的人情世故,有什么争的,争来争去,终逃不过日薄西山,想明白了,也就能活下去了。” 海嬷嬷满眼热泪,心疼地道:“可怜的姑娘,自小被老爷夫人如珠如宝的供着,要月亮给月亮,沦落到这宫里来受尽炎凉,不到三十岁,心境如耄耋老人一般,老奴心疼死了,这么些年,老奴也看明白了,没一个好东西,面上跟你笑着,心里却是九曲十八绕。那淑妃,在闺阁时多好的交情,自小契合金兰,亲姐妹一般,夫人拿她当干女儿,原想着一起嫁给皇上,同侍一夫多美的佳话,彼此扶持照应,谁知,一入宫门全变了。老爷刚没了那会子,您在月中,明明知你心里难过还天天来招你,分明添堵的,假惺惺的抹着泪,故意说些伤心触动的话,害的你是天天痛哭几场,不思饮食,瘦的脱了相,这月子病早早坐下了。您命硬活下来了,没遂了她的意,当谁看不出那点子心思,就盼着您夭折呢,咱们三殿下也就没了指望。” 德妃低落道:“什么金兰姐妹,到了后宫这地界只看利益。” 海嬷嬷道:“若说起来,到是皇后这人还算和善,没见她为难过你,当年只有她来嘘寒问暖,产褥的一应事物也是她在照料,吃的用的周到仔细,说的话也是体贴入微,真真的在劝解您,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有大家风范。” 德妃轻笑:“她对人人都好,这好便落了刻意,怕是心中另有乾坤吧,我现在谁都不敢信了,只信我自己。” 海嬷嬷又道:“皇上这个人顶顶的教人看不懂,说他凉薄吧,那时候不知哪个黑心肠的诬赖奴婢盗卖宫中财物,被陷害进了宫正司,还风言要抄检丽正殿,明摆着让您月子受创,奴婢正要被施刑的时候,小柱子来了,也不知对他们说了什么,奴婢就被放回来了,此后再没人来聒噪,定是皇上下了口谕,在袒护着姑娘。可他又是那么狠心无情,三殿下出生那么久都没来瞧过,老爷大丧姑娘无法送殡,不能戴孝,跪磕在塌上哭的肝肠寸断,这般打击他做夫君的,半点温情关怀也无,哪怕差个人来问候两声也成啊,不闻不问,三殿下得了胎疹,成宿哭闹,姑娘心力交瘁,连带着也发起了高烧,派人去昌明殿再三的求,便是一副铁铸的心肠也软了,他的心竟比铁还硬。满月宴阖宫都来了,也没露面,派人来推说忙,百日的时候,出去巡行春耕了,临走怎就不能来看一眼,孩儿长到半岁才见着亲爹,还是在太后宫里撞上的,不抱也不亲,就摸了两下脸,送了个玉璜。” 德妃心酸哽哽,泪如线流,大滴大滴落在香粉里。“人家是君子,君子抱孙不抱子。” 海嬷嬷哀叹一声:“话虽这么说,可也得顾念些人情味啊,这天家,说法多,规矩如山,原是个表外锦绣,内里乌糟。” 德妃苦笑:“那时娘并不同意我入宫庭,说是个以色事人的地方,怕我过不来这日子,爹却打定了主意,说只要我能生下子嗣,他自让我做凤凰,让孩儿做最尊贵的人,爹一生没有半点子息,日盼夜盼等着我怀上孩儿,刚大婚那阵子在东宫,两个人虽在一起寝着,可我的身子他就是不碰,我知道他嫌弃我的模样,淑妃那么快就有了,一索得男,爹爹急的火烧火燎,找了无数医者给我配药,我是打碎牙咽肚里,不敢说,后来先皇龙驭宾天,国丧三年,期满除孝不久淑妃竟又有了,到底是个极品宜男的,那天突然让我去昌明殿侍寝,我终于做了女人......” 望着窗纱的花影,丽正殿在东六宫最南,出去三道垂花门,一道华清门,便是昌明殿,思绪暇飞,回到了那段外表裹着蜜糖内里却是黄连的日子...... 男人话很少,做什么都温文尔雅,温雅的让她着迷,长的那样好看,坐着好看,走路好看,看书的侧影也好看,写字的姿态更好看,还特别爱整齐,昌明殿的书架御案摆的跟刀切了似的。 她定亲过舅父家的表哥,因为跟丫鬟有了私生子被爹爹退婚了,她的岁龄也耽搁了下来,不想赢得了入东宫的机会,表哥是读书人,也有功名,却没有他那般品格,终于明白何谓谦谦君子,原来书上说的那些都不是夸大其词。 他的手拉着她的手,那手背比她的白嫩,隐隐透着雄厚的力道,身上的香味很好闻很好闻,会揽住她的腰,赞小楷写的风骨俊秀,会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写出飞白体,会突然吻一下她的颈,唤她阿窈,那段日子像在云里棉花里。 每每独在一处,对着铜镜自惭形秽,嫉妒淑妃她们,恨自己配不上他,既盼着和他在一起,又害怕和他在一起,在他面前大气不敢出,生怕招了厌。 “没多久我真的有了,他不知道,那一刻我的心里有多甜,像灌了蜜糖,爹爹高兴坏了,到处寻经验老道的牙婆给我观相,都说是男孩儿,爹爹终于下了决心,那一天娘派人来叫我回家吃新做的酱蹄筋,爹爹半晌回来了,身上沾着血腥味,袖子上溅着血迹,我吓坏了,爹爹说,窈儿不要怕,他只是帮外孙子除去了坏人,他当街拦杀了裴严,打着清君侧的名号,骁骑卫全盘大乱,无人再与傅家抗衡,还说接下来要我不要回宫,大半骁骑卫已为己所用,他要对付赵禝,围了皇宫,诛了沈从文,让孩儿一生下来便继位皇帝,我哭了,跪着求爹,我舍不得我的丈夫死,爹爹哄我,说再给我找一个好的,找百个千个也行,我做了太后,天底下男人随我挑,我拿拳头对着肚子威胁爹,告诉他,千个万个男人也比不上赵禝,爹爹妥协了,答应我不取他性命,囚起来当太上皇,就当给我做玩物,我想着,那样也好,他的身边便只能有我一个女人,没了那些千娇百媚的狐狸精,他也许就会知道我的好,我必好好待他,不让人欺负他...... 现在才知那会儿的想法幼稚至极,他是皇帝,纵是败了,也会选择玉石俱焚,有血性的男人谁会给女人当宠,那晚爹爹回来了,身上沾了更多的血,他说他失算了,可能要输了,傅家怕是完了,突然说着话就嘴歪了,手和脚也抖了起来,谁也不知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宫里风平浪静,我很久以后才明白,有人一直在爹爹的饮食中下药,不为取性命,只为坏了他的神志,引发痼疾。 过了一个月我临盆了,娘来宫里看我说爹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外孙,取了个小名叫虎儿,一直念着虎儿虎儿,他没有等到我坐满月,娘说那一天她从宫里回去给爹爹说起外孙,爹爹激动极了,挣扎着要起身,血气涌上了脑子,他终究没有见到外孙。”说到此处双手捂脸,泪水从指缝流出。 “没有对错,只有输赢,我不过是男人的一颗棋子,我什么时候怀孕他都计算好了,之前不过是羽翼未丰,他知道爹爹的弱点,我有了孩子,眼前首要绊脚石便是裴严,爹爹就会把大半心思用在裴严身上,而他借机空出手做布置,十个月足够了,三方对峙,各自为攻,图穷匕见者必先溃,就因为显儿,爹爹做了那个沉不住气的...... 可怜爹爹最后连扬幡摔瓦盆的都没有,原想指着外孙,谁想傅家败了,我那样求她们求她们,就是不放我出去,娘无奈之下承担了一切,自古哪有妻子执幡引柩的,我对不起爹娘......我大不孝!我这点子姿色能怀上显儿已算施恩,还敢奢求什么。” 海嬷嬷递过去擦泪的帕子,自己也擦着眼泪:“可好歹也得为三殿下争一争啊。” 德妃拭干泪,眼睛已哭肿,“争不来的,我只求他平安长大,做个富贵闲人。”海嬷嬷还想劝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吩咐人点上安息香,伏侍安寝。 第十一章 君子有不战+采采流水 皓月当空,夜深阑珊。 昌明殿灯火通明,人语咿唔,还在议会。 襄王和户部尚书以及中书省二宰执,御史台大学士,五人坐下首紫檀雕龙太师椅中。 皇帝坐在御案后头的金龙宝座上,二十五岁的隆兴皇帝已蜕变成渊渟岳峙的男人,一袭霜色阔袖祥云龙纹常服,束发玉簪冠,气雅质润,如金如锡,坐在那儿始终端方不苟,身线如琢如磨,眉目间亦有九五之尊不可触犯的威严。 只为一件事,日前剑南节度使邢全上了一道奏疏,行楷一百零五行,洋洋洒洒华章翰藻,例行请安之后,是大段赞美盛世明君的溢词,然后声情并茂的诉苦,倾诉蜀地势力复杂,水深龙多,族群各自为营,常年攻伐夺地,哀戍藩之艰难,最后请陛下予降天恩,敕封自己为蜀王,以威慑各势力,云云。 一石激起千层浪,白日朝会已几番舌战,此番夜间宫禁后留下的皆为力主削藩,极得皇帝信重的人。 一个白须的官员侃侃说:“.......先帝元和十四年三月,武宁节度使邢周过身,无有嫡子承袭爵位,本要趁机收回徐、濠、泗、宿四州的军政民务,钦命了巡按使团,谁知未过长江,遭了水匪暗算,全员覆没,船也沉堕了,一行官员护兵近百人至今躺在江底,后先帝又陆续派了知州、都尉、抚军,改行陆路,意在徐徐图之,以水滴石穿之功收复军心和庶务,增派了神武卫护送至官邸,谁想没过几日,爆发了武宁军哗变,一夜间踏平几个县郡,上街屠戮民众□□示威,合围了州府,几个同僚皆死于乱刀下,被枭首于城墙,尸身也惨遭践.踏,剖心抽肠,剥皮裹草,先帝无奈,只好妥协,下旨命剑南节度使邢全暂代武宁事务,平息干戈。” 另一个也拱手道:“陛下,当时臣就谏言邢全一人身兼两地节度使,如猛虎添双翼,其患无穷!臣言奏两地甫合并,一时难免肘腋生臊膻,其下必有龃龉,应趁其根基未牢固、人心不全之时,联合京州和河东十三万守备军围剿,斩草伐根,以割肉断腕,消祸于未萌,先帝顾及苏杭百姓安危,当场否决,臣又言,可不动炮火,只围之而困之,断其供给,先帝还是怜悯百姓共苦,迟迟不忍决断,拖了一个月没议出结果,恰逢大矢人进犯,玉门关狼烟四起,河西四郡岌岌可危,辅国公赵沅成和安西候张固战死,只得遣半数守备军支援,先帝内外交困,日渐病入膏肓,国家陷入危难,也只能弃车保帅,安抚内而攘外,以图来日。” 又有道:“怕是南蛮与北鞑已暗中姘合,意在左右逢源拖垮中央,其心恶毒。” 又道:“太.祖立国之初,叹创业之艰,白骨江山,一寸河流一寸血。时值蓬莱宫未落成,皇极殿甫竣,那一日陛阶之上对着东方叩首,感念那些埋骨沙场的忠烈,特下旨大封功爵,将他们的后代荫封边疆大吏,赐以旌节,全权调度。太.祖言,天下虽大定,各地方尚有残匪流寇蛰伏,势力混杂,又有蛮夷虎视,此为安定各州县民心,时有言官直谏,恐日后重蹈汉朝七国之乱,唐之藩镇之祸,□□却未采纳,且贬黜了的几位言官,之后派了安节使督查。太宗初年,令他们各送了质子到中京来,数年之内质子老的老,死的死,让他们送幼子过来却打太极,一拖再拖,拖到了太宗驾崩,先帝上位,他们便明目张胆违抗朝廷敕令,可见羽毛已丰,有恃无恐了。” 襄王也道:“皇兄让臣弟派出去的暗桩于今日尽数飞鸽传信回来,他们多方探查,皖西和皖南的崇山之中,川蜀的眉山苗寨,皆有军帐连营,确属藏兵无疑,观其粮草用度,再加明面上的府兵约莫十六万之众。” 几个官员冷汗森森,面面相觑:“狼子野心!这是要割据啊!”“这募兵的速度,不出三五年,这些虎狼必挥师北上,京州危矣!中京危矣!” 皇帝表情毫无波澜,闭目思忖片刻,睁开眼,手上转动墨玉扳指,却问襄王:“淮南情况如何?” 襄王道:“淮南山势丘陵百壑,探子们扮作樵夫走遍了大小山脉,发现许多险要无人烟的山谷都被封锁,他们攀崖入山顶窥看,果然也是军帐宿营,只是他们分散的很厉害,小股散养,臣弟结合探报算出有五万三千左右,加之两万八千府兵,约八万有余。”一官员道:“臣听闻慕容嫡女与邢家联姻,年前邢家另有一位养女入慕容府为妾室,慕容氏与邢氏同出河东邑县,有同乡之谊,早听闻二人早年曾是棠棣之交。” 皇帝没回答,只淡淡的问了一句:“卿等入仕二三十载,资历深厚,对淮南节度使慕容槐这个人怎么看?” 两日后,皇帝下旨念邢家先父已故忠烈将军邢铎,曾于乱军中救驾太.祖皇帝身死殉国之大勋,忠勇节义,其子剑南节度使邢全戍卫蜀地四十余载,曾平息苗彝茶桑之争,劳苦与社稷,特加封其为蜀王,兼武宁节度使,世袭罔替,授丹书铁券,授九章九旒衮冕。但因钦天监推算出今为闰年流南煞,冲虎厄,邢全生肖虎,不利扬世,皇帝体恤,故于明年元旦之后再行册授宝。 消息送到蜀中,邢家父子惊喜之余又颇伤脑筋,不想皇帝这么痛快,但又不解其意,这是个劳什子意思?给个金馒头挂树上,让你看着,明年再吃? ***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 窈窕深谷,时见美人。 碧桃满树,风日水滨。 柳阴路曲,流莺比邻。 乘之愈往,识之愈真。 如将不尽,与古为新...... 四月,姑苏寒山,千里莺啼绿映红,百般红紫斗芳菲。 苍翠的山脉绵亘蜿蜒,山顶云蒸霞蔚,吐纳气象万千,妙真观建在一个僻静广阔的山坳处,典型的江南三进小园,青砖绿瓦,精致而不古板,前院正堂奉祀着太乙救苦天尊,内有两座瓶形小石塔设着暮鼓晨钟,围墙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田垄,厨房后门外头正是金澄澄油菜花的海洋。 一个身穿石青色道袍盘髻羽巾的中年姑子束着袖,坐在石桌边摘菜。 身旁站着两个媪妪,道姑鬓间已有了几缕银丝,双眉微蹙,面庞端着严正,整个人一派果敢利落之气。手上动作极迅疾,一筐豇豆转眼之间便裁了,且每段如刀切一般长短,齐整整躺在另一个筐子,又择青菜,抖土掰根去杂叶,一大捆眨了个眼就干净了,一双手竟敌得常人五双手,让人眼花缭乱。两个老妪战战兢兢,似是很俱她。 “上次送来的酱豆味道差了些啊,没用后山的甜泉水渍豆对罢。”道姑并无责备,却语速极流利,吐字如快刀,听着让人心中一瑟。 两个老妪腿肚子打颤,一个道:“因着近来连阴雨,去不得后山取水,怕发好的豆长了毛,只好先用了无根雨水,下次绝不会了,咱们已取了泉水腌泡好了,只等后日出缸,保管立刻给您送来。” 道姑轻嗯一声,道:“快些送来便是,我师姐是京州人,爱就咸的下饭,她一直病着,只有这个还能让她吃下一大碗粥。” “是了。” 正说着忽闻歌儿响,清脆欢快的音韵叫人霎时想起那后山的一泓甜泉,“梦江南,梦江南,梦入江南烟水路.......”两老妪转头看去,只见远处的阡陌小道,一个背着竹篓的娇小身影娉婷而来,却是个道服少女,梳着垂髻,发黑如墨,一蹦一跳碎步小跑着,步履轻盈似翩翩,行走间发丝随之飘曳,在两肩之间忽现忽没,长若流云飞瀑,日光煜煜下闪着晃目的亮色,老妪感叹,世间竟有生的如此美的头发!待近些了,两个老妪立刻忘了呼吸,其中一个认识这孩子,也知她的美丽,却每次见了都忍不住惊叹,造物巧夺天工,竟地造化出这样俊的美人儿! 只见少女两颊浮着浅笑嫣然,整个人活似画中走出来的,鹅蛋脸,两弯柔柔的眉毛,恰恰浓淡相宜,浅颦长蛾,天然无需裁描,双眸零露漙兮,清扬婉兮,顾盼之间洒脱着光风霁月,神态娇憨,眼睫忽而一闪,恍若胧了一层淡淡的霭,鼻子小巧俊挺,脸蛋被阳光晒得粉彤彤,肌肤是天生晒不黑的那种,会透光一般,可以看见里头娇嫩欲滴的脂,更令人惊艳的是那樱桃小嘴,小的直如孩童,唇儿不厚不薄,弧度俏美玲珑,唇畔笑意甜甜,洋溢着一抹未语人先羞的腼腆,让人心尖上生出喜爱来。发间只绕了米珠发绳和一朵粉色野花。 “师姑!”终于到了跟前,气喘吁吁,吐息如兰,脱下竹篓,腰身纤巧,骨韵柔桡,高兴地道:“采了口蘑、平菇、滑子菇,还有地衣,杏儿菜......” 道姑见她发梢微湿,不由嗔怪:“茜儿,你又下寒潭捕鱼了!告诉你多少次,那里有娃娃鱼,咬住人便不松口,仔细被咬断了手脚。”寒潭是山涧甜泉分支的一个溶洞,洞口朝上,只有四寸大,下面终年黑暗无光却是别有洞天,流着一脉潺潺,水寒冽冽,鱼儿密密,少女骨纤肢软,很轻松就可以滑溜下去,只因她爱极了那冷水鱼的鲜嫩。 少女咧唇一笑,露出几个玉白瓠子牙,讪讪道:“娃娃鱼没我凫水快,我摸了好多鮈鱼,有胡萝卜那么大,中午我们红烧一些,再炖些汤,煮鱼汤面线,还有几条洞鲅,给师傅补身。”声如银铃,极是悦耳。 两个老妪胸口一闷这才想起呼吸。 妙真道属玄真派,崇尚隐逸,超然世外,向来为道家一脉隐宗,当世修行者寥寥。除道派四大忌,其它是可以茹荤的。 道姑开始拾掇竹篓里的菌子,少女挽起衣袖,老妪们又呼吸一滞,怔怔地瞧着那两截玉藕般的小臂,那皮肤底子冰洗雪浣了一般,闪着莹白通透,那手也是葇荑小巧,圆润水灵,根根若葱苗小段,指甲粉透红润,光滑如新出蚌壳的珠贝。少女进去拿了把剔刀,刷刷刷一条条剔鳞去脏,那双手动作起来像磨锋了的剪,竟与道姑如出一辙。 然后拿起铜盆到缸子里舀了清水,哗啦啦地洗干净,动作伶俐漂亮,用帕子擦了手,又问:“还要什么菜,我帮忙。”道姑说:“弄一个爽口的冷盘,去园子里采几个荸荠吧。” 少女点点头,面上的粉潮渐地褪了,呈现出羊脂玉般滑腻的底子,愈发显得唇色如晕染,恍是那樱花新瓣。 第十二章 采采流水 少女找了个竹筐子欢欢喜喜的去了,道姑见两老妪发呆,问:“你们还有事?”老妪这才回过神,尴尬的神色,忙点头哈腰:“老身告辞。” 走出观门,脑中还是那袅娜的身影,精致无比的面庞,一个道:“都说咱们南国出美人,我老婆子年轻时也算得如花似玉,活这么个岁数见过的美人不在少数,可竟不知道还有这等标致的,天上掉下来的似,这是谁家的女儿呀?姑子们不是不能成亲吗?难道私生女?” 另一个解释道:“你才给她们磨精米几日,不知根源,这孩子可不是什么私生女,人家是正经八百的千金官小姐,家中就是那淮南节度使慕容家,因为自小身子孱弱,听闻妙云师太医术超绝才送到这儿来调养的,不算出家,只当半个修行弟子。” “哎呀呀,有家世,又有如此美貌,这凡夫俗子是肖想不起了,我方才还想着说亲给我那读秀才的外甥儿呢,我外甥儿也算长得清秀,家里有田有房,现在一看,实实高攀不起了。” “你心思动的倒快,我知晓这孩子身世却还有个缘故,前些年初见这孩子时还小,不到十岁的样子,可已经出落的水灵剔透,我也只当是哪个姑子不小心生的,我婆家侄儿在县衙供着份主簿的差事,吃着皇粮,家里有两处二进的宅子,还有骡车,也算阔绰富足,媳妇进门一年就难产去了,孩儿也没保住,我侄儿难过的险些跟着寻了短,一蹶不振,还说要终身当鳏夫不娶,说了十几回媒都把人家撵走了,远亲近邻得罪了个干净,家里急等着传宗接代,火烧眉毛一般。我瞧见这姑娘第一眼便喜爱的紧,想着定亲给我侄儿,过几年及了笄迎娶为继妻,得这么个美人,不怕忘不了前面的,我侄儿耿直,一听这个还骂了我一通,说害他当禽兽,我再三描摹这姑娘的美貌,侄儿被缠的不耐烦了,只答应来祭祀悄悄看一眼,那姑娘那日在里院踢毽子,我侄儿一瞧见就没了魂儿了,被妙清那姑子看见误会了,当成登徒子扇了两下耳刮子,把后槽牙打掉两颗,吐出不少血,惊动了妙云师太,我这才知道那姑娘的出身。” “妙......妙清这么厉害?” “可不是厉害吗,厉害极了,这妙真观建在野地里,又都是女冠,十里八乡的痞子却无人敢来招惹,就是因为惧怕妙清。” “那样干净利索的人,原该厉害些的,我一见她就怵得紧。” “我听山下的前辈说,妙云、妙霜二人出身氏族,妙清家里也是经商的,妙云家中还有人在京州做着大官,不知何原因出了家,来到这野地,妙真观初立世那年,镇子上的地头蛇看上了妙霜,要纳了做妾室,带了一大帮子来抢亲,妙清拿了把镰刀把那地头蛇的鼻子生生削下来了,当场喂了野狗,那流氓那肯依啊,第二日带了更多的人来踏平道观,妙清更牛,打开大门,烧了三大锅滚油,和了盐巴和胡椒粉,守在门口,谁来泼谁,那手法又快又准,那一日那伙子没有一个不挂彩的,丢盔弃甲,哭爹叫娘。地头蛇怀恨在心,串通里长害人,两个地保来征税,被妙清操起扁担打了个鼻青脸肿,第二日又派了更多的来,妙清直接拿出了家传的大刀,磨得程光瓦亮的,竟像变戏法似的,把地保们的衣裳伐了个稀碎,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光着膀子跑了。” “啊......妙清师太会法术?” “我听妙霜说倒也不是道法禁术,只是精通打架的诀窍,且她俗家时是顶尖的绣娘,摩挲布料几十年,通经识纬,成了精,手又极其的利落,会掌握力道,才砍得那些人衣服碎成渣人没伤到分毫,可笑那伙子还真以为遇到个神仙,从此再没来生事,地头蛇也吓老实了。” “真是巾帼英雄啊!” “可怜我那侄儿,回去竟害了相思病,好一阵子茶饭不思,彻底不肯续娶了,说天下的女人都不是女人,啧啧,才那么点子的姑娘就能叫男人失魂落魄,如今见了我还问,那姑娘长多高了,是不是更美了,我都不知该怎说。” “唉,这般仙人儿,只怕一般的男子消受不起。” 两人一路说着,沿着田埂渐行渐远了。 观里,妙清在厨房热火朝天忙着,炊烟袅袅,少女也系着围裙,把火膛里未烧完的柴浇灭,盛出香浓奶白的鱼汤浇在面线上,洒上小葱花,伸鼻一嗅,只觉满足至极,另几个菜一起放进一个卷草纹的方形托盘,盖上纱罩,端着走进里院,那儿有一棵百年的紫藤萝树,正值吐艳芳华,开着淡紫色的花蕾,葳蕤遮天蔽日,院落围搭着竹木花架,藤茎蔓绕遮蔽了大半个院子,花穗硕硕垂下,如流瀑如烟霞,甚是阴凉舒适,空气里满是那馥芳沁脾,树下安着青石桌和石墩。 摆好了饭菜,走进堂屋,静适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见正堂梁下悬着一个“天人合一”的匾额,屋中摆设简单而庄重,八卦熏笼焚着百和香。 一个盘髻莲花冠的道姑坐在藤椅上读道经,约四五十岁的模样,肤白净洁,眉目秀雅从容,自有修行人的淡然超脱之气。少女身轻,衣裳下摆婆娑着木制地板,含笑悄声走过去,捂住了道姑的双目,道姑嗔笑一声,温声道:“哪里来的促狭儿,快快现形。”少女嘻哈一笑,拿开手,笑靥甜甜,米白的牙光洁如新。“师傅,用饭罢。” 道姑转头向她,眼神温蔼如水。“茜儿,为师正要与你说,你母亲来信了,问你近况,身体如何,看样子要接你回去了。” 少女面色立变,眸中甚至蒙上了惊恐,闷声好半天才嚅嗫道:“师傅,徒儿不想去那地方。” 道姑拉住她的小手,谆谆道:“不可任性,明年你便及笄了,当初衍行大师来信,也说了待及笄之年务必将你放回,说你生不为道家所依,有天降之责,自经历一番尘世爱恨嗔痴,不可强留。况你虽为修行弟子,亦不曾洗礼,仍是俗家之身,这人生之事,亦从父母之命为天,为师做不得主。”修道和合以游逍遥之虚,凡正式受戒入虚者,须空腹戒食三日,以三清之水沐身,即无根未沾尘埃的雨水、雪水,与草木露水,汲日月星辰之气泽,草木之精华,洗去俗世铅华,而后身着崭新道服,祭叩太亘天尊、三清天尊、太乙天尊,以及先师一贞师太,此后万化归元,摒爱弃恨,终身保留纯璞之身。少女十岁那年便央求师傅为她受戒沐洗,并立誓终身为妙真圣女,却被妙云断然拒绝。 少女咬唇噙了泪,妙清从外头进来,见到这番模样不由心疼的厉害:“师姐,那凡尘俗世的人一肚子腥臭,我们茜儿冰清玉洁,堪为我妙真圣物,岂容那起混账们糟践,要我说,您就与他们回信,说茜儿出方了,与世绝缘,诚然回不得那花柳繁华地。” 妙云眉心一蹙,对她责备道:“不可浑说!你我如此,乃命数造化,终不可逆,这孩儿还小,心念未成,自小关在乡间野地未领略大千,天地广阔,人生尚有旖旎韶华不可负,万不该将她拘于此,同吾等清心寡欲残生,实是误她。方才那话,以后不许再对她耳提面命。” 少女泪水打湿了绢子,妙清还想辩驳,又向来不敢违逆师姐,只好作罢,出去叫了妙霜和另几个散修的姑子用饭。 第十三章 何如薄幸锦衣郎 午后康宁殿,太后小憩醒来,一行人伏侍梳洗罢,用着下午茶,宫女锦纹急匆匆来报:“太后,林婕妤出事了!” 太后眼皮一突,强自镇定:“怎地了?” 锦纹愁云面目道:“用罢午膳在院子里散步,凭空忽坠下一只血淋淋将死的大雁,恰掷在她脚上,骇惊的大大摔了一跤,见红了,人也晕厥了过去。” 太后眼眸一沉,微不可闻地闪过寒芒:“有人不想她诞下这胎,无知蠢物!明明怀的公主,也值得这番下作!” 锦纹道:“那雁在地上扑棱了好一会子才断气,把昕薇馆的宫人们吓得不轻,这会子拿到了太医署查验,试了银针,无有毒,为箭矢所伤,不过检出喙中含着致幻致哑的药粉,想是不想大雁挣扎发声,外墙抛进可能较大,可叹当时值哨的内监都在耳房用饭,无人路过可见。” 太后冷笑:“既要行凶,自然布置的天衣无缝,林婕妤如何了?” 锦纹道:“已醒了,郑太医施了金针,又服了紧急保胎的丸药,出血不大,没伤了胎胞,幸而摔地时手臂吃力,垫在了身子底下,手腕错了位,人惊吓得狠了,一直淌泪,柔怯怯,怪可怜见的。” 太后长吁一口气:“胎儿无事便好,是个有急智的,也聪慧,不枉皇帝宠爱她。” 锦纹又道:“皇后娘娘一直守着,亲喂的药,也陪着流泪,奴婢回来时,陛下銮驾也到了。” 太后起身:“哀家也去瞧瞧。” 昕薇馆芳尘堂,西侧一个圆月形的落地隔窗扇,挂着水晶珠帘,直通后头的小院,院中百卉含英,锦花绣草簇簇,花卉局又挪来了许多新开的山茶和芍药,有风吹来,香气袭人,帘动叮咚。帘下置着一架凤首箜篌,旁边一个绣白玉兰的素织罗蒲团。 一身明黄龙衮的皇帝坐在琉璃榻边,女子面白如纸,额头挂着几滴冷汗珠,身躯半倚着皇帝臂膀瑟瑟发抖,如寒风中的小草,右臂缚着白纱吊在颈上,细细地啜泣着,梨花带雨打湿皇帝的袍角,虽服了药丸,疼痛止消了大半,可那灼辣辣的滋味依旧啃噬的痛苦难耐。皇帝静静抱着她,眼底隐隐淌着疼惜。 皇后在旁也不停用帕子拭泪,门外传唤太后圣驾至,皇帝连忙起身,林婕妤也挣扎着起被皇帝按住了肩,对她示以手势,太后忧心忡忡地进来,皇帝和皇后分别请了安,林婕妤强撑着要行礼,太后忙近前阻止:“我的儿,可莫动弹,仔细闪腰。” 林婕妤颔首应是,满目泪娟娟,我见犹怜,太后坐到塌边,瞧了瞧伤势,啧啧心疼道:“可受苦了,不知哪个混球猎伤了雁,恰就落在了你院中,疼煞了吧?” 林婕妤蜻蜓啄水般点点头,含着哽噎:“只要龙胎无恙,便是嫔妾断指残臂也值得。” 太后拍拍她的另一只手:“好个知书达理的孩子,又有才华,这婕妤的位份委实屈就了你。”转头向皇后,语气立刻带了威严:“晋升她为充媛罢。” 皇后立刻愁云尽消,喜滋滋道:“臣妾这就让人去通知六尚局省准备。” 林婕妤低眸,恬淡宠辱不惊,皇帝忽然道:“不着急,待她好了再册封也不迟,或等孩儿诞下。” 皇后点头应是,心头掠过一阵寒意,直向四肢百骸漫去,依旧笑望着林婕妤,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太后也道:“是了,你现在不能走动,以后几月怕都要卧床,待孩儿出来再行册封礼,不过哀家即说了,今日以后你便是充媛了。” 林充媛又谢恩,太后转对皇帝,嗔怪道:“你也是当爹的人了,该知道这关头谁轻谁重,瑜儿病后初愈,不好一直让她侍寝,她向来善解大义,不会计较这个,那慕容充仪生的妖精模样,哀家一见就不喜欢,你平时宠她也便罢了,此时皇嗣最重,近几日多多来陪陪纯涵,女人生育不易,好歹让她心情舒畅些,以保将来生产顺利。” 皇帝拱手:“儿子知道了。” 皇后翼翼期期道:“臣妾有个请求不知当不当讲?” 太后道:“直说无妨,只要对龙胎有益,哀家无有不允的。” 皇后福一福:“林妹妹那日与臣妾说,自来了宫里近一年有余,未曾与母亲见得一面,母女情深,日夜思念的紧,臣妾感同身受,望请太后和陛下体恤,将林家姨娘接进宫里来,小住些时日,以慰藉妹妹思念之心,略当尽尽孝道。” 林充媛心跳加快,几乎要对皇后伏地膜拜,泪水猛然滚滚急流涌下,瞬间淋湿了下颔,紧紧咬唇,强忍着却怎么也克制不住。 自来有有品阶的外命妇才可奉诏入内廷,参加宫中节庆大典,俱是正室诰命,从正一品国夫人到九品孺人,本朝诰命皆为公卿士大夫官眷荫封,或妃御九嫔之上的母家敕封,授霞帔凤冠,册以诰书,钤以印鉴,享俸禄,二品郡夫人以上出行有仪仗,妾室无资格受封。林纯涵父亲正是林国公林鉴,母亲只是一个通房,且林国公内宠众多,女儿也多,从不受正眼相待,自幼在下房长大,当成半个奴婢,自偶然窥见天颜有幸入宫之后母亲才得了抬举,升了姨娘,脱了奴籍,但为妾仍是微贱之身,无踏入宫门的资格。 太后略一沉思,叹息道:“哪有女儿不惦记母亲的,人之常情,也罢,宫中就破一回例,就说是哀家的懿旨,让内侍省安排去林公府接人罢,产期将近,即来了也莫去,徒增离别伤感,索性待林充媛产娩完再归。” 林充媛感动至极,一时只觉做梦一般,竟不敢相信,动了动要起身给太后谢恩,又被劝住,久久热泪涕盈。 皇后看向皇帝,皇帝在看着林充媛,将她每个细微的表情纳入眼中,道:“朕同意,皇后尽去办吧。” 两日后,林周氏姨娘便进了宫,一顶软轿抬入了昕薇馆,一路掀帘张望,直感叹阆苑琼宇,果然神仙住的好地方,林充媛还不能下地,母女相见,相拥而泣,直如几世未见,一个哽着声问可去给太后和皇后叩首请安了,一个答去过了,赏赐了许多金玉绫罗。哭了会子,惦记龙胎便收住了。 屏退宫人,对着伤了的胳膊掉泪,又抚摸着女儿圆滚滚的肚皮,忆起前景,比作今时,诚然天上地下之别,不由叹:“我儿竟是这般有福气的!谁能想到那日襄王府大宴你能遇见皇上,那样多的女子,姹紫嫣红,偏就我儿入了圣眼,果然福泽深厚的,打小娘就明白,我儿这番美貌,定是贵人之身,果不其然,可笑你那几个姐妹恨得眼珠子都红了,大姑娘做了襄王妃又如何,再金贵也是外命妇,见了你得请安,见了我也客客气气的叫声姨娘,还有丁家,是如何刁难你,嫌你是通房出的,百般挑剔刻薄不肯允婚,如今怎样,傻眼了,真真扬眉吐气!” 林充媛问:“现在还有人欺负你吗?” 林母冷哼一声,答:“哪个还敢?你做了娘娘那一天,她们全跑来奉承,送了一屋子好东西。吃饭也让我跟着上桌了,坐在你爹旁边,和太太并齐,享受着她们侍奉,娘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做了主子,你爹说若你诞下的是皇子,便抬我做如夫人。” 林充媛欣慰地垂泪:“女儿发誓,拼尽这身肉也要娘终身安荣!” 林母拍拍她的手:“你爹隔三差五便来我房里宿着,还常常对我说,以后这阖家子便要仰仗你的肚子了,临来前再三要我告诫你,深宫不易,务必小心固宠。” 林充媛淡然道:“女儿醒的。” 林母扶着心口:“那天听说你摔了可把娘吓煞了,你爹脸色也变了,后来又说龙胎保住了,这才把心放下来。” 林充媛道:“女儿这几天夜夜梦魇,幸好皇上在,他抱着我,哄着我,便觉着什么都不怕了。” 林母欣喜:“果然是个怜香惜玉的。” 林充媛黯然道:“他是对女儿很好,从进宫那天就很好,可我总觉着他太难捉摸了,丝毫猜不透他的喜怒爱好。” 林母望着女儿沉默半晌,道:“你爹说的我也懂,这宫里比我们国公府复杂的多,美人车载斗量,花多迷眼,后妃哪个不是有家世的,都说六宫最得宠的是宸妃,慕容充仪次之,你排了第三,其他只能沾些零碎雨露,那宸妃咱们比不得,人家是皇上的青梅竹马,慕容充仪那儿你倒是可以争一争,都是庶女,无需怕她。” 林充媛失落地垂头,好一会儿才道:“慕容充仪生的花容月貌,歌喉美,又擅百件乐器,女儿.......怕争不过,能保住现在已是不易,只盼孩儿生下来这容貌不要损了,腰身能恢复如初。” 林母问:“皇上这几日一直宿在你这儿的,你身子不能侍寝,也算难得了,可仔细下头的宫女,别叫狐媚子钻了空子。” 正说着,昌明殿内侍监小栋子来送口谕,说今夜陛下不来昕薇馆,慕容充仪小恙,让充媛娘娘早些安寝。 林充媛眼底一热,不愿当着母亲的面流泪,苦笑道:“也好,今夜我与娘睡,我们说说私房话。”林母低叹一声,强掩失落:“贵眷们都传说这隆兴皇帝是个俊美男子,原想着今日可瞻瞻天颜,说句僭越的,我这丈母娘还没见过这金贵的女婿呢。”林充媛安慰:“太后亲下懿旨让您在宫里长住,还怕没有机会,过几日他会来的。” ※※※※※※※※※※※※※※※※※※※※ 有套路 第十四章 磊磊一心人,离离十星岁 是夜,皇帝下了肩辇步入瑶琨殿。 忽觉内殿灯光微暗,正纳罕间一双香软的玉臂从背后绕住了腰,女子身着大红广袖抹胸寝衣,披着发,雪脯半坦,锁骨全副呈现出来,身上脂粉香浓烈,皇帝不由笑:“爱妃,别闹了,险些嚇朕一跳。” 女子嘤咛一笑,松开手臂,兰指优雅地半遮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三分妩媚,七分柔情,颊边的大酒窝更添了几分娇俏,整个人如池上新开的红蕖,丰姿艳质,妖娆亭亭,美的炽烈。“陛下饮酒了?” 皇帝挽着她的手走进内寝殿,坐到花梨木浮雕美人榻上,温和道:“于太师今日寿诞,朕去赴宴了,自然要敬酒的,也没饮多少。” 宫人们点亮余下的灯,室内骤然明亮起来,皇帝这才适应了。 女子声线如莺,吐字婉转:“于太师六十高寿了罢?”皇帝点头:“刚满花甲,去岁已过了整寿,今年只作忻庆,两位恩师教导朕二十余载,呕心沥血,劳苦功高,于老师近一年里几番递辞呈要致仕,被朕拒了,朕心中甚是不舍,想再留他几年,命齐州加急督建宅邸,就在峄山脚下,恩师自来向往那儿的碑刻,与孔孟古迹相伴,山清水晏,风光秀峙,想来适宜颐神养寿。” 女子坐到了皇帝腿上,芊芊素手勾住他的颈,“陛下好多天没理会臣妾了,妾每日以泪洗面。” 皇帝笑:“就知你是诳朕的,不是说染了咳疾么?怎生半天不听你咳一声?” 女子掩口咳了几声,撒娇道:“见到陛下就痊愈了,陛下是臣妾的救命良方,可治百病。”皇帝又笑:“那以后你真病了可不许用药,也不许叫御医,朕来看你,你便立时好了,不好仔细朕惩罚你。”女子嘴巴一嘟,眸中立刻泫然欲泣,委屈道:“陛下欺负人,妾这回得的相思病嘛。”皇帝依旧笑着:“是吗?”女子抓起皇帝一只手放到半露的胸前,媚眼如丝:“陛下可摸摸,妾的心是不是炽热赤诚的。” 指下肌肤腻滑温热,指肚忽触到了一个物什,触手生润,不禁好奇,拿起细看,是一个的鸡心形状的绿玉镶金小锁,小巧玲珑,绕颈细碎的金线链子,玉质翠碧剔透,刻着瓣莲纹,只见正面镌刻着“慕容”两个梅花篆小字,反面是“芷娇”二字,却是簪花体。不禁问:“你的小字是芷娇?” 女子含羞点头,道:“妾闺名一个“艳”字,出自梅尧臣的‘灼灼有芳艳’,及笄那年又取了‘芷娇’为表字,爹爹说,衡芷娇艾,女儿家便该有岸芷汀兰的品格,与水陆之花的风姿。我们慕容家的女儿每个都有不同的闺名和表字,皆有一个这样的玉锁,只是玉色花纹不同,皆为先祖母所赠,自襁褓时便戴在了身上,待及笄再行二次铭刻。” 皇帝拇指婆娑着那玉锁上的字:“你祖母心意深重,是要你们个个知书识理,有林下风致。” 女子娇媚地点一点下颔:“祖母说,慕容氏虽镇守藩地,从武职之谋,然前身为河东书斋,祖父在前朝时曾中过科举,入了翰林,只是生不暇时,赶上了礼坏乐崩,豺狼塞路的世道,白璧遇青蝇,心灰意冷之下才倒冠落佩,回了河东做一刀笔小吏,后太.祖皇帝立世,便弃笔从戎抛家舍业前去投谒,做了军师,那年□□收复宿州,荡山之战大雪封山,大军被困十数日,粮草短缺,人困马乏,雪化时战机已过,遭了合围,祖父为掩护突围中了连矢,全身成了蜂窝,最终马革裹尸。祖母年轻守寡,靠给人缝补浆洗、拾柴倒香艰难糊口度日,养育着五子一女,苦苦撑到了开国,得了敕封,苦尽甘来,家训曰,祖德莫烬,创业艰难,后世子孙亦不能忘记书香门第的根本,耕读不辍,修身传家。” 皇帝由衷道:“你祖父母皆是深明大义之人,令朕敬佩。” 女子勾着皇帝的颈,笑的动人:“妾也是深明大义之人,陛下要什么妾都给得,要妾的心肝也摘得,陛下不信可试试看。” 皇帝微笑道:“淡极始知花更艳,爱妃人如其名!扈江离与辟芷兮,知韶光而慕少艾,这样好的名字!你爹爹很是疼爱你吧?” 女子知他会问,却从不敢隐瞒,,讪讪道:“爹爹更疼爱嫡生的长姐,自小读书教习俱是长姐为先,好东西也是长姐先挑,后来长姐出嫁了他便疼爱外室姨娘生的七妹妹,后来又疼爱温氏姨娘生的十五妹,因是他的老来女,我娘只是个庶妾,年纪渐长,又不懂得谄媚,所以.....不怎么得宠爱。” 皇帝眼中闪着疑问,揽住女子的纤腰:“既如此,为何是你被送到了中京?你行五,你七妹妹应当比你年纪小,莫不是她不如你美?” 女子心头一阵慌乱,极力掩饰,这个男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从字里行间听出蛛丝马迹来,娇嗔道:“陛下竟惦记起臣妾的妹妹来了,臣妾好生吃醋,臣妾不依,臣妾不依。” 皇帝捏一捏她的脸颊,调笑道:“这么说你是怕朕惦记你七妹妹了,如此看来,容貌定在你之上,殊不知是何等的绝色佳人,令朕好生向往。” 女子连忙道:“我七妹妹的生母出身不好,乃勾栏贱籍,不堪为妃御之选。”皇帝笑了一下,转而问:“朕只知你家中成年的兄长有三,却不知姐妹几个,告诉朕,你还有几个弟妹?都多大了?是不是和你一样美?” 女子羞恼的满脸通红,几乎和身上的衣色一般了:“妾......之下还有八个小妹,夭折了一个八妹,养在外头一个十一妹,妾来时成人的只有六妹和七妹,如今算来九妹和十妹也及笄了,六妹早已嫁了人,七妹妹待字闺中,父亲来信说九妹刚定了亲,是宪台彭御史家的次子,其他的都尚年幼,另一对孪生幼弟,还是总角的年纪。” 皇帝依然笑着,知她窘迫。也无心再打趣她,转移话锋。“你父也逾花甲了罢?” 女子点头:“已过了整寿。”“想不想家?”“.......有时想,有时不想,只要陛下在臣妾身边,臣妾就不想的,陛下在的地方才是妾的归属。” 这番话说的柔情万种,女子心想,皇帝必然动容,凭他是怎样男人都会动容的。皇帝却道:“可惜无缘与慕容卿见得一面,你从前说他也是饱读诗书的儒士,喜爱清净雅致,擅临魏碑帖,却不知他爱看什么书?爱做什么消遣?朕好聊表寸心。” 女子的心直往无名的地方坠了下去,空余失落,又不敢不回答,只好说:“父亲前些年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飞升成仙,自后便当了真,入了净明道,茹素静斋,时常闭关修炼,平素也只看些黄老之书。” 皇帝眼睫一闪。“卿果然是品格高尚之人,仙道风骨,朕不胜向往。”女子颔首:“不敢,家父若听到这番赞誉,不知何等闻宠若惊。” “朕晋你做昭仪吧,九嫔之首。”皇帝忽然道。 女子大惊一下,以为自己幻听了:“臣妾......臣妾......不敢......”皇帝言:“九嫔以上的母家敕封诰命,照例只嫡母受封,你嫡母已是郡夫人,虽说妾室不可殊荣,可只要朕下旨,便没有不能开的先例,即日起封你母亲为四品恭人。” 女子瞧着皇帝坚毅的眉峰,再三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旋即喜上眉梢,起身伏地大叩,激奋不能自抑:“臣妾谢主隆恩!”心想自己的梦想竟顷刻之间实现,原以为还要经营许多年,果然一切都值得。这惊喜像是从天上劈头盖脸咋下来的,一时有些难以克化。又叹皇帝思维转化太快,如闪电一般,直教人难望其项背。 “起来罢。” 女子款款起身,笑意妩媚,眼波欲流:“妾今夜必全心全力伏侍陛下!以偿天恩!”说着,将衣领褪去一边,露出乳脂般的香肩。皇帝似是有些疲累,两指按揉着眉心,说道:“酒气有些上头,朕想听你鼓瑟,弹唱一套《满庭芳》罢。” 翌日,正在和母亲进早膳的林纯涵听到慕容氏晋升昭仪生母封诰的消息,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林母担心的看着女儿,心中埋怨皇帝不公,一味宠幸狐媚子,女儿身怀龙胎却只进了个充媛,还在下等世妇的圈子打转,狐媚子连个蛋都没下,处处压了女儿一头,唱几首曲子就被晋了昭仪,九嫔以昭仪为尊,仅次四妃之下,以后女儿即便晋升九嫔也在其之后,见了还要行礼,好不气煞人! 林纯涵右手搅动着碗里的燕窝,怕母忧心,淡然一笑,道:“娘放心,女儿无妨,他说过不叫女儿在别人面前卑躬屈膝的。”林母满面愁苦:“可这高位都被人占了呀,还能盼着她们老死了你后来居上不成,得等到何年何月啊,女人的好时候就这么几年,人老色衰了,只有枯坐冷宫的时日。” “高处......还有位子。”林纯涵若有所思。 昌明殿东侧殿御书房,皇帝方下了早朝,伸臂被围拥着换下通天冠绛纱袍,另换上一件水天色嘉禾纹袍子,腰系九龙方玉带銙,束发玉冠。坐到御案后头,拿起笔,瞧着一个奏疏,蘸抱了朱砂,刚写了几字,小柱子进来问:“陛下,早膳您没动,这会子用些素粥小食罢?” 皇帝笔下猛然停了下来,忍了好一会儿,眉头皱了起来,小柱子瞧着情形不对,急急喊人拿盆盂,端到皇帝跟前,皇帝倾身就着“哇啦”吐了出来,连着大吐特吐,搜肠刮肚一般。 待呕得胸口舒服了,漱过口,手掌贴住额头,闭着双目,指尖揉着鬓穴,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独自在御案后。 第十五章 磊磊一心人,离离十星岁(2) 这一夜正是中旬十六,月波凝睇,玉壶天近。 山里的夜格外静谧,月朗则星稀,寥寥星子洒布在黑漆夜空,紫藤树下一地厚厚的落英,虫儿在不知名的地方啁啁。 少女肩倚着三人怀抱粗的着紫藤树,身着云色雪缎睡衣,长发披在一边肩头,微微仰颚望着星空,眸子静恬安详,脉脉倒映着皓月璨璨,吹着一管两寸长的紫玉萧,比俗常的箫管细了一倍,称之为寸萧。 箫声清远,一音一调,忽而泉石泠泠,忽而阳春白雪,静夜中分外嘹朗,流风回云,萦绕百转,震得紫藤花悠悠纷落。 道姑披着月华走来。 少女耳尖,听到鞋履踏花的声音,急忙起身搀扶,“师傅。”道姑在一旁的藤椅坐下,一只手自袖中缓缓探出,五指如冬霜中的干柴,已知是病入膏肓了,抚摸那玉箫的竹纹:“这《雾失楼台》本凄迷惆怅,悲喜皆在无和有之间,出你之手竟十分明丽清快,仿佛世间万般纷扰愁绪,皆如浮云化风,不为羁绊,可见吾的茜儿心无桎梏,坦荡磊落,不枉为师的教导。” 少女莞然一笑,伸手拢发,诚挚道:“徒儿势必一生不忘师傅和两位师姑的教诲,做一心怀正气之人,踏日星河岳之途,行光明浩然之路。” 道姑握住她的手:“吾心甚慰,终不负衍行大师所托。” 少女一直不明白师傅说的衍行大师是谁,和自己有何关系,为甚被他托付,从前问过师傅几次,师傅也未说了然,只当闲听,不再细究徒添烦恼。她又仰眸望月,指着天际,北斗方向一颗十分亮璀的星子在众星拱绕之中熠熠闪烁,周边又围着一大堆忽亮忽暗的小星,像甩不开似的,不禁奇怪,问:“那有一颗又大又亮,像宝石一般,却不知是什么星?” 道姑答:“为师略识得一些星象,那便是传说中的紫微垣北极,主紫宫中的当权者,且看如此清辉明曜,想这俗世的君主,是一位开明之主。” 少女“哦”了一声,兴致缺缺,只不知为何又多看了几眼,她还以以为是师傅从前说的什么新的太垣恒星呢,转身回堂屋,拿出师傅日常用的绿玉瓯,沏上一盏柳芽新茶,氤氲袅袅,方是她寅卯时刻上山采撷的露水。 “茜儿,你家中今日又有书信到了,这次为你父亲所书,说你母亲与兄长已在来的路上,五六日便可至,要接你归家了。” 少女眉头紧紧锁起来。 “明日起你便收拾箱笼包裹,待他们来了,随你母亲回淮扬城去罢,和你的家人在一起。”道姑说。 少女眼中猛然布上了清泪,语声哽咽:“师傅......我舍不得离开你......舍不得离开妙真.......我喜爱这里......我宁可一生留在这里......” 她不是个爱哭的姑娘,从小摔了伤了,凭如何流血也绝不流泪,如今却难过到极点,她知师傅的病情,怎能此时离开?为什么就不容自己做主呢,若是旁人她定然反抗到底,只有师傅和师姑们的话,她从无违背,若非师傅让她回去,便是取了她的性命也休想逼迫她踏出道观一步。 道姑将她如女儿般拥入怀:“为师又何忍得你离开,只是为师大限将到,恐不能再照顾你了,你回去后若吾有不测,切记莫要伤心,为师修行三十余载,终得羽化,实是求仁得仁。夫大块裁我以生,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1。” 少女泪水涟涟,倚着道姑的手臂问:“人为什么会死?” 道姑道:“不是只有人,这世上有生命的都会死,参天乔木,荏苒小草,自有盛衰枯荣,高山河流亦会更迭,法生法灭,缘起缘逝,无而生有,有而化无,万物守恒,轮回流转,亘古天道之规律罢了。 “可我不愿让师傅死!“少女双臂颤抖,却极力忍着不哭出声来。 道姑亦如幼时一般拍抚着少女的背,一下一下,力道恰到好处,小时候每当这样她便昏昏欲睡,道姑梦呓般的声音:“孩子,可是还计较着当年的事情?害怕回去么?他们都是你的家人啊。” 少女抽泣了两声,道:“可要害死我的也是我的家人啊,师傅教导我不可憎恨,不可以心生怨毒,我便不懂如何恨,我只是怕,我早已记不得他们的模样,早已忘记了家的样子,我怕与他们相处不来。” 道姑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俗世的事情本就非我情你愿,这孩子心念正性子直,世间多鬼蜮,以后的路,怕是艰难重重。她原也不想她离去,到那刀枪剑戟中受苦,只是衍行大师当年在信中再三嘱托,不可留她入道,此女乃天造之人,来人间履行天责,虽未说明是何天责,但衍行一向心系天下苍生计,定是与天下和苍生有关的,所以,只能放她走。 紫藤树梢索索在夜风中婆娑,临风扔下一地紫红,零落成泥碾作尘。 好久,道姑说:“茜儿,再给为师吹一曲《浣溪沙》罢。” 少女起身拭泪,坐到石墩上,酝酿片刻,指尖轻轻弹着箫孔: “漠漠轻寒上小楼 晓阴无赖似穷秋 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宝帘闲挂小银钩......” *** 又两三日后,夜,中京的天阴沉着。 皇帝在御案后批阅罢了奏章,一摞摞放的一丝不苟,朱笔浸在一个水天一色笔洗里,洗净用细绢擦拭好,整齐悬于笔架上,他向来习惯自己做这些,从不许人插手。小柱子伏侍净了手,问:“陛下,今日可是去昕薇馆?您这几日一直未去看望充媛娘娘。” 皇帝微沉思了一下,道:“去弘贤殿。” 宫闱局司寝内监去送口谕,贤妃听了,淡淡的眉蹙了起来,嬷嬷喜笑颜开,忙吩咐宫人准备沐浴的物什,多多添香露,焚上龙涎香,见她这样,忍不住打趣:“自来别人侍寝莫不是欢天喜地的,只有您,愁眉苦脸,竟像陛下欠着您金豆子似的,待会接驾可不许这样,笑脸些,你都快一个月未侍寝了,好好跟陛下温存温存,明日让女医配一副坐胎药来喝着,咱们力保今年怀上胎,看那起促狭的还敢笑话你。” 贤妃懊恼地抓着头发,似万般抓狂无处宣泄,咬唇嗫嚅道:“姆妈,你去告诉宫闱局我身子不适,让他别来了,到别处去吧,我......我怕他......我见了他不敢说话,不敢大出气......我......” 嬷嬷急的拍了一下手掌:“哎呀!我的祖宗爷诶,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你都侍寝多少年头了,陛下是夫君,还害羞不成,哪个妃嫔不畏惧陛下,怎地别人就懂得撒娇,当初大婚,四个人一起进的东宫,只有你膝下空空,人家淑妃和皇后都育了两胎了,德妃那般也能怀上,后来的三个新宠也两个有了,现下你还年轻美貌,不趁这机会怀上,过几年岁龄大了便愈发难生养了,近日宫里有传闻太后让礼部着手准备给陛下广选御妻,令各部官员递呈淑媛的名帖,举荐品貌兼优者,说陛下至今还未正式采选过,韶华馆一直空着,宫里要大选,这再来了如云的新人,你侍寝的机会就更渺茫了。现在可不是任性的时候,太后本就不喜欢你,再生不出皇嗣来巩固地位,你就要被踢下这四妃的高位了,下面哪个不是如狼似虎的盯着,一旦没了尊贵的位份,那些捧高踩低的狗奴才还不知怎么作践你,叫老爷在天上看着你这样处境艰难,还不心疼死。” 嬷嬷劝着哄着,贤妃眼中蒙了一层又一层的泪,透着无奈和茫然不知所以。 亥时初刻皇帝来了,已在昌明殿沐浴过,围着披风,身长玉立,进门见到贤妃说了一句:“怎么瘦了?” 宫人们解下披风,里面穿着明黄薄绸广袖长衫中衣,贤妃敛衽行礼,道:“臣妾没觉着,许是这几日午间天气渐热,不思饮食的缘故吧。” 皇帝拍拍她的肩,关切道:“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别叫朕忧心,这宫里人多事多,朕难免有周全不过来的。” 贤妃又福了一福:“臣妾谨记了,谢陛下关心。” 嬷嬷在旁看着,暗自擦了把汗,心想还是自家姑娘不懂事,自小被老爷宠溺坏了,皇上多温雅的人物,长得风度翩翩,会体贴人,又说话和气,别说身份尊贵,这样的男子天下也没几个啊,多好的良配佳婿。 皇帝坐到了内殿黑檀罗汉床上,小栋子将随身带着的书册呈上,这是他的习惯,不忙的时候夜里亥时正刻准时就寝,现在还有小半刻钟,他喜欢安安静静坐下来看会子书。 贤妃坐到不远处的圆桌边,一动不敢动。 鎏金卧龟莲花五足朵熏炉慢悠悠吐着轻烟,侍立的宫人们气息可闻,皇帝静静坐着,手臂支起就着小几,姿势始终方正,背线挺如直竹,偶尔闻得翻书的娑声。 贤妃心头似有成群蚂蚁爬啊爬,她自小便是个好动活泼的姑娘,素日纵马横街,讫情尽意,父亲只她一个嫡儿,便愈发疼爱如心尖肉,不舍一丝约束,到头来却嫁到了天底下规矩最多的地方,遇到一个君子,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声容静,头容直2...... ......她实在耐不住了,玩了会子手指头,一个一个掰着从一数到了一百,便再不想数了,偷瞄了一眼皇帝,探着手拿起桌上豆青釉盘里的核桃,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竭力不发出响动来,一个个摆在桌子上,总共二十一颗,摆成三排,又摆成四排,多出一个,摆成五排,又多出一个,想吃掉它又不敢,索性放回盘子里,这一折腾衣袖一蹭,不留神触了哪个核桃,你撞我滚哗啦啦洒向了地,手快急急抓回了几个,后六宫内寝殿俱是上用南番进贡的金丝柚木条形地板,一寸一两金,润腻透亮,油光可鉴,年份越久色泽越是美质,灯火映照下色调温暖,鞋底踩踏柔和舒适,有东西落上去,却是声音极响。 嬷嬷骇的大惊失色。 果然,皇帝叹了口气,眉峰已挂了不悦,道:“回回你总要闹出些动静来,朕难得偷会子闲,想清清静静看些书也不能,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就学不会容恭容端?” 贤妃又自责又恼恨,努了努嘴,像孩子般淌出了泪珠子,皇帝不由更加反感:“自来女子都是这样,说得两句重话便哭,好像朕欺负你们似的。”连皇后和宸妃也不例外,固然女子本弱,但大多时候是拿眼泪当盾,让他心软罢了。 兴致全被打乱,阖上书,起身:“睡吧。” ※※※※※※※※※※※※※※※※※※※※ 注释1出自《庄子.大宗师》 善待生和死 2君子九容 第十六章 肘腋生臊膻 翌日,太后邀众妃和襄王妃另几位外命妇到御花园赏新开的芍药。 花卉局呈出了新培育的湖绿,杏子黄,炉火红,重瓣,错色等新品种,太后一一赐了名,淑妃、宸妃、襄王妃、慕容昭仪诗兴大发各作了咏花诗,又到旁边闲云亭用了茶点,太后估摸时间佛像前该添灯烛,这才叫散,被围拥着抬上肩舆。 众人行了跪安礼,皇后先行上辇离去,宸妃冷冷盯着皇后的背影,旁若无人地走在三妃前头,也上了辇,内监抬着走远,淑妃嗤鼻冷哼,心中道:“神气什么啊!只要你生不出皇子来,有你哭的时候!” 襄王妃和几位外命妇也告了退,德妃和淑妃原地坐着闲聊,贤妃昨夜没怎么合眼,卯时皇帝上朝走了才眠了一小会,又得早起给太后请安,是以眼下有些乌青,方才在园中站的有些腿麻,这厢才活络过来,准备稍稍歇一歇,这几日早晚凉爽,到了午间却似流火一般,懊热的像在四面封闭的笼子里,闷得胸口发沉,慕容昭仪也走远了。 德妃和淑妃聊的都是小儿趣事,贤妃本就与她们处不来,素常也少插嘴她们的话,起身也要离开,淑妃知她昨夜侍的寝,心中不忿,这一二个月皇帝没召幸她,正一肚子烦闷无处宣释,对德妃道:“瞧她,昨夜还不知怎么折腾来,都是黑眼圈,到底是没生育过的,身子受用,哪像我们,肚子上生了疤纹,还得遮遮掩掩。” 德妃冷笑:“这么多年也没结回果,想是个不会下蛋的。” 淑妃忽觉哪里不对,猛一道电光闪过脑海,心下惊骇,凑到德妃耳边道:“我方才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来,我娘她们上元节进宫赴宴,说她们瞧贤妃的走路和身形还是......还是那个......”声音变成了低喃,德妃脸色乍然一变,“这......怎么可能?”想了想,心下已然明白,只是不愿点透,故意让淑妃绞尽脑汁。 淑妃瞧着那女子的背影,沿着花圃迤逦而行,纳闷道:“难不成是传说中的......石女?那每次侍寝都和她做什么?作诗联词?她是那会作诗的人么,耍九节鞭?陛下一介书生,又好雅静,也不可能啊,到底她使了什么媚术,能痴缠住男人?” 正说着忽见贤妃一行又折了回来,脸上怒气冲冲,眼中隐隐有泪光。“两位姐姐当我是聋子吗?好歹等我走了再编排啊。” 德妃和淑妃也不惧她,太后最不喜欢贤妃,便是真得罪了,淑妃自恃有张巧嘴,自能翻雨成云,笑着起身:“呦呦呦,妹妹这是恼了,姐姐们这是在为你忧心啊,想你舞鞭打拳,练出了一身的蛮肉,力大如牛,身强体壮的,却久也坐不上胎,替你着急,姐姐都是过来人,自能传授你一二啊,来,告诉姐姐,你身上可是有什么毛病?可别讳疾忌医,说出来咱们一起想法子嘛。”说着,捏着帕子笑捂住了嘴。 德妃也起身笑说:“是啊,嬿嬿妹妹,我们纯属一片好心,你一个人从江南来到中京,举目无亲,我们拿你当作亲姐妹,当初咱们三个一起嫁入的东宫,一起做的良娣,又升了四妃,这缘分非比一般,我们有了孩儿,也想你能膝下承欢,大家好一起和乐融融,你若有难言之隐,羞于启齿,咱们姐妹寻摸个隐蔽处说,太医署的医者到底古板了些,不及外头的见多识广,我们在京中熟人多,为你寻个擅专妇科的来,兴许吃服药就能好了,给皇上也诞下个龙儿出来,岂不美哉。” 贤妃气鼓鼓道:“谁要你们闲操心!我生不生得出来与你们有何干?狗拿耗子!” 淑妃“呀”一声:“你怎骂起人来了!果然粗俗不堪,听闻妹妹你生母早逝,父亲一手带大,自小成长在军营,成日与那些粗鄙的汉子为伍,自缺乏了教养,可来了内庭这么多年,依旧本性难移,举止无状,形如野人,怨不得太后说你是马驹子。早听闻令尊豪杰粗放,焉知不懂言传身教,是一丘八鲁夫也,老野马驹子,从根上的秕糠!相鼠有齿,人而无止,忝为公候上卿。” 德妃也道:“听说你们邢家前身是河东打铁匠,卖苦力出身,这发迹了还改不了本色,堂堂节度府,尽教授女儿家行武动粗,诗词礼乐不擅,女红雅艺一概不会,可不是兵鲁莽夫么,妹妹合害投生个男身,耍大刀流星锤岂不更威武.....呵呵......” 两人笑作一团。 贤妃牙咬的咯吱咯吱,眼泪滚滚,全身的血往脑门上涌,自来了这中京,多少年里明着暗着吃她们的亏,被太后厌弃,被皇帝所嫌......自身受辱也便罢了,活该自己无能,可连累父亲和家族,她岂非枉为邢家女儿! 康宁殿,太后正与皇帝闲叙政事,宫女通报德淑二妃求见,太后诧异,方才出了园子,这会子突然又有什么事? 只见两人各用手掌捂着一边脸,哭兮兮走进内殿,看到皇帝也在,慌忙行礼,太后忙问她们怎么了,淑妃心想皇帝在更好,于是拿开手,太后仔细一瞧,那脸颊到耳根赫然一条一寸长的红痕印子,明显的外伤,德妃也拿开手,竟与淑妃的伤在一个地方,不偏不斜,太后惊:“这是?” 皇帝瞧着她们,思维转动,心知又闹事情了。 淑妃捏着帕子哭的梨花带雨:“太后、陛下,请为臣妾做主啊,方才在园中,臣妾和德妃说着小儿趣事,想是贤妃妹妹听了吃心,折了一根柳条便往我们脸上招呼。”德妃也哭道:“她是会武艺的,拿那柳条当九节鞭了,拿臣妾的脸当她院子那棵树了,臣妾避都避不及,一个招子下来就把我们两个伤了,油皮都破了,可疼煞了,还放狠话,让我们以后走路瞧着些。” 太后一捶几案,怒道:“这还了得!她自己生不出来嫉妒别人!在这后宫无的放矢!哀家岂能饶她!来人!” 忽见皇帝伸臂摆了个“且慢”的手势,也没看二妃,淡漠道:“打人不打脸,贤妃虽好勇不羁,却非冲动蛮横之人,初来东宫时确有些刁钻行径,只因年少任性,进了内廷之后便端正了,再不曾仗着武艺随意欺凌过什么人,甚至弘贤殿的宫侍们犯了错也不亲自动手,定是你们说了什么话触了她的底线,或是挫辱她了。” 淑妃心下一慌,从前兄长和胞弟皆说过皇帝是个极心明眼亮的人,且心思缜密,大婚这些年,却未真正领教过,只因东宫时起,他便已临朝听政,白日只在昌明殿忙于政务,从不干涉內帷庶务,若无召幸甚至一二个月都见不着人影。 心想今日运气不好,事情麻烦了,只好硬着头皮辩解:“臣妾冤枉,当时臣妾和德妃打趣宗昱和宗晏日常调皮捣蛋的事,德妃也说着近期宗显戒奶闹出的笑话,又说了诞育孩儿的痛苦,为娘的不易,做了母亲的人说起这些难免忘情些,想是贤妃妹妹在旁听着,触发了痛处,惹恼了她,是臣妾的错,原不该当着妹妹说这些,可妹妹也不该伤了臣妾的脸面啊,叫臣妾如何见人?” 德妃也悲切切地道:“臣妾和淑妃确属无心,谁想贤妃妹妹听者有心,若不满,告诉我二人便是了,我们以后再不当着她说,也不至二话不说拿起柳条就抽,臣妾和淑妃当时都没反应过来,贤妃妹妹这是多大的恨,臣妾好歹也是一品妃,怎地受她这般侮辱。” 太后也道:“是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哪有自己不痛快寻别人晦气的,不论如何,宫中也不是行凶打人的地方,贤妃也该吃些教训,磨砺磨砺棱角。” 皇帝静静瞧着二妃,问:“你们只说了这些?”双眸闪着凌厉的寒芒,如深渊幽潭不可测。 二妃有些不敢直视,小心翼翼点头:“臣妾无一字欺瞒。”心里突然惧怕的要命,哀叹今日倒霉透了,落在了皇帝手里,可是戏已然开了锣,只能硬着头皮唱下去。“陛下若不信,可叫贤妃妹妹来对质,臣妾和德妃的宫人都可以作证。” 皇帝表情如寒冬严霜,语气依旧平静:“欺君是什么后果,你们清楚。” 淑妃牙齿发冷,德妃后颈心瑟了一下,手心攥出了汗,太后明白这位一家之主今日是计较到底了,她便也不好搭腔,只旁观着。 皇帝接着道:“朕猜想,你们定然借机讽刺她无子,让她无地自容,贤妃从不与你们口舌置喙,这些年你们明里暗里下绊令她摔跤,她早已学会了忍耐,只会自己寻个僻静处哭一场,心头唯一在意的只有已故家严,事父至孝,她断然不能忍受,才逼不得已出手,你们辱了她的父亲是也不是?”最后一句突兀地加重了语气,骇的二妃身上一阵觫。 “臣妾......臣妾不敢......”二妃的发根也冒了冷汗出来。淑妃干脆把心一横,水灵灵的大眼霎时泪湿,哀怨地抚着心口:“臣妾知道,贤妃妹妹年轻许多,又生的花容月貌,陛下怜惜些,可宛央也是您的妃御啊,是昱儿晏儿的生母,宛央可曾做过一件于陛下不利的事?可曾争风吃醋过?陛下竟如此不信任宛央,宛央伤心至极!陛下是夫君,臣妾的天,只要陛下痛快,任罚任打臣妾无怨言,臣妾这残躯为陛下是从,昭昭之心日月可鉴!” 皇帝也不看二人,对旁边侍立的小柱子道:“立刻传朕口谕,将方才园中侍奉的,花卉局,六尚局女官女史,贤淑德三处宫女内监,全部拘入宫正司,让章斓亲自审,对答口供,笔录画押,凡有隐匿、谎瞒、言语不一者严刑拷打,朕要知道真相。” 小柱子躬身说喏。 二妃头顶“轰”一声,心跳骤然到了嗓子眼,本想着点个炮仗的,谁想到点了个震天雷! 太后打个手势忙拦住,皇帝向来手狠,细究根底还不廷杖了二妃,不能让六宫不睦的风言传出去,淑德二人在京中贵眷里颇有威望的,又诞育了皇子,功不可没,真伤了颜面还不叫宫外头笑话天家治家不范,堂堂四妃也有龃龉,此时不得不袒护二妃,于是厉声斥责二人:“还不说实话吗!此时坦白哀家还能保你们一保,若闹出去,陛下的手段你们是知道的,哀家承诺免你们重罚便是。” 二妃额头贴地,战栗嗦嗦,冷汗流下了耳际,今日总算领教了皇帝的手段。“臣.....臣妾......知.......知错了......陛下赎罪......”说着,便齐齐呜呜咽咽哭起来。 太后低叹一声:“果然,你们太不懂事了,好端端的招惹贤妃做什么。” 皇帝却没打算就此放过,冷峻变回了淡漠:“淑妃,你伶牙俐齿,自来甜嘴蜜舌,甚会讨母后欢心,心里却是争先好胜,对谁都不服气,尤其对皇后和宸妃,朕警惕你一句,不该动的心思莫动,你的责任是守护宗昱宗晏,替朕教养皇子。昕薇馆死雁之事,朕已查的水落石出,凡事做的再干净也有尾毛,朕之所以没有追究,是为维持后宫安宁平和,维护两个皇子的体面尊严,可这平静的湖水若屡屡被搅动波漪,底下的污泥便藏不住了。” 淑妃感觉后脊背一层白毛汗,不敢相信这是和她同床共枕过的人。嘴唇发着颤:“臣妾......谨遵教诲。” 皇帝又对德妃道:“你本性良纯,于大是大非颇有见地。然天生贪恋奢靡,偏爱金器,丽正殿的用度较之各宫最高,母后自来提倡开源节流,到了你这儿,却半分不晓得领悟,对下又动辄打罚,朕听闻上月一个小内侍无意打了个喷嚏惊了宗显一跳,你便让人把双腿打断了,如此手辣心狠!天下的孩儿谁人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只你一个有骨肉血脉么?你眼中没有善恶准绳,心里缺乏宽仁,对下行事不作判断,时常爱与淑妃起哄攀比,到底四书五德读的少。绥柔士民曰德,仁而有化曰德,身居德妃该当得起这个封号才是,当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立容德,植表率。朕将宗显交予你,缘你是生母,血脉相连不可分,若你不懂得以身作则,朕会考虑为孩儿换个去处。” 德妃淌泪如雨,低头沉重的磕向了地,原来他竟地厌恶到了这个地步,哽噎道:“臣妾知罪,谨遵教诲,回去后必改之戒之。” “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皇帝道:“为人子女,若任由父母双亲被人辱没而无动于衷,才当真是狼心狗肺,自古孝义为天下先,若朕遇到和贤妃一样的处境,莫说给你们小以惩戒,朕会在你们脸上留一道疤,叫你们记住,宁为玉碎毋瓦全。” 二妃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四妃之贵,在于容止,嘉言懿行,温恭直谅,时时为修仪典范,淑之谓良惠淑艾,德之谓懋敬厥德,品性贵重者方才配位。”语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二妃瑟缩不已。 语罢,皇帝起身,对太后道:“朕还有事务要忙,余下的事母后定夺吧。” 弘贤殿一角,贤妃抱膝蹲坐阑干下,锦衣绣裳尽委于地,脸上泪水狼藉,眼中颓败绝望。 嬷嬷也跪在蒲团上守着垂泪,贤妃哭泣道:“姆妈,是我不好,又冲动了,我打完就后悔了,可惜收不回来了。” 嬷嬷摇摇头,唉声叹道:“是她们太过分,姑娘以怨报怨原也没错,可到了这宫里,是非黑白全凭着一张舌头,她们到了太后那儿还不知怎样描摹,受罚事小,就怕这位阶保不住,老爷不在了,叔老爷毕竟隔了一层,又天高路远指望不上,能依靠的只有这位份,倘若不保,这吃人的地方还不生吞活剥了我们。姑娘幼时老爷疼爱的紧,直恐长大后嫁了人被婆家人欺负,这才教姑娘学了武艺,可谁曾想,最终嫁到了这地界,玩心眼子,耍嘴片子,武艺全没了用处,反成了祸端。” 贤妃抬起手背猛擦一把泪:“大不了跟爹一起去了,反正也没什么留恋的。” 嬷嬷大惊:“姑娘可不能这么想,您才二十出头,死了岂不了高兴了那群黑心肝的,再说,您还有皇上呢,他是夫君啊,不成咱们去昌明殿跪着伸冤,好好跟陛下说,一样的妃子,难道真的偏听偏信。” 贤妃苦笑:“夫君......” 嬷嬷艰难地起身,两腿酸麻险些摔了,拉住贤妃的手:“咱们这就去,就当奋力一搏。” 贤妃沉甸甸摇一下头:“没用的,他事母至孝,对太后言听计从,又从不插足后宫诸事,太后如何处置我,他都不会说什么,你忘了从前吗,我被罚跪在宫巷,下着冻雨,地砖上全是冰凌,我的衣裳湿透,也凝成了冰,腿脚全没了知觉,冷的脑子都麻木了,他的御驾路过,明明一句话便可以救我,却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没有为我停留一刻。” 嬷嬷说:“姑娘忘了?皇上把他的大氅解下让小柱子给您披上了呀。” 贤妃惊诧抬头,眼中闪着疑惑:“我怎么不记得?” 嬷嬷:“不信您问稚荷和采芙,老奴还记得那大氅是白狐腋子毛,织锦缎衬里的,还有一股子好像芝兰的香味,老奴当时还纳闷,哪有男人身上这么香的,早听闻陛下极爱干净,每日都要沐浴两三次。” 贤妃噙着泪的眼眸霎时点燃了某种光彩:“我委实想不起来,他对我能有这般关怀?我不信!” 嬷嬷拍拍头:“我想起来了,姑娘后来就晕了呀,被抬回来了,当夜发作了高烧,断断续续病了一个月才好。”说着又失落起来:“陛下竟未亲来看一眼,只打发小柱子每日早晚询问,想是忙的紧。” 贤妃眼中又黯然下来,那泪也随之滑下。 嬷嬷定定瞧着她,道:“姑娘,老奴明白了,你很喜欢皇上对不对?超越了妃子对皇帝的感情,你爱慕他,而且非常爱慕,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所以每次和他在一起,总要做些小动静,想引起他更多的的注目,是不是?” 贤妃低垂下脸,仿佛脖颈那儿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负压着,泪水在颊边无声地滴答,打湿了衣角,好半天,轻轻啄了一下头。“他不喜欢我,他喜欢白宸妃,喜欢慕容家的女儿,还有林家姑娘。” 这时,外头内侍监报康宁殿的宫女锦纹来传太后口谕,嬷嬷打了个冷颤,贤妃擦干眼泪,到了这时反而心灰无惧了,锦纹端着呈盘走进来,敛衽福了一福,恭敬地道:“贤妃娘娘,太后说您近日气燥火大,想是肝郁过盛,有梦魇之症,让奴婢送来这几卷《般若经》,这十日您也无须到康宁殿请安,只抄经文便可,每部誊抄一遍,写出心得让人送去给太后,多多参透佛法,自然就会平心静气了。” 贤妃不敢相信,嬷嬷胆怯地问:“就这个?” 锦纹点点头,而后放下呈盘告退,贤妃和嬷嬷久久望着殿门口,直如做梦一般。 到了第二日才得知,淑德二妃冲撞了太后进香清修,被罚禁足两个月,茹素两月,每日各抄五千字的《金刚经》两遍,不抄完不得进膳。 贤妃忽觉有些吃不准太后了。 又过了几日。 前一刻晴空碧波,后一刻天色忽作大变,黑云翻墨,乌沉沉摧城压顶似地笼罩起了天幕,将夜一般,电闪狰狞如火蛇乍舞,火光四溢中明亮一闪,滚滚的雷应声怒吼炸开,惊耳骇目,似将天空瞬间破裂,震的大地微颤,起先是雨珠狂嘈,而后变成了瓢泼决堤,白花花雷霆万钧,忽而又挟着一股股骤风,欲拔树欲掀屋,天地间一片混沌狼藉。 秃秃的大树在风雨中呜咽,挣扎着生机,庭前的花卉满地凄凄。 雨集成大河小河,随处汹涌奔淌不息,连绵下了几日,却不见停,那天空的浓墨好似怎么也化不开,下不完。 京中不少的民居进了水,淹了财物,工部下水部司在东郊落霞山下的泰宁、皇觉二寺安置临时宿所,收纳患灾民众,户部供以衣食药草被褥,按人头发放抚恤银。 苦雨凄风潇潇,这一日发生了血案,三位力主削藩的重臣被暗杀在了自家书房中,一样的死法,活摘头颅,守在身边的小厮们俱被一刀毙命,雨声淹没了杀戮,是以家中无人听到,等血漫出屋子才发现,尸身浴在血泊中,手脚尚余温,正是那日在昌明殿夜议的大学士和二位中书宰执官。第二日悬在外城东直门城楼上,那雨冲洗着血污,浑浊了的眼珠还在努着,死时不知经历了什么。 朝野哗然。 早朝群臣议论沸腾,皇帝却一句未说,在龙椅上纹丝不动地坐着,低眸转动手上的墨玉扳指,末了,只淡淡说了句:“散朝。” 襄王跟在舆辇后一路回了昌明殿,因为走得急快,雨密如织,脚下水洼浸到了小腿,水凉的沁骨,直让牙齿都打起了哆嗦,打伞的内侍手忙脚乱,大半雨水淋在了朝服上。 进了昌明殿,皇帝正在更换衣冠。 襄王拍拍衣袍上的雨水,大半身子已湿,鞋袜淋淋,皇帝也让人给他也换了衣装,对他道:“......王府和户部尚书府再加派一重羽林军,所有饮食必得御医查验,不许内宅诸人进出,你此去安抚几位家眷,告诉他们,朕承诺,明年年节后会亲为三位卿上谥号,入享太庙,荫泽后世子孙。” 襄王鞠身拱手:“臣弟领旨。” 内侍监取来了棕皮蓑衣和斗笠,他走的时候听到摔了一个茶盏,皇帝咬着牙吐出两个字:“妈的!” 这是第一次听他爆粗话。 知觉告诉他,哥哥不会善罢甘休了。 远处的天际闷雷阵阵,昌明殿外雨声沥沥,风不时裹着雨呼呼地打在步步锦的窗槅上,檐铃铁马咭叮,内殿极安静,铜漏滴水声也变得轻缓,光线晦暗是以点了几个灯柱。皇帝坐在御案后,右手微握成拳,中指上的祖母绿金戒一下下敲击着桌板,烛影摇光,眉峰深深刻着思虑的痕。 从前晌到后晌,再到傍晚,一直这个姿势未动,午膳也不曾起来用。 冥色渐渐覆盖下来,宫人点灯忙。 皇帝对小柱子道: “叫中书舍人来,拟诏,朕要巡幸淮南。” 第十七章 采薇采薇 薇亦柔止 姑苏的天空湛蓝如洗,云卷云舒,四面八方有山风徐徐吹着,带来凉意舒爽,初夏的热势全消。 妙真观二院正屋客席坐着一位中年美妇,两靥态生浅笑,小小梨涡若隐若现,发如墨玉,乌莹莹绾着个寻常的圆髻,压髻簪着一只犀角梅花簪,耳上坠着玉珰,上穿杏红苏织提花罗直领对襟褙子,两衽二指宽掐牙白边,下着玉色凤羽襦裙,正含笑与坐在上首的妙云说着话,旁边站着两个嬷嬷模样的老妪。 “小女在此近十载,蒙您照料教养,没有淘气犯浑惹您不快吧?” 妙云道:“怎会?茜儿是个极懂事的孩子,乖巧,安静,笑起来甜美的像糖果,这些年倒给我们平添了不少天伦之乐。”妇人微笑得意:“我儿自小便是个极乖顺的,家里长辈都喜爱她。”寒暄了一阵,妙云挥挥手,几个散修的姑子鱼贯而入,抬来八个黄花梨大箱子和三个黑漆描金百宝嵌,打开盖子来,赫然琳琅煜煜。 只见其中六个大箱子装着大大小小几十件素瓷器具,釉底雪白,胎体细腻莹净,泛着冰清玉洁的光华,有些还遍布雪瓣冰花纹。另两个装着各式玉雕摆件,玉质色温厚润,雕工美轮美奂。那素瓷又叫冰瓷,属前代的柴窑,向以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称世,比之官窑尤上佳,被誉古来诸窑之冠,战乱时尽毁,烧制之法已佚,现今无窑可出,早已是当世难见的东西,且存世者大多为青色、米色、油灰色,花纹常见为冰裂纹,这素色本就少见,那雪瓣纹更甚为珍稀,传闻素冰瓷当年只出窑一次,其后再也烧制不出,唯产百余件,已知这些是费了功夫收藏的,有谚语说,家产万贯不如冰瓷一件,足见其价值连城。 那玉雕也大多是古时的青碧玉,形状逼真,有白菜、如意、蔷薇锦簇、葡萄硕硕、松鹤同长、小潭幽竹、貔貅麒麟、大兽、小兽......皆是孤品,那三个百宝盒里是未琢的和田玉料和杏果大的南珠,颗颗浑圆莹润,妇人惊叹这僻壤之地的小道观竟有如此珍藏,有些甚至连她都是没见过的,妙云果然非一般人物。 妙云说:“贫道与这孩子缘分一场,也该为她添些嫁妆,夫人莫嫌弃。” 妇人目呆了一瞬,笑的微微露牙,唇上口胭嫣红:“怎会,小女怎敢再劳师太如此破费,太贵重了。” 妙云道:“当得,贫道也无什么继承人,这些都是家父生前的珍藏,还有些东西留给师妹们养老,吾已写下遗嘱,另三百亩水田,一处百十来亩的果林,姑苏南郊三十亩的茶园,连这道观,待师妹百年后皆是茜儿的。” 妇人颔首再三表示谢意,心想女儿这十年的苦真真值了。 正说着,妙清和妙霜牵着少女走进来,身形袅娜玲珑,梳着熨帖的垂髻,两边戴着坠米珠的发绳,绾成蝴蝶结,身上穿着崭新的道服,俊强地低着头,不肯看母亲一眼。 妇人泪水已流下来,哽噎的几乎说不出话,近十年未见的女儿,果然出落得貌惊天人,那眉眼仍是幼时的轮廓,那肌肤吹弹可破,如美玉生晕。这孩儿自生下那日她就知道,长大成人时必容颜绝色,果然!“茜......儿......”说着就要过去拥抱入怀。 少女下意识往妙霜身后躲了躲,全身散发着抗拒的疏离。 妇人心中酸涩难忍,哭出了声:“茜儿,我是娘啊,你不记得了吗?儿啊,你瞧娘一眼,娘千盼万盼,终于等到了这一日,你不想娘吗?” 少女无动于衷,拽着妙霜的衣角,眼眶涩的难受,好似进了沙粒,想揉出来,却不得不忍着。 妙云道:“茜儿是一时不适应,夫人也莫伤心,你们母女连心,过得几日便好了。”又对少女说:“师傅自小教过你的,父为天,母为地,生身之恩如山岳,快拜见母亲。” 少女的小嘴不安的努了努,这才松开手,慢悠悠走出来,还是不看母亲,款款弯膝贴地,磕了一个头,口中念道:“慕容茜给母亲大人请安。” 妇人心里更加难过,泪水滚滚落下,这孩子如此听别人的话,却对生母完全冷漠,她是在怨恨着母亲啊,她以为母亲弃了她,殊不知这几千个日日夜夜的煎熬思念,罢了,来日方长,总会叫她知道谁才是至亲血脉。 伸手握住女儿的肩扶她起来,少女把头低的更低,乌莹莹的头发垂滑下来遮住了大半的脸,这一头发是如此的相像,妇人用帕子拭着泪,抽泣着,伸手抚摸女儿的脸颊,心痛不可遏,她十月怀胎的骨肉,错过了多少年的成长,直叹命运不公。 少女一靠近母亲便嗅到了她身上的脂粉香,有些不适应,鼻子只想打喷嚏,努力忍住了,闻着闻着,又感觉夹杂着难言的熟悉气息,与记忆深处的什么契合了,忍不住抬起脸迅速看了一眼,只觉母亲肤如细瓷,眉如柳丝,眼尾隐隐几许线纹,唇畔浮着梨涡的浅印。与记忆的一个剪影重叠,而后愈发明晰,竟是刻骨铭心,猛然几个画面跳过脑海,很小的时候被她抱起亲吻脸蛋,揽在怀里喂点心蜜饯,拍着她的《农夫和狐狸》的故事,和......被无情地推出去...... 一直想不起她的模样,连名字都不曾知晓,一直以为忘干净了,自己本就是妙真观的孩子,却原来,那些记忆里的碎片只是被时光的积尘掩盖着,那痛,也一起破土而出。 她又倔强的低下了头。 妇人抱她入怀,双臂收紧,再也不愿松开,少女满是不适应,本能的想逃开,却怕伤她的心,只好耐着性子。妇人抱着女儿,只觉身躯极柔软,骨纤肉丰,娇巧到了骨子里,手感颇好。“我的儿,可想煞娘了!” 抱了一会儿,妙清道:“贫道已收拾好了厢房,夫人且住几日,在寒舍过了端阳节,不知饮食可有什么忌讳?爱喝什么茶?后院已备好了点心,请移步用些。”妇人擦干泪,转而赔笑道:“不打搅了,若是吾等便罢了,此处幽静风景又好,适宜养生,奈何外头还有小犬和一众兵士,委实不方便。”妙清脸色难看,如割肉般不舍:“茜儿这就要走吗?”妙云赶紧说:“那用罢饭再走,师妹,你们快去预备。”朝妙清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要当着茜儿乱说话。妇人忙不迭拦住,讪讪道:“不劳忙碌了,午饭我们上来时已在镇上用过,晚饭还早,我们要快些赶路,傍晚前到镇上的驿馆,明早启程出吴中郡,赶在他爹六十大寿前归家,这便告辞了。”说着鞠了个躬,再次感谢多年对女儿的教养之恩。 妙云三人见状也不好挽留,只好忍痛送别。 少女扑进妙云怀中,终于哭出了声,死死抱着不愿放开,妙云极力不当着她流泪,免他不舍,殷殷道:“吾儿回去后要知书识礼,孝敬爹娘长辈,友爱兄弟姊妹,为师十七岁入道出家,一生波澜不起,心静如水,却也平淡如清水,仔细想来,或亦是无味无趣,自狭自隘。道法自然,只愿你破蛹成蝶到那广阔的天地中去,到锦绣繁华中去,体验人生百炼,遍尝世态千味,也不忘秉持初心,澄心清意以存之,见其始终,方得真正的抱元守一。” 少女哭着点点头,心里想着,今日无奈走了,回去应付他们一二月便归来,为师傅侍疾,侍奉二位师姑养老。 一行人往外头走,妙云不忍相送,只说身弱见不得风,少女含泪放开了师傅的手,一步一回头,妙清和妙霜出来送,出了二院,又出前院,对着太乙天尊和一贞先师执了个礼,被母亲牵着手走出大门。 田埂外的油菜花依旧金灿灿,一望无际。 少女走的极慢,母亲不由连连温语催促,沿着陌上小道,身后的道观渐行渐小,行了一二里,路途变宽,两辆高头大马车停在那儿,另十来匹骏马,十几个身披甲胄挎着刀的兵士,马车旁侧身立着一个身形高大,体态魁梧的盛年男子,身穿宝石蓝窄袖长袍,腰间系着蹀躞革带,两臂戴着鹿皮护腕,束发宝冠,微眯着眼望着她们,少女一眼认出了他,脱口喊出:“四哥!” 男子笑了,对她摆摆手,起身正站,专注凝望着她。 少女眼眶微湿,脚下不由加紧了步履,眼前浮现他提着枪杆拦在门口,打退了一众家丁,衣袍上沾着血迹,又威风凛然地威慑着那些人,身躯如泰山磐石,最后被父亲打了一个巴掌倾颓.......他那么拼命的想要保护妹妹。 待靠近了才知道比妹妹高出一肩半,妙清和妙霜不禁感慨一母所生的孩儿如此不同,男儿伟岸挺拔,女儿却娇小玲珑,造物果真奇妙。哥哥眼眶也是湿的,少女心头一酸,哽噎着又唤了一声四哥,慕容康已是二十六岁的年纪,整个人老成练达,双眉棱角分明,目光清朗坚定,下颔隐隐有胡须冒头,拍拍她的肩,手下俱是怜惜,安慰:“没事了,放心回去,哥哥现在能保护得了你了。” 少女更生感动,哥哥没变,还是是那个强要担当的四哥,忽觉那个家也不是那样可怖了,至少有这一抹温情在。 “走吧。” 少女终于想起母亲的姓氏,从前那些人唤她:温姨娘,温氏。 妙清哭了出来,一把抱着少女不放,少女自小只见过她利落果毅的样子,今日乍然这样,方明白师姑外表刚烈内心柔软,不禁愈发难过到了极处,也抱住她哭成了泪人,妙霜也连连拭泪,温氏在旁看着,心头甚为不悦,这是她的孩儿啊,不过托付她们照看了几年,怎地到像她要抢走人家的孩儿似的,至亲生离死别的样子。 妙清哭道:“儿啊,师姑自小对你严厉,总是罚你训你,想叫你把我这一身的本事都学精益,你恨师姑吗?” 闻言温氏眼中迸出了怨毒,暗暗攥了攥手中的帕子。 少女泪声噎噎:“只是惧怕过,后来我病了,师姑不眠不休抱着我,照顾我哄喂我吃药,自己熬出了黑眼圈,我就知道了,师姑心里很爱惜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我便也很爱师姑。” 妙清哭的欣慰,抚摸着那柔软的发:“我的茜儿,我的孩儿,那浊世艰难,人心险恶,你若烦恶了便回来,师姑等你,妙真观永远是你的家。” 少女欣然点头,说:“不用很久,我很快会回来。” 温氏上了马车,不停地好言催促,兵士们接过了姑子们抬来的箱笼,抬上另一辆马车,装不下,又拿来绳子绑缚到两个车厢后头。已近申时正刻,却是容不得再耽搁,不得不走了,两个嬷嬷推搡着少女上了车,掀开车窗布帘,探出头,伸手紧拽着妙清的手。 慕容康蹬足跨马,兵士们也整装上马,分两队护在车两旁。 车轮随着马蹄辘辘转动起来,越转越快,妙清小跑着不肯放手,追了一里多路,跑得气喘吁吁,少女心疼只好先松了手。马儿跑得欢快,妙清被远远甩在了后头,然后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妙真观匿没在油菜花的海洋。 车辆绕过了重重山弯,田垄变成了山林,脚下的路也变成了黄土大道,记得初来时枫叶那样红,不过须臾间,已是匆匆十年光阴,既注定了要离散,为何相遇?难道这天底下的合都是为了分而始终吗? 望着绵延的山脉,泪眼迷朦,那日辉西斜,那云腾雾霭,那山后的竹林下有冒尖的新笋,那山坡上雨后遍生菌子,那一波泉水清凉微甜,那寒潭美味极了的冷水鱼,一切的一切,无限眷恋。 小时候问师傅为什么泉水是甜的,师傅说,泉水是地下水,许是地下岩层有含甜味的石英岩。这样的水烹茶煮饭,总是可口香甜。 她对自己说,我要快快回来。 她不知道,她却最终,都没有再回来,妙真观成了一生的期翼和寄托。 到了驿馆天已大黑,慕容康安置了马匹和行礼,温氏叫了一桌饭菜,娘儿三个坐下来一起吃着,少女心里怅然只草草吃了几口粥,味同饮蜡,推说身乏困倦,起身去了自己的客房,嬷嬷端来热水沐了浴,穿着雪缎睡衣,披着发,打坐在卧床上,窗扇大开着,一轮半弦月挂在夜空,如钩似弓。 这个月亮也是妙真观的月亮,这个镇子叫蒲柳镇,从来陪着师姑来赶过一次集会,离妙真观三十里,她已离家三十里了。 她想起妙霜师姑教过的一厥诗: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为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从此刻起,便要日日夜夜思念着家。 师傅和师姑自小将她当作亲生孩儿一般看待,呕心沥血教养,妙云照着俗世的女儿教授四书文集,也讲解一些道经,妙清教授女红针黹,妙霜长的小鸟依人,雅好音律和诗词赋,是以人多愁善感,伤春悲秋,便也跟着念了一些,妙清师姑却总说酸诗蔫词,让她少学,免得把心学的柔肠百转了,为人立地于世,首要身刚志坚,心如磐石不可撼,无畏而无惧,那些诗文词句除了给人平添惆怅伤感,无甚用处,到要紧时刻屁用处没有。妙霜每到这时便恼了,说师姐俗人,妙清反驳,是人皆俗,一样的臭皮囊,一样的吃饭喝水,一样的死了黄土埋,纵是修道者亦食烟火,不能像书上说着那般餐卉饮露。妙霜嘴上屡战屡败,只好挥袖进屋。少女每每笑看她们斗嘴,颇觉有趣,两个师姑都爱,只好一边学得一样,将自己中立。 正思绪着门上突然响起指扣声,母亲推门进来,端着托盘,碗里冒着热气,温氏也披着发,穿着素绸睡衣,脸上笑容慈爱:“茜儿,娘给你炖了银耳莲子羹,还有云片糕,你晚饭只进了那么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娘怕你夜里饿。” 少女心里升起一股暖流。 连忙起身接过,道了两句谢,温氏笑白了她一眼,说:“还跟娘客气,你可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不疼谁疼。” 少女眼眶微热,坐到方桌边慢慢吃起来,一位嬷嬷端着一大摞粉绿花红的衣服走进来,放到床上,躬身道:“夫人,都熨好了。” 温氏点头:“歇息去吧,没你们的事了,明早我们卯初便要启程,莫睡过了。”嬷嬷应是,出去合上了门。少女嘴里含着东西,心里些微诧异,从前下人们不是都唤母亲“姨娘”么,如今怎么成“夫人”了?母亲被扶正了? 家中每年都会寄书信到妙真观询问近况,也说些家中诸事,只知道母亲后来又生了一位十五妹,祖母四年前过世了,四哥六年前娶了亲,父亲也入了道修行,三房姨娘的五姐姐进了宫廷为妃,再无其他。 温氏道:“这些是比着你十姐的尺寸做的,我想着你俩可能身形差不多,小时候生下来都是猫崽子似的,如今看来,她到比你高了那么一点点,许是你比她小,回去娘好好给你补补,再让她们多裁些衣服。” 少女没听出母亲话中的含义,吹着汤羹入口,只说:“我想先穿着道服。”温氏想了想,还是不要惹她反感,小心道:“也罢,那回去需得换了,你到底不曾正式出家,还是应该恢复俗身。”少女知道不可避免,无奈点了点头。 温氏从袖中拿出一沓纸放到桌上,少女抬眼看了一下,见是票银,小额为一张的,却不知母亲何意,温氏微笑温柔:“这是娘给你的梯己,六百两银子,你收起来攒着,也不必花用,家里每月给你们五两月例,你想要什么首饰什么衣食只管跟娘说,娘来置办,只是莫跟你的姐妹们说,你十姐刁钻,爱计较,还贪财,又是个爆炭脾气,娘私下给了你什么东西都别说。” 少女道:“我不用什么零花的,衣服吃食我都不挑,你还是收起来吧。” 温氏忽意识到了什么,问:“她们不给你买零嘴吗?你也没首饰对吧?在那里很清苦对吧?家里每年都送份例银子来啊,足够你锦衣玉食,她们竟如此屈待你?” 少女心中不悦,停下调羹,语气带了一丝冷:“是我不爱,观里什么都有,我素常爱吃的只有后山的菌子和冷水鱼,杂七杂八的糕饼蜜饯我皆不喜,那些银两师傅都交于了我,我送给山下的穷人了。” 温氏听出了女儿的不愉,只好打住,把话转移:“还有件事,你的表字你祖母在时便取好了,明年你及笄了把那玉锁刻上,唤作‘定柔’。” 少女顿时来了兴趣,惊异地看着母亲:“定柔?定字,不用避讳父亲吗?” 温氏挪挪圆墩靠近女儿,笑道:“你祖母做主,自然无有不可。” 少女想了想,问:“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温氏点头:“茜若幼薇,古诗小雅《采薇》中说,我戌未定,薇亦柔止,定为安固也,属性为刚,柔为水也,意思为亦刚亦柔,韧如蒲苇,磐如坚石。荏苒茜草,百折不挠,百辱不屈。” 少女莞然一笑:“甚好,我喜欢。” 这一笑让温氏看怔了,女孩侧脸对着她,吃的发了薄汗,伸手将碎发拢到耳根后,纤巧无比的小手,手背嫩生生像脱壳了的蛋白,指头若削出来的雪葱小段,指甲粉透似珠贝,一头乌丝斜搭在肩上,如云瀑倾泻,幽香可闻,皮肤底子极薄,光影穿过脸蛋,映透出一颊红彤彤的娇嫩欲滴,双瞳翦水脉脉,眼睫攸忽一闪,又隐约含着迷茫愁绪,似朦胧了一层淡薄若无的雾气,小嘴宛如个樱桃果子,嫣笑间腼腆地露出可爱的门牙,真真甜美到了极处,让人心也跟着甜了起来。银烛荧光,一室暖色,那娇巧的身影投影在地上,轮廓柔嬛曼妙。 她听人说过,这世间极美的美人是眼若桃花带雾,美在骨头里的。大概就是女儿这个样子了,竟不敢相信是自己诞育出来的。 心里思量着,日后定要给她寻个才貌俱佳的贵重夫婿,方不负这般美貌。 ※※※※※※※※※※※※※※※※※※※※ 以下可能你们觉着对瓷器描述过多,不是凑字数瞎写的啊,是这些瓷器后面有故事,女主因为这些瓷器差点死了一次(不小心剧透了) 第十八章 君子有不战 战则必胜 同一时刻,中京皇宫,雨终于停了,树干湿哒哒滴着水。 康宁殿宫人在摆晚膳,太后亲下厨做了几道,一边净手一边望着几个菜式。 锦叶堆笑道:“陛下真是至诚至孝,不管朝务多忙每隔几日总要陪太后进晚膳,不枉太后辛苦亲自下厨。”太后接过帕巾拭手:“都是他幼年爱吃的,好多年没做了,也不晓得火候下料还合不合他的口味,禝儿偏好野生菌菜和淡水活鱼,自小到大竟也没变,这素烧和清蒸看似简单实则极难拿捏。” 刚说罢銮驾便到了,太监高唱:“陛下驾到!”众宫人跪拜接迎,齐呼:“陛下圣躬金安。”皇帝闲步走进,身着玄色缀绣双龙补燕居服,腰系革带和大带,太后见他穿的正式就知去了太庙,方才回来,皇帝拱手:“母后万福懿安。” 太后一见儿子就合不拢嘴,这孩子是她的骄傲。招招手:“我儿免礼,快坐。” 长条八仙桌上铺着提花龙纹黄绸桌围,垂着金线流苏,除尚膳局例行的十几样脍炙,另太后亲做的三四样小炒和汤羹,又几样荤素搭配的冷盘,金炊玉馔,热气腾腾,冷盘沁香阵阵,太后束着袖,亲盛了一碗菌汤,蔼声道:“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道,牛骨汤煨的,熬了一个多时辰呢,仔细烫着。”皇帝抬手接过,知是母亲又受累下厨了,心中感动,握勺尝了一口,点头:“甚好!” 康宁殿众人皆退到一旁侍立,屏神静气,太后和皇帝家宴是不许他们在旁布菜的,太后一边给皇帝夹一边劝进,皇帝连连道:“母后受累,儿子自己来。” 太后挥手示意众人屏退,众内侍宫人鞠身一福,整齐地列成一字队步出东配殿。 太后又为皇帝夹了几块鲈鱼,剔去骨刺,放入骨碟,皇帝提箸吃着,太后坐下来静静瞧着他,眼眶开始浮上热,欣慰道:“真不敢相信,你已长大成人,成了一国之君,至尊天下,成了国家的地维天柱,擎天立地,为我们赵家屹立着这社稷广厦。” 皇帝眉峰一动,放下了牙箸,拿起手帕拭口,太后泪水已大颗大颗掉下来:“竟像做梦一般,娘阵痛了两天两夜,筋疲力竭,生下来哭声响亮,九斤重的一个大胖小子,天庭饱满,白胖红润,那小腿,襁褓都装不下,全然不似刚落草的孩儿,只好换了大些的包被来,娘那时就愁啊愁,怎样才能将他培育成一个未来的明君,让他了解天下疾苦,让他顶天立地,那是多遥远而艰难的路,如今方知白驹之过隙,这么快你就穿上了龙袍,坐在了那金殿上。” 皇帝表情凝重:“是以,儿子一刻也不敢忘记母后的教诲,为天下谋安定,为苍生谋福祉。也不敢忘对父皇的誓言,凡为国家痈疽者伐肉除之,必除之!”后面一句语气带了狠戾。 太后擦了泪,不由加重了语气:“君子不立于围墙之下,知而慎行!你是国之重器,怎能因为区区痈疽疔疖而深入险地,你岂非自负了?也不与母后商量便下了诏书,堂堂真龙天子与那虎狼狗彘之辈搏命!” 皇帝目光闪着坚毅:“儿子身为国君理当身先士卒,早有此谋划,已尽做了布置,只是昨日方下了决心,诏谕已下,君无戏言,绝无朝令夕改。” 太后反驳:“既要削藩,流血不可避免,委派将帅率守备军围剿即可,古来平乱哪个不是数年之功,岂可急功近利,火中取栗,天子坐镇中央,运筹帷幄才是正理。” 皇帝道:“太宗时国家羸弱,若不胜衣,多少浴血奋战才换来河清海晏,儿子不能让山河再陷入战乱,附骨之疽深入髓,断臂斩肢迫在眉睫,而不致溃疡毒入根基。这几年儿子未雨绸缪,河西韩氏自节度使韩原桓故后群龙无首,三个嫡子和两个庶子终日攻伐夺利,已成一盘散沙,且儿子派去的人渗透军中,私下囊收了大半将卒人心,巡按使也站稳了根基,他们难以成旗。至于西南,陇地势力复杂,外族夷人纷扰,他们自保尚且艰难,无暇觊觎中庭,陇右节度使薄殊为人持重,步步为营,从不涉险,只要四弟稳住中京,断不敢轻举妄动。唯有南地的邢氏和慕容氏,二虎难以攻破。川蜀两淮历来天府之国鱼米之乡,乃赋税重中之重,每年却只收得两三成,被他们拿来募兵养兵,再拖延下去必生大乱,由南而北,狼烟四起。皇祖父御极二十二载,半数光阴都在平定内乱,父皇执圭十四年,却不得不和这些权佞终日缠斗,耗尽了心血,儿子登基五载有余,膺期宝历,不想终身困顿这个死局,唯有孤掷一搏,以身为饵,速发雷霆,斩坏肢,刈腐肉。” 太后急道:“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万石之钟,不以莛撞起音!你万金之躯,岂可身入虎口狼窝,一子之误,全盘皆输,届时社稷崩溃,玉宇倾颓!” 皇帝坦然道:“母后放心,儿子已写好了禅位的诏书,倘有万一,下头的人自会拥戴四弟上位,儿子即便身死陨灭也会拉着那些人,玉石俱焚。” 太后双手急颤,直骇的久久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母后决不同意!父母在,不远游,孝之道,在于顺。”皇帝语气坚定:“儿子主意已定,绝无更改。” 太后又流出了泪:“母亲知道,你早已不是母亲所能左右的,你是一国之君更是一家之主,哀家合该夫死从子。就当为娘的求你,儿啊,你万不可去冒险,倘若你出了事,娘还怎么活?” 皇帝道:“四弟在,自会尽忠尽孝,就当为他除害铺路,他亦会比吾做的好。” 太后手掌扶着心口,痛苦难忍,颤抖道:“告诉母亲,你究竟有多少赢的把握?” 皇帝从不瞒母亲,只道:“六成。” 太后倒吸一口凉气:“你的筹码是什么?” 皇帝眼中寒芒一闪“儿子是在赌,赌淮南节度使慕容槐这个人,瞻前顾后,固守成规,与邢全貌合神离。” 太后冒出了冷汗,无意识地摇头:“用你的命赌,这代价太大了。” 皇帝沉思道:“慕容槐城府与邢全不相上下,早年确有宏图之心,但羽翼单薄又畏惧太宗,后不得良机,是以只暗中募兵,从不大张旗鼓,到了晚年行事愈发谨慎,儿子多方探究,已明白了一二,他重视嫡子奈何嫡子平庸,两个成年庶子身后没有母族支持,而亦非天资灵慧,俱不是能独当一面的,所以他心里想的是保全现状,故而左右逢源,与邢家结亲又将庶女送入京为妃御,且多年为邢全所胁,颇为忌惮,甚至不满,更无信任可言,慕容家人口众多,他是不会将阖家性命攸关赌在邢全身上。” 太后问:“是以你选择了淮扬为营垒,先攻其心,后攻其城。” 皇帝握拳,食指抚摸着墨玉扳指,语气高深:“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朕这个肥饵必回引来邢全,而在慕容槐这儿是甩不掉的烫手山芋,他会心思大乱,两面逢源,当然,儿子还会继续添柴加火,助长他和邢全的矛盾。他的犹豫和迟疑便是朕的时机,只要他不动,这一盘棋便任由我们来布阵。具体的计划还要儿子到了淮扬应势而谋,谋定而后动。” 太后还是心跳的厉害:“哀家还是怕,这太悬了,万一他们摒弃嫌隙沆瀣一气,你岂不是成了汉献帝?” 皇帝低眸:“儿子断不会做了汉献帝!” 太后眼前发昏,几欲晕厥:“你.......你随身带着毒药对不对?倘若输了你便殉国对不对?禝儿,你.......”“襄王爷到——”殿外内监唱呼。 襄王大步流星进来,额头挂着汗珠,身上穿着玄色祭服,腰系白玉革带,还是在太庙的那身,气喘道:“哥,臣弟刚才接到圣旨,不得已敲开了青龙门,你要臣弟留守镇京?” 皇帝对他道:“京中这边需要一个有威望的人在,非你不可,燕州朕已派了兵部尚书康卓去应付,伊贞部落酋长年事已高,膝下无子,几个部落王蠢蠢欲动图谋上位,此时不会和南蛮勾结大举进攻,且朕已加派了守备军增援,玉门关那边也派了两万人以备不防,燕州只需打消耗战威慑他们即可,京城多细作,也需料理。骁骑卫之中有邢家的渗透,朕在南地血拼那一日,京中也会有一场恶战。” 襄王也坐下与皇帝对面,努力平静鼻息,道:“臣弟是门下省侍中,统领六千羽林卫,唯陛下侍从,身膺天子安危,銮驾到那儿,臣弟便扈从到那儿。” 皇帝蹙眉:“这是圣旨。” 襄王如幼时般倔强地道:“那臣弟便抗旨。” 皇帝不悦:“你怎生还是这般意气用事?” 襄王浑不在意地道:“反正不能让你一人去冒险,若不然南边让臣弟去,你在京中运筹。”皇帝摇头:“你为饵,大鱼不会咬钩,倘若你被俘了,反而让他们多了一个要挟朕的筹码。” 襄王思索片刻,又道:“京中交给母后和握瑜表妹,臣弟自视不如她们,父皇都赞握瑜表妹堪为女中丞相,她的心智胜臣弟数倍,南边臣弟定要随你去。” 皇帝眉峰绷着威严:“不行!我们两个必须有一个在京,不能被一网打尽,我的子嗣都年幼,只有你能堪当大任,若我出了纰漏,你记住,万事不要管,我粉身碎骨也会为你拔除这些佞臣,母后就交给你了,替我尽孝,这是哥哥的托付。” 襄王眼中蒙上了泪,咬牙道:“越是这样为弟越要随你去,我身化齑粉也要护你脱危!”皇帝无奈地叹口气,打算揍他一顿,太后突然道:“让他去吧,他去了母后多少放心些,他做的对,身为臣子忠义为天,就依他说的,京中交予握瑜,哀家自不必插手,握瑜万事可期。”转又对襄王:“祈儿,你这样母后甚欣慰,母后生你出来就是辅佐你哥哥的,是以自小便以辅臣来栽培你,要贤明,要忠诚,对你便宽纵了许多,你们同是母亲的孩子,你哥为君你只能为臣,你服不服气这都是你的命,这些年母后一直担忧,怕你心生芥蒂,起了逆反之心,现在看来母后多虑了。” 襄王望着哥哥,目光诚挚:“母后确实多虑了,行于霜上而知严寒冰冻将至,做太子、做皇帝是天下第一辛苦事,哥哥自小有多累,儿子全看在眼里。吾必终身为兄长股肱,马首是瞻,鞠躬尽瘁,至死方休。” 兄弟俩凝望彼此,目光闪着赤诚。 太后泪潸滚滚:“好!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大男儿巍然天地间,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母后静候佳音,我不信我儿会输!母后会每天跪在佛前为你们祈福。” 兄弟两个起身对母磕了个头拜别,并肩铿锵离去,皇帝此次雷厉风行,不容朝臣谏奏,随行的禁军和仪卫已在一天内就绪,明日早朝罢便要起行,太后望着那两个高大的背影,哽着泪叫住他们:“禝儿,祈儿,定要平安归来!母亲等着你们。” 两子不约而同回过身,拱手鞠了个躬,抬步出了殿门。 第十九章 荆棘深宫 唯求生存 昕薇馆。 林纯涵抚着肚子坐在榻上,已沐浴过,钗环尽卸,穿着缃色绫纱广袖寝衣,轻如云绡,薄如蝉翼,疏疏几线苏绣勾勒着梨花吐蕊,披发的样子楚楚动人。 林母也梳洗过,守在身边叙育儿话。 一个内监走进来,林纯涵望着他问:“怎么样?陛下来吗?” 内监躬身道:“陛下从太后那儿出来去了含章殿,已就寝了。” 林纯涵满面失落,林母怕她忧思忙安慰:“没事,没准明日就来了,人家宸妃到底是比不得的。”林纯涵眼神幽怨:“二十多天不见人,每日只让小柱子来问候,我这伤不关心,肚里的孩儿他也不在意了吗,还不是嫌我不能侍寝。”内监忙说:“娘娘不出去走动不知晓,陛下近来忙的紧,朝上出了命案,京中又遭了水灾,听闻陛下要去巡幸淮南,内侍省和尚宫局今天热火朝天的,都在准备卤薄仪仗,淮南近两年频频报灾,陛下要去视察民情,明日便要走,要去三到四个月,奴才临来前大总管让捎话给您,说陛下让你保重,宸妃会照料您,让您安心养胎。” “巡......幸.......淮南?”林纯涵眼皮一阵跳。林母诧异:“那不是慕容昭仪的母家吗?”内监点头:“昭仪娘娘自然要随驾,陛下方才又下了口谕,让皇后娘娘也随驾,六宫的事务交由宸妃娘娘代理。” 林母心中冷哼,说的好听视察民情还不是陪着狐狸精游山玩水,南国有佳人,还不知带多少莺莺燕燕回来,天下的男人一般花心,这天子也不例外,女儿以后还不知是个什么处境。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停的安慰着女儿。 寅时正刻东方未晞,薄雾暝暝,皇宫笼罩在朦胧的惺忪,大半宫灯仍然亮着,皇帝已起来了,宸妃穿着寝衣亲手伏侍穿戴。 皇帝表情淡若清风,完全看不出是要上战场的。 宸妃从几桌边拿起一个蒙着黄绸的文盘,走过来道:“臣妾知道您早有此谋划,原想着陪您同仇敌忾,却不想形势不遂人愿,早先派人到民间遍寻工匠,终于找到了制作金丝软甲的后人,这个穿在里衣上面,可避冷箭流矢。” 皇帝摸了摸那软甲,眼中俱是感激:“有心了。” 宸妃又拿出两个账册:“这是近五年来臣妾往淮扬和蜀中两地安插的细作,有商户,贩夫走卒,奴役,衙差,兵卒,这里是姓名,长相,家中背景,淮扬城中的消息都送到盂城驿一个叫“碧波轩”的瓷器店,店主姓庄,是臣妾培植出来的亲信,从小流落淮扬的渭州人,被臣妾的人遍寻找到,笼络为己用,甚为牢靠,日常消息未免败露不用飞鸽传书,化成暗语,或平邮直寄或商队口传,臣妾知道陛下也做了布置,这些只当锦上添花。” 皇帝低头看着那蓝色封皮:“甚好!” 宸妃又道:“还有一件事,事关慕容槐。表哥可知他为何日渐谨小慎微,守成持重。”皇帝猛来了兴趣,宸妃弯唇轻笑:“慕容家的内里探究不出来,他们很谨慎,臣妾便在外头想法子,慕容槐的三弟慕容柏为人好色,一把年纪时常狎妓花楼,臣妾便在他宠幸的一个红牌女身上下了功夫,终于在他半醉的时候说出了一桩秘闻。这个秘密只有家中少数男丁知晓。慕容槐对已故家慈至诚至孝,言听计从,且他迷信占卜之术,慕容元氏老太君曾为家族命运卜卦,曰数年之内有一大灾,血流成河,人口折半,是以他便心中怕极了,开始畏手畏脚,苦苦经营保全之法,时日越长越是惧怕,臣妾猜测,不论何种境地,此时他都不会同邢全一丘之貉,他不敢把阖家几百口的性命拿来冒险,他想要的只是保住现世的富贵和势力,以图安稳。臣妾放心陛下去,便是这个原因。” 皇帝眼中闪出一丝喜色,由衷叹道:“了不起!能探到这样的秘闻,你的能力在朕之上!”宸妃诚惶诚恐,福了一福道:“不敢,臣妾不过运气好了一点,想的更细微了一点,臣妾是陛下的女人,陛下的兵卒,永生唯陛下是从。” 皇帝从袖中拿出半个虎符,交到她手中:“朕要带走六千神武军和两千羽林军,与守备军分作两路,半数随銮护驾,半数乔装潜行,朕走以后,中京布防任你调遣,安县还有一万守备军待命,骁骑卫中朕已布置好了,只需你令下,朝中的事情由余、任二相和中书侍郎代行御批,凡有决断不下的你来处理。” 宸妃双手捧着虎符,热泪盈眶:“臣妾起誓必不负陛下所托,以身家性命守护中京的安危,定将完璧归赵。” “还有西南,需要加以威慑。”握瑜毕竟一介女流,皇帝担心陇右薄家轻视女辈,趁机作乱,变生肘腋。 “陛下放心,臣妾自幼在陇西长大,对薄殊和薄家了若指掌,薄殊心腹有几个,薄家有多少人口,臣妾再分明不过,只需一封书信自能挟制,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朕便放心了。” 皇帝抬步要走被宸妃抱住,双臂紧紧揽着腰身,贴着他的胸膛说:“臣妾知道你绝不会输,臣妾静待君凯旋,这件事了结以后,老虎尽除,再没有人堪配与我们为敌。” 皇帝也抬臂抱了她一会儿,然后,在其颈上留下一个吻。 霓凰殿,皇后吩咐宫人将仍在熟睡的安庆安和两个公主送入康宁殿,托付太后看顾,殿外内监通报宸妃娘娘到,皇后心知是来取凤印的。 宸妃走进来满脸堆着善意的笑,皇后也笑:“还劳烦妹妹亲跑一趟,姐姐派人送去含章殿便是。”宸妃忽转严肃:“娘娘轻薄了,如此圣物,怎好叫那些贱奴的手传授?岂非亵渎了,娘娘就这般不放在眼里吗?”皇后连忙赔笑,伸手打嘴:“本宫失言了,妹妹可莫往心里去,合该姐姐亲送过去,姐姐这就赔罪。”宸妃轻笑,眉毛一挑:“娘娘此话差矣,怎地是给妹妹赔罪,娘娘可是做了对不起妹妹的事?莫不是心里发虚?该是给这玺印赔罪才是啊。”皇后快冒出冷汗了,后脊心嗖嗖冒寒意,跟这个女人说话全是坑,全是埋伏,你防不胜防。“是了,姐姐这就给它赔罪,”说着对着几桌上的凤宝鞠了个身,双手捧起描金紫漆的宝匣恭敬地奉到宸妃面前,“托付给妹妹了。” 宸妃唇畔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伸出两指漫不经心地抚摸那宝匣上的龙凤呈祥,好一会儿才接过,皇后不敢再同她多说话,只好继续赔笑。 宸妃却没有离开的意思,捧着宝匣凝视她,那眼中全是善柔的笑意,皇后被盯得头皮发毛,有些手足无措,只强撑风度。那眼瞳深处分明闪烁着审视和冷戾,刀锋的寒芒,宸妃笑道:“娘娘当真让握瑜刮目相看啊,握瑜方才在想一句话,娘娘可知是什么。” 皇后感觉发根冒冷,小心翼翼道:“姐姐猜不出来,妹妹心思如海底针,姐姐自愧不如。” 宸妃淡然道:“既生瑜,何生亮。” 皇后心惊一跳,宸妃继续说道:“娘娘堪为天下第一守城之将,这些年来将这后位守的固若金汤,后宫诸人皆有把柄或痛处在握瑜手中,只有娘娘,孑然一身,两袖清风,可不是劲敌么。” 皇后缄默不语。 宸妃还是那样盯着她,眼睫已闪出了寒光,对着她转碾似地走了一圈,从上瞧到下,冷声道:“娘娘以为握瑜不知你玩的什么把戏吗?扮柔弱扮平庸,安分守拙,处处伏低做小,作尽谦卑恭顺,与我白握瑜反其道而行之,做一个让太后和陛下放心的皇后,便以猜忌了我白握瑜,可对?” 皇后坦然地抬颔:“妹妹思虑过甚了,本宫时时刻刻只想着自保,在这荆棘丛生的宫廷活下来,人之本能罢了。” 宸妃轻蔑地一笑,冷哼道:“要我白握瑜扮蠢钝简直对我的侮辱!真当表哥那么容易猜疑我,我们心心相印,岂是鬼蜮伎俩能撼动的,方才将虎符交于了我,这是何等的信任?娘娘真当握瑜拿你没法子么?不过是前朝多事之秋,后宫不能起波澜罢了,表哥还用得着你曹家罢了。” “娘娘,好自为之!”说罢,挥袖离去。 皇后望着那背影,出了正殿大门,渐渐消失在晨曦中。 巳时三刻,华清门到朱雀门外的天街黄龙旗招招,日月为常,交龙为旂,垂九旒,绵延十里,天子巡狩的大驾壁垒森严,卤薄千人,气势破云,因皇帝口谕轻车简从,礼部不得不把仪仗减之又减。前街已被清道,临街的商铺蒙了黄布,神武卫骑兵为前导,腰挎班刀,外仗又白虎、青龙、玄武、朱雀、风、雨、雷、金木五星五岳等六十四旗,其后太常寺少吏执绛引幡、告止幡、信幡、文武幡,擎黄盖、华盖、红盖,雉扇、朱团扇、氅......鸿胪寺少史执幢节、响节、金节,內仗黄门侍卫排黄麾仗。 皇帝乘金辂车,皇后和昭仪乘玉辂车,随行内监宫娥三百人。 羽林都尉骑马执金吾,校尉执长戟,步兵带立瓜仪刀左右列行扈从,散骑常侍数十人,弓弩手无数。 千乘万骑浩浩荡荡起行。 太后和宸妃在朱雀楼上目送,心中开始祈祷 ※※※※※※※※※※※※※※※※※※※※ 写仪仗是为了体现天子气势 第二十章 慕容家有女初长成(1) 淮扬城。 人流熙攘,车水马龙。 一辆菲纱帐裳的二驾马车停在一个绣庄外,挂着水滴珠帘,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持刀守在旁边,路人一看皆知是富贵人家的女眷,不由纷纷驻足观看,想目睹主人是何等风姿。 两个嬷嬷模样的人先走出来,家丁摆好杌扎。 然后三五个女婢簇拥着一个女子走出来,身穿玫瑰紫斜襟半臂水仙绫纱衫裙,梳着女儿式的凌虚髻,簪着花蝶搔头,额前薄薄的留发,蛾眉如弯月,眼若杏秋水,面若芙蓉娇,颈若牛乳脂,唇如落英瓣,姣姣吴宫西子,窕窕汉宫飞燕,楚腰一袅,行若风扶柳,回眸一颦,百媚千娇顿失颜色。 路人尽皆看呆了。 莲步娉婷,伸出缀珍珠金线梅的小鞋,款款登上杌扎,嬷嬷掀开珠帘,美人钻入驾乘,轻纱放下,面前遮上了珠帘,马车开起,家丁两边卫护着,马蹄答答由近至远,路人犹在回味。 有妇孺问:“这是谁家的姑娘啊?如此貌惊天人!莫不是月宫嫦娥临凡了!”旁边知情的解释道:“咱们节帅老爷府上的七姑娘,因喜欢这绣庄的手艺,衣裳都来此处做,这一带的都识得她,誉为淮南第一美人呢。” “如此闭月羞花之容,当得第一美人!”众人赞叹。 有老妪与人接耳说:“听闻其母就是从前瘦西湖边上茗花楼的花魁娘子,花名‘桃华’自小养在勾栏的雏妓,后来出了名。” 旁边妇女们围成一堆八卦:“可不是吗,绝色倾城,红极一时,拜倒了多少儿郎才俊,跟了节帅老爷做外室,先元老太君不容,时常派人羞辱,每每必掴巴掌,还必把口鼻打出血才罢休,生下这孩儿也不叫认祖归宗,后来被逼的悬梁了,遗落下这孩儿,不想长大了也是倾国倾城。” “听闻在外头没名没分孤苦伶仃长了好多年,元老太君那年大病了一场才看开了人事,接回了府,入了家谱,拜了宗祠。” “大户人家果然风流韵事多,节帅老爷多排场的人物,也有这般韵事。” “哎呀呀,听闻咱们节帅老爷是个极怜香惜玉的,六房妻妾,通房庶妾十来个,去年还新纳了隔壁武宁邢老爷家的养女,才十八岁。” 众人捂嘴偷笑:“这不是一枝梨花压海棠么,节帅大人老当益壮,呵呵.......” 这厢,美人的车驾走到另一处街市被一群持着棍棒的跳出来截住,众家丁立刻将马车团团护住,哗啦啦抽出白森森的刃,怒目相峙,持棍棒的中间走出一个华服青年男子,两个醒目的大黑眼圈,眼睛布满血丝,下巴刀削了一般,衣带松垮,容色憔悴,哀哀求道:“玉霙,叫我瞧你一眼吧。” 来往民众见状纷纷围观,人越聚越多,有人认出这人是庐江郡知府乔铖的独子,名讳乔郁,素有玉面乔郎之名,生的风流倜傥,淮扬家喻户晓的浪荡公子哥,花心大萝卜,秦楼楚馆的常客,歌台舞榭的伶人清倌多半与他有染,还爱撩拨闺阁女子和成了家的少妇,弄出不少始乱终弃的荒唐事来,为他寻死觅活送了命,惹了一臀的桃花债,又曾大发厥词扬言终身不娶妻,不为一花一草所羁,要采遍天下名葩异卉,传闻在一个诗会上了见了慕容七姑娘便从此失了魂掉了魄,第二日天不亮就抬了堆金迭玉的三媒六聘,贽着一对活蹦乱跳的大雁带着父母敲了慕容府的大门,慕容老爷嫌他德行有亏,很强硬的拒了婚。 家丁呵斥:“乔公子,我家四少爷说了,倘你再纠缠姑娘,休怪不客气,直接见了血!”嬷嬷其中一个也厉色骂道:“还不死心!登徒子!非要我家老爷跟令尊大人撕破了脸皮么!令尊那官位还能坐到几时!再不让开叫巡城军过来捕了你们!进监牢子去吧!” 那乔郁听了忽而扑通一下跪了地,嗓音沙哑:“玉霙,我求求你,我想你想的快死了!真的快死了!我真的得了相思病,我除了想你什么都做不了,玉霙,太苦了,我求求你,我就看一眼。” “满嘴污言秽语!龌龊不堪!凭你也堪肖想我家姑娘!”嬷嬷十分反感。 另一个嬷嬷冷哼:“倾慕我家姑娘的人多了去,哪个不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京中还有人慕名来求亲呢,我慕容府的门槛都快踏破了,你算个甚!” 乔郁眼泪涟涟,透过那纱帐和珠帘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窈窕的剪影,心下恨的热油滚腾,双目直欲透视:“我改了!我真的改了!玉霙,自打我见了你便再沾不得别的女人了,那些姬妾都被我发卖了,可伯父还是不同意,拒不收聘礼,我爹说伯父打算将你高嫁,伯父是嫌弃我爹官小,嫌弃我没功名没爵位配不上你,我恨死我爹了,谁叫他从前不管教我,不鞭策我上进,我若早知道能遇见你,必洁身自好,勤恳苦读,考个一官半职,也许就能配得上你了。” 珠帘轻轻摆动,从里头往外瞧却是清晰分明。 “乔公子请自重。”车厢里响起一把玉碎之音,吐字柔缓婉转:“吾乃闺阁在室女,汝怎可当街直唤吾的小字,这般毁损吾的名誉,以达轻薄之念,可是要害吾无法立身处世吗,吾与你有何仇怨?” 乔郁听着那魂牵梦绕的声音恍惚了一瞬,待明白过意思来急的面红耳赤,连连摆手:“不不不,玉霙,我错了,我是太想你了才出此下策,我每天怕的睡不着觉,你若嫁了旁人我必活不得了,我恨不得把心都剜出来给你看。” 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抽开刃来,掀袍挽袖,比在那白生生的血肉之躯上,“你是我心目中的仙女,自我见你的第一面便觉你是我这辈子来寻的人,我从前不好,爱寻花问柳,可我真的洗心革面了,我不求你现在嫁给我,我只求你给我留个机会,不要嫁给别人,等着我,我打算去从军,到西南最苦的边陲,到玉门关,那里有大矢人常年进犯,我从兵卒做起,建功立业,挣出一个前程来。今天让我瞧你一眼,明日我便走,我立血誓五年之内我必金镳玉辔,带着凤冠霞帔,迎娶你做诰命夫人。” 说完手下一使力,那白生生的皮肉瞬间鲜血直涌。 围观人群惊呼。 美人欲掀帘被嬷嬷拦住,劝道:“姑娘慎重,今儿这帘子一掀可就是答应他了,您是老爷最器重的人,这么多人围观着,您一露脸这名声也就毁了,以后都和这个登徒子绑在一起了,这是他的手段,您可别中了计,姑娘这番美貌难道就甘心委身凡夫俗子?” 美人的纤纤玉手动了动,收了回去。嬷嬷对着家丁叱骂:“一群没用处的,听他啰嗦什么!仔细四少爷回来发落你们,快带姑娘走!” 家丁们个个是军中挑选出来的好手,扬起刀背打的那些持棍棒的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马车又动了起来,乔郁见状扑上去抱住了车轮,马车不稳晃了一下,车里的美人骇了一跳,当下两个家丁上前生薅硬拽抬起来,抛乞丐似的掼到了别处,袖摆上全是血,犹不死心,在地上打了个滚,叫嚣着疯了一般,跑到马车前头,指着马:“有种弄死我啊!” 扑通一仰,大喇喇横在前头,马蹄险些踏在肚子上,小厮紧勒马缰。 车里的美人哭了起来,家丁们火大了,纷纷上去揍人,围成一圈挥拳踹脚,乔郁抱头翻滚着顷刻鼻青脸肿,马车从另一边绕着走了。 美人在车内回首凝望,隔着轻纱霏帐,那挥舞着的七手八脚下,那衣衫上已灰土斑斑,头破血流了还在挣扎向前,伸着那条血臂拼力想抓回了什么,她心下一痛,帕子拭着泪,垂泪的样子尤为动人。 节度府内宅厨房,婆子们在预备饭菜,美人攥着一把梅花映雪的纨扇走进来,婆子们恭敬地问:“七姑娘安,可是有什么吩咐?” 美人道:“算算日程母亲她们这一二日便该归来了,也不知十一妹妹爱吃什么,近来家里所有菜蔬肉荤都备着,以便十一妹妹要。” 婆子笑道:“我们醒得了,姑娘放心,即便有什么稀奇的我们做不出来的,让人骑了快马到酒楼办便是。” 美人说了句:“也好,晚饭焦婆子还给爹爹煮八卦羹罢,上次说不错,用了大半碗。” 婆子颔首:“是。”美人提裙转身迈出门槛,水纱披帛曳在地上,身形婀娜如惊鸿,踏过的地方都似会散发美好,婆子们呆看了许久,一个叹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仙人啊!怎就生的这般好,一样的骨肉皮囊,人家吃了什么?不知哪个男子能有这般福气,得这么个美人,还不受用一辈子啊。” 另一个切着葱丝的道:“前年朝廷派了巡检使来视察民生,老爷本来藉着送七姑娘入宫伺候皇上的,谁料出了事,好端端的在园中赏着花摔折了腿,老爷才不得不换了五姑娘去,听闻可得宠了,五姑娘到底有手段。” 又一个小声道:“我听四夫人身边的丫鬟说,是五姑娘的心腹丫头推的七姑娘,从那亭子里摔了下来,老爷不想家丑外扬,才压下来的,可就委屈了七姑娘,原该她如今做着娘娘的。” 又有一个凑近低语道:“许是福薄罢,我怎瞧着七姑娘的面相,没有子孙禄啊......” 此后过了三日,前晌骄阳似火,婆子们在忙碌着午饭,厨房热的像蒸笼,人人挥汗如雨,一个婆子突然急匆匆奔进来,喘着气对众人道:“快去看看,四夫人带着十一姑娘回来了,就险些被点了天灯那一位,我远远瞅了一眼,娘嗳,真俊!跟那画卷里走出来的西施娘子似的!”婆子们笑她:“急赤白脸的,又不是没见过美人,还能比七姑娘更美。”那婆子见众人取笑她不由较了劲:“我不敢说比七姑娘美,可敢说以后这节度府不是七姑娘一枝独秀了。” 婆子们听她如是说,也生了好奇,跑去前院西花厅窥看。 只见蔷薇花圃的围墙下,已聚集了许多女仆扒在垂花门外,七嘴八舌的议论,都说着十一姑娘好个国色天香的人儿,和七姑娘堪称一对并蒂仙葩,厨房的婆子们不敢到内花厅窗下看,又惦记午饭炊烧,只好折回了厨房,心想以后总有机会见得真面容。 西花厅内,道服少女坐在雕花玫瑰椅上喝着一杯清茶,因天气热从角门一路走来出了不少汗,花厅四处用汝窑天青釉盆置了冰,是以凉爽氤氲,温氏和慕容康坐在另一边饮茶,管事婆子对他们道:“老爷到东郊军营巡视了,要晌午才能回来,十二少爷和十三少爷今日休课,也跟着顽去了。” 温氏道:“老爷今儿准会来拢翠院用饭,告诉厨房不要准备脍炙了,十一爱吃鲜鱼和菌子,烧一条鮰鱼,再炖一条留出汤,我儿爱吃鱼汤面。” 婆子颔首应是,少女感激地望了母亲一眼。 门外侍立的女婢说:“夫人,七姑娘、九姑娘、十姑娘、十五姑娘来了。” 刚说罢,厅门外进来几个衣裳楚楚的身影,笑容优雅,各自拿着一把团扇,精美飘逸的衣裳料子微微曳地。 道服少女连忙起身,温氏也起来拉着她的手,对几个女儿笑着说:“这是咱们的十一,茜儿,定柔,以后都要照顾她啊。” 几个女儿异口同声应是,语声清甜和洽。 温氏又对定柔一一介绍,先指着最小的一个:“这是你十五妹,萱儿,生在萱草花开的三月,你走后两年娘才有的,今年刚好八岁,你祖母也给取了表字,唤作苒若。” 定柔细细看去,见女孩儿身条刚至她肩头的样子,鹅蛋脸,肌肤水灵如大苹果,笑容明媚,眼似秋泓,皓齿樱唇,唇畔浮着两个可爱的小梨涡,像极了母亲,梳着垂髫,绕着璎珞晶石发绳,簪一朵米珠花,身着粉罗提花杏朵小衫,全身透着伶俐的灵气。想到她是最小的妹妹不由心底里多了几分怜爱,冲她笑点了点头:“妹妹安好。” 十五也颔首甜甜地回了句姐姐安好,叫的十分响亮,定柔愈发喜欢。 下一个身条娇巧,头发绾成个及了笄的繤儿,簪着一对赤金牡丹镶红宝流苏珍珠花钗,戴着金耳珰,瓜子脸,丹凤眼,下颔与定柔很像,都是尖尖小小的,两颊略显凹陷,骨相似带些尖刻,穿着半肩水绿色绫纱流云纹衫裙,身量比定柔高出了一顶。 定柔使劲想了想,记起来有个蓬蓬留发的小姐姐与她抢小玩艺,抓伤了她的手被祖母训了两句捂脸大哭起来,心道就是这个了,果然母亲说:“这是你十姐,媛儿,毓娟,只比你大了一七个月岁,娘两年生了你们两个,可累煞了。”定柔曲身一福:“十姐安好。”十姐也淡淡回了个妹妹安好,定柔听出语气带了两分勉强。 下一个是娴静如娇花映水的女子,笑容可掬,绾着闺阁式的朝云近香髻,戴着粉玫绢花和白玉珍珠步摇,也是瓜子脸,眉如远山含翠,眼瞳幽黑若黑蚌珠,唇如含绛丹,身着月青提花翠羽烟罗衫,下着藕色高腰香云缎百鸟裙,细看之下眉心隐约有一个小米粒大的朱砂痣,定柔记得这颗小痣,小时候还问祖母为什么姐姐有她却没有,祖母抱她在怀里安慰说姐姐那是福气痣,眉心藏痣必有厚夫,说茜儿长大了也会有了。 母亲道:“这是你九姐姐,姝儿静妍,十七岁了,已许了中京一位御史的嫡子,八月节后完婚,等你爹爹过完了寿便要随迎亲北上,也在家不了几天了,正好你们姐妹亲热亲热。”定柔心道怪不得衣裳与别人不同,原来好事近。见女子笑容和善,不由心生亲近之感,曲身颔首说安好。 女子和蔼地回道:“妹妹安好,回家了一切便好了,以后姐妹们在一处,有想法只管跟姐姐说,姐姐来吩咐他们。”定柔点头致谢。 下一个身量比定柔高挑很多,有一头高,抬头一看,两人目光相触,眼中皆闪惊艳,只见女子薄施粉黛,额间贴着落梅妆,肌肤若乳脂初生,都似能掐出雪来,一双似喜非喜的眸子如秋波水杏,唇若桃花新绽,美的直教旁边的人皆成了俗常庸色,定柔一时忘了呼吸,脑海闪现一行字:玉雕冰塑骨魄,杏艳桃瑰芳姿。 如斯美人,只因天上有,不小心坠落了凡尘。 定柔忽然明白了了自惭形秽这个词的含义,母亲含笑介绍:“这是你七姐姐,芳名岚,小字玉霙。” 定柔颔首问姐姐安好,心里却纳闷。 她记得从小在一处用饭时母亲的孩子分别唤作四哥、六姐、九姐、十姐,这七姐从何而来?那六姐呢?那个为她剥菱角剥的指头流了血的姐姐哪儿去了? 第二十一章 慕容家有女初长成(2)捉虫 美人姐姐展唇优雅地一笑,美的愈发教人不敢直视,叹道:“好个惊为天人的妹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母亲笑着打趣:“再美也不如你,一笑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啊。” 美人颊边浮上了红晕,母亲问她:“屋子可都拾掇好了?”美人答:“早先就拾掇好了,十一妹妹和我同住探芳院,南边那间厢房,被褥都熏过了,妹妹的衣服女儿照着十妹妹的尺寸让绣庄做了一些,且试试合不合身,家具和摆设从库房挑了一些布置,母亲看看还有什么缺的,或去库房取或去街铺采办。” 温氏拍拍她的肩,温蔼道:“你做事自是稳妥不过,母亲甚安心。” 语罢又挽起定柔的手,说:“快午晌了,你爹爹要回来了,娘带你去更衣梳妆,咱们先到拂菁院给太太请安。” 定柔心中疑惑更甚,这太太应该就是当年站在门口逼迫母亲的正房夫人,爹爹的嫡妻慕容郭氏,荫封的正二品郡夫人,那母亲为何被称作“夫人”而不是姨娘? 拢翠院堂屋内间。 定柔换下了道服,两个嬷嬷伏侍从里到外换了个样儿。 里衬雪白薄绸夹层小衣,穿上夏季时兴的半肩衫裙。衣料子散发着新衣的香,上襦是菡萏色交领短衫,野生柞蚕丝苏罗提花面料,经纬稀疏通透,织出来的花蝶纹,流畅自然,下襕齐胸淡水珍珠色撒金花绫纱裙襦,裙裾宽松如凌波,次第委委垂地,抱腰系着松绿色软烟罗丝带。绫纱质地盈薄,贴着肌肤清凉滑润,瞬间感觉凉快了不少,诗中说云想衣裳,曳雾绡之轻裾,想来就是这样了。 只是裙摆太长,脚都被盖住了,走路没法子看脚,还得提着裙子,定柔不舍的望着那浅灰色的道服,面料虽是普通的素布,可穿上到底是自在的,要蹦想跃无拘无束,下河摸鱼上树摘枣随心恣意,穿上这一身虽好看可全身像羁了镣铐,路都不晓得怎么走了。 转头看到母亲坐在圆墩上含笑瞧着她,像在观赏一件瑰宝,眼底尽是得意的光彩。 两个嬷嬷也看呆了。 定柔被她们盯的脸上发烫,温氏起来拉住女儿软柔柔的小手,只觉手感妙到了极处,挽着她坐到黑木浮雕嵌珊瑚的妆台前,对着椭圆形的大铜镜,拆下发髻,握着篦子亲自为女儿梳发,定柔望着那昏黄光洁的镜中映出的两个人,母亲也换上了松香色菊蝶纹宽袖褙子,一脸慈爱地在给女儿梳头,不觉一时恍惚地出神起来......黑如墨的发丝,垂泻如流云乌瀑,根根熨直服帖,手下极灵巧地梳成个闺中女子的垂鬟分肖髻,又留下一绺剪成齐额薄薄的留发,点缀几朵海棠绢花,斜簪一只岫玉素簪,铜镜里映出来的那个少女让定柔不识,只是换了装扮,却怎么好似面貌焕然了,极不适应,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自己,温氏从妆奁里挑出一对芙蓉玉髓的圆耳珰,正要戴上才看到女儿没有耳眼,只好遗憾地放下,心想改日带着她去穿一对来。 嬷嬷打开几个犀皮胭脂盒子,香腻的味道飘散出来,定柔闻不了这个,正要摆手拒绝却听母亲说:“无需用这个,吾儿天生丽质,何须粉饰?” 两个嬷嬷直无法挪开眼,啧啧赞道:“姑娘真真标致到了极处,人皆说七姑娘是淮南第一美人,咱们十一姑娘差哪儿了?若咱们姑娘自小在家,也轮不着别人独领风骚。” 温氏抚摸着女儿的发,想起从前,泪盈于眶:“我可怜的儿!在那不见人的地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娘心痛死了!” 定柔听着这话霎时心里十分不悦,师傅和师姑待她真诚怎被人说成虐待似的,妙真观山清水晏,人杰地灵,被说成了见不得人的,母亲一路来所见所闻却还这样说,可见母亲心怀不磊落,她脑中浮现出来当年她一把将她推出去的力道,毫无感情的。 倔强地低下了头,不发一语。 温氏也看出了她的敏感,只好擦干眼泪:“刚回来不说这个了,咱们去东跨院,该给太太请安了。” 一行人走出堂屋,出了穿堂和垂花门,沿着十字甬道,步入雕梁画栋的穿山游廊,两旁假山成林,花草葱茏,大树庇荫,到不觉着热,近处有小巧碧玉的湖,远处有重叠森绿的小山峰,曲曲折折不知走了多久,脚下换成石拱小桥,桥下池塘浮着莲叶荇菜,有蜜蜂和蜻蜓在花间飞逐。 定柔提着裙摆,脚尖总踩裙边,烦恼极了,心想家这么大,到隔得不像一家人了。 出了一道金漆绘彩的垂花门,脚下又换成石砌小路,连接着两个假山穿凿的圆洞门,然后又是一段游廊,两旁一排排耳房和厢房,路边花花绿绿,镂空花盆里栽植着争芳斗艳的花卉,定柔感觉脚都酸了,又进了一个垂花门,走过穿堂进了白墙飞檐的月洞门,上有一个青石嵌的扇形小横匾,雕镌着“拂菁华采”四字,方才到了一个碧瓦朱檐的跨院。比母亲那个跨院大了两倍,院中侍立着许多嬷嬷和女婢,见到她,惊羡的张大了嘴。 温氏对一个嬷嬷说:“劳烦通传,十一女回来了,向太太请安。”嬷嬷颔首鞠了个身进了堂屋正厅,片刻后,出来抬手请入。 温氏拉着女儿进了正厅,只见左右两排玫瑰椅,每个之间隔着一个茶案,上首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年近半百的妇人,穿着鸭卵青妆纱花福纹褙子,梳着圆髻,簪着贴金嵌宝的玳瑁梳篦,体态肥胖,白如敷粉的脸上布满了鱼尾细纹,透着养尊处优的雍容,眼色阴沉,愈发显得面貌肃森可怖,定柔隐约记得一个穿豆绿衣裳的身影,心想竟老成了这样,或许也该原谅了她吧? 母亲对那人敛衽施礼:“太太金安,良意携十一女来敬见,望太太垂怜。”说着拍了怕女儿的肘,定柔连忙跪下,照着师傅教的俗礼,双手相交,左手在外,额头贴地磕了一个头,口中念道:“慕容茜给太太请安。” 然后,长长的静默,定柔心中纳闷,又不好抬头窥看长辈,只好僵跪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冷笑的声音:“温良意,该是我请你垂怜才是,我们母子现在老爷眼里还有份量吗?这家现在都是你当着,一应财政庶务在你手里把着,吃穿用度被你操控着,合该我仰着你的鼻息。” 母亲的声音:“太太折煞奴婢了,老爷怜惜太太体衰身弱才让良意越俎代庖的,良意始终是伏侍太太的妾室,为老爷和太太效力罢了。” 上座的声音冷哼:“陷害我儿,不就是为了让老爷器重你那个小畜生么,看你的如意算盘能划拉到几时,自来庶男卑贱微末之身,不堪以继承爵位,这节度府迟早是我贤儿的,只能是我贤儿的,死了也轮不上你们这群贱胚,老爷即便再恼了我儿,打心底里也割不下,等我儿当了家,你还不是我手心的蚂蚱。” 母亲道:“良意岂敢有此意,太太多想了,老爷让您面壁静思,平心定气颐养天寿,太太却成日思虑这些,忧悒劳神,钻罅隙缝,岂非辜负了老爷一番苦心。” 上座的声音冷笑两声:“我当然要颐养天寿,要活的比你们都长!好好瞧着你们是怎么老死病死样儿!当谁不知道你心里作何盘算,盼着我死了,好叫老爷扶正了你,我偏不叫你们如意,看谁耗得过谁!吾与老爷结发夫妻,辛苦立起了家业,未曾分得谷,我即便做鬼也不能便宜了你们这群狐臊!一把火燃成灰也不给你们当了嫁衣!想坐享其成,下辈子罢!” 回去的路上,走在穿山游廊,嬷嬷见母亲面色不豫,愤恨道:“太太本末倒置,分明大少爷荒唐,让老爷丢尽丑,被逮住了,却来怪您,那小贱人也是,老爷修道忌了男女之情,她便耐不住寂寞勾搭大少爷,老爷仁慈没家法处置了她,还好吃好喝养着,偏不知足,在偏院三天两日寻由头,又要这个又要那个,分明挫磨您,真真气煞个人。” 母亲停住脚步,责备道:“这话也莫要再说,她到底是邢家的人,老爷要顾忌着邢家,她要吃什么喝什么只管送去,莫叫人说我虐待了她。太太说得对,大少爷始终是嫡长子,再不成器也是老爷的心头肉,根正苗红的尊贵。康儿再争气,也是庶出,投生到我这个不中用的娘肚子里,将来这节度府还是大少爷的天下,康儿不过分些家产,在军中挂个虚职,咱们迟早还得看太太的脸色,还是谨言慎行些,明哲保身吧。” 嬷嬷叹息:“嫡庶难争啊。” 定柔跟在后头听着,心中已明白了大半,直觉告诉她这个家乌糟纷扰,不由多了几分反感。 反正过不了多久便要回妙真观了,这一切都事不关己,想着这一二个月索性安之若素,也算安慰了父母。 回到西院,一个女婢上来禀报说,老爷和二位小少爷回来了,听闻十一姑娘归家很是欢喜,让领过去,在西花厅等候。 定柔心里没由来紧张起来,耳根后的血管都在跳动。 眼前恍惚浮现一个穿着缁衣的身影,指着娘亲说:“古有埋儿奉母......今吾化女点灯......吾八个女儿......少一个不少......” 步入花厅,定柔低低地垂着头,不知是不敢看还是不愿看,慕容槐坐在上首,身穿宽袖右衽灰色道袍,束发乌木簪,腰间一条白玉绦,头发完全花白,庞眉蹙额,精神矍铄,蓄着银白的山羊胡子,这是一个笑容温儒慈蔼的老人。 定柔提裙直接俯跪拜倒,额头触地,大大磕了三个头,生硬地念道:“慕容茜给父亲大人请安,福寿金安。” 然后,闻得上座一个苍老朗隽的声音:“我儿快起,快让为父看看你长多高了。”定柔心头忽然酸的翻江倒海,直要噙了泪,她咬了咬唇,努力忍住了,却不肯起来,仍然跪着,沉沉地低头看着地砖,下颚抵着颈项,从温氏的角度看去,跪在地上的身影娇巧袅娜,留发垂下来遮着表情,长长的睫毛自然地鬈起,透着不安的倔强。 温氏下意识唤了一声:“十一,快起来让你爹爹瞧瞧你啊,你爹爹天天念着你呢。” 定柔恍若未闻,慕容槐唇角的笑意已滞,眼中闪着思虑。 温氏急的快冒汗,只好一把搀起了女儿,赔着笑道:“老爷别见怪,这孩子久在山里不见人,紧张坏了,瞧这手心都是汗。” 定柔还是低着头,慕容槐无奈地叹气:“跟爹爹还见外吗?罢了,熟悉熟悉就好了,也不知道你在山里可曾读了什么书,想她们也教不了你什么规矩,让你娘下去好好调.教.调.教,大家闺秀莫动不动就垂头丧脑,你是堂堂千金官小姐,不是乡间狭隘浅薄的野丫头。” 这话说完,定柔心中那潮涌的酸痛瞬间冷了,也平静了,眼中热意全消,顿时无愧无畏起来,轻轻抬起下巴,身线理直气壮,只还是垂眸看地,对着父亲福了一福。 慕容槐人老眼明,丝毫没有昏花,望着女儿的脸庞,惊了一下,心下猛然生出无限欢喜,捋须连点三下头,皱纹遍布的脸上又浮上了笑意,温氏全看在眼里。 慕容槐的语气又变得温和起来,对温氏道:“孩儿自小离家,想是受了不少苦,用的穿的捡最精贵的紧着她,屋子里都给换上小叶紫檀,把前日新来的那批金彩描花红瓷和那一套定窑孔雀牡丹的印花大盘全给她摆屋里,还有不周全的尽去街上置办,账房的银子无需计较,她们若有置喙就说是我说的,茜儿是家里的贵人,都得敬让着她。我瞧她瘦弱的很,多多补补,不计什么药调理,库房那些红参随你拿,居移气,养移体,这气韵也就涵养出来了。” 温氏高兴地行了个礼:“多谢老爷!”戳了戳定柔的肘:“还不快谢爹爹。”定柔不明白父亲说这些什么用意,心想总归是好意吧,于是又福了一福,“女儿谢谢父亲。”抬眸迅速看了一眼,心念忽而又软了起来,父亲终究是迟暮老人了。 厅外一阵脚步响,却是慕容康进来了,已换了家常宽松的袍子,左右跟着两个比他矮了一肩的少年郎,身后还有两个面生的女子。 定柔第一次见这两个孪生弟弟,不由好奇地端看,果然一模一样的面孔,方圆脸像极了父亲,容貌三分肖似母亲,嘴巴和四哥的简直复制出来的,唇线的弧度都是一般无二,母亲生的孩子皆是小嘴,女儿小嘴薄唇,男儿嘴小而唇厚,独有阳刚的气质。 两个弟弟穿着玄青色双鱼纹襕衫,头发盘着学子的布巾,拱手握拳有模有样地对着定柔鞠身:“十一姐安好,弟慕容骏、慕容骁,见礼了。”小儒生的派头端的甚方正。定柔在家信中听说双生子属马所以取了马字旁的名字,今年刚满十岁,比定柔小四岁,小小男子汉身量却窜的像小大人,都高出定柔半个头,定柔甚至有些郁闷了,为什么她最矮? 两个弟弟眼神坦然率真,定柔心中喜欢,对着两人甜甜一笑,“弟弟安好。” 慕容槐和温氏含笑看着他们。四哥身后一个声音赞道:“十一妹好精致的人物!”另一个也道:“是啊,天上掉下来的人儿一般!” 定柔朝她们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雪青色石竹花阔袖褙子,梳着回心髻的美貌女子,簪着雅静的玉钗,束着袖,手扶腰端着大腹,面容秀婉清丽,笑容明媚如温泉,眉眼间别有一股文静绰态。另一个姿色稍逊,绾着普通的圆髻,戴两只银簪,束着珍珠发网,穿着鹅黄色衫裙,也束着袖。温氏指着那个怀娠大肚的:“这是你四嫂嫂,诸暨尹氏,名讳思绾。”又指着另一个:“这是你四哥的妾室,葛露娘。” 定柔正要曲身行礼被温氏拦住,对她示了个眼色,这才想起早先听师傅说过,在俗世未出阁的家姑地位尊崇于家妇,她当时不解,问师傅为何,师傅说:“妇,服也,从女,执帚,洒扫,会意,谓服事人也。女子做了妇人冠了夫姓,便要以卑亢之身,伏侍为已任,堂上皆为大人,已为妾身,为奴家,三从四德,侠牀于侧,时而待命。”她惊讶地问:“那岂不是做了妇人身世便轻贱了?”师傅笑笑:“也可以这么理解。”妙霜还给她读了一阙诗,她记得是“三日下厨作,洗手作汤羹。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可见端的卑微之态。 她当时说了一句赌气的话,才不要嫁人呢。 两个嫂子对着定柔福了一福,说了句小姑安好,定柔想着她们到底是长辈,颔首回了句嫂嫂安好,挺着大肚子的尹氏说:“父亲、母亲,午饭已安置好了,请移步紫薇厅。” 第二十二章 慕容家有女初长成(3) 众人跟在慕容槐后往后厅步去,温氏怕女儿局促,一刻也不松懈地挽着她的手。 早有婢子打起了帘,这是个四面厅,似亭似榭,书条川花窗和长门悬着梁平山竹卷帘,这帘是上好的山竹抽丝上织机织就出来的,经纬脉络穷极精美,贵如贡锦,是历来皇家御用的贡品,被赞为天下第一帘,只有少数官爵之家得了赏封,才可以僭越,上绘绣百花锦簇或走兽嬉戏,坠着金线同心结曜石络子,条条竹丝如纸薄,远望轻容若笼纱,垂挂下来,清楚可以透视到外院中的紫薇吐蕊,阳光照耀进来欲透未透,影影绰绰,平添了朦胧悠然的意味,加之角落摆了无数个冰盆,蕴蕴生凉,分外适宜。 正厅中央挂着百福纹纱罗帐子,帐下置着两张红木八仙大长桌,云石面芯板,浮绘昆仑仙境图案,桌上已是碗碟森列,肴馔琳琅,边上侍候着十来个丫鬟和几个妇人,分别端着铜盆和呈盘,盆中盛着玫瑰花瓣的清水,托盘放着帕巾和奈花澡豆。 玉霙和静妍四个姐妹已在等候,另一个姗姗学步长得白胖滚圆的小童子,问了才知道是慕容康的庶子,葛氏生的,十五一见父亲立刻喜滋滋地迎上来,像百灵鸟般甜甜地叫了声:“爹爹!女儿都等饿了。”语气尽是撒娇,慕容槐堆满慈爱宠溺的笑,刮刮最小女儿的鼻梁,十五扶着父亲到上位落座:“爹爹慢些。” 女婢们各自伏侍净手,定柔照着他们的样子,先把双手浸一遍,再用上澡豆,再浣洗,接过帕子拭净。 温氏坐在右边第一个,拉着定柔坐到了身边,慕容康坐到左边第一个,慕容骏和慕容骁次后,玉霙和静妍自觉地坐到了另一张桌子,毓娟脸色难看,有意无意斜睨了定柔一眼,也坐到两个姐姐身边,葛氏将儿子抱在椅子上,拿了一个小木碗。十五素常被慕容槐宠着,皆是坐在母亲身边,这会儿见定柔占了自己的位子,恨的小嘴一噘,就要上来拽人,温氏瞪了她一眼,嗔怪道:“姐姐刚回来,不许胡闹,你坐旁边。” 十五气得磨了磨牙根,对着慕容槐噙了泪,软着哭腔:“爹爹!” 慕容槐心疼地道:“坐旁边也一样啊,都是对着爹爹的,你最乖,忘了孔融让梨吗。”十五噘嘴变嘟嘴,软糯糯的小奶音:“我不要挨着哥哥,他们身上都是臭汗味。”双胞胎十分没好气:“胡说,我们回来早沐浴过了。”十五哼道:“洗一万遍也洗不掉,熏的我吃不下。”双胞胎恼了:“爱吃不吃!” 定柔见状起身要换位子被温氏拉住,说道:“你就坐着,娘想跟你多多亲近亲近,这些年娘就盼着这一天,别搭理她。”定柔心中一酸,只好坐下,温氏对十五厉声道:“你坐那个桌子去。”十五委屈地扁扁嘴:“囝囝身上有奶腥味,熏得我不舒服。”温氏怒了:“就你矫情,不成滚回你房里吃去,多大了你还是这样不懂事,姐姐从小在外头受苦,刚回来第一天,娘想挨着她,你这个那个的挑毛病,再这样仔细我罚你!” 十五“呜哇”大哭了出来,两手揉着眼睛,哭的十分可怜:“姐姐回来就没我的位子了,我干脆以后别吃饭了,我饿死了给她腾位置,呜呜.......” 定柔心中难受,身下如坐针毡,温氏却牢牢箍着她的手,慕容槐看不下去,指着双胞胎:“你俩,滚那边去,康儿挪挪,让萱儿坐吾身边。” 十五止住了哭声,双胞胎很是憋屈又不敢违逆父亲,只好齐齐起来去了旁边的桌子,慕容康换到了次位,十五喜孜孜地坐到那个位子,得意地朝定柔甩了个白眼,慕容槐拿帕子给她擦泪,柔声地安慰“多大了还哭鼻子,仔细囝囝笑话你这小姑姑。”十五把脸蛋贴住父亲的手背,依恋地摩挲着,嘴角梨涡盈盈,刚哭过小脸甚是楚楚可人。“爹爹最好了,萱儿最喜欢爹爹,爹爹是天底下最伟大的爹爹!”这话说的极肉麻,但她嗓音甜腻,又说的稚气十足,慕容槐便听得十分受用,拍拍她后脑勺,眼角眉梢皆是宠溺的笑意。 定柔失落地垂眸。 温氏心想,她生的几个孩子中十一和十五长得甜,教人一看就心生爱怜,十五长得水灵但没有十一那种纤巧柔婉,剔透到骨子里的神韵,只因十一在那冷清地界呆久了,人不如幼时伶俐,不及十五会讨老爷子欢心,路上的十几天,看着不似个好相与的,极不爱说话,又喜怒无常,哪句话说的不对心思了便低着头不理人,怕是被那个粗俗的姑子带偏了,还是得好好亲近她,得了她的心,然后循序善诱一番,以后兴许为这一家子争个前程似锦回来。 尹氏侍立在旁挺着大肚子布菜,葛氏在另一桌伏侍,女婢捧上八宝红米饭,妇人盛羹,慕容槐提箸,众人才敢提箸,碗筷不发出一丝声响,寂然进食,连慕容康也是轻嚼慢咽,吃的文雅,定柔只好也依着学样,心里郁闷地想,这得吃半个时辰吧,这些人干嘛装模作样的,若是在妙真观早被妙清师姑骂了,会说你吃个饭啰里吧嗦的,瞎耽误工夫。 慕容槐近年来患了消渴,又斋戒已久,索性全忌了荤,大房各院便有一条规矩,凡他在场皆不食荤厌,是以大半是素烧,无有一样羞炰脍炙,淮扬菜做的精细,又以汤羹为上佳,正中心一条肥美的鮰鱼,炊烧的婆子们怕孩子们挑剔,又特做了肉馅茄子和文思豆腐,告知尹氏切勿呈给老爷,又一盘秘制瓤如意蟹,是十五的特例,缘她是爹爹心尖上的,又素来爱新鲜的海水大蟹,每日必要吃一次,慕容槐便吩咐了人每日送来。尹氏挑了一大块鱼肉剔骨放到定柔碟中,定柔点了个头以示谢意,尝了一口,唇齿间虽有鲜味,但觉着与山里的冷水鱼还是差远了,肉质不够滑弹。温氏也不停地给女儿添菜,骨碟堆得像小山,定柔已经快被十五眼中的冷箭射成蜂窝了,一个婆子端着托盘送来一个天青釉小碗,交给一个妇人,妇人送到了定柔面前,见是鱼汤面线,撒着小葱花和胡荽,定柔心叹这么小的碗,道家忌食香菜,属五荤之一,便要挑出来,温氏见状放下自己的竹箸,拿起旁边的银箸给女儿挑拣,侍奉的妇人见状起身去了厨房,告知十一姑娘不食胡荽。 十五一张小脸气的通红。 饭罢,女婢们又伏侍漱口,净手,撤了饭桌,分别坐到两边的官帽椅上,奉上解暑消腻的甘和茶。 这时,门房一个小厮在帘外侍立,说副使和支使大人早来了,在等老爷用罢饭,前边嘉熙堂等候多时,中京有诏谕下降,请老爷快去领旨。 慕容槐连忙起身,慕容康也放下茶扶着父亲,嘱咐了温氏两句,一起去了前堂。 温氏预感事情不简单,她进了慕容家这些年只见过一次朝廷诏谕下降,还是一日双诏,便是几年前元和皇帝驾崩,举国致哀,和新帝登基改元的诏令,那一天开始慕容家也遍布缟素,灯笼换成了白的,扎上了白绫帆,树上也挂满了白幡,而后过了国丧期,又换成了红绸和红灯笼,庆贺新帝继位,国家正式进入隆兴年代。 如今,难道是这位继位不久的隆兴皇帝出了事?不应该啊,听说是位极年轻的皇帝,风华正茂,说起来也算慕容家的子婿,五姑娘入宫为妃也两年了。 温氏不知是喜是忧,心中有百般盘算,下意识地看向定柔,却见这孩子也在看着她,似一直在看着她,美丽的眼眸柔肠百结,脸上大大写着心事两个字,忍不住端着茶问她:“怎么了?可是累了,路上劳顿,让丫鬟领你去探芳院你自己的屋子午睡一会儿罢?不若你到拢翠院娘的房间小憩一会儿也行,娘陪你。” 定柔摇摇头,低眸看手,小手搓弄着,迟疑道:“我......想给祖母敬一炷香。”温氏醍醐灌顶,这才知道自己疏忽了,这孩子自出了月便长在老太君身边,一直长到四岁,鸿蒙之中同食同寝,自是感情深刻。 “在祠堂,娘领你去。” 慕容氏宗祠。 享堂悬着“功著德昭”的大匾,幽深的大堂庄严肃穆,十幢铸铜铭文大柱峨然立地,墙角鎏金十二树荷叶烛台燃着酥油灯。 正堂中央一个赤铜夔龙捧寿纹的供案大桌,供着醒目的烫金紫檀大牌,上书“先考开国辅运同德守正拱极卫圣诚直忠毅将军慕容先巍公崇岳之位”,右边一个小些的写着“先妣上虞郡淑贤夫人慕容元氏之位”,边上放着铜胎掐丝珐琅鹿尊葫芦烛台,燃着一对儿臂粗的白烛,牌位边还供奉着金匮和诰书。 其后靠墙的神龛奉着慕容先祖的杉木牌位,足足五层高,青铜兽面纹的古鼎炉里崭新的线香冒着缕缕轻烟。 青石地砖光亮可鉴,摆着几个花软缎精棉蒲团,定柔跪在那里,连连头磕地,肃静可闻,泪珠徐徐滑下,落在地砖上,碎成滴。 祖母,茜儿回来了。 记得你脸上慈祥的笑纹,记得你的苍苍莽莽的发髻,记得你抱着我入眠,给我讲寓言两则,记得你身上檀香的味道,记得你给我梳鬏鬏,扎两个可爱的小蝴蝶,记得你每晚临睡前给我抓痒痒,那糙糙的手抚摸着背,很舒服很舒服......然后我就会睡着。 是不是当初将我点了天灯,能为你换来阳寿,如今你便好好健在,不是这冰冷的牌位,那我情愿化入那长明灯。 热泪灼着面颊,俯身在地上,无声地,两肩哭的直抖。温氏在旁看着,心里难受,只好试着安慰她:“你祖母.......最后谁也不认得了,眼睛睁不开,喂了水也咽不下,却一直叫着你的名字,还说着什么紫微星、星月狐、冠宠六宫、祸国之危、大兴大亡,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又流着泪说,但愿人定胜天。” 定柔俯身在地冷冷地道:“为什么祖母病危不叫我回来?见最后一面,为什么不接我回来奔丧,我连孝都不曾为祖母服。” 温氏赶紧说:“是你祖母的意思,说她为你占卜命格,及笄之前不宜在家,否则便多舛多难,还是在外头将养着为好。” 定柔泪水大把大把滑进了嘴里,满口涩苦,你是担心我会再被他们戕害对不对? 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好久才道:“我想自己在这待一会儿。” 温氏只好离开,遣了两个丫鬟在外头守着。 定柔在那里直直地跪着,静静看着祖父母的牌位,偶尔有婆子进来添灯烛,线香渐渐燃烬,她便起身再点上一支,然后继续跪着。 记得祖母讲过,慕容氏往上三代俱是读书人,书香小家,辈出秀才,中举者却寥寥可数,做着不闻世的小吏,直到祖父这儿才中了进士第七名,入了翰林,从庶吉士做到侍讲,奈何当朝者昏聩,奸谗当道,为了排除异己一场文字狱屠戮了无数同僚,士大夫几乎殆尽,祖父也被牵累,入狱饱受刑讯之苦,甚至受了辱刑,之后虽昭雪却也心灰意冷,士人最重气节,是以倒置乌纱,回了家乡,本意毕生教书育人,奈何薪酬微薄,家中难以为继,几乎断炊断粮,只好到县府兼了一个书吏的散职,勉强维持家中妻儿温饱。后来国家大乱,诸侯割据,遍地战火狼烟,山河破碎风飘絮,祖父痛心疾首,终日以泪洗面,那一年,当世出了一位为民做主的豪杰,敢为百姓先,擎着洗涤浊世的旗帜起义,祖父几番思虑便抛家舍业去投奔,不为建功立业,只为匡正天下,开辟崭新盛世。 每说到祖父,你便会流泪,那时茜儿不懂,问你为何哭,是不是哪里疼了,茜儿给揉揉,然后你就会破涕为笑,说祖母只是沙子迷了眼,茜儿便给你吹吹。 现在才知道,你是思念祖父了,你一生的遗憾,是没有寻到祖父的骨殖,祖坟里埋着衣冠冢,他的亡灵仍漂泊在外。 你说,慕容家的富贵是祖父拿命换来的。 你说,你要看着茜儿长大,看着茜儿披上新娘的嫁衣,你为茜儿准备了嫁妆.......为何不等茜儿回来...... 茜儿多想让你看看长大的样子。 温氏在房子中等着,直到傍晚十一才出来,哭肿了眼睛,两腿麻木的挪不动,歇了好一会儿才能走路,原是一直跪着的,足足跪了三个时辰。 温氏心里叹气,这孩子是个痴人啊。 第二十三章 慕容家有女初长成(4) 已入了夜,四个丫鬟在掌灯,屋子很快明亮如昼。 定柔站在屋中张望,这是一个坐南朝北的套居,装饰典丽雅净,足有七八间面积,一个黄花梨打造的落地隔扇,中间留出圆月门,隔成外厅和寝居。外墙窗子是葵花形的,小巧趣致,糊着崭新透薄的蝉翼纱,一丛竹影映在窗上摇曳。 丫鬟放下湘妃竹帘,将夜色挡在了外头。 帘下坠着紫晶石菱形结丁香络子,窗下各一张三弯腿小圆香几,上摆龙泉青瓷花盆,植着新鲜滴水的茉莉和针叶蕙兰,萦萦一室馥芳。脚踩着纹理清晰的红木条形地板,油亮光鉴,墙上几卷名家画轴和行草帖,墙下设一张紫檀花鸟几案,桌上两边各放一个金绘描彩的红瓷胆瓶,瓶中插着孔雀羽,中间供着几个釉色白皙的孔雀印花大盘,案前一张圆桌和四个铺着弹墨椅袱的交椅。走进内寝,一溜墙皆排着紫檀大衣橱,雕工精美,镶着螺钿四季花,那边一个博古架,格子琳琳琅琅的珍宝古玩,然后黑酸枝木的圆镜大妆台,山水人物的美人榻,铺着芙蓉簟和茜色蹙金凤鸟引枕,中央一个美轮美奂的黄花梨吉祥镂架子床,床上褥着宽大熨帖的桃笙凉簟,另一个青玉枕和丝缎薄被,挂着夏季应景的百蝶穿花纱罗帐帷,松松地绾在铜钩上。 两腿仍有些酸困,坐到床上习惯性地打坐起来,方才在拢翠院用过了晚饭,家中好似出了什么事,一路走来人人凝神屏气,侍弄花草的小厮和过往的丫鬟婆子也轻手慢脚,听他们说父亲晚饭在书房用的,不回拢翠院,也没去别院,四哥也不知去了何处。 她心中诧异又不好问母亲。 两个十来岁模样的丫鬟端着雪白的寝衣走进来,看起来都比定柔大二三岁:“姑娘安好,奴婢名唤早芛,这个是晚苏,以后我们便贴身伏侍姑娘了,还有莉儿、蓉儿去取冰了,绛芬和青萍,李嬷嬷和保栓家的,在梢间整理姑娘的行礼。”定柔点点头,努力记住她们的样貌。 “姑娘请到次间沐浴吧。” 定柔不习惯别人看身子,让她们到外头候着,自己脱了衣浸入浮着玫瑰花瓣的实木大浴盆中,起初水有些微烫,洗了一会子便适应了,疲惫从四肢百骸冒出来,沉沉地将身子按在水里,只泡着不想出来......待罢了,已是月朗星稀,穿着寝衣坐在妆镜前篦半湿的发,寝衣是杭嘉湖丝的面料,穿着身上滑而生凉,丝毫不贴肌肤,舒服极了。 早芛往一个白玉雕的香盒里添安息香,垂挂在帐前,晚苏突然禀报:“七姑娘来了。” 定柔连忙起身,步出外厅,玉霙已进来了,也只穿着湖丝寝衣,竟是藕荷色抹胸的,露出锁骨和乳脂般的香颈,袖子又宽又大,和裙摆一样了,第一次知道寝衣还可以做成这个样式的,那颜色衬托的她愈发妩媚动人,直如月中嫦娥莅临,美的惊世骇俗。披着黑缎子般的长发,笑容款款,唇儿优雅地弯个弧,身后还跟着一个端着托盘的嬷嬷,是来送食物的。 定柔唤她在圆桌上坐,玉霙说:“妹妹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怕是夜里会饿,姐姐知道你爱吃面食,特吩咐她们做了汤饼,还有些小菜,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定柔心中感激,连声说谢谢,她确实有些腹空了,今天跟着这些人装模作样,没怎么吃饱饭。 嬷嬷一一摆在圆桌上,玉霙亲手递过来竹箸,定柔又说了两句谢正要不客气地下筷,却见那一大碗汤饼浮着一层厚厚的油,又许多精瘦的肉片,“咦”了一声,问是什么,玉霙答说:“牛肉,咱们厨房一位婆子卤牛肉非常地道,吃着香,又不腻,十二弟和十三弟很爱吃。”难道在外头没吃过?妹妹过的也太清苦了。 定柔胸口生了腻,又不好当着人撂筷,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怕是要辜负姐姐了,吾是道家弟子,这牛肉属四大忌,是不得食的。” 玉霙霎时满面通红,立刻抬手挪开那汤饼,转头吩咐嬷嬷去换一碗鸡丝面来,又回头妹妹连说抱歉,定柔只说无碍,夹了烫干丝和酥鱼吃着,不怎么可口,填饱肚子再说吧。 玉霙瞧着她那小嘴鼓鼓地动着,吃相并不优雅,嚼东西很快,这是从小教习嬷嬷不允许的,是为粗俗,但眼前这位女孩却能把俗做得很好看,笑起来露出牙,那牙也小巧齐整如纯白瓠籽,反而给脸上增添了几分俏皮,笑靥甜丽静美,当真奇特。 定柔让晚苏沏了茶给玉霙,便埋头一直吃着,素常也是这样不习惯与不熟悉的人多讲话,玉霙觉着气氛僵一边叙起了家常。 定柔知道了原来母亲早已被祖母抬成了“如夫人”,三姨娘邹氏在五姐姐进了宫以后也抬成了如夫人,六姐五年前与人私奔了,惹恼了父亲,将名字剔除了家谱,四哥本来定亲的不是尹氏嫂嫂,是支使家的千金,谁料那次去诸暨办公在街上骑马冲撞了一个轿子,害的轿里的人摔了出来,正是尹氏,竟一见倾心了,回来便跪在院子央求父亲退亲,父亲生了气,大骂孽障,本打算家法抽一顿,还是祖母拄着拐杖出来拦住了,并做主了结了亲事,正式下聘迎娶了诸暨尹家的姑娘,尹姑娘却不好生养,四哥努力了四年没成果,被母亲逼着纳妾室,四哥抵死不肯,母亲闹了绝食,四哥只好妥协,纳了表姨的女儿,又被母亲以死相逼胁迫着圆了房,这才生了孩儿,如今尹氏嫂嫂好歹怀上了,嫡子可望,不枉母亲四处拜观音,也不枉尹氏一碗碗苦药当饭吃。 玉霙小啜了一下茶:“妹妹可知,今天父亲责打了二哥,缘他在外头养了一个伶人,还暗结珠胎,爹爹让账房断了二哥的花销,我去瞧了一眼,二哥挨了一顿马鞭,爹爹脸色难看极了。” 这个所谓二哥定柔依稀记得,那时他已成年,名讳慕容瑞,比大哥小一两岁,如今算来也是早过而立的人了,她记得两位哥哥个头差不多,一前一后来给祖母请安,她在院子里玩毽子,两人出了屋子,大哥迎头一个拳头打在了二哥脸上,掉了颗牙,二哥捂着脸不敢还手,大哥笑骂他小妇养的贱胚,转头大摇大摆走了,二哥对着背影连淬了三口唾沫。 二哥是二姨娘朱氏所出,朱氏是最早伏侍爹爹的,比太太还早,先前的时候祖母让喝着避子汤,太太进门诞下嫡子,才许停药有了二哥,生产时倒胎位,孩儿一落地便亡故了,爹爹当时去了雁鸣关镇守,没带女眷,也没来得及看最后一眼,祖母这才从通房丫头里抬举了三姨娘邹氏,抚养二哥。府中有传闻说朱姨娘是被太太鸩杀的,二哥在襁褓中也险些遭了毒手,幸而祖母及时赶到。 母亲进门的时候,爹爹已有了许多庶妾,统称“娘子”,生了四哥才被抬成了姨娘。 玉霙突然转了话锋:“爹爹今日接了诏谕,上头说,今上要来咱们淮南巡幸,这可是旷世难遇的大事,爹爹要忙了,下令急招各郡守来会议,偏这个时候二哥还往枪头上撞。” 定柔一头雾水,好奇地问:“今上?是什么?” 玉霙道:“当今天子啊。” 定柔想了想:“皇帝?铜板上那个隆兴通宝?” 这话把玉霙逗笑了:“是了,正是当今的隆兴皇帝,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皇帝。” 定柔又问:“巡幸的意思是不是说,他要来咱们家做客,这个父亲有什么好忙的,厨房烹烧些好酒好菜招待他,收拾个干净屋子给他住,再带他到四处逛逛景,不就行了。” 玉霙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呛的直咳嗽,妹妹把天子巡狩当是来走亲戚的! 定柔记得母亲在书信上说那个大酒窝爱穿红衣服的五姐姐入了宫做妃御,起初不懂什么意思,问了师傅才知道是嫁了皇帝做妾室,还说皇家称天家,尊姓赵氏。这个叫什么隆兴的皇帝当是五姐夫,父亲也是奇怪,女婿来拜访泰山大人有什么好紧张的,于是又问:“五姐姐也回来吧?他们夫妻可有孩儿了?” 玉霙疑惑:“什么夫妻?”定柔答:“皇帝不是咱们五姐夫吗。”玉霙惊诧妹妹的脑子怎么净是稀奇古怪,语气略带了严肃:“五姐只是妃妾,怎么敢僭越‘夫妻’二字,妹妹以后可要慎言,这姐夫也不是随意说的,应当敬称‘陛下’,莫叫爹爹责备你。”定柔心想,果然妾室地位卑下,连个夫妻都算不上,岂不是只算作个粉黛玩物,真不知五姐怎么想的。 忽听丫鬟在门口说:“四夫人金安,姑娘还未安置。” 母亲来了。 玉霙和定柔慌忙起身,定柔嘴里还嚼着菜,温氏和两个嬷嬷走进来,见到玉霙略微诧异,又瞧见桌子上的菜,笑说:“难为你这姐姐了,静妍和毓娟可没这心思。” 身后的嬷嬷也端着托盘,呈着一碗香菇鳜鱼籼米羹,定柔见汤黏米糯,不禁食指大动,喜道:“这个好!”拿起勺大吃了一口,籼米滑滑地进了喉咙,鱼汤清香回味,味道极佳,温氏也坐下来,瞧着女儿的表情,心生欣慰:“娘亲手做的,砂锅煲出来的,想着你肯定爱吃。”定柔满足地点点头,朝母亲送去一个感激的微笑,吃了两口忽想起来,忙对玉霙说:“那我便吃不了姐姐的鸡丝面了,还有那碗汤饼,太可惜了,我没有下筷,送去给外头值夜的小厮吧,莫浪费,我师姑说一饮一食皆来之不易。” 玉霙面上闪过一丝不安,垂眸低头,温氏眼尾余光扫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对定柔说:“你想吃什么以后只管让丫鬟跟娘说,可莫在心里忍着,这是自己家,不兴局促,只要你开心,娘不怕麻烦。”定柔心下一激动,险些要叫出娘来,蹦到嘴边不知怎地又生生咽了回去。玉霙对母亲福了一福回东屋安寝去了,定柔很快吃的见了碗底,肚子吃饱了果然舒服,晚苏端来水漱了口。 温氏忽然神秘的问她:“姐姐身上那寝衣好看吧?” 定柔“嗯”了一声,点点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温氏道:“那样式可是宫里娘娘才有的,不过你爹说了只要玉霙有的,你便同例,你们两个都是慕容家的贵人。” 定柔讶异母亲这话是何意,心底莫名生出一丝不安。“我不爱穿袖子那么大的,不利落,我也不习惯那衣领,坦露的太多了,我这寝衣就很好,你无需给我裁制了。” 温氏见女儿呵欠连天,只好嘱咐了晚苏两句,也起身回了拢翠院。 走在檐下回廊,月华如水,对身后一个心腹嬷嬷道:“你也留在探芳院照顾十一罢,几个丫鬟年纪小,心思难免有疏漏,李嬷嬷和保栓家的只有两双眼睛,从明天开始,你一步也不要离开十一,吃的用的仔细留心。” 嬷嬷问:“夫人是怕有人会害姑娘。” 温氏轻哼一声,冷然道:“人家习惯了一枝独秀,怎会忍受双葩并蒂!” 抒思院,慕容康从外头驰马回来已是半夜,身上风尘仆仆,见尹氏斜身倚卧在罗汉塌上,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枕在耳下,两眼熬得红红的,不由心疼:“不是告诉你不要等我么,你现在双着身子,出了差池岂非叫我心疼死。” 说着扶妻子起来,尹氏拢了拢发,歉然道:“你不回来我心焦,夜路黑,怕你骑马绊了。” 慕容康爱怜地抚摸着那肚子,眼前一片幻想,尹氏道:“今天公公的样子可真吓人,我从廊下经过,远远看到,那脸色都是铁青的,我请安都没搭理我,二哥身上都抽出血痕了,二嫂也不敢大声哭。” 慕容康道:“二哥也是碰上倒霉了,爹早知道他养了外室,也没计较,今儿接完诏谕,就像变了个人,命令我立时快马去上饶郡办事,二哥巧不巧偏这时候回来,一身的酒气,身上的脂粉味一里地外都能闻到,就把气撒在了他身上。” 尹氏问:“我听说当今圣上要来巡幸,公公就是为这事生气的吗?这不是好事吗,不是一直想把七妹妹送入中京,苦于没有由头,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吗。” 慕容康摸着下巴说:“外头的事情你不懂,咱们是手里握着重兵的藩镇,又被太.祖皇帝赐了旌节,掌着五州十九郡的命脉,自太宗时起,历来被忌惮,变着法的要削剥我们。我也看懂了,跟朝廷这头巨兽打交道,根本不讲规则,背信弃义的,用得着的时候封地拜爵,让你赴汤蹈火,用不着了盘剥支离,张着大口要鲸吞蚕食,爹为了保住家族跟他们斗了几十年,这新皇帝登基没几年,竟敢以万金之躯身入重围腹地,目的不简单,邢家叔父那儿,怕也要生事,咱们夹在当中,简直成了饼馅。” 尹氏心惊肉跳,低声道:“邢叔父真敢谋反不成,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慕容康叹口气:“说不准,邢叔父近年来的所作所为,三岁小儿都看得出是有野心的,身兼两地司牧,把着武宁军和剑南军,气焰熏天,咱们淮南处在武宁和剑南之间,本就危如累卵,父亲这些年应付的很辛苦,邢叔父现下人在蜀中,估计也要往这儿赶了。皇帝突然唱这么一出,分明逼着我们决断,要么投诚,要么起义,都是提着头颅的事,谁输谁赢难料,慕容家三代同堂,三百多口人,总不能都把脑袋压作了赌注,爹可不心焦吗。” 尹氏听的冷汗都快冒出来了,“你们男人的事情真可怕,动辄攸关生死。” 慕容康:“政治场即决斗场,稍不留神便是你死我活。” 说着抱紧了妻子,发觉她指尖发凉,安慰道:“没事,我总能保护的了你,还有我们的孩儿。” 尹氏贴在那个宽阔灼热的胸膛上,心中被幸福阗满,闻到丈夫身上的尘土和汗味,催促他去沐浴,慕容康亲了她一口,起身去了次间,待洗完了出来,穿着中衣,指头婆娑下巴:“我这腮边的胡子最近越长越快,一晚上就冒头许多,八成我是快老了,大哥和二哥都不长络腮胡,就我一个劲长,你说气不气人,快拿你那小镊子给我拔拔。” 尹氏噗嗤一笑:“你索性留髯须得了,何苦挨那疼。” 慕容康急摇头:“我可不留络腮胡,跟个糙汉子似的,怪吓人,回头夜里还不吓着你。” 尹氏笑得流出了眼泪,起身打开妆台的抽屉拿出裁眉的小镊子,又把灯烛调亮,让丈夫坐到灯下,被他揽着腰坐在那坚实的长腿上,细细地拔除那一个个小黑点,手法娴熟温柔,每每这样慕容康便心神荡漾,还没拔完便缠着要亲热,在耳边呢喃娘子,尹氏惦记腹中的骨肉来之不易,很淡定地拒绝了,慕容康只好干打雷不下雨,只抚摸一番了事。尹氏心疼丈夫,无奈转移思维:“我今儿见了十一妹妹,实在打心底里喜爱,长得太惹人怜惜了,娘竟能生出这般好模样的,我布菜的时候细打量着,那眉眼那身条,还有那小手,无一不精致的,直教人挪不开眼,活脱脱天生地造出来的美人儿!” 慕容康笑说:“我这妹妹打小便是可人疼惜的,那时候只过我膝盖那么高,长得小小的,嘴巴小的似只能塞进个扁豆,脸蛋红润的像水蜜桃,追在我身后唤哥哥,笑得甜极了,可爱起来叫人心都融化了。” 尹氏羡慕地道:“虽说七妹也生的好,可许是隔了一层的缘故,我瞧她便不如十一妹可人,没有那亲切的感觉,我甚至想啊,假若孩儿不是子嗣,能肖似十一姑那般容色,我也知足了。” 慕容康又无意识地摸着下巴的胡茬,尹氏知道他欲.火已熄,只听他道:“那年爹要把她点了天灯为祖母增寿,我急坏了,心想拼了命也要救下她,可还是没抵挡住,幸好祖母醒了,及时救了下来,否则我还不愧疚一辈子,后来也不知怎的,祖母去了趟白鹤山回来硬要把她送走,这一去就是十年,妹妹太苦了,那么小便要抛家背井,寄人篱下,也不知怎么过来的。你得空多多留心关照她,我瞧她局促的很,你与她亲近亲近,让她明白亲情温暖,就当为我补偿了。” 尹氏点头应是。 第二十四章 慕容家有女初长成(5) 翌日卯时初刻,天色方亮,定柔习惯地自然醒了,起身掀开帐子,发觉晚苏和衣眠在在美人榻上,走出外厅又见早芛和一个丫头睡在临时的板床上,她心中不忍,悄声脱下寝衣,从紫檀柜子拿出一套衫子换上,迈步出门槛,披发立在廊下。 清晨的空气弥漫着湿润的雾霭,院中一棵高大遮天的樟树哒哒滴着露水,昨夜来时天已大黑没瞧的分明,只见院子不大不小,蜿蜒着一条石砌小路直通月洞门,圃中或翠竹葱葱或芭蕉郁郁,汝窑花盆里名贵花卉姹紫嫣红,别具一格的雅致。 四下空无一人,东屋也紧闭着门,她想着家里的人许是都起得晚,在妙真观这个时辰师傅她们早就洗漱完了,准备早课。伸臂活动了几下腰肢,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依着在妙真观的规矩,心中念:“平心静气,吐纳呼吸,自如化境,一元两仪。” 站了一会儿,到盆架上拿起铜盆到外头寻摸半天没找到水,只好放回,见院中零散着落叶,角落放着一把竹枝扫帚,拿起来扫了一遍。 西边厢房的门开了,出来一位头发花白的嬷嬷披衣打着哈欠,见到她拿着扫帚“呀”惊了一跳,急忙到南屋里叫人,只听里头传出几声耳光响,责骂的声音:“睡得死猪一般!姑娘起来了都不知道!” 然后,三个丫鬟噙着泪趿鞋奔出来,衣带都没来得及系,“姑娘快进屋,这会子空气凉,别风寒了。”一个夺过扫帚,两个一左一右半搀扶半拉扯着她进了屋,那嬷嬷又到旁边耳房敲门:“绛芬,青萍,快起来了!伏侍姑娘盥洗。” 三个丫鬟脸上布着巴掌印,定柔心下难受,对她们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会受罚,你们不用这样紧张我的,我没那般娇贵。” 三个丫鬟不约而同低下了头。 嬷嬷又进来,衣服已经穿好,恭敬地说:“姑娘跟她们道歉做什么,姑娘是千金之身,她们是卖身进来的宦卑,终生为奴籍,便是拿鞭子抽死她们也无妨,姑娘高兴便是她们的福分。” 定柔听的目瞪口呆,俗世的人怎么这样!她自小耳濡目染玄妙无上正真以和为大本,宽容,悲悯,与一切天地生灵和谐相处,守清朴,恶显达,怎地到了这里人命轻贱如草芥?怪道妙清师姑说浊世险恶,人心腥臭,原是一点没错。 她想,这些不是我能改变的,我只守护好我自己的内心便好。 洗漱罢,本来想自己梳发,丫鬟却拿起了梳篦,她怕她们又挨罚只好任其为之,那丫鬟梳的小心翼翼,定柔完全不习惯,还照着昨天母亲梳的样式梳了个垂髻,簪了几个绢花和素簪,又要给她戴腕饰,定柔连忙摆手:“我不戴,太累赘了。”戴上什么都做不了了。 嬷嬷说早饭到拢翠院用,四夫人也刚起,在院中发对牌支出,请姑娘稍等一会儿。 定柔点点头,起身到院外散步,走出了月洞门,仰头见上端一个石砌小匾写着“探芳拾蕊”四字,两个丫鬟跟着一路到了拢翠院,也不远,就在隔壁,中间一截蔷薇花蒲的围墙,穿过穿堂,见月洞门上的石匾是“拢翠还春”,正是当年出生的地方。 果然满满站了一院子奴仆,记忆中那颗沙梨树苗已长到了屋檐一般高,硕硕挂着青涩的果子,母亲坐在堂屋门前的太师椅上,阶下跪着三五个小厮,正扇着自己耳光,母亲表情肃正,嘴里说着训斥的话,定柔在月洞门外看了会儿,觉得无趣,两个丫鬟只顾院里的动静,恍了个神没注意,姑娘一眨眼竟不见了。 定柔沿着花.径小路漫着步,见到有人经过便问厨房在哪儿,大多婆子和丫鬟俱不认识她,颇觉猜测,只道慕容府有东西南北四个大院,每院有二十个跨院,有各自的厨房,被指引着找到了西院厨房,烟炊从里头冒出,抬步走进,十几个婆子正在热火朝天的忙碌着。 众人一见到她纷纷张大了嘴。“姑娘是?” 她被盯的脸上发烫,道:“我是慕容十一,可需要帮什么忙?烧饭做菜我皆会的。” 一个婆子吓得急摆手:“可不敢,折煞小的们了,姑娘快回去吧,这里油烟大,想吃什么只管让丫头来报便是。” 定柔又问:“早饭都预备好了?你们天不亮就起来了吗?” 另一个婆子心想这孩子许是饿坏了,急忙掀开一层笼屉:“刚蒸出来的馅包子,那边还有紫薯山药糕、小米蒸糕、白糖松糕、洋槐花糕、海棠酥.....粥、肉糜羹、云吞、糯米饭,小菜也做出来了,姑娘现在用些吗?小的给您送房里去。” 定柔想到与其跟他们在一起吃的别别扭扭,不如在这里先用了,于是说:“也好,可有素馅的包子?我要一碗云吞一个素包子和两块小米糕,两个素小菜,麻烦了。”说着便找了个菜案边的木墩坐了下来,婆子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姑......姑娘要在这里用?”定柔点点头,婆子们诚惶诚恐,七手八脚地盛舀,端到跟前,定柔说了句:“谢谢阿婆!”拿起勺子,一边吹着热气吃了起来,云吞是鳜鱼鲜笋馅的,汤里又放了新鲜的竹荪,知道她不食五荤特加了茴香叶,味道不错,另一个油盐炒枸杞芽,椒油拌木耳,阿婆又端来两个小碟子,盛着酱黄花菜和酽酽的酱鹅丝,“姑娘尝尝这个,小的家里秘方做的。” 她依着尝了,礼貌地点头称赞,又说谢谢,自小被师姑教养,进食和做事都很快,小小嘴鼓鼓地,细致轻快地咀嚼着东西,婆子们看在眼里,只觉像刚长了乳牙的小兽一口口吞咬着,委实可爱。 定柔很快饱了,打了个饱嗝,起身到缸子里舀水,婆子们这才知道她要洗刷碗碟,慌忙上来拦,定柔手快,已经洗了,咧唇对那个婆子一笑:“阿婆我来,不劳麻烦。”又舀水冲了一遍,搁回原处。然后对众人颔首一下:“阿婆忙着,定柔告退。”说罢,提着裙子抬步出了门槛。 婆子们围在门口久久望着那个娇巧的背影,直如做梦一般,待消失了半晌还未回过神。 一个啧啧赞叹:“好和气的人儿,我老婆子来慕容府做了十几年,还未见过对我们这样恭敬的,好似完全不把咱们当奴仆。” 另一个也道:“虽说七姑娘也对下边的人和气,可那眼神都看得出,是带着傲气的,不像这位十一姑娘,好似拿我们当长辈。” 又一个道:“咱们老爷当真有福气!生了个赛天仙的七姑娘,又生了个织女下凡似的十一姑娘,个顶个的美,我这老婆子瞧着都动心,莫说是男人。” 一个问“你们瞧着她俩谁更美?”一个说:“不分伯仲吧。” 一个说:“我还是觉得七姑娘更惊艳些,十一姑娘还小,脸上都是稚气,像刚结出来的杏子,七姑娘风情万种,像熟透的蜜桃。” “应是各有千秋,没得比较,七姑娘国色天香,十一姑娘长得甜,又带着股子小巧柔静的韵味。” “你们刚才没凑近了端详,我站的最近,可看的仔细了,细琢磨下来,七姑娘耳朵有点小,还是十一姑娘更耐看些,长得精致极了,你们没瞧见,那手和指甲都美的!” 拢翠院堂屋,两个丫鬟跪在当下啜泣,温氏坐在上首,喝着一盏茶,眼角透着凌厉。 一个妇人进来报:“找到了,夫人料事如神,果然去了厨房,在那儿......用了饭,这会儿在园子里散步,奴婢已唤了青萍和晚苏跟着。” 温氏重重撂下茶盏,两个丫鬟吓得直发抖,温氏又训斥了两句,令她们退下,叹息道:“这孩子如此不省心,半点也没有官小姐的做派,偏我又不好说她,上次也是,那天端阳节我们在路上,宿在驿馆里,原想着赶路辛苦让她多休息会儿,谁想我早起去客房看她,门竟是一推就开了,屋子里没人,被褥叠的整整齐齐,我吓出一身冷汗,康儿骑马将那个镇子跑了个遍,没寻到人影,险些要惊动官府,这时候她从驿馆厨房出来了,说是闻到了粽子香,帮人家包粽子去了。我恨死那个叫妙清的姑子了,我看明白了,就是她把我女儿教成了这样,都成半傻子了,好好的千金给我当成农户女养,家里每年捎去银两就是让她们雇了奴仆伺候我儿的,她们倒好,把我儿当下人使唤!妙云倒是个懂事理的,也大气,那妙清一脸刻薄相,这些年还不知怎么苛待我儿的!想想心都在滴血!” 说着,垂下一行泪,拿帕子拭着。 妇人见状急忙鞠身安慰:“夫人莫伤心,姑娘还小,现下反正已经回来了,只要细细的调.教,再让九姑娘她们言传身教着,假以时日总能纠正过来的。” 温氏哽噎地道:“幸而我儿底子好,那手没被毁了,不然那么好看的脸配一双粗糙不堪的手岂不让人诟病!这性子非得给她端正了不可,只不过非一时之功,得徐徐渐进,我已跟老爷说了要寻两个教习嬷嬷来,反正我儿还小,比玉霙那丫头小四岁,现在看不出来,过得三两年便分明了,届时我儿正是韶华,她已是老姑娘了,哼,便是同侍一夫,我也不信比她混得差了!” 日头当空,假山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湖边一棵合欢树高大庇荫,树下置着秋千,毓娟和十五并坐在里头慢悠悠荡着。 一个嬷嬷捧着个妆匣走在不远处的碎石路上,毓娟认出是母亲房里的人,叫住了,问拿的何物,嬷嬷道:“四夫人给十一姑娘打的首饰,才将送来,奴给送探芳院去。” 毓娟和十五一起冷哼了一声,毓娟狠狠攥着帕子:“拿过来我瞧瞧,娘可真偏心,这么大的盒子!” 嬷嬷无奈只好走过来,双手捧给毓娟看,毓娟见那盒子是上好的花梨木明皮胎漆,色泽光润,胎体质腻,嵌着象牙和螺钿的一尾百合花,煞是精美,顿时恨意翻涌,打开又见琳琅满满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拿起一支玉簪咬着牙一掰,折成两段,又将几个镶宝的金钗拔掉了宝石,扯掉了步摇珍珠流苏,嬷嬷吓坏了,毓娟犹不解气,翻出一对水头翠碧的玉镯掷在地上,脚踩上重重跺了几脚,碎成了好几瓣,十五也上来有样学样,不一会儿一匣首饰给糟蹋了个遍,两人这才得意了,合掌一击,坐回了秋千。 嬷嬷欲哭无泪:“这叫奴婢怎么给十一姑娘交代?” 毓娟轻笑:“你就跟她说,原就是这样的,想她在那穷山沟里也没见过什么世面。” 嬷嬷心惊胆战:“十一姑娘又不是傻子,怎能蒙混过关?四夫人还不发落奴婢呀。” 十五小脸一厉,不耐烦地道:“你不会跟她说,这就是母亲的意思,家里只剩这些给她戴,她原是多余的,合该点了天灯。” 嬷嬷抬袖擦泪,弓着背踱步离去。 十五愤愤道:“自打她回来,娘便把心思全用在了她身上,成日围着她转!” 毓娟也气道:“谁说不是,好像就她是亲儿似的,不就出去几年吗,打小我就讨厌她,明明一样是爹的孩儿,祖母独独怜惜她,含在嘴里捧在手里,却总是说我训我,夸她比我好看,比我懂事。” 十五道:“说起这个我更恨,从前人皆说我是娘生的最好看的孩子,现在都变了,没听见下头的人都在议论,说什么十一姑娘如斯美人,我瞧见她那模样就作呕,连个酒窝都没有,美个鬼!那帮子简直瞎了眼!” 毓娟道:“我听九姐说,我才不到半岁娘又怀了她,害喜害的没空暇管我,夜里也不抱着我,乳母打盹害我摔了床,哭了半夜娘也没来管我,全是这个扫把星害的!她和我天生八字不合!妨我。” 十五咬着牙根:“她何止妨你,简直妨全家,九姐说,从前祖母抱着我的时候总是张口闭口拿十一来作比较,说我这里那里不如她可爱,我和十四的名字也是依着她取得,草字头,这个‘若’字也是她不要了的,我呸!” 毓娟切齿道:“她屋里全是小叶紫檀,我屋里的衣橱还是黑檀木的,那套孔雀大盘我跟爹要了几次都没舍得给我,竟随口给了她!我跟她没完!” 两人越说越激愤。 嬷嬷端着妆匣到探芳院的时候,定柔正在圆桌前看着一本琴谱,妙真观带回来的,嬷嬷心惊胆颤地说:“姑娘,四夫人给您打的首饰。” 定柔头也没抬:“放妆台上吧,我不爱戴那东西,太累赘,告诉母亲不用为我忙碌的,阿婆辛苦了。” 嬷嬷一头汗,放下匣子,鞠身告退。 这几日定柔又陆续见了许多家人,皆是女眷,有父亲的庶妾、通房,大哥二哥的妻妾,叔父堂兄弟们的妻妾,堂姐妹们,每天拢翠院堂屋坐满了人,与母亲寒暄打趣,言语间奉承备至,莫衷一致赞叹十一姑娘国色佳人,厨房马不停蹄做着点心甜汤,丫鬟们进进出出添茶端水手腕都酸了,地上铺满了瓜子果皮,一盆盆的冰端进来化成水,又新的端进来,胭脂味熏天,定柔行礼行的天旋地转,双目发晕,眼睛瞧面孔都瞧麻木了,全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花花绿绿的衣裳,云髻蛾眉,钗环铛铛,短长肥瘦各有态,完全没记住谁是谁。 只记住一个圆脸垂髫娇怯怯的身影是十四妹,单氏通房姨娘所出的,只比十五大了三个月,身形略比十五高一点,名唤慕容蕙,表字兰心。 又隐约知道了父亲底下还有四个叔父和一个小姑,二叔父早年去了中京为质,家眷未曾带走,数年前病故在京城了,遗骸送了回来已葬入了祖坟,小姑嫁到了钱塘,前年也病故了,三叔去冬患了中风瘫在塌上,四叔五叔都健在,大多分别住在南院和北院,一部分住在东院,慕容家现今已有了三百六十五口人丁,十分兴旺,且未曾分家,吃穿用度全在账房支出,击钟鼎食,挥金如土,祖母临去时下了遗嘱,待四世之后才可分家。 当年敕封时,节度府只是前朝遗留下来的一个都督府,地处郊牧,远离闹市,后依山前傍水,附近只有寺庙、庵堂和少数零散民居,几十年来人口渐地增加,便一再扩建院落和花园,现今占地三百多亩,附近庶民全严令迁往了别处,四下围筑成风水墙圈成了独一无二的宅邸,地势幽静,世称“慕容山庄”。 归家的第五日,温氏让定柔给丫鬟分发新裁制出来的夏衣。 节度府分例丰厚,按照规矩,每个丫鬟加两身花素绫衫子,两件粉缎背心,两套白绫细折裙,另一百文钱和一盒落葵面脂,作为夏季赏例。照着名册,每人领完在名下按手印。 温氏交代完便去外头忙别的事了,丫鬟们在拢翠院外排起大队,等了半晌不见动静,领头的进去看,只见十一姑娘端坐在几桌边,小手托着下巴,表情甚苦恼,对她们说:“你们自己拿吧。” 温氏回来的时候已是日暮昏黄,刚进了西院垂花门,心腹嬷嬷急匆匆迎上来:“四夫人可回来了,丫鬟们领夏衣险些打起来,这个穿了那个的,那个错拿了这个的,胭脂洒了一地,要不是九姑娘出来呵斥,又及时更正了她们,这会儿还不把拢翠院掀翻了。” 温氏惊诧:“十一呢?我不是让十一管了吗?她难道连这点子事都做不好?” 嬷嬷皱着眉为难道:“十一姑娘压根没管,说了句让她们自己拿,就离开去厨房帮婆子们摘菜了。” 温氏无奈地扶额,咬牙额头青筋凸起,悲愤之下又添愁苦。 心里对自己道,慢慢来......慢慢来...... 第二十五章 慕容家有女初长成(6) 又过了两日,想着路上的劳顿已休整过来,故带着几个女儿到外头观景,十一虽生在淮扬却无缘饱览淮扬景色,现下正好弥补了遗憾,屋子里也需要再添置些器物摆件,衣服也要做新的。 慕容康担心又遇到乔玉郎之类的无赖纠缠,委派了三十来个兵士持刀护卫,三辆马车,数个嬷嬷丫鬟跟随,所到之处清街开道,威风赫赫,二里地外无人敢靠近。 先到绣庄量身选料,定柔对衣料没什么概念,完全不发一语,问了只说随便,任由母亲选择,温氏只好大包大揽,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凭是什么淡雅鲜艳都穿的出光采,定要她穿的脱俗超群给自己长眼,于是将新到的时兴的料子各色式样皆裁定一套,四季衣服各十来身,又选了些皮毛做披风和围肩,定柔眼睛一直盯着几样浅灰、石青、黛兰、缁色......也不知是什么丝,伸手摸了摸,柔软轻滑,咧唇一笑,说:“这个给我各一匹,无需裁,我带回去。” 温氏微蹙蹙眉:“儿啊,以后可不兴穿道服了,你都还俗了。” 定柔低头搓弄着大拇指,小声嘀咕道:“不是给我的。” 温氏心知她要做给妙真观那些姑子,心头不大高兴,无奈应允,定柔又选了几样雪缎、印花香云缎和杭绸的面料,温氏好奇,她竟要自己缝制寝衣? 出了绣庄进了木器店,挑了几样茶案小几,又进了胭脂水粉店,而后到逛了自家修建的花坞,选了几盆建兰和云竹做盆景,又到瘦西湖的画舫上茗茶泛舟,驶入荷花丛采莲子戏蝶,到二十四桥看烟波,温氏看着女儿们乐此不疲,心情愉快,往年只缺了十一,如今膝下终得圆满。 出了画舫,见未至正午,计划着前晌逛景,午晌到自家开的酒楼雅间用饭,后晌去梨园包厢听戏,吩咐马车去盂城驿,那有一个瓷器店,店主和善,东西精致,价钱也比别处便宜许多,店主又逢节日必送礼到慕容府,前年元旦还亲送了一只羊脂玉净瓶,是战国时流传下来的古董,慕容槐甚喜欢,温氏便成了老主顾,听闻新进了一批定窑鹧鸪斑,正好给十一房中添作茶具,再选几个花囊,留作插花用。 定柔脚腕发软,胃府里空空如也,昨夜父亲宿在了拢翠院,早饭也在拢翠院用的,几个儿女自然作陪,跟着他们装模作样,没吃饱饭,她越忍越觉手心发凉,胸闷气慌,心下知道不好,却无法跟母亲明说,隔着马车纱帘,见到街市旁有卖酒酿圆子的挑担便喊住要下车,温氏与她同乘一车,问她怎么了,才知道要下车吃东西,温氏忍不住责备:“你是堂堂节度府千金,你爹爹是五州十九郡的统帅,素民称作‘土皇帝’,这淮南人人仰视着咱家,一言一行都是标榜,怎能到那路边小摊吃东西,抛头露面,岂非自贱了。” 定柔委实不懂,一件吃饭的小事怎就闹成丢脸失节了? 只好继续忍着。 马车又走了一会儿,温氏忽见女儿双手抱肩,全身发颤,额头不停淌下汗,一摸手竟然冰凉冰凉,顿时吓得不轻,慌忙扶住她问:“怎么了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定柔看人都成了重影的,艰难地道:“你......你生了我......不知道我有这个......毛病吗?我......不能挨饿......师傅说......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温氏吓得手足无措,急急喊马车停住,掀开珠帘,让嬷嬷拿吃食进来,定柔抓住她的衣角,无力地摇一下头,嘴唇都成了白的:“晚了,我得先喝糖水。” 从酒楼用罢饭出来,毓娟、静妍和十五同坐一车,她们素常疏远玉霙,是以玉霙独自坐在另一车上,这厢毓娟三人正捏着嗓子发笑,毓娟笑的胸腔疼:“我说她学了一身乡下人的穷毛病,饭量大如牛,我的娘嗳,吃了三碗粳米饭,一整条鱼都进她肚子里了,顶我们三个人的,我看都看饱了。”十五笑的前仰后翻:“我看她就是个粗人!跟个村姑似的!”静妍拿绢子拭去眼角的笑泪:“你没见娘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也奇怪啊,她这么个吃法,怎地那腰身比我的还细,量身的时候你没听见吗,才一尺七。”毓娟道:“听说她前几日早早起来去厨房吃饭了,就着案板吃的,还跟婆子们说有忙了叫她,真是丢尽了人,哪有大家闺秀的样儿,整个粗使丫头,娘都气哭了。”静妍也道:“八成在姑子观给人家当使唤丫头来着,别是没吃过饱饭吧?也不知道她识不识得字,怕是个睁眼瞎吧,哈哈......”三人又笑作一团。声音飘入前方马车,定柔头靠着车厢,眼中失落满满,心中已明白这三个一母同胞的不会拿她当亲姐妹,温氏在旁不停地抹着泪,突然道:“娘问你,那妙真观斋醮科仪,什么人都去得,姑子可曾教过你《女诫》和《内训》这些书,你时常在人前露面吗?那姑子们可否清白良贞?” 定柔转头看向母亲,目光如冷电,咬牙问:“你......什么意思?” 温氏知道触动了她的底线,放柔声音,低头道:“为娘的只是关心自己的女儿,她花容月貌,锦绣年华,万不可失了名节,一辈子可就毁了。” 定柔后脊撞在车厢壁上,咚的一声,瞬间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眼中一阵阵涌上了热,她用力再用力地咬住牙根,终于将眼泪逼了回去,闭目枕在车窗边。 温氏已后悔了,手握着她的肩连连道歉,定柔推开她的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掀开衣袖,露出一截藕白的小臂,一粒朱红的守宫痣赫然钉在冰雪般的肌肤上,泛着殷殷的色泽。 她冷然道:“这个东西是六岁那年师傅亲为我点的,我的师傅和两位师姑都有,你说的那些师傅都教我读过,《女四书》《女论语》《古诗》《乐赋》《论语》《孝经》《春秋繁露》《道德经》,甚至还想传授我医术,是我自己闻不得药味,别扭着不肯学,我师傅俗家时是中京安氏门阀的嫡女,且是独女,家严做过至德年间的首相,她秉性高洁,蕙心纨质,曾是名满京州的扫眉才子,是我天资不好,读的勉强,还有刺绣,缝纫,纺缉,我皆熟练。妙真道信徒稀少,又地势偏僻,素常打醮祭祀的寥寥可数,我自小长在二院和三院,师姑从不许我独自到前院去,便是有男人来,无心偷看了我,也会被我师姑打断腿脚,十里八乡的人没有谁不畏惧我妙清师姑的。至于其他,我的确不曾养尊处优,我初到妙真观那几年,流连病榻,人也呆呆的,是师傅一手将我调养出来,要我识五谷,勤四肢,强健体魄,我已有两年不曾尝过苦药的滋味。十岁那年本想受戒出家,终生为妙真圣女,一辈子纯白之身,是师傅再三的不肯,她从未想过要我长留妙真观,她说我应该有大好的旖旎韶华,要我唯父母之命为天。” 温氏嗫嚅着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定柔苦笑,笑的比黄连还苦:“母亲,现在才想起这些吗?若我师傅她们果真如你想的那般,你这关爱到今时岂非太迟了?淮扬到姑苏那样近,整整十年,我都不记得我还有个家,还有爹娘双亲。” 语罢,叫停马车,起身出去,到后面与玉霙同乘一车。 温氏手掌捂脸,痛苦地沉吟:“我只是......问问......不是不想去看你,骏儿骁儿萱儿那时太小......周围都不是心腹......我怕人会害他们......儿啊,你连句娘都不肯唤......” 这夜开始定柔遣退丫鬟,在灯下裁剪衣料,专心致志做起缝纫来,尺码是几日前到浣衣房比量了的,为父亲做道衣,为母亲做寝衣。 温氏端着汤羹来的时候见她握着剪子裁衣,不禁心疼道:“仔细伤了,白天再做吧,娘给你炖了红枣燕窝,还做了虾仁烧麦,你来尝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别夜里饿了又难受。”语气十分小心,她以为女儿会不睬她,晚饭时定柔坐到了另一张桌子,紧挨着玉霙,还笑着和玉霙说《全芳备祖》,清言赋咏,单是梅花一折就侃侃说了半晌,附加心得之下剖析的花性气节,引诗论词,听得众人目瞪口呆,这书是孤本,玉霙静妍根本未曾瞻仰过,心里极是羡慕。 听的慕容槐连连捋须点头。 温氏方知妙云是呕心栽培了女儿的,许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定柔撂下剪刀,走过来,坐到圆桌前,吃了起来。 温氏心中一喜,果然母女没有隔夜仇,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心连着心。 也坐下来笑望着她,却见那如露如雾的眼眸蒙着一层疏离和冷淡,心下又是一慌。只好找话道:“我儿竟会做缝纫,你的姐姐们只会刺绣,或做些香囊啊绣袋什么的,再不然绣个兜肚,做个简单的汗衫,十五如今只会绣水草小花,连打绷子都不会,你这么小,竟这般灵心巧手!儿啊,这功夫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你很小她们就让你学了吗?” 这话后一句另有深意,定柔只当未闻,淡淡道:“我妙清师姑俗家是数一数二的绣娘,她的本事我只学得了四成,若非我笨,怎会只领悟到了这些。” 温氏被噎了一下,十分尴尬,清清嗓子,道:“对了,娘已吩咐了门房,明日会有几个医者来为你把脉,全是淮扬□□医,你这病不好一直拖着,还是除了根的好。” 定柔嚼着东西,摇摇头:“没用的,我师傅就是杏林国手,她试了那么多法子都无用,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除不得的,反正也要不了命。” 温氏愧疚不已:“你兄弟姊妹都没这毛病,十五有些哮喘,也是祛不得根,到了春天吃着药,兴许是娘生了你十姐,又紧着怀了你,身子没调养过来,让你胎里受亏了,是娘不好。” 定柔又摇头:“是我自己天生的,无怪别人。” 温氏听着这话,心头越发酸涩。 停了会儿,又觉着有些话不说不成:“你是千金官小姐,这些事当个闲暇打趣时光的,不好一直亲力亲为,娘打算让你学着料理内宅庶务,这宅子这么大,每日事务繁重,你姐姐和嫂子都各自分担了一些,你也学着算算账,督促督促下人,就当替娘分忧了。” 定柔道:“我怕是做不来,我不善历算,算盘一窍不通,又不爱指使人,您还是别勉强了。” 温氏笑嗔她一眼:“不通才要学呀,以后嫁了人这些皆是日常事务,当家主母需会的。” 定柔低眸喝着燕窝,也不看母亲,只道:“我原也没想过嫁人,若非得嫁,只求嫁个俗常男子,无需有什么家财,忠厚体贴,心术正直,一间避雨的屋子,四季冷暖衣裘,一日三餐,温饱足以。” 温氏听得骇了一跳,眼睛里瞬间布满了泪,语重心长地道:“茜儿,你可不能学你六姐,成日捧着话本子看,信了那些什么海誓山萌,什么布裙金钗携手百年,跟了那个一穷二白的秀才,无媒无聘私定终身,被你爹当成耻辱逐出了家门,到现在成日泡在眼泪缸里苦苦煎熬,后悔莫及。你是娘生的最出色的孩儿,只有这世间一等一的男儿才配得上。” 定柔将食物吃的丁点不剩,放下汤匙,起身对母亲颔首:“母亲受累,以后无需这般操劳,我晚饭吃的很饱,从前也不曾养成吃宵夜的习惯,夜里克化不好,你的心意女儿领了,以后想吃什么自己来做便是,母亲身体保养为要。” 说罢,步入内寝,继续坐到纱罩灯下,重新拿起了剪刀,再不看母亲一眼。 温氏心想,只要仔细看好了你,别叫那凡夫俗子叼住了,这婚姻大事还不是老爷说了算。面上垂着泪,悻悻离去。 第二十六章 养在深闺未识君(1) 不知何时起宅中兴起一些流言。 十一姑娘举止轻佻,爱抛头露面,爱与下人为伍......十一姑娘在姑子观做粗使丫头......姑子观三教九流,男人迎来送往,十一姑娘名节不保.......十一姑娘做得艳诗浪词,学得一身取悦人的本领,在姑子观当成雏妓养的...... 当温氏察觉的时候已经迟了,传到了慕容槐耳朵里,看定柔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偶来了拢翠院,对着温氏询问妙真观的情形,温氏再三描摹,妙云等人冰壑玉壶,琨玉秋霜,是当世难得高潔雅士,孤竹之君,妙真观也是清净福地,慕容槐半信半疑。 谁料话音刚顿,前头通报有客来访,带着大雁和十几箱聘礼,慕容槐以为又是乔家来捣乱,板着脸来到嘉熙堂,却见三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一个蓄着须穿着士庶服的中年男子,一个珠翠锦裳的妇人和一个约十七八岁的盘领襕衫青年,像是一家三口,坐在下排六方椅中。 三人见到他立刻站起,拱手鞠身,那中年男子开口道:“卑职岭南道按察使董立昶,拜见节帅大人,愿贵体康泰,福寿绵长。” 慕容槐心中一惊,按察使隶属正四品大夫,审核吏治,提点各州府刑狱,又称廉政采访使,甚至有绕过中书直接上书皇帝的权利,密折独奏,直达天听,实不容小觑,这人他也耳闻过,宦海十数年,从无瑕适,极是谨小慎微。 于是,立刻换上了一副面孔,温笑道:“快,无须多礼,愚久仰大名,今日得见贤弟,三生有幸!”吩咐小厮换明前龙井来,用上最好的茶具,让厨房准备点心果品。 董立昶诚惶诚恐,仍拱手鞠身,慕容槐也拱手还了个礼,董指着介绍道:“这是拙荆俞氏,小犬钧烨,表字成烁。” 俞氏敛衽行礼,董钧烨竟扑通一声跪地,大大磕了个头,语气激动地:“小侄给节帅大人请安,万福金安!” 慕容槐已明白他们来此的缘故,略微思索,已下决断,虽官职在其下,品阶算不得上卿,但这手中的实权如石砣压千斤,也许可以在皇帝的密奏中美言,是可以结两姓之好的。和蔼地搀那年轻人起来,面孔一抬,却见长得眉清目秀文质彬彬,心下喜悦,直夸一表人才,前途无量,董父也急忙说:“犬子不才,去岁秋闱已中了乡试第十一名,已在准备下次会试。” 慕容“哦”一声,喜上眉梢,拍着肩大夸:“好!好!天资颖睿,福慧双修的好孩子!” 董钧烨愈发激动,嘴唇都抖索起来:“小侄......小侄不敢,贵府才是人杰地灵,英才辈出。” 众人笑着寒暄一阵,各自落座。 吃了一会儿茶,董父脸上的笑纹谦卑恭逊,终于说出了目的,十分不好意思地道:“小弟祖上三代白袍,家父至德十二年中过举人,做过候补县丞,到了吾这儿,十年寒窗攻读,侥幸及第元和三年进士第八名,也忝作了书香小家,清白流庆。今已过不惑之岁,马齿徒长,略有薄产,膝下本育二子,奈何长子早夭,唯独了这一个,今日僭及贵府实为求亲而来,冒昧之处请原谅,小弟几日前就已到了淮扬,本想请副使大人作鸾媒,奈何近日为今上来巡狩,淮南道的大小官员都在忙碌,樊副使监督行宫营建,府宅都回不得,在下便不好相托,故携全家而来,以显至诚,斗胆望请恩赐,求一令爱下嫁与斯儿,必捧珠于掌,倾心呵护。” 慕容槐坐在上首,微笑放下茶盏,董父这个态度让人很舒服,很受用,不似小九的婆家,模棱两可,总端着清贵的架子,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1。” 董家三人听了,不胜欢喜,董父欢喜地搓着手,董钧烨心潮澎湃地与母对视一眼,简直坐不住,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那胸腔子里的擂鼓声。慕容槐道:“吾膝下恰有一女,年方及笄,尚未许配。” 董父低声问:“敢问可是十一姑娘?名讳茜的那位?” “十一?”慕容槐心凉了一截,怎会是十一?十一绝不行!原来是专为十一而来。眼中光芒一闪,眉峰隐隐浮上不悦,仍然和笑道:“十一还小,吾说的是十女,媛儿,今年刚及笄岁,灼灼其华,宜室宜家,与十一同母所出,娴静温柔,熟读四书五经,堪为良配。” 董父面色大变,董钧烨急的嘴唇发白,忽而又扑通一声跪了地:“伯父,小侄......倾慕于十一姑娘......小侄......”“住口!”旁边的董父大斥一声,骂道:“放肆!婚姻大事岂是尔等置喙的!”转而起身,拱手对慕容槐,道:“上兄明鉴,拙荆乃妙真道信徒,与寒山观主妙云小有交情,去岁曾在观内宿住两日,偶得见令爱,玲珑剔透,美貌无双,故十分喜爱,小犬那日接他母亲返家,无意瞻睹令爱容颜,自此起誓非汝不娶,更是发愤图强,今闻千金已归家,下官这才厚着脸皮到淮扬来,望请体谅佑护,将十一女许配吾家,必终身感激,投我以琼瑶,报之以瑾瑜。” 空气凝滞了半刻,慕容槐依旧笑的温蔼:“十一女自小身弱多病,吾闻得妙云师太医术卓然才送去山中调养,家母仙逝时亦不曾在家服孝,今归家要重新守齐衰,又缘她自小长在先母身边,感情深厚,便发了宏愿,要为祖母守不杖期三年,缞麻在身,不宜言婚嫁之事,还请贤弟见谅,莫要误了令郎。” 地上跪着的董钧烨连磕响头,声音颤抖:“伯父,我可以等的,别说三年,五年十年我也可以等的!我自见了她便日夜魂牵梦绕,我发誓我定要为她考出一个功名来,求您成全,将她许配我吧。” “孽障!住口!” 董父大喝一声,拱手对慕容槐连说抱歉,他是读书人,亦有着士人的气节与骄傲,已听出那话中的含义。他本也不情愿结这亲事,节度使被朝廷忌惮,他又处在敏感的位置,若结成了亲,免不得要被皇帝猜疑私下攀交,恐有损前程,奈何这独子认定了那姑娘,闹了几天绝食,说什么宁终身不娶,还拿科举威胁父亲。 “上兄见笑,愚弟教子无方,这就带这孽障离开。” 慕容槐心叹,现在的青年才俊怎也这般缺心少肺,竟为美色折腰,实在枉读圣贤书,不过,这亲事结不成也不能成了冤家,平白多出一个仇对来。 于是上前挽住董父的手臂,惋惜道:“贤弟可莫多心,吾诚挚与汝缔结姻缘,以合二姓之好,十女与十一女无区别,一样是吾的爱珠,且一母同胞,容貌肖似,只因十一女热孝当前,又亲口对我说,为祖母守孝期间闭门不出,绝不言谈婚事,这才无奈拒绝,望贤弟见谅。” 董父看了地上的儿子一眼,仍拱着手:“令爱至诚至孝,让人钦佩,小犬不堪,无福般配,今日饶了您的清净,敬请海涵,这便告辞了。”说着朝妻子挥了挥手,示意离开,慕容槐抓着他的肘不放:“吾与贤弟一见如故,相交恨晚,务必吃过酒再走。”说着吩咐外头侍立的管家准备筵席,拿出珍藏十年的状元红。董父推脱再三,盛情难却,只好应允。 因还未到午时,又是老爷亲下的令,厨房当即张罗了两桌丰盛酒席,男女分桌,又唤了慕容贤和几个儿媳出来作陪,推杯换盏,聊了些国事和朝官砌垒,董父为人谨慎,只捡无关痛痒的说,谈及天子此次巡狩,更是缄口以莫。酒过三巡,喝的微醺,方才罢了,让小厮搀扶着董父回驿馆,遣慕容贤亲自相送,又惦记着送来了礼不好原封退回去,有伤脸面,命人将董家抬来大箱除却那对大雁,全换成同分例的一并抬去,只作莫逆交。 董钧烨临出大门失魂落魄,噙着泪对慕容槐说:“伯父,小侄三年后再来。”董父听了,只恨不得一巴掌呼上去。 送走了人,慕容槐满腹气恼,酒气上了头,当即火冲冲来了拢翠院,这边也刚用罢了饭,在喝着茶,慕容槐进了门便红着眼指定柔:“老子问你,是否与那董家儿郎有私情?倘若名节不保,老子打断你的骨头!” 温氏吓了一跳,几个女儿和扶着肚子的尹氏骇的忙不迭闪避到一旁。 定柔一头雾水,起身退到角落:“什么董家?” 慕容槐说了俞氏,定柔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但那董家儿郎委实没有印象,摇着头道:“那位董俞氏夫人我在三院吃饭的时候才见了两次,没说两句话,只问了师姑我的身世,至于他的儿子,我着实不记得见过,观中是不许男子进内院的。” 慕容槐大拍茶案,吼道:“还诳老子!人家说见过你,还说什么非你不娶!若非与你会意,怎敢堂而皇之到家中来!你敢私定终身!老子打死你!” 定柔委屈地攥着小手:“我若说瞎话,就叫我即刻烂了舌头!” 温氏上前拽住慕容槐袖摆:“老爷,许是那小子偷看了咱们孩儿也说不定啊,妙真观就那么大,这可防不胜防啊。” 慕容槐气的直喘,想起董父那句“无意瞻睹令爱容颜”,心下明白了几分,面上仍然绷着,对定柔道:“我原以为你是个有大福气的,谁料如此轻浮,家里不是姑子观,以后检点些,再有此事,老子自有手段法治了!”说罢,甩甩衣袍,自语地:“什么东西,答应允婚已是十分抬举,还敢挑精择肥,当老子这儿是什么地方!”转头拂袖离去,温氏追出去试着辩白被训斥了,骂了几句管教无方。定柔在厅中听着,热泪涌上了眼眶,指尖掐着指头,生生将苦涩咽回了喉咙。 遍尝世态千味,这便是一味吧。 此后几天慕容槐都不到拢翠院来,温氏这下内外交困,夜里成宿失眠,一日晨起觉着天旋地转,原是着了病症,叫来医者把脉,说是气火攻心,躺在榻上裹着抹额,不住地捶床,尹氏和葛氏端来汤羹也被一把推开摔了,哭的咬牙切齿:“我可怜的儿啊,冰清玉洁,被那些别有用心的陷害!我儿怎就这样命苦!” 尹氏和葛氏连连劝着。 忽一晌十五抹着泪奔入探芳院,进了南屋,定柔正在衣料上比着尺子划线,看到十五进来,略微诧异,预感来者不善,十五气鼓鼓恶狠狠地盯着她,小嘴巴蹦出一句:“扫帚星!” 定柔失落地问:“我不知哪里妨碍了你?” 十五小手指着她道:“娘因为你都病了,爹也不来拢翠院了,我们快要失宠了!说不准哪天娘的管家大权被收回去,大夫人得意了,我们还不被那群刁奴欺负死啊,我慕容萱怎么跟你这么个东西一母同胞,倒霉透了!你快滚回你姑子观去吧!一辈子别回来!” 定柔低头道:“我会走的。” 十五冷哼一声,咬着腮道:“有我慕容萱在,谁也别想抢走拢翠院的风光!” 定柔抬头惊见她右手在左胳膊上又拧又掐,力道狠狠的,疼的小脸皱成一团,眼中冒了滢滢的泪,然后走到几桌前哗啦掀翻一个孔雀大盘,摔成粉碎,又猛地把头撞在桌角,磕出一大片青黑。定柔目瞪口呆:“你......你这是......” 十五冷笑一声:“跟你这个烂人撇清关系!” 定柔完全没听明白。 然后十五呜呜咽咽地捂脸奔了出去,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个丫鬟跑来,鞠身道:“十一姑娘,老爷让您去西花厅一趟!” 定柔心里咯噔一下,寒气直从心底冒出来,顶着骄阳到了花厅,只见父亲坐在上首面色冷如寒冰,十五靠在怀中揉着眼抽噎。“你这孩子自小也是乖巧惹人怜爱的,如今怎学得一肚子恶毒?” 十五一边的袖管卷起,雪腻腻的肌肤上触目惊心的一排青紫痕,一直到小臂,看着就觉得疼,定柔终于明白,“不是我。” 十五软软地抽泣着说:“姐姐你太坏了,我只是动了动你的盘子,被你呵斥,这才吓得手滑摔了地,你上来就不依不饶,掐了我一顿,我要哭,你又不饶,把我推的跌了一跤,撞到了桌角,疼的我眼冒金星,姐姐你如此恨十五啊。” 定柔被噎的说不上话来。 慕容槐蔑了她一眼,冷漠道:“萱儿自小乖顺,何时与人争执过,难道你让老子信了她自己会掐自己陷害你不成,我看你不是缺了教养,是没学过教养,轻狂歹毒,半点没大家闺秀的样子,真后悔将你送到那不见人的地界。” 定柔心头如沸水煎熬,知道多说无益,没准还会连累师傅她们受辱,反正也不指望什么关怀,凭他曲解吧。低头婆娑着手指,不再开口。 慕容槐瞧着她的样子,愈发不耐烦了去,袖摆一挥:“回你探芳院吧,以后待着少出来,没得给老子惹祸显眼,明明一母所出,一样是吾的孩儿,怎地萱儿这般懂事,媛儿姝儿也是知书达理,你却像个木头塑的。” 定柔眼眶微热,曲身福了一福,起身出来,迈出门槛,听到里头十五在给父亲捶背,甜沃沃的声音说:“爹爹真好,萱儿太有福气了,萱儿要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侍奉爹爹,为爹爹端汤羹,为爹爹梳发,剪指甲洗脚,等爹爹走不动路了,做爹爹的拐杖。”然后额头一记不轻不重的指崩,父亲的声音说:“小傻瓜,爹怎么舍得让你做老姑娘,爹会为你找个顶好的儿郎,要有才有貌有家世,人品贵重的,添上最丰厚的嫁妆。”十五撒娇:“孩儿才不在乎那些俗物呢,孩儿要把爹爹一起接走,伺候爹爹养老,不然哥哥他们孩儿不放心,疏忽了爹爹怎办。”慕容槐哈哈大笑,连声说:“我儿至孝,为父欣慰。” 定柔叹息了一声。 不怪被人所厌,是自己不讨喜罢了。 午后,屋外烈日炎炎,灼烧的地皮发烫,蝉鸣嘒嘒,院中的香樟树遮蔽了大片烈光,满头树叶恹恹地垂在枝头,花圃的蔷薇也被烧的发了焦。 屋内放了无数个冰盆,氤氲凉气飘散开来,定柔戴着顶针,在圆桌上做着缝纫,昨夜熬了半宿,已打好了底衬,一件道袍半成,纫好了一边袖子,在纫着另一边袖子,小手灵巧地飞针走线。 东屋不时传出丝竹的铿镪顿挫,甜美如莺鹂的歌喉讴吟珠唱,终日宛转不绝,听闻父亲禁了玉霙外出,要专心攻歌舞,为迎驾做准备,府中都说,七姑娘如此美貌,又能歌善舞,定会获得盛宠垂青,这次有望做成娘娘了,慕容府将出两位皇妃,尊荣无限。 定柔却不懂,父亲为何让两个姐姐共侍一夫,那个叫什么隆兴的皇帝该是五姐夫还是七姐夫? 尹氏用呈盘端着一个琉璃小圆盏走进来,温笑晏晏,煦如春风,定柔急忙起身唤嫂嫂好,为她挪开一个交椅请坐,从圆桌中央的茶壶里倾出一截温茶,尹氏放下呈盘,琉云璃彩的小盏,盈透精巧,杯身布着八宝纹,盏中黄白相间,膏凝状的牛乳裹着刀工整齐的黄桃,奶香四溢,冒着一缕甘凉清甜。“小姑尝尝这个,嫂子亲为你做的。” 定柔一时好奇:“这是什么?” 尹氏道:“冰酪。” 定柔微微一笑:“我倒确没吃过。”唇儿俏皮一咧,唇角甜甜地弯起,门牙如玉粳白露,两颊漾开一抹腼腆,浑然遥遥湖渠上幼嫩的菡萏刚刚打出了朵儿,亭亭净植,方出绿波,不染泥垢,临水迎风,不胜娇羞。 尹氏越看越喜欢,递过去银匙。“快趁凉吃吧,这个新鲜的才好吃,一会儿奶冻老了,味道反而不好。” 定柔握着银匙,又说了句:“嫂嫂受累。”便下匙挖了一口,放入口中,凉凉滑滑地到了舌尖,化成奶液,起初微酸,却是好吃的那种酸,然后甘甜的滋味便出来了,满口牛乳的喷香和果子的清甜。“真爽口,却不知是怎么个做法?” 尹氏笑道:“取新鲜的牛奶.子,熬成酥油,虑取浮质,入瓮储藏发酵,冬日冰寒时搬出院,冻几日,取瓮心醍醐,吃的时候取一勺,再加一碗新的牛乳,加三措细粉白面,再虑过,下滚水熬之,浮上奶皮改成微火,下白糖霜,再用紧火......吃的时候,或加果子或加花露。这是我跟一对与我爹爹生意往来,北方来贩皮毛的游牧夫妇学的,你哥哥吃的时候爱添薄荷粉,他说你幼时爱食桃子,我便加了黄桃。” 定柔听得目瞪口呆:“怪不得如此精致!嫂嫂有心了!”尹氏伸帕子为她拭去嘴角的奶液,柔声道:“精致的人才要吃.精致的东西。” 定柔脸颊微红,只觉越吃越香甜,忍不住大口大口,尹氏笑望着她,觉着女孩委实可爱到了骨子里,好似只要有可口美味的东西,她便满足了。 待吃完了,尹氏又为她擦嘴,定柔也道:“改日我也为嫂嫂煮几道菜,我做鱼很好吃的,真想叫你尝尝寒潭的冷水鱼,那是天底下最美味的。”尹氏笑:“好。” 坐了会儿,定柔一边笑着聊天一边又拿起了针黹。 尹氏见那道服是男子的样式,不禁问:“这是给公公做的吗?妹妹竟会缝纫,这阵法如此精细,可知是下了功夫的。” 定柔点头:“父亲过些日子大寿,我也不知什么东西好送的。” 尹氏由衷道:“妹妹这一番心弥足珍贵,嫂嫂说句心里话,几个妹妹都没这样的心思。” 定柔手下停了停,道:“我不会讨喜,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不及姐妹们守在父亲身边。”她终是要离开的,能报答便尽量报答吧。 尹氏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其实公公还是关心你的,只不过这一大家子,人多业大,他操的心太多了,那年我刚进门,祖母还在世,三姐回来省亲,五妹六妹也还在家,祖母过寿诞阖家筵席,公公席上便提起了你,说独缺了十一,略微遗憾。你哥说,爹太不容易了,一个人守护着一大家子,祖母薨的时候还大病了一次,险些没挺过来,他是担心大哥撑不起这一摊子,才入了净明道,茹素养神,以求天寿。” 定柔听着,心头被酸涩翻搅,眼眶漫上热,低头努力咽回去。“我懂的,我没有怪过谁。” 我只是不敢,不敢离得你们太近,我怕再被离弃一次,这些年,我已习惯了父母亲人不在身边,我做不出情深似海的样子。 尹氏道:“你哥哥只怕你心有芥蒂。” 定柔摇头:“哥哥多虑了。”尹氏欣慰:“妹妹善解人意,倒不像这个年纪的。”定柔指尖拭去眼角不小心跑出来的泪珠,哽着声转移话题:“哥哥待你很好吧,我哥哥自小便是十分会疼惜人的。”尹氏面颊一抹红晕:“吾能嫁与四少爷这般男子,不枉此生!不枉做了一回女子!”定柔点头:“看到哥哥幸福,我心里很高兴。”尹氏抚摸着肚子:“只恐自己福泽薄,不能让他子嗣繁茂。”定柔不懂这些,又好奇小孩儿怎么诞育出来的,只好问:“产期在何时?”尹氏答:“立秋的时候罢,天气凉爽了,产褥也好受些。”定柔:“那便好,等我做完了手头这些,为侄儿做些肚兜小衣,小鞋小帽,还有福袋。”尹氏微笑:“娘已让人预备了好多,不过小姑亲做的,自是心意深厚,我先谢过了。” 说话间,温氏来了,头上还勒着抹额,尹氏急忙扶着肚子起身施礼,定柔也站起来,温氏走进来说:“你也在这,康儿回来了吗?”尹氏摇头:“还未,要申时才能回来。”温氏也坐到圆桌边,对着尹氏没好气地道:“康儿如今得老爷重用,日理万机,自是辛苦非常,你一个妇人家,帮不上忙,也别净着添乱,让他受累,妇德,贞顺也,行已有耻,动静有法。” 定柔不知母亲为何这样训人,只见尹氏满面通红地垂下了头,温氏继续道:“听说前儿夜里你馋烤甜薯,康儿便起来亲去厨房捅开了火为你烤的!哼,甚好!现在的女人果然娇贵,怀个孩子跟王母娘娘似的,敢支使起夫君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怀着个太子呢,夫贵如天,丈夫不耕,你也是世家出身的,该知道为妇立身之本。” 尹氏眼中噙了泪,又曲身施了施,怯声道:“儿媳知错了,以后必慎戒之。” 定柔心疼地看着嫂子,心想母亲大概是为她的事心焦,无处宣泄,害嫂嫂遭了秧,俗世的人妇果然难做。 温氏摆摆手:“回你院午歇去吧,下晌到厨房去盯着,我让他们今儿新送来一些刀鱼,全部素蒸了,老爷也可以用,晚饭好好张罗,别犯了老爷的忌讳。”尹氏躬身应是,又对定柔福了一福,端着呈盘出了门。 待走远了,定柔望着母亲,不安道:“你何必针对别人,无辜受牵连,是我不好,你说我便是了。” 温氏明白她误会了,笑着拍拍女儿的手背:“我儿多心了,娘在她们面前自来如此,我是妾室,算不得正头婆母,得给她们立威,我才有威信啊,日后骏儿骁儿的媳妇也如此。”定柔惊讶地看着母亲,她不了解这是个什么心理,嫂嫂温柔贤惠的人儿,相敬相互,和睦一堂不好吗?何苦动这样的心机? 温氏习惯了揣摩女儿心思,知她所想,于是道:“也难为她了,确是个贤惠的,懂事理,明是非,我本不同意,觉着她不能为你哥前程增添助益,你哥偏要死要活的认定了她,诸暨尹氏虽不是大家,也算书香传承,只是到了本朝没落了,做着经商,可这户籍还是士人,她又是嫡女,你祖母做主,你爹不好反对,我也只能认了,后来也想通了,有才有貌,与你哥哥也算天作之合了,对我也是实实在在敬重,只可惜身子不成,久久坐不上胎,当初我心急如焚,只恐你哥断了后,张罗着纳妾,你哥犯了扭,跟我顶撞,还是她劝解出来了,让葛氏进门敬了茶,生了囝囝,对母子俩也厚待,吃的穿的视若己出。到是葛氏,沾着亲,看着毕恭毕敬,恭谨趋奉,实则肚子里全是曲折。孩儿们都是个什么性子,娘心里一清二明。可是儿啊,你久在道观,不通晓人情世故,这是个豺狼虎豹的世道,不是只靠良善二字可站得稳的,你敬着人家却未必看得起你,我不行恶,也不能容人犯了我。尘世种种,纷乱如麻,都得经营,娘当年没护好你,就是因为手段不够,在这个家说不上话,不过你放心,老天有眼保住了你,娘便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再有第二次,这次你爹恼你,莫需灰心,娘自有法子为你解困,谁算计了我孩儿,我加倍还给她!” 定柔又低下了头,心中极力忍着,却无法不动容,眼眶涩的发疼,终于叫出了那一句:“娘......” 温氏眼泪顷刻决堤,握住她的手,定柔抹了一把泪,说:“不用为孩儿这么忧劳,我没事的,不是那般脆弱的。” 我懂的,你不是只有我一个孩儿,不能只为了我活着,我只是怕,对你的依恋多了一分,到了那一日我不舍便多了一分,我已经将师傅当作了娘亲,要侍奉终老,无法两全。 回到拢翠院,温氏坐在榻椅上,对心腹嬷嬷说:“去给乔家捎口信,金泰钱庄的股份我收了,要用化名,助他一臂之力便是,告诉他,成不成的要看他造化。” ※※※※※※※※※※※※※※※※※※※※ 1出自诗经《樛木》 第二十七章 养在深闺未识君(2) 这一日,天气难得阴凉,和风习习,花匠传来消息,花坞的紫罗兰开的如火如荼。 女眷们自发驾着马车到花田来采择,定柔本不想来,奈何温氏一再劝说,正是花骨朵般的年纪,性子太过沉静,未免郁结于内,要学着多多与家人接触,学的开朗活泼些。 她推辞不过,因着玉霙忙着排练歌舞,四嫂又身子不便,只好跟着毓娟和静妍一道来了,慕容骏和慕容骁爱侍弄花草,也驰马随从车驾来凑热闹。 一望无际的花海,女孩儿扑蝶逐蜂,玩的不亦乐乎,定柔走在花田里,也心情豁朗,一边选了几株“粉儿、蓝姬、紫雾”让丫鬟移植到花盆里。 忽见走在前头的十四和十五起了争执,两人看上了同一株叫“可眉”的新奇品种,十五猛推了十四一个大趔趄,十四哭了起来,却不敢动十五,十五讥笑:“你个通房生的贱胚也敢跟我争执!不自量力!仔细我去爹爹那儿告你,看爹爹信你还是信我。” 十四抹着泪不忿:“咱们都是庶女,你神气什么!你不就仗着嘴甜会哄爹爹开心么,我是姐姐,凭什么你处处压我一顶!” 十五冷哼一笑:“我娘可是如夫人,官宦家出来的良妾,生了三子,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你算什么,通房丫鬟生的,你娘到现在都没脱了奴籍,你也敢自诩官小姐,恬不知耻。” 十四蹲地抱头大哭起来,随行的嬷嬷忙俯身去安慰,十五喜滋滋让花匠把花草出来,带着原土小心植进花盆里。 定柔摇摇头,师傅说过,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这些与自己无关,亦不是攸关了生死,更不是自己所能改变的,守中为好。转身去了另一处花垄。 这一片都是单瓣的紫罗兰,且花株也比别处矮,长势娇憨,忽见几株如桃花般嫩小的朵儿,颜色奇特,桃紫和粉色成螺旋相间,花蕊柔怯怯的,煞是可爱,心下一喜,双生子也在不远处,站在花丛里挥手冲她笑,一个道:“十一姐,这是新培育出来的品种,像你一样,娇小玲珑的,我们便用你的小字取了名字,叫柔恬,如何?” 定柔笑着点头:“甚好!”吩咐花匠为她移一株回去。 “难听极了!”身后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原来是毓娟,一脸冷霜的走过来,冲着双胞胎:“你们两个浑小子,吃里扒外,她才回来几天,这就巴结上了啊,忘了还有十姐吗?什么柔恬,她也配!”说着,一脚踏上去,将一大片花儿践踏入泥,又踩又跺,连根带叶香消玉殒。 定柔心中一疼,蹙眉道:“你喜欢改成你的名字便是,我走开绝不与你争,你何苦毁了它?” 毓娟冷笑两声:“我看到它就似看到了你,不顺眼,恨不得一把火燃了!” 定柔咬着唇:“我不知哪里招惹了你,若我不对,给你道歉便是。” 毓娟眼中寒冽闪闪:“你这个人的存在便是招了我,谁叫你不长眼投生到娘的肚子里,偏和我挨得那样紧,累的娘忽视我,还有你这张脸,一副狐媚子样儿,我看到就想吐,什么玩意儿!” 定柔听不下去,转身欲走,毓娟喝道:“站住!个小丫头!我可是姐姐,是长辈,我没训完话你敢扭头走!没教化的!” 定柔自认倒霉,呆呆站着,低头看地,想着她骂口渴了也便罢了,就当左耳进右耳出。 毓娟走到面前,捏着纨扇,洋洋得意道:“听说你在姑子观当成雏妓养的,前朝出了个鱼玄机,将道观当成了妓院,堂而皇之作着淫诗浪词,好不风流无耻,都说道姑是暗娼,你那师傅都教了你什么魅惑男人的功夫?她们一天接多少恩客?你都在旁看着吗?你对那董家少爷使了什么媚术?” 字字不堪入耳,定柔脸色变了,眼睛出了血丝,狠狠咬着牙,指着毓娟:“你居然侮辱我师傅!你这混蛋!” 毓娟笑的灿烂:“一个臭道姑我侮辱她又怎样?不要脸!没准你根本就是她生出来的野种!来我家冒充,该让爹滴血验亲才是!这么多年了,谁能证明你还是当初那个十一......”话没说完,因为脸上挨了一耳光,打的她傻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怒不可遏,可是马上迎面又飞来一掌,啪一声甩在另一面脸颊,小手力道极狠,脸蛋一阵热辣辣。“你......” 对面的少女蹙着眉,咬着牙,色厉目忿。“再敢说一句试试。” 毓娟恼恨到了极点:“你个泼妇!敢打我!”掷下扇子,扑上去还手,张牙舞爪地朝着那张莹白如玉的俊脸挠去,手指还未沾到油皮就觉肋下挨了一拳,不轻不重,却是巧力,好似打在了什么穴位上,右臂脱力地麻了起来,接着膝盖被重踢了一下,身子攸忽失去了平衡,朝前摔去,对面的身影也嗖地闪躲开,任她跌了个狗爬泥,嘴里吃了一口土。双生子看的目瞪口呆,其他侍立的嬷嬷和丫鬟也吓呆了,毓娟呜咽了两声,只恨的攒心绞肺,被丫鬟扶起来又要朝那小身影扑去,然后闪电般地被一个过肩摔抛进了垄下花田里,花丛成了席子,底下都是松软的泥,并未摔疼,只是衣服沾了更多的花肥,臭烘烘的,这一下把她摔郁闷了,怎么下来的? 远处的女眷们听见声音纷纷奔过来,围了一群。 只见一站一躺的两个少女,一个面貌凶凶的,身手敏捷,一个躺在花田里痛哭流涕,脸上泥污斑斑,衣裙布满灰土。 毓娟余生没这么丢人过,懊恼的恨不得遁地缝,挣扎着起来,疯癫了一般,嘴里咒骂着,拼命要将那张脸撕碎,然后离还有一尺的时候,手臂被死死攥住,扭转一勒,将她整个人翻转过来,臀上挨了一脚,脸朝下又摔进了花田,一把草吃进了嘴里,又苦又涩,这一次,再不愿起来了。 静妍离得远这才过来,拨开人群,看到毓娟蹲在花丛里捂脸嚎啕,丫鬟如何搀扶也不肯起来,那个打了人的,拍了拍手,扭头走了,裙摆和丝带迎着风飞。 西花厅。 慕容槐坐在上位,面色铁青,温氏立在旁边,愁眉不展。 底下丫鬟嬷嬷跪了一地,静妍和双生子立在门口,毓娟和定柔跪在前头,毓娟已换了衣衫,还在不停地啜泣,两个眼泡如桃子,哽哽噎噎地说:“我只是.......和妹妹.......看上了同一株......妹妹便......动手打人......” 静妍也帮腔道:“十一妹打架可厉害了,摔得十妹都快吐了,还扇了两记耳刮子,手段狠极了,半分情面也不留,净叫看了笑话,还有那么多下人在,十妹以后怎么见人啊,爹爹可该好好管教管教十一妹。” 双生子插话:“是十姐先招惹了十一姐,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侮辱了人,十一姐是被逼无奈的,九姐你后来的,根本没看到实情,颠倒黑白。”静妍剜了他们两记白眼,从牙缝里低低蹦出一句:“滚一边去!再多嘴告诉爹你们会考作弊的事。” 双生子只好闭嘴。 定柔低眸看地,不发一语,该挨什么罚受着便是。 毓娟掀开衣裙,膝盖乌青一片:“爹你看,可疼煞了,我没脸出去了,一头撞死算了。”说着又捂脸哭起来。 慕容槐脸上的乌云愈来愈凝重,望着定柔,失望地道:“上次是十五,这次是小十,欺负妹妹,殴打姐姐,真不敢相信你是那个坐在老太君怀里,嘴甜乖巧,见人就笑,可爱无比的十一,媛儿有时口舌确有些尖利,但心是懂分寸晓事理的,你们一母所出,合该相亲友爱,彼此扶持照顾,小儿女相处难免有龃龉,便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也该包容原谅才是,何辜你如此狠毒?是在跟你老子较劲吗?就为了当年的事,你心中有怨毒有仇恨,冲你老子来便是!” 温氏慌忙道:“老爷多心了,茜儿绝无此意,这孩子心思重,但绝不是奸狭恶毒的。”转对定柔:“茜儿,快给你爹爹解释啊!别叫这样误会你!” 定柔眼眶涩的如针刺,喉咙含了硬块,闷着头,仍然默不作声。 温氏急了:“快说话呀!要急死娘吗?” 她只好抬起头来,冷冷道:“她活该!辱没我师傅,教训她不冤枉!若她不是我姐姐,我立时非在她身上留一道疤,叫她记住,什么叫不可辱,什么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话说的极狠,温氏惊呆了,慕容槐暴怒,大拍案几:“孽障!为了个外人伤害至亲骨肉!”定柔挺起脖颈,直视着父亲,眼眸燃烧着火焰:“那不是外人,是我的再生母亲!我的启蒙老师!我的救命恩人!不管是谁,都不许辱没她!若再叫我亲耳听到谁人折辱她,我必叫他当场见了血!赔上我这条命,也让之付出毕生代价!” 字字落地洪亮,锤锤铿锵。 在场的人鸦雀无声。 慕容槐呆呆望着那个自己亲生的骨肉,她身线如直竹,眉棱坚毅,语声透着一股难喻的威严,如不可犯。 夕阳西下,远山巍峨,苍翠的脉络迤逦叠嶂,百壑千仞,状貌雄奇,云霞如火烧般滚滚烧红了半边穹空,霓影斑斓,一半天青一半红。 极目远眺,微风吹起了明黄龙纹袍角。 襄王走过来,也俯身在阑干上,一起远望,阑下湖水如镜,粼粼倒映着天象,一半潋滟一半清泓,看久了叫人生了恍惚,分不清哪是实和虚,说:“明日便入淮南道了,出宜昌,渡淮河,入寿春郡,最晚二十日之内便可至淮扬城。” 皇帝略微点头。 这一日銮舆驻跸的临时行宫设在高处的山腰,因着天气炎热,又事从权宜,当地官署便突发构想在一处名胜古刹紧急扩建,本是前朝鼎盛一时的大佛寺,战乱时迦叶金身被盗,视为不详,高僧携摩尼舍利远遁峨眉,信徒随之南徙,日渐式微,只留数个比丘供以洒扫。楼阁殿宇修葺维新,层层加筑,抱山偎水,风水上佳之地,即清静又不失庄严,颇得皇帝赞赏。行宫内外岗哨密布,山风吹来,黄龙旗迎风纷扬。 “从前看这江山只是皇舆图上的标注,现在出来,一路亲历亲闻,才知山河之壮丽,天地之广袤。”皇帝语声深远。 襄王两眸眩着晚霞的光彩,吟道:“江山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 皇帝微微展唇,一个淡薄的笑,余晖夕照,熔金的光芒映着刚毅的眉峰:“江山如画,万生皆渺小,朕有万里江山如画,夫复何求。”襄王转眸来,见他深吁了口气,眉目豁然,仿佛有什么桎梏在胸臆中放下了。 夜已深,宽广的大堂静谧沉沉,供案上的白烛燃了大半,烛泪堆叠,灯芯太长,小火苗也被拉长,缕缕冒着一抹呛鼻的烟,看着看着,忽生了光晕,变成虚影...... 定柔望着祖父母的牌位,胃府咕噜咕噜,手心攥着冰冷的汗。 温氏蹙着眉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福禄寿小食盒,见到女儿袅弱的背影又忍不住心疼,也跪到蒲团上,打开盖子,垫着帕子端出热腾腾的一碗鱼羹和一盘糯米春卷,沉声道:“现做好的,快吃吧,别又犯病了。” 定柔听出母亲的语气带着忡怅,低头失落道:“父亲不许我吃东西。” 温氏低叹一声,道:“你爹已睡了,他服了安神汤,不会起来的,纵使明日知道了,也不会追究,你是他的亲生骨肉,难道非要穷追猛打。” 定柔就着碗边大口大口喝起来,也不用勺子,温氏夹了一个春卷蘸了桂花金橘酱,放小碟子里,递给她,定柔放下碗,拿起筷子咬了一口,是蟹肉鸽蛋馅的,还加了炒花生碎和莴笋丝,香软可口,那酱酸甜开胃,已知是用了心思做的,饥肠辘辘到半夜吃这样的东西倍觉温馨,母亲有一手绝妙的手艺,犹善制稀奇的小食和调味,听闻是外祖母的秘法亲传,当年便是靠着这个夜夜留住了父亲,固住了宠,回来这些日子摸透了她的喜好,变着花样填补她的胃府。咬在嘴里,忍不住眼角滑出了热液,点头道:“谢谢娘,受累了。” 温氏看着她,问:“打架谁教你的?” 定柔咀嚼着道:“我妙清师姑,怕我被人欺负,教了我几手制服人的诀窍。” 温氏捏捏眉心:“我就知道是她。”粗俗不堪的女人,生生把一个乖巧温顺的孩子教成了乡野村姑,早知这样当初拼了命也不让送走她,留在身边教养,到如今也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了。又长叹了一声,等她吃完,收起碗碟,定柔拿帕子拭嘴,吃了东西,腹中暖暖的,好多了,温氏对她说:“明日去给你爹认个错,以后别再叫他下不来台,也就是你生的好,不舍重罚。他是一家之长,别说静妍和毓娟,便是你哥哥们,四叔五叔哪个敢顶撞了。” 定柔低头搓着手指:“我可以道歉,但我没错。” 温氏眉头又紧锁起来,责备的语气:“那道姑即便对你再好也隔着血缘,不过照顾了你几年,还不是因着你是官小姐,若你是捡来的孩子,她未必尽心尽力。” 定柔扫了母亲一眼,眼眸里变得冷起来:“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我不能因为你对我好便将师傅十年的养育之恩抛至诸外,娘,今日我对你说一句实话,我这次回来没有打算长留,我只是想着对你和爹尽些孝心,然后两三个月后我便走,回妙真观,我师傅病着,我要为她侍疾,还有两个师姑,照顾她们终老。” 温氏脸色立白,双手颤抖了起来:“你......竟然......你爹已给你安排了婚姻,你是要做贵人的,由不得你自己!” 定柔语声坚定:“我不嫁。” 温氏急的猛掉下了泪,指着女儿的额头:“父母之命,你敢不嫁!” 定柔沉重地闭目,想起师傅那句“父母之命为天”,心下无奈,睁开眼,只好说:“你能告诉我是什么人吗?我嫁了他还能去妙真观侍奉吗?我可以做俗家弟子。” 温氏道:“天上的贵人,高坐金銮殿,头戴蟠龙冠,身穿赭黄袍,你嫁了他别说去妙真观,兴许连道家弟子也做不成的。” 定柔纳闷地想,这是个什么装扮,戏文里的美猴王吗? “那我绝不嫁!宁可做一辈子妙真圣女。” 温氏扶住心口,恨铁不成钢,若换成静妍她们早就一巴掌掴上去了,但这孩子与她离心,又是将来要做娘娘的人,不能叫她恨上了母亲,得不偿失。流着泪,面目惨然地骂道:“慕容茜!你竟这样忤逆!你简直是个冤孽!娘原本想瞒着你,现下不说不成了,你勿用惦记妙真观那姑子了,她已不在人世了,前天快马送来了书信,我们走后第六天她便羽化了,你人还未归家门她已故去了,她本也就没等着你。” 定柔身躯一凛,如遭五雷轰顶,不敢置信地瞪视着母亲:“你......你胡说!我......我师傅......我的信呢!” 接下来,温氏后悔极了说破这件事。 慕容康睡梦中听到前院嘈杂声,尹氏也醒了,惺忪着眼诧异怎么回事,外厅一阵急乱的脚步,门上被一个手掌急拍,一个女管家的声音:“四少爷,快起,十一姑娘发疯了,四夫人招架不来,要您快到前院去!惊动了老爷可就不好了。”慕容康急忙起身披衣,登上靴子奔了出去,次间值夜的丫鬟进来点起纱罩灯,尹氏扶着肚子吃力地起来,也披上外衣,被丫鬟搀扶来了前院。 檐下挂了一溜朱红大高照,摇曳着醒目的“慕容”两个烫金大篆,堂前左右伫立着两排六棱柱宝楼冠盖石灯,火黄的灯苗簇簇。 只见乌压压一院子人,提着数盏纱绢荷叶灯,照的五官可见,少女换上了道服,汗水泪水狼藉,糊的大片发丝黏在脸上,嘴里哭喊着:“放开我!我要回家!你们这群混蛋!放我回家,我认得路,我作了标记的......” 腰上被一个妇人死死揽着,手臂被两个丫鬟拉拽着,双腿被另两个抱着。 少女又打又掐,像吃人的小兽,拼尽力量想甩开束缚,母亲站在一旁,掉了魂一般,发髻松垮,钗环歪斜,地上扔着一个浅灰色的包袱和一盏熄灭了的羊角灯。 见到慕容康,温氏淌下了泪:“我只说了妙云师太薨逝的事,不想她受了极大的刺激,连夜便要走,回那不见人的地界去,你爹今夜宿在书房,怕是已经惊醒了,还不知怎么罚她。” 慕容康上前,拿出长兄的威严:“妹妹!不许胡闹!现在是半夜,城门闭着,要走也得等天亮,哥哥亲送你便是。” 少女转过头来,依旧挣扎着:“我绕山林小路,一直往西北方走,总能到的。” 温氏心惊胆寒,指着她说:“我的祖宗爷,夜黑风高,你不怕野狼吞吃了你啊,还有老虎和花豹子,你这小身板还不够塞牙缝的。” 少女咄咄逼人:“我不惧!我包袱里准备了剪子和柴刀,还有火折子,它敢来我劈了它!烧光它毛发,看它有胆子碰我!” 慕容康哭笑不得,温氏扶额,欲哭无泪,把心一横,大声道:“慕容茜!我明着告诉你,今夕你回来,那姑子观这辈子都不许你去了,你给我乖乖的在屋里学规矩礼仪,学中原官话,学雅词歌舞,明朝嫁到中京去!” 少女更加大力地挣扎起来,癫狂了一般,两个丫鬟被甩趴到了地上,眼看就要镇压不住,温氏恼了,气的浑身颤,对身旁的嬷嬷说:“拿绳子来,给我捆了!” “娘,不可!”慕容康劝着母亲“妹妹年纪小,难免淘气,又性子烈,不可让她心里留下阴影。” 温氏再没耐心,骂道:“她听吗!这个冤孽!她就是来讨债的!我太纵着她了,不知天高地厚!” 慕容康怕母亲惩戒妹妹,只好箭步冲上去,拨开身上的人,健壮的手臂一把箍住那个不盈一握的腰身,另一只手一提,娇巧的身躯翻了个儿,扛棉花袋子似的横到了肩头。 少女脸朝下,哭嚷着又踢又踹,在那虎背熊腰上乱掐一气,慕容康疼的龇牙,只觉妹妹分量极轻,比尹氏还轻松了不少,抱住乱飞乱舞双腿,扛着飞跑回了探芳院。 第二十八章 养在深闺未识君(3) 天色大亮。 黔中宽广蜿蜒的大道上,松柏如值岗。 一行近千人的骑兵浩浩荡荡走着,队列整肃森严,黑蟒藩旗,兜鍪乌锤甲,手握绰刀,脚蹬战靴,行走间盔顶红璎跃动。前头为首的三个一个只穿了素常的皂色福寿纹士庶服,两鬓斑白,左右两个年轻些的身穿将领的鱼鳞铠,勒着马缰,铜盔被后面的侍从端着,甲衣战裙编缀以钢片叶鳞,光滑锃亮,双膊鹿皮护臂,脚穿犀皮靴子,两肩架着獠牙欲嗜的虎首,腰挎宝剑,剑柄吞口狰狞着睚眦。马蹄步调如鼓点,出奇的整齐一致,踏踏行过,尘埃飞扬,久久不绝。 鱼鳞铠其中的一个留着两撇八字胡,年纪约三十岁上下,面貌普通,说:“爹,密报中说,朝廷另发了一道暗谕给慕容伯父,暗示他甄选姿容上佳的妙龄女子,待行宫落成,以实其中。这小皇帝是傻了吧,为美色如此不要命。” 另一个留着厚黑的髭须,年纪三十五岁左右,面色如晦,也比划着笑道:“他这不是把自己变成肥羊,送到我们嘴边了吗?” 穿士庶服的唇边恍惚一抹冷笑,深远诡谲,约五十多岁的样子,稀薄的山羊胡,颧骨很高,下眼睑微臃,挂着中年人松弛的卧蚕,眼角几缕沧桑,透着不可捉摸的城府。“这肥羊你敢下嘴?不怕后面有捕兽夹?” 此人正是剑南节度使邢全,现兼武宁节度使,一人牧两地藩镇,左右是两个儿子,髭须的是长子邢胤辉,八字须的是庶三子邢胤熤。 邢胤辉道:“在咱的地盘上还怕他放夹子,慕容伯父是老二的丈杆子,同自己人没两样,这淮扬还不是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咱们剑南军和武宁军加起来倍于淮南军,慕容伯父如同手心的傀儡,只要里应外合,保管小皇帝乐不思蜀,有去无回。” 邢全冷哼,唇边弧度冷戾阴狠:“他还是小皇帝的丈杆子呢,我这老哥哥,年轻时也算豪气云天,如今越老越怕事了,畏手畏脚,上次的事,扭扭捏捏的不肯,还是我冷了脸他才同意的,杀人也不敢,养个兵还放到犄角旮旯,一手吊着咱家,一手又吊着小皇帝,活脱两面小人的做派,还不知心里怎么盘算的,我得细细摸摸脉,好好敲打一番,小皇帝那儿,也得好生把把脉,别是有什么蹊跷,给我玩请君入瓮。” 邢胤辉呵呵笑:“他有那么大的瓮吗?我几十万大军,仔细撑破了,谁是王八还不一定呢。” 邢全问:”邢则和邢列那儿怎么样了?” 邢胤熤答:“快马报信,已集结好了,随时待命,只等父亲令下,五万武宁军吃掉几千禁卫军易如反掌。” 邢全道:“就看我这老哥哥的了,是玉石俱焚还是共享富贵,由他选吧。” *** 定柔已绝食两天。 双手向后绑着帛带,趴在床上,娇巧的身躯孱质袅弱,脸颊贴着青玉枕,眼泪不停滑流而下,温氏怎么哄,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进一粒米一滴水,病症发作起来,数度晕厥过去,小脸惨白地醒转,嘴里时而喃喃着:“为什么......动了我的信......我恨你......我要回去给师傅送殡......” 因着慕容槐寿诞将近,温氏又要忙庶务,一边女儿半死不活,只心焦的嘴上起了几个燎泡,舌头刺拉拉疼,原是生了溃疡,也不大吃的进东西了,成日愁云面目,尹氏和葛氏自然成了出气筒子。她原想告知慕容槐,许是他的话有威严,能镇得住女儿,奈何关隘来报,皇帝大驾行速极迅,已远超出预期,方至淮南道了,慕容槐和三个大儿子不免手忙脚乱了起来,紧罗密布地巡逻布防,又要安抚民众,排查刺客,回到府宅已是半夜,她便不敢再拿小女儿的事搅扰。 又过了一天,女儿还不见松动,只好妥协了,拿出拖延之策。解开帛带,那雪白的腕上一圈醒目的青黑,手臂似已极度麻木,仍然微丝不动地原着那个绑着的姿势。 温氏哭着泪道:“你这是要我的命啊,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十月怀胎,何等辛苦,你身上难过我能痛快了不成,不是不叫你走,你才回来半个月,又要弃家而去委实伤了爹娘的心,你爹大寿在即,你走了岂非不孝?娘是有苦衷啊,你不了解这其中的缘故,天子巡狩,举国大动,各城门闭关,山林小路也要封锁,城中居民近来都不许随意走动,连街巷都守了护城军,衣袋盘查,你九姐的婚事也要拖延,你走不了。” 定柔好一会儿才活泛过来手臂的经脉,泪水愈发泛滥,嗓音全哑:“你不是说爹爹是统帅吗?让他下令给我开关,等师傅葬礼一过,我再回来陪你两年。” 温氏心里呜唉一声,这孩子虽年小天真,思维逻辑还是齐全的,不如幼儿好骗,只好又说:“淮南十四州,五十七郡,你爹只是五州十九郡长官,出了淮扬城便说不上话了,你还是出不去,再说了,天子要来,姑苏从属武宁,比邻淮南,也要布防的,城关如铁桶一般,你出的来也进不去。” 定柔握着拳:“那个叫什么隆兴的皇帝,他来干嘛?” 温氏知她已动摇,帕子揩着泪道:“说是视察民情,为娘也不懂啊。”“他来多久?”“这个为娘也不知,这是国事机密,你爹说不得的。” 定柔手背猛抹一把泪渍,万般无奈地道:“好,我可以等,等到开关那一日,你不许拦我,否则,我撞死在你面前。” 温氏擦着额头的汗:“一言为定。”忙吩咐丫鬟拿清粥小菜来。 慕容槐背手走在廊下,神情严肃,两个儿子身着戎装,随在身侧,问慕容瑞:“城中排查的怎样了?” 瑞道:“已落实大半,凡淮扬以外户籍,外地口音的统统驱逐,商户小贩登记名册,三年以下定居淮扬的,也令他们暂避出城,一些说不清来历的,全锁进了官狱,令司狱官严刑审问。” 慕容槐点头,又问慕容康:“那事如何了?”康道:“不大顺利,近来未曾下雨,无法明着打开堤坝,下游村落众多,又无法说明暂时搬迁的理由,大多不肯配合,还和官兵抵抗动手,若强硬泄洪,怕是要折损人命。” 慕容槐无奈道:“多多给银两,就说是我下的死令,若还不肯迁走,就让他们葬身洪水吧,让各郡加派人手,处理干净就是。” 慕容康心有不忍:“三个郡加起来十三万五千亩田,今年水稻长势良好,委实可惜。” 慕容槐道:“再不动手,等皇帝到了,看到那些,咱家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慕容康担忧:“儿子还是担心,这么大动作,损伤人命,皇帝来了会藏不住,咱们的网如何缜密,也难免有细作做了漏网之鱼。” 慕容槐微叹一声,面露不悦,这个儿子骁勇正直,又有些担当,但缺少果断,仁慈之心太重,感情用事,不攻于心机,不懂投巧,容易被利用,家业若交到他手里,必遭人算计,难以为器。“放心,皇帝身在高处,不是所有声音都听得到的,各郡皆是我一手扶持出来的人,他们不敢,只要握不准实证,便是细作上告,也不能公然拿我们怎么样,皇帝不可能在这长久,度过这几月就万事无虞,粮食明年再耕种便是。” 慕容康拱手应是。 慕容槐嗟叹长吁,长子愚钝,次子平庸,四子又心念太正,两个幼子年少,慕容氏前景堪忧。 正走着,前方毓娟和十五忽然跑来,说:“爹,快去看看吧,十一要给妙真观那老姑子服斩衰!” “斩衰?” 十五高声道:“都披上麻戴上孝了,屋里设了供案,找了个木牌拿血写了牌位,娘都气晕了。” 慕容槐肺火上涌,这个不成器的!当即箭步流星去向探芳院,慕容康心知妹妹又要受罚,也跟着去了。 探芳院南屋,几案设成了供案,一个醒目的木牌立在中央,像是厨房的木柴自己劈开,然后用镰刀削成的,“先师妙云师太之位”几个字已变得暗紫,牌位前供着果品,墙上一道白绫蓝缎花,少女身披缟素,粗麻生绢衰衣,头发用生麻绾了个髻,戴着白布孝巾,遮住了额头,双膝跪在蒲团上。温氏额头勒着抹额,坐在交椅里,一手不停地按揉鬓穴,悲苦地看着女儿,活脱一副生无可恋,尹氏、葛氏、静妍、玉霙皆守在旁边。 门口的丫鬟说了句:“老爷金安。”慕容槐大步跨进,温氏后脊打了个冷激,急忙起身和尹氏葛氏她们一起施礼:“老爷金安。” 慕容康忧心忡忡地望了母亲一眼,毓娟和十五幸灾乐祸,慕容槐眉头紧皱,指着少女:“你这是作甚?诅咒我,还是诅咒你嫡母和你娘?” 少女跪着转过脸来,表情坦然,不慌不忙地道:“我四岁进了妙真观,与师傅同食同寝,得她们照顾,教授读书习艺,教育格物知理,病了喂汤羹,热了扇扇子,冷了暖被席,事无巨细的尽心尽力。那年暴雨发大水,观里都进满了水,墙冲倒了,人跑都来不及,她们却未曾丢下我,把我扛在肩头,拽着绳子手拉手往外游,那水流的很急,都漫到了胸前,正是深夜,伸手不见五指,又下着雨,我吓得一直哭一直哭,她们几次摔倒呛了水,把我冲了老远,却没有一个走开的,千辛万苦地把我救了回来,我师傅有先天心疾,是劳累不得的,那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我们终于摸到了一个山坡上,进了一个小山洞,衣服全部水淋淋的,我师姑找了干树叶转出了火,那样冷,师傅一直紧抱着我,脸上白的吓人,突然就一口血吐了出来......就是从那以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她是医中圣手,常年清心寡欲,又善调理,本可以长寿,却因我,大大折损了元气,这养育之恩,救命之恩,我不能没有良心,我心中早已将她当成了养母,她走了,我身为女儿,理应为她服孝,服最重的孝,这是为人之本。” 温氏听的泪流满面,又是愧悔又是难过,慕容槐望着女儿,目呆了一瞬,心念道,这孩子是个十分有情有义的,但,用错了地方。 定柔瞧着那牌位,泪眼婆娑,又道:“自今起,我再不出门,茹素斋戒,专心在屋中服丧,为师傅亡灵祈福,追忆哀思,还有祖母的齐衰我也不曾守,正作补偿,这是我的心愿,望您成全,四年之内勿要给我安排亲事,我缞麻在身,不宜婚嫁。” 慕容槐脸色愈加难看起来,温氏也惊慌失措:“儿啊,不可啊,四年后你就是老姑娘了,这亲事便不好说了。” 慕容槐触到了痛处,大骂一声:“什么劳什子养母!不过托付她照顾了几天,堂堂公候上卿的掌珠,送到她处是抬举她,敢不竭尽竭力!让你少一根毛发,老子踏平了道观,她不是傻子,知道利害关系,所以才不敢懈怠,一个道姑子真心能有几分,还不是看重了你的家世,要老子给她当后台,我也没亏待她,附近的郡县都打了招呼,让他们关照妙真观,不许贼人侵扰,自你进了妙真观,逢年过节束帛加璧,黄金百镒,流水似的送,够仁至义尽了。你祖母的孝期不用你守,这么多孙儿差不了你一个,你的婚事岂是你能决定的,今年趁着空暇多多练习歌舞雅乐,学习宫廷礼仪,明年及笄之后等玉霙在中京站稳了根基,举荐了你,你们姐妹共同为家族荣身。” 定柔委实不明白何为荣身,为什么要玉霙举荐,她的婚姻和玉霙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学宫廷礼仪?但父亲说这话,亦是触了她的底线,擦干眼泪,斩钉截铁地道:“我不管你怎样说,她对我有恩就是有恩,我要为她守孝,你说的那些,恕难从命!” 慕容槐大怒,指着温氏骂:“你竟生出这么一个忤逆的孽障!”转头令丫鬟叫人,请家法藤鞭出来,他要教训这孽障! 时近正午,日头当空,潮起涨落的长云起伏蹁跹,时而在青砖绿瓦上遮出些许翳影。 香樟树下,一身白布粗麻的少女被脸朝下绑在长凳上,手脚俱缚,眼神绝望而倔强,温氏和慕容康跪在石砌的地上拽着慕容槐衣袍下摆央求,温氏哭的声泪涕下,嘴里痛诉着孩儿的万般委屈,种种不幸,眼睛肿的一塌糊涂,尹氏葛氏也跪在脚下流泪附和,直说妹妹娇贵的人受不得,禁不起,公公三思云云,玉霙也哀求着,请父亲体谅妹妹年幼,责罚即可,若动刑恐有伤尊严,静妍脸上挂不住,意思了两句,院中闻讯而来乌压压的人,或扒在月洞门外,或立在游廊下,或直接进了院中,有丫鬟婆子,妾室们,别院的叔伯女眷,连郭氏和三夫人邹氏也惊动了,低声窃语。 慕容槐最受不得这种连番的轰炸,声音软和了两分,问:“孽障,最后问你,能不能改过?” 少女半张脸贴着凳板,眼睛漠然地,不知在看何处,眉棱挂着大无畏,口中好一会儿才道:“打死我最好,不然留一口气我也要为师傅守孝。” 慕容槐被激的咬牙切齿,恨恨地指着温氏:“她将我当作老子了吗?有跟老子这么说话的吗?”责令小厮:“给我打!打死这冤孽!” 小厮面面相觑,不置可否,那藤鞭系深山里一二年的荆条,取其三尺长,削成柔韧带棱的细条,捆扎绞以金属丝,做成三指粗的鞭子,打在皮肉上虽不致顷刻皮开肉绽,却是火烧火燎,寻常大汉五六十鞭便可血肉模糊,疼痛之下咬断舌根丢了性命。 温氏大哭了起来,慕容康连连磕头:“父亲息怒!父亲息怒!” 慕容槐大喝小厮:“还不动手!给老子往死里打!” 小厮挥舞起了鞭条,忽忽地破空,刷剌剌响亮,只三五下少女便脸白如纸,发际冒出了冷汗,沁在孝巾上,两手紧紧攥着拳,全身发抖,慕容康上来拦,被慕容槐呵斥了两声,少女连挨了十数下,衣帛破裂,白绢上洇出一片淡红,把脸埋在凳板上,额角血管暴凸起来,汗珠滚滚如豆落,紧闭着双目,咬牙咬的腮边鼓鼓,袅弱的肩头微微的颤着,却一声也不喊出来,连呻.吟都不曾发出,慕容康再也看不下去,一把夺过了鞭子,跪在地上:“我来替她受过,请父亲怜惜,妹妹体弱,委实受不住了。” 慕容槐气也消了几分,也怕打出事来,问:“孽障,现在能端正了吗?知道谁是你的至亲父母了吗!” 温氏崩溃地哭求着:“茜儿,快说句软话啊!娘求你了!再打下去你就残了!” 少女身躯微动了一下,艰难地抬起脸,尖尖的小下巴抵着凳板,孝巾汗迹斑斑,一道道顺着脸颊滑落,咬着齿,念道:“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百鸟岂无母?尔独哀怨深!应是母慈重,使尔悲不任!昔有吴起者,母殁丧不临。嗟哉斯徒辈,其心不如禽1.......我的养母辛苦抚育我十载,呕心沥血,她命即我命,她身陨羽化,我无法灵前长跪吊唁,已是大不孝,若再不为她戴孝披麻,岂非连禽鸟都不如!” 人群一阵唏嘘:“娘嗳,这十一姑娘真够犟的!” 慕容槐再次被激怒:“好!好!这是要跟你老子对抗到底了!我明白了,这是为当年的事情跟我顶杠呢!我生出一个至诚至孝的好女儿!孝顺到连亲爹亲娘都认不清了!”亲手夺过了藤鞭,挽起袖摆,发狠朝着那娇柔的身躯抽了两下,慕容康上来抱住了腿,当下结结实实挨了一记窝心脚,身上挥了两鞭子,饬骂他放肆,令滚一边去,慕容康不敢违抗父命,只能万般心疼地看着。 温氏眼皮一翻,又晕了过去,被玉霙和静妍扶着。慕容槐边挥鞭边说:“老子这些年没送钱吗?老子冻着你饿着你了吗!从回来你就不是鼻子不是脸的,为了当年那点子事跟你老子仇怨,十几个儿女还未见过你这样的犟种!” 已不知挨了多少下,指甲在长凳腿上抓出了无数印痕,只觉痛无可痛。 ......少女口中噙着一抹腥咸,意识渐地恍惚。 慕容槐打累了,又甩给身后的小厮,小厮刚抽了几下,就见少女偏头一歪,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了,尹氏最先发觉,大呼一句,小厮这才停下来,葛氏扶着尹氏紧走过来,端起少女的脸庞,眼皮死死地阖着,果然人事不省,身上的孝服鞭痕累累,被一层鲜红的血浸透,慕容康拿出匕首割断绳索,抱起那娇小的身躯,掐着人中穴,掐了半天,却无半点用处,喊着让管家去叫医者,慕容槐也慌了,顿一下足,抬腿狠踢了后面的小厮几脚,骂道:“王八羔子!让你往死里打你就往死里打!我吓唬她你听不出来,老子这么俊俏的闺女,打坏了剥了你的皮!” 小厮惊恐万状地伏地,磕头如捣蒜,心里直叫冤,嘴上说着:“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纱罗帐垂下,袅弱的身躯趴卧在凉簟上,脸颊贴着青玉枕,孝服被剪碎扔在一边,换上了干净的寝衣,仍然双目阖着,只一截皓腕露出来,两个医者切完了脉,手背上施了银针,塌上的小身躯这才动了两下,咕哝了句:“师傅,我疼......”意识还是混沌,医者收起小迎枕,从药箱里拿出紫药膏,又写下煎药内服药方,嘱咐了两句饮食禁忌,由医童负起药箱去往慕容槐书房回话。尹氏掀开纱帐细细地涂抹着药膏,少女又闭上了眼,咬着牙任由汗滴落下,葛氏端着沁了血帕水的铜盆走出来,慕容康正在廊下训斥毓娟和十五,两人额上各挨了一记爆栗子,戎装的背影鹤立孤鸿,伟岸如贞松劲柏,正是风华盛茂。 葛氏心跳快了两拍,到外头泼了水。 ※※※※※※※※※※※※※※※※※※※※ 1出自白居易《慈乌夜啼》 第二十九章 争名逐利 恰似围棋 中京皇宫,亦是骄阳如炽炭,蕴隆虫虫,似熨如蒸,昌明殿西配殿,鉴缶里的冰化了一半,立刻有宫女添新的进去。 十二扇织锦丹凤朝阳屏风后的女子斜身坐在明黄龙纹座榻上,骨感的手指持银镊轻轻夹起一粒粒苏合香饵,放入翡翠雕寿纹豆形香盒里,燃起轻烟细缕,蔻丹殷殷的手如蝶翼翕翕,将香芬扇入鼻嗅。 白腻的腕上十二环缠臂金,食指上一个和阗冰玉弥勒指环,宫女侍候在旁呈盘端着白玉碗,盛着的茯苓药茶。女子绾着高椎髻,赤金流苏步摇冠,藏驼色妆罗春色牡丹一品妃大衫,蹙金云霞翟纹霞帔,鸡心金镂缠枝牡丹坠子,蛾眉纤长入鬓,淡施脂粉的脸上毫无表情。 屏风前跪着一个朱衣松鹤补的官员,长相文儒,拱着手说:“臣下不知娘娘何意?” 屏风后的声音轻笑一声:“乾州八淩乡人,父亲做过百户长,母亲是红苗女,至德二十一年入仕,任澧县八品县丞,元和二年晋升县令,同年又晋税课司,四年升任知府,六年调任京城,任从六品朝奉大夫,十年晋从四品谏议大夫,隆兴元年又晋升正四品仁宣殿给事中,娶妻栗氏,小妾王、柳二氏,膝下育有三女,无有子嗣,长女与绍兴知府联姻,次女正在议亲,幼女待字闺中。本宫可有一字说错?” 官员心底嗖嗖地往上冒寒气:“娘娘身在内宫,却对臣下的履历如此了若指掌,微臣叹服之至。” 屏风后的女音轻笑一声:“本宫只是后.廷妇人,出不得内苑,更不敢僭越吏册雍历,只是数年前先帝时做过司计女官,偶得见一面吕卿的官履,只觉上无显赫家世,下无科举功名,却一路升迁顺风顺水,十分纳罕,便记在了心里。” 官员开始抬袖拭汗:“臣.......臣身无所长,只是做事谨慎,允执厥中,在地方时带着民众修渠筑坝,改良谷黍,小有政绩,才侥幸被吏部抬举。” 屏风后道:“汝与栗氏成婚时已是二十八岁高龄,非之原配吧?”官员心跳加速,极力镇定:“回娘娘话,臣早年侍奉父母,侍疾三年,丁忧六年,是以才误了婚配。” 屏风后的声音叹息:“都说男子多薄幸,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卿妄自薄情,也不该忘了当初茅棚草舍,一起共苦患难的郝家女,不该忘了自己那原配的两个儿子。”官员大骇一惊,通身血液涌上了头顶,发根冒冷汗:“臣下不懂娘娘说什么?” “长子名兆兴,次子名兆盛,皆在剑南军中领着军职,且都是高职,一个中军,一个士参军,颇得重用。” “这.......”官员冷汗涔涔而下。 “本宫不只知道这些,你长子爱食新鲜牛髓,前年新纳了一个小妾,十分宠爱,做的一手炙烧牛髓,次子独爱一家酒楼的鸭脯,每餐必食,那手艺出自一位姓廖的庖厨。” 官员大坐地上,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原来都是细作。” 屏风后的女子婆娑指甲上的殷殷:“只一道飞鸽传书,这世上便可少了两条性命,本宫熟读医书,晓通医理,那两道菜自有让他们上瘾的道理。” 官员双手颤抖,眼底迸出怨毒:“臣下与郝氏不睦,早年和离,两子皆随母背弃而出,连姓氏都改过了,与臣下已毫无干系了。” 屏风后大笑:“汝祖籍乾州,不在剑南辖治之内,官履看上去和邢家无甚纠葛,实则暗度陈仓,你父当年在任上被人构陷入狱,险些要被判了斩刑,你侍亲至孝,四处求告无门,心灰意冷之下在路旁一棵歪脖树自缢,恰被驰马路过的邢公所救,又设法为你奔走,为你父洗刷了冤屈,并解囊相助你安顿双亲,至此后,你便感激涕零,立誓终身马首是瞻,邢家一路打点,帮你坐到了京官。” 官员额头冷汗涟涟,悄声抬袖拭去,“竟查探的这样明晰,好手腕!人皆说娘娘是女中诸葛,巾帼丞相,果然名不虚传,不知要微臣如何做?” 屏风后的声音高深莫测:“卿心知肚明,陛下登基之后,汝升了品秩,表面风光,实则是个虚职,汝是聪明人,就已经明白了,不是已布置好了后路吗?来了中京,所为三件事,一探究朝廷诸事,传信密报,二监视陛下所为,伺机豢养刺客,三笼络各部官员,或为之所用,或为骑墙。” 官员脸上是毅然赴死的表情:“娘娘即全洞悉了,何故还留着为铭的性命,要为铭投诚吗?哈哈......为铭岂是背信弃义的小人,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邢公于我有大恩,如再生父母,吾终身难以为报,必怀赤子之志,犬马左右,血肉以偿!为铭自来京那日就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说着,摸了摸袖袋中的一个小瓷瓶。 屏风后传来合掌的一击:“甚好,爱卿果然至诚至忠,义盖云天!不过你的大义在本宫看来不过是助纣为孽!沟堑里蠹虫也妄图撼日换月,痴心妄想!” 说罢,闻得衣袖“服”一挥,内侍监端来一个呈盘给官员瞧,黄绸流苏上赫然躺着一个婴儿的金锁,官员待看清上面的花纹和字样霎时面无人色,惊恐地望着屏风,手指哆嗦着:“娘娘竟然.......你将他们怎样了?” 屏风后的声音笑了一声:“你对你恩公,亦不是满心满意的信任罢?你是独子,最怕的就是断子绝孙,将来无人供奉香火,所以两个儿子在剑南为质,你心有不甘,才另置了外室,生出了幼子,并把大半家财转移,以安顿幼子余生。” 官员眼中隐约含了泪,颤声道:“求娘娘放过他们,我儿才五岁,稚童无辜!娘娘身为妇人,又随太后吃斋礼佛,亲子早殇,该明白善恶因果,循环有报,举头三尺有菩萨!” 屏风后马上说:“谁人无辜,他生作了个奸细的孩儿,事奸佞国贼,便是无辜也有罪,天下战祸一起,不知多少孩儿流离失所,炮火无眼,刀箭无情,有多少无辜会丧于非命,本宫怎能因一人而舍千万人?岂是慈悲者所为?本宫行的才是大仁大义!” 官员额头贴地,沉重地俯身在地上,心里一时对屏风后的女人怕到了极致,仿佛那是个青面獠牙。 只听她又开口了,慢条斯理地说:“大人该听说前几日城郊的惨案,一户农家夜里突然传出了哀嚎,甚是凄厉,老少七口人全没跑出来,晨起邻家起身去看,却又是声声哀嚎,而后有去无回,京畿府两番派了捕快去查究,竟也有去无回,那上方血腥气冲天,神武军弓.弩手上了围墙查看,惊见一只白虎,肚子鼓鼓地卧在院中,颇是肥壮,二十几个人难以制服,伤残一片,甚至有整条胳膊被一口吞了的,最后箭矢涂了迷药,射穿小腿,这才被神武军猎了回来,养在上林苑笼子里,准备等陛下回銮时进献御前,这畜生委实矫情,非人肉不食,本宫只好让人到乱葬岗找,怎奈死人肉腥臭,也不肯食,这一两日已饥肠辘辘,本宫想,那稚童的膏腴定是鲜嫩美味的很。” 官员一口血吐了出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双手拼力支着地砖,崩溃地说:“我求你,杀了我,恕了我孩儿。” 屏风后轻蔑地笑了两声,那声音听在他耳里毛骨悚然,那女人道:“吕大人想死,何劳本宫的手,怀中不是揣着毒药吗?再不若,那白虎食肠巨大,一个小儿想来不足果腹,你父子何不去了同一处安乐地,对了,还有你那如花美眷的外室,肚子里的三个月胎儿,你们一家正做了团聚,也算报答了你恩公。这沟渠生臭虫,邢公的细作也不独你一个,陛下早就将你们尽数掌握在了手里,自有那识抬举,轻气节,重生死的。” 官员又一阵眩晕,全身抽了筋脉一般瘫软,强撑着意识,心防彻底崩塌,好半天才艰难地道:“要我......怎么做?”屏风后淡漠地道:“该如何还如何,从前怎样传消息的,今后还怎样传。” 夜。 虫鸣啾啾,丫鬟放下湘妃帘,圆桌上的饭菜已凉透。 女孩趴在床榻边,身上火灼一般,疼的动一动都是汗,寝衣潮腻腻地穿在身上,婆娑着伤处,愈发每呼吸一下都难忍,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子,想说让把帘卷起来,看一眼月亮,那个和妙真观同一个的月亮,却倦生了,懒于张口。 记得那是个皑皑的冬天,那年不知为何突然冷的那样可怕,雪下的一尺厚,山峦白茫茫,如北国冰封,步行困难,山下的菜农无法挑担上来,观中只有冬储的菘菜和豆芽,我嘴馋寒潭鱼,你趁我午睡,去了后山,回来的时候嘴唇冻得雪白,拐着树枝,头发俨如寒霜,鞋袜和裤腿结了硬邦邦的冰柱,内衣领子也结着冰,然后一头便栽倒了。 那天以后,你病了大半年,到春暖花开了还起不得身。 你是个病人,妙清师姑说,你心底曾有过倾慕的男子,因为先天的不足,医者皆说不好生养,年寿不永,才发狠斩情绝爱,跟着游方的一贞师太受戒,攻读医术,修真养气,以图脱胎换骨,增长寿数,我没来时,你已炼神还虚,渐得精气充足之状,却因我,又折尽了元寿。 我只是别人的孩儿啊,不值得你如此。 “师傅......师傅......”我有多少次想唤你一声娘亲,师姑信中说,你是夜里走的,无人知道,像睡着一般,眉宇安详和静,把我送走是你的心愿是不是?你不想我伤心。 妙真道的弟子神识归天后,肉身要被焚化,而后入土,姑苏到淮扬,这么多天,原来,那日离别竟是永诀。 “弁彼鸒斯,归飞提提,民莫不毂,我独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我之如何。踧踧周道,鞠为茂草,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罹于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1?” 师傅啊,何苦要回这地方来,我不是个受欢迎的孩子。 又是两天的水米不进,少女还是趴在床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话不肯说一个字,也不看人。 尹氏和葛氏守在床边劝,嘴皮几乎磨出茧子,仍然纹丝不动。 温氏病了两天,方能下床,这才来了探芳院,又求又哭了半晌,那个小身躯硬是毫无动容,无奈,只好去书房跪求慕容槐。 泪滚滚凄楚地说:“老爷,妾身活不下去了,孩儿再这样下去怕是凶多吉少,性子委实太倔了!也不知像了谁,妾身生出这般忤逆的孽障实在愧对老爷,她一个云英未嫁女死在家里到底不吉利,请许我将她带出去吧,我们母女死在外头,老爷切莫怜惜,就当妾身当年难产殁了,就当这孩儿也从未降生过咱家,妾身带着她奔崖去,绝不辱没了慕容家的清名。” 慕容槐本来铁青着脸,进来的时候还朝她摔了个茶盏,当是来求情的,打算大骂一通,这会子听她如是说,又见她面庞憔悴,两眼圈发乌,反而颇动容:“这说的什么话,你为我生了三子五女,连母亲都说你是立下汗马功劳的,还抚育大了岚儿,疼爱若己出,我这许多的女人中只你对我情深义重,萱儿和双生子都小,没了亲娘,把他们交旁人手里我怎放心?” 温氏大大抹了一把泪,咬牙道:“那就当我们没生过这孽障,舍了她吧,把她抬去废院,由着她绝食去,或者一杯砒酒,落个眼前清净,等断了气抬出去随便结个冥婚,也算了结了她,如此忤逆生父,便是即刻赐死了也不冤!妾身......”说着又恸哭起来:“妾身就当......身上掉了块死肉下来......” 慕容槐愈发焦灼,起身搓着手在书桌前来回踱步,身上的浅灰色直领道袍袖摆长垂及履,两衽留出二指宽的镶边,黑线真丝平金如意蝙蝠纹,后背黑白棉线缀绣太极两仪图,袍袖宽大飘逸,行走带着风,纫工精巧,针法匀细,也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身这种式样的,十分清新。 温氏低眸细细地啜泣着,心知功夫已成,老爷快要妥协了。 只听慕容槐口中说:“敢威胁老子合该打死了,但那容貌......委实可惜,罢了,罢了。” 温氏回到探芳院,见尹氏端着参汤在床榻边央求,接过碗,淡声道:“娘去跪求了你爹,他退了一步,答应让你为那姑子服齐衰不杖期一年,起来吃东西吧。” 塌上的身躯没回应,脸贴着枕朝里,闭目假寐,温氏生气地道:“十一,你别得寸进尺,在这个家,除了你祖母,娘还未见过你爹对谁妥协过呢,这已是最好的结果,那姑子有天大的恩也隔着血缘,只是照顾了你十年,给了你一些嫁妆,你来这世上,生你骨肉的是亲生爹娘,以后抚育教养你,给你一辈子依靠的也是慕容家,你要为一个外人服斩衰委实伤透了爹娘的心,只顾养育恩,这十月怀胎便撇作一旁了吗?” 少女转脸过来,两颊浮肿,万般无奈地点一点下颔,心中想着,待过了这些日子我便回妙真观了,你们便管不得我。 ※※※※※※※※※※※※※※※※※※※※ 1出自诗经《小弁》 第三十章 可怜光彩生门户(1) 这日傍晚,秦嬷嬷回到东屋,见玉霙坐在窗下的榻椅上倚着月琶出神,神情怔忪,披帛落在地上也不知,嬷嬷问:“姑娘这是怎么了?这一天也没怎么练习,老爷说圣驾快到了,咱们得抓紧。” 玉霙抬指琮琮拨了两下弦,珠落玉盘,泠泠碎璃,哀声问:“姆妈,我是不是不孝?” 秦嬷嬷走过来,望着自小照看大的孩子,美的清莲出尘,桃羞杏让,一颦一笑都是画,人皆说慕容府一对琪花瑶草,在她看来,南屋那个根本还是个孩子,青涩的难以下口,且性子俊强执拗,男人断不会喜欢,比不得姑娘灼灼芳华,温婉可人。“姑娘又忆起桃夫人了?” 玉霙眼眶微热,抚摸着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妹妹比我勇敢,比我有胆魄,会不计一切的去争,父亲竟真的妥协了,我却......不敢为娘争一句,她的牌位冷清清的在姑子庵,连别人言语折辱她,我也不敢吭气,始终没有为她辩驳一句,我简直妄为女儿,累的她生我一场,妹妹说的对,我连禽鸟都不如。” 说着,眼泪便掉了下来,落在琴箱螺钿的一瓣韦驮花上。 嬷嬷也眼眶发红,拿绢子为女子拭泪:“姑娘别忧心,仔细伤了身子,现下这节骨眼可病不得,夫人到底是有福的,生出姑娘这般美貌,只要侍奉了皇上,你就是尊荣金贵的身子,夫人自然也荣贵加身,在地下也无哪个小鬼敢欺了。” 玉霙拭去泪水:“十一妹妹是个有情有义,内心光风霁月的姑娘,我几次试探,她对入宫廷做妃御毫无心思,无意苦争春,如此不为名利所动,令我佩服,对我也是实实在在当成姐姐,不像静妍她们,当着爹唤我姐姐,背过身骂我贱种,十一妹妹虽不爱说话,可那眼神,我看得出,从无鄙夷,是我......对不住她。” 嬷嬷惊讶:“姑娘心软了?” 玉霙哽噎道:“从前是我不好,动了小人之心,从她回来那天我就害怕,爹会舍我而选她,毕竟我的身世有诟病,她又比我小,而且腹中的才学不可估摸,诗歌雅律的造诣在我之上,我便做了那些事,险些毁了她的名声。” 嬷嬷道:“也不独您一个人的手段,九姑娘十姑娘她们也散布了许多,那还是一母同胞呢,依老奴看,十一姑娘是年纪太小不谙世事,等将来她会明白荣华富贵是好东西,世事无常,人心善变,老爷那意思,你们两个与五姑娘一起伏侍皇上,这进了宫,侍奉同一个男人,争宠夺位,再亲的姐妹也是仇敌,姑娘可别犯糊涂,早晚养出一个劲敌来,还是早做打算,多多在老爷那儿下功夫,让十一姑娘嫁了旁人为好。” 玉霙垂颔,眸子又浮上泪雾:“我真的很想和妹妹友爱相处,我来了这个家,没有人真正把我当骨肉看,只有妹妹,真心实意拿我当亲人,不会轻视我,我想着,五姐姐那般厉害的,将来还不知怎样一番争斗,宫里还有很多娘娘,都是家世渊博的,想也不乏才貌出众,我未必会集宠于一身,有时想想便害怕起来,我娘那般的,区区一个慕容府,都输了,宫里是何种地方,教习嬷嬷都说,那是个不见狼烟的角斗场,我势单力薄,不如现在和妹妹团结一心,或许将来真的可以如爹说的那般,做一对飞燕合德,守望相持。” 第二日一大早便到带南屋来,见妹妹仍然神情郁郁,趴着不大动弹。坐到塌边亲自擦汗喂汤水,执扇轻吹伤处,苦口婆心地纾解一番,讲一些府中的趣事来逗开心,说的口干舌燥,定柔心里伤心,感念姐姐的辛苦,勉强扯了扯嘴角,玉霙已十分高兴,因着慕容槐寿诞将近,温氏忙得不可开交,尹氏和葛氏也不得闲,帮着派发请柬,张罗灯笼彩绸,安顿筵席,是以很少到南屋来,只吩咐了嬷嬷仔细照看。定柔正少了聒噪,却不想玉霙忽然对她热络起来,此后的日子,时时在南屋腻着,一坐就是一天,一同进食,探讨诗歌词曲,定柔亦心无讳莫,将自己读过的孤本诵与她抄写,姐妹俩的感情逐渐亲密起来,开始无话不说。 这夜更是抱着玉枕过来,睡在了妹妹的纱橱里,起初聊着家常,定柔便问起了六姐,一直不敢问母亲,六姐婆家在哪儿,玉霙说:“就在城中啊,北郊的胡卢巷,出去采办果蔬的女管家时常在菜市见她贩菜,过得好似不怎么好,当初她私自出府与那秀才相会,还在自家开的金店里,爹爹知道了,抓她过来询问,她竟说已委身了,还求爹爹成全,让她下嫁,爹爹不同意,找了牙婆来检查,果然失了清白,还说无怨无悔,愿布裙荆钗,和一心人相携百年。爹气得晕了过去,祖母正病着,不好大惊动,醒来扇了母亲两巴掌,让人拿出家训来,当即逐六姐出家门,剔除家谱,从此再无此女。后来祖母病逝,六姐带着姐夫回来奔丧,爹也没让进门,还让家丁把六姐夫打了一顿。” “我想去看看她,我好多年没见她,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千万别,你刚触怒了爹,六姐的事一直是他的逆鳞,前年六姐大着肚子来哭求,说她婆母急病需要银钱,跪在大门外一天,爹也不许人出去理她,四哥看不下去,拿了钱送出去,当时就被爹抽了两鞭子,打在了脸上,六姐上来抱着腿求爹原谅,爹也没动容,让人把她拉开了,那包银子到是给了她,可是也说了绝情的话,让她以后不要来,说有些路即选择了就没有回头,跪着也得走完。” 定柔心头发寒:“爹竟这样狠心。” 玉霙也叹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六姐千不该万不该轻贱了自己,爹说那秀才明知她是节度府官小姐,一无媒妁,二无婚约,三未禀明父母,还那般对她,可见不是什么品性贵重之人,存了攀附之心,爹也找人观察私下了些时日,暗中查究才学,笃定不是个有前程的。” 定柔想了想,问:“爹说的前程,是为官吗?”玉霙躺着点一点下颔,定柔想到了自己,娘说的那个头戴蟠龙冠,身穿赭黄袍的,定也是官宦子弟吧?不知人品怎样?若是个薄德浅行的打死也不嫁,干脆在妙真观不回来。若有幸遇到了个良人,他便是个阶下囚她也嫁得。于是道:“若是我,便是千难万苦,冻饿在街头,也不回来乞讨,平白受辱。” 玉霙听出了她的果断,感叹妹妹人小刚烈,心念一闪,这样强硬的性子,怕是以后不被皇帝所喜,若一同进了皇妃,只要自己柔情似水,掌握住男人的喜恶爱好,不怕妹妹跃过头顶,也许还可以帮她做冲锋的刀矢,对付五姐姐和那些嫔妃,清扫绊足石,想到这儿不禁越发要和这个女孩儿相容戚戚,势必完全赢得她的信任才好。 她刚要开口,忽听枕畔的声音问:“爹爹要你和五姐姐共侍一夫,做那个隆兴皇帝的侍妾?”玉霙诧异了一下,不知妹妹要说什么,应了一声“嗯”,怅落道:“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福气。”枕畔的声音透着不悦:“什么福气,干什么去做妾室?没有三媒六聘,没有花轿红妆,岂不只算得个粉黛玩物?姐姐你不要去了,那人不是真心待你的。”玉霙惊呆了,怔怔地看着身畔的小身影,久久说不出话,好大一会儿才开口:“母亲没有与你说?爹爹的意思,是要我们一起......”女孩儿打了个呵欠,略有睡意:“什么一起?我不做男人的玩物!”心里明白过来,原来母亲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玉霙这才知道完全看错了这个妹妹,她比想象的还要不一般:“我们女人,生来不就是男人的玩物吗?” 女孩儿嗤鼻一声,似生着好大的气,决然道:“我慕容定柔只委身两心相悦,明媒正娶,若非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我宁可做一辈子妙真道姑,父亲若胁迫我,那么宁为玉碎!” 话音萦绕于耳,半晌不绝,帐幔外燃着一对犀角灯,光影掠掠,映着女孩儿眸光璀然,沉静如一湖澹水,清凌的没有任何杂质,盈盈地透出坚韧和安定,玉霙愕然地望着那个精致的小脸庞,小小的下巴弧度倔强,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一时难以克化,千百个念头纷杂过脑海,不知是喜是忧,对这个小好几岁的女孩儿更生了由衷的佩服,萌生了跟她做知己的念头。 又说了会子,玉霙忽觉心里空落落,全无困意,讲起了自己的事,定柔这才知道,姐姐是外室姨娘生的,外室姨娘出身不好,祖母认定她污了慕容家的门楣,便大大容不下,一直养在外头的宅子,起初因为早年服用香肌丸坏了肌体,一直坐不上胎,寻遍了医者,吃了近百副药才有了孕,生下了爹爹的骨肉,原以为祖母会念着这孩子,谁料情状更糟,不但不许认祖归宗,还不许以慕容自居,孩儿长到好几岁还没有户籍,祖母愈发认定外室姨娘是魅惑父亲的狐媚,有狼子野心,便日日派人到宅中掌掴耳光,并大为羞辱,终于有一天,这位女子再也忍受不住,三尺白绫悬了梁,玉霙那时才将将记事,眼睁睁看着断了气的母亲挂在梁上......后来几年,一直独自在那宅院中成长,爹爹偶尔去探望,询问几句下人是否慢待,然后唉声叹气地离去。直到那一年祖母大病一场,家里闹了一场点天灯的事,祖母病愈后去白鹤山为家族求卦,回来许是看开了人事,让父亲接回了姐姐,到祠堂拜了祖宗,名字写进了家谱,却是寄在母亲名下,这才有了户籍。 说到这里,泪水顺着玉枕打湿了簟纹,玉霙泣不成声:“她们都说我是勾栏贱种,还骂我是天生的狐媚子,妹妹,你会看不起姐姐吗?” 定柔脸贴着青玉枕,说:“师姑说过俗世的人分什么士农工商,我们却不以为然,妙真道修的是大和,和即自然,知、仁、圣、义、忠、和,求同存异,和融有焉,和为生存大本,天地之父母,大千万物,皆为苍生一体,休戚相关,息息与共,骨肉皮囊无分轻贱,便是蜉蝣和蝼蚁,也有其可爱可用之处,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怎样对待自己,便该怎样对待别人。不应以衣色事人,穿的高贵,身世富足,便自诩贵重,表外肤浅,腹中草莽,那只能算作个衣冠禽兽。姐姐的母亲为生存而搏,为气节而死,亦是可表可敬。” 语气坦率至诚,玉霙听在心里颇觉欣慰,一时胸腔内热融融的。“妹妹这样说,我也觉着自己与她们一般无二了,一样的骨肉皮囊,凭什么瞧不起我,妹妹不愧是当世高洁抚育出来的,心境澹泊,浩气清英,真羡慕你,成长在那样的地方。” 定柔眼角又有热泪滑下来,心揪捽着疼了起来,气息里都是痛。 六月初一慕容槐大寿,温氏寅时初刻就起来了,天还大黑着,各院张灯结彩,匆匆梳妆过,前头从各处庄子遣来数百仆从和庖厨,依着名册验明正身,按下手印,委派到了四个厨房,又发了对牌,分别对着管事和婆子妇人丫鬟们训了话,要他们井然有序些,务必不要乱了章程。 这一忙就到了天日大白,祠堂祀奉十二盘供果,东西花厅已摆了茶果点心和一应痰盂水,丫鬟挑了容色清秀的在前头侍候,小厮们也挑出模样齐整的和慕容贤在二门安置男宾,丝竹唱曲班子已上好了妆,冰窖里从北地运来冬储的巨冰劈开来,盛入一排排冰盆,天青釉的不够,从库房取了水仙盆出来,即雅致美观又别具巧思。 宾客还未始,各处已然就绪。今年并非整寿,按照不做整的规矩,本要大操大办一番,外头大开流水席,饕餮十日,让淮扬城庶民皆来饱尝恩惠,奈何慕容槐说,天子圣驾将至,淮南道官员们跬步不离,随时待着皇命,来的大多会是女眷,无需侈靡,平白落了口实,今年只当作个小庆,话虽如此,还是不敢懈怠,东院的郭氏和妾室们都在虎视眈眈等着她出错,她便越不能落下话柄,为人诟病,没有当家的能力。马不停蹄地亲跑到各处看了一遍又一遍,直跑的两脚酸软,又吩咐了尹氏盯着茶水,葛氏去厨房监督,这才抽出空子去看十一,老爷子过寿,也该让她出来热闹热闹,让贵眷们长长眼,四个小厮抬着坐辇去了探芳院,进门见定柔刚用过了饭,已能下床,玉霙陪在身边说话。 温氏一下悬起心来,面上笑着,“你有心了,替娘多来陪陪她。”说着,眼尾扫了扫旁边的心腹嬷嬷,嬷嬷回了一个“放心”的眼神,示意无碍,一直盯着呢。 她这才走过去拍拍玉霙的肩,说:“你爹爹说来的都会是女眷,我毕竟是妾,不好抢了太太的风光,过会子你和大少奶奶一起去迎客吧,那些贵眷你都认识,你四嫂身子重,静妍毕竟是临嫁女,也不好让她抛头露面,毓娟又小不懂事,说来惭愧,母亲能指望的也就你了。” 玉霙欣然点头,和定柔说了两句,估摸着时间,回了东屋更换衣裳,去唤了慕容贤妻周氏一起,到大门口等着。 她走后温氏的脸色立变,拉住定柔的手:“原不该叫你和她住的这样近,娘跟你说,静妍和毓娟再不好也是和你一处爬出来的,身上流着一样的血,玉霙可不一样,跟咱们隔着心呢,你可得防着她,别被算计了,她给你什么东西都莫沾手,尤其吃食和脂粉。” 定柔已知母亲所图,这会子只觉芒刺在背,眼前的母亲所有的好都是筹谋,诚挚有几分?低头闷闷地,甩开母亲的手,慢慢走向卧榻,倚身床柱,道:“姐姐没有害我之心,你多虑了。” 温氏听出了语气的淡漠,心下一恨,知是玉霙耍了手段离间母女,咬咬牙,平心道:“她是我带大的,我自是洞鉴她,面上温顺,心里憋着劲要出人头地,慕容家五房三十八个女儿,虽貌美者多,却皆为蒲柳凡花,唯她闭月之容,沉鱼之貌,贵眷们赞誉她是淮南第一美人,出去应酬,走到哪里都是万千瞩目,一枝独秀这么多年,怎能无端忍受双葩并蒂?凭你分了她的颜色?成了将来前途路上的威胁,我温良意生的孩儿,谁也别想图谋了!” 定柔把头贴在雕花上,沉声道:“我凭什么抢姐姐的风光,我又不是多美的,姐姐要什么,我断不会与她抢,姐姐明月皎洁,我是烛火之荧,自比不得。” 温氏听懂了这话外之音,急急走过来,扶着女儿的肩:“娘知你心性淡泊,无甚名利之心,但那是在道观,无有万般可逐利,儿啊,现在你身在俗世,这一切就得按着人情世故来,生为女人,只有嫁得锦衣郎,攀上金梧玉树,凤冠霞帔加身,才会被人尊着敬着。那般福气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你如斯美貌,枉顾了岂不可惜?这枝头只栖一个凤凰,多了,就得争就得抢。” 定柔无奈地垂下眼睫,眼中浮上一层热,唇边一个凄然的笑,冷冷道:“我慕容茜粗俗陋鄙之人,做不了什么凤凰,从来只是凡杨俗柳的野雀,做得小家妻,不为贵胄妾。” 母亲竟是这般不堪的心肠,要她去侍奉姐夫,那个隆兴皇帝天下皆知早已大婚,竟要她去做那卑微的侍妾。 温氏怒气填胸,总有一天会被这傻孩子气死,怎就天生一副木石心肠,偏不开窍,真真气煞人也!指着她:“这话你当着我说便罢了,切勿对着你爹吐露半字,就当行行好,你不食烟火,我们是凡夫俗子,要吃饭穿衣,要体面尊荣,别断了我们娘几个的活路!” 话音刚落一个妇人走进来,躬身低声说:“四夫人,六姑娘来了,在后门,求见您呢。”温氏眼睛仍然看着定柔,心说两个傻瓜,活脱前世的冤孽,一个已让她脱了层皮偏来了一双,大喜的日子寻不痛快。“准是又遇到难处了!还不是要银子!哼,这贫家妻的日子是那般好过的!”从袖中拿出一把小钥匙,递给旁边侍立的心腹嬷嬷:“去我房里打开紫檀宝嵌,秤三十两银子出来,让她赶紧走,被人看到了带累的我被老爷嫌隙。” 嬷嬷和妇人相伴去了,温氏生了一肚子气,坐到榻椅上喝着茶,定柔也斜卧到了床上,面朝里贴着玉枕,不愿再多说一个字,须臾后妇人又回来说:“六姑娘不肯走,说想见见十一姑娘。” 定柔猛来了精神,打挺一般从塌上起来。“我要见姐姐,求你了。” 温氏第一次听她求人,度量了一下,答应了,让嬷嬷去找身丫鬟的衣裳,吩咐一路走偏僻的地方,切莫让人撞见。 过了会子,嬷嬷迎着一个垂首低颔的身影走进,碎步迈进隔扇,穿着丫鬟的粉缎背心,梳着寻常民间妇人的圆髻,戴一方蓝绢布帕,发间再无其它装饰。 定柔直直地凝望,只见女子面貌秀丽,眉目间依稀几分似曾,与母亲三分像,与静妍六分貌肖,神韵完全迥然,和婉中透着敦忠温厚,唇色有些苍白,眼角已有了风霜,面庞难掩操劳的憔悴,身形清瘦如风中秋叶,腰肢却圆腴,胯骨松大,俨然生育过的妇人模样,算来不过二十二岁的年纪,站在母亲身边竟像姊妹。彼也在望着她,眸中闪烁湿润,似有万般凄怆苦楚在胸腔中。 “妹妹,不记得我了吗?”一语出口,已颤不能言,如哽在噎。 “六姐姐......”定柔想起来,一个梳着垂挂髻的少女比她高出半身,爱穿绣蝴蝶的马面裙,很是喜爱抱她,一来到祖母的院子就将她挟入怀,半大孩子手臂搂得紧紧的,有点让人喘不过气,嘴里反复说妹妹你勿要摔了,怎么老不长分量啊,妹妹你怎就这般可爱......在脸蛋上啪啪亲两口,被祖母笑骂不成体统...... 温氏起身,神色冷淡地说:“这是你雅儿姐姐,娘的长女,小字素韵。” 定柔也掉下泪来,六姐三步并作两步上来抱她入怀,还是幼时的力道,到底忍不住哭出了声,鼻音咽咽:“我听廖管家说你回来了,还出落的亭亭玉立,竟不敢相信......那天你被绑了出去,娘就晕了,我带着小九和小十,夜里怕的不敢睡,好容易睡着了,做了好多稀奇古怪的噩梦,哭醒来才听说你被救下来了,我跑到祖母的摄梅院,你竟呆呆的不认人了,也不发声,怎么逗你也不笑了,后来就被送走了,我跑出大门马车已走远,问他们什么时候送你回来,都说不知道......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我的妹妹......”滚烫的泪落在肩头,灼的定柔心头暖暖的,还好有四哥和六姐,这个世上真心对她的至亲。 六姐抱了会儿,松开怀抱,抚摸妹妹的脸:“果然丽质天成的人儿,眉眼没变,还是玲珑无暇,从小祖母就说咱们几个孩儿,十一长得最好看。” 定柔拭去眼角的泪痕:“姐姐你可好吗?”闻言旁边的温氏哼了一声,不等素韵回答,冷蔑地道:“你看她的样子像好吗?” 素韵垂低了头,下颔的弧度黯然,定柔瞧着她,心道玉霙果然说的没错,六姐过的不甚如意。 温氏坐到美人榻上,也不看两个不争气的女儿,沉痛道:“一个豪爵显贵的官小姐活成了个贫贱怨妇的样儿!能好吗?若听了你爹的,嫁给冯支使的养子,便是夫妻不亲睦,也有堆金叠玉的嫁妆可以指靠,这一辈子无忧了,何苦现在这般苦楚,你三姐当年嫁到邢家,足足十万两的嫁妆,箱笼搬了两天都没搬完,静妍虽不如她,也有八万两,你爹却一个铜板都吝啬给你。” 素韵啜泣出了声,定柔扶着她坐到塌边,生气地瞪了母亲一眼。素韵哭了会子,温氏不耐烦了:“前头要忙起来了,我没功夫听你号丧,十一已经回来了,以后想叙话机会多得是,这会子没人注意后门,你快走吧。” 定柔今天终于领教了母亲的刻寡,忍不住愈发反感,之前一切体贴关怀全是图谋,不过是因为自己这张皮相罢了。 素韵站起来,揉着泪,脚下踟蹰着,嘴唇张了又张。 温氏明白了:“怎么?三十两还不够?” 素韵艰难地点一点额,头快低到地缝里了,嚅嗫道:“能不能.....再给我二十两......就当我借您的......将来一定还您。” 温氏冷冷盯着她,眼光如冰凌,大笑两声:“回回都这么说,这债越欠越多,你敢赌咒没有下次吗?你那屋子日常也收些租金,加上给人浆衣缝补,也够吃穿度日,怎就穷成了这样?莫不是你那死鬼嫖赌了?这钱我可不出!” 素韵急忙摆手:“不是,夫君不是那种人,是婆婆,婆婆的药里加了一味丹参,那药贵,三百文一贴,药铺欠了人家十八两,再赊不出来了,已经断了药。” 温氏厉声道:“即没钱吃的什么丹参!让那老虔婆多活一天拖累你么!端屎端尿,我这十月怀胎生你养你的亲娘倒被抛在了脑后。” 素韵小声道:“我只是想着她能康复过来帮我看顾看顾孩子,我出去给人仆役的时候不用背篓着孩儿,风吹日晒跟着我受苦。” 温氏淬骂:“什么东西!上无祖业下无阴德,我堂堂一个千金,当是她家的使唤丫头吗?哼,我瞧她就是成心的,要你伺候她,伸腿当王母,你偏偏上当,合该将她丢到屋里自生自灭,给口饭已是恩德了,有什么脸活着,我要是她早咬舌上吊了。” 定柔忍无可忍地撇头,只想堵上耳朵,委实听不下去了。 素韵悲痛地说:“我做不到,两个孩儿都识事理了,我若那样做,叫他们记在心里,日后岂非也那般对我。” 温氏冷笑:“好个孝顺贤良的媳妇!那姓卢的呢?康儿不是给他谋了个书吏的差事吗?俸禄呢?” 素韵解释道:“那......差事早出晚归,又离家太远,相公累的都没空暇读书了,衙门里的人不好相与,总给他使绊子,我不忍见他辛苦,便让他辞了。” 温氏气得咬牙切齿,心里焚了烈火,怒极反笑:“慕容雅,你简直是个痴傻到极致的蠢蛋!你和十一,我怎生了你们两个讨债鬼!” 第三十一章 可怜光彩生门户(2) 素韵双腿一曲,跪在地上。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娘,你再可怜我一次,杂货铺子一直赊着,米缸这两日又见底了,尧儿不肯吃粗粮,囡囡上个月出水痘,到庙里请神人祈福得用五两,我急得火烧眉毛,到钱庄借了贷,四分利息,还有去年夫君乡试的十两盘缠,也是找友人借来的,如今人家三番两回催着要还了,我......肚里又有了,四个月了,现在满街张着告示,说天家要下降,全城戒严,十步一岗哨,全是穿着甲胄的巡城军,端着明晃晃的长刀,日常采买都要盘查户籍和衣袋,连街坊串门也不许,那天我们巷子里的王二吃醉了酒,乱走乱晃,当场就挨了两刀子,肠子都淌出来了,这情形下我根本图不来活计,我今日能来,也是晾明了我姓慕容才走出来的,实在逼得没法子了才来求您。” 温氏握拳捶胸口,心酸的翻江倒海,咬牙切齿地忍着泪:“你个不成器的!过成了这般田地!老天爷,我作的什么孽!” 握着帕子捂口痛哭了一阵,想起定柔,把心一狠,抬眸,眸光如冰锋利刃:“这就是你要的幸福吗?啊?娘活了半辈子也没弄懂‘幸福’是个什么玩意儿!愿得一心人,白首相濡沫,这都是话本子杜撰出来唬人的,你竟当了真,怪娘,没有看顾好你,成日捧着话本子看,只当你打趣时光,不知却害了你,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生生把你荼毒了,那戏曲里是一回事,生计存活又是一回事,什么两心相许,海誓山盟,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就能耗干你的血!一男一女到了一处,天长日久的过日子,敝衣粝食,穷阎漏屋,再美好风花雪月也消磨殆尽了,有多深的情义就有多深的怨怼仇忿。” 素韵被触到了痛处,泪水大颗大颗落在地板上,心酸道:“娘......求您别说了......” 温氏却打算趁此机会鞭策定柔一番,猛拭干泪: “我温良意当年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你外祖父做过嘉兴县丞,算得靡衣玉食长大的,那年你外祖突然卒中,家里一夜之间失了顶梁柱,所有的人情都冷了,我们被赶出了府邸,你外祖母没主见,原来家里的积蓄都瞒着被你大舅拿去花天酒地了,一家子栖身在驿馆,顿顿喝着白粥,你小舅才七岁,病了吃不上药,两个姨母也是软弱的,只知道以泪洗面,驿馆天天催着要房钱,街上的痞棍光天化日闯进来调戏......只有我能改变这一切,我温良意仅有的,便是这如花似玉的美貌,早先老太君寿诞到过慕容府,在回廊上遇见你爹,知道他对我有心思,那时娘的意愿和你们一样,不愿意做小,要明媒正娶,要嫁得知心郎,可家里变故之后,所有人都变了一副嘴脸,你二姨定亲的人家来退了亲,你外婆打算将我许给一个商贾做续弦,好赚些聘礼,我才明白了,做人该怎么活!妻啊妾的,都一样,嫁郎,嫁郎,吃饭穿衣才是紧要的,进了慕容府,妻妾成群,日常龃龉不断,明争暗斗,虽说心里没有一日轻松,可好歹锦绣成堆,佳肴美馔,出去有高头大马车,回来有仆人围拥,你外婆他们也过上了衣食无忧,在淮扬的地界无人敢欺,生下你们是千金明珠的官小姐,若跟了那商户,现在你们就是贱商之女,天上地下,云泥之别。当男人都是什么有情有义的东西,你拿他当心肝,他原是没心肝的,女人越是较真,越是伤得重,下场凄惨。什么样的男人值得嫁,怎样藉着他让自己活得好,活得体面风光才是正理。” 定柔呆呆地看着地板,满腹沉思。 素韵擦着泪说:“我夫君宵旰攻苦,我信他终有功成名遂的那一天,我可以先苦后甜。” 温氏大大冷笑两声:“苦药渣子里焉能熬出蜜糖?呵呵,且不说姓卢的有无那个本事,这科举也不全凭着真才实学,得有靠山,没有你爹的扶持,你以为他会有出头之日吗,就是真有了那一天,你以为他还能专注一致对你吗?你熬黄脸熬坏了眼,便是那千嫌万弃的糟糠!” 句句如刀见血,素韵崩溃地手心捂脸:“我死了好吧?一了百了!” 定柔看不下去,辩驳道:“岂不闻梁鸿孟光归隐山野举案齐眉呼!” 温氏望着她,双眸闪着鄙夷,哀哀叹息一声,刚才全费唾沫星了,竟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这时一个丫鬟急急跑进来,禀道:“四夫人,前头出事了!七姑娘在二门迎女客,谁知乔知府家的公子来了,也不避讳,混在女客里钻进了西仪门,上来就缠住了姑娘,还要抓姑娘的手,若不是秦嬷嬷眼快一头上去撞开了,当着那么多人,这会子姑娘的名节岂不完了。” 温氏眼中闪过一抹寒凝,起身问:“这会子怎样了?可禀告老爷了?” 丫鬟道:“那乔公子疯了一般,把秦嬷嬷掼到了地上,冲上来就要抱七姑娘,姑娘吓傻了,还好四少爷及时赶来,一脚把乔公子踹飞了出去,都吐血了,这会子还不死心,跪在大门外磕头求老爷允婚,七姑娘被扶回了抱厦厅,老爷已叫了人拿那狂徒到木兰厅。” 温氏心下大骂,康儿这个坏事的!她怎么净生了些混球傻瓜! 转头让女管事带素韵趁乱走,余下的银两改日再给,让定柔先在屋里呆着别出来,这才抬步上了坐辇,去抱厦安抚玉霙。 木兰厅。 慕容康正在挥拳痛殴乔郁,他本就有顶好的功夫在身,乔郁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又铁了心不闪不避,一顿拳脚下来,已口鼻冒血,腮帮子肿的鼓了起来。 慕容槐坐在上首太师椅,面色难看,慕容贤、瑞立在旁边瞧的偷乐,慕容康打完了一场,乔郁半死不活躺在地上,这才解了气,指着他骂:“上次我怎么跟你说的,再纠缠我妹妹叫你见了血,还敢光天化日来,活该打出你牛黄狗宝来!” 乔郁眼角流淌着泪,仰眸看着屋梁,似万念俱灰。 门外一个妇人哭喊着和小厮僵持,正是乔母,慕容槐挥手示意放她进来,竹帘被掀开,珠翠锦裳的妇人一见到儿子惊叫了一声,扑上去搀扶,嘴里儿啊儿的叫着,哭的撕心裂肺。 乔郁全身动一动都疼,费了半天才坐起来,双臂撑着地,咬着牙伏身又对慕容槐跪住,额头撞在地上“砰!”了一声,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浮起一大片紫,口中深刻地道:“伯父,我爱玉霙甚已,我可以斩断我的手指明志,或者直接断一臂,我起誓此生只娶她一个,绝不纳小,也不再看旁的女人一眼,将她捧在手心当宝珠,予她一世幸福爱惜,如有违誓,叫我身首异处,血肉醯醢,永堕畜生道。” 说着,又砰了一个。 乔母在旁扶着,心疼到极处,哭道:“儿啊,你这是何苦。” 慕容瑞嗤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瞧瞧你的臭德行,吾妹倾国倾城,是男人的梦想,你凭什么般配,呸!”淬了一口唾沫到乔郁脸上,乔母愤恨不已,乔郁木然地,也不拭去,乔母摸出帕子为儿子擦污拭血,抽泣道:“上次在街上打出了一身伤,胳膊脱臼了,腕上的口子才将定了痂,今天又伤了一身,难道非要了我儿性命不成,你们慕容家这般黑了心肠!活活草菅人命!” 慕容贤“嘿”一声,道:“你这老太婆本末倒置啊,分明你们鲜不知耻,成了心要坏我妹子名节,来毁损我家清誉,居然倒打一耙,合该把你这畜生儿子骟了喂狗!今天非了断了不可。” 乔母大骇一声,慌忙对着慕容槐大跪大磕:“节帅大人饶命啊!我儿是痴情太过才出此下策,他是真的浪子回头了,对七姑娘一往情深,成日茶不思饭不想,请您看在我家老爷的薄面上,成全了他吧,吾家必感念大恩大德!” 乔郁也流泪道:“伯父,我知道我没有功名配不上玉霙,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别将她许嫁别人,我已让我爹给我入了军籍,我要到边疆建功立业,五年之内我定然衣锦荣归,回来娶玉霙做诰命,让她荣华富贵一辈子。” 慕容瑞轻蔑地笑了一声:“还建功立业,你当那是斗鸡场,就你这酒色的身子,没上战阵先尿了裤子。” 慕容康也道:“要我妹子等你,你也想得出,倘若你十年二十年打不下功名,我妹子岂非当一辈子老姑娘!” 慕容槐呷了口茶润喉,终于发话了:“吾家许嫁女儿只有一个规矩,只高攀不下嫁。” 乔郁立刻举誓:“我懂,玉门关那儿常年有战事,我到了戍边定会舍生忘死,搏出一个锦绣前程来,金镳玉络,绛袍玉带,带着诰命的仪仗来迎娶玉霙。” 慕容三兄弟哄然大笑,贤道:“只高攀不下嫁你没听清吗,我爹可是堂堂正二品封疆大吏,禄爵安南侯,位秩上卿,五年你就想坐到上卿,这不是虾子屙蛋——瞎扯淡么!”康也笑道:“你连个鸡仔不晓得怎么杀,还敢提刀上战场,仔细小命先见了阎罗。”瑞道:“他这面黄肌瘦的,早给粉黛掏空了身子,提得动刀戟吗?别战鼓还没开,一头嚇死在马.胯.下。”三人又一阵大笑。 乔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慕容槐却没笑,面孔板的肃穆端严,起身来,站在乔郁面前,居高临下睥视,花白的头发束成髻,乌木仙鹤簪,身上的石青宝石缎大襟道袍缀绣福寿团纹,遍体篆绣寿字,袖宽长约及履,腰缠狮蛮玉带板,镂玉镶金,十六块圆雕和田玉玲珑透漏,带扣透雕变形狮面纹,方是公候上卿才有的勋荣,淮南道近千名官员的独一份,可见身份贵重。 他似看着一捧土坯,眼底神色闪烁着复杂:“今儿明着告诉你,即使你建了功立了业,做了将军做了大都督,岚儿也不可能嫁给你,吾儿那般容色岂是凡夫俗子受用得起的?岚儿要委身的只有一种人,头戴蟠龙冠,身穿赭黄袍。” 乔郁抱着那袍缘下的鞋履,声嘶力竭地哭:“伯父,我求求你......求求你......我没有玉霙活不了......”慕容槐一抬脚将他甩到了一边:“那你就去死吧。” 乔郁疯了一般叩地大磕特磕,额头很快出了血,乔母上来拦,却丝毫拉不动,指甲劈裂好几根。“儿啊,你还没听明白吗?人家是要攀天上的高枝,那金梧桐树上的,你争不过。” 慕容槐神情微有倦意,挥挥手,示意三个儿子叫人进来,把这对母子叉出去。花厅已玳瑁筵开,女客们都在悄声私语议论刚才的事,宴罢,后园的丝竹班子开了锣,温氏和几个贵眷寒暄了会儿,众夫人说起了十一,都听说慕容十一姑娘的风采,传言织女下凡一般的人物,七姑娘是见过的,打趣温氏不厚道,藏着掖着,让领出来开光,温氏正合心意,起身去探芳院,没想到热脸贴了冷屁股。 那厢冷冷扔来一句:“我热孝当前,缞麻在身,岂能赴宴!” 温氏噎了一肚子气,扭头走出来,有些烦闷,踱步在园子里透气,转过游廊,远远望见慕容槐独自负手立在廊下,背影竟有几分落寞,瞧着前方垂花门上的蝉肚绰幕,若有所思,听到温氏走过来,语声深远:“你给乔家下的请柬?” 温氏后颈冒出了汗:“妾身没有,老爷可尽去查,老爷发了话不与乔家来往,妾身怎敢,名单都在那儿拓着,是他们不请自来,竟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 慕容槐淡淡“嗯”了一声,“想你也不是那般不懂事的。” 温氏眼眶微湿,悲伤道:“女儿家生的好,难免引来叼花啄蜜的,老爷心疼玉霙,同样的事情到了十一身上,却大发雷霆,这孩儿心思重,从小又被咱们扔到那不见人的地界,本就心有芥蒂,以为咱们弃了她,才把那妙云当成亲人,老爷一而再伤了她的心,孩儿也不曾记恨,那天我半夜起来去瞧她,竟见她撑着身子在桌前缝纫,给老爷做这件袍子。” 慕容槐大惊,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衫,针工精美,样式新奇独特,衣摆袖袂颇有飘逸之感,又不显拖沓,足见别出心裁,可知花了心血的。 “这......是十一亲手做的?”他每年这一日都要穿回士庶服,临近日子看到紫檀衣架上挂着这件,颇是喜爱,以为是温氏特地纫制出来的,还以为淮扬来了新裁缝,赞赏了两句。 温氏语气微酸:“老爷前些日子穿的那件也是茜儿亲手做的,淮扬城的绣庄做道服就那么几个样式,老气横秋的,茜儿心灵手巧,原是早存了心思的,伤得那般重还强撑着起来,怕误了老爷的寿诞,紧着赶,那小手生的那么漂亮,白玉一般的细嫩,可怜指头尖全是针眼,不敢当着面给您,悄悄让人送到浣衣房,婆子们不知所以,见是老爷的,拿过去熨了,我瞧着她这两日又在做,一件苍色一件牙色,白天怕人打扰捡在夜里做,她手快的很,一个通宵就纫好了底衬,那间苍色的是鹤氅,挑着绷子在后背绣一只大仙鹤,腾着团祥云,衣身和两个半成的袖子上画了松枝纹,牙色的是直领的长衫,袖子不大,衣摆却很宽松,镶了个白色护领,后背画了六爻八卦,衣身是吉祥草,想是要一起绣,问我要银色的丝光线,真不知她怎想出来的,原来那天要那些布料是要给老爷尽孝心,绣庄里的裁缝做道服可没这般巧思的。” 慕容槐脸上阴霾全消,眼角堆叠笑意,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说的我都迫不及待想穿了,做好了快拿过来,也别让她累着,我儿竟这般诚孝!回去告诉她,为父必不亏待了她!今年她还小,明年我想法子送她入宫。” 温氏大喜,曲膝一福:“谢老爷!” 慕容槐又问:“岚儿如何了?” 温氏答:“哭了一阵子,吓的不轻,现下好些了,我让露娘扶她回了探芳院,思绾去做压惊汤了,今日真悬,乔家这登徒子太不要脸了!老爷怎不早撤了他家的官位?” 慕容槐捏着眉心,闭目不知在思虑什么,好大一会儿才开口:“四十多年前,我也做过乔玉郎。” 温氏大惊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却听慕容槐的声音像是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少年时,也曾做得一回痴情郎,这辈子唯一的一次,险些把命给搭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梦到了父亲,训了我几句,才醍醐灌顶,若不然也没有后来的慕容节帅,炙手可热,权倾一方。” 从温氏的角度看过去,侧脸的面庞弧度凝重,眸光透过那描金绘彩的金蟾折桂图案,似看着很远的地方,眼角的细纹挂着遐想。“那时候,真傻。” 尘封在角落的记忆生了厚厚的尘埃。 结了痂的累累伤痕已模糊的看不清,好像从来不是自己的....... 那时还是一个毛头小子,父亲投军以后家里愈发艰难,一日三餐几乎难以为继,最小的妹妹还在襁褓,母亲元氏是个十分要强的,白日推着粪车倒夜香,夜里浆衣缝补,家里顿顿吃的糠窝野菜,偏还咬着牙让他到书院旁听,说登槐及第,槐卿谓之三公,槐木为栋梁之才,不可辜负了爹爹给取的好名字,将来进士登科,才算继承了书香门第的衣钵。一二年后,天下果然改朝换代,新朝国号为“景”,改元天命,南方尚未大定,家书寄了回来,说新皇称帝第二日便御驾亲征,父亲随军去皖南督战,家人勿念,也寄了一包沉甸甸的银两回来,那年冬天终于所有孩子都穿上了厚厚的新棉衣,饱饱的吃了一锅炖肉,母亲难掩喜色,对他说,等爹爹班师凯旋回来,必会大封功爵,再忍一忍,咱家的苦日子快到头了,朝相师的话果然没错,我河东慕容氏即将大兴!他幻想着父亲骑着高头大马的样子,着实兴奋了一阵。那一天,下着小雪,天色阴霾,县府送来了讣闻,父亲战死了! 白纸黑字写着:“荡山黑峰口一役,突降大雪封山,鏖战数日,君中埋伏,军师巍公掩护突围,不慎被连矢所中,战事胶着,运行不便,故就地掩埋,望亲眷节哀。” 母亲不敢相信,当即厥了过去。 那一刻,他跪在母亲的床前,泪如泉涌,恨极了那个来家里骗吃骗喝的臭道士,若非他胡说,父亲一介书生怎会去了疆场,落得个马革裹尸。 母亲看着跪了一地的孩儿,大的尚未束发,小的呱呱啼哭,终究不忍弃世。病未好便强撑着起来劳作,推着粪车挨家挨户收夜香,雪天路滑,一个上坡路的时候力气不支,连人带车滚落,污秽沁了满身,险些冻死在街头。 他再也读不下去书了。 母亲病得形销骨立,挥着扫帚抽他,却像棉花条打人,一丝也不疼。一边哭的伤心欲绝,说他是唯一的希望,将来考取功名,再来振兴慕容家。 他嗤之以鼻,家国乱世,烽火未熄,礼乐崩坏的世道,连科举都未设,去哪里考得功名?世人皆知新朝皇帝是个草寇匹夫,南边的两个小朝廷兵强马壮,大有卷土重来的气焰,以后还不知是谁的天下,书院的学生大多弃笔从商了,他一个缩在角落的旁听生,做的什么宰相梦? 第二日开始,他将皮绳勒在身上拴着粪车,沿着狭街曲巷收污秽,风里雨里,肩上勒出了血痕,还未结了痂,又勒出了新的,重叠在一起,成了条条状状的乌青疤痕,白皙的皮肉变得粗糙,手臂上练出了强劲的蛮力,手掌也生了粗茧,磨的溃破了,结了血痂,偶遇见书院的同窗,笑拿石子掷他,骂一句:“臭倒秽的!辱没斯文!” 他停下擦擦汗,哂笑一声,继续拉着粪车走,每家掏一个马桶两个铜板,一天下来可以赚二三十个铜板,购得几斤芋头和黍糠,足够家人一天的嚼谷。 那时他只有十四岁。 世情薄,人情恶,唯有将心膛磨砺出坚硬的盾。 等攒出积蓄来做个小生意,他想,这一生也就如此了,只要娘和弟妹们不要挨饿受冻就好。 就这样过了三年,他认识了一个女子。 第三十二章 绿杨芳草长亭路(1) 那是西巷胡同的一个四合小院,住着一对母女,他收了几回夜香才知道是知县的外室和私生女,知县为人风流,外室多如牛毛,这里的是一个红倌歌妓,每回见他总是绣帕捂着鼻子,远远扔来两个铜板,浓妆艳抹的脸上脂粉味浓烈。 那时的他已长成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颀长笔直,自小的教养不驼背不耸肩,整个人松清竹瘦,加之腹有诗书,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街坊四邻渐渐摒弃了嫌恶,对他热爱起来,走在门口会递个烤窝头或一碗温茶,打趣他两句,还起了个“侧帽小相公”的雅称。那少女比他小两岁,梳着双丫髻,雪肤花貌,总爱穿粉色的衫子,坐在院子的廊下手里捏一枝木芙蓉轻嗅,一双清莹莹的眸子如初生小鹿,怯生生眨动着,总有不安在里头,杏腮彤云,竟与那花色一般无二。他远远一望,心跳骤然急促,耳根烫的不像自己的。 那是唯一个,见了他不会捂鼻子的女孩。 那天刚进了院便劈啪啪下起了雨点,歌妓不在,只有她和一个年老的仆人在家,老仆心眼好,让他在廊下躲完雨再走,进屋为他倒了一碗水便去忙别的事了,少女倚门而立,身形盈盈,柳腰纤纤,穿着粉衫罗裙,鼻尖朝地,捏着帕子不敢抬头,脸颊浮着两朵云霞,连耳根都是红通通的,与那耳垂上的红玉髓相差无几,衬的一截小颈如雪藕新荑,云娇雨怯,美丽难言。 他心跳如擂鼓,立在当下,踯躅不敢动,脑中乱哄哄的,檐外雨声沥沥沙沙,下的如泣如涕,天地间晶澈透亮的雨丝,纷纷洒洒,织成密密的水帘,落在青石地上,波一个个水泡,浮起氤霭。恍惚想起从前书上看到的两个词......稚齿婑媠......靡颜腻理...... 此时默诵来,只觉花开如锦,唇齿美好。 出神间,少女竟开口了,声如蚊呐:“听说......你......你读过书......” 他惊了一下,心跳骤停两拍,第一次听见年轻女子的声音,嗓音清甜柔懦,那一字一字都像是歌喉讴吟出来的,少女依旧垂着头,双手绞着一方丝绢绣帕,那帕上绣着蝴蝶和“娆娆”两个字,心知是她的名字,立刻道:“家父在时,曾于私塾任教,小生五岁开蒙,八岁入童生,学得诸子百家,又曾在书院旁听两年。” 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嗫嚅道:“我......只认得几个字和自己的名字,我叫......万娆娆......” 他心中已明白,坐堂的知县姓孙,大约她是随了母性的,入不得士族户籍,又不甘随母入贱籍,所以是无户牒的乐民,需纳双份人头税,且不为律法所庇,沾上官司不论对错一概判之过错方,小则赔偿财物,大则徒刑流徙,她是知县的骨血,自有所倚。 他口中吟道:“姽婳如媚,婉娈娆娆。” 少女下颔微微扬起一点,眼眸如明珠熠熠流彩,颤着声问:“何......何意......?”他道:“芙蓉如面柳如眉,春杏带露颜如玉。” 少女没读过书,不大听得懂,又不敢臆断,嘴角一动,委屈地将帕子揉成一团,他见状只好又说:“姑娘美貌芳华,如春之娇杏夭夭,夏之芙蓉灼灼。” 这下算勉强听懂了一半,少女两颊如烧红的火炭,脸埋的更低,发间的一只粉晶紫宝的蝴蝶搔头急急翕动。他澎澎的心闪过阵阵喜悦,依着学子礼拱手:“小生慕容槐,表字鼎言。” 芭蕉叶上雨点簌簌,少女的声音似从胸腔发出来的,他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槐树的槐吗?”“正是。”“为什么叫槐树?到听得像一个老人的名字。” 他笑了,语声温和谦谦:“槐鼎,三足而立,行均四岳,磐固难撼。裂邑万户,登爵槐鼎,喻之三公之卿,经国之重器,周天子庭前植三槐,为木中栋梁,枝茂繁天,根深蒂固,庙堂国祚,擎厦之柱础,社稷之桢固也。我爹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期望我有一天成为国之良辅,经纬天下。” 少女目瞪口呆,因为只听懂了栋梁那一句,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次没有再低头,面上含着浅浅的笑,唇畔一对小小涡儿,梨梨甜美,娇艳的衣色,愈发显得笑靥如早春的杏苞,被春风一呼,树树吐绽。“你......好有学问!” 他看的怔住了。 仿佛很久很久之后,雨停了,长着青苔的鸳鸯瓦上哒哒滴着水,阳光照在后颈,微微发烫,他这才醒觉过来,意识到时辰,抬腿想走,心中却是万般不舍。 少女忽轻咳了一声,举起手里的帕子递向他,脸庞儿又低了下去,语声发抖的厉害:“你......头发有些......湿了。”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檐外飞溅的雨点打湿了大半个身子,慌忙伸手接过,指尖触到了少女的肌肤,心跳似破腔跃出,水珠滴滚下发稍,衣衫潮腻腻的,却舍不得拭用,紧紧攥在手里,见到老仆从对面的屋子出来,执起扫帚扫水,心里一慌,急急塞进了袖袋,拱手告退。 那天之后,他害了相思,吃饭不香,睡觉辗转,夜深人静时听着弟弟们的鼾声,那帕子婆娑在手里,上面有幽幽沁脾入髓的女儿香,放在胸口,心跳汹涌,一夜无法平复。 一连几天去她家收秽,歌妓在院中舞着水袖吊嗓,少女依旧倚在门边,两两目光相触,只恨天地多余,歌妓尖着嗓子唱曲子中的悲段子,仰天痛诉,又哭又笑,调声凄厉,他听在耳中,寒毛卓竖。 直到那一天他去的时候,远远看到歌妓出了门,上了一顶四人抬的小轿,另有两个小厮抬着一个樟木箱子和老仆拿着包裹跟在轿后,一行消失在巷子转角处。他心中大喜,推着粪车奔过去敲门,只敲了一声,门便从里头开了,原是她一直守在门后,原来她在等他。 大门阖上,他再也难以遏制心中滚滚的爱慕,一把将她揽入了怀抱,少女亦身躯和软,双臂圈在了腰上。他说:“这几天我茶不思饭不想,满脑子都是你。”她贴着阳刚的胸膛,两个心跳击撞着,娇婉的声音泪噎地说:“我也是。” 那一刻,他情愿立时烈火焚身而死,无怨无悔投胎做了一回人,上天对他千般万般不公,可终究还有一个她,有她便尽够了!够了! 她告诉他,她爹北上公干,娘好不容易争来了随侍的机会,要去三个月。 从此后,每日便寻了由头把老仆支出去,开门引他进来相会,给他唱小曲听,甜美的歌喉如燕啭莺啼,绕梁迤逦,他教她写字,一笔一划握着手教她《三字经》《论语》,像个严师一样持着戒尺督促她背《幼学琼林》,背错了便罚站,然后她小嘴一嘟,眼睛水汪汪,轻罗小扇一遮面,他以为她哭了,便一下心软了,连连说好话,她却噗嗤笑了出来,拿开扇子,唇角靥出两个圆圆的小梨涡,玲珑甜美,直教他看的发了痴,心旌荡漾,恨不得立时扛到肩上,带回家里去......给她描眉点唇,给她画传说中的梅花妆,轻轻几笔改成杏花妆,给她填词谱曲,知她爱吃宝喜楼的水晶烧麦,便一连十几天省去午饭的两个烧饼,只喝一碗盐水,为她买来,看着她羞答答吃着香,自己腹中饥肠辘辘也欣悦。 他们开始无法忍受每一天睁开眼见不到彼此。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原来两清相悦,是这般缱绻旖旎,愉快到时光如流水匆匆,只要在一起,便觉那样快,那样快。 那一天,她把老仆遣到南辕北辙的街上去买物什,一二个时辰回不来,他们在屋中说笑着,也不知怎地嘴唇便粘合在了一起,然后相拥着滚进了香软的床榻,他颤抖着手解开了她的衣衫,她闭着眼睛,双手抱着他,气息紊乱,身躯如甫降生的小兽,抖得一塌糊涂,他在情.欲失控的最后一刻,忍住了,他说:“我读的是圣贤书,不能行此无名之举,轻贱了你,那与禽兽何异?我要娶你,娆娆,你可愿嫁我为妻?” 她躺在那里,一双小鹿般的妙目眨啊眨,坐起来倚在他胸前:“槐郎,那天我梦见,为你生好多好多孩儿,和你一起坐在树下看着他们嬉戏,牵着手,一直到我们老了,头发全白了,然后死了埋在一处。” 他心中溢满了甜蜜:“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回去以后他便同母亲坦白了,母亲早已发现了儿子的异常,知道是个歌妓生的私生女也没说什么,慕容家再落魄也几代皆是清白良贞的读书人,他进门之前心里惴惴不安,来回踱步了足足一个时辰才下决心。 没想到母亲默了半刻,放下针线,起身从席子下拿出一把钥匙,打开墙角的桐木箱子,拿出那袋银子,说:“你爹总共捎了百十两回来,还有这几年你挣的血汗钱,我攒下了有三十多两,前头我们买粮食棉衣,我生病请医吃药,你妹妹出水痘,你弟弟摔折腿,花销了有二十来两,剩下的,是我们的命根子,我原想着这几年咬牙省吃俭用,攒出几百两来,给你们兄弟五个娶亲成家,再留一些给你妹妹将来做嫁妆,娶个种田女,凑凑也够了,你即要那官宦人家的庶女,绝不是几两银子的钱,这些先紧着你吧。” 说罢,拿出十两来放在他手里。“先给她打一对镯子,等她父母回来,我们再购置一些聘礼去拜访。” 他立在当地,双手捧着银子,只觉沉甸甸发坠,扑通一声朝着母亲跪下,热泪盈眶,声颤音抖:“儿子起誓,定挣出一份家业来,给弟弟们娶亲。” 一个半月后,知县回任,他和母亲带着一对木雁去了那个巷子,到那儿看到门口守着衙差才知道知县来了。真到了这一刻,他和母亲都生了恐惧,从头到脚起了鸡皮疙瘩,硬着头发走进去,见到了坐在堂屋上首的中年男人,穿着绛蓝色长袍,国字脸,肥头大耳,脖子出奇的短,像个脸盆扛在双肩上,肚皮凸如大鼓,撑得衣带快崩断,满嘴杂乱的胡子,拿着一个紫砂壶喝茶,歌妓守在身畔,粉光脂艳。 他脑中不自觉的蹦出“脑满肠肥”之类的字眼。 想不通,这么一对俗不可耐的人,怎么产出娆娆那般美好的女子。 来之前母亲与他说过,这个孙知县已略略作了打听,下九流出身,捐来的官,怕不是什么通情达理的,要他有心理准备。 千万个准备到了这会儿也使不上了,他感觉手脚俱不听使唤,母亲拉着他行了个士人礼,因父亲入过仕,家中仍是士大夫户籍,是以是不用向地方官吏叩头的。母亲不卑不亢地说明了来意,望请看在书香世家的面子上,赐爱珠下嫁。 歌妓切声一笑,尖着嗓子骂了一句:“穷棒子!臭淘粪的!也敢肖想我的女儿!做梦去吧!” 知县也笑了,破锣似的嗓音说:“你家我是知道的,你夫先巍公当年中了进士何等风光,回乡跨马游街,我还给敲过锣鼓,风水轮流转呀,你家若是从前吾自不胜欢喜,可如今的光景,家徒四壁,是要我女去鹑衣鷇食么?其实也无不可,良藉商藉在吾这都一样,娆娆是我众多庶女中容貌最出色的,我养育他十几年,不是空口白牙的功夫,只要你出得起一万两白银的聘礼。” 他和母亲傻在了那里,全身的血液倒涌。 他想起娆娆,最终软下了骨头,对着知县跪了下来:“叔父,我现在蒙尘,可我还有一肚子才学,新朝更始,要治国选拔贤才,用不了几年必会重设科举,我去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耸壑昂霄,为娆娆挣出一个前程来,让她一辈子锦衣玉食。” 歌妓淬了一口唾沫到他脸上,骂道:“一身臭大粪味,还想考科举,那臭墨汁儿都被你熏污了!”然后一通不堪入耳的脏话,连带着父亲也被骂成了淫.贱小人,指着母亲说她妨汉子的寡妇,偷汉子的娼妇,人皆可夫,云云,骂到后来甚至说他们母子有染,奸情乱.伦,伤风败俗。 他呆住了,自小耳濡目染,父母俱是斯文人,便是后来看尽脸色被人刻薄,也从未听过这般污言秽语,攥拳拼命咬着腮帮子,跪在那儿,后脊隐隐地颤,闭了一下眼睛,睁开,诚挚地道:“我爱娆娆甚已!我起誓此生将她捧在手心当宝珠,予她一生珍重爱惜,如有违誓,叫我短折而死!” 知县大笑:“赌咒发誓不如吹气放屁,这世上只有黄灿灿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才是正经的。” 他声嘶力竭,连磕数个头:“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母亲泣不成声,握拳捶打他的后颈,泪水大颗大颗掉在发间。“孽障!你把读书人的气节都丢尽了......你爹在天上看着,尸骨难安啊.......” 接下来,一群举着棍棒的衙役将他们生生打了出来,他拼力保护着母亲,身上挨了几十下,听到肩胛骨折裂的声音,全身遭了一场酷刑,母亲头上吃了两下,额前凸起碗口大的包,意识恍惚,若非扶着就要晕过去,路过院中,看到娆娆倚在西屋门边,哭的双眼红肿。 回去以后,他将自己的棉袄和父亲送文房四宝全典当了,悄悄将一半的钱塞进母亲的枕下,夜深人静时,走出来,在院中对着屋子磕了个头,起身奔向了那个胡同。 站在大红木门前,深吸一口气,抬起那只没伤的手,在门上叩了几下,又掐着嗓学了几声猫叫,这是他和娆娆从前的暗号。 果然,过了一大会儿后,里面响起门栓的声音,门板应声而开,娆娆披着衣走出来,低垂着眼眸,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淡。 他冲上去抱住她,激动的泪水滚滚:“娆娆,我们私奔吧。” 下一刻,一只娇柔的手臂推开了他,她面如冰霜,道:“从前我不懂,但我娘跟我说了很多,我便懂了,我万娆娆虽不是正经的官小姐,可也是精米细粮,绫罗绸缎,十指不沾阳春水长大的,我怎能去你家吃糠咽菜?穿那破钟褴衫,做粗使活计,我受不得那种苦。” 他呆住了,像是迎头挨了重重的一拳,有些懵了,她眼中垂下两行泪,就是不抬头看他。“我娘也快人老珠黄了,她就我一个骨肉,等我爹不管她的时候,你能养的了吗?她的脂粉钱每月就得小二十两,我爹已给我定了亲事,是关提辖,虽比我大二十岁,可算得咱们县有权有势的人物,家财万贯,奴仆成群,前头刚死了老婆,我嫁过去直接做续弦,不但可以脱了贱民,还可以当家做主母。” 说罢,将腕上的银镯褪下来,扔到他脚下,冷哼道:“什么破玩意儿,关提辖给我的聘礼是实打实的金镯子,一个有三两重,还答应给我娘一万两养老,我傻了啊跟你去吃苦受罪!” 他胸腔急急的起伏,那个人他耳闻过,是本县的地头蛇,流氓痞棍头头,日常烧杀打砸,放贷收保护费,民众敢怒不敢言,知县也得敬让,娆娆如此柔弱,怎能嫁给这样的人! 声线格格地抖:“我会刻苦攻读,为你搏出一个功名来!” 她从鼻中哼出一声:“若你十年二十年考不出功名,我难道做一辈子老姑娘?等我嫁不出去了,只能去你那破屋陋室栖身对不对?就知道你打的这个主意!臭倒大粪的!给我滚!” 门板“哐啷”一声合上了。 门上的铜环砰砰地动着。 他走在街头,如游魂一般,漫无目的。 典当来的钱全换成了劣酒,坐靠在街角的土墙下,不停地灌着,醉了睡过去,醒了接着喝,眼角的泪不停地掉,一连多日没有出工,每日不是醉生梦死就是梦死醉生。 她出嫁那天,站在巷子的一角,目送一个熟悉的窈窕背影蒙着红盖头上了八人抬的花轿,他跟着吹吹打打的队伍,到了那个宅邸前,在鞭炮噼噼啪啪中,见到一个虎背熊腰,浓眉虬髯,面色黝黑的男人扯着红绸,色眯眯笑着拉住了白生生的小手,步入朱漆大门,开始拜天地。 他站在那里,等到了人群尽散,日暮昏鸦,大红朱门关上,天上刷刷落下了大雨点,打在脸上,如钉子打进了肉里,却想不起什么是疼的滋味,越下越大,倾泻如注,冰冷地浇在头上、身上,顺着脸颊到全身长流,汇汇不绝,落进嘴里,隐约似有咸涩的味道,是泪水,夜幕晦暗的如十殿阎罗。 他想着,她也许会后悔,那么就会跑出来,看到他在等着她。 雨下了一整夜。 被撕裂成齑粉的心,变得没有知觉,天亮的时候,推开家里的柴门,一头便栽向了地。 病了一个月,身上时而冷的在冰窖,时而热的进了火炉,身子底下湿漉漉,不停地发着汗,被褥淋漓,然后一双温柔的手换上了干净清洁的,却又被湿透,不停做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恍惚间无常二鬼就站在窗前,面目狰狞,狂烈地笑他,废物......废物......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原来生而为人和狗彘无异,人即畜生......胸中烈火沸油,烧的五脏六腑滚烫,恨毒了这个世道,恨毒了世态炎凉,想杀人,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统统血溅三尺,双手在空中乱舞,却只是徒劳的挣扎,眼皮百石千钧重,怎么也睁不开,焦苦的汤药灌进来,咳的全呕了出去,口中布满腥咸的滋味,琵琶骨那儿似有一把极钝的刀子在刿割着,连喘一口气都撕扯地痛,仅有一丝模糊的意识想着,就这样归去吧,人生无趣,不如死了。 他忽然,梦到了父亲,依旧是那刚正坚毅的眉峰,严肃的目光看着他,斥责说:“你是家中长子,理当扛起擎家立户的重担,侍奉寡母,教养兄弟姊妹,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你竟为了一个粉黛,自暴自弃!不忠不孝不节不义!枉费父母生养栽培!枉读圣贤之书!” 这一下,他醒了!引入眼帘的是母亲憔悴支离的面容,两鬓何时增添了白发?颊边瘦的深凹了进去,全是泪痕,双眼浮肿不堪,眼珠累累血丝。 读了那么多书,竟做这种愚昧的事,让亲者痛,仇者笑。 大男儿立于天地间,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上马定乾坤,他却在为了一个粉黛玩物,颓废自弃,真是白痴的可笑! 被褥里的手努力攥成拳,这一下已是用尽了力。 咬着牙发誓,振作起来! 等能下地的时候,跪着对母亲说:“这辈子我不会娶亲了,家境艰难,从今后我发奋挣钱,为弟弟们谋前程。” 母亲抱着他,四个弟弟也上来抱成一团,一家人哭的痛彻心扉。 五个月后的一天,天气晴朗,他拉着粪车,母亲和二弟在两边推着,走在狭街边,自从病愈后力气不及从前,母亲不放心,便和二弟时时守在身边。走过一个上下坡的小拱桥,刚要歇口气,忽而前方一行穿着明光铠甲的兵士铿铿锵锵冲上来,团团围住了他们,他骇了一跳,只听打头那人问:“你是慕容槐?” 他吓的面无人色:“小民,没有犯王法啊?” 那人微笑道:“慕容公子,可叫我等好找,吾是朝廷的奉使,快回你家去,天家有圣旨降临。” 圣?旨? 带来了快马,把娘三个迎上了马背,他们心中忐忑不已,不知等待而来的是什么,粪车丢在了原地,回家的路上,才听说到,数月前天命皇帝班师回朝,乾坤大定,四海归一,九洲承平。 那一日,是天命四年的七月初三。 ※※※※※※※※※※※※※※※※※※※※ 独点进来不明所以,请看上一章 第三十三章 绿杨芳草长亭路(2) 他永生都忘不了那一天。 记得刚进巷子,四邻八舍皆在墙角跪着,男女老少额头贴地,蜿蜒成两条曲折的长龙,身着戎装的兵士两步一岗,见到他们纷纷颔首,远远望见茅茨土阶的家门口许多身穿紫袍走兽补,头戴双翅乌纱的陌生人,笑容满面地对他们作揖,嘴里一叠声说着恭喜贺喜,母子三人像做着场虚浮的梦,脑中空白一片,意识和双腿完全不是自己的,两扇斑驳的杂木柴门大喇喇张着,一时全然不知所措,脚下幽然然,飘着一般迈进了门槛,家中唯有书最多,早先被父亲提了匾叫“三味斋”,后又依着孩儿们的名字从木,改为“长林斋”。 方寸大的院子乌压压的人,几乎没了下脚的地方,黄龙幡幢云屯雾集,旄旒流苏摆动,仿佛春天的柳丝千条万条垂垂,站满了穿着紫罗袍的人,戴着黑翼冠,三个弟弟和幼妹站在一边吓得瑟瑟发抖,一个紫袍宽袖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石桌边,衣身绣立蟒,奇怪竟没半点胡子,身边一个面貌年轻的秉着一根崭新节旄,挂着牛尾珠珞。 如此阵仗,定是千尊万贵的人,正要行礼,却见那人立刻站了起来,双手一拱,公鸭似的嗓音:“敢问可是慕容巍公崇岳的家眷,尊驾可是长男慕容槐?与巍公夫人元氏?” 他和母亲傻子般点了点头,那人的五官立刻变成了端严肃正,清清嗓子,绷着脸道:“快下跪接旨吧。” 在场的人哗啦啦俯倒,倾山倒海一般,十分壮观。 只见那人展开一卷玉轴黄帛,上绣着祥云瑞鹤,金丝彩线,华美斑斓,公鸭的嗓音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师戎将实朝廷之袛柱,国家之干成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尔忠毅将军慕容巍,燃薪达旦,破国于四方,征战于四野,救驾于阵前,身陨殉国,匡乾坤之大义,定社稷之勋劳,授功爵理宜然也,不意朕访边务,蒙巂扰我南境,尔援古今颇牧,赫赫南仲,执攘于越。兹特授上柱国,进爵安南侯,食邑万户,世袭罔替,领淮南节度使,加谥号’诚直’,配享太庙,恩泽后世,令其长子慕容槐嗣位,锡之敕命于戏,威振南诏。加赐黄金五千两、白银三万两、珠帛十箱,宅邸一座,土地五百顷,深眷元戎之骏烈功宣华夏,用昭露布之貔熏,暂锡武弁,另加丕绩。钦哉!” 下一道是敕封母亲的诰书:“......敕曰:大臣有奉公之典,藉内德以交修......之妻元氏,坤仪毓秀,月实垂精,锦线穿云,佐夫子以青灯,肃针偃月,赠良人以征袍,治行有声,亦宜荣宠。是宜赠尔为正二品夫人,锡之敕命于戏,徽着兰房委佗,如山河之足式仪隆桂殿儆戒若翱翔之不遑,金笺甫贲,紫诰遥临。钦哉!” 他听着那一字一句,脑中木木,一瞬间痴呆了似,眼前的一切成了虚幻的迷离......不敢信!不能信!倒大粪的穷小子须臾之间变成万户侯了?从前听过一个典故叫黄粱一梦,他一定在白日做梦,要赶快醒来,不能这样!命运不能跟他开这种玩笑! 有声音提醒他:“慕容侯爷,快谢恩啊!” 慕容侯爷,是谁? 木偶似的地和那些人一起稽首叩拜,嘴唇说着:“谢主隆恩......” 母亲哭了,双手剧烈地抖着,捧过那两个玉轴黄锦,仰天饮泣,哭的喉咙直颤,说不出来话,好一会儿才发出声:“苍天有眼!孩儿啊,你爹没有白死,他给我们挣来荣华富贵了!” 一家人又哭着抱成一团,这次是喜极而泣的。 宣旨太监也拱手道喜,又说:“请慕容侯爷即刻收拾行装随吾等入京谢恩,觐见陛下,赴庆成宴,陛下还有封赏。” 巍峨的皇极殿金碧辉煌。 一个小小的喘息都有回声,两旁站满了百官,他和一众功爵跪在华毡上,予授符节宝册,授丹书铁券,那位传说中英明神武的开国皇帝穿着龙衮,面庞威严,亲自走下御座,从内侍端着的文盘上拿起镂玉镶金的玉带,他拱捧起手掌来,微凉的玉质落在手中,触之生暖,生温润,垂下来的一截,雕文刻镂,碾琢隐起云龙,天工精巧,珺璟耀华。 他不敢抬头。 这一刻才清楚地感觉到那真实。 一进邑县城,城门口百十名官员在迎候,鞭炮响彻云霄。 晚夕玳瑁宴,高坐上位,遍地恭维的声音,凤舞鸾歌,丝竹管弦,在京的三个月日日走斝飞觥,已喝出了酒量,但这样轮番的恭敬下来,一时招架不住,起身到酒楼的阑干下吹风。 那个脑满肠肥的面孔躬着背来到了身边,脸上堆满了谄媚,鼻尖冒着油:“慕容侯爷,在下先前多有得罪,望您海涵,在下蠢钝,实实有眼无珠,竟没看出侯爷是金镶玉,您是君子,海纳百川,在下一介粗人,请您务必鉴谅。”说着连连鞠了几个大礼,笑的露出了后槽牙:“在下膝下有一嫡女,年方及笄,貌美如花,诚许配侯爷,结两姓之好,愿以半数家产相陪。” 他没有说话,垂眸瞥见自己腰上的白玉革带,手指转动着赤铜酒樽,将里面的琼浆玉液尽数泼在了那张让人作呕的脸上,转头离去。 那脑满肠肥的家伙竟追上来抓住了袖摆,带着口臭:“侯爷,在下求您,小女做妾室也行,再不然,您若还喜欢娆娆,我即刻将她送进府里去,不求名分,哪怕当成你一个玩物,你想怎么玩怎么玩,想玩多久玩多久,关家我去了结。” 他几乎要把胃府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袖子被死拽着不肯放,正要唤侍从过来,两个官员忽然走过来,认出是方才敬酒的州官,在大胖子脸上抽了两记耳刮子,才得以解脱,甩甩袖子,抬步走开,身后的声音说:“猪玩意儿!芝麻大的官儿,也不撒泡尿照照,慕容侯爷岂是你能攀得起的!” 他听在耳中,心中无与伦比的痛快,原来功名利禄可以让男人如此得意! 那天坐上轿子离开的时候见到了那个关提辖,领着衙差为他保驾护航,卑躬屈膝,笑的眼睛眯成缝,回到临时宅邸下轿时,扑通跪下对他连磕三头,说求他抬举,愿为犬马。他心头冷笑了一声,除了身边的一行侍卫,从京城出来还带了一万兵士,天子亲赐的府军,驻扎在城外,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让这些曾经折辱他的人万劫不复,他没有报复,觉着没必要,不值得。 他甚至,变得心狠手辣,军营中一个校尉聚众赌钱,他眼睛眨都没眨,拉下去杖死了,那年他不过十八岁。人皆赞他,翩翩督帅,貌比潘安,风华正茂,前途无量。 ......堂前的槐树枝叶蔽天,开着簇簇的槐花,将整个回廊遮出了一方荫凉,因着老爷的缘故,慕容府植了很多刺槐、紫花槐、白槐和龙抓槐。 温氏伫立在身侧,慕容府发达前的事情她也听老太君闲暇时讲过,老爷没做官之前,受尽了苦楚和白眼,但这感情之事,老太君却未吐露一字半句,温氏不禁好奇极了,又不敢问。慕容槐道:“时间过得真快,像是一眨眼就沧海桑田,我已花甲,不知寿数几何,还能为家族撑几年。” 温氏在想那女子究竟何人,会不会是哪个妾室通房,或外头的女子,她一直知道,他外头不只有桃华,还有秋实,冬月,皆是上不得台面的贱籍女子,有权有势的男人自然侍妾美眷如云,随手都有投怀送抱的,便是父亲当年,一个小小的嘉兴县丞,也置了两房外室,包养了伶人,一出了事树倒猢狲散,卷了财帛跑了。十六岁入慕容府,至今二十六载有余,跟着他,韶华青春尽付这个男人,只是从未见过他这样多感,便是那倾世美貌的桃华,也玩了几年便厌腻,最后悬梁死了也没为她掉一滴泪,所以从做了豪门小妇那天她就明白,男人的肩膀不可依赖,只有多生子嗣,才能立下根基。 她做到了,成了他唯一信重的,无可替代的。 他从来不信任女人,连结发妻子郭氏,也是相互提防算计,他喜宁静,郭氏跋扈,自来琴瑟不调。只有她,一碗一碗地喝着坐胎药,苦的舌头尝不出他味,一次次痛苦分娩,鬼门关闯荡,终得功成,成了他心腹的女人,这偌大宅子里的独一无二。 记得最后生下十五的时候,她得了月子病,成日的发烧,时而昏迷,时而抽搐,他像是怕极了,守在床畔不肯离开一步,每一口汤药都让人细细查验,唯恐有人借此害了她,当她终于退烧的时候,抱她在怀,握着手说:“别撇下我和孩儿们,以后也不要再喝那些坐胎药,你不能再拿命这样拼,够了,你为我生了三个男丁,五个女儿,足够我慕容氏流芳后世,你的心意我领受了,你是唯一对我有情有义的,我想跟你携手余生,白头相伴。” 携手余生,白头相伴,多美好的词汇。 其实产下双生子后她被老太君抬举为妾室中第一位如夫人,名字入了家谱,将来身后可入祖坟,牌位也可以进了祠堂,供在旁边的小桌上,地位稳固,再不曾喝过坐胎汤药,以至于现在一闻到药味便犯呕,十五纯属意外。 有簌簌风吹来,拂过庭前的木槿花,带着清淡若无的花香,夏天的风让人感觉不到一丝凉爽,温氏回过神,忍不住像个小女儿般露出吃醋的表情,唇边一对小涡儿微现:“妾身与那女子相比,在老爷心中孰重孰轻?” 慕容槐“哧”一笑,道:“你多想了,我缅怀的是那段年少时光,她的模样我早几十年就忘记了,她自与你比不得,在我心中云泥之别,只不过那时年轻,见识少,才陷了进去,后来才知,她原是配不上我的,字不识得几个,容貌也不甚出众,我众多的女人,她算不得什么。” 温氏听懂了:“她,离开了吗?” 慕容槐笑意不变:“嫁给别人了,嫌我穷,多可笑,只差了半年,朝廷的敕封就来了,一个倒夜香的穷小子眨眼变成了万户侯。” 温氏也觉得那女子可笑,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换成是她也会取舍。“那女子,后来可悔了?” 慕容槐道:“也许吧,我上京谢恩的时候,走了三个月,回来听母亲说她母女二人在宅子门口闹了,她母亲是个歌妓,说我对她女儿始乱终弃,还想把肚里的孽种栽给我。”说到此处自嘲地笑了笑,“我惜她爱她,不忍她无媒无聘跟了我,才没有沾她,却原来她骨子里是那般下贱的,我回来第二天她一个人来了,被母亲的人阻在门口,要死要活要见我,被她们泼了一身泔水,才走了。” 他清楚地记得,离开邑县就任淮扬那天,骑着金镳玉辔的高头大马,头戴乌纱冠,穿着绛袍玉带,前街鸣锣开道,仪仗军擎着藩旗,持着掉刀,整个县城的男女老少倾巢而出,两旁壅塞的水泄不通,母亲身穿诰命服,围着霞帔,坐在后头十六人抬的大轿子里,现是整个河东品阶最高的命妇,官员见了都得跪拜,俨然最高贵的女人。另有一个八人抬的小轿坐着一个女子,是新收的通房,从京里回来母亲便安排了一个模样出众的丫鬟来伏侍他,生的艳若桃李,姿容胜之数倍,还通些文墨,他便懂得了如何做男人,去过京城,领略了膏粱之地的锦绣繁华,歌台舞榭的纸醉金迷,才明白等着他的是什么。他已定了亲,婚礼就在年底,是显赫千年的世家大族太原郭氏的嫡女,郭氏一门需要在新朝立足,而他需要势力巩固,母亲在众多求亲者中权衡再三,选择了郭氏,他略一思忖,欣然答应,已养成了凡事在心中度量个来回,利弊得失,母亲说他这才是长大了,沉稳了。那一二月邑县最沸腾的事情,便是与慕容家结亲,河东一省大凡适龄名媛皆以嫁他为荣,每日门庭若市,甚至有官媒当众打起来的。风华正茂的少侯爷,穿上锦袍,愈发整个人风度翩翩,在京师便有许多达官显宦有意缔姻,皆被他以未禀家慈婉拒,嫁给他,便可和母亲一样荫封正二品郡夫人,授以诰册,钤以印鉴,享朝廷俸禄。 ......就在那人墙夹道中,忽然看到了她,在人群中拼力挣扎,后面有人在推搡,颤颤巍巍,不知为何披头散发,瘦的完全变了相,纸人一般,眼泪涟涟地哭喊着,人声鼎沸中一声声“槐郎”,如细碎无力的风吹过湖水,再拂不起涟漪,惊鸿一瞥,到底心念乱了两拍,马蹄继续向前,从此再没见过,四十多年岁月里,至德二年奉旨北上平叛路过一次邑县,没进县城,至德七年在雁门关镇守了两年,离邑县百十里,却不曾回去,只有至德十年迁祖坟,看了一眼老屋,此后再不曾出过淮南,将来百年后,他也会葬在淮扬,邑县已成游子不归的梦。 槐郎,槐郎,岁月如梭,后来他有了很多很多女人,莫衷一致的美貌,环肥燕瘦,温香玉软,渐渐地,她的模样变成了记忆中一团浑浊的光晕,在后来那团光晕也混沌了,只记得她是一个叫“万娆娆”的女子,曾经的两情缱绻,曾经的耻辱仇恨,全都释怀了,淡了,忘了,他却不许有女子再唤他槐郎,凡是唤过槐郎的女子都被他发落了,温氏第一次进府那夜,唤了一句槐郎,被他扬手打了一个巴掌,打出了血,这世间槐郎已死。 唯一奇怪的是,他对长着一对笑涡儿的女子有着莫名的衷爱。 他懂得,莺莺燕燕,不过是为着他身后的荣贵,因他是节帅大人,他亦不在乎,人生既如此,人性既如此。 他亦再不曾有过那般炽烈的心跳,年轻时也试图找寻过,哪怕是片刻,一度以为爱极了桃华,闭月羞花,冰肌玉骨,是他余生见过最美的女子,让人一见就心神荡漾,但每每狂热过后,心底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空落,就像什么东西被剜走了。 他终于明白,有些东西,失去了再不能追寻,他坦然了,将这视为持重。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不过,一场残梦,而已。 如今,时光已老,苍颜白发,他说:“算来她也是个老妪婆了。其实我也想过,若当年她真的选择了我,跟我私奔,等到敕封,苦尽甘来,凭我后来的声望,也不可能专注一致对她,男人,不能总活在儿女情长里,时间会变,心境会变。” 温氏忽觉着眼眶针刺似的疼了起来,酸涩的难以自抑,觉得莫名其妙,为一个毫无相干的人。 慕容槐摸了摸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今天乔玉郎说了那些话,我险些就动容了,他可比那姓卢的赤诚的多,与我当年说的多像,连发的毒誓都相似,若他要的不是岚儿,兴许我就同意了,也算为自己聊以遗憾,但岚儿不行,我慕容氏想要长久求存,后宫里必须有人,生下皇子,邢家已有一个做了四妃,我们本就慢了一步,能取胜的只有美貌,岚儿和茜儿,就当为家族献身罢。” “妾身醒的,等过了这段时日,便让教习嬷嬷来。” “茜儿那个脾气得改一改,入了宫伴君如伴虎,岚儿沉稳,让她多多提点,邸报上说,艳儿也随驾回来了,让茜儿多跟两个姐姐学学,怎么取悦男人,她年纪最小,等两个姐姐宠爱减弱了,她后来居上,她们姐妹总有一个能生出皇子来。” “是。” 当夜,温氏做了一个梦。 四周是一个茅篷土垣的小院,明明是穷苦人家,却高挂着“长林斋”三字的桐木裸匾,笔力苍劲的台阁体。一个浑身浴血年轻女子躺在屋中地上,身形孱质娇小,布裙襕衫,黑夜里一灯微弱,胸前几个血洞汨汨冒着殷殷鲜红,蜿蜒成小河,嘴里不停吐着血沫,四下破旧的桌椅七零八落,像是遭受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戕害,那身躯凛凛地动着,痛苦到了极处。瘦骨粗糙的手在地上抓出了一道道痕,指甲全是土,原来是想翻身,这一动口中哇啦倾出一大滩,又黑又红的沁入灰土,双臂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前匍匐,原来是要往院子里爬,好像那里有至关紧要的东西,爬过的地方画下一道血路,屋门大开着,终于爬出了门槛。 院中放着一个夜香车,旁边长着一棵小槐树苗,树叶翠翠。 女子终于爬到了那里,满是血污的手抚摸那指头粗的根茎,眼中掉下了清莹莹的泪,清秀姣好的五官,面容只剩下惨淡苍白,气若游丝的声音,对那小树说:“槐郎......我......等不到你了,来世我要为你生好多好多孩儿,莫说吃糠咽菜,便是流放做阶下囚,也不离开你一步,守着你到老......” 话一说完,伏在树下,闭目咽了气。 睡梦中打了个颤,惊醒了,后颈心冷汗淋漓。 近来劳神太过,竟做了这样的噩梦,奇怪的噩梦,梦里的一切那样真实。 儿女们操不完的心,以后得少生气,注重保养。 侧头看去,身畔的男人睡得沉实,安详地枕着白玉枕,鼻息均匀,两鬓的发丝苍苍。 ※※※※※※※※※※※※※※※※※※※※ 留个评论,点个收藏 我没信心了 需要鼓励呜呜 第三十四章 鱼龙舞洞庭(1)圣驾至,战鼓开 山路盘踞,两旁的是连绵不断肥沃的梯田,小路上十几匹马缓缓走着,后面五辆大车驮着沉甸甸的货物,前夜下了场小雨,道路泥泞,马腿车轮上全是污泥。 一行人像是押送的商旅。 行过几重山湾,梯田变成广袤的平原,田垄一望无垠,四野倒禾洼隆,污水横流,触目尽是狼藉。 打头的一个月白长袍的不由诧异:“前面两个镇子俱是田肥地沃,稻谷飘香,怎地越往东走,像是遭了洪水,昨夜那雨,委实不成气候啊。” 中间那人身着雪白长袍,眉峰线条刚毅,弥望四野,不发一语,攥着马缰的手上一个绿玉扳指,气韵温润,眉峰难掩威严。 旁边一个褐色衣衫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腰边挎着带鞘长刀,另外十几骑皆是青年面貌,骁勇矫健,目光警戒,细观队列森严,每个之间的距离一丝不苟,将雪白袍子的人围在中间,一只手始终搁在刀柄上,腕上系着鹿皮护腕。褐色衣衫的颔首说:“主子还是不要往前走了,离得大驾太远恐有不测,咱们已行了六十多里,再走,天黑之前怕追不上大驾。” 月白长袍的也说:“弟也心慌的厉害,虽说避开了耳目,但难保没有刺客尾随,求您三思。” 雪白长袍的人眉峰一紧,两人不敢再说话。 马蹄停滞不前。 忽见前方一个布衣罗裙的妇人携着一对总角稚子蹒跚而来,背着个缀补丁的大包袱,深一脚浅一脚,走的十分辛苦,月白袍子的勒马上前,妇人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紧两个孩儿,月白袍子的说:“大嫂莫怕,吾等只是过路的客商,因淮南道全线戒严,才不得不走山间小路,敢问此处可是遭了洪灾?是否伤了人命?官府可有赈灾?” 那妇人呜咽一声恸哭起来,涕泪交加地道:“贵人不要往前走了,前头十几个镇子全淹了,冲了四十来个村庄,遍地是饥荒,官老爷体恤,设了粥棚和临时宿寄,活着的都去领口粮了。” 月白袍子的道:“前夜的雨你们这里下的很大吗?” 妇人啜泣道:“贵人有所不知,却不是前夜的雨,乃是十几天前,官府的衙差说有神人算出上游的沙河会有河神发怒,大水降临,要下游的人全部避到官府设的安置所,小老百姓的不知所以,有的信了便收拾财物搬了,有的不信便留下来,小妇人的夫君也不信,那夜果然大水滔天,我们一家人本来跑了出来,当家的忽然想起自家的耕牛还在圈里,那牛是命根子,便折了回去,再也没出来,小妇人眼见着屋子被冲塌,水浪有两米高,成了平地,水退了之后,小妇人一直在原地挖,挖了这十几天也也没找到人和牛的半点影子,这才带着孩儿去安置所。” 月白袍子的似明白了什么,拱手一个礼,对着后面的人招了招手指,其中一个骑马的年轻人走过来,从怀中拿出一个蓝色荷包,递到妇人手中。那荷包布料朴素,分量却是沉甸甸的,月白袍子的说:“鄙人做些小生意,小有家产,不忍见大嫂苦境,这些赠与你重新买房置地,聊表心意,就当小生行善积德。” 妇人一时感动就要跪下,月白袍子连忙摆手阻止,妇人哭着说好人,菩萨保佑,月白袍子的嘱咐她:“你妇人稚子,出去切莫露财,谨防引祸上身。” 妇人连连点头,将钱袋牢牢塞进包袱,生怕反悔似的,擦干泪,紧走慢走带着孩儿远去。 月白袍子的信马归队,表情沉痛。 一行人踯躅原地,一动不敢动。 雪白袍子的望着四野,面上平静无澜,紧紧攥着马缰,眼底闪过寒芒,好久才说了一句:“是朕害了他们。” 这日下晌慕容槐在书房处理着公文,管家急奔进来报:“老爷,邢老爷来了。” 慕容槐眼皮骤跳,是祸躲不掉! 步入嘉熙堂,邢家父子已在茗茶,慕容槐笑迎迎走进来:“秉瓒老弟,别来无恙否。”邢全上来亲热地挽住手:“鼎言老哥哥,可想煞兄弟了!” 慕容槐拱手:“听闻你已晋升为蜀王,恭喜恭喜!乃本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异姓王,尊荣无限。” 邢全连连自谦:“不敢不敢,吾几斤几两老哥哥还不清楚吗,小弟唯兄长是从。”邢家两子也起来行礼请安,慕容槐又询问了长女和女婿的近况,邢全皆说安好。 一时坐下闲话了一会儿,邢全递了个眼色给邢胤辉,见状和仆从一起退了出去,远远屏退附近十丈以外的人。 厅中,邢全放下茶盏,开始了:“老哥哥,咱们是一家人,一辈子的兄弟,不说隔心话,朝堂上前脚死了人,小皇帝后脚还有兴致来南巡,怕是没憋什么好心,死的都是他的心腹,触怒了他的底线,报仇来的,我们要早做打算才是。” 慕容槐指尖婆娑着茶盏上的热度,装作若无其事地道:“你多想了,天底下哪有这样报仇的,把自己送进腹地,我瞧着就是一时心血上头,效法隋炀帝罢了,他登基这几年,大修河渠,改革官制,严修大统律,近来又在闹什么科举改制,处处以隋炀帝为范,太平盛世,声色豪奢,咱们为人臣子的自然效从。” 邢全道:“既如此咱们何不做了李唐,来他个改朝换代,他赵家算个什么东西啊,草莽出身,凭什么坐拥天下!” 慕容槐却笑了,好似听了个幼稚的儿话,笑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贤弟这是酒话,咱们手里才多少兵马,这淮南和剑南有三万守备军驻扎,兵符也不全在我们手中,那河东河西京州三地加起来二十余万,咱们旗还没立稳,就被剿灭了,为兄今年六十有二,垂垂老矣,牙都掉了两颗,想过几年太平安逸日子,然后风风光光进棺材。现下有儿女饶膝,子孙满堂,于愿足矣,贤弟可莫要嚇我了。” 邢全眼角露出了不悦:“哥哥一代豪杰,竟这般胆小如鼠,从来大业哪个不是淌着血杀出来的,富贵险中求,哥哥委实令兄弟失望。” 慕容槐仍笑:“贤弟言重了,吾就是一介书生,读读道经,习习古史,侍花弄草,钓鱼喂鸟,岂弟君子,干禄岂弟1,那刀尖子上舔血的买卖,实实做不来的。” 邢全也笑了一声,眼中闪过阴鸷:“哥哥想求平安,人家未必成全,据我这几年观察,赵禝这个人,虽年轻,绝不是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心智远在先帝之上,裴严和傅正杰两只老虎,盘踞中京多年,势焰熏天,突然一夕之间,一个死的不明不白,一个无声无息就倒了,这是骄敌之策吧,做给我们看的,为了让吾等轻敌,他此次来,是带着刀来的,要把我们一网打尽,哥哥竟还做着安逸梦,你不提刀,等着当砧板上的肉吧。” 慕容槐默默啜一口茶,好久才道:“孤掌难鸣,只要贤弟不坑害为兄,就成不了刀板上的脔脍,兄长也劝你一句,以桀诈尧,譬如以卵击石,以指挠沸,入焉焦没耳2。咱们祖业起艰,莫要走上不归路,连累后世子孙不得超生。” 邢全面色完全阴沉起来,冷笑道:“淮南和剑南的守备军还用的着兵符么?此次襄王也来了,这一龙一虎,是孤注一掷来吃我们的,他想离间我们,哼,打错算盘了,天上掉下来的机遇啊,有了这两个人在手中为质,中京空虚,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仗想怎么打怎么打,为弟把厉害都说了,是合盟还是操戈,哥哥好好斟酌斟酌罢。” 语罢,起身抖动衣袍,健步迈出门。 慕容槐坐在原位,半晌没有动。 当年和他一起敕封的还有前街弄堂铁匠铺的邢家两兄弟,一门双爵,是所有功勋中最显赫的,话说父亲临走时叫上了铁匠“邢金疙瘩”,此人自会走路就在锻铁,打了三十几年,对制作刀剑斧钺颇有心得,父亲与之有几分交情,便说动一道去投谒。 邢金疙瘩大字不识,张飞一般的长相,对匡扶天下没什么概念,但建功立业还是动心的,兴许打出个金马玉堂来,邢家岂不从此上了天,捞个官老爷当当。 彼时那位传说中的大英雄赵爷方兴未艾,既要投名状,这名字自然得改了,谁知邢金疙瘩死活不肯,说名字是爹娘给起的,命里缺金,金子主财富,铁里头打出金,死了也不能改。父亲无奈,只好选了个“铎”字,铎:金属也,费了半天唾沫才解释明白,邢金疙瘩从此有了响当当的大名,邢铎,又取了表字,金泽,一听带了金,邢金疙瘩乐呵起来。 军中不是绺子就是土匪农户出身的,打仗生猛,通晓文墨的没几个,有时遇上排兵布阵耍计谋的,屡屡吃亏,招来几个书生也是沽名钓誉,沙盘上口若悬河,全是纸上谈兵,把战阵往偏路上带,损兵折将,赵爷打了几次败仗,盛怒之下全拉下去摘了脑袋,一时军中皆成了瞪眼瞎,被敌军笑作文盲草寇,正求贤若渴,一听说父亲中过进士,又仪表堂堂语出不凡,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登时当成了宝,拜为军师,邢家这个大老粗倒一时受了冷落,只封了个上校尉,赵爷得了军师如刘备得了诸葛亮,横扫千军,没一两年便逐鹿天下。邢金疙瘩当了一年上校尉,手艺无用武之地,心中郁闷,赵爷日常使惯了马刀,有一天大约战况太激烈砍得卷了刃,军师心知这是机会,拿起那把滴着血的马刀送到邢铁匠手中,这厢多日不锻正技痒的很,一顿叮叮当当火星四溅,刀刃子光亮如新,更奇的是,不知在里头加了什么,变得削铁如泥,伐石头如破瓜,还不破刃,赵爷惊讶极了,当即封了一个将军。 此后,军中所有兵器皆被改造,战场上杀人如切豆腐,直让敌军以为施了巫术,吓得闻风丧胆,赵爷不禁越发刮目相看起来,这一文一武,若虎添翼。又缘自己是个粗人,军师说话文绉绉的,整天嘴上挂着什么忠孝节义,轻杀戮,重降服,听得耳朵起茧,渐渐不大情孚意合,便和这位邢铁匠热络起来,喝了几回酒,愈发脾气相投,惊讶地发现两人长得几分神似,这下更亲如兄弟一般,放到身边做了护卫,形影不离。 就在打川蜀那一年,兵分两路攻武威,赵爷和军师分开,且战且胜,一时杀红了眼,没有按着原部署会师,冒进追逐,中了埋伏,被困在一个小镇上,夜里敌军杀进了营帐,眼看要被俘,邢铁匠私下叫赵爷一声大哥,此时义气充斥了胆魄,挺身而出,和赵爷换了铠甲,自己提起马刀冲出去血拼,掩护赵爷从悬崖撤退。 赵爷顺利脱险,回到大军才知道,邢铁匠被当成他,乱刀剁成了五十四块,连着头颅挂在城墙上,被一群鹰给叼干净了。 邢铁匠死的时候还未开国,军中遣了一对将卒来送讣闻,邢母当即哭天抢地,到慕容家来寻衅,又摔又砸,薅下母亲一绺头发,坐在门口捶腿哭唱,让赔她的汉子。 母亲无奈,看着寡妇孤儿确实可怜,将父亲留下的唯一值钱的黄釉竹林七贤笔筒拿出来,邢母典当了一笔银子,这才作罢。 是以,邢家功劳最大,一门双侯爵,赏赐最多,封地也最广,进了京才知道,父亲虽说马革裹尸,与一众兵士葬在了一起,无法辨认骨殖,可好歹保住了全尸。当日朝廷论功行赏,追封者为大,四十一个侯爵,只有十二个万户侯,八个赐旌节和封邑,秩禄同比郡王,余者皆是千户侯,无封邑和符节,赐的花犀带,惟慕容和邢三人赐了玉带,因还有救驾之功。据说皇帝本来要封几个异姓王,要履行当初和兄弟们共享天下的誓言,被文官集团死谏活谏拦住了,僵持了些时日,还罢黜了好几个学士,这些文人有的是前朝遗臣,有的是诸侯归降过来的,皇帝不大看得上他们。 话说那日奉使进家宣旨的时候还闹了一场大笑话,仪卫进了院门,邢家两兄弟正光着膀子围着油布热火朝天地忙活,汗流浃背,一个在就火打锻,一个在打着瞌睡拉风箱,邢老大二十来岁,老二刚满十五,哥俩正闲话,打完这一批攒下银子,寻个媒婆给老二说个媳妇,巷子口的马倌闺女不错,屁股大,好生养的,老二撇嘴,那罗圈腿的三寸丁,还是给哥哥做续弦,邢老大感慨,自己已妨死两个,大概天生的鳏夫命,不娶了,没得白花钱。长年的烟熏火燎,再加上这日的炭灰汗抹,两人面如黑熊,仅牙齿和眼珠可以辩出是人脸,把宣旨太监吓了一大跳。 光着膀子接旨委实不敬,让他们去穿上衣服,整理面容。 验明正身的时候问他们:“可是邢铎公金泽的家眷?两位尊驾可是长子邢铁柱和次子邢铁蛋?” 两兄弟听懵了,老大说:“俺爹叫邢金疙瘩,就是金疙瘩那个金疙瘩。” 宣旨太监一脑门黑线。 又看地下跪的两个光棍,问他们:“铎公夫人聂氏呢?” 老二勉强读了几天私塾,识了几个字,挺着脖子道:“我娘上月痢疾去世了,埋了。” 宣旨太监叹:“没福分的......”当作死后追封吧。 读完了圣旨,一个听的一头雾水,一个似懂非懂,耳边全是黄金白银啥啥的,老大不由问:“敢问大人,可是朝廷拿钱赔我爹命来的?其他的,小的不识字,没听懂啊。” 宣旨太监险些一头栽到地。 喝了口茶才缓过来,对他们说:“你们如今都是朝廷命官了,禄爵公侯,食邑万户,领兵督统,全权调度,一个是镇南候,一个是定西候,白玉为堂金为马,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两兄弟这才喜悦起来,念及这荣华富贵是爹爹粉身碎骨挣来的,又抹起泪来,相拥哭了会子,见到摆了一院的金灿灿白花花,又转悲为喜。 宣旨太监愁眉苦脸:“你们取的都是什么名字啊,邢铁柱、邢铁蛋,人家中书舍人拟诏的时候差点笑尿了,怎么的,要是再生一个还叫铁球不成。” 邢老大高兴之余,不禁好奇:“咦,大人怎知俺还有个三弟叫铁球,小时候出去野外凫水淹死了。” 宣旨太监喉咙里的茶喷了一地,咳的肚子都疼了,一院子人笑的前俯后仰,好一晌才平复过来,对他们说:“诏书上这样写也便罢了,上了金殿觐见陛下还这样叫委实不雅,失了体统,看人家慕容家的少爷,鼎槐华胄,一听就是贵人,当大官的。” 邢老大羞愧道:“人家是书香门第,又出过进士,自不是俺能比的,不若大人给取个,必当感激。” 宣旨太监道:“我也不擅此道,你等速去找秀才改一个过来,咱们半个时辰后和慕容家那边一道起行。” 两兄弟慌慌张张去屋里翻箱倒柜,宣旨太监看了会子才明白他们去找钱了,一时急了,呵斥说,圣旨已公布,这几十个大箱子都是你们的了,还去找甚!耽误了时辰,咱们天黑前到不了馆驿,只能扎营野外。 两兄弟一听急吼吼奔到一个箱子前,一人手抓了两把金锭子,一阵风似地跑出了门。宣旨太监在后头喊:“取个大气文雅点的啊!” 这厢早没了动静。 宣旨太监十分郁闷,怎地探上这么个差事,早知就和慕容家的公公换了。 两兄弟自不认识什么秀才,又事来的急,跑到街上,见到一个卜卦测字的摊位,一个老者捻着胡子正给人说解,冲上去,把手里的金子一撂:“老先生,烦请给我俩取个大名来!” 老者胡子是粘的,望着那几块金灿灿,眼睛直冒金光。 恰巧方才有人测过“周全”二字,一时也想不起来好的,便写在纸上,忽悠了两兄弟一番功名荣禄吉祥,从此老大叫邢周,老二叫邢全。 喜滋滋地回来禀明,宣旨太监撇眉:“你们遇到骗子了吧?表字作何?” 两兄弟瞠目:“还要表字儿?怎地规矩这么多!”说着便要重新折回去,宣旨太监拦住他们:“罢了,上了京再说吧。” 站在皇极殿丹陛两边的汉白玉阶,一众几十个面孔皆肃穆端正,穿着绛纱袍,头戴官员的乌纱,站的如画线一般整齐,心跳声扑扑可闻。邢老大腿肚子直颤,忍不住鼻痒打了一个响喷嚏,他自富贵加身,吃了几天山珍海味,肠胃却不耐受起来,成日守着马桶拉稀,还时不时遇见邪性的事,夜里口干,房梁掉下一大粒老鼠屎,偏巧砸进了茶杯里,来了京,竟闹起水土不服来,蛮牛似的的身子着了风热,这一下鼻涕险些潼出来,众人皆皆看他,尴尬到了极处,只好吸到嘴里,喉尖一动,咽肚子里。 只听殿前一迭尖细的声音传来,透过宽广的广场,远方回荡余音:“宣一众功爵觐见——” 众人一个接一个脚下动了起来,早有礼部官员训练了好几天,每个之间一步为距,目不斜视,肩如松柏,俯首而行,进殿拱手,三叩九拜。 垂目颔首步入殿中,一边有官员醇厚的声音依着名单上的顺序念:“已故忠肃将军方辽之子方伯钧、已故忠贤将军薄同钊独子薄殊、已故忠毅将军慕容巍之长子慕容槐、已故忠烈将军邢铎之长子邢周、次子邢全.......” 兄弟俩望着两旁乌压压的百官,心中直呼哎呀娘唉,幸好改了名了,不然还不被人家笑破了.裤.裆。 这还没完,封爵之后,璇玑殿大宴群臣,邢老大环顾四周,看别人都在以袖掩面入饮,也学别人文雅,不想一下喝呛了,把酒咳喷了出来,当即便有三五个士卿指责御前失仪,当治大不敬之罪,邢老大吓得跪地大磕,险些兜不住尿,幸好皇帝为人不拘小节,又在兴头上,顾念和邢铁匠的兄弟之情,笑了一笑,不但没有追究,还用长辈的口吻安慰了一番。 到了京城才知道宣旨太监的一片好意,出了皇宫,还没上马车就被围了,迎入一个个豪华的府宅,又是美酒盛宴,珠歌翠舞,出了这家进那家,文臣武将应酬了个遍,兄弟俩也明白要在官场混,守得功业长久,需得笼络一张关系网,于是愈加卖力地交情起来,不要命地灌着酒,怎奈人家称长唤幼,相敬而呼,不直呼名讳,问表德之字几何,兄弟俩当下憋的满脸通红。 那厢,慕容公子正在鞠身和两个老者说话,皆是前朝士林,与慕容巍是旧识同僚。“小侄鼎言,两位叔伯安好。” 两个老者大夸:“好名!好字!擢登槐棘,负衡据鼎,尊父对汝期望深重!” “不敢,小侄怎敢在前辈面前放肆,各位叔伯才是国之砥柱,国之鼎吕,小侄不过一钟鼎山林尔,承蒙父恩,忝居一堂,不胜惶恐。” 周围一片赞叹之声,啧啧竖着大拇指。“慕容公子气宇不凡,风流蕴藉,有幽人之风,好家教!好家教!” 两兄弟面上发热,恨不得遁了地缝。 趁着敬酒的空档合谋将人堵在了走廊,学着那些文官拱手:“慕容公子,咱们两家算是世交,知根知底,又一起封了功爵,这缘分不浅,理当回去结拜兄弟,看在义结金兰的份上,给我们取一表字罢。” “邢周?” 邢老大点头。 “邢全?” 邢老二点头。 对他们低声说:“全这个字取的僭越了,全从玉也,纯玉曰全,精粹完璧,琚瑀珩瑱,玉圭金臬其贵重,天子用全,诸侯用瓒,全字是天子才能用的,今日在朝堂上,想是那些人见陛下在兴头上才没有参你们,你这个名字说不准哪天为你招来杀身之祸。” 邢老二吓得冷汗森森,不想起个名字还有这般多的讲究。邢老大一时也没了主意,慌的手脚发颤,今日谢恩时已在皇帝面前报了名讳,现改也来不及了。 望着邢老大老实巴交的面容,于心不忍,安慰他们:“我今给你取一表字,你日后写名字缺一笔即可,改全为,别人问起,便说是同音字,天下同音的字车载斗量,想他们也发作不起来。” 兄弟俩点头如捣蒜。 略一思索:“周,诚笃忠信也,邢大哥便叫执忠罢,人之忠也,犹鱼之有渊。邢二弟为避忌讳,便叫秉瓒,三玉二石,瑟彼玉瓒,黄流在中,君子之风骨也。” “执忠,秉瓒。”两兄弟虽不大通文墨,但这名字一听就是蕴涵文采的,不由大喜过望,握拳再谢,满面春风地回到筵席上,给人介绍,果然一片称赞声,哥俩瞬间觉得自己提高了档次。 那天散席回到驿馆,对着月亮,设下供案,他们三个结义为兄弟,对天盟誓,同生共死,共享富贵。 同生共死,他心里明白,不过是利益交情而已。 父亲还在私塾授教时,因着和邢铁匠的的关系让次子来读书,这厮顽劣,总角之年便爱与街上三教九流混迹,生性刁钻,奸伪狡猾,又长了张油嘴,做下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合谋偷稚童贩卖,诳人妇布仙人跳,因为帮人讨印子钱打伤了一个老者,蹲过半年监牢子,邢铁匠哭求父亲管教,父亲推辞不过,起初还安生了两天,第十日便绷不住了。教唆一个同学去农户的地里剖开一个大南瓜,拉了泡屎,又原缝合上,然后自己去告发了那个同学,被父亲赏了一顿戒尺,自己在旁偷笑。 没多少日子,课堂上大半竟被其蛊惑,干起苟且来,私塾屡屡被举报,更有甚其中一个学长诳进了暗娼门,一夜没出来,闹得学台蜚短流长,被父亲开除了学籍,前程毁了,父亲为人师的声誉也遭诟病。 父亲此时已发现端倪,将之叫到课下,严饬了一场。 这厮怀恨在心,把心思动到了他的身上,先假意跟他交好,然后装模作样推心置腹一番,年纪比他小,见识却比他丰富,若非他心里生了防备,就要陷落下去,直到那天拿了一副坊间的秘戏图给他看,他二话不说,去父亲那里检举了这个人。 这下,父亲触怒了底线,再也不可忍受,将其剥下学子服送回了家,孺子不可教也。邢铁匠当场发飚,拿出铁棍追打了一顿,这厮才招认自己受了另一个私塾教师的贿赂,让来损坏慕容夫子的声名。 父亲回来对他说:“此子若入仕必成大患。” 他记得这句话,交集几十年愈发觉着父亲真知灼见。 思绪间慕容贤三兄弟回来,步入堂内:“父亲,邢叔父回徐州了。” 慕容槐捏捏额角,闭目沉思,慕容瑞说:“儿子与邢胤辉说了会子话,他们此次来随身带的都是精兵,武宁那边也在调动,咱们怕是进退两难。” 慕容贤也说:“儿子冷眼瞧着,邢叔父势在必行,小皇帝年轻,必然不是对手,咱们何不依附了邢叔父,凭我们两家的世交,挣出个开国元勋来。” 慕容槐大拍案几,脸色铁青:“你是家中长子,竟如此蠢钝!吾与此人交锋四十多年,他连自己的同胞哥哥都能加害,绝不可信赖!胜之,狡兔死,走狗烹,败之,被株连九族。” 慕容康道:“既如此,我们何不做了渔翁,让鹬蚌相争,两败俱伤,坐收其利,父亲顺理成章做了李渊。”“住口!”慕容槐大喝一声,令兄弟三个跪下,道:“为父今已是半截身子入了黄土的人,期望的只有慕容氏一族的安稳,富贵延续,子孙繁茂,王图霸业岂是那般容易的,你们三个皆非王佐之才,为父亦无那做赌徒的野心,路一旦趟开就没有回头了,我慕容氏三百余口,若毁于今朝,为父岂非成了家族百世千世的罪人。” 慕容康拱手:“这两方博弈,咱们怕是难独善其身,父亲就甘心为人宰割?” 慕容槐眉峰紧蹙:“走一步看一步吧。” ※※※※※※※※※※※※※※※※※※※※ 注释1出自诗经《大雅.旱麓》意思是和乐平易待人,天降福禄子孙 2出自《战国.荀子》意思是暴君夏桀兴兵攻击圣王尧,以卵击石,不自量力。这话说的很难听,所以邢全生气了 第三十五章 鱼龙舞洞庭(2)圣驾至,战鼓开 六月初五日,未时二刻,风清日晏。 淮扬城外三十里的官道,慕容槐身着赤玄大朝服,头戴武弁大冠,纡佩金紫,和一众百十名官吏正襟危站,比肩而立,表情肃穆。 丝竹之声迤逦传来,醒目的龙旌在风中猎猎,山河原野被这一亮色点染,草木相辉光,旗、幡、扇、伞盖云屯森立,千乘万骑,气逾霄汉.......众官员已经齐刷刷跪倒。 待到近前,稽首三叩九拜,与众人和声念道:“微臣,敕下安南侯,领淮南节度使慕容槐,从淮南百官,恭请陛下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擎旗的神武卫勒马列战两旁,然后层层叠叠的藩旗、华盖、雉扇、龙凤氅浩浩荡荡劈开一条御道,朱轮华毂的辂车掀起金丝鲛纱帐幔,一位身着明黄龙衮,腰束九玉镂雕龙首螭纹金带銙,发戴赤金蟠龙冠的盛年男子起身出来,搭在内侍监的手臂,缓步迈下御登,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一路来到跟前,一柄遮天蔽日的黄罗华盖和一对雀羽大扇随至移来,慕容槐先看到一双赤舃麂皮龙纹靴,衣摆垂下,上堆绣福山寿海、海浪辅、八宝和合、摩羯鱼构成的寓意“万世升平”的锦绣图案,弯身下来,一双修长白净的手伸出,袖缘简洁明雅的云雷璇纹:“慕容卿,快平身。” 语声谦和如霁月清风。 说着,手已经携在了肘上,像后生搀扶一位老人,慕容槐诚惶诚恐,又不敢不受,只好就势起来,拱手鞠身再拜,“臣不敢,谢陛下天恩。” 皇帝笑道:“爱卿镇守淮南四十余载,劳苦功高,自是当得!” “食君之禄,不敢当辛劳。”这是慕容槐第一次见到这位年轻的皇帝,目光从面上极快地掠过,面如冠玉,剑眉朗目,五官的轮廓隽逸磊落,眉峰隐隐有刚毅的弧度,心中不自觉地跃过“龙章凤姿,气宇不凡”,早听京中的心腹们说,隆兴皇帝肖似先帝的俊美,却不想果真是如此金玉其质的人物,还记得早年拜谒太.祖和太宗,皆是不敢恭维的相貌,传闻元和皇帝的母妃是个绝色美人,只可惜红颜易陨,元和帝肖母,又才华斐然,礼贤下士,是以当初在太宗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得了文臣集团的拥护,成了本朝第一位容貌不被诟病的君主。 皇帝望着四野,感叹道:“果然鱼米之乡,处处人杰地灵,一路行来,无不见叠巘清嘉,百卉飘香,爱卿治理得当,朕心甚慰。” 慕容槐拱手再拜,姿势谦卑:“托陛下洪福齐天,微臣不敢居功。” 皇帝对身后的百官说:“都平身罢。” 众官吏叩首:“谢陛下隆恩。”齐刷刷起来,衣服没发出一丝声响。 皇帝道:“朕要给先忠毅将军敬柱香,不知灵位在何处?”慕容槐心头狂喜,立刻道:“在舍下祠堂。”皇帝对身后道:“摆驾慕容府。” ..... 探芳院。 定柔刚用完了一盏玫瑰露,尹氏递过去帕子,定柔笑着谢过,一边聊家常,尹氏抚摸着肚子说:“今日公公和三位少爷都去迎驾,四少爷寅时就起来去巡查布防了,早饭也没来得及用,午饭也不知可曾用了,我想去送饭,婆婆说街上全戒严,寸步难行,天子一来,可有的忙了。” 定柔看着嫂嫂脸上的忧虑,心中感动,问:“我哥夜里会回来吧?嫂嫂多做些哥哥爱吃的,补回来就是了。” 尹氏笑:“夜里还不知道呢,我预备上便是吧。”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叠声的喊叫:“少奶奶!少奶奶!”是葛氏的声音,一脸喜庆地奔进屋里来,对定柔福一福,说:“少奶奶,小姑,快!天子来咱家了!”尹氏“啊”一声,旋即反应过来,定柔念头还未转过来,葛氏说:“已进了祠堂,来拜祭先老太爷的,前头全是禁卫军,把内院垂花门都封了,婆婆和几个小姑都去看了,让奴家来唤十一姑娘和您,没准能瞧见天颜呢,几辈子也赶不上这等福气啊!” 定柔这才觉悟过来,当今皇帝,一国之君,下榻自家了,这个隆兴皇帝不知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想了想,又觉得多事,干嘛纠结这个,他长什么模样和自己没有半分干系,不过,一下地便来给祖父敬香,倒是个有心人。 尹氏扶着肚子起来:“这可是百年难遇的,我得去看看。”葛氏忙不迭来搀扶,定柔却没动,葛氏好奇“小姑不去吗?婆母特地说了,要您瞻天颜呢。”定柔摇头:“我伤才将掉痂,走路不好看,外头人多,我不想惹人笑话。” 尹氏和葛氏只好去了,一路搀扶着,到了西院垂花门,只见围了乌泱泱的人,西院的其他姨娘和丫鬟妇孺尽皆出来了,连厨房烧饭的婆子也在,温氏和玉霙站在最前头,门外明光铠甲的兵士站的如铁桶一般,持着金吾横刀,表情僵冷。温氏在说好话:“禁军小哥,通融通融罢,我们都是内宅的女眷,绝不是什么刺客,只求瞻一瞻天颜。”众人一阵起哄帮腔,门外的声音冷如玄冰,毫无温度:“不行!” 温氏不死心,又道:“妾身主管府宅庶务,还求出去为皇上置办茶点,布置筵席。” 禁军目光冷戾如电,语气更冰:“自有司酝女官和御前内侍,无需尔等操心,快退后,刀戟无眼,伤到尔等休怪吾失手。” 众人看了看那明光光的刃,不敢再发一语。 待过了会子,见禁军踏步集队,铿锵离去,才知銮驾走了,慕容槐去送了,前头传来消息,皇帝在祠堂新进下了谕旨,先太老爷谥号加“思怀”二字,慕容槐加封靖国公,超一品爵,秩禄同比亲王,特赐御前免跪,这殊荣前无仅有,阖府当下不胜欢喜,不免鞭炮烟花庆贺了一番。 行宫已安设了接驾的大宴,地处与慕容府南辕北辙的东城,一处前朝“穆姓”诸侯遗落的私邸花园,已充为官产,闳宇崇楼,琼台玉阁,流水小桥,暖坞凉榭应有尽有,风景怡然,避暑的上佳之地,华苑别业不失兰桂清幽,原名“韶晖园”,规模比之从前的节度府犹胜几分,慕容槐接了诏谕后,紧急召集淮南千名工匠大肆扩建,日夜不断,御用朱漆琉璃瓦和汉白玉,雄立起殿宇金阙,御阶九仞,前两日方落成,改名“玄晖宫”,以接圣驾。 晚饭的时候,温氏和几个女儿还恹恹的。 慕容槐宿在了府衙,夜间与官员们还有会议,紫薇厅摆了两桌,父亲不在,几个女儿便少了规矩,都围到了正桌,独留了玉霙和葛氏母子,慕容康回来连戎装都没换,坐下端起粳米饭就吃,狼吞虎咽,原来午晌也没顾得上吃,饿了两顿,吃完还要去街上巡逻,尹氏心疼,不停往骨碟里添菜,温氏也心疼儿子,坐在旁边剥虾盛汤。几个妹妹围过来期期艾艾瞧着,待两碗饭下肚,尹氏去盛第三碗,慕容康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汤灌了两口,毓娟才忍不住问:“哥,皇帝长得什么模样啊?” 慕容康又呷了一口汤,开始吃第三碗,淡淡丢来一句:“人样儿呗。” 毓娟生气,小嘴一撇:“谁没长人样儿,哥你就会欺负我!” 慕容康已吃了八分饱,不再胡吞海咽,嚼着菜说:“难不成还长个鬼样子不成。”毓娟更气,对温氏撒娇:“娘,你瞧哥,这不是大逆不道么。”温氏笑嗔了她一眼,静妍也道:“我们是问他长得是俊还是丑?是高还是矮?戏文里的王都戴着长胡子,咱们的皇上胡子长不长?”温氏也说:“是啊,你就跟我们说说嘛,我们好奇了一下午,站在大日头底下晒了半晌,好话说尽,那些禁军硬是铁面无情。” 慕容康想了想道:“我站的远,只瞧了个侧影,好像没留胡子,身形跟我差不多吧,穿着龙袍,一大群人簇着。” 几个女儿嗤之以鼻,这是个什么回答!毓娟没好气地道:“你别告诉我,人家模样也似你这般。” 没想到慕容康直接说了一句:“嗯,我瞧都差不多,耳朵眼睛鼻子嘴,没长犄角。” 几个女儿差点喷饭,毓娟“切”一声,“明天我问爹去。” 定柔默默地喝着水晶丸子汤,温氏打圆道:“世人皆知,当今圣上至德十七年生人,说起来比你哥小一岁,可不是差不多嘛,想来风华正茂,传闻天家出丑男,你爹朝见过开国的两位皇帝,说太宗脸上有大麻子,长得凶巴巴的,让人一见就畏惧,到了先帝,便端正过来了,也不知这位当朝皇帝肖似了爷爷还是父亲。” 几个女儿听如是说,愈发生了探究之心。 温氏下意识地瞥了玉霙一眼,见一手支颐一手拨拉碗中米粥,神思尽是向往之色,又看着定柔,这孩子一脸事不关己,不禁心底焦虑起来。于是道:“咱们离京几千里,自是什么事情都知晓的不详,不过那位仁圣慈懿皇太后的事迹还是人尽皆知的,戏园子里都排成了戏,除了十一,你们皆看过的《锦凰记》,受尽委屈的孤女,垂髫之年出来流落江湖,受尽了欺凌和白眼,连上天都没想到,长大成人之后,一跃成为内廷女官,成为太子妃,皇后,皇太后,一个沿街乞食的乞儿摇身变成了万人跪拜敬仰的国母,何等的传奇!堪为咱们女子的表率,脂粉堆里的英雄啊,当今系她所出所育,必然风采不凡。” 几个女儿无意识地点点头,听得入了神,静妍神往道:“做女人活到人家这个份上,真真值了,不枉转世一遭。” 温氏问慕容康:“你爹说五姑娘也回来了,怎地不见她?” 慕容康用薄荷茶漱了口,接过帕巾,道:“我也没瞧见,说是在后面的玉辂车上,后妃不得私见外臣,直接去了行宫,过一两日,选吉期回门省亲。” 温氏叹口气:“昨日邸报来了你爹才知道,五姑娘临来前晋升了昭仪,正二品,九嫔之首,位同三卿,爵比公候,入宫不到两年啊,果然非比寻常的得宠。” 静妍和毓娟惊呆,玉霙垂着眼睑,眼底跃过沉痛的黯然,温氏全看在眼里,十五眨动着水灵灵的眸子,好奇地问:“咦,岂不是跟爹先前的品秩一样了?姐姐做大官了?”温氏有意无意地看着定柔道:“你爹是臣下,人家是皇妃,金尊玉贵之身,便是品秩不相等,相见之时也得跪拜,尊一声‘娘娘’,咱们全家都得叩首礼拜,这就是人上人,五姑娘好福气。” 几个女儿陷入沉思中,各自抚摸自己的面颊。 定柔心想,不管五姐夫是天子还是素民,对五姐好也值了,也算不枉嫁了一场。 慕容康用罢了饭,起身要走,忽然又道:“我今儿到是见了另一个人,銮驾来咱家的时候,我在前街戍卫,一个人在后头唤我‘季安哥’,从马上下来,穿着禁军统领的金乌铠甲,我看了半天也没认出他是谁,他才说破,原来他姓陆,幼时在咱家小住过半年,和他祖母一起,母亲可记得?” 温氏几乎想破了脑袋才想起来,一个锦衣少年郎的模糊身影:“陆家哥儿?你祖母的远方表妹?平凉候家?” 慕容康:“嗯,正是了,陆家绍翌公子,混得不错,现在是天子的近侍,散骑中将。” 温氏看了看毓娟,忙问:“我记得陆家哥儿长得也是眉目端正,还是嫡出长子,比你小好几岁,你没问问婚配了没有?”老爷怎么把平凉候家给忘了,虽是千户侯,可陆家两代做着京官,根结盘踞,又沾着亲,比那御史台彭家可得益的多。 慕容康整理整理铠甲,明白了母亲的心思:“只说了两三句话,那种情形下我问这个作甚,你问爹吧。”说罢,和尹氏相视一眼,大步出去。 温氏惦记上了这件事,苦等慕容槐回来,到了第三日下晌小厮才送口信说老爷今夜回府,一直等到深夜,和衣在屋里打盹,强撑着困意,要知道好货不待人,小十若能嫁到平凉候家,自是圆满了。子时慕容槐才回来,有心事的时候会宿在书房,这厢也累的焦头烂额,温氏端着夜宵进来,慕容槐摆摆手,示意胸中堵闷,不想吃,温氏说:“妾身特熬的冬瓜花胶汤,熬了一个时辰,腥味都去尽了,对老爷的消渴症有益,还加了安神的枣仁粉,老爷好歹用两口吧,一点也不腻的。” 慕容槐接过来,握匙尝了两口,清淡中透着回味余香,胃口一下打开了,温氏自来有一手好厨艺,能叫他口腹畅快起来,这个女人讨的值,能生孩儿又心思灵巧,还温柔贤淑,不枉他的信任。 待用完,温氏端来薄荷水和盂盆,伏侍漱了口,去了发冠,打松头发,换上寝衣。 慕容槐坐在榻边,捏着眉心,似心情烦躁,温氏犹豫了再犹豫,还是开口了,说到一半被打断,骂她:“你当我痴傻了呀,我如何不知平凉候家,那哥儿比雅儿小一岁,又是皇帝的同窗,前途无量,我盘算着让雅儿嫁过去,早几年就打听了,谁知京中的人来信说,人家哥儿不到十四岁就定亲了,林国公家的嫡四女,照理过了及冠早该成婚了,只缘林家姑娘久病不愈,才拖延至今的。” 温氏吃了鳖,脸色晦败,只好叹息,谁让天高皇帝远,京中的青年才俊都被抢了,憾煞人也。 走过去按揉颈肩。 慕容槐忽然道:“我真没想到,天子如此不凡,襄王也是龙风之姿,看来赵家气数正盛,这个邢全......我真后悔......”后面的话没说下去。 温氏没敢再问。 此后过了两日,行宫的内侍监送来口谕,昭仪娘娘巳时三刻省亲。 慕容槐率阖家长迎大门外,人头儿伏了满地。 仪仗大队一直绵延到了前街,燕乐鸣奏绕耳不绝,宫娥掀开水晶珠帘,一位女子走下金镶玉裹的厌翟车,身着绡金孔雀罗大袖衫,围着二等内命妇长尾雉补子的霞帔,铺锦列绣,遍缀雪色小珠,垂着碧玉坠,云雾绡披帛长长地逶迤约地,衣袂和袖摆亦翩然及地,一经一纬质如烟雾,一花一叶金丝银线,头上翠翘金雀旒珠步摇冠,葳蕤华茂,珠宝之光灿然生煜,额间一朵金螺花钿,端的是雍容华贵,光艳照人,两肘被乌纱巾的女官携着,粉衣宫娥挽着长长的裙裾,一行内监排着雉羽宫扇提炉熏香引在两畔。 众人磕头向地,齐声念:“昭仪娘娘万福金安!” 女子十分受用,唇边挂着一抹得意,姗姗行至,语声微微哽噎:“爹爹,折煞孩儿了。” 说着,两旁的内侍已将父亲搀扶起,女子这才说:“都起身吧,一家人无需多礼,本宫可想煞你们了。” 众人这才哗啦啦起来,看着一身贵气的娘娘,恍若九阙天宫降下的神妃仙子,女眷们羡慕的眼睛快出血了。 慕容槐含着泪光,欣慰地拍拍女子的肩头:“我儿果然没让为父失望,不枉栽培你一场!” 女子款款施身,对着慕容槐和郭氏行了一个礼,“爹爹安好,母亲安好,各位叔伯婶娘安好,艳儿归家了。”人群中邹氏夫人已泣不成声,女子看到母亲,两行泪滑落下颔,上前挽起娘亲的手:“娘......” 邹氏哭出了声:“我儿一走,天高路远,娘日日夜夜魂牵梦绕啊......” 女子忍不住将娘亲抱进了怀里,对着众目睽睽,噙着泪说:“孩儿也想娘啊......没想到我只说了一句想家,皇上便亲来了淮南,娘,女儿给你挣回荣耀来了,皇上亲下谕旨,封你做正四品恭夫人,封诰和宝册宝印,还有霞帔凤冠,女儿带来了,您以后也是朝廷命妇了。” 邹氏止住了哭声,惊的不敢相信,眼泪都忘了怎么流,下意识地看向慕容槐,这厢对她点点头,诚然道:“你为我慕容氏诞育出艳儿这样的贵人,功不可没,以后这宅子里的庶务你和良意一起打理吧,百年后牌位上大供桌,伴在吾的右边。” 众人听着,心下一阵唏嘘,怪道诗中说,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邹氏欣喜若狂,鞠身一福,发间已难掩霜丝:“妾身谢老爷!” 郭氏眼中迸出怨毒,狠狠剜了邹氏一眼,姨娘们恨得暗暗咬牙,婶娘们一脸艳羡,温氏低眸,怅然若失,侧头在一众伫立的女儿中寻找一个姌袅的身影,这孩子今日穿了一套雪莲对襟衫裙,逆光而立,身线柔美婹巧,睫毛长长鬈起,眉目恬静澹然,不施丁点粉黛,颊边至耳根再到脖颈的肌肤浑然一体,如鲛珠生华色,美玉生光晕,日光下,隐隐透着内里红彤彤娇嫩的脂,越看越是天仙之姿,又瞥了一眼被前簇后拥的昭仪娘娘,微笑浮着一个大酒窝,匀脂敷粉,美则美矣,却是人间的颜色,两两相较,胜负分明,心里说:“论起美貌,我儿可比她强了多少倍,十一快快长大吧,给娘也争出一个体面尊荣来。” 玉霙站在定柔身边,十指绞着帕子,眼眶中一片灼热,努力忍着泪意,定柔察觉到她的异样,紧紧挽住了那手。 慕容槐亲自将女儿迎进了嘉熙堂,更了衣,坐在上首,让几个弟妹都过来拜见姐姐,昭仪含着典雅的笑,每个近前细细询问关怀一番,再加以训诫,送上精心准备的礼品,皆是宫中赏赐的贡品,民间见不着的。 定柔得了几匹妆花缎、妆花纱、团花串枝织锦、缕金罗、番邦的瓜子罗,另一盒首饰,舶来的胭脂水粉,和一把象牙折扇,姐妹们是一样的。 料子堆锦叠绣,触之柔软生滑,如婴儿肌肤,心下欢喜,正好给母亲做外衫,再给没出生的侄儿做些衣服,留到满月宴穿。不想行到半路被静妍气哄哄夺了过去,扑通扑通全部扔进了湖里,毓娟和十五的也扔了,玉霙见状,只好让丫鬟把自己的也扔下水,静妍咬着牙:“神气什么啊!做了娘娘就了不起啊!还让我跪!当我们是奴婢吗,她送的东西我嫌腌臜!” 毓娟也掐着腰哼道:“瞧她那样,真想上去扇几个巴掌,装什么贵人啊,忘了她从前的臭样子,当着我们牙尖嘴利,出去见了公子哥立马变作了一副样子,捏着嗓子轻声细语,弱不禁风的,今上也奇怪,竟会喜欢她那副矫情的做派!” 静妍道:“男人真是恶心,今上也不例外。” 十五也学着两个姐姐掐腰:“咒她早日失宠,打入冷宫。” 定柔望着湖面的花花绿绿心疼极了,其他的倒罢了,这些锦缎多可惜,不知多少织娘耗费血汗织出来的,打算等她们走了,下水捞起来,洗洗还能用,静妍看破了她的意图,指着她道:“慕容十一,你最好给我要脸些,否则以后别当是我妹妹。” 定柔看着两个姐姐钢针似的目光,只好作罢。 拂菁院,郭氏在摔东西,嘴里骂着:“贱婢!老母鸡上树!也敢在我面前扬武扬威,一个洗脚婢养的庶女成了娘娘!这世道真是没救了!当年选妃,若非我娉儿比今上岁龄大,怎会让这小贱人得了意!我呸!小娼妇!......” 掇青院堂屋,邹氏站在妆镜前换上了诰命服,围上霞帔,戴上四品命妇凤冠,伸展手臂对镜转身,慕容昭仪坐在旁边罗汉榻上,屋中摆满了箱子,满满的珍宝古玩和各种御贡的名贵丝绸锦缎,貂皮白狐腋的皮毛。 邹氏看的眼花缭乱,抚摸着皮草:“娘一辈子也没这么风光过呀,我儿争气,不枉娘辛苦生你。” 昭仪放下茶盏,道:“这才算什么,区区一个四品诰命,太太可是正二品呢,女儿如今晋升九嫔,九嫔之上还有四妃,且有的图呢。” 邹氏从金玉绫罗上转回头来:“我儿还能坐上四妃,听说四妃已满了呀。” 昭仪抚摸手上的玉指环:“那就给我腾出位子来,宸妃是陛下珍视的人,又沾着血亲,自动不得,淑妃德妃皆有皇子傍身,地位也不可撼,唯有贤妃,不甚得宠又傻笨,只要没了邢家的靠山,动动指头就能将她拉下来。” 邹氏赞许:“我儿比娘百倍的出息!”忽又转了念头,问:“贤妃没皇嗣,只要你生下一男半女,岂非轻而易举代之,对了,儿啊,娘正要问你,你入宫快两年了,陛下也时常宠幸,怎地还未有身孕,你爹那天还问我呢,你的身体是否有碍?” 昭仪怔了一怔,忙道:“女儿无碍,娘多想了,许是机缘不凑巧,不说这个了,我今见了玉霙那贱丫头,心里发慌的紧,这次陛下巡幸淮扬,爹爹是不是打算趁此机会把她送到龙榻上,跟我平分春色?” 邹氏道:“可不是嘛,那贱种这几年求亲的那么多,前几日你爹寿辰乔家还闹了一场,让人看了笑话,名声也臭了,你爹竟硬咬着牙没将她嫁了人,唉,也怪娘没手段,这些年温良意得势,深得你爹信任,是个了得的,连太太都被厌弃了,处处是她的耳目,娘无权无势,若不然寻个由头毁了玉霙那张脸,也省的后患无穷。” 昭仪眼中闪过阴鸷,轻笑道:“勾栏贱种也妄想做皇妃,凭她的出身,太后是何等严厉的人物,岂能容得下,走着瞧吧。”停了会子,又感慨:“没想到小十一也出落的这般好了,爹那点子心思,就怕我失宠了,等着让妹妹们后来居上呢,殊不知我在宫中争的有多难,还要被自己人挖墙脚。” 回行宫给母亲留了两个心腹宫人,在耳边嘱托找时机作为一番,让十一妹改嫁旁人,再不若放把火,斩草除根。 第三十六章 鱼龙舞洞庭(3)巧遇慕容女 屋 子里的对话不消片刻便通传到了拢翠院,温氏深知这母女二人蝇营狗苟,惯是唯利是图之辈,也不打算隐瞒,当夜就对着慕容槐凄惶惶抹泪了一场,添枝加叶,哭说十一命苦,天生与家中八字相冲,才回来不久,又被居心叵测的惦记上了,为保孩儿性命,还是将她送回姑子观吧。 慕容槐越听越气,心叹女人果然见识浅薄,小五做了妃嫔还是这般不识大局,狭隘自私,后宫是百花斗艳的地界,天子正值鼎盛,她能得宠多久,只有姐妹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共御外敌,才是长久巩固之策。于是好言安慰了温氏一番,又遣了十来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日夜值守探芳院,看护两个绝色女儿,吃穿用一应查验,掉一根头发也得仔细留心,大凡有可疑行径的便来告知他,自有重典。 邹氏每日跟前多了奉承的人,外头赏花,茶会,宴饮,请柬如雪片一般,忙的目不暇接,温氏也拿出压箱底的珠宝珍玩,适时到掇青院巴结一番,姐姐长姐姐短,谦卑十足,甚至亲自伺候汤水茶饭,邹氏受用到了极处,她本就姿色不及温氏,不过大了几岁,却早已人老珠黄,失宠了十几年,不如温氏风韵犹存,半老徐娘的模样,慕容槐年岁长了以后,便不大喜爱和莺莺燕燕在一处,直嫌聒噪,温氏这里儿女成群,自是不少天伦之乐,更兼柔情温意,处处细水长流,是以素日除了书房,也只宿在拢翠院,起居出行俨然夫妻一般,府中颇多微词。邹氏从前只有仰人鼻息的份,如今久贫乍富,被温氏这般供奉,不觉飘飘然起来,又连日苦于对探芳院没有下手的机遇,便松懈了下来。 因着天子下降,淮扬全城内外封锁戒严,闭市数日,民众日常生活难继,苦不堪言,皇帝心生体恤,这一日特下口谕,令恢复市容,慕容槐心系圣驾安危,亲上行宫谏言,皇帝言笑风声,总不能因他一人让淮扬百姓困死,慕容槐无奈,遂令全城开市,只许商铺营业,不许街边摊位占视,各处加派人手盘查,让慕容康加强警戒。 这一日,皇帝心情好,换了衣袍,握着一柄折扇,打扮的像个贵公子,悠闲地走出行宫侧门,到街市观游,襄王劝不住,只好也换上了便装,皇帝不许多人跟随,不许露刃,只遣了羽林上将揆逊、简临风、石浚齐,中将陆绍翌、江林等八人,个个身怀武艺,换了随从的便服,藏软剑于袖,一路神情忐忑,皇帝回头一看,连着襄王在内,皆目光警视,两鬓青筋绷起,汗珠不住地滚下来。“怎就把你们怕成这样?” 襄王擦汗:“弟心都在嗓子眼提着呢。”说着,余光左右环顾,路上行人三三两两,路边墙角皆有人与他相顾对视,示意已暗查过,无有藏刀矢,四周罗网密布,一个动静便会倾巢而出,时刻与主子如影随形,这才稍稍放心,全是隐卫! 皇帝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展开折扇,神态潇洒自若,说了一句:“放心,他们现在彼此猜疑,不是对朕下手的时机。” 走进了一个书斋。 温氏听说街市上解了禁,便惦念起了素韵,想着上次到盂城驿的瓷器店没去成,女儿们在屋中闷了几日,可愁坏了,定柔伤后初愈,正好散散心,叫了几个女儿更衣换钗,玉霙心知侍驾在即,一刻也不敢耽搁,紧罗密布的排练歌舞,准备给皇帝一个惊世脱俗,便说不去了,静妍三姐妹一听说要去葫芦巷那鸟不生蛋的贫民窟,便别扭起来,十五干脆说了出来:“我才不去那又脏又臭的地方,没得粘上穷酸晦气!娘你管她做甚!让下人去送不就行了。” 温氏心念素韵有孕在身,上次来面色也不甚好,想亲看看,毓娟和静妍顶起嘴来,谁爱去谁去! 定柔见状,上前一步说:“我去姐姐那儿,你们去瓷器店。”她真的想念六姐了,想知道姐姐住在哪里,生活是何种情景。 温氏其实也不想去葫芦巷,那地方去一次就够了,听见定柔如此说,只好嘱咐了两句,将一袋银子交到手里,让一个识路的嬷嬷跟随。 定柔回屋拿了一沓票银和障面的纨扇,青萍和晚苏也跟着上了马车。 皇帝一连逛了几个书斋和古玩店,揆逊几人手里各自捧了薄厚不一的书册竹简和画轴,刚走出一个门店,简临风的手臂忽而横在身前,示意莫动,众人目光齐齐望着前方,气息又警戒起来,只见一辆纱裳的马车答答行来,珠帘随车摆动,围着三五个持刀的家丁,车头上有描金的篆字,正是“慕容”二字。 襄阳观察了一阵,隔着珠帘隐隐望见粉衣绿裳,几个身形窈窕,便道:“莫慌,女眷而已。” 那车忽在正前方勒马停下,众人不知为何,指尖下意识地探向袖口剑柄,只见驾车的小厮跳下车,摆上杌扎,垂手道:“一品居到了,姑娘方才不是说要买些点心果品么。” 闻言,两个粉缎背心的丫鬟和一个年老嬷嬷掀帘下了车,望着对面的商铺,对车厢道:“这是淮扬最出名的果子铺,有几百种点心糕饼,还有蜜饯果脯,炒货干果,姑娘可尽选吧。” 车内响起一把清丽甜静的嗓音,透着稚嫩:“不知小孩子们爱吃什么?” 一个丫鬟道:“奴也不知,人各有自己的爱好吧。”车内的人犯了难,嬷嬷道:“姑娘不若就挑自己喜欢的办买,想来六姑娘的少爷和小姐儿必爱吃的。” 车里嘀咕了一声,隔着珠帘,一袭莲青素衫,用一柄绢扇遮着面:“可我不爱什么糕啊饼的......”然后又说:“我不下去了,免得母亲说我失仪,你们去吧,点心和蜜果各挑十样,捡卖的最快的,一样来五斤。”说着珠帘上举出一张票银,手指纤巧尖细,直如将将剥出来的雪葱小段,嫩的都似能滴出汁儿来,指甲粉彤盈润。 丫鬟和嬷嬷同时睁大了眼:“六......姑娘全家只有六口人,买这么多,这大暑天一搁夜就馊了,人吃了怕是不好。” 车里轻“啊”了一声,问道:“这些东西也会发变?” 嬷嬷:“糕饼这东西最不禁放。”车里递出来票银,说:“那就一样二斤吧,吃不完湃到井下,几天发不了霉的。” 家丁握着刀四下张望,见到一群目光诡异的男人呆立书店门口,便生了疑惑,两个气昂昂地上前来,凶狠地指道:“节帅府内眷,闲人避让!”皇帝一行不便出头,走也不是,只能傻子似的原地伫立着,看一出莫名其妙的戏。 只见嬷嬷捏着票银愁苦着一张脸说:“这是二十两的,太多了,一两也用不到。”车里立刻道:“无事,让他们找零就行了。” 皇帝险些“噗呲”一声笑出来。 果然,嬷嬷和两个丫鬟眉目一皱,几乎憋不住笑,嬷嬷忍笑道:“姑娘不晓得吗?票银是不能折变现银的,可尽用于货物交易,买卖往来,但无法找兑,姑娘要用,只能到钱庄称换成现银。” “为什么呀?”这声音叫人想起一泓清凌凌的潭水。 嬷嬷:“这个老奴不知,是人家朝廷定的。” 车内响起轻微的窸窣,好像在翻纸张,嬷嬷赶紧说:“姑娘莫找了,票银最小额就是二十两的,夫人给的银袋子里定有散银。” 女子说:“这是娘给姐姐的,我不便动,钱庄在哪里?” 嬷嬷无奈道:“南街那边才有,咱们得退回去,绕二三里路。” “罢了,没得耽误工夫。”那“雪葱小段”又伸出珠帘,递出一对芙蓉粉玉的水滴耳珰,整只手露出来,格外小巧莹腻,肌肤好似凝着难言的剔透,皇帝心下“咦”了一下,倒与他平生所见女子的手不一样,不觉想起诗中说“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又觉着自己好笑,平白对一个素未蒙面的女子生了向往,听声音根本是个女孩儿,还是个笨蛋女孩。 白银成色不同,分作官银和市银,元宝锭、马蹄锭、船锭、圆锭、中锭、小锭、碎银和纹银,重量不等,由各州铸造司熔炼铸造,凡锭银铸有官制大印和年号吉字,作不得伪,宝锭和船锭即国库官银,又叫雪花银,另钤有官封图案和标记,余者皆为市银,可汇通天下,碎银和纹银则是火耗下来的零碎,流通到坊间,或掺锡、白铜和铅,成色参差,而票银宝钞自太宗始起由户部统一发印,承兑成色均一的足银,这五岁稚童都明白的道理,眼前这个小女子竟不懂,可不是笨蛋么! 那笨蛋说:“将这个抵给掌柜,总够的吧?” 嬷嬷大大摇头,巴结道:“这耳珰可不只一二两银子,其实姑娘无需费心,淮扬城的商铺有三分之一是咱们节帅府的产业,商行里年年孝敬着股息和红利,缴纳商引税和折征税,姑娘想要什么,是他们的荣幸,他们欢喜还来不及呢,说句难听的,便是一个不高兴发落了,送进监牢子,也无不可的,大少爷前些时日还命人殴死了一个卖胭脂的小贩。” 皇帝眉梢的一抹笑意消失了。 车内的笨女孩问:“犯了什么罪?” 嬷嬷垂首道:“听说是得罪了大少爷房里的玫姨娘,玫姨娘看上了胭脂,小贩不识人,莽莽撞撞要银子,还和玫姨娘吵了一架,玫姨娘回来同大少爷哭了一场,大少爷便派了兵士去,也没让打死,只说要卸了胳膊和腿,不想失血过多了。” 笨女孩声音微颤:“我爹......”说了两个字便顿住,没问下去,车内沉默了半刻,才道:“就拿票银去罢,也不用找,让他们写个凭据,以后六姐姐的孩子想吃了,随时来取。” 嬷嬷颔首应是,和丫鬟一起走进店铺,没一会儿一嘟噜一嘟噜的油纸包拎出来,马车重新转动车轮,驰行而过,隔着纱裳,车内的少女始终以扇遮面。 皇帝低眸瞧着折扇,缓缓展开又“刷”一声合上,淡声道:“去盂城驿。” 装潢精致的店门口站着两个迎客的小厮,“碧波轩”三个字清丰方正,温氏和三个女儿踩着杌扎下了马车,当即便有丫鬟执了几把荷纸伞上来遮阳,车上有冰盆倒不觉热,一走出来热浪兜头兜脑上来,三个女儿握扇一阵紧扇,怎么也不肯戴帷帽了,温氏只好嘱咐她们拿好扇子,莫失了仪态。 这话早听得耳朵起茧了,静妍和毓娟不耐烦地走在前头。 方至门前,一丛人从里头出来,恰迎门撞上,一进一出,姐妹俩见是一群男人,慌忙拿扇子挡脸,在前的一个穿灰色侍从衣裳的和气地说了句:“劳驾,借过。” 姐妹俩不禁讶异,在淮扬地界还没人敢让她们让道呢,身边的女管家便发作了起来:“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节帅府内眷,没看到马车上的字吗?”那侍从竟也怒目相视,喝了一句:“放肆!” 女管家登时急了,指着鼻子骂“瘪色玩意儿”,喊后头拿刀的家丁过来,那侍从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副无畏惧的样子,眼看剑拔弩张,后头一个声音忽然道:“江林,休得生事!” 静妍循声望去,见是一个月白襕衫的年轻男子,衣缘绣着回字纹,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却一丝笑意也无,唇边的弧度冰冷。 “无妨,吾等给姑娘让路。” 旁边的声音,温蔼和谦,似一阵清风拂过,静妍移目看去,旋即怔了一下,这两个人长得相似,一样的眉,一样的眸子,只是气韵不同,前者是端方的砚玉,后者是温润的玉壶,这一个穿着雪色流云纹襕衫,束发白玉簪,握着一柄水墨折扇,旁人皆目光严肃,神情不善,唯他襟怀磊落,明秀高彻,恍若琼树瑶木,遗世孤雅,意气舒高洁。 只这淡淡的一句,几人便乖觉地退回去,立在一侧。 毓娟理直气壮地抬步进门槛,还斜睨了那些人一个鄙夷,静妍却失了神,攥着扇子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耳后微烫......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厌厌良人,秩秩德音1...... ......良人......良人...... 有一只手在推她的后背,耳边是丫鬟的声音,母亲和十五也来了,催促她进去,她忽然下了决心,挪开了扇子,坦呈自己的美貌,颊边一抹粉霞,很庆幸今日出门细细打扮过了,穿着藕荷色衫裙,身形纤丽,姝容妍姿,正是堇色年华,她自认虽不及玉霙和十一,但也极出挑的。温氏骤然一惊,却见静妍款款一福,柔声道:“吾妹唐突了,望公子宽宥她少不更事,还是公子先请。”说着,退到一旁,母亲和十五不明所以,只好也一起避了。 气息急促间抬眸一瞥,果然见那雪襕的人在看她,眉目清朗,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好看的弧,折扇轻轻在掌心拍打,一下下,白衣胜雪,愈发整个人风骨不凡,翩翩鹤立于众人之中,身线飘逸,落落洒脱,如众星攒月,宝光玉润。 “多谢。”明霁惠风的嗓音。 那些人齐齐抬脚,大步走出来,竟整齐一致,皆穿着鹿皮软靴,踏地无声,从她面前经过,走出廊下石阶,很快便后脑对人,静妍心中不舍,千百个念头纷杂过脑海,一急竟喊了出来:“公子!” 温氏惊慌失措,不知她在叫谁,方才一个都没看清面貌。 那些人脚下随着一个人顿住,雪色衣裳的背影转过侧脸,静妍上前一步,说:“静女其姝,自牧归荑2。” 温氏脸色乍变。 只见那人又转回了脑勺,束发玉簪,身形傲岸,扬了扬手中的折扇,和众人一起荏苒远去,消匿在街市。 静妍久久地望着那个方向,毓娟在里头等的不耐烦,和十五一起唤姐姐,她权当未闻,温氏气急败坏,硬拽着塞回了马车,把毓娟和十一赶到了另一辆马车,再不许出来。 “你一向最叫我省心,今日怎生这样失态!忘了你的身份吗?你是定了亲的人,受了彭家的聘雁,已姓了彭,怎可同你六姐一般,生出这不知廉耻的念头!叫你爹知道了,岂非又要动家法,十一才将好,你却来生事,老天爷,我还活不活了!”说到后头成了哭音。 静妍浑似不在意,把玩着扇子,强硬地道:“我要悔婚,我今日才知道什么是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父母之命,再难相从,回去找个时机我就跟爹说明。” 温氏登时抬手掴去一个响亮的巴掌,脸上留下了火红的指痕,几缕发丝垂了下来。打在儿身,疼在娘心,捂着帕子哭了出来,“你爹最恨女儿家私定终身,连人家是谁你都不知道,瞧那背影跟你四哥差不多的年纪,别说娶妻,只怕连孩儿都有了,你就敢跟人家说那话,万一找上门来,你爹还不发落了我们娘们!糊涂的孽障!” 静妍咬了咬牙:“便是做妾,我也愿意!我信我自己的眼光,他绝不是贫贱的人,中原的口音,那些人明显是他的随从,非富即贵,他定是这次随驾来的仕宦子弟,爹将我赶出门更好,我去行辕打听,投奔他去。” 温氏气得几乎晕厥,伸手上去薅衣扯发,好一顿才收手,静妍发髻全坍,钗环挂在发边,不住地淌泪珠,嘤嘤抽泣起来。 ※※※※※※※※※※※※※※※※※※※※ 注释1《诗经,秦风,小戎》2出自《诗经,国风,静女》姝字是静妍的名讳,慕容姝,小字静妍,一来告知名讳,二来“贻我彤管,自牧归荑”彤管据说是古代一种似笛似箫的乐器,涂了红色,赠作定情物,自牧归荑,自:自由,牧:归宿,荑:植物初生的嫩芽,形容娇女初长成,此处愿为归宿,愿君来采撷的暗喻,欧阳修评价男女淫奔之词。 第三十七章 竹竿何袅袅 鱼尾何簁簁 马车到了一个小巷子口停下,因为道路狭窄无法通坦,定柔只好下车步行,一路用扇遮着半张脸,沿途越走越狭仄阴沉,土砌的墉墙相夹一道,蓬户桑枢的楼屋,偶有青砖瓦檐的小四合院,墙太高,阳光都照不进来,四下夹杂着妇孺打孩骂汉,和狗吠鸡鸣,群雌粥粥,好不喧杂。因为胡姓和卢姓居多,便取了个“葫芦巷”的诨名,定柔也没想到这么远,快到城边了,淮扬城古来富庶繁华,风水优佳的地方都被富商大贾建上了碧瓦朱门的大院,下户们只好挤到了一处。 土路坑洼不平,随处可见污水坑、粪堆和苔藓,苍蝇成群,气味冲鼻,一路走来绣鞋已污迹斑斑,两个丫鬟不由露出嫌恶的神色,一手提着油纸包,一手捏帕紧紧捂着鼻子,家丁在前头开道,过往的路人吓得直靠墙。稚童成群在路边嘻耍追逐,见到她们,好奇地抬脸端看,闻到油纸包里诱人的香味,馋涎涎的含住了黑乎乎的手指,屋里头的大人听说节帅府来人了,纷纷出来瞻睹,围战在门口。 一行衣香鬓影分外突兀。 等走远了,门口的妇女老妪便议论起来,“衣料子真好!”“你们瞧见中间那个官小姐了吧,哎呀喂,虽用扇子挡着半个脸,可仍瞧的出是个美人儿!那小身段,比戏台上的优伶还苗条。” 到了一个蓬室土垣的小院前,杂木栅栏门半关着,两个梳着角角的小儿在门口玩石子,一高一矮,高的是男孩,大约五六岁的样子,矮的是女娃,蒜苗一般,瘦瘦小小,淌着一道黄鼻涕,两个都穿着土布衣裳。嬷嬷叫他们:“尧哥儿,春姐儿,你小姨来看你们了?” 两个小儿仰起头来,脏兮兮的小脸上五官清秀,憨憨地瞧着她们,定柔拿开扇子,冲他们甜甜一笑,从袖管中拿出绢子给春姐儿揩了鼻涕,又弯身下来,细细地擦拭脸颊,春姐儿看着眼前的人,直直地呆住了,尧哥儿胆子大,稚生生地问:“小姨......哪个小姨?” 定柔对他说:“十一,十后面那个十一。” 尧哥儿抓着头皮想了想,道:“上次娘过生辰,外婆让我们去酒楼吃肉肉,有好几个小姨,我不记得有十一啊。” 定柔又笑了,露出米白光洁的瓠子牙,这时栅栏门吱呀一声,素韵从里头出来,一脸惊讶,也是穿着灰褐色的粗布衣裳,头上仍然戴着蓝布帕,系着碎花围裙,一边擦着手,小腹微微隆起,见到定柔,眼眶瞬间湿了:“十一妹......你......你怎......来了......” “我想看看你和孩儿。”定柔抱起了春姐儿,挽着尧哥儿的手,“快进来,外头晒得慌。”素韵一边擦泪,一边迎进院内,不大不小的院落,三间半青砖新瓦房,收拾的整洁有序,一棵泡桐树遮出了满院荫凉,墙边爬满了绿悠悠的瓜蔓,坠着几个顶花蒂的小吊瓜,围墙下的空地一丛丛的青菜和蜀葵花,堂屋月台的摇椅上坐着一个歪嘴流涎的老妪,浑浊的眼睛望着她,西屋门前两个妇人,一个在石臼边舂米,一个在扬簸箕,见到来了陌生人,停下来呆看了两眼。 定柔忽觉得心里无比的安宁。 素韵搬出了藤桌和藤椅,两个孩子净了手抓着点心大口大口吃起来,定柔坐在他们身边,笑着给擦下巴的渣粒,素韵沏了茶出来,端着粗瓷茶具,抱歉地说:“只有干花茶,怠慢妹妹了,不过水是好水,我们这儿的井水是深井水,又干净又甜。”定柔越看两个娃娃越觉有趣,道:“很好啊,什么花?我在妙真观也采花晒来做茶。”素韵说:“金银花和去岁收得落桂花,你且吃吃看。” 定柔喝了一口,只觉唇齿清香,“妙真观的山里遍地是野花,采都采不完,我师傅善医理,我们无事的时候会采一些蘼荼、桔梗、白菊、野生□□米,制成药茶饮,送给那些来看病的人。”素韵也坐下来,喂两个孩子水,“上次我坐月子,娘带着小九她们来,怎么也不肯沾我家的饮水,宁可渴着。”看到定柔眉目间的惆怅,知她想家了,忍不住安慰了几句,定柔问起家中人口,素韵才说月台上的老妪是家婆,西屋是赁房子的租户,家翁身子骨还算硬朗,能做一些事,出去给商铺看管货仓,赚一两文小钱和午饭,姐夫这几日在私塾谋了个临时的差事,给童子们授课去了。 定柔本要去月台上请安,被素韵阻止了,说:“她除了你姐夫和尧儿,旁人都不认得的,话也说不清,刚拉了一裤子,才将擦洗了,还有味没散,妹妹勿要去。” 定柔四下看了看,桐树跟下五个大木盆满满沁着衣物。 月台上的老妪闭目打起了睡鼾,素韵从屋里拿出一条毯子盖上。 “姐姐这房子不错。” 素韵坐下来,道:“我刚来的时候,是个茅茨土阶的屋楼,住着几十口,你姐夫只有半间房子,一家人挤在一张土炕上,夜里盖着一条旧絮棉被,我没法子,拿出了自己的梯己,爹爹虽将我逐出了家门,可首饰衣物还是让我带了的,我手里经年攒了一千六百两银子,花了五百两买下了这个大院,将土房全部拆了,用上砖瓦,我们在窝棚里住了半年,我差点就把孩儿生窝棚里了,里外里粉刷,添置了一些家具,钱也不够,首饰全典当了,反正我是用不上了,那些丝锦绫罗的衣服,也一并折价典卖了,这才拾掇的像个人住的家。”抚摸着春姐儿的鬏鬏:“起初日子还是过得去的,谁知我怀春儿的时候,婆婆摔了一跤,差点没缓过气,看病吃药,借的印子钱,不得不捉襟见肘起来,我已经熬的习惯了,就是可怜孩儿,跟着我受苦了。” 定柔不得不对姐姐生了敬佩,一个自小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能做出这样的牺牲,名节,尊严,富贵安逸的生活,全都摒弃了,可见她是爱极了那个男人,将银袋和票银放在藤桌上:“母亲给你的。” 素韵看了看银袋,又拿起票银,数了数近五百两,大为震惊:“娘可不能给我票银,我每次去求她,都没多过五十两的碎银,她心里还生着我的气,又怕给了我票银去钱庄兑现爹会知晓,这......是妹妹你的梯己吧?” 定柔喝着茶,只好说:“也是娘给我的,我不买什么物什,留了一百两的。” 素韵摇摇头,将票银放回了妹妹手里:“不行,娘给你的,我拿了算什么,你现在不觉着,到嫁了人就明白了,过日子,处处是钱打点的,有了孩儿还得攒聘礼,爹给的嫁妆再多,也耗不住天长日久。” 推脱了一阵,素韵感怀妹妹心意,只好收了二百两。 定柔想着,一会儿找个机会把剩下的塞到姐姐衣兜里,转而问:“姐夫对你好吗?” 她很好奇,姐姐一个深闺女子,怎么认识的贫寒子弟。 素韵低头默了一阵,才开口,叹着气:“好,说不上什么是好,开始的时候还疼惜我,连冷水都舍不得我沾,什么活儿都大包大揽,可时日长了,便不一样了,现在回来,四脚朝天一躺,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 定柔瞧着她眼底的泪光,忍不住反感道:“他怎么这样!” 素韵泪水流了出来:“男人本就这样啊,说白了就是个孩子,现在家里大事小情都得我张罗,他不顶事的,所谓夫妻,不过相依为命过日子而已,富贵贫贱皆是一样,等你嫁了人就懂了。” 定柔手托腮,不知该说什么,这些对她来说,是很遥远的事,若世间男儿皆不值得嫁,不嫁便是了,回妙真观修行。“你和姐夫怎么相识的?” 两个孩子吃饱了,又跑出去玩石子,丫鬟和嬷嬷追出去照应,素韵擦去泪痕,竟笑了,微微带着苦涩:“那时爹爹已经给我议亲了,那几个人选我都亲见过,没有倾心的感觉,我一心要嫁得如意郎,不愿枉顾了自己,那天娘带我们在瘦西湖上泛舟,我的手帕被风吹跑了,亲手绣的,舍不得丢了,下船到二十四桥上寻,看到他倚着桥栏读书,无意拾到了我的手帕,后来,有一天去咱们家的金店,又看到了他,账房雇他来帮忙,便认识了,我每天都盼着见他,爹爹说已定了我的亲事,要娘置办嫁妆,我怕极了,每天都蒙着被褥哭,父母之命不可违,我痛下了决心,跟他诀别,在金店的厢房,一看到他就心软了,看到他痛苦,抱着头蹲在地上流泪,我的心像刀子在绞,那一瞬就想着,什么都不管了......只是没想到,爹会那样狠绝,我伤了爹的脸面,害得家族蒙羞,落个这样的下场,也是活该,没有三媒六聘,没有花轿红妆,没有凤冠嫁衣,我进了这个院子的当夜,对着月亮,跟他拜了天地父母,我咬牙想着,既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活出一番样子来,可真一日复一日过起时光来,才晓得个中艰难滋味,起初的两年,什么都不会,婆婆手脚健全,洗衣烧饭我无用插手,只照看孩儿,婆婆病的时候,我怀着春儿快临盆,强撑着上灶台,饭都烧糊了,馒头不晓得发面,蒸了一笼屉死面馒头,可惜了白面细粉,在这里可不是容易吃得上的,到了月子,连个热汤都喝不上,第四天的时候,我就下地了,家里好几张嘴等着吃饭,尧儿也无人照料,脏的像个小乞丐,娘来看我的时候,正在院子里洗尿布,娘气极了,骂了你姐夫一顿,留了个嬷嬷照料产褥,若不然,我现在许是已在阎罗殿了。” 定柔问她可是悔了,素韵却摇了摇头,道:“便是再选择一次,我想还是如此,嫁给他,并非我选择错了,是我错在将婚姻想的太好,想的花前月下,繁花似锦,两个人在一起,天长日久,只有柴米油盐,锅碗不离瓢盆,他心里能对我始终如一,我便知足,将来他有了功名,我就熬出来了。” 树影斑驳,茶杯里香韵袅袅。 日头近正午,素韵起身:“竟忘了时辰,妹妹坐着,我去酒楼办些好菜。”定柔拦住她,“不用,我什么都吃得惯,杂面粗粮,我不挑。”素韵从银袋子里拿出两个银锭:“那怎么行,你第一次来姐姐家,叫你吃黍米和青菜豆腐不成,我买点粳米回来,蒸个饭,再买几个招牌菜。”定柔紧紧拽住她:“姐姐我真的不用,拔些青菜,我来做饭,这钱还是留着,你将来坐月子,用钱的地方很多。”素韵仍坚持出去,外头的家丁和奴仆也不能饿着,不好叫人家笑话,定柔只好吩咐她购置几斤白面和菜蔬回来,做打卤面。 待她出去,定柔便挽起袖子,找了个小杌子坐到桐树跟下,握着蛮锤洗起衣服来,洗到一半,西屋的一个妇人喊她:“那姑娘,婆婆又尿了!” 定柔转头看去,果然见月台摇椅上不知何时醒了,惺忪着眼,裳下正沥拉拉流,赶紧起身来,喊了青萍进来抬人,一边一个架着胳膊,往屋里抬,老人两条腿使不上力,死沉死沉,青萍十分吃力,自觉力气不如定柔,架到屋里,一股子尿骚味,青萍几乎吐了,却见定柔翻找箱笼,找出了干净的外裤和亵裤,亲手替那恶臭腥臊的老妇褪下来换了,又架出来,躺回摇椅,拿着秽了的裤子到桐树下,扔进木盆里,伸出白玉般净腻的小手,进水按在搓衣板上,放上皂角,刷刷搓洗起来,动作十分伶俐,洗的极快。 青萍简直看傻了,不知该如何,她是二等丫鬟,在府中待遇如同半个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做过这等脏活粗活。 西屋的妇人走过来,好奇地问:“你们谁是官小姐啊?” 青萍悄悄指了指定柔。 妇人诧异:“我活了半辈子,还未见过这样的官小姐,标致的跟那天上的仙女似的,人却一点做派都没有。” 素韵回来的时候,定柔已经把五大盆衣物洗完了,搭了满院子,素韵惊愕了一大跳,“你怎么能做这样的粗活呢!”抓过定柔的双手,果然见雪葱玉笋似的指尖和手背累累小伤口,顿时哽咽连连,心疼道:“这么漂亮的手,我不是作孽吗!”泪水刷一下流下两行来,紧攥着妹妹“这都是......那些工棚里臭汉子们的衣服,你姐夫拿了回来,我赚些铜板贴补家用,你这般精致的人物,给他们洗衣服,岂不是折寿了他们,我洗一天都洗不完,这么会子你就洗完了,手怎么禁得起,万一留下疤痕,可怎么得了。” 定柔咧唇俏皮一笑,唇角含着腼腆:“姐姐做得,我怎做不得,再说我在妙真观也帮着洗衣烧饭啊,那就那般娇贵了,你无用担心,我不会留疤,从前摘枣子从树上摔下来,眼角摔了个血口子,没几天就好了,没一点疤。” 素韵怔怔地看呆了,心里想,这世上能娶到我妹妹的男子该是多大的福气啊! 定柔回到拢翠院的时候,见丫鬟婆子皆站在月洞门外,毓娟和十五立在各自的屋门口,表情奇怪,南屋传出戒尺的声响,一个女音低低地啜泣,伴着母亲的饬骂,嗓音尖利:“我告诉你,打今起一步也不许出去!乖乖的给我待在屋里做女红,等着彭家把你迎走!只要你老子娘活着一口气,就不许你们再出一个素韵,掐死你,也不许给我私定了终身!” 静妍呜呜咽咽哭泣着:“就会刻薄我,好像我不是你亲生的,十一那么放肆,把爹气成那样,也没见你说一句重话,你看人下菜碟!” 戒尺“啪”打在桌板上,母亲道:“她是你爹指定的贵人,我敢不敬着吗,将来进宫做了妃嫔,咱们这一家子都得靠她抬举。” 定柔转头走开,小跑回了探芳院。 等那个隆兴皇帝走了,我一刻也不在这多留,我要快快回家。 第三十八章 古来红颜多薄命(1)捉虫 翌日,武宁节度使邢全率武宁诸官入淮,至行宫见驾,百十名官员身着大朝服,头戴大弁,冠插双鹖尾,伏于被皇帝新命名的行宫正殿,“瞻泊致远殿”御阶之下,跪的行列森严,三叩九拜,山呼万岁,当午的阳光炽烈如焦炉,地砖热的可以烙饼,官瑁下早已面红颈赤,汗水通身淌流,里三层外三层的朝服后脊心一层盐霜,邢全跪在最前头,一脸赤子直臣的板正模样,一下下磕的肝脑涂地。 皇帝坐于宝座上,含着君主慈蔼庄重的微笑,俯瞰着他的如臣如子们。 稍后,起身步下御阶,伸手向地,携起邢全。 君臣相视,只叹相见恨晚。 夜间,一轮皓魄皎皎,中旬十三日,不圆也似圆了,点缀漫天零散的星子,行宫大开琼华宴,设在后殿“水云凉暇殿”前头的花堂,清辉如银纱覆地,舒风送爽,官员分坐铃兰桌,每桌身后置着巨大的冰,四下伫着一排排彩绢荷灯树,映的光彩斑斓。钟磬击戛铮鸣,丝竹管弦嘈嘈切切,八音迭奏,在山峨峨,在水汤汤,教坊舞姬们身着霓裳,襟飘带舞,飞旋着水袖,翩翩蹈出承平盛世之景。 酒是慕容府进献的三十年的状元红,酒色如胭脂,醇厚绵密,幽郁回味,皇帝大加称赞,特赐名“胭脂醉”,入御贡之酒,慕容槐再三谢天恩浩荡。官员们起初有些拘谨,皇帝连酌几回,与邢全和慕容槐谈笑风生,又说爱卿们随意些,出来不是在皇庭,撇开那些规矩,官员们这才谈文论武,酒过三巡,意犹未绝。 邢全坐于右席上位,与襄王相对,邢家二子依次,慕容槐坐襄王之下,慕容贤次之,邢全已微有醉意,伸腿侧身一躺,手臂支鬓,歪在桌畔,一位官员见状忙出言劝阻:“定西候,你醉了,不可御前无礼。” 上座的皇帝笑道:“无事,朕说了随意,这酒后劲烈,朕也有些不胜酒力,如斯良辰时光,合该彻夜畅饮,朕初来乍到,见到各位爱卿各司其职,小廉大法,甚是高兴,眼下不是中京,不是大正殿,无分君臣,只谈风月,爱卿们不醉不归才是。” 那官员连忙起身拱手一鞠:“喏。” 皇帝把起酒爵,敬向慕容槐,这厢也赶紧满斟,双手敬樽,皇帝道:“朕来的唐突,爱卿操劳了。” 慕容槐受宠若惊:“不敢,淮南能得陛下幸临,千秋万世之福。” 这话不知说了多少遍,邢全鄙夷了一个白眼。 皇帝饮干了酒,转对邢全道:“方才洛卿唤你定西候,却是口误,当是蜀王才是。” 邢全忙要起来,动了两下,脚跟发软,双臂似乎有些不听使唤,只好道:“臣惶恐,请陛下治大不敬之罪。” 皇帝摆摆手,“才将说了无分君臣,两位爱卿再局促,可是拿朕当暴君了。”笑令内侍监拿御用的醒酒养生汤来,邢全接过来,谢了恩,在玉碗边抿了一口,没喝。 皇帝又道:“说起来朕算得晚辈,二位卿都是安.邦定国、繁荣鸿祚的贤臣良将,朕幼时听皇祖父说起过,敕封的第二年淮南和剑南便恢复了赋税,几十年的战乱疮痍弥目,耕地荒废,吏治如散沙,这其中不知是卿多少披肝沥胆的辛劳,实在难得,丙寅至德二年大乱,慕容卿亲率兵解了中京之困,邢卿稳固了大西方,使叛军心有余悸,才使得太宗皇帝得以扭转局面,进而反败为胜,先皇在时也对二位赞叹有加,感慨卿是柱国基石,大厦栋梁,朕少时便向往之至,盼着有朝一日目睹二卿的风采。” 慕容槐又站起身来,淮南的几个官也随之立起,邢全只好勉强起来,武宁和中京的官员们更自觉,齐刷刷地拱起手臂,口中一起念道:“乃天.朝洪福齐天,太宗仁宗圣德神功,陛下帝德无垠,天佑皇舆,泽被乾坤,臣等不过做了份内之责,不敢忝居功。” 皇帝拊掌:“有卿等如此,朕幸甚!”说着又摆摆手,免礼。 邢全又恢复了那个斜欹的姿势,讪讪道:“臣是不成了,多吃几杯便禁不住,老喽,再过一二载,便整花甲子,一路行来,循环落落如弄珠,遥想当年太.祖皇帝庆成宴,竟是四十四年前的事了,那年臣还是个毛头小子,筵席之上年纪最小,坐在璇玑殿一动不敢动,端着酒卮的手都在抖,时光沧海桑田一般,人生如云在须臾,古人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臣已决定了,待交接完关防的事务,便上书乞骸骨,阖家回邑县故里,落叶归根,专心做一田舍翁,耕扶桑,种禾黍,还望陛下允准。” 皇帝忙道:“爱卿切莫如此,朕断不会准,花甲重开,一百二十岁,朕观爱卿齿白如皓,气色甚佳,听闻几月前府中刚添新丁,自是老骥伏枥,福寿绵长,朕继位不久,万事尚待砥砺,爱卿此时告去,可是对朕有怨懑?” 邢全坐起身,惶惶拱手:“臣不敢......臣是......”还未说完就被皇帝打断,温然道:“那便好,以后莫要再言请辞二字,你与慕容卿,鞠躬尽瘁才是。” 邢全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本想装模作样忽悠皇帝一番,借机试探心智,若皇帝不应,他便诉苦,讨要黔南顺、依二州的兵权,那两地的将官一直是硬骨头,笼络不到麾下,若应了正好为举事敲响了名号,君逼臣反,他罢了官,慕容槐自然也得罢,不怕到不了一条战线上,没成想皇帝这么直截了当拒了,还打趣了他两句,底下有人在掩袖窃笑,竟叫他生了两分窘迫,只好说了一句:“臣遵旨。” 小柱子握着玉瓒添酒,皇帝目光向前,静看着歌舞,慕容槐时刻注视着皇帝的神色,见机道:“微臣僭越,府中舞伎特排练《雪中梅》一阙,进献陛下。” 皇帝顿来了兴趣:“这样的时节,竟能排出雪景梅花舞,爱卿有心了,快呈!” 慕容槐谢恩,合掌一击。 钟磬之乐暂停,舞姬们躬身退下,琵琶筝瑟稍事调音,换上了靡靡婉转的音韵,泛羽流商,跳珠撼玉,箫笙娓娓相合,独鸣出一调清悠雅澹,缠绵蕴藉,似有千情万绪诉诉不尽,正是西江月调。 “腊梅欺雪飘玉尘,早梅闹巧雪中春......” 一从白纱羽衣的女伎蹁跹而出,双手舞着鹅羽纱扇,个个样貌秀丽,曼妙生姿,额间一朵碎晶贴成的雪花,唇上一点红,眉目含情,笑靥风流。 “更无俗艳能相杂,唯有清香可辨真......” 舞伎们无不身怀绝技,一边翻花舞袖,一边扇子在手中变着样儿,或抛起,或交叠,或分洒,扇纱挥挥如落雪,在那雪纷纷的中央忽然出现了一个惊鸿般的女子,红纱半遮面,一袭鲛纱广袖流仙连衣衫裙,衣上梅落繁枝片片,暗香绽蕊,舞着一条十丈长的霓虹丝带,轶态横出,瑰姿谲起,恍如一枝傲雪衔霜,在琉璃世界拟寒独自开,裙裾从风,飘逸似仙袂,霓带曳曳飘飞,交横绕旋,流风回雪,游龙腾踯,叫人眼花缭乱。 脚尖轻轻踮起,身轻如蛾蝶,霓带似活了一般,绕着她旋绕,虽遮着一半玉颜,可那双水杏般的妙目,那光洁丰腻的额,那黑缎子般的青丝垂泻如流瀑,随着婀娜的腰肢飞荡.....在场坐着的皆为男子,竟齐齐呆住,直如醉了一般。 皇帝也看怔了。 脚下越转越快,面纱轻盈无物地掉落。 在场的人惊的努大了眼,分不清是在仙境还是人间。 如此惊世出尘的美人!怕天阙仙苑才有! “姑射仙人冰作体......素娥已自称佳丽,更作广寒宫中人......” 果然是广寒宫中人...... 曲罢,舞停,舞伎俯跪一地,那姑射仙子含着娇羞的笑意,施施然然曲膝拜地:“臣女给陛下请安,圣躬金安。” 声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众人愈发沉醉......皇帝也犹在梦中,慕容槐起身,拱手道:“这是小女,在家中行七,名一‘岚’字,仰慕陛下甚久,特来献舞。” 皇帝这才回味过来,惊叹道:“世间竟有如此美人!” 顿觉生平所经所历的女子皆成凡花俗草,此乃天上的仙葩,方才还觉姿色秀美的舞伎,此刻一瞧,一张张面孔成了蒲柳。 邢全斜眸扫了一眼慕容槐,心道:“这老小子,看着畏首畏尾,实则憋着大盘算,够阴险!用美人计,温柔乡,腐蚀敌人的意志,《兵法三十六计》中说:兵强者,伐其将,将智者,伐其情,进美色以惑之,再则若生下皇子来,只需稍作经营,拥戴为帝,岂不是不费一兵一卒夺了他赵家的江山,古人百试百灵的策略,比战场上刀枪剑戟锋锐的多,可惜自己没有这样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儿。” 邢家二子张着嘴,没注意口水流了下来。 来过慕容府不下百次,也听传言说有一位仙姿玉色的庶女,只当夸大其词,女人不过那么回子事,却不想,果然可沉鱼可落雁,这会儿才晓得,那些成日围在身边搔首弄姿的美姬艳妾全是庸脂俗粉,便是捆作一块,也不及这女子一半,早知道,那还轮得着小皇帝,吃也得吃剩下的。 皇帝吟道:“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吟罢,说免礼,到近前来,眼光再也离不开一分一毫。 美人下意识看向父亲,那厢对她点点头,这才款款起身,裙摆曳地,莲步婷婷地走在红毡上,踏过的地方都似散发美好,众人目光紧紧随着她移,到了御桌前,福了一福,又跽坐皇帝脚下,口中道:“臣女慕容岚,叩请陛下天恩浩荡。” 声音温柔的沁骨入髓,皇帝直勾勾看着,忍不住握住了纤纤柔荑,美人羞的面颊通红,玉雪般的肌肤透出一层薄薄的红艳,愈发娇媚的教人不敢直视,皇帝抚摸着柔软滑腻的纤指,直道:“朕是醉了。” 众官员一听,忙随声附和:“臣等也醉了。” 皇帝看都没看他们一眼,飘忽忽地道:“散吧。” 众人立刻哗啦啦站起,拱手作揖:“恭送陛下安寝。”皇帝携着美人步向后寝殿,这才散了筵。 一辆华贵的马车行在街头的夜色里,两盏羊角灯随车晃动。 里头不时传来温氏的叹息声,对身旁的两个嬷嬷道:“我方才借着玉霙献舞稍稍往前走了走,站在墙角,可算瞻到了天颜,我的娘唉,当今皇上一表人才啊!老爷说的一点没错,鸾章凤姿,跟我康儿一样的年纪,人家穿着龙袍坐在那儿,全身都是气势。” “七姑娘今夜可有福了!”姜嬷嬷说。 温氏几乎咬牙切齿:“她何止是有福,运气也好的让人羡煞!今晚这般出场,皇帝还不刻骨铭心啊,我茜儿以后即便进宫,也是被她举荐,风头都被她抢光了,再得宠也捡剩下的。”林嬷嬷不忿:“怪只怪咱们姑娘还小,若不然夫人也不会白白为她人做嫁衣,还得亲来行宫紧盯着,不能给老爷出了纰漏,夫人当着家,什么都得操劳,什么都得担着。” 温氏眼角滑下一滴泪,拿帕子拭去:“我这辈子在老爷这儿什么都忍了,咽了一肚子的碎牙,硌的心肝脾全是血,我现在就盼着几个女儿嫁得好,康儿和双生子有前程,盼着将来闭了眼,牌位也能入了他慕容家的大供桌,堂堂正正受他们的香火祭拜。” 姜嬷嬷道:“七姑娘是夫人带大的,又寄在您的名下,便是有什么殊荣也合该夫人得了。”温氏大大冷哼:“这年月亲生的都靠不住,还指望别人肠子里爬出来的!” 林嬷嬷趁机道:“夫人便是上了大供桌也当得,诞育了三个子嗣,那邹夫人只生了个丫头片子,就因为当了娘娘,竟和咱们夫人平起平坐,现在还成了命妇,踩在了夫人头顶上,真真不公道。” 温氏两行泪急掉。 姜嬷嬷问:“十一姑娘还未有天葵吧?” 温氏哽噎道:“没有,她回来这一个多月我观察了,没换洗过脏衣服,那天我旁敲侧击问她,根本不晓得我说的什么。” “夫人也莫急,虽说二七天癸至,可人体质有别,有的女子早有的晚,兴许明年姑娘就有了,最晚也到不了十七八岁。” 温氏甩甩帕子:“岂能让她等到那般时候,玉霙地位稳固了,还有她的活路么,宫里还不知添了多少娘娘,高位都被人占了,最迟明年及了笄,必须送她入宫,改日带她去表舅那儿诊诊脉,看是不是经脉不通,开服药调理着。” 两个嬷嬷面面相窥,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竹烟波月堂,行宫的寝殿,灯火映辉。 宫人尽皆屏退,美人弹着月琶,天籁的歌喉唱着一曲《临江仙》,皇帝坐在榻椅上,以指支鬓,唇畔含着一抹笑,静静欣赏着。 待曲罢,皇帝拊掌大赞,美人两颊烧起来一般,含羞道:“奴家献丑了。” 皇帝招招手指,示意她也坐到榻椅上来,美人放下月琶,心跳的飞快,盈盈走过来,到了跟前却不敢僭越,皇帝亲昵地挽住她的手,携着坐下,手臂转而揽在纤腰上,指尖抬起美人颔儿,指上的墨玉扳指灯光下泛着润质醇雅的色泽,笑道:“慕容兰,却是哪个兰?” 美人羞的不敢看人,道:“山风岚,斜阳新雨后,空山望翠岫。秋岚流川色,虹霓似锦带。入画始提笔,回看是蜃景。我娘写的诗,她喜爱倚着窗子遥看远山雨后,流岚出岫,是她最喜爱的景致。” 皇帝又问:“小字作何?”美人低头答:“玉霙,正是那句苏子瞻的‘晚雨纤纤变玉霙,小庵高卧有馀清’。” 皇帝忽生出一丝疑惑,若有所思道:“雪花瓣?你这小字也非你爹爹所取吧?” 美人优雅地点一下头:“陛下圣明,此也是我娘所取。” 皇帝道:“朕说呢,你姐姐是‘衡芷娇艾’怎地会给你取个雪花,虽清雅脱俗,到底浅显了些。” 美人眼底浮过失落:“奴家幼时,我娘独自给我取了闺名和小字。” 皇帝已全然明白了,不再问下去,把玩起她的手,袖缘下露出一小截凝脂欲滴的素腕,一双玉纤滑腻生温,十指姌嫋,指甲饱满盈润,洇着堇色凤仙花汁的蔻丹,这是一双弹琴弄弦的手,莫名的,脑海中闪现那日在街上见到的“雪葱小段”,却不知,自己何时爱研究起女子的手来了。 “朕听你姐姐说,你慕容家的女儿皆有一个贴身的玉制小锁,自襁褓时便戴在颈间。” 美人低落地垂头,沉声道:“奴家......没有那个,奴家进府的时候已然八岁有余,祖母虽在,却不曾恩赐。” 皇帝心中喟叹一声,看来你祖母并未真正接受你,不过是为了...... 他忽然说:“岚和雪花都是薄命的东西,不吉利,朕给你改个小字吧。” 美人惊了一下,没由来的慌起来,也觉不吉利,亲娘到底不是端庄大气的人。“奴家谢隆恩浩荡!” 他略一思索,脱口而出:“柔,唤作立柔吧。” 美人惊看着皇帝,只听他又道:“朕向来喜爱古诗小雅《采薇》中的一句,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柔在此处有新生之意,女子荏苒,女子之性柔而滞,陌上小草,虽弱有价,枯荣百世,逢春新生。天地之间,立必正方,柔胜刚克,人世苦难,愿你在任何困境,都能脱胎换骨,坚立新生。” 美人觉着自己幻听了,诧异到极处,抬眸只见皇帝依旧垂睑注视着自己的手,眼中神色复杂,心下愈发慌的不知所措,硬着头皮问:“陛下可是还识得我的其他妹妹?” 皇帝未想到她会这样问,也生了一丝惑,只道:“不曾。” 美人暗自嘘一口气,吊起来的心放了下去,唇角绽开了绝美的笑意:“偏就那样巧,奴家恰有一位妹妹,尚未及笄,小字正是采薇中的‘柔’字,先祖母所取,是以,重名不得。” 皇帝“哦”一声,也笑了:“这样巧......”也难怪,慕容府女儿成群,想了想,又道:“姚婳,可有重名?” 美人面露喜色:“这个无。” 皇帝也笑的温柔:“女子好好也,好为美也,好为永也,只你才配得起,以后私下朕便唤你婳儿。” “奴家遵旨。” 皇帝又笑了笑,缓缓地,将一个吻落在女子乳脂般的颈上...... 第三十九章 古来红颜多薄命(2) 午觉起来颈下一层薄汗,窗子外头蝉鸣热闹,聒噪的心烦意乱,定柔换了里衣,早芛端来温水净了把脸,留发微湿,绛芬上前说:“四少奶奶房里的鹃儿方才来送信,说做了仙草糕凉粉,咱们厨房可做不出来,只有四少奶奶会,让您过去吃。” 定柔璀然一笑,“我正馋凉的,嫂嫂是我肚里的蛔虫吗,呵呵。” 从针线筐子里拿出昨夜刚做好的小兜肚和福袋,绛芬已拿了荷纸伞遮阳,定柔恨不得一溜跑去抒思院,提起裙子甩开腿大走,丫鬟小跑着,几乎追不上,“姑娘慢些。” 到了一个小跨院的月洞门前,石砌小匾上写着“抒思瞻云”,铺面而来槐花的甜香,两个丫鬟气喘吁吁,定柔站在外头大声唤:“嫂嫂!我来了!”尹氏坐在紫槐树荫下的摇椅里,手里捧着一个善财童子纹的白玉小香斗,焚着养神的瑞脑,应了一声,见到定柔,一手扯住丫鬟的手站起来,福了一福,定柔箭步冲上去扶她:“以后莫要这样,不若我不跟你好了。” 语声直如小女儿的撒娇,唇畔噙着娇俏的腼腆,尹氏笑点了点她的鼻尖,腹部眼见着又大了两圈,每日负累的厉害,腰酸背酸,喘气也不顺畅,定柔扶着她又坐下,身旁搁着几盆冰,丫鬟扯着线运转风轮叶扇送风,黄花梨小方几上盖着轻纱伞罩,拿开,五个月白釉的小碗盛着颜色各一的粉,点缀小葱花和芝麻,香醋的味道登时让人噙了口水,另有一碗浮着一层红豆、笋尖和碎冰,沁着甘甜清凉的槐花蜜,看着就好吃。 定柔坐在圆墩上,尹氏一一为她指道:“黑色这个是蕨鸡根粉做的,很凉滑爽口,不过不宜多食,对脾胃不好,那三个是豌豆粉、荔枝粉和紫薯粉,我本来想着你爱吃桃子,浆了黄桃汁儿,谁知他们去晚了一步,今日送来的桃子都被四叔院里的庆哥儿媳妇挑过了,余下的不怎么好,听说近日刚怀上,害喜的厉害,就吃得下桃脯,南院厨娘拿去做了,我只好浆了荔枝,那个红豆的是仙草糕,咱们这边吃不到,我跟我娘家药铺送药的红苗女学得,这个最好。” 定柔把银匙含在嘴里,犯了难,好像都很好吃唉。“我先吃哪个呢?” 尹氏笑着道:“豌豆粉吧,先开胃,最后吃仙草糕,甜的沥口。” 定柔喜滋滋吃了起来,酸凉滑口,很快见了碗底,又吃蕨根粉,刚吃了两块慕容康回来了,箭步铿锵跨进院子,穿着戎装,脸上汗水洗了一般,皮肤晒得黑红黑红,像爪哇国回来的,尹氏忙吩咐丫鬟取来茯苓凉茶和水盆里温着的手巾,慕容康咕咚咕咚一口气仰干了三盏,接过手巾把擦了脸,脸颊有好几处脱了皮,定柔看的直心疼,不禁蹙眉道:“那个皇帝也是奇怪啊,大伏天的不远千里来什么巡狩,他不热吗?哥哥可别中暑了。” 慕容康也牢骚:“谁说不是呢,我这甲胄下头起满了痱子,每天出一缸子汗,里衣都能拧出盐来,贴着身子刺拉拉疼,兵士每天都有晕倒的,绿豆汤得十几锅,那家伙若不是狗屁皇帝我非逮住揍他一顿不可,坑害人。” 尹氏掉下了泪:“你给爹说说,这街上巡逻的差事你和大哥二哥轮换一下,大哥可清闲了,在屋子里成日守着冰,昨天还叫了戏班子进来。” 慕容康端起紫薯粉三两口吃了个干净,又拿了仙草糕,也不用勺子,就着碗口吸溜,一边道:“我张不来口,你也别去求,爹这些日子心里煎熬着呢,没得找挨骂。”尹氏“呀”一声:“你吃荔枝粉,那是我专门给小姑做的,晚上我再做给你。”慕容康已经吃完了,大张开嘴仰碗控了控,又伸舌舔了一下碗底。“我娘子做的就是好吃!” 定柔含着银匙“哧哧”地笑,哥在饭桌上吃饭比女人还文雅,敢情也是装样子的。 慕容康从铠甲里取出一个长条小锦盒,对妻子道:“你不是说那天五妹妹头上的琉璃花钗好看嘛,我照着样子打了一对,你看像不像?”打开盖子,定柔睁大了眼,赤金花枝蝴蝶,栩栩透漏,攒着一大朵粉晶琉璃镌出的蔷薇宫花,半绽欲放,垂着米色真珠流苏,花瓣的每道纹路煞是逼真漂亮,好似会散发香气一般,果然跟五姐姐省亲那天坐在嘉熙堂簪的一模一样,绾着高鬟髻,簪着这样一对钗,把一屋子钗环都比下去了,不愧是宫里的能工巧匠,做出来的与坊市上的不一样,大气的精致,母亲和几位姨娘那日也说喜欢,定柔自己不懂首饰,也不晓得是喜欢不喜欢,只是觉着好看。 尹氏眼眶微热:“我只是说说而已的呀,你怎么做出来的?那天在街上戍卫,又不曾见过。” 慕容康拿出一支来替妻子簪到发间:“我差人去行宫找了五妹妹,让她的女史给我描出花样子,寻到一样成色的老琉璃,到首饰铺子里找老匠人做的的,前晌刚做好,我想着快些给你簪上。” 尹氏面颊发烫,抚摸着发钗:“五妹妹那么好说话?从前她有什么从来不许别人重样。”慕容康端详着妻子娇羞的面容,满眼柔情:“她那个人唯利是图,我赠了一大锭马蹄金和一副吴道子的山水图,她能不乐意么。” 尹氏眼角掉下了感动的泪,嗔怪道:“那画可是你心爱的呀,我又没说非要不可,再说那一大锭金够买一千支钗,你惯会做赔本的买卖。” 慕容康把嘴唇凑过去,嬉皮笑脸道:“管他呢,只要我娘子喜欢,就是珍贵无价的。”尹氏慌忙抬手挡住,羞臊的两颊烧炭一般火红,“小姑在呢!” 慕容康转过头来,这才看到还有一个呆若木鸡的妹妹,凶巴巴道:“小丫头,转过脸去!小孩子不宜看!” 定柔长了一身鸡皮疙瘩,耳根后头烧的一塌糊涂,赶紧死死闭紧眼,扭转脖颈。 “不行啊!羞死人了!” “就一下,不然我不走了!” 定柔不由笑出了声,慕容康没亲尽兴,弹了妹妹一个脑瓜崩,摸了摸未出世的儿子,才依依不舍走了。 定柔望着哥哥伟岸洒脱的背影,心里想,六姐活成了鱼眼珠,尹氏嫂嫂是被捧在掌心的真珠,只因嫁对了男人,将来,自己若非得嫁人,也必要四哥这般的,这世间有情有义、顶天立地的男儿,宁缺毋滥。 晚间紫薇厅晚饭,尹氏也没舍得摘下来,为怕张扬,只簪了一只,温氏看见了,好奇问了两句,尹氏也不敢隐瞒,温氏听罢不免噙了一眼眶子泪,感慨好个体贴孝顺的夫郎,十全丈夫,前人说小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果真没错,养儿不如养驴,云云。尹氏低着头无地自容,便说饭罢让丫鬟把另一只取来给母亲,温氏没好气地道:“这是对钗,给我一支岂不成了只鸾单凤,不吉利,被你男人知晓了,埋怨我是多恶毒的婆婆,专抢儿媳妇的东西。”说着又拿绢子拭泪,哭说自己命苦没人知冷知热,生了一窝孩儿,全是讨债的冤孽,十五和双生子见状,忙不迭赌咒一番,亲娘胜于泰山,温氏淬了一声,骂道:“现在说的比唱的好听!以后还不知怎么刻薄你老子娘!指望你们,还不如自己多保养些,等动弹不动了,爬坟窑子里。” 说的一众儿女全没了食欲。 这几日静妍被锁在了屋里,慕容槐没回来,饭桌上冷清了不少。 玉霙进了行宫几日,传闻恩宠至极,与皇帝同寝同食,日夜形影不离,朝歌夜舞,琵琶小曲绕梁不绝。本就是天生的尤物,又兼能诗会赋,温柔解语,皇帝便愈发神魂颠倒,一刻也离不得,甚至言,此女只因天上有,六宫粉黛三千皆为俗物,得之恨晚矣!并赐了她金牌,可随意出入行宫内外,逸游自恣,闻得她偏爱岭南的一品红椪柑,便谕令八百里快马急运,送到行宫,鲜果的香气扑鼻而来,坊间便有好事的改撰了那句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椪柑来”。本来户部司农安排了御驾行程要到几个郡县视察农田,也被一再搁置,皇帝每日连例行小朝会也免了,日夜游冶声色,寻欢作乐,因出巡在外,几个官员不好明着规谏,联名写了个密奏劝谏,被留发不看,襄王亲到寝宫外长跪也被骂了,摔出个酒壶,险些砸在面上。玉霙成了世人口中的褒姒在世,妲己重生,“掩袂攻谗,狐媚惑主”的名声一时传遍了大街小巷。 到了第十天才被放回来归宁。 坐的是妃嫔的翟车,排的是一品内命妇的仪仗,穿的是芙蓉妆罗大袖衫,戴着是金凤朝阳赤金步摇冠。 下了翟车,两个乌纱巾的六品女官搀着肘,秦嬷嬷随在身侧,也傲着脖颈,正门外的两座大石狮今日看来分外雄壮威武,守门的兵士、家丁小厮、内外男女管事跪了一地,额头贴着地面,口中念:“七姑娘万福金安。” 玉霙长舒一口气,抬目望天,心中说:“娘,女儿终于挣回了体面尊严,以后再无人敢轻视我们母女。” 第一次堂堂正正地走这个正门,步入宅邸,温氏和女眷们纷纷迎了出来,齐齐整整地鞠身施礼,夹道跪满了奴仆,异口同声:“恭迎姑娘回府。”玉霙也谦卑地颔首,语声柔婉:“快免礼,折煞孩儿了,母亲安好,各位姨娘安好,还是唤我岚儿听着亲切。” 花攒绮簇围拥着,迎入西花厅,被七嘴八舌恭维,华贵绚丽的衣料和头饰晃的一众目光皆是艳羡,一叠声赞叹不止,玉霙也将帝后赏赐的珠宝绫罗分发给她们。 有好事的问起了八卦:“不知姑娘的品阶是什么?何时册封?” 玉霙撂下绿玉斗,已有了几分皇妃的架子,道:“陛下说现下在外头,万事权宜,不愿屈就了臣妾,册封是何等大事,要穿上翟衣,戴上九树华冠,礼部官员持节,内廷二十四司女官和外命妇在旁观礼,参拜太后和皇后,自不是行宫可容纳的。待圣驾回銮再行册授宝,正是五姐姐之下的昭媛娘娘,位秩正二品,爵比公候。” 众人惊耳骇目,五姑娘当年入宫时只得了五品美人的份位,承宠一年才晋了充仪,来巡幸淮南格外提了恩典,无嗣进位九嫔已属难得,七姑娘果然不凡,一飞冲巅,本朝开国以来只有太宗朝的狄贵妃,即元和皇帝的生母,今追封的昭圣皇后,有此殊荣,这般气势,日后岂非取代正宫也未可知,不禁越发使出浑身解数奉承起来,温氏强忍着酸意,笑着问:“我儿此次归省,可是还要住回府上或入行宫去?娘好安排。” 玉霙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道:“陛下已令人辟出了舒意芳歇堂,依水而建,推开窗子便是水榭花台,只是不满意装饰,要工部效仿潘妃1的玉寿宫,以金箔为壁,美玉为饰,又缘我畏热,特让他们装了水塔扇轮车,布水帘沿檐而下,四时循环,无风自凉呢,是以让我先回母家将就几日,随时待诏。” 众女眷羡慕到了极处:“圣上真真怜香惜玉!” 稍事慕容槐从府衙回来,亲自到西花厅,对女儿拱手一鞠,玉霙霎时泪如雨下,扑通对父亲跪倒:“女儿叩谢爹爹栽培,必不负父恩。” 慕容槐眼含热泪:“为父知道,你是最识大体的,也最有前途,小五自私浅薄,十一倔强不羁,只有我儿温顺恭谨,我慕容氏阖族的荣辱尽托付与汝了,为父知你心意,放心,吾在此承诺,等你正式随驾入了宫,便为你亲娘迁椁,入祖坟。” 姨娘们唏嘘一片。 温氏恨得眼底快出血。 遣退了众人,慕容槐便问在行宫光景如何,玉霙正要倾诉,皇后温善贤良,是难得的好相与人儿,时常拉着女儿的手叙话,事无巨细的关切,倒是五姐姐......“私下冷嘲热讽,还拿女儿的出身置喙,骂我是勾栏贱种,扬言回了京告知太后,让我等着。” 慕容槐脸色变了,皱着眉道:“你自不必害怕,那些事为父都安排好了,户籍里头你的生母是良意,风言风语成不了气候,小五那儿,我自会去说她,所有事情你无需操心,伺候好陛下,宠爱长久,才是你的福气。” 玉霙颔首应是,这时外头管事匆匆进来报:“老爷,出事了,乔家太太来了,披麻戴孝,在门口哭骂。” 玉霙惊诧一跳,心口没由来被什么锥了一下,乔家死人了? 疑惑地看向父亲,却不敢问,慕容槐让她回探芳院歇息,行宫那边不知何时有召幸,玉霙福一福,起身回后宅,一路上丫鬟婆子攘攘往前门跑,撞见了她曲膝敛衽,恭敬不已,眼神分明透着一丝古怪,她越走越觉不对劲,不敢想下去,身上渐地掉了三魂二魄一般,脚步昏沉沉。 回到探芳院,直接去了南屋,定柔依旧坐在圆桌边做针黹,见到她,唇角绽出了笑,眼眸里的光清凌凌,与从前并无半分不同。 她竟笑不出来,依在门框边,这副身躯像不是自己的,手脚冷颤,不听使唤,心下凄怆一片,有湿热烫了脸颊,才知道自己流泪了。 定柔慌忙过来:“姐姐,你怎地了?” 玉霙微一启唇却破了音,泪水哗啦涌眶而出:“你们......谁能告诉我......乔家出了什么事?我......心里忽然好难受......” 侍立在旁的两个嬷嬷交换了个眼色,一个上前道:“姑娘问了,奴不敢隐瞒,求姑娘切勿让老爷知道是奴婢告知的,那乔郁公子......薨逝了,乔知府也去了,现下乔家就剩了寡妇一个。” 玉霙眼前一黑,险些踉跄摔了。 接下来,她才知道了来龙去脉,那天父亲寿诞乔玉郎回去后万念俱灰,成日醉生梦死,大喝特喝,直到一日吐了血,中了酒毒,内伤外患交困,肝脾都破裂了,医者好不容易保住了半条命,躺在床上,行将槁木,仍然气急败坏要酒,乔知府一气之下让人拿绳子绑了,乔母成宿成宿守着。行宫大宴乔知府也在仕宦当中,目睹了玉霙承宠,回去后,看到独生儿子不成器的样子,大发雷霆,说那贱人已爬了龙榻,又说了许多女子水性杨花的不堪话,本想鞭策儿子一番,让他醒悟,没曾想儿子情深似海,难以经受,当下“哇啦”一声,吐血如注,被褥、帐帷,到处都是,几乎把肺都吐出来了,而后软垂垂倒在枕上,望着屋梁,奄奄说了一句:“玉霙,愿他惜你。” 头一歪,断了气,入殓前眼睛也没阖上。 乔知府眼看儿子救不回来,悔恨煎熬,悲痛欲绝,一口热痰上来封了喉,当夜也归了阎罗。 听到这里,玉霙已绝了泪水,眼睛湿漉漉不知在望何处,呆呆顺着门框滑坐地上,定柔扶着她,发觉她全身痉挛,手心冷汗如洗,紧紧抱住自己的肩头,像个吓坏了的孩子,惶惶哀求:“妹妹,你帮我去前门看看,劝劝乔太太,让她回去,不能坏了我的名誉,我现在是皇上的人,若传到行宫,让皇上起了疑心,我便没活路了。” 定柔只好去了,出了仪门,外头人墙重重,父亲的声音在说话:“......与我家无干......节哀顺变......”好不容易拨开一条隙,走到前头,见到一个满身缟素的妇人,仰天悲泣,嗓音凄厉尖锐,目如睚眦地指着大门:“红颜祸水!我诅咒她被千人骑万人跨!生生世世入勾栏!”话音刚顿,一头奔磕在石狮上,砰一声裂响,白花花的脑浆混着鲜红迸溅...... 这是定柔第一次目睹活生生的人变成尸首。 到了半夜,仍后脊心发寒不敢睡,起身打坐,不停默念着师姑教的话,不惧鬼蜮,无畏猛兽,想到玉霙白日的形状,可能需要安慰,起身去了东屋。 灯火亮的刺眼,与她的房间格局相似,家具摆设也类同,墙上挂着各式琵琶,玉霙只穿了素色寝衣,长发散着,双手抱膝蜷坐在榻上,双眼红肿,秦嬷嬷在劝慰,喋喋说着深明大义的道理。 见到她来,秦嬷嬷袖子揩了泪,去煮雪沫乳花浮做夜宵。 定柔静静坐到塌边,握住姐姐的肩,四下静谧无声,纱罗帐子绾在铜钩上,垂着一个镂雕白玉花鸟纹香盒,缕缕吐着蘅芜香,好一会儿玉霙才开口,沉痛无比的声音:“妹妹,我心里疼,从来没有这么难过,我是不是走错了?” 定柔不知该如何安慰,玉霙双手捂面,啜泣了两声,泪水滑到了腮边:“那天在街市上,他对我说,愿意为我从军,为我舍生忘死打出一个功名来,带着诰命的凤冠霞帔来迎娶,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看重我......可是我不能,爹爹不会同意,我要的他给不了我!他给不了我......我自小长在外头,时常有人来宅子里折辱我娘,唾弃我,骂我们是贱人贱种,我娘三岁丧母,被狠心的继母卖到青楼,入了贱籍乐户,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千方百计想活出一个尊严来,可到死都含垢受辱,我看到她吊在梁上,像做梦一样......” 拿开手,满脸泪痕狼藉:“我只是个弱女子啊......那年及笄的时候爹爹说,要我入宫做妃御,说我这般容貌天生就是来侍奉皇帝的,做了皇妃便是金尊玉贵的身子.....我也想给我娘争出一个诰命夫人来,让她含笑九泉......乔郎......你怎就那样傻......玉霙不值得......” 定柔心里想,外室姨娘已故去多年,消为白骨了,那荣华虚名的东西给她争来还有何用? 话到口中,没说出来。 说了也再无用,姐姐已委身皇帝,万事无可回头。 玉霙泪水泗流:“只这一夜,我为他哭,明天以后,我再也不能,后日要陪陛下游园,我得笑,要笑的最美。” 这一夜,定柔没回南屋,守着默默流泪的玉霙,直到天明。 白日,坊市一间兵器店,华衣便服的邢家两子走出来,邢胤辉拿着一把绰刀,扔到角落:“什么破玩意儿,跟咱家打出来的差崩了!他奶奶的!在这儿真憋屈!” 邢胤熤道:“那自然,咱们的刀箭弩可是太爷爷祖传的锻方,莫说淮南军,朝廷的三司都比不得。” 正说着,前面一行迤逦的仪仗,内监宫娥簇拥着一列金镶玉裹的翟车,邢胤辉望着纱裳透出的一个窈窕身影,摸着胡子若有所思,好笑道:“咱们是不是该给小皇帝的王冠上加点色儿啊。” ※※※※※※※※※※※※※※※※※※※※ 1潘妃:南朝齐萧宝卷的宠妃 下一章男女主角见面,预告火光四射 第四十章 古来红颜多薄命(3) 连绵下了七八日黄梅雨,今年似乎来得晚了些,亭台楼阁,雕楹累栋,如置于朦朦的水墨烟雨中,窗子外头的竹枝和芭蕉簌簌沙沙,昼夜不休,暑气也没消去多少,屋子里闷笼似的潮热,被褥潮腻腻生霉,丫鬟到梢间燃了炭烘着,檀香熏着屋子。 定柔将做好的女式寝衣熨了,叠进一个包裹里,打算改日悄悄放进母亲的衣橱。 在这里,除了放心不下素韵和玉霙,惦记未出世的侄儿,亦无甚再牵挂,四哥自有自己的幸福,无需操心,父亲母亲比谁都懂得如何活得好,多了少了她这一个孩儿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 走出屋外,立在阶下,雨仍然淅沥沥下着,檐瓦上滴淋淋不绝,天地间只剩了雨声。 青萍拿了一件纱披子为她搭在肩头,叮嘱莫受了凉。 东屋空无一人,玉霙去侍驾,被雨阻了,好几日未曾回来。 望着牛毛似的雨帘,香樟树下一地落绿残香,院中水龙连波,蜿蜒融泄,带着泥土和落英,不知冲流向了何处,奇花名卉都被拾掇进了库房,只剩了石缝里的野花和蜀葵,被雨浇的湿漉漉。 从前在妙真观的时候每逢这样的天气外面全是泥泞,只能窝在观内,有时登上小塔闲看一夕轻雷落万丝,眺望山野,树林,田埂,陌上羊肠小道,皆沐浴在茫茫雨幕中,空气里飘着湿泥和水涤青草的味道,山尖白汽飞腾,分不清是云还是雾,似在仙都。有时歪在窗子下的象牙小榻听着雨声,或看乐赋,或看曲谱,或做针线,然后不知何时小眠了过去,醒来还在下,那样惬意而无忧的时光。 一杯愁绪,几番离索,错错错! 师傅,我很怕,在你百日祭的时候,不能回去,那天问母亲,各城关还是闭锁,淮扬城中虽解了禁,可城门依旧难进难出,山林小路也被兵卒封锁。 我,被死死困在这个地方了,那天,我不该离开你,离开家。 绛芬撑着油纸伞走进月洞门来,挽着一个六棱小食盒,绣鞋完全湿透。“姑娘,四夫人煎了红糖阿胶,嘱咐让您服了。” “我闻不得那个味道,不喝。” 母亲近来愈发让人看不懂了,神经叨叨的,外婆故去多年,娘家亲戚们虽时常走动着,沾着节度府的光都有了谋生的营业,可母亲嫌他们打秋风,素常不冷不热,忽然一夕之间热络了起来,要她去拜访这个,拜访那个,她身上有孝,却不能慢待了长辈,只好一家家去了,到了一个胡子眉毛全白的耄耋那儿,一进门药香扑鼻,满院子晒着药草,炭炉子上咕噜噜滚着药汤,说是祖表舅,九十来岁了,让磕头,她最闻不得药味,忍着呕下拜,祖表舅坐在摇椅里,鹤发童颜,耳明眼亮,抓住她就切脉,须臾说,气血虚亏,实火旺盛啥啥啥的,写了个方子,让抓几贴药来服。 她自小跟着医中圣手长大,被调理的白里透红,神清气爽,山下贫家的妇人每天来山上求医,耳濡目染,这些小毛病还是懂的,其症发热烦躁,口干焦苦,舌苔厚腻,这些她都没有,而且吃饭香,睡觉甜,分明诓人的。 母亲竟当了真,当夜便端来一碗乌黑黑的汤和甜嘴的杨梅干,好说歹说让她喝。 “我无病无痛吃的什么药?” “病不是你说没有便没有的,你祖表舅可是娘的恩人,当年的坐胎药、保胎丸,助生丸,产后调理全是他张罗的,若不然为娘怎能次次逃过鬼门关,拿我当作亲闺女一般,太太的人拿了金子去贿赂他,意图害我,他丝毫不为所动,你不信别人,难道你亲娘会害你不成.......” 母亲死缠烂打,说到后头涕泪俱下,她无可奈何,捏着鼻子捧起药碗一气喝了个干净,太苦了!舌头尖都打颤,一吸气就忍不住犯呕。 到了后半夜便难受起来,小腹似有一百个钢针在攒绞,翻来覆去不停地绞,连带着腰也酸痛了起来,咬着被角忍将到天破白,全身虚汗,丫鬟才发现了,急急去唤了母亲,母亲披着衣赶来,也不问什么状况,先是掀开了被子,瞧她的床单,她这才知道自己出血了,不知害了什么病,怕是要死了。 母亲喜不自胜,叫丫鬟去取巾带,熬阿胶水,再烧一个暖手炉来贴肚子。 坐下来握着她的手,抚摸柔软的鬓发,说:“儿啊,你长大了,自今后便是真真正正的女人了。”然后给她说了一大堆,叫什么“月信”,有了这个就表示她可以生娃娃了,可以嫁男人了。 她想起了四哥的庶子,白胖滚圆,六姐的春儿,淌着鼻涕,蒜苗一般高......猛然鼻子一酸,蒙头钻进被子里,鼓了个小山包,大哭了起来。 几个丫鬟皆比她岁龄大,自是过来人,看到姑娘这样,忍不住笑了出来:“姑娘挨那么多藤鞭没掉一滴泪,这会儿竟哭了鼻子,心里还是个孩子呢。” 温氏笑的开心,轻轻拍着那小山包:“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含胎欲放,我儿正是女子最好的时候啊。” 肯定是那碗药作的怪,母亲不知又在盘算什么。 她一连几天都不搭理人。 朝思暮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此后第二天雨才歇了,几时不见的太阳又重新出来,毒烤着大地,晒了半日,大道上的泥泞干涸了。皇帝去了附近几个郡县巡查农桑,慕容槐和邢全等一众官员也随驾,这几年淮扬在邸奏中说,宝带河古运河一带因地势较低,几个河段在此交集汇涌,每至雨季大水难以遏制,堤坝屡筑屡毁,二十几个郡旱涝难测,不得不拆东补西,将上虞等十个富饶郡县的税赋挪出来,赈灾安置。 皇帝心生体恤,特令户部拨下款项,工部拟图纸来看,改道河流,修疏通渠,筑千里长坝,另减免五年税赋。 玉霙在行宫待着无趣,她尚未名分,竹烟波月堂是皇帝寝宫,她不好独行出入,芳歇堂又在粉饰,遍布油汽,加上昭仪时不时来寻衅,散步她和乔家的流言蜚语,宫娥们私下议论纷纷,愈发把她传的水性流动,杨花轻飘,皇帝要走好几日,沿途驻跸各公廨,无人维护她,只好去禀明了曹皇后,请求回节度府。 话说曹皇后自到了淮南便害了水土不服,病了几场,吃了御医开的药,竟一日日恍惚起来,谵言妄语,直到一天晨起唤不醒,皇帝觉察出不对,立时着人彻查,随行的御医穷尽所学也没琢磨出是什么症状,又不敢妄加臆断,皇帝不免大发雷霆,御医们吓得跪了一地,其中一个壮着胆子说,似是慢性中毒之状,皇帝当即下旨封了寝宫,盘查饮食器具,御医里外寻摸了几天,毫无头绪,直到最后把目光注意到茶叶上头,曹皇后日常爱喝建德进贡的珠兰花茶,这茶芽下来的时候,需要反复窨制百次,才可出成茶,此次出巡,一应皆是京中带来的茶饼,御医将其全泡入滚水中熬煮,试了银针,却无变化,多试了几次才试出来,原是窨制时放了颠茄干浆果,毒性轻微,不易察觉,意在天长日久麻痹延髓,破损神智,本来不会这么早发作,是缘此次害病身体极度虚弱,才显出症状来的。 皇帝默了半刻,没再追究下去,只命不计代价救治皇后,还好未到积重难返的地步,有回天之力,加之体质年轻,解毒汤药加一味龙葵,徐徐图之,这才慢慢醒转。 玉霙在行宫的日子皇后皆是倚在塌上与她说话,面色苍白,有气无力,仍不掩一国之母的端庄高娴。到了近日方才能下床,本就是善解人意的人,听了她如是说,也知她苦衷,不免安抚几句,委派了仪卫护送。 临走亲自送出行宫侧门,握着玉霙的手说:“妹妹受委屈了,是本宫这身子不争气,没有管理得当,才让蜚短流长横行,妹妹回了母家,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让他们来行宫取,等陛下归来,本宫立时再派仪仗相接,无需忧虑。” 玉霙施一施身,含笑告辞了这位明德惟馨的正宫娘娘,上了厌翟车。 皇后站在御阶上对她挥手送别。 玉霙也掀开帐帷也对她挥手。 这是曹皇后最后一次见到这位风姿绝世的女子。 很多年后,寂寂深宫,曹皇后独衾在霓凰殿漫长的夜里,彼时六宫妃御尽皆黯然,皇帝的夜晚只属于那个笑起来嘴角含着腼腆的绝色女子,偶然的时候,她会忆起另一张倾世的容颜来,那个女子,已在不知名的荒冢消为了白骨,这世上再也找不出那般惊魂摄魄的美丽,不明白,与她分别那一日,为何会心血来潮送她出行宫,为何会对她挥手告别,想这人间的祸福荣辱,果真有“感知”这样玄妙的东西存在罢。 天妒红颜,必生薄命。 玉霙回来仍住探芳院,恰这日天气多云见阴,难得有凉风,想着该去观音山的水月庵为娘亲的牌位上供,告之已成人上人,祈祷保佑她早日正了名分,怀娠皇子,也好求得一个额外的诰命,让娘亲做一个富贵鬼。 叫了定柔一起去,说那的主持有珍藏的老君眉,还有泉水冲泡,难得的很,定柔这几日脸上莫名生了一个黄豆大的疙瘩,像个泪痣长在水玉似的肌肤上,把温氏愁的够呛,煮各种消火的汤,把定柔喝的嘴里鼻子里全是苦味。 在屋子里闷得久了,听了姐姐邀请,也按奈不住要爬山赏景的念头,谁知携着手去了前厅禀明母亲,却被温氏拦下了,阴沉着脸道:“你姐姐去祭灵,你去作甚!你娘又没死了!再说了你是道家弟子,如何去得那佛陀圣地。” 玉霙自来敬畏温氏,养成了看眼色的习惯,见到语气不善不敢再发一语,定柔解释道:“我不进庵堂,姐姐说半山腰有个凉亭,我在那儿赏景,等姐姐。” 温氏恨极了玉霙蛊惑定柔,暗暗咬着后牙根道:“下晌要去你祖表舅那儿,给你脸上的疙瘩配药,口信都送过去了,晚饭要在人家吃药膳,乌骨鸡都炖砂锅里了,知道你爱吃鱼和菌子,你外表婶特起了大早到集市选的虹鳟鱼,你不去,我怎么交代?” 定柔也心火上来了,我又不是犯人!“你带十五去罢。” 玉霙扯了扯她的衣角,讪讪道:“山上除了树和庙也没什么好瞧的,妹妹自随母亲去罢,这疙瘩稍不留神变成了斑可不得了,我敬完香就回来了,没准比你还先到家呢。” 定柔只好松开了姐姐的手。 从祖表舅家回来已是昏鸦时分,穹上三三两两有了星子。 下了马车,被丫鬟婆子簇拥到探芳院,才知道玉霙还未回来,定柔没由来的一慌,右眼皮开始乱跳。 一直等到各院掌了灯,内院上了门栓,还不见人。 在廊下踱着步,心口发紧,从来没这么焦虑过,用了很多法子眼皮还是跳个不停,难道姐姐半途回了行宫? 想到这里抬步走去拢翠院,母亲应该知道的。 温氏正在对镜卸钗环,道:“这点子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许是她对那牌位说体己话,误了时辰,住在了姑子庵里,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山上凉快,又有那么些家丁和奴婢护着,淮扬是咱家的地盘,能出什么事,你就瞎操心吧,有空多想想自己,未来怎么活。” 定柔极不喜母亲阴阳怪气的样子,请了晚安礼,转身离开,走到堂屋门口,听见里间的声音咬牙骂道:“小白眼狼!白养了她十几年!还不及个牌位!到底不是亲生的!遭报应的贱东西!” 听了一耳污秽,定柔扔下丫鬟逃也似的跑回了探芳院。 这一夜翻来覆去,躺在纱橱里如何也酝酿不出睡意,忍到丑时干脆起来把灯烛点的通亮,坐到妆台前描了一个鸾凤呈祥的花样子,裁了一节红软缎,绣出一副枕套来,玉霙算出嫁了,作为妹妹也该给她添些嫁妆,师傅给的那些东西都锁在母亲那儿,改日取一两件出来,一并赠与姐姐。 灯光映着的纤巧玲珑身影,手上飞针走线,极是利落。 窗子外头破晓的时候,咬断了线,方做好了,满意地叠放在衣橱里,打了个呵欠,眼皮好像不跳了,这才重新躺回睡了。 温氏每日卯初发对牌,各院领东西的络绎不绝,乱糟糟忙了一个早上,婆子端来红枣燕窝才将吃了两口,后门管值的来旺媳妇突然神色匆匆进来,附在耳边低声道:“四夫人块去看看吧,七姑娘出事了,马车在后门呢。” 温氏深知玉霙现在身份有别,任何小事都是大事,赶紧小跑去了后门,只见家丁个个带着伤,垂头丧脑,脸色晦败,丫鬟们皆是惊魂未定的神情,自顾自抹泪,秦嬷嬷用手巾捂着头,在流血,掀开马车珠帘,当即吓了一跳。 卧在马车里女子头发凌乱,嘴角红肿,颈下红痕累累,身上刺鼻的腥味,沉沉地闭着双目,姣好的面容惨白如纸,唤了两声,仍旧一动不动,这哪里还是那个一颦一笑都是画的玉霙,眼前的人儿,仿佛一夜之间被抽了筋剥了皮,温氏立即明白了什么,她是当家妇人,慕容槐不在,什么事自是脱不了干系,忍不住也流出泪来,怕的要命。 这情形,探芳院是回不得了,吩咐人把偏僻未住人的拾香院整理出来,想了想又改了主意,院子之间道路互通,到底藏不住风吹草动,改挪去花园后头存杂物的阁楼,走无人的小路抬玉霙,温氏活到这个岁龄,早就学会了遇事沉着,叫心腹嬷嬷从前头叫了兵士,将一众家丁丫鬟尽皆锁入暗房,对外宣称玉霙中了邪祟,被乔家太太鬼魂缠上了。 一桶一桶的热水提进隔间,一盆盆的污水端出来,温氏忍着恶心,一边抹泪一边亲手给玉霙洗身,洗了十几遍,雪腻玉脂的肌肤,沾水不落,透出莹润的底子,遍体可见男人的青黑指印和咬痕,身子还在出血,人也不曾醒来,温氏略同一二分岐黄之术,把了把,脉息无力,已知虚弱到了极处,这光景又不好叫医者。 老爷回来还不知怎样雷霆发作,这可怎么得了,她半生的经营,好不容易在这宅子里有了地位,岂非要毁于旦夕之间! 这个勾栏的贱种简直来妨她的! 坐在阁楼下的石墩上,秦嬷嬷和两个丫鬟跪在当下,温氏重重地拍着石桌:“到底是什么来路的?敢动我们慕容府的人!你们若说不明白,我即刻发落了,有现成的鸩酒,横竖你们的舌头是保不住了,我给你们个痛快!” 两丫鬟肝胆欲裂:“四夫人饶命!四夫人饶命!......” 秦嬷嬷头上包着纱布,泪如雨下地说:“奴婢知道自己是活不得了,只求夫人看在自小教养姑娘一场的份上,往后护着她些,给她一线活路,当作积德行善,这孩子自小命苦,没人疼惜,以后只求给她个清净的小院,饱暖衣食,勿让人作践她,奴婢在天上必感念大恩大德!” 说着连磕三头,面容平静地道:“奴婢认识他们,其中有一个,三姑娘出嫁的时候,奴婢在迎嫁队里见过,骑着马,下来跟老爷说话,是......邢老爷的大公子,三姑娘的大伯,就是他先糟蹋七姑娘的。” 温氏后背突突地冒寒气:“邢家?” 秦嬷嬷仇恨不共戴天地道:“昨天我们到了那儿,姑娘在里头敬香,一伙子穿着铠甲的人忽然冲了出来,端着掉刀,持着□□,比我们人多了两倍不止,家丁根本不是对手,我们趁乱带着姑娘从侧门跑,可是才发现外头全是兵丁,庵堂被他们围了,姑娘就这样被捉了回去,老天爷,这是个什么世道,上有菩萨金身,下有桃夫人的牌位,可没有一个显灵的!我可怜的姑娘啊!” 苍老的哭声撕心裂肺。 丫鬟说:“我们和尼姑子抱头蹲在院子里,那些刀就架在脖子上,一整夜不敢动,听见姑娘在里头哭,后来便哭哑了,天亮的时候他们才出来,有十几个......等走远了,我们才敢进去,姑娘衣服碎了一地,已经不成人样了......我们给姑娘换了衣裳才敢回来,一路走的鼪鼯之径,无有撞见人。” 温氏手扶着额头,后怕不已。 昨天......昨天......幸亏自己多了个心眼,拦下了十一,不然自己的孩儿岂非也毁了。 前几日门房的人说,七姑娘那日从行宫下了辇,仪仗走了以后,好像有人尾随,时不时监视府宅大门,她只当是乔家哪个亲戚,心怀怨恨,寻仇来的,总不过唾骂玉霙一场,便是图谋不轨也打不过那二十几个家丁,谁料想,是玉霙的美貌自己引来的灾祸。 这件事情传出去,没准阖家的人头都保不住了。 摆摆手,让心腹的人过来,把这三个人一并锁了。 守在阁楼不敢离开一步,小厮捎口信来说老爷明日随驾回来,心里恐惧到了极处,下晌定柔又出来捣乱,听说玉霙回来了,到处寻,温氏气得亲去探芳院把这个不成器的喝斥了一通,骂的眼睛都噙了泪,委屈地噘着小嘴,最后告知玉霙病了,不能见风,更不能随意见人,这才打发了。 半夜,秦嬷嬷悬梁了。 玉霙发作了高烧,她一条条冷帕巾换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假若这贱种就这么死了,正好腾出了位子,让十一后来居上,可是若此刻死在这里,自己干系重大,当家的权柄收回去都是轻的,是以不好让叫就这么死了,万事等老爷回来。 她得盘算盘算,自己如何躲过这一灾。 翌日前晌,慕容槐下了轿,后头跟着一起来的还有迎玉霙的仪仗,进了西花厅,吩咐管事快些叫玉霙出来,皇帝回来了,赶紧去行宫侍驾。 管事的说:“四夫人房里递来口信,说七姑娘病了,昏迷着,入不得行宫。” 正说着,温氏已捧着参茶步入花厅,脚下直发软,见到慕容槐,对左右说:“尔等退下,吾有事与老爷商榷。” 慕容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待下人走后,问:“岚儿病了,怎地这时候病了?” 温氏放下茶尽量让自己笑出来,心跳惴惴地道:“女儿家身娇体弱,难免有个三病两灾的,也无甚大碍,只是头晕起不来。” 为今之计,要让十一入了行宫,自己有了保障,才能让老爷知道真相。 慕容槐眉峰蹙了起来:“这如何是好?仪卫和翟车都来了,让人家空着回去,如何跟陛下交代?” 温氏额角冒虚汗,不敢直视,绕到后背捶肩:“老爷忘了,还有茜儿啊,可以让茜儿先代去,待病好了,再让岚儿去。” 慕容槐端着茶转头盯了她一眼,疑惑道:“你不会跟我玩什么猫腻吧?” 温氏心里“咯噔”一下,像掉入了无名深渊,强自镇定道:“妾身怎敢,老爷多虑了,良意在您眼里就这般不堪吗,七丫头在屋里好端端躺着,老爷可尽去查看,妾身是想着,那天子何等人物,身边何止小七一个,没得便宜了旁人。” 慕容槐信了,点一点头,摸着扳指:“茜儿和岚儿我一样看待,都是贵人,但是咱们茜儿还小,如何能侍驾?” 温氏心里涌上了欢喜,凑到耳边说:“茜儿已然成人了,身上才将好了。” 慕容槐转念想了想,也喜上眉梢,指了指温氏:“你呀,惯是个会打小算盘的,也罢,天子巡狩,机会难得,不如就让她们姊妹一同入侍,你即刻给茜儿打扮打扮,穿的出彩些,去行宫吧,没准皇帝还就喜欢这花骨朵儿呢,多叮嘱她几句,别失了仪。”说罢,起身,府衙还有一摊子事,要忙到半夜,天子一来,他这把老骨头快散架了。 温氏走在去探芳院的路上,忽悠完了老爷子,接下来还得忽悠十一,这孩子性子直脾气扭,又铁了心什么不做贵胄妾,若直截了当说去侍驾怕是会反抗,得换个法子。 “你与七丫头那般好,现下她为难了你该出头吧?”进了门坐在交椅里。 定柔从隔扇那头走出来:“什么事,只要姐姐的,我自然应允啊。” 温氏面上平静如常:“行宫来要人了,仪仗在门外等着呢,陛下邀她这会子去游园,可她才服了药,正发着汗,不好出门,你亲去一趟,给陛下说说,帮她圆了这一回。” 定柔“啊”一声,不安道:“这点子事,差个人去说一声不就行了,干嘛非要我亲自走一趟,我一个在室女,如何见得生男。” 温氏不慌不忙道:“我的傻闺女,那是皇上啊,千金万贵的九五之尊,诚不可欺,让下人面圣,岂非僭越了,倘若一个不慎,怪罪下来,你爹吃不了兜着走,这宅子里玉霙素常与别人不投缘,只你与她交好,除了你,没人可去。” 定柔在心中度量了几回:“好吧。” 温氏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了,但她面上仍然镇定,“面圣要穿戴的齐整些,容端衣正,仪态万方。”叫丫鬟为定柔拆发,到紫檀衣橱里选出一套新做的衫裙,上襦胭脂色交领苏罗提花,一枝娇杏半开欲放,下襕粉萏双层绫纱抹胸绣蝶裙,裙摆略显蓬松,委委飘逸,抱腰系着蝴蝶锦带,再挽一条云雾绡的纱帛,上身这么一看—— 那里还是人间的女儿,分明阆苑仙娥临凡了! 整个屋子都因她而焕然起来。 丫鬟嬷嬷尽皆目瞪口呆,温氏只觉自己能生出这般仙姿玉色的女儿,得意到了极处。定柔却犯了难,皱起了眉头:“这......也太齐整了......”不过是去捎个话,怎地搞得像新娘子上轿似的,她有孝在身,如何穿红戴绿。 温氏没空跟她解释下去,说多了露馅,直接按到妆台前,对着椭圆大铜镜,敷了一点胭脂,点了口胭,梳了一个双丫垂髻,定柔脸小,怎么看怎么稚嫩,这样显得成熟一点。 一边簪玉钗和绢花,一边侃侃说着面圣的礼仪,叮嘱事项。 走出大门,吓了一跳,宫娥内监和禁卫排着长队,雀扇,红盖,提炉,漱盂,拂尘......前簇后拥着一辆舆车,站在大日头底下绵延一里多地,定柔几乎要打退堂鼓了,这么多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去嫁汉子哩。 温氏在后头推她。 对着前头一个年轻面貌,紫罗袍黑纱冠说:“劳驾殿前司大人,七女染了小恙,不宜侍驾,我家节帅老爷换了十一女去,望多多关照。”说着塞了一锭金。 定柔纳闷地看着母亲。 那厢对她笑了笑,挑一挑眉。 望着面前鲛纱为幔,雉羽为饰,美玉为佩,轮画朱牙,挂着金銮铃,垂着玉珠帘,华丽无比的二驾大车,定柔本能地抗拒起来,温氏在后头使力连推了几把,将她塞进了车厢。 ※※※※※※※※※※※※※※※※※※※※ 榜单字数已超 第四十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坐厌翟车跟坐马车没区别。 定柔觉得,不过宽敞了许多,里头挂了一个香盒,也不知熏着什么香粉,馥芳绵润,隐隐有一股子甜凉......熏得她都快睡着了。 感觉真的做了个梦,小时候躺在摇篮里,被晃啊晃啊......然后停了,闭着眼睛,像个奶娃子一样试着晃了一下脑袋,想让摇篮再动起来,一个声音突兀地传进了耳膜:“贵人,请下车。” 意识回来,乌纱巾的两个女官掀开珠帘,作出恭迎的手势。 赶紧提裙钻出来,步下车登,望着眼前的彤庭风阙,雄傲昂天,气象宏伟,飞檐反宇高耸入云,是日万顷碧波浩渺,一丝云也无。火伞高张,打在琉瓦上,如层层镀金一般,墉垣砀基,其光昭昭,因是新建成,砖墼磊磊分明,闪着清新的瓷釉色,三个门道高约十米,宽约数尺,镌着“玄晖门”三字,父亲在饭桌上说,此门效法中京蓬莱宫的朱雀门而建,耗工耗时最长,大驾来的前一天傍晚才竣工。身着明光甲的禁军手握长戟,面庞僵冷,岗的壁垒森严,雉堞上飞扬着黄龙旗旌。 “贵人,请移步西侧门。”女官携住了她的肘。 定柔忙说:“不用,吾自己走。” 一行宫娥和内监前簇后拥,引着她绕道侧边,拾阶而上,入朱红皋门,然后是一道仪门,停着一顶纱裳软轿,抬着她,走过长长的夹道,然后三个垂花门。女官和宫娥的鞋履踏地如风,行走一致,衣衫窸索,耳珰上的珠玉曳动,提炉微晃的响。 四下忽而一阴,脸颊立刻不冒汗了,只闻得喜鹊喳喳,空气中浓香弥漫,隔着轿帘,原来这里植了许多遮天蔽日的红豆树,才刚过了花期,枝叶葱茏争茂,完全遮挡了烈日和一方天穹,看起来足有七八十年树龄了。沿途石砌小路,两旁百卉含英,朱朱白白,竟香逞美,好多是她没见过珍草异卉,每隔三五步侍立一个内监。 待到了一处湖榭水台,愈发觉着凉适氤氲。 小轿子稳稳落地,下来,步行。 小湖如嵌在园子里的一块上好碧玉,水上清波寒翠,浮着稀稀疏疏的子午睡莲,花姿楚楚。 沿湖一丛矮合欢树,几乎望不到头,花开如蝶羽小扇,茸茸可爱,枝柯扶疏,树干粗壮,已知是长了些年头的,沿岸望去,花色连绵若烟霞胧纱,倒映在的水面,花影婆娑微微蔽了视线。走了两步,宫娥女官齐齐停步,站立两旁,只有一个持拂尘的小内监引着:“陛下在前头,等候姑娘多时。” 绕过一棵树丛弯路,赫然出现一张铺着黄锦流苏的书桌,一个男人独自坐在桌旁,面前对着一个棋盘,修长的手指衔着一枚黑子落入格目。 一袭天水色宝相缠枝暗纹直领对襟,袖摆宽大,那衣色也教人觉着清雅无尘,生出两分凉快的感觉来,束发白玉簪,左手拇指上一个醒目的墨玉扳指,身后一段雕楹碧槛的抄手游廊,曲曲折折不知通向哪里,到像旧时的建筑,朱漆阑干没有新刷的气味,描彩是少见的栏花笼鹤图案,绰幕方雕工精巧,颇有沉淀的质感。 桌旁另放着一个沙漏,一把白玉净壶,四个小玉盏,一缕茶氤冒出壶嘴。 见到人来,抬眸看了一眼,目光在她身上怔了一怔,又垂目看棋,眉峰线条刚毅,周身气韵温雅孤远,坐在那里,有种遗世不群的感觉。 当今皇帝,真龙天子,陛下,五姐夫,不,也算七姐夫,总之是姐夫。 四哥说的没错,差不多的年纪,长得......也差不多,眼睛鼻子耳朵嘴,果然脑袋上头没有龙犄角,跟人一样。 “陛下,人到了。”小内监鞠身拱手,定柔也随着一起敛衽拜于地,端着嗓音道:“陛下万福金安。” 那人又执起一枚白子,眉间带着思索,随口道:“怎么来了个小孩子?” 小内监道:“节帅府的人说,慕容七姑娘抱恙,慕容大人换了十一姑娘来侍驾,说求陛下天恩垂怜。” 定柔跪在地上微皱眉,极不喜欢这样的说法,她只是来捎句话的! 这小内官的嘴巴合该受师姑两记鞋底子。 乱说话! “平身吧。”皇帝又抬眸到她身上,仔细看了两眼,不由感叹,果然南国出美人,这等标致的小姑娘,像画中走出来的一般,纤巧玲珑的身条,神态娇憨,不大不小的杏核眼,琼鼻樱唇,嘴巴小的像个娃娃的,右边脸颊一粒痘痘,远看似一颗将坠未坠的泪珠.....倒与慕容岚不甚相似,许是非一母所出罢,他生平见过的女子中,这般年纪的,数这个最好看,他未见过慕容岚未及笄前的样子,两人相较,好像还是慕容岚更惊艳些。这个,眼神似有些木讷,眉角微微凝着一丝倔强,坏脾气的感觉。 好巧,他少年时,开始变声长喉结的时候,也在同样的地方生过这样一个痘痘,还被四弟笑了几天。 定柔提着裙摆站直,发觉皇帝的眼光在盯着自己,隔着两丈远,耳根后竟有一丝热,不由低眸看地,一句话含在嘴里,恨不得马上说完,滚蛋回家。 “多大了?”温和的声音问。 定柔手指动了动,心中说,姐夫啊,我只是来给你和姐姐传话的,你问这个作甚?和你有关系吗? 来的时候母亲说,天子问话,必是要答的,否则便是大不敬,与欺君同罪,坐监牢子都是轻的,敬语前头还得加“回陛下话......”。 只好沉着声道:“回陛下话,十四岁半。” 皇帝忽然轻笑了一声,鄙夷地转头看别处,慕容槐,你拿朕当禽兽了? 方才以为只是长得小而已...... 慕容岚......她......?不然不会换了这小姑娘来,她是后备的吧,可惜了如花美眷,皆沦为慕容氏的棋子。 定柔不明白他何故发笑,自己哪个字说的不对了? 这个人,真奇怪。 棋盘上一黑一白各自围势成局。 从棋盒中又捏起一枚黑子,对小内监道:“你下去吧。”望着棋盘,思维重回棋局,两军厮杀,生死难分。 定柔心跳飞了两下,紧紧皱住眉头,眼睁睁看着小内监离去,不要啊,小姨子同姐夫独待一处像什么样子! 她只有一个念头,大声说出憋在喉咙里的那句话,扭头甩腿就跑。 可是,娘说,当着皇帝不可以乱作声,人家不问,自己便不能开口,若御前失言,也是大不敬之罪,闹不好锯脑袋的......太难了!这人!你问啊,问姐姐啊! 黑子放下,指尖又夹起白子,定柔闷闷地瞧着,心想,自己同自己对弈?这不是左手和右手打架吗?这人是有多无聊啊? 话说,从中京不远千里来到淮扬,就是为了躲凉快,下棋,幸美人,这就是皇帝的生活?我哥哥还在街上当烤红薯呢。 那无聊的人终于发声了,也没看她:“唱个小曲来听。” 定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狠狠瞪着他,拿我当取乐的玩意儿了?我又不是歌舞伎!不是你家豢养的百灵鸟! 太不尊重人了! 手指攥着裙角,不开心地道:“臣女不会。” 埋伏,佯败,诱敌......等等,刚才说什么,忍不住抬目:“你说什么?” 女孩儿眼神如炬:“回陛下话,臣女不会。” 皇帝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呆看了一瞬,女孩儿紧紧绷着小小的嘴,眉心臭臭的,不耐烦的神情,从来没人敢这么直截了当拒绝他,也从来没有女子敢作出这副面孔给他,与慕容艳、慕容岚同出一府,同是慕容槐亲女,同样的教养,同样为他准备的人,怎么可能......想了想,一个小孩子,心肠难免率真些,许是歌喉真不成,不愿献丑。 “那便弹一阙曲子来,朕让他们去取你姐姐的凤琶。” 定柔直接扔了一句:“那个臣女也不会。” “瑶琴、锦筝、宝瑟和箜篌呢?或鸾箫横笛?”总有擅长的吧。 “臣女不晓音律。”声音变小了,有些心虚,因为说瞎话了,探上这种姐夫,半天不问候一句姐姐的病,净来捉弄小姨子,早知就不来了。 皇帝静视着她,眸光泓邃,女孩却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裙角,噘起了嘴,唇弧俏美秀巧,皇帝忽觉这个模样......可爱,对,就是可爱,那样娇艳的衣色,衬的脸颊透出一层醉酒般的红晕,肌肤底子薄的吹弹可破,一时竟有些挪不开眼。你是在故意撩拨朕的兴趣吗?想剑走偏锋? 小小年纪,如此心机。 “跳支舞来,随便什么舞,这个总会的吧?” 女孩嘴噘的更高了,顿了顿,道:“那个臣女更不会。” 然后,漫长的沉默...... 沙漏不停地“沙沙沙”轻响,已漏去三分之二。 定柔低着头,心里纳闷极了,小心地抬起眼睑,只见男人全神贯注地看着棋牌,眉间微蹙,右手放在黑棋盒里半抓着一把棋子踌躇,片刻之后,两指捏起一枚,缓缓地要放在天元的格目上,忽又抬指,滞在半空。 定柔头都大了,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看向玉壶冒着的一缕热汽,来的时候,娘不许她喝水,说怕出恭,失了仪态,车上虽有冰,可日头太盛,里衣的汗就没断过,这会子口干舌焦,双腿也有些酸麻。 再看看那个男人,终于撂下了黑子,眉间却蹙的更紧了,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棋局,探手摸到旁边玉壶,倾入一个玉雪般的盏中,澄黄透碧的茶汤飘着蒙顶黄芽的香韵,旁若无人地喝起来。 定柔气的想跺脚,这位爷,你没学过待客之道吗? “小丫头,你嘴噘的可以触到鼻尖了。”突然响起的声音,把她吓得打了个激灵,错愕地望去,男人并没有抬头,坐在那儿,面容平静,肩线始终端方如尺,指尖捏起一颗白子,在桌板上轻轻地敲击,眉峰挂着深远。 一边道:“即渴了,唤他们便是,要什么茶?” 定柔有些冒冷汗,他明明......怎么看出来的!这个人,无端让人生出了畏惧。 “臣女不渴。”她较起了劲,不喝他家的水了,好个凉薄的姐夫,与姐姐耳鬓厮磨,恩爱温存了这么多日子,来了半大会子功夫,却不曾关怀询问一句,姐姐病情如何,是否看医吃药,可见不是知冷知热的有心人,天下难道就四哥一个好男人吗? 皇帝眼皮仍没抬:“也罢,你即不懂歌舞雅乐,便随意陪朕一会儿吧,稍后带你回波月堂,咱们一起用午膳。” 定柔眼睛睁的老大,两颊一阵火烧似的烫。 我是你的姨妹呀,这般轻薄的话,还说的理直气壮,随便一个女子都能拿来做小妾吗!! 气乎乎找了个石头坐下,挨着树干,离了那个人越发远。 皇帝思虑飞转,弹棋玉指,背局临虚斗著危.....不知过了多久,黑子侥胜一子半,棋局收官,这才想起来,还有个人在这的,抬目去找,只见湖边青石有一抹娇小背影,大半身子被玫瑰花丛遮去了,有含苞的、半开的、全盛的,单瓣、重瓣,一揽芳色如火如荼。坐在那里,小拳头抵着下巴,肘尖支在膝盖上,望着水上出神,一枝合欢枝桠长在头顶,那衣色与百紫千红参差,若不是黑发,简直要和花木匿为一体了。 临水照影,一瓣碎叶落在了发间。 “慕容十一,”唤她,刚才小梁子说的是十一,对吧。 女孩儿转过了脸,眉心仍凝着严肃,说:“皇上,午晌到了,我娘在家等我吃饭,臣女该回家了。” 皇帝一头雾水,你来做甚的? 女孩起身跨过石头,走出花丛,裙角不慎被玫瑰刺挂到,轻轻一提,绫纱质地轻盈,却叫更多花刺绊住了,粉萏绣蝶裙的下摆勾住了更多的丝,女孩干脆使力一扯,“敕拉”一声微响,留下了一道裂口子。 面上却毫无窘态,仿佛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站到来的时候那个位置,福了一福,郑重其事地道:“姐姐让我来跟您说一声,她这几日着了风热,不宜出门,望你不要恼她,待过几日病好了,再来伴驾。” 皇帝好奇地审视着她。 她在欲擒故纵,方才她是故意的,这个女孩儿年纪虽小,却比慕容岚有心计,貌静守拙只是表象,意图吊他的胃口。 女孩又曲膝福了一福,口中坦然地说:“敢问,臣女可以跪安了吗?” 皇帝摆了摆手指,也好,他也不晓得如何跟一个小孩子同进同出,说不准她是慕容槐遣来试探的。 女孩躬身退了两步,提裙转头碎步急走,很快消失在树丛的转弯处。 小梁子进来问:“陛下,可是还要仪仗相送,这姑娘未曾侍寝,不合规矩。” 皇帝扔去一个冷电似的目光,小梁子吓得缩回了头。“来而不往非礼也,怎么来自然怎么送。” 只这一回,也不能叫慕容槐生了疑。 定柔走出皋门,如临大赦,喘气都觉得顺畅了,沿阶而下。 终于可以回家了,今天倒霉,摊上一个莫名其妙的差事,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迎面走来两个穿明金铠甲的年轻男子,顺阶往上,一边攀谈,见到内庭女官引道便知是皇帝身边的内眷,立刻闪避一旁,颔首肃目。 定柔数着石阶,二十八、二十九...... 一个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十一妹妹?” 定柔本能地顿住了脚步,转过脸循声找去,是明金铠甲其中的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两人都没戴盔,显然未当着值。 “真的是十一妹妹!”那人欣喜若狂。 三两步奔下阶,身上的铠甲发出“铿铿”的声响,拱手对女官道:“劳烦通融,吾与她是旧识,还望允许说两句话。” 女官和宫娥自觉的让出一道路,走到阶下的仪仗队中等候。 那人来到她面前,高兴的像个孩子,乌黑的眼瞳如墨石闪着光,高挺的鼻梁,五官镌刻般分明,面庞轮廓端正,身形轩朗,约二十来岁的样子,许是甲胄的缘故,整个人透出凛然的英锐之气。 “你跟幼时一样,没变了多少。” 定柔反复看了又看,大写的疑惑:“阁下是?” 那人笑着露出了一排洁白整齐的牙:“小丫头不厚道,把我给忘了,我祖母和你祖母是远方表姐妹,那年带着我在你家住了半年,就住在摄梅院,我们每天在一起顽,我驮着你摘葡萄,我们抓了好多小蝌蚪,养在莲花缸子里,成了蛙,有两只不小心被我捏死了,你两天没跟我说话。” 定柔摸了摸耳根,脑袋还是一片空白:“我......四岁之后就离家了,先前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那人直盯盯看着她,眼睛舍不得眨一下,耐心地道:“那你祖母病你可记得,你爹险些把你点了天灯。” 定柔低头搓弄手指:“这个记得。” 那人道:“那天你被绑在高台上,最后被放下来,是何人在你身旁?” 定柔看着他,脑中明光一闪,眼前闪现一个画面,自己命悬一线,挂在那上面,望着沸腾翻滚的红浆,眼前除了白雾什么都看不清,耳边只有呼呼的声音,热浪不停扑在脸上,烫的刀割似的疼,想着掉下去,肯定更疼更疼,她怕疼,怕极了......身体被一个力量扯了回去,离开那红浆,割断了麻绳,将她抱在了怀里,手臂那样有力,抚摸她的头发,对她说,别怕,别怕......那个人是......是...... “昭......昭什么哥哥......” “昭明。”那人豁朗一笑,眼角带着宠溺的温柔:“陆绍翌,表字昭明,以后可不许再忘了。” 定柔不好意思地低头:“绝不会忘了。” 原来就是四哥那天说的平凉候府少公子,陆家的嫡长子。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和四哥一样。 日头底下很热,两人都冒出了汗,陆绍翌送她下阶墀,“那天在街上,碰到你娘和你两个姐姐,他们没认出我,我当着值,不便与她们打招呼。” 定柔临上翟车前微微一笑,对他说:“昭明哥哥,我的小字叫定柔。” 陆绍翌目光越发璀然:“定柔妹妹。” 她登上车,弯身转进车厢,鲛纱雪帐轻容若雾,映着她的身影绰约多姿,她在车内对他摆了摆手,仪仗大队迤逦而行,载着她远去。 紫薇厅,一家人在进午饭,慕容槐和慕容康照例没回来,双生子学堂有写生课,采风去了,人少了一大半,只摆了一桌,静妍被关了许多天,人好似瘦了一圈,脸色也不大好,据说闹了绝食,温氏便由着她,空腹了几天,自己妥协了。 今天难得被母亲放出来,尹氏盛了八宝红米饭端给她,温氏见她眼神幽怨,神情失魂落魄,不由烦恶道:“你最好别再出什么由头,春画那小贱人已被我发卖了,以后再没人敢给你送信。” 静妍眼泪簌簌掉:“我只是叫她去门房问问,有没有人来寻我,哪有私相传授,你就这么狠心。” 温氏“啪”一声撂箸,冷着脸道:“你娘宁可一碗砒.霜了结了你,也不许给我私定终身,惹恼了你爹,我们娘们全都没活路了。” 静妍拿帕子捂着眼,小声啜泣:“我知道,你孩儿多,不差我一个,我死了你都不见得伤心,我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 话音刚落,一个柔桡的身影急匆匆走进来,直接到茶案上捧起茶壶,对着壶嘴一阵咕咚咕咚,温氏懵了一下,忙不迭起身迎上去,一派慈母的关切样儿:“儿啊,你......怎回来了?” 定柔已明白了今天母亲是故意诓她去的,也懒得生气,反正她快回妙真观了。 喝饱了水,到铜盆边净了手,坐下来吃饭,淡漠道:“我不回来去哪儿?” 温氏亲自为她盛了饭,夹了一大块鱼,剔骨去刺,赔笑道:“皇上没召......留你吃御膳啥的?” 怪了,难道皇帝不喜欢十一,不应该呀,我孩儿比玉霙差哪了。 定柔心头跃过不快,实话实说:“留了。” 温氏眉梢难掩喜悦:“那你怎么......”定柔打断她:“我跟人家又不熟,只是去替姐姐递个话,怎能把人家的客气当成随意,岂非厚脸皮。” 温氏懂了,原因出在女儿身上,这孩子忒不解风情了。 “仪仗送你回来的?” “嗯。” 温氏高兴的拍了一下掌,笑的眼角挤出了鱼尾。 这意思,皇帝十有八九是动了心的,是十一太木头,婉拒了人家,皇帝也没生气,这是天大的好事,也罢,今天算开了个头。 吩咐下人:“快,再给十一姑娘煮个红参裙边汤来,到我房间的小匣子里拿。” 定柔说:“我可不喝那个,上次喝了,害我半夜流鼻血。” 温氏忙点头:“好好好,那就羊肚菌鱼唇汤,你爱吃菌子,这个最养人,又不发物。”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串钥匙,给了葛氏,“到小库房取三两干品来。” 十五高声嚷道:“那可是舶来的贡品,一两干品十两金,爹都舍不得吃,我也要。” 温氏剜了她一眼,握拳比划:“小孩子乱吃什么,瞧你胖的,都成球了,再跟姐姐争小心我罚你啊!” 十五扁扁嘴,眼眶包了泪,父亲不在,无人撑腰,还是忍气吞声些好。 温氏亲自递汤布菜,站在身边,热情备至,把定柔搞的都没胃口了。 几个女儿蔑了母亲一个白眼。 夜里,探芳院南屋的灯下,穿着云缎睡衣,披着黑亮如云的发,将白天不慎被自己弄坏的粉萏裙,断裂的地方穿缀起来,细如花蕊的丝,一根一根梳经通纬,套上绷子,纫绣出了一只蝴蝶,蝶翼完全将破口掩盖。 书房,门窗紧闭,温氏脱簪披发跪在地上,连挨了五个响亮的巴掌,嘴角和鼻子一起流出了血,和着眼泪。 慕容槐雷霆震怒,气血翻涌,打完眼前一片眩晕,扑通一声坐在了后头的太师椅上,好半天才缓过劲,指骂道:“我如何信任你!将这家托付给了你,素常里里外外我可曾过问一句是非,你竟敢欺瞒于我!” 温氏连连磕头,痛泣道:“老爷只管发落良意,只求千万别气坏了身子,白天妾身是怕您过激,才不敢告诉您,您是咱们家的擎天柱啊,眼下这节骨眼,可倒下不得。” 慕容槐喘息不止,难以平复,“你明明知道,她进了行宫,就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怎么敢,让她这时候出门!我为了栽培她花了多少年功夫,你为自己的私念,不惜毁了我慕容氏的全局!” 温氏伏在脚下哭的冤枉:“良意在您眼里就这般龌龊不晓事么,那是侍奉过天子的贵人玉体,稍不留神便是阖家灭顶之灾,老爷您想想,妾身是养母,再掏心掏肺也比不得亲娘十月怀胎的亲厚,玉霙心心念念为她娘争份体面回来,她要去祭拜,妾身如何敢拦,岂非让她多心了,那些家丁都是康儿从精兵中择选出来的,谁能料到,邢家的人会跳出来,那是缔姻亲家,又是世交,自己人一般,防不胜防啊。” 慕容槐握拳捶拍几案,咬牙道:“欺我太甚!他是成心把我慕容氏推入深渊!” 温氏知道自己成功把怨愤转移了,继续哭道:“妾身也没主意了,家里这边尚能瞒得住,就怕邢家的人出去风言风语,还有姑子庵那边,求老爷快拿个办法出来。” 慕容槐按着心口,努力抚平心跳,问:“那些家丁和奴婢怎么样了?” 温氏绢子揩着泪:“全锁在暗房,妾身已去表舅那儿开了哑药,都配好了,就等老爷发话。” 慕容槐立刻道:“不行,要全部灭口,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还有姑子庵的比丘,你无需管了,我让贤儿去办,最麻烦的是邢家,除了娉儿的夫婿忠厚些,其他全是豺狼虎豹,我得想想。”说着,闭上了双目,肘支着头,两指按揉鬓穴。 温氏又问:“行宫那边?玉霙丫头身子全是伤痕,今天虽退了烧,咽了半碗粥,可还未苏醒。” 果然慕容槐睁开了眼,问她:“我听说茜儿被送回来了,怎么回事?” 温氏道:“这孩子毕竟年纪小,到了那儿紧张,皇上邀她同进御膳,她害羞不肯,皇上也没恼了,让翟车把她送了回来。” 慕容槐眉梢有了一丝松懈:“你好好教教她,怎么侍奉男人,别再像从前一般,木头塑的似,能侍奉陛下是全天下女子的福分,以后行宫但凡有召,皆让她去顶着,一切,等七丫头伤好了再作计较。” “是。”脸肿了,疼的酸麻。 定柔几番到后花园探视,皆被几位婆子阻在门外,连阁楼都上不去。 她们说玉霙中了邪祟,被鬼魂附体了,见人就掐咬。 去问了母亲,也是这句说辞,她觉得不对劲,却苦于见不到玉霙。 三日后玉霙才幽幽转醒,嗓子如火灼一般,嘶哑的发不出一丝声,身子的疼痛昭示着她那天的一切都不是噩梦,眼前不停闪现自己被撕粉碎了的衣服,男人们嘴里的恶臭,汗腻腻的手......挥之不去...... 泪水不停地滑落枕边。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完了。 东郊淮军大本营,邢全驰马奔入,身后一队亲兵,下马神色不善地闯进营房。 慕容槐坐在几案后与几个将领说话,早料到邢全会来,挥手示意旁人退下,邢全穿着戎装,腰带睚眦宝剑,兴师问罪:“老哥哥,你什么意思?” 慕容槐冷冷瞧着他:“我还能什么意思,自保求存,这些日子你们两方都在磨刀霍霍,我只有被蚕食的份,寿安郡早先咱们说好了,各自扎营,互不龃龉,他们昨夜擅闯了我的驻防,还打伤了我的人。” 邢全眼神如冷刃,心想从前这样事情还少了,你睁只眼闭只眼,如今还不是因为边防大动,势成合围,腹背受敌,你慌了,扣押我百十名虓将,还拘了邢列为人质,摆明了,要跟我谈条件。“你是真打算跟兄弟撕破脸?” 淮南军若奋起反击,掩护小皇帝逃回京,这仗便有了未知数。 慕容槐没看他,执笔写着一个公文,道:“要打你们出去打,别在我的地盘上,等他回銮出了淮南地界,你要谋反要起义,随你折腾,成了,我俯首称臣便是。” 邢全摆着头,脸色如阴云:“好,甚好!” 又是风和日丽的天,节度府大门外仪仗长队一眼望不到头。 温氏已哭求了半晌,定柔趴在床上,双手捂着耳朵,一动也不动。“......我的祖宗爷唉,这不是闹着顽的,今儿殿前司、御前司,都来人了,那柱公公可是内常侍正三品官,御前掌印太监,皇帝的心腹亲信,你爹见了都得敬让三分,我让几个管事在前厅招呼着,你姐姐病得愈发沉了,床都下不来,你就行行好,再替她去一回。” 定柔闭目要睡:“为什么又叫我去做这样的事情?姐姐病了,皇帝身边自有别人,干嘛非来咱家要人。” “这说明圣上抬举你爹,天恩浩荡。” “让他浩荡别人去吧。” 温氏就差跪下了:“你不去,玉霙定会被问罪,你也不管了。” 定柔哼了一声:“什么人啊,姐姐跟他好了一场,全当个玩物,病了还来相逼,简直没人味儿的!这种人,我跟他说一句话都多余。” 温氏急的在她臀部打了两下:“你个没心没肺的!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仔细我们阖家都被摘了脑袋!” 被褥下的声音说:“既如此,你还敢叫我去,我脾气坏,嘴臭,没得给你们惹了滔天大祸,家里又不是独我一个女儿,你问问姐姐们,或者叔父家的姐姐们,谁愿意去。” 温氏薅起她一只手臂,使劲拖拽,没想到这孩子比她力气大。“只是叫你赏花喝茶游园,又不是上断头台,你爹指定了你去,我敢换人,岂非活腻味了,我没那胆子。” 定柔哎呀一声,抱着肚子:“我也病了,肚子疼,去不了。” 温氏忽然来了主意,说:“这样好不好,你不是想见玉霙么,今儿先应付过去这一关,回来我让你见玉霙。” 定柔扭过脸来:“非要交换条件吗?” 嘉熙堂,茶已添了三遍。 两个管事的连连擦汗,恭敬道:“大人别急,姑娘家梳妆到底麻烦些。” 温氏带着女儿从后厅走进来,小柱子从座位起身。 女孩这次如何也不让母亲摆弄,还穿的早起时的淡青素衫,梳着普通的垂髻,面上不施丁点粉黛。 温氏捧着一个锦盒塞入小柱子手中,奉承道:“听闻总管大人信佛,这是我们节帅老爷特寻来的南红菩提老珠,还请笑纳,我这孩儿年纪小,不懂规矩,望您多多提点她。” 皇帝这次没在合欢树下。 定柔坐在软轿上,颠簸了快半个时辰才到了一处观景楼,建在一个人工湖上,比上次那个大了三五倍不止,原本接天莲叶无穷碧,芙蕖开的正红,皇帝却嫌碍眼,说了一句,为甚有水必有荷,便让人连带水草浮萍拔除的尽了,只剩了清波一潭,鱼群如云,粼粼倒映着天幕,湖心几只白鹭。 观景楼有三层,皇帝在顶楼,小柱子领着定柔踩着木阶走上来,皇帝没在下棋,靠在围栏边观鱼。 极目看去,行宫全景尽受眼底,远处街市城郭,檐宇如林。 这次穿着明黄龙袍,腰束白玉带銙,束发金冠。 这背影和四哥还真有几分肖似,一样的身长玉立,一样的襟怀洒落。 四下无一个伏侍的宫人。 似乎......是个不喜喧聒的人,两次来,皆是独自在一处。 定柔想,这点子到和我有点像。 听到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恍惚以为来了新人,走进了才知道,还是上次那个小姑娘,只不过换了素净的衣裳。 忍不住眼光稍稍停顿了半刻。 然后,问小柱子:“怎么又是她?慕容岚呢?”小柱子躬身道:“回陛下话,慕容七姑娘还在病中,不宜侍驾。” 皇帝转头望着水面,用银匙舀了把鱼食投下,高处洒落水中,溅起清涟漪漪,锦鲤成群穿梭游弋,喁喁争吃。“不会唱曲,又不会雅乐,也不会跳舞,要她来做甚?” 定柔对着那个背影扔了个白眼,这个人的做派让她打心底生出了厌,冷冷地道:“陛下要的人坊间多得是啊,凭是唱小曲,清歌,昆剧,或啼莺或舞燕,吹花嚼蕊,操琴弄弦,要多少有多少。” 皇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回来,瞧着她,脸色一厉,走过来问:“你是什么意思?拿朕当作清倌客了?” 定柔又噘起了小小的嘴,小柱子赶紧挤眉弄眼,帮腔道:“姑娘想是一时不慎说茬话了,快请陛下赎罪啊!” 皇帝瞪视着她,没想到下一刻她说:“没错啊,就是这个意思。” 管他呢,锯脑袋就锯脑袋吧,谁让他先惹我来着,师姑说,犯我者必鞭挞之。 皇帝目瞪口呆了一瞬,然后怒了,真怒了:“你敢对朕不敬!” 定柔挺着脖颈子道:“是你欺人在先,明明你寻的人在那花营柳市,偏来我家苦苦相逼,是何道理?” 言下之意,你简直逼良为娼,行为可耻知道吗。 皇帝登时气的炸肺,指着她:“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么!” 定柔却不吭气了,眼睛望向别处,绷住嘴两腮鼓了个包,半晌不作一声。 皇帝更气了,吼道:“说话!” 小柱子大咽了一口唾沫,冷汗涔涔。 定柔却不示弱,马上道:“为什么要我再说一遍,我方才说的话很晦涩吗?你没听懂?” 皇帝拳头立刻攥起来了:“你骂朕听不懂人话!” 定柔心想,脑子转的这么快?闪电间举一反三嗨。 决不能输了气势,清了清嗓子道:“天下的话千千万,我怎生知道什么是你能听得懂的,什么是你听不懂的。” “你......你......”皇帝脸都气青了,只想挽袖子揍人,又不好打一个小姑娘,原地对着她踱了几步,才说出话来:“朕不跟你个小孩子一般见识!”抬腿狠踹了小柱子两脚,命令道:“赶紧将她送走!告诉慕容槐,以后别叫她来了!” “喏。”小柱子擦擦汗,感觉腿都吓软了。定柔要的就是这句话,心里乐了一下,敷衍地行了个礼,跟着小柱子迈下阶梯。 待走到楼下小桥,皇帝远望着那身影,郁闷道:“什么来路?” 出了行宫,陆绍翌在当值,定柔弯唇对他笑了笑,走了。 那厢如失了魂一般,好半晌忘了自己是谁,险些被阶墀绊摔了。 襄王到观景楼的时候,皇帝坐在围栏边,闭目手掌扶着额头,这是心情不好的样子。 襄王好奇问:“怎地了?” 皇帝神情郁郁:“方才慕容府来了个小丫头,牙尖齿利,把朕给气结巴了。” “结巴??”襄王大惊,忍不住笑:“您......还会......结巴......” 皇帝又扶住了额头:“朕也是第一次知道,就那一瞬间,什么都说不上来,你可不许说出去啊。” 襄王好奇极了:“什么样的女子能有这等本事!” 皇帝道:“许是年纪小,被宠坏了,若不是为了稳住慕容槐,非把她按在地上亲手打一顿板子不可!” 说到正事:“你那儿怎样了。” 襄王道:“都布置好了。” 第四十二章 古来红颜多薄命(4) 回到节度府,恰逢慕容槐回府下轿,便好说歹说将小柱子迎到嘉熙堂,热情地恭维了一番,拿出一尊珍藏的羊脂白玉观音坐像,小柱子前头刚收了手串,这会子怎好意思再拿,况这般贵重的,慕容槐再三推让,也不好叫不识抬举,毕竟圣驾在淮南的地盘上,只好却之不恭了。 这位大名鼎鼎的内侍官第一人名声赫赫,听闻今上东宫太子时,便是贴身内侍,叱咤宫廷十几载,深得信任,但是人却没名声那么威武,不过二十岁左右的样子,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跟戏台上唱旦角的男伶似的,见到人还会害臊,一双桃花眼微微上翘,活脱一个新进门的小媳妇模样,被奉承两句,便忸怩着不敢与人对视。 吃了茶,慕容槐问起了今日的状况,十一怎又被遣送回来了?皇帝看不上? 小柱子道:“恁这位姑奶奶可是个人物,咱家自小侍候陛下,自认六宫妃嫔,娥眉粉黛见的多了,今日破天荒领教了这一位,敢公然梗着脖子顶杠的,把陛下气得脸都绿了,吓得咱家到现在还心惊肉跳。” 慕容槐的脸也绿了,吓绿的。 小柱子赶紧说:“还好陛下今日心情好,未深究,否则连咱家都得吃挂落,少不了一顿廷杖。” 慕容槐赶紧拱起了手:“还请多多美言啊,我这孩儿年纪轻,不更事,我必然好好惩戒她。” 小柱子也是成了精的人物,拱手还礼:“不敢不敢,陛下一向敬重您,不然令爱怎会毫发无伤的回来,还是仪仗相送,昭仪娘娘和七姑娘都是近前的红人,陛下自然顾念您的面子。” “有劳大总管......”亲送出大门外,等人走了,让婆子把不成器的孽障提溜到了西花厅。 温氏也知道了,恨铁不成钢地抹泪。 女孩跪在地上,小下巴抵着脖子,搓弄着手指,表情毫无悔意。 慕容槐摔了个茶盏,黑着脸问:“你敢顶撞陛下?你吃了甚么胆!给我们也吃一个!” 定柔在路上早想好了,左不过一顿责罚,反正做都做了,做了就不后悔,从前在妙真观,师傅说过一句话,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其居处不淫,共饮食不溽,其过关可微辩。凭什么他是君主便可以恣意轻视我一个小小女子,他算什么儒者,我只是微辩,对,微辩而已,只不过说的激动了些。 “您即生气,再取来藤鞭打我一顿便是了,不若将我送回道观,受戒出家,终生不回来碍您的眼。”她闷了半晌,说出了这样一句。 这般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饶是慕容槐窝了一肚子火,也没了发泄的力气,摊上一个打不怕,骂不通的,只能感慨一句讨债的冤孽,让人带去祠堂锁起来,不发话不许放出来,而后独自步回了书房,连日来又是应付皇帝,应付邢全,局势一天天焦灼,连带玉霙出事,慕容槐感觉有些心力交瘁。 是夜,定柔又跪在了祖父母牌位前。 十几扇六椀格心窗子大开,到了夜间也不怎么热,牌位不过是些刻着字的木牌,没什么好恐惧的,就是香烛有点呛鼻。 困了就把四个蒲团摆作一排,躺下枕着胳膊,睡了。 这次温氏没来送夜宵。 只遣了厨房一个婆子送了一碗素粥和花馒头,定柔都吃了个干净。 婆子去拢翠院回话,温氏还在对着镜子掉泪,骂妙真观的臭姑子误我孩儿。 婆子说了十一姑娘在祠堂的境况,温氏愈发气得脑仁疼:“这个死丫头,缺心少肺,白瞎了老子娘生的一副好皮囊,明日起只给她送两顿饭,换成粗面黍米,看她吃得下去,叫她知道知道贱民是什么日子!” 待刚要睡下,后花园值哨的嬷嬷来禀报:“夫人快去一趟吧,从今早开始,七姑娘人虽醒着,却水米不进,怕是铁了心寻死。” 温氏大皱眉头,她已经够心焦了,这个小贱人还不消停,再出一丁点事,老爷岂非彻底冷了拢翠院。 她本来每日要去看一次,晨起要忙碌繁琐的庶务,前晌行宫来接人,又折腾十一的事,下晌心情糟糕,便想着今日不用亲来,只吩咐看管的嬷嬷几句。 到了阁楼,屋子不大,杂物早已挪了干净,另置了一张黄花梨的吉祥榻,和一套乌木圆桌圆墩,榻边的小香几上,碧玉双兽耳三足炉焚着沉水香,两扇小窗糊上了崭新的纱,温馨整洁。 到底是天子宠幸的红人,不敢一丝慢待了。 纱罗帐子下,女子睁着眼,呆怔怔望着床帏,眼角不时有清莹莹的泪滑下,整个人毫无生气,好似一夕之间被风霜严寒摧残了的暖室娇花,恹恹枯败下去。 温氏坐到床榻边,试了试额头,不烫,叫嬷嬷去把燕窝粥放炉子上煨一遍,侍奉的婢子都下去,握住玉霙凉冰冰的手,含泪说: “我晓得,你从来未将我当作亲娘,我也从来没想过取代你母亲,你八岁来了我身边,到今天十年,扪心自问,我待你如何,但凡静妍她们有的,我可短了缺了你了,我可曾一时一刻阳奉阴违,私下刻薄了你,这宅子里的恩恩怨怨你也见得多了,八姑娘和你身世差不多,她怎么死的,亲娘是个伶人乐女,不配有名分,生产的时候冲撞了太太的生辰,被赶去田庄,路上着了风,害了月子病,没几天就薨了,你爹将襁褓交给了吴姨娘,长到三岁,瘦的跟小柴猫似的,身上都是伤,连饭都吃饱过,底下的人都知道,可你爹日理万机,宅子这么大,谁敢把风声递上去,可怜的孩子,成日被吴姨娘做出气筒子,失手打了头,当场就没气了,殓葬的时候我去瞧了,身上皮包骨头,没一处好的,你爹十几房妾室,假如你落到的是别人手里,该是怎样一番境况。” 说着泪水已掉下两行来,用帕子拭着,说的连自己都动容了,没法子,谁叫自己亲生的不成器,再不情愿也得硬着头皮笼络住这个,兴许能得了她的益。 玉霙也咬咬唇,泪水如急雨。 “你心里有主意,有志向,我也高兴,谁家的娘亲不希望孩儿有出息,活成人上人,体体面面,风风光光被人疼惜着,你入行宫去献舞,我亲送你去,看着你飞上了枝头,成了金凤凰,有了归宿,我心里欣慰,要说没私心也不实诚,我想着你成了贵人,看在抚育一场的苦劳,提拔提拔你四哥和两个弟弟。 你惦记你娘,要去祭拜她,我也不敢说什么,出了这样的事情,现在纵是你恼我,也不得不说了。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你娘尸骨已寒,你来日册封了娘娘,荫封诰命,得了凤冠霞帔,她能穿吗?她便是有一丝在天之灵,牌位在上,眼瞧着你受侮,怎生不显显灵救你一把?若她今时还活着,站到我面前,我必问她一句,有这样狠心的娘吗,当着孩儿挂在梁上,也不想想孩儿怎经受得住,不想想孩儿以后孤苦伶仃怎么活,生而为人,谁活得容易了,哪个不是血和泪趟着走过来的,女人成了母亲,这命便不是自己个了,我温良意做了母亲的第一天,便告诉自己,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的,凭她们如何把我踩在脚下,我也得笑着活,为我的孩儿筹谋生计,这世上除了我自己,谁也不可能惜我孩儿如命!但凡是个惜你入骨髓的,也不会那般轻易寻了短......” 玉霙哭出了声,撕心裂肺地,抓住温氏的手,扑进了怀抱:“娘......我该怎么办啊......我完了......” 温氏知道自己彻底将她收服了,趁热打铁,轻轻拍哄着后背:“别怕,知道这件事的人都灭口了,邢家你爹也敲打了,私下找了邢胤辉,许了好处,这是诛灭九族的大罪,量他和底下那些人也不敢出去乱说,便是有了一丝风言,我们也咬死了不认,等你身上好了,回到行宫,终其一生,这件事都得烂肚子里,倘若不慎有了孩儿,别管是谁的,只能是龙种。” 玉霙拼命摇头,哭的胸腔直颤:“我......不能再去行宫了......我没了女儿身,还如何侍奉皇上?” “你说什么?”温氏听傻了。 慕容槐每夜必要喝安神汤才能入眠,近一二个月以来劳神苦思,不免加大了剂量,这一夜又是宿在书房,外间值夜的丫鬟听到敲门急忙披衣起来,打开门,温氏一脸惶悚地进来,直奔里间,进去点染纱罩灯,到纱帐里唤:“老爷,快醒醒,不得了了!” 叫了半晌慕容槐才睁开眼,被扰了觉不免有些烦躁:“怎地了?” 温氏凑到耳边低语了一番,听的懵了一下,然后,脸色“刷”一下白透了。 星河如银带,东方地平线一弯新月初生,夜莺在树头谷谷长啼,哀怨绕梁,丑时的梆子刚敲过,正是更深夜浓时。 玉霙被两个婆子架着,带到了书房,身上虚弱的没有半分力气,软踏踏跪在地上。 慕容槐眼珠都红了,伸出指头,颤巍巍指着她问:“孽障!今天不说实话老子顷刻打死了!你和皇上到底......有没有.....肌肤之亲?” 玉霙额头贴地,磕了一个头,手臂撑着地费力地起来,悲泣道:“事到如今,女儿不敢撒谎,在行宫一共待了二十来日,一直是完璧之身。” 慕容槐如霹雳轰顶,脑中嗡嗡嗡响个不停,看人都成了重重的影,温氏及时扶着才没有摔了,喉间隐约有咸腥的滋味:“你......你......你竟敢隐瞒老子这么久......” 温氏也手握成拳抵着心口:“太不可思议了!你羞于启齿,也该告诉娘一声啊,咱们一起拿拿主意,可是因为你的身世?皇上心有芥蒂?或者是......皇上有什么难言之隐?” 玉霙全身瑟缩,哭的眼睛红肿,使劲摇头:“女儿不是有意隐瞒的,皇上他,待女儿很好很好,同寝同食,形影不离,只要女儿想要的,一个眼神他便知道,我的身世,他从不介意,也从不用异样的眼神看待,他是正人君子,冰壶秋月,不愿行无名之事,他说我既进了行宫,便是他的人了,早一刻晚一刻没有区别,不愿在外头屈就了我,自来嫔妃侍寝皆是在昌明殿,堂堂正正册封了,堂堂正正与他在一起,等回銮的时候带我回中京,内廷有十二殿,他为我物色好了栖霞殿,那是西六宫之首,自来只有四妃才能寓憩。” 温氏还是不敢相信:“你这般容色,他天天和你睡在一个塌上......怎么做到的?” 玉霙将头低的几乎进胸腔里了:“只亲过我的颈,抱过我,便是只穿着寝衣,紧挨着在一起,也从不越雷池一步,我们素常在一起,皆是谈诗论赋,填词作曲,他喜欢听我唱曲,看我跳舞。” 慕容槐眼前一阵眩晕,手扶在几桌上,指尖凛凛地抖,他已全然明白了。 皇帝防备他竟防备到了这般地步! 一切都是演戏! 近些年邢全蝇营蚁附,到处累结党羽,江南西道,黔中道,大多守将已被笼络,早已不受中庭牵制,徐、颍、隋、鄂、宣等十州暗度陈仓,屯上了剑南和武宁的重兵,将淮南困作了孤城,每日都能听得里头锤锻兵刃的声音,下头许多官员已有被邢全策反的意向,淮扬城成为两军交战的修罗场不远矣,谁都走不出去,剑南军倍于淮南军,加上武宁军,这几年厉兵秣马,操练成了虎狼之师,气焰正盛,邢家向来又善于兵器,硬碰硬,胜算邈茫,这关头,皇帝却没有任何动作,这是最可怕的! 这说明,所有的动作都在暗处,淮扬是自己经营了四十载的地方,每一道街巷熟悉的如同呼吸,在眼皮底下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邢全迟迟未曾动手,便是这个原因,疑惑。 此刻已进退维谷,依附邢全,只会加深怀疑,与皇帝做了圈套诈他,且邢全此人,绝不可仰赖。 而皇帝,虽年轻,却比先皇城府的多,深不可测,对邢全尚且了解,自己这一生宦海里打滚,阅人无数,可对这个后生,有些看不懂。 数年前还是储君的时候,第一天参与政务开始,他就在观察这个青年人,几年下来,颇觉费脑,根本看不透底线。 淮南是有备而来的。 最可怕的敌人是,不露刃。 原想着,英雄难过美人关,男人最薄弱的地方便是枕边,进献爱女于御前,攀葛附藤,便于探究为人心智,衡量之下,较邢全作出抉择,成败与否,明晰出一条前路来,而到了邢全那儿,便是以美色愚惑皇帝心念,攻其将,伐其情,未尝不是助力一件,两军交战之下,不论哪一方,进则可攻可守,退则虞保慕容氏全族。 却不想,邢家毁了玉霙,提前捅破了窗纸。 更不想,皇帝如此戒备。 招招手,让人进来带走玉霙,说:“从今日开始,你是真的染病了,麻风之症,再不能侍驾,行宫那边,明日我亲去给陛下赔罪,待几年后风头过了,改名换姓寻个商贾嫁了,我有生的年岁,自会安排你温饱安逸一生。” 玉霙临走又磕了个头,额头贴在地上久久起不来,脖颈似有千斤重,泪珠儿碎了一地:“谢爹爹......” 待人走后对温氏道:“她不能在家待了,连夜套车,送到田庄里去,远远的,身边的人全换了,但凡有知情的,一并交于贤儿。” 温氏也听出了事态的严重,不由也脸色凝重起来,鞠身福一福,应了一句是。 慕容槐忽又说:“叫茜儿回去睡吧,她是个幸运的,虽进了行宫,却未入幸在册,名声到底保住了,以后还能再嫁旁人,行宫如今,是个四面楚歌的地方,生死存亡之际,艳儿一个陷进去便罢了。” 温氏骇的手抖起来,心里说,我的老天爷欸,老爷你是孩子的亲爹啊!哪有亲爹拿亲骨肉当试棋石的! 不怨孩儿到现在不肯唤你一声爹。 人都走了后,丫鬟也被屏退,屋中死沉沉的静谧,独自坐在灯下,苍老的身影被拉长在地上,寂寥孤凉。 血流如河,人口减半,这句谶语,将要应验在今朝吗,是抄家?流放? 邢全,赵禝,会是谁?两方博弈,孰胜孰败? 此时此刻,多么希望自己年轻十岁,有足够的精力和心力与他们斗。 定柔正在树上打枣子,一树沉甸甸的大枣红艳艳像苹果,被温氏推醒了,柔声地对她说:“孩儿,回探芳院睡罢,你爹心软了,这里气味不好,仔细熏着了。” 定柔揉着惺忪的眼皮,感觉自己还在梦中,连打哈欠,温氏拉住了她的手,软柔柔的,从骨子里透出纤巧玲珑,手感甚妙,只这一双手也无人可及,含着泪抚摸手背,定柔以为自己看错了...... 翌日才听说,玉霙夜里突发恶疾,会过人,被送到了几十里外的田庄子上。 跑去问母亲,也说一时半刻回不来,她便急了:“姐姐既是恶疾,应该求医问药,何辜扔出去,难道要她自生自灭。” 温氏在看着账本,对她道:“那是会传染人的烈病,伺候她的婆子都被染了,放在家里,这上有主子,下有奴仆,近两千号人,岂非都别想活了。” 定柔道:“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去求爹爹,我师傅虽走了,可妙清师姑也精通医术,让爹爹想法子,送我们去妙真观,我照顾姐姐养病。” 温氏不耐烦了:“我说你啊,不知道谁是亲的谁是后的,静妍和毓娟才是你嫡亲姊妹,还有十五,玉霙她娘是个秦楼楚馆出身的,你老跟她瞎搅合什么,没得把你带坏了。” 定柔冷冷看着母亲,好半天吐出一句:“没人味的家!” 扭头走了。 行宫,红情绿意堂,慕容昭仪午歇后起来,一丛宫娥伏侍净面,坐到花梨木螺钿梅花妆台前,对着芭蕉扇形的大铜镜,被围拥着重新上妆,邹氏来探望,穿着诰命服,刚拜见了皇后,从明月涵芬堂过来的,得了一箱赏赐。 “我今来啊是你爹嘱咐的,让我问你几句话。”邹氏看着一颗杏果大的南珠,挪不开眼。“这珠子真好,摸着滑溜溜的,跟活生生的人眼珠似的,听说南海合浦产不出来这么大的了,一粒百金,价钱离谱。” 慕容昭仪对镜含着口胭纸,抿一抿,红的滴透,道:“这是个什么形容,珠有九品,大品无市,如玉在璞,明月含珰。出去你还是少说话,没得让人笑话你是个没读过书的,现在可是朝廷命妇,别给你闺女丢了面子。” 邹氏连连点头:“我醒的。” 昭仪多用了一些玉雪膏,敷的一张脸白腻细润,愈发一双水眸含情凝睇,穿着藕合蔷薇纱大衫,齐胸水绿砑罗百花裙,系着双鸾带,松松地绾着坠马髻,乌黑的发间只簪了一朵赤芍大宫花,略显几分家居的娇慵意懒。围上一条霞彩纱披帛走过来,盈盈坐在织金芙蓉座榻上,邹氏感慨说:“我儿和以前大不一样啊,甚是雍容高娴。” 昭仪摸一摸头上的宫花,手停在腮边,随便一个动作都优雅到了骨子里,笑道:“这还像句有见识的话,娘,以后您也得多学学,看人家温姨娘,那气度是从骨韵里透出来的,到底是官小姐出身,有才学。” 邹氏不由冷哼一声,笑道:“再有气度她也不是皇帝的丈母娘,还不是得对我卑躬屈膝,听说昨天十一姑娘被退回来,她哭的眼泡子都肿了,如意算盘打错了。” 昭仪“噗”笑一声,唇边漾出得意,大酒窝隐现:“十一妹也是吃了豹子胆,敢对着陛下犯驴,我瞧出来了,她白生了一副脸蛋,人是个没教养好的。” 邹氏笑的打跌,擦擦眼角的笑泪:“你不知道,銮驾没来时,她被你爹打了一顿藤鞭,我的妈呀,身上抽的都是血,还不肯说一句软话,真真犟驴一个。” 昭仪惊讶:“她顶撞爹爹了?” 邹氏:“可不是咋的,非要给姑子观的人戴孝,跟你爹对着干,气得脸色铁青铁青的,险些没拿藤鞭亲自打死了,我瞧这孩子愣头愣脑的,好似缺了根筋,别是小时候点天灯吓着了吧。” 昭仪拿起象牙纨扇,掩面嗬嗬大笑。 邹氏道:“哪个男人能顶住这个呀,她呀,成不了你的威胁,今夕给皇上留了这么个印象,以后便是你爹再送进宫,出头也难了。” 昭仪摇着扇:“但愿吧。” 宫娥拿来了下午茶和甜点果子,邹氏进了一半才想来:“差点忘了正事,你爹要我来问问,你这年纪轻轻的,时常承宠恩露,怎地一直未有孕?可是身体有什么不周?在咱家的地界,有什么不好说的赶紧看医,趁着年经怀上龙嗣,你这辈子也有了依傍。” 昭仪捏着小银叉吃着一枚杏仁糕,面色突然失落起来,放下银叉,问:“我爹怎生突然让你来问这个?” 邹氏便说起了玉霙中邪祟,又染了麻风,诚然是个顶顶没福气的,听说昨夜给送到庄子里去了,这个贱种,活该,老天有眼,真解气!“十一姑娘是个扶不起的,你爹能指望的也只你了,合该我儿造化,哼,这娘娘也不是人人有福份当得的,得前世烧高香。” 昭仪喝了漱口茶,吐进宫女端来的盂盒里,让宫人都退下,默了片刻,才道:“娘,我心里一肚子话,没法子瞒你,皇上不是个贪恋女色的人,心思极难揣摩,我至今仍摸不透他的喜怒爱好,素日也不常到后宫来,一个月之中临幸不过半,这些日子还有一半去了宸妃那儿,剩下没几日,女儿和林纯涵勉强均沾,其她的得些零碎雨露,有时听诏去了昌明殿侍寝,他还在东侧殿处理事务,忙到半夜,卯初便要起来,用早膳,上朝,没多少时刻欢愉。” 邹氏觉得这话不对:“可我听说人家林国公姑娘怀上了呀,比你还晚进宫两个月。” 昭仪面色难看了起来,一滴泪忽然从眼角滑下来,邹氏更觉诧异,不由握住手儿啊儿的追问,昭仪只好全盘托出,悄声道:“我进宫两年,侍寝无数,可真正行云雨之欢的,屈指可数,有时只是寝在一起,然后便说累了,若不是我使尽法子,他推脱不过......便是那几次,他也小心翼翼,从不把那东西留在我身子里。” 邹氏待明白过来,“啊”了一声,脸颊也跟着烫起来:“这......这是何故?” 昭仪拭泪:“还不是我爹,跟着邢叔父瞎掺和,皇上不高兴,不许我有孕,贤妃是邢家的女儿,也没孩子,想来也是这个原因。” 邹氏慌了:“那不好一直这样下去啊,女人生孩子就那么几年好时候,等你容色衰退了,更加没有机会侍寝。” 昭仪道:“皇上这次来淮南就是来削藩的,外头的事情咱们女人管不了,你回去莫要跟爹说实话,就说是我月事不调,不易受孕,咱娘俩指不上我爹的,后半辈子富贵荣华,皇上才是我们的倚傍,等回銮了,我就有机会了。” *** 眼见着进了二伏天,每到午间愈发像在火窑,树上的叶子都烧的枯了卷,恹恹挂在枝头。玉霙去了田庄六七日,温氏好不容易等到慕容槐回家,急色匆匆跟着到了书房,慕容槐汗雨滂沱,接过手巾把,擦了把脸,换了湿黏黏的衣服,问:“又什么事?” 温氏如临深渊地道:“妾身......怕老爷生气,却......兹事体大,不敢不说,还求老爷千万莫动怒。玉霙丫头是妾身一手带大,她的事情妾身再清楚不过,身上的小日子,每月总不差那几天,上次那事之后,妾身一直操着她的心,派了嬷嬷时刻看顾着,这个月......她怕是.....不会来了,已拖了五六日,她从前从未差过这么多日子。” 慕容槐瞪视了她一眼,吓得打了个激灵,“有了孽种?” 温氏扑通一声跪下:“难说,也可能是害了脏病,便是有娠现下还不到一个月,根本显不出脉来。” 慕容槐脚下发虚,坐到了榻椅上,强撑着理智,手掌按在额头上,闭目冥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沉痛的声音道:“用绝嗣汤。” 温氏吓了一跳,大热天头皮冒出了森森冷汗:“虎狼之药,怕七丫头顶不住啊。” 慕容槐苍老的面容流下了泪,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我花了多少年栽培她,她是最有希望的,叫邢家那帮子畜生给毁了!她是进了行宫的人,孽种决不能留!一天也不能留!” 夜间,乡下一处四面山的小院,瓦檐上长着青苔和瓦花,青砖斑驳,瓦子凌乱,不知何处散发着霉烂的气味,檐下挂着几盏勉强能照明的灯笼,象眼窗牖糊着旧棉纸,已有了几处裂口。 慕容槐坐在院中的六方椅中,眉头拧成了川字,温氏守在身畔,摇着一把蒲扇送风。 屋内不时传出女子痛苦的呻.吟,一声比一声煎熬,足足两个时辰才停了,牙婆用血帕包成一团走出来,鞠身道:“有血块,确是妊娠,才将入胎的。” 温氏一头汗,问:“七丫头可有恙?” 牙婆道:“已不出血了,太虚弱,昏过去了,嘴都咬破了。” 温氏嘘一口气,感觉自己也快虚脱了:“我表舅术精岐黄,他配的药错不了,小七的性命保住了。” 慕容槐无力地点点头,拍了怕她的手,这个女人到底是得用的。 “待身子将养好了,寻个远一些的姑子庵,让她出家吧。”扶着椅子起身,转头往外走,背影疲惫至极。 “老爷,不看看七姑娘。”温氏扶住了胳膊。 “改日她好些了再来。”摆摆手,不想再说话。 天亮了,土炕上躺着的女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面容苍白的几乎透明,姣好五官仍韵致着无可挑剔的美丽。小腹疼的似剐了肉一般,望着屋梁上被劣炭熏得发黑的桐木桁,复叠交错,一磊一椽,时而远,时而近,窗外头有婆子的低语和柴木的哔啵声。 “摊上这么个倒霉的差事,在这地方连点荤腥都见不了。” “嗳嗳,听说这位官小姐是节帅老爷外室生的,是个勾栏货,惯会狐媚男人的。” “我也听说了,今早我被雇到这儿的时候,牙婆还没走,叮嘱我不要让姑娘见了风,分明是打了胎的,这位官小姐,不是个正经的。” “勾栏女能生出正经货么,还不知勾搭了多少儿郎,是谁的种都不知道,才打下来的。”...... 女子弯唇笑了一下。 娘,终于知道你为选择死,原来我们生而下贱,便终生是下贱的骨肉,改变不了,抽筋拔骨,也改变不了...... 娘,人世太疼太苦太累了。 女儿,来了。 乔郎,奈何桥不远,你可在等我?你可还会要一个污浊了的玉霙? ......屋子四面八方升腾起白白的雾,身子好似变成一片羽毛,轻的飘了起来,方才所有的疼都消弭了,从未有过的畅快,她想,接下来,该去往何处,一口气不来,先去往何处......会不会冷......会不会黑......她最怕冷和黑,小时候娘俱是抱着她入睡,后来,娘走了,便无人抱她了......她每夜都会做噩梦,梦见娘吊在梁上...... 忽然,在那白霭霭之中看到了一个女孩儿清晰的面容,那样俊俏如琪花,年青如春笋的面容,焦急的神色,脸上全是汗水,声音很远很远:“......姐姐......我求了四哥......终于找到你了......” “呀!姑娘吞金了!” “姐姐!姐姐!” 她看到,自己被女孩扛到了背上,出了屋子,放在了一个简陋的板车上,套上一匹马,她明白了,女孩儿是骑马来的,原来她还会骑马,真是个可爱的妹妹,好喜欢你。 谢谢你,让我知道,人世不是那般冰冷。 假如有来生,我们还做姐妹,我必真心实意待你。 你,要好好活着,莫再步我的后尘,为名利所误。 最后一个意识,被女孩抱在怀里,疾驰在黄土飞扬的山路上。 ※※※※※※※※※※※※※※※※※※※※ 话题讨论皇帝 第四十三章 淮南事变(1) 探芳院的石阶上,少女已不饮不食坐了两天两夜。 双臂抱膝,一动不动地望着空荡荡的东屋,里头的家具物什都被挪走了,连架子床的纱帐子也拆走了,姐姐入葬,除了衣物首饰,只带走了一把凤颈月琶。 爹病了,发烧了一夜,娘寸步不离的照顾着,第二天退了烧便起来了,又去了府衙。 行宫的那个男人只差人送来些金玉珠宝,做随葬品,送口谕的太监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 这个院子无处不是姐姐的身影和气息,历历在目,或花圃间拈起一朵半开欲放,放在鼻端轻嗅,然后簪在发髻上,多美的花都及不上她的颜色,反成了她的陪衬,或坐在竹荫下的藤椅里弹唱着一曲《蝶恋花》,或倚着芭蕉吟出一阙小令,或香樟树下旋身而舞,衣带、裙袂、披帛迎着落英缤纷翩翾,婀娜妙曼的腰肢仿佛会说话,笑声如珠盘玉落,洋洋盈耳,唤她:“十一妹,一起来跳啊......” “啊......我......我不会......”那时候,就在想,世间怎会有这样美好的女子,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皆可入画,哪像自己,又笨又呆又蠢。 手心一只子玉镯莹白润腻,是姐姐第一次侍寝回来,给西院的姨娘们分了赏赐,后来独独将一对水头上佳的拿出来,一人一只,说是陛下亲选出来的,赠与妹妹,咱们姐妹要永远同气连枝。因她不爱戴,嫌累赘,做起针线来不利索,跟姐姐说明了一下,一直搁在抽屉里。 姐姐是她的第一个知己朋友,从前在妙真观只有她一个孩子,踢毽子跳绳,多希望有一个玩伴,刚回来的时候,初见到亲生的几个姊妹,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后来,明白她们的排斥,也与她们疏远了。 探芳拾蕊,这里本来就是姐姐的地方。 回来的第一天便当作自己是寄宿在这里的。 偶尔恍惚间,姐姐只是去行宫侍驾了,或许傍晚,或许黄昏,便回来了,探芳院始终是她的家。 汝窑镂空花盆里姹紫嫣红开遍,娘说过,一些名葩异卉千金难得,只有姐姐的这里才有,姐姐是爹指定的贵人,如今,一石一木,一草一叶,亦如昨日,美人却永不再回来了,明年它们还会绽放,却不知为谁了。 娘来说,让她搬去撷兰院,玉霙亡灵不远,这里难免阴气围绕,不吉利。 她冷冷看了娘一眼,没动。 尹氏嫂嫂几次送来饭菜,她也没动。 她想空腹三天,就当作给姐姐守灵,作为至亲,本就理所应当。 那么草草就被抬走了,置了一副杉木棺材,当夜就下葬了,不知葬在了何处,姐姐是云英未嫁女,按照世俗的规矩“女不入家坟”,慕容氏祖坟也向来无女儿入葬,听说叔伯院里也有不幸夭折了的姐妹,断气之前皆被抬出去,寻个清白的人家,结了冥婚,还有八姐,死的时候才六岁,据说找了个大十几岁的秀才,埋在了一起。 那天,若不是迷了路,姐姐也不会......四哥给她准备了快马,差了两个兵士跟着,两个兵士只知大概,一路打马驰骋,进了山里,弯路纵横,不慎走岔了,待折回来,又骑了十来里,才寻摸到那个小院,进去的时候姐姐意识已经混沌了,被褥上一滩一滩的红艳艳,她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吓坏了,只见嘴角不停地流出血来,婆子猛看见了枕边的钗簪少了,姐姐将一只金簪活生生吞下去了...... 一定还有救,她这样想着。婆子嘀咕说,姐姐不能受风,刚小产了孩子,原来姐姐怀孕了,有了行宫那个男人的孩子。 四下只有几家佃户,找到一个破旧不堪的薄木板车,兵士说,现下全线戒严,没有缴纳商引税的不准私自营业,乡下只有收生的医婆,淮扬城的医馆才有救命的医者。 刚走了不到一里路,姐姐便咽气了,枕着她的胳膊,如何唤,眼睛也不睁开,棉被裹在身上,天地四野炎炎,姐姐的身子还是慢慢的凉透了。 这情形,医馆也去不得了,她将姐姐带回了家,却被拦在了门外,一群妇妪铁桶一般挡在侧门外,一叠声地说,未嫁女、已嫁女亡灵皆不得入本家门,母亲也一脸严肃地走出来,命令人将她和姐姐分开,她想起那天也是这样松开了姐姐的手。 一张白绫蒙上了姐姐,被春凳抬走了。 因为入过行宫,侍奉了圣驾,却不能再结冥婚了,娘说,爹让人找了一处风水清宁的地方,将姐姐和生母葬在了一起。 泪水无声息地滑下来。 姐姐身上有很多疑问,我不知道该问谁,没人对我说实话。 师傅,我对这个俗世,这个家,绝望了。 拢翠院堂屋里间,丫鬟将纱罩掀开,剪掉一截灯芯。温氏披发坐在妆镜前,一个嬷嬷正在发间寻找银丝。“四夫人这个月多长了三根,还是操劳的。” 温氏握篦梳着一缕,望着昏黄镜子里的自己,叹息道:“在这个大宅子,每天睁眼事如牛毛,不操劳,不忙碌,哪会有人敬着你,反正老爷也年迈了,我这容貌,顺其自然也罢,都做了祖母的人,以后不拔了,没得越拔越多。” 嬷嬷抬手按摩鬓穴,温氏半闭着眼,问十一回屋了没。 嬷嬷说:“还在石阶上坐着,衣裳都污了,嘴唇也干裂了,送了饭菜和水,一口没动,姑娘是真伤心了,人非草木,住在一起时日长了,难免生了情谊。” 温氏扔下篦子,不悦地道:“这个孩儿半点也不像我,她也不想想玉霙会平白无故跟她亲近么,还不是看准了她好利用,拉拢为己用。我温良意浸淫半生,自视也算得一个聪明人,不害人,也不为人所害,事事经营,步步筹谋,惜重自己,看淡世情,怎地生出了一群孩儿,没一个肖似的?除了小十和三个小的,全是痴傻人,原以为小九是个聪明的,不想也钻了罅隙缝。” “十一姑娘大一些就领悟了。” 嬷嬷手法极舒服,闭目养了会神,睁开眼,目光迸出一抹仇恨:“在我眼皮底下教唆十一,亏我善待了她那么多年!痛快!上天替我把这多年的怨毒出了,勾栏贱种!当年我刚生下康儿不久,她娘便狐媚了老爷的魂,害得我被冷落,老天有眼,老太君不容她,逼得悬梁了,老爷竟把她生的贱种给我养着,为了赢得老爷的信任我只能牙打碎了咽肚里,凭什么我的孩儿要被送到不见人的地界寄人篱下,我就得金饭玉汤供着她,这些年一想起十一我心疼的像刀扎!偏那丫头矫情,三天风寒两天出疹,害我怀着十五还得整夜照顾她,谁想起我的十一病了摔了,我孩儿被送走那天,发着高烧,我瞧着马车走了,心里直淌血,到如今,是彻底弥补不回来了,孩儿打心底里怨我,宁可信旁人,也不信亲娘。” *** 下邳郡武宁军驻地,营帐连绵。 邢胤辉下马走进,邢全正在舆图前徘徊,标注皆是淮扬各关卡驻防,箭头所指,以行宫为鹄心。 “父亲,京中的飞鸽已全回来了,说已万事俱备,咱们这边一得手,那边立刻举事,遥相呼应,不费吹灰之力。” 邢全心不在焉,仍旧来回踱步:“伊贞部的信使也回了信,那边已拖住了燕州的驻兵,陇西咱们的人挟制住了薄殊,不怕他不配合,最麻烦的是恽州、襄州、邓州这三地守备军,主将皆是皇帝的人,难以攻克,少不得一场恶战。” 邢胤辉是个急性子,看着父亲一天天拖延,早就不耐烦了:“届时把小皇帝往城楼一绑,看他们还能如何。” 邢全思虑着道:“我总觉着有些地方太顺理成章了,有点不踏实。” 邢胤辉冒着汗:“爹再拖下去,小皇帝要回銮了,出了淮南,咱们岂不是徒劳而返,白折腾了一场,还不够给人笑话的。” 邢全仍在踯躅,捋着山羊胡:“关键就在我那慕容老哥哥,行事让我愈发看不懂了,一会儿关我们的人,一会儿又没声没响的给我放回来,暗地里大肆采办兵器,往城中囤聚粮草,周边郡县加派兵力,又让各驻地莫与我们起争端,还遣了人来跟我说,要把最富庶的上虞等十几个郡县赋税割让给我们三年,这是要干嘛,诱我入瓮?跟小皇帝一唱一和?还是要玩个黄雀在后,坐收其利?” 邢胤辉心里明白,道:“爹,有件事我没跟你说,慕容伯父怕是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他只是慌了,两头布置而已。” “哦?”邢全来了兴趣。 邢胤辉眼角堆满淫.笑:“他那个庶女,行宫献舞的那个,淮南第一美人,我没忍住,带上三弟和邢则邢列,底下几个将领,堵在姑子庵享用了一番,这绝色美人的滋味还真是不一样。” 邢全面色一阴,责备道:“这个当口你招惹他作甚,平白让他恨上了我,我说他怎么突然变了脸。” 邢胤辉赶紧道:“爹你不知道,那天我第一个上的,本想着给小皇帝戴绿帽子,结果你猜怎么的,这丫头还是个雏,见血了,你说小皇帝别是有什么毛病吧,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放在眼前,没睡成喽。” 邢全不说话了,面色更加阴沉,好一会儿才道:“就是说,赵禝这小子,他一直在跟我装是吗?” 皇帝已定了七夕节后回銮,行宫暨作别宫,此后钦定为皇家避暑别苑,因此次来的匆忙,来不及大建,谕旨慕容槐待銮驾走后开拓湖园,筑洲岛,修岸堤,造佛塔,建缮桂殿兰宫群,并题拟出上苑四十九景,击鞠马场,随行工部官员留下烫样,协作督建,待来年携阖宫诸人下榻。 是夜,半轮毛月亮从云层后出来,时隐时现,送行宴设在观景池的台榭上。 湖上无荷无萍,黑夜里静静倒影着月色朦胧,垂檐额枋悬了数百盏绢纱灯,映着一射之地如白昼。 这次是小宴,官员们来的不多,只两地三处要员在。 歌舞渐停,邢全已喝的微醺,意犹未尽地道:“美人呢?怎么不见美人出来献舞?莫不是陛下藏起来了。” 襄王提醒他:“蜀王醉了。” 邢全眼神迷离,摆摆手:“这淮南第一美人被陛下金屋藏娇,那等倾世风姿我们是没有眼福喽。” 慕容槐脸色难看,慕容三兄弟也在,贤道:“叔父不知,我那妹子无福,侍奉了陛下几天,不幸患了急病,撒手人寰了。” 邢全大拍了一下桌子,遗憾地嗟叹:“红颜薄命矣。”大仰了一杯,又道:“我听说贵府还有一位十一姑娘,也是风华绝代,鼎言老哥哥,快领上来啊,姐姐没了,妹妹替补啊,莫叫陛下空虚。” 皇帝指尖摸着酒爵,唇边含着一抹笑。 邢全心里骂,死小子,还跟我装,等会子让你现出原形! 慕容康道:“叔父莫要打趣了,我那妹子尚未及笄,小孩子调皮,委实登不得大雅之堂。” 邢全放下酒樽,笑的露出了满口牙,眼角细纹隐约透着阴森:“那怕什么,鲜桃吃得,青杏也吃得,何不让陛下换换口味。” 皇帝发话了,笑道:“爱卿莫要打趣了,这青杏太涩,朕不喜欢,还是等她长成了,有了糖分再采撷也不迟。” 邢全大笑两声,忽而起身,移樽就教到了皇帝坐席,襄王和揆逊、简临风、陆绍翌等人吓了一跳,手握住随身佩刀,眼看着就出了鞘,亮出了雪森森的刃,邢全径直坐下,挨着皇帝,伸臂揽住了肩,在场的武宁将官和兵士也一拥而上,纷纷亮出了刃,与御前的人对峙起来,一时迫在眉梢,邢胤辉指骂道:“干什么?干什么?门外有我们的三千弓.弩手,顷刻打一架试试!” 襄王冷汗如雨,忽见皇帝面色如常,对他摆了摆食指,示意退下,邢全抱着皇帝,哥俩好地碰了一下御桌上的酒爵:“咱俩干一个!” “蜀王!你大逆!”襄王心跳到了喉咙,喘气都忘了,迎面对上皇帝冷厉的眼神,这才想起,哥身上穿着软甲,袖袍内有匕首,而且,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退下。” 众人这才忐忑地收刃,各归各位。 慕容槐和慕容三兄弟也出了一头汗,惊魂未定。 邢全揽着皇帝道:“您要走,我是真舍不得,说起来,您还是我的侄女婿,论辈分,论资历,我也当得起一声长辈,可对?” 皇帝微笑道:“自然。” 邢全嘴里全是酒气,呵在了皇帝脸上:“我当长辈的亲近亲近侄女婿,有错吗?国礼之外还有家礼,本朝向来提倡以孝诚治天下,你即自诩晚辈,怎地不见来拜见吾,看不上吾?” 襄王紧紧盯着,拳头攥出了青筋,只听皇帝仍然笑道:“爱卿是真醉了,朕虽是晚辈,却是君主,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万物之主也,汝乃臣卿,事君听命曰臣,奉国奉家曰臣,规行矩步曰臣,忠直孝廉曰臣,君为尊,臣为卑,君为日月,卿为五岳,沐天之泽,仰赖其恩,自古可有天地日月参拜五岳山河的道理。大法人伦,三纲五常,君臣有义,尊卑有别,朕便是要拜,卿如何受得起?” 襄王呼出一口气。 慕容槐心中大加赞赏,好个后生!这种情形之下仍旧思维清晰,处事不乱。 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三子,可惜没有这样一个儿子,若不然也不会沦落到卖女儿。 邢全干笑了两声,手上丝毫不放:“吾是粗人,听不懂那些道道,只知道出力报效,匡天地之大义,守社稷之安稳。” 皇帝道:“爱卿知道就好。” 邢全重重撂下酒樽,大声骂道:“说到这个臣便来气,他们在奏疏中参什么,我生有反骨,有逆天之嫌,去他妈地!皇上,你看臣长得像要造反的吗?” 皇帝也笑了两声:“你说呢?” 邢全也大笑起来,两人好似全忘了在场的人。 “那群混账,合该拉出去炮烙,五马分尸,”邢全说:“也不看看是谁,这是我侄女婿,我能干那起不仁义事吗?”说着嘟起嘴唇来,“吧唧”一声亲在了皇帝左脸颊上,留下一片口水印。 下头一阵鸦雀无声,瞠目结舌...... 襄王全身都颤了起来,拳头攥的直响。 慕容槐后脊心一层冷汗。 皇帝脸色泛青,纹丝不动地坐着,眼神依旧平静无澜,看不出喜怒,片刻之后,弯唇笑了一下,拿出袖袋里的黄帕,擦去了。 邢胤辉捂着肚子憋笑。 待散席的时候邢全仍抱着皇帝不肯放,挤出两滴泪,醉哭道:“我是真舍不得你......好孩子......别走了......咱爷俩再饮他三天三夜.......”慕容槐和另外几个官员好说歹说才拉开。 回到驿馆,父子俩笑声响彻上空,邢胤熤从外头逛花楼回来,诧异问怎么了,邢胤辉笑的肚子疼:“小皇帝今天被爹给......给.....调戏了,你没看见那脸色,刷一下就青了,下巴差点掉裤.裆里,你还别说,这小子长得还挺标致,跟咱府中的男伶有的一比。” 邢全拂一拂头皮,淡了笑意:“不能再拖了。” 行宫水榭。 夜虫在不知名的地方啁啁,水上远远回响着几声蛙鸣。 皇帝仍在原地坐着,手臂放在膝上,低眸转动墨玉扳指,面色冷如寒冰。 襄王和一众侍卫内监垂手侍立,小柱子端着呈盘,碧玉碗盛着醒酒汤,低着下颔,一动不敢动,大气不敢出。 皇帝问襄王:“慕容贤近几日可出门了?” 襄王道:“没有,慕容府加派了守卫,淮军大动。” 皇帝语气淡如水:“要开始了。” 好一会儿后才起身,趟着夜色步出水榭,走到阑干边,再也忍不住了,弯腰到阑外,对着湖水“哇啦”就呕了出来。 吐的脏腑都快出来了。 揆逊和一众卫仕愈发心慌的发冷,跪了一地,今夜他们干系重大。 内侍监赶紧端来了漱口水,襄王亲自接了过来,守在身畔。哥哥自小便有很重的洁癖,这件事不知要膈应多久。 待呕的五脏六腑干净了,漱了口,帕巾捂着嘴,喘息不跌,红着眼睛说:“不诛此贼,朕枉为君主!” 插播番外 荷叶枯时秋恨成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惘江头江水声。 ------李商隐 他不知道,那天她说了那些绝情的话,跑回屋里,蒙头在被褥里哭了整整一夜,心里疼的雪刃翻搅,天色破白的时候终究忍不住出来,打开门,她后悔了,也许他还在门外,可是,巷子里空无一人,那对镯子躺在地上。 拾起来,手心一片冰冷,她伤了他了,他生气了,他一定在恨她,灼痛的眼泡又流出泪来,抱头蹲地大哭。 天大亮的时候,她去堂屋里告诉娘:“我要悔婚,我不能没有槐郎,吃糠咽菜也罢,别人过得,我有手有脚,如何过不得。” 娘气急了,破口大骂:“作死的小贱胚!老娘看你是猪油蒙了心,好好富贵奶奶的日子不过,去做那穷棒子的娼妇,老娘就生你一个,后半辈子吃喝拉撒全指着你呢!你爹已经收了一万两聘礼,关提辖的媒人说了,只要你进了洞房,便遣人再给我送一万两票银来,一万两啊,足够我下半辈子花销!” 然后她被锁进了屋里,一天只给半个窝头和一碗野菜汤,她想出去见一槐郎,告诉他,那些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她的心满满都是他,是那样喜爱极了他,从第一眼便陷落了一颗心。她自小关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小院,连门都不曾出去几次,除了满脸横肉的爹,见过的只有娘那些脂粉姐妹的恩客,举止轻浮,言语放浪,甚至当着人宽衣解带,她死死捂着眼,作呕一般的难受。有一次在酒楼吃宴,被一个满鼻子坑的男人堵在角落,她吓得哭喊了出来,惊动了人,才骂骂咧咧走了。那时她将将发育,面貌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羞恼的恨不得撞墙去死,娘却笑着说,没事,女人都得过这一关。打从那天起,再也不肯跟娘出去应酬了,每天像坐牢一样把自己关在小院里,迷茫地看着一方天空,日升日落,一年复一年,直到笄发。 大胖子的爹来了,无意路过堂屋,听到他们在说,要给她物色婆家。 那一天,老仆打开门,一个朗隽的声音说:“婆婆安好,贾伯伯生病了,这一条巷近来托付我收。” 她心下“咦”一声,听得倒像个年轻人,语气好生温和恭敬。 老仆将人迎了进来,果然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个头高高,笔直如孤竹,面庞白皙清瘦,五官明朗端正,乌油油的头发整齐地束起,戴着学子的布巾,身上的布衣打着补丁,却是极整洁平熨。做着那样脏乎乎的事,动作利落,收拾完扯下肩上的帕巾擦汗,无意转眸恰看了她一眼,点了一下颔,以示尊敬,然后转头提着木桶出门。 她的脸火烧似地烫起来,一直烧到了耳根。 夜里,梦到了他。 第二日,他没来,老仆说:“咱们家三天收拾一次。”她问老仆可认识他,老仆笑说:“他家从前可是咱邑县闻名遐迩的,世代读书人家,这哥儿他爹中了两榜进士,咱这儿人少地贫,五十也出不了一个进士,全县的人都跑去看,骑着高头大马,戴着大红绸,可神气呢,后来也不知怎的,被罢官了,回来教书,家里也就没落了,这孩子怪可怜,他爹扔下一家出去参军,听说死在了外头,他这才辍学忙活着养家糊口。说起来,真是个英俊的后生,可惜了。” 数着指头到了第三天,他果然来了,还是那身衣着,依旧干净无逅,衣线整洁,领口的中衣白净的让人不敢相信,通身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温文儒雅的气韵,她想,读书人都是这般品格吧。 还是转眸望了她一眼,点一下颔,离去。 她开始朝思暮盼见到他。 苦等了三日,终于又来了,娘在院中捂着鼻子扔去两个铜板,然后他就走了。 站在西屋门口,眼睛发酸,心里在淌泪,什么时候能跟他说上一句话?让他知晓娆娆的心意,他会不会觉着一介女子喜欢一个男子是轻浮无耻?他会不会看不起贱籍女子? 夜里跪在地上祈求上天,让他也喜欢我吧。 上天果然听到了她的诉求,那一天娘不在,他一进门就下起了雨,被阻了,进来廊下躲雨,离她这样近,心头似藏了一只逃窜的小鹿,怦怦怦地撞着胸口,不明白为什么娘要捂着鼻子,他身上明明没有臭味啊,一点儿都没有,相反的,有一种青年男子微微汗水的气息,很好闻。 羞的不敢抬头,脸颊烫的燃烧起来一般。默了半刻没有等到他开口,她无奈,只好先搭话。太羞了! 慕容槐,原来槐树有这么多说法! 到今刻才知道什么叫谈吐不凡,什么叫器宇轩昂,什么叫人中骐骥,什么叫绿竹拔萃,他竟然夸她生的美,还用了那么美好的词汇,而且,真的收了手绢! 她心跳快的要喊出来了:“把娆娆娶回家吧,我要为你生儿育女!” 原来他的心里也有她!娘教的唱词里有一句“两情相悦朝朝暮暮”,这就是两情相悦,如此让人迷醉! 那一夜,心跳的汹涌澎湃,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咬着被角傻傻地发笑,一夜没合眼,奇怪第二日神清气爽,脸蛋红润润,吃早饭的时候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他的身影,他的声音,娘还问怎地了,是不是病了。 他来了,今天不是收秽的日子,因为娘在院中,没敢说话,看着他失落落地离去直恨不得追上去,就这么跟他走了,什么媒妁,什么六礼,都可以不要。 娘说,爹这次要代一州去吏部述职,花了很多银子才得来的机会,进京跟高官混个脸熟,送送礼,助力以后升迁,娘施展了浑身解数,终于打败那些了狐狸精,一起上京见见世面,来回要走三个月。 他们终于有机会在一起。 当他抱她在怀说,这几日一直在朝思暮想着她,她猛然一哽咽,就要哭出来,只觉纵是顷刻万箭穿心,万刀剐割,也值了! 告诉自己,从今而后,我是槐郎的女人了,一辈子,他喜便是我喜,他愁便是我愁。 每个白天他来了,每个夜晚他不在,守着窗子等啊等,天儿怎么还不明。每个晨曦透进来,第一道阳光打在窗下,便欣喜若狂起来,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要来了! 他会拿起黛石给她细细地描一个却月眉,赞一句“蛾眉曼睩几多娇”,他会在额间画一个传说中的花钿,吟一句“人面杏花相映红”,他会谱一厥“花似伊,柳似伊”给她唱,他说叫《长相思》,比起娘唱的那些哝哝咿咿的杂剧小调,坊街艳曲,清雅脱俗了不知多少,他随便一出口便是金章玉句,丝竹管弦样样懂,诗歌雅律信手拈来,叫她崇拜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恨自己不曾读过书,不能彼此相和,甚至觉着自己配不上他。 “你怎地什么都会啊?”语气发酸。 “小傻瓜,”微笑着刮刮她的鼻子“我在书院学得就是这些啊,四书五经六艺。” 她失落地低头:“我不曾读过一天书,我娘说爹府里那些姊妹读过书,却不让我读书,不舍得花钱给我请女夫子。”更气人的是,有时候我连你说的什么都听不懂。 每每眉目有了窘态,他便体贴地安慰:“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啊,这才叫珠联璧合,我娘也说过,娶妻如斯,守拙安分诚可贵。” 她心中欢喜,却又忍不住害怕,万一有一天他被别人发现,抢走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便猛地弯腰下去,在他手背上不轻不重地咬一圈小牙印,十分霸道,他先是一怔,继而明白,然后便会严肃地说:“哎呀,我被盖上印鉴了,天为证,地为凭,定不负相思意。” 她脸上一红,羞臊的一塌糊涂。 又做梦了,梦里和他成亲了,他掀开了大红盖头,喝了合卺酒,解下她头上的五彩丝缨,剪下各自的一缕头发,缠绕绾结。她生了一打孩儿,男娃女娃都梳着角角,男孩像他,女孩是她小时候的模样,在大槐树下跑跑跳跳,追逐打闹,他们守在树下,笑嗔孩儿们,渐渐的,他长出了胡子,她也有了皱纹,愈来愈老了,头发变成了银白,他们死的时候躺在一起拉着手,一起去了极乐,被埋葬在了一起,墓碑上写着夫妇俩的名字,她是慕容万氏。 醒来的时候心里甜蜜的像灌了糖,他们的一生就是这样的是不是。 这天,一时促狭捉弄了他一下,被他满屋子追逐,不慎撞到了门框,险些摔了,跌进温热的怀抱里,湿软的嘴唇迎了上来,缠绵悱恻,心头甜蜜的快要融化了,娘说女人的第一次很疼,她有些害怕,闭上眼睛,他却停住了,郑重其事地说,要明媒正娶她,留到新婚的洞房。 她开始满心欢喜的期待,偷偷绣了一条鸳鸯戏水的红盖头。 爹娘回来了。 透过门缝看到他领着母亲走进堂屋。 明明欢喜无限却兜头生出一股冰霜的寒意,恐惧由心而生,到了此时才想,爹娘不同意怎么办? 果然,堂屋的说话声传了出来,他们发生了争执,衙差举着棍棒冲进来,打了他们母子,他和母亲脸上布着狼狈的青紫,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场面,她吓坏了,站在门边一动不敢动,那些棍棒落在他身上一定很疼很疼,她的心更疼,指甲掐进了肉里。 爹和娘走进西屋来,告诉她,已收了提辖关大郊的聘礼,一个月后入门做续弦,若不与那穷小子断个干净,就打断她的腿,再废了那穷小子的命脉,挖了双眼,让他在邑县做个乞丐。 她吓的全身抖,哭都哭出不来了,爹是一县的父母官,弄死个人如同踩蚂蚁。 爹走了后,娘关上门,坐下来说了大半夜的话,都是她从前不曾想过的,原来男婚女嫁,还要面对柴米油盐,是啊,她自小精粮细饭,穿的锦彩绣衣,渴了有好茶甜汤,饥了有零嘴果子,自己的一双手白嫩的像水葱,连冷水都不曾沾过一下,衣橱里四季衣裳齐全,料子花样皆是时兴的,跟了他,便不是这样的日子,要烧饭洗衣,粗使劳作,穿那带补丁的芒屩布衣,太丑了,说不定还得跟他出来掏大粪推车,娘说他家里老娘兄弟一大堆,还得堂前灶下伺候吃喝拉撒,凭什么。 思来想去,都觉得她过不得那种日子。 忽然生了悔,那样穷愁潦倒,原不该招惹这样的人的,只怪自己天真,幸好没有失身,可是,心里翻江倒海的酸涩,真的好难受,舍他如同剜肉剖心。 心烦意乱间,外头大门响起三声叩,接着细细的猫叫声,是他来了,这个时辰来,想是来带她私奔的,戏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夜半无人,郎情妾意,双双天涯奔去。 心又狂跳起来,摸着腕上的银镯子,带着肌肤的余热,在屋里徘徊,走了三十个来回也没拿出主意,忽看到几案上明皮胎漆的盒子里躺着的一对赤金跳脱,灯烛下反光闪闪,墙角的棕木箱子里满满的丝绸堆叠,光华绚丽,是关家纳吉的聘礼,眼前浮现自己珠翠锦裳和布衣襕衫的两个样子,心念一横,顿时下了决断。 用尽毕生的力气让自己冷漠,起开门栓。 现在,她悔的攒心绞肺,剥了层皮一般难受,只想立刻见到槐郎,告诉他真心话,不能让他恨着,死也不能让他恨了娆娆。 纤细的小手在门板上拍的青肿,指甲里全是瘀血,哭着求着,娘的声音在门外说:“你不是要去吃糠咽菜吗?开始罢。” 她把额头磕碰在门上,撞出了大片淤紫:“......娘我求求你......我爱槐郎甚已,没有他活不了,吃糠咽菜我也认了,我认了......” 门外尖锐的声音骂道:“老娘十月怀胎的骨肉,好吃好喝养大,出落得花朵一般,不是去便宜穷狗当肉包子的!” 就这样锁在里头暗无天日的十天,哭的嗓子嘶哑了,发不出声来,每日只半个窝头和一碗野菜寡汤,没有半分油,饿的狠了,拿起干裂的窝头,吃在嘴里,粗粝的如同嚼沙土,就着涩口的菜汤下咽,剌破了喉咙,一开始还凭着一腔热血忍将着,坚持了几天,妥协了。 人瘦了一大圈,老仆端来了鸡汤,端起来一口就咕噜光了,娘在旁边直发笑:“知道苦日子什么滋味了吧,人啊,心气是一回事,吃喝拉撒是另一回子事,嫁人如同二回投胎,是含金汤匙金肴玉馔,还是抱着柴草食荼卧棘,一念之间,天上地下。” 她闷着头问起了关提辖的事,到如今只知这个人叫关大郊,比她大二十岁,是县里的司提辖,死了两房妻室,家境富裕,没有子嗣。 知女莫若母,娘滔滔不绝说了很多关提辖的好话,什么为人仗义,豪气云天,茶肆酒楼产业成堆,在县中颇有威望,手下一干兄弟,连爹也得敬让三分,最重要的是,相貌端正,仪表堂堂,还读过几年私塾,颇通文墨,写得一手好字。 这下,她彻底动摇了,认命了。 和槐郎有缘无分,天意如此。 娘很高兴,说爹送了一千两银子来做嫁妆,养几日咱们去首饰店挑花钗冠,再去绣庄量身做嫁衣。 她又流出了泪,心口翻搅着痛,最后求娘:“能不能成亲之前让我再见他一面,我伤了他,心里像刀扎一样疼,就算这辈子不能在一起,我也不要他恨我呀,我不该招惹他,容我说一句对不起。” 娘脸色又变了,狠拍了一下桌子:“当老娘憨子吗,肉包子打狗有回的吗,上花轿之前一步也不许出去,打今起老娘日夜死守着你。”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鼓乐喧阗,头上蒙着□□凤呈祥盖头,被搀扶上了八人抬的大花轿,坐在里头四平八稳,娘说,今后她就是穿金戴银的当家奶奶了,再非贱籍乐民,出门有轿子,有骡车,回去有仆人围拥,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养尊处优,支使下人,好不快活。 她想,这样也不错,娘果然为女儿好,女人就该这么活。 花轿停下,红盖的金流苏坠下,喜婆牵着大红绸递到了一只手中,粗大黝黑,手背及腕纹青了一条狰狞的蜈蚣,她吓了一跳,心念间已被拉出了轿子,攫住了自己一只手,上来就抚摸手背,接着另一只大手也按在她手背上,指甲上长着黑斑,五指粗如棒槌,掌心宽厚如熊掌,顺着往衣袖深处摸索,她手心一哆嗦,从头到脚生了战栗。 还记得,槐郎第一次挽她的手,十指相扣,同样是男子,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明显是读书人握笔的手,指尖虽有老茧,却是极温柔怜惜,从不越雷池一步。 脑子里开始乱糟糟的,稀里糊涂的被拉着跨过火盆,拽进了喜堂,拜了天地。 坐在喜帐下,脸上的红布被拿开,光亮一豁,她看到了了一个似人似熊的男人,嘴大如壶,嘴唇也是黑红的,腮下一圈卷毛胡,色眯眯地看着她,眼睛眯成一条缝,鼻梁上还有一道疤,耳垂上有个天生的大豁子,她骇的尖叫出来,肝胆欲裂,娇小的身躯往帐帷底下瑟瑟地钻,尖叫着,几乎晕过去,娘骗了她!娘竟骗了她! 外头下起了雨,沥沥淅淅。 坐在冰冷的地上,锦花绣草的嫁衣撕成了褴褛,花烛已烧了半截,绛泪滚滚,烛光映着脸上不堪忍睹,肿的眉目变了形,嘴唇流着血渍,手臂和脚踝脱了臼。 望着门窗上的喜字,死了一般彻骨的绝望,槐郎,那天你为什么不要了我。 那个胸前长着毛的男人拿着落了红的喜帕出去炫耀了,红帐漫天的屋子此后是她的炼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男人每次作践她之前喜欢拴畜生一般绑在床柱边,烧红了的钢针一针针画出图腾,火烫的蜡油滚滴,冰凉的烈酒浇泼,流经伤口,如同极刑,被一条毒蛇似的舌头舔去,不出数日已遍体鳞鳞,她哭的撕心裂肺,男人却极享受,这不是最可怕的,酒气熏天的回来,会有更惨无人性的花样,,她抵死不从,便会惹来一顿暴烈的拳脚,更无耻的折辱,一开始会挣扎,后来便麻木了,活了十六岁,终于明白什么叫人面禽兽,什么叫人世险恶,什么叫一步踏错,悔终生。 她不是当家奶奶,男人不许她出屋子一步,每日只供三餐,她只算个玩物。 亦不曾为她改了户籍,送饭的老妪悄悄告诉她,前头已死了两个夫人和三房小妾,府中从来不敢有年轻的,后园的花圃里埋着十几具丫鬟的尸首,全都是被作践死的,两个夫人一个悬了梁,一个怀着身孕遭毒打,一尸两命了,小妾有一个性子烈,偷偷打碎了碗,藏了碎片,鼻梁上那道疤就是这么做下的,被拖到后院,浇了一身开水,活生生把皮剥下来了,有一个丫鬟反抗,险些咬掉了一截手指,被吊在树下,肠子淌了一地,两天两夜才断气。 怪不得屋中只放了床榻和一个叫“马槽”的木头架子,皆是她的噩梦。 她明白了,贱籍之身,打死她是不用偿命的,只向官府赔些钱即可。 老妪望着她脖子上的新伤,唏嘘说:“多么标致的姑娘,你爹娘黑了心,把你送到这个魔窟来,邑县谁不知道关大郊的臭名啊,辣手摧花关大爷,阎王见了抖三抖。” 她已经哭不出泪了。 槐郎,现在才知道你是神祗一般的男人,娆娆辜负你,伤你,活该遭了天谴。 等了三个月,终于等到了机会,从后门逃了出来,发疯一般跑在街上,去了娘的新买宅子,一处两进的大宅院,还买了奴仆,进去正屋的时候丫头慌慌张张说奶奶睡着,她没有时间等,闯了进去,床榻上躺着两个人,男人油头粉面。 娘穿上衣服出来,脸上没有丝毫羞愧,振振有词地说:“你爹不理我了,听说新进纳了一个小妖精,我总不能守寡啊。” 那人明显是个戏伶,年纪比娆娆大不了几岁,娘养了小相公,拿女儿卖肉的钱。 “巧郎刚登台不久,我俩两情相悦,我便不让他唱了,反正我闺女是有钱人家的奶奶,以后我们指着你过了,你可不许不孝顺娘。”言下之意,要钱。 “一万两银子,不是说够你花一辈子吗?”她气极了。 娘披散着头发说:“宅子花了三千,马车花了一千,家具器物花了一千,买女婢花了五百,为巧郎戏班赎身花了两千,巧郎喜欢金器,我便打了一套做餐具,巧郎喜食雪蛤和白参,我不能亏了自己男人,我这般岁数,也该好生享享福,你即出来,也省的我去找你,以后每月给我们送供养来,我也不多要,三百两足够。” 泪意泛滥上来,全身簌簌地颤,掀开衣袖露出伤疤,说了自己的遭遇,娘一脸的不可置信,拿帕子抹了会儿泪,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就从命吧,关提辖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你爹都惹不起,你还是乖乖的回去,夫唱妇随,女人本就是男人的玩乐之物,这是命,人家要你作甚你便作,顺从些自然少挨打。” 她站在原地,想哭又想笑,脸上发了僵,却不知哭该怎么哭,笑该怎么笑,死死咬着唇,仰天哈哈了两声,胃中忽作呕起来,扶着墙大吐了两口,娘突然乐的跳起来,抓住她衣袖说:“儿啊,你这是有身孕了,太好了!关提辖知道了,定会温存待你。” 她一听愈发吐得搜肠刮肚,吐到后头带着血丝,只想把五脏六腑呕出来,把肚里的小孽种呕出来,呵呵,太脏了,自己太脏了,这个世道太脏了...... 幽灵游荡一般走在街头巷口。 只有一个念头,死。 想着死的方法,跳井,不能污了人家的饮水,挂树,会污了空气,要快点把这副污浊不堪的身躯杀死,最好投进火里,烧个干干净净。 摘下耳上的玉髓,走进药铺换成一贴红砒。 就在转眸间看到了槐郎的身影,下巴瘦的刀削了一般,正拉着夜香车走在前头的石桥上,专心看着前方,皮绳陷在衣服里,沉甸甸地拉着一车,没有看到她,一个比他矮一顶的少年和他母亲在推车。 枯槁了的心忽然焕发跳动,脚下无意识的跟了上去。 槐郎,我的槐郎,你还在恨着我是不是?死之前,我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死之前,我要说出来,娆娆心里早就将自己嫁给了你! 我不要,带着你对我的恨上黄泉路。 你等我转世,干干净净来找你,做你的妻子。 一路绕街转巷,看着他母亲一直在,便生了畏惧,只跟着不敢靠近,一个转角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他母亲,大约是守在这里等她的,面容如严冬寒霜。她避闪不及,连忙敛衽一福,恭敬地问了句安好。 他母亲双目如毒锥子,隐隐咬着牙说:“方才我就瞧见你鬼鬼祟祟尾随着我们,关夫人,不知你是何意?还有何企图?” 她把头低到最低,下颚抵着胸骨,咕哝道:“我有话跟槐郎说。” “住口!”当下呵斥一声,身躯傲然挺直,全身有一种文娴端庄的光晕,纵是布裙荆钗也不失风度,记得他说过,他母亲上姓元氏,名讳秋琼,祖上是前朝没落士林,亦世代读书崇礼之家,他还教了一个词,叫诗书簪缨。 “你已为人妇,就该遵守妇德,秉节守贞,贵重操守,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我槐儿身为外男,理当避嫌忌讳,怎能当街不知廉耻直呼我儿名讳!你就是这般家教吗?我倒忘了,你娘是花衢柳陌出身的轻薄女子,你连户籍都没有,乐户私生子,自不曾读过什么三从四德,莫说忠贞节义,只怕鲜廉寡耻是何物都不晓得。” 她脸上如痛挨了几掌,火辣辣的,恨不得立时遁了泥土,眼泪哗一下漫了出来,沉沉地屈膝跪下去:“伯母,我求你,我只说一句话,绝不是纠缠他。” 头顶的声音冷笑两声:“脸上的伤,在那富贵人家过的不顺遂吧,又想起了我槐儿,哼,果然朝秦暮楚,德行浅薄的女子!槐儿幸好没娶你进门,当初我就不愿,我慕容家虽穷困落魄,可是世代白玉无瑕,怎能被你这腌臜玷污了门楣,是槐儿执着痴心,我不忍逆他,真真悔青了肠子,即知就该反对到底,也不会有后来的含垢受辱,险些断送我儿性命,你个贱人!我恨不能手刃了你!勾引我儿,又弃了他,让他在那枉死城走了一遭!” 她听得大惊失色:“槐.......他......怎么了?” 元氏已转过了身要走,她心如火焚,跌跌撞撞上去拽着衣角,声嘶力竭地求:“你行行好,告诉我,他怎么了?行行好!” 一道狠绝的力气打开了她的手,拍拍衣裳,咬着腮说:“你跟那关大爷洞房快活的时候,他守在关家门外,整整淋了一夜的大雨,高烧了一个月,咳的全是血,有好几次鼻尖已经发了黑,就挂了一口气,几近弥留,是我跪在院中苦苦的求,求黄天老爷,求诸神菩萨,求他爹在天之灵,拿我的寿命换我的孩儿,才让他活了回来!我发过誓,再不许人伤了我儿,你若再靠近他一步,我拼了杀人偿命也要叫你血溅瓦砾!” 元氏走了。 跪在原地,心被撕成了千片万片,头就着墙壁磕碰,狠狠地,一下又一下,血水流下了脸颊,流进了嘴里。 万娆娆,你对他做了什么! 上天!我愿生生世世沉沦畜牲道,为彘为犬为驮骡为耕牛,只求时光能够倒流一次,回到私奔的那个晚上。 槐郎,原来我欠了你这样多。 她没有再寻死,活着一口气,只为一件事,见他一面。 娘去找了那个关禽兽,告知了怀孕的事,得了五百两好处,她又被五花大绑捉了回来,这次没有再日日夜夜作践她,也不锁在屋子,许在院子里走动,送饭的老妪说,提辖吩咐了厨房,要山珍海味供着夫人,年近四十,禽兽也想有个子嗣了。 她觉着自己遍体脏到了极点,一点也不想这小孽种见了天日,没得生个青面獠牙的小禽兽出来害人,没人的时候,悄悄捏一点点□□化进汤羹,然后喝个干干净净。日子一天天过去,腹中每日攒绞几阵,只翻来覆去叫她疼,见红,消瘦,咳血,小腹却是微微隆了起来,胎动强劲,她用了许多法子,生绢缠勒,拳头捶打,这小孽种硬生生妊的牢靠结实。 娘突然来了,见到她憔悴的模样和大起了的肚子,莫名其妙哀叹了起来,闭上门,凑到身边说:“儿啊,咱们怕是押错宝了,那姓慕容的死鬼,他......他发达了!” 她原在浑浑噩噩中,乍以为自己听错了,娘继续道:“现在邑县全城都沸腾起来了,朝廷降了圣旨下来,慕容家追封了功爵,那死鬼代替他爹成了万户侯,还封了个什么节度使,也不知几品,反正是大官,手里握着兵权,别说关提辖,你爹和知府见了都得跪拜。”说着抹起泪来,恨恨咬牙:“老天爷真是气煞人的,早知这样就叫你跟了他,受几日苦,岂非现在成了诰命夫人,一步登天啊,我也能跟着你享享那大官太太的福,当当人上人,走出去让她们仰视一眼,唉,偏这当口你怀了孕,难道咱娘俩就是下贱命,没福气的。” 后面说的什么她没听进去,只是欣慰的流下了泪,槐郎,你终于不用再受苦了,你原就是凤雏麟子,如今终于淬火涅槃,苍天有眼! 娘俯倒耳边说:“儿啊,我跟你说,这命都是争来的,你爹说了,兴许那慕容小子对你余情未了也未可知,我们不如搏一把,你还美貌,娘多传授你些手段,就不信那小子把持得住,做不成正室也得做个偏房,咱娘俩后半辈子就看这一搏了,你可得打起精神来,你爹说了,你自去,关家由他来了结。” 她尖笑了两声,擦了擦泪:“你们白日做梦,我这样肮脏的身子,岂非污了他,我这辈子,若上天垂怜,还有一丝丝薄福,能回到他身边,做个洗脚婢,做个厨娘,能为他洗手作汤羹,能天天看到他,哪怕要我几世为牲来换,也值得。” 娘狠狠攥着帕子,脸上俱是不甘心,道:“不管做妾做通房,只要沾上了就行,有了肌肤之亲,就有荣华富贵受用,咱们豁出去了!” 找了个借口将她带出了关宅,她不愿去新宅,不愿见到藏在柜子里的小相公,她觉着那儿脏,执意要回旧四合院,那里已经被爹安排上了新人,无奈只好赁了一间隐蔽的屋子,娘立刻马不停蹄去抓了一副堕胎药回来。 疼了一夜,伏在床上乱滚,咬断了帕巾,咬烂了唇,一次次晕死过去,到天亮时,几乎油尽灯枯,看什么都影影绰绰,那小孽种还在肚里动,娘看她不好,紧叫了医者来,给足了银钱,把了脉,说,这胎儿命硬,若再强行打胎,恐损妇人性命,还是不要逆天而行了,开了一贴解药,服下去才渐渐去了煎熬。 迷朦间,回到了从前的时光,她在小院里等着他,他推门进来,高大的身躯如松竹昂立,布衣少年,温润而泽,冲她笑着,齿如齐贝,鬓角挂着汗珠,阳光映着额前的一缕发丝,透着金子般的亮色,她踮起脚为他拭去汗珠,被他揽住了腰,总怕她站不稳摔了。 “槐郎。” “嗯,娆娆。” “你会一辈子喜爱我吗?” “当然。” “可我好怕,哪一天你发现别的女子比我好,变了心。”她嘟嘟嘴,是个吃醋的小女人。 “不会。”他笑的温柔如水,端着她的脸,指尖抚摸秀发“若我负你,便叫我孤独一生,凄凉而终。” 那天她偎在他的肩头,相拥抱了很久很久。 一生一代一双人,岁月静好,隽永如画,以为就这样,便是一辈子。 却原来,那样短暂。 槐郎,就算你喜欢了一千个别人,一万个别人,就算你彻底忘光了娆娆,我也不许你孤独终老,我要你荣爵富贵,儿女成群,子孙满堂,围着你寿终正寝。 这一生,我只求,还能见你一面,跪在你面前,忏悔磕头,听到你亲口说,你原谅了娆娆。 能下地的时候,娘打听到,慕容家不久就要阖家迁往封地,在南边的淮扬,隔着两千里,于是迫不及待带她去了慕容府的临时宅邸。 雇了两顶小轿子,下了轿,她摸了摸发髻上的金钗,问娘:“我,还行吧?”来之前,娘下了血本,拿出压箱底的头面,跑到南街最贵的绣庄,买了一套天华锦红地八达晕四合如意纹的烟罗衫,配着高腰的云缎百蝶襦裙,宽大的袖袂柔软如蝶翼,衣裾约履及地,不细看几乎看不出身孕,花了小六百两银子,把娘心疼的直滴血,一辈子也没穿过这么高贵的料子,据说是宫里娘娘才穿的,娘说穿上真像个贵妇,若再围上那诰命夫人的霞帔,就更完美了,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 她也很喜欢,因为穿上像个新娘子。 “我儿花容月貌!”娘笑的眉眼弯弯。 她欣然地笑了,一对小小的梨涡玲珑甜美。 “春之娇杏夭夭,夏之芙蓉灼灼。”他说过。 我要你记得的,是娆娆美丽的样子。 高墙深深,朱红兽头大门庄重森严,门前两个大狮子巍然屹立,左右列战十几个面貌端严的家丁,头戴幞头身着褐色圆领衫,见到她们走近立刻拦了上来,呵斥了两声,说这是安南侯下榻的府邸,无关人等速速离去,否则吃棍棒。 娘气的翻白眼,淬道:“你个狗崽子啊,瞎了你的狗眼!老娘可是你家侯爷的丈母娘!还不通报!” 家丁面面相觑,一个说:“我家侯爷尚未娶亲,也未听说定了亲,哪来的冒充货?” 娘在那人脸上掴了一个巴掌,掐着腰骂道:“去你老母的!祖宗十八辈豚犬产出你个吊货!敢说老娘冒充,进去问问你家侯爷,他淘大粪的时候,跪在老娘面前,指天立誓要娶我女儿,一辈子捧在手心当宝珠,如今可作数?黄天老爷在上头看着呢!如有违誓,短折而死!进去问问他!” 娆娆满脸发烫,伸手扯扯娘的衣角,求她住口,娘却置若罔闻。 家丁又面面相觑,一个已经奔进里宅禀报了,一个又说:“侯爷不在,上京面圣谢恩去了,没有禀帖,府中一概不见客。” 她小声问:“劳驾,敢问他何时回来?” 家丁冷冷地:“无可奉告!” 娘更气了,挽起袖子又要抬手打人,娆娆忙不迭去拦,这时里头脚步纷杂,出来一群衣着光鲜的妇人,对家丁说:“郡君夫人说了,此等不知廉耻的无赖,只管打出去。” 家丁们得了命令纷纷亮出了杀威棒,娘气的七窍生烟,干脆一歪坐了地上,一边捶腿哭一边大喊:“四邻右舍都来看看啊,这狼心狗肺的大侯爷,微时招惹了我的女儿,现在发达了,他转脸不认人,要做那始乱终弃的负心汉,我女儿肚子里还揣着他的种呢!都来瞧瞧啊......” 四下果然闻声麋集来许多人,围成人墙堵了街路,七嘴八舌,指指点点。 娆娆站在那里,全身颤抖,气得快咬碎了牙,恨不得把耳朵剜了,拉拽娘衣袖,那厢却越说越激奋,唾沫四溅:“......你们没见他淘大粪的时候,穷酸的样子,我清清白白的闺女,对他不嫌不弃,他一朝飞上枝头,竟要抛弃我儿,你们说说是不是丧了良心.......” 娆娆忍无可忍,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娘,“我求求你别胡说了!你再说我一头撞死给你看!我不许你辱没槐郎!”眼泪滚滚如雨下,扯着衣角要拽娘离开,却没多少力气,被一挣扎,抓破了手背,红艳艳的血痕,皮肉还挂在指甲里。 娘当没看见,也哭的惨兮兮:“我的儿,这般痴傻,到现在都护着那个薄情寡义的混账,人家成了大官,心肠黑了,要攀高枝,玩够你了,要弃了你。” 宅子的妇人道:“都让开,郡君夫人说了,这事让廖婆子来处理。” 家丁和妇人们往两边一站,让开中间一条路,一个腰身宽大的婆子走出来,发髻戴着蓝布帕,脸上长着横肉,身上扑面而来柴火味,卷起袖管,露出树腕一般粗的胳膊,上来一把提着娘的衣领,抓小鸡似的提溜了起来,对着众人说:“大家可知这位的来头?她可是了得的女子啊,那天香楼的门户多大,每日车马盈门,有道是‘二八鸡婆巧梳妆,洞房夜夜换新郎’,说说吧,你换了多少新郎?你这闺女是哪个郎的风流种?” 人群一阵哄笑,已幡然醒悟。 “原来是鸡婆,看人家富贵眼红,来讹人的。” “臭不要脸!”有妇女义愤填膺,对母女俩吐了唾沫。 “人家世代读书人家,岂容得你们这贱货造次,脏了人家门前的石头!” 娆娆羞愤的只想满脸发烧,铺天盖地的小石子和菜叶掷在了身上,娘挣脱开来,拉起女儿落荒而逃。 跑到隐蔽的巷子,才松了口气,回过神来,见女儿一脸哀莫。安慰道:“别怕啊,等那小子回来咱们再来,臭婆子,看我到时不撕了她!” 她手下一用力,狠狠甩开了母亲,咬破了嘴唇,血冒了出来,目光仇恨汹涌:“你究竟为什么说那些话?你让槐郎怎么看我?你还嫌我不够不堪吗?我只是想见他一面啊,哪怕这辈子最后一面!说一句忏悔,为什么!啊!”眼泪已湿透面颊。 娘从没见过女儿这般模样,后退了一步,“我......我......不是想着,万一他不要你,我们......也不能落了空,诈他一大笔银子.......” 娆娆趔趄三两步,背靠着墙,双手抓薅头发,“嘣”揪断一大把下来,露出铜钱大的头皮,血丝啦擦,疯了傻了一般又哭又笑,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老天爷,我前世究竟做了什么恶业?今世落到这样的爹娘手里......” 娘吓坏了,说了句:“你自己回小屋吧,我差人给你送饭。” 抬腿跑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躺在小屋的塌上,全身提不起一丝力气,已入了深秋,外头树叶凋碧,天气一日寒似一日,手脚总像攥着冰块,盖了好几层被子,怎么也捂不热,肚里的小孽种到是动的欢实,又踢又踹,身子也与日渐沉。外头忽然隆隆人群奔跑的声音,一边奔走相告:“快!快!快!上京谢恩的新贵侯爷回来了!已进了城门,知州和知府大人都来了,放了好多鞭炮,可风光呢!去晚了占不到好位子!” 槐郎,回来了? 忽有一股温热从四肢百骸漫到了全身,也点燃了力气,起来,梳洗了一番,到了街市才知道,人山人海,凭她根本挤不到前头,反而被推搡的摔了一跤,挨了几脚踩,双目一阵黑眩,好半天才爬起来,脸上已布了灰土。 只听得锣鼓阗阗由远而近,马蹄声答答,用力踮起脚来,遥遥隔着人头攒动,终于看到了魂牵梦绕的身影,骑在一匹雪白的骏马上,穿着绛纱袍,腰系玉带,围着大红绸花,戴着宝冠,面容比从前白皙了许多,还是那般温文儒雅,明朗的眉目间沉淀了几分内敛,眉峰褪去了青涩,多了一重潇洒自若的俊逸,隐隐有锋锐之气,她的槐郎,愈发英俊的玉树临风。跟他骑马并列的还有一起被敕封的邢家两兄弟,被他衬托的黯然失色。 泪光模糊了他,无声息地滑下,烫了脸颊。 心,仍是那般炽烈地跳跃。 面前的老妪赞道:“慕容家的后生真真一表人才啊!邢家那老二还凑合看,老大长得太寒碜了。”另一个也道:“听说邢老大是个妨老婆的妖精,已妨死两个了,邢老二还小,到是人家慕容公子,风采不凡,听说这几个月求亲的把门槛都快踏破了。” “不知哪家千金会有这等福气。” 福气...... 到今天千般万般,不过是娆娆薄福罢了,天生微贱,不配拥有你。 槐郎,你值得更好的女子。 第二日一大早,天气乌沉沉的,她穿上那件烟罗衫,梳了个女儿髻,远远守在慕容府前街转角的巷子里,府宅两列多了戎装铠甲的兵士,端着绰刀。从前晌等到了后晌,过路的行人皆穿的单衣,她穿着厚厚的锦,里头多穿了一件夹衣,还觉得全身发寒,不停搓着手心。 夜幕降临的时候,她知道他今天不会出来了,转身折回了小屋。 第二日又早早去了,等到夜幕还是没有出来,她想许是他在路上劳顿,要养精神,就这样又等了两天,到了第五日后晌,连着阴了几天终于飘起了小雨,空气也更冷,嘴里冒出了呵气,她躲在墙角,衣服渐渐被淋的潮了,贴着身子,风一吹,如在冰窟,实在忍将不住,心想着,也许,跟那些兵卒好好说说,能帮她通报。 谁知刚出了巷口便被上次那群妇人团团拦住了,打着油纸伞,为首的正是那廖婆子,目光鄙夷,道:“我们在这盯了你好几天了,怎么,等我家侯爷,真是贼心不死,郡君夫人早料到你还会来,说了只要你来,便任由我处置,我廖婆子有的是手段。” 娆娆没辩驳,默默对着她们跪了下来,磕了个头,“婆婆,上次是我娘不好,我给你们赔罪,我不是来纠缠槐郎的,我只是有几句话同他说,说完我便走了,你们信我,我可以起誓绝不是纠缠他的。” 廖婆子冷哼:“穿的花枝招展,还说不是来勾引人,你们这些脂粉堆里的粉黛,戏台上的狐狸精变得,什么花样都演的出来,还不是要对着我家侯爷唱苦肉计,让他心软,容纳了你,郡君夫人发话了,就是你吐了血,横尸在地,也不能叫侯爷见了你,你识相的乖乖走,否则,自有苦头吃,可别怪我老婆子手狠。” 她明白了元氏的用意,心下火沸油煎,不停地磕着头:“婆婆,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行行好,叫我见槐郎一面,我几生几世记得你们的恩德.......” 廖婆子见她双肩微微的抖,下颔荏弱消瘦,淡淡的脂粉难掩憔悴,秀丽的五官楚楚可人,与自己女儿差不多的年纪,却沧桑的好似衰败了的花朵,不由心软了两分,转念想起太夫人的话,又把心狠起来,把眼前的当成披了人皮的狐狸精,叫左右拿泔水桶来,举起对着娆娆兜头浇了下去。 娆娆惊“啊”了一声,嘴里已尝到了酸馊的味道,头上哗啦啦流,衣服湿淋淋,菜叶挂在头上,眼泪冲涌而出,彻底崩溃,从来到这个世上便逆来顺受,却被命运如此践踏,跪着往前头爬,对着大红朱门撕心裂肺地喊槐郎,槐郎,我只是想在死之前见你一次啊,老天爷!成全我吧! 妇人们围上去将她按住,娆娆拼力挣扎,眼睛都红了,廖婆子急了,大骂:“小娼妇!再不走就是粪水!” 娆娆像是听不到,廖婆子扯住了她的头发,扬手就是几声清脆的耳光,嘴角瞬间流出了血,松手的时候,一绺头发扯落在掌中,心里惊叹,女孩年纪轻轻,头发竟如此不耐,已知脆弱到了极处。 到底是肉做的心肝,不免语声软了下来,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是何苦,郡君夫人是不可能让你见侯爷的,再说了,你便是见到侯爷又如何,你当他还是从前吗,你这残花败柳的身子,他还会要你吗,侯爷从京回来,房中便有了伏侍的人,郡君夫人亲自挑选的蓉心姑娘,美貌在你之上,家世清白,还读过书,与侯爷磨墨濡毫,握手写字,那才是郎才女貌的璧人,郡君夫人房里的丫鬟说,侯爷要与外省的大家闺秀定亲了,等少夫人入了门,便抬举蓉心姑娘做姨娘,你纵是有千句万句的衷肠说出来还有何意义。” 她眼中怔怔地,似着了梦魇,心口一顿乱刀凌剐,疼的五脏六腑打颤,咽中急窜上一股尖锐的腥咸,努力忍着,没忍住,哇一声,吐了出来,洒在泥地上,殷红殷红。 婆子和妇人们吓坏了,急避几步。 望着那血,鄙视地骂自己,明明说了他值得更好的女子,这样算什么?万娆娆,原来从头到脚你都存着一丝侥幸,妄想着,他还如从前一般,对你疼惜爱重,会不计一切要你。 当初守在关家门外那一夜,他也是这般心碎到了极致,一切,不过天理循环而已,报应无尽。 如此狼狈的样子,被槐郎看了只会更加厌恶,艰难地起身来,踉踉跄跄离去。 雨下得密了,仰面朝天,冰冷彻骨的雨丝顺着脸颊淌流,试着洗涤去身上的污秽,无意识的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黑了,不知自己该往哪里,老天生她这副骨肉置往何处? 没有回小屋,鬼使神差的回了关宅。 这里是坟墓。 污秽的血肉之躯理应归了最肮脏的墓冢。 禽兽看到她,胡子杂拉的面目登时狰狞起来,扯住她的衣领,声如狮吼:“他娘的,老子才听你爹说了,你跟那姓慕容的王八蛋有一腿,还劝我什么人家势力大,领着兵,触犯不得,让我割爱,去他姥姥的,老子的女人,天王老爷动了也不成,说,这两个月去哪儿了,是不是给老子戴绿帽子去了?你肚里的野种是不是那个小白脸的?让老子背龟壳,废不了他还废不了你吗!” 她噗嗤一声笑了,唇畔靥出了醉人的小涡,对着那张似人似熊的脸媚声媚气地道:“没错啊,就是野种,我不但有槐郎,还有李郎、张郎、孙郎.......我娘的男人,也是我的男人,你算老几呢?呵呵......” “妈了个巴子!我剐了你这臭□□!”禽兽的眼珠膨出了眼眶子,变成烈烈的血红,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森森的齿。 阶下雨声索索。 狂啸的北风闷吼着漫卷一院的草木,窗纸裂了许多口子,风灌进来呜呜作响,像是兽群悲鸣,摇曳的树影噼噼剥剥,阴魅魍魉。 屋内黑暗静寂的如同棺椁。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中,身下漫透了衣裳,黏腻的凝固成红漆,望着窗子透进来的一抹淡白,唇角始终挂着两个小涡儿,他说最喜欢的便是这一对涡儿,万娆娆,来世,你也要长着一对这样的笑涡,他才能认得你啊。 我终于可以干干净净做一个鬼。 闭上眼睛。 漫天五彩绚烂的光,他缓缓走来,微笑如清风,澄和玉润。 轻轻地,在额上留下一个吻。 ....... “我要娶你,娆娆,你可愿嫁我为妻。” “槐郎,我梦见为你生了好多好多孩儿,和你一起坐在树下看他们嬉戏,牵着手,一直到我们老了,头发全白了,然后死了埋在一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 原来,我们都不曾做到。 你是否和我一样,不甘心。 死亡,是一个温软的床榻,绵软的云团,她以为这样就是死了,可是,忽然从云团上坠下来,才知道自己是醒了,眼前蔼蔼的白雾,迷离深锁,好久也拨不开,娘的声音忽远忽近:“我儿还这样年轻啊!”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失血太多,气血衰竭,伤重成这般能缓过一口气已是奇迹,宫胞脱垂,活一日也是疼苦,又五内忧思郁结,如火煎熬,眼下的生死关若能闯过去,也恐寿元不久矣,长则三年,短则一年,老朽从医三十载从未见过如此惨绝的戕害,唯有拼尽毕生所学,保她遍体创伤结痂,不至感染溃脓,内里已油尽灯枯,其命如纸,华佗再生亦无能为力。” 娘嘤嘤宁宁的哭了:“儿啊......” 她扯了扯干裂的嘴角,依旧笑了。 十多天后才能看清人,曾经清莹莹的眸子只剩下浑浊,空洞洞地望着小窗,一看就是一天,不言不语,侧靠着枕头,瘦成了皮包骷髅,气息微弱的不可闻,娘端着鸡汤粥一匙匙喂,她一口一口咽着,像咽着焦苦无比的药。 那一夜,右手少了小指,肋骨折断三根,一条胳膊也骨折了,肚里的那块肉终于落了,掉出来的时候还动着猫叫似的哭了几声,七个月的男婴,通身黑红的皮肤,小耳垂上有个豁,彼时禽兽正在对她施凌迟,先是咬了两块下来,满嘴噙着她的血,继而用上了匕首,一直到了背上,一刀一刀,她听到滋滋的皮肉割裂声,不哭不喊,只是静静地受着,含着一缕笑,挨到第十七刀的时候,儿哭声戛止,禽兽转头去看,猛看到了耳垂,顿时明白了什么,丢下滴着血的刀刃,惊慌失措地去看婴儿,摸了摸鼻息,吓得缩回了手指,蹲地闷嗥一声,搔头嗷嗷起来,像极了野兽的哀鸣。 她心中大笑了两声,这世间不会再多了一个祸害。 一直给她送饭的老妪实在不忍,冒着被发落的危险,跑去新宅告知了娘,娘去找了爹,这才回了小屋。 生和死于她而言,已没什么两样。 第十九天的时候,身上才不渗血了,勉强能坐起来。 娘带着刚炖好的汤过来,告诉她,街上已围满了人,中间被兵士封了道,清水泼街,慕容家今日起行,就任封邑,原来节度使是封疆大吏,一方的土皇帝,从前竟没瞧出这小子是个顶顶富贵的面相,王八羔子够狠,当初说什么爱你甚己,这下把你撇的干干净净,这就是男人,狠起来这样毒,以后咱们都不用白日做梦了,关提辖答应了你爹,不会对你动手了,只要你安分在家,不出大门一步,一辈子供咱们娘俩花销。 话未说完,娆娆已经两只脚下了地,一只手发着抖给自己披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走了!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我不管他是什么土皇帝还是倒夜香的,他不能就这么丢下我!我爱他!即便只能活一天一个时辰,也爱疯了他,来世喝了孟婆汤忘了他怎么办!槐郎,哪怕让我做你脚下的一条狗、一只老鼠。 衣带方系好,背上已血红一片,浸透了布料,也不知那儿来的力气,披散着一头稀薄枯黄的发,跑了出去,娘在后头惊叫,紧追去。 奔跑的人群如汪洋,汹汹吞噬了她,摔倒爬起来,再摔再爬,什么都不管了,就是变成一具白骨今天也要让他看到我! 仪仗兵高举十二幅泥金朱漆衔牌,上题官职和回避肃静的字样,十三棒鸣锣镗镗震耳,藩旗幢幢,一处围观人群看的正酣,忽闯进一个疯子女人,后背扛着一大滩血艳艳,把人吓坏了,自觉为她让开一道隙,她到了最前头,被外围执着长矛的兵士牢牢阻着。 一众鱼鳞铠甲的将士擎着旗旌,浩浩荡荡走在前头,他还是骑在一匹白马上,金相玉映,戴着双翅乌纱冠,系着红锦真丝金钱蟒的披风,身躯笔直如孤竹贞松,两侧护着侍卫,后头跟着十六人抬的轿舆,围着潮水般的家丁仆奴。 她用尽力气喊了出来:“槐郎.......槐郎.......” 人声鼎沸中声声如蝶泣蜂噎,她看到,他转眸望到这里来,目光怔了一下,她知道他看到她了,她心跳快要冲出胸腔,喊得更加撕心裂肺,时间仿佛戛然静止了,天地间死寂无声,她耳边什么都听不到,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他,整个世间就只有他,万娆娆生而为人一遭,只有他。 只是片刻,他便收回了目光,转眸向前,马蹄一步也未停滞,再不侧目一眼,连迟疑都没有。 很快,马背上的背影远去,大轿舆后头是一顶青昵小轿,簇着几个丫鬟,然后无数乌锤甲的骑兵执着绰刀,步兵执着长我,军步整齐威仪凛然,马背上的背影也彻底匿没。 她痛苦欲绝,闭目咬牙,两行清莹莹的泪水如小溪潺流,恍若风中枯萎了的花瓣,软垂垂倒在人群中。 你还是恨我,如此恨我....... 三个月后,已进了腊月,屋子里的炭火渐熄,象眼窗格的旧棉纸破了斑驳的洞,透见大地白茫茫一片,搓绵扯絮,像是永远下不完,偶尔旋着一阵风裹挟进来,大片大片落在几桌上,晶莹剔透的小冰花,化为水滴,又凝成碎冰。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 歌儿轻轻的吟唱。 曾经水葱般的小手已如冬霜中的干柴,挑着绷子绣一个荷包,一丛绿悠悠的槐枝。 床上盖着三层厚被,脚下的汤捂子凉透了,手脚冰的不像自己的,小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浓妆艳裹的娘挎着竹编的小食盒进来,大红斗篷厚厚的白,跺了跺脚,绣鞋已被浸透,骂了一句“该死的鬼天气,没完没了。” 到几桌上取出三个小碗,一个装着两个小馒头,已冻得生硬,另两个装着炖菜和汤,上浮的油花也凝了冰,床上的女儿仍然一副死人的模样,眼神涣散,表情冷漠,好像这个世界与她无关,不由生了气,摔了一下食盒,牢骚说:“你什么时候能打起精神来啊,就眼睁睁的看着你老子娘这么辛苦,今天也不知哪来的一个死鬼,老的掉渣了,自己不中用,偏埋怨我,连赏钱也不给,算白忙活了,我是人老珠黄了,应客都得捡剩下的。” 他走后一个多月,爹和关禽兽出事了,新皇最恨贪官污吏,当年没起义之前没少遭迫害,正憋着毒收拾他们,各地方官员皆是前朝遗士,按部就班,上下沆瀣,苛捐杂税乌烟瘴气,天下平定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整饬吏治,各地派了暗访的按察使,到了邑县查出库银多年亏空,知府为了自保把爹和关禽兽推了出来,刑部也知皇帝脾性,正要杀一批以儆效尤,没几天便判了斩立决。 树倒猢狲散,县衙被抄没了,妻妾们流落街头,外头的唯恐波及到自己,纷纷卖房典当,带着钱逃去了外地。几乎同一日娘这边也出了事,小相公多日的软语温存,彻底服帖了一颗心,视作了心肝,把多年的梯己和房契交到了心肝手里保管,不想一天夜里醒来,枕畔空空如也,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小相公背着把宅子倒卖了,临走还卷了娘存首饰的百宝嵌,娘哭的死去活来,风寒了一场,无处栖身,只好来小屋和女儿同住,眼见着一日日拮据,租赁到期,无奈,想着爹许是还藏匿了金银财宝,于是去送最后的断头饭,大胖子爹在死牢里骂女儿不中用,没从娘胎里学来勾引男人的本事,抓不住慕容小子,皇帝宠信功爵,凭那小子的声望,写个担保的密奏求求情,兴许就能免了死罪。 娘无功而返,回来又是一场哭天骂地,孙杀才和关狼狗全是挨千刀的,祖宗十八代乌龟孙子王八蛋。 她还下不得床,侧躺着笑了笑,对着地上大吐了一口唾沫,心里道,活该!都活该! 包括自己。 娘哭累了,骂累了,看着扁了的钱袋和半死不活的女儿,重操起了旧业,唱了几天,嗓音不如从前,被天香楼赶了出来,只好进了暗娼馆。 “我说啊,你能不能说句话,哪怕吱个声也行啊,这都几个月了,一个字都不言语,你是哑了还是聋了?你虽一身的伤疤,可肉皮儿到底年轻啊,脸蛋打扮打扮多擦些脂粉,还是过得去的,咱们也不求别人的地盘,就在这个小屋,你稍稍动动比娘卖十回都强,你是没多少活头了,就没想过娘老了怎么活吗,我生你养你一场,好歹给我留些养老银子啊。” 她努了努嘴,指了指掉漆的抽屉。 娘不知所以,走过去打开,里头有金属响,原来是那对金跳脱,当初关家下聘的,顿时欣喜若狂,笑的露出了牙,哈了口汽拿帕子擦拭:“你竟还留着这个,太好了!够我们吃几年的!” 她低头继续刺绣。 一直在那扔着,只是你没翻抽屉罢了。 “今夜咱们吃顿肉,好久没沾荤腥,馋死了。”娘打开门,一脚踏出门槛,娆娆忽然开口了,手上也没停,看着荷包说:“娘,你生我骨肉养我长大,我也用骨头血肉还了你了,女儿不欠你的了。” 娘回过头来,不知她为何这么说。 看了一会儿,见她仍然平静如常,绣完了那荷包,缀上同心结的络子,只当神经了两句,又转头出去,关上了门。 “原想着,陪你过完这个年,也算仁至义尽,现在不走不可了,我要去,属于我的地方,在我生命最后的时光,我要完完整整属于槐郎,我是慕容万氏。” 等娘走远了,她立刻下了床,穿上衣衫,到镜前握起篦子,将少的可怜的头发梳成一个妇人髻,披上旧了的棉斗篷,将荷包和枕下的一对银镯子揣进怀里,离开了那个屋子。 雪停了,天地间琉璃世界。 雪有半尺厚,踩下去没到了小腿,好费劲才能□□,深一腿浅一腿,走的极慢极慢,东街文英巷,他说过他家的住址,到巷子口的时候已经黄昏,碰到一个过路挑担子卖馄饨的老者,问慕容家在哪个门,老者说:“姑娘不知道慕容家发达了吗,早迁走了,这条巷子都空了,都去淮南投奔人家了,只有野狗和乞丐。” 老者告诉她,顺着墙垣直走,右转两个折,有一个挂着匾额的小院,就是。 她道完谢步入了巷子,有人脚印的痕迹,扶着墙走了进去,小巷幽深静寂,越走越狭隘,偶有几声狗吠,到了那个柴门前,果然挂着一个桐木裸匾,题着笔力苍劲的大字,“长林” 第三个字她不认识,柴门上的锁已锈,一拉便开了,伸手推开,门板上的积雪落了下来。 茅棚土垣的几间房子,院中一口浅水井,温馨人家的气息扑面而来,心,无比的安宁。 我回家了。 放下门栓,踩着雪走向檐下,推开堂屋的薄木门,房中已落满了层层灰埃,窗子上布上了蛛网,去另外两个房间看了一下,桌椅皆在,土炕上还褥着棉褥子,桐木箱子里叠着带补丁的棉被,好似一切家具物什都没动,只有书架上空了,又去旁边的小茅棚看了一下,是厨房,锅碗瓢盆皆全,土砌灶台下还堆着许多黑炭,碗柜子锁着小铜锁,用石头砸开,里有两个粮食袋,一袋装着细糠面一袋装着豆皮面,她开心的笑了,我的家人知道我会回来。 先燃了炭,把棉被搭在椅背上熥着,潮的快滴出水了。 夜幕降了下来,找出抽屉里的马灯,将灯捻点上,把屋子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勉强能入睡,太饿了,院子的柴火都是劈好的,但太湿了,只好忍痛点了炭,烧了一碗水,和一点豆面,咕咚咕咚喝下去,等棉□□了,便在炕上睡了。 一夜黑甜。 第二日换上箱子里婆婆的粗布衣裳,将另外两个屋子收拾了,一连铲了几天才把院中的雪铲出一条路来。 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雪化了,小院越发被她收拾的干净,处处透着居家的气息。 整个腊月她没有出门,除夕夜里的鞭炮霹雳开了崭新的一年,远处的天空,烟花在炫彩,她坐在桌前啃着半个窝头。 燕飞莺归,她还活着。 围墙下有一片荆条篱笆圈出的空地,土层里长出了零零散散的青芽,她不认识是什么菜,必是能吃的,想是婆母从前遗落的菜种。 把夜香车洗的干干净净,皮绳套在身上,用帕子揣了一个窝头,出门了,没有多少力气,只能拉一底子,一天挣得五六个铜板。 她已很高兴。 足够一天的食物。 这钱,很干净,夫君,现在才知道那个时候的你,是这世上最高贵的人。 你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等你不气我了,就会回来对不对。 人人讶异她一个标致年轻的姑娘怎么做的了这个,她笑了笑,将粪勺放好,拉上车继续下一家。 白日出一身又一身的汗,晚间回来吃饭分外香,从来不知道吃饭可以这么畅快,她发现自己一日日越发神清起来,或许,这样,可以再活很多年,落叶归根,夫君总会回来,哪怕两个人都已白发苍苍。 她不敢走上下坡的路,因为力气不支摔过两次,只好绕远路走,下雨的时候躲在人家门檐下或商铺的廊下,淋湿了衣裳也不理会,干着活就暖干了。 从前,我的夫君肯定也是这样。 手掌和脚上磨出了水泡,破溃了,缠上布条,结了血痂,时日长了,便适应了,纤细的十指变得粗拙皴糙,这样的一双手经得起风霜,干起活来不愁,人也又黑又黄,蜕变成贫家妇的样子,只有五官仍然精致。 每个黑暗的夜里,月光如水银轻泻进来,听着院中虫鸣,回忆着和他的点点滴滴,一遍又一遍,含着笑入梦乡。 有一天去郊外倒秽的时候发现一棵小槐树苗,小指粗半人高,移植了回来,栽在院子里,施肥、浇水,细细地养护着,刮风了拿油布为它挡风,夜里下雨了起来为它遮雨,终于,一个新芽苞露出了头,慢慢抽出了一条新枝,长出了翠翠的叶子,它活了。 她对小树说,我们一起等他。 夏天来了,小树长的绿沉沉,一天清晨,一只麻雀飞来枝桠上,见到人也不畏惧,啾啾唧唧叫着,她在石桌上吃饭,掰了一小块窝头,放在手心,喂给鸟儿吃,小鸟啄起喙很快叼完了,像是饿坏了,她又掰了一块,小鸟又啄完了,舀了手心一点清水,小鸟一口一口啄着喝了,对着她叽叽喳喳了两声,像是说着什么话,然后扑棱扑棱翅膀飞上了空中,她久久地望着,眼眶微微的涩,鸟儿啊,真羡慕你有一对翅膀,可以飞过万水千山,飞到淮南去,你能不能帮我捎信给我的夫君,告诉他,有一个叫娆娆的渺小女子在家中等他。我是乐民,没有通关的户牒,走不出邑县城。 连阴雨的天气,屋梁会漏下雨,脸盆锅碗全用上了,叮叮咚咚不绝,不能出工,只有窝在家里,倚着唯一干净的墙角,大睡,梦见了他,梦见一切都未发生过,她跟着他进了家门,为婆婆敬了茶,算是拜过了父母,夜里,被他温存的抱在怀里,变成了妇人,白天他拉着车出工,她系着围裙在屋头檐下忙碌,为一家人洗衣烧饭,织布纺线,侍奉婆母,照顾姊妹兄弟,他下工回来了,她将水盆里温着的帕巾拧出来给他擦脸净手,他笑着在她额上吻了一记,然后坐下来,石桌已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有说有笑,粗茶淡饭饱了便是满足,芒屩布衣,补破遮寒暖了便是满足,人儿成双,三平二满,无病无灾,亦是满足。 醒来,眼睛涩的愈发难受。 她已经很久哭不出泪来了,夫君,原来,平凡,满足,就是幸福。 我多傻,生生把我们的幸福丢弃了。 幸好,我们曾诚挚的爱过彼此,足够了。 夏去秋来,她怕过冬没有菜吃,将篱笆里的土层垦了垦,种了一小片菘菜,小苗秧长得青幽幽。 火膛灶台下每顿烧饭攒下来的炭足够冬天用,今年可以过一个暖冬。 然后,那一夜便来了。 月朗星稀,她在灯下补衣裳,忽听到围墙有声响,扑通扑通跳了下来。 她拿起了剪子,有两个衣衫褴褛的男人闯了进来,她记得在巷子里撞见过这两个人,是乞丐。 那两人手里拿着寒光霍霍,望着她直流口水,她下意识举了举剪刀,无畏无惧。 乞丐摸着下巴的胡茬,□□道:“我们宿在西边的高门楼,竟不知这儿住个大美人,美人,咱们搭个伙吧,你一个人多寂寞,俺们兄弟俩轮流伺候你怎么样。” “就是,”另一个也说“只要把我们伺候舒服了,吃喝只管我们来忙活,省得你出去风吹日晒倒大粪。” 她没有答话,目光如冷电。 两个乞丐见惯了女子哭闹求饶,却不想眼前的小妇人面貌平静,眼神冷戾,忽然生了两分怯,不敢上来,一个守着门,一个四下将屋子翻箱倒柜了一番,找出了她存在罐子里的十几个铜板。 又把目光投回她身上。 上下打量了一番,愈发咽口水,一个说:“我俩上次碰女人还是三年前,在郊外碰到个过路的樵女,还是没□□的,给我们玩了也没敢声张,比起美人可差了十万八千里,今天咱非得过过瘾不可。” 说着,向她走过来,她抬步冲向门,一个乞丐已快一步关上门板,牢牢堵在那里,她满屋子奔,把能砸的东西都掷出去,乞丐一边躲一边掀桌倒椅地追,一边还奸笑着说淫词污语,她试图打开窗子,却来不及,衣领被攥住了,拿剪子挥了一下,乞丐闷哼了一声,捂着手腕,血顺着指缝滴出来,一下恼羞成怒,抬腿飞踹,她肚腹上重重挨了一下,整个人仰躺在了地上,痛苦地按着肚子蜷曲成一团,好一会儿上不来气,另一个乞丐见她不会反抗了,正好坐享其成,解开裤带便要扑上来,她早有防备,死死握着剪刀,扬手一攮,扎在了乞丐左眼上,乞丐惨叫了数声,血登时流了满脸,恨得睚眦发指,拾起刀子,寒光一闪,她已无力再躲,衣领被一只手揪住,带着熏人的恶臭,白刃刃“噗呲”一声没进了腹,接着又“噗”一声□□,第二刀,第三刀,口中汩汩流出了温热的血沫...... 两个乞丐见伤了人命,一个捂着眼一个抱着手腕,打开门跑走了。 她躺在满是土的地上,胸前和小腹三个血洞殷殷蜿蜒成小河,流到地上,漫流向四面八方,身子浴血浸透,凛凛地抖,她知道,这一次是真的活不成了,能死在长林斋,死得其所。 想起了院中的小树,自己走了,冬天苦寒,它冻死了怎么办? 屋梁上复叠磊磊的桁木变得模糊,她拼命咬着牙,手在地上抓啊抓,抓出无数的血道,终于一个猛子翻过身来,这一动作口中哇啦倾出一大滩,又黑又红的沁入灰土,原以为,自己的血早就干涸了,熬尽了,原来还有这么多......双臂拖着万斤重的身躯往前匍匐,一点一点,终于挪到了屋门前,爬出了门槛,屋中留下一道血路,眼前已阵阵发暗,一轮明月皎洁,照在院中氤氤氲氲,她隐约看到了夜香车,穷尽力气含着一口气,循着那个方向,爬过夜香车,到了小树底下。 满是血污的手抚摸那脆弱的根茎,便是我死了,也要护着你,有我的血肉之躯护着,决不许你冻死。 这一生,要结束了。她对小树说:“槐郎......我......等不到你了......来世,我要为你生好多好多孩儿.......莫说吃糠咽菜.......便是流放做阶下囚......也不离开你一步......守着你到老......” 话音一落,伏在树下,闭目咽了气。 卒年,十七岁。 静夜沉沉。 有风吹来。 小槐树满头的叶簌簌地响。 .... 三天后一个丢失了驴的农夫来巷子里挨家挨户遍寻,见到柴门开了半扇,敲了几声无人应答,便走了进来,赫然见到伏在血泊中的女子,吓得面无人色,农夫不敢报官,怕沾上官司说不清,心眼好,不忍见曝尸,找了把院子的头,在小树下挖了一个坑,将她深埋了,想着无人祭拜,没有留坟包,埋得够深,不怕野狗刨出来。对着她拜了拜,说了句:“早些投胎。” 奔出去,阖上了门板。 深秋,小树凋谢了一地发黄的叶子。 冬天来了,寒风大雪中,小树顽强地昂立着,遍地枯荣,唯有篱笆里的菘菜绿绿,被雪掩覆盖,种菜人却不知何处。 雪化冰消,春暖花开了,小树挺过了第一个冬天,长势得愈发健壮,努力汲取着土壤里的养分,抽芽怒枝,郁郁葳蕤。 十二年后。 风和日丽的一天,两扇柴门被推开,木头已全然腐朽,禁不起这一推,半扇门“哗啦”成了一地碎屑,另外半扇也掉下一大块,灰尘跌宕,门外伫立着四个乌锤甲的兵士,院中已是荒草萋萋,蓬蒿满园,比人还高,四个兵士执着军刀下手割,草茎像拳头一样粗,割的大汗淋淋,割了半晌才勉强辟出一条能下脚的路,对外头说:“好了,可以让老太君和节帅大人下轿了。” 更多兵士走进来,列战两旁,然后一丛丫鬟婆子簇着一个珠翠锦裳、两鬓花白的贵妇人迈进门槛来,叫着后面的人:“槐儿——” 应声的是一个月白士庶服的男子,衣上滚金线绣着松芝水月,头戴着东坡巾,身形如玉竹劲松,彝鼎圭璋,岁月的雕琢,愈发整个人渊亭山立,留着薄薄的髭须,拇指上一个羊脂玉扳指。身畔跟着两个月貌花容的女子,锦彩堆绣的襦裙,手握纨扇遮在鬓边,挡阳光。 走进来,望着眼前的景象,屋子几乎坍塌尽了,只剩了一面斑驳的土墙突兀地屹着,漫地野草荒秽,几乎遮住了视线,在那乱草杂芥之中一棵槐树俊秀挺拔,昂霄猗猗,分外苍劲笔直,碗口一般粗,已远高过了墙头,葱茏蔽日,簇簇的槐米花正值华茂,绿梗白苞,满院清苦冽冽的香,兵士们还在下手割草,槐树周围渐地清理干净。 “咦,这儿竟会长出一棵槐树来!”老太君含笑望着“看样子足有十来岁树龄了,难不成当年我们走了它就长出来了?奇!” 两个女子忙不迭说:“正应了老爷名讳,想是吉兆,咱们慕容家节节高升!” 老太君连连点头,愈发笑的合不拢嘴:“没错!登槐爵禄,上天的预兆,当年衍行大师说过,我槐儿是一生一世富贵荣禄的面相。” 男子没有说话,怔怔地望着,树干细腻俊俏的纹理,翠碧柔韧的枝叶,馨白娇巧的花蕊,眼睛直挪不开。 老太君道赞道:“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俊的槐树,看来我家是福泽之地!” 两个女子颔首附和:“琅嬛福地,浸明浸昌,本支百世,金玉满堂。” 老太君十分高兴,又道:“日头毒,这儿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了,咱们回馆驿罢,明日巳时二刻吉时,开坟起棺。” 说着便往出走,两个女子跟在身后,迫不及待要离开。 男子像是没听见,脚下挪不动,望着那树,心生了莫名的眷恋,老太君在门外催促:“槐儿,怎么了?” 男子这才回神,眼底几分恍惚,抬步走到门口,又转回头来,望了两眼,忽对左右道:“听令!” 兵士拱起手来:“在!” “留两个人在这,将野草清除干净,房屋修葺,用上青砖绿瓦,再寻雇两个园丁,专心伺候这棵树,我要它长一百年,一千年。” “遵命!” 语罢,抬步出了门槛,衣线飘逸,背影决绝。 又有风吹来。 槐枝满树簌簌颤动,其叶沙沙,声如泣涕,抖落一地花蕾。 ※※※※※※※※※※※※※※※※※※※※ 我老公二姨去世了,真的二姨啊,我们一家要去外地参加葬礼,来回好几天,不方便带电脑,冲榜我只好先把这个番外放上来,原定的(淮南事变)章节本周换榜后更新。本章请结合“可怜光彩生门户2”和“绿杨芳草长亭路”两章看,不然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章可以当成一个独立的短篇来看。ps:这是一个前世缘,今生情的故事 第四十四章 淮南事变(2) 定柔听说皇帝终于要回銮了,拾掇起了包裹,带了一把油纸伞和散碎银两做盘缠,淮扬到姑苏坐马车十来天可至,徒步怕是要走二十多天,去了抒思院几次四哥都没回来,望着尹氏的大肚子,她也没好意思跟张口,想了想,到时候还是独自悄悄走吧,走官道大途,有兵士巡逻,不怕遇上歹人。 嫂嫂说侄儿在秋天出生,自己在妙真观守着孝,不好两地往返,满月酒就不吃了,还是多给侄儿裁制些衣物,聊表做姑姑的心意。 于是她又开始了没日没夜的缝纫,三餐也不出来,没两天红漆大箱已装满了,足够穿到三五岁,眼下做着冬袄,小孩子没什么尺寸,特去南院问了几个正抚育着稚儿的堂嫂,要了些旧衣比量着。 府宅的下人私下嚼舌根,十一姑娘当真好裁缝,错生了官宦富贵之家,若生在寻常家,嫁个忠厚老实的,必是勤俭持家,能纺善织的巧娘子。 温氏听了不免又上火一番。 七夕节那天家里发生了不愉快,大哥与外头一个皂吏的浑家私会,突然被绑票了,父亲从府衙回来,急的将西花厅的东西摔了个狼藉。 之后和四哥带了一队兵出去,晚间才回来,大哥也没寻回来,母亲偷偷跟几个孩儿说,和邢家有关系,绑了大哥要挟爹爹的。 这个邢家定柔回来这些日子也听说了,乃长姐慕容娉的婆家,邢家有两位老爷,一个武宁是镇南候,一个是剑南定西候,爹爹与之有八拜之交。 她依稀还记得长姐小字叫婉婷,序齿行三,是正经的嫡生长女,也是在祖母的摄梅院长大的,后来及笄了,也没挪走,祖母不知为何对庶出的十一妹另眼相看,落了胎便裹了襁褓,抱过来亲自抚育,长姐这才挪去了亲娘院子。定柔隐隐记得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总是肃着脸庞,端着架子,有时候来给祖母请安,祖母谆谆训导一番,长姐便颔首垂目,正正方方施一个礼,说孙女记住了。母亲说,那年祖母病,正是长姐婚期,嫡母之所以闹腾出一场点天灯的事,缘是因为嫁妆,祖母是一郡的奉邑,且是水田最丰饶的上虞郡,淮南最富庶的郡县,加之田庄商铺几十年的盈利,手中积蓄颇丰,五个儿子膝下三十多个孙女,惯例每个孙女添妆奁,嫡出的一万两,贵妾(如夫人、姨娘)所出的八千两,庶妾(娘子)所出的五千两,仆妾(通房)所出的两千两,长姐是长房嫡女,正经的节帅府千金明珠,祖母便添妆两万两,另几家商铺和田庄。 嫡母大为不满,自视长姐身份最贵重,理当拿出一半梯己,少说也得一二十万两,老太君从前最疼娉丫头,就因为十一丫儿,心眼长偏了,莫不是要留给十一,一个小妇养的。 母亲悄悄附耳告诉她,你祖母的梯己,除却放在公中给各房陪嫁的,余下一半给了钱塘的小姑,另一半的现银,田契、地契、铺面、股息折合起来,有不少于十五万两,因为十五是爹最小的孩儿,双生子是老来宝,各挪出一万两,余下都给十一。祖母病疴的时候,将母亲叫到了床前,交待了这些事。 嫡母闹了一场,祖母反而较了劲。 定柔顿时觉得,自己当年被点了天灯不冤。 长姐嫁得是邢二老爷的嫡次子,邢胤焜,如今已育了两子一女。 晚间定省的时候听到尹氏嫂嫂在里间伏侍母亲更衣就寝,她们忧心忡忡地说,邢二老爷早有谋反之心,此次天子巡狩是天上掉下来的的机遇,淮扬城怕是要有一场兵变,行宫岌岌可危,没准哪天就改朝换代了。 爹爹已在府宅四周加派了两重兵士,昼夜值哨警戒,行宫又在南辕北辙的地方,慕容府无需担忧。 定柔无意听见,想起了合欢树下见到的那个男人。 从前读前代史,那些被废黜的君主,只有一个下场,虽然恨他辜负了玉霙姐姐,可是若要他死,还是不忍见的,愿太乙救苦天尊保佑他吧。 我只是山野隐逸间的一个女冠子,夜觅香来处,唯见堦前碎明玉,俗世的一切都和我无甚干系...... 七月初八日,慕容槐戴星而出,上了马,驰向郊外一处山间,身后跟着慕容康和一队三百人的亲兵。 到了目的地,天色方亮,下马,面前是一个营寨,漫山遍野乌锤甲的兵士,刁斗森严。 走进大营帐,灯台上的火苗还亮着。 “老哥哥,兄弟恭候多时。” “贤儿呢?” “他在一个很妥帖的地方,放心。” “你要什么?” “哈哈哈.....哥哥无需这般严肃,这只是一桩君子交易,只要哥哥襄助兄弟大功得成,大侄子不仅安然无恙,吾还会封他一个亲王,永食爵禄。” “吾自保尚且艰难,如何助你。” “可想清楚了,老哥哥你膝下子嗣繁茂,可嫡生的就这么一个。” “我如何信你?” “歃血为誓,吾功盖山河,独绝天下那一日,必拜如兄为一品公,上柱国,世袭罔替,阖家荫封。” “我已经是一品公了。” “我将淮南十四州全封与你,为淮南王,世代析珪胙土。” “不敢,倘若贤弟功败垂成呢?我这个做马前卒的,慕容一氏岂非毁于一旦,汝太小瞧吾了,和慕容一家的成败比起来,一个嫡子我还是舍得起的。” “嘿,我今才知道赵禝为何敢单枪匹马深入腹地,他是把老哥哥给吃透了,把你我二人送入了一个死局,眼看着肥肉挂在头顶,你啃不动,我咬不住,委实够损!” “不管如何,我不希望预见淮扬城有一场浩劫。” “为弟非动手不可呢,遇神杀神,遇佛诛佛!” “逼不得已之时,为兄只能割袍断义。” “好!你是选择了小皇帝那一边,你别忘了,咱们同气连根,小皇帝何等猜忌你?我的兵马入你境,大肆调动,这些你都没有上报,他会放过你吗,便是我败了,他后脚就得收拾你,若我侥幸胜了,也不会放过汝。” “我可以置身事外。” “如何置身事外?” “我已入道法净明,供奉三清,本就不该过问俗世纷扰,但求大哉至道,无为自然,劫终劫始,先地先天。过几日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诞日,我要上南山白云观醮告,开科仪大祀,即日起斋戒闭关,稍事便去行宫告假,届时我的护城军兵微将寡,溃不胜战,不及你虎狼之师威猛。” “小皇帝会允吗?” “我便说为国祈太平醮,祝国迎祥,河溓海夷,他无理由不允。” “我如何信你?万一我们两军交战,我元气大损,你从背后包抄,给我一刀,渔翁得利,为弟岂非得不偿失。” “怎样你才能信?” “你南北两个大营今夜之前开拔,入海子湾剿水匪,淮扬城十二城门全换上我的将领,你麾下的姚、余等六十五位皆是虎将,愚弟害怕呀,必须统统交于我手,扣押做人质。” “贤弟拿我当三岁稚童了,你前脚收拾了皇帝,后脚顺手铲除了我,一箭双雕,我只答应南营北营剿匪,姚余二人给你,其他的,我要留他们看家护院,拱卫大本营,保存我慕容氏的实力,但求你问鼎天下那一天,看在以前的情分上,莫要苦苦相逼。” “也罢。” 走出营帐,上马,到了山下隐蔽处对慕容康说:“就这一两日了,你告诉城中和各城门的兵士们,邢家的人攻城的时候,稍作抵抗便可,要缴械要关押,都依着他们,待行宫那边乱起来,你带一队人上观音山,那有个小山寺,你哥哥就关在那里,务必毫发无伤救他出来,我即刻去行宫,请旨剿匪,让茂林带南北二营入海子湾,到了目的地,摆脱了邢家的眼线便立时折回,与东西两营会合,他们必然在夜间行动,待破晓时分,想必已分出了胜负,是勤王救驾还是兴兵起义,都有余地,行宫的仗不论谁赢,我们都要有足够的实力威慑,他们刚经历大战,必然不敢再起争端,还有府宅那边,三四个时辰一换岗,时刻警惕,莫让人钻了空子,挟持家人为质。” 慕容康:“儿子遵命。” 到了行宫,直入竹烟波月堂,皇帝刚用过早膳,在御桌前批阅几个加急送来的奏章,握着朱笔,慕容槐虽恩赐御前免跪,但从不逾越,行罢礼,言奏了来意。 “臣几年前就已是修行弟子,诚为国祈太平,时和年丰,为家祈兴旺,子孙绵绵,为已祈天寿,鞠躬尽瘁,今普化天尊诞日,不得不还愿,斋戒沐身,入演科仪祭典,望陛下恩准告假几日......”拱着手,姿态端正恭顺。 皇帝搁下朱笔,笑的和蔼:“爱卿仙道风骨,让朕神往不已......”寒暄了几句,允了。 慕容槐又道:“楚州濒海有一处礁石湾,历来被水匪盘踞,易守难攻,时常滋扰沿海几个渔村,进来又劫掠了村庄,还伤了十几条人命,臣请派亲兵过去,联合府兵共商围剿之计,务必铲除殆尽,臣辖下支使程应和几员将颇熟水战,请陛下......” 皇帝道:“那个地方朕也听说了,此等悍匪,早该剿灭,准了,告知程应,除恶务尽。” 慕容槐又跪地磕了个头,谢过恩,告退。 待他出门,皇帝敛了笑意。 襄王从屏风后出来,不忿道:“这老狐狸,准备观望到底了。” 皇帝冷笑了一下:“人为自保,无可厚非。” 刀已磨锋,就看谁的最锐利。 七月初九日是个阴天,没有风,空气闷热的像在蒸笼,定柔坐在院中石桌,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莫名心慌起来,握着纨扇手心潮腻腻都是汗,不停扇风,丫鬟取来风轮叶扇和冰盆,转动起来,略微有了凉意。 行宫水榭亭,棋盘上已星罗棋布,缓缓睁开阖着的双目。 坐在乌木椅中,极目远眺,天际四垣阵云厚积,一丝缝隙也无,据说这是大战前的征兆。四衢八街依昔一派宁静祥和,檐牙翘角层出叠现,楼阁翠幕,参差有多少人家?远处的重峦迭嶂绵亘千里,苍茫而遥远,这山河,亘古不变。 沙漏轻响,索索地流失着时刻,天地间似有一张巨大的口,将光亮一点点吞噬,淮扬城渐渐没入黯然,黑夜要来临了。 襄王已穿上了金甲戎装,腰挎宝剑,对他说:“两位娘娘已安置好了。” 他点了点头。 同一时刻,城北一处民居小宅。 一位样貌普通的男子在告别他的家眷,穿上了崭新的袍子,缠了鹿皮护腕,摸了摸胸口的衣物,一块冷邦邦的东西,对抱着稚子的妇人说:“我要建功立业去了,为咱们家搏一个前程,若有不幸也是我命运不济,你便改嫁吧,家里的钱都在胆瓶里,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把孩儿给我养育大,若侥幸被上天眷顾,以后飞黄腾达,必对你有始有终。” 妇人流出了泪:“你就是个小主簿,能做什么惊天大事?” 男人也含着泪:“天降大任与斯,责无旁贷!我寒窗十年,为人诬陷,取消了应试的资格,只能窝在这一隅之地做一个小吏,韬光养晦,原来是为着这一天。” 然后,便走出了家门,沿着坊肆入了一个隐僻的小巷,一行人在等他。 “兄弟们都召集齐了吗?” “一百四十二人皆已就绪,为避巡城军耳目,先于家中待命,咱们本就是市井之徒,素日被官府打压,空有一身功夫吃不上饭,大哥这次银子给的足,他们自然奔着卖命来的。” “没告诉他们实情吧?” “大哥放心,咱们向来只收银子做事,不问缘故。” “好,稍事到前面染坊领兵器,届时竹哨为号。” 远郊密林,银光甲的兵士趟着密匝匝的野草走出来,漫山遍野如蚁群出穴,一个打头的说:“兄弟们,我们在这个林子吃喝拉撒一个月,连只鸟都不敢惊动,总算熬出了天日!” 揭开一块草皮,原来是活的,露出一段地下通道,点起火把,士兵们一个接一个跳了下去。 东城外武宁军大营,校场已集结了上万士卒。 高台上,邢全擐甲披袍坐在太师椅中,表情深沉,一众百十名将官危襟正站,邢胤辉穿着鱼鳞甲,站在黑蟒藩旗和纛旗之下,举着大刀,喷着口水说的激越昂扬:“他赵家的江山是我们几代人流血流汗守出来的,如今他想卸磨杀驴,要削藩夺印,得问问我们的刀答不答应!” “不答应!不答应!”底下排山倒海地附和,扬着长矛,士气如虹。 “江山轮流坐......” 邢全问手下一个将领:“邓州和襄州那边打起来了吗?” “是,正在鏖战,已拖住了,他们赶不来驰援。” “慕容槐走了吧?” “我们的人一直盯着白云观,只要他出来,立刻绞杀,绝不容坏了我们的事。” “京中的飞鸽传书说皇帝此次来随行的禁卫军四千五百人,告诉他们务必活捉皇帝,我有大用。” 戌时三刻,天色全黑,成千上万的火把海潮般涌来,三万大军摩肩接踵,攻城开始,抛火石,连弩,吕公车,云梯...... 淮南军接到上头佯败的命令,又不好不应战,应付的手忙脚乱。 那一夜淮扬城从老到小都没敢入寐,火光冲天中只听到火石轰隆隆的声响,不知落在了哪家哪户,谁会成为新坟包里的冤魂,一整夜,外头都是烈烈的甲胄声,箭矢脱弦的嗖嗖声,兵刃割裂血肉的劈刺声......惊恐地,不知道等待小老百姓的是怎样的命运。 不到半个时辰,东城的三个门便破了,活虏副使樊佐,武宁军以城门为据点,喊杀着,浩浩荡荡涌杀向其他城门,亥时正刻,邢全勒马走在街市大道上,这座城已被牢牢踩在脚下,兵士列战两旁,口呼万岁,行宫四周已围成了铁桶。玄晖门外,箭雨如亿万飞火流蝗,掣电驰风划过半空,撕裂静夜的墨黑,刹那行宫内外成了白昼,霹啪啪钉入朱阑琉瓦上,砖木所造的瞻泊致远殿、水云凉暇殿,不消片刻便沐浴在了滚滚火海中,火龙狰狞映红了天穹。 玄晖楼上不时有禁军的尸首坠下来,身上成了蜂窝。 武宁军步兵已架了云梯,蚁聚蜂攒,疯涌而上,黄龙旗旌也燃了火,禁军战而不乱,持着掉刀长戟,杀得血水飞溅,很快破了第一轮攻击,然后第二轮,第三轮...... 武宁军的尸首从高处掉下,在门墙前堆成了山。 邢全捋须,挥了挥手,更多的弓.弩手列出方阵,迸出又一轮的箭雨,如缜如织,密的让人睁不开眼,玄晖楼阙被射成了火刺猬。禁军倒下一大倾,很快又新的替补上来,身后大火漫天,烤红了铠甲,烫的身子冒了烟,禁军好似全然不顾,挥刀舞戟,张弓搭箭,下头抬着撞门木的兵卒成了活靶子,门墉尸落纷纷,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烧焦的味道。 邢全不由心生叹服,羽林军和神武军何时竟这样兵强将勇,原来这就是赵禝的自信,果然还是太年轻,到底是书生的心肠,只会沙盘上谈兵,没领略过战阵上的真刀真枪。 同一时刻,中京皇宫昌明殿,也有一盘同样的棋,女子抚摸着指甲上的殷殷蔻丹,嘴里吐出两个字:“动手!” 一个时辰后,十几颗尚有余温的头颅送了过来。 “禀娘娘,他们果然行动了,幸好我们有准备,现下起事的已全部伏诛,其他人扣押至刑部大狱,青龙门守将逃脱了,派了人去追。” “无妨,他会去的地方本宫已设了埋伏,他逃不掉。” 弘贤殿,贤妃本来已经就寝了,宫娥忽然慌慌张张告诉她,殿外全是穿甲的羽林卫,贤妃心知不好,皇帝不在,怕是有人要发动宫变,操起九节鞭就奔出了内殿,宫娥拿着外衣急追,外殿的三交六椀菱花十四扇隔心门紧紧闭着,贤妃一脚上去就裂了个大口子。 夜色中,明晃晃长戟挡在了面前。 含章殿领班宫女同知站在阶下,冷声道:“贤妃娘娘,我们娘娘口谕,今夜您一步也不能挪动。” “什么意思啊?”攸关皇帝的事情,贤妃不会软弱。 “明日您就会知道,奴婢劝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否则刀戟无眼!” 贤妃一鞭挥出去,缠住了一个羽林军的腰,扬手一掼,连人带戟飞了出去,又有两个上来,九节鞭在空中“刷刷”,蛟龙旋腾一般,画了个凌厉的弧,一个的铠甲应声断成两瓣,一个被卷走了长戟,挨了贤妃一记窝心脚,两人齐齐跌至阶下,身后的宫人内侍叹为观止,这才明白娘娘有这样好的功夫在身,平日在那棵树上比划的,根本没用多少力,哪干嘛还受淑妃那群妇人的气啊?被她们下绊子欺侮。 这一下,侍卫们竟不敢上前,贤妃踏出殿门,握着节鞭,眼神如冲破笼樊的豪鹰,逼视着所有的人:“一起来呀!当本宫怕么!” 同知脸色发白,依旧挺直腰杆:“娘娘休得放肆,圣旨晓谕六宫,我们娘娘可代行天子令,您若不尊,便是抗旨!” 听到圣旨这两个字,贤妃顿时没了力气,这世上,除了已故世的父亲,只有一个人,是她的软肋。 *** 城外一处荒废的旱井,打头的擎着火把,一个接一个攀上来,手里拿着大刀,隐在黑夜里的人围上来与他们会合,领头的低声问:“可是韩主簿?” “正是在下,敢问可是王府门客和隐卫?” “吾等两个多月前就出了城,藏在周边的村庄里,上头的命令,让我们静等大人,听凭指挥。快熄灭火把,此处在武宁军巡视范围,刚过去一波哨兵,每半个时辰过一次。” “好,你们有多少人?” “三百,还有几十人在军营外头盯梢。” “够了。” 夜浓的如浸了墨,伸手不见五指,抹黑走了几里,这才亮起几支火把,脚步趵趵飞奔在大道上,离目的地三里远的时候,熄了火把,伏地向前匍匐,一个循着一个,尖利的碎石和乱草刺拉划破了衣裳和手掌,摸到了一个军队驻扎的地方,躲过了瞭望台的岗哨,短刀极快地割断了十几个卫兵的喉咙,顺利钻进了几个大营帐,里头的人醉了酒,因为天热,脱得赤坦坦地睡着,冷冰冰的刀刃到横在了喉管上—— “你们......”立刻醒了。 火把重新燃炽,帐中视物全明,那人这才看清四下,人群耸立,皆穿着夜行衣,脖子上传来些微刺痛,刀刃已破了油皮,方才散了酒肉,刚回了营帐的十几个将官也被光着膀子押了过来,跪在地上,颈上横着大刀,吓人极了。“你们好大的胆子!敢袭击官军!” 帐外人声沸腾,士兵惊动了,举着枪杆将营帐围了个水泄不通,夜行衣的人举着刀与他们对峙起来。 那将官也被结结实实按在了地上,颈上换成了明晃晃的大刀。“你们到底什么目的?袭击官军论罪当诛!” “好个论罪当诛,”一把威严的声音,叫人心中听着一凛,将官侧头望去,这人好像认识,是淮扬不入流的小角色,一个地头蛇,在支使大人手下兼着主簿的职,混迹三教九流,素常没人看得上。 只见他面容从未见过的端严肃正,颤抖的手指从衣襟中摸出一个金黄的东西,坠着金穗流苏,伸臂高高举起来,语声铿锵:“御赐金牌在此!如朕亲临!” 将官们心肝肺颤了一下。 “淮南军听诏,主帅不在,尔等直接领命,速入城剿灭叛贼,凡有违逆者,就地格杀勿论!” 将官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慕容节帅的命令是寅时末刻与南北营会师,再入城。 犹豫间,闻得“咔嚓“”两声,血水飞涌而起,迸溅到了脸上和身上,带着灼热,两副人头已落了地,骨碌了两下,大睁的双目沾上了灰土,正是两个上将,剩下的皆是副将和下等将领,登时骇得失了人色。 那金牌火光下闪着迫人的光芒,镌着精巧的双龙骞天,祥云火珠,中间“如朕亲临”四个字铁画银钩,极是方正,直烫了眼。“食君之禄,当尽君事,违逆者,天理不容!与叛贼同罪!具五刑!夷三族!凡平叛有功者,析圭儋爵!” 亥时六刻,五千人的大部队奔驰在大道上。 在旱井处停下,熄了火把。 韩主簿说:“我等入内从背后奇袭,你们负责清理那些巡逻的哨兵,待我们上了城楼,你们接应,首要控制烽火台,不可传讯出去。” “大人放心!” 淮南军一个中将跟着跳进了地道,漫无目的跟着,狭窄逼仄的空间,只能伛步前行,细观却不像近日挖掘的,出口处是一个瓷器店,叫碧波轩。 亥时十一刻,西城门上堆满了乌锤甲的尸骸,全都是一刀割候或冷箭从背后穿胸的,底下城门已开,大部队踏步入内。 韩主簿摊开一张城防图:“十二城门一共六千兵力,城中各道八千,我们的人分作两路,一路牵制城内军,一路趁袭城门,尽量用武宁军的羽箭,城楼上囤积充足。” “是。” “待尘埃落定,鸣镝为号,为行宫解困。” ......玄晖门外尸山血海,血肉之躯堆了一丈高,黑红的血水浮在夯土层上,漫过了马蹄,玄晖楼阙坍塌成了焦炭,冒着腾腾黑烟,雉堞上也挂满了银光甲的尸首,大多是被烧死的。 攻打侧门和偏门的将士来报:“业已攻破,咱们的人冲进了园子,俘虏了内监和宫娥,皇帝逃去了前殿御阶上,剩下的禁卫军护着,大约有千百来人,三公子已和他们打起来了。” “咱们的人各处伤亡多少。” “过半。” “好个禁军卫!”邢全不停捋须思索着,又问:“襄王可在?” “在,就站在皇帝身边。” “揆逊、简临风这些人呢?” “也在,随行的禁军上将、散骑中将、少将除了阵亡的,一个不少。” “好。”这下邢全放心了。 听着宫墙后的汹汹打杀声,“叮嘱他们,停止弩.箭,切不可伤了皇帝和襄王的性命,这两颗棋子,于我大用。” “喏。” 这场仗,已赢了八分。 世人皆言我是个铁匠出身的,今日之后,让四海六合瞧瞧,我这个铁匠是怎么将皇天后土踩在脚下的。 子时初刻,玄晖门大开,瞻泊致远殿已全部倾塌,火势减弱了许多,零星的木柴还在烧着,阶下广场横七竖八躺着两军的尸首,有肠子淌出来的,血浆染红了视野,仲夏的夜晚,散发着腥恶的味道。 邢全信马而入,身后一队剑南和武宁的高级将官。 一眼望见,皇帝坐在阶上的乌木椅,身后的火,映的一张面容清晰可见。 亦如初见那日。 居高临下,俯视着。 身姿端正如格尺,一袭雨后天青广袖圆领襕袍,乌黑的发束的一丝不苟,簪着一只龙首紫玉簪,腰系青玉螭纹革带。 眉目如常,静静对上目光,刚毅的眉峰透出犀锐的棱线。 身边仅剩百十来人。 邢全有些不敢相信。 襄王和身边的禁军将领这才慢慢抽出了随身佩剑,火光中,雪刃似一泓泓秋水,闪着崭新的清冽,未喂过血的。 邢全忽而心生了不安,经世的警觉告诉他,不对劲。 一道火光鸣啸而来,划破长夜,凌空盘旋了两下,画出个圆中圆,才熄了,落在不知何处,是一只嚆矢。 “不好!他们是为了把我军主力吸引过来,城门,快去城门!”邢全一个念头还未转过来,身后一声惊天巨响,震破了耳膜,大地轰隆大颤,火蛇喷涌张牙舞爪地席卷上来,等他再有意识的时候,已不在马上,被自己两个儿子扶着,耳边嗡嗡嗡,什么都听不到,看到玄晖门付之了一炬,变成了残垣瓦砾。 武宁军伤亡惨重,砸死的,炸飞的,活着的惨叫一片,邢则失了一臂,伏在地上呜咽,转头看阶上,禁卫军也伤了好多人,脸上淌着血,依旧维持着持刀的姿势,禁军将领和襄王手臂相绕围成了人墙,将皇帝护在了后头。 邢全咳出了一口腥咸,自落草至今从未这般恐惧过,他敢炸玄晖门!这么近的距离,余生没见过如此不要命的!火.药稍有偏差,岂非玉石俱焚! 人墙散开,皇帝还是那个坐姿,静静看着当下,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过眼景观。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传来,左右两方奔涌数不清的银光甲的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邢列从侧门跑过来,嘴唇动着,好像说的是:“叔父......我们被围了.......” 邢胤辉慌得不知所措,大叫:“弓箭手!快!掩护!剩下的突围!” 邢全感觉自己被架起了胳膊,往侧门走,转头,最后一眼,那个年经人,被一重重的盾牌挡住,已没在看下头,手臂支在肘上,低眸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似在思忖着什么,禁军将领们扬刀杀了下来。 阶下又是一轮刀光剑影,襄王听到皇帝在唤他,走到盾墙后,却见皇帝手放在茶案上的棋局,西南一角被撤去了许多白子,留下一片空格,对他道:“放他们出去,邢全活不成了,发消息给其他人,留下邢胤辉,不用活捉,只威慑即可,迫他入西南。” ※※※※※※※※※※※※※※※※※※※※ 吃了感冒药写的,我也不知道写的啥,凑合看吧 第四十五章 淮南事变(3)捉虫 前半夜慕容府很多人没睡,外头的投石声,火.药炸裂声,打杀声虽然很远,可同在一座城,事关国祚,难免不恐慌。 睡不着,只好找消遣打发时刻,各院支了桌子,女眷打叶子牌、男眷小酌兼推牌九、女儿们便选一些雅致的,或赌书或即兴联句,倒也顽的热火朝天,与外头的兵燹连天形成正比。 子时正刻的梆子在各院敲过,外头方才平静了,像飓风刮过的海子,出奇的平静,阖府的人不约而同地想,改朝换代了?还是平叛落定了? 这厢才散了,回房入寐,想着天亮了要赶快出门去探听,年号变了没有,铜板上,文契上,票银上,“隆兴五年”是不是要终结了? 温氏闲暇喜欢摆弄吃食,静妍和毓娟被叫到别院开诗会,十五和丫鬟们在斗草,一个人无聊,只好来找定柔叙话,带了刚煲好的鱼子粥和青豆小菜,定柔没什么胃口,还是耐着性子吃完了,夜已深,听到外头静下来了,温氏惴惴的一颗心也落了地,困意浮上了心头,明早还要起来料理繁重的庶务,嘱咐了两句,便回拢翠院睡了。 定柔独自坐在灯下,不知为何,心慌的不停,从未这样过,手托着腮,思绪纷乱。 街市一处下巷,邢胤辉兄弟架着邢全第五次被箭阵逼了回来,擎着几只火把,躲到了巷道里,四下是几户高门楼,大门紧闭,悬着灯笼,勉强可以照明,熄了火把,邢全背上的铠甲炸没了,一大片血肉模糊,渗血不止,浸透了中衣,已无法再跑了,坐靠着墙,意识已经开始恍惚,邢胤熤头上也有伤,只有邢胤辉毫发无损,悲愤地咬着牙,泪滚滚:“爹,是淮南军,咱们被他们耍了!” 邢全哀叹着:“我千小心万小心,观察了这么多时日,还是入了他们的圈套,京中那边怕是也出事了,吕为铭送来的消息都是虚的,天亡我矣!” 邢胤熤和邢列也哭了,邢则没跑出来,武宁军只逃出了二三百人,各城门全被敌军攻克,上来就是一阵飞矢,用的还是自家的箭。 邢全从身上摸出一只竹筒,虚弱的声音说:“我预留了一万五千兵卒在南城郊外,为的就是以防万一,把这个发出去,引他们来攻城,为你们争取时机,主将是卫虎,他善于攻歼却不是个有大智谋的,本想留一手防备,却不想把自己害了,赵禝这个人机关算尽,未必不会算计到他那儿,愿你们好运吧。出了淮扬城六十里,走山路往松阳郡,那儿还有我们的两万屯军。” 邢列拿了火折子去引燃,邢胤辉拉着父亲的手,流泪道:“爹,儿子不成器,没谋略,您不能走,咱们回蜀中,重新开始,过几载卷土重来,攻上京报仇雪恨!” 邢胤熤也拉住了父亲另一只手,邢全吃力地摇了一下头:“我不成了,若侥幸能逃出生天,你们隐姓埋名吧,能活着,留下我河东邢氏的香火,我在天上已知足,你们绝不是赵禝的对手!我进了玄晖门看到他,才明白,我轻敌了......还是轻敌了......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坐在那儿,如此定力!我像他这般岁龄的时候远不及此,赵家,气数正盛......领教了,瓮中捉鳖,淮扬城不是瓮,玄晖门才是瓮,把自己当成诱饵,入了瓮,等猎物进去再一口吃掉,好胆魄......兵法六韬也没有这样的,为了赢,连自己都可以枉顾,疯子,够狠!够狠!......” 说着眼神涣散起来。 邢胤辉唤了两声,双目仍睁着,已没了回应,鼻息已绝。 邢家兄弟围着尸体哭了会子,邢胤熤和邢列问:“大哥,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各道都是淮南军和禁军,这儿也不安全。” 邢胤辉扯下一片衣袍,为父亲盖上脸,拭去泪,“往南街,先在巷道里夹缠,等卫虎攻城。” 说罢,巷道口甲胄铿铿响,一片火光围了上来,邢胤辉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遗体,带人往狭街深处奔去。 东藏西躲,到了丑时正刻还不见攻城的声响,邢胤辉一颗心彻底坠入了黑渊,他们不过十来里路,便是爬也该爬过来了,莫说有骑兵。“没指望了,再去各城门试试,天亮之前出不去我们就完了,届时大举搜城,闭门墐户,我们这些人藏不了几时。” 没有火把,街市两旁垂着的百步灯,大道通明,映到巷子深处光线熹微。一路穿街越巷,随处可见持着长戟巡逻的禁军卫,好不容易到了南城三门下,还没看清城门楼便一阵驽箭离弦,嗖嗖飞来,或楔入脚下,或楔入身后的墙垣上,所幸无人中箭,城门上的声音大喝:“叛贼休走!快快上前受死!” “他们有千里眼不成?” 此路不通,只好折向北城,遇到了同样的事情,羽箭全部落在了脚下,其中一只从邢胤辉耳边飞过,算算射程,只要偏狭一点点,就可以穿透了眼睛,惊魂未定之余顿时醒悟了,自己这点子人早暴露了,一步一履皆在掌控之中! “草他姥姥的!”邢胤辉恼羞成怒。 “狗皇帝什么意思?拿老子当鼷鼠了?玩够了再杀?”黑夜里对着城楼破口大骂,吼音在街市回荡。 对面默了片刻,用一阵流矢回应,这次,好多人中了箭,倒地十几个,邢胤熤手臂穿了,惊惧之下仓皇逃窜。 到了一处内巷,跑的气喘吁吁。 “难不成,是要成了心把我们活活跑死?”邢列纳闷。 邢胤熤捂着伤处道:“不若我们去西门看看?那儿路程远,在郊牧,兴许守备少,旁边有山崖,咱们试试攀岩?” “乌漆嘛黑的,你想摔死吗?那山势险恶,再说城防图上所示,都有守兵的,山后就是淮军西大营,岂非自投罗网。” “咱们趁黑下,别惊动了营防,总比被五马分尸强啊,守军咱们拼一拼不就行了,有羽箭,来个偷袭。” 邢胤辉想了想,只有这一条路了。 折腾了一个半时辰才至西城门前,一路纵街横巷,脚都走软了,两道危峰相夹的城隘,遥遥望见城阙的灯火,身后的街市湮没在了漏夜中,回应他们的又是一阵流矢,和那震魂慑魄的怒喝:“叛贼休走!速速受死!” 声如洪钟,黑夜里落地回音,七尺男儿们听着快尿裤子了,邢胤辉几近崩溃,摆了摆手,示意抹黑往南边山路上跑,荆棘丛生的小路,两边是不是乱石就是灌木丛,仅可一人通行,野蒿葛藤不时缠绊腿,脚下的尖石刮破了靴子的漆皮,松柏树影影绰绰,像阎罗殿的魑魅,透着诡异的意味,树头有苍鹰在尖厉地叫,那一声声,直摧心扉,邢胤辉心里甚至开始埋怨父亲,忌讳淮南军不善夜战,选择了这样一夜,这该死的黑夜这样漫长! “果然没有守军,看来他们接手的匆忙,来不及布置。” 攀到了山顶,站在悬崖边,平楚望去。 山坳下火光连营,绵延陆夷,火把如繁星在移动,西大营也被皇帝挟制,正紧罗密布调动巡逻。 崖峰尖峭嶙峋,陡如天险,扔个石头下去,杳无声响,没有光,根本没人敢攀藤。 邢胤辉彻底崩溃了,扑通跪在地上,刀支着地,呜呜大哭了一阵,甚至有抹脖子的念头,邢胤熤等人也仰天掉泪,哭完了,又重新转下山腰,到了一处好像宽阔的地方,也不知道走到了何处,只能等,等天擦白,等未知的命运。 众人这才敢喘口气,或坐,或仰,疲惫极了,感觉这一夜比一生还漫长,魂魄都削去了三之二,邢胤辉起身查看地形,握着刀在草丛里敲打找路,绕过几棵矮松,走到前方,是一个石台,眼前豁然一朗,俯看而去,壑下灯盏如海洋。 上好的纱绢扎出来的九莲灯,道家庆节的神灯,九盏吉祥莲相连成串,无边夜色中,光璀斑斓夺目。 邢胤熤和邢列也打着草走过来:“这是?” “慕容家。”声音从牙缝里出来的。 仇恨如烈火烹油,沸腾上心头:“就因为慕容槐这个老匹夫,左摇右摆,才让爹迟迟没下决断,耽搁了时机,让小皇帝布置好了陷阱,若非他背信弃义,咱们怎么会困在这儿!” “怎么办,哥?” “老子活不成,也得拉一帮子垫背的!咱们还剩多少人?多少箭?.” “二百八十四人,每人不到五支。” “够了,从后门偷袭,兄弟们,把刀擦亮,阎王路上,有人给咱们开路了......” 慕容槐修行的道观在城外远郊,临走时,悄悄为府宅布置了两千守卫,三百长.弩手,皆是精兵,广布各门和围墙下,备了万支新镞矢,几个守将也是能战善谋的心腹,前夜行宫大战时,兵士们连眼睛都不敢眨,子时之后突然风平浪静了,顿时提了一口气,后来,动静一直消匿了下去,才确定是打完了,不由松懈了下来。不知行宫那边何等情形,慕容槐留了话,让时刻注意行宫的动静,以便禀报,主将便派出暗哨去了打探,稍事快马回来报说,武宁军大败,邢全已伏诛,大局已定,行宫正在扑灭大火,清扫尸骸。几个将领听了,心里焦虑起来,既是皇帝大胜,接下来少不了罪罚株连,自己大战时坐壁上观,诚如见死不救,怕是皇帝一个雷霆下来,也要拔树搜根,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到底食的天家俸禄,这会子再不去救火善后,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委实说不过去。 于是将官们争先恐后,带走了八百兵卒,仅留了一个年轻的上校尉。 这厢也大不服气,凭什么升官发财你们先! 到底血气方刚,郁闷地从衣袋里掏出酒囊,猛咕噜了干净,想着叛乱即已平息,想也无什么危机了,于是窝到墙下打起了盹。 兵士们见长官此景,不免也懈怠了下来,守宅第是家丁的事,他们是上战阵的,简直大材小用,本来去了八百人岗哨就疏了,这下三五个围作一堆,说起了荤段子,又说内宅里哪个官小姐生的俏,意淫一番。 是以,邢胤辉等人一路畅通下来时,哨兵根本没察觉,箭阵从背后飞来,兵卒们有些还在发笑,倒地时笑还在脸上,胸口被一箭贯穿,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手忙脚乱地应付起来,哪里是这些亡命之徒的对手。 不过片刻,旁处的兵卒赶过来的时候已迟了,歹人从围墙跃进去,打开了一道门,一波百十人举着寒光霍霍冲进了后宅,一波原地纠缠,上校尉也惊醒过来,奔到了这里,心知大事不妙,宅院这么大,如何阻击? 正是荒鸡时分,刚敲了三更,夜黑的像灌了墨,从上到下都在沉睡中,歹人们先进了东院,大刀、斩.马刀、腰刀.....见人便卯劲了屠,邢家的兵器当世闻名,破石头如破瓜,血肉之躯到了刃下,比宰杀鸡崽子还简单,郭氏的拂菁院和邹氏的掇青院只相隔一面墙,两人几乎同时掉进了阎罗殿,睡梦中被一刀斩开了颈,头身分离,血喷了满帐,丫鬟婆子睡得轻的,登时骇惊的魂飞魄散,起来跑了两步,便被背后穿了膛,血飞到了墙上、窗棂上...... 东院二十二个跨院,是节度府的主院落,其他皆是二房已故慕容松和三房慕容柏的家眷,刀起刀落,妇孺全见了无常鬼,风瘫塌上的慕容柏被邢胤辉认出来,是慕容槐的兄弟,选了个不痛快的,从腰斩了,只逃出了贝字兄弟辈的贞哥儿和广字辈的廉哥儿,另几个脚力快的小厮,大叫着:“杀人了!!!——”,惶恐之中有人带倒了灯烛。 因为慕容槐入道,普化天尊诞辰大贺,阖家廊下这几日挂的庆节的九莲灯,一莲一色,映出的光斑斓多姿。 就在这些光斓中,阶下横七竖八,鲜热的血流淌着下了石阶。 歹人们追杀去了南院,刀刃滴滴答答,沿着游廊一路落了各处。 定柔没睡,在灯下描花样子,自小养成了耳尖的习性,忽听到“叮叮当当”的声响,从远处传来,仔细听了听才晓得可能是兵刃刀器打斗的声音,家里.....家里闯进人了!念头刚转过来,急忙到衣架上拿衣服,窗外响起绣鞋飞踏的脚步,急奔进了月洞门,咚咚咚拍南屋的门扇:“十一!十一!快!” 是母亲。 外间值夜的丫鬟打开了门,温氏跑的直喘,脸色惊恐未定,嗓音发颤:“茜儿,快!穿上衣服!不好了!邢家杀到我们家了!” 定柔手快,衣带已系好了,丫鬟们吓坏了,手脚发软不听使唤,跟在温氏后头跑出来,惊见东院的方向火光冲天,“走水了,他们还放了火,听说东院的人被屠尽了,太太的头都砍掉了,家丁正和他们纠缠,南院的人跑过来一些,咱们都去西花厅,那儿有咱家的兵士,我得去后头叫骏儿和骁儿,你们快去!静妍她们已经去了,千万别乱跑!”说罢,转奔向了折桂院。 路上熙熙攘攘奔跑的内眷,丫鬟们吓得抖成一团,相拥着手臂往前走,有两个哭了起来。 从后厅门进了西花厅,已攒聚了黑压压的人,蜩螗羹沸,四叔在,五叔没在,堂兄弟们来了的不胜一半,余下的生死未卜,其中五房的珏哥儿,满脸被血洗了一般,中衣的前胸被模糊,瘆人极了,却不是自己的血,面如土色地说正和小妾亲热,刀便进来了,戳进了小妾胸口,幸好自己有些功夫,缠斗了两招,侥幸逃出来了。西院的其他人也陆续过来,有来不及穿外衣的,厅里几乎没了下脚的地方,闻说东院和南院已变成了死人窟,血流漂橹,这厢吓得嘤嘤低泣。 厅外围了一众家丁和兵士,一个乌锤甲的上校尉在布置各个厅门。温氏带着双生子进来,人群嘈嘈中到处寻自己的孩儿,焦急地叫:“姝儿、媛儿、茜儿、萱儿......” “娘,在这儿。”静妍和毓娟拨开人墙走出来,定柔和十五也过来了,温氏呜咽一声,将女儿们拥进了怀里,哭泣道:“我的孩子啊!咱们可不能有事!” 定柔想起了四嫂和葛氏,问母亲,温氏说:“我让姜嬷嬷和林嬷嬷去抒思院了呀,按理早该过来了,思绾——露娘——囝囝——” 人群中无人回应。 温氏急的跺脚,眼泪涟涟,偏这要命关头,家里顶事的男人一个不在! 定柔咬了咬牙,望着后厅一扇门,要出去找,四哥有救命之恩,便在今朝报答了吧,温氏一把薅住她的手腕,哭说:“先保自己的命吧,兴许她藏到了什么隐蔽处,你去了岂不白白送死。” 话音刚落,人群哗然惊叫,果然正是歹人们来了,各个门外顿时一片兵器的打杀声,刀光冽冽...... 尹氏本来被两个嬷嬷架着出了抒思院,往西花厅走,忽然想起了葛氏,却说自尹氏有孕后,葛氏便找了慕容康,说囝囝有夜哭的毛病,怕惊扰了四少奶奶歇息,自请挪去北院空着的扲菲院,实则,不愿日日夜夜看着那一对恩爱小夫妻蜜里调油,扎心难受,想眼不见为净,慕容康正乐的清净,很痛快允了,葛氏第二日便搬出了抒思院。 那扲菲院是偏院,北院与西院本就隔着一大段游廊,囝囝是慕容康的亲骨血,尹氏良心上说什么也无法丢弃他们母子,说要回去,两个嬷嬷抵死不肯,歹人正在北院挨着搜人,尹氏无奈,只好自己扶着肚子折了回去,两个嬷嬷自跑了,到了扲菲院果然葛氏母子是睡沉了,没听到隔壁院的喊叫。这才起来,连着两个丫鬟往西花厅,刚出了北院垂花门,便听到了喊杀声,黑暗中寒光一闪,朝她们追了上来,到了逃命的时刻,谁也顾不得是主子是奴仆了,两个丫鬟腿脚快,早不见了人影,尹氏大着肚子也拼命跑,葛氏幼年得过腿疾,又抱着熟睡的囝囝,跑的比尹氏还慢。 游廊曲曲折折,好似比平日长了十倍。 那头有两个举着血淋淋大刀的来了,看到猎物,狰笑着追逐,葛氏心想自己和孩儿马上要做刀下鬼了,看了一眼跑在前头的尹氏,还有那便便大腹,把心一横,伸臂扯拽住了尹氏的衣角,用尽力往旁边一掼,她自小做的粗使,臂力堪比男人,尹氏完全猝不及防,摔在了廊边,肚子重重磕在了围栏上,葛氏犹怕她起来,慌乱中不忘朝着肚子补了一脚,尹氏惊恐万状地望着她,腹中疼的撕骨裂肤一般,靠着围栏,万难再起来了,眼睁睁看着葛氏的背影跑远了。 转过两个折,到了游廊尽头,葛氏搂着孩儿,下意识回了一下头,瞥见两把大刀同时送入了尹氏胸膛,血水像喷泉一样...... 这一幕成了她日后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没有想再去西花厅,直接翻跳出了围栏,到了廊道底下,孩儿揉着眼醒了,蜷抱着紧紧捂住口鼻,屏息听着两个趵趵的脚步经过,然后,走了。 她在这里躲到了天亮,尹氏的尸体就躺在不远处。 黎明前最是黑暗,西花厅这边,听着那一声声刀剑铮铮,心惊肉颤,家丁和兵士倒下大半,歹人们早就杀红了眼,如睚眦嗜血,瘈狗噬人,根本不是对手,没多大会子,一扇门便失守了,一个穿着血铠甲,红着眼珠子的杀进了厅中,手中的斩.马刀完全染成了红刃,连着刀柄淋淋滴着血,人群“啊——”惶惶尖叫,纷纷后退,人墙哗然后倾,几个幼童被踩在了脚下,哭声刺耳,前头闻得“咔嚓、咔嚓”,两声惨叫滞在了喉间。 正是慕容贤正妻周氏和长女,活生生的人顷刻气绝,带着温热的血飞溅到了后面的人脸上、衣服上、脚上,糊住了眼睛,接着又几声咔嚓,血肉之躯像切豆腐,人群惊鸟哄散,除了跌倒的,吓傻的,分别冲向各门,温氏也带着孩儿们跑出了花厅,循着小路往偏僻处跑。 乌锤甲的校尉已负了伤,惊恐失措地大吼:“不能出花厅!” 血铠甲的见状,摆脱了纠缠,擎刀分散追了上去,家丁和兵士只好追逐他们。 跑到了后花园,灯笼变少了,视物混沌,温氏回头看去,借着微弱的光线,两三个血铠甲的远远尾随而来,霎时嚇的心肝脾都要跳出来了,指了指一处方向,“往那边!” 脚下过了一个小拱桥,四下视物全黑,毓娟和定柔在前头,漫无目的朝着前方,又跑了一阵子,忽听得十五在身边哭了出来:“娘,娘呢?” 毓娟和定柔这才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身后的黑暗中空荡荡,母亲和双生子不知何时不在了,静妍也不在了,十五紧攥住了定柔的手,生怕被丢了似的。“姐姐,娘把我们扔了。” 毓娟也呜呜低泣,定柔也拉住她的手,“娘不会......” 十五道:“她一直拽着我的衣服,过了桥,就松开了,我以为她要换手,跑远了才感觉没人了。” 毓娟哼了一声,说:“我还不知道她,只心肝那一对活宝,咱们全是无关紧要的。” 刚说罢,黑暗中火把朝这边移来:“这边有人!快来!咱们比一比今天谁先杀够一百个!” 定柔当即拽住两只手腕甩腿往前,死命地奔,也不知是何处,没有墙,只能不停的跑,不停的跑。 拱桥下的水塘里,温氏紧紧搂着双生子,避在桥檐下,大半个身子沁在水里,身边长满了茂密的芦苇,有水蛙在哇哇的叫。 “娘,姐姐和小妹呢?”咿唔的声音。 “嘘,娘得给你爹留下血脉,顾不得她们了。”泪水打湿了两个孩子的额头。 不远处,静妍藏在一个花圃里。 母亲指方向的时候她就明白了,是要拿女儿引开注目,保儿子。 果然,那三个歹人去追十妹她们了,母亲带着双生子下了水,这时候越是移动越是危险。 她想好了,如果再有人来,不幸搜检出了自己,就把母亲供出来,要死大家一起死,她恨母亲,如果不是她横加阻拦,自己早就和那个白衣公子成就了姻缘,何至于为君憔悴尽,相思无觅处。 行宫大乱,不晓得他安危与否? 静女其姝,自牧归荑......如果能活着,我起毒誓,非汝不嫁!非汝不嫁! 慕容康带着一队亲兵在观音山潜了半日,哨兵来报城里炮火引燃,武宁军攻城开始,他按着父亲的命令,密袭小山寺,对方颇难缠,箭矢发无虚中,损兵折将不断,看来邢全放了精.弩手在这里。 他只好选择打消耗战,待箭矢放空之后再进攻,缠打到亥时,武宁军忽然得了令,行宫已攻克,军卒们士气沸腾,这儿打的再没意义,自行丢下他们,下山去了,要看邢节帅称皇称帝的样子,赶上论功行赏。 慕容康带人将小山寺踅摸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到慕容贤的人影。 惦记无法向父亲交差,便执着火把漫山遍野一寸一寸地寻,到了寅时后才在一个牧农的羊圈里找到一身羊屎味的慕容贤,被五花大绑着,嘴巴也被堵着,仰靠在粪堆上睡了,身畔卧着几只脏不溜秋的山羊,慕容康后悔了,合该让这不仁义的东西多吃几天羊粪,仗着是嫡子,欺辱兄弟们。 等哥俩出了山坡,遥遥望见慕容府的方向火光腾腾,心道不好,慕容康连忙操起马鞭往山下赶,城里都是自家的军士,紧罗密布的巡逻,却对他视而不见,完全变了面孔,一路节节盘查。 这才知道,自家的军队,东西两大营,被皇帝握在手心了。 愈发觉得不妙。 到节度府大门口的时候,天已冥冥发白。 门外的守卫不知所踪,府宅透着怪异的气息,走进仪门,迎面飘出腥血的味道。 一股寒气劈头生出,直蔓延向四肢百骸,急奔进里宅,眼前的一幕,让他呆住了,触目尽是小厮和家丁的尸体,或躺或趴,全是割断了颈流干了血的,身子浸漫在一层殷红的血河里,阶上阶下已凝涸。 思绾,母亲,弟弟妹妹们...... 沿路除了尸体还是尸体,西院找不到她们,很多人都死了,他模糊地想,若母亲没了,儿子披麻戴孝,终身缅怀,可是若思绾......怎么活.....怎么活.....走到游廊,前行了几步,猛然看见,他最心爱的女子躺在血泊里,肚子仍然高高隆起着,刹那间,眼前的世界暗无天日。 “思绾!思绾!天啊——!” 女子全身浴血,眼睛惊恐地睁着,身体全副冰凉,四肢已僵,胸前两个大刀留下的血洞,身子流出的把一方廊道染红了,漫流到了围栏外,思绾,我这个混蛋!留下你一个人经历了什么?? 上天!降下最重的惩罚齑粉我了吧,也好过这千刀万剐的痛苦! 定柔三人最后跑进了一个储存柴的杂院,门板有些被雨水朽了,勉强能阖上。 东方微微破晓,已勉强能看清人脸,找了许多粗壮的柴木卡门,看到墙垣边有一棵老臭椿树,枝桠恰恰高过了墙,便挽起裙摆攀了上去,跳兔般地,跃到了树头,望出去,原来这堵墙是围墙,出去就到了外面,太好了!只要从围墙出去,就可以往广阔的地方跑,到了前街就有巡城军。 她双脚凌空一跳,结结实实踩在了墙头上,回头唤姐妹。 毓娟和十五站在树下泪汪汪望着她,以为要丢下她们独自逃命,定柔唤她们:“快顺着树爬上来啊,跳出这个墙,我们就安全了。” 毓娟和十五大摇头:“我们......不会爬树,这么高!摔下来怎么办?” “很简单的,快!一会儿来人了!” 果然,门上响起了刀劈的声音,十五吓得“哇”一声大哭了出来,毓娟立时也吓得软瘫了,“妹妹!妹妹!救我们!救我们......” “姐姐!姐姐!救我们......” 十五哭着哭着,忽然剧烈地喘息起来,手扶着胸口,越喘越急,毓娟指着道:“她......她哮喘病发作了......” 十五直喘个不停,白眼皮一翻,栽倒地上,嘴里流出一道白沫。 门板已被乱刀劈裂掉一块,门后的柴木摇摇晃晃,定柔回头望了望外面的大道,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跳下地,回了院子,依稀记得师傅急救哮喘窒息的方法,将十五坐起,在后脊捶打了一阵,又以口相就,送了几口气,鼻息渐渐均匀起来。 弯腰在树下,让毓娟踩着自己背,顺着树干爬,毓娟闭着眼睛到半树不敢动了,定柔只好攀了两步,腿绕在树干,把肩膀给她,一手手臂托举着,费了好大劲才上到了树头,毓娟却怎么也不敢跳墙,抱着树枝抽泣的不停。 定柔重新下来,将十五抱起,扛到肩上,到树下试了试,十五重的像个小石砣,根本腾不出手来攀树。 门后的柴木哗啦塌了一堆,带血的刃在门板上时进时出,定柔心知来不及了,将十五抱到墙角的柴堆里,用柴枝盖了盖,找到一根胳膊粗的大木,对毓娟说:“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看,不要喊,抱紧树,若我之后还等不到人来,我在那边等你,咱们一起走,路上不怕的。” ※※※※※※※※※※※※※※※※※※※※ 剧透小剧场 作者:“赵小禝呀,赵小禝,亲娘我怎么说你呢,做皇帝你做的无可挑剔,做人委实有些......一念之差,终生之悔呀......” 赵小禝泪目:“这是我本意吗?我哪知道那群草包去行宫救火了!我只是要削弱慕容家的兵力,借口驰援,将阖府众人掌握手中,挟持慕容槐,怎么弄成这样了.....草!” 作者:“这就叫猜中了开头,没猜中结尾。” 赵小禝:“你刚才说.....你是亲娘?” 作者擦汗...... 赵小禝猛拍桌:“你是亲娘你怎么不告诉我,我亲媳妇在那里面呢,要是那样,我敢动我亲老丈人吗!” 作者:“我将她送到你面前了呀,您没认出来.....” 赵小禝:“谁让你才让林纯涵伤了我的,我发誓再不爱上女人的,才被猪油糊了眼,没认出我亲媳妇。” 第四十六章 劫后 (捉虫) 这是邢胤辉第二次撞见无畏生死的女子,不,应该是……女汉子,握着一根大木,眼光如闪炽着冷电,竟叫他堂堂男儿生了两分寒瑟。 杀了一夜的人,手臂酸痛的像坠了石,刀锋卷了刃,明显钝滞了,前一刻屠的那两个穿丫鬟衣裳的,皆是砍了两下才入了要害,无一不是惊恐的眼神,哀求饶命的,眼前的小姑娘,大约还不到肩头一般高,直直站在他的刀前,晨色熹微中,一双清莹莹的眸子,瞳仁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挥着大棒迎刃上来,跟他拼起了命。 大木棒与到刀相撞,微迸出火花,震的手上钝痛。 身手灵敏,每一下力道狠鸷,且不失章法,好像......是个有一两分功夫的,叫他想起了堂妹,嬿嬿,邢则两兄弟的嫡妹,也是这般年纪的时候,梳个垂髻,爱扎璎珞发绳,那次他和父亲去徐州找大伯商议事,大伯命里克妻克子,嫡生连殇,堂妹是唯一活下来的,第六任续弦夫人所出的,生下来便没了娘,大伯惜爱的掏心挖肝,亲手喂羹喂饭养大,自小进出军营,一身男孩子气,马术比骁将还勇。小丫头那天在院子里耍弄一根节鞭,那是大伯选了上等精钢,亲手锻制出来的,小丫头舞龙飞虫,响声刷刷如霹雳,甚是凶猛,到教男儿有些汗颜,他斜靠着栏杆打趣了两句嫁不到汉子之类的话,小丫头当即一个“白蛇吐信”,鞭子凌空擦过脸颊,打在了栏杆上,劈裂掉一大块,浑似凹了半个月亮,木头屑子崩在了脸上,他差点吓出了尿,这若失些准头,耳朵岂不就掉了? 恼羞成怒地骂了娘,小丫头也急了,操起鞭子又一顿招呼,他难道还能惧个小丫头,抽出了随身佩剑,谁知一个没抓牢被卷走了,鞭子疾若飞链,落在了身上,衣服“敕拉”一声豁了个大口子,露出白森森的皮肉,一道醒目的红痕,疼的他龇牙咧嘴,骂了一句“草你......”,小丫头更怒了,目光直如喷出火来,他赶紧捂脸飞跑,小丫头不依不饶在后头追,一边挥着鞭子,鞭鞭打在了后臀上,疼的火烧火燎一般,他不禁哭爹叫娘起来,到了前厅,钻到父亲背脊后头,父亲说了许多好话,又赔了个不是,才罢了。 他的年纪都能当小丫头的爹,被这般伤了脸面,怀恨在心,听闻她爱纵马横街,便买通了几个混混,在她必经的路上设了绊马索,果然,马摔了,但她没摔,鞭子缠住了街旁的门栏,稳稳落了地,他坐在对面酒楼临窗的房间里,眼睁睁看着,那群混混当街被爆抽了一顿,个个皮开肉绽,把他给供出来了,指了指方向。 小丫头“刷拉”一声,抖了抖鞭子,朝着酒楼奔上来,幸好他带了两个兵士,阻在了雅间外头,听着鞭子飒飒响,臀部的伤还没好利索,逼得从二层酒楼后窗户跃了下来,脚脖子骨折了。 这还没完,每次来武宁皆是和父亲小住在伯父的节度府,这次不敢回去了,让人抬着担架去了驿馆,没曾想小丫头带了兵丁直接杀过来了,进来就和自己的兵丁干起仗来,他一只脚弹跳到门前,捅破棉纸,看到小丫头鞭子迅如闪电,一个“金丝缠葫芦”把两个兵丁的掉刀卷走了,接着一个“左右开花”两个兵丁的铠甲应声裂开,人滚到了地上,鞭子劈空一甩,朝房间走来,他吓得心惊肉跳,赶紧说求饶的话,叫了十几声女侠,那厢才冷哼一声,气昂昂地走了。 他便记住了,这小丫头是个阎王奶奶托生的,惹不起。 后来,她嫁了汉子,当朝太子,却是个妾室,再后来,成了贤妃。 听闻不怎么得宠,又为太后不喜,成日受气哭鼻子。 他这才觉着解了恨,喝了几两小酒,吹着口哨,心说意料之中,那般野蛮的,长得又不甚出挑,合该男人不心悦,没准哪天就住了冷宫,该! 眼前的这个小丫头,颇有阎王奶奶的神韵。 挥舞着个三尺长的榆木大棒,跟他的腰刀对招,动作极凌厉,因为刀沾满了血,黏住了刃,方才破门又裂了许多碎口子,愈发钝的如笨木,劈,砍,削......竟有些落了下风,差点一个没握牢,被大棒打掉。 这一夜过的疲惫极了,原想再杀几个,凑个整,不想最后遇到了个硬茬子。 猛瞥见树上还有一个,捂着双目颤栗,正好祭了刀,对面的小姑娘却铁了心同归于尽,好吧,成全了你。 渐渐的,大棒前端被砍断一截。 小丫头却仍不慌不忙,前端因为有了尖锐的的棱度,变劈为戳,伤到了握刀柄的手背,这下,怒火又将全身的血液烧的沸腾。 毓娟从手缝里微微瞄了一下,天色愈来愈明,看到定柔和那歹人拼命,手里的大棒被砍断裂了,娇小的身子跌于地,霍霍寒光朝她砍去,立时吓得肝胆欲裂,“啊”大叫了一声,泪水滚滚淌下。 妹妹,如果我能活下来,必年年到你坟头上烧纸的。 定柔一绺头发被斩断,那一刀落到了肩头,温热的黏腻立刻涌流出来,湿了袖管,同时歹人也被她手里的半截木头戳伤了一只眼。 “妈了个巴子!老子活剁了你!” 大刀又扬了起来,定柔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另一只手捂着伤处,指间热液汩汩,闭上眼,师傅,我马上就可以见到你了。 想象中的并没来,耳边出现了新的打斗声,多了一把佩剑的声音。 睁眼看去,是四哥。 和那歹人缠斗起来,她眼中一热,掉下了泪。 树上的毓娟也瞧见了,大声啼哭出来,凭四哥的功夫,她知道自己这条命留下来了。 定柔看到不远处的地方躺着另一根大木,知道自己可以助力四哥一下,要赶快腾出手去救其他的人,于是强撑着起身来,猛拾起朝着歹人的后脑勺奋力一击,“哐啷——!”有零星的血溅到了额头,歹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天晕地转,四哥趁机将剑没入腹部,噗嗤一声穿透了后背。 邢胤辉咽气之时在想:“我他妈一个七尺丈夫,剑南一员虎将,折在了一个小娘们手里,还是个没开花的小娘们,到了阴曹司还不被笑掉大牙......” 还真他妈是个阎王奶奶。 曦光朦朦中,襄王带着神武军踏入慕容府,东院的院落焚毁殆尽,余烬仍零散地燃着,整个府宅黑烟缭绕,炭烬烟灰飘到别院,屋里屋外落了厚厚一层,各处尚有余孽,逐一被诛灭,邢胤辉的头颅斩下,连着邢全,与各将官一同送到了前线,邓州、襄州、归州与十万剑南军正在鏖战,揆逊和简临风率淮南军往三地驰援。 头上的天穹亮的澄了,第一道阳光打在瓦檐上,乌云尽散,玉宇无尘,蓝滢滢如万顷碧海,成群的麻雀落在树头,叽叽喳喳了一阵,又飞走了。 昨日如何,生死与否,这天地日升月落,物换星移,永不会变。 这一夜,黄泉路的新鬼攘攘不绝,黑白二煞收都收不过来。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淮扬城上空,好几个月不去,全城再次禁严,闭户封市,羽林军拿着户籍册挨家挨户盘查逆党,搜遍箱笼衣柜,菜窖牲圈,小老百姓没见过这等阵仗,一时不免有些惶惶。 后来的史书记载:“壬寅隆兴五年炽夏,睿宗英皇帝巡狩淮南,藩镇诸郡,陡生兵变,夜攻驻跸,睿皇帝临危不乱,从禁卫奋勇执戈,肝髓流野,旋得之平息,斩叛军一万有八,上将数百,四野肃清,八邦咸举,举国无不念陛下英武神明.....”. 辰时初刻的时候,慕容槐回来了,还穿着斋醮祀典的天仙洞衣,紫纱大襟,山水袖帔,袖摆宽阔垂地,金丝银线绘绣祥云仙鹤,头戴道冠,他是得了信回来的,支使程应亲去白云观告知了他,一队官军护送回来。 下了马车,跌跌撞撞步进朱漆大门,禁卫军在帮着清扫尸体,从各院抬出来,装到板车上,摞成一叠,送去了义庄,扑面而来血污的浊气,不过一夜,已有了腥恶的腐臭,外院的青石地上尸骨藉藉,淌流着一层暗红发紫,黏如漆浆,砖缝里,墙上,阶上,廊柱上,植被上,莲灯上,无处不是......他认出了一具是侄儿珙哥儿,侄女妙姐儿、蔷姐儿,还有幼女蕙儿,是摔死的,头上有个杯盏口子大的窟窿,一具断成两截的焦尸是......三弟,程应说只有三弟被腰斩了.....禁卫军抬完了尸骸,端着清水,泼在地上,那些漆浆顷刻融成了扎眼的色,在阶下汇成殷艳艳的河泊...... 眼前的一切变成了虚影,穹苍郎朗,极快地飞旋起来,恍惚间,好似有一柄利刃,割开了喉咙,喷涌出一股腥咸的热流...... 父亲,母亲,鼎言到底成了家族百世千世的罪人...... 血流如河,人口减半,原来如此。 拢翠院堂屋,床上的十五仍在昏迷着,额头烫手,不停换着冷帕巾,温氏隔一会儿便把一把脉,定柔坐在玫瑰椅里,头倚着椅背,肩膀的口子有半寸长,幸好不算深,只入肉一分,略略作了包扎,换下了血衣,毓娟靠着床柱小声抽泣,嘴里不停说着:“敢情我们在您心里是这般无关痛痒的,何苦生下来,干什么不溺到马桶里......” 温氏连连拭泪,哀求道:“我的小祖宗,求你别说了行不行,非要逼着老子娘给你跪下,磕头赔罪不成?” 毓娟也不理她,自顾自地说:“我投胎的时候八成被沙土迷了眼,投生给你当孩儿,狼心狗肺的娘。” 温氏呜咽一声哭破了音,闭眼捶打胸口。 定柔觉的眼皮很重,身上发昏,她们说话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枕着椅背,睡了过去。 温氏抱怨医者怎么还不来,奴仆一夜之间死的死,病的病,疯的疯,跑的跑,没几个能侍奉的了,各院还凑不齐一个,好大一会子才看到定柔,拿薄毯过来,无意试了试额头,竟也是热着的,唤了两声,却不睁眼。“呀,不好,这孩子是晕了。” 一个妇人来报:“四夫人,老爷吐血了,让您快去书房。” “大少爷和二少爷不是回来了吗?”这两个天杀的没被阎王收走,真真气煞人,慕容瑞昨夜恰宿在外头小妾那里,竟躲过了一劫。 “大少爷房里就剩了一个王姨娘,受了惊吓,正闹腾呢,抽不开身,二少爷的爱犬不见了,在东院的废墟残垣里头寻尸首。” 这个王氏委实是个走运的,躺在衣柜上头,大火的时候跑进了花厅,是东院惟一幸存的女眷,慕容瑞妻妾孩儿全遭了毒手,成了光棍一条。 温氏骂了一句混球,含泪看看两个女儿,又惦记若慕容槐没了,自己在这宅院的一切经营也付之东流了,只好擦干泪,自去了。 行宫平叛之后,皇帝便星夜移驾了庐江郡官署,补眠到现在,这会子刚起来更了衣,听完襄王的禀报惊呆了。“什么?” 襄王拱着手重复一遍:“那群亡命之徒闯进慕容府后宅,见人就屠,死了......上下算来......有一千多口......” 皇帝身躯震了一下,怒问:“守将怎么回事?” 襄王答:“他们都去行宫救火了,帮着搬运尸首,清扫血污,臣弟去了西大营,也是回来才知晓的,按您的谕令支援慕容府,到那儿......已经晚了多时......” 皇帝双手急颤,勃然起身猛掀了御桌的黄绸,一地笔洗和笔筒的碎裂声。“草!” 这是襄王第二次听见哥哥爆粗话。 “为军者,当以服从上令为天职!谁教的他们一肚子钻营苟利!朕是高看了淮南军,高看了慕容槐,这就是他锤炼出来的兵!” 胸腔一阵起伏,转身对着阑干粗声喘息着,问:“慕容槐回来了吗?” “回来了,有些经受不住,厥过去了,还吐了很多血。” 皇帝回过身,眼神如火炬,命令道:“从现在开始,慕容府的人只许进不许出,派御医给他们诊治,每日送给养和药品进去,以朕的名义置办千副上木棺椁,殓葬亡者。” “臣弟遵旨。” 慕容康独坐抒思院石阶,对着担架上尹氏盖着的尸首,望着白布下高高的隆起,眼睛里血丝累累,只是一夜,下巴的胡茬斑斑,整个人沧桑的好似老了几十岁。 温氏听闻儿子不肯安置尹氏,还打伤了禁卫,过来劝。 看着儿子形如槁木死灰,温氏心疼直掉泪,扶住儿子的肩膀,啜泣道:“儿啊,让他们走吧,这时节不是停尸的时候,别处已经有发变了的,你这样,她母子也不能安心上路啊。” 慕容康眼眶的泪滑到腮边,如急雨簌簌,望着心爱的人儿,腹中期待了数月的骨肉,粉身碎骨也难舍。 温氏劝了半晌,才开口,攥着拳,宽阔的身躯微微颤,大男儿哭的呜呜噎噎,肝肠寸断,把脸埋在臂膀里:“.....娘,我心里疼,疼煞了,我想随思绾去了,她一个人在那边,带着孩子,被小鬼恶叉欺负怎么办,黄泉路不远,我想我能追得上他们,儿子对不起您的生养之恩……” 温氏骇的顿失人色,捶打着儿子的肩,悲泣道:“你个没良心的,你媳妇是命根子,我这十月怀胎的就半分也不放心上了吗,我十六岁生了你,熬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盼着你能独当一面,给我们娘们撑腰了,你现在要撇下我们,骏儿骁儿都小,家里遭此变故,万一你爹……大少爷当了家,你妹妹们年幼,对着一家子豺狼,我们可怎么活……怎么活啊……老天爷……合该让我替她们受了那刀戟......我儿子兴许就不会这么伤心了......” 慕容康头垂的更低,泪水大颗大颗落在青石台上,嗓音沙哑:“……若非惦念着您,我早就一刀结束了,这一生,漫长的日子,被痛苦无尽凌迟的日子,怎么熬……” 温氏拍抚着结实的背,展开双臂想抱抱他,却发现儿子猿臂蜂腰,身板宽广,根本拥不住,她想起自己好久未曾抱过这个孩儿了,眼前蓦然闪现,他呱呱坠地裹入襁褓到提着枪杆挡在她面前的样子。 虽好武不羁,却不曾叫她操过什么心,成亲之前连半个丫鬟都未染指。 心里想着,待过的几年,想他的伤心也就淡了,再续弦一房,何愁没有子嗣。 几天后,阖府白幡漫天,白灯笼硕硕挂满了各廊檐垂枋,摇曳着一个极大的“奠”字。 慕容槐才能勉强坐起来,进些薄粥,躺在罗汉榻上,不停的咳,震的书房四壁回响,慕容三兄弟身着缟素,或坐或立在下首。 此刻聚集一堂,生关死劫,恍若经年。 慕容瑞喋喋说着各房伤亡:“......二叔房里只剩了贞哥和廉弟,待嫁的六个妹妹皆去了,三叔房里剩了珏哥四个,幸好住在北院的多,十二个姊妹剩了五个,四叔房里伤亡最少,八个兄弟只去了一个瑁哥,姊妹死了三个,五叔受了重伤,跟歹人搏斗的时候断了两根手指,胳膊被生生削去一块肉,后来家里兵丁到了才跑出来,躲到了小山峰,没被追上,下头的孩儿,只剩了庆弟三个,和两个姊妹,死的最多的是家妇和稚子,六十五个孩儿们,剩了不到十来个,有的是惊吓过去的,一共往生一百四十四口,余下的都是下头的仆从,那些从邑县跟着咱们家来的。” 慕容槐沉痛地闭目:“都是老街坊,当初一起迁来,效力了几辈人,却不想遭此横祸,从账房支出钱来,每家抚恤二百两,聊表安慰吧。” 当年发达的时候,整条文英巷都投奔了慕容家,连前街的财主也依附了,随迁来淮南,在各处领了职务,两三辈人下来,也积累了不少家财,在城中有了宅院和营生,素常担着节度府的差事,每日来应一应卯,督促下人。 慕容贤道:“父亲,外头布满了神武军,名为护卫,实为监视,我们被皇帝软禁了。” 慕容康眼底泛着血红:“城中各处机关算尽,唯西南一角留了缺口,分明是冲我们一家留了杀招!借邢家的刀铲除了我们,好个皇帝!迫狗入穷巷,再留一角落反扑,好手段!” 慕容槐咳了一口血痰,吐进盂盆,胸臆中仍是穿心绞肺的疼,长叹一声:“他是算准了邢胤辉会到家中来报复,而不是躲避藏身,此人,识人手段了得,不过来淮扬月余,不过与邢胤辉几面之晤,便已洞悉性情,大约你们三个是什么个性他也了若指掌了。此举,意在从根本上瓦解我慕容氏的意志,是为父之过,三方对垒,岂有全身而退之理,刀兵博弈,拼的就是一个‘狠’字,为父心肠比不得他们狠,才将家族落入这个田地,为父万死难恕其罪!幸而元气虽伤留存根本,一切重来便是,女人再娶新的,孩儿再生便是。” 慕容贤愤懑道:“父亲,与其在这里等着判罪抄家,不如我们想法子带您突围出去,皖西还有邢家残存势力,我们手里有钱,招兵买马,过几年照样东山再起,称霸一方。” 慕容槐险些又吐出血来,直恨不得百十个巴掌呼上去,哀莫地望着自己的嫡长子,晓得他蠢,却是个这样蠢的!看来这一代无望了。 “你们觉得还能走得出府宅,走得出淮扬城吗?除了外头两千神武卫,还有无处不在的暗桩和隐卫,此刻谁走出去,便只有个死,现成的名头,被邢家刺客报复,枭首弃市。” 慕容贤和慕容瑞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头皮冒了冷汗。 慕容康鬓边暴起青筋,切着齿说:“我慕容康不复此仇,誓不为人!终有一日,也要那皇帝尝尝,痛失至亲至爱的滋味!让他不得超生!” “住口!” 慕容槐咳的愈发厉害,待顿了,才气喘着道:“他半路让襄王引兵来援,便是不想赶尽杀绝,也要做副样子给各藩镇将卒看,此次削藩,一手钢刀,一手怀柔,接下来,会亲自到府中来安抚,也为查看吾等的形状,尔等务必作出颓唐萎靡的样子来,小心应付,那仇恨之说,万不可再提起,我慕容一氏经此重创,数年之内无法翻身,以后恐怕寄人檐下,如履薄冰做人,只要家族火种不灭,为父哪怕被赭贯木,或后代子孙尚有复兴之望。赵禝此人,耳聪目明,心思缜密,年纪较你们轻,心智却在你们之上,你辈之中无有他的对手,可惜为父老矣,若年轻一二十载定寻机与他斗上一斗。” ※※※※※※※※※※※※※※※※※※※※ 赵小禝和慕小康的相爱相杀拉开帷幕 慕小康同志:“狗皇帝,就你这样狼心狗肺的奸狭小人,还想纳我最好的妹妹,做梦去吧!” 赵小禝同志不服:“朕不跟你说,你家还轮不到你做主,找你爹去。” 慕小康同志:“我立时将实情告诉我妹妹,告诉她你是我们全家血海深仇的人,以她的性子,你还有希望吗?” 赵小禝同志快哭了:“四哥.....我......我让你位极人臣,行不行?你家的女眷全封了诰命,两个幼弟也许了前程,朕可以承诺,有朕在位一日,保你慕容家举世安荣。” 慕小康同志更加愤怒:“去你大爷的!” 赵小禝同志:“有话好好说,四哥!四哥!四哥!......” 第四十七章 求存? 节度府一扇侧门,明光银甲的禁卫持着长戟拦着一群妇人和婆子,里面的在哀求,说的口干舌燥,禁军面庞板正冷漠,毫无动容。 一个年轻的妇人哭的涕泪连连:“求官爷开开恩,奴家就是他家的一个奶娘,与其他奶娘轮着来喂奶,那夜恰轮到小妇人,跳到假山后头才保住了命,我家中还有等着吃奶的孩儿,这几天回不去,我孩儿饿死了怎办,奴给大人跪下了......”说着便双膝落地,磕了三个响头。 那领头的禁卫道:“你的事情吾自会与上头说,你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何人?金校尉分管琐事,稍事便为你解决,自不会让你的孩儿饿死。” “那奴家就再无法回家了吗?” “不知道。” 妇人捂面痛泣,另一个满脸皱纹的说:“我家住南城,来节度府当差,那夜大乱,落了很多火石,不知家中怎样了,求让老妇人回去瞧一眼。” “不行!外头遍布邢贼的刺客,陛下亲自下令,让吾等力保阖府安危,出去有了事,谁也担待不起。” 老妪也抹泪不止。 这时门外一架板车推着满甸甸的菜蔬肉荤至前,几个禁军把枪戟撂到墙角,一哄而上,除了值哨的,争先恐后地上来卸,妇人婆子手中无事,只好也来帮忙,寻了竹篮子㧟.菜,禁卫们忽然发生了哄抢,扯拉着几个米面袋,争不向让,就要打起来,禁卫领头的怒了:“成什么体统!” 指了指其中三个:“今天你们去,明天他们去。” 又对妇妪们说,好生送进西院厨房。 听闻那夜之后,当值的烧饭婆子或死或疯,外头的不敢再来了,府中差点断了炊,只剩了西院厨房,供着阖府一日三餐。 一走近了,炽火的热气兜头扑来,烟炊弥弥,像个大蒸笼一般,里头的人正在切菜,一个姌姌的身影,系着碎花围裙,衣裳里可见左臂缠着绷带的痕,五个灶台烈烈烧着旺火,右手握刀在案板上当当当,刀法极是利索。 一个禁卫扛着两个米袋,放下说:“这是姑娘吩咐要的白银香米和籼米。” “谢谢了。”温和甜静的声音。 三个禁卫小子与外头的面孔截然不同,好似脸红了:“姑娘客气了,有什么不周到的,只管吩咐在下。” 少女拿围裙擦了擦手,说:“明天的菜单我都记在册子上了,不要昨天那块菜地的香芹,都老了,切扔一半,要毛芹,最是脆嫩的,切莫跟胡荽混了。” “是。”三个小子站在当下呆呆瞧着她,眼神痴迷,脚下直挪不动。 婆子和妇人皆是别院的奴仆,只听说过节帅大人有位养在外头的十一姑娘,温氏夫人所出的,自小长在姑子观,生的天仙之色,与慕容七姑娘不相上下,却不曾见过,只缘这位官小姐不大出门,一应品花诗会皆不应酬,今时才知,果然名不虚传。 只见少女梳着个垂髻,扎着白纱发带,一张素净的绢帕包起了乌莹莹的头发,前额莹腻饱满,如将将破璞的新玉,此刻汗珠滢滢,沾的留发湿润,发尖滴下滚滚晶珠,面颊热的粉透通红,肌肤薄的透见内里娇嫩欲滴的膏凝,抬臂用袖子揩了一下汗,五官越看越精致,不盈一握的腰身,穿着一套素白衫裙,一条帛带束着袖,府中都在服孝,这孩子也不例外。 案板上切好了一大堆芥蓝,放进筐子里,拿起瓜瓢到缸子里舀了清水,淘洗一大盆米,倾入火上的大铁锅,添了一把柴,又拿了个小碗,盛出白银香米高粱,淘了淘,倒进炭炉子烧的砂锅里,原来是小灶,这一套动作流利极了,婆子们暗暗感慨是个利落的人儿啊,干活的好材料。 白嫩的手有一只是肿着的,指头胀的像胡萝卜,另一只小巧玲珑,如柔荑,如雪葱,几乎能掐出水汁儿来,指根圆润,指尖纤细,指甲粉彤光洁,婆子们又感慨,这分明是养尊处优的贵人手。 原来这几日吃的饭菜都是这位官小姐做出来,哎呀呀,真真折煞了舌头! 少女将鸡鸭翻出来,都是去了毛收拾干净的,一一剖肚去脏,添了生姜等材料,分别放进沸腾着的卤汤锅,一揭盖香浓的味道立刻勾起了馋虫,妇妪子们不好一直看着,有两个上来帮忙,少女让她们帮忙抬蒸笼,将鱼改刀去鳞装盘,摆上蒸笼,这一番下来整个人似被汗水洗了,衣裳后心湿了个透,烘的身上体香氤氲,拿帕子擦了把脸,肌体愈发红的醉了酒一般,年轻的人儿,恍如雨后湖堤上一株刚刚打出了苞儿的菡萏,窈窕含胎,盈盈欲放,韶华正青翠,芳姿恰如春。 禁卫小子骨头都酥了…… 若能娶到她当媳妇,百世为牲也值得啊...... 少女完全没在意到这些,忙着拾掇莲藕,弄完了径直捧起一个茶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灌了许多,从一扇小笼屉里拿出个包子咬了起来,一边嚼着,到灶前添了两把柴,一转头才看到三个呆小子没走,好奇地问:“你们,还有事?” 三个呆子无意识地晃了晃头,又立刻点了点了头,一个语气微颤地说:“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少女道:“没了呀。” 奇怪,这里热的像火屉,自己都似被蒸了个半熟,他们不是应该有多远走多远么,吃着包子,忽然醒悟到什么。 “你们是不是饿了呀?我这里还有早上剩的馅包子和糯米饭团,不如用些?” 三个小子激动的差点站不稳,一阵点头如捣蒜。 少女拿了箩筐子取出十来个馅包子和三个饭团,搁在案板上,三个呆子上来一阵狼吞虎咽,有一个还噎住了,不住地打嗝,少女赶紧从瓦罐里舀了三碗蛋花汤,道:“这个也是早上锅底子余下的,很干净,我没动。” 三个小子端碗猛灌,几口喝了个见底,一个十分不好意思地道:“姑娘见笑了。” 少女搬了小杌子,坐下跟婆子们一起摘菜,唇畔靥出一朵笑,浅浅漾开一抹意犹未尽的腼腆,双手像磨锋了的剪,比婆子们三双手还要快,完全看不出是带伤的,道:“早上做多了,好多姊妹晨起都不吃的,我正愁没处放置,到了下晌就搁馊了,平白浪费了粮食,对了,你们午饭在哪里打发?” 三个呆子已经吃光了,一个窘迫地道:“不瞒姑娘,我们领了你家的差事,每六个时辰一换岗,只能进得两顿饭。” 少女“啊”了一声,另一个呆小子道:“我们在府衙有公饭,来时吃一顿,回去吃一顿,这次随驾来的兄弟们死了一半,伤了也不少,饭桌上缺了很多人,不大吃得下。” 少女心想,禁卫军也不容易,道:“你们给看家护院,原也该管饭,可惜家中病人多,腾不出来手,不若以后我多做些干粮,留给你们垫肚子。” 呆小子连连摆手:“不敢劳驾姑娘,今日能果腹已是荣幸,我们禁卫军有铁律,凡当值期间,不得乱食公饭以外的吃食和饮水,轻则军杖挞罚,重责刺字流徙,今日这几个包子让长官知道了还不知如何发落。” 少女第一次听到还有这样的,满腹疑惑。 呆小子们解惑道:“我们都是隆兴三年从守备军提拔过来的,那年皇上铲除了奸佞,中京三卫大换血,我们有幸得了恩典,入了皇城司。听闻从前不这样,很多纪律都是皇上亲自下的谕令。”譬如嫖.娼和博.彩,直接开革,褫夺军籍,上将同等,更甚者死罪。 少女好像懂了:“是为了防备有人在饭食中下药?” 呆小子:“正是。” 少女觉得不可思议:“谁闲的没事天天下药。” 一个婆子小心翼翼问:“你们吃着皇粮,俸禄应该很丰厚,皇上的亲兵,应该捧的金饭碗罢。” “这个……”三个呆小子抓了抓头皮,这等隐私的事怎好说道,这婆子委实是个长舌的,好不讨厌!三人一脸为难,当着美人的面,只能继续扮憨厚小子,不能露出冷恶的面相来,吓到美人怎办。 无奈打了个哈哈:“吾等是神武军,外侍卫,自比不得内侍卫,羽林军,且不说长官们都是世家出来的,底下兵卒无一不是家中有背景的,再一步,能进了殿前司的更是佼佼者,陛下的贴身护卫,最小也是四五品的上骑都尉、中郎将,前途无量。” 这时,闻得外头甲胄烈烈响,一个明金甲的走进来,喝斥三个呆子:“在这里作甚!我当你们去爪哇国送菜了!外头还没搬完,都蔫掉了,回去一人领五十军棍!” 三个身影“嗖”一下就奔了出去,脚步如疾风,可见功夫练的精,明金甲的也多看了少女一眼,跨出了门槛。 五十军杖下来岂非皮肉开花了,少女不忿。 隆兴皇帝是个周扒皮,没天良的大财主,鉴定完毕。 午晌到了,定柔今日做了六个小炒,三荤三素,另四个冷盘,两个汤,加上鸡鸭鱼,倒也丰盛,各院拿着食盒来领馔,排在厨房外头长队,络绎不绝,定柔吩咐她们:“别乱搅动,米饭也别洒了,记得把碗碟洗了再送过来,我的手不能多沾水。” 一个丫鬟问她:“我家姑娘说明日能不能劳烦十一姑娘做青瓜芦荟,我家姑娘吃着养颜。” 这菜简单,定柔很爽快答应了。 那丫鬟又说:“我家姑娘还说了,最好她拟个食谱出来,姑娘照着做,也省的我们一趟趟来找。” 旁边盛菜的婆子不由反感,这丫鬟的主人是四老爷房里的嫣姐儿,一个通房出的,也敢支使节帅大人的亲女,十一姑娘好歹是贵妾所出的。 定柔蹙了蹙眉,直接道:“这个不行,大家都吃一样的菜,怎能依着她的喜好,不若你们在自己院子开个小灶,从这里拿菜,随便爱吃什么,岂不称心。” 那丫鬟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对着众目睽睽,脸上一阵烫,匆匆盛了菜走了。 婆子赞赏地看着定柔,心说瞧着柔弱却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孩子。 转念又一想,这孩子不懂大宅院子的门道,都是黑了心肠的,怕是要被报复了。 等人走完了,定柔拿开案板上的伞罩,熬的黏黏的白银香米粥和清淡素菜,一份送去了父亲书房,交给了守门的丫鬟,一份亲自㧟.着食盒,送去了抒思院,四哥自那日之后不饮不食不眠,坐在房里对着一室旧物,只是垂泪,下巴的胡子拉碴,面容枯槁憔悴,健硕的身子内伤外患,撑不住这样,果然就病倒了,发着高烧在梦里叫尹氏嫂嫂的名字,泪水顺着眼角,流湿了一条又一条枕巾,一生的泪都快流干了。 母亲怕儿子出事,日夜守着,那边十五又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一睡叫不醒,醒了便不认得人,哭闹不止,蜷缩着往床榻深处钻,眼神惊恐,嘴里不停大嚷着杀人了,刀,好大的刀,血,好多血...... 还伴有失禁、梦魇等症状。 几个御医诊了脉,会诊了一番,结论是失心病,惊吓过度,心智缺失所致。 委婉的说这病麻烦,断是除不得根结的,只能汤药慢慢养着,便是痊愈了,也不复从前的伶俐。 母亲当即哭的五内俱焚,抱着十五,仰天求告诸神菩萨:“......我的萱儿啊,你是毁了,拿走我温良意的命吧,换回我的孩儿......天杀的邢家......” 父亲的病才见了起色,这厢也不敢告知,咬牙撑着,不停来往抒思院和拢翠院,几天下来也瘦的脱了相,眼眶子深凹了下去。 定柔听说厨房断了炊,只好忍着伤代庖。东院成了废墟场,南院被蔓延来的火烧了两个院子,墙上遍布猩红血疴,血腥味洗都洗不去,传闻夜里还有鬼哭声,北院也死了不少人,只有西院的房间没躺过死人,于是便搬箱抬柜自发挪到了西院,各厢房耳房住满了,连玉霙的房间都占了,也断了膳食,听说厨房开了火,一股脑挤了来,定柔想着是一家人,不好拒绝,于是撑着一条半胳膊,做着五六百人的三餐。 温氏吃了几天都不知道出自十一的手。 定柔挽着食盒进来的时候,慕容康醒着,只穿着中衣坐在榻边,手里捏着一个梳篦,望着妆镜出神,从前尹氏嫂嫂坐在这里梳妆,用过的胭脂水粉还在。 纱罗帐子上还挂着定柔亲做吉祥如意大福袋,黄花梨大衣橱的旧衣都被母亲收走了,几幅尹氏嫂嫂的丹青、装首饰的宝匣、几案上供着的送子观音,也统统收走了,四哥费了好大力才抢回了篦子和脂粉盒,抓伤了母亲的手,篦子上余留女子的馨香,在篦齿间发现了一根长发,恰是那天夜里入睡前留下的。 慕容康起初水米不进,后来架不住妹妹顿顿来劝,见她伤着一条手臂,心中不忍,抖着手腕端起了碗,定柔知他肠胃疲弱,特做了流质,慕容康就着泪吞咽,一汤一糜皆是苦涩。 定柔握着竹箸夹菜喂他,吃了几口便摆起了手,说头晕,却不想躺下,靠着床柱,嘶哑的声音问:“今日几时了?” 定柔答:“十四日,已过去五天了,明儿中元节,阖府大祭,牌位也做好了,都送到了祠堂,连着头七一起做。” 慕容康又垂下了两行泪:“黄泉路有多远,不知她走到哪里了?走的累不累,哪怕回到梦里看我一眼......” 定柔咬牙极力忍着,可眼眶里的热度怎么也克制不住,心中愧悔翻涌。 尹氏嫂嫂最后是去了北院,寻找囝囝和葛氏,葛氏说,她和孩儿早就躲了出来,一直到了天大亮才敢出来,不曾见过四少奶奶,想是四嫂回西院的半路遇上了歹人,大着肚子没跑开。 若是自己早一步出去,也许,嫂嫂就不会...... 慕容康又发起了烧,喃喃道:“我是个无用的丈夫,那年她嫁给我的时候,我发誓一辈子惜她如珠如宝,为她遮风挡雨,擎天立地,可是娘欺负她,数落她,我却一点法子都没有,娘逼着我纳别人,逼着我生孩儿,我也妥协了,我真是个天下第一的大混蛋......偏生她对我无怨无悔,对娘恭敬孝顺,对那孩儿也爱若己出,她最危难的时刻,我竟不在身边,让她死的那样疼......我欠她的,几世也还不完......连她的杀身之仇,我也报不了......让她死不瞑目......我简直如同个废物......” “杀身之仇?”定柔没听懂。 那些歹人不是都已经伏诛了吗,那个邢家的,被我们联手杀了呀,头颅还被禁卫军砍了下来。 慕容康泪眼迷离的眼眸迸出冷冽:“还有一个人,那个幕后黑手。” 定柔直直望着哥哥,发狠道:“是谁?我慕容茜终其一生与他势不两立!” 慕容康摇了摇头,嘴唇干裂,“这是男人的事情,不用你来承受。” 定柔从来见过哥哥这般模样,阴沉的面容,满眼血丝,目光阴狠如利刃,他说:“我慕容康起血誓,不管十年还是二十年,必要他血债血偿!我要手刃他的至亲至爱,两条命,让他知道暗无天日是什么日子......” 回到厨房,就剩了些锅巴底子,她不认为这是什么糟糕的东西,师傅说,锅巴可以厚肠胃,消痞积,妙清师姑从前气淤胸闷,便常吃这个。 盛了一海碗,连着菜吃完,心里想,家里遭此大劫,父亲病着,母亲颓废,四哥半死不活,这种状况,一时回不得妙真观了。刚要刷锅,母亲来了,站在门口,一脸怒气,骂道:“我已经够熬煎的了,你还来生事,是要活活挫磨死你老子娘吗!你个讨债的!” 定柔懵了:“我怎么了?” 温氏指着她:“你烧饭就烧饭,干什么跟那帮子禁卫军打情骂俏,去后院听听,人家把你说的有多不堪!” 定柔脸上如挨了几掌,火辣辣的烫,争辩道:“我哪有打情骂俏,不过说了两句话,他们往家里送菜,忙进忙出,抬菜扛米,灶台上那么多事,能装聋作哑吗?不若你找个人来,我回去,谁愿意在这烟熏火燎啊。” 这时候去哪里找人,庖厨这差事也不是随意什么人做的来的,下头的粗使婆子哪做的了精细菜,富贵人家的肠胃最是娇贵。温氏无奈捶了一下门框,气道:“慕容茜,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官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我也不指望你出息了,等明年及笄了,让你爹找个放牛牧羊的,或驾犁耕田的,你将就着嫁了吧,给那糙汉鲁夫当浑家去吧!” 定柔也气极了,“哐”一声把勺子扔进大铁锅:“嫁就嫁!谁怕谁!我能纺会织,还怕饿死吗,走着瞧,出了你家的门,我再不进来,便是街上碰到了,我若求你一句,我就不是慕容茜!” 温氏气得嘴唇都白了,骂了一句孽障,扭头走了。 定柔坐在杌子上,泪水顺着脸颊淌。 树欲静而风不止。 师傅,俗世做人一遭,太难了。 中元节至,阖家幸存的一百二十一口,披麻戴孝,跪于祠堂内外,依着长幼,对着一摞摞崭新的杉木牌位,伏身叩首,额头贴地,长泣吊唁,呜呼哀哉,哭声震天。 三叔慕容柏的牌位在最前,往下是郭氏和邹氏,堂兄弟们,尹氏和媳妇们,堂姐妹和十四妹属未嫁女,只能放在外头庵堂,妾室们微贱之身,也被送去了庵堂,下头的子嗣,女娃不计,男娃幼齿不立牌位,只有两三个束发年纪的,立了小牌位,放在两旁的小供桌上。 慕容槐仰在躺椅里,望着父母的紫檀大牌,老泪纵横,直恨不得立时触柱,以死赎罪。 温氏怕他有事,起身上来拍抚胸口,擦泪劝道:“老爷可得挺住,您一倒下,这天就塌了,待过得几年人丁还会兴旺起来的。” 兴旺,如何兴旺? 淮南军已全部被皇帝掌控,底下的将官监.禁的监.禁,流放的流放,皇帝霹雳手段,恩威兼施,几万将卒无不诚服,四十余年的经营一夕之间付之东流,他身上仅剩的,便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虎符和旌节,好似赤鴈被剪了双翼,没了势力,偌大的家族,靠什么立世,不过池鱼幕燕,任人宰割罢了。 没准明日便是抄家株连。 管事的来报:“昭仪娘娘来了。” 众人一听赶紧起身,围战两旁,留出大道,慕容昭仪一身缟素,被两个宫娥搀扶着一路恸哭着“娘啊......”,涕泪泗流,跌跌撞撞进来,跪在大供桌前,对着邹氏的牌位,捶案哭唱:“你怎么就走了,你还有荣华富贵没有享受完呢,我苦命的娘啊......” 邹氏的诰命服只穿了一个月,诰书上的墨迹还没干,人就上了大供桌。 ※※※※※※※※※※※※※※※※※※※※ 剧透小剧场 慕容槐:“我慕容家以后靠什么立世?” 作者:“靠什么立世,靠你女儿的身子啊,一副温香玉软的身子,胜过百万大军,不但不会抄家,还会走上巅峰,当然上边那个货就算了,她马上要失宠兼嗝屁。” 第四十八章 那些年蹦跶的绿叶们+回銮 晨起康宁殿,嫔妃们来请安的时候,昕薇馆宫娥突然来禀,充媛娘娘发作了阵痛,开始临产了,稳婆说胎位有些斜,怕是要难产。 宸妃主理六宫事,自然担着干系,忙起身给太后施了个礼,自请去昕薇馆坐镇。 走在宫墙巷道,坐着肩辇,仪仗擎着伞盖和雉羽扇,一路迤逦,路过的宫人内监纷纷避让行礼。 心腹宫女同心道:“娘娘连早膳还未用,何苦这样亲力亲为?那林充媛可是陛下宠爱的人,慕容昭仪倒罢了,谁都瞧出陛下是敷衍的,可这林氏,陛下分明在意的。” 宸妃淡然道:“本宫还能跟一个粉黛玩物争风吃醋不成,本宫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她也配,曹细如能做到惟馨懿德,垂范六宫,本宫就做不到吗,本宫非但要做到,还要比她做的更好。” 同心鞠身:“奴婢懂了。” 旁边的同知却有想法,低声道:“林娘娘身边的医者稳婆都是皇后娘娘的人,临走还指派了两个嬷嬷到昕薇馆,如此防备您,咱们只要稍稍耍些手段,一尸两命,皇后娘娘岂不干系重大,女人生产本就是生死攸关的事,林娘娘命该如此,您便是再尽心尽力,也挡不住阎王鬼收人啊,陛下想来也不会迁怒娘娘。” 宸妃扔去一个冷钉子似的目光,骂道:“蠢物!你当太后老眼昏花了吗,这宫里的风吹草动哪一桩避得过太后的耳目,表哥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他即放心把林纯涵托付给我,本宫岂能负了他的信任,本宫无子无女,依傍的就是这份信任,只有堂堂正正赢得表哥的信赖,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才能长长久久坐到那个位置上。” 她走后殿内一片噤声,静观太后面色。 只见太后轻啜了一口药茶,神色如常,拨弄佛串:“纯涵这孩子,长得标致,却不是好生养的,愿佛祖保佑母子平安吧。” 淑妃和德妃心中冷哼,最好一尸两命,一个国公府下等仆妾出的,竟博得了皇帝垂青,刚入宫那会子,委实霸占了多少夜,连宸妃都有些冷落了,后来才淡了下来。 冯才人已显了怀,腰身圆润,隆起尖尖,襄王妃今日也在,连着两个侧妃,其中一个也大着肚子,与冯才人月份差不多,明显前者大了两圈,气色红润,足见胎儿健壮,襄王侧妃却有些苍白颓靡,厚厚的脂粉难掩脸颊的浮肿,太后含笑望着冯才人,道:“哀家一向看的准,你这个怀相好,定然好落地,是个不磨娘的孩子。” 这话的含义谁都听得出,太后有一双毒眼睛,从来观胎甚准,这个十有八九是龙嗣,宫里要多一个皇子了。 冯才人羞的耳后微热,手掌爱怜地抚摸腹部,感觉着一日胜似一日的强劲胎动。 淑妃斜睨了那肚子一眼,心里直欲生把刀子出来,开膛破肚。 卑贱女御所出的,又没家世,朝中无人维护,想也成不了气候。 太后凝视着襄王侧妃,眉头露出不悦:“你一个身怀六甲的人,祈儿又不在,打扮的那么艳给谁看?脸上跟糊墙似的,那脂粉皆是丹铅之物,有小毒,伤残了孩儿可怎得了!”又对襄王妃:“你也不说说她,可见不上心!” 两人花容顿消色,不胜惶恐地提着衣摆起身,敛衽于地,披帛垂在地上,襄王妃眼眶已红:“都是妾身疏忽了,愧对王爷,请母后赎罪。”另一个哽噎道:“妾身知错,望母后赎罪,回去必改之戒之。” 太后转动着佛珠,殷殷道:“祈儿为先帝守孝,本就耽搁了大婚,如今也没个子嗣,哀家操碎了心,偏生你们没一个争气的,连生了三胎都是郡主,哀家已吩咐了礼部,明年开春大选,皇帝身边也该添些新人,充盈后宫,正好给祈儿也挑几个大家闺秀,兴许就有世子了。” 此话一出,妃嫔们尽皆变色,重重忧戚浮上心头,淑德二妃慌得简直坐不住,本就比皇帝岁龄大,到了姿色衰退的年纪,再来了争芳斗艳的新人,岂非皇帝愈发迷住了眼,自己彻底成了冷宫的日子,淑妃仿佛看见一串一串的皇子,像老虎一样张着大口,追在自己孩儿身后。 古者天子立后宫,以听天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本朝开国以后辟设六宫,后位之下,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二十一御妻,则定每四年一次采选,充实掖庭,芳泽椒第,皇帝登基之后正值先皇孝期,又值前朝多事之秋,便一再搁置。 淑妃从前想过,这些不可避免,皇帝春秋鼎盛,宫里迟早会多了如云的妃御,多了一打一打的皇子,与自己两个孩儿分庭抗礼,争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可真到了眼前,念及自己日渐迟暮的容颜,又措手不及起来。 襄王妃眼角不小心划下了泪,面上仍然强展出笑:“还是母后思虑周全,王爷早该添新宠了,咱们几个都是愚钝的,不讨王爷垂爱,妾身回去立时着人收拾别殿,为妹妹们布置燕寝。” 太后观察着她的神色,道:“哀家不管你这话几分真心,你是明媒正娶的襄王妃,正经的世家嫡女,妇人之过无他,嫉妒为一也,莫学得那拈酸吃醋的斗筲,祈儿是铁帽子王,身份贵重,多少眼睛在下头仰视着,虽不着急立世子,可也莫叫人背后置喙闲言碎语,有了孩儿,你始终是嫡母。” 襄王妃二十出头的年纪,姿容倒比两个侧妃出色,伏地叩首:“妾身谨记了。” 太后摆摆手:“纯涵是你的妹子,你也该到昕薇馆瞧瞧,给她撑撑胆气,女人家生孩子到底是鬼门关走一遭的。” “是。”襄王妃起身退了两步,被一丛宫人围拥着出去。 太后让两个侧妃也起身,过了好大会子还不见昕薇馆那边的动静,便让宫女锦纹去探,回来禀说:“娘娘力气不支,疼晕了好几次,她们说先见的红,羊水也快流光了,胎儿迟迟娩不出来,御医们正在想法子,配置催产方。” 太后微微冒汗:“告诉他们小心用药,皇帝不在,出了什么事哀家可禁不起。” “喏”锦纹折了回去。 太后心慌的喘不过气,合起手掌:“没了羊水,孩儿怕是不好,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淑妃安慰道:“母后保重凤体,妹妹福泽深厚,定会无恙的。”说着给德妃示了个眼色,眨了一下水济济的眼眸,嗲声打趣道:“母后偏心眼儿,臣妾生宗晏也是疼了一天一夜,母后可就没这般忧心的,到底臣妾皮糙肉厚,蛮牛似的,不及妹妹娇贵。” 德妃也扮作拿帕子揩泪,抽泣了两声道:“是啊,臣妾都是粗人,生孩儿如同出溜个蛋,比不得人家林妹妹水晶剔透人,生的金童玉女。” 太后“扑哧”一笑,指骂道:“你们两个泼皮呀!” 这一笑,阴霾顿散,心情大好,身为婆母到底还是喜欢会生子嗣,体质坚韧,知进退的媳妇,林纯涵这一胎明显是个公主,长叹一声道:“哀家当初见她就知是个不好生养的,成日捧着诗集伤春悲秋,身子骨能健朗么,还是淑妃争气,进了东宫不到一年,一索得男,连着生了晏儿,后宫若都似你这般的,哀家还愁什么,净着饴含抱孙了。” 淑妃两颊一阵烫,麦子似的肤色,看不出来是红了,笑道:“都是托母后的洪福,母后在佛祖那儿福基无量,荫及子孙,臣妾才能沾了光,被佛祖抬抬手,眷顾一二。” 太后笑的越发开怀,嗔骂道:“你个小猴精,怪道皇帝说你是个甜嘴蜜舌的。”嘴上嘲弄着,心里却是受用极了。 淑妃用小孩子的语气撒娇道:“臣妾这猴精怎蹦的出太后如来佛的五指山,不过聊博母后一乐罢了,臣妾饱受太后恩眷,无以为报,唯有让母后开怀,心情畅快了才能寿元长春啊,方才看母后愁虑,臣妾心都揪起来了,莫说当猴精,便是要臣妾彩衣娱亲都值得的。” 太后笑出了泪,心知这话水分大,还是生了感动:“不枉为母疼你。” 淑妃趁热打铁:“昱儿现在每日早起半个时辰,晚睡半个时辰,臣妾时时督促着,一刻也不敢懈怠,昨儿还说拿了新写的大字给皇祖母看,是臣妾怕他丢丑,才拦下来了,太后何等造诣,岂不是鲁班门前舞大斧么。”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将勤补拙能轮勤,昱儿是皇长子,堪为表率,这孩子也越来越懂事了,下晌散了学,让他来康宁殿,哀家亲手给他做点心。” 淑妃起身施一施,大大谢了个恩。 心想,太后在皇帝心中如鼎如吕,在朝堂上的威望举足轻重,一句话可定乾坤,便是自己他日失宠了,也得抱紧太后这棵大树,让昱儿和晏儿无人可取代。 德妃斜了一个白眼,没有一次不拿我做桥的。 众妃看的惊羡,努力想要把这张嘴学得一二。 在场唯独少了贤妃,邢家谋反的消息公告天下的时候,太后下了谕旨,将她软禁弘贤殿,夺了封妃的宝印和宝册,只留位号,面壁反省,抄经悔过。 到了傍晚,力竭声嘶的林充媛娩下一位公主,是为皇三女。 *** 皇帝的仪仗大队停至慕容府大门。 慕容槐和阖家男丁跪至门阶上,皇帝下了舆辇,望着白幡幢幢,神情凝重,上前来,搀住手臂:“慕容卿,受惊了。” 慕容槐刚刚能下榻走两步,起身需要扶着,一边慕容贤也携住了父亲另一只手臂。 皇帝身边多了一位韩姓从三品云麾将军,兼左都御史,此次立下大功的,穿着绛纱革带,戴着双翅乌纱冠,满面的意气风发,慕容槐明白了,这样的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入了皇帝的眼,委以大任,是透彻了根底的,皇帝很早就在布这个局,所有的人,所有的事,连自己旁观都在掌握之中。 这样的年轻人,便是自己鼎盛时,也决计不是对手。 慕容康跪在人群中,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余光所及皆是银光甲的禁军,不能连累家□□头攥的格格响,咬牙咬的两腮硬邦邦。 稍事到祠堂敬香,慕容槐当着牌位呈出了兵符和旌节,言奏:“微臣年事已高,力不胜任,虽敕恩世袭罔替,然嫡子不才,不堪承袭,家族遭此大劫,人口零丁,疮痍累累,望陛下恩准,臣阖家迁回原籍,坐贾行商,归养故里。 皇帝笑了笑:“爱卿言重了,卿镇守藩地四十余载,历经四朝,劳苦于社稷,功著职修,诚为折冲之臣,朕焉舍得你回那弹丸之地退居,应当在锦绣富贵中颐养天年才是,朕已拟好了旨意,让京中修缮宅邸,添置奴仆,此次回銮随朕一起入京,剑南军败走安州,武宁军残敌在宿州蛰伏,强弓硬弩,淮扬城到底不安稳,爱卿在这里,朕不放心,倘若战事有变,叛军卷土重来,携怨报复,慕容一家岂非又是一场天灾人祸。” 慕容槐垂着眼帘,无奈地闭了一下目。 已经这般推让,还是对他猜疑,皇帝仍深为忌惮在淮南军中的威望。 “臣,遵旨。” 回銮定在七月二十二日,立秋的那一天,皇帝感念慕容槐大病初愈,特推迟归期,略作休养,并遣了内侍监百人来帮忙收拾箱笼行囊,门口停了二百辆辎车和几十辆高头大马车,毕竟大迁,除了宅院和重型家具挪不走,古董、字画、珠宝、细软,各院翻箱倒笼,群情沸腾,忙的不可开交,直恨不得立时离开这个死人窟,到京城那花柳繁华地去,把富贵靡奢的生活带过去,廊柱上的描金漆都欲刮下来。 最麻烦的是商铺和门面无法出手,禁军把着门,连只蚂蚁都爬不出去,正苦闷的时候,上头竟派了数个账房先生和牙人来,带着算盘,又两个户部官吏,一方估价,一方寻买主,一方立担保,各院顿时争前恐后,皇帝的亲使,还怕盘不出个好价钱么。 温氏坐在圆桌前拨拉着算珠子,只说皇帝想的果真周全,跟人肚里的蛔虫似的。 定柔扶着门框站了半晌,才说出口:“我不走了,等你们走了,我回姑苏。” 温氏瞧着她,说:“不成的,圣旨谕令,除了你五叔重伤,要送到钱塘的宅子里疗养,其他人都得走,人口和户籍册已经报上去了,几个老管事的也在名单之中,缺你一个,便是抗旨,阖家都得牵连。” 定柔急了:“这是什么道理,我又不是犯人,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 温氏叹了口气,起身过来关上门扇,对她说:“我的傻闺女,你还看不出来吗,外头那些人名为护卫实为软禁,有些事情咱们女眷不知道,我也是去书房送汤羹的时候,偶然听了两耳朵,邢家谋反你爹作壁上观,定个从逆都不为过,没有立时抄家没产,已是万幸,你爹连兵权都交了,皇帝不放心,要把咱们挟制到京城,搁在眼皮底下。” 定柔听得怔了一瞬,如露如雾的眼眸蒙上了忧惧,好一会儿才开口:“就是说,我们明着是迁居,实际是阶下囚是么?” 温氏沉痛地点了点头:“娘又如何舍得淮扬城,半辈子的经营都在这儿,亲戚们也在这儿,到了京城还不知什么局面,圣命不可违啊。” 定柔全身抽空了一般,瞬间没了一丝力气,走出堂屋,倚着阑干,望着天,泪水无声地滑下脸颊。 师傅,你的百日祭我回不去了。 下晌忙完了厨房的事,去了四哥的院子,今天,如果没有那场横祸,侄儿兴许已出生了,嫂嫂从前说过,侄儿就在立秋前后出生的。 这个时候,最难过的应该是四哥,抒思院还有嫂嫂的气息,他怎能舍得离去。 进了月洞门,一眼看见四哥坐在紫槐树下的竹椅里,穿着一件素白阔袖襕袍,捧着一个方形锦盒,阖目小憩,腮边的须已长成了气候,成了一个挂着络腮胡的男人。椅子四周一地紫英攒积,红消香断,大多蕾蒂已有些发了白,远远望去似褥了一张花毯,初秋的风如裁似剪,树上还在不断地坠,芳尘披纷落地无声,发间,肩头,衣上,鞋尖,沾衣惹袂,他也不拂去,树头的花梗结出了青嫩嫩的槐角,随着风索索地响。 花儿啊,你落在一个伤心人身上,不是诗,不是画,而是满目的凄寥,摧心断肠。 回过头将眼泪擦干。 “哥。” 轻轻睁开了眼睛,眼角带着沉醉,似在回味梦。 那锦盒里装的是成亲那日和嫂嫂的结发,篦齿上的遗发,和一个婴儿的胎帽,嫂嫂亲手做的。 他唇畔恍惚一抹笑,说:“她终于肯到我的梦中来了,那天她第一次来,站在窗子下头,被月光笼罩着,还是那样美,笑起来那样暖,她说,她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地方,有山有水,百花盛开,她在哪里等我,要我好好活着,为父母养老送终,她会一直一直在那里等着我,天荒地老。” 定柔的眼睛又湿了,泪光急速滚动,模糊了眼前的面容。 尹氏嫂嫂那天被抬走的时候,四哥亲自将她最喜欢的那一对琉璃对钗簪到了发间,听闻当夜便被装殓了,用的上木雕棺,在义庄停尸了一日,有官员主持开了水陆道场,第二日葬到了慕容氏祖坟。 四哥目光迷离:“......我就知道,她舍不得我,所以不会去投胎转世,方才,她带着我们的孩儿来了,是个女孩儿,长得像你,也像她,她说过假若孩儿不是子嗣能肖似十一姑该多好,必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她说,夫君,妾不孤单,有孩儿相伴着,以后便是母女两个一起等我......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之与,不知周也,俄然觉,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人生如梦,梦幻泡影,我的人生不过是梦里梦外而已,一个叫慕容康的人,活着和死去,无有分别。” 定柔半蹲在他椅前,握着他的手,低头下去,泪水淋湿了衣袍。 嫂嫂,有这样至情至性的男儿深爱着你,你在天上肯定很欣慰吧。 保佑他,早些走出伤痛吧。 他说:“等我送养了父母,为她报了仇,便回到这里来,与她相会。” 二十二日辰时初刻,淮扬城沐浴在晨光惺忪中,半座城还在沉睡,銮驾正式起行,慕容府的马车和辎车随在仪仗后头,禁卫军骑兵擎着黄龙旗在前开道,皇帝临时从颍州调集了一万守备军扈从,每辆马车外头邢列森严,执着明晃晃的蛇矛。 定柔掀开马车布帘,遥望层层叠叠的日月旌、幡旗、华盖、雀羽扇、龙凤氅,蜿蜒出东城门,上了官途大道,浩荡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头,密的云屯雾集,皇帝的辂车隐在其中。 这下相信,自己是阶下囚了。 临出探芳院前,最后望了一眼自己住了两个月零十六天的小院,一花一木,一砖一瓦,原来,终究不是我的家。 石砌小匾上“探芳拾蕊”四个字依旧。 玉霙姐姐,我走了,便是将来我也不可能再回这里来了。 但是,我永不会忘了你。 慕容槐上车前仔细检查了装牌位的箱笼,回头凝望着缓缓合上的朱红描漆大门,金铁的轰鸣声响彻耳膜,里面已人去楼空了,两座石狮依昔雄壮慑人,凛烈威武......泪落下了眶,住了四十四年的家,把一个风华青茂的少年的变成了苍髯老者,今日,许是永别了。 叹出一口气,决然上了华轮二驾大车,掀着窗眼,车轮辘辘转动起来,淮扬城的酒楼茶肆、宅邸屋宇、长街短巷、十二道石牌楼,有自家的忠义牌、历代科第牌、节妇牌,一一被抛在身后,今天全城还在禁严,店铺上板,行人渺无,宽阔的街道,马蹄踏踏,响音清亮。 忽忆起初来那一日,天命五年的十一月初十日,年轻英俊的少侯爷骑着骏马,穿着绛袍玉带,头戴乌纱冠,被数不清的兵卒和奴仆簇拥在仪仗队里,勒马步入城门,鞭炮齐鸣,百名官吏叩拜相迎,狮舞龙腾,鼓乐喧阗,民众在街市两旁跪的黑压压...... 原以为会在淮扬终老,祖坟三十多年前就迁到了这里,母亲遗骨和父亲的衣冠冢,二弟三弟的亡灵也在此,却不想自己成了戴罪之身,未来不知埋骨何处。 人生的起起落落,当真波诡云谲。 出了淮扬城,途经广陵郡、江都郡、钟离郡,每到一地,街市上便是戒严,临街商铺蒙着黄布,官吏和衙役府兵皆穿的正式跪在街旁,稽首伏拜,口呼万岁。至寿春郡时已是第九日黄昏,沿路栖息各驿馆,皇帝驻跸官署,特将驿馆让了出来给慕容府女眷,男眷和守备军在城外扎营,乌锤甲的兵士列战各处,里三层外三层,一步一岗。 路上颠簸的全身散了架一般,见到床榻便闷头倒了进去,十五又发起了高烧,从前一日傍晚开始,已滴水不进昏迷了一天,御医来把脉皆是摇头,温氏焦心如焚,听说寿春郡有一位名医国手,专攻疑难杂症,便哭着求告大门的兵士,说的嘴唇快磨破了,那些僵冷的面孔持着兵器,挡在门外纹丝不动,漠然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温氏提着裙摆就要对他们跪下,毓娟实在忍受不下去,从屋里出来,拉起了母亲,与人争辩起来,大骂狗腿子,没天良,不近人情,堂堂的官眷当成阶下囚一般,定柔也奔出屋,指着他们理论,直言求见皇帝,当面问问他,为何要把人活活逼的走投无路,可是君子所为? 领头的兵士直接来了一句:“陛下万金之尊,岂是你个黄毛丫头想见就见的!” 姊妹俩难得矗立一条战线上,毓娟淬了一口唾沫到那人脸上,骂道:“你个有娘生没爹养的小喽啰,瞎了你们的狗眼,我五姐姐可是宫里的昭仪娘娘,皇帝算来是我家的五姐夫,你们敢如此对待皇亲国戚,仔细回头被剥了皮!” 兵士们面面相视一番,又变成了臭石头面孔。“谁都不行!” 辩驳不过,干脆装起了哑巴,凭姐妹俩如何难听的字眼,也铁青着脸不张口,手上的兵器毫不松懈。 毓娟暴怒,扬手就是一记爆响的巴掌,打在了领头的脸上,那人登时目如睚眦,反手一记,狠狠回在了毓娟脸上,毓娟捂着脸,泪水滚滚,小声呜咽起来,不敢再发一声。 定柔气得炸肺,竟然打女人!到驿馆厨房找了根劈好的柴木,打算今天拼了命也要为十五打出一条生路来,温氏吓坏了,急忙冲上来拦她,这是要判罪的,定柔忽看到一个明金甲的人勒马路过,猛然看打了希望,大声叫:“昭明哥哥!” 那人果然听到了,转头看向这里,嘴角靥开了温柔的笑意,下马走过来,了解了状况后,对她们道:“莫怕,我即刻驰马去告知襄王,求他禀明陛下。” 温氏这一路见惯了世态炎凉,乍闻得这般善意的,不禁感激涕零。 陆绍翌登跨上马,挥鞭疾驰而去,半个时辰便回来了,额头汗珠淋漓,对兵士命令道:“传陛下口谕,凡内眷患恙,皆可入城寻医诊治,兵卫随路护程,不得为难。” 兵丁们拱手颔首:“遵旨。” 温氏鞠身连连道谢,急忙叫小厮套车,将十五抱在手上,钻进车厢,跟着两个丫鬟和四五个持矛的兵卒,自去了。 定柔说不出的感动,敛衽对陆绍翌福了一福,她又欠了他一桩人情。“谢谢你,吾以后定然犬马相报!” 陆绍翌的眼眸似一泓汪洋,直要快把人溺进去了,在她的面容上挪不开半分,“我们沾着血亲,何须客气,以后我三两日来探视一次,有什么不周到的尽可与我说。” 语气醇厚敦诚。 “谢了。”又福了一福,道了一句安好,远处的天际,山峦将一轮红日囵吞,余晖万丈倾斜,映的半边浮漾起了绮丽旖旎的霞,如锦缎,如彩练,大地愈发旷朗无尘。他双目直直地,舍不得眨一下眼睫,她的脸颊和耳根微微发热,在他看来,似被霞光胧了一层薄薄的光晕,娇憨无限,美不可方物。 她垂着下颔,不敢看他。 好一会儿,才找了个借口,转头回屋。 走到屋门前,还是决定回头,昭明哥哥还在原地,眼底闪烁着眷恋。 大驾又行了一日,十五服了药,果然退了烧,会进些流食,温氏不免合掌谢诸神菩萨一番,前头忽然一阵乱,稍后传来了皇帝遇刺的消息。 众人大惊失色。 原来襄州守备军连胜叛军,且战且勇,接到调动入淮的旨令,正开拔至此,恰与銮驾遇上,皇帝不免要鼓舞一番士气,亲自到校场检阅,底下兵士中忽仰冲出一只短矢,掣电般向着皇帝飞去,若非襄王眼疾手快,伸臂打了一下,偏了箭头,就要命中了,襄王的手背留下了伤,不甚重,只划破一道口子。 待羽林军去伏击那个刺客,底下兵士也循着方向找去,那人竟已全身燃起了火,迅速烧毁了面容,待扑灭了火,已惨不忍睹,挣扎了两下,伤重命亡了。 无法审讯主使。 有人猜测是邢军的余孽。 ※※※※※※※※※※※※※※※※※※※※ 小剧场二则 作者:“男主快来呀,你亲媳妇和别人瞧对眼了!” 男主:“我是谁,我在哪儿.....” 作者:“您是皇帝,在校场,忙事业......” 男主:“......” ---------- 剧透 问女主:“究竟为什么不喜欢我呀,我哪儿不好,你说出来我改了就是。” 女主:“你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始乱终弃,朝秦暮楚......” 男主憋屈状:“朝秦暮楚我认了,始乱终弃从何而来?我做了什么没承当了?” 女主:“我玉霙姐姐临去身上有了你的孩子!” 男主:“那不是我的!我没碰过她!哪来的孩子呀?” 女主:“就算不是你的,还有五姐姐呀,你和她总亲热过吧,照理当是我的姐夫才对,做姐夫的惦记姨妹,好不知耻!” 男主又结巴了好一会儿:“我......不是你姐夫,打死也不认!” 襄王跑过来:“你不要我哥,把我接收了得了。” 女主大摇头:“你俩......我都不要,我不要跟别的女人好过的男人。” 两个呆子待明白过来瞠目结舌:“什么意思?你要......chu男.....” 男主捂心状:“心口疼......” 襄王:“我想重新投胎。” 第四十九章 围观撕逼大战 捉虫 冰轮高悬。 庭外一地白,恍若新落了一层薄雪,鸦鹊停在栾树枝头夜啼,秋露无声潜入黑夜,打湿了阶下的桂花,馥郁的桂香沁了清寒的水汽。 弘贤殿只掌了两盏夹纱灯朦胧照明,月光如水融泄进来,映的一室皎澈流华,蛐蛐鸣鸣,独奏出夜的光景,贤妃抱膝坐在配殿窗下的榻椅,倚着窗扇,望着那玉镜明魄,那样远,那样无法触及。 湘竹帘幕被换成了南海御贡的蛟绡纱,轻的若一蓬烟雾,松松挂在金钩上,只有皇后和四妃才有的特例。 嬷嬷端着宵夜走过来,对她说:“姑娘,晚膳你没怎么动,倒吃了不少烈酒,仔细脾脏禁不住,用些素粥小食吧。” 贤妃没有动,依旧望着那月亮,像个伤心较劲的孩子,好一会儿,颊边绽开苦涩无比的笑,看久了,闭上眼都是影廓,她说:“姆妈,我想回徐州,我想爹了,我想到坟前盖一座茅庐,为他守孝。” 嬷嬷眼含热泪:“眼下这节骨眼,咱们朝不保夕,怎还敢奢望回去省亲,叔老爷作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两个哥儿也折进去了,邢家完了,等仗打完了就是一场毁宗夷族的塌天大祸,可怜那稚子幼童了。要紧的,是保住你的位阶,咱们就这点子指望了,我瞧着皇上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等回銮了,咱们想想法子,让陛下顾念起一二,不然以后咱们可没活路了,姆妈老了,也没多少寿命可活,就盼着我的姑娘早些生下个皇嗣,有个依傍。”说着,抬袖擦泪。 贤妃笑的“呵呵”了两声,流出了苦涩的泪,眼中醉意迷离:“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怀不上龙胎吗?” 嬷嬷诧异了一下,贤妃又干笑了两声,泪水流的愈发快,在腮边滴答答:“因为,我根本还是童女的身子。” 嬷嬷大惊,手里的托盘差点摔了。“这......这......怎么可能......” 贤妃伸臂出去,满手去触那月亮,试着将它握在手心,却只抓到空,空空如也。“从元和十三年大婚嫁给他做良娣,从东宫到皇宫,册封了贤妃,整整七年了,明着侍寝了无数次,可他却连一根头发都未沾过我。” 嬷嬷趔趄了几步,全身被抽了筋一般,几乎就要软瘫在地,抵靠着墙壁才勉强撑住,嘴里喃喃着:“怎么会......” 贤妃抬手猛抹了一把泪渍,对着月亮说:“......那天终于轮到我侍寝,我满心欢喜的等着,望着满屋子的红帐,喜被上的鸳鸯戏水,心里又羞又怕,他来了,我心跳的都快冲出嗓子眼了,他说了很多关怀的话,那样温存的语气,我欢喜的快晕过去了,喝了合衾酒,躺进合欢帐,他侧过身便睡了,我以为他是真的累了,不敢扰他,后来,偶尔来了,也是这样,只是同我寝在一起,各睡各的,起初的时候我百思不解,甚至以为他这个人有什么异癖,见到皇后她们,又不敢问,后来才明白不是,淑妃怀孕了,皇后怀孕了,连德妃也有了,唯独我,他根本就厌憎我,不愿触碰我。再后来,慕容家的女儿也进宫了,也是那么久没有孕,我才琢磨明白了,因为我们都是藩镇的女儿啊,心腹大患,怎会允许怀上他的骨血。” 嬷嬷脸上血色尽失,跪坐在地上,恐惧的全身寒颤,捂面痛泣:“老天爷,这是个什么地方,是个什么世道......” 好久好久,一双苍老的手臂抱住无助的孩儿,抚摸稀黄的额发,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滴滴落在发间:“我可怜的儿啊,姆妈从小将你抱大,原以为能嫁到天家,一辈子荣华富贵受之不尽,却原来锦绣的皮儿,裹着个乌糟的馅儿,早知道还不如嫁个俗常男子,安逸温饱一生,也不会落得连老爷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主仆俩相拥而泣,影子凄凉地投在莲纹砖上。 翌日含章殿。 宸妃坐在御阶前的乌木透雕富贵牡丹榻椅上,训斥六尚局女史。 阶下满满跪了一院,紫色圆领衫,珠珞蔽膝,头戴软翅乌纱巾,每个之间一步为距,颔首垂目,跪的端正不苟。 “本宫代掌凤印这两个多月,你们也该了解本宫的脾气,断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垂花门外淑妃的仪仗停下,下了肩辇,站在外头,冷眼瞧着,心里冷哼几声,有什么了不起啊,等皇后回来,你还不是得交出来,不过越俎代庖了几天,真把自己当成凤凰了。 里头训完了话,有两个女官被罚了俸禄,也不是什么罪过,不过是没按她白握瑜的章程办事,哼,真是个烈货! 女史们磕了个头,如大雁一般自成一队,步出垂花门,见到淑妃,纷纷敛衽,口念金安。 等人走光了才进去,内监唱呼:“淑妃娘娘到——” 披帛和裙角曳在地上,面色不善地,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宸妃进了内殿看账本,见到淑妃,已明白来意。 淑妃黑着脸行了个礼,心里憋屈极了,窝了多年的不服气,生了两个皇子还不及人家一个青梅竹马!世道真真不公! “白妹妹,姐姐我自认没得罪过你吧?” 对方笑:“这话从何说起,姐姐贤良淑德,是六宫典范,妹妹我都仰慕不已呢。” 淑妃知道这是故意奚落自己,不由更加生气:“我自闺中起,每夜用牛.乳沐浴,多少年了,昨夜为何给我停了?送来的是羊乳,又膻又腥的,我怎么洗啊?他们说是你的口谕。” 宸妃“噗嗤”大笑,笑的前跌后仰。“沈姐姐,你也不照照镜子,您那副皮色儿,洗一万次也洗不白嫩啊,没得浪费。” 旁边侍立的宫人极力憋着笑,淑妃羞愤的恨不得甩去几个耳光,不忿道:“太后和皇后都没说我,陛下也没嫌弃我,你凭什么?别忘了你只是代掌凤印的,妹妹协理了几日内廷,便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了。” 宸妃敛了笑意:“就凭本宫看不惯,太后自来提倡戒奢宁俭,谨行俭用,你如此枉顾,岂非阳奉阴违。” 淑妃冷哼:“本宫要怎么做人还用得着你鞭策,咱们都是正一品妃,我有两个皇儿,昱儿又是实打实的皇长子,本宫委实不懂,你仗着什么在本宫面前作威作福,简直恬不知耻。” 宸妃又笑了一下,丝毫不生气,缓缓起身来,动动手腕,扬臂便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淑妃给打傻了,眼前冒了金星,捂着半张脸:“你......你敢打我?” 刚说完另一边又挨了一下,比刚才的力道狠多了,打的她往旁边趔了两步,差点摔在地,恼羞成怒,哭喊着叫宫人:“快啊!宸妃娘娘打人了!快去康宁殿告知太后,本宫被打晕了......本宫不活了.......” 说着就要晕过去,含章殿宫女同知领着一队内监堵住了殿门,大喝道:“哪个敢!谁敢踏出一步,即刻杖刑伺候!” 淑妃坐在地上,指着宸妃:“你.......你是故意的?你要做什么?” 宸妃走至身畔,俯身下去,在耳边低喃了两句话,淑妃被掴的指印红肿的脸顿时没了血色,舌头都打起了结:“你......你......你在......我母家......有细作......?” 宸妃眸光阴寒:“本宫不信怪力乱神的说法,才没有追究,可是姐姐若非要妹妹追究,也是没法子了,只好把人证物证交给陛下和太后,沈宛央,你母亲施压胜,咒死皇子,论罪当如何呢?明着告诉你,你沈家的一举一动我都了若指掌,沈从武贵为吏部侍郎,底下那些人都做了什么事,和什么人攀营结党,本宫看得一清二楚,只要找个人悄悄写个密奏,陛下最恨结党钻营,你沈家还有前程吗?你的两个儿子也会彻底被表哥厌弃。” 淑妃全身抖个不停,她忽然觉着自己从来不认识这个女人。“你到底什么目的?” 宸妃重新坐回了榻椅,面容淡然,端起一个玉盏,道:“很简单,以后你沈家要为我所用。” 淑妃也是冰雪聪明的人,顿时醒觉了:“原来你是要我给你做马前卒,用我沈家的人脉为你扳倒皇后,为你冲锋,你在幕后坐收其利?” 宸妃向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抿了一口茶:“未来死和现在死,二选一,姐姐斟酌罢,你的宗昱没准真能熬到当上皇太子。” *** 铺天盖地的巨木龙舸行驰在千里绿波上。 两岸崇山峻岭绵绵无尽。 定柔伏在甲板上哇哇大呕,呕的全是苦胆汁儿,呕的五脏六腑都似抽痛了起来,銮驾出了寿春郡行了两三日便换成水路,马车和辎重都换到了大舟上,女眷们苦不堪言,路途劳顿加上水土不服,竟病倒了一大半,先是温氏和十五,静妍、毓娟紧随其后,昼夜呕吐,除了米粥,几乎无法进食,吃得少,吐得多,没几天便卧床不起,瘦的脱了相,定柔一向自视强壮的身体也未幸免,天地完全倒了个,绿浪翻涌的大水和苍茫绵延的重山,竟是如此叫人恐惧......挨了七八天才渡完了淮河,然后走了三天马车,病情稍有缓和,又换成了可怕的水路,河道比之前宽了三倍不住,触目望不到岸,水浪也更加凶猛,沿着大运河蜿蜒北上,据说要走二十来日,直达京州渡口。 三房的一个堂姐昏迷之后再没醒来。 慕容槐无奈之下,硬着头皮去皇帝的龙舟上跪求,直言女眷体弱,实在无法再行水路,求陛下怜悯。 所幸,皇帝很痛快应准了。 口谕停船泊岸,一千守备军留下护从,所有男眷不得滞留,随銮入京领命。 在一个小镇子上歇了五六日才缓过来,皇帝大驾已远,坐在马车里,走走停停,象眼小窗外,过往而去的树叶从绿变成了黄,又变成了淬血的红,继而纷纷扬扬,落满了四野,千树万枝脱成了秃头,仿佛一夜之间没了生气,遍地萧索。一日晨起,布上一层浓霜...... *** 九月初二日皇帝大驾入京,太后率阖宫众人在朱雀门外长迎。 不负众望的凯旋而归,再见儿子,太后老泪纵横,无比欣慰的泪,抚摸着他的脸庞,只觉自己的一生,撼天动地,流芳上世。 皇帝下了地先召集百官开了个朝会,而后到璇玑殿与后妃们小宴,傍晚时,去了昕薇馆,林充媛产后羸弱,坐着双月。 进了芳尘堂,林充媛在睡着,皇帝示意宫人们噤声。 博山炉袅袅吐着安息香,萦绕一室温馨。 先去看摇床里的小公主,呼呼睡得正香酣,娇柔的小人儿活似个半大的猫儿,顶着虎头小帽,肌肤如凝脂玉冻,小鼻子小嘴,什么都是小小的,睡相和林纯涵极像,他想,将来定也是位霞韵月姿的美人儿。 触了触脸蛋儿,软软的,让人无限恋眷。 小婴儿睡梦中感觉到了触碰,“哇”一声哭了两声,吮着嘴唇,不舒服地蹭了蹭,又睡了。 这一惊卧榻里的女子顿时睁开了双目,见到摇床前明黄龙袍的人,马上要起来,皇帝忙冲过去拦她,重新按回了榻。 “觉得怎样?”抚摸着女子脸颊。 “还是头晕,没什么力气。”比从前清瘦憔悴了许多,唇色发白,听说失了不少血,月中不思饮食,没将养起来。 “你受苦了,朕不在身边,独自闯过生死大关。” “孩儿无恙就好。”女子落下一串泪珠。 皇帝为她扯了扯被角:“朕已定了小公主的封号,是‘安容’小名便唤作容儿,待及笄了再取名讳,这是皇家的规矩。” 女子璀然一笑,冰澈清莹,剔透若琉璃。“容儿。” 皇帝又望了一眼小摇床,出神道:“温静从容,岁月静好,朕初见你时,便是这般感觉。” 女子羞的两颊泛红,握住皇帝的手,满眼俱是幸福的甜蜜。 皇帝婆娑着温软的玉荑:“朕已命工部装饰思华殿,帘幕全部换成你喜欢的珠帘,后殿也打通一个小院子,植缸莲,建花圃,出入改成圆月格栅门,即日起晋升你为九嫔顺仪,待油汽散尽,你便挪进去吧。” “.....顺......仪......”女子唇边的笑意僵了一下,旋即又正常。 “你的母亲也一并荫封诰命,四品恭人,明日内侍省便去你母家宣诰。” “臣妾谢主隆恩!” “你休息吧,朕还有许多事务要忙,今夜不便过来,过几日再来看你。” 待那明黄的背影掀幔而去,女子猛然躺回榻里,眼泪夺眶而出,淋湿了团花绣枕,似淌流不尽。 此后,皇帝便投入到了堆积如山的奏疏中,一连多日除了到康宁殿晨昏定省,诸妃皆半根毛发都见不到,抓心绕杆地望眼欲穿,皇帝去了一趟淮南,听闻宠幸了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幸而那美人福薄,消受不起天恩,没几日便月坠花亡了。 众妃松了口气之余,都在揣测,皇帝见识了那天上的仙葩,还会注视她们这些俗世的凡花蒲柳吗,谁会是南巡回来第一个承宠的? 最心焦的是淑妃,开春就要进新人了,以后没准就是独倚熏笼到天明的日子,要趁这点子机会多润润雨露,兴许再怀个皇子啥的。 母亲幼时给她卜命,说是个极品宜男的贵人相,妥妥的多子多禄,再则自己的地位岂不更稳固了,为昱儿凑足一对臂膀,兄弟三个,总有一个能登上大宝。 妃嫔无诏不可出华清门,莫说入昌明殿,于是每日让心腹在宫巷眼巴巴等着,以期和皇帝巧遇。 皇帝可没空暇想这些,武宁四州业已肃清,平叛大致可进入尾声,九月揆逊和简临风领八万将卒入川,联合陇右节度使薄殊的两万精锐,对蜀中形成合围,邢全次子邢胤焜与三个庶子率部奋起抵抗,几番血战下来,士气颓靡,节节败退,已成强弩之末,若无意外,不出年末,均可克复。 麻烦的是玉门关和燕州,冬季已近,西北大矢狼和伊贞蛮夷,难免又要出来劫掠一番,少不得战祸,伊贞部酋长橐木脱大渐弥留,膝下亲子皆夭折,几个部落相互攻伐,半月前兵马大都督乌克拿趁机发动政变,斩杀六个部落头领,围了王帐,逼迫橐木脱禅位,橐是乌克拿的舅父,且有养育之恩,乌克拿要信服下众,不便背上弑亲叛主的罪名,两厢僵持,耗的是橐木脱的年命,残烛槁木,胜负已明。 乌克拿三十四岁,正当盛年,此人,颇有谋略,此前已多番与大矢和西域各国缔交。 一旦上位,伊贞将不可同日而语,大患已成。 这就是皇帝选择在夏天解决藩镇的原因。 淮南、武宁、剑南这三地官员或获罪或建勋,上下大换血,少不得又是一番思虑,连日来披星戴月,哪还有精力去后宫慰藉那些莺莺燕燕。 这日方能喘口气,散了早朝,回到昌明殿换下朝服,坐在御桌后握着朱笔写批语,宸妃顶着简洁的凌虚髻,只簪了几只草虫点翠,踩着袅袅娉娉的莲步走进来,身着水绿色窠绫烟罗衫,清雅的丹青琼花织图,袖袂轻容绰约,弄玉纤盈,衬的整个人娴婉端静,像个普通官宦人家的小妇人,手里拿着一个螺钿小食盒,身后两个宫娥端着呈盘,厚厚的账册子。 “陛下万福金安。”因她摄六宫事,位同副后,故可无诏入昌明殿。 皇帝没抬眼皮,略微点了点下颔,示意她免礼。 宸妃取出一个绿玉碗,盛着松茸鳜鱼羹,表哥喜食菌子和淡水鱼,阖宫妃御只有她知道,这还是在太后那里探究了很久才晓知的,连皇后都不知道,表哥从不把喜恶爱好示于人。 走进御桌后:“近来您忧劳太过,从淮南回来,路上又劳顿,回来也不曾歇休,臣妾心疼。” “谢了。”皇帝向来没有半晌进食的习惯,鱼羹搁在笔架旁边,专心看着奏章的内容,笔毫蘸了朱砂,疾笔写了一句:“着中书廷议之后......。” 然后又拿起了一个新的,笔书有些长,一目三行,随口对她说了句:“你今日怎穿的这般素净?” 宸妃指尖触了触发间的小簪,赧然道:“成日戴那些繁琐的,难免累赘,想着今日换个花样。”说完紧紧注视着皇帝神情。 皇帝嘴角微微一弯:“也不是小孩子了,还动这样的小心思。” 宸妃含羞垂颚,心中怅然若失,他这样笑的时候,往往是在敷衍。 指甲用力刺着指根。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抬头看她,才发觉她颊边嫣红如霞,冲他莞尔一笑,小妇人般撒娇:“表哥,瑜儿想你了嘛,您都回来二十多天了,也不来含章殿,瑜儿晓得你累,瑜儿想为您分忧。” 皇帝唇角又弯了一下:“朕不是也没去别人那儿吗,今晚过去。” 宸妃满眼欣喜:“臣妾等你。” 然后,又道:“表哥可知乌克拿的身世?” 我要做你的臂膀,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女子。 皇帝默了片刻,道:“知道,橐木脱名为舅父,实为生父。” 宸妃点点头,眼眸迸出一抹鄙夷:“一个乱.伦产出的孽种,也妄想成为天.朝大患,简直不自量力,橐木脱七个儿子接连夭亡,与此人脱不了干系,咱们何不在伊贞民众之中造势一些舆论,他能有今天这般权柄,靠的是赫赫军功累积下的威望,咱们便是阻止不了他做酋长,也让他坐的不光彩。” 皇帝慢悠悠摇了一下头:“外族不比国朝,思想风化多放,妻其后母,兄终弟继,只怕不但无法抹黑了他,还叫得个名正言顺,此路不通。” 宸妃自然知道这些,不过是为了让皇帝抛开戒心罢了。 “臣妾的细作观察这几年,乌克拿这个人不近女色,又极其谨小慎微,身边养着巫医,出行有精卫,实难攻克。” 点到为止,其实她探到乌克拿一桩秘闻,不育,甚至无法人道,少时纵马摔伤的,前年为了攀交大矢人,纳了大矢国的嫡公主离离,那离离公主耐不住冷落,与侍卫有私通,素常吃着避子秘药,只要想办法,在那药上下些功夫,让公主有孕,乌克拿心胸狭窄,断无法忍受,定会秘密将公主囚禁,来了慢死,彼时只要将这件事公诸于世,便可瓦解与大矢国的联盟。 这件事,她摸不透表哥是否知晓。 所有计划只能秘密进行,不能让表哥知道。 便是坐到了那个后位上,余生,只能是表哥的兵卒,是后宫的谋士,将来所有的外敌铲除尽了,不致被猜疑。 皇帝淡淡笑了一下,道:“左不过是打,朕还怕他不成,各自磨刀便是。” 宸妃明白,揆逊和简临风二人,正是表哥为大矢和伊贞磨砺的那两把利剑,此次削藩,是在初试锋利,事实证明,表哥没看错人,这二人确是可堪大任的帅才。 是时机了,捧过呈盘上的账册,放在御桌上:“臣妾协理六宫三个多月以来,经年各处账簿查出许多纰漏,臣妾知道不该置喙皇后娘娘的过失,但却不敢隐瞒陛下,谎报、瞒报、吃空俸.....臣妾都做了标注,陛下一看就能明白。” 皇帝笔下也没停,转眸瞅了一眼,道:“朕知道了,放着吧,有空了再看,这次回来六宫井然肃正,朕很满意,你要多注意身子,勿要过于操劳了。” 宸妃颔首一福:“谢陛下关怀。” “跪安吧。” 宸妃怔怔地凝望着皇帝清隽的侧脸。 见她不动,皇帝转脸过来,问:“还有事?” 宸妃羞涩地低头:“今晚,臣妾等您。” 出了昌明殿,眼中的柔情被阴沉替代,上了肩舆,对下道:“去霓凰殿。” 皇后在圆桌前看书,宸妃进来的时候没让内监通传,皇后见她来了,急忙起身:“妹妹,有何贵干?” 宸妃喉中发出一声冷笑,对左右侍立的宫人们道:“都退下吧,本宫有要事与娘娘商榷。” 韩嬷嬷临出殿门前担忧地望了皇后一眼,只见皇后面色忧惴,可见已提起了心吊起了胆,不由也抹了一把冷汗。 内殿,宸妃连笑了一阵,玩味地审视着,眼瞳深处闪烁着刀锋的寒芒,皇后最怵这个女人这样的目光,感觉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曹细如,你又做什么了?表哥回来我就觉着不对劲,他看我的眼神分明闪着疑惑,你是不是在外头又唱苦肉计了?” 曹皇后努力抚平心跳,直视着那眼眸迸发出来的寒光,淡漠道:“本宫不知你在说什么,妹妹自重,吾是国后,你是妃御,吾的名讳岂是可以僭越的,这是以下犯上。” 宸妃却没理她,继续道:“从前也是这样,你生你那二丫头的时候,明明自己不争气,难产血崩,偏要半死不活作出一副谁害了你的样子,太瞧不起我白握瑜了,我要对付你还用得着下作伎俩,表哥何等心智,当着他耍手段,岂非自寻死路,惹得一身猜忌,我要取代你只会堂堂正正将你赶下台,让表哥名正言顺立了我!” 皇后缄默不语,垂眸看地。 宸妃走近了,眼中的寒凝直如一柄霜刀:“即做了戏为何不唱圆了,血流干了你这辈子都是皇后了,风风光光葬进帝陵,隆兴朝铁打的正宫原配,足够你曹家荣耀一百年!” 皇后触到了极痛处,抬起泪眸怒看着宸妃,忍无可忍地道:“盼着我死了你做继后,你敢不敢指天立誓说,我不能再生育跟你没半分干系?” 宸妃立刻反问:“你敢指天立誓说,我的曜儿不足百日夭折,跟你没半分干系么?” 皇后坦然道:“本宫俯仰无愧天地,无愧皇上。” 宸妃猛然笑出了声,语声尖锐:“少给本宫来这套圣母模样!叫人恶心,曹细如,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后宫诸人我最见不得你这般的,我白握瑜坏,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可我坏的光明磊落,我对表哥从来推心置腹,我做了什么从来不惧他知晓,我要什么他也再清楚不过,夫骥骜之气,鸿鹄之志,匹夫尚知登高攀顶,凌云御风,况吾一巾帼乎?吾绝世之聪颖,安能为燕雀?没错啊,我就是想做皇后,想母仪天下,想和表哥站在一起,只有我才堪配与他俯瞰锦绣河山!只有我才是那金梧玉树上的凤凰!你呢,菩萨脸,獠牙心,肚子里全是致命招,你不作恶,却比作恶阴险百倍,一出手就能叫人终身不痛快,小人行径!当表哥不了解你的为人,他不过念着结发之义,怜悯你罢了,你活的如同个乞者,成日伏低做小,作尽奴态,有一国之母的德范吗?我和表哥心心相印,我们是一样的人,声气相投,心意一致,我们才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明君圣后!你有什么资格忝居后位,我若是你,早脱下凤冠让贤了!” 曹皇后泪水疯涌,咬的牙根发麻,十指剧颤。 “......姑父当年就动摇了,连他都说,我才是人中之凤,今时不同往日,你曹家的威望早已是明日黄花,哼,看表哥对你的那点子施舍能用到几时!” 说罢,拂袖转头。 皇后望着那个身影出了殿门,一抹绿影消失在廊檐下。 韩嬷嬷和宫人进来发现皇后满脸泪痕,身形站的僵直,久久丝纹不动,韩嬷嬷如何劝,也不肯松懈。 韩嬷嬷视皇后如亲女,见这样子,心疼的像刀剜:“老天爷,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是个头儿......是个头儿...... 皇后模糊地想着这几个字。 到了晚间,仍郁结五内,她本就是温吞柔缓的性子,待人宽和,处事如水,却被这般羞辱,想起入宫以来的种种,不免愈发钻了罅隙。 沐浴出来换上寝衣到两个配殿看望女儿,安和已睡了,乳娘晃着小摇床唱摇篮歌儿,安庆在和宫女们嬉闹,被她大训了一顿,直骂没个嫡公主的典范,若是男儿身,还容这般放肆。 安庆委屈的扑进卧榻大哭起来,咬牙切齿地攥着被角,好似恨极了母亲。 皇后训完也后悔了,又拉不下面子哄慰女儿,吩咐了保姆几句,便回了寝殿,坐在镜前垂泪,韩嬷嬷握着鸾篦梳发,另一个嬷嬷来禀:“娘娘,陛下去了含章殿。” 韩嬷嬷哀叹不已:“陛下这是告诉阖宫众人,最看中的还是宸妃,这统摄六宫的权柄,宸妃是握的牢靠了。” 皇后没说话,望着昏黄镜面映出的自己,默了片刻道:“大选的事定了吧?” 韩嬷嬷道:“太后已将谕旨下达了礼部,日子定在明年花朝节后,令各部官员递呈淑媛的名帖,举荐品貌兼优者,这还不挤破了脑袋,宫里要多了牛毛一般的新人了。” 皇后道:“皇上登基以来第一次大选,难免要隆重些。” 韩嬷嬷不解地看着她,转念一想,忽而明白了:“娘娘是想,多来些新人,分了宸妃的宠,她自顾不暇,自然分不出精力对付您。” 皇后没答,起身坐到床榻边,低眸婆娑手指,眉心挂着思虑,韩嬷嬷不知她在想什么,又不好问,她知道这孩子自小性子温和,实则是个心极重的。好一阵过去,纱灯里的鲸蜡燃去了一截,忽然出声问:“奶娘,你说,人心到底有多深?为什么我用了近十年,也无法将一个人彻底看透。” 韩嬷嬷满头雾水,琢磨了十个来回才明白:“您说的是......陛下?” 皇后又默了半刻,才道:“你知道他闲暇时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吗?绝对猜不到,不是吟诗作赋,也不是琴棋书画,至于击鞠射猎,那也不是最喜爱的。 还是在东宫的时候,正是大年节的清早,宫里散了守岁的筵席,我想着他吃多了酒,便去书房送醒酒汤,到了那儿却见外殿无一人值守,我以为他醉了,便不敢让人通传,想着看看他盖好了被子没,醉了酒最怕着风寒,进了内殿,榻上却不见人,殿内也无人值守,我便觉着不对,四下去找,在偏殿一个角落,看到他坐在一个案桌前,做雕刻,拿着一个玉石,握刀雕着一只小兔子,桌角放着一个旧了的木箱子,装着很多很多,都是小禽小兽,有木头的,泥雕的、雨花石的,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见到我,便立刻收起来了,后来,我再没见过。” 韩嬷嬷有些不可置信,陛下威严无限,虽是谦谦君子,却叫后宫诸人无一不敬畏的,怎会喜欢小孩子玩意儿? 皇后道:“他将真实的自己藏得很深很深,只怕连他自己都忘了,本心本性鸿蒙之初的样子,太后将他雕琢锤炼的太狠了,太像一个皇帝。” 闭目沉思一会儿,又道:“你知道白握瑜为什么封了个宸妃,位同副后,却不是贵妃。” 这个韩嬷嬷知道,宫里人人都懂的。“陛下太子时被先帝的金贵妃屡次迫害,深为厌恶,便不再立贵妃,宸妃取而代之啊,皇极紫宸,宸字,最是尊贵。” 皇后微不可闻地笑了一下:“那为何不将贵妃这个封号废了?人人都想错了而已。” 韩嬷嬷越发迷茫:“奴婢不懂。” 皇后眼底高深莫测:“恰恰相反,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一直在寻一个女子,真正走进他的心里,与他两情相悦,只不过六宫众人,非汝非是罢了。” 韩嬷嬷听傻了:“娘娘的意思是......” 皇后:“他想为那个女子留一个空位,最好的位子。” 这下嬷嬷全明白了,压低了声音:“娘娘是说,谁为贵妃,谁就是陛下珍爱的人?” 皇后望着四周的墙壁:“此人一出,白握瑜必溃。” “娘娘,您可不能犯糊涂,没得引开了狼招来了虎。” “本宫岂是那般昏头的,李唐的王氏皇后教训还不够惨吗,本宫还有家族和皇儿要守护,万不想做成了人彘。” ※※※※※※※※※※※※※※※※※※※※ 本章伏笔颇多,尽情提问。 是个头.....是个头......这句话很值得琢磨,看过“生而为女子,谁不想做凤凰2/3”就会明白 第五十章 洒上空枝见血痕 重阳节后寒衣节,进了十月中旬渐地寒了起来,连着几日溟濛天,忽一夜洒洒飞飞,从黑如墨的天幕飘下碎玉乱琼,下的并不密,北风冻伤了庭前一簇簇寒菊和倭菊,淡紫金黄一夕萧瑟,抱香傲枝,唯一缕残蕊似昨。 晨起雪已罢了,琉瓦画檐上薄薄的白,各宫烧起了地龙,忙着熏熨过冬的皮草。 女子身着富丽八达晕大衫,齐腰百鸟裙,围着团花攒枝帔子,对着大妆镜梳妆,宫人们从外头进来,捧着三盆冒了苞的腊梅。“娘娘,就开了三盆,都给我们抢过来了,淑妃和林顺仪的人晚了一步,气得直呛人,花卉局的正和她们说情呢。” 女子往发间加了一支花钗,吐出口胭纸,又拿起黛石描眉,得意地道:“早料到她们也会把心思动到梅花上,现在这时节,还有什么能吸引皇上的目光,从淮南回来,国事繁忙,除了去过含章殿几次,重阳节去了皇后那儿一次,旁的连门都未踏过,林纯涵那贱人生了个公主,如意算盘打错了,可恨她也进了九嫔,住进了比本宫这儿更豪华的思华殿,哼,惯是会扮柔弱的。本宫才是九嫔之首,改日要好好挫磨挫磨她。” 稍后传话的内监回来了。 期待地问:“怎样,陛下来吗?” 内监躬着背,支支吾吾:“陛下......去了户部,奴才等了半晌,陛下回来便处理公务去了,副总管出来说,已告知了宫闱局,今夜顺仪娘娘召至昌明殿侍寝。” 女子狠咬银牙:“狗奴才!你没说本宫殿里的梅花早开了吗!” 内监瑟瑟道:“奴才怎敢隐瞒,副总管说,陛下问您,今日可过了百日祭,您母亲亡灵不远,热孝当前,缞麻在身,怎可承欢侍驾?岂非鸮鸟生翼,忘恩负义。” 女子听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继而悲戚道:“本宫若守孝一年岂非彻底失宠了,娘啊,您怎么这时候去了......”捏着帕子哭了会儿,忽想起什么来,用力切齿,唇瓣猩红如血,衬的白牙森森。“都是邢家那群天杀的害的,我家也没落了,我娘头尸分离,死的太惨了,囚囊的邢铁匠,本宫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擦擦泪问宫女:“贤妃那贱人呢?” 宫女道:“还在弘贤殿软禁着呀,听说陛下回来差了小梁子和丁嬷嬷亲去监视,每日记录一举一动,不过一应份例还照以前的,口谕内侍省和六尚局,不得慢待贤妃娘娘。” 女子怒拍案几:“本宫和邢家不共戴天!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本宫要姓邢的血债血偿! 西南战事弭,全线鸣金收兵,川蜀大道上,邢胤焜和三个庶弟披枷带锁架在囚车里,剑南军干将勇将已在淮南事变葬身玄晖门,余下的皆是衰庸阘懦,邢家兵器占了上风,没了邢全,便如抽了脊拔了牙的猛兽,仗虽打的不轻松,却很顺利,活俘一百三十二名将官,兵卒无数,邢家老少妇孺三十八口,被押在囚车里,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驰往中京帝都,如待罪的羔羊,绝望地等待斧钺。 下元节皇帝銮驾出宫,上太庙大祭。 水官解厄之辰,百名道者科礁祀典,为国祈福禳灾。 皇帝祭祀罢,銮仪转去了皇陵,走了一日半才到,对太.祖、太宗、先帝仁宗叩首稽礼,最后跪在享殿,对着元和皇帝的画像和灵位:“父皇,天清日晏,宗庙安稳了。” 儿子定不负誓言,守护这片锦绣山河,披肝沥胆,燃尽自己方休。 回来已是第四日午晌,刚至昌明殿,未下辇,看见小梁子和丁嬷嬷站在殿外,面色焦炙,他一向警惕很高,便知有事了,蹙眉问道:“弘贤殿出事了?不是告诉过你们,没朕的口谕,不论何事,谁也不许动贤妃!” 两个奴才扑通跪倒,连连磕头:“奴才该死,是弘贤殿两个宫女不满贤妃娘娘苛待,到太后那儿出首,说贤妃娘娘的保姆沅嬷嬷多年来私下诅咒太后,还缝制了布偶人,贴了生辰八字,扎满银针,就缝在枕心里,太后当即派了人来搜,果然就搜出来了,沅嬷嬷自是百口难辩,太后让拿人到宫正司审问,贤妃娘娘抵死不肯,挥着钢鞭打伤了很多内宦,太后气极了,叫了羽林进来,贤妃发了疯一般,全把人打退了,还重伤了好多个,太后要废了贤妃娘娘,沅嬷嬷见状,便招认了,说娘娘不知情,全是自己一人所为,不满太后日久,说完便一头触了柱,当时就断了鼻息。” 皇帝呼吸加重,问:“贤妃此刻怎样了?” 丁嬷嬷颤声答:“太后下了懿旨,将娘娘废为了庶人,娘娘抱着沅嬷嬷的尸首不肯不撒开,抱了一天一夜,是皇后和宸妃娘娘来劝,劝了一天一夜,才松开的,娘娘的样子像傻了一样,奴婢瞧着,可怜极了。” 小梁子也道:“太后让人把娘娘关进诏狱,奴才反复说了陛下的谕旨,才被换到了宫正司暗室,听闻娘娘已不饮不食两日了。” 皇帝拧着眉峰,怒声道:“立刻传朕口谕,将贤妃送回弘贤殿,六宫诸人谁敢再龃龉,削足断首!” “喏。” 长长的宫巷,一曲一个折。 一道道的垂花门,雕楹玉舄。 重垣叠锁的琼楼金阙,阳光照耀下,光彩瑰丽,华美无限。 女子身披甲胄戎装,头发像男人一样束了个髻。 一路上,鞭子左右翻飞,飒飒响,挡她的内侍监纷纷倒在两旁。 她想起了父亲。 起初只是河东一个无名铁匠,蒙蒙撞撞做了一军统帅,镇守在藩地,对操兵布战一窍不通,成日惶恐无措,让幕府师爷念兵书来听,常常听到一半便睡着了,呼噜震天。 敕封没两年开国皇帝便驾崩了,继位的是第三子,年号至德,底下的将官都统多是早年跟着打天下的兵痞和绺子,或前朝诸侯降服,大是不服气,果然,第二年爆发了叛乱,十几个军阀割地为据,自封为王,组成联军,围攻中京,至德皇帝能依靠的只有中京禁卫和三万守备军,还有远方几个立足未稳的节度使。父亲接了密旨与齐州联军对峙,对方兵精将勇,数量倍于我军,父亲吃了几场大败仗,望着战场上不断抬下来的年轻尸首,痛心疾首,几乎要拔刀自刎,猛然间他脑中回响两军交战,兵器碰磨的声音,发现对方的兵器有纰漏,他自襁褓中便听着那叮叮当当的锻铁声长大,从会走路就踩着杌子打锻,几成生,几成熟,几分火候,多少下锻,一听就知道,当夜便开了火膛,亲手将前锋的兵器重锻了一遍,加上祖传的方子,手都打出了血,身上肉皮烧的半熟了一般。第二日开打,亲自黑着一张面皮上阵,士气陡然大震,敌军惊奇的发现,对方前锋的掉刀和长.矛破铠甲如切豆腐,一个招子下来直接肠子淌了出来,剩余的吓傻了,不敢往前冲锋,战阵大乱,我军变守为攻,连下两城,父亲越战越勇,渐渐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带兵方略,也学会了看布防图,学会了虎翼阵法,越来越有了胆魄,磨砺的老辣了起来,全军的兵器一可挡三,敌军直如吓破了胆,连战连败,当年十月,齐州残孽逃往了深山落草为寇,父亲领着铁骑,与慕容叔父两面夹击,解了中京之困,之后长达十一年的平叛,屡屡立下了奇功,被至德皇帝嘉奖赞赏,世人口中的“铁匠”变成了一员“虎将”。 至德十一年海上倭人进犯,父亲不善水战,便佯败诱他们入陆,然后让贼寇见识了阎王的刀和矢有多锋锐凶猛,倭人们吓得丢盔卸甲,登上船乘浪遁了。 她出生的时候父亲已是四十五岁高龄。 前头的姊妹兄弟,只有两个庶出的哥哥活了下来。 算命瞎子说父亲命中克妻,未发达之前便已死了两房,或难产,或急病暴卒,之后像是陷入了某种诅咒,妻和妾皆活不过三五载,正妻死了五房,小妾死了九个,她的母亲是第六任续弦夫人,不出所料,难产,孩儿一落地便断气了,所幸小婴儿顽强的活了下来,父亲珍爱的如金如宝,白天抱着逗弄,夜里摇晃哄睡,病了恨不得割了肉来煎药,为了孩儿不受委屈也没再续娶。 幼时坐在父亲肩头巡视军营,巡视一半呼呼睡在了肩头,父亲就那么背着,手臂酸了麻了也舍不得放下来。 八岁那年叔父的长女出嫁,父亲去剑南吃喜酒,回来抱着她大哭,说将来嬿嬿嫁人岂不是活活摘心挖肝,后来听说堂姐在婆家受了委屈,被姐夫扇耳光子了,父亲怒的摔了茶杯,直骂畜生。 思来想去,便让她习武,女儿家到底不适合舞刀弄枪,选了节鞭,找了军中一个世代习武的上将来教授,亲手为她锻制一条精钢鞭,端着茶水巾帕守在旁边,监督她苦练。 父亲说,将来若夫婿欺负你,爹爹不在身边,便用这鞭子抽他。 抽他! 昌明殿外,一众殿前司侍卫拦在了面前,表情顿时警戒起来,鞭起鞭落,风旋电掣,如霹雳,如光闪,鞭子打在长戟上,迸发出响烈的火星。 女子眼神冷厉,眉角眼梢皆是英锐之气,鹰瞵鹗视,羽林卫招架的十分吃力。 小柱子出来传口谕:“陛下说了,不得伤了贤妃娘娘分毫。” 羽林卫愈发缩手缩脚,只守不攻,很快被缠走了刀戟,一个横扫秋叶,倒下一大片,更多的明金铠甲从远处奔来:“护驾!护驾!......” 小柱子再次出来:“陛下口谕,放贤妃娘娘入殿。” 羽林将石浚齐大慌:“不可啊!” 小柱子道:“陛下说了,全部退后,否则以抗旨罪论处!” 羽林卫战战惶惶地列战殿门两侧,让出大道。 从前来侍寝,下了软轿皆是走的西侧门,直入西寝殿,他时常还在东侧殿处理事务,或批阅奏疏,或与官员们夜议,她等的无聊,又不敢自己先睡,便玩手指,玩腻了四下悄悄寻摸小玩意儿,釉盘里的枣子、贡果,有时还会忍不住吃一个,他这儿的东西都是摆出来看样子的,从来也没见他吃过,有一次啃一个又大又红的石榴,吃到一半他过来了,她吓得手忙脚乱,将剩下的一半塞进了锦被,原想他去沐浴的时候再吃完,谁想他似是很累了,被宫娥们围簇着更换了寝衣,捏着额角直接坐在了卧榻上,结果…… 他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干净到让人害怕,见不得禽兽毛发,所以各宫无人敢养宠物,听闻夏天身上多了汗便要立刻沐浴,一刻也耐不得汗腻。 那次却没生气,笑了笑,像个长辈一般说:“你怎么像个孩子,以后不用躲躲藏藏的,朕又不是老虎,吃完了记得漱口。” 说完让宫人来换被褥,那一次,她说不出的感动,望着那伟岸的背影,明黄色阔袖长衫中衣,暗花龙纹,灯火煜煜中,身形笔直如清风玉竹,磊落如月下苍松,差点一个念头没忍住扑上去,死死揽住他的腰身,对他说:“要了我吧……要了我吧……我愿意……我愿意……” 当然,也有严厉的时候。 譬如看书的时候,她是个坐不住的人,一安静下来就浑身像长了蚂蚁,他却能静静地坐在那里,除了翻书几乎一动不动,两三个时辰,双肩如格尺,端正不苟。 最严重的有两次,一次是她在内殿寻摸,摸到了紫檀书架,在空格间看到一只木雕的仙鹤摆件,雕工甚是精致,每一片羽翼栩栩如生,她生了好奇,转头看到他不知何时进来了,眉峰紧紧蹙着,不悦地说:“以后不许动朕的东西!” 还有一次,是大婚不久,一个嬷嬷盗了她的首饰拿出去倒卖,她最恨这些鸡鸣狗盗,便亲自挥着鞭子教训了一顿,几鞭子就晕过去了,是个不禁打的,从前在徐州也是这样,节度府从来没有这些乌糟事,现在到了东宫玉衡殿,人人都当她年纪小,是个好糊弄的。 他从宫里回来听说了这件事,疾言厉色地来训她:“宫人犯了错,自有司正女官,有司礼监,你是什么身份,如此轻率!” 当夜,她哭肿了眼泡。 后来,她的鞭子再也不对着人,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便朝着不会说话的树比划。 ......第一次走大殿正门,第一次进东侧殿,漫天明黄锦幔,铜胎三足掐丝珐琅龙镂熏炉,一室馥芳柔润的龙涎香,内监和宫人们伫立在外殿,表情怵目惊心。他坐在内殿御案后,目光泓邃,神情如常,束发鸾龙镶宝金冠,缀绣团龙祥云赭黄袍,衬托的整个人如日月耀辉,明珠闪熠,端的是尊贵无限,方才刚见了高昌国的使节,所以穿的吉服。 从元和十三年到隆兴五年,你整整欺负了我七年! 把我当成一个痴傻! 鞭子挥了出去,刷拉破空响亮,他一个猛子站起了身,极快地侧身一避,御桌的黄锦下摆撕裂开来,竟叫他稳稳躲了过去。 她立刻觉得异样:“你......会功夫?” 我竟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没回答,又是那长辈一般的语气,说:“快回去,这不是胡闹的地方,今夜朕去弘贤殿,有什么委屈,以后再说。” 她笑了,笑的花枝乱颤,当我是乞丐吗? 笑完了,眼泪也流了满脸:“我问你,可是学过功夫?” 这次他答了:“少时在衡州石鼓书院求学,每天都得面对刺客,护从的府兵四时不敢离身,我便跟一个教头学了几招防身,以防不时之需,只有四弟知道,并非瞒着你。” “我问你一句,当真如此厌恶我吗?” 他垂眸看地,没有出声。 她愈发恼恨的气血翻腾,又挥起了鞭子,耳边闻得宫人们的尖叫,这次,他竟没有躲闪,结结实实挨在了右臂上,袍袖“刺啦”断开无数的丝,手背上醒目的红痕,他拧了一下眉,清楚的吸气声。 她的心骤然疼的直颤:“为什么不躲啊?” 他丝毫没有生气,还是那长辈的语气,哄小孩子的语气:“气撒出来就好了,听话,快回去吧。” 她想起了临出嫁前上马车,爹爹在窗眼下拉着她的手,声声嘱咐,到了夫家,要克己守礼,恭敬谦顺,上奉侍君父圣母,下友爱妻妾姐妹,别给你老子爹丢人,要活得有风骨。 爹,我到底给你丢人了,这些年窝囊到了极点! 皇帝惊见她从铠甲里拿出一柄短刀,横了过来,冷冰冰比在了颈上,刀刃带着风,小柱子惊惶万状地大叫:“——护驾!” 无数的羽林卫从殿外冲进来,执着长戟,团团围成墙,对住了贤妃。 “退下!”皇帝怒喝。 羽林卫望着那刀刃,不得不后退了两步。 皇帝的呼吸丝毫未乱,眼眸灼视着贤妃,问:“谁人给你的刀?宫里不许藏私刃,你从来不碰刀剑匕首这些东西,告诉朕,哪里得来的?这个人居心叵测,朕要撕碎了他!” 贤妃含着泪笑了,手腕微微的抖:“你怎知臣妾没有藏佩刀?” 皇帝道:“你的节鞭出自你爹之手,你家兵器朕识得,你怎会用旁的,若是有,也该是你爹亲手锻造出来的,你看看这把刀,虽有你家的钤印,这刃分明是市井出来的。” 贤妃怔了一下,他竟如此了解! 心下酸的翻江倒海,几乎站不稳,哽噎地问:“你会怎么处置我家的人?” 皇帝避开了她的直视,漠然道:“这不是你后宫妇人该知道的。” 贤妃将刀刃逼近,颈下已微微有了痛觉,羽林卫立刻前进一步,她崩溃地喊:“说!你说啊!” 皇帝只好回答,语声冷的毫无温度:“邢胤焜四人处以极刑,阖族成年男丁全部斩首于市,十八岁以下男丁与成年女眷流徙边关服苦役,十五岁以下女眷没入教坊司为奴。” 贤妃全身抖若筛糠:“你好狠......” 仰目向天,泪水奔涌若小溪,用力地摇着头:“爹,女儿不中用,下不了手,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啊......”话音一落,只听的白刃穿透甲胄,刺破血肉的声音,那把刀已吞入了贤妃胸口,鲜红的一脉突兀地顺着刀柄急流,皇帝的龙袍上开出了一大片细碎的小花。 “贤妃!” 温热的黏腻顺着甲胄汩汩涌流,织锦斑斓的氍毹上晕渲玷染,流失了身体的支撑,一双强劲的手臂揽住了身躯,衣衫婆娑间有淡淡的芝兰香,他终于肯抱她了! “还不快叫御医!!!” 他的眼中湿润了,是泪光吗?你真的,肯为我掉泪吗?我是在做梦吗? 他的怀抱如此真实。 够了,足够了。 她想起自己还有未说完的话,于是对他说:“皇上,你不喜欢嬿嬿,为什么不放嬿嬿走?为什么要把嬿嬿困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后宫?嬿嬿不喜欢东宫,不喜欢皇宫,可是你在这里,我也只好在这里,为什么,你不要嬿嬿做你的女人呢?你知道嬿嬿有多想做你的女人,多想生一个你的孩子,多想,你能在那么多人之中回顾我一眼,哪怕就一眼,我要的不多。” 他眼中的湿润化成了泪,挂在脸颊上。“我不讨厌你,真的,当初四个人一起入东宫,我最不讨厌的就是你,我知道只有你是真挚的,对我没有图谋。” “真的吗?只是因为我是藩镇的女儿,所以你才不要我?” “嗯。” “真可笑,我竟做了政治场上的祭品。” “回銮的路上我就想,等过几年这件事过去了,等你心情平复了,便同你在一起,给你应有的一切。” 她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开心地笑了,嘴角弯弯甜甜,眼角的清泪湿濡了袍袖,余留体温的血浸透了里衣。“可是,我不会给你了,皇上,我爹说做人要活得有风骨,便是嬿嬿以后还在,也不会给你了。” “我要你记得,有一个叫‘邢嬿嬿’的女子,她死在了昌明殿,死在了你的怀里,我永不许你忘了我......” 太后和宸妃得了消息急急赶到,羽林卫已退出内殿,宫人和内侍监跪了一地,走进去,皇帝背朝殿门坐在血忽淋拉的氍毹上,双臂紧紧抱着戎装的女子,怀中的人双目紧闭,面上像宣旨一样,白的煞人,已知是咽气了。 太后捻着佛珠,阖目念:“阿弥陀佛,冤孽,冤孽......” 宸妃上前:“陛下,让臣妾安置邢妹妹罢。” “出去!” “表哥” “滚出去!”威严的怒斥。 宸妃后脊打了个冷颤,慌忙伏地磕个头,搀着太后出来。 夜幕笼罩了下来,灯烛潋滟。 他依旧抱着僵冷了的女子。 依旧为她垂泪,第一次,为一个女子。 他想起大婚的第四夜,轮到和她圆房,到玉衡殿,她的脸蛋红的像涂了厚厚的胭脂,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发烧发热,十六岁的小女儿,容貌并不出色,低着头不停绞手指,眉间有着习武人的英气,紧张的呼吸顿滞,与他说话,声如蚊呐。 他以为应该是一个性子坚韧的姑娘,不像淑妃她们,矫揉造作。 那次她闯了祸,不过说了两句重话,便哭的娃娃似的,揉着眼睛,咧着嘴,可不是娃娃么,他以为只是哭个样子给他瞧的,转头走了,谁料想第二天下人说良娣哭了一夜,眼泡肿的像胡桃,都睁不开了。 他想,怎会有这么爱哭的女子。 有时候他会生了恍惚,明明就是所求所想的那般,却不知为何酝酿不出爱慕的念头,总不自觉地,拿她当作个长不大的小妹妹看。 对不起,是我误了你的一生。 初见你时,我就知道,你不适合生存在这里,我们都是命运的棋子,身不由己,这里是我的宿命,我的樊笼,我的坟墓。 我知道,我不会再遇到像你这般真挚赤诚的女子了,天子,注定的孤家寡人。 他就这样抱了她一夜,到了第二日上朝的时刻才松开。 贤妃成了第一个葬进妃陵的。 *** 又是飘着小雪的天。 南城门外,护送的守备军列战两道,马车长队迤逦而入,出了城郭,进了南直门,街市渐渐熙攘起来,马咽车阗,行人如织,叫卖声沸鼎。 温氏掀起窗眼布帘,几个女儿用纨扇半遮面,凝目望去,九衢三市繁华连亘,碧瓦飞甍鳞次栉比,层见错出的吊幌和灯笼,远处檐牙翘角幢幢,近处楼宇商铺参差。 静妍叹道:“果然是皇城帝都,天子脚下,街道都比咱们那儿宽了两倍。” 毓娟兴奋道:“听说这中京城有三市九十八坊,咱们怕是走断了腿,也逛不完啊。” 温氏也叹,不同于淮扬城的富庶丰饶,京城的繁华带了一层庄重华懋的意味,三城层环,星罗棋布,坊市形制划一,渠水纵横,四通八达,街边的小贩也是井然有序,巡逻的兵卫铿锵而过,行人口中呵出阵阵热汽,这时节贩皮毛的胡商尤其多。 定柔握着一个暖手炉,头发已绾成了个繤儿,簪着一支素钗。 这一路走走停停,竟耽搁了四个来月,自己的生辰和及笄礼都在路上过了,白天马车颠簸,夜里睡觉都感觉在晃,忘了平地而履的样子。 妙真观,离她隔了千里。 新宅子在东市的英博街,毗邻大内禁苑,周围多是达官显贵的宅邸,大门提着御笔亲赐的“敕造靖国公府”的门匾。 老管事和两个妇人已在侧门等候,操着淮扬口音:“夫人一路辛劳了,大少奶奶已辟出了云葭小筑和山月小筑给夫人和几位姑娘。” “大少奶奶?”温氏已听出了老管事的语气和从前不同。 “是,王氏姨娘被大少爷扶正了,现下管着庶务。” 步入仪门,几个女儿先行上了软轿,温氏险些被门槛扳倒,眼前黑了一瞬,扶着墙,一阵天旋地转,似迎头挨了一棒,完了,自己经营了半生全泡汤了,被别人抢了先! “老爷呢?” “老爷时常不在家,近两日到西山松竹观闭关修行了。” 温氏感觉脚下站不稳,心口一阵紧似一阵抽痛:“康儿和十二十三呢?” “三位大少爷入了京就被吏部安排了官职,各自上任了,大少爷荫封了伯爵,在工部兼了员外郎,二少爷去了康县,四少爷去了蔚县,皆做守备军提辖,二位小少爷在家,每日有三个夫子来授课。” 温氏咬着牙根,拼命忍着喉中翻涌的酸涩。 康儿如此优秀,竟做了个还不如针眼儿大的武吏,连品阶都没有。 定柔和姐妹两个沿着垂花门观摩,一路白壁丹槛,脚下平平整整铺满了青石板,镌着团福纹,建在水上的游廊台榭,连着小桥流水,假山成林,池中结着一层薄薄的冰。京城是寸土寸金的地方,自然与淮扬节度府不同,分院不是独门独立的厢房小院,而是画阁朱楼。曲径幽通,处处透着精致典雅,十五仍然嗜睡,被提前送进房歇息了,奇怪这里的月洞门竟是葫芦形的,想这原来的主人也是道家人。 静妍和毓娟自然还要与母亲住在一起,定柔只好自己去了云葭小筑。 月洞门石砌小匾上“云葭小筑”四个字也是正正方方的颜柳体,两旁墙壁雕着诗句:“清幽一梦谁人度,蒹葭在云伊在露。” 她心下“咦”了一下,好眼熟的诗。 后面几句应该是:几度蔷薇几度春,荏苒一刹百相同,千年万年皆光阴,无我有他也太平。 她忽然生出一丝欢喜,却不敢确定。 雪下了满园,映的窗子发白,晚饭在山月小筑,丫鬟和婆子忙进忙出,都操着中原口音,一句话听个半句懂,箱笼行礼得拾掇好几天。 温氏还在抹泪,毓娟和静妍也是一脸忧愁。 “真倒霉,以后还得仰人鼻息,爹也是,太太死了,也不扶正了娘。”毓娟不忿。 温氏捏着帕子拭泪:“明天开始我不能在家坐以待毙了,得出去跑跑,结识一些官眷,也好广拓些门路,你两个弟弟要是能进国子监读书就好了。” 静妍撇嘴:“娘你可真敢想,国子监是什么地方,那出来的都是宰辅、大学士根苗,不用科第就能入仕,我爹出面还有几分希望,您一个妇人,还是妾室,怕没这么大脸面。” 温氏瞪了一记白眼,道:“我就不信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康儿的前程怕就这样了,骏儿和骁儿我得给他们铺好了路,将来咱娘们能指靠的就他俩了。” 第五十一章 生存大计 翼翼京室,眈眈帝宇。 天亮了,朝阳冉冉升起,曜光万丈金辉,帝都如巨兽从黑夜中醒来,琼阁玉楼,飞檐衢宇,安详地沐浴在晨曦中,百户千家似棋局,长街巷陌如菜畦。 夜市方罢,早市已盛,道上的积雪被清理的干净了,各坊刚解了宵禁,街上渐渐热闹起来。 慕容三姐妹下了马车,静妍和毓娟走进一个胭脂店,定柔外罩着一件貂鼠皮面子春羔羊里子里外发烧小短袄,围着素色白针毛滚边竹纹莲蓬风衣,站在门前张望,寻找卖玩意儿的挑担,来的时候葛氏的囝囝让带一个银拨浪鼓回来,旧的不知落在了何处,行礼太多没收拾出来。随行的嬷嬷告诉她,东市只有古玩店、绣庄、绸缎庄、茶楼食肆,这些高档商铺,西市才有杂货店,定柔只好跟两个姐姐说了一下,上车去了西市。 旁边“嘉福楼”的掌柜娘子蹲在门槛前,含着杨枝刷牙,急急跑进内堂对拨拉着算盘的掌柜说:“当家的,我方才见到一个官小姐,长得太美了!跟天上掉下来的仙女似的!” 掌柜的笑她:“咱们这儿是宝相街,黄金地段中的黄金地段,挨着大内,遍地权贵豪门,天天命妇和官小姐迎来送往,见过的美人还少,淑德二位娘娘没进宫之前,在这有包厢呢,最爱吃酸浆鱿鱼。” 掌柜娘子:“不一样,这位美人水灵的跟那才割下来春葱似的,绝不像咱们这边的姑娘,到似江南女子。” 掌柜的也是投机的人物,在朝中有背景,捋须想了想:“许是英博街新来慕容家,从前的淮南节度使,住在以前安府的宅子,介家咱可少沾,没得惹一身骚。” 掌柜娘子:“不是敕封的靖国公么,听说跟着圣上从淮南升迁过来的,安家那宅子可是富贵的很。” 掌柜的:“你懂什么,那是面子上的障目戏,没准明个他们就抄家问罪了。” 掌柜娘子:“那若是有来吃饭的?” 掌柜的又拨弄算盘:“吩咐跑堂的,只要淮扬口音的,皆说雅座满了。” 定柔回到云葭小筑的时候两个姐姐还未归,说是听戏去了,这几日路上的疲累方歇过来,母亲天天早出晚归,在忙两个弟弟进国子监的事,每日回来以泪洗面,还对着孩儿们发脾气,哭说世态炎凉,处处碰壁,从前淮扬的日子如何如何,双生子每顿饭必少不了一顿数落,直骂不争气。 这几天还有一件事像乌云一样笼罩着全家,五姐失宠了,被降成了最末的宝林,搬出了西六宫,禁足在听雨阁,这就等于,被打入了冷宫。 推开绣楼的门,丫鬟帮她结下斗篷,一个年老的嬷嬷在圆桌边熨衣裳,见到她,脸上是慈祥的笑。“姑娘这么早就回来了,怎地不多逛逛。” 相处了几天,定柔知她姓刘,不知怎地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说:“我不爱那些热闹,随便走了走,便乏了。” 另一个丫鬟解开包袱,里面是一些零碎的布料和丝线。 嬷嬷走过来,将火盆里的炭翻了翻:“奴婢这就去告诉厨房,预备午饭,方才以为您不回来,只让准备两位小少爷的。” 定柔问:“我娘又不回来吗?” 嬷嬷点头:“今日在宾鸿楼宴请张祭酒的夫人,天不亮就出去了,听说老爷傍晚就回来了。” 待从厨房回来,定柔正穿针引线做着一件小夹袄,小儿的,给葛氏的孩子,四哥走的时候也没留句话,对母子俩漠不关心,囝囝在路上出了疹子,病了好多天,夜里哭闹的驿馆无法入睡,葛氏免不得被众人说道,生生憔悴了好几岁。嬷嬷笑:“姑娘整日针线不离手,多是缝纫,老奴还第一次见这样的闺阁小姐,她们都是绣花怡情,姑娘是真真的好裁缝。” 定柔咧唇一笑:“一日不做就手痒的很。” 刘嬷嬷见她是光风霁月的人,说话也不藏掖,便愈发亲和起来,坐下闲叙,定柔听说宅子从前的主人姓安,不免愈发证实了心中的猜测。“可是那位在至德年间做右相的安懋安时卿大人?” “正是啊,安相可是大功臣,至德年间的叛乱,全凭得安相运筹,太宗皇帝才能大获全胜,若不然怕是已经改朝换代了,天下还不知什么光景,经年太宗皇帝御驾亲征,皆是安相主持朝政,做了十五年的首相,后来缠绵病榻才请乞致仕的,安相是第一位升附太庙的文臣,那年过世的时候,当时的元和皇帝还是太子,亲自为老爷扶灵,满朝文武披麻戴孝来送殡,好生隆重呢,太宗皇帝还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定柔两行热泪滑了下来:“安相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是吗?” 刘嬷嬷忆起往事也泪水潸然。“姑娘怎知?安相与夫人感情甚笃,夫人生大姑娘难产,伤了身子,多次自请下堂,安相不离不弃,也誓不纳妾,夫人后来病卒也没续娶,可怜安家偌大的家业,都给旁支分了,这宅子也被朝廷收了回去,我们日常做些洒扫,户部司给发薪俸。” 定柔啜泣了两声,刘嬷嬷诧异不已。“阿婆,安云惜是我的师傅,养育我长大的母亲。” 刘嬷嬷惊得站起身:“大姑娘?她、她不是入道了吗?安老爷病逝之后,大姑娘就独自走了,从此杳无音信,据说去了姑苏隐居。” 定柔连连点头,眼泪摔碎一地:“我就是在姑苏长大的,穹庐山深处有一片原始山野,叫寒山,师傅在那儿建了一座道观,我四岁被送到了那里,一直到今年才回了淮扬。” 刘嬷嬷不敢置信:“竟有如此缘分!奴婢还说呢,姑娘的性子,言谈举止,和大姑娘很像,她也是不爱热闹,时常在闺楼看书写字,这云葭小筑,正是大姑娘的寝居,拔步床、琉璃屏风都是旧物,外头的诗也是大姑娘题的。” 定柔已泣不成声,师傅,原来冥冥之中,你没有离开我。 刘嬷嬷抚摸她的头发,不禁愈发疼爱的入了肝肠,“原来是大姑娘的孩儿,大姑娘对奴婢有恩,从今后,奴婢势必效忠为犬马。” 主仆俩如久别重逢的至亲,相拥抱在一起。 黄昏的时刻慕容槐下轿回府,身上穿着大襟道袍,面色憔悴疲倦,眼中阴郁,方才轿子路过前街,恰西征大军凯旋归来,押着一队囚车,长婿直接进了死牢,长女娉儿和三个外孙在后面的囚车里蜷缩着,衣裳单薄,遥遥看见他,伸手出来,哭着哀求救命。 救命,那眼神让他痛彻心扉。 如何救命,慕容家朝不保夕,自己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中,釜中之鱼,危如累卵。 晚饭后坐到书房,温氏和慕容贤夫妇坐在下首,两个女眷哭哭啼啼。 王氏抽泣道:“金部司那帮子,净是狗眼看人低的,妾身想开个绸缎铺,跑了两个月,东市的宝相街,西市的盘古街,咱不敢奢望,都是有大势力大背景的,那西市的珍珑街,他们原来看着昭仪娘娘的面子,答应年节后给一间商号,文契都写好了,可谁想到昭仪娘娘触犯了天颜,他们登时就狗卷帘子变了脸,这样那样的挑刺,说的急了,让妾身去太平街,那是什么地方,胡商混杂的。” 温氏也哭道:“妾身想着,即到了京城,老爷也是效忠了朝廷几十年的,好歹有些苦劳,让两个小的去国子监,将来出息了,也为咱家助益,谁想到,世情薄,人情恶,那礼部侍郎的夫人根本连拜帖都不见,国子监祭酒的夫人今日答应了赴宴,妾身等到了下晌也不见个影儿,去了府门前,说去林国府赏梅了,不来也不打发人说一声,太看不起人了.......” 慕容槐端起茶盏,手不停地抖,滚烫的茶水洒在了手上,也不觉疼,心里的凄楚无以复加。“寄人檐下,都夹起尾巴做人吧,铺子能给商号已是看了三分薄面,骏儿和骁儿,我让人去嵩阳书院送禀帖,将来走科举,若能及第,是我慕容家的万幸。” 温氏抹泪:“那嵩阳书院可在外城,两个孩儿自小没离开过爹娘,到那人生地不熟,如何周全?” 慕容槐皱眉:“男儿家还是多磨砺磨砺,成日在脂粉堆里,都养成女儿心肠了。” 冬日的晴夜,星稀月朗。 慕容槐站在窗前,屋里没有掌灯,微弱的月色映着霜白的两鬓,更添沧桑,身线寂寥。 温氏端着汤羹敲门进来。 黑暗中几盏纱灯点亮,屋中顿时视物全明。 窗前苍老的声音叹息,对她说:“让茜儿进宫吧。” 温氏大惊。 慕容槐接着道:“没有别的路了,我思来想去,只有成了妃嫔,成了他的枕边人,咱们一家才有生机,从前是未雨绸缪,如今是山穷水尽。” 温氏捂着心口:“从前妾身不懂,老爷即说了让茜儿伺候皇帝,自是一生荣华富贵,妾身不胜欢喜,可如今,家里遭此大灾,玉霙和五姑娘接二连三出事,妾身却生了畏惧,那宫里的事怕不是那么简单,水深着呢,茜儿那性子,怕过不来那日子,妾身还想着,过了年,带她四处走走,见识一些人,凭孩儿的才貌,何愁寻不到佳婿。” 慕容槐阖目:“宫中是以色事人的地方,美貌足矣,从前她小,如今她已及笄,理应为家族扛起重任。” 说着笑了一下,“我今见她,我儿不过短短几个月,容貌更胜从前,老夫不信,这般姿色,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他能无视。” ※※※※※※※※※※※※※※※※※※※※ 小剧场 金龟婿和丈母娘二三事 女婿:“今天把夫人请到这里冒昧之处还请原谅,晚辈实是有事相求。” 丈母娘:“不知妾身有什么可以效劳陛下的。” 女婿:“晚辈倾慕定柔姑娘,请夫人成全,将爱媛许配与吾。” 丈母娘:“你不是不喜欢定柔吗?” 女婿:“从前是晚辈不识明珠。” 丈母娘立刻腰杆子硬了:“那啥,我茜儿脾气倔,怕伺候不了您。” 女婿:“岳母在上,小婿以后定赴汤蹈火。” 丈母娘:“那啥,做父母的,就希望孩子有出息......” 女婿:“懂了,岳母放心,以后大舅子和两个小舅子有朕罩着。” 贤妃番外 那年我还未及笄。 爹爹说皇帝写御信来要纳我做太子妾妃,爹爹一向惜我如命,很生气,说他们瞧不起人,骂赵家王八蛋。 后来朝中来了很多人游说,堵在门口不肯走,爹爹被他们缠得烦了,打算给我寻门亲事了结,这时一个官员拿来了太子的画像,说太子文采斐然,而且相貌英俊不凡,爹爹不信,说那些攥笔杆子的惯会糊弄人,能把苍蝇说成香鸭蛋,真容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狗样子,他朝见过开国的两位皇帝,一个凶神恶煞,一个臼头深目,叫人看着心里打颤,谁人不知赵家出丑男。 愈发坚定了要给我寻亲的念头,人都挑选好了,是都虞侯罗起家的小儿子,与我也算青梅竹马,罗家是心腹,知晓根底,且罗家有祖训不得纳妾,罗小将长得眉清目秀,我纵马踩踏了人皆是他给我收拾烂摊子,爹爹很满意,说会疼人,我嫁过去定会幸福安逸一生。罗家贽雁下了聘礼,就在要换庚帖的前三天,叔父从蜀中来了,与爹爹关在堂屋里不知说了什么,我在门外听着,爹爹发了好大的怒火,摔了茶杯和胆瓶,骂了叔父好多难听的话,直说卖心肝脾肺也不卖女儿,叔父悻悻走了。又过了两天,爹爹忽然动摇了,拿着一副画像来找我,说中京的心腹们来信说的皆一致,这是在朝的同僚画来的,是可信的,太子,确实风流倜傥,是天纵英才,崇文馆学堂最出类拔萃的学子,众皇子中的佼佼者,且为人正直谦逊,从无拈花之事。爹爹反复捉摸画像,实难相信,再三回信质疑,那同僚在信上说:“天家出丑男是老黄历了,太子肖似今上,今上是位美男子,美男子是美人生出来的,容貌早就改良了。” 爹爹一时也没了主意,他是个粗人,对于这样一个风采少年没法子不欣赏,但为妾室,他甚不愿,要听我的想法,让我自己挑。 我打开了那画卷,看到了上面的人,我瞧的失了神,那眉目画的并不生动,长身玉立的少年,有一种孤竹长松的感觉,叫人不由得想依偎,那神韵温雅玉润,是我身边的人都没有的,我那时想许是画师笔风的缘故,让一个人可以阳刚和温润契合的这样完美,我脸红了,爹爹瞬间明白了我的心意,但他还不放心,派了心腹骑着快马到中京,潜了一个月,终于在皇家猎场见到了太子,也摸透了那位被选为太子妃的底细,簪缨世家的人,知书达理,闺中颇有贤淑之名,爹爹最崇慕读书人,直说自愧不如,若是个好相与的,为妾室也无不可,就这样,退了罗家的聘礼,受了皇帝的诏书,为我拿出一半家产做了嫁妆。 我离开那天,爹爹哭的像个孩子,后来我才知那时候他身体已经不好了,常常吞咽不下食物,只是强用参片吊着精神瞒着我,临上马车前再三嘱咐我,出嫁从夫,要好好听夫婿的话,孝顺帝后公婆,别再任性妄为,做了人家媳妇是不能骑马横街的,我哭了一路,颠簸两个月来到了中京,披上鞠衣,坐着翟车,入了朱雀佐辅门,遮着雀扇,悄悄看了一眼,看到了我的夫君,他果然比画像上更加风姿绰约。 我心里好生欢喜。 只是,他不只是我的丈夫。 新婚第一夜,他自然是要去正妃那里的,女官说,我年纪最小,皇后娘娘让最后圆房,让三位姐姐传授一些规矩,以便好好服侍殿下。 我羞的简直要钻到地缝里去了。 曹家姐姐贤良宽和,沈家姐姐光彩照人,傅家姐姐也端庄雍容,我忽然感觉自己一无是处,新婚第二日在体乾殿觐见君父母后,那样多的人,我紧张的直冒汗,说话打磕,我听见她们心里在笑话我,越是害怕越是出事,敬茶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倾洒到了母后衣裙上,幸而茶不是太烫,右腿烧红大片,没起水泡,君父和蔼,不停地安慰我,叫我不要惊慌,都是一家人,母后脸上说着无事,眼睛里全是嫌恶,我转头看到他的眼光也闪着不悦,我心里难受极了,很没出息的哭了起来,当着那么多内外命妇给他丢人了,伤了他母后,他心里一定生气。 我太笨了,什么都学不好,人家的端庄持重是自小被教习嬷嬷引导,骨子里带着的,我努力学,努力让自己文雅,却总是不伦不类,平白惹得人笑话。 我才知道,自己原是个配不上他的。 东宫的日子那样漫长,总是好几个月都不见他的影子,他们都说,他很忙很忙,君父龙体每况愈下,太子不但要监理国事还要批阅奏章,披星戴月,有时甚至宿在昌明殿侍疾,连曹家姐姐也时常难见一面。 君父驾崩,他成了皇帝,穿上龙袍,那样伟状,如璇曜清辉,万千众人皆在光芒之下,他也更忙了。 他的世界那样大,我只是渺小的一粟。 他喜欢白宸妃,喜欢慕容家的女儿,喜欢林姑娘,她们聪明美貌,我只是平庸无奇,可我不贪心,只要一点点,就够了,爹爹去世的时候,我多希望他能守着我,抱一抱我,哪怕只有片刻钟。 ※※※※※※※※※※※※※※※※※※※※ 第一卷完,敬请期待第二卷 第一章 大选 青蔻阁 东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吹拂着路边千丝万丝的垂柳,才将怒了点点嫩芽,柳烟成阵,一抹湖色似有似无,前日刚过了花朝节,冬衣却迟迟未换下,立春连着下几场雪霰子,方化的尽了,空气里凝着沁骨的湿冷,今夕京州的春天来的晚了些,杏花还不见踪影。 一辆别致的马车“的的”驰出街巷,踏上天街,上用的青石地砖,蹄声分外脆响。 一只纤纤素荑掀开车帘。 出了宝相街笔直横贯朱雀门的御路,漫长如一条气逾霄汉的巨龙白练,延展向目光所及的远处。朱雀门外禁卫森立,嵯峨的宫阙,庄严宏伟,威严无限,雉堞绵延飞猎着黄龙旗旌,叫她想起了淮扬的玄晖门,已在兵燹中付之一炬,存世不过月余。 还是绕道侧边,走了半盏茶的功夫,转到西边白虎门,已停满了花花绿绿的华贵马车,仍有不断从各处行来的,车上走下衣裳楚楚的妙龄女子。 朱红宫墙耸直昂云,高的让人目眩,完全遮挡住了一方日光。温氏下了车,伸手去挽女儿的手,车里的人没有接,自己踩着杌扎下来,低着头不看母亲,穿着一袭月白色羽缎右衽袄裙,领缘袖口银貂毛滚边,绣着清雅的梅花,梳着垂鬟分肖髻,刘嬷嬷拿着绣鸾披风围上,两个丫鬟拾掇包裹,门前同样禁卫森严,有明金甲的将官在盘查刀矢,伫立着无数内监和宫娥,热闹极了。一张八仙书案铺着团窠锦花卉桌围,坠着流苏,礼部官员和尚仪局女官在登记入册。 前方排成了一条长队,礼部官员问籍契,姓名,何人举荐,对照荐帖,尚仪女官问芳龄生辰,安置寓所。 “宁州右千牛卫录事参军孔德皋次女,孔婉儿,太常少卿杨大人举荐,十六岁。” “入绿莞阁。” “秘书郎程贵轲之幼女,程芊芊,德妃娘娘表外甥女,十七岁。” “失敬,请入青蔻阁。” “虞部司沈方舟嫡女,沈蔓菱,淑妃娘娘族妹,吏部左侍郎沈大人举荐,十八岁。” “失敬失敬,请入青蔻阁。” ...... 终于到了近前,温氏拿出户籍契和荐帖,赔笑道:“靖国公慕容槐十一女,慕容茜,我家老爷自己举荐,年及笄。” 后头有人在窃笑。 那礼部官员抬目朝身旁的少女瞟了一眼,只见低垂着头,额前薄薄的留发,整齐利落,一张面容精致无暇,肌肤凝腻冻脂,不由露出惊艳之色,略微思忖,握笔在名册上划出一笔,旁边的尚仪女官立刻心意神会,念道:“请入青蔻阁。” 温氏欣喜地松了一口气。 青蔻阁和绿莞阁看似比邻,实则大有门道,听说这次采选,还要为几位年轻的亲王和宗室皇亲挑选侍妾,为西征立功的将领赐婚。 这是定柔第一次走进皇宫,走进她命运的那座城。 温氏拉着她的手热泪涟涟:“儿啊,即去了便要好好活出个样子来,你的妆奁匣子娘给塞了两千两票银,是你爹吩咐的,宫里处处得打点,不够了我们再想法子给你捎进去,还有你这个脾气,得收敛,伴君如伴虎,可不是在淮南了,看着咱家的面子才不计较,如今可是皇庭禁宫,一言一行都牵扯着阖家的荣辱,要谨言慎行些......” 定柔神情冰冷,甩开母亲的手,转头步进宽广的门道,门墙有十来尺厚,刘嬷嬷和两个丫鬟随在身后,几个内监抬着箱笼,宫巷人流熙熙,衣香鬓影如花似锦,那姌巧窈窕的身影渐行渐远。 青蔻阁,内监进进出出抬箱笼,宫娥熏被焚香,廊下三三两两地攀谈结交。 院子里一树早春的重瓣绿萼开的穷态极妍,洁白的花,绿色的萼,鹅黄的蕊,枝丫衔翡缀玉,暗香疏影。 身着荷青色羽缎对襟掐牙短袄,蝶戏兰织花裙襦的女子,望着树头,轻轻地吟:“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临水照花的人儿,眉目如画,肤如细瓷,眼眸静水脉脉,恬淡婉约,梳着闺阁式的随云髻,玉钗花簪,围着香狐毛镶边大红猩猩毡花团锦簇斗篷,挽着一条轻盈的纱帛,仪静体闲,身段修长婀娜,纤秾合度。 几个女子莲步嬛嬛走过来,个个形貌昳丽。 一个瓜子脸,弯月眉,杏腮桃花的,身着桃红撒花半臂银鼠小袄,蛱蝶百褶裙,围着玉色披风,梳着凌虚髻,柔声问道:“姐姐好意境,敢问如何称呼?芳龄几许?来自何府?” 荷青袄裙的女子款款道:“各位姐妹安好,吾姓徐,名讳相宜,小字宜君,今年十七岁,家父是阆州刺史,不知各位姐姐如何称呼?” 阆州刺史在此次西南平叛中运送粮草,追缴余孽,立下功的,皇帝提点为川蜀副巡按使,与□□使一起善后剑南诸事,旨意刚到了吏部,还未公布。 瓜子脸的女子道:“吾姓薄,名讳画黛,十六岁。” 指着另外一个略微矮些的,两颊浮着娇羞的红晕:“这个是我妹妹巧眉,刚及笄岁,家翁是陇右节度使,早听闻阆州有一位扫眉才子,做得一厥《梨花词》,曰:‘阶前一枝轻带雨,溶溶冷香色,冰洁玉魂质,欺雪还似负梅,何辜不入群芳牒?哪堪朔风摧,零落一抷芳冢。’可谓当世传颂,与谢家道韫齐名,可是汝?” 徐相宜讪讪一笑:“不敢当,不过闲暇时的拙作,有劳妹妹记得。” “果真是姐姐啊,幸会!” “幸会!” 另一个俊眼修眉,脸似银盘,眉如柳丝的道:“吾姓周,名讳芬婼,十八岁,祖母是荣寿县主。” “......姓方,名讳蓁蓁,十五岁......” “......姓欧阳,名讳卉姑,十六岁......” 薄画黛拉住徐相宜的手:“姐姐来的早啊。” 徐相宜:“我五六日前就到了驿馆,晨起无事,便来的早了些,第一个递名帖的。” “阆州山遥路远,姐姐年节后就动身了么?” “正是,妹妹呢?” “我姊妹两个元宵节后才动身的,昨日才至,险些没赶上,有一个姨母在平乐坊经商,宿在她家。” “吾与姐姐一见如故,以后咱们要相互照应。” “正是呢。” 薄以手附耳到徐,悄悄道:“妹妹方才仔细观察了,凡进了青蔻阁的,姐姐的容貌最出众,又才华横溢,必然中选,妹妹不才,忝居第二,若有幸被圣眷垂青,咱们要守望相助啊。” 徐落落一笑:“自然。” 这时,一从宫娥内监簇拥着一前一后两个锦衣绣裳的少女,下颔倨傲,嬷嬷颐指气使:“别蹭坏了我们姑娘的紫檀箱子,放朝南的那间厢房。” 领头的内宦恭敬不已:“是是是,淑妃娘娘都吩咐了,最好的屋子留给姑娘,奴才昨日用寄生香熏了半日,一点也没有湿潮气......” “算你猴崽子机灵。” 另一边的道:“德妃娘娘也吩咐了,沈姑娘旁边这间给姑娘,一样坐南朝北的屋子,知道姑娘喜欢兰花,特让花卉局从暖房挪来两盆玉梅和墨兰,屋中放了炭,好生养着呢。” “这还差不多!” 方蓁蓁小声对众人人说:“淑妃和德妃的亲眷,咱们以后可得敬让些,莫冲撞了。” 话音刚落,又几个内监抬箱进了垂花门,两个粉衣宫娥和两个丫鬟模样的人引着一个绣鸾披风的少女,待看清面容,几人顿时一怔,如在梦中。 “姑娘的房间在楼上。” 一众脚步上了画阁。 徐和薄几人望着那纤巧袅娜的一抹背影,忘了眨眼。 心直直向深渊坠下。 薄画黛脸色都变了,感慨:“天呢!竟有如此人物!” 日暮斜阳,余霞成绮,琉璃瓦上镀了一层潋滟,映的雕梁画柱镂金错彩,鲜亮的似能滴出颜料。 少女倚在阑干下,望着重重叠叠的飞檐反宇,余晖下琼楼金阙朦了暝霭薄雾,透着不真实的迷离。 宫人们抬着食盒鱼贯而进垂花门。 刘嬷嬷烧了暖手炉,走过来:“姑娘,这会子天凉了,回屋去吧,晚饭送来了。” 少女摇了摇头,示意不想吃。 她要等,那个和妙真观一样的月亮,今天是初九日,它出来的早。 刘嬷嬷只好将粥和小菜放进暖笼温着,桌上有供应的甜点果品,朝夕有人来换。 师傅,离开之后,到你陵前磕个头,竟是这样难。 今年是记事以来和亲人过的第一个年节,她的心里说不出的期待,从前无数次的幻想过,一家人围坐一起守岁,吃年夜饭,鞭炮烟火,可是全家没有一个不阴沉着脸,唉声叹气的,四哥没回来,只捎了书信问候父母,尹氏嫂嫂过世对他来说,家也不似个家了。二哥倒是回来了,却是递了辞呈回来的,说在康县军营处处受排挤,吃喝拉撒都有人监视着,干不下去了,静妍的夫家御史台彭家是世代雅望清流,祖上与先祖父颇有交情,虽说家里没落,前途岌岌可危,却未作出背信弃义的事,差了媒人来送庚帖,预备年后迎亲,定了四月为吉期,静妍这时候突然一病不起了,精神恍惚,不思饮食,日渐憔悴起来,年节的时候在病榻上过的,找了医者来观脉,皆说不出个症状,人却是不断的消瘦下去,变得形销骨立,开春又添了咳症,时常昏迷不醒,这光景,怕是天寿不永的,父亲不忍耽误彭家儿郎,只好亲自登门退了聘礼。 那天两个陌生的嬷嬷莫名进了云葭小筑,将针线全部收了起来,一个肃正的面孔,严厉地说着宫规仪矩,做着示范,一个拿来了花房里的新卉,喋喋说着插花诀要,她觉着母亲定是又生了什么念头,便别扭起来,两个嬷嬷见她不肯学,便去告状,母亲稍事来了,将下人遣出去,绣楼的房门关上,坦白了说,宫里要大选妃御,父亲让她进宫,做皇帝的侍妾,名字已报呈了礼部,父母之命不可违。 她气得摔了茶盏。 母亲态度强硬:“这一次无论如何是由不得你自己的,谁叫你是慕容家的女儿,谁叫你天生姓了慕容,除非剐去一身血肉,才脱得了干系,你一日是你爹的女儿,就得听你爹的!” 她快把牙都咬碎了,颤抖着声音说:“我求你们,给我寻一个人让我名正言顺的嫁了吧,放牛的也好,耕田的也罢,穷点无所谓,老实勤恳就成,我能纺会织,也无需你能陪送什么嫁妆,要我去跟一群女人争一个丈夫,比杀了我还难,我只要一个小院,一个温馨的家。” 母亲脸色铁青:“我温良意怎生出你这种胸无大志的女儿,简直白瞎了老子娘生的好皮囊,你这般模样,岂是落入寻常百姓家的!当今圣上一表人才,娘是亲眼见过的,人家是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皇帝,十九岁就登基了,风华正茂,大有作为,还委屈了你不成,肯垂怜你一分,是你几世修不来福气。” “我宁愿做一辈子妙真圣女!也不嫁一个三妻四妾、朝秦暮楚的男人!”她猛然拿起了针线筐子里的剪刀,对着自己的脸就要扎下去,母亲上来一把握住了剪刃,手心割出了一道口子,血登时止不住。 父亲听到了动静,推门进来。 让母亲出去治伤,屋中只剩父女两个人,第一次和父亲单独相处。 父亲穿着她亲手做的紫貂皮鹤氅,织锦缎衬里的,这是年节给他做的新衣,用的最好的料子,纫了半个月才做好。父亲摸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两鬓和胡须已白透了。 他开诚布公地说:“为父晓得,当年点天灯那件事,我做错了,你祖母也多次训了我,她是真的疼爱你,比疼爱你小姑更甚,若非你身子弱,为你卜命说不宜在家,她怎舍得把你送出去,将你放在荒郊野外,放在外人手里,十年不闻不问也是我的不是,为父给你谢罪了。” 说着垂颔下去,已掉下了泪:“儿啊,咱家现在的情形你全看在眼里,釜中鱼,笼中燕,朝不保夕的日子,你长姐一家凌迟的凌迟,流放的流放,连那小小稚童,都得跟着受流配之苦,没准哪日,皇帝想起来,收拾了我们,金口玉言,一句话就可抄家株连。为父老了,不知道还能撑几时,小五失宠了,玉霙没了,只有你,容貌最出色,只有成了他的枕边人,成了宠妃,才能改变这一切,就当为父求你,为家族献身罢。” 她的一颗心,绞痛成血肉模糊的一团,朝着父亲跪下:“爹,我不喜欢他,他是五姐姐的夫婿啊,五姐姐才几年就被厌弃了,我跟了他,岂非是第二个五姐姐,我在淮扬得罪过他,他怎会喜欢我。” 父亲道:“为父是男人,太了解男人了,没有男人能抵抗住美色,你正是韶光年华,从前你小,他当你是个孩子,可如今,为父不信,你站在他面前,他能丝毫不动心,只要他临幸了你,有了皇嗣,咱们阖家头上这把刀就挪开了。” 她拼命摇头,拼命摇头。“我做不到......做不到......与虎谋皮......曲意承欢......每日当着人作戏......我做不到......” “你长姐走的那天,冒着大雪,我远远看着他们,披枷带锁,被人鞭打驱策,身上就穿了单薄的囚衣,听说在牢里,小儿的手指头冻掉了两根,为父无能,只有眼睁睁看着,都怪父亲,将她嫁到了邢家,或许,你委身了皇帝,能为他们求来一份赦免。” 她哭的撕心裂肺:“为什么要谋反......为什么谋反.......” 父亲已知她心中防线已溃,老泪纵横地道:“你要为父跪下来求你吗?” 终于,她妥协了。 面如死灰地说了一句:“我答应去,但是能不能选的上,我不能保证,我就这般性子,改不了,我不会再冲撞他,也绝学不会讨好他,他不喜欢我也没法子。” 就这样,她来到了这里。 夜黑的透了,月出皎兮,宫阙沉浸在灯火的海洋,檐下挂着一盏盏洋漆四角如意宫灯,花梨木为框架,雕刻吉祥花纹,镶以绢纱,绘彩图案,或寒梅映枝,或牡丹锦簇。 暖炉里的炭燃的烬了,刘嬷嬷去换新的,今夜的青蔻阁蜩螗齐沸,说话声,嬉笑声,不绝于耳,从隔壁房间出来两个美貌女子,施施然然来到身畔,围着披风,里头只穿了寝衣。 “看妹妹年纪在我们之下,听说你是慕容府的,不知怎么称呼?”绿衣女子声音柔婉。 粉衣女子也道:“是啊,咱们以后就是姐妹了,有缘同聚一堂,要守望扶持啊。” 定柔知道她们是来攀交的,今夜她不想同不熟悉的人说话。 两个女子见她动也没动,好生无趣,转头回房。“她怎么这样啊......” 楼下厢房,两个女子在比衣服。 一个对镜道:“沈姐姐,慕容家那个庶女你注意了吧,年纪最小,模样最出挑,必然是中选的,以后是我们的劲敌。” 另一个冷哼一声:“我爹说慕容家现在还不如个破落户,封邑收了,兵权也收了,就一个空壳子虚名,怕她作甚,便是选上了,叫她失宠还不简单。” 翌日,采选女子比肩联袂站在院外,列了整整四行,青蔻阁和绿莞阁共进选五十六位名媛,定柔身形娇小,站在第一排最右。 两个模样端正的管事嬷嬷在训话,喋喋说着宫规礼仪,见到皇帝、太后、皇后、四妃、嫔御,该行什么礼,说什么敬语,初选由尚仪女官考核妇功和四书五德,音律和诗词赋,日子定在十五,复选在瑶光殿,下月初一为吉日,由太后和四妃瞻观妇容妇言,入了复选便可移居韶华馆,成为正式的御妻,殿选日子还未定,是众御妻面圣的机会。 “掖庭有东西十二殿,三十六馆,六十三阁,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只有九嫔之上才可椒兰殿寝,奴婢恭祝各位采女日后都能擢第,跻身贵人,若生下皇子公主,荣华不可限量......” 语罢,让众人依次进一个房间,每六个为一组。 从左到右,定柔在第二组,前面六个人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泪痕,有的还在颤抖着手系衣带。 第二排进去,屋里桌椅全无,几个面貌不善身材魁梧的老妪,守在帐帷旁边,盘子里放着一堆不知道干什么的物什。 “脱!”刀子似的声音。 脱? 采女们面面相窥,面上顿时少了血色。 “不脱光怎么验身?肚兜也得褪下来,凡有胎记、痦子、伤疤、体毛、狐臭、非处女者,皆不可伺候皇上。” 采女们开始抵触。 “啪!”一个采女脸上挨了一巴掌,把众人吓了一跳。 “老身可没功夫跟你们耗着,老身可是奉太后的懿旨办事,稍后还得到康宁殿回话!” “要老身亲自动手吗!” 采女们皆含了泪,抬手颤巍巍解衣带,定柔全身寒颤,即到了此处,不得不忍辱,也去解衣带。 屋中烧了几个炭盆,并不觉得冷,姑娘们皆起了鸡皮疙瘩,一众六个人上身赤条条站在屋中央,只穿了亵裤,像个马戏团的异类,被老妪们凑近观察,细至每一寸肌肤,定柔身畔的婆子啧啧称赞:“真是个天生尤物,老身活了半辈子还未见过这么好的肉皮儿!白里透红,嫩的都能看见膏腴!” 说着还捏了一把,羊脂玉晕般的底子上立刻泛起红印,久久不退。 定柔疼的大吸了一口气,瞪了那人一眼。 “躺下,脱了亵裤。” 采女们深知接下来的事,望着那一堆明光嚯嚯的物什,愈发恐惧的低声啜泣起来,嬷嬷怒斥一声,有两个赶紧躺进了帐帷,其他的被一边一个挟制着按在了临时床榻上。 定柔挣扎着,伸出右臂上的守宫痣给她们看,却没被放过,婆子们手臂粗壮,蛮力把她按在塌上...... 东市一茶肆,黑翼冠的内宦被慕容两兄弟截在了包厢。 “副总管,给个薄面......”连拽带推将人拉到另一个包厢,合上门,掀开桌子上的红绸,红酸枝呈盘里满满的金锞子,内宦咽了咽口水,眼前一片金光,思想剧烈挣扎。“这......这......不行......陛下猜忌你家......人人皆知......你们这不是害咱家么......” 慕容贤忙不迭又塞合浦大珠,两只手很快装不下:“家父说了,只要我妹子能过了初选,莫叫别有用心的剔除了,进了复选,必再重谢副总管。” ......定柔出来的时候捏着衣带,心有余悸,其他人依着墙和阑干抽泣,她咬牙望着臻臻至至的明黄琉檐,想起合欢树下的男人,直恨不得咬几口肉解气。 很多年后,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娘睡梦中闪忆这一幕,转过脸看到酣眠的男人,磊落的眉宇,清隽的五官,磨了磨牙根,朝着赤.裸的膀子......肉太紧实了,咬不下来。 男人一副被醋酸倒了牙的表情,睡得鼻音醇厚:“你干嘛啊?” 然后她便说了。 男人竟是一脸惊讶:“这样的?你一定吓坏了吧?” “你还装!” “我为什么要装,我又没参选过,我怎生知道里头的道道,听母后说这还是大大缩减了的,按着历代的规矩,从民间广纳采选,要挑出上万人来。” “你的意思是,你的太少了?”又在磨牙。 “不不不......” “她们说胎记体毛狐臭都不能伺候你,话说你的那些妃嫔好多都不是大选进来的,身上有体毛、狐臭或者脚气啥的吗?” “咳咳,我忘了,我就记得你没有,对了,你胸前右边那个,有一粒针眼儿大的朱砂小痣。” “是吗,”掀开被子去看。 “不仔细看不出来。” “我怎么找不到。” “我指给你看啊。” ...... 验完身,筛择出二十八个人,管事嬷嬷告诉她们,可以收拾行李出宫了,住进驿馆静候旨意,若不赐婚便自行回家婚配。 只有两人避过了验身这一关,沈蔓菱和程芊芊。 十五日初选,天色大晴,杏花终于吐出了芽苞,归来的白燕啄着庭前的旧泥,微风带着煦和的暖意,御苑华琼池西畔的湖榭游廊,四周挂着梁平卷帘,每个长案上搁着茶水和天青釉莲镂香炉,乌纱巾的女官考问《女则》和《女诫》,内侍官即兴出题,以春意迟填词《木兰花令》,定柔蘸墨对着白宣纸胡写了几句,连韵都不搭,便交了卷,谁知竟评了个优,正纳闷的时候遇上旁边徐姑娘幽郁的眼神。 三月初一日复选。 天还未亮采女们便起来梳妆了,为了束腰只喝几口清粥,定柔被刘嬷嬷强行拉出了帐帷。 花红粉绿的襦裙堆了一沓,嬷嬷一边在胎漆螺钿宝盒里挑着首饰说:“奴婢总觉得,这殿选的日子未定,说不准另有乾坤,陛下今天也来呢,姑娘好生打扮打扮,凭你的姿色,要艳压群芳,易如反掌。” 定柔对着铜镜,生气地将梳篦掼到一旁:“我才不为了取悦他折腾我自己,我有孝在身,绝不穿鲜艳的。” 时节与日俱热,光景一时新,杏花只开了十来天,还没来得及品赏便纷落一地,桃花接踵而开,灼灼满枝丫,芳菲满园,逞娇呈美。 “太后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宸妃娘娘到——” 瑶光殿外两侧,锦彩堆秀的妙龄女子跪的邢列分明,各色发髻争芳斗艳,额头朝地,钗簪垂珠微微曳动,太后下了坐辇,被众妃簇拥着步入内殿。 除了皇后和四妃,还有敬贤太妃安氏、和淑太妃董氏,先皇龙御归天后,未生育的遗妃除了依礼殉葬的,余者遣去了建国寺落发修行。安太妃是成王赵祎的生母,董太妃是先帝最后宠爱的,诞育了年纪最小的静诚公主,两位被太后恩旨在宫中养老。 太后坐在上首的织金芙蓉座榻上,踏着矮踏,今日穿着团花凤纹大衫,戴着翠钿四凤步摇冠,围着仙鹤牡丹霞帔子,两太妃坐左下太师椅,皇后和淑德宸三妃分坐右下,也是大衫霞帔,赤金步摇冠,格外雍容庄重,对着殿外:“让采女们平身罢。” 昌明殿,皇帝下朝回来,被围拥着换常服,坐到御案后,握起了朱笔,小柱子小心翼翼道:“康宁殿锦纹姑姑来送太后话,让您移驾瑶光殿,亲看那些采女,择出心仪的。” 皇帝已看完了一个奏疏,下笔写着批语,不耐地扔了一句:“朕没空。” 小柱子连忙闭嘴,给小栋子递了个眼色,去给太后送信。 擦擦汗,自贤妃去后,陛下好似久久走不出来,面色总是阴郁着,每日不得不提心吊胆侍候。 皇帝忽然问:“慕容府这两日有什么动静?” 瑶光殿外,亭亭身姿站的端正不苟,针落可闻,心跳声如擂鼓。 定柔今天故意选了个不显眼的地方。 太后与太妃正说先皇当年选妃的事,感叹时光催人老,小栋子来送口谕:“启禀太后,陛下有几个要紧的奏报要批阅,来不得了。” 太后掐着菩提子叹息一声:“这孩子,咱们一大群人为他忙活,他到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儿。” 董太妃忙接茬:“陛下忧劳国事,事事国事为先,苍生之福祉也!” 太后点点头:“禝儿向来以国为重,以天下为重,正因如此咱们才得多多分忧,挑出知书达理,品貌贵重的来,让他心悦。” 皇后和宸妃颔首应是。 “开始吧。” 司礼监念着名册,一边五人一组,莲步姗姗进殿,动作一致地伏地叩首。 “秘书郎程贵轲之幼女,程芊芊,年十七。 荣寿县主之孙,周芬婼,年十八......” 盈盈出列,敛衽再拜:“臣女恭请太后圣安。” 太后问安太妃:“哀家没记错的话,荣寿县主今年八十有六了吧?” 安太妃道:“正是呢,太后好记性,比臣妾强多了,臣妾有时连名字都记混。” 太后感慨:“果真荣禄长寿啊,顶别人活两辈子。” “虞部司掌事沈方舟之女,沈蔓菱,年十八。” 淑妃起身:“母后,这是族中堂妹。” 太后“哦”了一声,和颜悦色地招手:“近前些,让哀家瞧瞧。” 沈蔓菱娉娉而至,端方秀雅,太后端详了一阵,赞道:“是个齐整的孩子,哀家 第二章 大选 殿选 四壁堂皇的殿堂,雕栏画柱,两侧肃立六尚局众女史,衣冠济济,仪貌矜严。 沈蔓菱立刻喜不自胜,提着裙摆伏地谢恩,姿态极端庄优雅,太后点点头,眼角露出几分满意,两个一等宫女上来挽起第一位进选者,立于左下侧,身后乌纱巾的女史们如众星拱月。 德妃见状,忙也举荐程芊芊,太后即抬举了淑妃,自然也不好当众驳了德妃的面子,第二位入选者入列。 淑妃多瞧了程芊芊一眼,心想,虽有两分颜色,但比起自己明媚如花的堂妹到底差了一截子,举手投足间脱离不了和傅阿窈一样的庸俗之气,如牡丹与之鸡冠花,不可同语而论。 攥着绣帕,心头好似生了牙,在那噬啮着,什么玩意儿啊,进东宫做侧妃,进封一品皇妃,生皇子,一路如影随形,共用一个丈夫还罢了,如今,沈家筹谋来为自己固宠的人,傅家也来凑个双,傅阿窈,当真是天生的冤家,她也配! 德妃也老大不痛快,自己本就没多少宠爱,都忘了男人温存是什么感觉,总不过就这样了,有什么可固的,母亲偏三番两次进宫来死缠烂打,要她提拔模样清秀的表外甥女,父亲去世后傅家的势力式微,靠着显儿这个皇子才没有没落,急需新的助益。 哼,她们未免把陛下想的太简单了,不过能气一气淑妃,也值了。 宸妃摩挲指间的玉指环,眼风扫了一眼皇后,只见依旧是那副贤良淑德的样儿,面上含着正宫娘娘的招牌笑意,恬淡自安地,欣赏着如花似玉的新人。 不由心下冷哼一声,这人,当得后宫第一戏伶,做起戏来连亲妈都信了,原本预料曹家会送新人进来,为皇后代孕皇子,却不想名单上并无曹家的人,连沾亲的都没有,看来曹细如是计划打消耗战,死扛到底了。 看这心思,打算在新人中培植爪牙?不自量力! 太后看着周芬婼说:“哀家与荣寿县主有几面之缘,算得旧识,她即送了人来,哀家自然笑纳,你是个有宜男多福的面相,入襄王府吧,祈儿身边正缺你这样的人。” “臣女谢太后恩典。” 谢过恩,被宫女挽起,立于右下侧,未中选的两个躬身退出殿外,面色晦败,泪光闪闪。 接下来第二组进选一位,襄王府进选两位,第三组开始。 “......光禄寺正卿司徒植之女,司徒安然,年十六 阆州刺史兼剑南道副巡按使徐尧则之女,徐相宜,年十七 刑部侍郎方择瑞之女,方蓁蓁,年十五 陇右节度使薄殊之孙,薄画黛,年十六,其妹薄巧眉,年十五。” 进殿盈盈拜倒,婉转和洽的声音齐念道:“臣女恭请太后圣安,皇后、太妃、各位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听到有薄家女儿,心道薄殊这个老泥鳅,淮南的事果然达到了敲山震虎的功效,这老小子也慌了。 “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喏。”五张年轻如春笋的面孔抬起下颔儿,众妃眼前立刻一亮,真真是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董太妃喜道:“哎呀呀,这一组都是美人啊!” 安太妃也道:“臣妾眼睛都看花了。” 太后喜悦的合不拢嘴,眼角的笑纹慈祥,目光落在徐、薄二人身上,粉衣绿裳,桃争柳艳,越看越满意,清丽脱俗,不似那妖冶艳丽的,不知才德如何,既然过了初选,必是才华出众且家世贵重的,今日只看妇容和妇言,这次甄选本就是犒劳禝儿的,淮南一役委实辛苦了,回来又日夜操劳国事,去后宫的日子寥寥可数,年节到现在也没得暇到康宁殿陪母亲进膳,才二十六岁就这样清简寡欲,做亲娘的实在心疼,这次还是容貌为上,让他心悦,只要不是狐媚惑主的就好。 这一组进选最多,司徒、徐、簿三人进韶华馆,两人进襄王府,薄家两个女儿,大的侍奉皇帝,小的侍奉襄王,得给薄殊吃一粒定心丸,淮南和剑南战事刚过,陇西接壤安西都督府,离边关太近,此刻不能变生肘腋,得徐徐图之,淮南用的霹雳手段,陇西就得慢火熬炖。 二十八个人分成五组零三个,定柔在最后三人当中。 “京畿道按察使欧阳彝之侄,欧阳卉姑,年十六 度支司掌事冯晁之女,冯少儿,年十六 靖国公慕容槐之女,慕容茜,年十五。” 心跳骤急,脸颊发烧,手心攥着冷汗,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家中大灾那天都没这般怵惧。 微微捏着裙角,十二扇朱红泥金三交六椀菱花格心门牖,硬着头皮迈进,殿中扑鼻而来浓烈的脂粉香,让她险些要打喷嚏,脚下铺墁二尺见方的慕窑澄泥上砖,远看金璀流华,近看变成乌墨的坚冷光泽,打磨的明华如镜,光可鉴人,盈盈敛衽于地,双膝落在西域华夷进贡的羊绒氍毹上,似落在了一团云上,雪白无暇的绒毛,叫人不忍踏足。 与她们一起说:“臣女恭请太后圣安,皇后、太妃......” 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说:“免礼。”和蔼的语气,却带着不可捉摸的威严。 “都是碧玉年华的孩子啊......”转头与旁边的人打趣:“今见了她们才知道咱姐妹是真的老了,瞧这一个个水葱般的,把我们衬的,一张老脸跟鱼皮似的。” 旁边的人笑:“姐姐可不显老,到是臣妾,这眼角又多了几条纹,没法子,岁月不饶人啊。” 太后转眸打量三个少女,却见其中一个低低垂着头,下颔抵着颈,额前留发遮住了眼睫,穿着一袭莲青桑波缎提花玫瑰襦裙,身形娇巧玲珑,骨韵柔桡嬛嬛,想是紧张,所以不敢看人。“那个姑娘,抬起头来,莫害怕,哀家不是大老虎。” 少女动了一下,尖尖小小的颔儿却又低了低。 宸妃不由厉声责备:“叫你抬起头来,你敢不尊,这是违抗懿旨知道吗!” 雪白绒毛上的纤纤玉指动了一下。 太后对宸妃飞了个眼色,嗔骂道:“别吓着人家姑娘,好孩子,抬起头来,告诉哀家你是哪家的。” 两个太妃也忙出言催促。 少女无奈地阖了一下目,缓缓仰起下颔。 满室惊叹的声音。 淑妃惊得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老天爷,哪里来的这般人物!叫男人见了,以后还有别人的活路吗! 德妃心里发酸,造物真真气人,怎么好东西都放在了别人身上! 宸妃也惊得咋舌,听宫人说青蔻阁的新人中有一位绝色美人,正是慕容府那位,只当是传言夸大,她虽有三分信,却碍于身份未去亲看,宫里眼睛太多,也不好遣含章殿的心腹去,无端叫人觉的堂堂一品妃和新人拈酸吃醋,旁人又众口一词,除了貌惊天人说不出个具体分晓来,却不想果真貌惊天人!貌惊天人也! 莫说五官,单那肌肤也无人可比,薄的仿佛呵口气即破,透着内里醉酒般的红晕,如珠生辉,玉瑰丽,原来这世上最好的,不是肤若凝脂,靡颜腻理。 美人在骨不在皮,那骨韵,柔美绰约,韵致着一种难喻的“巧意”,小巧与美的契合,精致到了极处,怎一个“妙”字了得。 侧眸看到曹细如的目光,望着那美人若有所想,心下闪过一丝寒意。 太后目呆了片刻,感慨道:“竟有如此标致的!” 两个太妃半晌挪不开眼:“这位姑娘一抬头,前头的都白看了,堪为冠首啊!” 闻言,两旁的采女们纷纷垂头,有的暗自咬牙,有的怅然失落。 定柔双臂撑地,后背阵阵发寒。 太后道:“原来是靖国公慕容府的,果然南国出美人啊。” 皇后笑着道:“母后不知,在淮南,有一位慕容七姑娘与陛下邂逅,那真是西施重生,嫦娥临凡啊,可惜红颜易陨,伺候了陛下几日忽然患了急病,来不及见最后一眼便香消玉殒了,臣妾以为再也见不到那般惊世骇俗的容姿了,原来这世上还有,竟也出自慕容府,还是同胞姐妹。” 听到她们说起玉霙,定柔心底凄怆一片,眼前浮现姐姐在怀中奄奄一息的样子,我们都做了慕容家的牺牲品。 太后不免一番思虑,这样的人放到后宫怕是祸事之源,妃嫔们还不知怎样一番鉏铻,但转念又一想,禝儿对慕容家一举一动了若指掌,怎会不知有这样一个人,这姑娘能进了青蔻阁,想来别有用意,要平息外头的猜测,抬举慕容氏两分,毕竟淮南军刚接手,军中人心尚不稳,慕容槐在淮南军中几十年威望,不可不忌惮。 禝儿,向来不是色令智昏的。 复选罢,韶华馆共进选八人,襄王府四人,另有三人入福王府,其他分别赐婚羽林将。 定柔站在左侧最后,身旁是司徒安然,一众百合髻粉衣宫装的宫娥腰挂紫璎蝴蝶结子长穗宫绦,端着明漆呈盘进来,底铺黄绸流苏,每个里头躺着一支累丝嵌宝衔珠金凤步摇,襄王府是累丝金雀挂珠钗,福王府是累丝梅英彩胜。 太后笑望着新人们:“这是哀家送你们的见面礼。” “谢太后隆恩,千岁千岁千千岁。”众人伏地又拜,拱捧起手掌,冰凉的金属落在掌中,金质累丝错镂繁复,玲珑透漏,鸾凤尾羽栩栩如生,碧玺宝石红的滴血,簪身花丝连枝纹累錾,触之精巧,饶是见多识广的,也叹为观止,如此巧夺天工的精美,富丽高贵的大气。 定柔想,这是聘礼吗? 从青蔻阁挪往韶华馆,身边多了两个宫娥和内监。 垂花门上挂着“韶华馆”三个字的宫匾,走进去,眼前怔了一下,这个地方,比青蔻阁大了三、四倍不止,朱甍碧瓦,雕梁画栋,几个小跨院左右相连,每院一个圆月洞门,墙角或翠竹掩荫或木槿扶疏,外院宽阔轩敞,青石地砖磊磊明明,两棵白皮针松苍枝遒干,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在耳房的帘栊上映出斑驳的光影,阶下列站宫女和内监,见到她们,鞠身行礼,迎面有个约七八尺的水塘,连着底下泉,直通御苑华琼池,四周围着汉白玉石雕栏柱,一带水翠色如流,参差浮着萍草。 “各位御妻这边请。” 走进一个月洞门,石砌匾上写着“一坞香雪”,旁边分别是“一枕春酲、一从芳径”和“一叶枫影”。 寓意春夏秋冬。 内侍监道:“您和徐姑娘同住一坞香雪居,您在西边那间厢房。” 刘嬷嬷带着他们安置箱笼,定柔走进西厢,四间的屋子,无有隔断,一应案桌圆墩皆是黄杨木的,架子床挂着锦幔春帐,提花海棠的图案,定柔不喜那鲜亮的颜色,自己的外衫里罩着生绢衰衣,是戴孝之人,如何睡繁花锦绣地,想说让换个素的来,又想着在别人家,自己是客,还是随遇而安罢。 坐到小轩窗前,望着天际,出起神来。 昌明殿,方散了一个议会,三五个朱袍乌纱的官员退出东侧殿,太后在外殿的太师椅上等候,官员们行了个礼告去,太后温笑晏晏地步进御书房。 皇帝见到母亲,忙从御案后起身,走出来,拱起手:“母后万福懿安,您何时来的?怎地不让他们通传?” 太后心情很好,笑嗔他:“瞧你忙的,哀家想见儿子一遭,好生不易。” 皇帝扶着母亲坐在蜀锦团金龙座榻上:“近来事多,今夜过去陪您用膳。” 太后道:“哀家说的不是这个,我一个老太婆,清静惯了,有青灯古佛相伴,有孙儿承欢膝下,便是满足,你是国之重器,怎敢劳烦费心费神,你事事圆满了,哀家便了无遗憾。” 皇帝垂颔:“儿子知道了,等忙完这一阵再去后宫。” 太后摇头,拍拍儿子手背:“哀家说的是新人,母亲今替你选好了,个个是品貌俱佳的,你且抽个时间看看,有哪个是心仪的,从淮南回来你绷的太紧了,该放松放松。” 皇帝眉间闪过失落,稍纵即逝,淡声道:“儿子还不想宠幸那些人,近来忙,不清楚为人底细的,没工夫应付。” 太后又嗔他:“你当为娘看不出来,你可是我生的,焉能不了解。” 皇帝只好坦白说:“贤妃刚薨去不久,下葬不足百日,儿子还不想宠幸新人,儿子现在才知道,她是值得珍惜的人,是朕负了她。” 太后眉心一紧,急了:“一个敌将之女你缅怀她作甚!堂堂一国之君,现在该想的是这些事吗!国无储君,乾坤不定,你的三个长子哀家左看右看,资质平庸,都非廊庙之器,朝堂现在看似风平浪静,可用不了几年,就会兴起立储风波,皇后和瑜儿是生不出皇子了,为娘一番苦心的筹谋,你何以不懂吗?” 皇帝面色低沉,垂目拱手:“儿子知道了。” 太后缓了口气,又道:“上以事宗庙社稷,下以继后世皇统,才是你一个皇帝职责。” 皇帝垂睑阖了一下目,睁开,豁然道:“儿子后日下晌有空,让她们准备殿选吧。” 翌日傍晚,韶华馆墙外角落,一个内监缩头缩脑,沈蔓菱走出来问:“她怎么还是好端端的,你是干什么吃的!仔细我姐姐发落你!” 内监瑟缩道:“姑娘息怒,奴才也不知殿选的日子这么快,今儿寻摸了一天,那姑娘根本不用胭脂水粉,饭菜也难下手,她身边那个嬷嬷精明着呢,是个有见识的,凡吃食饮水皆查验了,若不得已,怕只有今夜放把火了。” “那就放啊,我去堂姐的永庆殿宿着,全烧死了更好。” 内监连连擦汗:“您说的太简单了,外头有值夜的,阖宫都是宸妃娘娘的人,稍有风吹草动含章殿立时便知道了,咱们前脚做了,后脚就被揪出来了,牵根绊藤,宸妃何种手段,巴不得把淑妃娘娘一网打尽了。” 沈蔓菱顿足:“就没法子了吗!明天就是面圣的日子,不能叫皇上见了她!” 内监道:“只有明天殿选之时,人都出去了,奴才潜进一坞香雪看看有没有机会,在侍寝之前,断了她的生路。” 长夜漫漫,乌云遮月。深宫寂寂,风从云生,吹在两颊上如刀似剑,琼楼金阙隐没在无边黑夜里,灯火灿若繁星,摘星塔上笛声清远。 独自凭栏,宸妃拿着明黄披风踏阶而上。 这是第二次见他吹笛,上一次是多年前,启程去衡州读书的前一夜,前程不明,生死未卜。 她听出吹的是一套《塞下》。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豪气干云满弓刀......满弓刀......你是有壮志未酬吗?上一次也是塞下,却非今夜的塞下,乃是夜战桑乾北,秦兵半不归的凄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离他很近,一个眼神便知彼此所思所想,有时却感觉他们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陛下,风凉,当心龙体。” 笛声渐止,宸妃系上披风绦子,他只是不语,黑夜中看不清面上的表情,又站了一会儿,转头大步走下塔阶,小柱子提着羊角琉璃灯,男人步履如风,噔噔噔走的极快,宸妃有些微恐高,穿着绣鞋,被宫女扶着唯恐摔了,不一会儿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前方折弯处,她一路追到了昌明殿。 皇帝斜倚在罗汉榻边,右手放在额头上,两个指头按揉鬓穴。 宸妃到配殿沐浴了出来,只穿着绫纱寝衣,走过来替换了他的手,力道揉的恰到好处,皇帝眉角的蹙痕渐渐松了,她记得先皇当年也是时常按揉鬓穴,表哥会不会也像先皇一样,看奏疏养出眼疾。 “上次您去淮南之前,有件事臣妾没说完。”她试探着道。 皇帝“嗯”了一声。“慕容家的?” 宸妃手指酸麻,却不敢停。“正是,慕容元氏老太君曾寻道者为家族卜命,血流如河,人口折半,没想到今朝果然应验,当年他们岂会坐以待毙,老太君留下了遗嘱,作为筹谋,表哥可知是什么。” 皇帝唇边闪过一抹冷笑:“跟朕有关系吧。” 慕容艳、慕容岚,还不够明显么,慕容槐很久以前就在训练她们,怎样做天子的枕边人。 宸妃心道表哥果然看不出来了,不愧是臣妾钦慕的男人。“陛下圣明,那一句遗嘱是‘凡我慕容氏所出之女儿,以入宫廷妃御为使命,务必诞下皇子,保家族。’慕容槐不惜次次前赴后继,这是铆足了劲要做国丈呢。” 皇帝嘴角扬起,哼笑了两声。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殿选在御苑的红萼轩,一树树辛夷花映着灼灼娇艳的樱花。 樱花树的树干一人怀抱粗,枝上绑了秋千,相传是前朝某个爱侍弄花草的荒唐皇帝,造了十几艘大船,遣了使者去东瀛,移植的五十年老树,连根带土从海上运过来的,留下的大坑挑夫们担土填了一个月,才填平了,在大海中颠簸一百天,十颗树死了一半,回来只活了两棵,甚是劳民伤财。安庆公主和几个宗室女从汀兰学堂散了课,时常爱来此处玩耍,今日嚷着要来看新人,皇后怕她闹,打发走了。 珠翠罗绮的妃嫔,还是高坐上位,俯视着。 纤落雾縠的妙龄少女,低眉垂首,八个人并排站在下首,除了一个娇巧的身影穿的随意,余者皆是锦罗玉衣,打扮的出色,或清丽脱俗,或光艳照人。 太后和两位太妃闲话,说的静诚长公主的婚事,皇帝已物色好了归德将军严慕修的次子严桐,年少有为,堪为佳婿,赐婚的圣旨已令中书草拟了,赐恽州为公主汤沐邑,董太妃眼眶噙着泪,不舍独女远嫁,太后一边安慰一边谆谆说着严家的优良家风。 御妻们站的双腿酸痹。 忽有内监尖细的嗓音长呼:“陛下驾到——” 少女们立刻精神振奋,摸了摸头上的发簪歪了没,齐刷刷俯跪两旁。 石砌路一跌脚步由远至近,女子们面朝地,不敢抬头,眼光瞥见一双麂皮龙纹舄,跟着鹿皮软靴的内监,地上的阴影衣冠甚伟,走过去,对着太后拱手问安,然后落座,太妃和皇后三妃敛衽请圣安,御妻们才敢开口,每个人都捏着喉咙,温柔婉转的声韵:“陛下圣躬金安。” “平身。”清惠和风的男人声音。 众女子感觉脚跟有些发软,捏着裙摆起来,微微抬眸去看那个至尊天下的一国之君。 一袭月白色如意云纹直襟襕袍,袖摆宽大飘逸,腰束九玉龙纹革带,束发白玉簪,指间一个墨玉扳指,整个人松风水月,如圭如璋。 高高在上的君王竟是谦谦君子的作派,好一个温其如玉,卓荦不凡。 众女子内心窃喜,脸上烧的快燃起火来。 定柔望着那个男人,捏了捏拳头,就是他,辜负了玉霙姐姐,害的她那么凄凉的去了,把一家人像个囚犯一般,拘到了这里,错过了师傅的百日祭,如今又因为他,自己被逼到了这里,难不成慕容家女儿合害被你毁了! 皇帝扫视一众衣香鬓影,花红粉绿的衣裳料子在阳光下竞相斗艳,忽发现一双钉子似的目光,站在左侧最末,身形格外小巧,头顶一树桃之夭夭,凝神望去,眼中一怔,不敢相信地眨了一下眼,不是幻觉,是她,那个小丫头,几个月不见,长高了些,水灵的都能掐出汁儿了。 眼睛似被黏住了,天下的绝色都长到慕容府了?惜哉! 定柔看到他注视着自己,登时加了一道凶光,臭男人!不许看我! 皇帝看到女孩小嘴又是那微微噘着,弧度俏美秀巧,眼神凶......?不是仇恨,是怼人的怼,猛然想起自己被气得舌头打结,她应该不知道慕容府的内情。 小丫头,上次朕是心中想着事,一时神思钝滞才被你占了上风,你还敢作出一副胜利者的样子,看来你个头长了,心智没怎么长,你以为,朕是怵了你了? 两人就那么直视着彼此。 太后和众妃看到皇帝专注慕容女,到不诧异,后妃一阵惶惶,御妻们转头望着定柔,恨得暗咬银牙,所有人都以为,这一男一女瞧对了眼,在眉目传情,暗送秋波,瞧,眼皮都舍不得忽扇一下。 其实只有当事人知道,他俩在......比谁先眨眼。 定柔眼睛发涩,也绝不输了气势。 皇帝眼睛发干,也愈发较了劲。 第三章 韶华馆的岁月1 春阳高照,触目满园芳菲,粉蕊琼枝缭乱,一晌春色留不住、留不住,且住东风,为把相思顾。 当他成为一个鬓发斑白的老人,偶有空暇,坐在昌明殿的御案后,满目风霜都化作了沧桑的尘埃,时常追忆起这一幕,千娇百媚只剩了模糊的光晕,唯有她,那样轮廓清朗,一颦一嗔,都写在脸上。 那百年的樱树开的尽态极妍,枝簇花攒,突兀地长出一脉武陵色,一人半高,拳头粗的树干,枝柯窈窕,蹁跹如红雨,想是谁一时促狭丢的桃核,不小心长成了树,她就站在那一株之下,一袭回心领玉色齐腰襦裙,衣上平针绣着绿梅吐蕊,青衣趁绿梅,那样随心省意,乌莹莹的发梳着一个单螺小髻,分外利落而熨帖,额前的留发风拂不乱,簪着一只菀花小胜......明明是来敷衍的,他却会错了意。 那天,终究是她先绷不住了,却没认输,斜了个好似白眼,才收回了目光。 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揪住她的耳朵,提溜到偏僻处,严词厉色地训饬她一顿,看看她哭鼻子的样子,心里才算解了气,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哪有这般套路男人的,想来个与众不同,剑走狭锋,何以就认定朕不会雷霆发作,若摊上个桀暴的皇帝,百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你当自个有九条命不成。 幸好,她摊上的是他。 后来才明白,在她心中,皇帝这个概念和妙真观山下的财主没什么两样,不过是铜板上,文契上,一个称呼而已。 他想不通为何一遇到她,便会不可思议的做一些幼稚的事。 那天,母后先是出了一阕五言,《上巳日皇庭内选》,以眼前事和景为意境,联句下阕。 半柱香为时刻,徐氏不消思索便对了出来,款款出列,敛衽一福,含着婉静的微笑,吐字含芳,噀玉喷珠,上下相映,对的极妙,堪为绝句,古有曹子健七步成诗,今竟有女子胜似曹子建。 好一副锦绣肝肠!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是个柳腰花态,清丽脱俗的女子,眼眸静水脉脉,言谈举止林下风致,颇有道韫之风。 接着是桃娇杏艳的薄氏,虽也行云流水,比起徐氏,却逊色许多。 司徒氏,也是才貌俱佳。 五言诗最难,母后大大夸赞了徐氏,又让即兴作《咏辛夷花》,或七言绝律,或词赋。 还是徐氏第一个,薄氏第二个,八个人出列之七,各作一阕,各具风韵,只有她,一直不作声,闷闷的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淑妃好奇地问她:“慕容姑娘怎么不说?” 她曲膝一福,表情坦然,说:“回娘娘话,臣女没作出来。” 话一出口,上座的人全笑了起来,底下站成一排的女御们也抿着嘴极力忍笑。 她面上却没有任何尴尬,仿佛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宸妃觉得不对,说到了慕容艳:“慕容宝林才华横溢,咱们这些人私下论起诗词赋来,她常常得个魁首,你与她同出一府,同是靖国公亲女,同样的教养,怎会做不出来?” 皇后也道:“在淮南,本宫和慕容七姑娘有缘结交,她也是文采斐然的女子。” 是啊,连他也觉得诧异。 只见她垂眸看着地,眉目澹然,笨笨的声韵道:“臣女幼时顽皮,不爱学,时常逃课,自比不得两位姐姐,莫说作诗,连字都认不全的。” 母后“哧”一声,笑破了音,太妃和众妃也跟着笑的花枝乱颤,眼泪都快出来了,底下的女御们捏着帕子掩面,两肩一阵抖。 他握拳抵鼻,也难掩笑意,懂了,这女子打算一个谋略用到底了,方才不过多瞧了徐氏她们几眼,她要把目光吸引回自己身上。 如此愚蠢,这姑娘空长了一副壳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母后心里已有了分晓,对徐氏招招手:“好孩子,到哀家这儿来。” 徐氏缓缓走上前,又福了一福,母后挽住手,细细地端详面貌,越看越满意,笑的眼角弯弯:“嗯,是个宜男的好福相,告诉哀家你的名字是什么?” 徐氏羞赧的脸颊泛红,落落大方地道:“回太后话,臣女名唤‘相宜’,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的相宜。” 母后连连点头:“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哀家甚喜欢!” *** 一行人走在回韶华馆的宫巷,身后的声音在议论那个英俊伟岸的皇帝。 定柔望着天边的连云叠嶂,两只鸿雁在上空飞过,双翅嗖嗖响,心里想,明天会是放出宫的日子吗? 回到一坞香雪,刘嬷嬷忽在院外伸臂拦住她,说:“咱们的人出去这么大会子,屋子大开着,少不了会发生什么,奴婢自小在大宅院长大,太晓得她们的伎俩了,姑娘现在可是人人的眼中钉。” 说着唤两个从家中带来的丫鬟:“小屏,采采,你们照顾着姑娘。” 从墙角寻了个木棍,小心走进厢门,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好一会儿,手里拎着一条被打烂了头,花纹斑斓的大虫,定柔从前采笋时在竹子上见过,是红斑蛇,有剧毒。 “盘在床顶上,好个狠毒的!” 定柔心有余悸,这蛇凶猛,该是自己先进去,年轻人手脚灵敏,若嬷嬷出了事,岂非一辈子耿耿于怀。 嬷嬷喊了内监过来,那内监也骇了一跳,嬷嬷劈头盖脸丢过去:“已死绝了,赶紧拿出去埋了!” 走到外院对着几个月洞门骂道:“黑心烂肠的!长着人脸不干人事!仔细夜里蛇鬼敲门!”回来吩咐两丫鬟,屋子再翻一翻,把吃食和茶水都换了,食具拿去洗了,多刷几遍。 稍后,宣懿旨的几个内监到了。 韶华馆的人跪了一院。 “......慕容氏册为正五品美人,徐氏、薄氏,司徒氏、沈氏、程氏册为从五品才人,周氏......为宝林......” 定柔几乎泥瘫在地。 宣旨太监读罢,对她奉承道:“恭喜慕容美人,您的位份可是陛下亲定的。” 言语之意,皇帝最心仪的是她。 刘嬷嬷喜滋滋地去妆奁匣子拿打赏,定柔已经快被众人眼光里的刀子穿成蜂窝了,宣旨太监心满意足的走了,耳边是众人起身拍打衣裙的声音,背后嘀咕着:“今夜定是要侍寝的,哼,到底还是脸蛋生的好......” 天边红日西坠,满院余晖明媚,映的额发成了金子的色。 刘嬷嬷和小屏来扶她,才发现她手心冰冷,四肢发软,如雾如露的眸子蒙上了水意。 “姑娘别紧张,咱们回房,早些收拾出来,不定宫闱局什么时候来接人呢,能入昌明殿侍寝,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尚寝女官一会儿该来了。” 她双手微微的颤,手掌捂面,紧紧咬着牙根,强自把泪水咽了回去,问嬷嬷:“我......我这样就是嫁给他了?我还能出去吗?我想到师傅墓前磕个头......” 消息很快传到慕容府,慕容槐和温氏大松了一口气,喜上眉梢,温氏登上阁楼,远远地凝望,夕阳潋滟中渺如烟海的明黄琉瓦,层出叠见的飞檐反宇,眼前一片幻想,自己披上蹙鸾刺凤的诰服,围上堆锦叠绣的霞帔,戴上钗钿流光的华冠...... 含章殿。 窗外的天色全暝,内殿灯火辉煌,宸妃坐在座榻上伸着十指,同心翻着账册给她瞧,同知半跪在地上点蔻丹。 两个宫女闲话:“今夜陛下定是宠幸新人的,娘娘早些安置罢,明早还有六宫繁重事务呢。” “嗯。” 同知问:“不知哪位御妻有这天大的福分,第一个承宠。” 同心道:“不是徐才人就是慕容美人,一个才华出众,一个美貌若仙,不知道咱们陛下喜欢的是谢道韫还是西施娘子。” 同知白了她一眼:“陛下最喜欢的是咱们娘娘,女中诸葛,巾帼丞相,冰雪聪明,蕙心兰质,她们算什么,不过是陛下的粉黛玩物罢了。” 同心忙打嘴。 宸妃淡淡笑了一下。 同知道:“咱们打赌吧,我赌徐才人,我觉得陛下不是肤浅的人,定会先宠幸徐才人。” 同心撇嘴:“那我赌慕容美人,食色性也,慕容氏那容貌,没有男人能无视,只她一个封了美人,可见在陛下心中青睐深厚,陛下今天到了那儿,眼光几乎没离开慕容氏,临走还多看了两眼,那姑娘生的实在美,站在那一众姑娘里,全被衬的失了颜色,头上的桃花都羞煞了,我瞧着都心动。” 宸妃冷笑了一声,轻轻吹着指上的绛珠。 同知忽然有些忧虑:“来了这么多新人,怕是会大大分了娘娘的宠爱,岂不正合了霓凰殿那位的意。” 宸妃笑的高深莫测:“本宫岂是那帮子痴呆懵懂可取代的!徐氏表面看着娇花照水,温婉娴静,实则骨子里是个有傲气的,极争强显胜,还颇有几分心机,姑母不过是瞧着她有宜男之相才抬举的,表哥的眼睛是毒火里淬出来,什么人到了他面前,三五句话便可洞悉为人行径,徐氏这样的,入不了他的眼,不过是事母至孝,太后抬举了他便也抬举了,今夜便是那徐氏侍寝。” 两个宫女听得发怔,同心问:“那慕容氏呢?” 宸妃轻笑:“慕容氏,这也是个不简单的,不作诗也不联词,想仅凭着一张脸媚住表哥,简直痴人做梦,表哥岂是那种色令智昏的君王,他心中在意的只有家国天下,姑母何等心智,没这点把握,怎会让慕容氏入选,瞧着吧,不但不会出挑,还会被埋没,老死了也等不到侍寝的机会!” 宫女目瞪,不可思议:“这是为何?” 宸妃唇角闪过诡异。 淮南事变慕容家折损了一半人口,明着是邢家报复,实为表哥牵路指引,慕容家焉能没有明白人,这样大的仇恨,那慕容姑娘便是不知内情表哥也决计不会冒险,卧榻之侧岂容毒蛇盘踞?侧目与她不过是为了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封个美人只是对慕容槐的稍加安抚,毕竟西南平叛淮南军立了功,现下新的将帅羽翼未丰,慕容槐四十多年的威望,稍一运作便可振臂而呼,慕容家在京城新立足,表哥要稍做个怀柔的样子,既要抬举他,又打击他,帝王之术罢了。 韶华馆,刘嬷嬷在耳边喃喃说着男女同房的内情,定柔脸蛋红的像涂了酱,耳根烧的快滴出血了,采采上来解她的衣带,侍寝可不能穿生绢,晦气不说,被皇上看到了,要治失仪之罪的,刘嬷嬷转了个身,让宫女去取物什,回过头发现姑娘不见了,听到黄花梨衣橱开合,才知道原来钻进了,半截衣角露在外头。 定柔抱膝蜷缩在里头,凭刘嬷嬷说的嘴皮磨破,也不肯出来。 一手捏着衣领,心慌意乱地想着,就算要给他,也不能现在,她身上守着师傅的孝,岂能行那男女之事,到了那儿该怎么跟他说,会是个通情达理的么。 皇帝晚膳在康宁殿用的,肩舆走在回昌明殿的路上。 途径一道垂花门,一个披着大红广袖抹胸寝衣,散着发的女子嘤嘤哭喊着冲出来,双臂展开拦在仪仗前,雪脯半坦,白皙的锁骨全副呈现出来,宫灯映着一张泪痕满面,楚楚可怜的美人戚容。 皇帝忽觉得方才吃下去的直往上顶。 “陛下.......”哭的泣不成声。 几个内监从宫巷那头追上来,跌跪在地,磕头不止,抖索着道:“陛下赎罪,奴才一时不慎,娘娘给跑出来了。” 小柱子呵斥他们:“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快拉开!惊了驾,仔细尔等的脑袋!” 几个内监忙上去拉扯,女子哭的撕心裂肺,又咬又掐的挣扎:“你们这群狗奴才!不许碰本宫的身子!陛下,陛下......救救臣妾......臣妾思念陛下,夜不能寐,食不下咽,臣妾一片痴心啊,陛下你为什么对臣妾这么狠心......臣妾做错什么了......” 皇帝捏捏额角,对小柱子摆了个手势。 小柱子立刻心领神会:“住辇,都退下。” 女子也被放开,心头闪过狂喜,等到宫人们退到垂花门后的墙角,跪着向肩舆挪去,爬在皇帝脚下,拽住了龙袍下摆,哭的凄楚无比:“陛下,臣妾就知道,您不会对臣妾这般无情,定是有人进谗言,构陷芷娇,请陛下明察啊。” 黑夜里,皇帝摩挲着扳指,尽量忍着胃府里的不适。 “芷娇可以不做昭仪,不做九嫔,只有陛下别不见芷娇,这些日子,芷娇每天过的生不如死......”女子声韵如莺丝,字字情义,句句衷肠。 皇帝忍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努力不看那张面容:“慕容艳,你知道了吧,你十一妹妹已入了韶华馆,你,已经沦为弃子。” 女子抬起泪湿的眼眸:“十一妹妹年轻,又美貌出众,还请陛下怜惜,臣妾绝不和妹妹争,只要陛下喜欢,就是我家的福气,芷娇不求陛下宠爱如初,只求陛下偶尔还能想起臣妾来,稍稍回顾一眼,臣妾便知足了。” 皇帝胸口的烦恶愈甚,冰冷的语气道:“慕容艳,朕一看到你这副唱念作调的矫情样子就作呕,跟你那几次朕每到第二天都会吐,你知道你跟一个人有多像么,先帝的金贵妃,你慕容家就是个淖泥窝,不管是谁进宫,朕都不会再动一指头!” 女子目光怔怔地,哀怨到了极处:“如此说来,陛下从前对臣妾好,都是做戏的是吗,为了从臣妾这儿探听我爹和几个兄弟的事,知微见著,探究他们的性情,陛下很久以前就在筹谋淮南的事对吗?” 皇帝甩开她的手:“你即知道,何苦还跟朕装,你不是一直都明白么,不是一直都在跟朕交换好处么,贤妃怎么死的,你心里清楚,若非你是女子,朕恨不能手刃了你,没有立时处死你,已是十分的开恩了,你还敢来朕面前。” 女子隐在夜黑里的眸子闪过恨意,软着哭腔,涕泪四流:“怪道前人说,自古君王多凉薄,陛下,你好凉薄啊,把臣妾利用完了,就一脚踹开。” 宫巷墙边伫立宝楼冠盖浮雕龟鹤大理石灯,其光朦胧,皇帝笑了一声,道:“朕本就是个凉薄的人。” 皇帝摆了摆手指,小柱子他们立刻警觉地过来,重新抬起了坐舆,内监宫娥排着华盖、凤翣大扇,雉羽扇,宫灯,提炉,天子的小驾仪仗,脚步重重绕过她,在夜色中迤逦离去,皇帝丢下一句话:“听雨阁一切份例照旧瑶琨殿,朕对你仁至义尽,从此后再不许出现在朕的眼前,朕,再不幸慕容女!” 已近戌时,韶华馆人人都在伸长了脖子等待,两个管事嬷嬷直接候在了垂花门外,定柔还躲在衣橱柜子,刘嬷嬷急的心急如焚。 “来了!快!快!”外院立刻沸腾起来,只穿着寝衣的沈蔓菱和程芊芊直接奔出来,满眼期待。 垂花门外,宫闱局一丛宫女内监,抬着坐辇,司寝太监高声念道:“传陛下口谕,徐才人昌明殿侍寝。” 管事嬷嬷过年一般,喜滋滋对着几个月洞门传道:“陛下口谕,徐才人昌明殿侍寝。” 刘嬷嬷站在屋外趔趄了一步,怎么会? 对面东厢房,徐氏的宫人们笑逐颜开,前簇后拥着娉娉婷婷的徐氏上了坐辇,昂扬踏步消失在垂花门外。 沈程二人捂着脸一阵啜泣,跑回了房。 刘嬷嬷叹了口气,转头回屋,定柔这才从柜子里出来,慢慢抚平心口。 徐才人被围拥到宫闱局别殿,腻玉馨香的胴体沁在浮着花瓣和香露的温泉水里,一边被內帷嬷嬷传授房帏之学和妃嫔侍寝的规矩,徐才人脸颊如西域红葡萄酒洇染。 沐浴罢,穿上侍寝嫔妃的湖绸广袖抹胸寝衣,梳妆一番,围上披风,坐上一顶软轿,被八抬八簇着,抬往昌明殿,出了华清门,在大殿西侧门外住轿。 两个尚寝女官上来扶着她入行,内殿覆天盖地的明黄锦幔,脚下二尺二见方的澄泥金砖,踏上去,微有金石的珰琅之声,一器一物摆设的楚楚有致,紫檀书架上的书册古籍如刀切了一般,宫女和内监侍立在每个角落,站的行列森严,错金九龙绕踞灯柱十六座,金黄的鲸蜡,烛泪垂落,明亮如昼。 铜胎三足珐琅龙镂熏炉,淡烟若有若无,缕缕弥漫着馥芳。 寝殿的地砖是传说中的条形金丝柚木,润腻透亮,泛着光华的美质,只见穿着明黄薄绸中衣的皇帝站在一扇窗前吹着一管白玉横笛,窗外玉盘高挂,月色如水银淌了一室,静谧的夜里,笛声清扬,如泉石泠泠,分外嘹朗,在殿中萦绕百转,背影孤远。 她亦是善音律的人,听出吹的正是李白的《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陛下心系天下安危啊。 她这样想着。 但为何,那笛声余音似流滞着一丝咽音,关山月,伤离别也,陛下在感伤离别之苦吗?与何人离别?可是女子? 身后的殿门被合上,只剩了一男一女。 “嫔妾叩请陛下圣安。” 笛声戛止,皇帝回过头来,面上带着温存的笑意。“快免礼。” 将玉笛搁在书架的一个抽屉里,坐到明黄蜀锦金线暗花龙纹大引枕的座榻上,对她招了招手指。 款款起身,走至榻前,跽坐在乌木矮踏上,皇帝挽住了她的手,莲青色衣裙的女子,似一朵傲然绽放的芙蕖,天然去雕饰,盈盈出绿波,眼中涓淌着静水,恍若无欲无求,袖缘下一双雪腻纤长的柔荑,这也是一双弹琴弄弦的手,从淮南回来他莫名添了一样喜好,总捉摸女子的手,皇后和淑德三人的并不美,自小养尊处优出来,水嫩中透着红润,有些像农田里的胡萝卜,握瑜的手娇小姌嫋,如葱节,却太瘦了,嶙峋着骨感,林纯涵初进宫的时候手背有些粗糙,是常年做粗使落下的,在林国公府与下人一般长大的,养了几年才细腻剔透过来,也养成了一双惯于弹琴弄弦的。 有时甚至会盯着宫女的手,也有纤纤素手,却不是那种感觉,没有那种玲珑到骨子里,纤且巧的,小巧和精致完美的契合,和那样粉彤莹润的指甲,干净的没有半点丹蔻。 那“雪葱小段”的主人,想是已在淮南事变中往生了罢。 “你可有小字?” 徐氏羞的不敢抬头:“回陛下话,有,唤作‘宜君’二字,竹之君。” 皇帝吟道:“筠竹千年老不死,长伴神娥盖江水,爱妃是玉洁松贞的人。” 徐才人脸颊火烫,乌发如云,几缕垂落耳边:“陛下谬赞了。” 顿了顿,问他:“陛下方才吹的汉乐府,嫔妾不才,也粗通音律。” 皇帝唇角微微一扯,笑道:“朕并不善音律,不过看今夜月色好,小吹一曲而已。” 徐才人道:“嫔妾带来了筝,为陛下弹唱一曲如何?” “好。” 女子吩咐宫人取来一把二十一弦筝,螺钿花蝶,稍稍调音,指尖缓缓弹拨,正是一曲《蝶恋花》。 “蝶懒莺慵春过半,花落狂风,小院残红满。午睡未醒红日晚,黄昏帘幕无人卷。云鬓蓬松眉黛浅,总是愁媒,欲诉谁消遣?未信此情难系绊,杨花犹有东风管。” 皇帝斜倚在榻边,手臂支起,食指和中指弯曲扶鬓,静静地听着。 一曲终了,女子起身翩翩来到身畔,曲膝跪地,温柔如水:“嫔妾只是一介凡俗女子,请陛下天恩垂怜。” “杨花犹有东风管......”皇帝挽着她的手,低头缓缓吻向她,女子心头狂跳,呼吸紊乱地阖上眼皮,等待唇上的柔情。 却,温热的男人嘴唇落在了颈上,然后缠绵地,往下挪去...... ※※※※※※※※※※※※※※※※※※※※ 赵小禝同志自埋掘坑开始...... 第四章 韶华馆的岁月2 夜半的深宫,徐才人躺在锦被下一动不敢动,身上的痛楚昭示着方才的一切,那样真实,身畔的男人微微侧身,明黄提花龙纹中衣的背影对着她,已入睡了。 帷幔外的灯光透过重重蛟绡纱,绰绰约约,迷离如凝雾。 御榻宽阔如平地,楠木垂花柱,床围和床牙浮雕蟠螭纹,床罩和锦被皆是真丝织锦缎面的,金线勾边,横纬小梭挖花,黄地缠枝福寿图案,金彩辉映,贴着肌肤,如珠滑玉润,遍生美好,男人的体温熨的热意融融,隐隐有龙涎香夹杂芝兰的幽香。 能委身真龙天子,她告诉自己,值了。 以后要学会怎么样在这里生存,来的时候,母亲说,自来宫禁后妃,生存不易,她偏要活出一番样子,比所有人都活得好。 不知何时眠了过去,被一个声音唤醒,天已发亮,身畔空空,一个嬷嬷的声音在帐幔外说:“才人,该起了,照例嫔妃来昌明殿侍寝,须在辰时初刻之前离开,巳时陛下就散朝了,被外臣见到,是要说道的。” 掀开帐纱,立刻有宫人拿着衣物披在身上,三层薄如蓬云的纱挂在金钩上,榻前一从端着盆盂伏侍盥漱的,司栉女史执着梳篦。两个房帏嬷嬷掀开锦被,含笑拿出落了红的白绫帕,她羞的不敢抬头,待梳妆罢了,嬷嬷说:“今日是你第一次承宠,也是各位御妻觐见太后和皇后,及各位娘娘,请礼问安的日子。” “好。” “要先去康宁殿么?” “不,回韶华馆,和各位御妻一起,尚仪女官已过去待命了。” 韶华馆外,管事嬷嬷望着软轿里出来的人,一脸恭维,齐齐敛衽一福:“才人万福金安。” 晨起的阳光洒在瓦檐上,成群喜鹊落在垂花门上喳喳高叫,嬷嬷喜道:“这是吉兆啊,想来才人不久将要好运(孕)临头了,奴才先行恭喜了。” 她姿态谦卑,语声柔缓:“承嬷嬷吉言了。” 进到院内,一众御妻在等候,宫人和内监们站的整整齐齐,大大地施了个礼,口中念金安,薄画黛笑迎迎地上来执着她的手:“恭喜姐姐!”其他人也一脸奉城,一叠声姐姐长妹妹短,薄画黛悄悄附到耳边问:“怎么样,陛下温存吗?可会怜香惜玉?” 徐氏想起昨夜,脸颊烧的如火炭,握拳打了薄画黛一下。 人群中,沈氏斜睨了数个白眼。 定柔站在后头,心口一阵烦恶,想到以后那个男人与别人好完了,再来跟她好,要和这些人,还有那些后妃共同一个丈夫,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 康宁殿,翟衣大衫的太后高坐织金芙蓉大引枕座榻,戴着翠钿三龙二凤冠,翠凤展翅欲翱,口衔珠滴,明辉玉丽,溢华流光,围着仙鹤祥云霞帔,坠着桃心金镂牡丹凤凰坠子,其下依次坐着皇后和三妃,襄王妃和宗室命妇,皆是翟衣、霞帔和小华钗冠,金丝缕衣,宝石琳琅,端的是雍容华贵。 林顺仪产后思虑,这两日又添时疾,太后特许静卧休养,不用徇日来定省,冯才人诞育了皇五子宗晟,晋升了婉仪,还不满百日,产后出月养的丰腴了许多,腰身圆润,粗了两圈不止,却是恢复不过来了,气色到是养的白皙红润,姿色犹胜从前。 徐氏跪在最前头,御妻们伏地稽首,三叩九拜,念着长寿万福的话,尚仪女官天不亮就来训练了。 定柔还是跪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低着颔。 太后对众御妻敕诫一番徽仪懿德,做了皇妃就要有庄重的仪范,嘉言懿行,而后才让免礼平身。 招手让徐氏到近前来,拉着手嘘寒问暖,直如母女重逢一般,又夸越看越是个有福相的,三句话不离绵延子嗣,云云。 宸妃看着都有些心酸。 淑妃眼底闪烁寒光。 定柔忽然明白了,她们这些人是为传宗接代来的,不过生子工具罢了。 昌明殿小栋子来传皇帝口谕,徐才人晋为婕妤,居筠心馆。 襄王妃笑道:“徐娘娘当真是陛下心尖子上的,让心腹亲来,这般在意,怕我们慢待了似的。” 其他命妇也一阵打趣。 徐相宜羞答答地,面颊泛着红晕。 太后对其他御妻说:“我老婆子是实相念佛之人,爱好个清净,以后你们无需天天来,有心意就够了。” 言下暗示,凡侍过寝的,才能来请安。 有个年老的命妇注意到了后头一个姌巧的身影,却是一直低着头,难掩超凡的姿色。与旁边交头接耳说:“多俊的姑娘,数这个最好看,为什么是徐姑娘先承宠呢?” 旁边的也挪不开眼:“听说这位徐姑娘以才华出挑的,许是陛下喜欢才女罢,今夜想来就该轮到这姑娘了。” 她们想错了。 当夜还是徐氏侍寝,一连三夜都是徐氏,第四夜才是司徒氏,第五夜薄氏。 司徒氏善丹青,出身簪缨世家,容貌秀丽,端静可人,薄氏瑰姿艳质,才情与徐氏在伯仲之间,两人皆进了婕妤,搬出了韶华馆。 而后,韶华馆便再没动静了。 第六夜皇帝去了含章殿,宸妃始终是最得宠的。 一个月过去,满园花卉开的艳丽多姿,刘嬷嬷站在院中的花树下,唉声叹气,隔壁的沈氏和程氏成日往淑德二位处奔波,绞尽脑汁寻法子,期与皇帝偶遇,争着比谁先爬上龙榻。 司赞司籍两位女官拿着彤史和起居注对太后上禀:“……陛下上月一共临幸后宫十九夜,皇后娘娘一次,宸妃娘娘九次,徐婕妤五次,林顺仪两次,司徒婕妤一次,薄婕妤一次。” 太后点点头,满心欣慰,果然雨露均沾,禝儿最是晓分寸,那慕容氏果然埋没了,身为男子能抵得住美色之诱惑,心刚志坚,那天下再无可撼之事。 两个月过去,阖宫换上了单薄的纱衣,临近端阳节,徐婕妤果然传出了喜讯,脉象甚好。 太后本就喜欢这个品貌端庄的才女,这下子更是视作心肝一般,立时晋升了充容,每日补品朝贡流水似的进了筠心馆,特遣人去阆州接来了徐氏夫人,聊慰思母之苦。 刘嬷嬷成日愁眉不展。 委实想不通,姑娘这般容姿,怎就被忘在脑后了。 姑娘却是半点不上心,不是在屋中读道经,就是绣花或缝纫,真真像极了云惜大姑娘,可大姑娘是方外之人,自可以虚无恬淡,瞻泊明志,十一姑娘偏做了后宫女人,在这个地方,不争,怎么生存?原先西厢本有六个宫娥三个下监,当初对门的徐才人承宠,馋羡的眼珠子快出血了,这些日子眼见着姑娘被彻底冷落,一个个变了脸,韶华馆本就是清水的差事,这下子不是寻机调往了别处,就是投靠了沈才人,起码可以巴结上淑妃啊,西厢就剩了两个宫娥,是找不到门路的,每日进来出去对着姑娘摔摔打打,冷言热语,茶水饭食一概怠慢,姑娘也不恼,全由着她们放肆。 宸妃主理六宫内务,令下不许怠慢韶华馆任何人,不准捧高踩低,以彰显自己治理得当。 可到了下头,执行起来是另一回子事。 姑娘的膳食不是冷菜冷饭,就是半生不熟的,菜或咸的发苦,或淡的无味,或是不知是谁吃剩了的。 过几日端阳节,宫中有大宴,各位御妻循例参加,这是唯一见到陛下的机会。 好好打扮,一定要让陛下眼前一亮,想起姑娘来。 谁知千盼万盼到了那天姑娘竟病了,发着高烧,嘴唇干裂,睡梦中流着泪唤师傅,哭说自己不孝,唤尹氏嫂嫂,梦呓说对不起,这是伤心郁结积攒出来的病症,刘嬷嬷跑了御药局几次,只讨来一贴发散的药,服下去,汗水把被褥里里外外浸透了,烧也不退,最后还是姑娘命硬,自己挺过来了,生生瘦了一大圈,添了憔悴,好多日子下不来床。 隔壁的沈程二人时常来寻衅,把不痛快尽撒在了一坞香雪,支使小屏和采采,做脏污的差事,今日又叫去一叶枫影擦地,半晌两人哭着回来,采采的手肿的像馒头,手背全是青黑,是被沈氏踩的,。 姑娘平日娟好静秀,真到事上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当即穿了鞋,披着衣服去质问沈氏,那边说:“她们手脚不干净,我丢了玉坠子,准是她们盗的。” 定柔道:“什么玉坠子,我赔给你,若果真是她们,咱们去宫正司对质。” 沈氏甩着白眼道:“我凭什么跟你去对质啊,你算个什么玩意,说她们偷了就偷了,两个下贱的奴才,便是打死了,又能如何,做奴才的就这般命。” 姑娘身上没多少力气,只好指着说:“人若犯我,必鞭挞之,这次我且放过你,胆敢再有下次,绝不饶恕!” 沈氏挑眉:“你还敢威胁我?也不看看你什么成色,你慕容家早就是个破落户了,你姐姐也失宠了,你敢跟我横,真是个野蛮没教养的!” 姑娘咬了咬牙,这次说放过,便真的放过了。 到了这年七月末,司徒婕妤也诊出了喜脉,韶华馆还是波澜不起的日子,八月初一是皇帝诞辰日,宫中万寿节。 刘嬷嬷也没跟定柔说,自己拿了梯己出去活动。 外头慕容槐也在四处打点,给高品秩的命妇送礼,在太后那儿下功夫。 御前的内宦都是有品阶的,小柱子三人更是位高权重,连前朝的官员见了都得行礼,莫说告求,连鞋底子都攀不到的,御前宫女们也是一等宫女,走路带着傲气,黄白之物压根看不上,送出去的钱全石沉大海,刘嬷嬷好不容易求到了给皇帝梳头的孟女官,那厢听了,却急忙摆手推脱,“这个本官可帮不了。” 刘嬷嬷几乎要跪下了:“求您稍动动金口,给陛下梳头的时候,美言一二句,我们姑娘会唱江南小曲,只要能在万寿节上献一曲,果真得宠了,必记得你的恩德。” 孟女官道:“你高看在下了,我是什么身份,我劝你还是不要乱走动,你怕是不晓得御前的规矩,昌明殿当值的,素日连大气都不敢大出,规矩森严,我给陛下梳了三年发,却不曾说过一句话,陛下何等严厉,让我开口,岂非活腻味了。” 刘嬷嬷铩羽而归,失落的坐在石阶上垂泪。 难道我们姑娘要一辈子老死在这深宫,可怜那如花似玉的容貌啊。 定柔见了,来扶她问怎地了,她才说了,定柔皱眉:“姆妈,以后您不要再做这种事了,我这样没什么不好啊,反而解脱了,师傅说,心中有道,天地之间处处是修行,我就当做了一辈子妙真圣女,唯一遗憾的,是不能回姑苏。” 刘嬷嬷抚摸她柔软的发,感慨:“大姑娘命苦,大姑娘孩儿也这般命苦,在家里老奴看出来了,爹娘兄弟没人真心疼爱,含苞待放的年纪,却沦落到这地界坐冷宫,老奴心疼啊。” 定柔笑着噙了泪,唇角的腼腆带着苦涩:“姆妈,我真的没事。” 谢谢你,真心待我,真心疼我,像师傅她们一样。 这心意,我视若珍宝。 话音刚落,几个内监走进垂花门,打头的执着拂尘,母鸭似的嗓音高声念道:“陛下口谕,慕容美人轻佻狡诈,禁足三个月。” 满院宫人内监眼神异样,定柔目怔了一瞬,禁足和不禁足有什么区别,真真多此一举,刘嬷嬷跑出去质问,传口谕的内监已走了。 事关御前事,孟女官不敢不面呈,皇帝又闻慕容槐在四处谋划,愈发反感,逐下了这样的口谕,以作警示。 一坞香雪仅剩的两个宫女也不敢呆了,陛下不知何辜如此厌恶慕容美人,以后还不知什么光景,还是早走保命要紧。 定柔对采采和小屏说:“你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嬷嬷年纪大了,别叫她操劳,其他的事情有我,以后烧茶的炉子多要些黑炭,那个他们不吝啬,饭送来冷了夹生了,咱们自己蒸一蒸。” 说着便找了束袖的帛带,拿起了竹枝扫帚,刷刷刷扫起来,扫完了又打来水擦洗抹尘,手长的娇嫩,做起事来利索的如锋剪,动作流利漂亮,嬷嬷看着,这院子的事好像还不够姑娘忙活的。 别院的莫不笑她是天生丫鬟胚子,定柔完全没听进心里,有手有脚的,干什么非指望别人伏侍。 九月枫叶红。 这天刘嬷嬷去内侍省领东西,定柔在花树下洗着一大木盆衣物。 嬷嬷用手掌捂着脸进屋,不敢让看见,定柔洗完了,晾晒在竹架上,回屋才发现,嬷嬷躲躲闪闪,她觉着不对劲,上去细看,赫然发现额头血痕累累,脸颊重叠交错的火红掌印! “这是谁?” 刘嬷嬷拿帕子捂着脸:“姑娘我没事,只是不小心摔在了围栏上。” 定柔急了:“到底是谁?你不说我自去内侍省询问。” 刘嬷嬷掉下了泪:“姑娘还在禁足呢,不要生事了。” 定柔咬的腮帮子发硬,小屏和采采也回来了,定柔转去问她们,小屏呜呜噎噎说:“就是隔壁的沈才人和程才人,嬷嬷给了一大锭银子,内侍省那帮子才打发了些好茶饼,可半路遇到了沈淑妃的仪驾,说嬷嬷属相凶,冲撞了娘娘今日的运势,要嬷嬷给她们磕一百个头赔罪,嬷嬷磕到一半便撑不住了,求饶命,程才人说,当着娘娘伤了命晦气,便让人打了嬷嬷二三十个巴掌。” 定柔眼神从未有过的坚毅,褪下围裙,大步走向垂花门。 嬷嬷紧奔去追:“姑娘!我的好姑娘,咱们处境艰难,不可生事了。” 定柔眼神冰如利刃:“汝有可杀而不可辱也!” 恰沈程二人被围拥着回来,定柔不由分说,上去一手一个揪住了衣领,扯进门,沈蔓菱和程芊芊完全吓到了,这双手臂力气极大,一个狠绝把她们掼在了地上,摔得臀部火辣辣的,上去薅住发髻就抽耳刮子,沈蔓菱半边脸挨了几掌,力道带着凌厉的恨意,脖子都打扭了,痛叫的呼声噎在喉咙里,哭都哭不出来,几个内监扑上来拉扯,眼前的小女人一个连环过肩摔,几个内监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便贴了个狗趴。 宫女们惊叫一片,吓得后退,沈程二人吓傻了。 定柔回头,瞪视着所有人,眼神如鹰视狼顾,接下来,地上的内侍监刚起来,看到小女人一把攫住程芊芊手臂,像扛米袋子似的,将人横到了肩上,程芊芊惊恐地哭叫,到小水塘边,“扑通”一声,重重砸在了水里。 水只到膝盖,程芊芊头朝下,猛然呛了不少水,两个内监怕出事,赶紧跳下去救人,程芊芊吐出口鼻里的水,哭的直发抖。 定柔又去攫沈蔓菱,那厢早就吓得躲在了内监们身后,定柔便跟内监打起来了。 内监们惊奇的发现,这姑娘长的娇小瘦弱,人却像泥鳅,像兔子,滑溜伶俐的抓不住,打架极是厉害,身强力壮的男人像捆了腿,绑了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一个接一个被一记踹踢,那脚的力气不大,却是巧力,意识还没转换过来,就一个屁墩,然后又一个屁墩。 内监们也发狠了,众手其上来擒小女人,小女人左闪右避,又是连环踢踹,出腿如迅风,又扑通扑通几个屁墩,内监们感觉摔得后臀尖都不是自己的了。 沈蔓菱吓得缩在墙角,全身瑟瑟。 “淑妃娘娘到——”方才有宫女跑去了永庆殿报信,来救人。 定柔想,来的正好。 我管你是什么妃! 淑妃坐在肩舆上稳稳落地,摆着威严端庄的姿势,穿着一品妃织金大衫,戴着赤金步摇冠。 一道淡青素衣的身影冲上来,攥住了衣衫领子,她吓了一跳,下一刻已经被揪出了肩舆,宫女们惊慌失措,连连惊呼,看到小鸡提溜老鹰的画面,淑妃被拖拽着,发髻顿时散了,钗簪叮叮铛铛掉了一路,狼狈地押到水池围栏边,绣鞋丢了一只,“砰”一声头被按在栏杆上,对她说:“我哪里得罪过你了,要欺负我的人!” 淑妃眼前直冒金星:“来人啊!你们都是死的吗!给我拿廷杖,乱棍打死这个犯上的小贱人!” “打死我也得先叫你偿命!”女孩抬她的腰,要投进水里,方才被救上岸的程芊芊吓得晕了过去。 淑妃看到绿沉沉的水和乱蓬蓬的萍草,顿时惊恐不跌,尖利地叫起来。 “住手!” “宸妃娘娘到——” 一从更华丽的小驾仪仗进了垂花门,宸妃坐在高高的肩舆上,俯看着所有人。 “都住手。” 定柔跟她无冤,到这会子前胸后背汗水淋漓,也算报仇了,松开淑妃,一众宫女忙不迭围上来,娘娘长娘娘短。 宸妃看着淑妃发髻狼狈,丢人失态的样子,心里发笑不已,很是受用,这个矫情的女人,惯会在太后那儿撒娇卖嗲,早该挨抽,行吧,打人的小孩,她保了。 “妹妹快叫人来,拿了这小贱人去宫正司,严刑拷打,以下犯上,罪不可赦!”淑妃整理好了衣裳,头发仍然散着,咬牙切齿地说。 宸妃坐在肩舆上,摩挲着指间的玉环,笑了一下,道:“姐姐急什么,事出必有因,妹妹怎能不问缘由便定罪,岂非草菅人命,被陛下知道了,本宫还有何颜面统辖六宫。” 淑妃心头冷哼一声,已猜出白握瑜的用意,这个女人做事向来滴水不够,言语之间处处设陷阱,怕是情况不妙。 韶华馆的人跪了一院。 宸妃也不审,只把相关的人盘问了一遍,尽管有人支支吾吾,藏掖歪曲,谈笑间心中已知道了来龙去脉。 对沈蔓菱道:“你可知,太后早有懿旨,凡宫中养老的嬷嬷,为主子奉献一生,有的甚至无儿无女,最是可敬可怜,要以半个主子对待,凡有疾患的,御前皆可免跪拜礼,你竟敢违抗懿旨!” 沈蔓菱吓的瘫坐于地。 淑妃不忿道:“再可怜可敬也是奴才,她冲撞本宫,不该受罚吗?妹妹你本末倒置,偏袒慕容氏,其心不良啊。” 宸妃望着她,“哧”声一笑:“我说姐姐啊,你是什么身份,秩正一品妃,堂堂内命妇,皇长子生母,却毫无风度,不知宽大为怀,海纳百川,这般行止如何教养出品德高贵的皇子,叫陛下知道你跟一个年老的妇人一般见识,斤斤计较,宗昱摊上你这样的母亲,怕是难成大器啊。” 淑妃发根冒出冷汗,白握瑜贱人,在说话上头就没人赢得过,连皇帝都叹甘拜下风的。 宸妃眼中闪着阴鸷,接着道:“妹妹记得,不久前,陛下才训斥过姐姐,要温恭直谅,良惠淑艾,怎地一转头,就抛脑后了,这宫里的事,妹妹都要向陛下禀报的,今日之事该怎么说。” 淑妃不说话了,因为不管说什么都会中了白握瑜的陷阱。 宸妃对定柔道:“宫中不是打人行凶的地方,你冒犯淑妃,违叛宫规,本该到宫正司受一百笞杖,本宫念你年纪小,冲动不更事,便罚三十手板,二十下竹掴之刑,再若敢犯,决不轻饶!” 定柔和刘嬷嬷俯倒磕个头,“谢娘娘恩典。” 又对沈程二人:“你俩教唆淑妃,藏奸卖俏,罚面壁思过一个月,每日抄金刚经一遍。” “谢娘娘。” 笑问淑妃:“本宫这样做,姐姐可满意。” 淑妃僵硬地笑了一下:“妹妹英明!” “走吧。” “还是姐姐先请,本宫毕竟比你小,小该让着大的。”宸妃促狭地道。 淑妃最恨别人说她的年龄,咬着牙根:“妹妹是四妃之首,本宫怎敢僭越啊。” 两人一前一后并辇而去。 淑妃临走斜睨了定柔一眼。 旁人尽散去,两个掌刑嬷嬷拿来了一宽一窄两个竹板,宽的打脸,窄的打手。 对着定柔的右脸,一个道:“这般好皮相,老身还真有些舍不得。” 刘嬷嬷泣不成声,闭眼不敢看,定柔也阖上了眼皮,跪在原地,承受着。 噼噼啪啪打完了,已整个破了皮,红通一大片,累累细小的伤口,流出斑斑血渍,口中含着腥咸,眼前一片混沌。 “伸出手来。” 麻木地伸腕。 “呦,啧啧啧,你这脸蛋长得好,手也这么漂亮,老身还没见过长得这么俊俏水灵的手,跟新剥出来的雪葱小段似的。” 这个嬷嬷是个好心人,打的没用全力。 她心中感激。 夜里,半张脸肿的变了相,手掌也肿了,五指无法握住。 坐在阶下阑干,仰望着一弯眉月,衣衫尽委于地。 刘嬷嬷端了粥来,两个眼睛哭的睁不开:“姑娘,再疼也得进食啊,不吃东西怎么能好呢。” 好久好久她才开口,一道清泪迅速滑至腮边,嘶哑无助的声音:“姆妈,我想家,想师傅,想师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刘嬷嬷一把将她拥入怀:“可怜的孩子啊,这般至情至性的姑娘,你爹娘是黑了心啊,为了利益把你送到这个囚牢来,她们是嫉妒姑娘的容貌,才恨不得毁了你的相,这里的人心,太可怕了,老天爷。” 她咬着牙,神态依旧坚毅:“我慕容定柔,这辈子若能离开这里,哪怕来世为牲为畜,我也愿意。” ※※※※※※※※※※※※※※※※※※※※ 后妃制度 皇后 四妃:贵贤淑德,(加宸妃) 九嫔:昭仪、昭媛、昭容、顺仪、顺媛、顺容、修仪、修媛、修容 世妇:充仪、充媛、充容、婉仪、婉媛、婉容 婕妤 御妻:美人、才人、采女、宝林 -------- 赵小禝继续自埋挖坑中,女主反感+1+1+1 第五章 韶华馆的岁月3 夜意已深,帘垂幕半卷。 昌明殿灯火通明,皇帝沐浴过只穿着中衣,坐在座榻上看各州邸报,小柱子知道今日事毕的早,陛下近时去后宫的多,今日不知还去否,宫闱局那边还在等着,于是试探着问,可要召幸哪位娘娘过来? 皇帝沉默了片刻,沉声道:“叫德妃过来吧。” 冷落她太久了。 小梁子忙去送口谕,小柱子执着拂尘,为难地迟疑着,只有他知道内幕,有些人侍寝是与别人不同的。 胆怯怯地问皇帝:“可是......还要......那个......?” 皇帝看着邸报上的字,轻“嗯”了一声。 司寝太监到丽正殿的时候,德妃正在圆桌前吃宵夜,滋滋有味地啃着焖猪蹄,碎骨头堆了一盘子,满手满嘴油腻腻,她向来爱食酱肉、猪脸、蹄髈这些东西,一日吃三顿都没够。 司寝太监和舆辇等在殿外,德妃顿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海嬷嬷和一众宫女也焦虑的不知所措,海嬷嬷努力镇定,指挥宫女:“快,把沐浴水多多洒上香露,拿青盐和薄荷水,给娘娘漱口,多漱几回!快!快!” 德妃看着自己圆滚滚的腰身,左看右看,越看越焦灼:“奶娘,这可怎么办呀?他不会把我踹出来吧?我......我......” 海嬷嬷欲哭无泪地说:“让你平时少进些夜宵,少吃些油腻,偏不听,瞧你腰上,都嘟噜下来了,看看人家淑妃,早多少年就忌了羞炰肥膏,每天必束腰,那不仔细看,还真像没育过的。” 德妃快哭了,恨不得拿把刀来,立刻剐了一些肉去:“我知道错了,我以为他再也想不起我来了,我以为往后都是坐冷宫的日子了,心里委屈,不能让嘴委屈了呀,呜呜......” 海嬷嬷越想越提心吊胆,万一到那儿,皇上反悔了怎办?把娘娘退了货,明天岂不成了阖宫的笑柄,拾掇好上了舆辇,心头七上八下的跳,委实难以放心,只好也跟着去了昌明殿,看着只穿着湖绸广袖寝衣体态腴健的娘娘进了内寝殿,慌得手心满是汗,殿门徐徐合上,德妃愁苦地回头看了一眼,海嬷嬷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脚下有些站不住。 等了一会儿,内殿没了动静,想象中的一幕并无发生。 海嬷嬷和值夜的小柱子他们等到半夜,才放下一颗心来。 次日晨起,不是去康宁殿请安的日子,但每日还是要例行去皇后的霓凰殿请安,淑妃自视生了两位皇子,身份与别人不同,又被太后分外看重,皇后是个懦弱的性儿,不善取悦,带累的皇帝不得嫡子,太后待之便不冷不热,这厢三天捕鱼两天晒网,常借口身子违和,霓凰殿日常不过几个下等嫔妃晨昏定省,皇后也一概听之任之,有时还打发人来关切两句,淑妃便愈发肆无忌惮,一个月之中不过去得两三日,点个卯。 洗漱好,吃着红枣燕窝,听说了德妃昨夜侍寝的事,险些一个没拿稳,“她......她那副猪样子,陛下还能受用的下去?本宫都快一年没侍寝了,她凭什么呀!” 淑妃将玉碗重重撂在几桌上,一腔子火烧了起来。 心腹嬷嬷为难地说:“兴许陛下看够了年轻美貌的,想换换口味,没准今夜就轮到娘娘了。” 淑妃气的胸腔起伏:“凭什么本宫在她后头啊!个猪玩意!本宫才不吃她剩下的!” 心腹嬷嬷劝她:“娘娘慎重,可不是闹意气的时候,陛下若传召,还敢抗旨不成,您不是一直想再要一个皇子么,兴许陛下再眷顾一次,您就有了,现在宫里花团锦簇,陛下没有被迷了眼,冷落旧人,已是十分难得了,徐充容和司徒婕妤可都有了,没准哪一个生下皇子来,咱们大殿下多了一个敌对,正是需要左膀右臂的时候。” 淑妃想了想,正是啊,昱儿只有晏儿一个亲兄弟,单只羽翼,文武不成双,得在给他添一个得力助手,这是当务之急。 对下人说:“去太医署,对吕太医说,给本宫张罗些坐胎药来,这几天本宫随时吃着。” “喏。” 淑妃摸了摸发髻和金钗:“本宫要去看看那个猪玩意,不定得意成什么嘴脸呢。” 到了丽正殿,德妃也恰回来,下了舆辇。 “好姐姐,妹妹来道喜了。”淑妃的表情像来拜年的。 德妃有些脸上发臊,毕竟自己也是快三十岁的女人了,嫔妃之中岁龄最大,昨夜细看皇帝,金相玉质,磊落之中透着威严,翩翩潇洒,正是茂竹劲松的风华之岁,便觉得有点那啥吃嫩草的感觉。“妹妹别打趣了。” 一起进了正殿,宫人取了盛着鲜果酸奶.子的琉璃小盏,德妃是不敢再吃了,准备饿几顿,兴许能瘦一些下来,淑妃捏着银签尝了一枚甜瓜,笑问道:“陛下昨夜待姐姐可好?” 德妃笑嗔了一个白眼:“不许再打趣我。” 淑妃叹息一声,伤感道:“陛下这一年好似把我们给忘了,永庆殿直如冷宫一般,姐姐比我幸运。” 德妃安慰她:“妹妹这般风韵犹存,想来今夜陛下定会来,我呀也不是什么幸运,不知怎地就想起我来了,我昨夜到了那儿感觉浑身跟加了镣铐似的,紧张的不自在,我自小随性惯了,怎么舒服怎么来,他却是什么都得规规整整的,昌明殿哪儿不是壁垒森严,侍奉的人站的跟格尺一般,连脖子都不歪一下,书架上摆的跟刀切了似的,我躺那御榻上一夜大气都不敢出,我和他这些年说过的话,总共也没二十句。” 淑妃也道:“我何尝不是啊,大婚八年了,见到他还是怵的厉害,生怕说错了什么话,说一句度腹十遍,他喜怒不形于色,根本猜不透心思。” “我瞧着他是宠幸了几天新人,想作个样子给六宫瞧,好彰显什么雨露均沾。”德妃觉得腹空难耐,喝了几口薏仁茶,这个不长肉吧? 淑妃点头:“大约是吧。” 吃了会儿茶,淑妃忽想起什么来,问德妃:“姐姐,你每次侍寝的时候,陛下他,有没有这样过啊?”两根手指贴住嘴唇,做了个“亲”的动作,“就这样啊?” 德妃想了想才明白,摇摇头:“没有,从来没有,他都是这样,”指着颈,往下:“这样开始的。” 淑妃:“我也是。” 德妃好像明白原因:“他洁癖很重,兴许嫌弃我们吧。” 淑妃笑:“你说他啊,怪毛病真多,我们孩儿都给他生了,还有什么好嫌弃的。” 德妃喝着茶,笑的直抿嘴。 淑妃心里生了探究,难道皇帝从来没亲过? 当夜,果然皇帝来了永庆殿,看了宗昱的功课,严厉地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沐浴罢了,坐在榻椅上看书。 淑妃穿着一件蜜合色湖绸荷叶袖的寝衣,散着发,略略擦了些脂粉,镜子中的人眼眸盈盈,依旧毛施淑姿,风情万种,这双眼睛实在生的妙,只这一双含情凝涕,也是无人可比的。隔着珠帘凝视皇帝神色,知他这时不喜被扰,但又心中如猫抓,渴盼雨露,得抓住这机会,战战兢兢走出来,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眉心平静,神态澹然,又垂颔看书。 淑妃把心一横,壮起了胆子,让自己笑的妩媚:“陛下,宛央可还美吗?” 皇帝目光专注在书上:“哪个说你不美了。” 淑妃俯身屈膝,跪着爬到皇帝足边,由下往上,抱住双膝,仰面看着这个天下最尊贵的男人,深情道:“可是宛央觉着,陛下不如从前喜欢我了,宛央知道自己老了,容颜已衰,陛下有了新宠,如花美眷,衣不如新,臣妾自然不如新人。” 皇帝淡然道:“你多想了,朕岂是那种喜新厌旧的,朕待后宫诸人向来一视同仁。” 淑妃心里冷哼一声,才怪!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是怎么偏袒白握瑜的,到底青梅竹马,感情与别人不同。 嘴上却说:“臣妾知道姐妹们在陛下心中是一样的,分量平均,可宛央敢指天誓日说,臣妾的一整颗心,都是陛下的,陛下是宛央喜爱的人,从少时第一次去沈府,与我哥哥坐在后花厅,隔着屏风,宛央见到您的第一眼,就倾心相付了,从未变过,现在每每见您,心还是扑通扑通的。”说着,抓握住皇帝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果然扑通扑通。 皇帝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很想唤她一句,姐姐。 你不觉得有点......膈应吗? 淑妃抽了骨一般,软软一倾,倒在了皇帝臂弯中,双臂一合环住了颈,声如呢喃,细语温柔:“臣妾的心独一无二,请君怜惜......” 唇上带着诱惑,半闭着眼眸凑过去,气息渐进,两根修长的手指挡在了女人的唇上。 皇帝微仰了仰身,避开距离,此刻的表情,竟如大男孩般腼腆,尴尬地笑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又是那仪态万方的样子:“朕不喜欢女人主动。” 放下书,吻落在女人的颈项,唇是冷的。 淑妃闭上眼,心里诧异着,是我看错了吗,陛下方才,竟是害羞了。 翌日散了朝,换过常服,不停在书架前踱步找着什么书,小柱子问他也不说,早膳几乎未动,颇觉异样,今日朝会陛下只说了两句:“廷议后拟奏疏来看”和“朕知道了,着户部司酌情安置。” 下一刻,忽见皇帝猛然干呕了一下。 小柱子立刻明白了,急急叫人拿盆盂来,端到皇帝跟前,对着盆,“哇啦”倾出一大滩黄水。 小柱子不懂了,从前只有去了瑶琨殿,宠幸了慕容氏才会这样啊。 一叶枫影满院秋叶如火一般,沈蔓菱又去了淑妃处,程芊芊不得德妃亲近,又不好过于依附淑妃,御妻身份低微,不可在宫中乱走动,韶华馆的宫巷偏僻,时日久了觉得百无聊赖,没趣的很。 这日有濛濛小雾,见到一坞香雪的人簇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出了垂花门,宸妃特许禁足的慕容美人去太医署诊治疗伤,脸上贴着药膏,想是去换药了。 想起那日水塘里萍草臭烘烘的,呛得鼻孔耳朵全是水。 恶毒的念头涌上心绪。 问内监们:“我幼时在花园子玩耍,不慎被钳蝎的毒勾蛰到,疼的好似掉了半条命,什么药都不管用,好多日才好,御苑那边有蝎子吗?” 几个内监挠挠头,一个道:“奴才到是知道,自小在乡间长大,还捉来卖给药铺子呢,蝎子喜潮湿阴蔽,石缝和有草屑苔藓的地方,想来应该有的,不难找。” “你可知什么蝎子最毒?” “大黑子。” “很大吗,我幼时被蛰,是一只小指肚一般的。” “不只大,是怀孕的母蝎子,秋后正是产仔的时候,毒性最强。” “立刻去找,半个时辰为限,找到大黑子,本宫赏一两银锭子。” “喏!” 定柔脸颊还肿胀着,用了几日药好了些,换药的医女是个热心人,悄悄给了几粒活血的药丸。 回到韶华馆,刘嬷嬷先持着棍子进去敲打了一番,无有毒蛇之类的脏东西,才让定柔和两个丫鬟进来,采采出门之前在熨衣物,熨了一半,便又拿起了熨斗,添了炭,去翻那堆花红粉绿,忽然手上似被什么刺了一下,莫名疼起来,龇牙吸气地,反复看了看手,中指红了一大片,越发疼钻心,难以忍受起来,哭得掉下了泪。 定柔问她怎么了,她揉着泪说:“好像什么东西蛰了我一下,在衣服上。” 定柔小心翻开那一摞衣物,采采惊叫一声,两只半寸长,腹胸鼓鼓,模样丑陋可怕,长着螯钳和对脚的虫子爬爬爬,翘着一条带钩的长尾,定柔手背还是挨了一下,刘嬷嬷问声奔进来,也吓了一跳,脱下鞋,要拿鞋底子拍死,毒虫已经匍到了桌子下,定柔拿起针线筐子里的剪刀,一下剪断了毒钩,一手一只捏在指头间。 “不用弄死,定是她们放的,还给她们去。” 外院,沈程二人和另外两个御妻站成一排,宫女和内监在后头,刘嬷嬷喊了一声走水,才把他们惊出来的。 定柔两只手背向后,说:“我自来了这里,不知道哪里妨碍了你们,处处跟我过不去,你们想去昌明殿侍寝,我和你们争了吗?我拦着你们了吗?” 亮出手来,御妻和宫女们吓得后退几步,惊恐地看着。 雪腻腻的小手,纤巧尖细的指尖两只狰狞的大虫子在挣来动去。 定柔使力一抛,一只落向了沈蔓菱,那厢吓得厉声尖叫,对着身上挥衣抖袖,旁边的程芊芊顿失人色,扑通一声栽倒,厥了过去。 定柔晃了晃胳膊,还在手中。 她凶巴巴说:“你们想玩,我奉陪到底!” 说罢,指尖一松,两只虫子坠地,绣花小鞋“啪”踩成了两团烂泥。 沈蔓菱和另外两个御妻心惊肉颤,捏着帕子捂嘴,快吐了,吓得魂儿都去了一半,颈后全是冷汗。 哪来这么号野人? 野人说:“还有什么招式,都使出来,我等着。” 夜里,西厢只有两盏纱罩灯,定柔打坐在床榻上,闭着眼睛,手背到肘整个肿的像树腕,采采整只手如沙包,疼的不停哭,刘嬷嬷从太医署回来,抹着泪说:“医女说了,宸妃只让诊治脸上的伤,其他没有口谕,不能出诊,毒虫咬伤她也没法子,止疼丸是太医大人才能开的,都要入册登记,还说内库房有番邦进贡的解毒药膏,治各种蛇毒也立竿见影,得宸妃的手谕,或皇上首肯,才能拿出来。” 采采呜呜咽咽道:“疼啊,我这手像断了似的,还会到处乱窜,一会儿这疼,一会儿那疼。” 嬷嬷找了根线缠在她腕上:“兴许这毒会沿着筋脉走动吧。” 小屏端了热汤进来,定柔摇了摇头,采采也吃不下,小屏看着定柔的胳膊:“姑娘伤的重,毒勾都陷进去了,还好嬷嬷及时挑了出来,不然怕是有性命之忧。” 嬷嬷不忿道:“合该蛰她们几下,要疼一起疼!” 到了半夜,采采哭累了,睡了过去,嬷嬷坐在交椅里守着定柔,只见额角挂着汗珠,娇嫩的肌肤青黑一大片,煞是吓人,胳膊几乎无法动弹。 咬着牙吸了几口气,仰倒一躺,另一只手使劲攥着被褥,嘟哝道:“太疼了......” 入了冬,树叶还未凋尽,暖阳如春,钦天监预测隆兴六年是个暖冬,干旱雪少,不利明年麦收,皇帝便出宫去了太庙祭祀祈雪,斋戒数日。 御苑的寒菊逞妍斗色,太后邀了众嫔妃在红萼轩共享蟹宴,品新出瓮的菊花酒,这时节水温变寒,上品青蟹沿途奔波到京多已无法入膳,岭南新进贡来的梭子蟹跳脱鲜活,膏似凝脂,肥美甘甜,入甑蒸之,调汁是姜末配以宫中秘制的柿子醋,佐以新酿佳醇,别有一番风味。 众妃席间开了咏诗会。 徐充容月份渐大,腹部隆的高高,虽食不得蟹还是来了,不出所望得了冠,司徒婕妤也近五个月,显了怀,一年之中要添两子,太后不胜欢喜,每日都在佛前祈祷,愿皇帝再得麟儿。 薄婕妤本有了妊娠之相,月事久候不来,御医看了却说是宫寒淤堵之症,服了些药,才慢慢来了,太后不免白高兴一场,说了薄婕妤几句。 撤了酒宴,到花圃外赏菊,太后拉着徐充容的手,悄悄到一旁,在耳边说:“哀家前夜做了个梦,梦到一条巨龙盘旋在筠心馆上空,哀家当年怀着皇帝,也做过相同的梦,想来你这一胎是个贵子,若能肖似他父皇,哀家也算得偿所愿了。” 徐充容鞠身一福,难掩喜悦:“嫔妾不敢奢望孩儿大贵显赫,只盼能平安降世,是个聪慧伶俐的。” 太后拍怕她的手背:“哀家就知你是个极稳重的,知进退,晓事理,像哀家年轻的时候。” 淑妃站在一株“凤凰振翅”前,无法知道这两人说了什么,但看着太后关切的眼神,无比刺眼。 没几日,便传来徐充容摔倒的消息。 太后急急赶到筠心馆,宸妃和皇后已经到了,御医们聚集了一室,一一切脉,徐充容倚在美人榻上,半身盖着毯子,泪水涟涟。 御医会诊一番,皆说并无破损胎胞,无出血,服了紧急保胎丸,胎气已稳固,无有大碍了。 太后这才松了口气,问罪筠心馆领班宫女,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说:“娘娘嫌屋子里气闷,想在御苑走一走,看看梅花开了没有,下台阶的时候也不知怎地了,忽然就摔了,两个宫女也摔了。” 宸妃忙道:“臣妾已查明了,是阶上被涂了东西,和石头一个颜色,几乎看不出来,那一处都涂了,几天前已有人摔过,没当作事,想是摸透了徐妹妹喜欢梅花,才出此下策,是臣妾疏忽了。” 当着人,太后责备了一番,宸妃面子上很是挂不住。 太后没说追查,便是不想生出事端,令宫中风起云涌,蜚短流长,所幸徐充容无事,便就此打住,宸妃无需查便知是谁,私下敲打了几句。 没找出元凶,徐充容不免生了恐惧,如惊弓之鸟,不但不敢出筠心馆一步,连吃食也分外小心。 皇帝从太庙回来,当夜在康宁殿陪太后用了晚膳,对母亲坦诚,明年开春后打算对伊贞部用兵,橐木脱苟延残喘了近一年,底下耳目被铲除殆尽,形同囚禁,一月前终于薨逝,乌克拿正式上位,几个部落的兵权收入囊中,大权尽握,封了自己一个伊贞王,还遣了使者来,索要锡衮封圭。 皇帝亦如从前,很痛快答应了,亲自草拟了敕封金册。 太后不免忧虑:“内危已解,是该攘外敌的时候了,可是大矢人那边,与伊贞,怕是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皇帝道:“这一仗只输不赢,派一万大军出击白洹城,只探虚实,乌克拿新上位,该给他送些威望。” 太后笑了:“你呀,惯是个促狭的,骄纵之策学到了骨子里,母亲有时想想,便是最鼎盛时,也决计不敌你,还有瑜儿,你们两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皇帝也笑了。 出了康宁殿,徐充容候在舆辇旁,围着白狐腋镶边披风,见到皇帝,猛然泪水滚滚,跪在地上啜泣,皇帝走过去安慰了几句,让她免礼。 徐充容哭着抱住了皇帝的腿:“陛下,嫔妾怕极了......” 皇帝拍拍她的肩:“今日朕无法过去,昌明殿还有议会,几位卿家等着呢。” 徐充容哭的愈发伤心。 身旁的宫娥俯首道:“求陛下移步筠心馆,娘娘方才用膳,因为害喜没胃口,便只进了燕窝粥,把一道素脯喂了画眉,谁知......谁知......那鸟吃了几口,便气绝身亡了。” 徐充容贴着皇帝的膝盖:“求陛下怜惜腹中皇儿啊......” 宸妃正在卸妆,准备沐浴,小梁子匆匆来了含章殿,说陛下传召筠心馆,宸妃散着头发,披了个围风,上了软轿。 进了筠心馆如湘堂,皇帝坐在座榻上,拿黄帕捂着口鼻,徐氏坐在下首玫瑰椅,还在拭泪。 落霞织锦的氍毹上一张白绫,躺着一只毙鸟,喙边残留血渍。 皇帝面色阴沉,声如乌云后如雷霆:“朕将后宫交于你,就拿出这个给朕瞧?脏了朕的目!” 宸妃立刻拜倒:“是臣妾疏忽了,立时去查,保证一日之内给陛下答复。” “好!” 送走了銮驾,宸妃冷冷瞟了徐氏一眼,这个贱人,为了博得表哥的怜惜,竟害的我被表哥训斥,表哥还没训斥过我呢! 第二日傍晚,宸妃拿着一沓口供进了昌明殿。 对皇帝道:“请陛下过目,昨天所有与筠心馆沾了干系的,一茶一水,一花一木,臣妾都盘查了,所有人动了大刑,臣妾协理六宫以来,所有的人事都筛查过,所有宫人的履历臣妾了如指掌,敢用性命担保,外人绝无下毒的机会。” 皇帝已明白了。 宸妃:“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皇帝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而后独自在御案后,握拳抵住了额。 定柔纫了很多夹棉的道袍,不知该怎么给父亲捎出去,家里连封书信都送不进来,鱼沉雁静,在这个深宫的小院,除了四四方方的天穹,气象变换,花开花落,偶有几只飞鸟,高墙深锁的孤城,看不到日出月落,看不到山川河流,只有姆妈和小屏采采,相依为命,时光缓慢的如酷刑。 倚着花树出神,不停地想,这一生难道就这样度过吗。 有一个面生的嬷嬷进了一坞香雪,来到她跟前:“美人,奴婢见礼了,求您去探望一下慕容宝林吧,她快不成了,奴婢实在没法子了。” 五姐姐? 我连她的模样都没记住。 快死了? 听雨阁离韶华馆隔着四道宫巷,走了近半个时辰才至。 庭院不大,不及韶华馆一半,坐北朝南,有些背阴,比她想象的精致,植着几棵糖槭树葳蕤争枝,早凋碧尽了,地上干净的没有一片落叶,汝窑花盆里几株枯萎了的残菊,在风中呜咽。 走进内堂,悬着的匾提着“澄心堂”。 咦,这是故意为之,还是巧合啊。 是要姐姐洗心革面? 黄花梨美人榻上的女子脸颊浮肿不堪,下颔却刀削了一般,整张脸白的煞人,嘴唇嫣红,穿着红地八达晕攒花大袖衫,围着长尾雉的霞帔,梳着和从前一般的高鬟髻,簪满了金钗,头发快要挂不住。 那样好的织锦,一寸一两金,光丽灿烂,美如流霞。 见到她,露出了嫌恶:“你怎么来了?”转而瞪视几个宫人,目光如刀刃,声韵如夜莺:“不是让你们去请陛下吗?怎地把她弄来了?小贱人们,敢违抗本宫,仔细本宫让陛下全处死了你们!” 宫人们不敢近前,似是怕极了她。 定柔问:“什么病?可有御医看过了。” 一个宫娥上前低声说:“御医都来过了,没法子,娘娘多日以来,一直悄悄服食朱砂,肠胃已溃烂,吐血便血不止,想用这个换的陛下怜惜,不成想,服过了量,害了自己。” 定柔眉头皱成一团,她情愿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事。“皇帝,可来过?” 宫人们一起摇了摇头。 转眸间,闻得榻上声响,女子口中鼻中皆喷出了鲜红,淋在锦彩华衣上,如梅落胭脂,点点殷然沁绛英。 “姐姐!”她走过去,想扶她,女子却闪电般摘下一只金钗,比在手上,迫住了她。 “不许靠近本宫!”眼底涌淌着恨意。 “你算个什么东西,本宫是秩正二品嫔,九嫔之首,陛下的宠妃,你个下贱的女御,招来了晦气,给本宫滚!哈哈......本宫没有输!本宫还有机会,没有人比得上本宫的歌喉,陛下他会想起本宫的......” 定柔转身要走,却听见一阵剧烈的咳,震得四壁回音。 咳带出了更多的血,又红又黑的两滩,女子似把五脏六腑吐尽了,把身子里最后的精气吐尽了,软踏踏仰在引枕上,泪水和着血,喃喃道:“陛下,你不想听臣妾弹唱了么......你不是最喜欢臣妾唱歌么......臣妾还有很多很多没有唱给您听呢......” 好一会儿,众人才知道,是咽气了。 两眼浑浊地睁着,不知最后在看何处。 定柔顷刻如堕冰窟雪窖,全身冰冷寒瑟,毛发都竖了起来,踉跄着奔出了门,头也不回地跑,一直跑。 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第六章 韶华馆的岁月4 天已擦黑,刘嬷嬷和两个丫鬟提着简陋的橘子灯到处寻人,韶华馆至听雨阁附近的宫巷找了几十遍,就是不见姑娘的半点人影,守值的宫监也说没见,刘嬷嬷有种不好的预感,姑娘怕不是被暗害了吧,宫里丢个人还不像丢只蚂蚁,姑娘是个不得宠的,多少人盼着她出事呢。 找到戌时末刻,刘嬷嬷一颗心直往深渊坠,扶着心口,心跳如弹弦,快的喘不过气,走路直打飘。 若是姑娘自己去了什么地方,这时辰也该回来了。 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宫里这么多深水井,御苑的华琼池更是深约百尺,多少冤死鬼在其中,正等着勾魂呢。 小屏见此状,不敢让嬷嬷再出去了,遣了采采去含章殿,禀报宸妃,她摄六宫事,姑娘好歹是妃御,不可能坐视不理。 果然,宸妃派了一等宫女同心和十几个内监宫娥来,一部分到其他宫挨个询问,一部分去御苑搜索。 定柔抱膝蜷缩在一个假山林,一个半大不小的假山洞里,在御苑西侧的偏僻处,附近是几处废弃多年的宫室,野蓬蒿荒芜冗杂,草藤浓密堆拉,一路进来,衣裙鞋袜皆被挂破,脚腕也布满细小伤口,刺灼灼地痛。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了这里。 漫无目的的跑,就到了这里,鬼使神差般走了进来。 就像,她不知为何来了这个皇宫。 天渐渐黑了,四下视物浑浊,她却不想起来,这里安静,闭上眼睛,一切都像是不曾发生过,她还是山野隐逸间一个道姑,而不是什么妃嫔。 她知道自己是在躲,如果妙清师姑看到,定会训责她,没出息的,不配做她厉清音抚育出来的孩儿。 师姑,我这么久没回去,没有为师傅送葬,你一定在骂我吧,我是个没良心的。 恍惚间,眼前变成了油菜花的海洋,妙真观在那金澄澄的远处,她飞跑奔去,脚下却使不上力,师傅和两位师姑出现在前方,对着她笑,唤:“茜儿,快回家,快回家......” 我的家......我的家......那里才是我生存的地方。 “茜儿!不许去!”突兀的一个声音,出现在背后,是父亲和母亲,并肩站在那里,严厉的目光,“你是慕容氏的女儿,家族生死存亡的危难之际,理应为之献身,方对得起你这血肉之躯!” 我做不到......把我白玉无瑕的身子,给了那样一个凉薄的男人,我说服不了自己,将他当成丈夫。 上天,剐去我的一身血肉吧,我情愿我只是妙真观的孩儿。 这一惊,便醒了,身上冻的发抖,手脚冰的不像自己的,双腿酸痹,好似没了知觉,四下黑的如幽冥,夜已沉了,刘嬷嬷她们应该很焦急,不能死在这里,得回去,不能让待她那样好的刘嬷嬷伤心。 扶着凹凸坑洼的假山石,努力起来,好一会儿腿上才活络过来,踩着草藤往外走,忽听到不知名的地方传来微弱的呜咽声,像是猫,循声翻找葛藤,在十步远的地方,一双明亮如荧光的眼瞳,瑟瑟地。 走到宫巷,一丛夹纱灯忽然围上来:“慕容美人找到了!” 她恨极了别人这样叫她。 一个双鬟髻的宫女,腰间一条紫瑛禁步,定柔知道这是一等宫女的穿戴,捂着鼻子问她:“哪里来的畜生?你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吗?凡有带毛的走兽,一概打死。” “为什么?”她手上紧了紧。 那宫女是宸妃身边的心腹,不耐烦道:“因为陛下不喜欢,所以不能留。” 她吓得后退一步,将猫儿护到了怀抱,冷冷地看着他们:“你即唤我一声美人,那便算得是个主子吧,这畜生,我保了,将它藏在韶华馆,绝不出来。” 同心打了个呵欠:“你即喜欢,就留着吧。”反正也不是含章殿的人,好了歹了无关。 回到一坞香雪,刘嬷嬷从椅子上“腾”一下起来,抓着她查看,是否完好无损,她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喵喵,冻的红彤彤的脸颊,笑的靥出了赧愧的腼腆,久违的笑容,刘嬷嬷立刻不生气了,这孩子的笑好像有一种魔力,能让阴霾全消。 小屏端来热水,定柔卷起衣袖先把猫儿洗干净了,是一只黑白斑点的母猫,却不像野生的,毛茸茸肉嘟嘟的,脖子上还有一只金花生。 刘嬷嬷诧异:“不像是一般奴才养的。” 果然,第三天一群内监和宫娥簇拥着一个珠翠罗绮的少女,坐在肩舆里,迤逦进了韶华馆,百合髻的宫女叫一坞香雪的人出来。 定柔眼皮跳了一下,和刘嬷嬷她们走出月洞门,看到站了半院神情不善的人,坐舆的纱裳掀开,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眼神倨傲。 一个宫女问:“你们私藏了我家公主的宠物?知道公主多着急吗?不思饮食好几天了!” 定柔立刻明白了,解释道:“我在御苑西边的野草丛捡的。” 坐辇上的少女发话了,看来和定柔差不多的年纪,纱帛曳在地上,一双眸子莹莹,嗓音甜糯:“快把本宫的‘花生’抱出来,看看有没有受伤,这几天也不知道乱吃的什么,害病了没?” 采采忙跑进西厢将猫儿抱了出来,宫女接过去,猫儿立刻撒娇般地叫了两声,窜进了公主的怀抱,伸舌细细舔着手背,公主嘻嘻地笑,爱怜地摸毛。“你上哪儿去了,知道我多着急吗,小淘气的。” 说罢若有所思地望了定柔一眼,对宫女做了个手势。 宫女摆摆手,内监们抬起了坐舆,走了两步又停下,坐舆里的声音说了一句:“谢谢了。” 定柔礼貌地回敬。 待人走后,旁边一叶枫影的沈蔓菱问宫人:“这是谁啊?” 宫人道:“陛下最小的妹妹,董太妃的亲女,静诚长公主啊,听说明年开春便要下降了,先皇最后一个女儿。” 皇帝去了太庙几次,进了冬月终于有了雪,密密的鹅毛雪,挦绵扯絮,皇城禁宫的重檐琼宇变成了白茫茫,天地间一片琉璃世界,一连多天,院子越积越厚,出行困难,内监们拿着铁锹扫帚不停地清理,回头便落了一层,怎么也扫不完。 韶华馆没有地龙,屋子里冷的像冰窖,内侍省供来的硬炭少的可怜,只够白天用,又不许用烧茶的黑炭,不准熏黑了屋子,定柔来的时候带足了冬衣,刘嬷嬷也有御寒的皮草,小屏和采采去了内侍省几次,却没领到分例的夹袄,定柔便打开箱子先分给她们一件,尺寸有些紧,勉强穿着,又取了银鼠毛,裁出缎面,连夜给她们纫出两件来,两个丫鬟穿上,不停对着铜镜看,喜欢极了。夜里难捱,只有一条棉被,耳房湿潮,定柔便让她们来厢房,把棉被合在一起,三个少女紧贴着,被窝里暖烘烘的,说说笑笑,一夜好眠。 “姑娘是我们见过的,最好的主子,好性情,会体贴人,又做的一手好裁缝,便是寻遍了国朝,也找不出第二个。” “别打趣我了,若不是跟着我,你们怎落到这般境地,你们不嫌弃我,我已经很感恩了。” 黑暗中,窗子上映着淡白的雪光,采采压低了声音,不忿地说:“皇上没看上我们姑娘,简直瞎了眼。” 小屏也哼道:“听说徐娘娘快生了,皇上破例将她挪到了西六宫的清云殿,除了栖霞殿,那可是最富丽的,听说窗子都是番邦新进贡来的玻璃,坐在屋子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外头,九嫔以上才能椒兰殿寝,若诞下皇子,这宠爱冠绝后宫啊,我怎么看她也不如我们姑娘好看,皇上偏喜欢,可不是瞎了眼么!” 定柔推推她们:“不许胡说,是我和那人没缘分,我倒觉得他们是一对天造地设,郎才女貌很般配啊。” 十六日是定柔的生辰,刘嬷嬷给了几张票银,尚膳局才勉强张罗来一桌酒菜,一碗热汤寿面,去年的生辰在路上过的,餐风饮露,今年又是另一番凄凉的境地。 定柔拿着竹箸大口大口吸溜的香,小屏和采采忙着消灭一盘子炙羊肉,刘嬷嬷抚摸着定柔的发髻,感慨道:“过了年你便十六岁了,花朵儿般的年纪,我瞧着姑娘越是大了,越是美,我老婆子有时候看着都发怔,怎么会不得宠爱呢?这世道,我活了一辈子,愈发是看不懂了。” 定柔握住她的手贴在脸颊上,笑着露出了米白的瓠子牙:“姆妈,我这样真的很好。” 腊月不到,清云殿传出了分娩的痛呻,徐充容出了不少血,筋疲力尽,胎儿却迟迟不来,太后和皇后宸妃亲自坐镇,徐充容怕自己挺不过去,让宫女去请皇帝,被太后拦住,反感道:“妇人生产,叫皇帝来作甚!产房污秽,他一个大男人,能帮得上什么?国事已经够他操劳了,区区內帷小事,岂不是让朝臣们笑话后宫妇人浅薄么!” 徐充容在内殿听了,咬着帕子嘤嘤哭了两声。 宸妃心里骂了一句矫情。 自来后妃分娩,还没有一个敢叫皇帝来亲视的,徐氏不过承宠了几日,真当自个是表哥心尖上的了。 午晌时分,一声响亮的婴啼划破清云殿上空。 徐氏诞下了皇六子。 内监送消息到昌明殿,一群官员在议会,忙不迭恭喜贺喜一番,皇帝含笑执起朱笔,写下一个“旻”字。 小皇子的名字,叫宗旻。 尚在产褥的徐氏晋了九嫔昭容,不到一年从下等女御一路升到九嫔,可见宠爱之盛,有人猜测,不久定会晋升四妃,贤妃没了,正好补缺。 炮竹声声除旧岁,远处的天空焰火炫彩幻斓,映红了夜的黑幕,一夜噼啪不断,隆兴七年来了。 除夕夜本来有宫宴,在璇玑殿,所有后妃循例参加,沈程二人和其他御妻早早打扮得当去了,定柔让采采去宸妃处送口信,托说自己抱恙。 定柔坐在轩窗前吹着紫玉短萧,一阕《梦江南》小调,张嬷嬷端着一碗坨了的饺子:“菜还行,饺子送过来就这样了,茶壶里热了热成面饼汤了,姑娘凑合吃几个吧,过年吃了交子,来年才能交好运呐。” 定柔笑了笑,她知嬷嬷的意思,接过来一气吃了个干净,直发了汗。 她的好运,便是离开这里,离开皇宫,与那个男人再不相见。 “姑娘该去赴宴的,兴许见到皇上,他就想起你了。”嬷嬷欲言又止。 她又笑了笑,要我活得和五姐姐一般,岂非枉顾了师傅多年的教诲。 我来这里,原是个错误。 过完正月,二月二后花朝节至,时节渐暖,屋子里终于不用再生火,静诚长公主出降定在二月十五乙酉日,阖宫张灯结彩,廊檐垂枋挂满了喜字灯笼,皇帝亲自为幼妹挑选的驸马,传闻雄姿飒爽,品性贵重,与公主般配的很。 右相亲自持节送嫁,红妆仪仗绵延数十里,百姓们倾巢出动,街市两旁不曾戒严,壅围的挨山塞海。 就在出嫁前一天夜里。 静诚公主只带了两个宫娥,悄悄来了韶华馆。 抱着‘花生’和两只雪绒绒的幼犬,进了一坞香雪,定柔她们以为看错了,忙敛衽见礼,公主让关上门,走到定柔的面前说:“我一眼就瞧出你不是个攀龙附凤的,不会因为我皇兄不喜欢而屈待了它们,我明天便要走了,我母妃对毛发过敏,不肯养在潇馨馆,我不好带在路上,被笑话,能不能先托付给你,帮我照顾着,等我回来归省了,再带走它们。” 眼前的少女诚恳殷切的眼神,定柔很乐意地点了点头。 韶华馆从此多了家口,两只小狗伶俐浑圆,煞是可爱,无事就卧在花树下,也不乱踢踏,到是花生,顽皮的很,一会儿桌子一会儿柜子,忽一会儿又上了屋檐,搞得刘嬷嬷头都大了。 柳郁郁,沾惹满城白絮,纷纷扬扬,燕飞莺归,又是一年春来时。 定柔进宫整整一年了。 三月初,外院的紫荆花开的如一簇簇烟菲霞霭,千朵万朵紫晶粉莹,夭夭娇妍,馥香氤氲满园。 朝堂上兴起了“易后”风波,以昭文大学士、中书宰执,吏部尚书等联名上书,以皇后曹氏无子、天命不佑、不载社稷为由,请求降正宫为妃,改立诞育了二子的淑妃为后,温淑贤良,出身命门,堪当母仪天下。 谦谦君子的皇帝,第一次在朝堂上发了雷霆。 当着百官摔了茶盏。 并说,皇后为朕嫡妻原配,自东宫以来,珠规玉矩,志洁行芳,对上恭敬孝悌,对下仁爱垂范,朕之子嗣皆为其子,臣工万民皆为其子,何以言无子? 训斥几个官员饱受皇恩,不思报效,妄揣圣意,兴此无良无德之举,民间尚有糟糠之妻不下堂,卿等意图误朕作薄情寡义的昏君,其心恶毒,忝为公卿之臣,把带头的三个连降数级,罚俸两年。 如此闹了一场,没几天便平静了。 这天,皇后母亲一品郑国夫人岳氏穿着诰命服,带着凤冠来了霓凰殿,面上凝着焦虑之色。两个侄儿在崇文馆伴读,偶尔散了课便来霓凰殿进午膳,饭后喝着甘和茶,皇后拿帕子慈爱地为他们擦汗。 一个眨着眼问:“姑母,你为何让我们处处讨好大殿下呀?他有时老拿我们作出气筒子。” 皇后眉角展出笑意,耐心地道:“因为大殿下会是以后的皇帝,你们只有多多恭维,将来才有前途。” 一个满脸疑惑,问:“您为何又让我们私下给他讲市井的浑事,还有怪诞灵异啊?我都把话本子倒腾干净了,他怕的要紧,却越听越上瘾,我每日不得不找下人请教。” 皇后答道:“既要恭维,便要做到投其所好四个字,一定记住姑母的话,多听多看勤思虑,智者见于未萌,愚者暗于成事,凡人凡事,听其言,观其行,而明尚夙达,后消祸于未萌,图患于将来,才是长久求存之策。” 两个孩子还在读三字经的年纪,没大听明白。 岳氏夫人被宫女搀着肘走进来,满眼沉郁。 宫女带着两个侄儿到偏殿和安庆玩耍,岳氏坐在榻椅上,含着泪说:“都一年多了,凤印还不肯还给你,这算什么,从前说你凤体违和,要颐神静养,这病没好的时候了?陛下分明是成心的,把你带去淮南,为那白握瑜腾位子,没如了意叫你克死异地,你空担着个虚名儿,人家才是实打实掌权柄的,现在宫里上上下下还有你半个心腹吗?又怕前朝非议,要作样子,我们和沈家是撕破脸皮了,若举荐的是那白握瑜,陛下兴许就准奏了。” 皇后眉心一紧,不悦道:“娘,以后宫里的事您少操心,您不懂,再则淮南事变,白妹妹在京中运筹帷幄,是立了功的,陛下另眼相看,也是人之常情啊。” 岳氏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女儿:“心若啊心若,你自小就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你来到危机四伏的后宫,这么多年了,竟是半点不长进!你对得起你爹临终的托付吗?自古哪有你这样窝囊的皇后,上有太后处处制衡约束,下有妃嫔虎视眈眈,你是半点也没个说话的分量,为娘成夜成夜不得眠,有时候想想,你这个劳什子正宫,还不如不做的好,你兄弟两个每日上朝散值,出来进去清清谨谨,克己慎独,不敢出去应酬,不敢与人多说话,生怕落个结党攀营,连个妾都不敢纳,就怕是人家派来的耳目,过的还不如那庙里的比丘僧,你若是个争气的,拿出些威严来,我们至于落到这般田地吗!” 皇后听得伤心不已,也冒了泪,气息哽噎。 好一会儿才平复了,道:“白妹妹聪明绝顶,原就能力非常,本宫甘为俯首,这六宫的事情有她替我操心忧劳着,我落得无事一身轻,清净养神,该感激才是。” 岳氏根本没听出女儿话中含义,气得直想打她几个耳光。 定柔近两日右眼皮不停的跳,记得上次就是这样,玉霙姐姐出事了。 心里翻来覆去的慌,如刀刃悬于顶,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 果然,那一天下晌几个司正监和司正女官气势汹汹进了一坞香雪,托盘端着一条绣帕,是定柔前不久丢失的,在白虎门一个禁卫身上搜检出来的。“传宸妃娘娘口谕,慕容美人有私相授受,私通侍卫之嫌,着一坞香雪所有人等,带去宫正司问话。” 不容辩驳,五花大绑便捆上来了,白绫堵上了嘴。 定柔独自被关在一间暗室,守着一盏蜡烛,等了一夜也无人来审她,天亮的时候两个医婆进来,要验她的身,她无奈,只好给她们查验。 第三天才被放回来,刘嬷嬷和两个丫鬟皆受了刑。 刘嬷嬷是被春凳抬回来的,遍体纵横交错的血痕,人事不省,两个丫鬟双手受了拶刑,血肉模糊,哭着说,刘嬷嬷把罪责全担下来了,招供自己拿了姑娘的绣品让人倒卖,美人全不知情,才免了我们受苦,不然手指都要夹断了,司正女官念嬷嬷年事已高,只令打了十下廷杖,以儆效尤,嬷嬷挨了不少鞭子。 定柔心都要碎了,去太医署求了半晌,只给了几粒止疼丸和一些治伤的汤药,御医们有品阶在身,是内庭命官,只奉事宫中主子,断无为一个不得宠主子的奴才出诊的,医女们无有口谕,不得乱走动。 刘嬷嬷昏迷到半夜,发起了高烧,牙关紧闭,汤药无法进。 定柔来回在太医署奔跑,把所有票银拿出来,太医署宫直的两个御医,却没一个人看一眼,定柔跪在门边哭求,磕破了额头,御医被缠的不耐烦,遣了一个一学徒女医工来,切了脉,翻开眼皮看了看,摇头:“小可学术浅薄,若小病小痛还可开方医治,这生死垂危的,攸关人命,是要担干系的,美人还是再去求大人们吧。” 收起小迎枕,急急离去了。 定柔跪在床前,泪水泗流,狠狠扇了自己两下耳光,都怪你,一念之差连累了无辜,若跟着师傅钻研学医,怎会如此困苦,嬷嬷若有事,你当以死谢罪。 到了天破白,鼻息也渐渐微弱,定柔怕极了,跑出韶华馆,死命在宫巷奔,昌明殿在哪里?在哪里?我去求他,只要能救活姆妈,我任他处置。 晨起的青石地略微带着潮湿,脚步清脆,东方一颗明亮的星子,是启明星,她循着那个星星的方向,过往的内侍监见到有人横冲直撞,立刻警觉地在后头追,出了一道垂花门,迎面撞上一行仪仗,和两个宫娥撞了个满怀。“放肆!竟敢惊扰皇后娘娘凤驾!” 皇后? 她跪下来,朝着肩舆磕拜:“求你们救救人吧......” 舆轿里柔缓温和的声音:“是何人?” 宫女禀道:“回娘娘话,是慕容美人。” “慕容美人?”纱裳挽起,一个身着黄地织金凤莲纹宫妃大袖衫,红宝鸾凤金步摇冠,系着金缕佩绶,容色秀丽,神态温雅高娴的女子起身出来,搭着宫娥的手臂,望着地上娇巧的身影,道:“本宫记得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定柔知道遇到好人了。“回娘娘话,我的宫人被冤受了刑,生命垂危,太医院没有人出诊,求您......” 皇后已然明白了,对内监道:“传本宫口谕,着郑太医等人速速救人,用最好的药。” 旁边的韩嬷嬷推推皇后的肘:“娘娘,这案子可是宸妃娘娘的人审的,您......不好出头的......太医署那边,不回禀宸妃是不便出诊的,慕容美人是陛下厌恶的人......你若出手,岂不平白落得猜忌,再说......还要去给太后请安呢。” 定柔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国母还要顾及这些,刚燃起来的希望被迎头浇了冷水,只听皇后道:“见死不救,岂非德行败坏,那本宫还有何颜面忝居后位?何能母仪天下垂则辉彤管?你亲自跑一趟太医署,就说本宫说的,若还请不动他们,那本宫这个一国之后,便亲自去,求他们,可行?” 定柔连磕响头,感激涕零:“谢娘娘!谢娘娘!.......” 我走进这座高墙禁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温情。 皇后对定柔说:“本宫那里有保存的红参,且让她们去取,快回去罢。” 定柔磕头如捣蒜。 有了皇后的口谕,太医署医正和几个进御的御医匆匆来了韶华馆,轮流为刘嬷嬷听脉会诊,因无法进药,其中一个施了几处金针,到了晚间发紫的嘴唇渐渐有了血色,鼻息顺畅起来,两个丫鬟手上缠着药,无法自理,定柔自己去领了膳食,照顾她们饮食起居。 两天后刘嬷嬷才醒转,有气无力的声音说:“我活了一辈子,只当大宅院里险恶......到了宫正司,见到那些刑具.......才知道......小巫见大巫了......” 定柔端着参汤喂她。 皇后时常差人来问候,待嬷嬷能下床,定柔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们再跟着在这里苦熬,去了霓凰殿,跪在阶下。 皇后忙叫人将她扶起来,她伏地磕了三个响头,不肯起来:“求娘娘襄助,让她们离开韶华馆,别在跟着我这个无用落魄的主子了,定柔永记大恩大德,日后为奴为婢,在所不惜。” 皇后牵住她的手,只觉小手玲珑纤巧,软柔柔,滑腻生温,手感甚妙。 “你的小字叫定柔?果真人如其名!” “求娘娘襄助。” “太后有过懿旨,凡患疾痛的年老嬷嬷可自请出宫休养,或归乡故里,本宫虽没了凤印,可这点子主还是做得了的,禀明太后就是了,你身边服侍的人本就少,两个宫娥走了,如何周全?” “定柔不需人照顾,自能周全。” “不若从霓凰殿拨几个人过去吧。” “谢娘娘心意,定柔心中领受了,韶华馆是非之地,定柔情愿一人独往,无有挂碍,自万事无惧。” 皇后微笑:“本宫还是第一次遇见你这般豁达的女子。” 一天后收拾好包裹,尽管多不舍,刘嬷嬷声泪涕下,抱着定柔不肯撒手,定柔强硬拽开,冰冷着一张面孔,悄悄将一沓票银塞进了包袱,皇后特遣了一顶软轿,刘嬷嬷并非奴籍,只是安府早年的一个奶娘,后来便留下来了,家就在京郊村庄,还是妙云购置的房屋,有儿有女,皆已成家,临进宫前刚得了小孙儿,若非惦记定柔,早回家含饴弄孙了。 小屏和采采也含着泪去了淼可园,皇后说那里差事清闲,无人为难。 空荡荡的一坞香雪,只剩了猫和狗。 定柔倚着花树,仰眸望天,泪水终于无羁绊。 以后,便是你一个人的日子,孤衾独枕,冷暖饥寒,将来或老死或病卒,是宿命而已。 进了四月,京中多了一桩新闻,被街头巷尾热议。 话说平凉候府陆家和二等公府林家数年前已缔姻,平凉候陆弘焘嫡长子陆绍翌,和林嫡四姑娘林宝涵,总角之年便定了亲事,怎知没过一年,林姑娘尚未及笄,便染了肺痨,眼见着天寿不永,平凉候夫人李氏生了悔意,平凉候和林国公皆是二世袭爵,且士子出身,有同窗之谊,做不出那等背婚弃约的事,陆绍翌到了弱冠之年,林小姐病况一日沉似一日,几次说到冲喜,怎奈李氏抵死不肯,决不许娶个无用的痨病鬼回来,万一闭了眼,儿子岂不年纪轻轻成了鳏夫,再娶就是续弦,得将就,闹了几回上吊抹脖子,平凉候也不敢强求了。 婚事一拖再拖,现今陆绍翌已二十有三,成了京城王公子弟中的大龄剩男,今年开春后,林家姑娘咳血加重,平凉候夫人知道这怕是大限快到了,日盼夜盼,在佛像前求告,让那个痨病鬼去了吧,我儿也该另娶名媛了。 每隔一日便到林国府打探消息,看林四姑娘咽气了没有,惹得上下义愤填膺,恰一日在抄手游廊碰到了林国公,两人没说三句话便杠起来了,李氏年轻时,平凉候牵扯进一桩贪墨的冤假案子,被当时的至德皇帝下令抄家,坐了五年牢狱,李氏独自带着年迈的婆婆和长女幼子,住在破庙里,靠乞讨拾荒为生,没少被地痞混混欺负,李氏全凭着泼辣的性子和大嗓门吓走了他们,后来才被昭雪,归还了田产宅第。 是以,林国公这个留着两撇八字胡的斯文中年男子,完全不是对手,反被喷了满脸唾沫。 这厢擦擦面,恼羞成怒,骂了一句泼妇,李氏也恼了,大骂老匹夫,老混球,诸如此类的话,林国公甩袖要走,李氏正骂的起劲,一腔子怨毒发泄的欢,薅住袖摆,骂了一句:“老缺德的生出痨病鬼,短命的小妇......耽误我儿......” 林国公最是疼惜这个最小的嫡女。 这下子怒发冲冠,扬手甩了一个大耳光子,李氏眼前一黑,一个屁墩坐在了凉地板上,恨得睚眦发指,扑上来对林国公又咬又挠,抓出满脸满颈血道子,若非下人过来拉开,林国公险些破相。 作为太常寺卿,每日需上朝事政的,这下不得不称病告假。 坊间八卦说法甚多,有的说:“平凉候夫人当众诅咒林家小姐,林国公无法忍受,才怒掴了陆李氏......” 有的说:“林国公见四下无人,心生歹意,意图羞辱平凉候夫人,出手调戏......” 酒楼茶肆茶余饭后,传的五花八门。 ※※※※※※※※※※※※※※※※※※※※ 韶华馆最终章,下一章晚上再更 第七章 芝麻变西瓜事件 五月榴花似火。 定柔近些日子成了霓凰殿的常客。 为了报偿曹皇后雨露之恩,想来想去,没有什么不媚俗的东西可以拿出来答谢的,翻了翻家里带来的箱子,找到了野蚕丝的香云缎,甚是柔软凉滑,做夏天寝衣最好,择了花样素雅的,纫了几套寝衣相赠。 皇后温善娴婉,待人接物极是和气,还会留她同桌进膳,且完全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也没有矫作虚伪之气,直如许久未见的至亲,定柔第一次知道皇帝有这样一位贤良的妻子,全身像是胧着慈蔼的光晕,如细雨润物,和风送暖,原来母仪天下,是这般境界。 想到淑妃,只觉云泥之别。 越是相处下来,越是觉着投缘。 来的多了,也知道皇帝最宠爱的并非这位正宫娘娘,而是表妹白宸妃,现下夺了凤印,摄六宫事,曹皇后成了有名无实的,过的十分辛苦。 也见了另外一位美丽的女子,那天进了殿门,下起了毛毛小雨,那个身着一袭杏色大衫的顺仪娘娘,绾着一个随云髻,只簪着雅静的玉钗,侧身对着她,淡如素菊,霞韵月姿,清纯如水晶剔透,她的名字亦如她干净的气韵,纯涵,冰纯玉洁,清涵恬静。 偶尔也来霓凰殿和皇后闲叙,畅谈诗词赋,两两目光相触,定柔鞠身施了个礼,与她略略打了个招呼。 这位美人从前宠爱仅在宸妃之下,如今也被徐昭容取代,每月仅承宠一两次,司徒婕妤开春也诞下一女,晋升了顺媛娘娘,皇四女赐号“安若公主”。 她想,宫里的事情怎一个“难”字了得。 贤妻,美妾,皇帝都有,却不知足,要大选,扩充六宫,将自己引到了这个死局。 她对那个操控命运的男人,有了恨意。 皇后几次说到要帮她在皇帝面前进言举荐,皆被定柔回绝。 这天下晌过来霓凰殿和皇后闲聊,说到了自己的身世,皇后叹道:“原来慕容妹妹是道家弟子,妙真道为道家一派隐宗,自来神秘,崇尚返璞归真,守清扑,避世隐逸,妹妹自小熏陶,怪不得如此超凡脱俗,渊清玉絜。在这沉浮俯仰的宫里,当真凤毛麟角。” 定柔自走出妙真观,了解到俗世的人情世故,才知自个格格不入,被人笑作懵懂痴傻,母亲更是张口闭口傻闺女,就差骂她是呆傻人了,如今听到这般,方知这位皇后是骨子里的冰壑玉壶,琼心瑶质之人,原来这个高墙之内,也有一瓣心香之挚诚,也有高风亮节的孤竹之君,不至叫人彻骨绝望。 皇后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安和公主不足三岁,蒜苗一般高,梳着两个鬏鬏,模样肖似皇后,走路晚,还不怎么稳当,乳母抱着到殿外散步了,七岁的安庆公主和另外两个宗室女从汀兰学堂散了学,叽叽喳喳进了前殿,见到坐在圆桌前的美貌女子,顿时呆住了。 “母后,这位姐姐是谁啊?” 皇后笑嗔她:“不可叫姐姐,这是你父皇的妃嫔,慕容美人。” 定柔低眸,眼中闪过失落,恨极了这个称号,起身施一施,安庆公主扁扁嘴:“又是父皇的妃嫔!我看到好看的大姐姐,都会变成父皇的妃嫔吗?” 皇后白了她一眼,对定柔说:“别见笑啊,这孩子被本宫宠坏了。” 定柔冲着公主莞尔一笑,俏美小巧的唇儿一咧,樱桃红绽,显出玉粳白露,颊边一抹意犹未尽的腼腆,公主和两个女孩又怔住了,眼睛水盈盈地大睁着,宗室女在公主耳边说:“笑起来更漂亮欸!比我爹新纳的姨娘好看十倍!” 安庆公主拉着两个同伴走到身旁,坐在圆桌的圆墩上,托腮望着美人闭月羞花的面容,小女孩们脸上带着娇羞,公主问母亲:“我长大了,也会像她一样美吗?我想快快长大。” 皇后捏捏女儿的脸蛋儿:“你呀,若是这般容姿,母亲也知足了。”又问今日女夫子教授的什么,功课是什么。 安庆公主发愁说:“夫子说,不好成日教我们那些死板的,让今晚做个手艺品来,明日比并,得了魁的,赏一副卫夫人的《古名姬帖》真迹,咱们霓凰殿有会做的宫女吗?” 皇后想了想,你父皇到是精与雕刻,怎奈从不示人,韩嬷嬷去问宫女们,只说会剪纸或绾纱绢花,和扎小灯笼的,两个宗室女忙说要了,安庆公主眉心皱的臭臭的,道:“我才不要跟她们一样的!” 皇后犯难了,定柔看到案上有一沓蚕茧纸,拿过来一张,在指间折了一个花篮,问可以吗,安庆公主眼眸一亮:“这个好,又精致,又简单,又不流俗,我还要,要她们没见过的花样子。” 定柔问皇后有没有粉笺和花笺。 韩嬷嬷立刻取来。 纤巧的小手,指如新削出来的雪葱小段,折折叠叠,极利落地变出了蝴蝶、仙鹤、孔雀、兔子、小画舫、雪花朵......最复杂的是杜鹃花球,折了好半天,每一朵还没有小儿指甲盖大,不仔细看,几乎当作了真的,折出来的东西也秀气小巧,安庆公主崇拜的只想亲这个大姐姐几口,两个宗室女也围过来,难掩喜爱之色,又不敢跟公主抢...... 皇后笑摸着公主的角角,望着定柔,无意间,忽一道冷光闪过脑海,直向四肢百骸漫去,身躯僵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 安庆公主满意地收到嵌螺钿的盒子里,装的满满的,说今晚要抱着入睡,跑到寝殿玩了,定柔望着那背影,想起自己在山野间的样子,无忧无羁。 皇后忽然伸手过来,将一缕发为她拢到了耳后,抚摸着脸颊,慈爱地道:“多标致的姑娘,造物如此巧夺天工,本宫有一幼妹和你同年,小字叫简简,也是长得娇巧玲珑,模样甚美,我母亲身子不好,是我将她一手带大的,夜里和乳母一起轮着哄抱,三岁的时候一场伤寒没挺过去,夭折了......” 说着一串泪已滚落下来:“那两年,本宫每夜都会在梦里哭醒。” 定柔想起了六姐。 幼年总爱将她抱在怀里,亲亲脸蛋。 离开淮扬的时候无法跟她道别一下,母亲托人送了些票银,到了京寄了书信。 夜已阑,皇后还未就寝,披发站在窗子前,闭目合着手掌,韩嬷嬷看到她手指在颤,诧异问怎么了,皇后没有答。 好久好久,眼睫展开,若有所思地问:“白握瑜那么着急想取代我,又担心自己年寿,当年做司计女官,也是为了在先帝那儿下功夫,先帝到底没成全她,她心里安能平复?先帝驾崩......会不会......” 韩嬷嬷吓出了冷汗:“宸妃敢如此大胆?我们该怎么查?” 皇后慢悠悠摇头:“她做事,焉能让你查出来,我们现在什么都不能做,一动不如一静,一个字,等,本宫心生怀疑,那么想必,陛下也怀疑,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端阳节宫中粽子宴,皇帝当夜歇在了霓凰殿,靠在象牙榻上看书,开春燕州那边战事全开,朝堂上事多纷扰,难得有偷闲的时刻。 皇后沐浴后穿着一袭玉色芝兰织花的寝衣,袖摆不像素常的寝衣做的袖摆宽大,几乎垂到裙裾,这件恰到好处的袖围,不宽不窄,极是轻柔得宜,更新奇的是襟边衣带结扣是绣出来的,小小的紫花。 皇帝抬眸扫了一眼,见她今天衬托的面容秀美,不由赞了两句:“你今天很好看,这衣色清新,朕喜欢。” 皇后面颊一红,道:“陛下可猜猜这件出自谁之手。” 皇帝没再抬头,仍是注目书上的字:“左不过尚服局女史或如意坊的绣娘。” 皇后笑道:“都不是呢,绣娘和女史们女红好的不计其数,但这起针落线这样精致的,这样巧的手,宫里没有第二个。” 皇帝“哦”了一声,抬目多看了两眼,果然见纫工精美,那几朵紫色小花玲珑小巧,绣法简约,竟是从未见过的针法,行韵甚可爱。“是不错,却是何人?” 皇后心跳扑通了一下,她对皇帝亦是惧怕敬畏。“韶华馆的慕容美人,这孩子人长得美,手也巧的可人,这小花绣的好似会散发香似的......”话未说完,皇帝脸色已沉了下来,她心头“咯噔”了一下,心跳顿时漏了几拍,不敢再说下去了,掌心潮腻腻的汗。 皇帝也没看她,冷冷地道:“曹细如,你跟了朕这些年,可曾屈待过你?在你眼中朕就如此薄情寡义?” 皇后双腿一曲,立刻跪倒:“陛下赎罪,臣妾不敢。” 皇帝道:“你跟朕玩这种心眼。” 皇后涌出了泪:“陛下,臣妾只是瞧着那孩子性子好,又生的那般模样,不忍见她埋没,臣妾......” 皇帝冷笑:“你不过是想培植一个羽翼,跟宸妃分庭抗衡,朕从前就对你说过,只要你克己复礼,这中宫的位子永远是你的,握瑜绝不会越过你,朕心中自有分寸。朕和握瑜之间,什么心思只有你看得透,你一向行容有度,握瑜统辖六宫几日你竟按捺不住了,想到抬举慕容氏,朕明着告诉你,慕容家那个淖泥窝出来的人朕是不会碰的,册封她一个美人不过是为了安抚慕容槐,一个慕容艳已经够朕恶心十年了,她长得好又如何,朕是那种以色待人的吗?在朕眼中,后宫诸人一般面孔,这个人不简单,竟攀上了你。” 说完,起身让小柱子他们来更衣,改去了清云殿。 皇后久久坐在地上,垂泪如雨,韩嬷嬷过来扶,她双腿已麻,痛泣道:“伴君如伴虎,我只是看着那孩子与我胞妹一般的年纪,花儿一般美好的人物,要生生葬送在深宫,心中不忍,她如此疑我。” 夏去秋来,转眼到了九月。 皇帝定了巡行河道的行程,冀州至安州常年干旱,要修一条千里长渠,引运河水分流,此次只是亲自查看地形,要破山移山,舆图上到底狭隘了,看的不真切。 定柔刚进了霓凰殿,和安庆解交绳,听到垂花门有内监尖细的嗓音传呼:“陛下驾到——” 猛然慌的不知所措,韩嬷嬷急道:“这......这......慕容美人可是陛下厌恶的人啊......这被撞见,又要训斥娘娘......” 定柔一听,捏着裙摆急急往屏风后一躲,皇帝已进了前殿。 皇后和阖宫众人跪迎,定柔心跳快的直撞胸口,皇帝抱起安庆。温语道:“庆儿,明日一早父皇便要起行了,你生辰不远,无法在宫中庆贺,这是你的贺礼。” 一对玫瑰色的金丝玉比目佩。 安庆爱不释手,连说喜欢。 皇后道:“现在秋意渐深,夜里寒,路上颠簸,要入深山,怕是大多驻跸在野外,陛下且记保重龙体,太后那儿臣妾自会照料,无需操心。” 皇帝嘴角带着笑意,对她道:“谢了。” 定柔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凉薄的男人会说谢?一个丈夫对结发妻子说谢? 皇帝銮驾走后好一会儿她才敢出来,皇后惋惜道:“妹妹委实可惜了,这次陛下出行,兴许能带上妹妹,你不该躲藏的。” 定柔垂目摇了摇头。 皇后明白了,挽住她的手坐在圆桌上,抚摸头发,眼中泪闪闪:“妹妹是个见事明白的,这后宫委实是个见不得人的去处,姐姐受父母之命来了这里,没有一日过的如意,与皇上明着是结发夫妻,可实为君臣,夫妻间相敬如宾,亦是淡漠疏离,帝王多疑,天家无情,这些年没有一日不战战兢兢,为他管理内庭,侍奉太后,照料嫔妃子女,不嫉不妒,却依旧不得他半点信任,他宠爱一个嫔妃便能随意欺辱我。姐姐肚子不争气,生和儿大出血伤了,生不出嫡子来,便愈发受了冷落,只这两个孩儿还能被垂怜几分,靠着这垂怜度日,余生就这么奄冉且过,本宫有多羡慕那民间的夫妻,可以赤诚相待,相依相守。” 定柔咬咬牙,果然是个混蛋。 赤诚相待,相依相守,是所有女子的梦想吧。 韩嬷嬷从外殿进来说:“陛下此次出行匆忙,各宫今天都在赶暖衣大氅,让陛下带在路上,以表关怀,娘娘,咱们是不是?” 皇后拭去泪:“尚工局给宸妃做着的吧,咱们怕是来不及了。” 定柔正愁没有报答她的机会,忙说:“披风可行?” 皇后点头:“妹妹纫工自是无人可比,奶娘,快去取样子,白狐腋子毛和织锦缎来。” 灯光不太亮,定柔做的十分辛苦,镶毛最是繁琐,又赶得急,指头扎了不少针眼,方做好时咬断了线,便困得两眼发粘,竟盖着那条围风和衣睡了过去。 几多天后,皇帝站在的巍峨的山石上,平楚眺望千山绵延,风冽如刀,打在脸颊上,麻木的疼,小柱子取来一件明黄祥云纹的披风,围在肩上。 忽一会儿后,有幽幽的香随风拂过。 他扯过披风细嗅,果然是上面的,他一向不喜欢衣服有别人的味道,这个却沁脾入髓一般,三分像是梅蕊,又不似...... 是谁啊? 十月,林四姑娘陷入长久的昏迷,终于在一天夜里断了鼻息。 平凉候夫人得了消息兴奋的一气吃了三碗饭,恨不得放鞭炮庆贺,等不到天亮便遣了管家去请媒婆来,为儿子物色名门闺秀。 谁知,乐极生悲,由于头夜吃的太多积了食,涨的一夜不得眠,晨起只能躺在床榻上,让医婆来揉肚子,前头小厮忽然来报:“太太,快去看看吧,林家来了很多人,把棺材抬到咱家,在前厅布置成了灵堂。” “什么??”陆李氏气血涌上了天灵盖。 到了前厅果然白幡绰绰,正堂挂着蓝绫花,停着一座上等杉木孔雀雕棺,一个牌位写着“亡妻陆林氏之灵位”,灵前两盏白烛,供着祭果和线香,底下无数丫鬟和小厮披麻戴孝,哭声震天。 李氏当即翻了白眼,后仰栽地口吐白沫。 醒来气得鼻子冒烟,吩咐下人:“赶紧扔出去!都给老娘扔出去!” 林公府早有准备,小厮们带着大棒来的,差点和陆府的人群殴起来,一副不要命的架势。 李氏头上缠着抹额,天晕地转地坐上轿子到林公府要说法,到了又被一群持着大棒的小厮围成人墙拦在门前,李氏把林家祖宗十八代乌龟孙子狗彘畜生,伺候了个遍,骂的口干舌燥,人墙毫不松动,打头的说: “小人劝你还是息事宁人,把我家姑娘风风光光葬进陆家祖坟,两厢安好,以后还是世家,您也不想想,我们林国公府你结仇的起吗?我们大姑娘那是正儿八经的襄王妃,襄王爷是谁,那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千岁爷,我家五姑娘在宫里做了顺仪娘娘,陛下宠爱的人,算起来陛下和襄王爷皆是我家老爷的凤婿,你垫垫分量。” 李氏淬了那人一大口吐沫,指着天说:“老娘就不信,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了!我即刻回去写状纸,我要告姓林的!我要告的他身败名裂!” 小厮又笑:“大理寺、刑部尚书、京畿府都和我家老爷喝过酒,你告不响,别落个一顿板子,屁股开花。” 陆氏两眼血红:“那我上金殿,告御状!” 小厮们只当说笑的,一个老娘们敢上金銮殿告状,吃了熊瞎子胆不成。 谁知李氏是个钻牛角尖的,果真回去花重金请了讼师,去了几个府衙鸣鼓,结果是,被一顿劝,此乃人情家事纠纷,无有触犯王法或财产纷争,故不予立案。 李氏又晕了,回来病得水米不进,陆绍翌从淮南回来调去了骁骑卫,每日在城外军营当值,半个月才回得家一次,根本不知道家中的事。 恰第二日戍卫凉州的平凉候回京述职,下了马获知这一幕,甲胄都没换,到了林国府,小厮不敢阻他,见到林国公,和颜悦色说:“老哥,侄女去了为弟也伤心,可她到底不曾正式迎娶,怎能葬进我家祖坟,请兄长体谅,让侄女早些入土为安,为弟愿拿出一千两,为侄女办葬礼,再拿出一千两,当作冥间的嫁妆。” 林国公笑了:“贤弟,我是缺钱的吗?谁人不知我林家什么出身,产业遍及天下,说句僭越的,富可敌国,这样吧,只要风光大葬了我儿,我出两万两白银,当作嫁妆赠与你家,如何?以后绍翌就是我的半子,大凡有好的,我先想着他。” 平凉候脸黑如染缸,不欢而散。 陆家的先老太爷是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农户小子,大字不识,举着䦆头加入了起义队伍,打了十几年,如有神助般的毫发无伤,开国的时候升至中将,敕封了千户侯。 林家是一路支持军费粮草的财阀,开国敕封了二等公,赐了花犀带,比陆家爵位高,名望也比陆家大,若不是林家小姐患病,本是一桩美满姻缘。 回到家劝妻子,息事宁人,就当成干女儿,发送了林家小姐罢。 李氏从床榻上跳下来:“你出去问问,谁家有女儿葬在干娘家的!还不是想赖我儿一个原配夫人的名号,看准了我儿是当今面前的红人,有前途。” 平凉候好话说不通,拿出了一家之主的威严,李氏干脆一丈白绫挂到梁上,把头伸了进去,哭骂道:“没天良的爹啊,你自小就不疼翌儿,就疼那小妖精生的两个,我们母子死了你便如愿了,给那小畜生腾地方,我可怜的翌儿啊......” 平凉候早就见惯了这种把戏,拂袖离去,丢下一句:“要死便死吧,死了干净,一起埋了。” 而后吩咐下人设灵棚,写讣告,请吹唱班子,邀水陆法会,预备葬礼。 翌日便上朝去了。 朝会说起新修的河道,皇帝走下御座看两个官员展开的河舆图。 忽听得“咚!咚!咚......”的擂鼓声,从宫城应天门外远远传来,震得满城回音跌宕。 皇帝诧异地望向殿外。 有官员惊讶:“谁人伐的登闻鼓?” 这鼓不知哪朝哪代设立,凡击鼓者先廷杖八十,出金一千两,是以不过是摆设,到了本朝,太.祖皇帝仇视权贵,特免了廷杖和敲门金,凡有冤屈可直达天听,之后曾有过两次鸣冤的,一桩为老汉状告两子不孝,一桩为兄弟三人分遗产不均的,太.祖亲自审理,听闻不孝子种种形状,气得雷霆震怒,老汉的儿子被拖出去剥皮裹草,老汉受不了打击,找了根歪脖树挂了,财产纠纷的直接没收,给了一个破碗,当了乞者,后来,再也没人敢谏鼓上访。 皇帝坐回御座,内监对着殿外传:“击鼓人觐见——” 稍后,大正殿外李氏身着正四品的翟衣和凤冠出现,百官们齐齐转头望去,人群中的平凉候和林国公顿时白了脸。 李氏垂颔肃目,眼光瞥见富丽堂皇的大殿,珠璧联辉,两方乌泱泱的百官,戴着双翅乌纱冠,从绛袍到绿袍,一方织锦斑斓的龙凤华毡美轮美奂,金龙御座上一位面庞端严,身姿伟状的年轻人,李氏进宫赴宴见过皇帝,却没见过通天冠绛纱袍,系着大带和革带的皇帝。 腿肚子猛然抖索起来,脸颊的肉也开始颤,恨不得就地挖缝遁个干干净净。 “击鼓人觐见......” 李氏感觉快失禁了。 到了这儿却是回不了头,硬着头皮,拱手鞠身步进大殿,脚下发虚,到像飘进去的,依稀看见自家老爷,依着官位在华毡上跪下,颤抖的声音:“四品恭人陆李氏叩请陛下圣躬金安,万岁万岁......” 皇帝认得她是陆绍翌母亲,平凉候夫人。“平身。” 李氏听到皇帝温和如风的声音,顿时有了胆魄。 皇帝道:“有何冤屈,尽管禀来。” 李氏想到皇帝是自家儿子的同窗,私下关系匪浅,又在淮南舍生忘死立了功的,皇帝定会向着陆家,于是高声道:“陛下请听,臣妇之子绍翌与林国公四女早有婚约.......我儿不曾迎娶过她家女,人死两空,婚约已废,如今他停灵到我家,非要葬在陆氏祖坟,这不是要我儿未婚未娶就做鳏夫么,求陛下做主。” 说着掩袖大哭起来。 平凉候暗咳了一声,示意她御前失态是为不敬,有辱圣听。 皇帝望着李氏,心道:“这妇人,挺彪悍。” 襄王自知告的自家岳父,为避嫌隙,不可出头。 林国公立刻举着笏板出列,双膝贴地:“启禀陛下,我儿宝涵,十一岁便与陆家公子缔姻,已过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身是陆家人了,遵守妇德,秉节守贞,本早该完婚,只因突生病患,陆家便迟迟拖延,我儿郁结于内才病入膏肓,大好年华不幸卒亡,仍是陆家的未婚妻,婚约尚在,女儿不入家坟,又无法结冥婚,难道要扔到荒郊野地做孤魂野鬼不成,求陛下垂怜。”说着也掩袖啜泣起来。 李氏心里淬了一口,骂老不要脸的,颠倒黑白,那痨病鬼短命与我家何干。 两旁的官员各自忧虑,已意识到这是暗礁险滩,天降肇祸,更有那鼻子灵敏的已经嗅到了危险的味儿。 太宗朝就因为一桩名不见经传的小案,无法明晰,开堂数以百次,拖了近两年,审理不出所以然,惹得皇帝大怒,罢黜了数个官员,主审的还被流徙一千里。 上座的皇帝眼睫一闪,思维急速运转。 而后看向右边:“此事爱卿们怎么看?严卿?” 刑部尚书严某出列,浑厚的声音在四壁回荡:“启禀陛下,刑部尚天下司法典狱,此事非司法之范畴,关乎礼范民俗,当是礼部的事责才是。” 这意思是,它不是个案,就是鸭蛋和鹅蛋分不清,礼部遵照礼典辨个分晓就行。 对面礼部尚书某某,长得谨小慎微样儿,瞪眼过来:“胡说!即敲了登闻鼓,上了朝堂就是国之大案,陛下亲审受理,焉有刑部置之度外的道理。我礼部尚的是礼乐典仪、纳贤贡举,为陛下侍从,为国选拔贤才,何时分管起审案判案的事儿了。” 这个意思是,上了朝堂,它就是个案!不关鹅蛋和鸭蛋的事。 说着执着玉笏板出列,鞠首道:“陛下,依臣看,此事两方争执,各执一词,需得严尚书和几位侍郎连同大理寺、京畿府三堂会审才是。” 京畿府二尹官不如尚书品阶大,只敢心里詈骂,这天杀的王八羔子!囚囊的鳖孙玩意儿!等等,这是成心要把案子托大。 大理寺正卿某某,须眉皓发,自视德高望重,剜视着礼部尚书,不忿地道:“杀鹅焉用宰牛刀!大理寺事重刑法典,本一俗事纠纷,只斡旋调节即可,何以攀扯我部,实乃过为己甚!” 礼部尚书混御史台出身的,是个能言巧辩的,大义凛然道:“这话委实失了偏颇,朝堂事无大小,治大国如烹小鲜,治小而见大伟,怎能因为事小而轻慢,天下的大案哪个不是小祸所因,燎原之火起于焚星,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防微而杜渐,万一处理不好酿成了流血事件,岂非是几位的过失,还是三堂会审方显心悦诚服。” 白胡子被噎的吹胡子干瞪眼。 刑部尚书冷哼一下,悄对白胡子飞了个眼色,又道:“看吧,人家都说了是国之大案,既是大案,原也该三堂会审,奈何青天难断家务事,一方要善终,一方要契结,涉及礼之理诚,尊天法还是尊人伦,还请礼部尚书大人共同给拟个章程出来。” 小样儿的,要掉坑大家一起掉! 礼部尚书笑:“严尚书统摄刑部五载,大律秋宫倒背如流,铁面神探之名天下皆知,见识过千奇百怪的案子多如牛毛,还用得着在下给章程,循例定夺便是啊。” 这意思是你能力超大,干吧!我看好你欧,神探! 刑部尚书疑惑,自个什么时候冠了这么个名号?想了想,有些想掐死这孙子的冲动。 旁边瞧热闹的官员插话:“几位大人就别相互推诿了,这自古礼法不分家,当是协同合作才是。” 轻轻地一推,几人皆皆进了泥坑,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 几个官员一阵磨牙根,顿时成了哑巴吃黄连,齐齐斜眼飞了个白眼,你大爷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皇帝又问谏议大臣:“周卿,吴卿,司徒卿说说你们的看法,各抒己见。” 御史们憋了半晌,哎呀妈,上次易后风波被皇帝严饬之后谏台几乎不敢出气儿了,闲的都快长草了,都不好意思拿俸禄,终于有机会发挥了,举着玉笏板出列一群,一个道:“仪礼,《士昏》记载,三书六聘,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合卺才算婚礼落成,陆林二家只历其半,事未圆满,半途止契,林家小姐生前未入陆家门,仍待字闺阁,以在室之身往生,是以仍算林家女,不为陆家妇,当葬于林家地。” 一个反驳:“非也,执雁行聘,订婚礼即成,名分已定,生死都是陆家人,当以陆家为善终。” 另一个显然与后者一派的,也道:“当是,人之为善事,善事义当为。金石犹可动,鬼神其可期?陆家即与林家行聘,遵夫义妇德,再则,逝者为大,陆林二人订婚近十载,虽无夫妻之实,然林家姑娘在世时,皆以陆家妇立身自诩,秉节守贞,岂能因为人死了,便将亡灵踢出去,平凉候此为公然撕约悔婚,实乃不仁不义也!” 前一个立刻附议:“对,不仁不义!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平凉候着实有违君子之风,忝居庙堂,品德败坏,陛下当问罪才是。” 一顶儒家大帽子扣了下来。 平凉候举着笏板开始冒汗。 李氏跪着咽了口唾沫,这......咋还成我家的错了?说的头头是道似的,搁外头她早掐着腰干仗了,但这是在神圣的金銮殿,得注意风度。 阖宫都听到了登闻鼓鸣,康宁殿锦纹打探回来,太后方知晓了,捻着菩提子道:“这个糊涂的东西,这么点子事她去捅到朝堂上,这不是把芝麻变成西瓜生啃硬咬吗,给皇帝找了一个大麻烦,这件事判谁赢都会被诟病。” 锦纹不解,太后解释道:“朝堂上说一个字,到了民间便是千百个字的效应,小微变大著,一件事关乎千万件事,一方是年青青未婚未娶,无辜成鳏惸的儿郎,一方是病卒亡故无处埋身,寻求善终的未婚妻,到了民间,效法起来,皇帝都得担着骂名。” 太后越想越怕,菩提珠走的快了:“说不准还会引起轩然大波......” 大正殿,话音回声,又一个反驳:“......说到仁义二字,何为仁?何为义?仁者兼爱,及人之子,仁则从人从二,人皆自己,岂能只顾着自身之苦,凌驾痛苦与人,林家小姐即患绝症,天命不永,林国公就该自觉退还聘礼,耽误陆家少爷多年,陆家也未再聘,仁至义尽也,林国公才是无德奸狭之辈!忝为公卿之臣,德不配位!” 正掩袖低泣的林国公也开始冒冷汗。 有附议:“是也,未拜过宗祠的妇人,又不曾为陆家诞育过子嗣,凭什么占了人家原配的名分,厚着脸皮停灵,不是耍无赖么,林国公敢公然如此,仗的谁的势?” 矛头已暗指襄王。 李氏一阵激动,这才是人说的话,改天去你们家送一份厚厚的大礼啊。 又一个反驳:“这话说的过分!哪个为人父母的眼见亲生骨肉患了病,恨不能以身相替,笃定会亡故的,桑大人也有女儿,假若同样的事情到了自身,也将一桩好姻缘断了,然后坐等阎罗收魂吗?便是死了,尚有婚约在身,无法再结冥婚,便寻个去处,随意打发了,身为生身之父,真能做到如此,足见两位大人够心硬血冷,在下佩服!” 有附议道:“当是,陆家只是代为发丧,让林小姐有个得当的去处,又不损失什么,此后陆公子该娶该聘,都不耽误,两姓缔姻本就是结百年之好,闹成了冤家,委实得不偿失。” 李氏不停磨牙根,心想,回去我就去你们家上吊,不折腾你个鸡飞狗跳,龟孙! 襄王抬眸看到皇帝对他蹙了一下眉头,立刻意会,悄声转身走出队列,到殿门外吩咐一个侍卫:“快马去骁骑北营叫陆绍翌过来,是陛下的口谕,告诉他,陛下让他......” 回到内殿争辩声继续,又一个说:“......二位说的轻巧,名分怎么定?牌位怎么放......” 接下来,就牌位和正室夫人以及后娶夫人名分问题展开了激烈的唇枪舌战,足足争辩了一个多时辰,也没辨明白李子是李子,杏子是杏子来,李氏跪的双腿麻痹,眼前发晕,一时有些搞不清自己是谁?为啥到这里来着? 金龙宝座上的皇帝依旧身姿端方,线条如格尺一般。 她郁闷了,这到底是个啥地方啊? 定柔走在去霓凰殿的宫巷,听到四周皆在议论昭明哥哥的事。 两个时辰过去...... 牌位和名分问题不知怎么就岔到了男尊女卑问题上,一个说:“陆公子与林小姐订婚近十载,应当守丧停娶一年,以慰藉英灵,方显至诚。一个大骂:“荒谬!自来夫贵如天,妇为妾身,男为尊,女为卑,难道要陆公子为林小姐守身如玉不成!滑天下之大稽!成大人,你是惧内俱出魔怔来了吧?” “谁惧内!你才惧内呢.......”两人开始相互揭短,诋毁,连赶考那年我替你垫付了一百文酒钱你至今没还都说出来了,若不是皇帝咳了一声,就差说出昨夜在花楼怎么怎么了。 李氏懂了,自己这是捅了个筛子眼儿的马蜂窝,没完了。 两个半时辰过去,又两个山羊胡的官员在争辩儒释道谁先谁后,引经据典,说的慷慨激昂,口水如雨,落到旁边人的脸上当着皇帝也不敢擦,埋人的事情直接上升到了宗教矛盾。 李氏一脸生无可恋。 队列中一个肥头大脸的绿袍官员忍不住插嘴:“两位大人过激了啊,这说陆林两家的事儿呢,关儒家、释家和道家什么干系啊,都争辩了近千年了。” 快下班吧,都饿了。 接下来这位大胖子立刻成了人肉靶子,被群起攻击,无知浅薄匹夫,荫封的官与我等十年寒窗的士子同处一堂,有辱斯文等等等,大胖子扑通一声跪地,面如菜色。 这时,殿前直禀道:“陆中将在殿外请求觐见。” 当事人来了,御史们这才意识到,咱们争论了半天,人家当事人还没发言呢,死了那个开不了口,还有活着这个呢。 皇帝挥袖:“宣!” 陆绍翌来的急色匆匆,穿着甲胄,行走间“锵锵”响,被无数目光打量着,徐徐跪华毡上,在母亲身后拱手请皇帝躬安,然后直接说道:“微臣与林四姑娘自幼缔姻,两小无猜,感情甚笃,虽未正式亲迎入门拜过天地高堂,但情愿为她善终,求陛下成全。” 平凉候和李氏傻眼了。 百官哗然,一阵交头接耳窃语。 皇帝微笑地点头,三公齐齐赞赏:“陆公子大为无私,德厚流光,堪为天下表率!” 皇帝也夸奖了一番,派遣了一位内侍官主持葬礼,以示哀悼,今天的朝会破例开到了午时,最后说了句:“稍后工部户部昌明殿议会,散罢。” 起身离开金龙宝座,百官纷纷拜倒,伏地一叩,齐声念:“恭送陛下。” 大正殿外,官员们陆续走出各门,肃立在一旁恭送襄王,林国公撑着酸麻的双腿,被内监搀扶着,紧走慢走随在襄王身后,李氏一边抽噎着走的极慢,被儿子扶着,这状告的,伤心到了极处。 前头白胡子的大理寺正卿猛然揪住礼部尚书的衣袍领子:“小子,老夫没得罪过你吧,你和姓严的不和,掺和我大理寺作甚?你不说清楚了休想走!” 众官把笏板别在腰带上,围观起来,刑部尚书也冲上来煽风点火:“他故意的,要把我们一锅烩了,好择出他自己。” 礼部尚书也恼了,直接爆了粗话:“他大爷的!我他妈才是无辜的好不好!皇上问你刑部,你攀咬我礼部作甚,猘犬乱吠!” “骂谁是疯狗呢你!好哇,堂堂大正殿,庄严之地,你竟敢口出污言!” “这是污言吗?” 平凉候意识到状况不妙,怪不得刚才林国公那老小子追着襄王脚后跟呢,刚一转头就被吏部侍郎沈从武等人围住了,促狭道:“陆侯爷,别着急走啊,事还没完呢。” 绿袍大胖子也和一个年轻御史怼起来了,一个骂莽夫粗鲁,一个骂你个眯缝眼长得人畜不分的,如何如何,那御史大怒:“你竟敢羞辱于吾!不得了!不得了!走!咱们去昌明殿,我要奏明陛下,你这样的人也堪为仕宦之臣......” 沈从武喊了一声:“嗨!同僚们!罪魁祸首在这呢!” 一众官员这才想起平凉候,纷纷义愤填膺地围过来,迫住陆弘焘,众手其上扯住官袍,那厢吓得紧紧贴墙,官帽都斜了,刑部尚书骂:“......你家门楼子失火,害的我们险些遭了池鱼之殃......你这一家之主连自家都理不清,如何为将治理一方戍边啊,回去我等就写奏疏,参你使蚊负山......” 陆绍翌在后头听见父亲被为难,忙拨开人群奔过来,好言求道:“各位叔伯息怒,家父不是有意的,还请谅解。” 老子是罪魁祸首,儿子就是始作俑者,矛头立刻转到了儿子身上,礼部尚书骂:“你个小兔崽子啊!我看出来了,这就是你们一家唱的一出戏折子,一个敲锣,一个唱念,一个压轴,好哇,就为了博个美名,为了让陛下器重你,踩着我们的鼻梁子往上攀!” 更可气是人家御史们,文思泉涌理辩了半天,费了多少唾沫,你们陆家唱了这么一出,将我们当什么了?二百五? 说着,陆绍翌已挨了几脚,长辈打晚辈不犯王法,李氏心疼的肝儿都颤了,决不能让儿子跟这些重臣结了仇怨,有损前程,眼泪涟涟地走过来,鞠身哀求:“各位大人息怒,都是妇人的不是,我给大家赔罪了,放过我儿吧。” 说着连连鞠拜。 众官沸腾的怒火岂是容易平息的,纷纷指陆弘焘:“要他给我们行礼赔罪!” 李氏惊了一下,这不是让老爷受辱吗? 眼前这状况,陆弘焘心知不屈服是过不了这一关,一下结仇这么多同僚,大多是言官,岂非自寻死路。 李氏双手颤抖着,看到一向古板肃穆的老爷对着众官一一鞠拜,口中说:“各位同僚,陆某赔罪了,求宽谅......” 霓凰殿,定柔和皇后在看花卉局从暖房新送来的金桔,宫女禀报了前殿的事,陆家公子自请善终林家小姐,定柔听的唇角展出欣然的笑意,昭明哥哥,果然是品德高尚的君子。 皇后看到她的神情,眼睫一闪,道:“陆家公子订婚多年,林姑娘病体沉疴无法迎娶,也不曾传出拈花之事,更不曾听闻纳妾迎小,是专注执一的人,又竹韵柳态,生的英俊不凡,在淮南与众将舍生护驾,智勇双全,真乃良配也,林小姐可惜了,陆夫人为讨公道,敢于击御鼓,上庙堂,与七尺丈夫理辩,当得一女中豪杰!” 定柔握着手心,两颊微微发烫,失落地垂下了头。 陆府后花厅,一家三口各自坐着,如逢了一场大战,身心疲惫。 父子俩皆手掌抚额,愁苦状,李氏捏着帕子抹泪:“我就不明白了,屁股蛋子大点的事,他们说的跟天塌了似的......”陆弘焘猛摔了案上的茶盏,李氏打了个激灵。 若不是儿子在,陆弘焘真恨不得请出家法来,暴打这个败家娘们一顿,吼道:“你当朝堂是什么地方!那是处处刀光剑影,一句话,甚至一个字,就能决定福祸荣辱的地方,到了那儿所有的事情都得上纲上线,陛下也得听取百官的意见,不然就是意忌信谗的昏君。我当年真不该听我娘的,为了儿子不休你下堂,纵容你到现在,你今天险些把陆氏一门送上绝路!” 李氏捂面泣不成声。 陆绍翌也抱怨:“他停棺让他停,我们就是不发葬,他能眼睁睁看着曝棺下去么,这下好了,你这么一闹,我不认也得认了,还得风风光光大葬,今天殿前直的人奔马来找我,传的是陛下口谕,摆明了就是要我认了这一桩子事,好平息风波。娘你以后凡是我的事,能不能跟我商榷一下。” 丈夫责备,儿子埋怨,李氏羞愤的直欲撞墙,哭的捶胸顿足,眼泡红肿。 陆弘焘安慰儿子:“能在陛下那儿得个美名,也算值了,等过几个月,再给你寻一门亲事,你三姑家的小表妹不错,知书达理,今年刚及笄岁,花容月貌,堪为良配。” 陆绍翌撇头:“不要!” 陆弘焘诧异:“你可不小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陆绍翌靠在六方椅中,仰颔望着屋梁:“你们就别管我了,如果不是你们瞎给我订婚,我能落到这步田地吗?要是我奶奶在就好了。” 李氏听出不对了,擦干泪拧拧鼻涕:“儿啊,我听这意思,你是有心上人了?哪家千金啊?” 陆绍翌烦躁不已:“天上的星星,够不着。” 夜里,定柔站在一坞香雪琅玕下,围着白针毛披肩,望着冬夜的星空。 昭明哥哥,他是有情有义、顶天立地的男儿,和四哥一样。 可惜定柔,已陷入这深宫。 几天后,葬礼已毕。朱雀楼上,陆绍翌接到口谕方至,只见皇帝坐在雉堞上,躬着背,身姿懒散,襄王守在身边说笑,颇觉惊奇,从前见惯了这兄弟俩端方不苟的样子,还是初次,见到这般松懈的。 襄王对他招手:“快过来。” 他忙过去拱手请安,皇帝拍拍他的肩道:“朕知你委屈了,以后只要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只管跟朕说,朕给你们赐婚。” 陆绍翌不敢置信地,心快跳出来了,差点就蹦出那句话:“臣倾慕于慕容十一姑娘,朝思暮想,陛下即不喜,不如割让给臣。” 到了喉间死死咽了回去。 襄王也笑拍他的肩:“你小子啊,明日来殿前直吧。” 第八章 敬惠馆的宫女生涯 日暖风和,帘栊轻摆,小轩窗外天朗气清,一树花枝轻颤,映在窗纸上影影绰绰,已是隆兴八年三月末,定柔进宫整整两年了。 挪了交椅,坐在门边翻看曲谱,花生和两个毛团在院子里卧着,懒洋洋地晒太阳,廊下新住了两只燕,忙着啄泥筑巢,定柔想,自己是个笨人,住的燕子也是拙燕。 一个撑着荷纸伞的身影翩翩进了月洞门,穿着一袭玫红色夹纱襦裙,梳着个缠髻儿,一张面容衬托的如娇艳明俏,是程芊芊。 都是住在冷宫的人,时日长了也没什么可仇对的,去冬开始,她主动走动一坞香雪,见到定柔言语温和,端水递茶客气,眼神毫无嫌弃之色,不禁也放下了芥蒂,发觉屋子寒凉,问了才知没有去宫闱局领炭,还说夜里多盖些棉被,白天捡有太阳的地方坐着,下雪了就整天躲在被窝里,习惯了就好了,这厢忙吩咐人把自己的分例匀出一些来,定柔不喜受人恩惠,便推脱没要,关系到是一日日亲近起来。 程芊芊惊奇的发现,这个女子极好相处,光风霁月,说话也不藏掖心眼,比沈蔓菱好了一千倍,于是愈发热络起来。 院子竹架上晾晒着衣物和床罩,湿淋淋滴着水,程芊芊笑说:“你可真是个勤快人,这么个小院,每回来总是收拾的一尘不染,连东厢的阑干也光光净净,每天都洒扫浆洗似的,你这手也不见皴裂,能把冷宫的日子过成这样精致的,只你一个了。” 定柔只有干桂花茶,程芊芊也不挑,拿过来啜了一小口。 说了会儿闲话,程芊芊忽然伤感道:“我是不想再熬下去了,过两年就彻底是老姑娘了,四年一次大选,用不了多久新人来了,我们便更没希望了,昨日写了封家书让德妃娘娘帮着捎给我爹娘,让他们想想法子,把我弄出去,唉,估计希望不大,咱们都是册封了名分的,自来做了皇帝的女人还没有能出宫再嫁的,将来只有被殉葬或者遁入空门做姑子,还不如宫女,每五年一次大放,或有节庆降下恩遇,只要主子写了禀帖,呈报给宸妃,就能获准出宫嫁人,还有十两的安置银。” “宫女......”真的能出去吗? 程芊芊又道:“沈蔓菱还不死心呢,每天去淑妃那儿赖着,盼着和皇上巧遇,多可笑,有次皇上还真去了,看大殿下功课,她在那儿站着半晌,皇上像是没看到似的,就走了,回来哭的,眼睛跟桃子似的。” 定柔完全没听进去。 下晌去霓凰殿,便有意无意地问起宫女放归的事,皇后看出了她的心思,道:“妹妹即有此心,便全然是对陛下无意了,本宫有心想帮,奈何力不从心。” 定柔失落地搓着指头,皇后安慰她:“若有时机,本宫定竭尽全力。” 定柔对她拜了一下。 过了十几日,皇后不在,吹着紫玉短箫,一段姑苏小调给安庆公主听,小女孩对这个一颦一笑都是画的大姐姐产生了迷恋,时常托着下巴,捉摸她的举止,学着模仿,殿外忽然通传敬贤太妃至,定柔忙起身行礼,将箫管搁在旁边圆桌上,只见宫女们围拥着一个仪态雍容的妇人进了殿门,年纪约莫四十五岁上下,绾着峨髻,簪着一套花鸟翠钿,身着黛兰二色相间古香缎织花纹一品内命妇燕居大衫,挽着一条杜若披帛,秀丽的五官,眉如远山含翠,面色白如敷粉,透着养尊处优的细腻水嫩,唇一点胭脂若含丹,眼尾隐约有细纹,却依稀美人的风韵。 “太妃娘娘万福金安。” 太妃来找皇后闲叙,听闻不在,本打算走,在垂花门听到箫声,忍不住进来看,原来是慕容美人,仙姿玉色的人儿,本届大选女子中的冠首,却被皇帝忘在了脑后,让徐昭容出挑了,她和和淑太妃私下还说道,若多些才情,兴许就轮不到徐昭容了。 正殿上首设着一个妆花缎凤凰芙蓉大引枕的座榻,太妃径直坐上去,摆了摆手指,让她免礼,安庆公主拿起那管箫,呜呜吹了两个音,音调生硬别扭,正纳闷,太妃忽觉着那箫的花纹有些眼熟,让安庆拿过来看。 在手心细细端详一番,六孔竖篴,玉是上古的暖玉,色糯质润,触之生温,浮雕一枝清雅俊秀的竹纹,尾端镌着“抱节宁改,贞心自束”八个小篆,玉理、色泽、花纹......天下绝对没有一模一样的两只玉箫。“这是......云惜堂姐的......” 定柔听到师傅的俗家名字,惊了一下,想起殿选那日听到说这位太妃姓安:“您和我师傅妙云是堂姐妹?” 安太妃惊奇地望着眼前的少女:“我堂姐出家后的道号正是‘妙云’,你......是她的弟子?你也是道家人?” 定柔眼眶漫上了热,点头:“正是,我自小被送到她处,蒙她教养长大的。” 安太妃喜不自胜:“竟有如此缘分!我与堂姐同年出生,名字皆是先祖母所取,云惜,玉徽,我堂姐如今可好?算来我与她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叔父的周年祭,二十多年了,后来她便离家了,鱼沉雁渺,族中长辈也差人出去找寻过,可毫无音讯。” 定柔低低地垂着头,泪水滑出了眼眶,咬着唇,带着颤音:“师傅......已过世快两年了......” 她养育我一场,我却是个忘恩负义的! 安太妃捏着帕子拭泪:“也难怪,她自小身子羸弱,医者皆说不是长寿的命数,好孩子,过来给本宫瞧瞧。” 皇后和宸妃一前一后并辇进了垂花门,商议着太后建恩济书院,从民间收养孤子弃女的事,太后幼时流落江湖,见惯了伶仃孤苦被欺凌,早有此念,从前朝局不稳,京中细作盘踞,不好大兴张罗,生出什么变故来,如今与皇帝商议之后,在京郊西山脚下的庄子,辟出百亩之地,建藏书楼阁,书斋和寓所,四周坝田肥沃,百卉含英,视野广阔,风景怡然,这些孩子从小就应当懂得民以食为天的真理,养成质朴务实的品格,工部已做好了烫样,择吉日破土。 走进殿门,看见安太妃在挽着慕容美人的手说话,颇觉异样,安太妃见到她们来,忙和定柔起身,说了缘故,皇后也惊讶不已:“竟有如此缘分,到是本宫疏忽了,只知妹妹是道家弟子,却不知和安家有亲缘。” 宸妃暗笑了一声,坐在了旁边玫瑰椅中,这慕容美人怕是想藉着太妃的势往龙榻上爬吧。 皇后心中忽然有了主意,眼光扫了一下宸妃,神情布上了期翼,对太妃道:“这孩子在韶华馆冷清,身边服侍的人都走了,不如时常去敬惠馆,多多陪陪太妃。” 安太妃略一沉吟,也明白了用意,忙说:“那敢情好哇,我老太婆一个人孤寂,太后吃斋念佛,不好常去打搅,董太妃爱听戏,咿咿呀呀的,我不爱那热闹,这孩子性子体贴,正好做个话伴,我定拿她当作女儿般看待。” 皇后对定柔示了个眼色:“快谢太妃啊,照本宫说你不如搬去敬惠馆,守着太妃近一些,韶华馆离得远,省的来回跑。” 太妃道:“这行得通吗?她是御妻,万一陛下有召,岂不折腾?” 皇后笑对宸妃说:“不如劳烦妹妹与本宫走一趟,对陛下说说情,成王远在藩地,太妃身边无人承欢膝下,让慕容美人过去伏侍,以慰孝道。” 宸妃唇角勾起嘲弄,你们这群蠢物,竟要本宫去做这等蠢事,借着由头让陛下想起慕容美人,孰知饮鸩止渴,适得其反,好吧,慕容氏既不安分,那索性添一把柴。“本宫自然乐意前往。” 太妃合掌一击,喜悦道:“有二位襄助,想来已成了八分,本宫便托付二位了。” 皇帝下晌无事,从仁宣殿罢了经筵,在御苑的凉亭作画,徐昭容执着一柄象牙纨扇,斜倚美人靠,摆着美好的姿势,娉婷秀雅,林下清风。 待收了笔,皇帝唤她过来题诗,皇后和宸妃沿着游廊走近,看到一副神仙眷侣、琴瑟和鸣的画面,男子握着女子的手,缓缓写下婉转的句子。 两个女人顿觉十分刺眼。 “陛下圣躬金安。”齐齐敛衽一福。 徐昭容也松开皇帝,款款施身:“皇后娘娘、宸妃娘娘万福金安。” 皇帝知她们来定是有什么决断不下的事,手上也没停,笔毫蘸了墨,继续写下厥,皇后先道:“方才敬贤太妃去了臣妾那儿,遇到慕容美人,颇觉投缘,想请陛下允准,慕容美人挪去敬惠馆,与太妃做个贴心人,日常伏侍,略尽孝道。” 宸妃附和道:“若陛下有召,再叫回慕容妹妹就是了。” 皇帝笔下没停,宸妃已觉察到他神色不耐烦了,待写完了,又落款“石洞居士”,这是他在石鼓书院求学时为自己取的别号,据说山后有一座天然溶洞,四季溪水潺潺,他喜欢坐在山石上背诵,还遇到过一次刺客,幸而有惊无险,但又不舍此地,是以每次来时府兵守得森严,大煞了风景。 皇后一颗心提到喉间。 宸妃暗自发笑。 果然,皇帝对亭外侍立的小柱子说:“传朕的口谕,慕容美人蝇营蚁附,不堪为皇妃之尊,着褫夺位号,降为三等宫女,贬入敬惠馆役使。” 她即与太妃投缘,便去好好服侍吧。 皇后黯然地低头,宸妃望着她,颇觉受用。 徐昭容唇角微微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子她就生了恐慌,会是日后的劲敌,没想到微不足道,陛下非肤浅之人,不会为美貌所惑,且慧眼识珠,以后,再也不会是威胁了。 走在宫巷,宸妃坐在肩辇上,嗤鼻冷笑:“曹细如,如意算盘打错了罢,你与慕容氏走的那么近,三岁稚童都瞧的出意图,哼,太小瞧我白握瑜了,慕容氏便是承宠了又如何,不过是表哥的一个粉黛玩物而已,本宫会浅薄到跟一个玩物争风吃醋吗?” 说罢,越过凤鸾仪仗,迤逦远去,皇后停了辇,久久望着那个背影。 想起一句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再高明的智者,也必有其短。 韶华馆的人跪了一院,小柱子宣完了口谕,身后一片唏嘘声,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深表同情,好好的主子变成了奴才,定柔跪在前头,简直不敢相信,这不是做梦吧? 小柱子催促道:“慕容氏,请速速搬离韶华馆。” “喏。”定柔眼眶湿润了,是喜极而泣的泪,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低眉顺眼,我以后不是他的妾了对不对?虽无自由,却是清贞纯良之身。 收拾行李的时候,发愁着花生和两个毛团怎么办,受人之托,静诚长公主成婚不久便有了身孕,归省一再耽搁,若带到敬惠馆,怕会被斥责,流落到别处只会被戕害。 想起了御苑那处废宫,四周无人,只要把野草清理清理,供三只小东西活动,每日带食物去送,想来可行的。 皇后遣了两个内监来帮忙抬箱笼,悄悄带话给她,好好当差,以后的事再慢慢盘算,定柔一人塞了一张二十两的票银,嘱托给他们安顿小猫小狗到御苑,等她下了值再去清理野草。 走出韶华馆,她头没回,身上如释重负般的快意。 与程芊芊也算交好了一场,她有两大箱满满的的新衣,都是绫罗锦缎的上等料子,没穿过身的,一些是从淮南带来的,一些是临进宫前母亲让绣庄赶制出来的,统统留给了程芊芊,做了宫女,想来也用不上了。抬到一叶枫影,沈蔓菱也凑过来看的眼花缭乱,这么多漂亮的锦彩华衣,为何她平日只穿那些素的? 到了敬惠馆,敬贤太妃已午睡了,掌事太监带她进兰一堂见了领班宫女慧姠,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入宫两年她知道一等宫女是大气的双鬟髻,红色简云纹宫装,抹胸襦裙,腰间系着彩璎鸣玉珍珠流苏禁步,二等宫女紫衣宫装,齐腰襦裙,百合髻,紫晶长穗流苏宫绦,三等宫女粉衣齐腰宫装,也是百合髻,蝴蝶结子长穗流苏宫绦。 慧姠是敬惠太妃的远方外甥女,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已知是资历老成的宫女,一双丹凤三角眼,眼尾微微上翘,透着机敏和倨傲,眼角一粒绿豆大的泪痣,审视了她几眼,面貌不善。 “等着吧,太妃醒了再说。” “喏。”定柔在原地恭顺而立,一直站到双腿酸麻,才听到内寝伏侍太妃起身的动静,几个宫女挽着食盒送来了下午茶点。 康宁殿,太后问起了皇帝慕容美人的事,何事惹恼了天颜? 皇帝道:“朕不喜欢那种被宠坏了的大小姐,那日殿选,站在那儿眼睛里全是桀骜不驯,宸妃说她在韶华馆肆意欺辱他人,还动了手,这样的爆炭脾气,慕容槐也敢送进宫来,她那般性子做了宫女自有苦头吃,磨砺磨砺对她也好。” 太后惋惜:“那般好样貌生错人了。” 敬惠馆,安太妃盥洗过,重新梳妆,对慧姠说:“本宫原想着她必是个有福气的,只差些机遇,借本宫的口让陛下想起她,也承本宫一份人情,谁想陛下如此厌恶,罢了,她既是宫女,便带她去内侍省入册登记吧,都是奴才,本宫也不好偏袒了谁,别人干什么就让她干什么。” “喏。”慧姠怕的就是和太妃有渊源的人取代她,这下放心了。 出来让二等宫女鸢歌带定柔去内侍省,掌事太监已安排好了床铺,在南边耳房,放下行李,待走了,慧姠叫宫人们集合,说:“这个人是韶华馆贬出来的,被陛下厌恶的人,谁敢跟她亲近,仔细掉脑袋。” 又对管事嬷嬷:“她虽是官小姐出身,但如今也和大家一样的奴才,又是新来的,惯是不能偷奸耍滑,多多派活儿给她,敢偷懒直接上竹板。” “知道了。” “若敢去太妃跟前谄媚,我饶不了她!” 内侍省在华清门后的第一道宫巷,定柔自进宫以来,还是第一次到离外廷这么近的地方。 遥见嵯峨的飞檐,琉瓦在阳光下如层层镀金一般,叫人目眩,两阙骞龙腾跃,巨凰展翼,如在云巅,鸢歌指着中轴线上的一道风阙说:“那便是昌明殿,陛下处理政务的御书房和寝殿,往前是仁宣殿、体乾殿、朝会的大正殿、举行大典的皇极殿,天下最尊贵的地方,我们,都是陛下的奴才。” 定柔心想,奴才便奴才,为何自己要将自己看的卑微不堪,师傅说过,便是蝼蚁,也是这世间可用可敬的东西,天生万物,缺一不可,要活得有风骨。 傍晚,消息传到了慕容府。 温氏傻了,问了一句:“她犯了什么事啊?儿啊,你是完了......” 而后便哭晕了。 慕容槐感慨:“这是告诉我不要痴心妄想......” 慕容氏已走上式微,现在有他在一日还能维持,将来怕堕入末世之流。 夜里,换上了粉衣宫装的慕容宫女被鸢歌带着进了外值房,这是西六宫下值后吃饭的地方,明日白天正式上值,一进了门,里头十几张长条方桌,乌压压坐满了内监和宫娥,每个桌上摆着菜肴,按照规矩,碗筷不能发出声响,默然进食,望着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人物,内监们眼睛顿时直了。旁边的几个木甑盛着粳米饭和馒头,定柔盛了饭,找了张桌子,菜还不错,有荤有素,没有道家忌讳的蒜韭这些东西,大约是怕当值的时候口中有异味吧。 吃完了一碗,又盛了一碗,很快又见了底,用帕子包了两个馒头,走了。 内监们呼啦啦围到了门口,望着纤巧姌袅的背影,有个小监说:“嘿嘿,这么个美人,吃的比我还多,还吃的那么好看!” 有说:“我打出娘胎,还没见过仙女呢,今儿算见到活的了。” 宫女们或有与之私下相好的,恨得暗自咬牙。 回到耳房,一屋住着八个宫女,都是日值的,洗漱过,坐在炕边嗑瓜子闲聊,见到定柔,使了个眼色,慧姠放话要好好招呼她。定柔的床铺在边上,走过去整理被褥,旁边是个圆脸宫女,模样娇憨,坐着往旁边挪了挪,如避瘟神。 “嗨,新来的,知道这儿的规矩吗?”一个方圆脸的宫女说。 定柔摇了摇头,那人道:“圆圆是你之前新来的,问她喽。”指了指那个圆脸宫女。 圆脸宫女嚅嗫道:“给两位管事嬷嬷端洗脚水,洗袜洗亵衣,大家的衣服,也是我洗的,以后你下了值,便都是你的事了。” 方圆脸的宫女笑:“听明白了罢。” 说着指了指墙角三个大木盆,堆叠着满甸甸的衣物。“先去旁边耳房伏侍嬷嬷洗漱,嬷嬷脾气不好,去晚了仔细发落你。” “请问热水在何处?” “外头水房,出去右转两个门,有烧水的太监候着。” 定柔起身去了,盛了水回来,到旁边耳房果然两个半老的妇人,一个在抽烟丝,一个在捶肩,骂了句:“死哪儿去了!这会子才来,人老了睡晚些便睡不着了!小贱人!” 定柔没吭气,放下水要走,嬷嬷尖利的声音:“话没说完你敢走!作死的小娼妇!看我不拧死你!” 耳朵被揪住,肩上一阵掐拧,力道极狠,嬷嬷出了气又重新坐回了炕:“愣着作甚!还不快来!” 定柔耳上发烧,揉着肩头,想起了皇后的话:“好好当差......” 师傅的话:“老吾老及人之老。” 及人之老......她走到炕前弯身下去,给两个嬷嬷脱了鞋,褪下汗袜,兑好了水,试了试手温,这才把脚丫放进去,抬头问她们:“烫不烫?” 嬷嬷满意地阖目,嗯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洗罢了,倒了脏水,自觉拿起脏袜亵衣,连着三大盆衣物,在院子的宫灯下刷刷刷搓洗着,没有浆水和皂角,只有蛮锤,要多捶打几遍。 宫女们围在叉窗后看的发笑。“还不得洗一夜啊。” 她们刚入睡她便洗完了,搭在竹架上,回来看到整齐一致的睡姿,困意浮上心头,想起花生和毛团还饿着,忙往御苑奔去。 来回两个时辰,寅时的梆子敲了。 宫女们轻轻打着睡鼾,摸着黑躺进被褥,却酝酿不出睡意了,窗纸上月色如银,起身轻手轻脚走到廊下,抱膝坐在石阶上,望着明澄澄的一轮皓月,今日是中旬十四日,差了个边儿,不成圆。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为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月亮,你能不能捎信给去妙真观,告诉我的两个亲人,茜儿想她们......想她们...... 第二日辰时初刻换值,宫女们醒来,天还没亮透,看到慕容宫女在方桌前熨衣物,一件件叠的齐齐整整,如尺子比着一般。 “夜里干透了,早上雾气重,我怕潮了,收了回来,不知道是你们谁的,来取吧。”女子唇角含着善意的笑,浅浅一抹腼腆。 宫女们面面相觑了一番。 换了值,太妃还未起,敬惠馆一片洒扫声,嬷嬷让定柔去后堂擦地,圆脸宫女在旁擦着大红柱子,心想那么大一片地,两三个人的活儿让一个做,分明刁难的,幸好不是自己。 过了一大会儿,定柔提着污了的水出来:“嬷嬷,擦完了,还要做什么?” 圆脸宫女还在擦柱子,听到这个不敢相信。 嬷嬷也不信,去了后堂看,却见莲纹青石砖亮可鉴人,叹道:“会变戏法不成?” 过了五天,这个嬷嬷去慧姠面前求情。 “姑娘,小的斗胆给慕容宫女说个情,别难为她了,是个顶好的孩子,别看人长得娇小,干起活来可不含糊,一双手顶三五双手,利索的跟磨锋利了的剪子一般,还不抱怨,给什么做什么,老身活了半辈子,也见过不少利落的,没见过这么实心眼的,有的刚来或许敦厚,可没两天便学刁滑了,插科打诨,变着法偷懒,这姑娘可不是,眼里整天寻摸事做,也不多嘴多舌,我怪待见她的。” 慧姠问:“她可去太妃面前献媚了?” 嬷嬷摇头:“没有,她的差事都在外头,素常太妃出来进去,她也像别人似的行礼问安,没多说过一个字。” 慧姠还是不信:“这都是做戏给我们看呢,你也当真了,没见识的,以后她的事我亲自来吩咐。” 定柔换到了慧姠手下,慧姠支使了几天,终于信了,这个小女子真真是个妙人儿,你吩咐她每件事,她都仔仔细细做好,寻不出纰漏来,吩咐她扫地,她把缝边隙角一寸也不放过,吩咐她抹尘,她找来竹梯把雕花梁木也擦了,积年的旧灰把水都沁成了墨水,小手伸进去,毫不嫌弃。敬惠馆突然变得窗明净几,纤尘不染,一桌一椅干净的闪着亮光,地砖像崭新的,原来,从前我们一直邋遢来着? 慧姠生了无趣,又观察了些时日,见她对太妃除了毕恭毕敬,别无他为,便不再针对,那日让她去太医署取太妃的养容丸,天乌沉沉地阴下来,雷声滚滚,本想说让她雨停了再去,可转了神便没影了,雨点噼噼啪啪砸下来,片刻后变成了倾盆瓢泼,一个落汤鸡的身影奔进垂花门,站在廊下拧衣服,头发湿淋淋的淌水,药瓶揣在怀里,她忍不住训斥了几句死板,小姑娘半点也没恼,反而不好意思地笑了,唇儿一咧,露出米白光洁的齿,这样笑的时候,两颊会泛起腼腆的意味,透着朴实和敦厚。 世上怎会有这般憨傻? 叫人恨不起来的憨傻。 她手下正缺这样的人,好掌握。 进了敬惠馆第二个月,定柔成了二等宫女,粉衣变紫衣。 夏天,才将入伏,每日骄阳炽盛,热的如堕火一般,后妃们挪到了淼可园避暑,两个太妃也去了。 皇帝午觉起来,觉得无聊,被蝉鸣扰的心慌,只带了小柱子出来,淼可园树木参天,自然成荫,到处是水榭湖台,走着走着,鬼使神差来了皇后的“水芳岩秀”,进了宫门才发觉空无一人,阖宫都不知去何处了。 背阴的屋子,一室凉意氤氲。 索性进了内间,靠在罗汉榻上看书。 小柱子将冰鉴挪了挪,离得近了些,愈发难得的惬意,他忽然盼着皇后久别回来,这样挺好。 外间几声脚步响,是女子的,绣鞋踩在青石砖上,唤道:“有人吗?” 清丽甜静的声韵,皇帝恍惚了一下,这是......在哪儿听过来着?曾相识,却急着想不起来了。 又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进来:“是慕容姑娘啊。” 皇后身边那个奶娘。 慕容姑娘?慕容十一?她不是这个声音吧? “娘娘呢?” “去看顺仪娘娘了,容公主这两日有些不适。” “走了多大会子了?” “有一阵了,估计快回来了,姑娘坐会儿吧。” “嗯。” 皇帝忽觉得思维的线头打了结,又在想那声韵与人对不上,又在想一个马车珠帘后的声音?雪葱小段的芊芊素手?又在想难道这姑娘已有了眼线,了解朕的一举一动,所以故意跟来,以求邂逅? “案上有茶,姑娘渴了请随意,老身有些头晕,要躺一会儿。” “好。” 然后,便没动静了。 小柱子执着拂尘,问皇帝眼神,皇帝停止了翻书,摇了摇食指,看她能忍多久! 博山炉袅袅吐着轻烟。 过了会子,没有进来。 又过了会子,还是没有进来。 半个时辰过去,纷杂的脚步由远而近,皇后回来了。“呀,你过来多久了?” 那甜静的声音请了个安,说:“也没多大会子。” 没多大会子? 皇帝有些生气,朕书都没看成。 “本宫去了‘梨花伴月’,顺仪的小公主这几日有些食积,夜里总闹,还不肯吃药,医女给揉了半晌,才痛快了,睡了。” 接下来她定会客气地问几句公主如何,以示关怀,世人皆如此,无甚干系的人,不过假作关怀而已。 谁知,那甜静的声音却没问,径直说:“我新做了药丸,不知上次那个吃的如何,失眠之症可有改善?” 皇后的声音说:“还别说,好多了,虽不能黑甜一夜,可只要躺下,便有了困意,白天也神清了许多,怎么做的?把方子抄下来,给太医署,也省的你操劳。” “核桃仁三钱、杏仁三钱、野酸枣仁八钱、柏子仁一钱、苦莲子二钱、合欢皮一钱、茯苓三钱磨成粉,和四钱薏米一起炒了,加牛乳子搓成丸,再用槐花蜜裹了,放干了就行了,得用蜡丸封着,受潮了便不好了,不但没作用,还有毒性,我还知道一种药茶的配法,可惜太苦了。” “这个就挺好,本宫可不吃那苦的了。” “要长服才有效果。” “本宫还没谢你呢,对了,在太妃那儿有人为难你吗?差事累不累?” “不累,奴婢如今管着茶水,清闲多了。” 皇帝想,你们演戏没完没了是不是? 拍肩的声音:“好好当差,让太妃喜欢你,待过个一两年本宫想法子,跟太妃求情,把你加进恩遇的名单,早些出宫,还有机会嫁人。” 皇帝耳边“嗡”了一声,如遭电击。 青石砖上一声扑通,哽噎的颤音:“慕容茜莫齿不忘大恩大德!” “快别这样......”皇后的声音也哽噎了,“你同我的妹子一般,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在那韶华馆埋没,你这般人才,本就应该神采英拔的儿郎,成就美满姻缘,被疼惜爱护。” 皇帝拳头紧了紧,你们的意思是,朕是个极龌龊的、不堪的,不值得的。 “奴婢要回去当值了,太妃午睡着,快醒了。” “去吧。” 那女子走了。 皇帝忽有中怅然若失的感觉。 皇后对宫娥说:“把药丸拿去给郑太医看看。” “喏。” 皇后午晌没合眼,有些乏,准备补个眠,缓缓走进内寝阁,刚踏进猛觑见了罗汉榻上的人,登时后颈冷汗森森,险些趔趄一跤。 身着天水色流云纹右衽襕袍,袖摆宽大,清雅的衣色衬托的整个人面如冠玉,风度磊落,眉宇间此刻只有冰冷,眼中亦是冰冷的鄙夷,并未怒火,他说:“曹细如,你如今是越发进益了,敢算计朕。” 皇后背靠门框才勉强能支撑着意识,脚腕发软,努力让自己镇定、镇定,皇帝最恨敢为而不敢当的,索性承当了,也许......能避过这一劫。 双膝一弯,跪于地:“臣妾不是有意的,陛下赎罪。” 皇帝自嘲地笑了一下:“朕竟中了你的圈套,说罢,你到底什么目的?你与那慕容氏有何密谋?如今这一幕,可也是对着朕做戏的?” 皇后把心一横,泰然自若道:“心若在您眼中就这般不堪吗,这些年,臣妾可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臣妾敢指天誓日说,无愧苍天,无愧陛下!臣妾曾有过一个幼妹,与慕容氏年纪相当,臣妾看到她,就仿若看到了早夭的简简,陛下即不喜欢她,为何不放过了她,要那如花美眷在深宫葬送,孤老一生,臣妾实在不忍,才出此下策,便是陛下恼了臣妾,废了臣妾,也无悔。” 皇帝冷笑:“曹细如,还跟朕做戏,你是什么样的人,心里不清楚吗?你要朕揭穿你吗?那么多年纪相当的人,怎偏偏慕容氏入了你的眼?” “她容貌与胞妹肖似。” “你觉得,朕会信吗?” 皇后俯倒磕了一个头,泪水如珠子摔到地砖上,心如死灰地道:“陛下即如此不信心若,认定了是虚伪狡诈之人,这皇后、这结发,臣妾无颜再做下去了,求陛下善待两位公主,善待慕容姑娘。” 说罢,摘下发髻上的金簪,比到了颈上,皇帝厌恶地皱眉:“你也学会了以命相挟这一套,朕警告你,朕最恨受制于人,这次并非妥协,而是为了一个不值当的人,不值当的小事,不足以废了一个一国之母,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皇后跪了一会儿,只听翻书的“嗦”声,皇帝淡漠道:“罢了,待下次有恩遇的时候,放她出宫嫁人吧,朕不想再因为这个人的事跟你生龃龉。” 皇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竟不敢相信,伏地磕了个头,替慕容氏谢恩。 岁岁重阳,今又重阳,金风飘菊蕊,玉露泫萸枝。 宫中赏下菊花酒和五色糕,定柔端着小食盒,走在一众宫女中,皇帝和襄王从太庙祭祖出来,又同几个宰执登高辞青,赏秋叶,治肴携酌,归来微有醺意,并肩走在宫巷,一路攀谈着朝上的事,也没坐舆。 迎面遇到銮仪,宫女们齐刷刷回避一旁,敛衽施拜。 仪仗过了老远,皇帝忽意识到了什么,一个侧颊的纤巧身影映在了脑海,转回头去寻,那一丛紫衣宫娥已走远。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到了康宁殿请安,太后坐在座榻上唉声叹气。 襄王知道跟自己有关系,心觉不妙,只问了金安,不敢大出气。 兄弟俩各自坐到一旁,太后难过的连佛珠都念不下去了,白了襄王几眼,愁闷道:“你个不成器的,哀家为了你天天吃斋念佛,怎么你生一个是丫头,生一个又是丫头,连育了六个郡主,哀家这两天愁的牙都肿了。” 大选入襄王府的三个女御,一个难产殁了,胎死腹中,也是个女胎,另外两个各诞一女,襄王妃近日又有了喜脉,医婆看来看去,御医们摸脉会诊,得出的结论,还是失望。 襄王也郁闷:“儿子怎么知道,真邪了门!大约我没子嗣缘罢,不成让哥将来过继给我一个。” 皇帝笑了。 太后骂:“他才几个子嗣,顾得上自己就不错了,哀家不能指望那些娇小姐了,兴许你子孙运薄,得找个极品宜男的。” 襄王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是极品宜男啊?” 太后不客气地道:“彪悍些的,腚大,命硬的。” 襄王差点从太师椅中摔了,欲哭无泪:“您要给儿子找个夜叉不成?” 皇帝笑出了眼泪。 太后闭目又捻起了菩珠:“只有能生世子,夜叉哀家也认了。” “我的娘......”襄王“轰隆”一声连椅子带人翻到了地。 恩济书院全面竣工,吏部已从民间收养了百十个孩童,最大的也不过总角,开设了学堂,由翰林侍讲开蒙授课,男女分班,一个学诸子百家,一个学四书五德女工,太后数次亲临书院探视,赠以笔墨纸砚,含着热泪对孩童们讲起了年幼孤女流落街头,受尽苦楚,奋发挣扎,为了读书识字扮成男孩到书院做小工,扒窗子听讲,被夫子的戒尺抽打的伤痕累累,仍不放弃,带着伤继续扒窗听课,冬天寒风大雪中冻的昏死过去,夏天被毒日头暴晒......” 一番殷殷切切的勉励之语,稚子们听得颇入神。 “那个孤女后来怎样了?”一个稚嫩的面孔问。 太后泪光闪闪:“后来她成了皇帝的母亲,成了以天下养的圣母皇太后,她毕生之愿,为天下造就出一个明君圣主,开辟昌明盛世,让老有所养,幼有所教,鳏寡孤独皆有所依......” 回到宫中,张罗孩子们的学子服,太后嫌俗常的襕衫老气横秋,显得古板,不适宜朝气蓬勃的稚子,命尚工局设计新样式,连着临摹了几个都不甚满意,又到了宫中裁制冬衣的时候,尚工局有些忙不可交,太后无奈只得选了个略微打眼的,先应付过去秋冬,待明年再做精致,连带夹袄、棉裤各做一套,将裁制好的料子分发给各宫,命后妃们帮忙缝纫,以尽赤子之心。 后妃们有些犯了难,绣花是闺阁必习的,自然精通,这缝纫,不过做些荷包、兜肚、之类的,要临时充当缝娘委实为难。 还好下头宫人有不少会纫的。 待收上来,太后一一翻开,越看越皱了眉头,有些甚好,很明显是那些手艺老道的姑姑们做出来的,有些乍一看还行,细看阵脚粗糙,大小不匀,做来敷衍的,定是老眼昏花的嬷嬷,或粗手笨脚的宫女。 “比较下来敬惠馆的最好,起针走线竟跟尺子比着似的,去问问出自何人之手。” 内监回来回话:“启禀太后,敬惠馆的慧姠姑娘说,是慕容宫女。” 慕容? 不会吧。 想了想,晾也无人敢顶替。 第二日,定柔戴着顶针,和两个精缝纫的姑姑坐在康宁殿配殿将那些纫线粗糙的拆开,重新做起来。 一连多天,太后偶尔过来查看,赏赐一些茶点,渐渐的对这个小女子有了新的认知,几番观察下来,觉得从前对她误解颇深,她坐在那儿,静的像一副画,婹巧玲珑的人儿,话很少,手上极利落,飞针走线,两个姑姑时常做一件,她已做了两件。 人长得美,做出来的针线也美,许是错觉吧,同样的衣服,总能比较出精致来,巧娘和缝娘,原来是不同的。 与那个献媚取宠的慕容艳,天壤之别。 太后坐在旁边的榻椅上茗茶,看着那个姑娘,侧身的线条姌姌,柔美绰约,只觉越看越挪不开目,造物巧夺天工,怎造化出这样俊的美人儿! 不禁生了喜爱之情,想起了不足百日夭折的小女儿,若长大成人,也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若不是慕容家的缘故,定抬举她做义女。 这日在配殿做针黹,听到院外内监高呼:“陛下驾到——襄王爷到——” 两个姑姑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兄弟俩朝会罢了来请安,太后还是坐在座榻上,捻着菩提,襄王还穿着朝服,太后没好气地道:“躲你老子娘躲了一个多月了,我当你把娘忘了。” 襄王知道来了会挨骂,一副生受了的模样:“母后说笑了,儿子怎敢。” 太后又转为了慈祥的笑:“听说你近日胖了,过来让母后瞧瞧。” 襄王嘴唇抖了抖,硬着头皮走近,太后猛站起一把揪住了耳朵,皇帝惊诧:“母后,这是......” “没你的事。” 问襄王:“听说你前些时候宠幸了个教坊舞女?” 襄王疼的龇牙咧嘴:“母后手下留情,儿子疼。”太后训道:“你出去立府之后,愈发长进了啊!连贱籍女子也敢碰!幸好你媳妇伶俐,及时灌了绝育汤药,倘若有了孕,你的脸面往哪儿搁?” 襄王求饶道:“儿子只是想换换口味,瞧她姿色出众,又身世可怜,才施舍雨露的。” 太后一使劲,加重了力道,这次是真疼了,襄王疼出了泪。 “把你自个施舍出去了?好哇,赵祈,你是什么身份?千金之躯,一个贱人也敢沾惹天家雨露,你连生六女,过几年就而立之岁了,还无有子嗣,母后成日急的头发都白了一半,这个关头还把精力用在那不值当的东西身上!你简直混账!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要你娘来日闭不上眼吗?” 襄王吓得脸色已白:“母后饶了儿子这一次,以后不敢了。” 太后丢开他:“看看你哥哥,他什么时候在女人身上失过分寸!” 襄王耳朵全红,不停揉着,皇帝在一旁笑,太后问:“哀家送给你那个岑双你没宠幸吗?” 襄王战战兢兢道:“宠了呀。” 太后瞪他:“那怎么昨日哀家让御医去把脉,还没有孕。” 襄王辩解道:“儿子怎生知道,许是机缘不巧吧。” 太后怒:“浑说!定是你去的少!从今起到岑双怀孕,你都不许再到别人屋里一步,再生不下子嗣,哀家就挪去给你父皇守陵,日夜焚香祭告,向祖宗哭跪,哭到你有子嗣那一日!” 襄王一脸悲苦,无奈地鞠身拱手:“儿子谨遵懿旨!” 皇帝低头摩挲着墨玉扳指,眼神失落。 傍晚,定柔走在回敬惠馆的宫巷,望着琼垣金阙,夜幕中烟锁雾迷,心中感慨:“这些富贵乡的男人,如此不把女人当人看,这就是女子的宿命吗?不是粉黛玩物,就是生子工具。” 我慕容定柔,宁可孑然一身,也不愿做粉黛玩物,我所嫁之人,必心之所悦,两情不渝,否则,宁为玉碎。 第九章 截胡!纯属截胡 (火葬场序幕) 一行凤鸾仪仗迤逦在山间大道上。 已进了腊月,草木萧索,乌沉沉的天,寒风吹在脸颊上,如刀似割,临近黄昏,仪仗蜿蜒到山腰,簇拥着舆车进了建国寺,内监和宫娥走了一天,皆人困马乏,僧侣送上了热腾腾的素胡辣汤,握着碗,吃了一半,手脚才渐地暖和过来。 太妃有些晕车,路上着了些风寒,有些下痢,服了药便吃不下晚膳了,要早些入寝,定柔呈了姜梅茶,太妃啜了一口,顿觉神清了一些,连说好,这孩子当真是个宝,一肚子学识,犹善调养之道,勤恳踏实,又心细如发,自来了敬惠馆,像是顿时有了生气,上下皆被带动起来,成了慧姠的左膀右臂,一时一刻离不得,什么差事交给她才放心。 此次来斋戒,缘自太妃那日梦魇,忽见成王府中一株果子树硕果累累,那果子红的欲滴,醒来便觉这梦不祥,辗转忧思,恰皇后来敬惠馆,听了也说红暗示血,怕是成王犯血光之灾,太妃愈发焦灼,皇后便说我佛渡厄渡劫,建国寺是国寺,最是灵验,安太妃为了儿子,亲去求了太后,不惜数九寒天颠簸百余里,来祈福禳灾。 定柔这个道家人第一次踏进了佛家地。 换了值,天色还大明着,禅房迦香味太重,趁着旺旺的炭火,愈发冲鼻起来,熏了宫里带来的百和香,鸢歌说:“这会子也睡不着啊,咱们到外头走走吧,这建国寺可是皇封国寺,听说风景不错呢。” 另一个宫女筝儿说:“这时节有什么好看的,左不过秃树和庙宇。” 定柔发觉窗棂格子上有尘,便用鸡毛掸子弹了弹,开了一角缝,外头碎琼飏飏,片片飞来,下雪了! “太好了,咱们正好赏雪。” 禅房外几棵高大的雪松,冬日一抹苍绿郁郁,犹外惹眼,树桠已落了一层,绿琉璃瓦上薄薄的白。 围上披风,羊皮小靴踏在毛石地上,一行宫女嬉嬉闹闹,沿着一重重的普陀门,走出外头只觉空气虽冷,却清新逼人。不觉多走了走,因着太妃下降,寺中禁严,连僧侣都不得乱走动,各殿各门伫着羽林卫,持戟立在雪中,面庞威严。 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国寺,重檐歇山气势恢宏,华屋广间器宇庄严,暮鼓声从远处的佛塔传来,打破清净之地的静寂。前头一个明金甲的身影在巡逻布防,身形轩朗,定柔望着那背影,眼前一怔,路上没有机会见,这会子竟撞上了! 身旁的宫女小声道:“是陆公子欸!” 这次负责戍卫的,正是陆中将,因陆李氏的母家与太妃有些渊源,太后便对皇帝说了,随行一千羽林,一千神武,由陆中将全权调度。 那人腰间挂着宝剑,转头过来,四目相对,也怔了一下,乌黑的眼瞳如曜石奕奕,璀然一亮,面容镌刻般丰神俊逸,无可挑剔的仪表堂堂,眉宇间一股英锐飒爽之气。 鸢歌说:“是个风流翩翩的人物呢,林家四小姐当真是个无福的。” 定柔心跳加快,脸颊微微发烫,低头不敢再看了。 雪渐渐大了,绵绵如扯絮,落在发间和兜风上,陆绍翌目送着她们,口中叹息了一声,呵出雾气,眼眸里全是不舍。 夜。 北风急,更鼓沉沉,皇宫亦是沐浴在大雪中,鹅毛纷纷,碧玉琼瑶从天穹无穷无尽地洒洒,密密的雪帘,将彤庭装点成了贝阙珠宫,雪光映在六椀格心门扇上,映的宫灯煜煜。 皇帝下了舆轿,内监打着黄绸油伞,步进思华殿。 林顺仪不知他今夜会来,门外也未通传,不禁有些手忙脚乱,本在看拟话本,听到御驾进了内殿忙换成了诗词赋。 “陛下圣躬金安。”淡湘色广袖荷叶裙寝衣,杭嘉湖丝的面料,疏疏几线绣着梨花吐蕊,钗环尽卸,披着柔顺如瀑的发,眉目恬淡淑然,楚楚动人。 殿中地龙烧的很热,烘的瑞脑香兜头兜脑,宫娥上来解下黑狐大裘,皇帝摸着她的脸颊:“你最近气色好了很多。” 林顺仪微笑着垂颔,似是而非地含着羞怯,如一株含羞草,轻轻一碰,便躲了回去,叫人欲罢不能,她知道皇帝最喜欢的便是这副模样。 皇帝看到案上一册《书赋十四则》,和阗白玉纸镇压着泾县上贡的宣纸,方是临了一半的《离缴雁赋》,墨迹早干。 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你在练章草?从前不是喜欢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吗?” “臣妾书法拙劣,登不得大雅之堂,陛下还是别看了。”林顺仪拽住他的手,窘迫的不敢抬头。 走过去,念着那上面的句子:“余游于玄武陂,有雁离缴,不能复飞,顾命舟人,追而得之......怜孤雁之偏特兮,情惆焉而内伤......” 离雁,孤雁......不能复飞...... 孤鸿一个,去向谁边?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不过是孤鸿独影,缴系缠绕,无处复飞,无处复飞矣! 网罗正苦,梦魂易警......寸心里,多少缠绵,夜未闲,倦飞误宿平田。 这一生,便是如此了。 沉思中,一双温软的手臂环在了腰际,女子已含了满眶的泪,语声哽噎:“我知道你心里生着我的气,是不是有人告诉了你丁家的事?你为何就是不问我呢?他只是去了我家几次,有过几面之缘,我爹想让我嫁给他,他父母嫌弃我是个庶女,如今,他已娶,我已嫁,早就无牵绊了,你信我,纯涵的心从见到你的那一刻,便倾付了。” 皇帝笑了一下,转而挽着她的手,坐在大引枕上,揽抱住她的腰身:“你想多了,朕没有因为谁恼了你,朕知道冷落你了,以后好生补偿你。” 女子满目泪娟娟,如一枝梨花轻带雨,淋湿衣衫。 幽怨地吟道:“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 他听了,更是动容,指尖为她拭去泪珠:“好了,不要怕,朕会好好护着你的,没有人敢动你。” 女子侧头枕着他的肩:“纯涵有多怕,你不喜欢我了,纯涵知道自己愚笨,及不上别人秀外慧中,可纯涵满心满意倾慕着您,亦如初见,从未变过。” 皇帝的眼底,又闪过了黯然。 他就这样抱着她,不知多久,忽然开口问她:“告诉我,你喜欢赵禝什么?” 她骤然一惊,眸子瞬间点燃了光彩,有多久了,初进宫的时候他对她,便是自称“我”,后来就变了,突然就变了。 她抬头,双臂绕颈,静静地两两相对,坚定地道:“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他的眼中,第三次闪过了黯然。 她闭目缓缓附过去,与唇相贴,气息迫近,两个呼吸交错在一起,他本能地避开,吻向了女子的颈项,缠绵地挪移下去...... 外头的雪还在飘,只是下的不密了,夜色的墨尚未褪去,映着白茫茫的大地,一片混沌,皇帝已起身,林顺仪和一从宫人伏侍盥漱,穿戴朝服,系上大带,林顺仪接过呈盘里的冠冕,二十四梁,附蝉十二首,珠翠黑介帻,珰金博山,翠缕,组缨......只觉拿在手里,颇重。 内监进来说,雪足有半尺厚,请陛下稍作等待,容奴才清出道路。 皇帝看了看铜漏,对小柱子道:“拿油皮长靴来,朕走着去大正殿,不可误了朝会。” 林顺仪忙和宫娥拿起黑狐裘为他围上。 一行内宦宫娥簇拥着,林顺仪敛衽一拜:“恭送陛下。” 那傲岸的背影已决绝地出了殿门。 林顺仪无力地坐在了氍毹上,抱膝啜泣,我到底错在了哪里?为什么我就是想不透? 宫人们看的不解,陛下昨夜与娘娘柔情蜜意,怎地娘娘不欢喜,反而忧伤呢? 晨起打开窗子,雪已停了,外头是一个纯白的世界。 定柔第一个起来,穿上宫女的丁香色羽缎掩妗小袖灰鼠襦袄,打来热水倒进几个铜盆,对几个赖床的说:“快起,一会儿该迟了。” 筝儿往被窝里缩了缩,呜咽道:“我真想睡他个一年,我的被窝啊,真不想离开你......” 定柔在小铜镜前篦好了头发,系着宫绦,道:“我先去交值,太妃患恙,想来也要多睡会儿的,待过几日雪化了再开法会,咱们怕是要在山上多困些日子了。” 炕上的鸢歌嘟嘴对她扔了个亲亲:“你真好!我们稍稍迟一些,你把盥洗的准备好。” 换了值,太妃巳时才起,用过膳,慧姠她们才来,太妃也开始菩提不离手,捻着珠说:“本宫听太后说过,西边后园有一片梅林,想来梅花开的正好,定柔去收些梅树雪来罢。” 定柔正觉着屋里闷,喜滋滋找了个花瓮,噔噔噔跑了出去,自去了。 太妃直笑,:“这孩子,有时候是个七窍玲珑心,有时候又傻乎乎的。”慧姠也笑:“她身上总有用不完的劲似的。” 雪没到了小腿,走的深一脚浅一脚,甚是艰难,一串崭新的脚印铺在纯白无垠上,园中果然是一大片梅林,远远便闻到了暗香凛冽,树干有半个怀抱粗,看来足有十几年树龄,琼枝白雪,沉甸甸压满了丫,覆住了花蕊,有殷然点点,缀在其中,是花苞。 定柔才知道自己长得矮,试了几次,完全够不着啊。 站在树下,一脸苦闷,早知道就带个竹梯来。 身后十几远,一个内监衣服的站在树后,手里攥着一条麻绳,脚踩在雪上微有“嘎吱”声,只得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迫近。 定柔跳起来试了试,手碰到树枝,激的颤了一下,乍然落了一大堆,来不及闪,砸在了脸上,口鼻,颈中凉冰冰全是,她又拍又抖,快愁死了。 “十一妹。” 昭明哥哥的声音,定柔记得他的声音。 他穿着亮锃锃的铠甲,微笑站在身后,趟出一长串新脚印,把她的衬成了小脚印。 花树后的人身影倏忽一闪,不见了。 “你怎么来了?”她樱唇一咧,绽开了欢喜,围着月白色竹纹羽缎猞猁狲斗篷,梳着百合髻,发间一朵珍珠小花,肌肤胜雪,水灵之气逼人,底子薄的吹弹可破,把这琉璃世界的风景都凝聚了。 陆绍翌走到他面前,四下张望:“好像有个人鬼鬼祟祟站在哪里。” 定柔也左右张望,陆绍翌伸出手弹去她发间的碎雪,目光温柔如水,融融盈盈。“这么大了,还是顽皮,我若不来,是不是打算上树了?” 定柔脸颊一阵热,抓抓头:“有这个想法。” 陆绍翌解下宝剑,踮起脚来,小心翼翼捏着一枝,老枝桠韧力不强,只够到她头顶,定柔这次举臂试了试,勉强能摘到,捧着花瓮,忽然腰上一紧,脚下立刻凌空起来,她吓得“啊”了一下,陆绍翌将她抱举起来了! 定柔囧的脸颊和耳根如火炭,快要烧起来了,这个高度,有些眩晕:“你......你......” 陆绍翌笑:“忘了小时候坐在我肩头摘葡萄,摘石榴了,你怎么分量还是这么轻,小时候就跟只小猫似的。” 定柔心跳击撞着胸口,硬着头皮取雪,剩下红梅灼灼婆娑,鹅黄的蕊,少女的脸比花儿还红,一枝完了,陆绍翌却没将她放下来,一手箍着她,一手去够另外一枝...... 待花瓮装的满了,陆绍翌已满头汗水。 手上却舍不得放开,定柔挣扎了一下,他才松开,稳稳将她落了地,脚下踩在绵软的雪上,感觉身上也软绵绵的。 从袖袋拿出绣帕递给他,陆绍翌接过来,不舍得用,在手里眷恋地摩挲着,上面有幽幽的女儿香,定柔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陆绍翌已将帕子塞进了铠甲的内衣里。 “你......”她不知该说什么。 他正视着她,坦然道:“那年在你家,两位祖母有意为我们定娃娃婚,若不是老太君突生病患昏迷,你爹要将你点天灯,可能我们......”他没有说下去。 定柔眼眶一阵热意,是啊,如果祖母不生病该有多好,可能,我不会错过祖母的葬礼,可能......我已经是昭明哥哥的...... 那样我就不会无故来到那个皇宫,被困在那里。 可是,那样岂不是不会遇到师傅。 人生的事,造化莫测。 他又道:“我离开淮扬的时候,你还没有被送去姑苏,不过人呆呆的,不言不语,也不会笑了,叫你也不会答应,总是发着低烧,老太君找了很多医者,说你得了失魂症,京中来了信催我和祖母回去,我爹找好了门路让我进崇文馆做太子伴读,我祖母后来去了信到淮南,说你送养出去了,没过两年我祖母也病故了,我爹给我定了别的亲事。” 定柔将一绺发丝拢到耳后,黯然道:“是我们没有缘分。” 陆绍翌语声激动,恨不得立时将她抱进怀里:“也许,现在我们有了,妹妹,从淮扬重见你的那一日,我的心就陷落了,从前你是皇上的人,我不敢奢望,可现在你是自由之身,你告诉我,我能不能争一争?” 他站的太近,几乎一抬头就触到了下巴,定柔能感觉到那炽热的呼吸,和胸腔子里的擂鼓声,不由后退一步,心跳快的几乎喘不过气。“我......我......” “告诉我,好妹妹。”他又向前一步,定柔被迫后退,一直退到了花树下,抵着树干。 她只好说:“我不是自由之身,我是宫婢,做不得自己的主。” 他立刻道:“敬贤太妃与我娘是中表之亲,我可以求她,我也可以去求皇上,他亲口答应过,只要我有了爱慕的人,便成全我的。” 现在,只要一句话。 定柔额角滑下了汗滴,心慌的失了措,太突然了,事关一生,她完全没想好。 “我该回去了,当着值呢。”说罢,转头急奔而去,脚印紊乱,跑的太快,险些摔了一跤。 陆绍翌望着她的背影,手掌拍了额头两下,太心急了。 定柔妹妹,我一定要得到你!哪怕是九天揽月,摘星,也再所不惜! 第二日,刚换了值,羽林卫和内监将各院的雪铲作了堆,宫女们用竹扫帚帮着清扫,干的热火朝天,慧姠又让定柔去后园取雪。 定柔颇觉诧异,忐忐忑忑走到梅园,昭明哥哥果然站在树下,手里抱着一个暖手炉,和一个油纸包。 “寺里吃的清淡,我给带了绉纱汤包,一直用暖手炉烘着,不凉,你快尝尝看,味道地不地道。” “啊,哪里买到的?山下的小镇?”接过来,打开油包,果然热气腾腾的,咬了一口,齿间溢了汤汁儿,汤皮劲道,馅儿浓香。 他笑了笑:“京城,有个吴兴那边的庖厨,在嘉福楼。” 定柔咀嚼着,惊道:“你回了京?你们内侍卫不是不能擅离职守吗?” 他道:“我换了便装,星夜驰马去的,到了那儿天刚亮,解了宵禁,方出笼就买到了,放在食盒里,用暖炉温着,怕你吃的晚了,没了胃口。” 她大口咀嚼着,一气吃了三个,心头热意暖暖。“笨蛋,你干嘛要用暖炉温着,上来溜一溜不就好了。” 他像个憨傻的毛头小子:“这包子现蒸出来才好吃,溜了便塌了,滋味全无。” 她两腮鼓鼓,嘴里塞的满满的,吃的像刚出窝的小兽。“慧姠怎么会?”他知她会问,答道:“她算起来是我远方表姐,我求了她。”当然,是许了好处的。 定柔有种跑不出他手心的感觉,她,也有点不想跑了。 “我们多说一会儿话。” 这一天,倚着花树,他们说了很久的话,都是小时候的囧事,他没有再逼她,也没越雷池一步。 因为道路积雪,滞留了半个多月。 未免耳目,慧姠同意她们每隔一天见一次。 每一次他都会带来新奇的吃食,然后变着法子,哄她笑。 第五天,他抓握了她的手。 她羞的要甩开,却被他紧紧攫住,软容容的小手,滑腻纤巧,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妙手感,男人挖心摘肝一般,舍不得放开。。 第七天,她还是来了,这次没有甩开他的手。雪渐渐化得干净了,一树树琼葩玉蕊,晶莹剔透,千姿百妍。 然后,后来的日子,他们都是牵着手走出梅园的。 回宫的时候,已是腊月底,雪化得尽了,下了山,拥着太妃上了舆车,慧姠和几个女官上了马车,定柔和几个宫女正要走,三个明金甲的侍卫牵来几辆青呢骡车,说是陆中将特地给太妃身边的宫人准备的,免得一路跋涉辛苦,宫女们顿时欢呼起来,一拥而上。 定柔心头狠狠甜了一下。 仪仗长队绵延一路,坐在车厢内,蹄声答答,掀开车窗布帘,昭明哥哥骑在骏马上,勒着马缰深情地凝视着她,唇畔浮着温存的笑意。 她面颊一烫,直烧到了耳根。 每个夜里,她闭上眼睛,都是他的身影、神情、语态,手上的力道和温度,原来两情相悦,是这般旖旎美好。 炮竹声声中,隆兴九年来了。 过了正月,玉门关那边和大矢国爆发了冲突,大矢人在边境射杀了中原的商队,安西都督带兵迎战,平凉候也接了诏率兵驰援,昭明哥哥担忧父亲,请旨去了前线。 托慧姠带了信,说他只是奉旨去督战,不会当前锋。 定柔第一次知道了相思的滋味。 战场刀箭无眼,无法不担忧他的安危,整夜辗转,食不下咽。 还好,这场仗没打多久,鏖战了半月,以大矢人退兵收场,两方皆损兵折将,朝廷派去了使节,借机修好。 慧姠告诉她,陆公子要过几个月才能回来,战事罢了,还要巡查几个州的布防,还有凉州军中一些琐事,路上就得走一个月。 这一等,就等到了夏天。 今年立夏早,暑热自然来的早,五月节刚过,便一日日懊热起来了,下旬进了伏,每到午间如在火窑,蕴隆虫虫,如蒸似熨。 晨起微有凉意,一从紫衣宫娥走在宫巷,搬着物什,都是太妃的日用,阖宫要挪往淼可园避暑,忙着送到青龙门外的马车上。 徐昭容坐在肩舆上,前簇后拥着妃嫔的小驾仪仗。 紫衣宫娥忙回避到一侧,鞠身施拜。 待走过,宫女们才起身,有人小声嘀咕说:“昌明殿侍寝回来的,听闻徐娘娘又有喜脉了,怀着孕还被召幸,可见荣宠之盛。” 也算相识了一场,定柔从心底替她高兴。 前头,一个嬷嬷问辇上的人:“娘娘,好像刚才那队宫女里有慕容美人,跟你一起入宫的,要不要打个招呼?” 徐昭容抚摸着蔻丹,漫不经心地道:“本宫是主子,她如今只是个奴才,本宫作甚要跟一个奴才客气。” 陆绍翌回来的时候,还是大正殿的殿前直卫,定柔身在淼可园,无法相见,也无法带信。 知道他平安回来,她欢喜的像个孩子,满心都是满足。 皇帝每日下了朝也在淼可园的“万壑松风”。 烈日炎炎,灼烧的地皮发烫,树叶恹恹地,花圃里新开的月季朵朵发了焦,这日批阅了会子奏章,被外头的蝉声聒噪的心烦意乱,四下摆了数个鉴缶,还是热的难耐,那热像是从心里冒出来的,直要把人蒸出油来。 起身,从书架上寻了本《将苑》,夹在腋下,走了出去。 小柱子一行撑着黄罗华盖,雉羽扇,端着茶水,提着销金提炉,皇帝沿着草埔走到了一处,这是淼可园最大的假山林,里头像迷宫,他记得有个小湖,是地下泉水,清清泠泠,蕴而生凉,想来惬意的很。 小柱子要跟进来,被皇帝踹了一脚。骂道:“再跟着就让你们吃板子,离朕远点,看到你们就烦,找凉快地儿呆着去。” 小柱子等人一脸悲苦。 皇帝的身影已消失在假山丛。 窄隘的山道尽够一人通行,假山怪状嶙峋,参差起伏,矮松上住了麻雀窝,蔓藤和凌霄花附在青苔茵茵的石壁上,不知走了多久,有氤氲的水汽浮动,凉爽适宜。 两山相夹一倾碧水,明澈如镜,映的山石波光粼粼。 捡了几颗尖石,活动了活动手腕,弯腰掷了出去,咚!咚......只溅出了六个波咚,退步了,从前能打出十五个,许久不练生疏了。 不服气地扔了几回,终于有一个打出了十个响。 这才找了个干净的地方,铺了一方黄绸帕子,坐下,静静地翻起了书。 泡桐树完全遮出了荫凉,四周幽静的像是方外的世界,只闻得鸟声啁啁,忽听得有细碎的脚步声,纷杂而近,水桶沉闷的轻响,一个声音说:“还有这般地方,真的有鱼欸!” 他坐在一方山石后,只有七八步的距离,完全匿没了身躯,那声音,是...... “有鮰鱼、鲤鱼、还有鮈鱼!太好了!果然是活泉水!”甜静的声韵跳脱着喜悦。 是慕容十一。 他从缝隙间觑了觑,还有两个粉衣宫女。 这小姑娘,怎么又来捣乱啊,他合上书,上次的好兴致就被她给破坏了,抬了抬足,准备悄无声息地遁了。 刚要起来,又一个声音说:“定柔,你会凫水吗?” 定柔? 他的动作滞住。 慕容十一道:“会啊,我凫水很快的,鱼都追不上。” 原来她的小字叫定柔,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慕容岚说的那个小妹妹原来就是她! “吹牛吧你,还能比鱼快,你是鱼精不成。” “嘻嘻,我游给你们瞧啊。” 说着,小姑娘四下环顾一番,脱掉了绣花小鞋,坐在岸边的石头上,褪了汗袜,一双雪白玲珑的玉足,如元宝一般,先是伸到水下试了一下水温,口中道:“好凉,好舒服。” 唇角展开一朵笑。 不远不近的距离,那女子俏美小巧的唇儿一咧,露出玉粳般的皓齿,颊边浅浅漾开了一抹灿漫的腼腆,梨梨甜美,如早春的杏苞,被风一嘘,枝枝吐绽。 他怔住了。 脚下再不愿挪开。 她解开了衣带,脱掉了两层外衫,只穿着夹纱小衣,肌肤透过朦胧的薄纱欲透未透,如美玉生光晕,鲛珠生华色,两截雪藕小臂拨动着水,促狭地泼在两个粉衣宫女身上,笑出了声,对方也大大的泼她,一时水花四溅。 那颊边笑的染了红晕,如醉酒般迷离,透见内里娇嫩欲滴的脂膏,腼腆灿烂成了花朵,甜的直欲让人醉去。 他心跳漏了两下。 女子缓缓下了水,舒展手臂开始游,划水极快,顷刻便到了对岸,纱衣遇水不浸,乌黑的发湿淋淋的,那地方能看到他衣袍,不禁猛然往角落避了避,心想,朕在做甚?偷窥一个姑娘? 岸上的两人惊叹:“你还真是个鱼精!” 她拍了怕水,打出圈圈涟漪:“我还会仰着游呢。”说着,往水底一钻,翻了个,仰着面浮起来,扑棱着水,稀里哗啦到了另一边,他不自觉地又往外探了探。 女子说:“我看到水底的鱼很厚,都躲到角落去了,想是顺着泉眼的水浪流出来,被阻在了此处,长肥了,无法逆流回洞。” 岸上的说:“太好了,快抓两条上来,上次夜值的时候你炙烧那条太香嫩了,没想到炭火能烤出那么好吃的。” 水里的道:“这次做个红焖的,我会几十种烧法。” “太好了,那咱们多抓几条。” “不成,一搁夜就不鲜了,鱼肉没了嚼劲,咱们几个人两条半大的就够了。” “还是大点的罢,越大越好。” “行吧,我试试看,我还会蛙游,给你们看看啊。”手臂和小腿一弓趴在水上,还真像个蛙,口中呱呱了两声,游着潜入了水底,皇帝险些没忍住笑。 下一刻,突然哗啦一声猛窜出了个伸舌歪眼的人头,把岸上的两个嚇得跌坐于地,女子狡黠地笑,唇畔跳跃着腼腆,双手多了一条肥胖的黑鱼,鱼嘴一张一合挣扎着,被捏着喉和鳍,竟动弹不得。 “定柔,你坏死了!”岸上的直拍心口。 皇帝诧异地想,她的性子,不是应该和所有人都处不来,被孤立,被排斥吗?看这样子,好像还相处的很好,这么快就转性了? 接下来,女子又从石缝里摸出了许多小虾小蟹。 他有些忍不住了,踏步走出去,女子还在水底,岸上的两个见到假山后走出来个男人,身形轩昂,着一袭月白襕袍,腰系白玉龙纹革带,束发白玉簪,面庞难掩威严,顿时扑通,双膝贴了地,大大磕头。 水里的也浮了上来,先是钻出个小脑袋,继而露出半个身子,薄纱透见鹅黄色的亵衣,手里捏着一条更胖的,是鮰鱼。 “看,这条多肥,咦,你们怎么跪着?” 岸上两个全身瑟瑟,连头也不敢抬。 女子觉出不对劲了,转头向后一望,登时花容失色,双手一松,和鱼儿一起钻进了水底,只留下咕咚咕咚的泡泡。 皇帝负手向后,站在山石上,水上映出伟岸的倒映。 看你能闭气多久。 定柔跟着师傅她们学过几天龟息,奈何到底不是水生动物,好一会儿之后便耐不住了,一换气咕噜噜喝了好多水,鼻孔和耳朵里全是,胸口已有了窒息的压迫感,如坠巨石,不行了!不行了! 我一个水鸭子怎么可以淹死呢! 皇帝看到小脑袋又钻出了水,口中、鼻中噗呲噗呲喷流出水柱,呛咳着喊道:“你快走开啊!” 皇帝胸腔颤动着,差点要失态。 悠悠迈步走上山石小道,等身影完全消失,定柔才敢从水里出来,惊惶万状地穿上外衫和鞋袜,提着桶,如兔窜一般,跑了。 我滴娘,啥时候有个人在哪儿的。 他......应该没看到啥吧?不然会长针眼! 皇帝走出一段,终于憋不住了,扶着山石胡乱坐下来,“哧”一声笑破了音,笑的眼泪横流。 回到寝殿,无法饮茶,因为一看到水就会想起那个小脑袋,口鼻喷水柱的样子,整个下晌,完全无法再做别的事,坐在御案后,握拳抵着鼻端,不停地发笑。 小柱子他们满头雾水。 陛下这是咋了?跟个傻子似的没喜淡笑。 然后,皇帝忽然对小梁子说:“你去敬贤太妃那儿,暗中观察慕容十一姑娘,一举一动,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朕都要知道。” “喏。” 皇帝拿起朱笔,在宣纸上写了两个字:定柔。 难道,朕是错看她了? 想起对慕容艳说过的话:“朕再不幸慕容女......” 搁下笔,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武断了。 ※※※※※※※※※※※※※※※※※※※※ 没收藏的点一下收藏吧 第十章 火葬场前奏 前任变备胎 夜里,端着满满一大木盆热水,天上雷声轰鸣,噼噼啪啪下起了一阵急雨,脚下急走快奔,洒了不少,进了垂花门,两个嬷嬷在耳房门口掀着帘:“快!快!” 跑进去衣服已湿,发梢滚滚滴着水,嬷嬷拿手巾把子,心疼地为她擦拭头发,这个傻孩子,来了一年了,升了二等宫女,这事是三等宫女做的,敬惠馆有新来的宫女,她也没推脱给别人,便是铁铸的心肠也化了啊,何况肉做的,自家女儿也没这么寒来暑往如一日的,为她们端洗脚水啊。 巴结讨好可没这般的,这孩子是真心对着人好。 “跑的洒了不少,嬷嬷先洗着,一会儿雨住了,我再打一盆去。” 两个嬷嬷忙摆手:“不妨事,我们一块洗就行了,谁也不嫌弃谁,你快回去换衣服吧,别风寒了。” 定柔拿起脏袜,嬷嬷忙拦她:“我们自个洗,你快换衣吧孩子,别回头着了凉,病了还得吃药。” 走出耳房,雨声淅沥,手里多了一盒玫瑰酥,这是太妃赏给一等宫女和管事嬷嬷的,两个嬷嬷时常舍不得吃,都留给了她。 白日,云开雨霁,同样的地方,皇帝坐在山石后,望着幽静无漪的一潭碧水,昨夜,他没有要任何人来侍寝,独衾在榻上,眼前是那甜静绝美的笑靥,嘴角俏皮的腼腆。 后来,竟梦到了她。 站在小湖对岸冲着他笑,他走过去的时候,竟消失了,他也惊醒了,在想入梦,却难了。 小丫头,你为何不早些对我笑一笑呢? 那年在衡州的石鼓书院,后山有一个溶洞小溪,他尤其喜爱那儿的宁静,潺潺的流水声,麻雀啾啾,山风吹动树叶簌簌,能让人忘记万千纷扰,忘记自己的一切,只是山水间的一居客......却给了刺者机会,那洞有半人高,不时会顺水窜出鱼来,他不大会水,很想潜进去看看,是不是别有洞天,四弟到是潜进去了几次,说里头空间广大,有很多钟乳石和云母,水深及腰,还摸出了几条小鱼,侍卫找了柴,烤了,他有多次趟着水走到洞口,踯躅着,没有进去,耳边铭铭萦绕着母亲的话: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 假山另一边,小柱子执着拂尘,在问话一个嬷嬷。 “你是敬惠馆的管事?” “是。” “咱家问你的话,若敢隐瞒,你知道干系。” “奴婢万万不敢,大总管尽问。” “今天传讯你的事,若泄露出去半个字,你知道后果。” “奴婢不敢。” “慕容宫女在敬惠馆可有与人争执?” “争执?不曾有过啊。” “平日与人相处如何?当差如何?” “哎哟,那可是个顶好的孩子,自来了敬惠馆,上下像是变了个样,别看人长得娇娇小小的,那手嫩的剥皮鸡蛋似的,干起活来一双手顶三双手,还从不置喙人闲话,起初都觉得她是韶华馆贬出来的,变着法刁难她,可她从来没恼过,凡有差遣了,脏活累活,从来不挑拣,倒不像个官小姐出身的。” “好了,下去吧。” “喏。” 过了半刻,另一个嬷嬷来了:“大总管吉祥。” “韶华馆管事的?” “正是。” “咱家问你,从前的慕容美人素常为人如何?” “慕容美人?她不是贬去做宫女了么,奴婢与她说话不多,来了两年,素常都待在一坞香雪,为人吧,怎么说呢,不像个主子,侍奉她的人见她不得宠都生法子去了别处,她也不生气,竟自己做起了下人的事,后来,她的奴婢犯了事,不知为何,都遣送走了,就剩了她一个,愈发不爱出门了,洒扫都是自个做,奴婢时常看见她在花树下浣洗衣物,是个极干净的。” “那为何传言她与人争吵,还打伤了人?” “那次啊,奴婢,不敢说。” “照实了说!” “喏,其实,照奴婢看,不是人家慕容美人的错,是淑妃娘娘欺辱了她的下人,沈才人和程才人帮腔来着,慕容美人是个护内的,二话不说就把两位才人教训了一顿,连......淑妃娘娘也差点......挨了打,后来宸妃娘娘来了,才平息了,慕容美人也受了罚,咱做奴才的说句公道话,在这没人味儿的宫里,那般不计后果袒护奴才的主子,当真少见。” “下去吧,去偏门,有人送你回宫,莫让人撞见了,你知道该怎么说。” “奴婢醒的。” 皇帝叹息了一下。 宸妃...... 望着一泓碧水,小丫头,难道我从一开始,就曲解了你? 你若不是慕容氏的女儿,就好了。 下晌,坐在御案后,批阅完一摞,两鬓紧似一阵的疼了起来,放下朱笔,按揉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舒畅,索性起身走出万壑松风,漫步着,也不坐辇,小柱子和一众宫人随在身后。 昨夜雨骤风急,园中落了一地落英,随处可见泡桐花、刺槐花、合欢、珍珠梅、木槿......沾着雨后的湿露,余留残香,别有一番凄艳,内监们在清扫,见到他,纷纷鞠拜。走到母后的“松鹤清越”,遥见敬贤太妃乘舆而至,一从宫娥娓娓跟在后头,进了垂花门。 昨日静诚妹妹回来省亲,住进了园子,今夜有接风宴,一二载不见,小姑娘也长成璎珞矜严的妇人了,梳着圆髻,簪着步摇冠,织金玫瑰纹大袖衫,颇有当家的威严。 “陛下驾到——” 院中跪满了宫娥,红衣、紫衣、粉衣,额头向地,不知为何,一眼就认出了一个娇巧姌姌的身影。 锦叶掀起湘竹帘,走进去,和淑太妃和静诚也在,母后坐在上首的座榻与她们闲叙,雨下得透了,淼可园地势偏北,屋子的墙足有三尺厚,扑面而来的凉荫之气,几乎不用冰。 “陛下圣躬金安。” “皇兄......” 给母后请了一个安,坐在侧边。 静诚生子后圆润了很多,下颔儿多了一圈的肉,气色也如出水芙蓉一般,想来夫妻恩爱,严桐的为人他是私下派人反复考量过的,更重要的是束身自重,严家家风优良,想来好相与的。 母后问安太妃:“你进来脸色甚佳,好似年经了几岁,吃的什么养容丸?” 安太妃摸了摸脸颊,笑说:“一些药膳罢了,不若太后也试试。” 母后摆手:“我可不吃那些药腥子味的,横竖是无人瞻看了,老就老吧,没得折腾自己,让别人悦目。” 安太妃面上闪过尴尬,轻咳了一声,又道:“我那有一味香苏茶,温中和胃,最是解餐后油腻,你们要不要吃吃看?” 母后说:“这个到可以,人老了,克化滞慢,总爱停食,快呈来吧。” 安太妃唤外头:“慧姠,让定柔煮香苏茶来。” “喏。” 定柔,是她。 过了会子,一行紫衣宫女端着呈盘鱼贯而进,汝窑月白釉净色茶盏,一脉澄黄澈透的茶汤,香韵袅袅。 她呈给了董太妃。 忽然被抓住了手腕,董太妃掀开她的袖子,扯出一截生麻来,惊诧道:“你.....怎么穿着衰衣啊?” 娇巧的身躯立刻跪下:“奴婢知罪......” 安太妃也惊了。 母后蹙眉问:“怎么回事?” 小丫头转过来,朝着母后磕了两个头,不慌不忙地道:“奴婢在服着孝,宫中不允许外穿,只好穿在里头。” 母后若有所思:“听闻邢家谋反你嫡母丧生,是为你嫡母?” 皇帝也疑惑重重,绝无这种可能,除非她是做给人看的。 下一刻,小丫头道:“不是,是早年亡故的祖母,驾鹤西去时奴婢不在家,不曾服孝,服的齐衰。” 董太妃耳上的金珰叮叮作响:“不对啊,齐衰是细麻,你穿的是粗麻啊,且微有发皱,是洗过多次的,祖父母守丧一年为期,按说早该到了呀。” 一个宫女日日穿着凶服在宫中走动,这是犯大忌讳的。 小丫头诚然道:“奴婢先前为养母服着斩衰,近日才除了孝,无法购置细麻,只好用原来的代替。” 众人一阵唏嘘,安太妃立刻懂了:“忘了告诉你们,这孩子是有来头的,太后可记得我那堂姐,安云惜。” 母后想了想道:“虽未见过人,名声却如雷贯耳,太宗朝安相的独生女儿,名动一时的扫眉才子,听闻当年太宗有意让她入主东宫,做先帝的继妃,安相当时恰在病中,直说女儿福薄缘浅,有疾患在身,天寿不永,生生婉拒了,若不然,恐怕也没哀家的今日了。” 安太妃道:“我堂姐确实身体孱弱,有先天疾患,后来随游方的妙真女冠出家了,游方而去,不知到了何处,我那日在霓凰殿见到这孩子在吹箫,正是堂姐的旧物,问了才知,她是我堂姐收的俗家弟子。” 竟有这层这缘故!皇帝心中闪过一丝歉疚,望着小丫头,果然是我错解你了,没有仔细问清楚事实原由,妄下了结论,中了别人的套路。 皇后和握瑜那天,是故意的。 母后问小丫头:“你是安小姐的弟子?这么说也是道家人?修行几年了?” 小丫头低头答道:“奴婢四岁到了妙真观,不曾历三洗之礼,只作半个修行弟子,隆兴五年才返家的,为父亲过寿,养母去世时,因淮南戒严,无法赶去姑苏送殡,所以才将衰衣穿在夹衫里头,望太后赎罪。” 皇帝猛然懂了,她顶着个慕容家的壳子,实则是安家教养出来的孩子。 竟然,与矜情作态的慕容艳如此不同! 幼时听皇祖父讲起安相,殊深轸念,声泪俱下,称时卿乃蜀汉之诸葛,齐之管仲也,后,人之云亡,邦国殄瘁,安相,一个竭诚尽节的君子,为国鞠躬尽瘁,君臣间至诚至信,近一百年来绝无仅有。 初登基时,他就渴望自己也能遇到这样一位真君子,真贤良,君臣相佐,可是找了多年,除了四弟敦城,朝上多是蝇营狗苟,或安于守拙之辈。 母后赎了她的罪,孝乃为人之本,无错亦无罪。 静诚细细端详着她,忽然走过来问:“你是......咦,你不是我皇兄的御妻吗?我的花生和毛团怎么样了?” “回公主话,奴婢将它们养在御苑了,出来时托付了小恒子照看,公主放心,长得很好。” 静诚喜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可靠的,这两年我还想呢,不知道时日长了你会不会善待它们,我该好好谢谢你,对了,你怎么做宫女了?得罪人了?还是犯事了?谁把你贬黜的?哪个混蛋啊?我找她算账去!” 皇帝险些没拿稳茶。 太后轻咳了一声,那啥,那混蛋在这儿呢,请留口德。 董太妃连连示个眼色,静诚没看见。 小丫头清莹莹的眸子,毫无怨愤之念,道:“奴婢与安太妃投缘,求了皇后,才到敬惠馆的。” 静诚直直盯着她看,把小丫头看的羞了,羊脂玉般的底子透出一层薄薄的红晕,直如醉了酒一般,娇憨无限。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啊?” “回公主话,元和六年冬月十六日” 静诚一听,顿时高兴坏了,挽住她的手:“与我同年同月啊,我冬月初十日,你原来是我的小妹妹呀!太好了!太好了!” 然后,静诚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矜持形象崩了,牵着小丫头的手,嚷嚷着要出去踢毽子跳绳,在婆家天天装模作样,憋坏了。 母后笑她:“都当娘了还是这般恣意,仔细你婆婆回去罚你。” 安太妃也帮腔:“合该得个厉害点的婆婆。” 静诚撇嘴:“我婆婆才舍不得呐,可心疼我了,素常我俩闹了龃龉,婆婆都训驸马,不管对错一概袒护着我。” 说着,拽着小丫头掀帘出去,两个背影一比,小丫头矮了一顶,身形玲珑窈窕,韵致着一股子巧意。 皇帝啜着茶,暗自抬眸深深望了一眼。 院中传来叽叽喳喳的喧闹。 皇帝起身回寝宫,走到廊外,只见宫女们乱作一团,或踢毽或挽花,小丫头和静诚比拼跳绳,静诚气喘吁吁,跌倒在宫女堆里,小丫头汗水淋漓,一跃一落,身轻若燕,裙袂飘飘,发髻乱了,乌莹莹的发丝垂下来,面颊红的快出滴出血了,却另有一种灵动美。 “四百八十三、四百八十四.......太厉害了!” 他看呆了。 “陛下来了。” 小丫头停了下来,和宫女们一起跪了。 他有些意犹未尽。 静诚歪着发髻走过来:“皇兄。” 在她头上弹了一个指崩:“多大了还这般放纵,明日朕就对严桐说,回去好好管教管教你。” 静诚撇嘴:“他敢。” *** 陆绍翌苦于无法和定柔相见,托慧姠捎了个锦盒到淼可园,打开是一只红翡镯子,和阗籽料的,莹腻质润,殷如沁血,籽料以羊脂白为常见,这血一般的红,极为稀罕。 正应了她的名字,茜。 他如此有心。 她其实不爱戴腕饰,总觉得累赘,做事的时候总会磕了碰了。 不过即是他苦心所选的,自是定情之物,她挑着绷子为他绣一只鸡心荷包,昭明哥哥喜欢什么颜色和花纹呢? 菱花格子窗外月华如水,树影婆娑,虫鸣啁啁。 缀上同心结络子,太妃去了前头的颐宁殿赴静诚长公主的接风宴,眼下不是她的值,屋里只有她和圆圆,其她人嫌热,出去找地方乘凉了。 圆圆摇着蒲扇说:“不若咱们也出去走走吧,闷得很,睡不着啊。” 定柔收起针线筐,也好,今夜虽是残月,但很亮,踏月寻星河,也不失诗意。 圆圆拿出偷藏的两个大鸭梨,正好消灭了。 提着一盏纱灯,星河如瀚,半弦皎月如飞镜,浸浸一地白,轻雾笼纱覆地,树上挂着一溜宫灯,把月色都溶了,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出了一道白墙飞檐的月洞门,看见一道墙,一株大石榴树长在墙角,足一人半高,枝叶茂盛,恰跃过了墙头,这时节石榴花已落了大半,结了灯笼似的小果子,累累满枝丫。 定柔很想知道,这堵墙外是什么地方,是不是自由的地界。 卷起袖管,绞系着袖摆,圆圆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她攀到了树头最高处,颤颤巍巍坐在一个儿臂粗的枝干上,向外眺望。 “你怎上去的?” 定柔朝她摆手:“快来啊,这里能看到好多宫灯。” 圆圆也想上去,但不敢攀,定柔下到树茎,伸手给她,圆圆抱了抱光滑的树干,根本没用攀登的地方,放弃了。 抛给定柔一个果子,两人望着月色吃了起来,一边聊家乡的事。 彩绢荷灯树映的殿外花堂光影斑斓,钟磬击戛争鸣,丝竹嘈嘈切切,舞姬们飞舞着霓裳,长袖展动,襟带飘舞,翩翩蹈出百花迎春的盛景,后妃们分坐铃兰桌,觥筹交错。 皇帝被众妃敬了一遍,小柱子握着玉瓒复又添酒。 今夜不知为何,面对眼前的花团锦绣,有些意兴阑珊。 心里总觉空落落的。 徐昭容小腹微微隆起,和薄画黛一起挑头兴起了酒令,以月色为意境,填词一剪梅,林纯涵也加了进去,其她除了皇后,也不服输,纷纷争逐。 皇帝左右环顾一番,无休止,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永远无休止。 如花美眷,无一是心人。 母后和太妃闲说子嗣的事,妃嫔们轮了一圈,徐昭容对着皇帝,撒娇的语气:“陛下,该您了。” 皇帝默默饮干了盏中酒,起身道:“朕乏了,你们顽吧。”走出御桌,身后一片唏嘘声,小柱子一众随在身后,皇帝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独留了小柱子和小栋子,执着一盏羊角琉璃灯,漫无目的。 很想到后园走一走,心里这么想着,脚下便去了。 走了好远,一盏盏宫灯被甩在身后,到了一处不太明亮的地方,忽听见箫声音音,隐约从前方传来,寂静的夜,流风回云,穿透重重花木疏影,悠远清长,如风入松壑,引的千树万叶飕飕,让人尘心顿洗,吹箫之人,定是一位清风霁月之人。 踏月寻箫声。 步入一道圆月洞门,淡白的月光,惊见一抹人影坐在石榴树上,箫声就在树上,借着灯光看到一个圆脸宫女在树下打盹。 小柱子上前:“陛下来了,还不行礼!” 圆脸宫女吓得趔趄了一下,慌忙跪下,箫声顿止。 “何人在树上?好大的胆子!”小柱子提着灯过去照。 那人影身形纤巧,是个女子,大概也是个宫女,竟坐在最高处,听到呵斥忙下到树茎处,蹲在那里,皇帝走过去,看清了脸,不禁笑了出来:“怎么是你?” 树上没搭话。 “还不下来吗?” 皇帝转头吩咐小梁子:“拿竹梯来。” 刚说罢,就听到身后一声“扑通”,衣角一扬,稳稳落了地,如惊鸿一闪。 皇帝惊异地望着她。 第十一章 火葬场前奏 陛下,恭喜您已自成备 女子若无其事,拍了拍裙角,手里握着一管紫玉短萧,还有一个啃的干干净净的梨核,小柱子和圆脸宫女拱手肃立一旁。 “你身这么轻?”他在想那高度,自己若跳,肯定会震了脚踝。 女子默声敛衽一福,请了个金安,他刚说完免礼,她便将玉箫塞进袖管,弯腰向地,拾起根树杈挖了个小坑,把梨核埋了。 他看不懂了,又被她的行为逗笑了。“这是何故啊?”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道:“乱丢在这里得好多天才会烂,会引来很多苍蝇,我师姑从小便教导我,不可乱丢杂物,种在这里没准能长出一棵树苗。” 皇帝努力忍着笑,真是个思维奇特的孩子。 “朕方才听你的箫,含少商兮照清徵,犹如风入松壑,跌宕万千,以为是《风入松》曲,下阕又闻得平宫清商兮蹶跃徵,羽音圆清急畅,至高昂处,激越而和,竟有日暮沙漠垂,力战烟尘里之感,上阕为水,下阕为火,却是什么曲?” 静夜中女子一双眸子极亮,如露如星,她道:“是《窥月十二厥》,和合曲,我方才吹的是《入海》和《塞下》。” 皇帝微微蹙眉,却想不出来:“朕从未听过这个曲目,不知出自哪本曲赋?” 她道:“这是孤本,传闻不知哪朝哪代,一名蒙冤的死囚,在狱中临刑之夜所作,对着的一扇狭窄的角窗,月如银盘,几乎触手可及,他看的久了,月中窥物,恍惚中去遍了名山大川,大漠边陲,漂洋过海入华夷百国,最后回到故园江南小镇,由此经历一番,便觉天地广袤,苍生皆渺小,故而看淡了生死,枷镣在身,也觉轻松无羁,含笑踏步入往生,将谱子题在了墙上,后来几经流传,我师傅也只收集到前五阕的残谱,分别是《蜀道》《五岳》《入海》《塞下》和《水乡之国》,可惜华夷篇全佚。”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这才知道自己从来不认识她,像是沙砾中寻到了一颗明珠,璀然生华。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眸光深邃。“你可以将词曲和谱给我拟写下来吗?” 他没有说“朕”,说的是“我”。 定柔诧异了一下,淡然道:“可以。” 我与你已无干系了,只是你家一个婢子,给你也无妨。 他的眼睛舍不得眨一下,又问:“你既是妙真弟子,可曾习过真艺九雅?” 她想都没想:“自然习过,这是每日的功课。” 清辉如纱,朦胧映着面庞,他唇角一弯,眼眸煜煜,笑嗔道:“好个小丫头,你犯了欺君之罪知道吗?” 定柔眉心一拧,这人怎么变脸如同翻书啊! 他怕吓着她,忙说:“在淮南初见你的时候,为甚说雅乐诗歌一概不会,还有殿选那日,为何说自己字都认不全?不是欺君么。” 定柔仍旧理直气壮:“奴婢确实没撒谎,我师傅说,《说文》一册记载汉字足有一万零五百一十六字,我只算识得十之五六,可不是认不全吗。” 这个回答很狡辩,也很可爱,皇帝笑:“好,这个算你说的过去,那淮南呢?作何解释?” 定柔都忘了在淮南对他咋说来着,这个人真是个记仇的,她无奈,只好实话实说,坦白吐出八个字:“非吾所愿,莫可强求。” 皇帝身躯震了一下,第一次,听到如此直白的话。 从来没有人如此坦率的回应,对他的拒绝。 “......师傅教授我琴棋书画,是为陶冶情操,修养品格,不是为了给什么人献艺,取悦于人的。”女子眉目澹然如初,姣好的五官,凝着朴实和敦城。 他怔住了,久久凝视着她,眼眸直如汪洋,此刻这个小小的一射之地,成了他眼中的世界,而她,便是这世界的唯一。 怎会?小丫头,我寻的那个人,竟会是你! 我竟错过了你整整三年! 小丫头望了望月梢,敛衽道:“敢问奴婢可以告退了吗?” 你要去哪里? 小丫头捂嘴打了个呵欠,今天......若......是不是唐突了?他略一思忖,摆了摆手指:“去吧。” 小丫头和圆脸宫女又福了一福,执着纱灯,退了几步,挽着手走向圆月门,然后听到脚步的飞跑声,很快远去了。 夜深以后,他驰马奔出淼可园,回了宫,叫开白虎门,走进昌明殿,打开一间暗室,里头落了一层灰尘,紫檀书格摆满了雕刻摆件,书案上甚至还有栩栩如生的五大殿,他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长方锦盒,里头一排各式刻刀,好长时间不握,有些生疏了。 他记得有一年得到过一块绝品的金丝红玉,稀世罕见。 茜,秀美灵动也。 染绛茜草,红色也。 第二日定柔要换夜值,到了晌午换值去睡了,酉时来换,走到耳房的小院外,一个内监守在角落,拦住了她,恭敬地道:“姑娘,小的是殿前司的,皇上让奴才来取谱子?” 谱子?定柔这才想起来。 昨夜回来就睡了,没誊写。“我还没写好,明天再来拿吧。” 内监又拦住她,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婴儿巴掌大的小锦盒,塞到了她的手里,“皇上让给您的。” 定柔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内监便趁着四下无人,走了。 定柔一头雾水。 打开盖子,赫然装着小叶紫檀木雕刻出来的一只,猴子,对,就是猴子。 那猴儿欲作跃树状,长得甚小巧,雕法趣致可爱。 他说我是猴子? 好吧,师傅从前也说她像只小猴儿,猴儿才会成日爬树。 翌日晨起换了值,揉着眼走回来,差点和一个人撞上,又是那个内监,定柔回屋取了一卷写好的桑蚕纸,递给他,内监又从袖袋取出一个更大的锦盒,塞给了她。 又是猴子,这次多了两只,一只雨花石的,一只岫玉的,还有一只是......泥塑,然后雕刻出来五官,或啃果子,或梦游打呵欠状,或瞪眼嗔怒状。 没事净送人猴子干嘛啊? 前晌睡饱了,午间起来到值房吃了饭,下晌无聊的很,在屋子里打扫了一遍,后颈全是汗,打来水沐浴了,拿起针线筐子和未做完的针线,走偏僻的小路,找了个清静的地方。 离上次那个假山湖不远,几棵参天的泡桐树遮出一方荫凉,四下静谧的像是世外之源,麻雀落在不远处啄着狗尾草籽,找了个平坦干净的山石,坐下来,对着绷子绣衣服上的仙鹤。 刚做了几针,听到一个脚步声,麂皮靴的,好像是男人。 果然,一个明黄衣袍的身影极快地走进来,束发螭纹金冠,腰系白玉带銙,定柔以为自己看错了,慌忙起身行礼,皇帝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刚散了一个廷议,听说她独自来了这里,便让人清理了耳目,跑着追来了。 他面庞线条柔和,眼中带着融融的笑意。“快免礼,以后私下不用这样,朕......我不在意的。” 定柔愈发疑惑,也赖得多想,大约他是来问道曲谱的事吧。 复又坐下,继续捻着针刺绣。 皇帝径直坐到了身畔,定柔嚇了一跳,忙挪到了一旁,他要作甚啊? 皇帝没有再靠前,笑了笑,不能让她觉得他是个轻薄的人,女子埋头做着针黹,静静望着她,细细地端看,细微至每一个眉毛、眼睫,一举一动,一呼一吸,深深刻在心里,越看越惊叹,心里说:“从前没这么近的瞧过他,原来,她长得这么可爱!” 一袭二等宫女的齐腰宫裙,娇艳的淡紫色,衬托的面颊美玉生晕,不施丁点脂粉,十八岁的姑娘,正是美貌芳华,乌莹莹的头发绾着齐整的百合髻,鹅蛋小脸,两弯柔柔的细眉,浅颦长蛾,天然无需裁剪,双眸翦水脉脉,零露漙兮,清扬婉兮,眼睫长长的鬈起,小鼻子高挺俊秀,更惊艳的是那樱桃小嘴,直如一两岁的孩童,唇上有小小的褶,弧度俏美玲珑......他的心渐地狂跳起来,怦怦怦击撞着心口。 愈跳愈快,几乎喘不过气。 怎会这样? 握拳抵着唇,努力换气,让自己平复,却毫无作用。 从前以为,女子里头,容貌最让他满意的是林纯涵,霞韵月姿的人儿,水晶剔透,现在才知,这世间还有增一分太艳,少一分太淡,清丽与娇媚,小巧与美的浑然契合。 不由自主往下看去......猛瞥见了十指“雪葱小段”,心头惊了一下,果然是她!纤纤出素手,指甲粉透莹润,似破壳的珠贝,那天在淮扬街头,马车珠帘后的人,是她! 他觉得像是瞬间找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那纤巧莹腻的小手捻着银丝线,极是利落,手中是一件黛蓝色桑波缎的夏衫,男式的道袍,是慕容槐的罢,她在给父亲缝缉夏衣。 不明白,便是从小没有养在一处,也不可能同样的女儿,如此不同啊,慕容艳闲暇时,只会描眉点唇,总是用很多的胭脂,将唇涂得红红的,他说不出的厌恶。 便是慕容岚,在行宫短短的日子,也是使出浑身解数地取悦他,琵琶不离手,小曲歌儿萦绕不断,听得夜里闭上眼耳边还在唱。 绷子里绣着一只仙鹤,针针刺破绸缎声,从襟边到下摆,道袍样式新奇,对襟直领,袖摆宽松,全无一般道服的拖沓之感。 飞针走线......飞针走线......他终于知道这个词不是夸大的,她手极快,绣完了鹤咬断了线,换上蓝色的绒线,纫起了袖缘,手如磨锋利的剪,没几下便好了。 坐在那儿,静的像一幅画,光影婆娑下,身线胧着柔和的光晕。 他想起自己画过林纯涵,画过握瑜,画过徐相宜和司徒安然,此刻,恨不得飞跑回去,取了画轴,将眼前女子缝纫的样子,完完整整临摹下来。 他突然发现爱极了,这个做针线的安静样子。 以后,还有很多很多机会的。 他对自己说。 “我幼时也爱到树上去顽,只是母后管的严。”她久久不开口,他只好先找话头。“......后来大一些,便忙起来了,再没机会,你上树是为什么呀?掏鸟窝?” 定柔抬眸看他一眼,又低头看针线,道:“摘果子啊,为什么要抓了小鸟的窝?” 他笑道:“不是小鸟,是鹞鹰,在御苑的白杨树,我那时七八岁吧,沿着竹梯上去,攀了一大段才能够到。” 定柔惊讶:“那个鸟凶猛的吧,幼鸟出生喙就尖利,你不怕啄伤你的眼睛啊?” 他道:“那时还真不怕,随身带了弩机,我想着它们若伤我,我必先伤了尔等,没想到母后来了,将我诳了下去,狠狠训斥了一顿。” 定柔听得咂舌瞠目,难不成威严无限、雍容端方的皇帝陛下也被打过屁股? 这个人是有多无聊,来同她说这个,可能因为同样喜欢上树的原因吧。 想着,便忍不住笑了出来,抬指将一缕发拢到耳后。 皇帝又看呆了。 那一抹腼腆...... 小丫头,你会不会如林纯涵一般,和我在一起之后,所有的美好,成为了想象。 他微微挪了挪,离她稍稍近一些,她低着头没发觉。“你的小字是定柔?” “嗯。” “谁给你取的名字。” “祖母。” “你祖母也是道家弟子?” “不是啊,我记得她喜欢拜观音像。” 他疑惑道:“那可能不是你祖母,薇亦柔止,草木新生也,柔而立,柔而正,柔而坚,你的名字是祝福的意思,在任何逆境都可以脱胎换骨,获得新生。定字为刚,柔者刚之反,立地之道,曰柔与刚,这是《易经》说卦中的句子,为你取小字的可能也是一位道者,并且精通占卜的,意为荏苒茜草,逢春新生。” 她点头:“也许祖母的意思是要我做人如磐石,心坚不可撼,陟遐自迩,处事如蒲草,荏苒若韧,百折不挠,百辱不屈。” 他笑了:“据我所知,除了你七姐姐,身世特殊,你的姐妹皆是以女子品德为小字,为什么给你取个祝福新生?你可遇到过什么置之死地的事情。” 定柔听到玉霙,不由对这个男人反感起来,准备不答,但又想着现在人家做着奴婢,不好明着得罪,于是不冷不热地道:“没有。” 皇帝看出了她眉头闪过的思虑,知道不肯敞开心扉,不由愈发要探究个根底,他要知道她所有的事情,知道她所想所喜。 “当真没有?欺君罔上可是重罪。” 定柔只好无奈地说,手上也没停:“我即好生坐在这里,毫发无损,无病无痛,过去种种便是消逝殆尽了,我自忘记了,有和无,有何区别,徒添烦恼。” 皇帝从未听过这般豁达的话。 自来女子无不是对着他倾诉,博得怜惜。 林纯涵初进宫的时候,每夜躺在怀里,含泪说着在林国府的种种不公,甚至虐待。 她做完了衣袍,叠在一旁,拿起针线筐子整理线,他看到里头躺着一只吉祥如意大红福袋,想是给静诚妹妹孩儿,还有一只鸡心形的荷包,雨后天青色的料子,坠着丁香色同心结络子,绣着一尾芝兰,那绣法简约,煞是清雅。 这...... 他伸手去拿。 定柔眼疾手快,猛然抢了过去,他有些不高兴,“给我看看。” 她竟揣进了袖袋。“抱歉,不方便。” 他生气了,像个要糖的孩子:“我最喜欢雨后天青色,喜欢芝兰花。” “真的不方便,请见谅。”她起身福一福。 “奴婢告退了。” 她竟真的走了,头也没回一下。 他闷闷地坐在原地。 ※※※※※※※※※※※※※※※※※※※※ 哥们已入魔,看官们满意了吗? 第十二章 火葬场前奏 备胎的自我修养 夜晚的灯光下。 刻刀对着雏成人形的血红玉料,细细地雕琢着五官。 小梁子捂着脸走进内殿,小栋子问他怎地了,小梁子拿开手,露出一个黑眼圈,额头两个鸡蛋大包,哭丧着说:“奴才被那慕容姑娘发现了,堵在旮旯打了一顿,我的乖乖,直接拿石头夯我。” 皇帝问:“你没被认出来吧?” 小梁子揉着包:“没有,奴才说瞧她长得好看才跟着她的。” 小栋子鄙夷:“蠢货,你怎么找了这么个烂理由,活该人家打你,你不会说姑娘长得像我娘,或者像我姨啥的呀。” 小梁子:“那情形下我就只想到了这个理由,结果她骂了一句登徒子,捡起石头就扔,要不是我蹲在地上抱头装哭,还说要叫人来把我送宫正司呢,我想着那样不是把陛下暴露了么,索性装怂算了。” 小栋子扶额。 皇帝手上刻着鼻子,道:“以后不用去了,她的性情朕已经了解了。” 她在生我的气,我却不知怎么哄她。 小梁子仰天呜呼,哎呀我的娘,终于解脱了! 是日下晌,定柔又去了那个假山林,然后还没坐热石头,皇帝竟又来了。 定柔郁闷了,作甚跟我抢地方啊,以后归你了,我换。 皇帝握着拳在她眼前摊开,掌心一只水晶猴,这次做成了佩饰的样子,温笑着说:“送你个小玩意儿,看看喜不喜欢?” 博你一笑,原谅了我罢,过去的三年我加倍补偿。 紫瑛水晶雕刻出来的,其莹如水,冰质剔透,猴儿是个笑脸,小小的嘴,露着尖尖的齿,笑的娇憨可爱,可惜那颊边浑然而生的腼腆,镌不出来。 定柔心里有些喜欢,但还是推脱了:“我总收你礼物干甚,前头的当个玩意,这个贵重了,我不能要。” 皇帝强要给她,抓住了腕,猛然觉得肌肤腻滑,不盈一握,手感颇好,定柔急急甩开,大走两步避开,生气了:“你干嘛啊?有这么强迫人的吗?” 皇帝生平第一次对母亲以外的女人妥协,讪讪道:“我想让你打个络子,挂在腰间,你不喜欢,就算了。” 定柔头快大了,谁把猴挂在身上的,没好气地:“我又不属猴。” 皇帝眼睛眨也不眨望着她,道:“我知道,你属兔,庚寅水兔,那我回去给你雕个兔子来。” 定柔忙摆手:“我不爱挂累赘的东西!” 皇帝看到她腕上有只和阗红玉的镯子,知道她在说谎,“那你为何戴着这个,太俗了,你怎么戴这么没有灵气的东西。” 定柔把镯子往衣袖里塞了塞,想起昭明哥哥,脸颊顿时发热,争辩道:“我俗是我的事情,与你何干?你看不惯,你别看。”说着收拾起针线筐子,对他福了一福,走了出来,七绕八转,看到有座山石长着一个天然的窟窿洞,弯身钻了过去,里头是个狭小的地方,石壁上长着铃兰花,还不错,就这了,一回头,吓了一跳! 他他他......怎么跟来的? 他从袖袋拿出黄绸帕子,坐下:“我一直跟着你啊,钻洞进来的,还卡了我一下,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假山还有洞。” 这儿很好。 咱们不如就在这儿...... 定柔气的不轻,端着针线筐子往外走,哧溜就钻了出来。 回到原来那个地方,埋头绣一绢美人问花,太后宫里的锦叶姑姑要的纨扇,那家伙好半天才跟上来,想来被洞卡了半天,定柔忽然有些想笑。 皇上是不是今早起来洗脸,水进了脑子了? 皇帝见她眉目微有笑意,心中一喜,拍拍衣袍,“促狭的小东西,害的我被卡在那儿,也不来救我。” 定柔端详着他那宽广的腰身,想象着那画面,“噗嗤”笑了起来,笑的流出一点泪。 皇帝静静望着俏美的人儿,唇角独一无二的腼腆,眸光如珠辉熠熠流彩。 她笑了,是不是表示原谅他了? 定柔继续埋头绣蔷薇花,皇帝铺了帕子坐下来,将水晶猴地给她,“当个玩意儿把玩着罢,改日给你个惊喜。” 定柔接过来,指尖相撞,皇帝心头快了两拍。“我给打个络子,你回去戴着吧。” 皇帝道:“我只能私下戴着,不然会被人笑。” 定柔反问:“你怕人笑,我就不怕啊,你这人好不仗义。” 皇帝肘支在膝盖上,握拳抵着下巴,耐心道:“你只是个小女子,没有人要威慑,我不行,我得让他们都怕我,才有威信。” 定柔想起在淮南初见他时,坐在合欢树下,身肩如格尺一般,端方矩正,无意识地跟他聊了起来:“所以你时时刻刻都要仪冠堂堂,不苟言笑。” 他点一下头。 “不累吗?” “从小习惯了,不觉得累。” 定柔第一次明白,连这堂堂的九五之尊,也有不逞之处,不能随性所欲。 她摸着那水晶猴,仔细摩挲每一道雕刻的纹理,愈发觉得精致,生出些爱不释手的意思。“你说这东西是你亲手刻的?你还有这手艺?” 他想上前握住她的手,揽抱着她,讲小时候和霓凰殿的老监偷学雕琢的事,这念头如此强烈,但想到她刚建立起来的好感,还是不要跃进了,欲速则不达,来日方长,不能让她觉得是个轻浮的男人。 “我那里还有很多雕作的东西,改日带你看看,若有喜欢的,尽管拿去。” 定柔将猴儿放进针线筐子,拿起针线,出于客气地说了句:“谢了。” 皇帝瞧了一眼,今天她没带来那只香包。 坐了一会儿,定柔想起一件事:“对了,你这园子里分散着很多果树,果子熟了也不摘,也不许人摘,都烂在树上了,那天我走到一棵樱桃树下,落了好多,还挺甜的,竟被内监呵斥了一顿,还拿廷杖吓唬我,说什么烂了也是御果,凡人吃不得,这是为何啊?” 他道:“我也不知道,不是我定的,那些都是种来赏花的,至于果子,还真没在意过。” “你们都不爱吃樱桃吗?” “不是啊,有泰州和皖西御贡的,所以没人吃园子里的吧。” 定柔说:“你们这些人真奇怪,自家园子明明长着,还要人家给上贡,费马费人力,简直.......”后面的话是,吃饱了撑的吧,她没说出来。 皇帝猜出了后边的话,心想,还是那个牙尖齿利的小丫头,你在太妃那儿怎么混得,还混得挺好,是个奇迹。 她说的不无道理。 “你若想要,便摘了去吧,我让人给你掩护。” 定柔心头一乐:“真的么?” 后园,一树璎珠浑圆玲珑,红红小果熟的透了,洇出黑珍珠般的光泽,诱人的果香,累累压弯了枝桠,皇帝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家还有这么好的果树。 皇帝望了望树头,比那棵石榴树高了许多,便吩咐小柱子去取竹梯。 定柔挽起了衣袖,系住裙摆:“这么点子树还要什么梯、子啊。”说完,活动了活动手脚,攀抱住树颈,双腿夹着,摩擦着树皮,极流利熟练地就逆滑上去了,到了树头,跳兔般地,一跃往上,坐在一枝不太粗壮的枝子上头,颤巍巍地动。 皇帝呆了一般站在树下,目瞪舌结。 兔子上树? 然后她便解开裙摆,摘了满满一兜,小柱子取了挠钩和几个竹篮来,隔空勾下一枝,皇帝挽起袖管,小柱子惊了一下,陛下,您这是...... 皇帝没理他,摘了放到篮子里。 不一会儿,六个篮子盛的尖尖的,树上只剩了绿沉沉的叶子,定柔攀着树,刺溜一声滑了下来,皇帝看了看她的衣裙,果然有磨损了口子的。 她有一双巧手,回去还不知生出个什么花样,或纫或绣,猛想起了淮南被玫瑰花刺挂破的粉萏绣蝶裙。 下了树,捏起篮子里的一粒大的,放进嘴里,太甜了!问皇帝要不要,那厢直摇头:“没洗过,上面有灰尘,脏的。” 定柔心说,这人真是个矫情的,一个大男人,干什么斤斤计较那些小节! 仰颔瞄了瞄树上,有殷红的小点藏在叶子后。“落了。” 举起钩干,够不到,跳起来,还是够不到。 皇帝站在身后,只有两步,触手可及的距离,望着那婹袅纤巧的腰身,雪葱白玉的小手握着木柄,少女的体香透着衣衫,萦萦入嗅,乍似梅蕊,又不似,好像是一种果子花的香味.......心潮澎湃起来,那天披风上的,也是她。 忍不住,上去一手环在腰身,一手覆住小手。 定柔猛骇了一大跳,大步闪了出来,转而瞪着那人:“你......你干嘛啊?” 皇帝在想着那手感,只是手背,竟那么软容容,腻玉一般,我错过了多少啊。 “我来帮你。” 定柔皱着眉,表情臭臭的。 你是故意的?还是戏弄人啊?太过分了! 你不会想再把我弄回韶华馆吧?徐昭容怀孕了,司徒和薄画黛你也腻了,便来打我的主意? 以后我要有多远避多远! 果子有些没心情要了,但想到自己亲手摘的,不要也无人要,肯定会被丢在这里烂掉,不如带回去给姐妹们分了。 找了个布袋子,纷纷倒进去,装了满满一兜,皇帝忙说:“你都拿走啊,我还摘了很多呢。” 定柔气呼呼道:“哪些是你摘得啊?” “都被你弄浑了。” 定柔耐着性子从布袋子里抓出一大把:“张开手。” 皇帝捧开手掌,定柔连抓了三把才放满了,问他:“这些够不够?” 皇帝点了点头。 定柔扛起布袋子,转头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小身躯扛着袋子,笑对小柱子说:“告诉下头的人,若有问起,便说是母后允准的,赏赐太妃宫女的。” “奴才醒的。” 现在这时候,不能被人注意到她。 捏了一粒果子,小心翼翼咬了一口,舌尖鲜甜甘凉,怎么都给她拿走了! 忽然觉得这个下晌,从未有过的轻松。 太后的寝宫,松鹤清越。 林国公夫人身后引着一位美貌女子,含着恭顺的笑意,梳着朝云髻,娴静如娇花照水,眉如远山含翠,眉心一粒朱砂小痣,眼瞳幽深若黑曜珠,一袭妃色提花苏罗水仙衫裙,挽着云雾绡披帛,仪态端庄,妍姿娇艳。 林国公夫人甘氏介绍说:“这是靖国公慕容家的九姑娘,妾身去了慕容府几次,看这孩子甚是得体,故而喜爱的紧,特来引荐给太后。” 太后坐在座榻上招招手,女子莲步婷婷走过去,跪在矮踏下,柔缓的声音:“臣女慕容姝,恭请太后万福金安,长乐未央,寿享期颐。” 太后不禁笑了:“好个嘴甜的孩子。” 握手瞧了瞧肉皮儿,又赞:“果然天下的美人都长到慕容府去了。”林国公夫人忙不迭道:“妾身观来观去。怎么看都是个宜男之相呢,这孩子初到京生了场大病,被御史彭家退了婚,现今痊愈,却是耽搁了,不若请太后垂怜,找个怜香惜玉的贵人,圆满了她吧。” 这意思已不言而喻,太后心头闪过不悦,慕容槐,到底是不死心的。 她即愿意来住冷宫,便来吧。 前头送进来那个刚打了脸,这个得揉一揉。 太后让锦叶安排了“芳诸临流”阁,那儿离皇帝远,无有传召,御妻是不能乱走动的。 出了园子,甘氏坐在马车里,小女儿去世后病了一场,眼角还有慵态,身旁的嬷嬷问她:“太太,你何苦做这不得益的差使,与咱家何干啊?” 甘氏咬牙切齿道:“纯涵那个贱丫头得了圣宠,珮儿还得给她行礼(襄王妃),周氏那个贱胚在家里狐假虎威,还跟我同桌进膳,我咽不下这口气!哼,徐昭容她们进宫后,那贱人的宠爱到底淡了,再多了,她岂不更凄凉,我要看她失宠的样子,再说举手之劳的事,卖慕容家一个人情,以后有什么,还不是任我差遣,这买卖不亏。” 第十三章 备胎与炮灰 荫疑翠帟展,翳若繁云覆。 桐阴如长洲之林,灼灼炎日像隔了一个世界,软轿走在青石砌的路上,三五步侍立一个内监,四周似误入了一个百花阵,朱朱兼白白,叫人眼花缭乱,很多是她未曾见过的名卉,有专门看顾花草的女史。 臻臻至至碧瓦朱甍,赫赫巍巍雕梁画栋,浮翠流丹,美轮美奂,一路行来,走过几重垂花门,脚下越过石拱长桥、穿山长廊、亭台楼榭......桂殿兰宫与湖堤岛洲交相辉映,雄伟壮丽而不失清幽雅静,果然是皇家园林,清凉宜人的避暑胜地。 这淼可园历经三朝,十几位皇帝,起初本是一位摄政王的私邸内园,原名“清绮园”,灵山秀水,百湖环绕,甚是风景绮丽,后篡位自立,此处成了潜龙藩邸,因地势清凉,延建为皇家避暑的“夏宫”,前朝时几经开拓,占地达到千亩,构出林苑湖岛等六十八景,比御苑大了二十倍不止,一度到了鼎盛,战乱时被诸侯联军洗劫,烧毁多处,开国后,太.祖皇帝来不及缮修,到了太宗至德十五年后,渐地国富安定,才重新列入皇家林园,经年修建,改名为“淼可园”。 烟波浩渺,山水合意,体物而不可遗,光景不可负。 “姑娘,这边请。” 宫人将她引到一处翠竹掩荫的画阁。 装饰典雅的小院。 站在什锦花窗前,有几个宫女呈来盛着玫瑰花瓣的清水、澡豆、和茶点,她优雅地浣了手,接过帕巾拭了,这才坐下,接了茶,对家里带来的丫鬟示以眼色。 丫鬟从包袱里取出一沓票银,给宫女内监们分了。 她说:“以后好好当差,出力效忠,吾自不会亏待了各位。” 宫人们握着厚厚的一叠,足有百十两,又观她琦玉年华,容貌娇美,仪态万方,颇有气韵,想来日后前景无量,自不敢小觎了,纷纷跪倒:“谢主子恩典,我等必鞍前马后,唯命是从。”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踏进宫门的最后一刻,母亲对她说:“走出这一步,万没有回头路了,莫要后悔。” 她笑着昂扬阔步。 心悦君兮,我永不悔! 春天的时候,一次外出恰遇上銮驾狩猎归来,神武卫持戟开道,两旁民众哗啦啦跪地大叩,随行的丫鬟婆子们皆吓得伏地,她已进了马车,便没有下来,过了会子,忐忑地掀开一丝车帘,遥见一个身影乘着玉勒雕鞍的雪花骢,翩然而过。 一袭蔷薇宝相团花箭衣,围着白玉龙纹革带,束发玉弁,身线潇洒,磊落明秀,如众星攒月,宝光玉润。 世界刹那静止了。 只闻得蹄声“得得”。 她呆住了。 从进了京第二日开始,我就四处托门路打听你,厚着脸皮加塞各种宴会,借机探看男宾,凡去淮南的年轻将官窥了大半,引得旁人蜚短流长,得了轻浮的名声,却没想到,你是...... 回到家,父亲和母亲在前厅说十一妹的事,成了宫女,不知下次恩遇在何时,还有没有可能放出来,父亲正寻人打点。 她郑重其事:“我要进宫!” 父亲听了她的际遇,陷入沉思中,母亲急了:“娘不同意,十一折进去,娘已愧悔难当,再添一个你,岂非活活要了命,毓娟嫁人也有一年了,你的病即好了,我和你爹商量过了,工部员外郎的儿子不错,在羽林卫做上校尉,在西南平叛立了功的,升官指日可待,恰到了适婚年龄,与你同岁,正作良配。” “我不同意,你们若逼迫我,我便宁为玉碎,我说的出做的出,不信试试。” 母亲起身又要扇她耳光,被父亲咳了一声,打断了。 父亲问:“那是个百花斗艳的地方,花多的迷眼,你何以认为自己行?” 她说:“他即没看上玉霙,没看上十一,便说明不是个好色浅薄之人,是重才德,慧眼识珠的,我蕙心纨质,满腹珠玑,必能得垂青!” 父亲又问:“十一是扫眉才子带出来的,玉霙也是怀玉韫珠,她们容貌在你之上,都不行,你如何出众?” 她道:“玉霙身上难脱风尘之气,十一完全是个野孩子做派,莽撞少教,不怪男人不喜,身为女子要有风骨,有手段,掌握擒纵之术,欲拒还迎,才能将男人握在手里。” 父亲捋须笑了,赞赏地点头,起身拍怕她的肩,走到门口说了一句:“舍你而选十一,为父错矣。” 她知道,父亲动心了。 为她铺路去了。 母亲捏着帕子拭泪,哭道:“静妍啊静妍,孰知纸上谈兵,不自量力!你容貌也是极出挑的,但比起玉霙和十一,还是差了,那是个以色事人的地方,似她们那般都折了,娘现在看透了,这皇宫的水太深太深了,比咱们慕容府要混淆多少倍,你以为凭着几分才情就能得到圣宠垂青,岂非做痴梦,人家皇帝锦绣堆里长大,见过的女子车载斗量,什么样的美人才女都成了埃土,宫里头你这样的千千万,你妹妹老死那里头我死了都不心安,再加一个你,是要熬煎为娘么。” “别看不起我,我偏不信!定要混个样儿来给你瞧瞧,给你挣个诰命回来,你不是做梦都想当诰命夫人吗?在家等着吧,我还能叫爹把你扶正。” 母亲不信。 想到这里,吩咐丫鬟夏琴:“去打听打听,陛下平日爱去什么地方,近来最得宠的是哪位娘娘。” “是。” *** 六月初五日是太后的寿诞,临近日子,阖宫纷纷忙了起来,各地属藩的亲王、郡王也携眷陆续赶到,话说敬贤太妃那日的梦魇正是应了成王府,确有血光之灾,应验在了成王妃身上,产娩时大出血,孩儿是保住了,血也流干了,成王新鳏,神情微带恍惚,太妃攥着帕子哭的泣不成声,太后和各位王妃不免安慰一番。 宓王赵禃多年不曾入京,今年破例来了,现今已二十有八,仍未迎娶王妃,这次忽然带了一个女子,容貌秀丽,端静尔雅。 太后问起,宓王只说是王府女眷,未说明是侍妾还是侧妃。 宸妃掀帘而入,迎面撞上一双清风朗月的目光,他们兄弟几个,除了最小的福王随了金贵妃,其他容貌皆肖似,类翩翩君子的先皇,眉如利剑,目如朗星,唇丰而饱满。 他站起身,对她颔首:“宸妃娘娘。” 语声平静,就像水平如镜的湖面,毫无波澜。 他身边多了一个美貌女子,柔情似水,与他言语间,默契十足。 她忽觉得,雪森森的刃攒入了心中,疼的喘不过气。 略略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回了寝宫,连再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进了内室,全身脱了力一般,攥着衣袖,心口疼的翻搅,泪水滚滚如雨,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骗子!骗子!天下的男人都一样!” 白握瑜,你在想什么? 你是秩正一品妃,是表哥的女人!一辈子都是! 松鹤清越,别人都走了,只剩襄王坐在宫中,摩挲着指间的扳指。 太后坐在上首鸦青织金芙蓉大引枕座榻上,没好气地看着他。“这几个月你总共请了几次安,怎么,恨上为娘了?” 襄王无精打采:“儿子哪敢啊,这不是她总不见喜脉,儿子怕您怪罪,不敢讨您的厌,想着多多努力,等有了成果,也好交代。” 太后叹息道:“总算是有了,哀家左看右看,医婆也观了怀相,皆说是男胎。” 襄王不见一丝喜色:“您满意就好。” 太后指他:“你个混球,老子娘一心为了你,劳心劳力,反惹得一身埋怨!没心肝的东西!”说着流出一滴泪。 襄王嘀咕道:“我感觉自己如同种马,这儿子要的,没尊严。” 太后瞪他:“没儿子你就有尊严了?让下头的人背后嚼你的闲话,我上个月刚给了你哥一个女史,他二话没说就临幸了,封了婕妤,他怎么从来没抱怨过呀。” 襄王心里说:“哥若似我这般,您还不知把他折磨成什么样的。” 祈儿自小有股子执拗,不及禝儿听话,太后也不想过分闹得僵了,母子之间有了嫌隙,反正世子也有了,不如安抚一番,问他:“你是不是嫌弃岑双容貌,哀家觉得挺端庄的呀,全须全尾个孩子。” 襄王咳了几声:“哎呦,我一看到她那大嘴,我就想,给我生出个嘴大如壶的来,还不如不要呢。” 太后嗔他:“胡话!只要带把儿就行,你管他嘴大不大,还怕娶不到媳妇怎么的。” 襄王说不出话了。 太后又问他:“是不是长得漂亮了,你就不嫌弃了。” 襄王清清嗓子:“哪个男人不想要好看悦目的呀,只要生下世子,您以后别管我了,你说我,地位也有,权势也有,我还求什么呀,就女人那点子想法。” 太后冷哼:“好啊,你是不是又想招惹那些下贱女子啊?混账你!你那几个侧妃都是形貌昳丽的,怎么,腻味了?” 襄王撇头:“那是您没见过顶顶标致的。” “你给哀家形容一下怎么个标致法?还能是我没见过的。” 襄王想了想,告诉母亲也无妨,唇角一弯,眼神憧憬起来,陷入甜美回忆中:“去淮南的时候,有一天和哥去街上私访,见到一只女子的手,从马车珠帘里伸出来,白玉凝酥,纤巧玲珑,像春葱新剥出来的小段,如果不是处境为难,我一定拦住马车,看一看她的容貌,就在那天夜里我突然做了一个梦,不知到了何处,四面都是山,脚下是田垄,种着油菜花,金澄澄开的像海,远远好像看到一个道观,我恍恍惚惚走过去,却看不清门匾上的字,有个妙龄女子开门走出来,穿着道姑的羽衣,戴着碧玉莲花冠,头发就那么散着,太美了!” 太后后脊升起凉意,这个不成器的,竟然遐想一个道姑子。“你说了半天,哀家也没听明白,怎么个美?” 襄王闭目回想:“身形盈盈,柳腰纤纤,柔桡嬛嬛,妩媚连娟,蛾眉如月,樱桃小口一点红,最可叹的是惊鸿一笑,嘴角会漾开一抹腼腆,未语人先羞......” 太后“嗯?”一声。 道姑?柳腰?樱桃小口?笑的腼腆? 这不是....... 于是说:“你别说为娘诳你,宫女之中还真有这样一位美人,水灵逼人,笑起来会露齿,却很好看,脸蛋挂着羞赧,不是难为情的那种羞涩,是那种很甜的。” 襄王惊讶:“就是这种感觉,在哪儿啊?快叫她出来!” 太后白了他一眼:“不成,等岑双胎像稳固了,咱们说好了,这个人给了你,以后不准出去给我拈花惹草。” 襄王苦恼地抓头:“要等多长时间?” 太后道:“最长一个月,岑双现在刚满两个月,还不稳固,你且先守着她,到三月头上胎儿成形了,就踏实了,哀家一准把人给你送到府中,她也是世家小姐出身的,直接做侧妃。” 襄王仰天哀叹一声,一个月呀,一个月...... *** 定柔听说静妍进宫了,特去了芳诸临流。 静妍恰出来游园,握着一柄象牙纨扇,在赏花吟词。 “姐姐。” 静妍见是她,面色骤变,好兴致都被打断了,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问:“你不当差吗?来找我作甚?” 定柔走到她面前:“爹怎么将你送进来了?好不容易我解脱了,你又陷进来了。” 静妍走了两步,避开距离。“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快回去吧,太后挺喜欢我的,你别瞎操心了。” 心想,别把晦气传染给我了。 定柔见她态度冷漠,只好说明来意:“我是给你送这个的。” 从怀中取出一个帕子,包着一只累丝嵌宝衔珠金凤步摇,珠宝之光灿然生熠,瑰丽精巧,她说:“这是殿选那日太后所赐,她们都有,我即不是御妻了,也不便留着他家的聘礼,还赠与你吧。” 静妍看怔了,无意识的接过来:“这是太后赏赐给御妻的?” 她遗憾没有参加大选。 定柔摸着腕上的镯子,我现在是昭明哥哥的人。 皇帝连着几天都见不到小丫头,她不肯出来了,让人去打探,说下了值就在宫女住的小院,绣花缝纫,或看书。 他生了莫名的烦躁。 小丫头已知他的心意,她是故意的,欲擒故纵。 看你能玩到什么时候。 再次见她是在瑶光殿,母后大寿,琼华宴上。 鸾歌凤舞,珠围翠绕,丝竹管弦,八音迭奏,底下坐满了宗室贵胄和命妇们,外殿还有三省六部官员,个个衣冠矜严。 她站在敬贤太妃的身后,小身躯隐匿在一从宫女中,默默执着提炉,为太妃添茶本是她的差事,却被别人露脸了。 宴罢回到寝宫,有些不胜酒力,小栋子问宫闱局来问今夜哪位娘娘侍寝。 他摇了摇手。 小柱子忽然说:“陛下,内侍省从各宫遣了一些宫女去瑶光殿收拾,奴才特意看了,有慕容宫女。” 他阖目将近些日子和她的一切重现一遍。 决定去看看。 饮了醒酒汤,约莫半个时辰,想来那边已收尾,如果她是所想的那般,必会有始有终,只带了小柱子,夜风吹在面上,舒爽凉适,神清了许多。 从后殿的偏门悄声而入,走到画屏后。 殿内只剩几个宫女在擦拭廊柱、六仙桌,她果然在,一个双鬟髻的一等宫女命道:“都好了,留两个擦地,剩下的都去用饭罢。” 没人作声。 她埋头擦着桌腿。 一等宫女直接委派:“敬贤太妃宫里的两个留下,其他走吧。” 宫女们一哄而散,只留下她和那个圆脸宫女。 她默默打了一盆清水,跪在澄泥地砖上开始擦,圆脸宫女坐地气鼓鼓地发牢骚:“凭什么是我们啊!我还罢了,你是二等宫女,慧姠就是看你好说话才遣了你,到这还被她们糊弄!” 她手上动作流利,笑了笑说:“多干点活又不会少一块肉,咱们得多动弹动弹,多发汗,吃饭才会香,睡觉才会甜,体魄才会健壮啊,我师傅说,要识五谷、知节气、勤四肢,才能长命百岁啊。” 圆脸宫女撇嘴,恹恹道:“你手跟磨快了的剪子似的,干什么都不怵,我不行,我一干活就这儿疼那儿疼。” 她已擦了一大片,说:“那你回去吧,帮我把饭盛出来,这儿我一个人弄。” 圆脸宫女顿时精神雀跃,生怕她反悔:“那好啊,我给你盛饭,给你铺好床。” 她笑得呵呵:“我要多多的米饭哦。” 圆脸宫女已出了殿门:“我知道,你饭量大。” 四壁堂皇的殿堂,空旷旷只剩下“索索”摩擦地砖的声音。 她擦的汗珠淋漓,脸颊通红。 到了殿门处才抬袖揩了揩汗,出去换了水,来回又重抹了一遍,地砖亮可鉴人,靠在门框边喘着气,他心生疼惜,差点忘了在窥视,刚要换到前殿门,忽听得一个声音:“美人!” 是六弟。 身着香色蟒纹襕袍,表情轻佻,身后跟着两个亲随。 她吓了一跳,忙敛衽一福:“成王爷万福金安。” 六弟跨进殿门:“昨天一来我就注意到你了,我母妃身边还有这等姿色的,听说你是皇兄不要了的,罢了,本王也不嫌弃,做本王的侧妃吧,今夜咱们就圆房怎样?” 她后退一步:“奴婢粗陋,不堪当贵胄之选。” “本王都说了不嫌弃了。”六弟要去抱她。 刚要抬步准备出去喝止,看到她掀翻了铜盆,水溢了一地,举起来威慑六弟:“不准碰我,否则打破你的头。” 六弟浑不在意:“呦呦,还是朵带刺儿的花儿,本王喜欢,这样吧,你也是世家出身,本王刚死了正妃,收你做继妃怎样,这下总该从了吧。” “奴婢说了,不堪当贵胄之选。” “不识好歹是不是,你慕容家现今是个破落了的,本王肯抬举你,是你的福气。” “奴婢确实不堪,请将这抬举给别人罢,奴婢没看上王爷。” 六弟恼羞成怒,要用强,她举起铜盆要打,小柱子已到了前殿门,在六弟耳边说了几句,六弟脸色一沉,指了指小丫头,意思给我等着,带着亲随走了。 他转出去在御阶外等候。 六弟脚步匆匆过来,鞠身行礼:“陛下圣躬金安。” 他语声低沉:“朕的女人你也敢动!” 六弟面如灰土:“您的......臣弟不敢了......” “跪安吧。” “是,臣弟告退。”悻悻走了。 步到前殿,傻丫头竟然俯在地上将水迹收拾干净了。 见到他来,起身要行礼,他忙抓住她的肘制止:“以后私下和我在一处,不用那些繁文缛节。” 她松开,好像不领情:“奴婢不敢。” “你个笨蛋,他是亲王,要收拾你个小宫女易如反掌,你怎么还敢针锋相对?” 她冷冷瞪着他,不忿道:“别人这么说也便罢了,你也这么说,这宫中当真让人绝望!” “为何?” “你是一家之主吧?” “自然啊。” 她大义凛然道:“兄长如父,又是一家之主,他这般轻狂无状的做派,难道不是你的责任?是你做兄长,做一家之主没有教养得法。” 他懵了片刻,忽觉得好笑极了,这个小丫头!有趣!“你竟敢教训朕,好吧,是我的不是,我给姑娘赔罪了。” 小柱子看到陛下对着那女子鞠身一躬,揉了揉眼,以为看错了。 翌日,校场。 许久没来打靶,技痒的很。 襄王弹弓一箭,稳稳中了鹄心。 一众羽林上将拍手喝彩。 陆绍翌为皇帝递上羽箭,搭在弓上。 张弓瞄着鹄心,眼眸闪出戾光,忽一个念头闪过,方才转头间,旁边的人甲胄下闪过一抹淡蓝,隐约鸡心形的轮廓。 他低眸细看。 隐在甲裙下的,雨后天青同心结香包,绣着一尾清雅简洁的芝兰。 一股寒气劈头生出,直蔓向四肢百骸。 出神间,心绪大乱,指尖一脱箭矢飞出,生平第一次,脱靶了。 第十四章 通途已变门槛1 当夜,皇帝回了宫,在昌明殿御案后坐着,对着一个紫檀小匣,久久纹丝未动。 奏疏没有批阅完,晚膳也未传。 小梁子被拉下去打了三十廷杖。 殿内所有人规规默默,侍立着,大气不敢出,汗水如浆,灯台上偶尔爆个灯花,也会打个寒噤。 皇帝面色如常,眼中却布满乌云,小柱子便猜出不是国事上头的,自来有了棘手的、难决断的,皇帝也是这样坐着,但会用指节敲击桌板。 曾有过一次这般的,只有一次,是几年前...... 但那次,皇帝眼中更多的是悲哀和失落,无以言表的怅然。 这一次,是愤怒。 小匣中一个玉人像,鸽血一般,莹润天然的油膏色,珺璟琰琰,其华如晔,为玉之罕见,雕刻了十来日,昨夜方成的,一刀一镌,无不用尽了心思。 皇帝忽然合上了小匣的盖子,淡漠地道:“拿出去,扔了。” 小柱子惊了一下,抬眸细窥皇帝神情。 只见拿起了朱批御笔,开始阅读着奏章,落笔写下一行批语。 他战战惶惶走到案前捧了起来,转头递给小栋子,示了个“小心处理”的眼色。 皇帝疾笔如飞,心中说,她竟这么快就找了别人! 此后半个多月,小柱子留心观察着,皇帝再也没去找那姑娘,一如往常的视朝、议政会、批阅、看邸报、召见使臣,临幸妃嫔。 小柱子觉得,一切和从前没什么不同。 却又好像什么地方不对劲。 六月二十立秋日,仿佛一夜之间炎暑顿消,早晚凉爽了起来,风中带着湿润的气息,淼可园的屋子大多背阴,不宜再寓居,阖宫收拾箱笼,仪仗浩浩荡荡回了宫。 慧姠私下偷偷告诉定柔:“青龙门内宫墙的夹道,他在等你,去吧,都打点好了,若有问起,便说是给太妃捎带东西。” 定柔一路走的僻静处,宫里的路不算得熟悉,险些迷了路,越往外走宫墙越是高,两道耸立的墙遮天闭目,相夹一条巷道,逼仄着一方穹空,阳光都照不进来,转了个折,远远看到穿着明金甲的昭明哥哥候在前头,他也看到了她。 她眼眶发热,整整半年了。 心如雀跃,跳的飞快起来,脚下无意识地加快了步子,奔着过去,待到几步远的地方,才慢下来,凭住呼吸,昭明哥哥已冲上来,攫住手,将她蛮力拥入了怀。“想煞我了!” 贴着他的胸膛,脸颊触着金属的冷意,眩晕冲击着脑海,她的手臂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环住了男人的腰身,原来这就是相爱的滋味。 今日的天蓝滢滢的,淡云舒卷。 他倚着宫墙,手臂紧紧揽着她袅娜的腰身,她的身条只到男人的肩,依偎着肩头,呼吸中皆是男人阳刚的气味,两手相交,他说:“我跟我娘说了,她想见见你,太妃那儿要好好打点一番。” 定柔开始紧张起来,咬着唇,心跳惴惴,我做过御妻,名分上到底有瑕疵,陆太太会嫌弃我吗?我真的能嫁给昭明哥哥吗? 他摩挲着女子纤柔容软的小手,觉察到指尖微凉,知道她在紧张,安慰说:“别怕,我娘很好相处的,定会喜欢你。” 她大呼了几口气,闭目先不让自己想这些,能与他见一面太不易了,竟十分怀念建国寺的日子。 甲裙下挂着她的香包,她心甜的像灌了蜜,笑盈盈问:“喜欢吗?” 他“嗯”了一声,道:“你亲手做的,我自然喜欢。”这话定柔听出了不对,抬头看他的脸,眼眸闪着疑惑:“你不喜欢这颜色,还是花纹?” 他笑着抚摸她的脸颊,指尖带着温柔:“你怎会给我做一个这个样子的?” 她目光盈盈如水:“我想着你该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纹,就想到了这个,我以为......你会喜欢......” 她的声音变小,低落地垂颔。 他笑叹了一句傻丫头,强烈的念头想狠狠地亲吻她,又怕光天化日唐突了,给她落个轻浮的印象。“我喜欢秋香色,喜欢扶桑花。” “哦。”她一颗心失落到了极处,一腔子欢喜被泼了冷水。“那我给你重做一个。” “不用,反正等你嫁给了我,会给我做一千个,一万个。” 她羞臊的脸颊如火烫,心跳又堕入了蜜糖的漩涡:“谁要嫁给你呀!” 他双臂愈发紧了紧,将她抱得快喘不过气。“我不管,反正我纠缠到底了,你不嫁我,我就去庙里出家,或者你敢嫁给别人,我就去死。” 她呵呵地笑了:“你在耍无赖吗?” “就是无赖,赖你一辈子!” 夜晚,月沉花静,别人都睡沉了,定柔悄无声息地起来,点了一支蜡烛,绣着一方龙凤呈祥的红盖头。 近日换成了白值。 这天当着值,慧姠让几个人跟她去内侍省领御窑新上贡的钧红瓷器具,太妃特嘱咐了多要几个雉羽纹和牡丹描彩花瓶。 到了内侍省,果然琳琅满目,釉彩鲜艳通透,胎体如凝脂,还有新烧制出来郎红、胭脂红、豇豆红、珊瑚红等新釉色,花团纹样争奇斗艳。 定柔将两只葫芦形的花瓶摆进托盘。 臀上斜剌里多了一只手,捏了一把,一个带着口臭的声音凑到了耳前:“太美了!” 她登时吓得差点跳起来,窜出两步,回头一看,一个八字眉三角眼,年纪约莫四十来岁的内监,着内侍官的蓝袍常服,衣上织花云雁,入宫这几年,她知道内侍官的品阶分别由正三品到从八品,正三品是皇帝殿前司的首领都监,地位崇高,吉服缀绣的立蟒,三品往下分别是孔雀、云雁、白鹇、鹭鸶......常服是织花纹,这个是正五品的副都监,好像姓邱,分管内侍省。 “你......你......干嘛啊?”她觉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心口冒着烦恶。 那人摸着腮,奸笑着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色眯眯地,母鸭似尖细嗓音:“咱家活了半辈子,第一次见到这般姿色的!美人儿,过来,让哥哥疼疼你,以后在这宫里只管横着走,有哥哥罩着,没人敢惹你。” 说着张臂向她迫近,要亲脸。 定柔险些把隔夜的食物吐出来,操起旁边的花瓶掷了出去,恰砸在了那人脸上,霎时一地碎裂声,留下满脸血。 “妈了个巴子!”那人冲冠眦裂。“老子不剥了你的皮!” 指挥其他内监:“给老子按住她!小贱人!我要先划花了她的脸!” 十几个年轻太监一拥而上。 定柔猛抓起了身后的扫帚...... 室内乱哄哄打斗成一片,踢倒许多瓷器,慧姠和几个宫女吓得躲到了角落。 小柱子恰来内侍省看到这一幕,忙转头急奔昌明殿,心里一边捉摸,到底该不该告知皇上?左掂量,右斟酌,那女子在皇上心中绝对不一般! 皇帝午觉方醒,斜靠在乌木浮雕罗汉榻上看书。 小柱子挥着拂尘急匆匆进来内殿,淌着汗说:“慕容姑娘在内侍省与人打起来了!” 皇帝惊的坐起,又顿住,眼角带着失意,想起了那个荷包,挂在别的男人身上,心里硌的全是刺,停了停,漫不经心地问:“为何事啊?” 小柱子喘着大气说:“邱安那个人,素日就喜欢在宫女们身上臊个皮、刮个油什么的,姑娘们敢怒不敢言,这次定是见人家长得漂亮,又犯毛病了,谁知碰到了硬茬子,奴才看见那姑娘操起个花瓶就砸在了邱副总管脸上,一脸都是血。” 皇帝心头冒起不安,她有危险! 下了地,小柱子忙伏侍穿靴。 “宸妃的人吧?” “是。” 连辇都没坐,一路风驰电掣,内侍省就在昌明殿后的第一道宫巷,不过半多盏茶的功夫,到了门前,里头一片鸡飞狗跳,碎瓷狼藉、桌椅七零八落,内监们大多鼻青脸肿,或躲在了廊柱后,或蹲着抱头,或趴着求饶,小丫头正抡着鞋底抽一个人耳光,目光凶悍,蓬头散发,一张脸蛋红的煮熟了一般,透见内里娇嫩欲滴的膏腴。 她竟...... 有两个拿起胆瓶要从背后偷袭她! “陛下驾到——” 里头惊惶万状,仓皇俯跪一地,哗啦啦的膝盖触地声。 皇帝抬步走进。 小丫头手里握着一只绣花小鞋,面朝地跪着,发髻全塌,发丝凌乱地垂下,遮住了脸颊,他想起了那天小湖边她的一对玉足,胖乎乎圆润润,似个玲珑小巧的元宝。 左右微一扫量,找到那个脸上有血的,在角落,用血迹斑斑的帕子捂着脸。 再看小丫头,心说,你就没想过后果么? 原来,在韶华馆时,你是因为被触了底线。 皇帝皱着眉,威严可畏,对门外的小柱子说:“立刻叫宸妃过来!” “喏。” 片刻后,宸妃知事态严重,乘辇十万火急地来了。 下了辇,三步作两步地步入门槛,只见几个宫女在拾掇碎瓷,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奴才们跪了一地,身着明黄龙袍的皇帝坐在旁边六方椅中,也未看她,神情不悦,眉峰隐隐透着愠怒。 这意思很明显,要看她如何个审问。 她思忖着,圣意何为? 来的路上已经了解前因经过,于是危襟正站,谨重严毅地命令主犯人等跪到前头来,然后说:“事情经过本宫已了解,邱安调戏宫女,与一干内宦行凶斗殴,着割去内侍官衔,没入永巷秽役。” 几个内监磕头不止:“奴才冤枉......娘娘赎罪......” 宸妃大义凛然道:“是否冤枉,本宫自有公断,尔等再敢置喙,仔细廷杖。” 又对那宫女说:“你这孩子啊,又是你,自进宫打了几回架了?便是有什么龃龉,本宫代掌凤印,来禀告本宫,自会做主,何辜兴起这扰乱宫闱的大乱,汝也是大家出身的官小姐,怎地如此缺少教养?可知你犯了多大的罪?伤人为一,斗殴为二,损坏贡品为三,每一样都是重罪,缘自你先动的手,你且说说,本宫该如何惩戒你?” 定柔抬颔无畏道:“你不是有那个什么劳什子宫规么,该如何罚便如何罚,是杖刑还是囚牢,或者三尺白绫,反正我已经打痛快了,洗辱雪耻,也不算死的窝囊。” 宸妃气的瞪眼:“你还挺横啊,如此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定柔嘴角一丝惨淡的笑,宸妃的手段她是领教过的,杀人不见血,诚然道:“不然呢,跪倒脚边求你?你能轻易放了我?还不是被你们羞辱一顿,反正都是个死,我也干干净净的死,绝不要吃一肚子污秽。” 宸妃颊边闪过阴郁:“好,既是两方行殴,那就一起治罪!” 挥袖示意宫正司的人进来。 旁边的内监们开始大磕重磕,一边求饶告状,直说是宫女品性不良,勾引不成,恼羞成怒,状如疯癫,贡品全是宫女砸的。 定柔气得炸肺,朝他们呸一声,骂道:“无耻!腌臜人!” 宸妃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你.......你......皇宫圣地,陛下在此,你竟如此放诞无礼,有辱圣听!” 皇帝目呆了一瞬,望着那个小丫头,默默抬手以拳触鼻,极力掩饰嘴边一抹笑。 昌明殿御书房。 皇帝坐在明黄蜀锦团金龙座榻上,把玩着一个玉璜。 宸妃跪在下首,战兢兢地问:“不知这般审处,陛下可满意?” 皇帝嗤笑一声,眉角尚有余怒:“脏了朕的耳目!这样的人你也敢用!还是内侍副都监,朕是高看你了,你说六宫的人事皆筛查过,无有不妥,你自视比曹氏强,这就是你的实绩?今天是被朕撞见了,那素日看不见的乌糟,有多少?鼠屎污羹!” 宸妃忙叩地:“臣妾知罪......” 皇帝自嘲道:“你把底下全部换上了自己的亲信,六宫各处风吹草动都在你眼中,以你的心智,如何会不知他们的秉性,不过为着是自己扶植的党羽,姑息纵容罢了。” 宸妃流出了泪,心知今日不好了。“臣妾知错了,以后必慎戒之.......” 皇帝眼眸冷的没有一丝温度:“朕有时想,是不是朕的一举一动你也了如指掌。” 宸妃骇的身躯震了一下,汗水溢出发根,磕头不止:“臣妾万万不敢,陛下可尽去查,握瑜岂是那般胆大妄为的,求陛下明察!” 皇帝直视着她:“握瑜,朕今日明着告诉你,这六宫的事务随你管到几时,朕仍会予你信任,但是从未想过要你取代曹氏,上次朝上易后的事,朕不知道你怎样挟制了沈家,事情已平息,朕不想再追究,也绝不容忍有第二次,否则,你知道后果!休怪朕不念血缘亲情!” 宸妃顷刻间肝胆欲裂,汗水滚滚,肩颈一阵觳觫。 走出昌明殿,全身抽了筋一般,抬不起腿,走路需要宫女扶,同知问那群奴才如何处置,宸妃红着眼:“杖毙!除了慕容氏,其余的统统给本宫打死!狠狠地打!” 同心看她脸色苍白如纸,心生担忧,娘娘近日很不好,时常整夜不得眠,日常服的药也加了量。 定柔被关到了宫正司暗室。 这是第二次来这地方,没有窗户,四下静的如幽冥,分不清白天黑夜,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影绰绰。 她抱膝蹲坐在墙角,全身升起一阵寒瑟,手心攥出了冷汗,胸闷的如被蒙了口鼻,渐地喘不过气,心知,这不争气的身子,又犯病了,好久没发作,她侥幸以为好了。 地上忽地豁然一亮,照的四物可见,原来有人来了,添了很多灯盏。 她看到的脸孔只剩重重剪影,只是抬抬头,便沉重发晕,只好枕着手臂,心想,要赐药要白绫,随你们,昭明哥哥,对不起! 我要负你了。 眼前多了一双龙纹麂皮舄,龙鳞龙睛金丝缂线章绣,栩栩如生。 然后沉香混合芝兰的薄香,她心下“咦”了一声。 男人弯身下来,好奇地看着她,忽发现她额角满是汗,一碰手指竟凉的像冰,顿时惊诧:“怎么了?病了?” 娇小的身躯动了动,有气无力。 皇帝忙吩咐人快叫御医来。 定柔费力攥住他的衣袖,唇色惨白:“我......我是......饿的......” “饿的?”皇帝忙扶住她,叫外头的拿吃食来,定柔摇摇头,感觉胸口如压了巨石:“我这是......病......要先喝糖水......” 小柱子端着一碗蔗糖水送进来,定柔手颤的捧不住碗,皇帝端着喂她入饮,咕咚咕咚一气喝了个干净,换口气,靠着墙对他说:“谢谢!” 一个时辰后她才恢复了,坐到方桌前吃着一盘点心,方格漆盘盛着,有糕有酥,五颜六色,味道甚好,皇帝坐在旁边木墩上,静静瞧着她,问:“打的很痛快吧?” “嗯。” “出手之前可想过后果?” 她脱口而出:“想了,但是顾不得了,汝有可杀而不可辱也,我没有做错,也绝不认错,宁为玉碎毋瓦全。” 他深深望着她,望了好一会儿才道:“朕少时也有一个人总是欺辱于我,我却只能忍着,攥着拳咬着牙忍着,多少次,幻想把他按倒地上痛打一顿,还是忍住了。” 定柔吃着东西问:“为何要忍着?你打不过他吗?” 皇帝温笑道:“不是打架,他也不曾动手,只是言语讽刺侮辱,说的很过分,大约是想诱逼我动手,他好就题发挥,我便要付出比那更沉重十倍的代价。” 定柔眼中全是同情:“那你岂不是很憋屈。” 皇帝说道:“是很憋屈,不过亦非窝囊,我忍他是为了骄敌纵敌,也为了韬晦自己的锋芒。” 定柔晃了晃脑袋:“不懂,为什么要让自己活得那么难呢,我只小忍从不大忍,我大概七八岁的时候,观里来了一位婆婆,是师傅姨母,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孙儿,家乡遭了洪灾与亲人走散来投靠,住了两年多,那两个孩子比我大两三岁,个头高出一肩,头几个月总欺负我,抢我的吃食玩艺,捉弄我吓嚇我,把我鞋子丢进泥坑,诳我进黑屋子,拿虫子放我衣服里,我长的小,很怕他们,又不喜告状,所以也没跟师傅说,可越是忍着他们越是变本加厉,有一次他们又欺负我,把我按在地上打的鼻子出了血,薅下铜钱那么大一绺头发,还把手踩青了,我哭的全是鼻涕,我师姑来了他们才住手。 我师姑为人严厉果敢,观里的几个姑子都怕她,那天却没有一句责怪他俩,将我抱到屋子里训斥了一顿,说他们敢如此是我的过错,我的懦弱胆怯纵容了他们,生为人要站得稳活得正,不惧鬼蜮,无畏猛兽,宁折而不屈,告诉我即受辱,便要光明正大的还回去,还教授了我一些打架的技巧,后来看到他们我竟真的不怕了,一开始双拳难敌四手,还是被他们撂倒了,不过我再没哭鼻子,再后来我越挫越勇,打着打着便摸到了制服他们的诀窍,渐渐成了平手,再后来我一人不出十招能把他们按在地上,踩住他们的脸和肚子,如此,他们开始怕我了,见到我如避猫鼠。” 皇帝“噗嗤”一声笑起来,笑声透着爽朗坦荡,在四壁回音震荡,定柔才知道原来他也会大笑,也有豪放磊落的一面,笑了半天,静静凝视着她,眼中徜徉着光彩,诚挚道:“以后在这宫里,大凡谁欺了你,只管扇他耳刮子,朕给你撑腰。” 定柔吃着最后一片糕,咀嚼着道:“谢了,不过估计也无人敢了,我师姑说不怕硬的就怕横的,亡命者无敌,我今儿这名声已传出去了,不会再有人敢惹我。” 皇帝又被她的话逗笑了,望着她娇憨质朴的模样,那小小的唇,如樱桃果子般小巧可爱,唇色一抹浅浅粉红,直想扑上去吸吮一顿,但想到眼前未表明心迹,未免有些贸然,努力地忍住了。 又坐了一会儿,夜已深,皇帝起身,对她说:“你先在这里待几天,放心,朕已给他们说了,无人敢为难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吩咐。” 定柔又谢了一句,见他要走,忙说:“我......没吃饱。” 我给你家做事,该管饭罢。 皇帝面上闪过笑,回过头来:“想吃什么?让膳房给你做。”定柔道:“我只要一碗素面,面食吃了有力气。” “好,稍等一会儿。”他的眼中柔情脉脉。 夜半昌明殿,穿着中衣独自仰在御榻上,坐起身回味,叹道:“定柔,果真亦刚亦柔!好个小小女子,行事磊落,心怀坦荡。” 第十五章 通途已变门槛2 二章合一 在宫正司关了四天,第五天才被放回来,司正女官说,宸妃娘娘念事出有因,情有可原,赎了损毁贡品的罪,只令罚俸一年。 走在宫巷,路过的宫女都会同她打招呼,客气问一句无事吧。 好像一夕间光景焕然,所有人都变了态度,回到敬惠馆,慧姠和一众宫女围上来,端水递帕,关怀备至,慧姠噙着泪说:“你可给我们出了一口气,那个天杀的,欺负我两年了,还想让我跟他对食,他是宸妃娘娘的心腹,我跟太妃说了几次,太妃也无能为力,只能打碎牙咽下去,听说被杖死了,活活打了三百杖才断气,我这心里痛快极了。” 鸢歌也道:“真没想到,竟能惊动了陛下,定柔这次运气真好。” 为了以示惩戒,太妃略略训斥了几句,把她贬回了三等宫女,不过还是主管着茶水。 翌日傍晚下了值,天还大明着,尚在处暑的节气,白日天长,静诚长公主这次没回恽州,皇帝在京中赐了一座宅邸,正破土加建,葺缮装饰,花生和毛团在废院待得久了,竟不舍那里,定柔只好继续照看着,这日带了吃食和饮水来,又给它们梳洗了毛发。 三只小动物吃饱了便钻到草丛里嬉闹了,废院的门在永巷的尽头,梓树和桑树郁郁苍苍,葳蕤争茂,门匾上写着“梓桑阁”,几个屋子据说是前朝关押废妃的地方,屋里的房梁吊死过的亡魂不计其数,太宗和仁宗两朝也有贬黜到此老死的妃御,到了这一代皇帝竟创下“无”的记录,阖宫一片祥和。 屋子时常有人来修缮,窗子上糊着完整的棉纸,院子的草也被定柔清理的干净,算得幽静之处,成了三只小兽的家。 关上大红朱门,梓桑阁往东走一里多路,毗邻御苑的分支,远远看到湖泽,浅洲远渚,两堤柳荫垂匝,蘸水拂影,秋风早,池上的菡萏已香消叶残,唯清姿亭亭,夕阳潋滟在碧水上,金彩斑斓。 坐在岸边石台,袖袋里装着一个太妃赏下的玉露桃,咬一口,汁儿多香甜,直甜到了心头。 一个水天色襕袍的身影向她走来,双手握着紫檀小匣。 她的桃子刚吃了一半,见到来人,忙起身,曲膝敛衽:“陛下圣躬金安。” 这次的事,该谢谢他,通过这次,她看明了,他虽辜负了玉霙姐姐,弃了五姐姐,是个凉薄负心的夫郎,但做皇帝,是明是非的,可以拿来做朋友。 他摆摆手指,步到了近前,身线洒脱俊逸,气度轩昂自若,眉梢眼角皆是温柔缱绻的笑意。“不是告诉过你,私下不用这些繁文缛节。” 说罢取出一条黄绸帕,铺在石台上,甩了甩袍角坐上去,定柔斜眸看着,生的这么魁伟的男人,却长了一副七窍玲珑的精细心肠,都不像男人了。 避开距离,坐在另一边,继续啃桃子。 男人望着波光明净的池水,晚霞旖旎,耳边是齿间咀嚼果子的声音,清脆的响,侧眸一看,小丫头啃着果肉,腮边鼓鼓地动,活似刚出了窝小兽,吃相可爱。 她前世一定是一只动物,世间哪有这般女子啊,攀树像猴子,跃树像兔子,炸毛像小狗,吃食像老鼠,偏又怀珠韫玉,简直叫他欲罢不能。 他记得林纯涵初进宫的时候,有一次他去昕薇馆,想嚇她一下,没有让内监通传,走到内堂看到她在榻椅上爬着看话本,吃着一枚杏子,见到他,面色骤变,立刻变回了那个端静娴婉、风度怡人的林纯涵,那吃了一半的果子,也悄悄丢了。 他很想告知她,你无需这样,朕生平最恨“虚、伪、作”这三字,自小耳濡目染,深为厌恶。 目光下移,盯着小丫头右边腕上那只醒目的玉镯,衬的一截皓腕如雪。 这是你和陆绍翌的定情之物吧,这么俗的东西,你却戴在了身上。 你们是何时有了情愫的? 你怎会和他相识? 手中摩挲着匣子上的竹林七贤花纹,幸好小柱子机灵,没有真的扔了。 女子将桃子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了个核儿,捏在指尖弹了出去,落在水上,打出三个连环波咚,涟漪阵阵漾开,他惊笑:“你还会这个?最多能打出几个?” 她想了想说:“好像八九个吧,得尖一些的石头。” 他顿时来了精神,放下匣子,起身到外头寻了一把尖石子,分给她几个,弯腰瞄准,指头如弹弓掷飞出去,一炮打出了十个。 女子惊喜不已,颊边绽开笑:“你好厉害!” 能被她崇拜,男人觉得受用极了,得意说:“我厉害的地方多着呢,最多还能打出十五个。” 女子不服,把手里的全掷了出去,结果不尽人意,男人一炮直接咚咚咚飞出了十七个,叹为观止,女子一跺脚,只好又四下去捡石头,卯劲要赢,累的气喘吁吁,却越打越衰,手上渐渐没了力气,只好认输。 原来这就是男女之间的差异,擦擦汗,发髻有些松了,坐在石台上,夕阳余晖映着她红彤彤的小脸,额前留发金黄,他发现只要一使力,女子羊脂玉般的肌肤底子就会燃烧红艳,如微醺薄醉,光影透过,映出内里娇嫩欲滴的脂膏,煞是好看。 真是造物的巧工!人间的极品。 他心生流恋,忍不住迫切想要得到这极品,上前拥入怀,是该表明心迹的时候了。 手还没触到腰身,她猛一俯身,低头下去,恰避开了,他看的她拨开衣服在脚腕上抓挠,白绢汗袜上布着血渍。“怎地了这是?” 她痒的难受,说:“昨夜我们那屋子也不知谁开了一扇窗,把蚊子全放进来了,一夜嗡嗡嗡,点艾香也不管用,都被咬了,我最惨,被咬了七口,拍死了一只,大的吓人,一大滴血,吃饱了的,秋蚊子真可怕。” 他笑,心想我若是蚊子,也必吃你,多吃几口,定然鲜美无比,转念又觉得这念头荒唐,怎么羡慕起蚊子来了,她是我的女人,从头到脚都是我的,作甚跟一只蚊子较劲。 她拿了帕子,抓破的地方渗出一小片血,忽然问他:“皇上,蚊子会不会咬你啊?” 他呛咳一声,这小丫头竟问这么刁钻的问题,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她敢,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对一个小女子撒谎,只好说:“我也是血肉之躯,它们眼里可没尊卑僭越。” 这话把女子逗笑了,呵咯咯地:“我说呢,凭什么不咬你啊,昌明殿也有蚊子吗?” “昌明殿自然没有,夏天的时候有次在校场,偏巧叮了我的右脸,一个黄豆大的包,第二天上朝还没落,擦了药膏还是痒,痒的我抓心,又不好当着卿家们挠,只能忍着。” 她笑得直打跌,笑泪流出两行来。“那只......蚊子......受用了你的血,回去岂不成了蚊子大王了......” “也许吧。”该灭了蚊子的九族,他掌天下生杀大权,却灭不了小小蚊蝇的九族,多讽刺。 等她笑饱了,他将紫檀小匣递了过去,“送给你的。” 你若收下,便答应是我的人了,不许再戴着旁人的东西,不许再惦记一分一毫。 “什么东西,我.....”她还没说出口不能收,便被强塞进了怀里,诧异地,什么东西啊?好奇地打开盖子,眼眸豁然一亮。 色腻质润的金丝玉,鸽子血一般的颜色,精巧地镌刻成了一个人的全像,身形姌姌,五官神韵竟肖了十二分,她忙到水边照了照自己的影,再看看玉人,真的一模一样欸!连嘴巴的弧度都像的可怕。 “这是我?你刻的?” 他点头:“难道有人和你孪生不成。” 他竟有这么好的手艺,不当工匠可惜了,经常给人雕刻吗?熟能生巧,你的那些妃子大概都有一个吧。 “喜欢吗?” 她直挪不开眼,喜滋滋地抚摸着,无意识地连连点头,无法不喜欢,太喜欢了! 看着她笑,浅浅露出玉粳皓齿,嘴角荡漾着一抹俏皮的腼腆,男人第一次知道了甜蜜的滋味。 朕是万民之主,富有天下,不信你会舍我而选他,朕从没输过,多少奸佞权宦都斗败了,不信征服不了你个小小女子。 “那你拿什么给我回礼啊?”定情之物应该两方交换,男人想着,我绝不要荷包了,我要...... 定柔坐到石台上,是该拿回礼谢谢人家,第一次有人给我刻像,等我老了,玉人也不会老。 她翻了翻身上,懊恼地抓头,我出来急,没有带值钱的东西。 男人坐着朝她挪了挪,贴着衣角,伸出手来:“我不管,我现在就要!” 把你自己给我吧。 定柔窘迫地蹙眉:“我出来什么都没带啊。”我那里除了一些家里带来的首饰,没有不庸俗的,这玉价值不菲,又珍贵无比,怕只有师傅那些东西才抵得过。 男人微微低颔,嗅着她身上的女儿香,感觉身子开始燥热起来,呢喃说:“今夜到昌明殿来吧,我等你。” 定柔吓了一跳,忙起身:“今晚就给,我......不方便。”她给理解岔了。 他嘴角一弯,笑意温存:“没关系,我可以等你好了。” 女人那样不过几天而已,不急于这一时。 他也理解岔了。 忽一道光闪过脑海,又想起了什么,问她:“我记得,你们慕容家的女儿好像都有一只金镶玉的小锁,为元老太君所赠,自襁褓时便戴在颈间。” 她点点头,姐姐告诉他的吧,拨开衣领摸出了一只,和慕容艳的不同,她的是昆仑玉,玉质白润,凝如乳脂,也是鸡心形的,小巧玲珑。 “给我看。” 定柔也不是小气的,给他看一看也无妨,她自记事这小锁就挂在颈上,沐浴也不摘下来,除了前几年及笄的时候脱下来镌刻小字,几乎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到了皇帝手心,只觉触手滑腻若无,带着女子热融融的体温,已被贴身涵养出了油性,细碎的金线链子,正面刻着茜草纹,和“慕容”两个梅花小篆,反面是“定柔”簪花体的小字。 这个比香包好一万倍!他指尖摸着小字,心跳狂热。“先拿这个抵了罢。” “啊?不成的,我......”她打算不要玉人了,祖母给的东西,拿命也不换的。 皇帝已揣进了袖袋:“等你交出回礼,再还给你。” 等你成了我的人,你的东西都是我的,我也会给你想象不到的,独一无二的宠爱和尊荣。 定柔感觉颈上像少了肉,想抢回来,少不得一场扯拉,碍于男女有别,只好罢了,不过一二日,且给他把玩着吧。 她想起师傅有一对冰瓷小瓶儿,仅有巴掌大,薄如纸,击如磬,窑烧出来雪瓣纹,浑然天成,在书案上做笔筒,小时候顽皮不小心打碎一只,师傅只是关心她伤了没有。 妙清师姑说,茜儿生生打碎了几座城,那瓶儿虽小却是房里最值钱的,但那些碎片拿出去,也值千金。 从妙真观出来,师傅将先父所收藏的冰瓷全赠给了她做嫁妆。 那一只小瓶儿形单影只,不如赠与眼前人。 回去拿张票银托每日出去采办的小洛子捎信到家,让母亲找出那只小瓶儿来。 夕阳沉沉堕下,西入了地平线,熔金的光芒万千峥嵘,最后淬沥化成了晚霞,绚烂蹁跹,天穹由深蓝变湛,与远处一望无垠的华琼池水线相衔,淡扫明湖开玉镜,水天共一色,恍如一副丹青画卷,倒与他衣色相近,万物仿佛静止了。皇帝招手向后,小柱子弓身从草丛后走过来,呈来一管白玉笛,竟也是竹纹的,系着金穗流苏,方显出是御用之物。 他说:“《窥月》五阕我已练得熟了,吹给你听啊。” “好。”原来他会吹笛。 横笛孤鸣,音调清逸百转,忽如玉石之音琅琅,洒言恣意,忽如百尺之流奔涌,激越磅礴,纵横山河,悠悠扬扬飘过御苑的四野,流风行云,震得千枝百树簌簌,过叶无痕,池水微起涟漪,他先吹完了《蜀道》,又吹《五岳》,她循着那旋律听得入神,吹到“长云起,凌霄翱九天”这一句时,她摸到袖管里不离身的短萧,刚要拿出来,又想到,为甚要与他和鸣啊? 便忍了回去。 他吹到了《塞下》,“长戈舞,烟云卷黄沙,热血洒.....”,徵羽二调微有颤音,澎湃激昂,眼中充满了神往,她心下忽觉得诧异不已,他在向往边陲的金戈铁马? 一个想当将军的皇帝? 待他吹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她这才意识到时刻,忙起身:“差点忘了,我还得去尚膳局替李掌膳当差呢,她病了,晚间去德妃娘娘宫中侍膳。” 他握着玉笛,心中一时万分不舍:“你管这种事作甚?” 她合上紫檀小匣,再次谢过,唇角一咧:“李掌膳素日对我们这些宫女很好,我有时去了,常常给小吃食,难得求到了我头上,不跟你说了,快耽误了。” 说罢,转头急奔而去。 他定定地望着那娇巧的背影渐行渐远,心头如剜了肉一般。 小丫头,我竟已开始想你了。 一从宫娥女史端着食盒送来了晚膳,德妃看到一个刺眼的面孔,问了才知来替值的,刚浣了手坐下,殿外有内官来通传:“陛下稍后来丽正殿用膳。” 德妃惊得牙箸落地,月亮从西边出来了? 破天荒啊! 忙不迭重新梳妆一番,侧殿摆了御桌,司膳女官打开食盒,摆上了皇帝的御膳。 德妃瞥见旁边肃立的宫女,那个无比刺眼的面孔,对海嬷嬷说:“让她去小厨房,把火膛里的灰清理了,再把地擦洗三遍。” “陛下驾到......” 德妃率阖宫众人跪拜迎接,皇帝目光寻着一个身影,一边步进殿门,直入侧殿,坐到御桌,司膳女官开始布菜。 无意地左右扫视一番,没有她,怎么回事? 德妃坐在下首,第一次和皇帝同进膳,很是受宠若惊,宗显刚刚入了学堂,说了几句功课的事,见皇帝意兴阑珊,只是敷衍地应着,知他进膳的规矩,只好缄默,吃的十分踧踖。 膳罢漱了口,坐到外殿座榻喝着甘和茶,德妃有一句无一句地搭着话头,他猛瞥见一抹粉色衣角从殿外角落闪过,提着一个水桶,虽看的不真切,他一眼就认出是她。 对小柱子递了个眼色。 那厢方才已打听出来了,用眼神说:“德妃娘娘让姑娘去干脏活儿了。” 皇帝眼角露出不悦,疼惜不已。 不能让她再这么下去了。 德妃原想皇帝即来了,定不会走了,今夜是天上掉下来的福运,谁想,皇帝不过略略坐了坐,便说昌明殿还有事务,銮驾自去了,再没回来。 方才的一切如海市蜃楼。 此后过了两日。 夜值戌时三刻,皇帝批完了奏章,一摞摞放的一丝不苟,朱笔沁在天青釉笔洗里,洗干净用细绢擦拭好,整整齐齐悬于笔架上,小柱子伏侍净了手,问:“陛下,今日还早,可是要去六宫或者召哪位娘娘过来?” 皇帝微出神想了想,唇畔漾出一抹笑意:“去贤敬太妃那儿把她给朕接过来。”他只想要她,她应该好了吧。 小柱子为难:“太妃的宫女,宫闱局那边怎么说呀?” 皇帝道:“照实说,朕想要什么人,还要顾及他们怎么想,这宫里的女子哪个不是朕的人,过了今夜,朕就册封她。” 小柱子只好去内侍省安排,走在宫巷,身后几个下监弓背跟着,走着走着,肚腹忽然咕噜噜翻江倒海起来,就要憋不住,他想是中饭贪凉多食了冷荤,这会子发作出来了,只恼的恨不得遁地缝,今夜是他的值,这样失态陛下还不剥了他的皮。 按着肚子,夹着腿,艰难地到了内侍省,照例宫闱局要等传候,每夜预备好了一众事物等皇帝传召,若是临幸后宫便罢,只派司寝太监跟随,翌日报尚仪局记彤史即可,若传召昌明殿,则要好大的忙碌。素日传召只是下监的差事,今夜情况特殊,只好小柱子亲来,众人一见他立刻卑躬屈膝“大总管吉祥。” 小柱子已脸色发绿,顷刻就要拉在裤子里,鼓着腮帮子吐出几个字:“慕容姑娘......侍寝......”说完,放了个蔫屁,再也耐受不住了,急忙喝骂后面的人,一拥而上抬着他去内室拿恭桶。 几个司寝官听得一头雾水:“慕容姑娘?”一个道:“韶华馆新来了位慕容才人。”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立刻忙碌起来。派坐辇和嬷嬷宫女去了韶华馆。 敬惠馆宫女耳房,住着六个宫女,换了值用了饭洗漱过歪在床上聊天,太妃这儿规矩少,嬷嬷为人圆滑,素日混得熟络了也睁只眼闭只眼,纷纷七倒八歪的躺着坐着,或对镜画眉点唇,或试胭脂水粉的,或用白绫使劲束腰束腿,定柔的床铺在边缘,一个人对着绣绷子绣一绢美人问花。 一个宫女闲说:“听闻襄王妃昨夜临盆了,又是个郡主,这都第四胎了,四朵金花呀。”一个也道:“太后赐的那个叫芩双的宫女也有了,那日太妃去太后那儿,我瞅见她在那儿坐着,腰身变宽了,太后说瞧怀相像个男丁,襄王爷正妃侧妃连生七女,是得不了嫡世子了,芩姑娘好福气,倘若一索得男,襄王爷还不把她宠上天去。” 一个又道:“你说怪不怪,陛下和襄王亲兄弟两个竟都没有嫡子。” 旁边阅历年长的宫女立刻打断她:“糊涂东西!敢置喙陛下的闲话!仔细舌头!”宫女们纷纷噤声。 好一会子才敢大出气,挨定柔最近的这个打破尴尬:“定柔,你真是个妙人儿啊,明明大家里出来的官小姐,却跟我们一点架子都没有,平日在一处当值手比我们还勤快,你这手成日沁污水也不见发皱发皴,也不见你抹什么香膏,竟养的跟水葱似的。” 旁边另一个也笑道:“是啊,真真羡慕死人,你脸生的好,手又极巧,吃的多腰身却不长肉,老天爷生你的时候也不知给你吃了什么。” 定柔浅浅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觉着我有多不一样,都是爹娘生养的,做什么分高啊低的,还不都是一样的骨肉皮囊。”这话说的极新奇,众宫女拍手称好:“就是嘛,一样的骨肉皮囊,做什么分主子奴才的,死了还不是一样被黄土埋。”说到此处越发亲密无间,一个宫女来到她身边,瞧着她的针黹:“这是谁的美人扇?”定柔道:“康宁殿锦纹姑姑的,我前头给锦叶姑姑做了一个,瞧着好,也托了我。”一大群人围上来起哄:“你这针法新奇,给我们也做一个吧。”定柔微笑,樱唇弯起一抹烂漫,雪白的米粒牙微现:“好啊,不过花样子要你们自己找人画,绢也要自己出,我没有绢可用了。” 静妍早用了晚膳,浴了身换上寝衣,坐在小轩窗下的黄花梨榻椅上读诗词,从淼可园进了宫,太后赐了正六品才人的份位,作为御妻,直接入韶华馆,安排在一坞香雪,她嫌西厢晦气,选了徐昭容住过的东厢。 管事嬷嬷见一大帮子宫娥太监抬着步辇进来已明白,有御妻要喜事临头了,只听领头太监道:“陛下口谕,慕容才人至昌明殿侍寝。” 嬷嬷喜滋滋鞠身:“奴婢遵旨。”转身对着一排厢房传道:“陛下口谕,慕容才人昌明殿侍寝。”静妍和侍女乍一听猛然雀跃,激动的不知所措,其他小院的御妻们也立刻过来道喜:“恭喜姐姐!才来了几日就有这样的福气,以后可要抬举妹妹们哦。”静妍矜持道:“那是自然。”坐上步辇,被一众宫女太监前簇后拥着至宫闱局,胴体浸在泡着玫瑰花瓣的水里,宫女们不停往水里撒香露,静妍知道,自己的以后华丽的人生由此开启。 沐浴毕,换上侍寝妃嫔独有的素雪色湖绸广袖抹胸寝衣,梳妆一番,披上披风,抬去了昌明殿。 皇帝浴后穿着明黄薄稠中衣,走到御榻边,手上绕着她的玉锁,反复摩挲“定柔”两个字,不自觉地带着笑意,望着铺好的锦被,想着马上能和她有一场鱼水之欢,心跳的飞快,竟是有一丝紧张。 外殿一阵脚步声。 他知道她来了,愈发心快跳出来了。 心生了促狭,起身匿进了明黄锦幔。 女子被一从宫娥带进来,解下披风璎绦,披散着发,只穿着寝衣。 “娘娘请入内殿,陛下已在等候。” 宫娥鱼贯而出,“咯吱”关上了厚重的殿门,女子的绣鞋踏在绒毛上,缓缓步入榻前,左右张望。 他忽觉得四肢百骸焕发了野兽一般的狂性,迫不及待要将那姣美的小猎物一口吞入,连皮带骨咀嚼个透,一点儿不剩地送进腹,把她彻彻底底刻上属于自己的印记。 女子被身后忽然冲出来的人骇了一跳,手臂像铁环绕住了腰身,灼热的吻狂烈地落在后颈,她的不安和惊慌马上退去,被欣喜和羞涩冲击的快晕了,闭上眼睛任由君采撷。 皇帝亲了几口才觉察出不对劲,这香味不对,那天坐在她身边闻到的不是这样的香味,这身条也不对,她个头应该更矮一些,腰身也更纤细,处处透着婹巧,精致的玲珑,这,不是她! 猛然松开,透过灯光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容。“你?你是谁呀?” 皇帝大惊失色,难掩失望的怒火。 女子吓得立刻双膝贴地:“嫔妾是慕容才人啊,陛下宣嫔妾过来的。” “慕容?” 坐在外殿团金龙引枕的坐榻上,望着下跪的女子,问:“你也是慕容槐亲女?” 母后那天说林国公夫人举荐了一位女子,慕容槐到底不死心,他恍了个神在想怎么小丫头,没听到心里。 “虚齿行几?” “回陛下,九。” “你母亲是?” “温氏夫人。” “你也是温氏夫人所出的!”原来和她一母同胞,可是,长得......不甚像,没有她那神韵。 “正是。” 皇帝审视着她:“先前韶华馆也有一位慕容美人,可她被朕贬为三等宫女了,是你亲妹妹吧?” 女子立刻忙着撇清:“我十一妹自小在姑子观养大,教养不得法,甚是野蛮无礼,嫔妾虽与她一母所出,却并不亲近。” 皇帝已没有再看她。“是这样啊。” 女子期翼地道:“陛下真的不记得臣女了吗?淮扬城,碧波轩门前,静女其姝,自牧归荑......” 皇帝转又去瞧她:“你......” 女子眼中噙了热泪:“臣女一直在等您,从淮扬到中京,把亲事都退了,那天在街上看到御驾经过,您在马上,才知道您的身份。” 皇帝轻咳了两声,道:“朕......忽然小有不适,你今先回去吧,过几日朕好了再来召你。” 女子呆看着他,泪水一下疯淌出来。 小柱子回来的时候已是月上树梢,宫里敲了丑时正刻的梆子,一个内监在外殿焦急地等:“哎呀喂!大总管呦!您上哪儿去了,陛下到处找您呢!可急死咱家了!” 小柱子惊惑:“陛下不是入寝了吗?” “您快去吧!在内殿等您呢。” “啊......”小柱子立刻嗅到了危险的信号,全身汗毛扎煞了起来。 腿肚子上的肉开始打颤,躬着背步入内寝殿,果然见皇帝坐在座榻上,手指按揉眉心,四下哪还有美人的身影? 扑通一下连跌带摔跪了地。 皇帝抬目看他,目光平静:“上哪儿去了?” 小柱子嚅嗫:“奴才......奴才......吃坏了肚子......去了御药房......熬了一帖药......” 皇帝站起身活动活动脚腕和手腕:“三天不揍你就出纰漏是吧!朕要的是慕容十一姑娘,你让他们把慕容九姑娘送过来什么意思啊!” 小柱子臀上背上连挨了几脚,自来犯了错皆是皇帝亲手揍他,不让外人作践,磕着头呜咽:“......九......姑娘......?” 哪蹦出一个九姑娘来呀?不是,慕容家到底多少姑娘啊? 小柱子抹着泪:“奴才跟他们说了慕容姑娘侍寝,哪知道他们去韶华馆接人了,奴才罪该万死,奴才即刻去敬惠馆接人来。” 皇帝瞧了瞧铜漏:“算了,这个时辰她早睡了,没得搅扰了她,明日罢,明日若再弄错了,朕就剥了你的皮。” 小柱子瑟缩了一下,快尿裤子了。 皇帝又给了他一脚:“再去取青盐和薄荷水来!” 那女子,有慕容艳三分神韵,与小丫头一母同胞,竟如此不类! 第十六章 通途变门槛3 打脸现场,小虐出现 静妍失魂落魄回到韶华馆,等待她的是由云端摔到泥里,她成了笑话,有人揣测她冲撞了天颜,与前头被贬的慕容美人一样,为陛下厌恶,所有奴才一夜之间换了面孔,她这才明白十一妹当初的处境,不得不拿出大把大把的票银撒出去,可那些奴才是贪得无厌的,看她阔绰,一茶一水,一汤一饭索求无度,甚至明着敲诈。 她进宫带足了奁资,除了自己的梯己,还有父亲特地打点的,可是也禁不住流水似的撒,她算着如果两年之内不得圣宠,便要落入和十一妹一般的凄凉,为人践踏,是以只能寻法子捎信出去,让母亲把她的嫁妆折现进来。 这才懂得母亲所言,纸上谈兵,不自量力。 咬着牙对自己说,别灰心还有机会的。 早朝罢,皇帝回到昌明殿,被围拥着换下朝服,心里算着离天黑还得等多久,一个时辰怎地这么难捱啊。 小柱子比平常了多了十二分小心,一副罪人的样子。 偏皇帝还吓嚇他,斜眸瞪视:“今夜再弄错了人,你知道后果。” 小柱子腿肚子一哆嗦,失禁了一点。 这一天吃下下,坐不住,奏章看不进,皇帝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让他这样煎熬啊,小丫头,你在做什么?有没有想我? 好不容易等到下晌,含章殿送来消息,宸妃突发晕厥,还吐了血,皇帝忙起身去了含章殿,握瑜有先天不足之症,天寿一直是心头的忧患,到了内殿,见仍昏迷着,面色白的煞人,御医会诊之后,拱手说:“禀陛下,娘娘气血两虚,近年来又忧思操劳,耗损了元气,此次情绪大动,以致血不归经,加之旧年疾患,需得静卧修养,不宜再劳神。” 含章殿的宫人说,宸妃前一刻在看着账本,因头疼不适让医女来按摩,在内殿叙着话突然就发作了,皇帝顿时心生了嫌疑。 难道...... 皇后入了秋一直往返于母家,因曹岳氏患疾,为母侍疾去了,皇帝在含章殿守了两日,宸妃才醒转,本要将六宫事务暂交淑德二妃代理,奈何宸妃性子刚毅,偏要强撑着理事,不肯松权分毫。 他无奈,峨冠博带上朝去了。 一直忙到午晌,从中书省出来散了一个廷议,回到昌明殿,已是两天两夜没合眼,用罢了膳,在座榻上不停捏眉心,小柱子见他疲劳,忙说:“现在无事,不如您早些午歇了罢,小憩一个时辰,养养神。” 谁知,皇帝睁开略微浮肿的眼皮,对他说:“去,想法子,把慕容姑娘给朕带过来。” 折磨人的小丫头,对你动了那个念头便按捺不住了,想你想的心痒难煞,在含章殿时时刻刻都在恍神,看到穿粉衣的宫娥,总忍不住看成你的身影。 小柱子颇为难:“大白天的您要......” 皇帝扔了一个冷电似的目光,小柱子后脊心一个寒噤,忙说了个“喏”,转头往外走,和从外头回来的小栋子撞了个满怀,帽子都歪了,小栋子回禀说:“陛下,方才奴才在后头宫巷遇到了敬惠馆的慕容宫女,让奴才传话给您,未时她在老地方等您。” 小柱子顿住了脚步,皇帝猛然神采焕然,如注了血一般,去看铜漏,才午时一刻,接下来,这个等字简直折磨煞了他,从内殿走到外殿,从东侧殿走到西侧殿,第一次体会到了心慌意乱的滋味,隔一会儿便要问一句几时了,一看铜漏还不到一刻,愈发难耐起来,活似一口烧沸了的油锅,滚滚冒着热气。 小柱子等人目瞪口呆地瞧着,自小从容自如,端庄持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陛下,被一个小女子,变成了个焦躁的男人。 等到午时八刻,实在等不下去了,索性乘舆到御苑,下来独自走到上次那个地方,坐在石台上等着。 心里想,再不许她走开了,直接扛起到昌明殿。 她到未时四刻才来,他有些生气,远远看到她的身影,心生了促狭,躲进树丛,她走进了,以为刚才看错了,四下目寻,望着那魂牵梦绕的一抹纤巧背影,只恨不得一口吞下。 定柔听到身后风吹树叶的声音,转头去,险些撞进一个宽广的怀抱,那人伸臂正欲揽她的腰,她吓得闪避一旁,惊魂未定:“你......作甚啊?” 皇帝扑了个空,不免失落,笑看着她,眼眸闪着光:“不作甚,想嚇一嚇你。” 定柔觉得这个七尺大男儿,怎么似个稚童一般? 手中抱着一个方形缠枝花福纹的锦盒,她说:“有东西给你的。”坐到黄岗岩的石台上,打开,里头两个正方小锦盒,再打开,赫然眼前一亮,一个是洁白如雪的小净瓶,还不及巴掌大,胎质细腻莹净,通体泛着冰清玉洁的光华,分布着雪瓣冰花纹,浑若天成,另一个是一块古时的青碧玉,色腻质润,还是未雕琢的璞玉。 他有些看怔了,那玉还罢了,那小净瓶竟是传说只闻其名不见其声的素冰瓷!前代的柴窑被誉为历来诸窑之冠,连官窑尚不及,可惜战乱时尽毁,烧制之法全佚,现今无窑可出,是当世难见的东西,宫中也有存世的,多为米色和粉青色,极少数的冰裂纹,已是罕见,这个竟是素色的,且是雪瓣花纹,甚为珍稀,传闻素冰瓷仅出窑一次,其后再也烧制不出,可谓价值连城矣! 慕容家竟有这等东西,果真富可敌国,这是多少赋税换来的? 他眼底蒙上了阴沉。 定柔用帕子裹着小瓶儿,拿出来,见他目光挪不开,心知这礼送对了,笑盈盈地说:“喜欢吧?送给你的?算是你给我刻玉人的回礼。” 皇帝疑惑,你爹怎肯叫你拿出这样的东西来随意送人,看来你慕容家还有很多。 转念又一想,有谁拿瓶子当定情之物的,笨丫头。 定柔擦了擦瓶口,惋惜地说:“本来是一对儿,放在我师傅案上做了笔筒,有次我在屋子里顽,不小心打碎了一只。” 你师傅,皇帝顿时明白了,安相精于收藏,这是安家的东西,还被打碎了,真是个二虎子。 皇帝接过来,猛瞥见了她袖缘下的一抹艳色,她竟还戴着!什么意思?要左右逢源吗? 心下顿冷。 把在手里端看了一阵,色泽无暇,冰心玉胎,果然是稀世罕见的好东西! 定柔颊边的展着笑,道:“你给我做玉人,我赠你冰瓷,这就叫投我以琼瑶,报之于瑾瑜。”说着摊开手:“把玉锁还给我吧,这两日不戴,总觉得少了什么,不适应。” 皇帝望着她娇憨的模样,忽有种不祥的预感,那小锁就在腕上绕着,他藏了藏袖摆,掩饰说:“我出来的急,没带。” 定柔失望地:“那你稍后记得让人给我送过来啊。” 皇帝慌了,什么意思啊? 他不敢问下去,不敢想下去。把小瓶儿推了回去:“这个比我的玉贵重一百倍,便是碎了,拿出一片来,也比玉人贵重,你还是收回去吧,你师傅即传给你,便是弥足珍贵的。” 她笑说:“这么精细的东西,我怕我不小心又弄碎了,还是送给懂它的人,好生珍藏着,再说我那里还有好多,这是我的嫁妆,是安相从前的收藏,下山的时候我师傅都给我了,这是最小的一只。” “这么说你还有很多?”原来这小丫头这么有钱,还是个人私产。 她点头:“我收拾行李的时候数了数,总共八十八件冰瓷。” 皇帝险些坐不稳,这素冰瓷当年仅产出百余件,竟大多沦落到这不识物的女子手上,这些物件......我的天,小丫头堪为国朝第一女首富! 她又拿出了璞玉,从袖管抽出一张画像,是眉笔勾勒出来的,画这个眉目慈祥的道姑,她说:“我也想雕一个人像,这是我师傅。” 他静静望着她:“你要刻木事亲么?” 她把头低下去:“师傅待我如亲女,我却连她的葬礼都未参加,诚然是个忘恩负义的。” 他眼中充满了怜惜,是因为淮南事变吧。“我来教你,以后你不用去敬贤太妃那儿了,来昌明殿当差,我便于教你。” 我不信我们日日相对,你还对他念念不忘! 定柔摇摇头,有些话还是跟他说清楚了,坦然相对更好:“还是不要了,我们是以朋友之谊相处的,可是别人不这么想啊,莫要走得太近了,免得被人误会。” 朋友?误会? 皇帝感觉心口中了一柄雪森森的刀子。 ※※※※※※※※※※※※※※※※※※※※ 孩子淘了,写的少 第十七章 通途变门槛 4 皇帝伸展手臂,两旁的宫娥们立刻心领神会,围上来解衣袍,望着眼前的婹袅的小女人,恛惶无措的背影,感觉血液在沸腾,直生了饿虎扑食的冲动。 定柔听到身后窸窣声,扭转过头,看到皇帝在更衣,褪下白地织金祥云纹袍子,只剩了明黄中衣,男人的轮廓一览无遗。 霎时从面颊到耳根红了个透,转回了脸。 他......他......怎么这样啊! 有四个宫女上来,手碰她的衣带,她吓得叫了一声,包袱掉在地上,双手捂住衣领带子:“你们......做......做......甚......” 红色简云纹宫装的一等宫女对她敛衽一施:“请姑娘沐浴更衣。” 皇帝含笑望着她窘迫的样子,娇憨无比,愈发心痒,待会儿要好好哄着她,顺从了,再徐徐进行,她长得娇小,得小心怜惜着。 她会明白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值得的。 这是第一次,临幸心有不情愿的女人,只因这个小丫头,实在叫人欲罢不能,在淮南对着慕容岚,倾国倾城的女子,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颜色,堪为天下男人梦中的仙娥,他面上应付着,心中想的全是攻伐的较量,便是同卧一个榻上,他也不曾动过旖旎心思,如今这个,怎地如此让人迷恋? 定柔嚇的要往外殿跑,内殿门口一排内监挡在前面,成了一堵无法越过的人墙,她顿时醒悟了,皇帝成心诳她来,是要欲行不轨的!卑鄙! 昭明哥哥,他在大正殿,离这里有多远?假如我喊了他能听到吗?他赶得来救我吗?他敢于违背皇帝吗? 像无头苍蝇一般,仓皇躲避,宫娥们好话央求着围追堵,雕柱后、帐幔后......她最后钻到了紫檀书桌下,抱膝蜷缩成一团,皇帝颇觉好玩,小柱子进来禀道:“陛下,礼部尚书和几位大人还在等您。” 他这才想起还有正事没忙完。 早过了散值的时刻,几位官员足足等了两个时辰,灌撑了茶,打着饱嗝,不停出恭,皇帝忙又换上衣袍,转去东侧殿,命小柱子:“照管好她,更衣洗漱好,等朕一起进膳。” 定柔瞥见皇帝走了,心知这是机会,不能坐以待毙。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到了宫门下钥的时辰,才草草罢了议会,想到小丫头在等,喜不自胜,对下说:“传膳,今夜朕要早些就寝。” 到了西侧殿,却见小柱子和一众宫娥跪了一地,面色惶惶,四下目寻,哪还有小丫头的人影? “人呢?”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柱子一阵磕如捣蒜:“奴才有罪,姑娘从......从后门扇搬了椅子出去,踩着上了九龙壁,跳......跳下去......跑了......” 皇帝不敢置信:“你们这么多人!怎地叫她跑了!” 小柱子呜咽:“她滑溜的像泥鳅,像兔子,奴才们抓不住,要搬椅子,奴才们和侍卫不敢拦啊,原想她上去看看那么高,又下着雨,琉璃瓦顶打滑,必生畏惧,谁知......真跳下去了......奴才让人去敬惠馆看了,果真回去了,已上了值。” 流丹绘彩的蛟龙浮雕影壁前,两座太师椅摞在一起,雨还在纷纷落,已被淋的滴水。 皇帝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这是个什么思维的女子啊! 秋夜漫长,风淅淅,雨纤纤,地砖洗尽铅华,宫巷空无一人,宫禁的深宫,静谧的与白日像是两个迥异的世界。 雨潇潇似银虫千条万条飞泻,石灯朦胧,一柄黄油大伞撑在斗拱下,一动不动,小柱子冻的全身瑟瑟,手脚俱麻木,皇帝围着银鼠毛滚边斗篷,直挺挺站着,已站了两个半时辰。 小柱子牙关打磕:“陛下,当心龙体,着了风寒可不得了,亥时了,您该歇息了,不养神,您明日如何早朝啊。” 皇帝倔强地望着那一道垂花门,默然不语。 你就这么不愿意跟我? 你凭什么以为到了敬惠馆就是逃出了我的手心? 小柱子已感觉不到十指的存在,脑袋都冻麻木了,真不懂陛下这是较的哪门子劲,喜欢她下谕召来临幸不就得了,她未必敢公然抗旨,这是图的什么。 两个粉衣宫娥嘻嘻哈哈走出来,共乘一把小伞,其中有那个背影,她与人站在一起,格外姌巧,一眼就能认出,两人并肩往宫巷另一边去了。 小柱子忙说:“这时辰,领宵夜去了,凡夜里守值的加一餐。” 皇帝气愤不已:“她还真是没心没肺!” 我怎么干了一件这么蠢的事,把你从韶华馆送到这里,让你活得春风得意的。 过了一大会子,各挽着一个红木食盒回来,说话声远远飘过来:“今天的汤不错啊,挺香的。” 黑夜隐匿墙角的两个身影,看着宫女进了垂花门。 大概半个多时辰后,皇帝手冻的握不住,才有送食盒出来的,果然是她,一手提着两个食盒,一手撑伞,小碎步飒飒,小丫头做什么都是利利索索的,绝不拖泥带水。 这点,他很喜欢。 等等......在想什么呢!来这是教训她的! 脚下大步流星追了上去,石灯里的烛苗昏昏黄黄,路上很多小水洼,映着细碎的光,踏上去,微有溅沫声,前头的粉衣小宫女伞放在肩头,悠悠荡着食盒,哼起了小曲儿:“梦江南,梦江南,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欲尽此情书尺素......” 嗓音甜美婉转,皇帝不由更气,这个小骗子!欺君多少次,合该拉出去砍她十回脑袋,看她怕不怕! 欲尽此情书尺素,你在思念陆绍翌吗?与侍卫私情你可知是什么罪! 小丫头忽然不唱了,脚步放慢盯着地上,她看到尾随的影子了,立刻快跑几步,躲在了一道垂花门后,皇帝走过去,一道粉衣闪过,举着食盒向他砸来,早有防备地攫住了一只手臂,反手一掰,食盒夺了过来,将她按在了门板上,她大叫了一声,才看清面容:“你......你......” 手中握着温软的手臂,女子身上馨香淡淡,芳馥入脾,他立刻忘了意愿,双臂本能一紧,锁住了纤巧的腰身,不盈一握,丰肉微骨,手感颇妙,小丫头大惊失色,蛮力挣扎,却力气悬殊,他感觉胸腔里的血在沸腾,滚滚烧了理智,却不得不理智,不得不忍耐,不得不忍耐! 得到她的心才是至关重要的。 定柔终于挣脱开来,怒目圆瞪:“你跟着我作甚!”大半夜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 皇帝长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顿了顿,才道:“为什么从昌明殿跑了?不是告诉你等我的吗!” 定柔与他避开距离,理直气壮地道:“我该上值了,耽搁了会被责罚。” “有朕护着,谁敢责罚你?”小丫头找的理由还能再烂点么。 定柔干脆问:“你是不是来给我送玉锁的?拿来吧。” 静夜里,皇帝目光渊沉,深邃如无法捉摸的古井水,那深沉之下翻涌着惊涛骇浪,他正色道:“我不信你不知我的心思,装傻到何时?你也学会演戏了,还是在跟我玩欲擒故纵?” 定柔又挪了一步,尽量远些,调侃道:“皇上,奴婢却不懂您了,怎地朝秦暮楚,奴婢可是您从韶华馆贬出来的罪人啊,蝇营蚁附,不堪为皇妃之尊,您这样,算什么呢?拿奴婢当成何物?戏耍的玩意儿吗?” 皇帝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她,嚅嗫道:“既如此,我再下一道口谕,迎你回韶华馆,圆了你的面子,我们重新开始,我必给你一个风光的册封礼。” 话刚说完就听到“嗖”一声,小丫头已没影儿了。 竟比兔子窜的还快。 此后定柔时时在恐惧中度日,只怕一个不留神,皇帝的口谕下来,要她再回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或去侍寝什么的,又惦记自己的玉锁,心中不禁悔恨难当,祖母赠的东西,怎能轻易假手于人,都怪自己愚钝,以为他是清风明月的君主,可以淡水相交,相视莫逆,却原来,还是那个寡义浅薄的男人。 煎熬之下,舌尖生了溃疡,疼的食不下咽。 和昭明哥哥约定了每七天见一次,日盼夜盼,终于到了这一天,揣了一根红线,为他量一量尺寸,她想为他做一双履鞋。 皇帝和襄王在朱雀门上沿着城墙漫步,说着朝上的琐事,走到一处,伏在雉堞上,玉楼金阙层出叠现,尽收眼底,猛瞥见一处夹道,一个明金甲的侍卫和粉衣宫女在私会,一见面便双臂相拥,抱在了一起。 襄王笑道:“嗬,这小子,原是这样不老实的。” 皇帝心中顷刻间如烈火汹汹燎原,烧的五脏六腑焦炙,烧的血液逆流,那女子小鸟依人地偎在男人怀中,环着腰的手臂紧了又紧。 你......你跟他这样,想过我的感受吗?你竟敢让别的男人触碰你! 你们竟然在我眼皮底下! 他忽然明光一闪,想到了建国寺,敬贤太妃去冬腊月去了建国寺,被雪阻在山上半个月,负责戍卫的是......他们应该就是那时有了私情,竟已半年有余,这样私会绝不是第一次! 难道你们已有过肌肤之亲? 他越想越觉不寒而栗。 反复思量,她不像是一个轻浮的人,由当世高洁教养出来的,断不会无名无分就失了贞操。 两人抱了许久终于分开,男人抚摸着女子的脸颊,从怀中取出一个簪环似的东西,簪到了女子发髻上,隔得这样远都能感觉到女子的欢喜,款款低颔,如一株破碧水凌波的菡萏,亭亭净植,不胜娇羞。 弯腰下去,对着男人的足比量分寸。 这一幕愈发刺目。 襄王望着那一对人,觉得有趣极了,无意识地对哥哥说:“您可答应过人家,有了喜欢的姑娘就赐婚的,这下子该兑现了。” 全然未发觉,皇帝面色阴沉,手攥成硬邦邦的拳,青筋绷着凸起。 下晌陆绍翌突然接到圣谕,调回骁骑北营,职位不变。 来不及和心上女子打声招呼。 等定柔知道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傍晚,慧姠告诉她的,以后不能常和陆公子相会了。 定柔一颗心直往深渊坠,皇帝,是皇帝,意在拆散我和昭明哥哥。 她成了惊弓之鸟,偶尔走在宫巷碰到御驾,远远便避开,跪到不起眼的角落,皇权至上,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 望着坐在肩舆上穿着明黄龙衮的男人,威严万千,心中恨意翻腾,为什么我要和他有了联系,被他操控命数。 皇帝去了思华殿,坐在座榻引枕上,似有心事。 林顺仪难得有做解语花的机会,皇帝便问她:“朕记得你之下还有一位庶妹,非一母所出,方过了及笄之年,尚未婚配人家?” 林顺仪不知皇帝为何这样问,顿生了恐慌,这位幼妹也是模样拔尖儿的美人,比自己犹胜几分。“小妹芳涵,年方十六,是华氏姨娘所出的。” 皇帝低垂眼睑,摩挲着墨玉扳指,道:“明早散了朝,差人给你爹递个口信,朕要为此女赐婚。” 林顺仪一颗心落到了实地,舒出一口气,这意思是告诉父亲,提升幼妹的身份,以嫡女之尊联姻。 稍后皇帝走出了思华殿。 几日前已令八百里加急到凉州送御信给平凉候,朕有意陆林两家再次缔姻,以结两姓百年之好,卿速速返京接旨,与林国公商议婚事媒妁。 陆弘焘是个谨慎持重的人,定会快马加鞭,不出半月就会到京。 陆绍翌成亲,有了新妇,才能断了她的念头。 只要长久不得见,情分自会消磨殆尽。 銮驾走在宫巷,看到母后的凤驾折进了西六宫的垂花门,看样子像是去敬惠馆的,他下了坐舆,跑着追了上去。 太后见到引以为傲的儿子,眼角堆着笑:“哀家要去安太妃那儿坐坐,她的养生茶不错。” 皇帝走在肩辇边,说:“儿子这会子无事,不如陪您走走。” 太后颇异样,又想儿子至诚,感念一番孝心,要多陪伴母亲,不枉呕心沥血一场。 入了垂花门,阖宫伏侍的人俯跪于地,小丫头在廊下跪着,守着铜壶烧水点茶,低着头不看人,线条倔强。 进到兰一堂,太妃行过礼,扶着母后坐在上首,自己坐到了左下首玫瑰椅,这是皇帝第一次来敬惠馆,安太妃觉得蓬荜生辉,看到母子相伴,想到自己儿子远在千里之外,心生感伤。 宫女们呈了茶进来。 小丫头没来,想是故意躲着的。 端起天青釉茶盏,啜了一口,顿觉耳目清新,母后也有同感:“哎呀呀,这是个什么新花样,似红茶,又香醇甘甜,只嗅一嗅这香,便觉醒神清心。” 安太妃得意道:“是陈皮桔普茶,也没什么清奇的,不过旧年生潮的普洱茶砖,置于大红柑中,生晒些时日,便是这个滋味了,你们且多吃吃,不是我吹,我从前日常头沉发晕,如今全好了,定柔这孩子,真真是个宝。” 母后不由多饮了半盏,越喝越甘甜。“确实蕙心兰质,早知就让她去哀家那里了。” 安太妃连连摆手:“臣妾可不放人,您不兴抢人的啊。” 母后笑嗔她:“你还想留人家几十年不成,没准过些日子就许配人了,看你如何。” 安太妃撇了撇嘴:“臣妾还真是割肉一般,想再留她几年。” “你呀,惯是个自私的......” 外头传来“哐啷”一声,碎裂的震响,宫女们一阵乱糟糟的惊呼,安太妃打了个激灵,扶着心口问:“怎地了?” 一等宫女衣裳的进来跪地道:“太后、陛下、太妃受惊了,是定柔不小心打碎了茶壶,溅到了手背。” 母后忙问:“烫的严重吗?” “红了大片,不知会不会起水泡。” 安太妃挥挥手:“快让她去太医署上点药,今儿先去休息吧,这孩子近几日也不知怎地了,心不在焉的。” 皇帝余光望着窗扇外,眼底一抹不易被察觉的失落。 她在想陆绍翌吧。 午后,阳光满园,进了耳房小院,四下的闲杂都被小柱子清理干净了。 走到阖着的门扇前抬手欲叩,又停顿住,她是我的女人,不应该有隐私。 定柔正在方桌前引针穿线,纫着一只抱香履,昭明□□常在军营皆是穿的鹿皮靴,这个可以家居时穿,舒适轻便,他定会喜欢。怕人撞见,一直捡在夜里做,一针一线都是爱意。 门上忽而传来吱呀一声,大喇喇的敞开,门外站着一个傲岸的身影,束发白玉龙首簪,天蓝釉色圆领阔袖襕袍,白玉云龙纹革带,不是皇帝是谁,她骇了一大跳,慌乱中将鞋子藏到了身后,皇帝侧眸望了一眼,知道她为何给陆绍翌比量鞋寸了。 他切齿一咬,直视着小丫头,眼瞳燃烧着怒火。 你在考验朕的底线吗? 我想掐死你! 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下去,小丫头脸色发白,敛衽福了一福,等待发落的模样,一缕碎发垂了下来,眉心凝着一抹凄楚,掩饰愤懑和倔强。 走过去,将小瓷瓶搁在桌上:“这是番邦的冰蟾油,专治烫伤的,伸出手来,我给你上一些。” 小丫头僵硬地后退一步,低着头,满是防备:“奴婢已上过药了,不劳陛下费心。” 皇帝坐到圆墩上,开诚布公地道:“我们谈谈。” 小丫头不作声,没有交心的意思,他只好自顾自地说:“我晓得,韶华馆那两年我冷待了你,将你贬为宫女,受了一年多的苦,这三年是我不好,你有委屈,有怨有愤,尽可发作出来,以后的日子很长,我加倍补偿你,不要再跟我怄气了,也不要再用旁人刺激我,耍那些不值当的小聪明。” 定柔大大皱眉,他在想什么呀! 坦然挺直身板,道:“奴婢没有怨愤,陛下多虑了,奴婢和陛下一无宿怨,二无嫌隙,只是圣上和奴才的关系,陛下只要将奴婢的玉锁还给奴婢,以后自不相干,奴婢是太妃的宫女,定会兢兢业业当差,体体面面做人。” 皇帝冷冷凝视着她,忽想起,韶华馆的两年,宫中无数宴会,好像......都没有她,霎时一股寒意从心底流出。 他怒了:“朕问你,当初为何进宫大选?敢有隐瞒朕不饶你!” 定柔沉痛地垂着眼睫,呼吸滞痛:“父母之命。” 他额角的青筋在跳,闷声问:“你呢?什么意图?” 她不耐烦了:“我不过一介小小女子,能有什么意图,遵从父母之命为天,随波逐流罢了。” 皇帝后脊心发寒,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连环圈套,从来没有这样挫败过,所有人都在织网,掘坑,算计着他一个。“就是说,非你所愿,不过是敷衍罢了,你从来没有期翼过朕的宠爱,离开韶华馆,到是遂了你的意,对不对?” 定柔很果敢地点了点头。 皇帝彻底被激怒,猛起身扼住了她的颈,携着她狠狠撞在廊柱上,“砰”地一声,后脑勺和背重重吃了一下,他原想,这是一桩冤孽,不如了断,或索性占有了她,当作报复,以后她和别人一样,只是个妃御。 小丫头疼的半天发不出声,眼眶全是泪,没想到......直接炸毛了! 目眦欲裂地喊道:“你横什么呀!你以为你是大男人,长得高点,壮点,我就怕了你了!打就打!谁怕谁!” 然后,抬腿踹向他的膝盖,幸好他躲得急,小丫头已迅速换了招子,拳头怼他的腋下,不轻不重的力道,手臂立刻一阵酸麻,好像打在了一个穴位上,不得不松开,小丫头却没停止,抡拳到了肚子上,他急退一步,力道减弱,才没中招,接下来不得不应付,和她打起架来,你追我撵,你搬起木墩,我操起桌子,你挥鸡毛掸子,我解下腰带,噼噼啪啪火星四溅,在屋子里干了一仗,打的大汗淋淋,最后小丫头败北,手臂向后被按到了方桌上。 两人喘着大气,感觉打的痛快极了,她脸贴着桌板说:“你会武艺,你手上明明有功夫,你赢的不光彩。” 他先前的气恼全消,狡辩道:“输了就是输了,别找借口开脱,说,服不服?” 小丫头只好认栽,却不服:“我久不练习,手脚钝了,有本事咱们约定下次再战。” “好啊!”对着一脉香颈,凝脂玉酥红的透了,透见内里娇嫩的膏腴,他只想狠狠亲下去,你这个小女子怎这样可爱!叫我除了喜爱还是喜爱!简直爱不释手!完全恨不起来。 一地碎鸡毛,他的玉带只剩个皮革了。 坐下歇了口气,小丫头捧着茶壶对着壶嘴一顿咕咚咕咚,他口干舌燥,骂道:“别喝完了,拿过来,我也要!” 小丫头倾了一盏出来,递给他。 好一会儿之后才不喘了,她也坐了下来,表情真挚:“皇上,我们做朋友吧,定柔愿意跟你至交。” 他懒怠生气,横竖你是跑不了的。“我就要你做我的女人!迟早你是我的!我可以等,看谁耗得过谁!” 她拧着眉头,又生气了:“把玉锁还我!玉人我还你。” 他挥袖:“你见过收了的东西有退回来的吗,凭什么你想要就要,想退就退。” 这一下,她瞧见了腕上绕的玉锁,张牙舞爪伸手上来躲,他猝不及防,她的爪子刺拉一下,由腕至手背,划下四道血痕子。 两人同时傻眼了。 皇帝扯袖掩了掩,喝光了茶,起身往出走,小丫头拿着玉人追了出来:“我求你了行不行......” 他拔腿就跑。 小丫头在月洞门破口大骂:“强盗!响马!无赖!” 第十八章 将成天堑 1 (翻了翻文档,惊奇地发现了这个,略作整理发上来,我今天眼睛酸胀,没写多少,这个片段比正文精彩,到时候入文还会修改,这只是初稿,有不合情理的地方不要见怪) 寅正时刻皇帝自然醒来,怀中温香软玉,一头幽香发丝轻盈的垂在枕边,雪白的肩头青红唇痕凌乱的一直蔓延到颈下,昨夜疯狂下锦被里还残留暧昧的气息,定柔面朝里侧身躺着,滑腻的后背与他火炉般的胸膛相贴,他的手臂环绕她腰身,两个肌肤相依相亲,皇帝心中挣扎着,万般不舍,终于明白那春宵苦短的恨,从前还鄙夷过古代的君王因为粉黛之物而不早朝,实实误国殃民,今也体会到个中滋味,不早朝情非得已,实是红颜太美!最终不得不起来,离开那个香暖的被窝,登上靴子,到衣架边披上玄色貂皮滚领烫金龙纹大氅,重新回来掀开帐幔,女子仍然那个姿势睡得香沉,昨晚索要的有点狠了,她今日定是累的要睡到青天大白了,他俯身在她脸颊烙下一个吻,为她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开。 定柔睁开了眼睛,听到他关门和下楼阶的声音。 羽林卫已经集结准备好了马在等他,黎明前的黑暗最是一天寒意料峭,打头的侍卫执着宫灯,浓浓夜色中马蹄轰隆隆远去。 定柔睫毛湿濡,泪水悄无声息的顺着鼻梁滑落,一串串打湿绣枕。锦被中手掌抚摸平坦的小腹,对不起,他的孩子,今日母亲就要送你离开。若有来世,母亲为你为牛为马偿还。 也不知就那样躺了多久,窗外渐渐破晓,晨曦笼罩进房间每个角落,一缕金黄的光洒在窗纸上,几只麻雀落在屋檐下啾啾,她起身披衣只觉全身酸痛,心中已有了主意。待穿戴好,何嬷嬷端着盥洗的热水敲门,她打开门趁何嬷嬷放盆架的功夫收拾了被褥和床单,那锦被里的气味和床单上的污渍让她羞耻,因此不喜欢别人触碰这难堪,床单和今日要洗的衣服放在一起,被褥叠好拿出去晒,何嬷嬷忙不迭接过:“奴婢来吧,您洗漱罢。” 定柔还是自己将被褥抱出去,阳光还未铺到院子里,只好晒在楼栏上,何嬷嬷心知十一姑娘的习惯,只要皇上来她便不要别人碰她的被褥,虽已做了母亲骨子里还是羞涩的很,只好将竹竿交给定柔拍打。 “可儿醒了没?” 定柔进屋净面,何嬷嬷端着放澡豆和毛巾的托盘,道:“醒了,还没起,披着被子玩皇上给的小玩意儿呢,眼睛没睁开就要。”定柔拭干净脸:“夜里没听见她哭。”何嬷嬷喜滋滋的“没哭,可听话呢,张嬷嬷搂着,也不认床也不认生,半夜出了一回小恭,嘟哝了句外婆又倒头睡沉了,刚才醒来也不闹,只嚷嚷要爹给的小动物。” 定柔心中气极,这个孩子跟所有人都自来熟,尤其跟皇帝,亲的比亲生还黏糊,却偏偏对她这个生母避之不及,气人不! 自己竟是这样亲情缘浅,不知肚里这个是什么样子?是可儿的小弟弟还是小妹妹?模样像谁……她咬咬牙不让自己再想下去。不能再拖下去了,拖一天她的不舍便多一分。 “嬷嬷,你用罢饭去趟市集,找个药铺帮我抓一贴药。” 何嬷嬷心里一咯噔:“姑娘要什么药?姑娘你病了吗?” 定柔坐在妆镜前篦着头发,也不敢看何嬷嬷。“嗯,气血有些瘀滞不畅,开活血通络的,红花通经草之类的,银子在桌子上。” 从前在妙真观师傅医术高超,常常为观外那些贫苦的看不起病的妇女义诊,记得有次一位流血不止的被抬来,观里所有人都跑去看热闹,她那时大概十二岁吧,觉得稀奇便也围观,只见师傅切脉说妊娠流产,费了好大功夫才保住妇女性命,待那妇女醒转师傅询问了几句,才知是采野菜误混食了芜花,师傅说芜花性凉有小毒,有通利血脉之效,胎气乃孕妇气血精气所结,凡破瘀通血之皆不可用,用之破胎流产,又列举了几样药材,她隐约记得其中有“红花、蒲黄、通经草……” 何嬷嬷额头冒出森森冷汗:“这些可全是凉药啊姑娘。” 定柔也没回头,只说:“无事,我只是月事不畅,每次来都断断续续的,还腹痛腰酸,你去抓来便是。” 何嬷嬷不敢违逆她只好拿起钱出门去。 因山路远定柔算着午饭前何嬷嬷能回来,谁知竟一去大半天,到未时午歇后才回来,安可和张嬷嬷在院子的石桌上摆弄小玩意,何嬷嬷一头汗,张嬷嬷忙给倒了一碗水。“去哪儿了这大半天,夫人可等你等心焦了。”何嬷嬷讪讪的笑:“给夫人抓了一剂补药。”张嬷嬷神情微征,上下打量着何嬷嬷,眼神如利刃,宫里出来的人大都养成了端庄自持,举手投足间自带三分高贵,气势上便压过了民间的,她语气不禁带了威严:“可莫给夫人乱吃药,夫人可是受着皇上的临幸的千金之躯,有一丝差池你我全家都没活口。” 何嬷嬷连连擦汗,卑躬道:“我醒的,我醒的……” “怎么是丸药?”定柔从手里接过一个方正宝蓝色盒子,打开竟是蜡丸封的丸药。 何嬷嬷道:“这是清血逐瘀丸,里面就有熬制好了的红花和通经草,现在流行成药,这一丸可相当于三帖药的量。” “是么?你没骗我?”何嬷嬷后背冒汗,这十一姑娘虽说心性单纯,可到底成年不及稚童好骗:“药铺里的坐堂大夫说,切不到脉原是不敢贸然开药的,此药药性霸道万不敢给成了婚妇人吃,恐万一有身就是堕胎之祸,是老身再三恳求这才通融,姑娘只食这一丸,下月月事便好了。” 张嬷嬷到灶上将煨着的燕窝拿下来,托盘端着送上来,推门只见定柔竟散了头发躺下了,她走进来问:“夫人,可是又不爽利了?” 定柔将被子盖在身上,心神疲惫至极,只道:“我只是想睡一会儿。” 张嬷嬷心知肚明,又晓知她的性格故不好点破。“午饭您又只用了几口,这个样子下去不行啊,身子撑不住的,皇上拿来的补品有很多,奴婢给您做了燕窝羹,您好歹进一些吧,再难受也得吃啊。” 定柔摇摇头转身躺下,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我不想吃,你下去吧,让我睡一会子。” 张嬷嬷只好悻悻离开,轻轻带上门。她委实理解不了这位女子的想法,能服侍皇帝是天底下女人的梦想,又被放在心尖子上这更是几世烧香来的好福气,偏她不欢喜,反当累赘包袱,一路要死要活抵抗,身子都给了,心还别别扭扭不肯屈就,皇帝也是,偏生就要驯服她,真是一对怪人! 定柔这一躺竟真的寐了过去,想象中的剧痛并未来临,迷糊中远远听到了马蹄轰隆隆飞踏,心知是他来了,终到了面对一切的时候。 张嬷嬷笑盈盈迎在门口,皇帝下了马将马鞭丢给卫侍,张嬷嬷曲身敛衽:“陛下万福金安,今日来的早啊。” 皇帝抬步进门,四下没看到安可便觉诧异。“安可呢?”张嬷嬷低头垂目宫中的规矩不离身:“夫人让她回娘家太太那儿去了,何嬷嬷去送了。” 皇帝下意识地看向楼阁:“夫人还是不舒服吗?可用过药了?”说着急急就要上楼,张嬷嬷知道不告诉他不成了,忙拽住衣袍一角:“陛下,看样子夫人是不曾告知您了,夫人多日以来不思饮食,又人懒神倦,奴婢瞧着她是害了吃不得饭的病。” 皇帝心头骤然一紧,眉峰深蹙,满面担忧的神色:“肠胃着凉了么?命他们去山下农庄叫华医女上来。”昨晚晾着她了可能,以后不能那样发性了。 张嬷嬷轻咳两声:“我的陛下哟,您都大婚十来年了,皇子公主生了一谷堆儿,竟还不知这女人害了吃不得饭的病是何意。”看来是没操过这番心,宫里那么多颜色没一个放在心上的。 皇帝向来举一反三,目光惊疑的看着张嬷嬷:“你的意思是她......她......”略略有点明白了又不敢确信,是真的吗?她有了骨肉?心跳猛然飞跃起来,张嬷嬷噙笑着点点头:“十有八九,夫人是生养过的,想是已经知道了,许是害羞没告诉陛下。” 皇帝心跳快窜出嗓子眼了,这惊喜像是天上劈头盖脸砸下来的,他一时竟有些受不住,不是梦吧? 有了这个孩子他以后的路岂不是好走多了?或许她会同意跟他回宫,或许她会为了这孩子跟他堂堂正正在一起。 一刻也无法再等待!飞跳奔上楼梯,一步跨三阶,孩子气的样子不禁令张嬷嬷捂嘴笑。 定柔听到门被很突兀的推开,门板撞到墙角响声震荡,骇了一小跳,侧身转回头只见皇帝进来,脸上竟挂着从未有过的神情,眼底闪烁着炽热,她又回头脸朝里继续躺着,皇帝冲过来:“宝贝!你……”紧紧擭住她被子里的小手,感觉到他脉搏跳的极快,他语调激动又透着不敢置信:“你是不是?张嬷嬷说你……宝贝!快起来告诉我!”拨开锦被将心爱人儿扶起来,拉下双腿垂在床边将她摆布着端端正正坐好,蹲下身握着她暖暖的小手,傻孩子般直直瞧着她,高兴的难以自禁,手掌探上她小腹。他今日的外袍是月银色广绫泼墨箭竹家居服,领缘袖口疏疏几线绣着水波纹,腰系一条素带,衣袂宽松,衣摆飘逸,胸前和前摆的一从茂竹枝干遒劲亮节挺拔,一派谦谦君子的模样,他便服的图案皆是竹,每次来见她都好像精心拾掇过的,他似乎很喜欢竹:“你有了?是不是?快告诉我!宝贝!快告诉我!” 定柔低低垂着脸任由脑后的发丝披散下来遮住大半面颊,不敢看他的面容,连日的饮食不调令身上没什么力气,只想继续躺着。皇帝不依不饶轻轻摇晃着她:“多久了宝贝?咱们的孩子多久了?” 定柔依旧不回答,心中的愧疚急剧翻涌,只将头垂的更低,旋即更多乌莹莹的发丝滑下来垂挂着蔽挡,整个人颓败虚弱。 皇帝忽有种不好的感觉冲上头顶,联想到昨夜她的种种,心跳霎时慌得厉害。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对不起。” 声音如蚊蚋,微不可闻。 他惊得站起来,天生的警觉告诉他,事情不好了。 他不敢往下问,不敢往下想。 她抽空了骨头般从床上软垂垂滑下来,身子似一脉弱水,对着他深深跪拜,额头贴地重磕三头, 泪水怎么也收不住,鼻尖吻着地板,道:“君恩情似海,吾却狼心狗肺,吾不配生而为人!亦不配苟活人世!半个时辰前我已服了落胎药。” 似有惊雷在天灵盖炸开,耳边嗡嗡嗡鸣响,皇帝整个人好似被什么重击了一下,不由自主向后趔趄了两步,不可置信地望着地上伏卧着的柔弱女子,活似看着毒蛇猛兽,她继续道:“虽还未流血发作,但这孩儿想是心脉已断绝了。” 这一句话恍若流矢雨集迎面飞来,他的血肉之躯没有任何护盾,皇帝只觉一阵眩晕,眼前的景象成了重影,握拳抵额,乍喜变成乍悲,便是他浸淫权谋多年也无法挺住,拳头攥的紧了又紧,胸腔滚滚的恨意沸腾,他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 ——定柔的衣领被一只狠绝的手臂扼住,随即将她整个凌空提溜起来,毫无怜惜地掼到后头的栏柱上,砰地一声,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击,顿时火辣辣,抬眼看到男人的脸庞逆着光线眼底涌淌着血红,额角绷着几道青筋,目光似受伤的雄狮,他死命咬着牙根:“为什么!?为什么!?”遭受过无数的暗算和阴谋,一直游刃有余,从来没有一件事让他这样痛过! “敢背着我动这孩子!我剐了你!” 衣领连同脖颈一起被一只结实的手臂扼住,他的力道极狠极重,定柔瞬间觉得喘不过气来,“说!!”他的声音震得屋中一荡。 “我……”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这样的怒火,不敢看他的眼睛,仍然壮着胆子道:“我不能让我的可儿因为我这个母亲蒙受羞耻,我是个寡妇女子,偷情已然天大的罪孽,怎能珠胎暗结?我的孩子还要长大还要嫁人,我不能连累她的名誉,我将她生在这世上受苦流落已是对她不住,怎能再让她因我而被蒙尘垢污!” “——啪!”右边脸上被生生抽了一掌,男人的腕力扬带着狠辣的疾风,她整个人支撑不住向旁边倾去,也不知推到了什么,只听见瓷器落地的碎声,眼前金星闪窜,口中一阵腥甜,还未等意识清醒脖子又被掐住,他的声音似在很远的地方:“我说了,所有的一切我自会承当!不会叫你和孩子受半分委屈!有朕撑腰谁敢耻笑,你就不信任我到这种地步!安可是你的亲骨肉,这孩子就不是吗!无情无义铁石心肠的女人!对我无情也就罢了,对自己的亲子都下得去手!我当真错看了你!我怎会瞎了眼爱上你,我竟这样失败......我从未尝过一败.....竟折在你手里.......” 定柔稍缓了口气才知道自己摔在了茶几上,茶壶和杯盏全被推落摔裂,半个身子仰靠桌板才没摔到地上去,男人一只手捏着她的脖子。几日来腑中无甚汤饭,身体已虚弱不堪,乍受此重击,只觉眩晕铺天盖地袭来,她死命撑着,罢了,索性让他亲手杀了算了!这条命本就是他救回来的,今日还给他,也绝了他心中的无妄恋眷。“我给你的孩子偿命便是。” “你偿命?”他大笑两声,绷紧嘴笑的难看极了,伟岸的身躯迫的人心头窒息,另一只手捏起她的下巴,腕处竟隐隐的颤,逼迫她四目相对,他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阴狠,手背的血管暴凸,只要一用力她便再无活命。即便刚登基时在朝堂上被权臣当众轻视奚落,被藩镇佞臣羞辱,他也不曾这样恨毒恨煞了一个人,恨得只想亲手将她撕碎了,他一字一句道:“你偿的起吗?朕是天子,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朕要你慕容氏阖族,你的爹娘,兄弟姊妹,所有活口全来陪葬!” 定柔直视着他的瞳仁里的幽暗,心惊肉跳:“也包括......我的可儿么?”原来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原来这才是真实的他。 他没有回答。 定柔万念俱灰,泪水泄洪一般流淌,今生为何会遇上这个男人?甩不开躲不掉,是给她苦痛半生最致命的一击么? 张嬷嬷是听到摔东西的声音才注意楼上的动静的,后来越听越不对劲,只好吊着胆子轻手轻脚上了楼阶,屋内的说话声很大,她听的清清楚楚,心知再不点破恐要出人命了,还是一尸两命,她紧走两步到门口,也不敢进去也不敢看里头情形,跪倒在门外,嘴唇哆嗦着道: “陛下,奴婢不是有意听的,实乃不得已。夫人所食的那药丸药效非落胎而是保胎,何嬷嬷临走时悄悄告知奴婢,她便是向天借了胆也不敢对皇上的龙子凤胎不利,所以才回慕容府回禀了四太太,那药是四太太寻人配置的保胎丸,夫人腹中的龙胎想是无恙的。” 话音刚毕,屋内的两个人仍然两两相看,注视着对方,皇帝不敢置信的望一望她的小腹,怒火渐渐消弭,掐在脖子上和下巴的手颤巍巍地一点一点松开,赫然见她肌肤上醒目的青黑掐印,又见半边脸肿胀,嘴角隐隐血迹透出,这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中竟怕的要命。 方才若真将她扼死岂不是……他自小沉着,揣摩度量养成本能,遇事遇人度腹琢磨个三五遍,从来知微见著,今日怎会如此冲动执狂,听了她三言两语便信了,现在细想来,确实不可思议,她尚是小孩子心性,为人妇为人母时日不长,见识自然不多,要堕胎需得侍奉她的人配合,侍奉她的两个皆是千伶百俐,且妇女做老了的,要糊弄她太容易了,慕容家又岂会放过这从天而降的机遇? 定柔呛咳一阵这才觉着胸口好受了些,扶着桌板,身体打不起一丝力气,一时竟不知该喜该悲,方才一场恍若生死劫难,又觉命运竟压迫至此,半点做不得主,人皆为利益权势所驱,感情视同废物,不由悲恸欲绝,双手掩面像个孩子般大哭起来。皇帝瞧着她不由心头阵阵发紧,手足皆无措,想到她伤害这孩子的初衷,心头恨虽消,愤难平 ,可笑的自负,自视聪睿投机,竟每到紧要时刻错失她心,无怪上天不眷顾。 转头走到窗前,长身而立,握拳对着窗棂重重一击,一腔子气恼无处宣泄,远远望着天际边的落日,思绪万千,心之所愿所向往是她甘心情愿孕育这孩子,绝非用权势胁迫威吓,这强求来的缘分怕是到头了。 第十九章 将成天堑 2 坐在华琼池的一处凉亭里,投了鱼食,水草丛纷纷游出七彩斑斓的金鱼,张口喁食,游弋争抢,皇帝对着碧波荡漾,眼前浮现小丫头浮在水上学蛙,从水底缓缓探出小脑袋,口鼻喷水如注。 嘴角不自觉带着笑。 现在几乎成了一种习惯,心中郁结踌躇的时候,一想小丫头,想那些有趣的事,便能云开雾散了。 游廊那头,陆绍翌身披甲胄蜿蜒走来。 皇帝眼中闪过寒芒,你终于来了,来跟我要她的吧,你竟等到现在才来,诚然是个没胆魄的。 坐到乌木椅中,拿起一本战国策。 “陛下,陆中将求见。” “宣。” 陆绍翌站在廊下吐出一口气,心中发虚,硬起头皮,踏步向前,走到二十几步,却像飘着去的,皇帝坐在那儿,身着宝蓝色阔袖长袍,束发玉簪,腰束蟠螭纹玉带,两腿相交,慵懒的姿势,却威严无限。 “陛下圣躬金安。”他单腿跪地,拱手行了个军礼。 “平身。”皇帝挥了挥袖,也不看他。“何事见驾?” 陆绍翌后脊心冒出了一层汗,胸腔随着呼吸起伏,把心一横,为了能抱得美人归,豁出去了!仍然拱着手,自己的声音忽近忽远:“启禀陛下,臣......臣倾慕......靖国公十一女,望求陛下成全。” 皇帝指间的扳指和食指摩挲着,合上书,看着他,眼神竟是冷的,语气温和:“你们怎么相识的?” 陆绍翌禀道:“臣与她幼年就相识。” 皇帝眼底闪过惊讶,陆绍翌说:“臣的祖母与慕容元氏老太君有亲缘,是远方表姐妹,臣十岁那年,曾在淮扬节度府小住过半年,与十一妹整日玩在一起,两小无猜,这次去淮南,才和她重逢了。” 皇帝狠咬牙根,心中泛涌出一股酸涩,那几个字无比的刺耳,青梅竹马?郎情妾意,两小无猜? 朕竟做了你的搭桥铺路人! 他想给这孙子几拳,你他妈怎么不早说!朕去淮南将所有与慕容府有干系的人事都排查了,自以为天衣无缝,竟纰漏了你个孙子,倘若你是个不知好歹的,给慕容槐做耳目,朕岂非受制于人! 他想想,深觉后怕。 这孙子现在挖了朕的墙角。 他面上依旧毫无波澜,淡然道:“你与她,不般配。” 陆绍翌后背一震,僵直地站着,一颗心如掉进了烈火焚焚的沸腾热汤里,开始煎熬起来。发间冒出了冰凉的汗意,脑海白茫茫一片,努力拨开那白雾,唤起一丝清醒,心想,陛下果真喜欢定柔?不应该呀,若是,怎地没有宠幸?怎地她还是个小宫女,反复揣度,圣意何为? 只有一种可能,陛下仍深为忌惮慕容槐,是以不喜近臣心腹与慕容府走的近了。 十一妹妹,你便是罪臣之女,我也舍不下呀,舍你如舍命! 皇帝又道:“你的婚事朕自有主张,已写了御信宣你父亲回来,你回去正好修饰新房,朕明日要去康县巡行河道,三五日便回来,届时许是你父也归家了,你只管迎新妇便是。” 陆绍翌犹如箭镞攒心,尖利地刺着,疼的喘不上气来,耳畔嗡嗡的一阵鸣响,皇权至尊,身为人子只能服从,沉痛地拱着手,手臂在颤,好半天才回了个:“......臣......遵旨......” 跪安离去,皇帝望着那颓丧的背影,目光生了鄙夷。 你若是个有种抗旨的,也算顶天立地,值得跟朕抢一抢,不枉她喜欢了一场,你却是个叫朕瞧不起的。 小丫头大概是被沙子迷了眼。 翌日一早,皇帝的銮驾出了京,襄王率神武和羽林军扈从。 午后太妃午歇,皇后让人唤了定柔到霓凰殿,坐在圆桌前,在她额上亲昵地点了点,笑埋怨道:“你和陆公子的事,该告诉本宫的,本宫拿你当亲姐妹,你却拿本宫当外人。” 定柔愧疚的垂下头:“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怕事发了,连累娘娘。” 皇后嗔了她一眼:“本宫是那种怕连累的人吗,妹妹能寻到有情人,终成眷属,被人疼惜着,琴瑟和谐,鹣鲽情深,终老一生,本宫看着也欣慰。” 说着长长叹息一声,微微含了泪:“姐姐少年时,盼着能遇到一位知心郎,白首不相离,可惜,嫁到这宫里来,活成了鱼眼珠。” 定柔同情地看着她,皇帝那样多的女人,所谓的正妻不过是一个精致光鲜的摆设罢了,还好自个解脱出来了。 皇后道:“本宫愿助妹妹一臂之力,去给太妃说说情,去求太后,本宫现在重新掌回了凤印,虽被掣肘,这点子威信还是有的,放你出宫嫁人,或者做你们的媒人,也算福泽一桩。” 定柔想到昭明哥哥,心中溢满甜蜜,想到嫁了便是一生,不由犯了迟疑:“不瞒娘娘说,我与昭明哥哥只有几面之缘,我觉得我知晓的并不深切,真到了这会子,我心里好像没底,我想再多多知道他一些事情,多多考虑考虑。” 除了林四小姐,他有过喜欢或相好的女子吗? 他会一辈子对我始终如一吗? 他的家人好相与吗? 皇后眼眸闪烁着,看懂了她的忧虑,拍拍手背道:“本宫自小在京中,平凉候家还是的洞悉的,陆公子少年英才,是皇上的同窗,不到弱冠便升了少将,与林四小姐订婚多年,不曾传出拈花之事,也无流连风月,是专注执一,品德贵重的人,平凉候常年驻守戍边,家中由李氏夫人主持中馈,勤俭朴实,温良贤淑,在贵眷之中颇有名望,这个本宫可以担保。” 定柔想了想,只剩了一丝疑惑:“她为何告御状,不肯善终林家姑娘?” 皇后直接道:“妹妹没有做母亲,不了解为人父母心,并非陆夫人不愿善终林姑娘,乃是爱子情深,宁身化齑粉,也不愿儿子受委屈,陆公子未婚未娶成了鳏夫,这名声便贬低了,再娶便是续弦,自然担忧聘不到良缘,陆夫人为了儿子敢于冒死上殿,直禀天听,如此魄力,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本宫深为佩服。” 定柔沉沉地垂颔,满心愧疚,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妹妹现今已过了豆蔻年华,不可再耽搁了,好姻缘不等人。” 定柔点了点头:“我身陷宫闱,不如如何再见他。” 皇后笑了笑:“眼下就有一个机会啊,我母亲病后初愈,明日在府中设了小宴,邀请太后和太妃游园听戏,本宫可以安排,你与陆公子私下见一面。” 定柔忙起身伏地,对她磕了一下。 待第二日随仪仗出了宫,前簇后拥着安太妃到花厅吃茶,稍后入芙蓉宴,饭罢到花园入座,丝竹班子已开锣,唱着一折《西厢》,皇后示了个眼色,对太妃说:“本宫有几个堂妹想跟慕容姑娘切磋绣技,望太妃成全。” 太妃心思全在戏台上,磕着瓜子摆了摆手指。 定柔沿着甬道出了园,跟着一个嬷嬷走了好久,穿过一道道游廊和垂花门,到了后园,四下僻静无人,将她引入一个房间,自告退了。 推开门扇,昭明哥哥今日穿的银灰色的便服锦袍,系着革带,衬托的精神奕奕,进来便将她拥入了怀,一手合上门扇,呼吸灼热急促,落在颈间,定柔一个念头还未转过来,已被打横抱起,屋中竟有床榻,昭明哥哥扯开了宫裙的衣带,沉重地覆住了她,定柔霎时吓坏了,伸手死死挡在他的脸上“你、你干嘛!” 陆绍翌喘息着渴求:“好妹妹,我想你想的快死了,给我吧。” 定柔直接给了他一记耳光,才打清醒了。 “我们虽换了定情之物,却无媒无聘,你岂非轻薄我,昭明哥哥,难道定柔看错了你吗?”她眼中带了泪意,审视着他。 陆绍翌忙解释:“我是太难过了,昨天我去找了皇上,明明答应过只要我有了心爱的人便成全我的,谁料君心难测,我昨晚一夜没睡,怕极了。” 蹲坐下去,颓然低头,泪水大颗大颗打在莲纹砖上。 定柔立刻心软了,她知道原因,皇帝那个混蛋! 俯身下来,坦率告诉他:“没有三媒六聘,没有花轿红妆,我慕容定柔绝不轻贱了自己,便是我们情深似海,也不行,若无缘,唯有与君相忘。” 陆绍翌握住她的手,哽噎道:“我还想着今天你能跟我一起私奔呢。” 定柔转头到一边,努力不看他:“定柔一生只走光明浩然之路,绝不做那淫奔无耻之事!” 陆绍翌伤心到极处,抱头喃喃:“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 定柔抱膝坐在地上:“或许我这一生,都离不开那个皇宫了。” 陆绍翌抬袖猛拭去泪,心中想出了主意:“趁着皇上不在京,我们拼一拼吧,皇后是个心肠柔善的人,即愿意助我们相见,我们求求她,帮帮我们,给太后说说情,我让我娘明日进宫,求太妃,她们一起给太后进言,只要太后赐婚,皇上事母至孝,定不会再横加干涉。” 定柔知道只要这一条路,太妃和皇后两个人情,太后会思索一番,不可能一下驳了面子,她真的要嫁给昭明哥哥了。 她心中最后作着挣扎,问他:“昭明哥哥,你从前可有过喜爱的女子?” 到了这关头,他见她生了疑虑,顿时恐慌无措,举誓道:“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从小就喜欢,再不曾遇到动心的,如有谎言,叫我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她信了,又问他:“你以后会对我始终如一吗?你会不会时日长了,便对我厌烦了,再去与别人欢好?我慕容定柔断然做不到三从四德,与别人共侍一夫。” 陆绍翌再次举誓:“我此后只娶你一人为妻,绝不纳妾,如有违誓,万箭穿胸,尸骨无存。” “好。”她的眼眶盈满了热泪。 就凭这句话,慕容茜,嫁了! 如斯男儿,正是我所求的。 曲终人散,曹家花厅,一对苦命鸳鸯跪在皇后面前。 皇后亲手扶起他们:“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本宫定竭尽全力,成全了你们!” “吾必终生感激娘娘恩典!” 日暖和煦,黄龙旗猎猎,河道上蚁群般的工民在夯土,皇帝围着披风站在高台的围栏上,俯视着,襄王走过来:“这边交给姜侍郎,明日咱们便返京罢,还乘快马吗?” 皇帝点一点下颔。 襄王不解:“连日奔波,臣弟担忧龙体。” 皇帝道:“朕不知为何,心中不踏实,还是早些回去,免得有事。” 襄王笑他:“哥是越老越谨小慎微了。” 皇帝在他肩上打了一下,襄王忙换了词语:“持重,是持重,哥不老,明年才而立呢,正是龙马精神。” 皇帝要踹他,襄王促狭的躲开了。 皇帝转眸望着远山叠金流翠,目光充满遐想,问:“四弟,你可知晓,一个女子心中另有所属,如何让她回心转意?” 襄王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了眼神,诧异道:“你是认真的?臣弟还是第一次听您这么认真的说起一个女子。” 皇帝深邃的眸子荡漾着一抹缱绻的神往,唇畔挂着深情,坚定地:“对,喜欢,非常喜欢!” 襄王望着哥哥侧颊的神情,笼罩在夕阳的光晕中,明黄衣袍灼灼生辉,衣袂袍角随风飘飞,宛如神祗。“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我哥这般向往。” 皇帝微笑温柔:“这世间的独一无二!” 襄王确定了哥是认真的,不由感慨那个女子,倾世的福气!这世间竟真有一个女子,能得到哥的一整颗心,竟还是个另有所属的,不识好歹。 “臣弟只遇到过投怀送抱的,臣弟平生所见,无不是奉承取悦,或有不同的,也是欲擒故纵,放长线,吊胃口。” “她不一样。” 皇帝下定了决心:“回去朕就册封她,先给她名分,等时日长了,她忘了那个人,就会接受我,我可以慢慢等,朕不信,朕以赤诚之心待她,她不感动。” 远处的天际,夕阳渐渐沉了下去。 第三日康宁殿,宫人们呈了茶,陆李氏冠戴正装和安太妃依着位子坐在右下首,皇后坐在左下首,太后听明了来意,微微蹙眉,那是哀家为祈儿预留的人,若不是岑双前几日忽然见红,祈儿要寸步不离守着,哀家不愿他分心,这会子已是襄王侧妃了,哀家答应了祈儿,待巡行河道归来,便将人送去襄王府,这就有来抢的了! 安太妃笑迎迎地道:“我这侄儿命苦,一表人才却遇到了林家那样的事,二十好几了,我甚是喜爱定柔那孩子,肥水不流外人田,索性亲上加亲了,不失为一桩美满姻缘,臣妾正做了媒人。” 李氏也赔着恭顺的笑:“臣妇之子与慕容姑娘算得表兄妹,虽出了五服,可自小相识,也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璧人,还求太后成全,一双两好,百年偕老。” 太后直后悔没有把慕容十一早些提调康宁殿,这会子却不得不顾忌安太妃的面子,安玉徽惯是个小心眼的,为了个宫女,不值得扯破了脸皮。 皇后也忙帮腔:“启禀母后,皇上曾对臣妾说过,待有恩遇,放慕容姑娘出宫嫁人。” 太后刚想拿做过御妻来搪塞,进过韶华馆,册封过名分的人,怎能再许嫁臣子,这下子生生梗在了喉咙。 “皇帝真这么说。” 皇后施一施:“臣妾岂敢假传圣谕。” 太后彻底抹不开面子了,只好说:“既是如此,也得问问人家姑娘的意愿,不然,岂非哀家乱点鸳鸯了。” 定柔从殿外宣进来。 李氏望着粉衣宫娥,瞬间目怔,娇小姌巧的身姿,娉娉婷婷而至,款款敛衽行礼,婀娜绰约,端庄静美,儿子口中仙女一般的人物,目怔了一瞬,心说,果然没夸大,如此惊为天人! “竟有这么标致的姑娘!”李氏想着,我儿有福了,上天果然是公正的,前头那个痨病鬼耽搁了,却送来这般国色天香的,正作补偿。 定柔望了一眼左边上座的妇人,穿着四品命妇的常服,约莫四五十岁,丹凤眼,眼角几尾细丝,鬓边难掩银白,倒比母亲沧桑了许多,心道这就是昭明哥哥的母亲,长得不甚像,许是昭明哥哥肖似父亲吧。 目光相触,想到这是以后的婆母,顿时耳根发烫。 请了安,安太妃递了个眼色,李氏先开口了:“姑娘,你可认得我,我是平凉候陆家的主母,说起来咱们是远亲,先婆母姚氏恭夫人,与汝家先老太君,乃是旁支中表,论辈分,吾当得一声‘表舅母’。” 定柔福一福:“拜见表舅母。” 李氏点头不止,越看越觉女子粉雕玉琢,这世上的美很多种,有扎眼的,细品却成了俗常,这女子是精致小巧,耐看的那种,天生的美人胎子,怪不得儿子摄了魂儿一般,娶这么个仙人儿回家,儿子还不被那些同僚羡煞死,一扫前头的蜚短流长。“快免礼孩子,啧啧啧,慕容府竟有这般仙姿玉色的人儿!” 李氏差点忘了下头的话,安太妃戳了戳肘,才想起来,清清嗓音道:“舅母昨日去靖国公府拜访了慕容槐公,以及你母温氏夫人,我膝下一子一女,长女早已出嫁,小犬绍翌,也是神采英拔的儿郎,咱们两家何不亲上加亲,吾挚诚冀求你父母赐爱珠下嫁,诚心聘你为妇,你父母已首肯,太妃也愿成其好,如今要听你的意见,孩子,你可愿做陆家媳?” 这样直白的问出来,定柔臊的脸颊红汪汪,如火炭烧了起来,手指隐隐的颤,嚅嗫着,好一会儿才说出,声如蚊呐:“甥女蒲柳之姿,舅母肯抬举......不胜荣幸......” 太后眼角闪过不悦,这孩子,哀家白疼她了,不是个聪慧明意的,也罢,主子许肯了,两方父母许肯了,皇帝也许肯了,当事者也许肯了,哀家再阻挠,岂非不解人意了。 “皇帝说过,陆家公子德才兼优,圭璋特达,待来日要亲自赐婚,如今皇帝不在,哀家便代他下谕,效法此去蓬山,愿两位卿家结秦晋之好,琴瑟相鸣,拟为佳话......” 白虎门外,陆绍翌不停地踱步,望眼欲穿,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跳。 李氏满面春风地走出来,陆绍翌三步并作两步,险些撞到了母亲,激动的声线直颤:“如何?” 李氏喜悦地点了点头。 陆绍翌大喜若狂,几乎要一跳蹦到城墙上:“我能娶定柔了?娘,你掐我一下,这不是做梦吧!” 李氏怎舍得拧自己的心头肉,轻轻捏了捏儿子的耳垂:“我儿有福了!” 陆绍翌一步跃上马,扬鞭驰了出去。 到了夜晚,激奋的辗转难眠,起来到院子大唱风萧萧兮,一边耍起了红缨枪,把阖家都给惊扰起来了。 七月十二日晨起下了晌急雨,片刻便云消雨霁,碧空万里,琉瓦飞檐被洗涤的明净莹新,映着日光璀璨生辉,棱线分明,定柔忽觉得眼前看什么都是流光溢彩的,走进这座孤城,整整三年六个月零七天,第一次觉得,一砖一瓦,都是豁朗的。 昨夜已收拾好了包裹,她嫌累赘,只带走了贴身紧要的东西,衣服首饰尽数给了那些宫女姐妹。 天不亮就起来,最后伏侍了太妃一场,而后到康宁殿给太后磕了三个头,感恩万千,太后见她目光赤诚,也不气了,只满心不舍,这个女娃一无亲二无故,却不知为何,叫她总想起那夭亡了的女儿。 后去了霓凰殿,拜别皇后,这是最大的恩人,若无她,定柔许是会在韶华馆变成槁木死灰,亡魂淹没在这寂寂深宫里。 皇后握着她的手,热泪盈眶:“能出去,真好。” 捧着一匣首饰赠与她做添妆,定柔怎能再受她恩惠,连连推脱,皇后只好强塞:“你如我妹子一般,缘分一场,姐姐若不拿出些东西,到显得不真挚了。” 一番心意,定柔只好收下。 而后嘱咐她,做了人妇要克己守礼,好生侍奉公婆,为陆家诞育子女,勤勤恳恳,过那夫唱妇随的好日子,别像姐姐,苟延残喘。 定柔也含了泪:“以后我会寻机来宫里探望您......” 正说着,殿门外传来内监尖细的长音:“陛下驾到——” 皇后打了个寒噤,定柔反而坦然无畏起来,我已是昭明哥哥未婚妻,凭你是皇帝又能怎样,退了两步,随着一众宫女跪到了角落。 皇帝形色匆匆,身上还围着披风,进来便对皇后说:“你吩咐六尚局准备准备,朕要册......”猛瞥见了一个袅娜的身影,皇后忙解释:“皇上不是说过但有恩遇了,放慕容姑娘出宫嫁人么,母后昨日心情畅快,降下恩遇,将慕容姑娘赐婚给平凉候家的嫡公子了。” 皇帝目光掠过讶然,意味深长地盯了皇后一眼,又望那小女子,不过几日,你们竟然...... 皇后对定柔摆了摆手指:“快跪安吧,收拾行李。” “喏。”定柔握着首饰盒,拱身退出殿外。 圆圆回到耳房,定柔已将屋子收拾的纤尘不染,将姐妹们床褥拆洗了,坐在镜前换了民间的衣裳,一袭菡萏色荷叶袖齐腰襦裙,头发绾了个女儿式的慵妆髻,簪了一只白玉素钗,和两朵海棠绢花,略施了些胭脂,轻轻画了几笔眉线,又含着口胭纸。 圆圆嘻嘻送了个祝福:“恭喜姐姐好事近!” 定柔吐出口胭纸,回过头来,掩不住灿漫的笑意。“谢谢!” 圆圆失神看着,叹道:“姐姐这一笑,皇上六宫的娘娘们也黯然失色了。” 门外进来一个面生的宫女:“慕容姑娘,奴婢是康宁殿新来的,锦纹姑姑有事找你,说要绣窗花,花样子要您给描出来,让您随奴婢去一趟。” “知道了。”她想着,我出宫的时间在未时,现在还早,不麻烦走一走。 出了耳房,那宫女径直引着她走偏僻的宫巷,转过几道垂花门,却不是去康宁殿的方向,她好奇问那宫女,那厢只说:“不在康宁殿,锦姑姑在春和殿。” 春和殿?她来宫里这么久没听说那里住人啊。 到了宫门前,门匾上果然镌着“春和殿”三个烫金大字,宫女拱手请入:“锦姑姑在正殿等姑娘。” 定柔莫名生了不安。 踯躅了一阵,还是踏步迈进。 富丽宏伟的宫殿,两阙栖凤翔鸾,台阁廊柱瑶瑶生光,檐角挂着檐铃,风吹咭叮响,庭前一株二人怀抱粗的合欢树,足有百年树龄,还在开着花,如烟如霞,葳蕤遮天蔽日,枝叶遮蔽了大半个院子,树下一个乌木摇椅,定柔想起了妙真观那棵紫藤树。 出神间,有内监在催促她。 方步入前殿,忽听得殿门在身后闭上了,沉重的吱呀声震耳。“你们,何意啊?” 有男人的脚步声从内殿出来,定柔吓了一跳,紧紧贴着门,那人唇角含着缱绻的笑意,目光泓邃,煜煜如明珠流光,穿着月白色流云纹襕袍,束发玉簪,腰束白玉龙纹革带。 定柔顿时脸红耳热,心觉不妙,惊慌地看着他:“你......你诳......诳我来此......何为......” 隔着五步远,皇帝没有往前,眼眸神情地眨动着:“你今天很好看,不过我还是你喜欢你素面的样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那语气让定柔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皇帝抬手指向紫檀长案上一个呈盘,置着一本金册和一方描金紫漆龙凤纹的宝匣。“看看吧。” 定柔拧捏着,皇帝揶揄道:“快,不然我要亲自动手了啊。” 定柔想着,还能是毒蛇怪物要吃人不成,我偏不怕,惴惴走上前,屏气揭开宝匣,是一方金鐏龙纽,底下的篆纹印泥是“贵妃之宝”四字。 不是毒蛇吐信子。 她不知何意,又拿起金册,上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王者建邦,设内辅之职,圣人作则......尔靖国公、前淮南节度使慕容槐之十一女,冠尽盛门,幽娴令德,静容婉约,雍和粹纯,柔嘉维则,清心玉映,深和朕心,兹册封尔为正一品贵妃,着首相余,礼部尚书......持节行册封大礼,钦哉!” 贵妃?我? 腰上猛然多了铁环似的手臂,男人的呼吸热热呵在后颈,她立刻蛮力挣扎,男人却动越箍的紧,在耳畔呢喃说:“我登基那日就在想,假若遇到心之所爱的女子,便让她做贵妃,独一无二的位子,无用对着她们卑躬屈膝,只要她一生诚挚待我,我必以帝王之全力去爱护她,给她绝无仅有宠爱和尊荣。” (老公回来了,就孩子睡得晚问题跟我大吵了一炮,所以今晚得早点睡了,抱歉,这章没写完) 第二十章 即成天堑1 炽热的吻落在颈项,她全身一阵战栗,想挣扎,却被束的紧紧的:“小丫头,快回到我身边来吧,你让我想了好多日子了......” 男人的手开始顺着曲线游移,解开了肋下的蝴蝶结带子,定柔猛然大惊失色,胡乱挣扎一气:“放开!放开!” “听话!我好好疼你。” “你放开!”她喊了出来。 出宫在即,她不想得罪这个人,万一他龙颜震怒,一句话取消了她恩遇的资格,岂非得不偿失,这下子不得罪不行了,磨了磨牙根,朝着男人的手臂啃了下去,对着一大块肉,男人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松开了手臂,她慌忙闪避到门前,大拍门扇:“开门!开门!” 皇帝掀开衣袖,右小臂上一圈亮森森的牙印,那疼还未散去,皱着眉换气:“我看你不只是猴子、兔子、小猫,老鼠,现在变成小狗了,动不动就抓人咬人。” 定柔拍的手掌火辣辣,那几扇门毫无动静。 皇帝又要走过来,定柔猛摘下了头上发钗,比在前面:“你不许动我!” 皇帝眉峰闪过不悦:“别闹了,还要我怎样?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满足你,这世上有什么是朕寻不到的。” 定柔更气了,你拿我当什么了,我已有婚约,你用一块冷邦邦的石头,让我背信弃义,委实卑鄙! 临危,要冷静,冷静......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了利器,泰然自若地道:“臣女敢问陛下,从隆兴六年到今天,臣女进宫三载有余,陛下从前为何厌恶臣女?” 皇帝没回答,直接迫近了一步,道:“我说了,过去的三年我加倍补偿你,从前你小,我当你是不懂规矩的小孩,如今你正是锦瑟年华,明珠璀璨,才是最合时宜的时候。” 定柔忍不住蔑笑了一声,唇角浅浅的笑靥,荡出稍纵即逝的腼腆:“你不过是因为猜忌我爹罢了,因为淮南事变,便是傻子也看的出来。” 皇帝眼中神色乍变。 难道,她...... 定柔唇角笑出了自嘲:“邢家谋反,我爹作壁上观,身为人臣,食君之禄,是他做的欠周全,我身为女儿,不言父之过,你夺了兵权,夺了封邑,将阖家挟持到京,没有株连追究,已经是格外的开恩,慕容家应当承受这个果,臣女无有怨言。” 皇帝定定望着她,瞳光闪烁着,如曜珠煜煜流转,只觉分外刮目相看,刮目相看也! 这个小女子,真真相见恨晚!不,是爱她恨晚! 澹然宁静的眉目,秀气俏美的樱唇,落落洒脱的神情,侃侃道:“陛下,你是万乘之尊,高高在上,可你以为所有人就该被你踩在脚下,奴颜婢膝,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活得毫无尊严吗?定柔初进宫,入了韶华馆成了御妻的时候,我想着即来了,成了你的人,便不是我心之所愿,也只能顺天应命,我身上有热孝,只要你通情达理,只要你好生待我,等我过了孝期,哪怕你后宫佳丽如云,哪怕你左右逢源,我认命了......可是,你是怎么做的,你和她们一起,将我践踏在脚下。 皇上,韶华馆的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慕容定柔对你,早就耗光了耐心,从你说出‘蝇营蚁附’那四个字的时候,我们之间就两决绝了。” 皇帝听的怔了神儿,好个有骨气的小丫头,敢对他说出这般傲骨铮铮的话,这世上,除了贤妃,便只有她了,偏还如此卓荦秀杰的女子,平生所等所期,舍她其谁? 在向前一步,娇哄着道:“今天我不逼你,只要你不走,这春和殿是朕为你挑选出来的,我知你不喜那些浮华的东西,特让他们装饰的简洁雅致,外头那棵合欢树有一百三十多年了,从前朝开国保存到现在,咱们初见时,就在合欢树下,我想你一定喜欢,只春和殿有,你受了这册宝,我给你时间,慢慢接受我,好不好?” 她撇过脸,义无反顾地说:“民间有句俗语叫‘好马不吃回头草’,皇上,便是您今天说的多么花团锦簇,定柔也不吃您这棵回头草了,望您不要再强人所难。” 皇帝大步上来,双臂重新迫住了她:“若是朕执意不放你走呢。” 定柔闪避了一下,还是被挟住了,贴着门扇,直欲钻出个洞来,抬手将发钗比在自己的颈间:“宁为玉碎!” 男人比她高出了一肩半,挣扭中,犹如小鸡搏苍鹰,强弱悬殊,一把按住了她的手,钗簪落地,忽而脸颊相贴,男人身上有沉水香混合芝兰的味道,粗声喘息着,她被牢牢禁锢着,动弹不得,呼吸急促地喷在面上,然后猛一下攫住了唇,她惊得霎时面无人色,呆呆如木头一般,唇上被另一个柔软缠绵地喈吮,将她的呼出来的气全部吞下去了,这是...... 这是...... 她完全忘了该怎么反应,只觉换不过气来,血流沸腾着,一股脑冲倒了头顶,胸口传来沉闷的钝痛,稍一吸气,牙关被攻破,一条火热的舌勾缠住了她的丁香小舌...... ......定柔生了恍惚的迷离,四肢百骸像脱了力,变得不是自己的,思维停住了运转,胸口的窒息感愈来愈强烈,她喉间想咳,却咳不出来,拨开一丝清醒,一双小手握成拳头,急拍重打,齿间一切,咬了他一下,他口中“唔”一声,这才停下,缓缓放开了她。 她拼力将那副身躯推开,整个人如释闷毙,顿时咳个不停,喘个不停,满眼全是滢滢的泪,咳完了,懊恼地使力捂着嘴,想一头磕在殿柱上,唇齿间还留着他的气味,他的嘴亲过多少妃嫔啊! 皇帝得意地享受这唇上的痛楚,回味着那美好的滋味,无与伦比! “混蛋!”定柔望着他那无耻的模样,恨得目如睚眦,脚尖一踮,跳起来扬手飞去一掴,“啪!”一声响亮,落在左脸上,混蛋完全没料到她会这样,是以丝毫未防备。 “你......居然敢?”混蛋惊呆了,生平第一次挨了女人耳光,无人可以僭越的九五之尊挨了一记小女子的打? 定柔牙根咬的发麻:“谁叫你轻薄我的!” 混蛋眉峰燃烧起了怒火:“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凭这个,朕将你家满门抄斩都不为过!你父母,姊妹兄弟,所有人。” 定柔贴着门扇,脑中“嗡”一声,这才冷静下来,越想越可怕,心头寒意凛冽,悲凉到了极处,禁不住隐隐瑟抖起来。 皇帝望着她那小身躯,如霜风中的花蕊,冽冽地颤,方才红的滴透的脸颊血色全无,惨白惨白地,一腔怒火瞬间消弭于无形。 心中好笑道,你根本就是个纸老虎。 她两行清凌凌的泪滚了下来,吸吸鼻子,装模作样地说:“这件事就咱俩人知道,你一介七尺儿郎,若是个堂堂正正的,就现仇现报,莫要带累旁人,我站在这给你打,打一百下,一千下,打到你解恨为止。” 说着,闭上了双目,薄薄的睫毛如蝶翼蹁跹,齿间紧紧咬着唇,示意他打。 这小女子太有趣了!皇帝只恨不得将她立刻抱进怀里揉碎了,他不要等了,立刻就要她,变成属于自己的女人! 定柔忐忑地等着,没等到巴掌,黑暗中那灼热丰厚的男人唇又欺了上来,她睁开眼只看到一张放大的脸,惊喊声吞没在口中,下一刻脚下凌空一抬,倾在了男人臂弯中,唇上堵着,腰上如铁链囚着,任她如何踢打掐拧,也挣扎不开一分,在师姑那里学的招式全没了用处。 一路到了内殿,落在一张宽阔的拔步床上,柔软如云的床褥接住了,男人的身躯沉甸甸地覆上来,吻从唇辗转到了颈、锁骨,腻滑的肌肤软玉娇香,触之生美好,一手急不可耐地解衣宽带,如变法术一般,外衫、夹衣,裙襦一件件飞出去,定柔仰颔左避右闪,拼死抵抗,口中哭喊着:“你若敢糟蹋了我,我就恨死你了!恨死你了!” 皇帝顿了一下,抬起头来:“你说什么?糟蹋?朕心悦与你,天恩以授,怎么到你嘴里成糟蹋了!你敢说朕糟蹋!” 定柔身上只剩了薄绸里衣,也被敞开,露出兰草兜肚,她羞愤的只想死去,在下逼视着那个混蛋,仇恨满面地红着眼珠:“把你的天恩给别人吧!我不稀罕!不稀罕!” “不许说话,乖,否则我会弄疼了你。” “呜呜......昭明哥哥!救我!你在哪儿,快来救我......”里衣被褪下一半,女子全副胴体一览无遗,男人的手顿滞,被这话刺激到了,停下来,定柔趁机挣脱出去,到榻边穿起里衣,慌慌急急地系里衣的带子,越急越系不住,皇帝望着那一脉香颈,羊脂玉般吹弹可破的底子,燃透出一层红艳,如此美的!便是她不愿,也不能给了别人! 刚穿起的里衣又被扯下,吻狂热地印在颈间,定柔却没想到他反复,往旁边一扑,不留神鼻子磕在了坚硬的床柱上,眼前倏忽黑了一下,皇帝正吻得忘情,忽发现她不动了,一只手堵在鼻端,鲜红的血珠顺着手腕滑下。 “怎么了?” 定柔疼的睁不开眼。 皇帝忙翻出了帕子,定柔一把推搪开,逃离床榻,也不管鼻血,拾起地上的衣服,一边穿着一边往外殿奔。 一只小手在门上拍出了的青肿:“开门啊!” 皇帝走出来,看到她鼻血沁红袖管,头发已乱,衣衫系的乱七八糟,血珠滴了一路,忽而由心到生了无力感,惆怅的声音问:“你就这么不愿意跟我?” 定柔啜泣着,斩钉截铁地说:“吾非昭明哥哥不嫁!” 这一句话彻底挫败了他,恼羞成怒地笑了两声,帝王与生俱来的骄傲,血液里流着尊贵的血,这一切,摔摔头,冷冷地道:“好!很好!朕也不是非你不可!” 对外面命令:“来人!开门!”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沉木的门扇发出震耳欲聋的吱呀声,定柔夺门而出,身后的声音狠狠丢下一句:“你别后悔!” (哄睡了孩子再补) 第二十一章 即成天堑2 陆绍翌每半月换一次值,因还未到日子,心中惦记定柔,又焦急婚期,特谒假几日快马回府,进门就和母亲商讨起了吉期。 李氏说:“娘找几个道者看了,今年的黄道都是小日子,不如明年二月初八,青龙金匮,六辰值日,大吉大利,主福禄满堂,锦上添花,年前放了聘,年后亲迎。” 陆绍翌急道:“还等到年后,我一天也等不下去了,我要快点娶到定柔妹妹,您不是一直着急抱孙子,这会子怎么反而拖泥带水,成心急死儿子,你知道我多喜欢她,我每天什么都做不了,满脑子都是她,得了相思病了。” 李氏踌躇道:“娘也着急啊,跟你一般大的子弟都两三个孩儿了,娘做梦都是那小童子叫奶奶,可是急也得有个章法,这娶亲典礼,最讲究良辰吉时,万一冲煞了什么,可不是闹着顽的。” 陆绍翌问:“最近的日子是哪天?” 李氏想了想:“这月二十八,小玉堂值日。” 陆绍翌算着:“还有半个月,就那天了,我要成亲,十六日大顺,我去纳征。” 李氏着慌了:“半个月,怎么撵的出来,聘礼到是现成,可新房还未装饰,你爹也赶不回来呀,你姐姐在齐州,也赶不过来。” “我不管,我要立刻娶到定柔妹妹,您想法子吧,多找些工匠,让他们通宵达旦,琅嬛居的画柱都是前年才重新绘彩了的,还新的很,装隔扇、帘幕、贴花板,描画壁,半个月能赶得出来,我爹和姐姐,回不来就算了,来了也帮不上忙。” 李氏感觉一个头两个大:“你就这么猴急,半个月把媳妇娶回家,这是要你娘的命。” 陆绍翌耍赖道:“夜长梦多你懂不懂,定柔那般容貌,万一被人撞见,来个争抢的,比我强,她再变了心,儿子就不活了,您斟酌罢。” 李氏只好妥协。 只要儿子高兴,她下海捉鳖都使得。 正说着,小厮通报老爷回来了,去嘉福居换衣裳了,李氏忙吩咐丫鬟煮麦芽茶,预备饭菜,稍事平凉候换了长袍来到前厅,阴沉着脸问儿子:“陛下御信召我回来,说了要赐婚,给你续娶林家庶女,怎地一眨眼变成慕容家的庶女了?” 李氏惊道:“又是姓林的,阴魂不散的,你还敢沾林家啊,要娶你娶,我可不许那老鳖孙再坑害我儿。” 陆弘焘险些要抡袖子扇人,厉声指问:“是不是你们娘们使了路子,慕容家什么成色,淮南谋反的从犯,那是朝不保夕的,陛下要安定淮南军才留着他们,说不准哪天就是一场株连,来个拔树搜根,我们撇清还来不及,怎么净着往上贴。” 李氏不懂政治上的事,这一听,也吓了一跳。 陆绍翌干脆说:“我不管,我就要定柔妹妹,株连也认了,除了定柔,我谁也不要,否则我就去庙里梯度,出家当一辈子和尚,你们选吧。” 陆弘焘疼爱小妾随氏生的两个庶子,随军在凉州,形影不离,但最看重的还是这个嫡长子,将来承袭爵位,振兴陆家还得靠嫡子,是以当年深谋远猷,四处求人,托门路,送儿子进了崇文馆,为的就是成为今上的伴读,混个脸热,如今也成效甚佳。 “慕容家的女儿于你前程无助益,娶了无甚用处。” “娶不到定柔妹妹我活着都没意思,还要什么前程啊。” “孽障,敢违逆父亲!” “太后赐婚,父亲要抗旨不成?” 父子俩杠起来了,李氏也犯了难,事关儿子前程,但那慕容女实在生的漂亮,别说儿子不舍,她也不舍,虽说恼恨林家,可架不住人家后台硬,是襄王的岳丈,又出了皇妃,隆宠正盛,做了姻亲,便和襄王成了连襟,这买卖换算的很。 只好想了个法子,对争执的父子俩说:“不若我们再进宫一趟,求求太后,林家和慕容家两位姑娘,咱都要了,林家姑娘做正室,慕容姑娘为妾,我儿正享齐人之福啊!” 陆绍翌一听,直接急了,发狠道:“娘你真想的出!定柔妹妹跟我说了,若无明媒正娶她宁愿不嫁,儿子今天把话撂这,若定柔妹妹嫁了旁人,我立时不活了,我上奏本请调去燕州当前锋,战死沙场,叫你们连全尸都找不到!” 李氏吓坏了。 陆弘焘讨了个没趣,只好无奈应允。 十六日天不亮陆绍翌便收拾的衣冠楚楚,带着司虞员外郎夫人为媒人,堆金叠玉的聘礼和军中兄弟帮忙猎来的一双大雁,敲了慕容府大门,慕容槐和温氏早饭也没来得及吃,坐在前厅,越看女婿越顺眼,又亲自来送聘,足显至诚。 陆绍翌举止谦卑,仪态端方,又语出幽默,惹的慕容槐连连大笑。 想见定柔一面,倾诉一番衷肠,碍于婚前男女有别,不免在岳父母面前落个轻佻的印象,只好忍住了,留下媒人交换庚帖,商议迎亲诸事。 “二十八就亲迎?”定柔惊得手慌脚乱起来。 这么快,不过十来日,她原打算过个一年半载,身上为祖母除了孝,再回姑苏一趟,在师傅陵前守庐三个月,陪一陪两位师姑,聊作补偿,这么措手不及,她为难了。 温氏劝她:“你祖母又不是热孝,你服了一半,可以停一停,等新婚过去了,再继续服,至于姑苏,你别想回去了,咱们家的人出京城得向吏部司报备,一道道手谕下来,估计就是明年了。” 还是阶下囚,定柔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陆家这桩姻缘难得,陆公子仪表堂堂,你也不是碧玉年华了,娘劝你,还是早些嫁了,你爹老了,慕容家这日子前景邈茫,还不知将来怎样,你早些有个归属,娘也放心了。” 其实先前温氏并不满意陆家,一个千户侯,在京中算个中等,小十才是最合适,十一何等姿色,温良意生的最出色的孩儿,便是不做妃御,也得嫁个皇亲贵胄,若非慕容家没落了,陆家恐怕连边儿都沾不上,但今天亲见了陆家哥儿,温氏心意改了,仪表堂堂,与十一也算天作之合,更重要的是前途无量。 翌日母女俩外出购置嫁妆,定柔戴着帷帽,对这些完全没概念,任由母亲包办,先到首饰店和绸缎庄,而后进了西市盘古街,最好的木工铺,掌柜一看仆人前簇后拥,穿的锦采绣裳,立刻眼珠一亮,笑成了眯缝,卯足劲了奉承,掀开帐帷,亮出最好的紫楠家具,木制纹理细腻流畅,隐约有金丝参差,这是最好的金丝楠,油亮的光泽,散发着新木的浓郁香气。 “夫人尽管放心,都是几十年的老工匠,超群绝伦,看看咱这镂雕,这嵌的珊瑚和螺钿,那个不得一二年功夫。” 温氏满意极了:“吾是慕名而来,要的就是精致。” 掌柜的已摸清了来历,谁人不知慕容家是个富可敌国的,遇上大主顾了,待温氏挑了架子床、美人榻、衣橱、妆台、玫瑰椅,连忙又将小件搬出来品鉴,温氏敲敲小香几和圆桌的木质,索性购下一整套。 接下来便讨论起了价格,掌柜的一拨拉算盘,好家伙,三万多两,温氏也是久经沙场的,口齿伶俐,思维清晰,断不会被宰了,两厢说的面红耳赤,掌柜的摇头如拨浪鼓,温氏最后亮出了杀手锏:“我膝下还有两子一女,长子不久也要续弦,交你个朋友,以后就认定你家的东西了。” 掌柜的捋着须,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源远流长,算盘珠子去了个零头,成交! 温氏尚不满足:“我现银现结,再去一千两,那些小件就当额外赠送。” 掌柜的心头在滴血,京城达官贵胄遍地,素常皆是狗肉账,到府中三番五次去讨要,得赔上笑脸和重礼,吃了不少白眼,还有三五载要不回来的,便是结了,也是大打了折扣的,店中周转甚艰辛,这么大一笔现银如此痛快的,还是头一遭,不免动摇了。 温氏从袖管掏出厚厚一沓大额票银:“稍后把大件给我送到集云巷平凉候陆府,就说是慕容府的嫁妆。” 掌柜的拱手:“哎呀呀,原来令千金缔姻的是平凉候府啊,那位哥儿可是御前的红人,前途不可限量,恭喜啊恭喜。” 定柔坐在角落快睡着了。 夕阳连积水,边色满秋空,御苑华琼池水云亭,笛声清越悠扬,远处水波连天共一色,恍如一副丹青画卷,而他,此刻是画中人。曲调萦绕流转,纵横跌宕。 曲罢,他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吹《窥月》,亦可能是最后一次吹笛。 解下腕上缠绕的小锁,放进紫檀小匣,那里有玉人、猴子,低眸深深凝视了一眼,眼底的忧伤渐渐湮没,最后决绝地合上盖子,上了一把锁,拿在手上,对着茫茫碧水,指间一松,顷刻间“扑通”一声,紫檀木沉,荡漾起涟涟碧漪,而后没入水下....... 赵禝,从来拿得起放得下。 坐在舆辇上,走在蜿蜒的青石路上,秋意深,花木渐萧索,前方迎面遇上一行人,拥簇着坐辇上霞韵月姿的女子。 两人同时下辇。 他走过去,摸了摸她的手,是凉的,忙解下自己的披风亲手为她系在身上,关切地说:“风凉了,你身子弱,以后出来坐轿子。” “臣妾只是觉得闷,想出来走走,谢陛下关怀。” 他握着她的手,道:“朕明日要去围猎,十几日才能回来,待回来再陪你。” 女子款款敛衽一施,姿态优雅。“臣妾遵旨,静等陛下归来。” “你坐朕的舆辇回去吧。” “是。” 他松开手,踏步向前,身形笔直如清风玉竹,背影磊落如月下苍松。 女子静静望着,好久才转头。 他绕过一重重的花圃林荫,也不知为何,特意绕走了狭窄的小路,一路拂柳分花,衣上沾了碎叶和花粉。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黄昏。 在淼可园,也是夏末初秋,他满心欢喜地带着一个紫檀小匣,装着刚刚镌好的玉人,是和阗羊脂软玉的,玉质温润通透,光洁丽质。 小像中的女子霞韵月姿,眉目恬淡淑然,笑容冰澈剔透如琉璃。 他刻好最后一刀的时候,喜悦的像个孩子。 纯涵一定喜欢! 纯涵,纯涵,这个名字读来缱生旖旎,唇齿美好。 到了水芳岩秀,宫人们却说:“婕妤娘娘出去了,淑妃娘娘宫中一株番邦来的绿菊早开了,娘娘应邀去赏花了。” 他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还等不到回来,便有些焦灼,起身独自出去,想着能在路上撞到她,吩咐了小柱子他们不要跟随,他要快些见到他。 淼可园花林成阵,随时可见环绕的小山峰,道路曲曲折折,他嫌远,看了看四下无人,系上袍裙,沿着山石攀上了一座小峰,矮松竹篁茂盛,枝叶浓密蔽目,不停挂到衣角,想着走过这座障碍,后头是青石大路,能早一步到淑妃的长春仙馆。 纯涵见到他来相接,必然欢喜。 趟枝赶叶,翻到另一边,遥遥望见魂牵梦绕的身影,穿着淡湘色香云纱提花襦裙,娉娉婷婷走在青石路上,只带了一个宫娥。 他心头一喜,险些喊出名字来,转念一想,嚇她一跳,给她个惊喜。 弯腰走了几步,那身影越来越近,两人说话声清晰地飘过来: “姑娘,您为何把陛下赠给你的东西分给她们啊?” 一个安恬柔缓的嗓音说:“青禾,我初来乍到,万不可与她们针锋相对,成了众矢之的,我身份低微,陛下近一二月来我这里最频繁,已经引起众怒了,我更得放低姿态,奉承着她们,才能让她们少针对我一些,我的日子也轻松一些。” “怕甚,奴婢瞧陛下疼惜您得紧,但凡姑娘喜欢的,无需说,陛下一个眼神就知所想所喜,那晶珠帘幕可是娘娘宫中的昕薇馆才有,她们可艳羡呢。” 一声笑音突兀地传来,带着嘲讽,听在耳中叫人生了恍惚:“他不过是看我打扮的清雅,一时新鲜罢了,帝王之爱,能得几时久?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1,便是造个金屋出来,也难免新欢忘故人,妾人独憔悴,悲而垂泪兮,自古宫禁后妃,宿命罢了。” 有风声拂过松竹叶,耳边簌簌轻响...... 体内的沸腾血流变得冷却下来。 “......青禾,你和我们在下房相依为命长大,在这宫中只有你是我的心腹,在这世上,我在乎的只有娘,从进宫那一天我就起誓,林纯涵要活得如锦似绣,活得比林家任何一个女儿都高贵,让她们对我卑躬屈膝,对我行礼叩拜,我要做林家最坚实的后盾,我要让爹爹后悔莫及,这些年对我和娘所有的不公,我要让娘百年后名正言顺进林家的祠堂,堂堂正正,和太太并肩享受他们的香火....... 对皇上,我时时刻刻要做的,是捉摸他的喜怒厌恶,能一直做他喜欢的那一种人,尽早诞下皇子,巩固宠爱......”那声音诉说着,走远了。 夕阳沉沉堕下地平线,不知去向了何处。 初见她,是在四弟府中,笑筵歌席,走斝飞觥,他觉得聒噪,漫步来到后园,在梨花树下,一位素衣浅衫的女子倚树而望,似在沉思,眸子隐隐含着泪。 见到人,怯生生地行了个礼,低眸不敢直视。 满园衣香鬓影,唯她清丽质朴,身上的衣服是发了旧的,发间只簪了银簪,却掩不住出众的姿色,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那一树梨花开的堆雪砌冰,溶溶霭霭,白锦无纹香烂漫,圣洁无暇。 他问她有何伤心之事。 她答:“人道送春无送处,山花落地红满路。” 自怜,难留春住。 眼前的女子亦如那梨花,粉妆玉砌,冰魂雪魄,一双眸子明澈如清泉,眨动着羞涩的不安,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悸动的滋味。 “年年岁岁,依旧笑春风。” 他伸出手来,对她说:“人情淡薄世所平常,春夏更替亘古有之,你可愿,让我来守护你,守护这一晌春色?” 她吓了一跳,娟好静秀的面容蒙上了忧惧,如一株含羞草,柔柔怯怯,那天他没穿龙袍,只穿了素常的襕衫,像个书生。 身后传来一沓跪地声,内侍和官员跪了一地,其中有林国公。 没几天,她被送进了宫。 封了婕妤,他并没有碰她,有人辗转告知了丁家的事,他并不在意,只要以后,她的心是属于一个人的,他愿意等,让她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值得的。 她在国公府并未读多少书,偶尔诗中会有念错的字,他也不点破,夜夜处理完了奏疏,捧着诗词赋来,与她解说,她亦是学得刻苦,甚是废寝忘食。 他用尽了心思,她面上的笑容愈来愈甜美。 直到一个月后,那一日来到昕薇馆,与她畅谈了会儿,要走的时候,她的眼中流露出不舍,他疼惜不已,将她拥揽入怀,问她:“纯涵,你喜欢赵禝吗?” 她怔了一瞬,清莹莹的眸子如明珠流光,吟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这一句话让他眼中含了热意。 紧紧拥住她,将两个人变为了一体。 那是他第一次吻了女子。 那一夜,抱她在怀,在耳边说:“我必不让你在她们面前卑躬屈膝......” 思绪间,双腿已站的麻痹,眉目间只剩了冰冷,天色已暝,他望着手中的紫檀小匣,取出玉人来,狠狠向后一抛,玉石粉碎的裂声...... 我之所爱,宁缺毋滥! 此后,亦如往常地宠爱她,只是再也不肯亲吻她的唇。 从淮南回来,再见她,他知道自己真的放下了,朕有万里江山如画,夫复何求,无所求了。 他与她,只是皇帝与嫔妃。 这一次,他要再一次放下,彻底斩断情念,无欲无求,无欲则刚。 *** 婚期临近,廊下大红绸幢幢,喜字贴满了窗纸,定柔的紧张与日俱增,有时整夜辗转不得眠,似是慌,又似无措,不知做了人妇,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 衣架上挂着绣庄选来的大红绣翟嫁衣,金线堆绣,艳色耀目,锦盒里放着翠钿步摇凤冠,珠彩流华。 那嫁衣她不大合意,不喜欢那么繁复的,尺寸也不甚合身,日子匆忙,只好自己改了改。 家中的事情也无需她来操心,母亲无所不能,六姐老成练达,她每日只是坐在绣楼里,等待,等待是如此磨煞了人,拿起了针线,不知该做什么,胡乱绣了一个,竟是荷包,雨后天青色的缎子,绣着一尾芝兰。 她不知为何做了这个? 院中传来了争吵声,好像是十姐和母亲。 推开门,院中这几日摆满了嫁妆,已装了箱,贴了喜字,十姐站在当院和母亲争吵。 “这些瓷器怎么回事!啊,怎么我从来没见过!为什么十一有,我却没有!” 母亲说:“这是妙真观师太送给十一的,你当然没有。” 十姐骂道:“偏心眼儿的娘,鬼才信你的话,一个道姑子有这般好东西,凭什么给了别人家的孩子,准是你偏袒十一的!我不活了!” 母亲也骂:“你个掉钱眼儿里的东西,那天叫你回来吃饭,你推说生病,这会子到来查看妹妹的嫁妆,说了是人家妙真观师太的,爱信不信,问你爹去,你爹还会诳你不成。” 十姐坐在了一个箱子上:“我不管谁给的,她有我必须有!你看着办吧!” 说着,哭天抹泪起来。 六姐上去劝,十姐甩开手:“别碰我!沾上你的穷酸晦气!” 母亲顿时恼了,上去揪住十姐的耳朵,扬手两个巴掌,十姐仰天躺在石砌地上,嚎啕捶胸,将别院的人都引来了,父亲出现在月洞门:“吵什么,老远就听见你们争执!” 母亲说了原因,父亲也气愤不已,骂了句:“讨债的孽障!” 将手里的鱼竿摔成两截,拂袖离去。 片刻后,毓娟终于止住了哭声,脚下一个大箱子装着满满的瓷器和玉石摆件,定柔又给了她二十来颗合浦大珠。 待定柔走后,温氏揪住毓娟的耳朵:“你个混账,从小你就欺负她,去了摄梅院,背着你祖母掐她,拧她,怪道你祖母不喜欢你!咱家出事那天,若不是妹妹,你还有命活吗,忘恩负义的东西!” 毓娟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叫人抬了箱子,喜滋滋走了。 一众儿女,温氏最不喜毓娟,模样生的平常,是个垫底的,偏还长了一副爆炭脾气,贪财刻薄,嫁到孙家,成日和婆母妯娌唇枪舌剑,与夫婿闹腾,孙家太太时常来家哭诉,若不是生育了子嗣,兴许人家就退货了。 马车上,毓娟用帕子擦拭着瓷器,旁边的十姐夫孙鎵击扣着一个花瓶,啧啧称赞:“娘子好样的,了不起啊,几滴眼泪弹指间换来这么些好东西!够咱吃个二十年的!” 毓娟得意道:“十一妹惯是个缺心眼的,为了息事宁人,肯定会割让给我,这叫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孙鎵竖起大拇指。 毓娟冷哼道:“最可恶的是我娘,她最孬了,硬是不让我知道有多少家私,这些东西从淮南运过来,我竟不知道,哼!” 到了二十七日夜间,阖家张灯结彩,灯笼通明。 素韵亲手做了夜宵来云葭小筑,叮嘱定柔:“多进些,明天你要饿一天的。” 定柔吃着热气腾腾的鱼汤面线,炒菌子无比可口,眼泪珠子落在碗中:“姐,你真好,你和四哥,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 素韵拍拍她的肩:“咱们一母同胞,原就该守望相助,只是小九她们,从我嫁人后就嫌弃我了。” 定柔从回来便有一腔子话想对母亲说,却多次张不开口,如今对着六姐,全部倾吐了出来,她被一个男人亲了嘴,看光了身子,还配得上昭明哥哥吗? 素韵听的大惊失色,合上门扇,小声询问妹妹:“你失身了?” 定柔摇摇头:“我没让他得手。” 素韵拍拍胸口:“没得逞就好,新婚之夜是要验落红的。” 定柔双手捂面:“我那样和失身没区别,他全看到了……” 素韵抱住妹妹:“妹妹这件事你必须烂在心里,你没有失身,已是天大的万幸,无伤大碍,只要再不见那个人,时日长了就忘了,姐姐也告诉你一件事,莫要与任何人说。” 素韵已开始哽噎,眼泪滚滚:“姐姐......曾对不起你姐夫过......那是前年,娘走时也没给我留多少银子,天冷了家里又要添置棉衣又要购买粮油,实在凑不出钱买菜蔬,孩子又整天嚷嚷要吃肉,我只好去给一家大宅门帮厨,捡一些他们的下水,那是个下午,我去柴房抱柴,忽然就有个人闯进来栓上门把我按住了,那柴房光线阴暗,我根本连脸都没看清,就被糟蹋了......那天之后我再也没独自出去过,背着你姐夫流了有一缸泪,夜里咬着被角不敢哭出声,更可怕的是那次之后我身上没来,怕什么来什么,我实在不知道是你姐夫的还是那个男人的,反正家里也不能再多一张嘴,我挑水搬碾盘,没日没夜干重活把那小孽种生生弄掉了。” 定柔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和姐姐一同流泪。 素韵猛从脸上抹一把水渍:“现在也想开了,有什么,不就失了一次身吗,横竖我是个妇人,只要咬死了到棺材里,你姐夫也不会知道,没什么可愧疚的,他又不是没在青楼宿过,他跟那些道貌岸然的吟诗作赋吃醉了酒睡到勾栏,还被人家捆着到家里来讨嫖资,我辛辛苦苦洗衣缝补,攒了半年的二两银子,原本预备给孩子过年买些零嘴的,全被拿走了,这世上男人都一个样,一般狠的心肠,不把女人当人看,嫁给他足够我悔几生几世了,没法子,谁叫我当初不听爹的话,已经嫁给了他,杀了自己也回不到当初了,自个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为了孩子好好活着,不能教孩子落入那狠毒的后母手里。娘说的那些,全是对的。” 定柔心想,从油瓶子倒了不扶到如今的不堪,这世上只有四哥一个好男人吗? 昭明哥哥会变吗? 我有些害怕嫁人了。 ※※※※※※※※※※※※※※※※※※※※ 1陈阿娇《长门赋》 第二卷完,明天更新第三卷,狗子暗无天日的生活拉开帷幕 第一章 火葬场中奏之新妇 天还未亮,慕容府已热闹起来,沐浴在喜字灯笼的海洋,人人脸上徜徉着喜气,几个稚童早早去前厅抢喜果子吃,迎亲的吉时在申时三刻,陆府的媒使方到了,妇人们张罗了酒菜茶点款待着,两两道贺吉祥话。 定柔昨夜只小寐了一会儿,略略进了些素粥,到嘉禧堂对着父亲和长辈们顿首叩拜,而后至母亲的山月小筑上妆,梳头婆已执着鸾篦等候,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六亲皆全、儿女满堂的全福之人,沐浴罢坐在妆镜前,擦干了头发,梳头婆对着三千云丝,手法极娴熟地,口中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妆罢,脸上已是厚厚的一层,胭脂味冲的强忍喷嚏。 日光透过院中的树影婆娑,照耀在菱花形的窗子上,金子般铺满了地,喜娘和本家妇人们一拥而进,祝颂吉祥如意,温氏笑盈盈递上红包,一屋子人围着新娘,一致夸赞,好个纤姿丽色的新娇娥,穿上里三层外三层铺锦列绣的嫁衣,扯着长长的裙裾,袖摆长垂及履,围上龙凤呈祥的霞帔,戴上翠钿步摇凤冠,定柔一动不敢动,像个提线木偶,任由她们摆布,沉甸甸的冠压得脖子发僵。 坐在榻边,木木地望着那阳光,从前晌到午后,外头传来鞭炮霹雳,鼓乐喧阗,迎亲的到了,屋中的气氛立刻喧闹起来,新娘被蒙上了红盖,架着走出去,袖袂曳在地上,裙裾被两个喜娘扯着,温氏的声音在后头哽噎地说:“儿,不许回头了。” 这是嫁女习俗,说一句不许回头了,从此便是他家妇,吾家女已是前生。 定柔鼻尖一酸,心头翻江倒海,泪水刷一下溢到了腮边,才回来不久又是分离,和父母的缘分竟是这样浅,此后......我是别家的人了。 翩翩步出山月小筑,喜帕下坠的金色流苏随着步履漾动,瞥见自己一双大红金线堆绣鸾凤和鸣锦鞋,步步娉婷,从后厅进去,在一处角落候着。 前头人群围成了厚实的墙,慕容府济济一堂,陆绍翌一身朱红喜袍,缀绣嘉禾金雀纹,头戴小弁,一脸春风得意,手捧“迎书”,拱手对坐在廊下太师椅中的慕容槐:“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叩拜。” 那厢连连摆袖,笑的合不拢嘴:“贤婿免礼。” 稍后,司礼使唤:“新人拜别。” 蒙着龙凤呈祥红盖,身披大红嫁衣的姌袅身影被簇拥出来,陆绍翌心跳快沸腾出来了,扯过大红绸,新人跪在阶下,稽首三叩九拜,温氏已哭成了泪人。 定柔每磕一下,泪水珠子摔落滚地。 司礼使念:“礼罢,起行。” 温氏骤然哭出了声。 丝竹班子重奏起燕乐,锣鼓锵鸣,慕容康过来负起妹妹,喜娘紧紧扯着裙裾,一路送到了外头的龙凤彩舆,定柔的泪水落在四哥颈间,送嫁了妹妹他便要走了,马匹已在后门,假期未到,实在不愿再听母亲叨念了。 红妆长队浩浩荡荡行起,身后的大门送别的鞭炮声声,慕容槐和温氏比肩而立,皆泪眼朦胧。 一铜盆清水哗啦倾出,响音清澈。 坐在八人抬的花轿中,四平八稳,定柔找出帕子拭泪,不管以后如何,这一刻她是满心欢喜的,对未来的日子憧憬着期待,在韶华馆无望的岁月,没想到还有这一天,嫁给心悦的男子,三书六聘,明媒正娶。 也不知走了多久,花轿停下,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彻九霄,外头一阵喜气洋洋,陆府到了,喜娘说:“新娘勿怕,新郎要驱邪辟祟了。” 定柔忙攥着轿帷,陆绍翌三只红箭直中轿顶,满堂喝彩。 喜娘扯着大红绸交给新郎,新娘就势迈出内厢,从垂动的流苏下望见熟悉的手掌,白皙净利,指节分明,牵着她跨过马鞍、火盆,踏进大红门槛,沿着甬道步入前院,陆府今日蜩螗羹沸,人多的摩肩接踵,争先看新人。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齐入洞房。” 襄王吃了一半喜酒便离席了,皇帝今日从猎场回銮,他要到午门外迎驾,回宫交了值,想着到昌明殿喝几口醒酒茶,今日酒吃的急了,有些上头。 皇帝一身雨后天青襕袍,好似清减了两分,坐在御案后批阅奏章,老远便嗅到了酒气,眉头微蹙,这小子独自在哪儿消遣了,到底比他自在的多。“哪儿吃的酒啊?” 襄王喝的厉害,先拿御茶灌了:“平凉候家啊,您不知道吗?今日陆绍翌成亲。” 皇帝劈头一股寒意,如电流窜过四肢百骸:“这么快!” 她竟这么迫不及待嫁给别人! 襄王笑道:“可不是,小子插科打诨不肯灌酒,猴急入洞房呢,听闻新娘子是个少见的美人。” 皇帝握着御笔的手开始颤,努力克制,却完全不听使唤,朱砂点点沁在洁白如雪的宣纸上,上书的字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四弟后来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懂,思维好似被什么凝冻住了,血流在全身逆行,听清了每一个字,却不懂它们连在一起的意思,铜胎三足珐琅龙镂熏炉冒出淡烟细丝,萦萦绕绕,明黄帐幔生了恍惚的迷离。 夜晚的陆府,筵席已散,小厮忙着扶醉酒的宾客,女管家忙了一天,嗓音嘶哑,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奴仆拾掇,闹房的在外间喧嚣到半夜,被婆子们连哄带诳悉数轰走了,内间漫天红地纱幔,一对龙凤花烛潋滟流光,案桌上供着十二盘喜果,新人已饮了合衾酒,喜娘剪下一对新人的一缕发,缠绕绾结,祝颂:“兰舟昨日系,今朝结丝萝,愿金玉良缘,白首同心,瓜瓞绵绵。” 丫鬟为新娘卸下一身负累,凤冠叮叮当当离身,感觉呼吸瞬间畅快,前簇后拥到隔间沐浴。 待出来,只穿了胭脂色广袖流仙寝衣,袖袂飘逸,发若流云乌瀑,系着一根五彩丝璎,灯光下闪着乌油油的亮色,恍若画中盈盈走出的仙子,拧捏地踯躅着,双手不停地绞在一起,陆绍翌看的呆住了,心头狂跳不止。 晓得她美,却没想到散着发更美,简直惊世骇俗! 匆忙到隔间沐了身,再出来,丫鬟们尽退了出去,定柔坐在美人榻上,低着头不敢看他,模样楚楚动人。 梦中幻想了千万遍,真到这时,对着心爱的女子,陆绍翌也紧张的汗不敢出,生怕一眨眼,还是一场旖旎的梦。 走过去,握起一双纤巧玲珑的素荑,滑腻温热,他只恨不得吞了下去,猛然亲下,含着手指,定柔吓得瑟缩了一下,脚下离了地,贴着那个胸膛,呼吸近的迫人,她心跳快的直欲晕厥。 榻上已铺好了黄地织锦龙凤被,落满了枣子、花生、桂圆、莲子,寓意“早生贵子”,吻落在了额头,鼻梁,往下,她眼前倏忽闪过另一副面孔,唇齿间霸道的气息,衣衫摩挲间沉水香混合芝兰的氤氲薄香......刹那心到肺腑生了抵触,侧脸一躲,陆绍翌察觉她全身微微地颤,知她紧张,忙在耳畔安慰:“别怕,我会温柔些。” 他的吻放过了唇,缠绵向颈。 她脸颊烧的滚烫,手心却攥着冰凉的寒意,指尖抖个不止,轻轻地阖上了眼皮,睫毛如蝶翼翩翾...... 思华殿,宫人们放下一重重的蛟绡纱幔,躬身退出内殿。 皇帝沉重地覆上怀中霞韵月姿的女子,狂烈地吻住了唇,带着某种刻骨的恨意,似是啃咬,辗转不停,力道猛烈,女子又是欣喜又是诧异,舌根传来锉割的痛楚,不觉噙了泪。 皇帝却毫无怜惜,狠狠咬住了一瓣唇,狠力一切,立刻有腥咸的滋味冒出来,女子疼的哭叫出来。 泪意朦胧中,明黄的高大身影一把推开了她,急促地喘息着,起身猛掀帐而出,背影决绝。 小柱子在外殿“呀”了一声。 夜色中,宫巷如巨龙蜿蜒,长的没有尽头,石灯的火苗昏黄朦胧,墙上影影绰绰,似在幽冥,那火连起来,变成了烈烈的柴堆,架上了青铜大鼎,沸腾着滚滚的油,煎着熬着一颗心,灼的五脏六腑成了齑粉...... 口中焦苦到了极处,不停地默念着,小丫头,你不能!我不许!我不许!!!...... 小柱子一行在后头急追:“陛下!穿靴!穿靴!” 路过一道垂花门,猛地被绊了一下,扶着门框才没面朝下跌地,赤脚没有任何知觉,小柱子他们追上来,仓促中提上了两只靴,将披风长绦系在颈。 小柱子心惊肉颤:“陛下,您?” 皇帝望着的冥冥天幕,繁星浩瀚,手指握成拳,抖成了筛糠,宫灯照着,眸光闪烁着惊恐,小柱子八岁到霓凰殿做了他的贴身内宦,从未他这般模样,眼中胀出了满眶血丝,殷然森森,胸腔急促地大起大伏,好像喘不上气来。 颤声指着前方:“牵朕的马来!开宫门!朕要出宫!朕要出宫!” 小柱子霎时明白了:“这个时刻,您要去哪里啊?” 皇帝的两腮咬的硬邦邦,一字一字从齿间迸出:“陆府!抢回我的女人!她是我的女人!她是我的女人!......” 他不停地说着,抬步奔了出去,披风飘飞扬起迅风,小柱子紧跑急追,又不敢大声喧哗。“陛下!陛下!奴才求您!冷静啊!冷静!” 一路到了宫墙夹道,小柱子才敢大声喊了一句:“陛下!您去算什么?您想想您算什么?明□□上会怎么说!” 忽有惊雷在耳边霹雳炸开,震得身躯一趔,皇帝脚下顿住,眼前变成了茫茫的白雾,待那片白雾散开,才发现背抵着潮湿的墙,小柱子他们跪在脚下,挡的缝隙不透。 小柱子抽泣着,扯着中衣的衣角,自小形影相伴,漫长的岁月,自是养成了一副赤肝忠胆,今日便是拼着头颅落地,阖族株连,也不能叫做了傻事。“陛下,奴才求您,回去吧,已经晚了,这会子已是亥时初,新人,早已就寝了。” 这一句话彻底摧毁了意识,皇帝眼前黑了一瞬,千矢万镞相绞,尖锐锐攒入了心口,贴着墙,指尖深深嵌进了墙砖,腹腔里传出的声音:“她竟叫我输得这样惨......我恨她......我恨她......” ※※※※※※※※※※※※※※※※※※※※ 睡了,晚安 第二章 新妇 霓凰殿,皇后就着榻几看书,一边吃着小碟子里的果脯,眉心难掩喜悦,韩嬷嬷将内殿的帐幔一一放下,对她说:“娘娘安置罢。” 皇后道:“这小果子也不知怎地做的,有酸枣的酸,有蜜枣的甜,吃着开胃又不腻,慕容姑娘留下的还剩多少?” 韩嬷嬷看了看青瓷小罐子:“下了一半了,娘娘这几日不离口,照这样子,没几天就见底了。” 皇后吃光了小碟子里的,接过薄荷茶漱口,韩嬷嬷看着她,笑说:“娘娘今日心情不错。”皇后擦拭帕巾,笑的如沐春风:“她能有个好归宿,本宫甚欣慰,罢了,入寝罢。” 晨曦初露,龙凤花烛将燃尽,绛泪堆叠。 大红喜幔垂委迤地,质地轻容,一重重将屋子装点成了潋滟的世界,光线朦朦胧胧透进来,弥漫着暧昧的气息,鸳鸯帐里,一对新人方醒了,相拥而卧,对视一笑,新娘羞的煞红了脸,羊脂玉般的底子洇洇如一层西域葡萄红醉晕开来,眼角惺忪着慵态。 陆绍翌对着怀中软玉温香的人,经过一夜愈发美的惊魂摄魄,只觉意犹未尽,一腔子热血复而沸腾,定柔却挣扎着往锦被下缩了缩,不肯了。 外厅门扇响起了指扣声,一个妇人的声音:“少爷,少奶奶,该起了,老爷和太太已在花厅等候,几位叔伯婶娘也来了。” 定柔赶紧坐起身,穿好里衣,趿鞋下了地,梢间的丫鬟听到动静忙将帐帷挂起,打开门,一丛婆子端着盥洗的物什鱼贯而进。 定柔被围拥着到隔间沐浴,洗漱罢出来坐在妆镜前,穿上绫纱夹衣,里外三层皆是大红,两个房帏嬷嬷收拾着锦被,摸出了缝在床单上的白绫素帕,已沾了一抹醒目的痕迹,喜孜孜放在呈盘,蒙上红绸,端了出去。 定柔一张脸烧的如炭,不敢抬头,想起昨夜,愈发臊的直欲遁了地缝,一屋子人望着新妇,心中直笑。 头发绾了个妇人的盘恒髻,两边簪上一对累丝衔珠红宝风头钗,压髻正簪一只金雀翠鸟华胜,头天是朝谒尊长的日子,要穿的隆重一些,胭脂色天华锦花卉四合如意阔袖烟罗衫,高腰鸾裙,双胜锦带,华美端庄,娇巧玲珑的新妇变得仪态万方。 陆绍翌一身正红锦袍,缀绣宝相莲缠枝,轩朗的身躯,颀长笔直,望着娇美的妻子,乌黑的眼瞳如曜石闪着光,五官镌刻般明朗,松韵竹态,仪表不凡。 “走吧。”携起妻子软容容的小手,掌心微有汗意,手感极妙,只觉得一刻也舍不得松开,这一生有她相伴,真好! 昨夜一路进来被蒙着脸,今天方看的分明了,这是个碧瓦朱檐的跨院,阶下两个小圃翠竹郁郁,院中心汝窑镂花盆金菊斗艳,摆成了个“福”字,清幽雅致,到叫她想起了淮南的探芳院,出了白墙飞檐的圆月洞门,青石嵌的扇形小横匾,镌着“琅嬛居”三个字。 定柔心下一叹,这么俗的名字。 以后还是改了吧。 陆家不如慕容府地段好,虽也在东市,但在略微偏僻的集云巷,离大内五六里,平凉候回到京每日上朝得驰马两盏茶的时刻,不像慕容府,英博街到宝相街,若骑马,喘息之间便到了。 陆家人口少,宅邸也比慕容府小了三倍,五进五出,到是不失精致。 沿着抄手游廊到了正院上厅,平凉候夫妇并坐上首,底下两边六方椅坐满了和士庶和珠翠锦裳的妇人,方才看了喜帕,皆叹好家教,听到新人来,纷纷翘首殷盼,见到新娘,眼前一怔,如在梦中。 定柔心跳快的直撞心口,陆绍翌紧紧攥着她进了门槛,在众目睽睽下姗姗步向正堂,跪在圆形花缎丝棉蒲团上。“父母大人在上,儿绍翌,媳慕容茜,恭叩金安。” 新妇声如蚊呐。 丫鬟捧着红木漆皮呈盘端来了茶盏。 李氏望着仙姿玉色的儿媳,再看看诸人惊羡的目光,得意极了,平凉候也怔了一瞬,这世间果然有羞花闭月的人儿,怪不得儿子豁了命也要娶她,只是,这样天生地造出来的美人,儿子一介凡俗之子,怎消受得起? 底下有两个妇人在窃语:“听说是宫里放出来的,做过皇上的御妻。”“呦呦呦,这般美人,满京城怕找不出第二个,怎地没有入幸?是不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顽疾呀?”“咱们方才看过落红,不像作假,许是有什么旁的原因吧。” 昌明殿,皇帝下了早朝,换过常服,坐到御桌后,左手不停按揉鬓穴,右手三根指头缠着纱布,小柱子抓心挠肝地望着那嘴边瘆人的大燎泡,一个三四五六七,黄豆一般,一夜之间冒了出来,又犟着不肯叫御医,朝上大臣们直犯嘀咕,皇帝只说了几句,嗓音也是哑的,朝臣们不免关怀一番龙体,小栋子捧了薏仁茶来:“陛下,早膳没动,吃些这个吧。” 皇帝一个挥袖打碎,小栋子两手烫红了大片。 满室内监宫娥哗啦啦俯跪一地。 小柱子心疼地哽噎:“陛下,是奴才失职,没看住慕容姑娘,只防她与人私会,没成想太后会赐婚,您责罚奴才吧,别在心里苦着。” 皇帝牙龈生了溃疡,半边腮也是肿的,动一动都似在撕扯:“别跟朕提她!” 殿外通传太后和皇后至,皇帝忙打起精神,将手指藏进了袖摆,太后搭着皇后的腕走进来,瞧着皇帝,抬手数了数,皱眉道:“你这是燎泡上长了个嘴?怎地火气这么大?” 皇帝淡淡道:“无事,许是在围场食多了炙肉,秋天燥,经年的风热一起发作出来了,过几日便好了。” 太后坐到蜀锦团金龙座榻:“哀家听说燕州开战了,照理说你也不是第一次用兵了,不该这么焦灼呀。” 小柱子这才敢叫御医进来,把了脉,回禀太后:“陛下洪脉亢进,如波涛汹涌,是外邪内侵,肝郁气滞,实火旺盛之症,烈火烹油,火在煎熬啊。” 太后愈发诧异不已。 午后伏侍公婆进了膳,定柔回到琅嬛居吃了,饭后换了轻便的衣裳,一袭藕荷色窄袖交领烟罗衫,下襕石榴百褶裙,坐在椭圆形的妆镜前,眉笔蘸着胭脂,描着个花样子。 陆绍翌手抓一捧外头采来的紫菀花,蹑手蹑脚地进来,一把揽住了腰身,定柔嗅着那花,唇角绽开甜蜜娇羞的笑意:“送走叔伯他们了?” 陆绍翌磨蹭着小妻子细滑软腻的脸颊,反而坏坏地问她:“还疼吗?” 定柔臊的脸上刷地红了个透,这个坏人! 陆绍翌开始吻着后颈,辗转缠绵地一路到了锁骨,双臂一抬,新媳妇被横抱到了榻上,定柔气的直打他,大白天呢,丫鬟们都在外头,陆绍翌却兴致正浓,阖上内室的门扇,放下了帐幔。 定柔只好忍着疼满足他。 御苑凉亭,冰袋敷着半张脸,皇后端着药碗喂了两口,皇帝便挥手不要了,皇后劝半晌,那厢只剩满目不耐烦,皇后只好讪讪说:“臣妾去取绿豆汤来。” 四下只剩了一人,寂静无声。 望着亭下一倾碧水,眼前不自觉地浮现,一个鱼精划水奔游,浮在水上,手臂和小腿一弓,变成了蛙的模样,呱呱叫了两声,窜进了水底,而后探出个小脑袋,穿着夹衫小衣,口鼻喷水如注 他瞧的失了神,恍若在梦中,左手食指无意识地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写了两个字,我戌未定的定,薇亦柔止的柔。 身后传来脚步声,皇后回来了,水上的鱼精倏忽消失,变成了平静无澜,茫茫无垠。 他慌忙胡乱地抹去。 ※※※※※※※※※※※※※※※※※※※※ 首-发:rousewu.cc (po1⒏ υ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