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短篇 年下1V1)》 01.你怎么还不滚? 阿欢找到那人的转世,是在一个深春时节。 曾念过千百遍的称呼已经变得有些生疏,她顿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唤:“贺兰?” 正跑去捡球的男孩子站住脚步,不太确信地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找到发出声音的人。他想了想,将球抱在怀中,精致的小脸上有些不耐:“谁叫我?” 小少年眼尾天生是略微上挑的,哪怕脸颊上婴儿肥尚未完全褪尽,整个人依旧看起来带着傲气。 阿欢没有回答,就这样静静望着对方。贺兰年幼的模样新奇,她没见过,想要细细观察。 小少年见她不讲话,抱着球,转过身又要跑去自己玩。 阿欢又说:“贺兰。” “到底干嘛!”小少年彻底炸毛。 这副急性子的模样瞧着熟悉,阿欢想了想,朝他伸出手。 少女朝上的掌心洁白,五指细腻修长,指节处带着薄薄的剑茧。 她说:“和我走吧。” 自然就不可能和她走。 小少年贺兰翻了个白眼,一抬下巴,表情看起来倨傲,却不惹人厌:“那边滚。” 那也是只能依言照滚的。 阿欢在附近找了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足尖轻点,跃上粗壮的枝干,决心把这儿当作临时住处。 少女便这样坐在树枝上晃着腿,望着湛蓝的晴天,发了会儿呆。她遗憾想果然贺兰哪怕转世了依旧不会那么好说话,随即痛定思痛,回想起很多人的教导,最后决定先和小贺兰做朋友。 阿欢和人做朋友的方式就是第二天又跑过去,站在不远处默默看贺兰自己和自己玩。 她来得坦坦荡荡,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像个跟踪狂。 贺兰这回注意到她,眉毛立刻拧起来了:“你又来做什么?” 阿欢说:“和你做朋友。” “呵。”小少年冷笑一声,极不屑的样子:“谁稀罕呀?”他说,“小爷我才不和你做朋友呢。” 阿欢不太理解年少时的贺兰为什么执着于把自己称作别人的爷爷。 她慢吞吞答,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哦。” “……”贺兰皱着眉看了她一会儿,发现这人没有要走的意思,不得不张开尊口:“你怎么还不滚?” 阿欢:“我看你玩。” 贺兰觉得她这话说得有些像学堂里最不受欢迎、只能眼巴巴看着其他人玩耍的可怜小孩。 想到这,不知道为什么,就产生了一丢丢——真的是一丢丢,大概只有绿豆那般大——的恻隐之心: “你多大了?”他忍不住问。 阿欢不说话,默默地看着他。 “你哑巴啦?”贺兰同情心立刻消失,不耐烦道,“你不说,我就走了。” “我还在,数。” “哈?” “一千零二十七岁。” 阿欢慢悠悠地掰着指头,最后这样说。 贺兰:?! ****** 自从千年前世间巨变后,修仙界与凡界几乎切断一切联系。 也因此,阿欢用她令人叹息的语言表达能力解释好久,才让贺兰相信,自己真的是一名修士。 ——是说为什么不表演一下带着他升空呢。这样子,不是立刻就解决了吗? 自然,是完全没想到这一点。 总之在知道阿欢的真实年纪后,贺兰开始叫她老太婆。 “喂,老太婆,你为什么都不笑?” 小少年这样说着,不由分说地抬起双手,两根食指抵在少女柔软的唇边,替她扯出一个笑。 阿欢眨眨眼,保持着有些滑稽的样子,歪了歪头,困惑地看着对方。 墨眸清冷,安静地倒映出少年身影。 贺兰心脏忽地漏跳了一拍。他猛地收回手,在自己洁白的衣摆上使劲蹭着,像要把奇怪的情绪一同抹去: “罢了罢了,反正你笑起来也不好看,还是别笑了!” 阿欢问:“我可以,再找你玩吗?” 方才碰到对方时柔软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贺兰恼羞成怒,胡乱丢下句“随便你好了!”便转身跑远。 阿欢望着小少年渐跑渐远的背影,思考了一会儿,也学着对方的动作,食指抵在自己唇边,扯起一个别扭的笑。 ……总觉得,哪里都不对。 少女垂下眸,不知为何,又想起那只苍白消瘦的、朝自己伸来的手。男人掌心的温度冰凉,不似以往。 阿欢想,原来贺兰师尊那个时候,是想要看她笑。 可是,她却连这么简单的要求,也未能做到。 02.就像,我的亲儿子 “你要和我走吗?” 过了一阵时间,阿欢旧事重提。 “不要。”贺兰依旧想也未想,照例拒绝道。 他说这话时正悠悠哉哉翘着腿,一手托着脸,趴在榻上翻小人书。不时,从瓷碟中捻起一颗葡萄塞入口中。 这半年里阿欢总这样问,贺兰习以为常,拒绝顺口得像系统自动回复。 只是这回,阿欢没有问他原因。少女安静地敛下眸子,没有说话。 她平日话也很少,但今天,却沉默得尤其久。 少年指尖捻起葡萄,却迟迟没有递入口中。 他脸上的表情变换几次,忽地把书合拢,半撑起身子,不满地望向坐在桌边的少女:“怎么不讲话?” 阿欢于是说:“我要走了。” “走多久?”贺兰察觉到不对,拧眉看着她。 “不回来的。” “不行!”少年猛地坐了起来。衣袖带翻瓷碟落到地面,碎裂声清脆。 阿欢望着不知为何发怒的小少年:“为什么?” “因为——” 因为什么? 贺兰想不出理由。他陷入纠结,决定用无理取闹掩盖自己的心虚:“反正就是不行!” 少女眨眨眼,看起来有些困惑。她问:“那你和我走吗?” 她的问题总也是这个,永远只有这一个。像是来凡间一回,完完全全,只是为了带他走。 “我……”贺兰张了张嘴。 一个“不”字,久久说不出口。 结果稀里糊涂,被骗得拜入师门。 直到步入殿内,贺兰才知道,这位自称千岁修士、看起来却很贫穷的少女,在玄清宗内独自拥有一座峰。 ……就还,蛮深藏不露? 既然拜了师,照例,阿欢作为师尊是要发表一番感言的。 灵隐殿内,阿欢木着张脸,语调平稳无波,听不出半份喜悦:“冰由水生,水由冰化,你就像……” 她顿了顿,不是很确信地道:“……就像,我的亲儿子。” 贺兰双眸立刻瞪大了:“你说什么?!” 阿欢心想明明初见时,贺兰师尊也是这样讲。她以为自己气势不足,于是冷着张脸爬上灵隐殿中心的正座,改为居高临下俯视贺兰。 贺兰看她这样,怒火立刻抵达临界点边缘。 正座实在宽敞,阿欢姿态别扭地侧着身子,勉强以单手撑住额头,又重复一遍,“冰由水生,水由冰化。所以……” “所以个鬼!”贺兰音量猛地抬高。他咬牙切齿:“不许自抬辈分,明白吗?” 阿欢一顿,呆呆点头。 小少年凶巴巴地继续道:“我还没认你是我师父,也不觉得你比我尊贵,所以不会叫师尊。你换个称呼。” 阿欢问:“你想叫什么?” 贺兰抓住机会,终于提出一个在意许久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阿欢。” 贺兰觉得这称呼实在普通:“再想一个,只我一人能叫的。” 阿欢想了想,沉默地垂下眼睫。 “小欢儿。”她最后说,“以前,只有一个人这样叫我。” 贺兰实行了他的一票否决权——既然有了别人,便不能算是他的独属称呼。 少年拧着眉毛,自己也不是很满意地提议:“你姑且比我年长,不如,就叫大欢欢?” 他想当然地把尾字去掉,替换成女孩子都喜欢的迭字。 阿欢:“……” 贺兰硬是从对方那张面瘫脸上读出了拒绝。 结果讨论到最后,也没决定出专属称呼。 阿欢简单对贺兰交代了几句,自己则木着脸去找掌门登记弟子名册。少女提笔利落地写了个“兰”字,另外的字不认识。 如今的掌门是叶音。他从玄清宗最爱操心的仙尊荣升成最爱操心的掌门,依旧容颜不改的脸上早已爬满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加班导致的沧桑。 沧桑社畜版叶音站在旁边对着名册左看右看,唉声叹气:“欢妹子,你为何就是不肯多识几个字?” 活了一千年,还是个基本不认字的文盲。 阿欢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一个字,不可以吗?” 她想了想,挽袖抬笔,又在名册上加了个字。 叶音无奈,将刻好的弟子名牌递给阿欢,自己独自对着弟子名册看好久,才怅然叹了口气。 什么名字哟这算是。 贺兰还不知道自己的弟子名牌上写的是“兰兰”。 他此时正眉头紧皱,紧紧盯着桌上木盒内的一柄剑。 这是柄极好的利器,剑身极薄,刃如秋霜。剑柄碧色的流苏垂下,剑穗坠着朵小小的玉质兰花。 贺兰总觉得剑穗和剑身的风格不搭,像是后来才系上去的。 此时却也无暇细思。小少年双唇紧抿,双手握紧剑柄,使出所有力气。剑身似有千钧,纹丝不动。 贺兰死活不服,又跑去翻箱倒柜,拿现有材料自制了省力杠杆。 依旧撬不起这柄剑。 忙活一夜,第二日,认命地背起空荡荡的剑鞘走去演练场。 03.男女有别懂不懂 贺兰抵达演练场时,诸位年轻弟子恰好结束第一轮练习。 此时正叁叁两两聚集在一处,无形之中,便划分出许多小圈子。 众人见他入场,神态各异。不少人彼此对视一眼,脑袋便凑到一处,开始低声私语: “灵隐峰那位,果真收徒了?” “……据说是凡界找来的,天资大抵不行。” “就连那位自己,不也没什么天资……究竟是如何当上的峰主?” “啊!这个我知道!”众人中最年幼的弟子忽然兴奋地抬高音量,迫不及待想加入师兄们的讨论:“我有一回听师叔们讲过,灵隐峰主和掌门——” 这位弟子正欲继续讲下去,脑袋却猛地受到一记重击。他当即痛呼出声,疼出了眼泪:“干嘛啊?!” “替你治治脑子。”漂亮的小少年握着剑鞘,神情轻蔑,冷笑了声:“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妄议我师尊?” 阿欢清晨起来,便去后山摘了许多灵果。 提着篮子去侧殿找贺兰时,恰巧撞见他拿着绷带,偷偷摸摸在给自己缠伤口。 她疑惑:“贺兰?” 小少年的背影一个激灵。他动作飞快地将手中的东西藏进被子里,又欲盖弥彰地向下扯了扯衣袖,这才转过身来,故作冷静道:“何事?” 阿欢盯着他看了会儿,音色平淡:“为什么,受伤?” 贺兰下意识抬手要去捂住脸。双手停在半空,这才懊恼地想起,自己脸上也带伤。 口无遮拦的那小子年岁和他相仿,没什么修为,被按着打得哇哇大哭。身上的伤,大多是因为在场的师兄拉偏架。 贺兰想起这一茬就来气,偏偏还要扯出故作不屑的冷笑,小小年纪演出大反派的气势,“小爷我想揍谁,还需要理由?” 可是,明明是你被揍得更惨。 阿欢情商在线,知趣地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她将装着灵果的竹篮放在桌上,自己则坐在床边,从锦被中翻出绷带,替少年伤处一一缠上。 贺兰半低着头,不时地,拿视线偷瞄她。看着看着,就在心中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任重而道远。既然跟人家回了宗门,这么块呆木头,还不是得靠他来照顾。 那关于阿欢的传言,就真的很多。 六大主峰,灵隐峰属其一。通常认为阿欢作为峰主,德不配位。 也有传言说,她与叶音掌门常在半夜相会。说话人在这时总会带上暧昧笑意,暗示的究竟是什么,不言而喻。 贺兰听一次,就拎起剑鞘,冷着脸去和人打一次架。 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和同届的弟子打了个遍。 人人见他都发愁:本以为这小子凡界出身,天资不会好。明里暗里,许多双眼睛都在等着看他踢到铁板,被狠狠教训一次,好知道自己不该这么狂妄。 贺兰却是个不肯服输的。 不似其他弟子那般有佩剑,就只用剑鞘。剑鞘笨拙累赘,再与人过招,便用随手折下的树枝。 偏他天资极佳,每回过招,皆有所悟。渐渐地,同辈弟子们纷纷惊觉:不知不觉间,这人修为竟超过了自己! 于是关于“灵隐峰那位”的流言愈起。主角,却渐渐换了个人。 贺兰才不管他人如何看。打完架,就拎起豪华医疗箱,面无表情去寝殿找阿欢。 阿欢照例坐在桌前发呆,桌上灵茶已凉。 贺兰自顾自坐到她对面的位置,推开茶盏,“砰”地把医疗箱放在桌上。 阿欢听见声响,默默看他。 贺兰也默默看阿欢。 随着年岁增长他容貌愈发艳丽,不笑的时候,便带上几分拒人的冷意。 这样的冷意只维持了半刻钟不到。 少年等不到对方先开口,当即不满地拧起眉,使劲瞪她:“不知道来替我疗伤么?” 阿欢眨眨眼,好像才从神游天外的状态回过神:“你哪里有伤?” “一时大意,头发被削掉几根。”贺兰手中装模作样卷起一缕发丝,语气凶巴巴:“这般不仔细,还当人师尊!” “你不是,不承认吗?”阿欢问。 “你这般做派,还想让我承认!?”少年语气更凶,恶毒反派人设不改。凶着凶着,还真生出几分怨气。想想阿欢作为师尊,从始自终,只给过他一柄剑——还是用不了的! 如今甚至连他……连他的发梢受伤,都未曾注意! 阿欢安静听完对方指控,沉默许久,才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就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些年的不称职。 她立刻抬手,解开了衣领处的纽扣。 贺兰原本就时刻关注她,方才瞥到白皙的脖颈,视线立刻被灼伤一般移开:“你你干嘛!?” 男女有别懂不懂,懂不懂?! “我想起来,这个。”阿欢摘下一直戴在身上的项链,将挂着的储物戒一同递给对方:“还给你。” 贺兰顾不得去想她为何说“还”。 只一眼,他的思维便被更重要的事情所占据:这枚戒指的尺寸,对阿欢而言实在太大。 想到阿欢一直将不知谁的戒指贴身戴在怀中,少年眸中立刻染上一层怒意:“我不要!” 阿欢见他真的发火,有一瞬间晃神。她几乎是习惯性地抬起手,摸摸对方头顶:“不要生气,乖乖的。” “你胆子大了,还敢摸我脑袋!?”贺兰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不知是气还是怎样,脸都红了一片。 她当自己是叁岁小孩儿么?! “你不是,想要我哄吗?”少女眨眨眼,有些疑惑。 她总习惯用从前的方式对待贺兰,可是这个人和她记忆中,却变得有些不一样。 “哪个想要你哄了!”贺兰双手撑在桌上,身体前倾,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把我当作男人看待?” 他还未到最好的时候。属于少年的身型尚有些单薄,肩膀也并不宽阔。 那双漂亮的凤眸仍带着怒意,更多的,却是连他自己也未意识到的、委屈的控诉。 04.你见过喜欢这些的男人吗? 两人距离靠得这般近。 贺兰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阿欢察觉到自己的些许心虚——他原本不想这样快就说出口的。这样的话语直白得几乎像和“我心悦你”没多大区别,热血下头理智回笼,他难得地,生出了些不好意思的情绪。 贺兰以为这一次,自己总能在这个人脸上读出些什么。羞涩也好,诧异也罢,总归能算是给了他回答。 可好久,阿欢也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那双眼黑白分明,半是迷茫。 少年一窒,逃避般错开视线,赌气道:“算了,你根本……”就是块木头。 “好。”女孩突然回答道。 意料之外的应答令贺兰愣在原地。他呆呆地,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勾起一瞬,又很快被理智压平。 阿欢见他不动,于是顺手摸了摸他头发。摸摸的时候掌心带上少许灵力,也算是……为受伤的发梢疗养? 少女模样的峰主就这样边替自家唯一的徒弟做着美发护理,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贺兰希望自己把他当作男人看待。 那就是说,要和以前一样。 第二日,正午时分。 “啪嗒”一声,剑鞘落在了地面。 自演练场归来的贺兰愣愣看着堆满卧房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禁不住陷入对人生的深深怀疑。 什么情况? 阿欢正坐在桌前饮茶。见贺兰站在门前不动,还朝他招了招手:“贺兰。”她看起来有点点开心,连挥手的幅度都比以往大上两分,“什么都有,很齐全。” 贺兰:“什么很齐全?” 阿欢:“你的东西。” 贺兰:“你在说的,谁的什么东西?” 阿欢心想他平日脑袋好像没有这么不灵光,字正腔圆地又重复一遍:“你的,衣服,首饰,都很齐全。” 贺兰:……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自他脑海里产生:七年朝夕相处,这人总不可能……一直把他当女的…… 他容貌天生偏精致,皮肤又白,这种特质在年岁更小的时候几乎能被称作阴柔。可按说他前几年就开始长身高,面部线条完全褪去从带着点儿婴儿肥的圆润——怎么看,也不会令人觉得女气。 贺兰思来想去没想明白问题,愤愤地猜测阿欢大抵是年老昏花,眼睛瘸了,才会给他准备这么些东西。 少年薄唇都抿成了一条线,突然走到桌边,“哗啦”一下拉开椅子,随即“啪”地坐了下去:等着吧,他明天开始学体修举铁! 练出麒麟臂,看阿欢还敢不敢觉得他女气。 阿欢发现贺兰又在生气。 她一开始并不确信,只自顾自地喝茶,还在心里默默夸自己准备得很齐全——她是机智的阿欢,好棒的。 贺兰师尊喜欢繁复张扬的发饰。她翻出自己的小金库,顺带卖了几瓶以前留下来的丹药,给他准备了一整套。 少年贺兰抱臂坐在她对面,故意半侧着身子,只时不时拿余光瞄她。 瞄了半响没等到人哄,气得捏碎了椅子把手。 阿欢终于察觉到什么,用眼神给他发了个问号:怎么回事? 贺兰抬起下巴,指了指堆成山的那一堆东西,将问号原封不动发回去:什么意思? 阿欢看了眼好多好多灵石才换回的那一堆,又看了眼他:“把你当男人。” 贺兰简直被她气笑了:“你见过喜欢这些的男人吗?” 阿欢毫不犹豫地点头。表情坦然,像理所当然。 贺兰气又开始不顺。他这些时日在脑海里渐渐勾勒出一个涂脂抹粉、矫揉造作的娘娘腔形象,再想想阿欢不时拿他和这人做比较,太阳穴一突一突跳着疼。 他磨了磨后槽牙,勉强压下咬这人一口的冲动:“……反正我不要这些破烂。” 不知道按着哪个人审美挑选的,他才不稀罕。 05.宗门大比 贺兰十七岁那年,恰好碰上修仙界四年一度的宗门大比。 他在演练场听见消息,心中还蛮高兴:终于逮着个机会,让他向阿欢证明自己。 结果刚回到灵隐殿,就听见自家师尊拿着传音符,在对掌门拒绝叁连:不去,不看,不感兴趣。 “你怎么能不去?!”贺兰当即气成河豚,把传音符一抢,眼睛都快要冒出火来:“你唯一的徒弟可是要参赛,而你竟然不感兴趣?!” 阿欢诚实地点了点头:“不感兴趣。” 贺兰咬牙切齿地撕了传音符。看样子,心里好像还想撕了她。 阿欢这回反应很快,立刻补充道:“我知道,你赢。” 这还算像点样子。露出恶毒反派表情的少年眉目立刻舒展,从叁集退场的炮灰重新变成常驻主角团:“那是自然。” 贺兰又说:“但我第一次比试,作为师尊,你还是应该到场。” 这倒是实话。 阿欢沉默良久,终于在少年凶巴巴中还带着点儿期待的眼神注视下,不情不愿地改变了主意。 权当是为人师尊应尽的义务了。 宗门大比正式开始前,各门派内部会先进行比试,好决定出正式参赛的叁名弟子。 宗门大比是修仙界的盛典,对于希望在年轻一辈中斩头露角的修士来说尤甚。这也导致玄清宗中想要争取着叁个名额的弟子也多,台上台下,乌泱泱一大片人群。 灵隐峰目前只有两个人。阿欢和贺兰坐在空荡荡的位置上,面无表情得尤其一致。 近年来才入门的弟子大多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灵隐峰主,见阿欢竟然到场,忍不住开始议论纷纷。 阿欢觉得没什么所谓。 贺兰则觉得非常有所谓。少年锐眸不着声色地扫视过众人,将视线停留在自家师尊脸上超过叁秒的重点人物全部记上小黑本。 迟早揍你们。 比试举行得没什么波澜,只是贺兰抽到的顺序不算太前,到他上场时,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 他活动了下坐得有些僵硬的四肢,漫不经心地瞄了对手一眼,有些无聊地在心里下了个判断:好弱。 对方却是自信满满:“话先说好,这次我可不会输给你!” 贺兰活动着筋骨,随便拿余光瞥了眼他:“你哪位?” 清秀少年一窒,当即涨红了脸,食指颤巍巍地指着他:“七年前,你可是当众打过我!”他愤愤不平道,“自那之后,我便勤加苦修……” 吧啦吧啦一大堆,说的什么,贺兰没在听。 他在记忆里翻了好久,终于从角落旮旯里揪出一小段——他才来玄清宗的时候,的确是揍哭过一个年轻弟子。 那人之后在演练场,向来躲着他。 久而久之,便忘了个干净。 既然想起来,那便把当时的旧账重新算一算。贺兰冷笑了声,随手折下一根桃树枝。树枝上,还带着几支将绽未绽的桃花。 负责照顾植物的弟子当场跳脚:“我说过不能破坏树木的!” 贺兰罔若未闻,半敛着眸,正在考虑要将对手揍到什么程度。 那弟子见阿欢难得在场,又转过脸来跟她告状:“灵隐峰主您也该知道不能随意损伤宗内一草一木,可兰师弟却一而再再而叁地犯错,难道不该多加管教么!” 这话说得已经有些越界。阿欢身为一峰之主,哪怕对自己的徒弟果真疏于管教,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他峰弟子来指手画脚。 阿欢听见自己被点名,于是看了眼贺兰,又看了眼说话的弟子。那眼神茫然且无辜,配合着木讷的表情,组成一句话:为什么,要我管教他? 叶音旁观了半天,差点没笑出声。他尚且记着自己的掌门身份,连忙轻咳一声,将表情管理拉到满分。 他帮着开口打了圆场,这个小插曲,也就此揭过。 鼓响叁声,比试,正式开始。 06.无害花瓶与家养霸王花 不过片刻,年轻弟子佩剑飞出离手。 缀着春色的桃花枝带着凌冽剑意,抵在了他喉间。 持花枝的少年眉毛一挑,眉眼间满是傲气,与不屑:“是你输了。” “我、我不认输!”年轻弟子跌坐在地,仍硬着头皮道:“你明明凡界出身,修为却涨得这般快,定是灵隐峰主私下……”做了什么手段。 贺兰面色一冷,周身气势立刻凌冽几分:“你想说什么?” “我、我是说灵隐峰主她——” 年轻弟子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贺兰突然一脚踹上他身前,将他踢出了数米远。少年随即冷笑了声,走上前,居高临下望着他:“你继续说啊。” 几枚桃粉的花瓣随风落下,衬着年轻弟子苍白的脸色,反差极大。他支支吾吾半天,看了眼看台上的师尊,终于找回了些安全感:“传闻灵隐峰主修的是双修功法,她与你,定是用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 贺兰面无表情,抬脚踩上他心口。 台下观众哗然。 比试场中本就人声嘈杂,观众听不见两人谈话,光看动作,只认为贺兰明明已经取胜却仍当众羞辱对手,太过肆意嚣张。 一时间,谴责声顿起。 贺兰锐眸漠然瞥了一眼众人。灵力流转,少年握紧了手中的桃花枝。 有什么东西破空飞来,击中他手腕。这一击带上了两分灵力,桃花枝蓦然落地,花瓣四散。 打中他的,是块才咬了一口的糕点。 贺兰薄唇紧抿,望向看台之上,最为空旷的那个位置。 少女模样的峰主唇角还沾着些点心渍,她淡然垂眸,音色清冷,如古泉鸣筝:“贺兰。” 阿欢说:“不要伤他。” 贺兰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冷冷望了年轻弟子一眼,不待公布结果,便径自离去。 观众愣了片刻,震惊程度比刚才尤甚——这许多年,从未有人见过她出手。甚至于,连听见阿欢说话的机会都很少。 阿欢以前,有些像是一只无害花瓶。摆在灵隐峰上,虽独自占据大片资源这事令许多人不满,但实际从不碍着别人什么,只自顾自地好看。 可自从贺兰来后,花瓶自带了朵霸王花,还是食人的那一种。霸王花见谁都咬,究其原因,多半还是为着她。 然后现在,这只沉默的漂亮花瓶因着一名外人,训斥了家养霸王花—— 众人敏锐地嗅到八卦的气息,纷纷捧起了瓜。 谁也猜不出,阿欢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叶音给她传音入密,她便照着对方指示,出手阻止一下。 方才出言不逊的年轻弟子瞬间涨红了脸,他连忙爬起来,低着头,结结巴巴向阿欢道谢:“谢、多谢峰主出手相助……” 阿欢没有回话。她见贺兰走掉,索性也起身离席,准备回灵隐峰喝茶。 阿欢一走,诸位弟子立刻激烈地讨论起来。话里话外,在赌贺兰会不会负气出走师门,做匹浪迹天涯的孤狼。 一个说:“不至于吧?不过是稍微说了句。” 另一个笑他无知:你懂什么?兰师弟那人最是睚眦必报!林师兄不过是背地里说了灵隐峰主和掌门的几句八卦,就被揍得……啧啧,我都不忍心看。” 前一个人“咦”了声,“这不对呀!若是如此,他该是十分敬重师尊的……” “你瞧他那样子像么?”这名弟子不认同地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什么,又自言自语道,“不过我总觉着,他方才瞪我们那一眼,好像有些眼熟?” 07.望欢石 “是他!” 主峰藏书阁内,突兀地响起一声大喊。 “吵什么呢?能不能安静点!”有人不耐地指责道。 发出声响的青年赶忙道歉,他下意识抬手,拭去额间的汗水。 同伴也一脸莫名地望着他:“你突然喊什么呢?”吓了他一跳。 青年正是宗门大比那日,觉得贺兰眼熟的弟子。少年朝众人瞥来的那一眼即冷又利,无端让人心惊。他离得近,印象尤深。 “不是,你看这个……”青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将记载着历代掌门与仙尊画像的卷轴之一递给同伴,“和那家伙,是不是长得特别像。” 同伴随意看了几眼,不由笑道:“你疯魔了,贺兰仙尊可是女子。” “不只是长相的问题。”青年不服气地反驳,“你看这双眼睛,还有他俩的气质……再者说,两人可都是本应个性平和的水灵根,你见过几个脾气那么差的?” 宗门内历代比较有代表性的人物在藏书阁内都留有记载,上任灵隐峰主贺兰仙尊脾气很坏这一件事,自然算不得什么秘密。 同伴想了想,才说道:“也许天资与容貌具好的修士都是这副瞧不起人的个性,算不上是共同点。” 青年得不到同伴认同,抓狂了会儿,又想起一件事:“你忘了,那日在比试时,灵隐峰主可是喊的‘贺兰’!” 贺兰正式登记在册的名字是“兰兰”,这本就不像正常人家会给男孩取的名字,加之读着也别扭,从来没人会这么唤他。 同伴满脸震惊:“莫非……” 青年满是期待地望着他。他近日脑补出了个大阴谋,觉得这位兰师弟是当年的贺兰仙尊夺舍来的身体,而真正的“兰兰”,早已神魂消散得不明不白。而灵隐峰主之所以闭门不出,也是为了保住这个惊天秘密。 青年想得热血沸腾,已经开始幻想自己揭露这个阴谋后,受到众人尊敬簇拥的美好未来。 同伴这时却兴奋道:“莫非,兰师弟是那位贺兰仙尊的后人?!”所以,两人才会有这么多的共同点。 周围侧耳偷听的捧瓜群众:嚯! 青年:…… 满腔热血被无形的冷水浇灭。 毕竟,好像还是同伴的说法比较有道理。 数日后,“灵隐峰那位”是贺兰仙尊流落人间的第不知道几代血脉这个流言,渐渐在宗内传开了来。 贺兰却是知道这件事知道得最晚的。他近日一直在为先前阿欢拿糕点扔自己的事情生闷气,还在眼巴巴等阿欢来认错哄他。 可惜阿欢没发现贺兰在生闷气,所以没打算哄他。她觉得既然自己如约去看比赛,而贺兰也取得胜利,那他心情应该很好。 这个年纪的少年心情好起来去哪儿玩都正常,阿欢懒得管他。 贺兰把自己熬成了望欢石也没能等到阿欢来找他,气得天天在宗内四处乱逛,不为什么,就是想抓个人来打一架。 逛来逛去,贺兰把这段流言翻来覆去听了无数遍,自己都开始犯嘀咕:好像,还真挺有这个可能——要不然,阿欢为什么初次见面,就问自己要不要跟她走。 既然产生疑问就一定要调查清楚,贺兰表面不在意,背地里却捡了个人最少的时候,偷偷摸摸跑到主峰藏书阁。 他从前从不来藏书阁。灵隐峰上藏书众多,又恰好极适合他修炼。究其缘由,大抵与前任峰主有关。 “总不能真因为她是我……曾曾曾曾曾曾祖母吧?”贺兰小声嘀咕了句,自书架取下记载着贺兰仙尊画像的那一册卷轴。 画像上的女子容貌美艳,眼尾还描了道飞红,显得整个人即冷又艳。 不过贺兰的关注点并不在她的长相。少年盯着画像上繁复夸张的发饰耳坠半响,这才恍然明白一年前阿欢给自己准备的东西,究竟是照着谁的品味。原来是……照着她师尊,另一位贺兰本兰。 他就说,世上应该不会存在那么个神经病一样日日将自己打扮得如此夸张的男人。 少年继而磨了磨牙:阿欢这块木头竟然拿他跟女子做比较! 他生出不满,立刻无视了这女子也许是自己先祖的可能性,在脑内开起批评大会:这位仙尊有哪里好?个子太高,表情太傲,衣饰华而不实、铺张浪费……反正桩桩件件,哪里都不行。 评头论足完,终于心情舒畅。 出来看到正从峰上走下来的辛自明,情绪立刻变差。 辛自明正是比试那日出言不逊的年轻弟子,自从被阿欢出手相助后便日日求见,宣称为了弥补无理之错,愿当十年灵隐峰扫洒小童。 往日辛自明求见被拒,都是低着头泪奔而去——八年过去,他还是特别能哭——可今日这小子却神情飘忽,脚步漂浮,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贺兰心道不好,一把抓住他揪着衣领子,阴恻恻问:“你见到她了?” 辛自明仍沉浸在悲伤中,乍一见这张给自己留下深刻阴影的恶毒反派脸,立刻有些结巴:“兰、兰兰兰……兰师弟,你你……” “问你话,听不懂?”贺兰没那么多耐心听他结巴,看表情,好像随时会揍他。 辛自明惨兮兮地咽了口唾沫,又产生了些想落泪的冲动:“见、见见到了。” “那她怎么回答的?”贺兰脸色一沉,真的准备揍人了。 清秀少年苦着脸看他,听见这人的问题,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灵隐峰主她、她问我:‘你是谁?’” 根本就,连他这个人的存在都没有记住! 而且还不等他自我介绍,就衣袖一挥,灵力化风将他推了出来! 少年想起自己悲伤的遭遇,任由贺兰揪着自己领子,哭得直打嗝。 贺兰:…… 啊这,啊这。 他无语地松开手:“滚吧。” 这块呆木头,还真是有着谁也猜不透的脑回路。少年在心里嘀咕几句,眉眼间,却渐渐染上笑意。 他勾着唇角想看在阿欢还有点为人师尊自觉的份上,就暂且原谅她不来哄自己好了。 灵隐峰有他二人住就足够热闹,其他任何人,一概不要。 少年的笑意凝固在踏入灵隐峰正殿的那个瞬间。 他看见自己心中正在想着的那个人就这样蜷缩在硬冷的地面,在她洁白的裙摆上,血迹尚未干涸。 08.小哑巴 慌忙将阿欢抱起的时候,少年的手都在发抖。 贺兰从来都知道,这个人体温从来很低。他以为冰灵根天生如此,可没有哪一刻,会真的像冰一样,几乎不似活人的温度。 阿欢在他怀里缩成一团,肩膀颤抖。贺兰以为她在哭,可女孩就这样抬起脸看他,一双眼干干净净,没有眼泪。 阿欢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好像认出了他,又好像没有:“贺兰……” 一张口,又咳出更多的血。 她于是不再看少年,半闭着眸,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却很安心地任由贺兰抱着,还自己往里面缩了缩,脑袋靠在他心口。 她的身体,每一个地方都好疼。可是接触到他的温度后,又好像没有那么疼。 贺兰浑身僵硬,不知所措。脑海里,却忽然浮现私底下人人都在谈论的传言:她的叶音,会在半夜相会。 少年一咬牙,忽然拿薄毯将阿欢整个人罩住,飞奔而出。 叶音看他的眼神很复杂。 外貌仍似青年的掌门随即叹了口气,朝他伸手:“给我。” 贺兰不给,甚至把阿欢搂得更紧。 叶音无奈,以灵力托起阿欢,不作任何身体接触。他又和贺兰说:“你先出去。” 少年冷着脸,一动不动。 阿欢抱着薄毯,如梦呓般低声唤:“贺兰……” 贺兰如梦初醒,蓦然后退几步,愣愣看着她。双唇颤了颤,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叶音挥袖,布下隔绝了声音和视线的临时结界。 他从白瓷瓶中倒出一粒丹药为阿欢服下,这才放出神识,一点点将她体内紊乱的灵力流动引导回正确的方向。 阿欢将脸埋在薄毯里,意识恢复了些,就团吧团吧,将自己包成粽子人。 叶音怕她太疼,也是担心,索性说说话,为她分担些注意力:“欢妹子,你身体这样,不是办法。” “……没关系。”良久,从薄毯中传出一声闷闷的回应。 通常而言,修士体内会有十二灵脉,用以承载灵力。在这之上,才区分出不同的灵根。 可阿欢体质特殊,生来有灵根而无灵脉。十五岁那年,是阿乐从自身剥离出一半灵脉,种入她体内。随着修为愈高,仅凭一半灵脉,再也难以负荷。 如今阿乐已死,没人会再承着她的疼痛。 阿欢闭着眼,身体难受极了,思绪却平静。她想还要多久呢?还要多久,才能够见到记忆里那个原原本本的贺兰。她还要等待多久才好? 她从以前开始,就最不喜欢疼。 叶音还在说:“找回前尘往事谈何容易。” 他不忍心提起,如今这个贺兰也许永远,都不会变成她所知道的那个人。 阿欢:“我可以,一直等。” 叶音叹了口气:“……既然已经找到转世,你也该开始关心自己。”活得长久,才有可能。 阿欢默不作声。 躁动的灵力被一点点安抚平静,叶音让阿欢睡一会儿,自己则抬手,撤去了结界。 贺兰一直站在原地,此时低着头,有零星血液顺着他的手往下落。 叶音又是叹气,他想这一对师徒无论过多少年都不让人放心,而自己,还真是为他们操一辈子心的劳碌命。 少年听见声响,压着嗓子问:“她怎么样?” 叶音心情复杂极了:“……暂且无事。” 说是暂且,也是想不出解决之法。阿欢的灵力如此不稳定,若想维持表面上的正常,需要一直有人以神识来为她调养。 若是从前的贺兰,会做得比他更好。可是如今的少年贺兰,有心而无力。 叶音也不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才好,只能抬手,拍了拍贺兰肩膀。 阿欢在叶音那疗养几日,再回灵隐峰时,就和贺兰说自己要出门一趟。 传说修仙界南部有一口灵泉,泉水温养经脉,于她有益。 只可惜阿欢运气不好,游荡半月,没找到灵泉,倒是捡到个倒在路边的少年。 少年身形瘦削,一身褴褛,还脏兮兮的。唯有一双眼睛干净,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手中的煎饼看。 修士吃不吃东西其实无所谓,阿欢想了想,蹲下来,把手中咬了几口的煎饼递给他:“给你。” 少年睁大眼睛,使劲咽了口唾沫。他犹豫再叁,视线在煎饼和阿欢脸上来回打转,终于还是耐不住饥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他的身上,还带着许多新旧不一的伤口。有的已经结了痂,另一些尚未愈合,沾着地上的土与灰,变得愈加严重起来。 阿欢又取出一袋水和伤药给他。做完这一切,转身要走。 迈出两步,感受到来自身后的微弱阻力。 少年仍咬着煎饼舍不得放下,却抬起头,哀求地望着她。 见阿欢没有反应,眼圈渐渐泛红。 他突然放开手中的煎饼,一只手努力比划着什么,嘴巴不断地张开又合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是个小哑巴。 阿欢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 她看见眼泪一滴滴顺着少年脏兮兮的脸颊落下来,洗刷出两条泪痕,露出底下白净的肌肤。 那双干净清澈的眼中满是哀求。 抓着她衣摆的手力度很轻,轻易就能摆脱。 不像是挽留,更像一个请求。 阿欢好像明白了过来。她从少年手中抽出自己的衣摆,再次蹲下来,朝对方伸出了手:“你想不想,跟我走?” 09.岩浆里的喷火龙 阿欢领着小尾巴回了宗门,第一件事,就是去见叶音。 叶音看一眼,面露诧异,传音入密给她:“天生灵骨?” 阿欢点点头。这也是她那时会被少年吸引目光的原因。 小哑巴怯怯地看两人加密通话,左手小心翼翼地牵着阿欢衣角,不敢松开。 阿欢洁白的衣裙已经被按出好多个脏兮兮的印子。 叶音有点无语,替两人掐了个净尘诀,又扔了套衣服给小哑巴:“有些大,凑活着穿。” 小哑巴抱着衣服缩到屏风后面,手忙脚乱,换上了这套他从未穿过的好衣服。再走出来时,就从脏兮兮的小乞丐,变成了秀美少年。 叶音上下打量一番,和阿欢感叹:“你这一趟,倒是没白去。” 阿欢问:“要怎么办?”她还没想好把小哑巴放到哪里去。 叶音:“他于灵力流动一事天赋秉异,不如留在身边,亲自教导。” 权当是,为自己养一位家庭医师。 阿欢:“哦。” 她又说:“贺兰,会生气。” 叶音:“他有哪天是不生气的?” 阿欢想了又想,觉得很有说服力。 贺兰基本上像一条时刻泡在岩浆里的喷火龙,眼睛里冒着火,脑袋上飘着蒸汽波。可他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自己生会儿闷气,还是会凶巴巴找她玩。 叶音拿出弟子名册:“不如现在就登记好,以免夜长梦多。” 要是等贺兰听见消息,保准会冲过来把他这名册撕了,再扔进锻造炉里烧掉。 阿欢思考了半响,最后把手中毛笔递给叶音,让他替自己把小哑巴的名字,登记为“谷雨”。 因为今日,恰好是谷雨时节。 ——灵隐峰主在外面收了位小徒弟,连灵隐峰也来不及回,就跑去找叶音掌门登记。 这件事从阿欢踏入玄清宗正门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传。 弟子们各个无心练剑,热烈吃瓜:灵隐峰主千年不见收徒,这十年里,却收了两位。有好事者认为灵隐峰主沉寂已久,许是终于按耐不住,开始彰显存在感。 贺兰原本日日盼着阿欢回灵隐峰。 他盼啊盼,盼得满后山的花草树木都被摧残了一番,终于盼回自家那位负心欢。前缀:还领着位小尾巴的。 特地前来迎接的贺兰见到她身后的少年,眉目渐冷:“他是个什么东西?” 阿欢说:“你的师弟。”她脚步未停,继续领着谷雨往前走,要给他安排住处。 方才踏出一步,被贺兰抓住手腕:“你自己要收的?”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硬塞给她。 阿欢:“是。” 贺兰看了眼怯怯缩在阿欢身后的谷雨,压下心中酸意,冷哼了声:“这种胆小如鼠的家伙,有哪里比得上我?” 阿欢摇摇头,不拿谷雨和他作比较:“我需要他。” 她没找到灵泉,却捡到谷雨。灵泉也只能缓一时之痛,可谷雨天生灵骨,如果亲自教他功法,日日一起修炼,过些年,他会是她最好的药。 贺兰睁大眼睛愤愤望着她。他脑内剧场开播,开始觉得自己像是秦香莲,而阿欢就是那可恶的陈世美,不仅妄图左拥右抱,还和正宫说:“两个都是我真爱,你大度点啦。” 他恨恨地一甩袖:“随便你好了!” 不等阿欢再说什么,贺兰转身跑走。所经之处,花草树木倒了一大排。 怒意满点的少年跑回房间里,气得砸了满室的东西。 他心想不过半月未见,阿欢竟然学那南下的皇帝,带个柔柔弱弱的江南妃子回来了!气死他了!气死他了! 喷火龙少年神情极凶,像戴着恶鬼面具。他烦躁地在屋内来回踱着步,查漏补缺,想看看四周还有什么尚未遭他毒手的家具。 视线一扫,注意到那柄无法使用的剑,和剑穗上玉质兰花。 鬼使神差地,贺兰朝它伸出了手。指尖触碰到花瓣的瞬间,他神识刺痛,脑海内,隐约响起一段对话。 ——小欢儿为什么总想种本尊? ——贺兰的兰,是花。 贺兰立刻意识到,这是剑穗上残留的记忆片段。原来,兰花剑穗,是这么个由来——那么这柄仙剑,自然是上一任灵隐峰之主,阿欢的师尊所留下的。 好哇,合着他连正宫都不是,只是个替身代餐!贺兰心底更生气,五指收拢,就要将玉牌捏成齑粉。可良久,他却是松开手,有些委屈地垂下眸。 他不愿想那个人在她心中究竟占了多少分量,才会让阿欢时隔千年,还去凡界找到他。 下一刻,他想起谷雨那张秀气的脸,突然察觉到什么。 那名少年眉眼间线条柔和,身量不高,还怯生生的。行为举止偏向于……女气? 忽然间,贺兰脑中灵光一闪,明了一切—— 根据先前的分析,阿欢大抵对她师尊,有那么些意思。而她师尊,又是名女子。所以,他输给谷雨的地方,不是男性魅力。是……不够女孩子气? 他就说这种自己一拳能打五个的家伙没用! 想到谷雨也是个替身——还只能排在二号——贺兰又觉得气顺了些。 脑袋里,黑贺兰和白贺兰争先出场,叽叽喳喳,一左一右把贺兰夹在中间讲话。 黑贺兰说:“你没戏唱啦!性别不对,一切完蛋。” 白贺兰说:“我觉得小黑说得对,你根本就没机会。” 正版贺兰沉默良久,问:“白,你为什么不反驳他?” 白贺兰怕被人道毁灭,立刻改口:“黑仔说的不对,我觉得,你还可以努力下。” 贺兰又沉思了会儿,面露茫然:“我该……怎么努力?” 黑白贺兰手拉着手,齐声道:“你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她送的那一堆裙衩吗?” 贺兰如醍醐灌顶,顿悟天机。 10.《最受欢迎的十种女子!瞬间虏获他的芳心 第二日,正午时分。 万事俱备,贺兰站在阿欢的寝室前,咽下从别人那儿抢来的变声药丸。 然后风情万种地推开了门。 阿欢乍一抬头,便看见贺兰头戴镶珠碧玉蝴蝶簪,身着祥云仙鹤刺绣裙,顶着张言语无法描述的五彩斑斓脸,一步一踢裙摆、大跨步走了进来。 阿欢:…… 她沉默地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然后又饮了一杯。 准备饮第叁杯的时候听见一个柔美的嗓音问:“我这样如何?” 低着头的女孩身影不自觉抖了一下。她视线盯着手中的茶盏,不太愿意直视贺兰尊容,甚至想把听觉也闭上:“什么?” 贺兰:“是不是你喜……欣赏的类型?” “……什么?”阿欢还是觉得自己好像没听清。这个温温柔柔的声音太具干扰性,使她完全无法集中在话语上。 贺兰不开心了,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手一拍桌子,用柔美女声喊出八尺壮汉的气势:“就是问你好不好看!” 阿欢觉得贺兰摆出这种态度的时候,她好像没有别的选项可以回答:“好看。” “呵,我知道。”贺兰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不枉他昨夜挑灯夜读,钻研了近百年来修仙界流行趋势。 ——时尚是一个圈,今年流行红的,明年流行蓝。换言之,只要把所有颜色都涂上,他就天然立于不败之地,永不过时。 贺兰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参透了时尚界和阿欢的喜好,心情颇佳。五彩少年郎拉开椅子坐下,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好看吧?少爷今日心情好,允许你多看会儿。” 阿欢才不愿意看。她视线盯着桌面,满目茫然。这个人平时脑袋基本不想事情,现在却飞快运转:贺兰是不是因为她把谷雨带回来,生气过头烧坏了脑子,所以变傻了? 这样想着,女孩把茶盏凑到唇边,悄悄瞄了对方一眼。 她看见对方正随手把玩着边沿被印上大红唇印的茶盏,眯起眼睛,朝自己露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表情。 阿欢:…… 贺兰只是在按照《最受欢迎的十种女子!瞬间虏获他的芳心?》所教的那样,想温温婉婉地笑一下。他笑得还算温柔,可惜被脸上厚厚的那层胭脂水粉限制了面部表情的正确表达。 阿欢觉得自己不得不说点什么了:“其实,谷雨他……” “可别提他。”贺兰不想听见这个名字,不由分说打断阿欢的发言,冷哼了声,“连妆也不会画的家伙,理他干嘛。” 话音刚落,小哑巴提着水桶与抹布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有些不安,抿着唇,小心翼翼地看了阿欢一眼,又立刻收回视线,低着头,开始打扫卫生。 贺兰像被谷雨冒犯了领地的狮子,当即炸毛成一朵太阳花:“他都能随意碰你屋里的东西了?!” 不待阿欢说什么,贺兰一打响指,屋内家具陈设焕然一新。他随即瞥了一眼谷雨,那意思很明显:活儿做完了,滚吧。 谷雨手中握着打湿的抹布,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贺兰,又将视线投向阿欢,仿佛求助一样。他生来没法说话,一双眼睛就尤为灵动,能饱含很多情感。 阿欢说:“你过来。”她从桌上的白瓷碟中拿起一块糕点。 她在心里把谷雨划分成自己的小医师,很希望这个人快快长大。一看见他,就想起来要投喂食物。 贺兰柳眉倒竖,立刻双手撑桌,倾身就着阿欢的手将那块糕点吃掉。 谷雨表情变得更无助了,站在原地,不知该走还是留。 阿欢又拿起一块糕点。贺兰如法炮制,再次吃掉。 阿欢……阿欢第叁次抬手伸向糕点时,被贺兰握住手腕凑到唇边,凶巴巴在食指处咬了个浅浅的牙印:“不许给他吃的知道不!” 脸上描金抹绿的少年这样说着,宣誓主权般挑衅地看向谷雨。 谷雨低着头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欢:“你咬我。” 贺兰尚未察觉到不对,还想倒打一耙:“还不是你先——嘶!”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上,也多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牙印。看起来,留下印子的女孩牙齿很健康,不需要护理。 阿欢松开贺兰的手,拧着眉毛看他:“我讨厌疼。” 所以,她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贺兰愤愤:“我哪有咬那么深!”他只是做做样子给谷雨看的好不好! 阿欢看贺兰还不认错,又张开口,在他手腕处也咬了个印子。 然后这对师徒就打起来了。 11.你不会净尘诀吗? 是夜,贺兰盘腿坐在床上,木着洗净妆容的一张脸,给自己清点损伤: 报废的外袍、虎口和手腕处的牙印,还有最重要的,被阿欢扯断的几根头发。 ———多影响他明天梳发型啊! 漂亮的少年砸吧砸吧嘴,抬手把满头墨发揉得更乱,一边替自己委屈:他哪里舍得真的和阿欢动手。怕她用了灵力,身体不适,连反抗都只是做做样子。 可是这块木头却半点也不知道在外人眼前给他留点面子,整一个家暴分子! 贺兰嘀嘀咕咕半响,埋怨完,又有一点小庆幸。他想阿欢这么凶一人,也就他能忍着,还朝夕相处。那么,自己也不用太担心阿欢会被别人拐跑。 可惜不久后,贺兰就意识到一个大问题:能够和阿欢友好相处的家伙,除了他自己,还有一个小哑巴。 自从谷雨住进了灵隐峰,贺兰发现,自己的好日子从此到头。 因为谷雨的温婉体贴除了外表,还体现在方方面面。 比如说,阿欢爱吃小零嘴。 谷雨近些日子熟悉了路,每日天光时分,就到宗门食堂眼巴巴等着,好把新鲜出炉、还冒着热气儿的点心讨来。 再比如,他照顾花草也很用心。先前阿欢外出的时候,贺兰一个人无所事事,每日就去霍霍花草,把后山都薅秃了一小片。谷雨不知想了什么办法,又种了新的,还按照颜色排列整齐。 贺兰看那一片漂亮植物不顺眼,趁着夜色逮了几只以前养过的灵宠,把小哑巴种的花也啃得光秃秃。 第二日,就看见谷雨可怜兮兮拉着阿欢的衣袖,一手指着东歪西倒的花茎,满脸委屈和难过。 小哑巴视线无辜地看着贺兰,又看看阿欢,然后再看看他。 阿欢也跟着谷雨看贺兰。女孩颦着眉,表情从不解,到恍然。 然后贺兰就又被打了。 最最令贺兰生气的是,谷雨还坚持每天都要为阿欢做家务! 修士万事习惯用灵力解决,阿欢由于身体原因,不太用灵力。以往都是贺兰每回来见她,就使几个净尘诀,让家具焕然一新。 谷雨才刚刚学会引气入体,做不到贺兰那样,一个响指解决问题。但他很用心,每日准时准点拎着水桶来报道,像领着叁倍工资的勤劳包身工。 贺兰早上来找阿欢,谷雨在擦桌子。中午来找阿欢,谷雨在拖地板。晚上来找阿欢,谷雨在给窗边新换上的鲜花浇水——而这花,自然也是他摘来的。 贺兰从冷眼看着,到忍无可忍:一天天的哪有那么多家务要做,这小哑巴就是找个借口,想和阿欢朝夕相处! 贺兰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要发挥自己水灵根的优势,也做些洗洗刷刷的工作。 于是某日,少年气势汹汹地推开门,然后朝阿欢伸出了手:“脏衣服给我。” 阿欢吃着谷雨新送来的点心,茫然看他。 贺兰凶巴巴:“听不懂嘛!” 阿欢:“没有,脏衣服。” “干净的也行!”贺兰誓要达成目的,忘记初衷。 阿欢只好从柜子里取了件给他。还未问清用途,被对方一把抢过,风也似地跑了出去。 片刻后,阿欢的干净衣服被洗成了破抹布。 阿欢拎着破成一条条的白衣,抬眼望面前的少年:“你不会,净尘诀吗?” 贺兰心中很虚,面上却摆出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开始胡说八道:“所谓洗衣的艺术,重点便在于与水充分接触。将之撕成条状,再拿到阳光下暴晒,才能使织物更贴身舒适。” 阿欢听完,沉思良久,不咸不淡地“哦”了声。 从此把灵隐峰洗衣服的工作全权安排给贺兰。 附注:包括谷雨的。 贺兰:…… 他以为谷雨那小子会知点儿好歹。 可是小哑巴只听阿欢话,谷雨抱着装满衣服的木盆,怯生生看了贺兰一眼,然后蹲下身子将木盆放在他面前,随即头也不回地跑了。 贺兰:…… 贺兰把辛自明抓了过来。 辛自明手中抓着被硬塞的皂角和搓衣板,面露茫然:“你不会净尘诀吗?” 贺兰阴测测笑道:“你觉得呢?”?他将指节按得咔咔作响。 辛自明抖了抖,认命地挽起袖子,开始干活。 一边干,还一边抱怨:“你上次跟我要药丸也没还……” 他这人特别八卦,什么热闹都爱听,师兄弟为了让他闭嘴,时常会塞些小玩意儿。上一回他才拿到变声药丸,刚想装作位可爱师妹去作弄师兄,就被贺兰截了胡。 贺兰听完,忽然道:“等一下。” 辛自明以为他良心发现,要放过自己。 结果,贺兰只是觉得,阿欢的衣服他要自己洗。 辛自明:…… 自此,贺兰和谷雨的衣服都得到了妥帖照顾。只有阿欢的,还是被洗成破抹布。 于是她能换的衣服变得越来越少。 宗门大比还在继续,贺兰又打了几场,阿欢照例去看。 台下弟子见了几次,开始对阿欢指指点点:“灵隐峰主果真好穷。养多个弟子,就没几身好衣服能换了……” 贺兰在台上冷着脸听着,晚上回去,关好门,开始拿自己的衣物偷偷练习洗衣服。 如此半月,灵隐峰终于只剩谷雨还能穿着好衣服。 12.疼她(微H) 日子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过。 时间久了,贺兰反倒开始有些习惯谷雨的存在。 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坏人,有点算计和小心思,也没太害人——打小报告让他被阿欢教训好几次那事儿,暂且不谈。 宗门大比他已连胜七场,再打一场,就能代表同届弟子出战。 贺兰在演练场和几位师兄切磋完,顺带绕到食堂拎了盒点心,才往灵隐峰走。 少年口中叼着根狗尾巴草,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到底应该怎么说,才能哄阿欢一起去。师徒一同出行,路上游山玩水,也算是双人旅行。 那他近日还得多为宗门干点活,换取贡献点,让手头宽裕些。 贺兰正在脑内上映小剧场。走到半途,遇见谷雨跌跌撞撞,跑飞了一只鞋子。 贺兰心中生出不好预感,把食盒往谷雨怀里一塞,自己朝正殿飞奔。 一路上,心跳得很快。 正殿一片狼藉。 阿欢被贺兰抱起来,缩成一团,身上发抖。冰凉的手紧紧攥着他衣襟。 贺兰脱下外袍将女孩整个人罩住,一路不停奔到主峰。叶音不在。 路过的弟子道:“掌门日前已出发前往明心宗,商议宗门大比事务。” 弟子夹杂着好奇与探究的目光看向少年怀中的人。 贺兰一手护着阿欢脑袋,手臂收紧,将她盖得严严实实:“我们峰的小哑……谷雨病了,我带他来看看。” 弟子了然,点头离去。只在心中诧异: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人声音发着颤。 贺兰目光凝滞,站在紧闭的门前,一时间竟茫然:应该怎么办。 拉着他衣襟的力度在一点一点变轻。 贺兰脑中闪过很多事情,现实慌乱无措,记忆却很清晰:这许多年里宗内的传言,上一次叶音布下的阻断结界。宗门大比时,辛自明说,阿欢修的是风月道…… 搂着女孩腰的手臂更紧,贺兰指节泛白,贴在阿欢耳边,咬着牙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是不是双修就好了,是不是?” 他迫切地想听见回答,又不想听见。 怀中的少女很久没有说话,像昏过去了,手没松开他。 贺兰听见一个很小、很轻的声音,和他说:“……是。” 衣物落地时,恰好盖过桌上命剑微颤的声响。 带着热意的少年躯体,贴上微凉如玉的。 阿欢迷迷糊糊,还记得这个贺兰不知道很多事情。于是凑到他耳边,小声念了几句口诀。 过去,是贺兰逐字逐句为她读心法,教她风月道。如今,她又将这段心法交还给他。 少年把口诀记在心底,指尖发颤,心底也烫。他于修炼上天赋再高,这种时候,也不知该如何去做。 泛着凉意的手拉住他的。是引导也像唤醒记忆,教贺兰去探索她身体的每一处。 柔软、细腻,熟悉无比。 疼痛渐退,阿欢小声喘着,意识渐渐清明。 过去,贺兰修为远高于她。 阿乐死后,她的身体开始不行了。 每到难过的时候,贺兰都会很温柔地疼她。他疼她的时候脾气最好,也很耐心,什么都以她的感受为最重要。 阿欢不是什么都无知无觉的。她一直知道,贺兰会对自己好。 意识朦胧间,看见熟悉的、却分明年少一些的脸。 感受到熟悉的体温,正拥她入怀。 女孩安心起来,细白的手臂搂上对方脖颈。她轻轻说:“我很想你……” 贺兰呼吸乱了一瞬,脊背僵硬。 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透过自己,她看见谁。 若是那位和他相像的贺兰仙尊,若她所想的,所挂念的,一直是是那位死去千年的女子。他要怎样做,才能够胜过那个人? 这个念头从不肯消散,缠绕扰乱着他。 少年眼圈泛红,不想被阿欢发现,忙掩饰性地错开视线。 她在想的是谁都可以。 至少现在是他,是这一个贺兰,和她在一起。 灵力恢复平稳,阿欢也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贺兰面色苍白些许,勉力承载着满溢的灵力,指背贴上她脸颊。 女孩睡颜安静乖巧,下巴尖尖的,仍是少女模样。 他从未说过,可心中一直是觉得,这个人哪副模样都很好看。 可唯有今天他忽然无可抑制地生出一个猜测来:是不是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她就是,和如今一样的姿态。 沉默良久,他起身披衣,推开了门。 谷雨正缩在墙边,抱膝坐在地上。 小哑巴正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背。抬起头时,满嘴的血。 月色下他眼神沉寂,然后一点点褪去茫然,变成了厌恶。像是被毁掉了最为珍贵的东西。 贺兰看着他觉得可悲,看自己也一样。 求不得,放不下。 他再一次去了主峰,翻出贺兰仙尊画像。 回来的时候,阿欢已经醒来。 烛光映照着女孩侧脸半边明暗,像在想什么,也像什么都没想。 少年握紧手中画像,涩然开口:“你是不是,很想见……你的师尊?” 阿欢乍然抬眸望向他。还是没有表情的样子,神色却分明透着惊喜,像期待得到糖果的小孩。 贺兰干笑了声,眨眨眼,掩去眸中湿意:“忽然觉得,作女子装扮也很有趣……你有没有她先前的东西?” 阿欢好像真的很开心。 眸中光华微动,像游着一尾鱼。 “贺兰。”她突然说。 天色将亮。 窗外乌云翻滚,漏下灰蒙蒙的日光。 贺兰看见阿欢食指抵在唇边,抬起嘴角,对着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