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惊寒》 楔子 叶寒记得很清楚,自己从并州来到长安时,冬日的长安竟生出一片片似血的火烧云,从皇宫一直烧满至整个天际,垂暮至晚也不肯退去,层层重重叠叠嶂嶂,仿佛那已不是云色,而是分分秒秒都可能下起来的血泊大雨。 她也记得很清楚,自己到长安那一天,也是青川攻陷长安,成为坐拥天下的帝王的那一天。直至今日,她仿佛还能闻见当青川抱住自己时他手中长剑上的那厚重刺鼻的血腥——那是穿透过万千炽热胸膛,吃过万人之血的长剑,泛着阵阵冷光的剑身上是一层层干涸了的血迹,那是属于长安的颜色,是由地狱与死亡描绘而成,却又是如此嫣红灿烂,犹如漫天火烧云映染上的绝色。 她还记得很清楚,在那片嫣红血天、满地血色浪漫时,她站在巍峨皇城玉阶上,与青川并肩而立,俯视阶下万人朝拜,从那一刻她成了长宁宫的主人。 回忆再过清晰,也只不过五年的春去冬来、夏走秋过,现实就变成了另外一番嘴脸。可再怎么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她也从未想到过有一天青川竟会执剑相向于她……要杀她! “朕问你,你可曾做过什么背叛朕的事?” 这是青川第一次在她面前称”朕“,他自登基为帝后从不曾在她面前自称”朕“,叶寒抬着头望着面前这个仿若与天同高的伟岸男子,这才突然明白站在她面前的是唯我独尊的帝王,早已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叫青川的男人,她的丈夫。 叶寒的沉默,对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青川来说莫不如一种煎熬的折磨,她多沉默一瞬,他心里的怀疑与怒火便无限向上增长,烧得他理智渐消,长刀一举指向叶寒,“叶寒,朕问你,你可曾做过背叛朕之事?” 这次青川的声音明显比方才大了很多,不用细听也满是遮掩不住的怒不可遏,吓得垂首在后的侍卫心头一颤人人噤若寒蝉,而离青川最近的叶寒,在听见从上落下来的怒声时,首先的反应不是害怕,而是震惊–––两人相识这么多年,这还是青川第一次喊她全名,突然入耳甚是不适应,就好像两人素不相识却有血海深仇一般,陌生更是冷漠极了。 而这些都远不如那把直指于她的长刀,那把半闪着阴白冷光、半染着殷红血迹的长刀,虽离她有几尺之隔,可那冲着她的锋利刀尖却随时可刺破她的喉咙,要了她性命,就像方才被杀了的秋翁。 “你……要杀我?”到此地步,叶寒才终于认清自己此时的真实处境,艰难说道。 她不是没经历过生死。她被人追杀过,也亲上战场上杀过人,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青川竟会朝她执刀相向,要杀她!这可是与她同生共死过的枕边人呀,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呀,可……他竟然要,杀,她! 面对叶寒的质问,尤其是被她那双比水还要干净清澈的眼睛看着时,青川的心……莫名慌了,胸中的怒火也不似之前那般理直气壮,渐渐偃旗息鼓,墨眼中的阴郁沉沉也淡了少许,声音仍强装冷漠再次问道:“回答朕,当年你去夏州……可曾做过什么对不起朕之事?”即便证据确凿,可青川心里一直对叶寒抱有期盼,只要她否认,他就信,无论事实究竟是如何。 叶寒听后没有立即回话,而是稍稍愣了一下,然后一动不动,只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静静凝望着青川许久,似有疑惑百思不得不解,又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可就在她张开口想要说话时却又突然一下停住,仰起头来,将停留在青川身上的视线投向头顶那一片被乌云遮蔽了的广阔苍穹,脸上忽讪然一笑,笑含悲凉。 夫妻这么多年,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不知一起携手闯过多少次生死危境,她原以为这些宝贵的共同经历足以消除两人之间的一切猜忌怀疑,可没想到到头来……他还是不信她。 也在这一瞬间,叶寒突然觉得自己好累,整个人从来都没有这么累过,从身到心每一处每一寸都是说不出的疲惫不堪,就好像是长久行走在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崎岖之路上,终于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动了。她不由回想起两人这些年的吵吵闹闹分分合合,哪一次不是因他的偏执强势而起,哪一次又不是以她的退后一步结束。她知道在这段感情里青川爱得太重太早,而自己则爱上得太轻太晚,感情上的不对等让他变得敏感自卑,她理解,她都理解,所以这些年面对他越来越强烈的占有欲,还有他有理无理的要求,无论自己心里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她最后都妥协了,就连阿笙也不敢多见,就怕他不高兴,可即便她做到如此地步,他还是不信她,今日竟还怀疑她与宁致远是否有过染,不惜对她“兴师问罪”执刀相向! 你问叶寒方才为何面生讪笑,而这便是她笑含悲凉的缘由。 长刀近在咫尺,性命岌岌可危,生而为人谁不怕死,叶寒自然也不例外。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心里很清楚应顺着青川的意思矢口否认才能性命无忧,可……也是在这一瞬间,不知为何,她心里就是不想。这些年她一再退让,这样压抑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难道真要将她最后一点自我的空间都压缩殆尽,彻底没了自己,才算完?可……那样的她,还是她自己吗? 很显然,对这样灰暗没有尽头的日子叶寒心里是本能排斥的,她过够了,也受够了,她实在不想余生再如此度过,所以在面对青川一而再再而三的步步紧逼,她不想再退了! “什么叫‘对不起你之事’?”叶寒轻声回道,望着青川的眼神平静极了,“当年灵帝暗指元州太守加害于你,危难之时我以命相救助你脱离险境,然后舍家与你一同逃难,这可叫对不起你在云州时你不幸染上天花,我不顾被染上的危险日夜守在你床边,照顾你直至你病愈,这可叫对不起你?那年你与后楚决战,敌军从后偷袭,并州城危在旦夕,我怀着身孕奔去军营给你送信,这可叫对不起你?而后我在刀枪剑雨中拼死为你生下一子,这是否也叫对不住你。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对不起你? “朕不想听这些!”回想起过往的美好,青川双目眦裂,内心痛不堪言,既对他有情,为何还要背叛他,“朕只想知道,你到底做没做过!你回答朕!” 长刀猛然一伸,锋利的刀尖直逼近喉咙,那距离近得,只要稍稍大口呼吸一下,最外那一层柔软薄薄的皮肤就会触碰到那一点透着丝丝凉意的刀尖,那感觉就像是毒蛇吐出它长长猩红的蛇信轻轻舔舐着她的喉咙,阴森更骇人极了。 第一次叶寒感觉到死亡离她是这么近,按理来说她本应害怕才对,可不知为何,当她看着眼前怒不可遏的青川,尤其是听到他还在口口声声质问自己是否背叛过他时,她就忍不住想笑,她说了这么多,他依旧固执己见不曾有半句听进去。也在这一刻叶寒才终于明白自己这些年的委曲求全隐忍付出就是个笑话,因为在他内心深处就从未真正相信过自己,他只信他自己所相信的,什么事实感情都是虚无。 “呵呵呵……” 叶寒轻笑出声,低低浅浅细细弱弱,穿插于周遭越发强盛的狂风怒吼里几乎被碾压殆尽,似游丝般若有若无,可青川却听得清楚极了,亦刺耳极了。 “你笑什么?” 看着突然发笑的叶寒,青川莫不感到奇怪,他不知她为何会笑,她是在笑这天、这地,还是在笑他、还是在笑她自己?此时的叶寒于他来说极其陌生,就好像自己从未真正拥有过她一样,她之于他就是飞在天上的风筝,漂浮不定,好像随时都会随风离他而去一般,让他莫名不安,而随着她的笑声不止,他心里的不安也越发加剧,然后暴躁难抑。 “不许笑!”青川面容狰狞,冲着叶寒命令道,“朕让你不许笑!听见没有?” 头顶上积聚的重重阴云已将天地压缩到最小,而天地间的狂风怒吼却在无限增长,随时都可能炸裂苍穹。一切都处于一种微妙且脆弱的平衡里,长期不对等的畸形关系也终于走到了命运安排的最后一步,两相对峙,剑拔弩张,长刀举至于面,性命岌岌可危,可即便如此,狂风怒吼中那轻幽幽的浅笑声依旧绵绵不止,随风飘荡,一点一点充斥着已撑到极限的天地。 皇后娘娘喜静,不喜欢前呼后拥被人围着,所以平日里去哪儿只带一两个侍女就够了,而今日则轮到碧梧当值。方才她随娘娘从芍药花圃回来,路过东墙时,娘娘瞧见满架的蔷薇花几乎凋谢殆尽,所以便临时起意让她去取花剪来亲自修剪修剪下残花。可她从花房中取了花剪回来,不过才一会儿的功夫蔷薇花架下就没了娘娘的身影,而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也变成了阴云密布,似有暴雨将袭。 若是娘娘到时淋了雨着了凉可怎么办? 碧梧不禁想到,于是不敢耽搁,正当她准备喊人来寻的时候,忽听见从一墙之隔的芍药花圃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笑声来,虽然狂风没耳嘈杂声大,但她依稀还是辨别得这笑声是皇后娘娘无疑。 “娘娘!” 刚走到与芍药花圃相连的月洞门前,碧梧一眼便看见斜前方跌坐在地上的叶寒,吃惊一喊便连忙拔开腿向她跑去想扶她起来,全然不知茂密竹林遮掩后站着的帝王,盛怒已达极致经不起半点外来刺激,更不知帝王手中的长刀已然举起正向她挥砍而去。 “别过来!” “滚!” 霹雳一声惊雷忽然落下,瞬间响彻天际,将叶寒焦急的呼喊声与青川不耐烦的怒吼声淹没得消失殆尽,待声音尽止,一切已尘埃落定,再难挽回。 小径旁被拦腰砍断的长竹凌乱散落一地,临近处几乎被砍断一半脖子的碧梧亦倒在地上,血流如注里白骨依稀可见,就这样还微微抬起头望着前方只有几尺之隔的叶寒,眼神懵懂无辜极了,就好似在无声问叶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般。 “碧梧!” 看见倒在血泊中的碧梧,叶寒大受刺激,连忙挣扎着身子爬到碧梧身边,用手紧紧捂住她血流如注的脖子,可无论她怎么用力按紧,那温热殷红的血还是不住大开的伤口处接连涌出,染得她满手都是。 “没事的没事的,我现在就去喊御医,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看着血流不止奄奄一息的碧梧,叶寒满眼通红是泪,虽然嘴里不停说着话安慰着碧梧,但也不知这话到底是在安慰碧梧还是在安慰她自己,而地上,碧梧看着近在咫尺的叶寒,嘴微微蠕动着张开好似想要说话来着,然而糊住满嘴的浓血却堵住了她的话,只随着涌出口的血发出几个模模糊糊根本就听不清的音就眼神一滞、双眼一翻就去了。 惊雷一过,天上这蕴积了良久的雨终于落了下来,一滴一滴,稀稀疏疏,不大,却打得细叶轻颤摇晃,心里一片冰凉,而这前后也只不过一瞬间不到的功夫而已。 地上,叶寒仿若木偶般呆坐不动,捂住碧梧脖颈的双手仍保持着紧握不放的姿势,任由开始变大的雨打湿发间,划过眼眶,满脸雨水肆意里也不知是天上落下的水还是她眼中流出的泪,一同混合落下,很快便打湿了全身。 此时,似玉珠倾盆而落的暴雨已打得天地间一片哗啦作响,万物哀哀唤疼,雨势盛烈里,就连本应生机昂扬的初夏细叶也变得萎靡不振,只能耷拉着被打穿得千疮百孔的叶身无力垂落着,接受着狂风暴雨的无情冲刷洗礼。 骤雨不歇,地上一股股细小水流就汇集成一条溪河,也学着大江大河朝地势低洼处奔腾倾泻而去;大雨瓢泼里,叶寒早已是浑身湿透却仿若浑然不知般,抬起手缓缓合上碧梧死后仍大睁着的双眼,边平静问道:“你为何要杀她?” 青川征战沙场多年,手中人命无数,可亲眼见他杀人她还是第一次。惊愕之余心中更是疑惑难解,她实在想不通为何他要杀碧梧,一个与其毫不相干的无辜之人? 雨声嘈杂里未听见青川回话,叶寒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那张雨水肆虐的脸上仍是似水般的平静,可心里却已是波涛翻滚,怒气难掩,“她做错了什么,你为何要杀了她?” “一个宫女而已,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看着叶寒满脸的悲恸不已,青川也实在想不通,更难以接受,宁致远也就罢了,如今一个宫女就能她痛哭流涕伤心欲绝,对他翻脸质问,那他算什么?难道在她心里,自己连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都不如? “……一个宫女?而已?”叶寒听后,心里的底线备受冲击,她不禁低头看了看青川手中被雨水还未洗净血迹的长刀,再转头看了看还浸泡在血水中的碧梧,实难相信这一句毫无半点愧疚悔意的话是从青川口中说出,这么轻飘随意,就好像人不是他杀的一般。 心里的底线彻底被冲翻,叶寒也彻底被激怒,冲着青川大喊道:“那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一个人,是一条人命,你就这样不由分说杀了她?” 她记得自己初到长宁宫时,碧梧便是个爱低着头的安静姑娘,少言寡语也不献媚讨好,但做起事来却一点也不含糊,自己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总是做得妥妥贴贴,从不给人添丁点麻烦。她还记得听碧梧有次说过,她父亲早逝,在家乡只有一个年迈的母亲,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盼着几年之后可以出宫然后回家侍奉在母亲身旁,而如今,都成了她永远也实现不了的遗憾。 看着悲愤交加的叶寒,青川眉眼冷峻依旧,视若无睹。她对所有的一切人和事有心有情,唯独对他无心无情,这些年这样的事还少吗?他早就习惯了,所以并不想多做理会,因为他现在只想知道……“当年你去夏州,到底有没有与宁致远做过对不起朕的事?” 一日不到,两条人命,到这地步,他关心的仍是这个! 雷雨交加,漫天的雨势又陡然增大了许多,叶寒望着滂沱大雨中站立不动的青川,看着身上被打湿透的青色长衫如墨越染越黑,也越发衬得上面用金丝绣出的龙纹清晰可见,整个人就如同泰山巍峨屹立不倒,亦似高寒本无情。 如果在这之前两人只是简单地感情上的不对等,在这一刻叶寒才真切明白她与青川是三观上的彻底不同: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世间众生都得臣服于他脚下,在他眼里杀一个人跟踩死一只蝼蚁没什么两样,而她虽来这异世多年,也适应了这异世里的尊卑有别高低贵贱,可无论她在这异世里适应得有多好,她终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芥,更做不到因一己之喜怒而随意剥夺他人的无辜性命,因为在她心里人人平等的现代观念根深蒂固,这是完全与这异世的思想价值观念所违背的,这是她与异世不能彻底相融之处,也是她跟青川永远不可调和之处。 雨帘如瀑遮目,可叶寒却将青川看得清清楚楚。也在这一刻,她才彻彻底底认清了青川,认清了两人之间这些年矛盾不断的根本原因,也因此对他最后的一点情意与奢望彻彻底底捏碎殆尽。 地上,碧梧的身子已经变得冰冷僵硬,叶寒慢慢松开捂住她脖颈伤口的手,替她整理好衣襟,拂去她脸上的泥水落叶,然后坐直身子直面向青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从来没有如此清澈明亮、界限分明。 “你不是想知道我到底做没做过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叶寒的声音很轻,还是如平日里微风拂面不寒那般没什么两样,可又是那般明显的不同,狂风暴雨都割断不了她话里的坚定决绝,就这样一字不差清清楚楚传了青川的耳朵里,“我都做了。” 长刀一抖,挂在刀锋上的雨珠倏然惊落而下,立刻没入一地淡红的血水中消失不见,而上,顺着那流畅光滑的刀身望去,那握着刀柄的大手更是骨节凸大青筋狰狞,轻颤个不止,明明握得甚紧却又好像握不住随时都会掉落在地一般。 叶寒看见,嘴角似笑非笑,话不止,“当年在夏州的数日,如你所想,我与南之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早年在云州时我与南之便情投意合,亲都订下了只差拜堂成亲,这些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不是后来夏国国危,南之身为夏国皇子推脱不了肩上的家国责任,才不得已舍弃了我而另娶她人,要不然哪还有你这个后来之人……” “闭嘴!” 长刀猛然一挥,强盛骇人的凌厉刀风从脸庞擦肩而过,寸缕未伤,而远处却竹木皆倒,风断雨稍停。 暴雨狂风中叶寒仍面色不改,坐得笔直,甚至连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也不曾眨过一次,只静静凝望着眼前怒火冲天浑身杀气十足的青川,眼中看不到半点恐惧。 若在之前,出于求生的本能她也许还会躲避求饶,可现在,尤其是在亲眼目睹了碧梧被杀之后,她心里的恐惧害怕都一并随着碧梧的血流走了。面对死亡,她变得不再那么害怕,她能直视今日变得残暴仿若从没认识过的青川,以及他手中已经杀死两人的锋利长刀,就像她已能接受今晨还与她恩爱缠绵的丈夫如今却要杀她的事实。 此时的她就像是一走投无路的末路人,当所有的呼喊求救都已无用,绝望是她唯一的感受,然后面对死亡的步步逼近,她突然变得异常的无畏,她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忘了身份宫规,忘了世俗礼仪,忘了千里之外的流画,忘了她的孩子阿笙,忘了这世间一切的牵绊束缚,此时的她已穷途末路,只想肆无忌惮发泄一次,哪怕两败俱伤,哪怕玉石俱焚,至少,她能从青川一再逼迫下解脱出来,即便这代价是她的性命。 “哦,不对,我说错了,你怎会是后来的?我可是在认识南之之前就与你相识多年了。在最初的那些年里我都不曾对你生出过半点情愫,你怎么就会相信在后来的这些年我又会突然爱上你。若不是我与南之再无可能,我又怎会选你?你只不过是我的无奈之选罢了……” “闭嘴!我叫你闭嘴!!” 从叶寒嘴里不断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天上一记又一记雷鸣电闪,每一次都击中青川内心深处那最脆弱最不愿面对的地方,一点点击溃着他心底的防线,可叶寒仍不止,那句句带刀的话伴随着她轻柔的浅笑声穿过狂风暴雨如约而至。 “……怎么?你以为你对我情深意重我就会爱上你吗……” “……我只不过把你当成凑合,将就,罢了……” “……” “……” 凑合?将就? 他在她的心里……就是这般?她不是说她心里有他的吗?不久前她还与他说过她在并州时就爱上了他,他又怎会是凑合、将就呢? 青川双目眦裂满布猩红,轻摇着头不信,他的心此时就像是雨季洪水猛增不止的河堤,上面千疮百孔裂纹满布,随时都可坍塌将他淹没,全靠这点自欺欺人硬撑着,可紧随而来的话却彻底将他最后一点的希望也打碎殆尽。 “……你在我心里……从来什么都不是……” “你闭嘴!!!” 倏然间,“轰”的一声,震天动地,响彻云霄,就像此时防线彻底崩溃的青川,手中长刀凌空扬起,理智全无暴怒冲天。如瀑的雨,携雨的风,电闪的雷,还有那映射在双眼的冷白色的刀光,随刀挥落而下,叶寒终于满足一笑,缓缓闭上双眼,静候佳音。 当利剑割裂开皮肉时,剧痛之中叶寒忽然回想起过去的很多画面,有笑,有泪,有迷茫,有欣然可最终都化为密林细枝青叶里遮掩不住的庙宇殿檐一角,仿佛间耳边还能听见那沉重而悠远的敲钟声。 如果当初她在清远寺没遇见那个叫“青川”的小沙弥,是不是就没有今日这一劫? 如果当初她忍住好奇没有主动与他相识,是不是就没有之后两人纠缠半生的爱恨纠葛? 如果当初她听话随叶父离寺下山,与之错过,她的人生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境况? 如果,当初…… 清远寺里论缘起,终不过一眼初见 “叶施主,劳烦了!” 青溪帮忙卸下压在女孩双肩上的重担,作为男子也一时难以负担,难以想象如此瘦小的女孩是如何一步步背上山的。竹筐背篓落地,新鲜水灵的青菜也嫩得仿佛掐得出水来,菜垒成如一座小山,竟如女孩腰间一般高。 其实清远寺有专门的菜地,蔬菜缺少时也会有专门的种菜大户专门配送,而叶寒送的菜一般只有一筐,却胜在稀罕少见。比如,他们家有市面都少有的蔬菜,又比如他们家能种出这个季节没有的蔬菜,要不然偌大一个寺庙怎么会专门挑他们叶家的菜。 叶寒活动下被勒得生疼的双肩,暗自抱怨着挑山工真不是人干的活,幸好肩带被自己改良过,要不然自己的肩膀迟早有一天会报废。活动到一半,叶寒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转向背篓,在一侧小心取出一个白色麻布袋,双手递给青溪,“青溪师傅,这是老方丈最喜欢的红姜,全是全根全整,一点破损也没有。” 青溪已经十八岁了,自小在方丈膝下长大,为人甚是沉稳细心,他接过叶寒手中的麻布袋,不用打开就知道这定是女孩天没亮顶着黑挖的,隔着麻布手掌还能摸索出红姜完整的形状,这肯定也她用手一点一点慢慢垉出来的,之后除土、洗净、擦干,这一道道繁琐细致的活是需要时间和细心。 “叶施主有心了!” 青溪向叶寒诚心道了声谢,然后让主管膳食的僧人把菜抬去后厨,接着领着叶寒往帐房走去,而沿途总有三三两两的僧人擦肩而过,甚是匆忙,不及以前寺庙宁静。途中青溪也不时被人拦住询问,一时抽不出时间顾及叶寒,叶寒也不在意,让他先忙,自己在前方小湖边等着便是。 清远寺叶寒不是第一次来,作为自己卖菜生意的第一大主顾,她对这寺庙的前后格局、条条道道摸得门清。这清远寺虽占地不大,但香火十分兴旺,在元州甚是有名,若是碰上初一十五或是佳节,上山的香客更是往来如织,到了傍晚时分也不减少。 叶寒可舍不得这么一大块肥肉,自己的生计和母亲的药钱可都在这呀,要不然她才不会天没亮就下土垉红姜,还好现在不是冬天,否则自己这双手又得是一双红肿的“猪蹄”。还好父亲生前就喜欢研究蔬菜,比如红姜就是他培育出来的新品种,给自己和母亲留下了一条可以赚钱活命的路。 心里想着事,不知不觉间叶寒就走到了清远寺内的小湖——小湖虽小却是十分雅致:青树环抱,疏影横斜,水色轻浅,除了有一处观赏的木亭外,便无过多人为干预。虽说清远寺与自己生活密切相关,但叶寒天生对寺庙之类不感冒,唯独寺内这方小天地入了她的眼。 右上方处,临近湖边,躺着几块光滑的花岗石,不高才及自己肩膀处,但由于处在偏道小路上,很少有人经过,便如同被人遗忘一般,每次来清远寺送完菜她都会来这里坐下歇会儿,偷个清静。 还没走进,叶寒先从地上拾起一块小扁平的小石头,利落出手,然后就见平静如镜的湖面上跃起五个漂亮的水花。 “姐姐!” 一声惊呼声从花岗石后传出,紧接着一个亮锃锃的小光头也跟着探了出来,那双如夜深遂的墨眼笑盈盈望着她,透着惊讶。 对了,忘了说,这也是叶寒喜欢这片湖的原因,算是个偶然所得吧!她记得第一次来送菜时,父亲去结菜钱,自己无事便到处闲逛,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小湖,然后就在在湖边遇见了这个长得唇红齿白名唤“青川”的小沙弥。她记得当时第一次看见青川时,自己还惊愣住了半天,心想这寺庙内怎会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小沙弥,若是再长大点,估计这清远寺的门槛就会被女香客给踏破了。 叶寒也冲青川笑了笑,然后走近坐下,“我猜你就躲在这里,你师父又罚你了?” 叶寒摸了摸青川光滑的头顶,心里不禁想起自己的弟弟来,算算时间,现在的他也该有青川这般大了吧!想到这儿,叶寒心里忍不住又泛起一丝心酸来,连忙强迫自己把视线转移到平静的湖面上,平复下心绪。 青川人小,身高只到叶寒肩膀,仰着头声辩着,“姐姐一点都不关心我,除了第一次见面是被师父罚站外,我再也没被师父罚过,连师父也夸我最近懂事了许多。” “是吗?“看着青川这可爱的小模样,叶寒忍不住有心想逗弄他一下,于是边说着间边从袖中掏出一包东西来,四四方方被干净的麻布帕子包裹着,却包裹不住属于糕点那甜丝丝的香味。 叶寒将帕子掀开,露出里面几块小巧精致的紫薯糕,晶莹剔透如同在镶嵌在女子发钗上的紫水晶,甚是好看。叶寒看了一眼青川,见他双眼直勾勾盯着自己手中的紫薯糕,于是故意拿着糕点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拿起一块送入口,边佯装可惜说道:“既然你没有被罚,那肯定也没有饿肚子,刚好我送菜上山饿了,这糕点我就自己消受了!” 边说着,一旁,青川睁着双如小鹿般纯真无辜的眼睛就这样可怜巴巴望着自己,望得叶寒真是于心不忍,终还是放弃逗他的心思,将手中的糕点伸了过去,宠溺道:“吃吧!” 看见递到面前的紫薯糕,青川立即冲叶寒甜甜一笑,然后跟往常一样拿起一块就吃了起来。其实他怎会不知道姐姐方才是在逗他,每次她来寺里送菜都会带点山下的食物给他吃,而自己则会在他们初见的小湖边等她,这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默契。姐姐每次来得或早或晚,但从不曾“失约“,他只要在小湖边耐心等,也总会等到。 “姐姐,你也吃!” 见青川拿起一块紫薯糕递给自己,自己不吃他也不开动,叶寒无法只好低头吃起来,脑海中又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弟弟来,虽然两人相差十几来岁,每次凑在一起都会拌嘴掐起来,但感情却也是十足的好,每次得了什么好吃的都会给她这个老姐事先留一份,即使爸妈每次都给她买了甚至更多。 紫薯糕做得不多,两人并坐在大石头上边说边笑不过一会儿,一包紫薯糕就见了底。 叶寒收叠好丝帕,见青川嘴角上有几粒残渣,顺手替他擦掉,“今日这紫薯糕好吃吗?” “好吃,姐姐做的糕点最好吃了,比青水师兄做的还要好吃。”青川毫无保留夸赞道,嘴里颇是回味着紫薯糕的滋味。 青川口中的青水师兄是清远寺的掌膳师傅,在未出家以前曾游历四方,见识颇广,厨艺更是一流,清远寺在元州盛名远播,其别致清绝的素斋也是原因之一。说起来青水师兄还算是叶寒的半个师父呢,她现在的这点厨艺都还是青水教的。 叶寒谦虚回道:“我可没有你青水师兄做的好,只不过在用的食材上多了几分新奇。我这是用紫薯做的,所以与以往的薯类糕点颜色更加好看,可惜我只找到了几个。” 说时叶寒语气多了可惜之意,青川以为叶寒只是觉得紫薯稀少而感到可惜,哪知道叶寒心里却是另一番心理——她怎么知道这地方什么都没有,连以前最常见的红薯都少得可怜,想当时在地里找到这几个稀罕紫薯时,自己居然跟中了大奖一样兴奋了半天。谁能想到有一天这种自己以前决不入口的粗粮现在竟成了自己唯一仅有的山珍海味和故乡风味,真是世事无常难料。 想着出神,叶寒忽感到手臂轻轻晃动,连忙低头一看原来是青川在摇着自己的手问着,“姐姐,你下次要多久来?” “如果不出意外,应该还是五天后!” 自从一年前父亲因病去世后,叶家的青蔬便不能如以往一样每天送菜到清远寺:一是,以前父亲怜她弱小,只是让她拿些轻便物,现在她一人确实没有那么大力气送菜上山,所以改成了五天一送;二是,自从父亲病逝过后,母亲没日没夜地哭,终是把身体哭坏了,多半时间都是躺在床上,离不开自己。 听后,青川小脸立马垮了下来,有些不高兴。 见状,叶寒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她知道自青川年幼,又处在正活泼爱动的年纪,可清远寺清幽古朴,周围都是比他大上十几岁的师兄,别说没有同龄的玩伴了,就连个可与之说得来话的人都找不到,自己恐怕是他唯一可以与他交谈的人了。她虽心有不忍,但她毕竟还要养家糊口,怎么可能天天来清远寺陪他。 为缓和气氛,叶寒主动找着话,“好了,我好不容易上山一次,你就陪我多说说话,说下最近寺里又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边说着,叶寒边用手指戳这青川气鼓鼓的脸颊,还拉着他下垂着的嘴角往上扬扯出一个笑来,青川毕竟还小,不一会儿就被叶寒逗乐了,笑出声来,然后拉着叶寒讲着最近的趣事。 小湖与主殿相隔较远,一向清幽安静,而此时却渐渐被打破,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群从湖边小径穿梭而过,甚是匆忙,其中不乏一些叶寒认识的人,她不由好奇问着青川,“你的那些师兄今天是怎么了,怎么都这么忙,来去匆匆的?” 青川也被湖边碎碎零零的脚步声吵到,抬头望去回道:“听说一个月后,太守一家要来清远寺还愿,要在寺中小住几日,所以师兄们这不忙着准备着。” 青川才十一岁,还只是个小男孩,声音稚嫩清脆,说起话来听着很是舒服,可刚才那寥寥几语,虽然平平淡淡无情无绪,可叶寒还是听出了他话中的满不在乎,甚至还有那么几丝若有若无的厌恶,虽不知是从何而来,她也无心探知,只好奇问着这件事,“太守一家不是一个月以后才来吗,怎么这么早就开始准备了?” “谁知道。” 青川耸了耸肩,懒得理会这事,姐姐好不容易来寺中一趟,他才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破事上,于是拉着叶寒在湖边打起水花来,然后就见一片小石块掠过碧青色的湖面,开出几朵晶莹剔透的水花,然后又落回水里,原以为是昙花一现,没想到一旁又突然炸出几朵更大更美的是水花,然后便是层出不穷的水花声。 “姐姐,你看我现在也能打出五个水花了!” 青川虽是从小出家,但毕竟还是小孩天性未灭,跟叶寒把小湖弄出层层水波涟漪,煞是热闹。 叶寒在地上挑了一块好点的小石块,递给青川传授着经验,“记住打水花虽然是个力气活,但也有诀窍——你选的石块太大了,要选这种扁平轻薄的石块,这样水花才能打得更多更远,以后你……” “叶丫头,原来你们在这!” 正说着,从身后传来一沉稳粗犷的喊声,虽不似青溪师傅那般温文有礼,但却倒多了份江湖豪气,因为来者便是清远寺的掌膳师父——青水。 叶寒看清来人,收回了不切时宜的玩心,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问道:“青水师傅,可是方丈又让你来寻青川了?” “是,又或者不是!”青水卖着关子,从青灰色的袖管里掏出一浅色小袋,“青溪忙不过来,让我把菜钱给你送过来,整三两银子,你点点。” 叶寒接过,果真是三枚圆滚滚的银锭,砸手的重量让她心里感到一丝多余的压力,于是从钱袋中拿出一枚银锭递到青水面前,回道,“今日菜钱是二两银子,可能青溪师傅装错了,还麻烦青水师傅代我还给青溪师傅。” 青水不肯接,解释道:“没有结错。师兄说了,你今天送来的红姜品质极佳,让账房多给你一两银子。” 叶寒看着多出来的一两银锭,有些受之有愧不敢收。自父亲去世后,清远寺知她生活不易,平日里没少关照她,寺中的菜蔬几乎都只要她家的,还托来寺中烧香拜佛的城中大夫少收她点药钱,这么多恩情在身,你让她怎有脸再拿他们多的银子。 “姐姐,你就拿着吧!”青川拉着叶寒的衣角,也劝说着她收下,“你家种的红姜可能全元州都找不到第二家,不仅师父喜欢,连来的香客也喜欢,都问我们在哪里可以买到呢!” 青水也紧跟着帮腔劝道:“对呀,叶丫头,要不是你教我把红姜切片,裹上面薄浆炸着吃,我恐怕到现在还只会把红姜用来腌渍,暴遣天物呢!” 青水师父和青川一言一句说着,叶寒也不好直接拒绝,于是想想说道:“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好再做推辞!青水师父,我有一事想麻烦你。” “什么事,你说?” “家父一年前离世,去得突然,现在母亲也重病不起,所以我想请您在佛祖殿前帮我添上一盏福灯,一为安渡亡父,二为母亲祈福。”叶寒把刚才未送回的银锭重新递给青水,双目坚定,“这是香火钱,麻烦师傅了。”平日里每次结账时,寺中账房都会多给她些菜钱,不多,她缺钱便没拒绝,把多的钱都还在下次送的菜上,可这次整整一两银子,实在是太多了,她真的受之有愧。 青水迟疑了一下,瞧着叶寒的倔强样子,再转头看了看沉默不言的青川,最终还是接了过去,轻叹一下无奈应下,“好吧!我会帮你添上一盏福灯,嘱咐当值师兄弟为你父母多念几首经。” 叶寒双手合十,低头谢过。 不知不觉,日头快到晌午了,青水要负责膳房事宜便早早告辞离去,而叶寒也不能再多逗留,也迈步往后院走去,青川不舍,也跟着叶寒送到了后院门口。 “姐姐,你下次来还要多久?”虽然之前已经问过,但青川还是忍不住再次问着,也不知是不小心忘了,还是想私心地多与叶寒说一会儿话。 叶寒背上自己的空背篓,摸了摸青川光得发亮的头顶,好似上面有头发一般。青川或许还小,经不起离别,每次自己下山回家他都对自己依依不舍,好像自己再也不来一样,最后弄得她心里也说不出的酸涩难受,也不知是因为对青川的不舍,还是因为青川而想起了在现代里的亲人。 “五天后,我就来了,到时候我再给你带好吃的。” 青川哪是这么好哄的,拉着叶寒的手就是不肯放,“五天好久,久到我以为姐姐都不会来了?” 看着青川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叶寒终还是心软了,于是蹲下身来耐心哄道:“五天久吗?你数齐五个日出,数满五个日落,我不就来了吗?又或者你做满了五次早课,吃了五次午饭,念了五次晚经,我也会出现的。你忘了,我还得给寺院送菜,怎么会不来呢?” 叶寒也不知道是不是移情作用,将对在现代幼弟的感情投射到了青川身上,每次看到他伤心的模样,就像现在这般,她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根本狠不下心离开。没办法,束手无策的叶寒只好使出杀手锏,靠近青川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然后就见青川脸上顿时愁云立消,双眼放光,满是希冀问道:“真的?你保证?” “当然!”叶寒亲昵刮了下青川高挺的鼻梁,郑重承诺道。 “你可不许食言!”青川仍是有些不信,仍紧拉着叶寒的手不放。 “我答应你的事何时食言过。”天上的日头快接近正午,叶寒想着家中重病的母亲,不好再在清远寺磨蹭下去,于是上前抱了下青川,道着别,“那我先走了,五日后再来看你。” 说完,见青川拉着自己的手没那么紧,轻轻一扯就抽了出来,于是连忙跨出院门下了山,而青川则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叶寒的身影越走越远,一点一点消失在视线之中,直至再也看不见,可青川仍站在原地不肯离开,让从旁经过的人莫不感到几丝好奇。 “小师弟,你没事吧?” 青溪来到后院,见站着院门口一动不动的青川,身上轻轻推了他一下,青川这才从失神中醒了过来,看清来人于是淡淡问了句,“师兄有何事?” 青溪知道青川与叶寒关系好,每次叶寒离开他都会失落许久,这次也一样,所以便没多问,只说着自己的来意,“师父在禅房等你,让你快去。” “嗯!” 青川回答地无精打采,整个人也不似之前那边有活力,难道是身体不舒服,青溪暗自猜想着,于是上前用手贴着青川的前额,惊讶道:“怎么这么烫,青川你是着了风寒?” 经青溪这么一提醒,青川才发觉身体的异样,但他很肯定自己全身发烫与风寒无关,至于为什么身体会这么烫,瞬间思绪不受控制忽然回想起了方才姐姐离开前的那短暂一抱——很短很轻,却很软很舒服。方才的她离自己是那么近,近得自己能听见她鼻息间的呼吸声,轻轻落在他的耳边脖颈,是如此温暖却灼热,有几分微涩的药香,几缕山涧树枝沾染着晨露的清新,最主要的是那若有若无却无法忘怀的女子香,是如此轻柔若无,却又如此撩人乱心,对了,还有,还有那双肩下确确实实感知到的一双柔软 想到这儿,青川突然感觉到自己全身的滚烫又上了一个台阶,可意识却越发清晰——姐姐 “青川”,站在一旁的青溪惊奇喊道,手指指着青川的耳朵,好奇问道,“你耳朵怎么这么红?难道真的是生病了?要不我先送你去药堂” 青溪本想上前扶着青川去药堂,可谁知青川身子一转躲了过去,然后径直窜了出去,飞快向禅房方向跑去,害得青溪连个衣角也没抓到,只听见青川落下一句“我没事,我先去找师傅了”的话。 青溪毕竟已经十八岁了,对于青川小孩子般的“莫名其妙“也是随便一笑而过,然后再次为太守一家的到来而繁忙起来。 禅房外,青川大口呼气着,努力平息着奔跑后的心率不平,还有全身上下一种从未有过却无法压制的燥意。 正午日盛,禅院古朴,默默盘踞在一角的槐树经数年潜心蛰伏现已是独占院中半壁江山,落下的半庭绿荫就是最好的证明。谢去了春意的浅碧白雪落满枝,盛夏的槐树幽绿深沉如海,而从幽深长廊穿过的晓风,沾染着古寺的宁静清凉,让青川仿若一浸入水,去了大半心燥,待吸纳吐气一轮,再次睁眼,墨眼平寂如夜,静止如水。 轻叩房门,苍远悠长的声音响起,仿佛不是来自屋内,而是来自世界的四面八方,“进来吧!” “是,师父!” 青川轻推开房门,伴着“吱呀”的拉长声,之前瘦小的身影在逐渐关合的房门下,显得越发高大,更透着猜不准年龄的坚毅和老成,与之前判若两人。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天上的日头已越上了正午,夏日骄阳炎炎,照得大地热浪腾腾,阵阵袭人。 出了清远寺,沿着青石阶一路而下,上有树荫蔽日,时有山风吹拂,叶寒十分享受此时的惬意和凉爽。每次来清远寺送完菜,她最喜欢的就是此刻,手中有钱,肩上无重物负担,一身轻松,她只需放空脑袋,脚一步一步踩着青石板路下山,偶尔数着落在地上星罗棋布的散碎光影,又或者看着远方无边的青山空旷,只有每当在这时候,她才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记得她叫许鸢而非叶寒。 这是她来到这个异世的第四个年头,“光怪陆离”是自己醒来之后对这场奇异的际遇和这个陌生世界的总结——她记得她因工作去了七浦镇,为爆破当地的堰塞湖做地质勘查,工作结束后无事可做,她便与同事一同去当地有名的寺庙游玩。同事信佛,在殿中与主持谈经论道,她听着无聊便一人在庙中闲逛,无意间在主殿后看见一株高大的银杏树,全身灿黄如金,约有几十米高,听庙中的僧人说这株银杏树已有千年,甚是灵验。可惜她不信佛,对这些个求神拜佛之事从来只当是骗人骗钱之举,听听就忘没放心上,但这株千年银杏她着实看着喜欢,她从事地质工作去过的地方许多,从未见过如此高大震撼的银杏树,于是情不自禁走近,在树下瞻仰其英姿,可也不知是堰塞湖的爆破还是因其引起了地震,居然将这棵千年银杏震倒了,更倒霉的是竟朝她的方向倒下。当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株千年银杏向她倒下,等她再次睁眼醒来,她就成了叶家的女儿。 在穿越醒来后不久,她就对自己所处的时代大概有了个了解。因为她所处的小山村太过偏僻蔽塞,生活在这里的人每日只知面朝黄土刨食,除了知道现在这个朝代名叫北齐外,连皇帝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她高中时读的是文科,历史学得不比地理差,她记得历史上魏晋南北朝时期好像是有一个叫北齐的朝代,可由此让她头疼的问题也来了——高中历史书上对魏晋南北朝的介绍就只有那么几页,最主要这段知识高考不考,老师都只是简单说上一遍或者直接跳过,他们这些当学生的自然也不会多看一眼,所以她对这段时期的历史了解几乎为零,只记得这北齐皇帝好像是姓高什么,其它的一概不知。若是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她当时一定会把那几页历史背得滚瓜烂熟,哪至于现在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呀! 在最初来到这个异世时,她是迷茫不安的,可随着日子一天天如流水过,她也慢慢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然后试着慢慢去融入这个陌生并与她格格不入的世界,所以就有了现在的卖菜女叶寒,而不是在现代的地质勘查员许鸢。回去无望,有家难回,现在的她除了自我安慰别无他法,汶川大地震没死成,谁曾想自己居然死在一场堰塞湖引起的余震里,也许她命中与地震有缘吧! 想到这儿,叶寒不由得三步一跳地走完最后几节阶梯,等双脚终于踏在结实平坦的土地上时,她的心才慢慢安定下来。站在山脚下仰望,山中的清远寺早已成为青山一叶,除了依稀的一角殿宇勾檐,谁能知道在这群山苍茫里竟还藏有居另一番乾坤。 自小受唯物主义思想熏陶,叶寒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望着身后隐入在青山中的清远寺,她还是虔诚鞠躬拜了一拜,不为别的,只为她在现代里的爸妈和年幼的小弟。爸妈已经年迈,她不敢想象当他们二老知晓她身亡的噩耗时他们受不受得住这么大的打击,还有她才上小学的弟弟,自己不在了,以后赡养和宽慰爸妈的责任都落在他的肩上,他还这么小也不知能不能扛住一家的重担。好在爸妈是大学教授,虽然已经退休但每月养老金不低,而且单位也为自己买了人寿保险,自己如今出了事,保险公司赔付的保险金再加上爸妈自己的退休工资应也可以让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这也让身在异世的她可以稍稍落些心安。 回想起在现代放心不下的家人,叶寒沿着山脚小路走着,一刻也不敢停,她生怕自己一停下来就忍不住哭出来,可她却强忍着将眼中起蒙的水雾逼了回去。泪水现在不适合她,也对她没有半点帮助,既然上天让她再次活了下来,她也不会让自己白活着,就算前路有再多的未知和艰险她也得走下去,虽然她在原来的世界死了,但她却在另一个世界还存在着,即使父母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的女儿还“活着“,并还时时刻刻惦记着他们。 叶寒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心绪,她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对爸妈的思念也只能暂时到这儿,接下来她得进城,给在这个世界的母亲抓药,回家照料,还有地里的一切,都得靠她打理,毕竟生活还得继续,而对现代回不去的家她也只能放在心里默默怀念。 乡间的生活永远是机杼桑麻安静祥和,叶寒回了村一路与相识的村人打着招呼,不一会儿就到了家。 叶寒推开自家小院的半高竹门,院中两块菜地整齐栽种着当季时令的蔬菜,绿油油生气勃勃一片,这都是她春时播下所种。 以前在现代时在超市见惯了各种反季节蔬菜,原以为这些蔬菜就是如此,直到来到了这异世成为了农家女,才知晓春韭秋菘夏伽冬藕,世间万物各有时节应季而生,而每次看到这片她亲手栽种的菜园子时,她这心里也会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来,谁能想到她这双拿惯笔的双手有一天竟也能锄田种菜挑水浇园,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倒不是觉得农事低贱,只是觉得寒窗苦读学了二十几年的知识竟无用武之地,莫不为之感到惋惜罢了。 “娘,我回来了。” 刚一推开门,浓郁得发苦的药味立即扑面而来,封闭幽暗的屋子就像一个装满药水的药罐子,将屋内的一角一落、一桌一木都渗透满浓得化不开的苦涩。 对此,叶寒早已习惯,放下背篓径直就往西窗处的床炕走去,此时正值日暮,橘黄柔和的光线穿过西窗,在窗下落下一小片明亮,让人不难看见坐在床边的老妇和躺在床上满脸病容的中年妇人。 只见那躺在床上的妇人脸骨削瘦,颧骨突兀,面色暗沉发黄,就像是裹了一层黄皮的骷髅,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若不是胸脯处还有些细微的起伏,恐怕与死尸没有多少区别,一看就是久病缠身之人。 见女儿回来,叶柳氏憔悴蜡黄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精神,连忙挣扎着转过头来看向叶寒,勉强扯出一抹欣慰的笑来,“小叶回来了。” 叶柳氏缠绵病榻多时,身子早已不济,只是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就累得她气喘吁吁,靠在枕头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娘,今天身子好点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叶寒在炕头边坐下,手摸了摸叶柳氏没有发热的额头,这才放下心来对一旁拿着饭碗的老妇人感激说道,“还是王婆婆有法子,能劝得我娘多吃下几口饭。平时在家无论我怎么哄她求她,我娘一口都不肯多吃,真是一点也不给我面子。” 那叫“王婆婆”的老妇人听后,和蔼笑道:“哪是老婆子有法子,明明是叶丫头你今天熬的鸽子汤好喝,你娘才肯多吃了半碗饭。” 见王婆婆手中只剩下一点汤米的碗,叶寒说不出的高兴,然后看向床上的叶柳氏说道:“娘既然这么喜欢喝鸽子汤,以后我每天都去山林里给您打一只,好好给你补身体,把您养得胖胖的。” 叶寒嘴甜,几句话就把叶柳氏逗得笑出声来,而一旁的王婆婆见叶寒己经回来便起身告辞回家,叶寒见状,连忙也一并起身将人送出门去。 两家是邻里,中间只隔了一道矮墙篱笆,一直关系不错,平日里自己出去卖菜赚钱不在家,都是麻烦王婆婆过来照顾母亲。庄稼人朴实,不肯受她的钱当照顾母亲的酬劳,一是觉得举手之劳的小事没这个必要,而是乡里乡亲的谁家难了帮把手也是应该,若被村人知晓她收了自己的钱,怕传出去被人说闲话坏了名声,她没法,只好时常买点东西送给王婆婆当谢礼,以示感谢。 送王婆婆至门外,叶寒从袖中掏出一油纸小包递给她,“我今日进城替母亲抓药时,顺路经过积云楼,见里面正在卖刚出炉的桂花金线糕,我记得您家小孙子最爱吃这些个甜食了,所以就买了几块。” 积云楼的东西金贵得很,哪是他们这种乡下人能吃得起的,就这么手掌般大小的一包怎么也得半钱银子,都可以换一担大米了,而叶家自去年没了顶梁柱家境一落千丈,她哪能再拿人家的东西,于是连忙推辞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哪能收,你还是留给你母亲吃吧,她身子弱多补补。再说大家都是邻里邻居的,互相照料一下也是举手之劳,而且你父亲在世时也没少帮我们一家,我哪能再收你的东西。” “没事!我这不是今天刚结了月钱吗” “哟,这不是叶家丫头吗?怎么站在外面不进来坐坐?” 叶寒正说着,就忽被一尖细得有些刺耳的女声给打断,然后就见王家儿媳陈氏从自家的榆木柴门中钻了出来,头上戴着新剪的桃花纸甚是艳丽,脚踩着一双绣花鞋,踮着脚尖快速跳到两人身边,手一伸就立即将叶寒手中的油纸小包拿了过去,动作如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半分停顿,拿到手后还转头瞧向王婆婆,半分抱怨半分撒娇着,“娘,这就是您的不对了?人家叶丫头好心好意给咱们家送礼,您不请人进来坐坐喝口水就罢了,怎还往外推?这让外人瞧见了还不得又说咱家没礼数。” 王婆婆有些尴尬看了看叶寒,没有说话,她一生忠厚惯了,可儿子讨的媳妇却是一口伶牙俐齿,让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而陈氏见婆婆不再说话,便接过话语权,满脸堆笑同叶寒说着,话似客气又似熟落,“叶丫头你也是,大家都是邻居这么多年了,你还这么客气。婆婆虽然年岁大了,每天去照料一下你母亲还是可以的,刚好阿虎闹着想吃甜食,你这桂花金线糕送来的还真是时候,那嫂子就替阿虎谢谢你这小婶婶了,让你破费了。对了,要不要进来坐坐?” 若是真心,陈氏一开始就请自己进去坐坐了,哪会最后才说,不过是好听的客套话罢了,叶寒自也不会当真,礼貌推辞,“不了,我娘现在一个人在家,我还是早点回去的好。王婆婆,王嫂子,那我先走了。” 见叶寒转身离开,陈氏紧攥着油纸小包在手,还半侧着身子探出门外大声说着话,声音大得几乎整个村子都能听见,“叶丫头,走慢点,以后有空来我家坐坐!” 瞧着叶寒回了家,王婆婆这才缓缓关上了自家的榆木大门,而自己那儿媳早已溜回了自己的房间里,估计现在正跟小孙子吃着金贵的桂花金线糕,那可是叶丫头送多少次菜才买得起的,她倒是吃得心安理得。 微凉的夜风吹来没有夏日的暑气,反倒有点像早来的秋风,如今夏天已经过了大半,秋将近,然后冬天也紧接而来,也不知道叶家今年这个冬天怎么过,还有久病缠身的叶柳氏能不能撑得过今年这个寒冬。 “哎!” 王婆婆无奈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叹叶家的不幸还是叹老天爷的无情,但最后也只是默默转身回了家,空留下一地血红的残阳。 叶寒回了家,将叶柳氏吃下的剩饭剩菜泡着凉水搅成一碗吃下,今天的晚饭就这样胡乱对付了过去,然后趁着外面天还未黑透,又连忙点柴起火烧了一大锅热水,在此空隙,又打了几桶水浇了浇院中的两块菜地,一拢一拢仔细除着虫,不敢大意,毕竟这两块菜地是她和娘下个月的生计。 等打理完菜园子,坐在灶上的水也热得差不多,叶寒又一刻不停舀起热水端至主屋给叶柳氏擦擦身子,现已酷夏天热得紧,叶柳氏起不了身洗身,给她擦下身子去去暑热,晚上睡觉也睡得舒服些。待做完这一切,锅中的热水已经变温,叶寒懒得再烧,便又打了一桶凉水与之混在一起,忍着冷迅速冲洗一下,然后就穿上里衣进了主屋爬上了床,挨着叶柳氏睡下,好夜里方便照顾她。 在床上躺了一天,叶柳氏毫无半点睡意,她看着身边挨着自己睡的叶寒,见她蜷缩着身子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心里不由温情满满,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替她放松放松紧绷的头皮,“忙了一天,累了吧?” 如果让叶寒对这个陌生世界的喜欢事物排一个名次的话,排在第一位的一定就是床,就像现在这样,窝在暖和的被窝里,尽情释放一天的疲惫和操劳,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去担心,就这样躺在叶母身边,头皮被她弄得酥酥麻麻的,两人边小声说着话,这一刻别提多满足了。 “还好,也没有多累。” 因怕叶母半夜生疾,叶寒夜里总会点着一盏油灯不熄,而借着油灯的昏暗光线,叶寒静静打量着这位在异世里的“母亲“——因久病缠身,满脸病容憔悴是再多的脂粉也掩不住的,不过在那么一瞬间,灯色落下的昏色朦胧掩去了她脸上的病容,衬托出她端正的五官和好看的侧脸,让她不禁猜想着,叶母在年轻是也一定是一位清秀雅致的女子,只不过被光阴荏苒了青春,被病魔夺去了姣好的容颜,要不然怎么才三十多岁的就苍老得如同垂死之人一般。 “小寒,你在看什么?”见女儿侧着头睁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看得叶柳氏也有了几分不自在,好奇问道,“娘脸上是不是沾上了什么脏东西?还是” 未等叶柳氏说完,叶寒就握住她枯瘦如柴的手,一双如水清澈的眼睛盈盈生着笑,感叹道:“娘,您真好看!” 叶柳氏被叶寒突然蹦出来的一句话弄得甚是不好意思,憔悴蜡黄的病容上也立即浮上几抹羞赧来,“娘都老得不成样儿了,哪还什么好看不好看。” “谁说的!娘您才不老,而且您真的长得很美、很好看。”叶寒凑近抱住叶母,由衷赞美道。 女人哪有不爱美的,叶柳氏也不例外,虽说女儿这话逗她开心的成份过大,但她听后还是忍不住双颊微微发烫,双眼闪躲着不敢看女儿热情直接的目光,这让她不禁想起刚嫁作叶家新妇时,他爹也是这样时不时打量着自己,只不过却是偷偷摸摸的,有几次被自己“抓”到,还未等自己开口,人便早已跑了个没影。 想起已去的丈夫,叶柳氏脸上刚起的羞意便如退潮的水立即退去,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悔恨和凄苦哀怨的哭泣声,“是我害了你爹。那天他病刚好就下地,三伏天的日头热得死人,他在地里忙了一上午,热得满脸通红,我图省事就顺手给他倒了碗凉水,谁知道谁知道你爹刚好的病就一下反上来了,没过几天人就没了。都是我的错!你爹要是没喝那碗凉水,也不会白白丢了性命,是我害了你爹,就算是到了阴曹地府我也是没脸见你爹的” 也许对他人来说,叶母的这场哭泣来得太突然,可对叶寒来说她却早已习惯。自叶父走后,叶母这话不知道说过了多少遍,她也不知也听了多少遍,因当时一个无心之举,叶母一直心存愧疚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叶父,所以日日哭夜夜泣,好好的身子也就是这么给哭坏了,为此她请遍了全城的大夫也束手无策,叶母这病来自心里,非寻常药石可治,得需心药医,即便她身为女儿也无能为力。 “娘,别哭了,您也不是故意的,爹不会怪您的。”叶寒抱着抽泣不止的叶母安慰着,渐渐自己也红了眼眶。 “可我怪我自己!如果我当时没给你爹倒那碗凉水喝,也许你爹就不会死,我们一家还好好的,你也不会活得这么累,是娘害了你爹,也害了你。” 都说穷有穷养,富有富养,可自己这个女儿命也着实太苦了,摊上了自己这么一个病娘和一个早早就撒手而去的爹。以前他们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可有她爹在日子过得也不错衣食无忧,可自她爹一年前突然离世,自己又紧接着一病不起,家里这么多年的积蓄全花在了自己身上,到最后也只能靠小寒每日送菜卖菜才能勉强维持糊口。别人家的女儿在这个年纪都是安安静静地在家里绣着嫁衣等着出嫁,只有她的小寒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在地里刨食,然后洗菜、买菜、送菜,最后忙了一天赚来的钱却都全花在了自己的药上,鞋底磨穿了都舍不得买双新的,回了家甚至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叶柳氏睁着一双泪眼,看着叶寒瘦得没几两肉的脸,眼中的泪猛然又涌出更多来,拉着她的手自责道:“是娘拖累了你,若没有我这个病痨的娘,你也不会活得这么苦这么累。是娘对不住你……”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异世的这些年叶家父母待她极好,而她也早把叶家父母当成了亲生父母,叶寒看着满眼是泪的叶母,替她轻轻擦去眼中的泪,哽咽回道:“娘,您没有对不住我。真的,我过得一点也不累,一点也不幸苦,相反有您在,我每一天都过得很踏实。爹虽然不在了,可我还有您,您可不能再丢下我,您说过的还要看着我出嫁等着抱孙子的。” 每次听到女儿的婚事,叶柳氏就更加心痛不已,她自己的身子她比谁都清楚,她现在能多活一天都是硬撑下去的,就是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她才十四岁,自己若也走了,这世上就再也没一个疼她的人了,以后她若是嫁了人婆家对她不好该怎么办,到时她连个能帮她的娘家人都没有,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越想,叶柳氏这心越是痛得不行,眼中的泪更像断了的珠子一般落个不停,叶寒劝说无用,只好轻拍着她的背哄着她入睡,可自己却先睡了过去,还小声打起了呼噜来。 叶柳氏看着睡着了的叶寒,哭声立止,不敢再发出丝毫声响来,生怕吵醒女儿。她知道她有多累,每天天没亮就下地干活,然后送菜买菜,进城买药,还要照料她,每天忙得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般,只要晚上躺在床上时才能好生休息一下,她怎舍得吵醒她。 灯色昏黄,叶柳氏伸着瘦得皮包骨的手,轻轻抚摸着女儿恬静的睡颜,一双哭得通红的泪眼里满是说不出的心疼和不舍,终究还是她拖累了女儿,如果没有自己,她会活得很轻松,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累这么幸苦,终究是她这个当娘的拖累了她。 世事无常事多变,无非生离与死别 短短几日夏去秋来,院中菜园子茂盛依旧,只不过却是杂草丛生,叶寒无心打理,每日都在煎药和喂药间忙得不可开交。 自那日她去清远寺送完菜后,叶母这身子就急转直下,以前还有点精神与自己说说话聊聊天,可如今却昏昏沉沉睡多醒少,每日能醒来的时间不足一刻。她看着着急,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刚开始还开药让她去买来给叶母煎好服下,到后来连药方子都不写了,只叮嘱着她这几天哪也别去,就守在叶母身边,好好尽最后一点孝道。 炉子上蓝紫色的火焰不停上蹿舔舐着药罐子黑黢黢的罐底,直烫得罐中的水“噗噗”叫唤着疼,不住喷洒出的热气混合着罐中浓得发苦的药味,薰得叶寒顿时就红了眼眶,连忙扯起袖子擦去眼中漫上的水润,然后双眼又继续盯着面前正熬着的药,加快摇动着手中蒲扇往炉中送风,让炉中的火烧得更大更旺,想早点将药熬好去给叶母服下。 虽然大夫们都劝她没必要再去抓药花这个冤枉钱,可她还是一再要求,或者说不愿认命。她的母亲才三十多岁,她还这么年轻,怎么就治不好呢?她若走了,自己该怎么办?自己莫名其妙来到这个陌生的异世,孤孤单单无亲无故,叶父叶母是她在这个异世里仅给过她温暖的两个人,可如今一个走了,另一个也快离她而去,丢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你让她以后该怎么活下去? 想到这儿,眼中刚止住的泪又立即涌了出来,如卷土重来的钱塘潮水来势汹汹,叶寒再也忍不住,将脸埋在膝上痛哭起来。家徒四壁的屋子,屋内病入膏肓的母亲,屋外低头哭泣的稚女,人世间的悲惨莫过于此。 叶柳氏在病榻上昏昏沉沉约莫半个月,有一晚终于幽幽转醒,守在床边的叶寒看见不禁大喜,“娘,您终于醒了!”见叶柳氏发干起皮的嘴唇微微张启,叶寒以为她是想喝水,连忙用棉布沾了水一滴滴往她嘴里送着水,待她适应后这才用木勺一勺一勺喂着她喝水。 许是昏睡太久休息充足,叶柳氏醒来后精神看着不错,双眼也不似以前那么涣散,目不转睛看着坐在床边的叶寒,神色慈爱温柔,“小寒,你去隔壁把王婆婆请来,娘有事要与她说。” 叶寒不敢耽搁,连忙大半夜跑去隔壁敲门将王婆婆请了过来,“娘,王婆婆到了。” “小寒,你先出去一下,娘想与你王婆婆单独说会儿话。” 看着叶母虚弱的样子,叶寒有些不放心,但见她眼神坚定,无奈只好转身出了门在外等着。 看见王婆婆,叶柳氏挣扎着想要起来,可无奈身子太弱没什么力气,身子似叶摇晃了一下还是又重新倒在了床上。见状,王婆子连忙几步上前帮叶柳氏躺好,看着她年纪轻轻头上就覆满的灰白,不禁感叹道:“你十六岁嫁到叶家,看着你为人妻,为人母,没曾想到你居然比我这个老婆子要先走一步。” “生死有命,我不怨谁,权当是孩子她爹在那边一个人太孤独了,想让我过去陪他吧!”许是知自己大限将至,叶柳氏表现得甚是豁达,并不为此感到悲伤,只是想到屋外的叶寒,她终究还是做不到放心离去,于是拉着王婆子的手拜托着,“王婶子,我知道我快不行了,只是小寒她才十四岁,我若走了,这家里就剩下她一个孤女,你让她一个人该怎么活呀?她以后若是过得不好,被人欺负了,我就是到了那边也放不下心,也没脸见她爹呀!” 悲恸入心,一说完,叶柳氏便忍不住大咳起来,几抹鲜红的血丝便零星开满了白帕,王婆婆看见顿时老泪就滚落下眼眶,连忙说道:“叶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像是我的半个孙女,人又这么的乖巧懂事,你放心,我会好好替你看着叶丫头,不会让人欺负她,等她长大了,我再给她寻上一户好人家,不会让你走得不踏实的。” 听见后,奄奄一息的叶柳氏终于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她让王婆婆唤了叶寒进来,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小寒,娘就要去地底下寻你爹了,你不要怪娘好不好?” “娘,您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叶寒摇着头,双手紧紧握着叶柳氏干枯如柴的手,满脸是泪。叶父叶母是她在这个异世唯一的温暖,是他们毫无保留给了自己所有的关心与疼爱,是他们给了自己一个家,让她在这个陌生的异世不至于感到孤单,叶父已经不在了,如今连叶母也要离她而去,她在这世上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她不要,“娘,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已经没有爹了,我不想再没有娘……” 叶柳氏摸着叶寒的头,默默流着泪,心里也满是不舍,只可惜这就是命呀,人哪能扭不过老天爷呀,她只希望自己走后,女儿能嫁个好人家,平平安安和和美美过完一生,这样她去了地底下也安心了。 都说生离死别乃是寻常,天天都在发生,可又太过沉重,为走的人可惜,更为活着的人悲哀,因为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都会由活着的人承担下来,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煎熬成一碗叫做人生的苦水。看着床边叶家母女的生离死别,活了大半辈子的王婆子站在一旁也不住抹着眼泪。 灯油快要见底,昏黄微弱的灯火在漆黑的夜里摇摇曳曳颤颤巍巍,艰难熬着,熬过漆黑无边的夜,却没熬到旭日东升的天,最终还是在黎明将至前油尽灯枯,人灭。 在初秋落下的萧凉里,叶家似迎合时节般也搭起了黑缎白丧,布置好了灵堂,同村吊唁的人来了又去,唯独跪在灵堂前的叶寒一直都在,未曾离开。 一张土黄色的冥纸入火盆,瞬间便被点燃,然后又瞬间走向灰飞烟灭,就如同自己在异世中认识的这位母亲。 叶寒记得当自己在这个异世幽幽转醒时,那时候的叶柳氏对自己来说不过是一张透着浓浓担忧的陌生脸庞,她不认识“自己”,自己也不认识她。虽然叶柳氏不知道这副身躯里的灵魂已不再是她的女儿叶寒,可自己却清楚地知道她的关心疼爱都只是对她的女儿叶寒,而非许鸢,但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最后她还是接受了这位异世母亲的爱,也接受了叶寒这个身份和她的一切。 一阵凉风忽然吹过灵前,扬起火盆中的余烬,纷纷扬扬盘旋在空中,然后一点点落在一身白孝的叶寒身上,灰黑深重里像极了叶寒此时心中蔓延开的愤恨不平。 叶寒蓦然抬头,一动不动望着前面叶柳氏的灵棺灵位,双眼通红一片。天知道,她有多想撕掉屋中的丧幡白布,有多想砸碎眼前这冷冰冰的牌位,有多想痛痛快快地放肆大哭一场,但是她最想做的还是想问问这世间的造物主,为什么要把她莫名其妙弄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来,为什么要在她适应后又夺走她仅有的一点温暖,让她重新孤孤单单一人活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 太多的抱怨,说不完的愤恨,剪不断的杂绪,理不清的缘由,在叶寒的心里纷吵打闹成一片,却久久分不出一个胜负来,没有人可以给她一个合理的缘由与她解释她无端承受的一切,让她去接受这一切带来的痛苦悲伤,到最后,她也只能独自一人跪在叶柳氏灵前,默默承受这异世强加在她身上的不公不平。 “叶丫头”,灵堂前那披麻戴孝的瘦小背影,若不是时而微微弯下身子烧纸,几乎就与这白色的灵堂融为一体,王婆婆走近,手轻轻搭在叶寒单薄的肩上,轻声说道:“你母亲后天入土,墓地就选在你父亲旁边,你看可好?” 无论是母亲生病后,还是母亲去后的丧事,王婆婆都没少帮她,叶寒打心底感激她,只是她看着前面案上摆放着的灵位,心里难受得实在不想说话,最后也只是点了点头,艰难挤出几个字来,道了声谢。 前面火盆中的冥纸一张接着一张烧着,火焰尽情燃烧上蹿,映照着叶寒淡漠的小脸更加苍白,一看就是从早晨起便滴水未进,王婆子看见不免有些担心,拿了点吃食给叶寒,可无论她怎么劝这孩子就是不吃,真是倔强得跟这叶家两口子一模一样。 去年叶家汉子突然离世,只不过了一年,这叶柳氏也撒手人寰,即便她这个老婆子看惯了生死,可还是受不住叶家这接二连三的惨事,更别提叶寒这个孩子了,短短两年不到就连失双亲,任谁一时间都受不住。 “王婆婆,”叶寒突然开口,偏过头望了过来,王婆婆连忙用衣袖抹掉溢出的泪花,故作无事,“我想头七那天去清远寺给母亲做场法事,替她超度亡魂。” 见叶寒肯说话了,王婆婆的心也稍稍落了地,点了点头与她回道:“这是为人子女该做的,应该的。” 听后叶寒勉强笑了笑,又继续说道:“母亲刚去,我守孝在身离不开,还想请您托人去清远寺时一并传个信,说我这几天不能送菜上山,还请他们见谅。” 叶寒所托之事只是小事一桩,王婆婆想也没想便开口应下,“刚巧张家媳妇明天要去清远寺拜佛求子,我这就去托她明天顺便传下话。” “那还烦请婆婆替我谢谢张嫂子,等我出了孝期,我再亲自去上门谢她。” 见叶寒如此乖巧懂事,王婆子看着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心疼,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承受了这么多的凄苦不易,虽然表面装作无事,但这心里不知苦成什么样儿,她又性子沉闷不愿与人说,她以后的路还这么长,这么活着得多累呀!看来她以后得好好给叶丫头留意一户好人家,给她找一个疼她懂她、愿意替她分担心中苦闷的人,也算是对得起叶柳氏的临终嘱托了。 王婆婆走后灵堂又变得安静无声,地上,叶寒抬着头一动不动望着前面叶柳氏的灵位,仍心痛难平。她不信佛,但如果这世上真有黄泉奈何,她愿意摈弃自己的信仰跪拜在佛前,只求父母亡灵平遂,早日安息。 当又重重划下一横,小湖旁洁白的花岗岩大石上刚好凑满六个完完整整的“正”字,整整齐齐排成一排,甚是醒目,青川一动不动站在大石前,眸色幽深难明。 一笔一天,一“正”五天,今日是第六个满“正”之日,算起来恰好一个月,离他们相见的时间整整误了二十五天,姐姐……她失约了! 想到此,青川失望倍增,然后一股气愤不知从何而来,手中写字的石块猛然被捏紧,随即又被用力朝小湖扔了出去,不是以往在湖面上打出几个漂亮连贯的水花,而是“咚”的一声沉闷重响,就像一记□□瞬间打破小湖的平静,层层涟漪晃荡不止,就像他此时乱得不行的心。 姐姐骗了他! 当日说好了的五日后来清远寺看他,如今已过了一个月她还没出现,她一定是把自己给忘了,他听说山下的女子到了她这个年纪都开始相亲找婆家,她一定是去见其他的男子把自己给忘了!亏他还一天天在小湖旁心心念念等着她盼着她来! “青川,你果然又在这儿。”青溪气喘吁吁跑来,看见坐在湖边的青川,这不安了一早上的心这才稍稍落定,“最近寺中人多,师父说了让你没事不要随便出门,你再这样任性不听话,当心师父真的罚你把你关起。” 他这小师弟虽只有十一岁,可相貌却实实在在是顶尖的好,几月前被迷路的香客在师父禅院外偶然看见,然后不久元州就到处传着清远寺有一个长得甚是好看的小和尚,说是什么天人下凡现世,弄着这几月来清远寺的香客比往常不知多了多少倍,他估摸着这次元州太守一家来此也多多少少有此缘由。 青川本就因叶寒的失约而心情不好,根本听不得进青溪的话,直接侧身一偏就轻易躲过了青溪的手,然后身子一跃就飞到临近的一棵树上躺下,丝毫不理会树下叫唤个不停的青溪。 看着树上毫无反应的青川,青溪颇是头疼,他这个小师弟天资聪颖但却性情冷淡,除了师父和来寺中送菜的叶施主,对谁都是爱理不理的。他们这些做师兄的虽然也想有心亲近他,可毕竟岁数足足隔了一辈大,实在是说不到一起更玩不到一块。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其他师弟是否有同种感觉,不知为何每次见到青川时,尤其被他那双如夜深遂的墨眼冷不丁瞧着时,心里都忍不住发悚,腿也跟着发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若不是师父给他下了死命令让他最近几日看好青川,要不然他也没这个胆子去触小师弟的眉头。 硬的不行,青溪只好转换策路改为智取,其实他怎会不知道小师弟为何日日来小湖边,他若没记错那位送菜的叶施主应该快有一个月没来寺中送菜了,而他这小师弟也在这小湖边等了快一个月,这性子还真是执着。 “青川,别等了,叶施主这几天都不会来,你快下来随我回去……” 被下面传来的话一下刺中心事,青川心情越发阴郁,立即转过身去背着青溪不想看见他,可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却挡不住他的声音继续传来,只听着他继续说着,“……叶施主母亲最近刚过世,她正在家里守孝,来不了寺中送菜,你……” “你说什么?”未等青溪说完,青川立即转过头来问道。 见青川终于肯理他,青溪这才松了一口气,与他细说道:“昨日叶施主托人来传话,说她母亲近日病逝,来不了寺中送菜,让我们暂找其他菜户买菜。你不是想见她吗?她亡母头七那天会来我们寺中做场法事替她亡母超度,就是后天,你到时可以去看她。” “真的?” 青川眸色幽深,半信半不信,怕这是青溪哄骗他下去的一个谎言,而树下青溪被青川冷森森的目光盯得一阵毛骨悚然,浑身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连忙回道:“是真的。来替她传话的人把她做法事的钱都提前给了,不会有假。” 原来姐姐并不是故意失约的,听后,青川这心里的烦躁郁闷也就随之消散不见,但一想到她没来的缘由,又忍不住为她担心,他知道她父亲去年才刚过世,如今一年不到,母亲又走了,也不知姐姐她心里有多难过。他真想现在就立刻下山去她家看她,只是师父这几日怕他乱跑出事,封了他大半内力,凭他现在这点武功根本难以闯出寺去。 旭日东升,天色晗明,雄浑的晨钟又准时在清幽古朴的寺庙中响起,伴着僧人经久不息的梵唱声,沉闭了一夜的寺门又重新打开,迎接着新一轮从山下俗世涌来的痴男怨女与爱恨情仇,然后喧嚣起,清远寺再难复平静。 上寺为母尽孝道,智斗恶差为救人(上) 头七那天,叶寒早早起来先是去父母的坟前拜祭,然后才去了清远寺。不同于之前送菜,这次叶寒一切从简,一身孝服,鬓间一白花,做法事所需的一小包袱,便随着扶摇而上的青石台阶进了寺院大门。 不知是清远寺开门早还是香客虔诚,寂黑了一晚的天才刚一发白,清远寺里早已熙熙攘攘拥挤不堪,或跪于巍峨佛像前闭目叩拜,或在殿前正院问经礼佛,又或者点燃香烛于香鼎焚烧,就在缭缭绕绕的浓郁香火里,祈求着所求的,盼望着所盼的,她算是来的晚的。 虽然她给清远寺送菜也有几年时间,可她走的几乎都是后门,从未来过前殿,所以当她随着上山的人流半推半走来到佛殿正院时,面对陌生的前殿她自是不出意外迷路了,还好殿中有几副熟悉的面孔可以求助。 叶寒扫视了大殿外密密麻麻的人影,终于在殿前大门处找到了那个面容挺拔的僧人,“青枫师傅。” 青枫是清远寺方丈的二弟子,青溪则是他的大师兄。青溪主要掌管寺院事务,平衡统筹各部,而青枫则是主管前殿,虽然与叶寒没有多大的交集,但这几年时间里还是见过几次,对叶寒有点印象,但也记不起眼前身穿孝衣的少女究竟姓甚名谁。 “你是?” 叶寒回道:“我是山下叶家孤女,不久前家母病逝,今天是她的头七,特来清远寺为亡母做场法事,超度其亡魂,愿她早日安息。” 经叶寒这么一提醒,青枫顿时恍然大悟,“你就是经常为寺庙送菜的叶施主。前几日青溪师兄向我提及过法事一事,现道场早已准备妥当,请到偏殿等候片刻,我这就去请师父。” “有劳了。” 叶寒谢过,然后便有僧人迎了上来,领着她去了偏殿暂等。 明亮的天白色铺满了万丈苍穹,太阳从正东逐渐升到偏东,然后再到高高悬挂于天,落下满院耀眼的金光,似佛光普照于世。天上的日头就这样悄无声息走着,寺中的香客也来了一波又一波,未曾见少,纷扰嘈杂仿若红尘俗世。 独在少人的偏殿里,叶寒倒偷得一份难得的清净,只是跪坐在蒲团上久了,血液循环不畅引起的脚麻提醒着时间已经过了许久,抬头一望可不,殿外的阳光早已变成明晃得刺眼,让人不敢直视。偏殿有一僧人一直闭着眼转珠念经,甚是认真入神,叶寒有心想询问一下法事何时开始,但终究还是不好打扰出家人的清修,便静静退至门边,望着院中发呆。 在偏殿院中与正殿交接处有一一人多高的扇形灌木,许是山高秋来寒重,黄叶早落了一地,枝桠显露,形状奇致又不失天然,而在这些褐黑光洁的枝桠上还星罗棋布分散着数枚鹅黄色的小点,或大或小,或密或疏,风从中吹来仿若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不难猜出这是一株待发的腊梅。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且无聊的,叶寒无事可做只好数着腊梅上的花苞打发时间,当她在枝桠交错间数到第三十六个腊梅花骨朵时,终于有人前来报信,记得被人遗忘的偏殿中还有自己这个人。 来的人是方才那个领她来偏殿的僧人。一路小跑而来,僧人脸上通红一片,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开口便道着歉,“施主,实在是对不起,您亡母的法事被推迟到了下午举行,而且方丈有事也不能亲自出席,还望见谅。” 听到虽有点失望,但叶寒很快便释了怀,“方丈为一寺之主事情繁多,走不开也是正常,有寺中其他高僧为家母超度也是一样,无碍。” 见叶寒这般通情达理,僧人双手合十谢了一谢,然后手做了“请”的手势边说道:“现在离法事开始还有段时间,还请施主随我去静室先休息片刻。” 叶寒谢过,拿着随身携带的包袱,便随他往寺后走去。等到了静室,小沙弥再次说道:“施主请先做休息,等会儿儿有人送午膳来,在法事开始之前,也会有人通知你,还请在静室耐心等候。” “多谢师傅。” 叶寒再次谢过,待人走后合上木门,然后面对一室的清冷幽静,心底的悲伤又忍不住冒了出来。她想叶母了,想她做的地道的农家小菜,想她温柔敦厚的笑脸,想她能再次唤下自己;她也想叶父了,想那个总是一脸憨笑朴实的父亲,想他每次闯祸了总是毫无理由地护着自己,想他一脸乐呵呵看着自己和娘在树下编绳染指甲;她还想他们的家,虽然家徒四壁却总充斥着欢声笑语,可如今却真剩下空空荡荡的四面墙了。他们都走了,这个家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只有她一个人的家那还叫作“家”吗? “叩叩叩!” 敲门声突然响起,立即打断了叶寒的思绪,叶寒连忙摸去眼角的泪,清了清有些哽咽的嗓子,冲门的方向问道:“是谁?” “叶施主,我是膳堂的僧人,来给你送午饭的。” 门外的声音低沉得紧,就好像被什么重物有意压低了嗓音一样,透着几丝不正常,可叶寒心里有事没想这么多,听见是来送饭的就上前打开了房门。 “姐姐!” 门刚一打开,青川那张甚是好看的脸就这样措不及防闯入了叶寒的眼帘,让她不由一惊,“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怕姐姐你饿着,特地来给你送饭啦!” 边说着,青川端着饭食就径直入了屋,然后坐在案边喊叶寒快过来,而叶寒看着满脸是笑望着自己的青川,不知为何,这些时日因叶母离去而变得异常沉重的心情突然变轻了许多,好似从湖底浮出水面空气重新灌入肺腑办,心胸开阔了不少。 叶寒关了门走到青川面前坐下,见他额头生了一层薄汗,便倒了杯茶给他解渴去热,“你这个时候不应该在陪方丈用午膳吗,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太守一家今日到了,师父正在禅房陪太守他们呢,哪有时间管我。”青川说完,接过叶寒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听青川这么一说,叶寒这才忽然想之前来送菜时看见寺中众人因月后太守一家来进香就早早准备的忙碌样子,算算日子,太守一家不就是今日来清远寺,估计方才法事推迟方丈来不了也是因此缘由。 青川见叶寒一直拿着不动筷,于是说道:“姐姐,你先把饭吃了,要不然等会儿儿饭菜都凉了。要不你先尝尝这个,这是青水师兄今早去山上采的蘑菇,和着豆腐做的汤,可鲜了。你要是喜欢喝,我再去膳堂给你端几碗来。” 看着姐姐消瘦了不少的脸,青川看着说不出的心疼。短短两年不到,姐姐就连失双亲,他虽也父母早亡,但他与父母本就感情淡薄,且他们去世时自己还小,所以并没什么感觉,不同于姐姐,他曾见过姐姐的父亲,一个朴实无华的庄稼汉子却对姐姐这个女儿极其疼爱,而姐姐也甚是在乎自己的父亲,没事时就爱跟着自己父亲到处跑,也正是如此,姐姐跟其父亲来清远寺送菜时,才一次偶然促成了他们的相遇。 如今疼她的父母都已离去,姐姐心里的悲伤他自己明白,他想劝劝她却不知从何劝起,只好笨拙地找着话转移她的注意力,“姐姐,你知道太守一家这次来清远寺时干什么吗?” 叶寒忧思太重提不起兴趣来,但又不好拂了青川的兴致,勉强笑了笑淡淡回道:“来寺中烧香除了祈福不就是还愿。” 听后青川立即摇了摇头,然后一脸笑得甚是幸灾乐祸,与叶寒说道:“都不是!太守一家听说师父修为高佛法无边,所以才跑来清远寺是想让师父要一方蛊人听话的符咒。这符咒控人本就是怪力乱神之说,而且就算师父有,也不会给太守拿去害人。姐姐,你知道太守为什么要来讨这张符咒吗?” 说完,青川忽凑到叶寒眼前,那双如夜深遂的墨眼此时洋溢着藏不住的兴奋喜悦,让她不禁想起了在现代的幼弟说起话来也是这般,还手舞足蹈话痨得很,吵得她和爸妈每次都绞尽脑汁想着借口躲开,就跟逃难一样。回想起在现代家中的事,叶寒这心不由一暖,脸上也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浅笑来,配合着青川问道:“为什么?” “因为太守的女儿要成亲了,只不过女婿却是被抢回来的,不愿娶太守女儿,所以才想弄点这些个歪门邪道的东西去治服人。”见叶寒终于笑了,青川心里高兴得不行,于是更加卖力说道,“姐姐你是不知道这太守女儿的作风有多放荡。今天他们刚来寺中进香时,听在旁的人说,太守女儿就一直直勾勾地盯着青溪师兄,又是装头晕又是说腿软,回回都喊着青溪师兄去扶她,一扶身子就往青溪师兄身上倒去,一点大家闺秀的风范都没有。幸亏这太守女儿要成亲了,要不然青溪师兄可就倒霉了。” 平日里叶寒进城卖菜也多多少少听说过太守女儿风评不好,城中但凡有点姿色的男子无论是已婚还是未婚都爱去勾搭一腿,但她也当是流言蜚语听听就过,没曾想竟真是这样,叶寒有些难以置信,“不至于吧?” 青川回道:“怎不至于。听上山拜佛的城中大户说,太守那位东床快婿就是这么被太守女儿给瞧上的。那人本是县丞嫡子,饱读诗书,长得也别有一番风流,只一次来县衙接父亲时被太守女儿瞧见了,硬是当天直接派人到男方家定下了这门亲事。县丞官小不及太守权大,只能无奈应下了这门亲事。县丞儿子为此不知出逃了多少次,但回回都被捉了回去,现在就囚在太守府里,就等着过几天拜堂成亲。” 世上多有不公事,无论是熟知的强抢民女还是这少见的太守女儿强抢民男,对这种强行违背他人意愿之事,拥有现代平等观念的叶寒自是不喜的,甚至是深恶痛绝,只是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元州,太守就是这里的天、这里的法,太守女儿非要强抢他人为婿,他人又能奈之如何。 “可惜了那个县丞之子,碰上了这等倒霉事。”叶寒感叹着,然后看见青川那张太过招人的容颜,不免担心道,“青川,你自己也要千万小心,这几日就别出门了,若是不小心被太守女儿看见,她定会把你也抢了去。” 不想让叶寒替他担心,青川听后认真点了点头。 两人正在屋中说着话,几声门扉轻叩和着人话声接连响起,原是做法事的僧人来请叶寒去佛场了。超度亡者为大,青川不好耽误叶寒今日正事,于是起身与她道了别,看着她随僧人一同离去后,自己也离了静室回了禅房。 法事终于在道场开始了。 明黄底的莲花经幡写满祈福,随风飘动,送往极乐世界。肃穆静坐两旁的僧人捻珠诵经,嘟嘟囔囔的经文声绕梁于顶,整个佛场无处不充斥着超度亡魂的佛音,而身为亡者之女,叶寒跪于佛场正前闭目祈祷,面色平静里心中却早是杂绪万千似浪翻涌乱得不行。 这不是叶寒第一次经历法事,去年叶父离世后也是在清远寺超的度,只不过当时还有母亲在,而今年也在这相同的地方被超度的人却变成了她,真是世事难料,命运弄人。 自在这异世醒来她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叶母,熬红的双眼满脸的疲惫,担心不言而喻。在最初来到异世的那段时日里,自己对所见到的一切陌生人与事都抱着防备不安,不肯说话,也不肯理人,在一个地方一坐就是一天。村里人人都说叶家的女儿发烧把脑子烧坏了成了哑巴,可叶母却不曾理会,仍一如既往地对她好,每日都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给她梳好看的头式缝制新衣裳,晚上坐在床边哼着好听的乡间小调哄她睡觉,并非因她变“傻”变“哑”了而有丝毫不好,虽然她不知为此偷偷落了多少次泪。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自己第一次唤她“娘”时,叶母那震惊又难以置信的样子,呆愣着半晌都没回过神来,直至再清楚听见自己唤她一声“娘”后,她这才终于相信自己的女儿真的“好”了,然后抱着自己喜极而泣,泪打湿了她整片衣襟,温温的却又好烫,烫得她心里灼热一片,让她忍不住也抱住了她、嘴里喊了她一遍又一遍“娘”。 娘的性子很好,从来没见她发过火,至少对自己是这样,就算偶尔自己太过顽皮弄得家里鸡飞狗跳,她也只是无可奈何一阵,从来舍不得对自己说半句重话; 娘是个很容易就满足的人,在山间偶然捡到一个柿子就高兴得不行,却不吃藏在袖中拿回家,最后都落入了自己嘴里,明明自己一口没吃却笑得最开心最甜; …… …… …… 这样的事太多太多,多到连叶寒自己也回忆不过来,只能任由热泪抢先涌上滚落眼眶,悲伤落了一地。 若是可以,她想回到过去,回到娘还未离世之前的那段日子。虽然过得很苦,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活儿,每天一睁眼就得为今日的生计和母亲的药钱发愁,可即使如此她也愿意回到那个时候。因为踏实,因为心安,因为有娘在,她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现在,娘也成了父亲坟边新添的一抔黄土,她又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叶寒真的不知道老天爷让她来到这异世究竟有何用意。让她孤身一人而来,在这陌生的异世苦苦挣扎,等她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有了一对疼她的父母,却又突然给她夺走,又让她变成孤苦伶仃一个。在现代的爸妈弟弟,这世的叶父叶母,前者尚在却永远无法得见,而后者现在也与她永远天人相隔,这异世四年于她就像是转了个圈,到最后又回到了起点。 周围僧人的吟诵声仍喃喃不止,叶寒眼中的泪亦落个不停,此时一阵风过,佛前经幡晃动,炉上青烟缭乱,久久不散,也不知是亡魂心愿未了迟迟不肯离去,还是生者的不舍挽留阻扰了它的离去。 上寺为母尽孝道,智斗恶差为救人(下) 金钟一鸣,僧人不约而同止声落珠,双手合十,一声“南无阿弥陀佛”,今日法事至终,然后纷纷离去,而叶寒因方才悲伤过度,身子一时虚脱的不行,无力下山回家,只好由人扶着回了之前等候的静室先休息一下,养点精神。 “快,你去那边!” “你往左!” “记得要活口!” …… 屋外人声嘈杂,交杂着刀戟兵器的碰撞声,闹得外面沸沸扬扬,也搅得刚闭上眼的叶寒睡意全无,连忙挣扎起昏沉沉的头下了床,想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门刚打开一半,叶寒就被外面的混乱场面震惊到,然后顿时睡意全无,只见院中不知何时聚满了官兵,一个个凶神恶煞手持刀剑,挨着院中的厢房一间间搜查着,看他们这样子应是在找什么人。 刚巧,门外一小沙弥匆忙经过,叶寒眼疾手快连忙抓住他,追问着,“这是怎么了,寺中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官兵?” 这小沙弥还小,也不过才十岁出头的样子,一脸稚嫩透着掩不住的惊慌,一看就是被今日这场面吓得不行,整个人战战兢兢不说,话也说得磕磕巴巴哭腔甚重,“我,我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这些个官兵,原本是在寺外等太守的,也不知怎么刚才一下就冲进了后院,还打伤了好多师兄,好生吓人……” 正说着,就有几个刚检查完隔壁的官兵走了过来,看了看房中的叶寒,冷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在这儿?” 俗话说民不跟官斗,叶寒势单力薄,自是不会蠢到与这群蛮横猖狂的土霸王争硬气,于是伏低姿态老实回道:“我是一香客,因今日是亡母头七,所以特地来寺里为亡母做场法事,为她超度。” 站在最前面的领头官兵是一个身材高大之人,但一双眼睛却小得出奇,黑溜溜的眼珠子就在那狭长细小的眼眶中不停打着转打量着叶寒,看得叶寒甚是不舒服,让她不禁联想到在夜里鬼鬼祟祟的老鼠。 叶寒一身孝服,双眼红肿脸上泪痕未消,一看就是悲伤过度的样子,领头官兵在她身上没瞧出什么来,然后目光越过她打量了屋内一圈,却没如之前那般蛮横直接冲了进去,而是拿刀指了指一旁未来得及离开的小沙弥,命令道:“你进去看下里面有没有人。” 忘了说,在元州当地有一根深蒂固的风俗,当一家有人去世,如果有人带兵器见血之物与死者亲属冲撞,不仅是对死者的不敬,更是对天地神灵的冒犯,世间凶神恶鬼从此便会缠上自己和家人,不死不休,但这却对跳出三界外的出家人没有大碍,所以这领头官兵才会让小沙弥进去替他查找。 小沙弥本就胆小,突然本这亮锃锃的长刀指着脑袋,人当场就愣住了,而领头官兵见这小沙弥一直没动,脾气上来大吼了一声“快去”,顿时将小沙弥吼“醒”,连忙迈着发软的双腿摇摇晃晃跑进了静室,然后就听见从里面传来东西摔碎声和重物撞地的沉闷声此起彼伏响起。 待小沙弥查完房间回来,额头上已是满是碰撞的淤青,颤颤巍巍站在门边结巴回道:“……没、没人。” 见这小沙弥胆子比蚂蚁还要笑,领头官兵自是相信他不敢骗自己,于是又打量了空荡无人的屋内一圈,便领着人走了。 面对着对方骇人的寒气,分分钟都可能大开杀戒,叶寒也感到背后冷风嗖嗖,站在一旁的小沙弥已经被吓破了胆,有几次身子都快倒下去了,还好叶寒及时伸手扶住,才免于跌倒。 “你没事吧?” 待这行官兵走后,叶寒看着跌坐在地的小沙弥,见他被吓得一脸惨白有些担心,于是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而这小沙弥许是被吓破了胆,见外面那群官兵真的离开没了人影,话也不说一声就直接甩开叶寒的手跑了出去,仿佛身后有恶鬼追捕般,很快就消失在转角不见。 人来人去,人满人空,方才发生的事就若一段可有可无的小插曲,并未在叶寒心里留下什么阴影,她才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现在的她只想好好躺在床上睡一觉,无梦无扰,无悲无伤。 于是叶寒反手就将房门关好,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离,然后就往床走去,可刚弯腰坐下还未来得及躺下,忽然,整个床铺就开始晃动起来。难道是地震了?叶寒本能想到,但旁边的木架、架子上的铜盆、盆中装满的水都并无丝毫异样,安静得就若这方静室。 叶寒连忙从床上跳起,退避至一侧,拿起一旁的水壶对准那张震动不止的床,还有床下缓缓撩起的床单,“姐姐,是我。” “青川!” 看着从床下钻出来的那张异常好看且熟悉的脸,叶寒诧异不已,连忙放下手中水壶,上前将青川拉了出来,正准备问他话时,突然被他一把捂住嘴压倒地上,“姐姐,别出声。” 官兵杂乱的脚步声在外又再次响起,一墙之隔里叶寒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任由青川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几层衣料相隔后他的身体烫得灼人,就像他此时不停喷洒在自己耳边的灼灼热气。 待外面声响渐止,彻底听不到半点声音后,捂着她嘴的手这才缓缓松开,抱着她的手也渐渐解开对她的桎梏,半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也一并随之撤去。 行动恢复自由,叶寒连忙从地上坐起,本想追问青川到底发生了何事,可头刚一转过来,就见青川双眼紧闭躺在地上,满脸潮红,豆大的汗珠似断了的珠子般不停从额头上落下,胸前的衣服都湿透了大半,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不对劲。 “青川,你怎么了?” 摸着青川异常烫人的脸,想起方才他抱着自己甚是灼人的体温,叶寒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可青川此时已陷入昏迷,怎么唤他也不见醒,而外面官兵又可能随时会回来,不能叫人帮忙,叶寒着急得不行,无计可施之下,看见旁边方才放下的水壶,于是想也没想便往青川脸色泼了去。 茶水冰凉,带着山中秋日的寒意,一下就把青川从混沌中浇醒。 “姐姐!” 青川永远都不会忘记,当自己从昏迷中醒来时,那一霎映入眼帘的清秀少女——一头青丝如雨后瀑布垂下胸前,鬓间戴着一素雅白色纸花,一身素色白衣简单极了,低着头满脸担忧地望着自己,黑白分明的清眸中全是是自己的身影,就这样措不及防落入他的眼中,然后“噗通”一声就落在了自己的心间,再也擦不掉,抹不去。也许每个人生命中或早或晚都会出现这么一个人,在你不懂爱的年纪便长在了你的心里,在你懂得爱的时,你会发现她已经成了你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这之后的很久很久,青川都很庆幸自己在不懂爱时爱上了一个叫叶寒的女人。 见青川醒了,叶寒用手拭去他脸上残余的茶渍,但一触仍是满手烫人的灼热,“青川,你到底怎么了,怎么身体这么烫?” 元州太守给他下的药太过霸道,这刚醒体内的□□又汹汹而来,烧得青川全身痛苦难耐,“……姐姐,你快离我远点。” 看着身旁忧心忡忡望着他的叶寒,青川实在舍不得伤她,连忙转过身去不看她,叶寒不明所以,见青川躺在一滩水渍中,山中凉寒怕他冻着,于是上前伸出手想扶他到床上去,可手刚碰到青川的身子,就见青川似见了鬼般瞬间推开了她,然后连忙缩进一旁的角落里离她远远的。 “青川你……” “别过来!”青川低吼一声制止叶寒的靠近,鼻息间那不断窜入的少女幽香就似浇在火上的猛油,烧得他差点理智近失,若不是常年习武意志力坚定还有那么一丝不忍心,估计方才他就失控了。“……姐姐,别过来,求你了……”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看着蜷缩在角落颤抖不止的青川,见他双手紧握成拳,脸更紧皱近乎狰狞,不难看出他此时的煎熬难受,再联想到他身上灼人的热度,还有方才无意看见他似小山隆起般的下身,叶寒再迟钝也不难猜出青川这是怎么了。 “你中□□了。”看着还满脸稚气不减的青川此时却被□□折磨得成这样,叶寒心里怒气骤起,“谁下的?”是哪个王八蛋给一个孩子下这种药?真是丧尽天良! “……姐姐……你快走,别管我……要不然,我……我不想伤害你……” 青川聚集着体内涣散到内力努力压制着越来越盛的□□,凭着最后一点残余的理智求着叶寒离开,可见青川这副模样叶寒怎会安心离开,这□□虽不是毒药会致命,但如果不及时救治,青川这个人估计就真废了。 叶寒连忙扫视了屋内一圈,没寻到什么可用之物,好在木架上还有一盆供净面用的清水,叶寒于是立即上前端起就往青川泼去,可也是治标不治本,满身湿漉里青川双眼仍是一片被药物激出的骇人猩红,身子仍是触手的烫人,唯一庆幸的是青川意识清醒了许多。 看青川之前那么紧张的样儿,估计外面那群官兵找的人就是他,她自是不能带着青川出去找大夫医治自投罗网,如今被困在这儿,唯一的法子只有自救,叶寒想了想,心下有了法子,于是上前向青川走去。 青川见状却慌得不行,虽然他现在理智稍回,可体内那股火却一直未熄未灭,若卷土重来,恐怕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若真伤了她她以后又该如何做人,于是连忙挣扎着身子想要躲开叶寒的靠近,但无奈受□□折磨身子虚软得不行,根本站都站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叶寒走近在他身边坐下,然后低头俯身靠近,少女淡淡的幽香在此钻入鼻中,随即腹下一股燥热骤起。 “姐姐,别……”,姐姐刚失去亲人自己不能再做傷她心的事,她会承受不了的。 见青川突然挣扎着不让她碰,力气大得她使劲全力也制服不了,无奈之下叶寒只好低声喝道一声,“别动!你再这样我怎么帮你?” 也不知是被叶寒突然爆发的气势震住还是什么,青川一下安静下来,满是猩红的双眼不解看向叶寒,不到一瞬又连忙低下眼来,目光落在自己仍高高隆起的下身,羞赧布满眼。 青川低着头叶寒哪知道他眼中情绪为何,只是趁着他难得老实不动的时候,一手扶住他的头,另一只手直接伸进他的嘴里,指头深进嗓子眼口然后用力一按,青川猝不及防“呕”的一声就立即趴在地上大吐起来。 擦拭去手上的污秽,叶寒在地上青川吐出的一大滩腥臭的污秽中看见了一颗被轻微腐蚀过的红丹,那应该就是青川被人下的□□,叶寒这才长舒一口气,心终于落地。 她大学同寝室室友有一个是医学生,以前偶然听她说起过任何口服药进入人体都大概需要一到两个小时才能吸收,但古代的药没有现代科技的精细分解,所以被吸收则需要更长的时间,而她去做法事到现在与青川分开也不到半个时辰,按时间来算青川体内的□□还未完全被吸收,但实际情况是如何她也不确定,所以她方才对青川进行强行催吐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赌的成分比较大,好在她赌赢了。 “感觉怎么样,好些没?”叶寒扶起青川坐起,擦去他嘴边的污秽关切问着。 □□吐出来后,青川明显感觉好了很多,虽然一时间力气无法全部恢复,但无了□□的折磨,身体烫人的灼热也渐退,神智也随之恢复清明,于是对叶寒清醒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无事。 静室门窗紧闭,地上污秽不堪,胃液的酸腥味在狭小封闭的空间里弥漫得无处不是,甚是刺鼻难闻,见前面有一方空榻临窗,叶寒便想着将青川扶过去休息,再将窗户打开通通风散散味。 可叶寒刚扶着青川站起,身后不远处的房门处就突然响起一阵急促有力的敲门声,并伴随着官兵蛮横粗鲁的语音一并传来,“里面乒乒乓乓的在干什么,大白天的,拆房子吗?快开门,老子要进来看下。” 真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叶寒青川两人听着官兵喊话都不约而同心下一慌,彼此面面相觑紧张得不行。 青川就在屋内,若是让官兵看见青川必定无处可逃,所以这门不能打开,但外面官兵叫骂声不停而且还透着明显的不耐烦,就像他不断落在门上的敲门声,一声高过一声,一阵急过一阵,也急得叶寒如热锅上的蚂蚁慌得不行,走投无路下,叶寒看着前面紧闭着的窗户,连忙扶着虚弱不堪的青川向前走去。 静室需静,一向选在寺庙偏僻幽静之处,所以当窗户一推开,左右两侧无屋独占一隅,抬头一望除了群山苍茫天高云淡之外,再无其它,无需担心被他人瞧见。 叶寒探出窗外瞧了瞧外面有无逃生之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有一条比碗口还要粗的树干贴着窗下半丈处的墙壁斜向生长,蜿蜒曲折深至地面,若人沿着此树逃生应是可行。 “青川,你快从这儿下去!”身后敲门声不止,阵阵似阎王催人,叶寒也管不了青川现在是否有力气爬树、这样做有多危险,她只知道从这下去还有一线生机,若官兵真闯进来他们两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形势逼人容不得人多想,青川连忙挣扎着虚弱的双腿在叶寒的帮扶下翻出窗外,待在老树干上站稳后去接叶寒,却见她站在窗内未动,手收窗扉欲合,边着急叮嘱着他快逃。 “姐姐,你与我一同走!” 房外危险重重,连他都遭到元州太守毒害,姐姐若继续留在寺中万一遇到不测该怎么办,于是青川执拗地趴在窗外不肯走,伸着手去等叶寒。叶寒回头看了看被砸得“砰砰”作响的房门,又看了看在窗外倔强不肯走的青川,着急得不行,“来不及了,你快走!这里离以前我们去后山摘野果的老黄松树不远,你到那里等我。” 说完,叶寒欲收拢着窗扉,可青川双手却紧紧抓着窗棂不放,让她根本无法关窗,叶寒看着窗外望着她满脸放心不下的小沙弥,知他是担心她的安危,于是连忙与他说道:“只要你走了,他们抓不到你,我就是安全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青川没再执着下去,双手连忙松开窗棂,看着叶寒立即关上了窗户,而自己也在她拿命为自己争取来的逃生时间里沿着树干向地面爬去,一刻也不敢耽搁。姐姐说得对,只要元州太守的人没找到他,姐姐就是安全的,只要他逃得远远的不被抓到,姐姐就会平安无事,方才是他关心则乱了。 看着满地的污秽不堪,还有满屋弥漫不散的浓郁酸腥味,叶寒来不及收拾,只好用手指用力狠戳着自己嗓子眼一下,顿时腥臭的酸水连带着早上未消化的食物全铺天盖地地吐了出来,溅得满地都是,满屋恶臭比刚才青川吐出的更甚。叶寒抬了抬袖子擦去眼中方才因催吐而激出来的泪,然后又踢了踢地上的铜盆弄得满屋是响,这才上前去将被砸得快散架的房门打开。 房门突然从内打开,在外敲门的官兵一时不慎差点跌落进来,还好身后有人将他及时拉住,这才没和屋内满地的酸臭污秽亲密接触。 “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久才开门?”官兵手捂着口鼻,厌恶看了看叶寒还有满屋恶臭,身子不由向后退了一步,没有立即进来。 叶寒抱着难受的肚子,有气无力回道:“今日是亡母头七,民女来清远寺为亡母做法事超度,本想做完法事就走,哪知方才在屋内思念起亡母悲戚过甚,郁结于心气涌上喉,一时没忍住便吐了出来,这才晚了开门。” 说来也巧,方才叶寒在佛场做法事时这官兵曾看见过叶寒在那儿为亡母痛哭流涕不止,知她这话不假,所以听后没有生疑,然后飞快打量了一圈空空无人的屋内还有那一地不忍直视的狼藉污秽,手指了指地上那一个铜盆,问道:“那个铜盆是怎么回事?” 叶寒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然后才慢慢回道:“方才民女吐完之后,见满地污秽不堪脏了佛门净地,便想将此收拾干净,哪知哭得太过双手无力,连个铜盆都端不起撒了一地的水,还弄得屋内湿淋淋的。” 经叶寒这么一说,官兵想起方才在门外听见了那几声大响,应就是这铜盆落地撞出的声响,于是没再多想,随便扫视了一圈屋内就直接离开了,根本就没进屋检查,毕竟像这种又脏又累还没有油水可捞的活儿谁愿意干,如果不是太守今天要抓什么人,谁愿意跑到这连鸟都不拉屎的深山老林来,在城里受人奉承拿钱孝敬不香吗? 官兵来得快去得也快,连叶寒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就蒙混过关了,但关上了门叶寒想起方才那一幕还是心有余悸,额头冷汗满布,靠在门上喘了好一会儿气才平复下来,心想着如果刚才出现了一丁点差错意外,恐怕自己此刻就已经在地底下跟父母一家团聚了。 等平复下心情,叶寒又连忙跑去窗边推开一望,窗外云淡风轻青山依旧,窗下黢黑遒劲的老树干上却无一人,叶寒连忙探出头往下望去,见树下空地上无人摔下,七上八下的心这才安稳落地,看来青川应是安全离开了。 叶寒抹去额上的冷汗,望着远处青山山岭的微黄一点处长长舒了一口气。青川已经离开,安全暂时不用担心,只不过现下外面官兵不散搜查还严,自己这时如果突然离开恐怕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叶寒再三思量,最后还是在静室坐到日头开始偏向落晚,这才拿起包袱离寺归家。 青山落寒时,连理枝渐生(上) 人望群山,总叹山色苍茫连绵不绝,可人若是在林下一走、在深山一游,就会深切体会到这山是会骗人的。你看见的群山苍茫不尽,只不过是它披在外面的一件华丽的绿绸旗袍,而在这之下深藏的则是千沟万壑山地势复杂重重,一时不慎就人迷其中难寻出路,但这对叶寒来说却不是件难事。这座山,这座寺庙,在过去几年给清远寺送菜的日子里,她早把这座寺、这座寺庙坐落的这座山摸了个透,哪边山岭多一壑少一沟她都一清二楚,所以在这座夜色早早落下的密林山间里,不消半个时辰她便到了约定的老黄松树下,找到了藏在一旁灌木丛中的青川,然后领着他在穿梭在夜色彻底落下的群山峻岭里,最终来到了一处大石头前停下。 幸亏她有先见之明,在离开静室时从烛台上掰下了一根,要不然她怎么能在天色渐黑的深山老林里准确找到自己的秘密基地。叶寒将烛火递到一旁,不用提醒青川就立即接了过去,然后听着叶寒与他吩咐道:“青川,你站近些,帮我照亮些,别把烛火弄熄了。” 青川领命,一手举着烛火,一手弯成凹形小心挡着四面八方吹开的阴风,看着眼前的叶寒在满是树藤的岩石上小心摸索着,然后在一处停下,双手平行一推,只见岩下一角竟被推开,露出一黝黑空空的圆形洞口。 “给我吧!” 叶寒接过青川手中的烛火,头一低便钻进了石洞中,青川没有丝毫犹豫也随着叶寒进了洞中,然后大开的石门从内慢慢合上,覆盖在外面的树蔓也恢复如初,这里除了一几丈高的岩石和无数参天大树,别无一物。 石洞内,一盏油灯开始隐隐发亮,渐渐亮色生明,然后洞内一切一览无遗。 石洞不大,灰白色的岩壁约有两个成人般高,宽不过一丈,空间狭小但被收拾的井井有条:左洞角偏窄,地上放有几筐蔬菜,不难猜出这边应是存放蔬菜的;右洞角相对要空旷些,但也只容纳得下一桌一椅一床,简单相邻而靠,加上些基本的生活配置,就再也别无他物。 “噗!” 叶寒一口吹灭了手中的烛火,环视了周围一眼,对站在洞门口的青川轻松一笑问道:“怎么样?我这里是不是别有洞天?” 青川是有点震惊,谁知道这座大岩石内竟然藏有一间屋子,这石屋虽然里面不大,但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已经绰绰有余。看着洞内被粗糙打磨后的石壁,青川走至叶寒问道:“姐姐,这你是如何寻到的?” 这已有段时日未来,桌上已新落下一层薄灰,叶寒轻捻去指尖上的灰,打量着石洞的双眼开始凝聚着旧日的悲伤,还好,不是太重,“这是我父亲上山打猎时偶然发现的,后来因为经常来清远寺送菜,便重新整理一番后把这变成了暂时放菜的菜窖。” 叶寒突然走向洞角一处,在石壁上半高的凹处里掏出一布包来,然后转过头来对着青川挥了挥高兴说道:“这是我以前存放在这儿的食物,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看来今晚我们不会饿肚子了。” 轻拂去布包上的灰尘,叶寒小心将覆盖好的布打开,露出里面几大张厚厚的大圆饼,然后拿起一块撕成两半将大的一块直接塞到青川手里,“你身体还没恢复,多吃点补补体力。” 今日做法事哭了这么久,又经历这么一遭惊险之事,叶寒早饿得前胸贴后背,拿起厚饼便低头开始吃了起来,而一旁青川看着叶寒手中那块小饼,再看着自己手中那张几乎比她手中大上一半的饼,一时站在原地不知说何才好,只慢慢走近在她身旁坐下默默吃着手中的饼,神色平静里心却仿若春水拂岸暖得不行。 这厚饼有点像新疆的馕,极耐储存,而且洞内干燥,放在里面几个月都不会腐烂,只不过有好处也有坏处,这饼太硬太干,吃的时候很是费劲,至少对青川来说是这样。 “是不是很硬?”叶寒见青川鼓着腮帮子吃得双脸通红,连忙从另一角落中取了碗清水来,然后把手伸至青川眼前,“把饼给我。” 青川听话将饼放在叶寒手上,然后就见叶寒拿起就是一阵撕扯,将饼一点一点掰扯成似指甲大小的小块,放入盛有清水的碗中,边与他说道:“饼吸了水,泡涨后就没有这么硬了,只是这里没有热水,你就将就一下!” 焦黄泛白的碎饼泡在水中,一点点吸收着底下的水份,然后慢慢变涨变大,让叶寒不禁联想到现代陕西的羊肉泡馍:被掰成小块的馍被熬煮经久的雪白羊汤反复浇泡几次,直至白馍碎吸满了羊汤的精华,再加一勺汤,撒上一撮青绿色的香菜葱花碎末,不顾汤口滚热,沿着大口土碗边沿大吸一口,就着满口的滚烫和入味的羊汤咕噜咽下,然后身体上每个毛孔都仿佛瞬间张大,透着呼吸,这感觉别提多舒畅了。只可惜在这异世简陋的石洞里,过往一切美好都成了望梅止渴。 “好了,可以吃了。” 饼块吸饱了水,涨得满满鼓鼓一碗,叶寒将碗递给青川,见他一口一口吃着很是轻松,自己也放下心来拿起一旁未吃完的厚饼继续吃起来,很快手中的饼吃完,一旁青川碗中的泡饼也见了底。 当空荡荡的胃被食物填得满满当当,精疲力竭的身体也得到了最大的休息与抚慰,而身后亦无追兵危险稍解,这时叶寒与青川两人才有精力和时间探讨着今日发生之事。 “对了青川,今天到底是谁给你下的药?” “是元州太守。” 这……这确实有些出乎叶寒意料,她见今天官兵这阵势原以为可能是太守女儿见到青川美貌见色起意这才对他行不轨之举,没曾想竟会是太守本人,堂堂一方大吏竟然有断袖之癖,而且最让人无法忍受的他居然会对一孩子下手,着实太没人性了! “你师父呢?他可是清远寺方丈,有他在,太守怎敢对你做下如此之事?” 与叶寒的怒不可遏相比,身为当事人的青川反应倒平静许多,与她耐心解释着,“姐姐,师父虽是一寺之主,但说到底只是一芥草民,太守为官,为官者若要行不法之事,为民者又岂能抗之,我猜想师父也应被元州太守囚禁了,否则我们房屋相邻,他听见我的求救不可能不来救我。” “这元州太守也太明目张胆肆无忌惮了吧!清远寺怎么也是一州名寺,方丈德高望重声名远播,若这事传出去,元州太守也不怕被人抓住把柄丢了乌纱帽?” 听后,青川墨眼一沉,心中有思,对今日发生之事甚是明了。 他在清远寺这么多年,元州太守来寺中的次数也不少,但从未有过其它,可今日一到,藏于寺内外的暗卫都接连被不知名势力所缠上,以致寺内守卫空虚无暇入寺救援,师父与一众师兄也纷纷被囚,让他孤立无援,若不是元州太守好色,想在杀他之前尽兴一下,自己这才逮到机会逃了出来。 元州地处偏远,一非边境重镇二无军队驻扎,太守府除了维护治安的官兵外再别无其它兵力,但今日敌势战斗力极强,竟能与他的暗卫一较高下,要知道他们可都是自己从京城带来的,一个个都是世上顶尖高手,能与之抗衡也只有来自京城,怪不得这元州太守敢这么肆无忌惮,原来是有京城那个人给他撑腰呀!他还真阴魂不散,自己都离他这么远了,他还咬着自己不放,真是属狗的! 叶寒见青川一直低垂着头不说话,以为他是因担心方丈安危而担忧不下,于是轻声安慰道:“青川你别怕,方丈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其实叶寒这话说得心虚,甚是没有底气,看今日寺中搜查那阵仗,若元州太守没找到青川,应会把气都撒到方丈身上,估计今晚方丈凶多吉少。这一点她知道,青川想必也知道,只可惜他们两人势单力薄,难撼动得了元州太守那棵大树将方丈救出来。 今日在外逃亡了这么久,两人早已累得不行,如今夜也已经入深,睡意上来,叶寒简单收拾了一下木床,将被子表面一层新落下的薄灰拍去,便让青川上床休息。 “山中夜冷,这里只有一张被子,你今天就勉强和我凑合盖一晚吧,等明日我回家再拿床被子来。”叶寒知他们出家人的清规戒律,只是今夜特殊不得已,她只希望青川不要介意就行。 显然叶寒想多了,青川听后并没有拒绝,只是看了眼叶寒和她手中的被子,墨眼幽深里似流转着什么,可一瞬不到便低下头去然后爬上了床在里侧躺下,叶寒也随之在他旁边躺下。 两人还小身板都未长开,单人的简易木床刚好可以容纳下他们两人,叶寒随手拈灭旁边昏黄色的油灯,石洞瞬间回到了漆黑不见五指的夜,与洞外的夜没有区别。 黑暗中青川看不清一切,只能靠逐渐放大的触觉感知着周围的一切:石洞幽凉,深吸一口,鼻腔和肺部瞬间清凉;隔绝了山林,没有蟋蟀轻鸣,更没有明月别枝惊鹊,唯有的是无限的静,静得他能听清自己胸腔内变快的心跳,静得他能听见自己鼻息间变乱的呼吸,静得他还能感知到那落在自己脸旁耳边温暖又甚是灼人的轻柔呼吸声。 心下贪念忽起,青川轻轻转过脸来,然后一下就陷入一侧的万千青丝柔情里,长发柔软顺滑还有着一股干净的青草香,浅浅吸入一口沁人心脾,好闻极了,比他闻过的世间所有名贵香料还要好闻千百倍。 青川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奔波逃亡了一天的身体累得不行,可此时躺在床上又无追兵困扰,他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似有只小猫轻挠般弄得他兴奋得不行,但却又不敢动弹半分,生怕吵醒了身旁与他同床共枕的叶寒,只能默默唤着“姐姐、姐姐……”平复着那荡漾不止的心神。 “青川你还没睡吗?” 听见青川喊着自己,叶寒连忙开口问道,却无端吓了青川一跳,他没想到自己方才在心里的默念竟然念出了声来,顿时全身紧绷紧张得不行,就像是上课做坏事被老师逮住的学生一样,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话,只能简单“嗯”了一声敷衍了过去。 洞内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如果此时有丁点光亮,叶寒就能看见青川满脸的通红,从脸颊一直烧到耳后,那双好看的墨眼里也满是溢不住的羞赧,只可惜这一切都被黑暗掩去,叶寒看不到,青川亦不知。 “是因为今天的事睡不着吗?”听见青川回应,叶寒转过身来对着身旁看不见的青川,继续问道。 一旁柔风入耳,扰得心间更乱,青川有意稍稍向外挪动身子离叶寒远点,边强装镇定回道:“差不多吧。”只要一想到太守今日对他做下的龌蹉事,他确实心里就堵得慌睡不着,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虽然这不是他睡不着的主要原因。这……应该也不算撒谎吧? 听青川这么说,叶寒蜷缩着身子也倾诉道:“我也一样,只要一想到今日发生的事,我这心就怕得不行,闭上眼全都是官兵和他们手中的刀,根本就睡不着。” 叶寒的一句言者无心,让青川这个听者心中顿时起了意,低声道歉道:“姐姐,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卷进来,更不会现在连家也不能回。” “想什么呢?我说的不是这个,”知青川是误解了她的意思,叶寒连忙解释道,“我是想说,青川,你想过没有,你现在是逃出了清远寺,那下一步又该干嘛?是等太守走了之后再回清远寺,还是就此逃走远走高飞?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躲在这儿吧?” 其实这个问题青川也不是没想过。按现下形势来看,离开才是上上之策,只不过这次从京城来的杀手有备而来部署严密,根本不给他留半点活路,他若想安全离开有点难度,而且就算要离开,他也得先回清远寺一趟,有些人有些事他得亲自处理。 青川把自己的决定说了出来,叶寒一听立即惊坐而起,想也不想就直接否决了,“不行!你好不容易才从清远寺逃了出来,又回去,不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吗?” 相比叶寒的激烈反对,青川的回答倒平静许多,“可师父、还有众师兄都还在寺中,我怎么也得回去瞧瞧,再怎么也得告诉师父一声我平安无事,要不然我怎能安心离开?” 叶寒望着满眼望不尽的黑暗久久没有回话,无法反驳。青川不像她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他还有师父师兄牵挂不下,况且他们现在都在寺中生死未卜,青川为人子弟又怎能说走就走扔下他们不顾。 “青川,要不我替你去清远寺走一趟。”沉默许久,叶寒终开口说道。 青山落寒时,连理枝渐生(下) 古寺钟声厚重且悠远,随着东方那一抹初升的熹光,一起游荡遍布满整个崇山峻岭。山高寒重,山上的秋一向比人间要深上许多,山间乔木黄叶已经落尽,霜叶红染已近冬临,但于绵延不绝的苍翠群山而言,也只不过是多了几彩绚丽,少了几抹浅绿。 当星星点点的光斑透过层层叠叠的茂密树叶落在群山深处时,微凉的山风轻拂过树梢,早起的白鸟在林间枝头啼鸣,而下背靠山头的一高大岩石处,被覆盖满枯绿败黄的树蔓也开始缓缓颤动不止,干枯的蔓叶随着震动不断落下,然后浓密如瀑的藤蔓一下被从中拨弄开,接着就见从后面的岩石中竟然走出一个人,不,总的地说应该是两个。 “青川,出来吧!没人。”叶寒在外细致打量了周围一圈,见没危险这才喊青川出来。 青川没有迟疑,依言钻出石洞。 在半封闭的石洞里过了一晚,洞内空气早已浑浊不堪,叶寒闭着双眼,在零星落下的散碎阳光下尽情舒展着双肢,山林中清新的空气带着初冬的点点冷冽,落在胸腔处,顿时赶走了昨夜遗落下的疲劳。 青川走出石洞,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恬静美好的画面——少女还未发育完全的身体被包裹在一身素衣白布下,单薄稚嫩却又给人说不出的美与冲动,还未及腰的长发随风轻轻飘动,柔软且黑亮,就仿若是匹上好的缎子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轻轻抚摸,此时浅金色的阳光穿透林间洒落下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看着美极了。 “青川,你快过来,呼吸一下山里的新鲜空气。” 沐浴在阳光中的少女突然转过头来,眉眼一弯冲他宛然一笑,莫名让他心间一动,砰砰作响,然后脚不受控制向她走去。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极了,在昨日之前他从未有过。虽然两人认识也快三四年了,但最初姐姐之于他也不过是一无聊时的玩伴,与他在这深山古寺沉闷中的一可说话之人罢了。他还记得两人在小湖边初见时,姐姐看见自己的惊讶反应与他人所见并无有何区别,他之所以现身与她相识,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出于好奇。 也许于姐姐来说在小湖边初见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但对他来说却并不是,其实在两人相识之前他就看见过她多次,随其父亲来寺中送菜,只不过那时的姐姐不仅木讷而且还胆小得很,叶父去那儿她就跟着去儿,简直跟个小黏包一样,无趣极了,但过了几年后,也不知长大了许多的缘故还是什么,姐姐再次随其叶父来寺中送菜时,整个人由内而外变了很多,大方爱笑嘴甜,常常逗得叶父还有师兄们乐得不行,又聪慧机灵极有正义感,见寺中有纨绔子弟对女施主言语不敬,然后趁其不注意时伸脚绊得此人摔得个四脚朝天,害其落得一身笑话然后缩着头灰溜溜离开了,而她这个“罪魁祸首”却在一旁看得热闹笑个不停,他当时就躲在暗处,第一次觉得这个卖菜翁的女儿有意思极了。 而随着两人这些年接触渐深,姐姐给他的感觉不仅仅是如此,越与她相识久,他就越觉得她与世上之人的不同。 世人或忙于生计,或奔走于名利,或苦于生活,或愁于无所寄托,可姐姐的出现却颠覆了他之前的所认知——明明是一贫家卖菜女,生活穷苦,但在她脸上却从未看见为此烦忧过,可早起踩露上山送菜,也可摘野花满筐而归,每次看她下山时都是步履轻松嘴里小调悦耳,甚是怡然自得。在她身上,他看见了一种世人缺乏又罕见的自在,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能完全做到。她可以为一池春水吹皱所忧,可为月夜昙花一现所悦,也可为青山无情因雪白头而怜,明明是扎落在尘世的苦难人,却又超然物外完全不受礼教束缚,一点也不像这世间之人,倒像是从天上误落入人间的谪仙,自由极了,让他羡慕不已。 在这些年两人相处里,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盼着姐姐的到来,每次到她来寺中送菜的前一晚他都会睡不着觉,然后早早起来就去小湖边等着,从黎明的天色朦胧到晨时的雾气弥漫,再到旭日东升晨雾散去,直到姐姐终于出现。他喜欢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笑盈盈地看着他,喜欢她似柳枝轻柔的嗓音唤着自己的名字,喜欢与她坐在一起听她说起山下趣闻时的轻松自在。同时,他也开始不舍得姐姐的离去,每次她来寺中时他都希望时间能走慢点,自己能与她多待一会儿,哪怕什么也不说就简简单单坐在一起,他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欢喜的。 从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不舍,这种显而易见的变化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个问题在之前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困扰着他,每次当他回忆起那次在清远寺昏迷中醒来看见满脸担忧望着自己的清秀少女时,他的心都会不受控制怦然作响,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渐渐想明白,原来在那时自己就动了心,或许更早也说不定,只是当时的他却不知。 山间空气清新,叶寒活络着筋骨未曾注意青川眼中的变化,见他走了过来也未转过头去,只抬起手来指向远山一处,与他说道:“你看那边是哪儿?” 心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似要破土而出一般,青川心绪乱得不行,还好叶寒一声话语及时“唤醒“他,让他暂时忘却,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都往叶寒手指的方向望去。 当视线穿过视线穿过密林疏枝间的空隙凝望着远山那有些熟悉的一处,青川不由惊讶出声,“那儿不是清远寺吗?”昨天他们在老黄松树下汇合时已快入夜,之后又在黝黑的山林间穿梭,根本不知昨夜所歇之地在何方何处,只是有点让他没想到此处居然离清远寺这么近。 叶寒点了点头肯定着他的回答,“我们现在在清远寺的侧面,离那里只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平日我来清远寺送菜,有时怕起晚了误了送菜,就会提前在这里住一晚,然后第二天一早就送菜过去。” “可我记得你每次都是从青石台阶下山的。”青川不会告诉叶寒,每次她走后自己都会偷溜至寺前大门处,目送着她一步一步离开,有时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也不肯离去。 “你只看见我下山,那你看见我上山了吗?”叶寒笑着反问道,然后继续说道,“而且我每次送完菜后,还得去城中买药,走前面那条大路最近。” 听着听着,青川望着清源寺的双眼却渐渐垂落下来,一动不动望着地上的青草晨露也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说道:“姐姐,要不……你还是别去清远寺了。”若是昨日之前,让姐姐替他做如此冒险之事他绝不会阻拦,但经过昨日一事之后,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那么一丝说不出的不愿,以致于让他彻夜未眠纠结了一整夜。 “这件事我们昨晚不是决定好了吗,怎么又变卦了?”叶寒知道青川是担心自己,毕竟昨天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确实太大,他害怕也是正常,于是劝慰着他,“太守的人正在到处抓你,你回去太扎眼了,可我不同,我只是一普通香客,平日除了送菜与你们清远寺并没有任何瓜葛,而且每日来寺中烧香拜佛的达官显贵这么多,太守等人是不会怀疑到我一个小女子身上来的。你放心,我自己会见机行事的。” 叶寒说的话不无道理,与自己相比,她去清远寺确实更合适,也更安全,这一点青川比谁都清楚,只是从京城来的杀手还未去,都藏在寺内外等他现身,这些人都是接了死命令来取他性命的,定不会放过丝毫线索,若是他们知晓了姐姐与自己相熟,他们定不会放过她的。 想到叶寒明日可能遇到的危险以及下场,临到关头青川还是动摇了,“姐姐,你听我的,明天还是别去,真的很危险。” 自叶母去世之后她有多久没被人这么关心过了,怪不得老人们都说被人关心是一种福气,叶寒听着青川的一再劝说,心暖得不行。 “青川,你赌过钱吗?” 话题转得太快,叶寒突然这么一问弄得青川有点跟不上她的思绪,抬头疑惑望着她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只能回道:“出家人有戒律,不准赌博。” 瞧着青川脸上太过沉重,叶寒伸手在他光净圆乎乎的头顶上轻轻一弹,青川措不及防抱头惊呼一声,看着青川那可爱样,叶寒也忍不住“噗呲“乐了出来,“我赌过,而且运气还不赖,赢的时候多,输钱基本没有过。这次再去清远寺我就当赌一回钱,我运气这么好,说不定我去寺中时太守他们早就走了,什么危险也没有。” 只可惜遇见了他。 见青川低垂着头又不说话,叶寒软了声温柔说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清远寺我必须去。你总不能在这深山老林里东躲西藏过一辈子吧!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后就会知道,有很多时候躲是没有用的。” 青川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又从嘴边咽了回去,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就像他方才一时兴起的劝阻,终只是一场不会有结果的徒劳罢了。 “好了!”见青川没再反对,叶寒便放下心来,与他问着明日去清远寺相关的事,“你快告诉我点你和你师父之间的事,要只有你们两人才知道的,越亲密的越好。这样我见到你师父时,才好跟他接上头,让他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很安全。” 劝说叶寒无果,她轻柔含笑的催促声还不停传入耳中,有那么一瞬间青川极其后悔昨晚告诉她自己的决定,他宁愿自己冒着被杀手剿杀的危险也不想她替自己去冒险,可当她听提起师父时,他才恍然想起自己现在所面临的紧迫形势和处境,终还是压下心里那说不出的不安没再劝阻,唯愿她明日一切平安。 “真的没有吗?你再想想。” “真的没有,我跟我师父在一起大多时候都是在打禅论经,再无其它。”师父性静,他亦如此,所以平日相处时颇是无趣,再加上为叶寒明日之事的忧心,他想了半晌,也一点想不出什么与师父之间曾有过的特别之事。 叶寒也是有些无计可施,她知道出家人的生活一般都清寡无味,可怎么也没想到会寡淡到如白水般什么也没有,这可难倒了她,她总不能见到方丈时也跑去打禅论经吧! 不肯放弃,叶寒逼着青川继续再想,“青川,你自小就长在方丈身边,这么多年,总有几件经常做的,让你和你师父都特别有印象的事情吧?就算是打禅论经,也会有什么让你们难忘的事吧?” 青川不想看见叶寒失望的样子,于是墨眸流转四望深想着往日事,见旭日东升越上林间高高的树梢,想了想不确定说道:“有件事我不知道算不算?” “你先说。”叶寒立即回道。 “平日里我和师父除了在禅房打坐外,有时还会在禅院中的大槐树下打禅入定,即使外有烈日炎炎或倾盆大雨突下也不会中途离去。”说完,青川又试探性补充了一句,“这个,算吗?” “……“,叶寒听后本有心再想追问,可见青川已经绞尽脑汁,最后勉强点了点头,想了想回道,“明天是十五,香客云集,依例方丈会亲坐于殿堂前开坛讲经。这么重大的事,太守应该不会阻拦,如果不出意外明日我应该能见得到方丈,只不过你说的这事我得好好想一想,看用什么法子能让你师父一‘看’就明。” 石洞毕竟离清远寺不远,两人出来也够久了,以防万一叶寒还是让青川早点回洞中藏好。 “青川,我先回家一趟准备下去清远寺的事宜,你就在洞里乖乖藏好,除非是我你千万不要出来,知道吗?”送至青川回至洞中,叶寒站在洞外对青川再三嘱咐道。 “嗯!”青川站在洞口认真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叶寒在外将石门一点点合上,当两人之间的空隙越来越小,石门快要合上时,青川突然问道:“姐姐,你为什么这么帮我?” 叶寒忽然停下,她抬头望着石洞内也同样正望着她的青川,有点被他这个问题给问住,不知该怎么回答。莫名其妙来到这异世,与现代的家人天各一方再难相见,好不容易适应了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了疼她爱她的叶父叶母,可短短四年不到他们也离自己而去。也许是孤单,也或许是孤单怕了,她对亲情的渴望比谁都要强烈,正是因为如此,当昨日在清远寺时她才会不顾性命帮青川逃脱,又不顾危险再替他去清远寺再走一趟,虽然危险重重。 叶寒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青川光溜溜的头,就像在现代时她无数次揉小弟的头一样,被世事消磨得沧桑的心灵备受慰藉,“还能为什么,喜欢你呗!”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太光怪陆离了,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诞不经,她又怎能与青川诉说,只能玩笑一言敷衍过去,可却如大石坠湖在青川心里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以致于叶寒走后许久,青川仍站在洞门处一动不动不曾离开,如夜深邃的墨眼里满是惊愕久久不消,胸膛内那颗剧烈跳动的心亦久久不止,满洞空荡里好似都是他的心跳声。 清远寺内恶人聚,几番凶险得天机 一夜未回,隔壁的王婆好心关怀了几句,叶寒不便说出昨天发生的一切,便扯谎说在清远寺过了一夜蒙混了过去。回家简单梳洗一下,就着前天的剩菜剩饭简单打发了自己,然后回房翻找出一方纯白色绸布,叶寒便冲忙跑了出去。 另一个农家小院,没有叶寒家两片菜畦,褐色土地上除了一口老井,就再也没有他物,显得院落空空荡荡,格外寂静。叶寒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现在正是农家下地的时候,家里没有很少有人。不过两边高出院篱的竹竿架着刚洗好的衣物,水滴落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显出了几个浅的小水洼,家里应该有人。 叶寒伸长脖子向院内打望,边喊着,“张嫂子,你在家吗?” 果然,叶寒在外喊了几声,就听见从茅屋内传来一声年轻的妇女声音,热情回应,“叶丫头,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来人正端着木盆从屋内走出来,应该是去屋内拿脏衣服洗,虽然满身布衣荆钗虽然太过素净,但并没有掩去刚为新妇的娇羞和喜悦。这不,见叶寒来了,便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走至院门前拉着叶寒进来,热络说道:“走,到屋里坐会儿,嫂子给你泡壶好茶。” 叶寒有正事,便婉言拒绝,“嫂子,你就别我一人浪费一壶好茶叶了。今天我到这里来是有点事想拜托你。” 张嫂子刚嫁到张家不久,除了自家人熟络点,整个村子里跟她投缘的就只有叶寒了,要不是她告诉婆婆的喜好,也许现在还不被张家人待见呢。而叶寒最近家里发生的事情她也知道,好不容易见她来一次,而且还有事求她帮忙,她自是不会推托。 “你我之间还需要说这些客气话。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告诉嫂子,嫂子一定帮你。” “瞧你说的,好像我有仇家追杀一样!”叶寒打趣道,顺便从怀中掏出刚才寻出的纯白色绸布递了过去,“是这样的,我钱袋最近破了,想请你帮我绣一个新的,这十里八村谁不知道小嫂子你有一双巧手,连城中大户人家的绣娘都比不过你。” 张家儿媳妇到底年轻,脸皮薄,被叶寒这么一顿乱夸顿时满脸红云,一把拿过叶寒手中的绸布低下头看着逃避着脸上的羞意,娇嗔回道:“就你嘴甜。说吧,想绣个什么样的?” “我想在钱袋上绣点与佛有关的,你也知道我母亲刚去世不久,若随身佩戴佛物诚心礼佛为母祈福,我佛慈悲,定会看见我一片孝心,让我母亲早日登西方极乐世界。” 张家儿媳妇比叶寒大不了几岁,见叶寒这么小就父母双亡,心里甚是怜惜她,“你放心,嫂子帮清远寺做过僧衣袈裟,这点事绝对让你满意。” 叶寒感激回道:“那就谢谢小嫂子!” “你把你想绣的能与我说得具体点吗?” 张家儿媳妇拿来针线问着叶寒,接着,叶寒便跟张家嫂子说着自己的想法,并约好傍晚之前一定做好给她,然后便告别了张家嫂子,回了家。家中一室冷清,只剩下一间空空荡荡的房子,叶寒看见心里有太多的失落和悲伤说不出口,便出了屋在院中捯饬着两片菜畦,不时望着远山深处,也不知道青川现在怎么样了。 第二天,叶寒没有如往常那般起了个早,而是睡到日上三竿才慢悠悠起床。简单收拾一番后,一身青花素衣,手挽着一白底青色小碎花包袱便出了门,离家之前还特意告知了王婆婆自己的去向,省得她担心,然后便跟着川流不息的人流上了山。 到了寺前大门,叶寒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外转悠了一下,探知着里面的情况。 果然不出她所料,太守没有阻止方丈开香祈福。而且今日十五来的香客络绎不绝,比平时多上一倍,叶寒思量着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自己往人潮中一钻,也好逃脱。只是今日如此香火鼎盛之象,一点也没有官府介入之相,只不过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站着几十个无所事事的便衣官兵,有意无意打量着来往之人。 日头快接近正午,上山人潮不减,叶寒便跟着人群混进了正殿前院,而端坐在高台上袈裟披身、白眉长须慈眉善目、手持念珠拨动的人正是清远寺方丈玄悔大师,也是青川的师父。 如周围拥挤的虔诚香客一般,叶寒垂头低目,跪在人群中间,周围念经祈福声不断,香火飘渺,问道排忧之人甚多,叶寒也不急,静待时机。 午时已至,那些便衣官兵也处于换班交接之时,原来一批人走了,后来的人还没来齐。此时大殿内外只有三三两两几人,可能是刚用过午膳,都没多少心思放在监视上,或闲聊打发时间,叶寒终于开始行动。 “玄悔方丈,请留步!” 几步越过前方跪拜着的香客,叶寒一下扑跪在殿前,声泪俱下喊住正要离开的玄悔方丈。 “我乃山下叶家孤女,家母不久前刚病逝。前日亡母头七,刚在贵寺做完法事本以为母亲可得安宁,哪知昨夜亡母托梦,哭诉在地下饱受煎熬,被孤魂恶鬼侵扰。信女今日前来,还请大师亲自坐镇为亡母做场法事,震煞妖邪,助亡母脱离苦海,早登极乐。” 方丈不走不应,静立在原地眉目淡然如云,叶寒知其有意,连忙从怀中掏出早准备好的白色锦囊,双手呈上,“这是亡母的冥诞和忌日,还望方丈成全!” 叶寒低伏叩拜在地,双手托举着锦囊,虽然不知道周遭发生的一切,但她相信方丈一定能知道自己的来意,也一定能看懂自己锦囊上的潜台词,现在的她只需耐心等待方丈的回应便是。 “等等!” 未等到期盼的方丈声音落下,一粗旷野蛮的喊声便先在她头顶响起,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声音自己好似在哪听见过,有些熟悉,叶寒不禁轻扬眼角偷瞥一瞧,顿时连忙低下头来心慌得不行,来人竟是前日来静室搜查的那个鼠目官兵。 原以为趁着正午人少之时行动可以不引人注目,哪知这群豺狼虎豹像闻见肉味的苍蝇来得如此之快,打得她一个措不及防。这就犹如悬在自己头顶上的一把利剑,随时都会落下来砍了她的脑袋,这事发生得太突然,叶寒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低头不言静观其变。 “方丈德高望重,怎可亲自上前取物,还是让在下为您代劳吧!” 鼠目官兵几步上前也不对玄悔方丈施礼行拜,只随口打了一声招呼,便直接伸手把叶寒手中的锦囊拿走了,然后“哧”的一声扯碎锦囊,里面除了两张写着亡者忌日和冥诞的字条,便再无他物,即便再三检查几遍也未寻出丁点儿蹊跷来,这才把撕成两半的锦囊和里面的字条扔给了一旁的和尚,然后转身离开了。 看见地上那几双官靴离开不见,叶寒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方才锦囊被抢她这颗心差点跳出嗓子眼,生怕被这官兵看出一二,若不是相信自己设计的暗语只有玄悔方丈才看得懂,她估计早就心虚露怯了。 虚惊一场后,叶寒稳定下心神,继续之前未完之事,“亡母受十月怀胎之苦,生我于人,又含辛茹苦数载育我成人,信女有今日,一点一滴都是亡母的辛劳和慈爱。如今亡母托梦诉苦,做女儿的又怎能视而不见。还请方丈大发慈悲,怜悯信女亡母,亲自为她做场法事,以安她魂。” 此言虽只为逢场做戏一下,可也是叶寒的大实话,一字一句全都是出自心底深处,无半字作假。虽然她与叶母只是“半路母女”,但她们之间的母女情却是真的。也许对叶母来说她只是叶寒的母亲,但对她许鸢来说,她也是她的母亲,无论时间沧桑还是有一天回到现代,她都不会忘记这位毫不保留爱她疼她的母亲。 忆起往昔叶母的种种好,叶寒话声含泣,语悲含哀,莫不悲痛,而周围的人都是念佛吃斋的,见叶寒如此也莫不纷纷红了眼眶,心里甚是动容,都忍不住纷纷为叶寒求着玄悔方丈成全了她一片孝心。 被众僧簇拥在前的玄悔方丈犹如一尊得道的佛,一手持念珠轻捻,一手捧起装有叶母忌日冥诞字条的锦囊细看,面有犯难,但终捱不过众人之请,一声轻叹后开口应下,“施主孝心有嘉,老衲便应你所愿为你亡母亲自超度。” “多谢方丈成全,信女感激不尽。” 叶寒伏地叩头三响以表感激,同时心里的大石也终于落地,虽然玄悔方丈无明言示下,但她心里就是异常笃定,他定是看懂了锦囊上自己想传递的暗语,知道青川一切平安,否则他不会看了这么久才应下此事。 “刚才不小心撕毁了施主的锦囊,小寺惭愧,特用一香客福袋作为偿还,还望莫要嫌弃。” 玄悔方丈为刚才之事道着歉,一侧僧人受意,将叶寒被撕碎的锦囊还有一新的福袋一并还于叶寒,可还没等叶寒伸出手去拿,就突然被斜后方窜出的一只大手给抢走了,叶寒转头一看,竟然还是方才抢她锦囊的那个鼠目官兵,他竟然一直没走,就藏在自己身后的不远处。 叶寒心慌得不行,但看见站在面前一派淡定祥和的玄悔方丈,心仿若吃了一颗定心丸又立即冷静了下来,自己虽不知这官兵一直藏在身后未走,但站在自己对面的玄悔方丈却是知道,他既然敢让人将这个福袋光明正大地递给自己,就说明他有十足的信心不会被人看破这福袋中想要传递的玄机。 鼠目官兵能从一小小官门中人混成众差役的头儿,还是有点本事的,他刚才第一眼看见叶寒时就记起她是前日在静室里来为亡母做法事的那个孤女,见她隔了一日又出现在清远寺为母求法事,虽然一切都合情合理,但多年办案的经验让他习惯性生了几分怀疑,所以在刚才撕毁锦囊后没找到任何异常时他并没有离开,而是藏在角落继续观察,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孤女和这个玄悔方丈之间总有那么一丝说不出的关系,就好像两人之前就认识一般,而非所见的这么陌生不识。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这孤女要走时这玄悔方丈又给了她一个福袋,他自是抓准时机抢了过来,可翻遍福袋里外出了一张写着《金刚经》的福语纸条,便再无他物,一如之前一无所获。 方才锦囊被毁,如今再抢福袋,借此机会,叶寒趁机发难,“大人乃朝廷官员,怎可随意抢拿百姓之物。如果大人也要祈福保平安,只需在寺中求一枚便可,何需如此。若太守大人知道你在外如此损他颜面,不知您到时该如何向他交代。” 本来刚才这鼠目官兵就蛮不讲理抢了叶寒的锦囊,还差点撕碎了写有亡者生辰和冥诞的字条,这不仅是对亡者不敬,更是对佛无礼,大家一切都看在眼里,但顾及官家势大这才敢怒不敢言,然而一刻不到这次官兵竟然变本加厉直接明目张胆地抢,再加上叶寒这一正义之词渲染,众人纷纷怒火中烧开口谴责,大骂太守管教无方。 今日十五香客甚多,面对如此大规模的众口讨伐,这鼠目官兵也有点招架不住,毕竟若把这事闹大,最后被太守推出去平民怒的替罪羊还不是自己,于是不情不愿把福袋还给了叶寒。 鼠目官兵吃了哑巴亏,领着手下人离开了前殿,而叶寒拿着福袋小心收好,然后双手合十对着玄悔方丈深深一拜,替她自己、也替回来不了的青川作别,待抬起头来,只见站在殿前的玄悔方丈如宝殿中的神佛忽然拈花一笑,叶寒看进眼里心中瞬间明了,于是回了一笑随即转身离去。 清远寺外有一大块平坦开阔之地,上山的人爬累了,喜欢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下山的人若是不急,也喜欢在这欣赏一下“一览纵山小”之景。挑滑竿的靠在阴凉处,抽上一管旱烟边休息边等着生意上门;卖果子的挑着扁平竹担,晃着两筐止渴的蜜饯梅子,在人多处穿梭叫卖;卖大碗茶的最是清闲,头顶搭上一方白布遮阳,下方几张简易桌椅从早到晚坐满了人,端上几碗茶水解渴,吃上一盘绿碗糕充饥,上山的疲累便一扫而空。 午后早已过半,四面八方聚来的香客还是有增无减,一米多宽的青石板路硬是被分成两半,左为上,右为下,成了青葱郁秀远山上两股可见的相反人流。 寺前台阶处,鼠目官兵眺望着上下密集的人群,冷色凝目,阴沉着脸,本就小的可怜的鼠目应是被压成了两条线,远远望去就仿佛是一张没长双眼的脸,怪是吓人。身后,一差役小跑至其身旁,说道:“大哥,你刚才让我去那女的住过的静室搜查,里面的各个角落,甚至床下柜子都查了,什么都没有。” “你确定?” “确定。大哥,你知道我这双眼睛最擅长的就是找这些个蛛丝马迹的,如果我都说没有,那真的就是没有。” 回想起前日和今日种种,鼠目官兵还是不能排除叶寒的嫌疑,再问道:“你再想想,除此之外,那间房子里就真的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了吗?” “有倒是有,但跟那女的没什么关系。”差役扯着衣袖擦着满脸的汗,边回着,“就那间房间的窗户下面有一棵歪脖子老树,人可以从那儿爬下去。不过我也仔细瞧过,树干上没人攀爬过的痕迹,地上也没人留下的脚印。” 听后,鼠目官兵失望得不行,太守要抓的人一直没抓到,这几日太守追问他追问得紧,他现在是一个怀疑的对象都不敢放过。 见差头儿一脸沉思不说话,差役不禁好奇问道:“大哥,你难道真的怀疑那个小丫头片子?我瞧看她那样子,一点也不像有胆子藏匿罪犯之人。” “胡说什么,哪有什么罪犯?”见手下人没个眼力劲儿,大庭广众就把官府的事拿出来说,这鼠目官兵本就为这事烦心不已,怒气一上来立即呵斥了手下人一句,吓得这差役像见了狼的羊羔连忙闭了嘴低着头不敢再说一字。 山风携凉吹走了鼠目官兵的怒火,待消了气冷静下来,看着一旁缩着脖子不吱声的兄弟,鼠目官兵软下态度语重心长说道:“我们现在做的这件事上不了台面,不宜声张,若是被大人听见了,你我都得遭殃。” 都是多年的过命兄弟,这差役也知这鼠目官兵是为他好,否则也不会这么推心置腹与他点明利害,以免他引火烧身,所以对鼠目官兵方才呵斥的话听听也就忘了。 太守逼得紧,鼠目官兵没这么多时间安慰手下,说完就立即回到正事上,与手下说着心中的疑惑,“前天追捕罪犯时那个小丫头也在清远寺,今天又出现在清远寺,来这寺中的次数也太频繁了点,而且这还不是最让人生疑的地方,你想想,一个穷家的孤女哪有这么多钱在短短三天之内做两场法事。” 差役回道:“大哥您放心,眼线都按您的吩咐早已散出去,只要那小丫头片子有任何异动,都不会逃过咱们的法眼。” 鼠目官兵听后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去吧!对了,不该说的以后别说,小心祸从口出!” “知道了,大哥。” 手下离开后,鼠目官兵的脸色又重新乌云密布,狭长的眼眶里绿豆般的眼珠转个不停。虽然一切的证据都不指向那个小丫头,但他就是怎么也去不了疑心,不为什么,就因为她的一切行动合情合理,而且就是太合情合理了,才让他不得不起了怀疑,可这说到底都只是他的猜测而已,也许她就是个普通的小丫头,来清远寺为亡母求法事超度的,只是他的疑心太重了而已。 “大哥,大人找你。” 太守大人又来催自己了,鼠目官兵心里甚是烦燥不已,他看着寺内寺外拥挤不堪的进香人群,想着也许他真的搞错了,正如方才手下所说,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片子哪有这么大的能力藏匿罪犯,可能自己要找的人还在这座寺庙的某一角落,只是还未找到而已。看来自己还是不应把心思放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他得把全部的精力和心思放在应付太守和整座清远寺上,这才是他能保住这身官服的法子。 夙兴夜寐空山静,深藏旭日一线明 夕阳薄暮,踩着天际仅有的几丝余晖,叶寒回了家。立在柴扉外,正准备面对家里的一室孤寂,就被王婆婆叫住,“叶丫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还没吃过饭吧,到我家吃点,你嫂子刚做好的肉面,热乎着呢!” “王婆婆,我刚在地里吃过几块干粮,现在还是饱的,真的不饿,你快回家吃晚饭吧!”叶寒婉言谢绝,农家人好不容易吃上一顿肉,自己如果真去了,王家嫂子还不得给自己甩冷脸看。 话说到这儿,叶寒本以为王婆婆会立刻回家去,但只见她踌躇不前,面有难色,似乎有话要说。 “王婆婆,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对我说?”不同与其他无事乱嚼舌根的长舌妇,王婆婆为人甚是沉稳,如果不是有不得已的话要说,绝不会这样欲言又止。 “叶丫头,你是不是惹上了什么麻烦?”王婆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叶寒听后莫名心下一惊,想着自己这几天遇到的事,连忙问道:“王婆婆,今天下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夜色渐渐落下,逐渐蚕食着天边最后一道天白色,灰蒙的天如同尘埃一片又一片层层覆盖,直到最后叶寒再也看不见王婆婆完全沉没在黑暗中的脸。 只听忧愁的一声叹息,王婆婆与叶寒说着今天的怪事,“今天你刚下地不久,就有一群人翻进了你家,过了一会儿才出来,然后就向左邻右舍打听你的事。冯家婶子眼尖,认得其中一个是在府衙当差的,”说到这儿,王婆婆枯老的手拉着叶寒,止不住心惊颤抖,担忧问道:“叶丫头,你与婆婆说实话,你是不是最近不小心得罪了当官的了?” 幸好夜色漆黑,遮掩住了叶寒此时的满脸焦虑,强装镇定轻拍着王婆婆握紧自己的手,轻松安慰道:“嗨!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吓我一跳。是这样的王婆婆,我今天去清远寺本想求方丈亲自为我母亲做一场法事,哪知道一个官兵突然抢走了我的锦袋,还把袋子中写有我母亲生辰和冥诞的字条都撕碎了,我一时没忍住便顶撞了几句。也怪我不好,如果我当时不这么冲动,也不会惹上这么一群瘟神。” 叶寒下山回家的时候就发现有人跟踪了,否则也不会故作如常的回家,下地,做农事,“忙”得连方丈给她的福袋也不敢拿出来看,生怕被躲在暗处的人看出端倪。只是没想到这群人竟然这般无法无天,光天化日就敢翻到百姓家里搜查。 听了叶寒不得已的缘由,王婆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虽为叶寒抱不平,但还是苦口婆心劝着她,“这事也不能全怪你。谁遇到不公的事心里不气,更何况你还是为母尽孝。只是孩子,这些个当官的我们这种平头百姓惹不起,所以该忍的时候还得忍,你们叶家就只剩下你这么一点血脉了,你可不能再出事,否则我以后有什么脸到地府见你母亲。” 一风起,寒夜凉,全身的热量在一点一点流逝,除了被王婆婆握住的手异常温暖,“王婆婆,我知道了。我以后遇事一定会忍让,不会再惹祸上身。” 叶寒的乖巧懂事,街坊四邻谁不夸赞,只是升斗小民活下去都艰难,哪能再惹上官府的人。王婆婆也知道叶寒是受了委屈,可这世道不就是这样,能多活一天算一天吧! “叶丫头,你也别怕!那群人来了又走,没生什么事端,我看他们也不见得一定会找你麻烦,要不然他们早把你抓起来了,哪会让你安稳站在现在。” “我知道了,王婆婆。”对王婆婆的好心,叶寒感激回道。 隔壁王家院中开始传来了唤王婆婆回家的声音,叶寒见天这么黑,路早看不见了,怕王婆婆出什么闪失,便扶着她回了去。 停在王家院门处,叶寒知趣没有进去,即使王婆婆再三邀请她也没答应,只打趣回道:“王婆婆,你快进去吧!你家大孙子要是看不见奶奶,可是会哭的。” “你呀!”王婆婆拿叶寒这张巧嘴一向没法,笑着无奈叹了一声便转身进了家门。 见王婆婆回了家,叶寒也不再停留,回了自家小院,然后赶紧开始收拾东西来。干粮、衣物还有一些必需品足足装满两个包袱,鼓囊囊堆放在床炕边,叶寒紧邻坐着,眉头深锁成川。 刚才王婆婆说的话,她在脑海中重新琢磨了一遍,同时双眼也没闲着环视着屋内的一切。虽然屋内东西没丢,位置大概也对,但绝大多数都有被翻动过的痕迹,看来那个鼠目官兵还真怀疑上她了! 想到这儿,叶寒更加疑惑。既然自己被怀疑上了,这群人又怎么会如此轻易离开。她前天帮青川逃跑时太过匆忙,有很多线索都来不及抹去。如果她是那个鼠目官兵,肯定会再次排查静室,既然再查,定会发现静室窗外那棵歪脖子老树,还有树干上青川逃跑时留下的痕迹。既是如此,这么多如此明显的证据摆在眼前,那个鼠目官兵又怎么会放过自己?难道自己离去后有小沙弥重新打扫过,或者也许自己走运,鼠目侍卫有事无暇多顾,忽略了静室没有再查。 一室昏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桌上油灯燃了过半,灯芯半焦,有时了无声息炸出一声灯花作响,即使声音再小,也惊出叶寒一声冷汗。 是她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本以为让青川逃出去就可万事大吉,哪知会留有这么多隐患。一如刚才所想,无论是什么原因让鼠目官兵放过自己,侥幸逃过一劫,但并不意味着自己就彻底安全了。这就像一个□□,随时可能让她粉身碎骨。越想越怕,她几乎推想出各种应对和结局,只不过下场都惨目忍睹。 看着桌上被夜风吹得摇摇欲灭的灯火,叶寒突然双眸一凝,心里下了决定——这里不能再待了!她得离开,越快越好,否则那群恶狼随时随地都可能回来。只是她一人离开容易,那青川怎么办,总不能扔下他不管吧。如果自己这样做,今天重回清远寺的意义又有何在。 想到这儿,叶寒这才忽然想起今日方丈给她的那个福袋,连忙从怀中掏了出来,走至桌旁借着昏黄的灯火细细端详起来。 这福袋一如清远古寺朴实无华,青灰做底,粗布薄薄一层就缝制成袋,难藏夹层,而袋中亦寥寥无几,除了一张写着《金刚经》段落的纸条,再无他物,难怪当时那个鼠目官兵还给自己还得那么干脆。 叶寒看着桌上的福袋颇是失望,她方才已将福袋里里外外仔细看了几遍,连这做福袋的是什么布料她都认真琢磨了一番,但都没有丁点儿所获。难不成玄机藏在这一纸《金刚经》里?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叶寒将目光落在这写着几句《金刚经》的福纸,再三思索也想不出个一二,最后只好无奈作罢,将纸条和福袋重新收好放入怀中,打算等会儿儿拿给青川看,他在方丈座下这么久,也许他能看懂方丈暗藏的玄机。外面打更声已响过二更,整个村落已与夜相融,难见一点烟火,天地漆黑成一片,相逢无人可识。趁着此时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叶寒背着事先准备好的包袱,悄无声息地上了山。 叶寒半个身子都贴在岩石壁上,头却转过去警惕望着身后黢黑阴森的深山密林,心跳快得不行。不是她胆子小,这样的夜路她并不是第一次走,但不知为何,今夜她总有种动物园猴子的感觉,好像自己的一举一动被人窥视着一般,说不出的怪异,要不然她方才也不会在山里故意兜转了这么一大圈这么晚才到石洞。 虽然在山间穿梭了许久确定身后无人才敢过来,但叶寒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压低声音对着石门唤道:“青川,是我!” 夜深,群山就像头沉睡了的狮子安静得可怕,鸟兽熄声不敢发出丁点声响,生怕吵醒了这座沉睡的雄狮,就连躲在岩石中的人,也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轻传出一细微的试探声来,“姐姐,是你吗?” “是我,快开门。” 确定来人是谁,很快,岩石壁上就亮出一道细缝来,然后渐渐越宽,叶寒等不及完全开启,见门缝勉强能容纳人身形时便侧着身子连忙钻了进去,随即光灭,消失快得好像就没出现过一样,黑夜中,爬满枯枝藤蔓的大岩石睁眼也看不见,山林寂静依旧。 离了暗夜,进了石洞,叶寒这心仍“扑通扑通”乱跳个不止,可还未平复好心绪,刚关好石门转过身来就猛然被青川抱住,“姐姐,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独自在石洞中过了一天一夜,这里与世隔绝隐秘安全但他却坐立不安,有多少次他都走至洞门前想出去下山寻人,可想到寺中复杂不明的形势,他最后还是又缓缓转身回到洞中,独自一人呆坐在石床上,在一方不知昼夜的死寂中安静等着,等得连他自己都忘了时间,直至方才突然响起的熟悉喊声他才恍然“醒来”,看见安然归来的姐姐,将她抱进怀里,他慌乱了一天的心才终于稳稳落地。还好,还好她没事,平安活着回来了,姐姐若真出了什么事,自己这一生恐怕都会在悔恨中度过。 因今日在清远寺的惊险还有方才在林间穿梭时的诡异,叶寒本来被吓得够呛,可当被青川抱住时,那紧紧环在她腰上的手,还有话里浓浓的担心和依赖,顿时,她担惊受怕了一天的心莫名就平静了下来,低着头轻轻拍着他的背好言安慰着他,“我没事。你也知道山里的夜黑得很,我一个女孩子走夜路难免会有些害怕,现在回到这里,看见你也一切平安,我一下就不怕了。” 青川抬起头来,如夜深邃的墨眼细细打量着叶寒脸上还未落下的害怕慌乱,有点质疑,“真的?” “真的!”叶寒捏了捏青川好看得过分的小脸,眉眼轻扬一笑,安抚着他眼中装得满满当当的焦急和担忧,“好了,我们也别干站在这里,回洞内去,我有事与你说。” 也不等青川回话,叶寒就拉着青川径直往洞内走去。 洞内幽暗,只有桌上小小一盏油灯照明,灯色昏黄晦暗,然而,那走在清瘦少女身后的小沙弥,双眼却若上元节时烟花绚烂的夜空亮得不行,低垂着头看着半空中两人牵着的手,心间仿若开出一朵花来,说不出的欣喜,可又不敢表露出来让她瞧见,只能小心翼翼藏在心里,独自珍视之。 两人在桌前坐下,未免青川担心,今日发生的事叶寒都直接省去,只将在清远寺发生的几段重要但不危险的经过说与青川听,“你师父和师兄都很好,太守虽然派重兵把守着清远寺,但并未为难他们,你无需担心。对了,”边说着,叶寒将玄悔方丈交与她的那枚福袋递给青川,“这是我离开之前玄悔方丈给我的,你看看,有何特别之处?” 青川伸手接过,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将福袋和福袋中的纸条都认真看了一遍,摇了摇头,也没瞧出什么。 “你从小在玄悔方丈身边长大,你师父难道就没教过你什么隐藏和破解暗语的法子吗?”如果连青川这个徒弟都不解,这福袋中的玄机谁还能参透得了? 青川摇了摇头,解释道:“这种福袋是寺中专门用来赠予香客的,几乎离开清远寺的香客每人都有一个,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怎会?”叶寒有些不信,双目盯着福袋和那张写着《金刚经》纸条,眉头深锁愁得不行,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种直觉告诉着她,玄悔方丈绝不会无缘无故给自己这个福袋,这福袋肯定藏有玄机,只不过他们暂时没找到门道罢了。 叶寒不肯放弃,又将福袋和纸条递与青川,“青川,你再仔细看看,再想想你师父曾经跟你说过的话,也许你这次能瞧出些什么。” 青川面有为难又不好拒绝,只好依叶寒的要求再看一次。怕洞内光线太暗青川看不清楚,叶寒又从带来的包袱重拿出一支蜡烛点上,顿时狭小的石洞亮堂了几倍,可依旧无用,青川仔细看了几遍后,还是一无所获不得要领,满是歉意看了叶寒一眼便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只看着桌上那张写着《金刚经》的纸条,墨眼幽幽生思,忍不住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师父托姐姐之手传此话于他,究竟是何用意? 想到这儿,青川不由抬起眼角偷瞥了叶寒一眼,心里仿若初放晴的梅雨天,似明非明,似懂非懂,但任他再三思索也终难完全参破透彻。 叶寒目不转睛盯着桌上那枚福袋,心里莫不失望,想着自己冒着性命去刀山火海走了一趟,好不容易拿回个福袋却怎么也参透不破深藏其中的玄机,这就像是千辛万苦寻到宝藏入口却进不去一样,能不让她气馁不已吗?这些个世外高人也真是,就不能弄点她这个智商水平能看得懂的东西吗?第一次叶寒感觉自己脑子不够用,早知道报高考志愿时她就填警察学校了,而且专攻疑难案件的侦破。 见叶寒愁眉不展,靠在桌子上气叹了一个又一个,青川劝慰着,“姐姐,你也别灰心,也许这就是个普通福袋,师父并不知道你是替我来向他报信的,只以为你是一般的香客而已。”青川提出了一种可能性,想帮助叶寒恢复自信。 “不可能!!”叶寒立即斩钉截铁地否决道,趴在桌子上的身子如同注满血力般瞬间坐直,回道,“你那天跟给我讲了你跟你师父一起打坐入禅的事,回去后我特意请人将此事绣成了一幅画:禅院一角,青槐树下,有一老僧参禅打坐,但对坐却空荡荡,缺了你。而且那幅画绣得栩栩如生,你师父一眼就能看懂,不难猜出我知晓你的下落,是来专门替你送信的。”还有临走前玄悔方丈那意味深长的一笑,虽不能算是证据,但她心里就是异常地笃定方丈大师定是看懂了她锦囊上想要传达的信息,知道青川与她在一起,很安全。 灯花炸裂几响,山夜已然入深,青川看着拿着福袋不肯放弃的叶寒,好言劝道:“姐姐,你今天也累了,要不先休息吧?等明日醒来再说。” 说完,见叶寒没有回话,青川便当她默认了,于是站起身来将她手中的福袋拿走。桌上烛色明亮,远甚油灯,当看着福袋从手中离开,渐渐升高,临近明烛,就快越过烛火被青川收入手中时,叶寒突然喊道:“等等!” 青川不知缘由,但还是听言按照叶寒的吩咐保持不动,脸上生着疑惑问着,“姐姐,怎么了?” “别动!”似冬日冰封的湖水,叶寒面色冷凝无绪,但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却似三月的春水活跃得异常,惊喜难掩又满是不可置信,“原来如此。” 青川不解,“什么如此?姐姐,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快过来看。” 叶寒接过青川手中的福袋,将此背对着慢慢靠近燃烧得异常明亮的烛火,然后就见青灰色的福袋上渐渐显出几个若有若无的模糊字迹,而随着福袋离烛火越近,上面的自己亦越发明显清晰,“相国寺,玄隐。” 看着上面那五个苍劲有力的字,叶寒不得不佩服玄悔方丈的智谋,选颜色深浅相近的布料构字藏机,若白日直接一看根本看不出区别,只有晚上借着灯色明亮背对映照时才能显露出来,难怪今日那个鼠目官兵会看不到。 “我说吧,这福袋上肯定暗藏玄机,怎么样?”绞尽脑汁幸苦了大半夜终于得获天机,叶寒说不出的高兴,可一瞬不到这刚轻松一下的心又沉落了下来,看着身旁拿着福袋静默不言的青川,问道:“青川,你认识这个叫‘玄隐’的人吗?” “不认识,”青川诚实回道,却在叶寒又要失望快上脸时及时补充一句,“但我知道相国寺在哪。” “在哪?” 两盏灯火渐已阑珊,可见外面夜已有多深,如同青川深邃眼眸中的颜色,黝黑中映着微微晃动的烛光,声色轻浅,“京城,长安。” 离乡南去日偏暖,误折花间一枝梅(上) 有人说,过日子如同水流穿梭,时而在山涧激荡,时而在平地潺潺细流,无论怎么,都阻止不了它东流入海的脚步。当有一天青丝染白成霜,庭前银杏结果累累,才发现,时间过得真快,快得都没察觉自己就已经老了,然后不由回忆怅然感概万千叹岁月无情,悔误了青春,可这世上又有几人在风华正茂时,或轻摇折扇或纵马南山,不负光阴青葱,不负流年明媚韶春光。 叶寒在自家地里刨出几块上好红姜分成几份,和着新鲜潮润的泥土小心包裹放好,待再抬起头来,山边日头又沉下了几分。不知为何,今日的余晖灼人得紧,即便夕阳已快落尽西山,她也不敢与之对视,只能背对相之,任它将自己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好似不舍得她离去一般。 为怕自己的离开引起官府注意,给王婆婆还有整个村子里的人带来麻烦,她选择了不告而别,但又怕王婆婆担心,她特地在她家的米缸里放了封信,但并未写其它的,只说自己去外州寻亲去了。 叶寒拿着东西慢慢往回走,越过田间小路,穿过阡陌纵横,更远处已有人家炊烟缭缭升起,随晚风不知飘向何处。快走至村前,叶寒忽停下了脚步,身后暮色苍茫是绵延群山,而前方不远处有她生活过四年的家。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当自己在这异世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人:那是两个陌生的男女,站在床边双眼布满血丝甚是担忧地看着她,见她醒来纷纷喜极而泣,又是给她喂水,又是给她擦脸喂药,一声一声地喊她“小寒”,虽然名字陌生,但她还是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温暖,温暖得她忘记了挣扎,任由那又哭又笑满脸是泪的陌生女人将自己抱在怀里,然后看见一旁那高大的陌生汉子偏转过头悄悄抹掉眼角溢出的水花。 光阴一转,不过四年,一切却物是人非。叶父叶母接连离去,丢下她孤孤单单一人,每次从外归家,迎接她的除了满屋的冷清死寂外再无其它,她再也看不到在院中劈柴挑水的父亲连忙放下手上的活走过来接自己,再也听不见母亲在厨房笑着喊她吃饭的声音,这个曾经装满过无数欢声笑语的的家现如今也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四面墙壁。 有多少次,她独自一人站在屋中,看着这彻底变空了的家,回想着往日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温情画面,然后现实中漫无天际的孤独悲伤就像钱塘潮水向她涌来,追着她、折磨着她遍体鳞伤,离开的想法也就油然而生。 她想离开,想离开这个给过她温暖又让她痛不堪言的家,离开这个伤心之地重新开始,可如今真要离开了,她心里又开始不舍起来。 玄悔方丈让青川去京城相国寺,青川年幼且现下处境堪忧,为他安全考虑,她得亲自将他平平安安护送至京城交到那个叫“玄隐”的人手里,待完成玄悔方丈所托后,她才能安心离开,然后寻一个喜欢的地方,平平淡淡了此残生。 望着不远处渐落入夜的叶家小院,叶寒不舍更重,今日一走,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这个她生活过四年的地方,这一方简单清贫的叶家小院,这属于她和父母的家,也不知会不会永远都在这里等着她回来,又或者沧海桑田物逝人非皆将她忘却。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双悲。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青山脚下,古朴宁静的小村庄,静谧安好,借着天际边最后一缕天白色,叶寒把家乡的样子永远定格在自己的脑海深处,在以后无数孤独的日子里,在被生活压迫得抬不起头来的艰辛里,在历经世事后的满心沧桑里,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幅画面,想起阡陌纵横、狗吠柴扉轻启,想起竹篱笆围拢的叶家小院,想起她在异世里给予她毫无保留的爱和温暖的父母。 别了,她的家!! 别了,她的家乡! 别了……她的爹娘! 天彻底暗了下来,远处的小村庄彻底落入无限的黑夜里。叶寒抹掉眼角还未干的泪水,狠心一转头,如逃离般飞快地钻进山林里,很快便没了夜色中没了踪影。 回到石洞内,叶寒把包袱放在一边,一刻不歇就开始和青川研究起逃跑路线。 手指沾着水在木黄色桌面上勾勒着初步预想,叶寒细细讲解道:“这几日我观察过了,太守的人没有再来我家,看样子应该没再怀疑我。我也向去过清远寺的人打听过,太守女儿要成亲了,人手大部分都调回来府里,但是还是有一部分继续留在清远寺监视,看样子太守对你还是不死心。” 水浸入木纹的浅沟轻壑中,失了原样,青川却早已理解,于是问道:“姐姐,那我们怎么走?” 叶寒心中有竹,早有决定,“明天不是太守女儿成亲的日子吗?到时候趁着城中混乱,我们就不动声色地溜出元州,到时候任他太守有通天手段,也奈何不了你我。” 叶寒设想很好,出逃时机也选得不错,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但青川眉头却紧蹙成川,有些担忧问道:“姐姐,除了穿城离开,就没有其它路线了吗?城中毕竟是太守的老巢,只要我们一步走错,便真的就没地可逃了。” 说实话,叶寒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不是她胆大,而是真的没有更好的法子了,手落在元州城的位置上,解释着,“我也知道从元州城过的危险有多大,只是你看,元州左右被两座大山夹着,南面就是澜江,如果要去长安,我们只能从建在山口处的元州城出去。” 青川望着桌上水纹流淌的简易地形图不语,叶寒见他面色凝重,只好继续解释道:“我知道这不是上策,但这却是所有出逃路线中最好的一条。如果往南走水路,先不说路远水急,光是南朝各个国家对沿江水面的管控,就够我们应接不暇;再说东西两个方向,都是群山连绵不断,虽说没什么追兵,可深山之中豺狼虎豹甚多,频频传出野兽吃人的事,就我们两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别还未被太守捉到就先祭了野兽的五脏六腑,所以,从元州城穿城而过,是最危险但也是最切实际的路线。” 叶寒一语定乾坤,青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想想还是没再反驳,石洞内重回宁静,而石洞外此时却风雨交加,狂风呼啸掠过树梢山顶,然后便是倾盆大雨如注而下,冬雨下得痛快,肆意冲刷着山林摇晃,无忌□□着群山的每一寸土地,就连深山中藏匿的清远寺也逃不过骤雨无肆侵扰,豆大的雨点打得屋上青瓦啪啪作响,好似非得打出个大洞才肯罢休,而屋内依旧宁静祥和。 佛前莲灯散落两侧,光线晦明不暗,清晰可见金佛脸上浅笑若有若无,似无悲无喜,又似无情无绪,要不然这世上磕满了一万个头的人无数,也未曾有一人得它一眼垂青,得见真身,圆心中一愿。 “吱呀”一声,门从外推开又飞快关上,几缕疾风偷钻入内,惊起经幡飘动,灯烛摇曳不止。 来人向着金佛下跪坐着的玄悔恭敬一拜,说道:“师父,太守今日离开,寺内除却少许官兵外,寺外还有不少高手隐伏,不知师父有何打算?” 对青溪而言,师父不仅仅只是师父,于他更如至亲亲人。他是师父的大弟子,从京城到元州,从相国寺到清远寺,是师父众多徒弟中陪伴他时间最长的一个。即使如此,即使被信任托付管理寺中一切,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并非师父所重视之人,而是多日前突然消失不见了的小师弟–––青川。 玄悔不回,青溪亦不追问,就这样安静站在身后,屏息闭眼,听着屋外狂风骤雨不歇,在一室安静如常里,默数着油花爆裂声,一声,两声,三四声……然后时间就在这无声的静默中缓缓走着,走着同样悄无声息,好似生怕惊醒屋内的两人一般。 “青溪。” 也不知过久,玄悔终于打破沉默,声音悠远绵长似从远古传来一般,青溪一听见,连忙上前,“徒儿在。” “夜深了,回去吧!” “……”,青溪听后面色有惊,心里生着疑惑,想了想犹豫了再三,还是说道,“师父,小师弟已不见了数日,弟子心有不安,想派人去寻。” 官府官兵就罢了,那些隐伏在寺外之人个个皆是武功高手,看他们的样子应都是冲小师弟而来,若不早点派人将小师弟寻到,让其落在这些人手里,小师弟恐怕真的就凶多吉少了。 除了担心小师弟外,青溪也有自己的私心:自小师弟失踪以来,师父的着急他都看在眼里,虽然师父不说、掩藏得也很好,但他看得出来师父是担心小师弟的。虽然他不知小师弟是为何失踪,或许与太守的到来有关,毕竟太守到清远寺的那一日小师弟便消失了,又或许是因寺外那群人,但无论是何种缘由,他还是想派寺中众师弟去将小师弟寻回来,为师父解忧。 “世间一切皆有命数,离与去,聚或散,早已注定,何必强求。” “可小师弟” “去吧!” 师父嘴上虽回得淡然,但青溪知道师父还是放心不下小师弟,他也放心不下,毕竟一个大活人怎能突然间说没就没了。可话还未说完就被师父一语打断了,他也不好违逆师命再说什么,只好恭敬一拜开门离去了。屋内疾风又起,经幡惊慌四晃,灯火摇曳不止,但很快屋内又恢复如常,灯火长明里仍是一派安静祥和,除了渐渐传出来的木鱼声,一落一声起,声声入耳连绵不断,甚是平和,却安抚不了屋外的狂风呼啸暴雨不歇,还有刀光剑影里的血流成河。 山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 我们双眼看到的山只是它想让我们看见的样子。你看不见深山数丈之下的是岩石沙砾,看不见青山之下孕育高林巨木的褐色土壤,你看不见参天密林中轻快跳跃的精灵鹿群,你看不见长满潮湿青苔的巨大岩石,当然你更看不见茂密树林中穿梭的两个人影。 山里的温度总是要比外界低上个几度,既是如此,经过一上午的奔走,叶寒与青川还是累得气喘吁吁,满脸密汗,浑身透着热气。 寻了一隐密处,有茂林密叶遮蔽,既能挡去从外面探来的视线,又能透过枝叶间的细缝清楚地看见外面官道上的人来车往。斜前方不远处有一驿站,叶寒让青川暂时在这里等她,然后就钻出了树林往前方驿站快步走去,在驿站外与这里主事的人讨价还价说了半天好话,才终于只花了一两银子买了辆简陋窄小的马车接着青川往元州城的方向赶去。 叶寒在外一边悠闲地赶着这匹瘦马,边哼着轻快小曲儿,别提心情有多好了,只要等会儿儿过了元州城,他们就彻底逃出生天了。说真的,来到这个陌生的异世四年,她只在元州这个小地方待过,有好多地方她都没去过,等把青川送到京城后,她得游山玩水好好体验一下这里的山河锦绣风土人情,也不妄穿越重生一回。、 “青川,给你的东西抹好了没有?”青川那张脸太招人了,叶寒特地给他带了包锅灰让他擦在脸上遮掩一下,以免惹人注目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身后的布帘被撩起一角,立即伸出一黑灰色的脸来,叶寒一看差点没笑出来,打趣道:“青川,你是把炭灰全抹在脸上生怕别人瞧不见你吗?还好离进城还有段距离,要是真到了元州城被人看见,估计我们还没进城就被官兵逮了起来。快去擦了重新抹,记得抹均匀点。” 他又不是女子怎会这些个擦脂抹粉的活儿,被叶寒调侃后,青川边伸手擦着脸上的会,边伸着头往车外吐了几口黑沫,本想顺手抹去嘴角的炭灰,却一时忘了满手黢黑,反倒弄得满嘴的炭灰。 叶寒看不下去了,连忙“吁”了一声停下马车,拿着布条沾水轻轻拭去了青川嘴上的黑灰,然后把青川脸上深浅不一的炭灰抹匀成正常的浅灰色,虽然看着还是好看,但至少不像未抹灰前那么扎眼,她甚是满意自己的杰作,“现在正常多了。”然后把水囊递过去,“去漱下口,炭灰留在口里容易呛喉咙。” 青川接过便弯着身子漱起口来,叶寒怕他没坐稳会呛着,所以也没立刻赶着马车走,而且今日是太守女儿成亲的日子,现在离正午拜堂的吉时还早,如果进城早了,巡街受城门的官兵这么多,极有可能被盯上,只有等到吉时那会儿,满城的官兵都会去太守府吃酒,趁着守卫空虚,她与青川正好逃之夭夭。 “姐姐,你看前面怎么有团红色?” 叶寒伸长脖子顺着青川指着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在自己左前方不远的草丛里有一团红色,只是刚才坐着被马头挡去了视线才没发现。 “你在车上等我,我去瞧瞧。” 叶寒好奇,跳下马车想去一探究竟,但青川许是之前吓怕了死活不肯独自一人待在马车里,非要跟着她一起,叶寒无法只好将他带上,让他站在自己身后,两人一起小心翼翼向草丛中那团红色走去,随着距离越近,那团红色也越来越大,渐渐显露成一个人的模样来。 待看清一切水落石出,叶寒这才松了一口彻底放下心来——原来是一个身穿喜服的男人躺在草丛里,长着还算不错眉清目秀的,只是双眼紧闭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叶寒不敢上前去探呼吸,只好从路旁捡了根树枝,戳了下躺在地上的人,见没反应又使劲戳了几下,仍是如此,叶寒怕惹祸上身,于是拉着青川往马车走去,“青川,趁官道上现在没人,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如果被人瞧见了,我们身上就是长满嘴也说不清。”她去城中卖菜时听酒楼的贩货郎说过,常有黑心肝的将刚死的人扔在路上引过往行人去看,然后趁机敲诈钱财,若是不给就拉去送官,他们现在本就是过街的老鼠躲着官府走,哪还敢去见官呀,还是小心为上,走为上策。 “姐姐,我们救救他吧,也许他没死呢!”青川不肯离去,可怜巴巴求着叶寒,毕竟是一条人命,哪能见死不救。 出家人慈悲为怀,叶寒扭不过青川,只好无奈应下,“不过先说好,如果这人真死了,我可绝对不管。你若是怕他横尸路野,你大可放心,这里是官道来往之人甚多,肯定会有人发现为他收尸的。” “我就知道姐姐心最好了!”见叶寒答应,青川小脸一笑拍着马屁。 她才不想当好人,她当了好人谁来救她呀!叶寒一脸不乐意,但看着青川那狗腿子的可爱模样,还是忍不住被他逗笑,于是转着身子准备去检查地上那个“死人”,却突然被青川一声大喊给吓了一跳,“姐姐,你快看,那人眼睛动了。” 叶寒连忙转过身一看,只见地上之人已微微睁开双眼,正有气无力地望着她,求生欲甚强,干裂的嘴唇轻轻开启对着她说道:“水饿我好饿” 还好地上之人能有力气吐出几个清晰的字来,叶寒立马让青川去马车上取来水和馒头。 青川见这人饿得没力气自己吃,便蹲下来想喂他,可当青川把馒头还没递到这人的嘴边,就见刚才还躺在地上气息奄奄快要死的人一把抢过馒头,几口便狼吞虎咽吃下,把叶寒和青川看得目瞪口呆,整一个饿死鬼投胎。可能是饿过头了,这人一连吃了五个馒头,外加一壶水才止住。 有了馒头垫肚,地上之人前一秒还要死不活,现在居然能站起身来勉强行走,虽然走得不是很稳,但好在可以自行离去。 “好了,既然你已经没事,那我们也先走了,后会无期!” 出门在外,最怕沾上不相干的人和事,见此人性命无忧,叶寒连忙告辞,然后拉着青川就往马车走去。可刚没走出几步就被此人跟上,紧随在后,“不知恩人尊姓大名,来日我花折梅一定感恩图报。” “不用了,我们马上就要离开元州,以后都见不到。”叶寒冷声回道,只希望这人知趣,能听懂她的弦外之音。 不说还好,叶寒一说完此人顿时顺竿上爬,来了劲,如同打不走骂不走的一条家狗,拦着叶寒不放,“恩人,刚好我也要离开元州,可否捎我一段?” 叶寒冷着脸目视前方,斩钉截铁吐出两个字,“不行!”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明明是救人一命做好事,可到最后救人的人活得就像孙子,被救的人反而成了大爷,非缠着施救者不放要这要那,好像欠他钱一样,就跟借钱一个道理,什么世道。 “恩人,我也是有难在身,若不是无路可逃,绝不会麻烦你们!” 面对叶寒的满脸冰霜和冷言冷语,这人脸皮厚得依旧没有丝毫退却,见叶寒和青川准备上车,慌乱之中竟扯掉了包在青川头上的冠帽,顿时一光秃秃的头顶便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这人不由惊住,瞪直了双眼,半晌才轻轻吐出两个字,“和尚?” “关你屁事!”叶寒心惊一颤,连忙抢过帽子帮青川戴上,然后让他在车里别出来,另一边心里对着这人更没了好脸色,语气不悦,“走开,好狗不挡道。” 叶寒正扯起缰绳准备扬长而去,却被此人一句话给拦了下来,“不会是清远寺的和尚吧?” 可能是听到“清远寺”三个字,青川也从车里探出头来,面露惊慌看向叶寒,一时沉不住气便开口问道:“姐姐,他怎么知道?是不是我们已经暴露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青川到底年幼沉不住气,被人那话一勾自己就直接吐了个干净,叶寒想阻止都来不及,只能定下心神想着如何补救。 “还真是!”对方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叶寒二人,一双桃花眼透着狡黠。 已被识破,叶寒也不再隐瞒,阴翳着脸低声问道:“公文榜都没有张贴此事,你是从哪知道的?” “当然是从太守那儿,我也是”这人轻扬起眼正得瑟说着,就见坐在马车上的瘦弱少女直接拿起一粗棍朝他打了下去,他一时躲避不及身子狠狠挨了一棍,疼得他嗷嗷直叫连忙求饶,“别打,我不是来抓你们的,我也是从太守府中逃出来的,我也是受害者!” 叶寒拿着大棍子站在地上,看着像头落水狗蹲在车边的大男人,赢得有点不敢相信。原以为收拾此人要费一番功夫,运气不好的话还可能被他反擒,谁知道堂堂一七尺男儿竟这般没用,比捉只鸡还容易,还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呀! 瞧着对方一身的金丝喜服,再联想到今日太守女儿大婚,叶寒双眼一眯半猜半问道:“你不会就是被太守女儿强抢来的那个新郎官吧?” 对方抱着头,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 叶寒讪讪一笑,把棍子往肩上一放,戏谑道:“我怎么知道?不仅我知道,全元州的人都知道太守女儿瞧上了你,要让你当她丈夫。算这时辰,你现在怎么也该在‘闺房待嫁’,然后拜堂成亲吧,怎么会饿晕了躺在路边?“ “一言难尽!“提起不堪事,这人立即悲从中来,向叶寒诉着苦,“我被太守女儿抓回太守府后一直就被关在房间里,只等今日拜堂成亲。我曾经也试图逃跑过,但都失败被抓了回来,为了防止我再逃跑,他们每天都会在我的饭食里下软骨粉。为了今日逃跑,我已经连续几天都没吃饭,至于这位小和……小兄弟的事,我也是逃跑时躲在假山里不小心听见了太守与他人的谈话才偶然知晓的。恩人,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太守的人。“ 满言真挚,谁知有几分真假,叶寒心有不信,微眯着眼打量着蹲在地上的这人,想了想问道:“你一跑了之,那你家人怎么办?难道你就不怕太守对他们发难吗?” 一下被触及伤心事,这人立即失了方才傲气,低垂着头惨淡回道:“我虽是嫡子,但发生了这种事我爹嫌我丢人,早已在族谱上革去了我的名字,与我断绝了关系,现在的我无根无家,又何来什么家人?太守对他们发不发难与我又有何关系?毕竟对他们来说,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而已。” 叶父叶母虽是没读过几天书的庄稼人,但却是真心疼爱自己这个女儿,若自己碰到这种情况,他们就算是拼了命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哪会像此人的县丞父亲,儿子遭难时不出手相救便罢了还落井下石明哲保身,果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配当父亲的。 虽然这人的遭遇着实让人同情,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是一刚认识之人,叶寒还是不敢轻易相信此人,于是拿了几个馒头和一小串铜钱递给了他,说道:“你往前走会有一个驿站,你到那里自己寻个车走不是难事,我……” “姐姐,你帮帮他吧!”叶寒话还没说话,一旁的青川就先开口求情道,“他也是被太守迫害的人,跟我一样。如果你现在放任他不管,他肯定会被太守的人抓住的,到时候又把见到过我们的事一说出来,我们也危险了。” 叶寒知道青川出家人心善,见不得人可怜,但她也有她不得已的缘由,“青川,我们是要去元州城,而他刚从元州城逃出来,方向不……” 说到这儿,叶寒突然自己就没了话,清眸泛起重重沉思,立刻仰起头来看着头顶上快升至正午的日头,又连忙转过头来看着一旁身穿大红喜服的这人,立即问道:“你逃跑出来有多久了?” 突然被叶寒前后不搭调一问,这人有点懵,“这……我也不清楚,我刚才都饿晕了,哪还记得这些?” 不对! 日进正午,快至拜堂成亲的吉时,可新郎却不见了……叶寒望着前面那空空荡荡的官道,不知为何她心里突然泛起一阵不安来,而且越来越强烈,好似下一秒这条空空荡荡的官道上就会出现成千上万的官兵来寻失踪的新郎,那她和青川不就危险了吗? “快上车!” 叶寒突然大喊一声,吓得青川和身旁的这人猛的一跳,不知她为何会如此,也不知她为何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同意带上这人,而这人也没多问就直接跳上了马车。 “快把你身上红得招眼的衣服脱了给我扔掉!” 叶寒边说道,边调转着马车,气怒冲天面色不佳,这人也不敢在此气头上违逆她,三下五除二就把身上的喜服脱了扔进了一旁的山林,只穿着个单薄的里衣在秋日的凉风中瑟瑟发抖。 车内,青川瞧着周围刚才走过的道路,十分疑惑,“姐姐,我们不是去元州城吗?怎么现在又突然往回走了?” 叶寒的心都快被跳到嗓子眼了,风急速划过脸颊,叶寒吐出飘进嘴巴的发丝,极力按压着快跳出嗓子眼的心回道,“现在来不及解释,你在里面坐好就行了。”说完又对坐在身旁的这人问道,“你会赶车吗?” “以前与友一起游历山水,曾” “别说废话,你到底会不会?”叶寒说到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她现在心急火燎,根本不想听到一字多余的废话。 “会,但不是特别” “那就行了!”叶寒懒得听完直接打断,然后与他说着自己接下来的安排,“你等会儿替我,我们轮流着驾车,天黑之前能跑多远跑多远!” 离乡南去日偏暖,误折花间一枝梅(下) 夜深了,地上凝结的露水主见爬上了车轱辘,叶寒一行三人便挤在狭小的车厢里过夜。 为了怕官兵突然追上,叶寒没选择住在客栈,只是买足了干粮和水,驾着马车进了官道旁的林子里,借着树叶茂密遮掩去行踪。 逃了一天,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三人早都饿得不行,各自低头默默吃着食物,一言不发,车内安静得就像车外万籁俱静的夜。虽然侥幸车后一直没出现追兵,但叶寒还是心慌难安,听见林中飘落下的一片叶子都能让她如临大敌,犹如一惊弓之鸟般,但在青川面前,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强装镇定。 “诶。”叶寒突然用脚踢了踢对面那吃得狼吞虎咽的文弱书生,“你叫什么名字?”跑了这么久她现在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她就敢让他与自己和青川同处一车,叶寒真是佩服自己胆大。 听见叶寒问话,对面那人连忙咽下口中的馒头,回道:“在下花折梅,字……” “给。”也不等此人把话说完,叶寒知了其姓名就直接将手中的衣服扔到他只着一件单薄里衣的身上,说道:“花折梅,今晚你我轮流守夜,我守上半夜,你守下班夜,你等会儿儿吃完就快睡。” 花折梅握着厚暖的棉衣,没有反驳,只点了点头,“好。” “姐姐,”一侧手臂被轻轻摇晃着,叶寒转过了头,看见紧挨着自己的青川,如画般的小脸挂着不应有的担忧和疑惑,“姐姐,我们明天怎么办?还是去元州城吗?” 车厢空间本就不大,容纳叶寒和青川两人还绰绰有余,现在有挤进一个成年男子,一下就显得局促起来,想活动下身子也不能。为了节省空间,叶寒让青川趴在她腿上睡觉,拿出多余的衣服盖好,生怕青川着凉。 一边轻柔地拍着青川的背,叶寒一边与他说着自己的想法,“元州城最近几天不能去了,你别忘了太守的乘龙快婿就在我们车上,”听到有人说自己,花折梅面露愧意,低着头默默啃着馒头边听叶寒继续说道,“等过几天风声没这么紧了,我们再去元州城。等我们出了元州就好了。” “元州城去不得!” “是你逃婚,又不是我们逃婚,有什么去不得的?”叶寒本就对花折梅有气,若不是碰到他这衰人,她与青川早逃出元州城了,哪至于深更半夜在深山老林里过夜,所以对他满脸的焦急并没有多想。 “恩人你听我说,这元州城你们真的去不得!”花折梅苦口婆心与她道着其中原委,“我今日躲在假山里时,还听到太守要加派人手找这位小兄弟,其它的我没听清,但是守在城门处的都是太守的心腹,一个个都拿着他的画像挨个比对进城的人,只要你们一现身就会被当场捉住。” 叶寒听后心惊,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你看我今日这样子,像是骗你的吗?”怕叶寒回去送死,花折梅不惜自剥伤口与她看,打消她回元州城的念头。, 若花折梅所言为真,那她和青川岂不侥幸逃过一劫,但反过来想,若今日没恰巧碰到花折梅,那她和青川现在岂不……好似突然被扔进了隆冬的冰水里一般,叶寒全身一片冰凉,心里后怕吓得不行,而一旁的青川也好不到哪去,蜷缩着身子微微发抖,双手更紧抓着叶寒的衣服不敢松开一下,怯怯唤道:“姐姐。” “别怕!”看着青川满脸的不安害怕,叶寒握住他的手好言安抚着,但却安抚不了自己乱得不行的心。 若真如此人所说元州城有官兵驻扎就等着她和青川现身,那么这条向北的出逃路线就彻底行不通了。可这条路线是他们可行度最高最便捷的一条路了,如果不走这条路他们还能走哪条路,难不成真带着青川翻山越岭,经过豺狼虎豹之地,遇险求生,这风险可不比去元州城的小。 叶寒眉头深锁,黑白分明的清眸被焦虑填满得无一空地,牙齿紧咬着下唇,好似恨不得咬出几滴血来,将她的焦急忧虑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花折梅瞧见,出言为其解困,“恩人,不知可否听我一言?” 对这时的叶寒来说,再烂、再危险的计策都比她没有计策的好,于是冲对方点了点头,没有拒绝,“你说。” 花折梅立即说道:“既然我们离元州城这么远了,为什么不索性离得更远,让元州太守找不到我们?” “你是说……我们往南跑,不过元州城?”似烟花瞬间点亮夜空,叶寒一听即明。 “对!”花折梅一语肯定,然后继续说着他的提议,“我还被关在太守府时就想过如果逃出来后该往哪逃。如果出元州城北上,虽然一马平川道路开阔,但与太守的快马追兵相比,终究是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迟早会被捉到。但是如果往南走,情况就截然不同了。南朝各国在澜江势力割据混乱,如果我们乘船沿江而下,谅他元州太守势力再大也不可能把手伸得这么远!” 夜深了,落在树林里的夜也变得越发冷静,让焦躁不安的叶寒也渐渐变得冷静下来,并没有因花折梅的提议而失了判断,“走水路,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可再危险,也总比回元州城好吧!”花折梅一语中的,让叶寒一时哑口无言,只能听着他继续说道,“虽然我不知道太守为何要抓这位小兄弟,但看他对心腹下命令的语气,不抓到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若执意北去出城,你真敢带着这位小兄弟去元州城冒这个险吗?” 还是小孩子好,累了双眼一闭只管呼呼大睡,哪有那么多的心碎和担忧。叶寒看着青川熟睡的恬静小脸,不由自主想到了基督教堂壁画中的天使,可爱纯真,不沾染尘世一粒浮尘。 叶寒被花折梅一语点清利害,瞬间心里的所有犹豫顾虑全消,心里立即下了决定:她绝不能让青川被太守抓住,她已经没有父母小弟了,也没了叶父叶母,她绝不能让青川也没了。 再次看向花折梅,叶寒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异常坚定,冷静与他分析这此路线的,“北齐与南朝各国划江而治多年,分散在澜江沿线的势力错综复杂,以我们的能力,怎么能安全通过各国各个关卡?” “这点,你不必担心。”于是,花折梅便跟叶寒讲起这个时代的万相丛生,“南北朝庭虽然对峙已久严禁通商,但却绝不了两边百姓之间的私下往来,特别是每年南北货物交易税收就占了各国财政的大数,所以我朝还有南朝各国对此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因各国之间对沿江的管理各有不同,难以统一,再加上这澜江上常有水匪作乱抢劫杀人,所以便出现了一个叫江水帮的民间势力在各国中间牵线调和,还有船队专门保护行商客船,只要给足保护费就行。” 叶寒听明白了,“你是说我们可以利用江水帮的势力,帮我们逃离元州?” “没错!”花折梅为自己想出的英明决策甚是得意,整个人瞬间变成如昂首的大公鸡般轻傲得不行,于是掩了一路的傲娇脾性暴露无遗。 还真是个官家少爷,叶寒看了看花折梅这甚是讨打的样子,直接选择忽视懒得理他,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南逃的这个事上,细细推算一番途中可能会遇到的危险,于是指出来一些漏洞,“既然我们能想到走水路,那太守也不会想不到,说不定他早派了人守在了沿江码头上,就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花折梅身子向后直接往车壁放心一躺,一点也不担心这个问题,“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我们元州这位太守,自命清高,一向瞧不起江水帮那一群贩夫走卒。有一年还特意写了一首诗讽刺出身草莽、大字不识几个的江水帮帮主万衡。而这位万帮主也是一性情中人,听了这首诗后直接放言只要是元州的官船一律不管,所以这些年只要是元州的官船不是被各国盘剥,就是被水匪打劫,没有几艘是可以安全回来的。” “怪不得元州没有人跑水路,原来是这个原因。” 叶寒听后也无奈,她住的村庄都是些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哪知道这些事。要是早知道这层原因,她早带着青川走水路了,哪还需要冒着被抓到危险从元州城过,说不定今日也不用碰到这货了。 “就算是江水帮跟太守有仇,那位万帮主也不一定会出手救我们。而且你也说了保护费的事情,我们三人,你一光手跑出来的,身无分文,而我们两人一看就不是有钱人,我们哪有这么多钱交保护费?”说到这儿,叶寒不由后悔道,“早知道就不丢你那身喜服了,看那料子和绣工,肯定能买个好价钱。” 读书人本就心高气傲,哪受得了被人戳中的痛处,花折梅立即正襟严词,教育着叶寒,“人活一世,怎可为铜臭之物折腰。恩人虽救我性命,但言语句句不离钱财,恕我直言,你以后还是要多自我克制约束,否则日后定爱财成奴,也许还会殃及啊……” 虽与花折梅相识不久,但叶寒瞧得起出来他本性不坏,只是嘴有些毒罢了并没有什么恶意,所以方才听他唠唠数落时她也没怎么入心,倒是一旁的青川不知何时醒了,拿棍子狠狠捶了花折梅一脚,疼得花折梅痛难自抑嗷嗷直叫,“青川,你干什么?” 青川一下坐起,双手拿着叶寒那根防身的棍子,睁大眼睛瞪着花折梅,“叫你说我姐姐坏话!你这个大坏蛋!!” “青川,把棍子给我!”这书生本就弱不禁风,叶寒怕青川再打他把他打坏了,连忙伸手把棍子拿了过去收好,让青川躺下继续睡觉,然后转头看了看揉着脚背疼得龇牙咧嘴的花折梅,虽说是他说话难听在先,但青川打他也确实不对,于是抱歉问道:“你这脚没事吧?” “你的脚被棍子搥一下,你会没事?”花折梅抱着自己可怜的脚委屈得不行,他今年真是流年不利,什么倒霉事都让他碰到个遍。 世界上有一种人就是不值得同情的,因为只要他一开口就会瞬间把你的关心歉意打破得烟消云散,就比如这花折梅,“不过被打一下,有这么疼吗?青川一个小孩,他的力气能有多大?“ 比不过叶寒的强词夺理,花折梅一时气结,涨得双颊上红,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怎么能这样?这件事明明是青川有错在先,他把我脚都槌麻了!“ “要不是你先对我出言不逊,青川又怎么会用棍子槌你!“ 叶寒牙尖嘴利,立即反驳得花折梅哑口无言,只能独自气恼,嘴里偶尔念叨几句出声,手揉着自己泛疼的脚背颇有委屈,“再怎么样,青川也不能出手打人呀!“ 快燃尽的烛火突然亮了几许,照得狭小的车内亮堂了许多,叶寒看着花折梅变得清晰的脸,心下忽疑突然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叫青川?“ “我怎么不知道他叫青川?太守说过,你一路上也不知叫了多少遍,我又不是聋子,听不见吗?“莫名其妙被捶了一下,对方不道歉就罢了,还蛮不讲理质疑他,花折梅又气又恼,一双风流的桃花眼此时全被怒气填满,再倒映着明亮的烛光,有些让叶寒看不清他眼中的所有情绪。许是方才青川下手真的太重了,花折梅一直喋喋不休,好像要把怒气全宣泄出来一样,继续壤嚷着,“怎么,我吼他几声你就生气了?我的脚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走路呢?你怎么这么心狠,果然是黄蜂尾后刺,最毒妇” “你再说,我让青川把你另一只脚也废了!”叶寒刚才也只不过是随口一问,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花折梅有点自来熟,尤其在喊道青川名字时特别的自然,就好像已经喊过无数次般一点也不生疏,若不是方才青川的那一棍,她可能真的怀疑他们在此之前就已经认识。 似回光返照,烛火的明亮转瞬即逝,渐渐幽暗入夜,车内也慢慢安静下来,一如车外满世界的漆黑一般寂静无声。一边,负气的花折梅转过身去面朝着车壁睡觉,趴在她腿上的青川也早已入睡,赶了一天马车叶寒也累得不行,眼皮都在不停打着架,但她却不敢睡,硬撑着守夜。 “喂,花折梅,记得下半夜替我。”怕花折梅忘记,叶寒伸脚踢了踢他提醒着。 “不就是守夜吗,我听见了。”花折梅没好气回道,手揉了揉被踢的屁股,真不知这两人怎都这么喜欢打人。 夜已深了,除了天上的月还醒着,大地上的一切都被黑夜催眠入梦。秋夜的月多是皎洁,烁烁银光如牛奶般倾泻而下,却依旧擦不掉暗沉的夜色,更别说黑夜下密枝茂叶中的双重黑暗了。 自秋深冬临,这天也醒来得越来越晚,就像是一赖床的孩子迟迟不肯起来,舍不得被窝里舒适的温暖。元州偏南冬季少有雨雪,但迫人的寒意还是威力不减,一般到了这个时节,万物休憩,不管是庄稼人还是出门做生意的人都喜欢闲赋在家,围着热炕头转。但也有意外,这不,天还蒙蒙亮,残留着昨夜的余黑,官道上就已出现了一辆奔跑的马车。 “花折梅,你到底会不会赶车?这才跑了多久,我头上就撞了几个包。可能还没到码头,我这车就散架了。” 叶寒一把掀开门帘不满说道。昨夜这货守夜守了一会儿就又睡了过去,跟死猪一样,怎么叫都叫不醒,最后还是她和青川轮流着守的夜,今日本来想在车里好好补个觉,可这马车被花折梅赶得颠簸不断,根本就没法入睡。一晚没睡又没休息好,叶寒此时的气怒可想而知。 因昨晚之事花折梅本就心里不痛快,见叶寒现在又冲他大喊大叫,脾气一下就窜了上来,于是使劲甩了一下手中的缰绳,马儿受了刺激吃痛“嘶鸣“一声,然后撒开了马蹄一下就狂奔起来,叶寒一时没坐稳差点跌进车里,还好青川坐在门边及时伸手扶住了她,否则她今天真的会摔个人仰马翻。 叶寒稳住了身子,连忙上前一把夺过缰绳,长“吁”一声停下了马车,然后转过头来对花折梅直接开门见山说道:“花折梅,你如果觉得跟我们一起委屈了你,你现在就可以下车,回元州城当你的太守女婿去!“ 从昨晚到今晨,叶寒真是受够了花折梅的少爷脾气,她真后悔,干嘛昨天一时心软答应带上这位公子哥,忙没帮上什么就算了反倒给自己到处添乱,弄得自己现在头痛不已。 看见叶寒撞出的满头青包,花折梅也心有愧疚,知道自己刚才过分了,只是读书人清高惯了,一时拉不下来脸来,即使已有悔意,但嘴巴依旧不饶人,强辩道:“我说过赶马车不是我擅长的,你还非要我赶,这怪得了谁?” “你不赶马车,那你还能干什么?”如果时光能倒流回昨天,她发誓她绝不会救花折梅,有他这样屡屡拖后腿的猪队友,他们被太守抓到绝对是迟早的事。 花折梅冷着脸,负着气,打死不肯低头,看得叶寒越发来气,“昨晚叫你守夜,你倒好倒头就睡到大天亮,要不是青川醒来的早,要不然我们被太守的人包围都不知道。” 也许是大骂一番,叶寒心里的不满也去了大半,整个人也冷静了许多。其实她刚才这样与其说是没休息好,还不如说被吓的,你想想当你一觉醒来发现本来该守夜的人居然睡着了,你会不会心惊害怕,还好太守的人没有追上来,要是真被发现了,他们就现在估计都玩完里。 为避免此种情况再次发生,叶寒心里下了决断,直接把话与花折梅挑明,“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你如果觉得跟我们一起委屈了你,你现在就可以下车。不管你是独自逃亡还是回元州向太守告发,我们都不关心,咱们就此分道扬镳。” 狠话一抛出来,叶寒就没想收回去,从一开始她就不想带着花折梅这个累赘一起,果不其然,这还不到一天就给她撂挑子添了这么多事,你让她如何再容得了他。 花折梅听后,沉默思虑了良久,回想着叶寒方才说的话,再考虑到自己眼下的处境,虽然有点难为情,但还是低下了头来,小声陪着不是,“刚才是在下失礼了,还望叶姑娘不要见怪。既然大家现在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我也不会再赌气不满。现在天也已经亮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吧!” 其实叶寒也并不是真想赶花折梅走,她一个孤女带着个孩子终究是有些不方便,有了花折梅这个大男人,虽然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但至少可帮她挡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只是花折梅这人太傲了,也不听指挥容易出事,所以方才才会借此机会趁机发难打压下他的气头。如今花折梅已认错了,自己气也消了,她也不好再抓着花折梅小辫子不放,借着这个台阶就下了,毕竟现在逃命要紧,于是便让花折梅上车重新出发。 清晨的凉风拂过脸面,来自大山深处的清新空气洗涤着逃亡的疲惫和紧张。马车哒哒声响,远山宁静青郁,晓风撩起一缕发梢,轻迷住眼睛,这情节让叶寒不禁想起了在以前与地质局同事同游川藏线的时候,唯独不同的是少了那份惬意舒心,更多的则是属于逃亡的紧张刺激。 “青川,你也吹吹风吧!整天坐在车厢里,别闷出病来。” 叶寒撩开车帘,让青川挤坐在中间,马车一啸而过,两旁的风景不停向后移去,青川看着很是兴奋,手指指着一瞬即逝的新鲜事物,不停问着叶寒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从他口中跑出来的问题可以凑成一本《十万个为什么》了。也是,青川是从小在深山古刹中长大的和尚,哪知道在这寺外还有别样的人世繁华。 马车继续前行,刷的一下掠过路边一旁的小茶棚,只是天色还早,没有个歇脚的旅人,只有一卖茶人坐在灶台边一边盯着活,一边打着盹。 青川突然想起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担忧与叶寒说道:“姐姐,我今天还没抹炭灰。” 说完,青川就连忙转身去拿包袱里的炭灰,却一把被叶寒拉住,阻止了,“没事,现在这么早,官道上都没人,谁会看见。再说了,你看太守的乘龙快婿不是也坐在外面赶车吗?就算是被发现了,要先抓的人也是他。”脸上一直抹着灰多多少少总会有点不舒服,趁着晨初无人,叶寒还是决定让青川等会儿儿再抹,少受点罪。 “叶寒,你太过分了吧!怎么说我没有辛劳也有苦劳,你可不能卸磨杀驴。”在外正认真赶着马车的花折梅听见,立即“不满“调侃着,“而且我们现在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这样做不利于我们之间的团结。” “所以呢?”叶寒眉毛一挑,也立即笑着调侃回去,“难道你想跳车仰天大笑离去?” 经过方才那番争吵,叶寒和花折梅之间原本剑拔弩张的关系反倒缓和了许多,现在竟能彼此开着欢笑调侃,这是青川是万万没想到的,不过关系融洽总比对峙要好吧,毕竟一路逃亡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要好吧! 外面,花折梅笑声不断,还极配合着叶寒的话“求着饶”,“小的不敢,还望大王海涵,给小的一条生路。” 叶寒一听顿时玩心也起,然后霸气十足大喊一声回道:“本大王就饶你一回!如有下次,决不轻饶。” “谢大王!” 花折梅压低声音学着戏腔回道,但学艺不精弄得跟个公鸡打鸣般好笑得很,直把车内的叶寒和青川逗得笑出声来,半天也停不下来。快到午时时,由于花折梅和青川都不便露面,叶寒在临近的驿站买了些吃食和茶水,然后继续行程,只是速度放慢了很多,慢悠悠地在官道上走着。 逃亡的生活没那么轻松舒服,午餐也只是一人一个大饼,仅此而已。可能真是饿了,大家都没有挑剔,只是一口一口往嘴里送着吃食,边吃边说着话。 “花折梅,其实你这人挺好的,除了名字矫情点,嘴贱了点。” 听着叶寒对自己的评价,花折梅愣了一下,那双轻佻的桃花眼也本能轻微上扬着,似笑非笑有些质疑,好像在说你这也算是夸人,于是放下手中的水囊,然后同样“回礼”道:“你人也不错,遇事冷静、聪明,除了心黑了点,嘴毒了点。” 话音刚落,就又突然听见花折梅“啊”的一声凄厉惨叫,叶寒被吓了一跳,差点把自己舌头都给咬到,连忙转过头来看着一旁疼得龇牙咧嘴的花折梅,见他冲着身后的门帘怒气冲冲喊道:“青川,你干什么咬我?” 现在快接近正午,官道上的人与车辆也渐渐多了起来,为以防万一被人瞧见,叶寒让青川在车厢里吃,连门帘子都不敢掀开,而这也刚巧方便掩护青川“下口”。 “谁让你说我姐姐坏话!”青川隔着门帘叫喊道,也怒气冲天一点不让,说完还轻蔑“哼”了一声,送了花折梅一句,“活该!!“ 经过昨晚的袭脚事件,再加上今天的咬人事件,花折梅已经彻彻底底认清了青川这个小萝卜头的本性——你可以说他骂他,但绝不能说一丁点关于叶寒的不是,否则这头小狮子随时兽性大发攻击你。只不过从小到大除了被太守女儿抢亲,他身为县丞之子何时受过这等气,可他一大人又不好跟一小孩计较,只好转过头来冲着叶寒抱怨道:“你也不管管青川,我才刚认识他一天不到就被他又打又咬,再这样下去我可能还没被太守抓回去就一命呜呼了,你得赔我医药钱,否则我罢工。“ 还未等叶寒开口,青川就先回道:“不赔,一文钱也不赔给你!!” “青川,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蓄意伤人,我可以到衙门告你去” “你去呀,你快去呀!到时候太守一下就把你抓住,逼着你跟他女儿成亲!哼!!” 花折梅被青川气得不轻,手指着车里,人却眼巴巴地看着叶寒,想让她主持公道,嘴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叶寒,你看他他真是太” 叶寒真是无奈了!带着这两颗炸弹上路已经算是危险重重了,现在连在逃亡的路上也不让她省心,打架拌嘴“玩得”不亦乐乎,真是让她操碎了心。 “行了,你们两个都给我消停会儿!”叶寒也被两人吵得脑瓜仁疼,再也忍不下去出声终止了这场闹战,对谁也不留情面,“花折梅,你一大男人跟小孩子吵什么,也不嫌丢人,虽然青川有错在先,他毕竟是个小孩,你至于这么斤斤计较吗?” 花折梅刚想张口为自己抱屈,就见叶寒立刻转过头去训着车内的青川,语气依旧严厉,“青川,你怎么张嘴就咬。你不知道他等会儿儿还要赶着马车吗?要是把他的手咬伤了,等会儿儿赶马车时他手一抖,我们还不得全掉到山沟子里去。” 公平公正,互不偏袒,叶寒的一番严辞厉教让车内车外的两人才彻底消战,青川立即主动向叶寒认了错,被抢占了先机,处于被动的花折梅也不好再揪着此事不放,也低头退了一步,只是这心里总觉得有哪点不对劲。 突然想到什么,叶寒立即问着花折梅,“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叫叶寒?我可记得我从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与此同时,花折梅抬起缰绳“驾”地大喊一声,吃饱喝足的瘦马撒开马蹄大步跑了起来,幸好叶寒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门框稳住身子,否则真得跟大地来一次亲密接触了。 “你刚才说什么?” 马车跑了起来,花折梅没听清楚叶寒说的话,便重新问了一遍。听着叶寒的重述,花折梅拉长声音恍然长叹道:“哎,你原来问的是这个。”然后转头瞅了瞅门帘子,向叶寒使了使眼色,“你自己问下里面那位小爷不就知道了。” 这么明显的暗示叶寒怎会听不懂,自然也懒得进去问话,靠着门框就与青川说起话来,“青川,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叫你别什么都往外说,怎么这么没记性?这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那长得人模人样的皮下藏着的是什么歪瓜裂枣的心思。” 本是旁听者,可花折梅怎么总听着这话有那么几丝不对劲,他不由转头来,看着叶寒和青川都捂着嘴偷笑,这才瞬间恍然大悟,“叶寒你这是在变着法儿骂我吧!刚才也是,你表面上是谁也不帮,可偏袒的还是青川。你也太” 没等花折梅抱怨完,叶寒一把夺过缰绳,大喊一声“驾”,赶着马车疾驰掠过平坦的大道,在路上扬起一长串腾飞的褐黄色灰尘,哪还听得见什么的抱怨和牢骚,一切都扩散在转瞬即逝的风里,最终都没了声影。 几经风餐和露宿,终至南关得生天 一路风尘仆仆,在第五天的中午,叶寒一行三人终于到达元州的沿江小镇——南关。 南关地处元州最南端,毗邻澜江,是元州与南朝各国通商交易的关口,俗称南关,再加上有一条小河流与澜江交汇,南关这个小镇由此发展而来。按理说,南关如此好的地理优势,两江交汇,陆路通畅,怎么说也是一繁华的水上城市,可事实并不是如此。 南关这个小镇很小,本地居民主要住在三角洲上,沿江两岸也住了人,不过多是外来跑船苦力歇脚住,三教九流聚集,鱼龙混杂,没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有一点让叶寒奇怪的是,由于元州官府与江水帮交恶此镇水运不兴,可今日一见这沿江江面上竟然停满了许多载货的乌船,除此之外竟然还有几艘大型商船,她仔细扫了一眼,总共有三艘,整齐停泊在一起,看来近日南关应是来了一个不小的运货商队。 驾着马车在小镇上溜达一圈,不到一炷香就转了个遍。叶寒仔细观察过,南关有东西两条主街,应该算是它的繁华地带,两边都林立着酒楼客栈,出了主街往外走有无数条小巷子,虽然方向不同但都通往江边。 为了方便,叶寒在江边的一家客栈要了一间房,因小镇商业不盛所以房价不贵。至于一路逃跑用过的马车,由于之后都是乘船出行用不上,她便将其变卖给了来此地北去的旅人。 房间朝江,打开窗户就可以看见江面上一排排乌船,场面甚是壮阔,但最为显眼的还是那三艘大型船只,处在一片低矮的乌船群中甚是鹤立鸡群。看那船的外形和制造,应该属于是有权有势一派的,只是不知道南关这个荒僻小镇有什么能力吸引来这群人来。 刚才在镇上转悠了这么久,时间也已经过了午时,叶寒简单收拾一番,便领着一大一小出门觅食去。 这一路上虽然过得胆战心惊,恨不得在脑后都长一双眼睛时时警惕着身后响起的铁马追兵。还好老天爷保佑,一次都没出现过,应该是越往南走,离太守的势力范围越远的关系。如今到了南关,叶寒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一大半,没再让青川藏在车里不准出来,但脸上的炭灰还有包头的头巾还是如旧,毕竟在这时代一个姑娘带着一个大男人就足以让人奇怪了,更别说身边跟着一唇红齿白的小和尚。 朝冠楼是南关最高的建筑,因站在最高处眺望可看见远处的冠云山得名,外形类似八宝塔,但只有五楼,也是当地最盛名的酒楼。 朝冠楼各楼分层明确,最上面两层视野最佳,被开辟成高雅隔间,一般供过往有钱的商人,而下面三楼则是寻常的酒楼样子,几方桌子配着几方椅子,接待一般的食客。就叶寒这点财力自是消费不起最上面两层的豪间,但考虑到这几日逃亡风餐露宿,大家都没有吃好,于是掂量了下不是很重的钱袋,咬咬牙还是决定带青川和花折梅吃顿好的,就算为大家将要逃出生天提前庆祝了。 于是三人入了朝冠楼,在三楼临窗处寻了个位坐下,点了个三菜一汤,不贵够三人吃。 在等上菜的空隙,三人无事闲聊起来,青川与花折梅不出意外又斗起嘴来,叶寒在旁听着,目光却不由飘向窗外。 南关临江,丰富的水汽被江风源源不断吹往远处的冠云山,山顶云雾缭绕,如同戴上一顶厚重的云帽,有时山顶不堪重负,层层叠绕的云雾便倾斜而下,然后半山腰以上的山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没了影。目光拉近,朝冠楼下就是江河交汇的澜江江面,一半澄青一半蓝,滚滚东去慢悠然,而乌船千只连绵就停泊在另一侧水流平缓的靛蓝河面上。快至正午,江面日头晒人,船夫多躲在船舱内休憩,也有零零散散几人头戴草帽,坐在尖窄的船头欠抽着旱烟修着渔网,不时有熟人扁舟一过,互相高喊着外人听不懂的船家号子问着好。 这时,江面忽起一阵疾风,一口气将冠云山上的缭缭云雾吹得烟消云散,重露美人真容,青颜葱郁夺目,却又被高高的山峰挡了回来,又重新吹回江面,吹得涟漪四起乌船如浪起伏涌动,唯有伫立在其间的高大商船不受影响,岿然不动。 就是在那江风一过里,叶寒注意到了商船空空荡荡的甲板上那一抹显眼的藏青色,在风中纹丝不动,像极了远处那屹立不动的冠云山。 居高临下,叶寒不难看出那一抹显眼的藏青色其实是一身着一袭藏青色长袍之人,独自一人临江而望,迎风站立,似谪仙欲乘风归去,却又仿若心有千重那别红尘,踌躇满怀里,孤独似愁深,只可惜的是相隔太远,难以看清此人真容,虽不好奇但多少总觉得有点可惜。 风不减亦不停,叶寒看得也越发入神。其实方才注意到此人并非偶然,不仅仅是商船高大太过引人注目,毫不费力就可以注意到站在甲板上的此人,最重要的是这人身上散发的气质与自己太像了:明明置身于世却与之格格不入,所遇有千万人却找不到一知己可倾诉,千千心结沉似山,终也只能自己默默担负。 也许这世界上真的有第六感,她好像觉得甲板上那迎风而立之人发现了自己的打量一般,突然转过头来向自己这边望来,出于偷窥心虚,虽明知此人看不清自己的脸,但叶寒还是本能向后微微倾斜了一下身子,躲在窗后躲避,等再次越过窗外一望时,甲板上那一抹藏青色早已没了影,除了一方空荡再无其它。 不知为何,叶寒心下莫名升起一缕惆怅,甲板上消失的那一抹藏青色就如同雨巷中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女子,虽素不相识也未谋其面,却莫名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丝如丁香般淡淡的忧愁,萦绕其间,久久不散。 “姐姐,你在看什么?” 青川的声音在耳边突然响起,立即将叶寒拉回了现实,“没什么,就是无聊看下南关,看下我们乘哪艘船离开元州。”刚才的情绪叶寒收拢得很快,她不想让人知道,就如同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方不为人知的小天地,保存着自己最珍贵的却不想被探知的小秘密。 听后,青川也转头望了望窗外,水面辽阔船只延绵并无什么特别,就像叶寒平静如常的脸,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来,若有若无,却难以消除。 菜已上齐,清蒸时鱼,爆炒软虾,清炒白藕,再加南关当地特有的水菜做的素菜汤,虽都普通无奇,但尽显当地特色。青川是出家人不能吃荤,叶寒便将清炒白藕放在他面前,又给他盛了一碗素菜汤给他先开开胃。既已决定同行,叶寒也不再把花折梅当外人看待,也给他盛了一碗,然后也给自己盛了一晚,三人以汤代酒,共庆逃出生天。 不愧是南关最好的酒楼,一道平平无奇的素菜汤也做得如此好喝,三人都一口喝完,未留点滴。 花折梅身为县丞之子,见过的世面比叶寒青川多,喝完忍不住点评道:“这汤虽然素了点,但汤汁鲜美,一尝就知是用江鱼熬制多时的高汤。” “这是鱼汤?”叶寒一听甚是震惊,手指连忙蘸了下碗中的残汁,热度退去冷掉的残汁便隐现出属于鱼才有的特有鱼腥味来,“不对呀,我记得我明明点的是素菜汤!” 叶寒甚是担心看向一旁的青川,而青川早已是满脸愧疚,墨眼里蓄满了泪,就这样水光盈盈不知所措地看着叶寒,“姐……” 青川正准备开口说话,可话还未穿过喉咙,就被胃里的翻江倒海抢先一步涌了出来,青川连忙偏头一转,然后“哇”的一声将刚才吃过的素菜汤全吐了出来。 见有人吃饭后吐了出来,周围的食客纷纷围了过来,以为是朝冠楼的饭菜出了问题,连掌柜都连忙跑了过来问询。碍于青川掩藏的和尚身份,叶寒不敢直说,只好随口编造了个理由,说是“弟弟吃不了鱼,每次吃过都会有这样的反应”才蒙混了过去。 青川吐得一身污秽,叶寒向掌柜问了可清洗的地方,便扶着吐弯了腰的青川往楼外的江边走去。江边不远处又一艘废弃的渔船,简单清洗之后叶寒怕酒楼肉糜气味道又引起青川不适,便扶着他去渔船上休息一下,吹着从江面上吹来的习习凉风,青川的精神好了很多,人也没呕吐后的萎靡不堪。 江边地势低矮,拉扯着两边临水而建的房屋也矮了不少,远远望去几乎与水面平行,临近处的朝冠楼成了周围最高的建筑,伴着下午直射过来的阳光,双眼无法直视望见顶。 经过方才“素菜鱼汤”一事,青川沉默了很多,只是安静地眺望着远处的滚滚江水,不说话。叶寒看着担心但更深感内疚,她知道出家人不能食荤,所以她之前点菜时还特意把素菜和荤菜分开了点,哪知道这素菜汤的汤底居然是用鱼汤熬制的,早知道是这样她绝对不会点。也怪她,事先没找店小二提前问清楚,害得青川破了戒,若他因此事而自责惩罚他自己,那她这罪过就真的大了。 叶寒低着头惭愧道:“青川,今日之事是我考虑不周,害你破了戒,真的对不起。”青川自幼出家,寺中清规戒律于他如信仰铭刻于心,如今一朝破戒背叛信仰,这心中的悔恨和负罪感可想而知。 江风拂面,吹起垂落在少女脸边的长发,那一抹低头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温柔,那清秀柔和的侧脸上对自己满生的歉意内疚,不知为何青川忽觉心里一暖,连着因荤腥而不适难受的胃也舒服了许多。 “姐姐,我不怪你,我也知道你并非有意,只是无论怎么说,我终究是破了戒,我这心里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 听见青川的安慰,知他并未因破解一事而怨自己,叶寒不由安心了许多,她转头看着青川头上那顶遮掩光头的帽子,神色有思,想了想还是与他说道:“青川,要不然你暂时还俗吧!” “……”,对叶寒突然提出的建议,青川有点吃惊,没有立即回道,只抬头看着她听她继续说道:“此去长安危险重重,先不说元州太守的爪牙随时可至,就你顶着这光头随便走在街上都会引起人注意,所以我想要让你暂时蓄发还俗,扮作寻常百姓去长安,等到了相国寺后你再重新剃度可好?” 听后青川仍旧没有回话,手摸着自己戴着帽子的头,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叶寒瞧出了他的为难,体谅道:“我也只是随口说说,你若不愿就算了,沿途我再做几顶帽子给你换着戴也行。” 青川连忙摇头回道:“没有,姐姐你让我蓄发是为我的安全考虑方便逃亡,我心里都明白也十分赞同,只是……”,说到这儿,青川隔着帽子感知着手心处被刚长出头发的轻微刺痛感,望着叶寒有些不安说道:“……我已经好久没看过自己有头发的样子了,也不知道重新蓄发,看起来会不会很奇怪?” 知晓原来青川担心的是个,叶寒不由心下一松,立即安慰道:“才不会呢!青川你长得这般好看,若再留一头青丝束发,肯定比现在不知好看多少倍,女子若见到你一定一见倾心,非你不嫁。” 许是老天偏爱,青川这模样着实生得太好,即便尘灰遮容也掩不住他那绝好的五官,方才一路来朝冠楼时经过的行人都频频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就连自己当年在小湖边初见青川时,也被他那惊为天人的容颜给看愣了,若非青川主动与她说话她估计都回不过神来,也不知青川的亲生父母长得是何模样,想必也是不属于这世间的颜色,否则怎会生出青川容颜出众的孩子。 “真的?”叶寒前面说了什么青川没仔细听,但最后那一句他却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入了耳瞬间弄得心里一阵悸动。 那双看向叶寒的墨眼似春日在柳间叽叽喳喳啼叫的莺儿透着难掩的雀跃与深藏的羞怯,本来与后者相应的脸可间接反应出来,只可惜尘灰太重将青川脸上微微发烫的羞红遮掩得死死的,所以落入叶寒眼中的只有前者,还以为他是为打消蓄发顾虑后而雀跃不已,于是顺着此意回道:“当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只不过你还俗之后,除了蓄发之外,像今日这荤腥的戒律也得打破,你若顿顿吃素,很难让人不把你往和尚这方面想。” 青川听后眼神立即黯淡了许多,低垂下头来只“哦”了一声简单回之。 见青川情绪一下跌落,叶寒以为他是为自己方才所言才如此,怕逼他太紧,于是劝慰道:“你放心,不会让你顿顿吃肉的,只是让你偶尔沾下荤腥做下样子就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我这点钱,哪经得住这么造呀!” 被叶寒摸着头哄着自己,青川心里既高兴又无奈,真是拿之无法,算了!听说吃肉这头发长得快,看来以后自己还是多吃些肉吧,等自己头发长长后,也许姐姐就不会拿自己当小孩子了。 岸边风大,青川身上的污秽已被吹干,一片片褐青色的斑块杂乱无章散落在衣服上,难看就罢了,还散发着一股子难闻的腥酸味,叶寒瞧了瞧离他们住的客栈,然后与青川说道:“走吧,回客栈把你这身衣服换了,再好好休息下,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一起去找离开元州的船只。” 青川没有异议,点了点头就跳下了渔船与叶寒沿着江边的近路往客栈的方向走去,没有按原路返回。江边风大,浪声滔滔,人的声音纵然再大也会被风吹散,被浪打无,除了干瞪着眼看着窗外的人越来越远,别无他法。 生意已冷淡多月的朝冠楼今日终于迎来一波贵客,掌柜开店多年识人身份不凡,亲自出马领着以藏青色衣袍的男子为首的一群人向最豪华的五楼雅间走去。男子没有拒绝,由着掌柜领路登上楼梯一层一层走过,每经过一层时都会放缓脚步打量楼中之人一圈,无不透着失望,待行至三楼时,见临窗一处被店小二死死按在桌上的一人,不禁好奇问了一声,“此人犯了何事,为何如此大动干戈?” 掌柜不敢怠慢,迎着笑脸连忙回道:“客官有所不知,此人来小店吃霸王餐不给钱,所以才会被伙计按着教训一顿。” 听后,身着藏青色衣袍的男子没再问话,视线仔细扫视过三楼中坐着的人,然后失望跟着掌柜继续往上走去,但没过了多久又走了下来,身后掌柜见好不容易才等来的一头的肥羊快走了,连忙追上赔着笑脸挽留着,“可是小老儿没伺候好哪里得罪了客官,还请客官海涵,千万莫要因小老儿而影响了客官您的心情。” 藏青色衣袍男子的声音很是干净,让人不禁联想到天山澄澈的湖水,但此时却多平添了一些冷意与失望,“掌柜误会了,在下来此是为寻友,而友未寻到,自是没有再留在此的必要。抱歉。” 说完,藏青色衣袍男子便率着人走了,掌柜虽觉可惜但也不敢阻拦其离开,只好把怨气都撒在一旁吃霸王餐的泼皮子身上,定是这瘟神坏他财运,要不然他到嘴的肥鸭怎会又飞了,“敢到我何头的地盘吃饭不给钱,给我狠狠地打,打完了给我扭送至衙门报官,真是晦气!” 伙计得了话,于是铆足了力气打得更重,然后就听见朝冠楼里哀嚎不止,叫声震天,“叶寒,你快来救我,我快被打死了啊……” 惊鸿一瞥终是梦,一叶乌篷下云州 做了四年的农活,叶寒早已习惯早起,趁着早晨这一点空闲时间,轻手合上门,去外面溜达起来。 清晨的南关跟昨天中午到达时的南关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客栈外,云雾飘渺,烟笼寒水,若不是置身于临江码头处,也许叶寒真的以为自己到了仙境。乌船鳞次栉比,随着江流细细波动,这是澜江给他们唱着摇篮曲,舍不得他们被灰白的天色吵醒。 一阵白雾飘过,犹如夏日身披的凉纱,划过全身时让叶寒忍不住抖了个激灵。此时天已亮了个大白,可浓雾依旧执拗不肯离开,这不整座南关小镇都仍沉睡在它编织的蓬莱梦境里,忘了这世上还有人间红尘。 这时,江面起了一阵晨风,轻柔又耐心地一层一层拨开眼前的浓雾,逐渐显露江面上的一切。 依山而建的吊脚楼,从江面层层叠叠几乎挂满整座山背,如此不真实的建筑就好像是从江底长出来的一般。除此之外,最醒目的便是那停泊在江边的三艘大型商船了,在一排排低矮的乌船里显得鹤立鸡群,即使浓雾未完全消散也掩不去它的矫健身姿。 如同着了魔一般,叶寒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依次打量着那三艘商船上,即使江上雾气浓淡变幻不断,常常搅扰了她的视线,她也不曾放弃,心里总有那么一丝不切实际的期盼——也许昨日看见的那一抹藏青色人影会再次出现在甲板上,从变淡变薄的迷雾中渐渐现出身来,一圆她昨日未看够的遗憾。 时走日升,晨雾即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被东升的旭日强行驱逐离开,不知不觉间江面的雾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回顾四周,整个南关小镇又重回到了凡尘俗世里。 在岸边吹了这么久的冷风,当晨曦落在自己身上,那耀眼又温暖的暖意一点点重新回到身上。眼前,沉寂了一晚的江面又开始热闹起来,船家三三两两坐在船头洗漱,紧接着晨炊在江面也缭缭升起,从上游而来送货的乌船翩然一过,荡起浆声不止,水路阡陌里波浪成织,然而正中那三艘商船仍然安静如梦,叶寒期盼落空,只好抱着一心失落转身向客栈走去。 门“吱呀”一声轻响,叶寒端着早饭轻手轻脚进了房间。 房间内,青川早已经醒来,见叶寒终于回来满脸的慌张和不安这才退去,连忙迎上问道:“姐姐,你去哪了?我刚才一醒来就见你不见了,我还以为你丢下我走了。” 叶寒放下手中餐盘,轻轻摸了摸青川有点扎手的头,柔声安抚道:“怎会?我刚才醒来时见你们还睡着,就出去转了一圈,顺便买了些早点。”说完,叶寒瞧了一眼木榻上的花折梅,见他侧着身面朝着墙壁睡着,也不知是醒了还是没醒,于是与青川小声问道:“他醒了没?” 青川点了点头,“早醒了,刚才见你回来又连忙躺回了床上。” 被青川毫不留情拆穿,花折梅不满动了动身子,晃得老旧的木榻一阵“咯吱”作响,叶寒瞧见主动喊道:“花折梅,起来吃早饭了。” 对面躺在榻上的花折梅依旧纹丝不动,继续装着睡,叶寒拿之没法,谁让昨日之事是自己做的不对让他平白挨了一顿揍,花折梅有气也是正常,于是走上前去,看着他身上被人撕出几道口子的衣衫,伸手轻轻推了推他,软着声再次喊道:“花折梅,快起来吃早饭,再不吃早饭都凉了。” 叶寒不说还好,一说花折梅更来劲,直接扯起被子把自己连头带脚全身盖住,反正就是打定主意不理叶寒,叶寒一见顿时也来了脾气,“爱吃不吃!” 她都低声下气这样了他还不满意,索性懒得再管他,直接拉着青川在桌边坐下吃起早饭来,边吃还边故意大声说道:“青川,今天是你还俗的第一天,这些肉包子你敞开了吃。记住,千万不要给某人留下一粒肉渣,就算是一丝肉味都别留下,一定要吃得干干净净!” 长能耐了,跟她较劲,看你还能躺多久,看着木榻上装睡躺尸的花折梅叶寒眼中狡黠一片。 “好!算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吃肉包子,肯定很好吃!”青川聪慧,一听就明白立即配合着叶寒,拿起个肉包子就大咬一口,然后“吧唧吧唧”大声吃了起来。 叶寒本来以为至少要等上一会儿花折梅才会有反应,没想到青川刚吃完第二个包子,就见榻上之人掀起被子大手一扬,然后下床径直走至桌边做下,拿起包子就大口吃了起来,见状,叶寒与青川得逞相视一笑,然后也继续吃起饭来。 “吃饱没?这里还有一屉包子,如果不够,我再下去让伙计再送一点上来。”见花折梅碗中粥以见底,连忙把包子推到他面前,好声好气为昨日之事道着歉,“昨天是我们不对,忘了你还在朝冠楼,让你平白挨了一顿揍,实在对不住。” 昨日她本来是带青川去清洗一下,顺便在江边吹了会儿风,谁知吹着吹着就把花折梅给吹忘了,让他一人留在朝冠楼内又没钱付账,平白无故被店家揍了一顿。 想起昨日赶到朝冠楼时花折梅看见自己时那痛哭流涕的样子,叶寒心里就愧疚难当,手轻推着那一屉包子离花折梅更近,但却被花折梅伸手抵住,脸色发冷明显还有气不肯接受叶寒的道歉,“你们以为我气的就是这个?” “否则呢?”叶寒与青川相视一眼,都对花折梅的话表示不懂,他不气的是这个还能是啥? 见这两人根本就没懂自己为何与他们赌了一晚的气,花折梅真是又气又无奈,直接言明道:“我气的是你们根本就没拿我当自己人,但凡你们心里有丁点把我当自己人看,也不会说走就走把我一个人忘在朝冠楼里。” 叶寒昨日是亲眼看见花折梅被人打的惨样,有些话不好说出口,青川则不然,直接反驳道:“我和姐姐跟你认识十天都不到,这么短的时间里连匹马都摸不清脾性,更别说一个人。如果换成是你,你能在短短几天就能把我和姐姐完全当成自己人吗?” “你……” “不是吗?” 花折梅刚想反驳就又被青川直接怼了回去,两相无言里三人共陷沉思。 见花折梅冷静了下来,叶寒这才语重心长说道:“常言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需要时间来检验的,正如青川所说,你与我们不过才相识几天,你就想让我们把你当自己人看,说真的我们做不到,如果我们真在短短数日之间就把你当自己人不分彼此,你敢相信这份没经过时间检验的信任吗?不过你既然说到这件事,无论怎么说我和青川昨日确实做得不对,不该把你一人留在朝冠楼里害你挨了一顿打,这样吧,我和青川以后去哪儿干什么都尽量带着你想着你,如果我们不小心把你忘了,你好心提醒下我们,不过也得说好,你以后不许动不动就耍少爷脾气,我和青川都不是你的丫鬟仆人没责任哄你这大少爷开心。如何?” 说完,叶寒和青川都看着花折梅等着他的回答,同样的花折梅也看着叶寒,又看了看青川,没有回话,只伸手拿起桌上那屉已冷掉的包子慢慢吃起来,见状,叶寒和青川也各自拿起个冷包子吃起来,静默无言里三人相识一笑。 把话说开,隔在三人之间的心结也彻底消失无踪,好似方才的争吵从未发生过一般,三人吃完包子就有说有笑出了门往码头方向走去,为接下来的逃离做着最后的准备。 江边码头,不同于清晨叶寒来时见的那番清冷景象,现在的江面船只穿梭成影,人声吆喝不断,要乘船渡江的人密密麻麻地站在码头边上询问着价钱,船家就站在船头上跟客人谈着生意。 叶寒毕竟才是一十四岁的小丫头片子,身子单薄哪能拼得过一群身体壮硕的大爷大妈,还好有花折梅在前面开路,叶寒便跟在他身后,拉着青川在人群里穿梭。 沿着码头边转悠了一圈,叶寒一个字也没问,只是安静地看着其他客人跟船家讨价还价,从一处换到另一处,不停转悠。临近正午时,叶寒也没定下一个中意的船家,然后又千幸万苦挤出人群在码头不远处一大树下休息起来。 南关比元州城要南上几百里远,气候也暖和许多,在北风南下的时节里天仍湛蓝晴空一片,聚不起一朵寒云、落不下一片雪花,冬阳灿烂暖意融融。想着这个时节,元州城应该已经落完了初雪,青山生了白鬓,绿水冷面无情,看码头热闹不减,思故乡成了梦里。 叶寒三人坐在大树下边吃着馒头,边看着码头上乘船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两三拨,码头挤成了一锅乱粥,人声鼎沸,脚底下结实的木板也“吱呀吱呀”喘着气。 “我们到底坐哪一艘船?你刚才转了一上午有没有相中的?” 在叶寒三人一行中,永远第一个开口的当属话痨花折梅,心里藏不住话,憋着更是难受,不吐不快。 收回落在码头上的目光,叶寒不语,青川甚是懂事安静坐在一旁不说话怕扰了她的思绪,瞧着青川这乖巧可爱的样子,不由怜爱心起,问着青川的意见,“青川,你觉得我们应该坐哪一艘船?” 青川极其信任回道:“只要是姐姐选的,坐哪一艘都行。” 未等叶寒说话,就听见花折梅一声轻笑先起,逗着青川,“青川你可真行。叶寒要是让你游着去,你也扑通一声跳到江里吗?” 想是昨天的教训还不够,好了伤疤忘了疼,花折梅嘴贱的毛病又犯了,简简单单几句话挤兑得青川满脸通红,双眼瞪得老大,恨不得一口吃了他,然后转头看向叶寒,气鼓着小脸满是委屈与叶寒撒娇道:“姐姐,我们不带他一路,让他自己游着去。” 花折梅折扇一摇,才不受青川威胁,继续逗着他,“今早才说过要把我当自己人,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不认账?” “行了,青川还小,你一个大人没事跟他较什么劲。”叶寒出言制止了两人的逗嘴,实在没心思把时间浪费在这等无聊的事上,“我们现在虽然到了南关远离元州城,但毕竟还在元州境内,太守的人随时都可能出现,在未离开元州之前,切不可掉以轻心,知道吗?” 经叶寒这么一提醒,花折梅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立刻落下玩心看了眼热闹繁忙的码头,然后问着叶寒,“你想好坐哪艘船没有?” 江面船只穿梭如织,让人看迷了眼,再瞧向码头边密密麻麻停泊着的乌船,叶寒却点了点头,“我已经选好了,过一会儿等那条船从对面回来后,我们就去定下,只是”,说到这儿,叶寒停顿了下,面露困惑,“……我不知道的是,我们从南关出发,那又该在哪儿下船?”她与青川的目的地是京城长安,可如今北上之路已断,只能南下走水路绕行,但她对这沿江州县不熟,所以在哪下船一直是她定不下的难题。 “云州!”花折梅“刷”地一声合上扇子,目光坚定,“去云州!我逃出来之前就计划好了,云州自古繁华,是除了京城长安后第一大城市,而且与元州相隔甚远,谅元州太守势力再大,也不可能把手伸到云州去!” “云州?” 这还是叶寒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以前一直在地里刨食哪有时间知道这些事。如果真按花折梅所说的那般,在云州下船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云州不仅适合逃难更适合隐藏,去京城也更安全,而且那里繁华肯定各方贵胄云集,势力盘根错节,怎可能让区区一个元州太守乱了去,而且云州繁华是仅次于京城长安,那么两地之间的经济交流必定不少,去长安也方便。 “好,就去云州!” 叶寒一语下定决心,然后就立马起身径直往码头走去,在停泊的船只中找到了早已选定的船家,商量好价钱与时间,干脆利落雷厉风行。 回了客栈,叶寒打了清水来让青川洗去脸上的尘灰,又帮青川把头上的包巾解了下来,让他捂了一天的头也透透气,“还是这样看着习惯!每天看你戴着一顶帽子,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在清远寺认识的几年,再加上一起出逃,青川对叶寒已经近乎依赖,除了上厕所,叶寒去哪青川也跟着去哪,寸步不离。就算是被花折梅嘲笑,他也不反驳一句,只安安静静地跟着,是依赖,更是害怕失去。 想着还要等上一天才能离去,又要加一天的饭钱和房钱,叶寒心疼着自己本就干瘪的钱包,有些不解问道:“我看江上船只这么多,为什么走的却这么少,而且还非要等到后天才走?刚才就算是我加钱早一天走,吴伯也不答应。” 吴伯就是叶寒定好的船家,姓吴,单名一个江,快四十岁一江湖汉子,家住云州,常年靠跑船养家糊口。 花折梅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轻抿一口,讲解着其中的缘由,“这你可就错怪吴伯了。不是他不愿意多赚钱,而是不敢。你看见江上那三艘大船没?江水帮的。” 越听花折梅的解释,叶寒越发困惑,“你不是说江水帮与元州太守有过节吗,他们怎么还会把船停靠在南关?” “你这就是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了。”花折梅不客气地讽刺道,手指向窗外那几艘大船说道,“你要是见过云州城外停泊的船只,就会知道江水帮对元州的船运封锁有多严,就连与元州一山之隔的庆州,靠人在山边挖出来的码头也是商船络绎不绝,再看看南关,冷清得就像个死镇一般。” “这跟那三艘大船还有那些船只有什么关系?难道江水帮仗势欺人?” 说真的这并非叶寒本意,相反她心里对江水帮十分佩服。想想民间一江湖帮派,无权无势,竟能做到连国家都做不到的事来,这难道还不令人佩服吗?还有那位万帮主,虽出身草莽但能将江水帮发展成北齐南朝之间最大的帮派,其本事手腕在当世也定是少有人及。 可花折梅却不乐意听叶寒说江水帮的“坏话”,立即为其辩驳道:“江水帮义气当家,如果真仗势欺人,这南关早就没了。江水帮帮主是个恩怨分明之人,虽然与元州太守有仇,但还是派出三艘大船作为巡护船,专门保障其它船只安全。只不过由于南关船运并不发达,所以才每月定了几个日子集体出船,就像偏远山区会选个日子一起赶集一样。” 叶寒彻底懂了,“原来是这样。” 作为县丞之子花折梅对这些个官府事情自是了解得门清,“吴伯这些跑船的也是没有办法。本来跑一趟船就赚不了几个幸苦钱,如果再受沿江各地官府层层剥削,一路下来可能还没到家就被剥削了个精光,如果运气再不好碰到了一群水匪,可能连小命都得搭进去。可跟着江水帮,虽然要交点钱当保护费,但至少比以前好,最主要的是能保性命无忧。你说吴伯他们能不跟着江水帮吗?”说完,想起叶寒今日定下的船家,花折梅心有疑惑,又补充一句问道,“江上这么多船,你为什么偏偏就选中了吴伯的船?这其中是有什么缘由吗?” 与花折梅相处这几天,叶寒算是对这货的脾性有所了解,见他那双招人的桃花眼风流连转地打量着自己,她心里就不由轻哼一声,知道这位公子哥的八卦病又犯了,按以往这货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作派,自己若不告诉他,他定会吵得自己今晚别想睡觉。 可叶寒又岂会轻易如了花折梅的愿,清眸一转生着狡黠,然后复做平常随意回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缘由,无非是便宜,可以少花钱。” 花折梅眉尖一挑,一双桃花眼生着轻笑,自是不信叶寒这份说辞,“真当我是三岁小孩。今天我也去了码头,船家们报价都差不多,吴伯又怎么会少收你钱?” “怎么不会!”叶寒立即回道,瞪大双眼表情甚是浮夸,“两个人的价钱和三个人的相比,自然要便宜许多,这种小帐连青川都懂,你花大少爷还想不明白吗?” 今日花折梅没少揶揄他,好不容易能逮到机会能整蛊他,青川自然不会放过,虽然安静坐在对面一语未发,但表情却甚是丰富,一时高傲、一时无视,一会儿又是□□裸带着鄙夷的同情目光看着花折梅,愣是让花折梅信以为真,以为他们暗地里早就商量好了此事。 “想丢下我?想都别想!今早才说好了的把我当自己人,现在一天不到就想撇下我不管,你们,你们真是……欺人太甚!” 花折梅被气得满脸通红,一双原本风流连转的桃花眼此时若春寒含冰怒视着叶寒,而叶寒却毫不在乎,根本不惧花折梅那不断向她射过来的“冰碴子”,还不时还跟青川挤眉弄眼搞怪偷笑。见状,花折梅这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被这两人给耍了! “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圣人诚不欺我。”想到自己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小丫头和小孩给耍了,花折梅这脸就有些挂不住,于是负气坐在一旁,背对着两人不肯理人。 “行了,不逗你了。”凡事见好就收,若是玩过了头,这位大少爷又得闹脾气了,叶寒主动回着方才花折梅问的话,“之所以选吴伯,其实原因很简单。你看我们在码头转了这么久,看了这么多船家,可只有吴伯是等所有客人上船坐稳之后才放绳拔竿离去,而其它船家都只是见客人上了船就直接开竿划船,客人常常站都没站稳,都是晃晃悠悠走进船舱的,一个不小心就会有落水的危险,由此可见,吴伯这人心好,而且极富责任感,若是乘他的船去云州,我想这一路上应是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听叶寒这么一说,花折梅和青川都不由自主回想起今日寻船时的所见所闻,心里都纷纷赞同叶寒这一决定,当然也莫不佩服叶寒的心细。 已是日暮时分,客栈临江,一推开窗能看见窗外似熔炉金红的落日余晖,还有停泊在江上的那三艘大型商船。 周围轻舟小艇翩然而过,有来的,也有走的,连滔滔江水都不知换了几波,唯有它们屹立不变,好似被那处壮丽山水留住了脚步。暮晚不似晨初,商船甲板上挤满了人,人来人往人去人空,只可惜从斜阳红火到落入西山,叶寒也没等到那一抹藏青色人影出现,那就好像是她一个梦,梦里的惊鸿一瞥,梦醒自是转落成空,可却一直萦绕在心让她念念不忘,也不知后日一别,离开南关,那一抹藏青色是否还有幸再见,又是否终成梦中惊鸿,成今生之遗憾? 夕阳如血,叶寒身影孤凉,站在窗前许久也不知在望着什么,青川走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所见无非滔滔澜江水,如织千帆船,还有对岸吊脚楼中的华灯初上,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可让她流连忘返忘记时间。 “姐姐,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不知青川何时靠近,叶寒回过头来看了看他,然后又将视线投向窗外南关,淡淡惆怅说道:“再多看一下元州吧!后天一走,也不知我们何时才能回来,就当跟故土提前告个别吧!” 冠云山高挡住了远眺的视线,青川能看见的只有澜江晚霞和半山人家,眼中并无半点不舍:这里并不是他的故土,他只是寄住在这里几年的一个过客而已,离去与到来于他并无什么区别,他心里没有太多的感伤和不舍,因为他唯一的不舍就已经在他身边。 一素飘雪轻似梦,梅枝摇曳疑醉酒 在一个雾浓如稠的清晨,一如南关每天日复一日的开始那般,叶寒一行三人踏上了一艘乌篷小船,在浩浩荡荡的乌船队伍里随江而下,离开了元州。 坐在船舱里,叶寒掀开青色碎花的简朴船帘,看着船外雾气缭绕不散,褐灰色的船只如同海市蜃楼忽隐忽闪,甚是神秘。突然,船身一晃,然后就是一波猛烈的江水拍岸声,打得哗哗作响。还好叶寒及时扶住了船沿,身子只晃动了几下,青川挨着坐在叶寒身边,也没受多少影响,倒是花折梅比较倒霉,一时没反应过来,头愣是直直撞在对面船壁上,惹得一船人笑声不止。 吴伯心善,被阳光晒得铜黑色的脸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提醒着花折梅,“这位公子一看就是坐船少了,不知道水路颠簸不输陆路。去云州路途遥远,记得坐稳抓紧船壁,要不然这样的事情还会时常发生的。” 花折梅虽是读书人好面子,但面对船家的善意提醒,还是虚心听教,诚心谢过。 船外雾气满天,看不清江上一切,船只如成群的鱼盲目前行,叶寒有些担心,开口问道:“吴伯,澜江里的浪是不是都这么大,这一路去云州能顺利到达吗?” “小丫头你就放心吧!这个时节澜江无风无浪,十分平静,刚才那个大浪打来也只是江水帮的巡护船从旁经过引起的。放心吧,没事的,吴伯从小就泡在水里长大,在江上讨食,对这澜江的了解比我家那口子还要熟悉,保准能让你兄妹三人安全到达云州。” 这时,周围小舟开始解绳撑竿,如鲤鱼下江般争先恐后加入船只队伍。吴伯闲云野鹤惯了并不急,一双黝黑有力的大手不慌不忙拉绳起帆,然后有条不紊紧握住船桨,摇舟轻晃,如一滴水细若无声缓缓融入到万千船只里。 果然是江水中讨生活的人,吴伯的船技真是高超,虽说江水冬季不如夏季风大浪大,但波澜拍打余威犹在,而且周边密密麻麻的乌船前拥后挤,如人潮汹涌摩肩接踵,可船行了这么久了,都过了元州水界,小舟一路平平稳稳,没有丝毫晃荡,就如同平时走在地上一般,连一次跟其他船的磕碰都没有,真是奇了。 可能是出了元州,逃出了元州太守的势力范围,悬在头上多日的利剑也随之消失了,叶寒不由肩头一轻,心情大好,于是拉着青川站在船头,身后迷烟重云已经远去,看眼前千帆奔流直下云州。 江风很大,吹得叶寒青丝凌乱抹面遮眼,也吹散了叶寒眼中的那一弯忧愁,“青川,我们逃出来了,我们安全了!”叶寒在青川耳边轻声兴奋说道。 青川仰头望着叶寒,虽没说话,但心里被装得满满当当的喜悦还是从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中溢了出来,笑意满生。在这之后的很久很久,久到他们分离,久到他们再次相遇,青川才有机会和勇气告诉叶寒,他最爱的就是她的这一弯明媚的笑眼,就像和煦春风撩过他的心尖,暖暖的,痒痒的,就这么简单地望了一眼便再也忘不了,戒不掉。因为,他上瘾了,他中了一种叫叶寒的毒,只有她叶寒一人才能解的毒。 顺江而下,迎风而立,叶寒闭眼张开了双臂,任阳光落满全身,任风吹风过。在此刻,她才感觉她是自由的,仿佛间又回到了以前的悠闲时光,在暖意冬阳下打盹,在雪山下木屋温泉中赏樱。 双眼缓缓睁开,即使周围好奇目光全扫射在她身上,叶寒全然不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而身旁青川也从未觉得叶寒奇怪,相反他更喜欢这样的叶寒,没有了在元州时的枷锁,活出了自我。 前方江水帮大船开道,中间留守,后方断后。不得不说,这江水帮可真不是草台班子,只是简简单单的护航竟整出了军队的章法。 叶寒跟青川并坐在船头,轻声交谈着,说的话也是南辕北辙,天方夜谭,但两人说得也甚是开心,笑声不减。 说着说着,叶寒把刚才对江水帮的船队布阵说了一下,然后青川也突然起了兴致,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江水帮虽然只有三首船,可一般的水匪甚至是官府都拿它没有办法,前中后都可以彼此照应,前来抢劫偷袭的绝对捡不到好处。” 看着前后望不到边的船只,叶寒突然觉得吴伯真是棋高一着,让船只处在船队中间,比处在边缘的船只安全性提高了很多。可她心里还是有所顾虑,“话虽这么说,可谁知道会不会突然窜出一窝水匪。” 青川随意撇了几眼江水帮的船只,对叶寒的担忧不是很在心,不过说出的话反倒惊住了叶寒,“水匪是常事,江水帮早已习以为常,只是这样的大帮大派,如果不懂得收敛,迟早会被南北朝庭给剿了。” 叶寒真的没想到青川会说出如此一番深有远见的话来,这完全不是一个自小长在深山古刹中长大的小沙弥能说出的话,惊得叶寒一时发愣,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大力拍在青川肩上,深有感叹,“青川,你当和尚真是可惜了!” “喂,你们悄悄话说够了没?现在都快到正午了,有吃的没,我都快饿死了!” 不用猜就能知道此时叫嚷不满的人正是我们的花大公子——花折梅,正站在船舱外轻摇折扇,故作风流。 叶寒本懒得理会这公子哥儿,只是看着这日头确实也快到饭点了,而且吴伯也划了一上午的船,想必也累了,自己做顿午饭一起吃权当是感谢感谢他,虽然自己已付了他船钱,但毕竟要在江上一行数日,与船家把关系搞好没什么不好。 叶寒于是站直身子,越过船舱走到向船尾处喊道:“吴伯,快到正午了。您厨具放在哪儿,我来给您露一手,让您也尝尝我的厨艺。” 浆声哗哗作响,吴伯掌着船桨匀速划着,被江上烈日晒成铜褐色的脸露着推辞,“叶丫头,还是我来做吧!你们毕竟是客人,怎么能让你给我个下力的做饭。这样不好。” 叶寒可不管吴伯的推辞,直接在有限的船舱里找出了厨具,然后指挥起青川和花折梅起来。 “青川,你去拿六个馒头,吴伯划船干的事体力活,得有主食填肚补充体力。” “好!”说完,青川就钻进了船舱。 叶寒踢了脚坐在船头吹风的花折梅,指着一旁的火炉,“你把炉子生好。如果你要是没弄好,我把你扔到江里喂鱼。听见没?” 短短几天逃亡中,叶寒已经在三人中树立起了一定的威信,虽然有时候花折梅这个大少爷会不服管教,但该做的事还是会做,不会耍懒推脱。 花折梅虽然没干过,但还是在叶寒一字一句的指导下把炉子生了起来,毕竟以叶寒的脾气,自己要是把她惹恼了,她还真敢把他扔到江里喂鱼,也许根本不用扔,人家直接踢他一脚就了事了,还省劲,了无声息地就能让他消失。 叶寒把馒头放在锅上热着,转身瞧着船沿上挂着几个铁钩,下面连着渔网,然后大声向船尾喊去,“吴伯,船头水下的渔网可以拉上来吗?” “叶丫头,你先别动,等船靠岸停下来后,我来做饭。” 吴伯是个老实人,叶寒从见面第一次就知道了,有客人开出低价也不好意思还价,除了坐在船上一口一口吸着旱烟,竟然一个字也不说,当然也招揽不到好的生意,这才让叶寒捡了个大便宜。 “没事,吴伯!我做饭,你吃我们的馒头,我们吃你打捞的鱼虾,这样不是很好吗?” 吴伯甚是为难,这种占人便宜的事他可从未做过,连想都没想过,“这哪行!在江上鱼虾能值几个钱,哪有经饿的馒头金贵。” “我们很少吃江里的东西,你就当可怜我们,让我们尝尝鲜。” “这唉” 一声叹息过后,吴伯便没了话,叶寒知道吴伯这是默认了,便让花折梅大手一拉,从渔网中捡出条鱼和半盆活虾来,然后锅碗瓢盆的声音便在船头叮叮当当响起。 千条乌船上,有一条甚是热闹,只见船尾船家划着船桨,甚是开心,而船头也是一片热闹景象:青川在水中洗着青菜,花折梅摇着折扇,扇着炉火,而叶寒则是船内船外来回穿梭,忙得不亦乐乎。 终于在江上连绵千里的船队沿江停泊靠岸了,褐灰色的乌船一条条都升起了白色炊烟缭缭,叶寒他们四人却已经开始了午餐,让周围饥肠辘辘的人好不羡慕,恨不得一把火瞬间把锅中食物煮熟。 船舱光线不明,叶寒索性把矮桌搬到了比较宽敞的船头,叶寒和青川坐在船尖上,花折梅和吴伯坐在船舱边上。清风徐来,千帆渔家,万里澜江,天高云阔,甚是舒爽。 由于是在船上做饭,火就只有那么大,很多炒菜都做不了,叶寒只好勉强做了几道菜。正中间是一条煎鱼,外色金黄,鱼香四溢,甚是诱人。左边是馒头垒砌成一座小山,右面是一黑色土盆,上面被一木板锅盖盖着,不知为何物,神秘十足。外加一道凉菜和一盘炒菜,这就是他们今天的午餐,虽然简单但已极具挑战性了。 叶寒把煎鱼推倒吴伯面前,不容他拒绝,“吴伯,我们四人之中你最年长,你先动筷,我们这些小辈才能开始吃饭。” “这”,吴伯犯难,连口中正抽着的旱烟也慢慢放下,他虽然年长,但他只是个船家,不应该受客人这么大礼,这样不合规矩。 见吴伯犹豫不决,青川和花折梅一起“发功”,你一眼我一句,说得吴伯再不下筷就不好意思了。筷子在鱼尾夹了一小块入口,勉强做做样子。叶寒哪肯,直接夹起一大块鱼腹肉放在了吴伯碗里,让他不容推拒。 万事开头难,等渐渐适应了,吴伯也少了几分拘谨,跟叶寒三人开始熟络起来,一边吃着一边聊着江上趣闻,听得三人入了迷。 饭过一半,周围船家也开始吃起迟到的午饭,可谁也没有向叶寒这船一样:船家和客人相处一桌,热闹融洽。 叶寒把吃得一点不剩的煎鱼盘子撤到一旁,把右边的黑色土盆挪到矮桌的正中间,手按着木板盖子不打开,买着关子,故作神秘,“吴伯,你猜下我这里面是什么菜?” 吴伯是老实人,心里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根本猜不出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而见叶寒迟迟不揭开“谜底”,让在一旁无聊的花折梅和青川也跟着加入猜谜队伍中来,只不过答案说了很多却没有一个是正确的。 青川最是年小,缠着叶寒说出盆中的“谜底”。叶寒哪肯?在江上本来就无聊,好不容易有件趣事可以打发时间,所以无论青川和花折梅如何使出浑身解数都不肯揭盖。 “姐姐,你快打开吧!你没看见吴伯还饿着吗?”还是青川了解叶寒,抬出了吴伯让她不得不放手。 “别别别”,吴伯可从未这样想过,虽然他也很想一看究竟,连忙摆手,“叶丫头,我吃得差不多了,你看这不是还有白乎乎的馒头吗?够了,真的够了。” 叶寒环视一周,黑白分明的清眸瞬间弯成月牙,透着几丝机灵,故做埋怨道,“吴伯,我这道菜特地为您做的,您一口都没吃怎么就已经吃饱了!” 说完,叶寒大手一掀,一股浓郁香醇的酒香顿时扑鼻而来,勾得吴伯晒得发红的鼻尖一下颤动,刚吃饱饭悠闲涣散的眼神一下就顿住,直勾勾盯着木盆,恨不得将一对眼珠子都按在盆里,两片黑红嘴皮还发颤问着惊讶问着,“叶丫头,你这做的是什么?” “这是醉虾!”叶寒早就料想到会有这番吃惊的样子,细细解释,“知道吴伯你就好一口酒,但是江上行船最忌讳醉酒误事。所以我就做了这盆醉虾,酒不仅可以去腥、把虾熏醉,而且吃时滋味更好,既可以解了你的酒瘾,还不会醉酒上头。”说完,捻起一只青壳虾的长须递给吴伯,“吴伯,你尝尝看,看我做的醉虾到底能不能让你喝醉?” 从起床开始就没沾过一滴酒,再加上行了一上午的船,吴伯的酒瘾早就犯了,只不过事关几条人命不敢大意,只能用辛辣冲劲十足的旱烟提神,但还是比不上酒的滋味。这不,好不容易有这么一盆醉虾,他哪能再推迟。 吴伯伸出骨节粗大的厚手接过虾,三下五除二地剥了虾壳,然后着急忙火地一把虾丢进嘴中,大口咀嚼起来。可能带着酒味的虾下肚,解了肚里的馋虫,吴伯舒服得闭眼回味,然后才睁开眼冲着叶寒竖着大拇指,“叶丫头,你做的醉虾真是唇齿留香呀!以后我这酒腻子终于能找到解酒的妙招了!” 粗旷的声音一气说完,吴伯双手并用随手抓起虾就开始大快朵颐,边就着大白馒头,吃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周围船家也闻到了酒味,也纷纷前来讨上几只醉虾解馋,就连剥下的虾壳也舍不得扔掉,也得在口中吸吮几遍才肯罢休。 青川也看得发馋,双眼直愣愣地盯着黑色土盆,不时仰着头可怜巴巴望着叶寒,好像在无声求着让叶寒给他吃上一个,解解馋。 叶寒不应,并非她抠门什么,只是青川还是一孩子,怎么能让他这么小就沾酒?虽然吃点醉虾也不会吃出个好歹来,可叶寒总是过不了自己这关。可当看见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渐升起水烟氤氲,甚是可怜让人狠不下再拒绝,叶寒败下阵来,但也只给青川夹了五只醉虾放在碟子上,尝尝鲜就行,她可不想青川变成一酒疯子。 周围船家吃完后,又忍不住向叶寒再讨要几个,但都被叶寒婉言拒绝了,然后叶寒忽觉得四周亮起了一双双绿色的狼眼睛,全都饥肠辘辘地盯着盆中的醉虾。 说也奇怪,今天的花折梅有点反常。按以往他好吃懒做的公子哥儿性子,什么好吃的都逃不过他那张馋嘴,只是今天他是怎么了,竟然一点儿都没碰醉虾。难道他“变性”了? 按不住好奇,叶寒试探问着,“花折梅,你不喜欢吃虾吗?怎么都没见你动过?这可不像你花大公子的性格。” 听出了叶寒的酸讽,花折梅只是平静地挑了挑眉,双眼朝天,“刷”地一声潇洒十足地展开折扇,轻摇慢扇摆着谱,“江河之物,腥味太大,不合本公子的口味。” “不对吧!我记得你在南关的时候什么河虾鱼蟹你都吃得开怀,我当时都怕你把我吃穷了。”叶寒可不信花折梅这份说辞,这货肯定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缘由,否则他早一盆抢过来吃光了。 “哼!”花折梅傲娇一甩头,眼神飘忽,嘴巴依旧不饶人,“就你那点钱,不用本公子吃穷就已经穷得叮当响了!” 越听花折梅胡诌乱道,叶寒就越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然后故意提高声音,可以让四周船家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不怀好意激将道:“该不会是你这个大男人,怕吃虾吧?放心,这虾都醉的不省人事了,不会咬到你的!” 叶寒话音一落完,周围便响起哄堂一笑,一群五大三粗的江湖汉子都你一言我一句逗弄起花折梅这个小白脸来,臊得花折梅浮红上脸,但仍不为所动。 青川还是小孩,玩心重,也加入嘲讽阵营,出下以往的恶气,“姐姐,我一个小孩都不怕,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居然怕一小虾,你说他是不是比虾还胆小还怂?” 接着,周围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大笑声,有几个说话无忌的船家汉子直接叫起花折梅“怂货”来,可花折梅除了面色难看之外,一点也没受什么影响,只轻摇折扇不语。 周围的人看着花折梅毫无反应,也渐渐无趣,稀稀疏疏地钻进船舱打个午盹去了,只有几个零星的船家在船外闭目养神。 看热闹的人散了大半,吴伯刚才也听了很多闲言碎语,让花折梅别往心里去,“我们这些贩夫走卒没念过什么书,说话也不经过脑,但都没什么坏心思,你别忘心里去。” “吴伯,我很好。对于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我从来都不会把他们和他们说的话放在心里。”边说着,花折梅边瞪着叶寒,但都被叶寒转头一偏,直接躲了过去。 “那就好!还是你们读书人明事理,”吴伯正好心劝解着花折梅,但后面一句却气得花折梅内心直吐血,“其实怕虾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谁还没有个怕的东西,这件事说出去也不丢人!” 叶寒终于知道什么叫“神补刀”了,就吴伯这老实人的话,虽然每字每句都是真心为花折梅着想,可全戳到了某位男儿强烈的自尊心上,而且都正中红心。 只见“啪”的一声花折梅收好手中的折扇放在矮桌上,然后伸手直接把黑色土盆底上的几个余虾捞了出来,一把扭了虾头,壳也不剥扔进嘴里大口咀嚼咽下,一双惹人的桃花眼还挑衅地看了一圈,向众人宣誓着自己的男儿本色。 “姐姐,花折梅不会是疯了吧!那虾壳这么硬,直接吃下去肯定会让他肚子闹腾一番的。” 听着青川的小声忧虑说着话,叶寒也懒得去管,就算她现在好言相劝,人家也未必会领情,说不定反倒被冷嘲热讽一番,于是没说话,只是给了青川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便低头收拾起矮桌上的残羹冷炙。 船家中午过后都会小憩一会儿,养足好精神头儿,下午划船才更有劲儿。吴伯吃饱了懒得动弹,索性靠在船杆抽上一卷旱烟休息起来,就着正午暖和的太阳头,好不惬意。花折梅学着吴伯样子不动,叶寒和青川就着江水洗着碗筷。 船头离水面有点高,叶寒必须得弯着身子才能洗到碗筷。正在腰酸背痛之际,叶寒只觉头上一阵急促的凉风掠顶而过,弄得头皮一阵发麻,惊得她差点连手中的盘子都没拿住,差点沉入江里。等她拉回身子在船上坐下,仰头望了望天,晴空万里连一片云都没有,然后收回视线又环顾了周围一圈,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船头空空荡荡,除了戴着一顶宽大青箬笠下掩面打盹的吴伯外,再无其他。 “青川,花折梅去哪了?” 叶寒莫名心下一慌,隐隐觉得有事发生,连忙转身问向青川,却迟迟没等到他的回话,叶寒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身后远处的江面上此起彼伏升起数丈水花,围观的人惊呼称赞声不绝,而青川早已被此吸引望去,一脸目瞪口呆,怪不得方才没听见自己的问话。 这时,水花坠落激起一片哗然水声,然后一人立即显露出来,叶寒遥望着远处江面,瞬间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只见一片褐黑色乌船外,滚滚宽阔澜江中,一人腾飞在空,手持一枯木长枝作剑,似对阵千万敌军,挥斥方遒毫无惧意,剑影凌厉成霜,然后长枝一摆,如游龙出海,鞭笞江面顿时激起水花飞溅,惊起层层大浪袭来,乌船如波连绵起伏,船上的人只能彼此携手相扶才能勉强站稳。 这是叶寒第一次亲眼见到“武功”的存在,没想到在这世界上还真有“武功”这种东西,而让她更为吃惊的是在江面掀起万千风浪的居然会是花折梅。她记得花折梅不会武功呀!当时第一次见面自己可是一棍子就把他给轻易制服了,而且如果他会武功还这么出神入化,他又怎会被太守女儿强抢逼婚?难不成他是装的?可不对呀,自己身上无利可图,他完全没必要骗自己的呀?难不成他是元州太守派来的人?可也不对呀,如果真是这样,他早把自己和青川抓回去邀功领赏了。 回想起之前的种种事情,叶寒真是越想越迷惑,这时一股酒香传来,叶寒顺味望着还未来得及清洗的醉虾木盆,脑中不由自主联想起方才自己做的醉虾,还有当时花折梅屡屡推拒不吃的反常反应,心里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花折梅方才一直不肯吃虾不是因为“怕虾”,而是“怕酒”。怪不得一路逃亡从未见他使用过武功,原来是没沾到酒的缘故,早知道是这样,方才就不激他吃醉虾了。 “哗!” 只听一声声势浩大的水声响起,震耳欲聋,叶寒没看个完全,映入眼眶的也只是半丈高的水壁重重跌落水中,花折梅仍在江面继续挥舞着手中枯枝,频频引得围观众人称叹称奇,掌声如雷,连打盹的吴伯也被吵闹声惊醒,不可置信地询问着叶寒一二。 这时,青川也走近叶寒,依靠在她身侧,小脸上又是担忧又是惊恐,“姐姐,花折梅是不是疯了?” “是疯了!”耍酒疯不也是疯! 刚出了元州水界就给她来这一出,要是让元州太守听到了一丝风声,他们可又得亡命天涯了,叶寒心有担忧,心下想了想有了主意。 “花折梅!”叶寒双手围着嘴,冲着江面大吼一声。 其实叶寒也不知道耍酒疯的人能听不听得见她的呼喊,只是她现在也别无办法,只能活马当死马医,试着看能不能叫回花折梅,总比让他一直在江面挥剑弄潮惹人注目的好吧! 江上之人搅得江水翻腾大浪不止,“玩心不减”,叶寒见花折梅样儿估计他应该也没听见自己的呼喊,只能暂时作罢,任他胡闹。估摸过了一会儿,在江上玩够了花折梅又跳上乌船头,踏着褐黑色船顶轻盈一过,站在船上之人毫无影响,然后一下倒挂桅杆头,一下迎风弄舞,停不下来。 从最开始的惊艳剑术,到现在如耍猴表演,叶寒真是服了花折梅的折腾劲儿,试着在与他几船之隔时又喊了他一声,但仍不见他消停,最后无奈叶寒只好放弃,看着他在一片乌船上跟只猴儿跳了跳去,也不知怎么一脚踩空,只听见“扑通”一下声响,花折梅掉进了水里。 吴伯摇曳着小船,在鳞次栉比的乌船中挤到了落水处,只见某人从水中冒出头顶,迷茫地看着周围陌生人脸,直到看到叶寒一行出现。 虽说江面阳光灿烂,但冬季的江水还是透着寒冷,就是手在江水中泡一会儿也冻得通红,更别说整个人跑在水中。 花折梅全身发抖,双唇开始泛紫,叶寒跪在船边想伸出手拉他上来,可手刚伸出去就听见花折梅双眼喷火,怒吼一声,“叶寒,你干嘛推我下水?你想冻死我吗?” “谁推你了!是你自己耍酒疯才落水的,关我屁事!”好心救他竟被倒打一耙,叶寒负气,站起身来径直就回了船舱。 吴伯心好,怕大冬天的江水冻伤了身子,连忙把花折梅从水里拉了起来,把自己干净衣裳给他换下,就着中午的火炉添碳给他取暖,还给他熬了碗姜汤祛寒,语重心长与他道:“你误会叶丫头了。”然后便简单地给他说了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没过多久,连绵数十里的乌船队再次起航,浩浩荡荡顺流而下。在一片低矮的褐黑色的乌船队里,那三艘江水帮的商船尤其显得威武雄壮,尤其是船队正中那一艘,前后望去,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感。 船上,旌旗招展,风声正紧。刚才还艳阳高照的天一下子就阴沉下来,压得天低云矮,犹如饕餮正准备吞噬掉天地之间的一切。 甲板之上,迎江而立两人,一人身材宽阔高大,满身豪情侠义,另一人身着一袭藏青色藏袍,面色清雅,并肩而立,如此怪异又如此和谐。 “宁兄可看清此人武功如何?” 一杯饮尽,清雅公子旷情而至,胸盛江海,“出神入化,登峰造极,世间难得一武林奇才。只可惜我虽有武学修为,却只能望其项背。不过凤兄倒可以与他切磋一试,定可收获不少。” “宁兄这是打趣我了!我一生醉心武学,可惜天赋如此,只得止步遗憾。”说完,厚实大手拂过满脸的络腮胡子,心生感叹,“若宁兄收服此人为己用,定如虎添翼,事半功倍。” 清雅公子无声一笑,半是无奈,半是愁绪,一如此时头上阴晴不定的天,“如此天纵之才,自是天性放荡不羁,只可游历于江湖天地之间,若是放在庙堂之上可惜了!不过你我之事,有江水帮就可成,还是请凤兄在万帮主面前多美言几句,助我日后沿江行商无水匪官府之扰,在下一定诚心相报。” 清雅公子深深一揖,诚恳万分,侠义之人双拳一抱回礼,郑重承诺,“定不负宁兄之托!” 船行水阔,天还是一点一点落了下来,天和江面仿佛连成一线,浩荡千米的船只渐行渐远,终于慢慢消失在那一线之间里。 朔风卷江风波起,一夜腥风血雨(上) 是夜,在江上漂流了一天的乌船队终于停下脚步,在一浅滩水缓处靠岸停泊。为了安全起见,江水帮三艘大船在船队临水三边各停一艘大船,船与船之间还有几艘轻快小艇巡逻、连接并相互传递消息,以防不测,除此之外,江水帮在浅滩上也驻扎了一群兄弟,固守留本。 这一群浩浩荡荡的乌船队,从元州南关起航,行驶整整一天,在途中有提前下船的断断续续有几十辆船只,现在看来丝毫没有影响到船队浩大。乌船家一般都是小本生意,一人一船一家,独自经营,当然也有被官府和有实力的帮派有偿统一征调运输货物,但后者很少,像吴伯这样的前者占大多数,到处吆喝跑船,养家糊口。 冬日的天总是黑得很早,好像还没亮堂个明白然后就突然被拉下了帷幕,一转眼不见就成了黑黢黢的夜。出了元州,这还是叶寒第一次遇见没有月的夜,看不到月明星稀,更没有那“江清月近人”,澜江上的夜可黑得彻底,好似不给活着的人一丝希望般。 夜风起,凉意刺骨,周围的人早早睡下,在半冷半硬还有着那么一丝暖意的被窝里陷落梦乡,任船底下江水潺潺流淌而过不进入耳。这个时代的乌船跟乌镇的乌篷船还是有点区别,可能是为了多揽生意活,船造得要大一倍,虽然站在船两边看着不大,但一进了船舱优点就一下显出来了。 船舱靠近船尾处的地方被吴伯睡着,打着鼾声阵阵不减睡得正香。紧挨着的是花折梅,由于离船舱中部比较近,光线根本照不见,除了一团隐隐约约的突兀处,根本看不清有人,也无法推断出人是否入睡了。然后是叶寒,睡在船舱另一头,靠近船头,睡在她身旁的是青川,小脸稚气,可睡着了也是紧蹙着眉头,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愁绪。 虽然赶了一天的路,但叶寒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如此静谧如此漆黑的夜根本勾不起身体的半点疲惫,相反越躺着意识越发清醒。反正睡不着,叶寒索性小心起身,下半身还在被窝里,上半身靠在船壁上,拉开船帘探着头往外瞧。 蜡烛还是从元州带出来的,烧了半截的细腰白蜡,蜡身上不满着不规则的流状物,是以前的蜡泪溢出流下形成的凝结物,在蜡烛底部也形成了一较宽的圆形,刚好适合当烛台。 江水帮果然是行走江水上的行家,选地停泊的地方甚有眼光——水缓,无浪,无风。这根小小的蜡烛亮在船外许久,即使没有一丁点的防护,椭圆形的蓝黄色烛火依旧直挺挺地亮着,不见丝毫风吹跳动。 蜡烛的光亮毕竟有限,离了这艘乌船,叶寒能看见的就只有一方无尽黑夜和大船上零零碎碎的几点星火。吴伯这艘船停泊的位置处于船队偏近中间处,叶寒只需抬头一望就可看见正对面的那一艘商船。 其实,叶寒的心里还是有一丝小庆幸的,又或可称之为“欢喜”。当今日那三艘上传全部起拔随行时,她心里是生有那么一丝小小的雀跃和庆幸的,她总幻想着或许在这江上的某一天,那一抹藏青色人影也许并没有在元州下船,也许也随江而下,也许会再次出现在她的视线中,独自一人迎风而立,依旧满身孤独与世格格不入,只可惜夜遮掩了视线,黑暗独占一切。 “呼!” 突然,一阵江风疾驰而过,烛火猛然急促跳动,淡蓝色的长椭圆火焰缩小成细缝然后又渐渐扩大恢复如初,灯火依旧,风过无痕。船队停泊处是处极佳的避风港,不应有疾风,叶寒心里不禁疑惑伸长脖子往四周看了一下,一切如旧,船只平稳,人陷睡梦中,若不是脸颊上还残留着几丝夜风的冰凉,可能连叶寒自己也会觉得这只是她一个莫名的臆想。 太奇怪了! 叶寒望着越发暗沉的夜,莫名一阵心慌,可能是那阵妖风来得突然、太过诡异,又或者这只是逃亡留下的后遗症,让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姐姐!” 叶寒顿时心下一惊,本能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借着微弱的烛光,见原本熟睡的青川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上半身靠坐在船壁,睁着双眼正奇怪地打量着自己。 “姐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觉,你在看什么?”青川坐起身来奇怪打量了叶寒一眼,然后偏着头朝着船帘间那一处空隙向外看了看,想知道是什么吸引着她如此入神,但除了无尽的黑和夜,一无所获。 “没看什么,就是有点睡不着。是不是我方才不小心吵醒你了?”江上夜凉,叶寒让青川重新躺回被窝,边给他捏紧被角边小声问道,“是不是饿了?我见你晚饭就吃了个馒头,一点儿菜都没吃。” 被窝不大,青川贪恋叶寒身上那份温暖,忍不住靠得更近,侧着身子睁着那双甚是好看的墨眼笑盈盈看着叶寒舍不得眨眼,“姐姐,我不饿。我就是睡到一半突然醒了,见你还没睡,想问问你。” 被人如此关心这,叶寒顿时心窝一暖,手轻轻摸着青川开始长发扎手的头顶说道,“我知道你刚还俗,还不习惯吃肉,可是江上行船本就少青蔬果物,鱼虾河仙味道又腥,你刚还俗吃不惯也是正常,等下次船队在沿江县镇停泊时,我上岸去买些青菜给你改善改善伙食。”说到这儿,叶寒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睡着了的花折梅,低头在青川耳边小声说道,“如果你饿了,姐姐这里还有一包绿豆糕,就在包袱里,连花折梅都不知道。” 船舱里,黑暗中叶寒与青川侧身面对面,鼻息间喷出的热气让暴露在冷夜里的脸异常温暖,只能两人才能听见的悄悄话你一言我一句悄悄进行着,不时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虽然看不清,但也能感知到对方胸腔中的笑声和脸上的笑容。 正说着起劲,一阵清脆响亮的咕噜声突然在有限的船舱里响起,不大却异常清晰。听见,叶寒和青川心里都莫名生疑,因为他们可以肯定地知道这不是对方发出的声音,而船舱内吴伯酣畅的打鼾声依旧继续着,那么“嫌疑人”就只剩下他了。 未等叶寒与青川发声,就听见花折梅压低压低着声音气急败坏说道:“叶寒,你偏心!你明知道我胃不舒服,还落了水,你有绿豆糕居然还不给我吃!” 听着花折梅的委屈和控诉,叶寒无聊地翻了个白眼,反正他也看不见,从容说道:“你晚饭吃的还少吗?两个馒头,半条鱼,十几只小炸鱼,再加一大碗鱼汤,吴伯吃得都没你多,你也不怕撑死。” 花折梅嘴硬,不肯罢休,“你拉一下午的肚子试试?胃都拉空了,能不饿吗?要不是你的醉虾,我至于这样吗?” 这才过了多久,花折梅又开始使起他的少爷脾气来,真是狗改不了吃那啥,叶寒自是不会惯着他,半笑半嘲讽说道:“花大少爷可别冤枉我!又不是我逼你吃的,关我什么事?谁叫你壳都不剥就直接咽了下去,能不闹肚子吗?至于你落水,这更不关我的事了,谁让某人明知自己不能沾酒却非要充好汉,结果耍酒疯耍到了江里成了只落汤鸡。” 说完,船舱里除了吴伯鼾声依旧,然后便是叶寒和青川强忍着却从嘴角溜出的笑声,虽然很轻很小,但花折梅却听着清清楚楚,一时气得语结,“叶寒,你你欺负人!我花折梅堂堂一读书人,士可杀不可辱,我我我跟你拼了!” 叶寒可不觉得花折梅有这胆量,至少在没喝醉的前提下。果然除了身形一动,然后便是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啊……”,然后便听见花折梅抱着肚子打滚,嘴里话还不止,听着甚是委屈,“青川,你踢到我肚子了!” 青川才满不在乎,对于花折梅的惨状视若无睹,反正黑暗里他也看不见,“活该!谁让你要动手打我姐姐!” 晚饭吃得太多,虽然已经是下半夜胃也半空,但被青川狠狠一脚踢得他肚子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心里更是憋屈,不禁为自己辩解道:“就我这胆子,哪敢打你姐姐!我要动手,她还不分分钟灭了我。”说完,又是一阵难受,蜷缩着身子打滚。 “骗人!你刚才都准备起身,动手打人了!”青川离花折梅很近,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花折梅刚才的动静,他才不会被书生的花言巧语给骗了,要不然姐姐就危险了。 “唉!!”花折梅顿时一阵懊悔,恨不得跳进黄河里洗清,“我那是翻身子,躺着不舒服换个姿势也不行吗?我真是遭了大罪了!”然后便嗯嗯哼哼地叫唤起来。 “你刚才不还说要跟我拼了吗?说下,你准备怎么拼?”叶寒也加入进来,今晚不好好治下花折梅的性子,恐怕他以后还得闹腾不断,最后收拾残局的还不是自己。 读书人的倔脾气一下就上来了,花折梅沉默着什么也没说,直到叶寒威胁让青川再踢他一脚才肯开口,别别扭扭,“我是读书人,君子动口不动手。我我就是想在心底里骂死你。” 轻哼一声,叶寒不加掩饰地讽刺一笑,“您老随便骂,千万别客气!我别的优点没有,但就是心胸大。” 经过这么一闹,除了鼾声不止的吴伯,谁也没了睡意。毕竟周围船只紧密,怕吵醒周围的人,叶寒威胁着花折梅收起难听的哼哼唧唧声,否则真让他变成江里的鱼的早餐。 扭头睡下,可还没多久就听见花折梅“哎哟”一声,着急忙火地大步跑出船舱外如厕,弄得乌船东摇西晃,无法让人入睡。 “花折梅,你动静小点,头都被你弄晕了!” “我动都没动,船自己就晃起来,估计是浪打的。” 浪? 叶寒暗想着奇怪,这片水域是天然的避风港,哪来的什么浪,还这么大。刚想到这儿,一波骇浪又紧接而来,停泊的船只重重撞在了一起,这一次连雷打不动的吴伯也被惊醒了。 叶寒连忙将蜡烛重新点燃,昏黄的光线在有限的船舱里足够看清一切,只见原本酣睡中的吴伯不知何时醒来,正扯过衣裳麻利穿上,然后就往船头急速走去。 “吴伯,是出什么事了吗?” 吴伯站在船头迟迟不肯离去,双眼警惕地打望着四周,可黑夜掩盖住了一切,看不清。叶寒瞧着稳重的吴伯现在如临大敌的样儿,心里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待会儿肯定有大事发生,再回忆起方才疾风吹过的诡异,叶寒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叶丫头,你们三人等会儿待在船舱里,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出来!” 吴伯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跳上其它船只去叫醒其他人,而这时周围的船只里的人也纷纷醒来,漆黑夜下船舱一个个亮起,刚才才万籁俱寂的夜一下子就成了灯火辉煌的江上连舟,如大浪般席卷走黑暗,然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嘈闹和喧嚣。 “砰!” 果然没过多久,随着一声巨响,外面立即杀声四起阵阵冲天,刀枪剑鸣声渗着血腥的寒意从外传来,顿时,船成了一座孤岛,坐在船中的人人心惶惶。 船头猛地一下沉,是有人跳上来船,然后隔绝外界的船帘从外被一把掀起,看清来人,叶寒紧握着烧火棍的手瞬间一松,跳在嗓子眼的心也落回了肚子。 “吴伯,外面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水匪来了?”听见外面的厮杀声,叶寒不难猜出是水匪趁夜偷袭。 在外面跑了一圈,吴伯倒是十分沉得住气,面色憨厚如常,“没事,就是一些水匪来抢东西,江水帮很快就会收拾完这群宵小之徒的。你们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没什么可怕的,习惯就好了。” “姐姐,不怕,我保护你!”青川挺直小身板,神色认真,如同许下誓言甚是郑重。 叶寒摸了摸青川的头,欣慰笑道:“好!!” 吴伯也是有孩子的,见着青川如此护着叶寒,不由感叹,“虽然你们父母双亡,但有青川这么一个好弟弟,你肯定是有后福的。” 叶寒浅笑回礼,然后看了眼挨坐在身旁的青川,惊讶发现他一直看着自己,目不转睛,好像生怕一眨眼自己就凭空消失一般。 “青川,你怕吗?” “不怕!” “放心,姐姐也会保护好你的!” 叶寒也郑重承诺道。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从清远寺逃亡到现在,她已经把青川渐渐当成了自己的责任,好像只要保护好他自己才会对得起方丈的嘱托,好像只有他平安了自己这心才安定得下。 “真肉麻!”某人不合时宜的讽刺声响起,船舱里其他三双眼睛不由自主全落在他身上。花折梅受不了这种扫射般的目光,脸随便一转朝着船外,直接转移注意力。 吴伯顿时略显尴尬,只能一个劲地抽着旱烟,不便插手叶寒“一家子”的家事。 船舱就这么大,叶寒何尝看不懂吴伯的心思,只是不便说出实情,毕竟她从一开始就编了个谎言欺瞒他。当时在南关为了方便出逃,叶寒就给三人编造了一个符合常理的关系——三人是亲兄妹:花折梅是大哥,由于从小过继给殷实人家,所以不同姓,后来由于过继的那一家人中年得子,不愿意再抚养他,然后才回了叶家,所以与叶寒青川不亲近;叶寒是二女,可自小体弱多病,父母舍不得她,便把幼弟青川送去当了和尚。后来父母先后去世,叶寒这才让青川还了俗,带着兄弟一起去云州投奔亲戚。 正是因为这个合理又可怜的谎言,吴伯才会少收他们一半的船钱,也不会因为他们和花折梅常常拌嘴而奇怪,更也不会因为看见青川光秃秃的头顶而吃惊怀疑。 其实,叶寒心里也不好受,骗谁都好,唯独骗老实人负罪感太重了,所以她才会一路上尽可能帮吴伯多做点事,即使能帮上一点儿小忙心里也能舒坦几分。 你一言我一句中,不知不觉船外的刀枪剑鸣声渐渐消失,渔船万家灯火中,风平浪静恢复如常,谁能看出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吴伯,你说的真准!水匪真的被打跑了!”叶寒一阵欢喜,本想出船舱看一下,却被吴伯抢先一步,挡住了去路。 岿然不动,吴伯仿佛成了一尊雕像,双手后背,站在船外沉默不语,只是口中嘟囔不断,听不清在说什么,烟杆上悬挂着的烟袋随着手一来一回,晃动不停。 “吴伯,外面危险,你还是先进来吧!” 虽说外面平静下来,可毕竟一场恶战刚止,谁知道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水匪,安全起见,叶寒还是让吴伯先进船舱再说。 “真是奇怪!” “吴伯,有什么不对吗?”吴伯稳重,能让他感到怀疑的事情一定假不了,叶寒因此更加关心,预感告诉她这还是与水匪有关。 在外认真打量了四周一圈,凭借多年跑船经验吴伯心里十分疑惑,“水匪可不是善茬。即使打不赢也要拼尽全力抢点东西回去,这是他们的习惯,可我刚才大致看了一下,水匪在几艘大船处就被消灭殆尽,最边缘的船只一丁点儿损伤都没有,这还真是头回见。” “会不会是这群水匪战斗力比较弱的缘故?”一直沉默的花折梅突然提出了一种可能性。 吴伯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眼看就要到年关了,水匪也要过年,怎么会如此轻易放弃?这其中一定有鬼。” 毕竟是多年活跃在江上的□□湖,把事情一言一句说得有鼻子有眼,条条是道,让叶寒不敢全信,但也不能不信。但小心为上,叶寒还是把吴伯往船舱里拉。 果然不出吴伯所料,吴伯头刚钻进船舱,半个身子还在船外,就听见“嗖嗖”几声,几支利箭“哐铛”射到船舱顶上。还好吴伯反应迅速,身子一转就进了船舱,紧接着刚才站的地就是几支利箭落地,深深嵌在了船板上,看得叶寒一阵心惊胆战,吴伯本人也是心有余悸。 还好青川反应快,连忙抬起木板挡住了船舱口,利箭在船外“嗖嗖”乱飞,船舱内暂时成了一安全舱,但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铛!” 又是一支利箭射中木板,即使飞了这么远的路程,叶寒也能通过手腕震动感知到利箭射出的强大力度。若不是有花折梅一起抵挡住木板,自己还不一定能拿稳。另一头是吴伯和青川抵挡着,看他们的样子情况也不乐观,也不知道江水帮在外面打得怎么样了,这样危险的处境还要持续多久。 “吴伯,这些水匪到底是什么来路?这箭都快射了半刻钟了,怎么还不见停?”叶寒双臂发麻,却丝毫不敢懈怠,生怕手一松就又是一阵利箭来袭。 “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今夜偷袭之人应该不是水匪。如果是水匪,哪有这么多精良的武器,而且还知道排兵布阵,分拨袭击。”其实吴伯也纳着闷,按理说水匪讲究快打快撤,能打就打能拿就拿,绝不恋战,今天这是怎么了,迟迟不肯离去,“遭了,估计是遇上暗扣了!” 暗扣,江上暗语,指官府与水匪勾结抢掠商人钱财之行为。 吴伯与三人简单解释了一下,叶寒听后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群“水匪”战斗力这么强,原来是有官方背景做靠山,但这一行船队不过是普通船家,运的也是普通的船客,又有什么值得官府和水匪齐齐来犯? 不知何时,外面密密麻麻如暴雨倾盆而下的箭停了,世界安静如初,紧接着周围船上便响起此起彼伏的悲凉哭喊声,再接着又是一阵刀枪剑鸣雷鼓起,冲叫喊杀声不绝于耳。 借着木板边细微的缝隙,叶寒屏气凝神小心看着外面,只见正对面那艘大船上已经有蒙面水匪攻了上去,正举着大刀左劈右砍与船上守兵打了起来,不时有人从船檐滚落入水,激起几尺水花飞溅。而船后方的情况更是不容乐观。听往另一侧观望的吴伯说,水匪已经攻占了江水帮驻扎的浅滩,已经有不少水匪已经跳上船只大肆杀戮,然后逐渐向中心——也就是他们所处附近慢慢逼近。 吴伯以前也是江水帮的,不愿坐以待毙,嘱咐叶寒三人往船队最中间的安全地方跑,然后就拿着柴刀冲出了船舱帮江水帮的弟兄共抗水匪。 叶寒不敢耽搁半刻,吴伯一走她也连忙拉着青川往船尾走去,本打算往船队最中心的安全地带跑去,可刚出船舱就见对面商船外燃起一片火光,蒙面水匪纷纷从水面处杀来,与浅滩方向来的水匪形成合围之势,让叶寒一行根本无路可逃。 朔风卷江风波起,一夜腥风血雨(下) 吴伯说的是对的! 这群水匪不是一般水匪,做事心狠手辣,每跳上一船必将人全部杀之,不留活口,周围一声又一声凄厉的惨叫不绝于耳,听到叶寒耳中无异于一道道催命符,听得心惊,落得心凉。早知道她中午就不做什么醉虾了,弄得现在一点酒也没有,如果花折梅现在再发酒疯,说不定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叶寒盯着四周燃起的火光,如血残阳,抓着青川的手不敢放开,手劲用力过大在青川手臂捏出一道道手指印来。虽被叶寒紧抓着的手生疼,骨头都透着疼意,但青川没有吭声,相反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安,从彼此肌肤下传来的微微脉搏跳动,一沉一稳,一缓一急,相互依存,相互陪伴。 许是被逼到绝境,叶寒心中此刻反倒被激起一股不屈来,心里却是——她不甘心!从元州一路出逃,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好不容易平安逃出元州,现在居然又碰上一群穷凶极恶的水匪,性命难保。看着四周逐渐逼近的滔天杀声,叶寒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如此一番幸苦周折换来的竟然还是一葬身水底的死路。 看着船下水波起伏的江面,叶寒一把把青川塞到花折梅手中,当机立断说道:“快跳江里去,花折梅你水性好,你开头领路。” 事出紧急,花折梅也来不及多想,“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水里,然后冒出头来伸手接着青川下水,然后是叶寒。 正当叶寒也正准备下去,突然,一支箭镝“噌”的一声钉落至船面上,就离叶寒双脚不过几寸,吓得叶寒本能一退跌坐在船舱旁,浑身冷汗心有余悸。 “姐姐,快下来!” 周围杀声叫喊声越来越近,青川着急得不行,连忙靠近船沿伸手去拉叶寒,可还未靠近就见几支箭矢又“噌噌“落在叶寒前门,将她的生路彻底封死。叶寒回头看了看已只有几船之隔的水匪,又看了看水中的青川花折梅,犹豫又着急得不行,最后索性一咬牙,大喊道:“快走!” “姐姐,你快下来,我们一起走!”青川在水中紧紧抓着船沿,不肯离去。 箭矢不停接二连三船板上,只要自己向前一步就会被射成刺猬立即身亡,叶寒知道自己彻底前无生路,于是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方白色小帕,里面包裹的正是方丈给她的福袋,然后一把扔到青川身上,“青川,东西交给你了,记住放好,这是你去京城的凭证,知道吗?”心下一酸,叶寒眼眶微红,然后看向花折梅,拜托道,“花折梅,我把青川托付给你,你只需要把他平安护送到京城,你我就算两清了。” “走!” 水匪越逼越近,时间紧迫来不及劝说,船上,叶寒冲着青川大喊一声,黑白分明的清眸中却早已是泪;水中,青川如夜深邃的墨眼中也是水色一片,不知是从发间滴落下的江水还是泪,就这样安静看着叶寒,不说话也不离去,最后还是花折梅见水匪杀近,直接大力一沉拉着青川没入了水中,遁跑而去。 见青川与花折梅逃了,叶寒的心也安了一半,看着仅隔两船马上就要杀过来的水匪,叶寒扯袖一把抹去眼中的泪和软弱害怕,然后双眸重现坚强,立即转身向后逃生而去。 两边夹击水匪越来越近,供叶寒逃生的范围也越来越小,可她还是如跳梁小丑般从一船逃至另一船一刻也不敢停,虽然明知这只是延迟了死亡的来临,垂死挣扎罢了,但也总比坐以待毙好。可再怎么挣扎也有路尽的时候,水面和陆地上的水匪已彻底合体,共同向船队最后的中心处杀去。 四面都已被堵死了,无路可逃的叶寒情急之下只好随便钻进了一艘船内暂时躲避一下,可不进还好,一进顿时大吃一惊,身子不敢动弹分毫。 “别,别别杀我!”满舱络腮大汉,都长剑在手全指向她,叶寒本能地举起双手在头,惊恐万分,“我不是水匪我只是逃难的水匪杀过来了我我没有别的” 还未等叶寒说完求饶之言,就听见外面突然响起一粗旷雄厚男声大喊声,“杀!” 心下“咯噔”一声,叶寒暗道完了,不由身体一软立即瘫软在地,然而奇怪的是等了许久,那属于刀剑的冰凉和疼痛也未落下,叶寒大着胆子颤颤巍巍一点点睁开眼,却发现满船人已人去船空,只剩下自己一人,而外面杀声阵阵雷鼓震天,厮杀叫喊声甚是激昂。 叶寒慢慢撑起发软的身子,靠在船舱里偷掀起船帘一角,借着细微的缝隙悄悄偷窥着外面的一切。 依旧是杀声不绝雷鼓起,刀枪剑鸣江水寒,只不过江上的形势却全然一倒——不知何时,如天兵从天而降一般,一群群壮士大汉从无数船舱纷纷跳出,杀得水匪一措手不及,而且水匪身后也备受攻击,被人团团围住。只见原先蒙面水匪气势滔滔,已定乾坤之势,如今却成了瓮中之鳖,不到一会儿便被宰杀殆尽,好不快哉! 谁能料到事态竟会是这样:刚才原本是败局已定的江水帮突然就反败为胜,一举全歼水匪。结合之前种种,叶寒不难猜出个大概:江水帮假意诈降,引水匪深入,前后左右形成夹击之势,直接一窝端,简单省事,只可惜了一艘艘乌船内的无辜船客,稀里糊涂就丢了性命。 叶寒穿梭在艘艘乌船上,船只轻摇慢晃,渔火映水灯影粼粼,若不是江水帮在打理着战场,没准她还以为这是江南温柔水乡。回到原来的船只,舱内空无一人,吴伯也不知去向,更别提消失在水色漫漫不知处的青川和花折梅。 江风骤起,天边张开了一抹鱼肚白,隐隐积蓄力量,誓要驱走无尽的黑暗,热闹了一晚的夜终于也快走到了尽头。 “青川!花折梅!” 叶寒一条船一条船喊着,可惜黎明之前的夜最是黑暗,叶寒手中的油灯根本无济于事,密密麻麻的船只,黑至若无的江水,根本看不清一船一物,更不用说找两个在江水中的人。 “青川,你在哪儿?” 太黑了,叶寒根本找不着两人,喊了这么久也没有回应,可能他们早已经逃了出去,也可能沉入水底葬身鱼腹。想到这儿,叶寒心下不由懊悔不已,她怎能让青川跟着花折梅走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自己都自身难保,他又怎能保护好青川?就算这两人逃出去活了下来,谁知道花折梅会不会中途就把青川丢下,一个人跑了,那青川一个人可怎么办? 越想越担心,越想越自责,叶寒不由嘤嘤哭了起来,头埋在双膝上,任泪水肆意流淌打湿衣裳,好不后悔。 “叶丫头,你怎么一人在这儿?” 听着有人唤着自己的名字,叶寒缓缓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吴伯,想着几个小时前还是四人同宿一船舱,而现在却生死别离天各一方。想到这儿,叶寒不由得双眼一热,还未干透的眼眶又滚出豆大的泪珠,落在船板上啪啪作响。 瞧着叶寒满脸泪花,一人独坐在船板上哭得好不凄凉,吴伯也能猜出个大概,宽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就当他们太想爹娘了,去那边找他们去了!” “”,叶寒泪珠子就没断过,听着吴伯这一劝慰之词,更是连连摇着头否认着,本想开口解释道出实情却被气语凝住了喉咙,根本说不出半个字来,反倒激得热泪滚烫而出,打湿了满脸。 一波大浪打来,船身一阵摇晃,叶寒本就坐在船上没什么影响,倒是站在船上的吴伯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摔倒在船,嘴里念叨“一句怪浪”便伸着头打量着船下江水,想看个究竟,生怕又是一股水匪来犯,那就糟了。 江水打得船身“哗哗”作响,可以想象这浪有多大,这可是船家最怕的事,不过叶寒却无心关心这一切,她把青川丢了,她把自己的弟弟丢了,你让她如何对得起玄悔方丈的托付和她自己心里这道坎。想到这儿,叶寒又是一阵热泪盈眶,说不出的凄凉。 “叶丫头,叶丫头!” 一旁吴伯突然大声叫喊着,声音完全没有受方才那阵怪浪影响,相反是难以掩藏溢于言表的喜悦。见叶寒抱头痛哭久久没有回话,吴伯不由加大嗓门又大喊一声,“叶丫头,你快来看是谁回来了!” 叶寒心里难受本无心理会,但经不住吴伯的一再叫喊,勉强抬起头来回头一望,然后瞬间瞠目结舌,难以置信——船尾上,一高一矮,一大一小,衣衫尽湿,衣尾滴着水珠,脚底早已是一大滩水渍,站在微青色的黎明下瑟瑟发抖。 “青川!” “姐姐!!”青川不顾一切,径直扑到了叶寒怀中,冰凉的江水拖了一地,也将叶寒的身上打湿了大半。 当手抚摸着开始长着刺头的头顶时,即使入手便是满手水润,沾着冬水寒冷,叶寒心里却似有团火复燃般暖得不行,即便被江上晨风吹得手脚僵冷也毫不介意。 不敢相信此时的失而复得,叶寒看着青川那张锅灰被江水弄湿后变得脏兮兮的小脸,认真看了半刻才敢相信这是真的。 “阿嚏!” 青川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叶寒这才回过神来注意到青川满身是水,小脸更是被冻得通红,连忙牵着他进了船舱给他找了件干爽的衣物换上,而自己刚在被青川这么一抱,身上衣裳水浸湿冷,也不得不重新换了一套衣裳。 天终究还是亮了,昨夜的血雨腥风恍若隔世,船上的尸体全都被处理干净不见,就连浅滩上的血迹都被江水涨潮冲洗了个干净,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虽然其它船舱内的哀怨哭声不断,叶寒也为死去的无辜船客抱不平,但人终究是自私的,见青川和花折梅都平安回来了,她对江水帮的怨恨也去了一大半。 可能经过昨夜对水匪一战,江水帮也需要休整,所以今天停船一天,明日再走。早一天晚一天走对叶寒来说都没什么影响,现在她最重要的是就是让青川养好身体。不知道是不是在江水里泡久了,再加上吹了江风,青川整个人就开始发烫,直到喝了碗热乎乎的姜汤发了点汗出来,体温才降下来一些。 叶寒把手贴在青川额头,另一只手也探着自己的额头,半会儿才放下,脸色一松,“还好!没有上午这么烫了,等会儿儿我再去给你熬碗姜汤,应该明天你就好了。” 听着叶寒这么说,青川也觉得身体没什么大碍,正准备掀被起身却被叶寒一下按回了床上。 “姐姐,我都已经躺了一上午了,骨头都躺散了,你就让我出船舱看看吧!你看花折梅不也是好好的吗?”青川皱着小脸,睁大眼睛可怜巴巴撒着娇。 叶寒自是不应,“他是他,你是你,你这小身体板能跟他一大人比吗?”不提还好,一提起花折梅叶寒心里的气一下就窜了上来,“我让他带你逃出去,他倒好游到一半被落水的水匪吓得半死,又游了回来,躲在船底下不敢出来,让我在上面喊了大半天,真是气死我了!” 船舱不大,叶寒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青川就半眯着眼睛窝在暖和的被窝里安静地听着,不时也会说着花折梅在水中的糗事,逗着叶寒开怀大笑,也不管船舱外闲坐的花折梅是否会听到。 倒是吴伯先插了句话进来,吴伯在船外检修着船身,见坐在船头上的花折梅被叶寒和青川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于是开口冲船舱内喊了句,转移着船舱内两人的话题,“叶丫头,炉子上的姜汤熬好了,再给青川喝一碗,固下本。” “好呐!”叶寒敞亮一声回道然后出了船舱,手脚麻利倒了两碗,然后向一旁吴伯使了个帮忙的眼色,瞅了瞅呆坐在船头上的某人,然后就转身回了船舱。 吴伯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宽脸无奈一笑,心叹着叶寒刀子嘴豆腐心,于是将手中端着的姜汤递给了花折梅,当然也同样不忘使了使眼色,眼睛瞅了瞅正在细心喂青川姜汤的叶寒。 花折梅顺着吴伯的视线看了看,然后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姜汤,最后还是双手接了过去,趁着正热将姜汤一饮而尽,然后还是继续呆坐在船头处,吹着江风微微,浑身暖得不行。 喝完姜汤,青川整个身子都热得冒汗,一时间根本睡不着,忽想起昨夜之事,于是伸着手将一旁晾干的福袋拿过来交与叶寒手中,“姐姐,我既然回来了,这福袋还是交由你来保管吧!” 叶寒没有拒绝,伸手接过翻转福袋内部仔细检查了一下,见福袋上那五个字依旧清晰如初,即便在江水中浸泡了这么久也没受丝毫影响,这才放下心来将福袋小心收好放在袖中。 时间就如同船下缓缓而过的江水,走得悄无声息,下午过了大半,阳光正好,斜着照进船舱带来一室明媚。吴伯修完船身受损处,正坐在船沿吸着一卷旱烟,偷得浮生半日闲,花折梅呆坐在船头不变,玩着忧郁,青川被叶寒一直要求躺着更是无聊,见状,叶寒拿出出发之前买的绿豆糕,招来吴伯和花折梅进来坐下,“吴伯,你天天在江上跑,吃点绿豆糕换下口味吧!” 吴伯为人太过老实不敢随意吃他人的东西,更没碰见过像叶寒这样大方的船客,平日跑船只要不被轻贱就算不错了,于是连忙推拒道:“叶丫头,真的不用,你们吃,我看” 话还未说完,口中就被青川强塞进一块绿豆糕,弄得吴伯吐也不是吃也不是,进退两难,还是叶寒浅笑一语轻松化解道:“吴伯,好吃吗?” 被三人目不转睛地围观着,吴伯勉强咽下一半,嘴巴才有空余地方可以说话,“好吃!”不敢浪费,连衣襟上沾落的残渣也小心翼翼倒在手掌中,一口吃掉。 为了怕吴伯拘谨,叶寒直接把油纸包拉近吴伯身边,不许他推辞。青川也坐起身子,拿着绿豆糕一口一口吃起来,倒是坐在对面的花折梅不见动手,轻摇折扇闭目养神,也不知又在装着什么。 昨夜之事,花折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叶寒想想自己方才对他确实有些过了,于是主动示好道:“花折梅,你怎么不吃?” 叶寒不理还好,一理,花折梅如同赢了一般,仰头轻哼一声,“无功不受禄!在下没做任何事情,怎敢受叶姑娘的嗟来之食?” “你” 叶寒被花折梅不阴不阳的话给气到,手中正准备递给他的茶水“咚”的一声重重落地,吓得花折梅以为叶寒是想拿水泼他,连忙展开折扇遮住脸来。 这之中吴伯最大,于是赶忙劝解道:“你们兄妹关系再不好,也别动手,这样伤感情。”然后又好言劝着花折梅,“花公子,叶丫头也是一片好心,她既然先退一步,你顺着台阶就下来吧,别再端着了。” 见叶寒没再拿着茶杯,花折梅这才把扇子从脸上慢慢移开,心有余悸,但仍死鸭子嘴硬,“又没结梁子,何来谁先退一步。不用,谢了!” “那全当我感谢你昨晚护了青川平安,行吗?”念及他昨夜好歹“救”了青川一命,叶寒忍下心火不与他计较。 被叶寒这么一句“服软’的托词一说,花折梅舒服了很多,这才终于肯顺坡下驴回道:“你一路供我吃住,昨晚之事就当我回报你了。” 相处一路下来,叶寒彻底摸清了花折梅的性子,这大少爷不仅好吃懒做而且又酸又作,还极好面子,明明眼珠子都快黏在绿豆糕上了,却假意满不在乎,非等自己去请他他才肯下来。很多时候花折梅就像是一没长大的大孩子,心思简单却执拗,也不如青川乖巧懂事,但他也不是没优点,至少好哄,只要顺着这大少爷的毛捋,没有哄不好的。 “你见多识广,不如给我们当回说书先生,讲讲云州的风土人情,这绿豆糕就当是你的茶钱。” 果不其然,听叶寒这么一说,花折梅立刻折扇一收,惹人的桃花眼轻挑一扬,傲娇回道:“你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本少爷就勉为其难应下吧!” 说完,花折梅飞快拿起一块绿豆糕塞入口中,然后边吃边说起云州的临河春晓烟柳画桥,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更有夜市千灯高楼红袖,朱轮钿车纷纷客,满目尽落繁华。 云色千转北风烈,万木别绿难见春 江水深深,寒意凌凌,远处江面上都结了一层细薄的霜花冰层,小舟翩然一过,薄冰尽碎成块,被滔滔江水吞噬不见,但不过一会儿平静的江面又会重新长出一层新冰,破碎中凝结,凝结中破碎,周而复始,生死不休。 船行而过,江岸边的芦苇稀稀疏疏,垂枝低头,就算还有几簇纤腰直挺的小丛芦苇,也被悉悉簌簌落个不停的雨雪一点点压弯了腰,互相耷拉着脑袋依靠,好不萧条苍凉,然而苍天不见怜,一波大浪突然扑天落下,打得垂死挣扎的芦苇丛彻底没了命,随着东流水没了踪影。 在江上飘荡近十天,听着前方不远处岸边传来的阵阵鼎沸人声,叶寒一行终于在一雨雪交加的阴天里达到了目的地——云州。 云州位于澜江以北,地势平坦,鱼米之乡,自古繁华,云州城本就建在江边,凭借码头发达的水运兴盛起来,商贾云集,人口众多,其繁华程度可与京城长安媲美。 不同于刚才沿江所见的萧瑟孤凉,云州城码头上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从各地而来的高大宝船将宽广数百丈的码头挤得密密麻麻,周围搬运工人装货卸货不见停歇,就算雨雪天冷上下船客也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此次亲眼所见,叶寒这才相信花折梅所言非假,与云州城码头相比,南关真是不值一提。一路浩浩荡荡连绵数十里的乌船队一入云州码头顿时变得渺小不堪,码头上像江水帮这样的商船比比皆是,在码头上来往穿梭不停,一数十只商船出港从旁经过,卷起的浪打得矮小的乌船东摇西晃,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乌船队在码头一偏远角落停了岸,叶寒结了船费,再给青川添了件厚实的衣服,然后扶着他上岸。自从那晚水匪来袭在江中泡了一夜,青川的身子受了寒,再加上江上水气湿冷,病情反反复复,吃了多少服药也不见好,除了头顶长出的几寸新发,整个人消瘦了不少,眼窝子都凹进去了,没个人形。 吴伯本就是云州人,见叶寒一行三人也是初到云州,人生地不熟,而自己一路上也承了叶寒不少人情,便主动充当临时向导,领着他们到一熟识客栈落脚,还给青川请了大夫瞧病。 大夫是一鹤发老人,据说是云州城内小有名气的大夫,医术甚好,只是他一直捻须搭脉,不出一言,叶寒等着焦急,不禁开口问道:“大夫,我弟弟的病严重吗?” 长袖一卷,大夫气定神闲收回了手,但眉宇成霜透着不解,“令弟正值少年,虽然受风寒侵体,但其身体本应如旭日朝阳,本无大碍,可怎会病得如此厉害?令弟之前是否吃过什么大阴大寒之物,才使身体亏损得如此之大?” 大阴大寒之物? 叶寒回想过往,江上,南关,元州,清远寺脑光一闪,不禁大胆猜测一番,难道是被元州太守喂的那颗红丹□□的缘故,所以才伤了身子?应该就是那颗□□,她现在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了。 这种事叶寒不好说出口,只能模棱两可拐弯承认了,见床上青川昏迷不醒,于是担忧问道:“大夫,那我弟弟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他人年轻,多花点时间调养,身体自会见好,你不必太过担心。”大夫起身写了一副方子交给叶寒,千叮万嘱要叶寒注意青川的变化,切不可掉以轻心。 雨雪天冷,老大夫这么大年纪还出来就诊,叶寒多加了诊金谢过。送走了大夫,叶寒不敢走开,青川需要有人照顾,吴伯家里有事也提前走了,只能让花折梅拿着方子去抓药。 刚才还有一丝云白色的天彻底阴了下来,层层黑云积压在云州城上空,压得人胸口莫名发闷发慌。不过一会儿,北风骤紧雨雪来,打得房檐窗户哗哗作响,一不小心,未被关紧实的窗户被吹开,呼啸的寒风就如同找到一突破口,一个劲儿地往屋里灌着雨雪和寒意,屋内刚聚拢的暖意一下就被吹得无影无踪。 叶寒连忙跑去重新关好窗户,用栓子固定再三检查后这才放下心来,然后又在屋中仔细检查了一圈是否有漏风处,检查着屋内其它是否有漏风处。青川现在还病着,受不得丁点儿寒,她不敢有一丝的疏忽大意。 青川醒了,可脑子一片混沌,全身软绵无力,只能勉强睁开眼皮望着叶寒,声音嘶哑成沙,一字一句都透着费劲,“姐姐” 叶寒赶忙放下手中之事,在床边坐下,黑白分明的双眼里满是担忧不下,却扯着假笑佯装无事安慰着青川,“等会儿儿花折梅就回来了,等你喝了药身子就会没这么难受了。” “姐姐是那颗□□对不对?” 刚才大夫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他逃过了来自京城的追杀,却没曾想竟栽到了元州太守的那颗□□上。即便当时及时吐了出来,可□□霸道,还是有一部分被身体吸收了,若非如此,小小一场风寒又怎会让自己身体溃不成军,身沉如铁,仿若半截身子陷入泥泞沼泽中,怎么爬也爬不出来。 才说了几个字,青川额头上就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新汗。叶寒怕他着凉,连忙绞干了帕子,边擦边说着,“没事,都已经过去了!大夫说了,你吃了药好好养几天身体就会好的。” 病疴费人体力,不一会儿青川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看着床上满脸病容的青川,叶寒从未像现在这样束手无策过,除了耐着性子坐在床边,别无他法。 “呼” 紧闭着的木门从外被一下推开,裹着漫天风雪和寒意花折梅跑了进来,来不及先掸去身上的风雪,先把怀中的几包药递给了叶寒,“这是三天的药,给你。” 青川病重不起,叶寒焦心忧虑,忽然间花折梅也不再吊儿郎当,整个人多了几分沉稳,不再与叶寒争嘴斗趣,尽可能地帮着叶寒。 向客栈借来药罐和炉子,叶寒就在外间熬起药来。轻摇蒲扇往炉子里送着风,木炭燃烧散发着果木的清香,映染着炉壁通红,不时爆出一团火星往上窜,冒气来的幽蓝火苗“哧哧”地舔舐着黑黢黢的凹圆形药罐底子,然后便听见药罐里“咕噜咕噜”一阵阵声响。 熬了两个时辰的药,终于浓缩成一碗褐黑色的药汤,趁着热气腾腾,叶寒让花折梅扶着青川,自己一勺一勺喂着,直到药碗见底。 还好青川不折腾人,喂药时一口一口细咽着苦涩药汤汁,虽喝得慢,但好再都喝了下去,一滴都没有浪费。喂完药后,叶寒不放心离开,仍坐在床边陪着青川。 不知何时,外面的天彻底黑了下来,纸糊的窗上见不到白日阴天的半点晦明,只是风声依旧紧,拍打着窗户呼呼作响,一刻不停,好似要把窗户撞开了才肯罢休一般。叶寒望了眼窗闩紧挡着的窗户,心里松下了口气,想着今夜风雪再大也应不会被撞开,不会冷到青川,只是青川的病一想到这儿,叶寒就一阵揪心,难受得不行。 房间很静,有人似若无人,忽然“咕噜”一声轻响响起甚是醒耳,叶寒忍不住顺声望去,只见花折梅十分尴尬转过脸去,手使劲按压着肚子,好像这样就能制止住肚子的饥饿叫喊一样,但事与愿违,肚子又是“咕噜”一叫,叫得比刚才更响,好似大声地宣誓着自己的存在一般。 本来因为青川的病,叶寒精神一直紧绷着,但突然被花折梅这么“一叫”,心情不由变轻了许多,脸上也难得生出一抹浅笑来,给青川捏好被角后便起身去叫了晚饭,然后便跟花折梅吃了起来。 叶寒胃口不大,简单扒拉几口就饱了,反观花折梅确实是饿着了,余下大半的菜和馒头都进了他的五脏庙。 “今天谢谢你!”回想起这一整天,若不是花折梅忙前忙后帮衬着她,她一个人还真忙不过来。 平日叶寒总是与他争锋相对咄咄逼人,突然听她好言道谢,花折梅还真有点不习惯,于是放下碗筷回道:“你一路上也帮了我不少,帮你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也是应该的。说起来青川生病也跟我多少有点关系,你就在客栈照顾青川,以后有什么跑腿的事都交给我做。” “第一次发现你其实也不是那么讨人厌。”没有了嬉皮笑脸,没有了酸作傲娇,说实在的,这样的花折梅看着顺眼了许多,连带着心里对他的讨厌也消了不少。 见叶寒如此说道,花折梅也开诚布公回道:“你其实你这个人也挺好的,对青川对我都没话说,就是有时候对我有点凶。” “你要是有青川一半懂事,我至于对你这么凶吗?”因为青川生病,平日水火不容的两人竟心平气和说起话来,彼此互相敞开心扉聊了起来,“对了,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会武功?你当时在江上露的那一手,可把周围的人都看呆了!” 花折梅那一双惹人的桃花眼蓦然一翘,蕴含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然后又缓缓低垂下来,话也低沉若水,“我母亲没嫁人之前曾是江湖上一侠客,我这身武功也是跟她学的,可总学不好,但只要我一沾酒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武功超群。有一次禁不住友人劝酒,酒劲一上头没管住自己,然后差点弄出人命。我父亲本就不准我习武,知道后更是恼怒,便禁止我喝酒用武,一直到我母亲去世。” 在现代时叶寒也见过类似的事情,据说是隐藏在身体里的第二性格通过某种媒介,如酒之类被激发出来,然后会做出与平常截然不同的事情,通俗点讲就是“耍酒疯”。 “怪不得你会被元州太守抓住,要是以你醉酒后的身手早杀得他们片甲不留了,哪至于会被捉住。” 叶寒心里更是后悔呀,她要是知道花折梅有如此高超的身手,她还跑个屁,直接灌花折梅几瓶酒,然后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出了元州城,哪至于一路提心吊胆逃跑,还差点被水匪要了性命。 花折梅轻哼一声,说着叶寒想得简单,“我不能沾酒这事,我爹早给太守说了,每次给我的饭食里连点酒沫子都没有。再说要不是这样,说不定我还遇不见你们!” 要不是你这货逃婚,我和青川说不定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元州城了,哪至于一路东躲西藏,叶寒低头暗暗想到。 从下船后就忙着照顾青川到现在,再加上一路长途幸苦,至夜深,困乏也渐渐袭来,花折梅睡在了外间,叶寒则在里间榻上凑合睡下,夜里好方便照顾青川。 青川无事一夜好眠,次日,叶寒推开窗扉,窗外是难得的大晴天,碧空如洗一如四月的艳阳天。细数下日子,今天算起来是到云州城的第三天,置身于阳光明媚的暖阳里,当日刚到云州城时“乌云压顶城欲摧”的景象仿若一场梦。 天蓝如水,好似只要伸手轻轻一碰,就会荡漾开如彩虹般的梦来。几许薄云点缀着晴空,一瞬失神,白云就挪了位置,或觉得无聊在那片无尽的蓝里添上几笔奶白色,又或者觉得太多则悄悄抹掉几块,就像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随心所欲不受拘束。 有时天上的薄云汇聚挡住几方如春光般的明媚,然后云州城上便长出几块浅灰色的阴影斑驳来,巧的是有一处恰好落在客栈对面的一四方小院子里,叶寒好奇伸长脖子探出窗外一望,只见院中梅花正悄然绽放,白雪红梅娇艳,腊梅细蕊幽香,让人忍不住想折下一枝细品云城冬日沁香。 今日的云州城犹如一绝代女子终卸下了面纱,美得清冷恬静又惊心动魄十足,这才是云州,这才是云州城应有之景,这才配得上人间自古繁华之地。冬日景色便如此美不胜收,若是春来夏至秋到,这云州城又会是另一番怎样动人心魄的美景,只可惜他们不能久留,他们于云州城而言终究只是一匆匆过客而已。 “青川,你真应该看一下今天的云州,好美!” 叶寒冲着青川莞尔一笑,映衬着窗边和煦明媚的冬阳,整个人恬静柔美极了,青川想如果姐姐这笑有味道,那一定是甜的,要不然自己刚喝过药的嘴里怎么品出一丝丝悦人的甜味来。 可能站在窗边太久,叶寒身上沾了太多的寒意,连带着双手也带着些许冰凉。可青川不介意,姐姐散发着凉气的手探在自己微烫的额头上,一冷一热,相互融合,温度刚好,舒服得他都忍不住想睡了过去。 感觉到没有之前那么烫,叶寒放下了心,但还是有解担忧不下,“药都吃了几天了,怎么好得这么慢?看来等会儿还得请大夫再来瞧一瞧。” 比起刚下船时的身重头轻浑身难受,青川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好多了,至少他有力气能跟叶寒好好说话,“姐姐,我真的好多了。你看,我现在都能下床了。” 青川想证明自己没事让叶寒放心,所以还未说着就直接掀开被子下床,叶寒来不及阻止,只好连忙将他扶住,将厚实的冬衣给他披上,怕他着凉病情恶化。 想着青川在床上躺了这么久,下床走走锻炼锻炼下身体也没什么不好,便扶着青川在房间内溜达起来。等转了一圈,青川在方才叶寒刚才站立过的窗边停了下来,望着窗外云城碧空落云,吹着几许凉风,感觉甚是舒畅,连还有点混沌的脑袋也变得彻底清醒。 “姐姐,云城真美,美得让人不忍离开,真想一辈子都待在这儿。” 窗边风大,叶寒又拿了件衣裳给青川披上,然后也一同站在窗边望着不远处的白墙黛瓦青石小巷,目光流连忘返里,心里也说不出的喜欢,可她心里也清楚他们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云州。 “云州是美,可我们还得去京城,我得把你平安送到相国寺,完成你师父交给我的嘱托。不过等把这事完成里,我还真想回到云州城,买一处院落,种上几株白梨秋海棠,早起卖菜晚归数钱,等钱赚够了,我就寻一合心意的男子入赘,再生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最好是一儿一女,如果不是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他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行。等你以后来云州,喝着我春时酿下的梨花酒,聊着今天的往事,是不是别有一番风味?” 飞鸟掠过长空惊不起一丝涟漪,那一汪澄澈的蓝成了一种永恒的静。即使上方艳阳高照,灵动的阳光跳跃着轻快的脚步在人间行走,也抵挡不住那一穹永恒的静,任它如水从天落下,给人间也包裹住一层无形的静,明明楼下闹市喧嚣热闹非凡,可房间内却安静极了,除了一室明媚浅阳,再无其它。 听后,青川望着窗外那一穹无边的静色,许久没有说话,墨眼凝寒凝霜,又似生忧含伤。 “姐姐,我可以不去相国寺吗?” 终于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青川如释重负,自小青灯古佛为伴,深山幽林为友,以为世间皆是了了浮云,人世苦楚沧桑成海,可自从出现一个叫叶寒的人,一颦一笑诉说着人间烟火,潜移默化中带他领略到红尘人情,一路逃亡朝夕相处里他的凡心已动,他再也做不回清远死寺中那个无情无欲的小和尚,他留恋红尘情爱,他舍不得离她而去,他就想留在凡间做一普普通通的凡人,任它大好河山、锦绣山河轮转几何,皆与他无关,他只想守得她一人过完一辈子,就足矣。 青川转过头来一动不动盯着叶寒不放,急切想知道她的答案,因为她的回答就是对他留下的合理准许,同样,叶寒也正看着青川,看着他那张甚是好看却稚气未脱的脸,看着他那双如夜深邃墨眼中藏不住的强烈期盼,然后再看向他已有一抹浅黑色的头顶,手轻轻一抹,头发已没有刚长出头发的刺痒。 见着叶寒抚弄着自己已长出头发的头顶,青川顿时心中一悦,以为叶寒这是间接应下了自己的请求,可不等这份喜悦长过一瞬,叶寒的话接下来的话立即将他心中刚升起的喜悦打碎得四分五裂,“青川,你终究是佛门中人,你不可能跟着我一辈子。” “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就不能跟着你一辈子??青川被强烈的悲欢交加冲撞得理智全无,强忍着满眼悲愤不落,无声控诉着叶寒的“抛弃”、她的“无情”、她的“铁石心肠”。 叶寒低头轻叹一声,无奈回道:“青川,我受你师父所托将你送到相国寺,这是我的承诺,而且”,看着青川满头青丝衬托下越发惊艳的容颜,这才慢慢道出自己的难处,“我一弱女子,无权无势,护不了你一生。” 心里忽起一股悲怆,窜出肺腑直冲上喉,青川猝不及防立即咳嗽不止,咳得双眼发红,气息难平。见状,叶寒连忙扶着青川回床躺着,给他喂水顺喉。 “青川,还难受吗?喉咙还痒吗?”叶寒伸手顺抚着青川的胸膛想平复着他的气息,可隔着衣料触手的竟是满手的滚烫灼人,叶寒不由心下一慌,手连忙在他额头探了探也是同样惊人的烫意,“不是已经好很多了吗?怎么又突然变得这么烫?” 窗外又起了风,打得半开的窗扉啪啪作响,听得叶寒也心惊得不行,肯定是方才在窗边站久了,凉风侵体才会病情恶化。叶寒连忙叫了在楼下喝茶的花折梅去请大夫,然后看着青川难受得不行的样子,心中懊悔不已,早知道是这样,她怎么也不会让青川下床,也不会 几番折腾,青川一直高烧不退,迷迷糊糊说着梦呓,看着叶寒正万分着急,还好那一老大夫及时赶到,给青川施了几针,强行灌了几颗药,青川的病情这才慢慢稳定。 叶寒如同做错事的孩童一般,乖乖地站在一旁,耷拉着脑袋,被老大夫一阵训道:“都说了要小心照料,怎还如此粗心。常言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大病初愈的人最忌病情反复,况且他还未好痊愈,现在又被邪风入体,再加上气急攻心,病情怎能不反复恶化?” 老大夫悬壶济世,慈悲心肠,见不得病人如此,难免多发几句牢骚,气头一过,见叶寒也只不过是一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不忍再添“恶词”,便一边拂着花白长须一边重新写下一道新方子,千叮万嘱一番才交给叶寒。 老大夫有人接送,叶寒亲自送到大门前,万分感谢了一番。等老大夫走后,叶寒一刻不敢耽搁连忙把方子给了花折梅让他去药堂抓药,然后上楼回房。 只是花折梅有些不解,拿着方子后好奇追问了叶寒一句,“我下楼之前青川不是好好的吗?怎么才过一会儿就病情恶化了?” 叶寒本就自责,不愿说话,可扭不过花折梅孜孜不倦的追问,只好低着头敷衍道:“就刚才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吹了点风。” “不对吧!”花折梅立即否认道,紧追问不放,“我记得大夫不是说青川还是因为气火攻心才病情恶化的,你到底说了什么让青川气到病倒?” 花折梅话音一落,叶寒蓦然看向花折梅,紧抿着微颤的双唇不说话,也站着不动,就这样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清眸死死地看着他,看得花折梅心里一阵发毛,这才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又说错话,然后连忙拿着方子跑出了客栈,叶寒也慢慢垂下头来,然后一脚一步慢慢向房间走去,背脊说不出的凄凉。 青川病情反复,可能没有人能比她更伤心痛苦了,心好似被刀子一刀一刀剜着还要疼,突然间她想起了叶父——就是因为一时疏忽,一碗凉水丢掉了性命,母亲为此自责不已于是不到一年也跟着去了,而现在让她重新在经历一遍类似的事情,她真的有点坚持不住,尤其方才被花折梅紧追问着不放时,差点,就差那么一点她眼中的泪就涌了出来。 她想蜷缩在一无人的角落,能够放声哭泣,能够让眼泪在脸上肆意流淌,就简简单单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能这世间可能对她太过“宠爱”,不想看见她的眼泪、听见她的哭泣,所以根本不给她丁点儿机会寻到那么一个地方,无奈,她只能让发苦的泪水强咽下肚,自己独自品尝。 云州城再如何艳阳满天,明媚尤甚春光又如何,当云走天黑成墨,到头来也是满空冰凉如雪,城冷寂寞如灰,大街小巷游走的是赶也赶不走的孤凉,一如叶寒此时的心境。 东至穹顶已无路,只好偏头日转西 自那一日青川病情反复恶化之后,房间内就一直闭门锁窗,光线昏暗低沉,再加上长时间不通风,一走进房内,迎面而来的便是浓郁的苦涩药味,经久不散仿佛侵染着一桌一椅都吸饱了药汁,喉咙滚动一下就好似能尝到舌根处盘旋不下的苦涩药味。 一连几天,一天三次汤药不停,青川着实好了不少,精神头也渐渐回来,现在正坐在床上发呆无聊,见门“吱呀”一声叶寒走了进来,不禁瞬间喜上眉梢,可当看见她手中端着的汤药时,又立即眉头一皱扮着可怜,撒娇求着,“姐姐,我真的已经好了,你就别再让我喝药了,好苦!”这几天迫于叶寒的“威势”,灌进肚子的药汤足足有一大盆,一想到黑乎乎粘稠散发着阵阵苦味的药,青川就忍不住连连摇头,表示自己的抗议。 瞧着青川精神头十足,病容不再,叶寒安心了许多,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依旧把药递了过去,“乖!把药喝了,一滴都不准剩下。” 看着黑乎乎的汤药青川眉宇紧皱一脸苦大仇深,但又不敢不听叶寒的话,只好硬着头皮伸手接过,一脸悲壮似将士赴战场般,眼一闭嘴一张一口气喝下。 苦涩随着药汤从口滑落喉咙至肠胃,似疼痛般瞬间扩散全身,青川苦不堪言,小脸紧皱着像个小老头般,看得叶寒不禁失笑出声。 “唔!” 突然,口中被塞进一物,舌头本应下意识地推拒出去却快不过味蕾的速度,淡淡的酸甜味在舌苔上一点一点慢慢化开,然后逐渐取代中药的苦涩,萦绕在口腔,久久不愿离去。 青川立即睁开双眼,只见叶寒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包裹满白色糖霜的梅子蜜饯,散发着不同于满屋苦涩的淡淡清甜香气,瞬间就让他爱上心头。 “好吃吗?”叶寒笑着问道。 “好吃,酸酸甜甜的,比药好吃多了!” 叶寒听后,又塞了一颗梅子入了青川的嘴里,青川贪吃,随便嚼了几口就咽下,然后又立即缠着叶寒要。本来这包腌制梅子就是给青川去苦味的,叶寒瞧着青川这么喜欢吃便都给了他,让他吃个痛快。一不留神,叶寒口中也被塞了一颗梅子,瞬间沁人的甜意从舌根蔓延而开,心也顿时升起一股轻松的愉悦感来,让人不禁嘴角一扬生出笑来。 “在吃什么这么开心?”花折梅也从外间进来,本想看下青川喝药的可怜样幸灾乐祸一下,没曾想却看见他正拿着一包梅子蜜饯吃着甚是畅快,不禁嘴馋上来,连忙上前讨要道:“青川,也给我几颗尝尝。” 青川才不给,双手紧抱着蜜饯就偏过头去,理都不理花折梅,气得花折梅连连摆手,摇着折扇笑着轻骂道:“你这小白眼狼!几颗蜜饯果子都舍不得给,亏我这几天跑来跑去替你抓药。” 知花折梅是在逗着青川玩,叶寒也没怎么介入两人的唇枪舌剑,于是给花折梅倒了被茶递给他问道:“你不是在楼下喝茶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花折梅嫌屋内药味重发闷,所以没事时便在楼下喝茶,除了自己有事唤他,他一般是不到饭点不会回来的。 被叶寒这么一提醒,花折梅这才想起自己上来的正事,“客栈掌柜要我提醒你一下,明天该交房钱了,顺便再叫你把之前的饭钱也结了。” “不是才交过吗?” “你是才交过,可那已经是两天之前的事了。” 这几日一心扑在青川病上,哪还记得外面是今夕何夕,可外面的一切却是一直记着她,叶寒摸了摸自己快干瘪的钱袋,心里细算着最近的各种开销,立即眉色轻蹙愁上心来。 见花折梅说完话后叶寒一直没说话,脸上泛着淡淡幽幽的愁绪,青川立即明白她所愁只是,于是开口问道:“姐姐,是不是银子不够了?” 出门在外银钱开道,如今钱少前路难行,此艰难境况叶寒一人实在抗不下,所以也并没打算瞒着青川和花折梅,“从元州到云州,特别是这几日花费确实有些大,我现在所剩银钱不足五两。” 之前叶母久病不愈,她听大夫偶然说起若有人参入药或有奇效,便以红姜稀少罕见为卖点,四处寻外地来的客商高价售卖,但也只筹得二十几两银子,连人参的一根根须都买不到,后来叶母撒手人去,除去操办后事等等还剩下二十两,本以为就此存下慢渡余生,谁知又遇上青川这事,她算过若两人省吃俭用应能勉强支持他们到长安,可谁知中途多了个花折梅,现在又出了青川生病一事,光是药钱都是花去她大半,别说去长安,就她手上这点钱连走出云州都难。 青川虽初入凡尘不懂银钱一物在人世走动有多重要,但看着叶寒那愁苦的样子也大概明白他们现在的境况不是很好,“姐姐,对不起,是我拖累你了。”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若是可以你也不想生病,所以你不用自责,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身体养好,知道吗?” 青川病才刚好,叶寒怕他想得太多又病情反复,所以好言劝慰着,可心里却因缺钱一事愁得不行,以前在元州种地卖菜,钱少但多少有个进项,心里踏实不会坐吃山空,而现在一行三人只出不进,还有青川贵得吓人的药钱,她现在总算体会到“一分钱逼死英雄汉”的感觉了! 倒是一旁的花折梅毫无忧心,轻松说道:“下午吴伯会来看青川,我们可以找吴伯帮忙,找他借点银子不就行了?” 叶寒一听,直接否决,“吴伯本身就靠跑船赚点辛苦钱养家糊口勉强过日,哪有多余的银两借给我们?就算他有,我们跟他非亲非故,人家凭什么要借给我们?就算借了,我们又拿什么还?” 叶寒一连抛出几个问题,问得花折梅哑口无言,无话可说。 这家客栈位于闹市附近,即使冬季寒冷也是人潮涌动,耍把式的,跑江湖的,卖瓜果的,走货郎都在街上大声吆喝叫卖,吸引有人光顾。即使坐在楼上门窗紧闭,还是能听见闹事喧嚣和浓浓地生活味道。 自从花折梅上来“催钱”后,房间内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那是一种被生活生生压弯了腰的压抑,让叶寒不得不看清现实,让青川也变得沉默不语,让花折梅也第一次尝到了“愁钱”的滋味。 午时将近,外面的人声鼎沸越盛,越发衬托出房间内如无人之地的安静,突然只听“啪“的一声在屋内响起,甚是响亮,然后就见花折梅拍落折扇在桌一下站起,昂首挺胸十分自信说道:“不就是缺几个钱吗,有什么大不了,至于这么愁眉苦脸的吗?既然钱不够,我们就在云州赚够了再走!我就不信偌大个云州城,寸寸繁华似锦,难道还没有你我的淘金之地?” 果然是不知人间烟火的大少爷,天真得不切实际,叶寒听后不由调侃道:“不知你是准备到哪淘金子去?是去闹市耍剑卖艺,还是一碗酒下肚飞檐走壁做梁上君子?” “我……”,花折梅又被问住,但这次他却坚持着,不肯死心,“反正我觉得我说的法子没错,你不信就算了。” 花折梅负气坐下不再说话,叶寒也发愁得沉默不语,青川瞧见,低眉想了想,然后开口与叶寒说道:“姐姐,花折梅说的话是有些太空太大,但我觉得他的方向却是对的!我们现在确实钱不多了,不如先在云州城住下,慢慢筹钱,等钱筹够了再上路也不迟。” “我何尝不知道这是一个折中的好办法,可若是留在云州城,我们首先住哪儿呀?总不能一直住客栈吧?如果按这种开销继续下去,不出几日我们就得上云州城街头要饭了。” 不喜叶寒脸上生愁,青川立即为之解愁,“吴伯下午不是要来看我吗?吴伯是土生土长的云州人,我们可以问下他哪儿的房价便宜,然后再做决定。” 听青川这么一说,叶寒细想一下点了点头,他们在云州城举目无亲,除了相识的吴伯外,他们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帮他们之人了。 吴伯是吃过午饭才来的,所以到客栈时也不过刚饷午不久。可能是刚从江上回来,吴伯的裤脚还沾着水渍,手上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专门拿来给青川补身体,叶寒推辞不下,好言感谢了好一阵。 向店家借了木盆放好鱼,叶寒给吴伯倒了杯热茶,然后把自己最近的窘迫以及方才三人讨论后的结果给吴伯说了一下,想听取下他云州城本地人的意见。 “吴伯,你说这样可行吗?” 一屋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吴伯,而吴伯听后除了拔摸下满脸的络腮胡子,就如同一座小山静坐在圆凳上,长气吸着旱烟,也不知他想着什么,弄得叶寒三人面面相觑。 一卷旱烟吸完,吴伯敲着烟锅抖下还未燃尽的烟灰,语重心长回道:“叶丫头,你们想听下我的意见,我定是知无不言,但是在回答之前,你得坦白跟我说句实话,”面由心生,吴伯老实所以也长了一张面善的脸,就好像一张镜子般能将他人藏着的心思照得一清二楚,看着叶寒三人心里莫名一阵心虚,“你们三人,真的是亲兄妹吗?” 果然,叶寒三人猝不及防被打得心慌不已,三双眼睛、六只眼珠子彼此之间慌乱交流着无形的信息,而见吴伯一副早已明镜在心的样子,叶寒也不好继续隐瞒下去,万分羞愧交了实底,“吴伯您既瞧出来来了,我也不好再瞒着你。确实,我们三人并不是亲兄妹。我和青川相识已久,不是姐弟胜似姐弟,只是不小心得罪了元州城内的恶人,实在过不下去才被迫离开家乡,来外地求生,而花折梅则是我们在半路上碰见的,因被家族所不容才远走他乡。我们想着山高水长路途遥远,又是同乡,所以便结伴而行一路有个扶持,但怕他人闲言碎语,这才以亲兄妹的名义好方便一起上路。” 无论恶意还是好意,说谎骗人终究是不对,尤其对方还是一颗真心对自己之人,叶寒站起身来向吴伯低头一拜道着歉,见状,青川和花折梅也连忙起身道歉,向吴伯深深作了一揖。 吴伯心善,见叶寒三人诚心向自己道着歉,连忙起身去扶起,然后长叹一声,“罢了!我也只是一时怀疑,本也无意探知你们三人之事,只是我年长你们几十岁,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提醒你们一句,男女有别,哪有这么大的亲兄妹还同住一屋的道理。” 之前为省钱她只要一间房间,没考虑到在外的世俗之见,没曾想竟被吴伯如此老实之人给看穿了,她真是大意了!看来,今后自己得多注意下言行举止了,省得又让人怀疑了去,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叶寒再次谢过,吴伯也没难过他们三人的意图,于是真心实意为他们打算道:“江上一路相处近十天,你们的为人我也看了个清楚。至于你们在元州的过往,我也不关心,只是你们打算在云州城住下,住的地方可想好了?” 叶寒上前给吴伯见底的茶杯重新填满,细说着困境,“吴伯你也知道我们之前说的投奔亲戚是假话,在云州城我们无亲无故,对这里更是不熟,所以我们想请您帮我寻个便宜点的房子,破一点也没关系,能遮风避雨就行。” 听后,吴伯紧抿了一口旱烟,仔细想了想回道:“我倒是知道云州城内有这么一个地方,租一年房钱还不到半两银子,就是位置不好,比较偏。” 云州城的房子一钱银子不到,还是半年?叶寒一听心里顿时有戏,立刻忽略掉其它劣势,恨不得立刻就拿下,连忙问道:“吴伯,房子是在哪?可以现在就领我们去吗?” “叶丫头,你别先着急,听我说完了你再做决定!”见叶寒如此心急,吴伯怕她后悔,于是先把房子的好坏皆如实告知她,“云州城有句童谣,叫‘东城寸金西城贱,南北两市双面赢’,讲的就是云州城内的地价情况。自从新任太守上任后,开城挖河,把码头跟南北商市相连,南北两城商运兴旺,人都往这两边跑,以致两城一再扩建,而东城贵胄云集,寸土寸金,自此西城就空了下来,慢慢成了外来人和穷人住的地方。” 听后,叶寒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我们本来就是外来人,也没多少钱,西城租金便宜,住在那里正合适,就是不知那边安不安全?” 到底是个女娃,担心安全也是正常,听后吴伯蒲扇大的手摆了摆,让叶寒安心道:“云州城各城各坊早晚都有衙役巡逻,这点你大可放心,而且西城穷人太多,小偷都宁愿泡在运河里拣点有用的物件,也不愿意到西城偷东西。” 既然是这样,叶寒也就彻底放心了,紧簇了大半天的眉头终于平展,一脸轻松回道:“那就好!吴伯,您看您什么时候有空,带我们去西城走一趟把房子租下来?” 吴伯没有推辞,“明日上午,我去早市把鱼卖掉就带你们去西城看房子。” 双方说好事情落定,叶寒见吴伯下午无事便留他在客栈多坐了一会儿,待日头稍微偏西又向店家借了下厨房,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吴伯爱吃的菜肴,一直让他吃完晚饭又留坐喝了几盏茶才不舍送他离去。 夜晚,老大夫再被请来了一次,再三确认青川病情已好,叶寒才敢放心明日让青川出门。为了保险起见,叶寒向老大夫讨了几副调理身体的药,想着给青川再补补身子,生怕再来一次病情恶化。这样一花费下来,叶寒干瘪的荷包更是瘦成没样。 第二日,吴伯来得很早,踩着云州城清晨的冬霜和湿冷就早早到了客栈。一进客栈便是一惊,原来叶寒一行三人比他起得更早,退了房,行李包袱整整齐齐地放在八仙桌上,正围坐在桌边安静地等着他的到来。 天边的太阳还藏在山尖后,除了一空的天白色,偌大个云州城竟然找不到一丝的冬意暖阳。街上光滑的青石板上透着未消的寒意,虽然吴伯一路走来,也没见到一丁点汗珠子的痕迹。 叶寒连忙起座把位子让给吴伯,然后再让小二沏了一壶热茶给吴伯暖暖身子,“吴伯,不是说上午去看房子吗,怎么太阳刚出头你就来了?” 一碗热茶下肚,着实赶走了一路粘附在身上的寒气,吴伯瞧着叶寒和青川精神头还好,倒是花折梅眼下泛青,不停打着哈欠,一看就是没睡饱的样子,不禁关切道:“今日运气不错,一打到鱼刚上岸就被人买了,所以结了鱼钱就直接过来了,倒是你们怎么起来得这么早,连行李都收拾好了?” “我们不是着急看房子吗,又不知您上午何时回来,怕你早到让您等着,所以就起了个大早等着您,没曾想还真让我猜着了!”其实叶寒不好意思说是自己为了省钱,客栈规矩辰时一过就得新加一天的房钱,所以便比着时间早早起来在楼下坐着干等着。 旭日初升,这时的云州城好像才幽幽转醒,空街上飘荡着薄纱般的雾气似睡眼惺忪,然后渐渐雾气变稀变薄显现出一两个人影,挑着两大木箱干早集的货郎匆匆忙忙从客栈门前经过,街角处站在早点摊边的大娘利落炸着油麻子满街飘香,睡了一晚肚子早空的人纷纷被勾醒问门觅食,很快空荡的长街上便冒出一个两个三四个人来,然后越来越多人声渐起,静谧不再。 见吴伯到了,叶寒这才叫了早饭,店小二动作麻溜,很快便把刚做好的油条豆浆包子麻团四大件端上桌来。 他本来是答应叶寒三人去看房的,怎么反倒蹭起人家吃喝来,看着桌上的早点吴伯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可他嘴笨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干坐着不动筷子。还是叶寒心细瞧出了吴伯的为难,于是开口解围道:“吴伯,为了帮我们看房您起得比早点摊子还早,你肯定没来得及吃早饭吧?这客栈也没什么好吃的,您就勉强吃点垫垫胃,等看完房后我们再去寻家好的酒家好生吃一顿,庆祝我们三人乔迁之喜。” 三人中,叶寒是将,花折梅和青川是兵,听叶寒这么一说,两人立即心领神会,一左一右一唱一和劝说着吴伯,吴伯本在家吃过肚子并不饿,但经不起青川花折梅两人花言巧语的说劝,最后不得不动筷又吃了一些。 待吃完早饭后,四人稍微休息了一下,便起身出发往西城去。此时,方才门可罗雀的客栈前好像一瞬间就涌满了人,空空荡荡的一条长街也被买各种东西的商人挤满,都知趣地在街边站成两列,吆喝着吸引着中间经过的行人看看买买,好不热闹。 云州果然繁华,就连元州城内最繁华的街市也不如客栈门前这一条普通三里长街热闹。叶寒看着有趣,好奇的天性让她也忍不住想往围拢的人群中瞧上一瞧,可惜今天有正事要做,只好收起心思跟着吴伯往西城走去,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从客栈出发,穿过长街又经闹市,从繁华似锦到人烟稀少,也不过才短短十几里路,可这世界却好似颠倒变了个样,让人不禁想起“沧海桑田”四字。 都说云州城“黄金铺地,天街神宇”,若非遥望得到东城的巍峨楼宇,叶寒真难相信自己现在脚下踩着的地方是在自古繁华的云州城里。 吴伯的话果然没有水分——这西城真是空得冷冷清清,房屋破旧不说,街上的人更是少得可怜,一路走来都见不到几个人,就算偶尔在街边看见一两个人,也会谨慎偷瞥四人一眼然后迅速钻进一旁深巷没了影子,整座偌大的西城还有没有之前住过的客栈门前热闹。 此时太阳已东挂于天,骄阳正好,可穿街走巷都听不见一丝闲言唠嗑声,偶尔从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犬吠声,都能让叶寒一行惊讶不已,当终于看见前面有一向他们招手的人时,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陈婆是这一块有名的掮客,专门向外地人介绍房屋抽租金赚钱。今早见吴伯领着一个小丫头片子和两个一大一小男人上门,这一张嘴就忍不住想笑,脸上未抹匀的胭脂高高聚在颧骨处,远远看去像极了猴子的红屁股。 市井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陈婆一眼就瞧出叶寒是三人中的主事人,于是上前就拉起她的手就先乱夸上一通,然后见花折梅书生风流倜傥,也嘴不合拢说着好话,当看见脸上抹了锅灰的青川时,一双浑浊的枯眼忽瞬间睁大一亮,连带着周围的眼褶子都撑平了,嘴里还不住啧啧叹道:“这两人长得真好,尤其是这一个小郎君,整一个天上的人儿,就是黑了点。” “咳咳!” 吴伯轻咳几声,拿着烟杆在门框敲着烟灰,催促着陈婆别耽误正事,“你这老婆子还想不想赚钱?要是不想,我们立马换个地界租房子去。” “瞧您说的,我陈婆再怎么不懂事,也不能抹了老吴您的面子!”陈婆老眼一勾,摇着老腰肢叫着嗔,一面说着自己的不是,一面摆开步子领着叶寒一行去看房子。 以前没钱时吴伯也在西城住过一段时间,与陈婆一家熟识,知这人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该说的不该说都爱乱说一通,常常说得他老脸通红就像现在这般,但这心地却着实不错,他家在西城时没少受她照拂,所以他才敢放心介绍陈婆给叶寒他们租房。 陈婆好似有意的一般,看的房子不是不能住人,要么就是宽敞大院,好不容易有几间价格大小都合适的房子,但价钱却有点让叶寒下不了手。 一连瞧了五六套房子,叶寒也没有一个合心的,但也不说话表明态度,于是这陈婆也渐失了耐心,热脸一落成了冷脸,鹳骨上两坨大红胭脂如同挂在脸上一般看着怪吓人,语气更是冷里藏刺,“小丫头,你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房子,给陈婆吱个声,绝对给你找个满意的。你看我这老胳膊老腿可顶不过你们年轻人的腿脚,经不起折腾。” 青川和花折梅哪听不出陈婆明言暗讽,但叶寒却面色不改还生着笑来,细致地在院子中转悠一圈,然后又一言不发地出了门,站在大街上东张西望了一番,任身后被陈婆不满的目光一遍又一遍紧紧扫视着,也丝毫没有反应。 沐浴在冬日的暖阳里甚是舒服,叶寒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活动下筋骨,其实对于刚才陈婆看似毫无头绪的看房,叶寒心里甚是明了,不过是掮客租房时的惯用伎俩罢了——先摆出最好和最坏的,等租客被“吓着”一番后,才把一般的房子拿出来,坐地起价。如果租客还犹豫不决,索性“长点脾气吓唬”一番,让租客阵脚大乱,最后被掮客牵着鼻子走,半推半把房子租下。可惜呀,陈婆看走眼了,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小丫头片子身体里住的可是二十五岁的灵魂,想这么轻易敲她竹杠,没门! 吴伯常年跑船,脸本就晒得黝黑,如今见陈婆不厚道,开口就抬高租金骗叶寒租下房子,不由脸色一沉,黑得吓人,但又是自己领着叶寒向陈婆租房的,又抹不开面说她,两面为难,于是叼着旱烟抽了一卷又一卷。 叶寒现在站的这条大街应该是西城的主街,道路宽阔,两边房屋齐整,向前面远处望去还能看见头,是跟大街相交的一条小巷,有白色围墙挡着,隐隐能看见墙后的黑灰色屋顶,看样子那边也是属于住宅区。 陈婆本就是想把价钱抬高,多赚点中间钱,可哪知叶寒一直不开口,双方就此陷入僵局。这西城租客本就不多,除了外地人,人都很少往这边来,陈婆自是怎么也不希望失去眼前这个赚钱的机会,如果对方犹豫不决又或者索性不租了,她还就白费了一上午的唾沫吗? 想到到嘴的鸭子可能会飞走,陈婆立即重新堆起双颊上两坨红彤彤的胭脂,冷脸又瞬间变成笑脸,热络说道:“丫头,是不是刚才陈婆介绍的房子不好,还是我说话无礼不小心冲撞了你?如果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你可得给我这个老婆子说,可别因此耽误了你租房子。” 叶寒依旧笑意不下不露情绪,心里却是暗哼一声,不就是演戏吗,谁不会呀!于是立即拉长脸犯着难,十分不好意思开口回道:“陈婆婆,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的事。你介绍的房子都很好,只是你也看见了,我们兄妹一行三人本就拮据,吃穿用行样样都得花钱,而你这房子租金确实有点” 点到就收!叶寒故意没有把话说破,把能否顺利租下房子的决定权全推到了陈婆身上,自然这接下来的事就不是她该担心了,然后气定神闲地等着陈婆的回话,顺便拉着青川和花折梅到处转悠。 见叶寒三人在不远处打望着,吴伯这才有机会走进,拉低声音训着陈婆的不是,“你这老婆子平日爱钱就算了,怎么连我认识的人你也要敲上一竹杠。我是见你与我家那口子自幼认识的份上,才介绍他们到这里租房的。若不是人家不愿麻烦我,我早带他们回家去住了。” 吴伯平日老实鲜少说话,要是开口也是温温和和的,如今老实人一发火,让陈婆这个纸老虎一下破了胆,立刻赔起不是来,一口老嘴涂着蜂蜜般,一声一声叫着吴伯“老大哥”,让他消消气,并许下承诺会去把租金降下来。 “一年八钱银子?” 对于陈婆突然的“慷慨大方”叶寒有点不敢相信,当然也有点不愿应承,因为她看上的房子并不是刚才那几家,所以还是笑着婉拒了。 而陈婆见叶寒这个小丫头片子人不大,心思却七转八绕,而且拂起自己的面子来毫不留情,不禁心火一上,把吴伯刚才说的话全忘在一边,立马叉腰瞪眼骂道:“八钱还嫌贵,刚才那些房子哪间不值这个数?你这小丫头片子钱不多,挑三拣四的毛病却不小,这个不喜欢,那个瞧不上,难不成你想住皇宫不成?” 被骂了叶寒也不生气手指向大街尽头与小巷相交的那一家房子,坚定说道:“我想租那间房子。” 陈婆顺着叶寒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满脸是怒的老脸突然就是一乐,然后捂着发黄的两排老牙笑出声来,“你这小丫头看着聪明精明,怎么眼力劲比我这个老婆子还差?就那个破院子,我送人都没人要!” “那就谢谢陈婆了,让我们不花钱就捡了一个大便宜!” 叶寒快言一句,堵得陈婆如同吃了颗石头堵在嘴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结巴道:“我,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 陈婆此时真是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光,在江里湖里趟了一辈子了居然在一小丫头片子身上翻了船。虽然那个破院子不值几个钱,可再破再不好就这样免费送给别人住,她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别扭,总觉得身上少了一块肉一般。 看着双方僵持不下,吴伯立刻出言调停着,一支老烟杆指着陈婆先说道:“我看这样,你那间院子给他们住,反正空着也是空着,”陈婆不甘心,刚要开口便又听见吴伯向叶寒三人说着话,“那院子虽然破旧,但毕竟能住人,你们好歹也给点租金,让陈婆子能赚口饭吃。” 叶寒方才也是玩笑一言,并没真想趁此捞个便宜,毕竟吴伯好心帮他们租房,自己不能让他夹在中间为难,于是当他说完后,叶寒立即点了点头,然后与陈婆说道:“既然吴伯都这样说了,这样吧,“五钱银子一年!如果续租也是这个价,不准涨价!” 陈婆听后,双眼微微瞪大又很快缩了回去,然后点了点头同意了,不过双方在交换钱、契约和钥匙之前,王婆不忘提醒几句,“我可先说好了,那房子风水不好,冲着你们别赖我。而且旁边两户邻居也不是好相处的,尤其是右边那户人家,还有个半死不活的老母,病了几年都没见好,要是沾上些不干净的东西,可别怪我陈婆子没提醒你。” 叶母在病床上躺了快一年,自己每天与她住在一起,对这些个什么生病晦气叶寒又怎会害怕,手指沾着红泥不见一点犹豫就在房契上按下。待付了租金叶寒收好房契,接过陈婆手中的钥匙,便往自己在云州城的新家走去,因吴伯下午还有事便没有一同前去。 站在新家门前,叶寒没有直接推门而进,而是看了看破旧不堪的院门,然后问了问身旁的青川,“住这破院子,你怕吗?” “不怕!“青川墨眼坚定,毫不所惧,“只要跟姐姐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梅枝夏时叶正绿,花却只与凌冬开(上) 即便做了心理准备,可当推开那一扇散发着霉味的木门时,叶寒三人还是被惊住,呆站在门口处半晌也下不了脚,纷纷面面相觑。 最先发言的是花折梅,即使不用转头看他,从他骤然提高几个音阶的口气中就能听出他对这个破院落的满满嫌弃,“这也叫院子?整一个围起来的荒郊野林,怪不得陈婆刚才同意得那么爽快!” 当时在交钱时,叶寒就已做好心理准备了,看着眼前的一院荒凉,萧索破败,叶寒也无奈认命叹了口气,当时在交钱时她就大概想到会是如此,毕竟在元州城内租套房也不可能这么便宜,更别提繁华如帝都的云州了。 门边,没过膝盖的枯草野枝一直蔓延到院子尽头,抬头一望,青瓦灰墙上也长了不少野草。门正对面是一处小屋,与左边大的房屋相连,只不过常年风吹雨打烈日暴晒,房屋早已千疮百孔斑驳满布,也不知这样的房子能不能住人,而这大小两间房子再加上一个杂草丛生的院子,就是他们三人在云州城的落脚地,他们暂时的“家”。 心里刚说服自己接受,突然,两三片瓦片“啪”的一声碎落在地,一片粉碎如灰,如同重重摔碎在叶寒三人的心间上,顿时各有心思宛转,连着青川也忍不住开口问道:“姐姐,这样的房子能住人吗?” 叶寒强打起精神,轻轻摸了摸青川包着方巾的头顶,安心一笑,“有什么住不了人的,我们连石洞都住过,难道还怕住这几间破房子吗?趁着天还早,我们一起把这地方收拾一下,要不然到了晚上我们真得以天为被地为床了。” 即使千万分个不满意,花折梅还是撩起衣摆,板着张黑脸走进了这个围起来的“荒郊野林”,在前面开道,叶寒和青川紧跟其后。有时枯草太高看不清脚下的路,花折梅也差点被东西绊倒过几回,还好被叶寒及时扶住,免于摔倒在地。 最先打扫的是两间相连的房子,还好房屋前有几块青石板,这才阻止了满院肆意丛生的野草蔓延入内。 房门半掩,门上的纸糊早已破烂不堪,透过门上一个个回纹空格子可以清楚看见房内的杂乱。叶寒绕着房体走了一圈,不时在斑驳脏灰的墙壁上用力推一下,然后拍去手上沾染上的灰尘,与青川花折梅两人放心说道:“我仔细检查过了,房子看着破旧但墙体未受损,挺坚固,就是里面的房梁我不清楚。花折梅你会点武功,等会儿儿爬到上面仔细检查一下。” “我?”花折梅被叶寒指名道姓叫去做如此危险的事,直接撂挑子不干,“凭什么要我去!如果摔下来你养我吗?我不去!” “你现在不就是我养着吗?”叶寒才不管花折梅的抱怨,手直接一巴掌拍开了半掩的房门,立即腾起一阵飞尘,还好她反应迅速,身子一偏就拉着青川躲了过去,倒是花折梅猝不及防被呛了满脸灰,弯腰咳嗽不止,“叶寒你太过分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叶寒满不在乎回道,见门前尘埃落定,便拉着青川径直进了门,经过花折梅时,见他一脸倒霉样儿也不见丝毫同情,反而直接撂下一句话□□裸的“威胁”着,“别磨蹭了,快点爬上去检查房梁,我这儿可没钱养闲人。” 青川也在后面雪上加霜,“你如果不做事,姐姐真的会把你赶出去,到时候你就真的流落街头了,还得跟野狗抢食。” 听后,花折梅面色一阵难看,暗自计较一番利弊后,还是收起折扇入怀,卷起宽袖上膀,爬到房梁处仔细检查,确定房梁稳固无损后才准许下来,可脚刚沾地还没来得及拍掉身上的尘灰,又立刻被叶寒指挥着去做其它高难度的事,即使心中有气不愿但花折梅还是都忍了下来,一声不吭一人做完了。 花了几个时辰打扫完房间,对两件房屋结构也大体清楚:院门正对着的这间小屋里面够大,青川和花折梅一起住绰绰有余;左边这间大屋正中是一宽敞的堂屋,厨房紧靠在侧,而在堂屋与青川他们所住的房屋中间有一间小厢房,刚好够一人住,叶寒便住在这里。 打扫分配完房屋,看着门外没膝的枯草叶寒有些犯难,这些杂草根系深,要想清除干净怎么也得费一番力气,而他们手中又没有合适的工具,光用双手拔拔到天黑也拔不完。 叶寒说出苦恼让大家想办法,花折梅这个大少爷从没干过这些杂活自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倒是青川墨眸幽亮一转,直接从包袱里掏出火折子对着临近干枯成团的杂草一点,橘黄色的火立即蔓延开来。 青川点火前没说,所以当火势从花折梅跟前燃过时吓得他尖声一叫,身子本能向后一跳躲避着,叶寒因被青川提前向后拉开所以没受到什么惊吓,只是有些担心说道:“不会把别人家烧到吧?” 叶寒有点担心,枯草易燃,不一会儿就快烧到墙边了,如果凑巧来了阵风,把火星子吹到了别人家,那可就糟了。 “姐姐放心,不会的!”对此事青川十分有把握,与细细叶寒解释道,“清远寺后面的野草每到秋天比这儿还高,师兄们每次去打水都找不着路,每次都是我一把火把野草烧得精光。而且今天没风,院子四面都是石墙,不会烧到隔壁两家院子。“ 果不其然,火烧到墙边就自然熄灭了,刚才还杂草丛生的荒院一下就变得豁然开阔,一目了然。 这院子大概长有三丈宽有两丈,占地挺大,在门边右墙角处有一口老水井,刚才被野草淹没了没有看见,而在老井挨着得墙角根处还有一颗粗矮的老枯树,可能受两侧墙壁限制,树干都是紧贴着墙壁生长,许是院子朝南树冠有点向院内偏斜,而枯树树冠偏斜向下的末端正好就在那处老水井上面,约离有个半丈高,远远望去倒像是从隔壁人家越过来探井取水的。 行随思动,不知不觉间叶寒已走至老水井旁,仰头望着上面那棵老枯树细细打量着,青川也随之一同在旁,见这棵老树皱皮黑枝了无生机,有些碍眼,于是说道:“姐姐,这棵老树黑黢黢的,要不把它砍了吧,省得占地方?” 叶寒有点犹豫,想了想说道:“还是留着吧,反正长在墙角也不碍事,就把它当成给我们镇院守家的石狮子。” “还真别说,这野草一烧,这院子其实还蛮大的。”花折梅刚才还被火吓得要死,现在却晃着折扇在院子中转悠,走至老井旁,见井中有水色轻晃看着挺清亮,想着自己方才打扫房屋落了一身的灰,便拿起一旁的破水桶打了一桶上来清洗一下,水冲过脸竟然没味,花折梅不禁感叹道:“这院子败落这么久了,没想到这口井还能用,这水可比江水干净多了。”说完,还忍不住捧上一口喝了起来。 毕竟多时不用,叶寒怕井水里有什么脏东西,还是让花折梅暂时先别着喝,直到连打了五桶水都是清澈干净,这才放下心来,招来青川一起清洗,把身上沾染的尘灰和疲惫都一起洗掉。 野草烧尽后的院子空空荡荡,地上满是枯草灰烬,还有一些枯木烂枝散落在地上,叶寒便叫来青川和花折梅一起拾掇,堆在厨房的角落当作以后的柴火。 一方院落,两三间房屋,叶寒环视着自己的新家,甚是满足。她站在院子中间都想好了,在右边这一块可以种菜,春韭冬菘,夏瓜秋茄,不仅可以满足一日三餐,吃不完的还可以拿到集市去卖赚点钱贴补家用。至于左边这块被房屋占了一大半,倒可以放置些杂物。如果可以,她还想把连着青川住的房屋旁的小空地种点花卉,再种上几颗葡萄搭个花架,等秋风送爽的时节,坐在葡萄架下围坐一团,赏月喝酒观菊,多好。 这一想法一说出来,青川自是十分欢喜,还缠着叶寒问什么时候能吃到葡萄,倒是花折梅在旁漫不经心转着折扇,泼着凉水道:“叶大小姐,叶大财主,叶大掌柜,你这些事情还是暂时放在一边,先解决下我们当下最紧迫的事情行不?你也不看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是不是也该吃晚饭了?” 被花折梅拐弯抹角一提醒,叶寒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一半,就差西山上最后一点光亮也快被黑夜吃了去。之前光顾着收拾院子竟忘了这茬,彼时青川和花折梅肚子也不约而同叫唤起来,逗得叶寒“噗哧”一笑,连忙让两人架柴生火,自己则在院中把吴伯送的那条肥美江鱼开膛破肚,作为乔迁新居的第一顿大餐。 由于年久失修厨房烟囱根本不能排烟,熏得满屋烟尘,而且灶上的锅也是破的根本做不了饭,叶寒看着被烟火熏得满眼是泪的青川花折梅,索性把厨房搬到了外面的院子里,直接在院墙边生起一堆火,来一回野外烧烤。 江鱼被破开连成一块,被树枝穿好,架在火堆上来回翻动烤着。柴火烧得正旺,通红的火苗舔舐着鱼腹两面,若此时世界宁静得只剩下一种声音,那必然是鱼肉“滋滋”冒油的声音,勾起人最原始的欲望。 “把盐递给我。” 面对吃这件重要的事上,花折梅从不会和叶寒争锋相对,只有无条件地服从,听话把盐罐子递了过去,连着身子也忍不住向前倾,使劲儿嗅着越发浓郁勾人的肉香。 云州城的天终于被早来的夜合围攻下,天上透不下一丝明色的细缝,带着连绵渗透而下的冷空气落满了整个云州城。 这样的黑色,这样的冷夜,对叶寒三人来说倒没有多大的影响,围坐在篝火旁,这样的亮,这样的温暖,足以驱散他们今日初到西城的落差和对以后未知生活的恐惧。 “咕噜咕噜!” 三人六只眼睛正全神贯注盯着烤鱼,突然面面相觑,互相打量着,观察着,探究着这一声饥饿声到底是从谁肚子里发出来的。 “花折梅,是不是你?” 叶寒绕了一圈,本能地锁定花折梅,三人之中只有他的嫌疑最大。 “关我什么事,我刚吃过一个馒头垫底,怎么可能这么快又饿了?你怎么不说是青川呢?”花折梅欲哭无泪,怎么什么事都能扣到他的头上。见叶寒狐疑的眼神仍落在自己的身上不离开,不禁脑洞大开,反指责道,“不会是你肚子叫唤,然后找我做替罪羊吧?” 叶寒冷眼一抬,直接无视着花折梅那闪闪烁烁胡思乱想的小眼神,“我有你这么无聊吗?” 这下花折梅就纳了闷,叶寒是敢做敢当的主儿,如果是她她绝不会否认,至于青川就坐在自己身边,如果是他,自己绝不会听漏,当然更不会是他自己,他很清楚自己肚子到底叫唤没有。排除掉一切可能,花折梅更加迷茫,环绕一圈漆黑夜色,以及被火映照在院墙上千奇百怪的影子,不禁一阵冷噤,说道:“难道有鬼?” 叶寒和青川相视一笑,不语,懒得理会花折梅的胆小如鼠和胡言乱语。 “好了!” 叶寒抬起被火烤得发红的脸,把手中烤得焦黄诱人的鱼分给两人。鱼肉太烫,青川学着叶寒轻吹着鱼肉慢吃慢品,而花折梅许是饿过了头,吃得甚是着急,一点不顾还是烫手的烤鱼,直接大嘴一张撕咬下一大块烤得焦黄冒油的鱼肉,半张嘴吐着滚烫的热气哆嗦吃着。 “见过饿的,没见过你这么饿的,整一个饿死鬼投胎,我没给你饭吃吗?”叶寒嘴上虽说落着花折梅,手上却把火堆旁又烤好的鱼递给了他,但最大的一块鱼肉叶寒还是给了青川。 看着自己手中不及青川一半大的烤鱼,花折梅顿时就有些不乐意,抱怨着,“凭什么青川的这么大,我的却这么小?再说,他人这么小能吃得完吗?不行,我得跟他换。” “我不是跟你一样吗?我都没说什么,你这个大男人嚷嚷什么?” 叶寒在三人中一直有一种被莫名的权威,所以每次花折梅“反抗”都会被她无情打压下去,但这次花折梅却一反常态没有屈服,而是继续抗议着,“今天所有的脏活累活基本上都是我干的,我爬到屋上修房顶差点都摔了下来。我做了这么多,青川做了这么少,凭什么我得到的却比他少这么多?这不公平!” 其实花折梅有怨也是正常,今天之事大家都有目共睹,即使花折梅最开始有点消极怠工,可之后做的每件事情都是尽心尽力在做,虽然嘴上抱怨不止,但心里说句实在话,如果没有花折梅,可能今天他们连一个落脚之地都没有。 看了看满脸怨气的花折梅,青川又看了看根本不为所动的叶寒,虽然他也知道叶寒是照顾自己,可她今天做的一系列事情却让他感到十分疑惑,平日里姐姐是对花折梅苛刻,但那也仅限于是口头上,暗地里对花折梅的好不下于自己,只是今天姐姐又是让花折梅爬房梁修房顶,什么苦活累活都给花折梅做,丝毫不考虑他的安全,现在连吃顿饭都对花折梅这么刻薄,这不像是姐姐会做出来的事。 气氛一时紧张,青川想缓和一下于是想站起把手中的鱼跟花折梅的换一换,可他腿还没站直就被叶寒一下拉坐回来,使着眼色让他自己吃饭莫管闲事,然后转过头来看着花折梅,说的话跟她此时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一样,冷得冰人,“你一个大男人跟一个小孩争什么?青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而且还刚大病初愈,给他多吃点补补怎么了,如果他身体没养好病情复发,你难道就满意了?还有你说不公平,你看我吃的比你可多一丁点?都说男人心胸似海广如天,怎么到你这就成了女人手中的细针头了?” “你” 花折梅虽占着理,却被叶寒一字一句歪曲破解,生生从“无罪方”说成了“有罪方”,而明知叶寒是在强词夺理,自己却还无法反驳,一时间花折梅心里好不憋屈,但又不好跟叶寒直接撕破脸,只好憋着一肚子怒火,转身回屋,当然离开时还不忘拿走自己手中的烤鱼。 见花折梅与叶寒因自己闹成这样,青川有些过意不去,“姐姐,反正我也吃不完,要不我还是把鱼分一半给花折梅吧!我看他那样子,应该是真生气了。” 忽然疾风一过,火堆腾起无数细小的火星,好似欲随风而去,叶寒听后没有回话,只不慌不忙添了几根粗壮的柴火,然后刚半入死灰的火堆又重新窜起半高火焰,比之前的烧得还旺,通红的火色将她脸上的低落映照得一清二楚。 在这一瞬间,青川好像明白了什么,低垂下眼没再说话,安静陪在她身边,无论她做如何的决定,他都无条件支持她,不问原因,只因了解,所以相信。 叶寒有自己的打算,不想让青川知道,然后轻言安抚几句让青川趁热吃完回屋休息,自己也熄灭了火堆回了房。 骤然间,世间万物都没了踪影,都如同染成了一个色儿,臣服于黑夜的极端统治里,委曲求全。偶尔天上露出一块皎洁月色,也会被突然而来的狂风吹拢乌云遮住,这天地最终的结局还不是逃不过强大的黑夜势力,然后,狂风再起,风满楼,雨将来。 梅枝夏时叶正绿,花却只与凌冬开(下) 这场大雨来得很奇怪,是午夜时分开始下起,来得悄无声息恍若幽灵。不似夏季里的雨伴着电闪雷鸣倾盆而下,来得快去得也快,冬夜里的雨只是闷着头一个劲儿不停地下,好似天河泄闸没有尽头,风刮得也甚是诡异,不知从什么方向吹来,但又好似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风都有,都纷纷狂奔而来,似不吹得大地失色不肯罢休。 屋外狂风暴雨肆掠,屋内叶寒却熟睡依旧,忙了一天的身体正抓紧时间争分夺秒地休息着,舍不得醒来。若不是轰然一声巨响,震得木床晃动,叶寒也不会被惊醒一下坐起来,吓得一身冷汗。 听着房外扑簌簌下得畅快的雨声,好似房内也演奏起了轻缓的协奏曲,“嘀嗒嘀嗒”,一声接着一声,不绝于耳。叶寒拢紧外衣,点燃了床前的蜡烛,这才发现房内早已垂落几缕水帘了,地上雨水四溢。 忙活一番,屋内滴水处都放了木盆,可惜地上积水太多,叶寒在地上走动一会儿就打湿了鞋子,双脚浸着冬雨刺骨的冰凉,还好床铺上方房顶完好,让她还有个可以将就的栖身之处,于是连忙脱了鞋爬回了床上。 屋外又是一阵狂风呼啸,虽有墙挡着,叶寒还是本能拢紧外衣,守护好身上仅存的温暖和舒适。仰头望着“漏洞百出”的屋顶,叶寒不住叹着气,想着明天还是得找工匠来好好修缮一下屋顶,要不然以后再碰上个刮风下雨又怎么办。 “遭了!”叶寒双眼陡然睁大突然叫出声来,心里懊悔着她怎么把青川和花折梅给忘了,于是又赶紧下了床,大步出了门,忘了外面风雨。 出了房间,堂屋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如果说刚才屋内只是几缕水帘,那么堂屋完全就是一水帘洞,而且是“雨打沙滩万点坑”那种,几乎每隔几寸都落着连绵不绝的水珠,这是要水漫金山寺的节奏呀!最糟糕的是堂屋靠近厨房的西墙角处墙面坍塌,混合着雨水的土块垒成一座小山,叶寒不难猜出方才那声惊醒她的巨响应就是出自此处,而此时风雨不停不住从西墙角露出的空处往里灌,万幸的是堂屋主房架完好无损,应能撑过今夜。 堂屋积水一片根本找不到一裸露的地方可以落脚,无奈,叶寒只好跳进积水往外走,反正鞋子已经打湿不用可惜。屋外雨势更大,即便手中撑着伞,伞上面还有房檐遮雨,可走至青川花折梅屋前时裤腿还是打湿了大半。 门没门栓,门被大风吹得大开,叶寒还没走进,就看见屋内青川和花折梅两人来回往外泼着雨水,他们这里的情况更糟。屋外狂风暴雨肆掠,屋内“雨帘千条成河”,床铺更是首当其冲,被雨水全部打湿根本没有可落脚处。今夜云州城的雨下了个畅快淋漓,却苦了刚乔迁新居的三人。 叶寒瞧着没有尽头的雨,立刻制止青川和花折梅做的无用功,让他们拿着几件干衣裳到自己房间避雨,等雨停了再说。青川花折梅见着雨势太大,也没有拒绝,依叶寒之言跟着她回了她的房间。 回了屋,三人顶着狂风关上了房门,然后各自避开换下身上的湿衣服,爬上唯一没被雨水打湿的床铺上。因床小根本容不下三人睡觉,叶寒三人只好横着挤坐一排靠着墙将就凑合一夜。 冬夜雨水浸寒,脚在水里跑得太久早已冷得失去了知觉,叶寒把泡得发白的双脚藏在透着微微暖意的被窝里,脖子也往下缩,尽可能地让身子藏在被窝里,好多挣得一丝暖意,青川见状也跟着学,两人尽可能地挤坐在一起取着暖。 “你离这么远干嘛?那边又没有被子。”叶寒越过中间的青川,见花折梅一人缩在床边,离他们远远的,只有半边身子盖着被子,被冻得瑟瑟发抖。 花折梅双手紧抱着自己取暖,强撑着不肯过去,“男女授受不亲!坐在女子闺床上已是不合礼数,怎可再生逾矩!” 这酸书生,叶寒听后心里不由一阵好笑,“你之前跟我还同坐一马车,车厢可比这床小多了,你当时怎么不说不合礼数,现在又装什么柳下惠?” 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叶寒讽刺的,花折梅听后脸上气得红一块白一块,好不精彩,“那不一样!!”花折梅正言一声,为自己辩解道,“之前同处一车是逃亡,是不得已而为之,而现在” “现在?现在又什么?”叶寒不等花折梅说完,强行抢过话去,毫不嘴软直接讥讽着,“现在既不是逃亡,也没有性命之忧,既是如此,你干嘛一开始不严词拒绝,非等进了我的闺房,坐在我的闺床上,才大言不惭地谈礼数规矩。花大公子,你不觉得你自己太过虚伪了吗?” 叶寒说完,还轻哼一声讥笑补充着,气得花折梅满脸通红,“若不是你贪便宜买了这院破房,我们又何至于半夜无处安身?” “听你这么说,还怪我了?”叶寒反讽一声透着俏皮,但接下来的一字一句却瞬间杀伤力十足,“这是我花钱买的院子,我让你免费住就不错了,你倒先嫌弃起来,你是出钱了还是出力了?你与我们无亲无故,念及同为元州同乡,这一路我供你食宿,可你却一路挑三拣四,没有一句谢语就罢了,还时常出口伤人,你书中的圣贤就是这样教你的?你知道你现在如同什么?”叶寒声音渐冷,透着外界的风雨无情,双唇微启轻吐出来,“蠹虫!一条无用的蠹重,既连累他人,又对家国无益,除了浪费粮食,一无是处。” “叶寒,你别欺人太甚!” 花折梅一跃而起,居高临下瞪着下方之人,而叶寒却神情如常,仰起头来对上花折梅满眼的怒气冲冲,毫无惧意,讥笑道:“怎么,是被我戳中痛处,恼羞成怒了?” “我花折梅虽寄人篱下,受惠于你,但并不等于可受你随意侮辱!” 叶寒听后更是一阵放声大笑,一言一行皆是毫无掩藏的讽刺和挖苦,“侮辱?就算是侮辱你,你难道还有骨气可以愤然离开拂袖而去?” 花折梅被叶寒羞辱得气愤难当,胸中汹汹怒气激得胸膛不停上下起伏,本以为他会怒不可遏拳脚相向,可握紧的手还是缓缓松开,然后一跃下床,平静穿上湿透的衣物,转身便出了门,消失在一夜风雨里。 许久,当灌入房间的风声温和如水,当瓢泼夜雨柔情如丝,青川挨近坐在叶寒身侧,轻轻开口说道:“姐姐,花折梅走了。” 叶寒平淡一笑,手摸了摸青川不再光滑的头顶,黑白分明的清眸里透着不该有的歉意与伤心,“折腾了一晚上,睡吧!” 不知何时,屋内那几缕水帘滴尽不见,屋外风也停了怒吼,天也忘却了泪水,夜再次成了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潭,一片死寂。 许是习惯了一夜风雨嘈杂,突然没有了反倒让人生出一些不习惯,青川蜷缩在被窝里头趴在叶寒腿上,怎么也睡不着,然后睁开眼见姐姐也是如是。 “怎么,睡不着?”见青川墨眸清亮毫无睡意,叶寒也睡不着,索性说起话来打发时间。 青川没有回话,头半缩进被子里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姐姐你方才是故意气走花折梅的,对吗?” 这是一个疑问句却透着十足的肯定,叶寒替青川捏紧被角,知他聪慧有些事瞒不住他,便承认了,“你知道了。” “嗯!”青川翻转过身子,仰着脸看着叶寒那张清冷的脸此时却被浓浓的伤感覆满,说不出的心疼,“之前不是很清楚,可后来就渐渐想明白了:花折梅走了,对他,对我们,都是最好的选择。” 叶寒轻叹一声,细说着无奈,“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花折梅走了,依他的才学,可以去进考或去谋个一官半职,总比跟我们在市井中昏昏度日来得强。” 屋檐下残留的雨水顺着屋瓦落下,然后在小水洼处生出“嘀嗒”一声清响,这属于夜雨走后的极致宁静只有无眠之人才能感知到。 青川墨眼微垂,低声问道:“姐姐,你说花折梅还会回来吗?” 房门半掩,一如花折梅愤然离去时的情景,丝毫未变,叶寒低垂下眼踟蹰回道:“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再回来。怎么,你舍不得他?” “嗯也不是舍不得,就是他走了,突然有点不习惯。”这种感觉很怪,青川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实,花折梅这个人不坏,就是有点好吃懒做,贪吃成性,穷酸爱装清高,还有他的嘴特别臭,十句话里没有一句是好听的。” 听着青川对花折梅的评价,不禁失笑道:“你不是说他还不坏吗,怎么说的全是他的缺点,好像他身上一点优点也没有。” “也不是没有。”青川突然爬起来,紧挨着叶寒靠坐在墙壁上,继续着未说完的话,“他是有很多缺点,让人很难喜欢他,但是跟他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其实心底不错,至少对我们是真心的好,不会做伤害我们的事。你别看他七尺男儿,其实他胆子比蚂蚁还小,下午你叫他爬到屋梁上去,他虽然怕得不行,但也只是别扭了一下最后还是爬了上去,下来的时候腿肚子还打着软,还有,他明明不会干家务,而且爱干净得要命,可还是帮着我们把房间里里外外收拾干净,自己落了满身尘垢却也只是嫌弃了下,随手拍了拍了事;还有” 叶寒听出来青川的不舍,只是她有她不得以的苦衷,“青川,我养不起两个人!” 这才是她千方百计赶走花折梅的真正原因!她真的没有能力再养活一人,青川是自己的责任,她既然答应了方丈会护送青川到相国寺,就一定会信守诺言,所以无论再难再苦,她也会撑下去,可花折梅不是。 其实这件事从青川生病起她就开始酝酿了,当一副副昂贵的药让原本还算充裕的盘缠开始捉襟见肘时,她就萌生了舍弃花折梅的想法。也许有人会说自己这样做有些无情,对此叶寒不想辩驳什么,因为对自己而言,花折梅终究只是一陌路人,即便一路相处相扶相持有些情谊,可当出现难关时,她最先舍弃的还是花折梅,因为……她真的养不活三个人。 简简单单一句包含了多少尘世里的无奈,姐姐就是太过明白所以才会果断赶走了花折梅,对此青川不会怪她,也没有立场怪她,毕竟一个十四岁的孤女连养活自己都是难事,更何况还要养两个无关紧要的人。以前只知青灯古佛、香云庙宇,日复一日昏昏而过,却哪知世间有多少人为了活着还要努力苦苦挣扎着。 午夜来的雨停了,夜却没有走,冷夜冬雨北风,云州城的一砖一土都渗着骇人的寒意,寒冷彻骨。若此时有人还在外游荡,若非孤魂与野鬼,那就只能是无家可归之人,如此寒夜,恐怕人冷心更凉。 轻轻往外哈了一口白汽,但很快就消散不见,这时,冷冽漆黑的夜色里开始飘落起零星的白色,随轻风飞舞而来,窜进了半掩的房屋。 “姐姐,下雪了!”青川最先看见雪落,惊艳于那份极致的白色,他忍不住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正落手心,还来不及看清,便已融化成水,没有踪迹。 叶寒起身关好了门,可心情却异常沉重,虽然夜已过半,仍旧毫无睡意,忧思上头。 “姐姐,如果花折梅自己又回来了,你还会赶他走吗?”青川看出了叶寒的后悔与不舍,小声试探问道。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被伤透了心离去的人又怎会还会回来,叶寒唇角升起一抹苦笑,“夜深了,睡吧!” 外面雪悉悉簌簌落着,这是云州城的初雪标志着云州城真正开始步入冬天,夜凉深寒重,叶寒与青川挤在一起,蜷缩在唯一暖和的被窝里入了眠。可能今天发生的事太多,心里忧虑太重,叶寒睡得总是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她好似又听见外面起了一声响,估计是这所破房子哪里又塌了。也许花折梅说得对,自己真不应该贪便宜,否则也不会半夜无处安身,更无处安心。 花与青叶不相见,却寄梅株同命生 后半夜开始下的大雪不知何时停的,等叶寒一觉醒来,外面已是白雪皑皑,昨天院中还是一地黑色草木灰,荒凉颓败,今早就成北国风光,内外白雪茫茫,好不壮阔。 盘踞在半空中的厚重云层,丝毫不给阳光丁点机会,严严实实地将云州城笼罩在它的阴沉之下,即便如此天仍透着一种半阴半晴的晦明色,看样子今日应该不会再不起雪来。 深吸了一口晨初雪霁后的空气,冷冽干净,沁得胸腔一片清凉,压覆在心间的沉重好似也骤然轻了不少,然后看着满院昨夜骤雨侵袭后的残败景像,叶寒也忽然不觉得有多麻烦。 就着之前未吃完的干粮,叶寒和青川度过了在新家中的第一顿早餐。吃饭完后,趁着今日不会再有雨雪,叶寒赶紧出门找人修房,让青川留守在家把房间内的积水排干。 西城不远处有一家专门的泥瓦匠人家,是陈婆介绍的,叶寒便寻了这家人来修房。还好昨夜大雨大雪,天冷泥瓦匠没有出工,再加上叶寒家近,也趁着空闲赚点钱贴补家用。 “青川,我回来了!” 叶寒一推开院门,莫不有些吃惊,只见积雪覆盖的小院中清扫出了一条整齐的小路来直通主屋,而其它房间、厨房甚至是那口老井都有一条踩碎了的岔路通往各处,方便人行走。沿着小路走进主屋,房内积水都被舀尽,半湿中已见半干,就连昨夜坍塌的西墙角处周围的残砖断瓦都被清扫干净,一丁点废土残渣都没有。 站在屋内裸露出的一大片干爽地面,叶寒环视了一圈被打扫干净的堂屋,心里莫不感叹青川的懂事,只是她在屋内寻了半天也没见到他人,倒是听见从隔壁厨房断断续续传来几声沉闷的声响,想着青川应是在厨房里便转身往厨房走去,一推门,果然就看见青川正抱着一堆柴禾往灶边柴堆走去。 “青川。” “姐姐。”见叶寒回来青川面露惊喜,手中柴禾都忘了放下直接抱着向叶寒走去。 “你身体刚好,这些重活你干不得,要是病情又复发了怎么办?”看着青川手中劈好的柴禾,叶寒十分担心会累着他的身体,但奇怪的是青川就站在自己面前,可那断断续续的沉闷声响却仍旧还在,似从厨房外传来。 叶寒眼生狐疑,看了看被墙挡住的厨房外面,又低头看了看面前的青川,却见青川似做错事般连忙低垂着小脸不敢看她,抱着柴禾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心里似外面晦明天色,隐约猜到了什么,叶寒越过青川走到厨房外门边,见厨房外的墙角处背对着她一下一下劈着柴的正是昨夜被她气走的花折梅。好似知晓身后来人是谁一般,花折梅身形顿了一下但又很快恢复如常,双手举着半锈的斧头继续用力劈着矮圆木桩上的柴,一根接着一根,不见停下,就好似不知道身后有人一般。 刚才回来只顾看着院中变化,没注意到厨房外偏僻角落中的花折梅,不过见花折梅回来,叶寒心里既惊喜又生愁,自己昨夜那番话有多难听她心里最清楚,她想开口道歉打破两人之间的僵局,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尴尬站在门边甚是犯难。 “小丫头,是你家要修房顶吗?怎么院子里都看不见个人呢?” 听见是修房顶的泥瓦匠来了,叶寒暂时放下眼下这摊犯难事,去了院门口将泥瓦匠迎了进来,“许大叔,不好意思,方才在厨房干活没听见,让您久等了。您请进。” 叶寒连忙将院门向后大开,站着院门口外的粗壮汉子便扛着几米长的竹梯,提着一装满工具的木箱进了院子。这泥瓦匠许汉子是个下力的粗人,没读过几天书,平日里去做工没少受主人家白眼,见叶寒说话如此客气,待人如此有礼,说真的许汉子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于是修房顶时甚是仔细用心。 见许大叔在房顶上一时半会儿不会下来,叶寒便重新回到厨房外,见花折梅还是刚才那副样子,闷头劈着柴不发一言,她纵是有心与他和好但也无计可施。 青川看出了两人之间的僵持,于是主动充当和事佬,先上前轻扯下叶寒的袖口,替花折梅求着情,“姐姐,花折梅回来了,你就别赶他走了。他知道错了,你看外面的雪都是他扫的,积水也是他舀干的,就连墙角塌落的废渣也是他一人打扫干净的。”说完,又转头对花折梅说道:“花折梅,你快跟姐姐道个歉,哪怕说句话也行。” “咔嚓!” 又一根柴被劈断,花折梅仍旧闷声不语。 这些事叶寒自然早就猜到,就凭青川一人怎么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将院子房屋收拾干净,只是这大少爷一向任性惯了,哪是几句好言能劝得好的,叶寒看着仍闷声砍柴跟她赌着气的花折梅,一时间心里拿他甚是没法。 正当叶寒发愁不已时,忽从头上落下一句喊声来,“小丫头,你帮我把工具递上来一下!” 听见屋顶上许大叔的喊话,叶寒连忙拔腿往院子走去,可脚刚跨出一步就停了下来,清眸微沉有思,然后立即转过身来对花折梅“恶言相向“道:“别劈了,再劈就成木渣了,还怎么烧火?” 正举着斧头的花折梅一时愣住,那双惹人的桃花眼难以置信望着叶寒,直到叶寒再次“恶言恶语”冲他大喊道,“看什么看?你没听见许大叔要工具吗,耳朵聋了吗?” “” 叶寒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明明是她昨夜恶言伤人,自己回来她一句道歉都没有反而还变本加厉对他颐指气使,这……还真是她叶寒的本性。 见花折梅愣着没反应,叶寒只直接上手将他手中举着的斧头一把夺了过来,然后伸手推了他一把,“盛气凌人”说道:“愣着干嘛,还不快去,难不成你还想我去做?” 被叶寒言语再加上拳脚双管相向,花折梅这才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咧开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傻笑一声,然后兴匆匆跑去院子帮忙,站在原地的叶寒和青川也不约而同相识一笑。 “姐姐,你刚才是故意的,对不对?”青川仰着头问着叶寒。 叶寒眉眼一弯,笑里透着点点狡黠,亲昵刮了一下青川高挺的鼻子,只说道:“你把这些柴火拾掇一下,我去集市买点好菜好酒,估计许大叔一上午应该修不完。” 叶寒没回答自己的问题,青川也没有追问,就像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没有答案一般,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切尽在不言中。 晦明晦暗的天一直持续至暮,才被慢慢落下的夜所代替,而叶寒家的房子也总算在天黑之前抢修好,瓦顶该修的该补的都换了个新,连昨夜整体塌落的西檐角也被重新修好,就算再来一次骤雨暴雪也不怕。 堂屋内灯色初上,桌上酒菜也已备好,按规矩叶寒作为主人家自是应好生犒劳许大叔一顿,但许大叔想着出来了一天念及家中妻儿便婉言谢绝了,叶寒不好强求便结了工钱又包了一些肉菜送与他出了门。 坐在修好的房屋内,叶寒三人终于可以放心吃起饭来。花折梅因跟着许大叔在房顶房下来来回回忙活了一天,体力早就消耗殆尽,于是捧着碗就大口大口扒拉着饭食;青川也不甘落后,可能是受花折梅吃饭的影响,又可能是叶寒厨艺好,手上的筷子就没停下来过,在菜盘子上跟花折梅你一筷我一筷抢着菜吃;叶寒见三人整整齐齐围坐在一起,饭桌上一团热闹,也不禁被感染参与了进去,你一句我一言闲扯家常,一时简陋房屋内里灯火甚是可亲。 可吃着吃着叶寒却渐渐安静下来,手上随还拿着碗款却是端着不动,双眸空洞发着神,不知在想什么,青川和花折梅看见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怎么了,面面相觑。 青川放下手中碗筷然后伸出手来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仍无反应又轻轻推了一下,问道:“姐姐,你在想什么?” 受到外力推动叶寒突然神魂归窍,见青川和花折梅都奇怪看着自己,不禁反问道:“你们都看着我干嘛?吃饱了?” “姐姐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青川有些担心叶寒,自来到云州这些天几乎所有的事都是姐姐一人操持,他真怕她为此累坏了身子。 烛火不是很亮,但足够照亮一桌周围三人,见青川担忧不下,如夜深邃的墨眼里渐泛起水烟氤氲,而花折梅虽没说什么,但一双桃花眼挣得老大盯着她也在无声逼问着,叶寒受不住两大方强烈的压力,还是缓缓吐露出了心事,“我刚才仔细算了下,我们现在只有二两五钱银子,就算以后我们省吃俭用每天一人一个馒头,这点钱也撑不过明年春暖。” “昨天不还有五两银子吗?今天怎么就只剩二两半钱了?”花折梅不解,不过才短短一天怎么钱就花了一半多,就算是他这样没为钱发过愁的人也能明白其中的巨大差异,心下也不禁泛起一丝不安的恐慌来。 不当家不知有米贵,叶寒听后无奈轻叹了一声,然后平静解释道:“五两银子中,其中昨日有五钱银子付了房租,而青川的药也不下五钱,再加上今日的房屋修缮和各项日常开支,杂七杂八加起来,这钱就莫名其妙花去了一大半,而剩下的二两五钱银子就是我们现在所有的积蓄。” 只是简单的几个数字消减,顿时让桌上三人谁都没了食欲,盯着桌上逐渐冷却的饭菜都沉默不语。当吃饭都成了一种需要发愁的事情时,那生活就只剩下最艰难的活着。 “姐姐,要不然把我的药停了吧,反正我也已经好了。” 青川最先说道。若不是因为他一场大病将钱花了大半,他们也不至于流落云州暂居于此,姐姐也不会因钱发愁。他心中有愧,他知道他帮不了姐姐什么忙,但是他如今病已经好了,药也没有吃的必要,如果把钱省下来,也许他们后面的生活不用过得捉襟见肘。 “不行!!”叶寒想都不想就直接否定了,态度甚是坚定说道,“就算不吃饭,你的药也不能停!你的身子本来就亏损严重,如果停了不补又重新犯病,那之前吃的药不都白吃了!而且,就算把你的药停了,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在她心里早把青川当成了自己的弟弟,若他再一病不起跟叶父叶母一样也离她而去,丧亲之痛她真的再也承受不了一次。 作为官家子弟花折梅从小到大哪为钱头疼过,如今却被一文钱给难倒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坐吃山空吧?” “也不是没有办法。”叶寒突然幽幽一笑别有意味看着花折梅,看得花折梅背后一阵发毛,“听说云州城内如天上街市繁华,烟花之地更盛男风,据说某些男清倌居然比女花魁还要艳上三分,引得豪门贵胄常常一掷千金。” 最后一字说完,叶寒意特意拉长余音似意犹未尽一般,双眼更肆无忌惮打量着花折梅,让花折梅不禁想起自己逛青楼时看见的那些色中饿鬼,莫名吓得他浑身一颤,“你你想干什么?” “你说呢?”叶寒神秘一笑,手指尖轻敲着桌面好似鬼魂击鼓追命,轻口吐音,话音却隐隐幽深如狱,“如果你花大公子拔冠去钗,青丝垂颜,必定一夜名满云州城,到时候别说是吃饭,就算是去京城的银子,您老一晚就赚满了。” “你想都别想,我可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怎可入三教九流之中?”花折梅双手连忙拢紧衣襟愤然拒绝,见叶寒脸上阴笑阵阵不减,盯着他甚是瘆人,又赶紧移到另一边离她远点,他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几声偷笑从青川捂着嘴的指缝间偷溜了出来,最后实在忍不住了青川这才开口与叶寒说道:“姐姐,你就别吓花折梅了,他胆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还是说说你赚钱的法子吧!” 知她者还是青川也,叶寒于是收好玩心,认真说道:“既然我们节流不成,就只能自己开源,想办法赚钱。我想了想,云州城繁华,各式酒楼鳞次栉比,就拿我们之前住的小客栈来说,它们每天的进菜量都比元州城最好的酒楼还要多,如果我们去城外农家低价收菜再转手高价卖给这些酒楼客栈,这其中的利润应是不薄。” 花折梅身为县丞之子,常年混迹元州城各大酒楼,对这些酒楼中的事比叶寒清楚,一听就知不可能,说道:“这些大酒楼饭馆都有专门的供货渠道,而且菜品质量都是上等,人家凭什么要买你这点小葱小菜?” 花折梅这话虽有斗气的成分,却是直中要害,叶寒听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突然站起身来跑回房间,让留在桌边的两人顿时摸不清北。青川认定是花折梅把叶寒气到了,所以对着花折梅就是几脚,花折梅措不及防,只能抱着小腿揉着痛处。 “他怎么了?”叶寒在房间待了一会儿,出来时就抱着一个白色麻布包,见花折梅龇牙咧嘴样子忽有些似曾相识,于是问着青川,“你是不是又打他了?” 见叶寒一脸轻快丝毫没有恼意,还关心问着花折梅情况,青川有些不解,“姐姐,你不生花折梅的气?” 叶寒双眉一挑,对青川问到的话甚是丈二和尚摸不清北,反问道:“我为什么要生他的气?” “你刚才回屋不是因为花折梅方才跟你斗嘴气到了你吗?” 听后叶寒哭笑不得,把手中的白色麻布包放在桌子正中间轻轻打开,边说道:“他是跟我斗气不假,但也反倒提醒了我。我刚才回屋就是为了拿这个,如果不是花折梅无意间‘提醒’,我恐怕记不起自己包袱里还有这么一包东西。” “红姜!” 青川最先认识出来,每次姐姐来清远寺送菜时都会送一包红姜,用白色麻布包住,一如眼前一模一样。 “我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原来是这个。”花折梅揉搓着腿上的痛楚,不以为然,他在元州时不知吃过多少次。 小心拿起一枚完好的红姜,青川映着烛光轻轻抚摸着,嘴里小声“教训”着花折梅,“你懂什么?这可是元州特有的红姜,只长在高山之上,极难在平地种活,除了姐姐的父亲,这世上能将红姜种活的恐怕就只有姐姐一人了。” 听青川这么一说,花折梅才恍然大悟,“原来元州城各大酒楼的红姜都是出自你手。”世上姜有数十种,非褐偏黄且味道辛冲,入菜多为辅料陪衬,唯有红姜与众不同,色泽红艳,气味清新,味道微甘,可单独为菜,他记得第一次吃红姜时就为之惊愕,实难想象一枚姜也有如此惊艳滋味。 “怎么,有意见吗?”叶寒眉毛一挑,学着花折梅以前的样子傲娇回道,见他伸手去拿红姜,连忙把他的猪蹄子拍开,甚是嫌弃说道,“你笨手笨脚的,别把我的红姜碰坏了。” 花折梅回道:“我又不是没吃过,至于这么宝贝吗?” “怎么不至于?这可是我们以后在云州城安身立命的东西,以后我们有没有饭吃就全靠它了。”叶寒小心将红姜收回白色麻布包中,虽只有那么小小一袋,却承载着三人在这云州城的所有希望,她得好好用之。 “姐姐,就这点红姜能卖到去京城的钱吗?”青川表示十分担忧,他不是不相信叶寒,只是这一包也太少了点吧! 叶寒看着桌上的只有两个巴掌大的白色麻布包,异常自信,“怎么不能?我总共带了两包,而且都是上好的母姜。咱们院子这么大空地,怎么也够种上几垄。到时候等收获了,再卖给各大酒楼饭馆,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能行吗?”花折梅也十分质疑,“你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在云州城,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奇珍异宝,你确定你这血不拉几的东西能卖得出去?” 叶寒回道:“这就不劳您花大公子费心了,我既然能把这血不拉几的东西卖到寺院里去,难道还不能卖到寻常的酒楼里?” 只要红姜在手,就算是到了京城她也能卖到御膳房去,更别说一个云州城。 红姜地上起,围桌拟契约 叶寒是雷厉风行的人,定好的事情说干就干,绝不拖沓。 第二天一早,叶寒简单洗漱一番就叫醒了另一屋熟睡的两人,然后青川在厨房烧水做饭,她和花折梅则一人一铁铲在手,在院中松土犁地。 小院不小,但能开辟出来种的地的也十分有限,两个人一起翻地根本花不了多长时间,只是这地未曾开垦过,土壤比较紧实结块,于是又和花折梅再重新翻了一遍,尽量把土弄软弄细一些,好等会儿儿种红姜时不伤了根块影响存活。 在地里忙活久了总是闷大于累,于是叶寒和花折梅边干着手中的话,边说着话解闷,苦中作乐。 “叶寒,这天这么冷,红姜种下去能活吗?”花折梅虽不懂农事,但春播夏种农家最基本常识还是知道的,不禁有些怀疑。 锄头深挖入地又翻起一大块紧实的土块,叶寒握紧锄头使劲将之捶散松软,边回道:“怎么不行?红姜本来就是生长在高山上的野山姜,最不怕的就是冻。元州冬天比云州冷多了,我种的红姜也没死过一棵。” 叶寒熟悉农事,见她这么有信心,花折梅也就没再怀疑,继续问道:“那我们翻完地,今天就下种吗?” “当然!”叶寒可有着自己的小盘算,“现在离冬至还有一个月,先抢先种出一批红姜,趁着年节赚点钱,要不然我们三人过年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话说着,叶寒抬头望了眼今日的天色。冬日的天一向亮得很晚,太阳躲在山后迟迟不出,从近处到远山都是天色灰蒙一片,让人难以判断今日是天晴日好还是风雪交加。距离上次下雪已过了两天,要是今天种下红姜又下场大雪那该多好! “喂,你在看什么?”还未亮的天除了一片灰还是一片灰,单调乏味,更了无生机,花折梅一点也搞不懂叶寒这天有什么好看的。 “哦!没看什么,就想看下今天会不会下雪。”叶寒回过神来,继续翻弄着剩下的半拢地,心里估摸着今天下雪的可能性。 忙活了一大早上,院中这片菜地终于被开垦了出来,堂屋内也传来青川喊他们吃饭的声音。叶寒和花折梅放下锄具,在老水井旁打了一桶水清洗去手上的泥垢,便回了堂屋吃早饭,而这时灰蒙蒙的天也开始渐渐露出了几道浅金色的细缝,在一片灰色基调中调和出暖意的亮色系来,好不惊艳。 “哎……”,叶寒看见却忍不住轻轻低叹了一声,心情不佳,手中的馒头不知不觉中就被撕成了馒头条。 青川以为是自己做的早饭不合叶寒心意,所以她才会唉声叹气,于是开口道歉说道:“姐姐,我也是第一次做饭,如果不好吃” “想什么呢?我叹气又不是因为这个,”叶寒打断青川的“忏悔”,向外努了努嘴,“我叹气的是外面的天。看样子今天应该是下不起雪来。” 花折梅表示不懂,“你怎么还想着这事。再说了,这天下不下雪有这么重要吗,跟你又没有半铜钱的关系?” 叶寒放下馒头,然后对着花折梅浅浅一笑,温柔说道:“跟我是没什么关系,但是,跟你关系就重大了!” “关我什么事?”花折梅被叶寒脸上的笑给瘆住,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极其不详的预感,身子本能向外偏移想要离叶寒远点。 见花折梅有溜走的前兆,叶寒立即伸手一把抓住他,然后凑近在他耳边悄声细语了几句,瞬间就惊得花折梅那双惹人的桃花眼陡然睁大,流露出的满是难以置信,随即转头看着叶寒,失声大叫一句,“你开玩笑吧??” 叶寒只笑不语,黑白分明的双眼清澈如水,让人一望就可看清她眼中此时绝不退却的坚定。叶寒是认真的,不是跟他开玩笑,只是想起她方才跟他说的事,花折梅心里本能一万个不愿意,“你让我大冬天天天都往城外跑,而且还必须在午时之前赶回来,还必须” “还必须把东西给我完好无损地拿回来!”叶寒接过话来,复述着自己之前刚说过的话,不仅是给花折梅再强调一遍,而且还是向他再次表明自己的立场。 “我不去!!” 花折梅直接偏过脸去,果断拒绝的叶寒提的无理要求,虽然这样的下场是惹恼她,但他绝不妥协,让他每天出城抗东西回来,真把他当苦力了。 “你去不去??” “不去!” 两人一问一答,一个一再逼迫一个坚持不退,叶寒和花折梅就这样僵持不下,倒是弄得在一旁“看戏”的青川一头雾水。“什么去什么?姐姐,你究竟让花折梅去干什么?” 叶寒转过头来看着青川,轻描淡写回道:“没什么,就是让他每天出城跑一跑,锻炼下身体。” “你哪是锻炼身体?你那分明是□□裸的虐待!!”花折梅据理力争着,他可不想每天被叶寒使唤着城内城外跑当苦力,就只为了带那破玩意,这东西不到处都是。 重新把目光投射到花折梅身上,叶寒下着最后通牒,“一句话,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不去!!!”顶着叶寒强大的压力花折梅难得硬气一次,可一对上了叶寒冷得杀人的目光,整个人就像遇见猫的老鼠瞬间泄了气,可还是打肿脸强撑着,“说不去就不去,大不了再重新出走一次!” 见花折梅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儿,叶寒忽然一笑,笑得花折梅一阵毛骨悚然,听着她边拍着手边说道:“爷们!!真不愧是饱肚圣贤书的花大公子,宁折不曲!”然后马上话锋一转,直朝花折梅心房戳去,“只不过你这次出走又准备去哪?是漂泊江湖、四海为家,还是回元州做太守的乘龙快婿,或者还是在厨房的草堆上再睡上一夜?” 一下被人戳穿糗事,花折梅脸色一下变得不自然,惹人的桃花眼更是东飘西晃不敢直视青川和叶寒,“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把厨房草堆都快压成草饼了,我能不知道吗?”叶寒白了花折梅一眼,然后严肃说着,“我以为你出走又回来就已经想清楚了,没曾想还是丝毫未改。我叶寒不是什么善人,我这里也不是什么善堂,养不起闲人,你既然选择回来就该做好吃苦的准备。再说,你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不事生产,把什么脏活累活都推给我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干,这就是你们读书人的礼义廉耻?” 别看叶寒年纪不大,但说的话却有理有据,句句掷地有声,顿时让花折梅羞愧难当无言以对,沉默半晌后才回道:“你刚才提的要求,我答应!” 叶寒心中一阵窃喜,但仍面不改色,厉声回绝,“不行!!” 花折梅立刻抬起头,满脸吃惊带着浓浓的不解,自己不是已经如她所愿答应了她的要求了吗,为何她却自己又拒绝了?难不成她真的想赶自己走? 不给花折梅时间理清思绪,叶寒快刀斩乱麻立即让青川取来纸笔,然后与花折梅说道:“鉴于你什么改不了吃什么的本性,所以我决定跟你签一份契约,不仅可以保证你我双方利益,而且还利于约束你,让我可以更好地管理好这个家。你觉得怎么样?” “契约内容是什么?”花折梅出乎意料地爽快答应。 “青川,我说你记!” “好!” 叶寒慢慢说出酝酿多久的话,“第一,以工换食宿,即花折梅在叶寒家中时,叶寒可提供吃住,但前提是花折梅必须共同承担家中事宜,听从叶寒派遣和调度。” “等等,“花折梅立即打断,话里带有质疑,“如果你让我杀人放火我也得干?” 叶寒无语翻了花折梅一个大白眼,解释道:“花大公子,你是耳朵听不见还是理解有问题?你没听见我说的是'家中事宜'四个字吗,我难道还会要你杀了我自己然后再烧了我家的房吗?” 花折梅讪讪赔笑,请着叶寒继续往下说,“第二,红姜条约。鉴于红姜家中最主要的收入,因此在红姜种植过程中,花折梅必须无条件服从叶寒的命令,如若不从,立刻滚蛋。”说完一条,叶寒汲取上一次的经验,特地停下来问下花折梅的意见,“有异议吗?” “包括每天城内城外两头跑?”花折梅想了想问道。 “对!“叶寒随便再提醒一句,“而且种植期间,这样的事情可不止一件,你可得想清楚了。” “我同意!我相信你不会拿红姜与我开玩笑,当然,更为了我自己以后有口饭吃。” “算你还聪明。“叶寒轻哼一声,继续说道:“第三,多劳多得,即在前两条内容中的必做事情外,花折梅可以通过做其它事情来换取一定的零用,具体事务和费用需与叶寒相商为定。” 前两条花折梅都明白,但对第三条有些不解,“这一条是用来干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觉得有用,而且对你也没有坏处,就当以防万一。”叶寒随意解释着,然后转头问着青川,“写好了没有?” “好了!” 最后一笔落成,青川把一张契约递了过去,叶寒接过放在花折梅面前,让他再次确认一遍,“你可一个字一个字看清楚了,别以后说我们诓骗你。如果看完后你觉得没什么问题,我们就签字按手印。” 花折梅拿着契约再三仔细看了几遍,确定没有漏洞才签字画押,但不知为何,虽然这份契约条条件件都看着合理,但他这心里吧,却总有那么一丝说不出的别扭,就好像被卖了还替别人数钱的感觉,尤其当看见叶寒拿过契约后脸上生满的灿烂笑意时,这种感觉甚是强烈。 叶寒举起契约在眼前,看着“花折梅”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嘴角忍不住上扬,双眸在眼眶内转得更是欢快,你小子终于落到我手上了,看姐怎么整你。 小心翼翼把契约放好,叶寒就立即行使着“合法合理“的权力让花折梅出城去,让他带着东西午时之前必须回来,临走前还不忘好心“叮嘱”他一声,“记住别跟给我耍花招!你要是敢弄虚作假拿些其它的东西骗我,误了我的红姜大业,你就等着在街上跟乞丐抢食吧!” 花折梅本能浑身一震,木楞地点了点头,然后背着竹篓转身就往城外方向走去,但心中却困惑不解,怎么叶寒这个瘦弱的小丫头,怎么突然间浑身土匪十足,什么威胁利诱都信手拈来,好像她以前干过土匪一般。若不是在元州都认识了,他还真以为自己入了土匪窝。 见花折梅的身影消失在门前大街,青川一直强忍着的笑意终于再也忍不住,一下就从如夜深邃的墨眼中跑了出来,这一笑真是印证了那句古语,“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即便叶寒与之相识数年也不由看得失了神,直到被青川摇晃几下才回过神来。 “姐姐,你刚才怎么了?”刚才叶寒双眼空洞无神的样子着实把他吓了一跳,青川甚至还以为叶寒是大白天真的见到鬼了。 “没什么!”叶寒垂头掩眼,连忙遮去自己的尴尬和失态,努力岔开话题,“你刚才在说什么,是不是在笑花折梅?” 青川点了点头,“姐姐,你这办法真有用,不过你怎么就确定花折梅一定会照契约办事呢?” 叶寒瞧着已无花折梅身影的大街,想着他现在还蒙在鼓里就不禁一阵好笑,“这有什么难的?商人重利,官员看权,这书呆子你就得用礼义廉耻去对症下药。花折梅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自诩士洁清高,有了这么一张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契约,他又怎么会背弃违约,抹了自己读书人的清白,打自己的脸呢?” “姐姐,还是你有办法,要是早一点用就好了,也不用受了他一路的穷酸怪脾气。”青川拍着马屁。 “现在用也不迟,这样治治他也算是出了口恶气。” 叶寒轻轻摸着青川的头发,不过才短短几月,青川的头发就长到一节手指那么长,而他们也从元州到了数百里之外的云州,沧海桑田也不过如此,真是恍如隔世呀! 青川未动,被叶寒抚摸头顶甚是舒服,带着点点微痒撩拨得心也跟着麻麻酥酥,让他仿佛又瞬间回到了清远寺,还是在密林清幽的小湖边,还是在那一方过顶高的白色花岗岩下,湖水幽幽,水花飞溅,清风徐来,树叶沙沙作响,寺中安静若谷仿若只有他和姐姐两人。 “哐铛!!” 一声巨响突然响起,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显得异常响亮,如果仔细听仿佛还能听见响声的回音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晃荡转悠,久久不散。叶寒伸长脖子朝大街看了一眼,瞧着不远处地上有一摔得粉碎的陶土盆,这才放心回道:“没事,有人放在楼上的花盆摔了下来,幸好西城人少,要不然这么大一花盆砸下来肯定会伤到人。” 青川也随意看了几眼没看见什么,便拉着叶寒关上了门,帮着她一起下地播种红姜。 拢上几畦红姜地,寻家问人换铜钱 第一天落种,第七天发芽冒土,第十五天叶高青绿及膝,第十七天一拢姜叶何田田,第二十天叶儿椭圆成墨绿,在第三十天叶寒在正午给红姜地浇过了最后一道水后,终于在冬至前一天叶寒三人迎来了第一个收获红姜的日子。 锄头铁锹挖掘太过粗放,容易挖断红姜破坏卖相,再加上红姜本就娇嫩容易破损,所以只能用手轻柔慢挖。叶寒三人冬至这天冒着小雪在地里忙活了一个上午,终于把红姜挖完并清洗干净。 洗后擦干的红姜被叶寒整齐分成两部分,分别置于堂屋左右两边的高桌木椅上,静待其自然晾干红姜表皮上的残余水分。 这时若有人来叶寒家参观,必然会被堂屋内的景象给震惊到——新收成的红姜高矮错落地摆放在桌椅上,自然随意,一如红姜本身的颜色一样浑然天成。远远一看,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春色早回,甚是清艳,然后你又会渐渐看出不同:右边的红姜似乎粉红更加正宗,落英缤纷,一如豆蔻少女误入情郎眼的垂眼娇羞,粉云扑面艳若桃李;而左边的红姜颜色略浅,犹如一朵桃花落下,水色清洗去了过多的胭脂,留下的就只有纯粹的天然淡粉色,淡似无颜,却早落心间,缭绕,不散。 轻手拿起一枚晾干的红姜,叶寒脸上慢慢生起笑来,即便已见过红姜无数次,但每次看见还是一如几年前第一次见到红姜时的那般欢喜,那时叶父还在,也是这样拿着一枚红姜逗着自己,脸上憨厚朴实的笑不带有一点杂质,有的只是对自己最纯粹的父爱,也就是那时起她真正把叶父当成是自己的父亲,也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自己就喜欢上了这种叫红姜的生物。 “姐姐,你很开心?” “嗯!” 叶寒眉眼一弯,笑意更深,脸上心里满满都是装不下的喜悦,看着一屋的红姜,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意和满足,就好像父母还在世,从未离开过她一样。 姐姐脸上这样的笑容青川以前也见过,那时的姐姐还是叶父身边一叽叽喳喳的小丫头,梳着刘海发髻,跟着到清远寺送菜,看东看西一刻也闲不下来,然后没过几年就变成她一个人来送菜,而且整个人明显变得沉默了很多,不再怎么爱笑,话也简短得很,既不会多说一个字,也不会少漏一个字,每次匆匆忙忙而来又匆匆忙忙而去,不会多停留一刻,再后来叶父离世叶母病重,她的话就变得更少,他也只有每次在小湖边时才有机会跟她说上几句话,就这样一直到叶母也离世。 有很多时候,青川会不由自主地假设着,如果叶母头七那天姐姐没来清远寺,又如果元州太守那天没有对自己下毒手,他们之间又会是怎样?没有命悬一线,没有惊魂逃亡,没有生死相依,更没有现在一起流落云州,朝夕相处,这一切都只是黄粱一梦,那他们现在也许还在元州,他还是清远寺那个每天敲钟念经的小和尚,而姐姐也仍如常往寺中送着菜,每隔五日在小湖边一聚,就这样日复一日周而复始慢慢长大,然后他也许会成为远近闻名的高僧,一生与佛相伴,而姐姐则会嫁人生子,过着她自己平淡温馨的日子,与他渐行渐远,再无交集。 所以更多的时候,他是庆幸这一切厄难的发生,若非如此,自己又怎会与姐姐来到了云州,就在这一简陋的小院中,种上一拢红姜换钱,粗茶淡饭过着平常的日子,若就这样平平淡淡过完一生,其实也挺好,只要有姐姐在。 突然,一枚浅粉近乎半透明的红姜从眼前落下,然后在他鼻尖处轻轻晃了一下,“你闻闻,这枚红姜是不是跟其它两种不一样?” 见叶寒笑里透着神秘,青川知道姐姐是想考考他,于是伸手接过先仔细观摩了一番,又放在鼻尖处闭眼深吸一口,瞬间一股清新自然之气窜入鼻中,往下落入胸膛内洗涤肺腑,往上冲入天灵清醒神志。 青川以前也见过红姜无数次,但如此罕见的红姜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面露惊艳不禁赞叹道:“这红姜颜色清雅脱俗,而这香味更是一绝,不似人间之物。姐姐,这是你培育出来的新红姜吗?” 听到如此好的评价,叶寒心里也甚是欢喜,自父亲去世后这雪姜便绝了世,她虽然也试过许多次但都没成功,没想到这次竟让她误打误撞给种出来了。 “这也不是什么新品种,主要是水的不同。”边说着,叶寒边从左右两边拿起红姜各一枚,然后将把三种颜色浓淡不同的红姜摆在面前比对着,“不同的水种出的红姜各有不同。你看这枚嫣红色的红姜是用河水浇灌的,中间这枚颜色粉红色的红姜则是用的井水,而这一枚浅粉剔透的红姜用的则是雪水。” “而这雪水是我每天风雪无阻去城外云台山上背回来的,”花折梅生怕叶寒忘了他做出的“卓越贡献”,开口提醒着,不忘还说着自己幸酸,“为了背一桶水回来,我肩上都快勒出两条红痕了。”说着便开始揉搓起双肩来,不时还配上一副疼痛的模样。 今天红姜收成,叶寒心情好,懒得跟花折梅掰扯,勉强承认他的功劳和贡献,“让花大公子幸苦了,等把红姜卖了钱我专门给你炖一盆红烧猪蹄,让您补补脚,总行了吧?” “这才差不多!”听见叶寒说给他炖猪蹄吃,花折梅顿时眼睛一亮。这近一个月天天馒头加腌菜,一口荤腥都没有,他都快忘了肉是什么滋味了。 说完旁话,回到正题,叶寒拿起那枚近乎半透明的浅粉色红姜,继续说道:“像这种红姜,我父亲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雪姜’,不仅仅是因为其晶莹剔透浅粉近雪,更重要的是要种出这种雪姜只能用雪水浇灌才行。” 雪水种雪姜?这种事青川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好奇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叶寒解释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种出的红姜各不相同是因为浇灌的水不同。你看河水经山穿林携泥带土,水中所含的杂质这么多,种出来的红姜颜色自然要深些;井水则不同,深居地底,不似河水易受外界污秽滋浊,但毕竟是从地下而来,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杂质,所以种出来的红姜颜色虽比河水种出来的要淡上许多,可离雪姜晶莹剔透的浅粉色还是差上那么一点。” 听叶寒这么一解释,青川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每天让花折梅去城外云台山,还每次下雪前都会将锅碗瓢盆摆在院子,就是为了收集雪水来种雪姜。” 叶寒点了点头回道:“雪水从天而来,不带丁点杂质,用它浇灌红姜才能种出这么晶莹剔透的雪姜来。只不过雪姜种植要求极高,只能用雪水浇灌,如果用其它的水,就算有那么一次,种出来的红姜也不会有这般纯粹干净的颜色。” 世上好物多难得,青川看着桌上才不到十块的雪姜,不禁有些惋惜,“要是所有的红姜都是雪姜,那该多好!” 叶寒拿着红姜轻敲了下青川的头,敲醒着他的异想天开,“哪这么容易!虽然现在正值冬季,但云州城偏南气候偏暖,能下雪的天不多,要不然我也不会让花折梅每天去城外山上辛辛苦苦背雪水回来。而且等冬天一过日暖再无雪,这雪姜也就种不出来,所以我们得趁着这个冬天多种些雪姜,多赚点钱。” 说到赚钱这事,三人立即来了兴致,默契围坐在桌边,商量着怎么拿这红姜换钱,毕竟这可关系到他们明天的生计。 边揉着额头被敲的地方,边听着叶寒培育红姜的不易,青川看着满屋深浅不同的红姜,终于问出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姐姐,家里有这么多红姜,怎么才能卖出去?” 一说到钱这个问题上,三人这才想起这一屋红姜不仅仅是好看的摆设,更是关系到他们以后的日常生计问题,默契聚拢一起,商量着办法。 花折梅看着满屋深浅不一的红姜,最先说话,“叶寒,你不是说过把红姜卖给云州城内的各大酒楼饭馆,肯定能狠赚一笔吗?” 如此雄心勃勃的话叶寒确实是说过,可说是一回事,实际操作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云州城酒楼林立奢华无比,将红姜卖给它们,能赚的钱自是最多,只是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卖,卖的价钱要定多少才算合适。” “你以前不是常送菜到清远寺吗,当时定的是多少价格,现在就定多少。”花折梅随口说道,根本不觉得叶寒这个问题有什么值得犯难。 “坚决不行!”叶寒听后毅然摇头,“小河入江水涨船高,一地各有一地的价。元州偏远不如云州富庶,若还按元州的老价格卖,肯定不划算,这云州城繁华不输于京城,怎么也得定个高一点的价格才行。不如……先定一两一钱银子,等会儿儿谈判的时候价格只能高不能低,怎么样?” 青川自是举双手赞成,然后还为其出谋划策道:“姐姐,我觉得我们不仅要卖,而且不同的红姜还得卖出不同的价钱。你看粉色红姜最多,就以刚才的定价为底,而淡色红姜偏少,价格还得再加,至于雪姜,更是稀罕少见,价格还得上涨,我看就是卖一两一锭银子也不嫌少。” 真是不谋而合,叶寒立即回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样可以让我们最大可能地赚到最多的钱。” 正当两人高兴之际,一旁的花折梅则口出冷语,轻嘲道:“你们俩是不是想钱想疯了,就这么一红姜你就想卖人一两一钱银子,你真当云州城的人都是傻子吗?” 叶寒才懒得理会花折梅的嘲讽,这读书人只知埋头读书考科举,哪知道做生意的门道。他若知道在自己原来的世界,一个女人用的手提包能卖到一辆车的价格,他估计下巴都得掉在地上吧! “卖红姜这件事你就别管了,你等会儿儿只需要保护好我就行。”说完,叶寒还不忘补充一句,“去之前记得买一壶酒,这样就算等会儿儿生意谈崩了我们也不会吃亏。”有花折梅这个武林高手在,她今天定能马到成功赚到钱。 说完,叶寒就将红姜装入袋中,让青川把锅灰抹好,然后三人一同出了门往云州城最繁华的地方走去。 要问云州城内哪里最繁华热闹,云州城本地人既不会指东城权贵聚集之处,也不会说是南北两城商贸兴盛之地,而是会不约而同地说出三个字——元宝街。 元宝街处于东南西北四城交汇之处,得天优势,繁华自是不用多说,像三元楼、庆风楼、三元楼只要是在云州城内叫得上名号的酒楼,全都聚集在此。 今日,叶寒三人的目标就是三元楼。站在楼前,三人看着这栋雕刻画柱金粉点缀的豪华酒楼,心里都莫不摩拳擦掌想将这只肥羊立刻宰了,于是一刻也等不得,跟着络绎不绝的食客中,叶寒三人直接挤开前面进出络绎不绝的食客,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啪!” 叶寒直接伸手在酒楼柜台就是一拍,一时用力过猛手心生疼,但怕掉面还是强忍着,然后对着懵着还没回过神的账房大喝一声,“去,把你家掌柜叫出来!” 这账房先生看着文文弱弱但胆子却不小,并没有叶寒这突如其然一闹给吓到,好奇上下打量了叶寒一番还有她身后跟着的一大一小,这才悻悻笑着说道:“三位客官是吃饭还是住店。如果是吃饭,小店有的是位置;如果是住店,小的这就叫人打扫房间去;但如果是来闹事的,三位还是快点走吧,别等差役来了想跑都跑不了。” 花折梅满身尴尬,微倾着头跟叶寒小声说道:“都叫你别用这套,不管用,看你现在如何收场。” 靠!叶寒一句脏话差点脱口而出,她怎么忘了自己现在只是个瘦弱矮小的小丫头,难怪一弱不经风的账房先生不把她放在眼里。 叶寒被一冷一热前后嘲讽了一番,心里异常尴尬却不愿就此服输,索性一错错到底,仍气势不减对账房先生大喝道:“去把你家掌柜叫来,我要见她/他。” 账房先生活到这个岁数,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人只比柜台高出不了多少,却敢口出狂言,不由觉得一阵好笑,于是放下手中算盘,清了清嗓子轻讽笑道:“我家掌柜虽不是什么有权有势之人,但也没有那么多的空闲功夫理会闲杂人等。你如果没事,请走吧,别耽误我家生意。” 终于说到正题了,叶寒立即顺着他这话说了下去,“我来自然是有事,但绝不是耽误你家做生意,相反我是来给你家送生意的。” 好一个大言不惭的黄毛丫头,账房先生利落一拨算盘清空,仍旧轻讽不断,“哟!我真是眼拙,竟不知是财神娘娘上门了。不知您是如何给我家酒楼送生意的?” 再多轻讽之词,叶寒也当是一阵妖风刮过,全不在意,手一伸接过花折梅递过来的白色麻布小包,然后轻轻掀开。只见三枚红姜整齐排列一行,从左到右,颜色依次变浅,直至浅粉剔透,好看极了。 账房先生在三元楼干了这么多年见多识广,一看就知道此物罕见,若买下定有利可图,于是脸一变立即收起轻嘲之色,连忙招呼小二领叶寒三人在店中坐下,喝茶静候一下,自己则连忙转身进去通报去了。 正值饭点,三元楼一楼大堂坐无虚座,十几桌八仙桌都坐满了人,说来也奇怪,基本都是身着不错面料的妇女和孩子,男人倒没见到几个。 刚巧中间有一桌刚吃完离开,小二麻利收拾完桌上的残羹冷饭,打扫干净后连忙请叶寒三人过去。因刚才叶寒的无礼一闹,当叶寒三人穿过坐满食客的热闹大堂时,各桌的食客都不由抬头打量他们几眼,眼神中或多或少都带了些轻蔑和嘲讽。 叶寒脸皮厚直接无视,领着青川和花折梅跟着小二向桌边慢步走去,手中装着三枚红姜的白色麻布小包也大咧咧地敞开着,没有掩上,一路走来不过短短一弹指不到,却引起满堂食客频频侧目相看。 对此反应叶寒甚是满意,到桌边坐下后也没将白色麻布小包合上,而是摆放在桌上大方供人观看,一时间议论纷纷,话声莫不惊啧称奇,还有临近桌的食客忍不住伸头过来询问这是何物,叶寒三人都只笑不语,生生吊足满堂食客的胃口,直到账房先生回来领着他们三人上楼离去,大堂中的食客还纷纷议论着叶寒手中这东西究竟是何物,甚是恋恋不忘。 账房先生带着叶寒三人在二楼一清幽雅阁坐下,不久,就见一清丽女子推门而进,云鬓高盘,发饰却极其简单,只别着一根细长金钗入鬓,大繁至简又不失高雅,品味甚佳。当然这还不是让叶寒最感到惊讶的,如此清丽打扮却穿着一身明红长衣,犹如七月骄阳下璀璨耀眼的石榴花火,搭配是如此格格不入,却又是如此的惊艳和谐,就好像是置身世俗常规之中却又好像睥睨独立于外。 真是好一个“惊世骇俗”的女子!! 只见清丽女子侧身坐下,纤手半搭在古色圆桌上,杏眼一翘,半冷半清的目光如将军巡营飞速轻扫过叶寒三人,然后直接落在了叶寒手中的三枚红姜上,手中团扇瞬间一定,笑轻声冷立来,“就是你这个小丫头刚才在柜台指名道姓要见我?” 清丽女子尾音略长,听似无意然则有心,颇有余味,让叶寒一时琢磨不透失神了一下,若不是青川在旁及时轻推一下,她不一定还发愣到几时,“对,是我要见你。”然后立刻把手中红姜轻轻放于桌前,任她细看,“云州城繁华,其中元宝街最甚,掌柜能以一女子之身在此处占得一席之地,其手段能力绝非常人,自然见识也定不俗。不知掌柜可见过此种姜形桃色之物?” 清丽女子侧脸一笑,媚眼如酥,轻摇着手中白绢团扇,摇得团扇上那一簇明艳的石榴花似火欲燃,,一如女子轻启的娇艳红唇,“你这小丫头的嘴可真甜,来的时候特意吃了香蜜吧?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是老板,而不是老板娘?” 纤手白团扇,明红衬佳人,这是叶寒脑海中此时浮现的唯一一句话,不过见清丽女子这么一问,叶寒就知道自己今天来对地方了,就如同考试时押对题一般,紧张的心顿时轻松下来,上前在她对面坐下,浅笑回道:“不是姐姐你告诉我的吗?” “我?“清丽女子一愣,连着手中轻摇的团扇也停顿了一下,柳眉微蹙,“我什么告诉你的,我怎么不记得?” 叶寒提醒道:“你忘了,你刚才进门时说的第一句话,还记得吗?” 垂眉一瞬细想,清丽女子立即笑上玉面,整个人一如七月石榴花开的明媚,“真是个机灵的丫头!好了,言归正传,我想买下你们的” “红姜。”初识此物,清丽女子不知其名,话语一顿,叶寒立即为之解惑道。 “对,红姜!我想买下你们所有的红姜,你们开个价。” 一句废话没有,清丽女子就直接开门见山,做事豪爽大气远甚男子,这反倒是叶寒始料未及的,她原本设想过的讨价还价的场景直接就被跳过,一下就把她的节奏给打乱,让她有些措不及防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话,转着头本想向青川和孩子们求助,却见这两人也是呆立木楞不语,完全帮不上忙。 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叶寒只好暂行缓兵之计,“掌柜的,你看这三种红姜深浅不一,质量各不相同,这价格自然也” “我说了,你开个价,我全都要了!”清丽女子轻放团扇在桌,寥寥几语,看似主动权全在叶寒手上,实则主控全局,压得叶寒死死的。 意图被对方识破,叶寒也不再兜圈子,心下一横一口价道:“五十两银子,概不还价!” 听到叶寒喊出的数字,屋内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了她:青川惊愕,因为这与他们之前定好的价格高得也太多了,而花折梅更是震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都差点脱口而出说她疯了,漫天要价,倒是清丽女子最坐得住,除了杏眼微睁一下,再没其它反应。 两军对阵勇者胜,做生意亦是如此,叶寒直接一鼓作气再次说道:“五十两银子!!如果你同意,我们现在就可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团扇再次轻摇迎面,清丽女子低眉浅笑,反应甚是平静,从容回道:“小丫头,从没做过生意吧!做生意得懂生意行情,你开这么高的价,有几个生意人可以拿出来,就连你身旁的同伴都知道你这是狮子大开口,你是不是也应该将价钱降下一点,好让姐姐也可以赚点零头?” 哪有生意人不是斤斤计较的,叶寒深谙此理,然后也你来我往讨价还价,“姐姐也说了,做生意得懂生意行情。你看我手中的红姜,虽不是什么天下奇物,但在云州城内也算是头一份,姐姐不也是见此物新奇,有利可图,才会在百忙之中抽出点时间见我这闲人吗?再说了,刚才可是姐姐让我随意开价的,怎么现在又嫌贵了呢,难不成姐姐这么大一酒楼连这点小钱都没有?”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叶寒完美地诠释了讨价还价的精髓所在。清丽女子听见后没有立即回话,只低眉思索一下才开口回道:“五十两,你们的红姜我全买下。除此之外,我再加十两银子,你得教会我酒楼的厨子如何做这红姜。” “成交!” 一语定音,叶寒让花折梅取下肩上红姜包裹,与清丽女子检货点清,双方当场银货两讫。除此之外,清丽女子还向他们订下之后半年的红姜,这意味着她们后面半年的生活都有了保障,可以暂时不为生计发愁,叶寒心里自是说不出的高兴,于是收好了五十两银子便去三元楼的厨房教了几道红姜的做法,然后与青川花折梅打道回府去。 回家的路上,叶寒一行三人满载而归,每人双手都提满大包小包,笑得别提多开心了,不时口中还聊起刚才在三元楼时的情景,甚是痛快。 “叶寒,你怎么就确定这女掌柜最后一定会买下你的红姜,而且是整整五十两雪花纹银?”刚才一番唇枪舌剑,无疑给花折梅上了生动的一刻,几包红姜居然以五十两银子的天价卖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今天的红姜全给卖出去了,而且在还被花折梅如此崇拜恭维着,叶寒整个人别提多得意了,心情大好,于是给他细细讲着其中的条条道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大堂闹上一出,指名道姓地要见老板吗?” 花折梅回忆一下,一脸茫然,“难道不是为了把红姜卖给她吗?” “是,也不是!”叶寒神秘莫测一笑,然后摇了摇头,“这样问吧,元宝街上有这么多大酒楼,我为什么单单就选三元楼进去,而不选其它酒楼?” 被这么一问,青川和花折梅纷纷面面相觑,这个事他们确实也没细想过,还以为是叶寒随意选了一家酒楼就进去了,没什么特别特意之处。 见青川花折梅都回答不上来,叶寒笑得更加神秘,于是提醒他们了一句,“记得我们进三元楼后,你们在大堂看见了什么?” “不就是一群人在吃饭吗?”花折梅不以为然,这有什么特别的,酒楼里不是吃饭的人,难道还是杂耍挥大刀的人吗? “不对!“青川立即否认花折梅的话,认真向叶寒说道,“是许多女人和孩子,而且都身着绫罗绸衣。” 叶寒忍不住刮了刮青川的鼻子,肯定着他的回答,“这三元楼的客人与元宝街其它酒楼饭馆不同,主要是以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为主,要知道这些个夫人小姐最喜欢就是鲜艳好看的新奇东西了,所以我进去时,拍桌大喊不仅仅是为了简简单单要见老板,更重要的是引起在场所有食客的注意,而后我们穿堂上楼,我故意没有把红姜包起来,就是为了让她们看见我们手中的红姜,勾起她们的兴趣。” 青川立即恍然大悟,顺着叶寒的思路说下去,“所以这女掌柜在楼上时,必定也看见了食客们的反应,听见了他们的谈论,从中立刻看到红姜潜藏的巨大商机,所以无论姐姐如何开价,她都会全部买下。” 真不枉自己这么疼青川,果然聪明又贴心,叶寒忍不住当街抱了青川一下,即使两只手全提满了东西也拦不在她此刻万分激动的心情,“还是青川最懂我!”说完,立马回头看向花折梅,教训着,“看见没?多向青川学学,一点就通,哪像你没事光给我扯后腿,刚才要不是我反应敏捷,力挽狂澜,哪还能把红姜卖出一个这么好的价钱。” 叶寒偏心一向如此,从元州到云州就没变过,对叶寒对自己的教训说辞,花折梅早已习惯,但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舒服,忍不住开口酸讽一句道:“不过才卖了一次,在元州时怎么没见你卖出过这样的好价钱?你往清远寺送了这么多次红姜,怎么也没见你成为有钱人?” “那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也怎么没见你考出个功名来?现在还不得靠我这么一个弱女子养活你。”叶寒随口反击,说得花折梅体无完肤。 一时读书人的清高面子挂不住,花折梅大步向前走着,然后又突然停下,说道:“谁说我是靠你养活的?我可是靠自己的劳动换取食宿的,我有契约为证。如果不是我每天出城挑水回来,你能种出这么好的红姜吗,能卖出一个这么好的价钱吗?” 今天赚了钱叶寒心情甚好,难得一次没跟花折梅斗嘴,大方夸赞这他做出的功劳和贡献,“是是是,花大公子劳苦功高,等会儿儿回了家我就把欠你的那一盆红烧猪蹄给你兑现,等你把腿脚休养好,明日继续出城挑水去。” 花折梅那双桃花眼突然一瞪,吃惊回道:“红姜不是已经收成了,你干嘛还要我出城挑水?” “这红姜是收成了,但总不可能只种这一次吧,你刚才难道没听见那女掌柜跟我们订了半年的红姜吗?所以这以后还得幸苦花大公子您多往城外跑几趟,毕竟能者多劳嘛!”叶寒拍了拍花折梅的肩头,看着他被气得通红却说不出一个字的憋屈样儿,甚是痛快,谁让他那张臭嘴一天到晚乱说话。 “叶寒你你不讲道理!”花折梅看着前面叶寒得意忘形的背影,不满喊道。 这时,青川从旁经过,“好言”劝道:“花折梅,你可是一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可不能赖账!你忘了,你跟姐姐签的那张契约上清清楚楚写着,‘红姜种植过程中,你必须无条件服从姐姐的命令,如若不从,立刻滚蛋’,你难道这么快就忘了吗?” 说完,青川就小跑上前追上叶寒,丢下花折梅一个人在原地,气得不行,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你们都欺负我!” 云州城的冬天,好像只要一过了正午夜晚就来了,拔地而起的寒气如风袭击着街上的行人,而西城本就人少空旷更是冷得冻脚,让人在街上根本待不住,可在一条不知名的小巷里却传出欢声笑语不断,只见一清秀少女拉着一年幼小郎在前面小跑着大笑不止,而后面则有一弱冠少年双手提着东西不停追着两人,三人一起打打闹闹朝前跑去,画面好不热闹温馨,一时间这云州城的冬天好像也没有那么冻骨难熬。 斗转星移小寒夜,天上人间两生辉 冬至一过,云州城仿佛一下就掉进了冰窟窿里,漫天风雪乱刮,枯枝冻结成冰,天地只剩下寒凉二字。在这样极度恶劣的天气下,人们仿佛默契般都不出门,囤满足够的食物窝在家里,身子被炉火烤得暖暖的,再悠哉悠哉地吃着烤瓜热汤,生活别提多美了,当然这样的享乐之事怎可少了花折梅。 多亏了这几天的风雪不断,每天落下的积雪足够院中地里的红姜生长,也省去了他每天城内城外两头跑遭罪。就这样闲坐家中,悠哉喝茶,人生甚美! “呼” 门从外被推开,呼啸的北风卷带着鹅毛大雪灌了进来,直扑向坐在堂正中的花折梅,吹得他头发乱脸,身体猛一阵的哆嗦,连忙叫唤着叶寒赶紧关门。 红姜已入地,地上积雪盈尺可自动融化浇灌红姜,不需要她多费心,但未雨绸缪她还是买了几口大水缸,专门用来收集雪水,以便日后好种植雪姜。 叶寒关了门,搓着冻僵的双手连忙靠近嘴边哈气取暖,却看见花折梅一边喝着热茶,一边手指轻晃打着拍子哼着小曲,好不快活。 “真把自个当大爷了,还趁我不在的时候居然把我的云茶都泡来喝了。” 叶寒走近火炉边坐下,边烤着火边说着花折梅。要知道这云茶可是云州城特有的清茶,以清冽甘甜回味悠长闻名,她也只买了一两留作待客之用,没想到居然被花折梅给翻出来喝了,看得她一阵肉痛。 未经叶寒允许就擅自动用她的东西,花折梅也知自己这事做得不地道,可好久没喝过好茶了,刚才替叶寒拿东西时偶然在她抽屉里看见,这不馋虫一上来没忍住就舀了一小勺泡来喝,没曾想却被她撞个正着。 花折梅颇是不好意思,见叶寒走近坐下连忙狗腿子给她倒上一杯刚沏好的云茶,赔着笑脸回道:“这么冷的天反正无事可做,这茶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拿出来泡上一壶,红泥小炉,清幽茶香,凝思静心,养身冥想,不亦乐乎也!” “好吃懒做就好吃懒做呗,承认一下有这么难吗,还扯上什么静心冥想?假不假呀?”嘴上虽这么说着花折梅,叶寒还是笑着接过他手中的茶,一点点轻吹慢喝着,驱散着身上的寒意。 见叶寒没生气,花折梅七上八下的心这才稳稳落回肚子里,回道:“这怎么能说成是假呢?我确实是在冥想思索,而且想的还是那天去三元楼的事。”这次他确实没有说谎,那天的事着实有些地方让他想不通。 叶寒才懒得理会花折梅的谎话连篇,反正茶也已经喝了,总不能让他吐出来,看来下次得找一个更加隐秘的地方藏好,省得他的狗鼻子又闻到。 目光在主屋转了一圈,叶寒没瞧见青川的身影,不禁纳闷,向一旁正对自己喋喋不休说着的花折梅问道:“青川呢,怎么没看见他?” “他在小书房练字,这不是你每日给他布置给他的任务吗?”花折梅拦着叶寒不肯她走,想让她给自己解开心中的小疑惑,“你先别走,青川在小书房里跑不了。你先给我说说你那天为什么只去三元楼而不去其它的酒楼。你要是不说清楚,我就不让你走。” 见对方一副死皮赖脸的耍混模样,叶寒敷衍了事道:“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因为三元楼里面有很多不缺钱的夫人小姐,红姜这么新奇好看之物最能引起她们的注意力。” 叶寒正准备从旁边溜过去,但还是被花折梅一下拦住去路,继续追问着,明显没被叶寒的敷衍之言说服,“少来!你那天到了元宝街就直接去的三元楼,其它酒楼根本连看都没看一眼,你又是怎么就确定三元楼的客人主要是以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为主?” “想知道?”叶寒别有趣味看着花折梅,逗着他。 “嗯!” “很简单!你只要买份礼物去一趟陈婆家,保准云州城内大大小小的事你都能一清二楚。” “就这样简单?”花折梅瞪大眼珠子,有点不敢相信叶寒这话的真实性,但细想一下又瞬间恍然大悟,“你是提前把云州城内各大酒楼的情况摸了个遍,知道来三元楼的客人多以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为主,所以你当天其它酒楼瞧都不瞧一眼直奔三元楼而去,而且三元楼的掌柜是个女的这件事你事先就知道,而不是什么她说漏嘴被你察觉到的。” 叶寒随意地耸了耸肩,间接承认,“商场如战场。如果不是多亏了陈婆这个包打听,要不然这红姜哪能如此顺利地卖出去。” “你可真奸诈。”花折梅现在不由得同情起那一柔弱的清丽女子,怎么就遇见了叶寒这个“心狠手辣”的奸商。 学着青川,叶寒抬腿就朝花折梅小腿踢了一脚,霸气侧露,“我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以为三元楼老板不知道吗,能在云州城元宝街占得一席之地的人哪个不是老狐狸,而她就是这群狐狸里修炼成精的狐狸精。” 花折梅好不委屈,怎么叶寒也学起青川对他使用暴力了,正揉搓着自己苦命的小腿时,又听见正准备离开的叶寒转过头来与他说道:“要不是说起陈婆,我还差点忘了。你等会儿儿把我前天买的礼物和治风湿的药给吴伯送过去。要不是吴伯扶衬,我们哪能在云州城立足。” “现在去?”屋外风声又紧,雪也悉悉簌簌地下起来,这样的大雪天花折梅有点不想出门。 叶寒甩了记白眼给花折梅,立即回道:“废话!不现在去你还想天黑了去吗?你要是想月黑风高送过去也行,反正你今天必须把东西送到吴伯家,否则你就准备在雪堆里过一晚上吧!” 屋外又是一阵狂风呼啸而过,花折梅心里极度不愿,他甚至都能感知到连门上附着的重重寒意,不甘反问着,“你怎么不去?你要是亲自去送,那不更能表达你的感谢吗?” 真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这好吃懒做的本性改不了,叶寒也懒得跟他在这事上较劲,直接解释道:“我要是去送,吴伯那么一老实人能收下吗?就算是收下,还不得拿出东西回礼?你不是腿脚快吗?你等会儿放下东西就直接跑,就算吴伯要给你东西,你也不能收,听见没?” 心不甘情不愿,花折梅还是提着几大包东西出门了,临走前还不忘再垂死挣扎一下,“我送了过去,如果吴伯又送了回来,那不是多此一举吗?” “吴伯收不收是一回事,我们能不能知恩图报又是另一回事。难道你的圣贤书里没讲过这个道理吗?” 每当遇到读书人颜面的事情时,花折梅最终都会屈服,这不转身就走进了满天风雪中,不一会儿就没了身影。 叶寒回到房中,见小书房内安静如常,就连刚才自己与花折梅一番争执里面都没传来青川半句插话,许是青川读书练字太过专心吧!见炉子上的水沸腾直“噗噗”作响,叶寒又去再拿出一点云茶,冲上一壶新茶,端着去了小书房。 小书房很小,就在主屋大堂后面,是由一块大木板分割出来的小隔间,估计是原主人家也有读书人,特意开辟出一小天地用来静心读书。 两面书架,一张长桌一把椅,这就是小书房内的主要陈设。由于靠墙也没有窗户,这个小隔间就是一又阴又冷又暗的小黑屋,还好叶寒提前在里面放了一个大火盆取暖,所以掀帘一走进,满屋的暖气直接迎面扑来。 可能由于小书屋很小的缘故,长书桌上的一盏明灯就已足够照亮整个房间,而青川此时就正趴在书桌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书,不过这看书又不是写字,怎么双手在不停地动呢?反倒是像在做着什么。 叶寒捧着茶水走近,话音先落,“青川,看了这么久的书,累了吧,先喝点茶休息一下,提提神。” 见叶寒突然出现在小书屋,青川连忙把桌上之物伸手一拦就藏在了桌下,不待叶寒走近,褐黑色长书桌上早已无一物,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纸屑,形状多似星辰,但也很难让人猜出青川究竟在做何物。 叶寒把手中的茶水放下,狐疑看着一脸紧张的青川,见他白净的小脸渐渐浮上一层薄薄的红晕,声音结结巴巴带着惊讶,“姐姐,你你怎么来了?” “你藏了什么?你不是在看书练字吗?” 被叶寒这么一询问,青川更是紧张得不成样子,小脸绯红成云霞,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更是不自然地往下瞥,双手也紧紧护着桌边挡着,就像是偷了东西的孩子生怕被人看见一般,“我我” 许是自己出现得太突然把青川吓得语无伦次,叶寒也看出来青川这是有自己的小秘密,不想要自己知道,她也没有强烈的好奇心想要窥视,只是提醒他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别把自己累着了,然后自己便离开了小书房。 见门帘落下,门外的脚步声越行越远,青川这才轻吁一口气放下心来,连额头上冒出的细汗也顾不得擦,先把桌下藏着之物放回桌上展平,又继续着未完成的事情中,甚是专心致志。 连着下了几天的鹅毛大雪,小寒时节就这样如期而至,带着比冬至更加寒冷的热情,迫使着云州城内的家家户户都只能缩在自家屋里,“不许”出门,叶寒三人也不例外,房门紧闭烧旺火盆,一起包着饺子过节,任屋外冰天雪地,屋内四季如春。 叶寒擀皮,青川填馅,花折梅来包,三人井井有条配合极好,可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开始往人脸上抹面粉,互相抹白,然后渐渐越演越烈,开始往人脸上撒面粉。 “青川,别扔!” 叶寒刚一声喊道,就只见眼前一片面粉直扑面而来,连忙闭眼扭头躲过,只不过反应太慢,叶寒满头青丝还是白了半边头。 由于手中也满是面粉,叶寒只能够着肩头擦去脸上的部分面粉,拉长的声音里透着无奈与娇嗔,“青川,你看你,弄得我身上满头是粉,怎么洗得掉!” “姐姐你成粉娃娃了!!”看着叶寒一副小花猫的样子,青川忍不住大笑起来,可还没等笑完就突然被一捧面粉撒中,一脸“白茫”,缓缓睁开眼一看,身旁花折梅正笑得得意。 锁定“凶手”,青川也立刻反击,双手捧起一把面粉就往花折梅脸上扬去。可花折梅仗着个高、反应敏捷,立刻就往后退,成功避过一劫,却没想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忘记了自己身边还有叶寒这个护犊子的敌手,然后也落得满头“白发丛生”。 “让你欺负青川!!”见花折梅一脸“惨白”,叶寒转头看向青川,笑眼宛转成波,“青川,我替你报仇了!” 话音刚落下,叶寒就遭到花折梅的“报复”,全身面粉染身,惨目忍睹,青川见状,大喊着“姐姐我替你报仇”,然后就拿起碗从一旁面袋中舀起满满一碗面粉向花折梅泼去,然后屋内面粉大战全面开始。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停”,玩累的三人不约而同停了下来,看着互相都认不出来脸的人,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满身面粉也随着大笑颤动的身体簌簌落下,狼狈极了,而地上更是狼藉不堪,不知道的还以为雪落进了屋子里,满地覆白,无一幸免。 玩够了,时间也不早了,叶寒边拍着身上的面粉,边说道:“咱们先把饺子包出来吧,要不然等会儿连晚饭都吃不上。” 听叶寒这么一说,青川和花折梅这才觉察到腹中无物饥饿渐起,于是都收起玩心卖力地包着饺子,不一会儿就整整包满了一盘,然后叶寒端着一盘千奇百怪的饺子去了厨房,花折梅和青川则留在堂屋打扫清洁。 大寒小寒,吃饺子过年,当热气腾腾的饺子配上一碟老陈醋,这滋味别提多香了,就算是甚少吃荤的青川也吃了整整两盘,边吃着三人还不时夹着不同形状的饺子猜着是谁包着,好不热闹。 茶足饭饱,外面的天也彻底黑了下来。可能屋内火盆烧得暖和,又吃了一顿热腾腾的饺子,身子竟热得吃出了一身的汗来,叶寒忽然觉得有点气闷,想透透气,便打开了房门,却发现外面大雪早停,漆黑的夜空上还稀稀疏疏点缀着几颗星星,夜格外宁静,脚踩在几寸的积雪上都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 青川紧随叶寒身后,亦步亦趋,“姐姐,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雪夜里的星空,好安静,静得就好像这世上只有自己说话的声音,”叶寒还指着夜空中最闪亮的那颗星与青川说道,“你看,那是北极星,就是你们熟知的紫微星,它旁边的那是” 雪后夜初静,皎月星点疏,青川站在叶寒身边,就像这雪夜般安静听着她说着话,说着这天上的宫阙星辰,说着些他从未听过的陌生星座,说着这陌生星座后感人的故事来历,絮絮叨叨,不觉其烦。 就这样如雪夜里的夜空般安静,青川听着叶寒说着星空天辰,听着他从未听过的古怪的星际言论,就这样与叶寒站在雪地里,她说,他听,直到叶寒不再说话,陷入于一片沉思的安静中。 两人就这样不知道在雪地里站了有多久,不知过了多久,当听见从身后传来两声若有若无的轻叩声时,青川这才回过神来与叶寒说道:“姐姐外面天冷,我们还是回屋里去吧!” 月色皎洁人间清朗,虽然不如灯火辉煌明亮,但叶寒还是能看得清青川冻得苍白的小脸和他发紫的嘴唇。见此,叶寒一阵内疚,怎么忘了青川大病初愈,身体哪经不得外面的天寒地冻,于是赶忙拉着他往屋里走。 可一转身,叶寒刚迈出的脚就立即停了下来,然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前面的堂屋,黑白分明的清眸中惊讶一片。 只见堂屋灯火皆灭,漆黑一团,但就在这漆黑一团中亮起点点星辰,比外面夜空中的星辰还要亮、还要多,地上、墙上、桌上、椅上到处都是,挤得不大的堂屋满满当当根本装不下,有些还从开着的门窗溢了出来,照得院中雪地盈盈闪烁好看极了,当然这还不是让叶寒感到最惊讶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这屋内屋外的繁星点点竟然自己慢慢转动了起来,瞬间斗转星移,璀璨耀眼不输天上那轮皎月,而这一切的繁星璀璨都来自于堂屋桌上那一盏雕刻满星辰的镂空纸灯。 “姐姐,你喜欢吗?”青川仰着头,脸上满是小心紧张的期盼,生怕叶寒不喜欢。 叶寒低头看着青川,见他小脸上满是期盼和紧张,吃惊问道:“这是……你做的?” 青川突然变得不好意思,就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一样不说话,只轻声“嗯”了一句承认道。 “你那日就是在做这个?”看着满室的斗转星移,叶寒不由自主渐渐想起那日去小书房看青川的事,她记得青川看见她时的手忙脚乱以及书桌上来不及收拾干净的星辰状纸屑。 青川点了点头,他这些日子小心避开姐姐准备这一切就为了今夜,为了这一刻与她亲口说一句,“姐姐,生辰快乐!” 自叶父走后她便再没过过生辰,如今听见久违的一声祝福,而且还是来自她从未想到过的人,叶寒这心好似被什么揉了一下,软得不行,眼眶也微微发酸,“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她可记得很清楚,自己的生辰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就算跟青川认识三年之久她也从未说过。 听见叶寒因高兴而轻颤的问话,青川也忍不住心下生喜,回到:“我猜的。我听吴伯说过,寻常人家给孩子取名字一般都是好养活的名字,可姐姐的名字却不同,你父母既然这么疼你却给你取‘寒’为名,我想肯定是有特殊的含义。所以我就大胆猜测了一下,没想到真被我蒙对了!” 说到最后青川越高兴,心中的喜悦溢出言表,简直比他自己过生辰还要高兴一万倍,叶寒看着不由心下一暖,感动得不行,忍不住一把抱住青川,在他耳边由衷感谢道:“谢谢!” 月夜皎皎,雪地盈盈,无风亦无声,人间安静得好似一幅定格的画一般,画中少女一脸感动眼角垂泪,而被少女紧抱着的年幼小郎则是一脸惊愕措不及防,良久都没回过神来。 “喂,你们抱够了没有?我可以点灯了吧?黑黢黢的连路都看不见。”花折梅双手抱胸靠在门边,煞风景对院中的叶寒青川两人喊道,“青川,我们事先可说好了的,我帮你一起为叶寒庆生,你以后不准再动不动就踢我。还有,你们还要抱多久,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说什么呢?青川可是我的弟弟,姐姐抱弟弟有什么不对的!”好好的温情脉脉被花折梅说成这般,叶寒直接怼了回去,可能是自己说得太大惊着青川了,她明显感觉到青川一震,身体也变得僵硬起来。 “好好好!你们随便抱,想抱多久抱多久,我不说总行了吧!屋里的灯我可以点了吧,这夜黑成这样,不点亮” 在花折梅一阵絮叨声中,主屋重新恢复到之前的明亮,叶寒也与青川进了屋。叶寒小心把青川做的纸灯收好,这可是父母走后她收到的第一个生辰礼物,意义非凡,然后又走到花折梅面前伸出手去,讨要着礼物,“青川送了我礼物,那你的呢?” “我一天被你剥削成这样,哪有钱给你买礼物?”第一次看见有人向人索要礼物要得如此理直气壮,花折梅也是头一回碰到。 叶寒任性使用着寿星的权利,“不管!今天我最大,你怎么也得送我一件礼物。” 第一次遇见如此蛮不讲理的人,花折梅真是又气又笑,跟叶寒掰扯道,“青川是你弟弟,送你礼物是理所应当,我又不是你哥哥,我干嘛要” “哥哥!”叶寒立即调皮一声叫道,惊得花折梅张大嘴巴忘了说话,只能听着叶寒继续喊着,“哥哥,你送给妹妹的礼物呢?” 除了花折梅,青川也惊愣了半刻,原本还有点失神失落的样子慢慢缓过劲儿来,目光和花折梅凝结在空中的目光接触交流,最后花折梅面对叶寒如此“强大的攻势“下,只得应下,“我现在来不及准备礼物,你先把契约拿出来下。” “干嘛?”一听见花折梅提起契约,叶寒立即心生警觉,怕这货想趁机撕毁契约耍赖不认账。 见叶寒一副拿他当贼的反应,花折梅就知她定又是把自己想歪了,不过想到今天是她生辰便懒得跟她掰扯,解释道:“放心,我花折梅行事端正,不会趁机抢契约的。我现在不是来不及给你备生辰贺礼吗,先记在契约上,以后再补给你。” 想想也是,花折梅这书生一没钱二没力,就算把契约撕了他也找不到地方可去,叶寒于是放心把契约拿了出来,然后花折梅沾墨提笔,瞬间在契约条约后的空白处写下一行字——“第四,花折梅欠叶寒一个生辰贺礼,叶寒以后想要什么,花折梅必须无条件完成。” “怎么样,这个生日礼物好不?” 叶寒举起契约拿近眼前仔细看了一遍,忽狡黠一笑与花折梅说道:“我如果叫你杀人放火,你也会干嘛?” 叶寒这人不受拘束,做事一向不按常理出牌,杀人放火这事她还真敢让他做,花折梅这么一想,连忙在契约上再加上一句,“但前提必须是不犯法的条件下!!” “真不经逗!”叶寒悻悻地拿回契约收好,但面对花折梅今夜如此慷慨大方的面上,她还是很感激的,说了一大堆不着调的好话,最后反倒弄得花折梅不好意思赶紧回了房。 天也晚了,青川也准备回屋,在慢悠悠地跨出房门时,忽听见叶寒冲她轻声笑道:“青川,谢谢你!”然后便回了屋。 不知为何,刚才还略显沉重的心情一下轻了许多,就好像是压在心上的沉冰瞬间消融不见了一样,嘴角忍不住上扬生笑。 “睡觉了,弟弟!!” 一句不合时宜的声音传入耳朵,青川顺声一望,见早已进屋的花折梅此时正倚在门框靠笑眼含讽看着他。青川面色一冷,径直往房屋走去,步履沉稳,只是在跨进房门经过花折梅时,脚又“不小心”踢到了花折梅,然后就立即听见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划破夜空,异常响亮,“青川,你不讲信用!!” 红姜失窃误结友,塞翁失马岂非福 由于叶寒三人在云州城无亲无故,所以吴伯想过年那日喊他们去自己家过年,但叶寒想到过年那天吴伯家还有许多亲朋好友会来,怕尴尬,叶寒于是与吴伯说了自己的想法婉拒了。吴伯听后也觉得自己这事想得不太周全,于是作了个折中,让叶寒三人小年那天去自己家吃午饭,算是提前给他们过年了。 吴伯是老实人,嘴笨但说话句句朴实,让叶寒无法推辞,但她还是事先跟吴伯“约法三章”,说“如果吴伯想以吃饭之由行回礼之实,那她以后说什么也不会再去他家”。 被人戳破心思,吴伯老脸不自然地嘿嘿一笑化解尴尬,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应了叶寒的愿,就这样,叶寒三人除夕那天便去了吴伯家过年。 吴伯家住在南市,离码头不远,可能是出于跑船的需要。由于南城贩夫走卒比较多,住在这里的人家家户户都是石头切成两三楼房子,密密麻麻地紧挨着建在一起,颇有点现代上海弄堂的影子。吴伯家就在南城运河旁的小巷里,很好找,大街转进去第二户人家就是。 吴婶也是忠厚之人,一张朴朴实实的脸,写满岁月的幸苦和沧桑,看见叶寒三人进屋就连忙上前嘘寒问暖,还不时怪着自家老头子不懂礼数,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收他们送的东西。 叶寒三人也礼貌一番,为吴伯“辩解“着,说着他们一路颇受吴伯照顾,知恩图报是必须的。吴婶连夸着叶寒三人懂事,吃饭时吴伯的一对儿女也出现在桌上,儿子吴今十五岁,在学堂当童生,女儿桑桑八岁,还扎着两个翘天辫,好不可爱,吃饭的时候还不时盯着青川看,有时好似看痴了一般,需吴婶小心提醒几句才回过神来。 “桑桑为什么一直盯着青川哥哥看,难道是饭不好吃?”饭桌上总共就只有几个人,桑桑年纪最小,天性未泯,一举一动全是纯真。 突然被叶寒这个大姐姐问到这一句,桑桑瞬间就红了小脸,连忙扭头就埋在了吴婶怀里,不肯抬头,只羞羞答答地小声冒了一句话出来,“因为青川哥哥好看!” 童言无忌,立刻引得桌上众人哄然一笑,除了青川尴尬不已外,其余人都掩不住笑声溢出口。 这时,花折梅也加入进来,惹人的桃花眼佯装着不解,逗着桑桑,“小孩子可不许说慌,青川哥哥这脸比墨汁还黑,哪有花哥哥我好看。” 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不管去哪儿青川出门都会抹上一层黑炭,今日也不例外,一路过来也没什么特别,怎么到了桑桑眼里竟成了好看,难道小孩的眼睛真的能看见人最真实的一面? 桑桑小心翼翼地半抬起头,好似生怕被人瞧见一般,,眼睛眨着小女孩家的娇羞可爱,飞速看了一眼青川,又立刻钻回吴婶的怀里,坚持回道:“就是青川哥哥好看,最好看!” 吴伯内向,但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扬,吴婶轻拍着桑桑后背,也抿嘴小声笑着,就连吴伯稳重的长子吴今也被小妹的花痴样给逗乐了,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女大不中留”,花折梅也可乐着,叶寒张着笑眼瞧着青川的尴尬样,轻拍几下他肩头,让他放松,别在意。 这顿午饭吃得高兴,等离开时桑桑还窝在吴婶怀里不肯出来,见叶寒三人走出门后,还忍不住偷偷睁着眼看着青川离去。 叶寒三人就边说边闹往回走着,其中叶寒和花折梅两人心情不错,倒是青川被饭桌上闹出这么一出有点兴致不高,两人说什么话都不理会,脸真成了黑包公了。 自饭桌上听见桑桑的童言无忌后,青川就没怎么说过话,叶寒知道青川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说他的容貌,毕竟元州那祸事就是因他的容貌而起。 “行了,别生闷气了!你应该高兴!连这么小的女孩都知道你好看,说明你魅力无人能挡!”叶寒好言劝解道。 刚还乌云聚顶的心情又立刻乌云散去,青川如夜深邃的墨眼中隐隐闪着光芒,“包括姐姐你?” “嗯?”叶寒没听清楚,或者说没明白青川到底是说的是什么意思,不禁反问道,“包括我什么?” 见叶寒眼中懵懂一片,青川低下头来淡淡回了一句“没什么“,然后便闷着头继续向前走着,不再说话。 也不知是这几月经历了太多还是什么,青川的心思重了许多,有时候明明两人面对面说着话就像现在这般,她也弄不清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整个人就好像蒙了层层雾纱让人看不清更捉摸不透。 一瞬细想间,青川已走到前面,叶寒也连忙转过头来想喊花折梅快点,可话来没来得及说出口,却见花折梅伸着头望着不远处出神,怪不得自己刚才跟青川说话这么安静和顺利,叶寒于是轻推了一下花折梅,问道:“你在看什么?” 花折梅指向前方一青色麻衣的纤弱身影,贴着街边慢慢进了它们家的隔壁院落,不禁觉得有些稀奇,“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隔壁院子有人住,不是鬼屋。” 叶寒也觉稀罕,这还真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的邻居,看样子应该是一年轻女子,那她进去的这座院落应该就是陈婆说的那母女相依为命、母亲长期患病那一家。 青色麻衣女子进了家没了影,叶寒与花折梅的新鲜劲儿也瞬间没了,于是小跑追上前面的青川,三人一同回了家。只是当院门刚一推开,叶寒就立即愣住,看着红姜地上明显与周围颜色不同的土壤,心下瞬间一凉,门上钥匙都没来得及拔就连忙跑了过去。 “姐姐,怎么了?”青川见叶寒一回家就慌忙向红姜地跑去,连铁铲都不用一靠近就直接用双手扒开土壤,可挖了三寸深都没见到红姜的半点影子,除了土壤还是土壤,青川这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大惊失色,“红姜呢?地里种的红姜怎么没了?” 听青川这么一叫喊,花折梅也感觉大事不妙,也连忙在地上其它地方翻挖了好几处,结果都是没有,种在地里的红姜就这么不翼而飞了,不由立马想到,“我们遭贼了!!” 自发现红姜被盗已过去了快半个时辰,叶寒也从最初的震惊回落平静,于是在院子里四下转悠着,想寻找到丁点蛛丝马迹。 他们去吴伯家做客不过才一个上午不到,自家小院就进了贼,而且是在院门锁着紧闭的情况下被盗的,她就纳了闷了,院子四面封闭这贼是怎么进来的,难不成会飞檐走壁?如果真是这样,有这么个好功夫这贼人为何放着富贵人家的金银珠宝不偷,偏偏跑到她一穷人家来,就为偷点红姜,不划算呀!如果不是飞贼,那又会是 “啪!” 院门从外被猛力推开,两扇门半悬在空中摇晃个不停,承受着来人的怒气。 叶寒正想得入神,就突然被这一声猝不及防的拍门声给打断了思绪,然后就见花折梅一脸不悦大步跨进院门,也顾不上说话,直接从老井中打上一桶凉水,抱着就“咕噜咕噜”牛饮而下。 “噗!”花折梅吐出口中多余没咽下去的水,扯着衣袖抹着嘴角的水珠,一脸怒气冲天,对着叶寒发泄着不满,“那些个官差……真是气死我了,一个比一个狗仗人势。” 花折梅去报官会无功而返,叶寒早就料到了,之前也劝阻过他别做无用功,可这位仁兄一嘴的当官就该为民做主的天真思想,拦都拦不住蹭蹭蹭得就跑了出去,现在惹了一肚子气回来,抱怨不止也是正常,“我都说得这么清清楚楚了,他们为什么就不信,还让我哪来的滚回哪去?真是气死我了,我堂堂一读书人,气正身直,今日却被一群庸夫羞辱,真是无颜面对孔圣人。” “早都给你说了,官府是不会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的!”叶寒把花折梅拉回主屋,生怕他书生执拗想不开就往井里跳,那她以后去哪找水喝。当然,这是玩笑话,叶寒也不会说出口,还是好言劝解着,“咱家丢的东西又不值钱,官差也捞不到油水,自然是不会来,你还是想想就算了,别气坏了身体。” “你难道就不生气吗,就不想抓到偷红姜的贼吗?”花折梅可是知道叶寒最看重这片红姜地了,每天都盼着这红姜早点收成拿去换钱,如今红姜被盗按理说最应该生气的是她才对,怎么除了最开始的一点气愤外,现在什么反应都没有,平静得就跟滩死水一般。 叶寒也不是不气,只不过现在生气除了伤身,一点用处都没有,还不如多想想今后之事,于是吩咐花折梅好好在家看家,别再让贼人再进来,而自己则提了包东西转身就出了门。 时间就这样无风无浪地过了几天,青川和花折梅每天干着急,花折梅想抓到贼都急得嘴上都长泡了,倒是叶寒依旧平静如水,每天雷打不动按时起床吃饭,又重新在地里种上红姜,小心地用雪水灌溉着,如同旷世宝物认真对待。 今日,青川跟着叶寒在厨房忙活,帮她打着下手,只是看着叶寒慢条斯理地切着菜,一脸怡然自得,心中的困惑便如涌出的泉水逐渐蔓延开来,于是忍不住问道:“姐姐,你就这么放过偷红姜的贼吗?” 青川比谁都明白这红姜对姐姐的重要性,并非仅仅是用来赚钱之物,对姐姐来说这更是她已离世的父母留给她的念想,是她在这世上缅怀父母的一丝寄托。如今红姜全部被盗,幸苦付之一炬不说,她这心里定是比谁都不好受,可为让他们放心,每天在他们面前都故作轻松,每次看见他都说不出的心疼。 见青川一脸担心看着自己,叶寒浅笑如常,边把菜板中切好的菜装入盘中,边打趣道:“怎么,连你也静不住了?是不是我不说,你也会像花折梅一样急出一嘴的水泡来?” 叶寒越是淡定,青川心里越是着急,半求着半撒娇着,“姐姐,你就行行好,告诉我吧!我保证不告诉花折梅,让他继续满嘴挂泡。” 为了让叶寒相信,青川三指并拢朝天,脸色一正准备起誓,叶寒见状拿之没法,连忙打住青川发誓,妥协了,于是问道:“你觉得贼为什么要偷我们地里的红姜?” “嗯”,青川思索半晌,又纠结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比较保守安全的答案,“可能是饿了,想偷点东西吃。” “有这种可能性,”叶寒没有一言全部否定,然后立刻话锋一转,强势问道,“但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去别人家菜地偷菜,你会把菜地里所有的菜都偷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一片叶子也不留下吗?” 青川顿时醍醐灌顶,但还是有点小疑虑,“我也想过是有人偷去卖钱,可是我们在云州城,无论是种红姜还是去卖红姜,都是很低调的,又怎么会有人突然注意到我们,专门来偷红姜?” “这……我也不知道。”这也是困惑叶寒的一大疑点,想了这么多天都没想通,只好暂时放弃,“不过你要记住一点,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好了,我都说完了,你怎么还没把锅烧热,我还等着炒菜呢?” 青川左右看了周围一下,然后才不好意思冲傻笑一下,说道:“柴火都烧完了,我忘了去抱。” 见青川坐在灶前起身麻烦,叶寒便放下菜刀自己去抱柴,只是到了墙角柴堆处,见柴禾一团凌乱,劈好的柴禾全乱七八糟地散落一地,不少都被雪水侵湿了,根本不能用,不禁气上心头,大喊一声,“花折梅,你砍好柴怎么不堆好,现在柴禾都被打湿了,拿什么烧火做饭?”家中柴禾一事一向由花折梅负责,她从没管过,如今出事她自是要找管事的人负责。 话音刚落,就听见屋内立即传来花折梅一声强力辩解的吼声,“谁说我没堆好?我每次砍完柴都整整齐齐堆放在角落,我怕被雨雪弄潮,还专门用油纸盖好!” 花折梅话一点没假,叶寒从积雪下扒出一块完整的油纸,只不过皱迹斑斑,中间部分还沾着些纹状的泥土,颜色也不似厨房周围的土地颜色。叶寒狐疑着,低着头认真看了看柴堆周围的地,又抬头瞧了瞧柴堆两边的院墙和房墙,墙上除了被风吹雨淋晕染的污渍外再无他物,最后只好将散落在地上的柴禾捡起归好,又将油纸在上重新盖好,只不过由于这些柴禾上或多或少沾染了些泥土,叶寒最后也沾了一手的泥。 时间又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几日,大概在红姜被盗的快十日左右,有人敲响了叶家小院的门,门外站着的正是三元楼的账房先生。 “请问叶姑娘在吗?我家掌柜的有情。” 开门的是花折梅,听见有人找自己,叶寒也立即走到门边见客,礼貌应下,然后上车赴约。临走前也不忘嘱咐着青川和花折梅,“你们在家看家,我没回来谁也不准出门,特别是你花折梅,我地上种的红姜可不能再被人偷了,如果有人来盗,你直接喝上一壶酒,把他们给我杀得片甲不留,听见没有?” 叶寒难得下一次死命令,花折梅哪有不从之理,而青川瞧着门外倚立在马车边的账房先生,小声警惕着,“姐姐,偷红姜的会不会是他们?” 说来也巧,这好似账房先生有顺风耳般,青川一语说完就刚好见账房先生脸上生起浅浅一笑,意味深长。叶寒没有回答,也不知对青川的猜测有没听进去,只叮嘱他们好好将家照看好,便轻松一跳上了马车去了三元楼。 三元楼内,还是之前的那一雅间,只不过不同的是,上一次是叶寒静候她人大驾光临,这一次却换了个个儿,门一推开,清丽女子静坐在榻,可那样子已等候多时。 “来了?” 叶寒一进门,房门就立刻从外被人关上,瞬间清静的雅阁内就剩下她们两人。叶寒面色不改,淡定在清丽女子对面坐下,笑着问道:“掌柜这是红姜卖完了,又来找我催货?” 清丽女子杏眼微睁,眼波却又莞尔一转,纤手白瓷,莹莹若雪,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情,“你这丫头看着小,牙齿倒挺伶俐。好了,我也不跟你转弯抹角了,”边说着,白瓷茶杯轻声一落,再抬眼便是冰霜袭来,语色生凉,“小丫头,凡事都得讲究个规矩,你把红姜都买给德祥楼,是不是事先也得给姐姐我说一声,让我也好提前做点准备?” “德祥楼?” 叶寒记得这可是在元宝街、甚至是在云州城都是鼎鼎有名的百年老字号,自己怎么会突然跟这家酒楼扯上关系了。 见叶寒发疑不语,面色依旧,清丽女子微微向后坐直身子,石榴花面团扇摇曳生风,话仍冷厉如霜,“我三元楼红姜即将断货,而德祥楼后天就要推出红姜菜系,并且每一道菜都是针对我三元楼而来。小丫头,你难道不想用你的伶牙俐齿替自己辩解一下吗?” “十天!” 叶寒轻声吐出两个完全不搭调的字,清丽女子还以为是叶寒给自己解释的时间期限,不禁嗔笑想轻嘲一番,可还未等自己开口说道,又见叶寒忽然如释重负一笑,然后毫无逻辑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 房间布置素雅最易酝酿的气氛就是宁静,叶寒静声不语,清丽女子也淡然成云,好似两人比赛谁更安静一般。 良久,叶寒才主动开口打破沉默,只是这一次是她主导问话,“听你语气,你的人应该是亲眼看见红姜进了德祥楼了。” 如此肯定的一句陈述句,清丽女子手中摇曳的石榴花面团扇微顿了一下,然后直爽承认了,“对!今日一早,就有人送红姜去了德祥楼。” “可看清红姜是何成色?” “鲜红如血,还有一些深红似紫。” “呼!!” 犹如终于吐出心中积压许久的浊气一般,叶寒一脸轻松,整个人也一瞬间回到了十四岁少女才有的无忧无虑,笑语声声与之说道:“美人姐姐可再耐心等上几日,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发生。” “意外之喜?”清丽女子也笑颜转深,意味深长地看向叶寒,“可以给姐姐详说几句吗?” 叶寒也耐得住性子,硬是不说,反倒话题一转,“姐姐,刚才你不是要我给你一个解释,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清丽女子眼角瞥向叶寒,故意装失忆,“知道?知道什么?” “知道我并没有卖红姜给德祥楼,知道卖红姜给德祥楼的另有其人,而且还知道是谁卖红姜给德祥楼的,对吗?” “证据?” “这很简单,”叶寒双手交叠放在古色小圆桌上,规规矩矩坐好,面色认真,一字一句说道,“因为你信任我!!” “呵”,清丽女子难得一笑,笑声自然是轻灵悦耳,团扇半掩云容,娇问着,“你我仅识一面,又何来谈‘信任’二字?丫头,人可不是这么容易值得相信的!” 叶寒不想给她捉迷藏,直接点明,“如果不信我,你干嘛还请我来三元楼一坐?如果不信我,你刚才为什么要一直问我?如果不信我,我刚才问的话,你干嘛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回答我?” 清丽女子终于卸下了高冷的面具,清朗一笑,一口直爽,一如仲夏的石榴花开时肆意绽放,“好了,刚才我也是想了解下情况,顺便了解下你这个小丫头的为人。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交个朋友,我姓林,单名一个弋,三元楼的掌柜。” “叶寒,树叶的叶,小寒的寒。” 就这样,叶寒交到了她在云州城内的第一个朋友,即使不知今后岁月如何荏苒,但这个朋友还是值得一交,因为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跟叶寒认识了,林弋也不再端着架子,变得平易近人,拉着叶寒就往软榻一坐,隔着小茶几开始聊了起来。 “你好像早料到了红姜会被卖入德祥楼?” “怎么说呢!我是料到了红姜会被卖,但不知道会被卖给哪一家酒楼。” “看你这样子,心里应该有了怀疑的对象了。需要我揭开谜底吗?” “不用,反正过几天就知道了。” “你心可真大。”林弋反讽一声,纤手轻破新橙,好一幅美人垂颜图,橙肉初露,丹蔻如玉指尖轻去白络,沾上几粒胜雪吴盐,然后递给叶寒,“给,吃点蜜桔收点心。” 有如此美人“伺候”,叶寒一点也不客气,大口吃了起来,算起来这还是她到异世后第一次吃上如此新鲜的水果,好不高兴。在与林弋在三元楼聊了好一会儿叶寒才回的家,至于红姜,叶寒让林弋现在暂时别再卖与红姜有关的菜了,等德祥楼买了再说,不要轻举妄动。 世事多有不如意,知己不解祸临门 第三日,元宝街上的百年老字号德祥楼推出新菜,凡是云州城内有权有钱人家都提前订好雅阁小间,没来的也打发小厮端几道菜回去尝尝鲜,一时德祥楼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而在德祥楼对街斜对面不远处,叶寒和林弋站在三元楼二楼窗前,看着德祥楼如张着大口的狮子,狼吞虎咽“吃“着宾客,只进不出一如饕餮之兽,贪婪毫无节制。 白绢团扇轻摇,明艳石榴花如火般尽情绽放,林弋收回目光,看向一脸看好戏的叶寒,“你不是说有意外之喜吗?现在德祥楼都贵客云集了,你还继续卖着关子吗?“ 叶寒回神不语,眼角又随意瞥了一眼德祥楼外的热闹场面,然后步履轻盈地回到古色小圆桌边坐下,悠闲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闭目静心品茶。 看着叶寒一副恬静悠闲的样儿,不愿吐露,林弋也不愿意做逼迫他人之事,便关了窗扉斜坐在塌,任它楼外人生鼎沸,心自在于一方宁静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楼外热闹依旧不止,只是渐渐还是变了个不同,若仔细留心听上稍许,便能觉察出喧哗震震的热闹声中还充斥着愤怒的怒吼、狂躁的骂声以及沉闷的人身肉搏声。 叶寒忽然睁眼,眼中黑白异常分明,然后转过身来对悠闲打扇的林弋笑语一声提道:“意外之喜来了,你不想亲眼看看吗?” 说完便起身走至床边,一把推开紧闭的窗扉,骤然,传入房内的声音瞬间陡增了数倍,一下便震碎了房内的一方宁静,林弋也好奇得不行,连忙起身亲赴窗前一观窗外究竟发生了何事。 元宝街上的德祥楼依旧人满为患,可不再是方才喜迎八方来客的喜庆场面,只见楼外几波人分不清东南南北打成了一团,再往德祥楼内望去,隐隐约约见着有人怒砸桌椅板凳,连几扇雕花镂空窗扇也被拆了下来给扔了下去,场面一片混乱。 这时,有一小拨人从德祥楼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林弋眯眼一瞧认出带头走出之人是城内赵候府幼子的贴身小厮,其脸上那一条狰狞的长疤就是最明显的标志。 三元楼离德祥楼有一街之隔,看热闹的人聚满在三元楼下议论纷纷,说是德祥楼今日推出的新菜有毒,听说有好几个中毒的都是贵胄人家的公子小姐,现在还在医馆呢。你想这些人能放过德祥楼吗,这不,不但把德祥楼砸了个稀巴烂,连同伙计掌柜都被揍得满头青 林弋一听瞬间明了,然后立即转头看向叶寒,“你早知道红姜有问题!” “对!”叶寒直接承认,在林弋说着那批红姜的颜色是她就已经预料到今日之景,“不过我种的红姜是没问题,要不然三元楼卖了一月之久也不见出现红姜中毒之事。” “做酒楼的最怕的就是闹出人命,今日德祥楼经此一事,恐怕以后在云州城内再难立足,好好的一百年老字号就此倒下,可惜了。”虽为同行劲敌争斗多年,但见德祥楼如此这般,还是多少心有不忍,林弋还是关了窗户,窗外之景与她再无瓜葛,心情却略发沉重,幽幽一句,“只是苦了那些无辜中毒之人了。” 叶寒听后,却突然冷笑一声,戏谑回道:“听姐姐这意思,是怪我没有及时告诉德祥楼这红姜有毒?” 她是商人重利但不伤人命,这是她为人做事的底线,林弋看着德祥楼外不断往外抬的中毒食客,终是做不到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低叹一声怜悯道:“毕竟出了人命……” 可哪知林弋这话入了叶寒耳中却变了味,还未等其说完,叶寒就直接打断道,满心愤懑难掩,“我叶寒从不是什么感动天下的大好人,但也绝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贼人偷我红姜,断我活路,我难道还要好意去提醒他吗?德祥楼若不是眼红三元楼生意,也至于会被毒红姜弄得百年名声尽毁。我叶寒做事讲究个是非曲直,对于今日之事,我除了遗憾绝不会有一丁点的后悔和愧疚。” 说完,叶寒便大步朝房门走去,走至门边正准备离去时,叶寒还是停顿了一下,背对着林弋没有转身,只犹豫了一下说道:“那些中毒之人只不过是伤了脾胃,最多也只是上吐下泻几日,吃几副温补的药就好了。”说完,然后打开房门直接离去,很快边消失在门廊外没了身影。 林弋看着空荡荡的门廊,良久,才幽幽低头叹气一声,后悔着自己方才说话不周。 其实这件事说到底,叶寒也是一不折不扣的受害者:红姜被盗,官府不管,她的冤情又与何人说。还有她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也并非心狠想故意“害人”,只是气不平,心不甘,想出一口恶气,给贼人和德祥楼一个教训而已。再说整件事从头到尾叶寒从没参与过,只不过是以一受害者和旁观者的身份静观其变,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终究是自己太过苛刻了。 “来人!” “掌柜的,您有什么吩咐要小的去做?” 林弋清冷如常,话语坚定,“准备马车,去西城。” 这边,叶寒气呼呼跑出三元楼,心中气还没消,就见远处德祥楼张掌柜带着一群官兵浩浩荡荡向西城方向走去,连带着一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往少有人烟的西城一游。 叶寒见此隐隐感到不妙,连忙抄近路赶回去,可还是晚了一步,当离自家小院不远时,就看见官差正准备往自己家冲,但都被花折梅站在半高台阶上的院门口处给顶了回去。 “你闪开,如果再妨碍官府办案,小心你的狗命。” 面对一群蛮狠的官差,花折梅是读书人认死理,非要见到有官府下的搜查诏令才准他们进去,青川也抹着一炭灰小脸恶狠狠瞪着一群“饿狼”,手里更是举着个比他手臂还粗的木棍站在门侧跟官差对峙,一来二去,两方一时僵持不下。 而这一群官差在云州城蛮狠惯了,哪见有如此不识相之人,手握刀柄正准备拔刀而出吓唬,却听一声稚嫩嫩的少女声音大叫出声,“住手!” 只见一清秀普通的少女从围成铁桶的人群中奋力挤了出来。顾不得头发凌乱,叶寒也站到自家门前台阶上,与青川、花折梅并肩作战,厉声质问道:“我们又没犯事,你们凭什么要搜我家?” 这一大一小两个男子还没拿下,现在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个黄毛丫头,让带头官差更加犯难,指着叶寒问道:“你又是谁?” “我住在这儿,你说我是谁?”叶寒居高临下,并不因为年小而向官差示弱。 “这么说,你们是一家人?”见叶寒点头,官差也就好办了,这女人一向胆小,吓唬几下就行了,然后对着叶寒就恶狠狠威胁道,“你快让他们让开,要是不从,小心我连你一起抓!” 叶寒哪是吃这套的主儿,官差话狠,她回击得就更狠,“你抓我们也得有个说法,难道就凭你想抓就抓?你以为云州府是你家开的?你要是有本事今天就我们全杀了,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就算是告到天子脚下我也要讨一个公道。” 如此弱小女子居然能说出如此一番铿锵有力之词,不仅让一群官差面面相觑,更是让一大波围观的人群啧啧称赞。 见民意如此,官差也不好强抓强闯,带头官差只好对叶寒说明缘由,“你家里有毒红姜,我们是来搜查的。” 叶寒站在最前面,既然官差放软了态度,她也让身后的青川花折梅把棍棒收起,向台阶下人群扫视一眼,冷静反驳,“你说我家有毒红姜就有毒红姜吗,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别有用心?凡事都得讲个证据,你拿出证据来,我就让你进去。” 官差们哪有什么证据,可又不能如此大张旗鼓来又灰溜溜地回去,如此太没面子,只能生硬地蹦出一句话,“有人在德祥楼吃了毒红姜中毒,我来搜查你家是理所当然。” 听到如此一句毫无逻辑之言,叶寒不由一阵讥讽,“德祥楼的毒红姜又不是我卖给德祥楼的,凭什么来找我家的麻烦?德祥楼的张掌柜也在这儿,我大可与他当面对质,求个清白。” 德祥楼的张掌柜刚经历一场暴揍,现在还满头是包,惊魂未定,又突然被官差拉出来,一记凌厉眼神扫过,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吐了出来,“不关我的事,是齐老三前几日突然来找我,说是有红姜,跟三元楼的一模一样,而且要价也不贵。我见红姜少见,一时贪小便宜,就买了,谁知今日酿成大祸。”说完,被打成猪头的老脸立刻老泪横流,哭得鼻涕眼泪混成一摊。 “官差大人,你也听见了,德祥楼的毒红姜并不是我们卖给他的,这件事确实与我们无关!” 这下什么都清楚了,围观人群纷纷为叶寒叫冤,更谴责官差偏听一面之辞,冤枉好人。舆论这样一边倒,对叶寒来说是好事,却让一群官差进也不是走也不是,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了半天,好没面子。 威严扫地,由此,带头官差心想更不能这样轻易放过叶寒他们,依旧坚持叶寒三人与毒红姜有关,又拿出一番证供,“毒红姜虽然不是你卖给德祥楼的,却与你们脱不了关系。齐老三都招了,说毒红姜是从你们这里拿的。” 叶寒听后直摇头,好笑道:“齐老三,让我猜猜,不会是我一直素未谋面、就住在我家隔壁的邻居吧?”叶寒故作夸张,讽刺意味十足,接着利嘴不改,有理有据辩驳道,“我一不傻二不蠢,一个人能赚的钱,为什么要分给两个人赚?” 站在半高台阶上,人群密密麻麻站着,叶寒一时没看见,这不,一脸贼眉鼠眼被铁镣锁着蹲在地上的不是齐老三还有谁? 一群官差被一个小女子说得哑口无言,毫无颜面,其中有一官差恼羞成怒,大喊一声,“那是你们的事,我们只管查红姜这事。” “既然说到红姜,我也有一件事要报。”突然,叶寒冷面正色,居高临下,气势压人,“十几日前,我家红姜被盗,我家长兄去官府报案,却被恶言拒绝,说是要孝敬银子才肯查案。无奈家中清贫,实在拿不出银子孝敬各位官差老爷,只得无奈作罢。请问各位官差大老爷,当时你们怎么不查我家红姜被盗之事,现在又莫名其妙来查我家是否有毒红姜,是不是太晚了?” 叶寒一说完,围观群众一片哗然,蔑视眼光纷纷在这群官差身上扫射,如此贪赃枉法之人怎可保民安生,有些小声议论之声更是难听,字字戳着他们的脊梁骨。 终于有一人忍不住了,愤然还击,“你别胡说八道!” 叶寒冷笑一声,“我胡说八道?”然后让花折梅指出当日他去报官时当差之人,“花折梅,你看下这群官差中是否有你当日所见之人,看下是否我们在胡说八道。” 花折梅身材修长,站在半高台阶上更是高出众人一截,读书人的高傲俯视着这一群官兵,手指着刚才说话之人,“就是他,还有他身边两人,当时他们” “你信口雌黄,含血喷人!”被指之官差双眼飘忽,神情慌张,除了骂了几个成语出来,根本说不出毫无有利的反驳之语。 “我信口雌黄?我含血喷人?”身为读书人的气节被侮辱,花折梅哪还忍得住,直接把当日所见所闻全说了出来,“我当日报官被拒气得离去,但念及抓贼人要紧而后又折了回衙门准备再报官一次。我记得当时正是午时刚过不久,府衙大堂除了那三人根本无一人,他们不仅肆无忌惮坐在太守的位置上,还把调戏良家妇女的手帕还有还有女子肚兜拿出来把玩,最后还全藏在了明镜高悬的匾额之后。” 怕自己所说无人相信,花折梅又补充一句,“你们要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去府衙匾额后面看下是否有我所说之物。” 花折梅话语一落,围聚的看客更是一片哗然,女子手帕还好,竟然还有女子私密之物,官差竟然如此恬不知耻,一时间众说纷坛,还有一些长舌妇更是奔走竞相告知,不到一天就成了云州城内众人皆知的丑闻。 被人戳破如此不堪之事,再加上周围群众蔑视的指指点点,被指之人一时恼羞成怒,竟然拔刀向花折梅砍去,还好被带头官差一举拿下,交给其他官差押好,冷眼厉色,毫不包庇,“既然没做,又何必如此急不可耐杀人灭口。” 手下人德性败坏与毒红姜一事一码归一码,带头官差并未因此扰乱思绪,于是继续着自己的职责,说道:“无论你家红姜是被盗还是什么,但终究是来自于你这儿。为了更多百姓免受中毒,还是请你把所有的毒红姜交出来,免得抗法入狱自讨苦吃。” 说完,就领着官差往里冲,叶寒三人哪肯,凭借着居高临下的台阶优势,拿着棍棒乱打一通,一时官差也近不了身。 “齐老三偷我家东西,你们为什么不抓他?我家红姜没毒,你拿走了我们靠什么生活?”叶寒急了眼,这是她家的红姜,是他父亲培育多年的心血,更是留给她在世间唯一的遗物。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谁也别想拿走。 带头官差铁面不改,依旧坚持,“你那是是毒红姜,今日在德祥楼有人因吃了红姜中毒,所以你家红姜必须销毁。” 叶寒手拿木棍不松,态度更是强硬,“我卖给三元楼的红姜一个多月,也有人吃了一个多月,怎么没见有人中毒?现在你凭着完全不是我卖的红姜来污蔑我,还要强抢我家红姜,想都别想!” 她都已经想好了,如果官差真要硬抢,她就让花折梅喝酒,杀个片甲不留,大不了来个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就这样,叶寒三人居高临下手拿棍棒不放,一群官差手持官刀隐隐欲发,就在两方快陷入白热化的阶段,一清丽女子款款而来,围观人群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路让她经过。 “原来是太守府的张差爷,好久日子没见,不知太守夫人近来可好?” 林弋一出现,叶寒手中的木棍自然脱落,全身紧绷的神经顿时全卸下了,心里暗自吐了一口气,总算是把她等到了。 张据认识此人,三元楼的掌柜,更是太守夫人的闺中好姐妹,所以万不可得罪,于是行礼一拜,言语恭谦,“林掌柜别来无恙,夫人有大人陪伴,自是安好。”见林弋出现在这无人肯来的西城,还恰巧出现在叶寒家外,回想起叶寒跟三元楼的关系,张据心里立刻有一番计量,“林掌柜来得真巧,我这儿刚好有一件棘手事,需要林掌柜帮忙。” 林弋瞧向叶寒,杏眼微扬,透着有趣,“哦,不知是何事?” “此女子说曾卖红姜于三元楼,不知可有此事?“ 林弋故作思索一会儿,然后才“恍然大悟”想起,“哦!是有这回事,多亏了她家的红姜,让我这月又挣了两三百两银子,”然后现场倒吸一口凉气,惊讶着红姜居然如此金贵,接着林弋再随意地补充一句,“太守夫人可喜欢吃红姜了,特别是梅渍红姜,每次来我这儿都是必点,听说太守大人也甚是喜欢。” 寥寥几句,话里话外有意无意说着“不必要“的人和事,其中的利害关系张据怎能不明。可毒红姜一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张据也不好直接离去,怕有屈势之嫌,只好委婉提到,“林掌柜,不知这丫头卖与您的红姜里,是否出现过有人中毒?” 听后,林弋美目一睁,莫名的笑意渐渐扩散开来,直接为叶寒辩解道:“谁人都知河豚有毒,若不仔细处理烹饪,就能让人中毒身亡,如此推断,若有人食河豚中毒,你就要把江上所有的渔夫都抓起来吗?德祥楼不知红姜属性就随意烹饪,为一己私利而不顾食客安危,要论罪起来,也是德祥楼张掌柜的罪,张差爷为何无辜牵连到一黄毛丫头身上,难不成太守大人就是如此教导你的?” “不敢,不敢!!”张据连忙赔着不是,既然林弋把太守和太守夫人都抬出来了,他只能作罢,说上几句冠冕堂皇的官话就果断离去,看热闹的人见戏落幕也渐渐散去,除了最后出现的林弋。 冬去春来红姜盛,叶家有女初长成 再轰轰烈烈的爱情也会有平静如水的一天,再精彩绝伦的好戏也会有曲终人散的时刻。 刚才还人群聚集的西城大街,现在又回归到最初的空空荡荡,就好像人出现在这儿就是一种极其违和的错误,只能误当过客才能说得过去。 到最后,空旷无人的叶家门前,叶寒三人依旧站在门前台阶上,台阶下只有清丽女子一人,双眸含笑却清冷如常。 见所有人都走了个干净,叶寒“啪”地一声坐在台阶上,一场差点酿化成兵戎相见的口舌之争不仅消耗了叶寒太多的镇定和耐性,连着身体也是精疲力尽,累到如同被掏空一般,只能先坐在台阶上休息一下。 “你怎么现在才来?”跟林弋居高临下地对视一会儿,叶寒才没好气埋怨着,她要是早点出现,自己至于跟一群官差理论这么久吗? 林弋轻笑也带着清冷的味道,踏着莲步缓缓走近,轻语打趣着叶寒,“你这小没良心的!我刚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没句谢谢也就罢了,还倒打一耙反咬我一口。” 叶寒可不吃这套,没精力跟她打太极,直接点明,“还想我谢谢你?你在旁边看了这么久的戏,非得等到我们快被官差砍了才出手,你如果是我,你会谢谢我吗?” 林弋莞尔一笑,笑颜加深,“这不是更能体现我力挽狂澜,救你于水火之中吗?” 自己乘坐的马车这么大一物件,叶寒早就瞧见了,说不定刚才跟官差刀枪棍棒相见也是她故意为之,为的就是逼自己出来。 真是个机灵古怪的小丫头! 叶寒无聊地翻了个大白眼,本想站起来回屋,没想到腰身一酸,腿脚一软又跌回台阶。叶寒估计自己是坐久了,腿麻了,然后让青川扶起自己,颤颤微微地回到自家小院。 别看林弋清冷如拒人于千里之外,见叶寒三人自顾自地进了院门,自己也毫不客气地提着明艳的石榴花色裙摆翩然而进。 别看西城不如南北两城热闹,更不及东城贵气逼人,可一到了萧冷孤寂的冬季,特别是北风骤起大雪纷飞,人间再繁华之地还不是一座幽寂的孤岛,到时候对着同样白雪满街的东西两城,谁还分得清东城紫气西城灰,不过叶家小院可能是云州城内的一枝独秀,在满目萧条的隆冬里能见到一拢春色早来,能不稀奇吗? 也不知是不是精力耗尽,叶寒总觉得全身软绵绵,腰身酸胀根本站不直身子,可见着小院中及膝的一田青绿姜叶,还是勉强蹲着轻拂着红姜一叶椭圆,想着刚才要是自己没坚持住,是不是这一方田田青翠就真的在自己眼前彻底消失不见了? 林弋自视见识甚多,却没想到在这么一不为人知的破败小院中竟藏有多少贵胄人家都少有的罕见景色,好不惊奇,边朝姜田走近,边问着,“真没想到你家居然如此春意盎然,不知道的还以为春风早来只进了你家。” 丹蔻玉指轻拂滑过姜叶田田,在这冬意浓浓春意尚早的云城里,林弋也忍不住低头细嗅一缕春色入鼻,一解思春之愁,还不时向叶寒问道:“你这儿莫非有暖泉流过,要不然怎会在这隆冬腊月里长出了一方春色绿意?” 幸好你不知道什么是温室大棚,要是你见到了还得三观尽碎,叶寒心里暗暗想到,但看着红姜被盗的当天种下的新一轮红姜,如今已长成姜叶何田田之景,心里莫不安慰。 “想知道这是什么吗?”叶寒逗弄着林弋,想替自己出口气,以报刚才见死不救之仇。 林弋刚到双十年华,这年龄的女子哪有不爱桃红柳绿彩蝶纷飞的,尤其在黑白灰成主调色的冬季里,尤爱春色俏丽,这也是当时她买下叶寒红姜的原因之一,连忙问道:“我后院也有一片空地,我也想种上一田绿意葱茏。” “那可不行,”叶寒直接拒绝,卖着关子继续说道,“你知道这一拢绿意值多少钱吗?” “多少钱?” 叶寒伸出五根手指头,“五十两,绝不二价!” “五十两?”林弋美目一瞪,想起那日叶寒第一次到三元楼说的数字,然后低头看向及膝的姜叶田,面露惊讶,“这难道就是红姜?” 叶寒点头肯定,但又突然改口,“林大掌柜如果你这次还想买我的红姜,恐怕五十两银子可拿不下。” “为什么,难道你这红姜还镶金戴玉了不成?” 林弋站在一田青绿姜叶边,一身如火的石榴花长裙出落得明艳胜似春光,如果此时有人远远看见,也不禁心生惊叹,好一副美人倚绿娇红图。只可惜叶寒不是重色的男子,再加上有青川这么个倾城之色的天天熏陶,早已对此美色免疫,于是跟林弋坐地起价,“我这次种的全是品种最好的雪姜,晶莹剔透浑如玉,你说是不是多加五十两也不过分?” 林弋这次真的被叶寒的狮子大开口给惊住了,虽说红姜稀罕,但终究不是人参鹿茸之物,六十两银子就算天价了,再加五十两,这价格还不捅破天了,她怎能接受! 然后转念一想,心生一计,林弋替叶寒分析着当下时势,“今日出了德祥楼毒红姜一事,你觉得整个云州城内还会有谁会买你的红姜,该有谁敢买你的红姜?” 叶寒轻声一笑,对此并不担心,“在这之前我是担忧过这个问题,可是你一出现帮我解了围,在众目睽睽之下搬出了太守和太守夫人这两个红姜爱好者,你说,我还需要担忧这个问题吗?” 上大学时叶寒就去旁听过广告营销的课,如何让一个商品快速成名众所周知,光是靠良好的推广计划和商品质量是远远不够的,相反如果有一件坏事发生,与此背道而驰,最后的广告效应却是出乎意料的好,用一个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恶意营销”。 如果之前红姜只在三元楼卖,被人所知的就是只限于常去店里的贵胄人家,可出了今天这件满城风雨的毒红姜事件后,叶寒相信,现在整个云州城无论是老是少是有钱还是没钱估计都知道了红姜这个东西,再加上太守一家最有信服力的免费代言,她还担心没顾客不上门吗? 见林弋不回话,态度坚决不让,叶寒也不急,再悄悄加着一把火逼林弋就范,“就算你不买,我想慕名而来的人也不少。然后我就把人全聚集在一块,开个拍卖会,五十两银子起底,谁给的钱高我就卖给谁,到时候原本一百两银子能买下的红姜,你又得多花上几百两才能拿下,最后亏本的还不是你。” 一个才十四岁的小丫头居然能想出如此精彩绝伦的点子,不由让林弋刮目相看,却哪知叶寒身体住了一个比她还大五岁的成熟灵魂,斗不过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厢,叶寒已经站了起来,正准备离开,还不忘给林弋放上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买,不是吗?” 林弋认栽了,在叶寒转身之际连忙喊住,“一百两银子,我买!” 叶寒背对着林弋,所以林弋是看不见叶寒此时“奸计得逞”的模样,不过站在叶寒对面的青川倒看了个清楚,也听了个清楚,黑炭抹面的小脸掩不住的欢呼雀跃,只听叶寒喊道:“青川,快去拿笔墨记下,要是等会儿林大掌柜反悔了,我们以后就只能以雪充饥了。” 听见叶寒发令,青川哪敢懈怠,连忙从小书房拿了笔墨记下,让林弋签了字按了手印,动作迅速一气呵成,叶寒接过甚是满意。 相较于叶寒与青川的忙得不亦乐乎,花折梅站在一旁觉得这幅画面极其眼熟,恍然觉得眼前清丽女子就是不久之前的自己,也是在心甘情愿下签下了“卖身契”,然后他就开始了每日城内城外两头跑的“悲催生活”。 签完“合同”,叶寒不忘现代礼仪,伸手与林弋握手,林弋初识如此礼仪,微微一愣,见叶寒满脸诚恳,还是缓缓把手伸了过去,然后就被叶寒握在手里摇了摇,好不奇怪。 连站在旁边的青川和花折梅对叶寒如此的握手之礼也甚是觉得怪异,只是还好,叶寒握了几下就放了,然后一切如常。 当同屋其他三人还处于半蒙半奇怪的状态时,叶寒腰酸又一阵袭来,比之前更甚,接着便是肚子隐隐作痛,绞痛难忍,一时没忍住双腿一软就直接抱着肚子蹲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双唇更是失了血色,好不吓人。 “姐姐,你怎么了?” 最先发现叶寒异常的人是青川,连忙扶住她快后倾倒地的身子将她抱在怀里,见她面色煞白双唇紧咬疼得满头是汗,可姐姐不回话他又不是大夫,一时间除了干着急什么也做不了,心里又急又怕,甚是恨着自己的无用。 其他两人也被叶寒的突发状况给吓了一跳,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人怎么一转眼就倒坐在地上,一脸苍白无力,疼得半生半死。 林弋是女子,所以无需顾虑男女之别,伸过手直接在叶寒身上探知着她疼痛的地方,想知道她的病情,可手刚落在叶寒捂着的肚子,叶寒下身就立即流出一滩鲜红的血来,让离叶寒最近的青川一瞧,瞬间大惊失色,“血!姐姐,你流血了!!!” 见叶寒出血了,林弋也是一阵着急和不解,本想走近叶寒替她再详细检查一下,却没想被青川用力一推,若不是花折梅在身后及时扶住,她可能真的会撞到地上血溅当场,心里也不禁纳着闷,这么瘦小的孩子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青川扶着虚弱不堪的叶寒,急得眼眶通红,指责林弋“不安好心”,“都是你!我姐姐本来好好的,要不是你乱按,她怎么会流这么多血?刚才也肯定是你使的阴诡法子,才让我姐姐中毒倒下的!!” 只见叶寒头靠在自己肩头,气息越发虚弱,疼得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然后眼泪就这样不受控制从眼中流了出来,炭黑色的泪水染满双襟,抱着叶寒在怀担心难掩,“姐姐,姐姐,姐姐” 叶寒下身的血还在扩大,林弋想再次走近检查叶寒究竟怎么了,可情况依旧如此,还未走近就被青川一阵怒吼给吓得不敢靠近,此时的青川就像一只被惹怒的小狮子护食般不准他人靠近。 林弋无法,花折梅只好上前劝解,可还是无功而返,也差点被青川推到地上,就在花折梅和林弋苦口婆心地劝解时,叶寒终于幽幽醒来,微微张开双眼,让青川叫林弋过来。 “姐姐,不行,她不是好人,就是她害你流血的” 青川只想一心保护好叶寒,可面对叶寒的要求,即使再不愿,他还是让林弋靠近,只是双手还是紧紧抱着叶寒,双眼警惕盯着林弋的一举一动,生怕她又做出伤害叶寒之事。 林弋对青川诡异的力气心有余悸,也小心防备着,刚走近就听见叶寒小声叫自己过去,然后听着她在自己耳边悄悄说着,连青川也听不见叶寒说了什么。 顿时,林弋眉头一松,如醍醐灌顶般,立刻指挥着让青川把叶寒扶回房间躺着,然后自己也出了门,让丫头小灵回三元楼取点东西,这才转身回了叶家小院,回到叶寒的房间,还把花折梅和青川都赶了出去。 本来青川是死活都不愿离开的,可是被林弋威胁一声“如果你真想看着她流血而亡,你就继续在这儿待着”的话,最后还是不得不让步,心不甘情不愿被花折梅硬拉了出去。 见房内只有她和林弋,叶寒这才放下心来,在林弋的帮助下换上干净的衣物,丫鬟小灵回来得也及时,把林弋要的东西全都拿了过来,整一个小包。 “你这是初潮来了,没什么担心的。” 林弋帮叶寒在下身垫上月事带,还兑了一晚热腾腾的红糖水,让她喝下暖暖小腹,还给她讲解着女子月事时的注意事项,以免信期受凉受冻留下病根。 一碗热红糖水下肚,躺在床上的叶寒终于感觉到舒服了许多,小腹中的绞痛也在减轻了许多,这才想起刚才自己“满地红”的窘迫样都被人瞧见了,不由眉眼一垂羞臊不已。 可能是这具身体营养不良,在过去的几年里自己一直未见初潮,她还以为是古代女子发育晚,谁知今日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之事,反倒催促着月事来了,这让她自己也颇为意外,自己在现代时第一次来月经哪有今日“血崩”之景,还疼得肝肠寸断,差点还以为自己又要穿越一次。 见叶寒有点失神,林弋提高音量,“教训”着叶寒,“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林大妈!” 叶寒也无奈回应着,想着自己堂堂二十五岁的“高龄”竟然被一二十岁的少龄“训话”,能不憋屈吗,但转眼一想人家也是好心,还这么帮自己,只好“认命”。 女子都介意被人喊老,可叶寒这柔柔弱弱略带撒娇的语气硬是让林弋生不起气来,就像是突然多了一个小妹妹,反倒让她笑出声来,“就你嘴贫!记得葵水未完之前,绝对不能碰生凉之物,粗活累活也都交给他们男人干,记住没?” 叶寒“嗯”了一声敷衍了事,然后就听见传来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还有急切的问话声,“姐姐,你好了没有,我可以进来吗?” 想着之前被青川“攻击”,林弋不由打趣着叶寒,“你快点让你家这头小狮子进来吧,要不然他又以为我在里面对你‘行凶’,到时还不闯进来把我撕个粉碎。” 叶寒甩了林弋一个无聊的大白眼,心想着我家青川可是个温柔乖巧的孩子,哪儿这么暴力,于是开口让青川进来,省得他在外面担心。 不进来还好,青川一进来就风一般跑到叶寒床头处,一头扑到叶寒眼前,却无端让叶寒吓了一大跳——只见青川眼中泪水不止,在涂抹着锅灰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泪痕,许是用什么擦过眼泪,脸上的锅灰深浅不一,白一块黑一块,这脸脏得就像只小花猫一样。 这不,青川眼中还残留着几水泪花,趴在床边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说话还带着哭音,“姐姐,她没打你吧?对了,血止住没有?伤口在哪,我看看?” 说着,青川拿出止血的金创药,正准备掀被子给叶寒擦药,就像以前叶寒给他上药一样。 还好花折梅眼疾手快,连忙制止青川,林弋也立刻挡在叶寒前面,正色严辞,“青川,休得胡闹!!你姐姐不是受伤,从今天起她就是大人了,你不可以再像小孩一样黏着她,听见没?” 本来青川就不喜欢林弋,被她如此横插一刀要“分开”他和姐姐,说什么也不答应,只是一向偏向他的姐姐这次居然偏向林弋替她说话,让他听后心里好不失落了一会儿,连反驳林弋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平静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知道姐姐流血太多身体会变得很虚弱,我以后会小心地保护好她,就算是拉她手我也会很轻的,不会伤着她。” 房内其他三人听着青川如此委屈的一番话,更是一阵叹气,青川还是没听懂,也是,他才十一岁,哪懂什么男女之别呀! “拉手也不行!”林弋是女子,自然知道女子的清白有多重要,直接把话说明,“你姐姐已经长大了,再过几年就可以嫁人生子了,你再这样毫无分寸地黏着她,你让她以后怎么嫁人!” 话说到这份上,青川再小也懂了,刚才还是一威风凛凛的小狮子一下就焉了下来,毫无活力,刚止住的泪又齐刷刷地夺眶而出,就这样张大眼睛静静哭着,却一点哭声也没有。 林弋挡在前面,叶寒看不见林弋的严厉、青川的泪脸,只能通过花折梅脸上的不忍和伤感以及异常安静的气氛感知到青川的伤心,心下不由一软,叫了青川过来。 青川听话靠近,深灰色小脸上又哭出一条又一条斑驳交错的泪痕,却还硬撑着一脸倔强,但在见到叶寒冲他浅浅一笑时,硬撑着的小脸再也坚持不住,然后一下就趴在床边,拉着叶寒的手大声哭出声来,好不可怜。 看见青川这模样,林弋也觉得自己刚才语气太重了,但又知说什么才好,继续在这里也待不下去,于是便告辞出门,花折梅出于礼仪,送她出了门。 红姜案了日长久,一折飞纸惊寒梦 可能是初潮来时的场景太吓人,让青川和花折梅都心有余悸,生怕她又突然来一次大出血,所以什么事都不敢让叶寒干,一切都“谨遵”林弋的命令,就连现在最简单的下床走动都被禁止,让叶寒好不习惯。 “青川,我求你了,你就让我下地走动几圈,我再这样躺下去就真成残废了!” 真不知道青川这么小一孩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把自己按得死死的,无论自己怎么好说歹说都不管用,反正都一句话,“大夫说了,你要静养!” 叶寒现在都恨死那个大夫了,也不知是谁请来的,说什么自己身子骨弱,气血不调,经期这段时间尤其要好好调养,不可活动。 就这样乱七八糟说了一通,叶寒没在意,青川却暗自记在心里,怎么也不准她下床,现在吃喝拉撒睡,除了拉撒需要自己代劳,其它的都被青川一人承包了,话说她都不知道外面的天是什么颜色了。 见叶寒郁闷地躺在床上不说话,双手交叠在脑后无聊地看着屋顶发愣,青川很自觉地搬来椅子坐下,主动陪聊,“姐姐,你是不是闷了?” 叶寒终于有了回应,头稍微地偏了一下,无语地看着青川,没好气地蹦出两个字,“废话!把你按在床上躺个几天试试。”这年头又没有手机电脑和wi-fi,她没憋出病来已经算万幸了。 面对叶寒如此冷淡的态度,青川却丁点也不介意,脸上还乐呵呵生着笑,主动与她说着话解着闷,可说着说着,也不知怎么就说到了那天官差上门的事上来。 青川问着,“姐姐,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红姜是被隔壁邻居偷走的?”这一直让他很好奇,姐姐是后来才回到叶家的,根本不知道齐老三就是偷姜人,而且就是住在自家隔壁的邻居。 反正也无事可做,叶寒就慢慢与青川理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还记得红姜被偷那日,我下午出门提着东西去找陈婆吗?” 仔细一回想,青川好像记得是有这事,于是回道:“我记得你是重新种上一批红姜才走的。” 由于红姜被偷,叶寒对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印象深刻,“咱们住在西城,荒凉冷清,其它地方的人谁会没事跑到这个破地方来,所以偷红姜的人就只能是住在我们附近的人。” “等下!”青川对林弋抱有成见,疑问道,“你怎么就确定不是三元楼的人来偷的?毕竟他们的嫌疑是最大的!” “你这个小心眼儿!”叶寒好笑地敲了下青川的额头,然后跟他说起见到林弋时的情景,“谁都可能,就是不可能是林弋。你可知她手中的那把石榴花面的团扇值多少金?紫檀扇框,云绢画底,明月珰配,哪一样不是千金之价,还有那一副简简单单的倒垂的石榴花开图,一看就是出自当世大家的手笔,价值连城。就凭这一点,你觉得她会瞧得上咱们家的这点红姜吗?” 听叶寒这么一说,青川也觉得自己心胸太过狭窄了,于是接着她的话顺势做着推断,“所以你去陈婆那儿就是去打探下在咱家附近有哪些宵小之徒,然后就不难猜到偷我们家红姜的人就是一墙之隔的齐老三。” 叶寒点了点头,“我最开始也只是怀疑,直到后来那日你缠着追问我偷红姜的贼人,我恰好在厨房后的柴堆上找到了他踩过后残留的泥土,还有散落一地的柴禾应该也是他□□时不小心踩散的。” 经叶寒这么一提醒,青川也立即想起当日之事,不由豁然开朗向叶寒求证道:“姐姐,你当时是不是就已经认定隔壁邻居就是偷红姜的人?还有,你当时大声吼叫花折梅也不仅仅是简单地吼他,而是故意吼给齐老三听的,就是想让他自乱阵脚。” 叶寒会心一笑,青川实在是太聪明了,让她说话不知省了多少劲儿,“所以你想,他们听见后,最先想到的是干什么?” “销赃!!只要他家中没有红姜,我们就是再怀疑他,也拿他没办法。”话虽这么说,但青川还是有一点疑问,“姐姐,你怎么就确定他们还把红姜留在家里,而且还一直等到这么久才卖?” 青川有这么一问,叶寒并不奇怪,毕竟红姜这东西可能全天下就只有她一人是行家,“红姜被偷走时还不到十天,个头只有小石头般大小,怎么能卖人?所以齐老三只有把红姜重新种上,等长大后才卖给了德祥楼。” “那红姜怎么会成了毒物,还让这么多人中毒?”青川才不信红姜有毒,他自己都不知道吃了多少红姜,如果真有毒,他早死了。 “这件事还得说回到红姜的种植上,”叶寒回道,“这红姜原是高山上的大寒之物,我父亲经过这么多年的培育,对红姜的属性和种植颇有了解,其中一条就是必须在正午,也就是一天之中热气最重时浇水,才可以把红姜的寒性控制到最低,不伤人身体。” 说到这里,再加上德祥楼的毒红姜事件,叶寒基本上可以肯定,齐老三一定是按照平常的蔬菜种植来种红姜的,所以才会让脾胃虚弱的食客“中毒”。 真相终于大白,花折梅在外听见也连忙跑了进来,宽袖还卷在手肘处,双手湿漉漉也顾不得擦干,也加入询问阵营,“这齐老三与我们都不曾相识,他是怎么知道我们在种红姜卖大钱?” 叶寒现在可不关心这个问题,她更关心外面一地的红姜,“花折梅,你把红姜都浇完了吗,是用的雪水吗?” “你叶大老板吩咐的事我哪敢怠慢。”见叶寒没回答自己的问题,花折梅焦急得不行,连忙催促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快说呀?” “我也不知道!!” 这件事叶寒也挺纳闷,他们在自家小院种红姜,还有去三元楼卖红姜,做得都十分低调,再加上西城本就人少清冷,齐老三是怎么盯上他们的,他们搬来西城这么久可是一次都没碰见过齐老三,有一度她都认为周围两家院子早就人去楼空了。 花折梅显然对叶寒这样的回答不满意,像牛皮糖追问着叶寒,非要她给出个能“征服”他的答案。 叶寒被吵得头疼,反正也到了中午,肚子也饿了,索性摆出病人的谱,让花折梅去做饭,要不然她再来一次倒地流血身亡。 青川被叶寒的“流血事件”吓怕了,连忙拉着胡搅蛮缠的花折梅去了厨房做饭,剩下叶寒一人在房间好好休息。 没有了花折梅和青川在房间里,叶寒终于可以一个人好生安静一下,可刚闭上眼不久,叶寒又突然睁开了眼睛,从枕头旁拿出一张布满褶皱的纸,然后按着纸上的一条条折痕重新折叠起来,最后折出的是一架小小的纸飞机,而在翻起的纸张背面上赫然写着几个字迹工整的字。 叶寒将纸飞机扔向空中,看着它在半空中悠然盘旋,心思却忍不住回到自己从三元楼回来的那天。 她记得那是德祥楼发生毒红姜事件的前一天,林弋为此专门派人来接她去三元楼商量对策。回到家后,青川就将这架纸飞机拿给她看,说是在主屋门前捡到的,然后告诉她上面有人写了字,让自己看一下。 一方白纸,正中间写着四个好看的簪花小楷——隔壁有贼。那一刻,叶寒是震惊的,但她震惊的不是这一则报信信息,而是手心中这一架纸飞机。 没人能知道她当时看见这架小小的纸飞机时的震惊,理智告诉她这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这是现代才有的,是根据现代飞机的样子折叠出来的,所以……也许在这一时空中自己并不是唯一的穿越人士,也许,说不定她还能找到回到现代的方法,还能让她再见到现代的家人。 一想到这儿,叶寒心里就说不出的激动,看着飞在半空中的纸飞机,看着它慢慢旋转,慢慢落下,不见尘埃。 像猪一样吃了又睡、睡了又吃的生活终于在第六天结束了,当叶寒重新下床走路时,那叫一个兴奋,就如同刑满释放的犯人重见天日一般,直接跑到院中,张开双臂尽情呼吸自由空气。 在屋里憋了这么久,叶寒才不管外面越发寒冷,也不顾刚出经期的身子,看着院中一拢长势越发好的红姜,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就如同母亲慈祥地对待自己孩子一般。 虽然云州城的天总是阴沉不变,可在叶寒看来却是十分的可爱,想着再过十几天就过年了,就提议着一起出门采办年货,再把家里里外外打扫一番,毕竟这是他们在云州城过的第一个年,怎么也不能马虎。 三人也在家里待了蛮久,都十分同意,抹灰的抹灰,打扮的打扮,就叶寒一人最省事,直接拿好银子就在院中等着。 这时,院门轻叩三下,清脆舒缓,有礼有貌,应是有客临门,叶寒有些诧异,自家住宅偏僻,在云州城内熟人更少之又少,有谁会在大冷天登门拜访。 两扇门轻轻拉开,门外正站着一玉面郎君,身着一素色云锦披风,玉冠乌发,青眉明眸,好一谦谦公子,也不知是谁家少年独倚门边? “请问你是?”自家门外突然来了一翩然公子,叶寒有点懵,不知是祸是福,可别又来一个花折梅,她可养不起。 只见如玉公子谦逊作揖,淡然一笑,“请问这里是西城专门种红姜的叶家吗?” 叶寒狐疑打量着来人,想着别又是因为毒红姜找上门闹事的,这时,青川和花折梅也准备完毕,见院门处站着一陌生男子,都赶紧几步上前走去给叶寒壮胆。 因为前几天官差在院前闹事,青川现在对陌生人上门都极其警惕,声音冷漠,“你是谁,到我家有何要事?” 面对如此明显的不欢迎话,如玉公子依旧坦然处之,恭谦不减,彬彬有礼,“在下兰麝馆小倌兰若,闻得叶家有姜形桃色之物,特带重金前来求买,望三位抬手割爱。”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如此气质高雅之人,居然是云州城内赫赫有名的兰麝馆中的一名男妓,如此相差一百八十度的表里不一,着实让叶寒三人有些意想不到,纷纷面面相觑。 面对门内三人不约而同的静默和打量,兰若并没躲避,而是笑意不减坦然面之:来自同是身为男子的轻蔑鄙视,来自年幼小童别有意味的探究,这些他都早已料到且习以为常,倒是站在中间的清瘦少女的反应与常人有所不同,在自己自报家门后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除了有一点吃惊外竟毫无反应,如此平常却异常之举,确实让他没想到。 见叶寒迟迟不表态意见,兰若半笑半自嘲道:“姑娘可是瞧不起兰麝馆中人,怕玷污了自身清白?” “兰公子,您误会了,我家最近一批红姜还没到收成的时候,而且也已经提前被三元楼的林掌柜给订了,实在没有多余的红姜可以买给你,还请见谅。”叶寒并不歧视这些以色为生之人,若是有其它活路,谁又愿意自甘下贱做这等营生。 “是兰若没将事情说清楚,让姑娘为难了。”见叶寒赔着不是,兰若也向叶寒赔着不是,然后浅浅笑道,“是这样的,三元楼的林掌柜已经同意,把订好的红姜匀出一半给兰麝馆,兰麝馆付给她两百两银子作为报酬。” 奸商!!! 一听,叶寒心中大骂着林弋,怪不得当时签契约时她签得那么爽快,没想到居然还留有这么一手。她一枚铜钱不花,不仅得到红姜,还白赚兰麝馆一百两银子,真是一箭双雕,自己还以为赚到了,没想到还是千算万算还是被林弋给卖了。 见人还在,叶寒生生压下怒气,爽快答应了兰若,“我到时候会亲自送到兰麝馆,不知你们何时需要红姜?” “我们不急,过年之前就行!” “好!” 如同跟林弋赌气一般,叶寒应下了兰麝馆的红姜订单,送走了兰若,本想去街上购物散心的心情都没有了,叶寒说不出的郁闷,她居然被一个比自己小五岁的林弋给坑了,奇耻大辱。 叶寒这边生着林弋的气,另一边花折梅也生着叶寒的气,十分气恼,“你怎么能应下兰麝馆的活?你知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 花折梅一脸鄙夷,好似刚才说到“兰麝馆”三字就已经对他是一种侮辱了,可叶寒却满不在乎,直言道:“不就是一群靠男色谋生的人吗,你至于吗?” 其实答应兰若后叶寒也有点后悔,毕竟在这个时代哪有正经人家的女子会跑到兰麝馆去卖菜,可刚才被林弋算计之事一激,话就不经大脑脱口而出了,现在想收回也已经晚了。 不知叶寒是死鸭子嘴硬,花折梅一气转身回了屋,倒是站在一旁的青川对此毫无影响,张着无辜的大眼睛,“不怕死“地问着叶寒,“姐姐,我们还上街吗?” “去,怎么不去!” 反正事已成定局,骑虎难下,叶寒也懒得想得太多,徒增烦恼,索性跟青川到集市热闹处转悠,换个心情也是好的。 南关一别藏青色,惊鸿一瞥现云州 在红姜被盗的二十二天后,叶家小院的那一陇深绿姜田迎来了收成。 可能之前红姜被偷,以及后来的毒红姜事件,叶寒三人都格外重视这批红姜,出土、去土、清洗、擦干,过程之中全都小心翼翼,生怕给红姜蹭破一块皮,影响卖相。 就这样,简单古朴的主屋再一次被一种明丽可人的颜色给占领——犹如桃花红杏,落英缤纷,春色满屋。而且这次种出的红姜完全不同于上一次:半成透明的雪姜洋溢着莹莹浅粉,宛如蓬莱仙境之物,人间哪有几回得? 不仅如此,许是老天爷也怜他们上次被偷,所以这次的收成极好,屋内的座椅板凳上几乎都摆满了,甚至有些摆不下的红姜都被摆到叶寒屋内。 瞧着时辰不早了,红姜表皮的湿润都风干了,若此时阳光正好,随意举起一枚红姜当空望去,还能看见雪姜内悬着的几根细长脉络,好不可爱。 叶寒拿出白色麻布包,按着一定比例把红姜分成三包,其中有两包一样大小,还有一包略显较大,被叶寒藏在了主屋后的小书房的某处。 花折梅看着奇怪,连忙问道:“不是只送货给三元楼和兰麝馆吗,为什么还多出一包?” 叶寒正拿着一块雪姜细抚观摩着,甚是满意,口中说得随意,“我上次见红姜被盗,所以这次就种得多一些,想着多种点以备不时之需。” 即使是叶寒的随意一句,青川聪慧立刻听出不同,“姐姐,所以当你听到林弋把红姜一半卖给兰麝馆时,你没生多大气,原来是早有对策。” 青川是越来越懂她的心思了,叶寒挑眉示意,倒是花折梅一脸糊涂,东张西望问着,“什么对策?你们说的话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呢?” 叶寒与青川默契不点明,让花折梅那个书生脑袋继续纠结去,然后把红姜小心包好,准备出门。 花折梅思索一阵,终于在叶寒一记鄙视的眼神中豁然开朗,惊讶道,“林掌柜算计了你,所以你准备缺斤少两来报复她!” 听后叶寒和青川都甚是无语,懒得回答理会,叶寒更是直接把一包红姜甩给了花折梅,让他掂量重量,“你可以数一下,五十块红姜,与上次一样多,而且重量也都差不多。你看下到底有没有缺斤短两?” 花折梅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都读到哪去了,真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还缺斤短两,他怎么不说自己偷梁换柱呢?林弋要是这么容易糊弄,她还会被坑得这么惨吗? 花折梅还真“听话”,硬是把红姜重新数了一遍,突然明白了,“林掌柜订了这一批红姜,但她不知道其实你种多了,所以你还是以原来一样数量的红姜给她!”然后说完,拍案而起,义正严辞地补充一句,“叶寒,你这是不讲信用!” “谁不讲信用了?我,还是林弋?”叶寒被花折梅气得哭笑不得,有时候她真不知道这个读书人到底是吃她叶家的饭还是三元楼的饭,胳膊肘都拐到大腿根全帮外人去了,“花大公子,麻烦你先搞清楚,是林弋先坑我的,我这属于正当还击。退一万步讲,就算林弋知道了,她也奈何不了我。” 见叶寒隐有发怒的前兆,花折梅瞬间就底气不足,不敢还嘴,谁让他说,说不赢她,打,他更打不赢,他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叶寒抡着木棍揍他时的情景。 叶寒才懒得管他,直接和青川一人抱着一包红姜出发,可走到院中时还是对着花折梅大喊了一声,“你呆着干什么?还不快点跟上!” 花折梅一愣,不明叶寒为何要叫上他一起出门,半狐疑半想着叶寒不会是想整他、把他买去兰麝馆吧? 见花折梅磨磨蹭蹭走着,叶寒看着着急上火,又是一声吼道:“就你这速度,我们天黑也到不了兰麝馆。” 叶寒这么一喊,花折梅更加“消极怠工”,都可以跟蜗牛称兄道弟了,还是青川懂叶寒的心思,向花折梅说着,“如果我们等会儿被抢了银子,你就等着加入丐帮吧!” 被这么一威胁,果然奏效,花折梅几个大步就跟上叶寒的脚步,可措不及防又挨了青川一记无影脚,踢得他一阵嗷嗷大叫,“青川,你怎么又踢我?” 青川轻蔑一哼,傲娇地仰着头出了院门。花折梅最后出门,正锁着院门,叶寒和青川在旁边等着,无意间又见到了那个一身青布麻衣的隔壁女子,用一种极其奇怪的眼神飞速地扫视完叶寒三人,还不等叶寒上前礼貌问候几句,就风一般进了自家院门。 “姐姐,她就是住在我们隔壁的另一个邻居吧?看着好冷,比林弋还要冻人。” 自从跟林弋“结下仇”后,青川总是有意无意都会埋汰一下林弋,以解当日她不让自己见姐姐之仇。 “应该是。” 想着来日方长,反正就在隔壁以后总能见到,而她当务之急是先把手中的红姜卖了换钱,于是叶寒也就略微遗憾地走了。 三元楼内,叶寒把今日刚收成的红姜拿给林弋,经验老道的大厨仔细检查一番,林弋才把钱结给叶寒。对此,叶寒也在林弋面前故意检查银票的真伪,半晌才收回荷包放好,以作“回礼”。 然后叶寒又与林弋两人皮笑肉不笑地云里雾里聊了一会儿,特别是叶寒无意提到自己等会儿要到兰麝馆送红姜,要先行告辞时,两人更是心知肚明地相视一笑,让站在一旁的青川和花折梅好不毛骨悚然。 等出了三元楼,青川还抱着不平,“姐姐,我们难道就这么算了?”其实青川没什么气,但林弋骗了姐姐就是不行。 还在走着的叶寒突然停下脚步,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三元楼,漆黑的眼眸机灵一转,却突然问向花折梅,“你觉得我脾气有这么好吗?” 花折梅下意识摇了摇头,又害怕叶寒打击报复又连忙使劲点头,逗得叶寒和青川一阵好笑,然后便朝兰麝馆走去,中途还专门跑到路边一家小酒馆打了壶酒,让花折梅等会儿见机行事喝酒。 云州城内的烟花之地都聚集在长乐街上,靠近城内运河,青楼小馆,烟波画舫,比比皆是,即使是在如此萧索寒冷的冬天里,长乐街上也不见一丁点雪色,都被寻花问柳之人踩成冰水没了影。 长乐街很长,约有十里,尽头便是运河,脚一踏上这里的一砖一土,扑面而来的就是馥郁扑鼻的胭脂水粉味,让初来乍到的叶寒三人都忍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云州城内有四大妓馆,让天南地北来客争相传告: 艳红长绸绛云楼, 女子多情红豆馆。 最是奢华潇湘居, 盈盈垂泪芙蓉阁。 这四大青楼的女子无不让人津津乐道流连忘返,光是每年三月燕回天暖时长乐街举行的春日宴,哪次选出的花魁不是这四家中其中之一,但同是靠皮相生意过活,这一条大街上还有另一种人,姿色才情修养不输于四大青楼任一花魁,可却比□□更低贱更让人唾弃,那就是男倌。如果说人是有三六九等之分,那么他们比最下等的下九流还要低贱,仿佛世间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践踏唾弃他们。 可即使是这样,长乐街上的男馆还是占据了半壁江山,其中最出名的当属兰麝馆。偏居在长乐街最偏僻的地方,却是长乐街最热闹之处,只要看见街上络绎不绝的云顶华车驶向何处停下,那里就是兰麝馆所在。 叶寒很容易就找到了兰麝馆,但大门处进出的王侯公子无数,她一女子还带着两个男子实在不好直接从大门进去,便寻了一条小巷穿过来到兰麝馆的后门处。 即使敲响门扉花折梅还在孜孜不倦劝着叶寒回去,从最初应下的那一天一直劝到了现在,叶寒不以为然,只对花折梅说了五个字“笑贫不笑娼”,然后他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可能没人听见,敲了一会儿也没人来开门,叶寒再敲了几声,在等待之际,还开玩笑似地问着青川,“跟着我到这种地方,你怕不怕?” “不怕!” 青川抹成炭灰色的小脸仰着看着叶寒,咧着嘴笑着回答,一如从前回答过无数遍一样,坚定不变。 虽然青川这么说,叶寒心里还是有点担心的,毕竟来这里,她怕勾起青川在清远寺不好的记忆,要不然她刚才也不会有如此一问。 叶寒深吸一口气,平静着内心的波动,隔着包巾抚摸着青川不再扎手的发顶,浅然一笑安抚着,然后提醒道:“等会儿你就跟在我身边,别乱跑,要去哪也要花折梅跟着,千万不要单独行动,知道吗?” 青川懂事地点了点头,这时,紧闭已久的门扉终于缓缓从内打开,是一清瘦的十五六岁少年,见着一少女带着一大一小两名男子出现在后门,也有些惊讶,“请问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叶寒看了一眼手中的白色麻布包,解释着,“是这样的。前几日你们馆中的兰若公子到我这儿特地订下一份红姜,今日收成,特来上门送货。” 清瘦少年恍然大悟,立刻迎叶寒三人进门,“兰若公子曾吩咐过,如果有人来送红姜就直接领去厨房,请跟我来。” 越过白墙黛瓦木门,兰麝馆内别有洞天,亭台楼阁,轩榭廊坊,皆是常景,假山湖石,清波宛转,更是常态,更别说潺潺溪流、绿枝雪头,兰麝馆内,一步一景,无不妙哉。 兰麝馆占地很大,光是从后门入,在后院中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厨房,等红姜交到厨子手中叶寒以为便了事了,可以拿银子回家了,没想到还要传授红姜做法,说是怕出现毒红姜事件。 叶寒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这件事情,所以随便胡诌几句,说红姜在送来之前已经去了毒性,可放心食用,然后再挽起袖子,亲自做了一盘炸红姜,并且当着他们的面吃下。 见叶寒过了一会儿也没什么中毒迹象,厨子们都大胆尝了起来,红姜鲜嫩,颜色俏丽诱人,转眼间一大盘红姜全消失殆尽,无不齐齐称赞红姜味美。 这时,一直未露面的兰若公子也来了,是专门给叶寒送银子,虽然来得有点晚,但还是吃到几片残余红姜,甚喜欢余味甘回之妙。 叶寒接过银票谢过,准备离去,兰若暂时无事,便亲自送叶寒三人出门,只是路中又提到想与叶寒订下一批红姜,自然价钱由叶寒定,他决不还价。 瞧着花折梅自进兰麝馆后一直紧绷着脸,不言一句,不用说肯定还生着叶寒的气,再瞧紧跟在自己身边的青川,小心翼翼,亦步亦趋,眼睛还不停瞟着叶寒,好像在告诉她他的害怕。 见此,叶寒也不得不婉言推辞,“兰若公子,真不好意思,你看这天越发冷了,红姜实在是不能种了,而且马上也快过年了,我们也想过个好年,还请见谅。” 既然人家不愿意,兰若也不好强求,依旧领着叶寒往后门走去。 刚过一道月洞门,视线就变得宽阔,小湖冬日幽冷,虽有青松绿枝垂白头陪伴,但还是掩不住一院的孤冷气息,特别是房屋延伸到小湖半岛上的一方水榭,清风一过,卷起纱帘腾空舞动,把这一方孤独升华到极致。 叶寒无意多看了一眼,只是当一卷帘纱无声扬起一角时,水榭中,一袭藏青色赫然跳入她的眼中,让她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一湖之隔,叶寒看不清此人面貌如何,可那一袭显眼的藏青色与她深藏在脑海某处的长袍颜色极其吻合,让她不由自主想靠近看清,可惜那人一直侧身坐着,难见其貌。 “叶姑娘,你怎么了?”兰若转过头来看着落在身后不远处的叶寒,见木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不知望向何处。 “”,听见喊声叶寒连忙回过神来,看见兰若好奇的打量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说道,“兰公子不用专程送我们出门,前面的路我都记得,我们自己出去就行了。” 想到后门离这儿确实不远,兰若也没不坚持,简单告辞就走了,然后叶寒三人也朝后门走去,只是在离开兰麝馆之前,青川和花折梅站在门外等着,叶寒悄声向刚才那开门的清瘦少年打探,“刚才那坐在湖边水榭之人是谁?” “此乃云州太守胞弟,兰麝馆内常客——萧南,萧公子。” 红鸾星动违紫薇,仗义疏财助邻人 自从那日从兰麝馆回来之后,叶寒整个人就变得心事重重,一天都说不到几句话,除了侍弄红姜外,整日中最喜欢的就是坐在老枯树下的老井上,对着老水井发愣,有时一坐就能坐一下午,吓得家里其他两人以为她有什么想不开要轻生,整日整日跟在她身边,不敢离开半步。 叶寒捡起一粒小石头,“咚”的一声惊起一汪清水荡起层层涟漪,自己的倒影就这样被撕碎成水波不见,然后又仰天一望,望着云州城上经久不散的积云,阴沉灰蒙的天色,一点也不及人间繁华,怪不得世人都喜欢在倚绿偎红中沾染上一抹亮色。 不由间,叶寒又想到了兰麝馆的湖边水榭里的那一袭藏青色长袍以及清瘦小倌说的那一句话,“兰麝馆常客”,没曾想到原本心里如高岭之花之人竟然是一喜欢逛青楼男馆的纨绔之徒,果然直觉不能当饭吃,有些东西还是只能留在记忆里才能保存住那份美好。 刚用几天时间来遗忘的事情又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勾起,叶寒连忙摇头晃脑,试图止住乱窜的思绪,把自己从纠结的心情中解救出来。 青川已经在一旁观察叶寒有一会儿了,叶寒安静坐着时他不便打扰,现在见她摇头晃脑,好似被什么纠缠,心情好像有些激动,怕她出什么事,青川连忙跑过去把她拉住,“姐姐,你怎么了?你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别想不开。” “什么乱七八糟的!” 叶寒奇怪地看着青川,就如同青川也奇怪地看着她一样,肩膀努力摆脱出青川说手掌,叶寒都不知道青川还没自己高的一小孩,怎么力气比自己还大。 见叶寒说话有了往常的几分语气,青川才放下一半多心,继续关心问道:“姐姐,你最近几天一直都闷闷不乐,是不是谁惹你了?是花折梅,还是林弋,要不然就是兰麝馆?” 不提还好,叶寒一听见“兰麝馆”三个字就浑身鸡皮疙瘩,外加反胃,嫌弃得连忙偏过脸去,一点也不想听。 一连说的几个人和地方都不见叶寒回应,再加上叶寒突然的一脸嫌弃,青川不明就里,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所以惹得叶寒最近心情不好,不愿意看见自己。 如此一想,青川越想越难受,小脸也慢慢黯淡了下去,等叶寒心情恢复一些后,转过头来一看青川脸上已满是泪花,就这样睁着双泪眼一声不吭看着她,任眼泪一滴一滴滚落下眼眶无声无息,那模样真是可怜得让人心疼极了。 “青川,你怎么哭了?” 叶寒见不得青川掉泪珠子,或者说她对青川的眼泪没有任何抵抗力,立刻扯着帕子给青川擦泪,边擦边劝慰着,没想到泪水却越来越多,如洪水没过堤坝肆意留下,到最后不但没止住青川哭泣,手帕成了湿帕,反倒手也沾了一半水润。 “姐姐,你,你别生我气我做错错了事,你直接告诉我,我我会改改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因为青川抽噎断断续续说得好一会儿,叶寒听得甚是艰难,但也十分疑惑,“我什么时候生你气了?而且我干嘛要生你气?” 叶寒现在完全是一头雾水,古代的小孩不是挺天真的吗,怎么心思也这么让人难猜,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青川为什么哭起来,她真的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或者说错了什么话呀!! 听到叶寒焦急的问话声,里面全是掩不住的浓浓的关心,青川心里顿时安心了很多,别扭了把半天才把原因遮遮掩掩地说了出来。 叶寒顿时恍然大悟,心想自己只不过是听到兰麝馆才会一脸嫌弃,却没曾想到会被青川给误会了,解释着让青川放宽心,“我并没有生你气,我这几天心情不好也不是因为任何人和事,是我自己的原因。” 虽然叶寒这样说,把事情全归咎在自己身上,但青川还是想知道其中的原因。但叶寒怎么也不说,心想着,我总不能告诉你,我对一从未谋面过的男人生了好感,而且这个男人居然跟自己有着相同的性取向,这要让她说出来,还不如让她直接跳井淹死算了,太没面子了! “好了,我没事了!”叶寒终于舍得从老井台上站起来,说也奇怪,本来心里那点隔应事在心里堵得慌,怎么也不散,倒是青川今天一哭就好像哭的是自己一般,把心里的郁闷全“哭”出来,心胸一下就变得开朗起来。 环视了一圈自家小院,白墙黛瓦黄泥土地,清清冷冷的,一点儿也没有过年的热闹样,然后发动其余两人把家里里外外全打扫一番,再把之前买的对联年画之类全都贴好。 忙活了一个下午,叶寒三人虽说有点累,但看着里里外外焕然一新,红红火火,好不开心。 “对了!”叶寒惊叫一声,好像想起什么,连忙跑进屋里,然后手提着两盏大红灯笼,提醒着,“大门处的灯笼还没挂。” 院门外,青川和叶寒站在台阶下指挥,而挂灯笼这种粗活自然就落在花折梅这个大老爷们身上。 “左边点太过了,再右边点” “歪了,两个灯笼一点也不对称。” “你小心点,别把我的灯笼摔坏了!” “叫你不是右边一点吗,怎么还是歪的?” “” “” 在叶寒和青川的一阵乱指挥下,花折梅终于从□□上活着下来了,可这两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还继续鸡蛋里挑骨头,说着灯笼没挂好,让他再上去重新挂一遍。 “我不去,要去你们自己去!” 花折梅坚决不干,说什么也肯上去,那种悬在半空中随时随的都有可能掉下来的不安全感太吓人了,这次无论叶寒和青川说什么也不再上去。 正在叶寒和青川一起逼着花折梅上□□时,只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巨大的拍门声,手掌与木门撞击出的重重的沉闷声在安静的西城小巷特别引人注意,一时让叶寒三人顿时忘了玩闹,一起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 敲门声的发起者是一群人,有男有女,浑身充斥着市井气息,就站在叶寒家的隔壁邻居家门前,就是之前有过两面之缘的青衣麻布少女的家。 也不知是不是家里没人,这群人敲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开门,一时耐心耗尽,一个个扯开嗓门喊着骂着,粗声横气。 听了一会儿,叶寒大概也知道了他们是为何而来,原来是这户人家欠了钱一直不还,这些店铺掌柜聚集一起来要债。 “姐姐,你要去干嘛?” 青川一把拉住正准备走过去的叶寒,满是担忧,那一群人可不像是善茬儿,姐姐一个女孩过去肯定会吃亏的。 叶寒对青川放心一笑,“没事的,我就过去看看。” 青川再次打量了那一群骂声不止的人,还是不肯放手,“姐姐,别去,万一伤着你可怎么办?”说完,拉着叶寒的手更是一紧,力道大得让叶寒都能感知到自己骨头叫嚣着疼意。 “放心吧!我又不欠他们的钱,他们干嘛要伤我?” 话虽如此,可青川还是不放心,但还是扭不过叶寒,只好紧跟在她身边,想着等会儿怎么也可以帮到她。 “你们找谁?” 叶寒清冷一声喊道,同时凌厉的目光也在这一群人中转悠,然后逐渐锁定一中年男子,身材不高,微胖,但在一群人中气势尤为明显,叶寒估计这人应该就是这一群人的领头人。 果不其然,见叶寒走近,那一中年男子最先回话,出言极其不逊,“你这小丫头片子快走,别在这多管闲事,小心我等会儿连你一块收拾。”说完还举起胖胖的拳头吓唬叶寒。 青川最见不得有人欺负叶寒,见这中年男子竟要打姐姐,顿时一双如夜深邃的墨眼阴沉得可怕,浑身杀气十足骇人得很,让这些讨债的人不由心生一惧,有的甚至吓得后退几步,心里更忍不住纳着闷这小郎不大怎么这么怵人心发慌。 只可惜叶寒站在前面,对站在身后青川的异样自是不知,见这些人突生惧意还以为是自己的原因,于是大声放言道:“我想你们其中也有人认出了我!那天毒红姜事件发生后,一群官差非要硬闯我家搜屋,都被我挡了回去,你一小小商户还想收拾我,你觉得你比云州府的差役还横吗?” 经叶寒这么一提醒,当场的人都纷纷想起欠他们债这家人的隔壁好像就是卖红姜的那家人。俗话常说,民不跟官斗,现在谁不知道这家人多多少少跟官府有点牵扯,他们一平头小民是怎么也得罪不起的。 中年男子听话也略有忌惮,握紧的拳头一时间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好不尴尬,倒是有一圆滑妇人出来打圆场,张嘴便是热络,“哟,真是一俊俏的小丫头,这是你弟弟吧,果然生得也是精致,真不愧是姐弟两” 这一圆滑女子一出来就是一顿乱夸,让叶寒不由一阵恶寒,这女的真不愧是市井出身,一张巧嘴真是连死人都可说活了,只听此人一脸谄媚笑脸迎合,然后才慢慢说到正题,“我们都是规规矩矩的小商人,做着自家的小生意糊口养家,哪敢到处生事呀!今天有这一出也是被逼无奈,这家人,也就是你家邻居,都欠了我们好几个月的钱了,一直不还,这不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们也缺钱,所以这才死皮赖脸来催帐,只求她们能还我们一点钱,让我们也能过个像模像样的好年。” 真是巧舌如簧呀,这要是搁在现代绝对是一等一的金牌律师,明明是凶神恶煞地来要钱,说到最后竟然成了无辜的受害者,而且说得有理有据,情真意切,根本找不出一点话来反驳。 青川扯着叶寒衣袖,眼神示意着离开,不要多管闲事,只不过叶寒心有思量,想了一下才回道:“你们敲了这么久门,也不见有人开门,估计这家人也回乡过年了。要不你们年后再来,别因为这点小事影响到你们过年的心情。” “那可不行!”中年男子不愿意白来一场,直接驳了叶寒的话,指着这家人紧闭的门说道,“这家人门是从里面关上的,而且外面也没上锁,明明就在家,就是躲着不肯出来还钱。” 中年男子耍横,叶寒也顿时提高音量,模样比他更横,说出的话也是毫不客气,“她们躲着还不是因为没钱,如果有钱的话,不早就还了,哪还等着你们像一群瘟神样跑到家门口闹!” “放屁!”也不知叶寒话里哪一句戳中了中年男子的心窝子,直接飙出一句脏话来,愤怒不止,“谁说他家没钱!我可是去查过的,她家欠药堂的钱可是一枚铜子都没少,全都还齐了。今天不管说什么,我非要到钱不可!!” 说完,中年男子就抱起路边一大石块向门砸去,破旧不堪的木门发出艰难的“吱呀”声,如此一举动,刚才才稍微安抚下的其他人都立刻活泛起来,纷纷加入砸门的阵营。 叶寒在青川耳边小声说了一句,就见青川风一般向回跑,就在一群人忘我的砸门中,只听叶寒一声大吼,“她家欠的钱,我还!!” 如此一句话,掷地有声,刚才还疯狂砸门的一群人瞬间安静下来,纷纷看向叶寒,不可置信。 “你说的可当真?”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一圆滑女子,不由自主地走近,来到叶寒眼前,双眼燃着与生俱有的市侩。 叶寒冷冷环视了一圈这群人,说话铿锵有力,“当真!!”话音一落,这群人就像闻到肉味的绿头苍蝇立即朝她扑来,叶寒立刻大喊一声,“一个一个来,谁要是架秧子起哄,不懂规矩,我立刻转身回家,你们一枚铜钱也别想得到!” 叶寒这话如一盆凉水泼下,这群头脑发胀的人立即清醒变得懂事起来,一个一个规规矩矩排成一队,等着叶寒“还债”。 这时,刚才回家的青川也回来了,提着钱袋,还把花折梅也叫来了,而且手上还拿着根粗壮的木棍,面无表情地站在叶寒身边,替她壮胆。 青川管钱,叶寒收欠条,花折梅维护秩序,“还债大会”正式开始。 第一个自然是靠叶寒最近的圆滑女子,一脸谄媚不减,叶寒真怕她这么一直笑会得了面瘫。 接过欠条,叶寒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问道:“你是开柴火铺的?” “对呀,我京娘开的柴火铺虽然不大,但是卖的可都是好柴,不论是木柴还是木炭,都是” “停停停,打住,我对你卖的柴没什么兴趣,”幸好及时制止她的滔滔话语,要不然照这个速度,叶寒想着估计到了半夜也完不了,然后再看了眼欠款金额,十分疑问,“你这柴可真是好柴呀,不过才五个月就欠下了五钱银子,你真当我是冤大头吗?” 说完,叶寒的脸立刻刷的一下冷下来,双手抱胸不语,吓得柴火铺的京娘连忙赔笑解释道:“真不是我家柴贵,而是她家每次要的都是上等的银丝炭,这炭烧后无烟,还带着淡淡果木的香气,这云州城内的大户人家一入冬无一不用银丝炭取暖。” 这话听着不假,可五钱银子毕竟也不是什么小数,叶寒又是一问,“既然银丝炭这么贵,你怎么会卖给她,而且还让她欠了五个月之久?” 京娘听后立刻双手交叠一拍,如同说书先生般讲述着精彩章节,“姑娘,您这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这家人每次赊账后,每月都会还上一些,所以我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大发善心把炭赊给她。而且不仅是我一家,他们基本都是这样。” 听着京娘说明这家人赊账方式,后面排队着的人纷纷附和,叶寒看着欠条上落名处的三个好看的簪花小楷,然后向青川示意,把钱给了京娘。 京娘接过连忙道谢,原本看着还年轻的一张脸硬是笑出了几条笑纹来,还不断给叶寒鞠躬道谢,过了好一会儿才肯离去。 见有人拿到钱了,后面的人也就活泛起来,但又记得叶寒说的一番“威胁”的话,只好紧闭着嘴,一个个瞪大眼睛如斗鸡眼般盯着前面缓缓移动的队伍,恨不得下一个就到自己。 到最后,叶寒手中有了一叠厚厚的欠条单子,她看过,基本上都是些吃穿用的东西,看着一张张数额不大,可聚到一起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真不知道这家人是怎么过日子的。 最后一个是那个蛮横的中年男子,双眼飘忽着透着心虚不敢看着叶寒,整个人十分拘谨,一直不停搓着手,完全与最初之人判若两人。 见天色也不早了,叶寒也不想难为人家,看了一眼欠条,然后略感惊讶,“她家三年前就在你家米店赊账了?” 中年男子也不知是尴尬还是什么,面对叶寒的问话只是努力地点头回答。 叶寒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眼前唯唯诺诺的中年男人,然后放下欠条,对青川说道:“多给他五百铜钱。” 青川手顿了一下,有点不解但还是认真多数出五百铜钱来,合着欠条上的钱一并给了中年男子,“你点点,十三两六钱三百文,再加上五百文铜钱,一共是十三两六钱八百文。” 那一双微胖的手发抖着捧着一堆银钱,中年男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叶寒,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蛮横,有的只是泪眼模糊、沧桑和感激,嘴里还一个劲儿念叨着,“多了,多了,多了” 青川看了眼叶寒鼓励的眼神,对着开始老泪众横的中年男子说道:“刚才有只赊了一个月的钱的人都迫不及待地跑来催账,而你赊了她家三年的米钱,两年来都没来催账,今年却一反常态地来要账,你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不得已才来要钱。” 被人戳中心事,中年男子扯着衣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无奈一气长叹,说着缘由,也是诉苦,“并不是我铁石心肠,这对母女刚来云州城时我就认识了,都是命苦之人,我平常能帮就帮了。只是今冬我家米仓受了潮,大部分米都发霉了,新米更是没有,入不敷出,若不来要债,我家这个年都过不下去,恐怕还得把祖传的店都得抵出去” 说起伤心事,中年男子又是一把幸酸泪,叶寒也不知如何安慰,也无奈长叹一声,不由想起他刚才所说的一句话,“都是命苦之人,能帮就帮吧”。 中年男子弯着身子诚心谢过叶寒,这才一泪一步慢慢踱出了西城小巷,这时远处的天又开始进入了夜的怀抱,然后拉着夜的帷幕一点点向近处飘来。 晚风起,带着冬意的冷和凉,就这样穿梭在云州城的大街小巷里,收集着白墙黛瓦下的泪与悲,然后逢人说着这世间的幸酸与不易,让人懂得感恩和珍惜。 “走吧,回家!” 叶寒一手牵着青川一手拉着花折梅,一同回了叶家小院,她珍惜现在的温暖和安稳,因为就这份简单又朴素的温暖和安稳在这世上不知还有多少人奋力追求却求之不得。 回了家想到刚才叶寒居然一别吝啬替毫无交情的邻居还债,花折梅怎没也有些想不通,“叶寒,你刚才为什么要帮隔壁这家人还债?这可不像你!” 叶寒没好气回道:“你这读书人真奇怪!我不帮人,你说我冷血,我帮人,你又怀疑我别有用心,我倒想问你,你这么问又是何居心?” 其实花折梅也没有其它的意思,只不过想着今天“还债”的钱估计接近五十两银子,那可是相当于第一次卖红姜的钱,叶寒也真舍得,但说真的换作是他,他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么大方,叶寒这一点着实让他堂堂一男儿自愧不如。 见花折梅不说话,叶寒侧身问向青川,“青川,你觉得我的居心是如何?” 青川抱着干瘪的钱袋,一双墨眼深遂如夜却又是如此的干净清澈,仿佛集聚了世间一切的美好与善良,“她们帮助过我们,我们帮她们还下债,也是应当的。” 叶寒会心一笑,欣慰着青川的聪慧和懂事,可一旁的花折梅却一头雾水,张望着一双迷茫的桃花眼,问着,“隔壁什么时候帮过我们的,我怎么不知道?” 夜色落下寒意渐生,叶寒和青川懒得跟花折梅解释,相视一笑便径直进了主屋,让花折梅一个人在院中继续“迷茫”。 而这厢,刚才被要债人砸得吱呀作响的木门悄悄露出了一条细缝,缝隙后藏着一只不住向外打望的眼睛,见门外众人散去恢复宁静,这才重新将木门合上,紧闭一如从前。 青布麻衣少女回了屋,径直走向躺在床上的老妇人,仿佛心有灵犀般,青布麻衣少女一走近坐下,老妇人就醒了,老眼干涸成灾,担忧问道:“他们都走了?” 可能是年岁太大,老妇人说话都是轻飘飘的,无力犹如游离不定的风筝线让人根本抓不住。 青布麻衣少女轻手理好老妇人垂落至眼角的灰白发丝,故做轻松安慰着老妇人,“都走了,他们不会再来了,你别担心。” 家里的境况老妇人是清楚的,听见青布麻衣少女越是这样报喜不报忧,她这心里更是担心不下,怨着自己,“江家世代以书香传世,严苛律己,从不做越法违礼之事,可如今却欠债不还玷污门楣。都怪我,我若没有这病,你也” “奶娘,别说了,你这病可不能伤心。” 青衣麻布少女也是一脸强撑着的倔强,有多么勉强就有多么无奈,有多么无奈就有多么矛盾。方才那一群要债人在外砸门时,她就站在门后,可却没有勇气打开门去面对,只能静静站在那扇门后,听着门外那一声声难听至极的叫骂声,任之如一记记沉重的铁锤狠狠敲砸着她的礼义廉耻,让它面目全非无脸以对。 犹记得当时院门被砸得哐当作响摇摇欲倒时,她心里都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那扇脆弱的门被砸开后,面对讨债众人的打骂辱讽,她绝不还手,因为这是她应得的,是她欠债不还,是她没能力还,是她活该,可又有谁知道她比外面要债人更加鄙视自己,痛恨自己的无能,唾弃着自己的逃避,更恨着自己如此辱没家风。 可没过多久,外面的砸门声却突然停了,她听见隔壁少女那一声大喊,如此铿锵有力,把自家债务全揽在她一人身上,然后,要债人一个一个都走了,她不会再因为狂怒的砸门声而胆战心惊,不会再如过街老鼠躲避要债人,不会再为还不上债而担惊受怕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素不相识的隔壁邻人,想到这儿,青衣麻布少女心里不由泛起一潮复杂,还有矛盾。 隔壁又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说笑笑声,越过院墙的橘黄灯火如同照亮了云州城内的整个隆冬寒夜,明亮又温暖极了,然后诱人的食物香味也随着晚风翻过院墙送入了自己的鼻子里,勾起饥肠辘辘的胃一阵阵强烈的叫嚣和抗议,可厨房米缸锅里早已空空如也。青衣麻布少女不由一阵苦笑,只能强忍着饥饿回到屋中,拿起未完成的绣框继续绣着,绣出点银钱还给隔壁,绣出点清汤寡水充饥,绣吧绣吧,任屋外狂风呼啸不管,任屋内家徒四壁成空。 屠苏酒暖新岁至,客居云州也是家 “咻砰” 当远处一声声爆竹响起,烟火直冲上天,在漆黑冷夜中炸出一个个耀眼璀璨的花球时,叶寒三人也围坐在一桌上,庆祝着他们在云州城内的第一个新年。 圆桌上,年饭早已备齐,只不过除了叶寒一人十分兴奋外,青川和花折梅都十分奇怪地看着这一桌与众不同的年夜饭。 花折梅凑近桌上两个“咕噜咕噜“不停沸腾的小锅,下面还燃着两个红泥小炉,半是好奇半是疑问问道:“这两个锅是干什么用的?还有这一桌生肉蔬菜怎么就直接端上桌了,你难道就让我们就这样生吃年夜饭?” 青川也没见过如此别出心裁的年夜饭,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叶寒,好像在说姐姐这不会一个整人的玩笑吧,可又一细想姐姐要整人也不会整自己,应该也只会针对花折梅一个人。越是如此,青川越是纳闷,凑近桌上一白一红两个小锅细看,就差把头也凑近锅里了。 真是两个古代傻冒儿,连风靡全世界的火锅都不知道。 叶寒懒得跟他们解释,就算是跟他们解释也一时半会说不清楚,索性直接上手夹筷,夹起一个切得薄如蝉翼的猪肉卷放入红油香气扑鼻的红汤小锅中,在滚滚沸水中涮了几下,然后夹起已煮熟的猪肉卷在蒜泥香油碟中滚上一圈,张口吃下,滚烫的热辣刺激着全身毛孔瞬间炸开,在口腔中碰撞融合的新奇味觉让人不由立刻爱上心头,然后一口咽下,好不舒畅。 “你们看着我干什么?不饿吗?快吃呀!!” 桌上两人头一次看见如此新奇的吃法,迟迟没有动手,倒是叶寒一人吃得欢乐,猪肉卷、香菜猪肉丸、鲜鱼片、蔬菜纷纷下到锅中,在一片热气腾腾的白雾里不停捞着吃食。 见两人还是呆坐着不动手,叶寒直接夹起一片烫熟的鱼肉放进青川碗里,“青川,别看着不吃呀,这可是吴伯今天刚打上来的江鱼,可新鲜了,”然后又夹起一片烫熟的猪肉片放进了花折梅碗里,“花折梅,你难道不想尝下自己的劳动成果吗?” 被叶寒如此一提醒,花折梅能不记起今天发生的事吗?为了把冻成如石头般的肉块切成薄片,他现在的手还隐隐作疼呢。 既然是自己忙活一天的劳动成果,花折梅怎么也得试试,然后学着叶寒的样儿,把羊肉在蒜泥香油碟里滚上一圈,趁着热气未消一下塞入口中。 “哈哈” 一时没注意,花折梅被滚烫的羊肉烫得眼睛水都冒出来了,嘴包着肉又不好吐出来,只好大张开嘴巴吸着凉气,缓和下口中的温度。 一口咽下,花折梅额头上早冒出一层细汗,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烫的,只见他大呼一声,“爽!又辣又麻又烫,有这样的吃食再冷的天也不会觉得冷。” 尝到火锅的好滋味,花折梅根本不用叶寒再劝,自己直接提起筷子在白雾腾腾的清汤红油中寻宝觅食,吃得那是一个酣畅痛快满头是汗。 见花折梅如此挑剔之人都没任何意见,青川也加入了吃火锅的阵营,就这样,原本是叶寒一人的火锅天下,成了三人互不相让、争夺不断的“三国鼎立“,一时好不热闹。 火锅吃到一半,两个小汤锅也快见底,叶寒三人暂时“休战”,添水的添水,加菜的加菜,香油碟又重新金油澄澄,再给两个红泥小炉重新上满炭火,然后三人重新落座围桌,力量凝聚于手,静待平静的汤锅再次沸腾,火锅大战,蓄势待发,卷土重来。 “叩叩叩” 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响起,叶寒三人先是一愣,面面相觑不知大年夜会是谁登门拜访,但念及锅中即将沸腾谁都不愿离去,于是互相推着他人去开门。 “花折梅,你去开门!” “凭什么我去,你怎么不去,青川怎么不去?” “刚才就你一人吃得最多,我和姐姐都没吃到多少。” “关我什么事!你们自己吃饭不积极,这也怪我?反正要去谁啊青川,你又踢我!” 最后结果不言而喻,花折梅又在一瘸一拐中,极不情愿离开了桌开门去了。而这边,叶寒和青川见花折梅一出门,汤锅刚好再次沸腾,又开始兴奋地夹着菜在白汤红油中洗洗涮涮起来,完全忘了出门而去的某人。 这样无人争抢的“好日子“,青川和叶寒还未过上一一会儿,就听见外面的某人一阵气急败坏大叫道:“你这女人怎么这么蛮横无理,未经同意就直接闯进别人家里!“ 叶寒突然从堆成小山的菜碗里抬起头来,听到前半句还以为是说自己呢,直到听完后半句才发现,原来花折梅说的不是自己,可那他口中说的“那个女人”又是谁呀? 管他的,反正说的也不是自己,叶寒又立刻埋头于碗碟中,争取在花折梅那个吃货回来前多吃一点儿。 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这次花折梅不仅很快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另外一个人来,容颜清丽明艳如火,直接进了房门,清口亮嗓道:“小丫头,吃饭怎么也不记得叫上我,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林弋!!”叶寒一囫囵吞下口中吃食,十分诧异地看着眼前来人,“你来干嘛?” “瞧你说的,我大过年的来你家,当然是为了过年呀!”说完,在花折梅的位置上坐下,把面前的碗筷嫌弃地推倒一边,颐指气使地朝站在一旁的花折梅吩咐道,“去,给我拿一副干净的碗筷,我到现在还没吃晚饭,肚子正饿着难受。” “我才”,花折梅正准备出言发飙,但被叶寒一记凌厉的眼神拦下,最后只得带着满肚子的不满进了厨房,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拿出一副碗筷来,然后坐下继续吃起来。 林弋才不管花折梅气得五彩缤纷的臭脸,毫不客气拿过碗筷,理都不理花折梅就对着叶寒说道:“你家这小二不行,一看就属于懒驴那种。“ “什么意思?”青川“没听懂”林弋如此跳脱的话语,忍不住问了出来,叶寒拦也拦不住。 只见林弋笑意盈盈看着花折梅,一脸纯良无害,下一秒却直插人心窝,“懒驴上磨屎尿多呗!拿个碗筷都能磨蹭这么久,不是懒驴是什么?” 林弋一说完就笑出声来,花折梅刚咽下去的气又腾的一下冒了出来,就如同此时不断沸腾不止的热汤一般,对着林弋就是一阵质问,“你说什么?谁是懒驴?你给我说清楚?” 估计是火锅吃多了,花折梅的脾气一点就着,叶寒在一旁拉也拉不住,而今天的林弋也奇怪得很,这嘴损起人来一点也不客气,跟她平日说话待人完全是两副模样。 今日过年和气为上,叶寒出言息事宁人,拉着花折梅坐下,“行了,来者是客,你也坐下吃饭吧!” 也不知花折梅是气愤难消还是怎么,叶寒刚拉他坐下,就见他“嗖”的一下窜出了堂屋,然后就在院中拿着一支干枯树枝舞起来,树枝为剑,立成百兵之君,四方皆服,迎风傲月,一主苍穹。 院中剑影不止,舞剑人一如沉醉其中,叶寒不敢靠近,只能站在门边观看,虽然她不懂武功,但她对眼前这一场景却甚是清楚,然后就不禁疑惑骤来——她记得自己没给花折梅喝酒呀,他怎么又莫名其妙撒起酒疯来了? 青川看着也有点担忧,小声问着叶寒,“姐姐,你不会给花折梅喝酒了吧?” 叶寒听后连忙摇了摇头否认,花折梅发酒疯的样子她又不是不知道,她又怎会给他喝酒,而且云州城不比江面宽阔,虽然西城这地人烟稀少,可万一花折梅撒酒疯撒过了头,伤及无辜该怎么办?一想到这儿,叶寒就头疼,然后把心底的担忧说了出来。 青川低头凝神思虑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着叶寒,胸有成竹说道:“姐姐,我有办法!” 说完,青川就拉着叶寒贴着院墙边小心避开花折梅走到老水井边,打上几桶凉水,然后一人端着一盆,青川细说着办法的详情,“姐姐,等会儿我们一起喊花折梅的名字,然后等他发愣定住的那一刻,一起把水向他泼去,他定会立即醒过来。” 叶寒也记得当时在江上花折梅就是掉到江里才醒过来了的,青川此计类似应能成功,于是与青川默契对上一眼,然后小声数着,“一,二,三,花折梅!”就在醉心舞剑的某人迷茫一瞬时,叶寒一声发令,“泼!!” 随着“哗啦”一泼水声,干枯竹枝随着水一起落在了地上,顿时叶家小院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当然还有一个满身湿漉漉、不停发抖的花折梅。 寒冬腊月,刚从井中打出的水都是带有一种同样的冰凉冻骨,就算是平时洗衣都会把水放置在地上暖上半天才敢下手沾水,可想而知,两大盆井水突然从天而降,花折梅自是心里心外说不出的刺骨冰凉。 “啊冷死了” 说着、叫着、跳着,花折梅一下就钻进了自己屋子,估计是换衣服去了,不时还边骂着,“你们两个没事干嘛拿水泼我,你们不知道我怕冷吗?冻死我了” 男子房间,叶寒不好走近,只能青川代为去看,然后便听见青川毫不客气的质问,“谁让你喝酒了,你在院里撒酒疯,如果不是我和姐姐及时把你泼醒,你估计这会儿都跑到别人家院里去了。” “谁喝酒了?”花折梅被青川这么个小小人教训,甚是不服气,被莫名其妙浇了一身冰水更是委屈,“我不能喝酒,我又哪敢喝酒。再说我一文钱都没有,哪有钱买酒喝?” 青川不管,就是认定花折梅喝酒了,因为原因很简单,“如果你没喝酒,那你怎么会在院里撒酒疯?” 花折梅真是有理也说不清,反正一直说着自己没有喝酒,让他们两人爱信不信,然后便是跟青川不着调的争吵起来。 叶寒也不知道花折梅换好衣服没,只好站在主屋门听着对话,倒是从堂屋内传来一声清丽婉约的女声,叶寒这才想起屋内还有一人。 “小丫头,快来,姐姐一人好无聊,陪姐姐喝喝酒助助兴。” 林弋吃火锅吃得双颊浅粉红晕,清丽中添上几丝娇媚,而叶寒哪有这个闲情逸致,刚才还被酒闹得满院子一阵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现在她听到酒字都怕,“我这里没酒,要喝酒回你的三元楼慢慢喝去。” 见林弋在自己家吃饱喝足了,而外头时间也不早了,便扶着她往外走,可林弋偏不,死死坐在凳子上就是不起,纤手撑着头,杏眼朦胧一笑,如春光乍泻满园,还一反常态地跟叶寒撒着娇,“不要!我不要回三元楼,那里都没有人,就只有我一个,冷冰冰的,哪有你这儿热闹。” 林弋耍着无赖不肯走,叶寒又扶不动她,只好走近想好言相劝一番,可刚坐下还未等她开口,林弋抢先打了一嗝出来,胃中的酸腐味混合着一股浓郁的酒香直扑而来,熏得叶寒一阵酸爽,心里不禁叹着,这都是什么味呀! 等气味消散,叶寒这才慢慢走近林弋,见她红晕不散的清丽脸庞,还有一系列反常的话语和举动,再加上刚才那一股酒味,不难猜出,“林弋,你是不是喝酒了?” 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林弋这一切的反常,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叶寒扯起林弋的长袖仔细闻着,然后才缓缓放下,一切顿时明了。 怪不得自己没发现,一方面确实是林弋的酒品实在太好,喝醉了就像没喝一样,根本让人看不出来,另一方面是因为林弋身上淡淡的酒气被火锅的辛辣浓郁味道给淹没了,如果不凑近仔细闻,根本就不知道林弋喝酒了。刚才花折梅会莫名其妙发酒疯,估计就是被林弋身上的酒气给熏着了的缘故。 好好的一顿年夜饭被林弋搅得无疾而终,叶寒颇是心累却又拿之无法,见她坐在凳子上纤手轻撑着头,睁着双美目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好像说着我就不走你能拿我怎样,跟个小孩一样。 叶寒无奈道:“你马车是不是在外面,我送你回家。” 说完,叶寒上前去扶着林弋往却被她一把推开,醉眼朦胧仰天一笑,然后便痴痴地笑着看着叶寒,半醉半醒,好一会儿才说道:“家?回家?回哪个家?我有家吗,我怎么不知道?” “三元楼,那不是你的家吗?”刚搞定一个酒疯子,现在又来一个酒鬼,叶寒真心哀叹着自己命不好,好好的大年夜也不得休息,只能做老妈子的事。 林弋虽说醉了,可那股固执劲儿却发挥到了极致,无论叶寒如何拉扯就是不肯走,还拉着叶寒说着悄悄话,“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三元楼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京城!”刚才林弋还细如蚊声,却突然一声大吼,震得叶寒猝不及防耳膜一痛,“在长安!那里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我的家就在那儿。我有一个疼爱我的父亲,也有一个爱我如珍宝的母亲对了,我还有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弟弟,他最是疼我,从小到大一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 说到这儿,林弋似乎陷入了曾经美好的回忆中,清丽的脸上笑容很淡,但却是很幸福很满足的笑容。叶寒见她情绪平复不少,想现在送她回家,可还没靠近就见林弋一脸突变扭曲的脸,犹如看见恶魔降临,尖叫大喊一声,满腔悲愤,“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对我,呕” 可能太激动,林弋还没说完就弯腰呕吐起来,把刚才吃的都吐了出来,连衣服上都沾了不少。 这下可苦了叶寒,看着满地腥臭的污秽,还有吐舒服了躺在一旁椅子上直接睡过去的林弋,欲哭无泪,暗想着,她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才碰到一个花折梅和一个女版的花折梅!!! 也许是听到堂屋内传来的尖叫声,青川担心叶寒出事,连忙跑了过来,“姐姐,你没事吧?” 叶寒摇了摇头,青川拉着叶寒站在屋外,想着离满地污秽和“危险“的林弋远一点才安全,只是叶寒一直站着不说话,让他心里说不出的着急。 终于,叶寒闭目强咽下一口气,然后清目凝神,让青川站在门外一会儿,说道:“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你就在这儿守着,千万别让林弋跑出去了。”走到院门处,还不放心提醒一句,“千万别让花折梅靠近林弋。” 其实最后一句可有可无,花折梅最爱干净,地上有点泥泞都会绕开走,怎会踏入满地污秽的主屋呢?可叶寒转念一想,还是觉得有这个必要,谁知道这两个酒鬼会不会再撞到一起,如果真不幸撞到一起,她今晚就别想睡了。 想着想着,叶寒就到了隔壁家门,门上还有前几天被人砸过的凹痕,手轻扣几声,在安静的小巷中格外响亮,不一会儿便传来一句清冷的问语,就如同之前见面时的感觉,“是谁?” “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你,我是住在你隔壁的邻居。” 听到叶寒的回答,然后“吱呀”一拉长的声音,木门缓缓开了,出现的就是叶寒见过两次面的青衣少女,正站在门边,端着一昏暗的烛火冷冷地打量着叶寒,声音依旧清冷,“请问,有什么事吗?” 叶寒有点着急,面露难色,说道:“是这样的,我想请你帮个忙!” 然后叶寒把自己的难处向青衣女子一一说道,为了让她相信自己没有说谎,还对着她当面发着毒誓,却哪知青衣女子只是淡淡一句,“我在隔壁都听见了。” 叶寒一时尴尬,没想到自家的“丑事“原来早已“众人皆知“了,然后青衣女子让叶寒在门边等一会儿,然后转屋回了房,拿了东西跟着叶寒去了她家。 叶寒刚带着青衣女子进了自家的院门,就见林弋披着一袭长发在院中大声哀嚎着,“孙释,你这个大混蛋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林弋一阵吼叫后,便如同个受委屈的小女孩蹲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完全忘了周围还有这么多人看着,什么尊严、尴尬和面子都不管了,哪还有平时高雅端庄的模样。 叶寒见状也是惊愕不已,她不过才离开一会儿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然后对着青衣女子尴尬说道:“她,就是我想请你过来帮忙的原因。” 青衣女子面色依旧冷淡,跟着叶寒走进院中,然后一起扶着林弋进了屋。叶寒抽空跑了出来,问着青川怎么让林弋跑出来了,青川也是一脸无奈,道着委屈,“不是我不想,只是林弋发起酒疯来根本拦不住,我又不敢喊花折梅帮忙,只好守住院门不让她跑出去。” “好了,是我不对,你别生我的气。”叶寒也知是自己想得不周,这件事怎么也怪不到青川身上,想到自己出来的正事,“对了,青川,你去喊花折梅到厨房烧锅热水。” 青川有点纠结,望着自己屋子已经全黑,“姐姐,花折梅好像已经睡了。” “那就把他叫起来!”叶寒直接强势着打断青川的话,让他不要有所顾忌,“我们在外面忙着死去活来,他倒好,睡得昏天黑地。你告诉他,如果不起来给我烧水,我就让他再洗个凉水澡。” 有了叶寒的命令,青川立即跑回屋,硬是把花折梅从温暖的被窝里拽了起来。 然后林弋就在叶寒和清冷女子的帮忙下,总算把林弋身上弄脏的衣服都脱了下来,再给她换上干净的衣衫,不过由于她还小身板未长开,她的衣服林弋都穿不进去,所以她刚才才会去隔壁找青衣女子帮忙,这两人年纪相近身形相似,她的衣服林弋应能穿得上。 给林弋换衣、擦脸,然后再把主屋打扫一番,忙了这么久,叶寒和清冷女子都累出了一头细汗。当叶寒靠坐在椅子上休息时,清冷女子带着还未平复的气息就向叶寒连忙道着别,“我出来这么久了,该回家了。” “等等!”叶寒连忙喊住清冷女子,从礼案上拿起一包礼物递给她,感谢着,“要不是你帮忙,我可能忙到天亮都做不完。一点心意,还望你别嫌弃。” 然后,清冷女子有那么一丝的僵硬,眼神自带的清冷让叶寒无不拘谨,就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一样,继而传入耳中的话也依旧清冷如故,“不用了!你帮我还了债,我尽一点绵薄之力也是应该的。” 说完,清冷女子便转身离去,不带一丁点犹豫,清瘦的背脊孤冷地挺直着,如同冷梅傲立于冰雪冷冽之中,如此孤傲,又如此坚韧不屈。 “姐姐,花折梅让我问你还要烧多少水?” 青川等着叶寒的回复,然后只见黑白分明的双眼狡黠一闪,轻口一声,“当然是烧得越多越好。大过年的,怎么也得好好洗个热水澡吧!” 叶寒话音一落,就听见从厨房传来一阵哀叫,好不凄惨,而这边,叶寒和青川只是默契地相视一笑。 今日因来他日果,冥冥之中早注定 整个人浸泡在温暖的热水中,叶寒忍不住轻叹出一声舒爽,从惊险逃亡到流落他乡,这其中的幸苦操劳都被这一散发着缭缭水汽的热水洗涤干净,整个人无论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舒展和自由。 叶寒从浴桶中掬起一捧热水浇到自己脸上,她喜欢紧闭着双眼,感知着温暖的水珠划过额头、脸颊和下巴的痕迹,是那么轻,那么柔,那么暖,就如同母亲的手爱恋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 蓦然,叶寒从脸上渐渐冰冷的水珠中睁开双眼,忍不住又掬起一捧热水浇到脸上,从热到冷,又从冷到热,就像是一个孩子般固执地抓着自己留不住的东西,重复着又重复着,舍不得那一丝火柴被点亮后的温暖。 终于,脸上的水珠凉了,连着整个浴桶中的水都逐渐周围的寒冷同化,叶寒恋恋不舍地从半凉半暖的水里起来,穿上了衣服,拿着帕子慢慢绞干着湿润的头发。 门边传来三声敲门声,“姐姐,你洗完了没有,我可以进来吗?” 原来是青川,叶寒放下已是湿润的干帕,简单梳拢下半干的长发,开门问道:“青川,你怎么还没睡?” 青川也是刚洗完澡,指寸长的头发隐隐还沾着几点水珠,身上穿着叶寒刚给他买的新衣,就这样满心欢喜地站在门外,如夜深邃的墨眼里全是掩不住的惊喜,“姐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不是过年吗?” 叶寒有点纳闷,半犹豫地说道,倒是青川兴致不减,双手藏在背后,调皮着,“既然是过年,那我们今天还有什么事没干?” 什么事没干? 叶寒被青川这么一问,不禁认真思索了一下,把今天做的事都在脑子中过了一遍,祭神,拜祖,年夜饭对了,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叶寒一阵懊恼,连忙转身回屋,从小柜子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青川,“本来准备吃完年夜饭给你红包的,没想到被林弋一闹都给忘了,现在补上也不迟。” 显然,叶寒的一番抱歉并没有得到青川的谅解,双手依旧藏在身后不肯拿红包,连着刚才满是欢喜的小脸都暗了几分,嘴嘟囔着不开心,“姐姐,我说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那是什么?叶寒实在猜不到青川心里所想,但又不想他扫兴,于是勉强又猜了几个但都不对,最后青川见叶寒一直没猜出来,只好公布了“正确答案”,从背后拿出两个爆竹在叶寒眼前晃了几下,“姐姐,烟花。过年怎么能忘记放烟花呢?” 见状,叶寒顿时恍然大悟,立马记起自己过年前可买了一大堆烟花炮仗,就想着在云州的第一年好生热闹一下,也当作是驱赶下新宅的晦气,保个平安。 被青川这么一提醒,叶寒的玩心也起了,跟着青川就跑到了院中点燃了新年的第一炮——一声冲天,“砰”的一声就在黑夜中炸开了花,然后便是满院的火树银花此起彼伏地响起,叶寒和青川抱着把所有的烟火都玩尽的打算,在院中玩得不亦乐乎。 好久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玩了,叶寒和青川坐在台阶上,看着天空中一朵朵绚丽灿烂的姹紫嫣红,感叹着它绝色倾城的美,忘却了它犹如昙花一现的凄美。 “其实,有你,有花折梅,每天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就这样在云州城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叶寒说的很轻,很淡,在一声声爆竹炸天的声响中几乎被淹没殆尽,但青川还是听见了,而且听得一清二楚,他记得这是刚到云州城时自己说过的愿望,但当时却被姐姐给拒绝了,而如今愿望成真,他却不敢置信,“姐姐,你是说真的?” “嗯!” 叶寒看着青川,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想过了,既然我们在云州城活得开心自在,为什么非得跑到千里之外的京城?先不说路途中会经历的波折,谁又能保证去了京城,你、我,还有花折梅都过得比现在好呢?你说,对吗?” “对!!” 青川溢不住的高兴,一下就扑倒叶寒怀里,刚沐浴后的清爽带着点熟悉干净的香胰子味,青川忍不住大吸几口,贪恋着不该有的温暖,迟迟不肯起来。 叶寒也是轻轻地笑着,抚弄着青川的不再光滑的头顶,黑发已经能盖过她的手指,想着时间过得真快,深山中的小和尚成了青砖黛瓦下的小少年,而她也在云州过了自己的十五岁生日,想着想着 “对了,青川,”叶寒突然想起什么,青川从她怀里爬了起来,“你的生辰是多久,到时候我也给你办个生辰宴,好不好?” 正当青川准备开口时,一声不合时宜的声音强行插入,半是不满半是酸讽,“出家人一入佛门,哪还有什么人世生辰。倒是我的生辰在春分,你现在就可以想想到时该送我什么礼物了?” 能这么没眼力劲破坏气氛的人就只有花折梅一人了,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横插一脚,有时候叶寒都很怨恨元州太守,怎么没把这货看紧,让他逃了出来“祸乱人间”。 叶寒刚换下衣裳,身上也只有刚才给青川没收下的新年红包,斜眼看了一眼花折梅,然后把钱袋大方地给了青川,口里还故意说着,“青川,今天就当你生辰了,这个钱袋有一钱银子,就当姐姐送给你的贺礼。” 虽然是刚才的新年红包,但青川这次却高高兴兴地收下,还兴奋地拿在手中把玩,看得一旁的花折梅眼红,“这不是刚才你送给青川的新年红包吗?怎么又当成贺礼送出去?叶寒,你可真会过日子!” 如此□□裸的讽刺叶寒岂能听不出来,对青川挑了下眼,然后好似恍然大悟,故意说道:“青川,花折梅这话确实还提醒我了,明天我再给你补上个大红包,怎样?” 青川自是满意点头,极其配合叶寒,倒是花折梅已经习惯了被叶寒和青川合起伙来欺负,最后也只是悻悻回了屋,故作满不在乎。 云州城上越岁的烟花一过,漫天的璀璨繁华转眼便成了过眼烟云,喧哗热闹之后就只剩下无边的落寂宁静,这是夜深后的天空,联合着大地,把世间一切渐渐送入了沉睡之中。 叶家小院的烟花也放完了,叶寒和青川虽意犹未尽但还是各自回了房间歇下。过了一会儿,叶寒安静下来才发现,为什么花折梅会知道自己给青川的生辰贺礼是新年红包,然后越想越怪,突然愤怒地大吼一声,“花折梅,你是不是又蹲在墙角根偷听!!” 当然,叶寒的呐喊等到的是万籁俱静,只不过好一会儿才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青川,你又踢我!”再然后叶家小院折腾了天的热闹终于在辞旧迎新中落下了帷幕。 第二日,大年初一的云州城,昨晚大年夜的欢喜热闹还未消散,随着一声声轻快的脚步声和敲门声响起,热闹的寒暄温暖声又充斥在一条条大街小巷中,就连西城如此人烟稀少的偏僻之地也能看见拜年的人影和车马过往。 虽然昨夜睡得很晚,但是长期形成的早起习惯还是让叶寒无法心安理得地在“床上“懒着不起。好吧!她承认,不是她不愿意睡懒觉,她屈居在一旁木榻上睡了一夜,又硬又冷,根本就没睡好,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她能不早起吗? 想到这儿,叶寒揉搓下发痒的鼻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毫不遮掩,就好像是故意这么大声,想要把霸占自己温暖舒适的某人给吵醒一般。 天公作美,云州城内过年这几天居然一丁点雨雪都没有,泠冽的北风也好似突然被风婆子的口袋收紧一般,居然一丝风意都没有,站在小院中间,叶寒根本就感觉不到冬意的寒冷,仿佛这一切都是春天即将来临的前兆。 “砰砰砰!” “起床了!” 天已亮了个大白,叶寒沿着廊檐走至青川和花折梅屋外拍了几下紧闭的房门叫醒着屋内还熟睡着的人,新年新气象,这新年的第一天怎么也得早起。 听到屋内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起,叶寒才放心去了厨房准备早饭,哪知刚掀帘一起就一脸诧异——只见刚才还睡得像头死猪的林弋居然出现在厨房里,而且正端起一瓢冷水如牛饮水般,“咕咚咕咚”喝得畅快。 “你怎么跑到厨房来了,终于舍得醒了?” 叶寒好笑地打趣着林弋,而林弋毫无反应,只是豪爽地伸手抹去嘴角边的水,本想回叶寒的话,却谁知突然打上一大嗝,吓得叶寒以为她又要吐,连忙把痰盂放在她面前。 估计是水喝多喝急了,林弋手顺着自己的胸口好一会儿才克服胃水上涌的欲望,摆了摆手让叶寒别担心,“我没事,刚才就是醒来口渴,没想到一下喝水喝多了。” 叶寒强忍着吐槽,她才没有担心林弋,她担心的是如果林弋在她家再吐一次,她一定会发飙的,非得让她打扫干净再走。 “既然没事就赶紧走,你昨天晚上可把我折腾得够呛。”想到昨晚林弋吐的一地狼藉,叶寒这胃里也忍不住有些翻滚欲吐。 听见叶寒的逐客令林弋毫无反应,只是优雅地把凌乱的长发辫成两股麻花辫,边浅笑细语道:“你这小丫头可真无情,我们怎么也有几分交情,哪有你一大早就把客人往外撵的道理。” 林弋现在说得是轻松自在、举止得体,叶寒却忍不住一下暗笑,林弋要是知道自己昨晚疯婆子一般的行径,不知道还能不能保持住现在的大方得体。 算了,叶寒不想节外生枝,继续驱逐着这个祸害,“你昨晚喝醉了,在我家吐了个酣畅淋漓,现在快拿着你弄脏的衣服,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别看叶寒说得绝情绝义,林弋却一副极其受用的样子,莞尔一笑说:“这么翻脸无情,我喜欢!” 正准备回房时,林弋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经叶寒帮她一回顾,让她不由渐渐想起昨晚自己一人在三元楼喝酒,喝着喝着就莫名其妙到了西城叶寒家,然后好像是说了什么,好像确实是吐了个底朝天,再然后她就不记得了。 突然回头,林弋瞧着一脸平静的叶寒,小心翼翼地试探性问道:“我昨晚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叶寒从灶台抬起头,有点小八卦地反问道:“你一般喝醉酒后会说什么?” “没什么,我怕我昨晚睡相不好,打呼噜吵到你睡觉了。”说完,林弋镇定地掀帘出了厨房,紧接着就听见主屋响起桌椅板凳碰撞声。 叶寒又往炉灶里扔了一块柴火,脸上不由一阵好笑,没想到三元楼巾帼不让须眉的林大掌柜也会有落荒而逃的时候,如同世间万千女人一样都有着为情所困的惆怅。 想到这儿,叶寒不由对林弋产生一丝好感,特别是昨晚她醉酒后的一系列反应,那一声凄凉绝望的仰天呐喊,让她一个无知的旁观者都心生一颤,那是在感情中受过多大的伤害和疼痛才有着如此的绝望和凄凉? 对了,还有那一个叫“孙是”的人,应该就是她爱过正恨着的人吧!她真想亲眼见一下,到底是怎样的男子能把高傲孤冷的林弋伤成这样。 叶寒此时也只是随便一想,可她却没想到有一天居然成了真,那个叫“孙是”的男人确实是世间绝有让人惊艳,但也让她的命运也从此转变。 堂屋的圆桌上已经摆好了几分早餐,只是花折梅和青川迟迟未来,叶寒忍不住喊了几声人,让他们动作快点,要不然早餐就凉了。 世间之事总是弄巧成拙为多,这不,叶寒的喊叫声没把青川和花折梅喊来,倒把林弋喊到了餐桌前,毫不客气地端着清粥小口慢咽起来,不时还自带点评。 “小丫头,你这粥熬得不稠,应该多熬一会儿才能把好吃。” “你家腌的红姜盐放少了,要多放一点才入味,口感才好。” “还有,你家这碗碟不好,最好配上汝窑的” “” “” 从早餐的一晚清粥,到叶寒家的房屋摆设,林弋统统都挑剔了个遍,挑剔到最后叶寒都不想理她。耳边如苍蝇般嗡嗡嗡地噪音,叶寒只能大喊一声,催促着花折梅青川快来吃饭,这才打断了林弋的滔滔不绝。 “姐姐!” 青川从门边迅速地走进来,坐在叶寒身边,由于是在家,青川一般都不会抹黑炭掩脸,如此绝世容颜,叶寒和花折梅早已见惯不怪,倒是第一次见到青川真容的林弋直接给看呆了,端在手上的清粥“哐铛”一声落在桌上,几滴热粥猝不及防地溅到了林弋手上。 “你没事吧?”叶寒连忙拿了干毛巾给林弋擦手,却见她纹丝不动,就这样毫无忌讳地盯着青川,说是震惊也不是,说是失神也不像,眼神复杂极了。 倒是青川先坐不住了,被林弋一直诡异地注视着让他后背生凉,不解地问着叶寒,“姐姐,林弋是不是魔怔了?” 叶寒也不知,茫然地摇了摇头,然后再看向如同一尊雕像的林弋,心里莫不奇怪。虽然青川的相貌确实是甚于常人数倍,但也不至于让她看这么久,久到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面对如此诡异的气氛,叶寒终于忍不住轻轻推了一下林弋,这才让她回过神来,却见她神情凝重深深看了青川一眼这才缓缓收回目光,然后平静地擦拭掉手背烫出红痕的粥液,然后冷漠起身果决离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奇怪,叶寒、青川和花折梅三人皆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说何才好,最后还是花折梅最先打开话匣,问道:“这女人不会是昨晚酒喝多了,到现在还未醒吧?” 想到自己昨晚就是因为闻了林弋身上的酒气才莫名其妙地撒酒疯,花折梅当下就决定他一定要远离酒疯子,珍爱生命。 而这边,青川回想起林弋如刀子般审视的目光,也不由心生一颤,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奇又略带愧疚地问着叶寒,“姐姐,不会是我做错了什么惹到她了吧?” 叶寒也是沉默,想起林弋走时留下的那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叶寒,怪不得你会让他天天黑炭掩面。可你记着,这世间越美的东西,越毒,越会害人。你自己可长点心吧!”。 最后一句,简简单单,普普通通,但从林弋口中一个一个口齿清晰说出来,好似字字浸血,血淋淋地挂在自己眼前,让叶寒不由心下一阵悚然,不由看向一旁也正看着她的青川,一时间心绪复杂难明。 “在下兰麝馆兰若,请问,叶姑娘在家吗?” 院外一声温柔有礼的喊话把叶寒拉回了现实,叶寒连忙出了主屋去见人,临走时还不忘提醒青川,让他别出来。 院门大开,估计是林弋拂袖离去时忘了关门,而兰若就站在院门外静候着,半步也未越过院门。 叶寒走近,略有诧异,“兰公子,请问您今天怎么来了?”今天可是大年初一,非亲非友,他为何出现在自己家门,这让叶寒十分奇怪。 如一书生般,兰若彬彬有礼,先是一作揖,然后才缓缓道着由来,“是这样的。姑娘上次送到兰麝小馆中的红姜甚受欢迎,客人都赞口不绝。而我今天来就是想向姑娘再买一点,还望姑娘割爱。” “这”,叶寒垂头犯难,十分抱歉道,“兰公子,真的不是我不愿卖给你。上次我也对你说过,我家现在确实没红姜,所以可能真的让你白跑一趟了。” 兰若清幽一笑,并没有打算如此轻易离去,态度更加恭谦,“姑娘若是觉得是兰若不够诚心,或是出的价钱不够,兰若自会改正,只请姑娘不要推辞,若是因为三元楼林掌柜的缘故,姑娘更不用担心,兰若自会妥善处理,不会为此牵累姑娘。” 听了兰若文绉绉的长篇大论,叶寒终于在最后几句听懂了,肯定是他看见林弋从自己家气冲冲地跑出来,以为自己跟林弋是因为红姜谈崩了,所以才这么确定自家是有红姜的。 可叶寒也怕自己猜错,于是再略加试探问道:“不知道林掌柜跟公子说了什么,让公子误以为我家还有红姜?” “兰若刚匆匆而来,就见林掌柜匆匆而去,这不,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上,就把在下的马车马夫都一并‘抢’了去,估计等会儿在下只能徒步而归了。” 可不是,林弋昨夜来时的马车还停在外面小巷边上,叶寒见兰若所言不假,也暗有思虑:家里确实还留有一包红姜,她当时打算在上元节高价卖给林弋大赚一笔,可见林弋今日这态度估计自己的算盘得落空,可这批红姜也不能放太久,叶寒看着眼前温柔含笑的兰若,心里立下决定,是时候该重新找个买主了。 叶寒立即礼貌浅笑,迎上兰若的一双温雅双眼,“我家确实还有一批红姜,本打算留作自家食用,既然公子如此盛情,我也只好割爱了。只是不知公子何时需要?” “大年初五,小馆有贵客驾临,还望叶姑娘在初五午时之前送到。” 叶寒心下一阵盘算,然后明眸笑眼,承诺道:“好!” 月老误作红线乱,错把萧郎当宁郎 “姐姐,你为什么要答应再把红姜买给他?” 兰若刚走,叶寒关门转身回屋,青川就走了出来,甚是不理解她的做法,他记得当时在兰麝馆时姐姐是拒绝了他们的请求的,这才几天姐姐就又变卦了。 “冬季干燥,雪姜水灵放不久,若不早点把它们卖掉,等蔫掉影响了卖相口感,这价钱就大打折扣了。”叶寒摸了摸青川的头顶解释着,眉眼低垂想了想,又继续说道,“初五那天我一人去就行了,你和花折梅在家好好看家。” “姐姐” 还未等青川说完,叶寒就转身进了小书房找红姜去了,独留下青川一人站在院中,满心不解,但更多的是气恼,是一种有意被姐姐排除开的气恼; 他与姐姐相识这么多年,对她的心思就像她那双清眸一望可知,但自从年前去了一趟兰麝馆后,姐姐便开始有了连他都不知道的心思和小秘密,他不知这是因何而起,又不敢直接向姐姐询问,这种折磨人的纠结让他感到不安,就在这种极度的不安之上又渐渐生出一种仿若要被抛弃的害怕和无力感,让他无法自己。 花折梅走近,见青川阴沉着一脸,劝解道:“你也别怪叶寒,她也是为你好,你确实不适合出现在兰麝馆那种地方。” 青川突然望向花折梅,就这样睁着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一声不吭看着他,墨眸似潭水看不见底的幽深,又静得出奇,静得就仿佛能听见水滴滴落在水面的清脆叮咚声,看得花折梅一阵毛骨悚然。 “我不适合,那姐姐就适合到那种地方去?” 青川突然大吼一句,也不管叶寒是否会听见,说完就转身回了房,独留下院中被惊得一头雾水的花折梅,手挠了挠后脑勺,一脸茫然得很。 没有闲言碎语的花折梅静立于小院之中,面容姣好身影修长不复往场的吊儿郎当,远远望去也是一个风雅之人,只不过却瞒不过叶寒这双眼睛,“怎么只有你一人,青川呢?” 花折梅瞅了一眼对面紧闭的房门,讪讪回道:“在房间里,正生你气。” 叶寒复杂看了一眼那扇从里面关上的房门,无奈叹了一口气,但还是什么也没做转身回了堂屋,仔细检查着红姜是否完整伤损,全神贯注,就好像一瞬间就把青川给抛之于脑后。 花折梅默默走近,狐疑着叶寒的一举一动,不解问道:“你真的要一个人去送红姜?” 兰麝馆那是什么之地,若是随便问一云州城内的黄口小儿,都会见忍不住其轻讽鄙夷,所以也不能怪青川有这么大反应,而叶寒为何会改变决定再次去送红姜,这着实让花折梅好一阵不解。 “别让青川一人在屋里待久了,你去陪他说说话。” 叶寒答非所问地回着,可手上的工作不停,继续拾掇着红姜,一脸的专注更加衬托出对青川的“满不在乎”,花折梅见此,不由为青川鸣不平,“你知道还去?你再这么一意孤行,小心青川以后都不理你!” “不理我理谁,难道理你?”叶寒冷眼斜视了花折梅一眼,有自信,也有挑衅,然后放下手中的红姜,态度软了少许说道,“我这还不是为了赚钱?没有钱,我们吃啥喝啥?难道投奔丐帮吗?” 花折梅轻嗤一声,双手抱胸俯视着叶寒,“骗谁呀?你这几个月赚的钱够我们舒舒服服过一年了!” 被人戳破谎言,叶寒也不慌,只是话题一转,说服着花折梅,“你没事多陪下青川,帮我劝下他,别让他一人在屋里憋出病来。” 花折梅还是轻哼一声,讽刺着叶寒,“既然你这么关心青川,自己怎么不去?” 真是三天不管教,花折梅这身老皮又犯痒了,叶寒直接态度一转,立刻强势起来,威胁着,“你去不去??” 花折梅完全这次完全是站在青川这一正义方上的,极其有骨气地扛住了来自叶寒的强大压力,无论对方如何威胁,反正就两字,“不去!!” 要说这读书人有时候真是固执,叶寒跟花折梅相处这么久真是深有体会,当然她也深刻体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八个字的精髓。 只见叶寒态度又转,笑语轻盈,一脸的纯良无害,却让花折梅心下一阵发毛,隐隐不安,果不其然就听见叶寒轻轻说道:“听说仕林街上的聚贤斋最近来了一批上等的宣纸,滑如春冰密如玺,还有几支特质的狼毫笔,据说还是当代书法大师王无风的亲手制作的。” 叶寒点到为止,静待鱼儿上钩。 挣扎,纠结,花折梅最后还是被“打败“了,一声喊道:“成交!!”然后转身就往屋子走,口里大声喊着让青川开门之类。 “等下!”叶寒突然想起什么,还没等花折梅走出主屋就喊道,指着礼案上的几方油纸包,说着,“你等会儿没事把这些东西给隔壁邻居送去,就当是新年礼物。” 花折梅微眯着眼睛,奇怪地打量着叶寒,“不对呀!你最近怎么对隔壁邻居这么上心,我们之前住在这里几个月也没见你对她们有多好奇?” 叶寒把注意力重新回归到红姜上,轻描淡写说着,“有吗?人家昨夜帮了我,我这不是表示感谢吗?” 虽然叶寒掩饰得极好,理由听着也合理,可花折梅这次可没这么好糊弄,“那你之前不还替她家还了债吗?满打满算,整整五十两雪花纹银,这也是为了向她家表示感谢?” “要你管,我喜欢助人为乐不行吗?要不是我好心,你早被元州太守绑回去当他的乘龙快婿了!” 一番陈年旧事重提,花折梅懒得跟叶寒过多纠缠争辩,无聊地摆了摆手,转身回房找青川玩去了,只留下叶寒一人在主屋一边清理着红姜,一边心事重重。 年后的第五天,叶寒按照兰若的吩咐,一大清早就出了门,往长乐街去。 青川还是一脸不情愿,虽然这几天他们关系缓和了不少,跟以前一样有说有笑。可当他勉强着自己站在门边送着叶寒离去,他心里还是说不出的复杂,叶寒一消失在小巷尽头,他就头也不回地一头扎回了屋子,任花折梅怎么叫喊也不开门。 当然,叶家小院发生的这一幕画面,叶寒是不会看见的。此时她已经穿过了烟蒙雾浓的长乐街,走过了一地的繁华落尽,第二次来到了兰麝馆古朴的后门前。 来人还是之前开门的那一清瘦少年,不过这次比上一次来得快,叶寒只敲了一下,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不同于第一次来兰麝馆时所见清幽,今日此时的兰麝小馆热闹了许多,每走几步都能看见檐下廊上走动的人,均是青葱正盛的少年郎,华服流光,衣袂翩翩,或入门不见,或匆忙而过,偶尔有几人与叶寒擦肩而过,都是掩不住但疲惫,不时手捂嘴打着哈欠。 叶寒一时头脑发热,冲动一问,“你们都这么早起床吗?” 说完,叶寒就后悔了,她怎么忘了自己就在十里繁华的长乐街上,青漆粉饰林立,艳丽奢华不减,却不抵晨风一缕吹过,桨声灯影零落成空,红袖添香淡化成影,空余长街一条,付与无声晨雾飘荡。 只见清瘦少年微微一愣,然后就笑了出来,“姑娘年少,可能不知。兰麝馆刚闭门歇馆,各小倌自是回房休息。” 叶寒垂头不好意思,就这样一路静默到了厨房,还是按照老规矩,有经验丰富的大厨验货确保红姜的新鲜,然后才能结钱。 这位大厨虽是标志性的脸大脖粗,但也与叶寒之前所见厨师截然不同,最特别的一点就是他全身极其的干净,若不是在厨房,叶寒完全看不出他是在厨房干活的。 不仅全身衣衫干净,这位大厨的手也是极其干净,拿着红姜仔细端详的手根本闻不见一丝油污的味道,如果按照现代的厨师审核标准,他应该属于星级极高的厨师,而不是简简单单的厨子。 一连看了十几个红姜,这位大厨才罢了手,直接说道:“小丫头,你这次送来的红姜,可没有上一次送来的好呀!” 叶寒早有准备,向其解释着缘由,“大师傅慧眼如炬。可能大师傅也知道,这红姜本是我自家所用所食,只因兰若公子上门再三求到,所以我才拿出来卖与贵馆,这放了一些时日的红姜自然不及刚挖出来的要新鲜。” 听后大厨沉默了稍许,然后又拿起一枚浅粉半透明的雪姜看了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这红姜除了切片裹衣油炸,不知还有何种做法?” 听大厨这么一问,叶寒就知今日这笔买卖成了,于是弯眉生笑细说着梅渍红姜的做法,还特意强调要用春末夏初时节中最鲜嫩的青梅,这样腌渍出来的红姜才最是甘甜,最有回味。 这大厨大概也是一美食家,听后不由高兴,连忙派人去账房给叶寒结钱,趁空隙间还跟叶寒说着自己最近用红姜入菜的新吃法,听后叶寒不由肃然起敬,这大厨要是生活在现代,一定能稳稳当当地独霸美食界,食神! 出了厨房,叶寒见送她出门的小徒也是一脸疲惫,眼下泛青,于是就礼貌推辞了,说是自己认路,不用他送。送人小徒也是忙活了一晚上,见叶寒如此,也趁机偷了点时间回去睡觉了。 在出馆的路上,叶寒独自一人,心里有着自己早已思量好的打算,当在兰若再次登门求姜时她就已经想好了,或者可以说更早,也许早到当自己第一次离开之时就萌发着还想再来的打算。 说真的,她就是有点不甘心,更准确地说她是在跟自己较劲,就算知道当日在南关那惊鸿一瞥所见之人是一爱寻花问柳的纨绔之徒,但她这心里就是放不下,那与她相似的孤独、那和她一样与世的格格不入,那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苦楚,虽素不相识她却早将他视为知己好友,若有幸见上一面促膝长谈一番,也许也能消解她在这陌生异世的迷茫、抚慰她沧桑疲惫的心灵 此时的兰麝馆是一座静幽幽的空馆,来往不见人影,叶寒走过那一扇熟悉的月洞门,那一湖幽冷、那一华丽水榭,就这样无遮无掩地出现在自己的眼眶中,丝毫未变。 沿着湖边静静走着,那一方水榭在叶寒的眼中不断变换着不同的画面。 此时院内空旷,湖水静谧若无,水榭再过精致,终究不过也是一座死物,不说不动,不笑不哭,连着四方垂落而下的月华绢纱都静止成了画中定格不动的一物。 走过几步,正对着湖边水榭,眼中又是一画:湖水凝结成冰,仿若一面光洁的铜镜倒影着周围一切,郎腰缦回、檐牙高啄,皆成了镜中一景,更不用说近湖之物。在这其中镜中正上方的水榭最为突出——延伸至湖中的水榭完整倒影于上,以榭边为界,一真一假,一实一影,交相辉映。若不是自己游走于湖边一处,恐怕连她都要怀疑到底眼中之画是真实的,还是自己才是画中的一物。 再走几步,就到了水榭的侧面,几帘月华绢纱彻底挡住了叶寒的视线,只能透过一方朦朦胧胧,叶寒使劲探望着帘纱后的“洞天之景”,可惜,除了一片朦胧的白色,她什么也没看见,好不气馁。 “你是什么人?” 一声突兀的天外之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院内空旷还带着回声几许,叶寒顺声回望一看,然后那一袭熟悉又陌生的藏青色长袍就措不及防落到了自己的眼中,荡起了一波不小的涟漪。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还没退下青涩的痕迹,却已故作着越经过世事沧桑的深沉,虽也穿着一袭沉稳的藏青色长袍于身,但却跟她心中勾勒之人大为不同,无论长相还是气质。 不见叶寒回答,来人再次冷言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在叶寒打量他时,萧南又何曾不在打量叶寒:一身朴素,相貌平常,浑身是如梅子未成熟般的青涩,蒲柳之姿。萧南心中泛着不解,兰麝馆一向不放女色,今日又怎会有女子出现,而且还是一容貌如此普通之人。 无论如何,叶寒来兰麝馆的心愿还是达成了,虽有失望但还是迎目回道:“我是来兰麝馆送菜的。刚送完菜,路经此地。” “送菜?”萧南冷脸不变,看不出脸下喜怒之色,探究的眼神落在叶寒那种朴实无华的脸上,“送菜至于在湖边站这么久?不会是在打什么歪心思吧?” 有那么一下,叶寒仿佛听见了几声清脆的碎裂声,那是自己幻想破裂的声音。在这之前,叶寒还抱有幻想,坚信'眼见为实',可刚才萧南一番问语,轻狂、幼稚、自以为是,在一字一句间体现得淋漓尽致,说句难听的,这样的人根本就配不上他这一袭稳重的藏青色长袍,果然有些美好只能留在记忆里,若落进现实就只剩下丑陋不堪。 “公子多心了,我只是送菜累了,在湖边歇下脚,马上就走。”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幻想与现实的差距,叶寒不再逗留,快速告辞离去,只不过在临走之前叶寒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知道,谁跟你穿一样的长袍吗?” 萧南狐疑看了叶寒一眼,再看了一下自己今天这身的装束,冷眼不语,叶寒识趣立即离去。 叶寒的出现如同一叶落于平静的湖面,并没有惊起萧南过多的涟漪,然后心无旁骛地径直走到了湖边小楼,离那一方水榭不远,刚走近就见房门从里面被打开,出来一年轻男子,清朗,如霁月风轻,稳重,如大河山川。 刚才还一脸强装少年老成样的萧南,一见此男子便瞬间气势不足,犹如扮着大人的小孩见着大人立刻现回原形。 萧南连忙几步上前,笑颜问道:“宁兄,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在里面就听见你的声音了。”这位姓宁的男子跨步走出,见院内已无他人,想着刚才之声,不禁问道,“你刚才是在跟一女子说话?” “不过是一送菜女,没什么值得浪费宁兄话语。”萧南轻描淡写,不想在二人独处之时过多提起他人他事。 姓宁男子浅然一笑,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见萧南一袭藏青色长袍,不禁无奈提醒道:“都说过多次了,我的衣服不适合你,你以后还是少穿。” 玉佛垂青春心动,坎坷多舛是半生 如犯人越狱般,叶寒一出了兰麝馆就拔开腿往回跑,好似身后有千万追兵紧追不放一般。 从白日安静的兰麝馆,经过空无一人的长乐街,再经过喧嚣热闹的集市,然后再回到人烟稀少的西城,这一路上,叶寒都不知道鄙视自己多少回了。前世加这一世活了快三十年,好不容易对一个男人生出了那么一丝好感,没曾想对方竟是个爱逛青楼的好色之徒,这就罢了,而且还是一自以为是的傲慢无礼之辈,彻底将她那么一点红鸾心动扼杀得干干净净。 走在回家的小巷上,叶寒真是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自己怎么就对这样一个不堪的人动了心呢,而且为了去兰麝馆再看他一眼还跟青川闹僵,真是不值当,大错特错! 家门将近,叶寒心里盘算着如何跟青川道歉,可还没走近就见院门大开着,院中白雪覆地清冷萧索,却有一抹明艳之色婷婷立于院中,一袭曳地裙如七月仲夏石榴花开似火。 如此一身明亮色彩在白墙黛瓦青砖灰土的小院尤为抢眼,可惜,却配了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正如此时的隆冬腊月。 伫立在院门前,叶寒异常纳闷,当日林弋不欢而散,为何现在却突然出现在自己家中。 几步进了家门,叶寒环视了自家一圈,除了林弋居然看不到青川和花折梅的身影,不禁喊了几声,才看见两人窃窃地从堂屋门后探出两脑袋来,眼神手指都直通通地向院中站立之人指去。 叶寒不知发生什么,但还是向静默不语的林弋说道:“林大掌柜今日驾临小院,真是让舍下蓬荜生辉!不知您来所谓何事?” 听见叶寒这么一顿阴阳怪气的话,林弋只冷眼挑眉一下,然后就唤来门外丫鬟小灵进来,双手捧着一包袱,语气淡淡如风如云,“这是那日我穿走的衣物,已经洗净熨平,现在还给你。包袱里还有一些酬谢,就当是你那晚的照顾。” 说真的,叶寒真的搞不懂林弋的态度怎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不曾记得自己有什么得罪过她的事呀,就算今日没提前告知她就把红姜卖给兰麝馆,那也是发生在初一那日之后。而且最让她疑惑的是她为何会对青川这么仇视,毕竟真正算起来初一那一日他们才是第一次见面,青川不可能有机会得罪她呀! 叶寒实在琢磨不透其中缘由,索性懒得再想,看了眼丫鬟小灵手上得包袱,然后直接推拒道:“林掌柜可能谢错人了!这衣服、还那晚的照顾都不是我做的,你要谢就去谢我家隔壁的邻居,要不是她大半夜过来帮忙,你早到医馆躺着了。” “无论怎么,你还是帮过我的,我林弋在此先谢过!”盈盈一拜,林弋周身说不出的端庄典雅,这可不是普通的小门小户教得出来的。方才话语未完,林弋又继续说道:“至于另一位答谢之人,我与她素不相识,还请叶姑娘引见。” 不知为何,当“叶姑娘”三个字从林弋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叶寒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别扭,本来还以为交到了一知己朋友,没想到短短几日不到又变成了陌生人,这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叶寒心情似坐过山车陡然跌落谷底,于是敷衍回道:“人就在隔壁,你走几步就到了。你如果嫌走路累,我帮你把她叫过来也行。”说完,叶寒便往堂屋喊道:“青川,到隔壁把那个青衣姐姐喊过来,就说三元楼的掌柜想当面谢谢她。” 还未等青川跨出门,正准确说是,青川刚提起脚正准备跨门而出,口中的“好”字更是连刚说到一半还未形成声,就被林弋立即强势打断,冷脸压抑着汹汹怒意,仿若一活火山口随时喷发般,“既然这么近,叶姑娘领我去就行了,何必劳烦不相干之人!” 叶寒收起嬉皮笑脸,冷冷看了一眼此时的林弋,然后转过头看了眼脚停留在半空的青川,举着也不是落下也不是,尴尬极了。 林弋态度如此坚决,叶寒也不想再把青川拉扯进来遭罪,便朝他使了使眼色让他回堂屋去,然后看着林弋,想到她这些时日对她的帮助,终究是做不到铁石心肠,最后还是应下了她的要求,“先说好,我跟隔壁也不熟,人在不在家我也不确定。” 说完,叶寒大步向外走去,林弋跟丫鬟小灵紧跟在后,然后朝隔壁那家人走去。 看着叶寒领着林弋出了门,青川和花折梅才从堂屋内慢慢走了出来。今早叶寒刚走后没多久,林弋就找上了门来,刚才叶寒所说之话,他们都跟林弋不知说了多少遍。说是要谢人,可林弋此举明显就是冲叶寒来的,刚才那番话不过就是一借口,林弋肯定是有事要单独跟叶寒说。 青川怕林弋对叶寒有什么歪心思,见她们一出院门,就立刻跟上,为了以防万一,还带了壶酒和花折梅。 这边,叶寒林弋已经到隔壁院门外,门也已经敲了好几下,但迟迟未见有人前来开门。叶寒今日反正也无事,索性耐着性子一直等着,站在她身后的林弋亦是如此,奇怪的是她的目光没落在紧闭的木门上,反而落在了站在自己前面的叶寒身上,双眼静止如同凝滞,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看着叶寒,不知心里所想为何。 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开门,叶寒又忍不住加大力量敲了几下,明显透着不耐烦,林弋见此,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你了解青川这个人多少?” 叶寒转过头,莫名看了林弋一眼,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有次一问,正准备问上个一二,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苍老而拉长的“吱呀”声,紧闭的木门终于开了。 “请问你们找谁?” 门前出现之人并不是叶寒所熟知的青衣麻布少女,而是一位病怏怏的老妇人,满头灰白,蜡黄病容,身上裹紧的外衣宽宽松松地拖拉着,单薄得犹如一纸片人,风一吹便倒。 “您好,我们是来找您女儿的,请问她在吗?”叶寒记得看房时陈婆曾介绍过这家人的情况,如此看来,眼前这位老妇人应该就是青衣麻布少女的母亲了。 叶寒瞧得出来,当老妇人出现时是紧张的,形同枯槁的双手紧紧捏着一枚小方帕,通过露出的一角,她可以推断出那是一支样式老久的发钗,但保养极好,应该是老妇人的珍惜之物。 本应放在梳妆匣好生保藏的珠钗,怎会被老妇人如此随意地拿在手上? 见老妇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叶寒已经猜出了个大概,“老夫人,您误会了,我们不是讨债的。”然后指着林弋,介绍道,“这位是三元楼的林掌柜,前几天受过您女儿的恩惠,今天特地来报恩的。” 然后,叶寒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老妇人说了一遍,怕她不信,还把包袱里的那件衣衫打开让她辨识,老妇人端详之际,身后忽传来一声清冷之声,是青衣麻布少女回来了,手上还提着一个菜篮,叶寒用眼角瞟过一眼,菜篮子里就只有三五颗小青菜,以及几包药之外,别无他物。 青衣麻布少女走近,一眼叶寒林弋也没看,先把老妇人的衣衫拢紧,甚是担心说着,“奶娘,你怎么出来了?” 老妇人一脸慈爱看着青衣麻布少女,然后手指指了指门外两人,把她们的来意说了一遍。 青衣麻布少女抬起清冷的眼神看了看来人,目光直接越过林弋,落到叶寒身上,对老妇人说道:“奶娘,那日就是她替我们还清了债务。” 听后,老妇人顿时热泪盈眶连连向叶寒道着谢,恨不得直接向叶寒磕头谢恩,叶寒哪受得起如此的大礼,连忙说道:“老夫人身体不好,还是先扶她回房休息吧!“ 这是叶寒第一次到青衣麻布少女家来,就如同她刚才看见她手中提着的菜篮一般,这个家里空空得只剩下一室清贫和浓郁不散的苦涩药味了,说句实在的,青衣麻布少女的家还不如她在元州时的家好。 老妇人知道叶寒二人前来有事,知趣地先回屋休息了,只是回屋之前还拉着叶寒的手千叮万嘱地让她留下,怎么也得吃顿饭再走。 老妇人走后,房间里就只有叶寒、林弋,以及青衣麻布少女,丫鬟小灵被林弋留在了门外,此时林弋把包袱放在了桌上,行过礼谢道:“那晚承蒙有姑娘相助,帮我换衣擦身,免受污秽和伤冻。这是当日你的衣物,现在完好奉还。这里面还有一些碎银,全当谢礼,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青衣麻布少女也盈盈一拜,跟林弋做的动作如出同辙,然后收回衣衫,却推辞了银两,“林掌柜客气了,我当晚也不过是顺手人情,不值你如此酬谢。如若你真要感谢的话,你就谢谢这位姑娘吧!”说着,便把话引到叶寒身上,“如果不是这位姑娘对我家有恩,我当晚也不会到她家走一遭去帮你。” 林弋和青衣麻布少女一番谦让话语,让叶寒顿时觉得自己都快成了感动中国十大人物之一,她们两人再这样对自己恭维下去,自己估计就可以成仙成佛了。 林弋杏眼平静地看了一下叶寒,浅笑了一下,对着青衣麻布少女说道:“叶姑娘帮过我的,我自会谢到,而姑娘帮过我的,我也会铭记在心,所以这份薄礼,还望姑娘手下。” 被两人如此文绉绉的话语,叶寒坐在一旁早听烦了,直接把衣衫和银两一股脑全推进了青衣麻布少女怀里,嘴里还说着,“人家谢你的,你就收下,这是你应得的,你无需替日进斗金的三元楼掌柜省钱。” 虽然叶寒说的话前言不搭后理,做法也极其粗暴粗俗,但青衣麻布少女也只是微愣了一下,没了下文,林弋在一旁玩味地看了一眼叶寒,也只是轻笑一带而过。 “对了,说了这么久,还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可否告知?” 说了这么久的废话,林弋终于说了一句有用的话,这可算是间接地帮了叶寒一个忙,帮她问出了一个她一直想问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话。 青衣麻布少女人淡如菊,连着声音也是轻如云飘渺,“小女子姓江,名流画,出自‘天低江阔水清寒,流云一过画中开’。” “流云一过画中开”,林弋一时陷入沉思,口中浅浅念叨着这句诗,细细品味着,“想必给你取名之人定是潇洒脱俗之辈,如此豁达境界世间少有。” 对此评价,青衣麻布少女只是浅然一笑,笑中带苦,“此名乃家父所取,全当是一种无望的寄托罢了。” 二人诗词论道说的不亦乐乎,却苦了叶寒,谁让她以前学的是地质学,哪懂什么酸词诗句。反正也无聊,她不由往老妇人住的屋子望了几眼,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动作太明显了,让江流画和林弋都频频看向自己,还有人忍不住问了出来。 当然,问的人自然是这家的主人——江流画,经过几次接触下来,她深知叶寒并不是嫌贫爱富之人,所以她如此打量自己家中一切,定有其它缘由。 叶寒指了指老妇人可见的一角,问道:“你奶娘的房间门窗一直都紧闭吗?” “对,奶娘病弱,这又到了冬日,更是不能见风受冷,所以门窗一般都不开。”江流画透着不解,问着叶寒,“这有什么问题吗?” “也没有大不了的,只不过我母亲生病之时,大夫曾嘱咐过要保持屋内空气畅通,这样有利于养病。”而且冬季多生炭火取暖,屋内门窗紧闭成这样,再加上药味,叶寒真担心病还没治好,人就先一氧化碳中毒没了。 林弋可不认同叶寒的话,直接反驳道:“这是何理?如若门窗不关好,病人身体本就有病,又一受冷,那岂不是雪上加霜?” 其实林弋有这样的问话和反应,叶寒也能理解,只是她总不能告诉她这里面有病毒微生物的滋生之类吧,如果一说自己不仅还要跟她们解释什么是病毒、微生物,可能把整个现代医疗史说完她们恐怕也是听不懂的。 没法,叶寒只好用比喻,形象说道:“当时大夫给我说过,人生病时会呼出一些脏东西,如果门窗紧闭扩散不出去,那些个脏东西就会在屋内越积越多,就像是一汪被墨汁越染越黑的潭水,所以你得开源有新水注入,把脏东西换掉,潭水才会重新回到清澈如许,同理,你把窗户打开通风,换掉房间内的脏东西,让干净的东西跑进来,不就更利于病人养病。” 叶寒的言论和观点太过于新奇,可以说是闻所未闻,林弋和江流画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而对叶寒来说,她也只不过随便说一下,给江流画提个意见,至于采不采纳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每次入屋时总感觉被一团浑浊的气息包裹住,不如在外面坐着来得神清气爽。也许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日后可以试试。” 江流画有如此回应,叶寒已经很满足了,毕竟现代医学与古代医学隔着汪洋大海,江流画这个古代人能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已实属难得。 出门太久,林弋提出了告辞,叶寒也不便久留,给老妇人说明了自己家还有哥哥弟弟等着自己,不便留下吃饭,这才可以“允许“离去。 出了门,刚才还与江流画谈笑风生的林弋瞬间冷下脸来,叶寒很清楚,她这不是对江流画,而是对自己如此。 三元楼的马车就停在小巷边上,不远,走几步就到了,林弋临上车前又突然朝叶寒冷不丁地冒了一句话来,“叶寒,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这世间越美的东西,越毒,越会害人。” 这句话是如此熟悉,叶寒记得上一次林弋拂袖而去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这句,一字不差,一字不落。 林弋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着这句话,让她不禁疑惑,反问道:“青川只是个孩子,在没来云州之前跟你更是素不相识,他是跟你有何深仇大恨,让你如此不喜?” “呵深仇大恨”,见叶寒如此替青川打抱不平问着,林弋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看着叶寒,轻笑着,好像智者嘲笑着全天下人的无知一般,“我不是不喜欢青川,我不喜欢的是他那张骗人的脸。在那张惊为天人的容颜下,你就能确定他就是真的纯良无害吗?就算他现在是,你又能确保他长大之后还如现在这般?叶寒,你真能看清吗?” 林弋走了,在叶寒良久的沉默中离去了,独余一巷清冷,恍惚间,叶寒仿佛还能听见林弋那轻轻幽幽的话语,清冷带着凉意,好像要冷却自己对青川的热度一般 叶寒不懂林弋,更不懂她的话,是跟她的亲身遭遇有关吗,还是其它缘由? 叶寒盯着林弋离去的方向,前方早已空无一物,只有一条幽长、空空荡荡的小巷,“姐姐姐姐”,好像有谁叫着自己,叶寒顺着声音望去,然后闯入眼帘的就是满脸焦急的青川正声声喊着自己,就像跟自己在现代的小弟一模一样,非喊到自己理他才肯罢休。 “走吧,回家吧!” 叶寒没说什么,她不知道林弋的话是否有朝一日会成真,但活在当下吧! 青川被叶寒拉着往回走着,他很高兴,很满足,当然,叶寒也不会知道,当她跟林弋谈话之时,小巷清静,他当时就躲在院门后,她们之间的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都听进了耳中,听进了心里,但好在姐姐没有听进心里,真好!万幸! 花开正好,韶华易逝,莫负春光 通过把红姜卖给三元楼和兰麝馆,在过去这几月的时间里叶寒已经赚到了一笔不小的收入,至少对他们这种寻常人家安安稳稳过上个一两年,但是叶寒还是打算开春后多种点红姜卖钱,即便日后碰上个大病大难,手头有银子也不慌。 自从那日林弋来过西城小巷后,叶寒就慢慢断了跟她的联系,并不是绝交之类,而是林弋不来找她,她也没特意去打听过三元楼的消息,就像二人在赌气冷战一样。 林弋不来,又经过兰麝馆梦碎,叶寒彻底收好心思,把时间和精力全都放在了自己家里,当然还有隔壁江流画家。隔壁家有什么事叶寒一定鼎力帮助,就算没事叶寒也名目百出地拉着青川花折梅去江流画家送点东西,说说话,让二人甚是不解,虽然有很多时候江流画的反应都是淡淡的,但这并没有打消叶寒跟她交好的热情。 日子就这么平淡无奇地走着,当墙内外白雪茫茫到绿枝抽条,当温暖湿润的雨水连珠成水滑过黛瓦屋檐,当一身的厚实冬衣换成轻衣薄衫,云州城的人就已知道这个严冬算是彻底过去了。 春暮新雨百花朝, 半是明媚半春光。 良辰锦绣扑蝶舞, 犹是花神月中笑。 花朝节是云州城冬天过去后迎来的第一个的节日,在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会好生热闹一番:达官贵人最是心急,一早就驾着楠木香车出城追赶那一抹春光;一般的平民百姓没有这条件的,则会去城中槐阳花市购上几盆花草,置于屋内,添上一缕春色,再不济的人家也会去地里挖上一筐新芽野菜,品上一点春味,莫负明媚春光。 如此热闹之日,叶寒一家又怎会错过,个个都换上明色薄衫,也准备好生出城转悠一下,这不,马车都雇好了,就在门外。 花折梅最爱风雅,身着一袭白色长衫,手持一方折扇,站在院门台阶上风度翩翩,可脸上却等得早不耐烦,“青川,你快点,都在等你一人!” 原来,本来三人都快上马车了,谁知临门一脚,青川说有东西忘拿,连忙溜下马车,叶寒也不知是何事,也跟着下了马车,回到了院中,就听见屋内青川翻箱倒柜的声音。 “青川,好了没?” 叶寒忍不住问了一声,青川回屋的时间确实有点长了,听见催促又连忙焦急恳求道:“马上就好了,再等我一会儿。”。 时间还早叶寒也不及,只好在外等着,只不过可苦了花折梅,在院门外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怕误了相亲吉时。 无聊之际,叶寒站在院中环视了一圈,谁能想到眼前这一整洁干净的院子竟是去年枯草满地的破落荒废之地。 叶寒的目光游走过白墙、黛瓦、青砖、小屋、菜地,然后落在门边那一口老井处,光滑的青石井沿上是还未干透的湿漉,若仔细一瞧,还能在缝隙青石缝隙之间找到几根青绿,好不可爱。 顿时,叶寒一抬头,甚是诧异,原来老井之上那一条条枯枝不知何时已遍布密密麻麻的绿苞,有大有小,枝桠交错之中,已有早发的几绿青叶在暖煦春风中轻盈摇曳,好似在争相传告着春的到来。 这时,青川也终于出来了,被黑炭掩面的小脸洋溢着不知明的快乐和神秘,而那双藏在背后的手更是让神秘越发十足,“姐姐,你低下头来。” “干什么?” 叶寒好奇看着青川,但还是微微弯下腰来,轻低下头去,缩小的视线范围看不见青川手中之物为何,只感觉到发鬓之中好似插入一物,应是发钗之物,叶寒暗想着。 “好了!”青川站直身子,看着叶寒发间之物,甚是满意。 叶寒也站直身子,随着身体转动,头上好像有什么也随之晃动,眼角轻瞥,微微能瞧见浅色流苏一角,于是走至那口老井边上,叶寒伸头在一汪清水一看,自己头上可不长出了一枝粉杏吗——黑密如云的发髻中,一枝粉杏俏头,伴得几片嫩绿小叶,衬托得一簇粉杏越发俏色争春,之下,几缕浅月白色流苏点点轻晃摇曳,垂珠缨络,美不胜收。 哪有女子不爱俏,叶寒惊奇地看着青川,笑颜问道:“你做的?” 青川“嗯“了一声,如夜深邃的墨眼随着叶寒的一颦一笑渐生着浓浓的欢喜,“姐姐真好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听见被夸,叶寒脸上不由浮上几抹烟霞,又忍不住在井水中再看了几眼,头上这支粉杏流苏簪花实在是太美了,她真是越看越喜欢,忍不住伸手一摸,心下一阵疑惑,“青川,这支簪花怎么是纸做的?” 轻揉十个指尖上深深浅浅的小口,青川小声解释着,有点不好意思,怕叶寒嫌弃,“我听秦婆婆说,花朝节上女子都要簪花赏红,我银两不够,买不起,所以就自己买纸描花剪裁,做了这支簪花” 忘了说,秦婆婆就是隔壁江流画的奶娘,也就是那个生病的老妇人。 说到最后,青川的声音越来越小,叶寒站得这么近,几乎都听不见他说的话,不过,如此一支由纸做成的栩栩如生的簪花,如此一番耗心耗时的心意,怎能不让叶寒感动。 “喂,你们两人说够了没有,再不走出城就晚了,有什么话在马车上说不行吗?” 花折梅在院门处一声着急火燎地喊着,叶寒来不及说上什么感激之语,就拉着青川往门外跑去,上了车,出城共赏春日游。 车轱辘终于转动起来,马车沿着西城小巷往外走着,叶寒撩起车帘恰好看见江流画家依旧紧闭的木门,刚满心雀跃起来的心情一下又跌落少许,不禁轻叹了一声,让坐在身旁的青川关心问道她怎么了。 “青川,你说江流画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去?” 叶寒难得如此的孩子气,单手撑着下巴,有点郁闷,有点小忧伤,粉杏流苏簪花随着马车轻轻晃动着,映衬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这才让人不禁想起她今年才不过十五岁,可她却用她单薄的双肩撑起了一个家所有的负担,见此,青川不由心疼叶寒,心疼她为自己、为花折梅所作的一切,好像她就没有为自己真正活过。 不想姐姐为了不必要的伤心,青川安慰着,“你忘了,秦婆婆还病着,她要是也出城过花朝节,那秦婆婆怎么办?” 这事叶寒何曾不知,只是她伤心的不是这个,她真正介意的是江流画一直对她冷冷淡淡,这段日子无论自己怎么献殷勤,她都不予理会,连秦婆婆都跟自己打成一片了,她还是无为所动,真是让她又着急又挫败。 春日如此明媚如华,青川怎能让叶寒一脸愁绪,而且还是为一不相干之人,低眉一想顿时计上心头,然后伸长脚“不小心“踢到了马车外赶车的花折梅,只听着花折梅一声尖叫,然后马车就突然飞快跑了起来,在车内沉思的叶寒一时猝不及防直接向坐在对面的青川扑了过去,借着他的力这才免于跌落在地。 待马车重新变稳,叶寒坐回原位立即掀起车帘找花折梅算账,“花折梅,你怎么赶的车,我差点就摔倒了!” 花折梅才冤枉呢,“你们刚才谁踢我了,要不然缰绳怎么会从我手里跑掉,马又怎么会受惊?” 叶寒哪信花折梅这套自我辩解的托词,索性坐在马车边跟他争辩起来,顿时车外一阵抑扬顿挫的争论辩驳,而车内却是截然不同的一派宁静,只有青川一人,靠坐着不动沉默不语,而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却似激流荡涌难消的激情澎湃。 可能在这之后的很久很久,久到他在沙场上浴血奋战几经生死,久到他从一男孩变成男人,久到他走到权力的巅峰,久到他在冰冷的皇宫中孤家寡人走过数年,他也不会忘记,在那云州城的一个春日里,春光明媚得晃着他睁不开眼,而就在那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在那狭小的昏亮空间里,他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走向男人的变化,那突然扑进自己怀里的柔软,还有那轻轻幽幽的少女气息,纯美得不掺杂一丝杂质,就这样措不及防地扑进自己的鼻间,撞进了自己心里,激得自己的下身瞬间变硬□□,久久不消,全是因为一个叫叶寒的少女。 云州城外不远,有一云台山之地,不高,但林秀山美芳草幽幽,这不,春来一暖,凝固结冰的泉水溪流又潺潺流开,山涧清浅,游鱼肥美,春水不没膝。 正值花朝节,不仅草木萌青,山脚山上更是群花竞放,探春羞月,迎春娇美,山茶灿红,春梅也来傲春,水仙临水更是蜿蜒开了一溪。 有如此一山杰水灵之地,能不吸引云州城内压抑了一冬的争春爱俏之人吗?等叶寒三人从城内姗姗来迟,云台山下早已车水马龙、游人如织,无不一身艳丽之色,互相争俏。 由于山脚有官兵把守,封了上山的路,游人只能在山脚下踏青赏红,叶寒三人虽然遗憾,可难得有空出城游玩一次,还是提起兴致在明媚的三月春光里游览一番,望折下一枝春色,好生珍藏。 到处转悠了一圈,虽然春意还带着几丝料峭轻寒,但被正午的阳春毫无保留地照晒着,叶寒额头上还是走出了一层薄汗,热意上身,双颊上也渐染上了一抹浅粉春色。 叶寒从马车上拿出毯子铺在了一早樱树下,开得正盛的雪色樱花如柳絮轻盈挂落在枝间上,恰好挡去了正午直射,叶寒三人可在一小片荫凉中暂时休憩。 青川和叶寒对此次难得的春游还是挺满意的,不时聊着说着,还吃着准备好的青团干果蜜饯,悠闲惬意十足,相比之下,花折梅脸上则多了一层淡淡的遗憾,那双惹人的桃花眼幽怨盯着斜前方的一排官兵不放,好似是有着深仇大恨的敌人一般。 叶寒把水袋扔到花折梅怀里,让他也暂时休息休息一下,边劝着,“别看了,你就是看到天黑他们也不会放你上去的。先喝点水,吃点东西,放松一下。” 花折梅仰头闷闷喝了一大袋水,身上的不满虽消了不少但心里的火却难去,忍不住向叶寒和青川发着牢骚,“凭什么那些当官的来游玩,就把我们这些百姓拦着不许进入,这云台山又不是他家开的。“ 发泄后花折梅还是有点气不过,又是仰头大灌了一口水,刚才还鼓鼓的一水袋不一会儿就扁了下来,可见,春色再美,也改变不了游人聒噪的心境。 “行了,别喋喋不休了!“叶寒出言安慰着,“你看又不是只有我们一家不能上山,大家不都被拦在山脚下,不也是玩得不亦乐乎吗?“ 人世烦杂乱人心,花折梅索性躺了下来,眼不见为净,双手交叉放在头后,默声数着头顶上满树的雪色樱花,静心养神。 今日好不容易可以一起出来游春赏乐一番,叶寒可不想因此毁了乐事,然后向青川别有意味地使了个眼色,然后就见青川轻蹬了花折梅一下,貌似无心、半开玩笑说道:“你要是真想上去,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青川如此一说,果然把花折梅的兴趣立即钓了起来,连忙从地上做起,问道:“快说,什么办法?” 正值午时,游玩人家大多如叶寒三人一般席地而坐,饮酒吃食,谈笑说乐,好不快活。 青川向花折梅身后别有意味地瞅了瞅,花折梅不由也转过头去,只见身后不远处有三人,皆是壮年男子,谈天说地,觥筹交错,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过去向他们借点酒喝,不,你只需要过去闻一闻酒香,到时候进云台山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如此显而易见的馊主意,花折梅立马回过味来,这是青川故意在戏弄他,然后从地上一股脑站起来就向青川扑过去,还好青川反应及时向后一闪躲了过去,连忙躲到叶寒身后,嘴里还不停喊着“姐姐救我”。 青川有了叶寒这尊大佛庇佑,花折梅只能干站着着急,本想越过叶寒伸手前来抓青川,却被叶寒一手推开,半是笑意半是无奈道:“行了,多大了的人了干嘛还跟一小孩计较!” 花折梅负起席地而坐,不爽道:“谁计较了?还不是青川先耍我?” 叶寒看了一眼身后的青川,即使是被涂成黑黢黢的脸还是掩不住他此时一脸的调皮,叶寒朝他笑了笑,让他坐回去,从中调和着,“难得出来一次,你们都给我悠着点。特别是你,花折梅,不就是不能上云台山游玩吗?你以前大冬天上云台山挑水还没来够吗,至于这么哭丧着脸吗?” 花折梅沉默不语,叶寒看了眼周围指指点点的目光,接着补充道:“你要是今天再给我闯出什么祸,你就等着到江里来一次春游吧!” “谁又闯祸了?我刚才那样还不是被青川气的?”花折梅极其不服,直接抬眼向叶寒反驳道。 “那那些花手绢又是怎么回事?” 花折梅“装失忆”,叶寒索性就好好提醒他,然后继续说着,“自从过年以来,咱家院门口每隔几天就会出现一方女子手绢,你不准备好好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花折梅一脸不解,“那些手绢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关系,那些手帕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咱家院门台阶上,而且里面每次还包着几百文铜钱,这分明就是你勾搭了谁家的良家女子,害得人家又是给你送钱,又用手绢传情!” 叶寒一番脑洞大开的猜想,让花折梅比窦娥还冤,连忙否认道:“你别含血喷人!那些手帕,还有那些钱,跟我通通没有关系。再说,你凭什么就认定是我,而不是青川?” 听到被人直言点到姓名,青川也是立即洗清反驳道:“我长这么黑,谁会没事送我帕子还有银钱?当然更不会是姐姐,所以嫌疑最大的人就是你——花折梅。你可别忘了,每张手绢上都绣了不同的花的,你的姓氏不就是‘花'’吗?” “我” 什么叫欲哭无泪,什么叫有理说不清?花折梅真的是彻底领会了“含冤受屈”这四个字的深切含义,顿时气不过,无奈向一旁樱树打了几拳,以发泄心中委屈。 这时,在云台山的山脚下,分散在四处休憩的人就会看到这样一番景象——在有一处早樱树下,雪色樱花本应在三月春日里妖娆绽放,尽享明媚春光烂漫醉人,却如云从天际落下,片片轻盈美丽,飞花坠落,又如相思成灾,惊扰树下人。 周围人正纷纷欣赏并陶醉在此种唯美之景时,却见从树下传出一声极不相符的愠怒大喊声,“花、折、梅!”然后就见一女子从零零落落的雪色樱花雨中气呼呼地跑了出来,发间、身上还沾落着浅白浅粉的几片樱花,恍若花中仙下凡一般。 可惜美景从来都是稍纵即逝,此时的叶寒哪还有仙人之样,正怒气冲冲站在早樱树外,然后就见一脸炭灰色的青川从树下走了出来,最后才是花折梅,好像是知道自己闯了祸,他现在背脊根本就直不起来。 本来叶寒和青川一唱一和挤兑着花折梅,只不过是想让他忘却云台山上不悦之事,哪知这货听歪了,他竟会撞树摇落了一数的樱花。昨夜春雨洗尘,即便日头晴了一上午,但密叶繁花间仍残留着少许雨水,被花折梅这么一撞一拍,叶寒跟青川一时措不及防无端经历了一身樱花雨,就这样一身新衣刚穿了一天不到,就这样被弄脏了,能让人高兴得起来吗? 叶寒本想发飙,可见周围人多还是暂时压下,让花折梅收拾树下行李,却在当中被一声熟悉的温雅之声问候道:“叶姑娘,你也在这儿游春赏花?” 叶寒回身一看,原来是兰麝馆的兰若,不远处还有萧南、林弋,还有一名身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 “这不今日过花朝节吗,所以就出城游览一番春色,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碰见兰若公子。” “我也是刚从山上下来,刚巧看见从樱树花雨跑出一女子来,这才认出是叶姑娘。” 兰若温文尔雅气度不凡,在场除了叶寒几人,恐怕难有他人猜出这人居然是兰麝馆之人。 叶寒抬头远望了那么一眼,发现把守在云台山脚的官兵都在纷纷撤离,从山上下来的达官贵人或上马车,或正驱车离去,看到这里,她大概能猜出个所以然:林弋跟兰若认识,兰若跟萧南又有交情,萧南又是云州太守的胞弟,如此一来,他们自然会成群结伴地出现在这儿。这果真是印证了那句名言——最多只要通过六个人,你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份陌生人。 可能是见兰若迟迟未归,其他三人也走了过来,而青川可能是因为见到林弋过来的缘故,担心看了一眼叶寒,然后自然地靠近她、站在她之前,护着她。 最先开口的是萧南,曾萦绕在叶寒心中多日的惊鸿一瞥,语气依旧轻狂无知,“兰若,走吧,跟一个卖菜女有什么可说的?” 叶寒明显感觉到手被青川忽然捏紧,吃痛的力度无一不诉说着他隐隐腾跃的怒气。叶寒立即回握住青川紧握的手,然后冲他轻然一笑示意他莫冲动。 碍于萧南高贵的身份,兰若不好直说,只能尴尬向叶寒以笑赔礼,反倒是站在一旁身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无所畏惧,出言道歉,“萧南自幼骄纵惯了,一时出言无礼冒犯了姑娘,在下先替萧南向姑娘赔个不是,还望姑娘别放在心上。” “宁兄,你怎可” 月白色长衫男子主动向叶寒道歉,让萧南不禁一震,更为他抱不平,可话还刚说一半,就被月白色长衫男子一记淡淡的眼神给逼了回去,让萧南一时不知所措,沉闷着脸,低眼不语。 “无事!我本就是一贫家卖菜女,萧公子所说也无失真假。” 叶寒看着是在替萧南说话,可实际上在场众人谁心里没听出叶寒的反语,只是这事毕竟是萧南有错在先,与其同行之人也不好直接出言为其辩驳。 不过,说真的,叶寒还真对那一身月牙白长衫男子蛮有兴趣的,不为别的,就为他只用简简单单一个眼神,就能让狂妄自大的萧大公子像哈巴狗一般俯首贴臣听话,此人要不是有无上权利就是有过人之处。 月牙白长衫男子比叶寒高处一个头半,所以能轻松地看见叶寒头顶上未摘落的一片樱花瓣,不由说道:“刚才见姑娘从一袭雪色樱花雨中走出,雪樱缀头,如梦如仙,堪称画中仙。” 突然一番甜言蜜语,夸得叶寒突然一愣,然后立马反应过来,人家哪是在夸自己呀,分明就在提醒自己头顶上还有花瓣未摘完,于是伸手往头顶一摸,叶寒果然在头顶处摸到一瓣花瓣摘下,幸好对自己长相还有点自知之明,要不然就糗大了。 在月牙白长衫男子话音刚落下之际,一声轻哼声立刻在几人之间缭缭回荡,不用猜,叶寒也知道此人必定是林弋,除了她,叶寒找不到第二个人对自己明目张胆嘲讽之人。 果不其然,只见林弋清丽容颜却一脸好笑满带轻讽,意味深长说道:“宁公子眼界开阔,非常人所能及,怎么今日是被春光晃眼了,竟然对如此姿色平平之人赞语不绝,真是买椟还珠呀,让小女子甚是诧异。” 言语之时,林弋的眼神一直落在叶寒身旁的青川身上,瞧着那一脸的黑黝黝,不由对着叶寒又是一阵无声的讥笑。 还好林弋站在最后,前面几人除了叶寒谁也看不见林弋所看所视,所以便借着被林弋讽刺为由头,立即叫上在树下收拾的花折梅,连忙离开回城。 没了叶寒三人,早樱树旁的四人顿时无所事事,好像不知为何而来一般,只好讪讪而回。林弋最是沉不住气,率先告辞,兰若和萧南紧随其后,月牙白长衫男子最是清淡闲适,最后离开。 刚才一树繁盛的早樱树,花瓣悉悉簌簌被摇落了几次,虽然地上早已铺满了一层不薄的樱花雪,但远远望去一树早樱依旧妖娆绽放无减,花团锦簇繁华。 这时,月牙白长衫男子忽被一地雪色樱花所吸引,浅步走近,从一地雪白中捡起一鲜艳的粉色之物,落入手中不禁一笑,猜想定时刚才那一女子之物,只是如此精美小巧之物竟然是用纸做成的,几簇粉杏更是做得栩栩如生,暗叹着女子巧手。前方传来几声催促,月牙白长衫男子悄无声息地把手中之物收入袖中,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有道是,花开正好,韶华易逝,莫负春光。 世事百般折磨人,一念疯癫终成魔 提前别了云州城外的绿野春光,虽然有点遗憾,但总比再那里受人无端酸言讽刺来的强。 叶寒撩起一旁的帘子,前方城门处出城马车依旧络绎不绝,争恐错了春日明媚。进了城,城内庆祝花朝节的气氛远比城外来得热闹,有花盛开处皆有人祭拜花神,祈福降幅,闺中女子更是成群结伴,剪了五色彩笺,取了红绳,把彩笺结在花枝树木上,聚众赏红。 大街上更是人来人往,马车行驶有时竟不如车外行人走得快。贩夫走卒,小商小贩,挑着货担到处吆喝叫卖,这其中要属花郎匠生意最好。 满担的姹紫嫣红,桃花明艳梨花清绝,最喜栾枝可爱,俏丽扮作桃红,不到一会儿,就出现在女子的手中,或别在云鬓之中。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花郎匠,以花为食,做成各种精致糕点,五瓣艳红桃花糕,白雪淡蕊春梨酥,最爱海棠媚妖娆,层层叠萼色千巧,一花一糕,惟妙惟肖,诱得爱春少女纷纷掏囊解袋,换得一口春色。 叶寒也忍不住,手伸出窗外买得三把桃色栾枝,一盒千色海棠酥,心满意足坐回车内。 还别说,马车狭小的空间,虽车外阳光大好,车内也只是半幽半明,三把栾枝一入车,顿时也觉偷得一方春光乍泻,瞬间点亮了整个车厢,而手拿起一块云白色的海棠酥,整块入口,酸酸甜甜的味道立刻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幸福感,说是喜悦,也可叫满足。虽然叶寒没尝过海棠花真正的味道,但她想,应该也与这海棠媚差不了多少。 挑了一块红粉色的海棠酥,叶寒向坐在一旁发呆的青川突然喊到一声“青川”,然后就见青川迟钝地转过头来,双唇开启发出“啊?”的一声,叶寒趁机迅速将海棠酥塞进了青川口里,满含期待问道:“好吃吗?” 青川不知口中食物为何,只感觉到一缕浅浅淡淡的甜丝在舌尖上慢慢化开,然后悄无声息就占据了整个口腔,一口咽下,仿佛全身心都被这浅浅淡淡的清甜给占满了,是春天的味道,也是姐姐的味道。 “你刚才在想什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叶寒又拿起一块吃着,不时还细嗅几下身旁的一束栾枝,心想着花朝节就应如此度过,而青川自从从回城开始就陷入了无端的沉思之中,一双墨眼真成了一潭幽幽寂冷的黑水。 “没想什么。”青川又反应迟钝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明显有意回避着叶寒的问题。 “少来!”叶寒哪肯相信青川如此敷衍的回答,直接戳破青川的心思,“从回城开始你就一脸闷色,不就是因为林弋说的话吗?有什么好生气的?” 青川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矢口否认道:“不是这样的,跟林弋没什么关系。” 话说得很轻很弱很没有底气,一听就知青川是在骗她,叶寒也知道他今日无端又受了林弋的气,心里不舒服也是正常,于是好言开解道:“青川,有些事情别人说说就过了,自己不要放在心上。你看,我今天被萧南轻视了这么久,我现在还不是乐呵呵的。” 听了叶寒的话,青川终于笑了出来,整个人也变得轻松了许多,不时看着车外的繁华热闹边与叶寒说着话,只是在叶寒看不见的时候那双墨眼里仍是一片幽深。 拥挤不动的马车渐渐匀速跑了起来,车外的人声鼎沸也逐渐变小,想着应该是出了繁华大街,正走在回西城的路上。 叶寒无事,折下一小枝桃色栾枝别在青川耳后,夸着青川真好看,连花也不敢跟他争色,叶寒说着说着,竟把青川说得不好意思,低着头不敢直视叶寒,倒是洁白的双耳染满的红霞泄露他此时的羞涩。 这时,马车突然停下,车内青川和叶寒一时措不及防,差点撞在马车上。叶寒本想发怒,就听见花折梅在车外有点焦急说道:“叶寒,你快出来看下,刚刚跑过去的那人是不是住在我们隔壁的江流画?” 听到“江流画”这三个字,叶寒条件性反射一般立即一把撩起身边的车帘,直接把头探了出去,不由一惊,前方慌忙奔跑之人不就是江流画吗,一身青衣在清冷无人的悠长小巷显得尤为醒目。 叶寒不由大喊了一声,“江流画!”然后让花折梅连忙调转车头,向江流画跑去。 江流画跑得再快,也不及两个轮子的马车跑得快,不一会儿叶寒三人就追上了她,“你这是要去哪儿,怎么这么慌慌张张?不会是又有人来要债了吧?” 见到是叶寒三人,江流画暂时停下脚步,清冷的双眼在叶寒三人不停打转,最后却落在身后的马车上,一脸焦急不减,现在又新添不少犹豫,只见江流画双手使劲一握拳,暂且撇开心底的孤傲,低下头求道:“奶娘犯病了,我想借你们马车去接下大夫。” “秦婆婆病了?”叶寒大惊,不过才短短一上午不到怎么就犯病了?来不及多想,叶寒立刻冷静下来安排道:“花折梅,你腿脚快,还会武功,你快去邻近的医馆请大夫来,不管多少钱都要把人请来,越快越好!” “好!”花折梅一声应下,毫无推辞,转身就往巷口跑去,一转眼就没了身影。 这边,叶寒拉着江流画上车,快速说着,“今天是花朝节,街上到处是行人,马车根本过不了,你先跟我回去,现在不能留秦婆婆一人在家。” 叶寒“驾”地一声,甩着缰绳就向江流画家飞奔而去,车内江流画双手绞弄着十指,焦虑不安,青川能懂江流画此时的心情,安慰道:“你别担心,姐姐会帮你的,秦婆婆也不会有事的。” 马车跑得飞快,而外面的驾马声却又是如此的镇定,可只有青川才知道在那一声声镇定的喊叫声之下掩盖着的却是无尽的慌张——曾几何时,姐姐的父亲病重之时,她何尝不是这样,又曾几何时,姐姐的母亲病重之时,她又何尝不是这样,而现在,感同身受的她又何尝不是与之前两次一模一样。 他亲身目睹过姐姐失去双亲的痛苦样子,一次又一次送走自己的至亲,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口口咽气,看着再多的药石也挽救不回父母的离去,那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那种无望的孤独和悲伤,如同一双有力的手掐着她的脖子不能呼吸,那种绝望的窒息感,他想姐姐是再也不想经历一次,所以才会如此不遗余力帮江流画。 随着“吁”的一声,马车立即在江流画家前停下,等青川和江流画从马车下来时,叶寒早已跑了进去,独留两扇轻晃大开着的木门。 等江流画和青川跑进屋里来时,叶寒早已坐在秦婆婆的床边,双手探着秦婆婆的额头,立即转头问着江流画,“怎么会这么烫?” 江流画手脚无措站在门边,低垂着头满是内疚,“昨日天暖,我见奶娘睡着发热,便将她身上的被子减了一层,哪知今日一起来就有些发热。奶娘怕我担心便装着没事,直至方才突然晕倒我才知大事不好,赶紧出门去请大夫。” 听江流画这么一说,再加上秦婆婆这病状,叶寒大概能猜出是着了风寒,可眼下大夫还没来,她们就这样干坐着也不行,于是想了想连忙说道:“快去打一盆凉水,还有几条帕子,快去。” “好!”青川连忙应下就跑了出去打水,而江流画听见了叶寒的话,也赶紧翻箱倒柜去找出帕子。 大夫还没来,叶寒只能把帕子沾湿绞干,贴在秦婆婆的额头上暂时降温,虽然作用不大,至少可以让秦婆婆舒服一些。而后,叶寒又让青川去烧点热水来,这感冒发烧得多喝水,维持体内电解质平衡,加快新陈代谢,增加抵抗力。 “姐姐,水烧好了。” 青川把烧好的热水端了一碗来,叶寒接过,舀起一勺,吹成温热后才放在秦婆婆干裂的嘴唇边一点一点喂下,就这样,一勺又一勺,等一碗水快喂到底了,大夫也终于来了。 “大夫,我奶娘病得严重吗?”大夫刚坐下把着脉,江流画就着急问道,声音干哑带着轻颤,担心不言而喻。 “病人只是偶感风寒,邪风入体,没什么大碍。”大夫收回药枕,话音突然低了几度,“只不过病人先前久病缠身,身体一直未好,若好好调养,可能会伤了根本。” 大夫开了方子,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江流画不能离开,叶寒于是让花折梅去药堂抓药,自己也送大夫出门。 “小姑娘是有什么话想单独问老夫吧?” 在江流画家外旁的小巷,大夫一副世事明了的模样,叶寒也不好继续遮掩,问出心中所想,“大夫,我想问下,秦婆婆风寒能治,那她身上的旧病还能治好吗?” “难得!难得!”一番长叹,这位大夫不禁失笑,感叹着,“老夫行医也有几十载,可绝大数病人和家属只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若好言提醒几句,也多被误解为讹钱,无不伤感。哪曾想到,世人一叶障目,竟不如一小丫头看得清楚明白,知我医者乃是父母心!既然今日你有如此一问,老夫也知无不言——那位老妇人的旧病不过就是操劳病,长久劳累过多所致。” “哦!”如此一说,叶寒也就放下心来,不过却被大夫下一句当头棒喝,“小姑娘,别以为这劳累病就不是病,若不注意休养培本,把身体最后那一点底都掏光了,就算是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你日后还是多劝下那位老妇人吧!” 大夫没说多少然后就走了,消失在斜阳小巷中,叶寒蓦然回头却见门口处,江流画静站不动,无声地看着自己,看她这样子估计来了有一会儿了。 叶寒没有隐瞒,走近问道:“你都听见了?” “你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帮我?” 江流画就这样静静站在屋檐门边,青衣麻布,淡雅如画,却生着一股打不断敲不碎的倔强,或者叫执拗更为准确,叶寒能猜想出,江流画应该生于一视气节如命的家庭里,家风严谨,尤为重视做人之教,否则以她的姿色和才情,怎么也能在长乐街占得一席之地,而不是蜗居在破楼小院里,做个连债都还不起的穷家女。 叶寒随意看着几眼小院的不同地方,漫不经心道:“我不是帮你,我是帮秦婆婆。” “为什么?” 江流画不相信,从京城到云州,一路颠沛流离,流离失所,世道人心,早已见识一番,怎可相信世间还有如此不计回报助人之人。 叶寒不懂江流画为何有如此重的戒心,但有很多话她也不好直接说不出口,只能说道:“我母亲也是因久病缠身才早早去了,我……不想秦婆婆也步上我母亲的后尘。” 有很多事叶寒不愿意回想,因为太疼太痛,每次回忆的触角刚触碰到过去,她的内心早已经血流成河,疼爱她的父亲,温柔慈爱的母亲,还有那回不去的现代,好多好多,都被她用干涸的血痂好不容易封印住,可有时也会莫名其妙就被连皮带血地撕掉,痛彻心扉,就像现在这般。 不愿与江流画在门前对视停留,叶寒转身就往里走去,刚走到竹竿高高架起晾晒的衣物旁,就听见身后江流画的一句突然问话,“你最开始不是问我奶娘为何会突然生病吗?” 虽然叶寒没转过身去,也没任何回话,但江流画好似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起来,一字一句无不是悲凉,“其实奶娘今日生病并非仅仅是因着凉而起。说起来,还多亏了你那日的提醒,奶娘身体才有了些好转。奶娘觉得自己身体好了许多,便瞒着我到处帮人洗衣赚钱,这才累出的病。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为了帮我减轻负担,可可我宁愿自己熬瞎了双眼,也不愿意养我长大的奶娘再遭此罪我不想的,可为何世间事事都与我愿违为什么” 与其说这是在告知秦婆婆生病的缘由,倒不如说是江流画自我的悔恨、愧疚和发泄,那一声声逐渐放大的哭声,犹如洪水泄闸奔腾而出,无人可挡。 叶寒没想到清冷淡漠的江流画居然会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但想到会被屋内的秦婆婆听见,还是好心提醒制止着,“秦婆婆生病也不是你愿意的,这不是你的错,秦婆婆更不会怪你,你就别责怪自己了,快点进屋照顾秦婆婆吧,她现在需要你。” 这时,江流画已经了无声息地走到叶寒面前,泪眼婆娑,清泪几行,却突然朝叶寒凄冷一笑,好不怪异,“你错了,不是奶娘需要我,而是我需要奶娘!我需要奶娘时刻提醒着自己,提醒着自己的出身,提醒着江家世代书香清白,提醒着不能辱没江家门风,提醒着自己姓江,是前翰林院学士江修咏的女儿!” 最后一句,江流画几乎是接近疯狂地吼叫出来的,如此一张清冷端庄的脸居然会扭曲得如此恐怖,在渐渐落幕的黄昏中看着尤为诡异。 “姐姐,你没事吧?” 听见吼声,青川从屋内立即跑了出来,万分担忧地看着叶寒,然后万分警惕地盯着江流画。 江流画突然看向站在屋前的两人,不由又是一阵失笑,然后幽幽向叶寒问道:“你知道吗?那日兰麝馆小倌来你家买红姜时,我就站在自家门外。你知道当时我刚从哪儿回来吗?” 说到这儿,江流画有意地停顿一下,然后突然大笑说道:“就在长乐街,红豆馆,就差那么一点,我就进去了。我在外面徘徊了好久,想着以前,想着江家,想着父母,然后又想到躺在病床上的奶娘,想到我辛辛苦苦绣了一个月的女红竟然不如她们一夜玉臂轻枕,更不能买到一副给奶娘治病的药,你知道我有多恨自己的没用吗?” 叶寒安静听着,没回一言,她心里异常明白,江流画这是在向自己宣泄着心里的苦楚,那是被生活逐渐压弯腰杆的悲哀和疼痛。 发泄后的江流画稳定了许多,可话依旧不止,好似忘记了周遭之人之事,仿佛世间只有她一人一般,“六年!我在这里住了整整六年。在这六年里,我和奶娘相依为命,我们吃过糠咽,挖过野菜,睡在过冬夜四处漏风的房子,可是我们都没屈服过,我们没日没夜绣着女红,就为了在绣庄多换一点钱,哪怕是一文钱我们也是知足的。可是,我们还是到处欠债,依旧受饿挨冻。我仿佛现在还能闻见你们刚来那天烤鱼的香味,好香,可我就只能坐在墙边闻着,陪伴我的依旧是更响的饥饿声。” 站在一旁的叶寒和青川相视一眼,两人心里瞬间明了,原来当天晚上的咕噜声是“隔墙有人”呀,看来他们还真冤枉了花折梅。 这些无关紧要的小心思叶寒无心理会,她心里更狐疑着江流画今日的反常,看她样子应该没喝酒呀,怎么跟耍酒疯一样,不由问道:“你为何今日要说这些?” “因为你,叶寒!!” 江流画立刻转过头来,眼神复杂盯着叶寒,声音一下提高了几个度,青川越发觉得江流画怪异,怕她会无端伤到叶寒,立即越过叶寒挡在她的前面,无奈青川年少矮小,根本阻止不了江流画□□裸看向叶寒的目光。 “你为什么要帮我?讨债人上门,你帮我还债;奶娘生病,你帮我请大夫;我一次次无视你,你为何还要一次次笑脸迎上为什么在我最撑不下去的时候,你偏偏出现了 ” 叶寒被江流画目不转睛盯着,听着她的发泄,想着自己接近她的打算,算是一报抵一保,能算作是扯平了吗?自己这算是“居心叵测、心怀不轨”吗? 这时,江流画向叶寒走近,还好青川反应敏捷,及时拉着叶寒倒退几步跟江流画隔开,可江流画脚步仍未停,话语不止,整个人好似恍惚魔怔了一般,“你知道吗,我连毒药都准备好了,本来就打算跟奶娘在过年那天死去,可你却救了我,救了奶娘,你知道” 叶寒可以确定,江流画真的是魔怔了,青川拉着她不断后退,江流画就一步一步向前,或哭或笑,又时笑时哭,跟降临而下的黑夜一样透着幽冷的诡异和阴森。 “江流画,这一切都过去了你别再过来了” “江流画,你奶娘还病着你别过来” “江流画” “” “” 无论叶寒和青川如何逃离,江流画就如同鬼上身一般紧跟着叶寒不放,好似非取了她的性命一般才肯罢休。 “……我想过也许会有人帮我,却从未想过居然会是你” “砰!” 还好去抓药的花折梅及时赶了回来,朝着江流画脖颈使劲一记手刀,江流画终于消停了下来,失去了意识倒在了地上,叶寒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刚才被吓得把青川的手都捏青了。 “姐姐,现在怎么办?” 青川问着叶寒,叶寒也犯着难,只好让花折梅把江流画抱到床上去。 “凭什么是我?”花折梅揉着还是疼痛的手,直接否决叶寒的决定,“你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而且我刚救了你,自己怎么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哪有你这么对救命恩人的” 叶寒无语一记白眼,“你刚才打她的时候,都有肌肤之亲了,你怎么不娶了她?” “我” 花折梅真是心塞,心想着这世界上真有农夫与蛇的故事,然而不幸的是他就是那个倒霉的农夫。虽然心里不愿意,但花折梅还是身体力行,不情不愿把江流画抱回床上去,反正也不重。 叶寒和青川刚才被江流画吓得不行,即便江流画现在晕了两人也是惊魂未定,站在院中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青川很是不懂江流画之前还好好的为何会突然发疯,不由好奇向叶寒问着,这问题叶寒也说不清楚,但她记得汶川大地震时,有些人被埋在地下很多天都坚持下来了,可在被救出来不久后却死了。 江流画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况,一直压力太大,全靠提着口气活着,而这次秦婆婆再次生病估计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秦婆婆转危为安,经历落差太大受了刺激,所以才会疯癫。她只希望江流画醒来之后还是个正常人,她还指着能从她口中问到点关于纸飞机的信息呢! 世人多有不如意,能言之不足二三 来云州城这么久,叶寒还是第一次在别人家里醒来。 昨天本是一年难得一次的花朝节,谁知上午因林弋萧南一行人扰了兴致,下午回家又碰见秦婆婆生病,再加上江流画莫名发疯一闹,白白负了花朝节如此的大好时光。 由于江流画昏迷不醒,秦婆婆又缠绵病榻,所以照顾病人这事就落在了叶寒一人身上,毕竟青川和花折梅是男子,不便留宿女子家中。熬药喂药,擦身喂水,不时还要查看一下江流画的情况,这样陪护了一晚,叶寒怎么睡得好,整个人一直处于半醒半昏的状态,眼下泛起的青黑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水” 一微弱的声音在屋内响起,若有若无,手半撑着头打着瞌睡的叶寒还是听见了,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瞧着秦婆婆要水喝,连忙从炉子上一直煨着水壶里倒了一碗热水,一勺一勺吹温后慢慢喂着她。 秦婆婆喝完水后,意识才慢慢清醒,看清眼前人,十分诧异,“叶姑娘,怎么是你在这儿?” “”,叶寒不知该如何回答,又不能把昨天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出,只好随便编了一个理由,“流画怕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所以就请我来帮忙,她照顾你上半夜,我照顾你下半夜,估计等会儿儿流画就起来了。” 秦婆婆半信半疑,流画是自己带大的,她什么性子自己难道还不清楚,怎会轻易开口求人,可叶寒也说的头头是道,让人找不到破绽。 说曹操,曹操到! 叶寒刚说到江流画,江流画就轻推房门进来了,认真询问着秦婆婆的身体情况,无不细心体贴,但每当眼神扫向叶寒之时,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不敢正视叶寒。 “秦婆婆,流画既然醒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气氛太过尴尬,秦婆婆刚醒叶寒怕她敲出什么端倪,便起身告辞。 见叶寒要走,秦婆婆连忙强撑着大病初愈的身子,说话还带着喘息,手支使着江流画说道:“流画,快去送送叶姑娘,好好谢谢人家。” 叶寒婉言推辞了便转身出了屋,但江流画却紧随其后也出了门。 好似花朝节一过,这天好似就比往常醒来得要早一些,小巷四处虽然还飘散着或浓或淡的雾气,可天却已大白,透过漫天朦胧都能感受到那带着暖意的和煦春光。 一脚跨出了江家大门,叶寒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站在雾气弥漫的小巷中停顿沉思了一下,然后突然转过身来看着站在门内目送她离开的江流画,平淡说道:“秦婆婆刚醒,你回去照顾她吧!记得给她熬点清粥,不要太黏稠,她现在吃不了太硬的食物。” 江流画垂头站在门边,一如昨天模样,良久,嘴里才支支吾吾磨出一句,“谢谢!” 昨天“魔怔”一事叶寒猜想江流画估计已想起,要不然她现在这模样也不会又冷又生着别扭,但不管怎样,江流画正常了就好,否则那纸飞机的事自己找谁去问呀! “对了”,叶寒正准备转身离去,又忽想起什么,与江流画说道:“我家最近闹耗子,我见你们家有,所以便拿了去,等有以后有时间再还你。” 蓦然,江流画抬起头来,清冷的双眼满是不可置信,迎着一片朝阳,可以看见双眼渐渐泛起的点点水光,微微弱弱轻轻颤颤,连带着双唇也轻颤起来。 这时,叶寒早已几步回到了家门,只是站在台阶上还差临门一脚跨入时,又隔着短短的距离向空旷的小巷喊道:“以后别往我家送手帕还钱了,花折梅因为这事都快被我们冤枉死了!” 一声喊完,然后就是关门声,之后许久再无丁点声音响起,而这厢,江流画站在自家门前,脸上却已是清泪几许,强忍着哭声关了门,来到厨房,却见原本见底的米缸如今却盈盈满缸,如此这般,江流画一看就瞬间明了,顿时再也压抑不住,蹲在地上彻底哭出声来。 不仅仅是为了这雪中送炭的一缸米,还有好多好多其它的,叶寒所给予的和帮助的,多到她用尽一生恐怕都还不起,她江流画这一世都是欠叶寒的! 江流画是在泪水中熬完这一锅清粥的,而当秦婆婆看见那一锅白米粥时,也瞬间什么都明白了,然后泪如雨下,喃喃念叨着,“这份恩,这份情,我们拿什么还呀!” 一时,屋内寂静无声,除了两双泪眼对视无言,再无其它。 对于自己走后江家发生的事,叶寒自是不会知道,等她回房补眠,再一觉醒来之后,已是下午时光,春光少了正午的刺眼,多了一丝别样的柔和,当然明媚依旧不减。 “青川,你在地里干什么?” 叶寒走出堂屋,见青川长袖卷到手肘,拿着铁锹在红姜地忙活着,看着一拢刚翻上来的新鲜土壤,就知道青川忙了有一会儿了,这不,脸上汗水不止,被晒得满是通红。 见叶寒醒了,青川连忙抬起头来在衣服上随意地蹭了蹭擦去脸上的汗,手上拿着铁锹依旧不放,“姐姐我在翻土,你看,还有一行地我就做完了。” 叶寒扯了一方干帕,走进,纳闷问道:“没事干嘛犁地?在小书房看会书练下字不是挺好吗?” “姐姐,痒”,帕子擦拭完脸颊的汗,转而落在青川敏感的脖颈处,痒得他忍不住大笑出声,连忙偏头避开,“姐姐,等我干完了再擦,现在擦了也是白白弄脏了帕子。” “再不擦,你就成小花猫了。” 知青川怕痒叶寒便放轻动作小心擦着他身上的汗,而叶寒擦到哪儿青川都十分配合,轻轻柔柔的帕子贴在湿漉漉的皮肤,好舒服,偶尔,姐姐略带冰凉的手指不小心蹭到炽热的肌肤,就如同盛夏对晚风的渴望,青川忽觉喉咙莫名渴得厉害。 “叩叩叩叶丫头,你在家吗?” “是吴伯!” 如此熟悉的声音,叶寒一听就认出来人,连忙让青川回屋抹炭去,自己则小跑过去开门。 吴伯算是叶寒三人在云州城里最熟识的人,或者称之为“亲人”也不为过,见他们上门,叶寒能不高兴吗?只是当看见出现在门外的吴伯,叶寒还是有点惊讶,“吴伯,你们不是回乡下过年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门外除了吴伯,还有吴伯的大儿子吴今,双手还提着几条活蹦乱跳的江鱼和一鱼篓,人高高大大看着十分稳重,叶寒立即有礼叫道:“吴今哥哥好。” “叶妹妹好!”吴今只比叶寒大上一岁,正是情窦初开时,见叶寒如此秀丽乖巧冲他盈盈一笑,这心也莫名怦然生响。 “瞧我都忘了你们还站着,快进来坐会喝点茶吧!”刚才光顾着说话让吴伯一家在外干站着,叶寒面露歉意,连忙热情领着吴伯父子二人进屋。 “青川哥哥!” 一声稚嫩的女童声突然响起,叶寒这才看见在吴伯宽大的身躯后还藏着一小人儿——吴伯的女儿桑桑——正半探着脑袋娇羞着瞧着叶寒身后之人,原来在叶寒没察觉之时,青川早已来到身后。 青川反应不大,只是礼貌地向来人问好,正巧吴今上前向叶寒询问水缸之处,替叶寒把鱼虾养在水里,谁知青川却一个箭步上前抢着活干从吴今手里接过鱼虾,成功避免了叶寒与吴今的肢体接触。 青川默不作声就提着鱼虾去了厨房,见青川如此“失礼”,叶寒不好意思地给吴伯三人倒茶,解释青川是因为脸皮薄才这样,吴伯忠厚老实倒也没多想,然后说着来意,“我明天就要跟着江水帮出江了,趁着离开之前,来看一下你们姐弟三人,我也好安心。” “怎么这么快?” 叶寒其实不想吴伯出去跑船的,太危险了,其实凭着卖红姜赚的钱,她能养得起吴伯一家,只是吴伯那个性子,又怎可平白无故接受,自己也只能作罢。 相比叶寒的苦恼,吴伯倒是显得十分激动,“这不开春,生意都来了,最近码头连着有几大批货物要走水路,出的价都还不错,所以就应下了。” 既然拦不住,叶寒也只好支持,拿出之前就备好的药,递给吴伯,“吴伯,这治风湿的药可不能停,江上春寒未消,你可得注意点。吴婶他们在云州城,我会帮你照顾好的。” 吴伯明白叶寒好心,可这药怎么也不能收下,几番婉拒之后却被叶寒一把塞到了坐在一旁的吴今怀里,使着小女儿家的性子,“蛮不讲理“说道:“吴今哥哥,你可别还我,我家可没有得风湿的,你要是也推辞,我可就真生气了!” 叶寒难得撒一次娇,吴今拿着几包药材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被叶寒弄得好不尴尬,这副囧相倒是让吴伯和桑桑“不厚道”地笑出声来,桑桑更是童言无忌说着,“哥哥脸红了!” 如此一闹,吴今原本小麦色的脸上硬是浮现出两坨暗红,立刻干咳几声,迅速恢复自己稳重大方的形象,只是眼神闪烁,尤其是不敢直视叶寒,即使有时目光不小心扫过,也连忙收回,心狂跳不止。 桑桑只是个八岁的孩童,又是个女孩,最是黏人,叶寒拿出几块麦芽糖,就趴在叶寒怀里怎么也不肯下来,直到吴伯告辞离开也不肯走。 吴伯和儿子吴今好说歹说劝着桑桑回家,可桑桑一手拿着麦芽糖,一手抱着叶寒怎么也不放开,倒是吴今提起吴婶,桑桑才有半分松动,但还是有点犹豫,问着叶寒,“叶姐姐,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回家吧?” “呃” 好吧,叶寒也被桑桑的小天真给惊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还好吴今赶忙出来打圆场劝着桑桑,“小妹,叶姐姐家在这里,不在我们家。” “不要!”桑桑使着小性子,一把推开了吴今伸过来的手,黏着叶寒更紧,还可怜兮兮地求着叶寒,“叶姐姐,你就跟我回家吧,跟我们住在一起,你可以做我嫂子,就像爹爹和娘亲一样。” 可想而知,桑桑这一句童言无忌的杀伤力有多大,话音一落,震得在场其他三人完全是无话可说,吴今和叶寒这两个“受害者”更是一脸尴尬,不敢对视。 站在一旁的老实人吴伯却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先跟叶寒赔了不是,然后呵斥着桑桑不懂规矩,说得桑桑泪眼巴巴,都忘记哭出声来,但事情却适得其反,被吴伯如此一吓桑桑黏得叶寒更紧了,这次无论怎么说也不肯下来。 不知何时,青川已站在厨房门边平静看着这一切,没有吱声,也不知是何时来的,也不知看了听了多少,只是当叶寒不小心看见他时,心里一惊,有一种说不出的慌张在心底蔓延,失声叫出,“青川!!” 青川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反应,反倒是在叶寒怀中的桑桑突然抬起了头,看见门外所站之人突然破涕而笑,一边喊着“青川哥哥”,一边迅速从叶寒怀里溜了下来,朝门外跑去。 叶寒站在屋檐下,看着院中青川一脸严肃跟桑桑嘀嘀咕咕说着,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桑桑竟然安安静静地跟着吴伯吴今回家了,一点哭闹都没有。 待吴伯一家走后,青川站在院中只淡淡看了叶寒一眼,一句也没说,然后又重新蹲在地上继续刚才未做完的活,默不作声,却看得叶寒心里一阵怪异。 叶寒关着院门,瞧着街上吴伯他们越走越远,被吴伯抱在怀里的桑桑却还在不停向她挥着收道别,叶寒看见也举起手来回应。 “别挥了,你的情哥哥都没影了,挥给谁看。” 不用说,大家也能猜出此时说话的人是谁,若问在叶寒心里谁最欠揍欠骂之人,除了花折梅,绝无第二人。 不过说也奇怪,她从补眠醒来就一直未看见花折梅的身影,直到他现在突然出现在门外,半倚在一丛绿丝绦的柳树下,轻摇着花哨的折扇,粉面油头,再加上一身招摇的大红色,说不出的浪荡和轻佻,叶寒不禁好奇,“你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你猜?” 花折梅摇曳着折扇走近,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叶寒就闻到了浓郁冲鼻的脂粉香味,于是眼神瞬间凌厉起来,“你是不是去长乐街?你要是去长乐街鬼混了,我马上拿起棍棒打死你!” “想什么呢?我是那么不检点的人吗?”别说,叶寒一凶起来,冷着张脸,那对花折梅的震慑力是相当有用,立马老实回道,“我只不过去买了身新衣裳,逛了会儿街,听了会儿小曲,你至于这么凶吗?” 花折梅大摇大摆进了门,本想立刻溜回房间去躲起来,却被叶寒立即喊住,心里暗道倒霉,只听见叶寒走近,十分狐疑,“你买衣听曲儿,哪来的钱?” “” 叶寒每走近一步,花折梅就觉得好似铡刀距离自己脖子更近一点,心里说不出的慌张害怕,连忙使着眼色向一旁地里的青川求救,但青川却对他眼中□□裸的求救信号视若无睹,只抬头轻描淡写瞟了他一眼,就又低下头去继续翻着不知翻了几遍的地,好似另一种无声的幸灾乐祸。 刚才没怎么看仔细,等叶寒围着花折梅转了一圈,当折扇上的吊坠,身上的玉佩之类纷纷跳入她的眼眶中时,叶寒的脸色更冷,问道:“你是不是把绣帕里的钱都用了?” 终于,那把锋利的铡刀落了下来,花折梅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等会儿的悲惨结局,既不敢直言承认更不敢否认说谎,只好无声默认了。 “谁准你动那笔钱的??” 叶寒这次终于怒了,而且是怒得毫无掩饰,彻彻底底,吓得花折梅窜天一跳开,躲得老远,而一旁的青川也是一惊,对叶寒突如其来的怒火有点摸不清北。 然后就见叶寒手中拿着比她手臂还粗的木棍,追着花折梅满院子跑,边跑还边说着,“你知不知道她们为了还钱,有多少天没吃过饱饭了,米缸都空见底了?人家连买药的钱都用来还债,你居然半天不到就花光了?你知不知道人家因为没钱差点都自杀了?” 叶寒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弯着腰喘着气,眼眶泛红,也不知道是被气红的,还是被眼泪弄红的。 花折梅躲在堂屋门后,不敢开门,只大叫着冤枉,“我又不知道!我要知道这是别人的救命钱,我打死也不会用!” 青川看了看一墙之隔的安静院落,从姐姐方才说的话他大概能猜出那批绣帕和帕中铜钱的主人,于是起身上前,不费吹飞之力就把叶寒手中紧握着的木棍拿走,然后让花折梅打开门,拉着盛怒不止的叶寒进了主屋,经过门边时,青川还不忘踢上花折梅一脚,顺便使了记眼色,让他赶快认错。 “姐姐,你还是先别生气了,要是让江流画她们听见了,可就不好了。” 青川如此一劝,立刻戳中叶寒的顾忌,连着怒气也憋回去几分,稍微冷静后才说道:“花折梅,你打算怎么办?怎么还这一笔钱?” 刚才细想一番叶寒盛怒之下说出的话,再加上昨天在江家的所见所闻,花折梅也理清了那批绣帕,还有里面的银钱的来源。 花折梅也有愧,直接让叶寒拿决定,“你说吧,我都同意。” 刚才发泄之后,叶寒到没有常人所说的全身神清气爽,相反有一种说不出的精疲力竭,想了想然后说道:“你先把身上的东西能退就退,至于差的钱,我先补上,就当你欠我的,以后用其它方式偿还。” 见自己说完后,花折梅还愣着不动,叶寒不由火气又上来,大吼一声,“你还不快去!” 听着叶寒又突如其来的吼声,花折梅慌不择路连忙跑出门去,一下就没了踪影。 这一次,叶寒是真的筋疲力尽了,一下跌坐在堂屋门前的台阶上,心力交瘁,如此明媚的春光照到她身上仿佛成了一种负担,不仅刺眼,而且疲惫。 蓦然,眼前的光芒万丈消失了,叶寒努力睁开眼皮,看清眼前之人,勉强扯出一抹难看的苦笑,有气无力说着,“青川,别替我挡着,让我再晒一会儿吧!要不然太阳等会儿就落山了。” 可不是,太阳正在日落西山,残阳如血,更好似一种嗜血的残暴,那一缕缕落在人脸上、手上的血红夕阳,不就像一条条疯狂吸着血的脉络吗?要不然,她为何会如此疲惫不堪,犹如失血过多一样。 青川在叶寒旁边挨着坐下,蓦然,残阳又重新落在叶寒的身上,只不过这次却不同,有了青川陪伴,也可能是心理安慰,叶寒忽觉得这夕阳柔和许多,整个人也感觉得好了很多。 “姐姐,花折梅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了。” 青川看似毫无分寸的话,如此不切时宜,却让叶寒轻松一笑,回眼望着青川,“我知道,他其实就是个没长大的大孩子,有时还不如你懂事。今天之事,说到底也怪不了他,只是他做的这事,刚好撞到了我的枪口上算了,就当是给他一个教训吧,省得他在外面给我闯祸。”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江流画?是因为你母亲的缘故吗?” 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忽暗下了几分,叶寒抬头凝望着无边残阳,如此黄昏之景,不正适合思乡思人吗?“算是吧!也许可能也有其它的缘由吧!” 叶寒回答得模棱两可,其实到现在她自己都不知道帮江流画初衷在哪。 是因为那一张莫名出现的纸飞机吗?也许是吧,她想知道江流画是否也是一穿越人士,她太“孤单”了,她急切想要一“同乡故人”陪伴。可是,后来呢?当她越来越了解江流画的处境后,同样的悲苦境地让她不由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曾几何时,她不就是跟江流画一样吗?为亲人能多活一天、哪怕是多活一刻,而拼尽全力挣扎着,毫无怨言。 其实,叶寒也从未告诉过其他人,当自己撑不下去之时,江流画昨日一番诉苦就是自己曾经所想。只不过她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比江流画更耐折磨,所以每当自己有服毒自杀这种想法时,都立刻被扼杀在萌芽里。 青川安静听着,做着叶寒最好的倾听者。无论姐姐说了什么,他都选择相信,虽然他心里也很清楚,姐姐其实向他隐藏了很多。 残阳过半,把余晖拉得更长,染得更红,照在青川脸上就成了一半血红一半黑影,叶寒随意一瞥,恍惚间仿佛看见了一尊半面佛,半红半黑亦邪亦正,特别是那一口唇色,如同抹上了一尾秋日的胭脂,未吻已醉,如妖诱人,世上又有几人能抵挡住此种魅惑。 叶寒立刻闭眼不见,好一会儿才平复心中漪涟,再睁开双眼已恢复清明,开口说道:“青川,你去私塾念书吧!” 青川不懂,那双会说话的墨眼已经代替了有声的话语。 叶寒突然站起,正面迎着如血的夕阳,不惧不让,“不念书,习武也行,只要你能凭自己的能力保护好自己。如果你的能力更大,还可以保护更多的人,说不定像江家这样的情况就不会发生。” 不会因为一文钱而被生活逼得服毒自杀,也不会因为倾城容貌而被世人追逐玩弄。 她真怕有一天,青川也会走投无路,最终逼上绝路。 “姐姐,你” “我想过了,也想清楚了,”叶寒打断青川的话语,一脸坚定,“从明天起,你就以正常容貌示人,别再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因为这些都没用,你总不能靠抹锅灰掩容过一辈子。如果只有至高的权利能保护你,你就去念书入仕;如果只有绝世武功能保护你,你就努力去学。只要你能保护好自己、不被欺负就行!” 突然,叶寒回望着青川,刚才的一腔热血本应是一脸的慷慨激昂,可谁知却是一脸的无奈悲伤,只听着叶寒淡淡忧伤说道:“青川我保护不了你一生。” 虽然不愿承认,可这就是现实,这就是叶寒青川心里都明白却一直不愿面对的无奈和现实。 天际,残阳终于粉碎殆尽,夜,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明月难寻山河色,一叶忽显青山中 第二日,叶寒就去了吴伯家,向在学堂念书的吴今打探云州城内的私塾情况,然后再去一些书院实地打听情况,回家后把要上的私塾列了一个大致的清单。 “我打听过了,云州城内学堂兴盛,当然官学自然是最好的,别的不说,光是每年科举榜上有名的学生官学就占了大头,只可惜这类官学只有达官显贵的子弟才能进入,像我们这种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没戏。”说完,叶寒把官学这一行名单全部划去,然后拿出剩下的这一张私塾名单,“至于这些私塾倒是还有点希望。虽然云州城大多私塾是由民间的有学之士所办,但其中不免有一些文学大家。” 说到这儿,叶寒故意卖了下关子,手指在清单上某处指到,青川站在叶寒旁边,很容易看到,然后一字一字读了出来,“劝、学、堂。” “对!就是劝学堂!”叶寒自信满满地看着青川,指着那三个字不走,“听说开办这劝学堂的是一当世大儒,学问极高,听说还给皇帝当过老师呢!” 听完叶寒这一番话,青川和花折梅有被惊到,都不约而同看了看对方,眼色流转顿起思绪万千。 花折梅立即开口,打击着叶寒的“痴心妄想“,“就咱家这种小门小户,劝学堂怎么会收青川?” “怎么不可能?”叶寒立即反驳道,“我专门打听过了,劝学堂收弟子从不论贵贱,只要资质人品好就行,所以那位朱老夫子的弟子里不仅有贵族子弟,也有农家贩夫之子,从不” “朱老夫子??”花折梅突然站起来,不敢置信问道,“你说的不会是朱启明朱老夫子吧?” 叶寒狐疑看了花折梅一眼,“你怎么知道朱老夫子的名字?” 花折梅站直身子,然后鄙视白了叶寒一眼却不说话,倒是一旁的青川向她解释着,“姐姐,朱老夫子是当世的儒学大家,不仅备受天下读书人的推崇,而且其学识渊博连我师父都无不佩服。” 虽然被一番打击,但这更激发了叶寒送青川入劝学堂读书的决心,“既然要念书,我们就上最好的私塾。青川天资聪颖,肯定能被朱老夫子收为弟子。” “叶寒,小寒,叶妹妹!” 花折梅这时突然一改冷脸,对着叶寒就是一番甜言蜜语,不断献着殷情,弄得叶寒一身鸡皮疙瘩,怕被恶心到吐,叶寒连忙制止,“花折梅,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膈应死人了。” “是这样的,既然青川能去劝学堂念书,我可不可以也去劝学堂念书?“ 看着那双满含期望不断冒泡的桃花眼,可怜巴巴地求着自己,叶寒不由心下一动,软下声来轻轻回道:“不行!!!”刚才还不停损着自己,现在又想求她,她的忘性可没这么大。 花折梅此时都快变成哈巴狗了,死皮赖脸地求着叶寒,“叶寒,我求求你了,你就让我一起去吧,哪怕去看看也行,那可是朱启明老夫子的学堂,有多少读书人想见都见不到,你就让我去吧!” “哼!”叶寒撇过脸去,依旧“铁石心肠”,然后问着青川的意见,“青川,如果是你去劝学堂念书,你愿意让花折梅给你当陪读吗?” “嗯”,青川故作深沉,看了眼不断向自己使着眼色的花折梅,然后再想了一会儿,轻声说道,“不愿意!!” “青川,你” 花折梅见最后一条路也被堵死了,不由一气,愤恨地指着青川却说不出话来,憋得一脸通红,倒是叶寒出来打圆场,一手把花折梅拉开说道,“现在想这么多干嘛?等青川考上了再说吧!” 说完,叶寒就让青川去小书房写一篇文章,一定要拿出最好的水平,毕竟这可关系到他是否能顺利进劝学堂念书。 等青川进了小书房,叶寒还不忘打气鼓励道:“青川,好好写,姐姐相信你!” “哼!偏心!”花折梅不满地吐槽着。 “我就偏心,你能拿我怎么着!” 叶寒故意气着花折梅,一扭头,一转身,就会了房,独留花折梅在堂屋生着闷气。 又过了几日,这日,叶寒在红姜地里忙活着,不敢分心,只是偶尔会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一眼紧闭的院门,然后又重新埋头于地间,只不过到后来,叶寒抬头的频率逐渐增多,连最用心打理的红姜地也没了心思,在院子里焦急徘徊着。 “姐姐,我回来了!” 听着敲门声伴着喊声响起,叶寒连忙跑去门边,一把拉开,连人都没看全,就直接问道:“怎么样?朱老夫子选中你没?“ 这一上午,叶寒终于体会到了那些高考父母的感受,焦急如麻,坐立不安,在家里等消息这短短几个时辰不到,她仿佛过了漫长的数年。 由于叶寒是女子,不便出入学堂,所以陪着青川去的是花折梅,可回来门都没进,就被叶寒铺天盖地一阵询问,不由泼着冷水,“想当朱老夫子的弟子,哪有这么容易。” 听到这么一说,叶寒心里立即升起一阵不安,只是他们两人也不说明白,让她更焦急上火,连忙跟在他们身后进了堂屋,边追问着最终结果。 花折梅悠闲喝着茶,“青川,还是你说吧!” “嗯”,青川纠结着小脸,酝酿着说辞,这可把叶寒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就在此时突然青川拿出一页书信放在胸前,开怀一笑,兴奋说道,“姐姐,我过关了!” “真的?” 叶寒半是疑问半是喜悦地问道,手颤抖地拿着那张薄薄的信纸,一字一字细细端详着,看得热泪盈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考上了劝学堂。 突然,叶寒将信纸拉近眼前,将纸上的字又仔细看了几遍,眉头紧皱着透着不解,“这不是已经过关了吗?怎么上面还写着让青川再写一篇文章,以待评估?” 上个学堂还真是一波三折,叶寒暗叹着这名校果然难进,一旁的青川倒不介意,平淡地解释着,“这次初试进了八人,可朱老夫子今年只收五人,所以让我们再写一篇,再做挑选。” 青川这么一说,叶寒又陷入了无端的担忧之中,一天下来做什么事都是心不在焉的,连晚饭都是花折梅做的,虽然青川安慰叶寒让她不用担心,可叶寒就是控制不住,一想到青川如果落选,那该怎么办。叶寒到现在才知道当家长的操劳,真是都操碎心了。 晚饭后,青川还是在小书房继续构思文章,叶寒怕打扰他就在堂屋坐着边做些手头上的小活,倒是花折梅心大,早早就回了房间休息去了。 这样的叶家小院,在黑夜中沐浴着是何种的安静,最是适合青川念书了,却突然从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不大不响,好似知道家中有人读书生怕吵着主人家。 叶寒拿着油灯出了门,见着来人有点吃惊,“你来有什么事吗?是不是秦婆婆又犯病了?” “没有,奶娘吃过药后好了很多。” 这是江流画第一次主动来自己家,虽然夜色掩盖了她脸上的不自然,但借着油灯那一方光线,叶寒还是能看出江流画脸上的欲言又止,于是主动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 “不是!”江流画不知如何开口,可能心有顾虑,所以说话吞吞吐吐,“我听见,你们在说朱启明老先生的事我想,我能帮到你们。” 叶寒不明所以,只能安静听着江流画后面说的话,渐渐,眉头松散,忧虑不再。自那晚之后,又过了几日,在叶寒胸有成竹的等待中,青川不出意料地被选入到劝学堂就读,一时间,叶家小院一派喜气洋洋。 “花折梅,让你去请吴伯一家,去了没?” 叶寒从厨房出来,各种准备工作就做好了,就等客人一到,下锅炒菜。 “我上午就去了,吴伯不在家,吴婶有一家子事要操持,根本来不了。不过,东西我都带去了,吴婶让我替她谢谢你。” 花折梅可能因为青川考入劝学堂的缘故,想着自己以后也能旁听教导,今日干起活来也是毫无怨言,劈的柴都够烧一个月了。 这时,青川也从外回来,垂头丧气与叶寒说道:“姐姐,我没请来秦婆婆和江流画。” “是她们有事不能来还是什么其它原因?”叶寒一脸正常,对青川会吃江家的闭门羹早已料到,就算是自己出马也得被江流画一脸冷色给冻住。 青川还是丧气地摇了摇头,然后有点抱怨回道:“我刚才话一说完,江流画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我连劝说的机会都没有。” “行了,别气了,江流画的性子不就是这样。”叶寒开解着青川,向他打气鼓舞道:“不过你还是得把她们请来,若没江流画的帮忙,你哪能如此轻松考入劝学堂。” 虽说是如此,可青川一想到江流画冷若冰霜的脸,心里就不由抗拒,但又不想拂了叶寒的意,怕她不开心,只好勉强应下。 见青川去意不振,临出门前叶寒不忘有心刺激他一句,“你如果连江流画都搞不定,那你这个学堂不就白考了。” 被叶寒这么一激,青川果然瞬间雄心勃勃,也不知青川用了什么法子,秦婆婆就真的一脸乐呵地被青川扶着进了叶家小院,身后跟着的江流画虽然面色依旧冷淡,但还是亦步亦趋进了叶家。 当夜幕渐渐落下,叶家堂屋内的晚饭也早已过半,吃饱喝足后的几人陆续下了饭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着茶消食休息。 秦婆婆由于是大病初愈,不能太过劳累,叶寒也不敢久留,便起身送她们回家。 与刚才在叶家的欢声笑语相比,一墙之隔的江家便显得格外冷清,好似江流画是因为在这样清冷的环境中才变得如此冷淡的。 吃了碗药,秦婆婆一沾上床睡意就上来了,很快就进了梦乡,而外面夜也快深了,叶寒站在门外却没走,直到等到江流画照顾完秦婆婆出门。 可能习惯了只有秦婆婆一人的生活,江流画的话很少,一般也不会主动开口,可想而知,那晚江流画主动到叶寒家,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看见门外还站立的人影,江流画有一些吃惊,难得主动开口说话,“你还没走?” 叶寒笑了笑,把手中的提篮举起在江流画眼前晃了晃,“我一向贪心,做饭总是眼大心小,所以每次都做多了。冬天还好,自打开春后天气越发暖和,这做多了的饭菜也越发耐不住放,所以还是想着邻居能帮忙解决下。” 说完,叶寒把提篮塞到了江流画手上,还好,这次江流画没有拒绝,虽然还是有点小别扭,但最后还是收下了。 见江流画提着篮子还是拘谨得很,叶寒便笑着轻松说道:“好了,其实这不是我等你的原因。虽然刚才在饭桌上谢了你很多次,但我还是想当着你面再郑重谢你一次。如果不是你那晚来透题,青川哪会以论竹品风骨,最终入了朱老夫子的法眼?” 江流画人淡如菊,并不为此居功为傲,“我那晚只是提醒了一两句,说到底还是青川自己天资聪颖,文采斐然。” “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朱老夫子爱竹如命?”叶寒可打听过,根本就没人知道朱老夫子喜竹。 对于叶寒的问题,江流画没有回避,虽然不免勾起过往的忧伤,“先父未被贬谪之时,与朱老夫子有几分交情,所以知晓老先生几味喜好。” 看着江流画脸上流露出的几分伤感,叶寒暗骂着自己怎么把那茬儿给忘了,她爹当过翰林院学士,在朝时肯定跟身为帝师的朱老夫子认识,而她也是因为父亲被贬谪所以才流落到云州城的,这无端勾起她人的伤心事,让叶寒好不愧疚尴尬。 “那个对不起呀那我回家了。” 叶寒真想落下一瓢倾盆大雨,冲洗掉身上的尴尬,让自己犯二的脑子清醒清醒,然而,还没走开几步,就被江流画叫停住,“叶寒,你找到侯九了吗?” 叶寒突然停步,不解问道:“谁是侯九?” 冬夏一别春分后,各落心事两沉沉 春分一过,青川就正式成了劝学堂一名学生,每日鸡鸣起床,温书习武,然后才去学堂。虽然第一天时,青川不再黑炭掩面,以正常容貌示人,但考虑到青川这容貌太过惊人怕招来祸事,叶寒实在放心不下还是亲自送他入学堂,好在一路上他人只是略感惊讶而已,并非有生出其它之事,她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青川在学堂念书,又有花折梅的保护,不用她担心太多,所以她一天有大半时间都放在了红姜地上,这可是她唯一的经济来源,日常花销、青川学费还有等等等等,都得靠红姜挣钱,幸运的是不停有各大酒楼上门买红姜,而一些大户人家也会慕名前来求买,不过这其中还是兰麝馆出的价更高,所以叶寒一般都会把收成的一半卖给兰麝馆,赚个大头。 当最后一瓢泉水浇落在红姜地上,日头也快接近正午,叶寒收了活,在房檐下坐下休息。 此时正值春时,这个时节可能是云州城最美的时候,春雨绵绵不绝,烟雨弥漫中的云城尽是白墙黛瓦的清雅,墙上绽放的一藤蔷薇也成了它云鬓黑发间一小巧精致的粉色步摇,点缀其中好看极了。若此时有一过客匆匆来云城,便再也忘不掉青石雨巷里那一把古木色竹伞,当然,还有那竹伞下半遮半掩的窈窕女子,仿佛误入了仙境迷梦,因为一转眼,那抹香影便消失不见,除了一条烟雨小巷,白墙黛瓦,就只有一方明空,再无其它。 想着想着,叶寒的视线便被院中的那一棵老枯树给吸引去,犹记得去年秋时初到此院,满眼荒凉,那口老井边上的枯树也恍若老死,可这春来一暖,老树突发新枝春叶,先是嫩芽青苞,接着是枯枝挂绿,然后便是现在的一树梨花,白莹如雪,淡蕊冷香,几片新衣零落成泥,说着空庭春寂寞。 再往外,叶寒的目光好似穿过了那一树梨花一方墙,莫名落到了墙外那一条西城正大街上,不由间,又让她想起了那也江流画说的那句话。 你找侯九了吗? 叶寒到现在还记得当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的无知和诧异,因为她的无知让人有机可趁,而她的诧异正说明了自己的无知,她从未想过之前发生的一系列红姜事件居然是因为一无耻宵小之徒的无心一瞥所引起的。 她记得那是刚与花折梅签下契约之日,带着胜利的喜悦,她站在院门前看着花折梅气呼呼往城外挑泉水而去,而当时青川也在院门口处,不久,门右斜对面大街上便突然落下一花盆,砸得一地粉碎。她当时还以为是野猫不小心碰到而致,没想到竟是被侯九打落,而着打落的原因更是一奇——竟然是被青川的容颜所迷,忘了心神所致。 叶寒当时听后只觉江流画夸大其词,甚至有点天方夜谭,可当她细细说着她的所见所闻,说着侯九如何勾结齐老三,偷红姜只不过是他们的手段,目的居然是把青川卖到烟花之地,狠赚一笔,说着若不是毒红姜事件出了偏差,估计他们的奸计已经得逞了,说到最后,让她也不得不信。 江流画也只是偷听而来,拿不出什么证据,她只是说了她所知道的,至于自己信不信,她决定不了。 叶寒还记得江流画最后说了那么一句话,她说她恨不得把侯九千刀万剐杀之而后快,若不是侯九偷走盘缠,她们也不会流落至此,秦婆婆也不会身染重病,若不是自己心里多生了一丝警惕,估计她现在也是长乐街上的一抹风尘。 其实,叶寒懂得,江流画这是在以自身遭遇警示着她,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早已无条件相信她,不为其它,就凭她以一张纸飞机报信告知贼人是谁。 只不过当她知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时太过震惊,没有回应,连花折梅出来寻她什么时候到的自己都不知道,因为她在后怕。虽然毒红姜事件已过去了这么久,尘埃早已落定,可如今才知道这一系列红姜事件的策划者其实另有其人,而且这个人自始自终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可以想像自己之前的心有多大。 你找到侯九了吗? 这个问题现在已成了叶寒的一个心病,就如同成了她头上的紧箍咒般,时时提醒、敲打着她——侯九这么危险的人还在,那么青川 想到这儿,叶寒忽然一下站起身来,担忧重重,心里不禁质问着自己让青川去学堂念书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光是一个地痞宵小卷起的风浪就让自己拼劲全力才勉强平息,那如果是一有权有势的人看上了青川的容颜,那自己又有何力抵挡? 人常说,怕什么来什么,这不,叶寒在家里忧心忡忡之时,青川就一身狼狈跑了回来,脸上还带着青紫,连紧抿着的双唇也被牙齿咬处了一圈紫色,一脸倔强下是强忍着的愤怒。 “青川,你” 还未等叶寒说完,青川就一阵风地跑回房间里,无论叶寒在外怎么叫喊也不开门。 不知青川到底遭受了什么,但就凭回来那一幅模样,叶寒敢断定青川肯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否则青川怎么连自己都不理会。 叶寒突然转头,看着花折梅悠哉悠哉慢慢踱步回门,顿时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噌”的一下冒出两团汹汹怒火来,然后转身拿起一旁的木棍就找花折梅算着账,“不是让你保护好青川吗,他现在怎么会这样?他被欺负了,你不知道帮忙吗?你不帮忙就算了,哪有你袖手旁观、幸灾乐祸的?” 花折梅刚躲过叶寒的木棍袭击,一时还搞不懂什么状况,就被噼里叭啦一阵乱骂,听了半天才弄明白,连忙大呼冤枉,“叶寒,你冷静点你先别扔,你先听我解释青川没有被欺负,是他欺负别人!你先冷静点好不好?” 叶寒怒气正盛,根本就听不进花折梅的话,只大声怒骂着,“你让我怎么冷静!我让你陪青川读书,你倒好,让他被欺负了!你看我今天不劈死你!” 说完,叶寒就从柴禾堆边拖出斧头来,只是由于太沉,叶寒举了几次也没成功,虽然是这样,也着实让躲在一旁的花折梅冒着冷汗,大声说着实情,“真的是青川欺负别人,别人真的没欺负他!” “你放屁!青川怎么会欺负别”,叶寒突然愣住,清眸生出点点怀疑,有些不信问着,“真的是……青川把别人欺负了?” “千真万确!” 花折梅连连点头,努力试图让叶寒相信,如果可以,他真想让叶寒去劝学堂看看青川的威望有多高,别的不说,就凭着作为朱老夫子唯一的关门弟子这一地点,谁还敢欺负他。 叶寒狐疑看向青川房间紧闭的门窗,眼神发深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然后又突然回过头来质问着花折梅,“如果真是青川欺负别人,那他怎么还一身狼狈回来?” 这时,叶寒已经把斧头拖回了墙角,花折梅这才敢走近,边解释道:“他那是走路太急不小心摔的,至于他为什么这么生气,那就得你自己去问了。” 说完,花折梅就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翩然而去,叶寒半信半疑,再次走近房门,可敲了几声也不见青川开门,她也不想逼青川,只好暂时离开。 夜晚,也不知梆子敲过了几声,云州城几乎溶入了整个漆黑中,即使大地上有那么几点零星分散的光亮,也会被无情碾碎吞噬掉,毫无存在感,而叶家小院就是其中那么一个。 晚风生凉,一盏明灯填满了整间空旷,叶寒就在这间屋子里,席地而坐,就着灯光不暗安静地缝补着青川扯破的衣裳,而她坐着的位置也特别巧,如同特意精心挑选般,一室明澄的灯色竟被她挡住,然后身后便是无限的黑色和暗影,如果有人凑近看,就会发现黑暗中有一方长塌,而榻上又睡着一人,如果你再持灯走近,你便会发现榻上之人看似睡着,可那双如夜深遂的墨眼却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叶寒在灯下已经坐了有一会儿,而手中的针线来来回回也没停歇过,其实不是青川衣裳太破,而是叶寒的针线活实在是太烂了,不是跑线就是针眼稀疏,衣裳补过后与没补前根本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叶寒十分懊恼挫败,可还是一遍又一遍缝了又拆、拆了又缝,最后衣裳有没缝好不知道,不过叶寒的十指早已千针万孔。 黑暗中,青川不知何时醒来,也没发声,就这样半侧着身子,睁着那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墨眼,安静看着眼前少女低头缝衣的画面。 只听少女“嘶”的一声轻呼着痛意,但想到身后熟睡之人,又立即将脱口而出的声音生生咬断咽下喉咙,被针扎破的手指也不敢轻呼出声,生怕把身后之人给吵醒,只好低头吸吮着伤口舒缓着痛意。 虽然青川的视线范围只能看见叶寒清瘦的后背,可他却仿佛能看见叶寒因疼痛而紧皱的脸一般,一双墨眼满生心疼。 也不知是自己多想,叶寒总觉得身后好似有什么盯着她,心里毛毛的,于是连手上的伤口都没处理就连忙转过头来一看,见床榻上隆起的鼓包纹丝未动,青川未醒,这才轻舒一口气心里感叹着万幸没吵醒他。 这样的静默随着椭圆长叶形状灯花的轻轻摇曳而慢慢流动着,叶寒依旧在灯下缝补着衣裳,青川依旧在她身后安静注视着她,两相无声里,唯有光和影与夜为伴。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青川终于开口唤道:“姐姐。” 声似情丝绕指,又如飞蛾于火,此中情感难辨只有青川自己才知晓,而听见一熟悉的喊声在身后幽幽响起,似隔了千山万水般轻轻传入耳中,叶寒本能回过头去,看着榻上那团纹丝不动的鼓包,凝目看了一瞬才半疑半问道:“青川,你醒了?” 未等青川回话,叶寒便已端起桌上半盏油灯走近,越近,黑暗中的那一双墨眸里倒影出的灯火也越大越亮,最后覆盖了整个眼眸,却随着叶寒将手中油灯撤离放回原处放下,墨眸中又恢复如初。 叶寒侧坐在床榻边,轻手拨开已经能遮住青川双眼的几缕发丝,关心问道:“现在才醒,饿了吧?锅里还热着菜,我去给你拿来。” “姐姐,别走!”青川本想拉住叶寒的手,没想到只抓到她的衣袖,即使如此他也收紧握住不敢放手。 叶寒不明所以,青川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无声对视着,良久,青川才用略带沙哑的声音不舍说道:“姐姐,我们就一直住在云州吧,哪儿也不去!” 这样无助的声音犹如从无底深渊传出来的绝望,叶寒听着耳熟,曾几何时在清远寺,在山中那个密闭的石洞中,青川也是用如此无助的声音说着他的绝望,说着他看不见一丝光亮的黑暗。 听后,叶寒心下一惊,连忙担忧问道:“青川,是不是学堂中的孩子欺负你了?还是你遇见了什么让你无法忍受的事?” 自从那日江流画提及侯九这人之后,叶寒总能不时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生怕青川以正常容颜示人后会无故遭受如元州太守之类的祸事。她今天也是这样,虽然花折梅再三强调青川没有被欺负,可青川现在这样她又怎能不怀疑这是他们不想让自己担心的说辞。 叶寒一把抓住青川的手,完全忘记了手上满是针头的痛,继续追问道:“你告诉我,是不是在劝学堂中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是不是打你了,还是” “没有!姐姐真的没有!” 青川回握住叶寒,强力的手劲似乎在如实告诉着她自己在学堂一切安好,让她不用担心,可这份说辞却说服不了叶寒,毕竟这与青川今日回来的表现太过矛盾,“青川,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好直接告诉我?” 姐姐有此不信完全是出自于对自己的关心,这一点青川一直明白,心里暖得不行,半眯着眼睛笑着回道:“没有,就是今日朱老夫子的授课内容我一直学不进去,心里焦急,然后就冲撞了几句,所以才会” 结结巴巴说了一通,叶寒大概听明白了,可心里总觉有点古怪,再三追问道:“真的?你没骗我?” 青川脸上顿时退去别扭和犹豫,一脸认真回道:“真的!!!” 既然青川都这么说了,叶寒也不再怀疑,并不是因为相信刚才那份说辞就是事实,而是因为她相信青川不会骗她,就算是欺骗,她想那也是善意的谎言。 水落石出,叶寒轻轻在青川额头弹了一下,长松了一口气说道:“至于吗,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这件事说到底也是你的不对,再怎么你也不该顶撞夫子,更不该闷在屋子里让我担心了一天。”后面有很多话,叶寒都咽进了肚子里,她怕勾起青川在清远寺时的不愉快的回忆,只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青川低垂下眼睑,面色已有悔过之意,“姐姐,我知道错了” 青川毕竟才十一岁,叶寒也不好多说怕伤到了他,只好跳过直接说着决定,“好了,我是你姐姐,我倒没什么。不过,明天我得去一趟劝学堂,替你亲自向朱老夫子赔罪,到时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被叶寒意味深长地看了一言,青川虽然有点小别扭,但还是“嗯”了一声答应了。 事情既然说清楚,叶寒这七上八下的心也就彻底落了地,然后跟青川有一句没一句地商量着明天的道歉事宜,直到听着外面梆子一声作响,叶寒这才想起夜已经很深了,这才打算离开回房。 直到这时,青川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疑惑问道:“姐姐,你是怎么进来的?” 如果没记错,他当时可是把房门都关得死死的,连一直苍蝇都飞不进来。 被青川问及这事,叶寒不由一阵好笑,侧身瞧了眼房间另一侧床榻上隆起的鼓包,回道:“你难道忘了,这间屋子还有另一个人住?” 说真的,叶寒真不知道花折梅这个读书人还有这本事——趁着青川熟睡之后,居然凭借着一根小铁丝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就把房门从里面打开。如此高超的开门技巧,叶寒真为花折梅感到可惜,他不去当小偷都浪费他的天赋了。 叶寒说完后,青川没有说话,夜里的房间顿时就恢复了夜晚的宁静,蓦然,叶寒突然回头,却见青川一脸幽深,展现着她从未见过的少年老成,只不过很快就消失了,或者说是青川觉察到自己的目光,然后很快就恢复成天真无邪。这一切变化太快,如风般让叶寒看清抓住,所以让她不由自动把刚才所见皆归咎为眼花。 青川气鼓着小脸,双手握拳愤愤言道:“我就知道花折梅跟我有仇,每次都要跟我作对!” “啊!” 叶寒轻呼一声,原来青川忘了他还握着自己的手,刚才一使劲,恰好碰到了指头上的伤口,有几处还流出几点殷殷血色。 “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青川见自己把叶寒弄伤了,连忙做起身来,抓着叶寒的手放在嘴边轻呼着,双手也没闲着,连忙从布筐里撕扯出几条干净布条,小心地替叶寒包扎伤口,嘴里还不时问着叶寒自己下手重不,生怕把她给弄疼了。 “好了,青川,已经够好了,只不过是些针眼,过一晚就全好了。” 叶寒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自己得手从青川那里“抢“回来,如果按照青川这样的包法,自己的手非得裹成一大粽子不成。 “姐姐,对不起!” “好了,我真的没事!”叶寒起身,怕青川多心,还调侃着自己,“看来我真不是做女红的料,你这衣裳我还是送到江流画那儿,让她帮我缝补吧!” 说完,叶寒拿起青川那件扯破了的衣裳,转身飞快出了门,青川连下床都来不及就见叶寒消失在房间里,独留下一盏明灯和一室空空荡荡的灯色,一时让青川心下好不空落,说不出的不舍。 “哟,你这是怎么了?刚才说谎不还编得头头是道吗,现在怎么就词穷了,难道是真不懂朱老夫子教的内容,理解不了?” 如此轻佻话语一起,青川冷冷抬头,刚才还躺在床上熟睡不起的人现在正坐在床头好笑看着自己,青川哪能给他好脸色。 见青川不说话,花折梅得寸进尺说道:“要不要我给叶寒告密,说你其实在骗她,说不定叶寒知道后还会给我买聚贤斋的狼毫笔报答我。” 花折梅越嬉皮笑脸,青川就越冷静默言,趁着花折梅越发滔滔不绝之际,青川猛然一脚踹去,然后便听见花折梅“啊”的一声惨叫。 半天花折梅才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闭眼悠闲躺在床上的青川打也不敢打,骂也不敢骂,生怕把叶寒引来,只能小声发泄一句,“让你踹!看你明天怎么收场!” 说完,花折梅转身躺回床上睡去,而青川连眼睛都没斜一眼,只是眉头紧蹙一下就瞬间消散,然后侧着身看着叶寒方才坐过的地方,墨眼如夜尽是温柔。 雨霁一乍欢喜起,转瞬又落层云中 第二日,青川一如往常起早去了学堂,叶寒没有一同前往,而是打算在青川下学之时去向朱启明老先生赔礼道歉,既不会耽误他授课,也可顺便接青川一同回家。 到了下午,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忙活完了,叶寒洗手净颜,梳妆打扮,为了显示郑重,还特意换了一身天蓝色荷叶罗裙,颜色淡雅,大方得体,生怕等会儿道歉失了礼数。 除此之外,道歉的礼物叶寒也是下了一番心思,太贵重的她买不起,太廉价的又拿不出手,最后想着朱老夫子乃是气节高尚之人,不太会看重身外之物,叶寒还是拿出自己珍藏许久的雪姜,晶莹剔透恍若粉钻,气味清雅甚若幽兰,送于读书之人既不庸俗又不失雅致。 不过,虽然礼品已经选定,可怎么送出却让叶寒犯难:家里没有什么典雅脱俗之物可以包装,总不能就用一张白色麻布包好就送给朱老夫子吧。 思量间,叶寒碾弄着手指出神,不经意间被指间针孔的疼痛所吸引,立即脑中灵光一闪,拿起一包雪姜和青川昨日被扯烂的衣裳去了江流画家。 到了隔壁江家,叶寒说明来意,江流画自然不会推辞,只不过在一方普通的白色麻布上做文章,着实让她有些犯难。 想了良久,江流画才拿线清描,然后手指捻针在麻布上来回穿引,青线条条绿丝绦,眨眼间的功夫,一两枝灵气十足的青竹便活灵活现浮现在白色麻布上,不仅如此,江流画还拿出一古木色的雅致礼盒,用以盛放雪姜。 别说,书香门第出身的就是品味不俗,青竹雪姜,古色白麻,几样不起眼的东西放在一起,竟然会有一种异常和谐的舒服,一下就让叶寒喜欢上,暗想着等回来也让江流画帮自己再做上一副。 江流画收好针线,也对自己所绣之物甚是满意,“朱老夫子不喜金银玉器之物,这青竹虽然淡泊,却十分符合老先生的喜好和品性。如若你真要赔礼道歉,这样最适合不过。” 叶寒谢过,重新把礼盖合上,又拿出青川被扯破的衣裳,不好意思说道:“这衣裳我也想麻烦你一下。我这双手干惯了粗活,实在不擅长女红之事,所以只好拜托你了。” 说到最后,叶寒实在不好意思只好干笑带过,江流画看了眼衣裳上歪歪扭扭如同蚯蚓般的粗陋针脚,也不禁被逗笑,伸手接过,“无妨,你晚上来拿就行了。” “谢谢你,流画!” 叶寒如此自然又亲密的一喊,却让江流画突然一愣,自己名讳从叶寒口中喊出是如此亲切,就如同还在家时父母亲人之间的嘘寒问暖,不由安然接受。 而这厢,叶寒可不知道自己如同朋友间的喊叫,会给江流画产生如此大的心理波动,只看着外面天色算着时间该起身出发去劝学堂,便起身告辞了,临走前叶寒当然也不会忘记进内屋向秦婆婆道别。 “秦婆婆,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可得好好养病,听流画的话。” “好好好!”秦婆婆笑着连连应下,“听话“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生怕叶寒再多念叨,再见叶寒一袭天蓝色荷叶罗裙着身,青丝素簪白流苏,俏皮又不失大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大家闺秀,然后不禁问道:“叶丫头可及笄了?” “我今年刚好十五,及笄之年。” 秦婆婆眼光再不由自主地在叶寒身上环视一圈,又是欣慰又是感叹着,“你比流画小五岁,你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流画却……” “奶娘!!!” 被说起嫁人之事,江流画不由一阵脸红,十分害臊,可叶寒却截然相反笑出了声来,在秦婆婆问她是否及笄之时,她就猜到秦婆婆会这样问,可哪知最后中招的却是江流画,还真是世事难料。 难得一次见江流画不冷若冰霜,叶寒也不嫌事大,也顺着秦婆婆的话起哄打趣着江流画,“秦婆婆,你也说了流画比我大,这姐姐未出阁,哪有妹妹先嫁人的道理?” “小叶,你”,江流画被叶寒打趣得脸越发红通,连着白净的脖子也是一片红通。 见时间确实不早了,叶寒也不好再逗留,解释着离开,“秦婆婆,青川在学堂跟朱老夫子冲撞了几句,我这会儿得去劝学堂向朱老夫子赔礼道歉,不能再陪你说话,等我从劝学堂回来后再陪你说个够。” 听叶寒有事,秦婆婆也不好挽留她,只是听见叶寒说的这事,她却不由生了几丝疑惑,“这朱老夫子我这老婆子虽没见过,倒听过他的几分贤名,而青川乖巧懂事也不是蛮横无礼之人,两人怎会冲撞起来呢?” 其实,刚才听闻叶寒来意时江流画也有如此一问,叶寒早已见怪不怪,因为当青川最初解释之时,自己也有如此一番疑问的,只是她尊重青川,既然青川选择不说,她也会装着相信,不去追问。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估计是因为青川年轻气盛一时没忍住吧!”叶寒笑着敷衍着,其实昨夜听见青川的解释时她心里也有如此一问,只是见青川不愿说她也不好追问,只好就此作罢,等青川日后想说时再问吧! 外面天色又落了几分,想着下学时间,叶寒再也不能耽搁下去了,就连忙告辞,抱着雪姜礼盒出了门往劝学堂走去。 劝学堂分为前院和后院两部分,前院是专门读书的学堂,莘莘学子苦学之地,后院是私人住所,朱老夫子一家都住在那里。 由于叶寒是女眷,不便出入儒家学堂,所以敲门送拜帖走的是后院。 说起来,这还是叶寒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进劝学堂,虽然只是个简单后院却书香气甚浓,青树笔直终年不改,庭花娇芳不傲春。以书养人,以书育人,以书传世,这大概就是书香门第的处世原则。 前面家仆带路,叶寒在清静怡人的书院中转悠几道路,便到了后院主堂,堂中早有一老妇人站于席前,等候已久。 家仆行礼回禀:“夫人,贵客带到。” 这就是朱老夫子的夫人,气度果然不凡,虽年华不在,岁月积累出来的涵养修养却是骗不了人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大家风范。 叶寒微微屈腿行礼,“小女叶寒,见过夫人。昨日小弟青川无端对朱老夫子不敬,都是小女子教导无方,今日特来登门赔礼道歉,先生夫人雅量,还望海涵。” 边说着,叶寒双手便边同时敬上礼盒,朱老夫轻声言谢也双手接过交与仆人好生收好,然后又从一旁老婆子手中早备好的回礼接过递与叶寒,微微屈腿垂首还礼,叶寒见状自是连忙推辞又还着礼。虽然她不太懂这个时代的风俗习惯,但最起码的规矩她还是懂的,朱老夫子德高望重,他的夫人又怎会给自己这一无名小卒行礼呢? 没等叶寒想通,朱老夫人就拉着她在席上落座,让人奉上吃食,又和蔼可亲与她说着话,还不时问着她许多问题,而且大半都是跟在江家秦婆婆曾问过的话语。 叶寒安静听着心里却一片纳闷,自己不是来道歉的吗,怎么事情越发走向相亲的地步,难道今天自己的打扮是标准的相亲人士? 这时,朱老夫人继续说着,“叶姑娘一人养着一兄一弟,甚是操劳,不然老妇出面,为姑娘定下个富贵好人家,日后免受辛劳?”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可惜她这副身体才十五岁,她才不想这么早嫁人,于是委婉拒绝道:“叶寒在这儿谢过夫人好意,可家兄未娶,哪有小妹先嫁之理,而小弟年幼,最是离不了我,终身大事我还是想再推迟几年。还请夫人体谅,莫要怪罪小女子拂了您一片好意。” 朱老夫人一语歉意,怪着自己失礼,“是老妇人唐突了,我一见姑娘甚是亲切,如自家亲孙女,就忍不住为你打算起来,僭越了姑娘家中之事,还请莫要怪罪。” 叶寒本就没有此意,毕竟青川还要在朱老夫子门下就读,她怎敢,而堂前开始传来一阵阵闹哄哄的声音,看着堂外夕阳已在,应该是劝学堂下学了。 朱老夫人瞧出了叶寒眼中透出的心思,于是说道:“前院人潮拥挤,叶姑娘若是想接青川下学,可在后门等候,我叫人去前院报个信,让青川去后门找你。” 想着能避开拥挤早点回家,叶寒便没有推辞,起身谢过再拜别过朱老夫人就又随仆人出了后院,在后门等着青川。 而在叶寒刚出了后院主堂没多久,就见堂中碧色青荷绢花面底的屏风后走出一精神矍铄老人,鹤发童颜,不用说大家也能猜出,这人就是朱启明朱老夫子无疑,只见他深黑色儒服于身,白胡长须,静立于天地,明世间万物,居一隅而避世,知恬淡而静好。 朱老夫子走近扶起发妻,体恤道:“夫人幸苦了!” “又不是什么大事,何谈幸苦。”朱老夫人轻然回笑,见碧色屏风后还有一微深的人影,知朱老夫子还有正事要办,便知趣离开了。夫妻二人年少结发,风雨同舟数十载,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朱老夫人离开后,屏风后藏着的人才慢慢从幽暗的堂后走了出来,容颜绝胜世间少有,即使一脸紧绷透着严肃,也难减其半分容颜。 青川站在屏风中间,看着堂前外空空荡荡的庭院和一地金色夕阳,脸色不改,冷色依旧,只不过从他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中却能看出一丝似烟火炸开的欣然和窃喜。 “夫子,你输了!” 朱老夫子平静拂着长须,不言不语,对于青川所说之话,毫无反应。 方才朱老夫人所言乃是他与父子之间的一赌局,赌得是姐姐是否会舍得离他而去,而最后他赢了。青川看着输后沉默不语的朱老夫子,不知他心下究竟是何意,若是输了,为何看不出他有一丝挫败之感,若是不甘,为何不见他有丝毫怨恨之色? “青川,你走吧!” 当一地金黄成了一血残阳,朱老夫子才轻轻说下几字,不喜不悲听不出情绪。 夫子刚才所应之话正是自己一直所求之事,听后青川却心有吃惊,他没想到夫子竟会如此轻易就成全了他。青川抬头看着夫子脸上太过平淡的反应,一时间难以置信也有些琢磨不透,但想到学堂后门还有一人正在等着自己,他便不再踟蹰,朝朱老夫子深深一拜,然后决然转身向外跑去。 朱启明看着青川轻快又略显焦急的身影一点一点远去,最后消失在一片残阳如血里,不禁仰天长叹一声,“痴儿、痴儿呀” 第一次,青川感觉到自己居然会因为一句话而变得欢喜不已,天知道他方才躲在那扇屏风之后的忐忑不安,虽强装镇定冷色掩绪,但手心却早已是捏出一手的冷汗,屏风外的说说笑笑他根本就没听见多少,只觉双耳嗡嗡混沌得很,直到姐姐说了那句“青川年幼,他离不开我”时,他的世界瞬间明亮,心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欢喜占得满满当当。 想到这儿,青川不由又加快了脚步。平时几步就能走完的路,今天怎么变得如此遥远,就算三步并两步学堂也迟迟不见后门出现,急得他未干的手心又生出一层汗意来。 终于到了,青川迫不及待打开后门,可那双闪着雀跃的墨眼却突然一愣,茫然地在宁静无人的小巷里来回张望,那原本在外等待的人儿居然没了影。 “姐姐!” 青川以为叶寒等久了,到处转悠一下打发时间,可小巷幽长,一望不见头,更见不到一人一物,声音飘荡而去,过了许久飘荡回来的也只有自己的回声,再无她音。 见姐姐没在小巷深处,青川便转过身向小巷外走去。小巷外是一条热闹的集市,主街宽大,两边店铺林立,街边都摆满了小摊小贩,行人来来往往,而此时正值学堂下课,各家小厮纷纷前来接自家公子,一时华丽马车穿梭其间络绎不绝。 在小巷外附近转了一遍,青川也没寻到叶寒的半点身影,不知为何一阵莫名的恐慌忽然涌上心头,不,是恐惧,是一种□□裸的恐惧,一遍又一遍碾压过心头,让他惊心胆战害怕不已。 青川连忙镇定下来不许自己胡思乱想,也许是他关心则乱把事情想得太坏了,也许姐姐只是等自己太久了去其它地方逛去了,又或许她自己回家去了……可这怎么可能,姐姐是来接自己下学的,未等到自己她是绝不会独自离去的! 望着那条幽长深深的小巷,青川又重新走进,走至学堂后门处,站在姐姐曾站过的地方,推演着她当时在小巷外可能发生的事情。 一条小巷,对面是墙,姐姐能走的方向那就只有三条路。 姐姐没有去集市转悠,这一条青川可以肯定。先不说自己在外寻找一圈的一无所获,就以他对姐姐的了解,她是绝对不会到处乱跑,因为她怕错过自己,所以她唯一的也是最保守的选择就是,站在原地等着自己的到来。 那既然排除了姐姐去集市转悠的可能,那么她会去哪儿? 回学堂? 这是姐姐可能会走的第二种可能。青川立即回想着之前在学堂后院之事,眉头深锁但很快就松开,立刻否认了这种可能性。 夫子是德高望重之人,就算自己再不情愿接受他的建议,他也不会用姐姐来胁迫自己同意。而且,刚才那一赌局,姐姐既然选择了自己,自己赢了,师父更不会为难自己,为难姐姐。 既然这前两种可能性都站不住脚,那剩下的就只有这一条路了——青川深沉地看向这条幽长静谧的小巷,缓缓向前走去,一双墨眼炯炯有神似火烧原野仔细打量着走过的每一寸地面,不敢放过一点漏网之鱼。 小巷幽深,姐姐不会走这么远,她最多也只会在学堂后门一丈之内活动,让自己能够在出门的一瞬间内就能看见她,如此细致小心地推算,果不其然,终于让他在不远处的墙边处找到一把钥匙。 青川弯腰慢慢捡起,双手却克制不住地颤抖,那是恐惧成真的害怕——这把钥匙他不知看过千百遍,是叶寒贴身携带的装小金库的钥匙,就算是把她自己弄丢,她也不会把这把钥匙弄丢的。 姐姐出事了! 这是青川心中唯一的肯定,他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都言情深似海好,谁知情字也害人 看着手中那把钥匙,一股骇人的恐惧似巨浪铺天盖地向他扑来,青川连忙紧握住手中的钥匙,双手成拳,强压制着心底不断向他涌来的恐惧。 他不能慌,不能急,姐姐还等着他去救!! 冷静,冷静!!他需要冷静!! 姐姐 青川猛地向墙打上一拳,□□剧烈的疼痛强制性地让他瞬间冷静下来,当缓缓挣开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看着手心中那枚安静躺着的钥匙,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中已恐惧全无,只剩下比夜还要冷的冷静。 “花折梅!”青川目视着前方不见尽头的小巷,开口一唤,声音不大,却不容抗拒。 话音一落,学堂后门就立即闪现出一个人来,手持折扇,桃花眼儿媚,一派风流倜傥,还未等开口回话,就听见背对着他不曾回头的青川立即命令道:“你立刻沿着这条小巷去寻找姐姐的下落,找到任何线索立即回报。” 不等花折梅回答,青川便转身入了学堂后门,重新回到学堂里。 劝学堂前院内,下学时间早过,犹如人走茶凉一般,偌大的学堂顿时成了一方寂静的墓地,整齐的书案正是一块块排列好的墓碑,无人亦如无字碑。 如此孤冷清宁之地,本应最适合深思冥想,可青川却痛苦万分,他越担心姐姐,精力就越发不能集中,就如同手中细沙,握得越紧,失去得更快。 他恨着自己,如果自己当时现身跟姐姐一同离去,也许她就不会莫名其妙失踪;如果自己早到一步,可能姐姐现在跟他已经回到了叶家小院,如同每个平常的日子一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平平安安又过完一天;如果……姐姐真出事了,他,又该怎么办? 越想越自责,越自责就越担心,越担心就越无法集中心神梳理姐姐失踪一事的来龙去脉,正值懊悔烦躁之际,学堂黑暗中走出一人来,端庄儒服,白发和颜,与这方寂静甚是相符。 青川如此挫败颓废之样,朱启明看在眼里也甚是感慨,然后望着学堂外渐渐落下的夜,开口轻声说道:“青川,你天资聪颖,却心性执拗,易关心则乱。何不暂时先放下心中执念片刻,随心而走,随遇而安。” 朱老夫子的话如同山间潺潺流淌的溪水,带走了他的焦躁和不安,青川凝神闭目,盘腿入禅,如同还在清远寺时,无心无欲,无欲则刚。 蓦然间,脑中凌乱的思绪都静止了,青川一点点清理掉杂乱干扰的思绪,只留下与姐姐失踪有关的几条线索,然后抽丝剥茧仔细推演。 姐姐是在学堂后门的小巷中失踪的,可为什么她会失踪,又是谁会让她失踪? 这人必定是认识姐姐,可能熟悉,也可能不熟悉,但究竟会是谁呢? 于是青川不由回想起在云州城认识的一众相干人等: 第一个是吴伯一家,他可以果断地否定,绝对不会是他们; 第二个便是林弋,云州城内就属她跟姐姐“有仇“,可作案动机不大,结果:待定; 第三个是毒红姜事件的一些人等,不过都被抓进了狱中,难再做案生恶; 第四个便是兰麝馆,兰若,萧南,还有春游那日有一面之缘的月牙白长衫男子 第五个 突然,青川一下睁开双眼,与夜幽深的墨眸在黑暗的学堂里四处环视,目光最后落在先生桌案下的第一排的中间处,若有所思。 这时,花折梅从外走了进来,向青川说着刚才查探到的线索,青川立即眼神一凝心石瞬间落定,然后起身步履坚定往外走去。 而这方,叶寒如同深陷噩梦之中,前一刻她还在劝学堂后门等着青川下学,然后下一刻就被几人围住,无论自己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可能是见自己反抗太厉害,直接被人一记手刀敲晕了,瞬间便没了意识。等她再次睁开眼时,只有一片黑暗,是那种彻彻底底的黑色,纯粹到见不到一丁点光亮。 叶寒可以肯定,这不是黑夜的模样,她又连忙环顾下四周密不透光的黑暗,可以推断出自己应该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 嘴里被塞着布条,叶寒根本无法呼救,而双手也被反绑捆在身后,无法自我解开,不过还好,双脚还能正常活动,不过这却对叶寒的没有丝毫帮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根本无处可下脚。 叶寒扭动着双手使劲挣扎了一番,但无济于事,绑在她手腕上的绳子落的是死结,根本挣脱不开,只好重新靠在冰冷的墙上,看着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心里莫不气馁,但更害怕! 她自问在云州城内从不结仇,与人为善,即使有毒红姜事件,但相关的人现在都还在牢狱中,又会有谁会花这么大力气来绑架自己。 不对! 叶寒忽然想起,在自己在遇见绑架之前,她记得有一辆极其华丽的马车驶进了小巷,而在这车后还跟着几个随行小厮,她记起来了,就是这几个小厮趁她不注意绑了她,很显然,主使之人就是坐在马车中的人。 看他出行这架势,应该是一大户人家子弟,可叶寒把脑海中自己所认识的人都一一筛选了个遍,但都没找到符合之人,那这人究竟会是谁,还有他为何要绑自己?叶寒怎么想也想不通,但有一点她可以确定,这个人应该认识自己,否则也不会光天化日对自己这么个默默无闻之人大打出手。 长久被捆绑关在一未知幽暗的地方,负面的情绪也随之慢慢滋生。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见到明日的太阳,还有青川花折梅知不知道自己失踪了,还有自己还没有问江流画关于纸飞机的事情,还有吴伯一家,还有好多好多她无法割舍掉的人与事,她都放不下呀…… 一想到这儿,叶寒突然坐直身子,心里求生意志变得甚强。她不能就这样消沉下去,她要自救,她要逃走,她好不容易重活一次,怎么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掉,她不甘心! 于是,叶寒便移动着身后被绑着的双手在背后墙上挨着摸索着,双脚也不闲着,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一点点打探着未知的一切。也算她幸运,她最初以为自己是在墙角处,没想到只是个半墙角,另一边就是突出来的梁柱,大概呈长方形样。 到底是什么样子,叶寒也搞不清楚,她也不想搞清楚,反正是一方形形状,既然是方形,那么就说明会有两个顶角,那么她就有可能把捆绑双手的绳子给磨开。 叶寒慢慢移动,很快就找到那一重要的顶角,然后叶寒就开始尝试着慢慢磨着。 由于顶角是木头做的,没有刀剑来得锋利,叶寒磨了大半天才把绳子磨开一半,而外面绑匪又不知何时会突然而至,就在焦急和异常紧张之中,料峭春寒的夜里叶寒额头上竟生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来。 “哒哒哒” 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轻轻浅浅的步履声,叶寒立刻警惕上身,连忙艰难地移回到原处,靠在冰冷的墙上闭目装晕,静观其变。 计划虽是如此,可随着脚步声一步一步变得越来越清晰,叶寒的恐惧也随之翻倍,忽然觉得之前这方无声的安静也是一种难得的奢侈,虽然惴惴不安不知身在何处,但却也比即将到来的危险要安全得多。 双手束缚在后,叶寒无法知道绳子究竟还有多少没被磨开,几次用尽全力也没能挣开,反倒从手腕处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估计是把皮磨破了。 终于,在叶寒忐忑不安的恐惧中,随着“吱呀“一声,这方黑暗不知在何处被人打开了一扇门,即使是几盏微弱的油灯,也如同□□,猛的一下扑来进来,然后一室清明。 原来她所在的地方是一书房内,很大,藏书林列,字画悬墙,极其淡泊高雅,可随着视野展开,这又类似是一起居卧房,金钩玉器,软榻锦卧,富丽堂皇,房间内的陈设可见其主人的自相矛盾。 叶寒眯着眼偷窥着房中一切,看着房中进来三个豆蔻小丫鬟穿梭点灯,屡次经过墙角却对自己视若无睹,只规矩点完灯又规矩退下,不曾发一言。 因靠在墙角,她能看见的视线范围小得可怜,不知最后进来者是谁,只能听见“吱呀“一声门又关上,紧接着脚步声越来越大,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心里的害怕也随之增长,叶寒索性学起鸵鸟埋头不起,紧贴在墙上,恨不得能把自己嵌进去。 脚步声忽然停止,然后头上瞬间便生出一团阴影将自己笼罩其间,叶寒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紧闭着眼根本不敢睁开,倒是来人瞧见,粗鲁扯去她口中的布条,边轻嘲一声先开着口说道:“既然醒了就别装了,真以为别人没眼睛看不见吗?” 这声音并不陌生但也并不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但一时间叶寒根本想不起,只能微微睁开眼角偷瞥一看,瞬间双眼瞪大,难以置信道:“怎么是你?” 听到叶寒带着恐惧的惊呼声,萧南忍不住阴笑一声,“怎么不能是我?” 叶寒想过千百种可能,甚至想过可能是被人贩子给抓了,但怎么也没想到抓自己的绑匪竟然会是萧南,太守胞弟,那在南关曾让她惊鸿一瞥之人。叶寒实在不懂,她不曾记得自己跟他有何仇何怨,而且每次见面都是他嘲笑自己,要说打击报复也应该对他才对,她真的想不出萧南有何种缘由非绑架自己。 看着叶寒脸上那千变万化的表情,那浓浓的化不开的恐惧,萧南看着特别满意,犹如长长吐出一口压抑许久的恶气,身心愉悦极了。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要绑你?”好似等不及看到叶寒痛哭求饶的样子,萧南抢先问道。 叶寒不明所以,静观其变,而且看着今日萧南这样子,估计自己的下场不会好到哪去。 萧南突然凑近叶寒,眼神怪异,似笑非笑,“怎么,害怕了,不敢说话了?” 说完,萧南又瞬间撤离,拉开了与叶寒之间的距离,即使如此,叶寒仍心有余悸,仿佛现在还能感觉到被他喷洒到的脸上的灼人热气,似火山岩浆一般恨不得将她熔之化之。 不知是叶寒的沉默不语还是识时务的屈服取悦了萧南,萧南一手折扇轻挑起叶寒惨白的小脸,居高临下地讥讽着她,“就你这么一蒲柳之姿,哪值得他为你如此训我?” 折扇撤得飞快,好似叶寒身上有什么脏东西会弄脏他一般,这还不够,萧南索性直接丢掉手中的折扇,然后还用干净丝帕擦手一遍,生怕沾染上叶寒身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今夜的萧南确实有些异常,虽说不出哪不对,但总觉得他怪怪的,跟前几次见到都有些不同。叶寒不敢回一句,她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不下惹怒了他,可萧南绑她究竟是为了谁?刚才他口中说的那个“他”,到底是谁,是谁为了自己而训了萧南? 叶寒本来想按兵不动,但深思熟虑一番,即便前面危险重重,她还是决定开口说话,“你一定很在乎他?”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得搞清那个害自己被萧南绑架的王八蛋是谁,这样她才能拖延时间,拖到青川来救她,她想青川应该已经发现她留下来的线索了。 蓦然,萧南阴冷一眼望向叶寒,犹如地狱般的阴森让叶寒不寒而栗,然后却又突然峰回路转,只见萧南缓缓一笑,恢复几分少年爽朗,似梦非梦轻声说着,“我在乎他,很在乎,在乎到我都没了自己。从十三岁开始,当他把我从歹徒手中救出来,把我紧紧抱在怀里,那份赤热和温暖好像现在还残留在我的身上” 呕 这是叶寒心里所想的最直接反应,不是她排斥同性恋,而是被萧南这副如痴如醉的模样给恶心到了——半梦着过往与情郎的甜蜜回忆,娇怯羞涩,兰花指翘遮着羞红脸颊,半醒着现实里情郎对自己的疏离,心痛彷徨,犹如西子捧心痛彻心扉。 这厢萧南还继续说着,还边脱下外衣,露出一袭藏青色长袍,“六年了,从十三岁到十九岁,我爱了他整整六年,可我却不敢说,因为我怕吓到他,把他吓跑了” 叶寒现在可以断定,萧南一定是疯了,正常人是装不出这种神神叨叨的样儿的,而现在她也不想再纠结找出那位让萧南痴恋的男人究竟是谁,面对疯子,还是跑为上策。 趁着萧南陷入回忆恍惚之际,叶寒缓缓移到往方才磨绳子处的尖角,双眼边警惕关注着眼前萧南的一举一动,双手边加快磨着束绑着双手的绳子。 “他每年都会陪我过生辰的,还会送我礼物” 突然房内一阵静默,叶寒全身不由自主地头皮发麻,紧张得直咽口水,直觉告诉她不会有好事发生。 果不其然,只见刚才还沉溺在过去的萧南骤然看向叶寒,面色扭曲,十分恐怖,如叶寒是千世宿仇般,恨不得一把扯断她的脖子,音量突然升高八度,“都是你!!他从来没有训过我,可因为你,他第一次朝我发脾气,把我扔下自己走了。也是因为你,他已经整整有四十八天没理我了,连我生辰都没出现,这只不过都是因为那日我在云台山下对你出言不逊” 说到这儿,萧南已经双眼通红,满是血猩,叶寒对突然异化了的萧南甚是惊恐,只见萧南怒气冲天,随手拿起一青花瓷瓶就往她扔来,口里还泄愤大叫着,“都是因为你这个狐狸精!去死吧!!” “啊” 一声女子凄厉的叫声从书房传出,正走在书房不远处的走廊下的青川突然停住脚,心下莫名一下惊慌,“是姐姐!!”,不等身后众人,就立刻拔开腿向前方灯火通明的房间跑去。 而这厢,书房内,叶寒双手紧抱住头,蜷缩在墙角里,从指缝间窃窃地打量着外界,心有余悸——当青花瓷瓶扔过来时,她本能地抱住了头,还好她命大,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传来,花瓶砸到了一旁的梁柱上。 萧南见叶寒毫发无损,便怒气腾腾飞身向她扑过来,而在刚才惊吓之际手中的绳索居然被一下挣开,双手自由的叶寒迅速直接在地上滚了一圈敏捷躲了过去,然后连忙爬起来向门边跑去,却哪知不小心踩到地上的绳子,然后“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叶寒顾不得全身疼痛,费力地向后退缩,因为前方萧南已经慢慢逼近,浅浅阴笑着,惊恐间叶寒仿佛都能看见他嘴边露出的锋利獠牙,还闪着阴森的冷光。 门,近在咫尺,对叶寒来说却远在天涯,当萧南举起一结实的红木凳子时,叶寒已经认命地闭上了双眼,好运不会连续落在她身上,她认了。 “砰!” 随着一声充满力量的声音,随之而来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叶寒颤抖地睁开紧闭的眼皮,瞬间被眼前的一切给惊到——只见原本举起凳子砸向自己的萧南正蜷缩在地,嗷嗷求饶,而那方红木凳子也成了砸向他自己的凶器,正被站在他上方的人握在手里奋力砸着他。 剧情反转得太快,叶寒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被打的萧南和打人的青川——直到被人从地上扶起来,叶寒也没弄清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这时,房间内外早已站满了人,有叶寒认识的,如花折梅、朱老夫子,也有叶寒不认识的人,比如扶自己起来的这位温柔少妇。 屋内,青川仍旧打得萧南嗷嗷乱叫,可这么大一群人居然没有一个上前劝说制止,倒是扶着叶寒的这位少妇心生不忍,泪眼婆娑地看向身后身着一浅金白底镶边衣袍的高大男子,怜悯求救着,“夫君,你快救救小叔吧,再打下去,他就没命了。” 叶寒也顿时惊讶回头望去,只见身后儒雅男子眼神深邃,对胞弟被打并没有丝毫反应,反倒是对少妇温柔几句,体贴安慰着,“雾怜,无妨。” 雾怜见夫君如此一说,凭着对夫君多年的了解和信任,只好作罢,但泪眼依旧朦胧,叶寒甚至能感觉到从她手上传来的颤抖,然后便是天地旋转,身体一软,没了意识。 “姑娘,你怎么了?姑娘” 最先发现的是雾怜,叶寒全身的重量落在她身上,让她也一并跌坐在地。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等她一声尖叫,周围的人这才发现叶寒昏倒了。 青川正打得萧南止不住手,恨不得把他的骨头一块一块连皮带肉地扯下来,让他也尝尝自己经历的痛,却被叶寒的昏倒瞬间停下了手中欲落下的拳头,回头茫然望向身后那团混乱和嘈杂,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青川连忙踢开被打得遍体鳞伤的萧南,奋力扒开层层围住的人群,从雾怜怀里“抢回“了叶寒,“姐姐,姐姐” 看着怀里失去意识的叶寒,青川着急连连喊着,可惜都得不到期盼的回应,刚才还霸气十足的青川一下就变得可怜无助起来,连忙抱着叶寒出了门,花折梅也立刻追了出去。 而一场闹剧落幕后的书房,被揍得瘫倒在地的萧南,门边处的几人,好似突然失去主心骨般,骤然没了话语,都干站着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朱老夫子最先发话,不过却是感谢为多,伸手作揖,“多谢萧大人鼎力帮助,老夫在这儿先替徒儿和叶姑娘谢过。” 萧铮立即回礼,话语更多的是歉意,“晚辈不敢!这件事说到底还是胞弟的错,就算是今夜被令徒捶胸而亡,也是他罪有应得,晚辈也不会多有怨言。” 无论萧铮话真话假,朱老夫子都是感激,今天之事总算告了一段落,至于明日今后之事,以后再说吧! 见朱老夫子也走了,雾怜心疼小叔连忙上前想扶起,却被萧铮一把拉住,然后半抱半走将她带离了书房,而对于夫君的做法雾怜十分不解。 未等雾怜说出心中疑问,就听见萧铮向下人吩咐道:“找个大夫给他包扎几下,记住不用让他好得太快,省得一天到晚给我闯祸。” “夫君!”雾怜柔柔一声喊道,有求情,也有撒娇,“小叔确实有错,但也不能这样,他毕竟是你” “男人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把自己和孩子照顾好就行了!知道吗?”萧铮爱怜地拂好爱妻刚才弄凌乱的头发,即便两人成婚多年,对她之心一如初见时。 “嗯!” 雾怜听话应下,想着今日小叔着实做的太过了,夫君有此一怒也是正常,如再替小叔求情,就是她做妻子的不识大体了。 见爱妻脸上轻愁散去重展笑颜,萧铮也不由生出笑来,然后拉起她的手十指紧扣,一同回房而去。 云销雨霁天欲晴,疾风又起云海涌 叶寒是在第二天中午才醒来的,当她幽幽张开双眼时,除了刺眼的阳光外,就是一张满心忧虑的脸,容颜绝代,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里倒影着全是自己的身影。 “姐姐,你醒了!!” 青川顷刻展颜,水莲花般的容颜轻轻绽放,抓着叶寒的手满是兴奋,谁知叶寒却突然合上双眼,张开手挡住青川的脸,孩子气般说道:“别笑了,勾引人犯罪。” 叶寒刚醒,还没开嗓,说出的声音太小、也太过模糊,青川没有听清,纳闷地透过指缝看着叶寒,“姐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难道是昨天被萧南吓傻了? 想到萧南那个腌脏货,青川心里就怒气直来,真后悔昨夜没把那败类给废了,若不是他,姐姐又怎会平白无故遭受一场磨难。青川低着头看着叶寒手腕上包缠着的白布,想起自己给她包扎时那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样子,心就疼得不行,为自己,更为姐姐。 “青川,扶我起来。” 叶寒闭眼之时,恰巧错过了青川脸上变化的情绪,看着外间日头不早了,想起床下地,可青川怎么也不肯,非要她躺在床上静养。 “青川,我真的没事。”青川脾气执拗叶寒怎会不清楚,最后只能妥协。可人一躺下,昨天发生的事又铺天盖地地向她扑来,吓得她又连忙睁开了眼,心有余悸难消。 “姐姐,你怎么了?”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老大,眼中是一层层飘渺不散的黑雾,青川离叶寒很近,他能很清晰地看到,那团弥漫不散的黑雾是叫“恐惧”。 叶寒转过头去看向青川,问道:“青川,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 这时,门“哐铛”一声被推开,“当然是青川救你回来的!” 花折梅边说着,边吊儿郎当走近,只不过走路有点颠簸,而且那一双惹人的桃花眼怎么多了一圈黑色,如此滑稽的模样,让叶寒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是怎么了?被人打了?” 只见花折梅甚是幽怨地看了一眼青川,然后无视叶寒的嘲笑,傲娇地别过脸去,“要你管!” 叶寒笑够了,继续问着正事,“青川,你怎么知道我被绑到了云州府?” 回想起昨夜的点点滴滴,叶寒大概记得在被萧南砸向之际,是青川突然出现,自己才免遭于难。可自己扔下的钥匙最多只能告诉他自己失踪了,根本没有其它的线索将他引向云州府。 “我也是猜的。”青川回顾着昨日叶寒突然失踪之事,说着来龙去脉,“我昨日在学堂后门的小巷附近找到你的钥匙,然后猜测出你可能出事了,然后又觉奇怪,我们来云州城不久,一向与人叫好不曾结下仇怨,又有何人会这么大张旗鼓把你绑走,最后想到萧南也在劝学堂读书” “萧南也是朱老夫子的学生?” 叶寒一惊,怪不得自己会被萧南绑走,原来是有地利之便。 青川看着叶寒认真点了点头,然后别有意味地瞧了一眼花折梅,继续说着,“最开始我也是怀疑,但花折梅沿着小巷探查一番,最后得到的结果直指云州府,所以我请师父出面,才能进得云州府救出你。” 凭着这么一点蛛丝马迹就能锁定真凶,叶寒真是佩服青川的逻辑推理能力,不由啧啧称奇,感叹着,“青川,你要不去当神探,真是可惜了。” 事情水落石出了,叶寒的恐惧好像也随之烟消云散,估摸着花折梅变成这样也是救自己所致,真诚道谢几声,却谁知花折梅只是傲娇一“哼”,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青川,又出门而去。 “他怎么了?” 叶寒十分纳闷,她好像没有嘲笑讽刺他吧,倒是青川开解着叶寒,神补刀道:“可能是被门框装傻了。” 听后,二人不约而同笑出声来,也不管花折梅有没有走远。 这时,叶寒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发着愣,突然眼神一凝,再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青川,惊讶问道:“不对!!青川,你怎么还在家?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在学堂吗?” 正在为叶寒换药的青川,被叶寒这么突然一问也给愣住,迟疑一会儿才解释着,“师父知晓昨夜之事,让我在家休沐一天,照顾照顾你。” “哦!” 叶寒放下心来,偏头看了眼依旧不准自己下地的青川,内心早把朱老夫子“感谢”了千百遍,是不是青川在学堂也这样絮叨多事,让您老也受不住了,所以才借机让他休假一天? 正暗自叹气之际,门又“吱呀“一声,进来之人竟然是江流画,让叶寒一阵出乎意料,身体条件反射般立刻坐了起来。 只见江流画缓缓走近,手上还端着一碗腾着热气的东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叶寒也能闻到那浓郁不化的苦涩。 “小叶,把药喝了!” 江流画把一碗黏稠棕黄色的药汤往叶寒手中一放,那冲鼻的苦涩味让叶寒忍不住退缩,还不解问道:“我又没生病,喝什么药呀!” “这是安神药,大夫说你惊吓过度才会昏倒的。” 江流画也被昨晚叶寒的晕倒给吓到了,还好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青川对小叶的态度……江流画不禁想起青川昨夜抱着叶寒回来的画面,那般焦急、那般亲密,着实太让她印象深刻了,又或许,是她自己想多了。 叶寒尝试着闻了一下,却还是连忙把头移开,这哪是药呀,整一个鹤顶红加竹叶青,还是现代的西药,简单方便无异味,一口咽下就了事。 瞧着叶寒一脸嫌弃难忍的样儿,江流画不由转头看了一眼一直看着叶寒的青川,提醒着,“良药苦口利于病,而且这还是青川大晚上跑去抓到的药,你就喝了吧,别辜负了青川一片苦心。“ 看着青川可怜巴巴的乞求样,叶寒实在不愿浪费他的好意,然后牙根一咬,闭眼仰头一口灌下,当苦涩回味,叶寒整张脸早已纠结在一块了。 “青川,你守在这儿也这么久了,先回房休息吧!“ 嘴里还残留着苦涩的中药味,叶寒就打发着青川回去,虽然一开始青川多有不愿,但还是经不住叶寒苦口婆心一番劝说,最后还是恋恋不舍离去。 江流画大叶寒五岁,书香门第出身,年少便经历世事,人多稳重成熟,相比之下叶寒性格要多一分跳脱轻快,比如她现在起身下地,神神叨叨地在门边张望了几下,确保房间周围没人这才放下心来回了床。 虽然江流画与叶寒相识不久,但多少还是有几分了解,看她刚才煞费苦心地让青川离去,现在又“偷偷摸摸“地一番举动,看样子她是有话要跟自己说,而且是连青川关系这么近的人都不能听的话语,不由,让她心生出一片好奇来。 叶寒走近,黑白分明的清眸若有所思看了看江流画,然后从床头下神神秘秘拿出一物,沿着上面的折痕,重新折出纸飞机的样子,放在江流画眼前,然后观察着她的反应。 最初见到此物,江流画面色有那么一丝松动,可见这物确实是她的,因为认识熟悉才会有此一愣,但很快,江流画又恢复清冷的表情,双眼清明看着叶寒,大方问着,“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见江流画承认了,叶寒拿着纸飞机在半空中转了几下,才慢悠悠放下纸飞机,“很早,早到你往我家扔纸飞机报信的当天,我就知道了。” 听后,江流画有些不信,她自认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叶寒又怎么会当天就知道了? 看出了江流画的心中之惑,叶寒亲切地拉着江流画的手,解释着,“你忘了,我家堂屋正对着你家院子,所以纸飞机可直线飞落在我家堂屋,而隔壁齐老三家与我家主屋相背,纸飞机再怎么扔也不能扔进堂屋来。” “原来是这样,怪我大意了。”江流画恍然大悟,自己千算万算却算漏了叶家房屋的布局,怪不得被叶寒一眼就识破了。 既然事已说破,江流画也不藏着掖着,“所以,你帮我还债,救我奶娘,不计一切地帮我就是因为我给你通风报信告知你盗贼是谁?” “不应该吗?”叶寒睁大双眼,一脸天真无辜反问着,“姐姐也是通晓诗书礼仪之人,当应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个道理,我是如此,你,不是也如此这般吗?” 江流画无话可说,叶寒所说的确实是自己心中所坚持和信奉的原则,只不过在世事中浸泡太久,贪婪、恶毒、背信弃义看得太多,多到让她难以相信世间还有与自己如此相同之人,坚信着人应当有的礼义廉耻,这也算是多年苦难生活对她的一个安慰吧! 见江流画放松下来,她终于可以直奔主题了,叶寒心里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手连忙拿起纸飞机问道:“流画姐姐,你怎么会折纸飞机?” 江流画看了一眼叶寒手中轻轻颤抖的纸飞机,平静回道:“这是闲暇之时,我父亲教我折的。” 说起英年早逝的父亲,江流画莫名一阵伤感,伸手拿过纸飞机,在嘴边轻哈一口气,再轻轻一扔,纸飞机就在半空中轻盈飞翔起来 而这厢,叶寒的心情就如同半空中飞翔着的纸飞机,忽高忽低,心里如浪澎湃激动溢于言表,立马追问着,“那你父亲又是如何会折着纸飞机,是他自己发明的,还是有谁教他的?” 看着紧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江流画不懂叶寒为何会为一纸飞机激动不已,纳闷中说出实情,“这是《奇趣广志》中的一则小趣法,我父亲曾在皇家藏书阁中任职时偶然翻到所学。小叶,你很喜欢纸飞机吗?” 江流画和她父亲都不是穿越的同道之人! 听后叶寒眼生失落,不肯相信,继续追问着,“那本《奇趣什么书,是什么?我怎么没听说过?” 看着叶寒呆呆的木楞样,江流画也调皮一下轻轻敲了敲叶寒脑袋,提醒着,“你忘了我刚才说的吗?那本书只有在皇家的藏书阁里才有,民间甚少流传。” 说到这儿,江流画也顿生疑惑,反问着叶寒,“你怎么知道此物叫‘纸飞机’?” 她好像记得自己从未说过此物姓甚名谁,叶寒又是如何得知? 还好叶寒机灵,谎话张口就来,“我哪知道这些,还不是青川拜师在朱启明老先生门下,我也是偶尔提起此物,才知其姓甚名谁。” “怪不得。”有了朱启明老先生做挡箭牌,江流画自是毫无怀疑相信了叶寒的话。 之后,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待江流画走后,叶寒就瘫在床上,唉声叹气,甚是失落。 原本还以为是遇见了穿越同道中人,没想到竟然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人没捞到,只捞到一本书,真是枉费她一番心思了。 不过,叶寒也甚是觉得对不起江流画,为了打探纸飞机一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她,帮她,获取她的信任,而对方却是真心拿自己当好友知己,以她如此孤僻冷淡的性格怎会如此与自己交好、健谈说笑。 一想到这儿,叶寒就愧疚得不行,根本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江流画,看来自己以后还是尽可能地帮江家一把吧,无论是出于好心还是赎罪,能帮就帮,只有这样她的心里才能好受几分。 不过,她还是想着有机会找到那本书,既然里面有关于纸飞机的现代事物,说不定也有其它关于现代的事,说不定她真能找到回家的路,说不定她真能再见到爸爸妈妈、还有小弟,说不定她真能回到现代,做回真正的许鸢。 想着想着,叶寒睡着了,眼角不时溢出几滴泪水,还有几声痴痴呼唤的梦呓,“爸爸妈妈” 青川站立在床边,看着叶寒紧抱着被子,满脸悲戚,说着着他听不清的梦话,心莫名就疼了,轻手抹平她紧蹙的眉心,然后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陪着她,直到她慢慢从悲伤走出平静下来。 其实,他刚才一直就藏在屋外偷听着屋内两人的交谈,虽然这种做法为十分不耻,但他还是忍不住去做了。纸飞机,皇宫,《奇趣广志》,这对姐姐来说究竟有什么特殊含义,让她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他想探知,他想了解,只要一切与她有关。 众人连登叶家门,世事人情难说清 自那日绑架事件之后,叶寒又过起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原因无他,只因青川担心她出门再次遇险,一再强调不准她一人出门,若不是青川要去学堂,说不准真会一天到晚像守犯人一样守着她。 所以,但凡只要青川跟花折梅去了学堂,家里就剩下她一人,这对她来说可是难得的自由,到江家串门唠嗑,跟江流画去集市转悠,到运河江边散步吹风,生活别提多滋润,只要在青川下学回来之前到家就行了。不过她运气还真是不错,没有一次被青川“抓“到,每天又刺激又窃喜过得不亦乐乎,有时连秦婆婆都打趣着叶寒,说她哪像是姐姐,不知道还以为她是被丈夫管得牢牢的小妇人。 而今日,叶寒没有往常那般出门“放风”,只因她家的红姜地又迎来了收获的日子,如此重要之日她哪还有什么心思出门闲逛,怪不得今日青川出门居然一字也没叮嘱她在家别乱跑。 “秦婆婆,你身子不好,在旁边看着就行了,别亲自下地。” 叶寒连忙上前拉起秦婆婆年迈的身子,强势地把秦婆婆扶到房檐下让她坐下休息,虽然秦婆婆不肯,无奈叶寒和江流画的双双不许,只好无奈作罢,但忙习惯的身子闲不住,总会站在一旁不时替叶寒和江流画递下拿点东西。 “小叶,这红姜叶是放在哪儿?” 江流画是第一次采红姜,碧水叶、粉红姜这正值双十年华的少女哪有不爱莺红柳绿之色,光看着就是一种享受,不时还拿起一枚红姜在手中把玩,真是爱不释手。 叶寒瞧着江流画难得的少女情怀,不由打趣着,“流画姐姐,你再这样反复掂弄下去,这红姜就熟了。” “扑哧”一声,一旁站着无事的秦婆婆也忍俊不禁笑了出来,想着这叶丫头就是调皮爱闹,连带着流画也多了几分与年岁相当的俏皮。 “你这小丫头就会打趣我。” 江流画本就脸皮薄,又有几分读书人的习气,自然是说不过叶寒的伶牙俐齿,只能羞红着一张脸,在庭院中追着叶寒打闹。 “好姐姐,你饶了妹妹吧,我再也不敢了” 叶寒笑岔了气,抱着笑疼的肚子连连求饶,江流画也是一脸的气喘吁吁,一脸红晕洋溢着笑意,摆脱了孤冷怪僻的套子,这才是一个二十岁少女应有的样子。 “叩叩叩!” 三声轻轻短短的敲门声突然响起,院中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院门,秦婆婆离门最近,上前开门,嘴里还用细软吴侬小调问着,“是谁呀?” 还不等门外之人回话,秦婆婆就已打开了院门,赫然映入眼帘的就是身穿一袭鲜艳红衣如七月石榴花开的清丽女子婷婷立于台阶上,纤手执团扇,风暖四月天 “林弋!!”叶寒十分惊讶门前来人,自从大年初一“闹翻”之后,就没见她再出现在自己家中,今日突然出现不禁让她极其纳闷,“你怎么会跑到我家来?不会是缺红姜了吧?” 看着满地的碧色姜叶,以及老井旁还沾着泥腥子、未洗净的红姜,林弋轻笑一下,不屑说着,“我三元楼自然是缺红姜,但还不至于让我这个掌柜的亲自上门求购。”边说着,林弋轻移莲步袅袅走入叶家小院,好看的杏眼瞧向叶寒透着幸灾乐祸的笑意,“不过,听说你前几日不幸被太守胞弟绑到府中,差点小命不保,所以今日上门特来探望你一下。” 林弋是什么性子的人叶寒能不知道,虽然她一嘴的明嘲暗讽,表面一看是来看自己出丑的,可实际上却是刀子嘴豆腐心,估计是来确认自己是否无恙才是真的。 可站在叶寒一旁的江流画却不知,虽然她与林弋交情不坏,却容不得林弋如此□□裸地言“攻击“叶寒,因此上前礼貌说道,可一字一句全偏帮着叶寒,“林掌柜心善,与叶寒妹妹不过点头之交,竟也不辞辛劳前来看望,让流画自愧不如。如今妹妹身体已经大好,也不枉费林掌柜今日的一片善心。” 其言下的意思是,人家早好了,你可扑了个空,想来看幸灾乐祸,没门! 叶寒偷憋着不笑,没想到一向成熟稳重的江流画,居然也会说一口好挖苦,绵里藏针,功力十足呀,让她在心中不禁抱拳佩服。 林弋也是出身高门,哪不懂女人间的唇枪舌剑,听后只是明眸一转,清颜浅笑,丹唇吐音,回击着江流画,“原来江姑娘也在,林弋眼拙,一时没看见。不知你是来买红姜的,还是跟我一样特地来探望叶寒的?” 江流画不过是西城贫家小户,哪买得起红姜金贵,林弋这话不仅漂亮地回击了江流画一把,更把叶寒“嘲讽“地淋漓尽致。 正当叶家小院陷入剑拔弩张的僵持之时,一声轻柔女声从门外传来,“林弋妹妹,你玩心又起了。” 声音如柳絮温婉,亦似水柔情,虽未见其人但叶寒却听着很是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一样,但怎么也记不起来,而这厢,林弋也立即收起了玩闹的面孔,侧身回望站在叶家院门之人,笑语盈盈,娇嗔着,“雾怜,你就会拆我台。” 听着林弋这么一提醒,叶寒这才恍然大悟,这一柔弱少妇不就是那晚在云州府的太守夫人吗?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家门前,难道是来替萧南报仇的? 叶寒向江流画使了使眼色,让她别轻举妄动,然后自己理了理衣裳上前几步行礼,恭敬说道:“叶寒不知太守夫人降临鄙院,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一旁江流画也连忙扶着奶娘,紧跟着行礼,怪不得小叶让自己别跟林弋对着干,原来她是有太守夫人在后撑腰。 雾怜本就不是官家小姐出身,没有这么多的礼数规矩,而且今日来还是替小叔萧南专程向叶寒道歉的,怎可再受叶寒如此大礼,因此连忙扶起,不敢当,“叶姑娘不必多礼。今日我不请自来,打扰了姑娘,还望你别介意。” “夫人客气了,里面请。” 叶寒礼貌迎客,当萧夫人出现在自家门前时,她也猜出必定是为了萧南而来,只不过她有点意外,谁会想到贵为太守夫人的雾怜,居然屈尊到她这一破落小院来。 叶家堂屋内,一行人落座,寒暄问暖一番后,雾怜才道明来意,“那日我家小叔轻狂,惊着了叶姑娘,所以我今日特上门替小叔道歉,还请叶姑娘宽宏大量饶恕小叔。” 边说着,就有丫鬟仆人捧着绫罗绸缎、珠宝玉器等等走进放下,在屋中垒成一堆小山,太守夫人如此隆重道歉赔礼,真让叶寒三人不知所措,连忙婉辞着,“夫人言重了!如此大礼,叶寒真是受之有愧,而且”,说到这儿,叶寒也面带愧意,道着歉,“……而且那日,我家小弟也因护姐心切,一时莽撞,让萧公子身受重伤,叶寒在这儿也先替小弟青川道歉,希望太守和太守夫人大人有大量,莫与小民计较。” 其实,叶寒心里也怕,自古民不与官斗,因为斗不过,而那日青川把萧南打得如此惨,如果太守护短追究维护胞弟,那他们三人就完了。如今,太守夫人却亲自上门道歉,绝口不提与青川有关之事,看样子是不追究的样子,她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见叶寒年幼却如此通情达理,雾怜更是为自家小叔感到羞愧,“叶妹妹真是大度之人,雾怜在这儿替小叔谢过了。等过几日小叔伤好,必定让他亲自上门负荆请罪。” 雾怜起身朝叶寒郑重行了一礼,叶寒没觉得什么,倒是让周围几人都略感吃惊,要知道官不跪民,老不跪幼,雾怜这一拜,抬高的是叶寒,折辱的可是自己。 离雾怜最近的林弋最先看不下去,上前一把扶起雾怜,明显有气,“你行什么礼,又不是你犯的错?萧南混账,他亲哥都不愿理会,你这个当嫂子的干嘛出来替他收拾烂摊子?你别忘了,你肚子里还有一个,要是出什么事,谁负得起责,最终心疼的还不是太守大人。” 雾怜只是云淡风轻,一笑而过,“子不教,父之过。公公婆婆早逝,长兄为父,那我这个嫂子也算是他的长辈。他如今闯下大祸,自然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还好叶姑娘无大碍,否则我万死难辞其咎。” 虽然只有简单两面之缘,但雾怜的为人叶寒也看了个大概:萧南的身份注定了他不会受到律法的制裁,即使叶寒心有不甘,但也只能咽下,毕竟自古以来民斗不过官。可经过雾怜今日登门道歉这么一出,说真的,叶寒心中怨气确实少了不少,人也舒畅了很多。 其实,在遭遇不公的很多时候,人为什么一次次上诉伸冤,要的不是被金钱打发息事宁人,也不是什么其他赔偿,他们要的不多,甚至是很简单——就是犯错之人的一句真心实意的道歉,一个认错的态度,一种作为人应有的尊重。可惜的是,那些犯事的大爷们,几分权势钱财在手,就视他人为草芥,让他们道歉,说不定入了他们之耳,恐怕得到的还是一抹讽刺和讥笑。 无论雾怜真心还是假意,可刚才那一番话真的说动了叶寒,叶寒起身诚挚谢过。 她们走后,叶寒、江流画和秦婆婆看着屋中垒成一堆小山的礼品,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江流画本是书香门第出身,京城的清贵人家怎么也见识过不少的好东西,而这堆小山似的礼物一看就是好物,看来太守夫人是真心来道歉的。 拿起一缎泛着淡淡金光的流云锦,江流画感慨说道:“都说太守夫人为人温婉,待人亲和,辩是非,如今一见,果真不假,怪不得被休之后,能被太守再娶为发妻。” “太守夫人是二婚?”叶寒有点惊讶,这个时代女子被夫家休弃之后居然还能再嫁为官家妇,着实是少见,更是天方夜谭,听后叶寒八卦的本性又突然升起,追问道,“既然太守夫人这么好,为什么她第一任丈夫还要休了她?” “嘘!叶丫头,这个可不许乱说!”秦婆婆突然压低声音,警示着叶寒祸从口出,“太守大人最忌讳有人议论谈及此事。听说原有一世家小姐看上了太守大人,就到处抹黑太守夫人,最后该家族一夕之间就被连根拔起,男子世代为奴,女子世代为娼,从此之后就再也没人敢嚼太守夫人的舌根了。” 叶寒这是第一次听到关于太守夫妇的陈年往事,虽然真实性有待考确,但有一点她倒是比较肯定的,这太守夫人应该是个心善的好人。 看着这一大堆礼品,叶寒最终还是没动,江流画也比较赞成她的决定,然后把它们放在闲置的暗房里,等着什么时候再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拿江流画的一句话来说,这么贵重之物,不是她们这种平常人家用得起的。 太守夫人一行人走了之后,叶寒和江流画又继续着没干完的活,把红姜洗净,擦干,风净,收袋,最后秦婆婆身子也倦了,江流画便扶着她回了家,临走前还不忘拿上一束碧色姜叶,为家添上一抹晚春春意。 江流画和秦婆婆走后,家中就又剩叶寒一人,而现在离青川下学回来还有一段时间,想着无事可做,叶寒便拿起一方素色丝帕来到老井旁,站在那一树繁盛如雪的梨花下采摘起来。 以前在元州时,她曾因为好奇跟同村的一世代酿酒的人家学过几手,虽然只学到一点皮毛,但若酿制果酒花酒却绰绰有余。说到这儿大家估计都猜得到叶寒采梨花来是拿来何用了。 常看书中写到,江南女子泛舟采莲,桨声几重波澜,小舟船头便是满载的粉荷绿莲蓬,好不轻巧容易,可今日她既没划船只伸手摘花,却累得个不行,只因梨花枝头太高她个头太矮,仰头半晌累到脖颈胳膊发酸,摘了半天也只摘了半捧淡黄浅蕊梨花,好不气馁。 “叩叩叩!” 又是三声清脆的敲门声,叶寒以为是青川下学回来了,连忙开门而去。 “青” 青川的名字还未念完,叶寒便呆住了,纳闷地看着院门前的来人,心想着今日究竟是怎么了,怎么都络绎不绝地驾临自家的破落小院。 今日宁致远穿着一身北齐世家公子闲适打扮,去冠留发,青丝后束全垂,广袖长服,站立于台阶高处,有一种仙人驾临之感,清风弄云,飘然而至。 宁致远这是第二次见到叶寒,虽然她容色最多只算清秀,却莫名让他熟悉,好似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相识。 是在哪儿他们一定见过,他异常肯定,但现在却一时想不起来,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感觉很奇妙,熟悉又透着些许神秘,就好似一张写有字的白纸在天空中飘荡,他不住向前奔跑追逐,只为伸手抓住看清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你是,那天在云台山下的白衣公子。” 叶寒初有微愣,但话却是肯定十足的陈述句,当宁致远出现在眼帘的那一刻,她就全记起来了,因为他令她太影响深刻了!只不过,这是后话。 宁致远没想到叶寒还记得他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人,这样也好,省去了他很多不必要的话语,“叶姑娘,在下宁致远,今日登门拜访,特为好友萧南而来,向姑娘致歉。” 果然如此,叶寒心里暗道,今天是怎么了,是专门的黄道吉日,适宜道歉赔罪,还是商量好的车轮阵,非得让她发誓原谅萧南才肯罢休? “宁公子真的不必,先前太守夫人已经来过了,赔礼道歉我已接受,所以那日之事无需再提。“叶寒真是纳闷了,自己不就是个升斗小民,怎么这些有权有势之人都争先恐后跑来道歉,她又没什么有利可图。 这事还真是叶寒想多了,其实,宁致远前来道歉目的跟太守夫人差不多,都只是想向叶寒道个歉,但也有不同,宁致远说不出心里那一丝怪异,就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呼唤招引着他来,又好似一种莫名其妙说不出的执念,诱使他来到这儿。 虽然叶寒婉言推辞,但宁致远还是把礼数做全,诚挚道歉,一字一句情真意切,可叶寒听着却不由联想到了自己平白无故遭受这场无妄之灾的缘由。 她记得那晚萧南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若没猜错的话,眼前这位翩翩贵公子应该就是萧南心心念念的情郎吧,要不然他也不会亲自上门替萧南赔罪。 所以,这也是叶寒一直尽量把这件事化小化无的原因——那日萧南精神恍惚说出的秘密,这么不容于世的畸形爱恋,自己居然知道了,若此事扩散出去众人皆知,那云州太守的脸面往哪搁,所以自己从醒来后就守口如瓶,装作什么都不知,一如往常,否则以太守的势力,自己一家三口肯定难逃一死。 至于,宁致远今日的到来,叶寒没有防备,也不打算深究,因为还有一事在她心里盘桓已久。她记得萧南那日说话时的一个举动——脱掉外衣,里面居然身着一袭藏青色长袍,是如此痴迷,如此爱惜,生怕把它弄脏弄破了 “叶姑娘,叶姑娘你在听吗?” “”,叶寒从一声声遥远的呼唤中慢慢回过神来,见宁致远正奇怪看着自己,她这才知道自己方才失态了,不由脸颊一红颇是尴尬,微垂着头细声问着何事。 宁致远笑着不说话,只伸出手落至她的发髻间,似蜻蜓点水若有若无,不知在干什么,但又很快收回手落至她的眼前,五指修长骨节分明的白净大手轻轻展开,露出手心中一片洁白无暇的梨花花瓣。 “梨花嬉春,最爱落在少女青丝上。” 莫名间,叶寒忽然觉得这世间好安静,安静到她仿佛能听见了梨花落下的轻灵声,还有她胸中“砰砰“作响的心跳声?那是晚春寂寞在少女身上玩闹着几分春色撩人,还是少年顾春,误捡白梨拨乱了少女心中的一池春水,谁知,谁又知? 叶寒连忙偏过头去掩着尴尬,却忽又转过头来,黑白分明的清眸直接迎上宁致远那似春色温柔的眼眸,俏皮带着几丝狡黠似笑非笑与他说道:“你真的是想替萧南道歉?” 少女清眸宛如清泉潺潺漫不经心地流过他的眼中,滑落至他的心里,轻轻缓缓清清凉凉,让他莫名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宁静,就好似在沙漠中快要渴死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汪清泉,重获新生。第一次他失了他的谨慎稳重,大放厥词只为博她一笑,“姑娘若有什么要求,请讲,在下定竭尽全力。” 叶寒轻轻走近,近到两人之间仅剩一门之隔的距离,突然莞尔一笑,眼波流转盈盈如水,轻声慢口说道:“明日下午丑时,你我一同去云州府!” 宁致远清目一亮,不问缘由,自是应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上) 第二日,宁致远果然如期而至来接叶寒,依旧是翩翩世家公子安静立于车前,而叶寒也是精心一番打扮,倒不是什么妆容精致华贵衣裳,而是与那日被掳去云州府的装扮一模一样,依旧是那一袭天蓝色荷叶罗裙,淡然笑之出门上车而去。 去云州府这件事,叶寒当然是瞒着青川的,她可不敢让青川知道,只能先斩后奏。而江流画自然是知道的,虽然她也出言劝阻过,可想到她不是做事鲁莽之人,去云州府必定有她的道理,也就没再过多话语,只多多叮嘱几句让她注意安全。 看着叶寒随同那温润如玉的公子上车离去,然后锦车一闪越过门前,江流画无可奈何地低叹一声,担忧不少,只求叶寒去云州府一切安好。 “流画,别看了,叶丫头机灵着呢,不会有事的。” 秦婆婆走近,那辆载着叶寒的锦车早已成了小巷尽头的一道白影,而江流画的担忧纠结成了一脸的愁云,怎么也散不去,有些后悔问着秦婆婆,“奶娘,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拦着小叶不让她去云州府?” 她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云州府是什么地方,龙潭虎穴,小叶在那里险些丧命,如今再去,若太守胞弟再次发难,她一弱女子又该怎么办? 江流画重情重义,是书香门第打小熏陶出来的,更是她天性使然,叶寒一次次不计得失地救她们出危难之中,这一份份累积起来的沉重恩情,她估计会记一辈子,用一生偿还。 秦婆婆还像江流画小时候的时候伸手轻轻拨开垂落至她眼上的碎发,劝解着,“叶丫头虽然年幼,但做事深思熟虑,有章有法,她今日决定再去云州府,心里自有她的一番思量。你若真信她,等会儿帮她圆下场,别让青川知晓了就行了。” 一说起青川,江流画就立马想起叶寒对青川“唯唯诺诺“样儿,不由一下就愁云散去,乐了出来。别看叶寒家里家外一副我谁也不怕的样子,可对青川却是十足的疼爱,若青川生她气了,叶寒这个当姐姐的立刻就怂了,就像一受气小媳妇一样。 想到这儿江流画突然一下失神,还好秦婆婆走在前面没注意到,否则可能又是一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问话,到时候她还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这厢,载着叶寒的马车在青石板路上哒哒作响,毫不犹豫地向目标云州府驶去。路很平也很长,虽然马车在闹市中穿行着,可马车内却只有两人四目交接,一片安静。 对坐无声有些尴尬,宁致远便主动与叶寒交谈起来,“不知宁某脸上有何有趣之物,让叶姑娘如此目不转睛?” “哦,没什么。”叶寒立刻收回视线,想着自己刚才竟直勾勾盯着宁致远看,不由害臊别过眼去。 哒哒作响的马蹄声不减,马车内的安静依旧不曾改变,那属于少女情窦初开的悸动心语,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融入了这一方安静中,良久叶寒才鼓足勇气转头看向宁致远,见他依旧一幅清风流云,不曾因自己方才的失态而影响,心里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为何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在心间久久萦绕不散? 见叶寒偏转着头瞧向车外热闹,置于车内一方安静中的宁致远目光也忍不住跟随而去,可不知为何方才与她四目相对时,他的心间竟然泛起一丝难耐的春波涟漪,从湖心处向全身慢慢荡漾开来,即便不再被她看着,他的指尖仍残留着点点酥麻,久久不散。 “哐铛”一下,马车一个颠簸,让车内二人也受到牵连,宁致远还好,只是身形略微晃动一下,倒是叶寒一时分心连忙抓住车沿才稳住身子,只是双手都紧抓着车沿,怀中的包袱无物相护立刻跌落在车板上。 马车很快恢复了平稳,宁致远抢先一步帮叶寒捡起包袱,毫无丁点好奇就直接把包袱还给了叶寒,等包袱重新入怀,叶寒才重重舒了一口气,心里暗自庆幸他没看见里面是何物。 见叶寒如此小心翼翼又异常神秘地“防备“着自己,宁致远疏朗一笑问道:“不知包袱里有何物,让叶姑娘如此宝贝紧张?” “想知道?”叶寒俏皮地反问道,黑白分明的清眸里尽闪动着机灵的狡黠,然后调皮说道,“你猜??” 宁致远少年老成,周围也都是成熟稳重之人,鲜少有人如叶寒般活泼灵动,不由被感染心情也轻快上几分,十分配合叶寒猜了几下,但都没猜中。 最后叶寒脸上洋溢着莫名成功的喜悦感,却仍对宁致远保密不愿透露,“现在不好告诉你,反正你最后会知道的。”然后不久,车就停了,掀开车帘,入眼的便是巍峨的云州府。 上一次叶寒是被萧南强行掳到云州府的,离开的时候又是昏迷之中,所以云州府到底是什么样子她根本就没见过,不过今日一见,云州府高屋建瓴,府外精兵林立,好不气派。 为了避免麻烦,宁致远领着叶寒从云州府侧门进入,亭台楼阁穿梭几番来到一熟悉院落,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大字“竹轩”,这里也就是叶寒当日被萧南掳来关押之地。 院内竹林青翠,环境清幽,而院外却有重兵把守,把竹轩围得密不透风。叶寒随着宁致远走入,畅通无阻,没人阻拦。 宁致远将叶寒送到竹轩便停下脚步,站在院中目送叶寒往前面的书房走去,见她快进书房时,突然转过头来冲他盈盈一笑,半认真半开玩笑道:“要是你等会儿听到尖叫,记得冲进来救我。” 说完,叶寒便瞬间消失在房门处,而宁致远站在院中所就看见那一抹天蓝色被逐渐合小的门缝压缩至无,心中随之也生出一片茫然来,莫名上前几步,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 春已至暮天外面天色仍是艳阳一片,可书房内确还是一如她被关押时的那晚漆黑无光,不过还好,偏角的雕镂花窗有几丝明亮落下,可勉强看清房间内模糊的布局,叶寒睁大眼睛搜索了半晌,终于在墙角处的一方锦塌上找到了昏睡不醒的“仇人”。 “诶,醒醒醒醒……” 叶寒边喊着萧南,手也不停歇地拍着他的脸,是无心还是借机报复她自己也说不清,反正伸手拍打时心里有一种报复的愉悦感。 也不知萧南吃了安眠药还是怎么,睡得跟死猪一般,怎么叫喊都不醒。叶寒瞧着不远处木架上的水盆,心里的小恶魔不禁阴阴一笑,然后走过去轻轻端起水盆,笑意不减地看了一眼熟睡不起的萧南,突然使劲泼去,一瞬间盆空水尽。 “啊……” 只听一杀猪似的男声尖锐一叫,恶言嘶吼道:“是哪个不长眼的狗奴才,竟敢偷袭小爷?” 看着萧南如落汤鸡的狼狈样,叶寒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时,萧南才发现房中还有一人,眯眼望去,然后浑身骤然腾升起一股杀气,径直朝叶寒走去。 “叶姑娘,你没事吧?” 就在萧南离叶寒不差一尺多的距离时,门外宁致远轻拍着房门询问着叶寒是否无事,瞬间萧南周身散发的杀气消散全无,手足无措地呆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若一座瞬间石化的雕像一般。 叶寒挑衅地看着萧南,然后轻声细语回复着宁致远,“宁公子,我没事,是萧南胆小,居然被一只小野猫给吓醒了。” 只听宁致远轻笑一声,回道:“姑娘无事,那我就放心了。” 接着,书房内就是一片无边的沉默,一如房内不见天日的黑暗般,异常和谐。 借着花窗处投射进来的晦暗光线,大概能看见房内有两人,迎面对立站着——叶寒冷眼看向萧南,无所畏惧,而萧南也是如此,冷眼冷脸,不过却是咬牙切齿满脸冰冷。 叶寒见之,只轻声讥笑一声,无视萧南,从他身旁经过还“不小心”撞到他的肩膀,然后就见萧南似大风刮过猛然摇晃了几下,若非及时扶住一旁的书桌,恐怕早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你” 不想在仇人面前失了气势,萧南连忙站直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修长的身体有着一种不言而喻的虚弱,一双阴眼恶狠狠盯着叶寒,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 虽然房内光线不明,但叶寒还是能看得出萧南身体极度的虚弱,就是一只病老虎危险系数为零,这让叶寒有些吃惊,堂堂云州府的二公子,怎会病得如此却无人照料? “你没事吧?“ 叶寒试探性地关心问道,上前本想扶他坐下,却谁想被萧南不识好人心,一把推开将她伸过来的援手,强撑着说道:“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还是看我死了没,来送我一程?“ “还真让你说着了,我就是来看下你笑话的,听说你最近过得很惨,所以我来看下你的痛苦,让自己高兴高兴。” “你” 萧南本就对叶寒心有厌恶,如今被叶寒这么一气,更是被气得口齿发抖,连话也说不出,只能强忍着满腔怒火,见叶寒一步一步走近,即使光线是如此幽暗,他也能看清叶寒脸上□□裸的嘲笑,如刀子般一刀一刀割掉他仅剩无多的尊严。 突然,萧南奋然使出最后的力气,一把锁住叶寒纤细的脖颈,暗暗使力,幻想像杀蚂蚁一般轻易捏死她。 叶寒站着不动,冷静看着萧南,无视更是无惧此时正禁箍在自己脖子上的双手。说真的她并不是不怕,在萧南奋力扑向自己那一刻,她心里还是猛然一惊的,可那双手也太虚弱了,根本就没丁点力气,一点都不像掐死自己,反倒弄得她脖颈发痒。 “怎么,想杀我?”叶寒强忍着笑意,强装着一脸严肃看着萧南。 听见叶寒还能说话,萧南先是一慌,然后又咬紧牙根加大手上的力度,可无奈身体太过虚弱根本拿叶寒无可奈何,只能听着她说着话,声音细细软软如春风轻柔,但入了他的耳中却如带着寒意的刀子,句句皆是威胁,“你不敢杀我,萧南!你心心念念的人就在门外,你敢让他看见你沾满鲜血的双手吗?你敢让如霁月风清的宁致远被你这么一个杀人犯所玷污名声吗?你不敢,因为你怕,因为你爱他,哪怕这是一份永远无法说出口的爱恋,你也不想因此失去爱他的资格,对吗?” 当最后一个字从嘴里吐出,那箍在脖颈上的双手也随之无力落下,叶寒低着头看着瘫坐在地上的萧南,看着他望着门外模糊的修长身影时渴望却不敢靠近的矛盾样子,不由心生动容,突然想到《牡丹亭》的那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叶寒推开一扇扇紧闭的窗扉,午后春光正好,浅金灿烂又不刺眼,轻轻落入,幽暗的书房瞬间亮堂起来,不同于那晚被绑架时的压抑恐慌,今日的书房清幽高雅,犹如缭缭书香缥缈,质洁高雅,一桌一书一笔,雪白透亮的宣纸被雕刻着精美祥云的紫檀镇纸压平撑直,越发衬出宣纸洁白稠密。 瘫坐在地上不起的萧南恍若木人,叶寒站在书桌后没有多言,此时心中还有一丝余悸,犹记得打开窗户回头的一霎那,当她真真切切看清萧南的样子时,脑海中瞬间浮现起一个词来——形同枯槁。 以前在读书时,叶寒记得自己还曾嘲讽过哪有人不病不伤就变成那副鬼样子,可今日一见,她无话可说。都说入骨相思,情深易伤人,说的大概就是萧南这样吧! “咚”的一声,突然打破了书房内的宁静,也惊醒了神游的萧南回头一看——原来是书桌上长尺形的紫檀镇纸,被叶寒宽大的云袖不小心勾到落在了地上。 叶寒连忙捡起查看一二,见精致的紫檀镇纸没有丁点磕损这才放下心来,毕竟这样一贵重之物可不是她们小家小户可以赔得起的。 正准备把紫檀镇纸放回桌上,叶寒就听见萧南有气无力地一声怒吼,“谁准你动我的东西的!出去!!” 这场意外真不是叶寒故意的,但还是多少有些愧疚,连萧南为何有如此大反应也没多想,连忙把手中的紫檀镇纸放回原处,却惊奇发现原本最表面上的一页雪白宣纸回卷成了半空卷轴,然后便露出下面那张色彩绚烂的画作。 叶寒瞬间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盯着画中的内容,有些看痴。只见画中左侧一美艳男子红衣半掩玉胸半露,欲迎还拒的丹凤眼甚是勾人,最重要的是,秋波暗送的对象竟然也是一面容姣好的秀丽男子,半坐于前,胭脂红唇轻咬着美艳男子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 此画人物鲜活栩栩如生,若定眼细看好像还能看见那秀丽男子红唇吸吮细咬的撩人唇动,然后仿若能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难耐呻、吟从美艳男子口中溢出,满足中混合着如细柳轻拂过的撩拨,是那般轻若羽毛,可又那般勾人心痒难耐。 这虽然是一副简简单单的人物绘画,却是一幅不折不扣的春宫图,不,准确地说是一本活色生香的男男春宫图。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下) 叶寒感受到大脑深处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道德礼数森严的古代看到如此活色生香的耽美画,真是她赚到了,她现在都能感觉到自己遗忘已久的腐女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当叶寒忍不住掀开看下一张时,却被萧南一下冲撞推倒至一边,还好他虚弱冲撞力度不大,叶寒摇晃了身子几下就立刻恢复重心站直,可萧南就惨了,本来就赢弱的身子刚才这么奋力一撞,似弱柳不禁晓风般瞬间倒在地上,然后一声重重闷声随之响起,叶寒不用想都替萧南感到疼。 “你没伤着吧?” 叶寒上前好心施救,却被萧南不识好人心一把打开,即使如此狼狈在地,也不断对叶寒的怒吼着,“滚开!谁让你帮!!“ 生怕有人看见这一堆“伤风败俗”之物般,萧南连忙挣扎着爬起来,左手虚弱地抓着书桌上的那一叠厚厚的画纸,可双脚无力摇摆一晃,又颓然倒在地上,手中握着的画纸也猝不及防一扬,一张张画风精致却不容于世的纸张就在空中盘旋开来,即使叶寒不想看也看得清清楚楚。 力气耗尽的萧南再也没挣扎的力量,犹如滩涂上濒临死亡的江鱼一般,眼睁睁看着满天飞落的画纸迎面落下却无可奈何,直到一张画纸缓缓落在他悲凉的脸上,心有不甘地闭上了双眼。 今日来云州府,叶寒不过是想与萧南化干戈为玉帛,谁家叫太守夫人和宁致远接连亲自登门替萧南赔罪,虽然她到现在也搞不清为何他们大张旗鼓向自己一个平头百姓道歉,但他们毕竟是官,自己不想与之结怨,即使她内心深处依旧痛恨萧南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可现在倒好,怨恨没有解开,自己又无意间知晓了他的另一个天大秘密,看来她与萧南真是八字不合天生有仇。 叶寒现在脑中都快成一锅浆糊了,什么计谋对策都想不起,只能蹲下身子先一张一张拾起四散飘零的画纸,然后又一张张为之排序归类,当然这样一阵下来,该看的不该看的她都通通看了个遍。 看着仰面倒地不愿起的萧南,叶寒又看了看桌上的画纸,说真的,她对萧南的画工十分佩服,这手丹青绝技恐怕世间少有人与之媲美,光是画中的一片柳叶都画得极具真实,若凑近看都能看见柳叶深深浅浅的脉络走向,更别说那画上的人,随便一个都是绝作,尤其那望人而来的眼神刻画得极为传神,如春水秋波,勾人不费吹灰之力。 “起来,别装死。”叶寒轻轻踢了萧南几下,见他依旧不肯“醒来”,不由威胁道,“你再不起来,我就把宁致远喊进来,让他也来看看你的大作!” “你敢!!!” 萧南突然睁开双眼,死死盯着叶寒,好像在用气势威胁着叶寒,可惜他气势太弱,叶寒完全没感到一丁点危险,还适得其反地激得叶寒往书房房门的方向走去。 “你回来!” 萧南连忙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挣扎着轻飘无力的双腿追着叶寒,好不容易走到一半又突然摔倒在地,等他再次强撑起上半身时,叶寒早已回来站至他眼前,天蓝色的荷叶罗裙如四月天色在他眼前铺展开来。 叶寒居高临下俯视着萧南,灵动的黑眸在眼眶中若有所思地打着转,然后突然蹲下与萧南平视,一脸笑意盈盈满带狡黠,“萧南,要不咱俩打个商量?” 春日午后,柔和灿烂的阳光深深浅浅落了书房一地,萧南艰难地支撑着身子,可看向叶寒还是要矮上一截,所以从他的方向看去,叶寒浅浅笑语说着话,就如同一头蛰伏的笑面虎,就等自己答应就一口把他吃得骨头都不剩。 见萧南呆呆的木头样不说回话,叶寒也懒得等,只继续说着,“我帮你保守你不能见光的秘密,但是你得跟我保证。” “保证什么?”没有什么比他喜欢之人更能让萧南上心了,世俗常规他从未放在眼里,他怕的只是因为自己的爱意而伤害到自己所爱之人。 叶寒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画纸出来,然后缓缓展开,捏着画纸轻轻抖动着,威胁着,“保证以后你不准找我以及我家人的麻烦,否则” “还给我!” 萧南怎么也没想到叶寒居然会藏着自己的一副画,连忙伸手来抢,可惜叶寒迅速往后一退,成功避了过去,用胜利者的笑容俯视着脚边的萧南。 “激动什么?不就是一幅春宫图吗?”叶寒等萧南冷静后才走近,当然那副画还是重新被叶寒藏于袖中,安慰道,“你放心,我不是要挟你,我拿它不过是为了欣赏欣赏,毕竟咱俩以后在兰麝馆抬头不见低头见,处个朋友不是更好。” 萧南偏脸轻“哼”一声,自是不信。 萧二公子有这反应叶寒来之前就料到了,毕竟堂堂云州府的贵公子怎么会跟自己这种低贱小民当朋友,而且还是被威胁的。 叶寒见这招不行,只好转变套路,对着一张张精美画作探头品足,啧啧称奇,然后又立刻回转惋惜,“这画好是好,可惜呀,经不起推敲,看一眼惊艳,看第二眼平常,看第三眼就成了庸俗,真是糟蹋了!” 萧南极为愤怒得瞪着叶寒,恨不得变身吊眼白虎一口把叶寒生吞活剥了,以解心头之气,她一穷门破户,只知低眼讨生活,怎会懂丹青工艺之玄,画笔银钩之妙? “怎么了,你不信?”为了拉近跟萧南的朋友距离,叶寒从书桌上随意抽出一副画,然后对着画作指手品足,“你看你这幅画,人物勾勒、细节处理都炉火纯青,算是上作,但是你没发现吗,你太强调画艺技巧从而忽视了画作的真实吗?” 萧南不信,他自小师从丹青大家,技艺连他师父都自愧不如,哪容得叶寒这一个市井小女子如此肆意品断。 “不信?”萧南藐视的眼神太□□裸了,叶寒直接指向画中人华丽的衣物上,眼神不怀好意,“我估计你应该没有过这么方面的真实经验吧,最多也只是看过别人行鱼水之欢,所以你画出来的画总缺少点真实!你看你每幅画上的人几乎都是衣衫完好,最多也是罗衣半褪,如果是谈情说爱还行,哪有人肌肤相亲衣裳还是完好无损的?你应该在画中添上几笔:撕碎的衣衫散落一地,行欢之人彼此纠缠又彼此折磨,唯美之中多了一种摧残,这画面是不是看起来更美,也更容易激起人这方面的欲望?” 萧南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叶寒,然后又低头盯着自己精美的画作,双手止不住的颤抖,突然满脸嗔怒,愤然把画撕得粉碎。自己苦心专研十几载的画艺,居然抵不过一市井平庸之人的见解,如此巨大的落差,让他怎能接受。 其实,这事还真是萧南多想了,先不说叶寒现代丰富的人生经历,光是看的那些爱情动作片和腐女群里的东西就甩萧南这方面的见识一大截,而且这也说不上是叶寒见识颇多,只能说萧南作为世家贵公子一味只追求曲高和寡,画出的东西美则美矣,却找不到现实生活的支撑点,就像是一座漂浮的天空之城,终究只是一场空。 看着满地散落的纸片,叶寒说不出的心疼,这画拿去卖怎么也值个几两银子,“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刚才说的是画境中的撕裂感,不是让你把画给撕了!” 萧南满不在乎,“既然有瑕疵,这幅画就是残次品,留着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撕了来得爽快。” 你是爽快了,怎么不想想画的感受,真是个败家子,叶寒心中忍不住暗骂。 “怎么样,萧大师,你想好没?”叶寒说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还不是为了打消萧南对自己的敌意,毕竟生存才是王道,“你我握手言和?” 看着伸过来的瘦弱小手,萧南蔑视一声,十分不配合,“我为什么要跟你言和?你别忘了,我之前差点就杀死你了,你就不怕我以后再向你下毒手?” “怕!我怎么不怕!”叶寒佯装着惊恐,可心里却想着,小样儿,就你这温室里的花朵还跟姐这根狗尾巴草斗,然后叶寒莞尔一笑,眼眸深处无惧,“可我一想到门外的宁致远,然后我顿时就不怕了。如果你真对我下毒手,凭他的细心聪慧,肯定不出几天就可以知道是你做的,只是不知道到时你又以何种颜面去面对他呢?” 听着叶寒一字一句都戳到自己心窝处,萧南却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听着她淡定无惧地说着,“所以,我不怕,因为你承受不起宁致远对你的厌恶和疏离,哪怕只有一眼你也犹如于阿鼻地狱,此生难得解脱。” 萧南没有回话,他不得不承认叶寒最后一句话似一记利箭直射中他的软肋,让他不得不投鼠忌器,俯首称臣。 见萧南长久沉默,叶寒一语拍板,“既然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以后你不准找我和我家人的麻烦,你我和平相处,作为回报我可以免费帮你品鉴下你的大作,顺便给你提些好的建议,怎样?” 看着叶寒又从怀中掏出画作,萧南气得牙痒痒,但随着画作在他面前缓缓打开展现,萧南又只好低下头来无奈应下,真是一情锁身,而后心不由己。 出了云州府,哒哒作响的马车按着来时的路线原路返回,不同于来时的一车安静,叶寒的笑声就没停过,而宁致远也是一路温润浅笑。 想到今天萧南吃瘪的样子,叶寒心里就一阵痛快,终于报了当日的绑架之仇,一时雀跃的心情掩不住,嘴边又溢出几声清脆的笑声。 “叶姑娘今日笑语不断,定是在书房内遇到了什么开心事?” 宁致远永远都只有一个样,谦谦公子,温润如玉,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之人,对他的评价和印象都很好,却殊不知那份舒适的亲切感中包含着多少疏远的距离。 叶寒突然收回笑声,黑白分明的清眸依旧浮动着盈盈笑意,话语却透着意味深长,“你不是都知道吗?”房内房外仅有一道木门相隔,他就站在门边,又怎会听不见房内的谈话? 蓦然,宁致远也别有意味地正视着叶寒,然后低眉一笑淡淡化开了两人之间此时的尴尬,“看来叶姑娘已经猜出宁某请你去云州府的来意了。” 话音清浅,还别说宁致远真有一幅好嗓音,让她不由自主将他与萧南那些画中人重合到一起,公子如玉声色勾人,真真是活色生香呀! 思绪飞得太过,叶寒联盟轻咳一声缓解自己的失态,然后继续之前的话题,“虽然我不知道萧大人为何对萧南如此严惩,可你与太守夫人连番上门道歉,定说明萧南状态不好,我想你来找我出面,就是想让我来化解这场怨结,这样一来,萧大人对萧南也会从轻发落,我说的对吗?” 还别说,叶寒这一番半猜半蒙的话还误打误撞说对了大半,宁致远也没什么隐瞒,说出了自己所知道的一些实情,可到底萧大人为何对萧南如此严惩还是一团迷雾,只是隐隐提到劝学堂的朱老夫子曾到云州府与萧大人密探一番。 “对了,谁说是你请我去的,明明是我自己提议的。” 叶寒后知后觉才想起这件事来,顿时孩子气地跟宁致远掰扯起来,弄得宁致远连忙“求饶”,“无论是叶姑娘你的提议还是宁某请你去的,我都欠叶姑娘你一个人情。” 话音刚落,车恰好就停下,叶寒这才发现时间真是指缝间流逝的水,转眼就到家了。 叶寒正下车回家,就被车夫连忙送来自己遗忘在马车上的包袱。看着被自己抱得扁平的包袱,叶寒这才记起自己最惦记之事,立刻对着还未离去的宁致远说道:“宁公子,你刚才不是说欠我一人情吗,不知可否算数?” “自然。” 宁致远刚一说完,就见包袱从空中迎面飞来,伸手镇定回转一接,包袱稳当就落在手上,看着叶寒却是一脸的不解。 而叶寒的反应更是奇怪,什么要求也没提,只是随意说了一句“你看过就知道了”,然后转身就回家了,独留宁致远困惑不已,直到在回去的路上他打开包袱才恍然大悟,然后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此时,云州府内,碧落庭是府中位置最好的院落,自第一任云州太守开始就作为主居,如今也是现任太守萧铮及其夫人的住所。 日暮落至黄昏,府衙前自是无事,谁能想到不怒自威的云州太守萧铮萧大人,此时竟然正在院中逗弄小儿,一会儿摇着拨浪鼓,一会儿喂着儿子吃软糕,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 这时,一道纤细柔弱的身影入了碧落庭的月洞门,萧铮怀中的小儿最先看见,胖嘟嘟的小手伸得老开,稚嫩的童声软软糯糯地喊着“娘亲,娘亲抱,抱” 萧铮见爱妻回来,完全不顾儿子的叫喊,连忙把他递给了一旁的奶娘,自己一个箭步迎了上去,小心翼翼扶着又有身孕的爱妻,云竹编织的低塌暖席最是舒适透气,在云城春末夏初的季节最宜适合歇脚落坐。 虽然雾怜嫁给萧铮有五年了,可夫妻感情甚好,应该是一天比一天还好,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遇见萧铮是她的运气——年轻有为的一方藩主,无婚嫁史,竟然不顾世俗娶了自己一个被休弃之妇,怜她疼她,而且这么多年了居然连一房妾侍都不曾纳过,只守着她一人,说真的,她知足了。 “怎么了,是不是萧南那小子给你气受了?” 见雾怜迟迟不语,眉头紧思,萧铮被针扎一般心疼,以为是胞弟欺负了爱妻,顿时胸膛一阵怒气上来,连忙抡起袖子就准备去竹轩亲自教训胞弟一二。 “没有,二弟一向乖巧,怎会给我这个嫂子气受,你别动怒,消消气。” 雾怜是典型的云州女子,柔情似水,再如萧铮一般的铁骨铮铮也被她练成绕指柔,这不,见雾怜语笑嫣然一句话,就让威严的萧大人瞬间柔化成一池春水。 “你现在有了身子,就好好在碧落庭养胎,少管萧南那个混球,省得给你添堵。” 不是萧铮不疼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只不过这次他闯的祸太大了,不严惩不服某人心,说不定日后还会给萧氏一族带来祸水。虽然他事后对雾怜去替萧南赔礼道歉多有微词,既然事已如此,也别无他法了。 “别担心了,二弟很好,大夫也说了他没事,就是饿过了头。今日也不知叶姑娘跟他说了什么,竟然主动认错,让你原谅他。”雾怜不喜丈夫紧锁的眉头,手指轻轻在眉心揉散他的忧愁,细语宽慰着,“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虽然不知道你为何如此严惩二弟,甚至有时我也觉得过头了,但我相信你,你这样做定有你要做的道理,我不会妄加干涉的。” “雾怜” 萧铮看着雾怜百看不厌的眉眼,一如自己初见她时的温婉动人,好似一汪山间清泉瞬间抚平了自己皱迹斑斑的心,如云般轻柔,如雾般清婉袭人,这就是他耗尽心思求来的妻,无论世间何事何物,他都不会放手! “娘亲娘亲呜” 一声声可怜巴巴的叫唤,终于让雾怜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连忙起身抱他入怀,看着儿子哭得一脸泪花不由心疼,“凌儿是不是想娘亲了?凌儿不哭,不哭” 看着雾怜轻声细语地哄着儿子,她的一颦一笑每次都如四月初生的绯色杜鹃一瓣一瓣轻盈地落在自己心间,他有一个无穷大的地方珍藏着她无穷无尽的笑语,直到他离世。 雾怜在逗弄着儿子的同时,也会不时冲丈夫盈盈一笑,而萧铮每次都不会错过,因为他的目光一直都在等待那一抹柔情的眼波,满足回笑着,心里顿时泛起千帆思绪,这是他的妻,他怎能放手! 人间兜转数十载,终还是逃不过命 常人说,平时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这点用在叶寒身上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这事怎么说呢!本来叶寒是算准青川下学的时间,准时从云州府回来,而且今日运气好一路通畅,比预料的时间回来得还早,可谁知正当她放心大摇大摆推门而进时,青川早已在院中等待多时,那一双如夜深邃的墨眼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也不说话,看得她后背一阵发毛,就像小时候做坏事被老师逮到的感觉一样。 “青川,你……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不会又逃课了吧?” 根据从小跟老师斗智斗勇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叶寒选择果断出击,绝对不能慌,沉着冷静编故事才是上策中的上策。 上次去云州府救姐姐太过匆忙,且于夜中没来得及细瞧,只记得她当时也穿着这么一身天蓝色的荷叶罗裙,并有何特别,可今日当他看见姐姐身着那件天蓝色荷叶罗裙亭亭立于一树梨花下,然后莲步款款向他走来时,顿时他仿若看见一朵碧蓝水莲从九天之上缓缓盘旋而下,轻轻盈盈就落至他的眼中、心里,在心湖荡起一层又一层涟漪,久久不消。 见青川呆立不语,叶寒以为自己的方法奏效了,心里满是得逞,还胆大倒打一耙,“你看你一小孩,不好好在学堂念书还逃课,朱老夫子肯定生气了,小心他让你退学。” 恐怕连姐姐自己都不知道,每当她说谎之时,眼睛总会不由自主地往上看,将她自己卖得干干净净,有很多时候他都庆幸自己比姐姐更了解她,就犹如他在姐姐身上挖掘到的一个小宝藏,珍藏在自己的百宝箱里,只有他一人才知道。可今天这一出却让他莫名的怒不可遏,但面对姐姐他又无从发泄,只好闷声咽下所有的怒火,墨眼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跑回房间,眼不见为净。 “青川,青川你怎么?” 叶寒手足无措甚是茫然,她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自己有做错什么吗,青川为何会莫名其妙跑回房间?不知是不是她多想,她总觉得青川自从去劝学堂上学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到底是什么地方变了,她也说不出来,反正她越来越看不懂青川了,就好像有一层又一层浓浓的迷雾将他笼罩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不清他。 “别喊了,青川不会理你的,他生你气了。” 花折梅依旧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双手抱胸倚在堂屋房门上,那双惹人的桃花眼正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叶寒不由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怒气,“你们提前回来怎么也不给我说一声,害得青川现在都不理我了。” “别倒打一耙,分明是你自己在外面私会情郎,完全忘了家里还有人,怪得了谁。” 跟叶寒相处久了,花折梅也渐渐摸寻出叶寒的脾性——人善嘴毒认死理——只要你有理没犯错,她绝对不会对你恶言恶行,反之这个言论用在她身上,也同样奏效。 这不,叶寒果然没有话说,除了气鼓着小脸瞪着花折梅什么也没做就径直向自己得房间走去,连青川他们为何今日早回也忘了问,对了,临走前还扔下一句话,为自己辩解着,“我才没有会情郎,宁致远也不是我情郎!!” 宁致远,应该就是那日在云台山脚下有着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一无关紧要的人花折梅才懒得理会呢,见叶寒回了房满院空空只有自己一人,也脚尖一踮身子一转就出了堂屋回了房,不过不幸地是,刚进屋他又是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嚎出,“青川,你怎么又踢我?” 是夜,梆子刚过三更,西城人少空旷,即使敲更人早已远去,那苍老粗哑的报更声和清脆短促的敲更声久久回荡着,穿梭在大街小巷深处说着春夜静谧。 叶家小院早已没了灯火,月色皎洁如华,如牛奶静泄洒了一地,泛着零零碎碎的银光,空荡荡的小院游走着夜色朦胧。 这样的皎皎春月夜,叶寒不用点灯也能看清脚下之路,在云城春末夏初的自家小院里轻手轻脚走着。 小院最左上边的空地,空间不大不好开辟成整块菜地,叶寒索性把它改造成一方小凉亭——以竹子搭成花架,下方配以一方石桌几把圆椅,供人休憩歇息。 这不,云城的晚春还没走完,冬时种下的蔷薇花最初只有光秃秃的几根枝桠,如今已是缠绕满整个竹架,细小椭圆的谜叶青葱繁盛,一簇簇浅粉色的蔷薇星罗棋布点缀其间,共织成一缎华丽的锦布,而云州的初夏就在这一墙暗香疏影中悄无声息地来了。 月色再过皎洁,也无法穿透层层叠叠交错的蔷薇细叶,只有几缕月光幸运,透过枝叶间的细缝中零零碎碎地落下几点银色,蔷薇花架下仍漆黑一片如夜。站在蔷薇藤架外,借着皎洁的月色,叶寒还是能依稀看清蔷薇藤下一方静坐不动的黑影。 “青川,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叶寒走近,在青川一旁的圆椅上落座,虽说春夜微寒,可云州城的夏天好似急性子一般迫不及待就来了,深夜的圆椅竟没有一丝凉意。 隐藏在黑暗中的青川没有说话,叶寒看不清他的容颜,但直觉告诉她青川正在看着自己,那是一种平静的沉默让人无法探知他的情绪,却莫名能牵动她的心弦。 “青川,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叶寒总觉得自己在青川面前十分幼稚,她也不知道这种奇怪认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比如今日之事,自己编造的蹩脚谎言对他来说好似猫捉老鼠般的幼稚,当然,幼稚的是她,当老鼠的也是她。 “好了,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去云州府,让你替我担心。”叶寒还是决定坦白从宽,反正谎言早就被他识破了。 “我才没担心你!” 黑暗中迟疑一会儿才传来一声傲娇的回复,叶寒都能想象出青川别扭的表情和紧抿的嘴角,见青川态度松动,叶寒趁机好好解释着自己的用意,“其实我也不想瞒你,只不过怕你知道了不准我去。萧南虽然绑架了我,可冤家宜结不宜解,况且他们是官宦人家,我们只是普通小民,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吧,毕竟我们还要在云州生活。” 说完后,黑暗中没有立即传出话来,也不知青川在想什么,只过了许久才无奈说道一句,“姐姐,你没必要如此。” “我知道,说实话我也不想,但却不得不做,即使朱老夫子可以为我们主持公道,可却也不能事事都麻烦他。”青川做事讲原则决不轻易妥协,自己今日瞒着他私自行动,依他这性子怎会轻易原谅自己,叶寒思索来了一下这才继续说着,“青川,你可记得我们刚住到西城时,即使当时生活拮据,捉襟见肘,可为何我仍旧不时送点小礼物给陈婆?” 陈婆,青川记得但极其不喜,典型的市井小人,庸俗鄙陋,势利谄媚,凡事必占上一点便宜,即使现在到叶家来也不忘拿上一块柴禾或一撮盐巴才肯离去,活如蝼蚁低贱不知为何所活。 叶寒能感觉到青川沉默中的鄙夷、不屑和微微愤恨,继续说着,“我知道你讨厌这种人,其实谁又不讨厌陈婆这种人呢?市井小人,只爱蝇头小利,不晓世间道理,若强行与之作对,明日云城大街小巷谈论的皆是你的丑闻,可你若拿上一包五文钱的糕点,就能让她对你笑颜以对,事事顺你。” 叶寒说话很平静,就如同一朵花开一叶落地,听不出丝毫抱怨也听不出丁点不满,可越是这样,青川越能听出她的委曲求全,对生活一次次的妥协,不是不气而是无法改变,因为他们太过弱小,弱小到连一市井小人就可以桎梏他们。 “青川,让萧南这事都过去吧,我们的生活还要继续。” 黑暗中青川一直没有回复,叶寒心里明了,她相信青川如此聪慧定能想通,于是在一夜平和的月色下,平和地走了。蔷薇花藤下,青川还是一人,如来时般孤寂,未曾变过。 不知为何,青川没有开口说话,因为他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准确地说他是没有任何立场反驳:他的这条命是姐姐救的,他现在能过得无忧无虑也是姐姐幸苦付出的,他 “砰!” 一声沉闷的肉撞声从石桌上传来,赫然落下两个清晰的拳印,黑暗遮住了他眼中比夜还要深的愤恨,却掩不了心中那激烈翻腾不止的自责和不甘。 他还记得姐姐当日去劝学堂赔礼道歉后,自己掩不住喜悦地对师父说“他输了”,如今回想起来,自己是多么的可笑。他还记得当时师父听话只是淡然一眼,没有任何输赢的反应,自己当时还以为师父是因为输了无话可说,现在再一仔细回想,他都忍不住想嘲笑自己一番,恐怕师父从一开始就料到了现在的结果吧! 权力,或许还真是个好东西! 夜静无声,而在辽阔的苍穹之上,你听见了命运的齿轮开始加速转动的声音吗? 昨日的不快好似被倾盆大雨洗后的湛蓝碧空,根本就找不到一丁点痕迹,第二日叶家三人还是一如往常的好,家常闲聊伴着几句斗嘴,早饭就在一团轻松和谐中很快吃完,然后青川和花折梅去了劝学堂,叶寒依旧独自一人留在家中侍弄红姜地。 红姜还是一如既往地长势喜人,叶如滴水观音,青幽碧色映衬着头顶这方四月天竟也毫不逊色。摸着这一张张大如蒲扇的红姜叶,再等过上个几天,等叶呈深绿,这拢红姜就可以收获了,刚好正值月末,也不知道萧南会不会如约在兰麝馆等着自己? 先别操心那些没影的事儿,叶寒低头看见这一拢红姜地,看着看着就渐渐发起愁来——这红姜恐怕暂时是不能种了! 当时离开元州时太过匆忙,红姜就带了三包,纯粹是为了解自己的思乡情怀,后定居云州,以种红姜为生,是命也是出于无奈。 本来按照自己的种植打算,每次种好的红姜选一批上等为母姜,留作种子,可谁知红姜被盗彻底打乱了自己的计划让自己损失惨重,再加上后面几次的红姜全都卖出,如今仅剩的母姜根本不够下一个月的种植,而这一批即将收获的红姜她也不能全部卖出,这不,除了兰麝馆和几大酒楼的订货,其他的全被自己打发了。 可即使如此,红姜也不够,一边种的红姜要减量卖出,一边还要多留红姜育种,这可是难坏叶寒了,要不然她也不会另辟赚钱之道,半哄半骗拉着萧南一起画春宫图赚钱。 “哎!” 叶寒长叹一声,感叹着生活的艰辛,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打趣,“怎么一人在家无聊,还是想再去云州府一游?“ 方才想得太过入神,突然听见有声响起吓得叶寒一惊,手中的水瓢一时没拿稳就“哐铛”落下,水撒了满地。见是江流画前来,还难得一回与她开玩笑,叶寒也连忙回笑娇嗔道:“流画姐姐,你就知道欺负我!” 江流画笑了笑,拉着叶寒在一旁坐下,问着叶寒昨日在云州府可有发生何事。 “你看我现在毫发无损,就知我昨日平安无恙。我的好姐姐,你就安心吧!” 她不仅在云州府没事,还赚到了一个免费劳工,至于画春宫图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她自是不敢让江流画知道,否则定是一场十级大地震。 “你就知道对我耍嘴皮子,昨天怎没听你这么能说会道?” 叶寒不好意思,低头“嘿嘿“干笑两声,“你都听见了?” “就隔着一道墙,你嗓门又这么大,我能听不见吗?”然后江流画慢慢严肃起来,认真说道:“昨天是青川生辰,他特意提前回来想给你个惊喜,却没想到扑了场空。我怕他着急,就随便扯了个谎说你去上街转悠去了,他这才安心在家里等你,可等了一下午,却等到你跟宁公子一起回来,你想他能不生气吗?” “昨天是青川的生辰??” 叶寒很惊讶,她记得自己曾经问过青川他的生辰八字,可是被他含糊带过了,如今怎么又突然过起生辰了,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只不过叶寒这一点小怪异还没在心里生根发芽,就被江流画的下一句问得忘乎所以,“你老实告诉我,昨天那位宁公子,你是不是对他” 书香清贵人家出身的江流画,自小就懂说话的艺术,话只说到一半,看破不点破,却更能让听者意会其义,无需句句言明。 不幸被言中女儿家心事,叶寒清亮的双眸闪过一丝羞涩,但并没扭捏遮掩而是大方回道:“我不否认我对他有好感,至于有没有其它更深的感情,这就要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两人认识也有段时间了,江流画听得出来叶寒说的都是实话,可她越是这样,她的心中所担忧的就越多,然后就越不知该如何开口。 “流画,你可是觉得我不该属意宁致远?” 见江流画深锁眉头不语,叶寒大概能明白她的忧虑,毕竟自己只是一穷家女子,连小家碧玉也沾不上边,又怎能配得上世家贵公子,可转眼一想,叶寒又不禁觉得自己和江流画想得太多了,她从未想过与宁致远有什么美好结局,她只不过想在心有悸动之时,随心而走谈一场平淡而美好的恋爱,无关风月,无关他人。 “不”,江流画担忧的不仅如此,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勉强扯出一抹苦笑说道,“我瞧宁公子气度如华,知人达礼,是一谦谦公子,应不会亏待你。” “流画,你想得也太远了吧!我不过只说对他有好感,又不一定非要要嫁给他,而且你怎么就知道他对我也有这份心思呢?” 叶寒终究不是古人,所以没法认同流画在婚嫁上的一些观念。她不否认宁致远能给她爱情怦然心动的感觉,也许她也会爱上他,但这并不意味她就非君不嫁,毕竟爱情不等同于婚姻。 江流画羡慕叶寒的豁达,见她如此明白自己所想所爱,她也就放心了,至于其他人算了,她还是别多管闲事了。 春分一过,云州城的天亮得越发早,连带着云州城各处的热闹喧哗也一并提前醒来,穿街过巷编织着云城繁华,可凡在靠近学堂附近处,市井的喧嚣总会不约而同地变成空中肉眼看不见的尘埃,没了踪影,只剩下一派宁静祥和的朗朗读书声从白墙黛瓦间传出,声声入耳,连在街上玩闹的黄毛小儿也会不由自主跟着念叨几句,由此,更不用说云州城最有名的劝学堂了。 本是上课之时,奇怪的是青川竟然出现在学堂后院。 走进后院主堂,青川站在屏风前的原处,记得那日自己也是在这里偷望着姐姐的离去,而一旁站立的朱老夫子一如那日,淡然静默,不为一风一叶所动。 突然,青川郑重跪拜,深深向朱老夫子磕头于地,表情是从所未有的坚定,“师父,是我错了!” 朱老夫子还是一副淡然,不为物喜,不以己悲,上前扶起青川,声音也是惊不起波澜的平静,问道:“你可知,你选之路,一旦开始,便永无后悔的可能?” “我知!” “青川,你可想好了?” 蓦然,青川凌然凝目,“徒儿,无悔!!” 初识芍药妖娆色,半藏碧眼藏青中 初夏的云城褪去了春日轻暖,人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即使身着一层薄衫也无法阻挡细汗布满额头,落到人间的阳光依旧明媚灿烂,但天上的太阳却早偷偷换成了骄阳。 好似更喜夏日烂漫,又或许近日无烦人之事忧虑,叶寒步履轻快,踩着青石板路上形状各异的零碎光影,略有期待地进了兰麝馆。 与隆冬时的景致完全不同,初夏时节的兰麝馆处处洋溢着生机:几树垂柳葱葱郁郁,临水照新颜,晓风拂青丝;几剪细燕来回在房檐下奔波着,觅食喂养着巢中嗷嗷待哺的幼燕;而那一水小湖,寒冰早融化成一吃柔水,水色如蓝清如许,碧波荡漾里有鱼儿戏,更有水边几簇芍药容颜姣好,垂首弄胭脂。 从未想到冬时偶尔经过的沉寂小院,居然还有这番生机勃勃的别样景致,叶寒不由顿足欣赏,然后双脚不听使唤地朝那一小方湖边芍药走去。 可能受地形限制,两面回廊一方湖,而剩下的另一面又近挨着那一方水榭小楼,所以芍药花丛只有一张八仙桌大小,但这并不能掩去它的倾城容颜。 叶寒是爱花之人,虽然懂的不多,但也知道此种芍药甚是罕见:粉白为底,绯红临中,颜色从中心向外由深渐变至浅,色彩繁多而不杂乱,看入眼中十分舒服。 禁不起芍药清妖柔媚,手如被下了降头般不由自主地在轻薄柔软的粉色芍药花瓣上轻拢跳跃,指尖却十分有趣,从未真正触碰到芍药一寸一厘,好似生怕自己饱受生活磨砺的手弄疼了那不经一碰的娇嫩容颜。 突然,叶寒双眼发光,追寻的目光一下就集中到墙角那一株浅黄芍药上,如同发现新大陆般,叶寒忍不住把头也伸了过去,脸上全是溢不住的惊喜。 绿芍药!! 居然是绿芍药!! 要知道芍药花色以白、粉、红、紫为主,黄、黑较少,而绿色更是少见,或者说是根本没有,即使是在现代科技发达也只培育出几株绿芍药出来,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古代看到纯正天然的绿芍药,真是幸运之极! 而这也绿芍药甚是特别,若游人远观而望,其花色呈浅黄平常色,定不屑一顾,可若走近才知芍药娇绿绝色,轻纱云摆绿罗裙,醉酣卧眠是湘君。 叶寒暗道庆幸,若非自己好奇心重,恐怕又得使明珠蒙尘了。 想到至此,叶寒又忍不住倾身靠近一睹芳容,本想细看欣赏一番,却哪知突然一声大煞风景之声传来,吓得叶寒差点掉落芍药圃。 “你可真会挑东西!!这满兰麝馆除了兰若几名小倌身价不菲外,就属这一小块夏国芍药最是金贵,没想到还是难逃你的毒手!!” 叶寒被吓得不行,手连忙扶住阑干顺声回头一望,见不远处一脸嘲笑看着自己的萧南,立刻站直身子,然后莞尔一笑,回讽道:“哟!这不是云州府的萧二公子吗?听说前不久一直在家修身养性,今天是什么日子,太守大人居然肯放你出来了?不会是暂时出来放会儿风吧?” 萧南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在叶寒这个小女子手里,心里说不出的憋屈,虽然他口头上向兄长服软认错了,但他与叶寒之间的仇结哪能一时就能解开,如今又被她一番嘲弄,居然拐弯抹角地骂他是狱里的囚犯,这怎能让他不气! “叶寒,你别太嚣张,否则” “否则什么?是派杀手干掉我,还是再绑架我一次?” 再一次被叶寒踩到痛脚,萧南不禁怒气上脸,可兄长句句教诲命令还盘旋在脑海里,逼得他只能强忍下怒意,握紧的双拳慢慢展开成掌,但叶寒的讽刺却是不止,相反还有变本加厉之势。 “怎么?萧二公子怎么不说话了,不会是怕我了吧?” 叶寒眼明心细,哪能没留心到萧南怒气的变化以及他的一些小动作,只不过想到被他无缘无故绑架,还差点小命不保,心里多少有些不肯罢休,因此话语也多少有些不肯饶人。 这不,萧南越忍让,叶寒就越忍不住虐他,“瞧我多自大!堂堂云州府的萧二公子怎么会怕我一无名之辈呢,要怕也是怕太守大人。若是你一不小心惹恼了太守大人,说不定让你一辈子在竹轩,修,身,养,性!” 最后四个字叶寒完全是一个一个字正腔圆地说得清清楚楚,萧南被讽刺得体无完肤,却无法还口,怒气在胸腔内猛烈撞击,撞得胸膛起伏个不停。 正当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之时,宁致远及时出现了,还是一袭月牙白便衣长衫翩然而至,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兰麝馆一向清幽,馆内之人说话都是谦和有礼,甚是小声,而叶寒和萧南刚才一番唇枪舌剑的喧哗之声,宁致远还没走近小院之时就已听到了。 “叶姑娘这是刚送完红姜?” “对呀!这不刚经过这里,就被某个不长眼的给撞了!” 宁致远低眉浅笑,如霁月风清一般,丝毫没被叶寒萧南两人之间的俗世之事所干扰,单手优雅伸出做出“请“的姿势,叶寒立即领会,然后与宁致远并肩而走,经过萧南时还不忘朝他做了个鬼脸,气得萧南哪叫一个气,但顾及宁致远还在不好发作,又只好硬生生憋了回去,然后老实地紧跟在后一同朝水榭走去。 还是那一方湖边水榭,轻纱云帘拨到两边,三面湖景清波碧水,最是春末初夏的好景致,而水榭中三人席地而坐,各坐一方,轻谈着。 “叶姑娘大量,若不是你那日亲上云州府,萧南也不会这么快可以出来。宁某今日以茶代酒,替萧南先谢过叶姑娘。” 宁致远长颈一仰,一饮而尽,向叶寒诚挚表达着谢意,话音刚落下,萧南也立即双手举杯郑重道着歉,完全没有之前丝毫的轻狂傲慢,“叶姑娘,之前是在下一时糊涂,冒犯了姑娘,今日特向您赔罪,还望您海涵。” 叶寒一时举杯不下,明知萧南是在装模作样假意道歉,可最后还是一笑泯恩仇,“好!” 入口的茶水好似带着美酒的醉意,叶寒潇洒一饮而尽,然后缓缓落杯于案,似醉非醉,似笑非笑,若有若无地朝清风淡雅的宁致远看了一眼,这其中的别有意味落在了宁致远眼中,也只是成了简单一清浅回笑,最终不了了之。 随后的话语,或有或无,叶寒只是半撑着头,眼波不时在两人之间打转,也不在意别人是否察觉,可心里却早已思量清楚:能让眼长在头顶的萧南向自己低眉顺眼,宁致远功不可没,如此心慧眼透之人,估计他早已猜到自己知晓了萧南的秘密,所以才会有一出又一出的道歉赔礼,应该是想让自己保守秘密吧! 叶寒想得入神,有人敲门而入时让她吓了一跳,手中的茶杯更是落在了衣裙上,染晕了好大一块水渍。 “没烫着吧?”宁致远哪知叶寒脑袋中的千回百转,连忙让来人兰若去拿几方干净的帕子,关心问道,“兰麝馆皆是男子,实在无女子衣物,只能委屈你先用干帕子简单擦拭一下。” “还好,茶水只是打湿了裙,不碍事。” 叶寒谢过宁致远好意,兰若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回来了,然后叶寒在一旁慢慢擦拭着裙上湿处,不时瞥一眼水榭其他三人,这时去而又返的兰若双手恭敬抱着一垛整齐的书籍进来,轻手轻脚放在宁致远的桌案上,叶寒小心偷撇了一眼,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字——账本。 清风霁月般的宁致远,居然会是纸醉金迷兰麝馆的老板!! 瞧见叶寒投过来的震惊视线,其中的复杂情绪宁致远只是一笑而过,挥退了兰若和水榭外伺候的下人,一句不言只安静翻阅着账本,可就在叶寒以为他不会说话时又突然开口问道:“叶姑娘都能与萧南一同画男色春宫图,现在又为何如此惊讶此事?” “”,宁致远一直没有抬头,低沉悦耳的声音入耳却让叶寒心下莫名一慌,好似被人拿捏住七寸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跟对面的萧南干瞪着眼,半天才憋出几个无关紧要的字,“就是,感觉有点” “意外,是吗?” 宁致远一边云淡风轻地说着,一边翻阅账本的手也没停过,可随意冲她浅然一笑,就如同他时时挂在脸上那张含笑的面具一模一样,却莫名让她心里生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悸动,就好像又回到了雾浓弥漫的南关,白茫茫中迷失了一切,只有那一袭若隐若现的藏青色长袍莫名地落在了自己毫无防备的眼中。 刚才还口齿伶俐的叶寒仿佛遇到劲敌般,活生生成了一哑巴,默不吱声,直到宁致远看完账本出水榭寻人也没说一个字,但好像有听见他让自己等他之言。 远去的脚步声直到没有了一丝回响,叶寒这才终于“活“了过来,毫无顾忌地撑直了身子,长长舒了一口气,全身轻松,却一不小心撞上了萧南那双意味深长的阴眼中。 叶寒暗叹倒霉,自己怎么忘了水榭里还有这座瘟神,除了最开始有一点慌乱,叶寒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在等待宁致远的过程中,她果断地选择忽视萧南。 “你,喜欢上他了!” 还是叶寒太过自信了,她打算无视萧南,可并不代表萧南也无视她,更准确地说萧南现在是在“骚扰“她,好似他有火眼金睛般,冷静,锐利,居然可以瞬间看清自己的心中情感变化,而这让她心里很不舒服,如同被人扒光了衣服,没有任何隐私和安全感。 “关你屁事!” 叶寒强撑着面子,不愿向萧南服输,可在之后漫长的沉默中叶寒却不由纳闷,萧南的反应怎会这么冷静。他不是爱宁致远爱到发疯发狂吗,怎么会如此友好对待自己这个“情敌”? 在萧南意味深长地注视中,叶寒也不禁别有意味地回视,好奇问道:“你不会又在想什么阴谋诡计吧?是准备把我大卸八块,还是凌迟处死?” 此时的兰麝馆很静,静到能清楚地听见风吹起轻纱云帘的细沙声,萧南席坐在地,大拇指和食指轻碾着水青色的茶杯,可杯中明澄色的茶水却是纹丝不动,不见一丝涟漪。习惯了萧南的轻狂傲慢,突然见他一下变得如此安静深沉,这样的萧南太过陌生,让她不由心生警惕。 “你想多了,我不会在同一件事情上犯两次错,不论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家人。” 叶寒表示不信,“你有这么好心?” 萧南顿时舒畅一笑,有几分宁致远的云淡风轻,“反正你跟他不会有什么好结局。”然后又慢悠悠别有意味地补充一句,“就像我跟他一样。” 这次,轮到叶寒轻笑出声,黑白分明的清眸好笑地看着坐在对面的萧南,看着他眼中的不明所以,她不由笑得更欢。 “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叶寒的双眼永远闪动着灵动的气息,所以当她与人对视时,聪慧堆砌出来的盈盈笑意总能让人防备松懈,当然有时也能让人心生不满,因为那份笑容又可以是另一种嘲讽,而萧南此时所感知到的就是后者。 “你不信?” “当然不信!”叶寒轻步走近,居高临下俯视着萧南,笑意不减,“除了在宁致远这件事上,你我又哪儿相像?从你出生开始,你就注定了跟他没有结果,可我不同,只要我努力,我还是有那么一丝机会的,哪怕机会小得可怜,但也比你大。” 边说着,叶寒边走得更近,黑白分明的清眸中透着极致的清明,“萧南,我是对宁致远有好感,但我却从不强求我与他之间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这就是你我之间最大的不同!” 见萧南木楞呆滞,叶寒还不忘开补上一刀,“对了,还忘了说一点,姐至少能睡了宁致远,但你却永远不能,因为他不喜欢男人。”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水榭外传来兰若的声音,“叶姑娘,主人在后门外等着你,请随我前去。” 水榭外兰若来不及掩饰脸上的瞠目结舌,叶寒原以为水榭外没有人,谁曾想兰若会突然回来,而且还让他听见了。 一时好不尴尬,叶寒索性厚脸皮到底,无视兰若的表情强装平静回道:“我识路,你不用送我。你还是快去膳房给萧公子熬碗暖心汤,让他好好暖暖心!” 叶寒走后,兰若关切问了萧南一番,却被萧南打发走了,看着又变得空荡荡的院落,小湖清幽,小楼寂寞空成语,萧南独坐在水榭中,望着叶寒早已消失的身影,七分无奈三分轻笑,喃喃重复之前说过的话, “你跟他不会有什么好结局就像跟我一样!” 真是出师不利! 叶寒今日本来还准备跟萧南好好探讨下画风和内容的,谁知莫名其妙就闹成这样,然后不由在心里盘算下家里红姜储存的数量以及下一轮种植时间和收货时间,顿时脑中一团乱麻,甚是烦忧,一家子吃喝,青川学费,还有江流画一家和吴伯一家…… 想到吴伯,叶寒这才记起他好像出江运货好久了,看来过几天她得抽空去看下吴婶他们,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照料帮衬的地方,还有江流画她们,即使自己帮她还了债务,可她们的日子还是过得捉襟见肘,看来自己还得帮她们好好想想生计之道 一大堆生活琐事困扰不断,叶寒倚靠在马车边,有点丧气揉着发疼的脑仁,不经意睁眼,身子顿时一凝,不可置信地看着门边缓缓走进来之人。 来人无疑是宁致远,只不过人还是那个人,谦谦公子,温润如玉,但刚才那一袭月牙白的便衣长衫不复存在,藏青色长袍紧贴于他的身上,稳重成熟,华贵之气,一举一动皆是世家大家风范。 当然,这些并不是吸引叶寒的主要原因,当那一袭藏青色长袍翩然出现在自己眼帘时,叶寒就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想真的没错,那袭藏青色长袍的主人不是萧南,而是,宁,致,远。 马车哒哒而行,车内宁致远和叶寒相对而视,宁致远还是一如往常地低眉浅笑,而叶寒则有点呆滞,宁致远穿上那一袭藏青色长袍的画面给她的冲击太大了,直到现在都不能完全缓过来。 “叶姑娘可是不喜欢在下这身装扮?” 瞧宁致远这话说得多高超,欲擒故纵,勾得还没完全“醒来“的叶寒“扑通“一声就掉进了他的陷阱里,“没有,我挺喜欢”,而且,也不知叶寒是否鬼迷了心窍,居然傻傻地又添了一句,“很好看!!” 说完,叶寒这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心里后悔不已,暗骂着自己没定力,而耳边宁致远温柔浅笑又起,“叶姑娘真是说笑了,宁某即使穿上金丝玉缕衣,恐怕也不及青川容颜的十分之一。” 现在云州城谁人不知西城叶家青川,那容颜绝代的小少年,虽还未长大却早已勾走了无数深宅妇人的魂,每日在学堂外翘首以盼就只为下学时看上他一眼,就只看了那么一眼,第二日云州城内的闺怨诗又落下漫天。 一脸羞红还未完全退下,叶寒在一串低沉悦耳声中徘徊半刻,才认真说道:“不一样!青川是青川,你是你,好看的不一样!” 身为男子宁致远并不在意容颜之事,所以又把话拉回正题,“多亏了叶姑娘,萧南才能这么快被放出来,我还未来得及感谢,又无故受赠于一物,多有惭愧,所以今日我穿上叶姑娘所赠之物,以表感谢。” 当日包袱中那一袭藏青色长袍着实让他小有惊讶,江南多偏爱鲜艳华丽之色,所以他从未在云州城内穿过藏青色长袍,而叶寒她又是从哪知道自己的穿衣习惯的? 看着身穿着一袭藏青色长袍的宁致远,那日在南关惊鸿一瞥落下的遗憾终得一个圆满,虽然太过勉强但叶寒也十分满意,于是回答:“嗯!你这谢礼选得不错,我,收下了!” 宁致远喜欢观察别人,好似天生就会一般,他总能一眼就看透人心,直到遇见叶寒,他失手了。 每当他自以为看清叶寒时,却总会一次又一次看走眼,她就像是一复杂的矛盾体,两种不同的极端在她身上体现的得淋漓尽致,比如她不惧世俗,小小女子竟大胆到敢与男子画男色春宫图,可她又宛如深闺女子,绯红染玉耳,低首垂眉掩娇羞,就如此时这般。 除此之外,还有好多好多让他无法看透的地方,让他忍不住好奇想要靠近、想要窥探挖掘,叶寒宁致远无声看向叶寒,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是如此清明透彻,莫名让他产生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似曾相似。 “叶姑娘,我们之前是否认识?”宁致远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疑惑。 “不认识,但我对你,一见如故。” 这是叶寒真真实实的大实话,无一字虚假,无一字骗人,宁致远惊愕叶寒与自己的相同感觉,不由越发肯定心中猜想,可翻阅着过往记忆却从未找到过叶寒的半点身影,第一次他质疑起自己的怀疑。 马车缓缓,回忆良久无果,宁致远心生放弃,淡淡说道:“其实在因萧南这事之前,我曾经见过你。” 叶寒还以为他记起来了,不禁欣喜问道:“什么时候?” “西城,你家!”宁致远回忆着自己初见叶寒时的画面,“那日,因德祥楼毒红姜事件,官差到你家追查赃物,而你站在自家门前,与官差据理力争,我当时也是围观中的一员。” 原来那日宁致远也在,可能是自己太专注对付官差了,没在人群中看见他,可惜的是,他还是猜错了。 叶寒失望地摇了摇头,向宁致远表示遗憾,“这次答题机会用完了,下次再接再厉!” 少女的古灵精怪让宁致远难得爽朗轻笑出声,虽然笑声不大但胜在真实,让车外驾车的贴身小厮都忍不住惊讶,原来自家主子还有会有真笑的时候,尤其还是面对一黄毛小丫头时。 马车进了西城,攘攘喧声好似突然间被屏蔽了一般,世界顿时安静得不像话,不过这对叶寒来说早已习惯。 知道离家不远了,叶寒想起在离开水榭时被兰若听到的话,考虑再三还是主动坦白,“你走后,我跟萧南说了一些不是很得体的话,而且还是关于你的一些事,我在这里先向你道个歉,希望你以后知道后别介意。” 面对叶寒突如其来的道歉,宁致远自然是云淡风轻一句无事带过,可心里却莫名被吊起了好奇心,打算回去后好好找兰若仔细问问。 小荷初露风波起,卷动云海生浪来(上) 西城不比东城贵胄、南北繁华,住在这里的人活得都如蝼蚁,白天不见人,夜来更如幽灵,只不过这样的地方叶寒早已适应,地方偏僻但胜在足够的安静,少了世俗过多的闲言碎语烦扰,对他们这些外来人也少了一份压力。 由于今日是坐宁致远的马车回来,叶寒到家时时间还尚早,日头东偏,离正午还有一两个时辰。叶寒小心捂了一下胸口处,银票薄薄的硬度让她说不出的开心,俗话常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而自己多挣一文钱她的生活底气也就多一分,这小小的叶家小院也就多一份牢固。 四月的天总喜欢耀着几丝白晃晃的光亮,微凉的空气中掺杂着几缕夏日的暑气,这雨水刚停的云州城刚送走了烟雨朦胧,却又莫名走进了一种别样的日光朦胧中,让人恍惚不知烟雨已走,固执地认为还在缠绵悱恻的江南朦胧之中。 宁致远的马车已走了有一会儿了,但叶寒却一直站在自家院门前迟迟未进,满眼疑惑看着江家门前来回转悠的几个陌生人影,都是一副小厮打扮,看样子应是某大户人家的下人,只是他们怎会出现在人烟稀少的西城,又怎会出现在流画家门前。 叶寒揣着疑问一步一步走近,为了防身还专门拿上一根结实的棍棒,却只是若无其事地从他们面前经过,在一番无意打量中叶寒强忍着扑通扑通的紧张走至了巷尾,然后一转身便没了影。 过了好一会儿,只见一群孩童疯跑进巷子,每人手上都拿着不同的东西,或是一大块肉,或是几盒胭脂,或是几尺长布,而在他们后面则是一群狂奔而来的大人,一个个面红耳赤、盛怒难消,口里都大声叫喊着“抓小偷”,小巷不宽,浩浩荡荡而来的人顿时挤得小巷水泄不通。 孩童玩闹的笑声不止,好似在身后追逐他们的只是一场过家家,就在身后大人快要追上之时,这群孩童立即把手中偷来之物纷纷扔给站在江家门前看热闹的几个小厮,幼稚的童声更是大声叫嚷着“是他们让我偷着“,然后敏捷的身子如泥鳅般立刻钻进了人群中的细缝空角中消失不见了,紧接着人群中便传来一声声结实沉闷地揍人声,还有一声比一声更加凄惨的痛哭求饶声。 而这厢,叶寒站在巷尾死角,刚才的孩童全围着她,一个一个伸长脖子和双手要着糖果零嘴,叶寒一边发着梅子蜜饯,一边嘱咐着,“等会儿都回家去,别出门,要不然那群坏人会把你们的果子都抢去吃了,知道没?” “知道!!” “知道!!” “” “” 拿了零嘴的孩童紧抓着纸袋,口中含着一两颗梅子就风一般地瞬间散去,而叶寒则藏在巷尾死角处,看着那几个小厮被揍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被几个满身横肉的屠夫像拎小鸡般给拉走了。 看着安静无人的空巷,叶寒得意一笑,轻“哼“一声,“一群小杂碎,还敢跟我斗”,然后拿着棍棒就大摇大摆地往江流画家走去。 经过这么一闹,日头才刚上正午,叶寒没敲几声流画就开了门,顿时恍然大悟,“刚才那一出,是你弄的吧?” 叶寒沾沾自喜,“不是我还能有谁?不过那些人到底是谁呀,为什么会守在你家门口?” 这不是叶寒第一次进江流画家,小院干净,冬时萧瑟夏初青,不过都逃不掉“清贫“两字,一如她第一次来时般的光景。 进了主屋,秦婆婆热情地问了叶寒几句,双眼镇定,双手却慌忙地收拾走桌上两三个吃净的碟子转身进了厨房。 叶寒喝着茶水,因被冲泡多次茶叶已经泛白,喝着毫无茶味。叶寒勉强喝了一口便放了下来,又皱起鼻尖使劲嗅了几下,正值午时饭点江家竟然闻不到一丝油烟的气息,再瞧向一旁假装若无其事喝着茶的江流画,顿时疑问上心,突然起身往厨房跑去,然后就见厨房内秦婆婆正在用手指在食碟上努力黏起几粒馒头碎屑,万分珍惜地放在嘴里仔细咀嚼,不舍吞下。 “小叶!” 江流画没想到叶寒的观察力这么敏锐,他们这么极力掩饰也没能逃过她的双眼,而秦婆婆在听见江流画的喊声时,转头看见不知何时站在厨房门口的叶寒,万分羞愧地拿出放在口中的手指,颇是尴尬,低着头侧着身子不敢看叶寒。 叶寒冷着脸转过头去,问着茫然无措的江流画,“多久了?” 一屋的尴尬可以说是冷冻成冰,秦婆婆无脸见人,面对叶寒的追问,江流画也惭愧地低下了头,双手不安地交替搓着,脚下是落满一地的难言之隐。 “你们这样多久了?” 都过得饥不裹腹了,她们还强撑着面子不说话,叶寒心里是掩不住的焦急,问出的话语越发急促,越发大声。 等不及她们回答,叶寒直接上前揭开米刚,立马果然是空空如也,而旁边的面缸更是比米缸还要干净,都能看见缸壁上一条条清晰的纹理,可见她们断粮已有多时。 叶寒真是气得不知该说什么,这些读过书的人真是不肯为五斗米折腰,连饭都吃不起了都不肯找自己,亏她还拿江流画当姐姐看待。要不是今日自己提前回来,刚好看见她家门前的几个宵小,她们是不是打算瞒自己一辈子。 主屋里,三人各自静坐一方,无言相对,秦婆婆低头羞愧,江流画淡若如常,只有毫不关己的叶寒情绪最为波动。 “说吧,你们怎么会过成这般田地?”过年前的债务,自己都替她们还清了,在这之后秦婆婆也没生什么大病,按理说她们应该没有多大的生活负担,怎么会沦落到没饭吃的地步? 书香门第出身的人,骨气最为看重,江流画和秦婆婆万万是说不出口的,想起方才在江家门外看见的一切,叶寒小心猜道:“不会是刚才在你家门前的那帮人搞的鬼吧?” 叶寒话音一落,江流画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掌,秦婆婆也是身体一僵,抬起头不知所措地看了江流画一眼,叶寒顿时心里明了,“你们还是给我说下你们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那些人为什么会守在你家门前不走?” 秦婆婆不说话,江流画不说话,叶寒自说自问就是不见两人回答,急得她心里上火,“你们不说我就不会查吗?还有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善茬,这次是我恰巧撞上了,那下次呢?我要是不在,他们闯进来发生点什么事,你们才满意吗?” 叶寒的话让秦婆婆略有松动,试探性地看了看江流画,可见她脸色毫无松动迹象,只好长“唉”一声叹气,甚是无奈。 “江流画,你面子就这么重要吗?你死要面子活受罪,可别拉上秦婆婆跟你受苦,她身体才刚好,你非要她出点什么事你才知道后悔吗?” 江流画无作为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叶寒,气得她大拍一声桌子站着大骂,骂醒她这个榆木脑袋,骂散她这个作人的书生意气乱作怪。 “叶丫头,流画流画她不是这个意思,她这是这是,不愿牵累你。” 秦婆婆出来做和事佬,十分为难地看着叶寒替江流画辩解,而面对叶寒的大骂,江流画强撑着脸上的倔强,双眼死死盯着叶寒,眼眶微红,强忍着泪意不倾盆而下。 叶寒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重,但她不会后悔,只有这样江流画才会放下那份无用却固执的自尊,才会对自己说明难处,否则让自己怎么帮她。 “江流画,你如果还拿我当朋友,就把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让我帮你。” 最终,江流画还是固执没有说话,还是秦婆婆一一告知了叶寒。 原来叶寒没有猜错,今日在江流画家外转悠不走的人确实是权贵人家的小厮,授派于云州府定国公张明泉独子张煜。 话说张煜此人,云州府哪有人不知,鼎鼎大名的浪荡公子哥,长得自是一番风流,却文采平平爱钻研旁门左道,所以行事多为人不齿,可谁奈其定国公府的威势,虽说只是世袭爵位毫无实权,但毕竟是开国□□亲封,余威尚在,在云州府这片地界上还是多少让人敬让几分。 “而且”,秦婆婆又气又无奈,鞠了一把老泪,枯涸的嘴唇说着直发抖,“而且我还听说,这张煜还有一脉近亲堂姐,嫁到了京城,据说其夫家还与天家能扯上点关系。别说我们现在一无所有,就算是老爷还在世在朝,我们也扭不过人家” 秦婆婆怜惜地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江流画,捂着生疼的心肝难受不已,“如今那张家浪荡哥瞧上了流画,非逼得流画做小。流画不从,就强迫云州城内的各大绣庄不准收我们的刺绣,还不时派登徒子浮浪子来门前骚扰,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你们都过成这样了,怎么就不给我说?”叶寒真是又气又无语,是不是书读多了都把脑袋给读傻了。 江流画安抚着奶娘,倔强亦无奈,“说了还不是徒增你的烦恼!你在云州府遭的罪已经够多了,刚出了火坑何必再牵连你跳入另一个火坑?” “你真是” 她们两人真是让叶寒气结无语,这是两码事吗?萧南只是初犯,上有太守大人和朱老夫子两座大山压着,他怎敢再乱来?而定国公独子张煜是个惯犯,父母毫无管束,如果他真对江流画下手,她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叶寒扶额汗止,思量一番说道:“为今之计,你们还是少出门为妙,缺的东西我会让花折梅送来,至于你们生计之道估计是无用了,看来得另寻买家。” “可我们的刺绣除了卖给绣庄,还能卖给谁?”秦婆婆这样说也不是随口说说,之前被各大绣庄拒绝之后,她们也不是没四处兜售过,不是不买,即使买了还不出一刻钟就被威胁前来退货。 “这云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定国公府难道还真能只手遮天吗?”叶寒轻松一笑,黑白分明的清眸中尽是机灵,“放心,我都想好了,只是恐怕要委屈姐姐你一下了。” 江流画虽与叶寒认识不长,但趣味相投,了解甚深,只见叶寒眼波流转着几分轻佻,细想一下立即猜到,“你想让我把刺绣卖给兰麝馆?” “对!” 叶寒坦然承认,江流画与秦婆婆的女红着实精湛,只是不懂生意之道才一再被绣庄剥削,若卖到兰麝馆去,那价格定是跟自己的红姜一样翻倍,只不过流画的态度才是让她感到头疼的地方。 “不行,绝对不行!”江流画激动一下站了起来,身虽浮萍但气节犹在,“烟花巷柳之地,我,我实在是” “唉!”叶寒一声轻叹,是对生活深切的感知和无奈,“姐姐可是嫌在兰麝馆赚钱脏,配不上你的出身和气节?” “不!小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江流画一脸抱歉,刚才一句无心之言真的不是她所想,可当兰麝馆三字从脑海中经过时,她出于本能地抵触,话也不经大脑脱口而出,她真没想伤害她! 叶寒起身,不远处的针线篓中精美绝伦的刺绣堆成一座小山,随手拿起一方都是毫无瑕疵的精品,“我父亲在世时曾对我说过这么一桩小事,在他有次卖菜之时,酒楼老板把银钱不屑地撒落在地,高傲地站在一旁看我父亲的笑话,你猜我父亲是愤然转身离去还是弯腰一枚一枚捡起?” “” 一脸的倔强已经表明了江流画遇见此事的态度,而叶寒看后只是轻然一笑,继续说着,“最终,我父亲还是慢慢弯腰蹲下,在一群打杂小二的鄙夷围观中,伸手一枚一枚捡起来,然后沉默不语地回了家。” 江流画有点惊愕看着叶寒,对她的话有些怀疑和不信,只听叶寒淡然说着后话,“我听后也十分不解问我父亲,这些人明显是在故意践踏你的尊严,你为什么还要一枚一枚捡起来?你猜我父亲是怎么说的?” 突然,叶寒双眼正视江流画,眼眸是如此的清澈明亮,不掺杂一丁点尘埃,“我父亲很平静地跟我说,如果他不把钱捡起来,他可能给他妻子请产婆的钱都没有,可能连给他未出世的孩子买一尺布都买不起。” 江流画听着人生中又一次痛苦的洗礼,她以为几年的颠沛流离已经让她如何卑微地生活下去,没想到还不及叶寒想得透彻、活得通透。 活着,还有尊严,好像都未曾属于她过,自己的强留如同是自己儿时不肯松开抓紧蜻蜓的手,最后蜻蜓无声地死在自己手掌中,而自己也从未得到什么,独留一腔道不清的惆怅。 “姐姐,你在里面吗?” 青川略带焦急的声音随着急促不停的敲门声一同传来,叶寒连忙回应了一声“在”,就出屋开门去,江流画和秦婆婆也随后而来。 门开了,见叶寒出现青川才轻“吁”了一口气,可叶寒瞧着天上还高的日头,纳闷问着青川怎么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姐姐你怎么忘了,今日月末,学堂有休沐提前下学。”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叶寒忘了此事,小声对青川说着抱歉,但对站在青川身后的一陌生人忍不住打量几下,“这是谁?” 青川也随着叶寒的目光看了一眼,解释着,“他说他是云州府管家,是受太守夫人的指派专程来找你的,我跟花折梅回来时,他就已经站在院门口,看样子好像等了有一会儿了。” 叶寒上前,轻身行礼,礼貌问道:“请问管家,太守夫人让你找我何事?” 管家中等身材,长相也是普通,但礼数甚是周全,上身微弓,双手恭敬送上帖子,“小的见过叶姑娘。小的今日前来是受夫人特意吩咐,请姑娘五日后务必赏脸夫人寿辰,寿帖在此拜上。” 太守夫人寿辰,干嘛邀请她这个无名小卒,她好像跟云州府没这么熟吧? 犹豫了一下,叶寒最后还是果断接过,承诺自己五日后一定出席,并谢过管家,并奉上一钱银子答谢管家前来送帖。 端详着手中滚金镶边的寿贴,叶寒甚至还能闻见浓墨未散的冷冽清香,嘴角轻扯上扬,双眼熠熠甚是明亮,“青川,太守夫人寿辰那日,按理朱老夫子也在邀请之列吧?” 青川想了想点了点头,而看着叶寒眼中再熟悉不过的神情,青川调皮问道:“姐姐,你是不是计划着什么?” “想知道?”叶寒斜着身子反问道,卖着关子逗着青川。 “嗯!” 叶寒突然转头看向身后迷茫的江流画和秦婆婆,双眸一转生着计算,“流画,你能在五日内绣好一幅刺绣送给太守夫人作寿礼吗?” “应该没问题。”江流画回道。 流画做事最是稳妥,她既然这么说叶寒自是放心,然后还不忘让她再绣点孩童衣被,送与太守夫人还未出世的孩子。 “姐姐,你到底是要干什么?” 叶寒不说,青川也是好奇,只见叶寒嫣然一笑,话语轻柔胜若春风拂面,“姐姐带你去,打、流、氓!” 小荷初露风波起,卷动云海生浪来(下) 五天经走五个昼夜,转眼就到,叶寒如约带着江流画一起去云州府赴宴。 叶寒两人是女眷,寿帖递呈转走后院,虽然现在离午时开宴还为时尚早,可各府女眷早已落座在偏厅,陪着太守夫人说话。 虽说叶寒出发不晚,可还是不及各府女眷殷情,待她们被领至偏厅时,厅内早已坐无空位,所以她只好跟流画坐在偏远角落,听着她人口中接连不断的阿谀奉承,心里无聊翻着白眼。 太守夫人寿辰,满屋都是云州城内有头有脸的权贵女眷,叶寒和江流画哪认识,反正坐着无事,便悄悄低声说道起来。 “流画,你看坐在太守夫人下面的云紫流苏裙的贵妇没?周围都称她为‘贺夫人’。” “这有什么特殊的?” 从她所坐的位置,江流画可以看出知其人必定身份不凡,但在这一屋内除了她和叶寒,谁不是出身于云州城赫赫有名的权贵人家。 叶寒叹着江流画的消息闭塞,然后靠近她耳边普及相关知识,“这全云州城除了云州首富,谁人还姓'贺'?还有那湖青简装的于夫人,一身的英姿飒爽,据说是江水帮的帮主夫人。你说要是跟她们攀上点交情,那钱还不是哗哗哗地朝我扑来?” “你呀,真是掉进钱眼子里了,到哪都不忘赚钱!” “谁让我得赚钱养家,还有你和吴伯,我难道能放任不管吗?” 江流画无奈带着宠溺地摇了摇头,面对叶寒的小孩子气她总是拿她没有办法,这时,一浅碧丫鬟恭敬走来,规矩说道:“请问是叶寒叶姑娘吗?夫人有请。” 叶寒茫然看了江流画一眼,眼神冷静叫她放心,然后立即起身前去。 今日萧夫人是寿星,一身正红色锦缎长服衬托着她雍容华贵,可叶寒看在眼里却多了几分亲切,或许是她大不了自己几岁,又或许是她强大的亲和力让自己感觉不到她的“高处不胜寒”。 “民女叶寒,拜见夫人。” “叶妹妹不必多礼。” 雾怜不是官宦人家出身,而在满屋的权贵之中,叶寒对她来说更为亲切,再加上二弟萧南之事她还是多有愧疚,不免对她更为亲和,因想到夫君对叶家一再礼让的奇怪态度,让她更是不顾怀孕之身亲自起身扶她起来。 叶寒不用环视四周,也知道聚集在自己身上的万千道视线有多么灼热,自己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居然让太守夫人亲自搀扶起身,这其中的门门道道够在场的贵妇人们谈论一整天了。 临近的座位都坐满了人,雾怜让丫鬟在自己身旁加了一方席垫让叶寒落座,言语间更是如同邻家姐姐一般亲切,句句关怀问着叶寒。 不知不觉说到今日萧夫人生辰之事,叶寒连忙起身,“小女子今日有幸受邀出席夫人寿宴,可夫人也知小女清贫,实在是拿不出宝石玉器为礼,但还是竭尽心力寻上一物恭贺夫人寿辰,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雾怜甚是好奇,浅笑示意应允。 这是一张小型锦绣屏风,黄花梨木为框,雕成月洞圆形,最为适合摆在主厅花架格子上,或是放在墙案用作装饰也是一种别样的景致。 雾怜为尊,坐在上座,客人分列两边延伸至门尾,为了方便众人观赏,两个浅碧衣衫的丫鬟抬着屏风站在下方,叶寒带着江流画一左一右站在雾怜身旁。 屏风精致,以云阳明纱为底,轻薄透亮,上面的刺绣却甚是简约,一支亭亭玉立的半高菡萏,一两支初露尖角的碧色小荷,一只浅色蜻蜓停驻于上,再加上一两波粼粼清泠水色,就已是全部。 “呵!” 也不知屋中何人先生出一声嗤笑,轻轻浅浅,若有若无,却如同一粒微不足道的小石子激起了一波波交头接耳的涟漪,当然所说所谈论之话自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这一屋子中的女人,谁不是权贵人家出身,所见所识比寻常人家自然高得多,什么珍惜罕见玩意儿没见过,就这么一扇小屏风,她们随随便便从自家库房里都能找出来堆满一院子。 屋内轻笑嘲讽声不止,雾怜附近的还好,在其它视线无法到及的角落,那难听之语更是如锋利小刀,肆意□□着叶寒两人。 “真是两个土包子!一把小小屏风就敢充当夜明珠,真是人低眼浅。” “我也以为是哪家未出过门的贵族小姐,原来是两只乱出风头的草鸡。” “对呀,真不知道太守夫人怎么会请她们。” “” “” 叶寒不管他人所说是何,全当空气,脸上的那一份气定神闲从未消失过,与江流画也只是浅笑相视一眼,心有默契,却听见雾怜发声替她们二人打着圆场,“叶妹妹这份礼物着实有心,我很喜欢,正好我寝屋缺一扇精绣屏风,没曾想你就送来了。” 叶寒立即上前,倾身恭敬一拜,面色如常说道:“夫人可暂且稍等片刻,小女的礼物才送了一半,还请夫人再收下另一半。” “另一半?” 雾怜甚是疑惑地看着叶寒,她本身是出于好意替叶寒解围,没想到她竟然婉言拒绝了,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连自己也忍不住相信礼物也有分成一半一半送的。 屋内轻讽之声就从未停过,更有甚者更为大胆,竟当着萧夫人的面直接讽刺道:“都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你这礼物送了一半,那另一半不会是一片鹅毛吧?” 话音一落,屋内突然哄然大笑,各种蔑视、嘲讽笑声络绎不绝,雾怜贵为太守夫人,身份自是最为尊贵,淡然出声几句帮着叶寒两人说了几句,才慢慢压下众人的讥笑,然后亲和地向叶寒问道:“不知叶妹妹的另一半礼物是何贵重之物,让我甚是好奇,现在是否可以拿出来瞧上一二?” 叶寒浅然笑语应下,然后拉着江流画上前一步,慢条斯理地解释着,“夫人见谅,这一屏风乃江氏流画所绣,一针一线都出于她之手,所以这礼物的另一半只有她才知道放在何处。” 虽家道中落,但江流画高雅气质还在,一举一动一行礼皆是名门贵女的经典模范,比云州城各府的教习麽麽还为标准,让周遭之人不免顿时高看三分。 江流画让萧夫人稍等片刻,然后过堂走到抬锦绣屏风的两浅碧丫鬟身边,也不知贴耳说了什么,接着对着上座的萧夫人说道:“夫人,请看!” 只见抬着锦绣屏风的浅碧丫鬟缓缓后退,动作甚是迟缓,让人看着不免着急,但慢慢就听见一声声不可置信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响起,一阵高过一阵。 谁曾想到刚才还是静止如死水般的锦绣屏风,居然缓缓……“动”了起来——含苞待放的菡萏轻张绿瓣,然后层叠粉色花瓣款款绽开,露出缕缕金蕊,而这方同时,“小荷才露尖尖角“早已舒展成圆碧荷叶,映衬着一旁初开的芙蓉甚是娇羞,停驻不动荷尖的蜻蜓微微晃动着轻薄的双翼,欲振翅飞翔,而更妙的是,水波绣入布都成死物,而随着屏风缓缓后移,这一两波水色竟然轻轻晃动荡开,流动着无限的诗情画意。 “这可是越真绣?” 从满屋鸦雀无声中最先缓过神来的是英姿飒爽的于夫人,这种刺绣她也是在一次出海偶然所见,中原之地皆无此物。 瞧有人识出此绣,江流画也颇是吃惊,“回夫人的话,我不知越真绣为何物,这只是我从一本绣书中偶然所学。” 听后,于夫人不免有所失望,但如此珍品能在中原之地再见,此生足矣。 “夫人,不知这礼物的另一半,您可喜欢?” 别看叶寒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可心里却乐开了花,其实当她第一次见到时也是一脸惊呆,都说中华刺绣精美绝伦,亲眼一见,果然不虚此名。 雾怜恋恋不舍地从锦绣屏风上移开目光,甚是满意地看着叶寒,“这礼物真是甚合我心意,叶妹妹真是费心了。” 叶寒恭敬谢过,不过雾怜再次看向那一扇屏风,迎着灿烂骄阳,明纱成了透明,黄花梨木雕刻而成的月洞圆框犹如一圆形水面,水中清波荡漾,芙蕖娇羞映日,碧荷轻戏蜻蜓。 “好一幅良辰美景之作,怎能你我独享?”雾怜立即招来贴身丫鬟,“丹蔻,午宴时辰快到了,请大人和客人先行入宴,美食美酒作伴,娇荷碧叶作陪,才不负四月好时节。” 丹蔻领命退去,叶寒朝门边处的江流画,眼睛调皮一眨,江流画立即回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午宴是安排在偏厅隔壁的长信阁,太守大人萧铮扶着夫人落坐上座,而后客人纷纷入席,叶寒和江流画身份低微,本不能入席而坐,可有萧夫人的吩咐在午宴中才勉强得有一席,但也只能屈坐在宴席下方后三席上,根本就没有人会注意到的地方,而这样的安排对叶寒和江流画来说最好不过,既不会让人留下印象,也能让二人在小角落里落得个自在。 叶寒跟江流画小声交谈着今日上午的战“,恍然一抬眼,措不及防就落在了宁致远从对面投来的浅笑目光里。宴席上客人众多,他居坐在宴席上方,而自己坐在最微末的角落,中间隔了这么远,可不知为何叶寒却很肯定宁致远看着的人就是她。 叶寒被瞧着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垂下眼去,等再抬头时,宁致远早已在一片觥筹交错之中,偶尔与她的会心一笑,只有彼此二人才能懂得明了,当然,还有一人。 江流画突然轻推了叶寒一下,眼朝同侧的斜前方望了望,提醒道:“小叶,青川在看你。” 青川? 顺着江流画的目光望去,正坐在宁致远对面的不正是青川吗? 叶寒这才想起青川会随朱老夫子一同出席太守夫人寿宴,而自己刚才只顾着看宁致远居然把她差点给忘了,真是见色忘弟,罪过罪过呀! 叶寒冲着青川抱歉一笑,然后收回眼来轻声怪着江流画怎么不提前告诉她,却被江流画膈噎一声,“你心都飞到对面去了,我怎么告诉你。” 这时,寿宴算是正式进入高潮,当雾怜让人把锦绣屏风抬上来时,刚才震惊的画面再一次上演,然后席上的文人墨客纷纷诗心大动,作诗赞美起来。 这其中要属朱老夫子和宁致远才华横溢,最为让人期待,纷纷洗耳恭听,而朱老夫子以年岁渐长为由头,让自己的关门弟子青川替他作诗,而宁致远其后。 这云州城内谁不知名满天下的朱启明朱老夫子今年收了一容颜出众的弟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其中更有不少名门少女大胆到明送秋波,只是这才华似宝珠未曾展现过,众人不免有所怀疑。 青川今日只身着一袭简单的云白青竹袍衫,可却是难掩的气度华贵,让叶寒也不由心下一惊,什么时候开始青川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风流十足了。 师父有命,青川自是立即应下,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看似投向了那扇锦绣屏风,可不知为何却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生起一阵灼热,久久也不消散。 不一会儿,只听宴会中少年清朗的声音慢慢响起,如四月间的清溪轻轻掠过指尖,惊起一阵涟漪: 金丝线,红袖手,春闺梦里最是多愁。东风望,蹙眉描,一纸花钿,欢喜如昨,清泪悄落是离愁。 红绸喜,欢情薄,金戈铁马乱尽山河。狼烟起,吴钩弃,西望沧河,白骨成山,犹是春闺梦里人。 上阙写愁诉尽闺怨,虽词好意达,但终有些小家子气,不过这对一只有十二岁的幼童来说,有此才情已是罕见。众人都是年长其几轮的饱读之辈,也不好苛求太过,毕竟还要顾及朱老夫子的颜面,于是静听其下。然而当下阕一出,似疾风骤转,意境陡然升高,春闺怨对山河悲,梦里人成白骨魂,添得深闺愁怨深无许,更衬得山河破碎黎民泪,都是一个“苦”! 本是一场欢喜寿宴,一词落下,面面无声,独添得几多惆怅,竟还有几声轻啜哭泣飘荡其中,不知来处,不知归处,说着新愁。 萧铮轻拭去雾怜低落的愁绪,心里也落有几分感同身受,“沧河白骨,春闺梦里人!看不出叶公子有如此忧国忧民之心,只可惜北齐边境不宁,以后褚为首的邻国频频作乱,朝廷无视国土沦丧,百姓作苦,沧河白骨,不知每年又添几重山。” 人都是善忘的动物,落下几滴眼泪,轻泣几声哭音,转眼之间什么都没留下,午宴的热闹重聚,觥筹交错,一种荒诞却十分真实的悲凉。 现在,轮到宁致远赋诗一首,只不过他提议道:“刚才叶公子一番新词,闻者落泪,听者伤心,宁某在这里先恭喜朱老夫子得一高徒。不过宁某自认才识不凡,愿以五步为距,做成一诗。” 如此自大一说,宾宴之上一番哗然,都道宁致远是谦谦公子,没想到也有如此争强好胜的一面,既然大话已从口出,或看戏也好,或真心品鉴诗词也好,都纷纷洗耳恭听,顿时,全场鸦雀无声。 宁致远淡然站于宴中,缓缓转身,眼睛越过层层人顶,然后他看见了坐在角落的叶寒,同样的,叶寒也正望着他,虽然她不知道宁致远是否能够五步成诗,但是他的眼神对自己说着“放心”,然后她就真的放心了,一种莫名甚至是盲目的相信。 一步 当宁致远跨出第一步时,叶寒不知道是否在场之人都跟自己一般心里默念着步数,不等她思绪完全,宁致远继续着步伐。 两步 全场的焦点全聚集到宁致远身上,脚落无声,全场亦无声,满场乌压压的宾客好似无人一般,一片死寂。 三步 当宁致远落下脚尖,三步走完,五步过半,不知腹中已有诗形,静默若无人的鸦雀无声好似已成了一片死葬场,在场的都是等着笑话宁致远出的幽灵。 四步 “哐!” 终于有声音响起了,在场的人有失望的,也有松了一口气的,但随着又一声清晰的“哐铛”,在场的人才恍然大悟,这并不是宁致远所作之“诗”,而且声音传来的方向也不对,好像是从长信阁的后面传来的。 清晰却暴躁的男声从后面一句一句传来,话中内容让在场之人无不心中一阵寒噤,纷纷抬头却不敢直视宴会正上方的太守大人——萧铮。 只听骂声还在继续,比如: “娘的,人都去哪了,小爷来参加宴会,怎么连个端茶送水的都没有?” “听说都去看稀罕玩意去了,所以这里里里外外都没人。少爷,您小声点,这里是云州府,不是自家府邸” “啪”的一声响亮耳光响起,恶狠狠的男声继续叫嚷着,“吃里扒外的东西!小爷是堂堂定国公府的世子,还怕这云州府?若不是看在我爹的面上,小爷怎会屈尊降贵来这里?真当小爷一天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吗?” “少爷,您小声点,这是在云州府,这些话说不得,要是让太守夫人知道了” “屁个太守夫人,不过是一只被丢掉的破鞋被人重新捡起来穿,她就真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了吗?谁知道什么时候她又被丢了不要,到时候小爷也捡起来穿一下,说不定还能” “少爷,您别说了” “” “” 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寿宴,顿时变了味,堂堂的太守夫人被人揭了老底,还各种辱骂难以入耳,而正坐在上方的话中主角只是垂目默然,手抚着微隆的小腹,好似与世隔绝,又好似事不关己。 萧铮紧握着雾怜的手不放,一边无声喝着酒,越发阴沉的双眼洗去了多年粉饰的儒雅,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众人不寒而栗。 看着静站在堂上的宁致远,几分迟疑的惊愕浮现于脸,而叶寒心里却油然而生一种负罪感,连忙低下头来,不敢直视场上的任何一人,好怕别人一眼就看穿了她一般。 江流画紧抓着叶寒的手,让她手中的冰冷不再孤单,平静地冲叶寒笑了笑,唇语轻说着“没事”。 宴会上的骂声终于停了,不过不是主动停的,而是被一声声闷实地揍人声所代替,当然还有另一种恶狠狠地威胁之声响起,“我让你嘴贱,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干敢说我嫂嫂的坏话,你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是萧南! 叶寒立即朝宁致远看去,只见他浅笑立于堂中,默默看着自己,不用亲声耳语,她,瞬间懂了,不要妄动,静观其变。 今日这场寿宴以热闹开始,却无声无息结束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小插曲犹如一场诡异的飓风,袭击在场之人猝不及防,直到离开也不知其发生的来龙去脉。 陌路再相逢,一酒诉尽两心 到了下午夕阳落日,宾客盈门如来时井然有序地离开了,虽门前马车轱辘转动声不止却是透着一种莫名的安静,如同热闹了半天的云州府突然剩下的空旷静谧,诡异极了。 叶寒、青川和江流画可能是最晚离开的云州府的人,这座雕梁画栋缠绵着的红绸漫天都是伤人的流血,在廊下走过犹如身体浸泡在刺鼻的血腥中,刺激着人最脆弱的防御点。 后门处,叶寒站在门边犹豫了一会儿,回头无声遥望着热闹散去后的威严云州府,脚怎么也迟迟踏不出那一步。 门外,江流画已经上了马车,探出头来唤着叶寒上车回家,而青川最懂叶寒,走近问着她是否有恙,本想伸手握住叶寒的手,也不知叶寒是有意还是无心,轻侧一下身子避开了。 “青川,你先跟流画先回去,我等会儿再回来。” 说完,叶寒也不管青川在身后的大声呼唤,转身就消失在云州府的无名转角里。 一袭云白青竹袍衫,如玉姣好容颜,青川本应是谪仙般的无欲无情之人,可那一双如夜深邃的墨眼此时生出的却是不断叠加的阴翳,江流画与他同乘坐在一车中,鸡皮疙瘩起了满身,明明是暖煦的四月天,可车内却是低压若冬日的阴冷。 而云州府内,叶寒凭着来时的记忆回到了举办午宴的长信阁,午时的高朋满座好似一场空,被打扫后的整洁干净不过是一室空空荡荡的孤寂。 叶寒借着东西落下为由头,在长信阁内四处寻找,站在宴席上坐之地轻轻敲着身后墙壁,传来的是墙后清脆的回声,然后叶寒又出了长信阁,沿着围墙转到了长信阁后面的八咏楼,也就是太守大人招待男宾之所,最后站在花园中的假山最高处叶寒才看清宴会附近的布局。 这长信阁虽说与八咏楼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朝向相对,可实际上却是紧邻而建,中间只有一道围墙相隔,站在高处一看,两者根本就如同一体。 叶寒心下思量,这不是自己计划的内容,她不过是想借着太守夫人寿辰之际,设计让张煜那个浪荡哥在宴会上闹上一出,吃下苦头,但并没有设计让他出言辱骂太守夫人。虽然她也找宁致远帮忙,但今天发生的这一出实在是超出了她的预料之外,也超出了她所能控制的范围,设计之人必定熟悉云州府,而且心计了得,这定国公府出身的张煜也并非愚蠢之辈,居然能被他设计得毫无防备,真是好手段。 是宁致远? 不会,她相信自己的直觉,无论于公于私他都没有必要做到如此。 究竟是谁跟张煜有这么大的深仇大恨,非这样置他于死地? 还是这人与云州府有仇,才会设计了这出? 叶寒不敢肯定,虽然张煜得罪了云州府,对她对流画都是好事,可那温柔端庄的萧夫人她又是何其无辜,而且她现在还身怀六甲。 本来她已经快到了碧落庭,本来打算进去看下萧夫人的情况,可叶寒转念一想又打消了来意,一来自己身份低微,二来出了今天这桩事,估计太守夫人应该不想见任何一人,若真见了,还不是无端勾起她的伤心事。 叶寒按原路返回,但从长信阁出府要绕道,而且瞧这着落日渐变成暗,索性走到一半改道小路捷径,争取快点出府。 捷径虽好,但有一点还是让叶寒感到头疼,那就是必须要经过萧南所居的竹轩,还好临靠近之时见着竹轩空幽无人,这才让她松了一口气。 竹轩青竹环绕,院内院外竹林幽幽,若青天白日还好,阳光明媚可添作一派晦明色,若黄昏晚至就成了兰若古寺,鬼影幽深,一如叶寒现在所经历的一样。 都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可对叶寒来说还得加上一条,黄昏稍瞬即逝,勿走荒凉小道。 几缕耀眼的金色余晖投射在竹林深处,犹如一墨入清泉,但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明林外天还未黑林下却早堕落成夜,叶寒走在竹轩外除了能看清林下的鹅卵石路,根本就找不到一丝光亮,阴森极了。 蓦然,叶寒激灵一下转身回头,身后除了一条曲径通幽之外什么也没有,两侧层层压下的青叶细竹浑然成了一黑色地狱,视线出了几米之外叶寒什么也看不见,那一团幽暗成了一种心底的恐惧,吓得叶寒忍不住拔腿就跑,前方不远处就是竹轩院门口出,那里有一大片空地,只要到了那里就暂时安全了。 “砰!” 天色渐暗,叶寒跑得太快,一时没注意到一人从竹轩冲了出来,跟叶寒正好撞到一起,两人跌坐在地。 一波惊吓未平,一波惊吓又起,叶寒揉着摔成两半的屁股艰难站了起来,气愤骂道:“你走路不长眼睛吗,没看见外面有一大活人吗?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宁致远!” 叶寒借着天际上残留的一丝天白色,突然看清跌坐在地的人居然是宁致远,他不是回去了吗,“你怎么在这儿?” “拉我一下!” 记得有一散文作家说过,脸不过是一张修饰过分的面具,而见人识人,还得多看手:生活艰辛之人,双手必定老茧横生,手心手背都会大大小小布满生活割裂的小口;而家庭富裕之人,双手必定圆润如玉,柔若无骨,一眼就能清晰肌肤细腻的纹理 对了,叶寒还记得有一种人,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平整,干净清爽恍若精致雕琢的玉玦,而宁致远恰好就有这样一双手,即使光线昏黄模糊,也不掩他双手的白净无暇。 叶寒有愣了那么一小会儿,才缓缓握住伸在半空中的手,可入手却是满手的滚烫,就好似有一股烈火瞬间从他的手中烧到了自己的心脏,烧得她血液沸腾,但转念一想她才发觉宁致远的不对劲,凑近一看才知他双眼迷离,一脸掩不住的无力。 “你怎么了?” 叶寒连忙把宁致远扶起来,还好他还有意识,双腿挣扎几下靠着叶寒强撑着站立起来,吐出一口浊气,话语虚弱,“没有大碍,就是喝了点麻沸散。” 麻沸散那玩意儿是用来的喝的吗?叶寒表示质疑,可当看向竹轩门边一路跌跌撞撞走来的萧南,然后她就相信了,宁致远真的是喝了点麻沸散。 不同于今日揍定国公世子张煜的爷们气概,现在的萧南居然一身红艳装束现身,轻纱掩胸肌如玉,朱唇点绛新残破,真是重重冲击着叶寒脆弱的眼球,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一口东北大碴子话直接飙了出口,“萧南,你又做啥妖?” 估计萧南也喝了不少的麻沸散,叶寒这么一吼完居然直愣愣地晕倒在地,叶寒茫然地问道宁致远,“这怎么办?” 他没喝多少酒水,麻沸散的药效渐渐过了,宁致远有了半丝体力,轻声说道:“你先扶我出府,等会儿让于一来收拾残局。” 叶寒也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一咬牙使出全身的劲儿,一口气也没歇把宁致远搀扶到了云州府外,于一,也就是叶寒之前见过多次的马夫兼小厮,早已等候在府外。 于一的动作很快,不到一会儿就告知事情已经解决,然后上来驾车离去。 麻沸散的药效来得快去得也快,待宁致远恢复如常这天才刚黑下。宁致远转动着双手,感知着流失的力气逐渐回身,却见叶寒安静坐在一旁沉默不语,跟平日话说个不停的她很不像,于是开口问道:“叶姑娘看样子有很多疑问。” 简简单单的一句陈述句,就戳破了叶寒此时的心事,有犹豫也有尴尬,“疑问,有很多,很多,多到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宁致远轻然一笑,似清风流云拂过,见眼前明明才十几岁的小丫头却故作着老成沉思,虽然有些不搭但也不失为一种可爱,“既然如此,那就一个一个来。现在,你最想问的是什么?” 灵动的眼眸在眼眶中转悠一圈,叶寒盯着宁致远嘴角未抹净的一点醉红胭脂不放,“我现在最想知道,萧南今天是想对你霸王硬上弓吗?” 最后一字问语,叶寒明显有所保留,虽然知道不应探破别人的隐晦,但还是抵抗不住内心翻腾难耐的好奇心,最主要的是对面这人是宁致远呀! 宁致远脸上笑意不减,很明显并没被叶寒的问话冒犯到,坦白回道:“算是吧!而且这其中还有你的‘功劳’。” “我?”叶寒十分纳闷,萧南要霸王硬上弓你,又不是她指使的,“关我什么事?” “真不记得了?” 宁致远突然倾身而来,一同而来的还有他身上那冷冽又好闻的檀香香气,瞬间便占据满她的鼻间心脾,而从他口鼻中喷落而下的气息又是那般灼热,烫得她脸颊一片似火滚烫,还有他那双如黑曜石的眼睛仿佛有魔力一般,就这样深深地看着她,看得她一时忘记了反抗,轻而易举就让她忘乎了所以。 情字,惑人! “砰!” 马车突如其来的一下颠簸,及时地把叶寒从呆滞中拯救出来,一把推开俯在自己上方的宁致远,微怒道:“宁致远!!!” “是谁说的'我至少可以睡了宁致远,而你萧南永远不能'?” 宁致远终于肯放过叶寒,坐回原位,而叶寒早已羞红了一脸,别提有多尴尬了,黑白分明的清眸根本不敢跟宁致远对视,即使车内已幽暗成夜。 马车哒哒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对叶寒仿佛成了残忍,拉长了两人之间的尴尬,尤其是对叶寒来说更是一种煎熬,半天才鼓足勇气,结结巴巴说道:“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些支支吾吾的话完全是一阵不言而喻的欲盖弥彰,越描越黑,叶寒心虚得不敢抬头,心里都快骂死了萧南这个二货,“我真的不知道萧南竟然会对你下药我当时也只是随便随便说说、闹着好玩而已,纯粹是为了气他一下。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发誓!!!” “哎” 宁致远一声悠远的长叹,叶寒竟然听出了一丝可惜和遗憾,然后就听见他低沉的嗓音在幽暗中如莲花绽开缓缓传来,“我要真是被萧南霸王硬上弓了,你是不是得对我负责?” 事不过三,叶寒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她被宁致远耍了,而且她还傻傻地陪着他耍了自己这么久,心里暗骂着自己不争气,居然被一点点小小美色就给勾了魂,然后心绪一定正准备出言反击,却听到对方轻柔一声关怀之语让她又瞬间卸了心防,“现在还失落吗,我见你在竹轩外就一直情绪低落着?” 一而再,再而三,叶寒真的搞不懂宁致远这个人,更搞不懂他说的话哪一句真哪一句假,不过有一点她倒是很确定,被宁致远刚才这么一“调戏”,她这心情确实是开朗了不少,至少今日在云州府发生的事没再在她脑海中出现。 “谢谢!” 无论宁致远的目的意图为何,叶寒还是回了一句感谢,然后就不愿说话,陷入在这一车幽暗的夜里。 从东城到西城,马车必定经过南北闹市,路过酒肆时叶寒探出头去要了两坛子好酒,然后叫马车转道去了江边。 云州城的运河与江河相交,除了有码头规模宏大,附近的八宝塔、千帆楼都是登高望远的好去处,只可惜夜色下“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澜江天际流“都成了一场漆黑色的空洞。 江边拱桥上,叶寒把手上的一坛酒十分豪爽地扔给了宁致远,“我请你喝,算作赔罪,也给你压压惊。” 说完,叶寒就仰天饮酒,当辛辣的液体穿过喉咙,即使呛意盘旋在嗓子眼不下,但也抹不掉美酒解忧的快感,“好酒!!宁公子不试下吗?“ 都说气质这东西是最骗不了人的,这世家出身的公子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光下,美酒深饮,浅金流光云锦华服不再是禁锢他身的世俗之物,相反将他身上的豪迈洒脱衬托得淋漓尽致。看着仰天痛饮的宁致远叶寒竟也觉得说不出的好看,也不知道是自己醉了还是今夜月色太过朦胧。 江风晚起,吹得宽袖云袍翩然而舞,仿佛酒解忧、风吹愁,站在拱桥上的二人少了平时礼教下的客套,多了几分随意亲近,闲话浅聊起来,解着彼此心中的愁绪。 “宁致远,你是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难道你会读心术?” 叶寒偏着头俏皮问道,宁致远只是浅然笑笑,一口薄酒入口咽下,“真是个傻丫头!你的脸就是一张晴雨图,高兴伤心都写得清清楚楚,我怎么会看不出来?而且我还知道你是因为今天定国公府世子大闹云州府之事才心情不好,对吗?” 被人猜中心事本是一件尴尬至极之事,但叶寒现在的关心点却不在这上,相反连忙拉着宁致远问疑解惑,“你觉不觉得这事发生得很蹊跷,虽然看似稀疏平常,但细想之下却有很多说不出的奇怪之处。” 宁致远没说话,映着月色打量着叶寒,双眼闪现过一丝欣赏,“你年纪虽小但观察力不弱,才半天不到就察觉出端倪,不错,比我那只知靠蛮力的马夫聪明多了。” 叶寒瞧了一眼不远处低头只知喂马的于一,怎么觉得宁致远这话夸得她异常别扭,算了,懒得花时间在这些无用事上,叶寒继续说着心中疑惑,“我之前找你商量时只是要你帮我整下张煜,让他践踏下云州府衙威严,可并没有让他攻击太守夫人,而且还拿太守夫人的过去说事。“ 宁致远半倚在拱桥阑干上,清衣朗月,天人闲鹤,安静听着叶寒的分析,“可事情便蹊跷在这儿:第一,张煜出现的时间太巧了,不紧不慢,刚好出现在你五步作诗的时间里,但念及你跟萧南以及云州府的关系,你没有那么蠢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故作迷阵呢?” 宁致远低眉浅眼,笑得尤为意味深长,可他越这般故弄玄虚,叶寒就越浅笑如风,“萧大人作为云州府的太守十年之久,其能耐不是一般,如若真是你,以他对太守夫人的爱护,你早就被砍成稀巴烂了,哪还会在这里跟我吹风饮酒。而且” 叶寒故意停顿一下,学着宁致远在马车内对自己的调戏,暧昧轻触薄唇,双眼尽是调戏,“我看上的想睡之人,这脑袋瓜子哪有这么蠢?” 四目相对片刻,拱桥上的两人突然不约而同轻笑出声,叶寒退回到另一边的阑干上,喝下一口烈酒压着胸中激烈的心跳,掩着尴尬连忙说道:“怎么样,我说的有理吧?” “理由虽然荒唐,但是说服力还是有的。” 比较中肯且公正的评价,叶寒与宁致远心有灵犀举坛一撞,各自又饮下一口酒水,然后在江风吹拂中宁致远又问着,“那第二呢?” “第二?”叶寒便头细想一下,整理好思路回道,“第二,张煜跟他小厮之间的对话太过蹊跷。也许我们听着觉得十分正常,当然他们之间的对话确确实实也十分正常,很真实,但如果你在脑海中再回想几遍,你就会发现张煜的话是被引导的,而那个引导者就是他身旁的贴身小厮。” 云州府,引诱着张煜先说出对云州府的不满,积累怨气; 太守夫人,诱使张煜怨气爆发,毫无顾忌地说出太守夫人的老底。 天衣无缝,杀人于无痕。 说到这儿,叶寒抱着酒坛疑云密布,感叹着,“这人真是厉害,想让张煜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话,想让他在什么时候说话就在什么时候说话,就像是仙人能掐会算。” “不仅如此,此人手段还极其老辣,做事全局观之,滴水不漏。”宁致远低眉凝眼,细想着云州城内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号厉害人物,真不知是敌是友。 霁月清风中,月明星稀下,叶寒突然好笑一问,“宁致远,如果是你,你能想出如此周密的计谋吗?” 宁致远凝思一下,“能,但必定没有此人天衣无缝,比如他让张煜竟然肆无忌惮辱骂太守夫人,这一点我就做不到,更不用说对时间的精准掌控了。” “张煜虽说倒霉,但私底下定没少说过太守夫人的坏话,定国公府这次算是大难临头了。”叶寒站在宁致远一旁,眺望着夜幕下的粼粼江水,突然轻声叹息一声,“今天最无辜的就属太守夫人了,好好的寿辰居然无端飞来辱骂,而且还是在宾客满宴上。女人,真是可怜啊” 月下情浓转瞬逝,惊变一夜刀剑寒 本想随意感叹几句,可没想到随意(装逼)过头,叶寒忘却了手中还拎着一个酒坛,手一松就笔直坠落而去。 正当叶寒在惊呼和心疼酒钱之时,一抹月牙白“嗖“的一声从眼前飘过,叶寒还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就见原来站着自己左边的宁致远不知何时到了自己右边,而手中拿着的不正是自己掉落下去的酒坛吗? 叶寒接过,满脸是掩不住的惊喜,空着的一只手紧紧拽着宁致远的衣袖,“你会轻功?” 轻功耶,叶寒内心都快跳起来了,没想到这世界上真有轻功,她还以为只有武侠小说才会有,今天真见着活的了。 宁致远只是淡笑一过,他无法理解叶寒的激动,只见叶寒双眼发光,手指着对面千帆楼的楼顶,毫不客气要求道:“你轻功这么厉害,能带我飞到对面的千帆楼上去吗?” “公子!” 不知何时,在不远处低头喂马的于一竟然突然出现,欲言又止,面色担忧,明显不赞成叶寒这个提议。 “宁致远,求求你啦!” 叶寒喝醉了,拉着宁致远不住撒着娇,醉眼迷离芙蓉面,娇嗔语柔如春水,听得宁致远根本说不出拒绝。 当身体离开地面,腾空而起,叶寒缩在宁致远的怀里,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着身下江水滔滔,激动不已,但又生怕自己突然从空中坠下摔个粉身碎骨,双手不由将宁致远抱得更紧更近,近到她能听见薄薄衣衫下那平稳有力的心跳声。 当双脚踩到实物,叶寒看着瞬间变得更加宽阔的视野,这才相信自己是真的站在千帆楼上,“宁致远,我能看见长乐街的灯红柳绿呢!” 宁致远第一次带女子上高处,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与叶寒并坐在千帆楼的屋顶上,继续着之前的闲聊细语,饮酒于风,不过说得最多的还是叶寒。 “宁致远,你觉不觉得于一正气呼呼地盯着我,觉得我带坏了你” “宁致远,你看见没,云州城的夜色真美,十里繁景,连绵灯火尽是繁华” “宁致远,下面的人真小,就跟几只小蚂蚁一样” “” “” 夜色就在叶寒叽叽喳喳的声音中多出了一轮上弦月,深呼吸着初夏夜里的微凉,一点点抚平着她心上生满的褶皱和沧桑。今夜,恐怕是她在异世最轻松愉快的一夜吧,虽然今天发生了很多很多不愉快的事情。 月色如卷帘轻纱般缓缓落下,叶寒用肩轻蹭了宁致远一下,笑着说道:“今天,谢了!” 宁致远也卸下了平日的谦谦公子的模样,多了份自由和随意,连带着玩笑也会开了,“我今天又是差点被冤枉,又是差点被霸王硬上弓,又是陪你月下饮酒作乐,就一句感谢了事了?” “那你还还想怎样,我可没钱?“叶寒才不肯吃亏,她就是抠门,就是铁母鸡一枚,怎么了,“再说,你差点被冤枉跟我有什么关系,说不定是你自己平日里得罪了什么人,所以人家才故意设计陷害你。” 宁致远抓住叶寒话里的漏洞,立即回道:“这么说,你自己也承认我差点被霸王硬上弓跟你有关系,我陪你月下饮酒作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叶寒暗呼倒霉,怎么又掉进了宁致远挖的坑里,不过她今天心情好,直接应下,“你不就是想要一份谢礼,我答应了!” 月色皎洁如华,叶寒瞧着宁致远微扬的嘴角,然后掏出怀中绣帕沾湿上几滴酒水,对着宁致远认真说着,“别动!” 嘴角残落的一抹胭脂,醉红如血,却晕染了半方绣帕粉杏颜色,叶寒端详着宁致远恢复纯色的饱满唇瓣,黑白分明的清眸里满是狡黠,“今日我送太守夫人一方屏风作为生辰贺礼,却以两次分开送,惊得满堂愕然失色,知道我是怎么送的吗?” “不知道,但我却知你送给我的谢礼已经送了一半,不知叶姑娘怎样送于我另一半,也让我惊愕失色一番?” 叶寒嘴角扬起几分神秘笑意,“想知道?” 话音还未落地,宁致远还构思着如何回应,闭合的双唇就覆上了一方柔软,也不知是美酒的清香还是少女唇间的淡淡美好,他,竟然主动回应了。 完全没有在竹轩内被萧南强吻的排斥,叶寒的大胆和率真,真实和可爱,这样与世俗截然不同的奇女子,他怎能不动心。 一唇落下,叶寒双眼闪动着难掩的喜悦,继续着宁致远之前的回答,“这个谢礼,我送得是否让宁公子愕然失措?” 还真被叶寒说着了,宁致远修炼二十几年的成熟稳重,终于被她这个月下妖精给破功了,虽然他很及时恢复了颜色,可两人距离如此之近,那一抹呆滞、回味以及被发现后的慌乱,又怎么能逃得出叶寒的火眼金睛? 坐在房脊上的两人,似乎一夕之间就突然回到了最初认识的陌生,不过却是一种熟悉的陌生,当然这只属于宁致远,因为某位奸计得逞的女子此时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她终于吃到宁致远的豆腐了!! 总不能一直尴尬不语,吹冷风也得有相应的回报吧,然后叶寒主动问着,“宁致远,你还好” “吧”字还没问出口,叶寒就被宁致远突然抱入怀中,这份突来的幸福叶寒还来不及消化,就听见一股甚是极速的风掠过耳际,然后便是一阵激烈的刀枪剑鸣声。 “于一!” 宁致远护着叶寒在怀,一脚踢飞酒坛撞击下先行刺客,于一在拱桥上听见宁致远呼唤,立即从腰间拔出一把冷光软剑飞奔而来,一时间,千帆楼上,一女一主一仆迎立其中,杀手不断从黑夜中窜出,围攻三人,刀刀进逼,冷光夜心惊。 这不是叶寒第一次面临刀枪剑雨,但却是最为惊心动魄:弯刀饮血,寒光森森,风云欲摧城。 叶寒终究只是个普通女子,杀人与被杀的场面她还是不敢直视,怕凶怒欲裂的血目吓得她午夜惊醒,怕自己莫名就成了他人刀下的一抹冤魂,她于是选择了掩耳盗铃,任耳边刀鸣长剑嘶啸,紧窝在宁致远温暖的怀抱就好。 于一手中软剑轻盈,如金蛇吐信,杀手一一接连倒下,却抵不过人家人多势众,前仆后继不见有个底,“主人,人太多了,不可硬战。” 不可硬战,就是走为上策,可看着怀中颤抖不止的叶寒,宁致远没说话,只是手中长剑一紧,出手更是快狠准,毫不留情,一排排杀手倒下,千帆楼上危机四伏。 于一手中软剑也不敢放松,脸色紧绷暗气着叶寒累赘,若只有他与主人两人,他们早已逃出生天,何至于被一群杀手团团围住,身陷囹圄。 “于一!” 宁致远在屋檐边上杀出一道缺口,于一紧随他一跃而下,而这群杀手如毒王蜂般紧跟不放,誓取他们性命不罢休。 “一直往前跑,别回头!” 宁致远简单交代一句,伸手推出怀中叶寒,转身便与于一一起跟紧追其后的杀手杀作一团,硬是为叶寒杀出了一条逃生的生路来。 这场月下刺杀来得太突然,再经过从高空一跃而下,叶寒脑子还处在晕蒙中没醒过来就被宁致远一把推出去。出于求生的本能,叶寒来不及多想,连忙拔开双腿就往前面寂静无声的道路奋力跑去,无奈身子实在不争气,没跑出几步就跌倒在地,但这还不是最坏的,只见有一杀手从一侧边缘漏跑出来,举起弯刀欲直取她的性命。 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刻,叶寒还算有几分机灵,敏捷地抓起滚落下来的瓦砖扔了过去,其中一块正好砸到杀手眼睛,这才侥幸地躲过一劫。 不过,由于被叶寒跌倒分心,宁致远一时寡不敌众,杀手冲破了防线,立即四下分散将两人团团围住进攻起来。 宁致远和于一毕竟功夫超群,杀手近不了身,但一时也无法突破重围,而无人相救的叶寒就惨了,如同掉落狼群中的一头小羊羔,只能被任人宰割。 除了奋力向前奔跑,叶寒找不到第二种可以逃离危险的办法,可即使如此身后的杀手还是越逼越近,更悲催的是叶寒心下一紧张,又再次重重跌倒在地,这次连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了,叶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半空中被举着的弯刀缓缓落下,而此时的她就是刀板上无法动弹的鱼肉。 “咻!” 一道红影突然窜出,伴着一道细长白光飘过,跃在半空中向叶寒砍下的杀手莫名就跌落在地,脖颈炸裂一道长口,顿时血流直喷如注。 叶寒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慌乱跳动的心脏在胸腔内惊魂未定,看着自己周围的杀手全都在地上动弹不得,其症状就像是自己面前的杀手一般,一剑毙命,血流了一地。 “啊!” 胳膊突然遭到异物的触碰,叶寒本能尖叫出声想要挣脱,却忽然听见一熟悉的喊声在耳边响起,“姐姐,是我。” 叶寒连忙回头一看,满脸的惊恐瞬间滑落不见,双眼睁得如铜铃大愣愣看着如天神降临的青川,然后一把将他抱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青川轻声安慰着叶寒,见她惊吓过度哭得稀里哗啦,也顾不及一路奔跑而来的疲累,连忙拉起她向一旁的安全处走去,让她莫怕。 “青川,你怎么来了?”叶寒止住哭声,可仍满手是汗,全身更是一片冰凉,惊魂难定。 “我见你这么晚了还没回家,所以就出来找你,还好及时赶到,要不然……” 青川没把话说完,只把目光投向前往,望着那一片厮杀漫天的刀光剑影中,只见一道红影甚是显目,在黑夜中极速穿梭,白光追影,飞檐走壁,天地回转,红影归位,然后杀手就一个个无声倒地了,世界瞬间安静。 危机解除,宁致远顾不得来人是敌是友,直接向叶寒跑来,“你没事吧?” 叶寒脸色苍白,无力说话,只是轻轻摇了下头。在鬼门关来回折腾几次,她早已心力交瘁,整个身子都是软的,若没有青川扶着她,她早就成地上的一滩泥了。 宁致远显然对此司空见惯,一番生死厮杀下来,依旧气定神闲,虽说月牙白锦色有长袍几处割损,还好都没见血,衣角处沾上的几滴血色也是杀手的血,而发束微有几丝凌乱,也不掩他的丰神俊朗。 花折梅嬉皮笑脸走近,而手中的长剑鲜血却还未干涸,这场杀戮好似对他只是一场无关痛痒的游戏,这不,还心情大好地嘲笑着叶寒,“平时不见你胆子挺大的吗,怎么现在吓得跟只弱鸡一样?” “你怎么会武功?”叶寒狐疑,虽然她知道花折梅武功超群,可正常条件下他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青川及时解释道:“姐姐,我给他喝了酒。” 叶寒鼻头轻嗅几下,果然花折梅身上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酒味,怪不得今晚武艺暴涨。 宁致远双手抱拳,诚挚地向花折梅道谢,“多谢兄台拔刀相助,若非如此,宁某今夜必定死无全尸!” “你不用谢我,我是来救叶寒的,只不过顺便救了你。“酒后的花折梅说话自是一口吊儿郎当,满不在乎。 虽月色朦胧但宁致远还是觉得花折梅似曾相识,不禁问道:“兄台十分面熟,不知你我之前是否认识?” 花折梅迟疑了一下,倒是青川出言提醒道:“宁公子恐怕忘了,那日花朝节在云台山下,我们曾见过。” “公子,今夜杀手看来不止一波。” 于一在不远处一一检查杀手,有些杀手五官扁平,应该是中原之人,而有些杀手则五官立体,看样子是来自西域,宁致远大致望了几下,眉头一皱,让于一保持现场,明日去云州府报官。 如此月夜,这么大动作的厮杀居然没有惊醒周围沉睡的人,可见夜已深,是该回去了。 叶寒一行人先道着别,只不过是青川说着“别离“,“天色不早了,我们先走了。” 宁致远也回着道别,却哪知青川话才说了一半,另一半继续,话锋急转,“宁公子家世显贵,自是我们这些平常小户不能比的。我家家姐做事莽撞,今日之事定连累了公子,还请多多见谅,日后必定不再扰公子清闲。” “青川” 叶寒小声低呵一声,面对如此近在咫尺的宁致远,她突然又不知道该如何说了,只能干愣着。 还好宁致远眼色无声流转一二,浅笑几声化解了尴尬,“叶公子言重了,今日若没有叶姑娘相助,宁某不知” “夏狗拿命来!” 一声粗犷吼声恍如惊雷震破天际,同时也惊醒了在场之人,只见角落处忽腾空跃起一人,弯刀映冷月,疾驰直扑而来,而目标直指宁致远。 “公子!” 于一由于在检查杀手身份,虽然离的距离不远但还是不及杀手飞奔而来的速度,叶寒也被突如其来的杀人惊呆了,还好青川反应敏捷,及时拉着叶寒后退,避开危险。 就当弯刀快落下时,宁致远身影抢先一步一闪,成功躲了过去,而这时飞奔而来的于一正好赶到,一支软剑在手与杀手交锋起来,虽然不到十招就取了杀手性命,但由于救主心切,于一胳膊还是伤了一刀,血肉撕裂。 “没事吧?” 本来以为危险已全无,没想到还有一只漏网之鱼,叶寒半猜着,“应该是刚才被我用瓦砖打落的杀手,刚才躺在角落装死才躲过了花折梅的一劫。” 叶寒撕下裙上一段白纱,“于一,把手伸出来,我”,正准备给他包扎,却没曾想到被于一一下躲过,傲娇的脸上全是不满,好似杀手是她指派来的一样。 “没事,我回去后给他包扎也是一样。” 宁致远依旧谦谦公子,温润如玉,而且还主动道歉是自己手下无礼,希望叶寒不要在意。而叶寒也是一脸茫然,她只是一片好心而已,然后青川以天色不早为由头拉着叶寒提前告辞离去。 见着叶寒三人消失在了黑夜里,于一才忿然开口,“公子刚才你为何不说,那红衣剑客离你这么近,明明可以救” “于一回府!” 一风起,卷弄千叶微尘,冷夜落,最是寂寞无声,空度了悠远川流。 林间鸟终别云州,无人再看尽山头 “唉!” 叶寒又是长长一声落寂的哀叹,无聊地拨弄着指尖红线,引得江流画轻声提醒道:“小叶,绣线都被你弄打结了!” “啊!” 叶寒听见连忙撤手,没想到指尖缠绕的红线太多一时根本无法完全拨出,反倒拉扯出更多红线缠绕住手。江流画半是无奈半是可惜用剪子把红线剪开,将剪碎的红线揉搓成团丢弃,边还不住打趣着叶寒,“这月老真是人老糊涂了,给你乱搭了这么多姻缘。” 叶寒娇嗔回了一眼江流画,然后无力地趴在桌上,还是唉声叹气不止,“流画,听说北角花市最近来了一批金蕊秋海棠,还有天香楼的板酱鸭又到时节了,馥春阁好像出了最新的芍药纯露,据说滴上一滴,盈香满阁……” 秦婆婆坐在一旁箍着绣架,被叶寒一副幽怨愁闷的样子给逗笑了,“叶丫头看样子是真在家关坏了,流画,你要不带她出去转转吧?” 见有人帮自己,叶寒眼睛瞬间睁得老大,满是渴盼地乞求望着江流画,却哪知江流画根本不吃这一套,拿着绣框继续绣着半枝太湖牡丹,“想都别想!前几天若不是青川和花折梅及时赶到,你这条小命早就没了,有本事你自己跟青川说去。” “流画姐姐”,叶寒嗲着甜得发腻的声音撒着娇,嘟囔着嘴说着自己的难处,“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的。我被下了禁足令,除了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准去,我上次就在巷尾向货郎买了一包干脯,青川知道后一整天都没理我。” “活该!”江流画白了叶寒一眼仍无动于衷。 倒是秦婆婆放下手中活计,安慰着叶寒,“青川也是担心你。别说是青川了,我们当时看见你裙角上一大滩干涸的血迹,也是吓了一大跳,流画顿时就红了眼眶。大家都是担心你,你还是少出门,安全最为重要。” 面对两人的一唱一和,叶寒只好表面暂时作罢,但心里却万分憋屈。虽然她知道秦婆婆和江流画都是好意,可事情不是这样子的,杀手的目标是宁致远,她只是个受牵连的。她要出门,她要散散心,她还没看够云州城的花花世界,谁带她出去放放风,哪怕一秒钟也好呀! 江流画的冷漠都是假装的,瞧着安静坐在一旁的叶寒,情绪一直低落不振,这刀子嘴也渐渐跟豆腐心一样软了下来,“你要是真无聊,就跟着我跟奶娘学学女红,别每次把青川的衣物都丢给我们缝补,你这个当姐姐的也该用下心了。” 或许是因为江流画有一种长姐的风范,或许是因为难得有一人如姐如母地管着她,叶寒还比较吃这套,十分听话地拿起人生第一次绣针,认真学起女红来,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才不到一会儿,叶寒指尖就被扎了十几下,笨拙地样子真是让江流画又笑又心疼。 “行了,你还是别学女红了!”江流画一把扯过叶寒手中的绣框,连忙拿了棉布给叶寒按压伤口,等血止住了才慢慢放开,不时还轻声骂着几句,“见你平常一副机灵样,怎么双手做起女红就这么笨。” 叶寒笑着看着被仔细包扎好的食指,即使被骂了也是笑颜不减,透着一种幸福和满足,“有个姐姐,真好!” 秦婆婆在一旁笑着垂下脸,江流画也是宠溺着无奈笑道:“你呀,真是”,江流画不知该怎么说叶寒,只好也不由跟着笑出声来,等到笑过后才补充一句,打趣着叶寒,“我再好,能好过那位宁公子?” “什么宁公子?” 秦婆婆立即疑惑问道,叶寒却满脸尴尬,使着眼色求着流画别说了,刚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及时救了叶寒一命。 院外敲门声不止,而且频率加快,声音越来越大大,可能是敲门之人等得不耐烦了,居然大喊道:“叶寒,开门,我是萧南,我来找你商量画作之事。” 叶寒就知道她跟萧南上辈子绝对有仇,这货就是专门来整她的,画春宫图又不是高雅之事,至于大声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怕萧南大嘴巴说出更多之事,叶寒连忙跑了出去,低声呵斥着,“萧南,给我闭嘴,我家有人!” 这时,江流画也走了出来,站在院中问着叶寒是何人到来,而叶寒给萧南使了个眼色,让他注意言辞,然后对江流画介绍道:“流画,这位是萧二公子,太守萧大人胞弟。你们可能没见过,可你一定对他不陌生,就是他把定国公世子揍得连连求饶在地。“ 经叶寒这么一提醒,江流画恍然大悟,可面色依旧不是很好,拉着叶寒退到自己身后,话语有礼却满是疏离,“原来是云州府二公子,有失远迎。不知今日驾临敝舍,有何贵干?” 叶寒站在江流画身后瞧了满头雾水的萧南一眼,心下立刻明了,江流画这是在替自己出气呀,怪不得故意提及“云州府”三字,原来是记起萧南绑架自己一事,所以才有如此漠然的态度。 萧南也是莫名其妙,他只不过是来找叶寒聊下画作之事,并没有什么敌意,怎么莫名就冒出一个比叶寒还要难对付的女子,别说是叶寒了,只要是跟叶寒有关的人和事他都尽量避而远之,因为他,惹,不,起! “流画,你别担心,萧二公子是来还我钱的,你先进去,我在门边跟萧南把欠账理清就马上进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踏出家门一步,我发誓!” 叶寒又劝解又发誓,江流画就是再不愿意也只好回去,只不过萧南在她心里就等同于张煜之类,不免对叶寒的安全有所担忧,然后就趴在门边悄悄看着,即使听不见他们之间的谈话,看着也能缓解一下担心。 院门边,叶寒压低了声音,小声说着,“你一天没事,跑到我家干嘛?别说是画作之事,我不信!” 萧南也没想叶寒会相信,但看着叶寒一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样子,忍不住嘲笑着,“听说你跟宁兄在江边千帆楼遇袭,所以我今日特来看看你,看你是否四肢健全头脑无损。” 叶寒双手抱胸,冷冷看着萧南,“现在你看够了!现在哪来的回哪去,还有,别一天到处嚷嚷画作之事,小心我也把你的小秘密全抖出来。” 说完,叶寒就准备关门,却一把被萧南拦住,急忙说着,“别别别,我来找你真的是有正事。” 叶寒迟疑一下,放开了门把,语气不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你这女人,怎么”,萧南贵为世家公子哥,平日结交的都是谈笑鸿儒之辈,哪有如叶寒般出口皆市井粗俗之言,一时竟无话可说。 “有事快说,不说我关门了!” 算了,萧南暂时放弃与叶寒斗嘴,说明来意,“我确实是为画作而来,但听说你最近被禁足了,所以宁兄托我来看下是否无恙。” 原来是宁致远的嘱托,怪不得萧南这个公子哥今日会屈尊降贵跑到这西城贫民之地,而且还肯给她这个“情敌“通风报信,看来这爱情的力量果然是真伟大呀,叶寒心里不禁“感慨”道。 “替我向他带句话,说我一切安好。如果你没别的事,我就关门了。” “等等,“萧南把手仍挡在门中间制止着叶寒关门,而眉色之间生起几分为难之色,犹豫说道,“还有一事,我想还是告诉你一下——林弋明天要走了。” “林弋?她要去哪儿?” 叶寒惊讶一声,这才想起自从过年跟她莫名闹翻之后,她们之间就少有联系,而现在突然之间听到她要离去的消息,叶寒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毕竟是自己来云州城交到的第一个知己好友。 “不知道。”萧南摇了摇头,临走前还不忘补充一句,面色纠结,“这也是他,让我告诉你的。” 是夜,叶寒在床上碾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想起林弋明天就要走了,心里莫名一阵酸意,然后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去送她一程。 在夏初的季节,四月的尾巴追上了五月的阳光,云州城的清晨弥漫了一层层奶白色的雾气,如仙如幻,如梦如烟,在这样一个唯美又普普通通的浓雾朦胧中,寂静无人的小巷中穿梭着马车哒哒作响,仿佛如迷路的忙人孜孜不倦追逐着雾散过后的大晴天。 叶寒坐在车内,沉默不语,想起今日在餐桌上自己的决定,“我今日想出城一趟”,然后是青川听后的无声反对,虽然知道这样做会让青川伤心,但她还是不得不做,“林弋今日要走,我想去送送她”。 她记得自己说完后,青川喝粥的手迟疑了一会儿,虽然脸色依旧没有丝毫松动,但也没有开口阻止,算是无声同意了,怕她再次遇到危险,青川让花折梅跟着她一起去,并嘱咐她早点回家。 短短一番回忆,马车转眼就出了城,城外十里处有一座长亭,专门是送人别友之处,叶寒没敢坐在亭中,或许怕是尴尬,便站在长亭不远处的路碑后等着。 从雾气弥漫到艳阳高照,从寂静无声到虫鸣蝉声,从漫漫空长路到车马奔驰屡过,长亭周围无处不泪雨泣说别离,直到看见那一袭如七月石榴花火般的清丽女子款款走下马车,笑语与人道着分离。 宁致远、萧南都来了,叶寒躲在路碑后偷看着三人谈笑风生,都说离别最是伤人,却不知这世上还有一种豁达旷然的分别。 林弋谢过好友送别,接过礼物放在一旁,眼角瞥了不远处的路碑,无声偷笑一下,然后让你宁致远和萧南二人暂且等她一下,于是妖娆款款地走到路碑处。 “出来吧,你的尾巴都露出来。” 林弋拍了拍低头吃草的马,叶寒这才从路碑后拖拖拉拉地慢慢挪了出来,虽然知道自己这一做法无疑是掩耳盗铃,愚蠢且好笑。 “行了,既然来送我就大大方方地送,有什么眼泪别语都说出来吧,我等会儿走了可什么都听不到了。”林弋瞧了旁边马车一眼,立刻补充道,“别忘了,说之前记得提前清场,我可没有当戏子的习惯。” 花折梅极其哀怨地瞪了林弋一眼,然后极其不愿地下了马车,坐到不远处的长亭等着叶寒。 林弋瞧着长亭中坐着的花折梅,不禁嘲笑一句,“他不会是青川派来监视你的吧?” “青川怕我出事,所以让他跟着我。”林弋今日就要离去,叶寒不想跟她有所争吵,尽量保持心平气和。 听后,林弋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什么话题可说,双眼放空在蔚蓝苍穹之上,倒是叶寒好奇问道:“你为什么要离开?” 林弋本是清丽温婉女子,深闺绣花愁伤春才最适合她的,可说出的话却是南辕北辙,“一个地方待烦了,然后想去其它地方看看。听说东海有鲛人出没,说不定我还可以捕一头鲛人回来。” 人受的是世俗规矩,话说的却是云鹤洒脱,心更是无边的海阔天高,叶寒羡慕林弋的自由,如风吹云动,不受世间一草一物拘束,要的是潇洒,求的是心欢,可惜她在意多人和事太多,她做不到。 林弋突然淡淡感叹说道,好像是说给给叶寒听又好像不是,“其实,你很像年轻时候的我,古灵精怪,又天真浪漫,有时候勇敢果断,也有时候吵闹烦人,觉得春花秋夜好,便固执地喜欢一物到死,肆意地活得没心没肺,却猝不及防被命运玩弄得体无完肤” 林弋一直在说,叶寒一直在听,虽然她很多时候并没有听懂,但她能听出那淡然话声中的无奈与伤痛,那是叫成长的代价。 “知道我为什么叫林弋吗?” 叶寒摇了摇头,却见林弋轻笑一下,毫不客气的自讽着,“弋,禽鸟也,也是用来射鸟的绳箭。我就是林中的一只禽鸟,被自己系上绳子的箭给射住了,然后世间便再无我这么一个人。” 林弋看着似懂非懂的叶寒,仰天笑去悲伤,眼泪强忍回流回心,自尝往事苦果,然后回头看见前方宁致远投射过来的目光,林弋又看着叶寒,似悲哀又似可怜轻轻叹着,“小丫头,你怎么总给自己找难题?家里有一个倾世容颜的小少年还没解决,又喜欢上了一个跟你永远不会有结果的男人,你这一生,注定比我还惨!” 叶寒不解地望着宁致远,清朗一身,穿的是自己最爱的藏青色长袍,笑容是一如月下清朗的容颜,而林弋的话她也不是第一次听了,但这种好似一种被诅咒的命运早已贴上了悲剧的标签,让她很是不喜欢,却无法理直气壮反驳。 “行了,我该走了!” 林弋释然一笑回到最初的洒脱,跟人道着最后的别离,也许今日之后,有生之年都不会再见了。林弋坐在马车笑言一声,“今日一别,有缘再见!” “等等!” 叶寒突然喊住连忙跑了过来,手中还抱有一白色麻布包,沉甸甸地递上了马车,“这是红姜,我知道你很喜欢。里面有红姜的种植方法,你无事可以试着种下。每次种时最好分成小量种植,我怕你不熟红姜属性,一下全种死了。” 林弋低头打开袋口,粉色的姜色伴着清新的味道,闻着十分舒服,一看就知道选的是最好的红姜,林弋笑着打趣着,“小丫头可真大方,你就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你放一百个心,我可留有绝活,不怕你抢我生意,就怕你白白糟蹋了我的红姜。” 真是个单纯的小丫头,跟自己年轻时真像! 林弋最后还是走了,别离延迟再长,也是有尽头的。 站在长亭外,看着延绵不见头的官道最后变得空空荡荡无物,叶寒终究还是不舍,无论林弋之前与她有何过节,她毕竟是自己在这个时代中结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虽然她有时候话难听了些,但她知道这并不是林弋的本意,她相信在她强势的外表下有一颗这世上最柔软最美好的心。 世有几人得真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离开的人走了,留在长亭外的送客突然失去来时的目标,一下变得迷茫不已,一时无言,独落一方晴空悠长,眉弯难平。 无名的惆怅盘踞在叶寒心头,林弋终究还是走了,走得潇洒,毫无留恋,可她心头的纠结却隐隐生着微微疼痛,轻声喃语,“林弋为什么要走,她在云州城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宁致远倒是看得比较淡然,“有人喜欢风,便会向前追逐;有人喜欢云,便会随云流动。林弋看透了自己,所以她才选择离去,无关悲春伤秋,只求一心自在。” 显然,宁致远如此高深莫测的回答不能说服叶寒,她的不解来自于林弋本身,林弋走了,她的疑惑便永不会解开,就像她一次次似笑非笑地说着自己不明的话语都是给她出的深奥谜题,可能要花费她一生才能解得开谜底。 “林弋走了,你至于这么伤心吗?你跟她关系又不是很好。“、”好好的一场送别沉重得似灵堂祭奠,萧南不是很喜欢,边转说着轻松话语冲淡此时的悲伤气氛,“放心,林弋这女人才不会亏待自己,前方有几千里美色美景美人等着她,她才不会记得你我的离别愁绪呢!” 叶寒沉思着,突然想起问道:“听林弋的口音像是京城人士,她长期云游在外,家中亲人就不担心吗?” “她是逃难之人,十年前我哥来云州上任时在渭河边所救,不过醒来后她就忘了前尘,然后就一起到了云州,所以”,萧南耸了耸肩表示对林弋的过往所知就只有这么一点,其它的他也不知,“你放心,林弋这女人泼辣精明,从不吃亏,就算是山贼遇上她也是她抢别人的份。” 叶寒终于肯收回目光,黑白分明的清眸意味深长地看了萧南一眼,“没想到你狗嘴还能吐出一回象牙来。” “你这女人” 萧南有点恼羞成怒,哪有这么夸人的,他堂堂云州府二公子居然被比成了狗,真是气煞他也。 叶寒跟宁致远相视一笑,冲淡一身的离别惆怅,突然却被花折梅横插一杠,不仅把面色气闷的萧南隔开,连着温良无害的宁致远也被“无情”地排拒在外。 只听花折梅声音催促,无视面前两人,直接跟叶寒说着离去,可叶寒哪肯,好不容易出门一趟,若不好好玩个尽兴,怎对得起这明媚晴空万里,不由跟宁致远使着眼色求救。 萧南跟宁致远站在一起,自然也看见叶寒的不情愿,指桑骂槐道:“叶寒,平日你不是挺横的吗,今天怎么弱成小鸡一般,居然要看自家车夫脸色行事,这可不像你呀?” 叶寒看了眼气焰嚣张的萧南,又看了看气定神闲的宁致远,心里顿时明了,立刻选择默不作声,然后就听见花折梅冷声回击,“我这也是为了大家安全着想,要是又突然冒出一群杀手出来,或是又被绑架去了,你说我们能平安脱身吗?” “花折梅,你什么意思?” 萧南顿时一脸拉黑,不耻花折梅如此攻击宁致远,不是君子所为,妄为读书人! 宁致远云淡风轻笑了一下,看着花折梅可目光却落在了他后面的叶寒身上,“花兄所言极是!如此空旷之地确实是不易久留,要不这样,我看天色渐至正午,不如大家一同前往饕餮居,吃顿便饭,也顺道让我谢下花兄那夜的救命之恩。” 花折梅听后自是想都不想就直接拒绝了,可叶寒哪肯直接说道:“花折梅,你不去我去,站了一上午我早饿了,你若是清高不肯受嗟来之食,你可以在旁边看着我们吃,我们不介意的。” 说完,叶寒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然后果断地上了宁致远的马车,把萧南和花折梅这两个折腾的主放在一起,说不定还能擦出别样的火花呢,想到这里,叶寒心里不由奸笑一声。 “什么事这么开心?” 宁致远突然问道,叶寒这才发现自己的小心思又不知不觉表露了出来被他瞧见了,但也不觉有何尴尬,如常说道:“刚才的事,谢谢你。” 宁致远会心笑了一下,既然叶寒选择不说,他也没有强逼的理,而且叶寒心里的小计量他也猜了个大概,只是话只说一半最是好,“无事!这还得多亏萧南和你的配合,当然还有那位花兄的'鼎力支持',要不然我可没这么大本事说服他让你去饕餮居。” 听完,叶寒也不由“噗嗤“一笑,宁致远这是在夸花折梅还是在骂他。也对,自己能这么顺利让花折梅“同意,还不是得多谢他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光是让人耍一圈就蒙晕了头,估计他到现在还被蒙到鼓里。 可不是,花折梅跟萧南坐在同一辆马车里,互相蔑视,无视对方,但心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怎么就跟这个纨绔公子哥坐在了同一辆马车上,他现在不应该是跟叶寒一起回家的吗? 穿过城外回程路上的空荡,又与云州城内的市井繁华擦肩而过,很快,叶寒几人就到了饕餮居。 饕餮居地处云州城东北角,背靠丘陵小山,位置确实偏僻。虽然不及元宝街的繁华似锦,但胜在清幽雅致,再加上菜品精致脱尘,味色绝美,颇受文人雅士、权贵人家追捧,常常高朋满座。 叶寒几人落座于饕餮居的云中阁,居于半山之腰,形似亭台楼阁,多有精致之风,但或许沾了少许山色空灵,云中阁看着更随性自然,人工精致倒成了衬托,世俗皆成云下泥。 一方低矮红木矮案,四人席地围坐,外间只留两个青衣伙计伺候。青瓷汝碟,芙蓉酥鱼骨;白玉清盘,春笋点珠落;琉璃轻舟,白脂素颜桂花由于花折梅不能沾酒,各自只好以茶代酒。 饭还未吃到一半,就有人豪迈而来,“宁兄,你果然在这儿!” 来人身高八尺,魁梧如山,面色刚硬,颇有江湖之风,宁致远立刻起身迎上,双手抱拳作揖,“原来是凤兄,去年江上一别,今日才见,是小弟失礼了,先行赔罪。” 凤如风摆手一下,本是江湖之人,怎会拘泥于如此小节,“宁兄如此一说就是客套了,你我生死之交,何须如此。我也是听饕餮居掌柜说你来了,前来寒暄一番。”然后见还有三人陌生人在场,凤如风寒暄一番便知趣告辞离开。 叶寒最是好奇此人,“刚才哪人是谁,一身的义薄云天?“世家之人最是清高,江湖草莽之辈能入得了宁致远法眼的,定非常人。 “此人乃江水帮凤堂主,凤如风,去年在江上遭遇水匪来袭,在乱箭之中我救过他一命。” 宁致远如实告知毫不避讳,倒是听的三人各自心中一番沉思:叶寒和花折梅无声相视一眼,心知肚明;萧南最是气了,心中的酸意翻江倒海,纵使早知宁叶二人心思,但宁致远如此亲密告知他嫉妒了! 听到提及去年水匪之事,叶寒便无心于饭局上,心里计量几番才说道:“我见凤堂主武艺高超,又是江水帮得力干将,精通水战,水匪来袭之时怎么说也是他救你才对,怎么还倒过来了?” “你不知道,当时水匪以箭雨打头阵,趁夜色漆黑伺机行动,若不是”,宁致远正回着叶寒的问题,可说着说着却突然抬头凝神望着叶寒,眼眸忽深邃了几分,然后又莫名地转头看向一旁低头吃饭的花折梅,思虑之中,好似有什么从回忆中破土而出,但前雾迷茫,他看不清也抓不着。 双眼继续盯着叶寒不放,宁致远坚信心中那份朦胧的感觉,“叶寒,我们是不是之前见过?” 一阵山风吹来,萧南借机难受地别过脸去,眼不见为净,而叶寒只是浅笑几分,黑白分明的双眼依旧清澈如许却仍透着一层似迷雾般看不透的狡黠,“你猜?” 还是这样,叶寒的反应如之前一模一样,她把谜底埋在了自己不知晓的地方。好奇心折磨得他心痒难耐,他渴望知晓谜底到底是为何,但叶寒却如小猫逗食般一次又一次逗着他。他讨厌被捉弄,可为何深陷其中却如此乐此不疲。 花折梅突然筷子一放,如完成任务般说道:“好了,我吃完了,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显然,他说的对象是叶寒,不过被他声音所吸引的不仅仅是叶寒,还有身处迷雾重重的宁致远,顿时明目清神,“第一次在云台山下见到花兄,就觉得似曾相识,我想,那应该也不是我第一次与你见面。” 是肯定句,宁致远很清楚,怀疑越来越重,前方的谜底也就越来越清晰,知晓也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而花折梅则是一脸无聊,出言嘲讽着,“宁公子出身世家,周围皆是红袖柔荑,你这招对女人还行”,说着还嘲笑了叶寒一下,然后继续说道,“但是,对我这样的男子可不起作用。” “你说谁呢?” 已经被忽略成空气的萧南突然恶声说道,俊秀的脸上满是被人戳破隐秘的难堪,可惜花折梅这人脑子不转弯,哪推理联想出其中的关联,还迷茫着一脸无辜回道:“吼什么?又不是比谁嗓门大?’ 眼看局面就快要失控,叶寒连忙威逼利诱让花折梅闭了嘴,“你再说小心我揍死你!”然后起身告辞离去,宁致远起身送行,让萧南一人先暂时冷静一下。 在饕餮居门外,宁致远正送着叶寒二人,可凤如风以为是宁致远要离去,然后赶忙来送,“宁兄真是看不起在下,要走也不知会在下一声?” 宁致远看了下叶寒一眼,然后解释道:“凤兄误会了,我这是送朋友并非要离去,若凤兄不急,等会儿我完朋友定上来与兄喝个痛快。” “那就好,这次江上之行我也有些事要跟你说,也省得我明日再多跑一趟。” 宁致远见凤如风离去,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叶寒早已上车,只见她撩开车帘,与他道着离别。 “叶寒。”这是宁致远第一次全名全姓叫着叶寒的名字,或许再他人听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声叫喊,可能只有两人才知道其中的深意,两双眼睛对视,无言无声,无情无绪,只是简简单单地彼此对望,其中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路小心!” 马车“驾”的一声奔跑而去,转眼就消失不见,宁致远说不清是何离别愁肠,只是觉得叶寒一离开,心好似就空落落一般,纵是沧海江河也填不满。 待坐着叶寒的马车消失不见,宁致远这才转身一步一步向走饕餮居走去,回想起与叶寒在一起的种种,有时狡黠机灵,有时成熟稳重,有时感性惆怅,也有时率真可爱,就如刚才居然对着花折梅小声恶狠地威胁着要揍他,虽然声音小得无声,但他还是清清楚楚地抓听到了,他当时听后内心也不免一下失笑出声,这就是叶寒。 经饕餮居门口,路过柜台账房,训练有数的伙计立刻退后避让,突然间宁致远脸色一震,恍若醍醐灌顶,然后立即转身向饕餮居敞开的大门望,然后记忆中的场景在脑海中一幕幕重现。 被朝冠楼伙计按在地上狂揍之人不就是——花折梅吗? 当时他只是随意一瞥,并没清楚看个仔细,只听了几下求救呼叫的声音,怪不得自己觉得他似曾相识,原来不是他的错觉。 若是如此,叶寒与花折梅是一起的,那么当日自己望见的楼中之人不是他的幻想,是真的有一人就坐在朝冠楼上,感他所感,悲他所悲,知他所苦,与他心有灵通。 这世间茫茫人海,万千的擦肩而过,为何偏偏就让自己遇上了你……叶寒! 从云州城的东北角到西城,看似不远,但还是要穿越半个云州城。马车哒哒不停,周围的喧嚣热闹声不止,叶寒坐在车内却有点怅然若失,偶尔哎声一叹。 突然,在外驾车的花折梅大拍下脑门一下,恍然大悟,“我记起来了,那位宁公子我见过。那日你和青川自顾离去,害得我被朝冠楼的伙计揍得七荤八素,当时他就在那儿。” 叶寒无语看了一眼花折梅,手拍着胸口安抚着自己被惊吓到的小心肝,她还以为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呢,原来是这事,她还以为花折梅在云中阁时就已经想起,看来她还是高估了花折梅的智商。 “要不是提起江上水匪袭击事件,我恐怕还记不起我与他早在南关就见过,怪不得之前见他这么眼熟。” 花折梅碎碎叨叨地说着这段失而复得的记忆,叶寒却懒得理会,她现在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如果连花折梅都能记起之前之事,那么宁致远他如此聪慧过人,是否他也已经知晓 叶寒突然撩起车帘,急切地探出头去望着马车后面的街道,街上人很多,贩夫走卒,吆喝叫卖,水泄不通,可唯独少了那一抹令她期待的藏青色。 叶寒忍不住内心的失落,她不信宁致远不知道,可他为何没来,第一次懵懂的□□难道就要一直保持在萌芽的状态中吗?不,她贪心了,她想要的不仅如此,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想爱之人,她怎能轻言放弃。 “叶寒,你在想什么?” 花折梅看着叶寒刚才一串莫名其妙地动作,脸上的神情更是变幻莫测,即使她只是淡淡地回了下“没什么”,可他又不是瞎子,然后小心翼翼地问着,“你不会是在看那位……宁公子吧?” 叶寒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突然睁大,太过冷静的眼神看得花折梅心脏一紧,吓得不清,叶寒什么时候跟青川一样,都喜欢瞪眼吓人了,太可怕了。 良久,叶寒才冷幽幽地冒出一句话,“今天之事,若青川问起来,你知道怎么说吧?” 也许是生命遭受到胁迫,花折梅的脑子顿时变得十分够用,连连点头说道:“知道知道,我绝对不会跟青川说起宁公子之事。” 说完,花折梅连忙捂住自己的臭嘴,看着叶寒的眼睛越发心虚,他怎么又乱说错话了。 叶寒无奈翻了一个白眼,“算了,你还是实话实说吧,反正今天也没发生什么事。” 见叶寒“开恩大赦”,花折梅这才渐渐平复下狂躁不止的心跳,暗叹着终于逃过了一劫,想着还要跟青川汇报今日之事,于是提前在脑海中把今日的人和事慢慢梳理一遍,如遇到一些拿不准的地方,便跟叶寒商量一下。 比如:凤如风。 “叶寒,今日江水帮的凤堂主要不要跟青川说?” “随便,反正都可有可无。” 叶寒终于相信老天都是公平的,给了花折梅绝顶的武学,却没给他配套的脑子,真是对人世间的一大幸事,否则以自己的这点小聪明怎么斗得过他呢。 “那可不行!”花折梅言辞拒绝,“那位凤堂主虽然只是江水帮的堂主身份,可武功绝不在我之下,怎么能可有可无呢?” 叶寒感觉到胸腔内一大口血欲要喷出之势,无语地看了看一脸认真的花折梅,轻叹了口气回道:“你随便吧,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别再问我。” “那怎么行,青川可不好骗!“花折梅说得越来越起劲,不肯罢休,“那位凤堂主不仅武功高强,而且看上去为人也是极其仗义,如此英雄好汉,实在是让我汗颜折服” 叶寒真的是无言了,花折梅说了这么多话一句也没说到正题上,问题根本就不是讨论凤如风这个人如何,行不? “说起来,这还得感谢北齐朝廷,若不是赫连皇室放任南朝各国坐大,江湖水域官私势力混杂,哪还轮得到江水帮发展成天下第一帮派,这凤如天便是其中的翘楚” “行了!”叶寒真是受够了,马上就要到家了,花折梅还在扯一些无关紧要之事,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叶寒厉声提醒着,“青川问你你就跟他说这些吗?凤如风关我们什么事,江水帮关我们什么事,北齐赫连又关我们什么事?青川让你来保护我,他想听的是我们一路平平安安无事,你只要把今天之事简单复述一遍不就行了。” 花折梅被叶寒这么醍醐灌顶一吼,也不知是否听懂了,反正整个人安静不少,过一会儿才磨蹭说道:“那那位宁公子,说不说?” 叶寒冷眼如刀盯着花折梅,“你说呢?” 终于,花折梅老实了,叶寒靠在车壁上看着街道小巷绿柳枝飞速往后退去,心想着果然对花折梅不能太仁慈,否则得内伤的终究是自己,还什么朝廷皇室,扯得真够远的。 突然,叶寒“啪”的一声,手重力地打在花折梅大腿上,让花折梅猝不及防,眼泪差点都飙出来了,“叶寒,你干嘛?” “你把话再说一遍!” 叶寒双眼严肃,有着寒冰般的冷静,死死看着花折梅,让他后背阴风阵阵,“说说什么?” “你刚才说北齐,还有皇室,他们叫……‘赫连’?” 叶寒双眼逐渐变成惊恐,一种类似无底洞的恐慌在她的黑眸中蔓延开来,花折梅不懂叶寒的为何有此一问,全天下人谁人不知北齐是赫连家的天下,难道叶寒居然不知道? 花折梅茫然地点了点头,马车骤然一停,叶寒一不小心差点摔了座椅,然后不等花折梅扶起,就连忙推开他,心急火燎地跳下马车,没有回家,而是头也不回地跑向了江流画家。 “流画,流画,你在哪儿?流画“ 破旧的木门并没有关紧,叶寒奋力推开在院中嘶喊道,秦婆婆在院子一角晾晒着衣物,见叶寒一脸着急连忙上前问道发生了何事。 叶寒看着慈颜和目的秦婆婆,一时竟然无话可说,颤抖的嘴巴张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就如一突然变哑的哑巴,茫然又不知所措。 “小叶,你怎么了,送林弋这么快就回来了?” 江流画从屋内走出,手上还抱着需要浆洗的衣物,刚才她在里屋听见有人喊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幻听,出来一看还真是叶寒,只是她现在的样子让她心惊一震。 “小叶你怎么了,手怎么这么冰?” 江流画连忙拉着叶寒在主屋坐下,手颤抖成抖动的筛子,连茶杯也端不稳,这时,花折梅也快步跑来,一字还来不及说就被江流画急声追问道:“她这是怎么了?不是去送下林弋吗?怎么吓成这样,是不是又遇见杀手了?” 一连被抛出来的问题如深水炸弹,把花折梅炸得晕头转向,根本不知从何回答,只能无辜说道一句,“我也不知道。” 屋外阳光透着夏日的暑气和炙热,可叶寒身上却是止不住的发抖,仿佛掉进了寒冬腊月中的冰窟窿,即使过了一会儿情况也没变好。 秦婆婆也觉得奇怪,在叶寒头上探了几回,纳闷着她正常无事,怎么一上午不见就变成这副模样,不禁小声妄言,“叶丫头不会是鬼上身了?” 如此一荒诞的猜想,让其余两人浑身一震,江流画连忙制止,“奶娘,这怪力乱神的事情都是假的,小叶怎么会是鬼上身了,我想估计是什么事情把她吓着了。” 于是,江流画一边安抚着失神发抖的叶寒,一边让花折梅把今天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全说个清楚,任何枝节小末都不放过。 而这边,叶寒已经进入了自己封闭的世界,她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呼喊,她沉浸在孤独的空白里寻求一丝小小的安全感。北齐,赫连,连续不断在她身边打转,就如同她的思绪一般是一种错误的凌乱,原来,她从一开始就错了。 听完花折梅的叙述,江流画很是纳闷,今天发生之事没有任何特别之事,十分正常,但,江流画再看向一旁痴愣的叶寒,心底的疑问立刻如雨后春笋填满思绪,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让经历过生死的叶寒吓得惊惶失色。 “你快去劝学堂一趟,让青川赶紧回来,这事还得跟他说道商量。” 花折梅也觉江流画思虑正确,把叶寒拜托给她,然后转身出门而去,而秦婆婆年龄大了,江流画怕她劳神伤身,让她别担心,先去休息,让她来照顾叶寒。 寂静的清贫小屋,除却夏阳毫不吝啬地照入,里面真的对得上“一穷二白”四字,就算是最开始所说的寂静也是对房间的一种屈尊降贵,住在这里的人恐怕穷得只剩下一身傲寒白骨了。 叶寒一直发抖不止,手中茶杯中的水多半都洒到衣袖上,江流画拿着干净的帕子替叶寒擦拭着,不时抬头看下成痴呆状的叶寒,心下忧伤成海,却强颜欢笑,“还好我家喝不起热茶,要不然你这双手还不得烫成猪蹄了。” 也不知对方能不能听见,江流画低头慢慢提叶寒擦拭着,可湿润却越擦越多,越擦越热,蓦然抬头,江流画早已泪流满面,“小叶,你到底怎么了?不过才过了一上午,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强掩的哭泣声不能嚎嚎大哭,只能转成低声呜咽,四下无人,内心强撑着的难受,江流画发泄着替叶寒的悲哀,为何与她亲密之人下场都是不好,父亲、母亲,大哥,二哥三姐,然后是奶娘,现在又是叶寒。如果是她前世造的孽,今生只降到她一人身上就行了,为何要一次次让不幸落在她所在乎的人身上。 滚烫的泪水还在滴落,湿润了叶寒刚擦干的手背,“流画”,若有若无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江流画浑然不知,直到连续四五次后,她才蓦然抬头望去,惊讶十足,“小叶,你你好了?” “嗯!” 叶寒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她需要把穿越之后的事情全部重新梳理一遍,她有太多的未知需要解决,太多的害怕需要克服,她就像是阴间冥河中随波飘荡的一只纸船,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去往何处,孤魂野鬼一个。 突然,叶寒反手抓紧江流画的手,认真问着,“流画,我问你,我们生活在什么朝代,皇帝姓甚名谁?” 这突如其来的剧情反转,让江流画顿时摸不到北,只能跟着叶寒的问话亦步亦趋地回答,声音微小且敬畏,“我们生活在北齐,元平三年,帝为赫连睿,北齐第八任皇帝。” 叶寒听后,木楞地低下头,嘴里细碎念叨着江流画听不懂的话语,“怎么姓赫连,不时姓高吗?那兰陵王都是假的吗高长恭都没有……” “小叶,小叶,你在嘀嘀咕咕说什么?” 江流画轻推了叶寒一下,生怕她再次走火入魔,还好叶寒及时回复正常,她才放下心来,只听叶寒继续问着,“流画,在北齐之前是什么朝代?有没有唐宋元明清?” 望着叶寒燃着希冀和狂热的眼光,江流画虽不忍叶寒伤心,但还是认真地摇了摇头,“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唐宋元明清,在北齐之前是晋朝国力强大,可后来因为外戚干政,朝廷腐败,北方胡人入侵灭了周朝,才有了现在的北齐。” 江流画担忧地拉着叶寒依旧冰冷的手,满目忧心,“小叶,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问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会真的是鬼上身了吧?” 无声地摇了摇头,叶寒又低头陷入了沉思,原来自己没有猜错,她是穿越了,但不是穿越回了古代,而是到了一个她从未知晓的世界,她从一开始就猜错了,若不是花折梅今日偶然提到,她可能还在沾沾自喜着自己对古代历史的了解,然后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以一个优越的旁观者的身份,游戏般地看着历史的行走。 可今日才发现,她错了,她所在的世界,她所居的朝代,都是全新且陌生的,她只是这个时空中一普普通通的参与者,她没有超能力,没有惊世才华,现在连她唯一对历史了解的优势都没有了,她,其实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凡人,沧海中可有可无的一粟,卑微且渺小。 她是谁,为何而来? 她是叶寒,还是许鸢? 她是这场时空的一个过客,还是一从未存在过的虚空幻影?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那日下午,青川匆忙而来,绝色少年即使眉头紧锁不展喜颜,也能不费吹灰之力让云州城的少女心甘情愿交付一片真心,可惜这些从未入过那一双如夜深邃的墨眼中,从他在清远寺开始,他的眼中就只容纳下一个人,以前是,现在是,将来更是,不会有变。 叶寒就坐在屋内,呆楞不动,屋内晦暗的光影模糊了她的侧脸,可即使如此,脸上勾勒出的线条也是刻板和僵硬,不动不语,无声无息,青川第一次感到了害怕,是海水突然上涌淹没一切的恐惧,他明白,那种害怕叫做失去,即使心脏仍旧匀速跳动着,可为何双手却变得颤抖无力。 青川从屋外阳光灿烂中走来,轻手轻脚走入浅暗的屋中,生怕惊扰了沉思中的叶寒,“姐姐,姐姐”,轻声的呼唤唤不醒不愿醒来的人,那双瘦弱的手一握是惊人的冰凉,“姐姐,我是青川” 再次陷入沉思中的叶寒,进入了自我的逃避中,她的失落恐惧全都化为了消极,隔绝外界一切让她感觉到不安全的一切,如鸵鸟般懦弱地把头埋在地里,掩的是自己的耳目,骗的是自己的心灵。 自那日之后,青川默声地扶着叶寒回了家,临走前江流画担心他照顾不过来,拉着叶寒的手怎么也不放,让她待在自己家中由她照顾,但却在青川投来的深沉一眼中,动作先于意识一下放开拉住叶寒的手,即便心有不愿,但也只能看着青川带着叶寒离去。 远去的少年小心搀扶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少女,步履稳重地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无限温柔却十足强势,头频繁地看向一旁的痴呆少女,即使她表情呆滞静默不语,但绝美少年还是浅笑着对她说着话,好似怕她闷,怕她一个人在自己的世界太过孤独,怕她真的再也记不起他是谁。 江流画望着变得空荡荡的院子,院中只有浆洗好的素色布帘微微晃动着,“流画,别担心了,青川会照顾好叶丫头”,秦婆婆知道流画跟叶寒的交情甚好,视她如亲妹,可毕竟人家有家人弟弟,她们还是自觉点,别干扰人家的家里事。 自那日以后,叶寒就不愿出门,并不是她依旧木楞呆滞,其实在那第二天一早醒来后她就恢复正常了,只是突如其来的现实哐铛一声砸在她面前,她震惊,惊愕,惊恐,手足无措,她的茫然如同花花世界里的一张纯净白纸,她是异类,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想逃离,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她想哭诉,竟找不到一个可以放心吐露之人;她甚至想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可笑的是她居然没有自杀的勇气。 她不知道老天为何耍她,她在现代活得好好的,有父母疼爱,有小弟亲密,有朋友陪伴,生活无大富大贵,但胜在平平淡淡,无忧无虑,也许是之前的人生太过顺利了吧,连老天爷都嫉妒了,所以才无情地剥夺了她的一切,将她扔到投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自生自灭。 以前,叶寒觉得西城偏僻,小院太小,现在她才发觉其中的好处:西城虽偏,但人少安静,即使外面晴空万里也少有人语喧嚣,这样不分昼夜的静谧与她此时的心境十分吻合,她喜欢这样的静,静若无人,静到她可以忘却外面从未离去的现实。 小院成了她每日的活动之地,四面白墙黛瓦围起来的地方,看着是小,绕着墙边走个几十步就走完了,可就是这样小小的巴掌大的地方,却让她莫名的安心,这里是除元州叶家农家小院外她待得最久的地方,从院门到主屋,从青砖黛瓦到地上黄泥,这里的一寸一物都透着熟悉的亲切。她害怕院外的世界,看似热闹却透着疏离,她的认知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只是一个不应存在的闯入者,而在这小小的四方围墙内,四方的天,四方的地,她活着安生。 叶寒在屋前台阶上一坐就坐了一天,也不知天色是随了叶寒的心情,头上青天一整天都是白得晃眼的,投射下来的阳光不是很纯粹,仿佛被包裹住了一层层迷雾,说是阴天可夏日的炽热却分毫不减,说要下雨,可天上几块薄薄的乌云块根本构不成雷雨之势,只有几块暗色的云影斑驳了大地。 “姐姐,你怎么又坐在地上?” 青川一下学就直接奔回家来,虽然叶寒恢复正常了,可精神头却如同缺水的蔷薇彻底萎靡下来,不愿说话,别人问一句她半天才迟钝地回答一句,若一天没人与她说话,她就当一天的哑巴。 叶寒脑袋一直处于放空神游状态,连自家院门打开也没察觉,直到青川走近拉起她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才回过神来,“姐姐,以后别坐地上。夏日天热地却凉,坐久了容易寒气上身,伤了身体。” “嗯,我知道了。” 即使叶寒再不愿意说话,可面对青川时她还是得多少说几句话,哪怕几个字也好,不仅仅青川是她现在最为熟悉之人,而且他也最有耐心最有毅力的,若自己一直不说话,他就一直在她耳边唠叨,直到她说话为止。 少了叶寒欢声笑语的叶家小院,青川十分不适应这样空荡且清冷的气氛。虽然他把那一日发生的事完完全全地了解个透彻,可还是找不到她突然消沉的原因。他想,不仅仅是因为林弋的离去,即使她们之间的谈话自己也完全知晓,但两者之间并没有太多的影响和联系,难道是因为宁致远? 青川脸色顿时暗了几度,如夜深邃的墨眼沉浸着浓得化不开的低沉,但心里又立马否认,也不可能是他,姐姐如此自傲,怎会为男女之事自甘堕落。 不过是脑中一瞬间的思虑,待青川回过神叶寒早已又陷入了自我沉默中。青川心中虽焦急担心不已,但还是强撑着笑意,问着叶寒今日做了何事,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他一人在说。 “今天我买了荷叶鸡,还有桂花软泥糕,等花折梅把饭煮好了,我们就可以吃晚饭了” “嗯!” “对了,姐姐,师父又说我的文章有了长进,不出两年,我就可以参加科举了” “好!” “你饿了没?今天中午吃的什么,是秦婆婆做的饭还是江姐姐做的饭?” “是流画。” “你们今天说了什么,她有没有带你出门逛逛?” “她有事,要照顾秦婆婆。” “哦!没事,我现在回来了,我陪姐姐多说会话,在书院一天的之乎者也,耳朵早听烦了。” “你那是上课,学知识,是对你好。” “” “” 就这样,青川一句又一句的问话,耐心地诱导出叶寒张口,虽然这样的对话很费劲,但能让叶寒慢慢习惯开口说话,他的努力也就没有白费。 果然天道酬勤,叶寒居然突然主动问话,“青川,你说,如果没有发生元州太守一事,你我没有离开元州,你还是清远寺无忧的小和尚,我还是山下一普通的卖菜女,那该多好!” 叶寒望着逐渐阴了下来的天,她不禁怀恋起在元州时的日子,她早逝的父母,宁静的村庄,熟悉的面孔,一条条阡陌纵横割织出来的农田绿地,她可以在那个狭小又闭塞的小山村过一辈子,虽然无知但至少活得安心快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承受着已知现实的无奈。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好累、好累。 看着叶寒再一次坐在地上,下巴放在双膝上,双手抱膝,好不可怜,青川不再勉强,跟着叶寒一同坐在地上,刚才她的轻叹之语如此缥缈美好,因为那也是他曾经真实活过的,只可惜一朝别后离故土,天涯何处不陌生,“姐姐,元州我们回不去了,现在云州才是我们的家,有你,有我,还有花折梅,其实这样也挺好。” 叶寒不愿看着变黑的天色,她不喜欢,头一偏靠在青川的肩头上,闭眼轻幽说着,满是感伤,“怪不得人们总说,人生若只如初见” 听着叶寒的喃喃自语,青川不禁心中跟着念叨着,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妄想,承载了世人多少的悔悟,可惜独独不包括他,若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与姐姐离开元州。初见最是美好,可他更爱经历世事后的一往如初。 “啪!” 一滴雨滴措不及防落在地上,干涸的土地贪婪地吸吮着雨滴,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深褐色的泥斑,紧接着千千万万的雨滴铺天盖地落下,雨打青瓦阵阵,雨落房檐嘀嗒,檐下青苔浸润成色,墙边蔷薇摇摇欲醒,然后洗净一身铅华。 湿润的风吹进檐下,吹开了叶寒紧闭的双眼,低叹着,“这迟来的梅雨,终于来了!”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入梅后的云州城,天色阴雨绵绵,白墙黛瓦幽长雨巷,水雾烟雨,朦朦胧胧,像极了云城的春末夏初,不同的是,雨打芭蕉落的是一叶深绿,一树梨花青葱绿了白头。 梅雨很是缠绵,犹如爱情中不愿放手的一方,固执地霸占着片刻的拥有。不过,看着房檐滴滴落下的微凉雨珠,看着雨帘外阴郁的天青色,叶寒生出了一丝庆幸——若不是梅雨缠绵了天空,她又怎么有这么好的理由拒绝外出。 叶家小院很是安静,没有了青川和花折梅,只有叶寒一人的小小院落更是安静出奇,只听风吹动梨树枝桠吱呀作响,椭圆色的青叶发出沙沙摩擦声,雨水滴滴答答溅起处处水洼,一切是那么吵杂又是那么的安静,仿若一院共存有两个不同的世界。 头枕在双膝上,叶寒偏着头看着绵绵不断的梅雨,这样的雨天最是适合发呆。 发呆,是她遇事后最常见的一种处理方式,每当她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她都喜欢让自己独处一室,在安全的空间里让自己放松下来,放空大脑中一切的杂乱思绪,就像是打开水龙头冲走身上一切的负能量。她不是不知道这种处理方式透着明显的逃避味道,只不过她需要时间,在这段看似逃避的时间里让自己将所有的伤心难过都发泄出来,就如同让脓血流净,这样才能有伤好康复的一天。 叶寒自认她不是一个十分成熟之人,有时候她甚至搞不懂自己为何反应如此之大,连初入异世时都没有如此消极反应,更不能与人说,各种纠结哀怨也许也只有自己知晓。 都说时间是治愈伤口的良药,也许,等梅雨一过,她就好了,又或许,她提前就好了,不过,这又谁知道呢? “叩叩叩!” 烟雨朦胧的云州城再美,可梅雨天阴空细雨,青石板路上积水肆意流淌,总是让行人无从下脚,不免对迟迟不走的梅雨天生出一丝哀怨。 在这样的雨天里,叶寒听着清晰不断的敲门声,不禁抬头纳闷,下雨最爱断人意,宁愿屈居在一方屋檐下的干爽自在中,也不愿淌在水润潮湿里。 敲门声清脆不止,匀速轻敲,好似柴扉不开,他便不停,无奈,叶寒只好撑着一把油纸伞缓缓走入雨中,步履再慢也没消磨掉来人不肯离去的心。 门栓在手上缓缓抽出,终于门还是慢慢开了,然后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一袭熟悉的藏青色长袍,宁致远伫立于前,手上同叶寒一样撑着把油纸伞,周围雨天环绕,独留檐下一方孤岛。 “你怎么来了?” 叶寒诧异,见他满身风雨而来,小小一把油纸伞挡不住雨水飘零,下半身全是雨水浸润的痕迹,晕染得藏青色多了几分深度。 雨打伞面不止,声音清脆也有力度,撑着伞架的手感知着传来的轻微颤抖,叶寒看着宁致远有了恍然,好似手心中的颤抖皆来自自己胸膛下的怦然心动。 “来看你!” 宁致远从未见过如此的叶寒,不过才几日的光景不见,她便落了一身沧桑,脸上的笑是如此的勉强,黑白分明的双眼依旧清明,却不似往常的轻快灵动,他最是明白那是被世事羁绊牵扯后的沉重。 顿时又安静下来的两人,偶尔对视一眼,却又无话可说,也许是受梅雨天的影响,细听雨檐滴落,此时无声胜有声。 宁致远突然伸出手来,“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悬在半空中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呈邀请的手势,不偏不倚,不晃不动,态度是如此的坚定,却让叶寒不由心生退缩,袖中的手紧紧握团成拳,“算了,这样的天还是不出门为好,而且等会儿青川也要回来了,他找不到我会着急的,你还是先走” 最后一个“吧”字还没说完,悬在半空中的手就直接拉起叶寒,弃伞而行与她一同跑入了漫天阴雨中。 “宁致远,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 叶寒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宁致远掳到马上,骏马奔腾过空旷的西城街道,绵绵细雨扑面而来,湿润了两人的眉和发,转眼出城而去。 刚才的马蹄嘶鸣声好似从未发生过一样,西城依旧空空荡荡,静谧无声,除了雨檐滴落不止的雨声。长巷空幽,雾气弥漫腾升着江南特有的水润画意,而前方有人缓缓而来,青丝束冠,水烟氤氲,美得如同一幅泼墨画中仙。 花折梅从后追上青川步伐,有心调侃着,“真没发现,你居然这么大方。” 缈缈烟雨雾朦胧,青川自顾走着,没有说话,清凉的雨水从额头滑落,即使雨水模糊双眼,也不见步履减缓。 没听到回答的花折梅不甘心,紧跟在青川耳边说着,“你就这样让宁致远把叶寒带走了,心可真大。你就不怕叶寒出点什么事,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花折梅。” 青川突然停下脚步,脸上满是雨水横溢,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伤心无助,看着人畜无害,花折梅放心大胆小步跑近,期待着青川的回答,“你说!” 阴雨天,雨色容易朦胧视线,青川平淡依旧,只是黑眸微微一凝,左手极速出手一掌,花折梅一时猝不及防,胸口硬生生挨上一掌,力道之大让他不由后退几步。 仔细检查自己伤势没有大碍,花折梅这才记得跟青川算账,对着远去的青川不满喊道:“早知道就不教你武功了,“然后揉着自己酸疼的胸口,龇牙咧嘴自言自语,“这小子进步真快啊,疼死我了!” 再次空幽下来的长巷,青川早已回了叶家小院,梅雨阴天,雨意不止,绵绵延延看不到雨后放晴的一天,房上青苔又长了几许,蓦然不知何处传来几声蛙声,或许青草池塘深处。 半湿半晴梅雨天,缘来缘去缘是你 雨意渐变了天色,城郭割碎了山河。 在马上一路颠簸,叶寒被宁致远小心地藏在怀里,为她避开了风雨。耳边风走呼啸,窝在宁致远温暖干爽的怀里真是一种幸福,叶寒忽觉脸上滴落几滴冰凉的水意,抬头一看,只见宁致远早是满脸风雨,乌发徒添了一头白霜。 骏马一声长啸,停了下来,宁致远低头冲怀中人轻声说道:“到了!” 叶寒顺声往前方看去,不免惊愕——她一直有一个十分怪异且不着调的关于雨的理论:雨有千形,或坚如冰雹,或细雨如丝,或珠盘玉落,这都是受空间限制所致,但当从广阔无垠的天空转变到层林密布叶繁树密时,叶片如锋,雨就分解成了一种轻盈飘逸的幽灵,穿梭在林深各处,远远看去,就成了叶寒此时眼中的“山色空濛雨亦奇”。 涧边幽草,黄鹂深树轻鸣,几头水牛俯首低饮,恬淡平静,叶寒不由想起了在元州叶家农家小院的日子。 宁致远与叶寒二人站在雨水涨潮的小溪边上,骏马被轻拍一下撒开马蹄跑开了,然后二人沿着溪流从下往上走着,任他一川烟雨。 两人静默走了一会儿,衣摆和鞋子早已湿得不行,拖着雨水的重量继续上行,即使如平川的缓坡也让叶寒气喘吁吁,体力不支。 停下脚步恢复着急促的气息,叶寒庆幸现在是满山烟雨飘渺,若是倾盆大雨她今天的狼狈肯定不止于此。扭头看了一旁气定神闲的“始作俑者“,叶寒带着气质问着,“你带我到这里来到底是干嘛,淋雨玩吗?” 宁致远浅笑着,十分安静,还伸手替叶寒拨弄开被雨水黏湿在额头的碎发,“听说你最近心情不佳,所以想带你出来散散心。” 这是他在云州城外的一处庄子,依山傍水,景致虽不是山川壮阔,但胜在宁静秀丽,有农家篱笆,柴扉狗吠,也有新柳裁绿,青梅正熟,十分适合散心。 叶寒抹去烟雾凝结在脸上的水珠,微垂着脸问道:“你怎么知道?” “听说青川最近求朱老夫子寻名医为你治病,劝学堂人尽皆知,我也是听萧南偶尔提及几句才知晓。”宁致远见叶寒休息够了,扶着她慢步向前走着,边说着,“那日我见你心情还是不错,为何会突然就变成这样?是因为林弋离开的原因吗?” “林弋?”叶寒有点不解着为何会突然出现她的名字,细想一下才知是他人关心自己而生出的一番联想,苦笑轻描一过,“是我自己的原因,跟所有人都无关。” 叶寒的声音是雾色烟雨的轻淡,犹如她现在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她不愿多说什么,好似来自外界的一切都是一种侵略性的刺探,对她的安全围墙都具有威胁。 走得越往前,烟雨笼罩着的青山也就越发高耸,人在山脚下才会发现自己是多么渺小,就如同一只蝼蚁仰视着我们的高度。 梅雨季节中的天空是没有阳光普照的,最适合人们辨别天色早晚的就只有阴雨上的浅明深暗,不过在青山绿林之下,这种判断没有多少用处,水青色的烟雨朦胧了一切,恍若泼墨山水一画,雾霭沉沉难辨天色。 两人就这样并肩而行,行走在江南烟雨的泼墨画中。 “叶寒,”宁致远叫着叶寒的名字十分自然,好似认识于多年之前,“其实,你可以说出来,我是个不错的倾听者。” 叶寒笑了一下,黑白分明的清眸里无奈大过欢喜,“你又不是树洞?” “树洞?” 宁致远怎会懂得叶寒的现代词语,叶寒瞧出了他脸上的困惑,于是解释着,“就是当你有难以说出口的秘密又无放心之人可以倾诉时,就可以找个树洞宣泄,把你想说的一切都说给它听。” 听着叶寒所说的“树洞”概念,宁致远不由浅笑出声,甚觉有趣,“虽然从未听过此种风俗,但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那你不妨就把我当成一个树洞,放心倾诉。” 宁致远身上总有一种让她无条件相信的魔力,可这一次她却突然变得犹豫不决,最后她还是选择退缩了,怦然心动并不能胜过她对自我的保护,一时青春懵懂也不能抹掉她由内到外的不安全感。 “谢谢你的好意,我过一阵就没事了。” 叶寒看着被云雾环抱的青山,婉言摇头拒绝也是一种无奈,她终究不能敞开心扉,信任只是简单两字,为何却对她如此奢侈。 宁致远无声靠近,脚下踩扁的青草没有声音,“其实,你也想倾诉的,为什么要强迫自己违心拒绝?” “宁公子,您越矩了!” 看着不知何时靠近自己的宁致远,叶寒声音一下硬了几分,明显是对他的“步步紧逼”有了排斥,只是她黑眸中闪现着的几缕疑问让她不甚了解——按理说,宁致远少年老成,做事进退有度,自己已经间接拒绝了他的提议,他也听懂了,为何还如此“莽撞”一再紧逼? 显然,宁致远的“莽撞“不止于此,而且还大大超出叶寒的认知,“这个庄子占地三百多亩,山林密布,人烟稀少,除了当地的山民敢独自一人行走于间,即使是成年的壮实男子也不敢在此地多待片刻。” 叶寒面无表情,双眼却透着慌张,“你想说什么?” 阴雨暂停,雨雾不散,宁致远没有直接回答叶寒的问话,“从我掳你上马开始,无论是在马上还是现在,你从未呼叫过。不仅如此,你现在还冲我生气了,你难道没发现你自己的话变多了吗?” 被宁致远一语点醒,叶寒顿时恍然大悟,而后又莫名心惊,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对他付诸了信任,而这份信任的重量连她自己也无法衡量。正如宁致远所言,若非如此,为何自己一路上都没有丝毫反抗,她相信只要自己在最开始说出一字拒绝,宁致远也会立刻停止,但自己并没有。 “这不关你的事!”被人戳破心事,叶寒恼羞成怒连忙转过脸去,不愿面对。 宁致远怎会听不出叶寒的口是心非,突然上前握住她的手,却莫名惊得叶寒心下一颤,似烫手的山芋般想要立刻挣脱,可无论她怎么用力挣扎也没能挣脱掉那双握住她的有力大手,耳边宁致远,却是如平静海面下的暗流涌动,“叶寒,南关江面几十丈之远,你我尚能心有灵犀,如今烟雨轻濛,近在咫尺,为何你却不愿理我?” 谁能用画笔如实地描绘出叶寒脸上此时的惊愕? 此时的她,目瞪口呆,黑白分明的清眸以呆楞为画底,上面星罗棋布地点缀着难以置信、惊喜和意外,犹如午夜中劈下的千丈闪电正击中她的头上。 “你,记起来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惊喜来得太不是时候,在她最沮丧之时,在她最抗拒之时,她捋不清自己的舌头,说不好一句完整的话,当然她的思绪也没整理好想说的话语,所以她听着宁致远继续说着。 “我记起来了,早在饕餮居时我就记起来了。”宁致远双手抱着叶寒微微颤头大双肩,一脸温雅满载着激动和喜悦,“那日南关江头,我迎立于甲板上,一袭藏青色长袍,一如今日这般。当时的我因心中愁虑太多却无人可以放心倾诉,所以才到甲板上吹吹风散散心,可我却无意抓捕到一束从江对面投射过来的目光,不是探知、好奇和同情,那更像是知己道诉着相似的心声,轻吐着你我类似的愁绪和无处安放的孤独,而且” 说到这儿宁致远突然停了停话语,正听到高潮处的叶寒连忙追问着未完后续,“而且什么?” “而且那日我还匆忙而来,满含期待就是想确认是否有此人,整楼寻遍却未能寻得此人,后来我还怀疑那只是自己的一场臆想,直到那日从云州府回来你拿出一袭藏青色长袍给我,”宁致远凝视着叶寒,不敢眨眼,浅笑说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惊喜,“而且指名道姓一定要我穿,我虽有几分奇怪但从未深究过其中,然后你一次次丢出不同的线索让我追寻谜底,远到藏青色长袍,近到去年江上水匪之事,还有花折梅惊人的武功都让我一步步接近谜底。知道我为何在饕餮居那日才认出是你了吗?” 突然,宁致远对听得入迷的叶寒问道,当然他也没预想呆楞中的叶寒能立刻回答,反而更像是他等不及叶寒的回答,抢先说着答案,眉眼尽是装不下的欢喜,“说起来这还得感谢花折梅。那日我去朝冠楼没找到你,然后下楼离开时却见几个伙计按着花折梅狂揍,我当时只是无意瞥了一眼就走了,所以后来每次看见花折梅时我都觉得他眼熟,直到那日在饕餮居时你小声威胁花折梅别再捣乱,否则你就揍死他,而我也不小心听见了” “然后你就都记起来了?”等不及宁致远说话,叶寒抢先替他说完,可却忽然气上头来,“你既然当时就已经知道了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耍我很好玩吗?” 看着身边炸毛了的叶寒,宁致远伸出双手将她抱入怀中,轻柔化解了她的愤怒,“当然不是,我也是在你走后不久才想通一切的,本来我打算当时就来找你说清楚,可是却发生了一些事需要处理直到今日上午才有时间,然后我就迫不及待来找你了,你没看见我连马车小厮都没来得及带吗?” 宁致远如此诚挚道着歉,叶寒本来就没多少气就直接烟消云散了,两人莫名安静下来,又莫名不约而同相视一笑,人生千转百回不止,到头来缘来还是你。 这处庄子很大,拨开迷雾的两人没有行到草深处,而是在一株较大的樱桃树下,寻了一处干爽空地并肩躺下,头上满眼悬挂着雨青叶玛瑙樱桃,身下是清新的芳草气息,四周烟雨依旧朦胧,最是宁静。 交心谈心,是两个孤独人互相治愈的最好良药。 叶寒双手枕在头下,鞋子里外早是积水,索性脱了鞋子翘着二郎腿,体验一把难得的自由。宁致远也有样学样,甚觉悠闲自在。他虽受世俗礼仪教导,但并不觉叶寒此举有什么不好,而且两人把话说清后,有了更多的默契和了解,人生不就是求一个能懂得自己的人吗? “宁致远,跟你说会话,心里舒服多了。” 叶寒闭眼聆听着世界的宁静,身边平稳的呼吸声是如此的微弱却让她莫名安全,还有缓缓传入耳中的低沉声音,“你不是说我是树洞吗?我这个树洞就是专门给你一人倾诉的,是你叶寒的专属树洞。” 没想到谦谦公子温文尔雅,说起情话来也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叶寒不由轻轻笑出声来,心想着,人生得一知己,她这辈子也值了。 低沉的声音继续,回荡在叶寒的耳洞中,“如果你还有什么想倾诉的,我这个树洞随时都在,洗耳恭听。” 叶寒听后身子缓缓坐起,宁致远果然是最懂自己的人,自己还未开口他便已经知晓自己的心思,“唉……”,一声幽怨的长叹,是惆怅,更是叶寒无边的无奈,只见她无力趴在自己双膝上,话说的是如此苍白,让听者却莫名揪心。 “怎么说呢?这样说吧,我在元州时家后面有一座山,有一天我为了早点回家就走了一条小路,虽然之前从未走过但听村里老人说过,所以刚走上时并不觉得陌生,就算最开始有那么一点害怕也渐渐消失殆尽,可是” 说到这里,叶寒话语中的丁点轻快也随之烟消云散,开始变得凝重起来,“可是,走到没多久我突然发现,自己走错了,这条路并不是村里老人说的那条路,而是一条完完全全没人走过的路,没人知道它通往哪儿,也许是平坦大道,也许是悬崖深渊,而且也没人知道在这路途中会发生什么、会碰上什么危险。然后,我就害怕了,我退却,我想回到最开始走的那一条熟悉的路,可是我蓦然回首却发现自己早已迷路,身后除了杂草丛生枝林密布外,什么都没有,我只能站在原地,茫然,无措,惊慌,吃着自己内心的恐惧。” 又逐渐阴黑下来的天空,笼罩着青山失颜,风紧逐盛,未被雨水折弯腰的青草也被迫承付于它的脚下。这时的世界安静极了,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收回裸露的双脚藏在裙摆下,叶寒收拢着衣襟抵御着冷湿的夏风,不时回头,一不小心就撞上了宁致远沉思的目光中,而她就是那道静谧目光的终点。 两人沉默不语,对视着彼此都懂的心语,然后又突然相视一笑,宁致远仰躺在樱桃树下,可目光还是望着叶寒,不曾变过,“这就是你一直闷闷不乐的原因?” “嗯!” 叶寒点了点头回应。穿越的事毕竟是太过荒诞,即便对方是宁致远,她也真的不敢直说,估计她刚才的比喻他也听出来了,只不过他永远也猜不出自己的比喻之物到底为何。 宁致远闭眼听风,周围风雨越近,他越云淡风轻,并未执着于叶寒的“隐瞒”,“这路都是一样的,都是人走出来的,为何要怕?” “那如果是你,你又会如何?” “我?”宁致远突然睁开双眼,目光是如云销雨霁般的清明,“对我来说,怕是没有用的,与其在原地坐以待毙,还不如勇往无前地走下去。“ 叶寒感叹道:“那是你,你永远不会知道独处一全然陌生之地的感受,那就像是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蟒蛇,一点一点把你吞咽下腹。” 宁致远凝视着叶寒,然后却突然笑着坐起,“这样说吧,叶寒,同样是一条陌生的路,为何在发现与未发现之前,你的态度变化有这么大?” 见叶寒沉思不语,宁致远细心分析着,“这条你从未走过的路从一开始就是陌生的,你之所以害怕是因为你发现它是陌生的,换句话说,如果你一直以为它是那条他人口中之路,你还会惊慌失措吗?” 叶寒的答案显然是“不会”,可她还是茫然地抬起头,犹如求救般望着宁致远,“可实际上,它不是这样的!” 她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虽然她很赞成宁致远所说的一切,可在她内心深处还是有不放弃的抵抗,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是为何抵抗,反正不是这样的。 从茫然到焦急,宁致远看着叶寒表情的变化,心疼又不忍,“叶寒,你忘了,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你没走过的路,与他人所说的‘熟路’毫无关系。既然在没发现之前你能走得好好的,这也就说明你有能力走完余下的路,你的担忧害怕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可”,叶寒面露纠结,可能她自己连纠结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它不是他人口中所说的那一条路!” 不是她所熟知的历史,不是她知晓的朝代,这是一个陌生的甚至是从未有过的时代,是如此虚无,可却又真真实实存在。 “这不是重点,叶寒,你所纠结你所害怕的是对前途的未卜,你错把他人说过千百遍的路误认为此路,所以你才会无所害怕,可是从你踏上这一条路时,这就是一条完完全全陌生的路,你的知道与不知道,恐惧与不恐惧,都没有什么用,既然退路全无,勇敢地向前走也不失为一种生机。” “生机?”叶寒喃喃重复着,心底垂死挣扎的害怕与迷失依旧固执不肯离去,她终究只是一个命运作弄下的悲剧,除了任由摆布还能如何。 山风吹乱了叶寒的三千烦恼丝,宁致远仰躺在地,他的视野也只能看见叶寒僵硬着的瘦削背脊,风随心动,如果说在这之前叶寒是一种颓废的平静,无为粉饰着茫然,那么现在的她就是包裹在一团不甘心的气愤中,娇小的身躯聚集着滔天的怒气,怨着老天的不公。 两人在南关从未见面就一见如故,如此心有灵犀,叶寒的细微变化宁致远都看在眼里,“既来之,则安之”,突然他握住叶寒的手,冰冷还带着雨水的凉意,轻微的颤抖传递着未知的恐惧,一一都落在了宁致远的手心里,即使叶寒察觉后使劲挣脱几回,无奈气急之下还狠咬着宁致远手腕出血,可他除了闷哼一声外自始至终从未放手。 好似一场无中而来的较劲,两人拉扯一番直到叶寒精疲力竭,而宁致远的手早已是血肉模糊。 叶寒愧疚,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转过头逃避,嘴角血色未涸,舌尖上还回荡着温甜的血腥味,而宁致远见着叶寒别扭的女儿家样,无视手上鲜血淋漓,淡然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轻松的笑意来。 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下了,如细丝坠入溪河不见,如晶莹露珠垂挂青草尖,又如玉珠落盘劈劈啪啪打在头顶的樱桃树上,然后又顺着叶叶纹理滴滴答答没入土中。 晚来风急,更别说伴着瓢泼大雨好生猝不及防,叶寒“被风”一下吹倒在地,顺势躺在宁致远身旁。两人好似早有默契一般,静默不语,良久,叶寒才出声说道:“那个刚才你的手,对不起。” 因愧疚心虚,叶寒不敢与宁致远直视的,只好学着鸵鸟低着头,撕下裙摆上的一条细纱,小心地替他包扎着伤口,聊表歉意,而宁致远倒不关心这个,只说道:“现在你心情好多了吧?” 叶寒听后一愣,讨厌被人屡次看穿心意,报复性地用力把纱布打结好,然后拍了拍手背对着宁致远不说话。 看着叶寒这样的孩子气样儿,宁致远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既然元州回不去了,就在云州好好过下去,这里有我。” 宁致远这是误解自己因为有家不能回才如此消极,叶寒听后一笑,既不否认也不点破,只觉心里暖安,当处在人生低谷时,有这么一句“这里有我”,简简单单,平平凡凡,她知足了,还好是背对着宁致远,否则让他看见自己红润的眼眶就不好了。 风不知刮了多长,雨不知下了多久,除了天边还未下去的天白色,天空已是一片昏黑,即使走在泥泞小路上还能依稀看见脚下的路途,但抬头望眼周围全是昏色模糊。 叶寒也学着宁致远仰躺着,双手却拿着宁致远受伤的手细细端详着,宁致远也默许着叶寒对他“动手动脚“,良久,叶寒盯着层层包裹纱布的手,轻声道着,“谢谢!” 说完,叶寒就对着伤口处轻落下一吻,即使隔着层层纱布,宁致远也随之一震,十指修长的右手顿时变得僵硬发木,彻底遂了叶寒的“玩弄“。 叶寒轻轻浅浅的声音不停,温热的气息落在纱布上却激起伤口难耐的骚痒,让宁致远浑身又是剧烈一震,“宁致远,我喜欢你,或许是从现在,或是那夜月下酌酒,又或许早在南关之时,”突然叶寒坐起,目不转睛地看着宁致远,追逐着他脸上可能存在着自己渴求的答案,“宁致远,你喜欢我吗?” 这可能是叶寒这辈子再加上上辈子做的最勇敢最疯狂的一件事了,可是她还是做了,她在这个时代太孤单了,就如宁致远刚才劝说的那句“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她无可奈何来到这个时代,她会尽自己的努力活出自己想要的生活,做自己想做之事,爱自己想爱之人,无论结果好坏,只求痛快一场,也不妄此生了。 所以,叶寒正色再次认真问道:“宁致远,你喜欢我吗?” 迷茫,恐惧,不安,害怕太多太多的负面情绪交杂在她的生活中,这次突然知道自己所处的时空是一个从不存在的时代,这个惊人的事实无疑是压倒她最后的一根稻草,让她彻底淹没在溺死的潮水中,可她不想死,她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她舍不得死,所以她要自救,她需要一个救她上岸的人,而宁致远就是恰好从岸边经过的那个人。 显然,宁致远没有叶寒直接,他的手紧紧回握着叶寒的手,面色沉思里更多的是徘徊和为难,“叶寒,你不懂!” 他十岁便来北齐为质,他身上还有他未完成的责任、肩上还有应承担的重担,如石如山,可能他的一生都不能属于自己的,他又怎能应下叶寒这份感情。这次若不是青川走头无路请他来开解叶寒,说不定他至死都不会点破两人的情缘。这一步已然走错,若再任之错下去,就真无任何回头路了。 叶寒何尝看不到宁致远的难意,虽然她不是十分知晓,但他承担的一定不是简单一普通世家所应承受的,他的犹豫甚至是退却,她的双眼都看得清清楚楚,可她却立即一下紧握住打算放开自己的手,目光坚定,“宁致远,我叶寒只是一平凡女子,我不求与你厮守终生,也不求你对我负任何责任,更不会向你强求什么,我只求在你我两人之时,一心于我,一心只有我便好。” 夜终于落了下来,伴着缠绵的黄梅柔雨,青山入睡静水细流,野草幽芳在,独遗二人中,彼此的静默溶于雨夜里,不动,好似在黑暗中也能看清彼此。 宁致远思索半晌,挣扎徘徊过,最后还是无奈发出一声叹息,“叶寒,若我应下,对你不公平。” “呵”,叶寒突然笑出声来,好似疯癫嘲讽他人的看不穿,“宁致远,你当我叶寒是斤斤计较的乞讨者吗?我喜欢你,并不代表我永远都喜欢你,更不代表我未来的丈夫就是你。人这一辈子太长又太短,说不定什么时候你我就不在了,趁着我们现在还活着,还彼此心有爱意,放手大胆地爱一回,即使没有结果又如何,难道事事都必须花好月圆吗?” 叶寒坐于宁致远身旁,黑夜至黑,声音成了彼此唯一交流的手段。她声音急促,追逐着步步退让的风中人,她焦急,但一番肺腑之言落下,她的声音变得平静轻缓,犹如金黄夕阳下潺潺柔和的小河流淌,“你知道吗,我很喜欢一位‘朋友’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我行过很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很多种类多酒,却只在最美好的年华,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宁致远,你懂我的意思吗?” “与子相悦,只论钟情,”双手因为紧握才在冷沁的雨夜里取得一丝温度,双手因为交叠相拥才连接了两个彼此孤独的人,宁致远轻轻回握着叶寒的手,落定决心,“倾心于寒,再无二人。” 这次,叶寒笑了,即使黑暗看不清彼此,宁致远也能想象出叶寒轻柔的笑容,如冰雪三月消融,春暖花开,“宁致远。” “嗯?” “没什么,我就就是想叫你一下,确定你在,怕你突然反悔跑了。” 宁致远捏紧手中的小手,低沉呵笑,“真是个小丫头,我这不是唔” 低沉轻和的嗓音还未说完,就被一唇柔软袭来堵住了嘴,压在身上的重量不重却轻易地撩拨开他的心扉,一吻唇齿交缠,轻扯撕咬,依依不舍结束,叶寒傲然跨坐在宁致远的身上,内心翻腾着抑不住的小邪恶,一边想着一边手指还轻柔揉捏着宁致远的嘴唇,果然坏事不能做多,真是让人上瘾。 “叶寒,你别这样” 黑暗中的突然袭击,让宁致远猝不及防,等一吻结束后他才在回味无穷中找到残留思绪,却口是心非说着违心的话,而叶寒哪管如此,既然重活一次,一切想开,自是要人生得意须尽欢,尽情活在当下,不过在这之前她还是冷静问了一句,“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我现在就停止。‘ 两世从来没想过的霸气语录终于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了,叶寒终于体会到其中的爽意,怪不得电视剧中那些霸道总裁喜欢玩这招。手乱摸着身下毫无反应、甚至是吓得僵硬的宁致远,叶寒心里那是一个酸爽,嘴里还假意说道:“你要是不回答,我就当你答应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清脆的衣帛撕裂声,响彻静谧的雨夜,虽是短暂无比却异常撩人让人想入非非。 当然这是叶寒强行压倒宁致远的局面,她根本就没等到宁致远回答就直接扑倒在地,不,错了,宁致远从一开始就躺在地上,应该说是她色心一急直接扑到了宁致远身上,谁让唐僧肉美让她毫无矜持和节操。 叶寒现在才不管什么矜持节操,能吃上肉才是最重要的,她不知道她与宁致远到底能走到多远多久,只求在彼此相爱之时,无惧无悔,莫留遗憾,有道是春宵苦短及时行乐,何必想得太多,徒添烦恼。 巫山云雨又相逢,原是有缘也无缘 什么叫天雷勾动地火,叶寒这次终于深切体会到了,不过的是她才是突来的天雷,强行勾动起清冷禁欲的地火,却反倒被地火推到,然后火花迸裂,濛濛雨色也难掩此方激情。(此处河蟹2706个字,内容你们都能猜到,至于具体细节还请自行脑补,等哪一天法律允许了,再发布与大家相见。敬请谅解。) 等叶寒再次睁开眼时,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温暖中,明烛皓然,水雾缭绕,清水静幽,只有偶尔吹进来的雨风才提醒着她此时还在黄梅雨夜。 “唔“ 叶寒本想换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却没想全身上下全集体叫嚣着酸痛,拥着叶寒的宁致远本靠在池边闭目养神,却被叶寒轻微动作立刻惊醒,询问着叶寒哪里不适。 不问还好,一问叶寒脸上顿时染上一抹红绯,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尴尬还有羞涩,更不敢直视此时与自己肌肤相亲身体相连的霁月公子,但她无意几下偷瞥的目光还是让心细如尘的宁致远轻易地抓捕到,不由再次拥她入怀,浅笑耳语着,“刚才你都把我吃得一干二净了,现在还害羞什么?“ 幸好是趴在宁致远怀里,否则叶寒真的得找一个细缝转进去,太丢人了。没想到平时一本正经的宁致远居然也会如此无节操的一面,话都是一个个一本正经的字,怎么凑起来却让她忍不住羞红了耳朵。 看着叶寒如鸵鸟般的可爱样,宁致远不由浓眉松平,清朗俊颜浮着云销雨霁般的笑容,如此真实,由心而发。闻着叶寒沾着青草和雨水的头发,宁致远觉得久违的心安,有多久没有这么痛痛快快真真实实地笑过了,如云如风,如此轻松,而这一切都是怀里这个小女人带给自己的,他很珍惜。 叶寒低着头逃避着宁致远的“嘲笑“,一时气不过,顿时孩子气一下上来,狠拧了下宁致远腰间的嫩肉,听着头上传来他的低沉吸气还是觉得有点不解气,然后还在他的肩头狠咬一口,就像之前咬他手腕一样直到咬出血才肯罢休。 两人好似回到了最初的沉默,不同的是彼此早已心意相合,只要简简单单的一个眼神彼此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一池温泉经碧竹引渠,清流不止,静幽的水面泛着缭缭水雾弥漫,朦胧了一切,却笼罩不住近在咫尺的两人。 指腹沿着新咬处的两排牙印轻轻画圈,不知是恨意还是不甘,叶寒不时还狠狠按压着流血的伤口,恨不得把牙印镶嵌在其中,永远也不会消失,而宁致远没有说话,任由着叶寒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如果两人某天必须以痛苦结束,他希望全由他一人来承担,只求她无事平安。 叶寒平静地抬头看着宁致远,手指却不舍肩头那方牙印,“真希望在你身上多留一点痕迹,无论岁月在你身上走了多远,只希望当你某一天对镜看见时,你会突然想起,曾经有一个叫叶寒的女人曾经出现在你正当好的年龄里,陪你走过了一段最美好的岁月,而这对我来说,就够了。” 轻轻淡淡的语音,是最适合说着清淡无为的话语,可寥寥几句惆怅,在意好情浓之时却如同洪口大钟猛然击中他的内心,突然间宁致远开始害怕两人未知的结束,他慌忙抓住叶寒描绘牙印的手,只有当抓着着一手柔荑,把她紧拥在怀时,他才觉得真正的心安,声声念着“对不起”。 这三个字,恐怕是叶寒最不想从宁致远口中说出的三个字了,对不起他们之间的不应该的开始,还是对不起他们今夜的缠绵疯狂? 叶寒深吸气重新张开双眼,声音严肃,“宁致远,不要对我说对不起,我不需要,而且你也未曾对不起我。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能对自己的负责,至此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与你无关。” 宁致远可能永远都不会告诉任何人,他最开始陷入与叶寒的爱情时就是因为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眼,干净清明,不掺杂世间任何一丝杂质,任世道沧海桑田,她还是依旧如故,不会改变。可就是一个通透的人儿,值得他永远珍惜的人,他却只有一时的拥有,然后用余生缅怀。 “宁致远,以后不许对我说对不起,永远不要!” “好!” 然后,便是一场缠绵的拥吻,唇齿相交,不说分离,只愿在拥有时尽情去爱,不遗有憾。 “南之。” “嗯?” 看见叶寒回望过来的不解目光,宁致远拉起她的手,然后在她手心一笔一画写着,边解释道:“这是我的字,‘故国西望,独身于南,明月中外,思之如狂’。这世上我只告诉你一人,只有你才能唤我‘南之’。”怀中人儿可能是他此生唯一所爱,她全心全意不求回报爱着自己,而自己亦全无保留倾心回之。 叶寒紧紧握住手心,好似生怕风一吹就把宁致远写在她手心上的字给吹走了一般,甚是珍惜,但从中她也读懂了身后这个男人的独在异国的无限寂寞,恰似一江春水忧愁,“你很想你的家?” “嗯!”宁致远望着叶寒清明的双眼,没有回避,“我家不在繁华的云州,也不在北齐,它在西边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苍山如海,也有云上江南,有螺黛明眉,也有羊脂净玉,是个很美很美的地方。” 叶寒听得出轻幽中的浓郁思念,也能从他的言语之间想象出故乡之美,轻声回道:“你的故乡是夏国吗?” 明显感觉到环在自己肩上的手顿时一紧,叶寒迎上宁致远审视的目光,干净清明,毫不退却,“在兰麝馆时见小楼湖边有一圃芍药田,不大却株株罕见金贵,虽然兰麝馆本是一掷千金之地,有稀罕之物也不足为奇,但其中有一株绿色芍药尤为稀奇,我曾向云州城内有名的花农打探过,说世上芍药碧色罕有,唯有夏国国花‘碧眼狐狸’有此姣姣色,而且此花只有其皇室才有栽种,民间从无。” 在未相逢之时,宁致远就知道叶寒绝非一般女子,但她的心细如尘还是又一次让自己惊讶,在她耳边轻叹,“叶寒,我” “叫我‘鸢鸢’!”叶寒认真回望着宁致远,展开他的手心在上面一横一竖写下自己的名字,“我出生时刚好有一只纸鸢落在我家院子,我父母便给我取了这个乳名,全天下我也只告诉你一人。” 其实这是叶寒在现代的真名,她姓许名鸢,亲人朋友最爱叫她‘鸢鸢’,她现在居然告知宁致远,一有与宁致远礼尚往来之意,而更多的是她真的认可一个叫宁致远的男人走进自己的爱情里,无论世间如何,在她的心里总有那么一处角落是留给他的。 “鸢鸢。”宁致远望着那双清明的双眼,痴痴喃喃地念出声来,念着念着念出了一番韵味,念着念着念出了一方知足,“鸢鸢,我是南之。” 叶寒倾身,蜻蜓点水一吻,满足回道:“我知道,我记得。” “我的家,我的国,太重,我自己都抗不起,所以不能把你牵扯进来。” 头贴在宁致远的胸膛上,叶寒能清楚听见他胸腔强力牵动的惆怅,她懂他的无奈,明白他的孤单,天长地久不属于他们,“南之,世事多变未来难测,莫为未发生的事而忧虑,你我珍惜当下、莫留遗憾就好。” “好!” 泉水温渺,依偎在池水中的两人解开了自南关开始的迷雾,两个同样孤单的人心扉不再有隔阂,彼此互道着自己的小趣事,或说着童年天真,或说着少年责任满肩头,或说着此时岁月静好,抚慰着彼此都孤单的灵魂,却都默契地不提及未来某一天的分离。 出云州城到现在,已经过了六七个时辰,此时是夜半三更,宁致远体贴地给叶寒上了药,穿上衣服怕她着凉,又怕温泉水雾湿气重,便抱着叶寒在一扇纸门之隔的画室休息。 这间画室跟温泉浴室仅一门之隔,探窗外右边便是那一池水雾缭绕,叶寒睡不着便绕着画室走了几圈翻翻看看,最终在画案上停下,对那案上那一幅未完成的画作看得出神。 白质宣纸,红药娇媚,碧芍妖娆,画笔丹工,栩栩如生,这只是吸引叶寒的其中之一,而清池微缈,雾蒙白烟看到着,叶寒不由从敞开的雕花木窗望去,顿时明了,怪不得自己觉得这幅画似曾相识,原来画中之作就是温泉池边一景。 这时,宁致远也走了过来,拥着叶寒入怀,“这是我画了很久的一幅残画,总觉得画中少了什么,便一直搁置下来。“ 说真的,宁致远的画意自然随意,浑然天成,虽不及萧南技艺精湛,但胜在走心,就如同这幅残画,清池芍药,粉媚不妖,几垂青叶凝露,与白墙水烟共飘渺。 叶寒看出了宁致远眼中的遗憾,回到这幅残画上,叶寒不得不说仍是一幅佳作,其构图选角品味不俗,但正如宁致远所说,画中着实缺少点什么,亦或是画龙点睛之物,亦或是人间少有之景。 “我知道缺什么了!“叶寒双眼冒着兴奋,让宁致远在画案前坐下不动,然后自己转身就出了画室。 宁致远静坐不动,只听着叶寒的脚步声渐远,然后无意转头向窗外望去,顿时惊叹。 只见池边那丛开得正好的芍药花从中,一半裸美人慵懒侧卧于其间,玉臂轻枕头后落下青丝满地,玉面却害羞藏于一团粉白花颜之后,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清眸,水色盈盈秋波脉脉,颇是令人勾起无限遐想,就如同玉体半遮半隐于花丛中,难窥全身,唯有一双娇小玲珑的玉足从粉白娇媚的芍药花丛中轻探出,蜻蜓点水勾起池中涟漪晃荡不止,就像他此时看醉了的心,最妙的是在美人白皓脚踝正中有一颗殷红小痣,小巧可爱却异常醒目,就像一片轻粉娇白香云中那两三枝妖娆夺目的碧眼狐狸。 躺卧在芍药丛中的叶寒完全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诱人媚态,记得幼时读《红楼梦》中的湘云醉卧芍药茵便心生向往,今日有如此机会,自是想一圆所愿。 这方,宁致远笔墨大挥,笔尖姹紫嫣红开遍,双眼不暇生怕错过芍药花间美人惊梦,狼毫轻拂,美人成实,泼墨淋漓,绘尽云中春色。 当叶寒再次看见那幅残画时,恐怕不仅仅是用惊艳来描述内心的心情了,甚至她都不敢想象画中之人会是自己,“南之,你把我画得太美了,这根本就不是我。” 在震惊中缓缓放下画作,叶寒看过一眼就不敢看第二次,芍药一隅,花间美人,云墨画中仙,这怎会是自己呢,叶寒不由摸了摸自己平凡的面容。 “傻丫头,这就是你!”宁致远抚摸着叶寒缎黑长发,修长的手指在画中美人红痣处连连流返,他自问阅览世间美人无数,虽然叶寒不是青川绝色,但遇见她时,他心已落。 这幅画被宁致远命名为《离鸢》,芍药别名将离,鸢是叶寒,当宁致远半抬着眼问着她如何时,叶寒便懂了他的心意,这幅画是他对自己唯一的念想,填满余生漫长孤寂的岁月。 满室弥漫着浓墨,久久不散,就差那一池清水也变成墨池了,叶寒最终还是没敢看画中的自己第二眼,总觉得画中之人是另外一个人,或者说是宁致远眼中的自己,可她却偏偏忘了芍药花茵中的自己就是此种媚态,一眼万年。 清脆却略显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宁致远刚收好画于隔间,听见松展着的眉心立即紧皱微突,这么晚了还找到这儿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宁致远让叶寒早点入睡休息,自己便出了画室。 经过来来回回这么多事,叶寒本也打算入睡,可迷迷糊糊之间只听得一尖锐声音刺破了她的睡意,不由懊恼睁开眼来,静躺在床上听着那扰人的噪音不止,弄得叶寒好不厌烦。 画室与温泉浴室是有一纸门之隔,若轻声细语自然是不会打扰到画室清静,可见外面说话之声有多大。叶寒被吵得睡不着觉,只好起身出门看下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是离那声噪音越近,叶寒就越觉得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等到了庭前门边,叶寒看见兰若恭敬站在宁致远一旁,细说着什么,而那不停夸夸其谈地噪音发源者让她不惊一震,那不是在大闹云州府的定国公府世子张煜吗,怪不得她会觉得这声音这么熟悉,而且还这么刺耳吵人。 宁致远面色温和,不显山露水,只有从斜后方走来的叶寒才能看见他背后紧握的双手。听见叶寒走近,宁致远双眼诧异一下,“你怎么来了,睡不着吗?”,连忙把她环入怀中替她拢紧衣裳,生怕梅雨夜凉冻着她。 “原来宁公子好这一口,怪不得红楼画舫上各种红袖绝色入不了眼。” 不用看就知道这字字流里流气的话是出自何人,叶寒不想给宁致远添麻烦,所以只是平淡地看了张煜一眼,便低头不语,心里却暗道着老天眼瞎,明明给了他一幅好皮囊,里面却是猥琐肮脏。 兰若跟在宁致远身边快十年了,多少了解宁致远的性情,从未见他对何人如此关怀倍至过,若张煜一再任意妄言,恐怕定会闯出祸来,不由立即请示宁致远,“公子,凤堂主那边怎么回复?还请立刻定夺。” “明日凤堂主才回云州,我去码头迎接,到时候再做决定不迟。” 宁致远轻轻看了兰若一眼,兰若立马知会连忙恭身离去,这张煜也流里流气一笑然后揽着兰若的腰身消失在回廊折角处,而这一切让静默不言的叶寒看得目瞪口呆,不解问着宁致远,“兰若怎么会跟张煜” 后面的话叶寒怎么也说不出口,也许难以言耻,也许无话可说,倒是宁致远这个主子显得极为从容,关门隔绝了外面的凉风夜雨,拥着叶寒回了画室暖和处。 轻轻敲了下叶寒的满脸震惊,宁致远握着叶寒冰凉的小手给她暖手,“别想了,兰麝馆的人都有这么一天。” 叶寒不懂,辩解着,“可兰若不同。” “有何不同?都是被狎玩的小倌,即使他是兰麝馆的主管,但身份依旧是如此,逃不掉。”宁致远细心替叶寒盖上锦被,可说的话太过冰冷就如同屋外绵绵夜雨,叶寒看不懂也听不懂。 面对叶寒久久不放的疑惑目光,宁致远无奈叹气服软,“我知你与兰若交情很好,可兰若有自己的想法,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们无权干涉。” “可可也不一定非要是张煜呀!” 叶寒终于忍不住为兰若叫屈,宁致远这才明白叶寒的真实想法,不由为之心暖,“鸢鸢,你是觉得张煜虽然贵为定国公府世子,却配不上兰若这个青楼小倌吗?” “嗯!”叶寒看着宁致远坚定点了点头,在她心里张煜不过是个靠祖上荫封的蠹虫,就凭他在云州城的所作所为没被雷劈死就算他走运了。 刚经云雨的清脸多了抹初为女人的媚态,宁致远忍不住抚上那双最爱的眼,扫去她眉间不该有的愁绪,“各人自有各人的造化,既然兰若选择跟张煜在一起,自有他的思量,你别想太多了,睡吧!” 叶寒被宁致远揽在怀里,本想不放弃回应几句,却被宁致远浅浅的呼噜声无奈作罢。闭目思索,叶寒还是难以想象质洁性高的兰若居然跟张煜在一起,他难道不知道张煜的为人吗,而且张煜之前得罪了太守夫人,按照太守大人对妻子的爱护,怎可容忍张煜平安活在世间,到时候兰若势必要受到牵连。如此后果,兰若当真不知道吗,还是被所谓的情爱冲昏了头脑? 折腾了这么久,叶寒靠在宁致远怀里终于深睡过去。听着均匀平稳的呼吸声,黑暗中宁致远睁开了双眼,鼻尖轻嗅着少女清爽的香气,望着沉睡的静颜不由宠溺一笑,“真是个小丫头。” 而这厢,一辆华丽马车在官道上匀速行驶,而车内坐着的正是兰若和张煜二人。 张煜自年少初尝□□以来,便沉溺其中不能自拔,虽长得一番俊雅但常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面色多了几分虚浮和说不出的猥琐,败絮显露。 而兰若,张煜不由看着这张白净纯然的脸,比女子还白上三分却不失男子气度,而其才情学识更是不俗,否则他一见惯繁华世面的定国公府世子也不会被这么一小倌给迷了心。 “公子这是要干什么?” 兰若清冷地看着张煜,原来张煜刚才色心大动,想着想着竟然伸出手朝兰若的脸上摸去,幸好兰若及时侧过头去才逃过了一劫,平静地质问着张煜是要做何。 瞧见美人生气,张煜也只好讪讪收手,但还是忍不住心中那泛起的心思,在兰若的手上偷香窃玉一口,还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着,“真不知道你家公子是怎么想的,居然喜欢那种清粥小菜。要我说,那女人又小又涩,还姿色平平,哪及兰若你的半分姿色。” 马车走着,兰若靠在车壁垂颜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车内自然就陷入了一番雨夜的沉默里,只是衣袍宽大极容易遮住衣中动作,刚才那只被偷香窃玉的手不停地在衣料上来回擦拭,好似手上沾了阿堵之物般恶心,不擦去不快。 鸳鸯帐里说情浓,不知风雨已近(上) 雨后放晴的第二日,这样的天气在梅雨季节甚是难得,就像是上天对苦难的大地的一次弥天大赦。新鲜的泥泞小路零星地分布着积水小洼,只有几处裸露出浅黄的干涸处,偶尔经过的马车不小心溅起积水,梅雨季节里的路好像都逃不过被打湿的命运。 马车内,叶寒身后垫着软绵的垫子缓解着初次后的腰酸背痛,还好宁致远夜里给自己上了几次药,否则自己今天恐怕了连床都下不了。马车匀速行驶着,叶寒坐久了本想换个舒服的姿势,可惜牵扯到还有些酸疼的大腿根处,不由轻“嘶”一声,宁致远敏锐捕捉到,连忙放下手书,“怎么了,是身子哪不舒服吗?” 叶寒难以启齿,毕竟是女子的私密,顿时脸上浮上一抹羞赧,宁致远心灵通透,见叶寒这样立刻明了,然后抬起叶寒的双腿放在自己膝上,轻轻按摩舒缓筋骨起来。 还别说如此一番按摩,双腿的酸胀少了很多,临近西城时叶寒居然能在马车内自由走动也不见双腿难受,“宁致远你真应该开个医馆专治跌打损伤,生意一定兴隆。” 马车突然一晃叶寒没站稳,宁致远眼急手快一下把叶寒揽入怀中,心有余悸,反倒是叶寒没受什么影响,居然还低声笑出声来,还暧昧地在宁致远耳边呵气调戏,“宁公子,你石更了。” 叶寒就看见宁致远洁净如玉的耳垂轰然变红,居然还红到脖颈处,若不是被宁致远禁锢在怀不能动弹,就凭叶寒那爱闹的性子怎会如此轻易放弃看宁致远的笑话。 “别动!” 低沉难忍的嗓音轻声呵斥着叶寒的胡闹,抱着怀中这团温香软玉宁致远强力克制着自己的忍耐力,即使他恨不得把叶寒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但现在不是时候。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宁致远闭目向后轻仰脖颈,随着一声绵长的低抑闷哼,叶寒惊讶地发现自己屁股下怎么一片水润,好似被什么打湿了,心里不禁吃惊道这也太快了吧,这么经不起勾,她明明记得宁致远昨夜不是这样的。 后知后觉的叶寒知道自己闯祸了,然后一直很乖地坐在宁致远怀里不动,生怕惹恼了欲求不满的男人,毕竟最后遭殃的还是自己。 马车停在叶寒家外长巷的一处尽头,叶寒掀开车帘似逃亡般连忙跳下了车,生怕那一车浓郁不散的腥浓气息吃了自己,而站在车边的于一很是好奇,不经意回头瞟了一眼坐在车内的宁致远,顿时心惊,这哪是自己伺候了十几年云淡风轻的贵公子,双眼泛红满是无处发泄的怒气,车内还有一股子怪味,难道他们在车里打架了? 宁致远看了脸色千变万化的于一,清嗓正色,严肃一声,“回府!” 锦帘落下,马车内只剩下宁致远一人,只有这时他才能卸下自己强装的一本正经,将自己的满身尴尬释放出来。他看着自己腿上那处月白长袍上明显深了一大块的地方,不禁又想起昨夜两人情浓缠绵悱恻,明明昨晚才要了鸢鸢一夜,怎么一日不到就按耐不住自己,还差点就在马车里白日宣淫了。 宁致远低头看着自己半晌都软不下的□□,苦笑不已,情,果然是不能自己。 鸢鸢…… 鸢鸢…… 鸢鸢…… 而这厢,叶寒可没功夫理会自己扰乱了宁致远的一池春水,她刚进家门就被青川告知吴伯家出事了。 在去的路上青川把吴伯家的情况给叶寒大致说了一遍:吴伯这趟跑水路由于水匪袭击,不仅损失惨重,而且连赚钱养家的船都赔了进去,好不容易才捡回来一条命,却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债主还赖在他家里怎么也不肯走。 叶寒也是一路的懊恼,之前烦人的事情一件又一件连续发生,让她应接不暇,本来打算来吴伯家看一下也一再耽搁,要不是青川所读的劝学堂与吴伯儿子吴今所读的私塾有点联系,恐怕她还一直蒙在鼓里。 吴伯家是住在南市闹区,离主街差一段小巷,一般来说除了住在这里的人每日进进出出外,平日里这条小巷还是挺安静的,毕竟这里又不是什么繁华热闹之地。 不过今日当叶寒带着青川花折梅到达小巷入口时,前面人群早已里三层外三次把路堵得水泄不通,应该都是看热闹的,只听得从吴伯家里传来老人小孩的嚎嚎大哭还有不绝于耳的咒骂。吴伯一家太过老实,叶寒怕他们吃亏,硬是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挤出一条生路。 吴婶是个勤快女人,见不得家里沾灰蒙尘,总把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收拾得整洁亮堂,让第一次到吴伯家做客时的叶寒完全看不出这是一市井跑江湖之家。可如今,叶寒垫着脚尖跨过门前摔得支离破碎的碎瓷片,看着屋内的一片狼藉,不由气从中来。 坐在小天井处放开嗓子嚎哭的黑衣老妇,蓬头垢面,怀中抱着的三四岁小男孩也跟着扯开嗓子大哭,小眼睛泛着懵懂,估计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要大哭。在老妇人身边站着的是一相较年轻的妇女,大概跟吴婶差不大岁数,穿着白色丧服挽着衣袖低声啜泣擦着眼角,再旁边就是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满脸横肉,不善地盯着吴婶一家三口。 叶寒深吸了口气,对青川和花折梅使了使眼色,然后镇定地走进屋内,“吴婶,今日放晴我们来看看你们。” “叶丫头!”吴婶看见叶寒闪过一丝吃惊,眼角下意识瞥了下追债人的反应,连忙把叶寒他们拉到一边,担心说道,“你们怎么来了?快回去!” 吴婶是怕了这群债主,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善茬,天天上门要债砸东西,就差把他们一家子剁成肉卖钱抵债了。自己家现在这样她认了,可若是把叶寒他们牵扯进来,那就罪过大了。 “吴婶,你放心我们是来帮你的。”叶寒拉着吴婶在一张还完好的圆凳上坐下,桑桑人小躲在吴今身后不敢出来,只有看见青川时才探出头来小声喊了声“青川哥哥”,叶寒环视了房间一周,唯独少了一个人,不禁纳闷,“吴婶,吴伯去了哪了?” 吴婶顿时愁云上脸,“唉”声一叹,还是一旁的吴今向他们解释着,“父亲去乡下找亲戚借钱去了,要五日后才回来。” 去乡下借钱?叶寒不禁叹息,估计只有吴伯这种老实人才会纯善到傻这种地步,乡下亲戚有几人是兜里有钱的,就算是有钱,除了至亲之人能掏出几个铜板来,谁会如此大方把钱借给他。有时候,亲戚比朋友还要现实。 “哪来的看热闹的,快滚出去!”那几个五大三粗中有人恶吼着,叶寒三人没被吓着,倒是吴婶犹如惊弓之鸟身子向后缩了缩,桑桑更是吓得连忙藏在吴今身后,隐隐吓出哭声了,还好吴今作为吴家唯一的男人,不卑不亢地回道叶寒三人只是故友,知道他们家出事来,来看望一下而已。 叶寒跟青川花折梅交换下眼神,三人对吴伯家发生的事大概都心中有数,于是叶寒决定出手,而当务之急是先搞定这一群债主。 “那你们又是谁,不会全都是债主吧?”叶寒上前几步,好歹也是经历过几番生死的,这种小场面她还是镇得住的,只不过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以貌取人,哪甘心被一小丫头片子支使,纷纷恶言恶语,“臭丫头滚一边去,大爷在这做事你耽误不起” 当然,这其中也有下流猥琐,“这小娘子人不大排场不小,不会是在花柳巷练出来的吧?不过我瞧着她旁边那俏书生更适合当兔爷” 都是一群在粗俗市井混的小混混,插科打诨的话难听的自是不少,吴婶听不下去端茶递水求着他们大人大量,然后拉着叶寒他们从后门离开,别趟这趟浑水。 叶寒回望,冷眼看着在对面浑言脏语笑得猥琐之人,一脸冷峻拿起一圆形瓷瓶就往他们砸过去,只听得“哐铛”一声响,瓷瓶支离破碎散落一地,那几人没想到叶寒突然的莽撞行为,一时愣在那没反应过来,然后就听见叶寒大声骂道,毫无畏惧,“哪来的一群流氓在这儿撒泼,还口出狂言?真以为没人治得了你吗?当初官差到我家搜毒红姜都被我打了出去,我还怕你们这群杂碎?” 娇小身躯的反常一吼,不仅把屋内之人都给震住了,连着外面看热闹的人也看得目瞪口呆,然后有人也陆续认出叶寒就是年前闹得满城风雨毒红姜事件的主角,连官差都怕她拿她毫无办法。 被人群这样一恶补八卦事件,这群五大三粗的壮汉再看叶寒时也少了几分玩笑,互相推搡谁也不愿当出头鸟,毕竟连官府都拿她没办法,他们一群无名小卒也不好招惹。 叶寒再次冷眼扫视那一群人,这样的局面正是她要达到的效果,然后青川默契地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正中,叶寒傲慢地坐下,朝花折梅使了使眼色,花折梅立刻明了,晃着路上刚买的剑没好气问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人,来干什么的?一个都说清楚,如果有人是来趁机捞一笔的,小心本大爷手中的剑!” 别说,花折梅真有当土匪的潜质,连蒙带骗地就把一群五大三粗的壮汉给唬住了,一个个都不敢说话,最后叶寒抬着手指在几人中来回徘徊旋转,最终落在一眼神飘忽不定的稍矮壮汉上,当被叶寒喊道时双眼还流露着满满的恐惧,不敢置信,叶寒都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当上坏人的。 “你来给我说说,你们是来要债的吗?” 赵明刚做上这一行没多久,总共跟着这群大哥才要过两三次债,而且都是他们出力自己在旁边看,今天这事发生的太诡异了,居然被一小丫头给拿捏住,而且这群大哥怎么都不帮自己,他们不是平时都吹嘘自己多厉害吗? “说话呀!”见赵明一直不说话,叶寒失了耐性直接大吼道,吓得赵明居然匍匐在地,嘴里连连求饶,“别杀我,别杀我!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来替钱庄收债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钱庄?”叶寒看了眼垂眼逃避的吴婶,还是吴今满含愧色解释着父亲为了多赚点钱跟钱庄借了高利贷,所以才会有今天这一出。 叶寒拿着他们递过来的欠条,看着上面借贷人的陌生名字,疑惑问道:“谁是齐满钱?” 话音落下,自然是没人回答,只不过屋内的目光全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小天井处的老弱妇孺上,原本赖坐在地上嚎哭的老妇人骤然停下哭声,抱着怀中小孩撇过脸去,好像在逃避着什么。 看这个样子叶寒大概也猜了个大概,向一旁白衣丧服的中年妇女求证着,“这齐满钱是你丈夫吧,他人呢?” 本来还低头抹泪的中年妇女好似被戳中痛处,立即泪如雨下嚎哭起来,“我短命的夫君呀,你死得好惨呀!要不是你耳根子软听了好兄弟的话,跟着他一起下水跑船,怎么会白白在江上丢了性命,扔下我们一堆孤儿寡母怎么活呀” 这不哭还好,这一哭连带着刚停歇的黑衣老妇人和小孩又跟着嚎嚎大哭起来,就像是夏天树上的知了一样吵人,又哭又嚎又骂人,逼着吴婶赔命赔钱,一时好不热闹。 为了怕刺激到吴婶,叶寒让吴今扶着吴婶到里屋休息,然后专心对付起这群吸血鬼来。 屋外女人小孩哭声不止,叶寒浑然不在意,拿着欠条对着钱庄打手说道:“这钱是吴伯和齐满钱两人共同借的,凭什么只找吴伯一家要?” 叶寒这不说还好,一说就像掘到别人家祖坟一样,就见刚才还放声痛哭的老妇人立刻变了个样,浑然一恶毒老虔婆直接从地上窜起,插腰破口大骂,“你这小丫头片子怎么这么恶毒,我儿子死了连尸体都没找到,你就支使着高利贷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大伙来评评理,我儿子因为听了吴生(吴伯本名)的话才合伙跑船,现在却把命都跑没了,这吴家不仅欠我家一条命,还得把我们孤儿寡母养活,否则小心我儿冤魂扰得吴家鸡犬不宁!” 这厉害的老妇人精神抖擞的一番话,叶寒也终于听明白了,这不就是讹人吗,如此牙尖嘴利的老妇人怪不得吴婶拿她没办法,不过,今天算她倒霉,遇到了专治流氓无赖的叶大师! 叶寒又气又笑,“老太太,大家有事说事,这借债确实有你儿子的份,你不能光让吴伯一家背了吧。你也看见了吴家这幅光景,光是还自己那份债就够呛了,还要养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凭什么?说句难听的,你们是死是活跟他们没有半毛关系。” “你”,老妇人没想到叶寒这么油盐不进,一时气结,看着叶寒的眼神恨不得把她一□□吃了,可突然画风一转,就见老妇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嚎捶地,“我不活啦,活不了了,逼死人了,还有没有天理,儿子没了,钱也没见到半文,老天爷你怎么不开开眼呀” 果然是吃了大半辈子油盐的,这撒泼打浑的功夫练就得炉火纯青,一气呵成,看得叶寒心里直佩服这老太太的功力深厚,只不过她还有这群钱庄的人还要解决,没时间浪费在她身上,直接出言威胁道:“老太太你反应这么激烈,不会是家里真有钱吧,害怕高利贷逼你们要钱,所以才跑到吴家把债赖到他们身上?” 叶寒声音不大,但胜在内容独特,即使在老妇人嚎啕大哭中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还真别说,被叶寒这么一番别有意味的反问道,老太太立即不哭了,浑浊的老眼恶狠狠地看着叶寒,然后又小心怯怯地看了下站立在一旁的几个高利贷壮汉,立刻识趣地坐回小天井旁安静下来,只偶尔跟情绪平静的儿媳嘀咕几句。 这方,叶寒找到吴婶问清了前前后后还了钱庄多少钱,以及包括给了齐满钱家属多少钱,然后跟这群高利贷说清借债一人一半,不是吴家的债务多一文都不给,一旁的老太太本想再次发作却被花折梅手中的剑吓得立马噤声,至于齐满钱一家的事,这要等吴伯回来再做定夺,她毕竟是一外人,不好替吴伯一家做主。 鸳鸯帐里说情浓,不知风雨已近(下) 本来吴家的事大概可以暂时落下帷幕,正当人群散去、各个角色离去时,又出现了一叉子。原来在叶寒拿花瓶砸向那几个钱庄打手时,人群中有钱庄的观察手,见事情不妙立刻回去搬救兵了。 这不,五六个腰粗膀圆拿着棍子的打手冲了进来,刚散去的人群又一次快速聚拢,纷纷抢占好位置观看另一台好戏。 有一八字胡膀子上纹着青龙的壮汉吼道:“是谁,是谁欺负我兄弟还不还钱?真当我们高利贷是路边乞丐任人欺负吗?” 刚才被叶寒吓得匍匐在地的赵明双眼一亮,精神一振,向看见救星一般的上前扑去,手向后指着,“大哥你终于来了,就是他们。”一边说着凄惨,就差痛哭流涕了,真是把高利贷的脸都丢尽了。 “就是你欠债不还?”八字胡壮汉向老妇人恶狠狠走去,手中的粗棍猛地一棍下去,老妇人紧贴的高腰花架立刻支离破碎,吓得老妇人差点一下子被过气去,一旁的中年妇女连忙求饶解释,说着认错人了。 原来刚才人潮散去,齐满钱一家见在这里讨不到什么好处,只好气着离去,可好巧不巧刚好站在叶寒前面的位置,这不,赵明本想指着叶寒来着,没想到误打误撞落到了老妇人身上,所以才会有刚才那么一出乌龙。 八字胡壮汉见认错了,大嗓门吼着赵明究竟是谁,赵明本想指向叶寒却被双手抱剑的花折梅挡住,又立刻怂了,吓软的手怎么也抬不起来,只有双眼睛在八字胡壮汉和花折梅来回打转,气得八字胡一脚踹开赵明,嘴里还念叨着,“娘的!废物,指个人都直不清楚,滚一边去!” 其实,八字胡心里有了定数,这一屋子老的老少的少,都是些胆小的女人家,除了手持长剑的花折梅还稍微有点威胁,他真想不到第二个人了。 八字胡走近,周围的手下一起把花折梅围住,手中粗棍在粗厚的手掌中上下打落着,八字胡斜着吐了口痰,强势问道:“刚才就是你不还钱?” 一时,屋内剑拔弩张,叶寒本想上前说清但被青川一把拉住,低声制止,“姐姐你别去,危险。” “可花折梅怎么办,他打得过吗?”叶寒能不着急吗?花折梅今天可没喝酒,虽然平时还有点武功底子,那也最多可以防身,可现在是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他没被吓到腿软,叶寒就觉得他够爷们了。 青川握紧叶寒僵硬的手,如夜深邃的墨眼是幽谷深湖的平静,“姐姐你放心,花折梅不会有事的。” 这不,果然让青川料准,虚惊一场。 第一次觉得正义出现得及时,三个身着肃黑官服的衙役带刀出现在人群,周围看热闹的人全都自觉地在一米宽的石巷中让出一小条通道供衙役经过,好巧不巧,虽然衙役只有三人,但其中有两个叶寒认识,其中站在最前面带头之人就是当日来她家搜毒红姜的捕头——张据。 “刘莽子,你又在闹什么?是嫌舒服日子过够了,还是想念云州府地牢的滋味了?” 张据拨开围成一圈的混混打手,才发现被围攻的人居然是旧识,眼角瞥了下角门后的叶寒青川,这一家人都在这儿,然后事就好办了,“刘莽子,这是怎么回事?说吧!” “张爷一天公事繁忙,怎么还大热天亲自带头巡街,真是幸苦,先坐下休息会。”八字胡立马换了副谄媚的嘴脸,腆着脸给张据端茶送水,生怕怠慢了官府的人。 既然是熟人,叶寒顿时心里有底,决定狐假虎威一把,然后走上前去,毫不客气地尖酸说道:“哟,这不是张大捕头吗?那日到我家搜查毒红姜后,这不有一阵子没见了,不知大人还记不记得我这区区小民?” 叶寒是故意这么说的,故意说得大声让全屋子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故意提及那日毒红姜之事,让他记得自己跟云州府还是有点渊源的,只要张据还是个会钻营官场的人,定不会与自己为敌,说不定还可以借他的权利帮自己修理这群流氓无赖。 果不其然,张据起身跟叶寒行了一礼,虽然随意但看在周遭的人的眼里却是另一番意味,而叶寒要的就是这种令人想入非非的关系,如此一来这群流氓混混就有所顾忌,不敢轻易对吴伯家和自己一家下手。 张据态度还算不错,“叶姑娘真是贵人事忙,您忘了那日太守夫人寿辰你我见过,只不过你没看见我而已。不知叶姑娘怎会出现在这里,是有什么麻烦吗?” 终于说到正题了,叶寒堆在嗓子眼的话终于可以说出口了,“张捕头既然来了,那小女子的麻烦就不是麻烦了。我先前受过吴家恩惠,如今吴家当家人吴生与齐满钱同借了高利贷,由于江上跑船遇到了水匪损失惨重,如今齐满钱死了,这高利贷要把债让吴家全部承担下来。张捕头一向秉公执法,不知这是否合理合法?” 不用说,于公于私张据自然是站在叶寒这边的,怎么也是混官场的,场面话说得冠冕堂皇,“最近水匪频频肆掠沿江船只,气焰嚣张,这次太守大人受朝廷指派彻查此事,定会替我北齐子民报仇雪恨,”义正严辞说完开头话,张据便训斥着这群高利贷,“至于吴家欠债这件事,既然是与另一人同借的,你怎能把债务强加在一人身上。还一半就够了,要是让我知道你们再欺凌百姓,小心我一锅把你们钱庄端了!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 刘莽子连连示好,不敢忤逆张据,于是叶寒请张据代表官府当下见证人,然后当场把吴家欠的剩余债务还清了,至于另一半债务让他们谁欠的找谁去,而一旁齐满钱家属敢怒不敢言,只好暂时作罢。 等官差和高利贷一起走了后,叶寒才被青川告知衙役是他求朱老夫子找来的,一直都在外面等候着,只有发生了什么突发状况才会进来。叶寒心里嘀咕着,怪不得今天这群衙役这么好说话,原来是沾了朱老夫子的光呢,她还以为真是自己本事把官差给镇住了,真是自作多情一番。 吴家的事终于了结了,叶寒三人帮着吴婶把家收拾一番才离开,临走前吴今送叶寒三人出小巷路口,再次行礼感激,“这次多亏叶妹妹鼎力相助,吴今铭记在心,日后定涌泉相报!”说完对着叶寒三人鞠躬致谢,还从衣袖中掏出一张欠条,“今日替家父所还债务,吴今定日夜不歇尽快还清,还请叶妹妹手下。” 这个让叶寒犯难了,当日从南关下云州一路上没少受吴伯关照,当初青川半路染病也有吴伯一起帮忙,这次替吴家还债是她心甘情愿的,怎么能收下这份欠条。 最后还是青川出面收下了吴今的欠条,不过说好是没有利息和时间限制,叶寒多少有点不赞成,但又暂时找不到其它借口推脱,只好作罢,想着回家后就把欠条撕了。只是回家后听着青川的解释才知道他的一番用心良苦,这吴今饱读诗书,性子清高决不受他人嗟来之食,若他当时不接下他的欠条,无疑是在变相践踏他的尊严,说他的无能。 离去时,叶寒还不忘苦口婆心提醒一句,让吴伯以后别借高利贷了,那东西不是寻常人家可以沾的。 吴今回给她的也是一脸惆怅和无奈,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吴伯之所以借高利贷是想跑船多赚点钱,为儿子多筹点去科考的盘缠,这才铤而走险。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叶寒也不好过多评判,在回家的路上叶寒三人聊起在刚才在吴家惊心动魄的场面,虽然惊险但三人都意犹未尽,从花折梅被十几壮汉围住到齐满钱那一奇葩老娘,说着说着叶寒就品出不对劲了。 “你们觉不觉得齐满钱媳妇有点怪?” “谁是齐满钱媳妇?”突然被叶寒提及一不相干的人,花折梅想了会才记起,“就是那个老妇人身边站着那个中年寡妇?”花折梅不同意叶寒的观点,“跟她那鬼哭狼嚎的婆婆比起来,那寡妇正常多了。” 叶寒看了下面色平静的青川,“青川,你觉得呢?” 被问的是齐家寡妇的事,可青川探究的目光却落在叶寒的身上,这样平静寻常的眼神让叶寒十分熟悉,她记得她今天刚回家时青川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的,好似参破生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样,可却让她莫名心下一慌,说不出为何,还好青川很快变换了眼神,叶寒才在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青川解释着叶寒的怀疑,“姐姐,你的意思是说那个齐家寡妇的反应很奇怪,尤其是跟她的婆婆比起来。” “对!”知她者,还是青川呀,叶寒说着自己的理由,“我刚才在帮吴婶打扫时,问过齐满钱一家的情况,那齐家寡妇跟他丈夫是表兄妹,自小青梅竹马感情甚好,听吴婶说除了第一次来时哭得跟齐老太一样外,之后几次都是小声垂泪,眼眶都没红过。” “等等,我知道了!”花折梅突然很兴奋,双眼异常闪耀就像是在大白天路上捡到亮闪闪的黄金一样,“齐家寡妇肯定给自己找了下家,有新男人了!” 有时候花折梅的存在对周围的人是一种修行,你要学会忽视他的愚蠢才不会被他活活气死。 叶寒和青川相视无语一笑,继续沿着西城的寂静小巷回走着,叶寒一边走着一边还被自己的怀疑困扰着,捏着自己的下巴,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连衣袖滑落至手肘处露出的一截莹白小臂也浑然不知。 青川眼尖,一下就瞧见了叶寒小臂上显眼的红痕,虽然比较浅淡但与莹白的小臂比还是十分显眼,“姐姐,你受伤了。” “我知道了!” 几乎是同时,叶寒和青川同时说话,不过叶寒的声音带着兴奋所以比较大,惊得茫然无知的花折梅连忙问道:“知道,知道什么?” 叶寒顺着青川的眼光看见自己手臂上的“伤处“,眼中闪过一丝躲避但瞬间被兴奋遮掩全无,“青川,我想我大概知道齐家寡妇的反常了,看来我明天得去一次兰麝馆。” “去哪干什么,你又不送红姜?再说这跟齐家寡妇有什么关系?”花折梅很是疑惑。 “当然是找人帮忙呀!”叶寒白了花折梅一眼,“懒得跟你说!”回头看见青川,只见他看着自己的手臂看得出神,叶寒大大咧咧说道:“青川,我没事,可能刚才在吴伯家场面混乱不小心撞到了,等会儿回家擦点红花油就散了。” 叶寒连忙拉下衣袖把那处浅淡青紫处遮掩,为了让青川不担心还冲他没事地笑了笑,可这一切入了青川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里,脸色却渐渐阴沉下来,倒是花折梅觉得青川小题大做,说他担心过度了,谁没有一个跌倒磕碰。 青川深深地看了叶寒一眼,然后平静转过脸去,而叶寒还以为青川是在担心自己的伤处,为了让他放宽心便跟花折梅开起玩笑来逗他开心,“花折梅,想知道齐家寡妇到底怪在哪吗?” “怪在哪?”花折梅作为三人智商情商的终极垫底,经常对叶寒和青川二人的对话半知半解,现在叶寒主动向他解疑答惑,他能不好奇吗? 叶寒看了一眼青川,“如果我受伤了,青川会有什么反应?” 花折梅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是伤心着急痛苦万分。”光是因为叶寒一处小小的碰伤就心情不佳,青川的反应可够大的。 然后叶寒又继续问道:“如果你受伤了,青川的反应又会是怎样?” 花折梅轻“哼”一声,自嘲着,“别说受伤,就算是我躺在地上狂喷血不止,他也没有什么反应,说不定他还会嫌我把地弄脏了,让我换个地方去死,别脏了他的眼。” “嗯!认识还蛮深刻嘛!”叶寒十分赞同花折梅的回答,然后继续问道:“你现在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花折梅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叶寒。 叶寒无奈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花折梅的肩膀,然后摇着头走了。 花折梅,无关人; 叶寒,姐姐; 齐寡妇,青梅竹马,丈夫突亡,反应异常; 兰麝馆,宁致远; 饕餮居,凤堂主,江水帮; 找人帮忙 青川脸色平静,在吴伯家时他便早已知晓,只是……姐姐宁愿找宁致远帮忙也不找他,忽脚下一晃,步履生乱,却乱不过左胸下那颗骤生无名怒火的心。 风波久不止,恶浪连涌生 回到自己房间后的叶寒差点吓死,昨晚太过疯狂欢爱留下的痕迹即使上了药也一时消散不了,幸好青川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要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解。不过说真的,自从青川入了朱老夫子门下受教,才情学识修养有目共睹,而那双眼睛也越发厉害,就像是一超高度显微镜,任何尘微细末在他面前都无处藏身。 如此一想,叶寒也有点拿不住青川是否看见了,不过瞧着青川的平淡反应应是相信自己是在吴伯家受的伤,她便没再继续担心下去,回家不久就把这件小插曲抛之脑后了,根本就没想过很多细枝末节的小事一点一点的累积,终会引起质变的飞跃。 第二天,青川花折梅如常去了劝学堂,叶寒去兰麝馆找到了宁致远。 宁致远刚看完一叠公事,揉眉间就见叶寒立于门前,清眸含笑如平湖中的一朵水莲花,顺水而来,就这样不急不缓恰巧落在了自己的手心里,“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吗?”叶寒娇嗔着,任由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自己手心的纹路,“你这里不会是藏了什么人吧,是萧南还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妖精?” 情人最怨分离,无论是一时一刻还是一年十年,对他们来说都是难以到达的银河对岸。只不过是如三秋之隔,宁致远居然发现思念成城,困住了自己,然后天天翘望着高墙上小小的天窗,盼着念着那个叫叶寒的女人的到来。 宁致远一边聆听一边珍惜着“久别”的情浓,莫名间竟然失神看痴了,直到叶寒轻柔的嗓音传来这才回过神来,“宁致远,你觉得呢?” “嗯”,宁致远面部硬朗,失神和思虑都是同一张表情,连靠这么近的叶寒都没看出他的失态,“你是说,你觉得齐寡妇的丈夫没死,想让我找人帮你监视一下齐家人的动向?” 叶寒点了点头,“我总觉得齐寡妇太反常了,感觉就像死的不是自己丈夫一样,哭得太假了。” 宁致远很喜欢叶寒认真的模样,既可爱也勾人,“单凭这么一点你怎么就认定齐寡妇有问题,也许他们夫妻关系不好,又或者她已经哀莫大于心死?” “不会!”叶寒很坚定地摇了摇头,“如果他们夫妻感情不好,凭齐寡妇这年龄完全可以立刻再嫁,何必跟着自己婆婆天天到债台高筑的吴家又哭又闹,再说他们夫妻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好,相扶相持走过了几十年的风雨,丈夫突然遭遇水匪死无全尸,这么大个槛哪能这么容易跨过?” 说着,叶寒不由低头垂眉,不禁就想到了自己元州的父母,当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接连撒手而去时,天知道哪种痛楚让她无法承受,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使劲扯着自己的胸腔心肺,非把它们连根拔起不可。 她相信任何感情都是共通的,齐寡妇跟她丈夫相濡以沫几十载,在面对自己丈夫突然死于横祸之时,只要是一正常人绝对做不到这么淡定,那毕竟是她用心爱了几十年的至亲之人,如剥皮抽筋,痛彻心肺。 叶寒一向在他人眼中都是如四月明媚,谁知突然秋风乍起,即使无雨无霜,但宁致远还是不停擦拭着她的眼角,想把她眼中的忧伤研碎成末,反倒是叶寒察觉到他的动作,突然放晴一笑,“怎么,你这是想擦眼泪还是想让我哭?” 一句玩笑话让彼此两人畅心笑颜,知心而伴,叶寒感概着,“你知道吗,我一直很感谢老天爷让我遇见了你和青川。因为青川,我可以名正言顺地逃离元州那个伤心地,而你的出现,让我知道了追逐一道光的疯狂和美好,生活虽然艰难,但也可以很美好。” 动人情话宁致远听过不少,可从没听过如此简单朴实,就如同两人首次见面一般,仅仅只是一江之隔的惊鸿一瞥。他从未对叶寒说过,遇见你,其实是他之幸,花光了他余生所有的运气,可惜他羞于开口,也许是今日天色不好让他开不了口,还是下次再说。 “于一。”一道光影瞬间闪现在门前,恭敬低头单腿跪地,“你去查一下齐满钱一家,记住别打草惊蛇。” “是!” 于一来得快去得也快,看得叶寒这个现代人瞠目结舌,虽然已不是第一次见识武功这种非科学可以解释的超自然现象了。 叶寒终于舍得回眼,“这样,是不是太麻烦于一了?”看于一那样子,比青川大不了几岁,这算不算虐待童工? 麻烦? 宁致远不由一笑,把叶寒环入怀中,“于一小孩心性待不住,让他出去走动也好。而且齐满钱这件事多多少少跟我和江水帮有点牵扯,查一查也好。” 齐满钱跟吴伯合伙跑船,帮人运货同时沿江兜售点其它物品赚钱,这自然是有江水帮保护,但宁致远怎么会跟一无名小卒有关系? 叶寒疑惑地看着宁致远,用眼神追问着解释。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太会惑人了,明知道叶寒不是勾引自己,但宁致远还是一时没忍住在娇嫩红唇上轻啄一下,“我和江水帮有船运合作,帮我护卫商船和货物,那次在南关就是我亲自押运货物。这次水匪来势汹汹打得我和江水帮措手不及,人员伤亡和财物损失惨重,让北齐朝廷震怒下旨让萧大人一月之内破案,缴清水匪。” 叶寒更疑惑了,“这又什么跟什么,你能说得更清楚点吗?” 宁致远宠溺一笑,耐心给叶寒解释着,“像你吴伯和齐满钱这种贩卖为主运货为辅的船家,我们一般都不会很重视他们,所以交给他们运的东西都是些平常物品,一般处于船队外围,所以也最容易受到水匪袭击,而这次清点的伤亡人数来看外围船家死伤过大,能存活下来的不多,算是个奇迹,所以我还专门给他们一笔不小的慰劳金” “所以你也认定齐满钱的死极大可能是有猫腻!”叶寒杂乱的思绪一下被打通,条理变得清晰,“外围船家像吴伯这种活下来的纯属侥幸,如果齐满钱也真的侥幸活下来了,为什么要诈死,先不说他的家人担心,市井小民连平日买根葱都斤斤计较半天,这么一大笔不低的慰劳金砸到头上,怎么会有要拱手推出去之理?” 宁致远浅然笑了笑,轻揉着叶寒小臂上的青紫处,“这一切恐怕等于一回来了才能知晓。” 那日离开前,宁致远让叶寒别太担心,等于一回来后有消息他会第一时间告诉她,并叮嘱她多休息别乱跑,毕竟那晚他用力不受控制,宁致远一本正经地说着,却弄得叶寒轰的一下红了脸跑了出去。 于是叶寒在家等了一天又一天,直到到乡下借钱的吴伯提前回来了,叶寒也没有等到关于齐家的任何消息。除了每天到吴家问候下吴伯之外,叶寒每日的活动范围就在自家小院和江家来回跑动,不是她不想出去走走,而是怕错过了宁致远的前来。 回来第四日,叶寒依旧在江家打发时间,江流画和秦婆婆一边做着手中的针线,一边聊着天。 江流画瞧着叶寒心情不佳,想起前几日叶寒三人一同从外回来的事,不禁问道:“你是不是还在担心吴伯家的事?” “嗯!”叶寒点了点头,然后哀叹一声,“吴伯人太老实根本不适合做生意,如今又是水匪又是人命,好不容易高利贷解决了,那齐家老母寡妻却像牛皮糖天天上门要钱赔命,怎么撵都撵不走,好好的一个家天天被人折腾闹事,弄得家宅不宁。” 江流画停下手中的绣活,感叹着,“你呀,就是个操心的命,谁家出点事你都揽在自己身上,也不嫌累?”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叶寒“多管闲事”,恐怕她和奶娘早就去了阎王殿了吧! 叶寒何尝不知,但吴伯对她有恩不能不管,心累说着,“要是人人像你这般讲理就好了,那齐家自己与人合伙做生意,凭什么赚钱了就欢喜,一赔钱就赖别人,像是别人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非逼着他一起做生意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呀,总经不起一个钱字诱惑。”江流画道着世俗真知,“那齐家本就是市井小民,钱算得比芝麻还清,斤斤计较成性,赚钱了自然是好,一旦出现亏损之类就把一切赖在他人身上,无责无任,毫无担负之心,如此蝼蚁活法,有这番反应也是自然。” 这番道理叶寒不是不懂,只是每次碰着一次就气得不行,“这些人整一群无赖!” 江流画摇着头笑了笑,“无礼书教化,不知羞耻荣辱,可不就是无赖。” “哎”,叶寒被吴伯家的事搅得一团乱麻,无精打采趴在桌上,坐在一旁整理绣线的秦婆婆比较担心,让叶寒自己小心,别强出头,见好就收,这次水匪云州城死了不少跑船的,这齐家老母寡妻要闹腾就让她们闹腾去,别给自己找麻烦。 秦婆婆的好心叶寒记下了,想着宁致远迟迟不来的消息,难道是自己判断错了? 叶寒晃了晃头,清醒下脑袋,眼睛四处晃了晃,渐渐发现了江家屋内的细微变化。 江家主屋虽然陈设依旧老气不变,但是焕发着一种无形的生气,尤其是一旁桌案上半椭圆白瓷瓶中插着一簇洁白的栀子花,紧紧团团地簇拥在一起,深绿点缀着别样的雪白,静颜垂露,缭缭冷香弥漫了整间屋子,连带着桌椅都沾染上一丝初夏的气息。 前段日子她一直因为误入虚无时空而心绪失宁,而无暇顾及周遭之事,没想到一段时间不见,变化这么大,而且还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叶寒由衷地替她们高兴。 叶寒眨巴着机灵的眼睛看着江流画,“流画,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呀?” “什么好事?”江流画不解地望着叶寒。 叶寒逼问着,“我瞧着最近秦婆婆不仅气色好多了,连带着说话都带着笑。说,你是不是捡到金子了?” “没正形!”江流画轻斥一声,但笑意不下素颜,“黄金没捡着,倒捡到不少银子!” 然后江流画这才慢慢道来原委:原来自那日云州府萧夫人寿宴上清荷绽颜屏风的展现后,云州城的大户人家便有不少慕名前来让她制作绣品,而那萧夫人更是喜爱她的手艺,光是这个月她就去云州府送了两次绣品,更别说其他有钱人家的私活了,赚的钱比绣庄一年给的都多。 叶寒连连恭喜,心里替江流画高兴,其实叶寒之前就看过江流画的绣品,虽然她不精通但也知其精妙绝伦,可惜江流画不懂得推销,所以价格才会被绣庄压得死死的,生活过得穷困潦倒。如今借太守夫人寿辰的机会让全云州城贵妇都知道她的绝妙手艺,以后哪还愁没有银子赚。 说着喜庆的事,三人脸上都透着高兴,只是江流画眼中偶尔露出几分其它的情绪,十分容易让人捕捉到,叶寒询问着是不是还出了什么事。 江流画放下手中的绣框,面色凝重,“小叶,我好像看见侯九了。” “侯九?”叶寒蓦然一凝,“在哪儿?” “云州府!” 贪嗔痴恨爱恶欲,皆有情字一心生(上) 毒红姜事件过了这么久了,当“侯九”这个名字再次被提及时,叶寒还是恨得牙根痒痒,那个素未谋面的人仅因为一己私欲把他们三人害得如此惨,若不是林弋及时出手,说不定他们三人现在就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等死了。 而云州府…… 叶寒不由低眉紧蹙,侯九怎么会出现在云州府,一市井混混怎能进入威严肃穆的云州府?江流画说时也不是很确定,只是送绣品时晃眼看见好像是侯九,叶寒心里也很复杂,一方面若真有侯九的下落那自是好的,毕竟有仇不报不是她的性格,只有除去这个安全隐患他们三人在云州才会活得安心,但另一方面叶寒又希望是江流画看错了,毕竟云州府乃是一州府衙,如果真是如此,这可就难办了。 “在想什么?” 宁致远看出了叶寒的心不在焉,自今日下午见到她时就心事重重,连齐满钱果然还活着的消息都没让她生半点振奋,有几次他都忍不住想开口询问发生了何事,但都被自己强压了下来,以叶寒的个性如果真的想倾诉告知,不用问她也会主动告诉。 “没事!”叶寒勉强挤出一抹笑容,看了看自己所站的屋顶,又看了看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吴伯家,“你说这齐满钱会来吗?” 于一在齐家附近埋伏了几天,齐家老母寡妻除了到吴家闹腾几次就没怎么出过门,家徒四壁还挂着几条挽联,冷冷清清不堪,直到今日于一才在夜色里看见齐寡妇和一陌生男子出现在后门,于一凭借之前对齐家情况的打探情况,敏锐地认定此人必是齐满钱,然后当夜回来禀告了宁致远,宁致远随即制定了计划,所以才有了吴伯在家请齐家人吃饭的画面。 宁致远揽着叶寒的腰肢在安全范围里,一起掩藏在夜色里,“你放心,齐满钱一定会来的,他人到中年才有一三岁的独子,青川拿着他儿子染血的肚兜去找他,他哪能坐得住,恐怕连青川出现在他的藏身之地都不会细想,就直接跑到吴伯家来救自己儿子。” “希望吧!”叶寒总觉得这个计划有点不靠谱,哪有这么蠢的人,只要随便反推理一下就能发现这个谎话破洞百出,直到月色上头半空,一中等身材的壮士汉子狂奔出现在夜色中,半短的黑色大褂十分肥大,奔跑起来呼呼作响。 叶寒这才想起有句恒古不变的千古老话,叫做“关心则乱”,如今一见,果不其然。 齐满钱不敢停下脚步,手中抓着儿子的小肚兜,上面还未干涸的血迹黏糊了自己一手,他恨自己看错了人,昨天晨娘说吴家要请他们吃饭,他当时没多想,如今一想可不蹊跷,哪有大晚上请客吃饭的,原来是暗夜适合做杀人的勾当。 吴伯家很好找,南市大街一拐进小巷不用走几步就是吴伯的家,齐满钱紧握着儿子染血的肚兜,双眼通红染着恨意,满腔怨恨一身,双手猛地一下推开没有紧闭的大门,对着正居于上坐喝茶的吴伯大喝怒道:“吴生,我好心在江上救你一命,你怎恩将仇报杀我妻儿老母?” “哐铛”一声作响,是茶杯落地的声音,吴生面露惊色,不敢置信,颤颤说道:“满满满钱,你没死?” 夜色寂静,如此一声大的声响虽然不能惊醒四周近邻,却能惊扰到在吴家的人,只见一中年妇女小跑从侧门跑来,惊讶但不惊喜,“满钱,你怎么来了?” “对呀,齐满钱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江上死在水匪刀下了吗?” 叶寒一行人随即从大门走了进来,最后进来的人自动地把门关上,一时间,是人还是鬼,立见分晓。 满室灯火是异于漆黑夜晚的明亮,齐满钱这只水鬼就这样无形遁形于众目睽睽之下,倒是他脚底下拉长的影子像极了一只真正的胆小鬼。 “爹爹爹爹,你又回来陪我躲猫猫吗?”齐家老母抱着孙儿出现,老脸也满是不敢置信,怀中小孩急着下去又得不到相应的回应,只好一声声唤着不远处的父亲快点过来。 一室如死人般的安静,只有稚嫩小儿喊得响亮,一声声提醒着周围人自己的亲爹还活着,齐满钱不禁问向身旁的妻子,“你们不是被杀了吗,怎么”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齐寡妇压低声音,见他手中的小儿肚兜十分惊奇,“儿子的肚兜怎么在你这儿?刚才染了鸡血我本想替他洗来着,却怎么也找不着?” “鸡血?”齐满钱再次疑惑,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好像有什么渐渐明了了。 齐寡妇也不好意思看着吴伯一家,对于自己丈夫死而复活之事她无脸解释,“刚才儿子非要看嫂子杀鸡,不小心溅了一身” “好了,齐满钱你不用问了,实话告诉你,这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吴伯非但没有杀你一家,你老母妻子儿子都还活得好好的,而且还好饭好菜养着他们,”叶寒不想浪费时间,直接开门见山,“见你一家安好,重新团聚,难道你不想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还活着?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还活着却不现身,眼睁睁看着吴伯一家债台高筑,差点被逼得家破人亡?” 齐满钱顺着声音转过头来,这才发现身后一群人中一黝黑少年,那双甚是好看的墨眼一如今晚深邃黑夜的冷色,这不就是刚才给他通风报信的小少年吗?要不是他一脸慌张告诉自己偷听到吴家因不堪忍受自家人一次次要钱赔钱,所以决定今晚动手把他们都杀了一了白了,要不然他怎会慌不急忙疾奔而来。 这就是一个局,齐满钱这才知道自己中计了,不禁低声咒骂一声,却无计可施,他现在已是牢中困兽。 吴伯迟迟不敢相信死去的人居然复生,而且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满钱,你你,怎么”还活着? 叶寒不由心疼着老实的吴伯,只有他这种人才会相信全天下的人都是好人,明明骗他的人和事实都摆在明面上,可却久久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吴今冷眼看着这一场通天谎言,连忙扶着父亲摇摇欲坠的身子坐下,“爹,您先喝口水,别激动。”既然叶寒设计让齐满钱出现在这里,他相信她肯定不会这么轻易放他离开。 叶寒走到齐满钱面前,不准他消极逃避,“齐满钱你还不打算说吗?” “说什么?”齐满钱现在破罐子破摔,满口不屑,就算是他还活着又怎样,他们又能奈他如何。 果然是无耻,这几日吴伯家的日子他不是不知道,就因为他诈死差点害得吴伯家家破人亡,而如今居然没有半点愧疚和悔意。刚才看他老娘的反应,估计他活着这件事连自己亲娘都瞒着,如此自私自利之人,叶寒真是不想跟他费半句言语。 正当叶寒厌恶之时,宁致远淡然对着叶寒一笑,把她揽在身后,双眼柔和一片示意着让她放心。见状,叶寒心有不甘,齐满钱如此小人着实可恨,她想好好替吴伯家教训一番,可青川也上前把她拉回身后,涂得黝黑的脸没有说话,只是朝她摇了摇头,知会着她不用出头。 叶寒毕竟是一小女子,对齐满钱这种混市井的老油条根本没有任何震慑,估计青川也看出来了,所以才会把叶寒藏在身后,免得她受到伤害。 宁致远一脸笑意温柔,可一双星眸却透着凌厉,“您与吴伯之事我们这些外人确实不该插手,今日出此下策,引你出现,实在是无奈之举,还望见谅!“ 齐满钱本就没把叶寒一小丫头放在眼里,但当宁致远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本还有半分忌惮,如今见他一温润谦礼的公子哥样,顿时又盛气回拢开始凌人,斜眼上扬,明显不把这一屋子人放在眼里。 宁致远淡然笑之漠视齐满钱的态度,微微倾身作揖道歉,然后继续开口,话语轻扬但字字寒霜,“之前曾听吴伯说起你们在江上之事,说若不是当时他去江水帮船上交保护费,说不定那晚死的人就是他,而不是你了” 说到这儿,齐满钱不屑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松动,那是泰山崩塌之前的山裂石纹,只听得耳边轻扬的话语继续,寒霜浸入骨髓,“我还听吴伯自责说起,那晚本应是你去交保护费,却哪知你‘不小心’落水,只好让吴伯代你去交保护费。” 话,点到为止! 齐满钱莫名看了一眼低头轻咳的吴伯,强行移开目光,再见身旁妻儿蹒跚老母泪眼盈眶,还是咬咬牙紧攒着拳头,依旧闭口不言。 叶寒看着着急,捏得青川的手满是通红,青川对此毫无怨言,反倒有点喜不胜收,在她耳边轻声言语,让她放宽心,说着今夜之后吴伯一家定晦气全无,否极泰来。 不知为何,青川的话很轻很轻,就如同夏夜中飘忽不定的空气,微热湿润,却莫名抚平了她因焦急而紧皱的心,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堂中,诱导和被诱导,拉锯与被拉锯还在继续。 江上渔翁很懂钓鱼之道,盘坐船头,一条细线,两方较劲。小鱼最易,轻提便浮于水面;而若是一条大鱼,必定放长线,一提判力,二三四提耗尽它力,鱼线紧绷松线,松弛又收紧线,如此来来回回几回,待大鱼精疲力尽,渔翁只需轻提,大鱼就成囊中物。 宁致远深谙此理,刚已过,柔继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情说此情,“你不愿说定有你的顾虑,即使被人认定无情无义也不在乎,但我却不这样觉得。船队外围船只几乎都石沉江河,却只有吴伯去交保护费侥幸逃过一劫,这是不是也太巧了?如今见你活生生站在这儿,让我不由做出大胆猜测–––其实是你故意落水,故意让吴伯去江水帮船上交钱,所以才让他免于死于水匪刀下,对吗?” 一语中的! 齐满钱被晒得深紫色的厚嘴唇颤颤发抖,不肯置信,他精心编织的计谋,从未对人说过,眼前这个陌生人又是如何得知,仅仅凭借吴生几句可有可无的话? 心防攻破,然后长驱直入。 宁致远的笑是轻和如暖风拂面,却拨不开湖下的深水,他无视齐满钱脸上渐渐剥落的自信和不屑,温润的双眼无声无息环视了一圈吴伯家差不多被搬空的家,细语声寒,“无论如何,你活着对你对吴伯对你的家人都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可是”,宁致远突然停下,将目光落到即将崩溃之人,“不知道对钱庄的高利贷主来说,是不是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啪”的一声,高高壮壮的齐满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已成渔翁网中鱼,垂头丧气,迷惘呆楞,除了他的妻儿老母上前关切问询,一屋子的人都在做冷静的旁观者。 叶寒被青川藏在身后,她能看见的较少,所以听觉便灵敏不少,除了刚才齐满钱跌坐在地的一声较大的闷响,她还听见少许“叮叮当当“的清脆细响声,很像金属碰撞的声音,叶寒低声跟青川和花折梅说了此事,两人便对齐满钱小心留意起来。 齐满钱恢复的还比较快,不甘心地仰头问着宁致远他是如何得知。 只听得宁致远轻扬一声轻笑,话语谦虚,“你可能忘了,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我?”齐满钱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更为不解。 “你忘了,你刚才推门而进时,可说了什么?” 顺着宁致远给出的线索,齐满钱回忆追溯,立即恍然大悟,等惊愕从深黄的脸上散去,齐满钱出乎意料地平静,“今晚,既然你们都知道我还活着,无论你们是想告诉钱庄还是怎样,我都无话可说。至于吴生,是我对不住你,差点害得你家破人亡,以后的日子我能还就还吧!” 说完,齐满钱落寞地带着一家老小离去。 终是救了自己一命,吴伯心软,出口喊他留下也没得到丁点回应,只能看见他一步一步出了自家房门。 贪嗔痴恨爱恶欲,皆有情字一心生(下) “等等!” 齐满钱突然停下脚步,只不过却没有下意识地转过头来,只觉身后灯火通明如火口口舔舐自己身后一片炙热,犹如危险临近。 等不及听他人余下的话语,齐满钱猛然甩开妻儿的手,撒开步子慌忙地向前跑,可跑得再快也没跑出吴伯家的几平方米的小院,就被一跃而来的于一和花折梅扑倒在地,只见两人一人拎着齐满钱肥大的半身黑色大褂袖子,同时拉扯,只听“嘶“的一声,黑色大褂碎成两半,露出里面雪白的无袖坎肩,对了,还有一袋袋紧紧捆绑在身上的钱袋,整整绕了三圈,布满了整个前胸后背。 一屋子的人都拥挤在巴掌大的小院中,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尤其是吴伯最为震惊,那一个个鼓囊的钱袋,还有的露出点白花花的动人的银色光泽,几十个这样的钱袋,可想而知这无疑是一笔他想都不敢想的巨款。 “满钱,你哪来这么多钱?” 齐满钱顿时人如其名,满眼都是钱,周围传来的目光无论好坏都成了谋夺他银子的不怀好意,他愤恨地红着眼吓着他人,连自己的妻儿老母都不放过,幼小的孩童经不住吓抱着母亲嚎嚎大哭起来。 可齐满钱充耳不闻,只死死抱住身上一个个饱实的钱袋,好像守住了钱袋就如同守住了他的命根子一样,看他满眼只剩下钱那样的疯癫样,那些钱袋现在不正是他的命根子吗? 叶寒刚才只不过想试探一下,没想到真让她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怪不得齐满钱刚才突然变得大方起来,连高利贷都不怕,原来是因为身怀巨款呀!只不过,这笔巨款,恐怕都是沾着洗不净的污秽吧! “说,这些钱哪来的?” 于一冷眼冷脸,还不及齐满钱的瘦削身子竟单手扼住他的脖子,把齐满钱贴墙悬空起来,院内灯火只留给大家一个清晰的背影,以及一个高于他头顶的扭曲涨红的脸。 “姐姐别看!”青川反应迅速地蒙住了叶寒的眼睛,怕吓到她,自己却平静地看着这一幕生动有趣的杀人场面。 “于一。” 宁致远轻扬一声,于一瞬间松手立在一旁,齐满钱摔倒在地半瘫在墙边大口喘息着,死里逃生的感觉太过恐怖,求生的本能胜过了对金钱的追逐,顿时,随着胸膛上下起伏的钱袋也成了一种沉重的累赘,压迫着他呼吸艰难。 齐满钱费劲地扯开了层层环绕的钱袋,涨鼓鼓的钱袋失去了绳索的禁锢大大咧咧地躺了一地,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撒了一地,即使黑夜灯火不及白日光明,满地白花花的银子也被照得闪闪烁烁熠熠生辉,好看极了。 宁致远依旧温润如玉,声音轻扬悦耳,“齐满钱,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感叹的语句没有感叹的意味,是肯定,是无以抗拒的强势,还有犹如冰山一角的威胁,齐满钱瘫软在地,无路可退,只有老实交代。 原来这些钱都是那些死了的船家的钱,齐满钱趁着水匪来临之际,大发死人财,然后借着诈死,把这些钱财据为己有,而且还可以赖掉高利贷,一举两得,本打算等着风头过去了,就带着一家老小离开,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识破。 叶寒对满脸泪花鼻涕的齐满钱可没有半点怜悯,而且心底大喊着活该。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但也真是庆幸齐满钱的市井小家子气,见不得银子离身,若是他全换成几张银票在身,估计也不会被轻易发现其中的端倪。 巴掌大的院子站着十几个人显得十分拥挤,但不知是黑夜静谧感染了他人还是什么原因,除了灯火摇曳偶尔跳动几下,余下的就是无边的死气沉沉,犹如鬼门大开,鬼魂幽幽,血口獠牙,骤起血雨腥风。 屋内,叶寒看见宁致远上前几步走进墙边,灯火拉长的黑影吞噬了齐满钱,只有声音轻扬依旧,“还有呢?” “还还有什么?”齐满钱惊恐,结结巴巴说道。 宁致远轻呵一声,笑出了声来,“比如,你是怎么知道那晚有水匪来袭,然后借机敛财又逃过一劫?” 一包鼓囊的钱袋踢到了齐满钱身上,紧紧裹住的银两瞬间撑开散落了他一身,白花花的颜色像极了他身上的雪白坎肩,更像极了灵堂上到处飘满的丧布。 “我我我不能说,我真的不能说!” 齐满钱几乎是又哭又惊恐地喊出来的,气势饱满却是低贱的乞求,他现在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乞丐,比街上到处磕头陪笑的乞丐还不如,他们求的不过是几枚铜钱,而他求的是命,能不低贱如蝼蚁吗? 宁致远没有强求,只是转身离开,顿时入眼的就是叶寒亭亭站在此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样安静地看着自己,目光他很熟悉,但也异常的陌生。他本想上前同她解释几句,可心中思绪千回百转过,他还是默然放弃,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同时之间,于一软剑出鞘,“叮”的一声,软剑正中齐满钱头顶,不多一分,不少一毫,顿时吓得齐满钱小便失禁,湿了整个□□,还听着于一大喝道:“不能说还是不想说,还是你想去地下陪你那些被水匪杀死的兄弟?” “不是我不想说,实在是小的害怕呀!小的在青楼解闷时,只是偶然听见当地官兵和一群异族人说起要夜袭江水帮船队,所以才生了坏心思,借着水匪来袭捞一笔横财,“一而再再而三的性命威胁,齐满钱早被吓得肝胆俱裂,把知道的一切全老老实实地和盘托出,“小的当时不知道此事会闹这么大,居然惊动了朝廷,只好诈死藏了起来。” “你说是当地的官兵还有一群异族人,一起袭击江水帮船队?”于一拔剑在齐满钱眼前晃悠问道。 “是,是这样的,小的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原以为他们只是劫财劫货,可是当晚那群人根本就是见人就杀,根本就不打算留活口,小的也是因为提前知晓,藏了起来这才保了一条贱命。” “什么异族人,你可看清过?” 于一依旧在问,宁致远背过不闻,若有所思全聚绕在叶寒的满眼清冷中,短暂又漫长的对视,终于在叶寒的转头不见而结束,独落满空惆怅。 拷问是主要的发展事件,继续中,没有结束。 齐满钱被泛着冷光的三尺软剑吓得没有心神,只能跟着剑身晃动尽力避开,可还是有几次凌厉的剑身从他眼睛“飘过”,吓得满身虚汗不止,“我当时也是隔窗看的,没看多仔细,就见一当地官兵对一华袿飞髯的男子极其恭敬,还有那个异族人手持宝石弯刀,金发碧眼,面阔深邃,一看就不是中原人。” “就只有这些?”于一明显不满这个答复,手中的软剑在齐满钱脸上晃得更起劲,好像非割下齐满钱二两肉才肯信他没有藏私。 “真的没有了,我真的只看到这些,大人你想我是偷听哪敢多看!”那轻盈飘逸的软剑如同千万条吐着蛇信的毒蛇,齐满钱躲躲藏藏,生怕于一一不小心就把自己鼻子嘴巴给切下来了。 于一突然凌然大怒,叫嚣着,“鼠目贼眼,一看你就没老实交代,看我不一剑劈了你!” 说完,于一就举剑而起,冲着地上半瘫着齐满钱直直劈了下去,众人连劝解反应的时间就没有,只听得全场不小的倒吸声,惊恐拔凉,叶寒更是不解于一怎会变得如此残暴,还是……听从某人的指令? 齐满钱想抱头鼠窜,可无奈惊吓过多又过度,双腿早已如烂泥一般直不起来,只能闭眼抱头迎接当头一剑斩,可良久,那份冰凉锋利的疼痛迟迟未来。 再睁开眼时,院门大开,里里外外被肃严官兵团团围住,巴掌大的小院站满了人,一身黑缎长袍的萧大人冷目铁面从官兵里走出,众人顿时一惊,立即前前后后下跪行礼。 人跪了一地,叶寒跟青川花折梅压低头颅转动眼珠交换疑问,显然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本来只是简简单单的捉水鬼怎么就引得官府和一方太守亲自出马,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叶寒的疑问在心底盘旋没有多久,就有人帮她解答疑惑。 在吴伯家中,人人低头跪地,唯有宁致远挺身直立,只向萧大人拱手行礼,“萧大人,水匪案已破,证人证词一一清晰,现当面交于大人。” 萧铮深夜出府,一身黑色便服打扮于常人无异,可周身难掩的庄严肃穆是长居高堂之上的习惯,一记凌厉的扫视就足以让惊弓之鸟的齐满钱浑身哆嗦,声音是如刀的寒意,“就是他?” “正是此人亲眼见证当地官员与异族人勾结,伤害北齐之民。”宁致远平静说着。 小院太小,萧铮瞬间眯眼看了一下,就直接吩咐道:“带走!” “是!” 官差得令,三下五下就架着瘫软的齐满钱出了门,连着齐满钱的家人也被一同带出,鬼哭狼嚎声渐渐也随之远去,一小方院子又陷入了夜的深沉。 下跪磕头真不是叶寒容易能适应的,不过还好萧铮虽身居高位但不讲排场,齐满钱一行人被带走了,就开口让他们免礼。只不过不知是女人的直觉比较灵敏,叶寒总觉得萧铮那束探究的目光一直在他们三人身上徘徊,十分不舒服。 萧铮叶寒在太守夫人的寿宴上远远见过一面,除了定国公世子张煜开口辱骂太守夫人时,萧铮面色有点阴怒吓人外,其它时候都是极其平易近人,毫无任何官架子,只不过临走之前他居然向青川简单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开。这是不是也太过平易近人了?叶寒表示看不懂。 官差如幽灵鬼魂,一来一去,转眼便消失了。青川扶着叶寒在角落的石凳上坐下,替她揉着跪疼的膝盖,面对叶寒的疑问,青川有点讥讽回答,“我现在哪有这本事,他并不是向我行礼,而是我身后的朱老夫子。” 经青川这么现实的提点,叶寒瞬间明了,这朱老夫子毕竟是帝师,即使闲赋在家,可在朝廷内外的影响还是举足轻重的。这水匪案闹的如此大,看来萧铮的麻烦也不少,他这应是在向朱老夫子求得一丝助力。 叶寒黯然长叹一声,这混官场的人心思真重,一举一动一言都藏着弯弯绕绕的用意,不由低下头看着正替她轻手揉搓的青川,心里骤生质疑,她让青川入仕是不是一件正确的决定?明明才十二三岁的少年郎,本应折花醉香春江走马的年纪,偏早早知晓世故人情官场现形,这对他好还是不好,叶寒不由心疼。 “姐姐,你在看什么?”可能是叶寒的视线太过明显,青川唤醒发呆的叶寒。 “没什么。”叶寒连忙收回蔓延的失落,看着青川越发出彩的容颜,心中质疑瞬间消去,只留下坚定不移,“我家青川长得越发俊俏,说不定没过几年这云州城的媒婆就把咱家的门槛给踏破了。” 明明知道叶寒是在打趣自己,青川却情不自禁地脸红,呆萌地愣了一下,又连忙低下眼,生怕有人看见里面卷起的春色涟漪。 她不后悔送青川去劝学堂读书,正如她最初的担忧一般,青川的美太过不容世俗,这是一份被强行钉上的原罪,有人想偷想抢,想据为己有,想毁灭殆尽。侯九这个人的存在就是对她的一种永不停歇的提醒,她的力量太弱太小,她护不住青川一辈子,既然如此,还不如让青川变强变大,让他有能力足够保他一世安好,毕竟靠人不如靠己。 晚风不歇,宁致远踩着清凉的夜风而来,步履轻缓,几尺之遥偏偏走出了银河的距离,是犹豫,是徘徊,是愧歉,是有口难言,是心有不安,“叶寒,我” “宁公子今晚真是大戏连连,一幕幕精彩绝伦环环相扣,不知道我们这些配角有没有演好,有没有影响你的精彩发挥?” 别怪叶寒说话变得如此咄咄逼人,谁被利用了心里没有几分气,更不用说是被自己所在乎之人利用。 一开始时叶寒还没有什么察觉,夜色共倚月下墙,挺身而出诱导齐满钱,那时看在眼里她是感激幸福的,即使在紧张的场面中她也能闻到夏夜空气中飘荡的甜丝丝的味道,但当于一出手拦下齐满钱时,她就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了,直到于一拷打齐满钱,她才明白原来宁致远一开始就有自己的另一番打算的,并非只是简单地帮自己帮吴家,而萧铮恰巧出现就是最好的证明。 也许这也说不上是利用,毕竟他确实是帮自己把齐满钱逼出来了,解决了吴伯家的糟糕事,不是吗?可她的心里还是有着难以排解的别扭,特别是当他一脸歉意站在自己面前时,这种讨厌的感觉更甚。眼不见心不烦,叶寒索性直接撇过头去,“青川,我们回家。” “我送你你们,回去。”宁致远中肯提议。 “不用,我们认路!” 叶寒扶着青川的手挣扎地站了起来,生着气白了宁致远一眼,然后蹦蹦跳跳地把他甩在身后。今夜对吴伯一家无疑是一场劫后余生,叶寒临走前也不得不好生安抚他们一番,并嘱咐他们有事记得找她帮忙。 六月的晚风是带着白日残留的热度,比温暖多了一分赤热,比凉爽多了一丝湿润,浸润在沁人的青叶香气中,淡淡的,没有春时的馥郁,倒多了一缕恬淡怡人的悠远,竭尽地勾勒着仲夏夜之梦。 于一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有点搞不懂,“公子,你不跟叶姑娘解释一下吗?” “不用!”宁致远淡然地笑了笑,有点无奈,却带着宠溺的味道,“你都能明白的事,她怎会不明白,只不过她现在在气头上,等过几天消了气,自然就没事了。” 看着宁致远这么笃定的语气,于一自是完全相信他,只不过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回府吧!” 一主一仆穿梭在云城的黑夜里,灯影交迭,忽闪忽明,蓦然多了几丝诡谲的味道。怎么忘了,云城的夏夜可是个多变的怪脾气,此时的月明星稀,谁知它突然一眨眼,这天,是不是又要变了? 美人娇卧怀,公子细说情 于一一直觉得自家公子是神一般的存在,凡事皆能做到料事如神,比如他说叶寒会自己找上门来,这不她刚一进兰麝馆就被自己发现了,但是他却选择性地忘了其它因素,譬如,今日是六月月末,距离两人不见面已经有十几天了,而且叶寒月末都会到兰麝馆送红姜,她怎会不主动前来。 叶寒拿着手中变少的银票,心里略有感概,挣钱真是不易呀! 这红姜除了味美,卖的就是一个新奇。冬天时天寒地冻哪有什么时兴瓜果,自然而然自己的红姜就成了抢手货,如今夏日一到,各色姹紫嫣红的时兴果菜接连冒出,虽然自己的红姜价格没有下滑,但也卖不到争抢高价,再加上产量一减少,赚到手的钱能不少吗? 叶寒边走着边想着去送红姜时膳房大厨拉着自己唠嗑,非让自己再支点做红姜的其它法子,还跟自己套近乎说他也是元州人,虽然少小离家但也时常有元州亲戚往来,让她别这么吝啬,帮帮老乡。 当时叶寒真是哭笑不得,心想着这大厨真是个厨痴,为了研究菜谱连这种谎话也编得出来,怪不得兰麝馆的菜也能成为云州一绝,只不过她真是有心无力,她知道的那点做法也只是前世偶然看过,当然记下来的更少,只不过为了脱身,叶寒只好推脱回家好好想想,这样才被大厨不甘不愿地放了出来。 兰麝馆叶寒来了很多次,对里面的路形十分熟悉,走过几条回廊,穿过几道月洞门,叶寒驾轻就熟地就走到那处湖边小楼。 站在雕花木门外,听见里面断断续续地谈话,还有那一再熟悉不过的轻扬嗓音,叶寒闭眼深呼吸一下,然后运起气“狂妄”地推门而入。 叶寒没有说话,就只是静静地站在门边,屋内谈事的两人顿时戛然而止,不约而同地望向站在门边的突来者。 兰若跟在宁致远身边也有十年之久了,见是叶寒到来,于是识趣地告退,而且还好心地帮他们关上了门,并嘱咐馆内众人不许前来打扰。 叶寒出现在兰麝馆,最为惊喜的莫过宁致远。 十几天强忍不见,苦的是他,憔悴的也是他,从未想过自己也有为伊消得人憔悴的一天,但当叶寒出现的那一刻,顿时觉得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心里长久的空空荡荡得到了一种充实的满足。 叶寒被宁致远环抱坐在他的双腿上,但依旧板着脸不理他,气鼓鼓的小脸□□裸写着“老娘还在生气”,不过这入了宁致远的眼却是另一番风情和意味:少女清眼远眉,肌肤细腻,即使跟自己闹着别扭也是说不出的娇憨,甚是可爱。 不过,宁致远又顿时腹黑一想,自己十几天来为情所困,她倒好活得气色红润,心里一时气不过,竟然上前咬了一下叶寒气鼓鼓的脸。 “你咬我干什么,属狗的吗?”叶寒揉搓着脸颊那处新生的疼痛,黑白分明的双眼瞪着始作俑者,怒气汹汹。 “啧”的一声,宁致远亲了叶寒一口,对她满腔怒火毫不在意,“小没良心的,十几天都没来找我,现在终于见面了,还忍心不理我。” 面对这种“无端”指责,叶寒立刻回击,“你不是也没来找我吗?再说,是谁先做错事的?” 叶寒的声音是娇娇嫩嫩的嗓音,还带着小女孩青涩的稚嫩,明明是生气的指责,说出来的却是软糯的撒娇,入了男人的耳朵便是撩人的酥麻,勾人犯罪。 知道叶寒的为人脾性,宁致远把叶寒环抱更紧,下巴抵在她敏感的肩窝处,轻声道歉着,“是我错了,是我不该瞒着你,我应该提前把所有的一切告诉你的。” “哼!”叶寒一声轻讽,明显不信,真当她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呀,这套骗人的招数她小学都不玩了,“你们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满口谎言!” 宁致远由着叶寒闹,也不生气,还耐心解释着,“我那晚本想跟你解释,可是你正在气头上听不进去,直接就判了我死刑,丢下我就走了,害得我伤心了十几天。” 怪不得人家常说,男人的嘴最会骗人。宁致远摆低姿态,好言好语向她道着歉,一番甜言蜜语下来,连自己差点就着了他的道,这女人的心果然是软的,经不住男人轻微挑拨。 还好叶寒抵抗力强,依旧不信,娇声反讽着,“小女子可没这么大本事可以伤到宁公子的心,恐怕伤到宁公子的是另有他人吧?” 宽大的书桌上摆着一摞摞文书,其中有一张最为突出,鲜艳显目的红泥印戳一下就被叶寒瞧见,两相无言,过了一会儿叶寒才把目光从那张印有红泥章的文书移开,有些愧疚问道:“这就是你的难言之隐?” 宁致远拥得叶寒更紧,“嗯”了一声,说着迟来的解释,“异族人伙同水匪和南朝他国袭击江水帮船队已经不是一两天了,连同上次从南关到云州那次,也是如此,这不过这次动静闹得太大,北齐朝廷不得不为之重视。” “异族人对付的不是江水帮,而是你和你的夏国,对吗?”叶寒转头望着他,眉头紧皱如川,即使现在舒展开来也留着浅浅的印记。 “嗯!”宁致远没有否认,“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些异族人应该是北塞的胡人,一直觊觎我夏国富饶,欲灭之,占为己有。可惜,有我宁致远一天,绝不会让这群塞北恶狼得逞。” 这份坚定,叶寒很熟悉,宁致远作为一国皇子,却客居异乡为质子,只为换取强国对祖国的信任和支持,这份坚韧和爱国是叶寒做不到的,所以更为之佩服。 叶寒再看了一遍红泥文书,十分不解,“这水匪是定州、南朝陈国和塞北胡人一起作乱的,怎么只写了定州和胡人,没有写南朝陈国?” “南朝和北齐一直分江而治,即使一起通报上去也只是无关痛痒,若只写上塞北胡人和北齐定州勾结,这其中的意味不来得更凶猛,更能戳中北齐朝廷的痛楚?” 说完,宁致远还有闲心在叶寒小巧的耳垂上轻咬一口,惹得叶寒一声娇呼,连连后退,却无奈环在自己腰上的铁臂太过有力,非但没退后半寸,反被环得更紧,让她无法逃脱。 只听得耳边清扬的嗓音不止,如情人间的低声耳语,又如怨侣间的相爱相杀,“北齐朝廷重利少义,我夏国年年进贡,俯首称臣,却不肯全力为我夏国出兵驱敌,让我夏国一次次置于胡人的金刀铁马下。这次胡人居然深入北齐与定州勾结,杀北齐之民,夺北齐之利,乱北齐之政,如此无法无天,北齐朝廷又怎会坐视不理?” 叶寒想掰开环在自己腰上的铁臂,可是无济于事,只能哀怨地轻呼着,“疼!” 原本一脸凝重的宁致远被叶寒一声娇呼顿时化作一滩春水,面容染上春意,只不过手依旧不放,话依旧不停,“如今北齐关了与胡人的通商边境,没有市集可以交易,胡人买不到中原的茶叶粮食,不出半年,胡人王庭必先大乱,若赶上来年寒冬冰暴,牛羊冻死,胡人必自绝于塞北。” “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不怕我说出去吗?”叶寒玩笑着,缓解着气氛。 宁致远也舒畅地笑出声来,满脸宠溺,“口是心非的小骗子!我瞒着你你生气,我好好给你解释你又说我别有用心,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哼!”叶寒不高兴地撇过脸去,根本不吃这一套,“你这些马后炮我不接受,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萧大人会帮你一起瞒下南朝陈国,而独独禀告水匪案是由当地官员与塞北胡人勾结做的?”然后又连忙补充一句,“别糊弄我说是因为萧南的关系!萧大人作为一方藩主,定不会因与萧南的兄弟之情,而置整个家族前程命运于不顾。” “鸢鸢连这都知道,那你不如再猜下萧大人为何会如此帮我?”宁致远早知叶寒心细,桌上那封红泥文书必定能让她察觉出端倪,不由更加倾心,忍不住轻咬一口如玉的耳垂,入口细润冰凉。 可惜叶寒想得太过入神,完全没有觉察到身后男人的“骚扰”,思绪静想半刻,蓦然惊讶回头,“萧大人跟你是一伙的?” 一伙的? 宁致远眼眸一深,点了点头,他跟萧铮的关系说是一伙的也没什么错,“差不多,不过准确地说是因为那批被抢的货物中他也有份,而且占的还不小,如今胡人和定州让他损失这么惨重,你觉得他会轻易放过吗?” “那南朝陈国呢?” “你忘了,这云州与南朝陈国隔江相望,通商口岸更是不少,若萧大人把陈国也一起禀陈朝廷,恐怕水匪案的功劳还没下来,就先被朝廷斥责一道治理不善的罪责,你说萧大人会有你这么笨自讨苦吃吗?” 叶寒“啪”的一声打掉在自己脸上乱摸到手,气呼呼说道:“说谁笨了?你才笨!” 宁致远除了宠溺,还是宠溺,“好,我笨我笨,要不是笨了怎么会爱上你。” 话音一落,不等叶寒反应过来,宁致远就捏住叶寒小巧的下巴,倾身对着那口诱人的红唇吻下,极尽掠夺檀口香液,极尽缠绵,等一吻结束,少女早已双眼迷蒙,趴在他胸口轻轻娇喘,半掩芙蓉面说尽醉红。 宁致远从不承认自己是什么柳下惠,但也不是什么花间高手,只不过自年少开荤以来对男女之事便没有什么兴趣,不是不喜欢,而是没遇见合心意的人,在遇见叶寒漫长的十几年里他埋首于国事繁杂中,心一直静如水,如今终于遇到了,他哪有忍耐的道理。 小别胜新婚,之前一番小争吵和解之后,两人感情更甚,自有一番浓情蜜意,即便如此,欢好至深之时宁致远也仍保持了一丝理智没再如两人初次那般再要了叶寒。 两人现在无名无份,若鸢鸢意外有了身孕,对她女儿家的名声终是不好,可不知为何,他内心深处却极渴望自己这一邪念成真,若是这样他就不用再顾忌什么家国为先、父王的态度,但这个邪念也就是这么一想,若风吹一过很快便消失无踪,他终还是做不到因自己的一己之私伤到鸢鸢。来日方长吧,等夏国的书信到了知晓了父王态度如何,一切再做打算也不迟。 (此处省略2039个字,原因同上) 欢爱过后的两人,宁致远替叶寒上了药,然后好好给她收拾了一番,一如她来时的模样。 由于宁致远喂了她补气的丹丸,叶寒这次很快就醒了,除了摩擦太过的腿间偶尔有丁点疼痛,全身没有什么大碍。懒洋洋地赖在宁致远的怀里,叶寒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岁月静好,与自己所爱之人在一起,即使就这样简单依偎,便胜却人间无数。 宁致远瞧出了叶寒心中的矛盾,把她按在自己心口处,“你我相遇本是一场美丽的错误,之前要了你的身子更是错上加错,我心中有歉。今生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给你一个结果,我知道你不求也不介意,但我却不想让你陪我豪赌一场最后输得一无所有,所以我只能把对你的伤害降到最低,“说到这儿,宁致远炙热的掌心放在叶寒平坦的小腹上,“我已害了你一时,但我不能毁了你一生。” 叶寒知道那两道炽热的目光一直盘旋在自己身上,她不愿睁开,她知道那双温润的双眼中痴缠的爱恋、世俗的无奈和不甘的放弃,然后挣扎后遍体鳞伤的妥协。 既然天长地久得不到,她不贪心,那她只好退而求其次,紧抓住这一刻的拥有吧! 美人落画来,流云不相干 就如世间的大多数情侣一样,叶寒与宁致远这对鸳鸯莫名地闹了别扭,又莫名地和好如初,两人的亲密和默契更甚初时。只不过两人都明白这段感情的特殊,如漆黑夜色中的悬浮尘埃,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就当情爱就只是两人之间的事,免得徒增麻烦。 一直以来,叶寒都以为宁致远是极其克制的,如九天之上禁欲冷然的仙人,至少在世人的眼中是如此,但只有叶寒才知道这人的另外一面。 比如,他会无意地让兰若增加红姜的采购,最好是一月多次送,叶寒哪不知其“别有用心”,以红姜量少为由直接拒绝了。 又或者,叶寒去买菜时总能莫名其妙地碰到恰巧骑马散步而来的宁大公子,高头大马,鲜衣少年,俊朗神丰,哒哒哒地悠闲从吵杂喧闹的集市穿过,那场面别提多诡异了。有时叶寒都不敢接受他传递过来的目光,不是因为害羞,而是丢不起这个人,哪有人会跑到卖菜的市场骑马的,你当耍杂技吗? 当然,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虽然对别人来说感觉不到任何奇怪处,但作为局中人叶寒哪能不知。有时叶寒也在心里大声感叹,快把高冷成熟的宁致远还给我!但是现实依旧残酷,宁大公子淡然静若的外表下,早是一被情网裹得紧紧的爱情俘虏了,他没半夜跳进她的闺房就算不错了! 还好叶寒多次抗议后,宁大公子才略有悔悟,这才减少了云州城内奇葩事的出现,不过叶寒付出的代价也不小,由于见面少了,每次叶寒送完红姜后,都会被他关在小黑屋里吃得干干净净,有时做得太过了,叶寒连走路都得小心翼翼,因为大腿根部两侧都被磨破皮了,轻轻碰到都是一阵生疼。 这样的日子又是过了一月,云州城细雨熟樱桃的季节早已走了,犹如云中一梦潇潇至雨歇,然后恍然发现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听着柳叶深处响起的蝉鸣,叶寒顿步立于一空夏日金光中,这才发现时间过得真快,她来云州已有大半年了,而她与宁致远从素不相识也成了情深相知。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快,古人诚不欺我! “小叶,你怎么停下了?” 江流画快走到月华门才发现叶寒落单了,站在自己身后几米之外不知在想什么。 见江流画走近,叶寒收回满天飘的思绪,随意笑了笑打发自己的尴尬,“没什么,就觉得这云州府果真磅礴斐然,一时看花了眼。” 原来今日是江流画到云州府送绣品的日子,之前江流画提及在云州府可能见到过侯九此人。叶寒抱着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的心理,便跟着江流画进了云州府细细探查一下,也顺便让自己安心。 “你呀,这贪玩的心性总是改不了,以后嫁了人有你好受的。”江流画抱着绣品不好多说,只好催着叶寒快走,还小声打趣着,“你又不是第一次来云州府了,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 “可能是这夏日的云州府,景致尤胜他时。”叶寒想了想说道。 江流画看了一眼走过的雕梁画栋,兰草簇从,白石假山倒挂飞流,一方醉兰亭,仅这一处景致便是在京城也少见,可见云州繁华,也不由低声称叹,“这天下盛世,云州繁华,全落在这一处了。” 话过不久,叶寒两人就到了萧夫人住的碧落庭处,江流画由于来过几次,于是熟门熟路地进了一旁的偏门,守门丫头认得江流画便没过多盘问放了她们进去。 齐嬷嬷是府里的掌事妈妈,也是萧夫人的贴身仆人,只要是送到萧夫人手里的东西,都得先过一遍她的火眼金睛,毕竟主子金贵,如今更身怀六甲,若什么脏东西脏事冲撞了夫人,这一院的几十口人别想活过明天。 江流画的绣品自然是好的,用的都是最上乘的布料,而且在送来之前也是反复清洗多回,由于是给怀孕的萧夫人和小公子用的,一般女子爱添的香料也不敢用,只在盛阳下自然风干,所以送到云州府的绣品自然是最干净的,若是低头轻嗅,好像还能闻到阳光的味道,最天然的清新。 “嗯,不错,江姑娘的手艺真是越发精巧了,怪不得夫人如此喜欢。”齐嬷嬷见绣品没什么问题,便叫丫鬟好生收好,然后从内屋中拿了一包钱袋出来,作为报酬。 江流画礼貌谢过接过,本想这时说下今日来此的另一件事,但却被叶寒突然拉住。齐嬷嬷本是深宅大院出来的老人,叶寒与江流画这一番举动自是一点不落地进了她那双微迷起来的双眼。 叶寒笑颜说着,“人人都说云州府的齐嬷嬷最是心善,连路边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流画姐姐的绣品能深得夫人喜爱,嬷嬷必定没少替她说好话,小女子在此多谢嬷嬷的美言。”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夸自己的,齐嬷嬷心悦,眼角褶皱笑出一朵晚菊花,但没被冲昏头脑,“哪来的小丫头,嘴可真甜!不过有一点你可说错了,这云州府里心最善的还是夫人,老婆子我只不过是有幸跟在夫人身边伺候,多多少少受了点夫人的慈心熏陶而已。” “嬷嬷教训的是,都怪我人小嘴拙,一时说错了话还望嬷嬷别放在心上。”顺着齐嬷嬷的话,叶寒连忙低头认错,态度诚恳,然后趁机从袖子中掏出一方长形木盒,双手奉上,“不管怎么说,流画姐姐多少还是承了嬷嬷的恩情,我这做妹妹甚是感激,无以为报,只能送上一点云茶解解夏日暑气,望嬷嬷不要嫌弃。” 齐嬷嬷在太守夫人身边为奴,多少见过不少世面,但都只是见过,却从未尝过用过。当叶寒拿出那一盒云茶时,她老化的双眼顿时冒了一束精光,这云茶可是一叶一金,就这么一小盒云茶估计不下于二十两白银,这钱够买多少个丫头奴仆了? 自然,齐嬷嬷推脱一次后就“勉强”收下了,临走时说的好话比江流画之前几次合起来还要多,直到出了碧落庭,那略微尖厉的苍老嗓音才消失在耳边,两人相视一笑大呼如获生天一般。 出府的路她们走的是一边小径,少了烈日骄阳曝晒,在绿竹阴凉下走着享受着难得的夏日惬意。 叶寒说着话,“流画,你刚才怎么突然向齐嬷嬷寻求帮忙,吓我一跳?” 本来找侯九这事就不能声张,以免打草惊蛇,而且人家云州府的人凭什么帮他们两个无名小卒找仇人。若侯九真是云州府的奴才,到时候吃亏的还不是她们自己。 “哎!”江流画一声懊悔的叹息,自责道,“我太着急了,一时忘了这些。” 还好有叶寒及时制止了自己,若真说出口了,恐怕到时败的是自己的名声,坏的是在他人心中的形象,恐怕连这条养家糊口的路都会断了。 这世道,对女人是何其的苛刻! “好了,不说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侯九,看他是否真藏在云州府里。”叶寒发誓,如果真让她逮到侯九,一定好好“招待”他,以报差点家破人亡之仇。 说起对侯九点恨意,江流画只会比叶寒多不会比她少,所以报仇的心比叶寒来得更急,“可是云州府这么大,处处森严,怎么找?我们也没认识的熟人,难不成又回去求齐嬷嬷帮忙?” 叶寒笑而不语,只是摇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满是藏不住的狡黠,“谁说云州府里没有熟人?你忘了,在这云州府里,他可比齐嬷嬷地位高多了,能做许多齐嬷嬷永远也做不到的事。” “萧大人?”这是江流画第一跳出脑海的人选,可又立即否决,她们要是认识萧大人,至于现在活得这般幸苦吗? 蓦然,江流画猛然抬头,双眼紧紧盯着叶寒,不敢置信,低声惊呼道:“你是说萧南?” 那个绑架叶寒的混蛋? 家教良好的江流画人生第一次在心里骂脏话! 然后江流画立即否决,“不行,坚决不行,我就是不找侯九,也不会让你去找他帮忙!”连忙拉着叶寒往后门走,“萧南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上次的教训你难道还没记住吗?要不是青川带人及时赶到,你的小命早没了。” 绿竹林中,通幽小径,快不走出几步就到了一处鹅卵石的小空地,叶寒瞧着月洞门上赫赫两个绿油楷字,对着江流画一脸失望说道:“可是,我们已经到了。” 江流画浑身一震,抬头便看见白墙青瓦,内藏小楼遮于竹林中,盯着“竹轩”二字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来看着一脸无辜的叶寒,心如明镜,“你一开始就打算好了,怪不得你刚才拉住我不跟齐嬷嬷说话。” 叶寒自知理亏,半服软半哄劝着江流画,还拉着她往院内小楼走去,“好姐姐,我错了!可我要是一开始就告诉你,你还会带我进云州府吗?” 当然,不会! 虽然江流画第一次进竹轩,但从看见的第一眼就喜欢不起来,毕竟这里是害得叶寒差点死去的地方,而且更重要的是这里面还有差点害死叶寒的凶手! 江流画拦不住叶寒,只好提高警惕,拉着叶寒的手不放,就怕出现什么状况好拉着她立刻跑出去。 不过,后来的事,发生的太快太奇怪,让江流画一点准备就没有。在茫然惊呆中看着叶寒满屋追打着萧南跑后,然后被一淡定的书童领到楼外凉亭中暂时歇息,久久不能缓过来。 楼内,叶寒也打累了,休息好一会儿才平复过来,然后对躲得自己远远的萧南没好气道:“你离我这么远干什么,我又不打你。” 说完,叶寒才发现自己好像有口误,属于啪啪打脸类型。算了,叶寒把手中的“凶器”——几本厚实的古籍——潇洒地扔到后面,然后向萧南招了招手让他过来,“放心,我打够了,不会再打你了!” 见叶寒在窗边竹席盘腿坐下,萧南才慢慢靠近,只不过刚才的印象太深刻,他的坐姿都是绷紧的笔直,非常适合撒腿就跑。 “你今天来云州府,不会是专程来打我的吧?” 萧南问得很憋屈,自从上次绑架叶寒闹得太大后,他就“众叛亲离”了:首先是他亲哥直接把他关在竹轩面壁思过,若不是他嫂嫂一次次奔走求情,估计他现在都参破红尘了;然后便是在劝学堂,天天接受朱老夫子的教诲,别看现在老先生白发银霜,当今陛下看到他手中的戒尺都得心有余悸,更别说是他了;而最让他难受的还是宁致远的态度,不冷不淡,看他如熟悉的陌生人,让他好生心痛。 这段日子细细回想,也渐渐想通了,然后自责不已,既然是他做错事了,他接受应有的代价,毫无怨言。 叶寒哪知道萧南心中的弯弯绕绕,不过是想到手中有一筹码好跟他交换而已,“我要你帮我找在云州府里找一个人。” 萧南抬头,“什么人?” “一个男人,一个被砍了左手食指的男人!”叶寒冷静说道。 萧南蹙眉,眼眸聚光一凝,然后不解,“这人是谁,你找他干嘛?” 叶寒撇脸冷哼一句,“这你就不要管了!找到之后,作为回报,我会把你那张满朝春色的大作原封不动奉还。” 一张有瑕疵的画作,萧南并没有多少放在心上,只是突然对叶寒要找的这个人十分好奇,“一个只有九指的人,你这么确定他是云州府的人?” 叶寒踌躇,“我也不确定,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所以只好请你这云州府的二爷帮我探查一番,小女子在这先行谢过。” 萧南受不了叶寒温柔淑女样,太违和了,连忙应下,省得膈应。 这两人本就有仇结,再加上同喜欢上一男人,仇人加情敌,谈话自然进行不下去,所以叶寒说完正事就走了。 只不过临走之前,萧南突然问道:“你应知道了他的身份和能力,为什么不直接找他帮忙?只要你开口,他定会毫不犹豫应下,可比我这个中看不中用的云州府二爷有用多了。你只花费了短短几月就得到了我近十年都不曾得到过的情与爱,你是故意来示威的还是来炫耀的?” 叶寒蓦然回头,沉默半会才迟疑问道:“你知道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叶寒自问她与宁致远的事处理得极其隐秘,除了宁致远身边的于一和兰若知道外,连青川都不曾发觉。 萧南惨笑,转头看着窗外幽深的竹林深处,然后痛苦的回忆渐渐浮现:他当时就站在湖边小楼外,听着屋内的男欢女爱,听着女子的柔美娇吟,听着男人的情浓话语,听着听着他渐渐泪流满面,就木楞地傻傻地在隐密角落站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之人不舍地送女子出门,用着他从未见到过的温柔与呵护全心全意地爱着那个叫叶寒的女子。 他知道他当时已经死了,他能听见周遭的一切事物,甚至能听见胸腔中心肺激烈撕扯碎裂的痛苦,疼得他全身发抖,可他却发不出一声来,胸腔中的挣扎与痛苦几乎要吞噬他,直到一场倾盆而下的雨及时落下,浇得他浑身湿透,在天地一片混然的安静中,他学会了接受,只能接受,只能选择接受。 多么纠结的情,多么无奈的人,多么现实的现实。 既然萧南知道了,叶寒相信他会守口如瓶,她也没忘萧南刚才问她的问题,“他肩上承担的责任还不重吗?我没本事减轻他所承受的重量,自然也不会给他增添烦恼,哪怕只是一丝一毫,我都舍不得。” 叶寒走了,萧南讨厌她,因为她抢走了自己所爱之人,同时他也佩服她,因为她做到了自己永远也做不到的事。回想过去十年里,他何尝可笑,口口声声说爱,却不及一初遇不久的人懂他,活生生作了他这么久的累赘。 他想,他应该很累吧!既然自己做不到让他疲惫轻缓,还不如让一叶寒与他相伴,至少她能让他多笑一次,这就够了。 只愿花多开一日,月多圆一天,人多相伴一时。 满空风雨袭人乱,恩怨情仇不见休 作为云州府的二公子,萧南的找人速度还是挺快的,在叶寒离开不到三天就派人传信告知人已找到,让她第二日正午之前必到。 叶寒未做她想,先告知了江流画,毕竟论仇深似海比起来,江流画跟侯九之间的仇怨比她多得多。除此之外,叶寒也把侯九这件事告诉了青川和花折梅,不是她不想独自一人解决这件事,她有她的苦心。 年前那件事虽说是由毒红姜引起,可祸水因子还是最终归咎到侯九身上。仅仅是因为对青川的容颜就生险恶心思,偷窃、嫁祸、栽赃,若不是自己及时察觉,他们早家破人亡了。这次找到了侯九,叶寒就想让青川亲自解决,毕竟这样的事情还会再发生,让他先习惯习惯。 可惜叶寒这一番良苦用心只得到青川“哦”的一句,然后无所谓地吃完早餐,拉着花折梅去了学堂。等那两人消失在院门好久,叶寒才回过神来,人都没影了,青川根本就没打算去云州府,自己这是被青川这个小滑头忽悠了! 回过头想,叶寒又无奈笑了笑,由着青川去吧,毕竟她也担心若青川跟萧南两人在云州府见面了,那必定又是一场无可避免的肢体冲突。 六月盛暑,必少不了骄阳炙烤,可今日老天却一改往日性子,自太阳露头起这天就阴沉不定,暑日闷热,云色渐聚,白光晃悠,这说明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叶寒与江流画好像是踩着时间来的,刚进竹轩没多久,豆大的雨珠“啪啪“从天而落,干燥的地面立刻涂上一层深褐色的湿意,然后是倾盆的雨水冲刷而来。 竹轩一直关着,除了留了一扇窗户通风排闷,屋内的光线有着一种压抑的沉闷,虽然里面能见度极高。 窗外竹林幽然,措不及防落下的一声惊雷让大地震动,也不见竹叶颤动竹身晃,除了雨水不断在狭长的叶尖上凝结成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圆润珠子,一滴落下,落地无声,只余叶尖回弹轻微一下晃动。 一墙之隔,两个世界,说着浑然不同的宁静,屋内的人永远做不到竹林淡然,各有心思。 萧南算是屋内三人中最淡定的一位了,褐色茶杯满了空,空了满,唯不变的是他望雨林中的深邃; 叶寒其次,她说不上是淡定,最多还算安静,因为她在细想着等会儿如何处理侯九,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他们在云州城的安全; 至于剩下的江流画,估计是最不淡定的了。自打来时开始,江流画就没舒眉放颜过,深锁柳眉,低首沉思,紧抿着的双唇泛起浅紫。叶寒偶然瞧见她露出的拳头,青筋隐隐浮于面,微微颤抖不止,连带着咬着泛紫的嘴唇也多了一丝轻颤。 雨意不止,狂风不减,看样子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叶寒突然觉得等待的时间过了好久,好似有一年一天之长意,心有焦急,不禁问道:“这侯九怎么还没到,不会是知道我们在这儿等他不敢来了吧?” 萧南放下手中茶杯,平静一脸,“你放心,我是以个人的名义单独叫他来的,侯九不知是你们要见他。” 自从那次绑架后,萧南的态度明显变了,变得谦和有礼,而且还带着非常强烈的懦弱味道,叶寒有时纳闷,明明自己才是被绑架的受害者,怎么反弄得萧南这个绑架犯才是人质。 难道,其中有诈? 叶寒狐疑地打量萧南一番,其实却不知是自己想多了,萧南自绑架案后被各方人员教训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现在看见叶寒就像是见活阎王一般,根本就不敢惹她,这才有了对叶寒的无条件服从。 叶寒哪知云州府二公子因为自己日子过得如履薄冰,见萧南纯良无害地平静喝着茶水,根本找不到丁点坏心思也就暂时作罢,毕竟她现在的重点不是萧南,而是差点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侯九。 “轰!” 骤然一声响雷,让躲在房中的人顿时猛然一震,面面相觑,暗叹着今年夏日雨季不小。 叶寒无心碰到江流画的手,隐隐轻颤不止,即使隔着一层夏衣也是入手的冰凉,“流画,你没事吧?” 这夏日炎炎,虽说是暴雨倾盆,哗哗不止,但附着在身上的凉意却带着夏季特有的温度,不热但更冷不到哪去,可怎么江流画就冷成这样,像是刚从地底冰窖中刚走出来的一样。 江流画扯紧轻薄的衣衫,冰凉的手重新握紧成拳掩藏在宽大的衣袖下,勉强扯出一抹笑意表示自己没事,“这夏日里的雷来时总不吱个声,可能是被吓的。“ 轻微的吐气声,有着明显的起伏不定,叶寒看着江流画低头喘息的样儿,脸色有点苍白,便猜想她可能真是被响雷给吓的,毕竟她以前也是大户人家的深闺小姐,胆子小,怕这些东西也是应该的。 瓢泼大雨冲刷着窗前紫黑矮竹几个来回,沉重的雨水打得茂盛的紫竹几乎抬不起腰来,叶寒看着担忧,也不知是因为心急还是什么,心中那份惴惴不安就想天狗食日被一点一点撕咬开来,黑色的恐惧开始慢慢蔓延开来,连带着她看一切都带着悲观的色彩。 窗前雨不歇,轻轻“啪“的一声,一株紫竹终于不堪重负地压倒在地,硬生生被折成两半,莫名,叶寒一阵心惊,还未等心惊余悸未落,颤栗退出全身,天空中轰然又一声雷响,叶寒也被吓的得不轻,茫然地抬头望着空荡荡的屋顶,也不知是看什么,只觉那片低暗的阴影是一未知怪兽的血喷大口,而他们都是它即将吞下的食物。 叶寒有点后悔了,她应该把花折梅拉来给自己壮胆的,或者也不该拒绝宁致远的好意,有于一这个高手在,自己现在也不会过得胆战心惊,如坐针毡。她现在都想给自己扇一耳光了,没事干嘛逞能呀,最后遭罪的还不是自己。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然后有小厮禀报,“二爷,人到了,是让他现在就进来吗?” 萧南无声地看了一眼叶寒的反应,见她安静没支声,便朝门口说道:“进来吧!”说完,萧男就起身走到房中间。 叶寒与江流画坐在窗边偏角处,身后有深青色帷幔遮影,而且还是背对着门口处,所以身后发生的一切都只能凭靠一双耳朵分辨听晓。 只听房门“吱呀”一声,伴随着雨天特有的青草泥腥味,一股强劲的狂风奔腾而入,屋内难得的宁静一下就被打破,白纸书页张张翻动,哗哗作响,帷幔轻纱腾空扬上,翩然舞动,然后门又立即“吱呀”一声合上,房内慢慢又恢复平静。 门边大理石上低头跪着的窄小身影就是侯九,深黑色的麻布混合了雨水紧紧黏贴在他身上,多余的雨水随着垂落的衣条在他身下蔓延开一大块水迹,没听到萧南发话,侯九就这样一直跪着,一动不动,紧贴在地上的两只手纹丝不动,顿时缺失食指的左手显得极其畸形,也十分显眼。 “侯九,知道我今日找你来干嘛吗?”萧南平声说道。 “知道知道,小的当然知道。”谄媚的话语不停,侯九还抬起谄笑的黄脸迎合着云州府二爷,一双飘忽不定的小眼四下打转了一下,见无人这才从胸前掏出一包未被打湿的东西,小步上前双手递上,嘴里脸上的巴结都没停过,“二爷,您瞧,这是玲珑楼刚上的芙蓉醉,用过的人都欲罢不能,都说‘芙蓉晓梦美人醉,醉生梦死方不休’。二爷,您” “侯九!” 萧南大手一扇而过,那包叫芙蓉醉的东西滚落到了墙角边,这样怒不可遏的萧南着实让侯九一时呆楞,不知哪里惹怒到这位爷,按照往常他应该领赏了,而不是被大声呵斥。 看着立刻磕头求饶的侯九,萧南面色难看,怒气不止,因为他所担心的就是叶寒现在所想明白的,她终于知道为何萧南能这么快在偌大的云州府找到侯九了,原来,他们是“旧时”。 芙蓉醉,叶寒没听说过,但玲珑楼这个地方,叶寒还是知道的。 用现代话来说,玲珑楼就相当是一家高级的成人用品店,这里不仅出售各种□□和□□玩意,还兼卖各种违禁物品,而且还种类齐全,在云州城还是比较出名,特别深受寻花问柳者的喜欢,叶寒长期给兰麝馆送红姜,因此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至于萧南跟玲珑楼,叶寒无声一声讥笑,若她没估计错,那芙蓉醉应该不是□□之类,更可能是五石散之类的致幻药。襄王就在不可得,萧南也只可能借着这点幻想满足满足自己空虚的心和妄想了。 萧南本是受人之托才找侯九来的,哪知这蠢货自作聪明顺带这些玩意进来,若被大哥再次知晓,他可能直接被罚到宗祠抱着祖宗的牌位过完后半辈子。 房正中萧南怒意不消,足下侯九瑟瑟发抖,正僵持着,只见一旁深青色轻纱长帘中突然窜出一个身影,手中执着一把锋利绣花剪子,直接向跪拜在地的侯九冲去,口中还恶喊着,“侯九,去死吧!” 声音是属于女人的轻柔嗓音,若是清吟花间小调,想必极其适合,可叶寒却觉得这声音却异常熟悉,即使这话中恨意似海深不可测,叶寒还是听出来了,这是江流画的声音! 叶寒转头看着空空荡荡的一旁,这才发现刚才那声叫喊真的是江流画的,自己刚才想事想得太出神,居然没留意到她的离开,一刻不敢多想,叶寒连忙站起来,撩开乱扬起舞的帷幔轻纱,朝那处混乱叫喊跑去。 赶到时,首先入目的一大滩血,混合着门边水淋淋的雨水,联合成了一小片血色的海洋,匍匐在地哀嚎不止的是侯九,背部正中插着一把镀铜的绣花小剪,尖锐的剪刀头全插进了肉里,只留下两个剪刀柄亮晃晃地“长在”背上。 一旁江流画大笑不止,瞧着地上无力动弹的侯九笑中含恨,已有疯癫之象,“我初到云城,你偷我钱财,毁我清白,还欲卖我于烟花之地,我奶娘拼死救下我,却被你害得落得命不长存。如今,我终于报仇了,报仇了” 可能恨意太多,即使侯九躺地奄奄一息,命不久矣,江流画也不肯放过,手中的剪子在他背上戳出了一个又一个血色大窟窿,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停手,仿佛魔怔般双手机械地插着,没了灵魂。 秦婆婆久病缠身这件事叶寒是知道与侯九脱不了干系的,可毁她清白叶寒不敢想,流画如此清高之人能苟延残喘地活着,这所承受的屈辱和恨意不是她能想象的,怪不得她年前会精神崩溃发疯,这么重的痛苦和回忆换谁谁不都得发疯。 叶寒还没从江流画说的内容缓过神来,又被她如此疯癫的行迹给惊吓到,连忙上前去制止她不对劲的行为,“流画,你先把剪子放下,他已经死了,侯九已经死了,你把他杀死了,你报仇雪恨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疯癫中的江流画力气比叶寒想象中的大,叶寒使了十二分的力气也不能把绣花剪子从她手中移开半分,无奈安抚道:“流画,没事了,侯九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死了?死了” 江流画双眼空洞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可手中剪子好似长在她手上一般,怎么也取不下来,叶寒本来轻言细语安抚着她,想先带她回家,却没曾想到被江流画突然一把推开在地,然后口中狂言乱语不止,“不!他没死,这混蛋没死,他没死,没死,没死” 一边说着,江流画举起手中血淋淋的绣花剪刀一下一下狠狠扎进地上的“死人”,一连狠狠扎了三四个血窟窿,溅起的血斑驳了江流画白净的脸颊,一点一点说着她的疯癫。 还好是摔在平地上,身上除了一两处疼痛倒没有其它大碍,叶寒挣扎坐起,看着江流画这样子心里焦急可又使不上力,连忙向茫然呆站在一旁的萧南吼道,“你站着干嘛,当木桩子吗?赶紧叫人帮忙呀!” 被叶寒这么一声大吼,萧南也从这场突如其来的杀人中惊醒,颤颤巍巍地跑到门边,叫贴身小厮快点叫人来。 最先带人赶到的是云州府的管家——李书亭。 一身保守的读书人长衫,中等身材,面容朴实,是天生的沉稳样,一进来就镇住了场面,然后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壮实的丫头婆子把江流画拉开,强行把伤人凶器从她手中没收,江流画即使挣扎反抗但也抵不过五六个人,最后为了不伤到她自己,被一有点武功底子的婆子朝她颈部挥下一记手刀,如此混乱场面才算结束。 叶寒看着昏睡过去的江流画,一张秀美的脸是书香熏陶出来的宁静,只是那几滴红色看着太过扎眼,叶寒扯着衣袖把血迹擦了个干净。 只不过这脸上的几滴血容易擦去,可她这满身的鲜血和地上一大滩腥红如何能掩去,即使江流画杀人是别有隐情,可这毕竟是杀人,而且还是在堂堂云州府杀的人,那地上还躺着一句刚死不久的尸体,这刑律判下来江流画即使不死,她这一生也毁了。 叶寒忧心忡忡看了看怀中昏睡过去的江流画,又不得不看一看那躺在地上死去的侯九,突然瞳孔放大,失声尖叫道:“那尸体呢,怎么不见了?” 这样如此一叫,屋内的人这才发现方才躺在地上的尸体居然不翼而飞了,大家不由四下看去,也不知是谁喊道“诈尸了,诈尸了,那尸体居然自己爬窗出去”。 顺着大开的窗户望去,还真是,趁着屋内的目光都聚集在江流画身上时,“死去“的侯九居然翻窗而出,然后混合着阴沉的雨色,消失在竹林深处。 “快抓住他,快!”叶寒也不知朝谁吼道,只知若侯九真逃走了,无异于放虎归山,而且若是江流画醒来后知道自己的一番苦心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她如何又受得了。 还好李管家反应敏捷,立刻调集云州府的精兵往竹林里搜寻,只是他也略表歉意说道:“叶姑娘,这后院竹林本就是跟野山相连,再加上今日雨水过大,侯九留下的血迹和痕迹都容易被雨水冲刷掉,恐怕搜寻的结果会不尽人意。” 李管家说得诚恳委婉,叶寒低头明了,知道这怨不了天,也怨不了人,这侯九被江流画扎得满身是血也没要了他的命,这一切恐怕就叫做天意吧,只是苦了流画了! 如此血腥场面萧南第一次见到,满屋子久久不能吹散的血腥味让他止不住反胃,再次抬头时便见到那一包芙蓉醉已经落到了李管家手里,而且他还正双眼有神地打量着自己,他心虚但又十分不解,“李管家,你你今日怎么会亲自带人来?” 李书亭贵为云州府管家,深受大哥信任,平时连他这一云州府二爷都得对他礼让三分,今日如此“小事”怎会劳驾他李管家的大驾,这其中恐怕 萧南顿时脑光一闪,“是大哥让你来的,是不是?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李书亭把芙蓉醉交给一旁的贴身小厮,面色平静没什么变化,平静地处理着这里的一切,婆子丫鬟将叶寒和江流画接到迎客居歇息,这竹轩里里外外也收拾得差不多,李书亭抬腿准备离去。 临行前,李书亭还是心软了半分,萧南毕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虽然主仆有别但他还是逾矩忍不住提醒了几句,“侯九之事,是大人特意卖给他人的一个人情,二爷无需多想。至于这芙蓉醉,二爷以后还是别碰了。您上次因服食五石散心性失控差点伤及叶姑娘,这事大人已是气恼,望二爷自知自重,如若再犯,恐怕连大人也很难保全您的性命。” 李书亭带着人走了,竹轩又恢复了长久的安静。山雨欲来风满楼,满空风雨皆袭人,萧南久久站立于门前,不能自解,这云州城果真是卧虎藏龙之地,居然能让贵为太守的大哥为之忌惮的人,此人必定不简单,但是,这人,又究竟是谁? 叶寒 叶寒认识的人 与叶寒有关的人 叶寒 明月西楼双重影,清风徐来诉衷情 是夜,叶寒拖着疲惫的身子慢慢回了家,灯花乍现,满室明亮,叶寒环视着一屋空荡寂静,顿时说不出的惆怅和孤单,她这才想起青川下午找人带话给她说今晚朱老夫子留堂,不回来了。 一连灌了几杯冰凉的茶水,压抑了一下午的胸腔这才缓缓舒展开来,舒服了许多,额边两头的太阳穴不下酸疼,叶寒一边揉着一边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事,真是让她猝不及防。 她没想到江流画的病情这么严重,大夫也束手无策,只说心病还需心药医。从云州府回到西城,她一直在□□着照料,还要编谎话让秦婆婆不要担心,待了一个下午加晚上的时间,直到给流画喂下汤药睡下后她才得以回家。 太多的烦杂堆积于心头,然后叶寒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半天也不下,直到灯花轻微发出一声“噼啪”轻响,才惊得她不得不睁开了眼,却顿时双眼瞪圆,看着眼前,不可置信,“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说话之间,宁致远已经从窗户跃入,翩然落座于旁,“今天云州府的事我都知道了,有点担心你。”所以,他就来了! 叶寒低头明了一笑,凭他与萧铮的关系云州府的事又怎能瞒过他,强意淡然,可心中烦杂了一切,她实在无心说话,连最起码的问候她也觉得心累。 本是无忧无虑的豆蔻年纪,却早早尝尽了生活的艰辛,宁致远看着心疼,知道她所烦所忧又极力强撑,然后突然抱着她飘然一下,腾空跃出了房间,任怀中人儿如何尖叫连连也不停下,也不知风吹过几许,长空越过几里,反正等到叶寒都叫累了,月下中空两人才缓缓落于一高楼屋顶上。 感觉到风在自己脸上停止,叶寒才幽幽睁开紧闭的双眼,连带着松开紧咬在宁致远肩头的牙口,茫然寻着自己现在身在何方。 头上是深邃苍穹,傲然孤高,凡人不能予及,而楼下却是繁灯红映流金,长街小巷通明,星布珠悬,皎如白日,南瓦鼓动叫皮影,新街高朋坐满家,青梅煮酒醉客,串街吆喝卖糖,云城自古说尽繁华。 还好夜色朦胧,叶寒不见多恐高,却闷气坐在房梁上,对身旁翩然站立的某人明显有气。叶寒小心探下头望了望幽黑不见底的街道,还是心有谨慎地缩了缩身子向后,毕竟她可没有武功,若是一不小心,踉跄一下,就有可能摔成七八瓣肉泥。 一想到这儿,叶寒就更生气了,双眼死死瞪着一旁的始作俑者,口里没好气道:“你跟我有仇直说,没必要把我掳到高楼上慢慢折磨!” 面对叶寒的孩子气,宁致远只能无奈摇了摇头,笑着挨着坐下,谁知叶寒有意躲闪,他进一步她就往一旁挪一寸,毫不掩饰地告诉他,她还生他的气。直到叶寒动作过大,身体差点向下倾去,还好他身手敏捷一把把她拉回怀里,轻声安抚着怀中受惊的人儿。 今夜是十五,月极其的圆,也极其的皎洁。在这样的月色下,叶寒不仅能看清宁致远脸上的每一丝表情,连他的心情也能察觉一二,不禁打趣道:“宁公子今日怎么有这么好的兴致,月满西楼阅世间繁华?难道不怕得意过度,引得一群黑衣人举刀来袭,然后悲从中来?” 明明是话里句句带刺,可入了耳听到的却是少女柔软的娇嗔,异常舒服,也许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宁致远暗想道。 低头在怀中人的柔美娇唇上狠嘬一口,宁致远满脸宠溺,却话不达意,“现在心情怎么样,是不是比刚才舒服多了?” 被突然莫名一问,叶寒这才发现自己确实是心情好了大半,居然都有心思跟他打情骂俏了,然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欲说还休地看着宁致远,心里千回百转,明明是想对自己好,却非做出一副坏人的样子让她误会。 一时气不过,叶寒举起手在宁致远胸膛轻捶一下,嗔怒一声,“坏人!”然后就转过脸去不理他。 男女之间,总有一人爱得比另一人深,所以爱得深的那一方就成了常常做错事的那一方,然后认错陪笑,出言安慰,极尽谦卑地委曲求全,只求所爱之人一笑一欢一乐,然后他的世界也就圆满了,而宁致远就属于这一方,现在就做着这样的事,低到了尘埃里却开出了花来。 一番好言哄劝之后,叶寒闹尽了女儿家的小脾气,也知道见好就收,然后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在宁致远温暖的怀里,软糯的嗓音渐渐响起,轻柔舒心。 叶寒转了下头,换了个更好的位置,不仅能贴着他的胸膛更近,还能更清楚看见他脸上的一眼一笑,“诶,你怎么知道我回家了,刚才你出现时吓了我一跳?” “我不仅知道你何时回的家,还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云州府的,又是什么时候进的云州府。“ 宁致远在叶寒面前从来不会掩饰,就像她现在慵懒地趴在自己怀里,把她的喜怒哀乐全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把她交给自己。 听到自己的行踪被人如此详知,叶寒没有矫情地大发雷霆,并不是她不介意,只不过她相信而已,相信这个叫宁致远的男人不会伤害她而已。 “对了,”叶寒突然想到什么,“你既然能做到事事皆知,怎么就没算到侯九会逃走?” “我忘了江流画突然会爆发这个意外。”一说到这儿,宁致远突然把叶寒抱得更紧,其实他也是心有余悸,天知道他当时听到后的懊恼和惧意。 其实叶寒跟侯九之间的恩怨他很早就知道,所以当叶寒要去找侯九做个了结时他信心满满,无论是云州府还是侯九他都细心过滤掉多可能会有的危险,只是唯独算漏了跟叶寒一起去的江流画。 他知道江流画跟叶寒的关系甚好,知道对叶寒不会造成伤害,却忘了调查江流画跟侯九之间还有化解不掉的深仇大恨。江流画伤了侯九,侯九负伤逃离,唯独庆幸叶寒未受伤害,这对他来说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提到了江流画,叶寒刚雀跃起来的心情又慢慢回落谷底,眼眸忧虑,“你说,流画这病治得好吗?还有,现在侯九跑了,你说,他会不会卷土从来报复我和江家?” 叶寒最初的打算就是仗着萧南云州府二爷的身份,好好教训震慑侯九一番,然后把他打入地牢或者判刑流放,无论是孤独死去还是客死异乡,总之别回到云州城就好。可谁知流画的突然杀出,后来侯九逃了,留着这么大一隐患在云州城,她的担心到现在都没掉下来过。 宁致远揉了揉叶寒紧蹙的眉头,让她不用担心,“这侯九只不过是个市井混混,明知道你们和云州府萧南的关系,怎敢再回来放肆?再说,他得罪的人可不止你们一家,死在外面还好,如果敢贸然回来,他有九条命也活不过一天。” 知道宁致远说得很对,但叶寒还是不放心,先是毒红姜,后是江流画泄愤杀人,这侯九一天没找到,他们就得提心吊胆过一天,看来以后的日子她得小心了。 说完了自己这点糟心事,叶寒坐直身子,盯着宁致远那张俊郎的脸不放,打趣着,“宁公子一向事务繁忙,今日怎么有空闲来陪小女子月下赏景,谈情说爱呢?” “鸢鸢这是在怪我冷落了你?”宁致远陪着叶寒玩笑下去,话自然说得也是极尽缠绵悱恻。 叶寒骨子里就不是矫情弄花的深闺女子,这样的柔情软语根本就装不了多久,“说吧,是捡到了金子还是打死了蟑螂,让你这么高兴?” 这样的调皮话语只有叶寒才说得出来,只不过宁致远面色依旧不改,淡然如水,无声中直接否定着叶寒的话。 可叶寒也不认输,他们本就心性相似所以才能相知相爱,这点掩饰对她来说完全是似若无物,然后叶寒撑着下巴,双眼盯着宁致远露出绵绵的痴迷,可底下却是极尽的狡黠,“宁致远你知道吗,虽然你喜怒不形于色,但每次你高兴的时候,你的眉角总会不自然地上扬……” 宁致远明显不行,看着她时极其平静温和,叶寒知道这样骗不到他,然后继续下套,“也难怪你不知道,你平时肯定很少照镜子。可是我每次都看见了,特别是你跟我水乳交融快到极致时……” 说到这儿,叶寒拉起宁致远修长的食指放到他的浓眉上,沿着眉线慢慢划到眉角,双目对视,说尽暧昧挑逗,“此处省略38个字,主要是叶寒挑逗宁致远的话,大家还是各自脑补吧!” 偷瞥的视线里,只见那修长的食指竟轻轻在自己的眉角滑动一二,顿时叶寒嘴角得意上扬,明显是奸计得逞的奸笑,可能是胜利来得太突然,叶寒实难忍住然后一下大笑出声来。 而宁致远浑身一凝,暗道自己中计了,可已经悔时完矣,这始作俑者已经在一旁笑弯了腰,看向他的眼神是满满的笑意,可却是胜利者看着失败者才有的喜悦。 “小妖精!” 宁致远低沉一声,双眸几方深邃,大手一出,转眼就见笑个不停的叶寒已经落在了宁致远怀里,诱人红唇被堵住,只得几缕破碎的娇吟从嘴角漏出。 月下的男人有着一种原始的□□,根本经不得女人的丁点拨弄,吻只是一个书面优雅了的字,在男人眼中挑逗戏弄着小香舌头,搅弄得檀口香津四溢,撕咬着那方红唇颤颤求饶,直到听到女人难受又怯怯的娇吟声才肯罢休。 一吻作罢,叶寒无力躺在宁致远的怀里,红唇开合,轻吐喘息,双眼迷离满是春情,可宁致远看着叶寒这幅被极尽摧残的可怜模样,而且还是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一时又按耐不住,又好生肆掠了一番。 一连两次的唇齿缠绵,叶寒身子早酥了,软绵绵不得劲,只能依附在宁致远宽厚的胸膛轻口吐气,任他一边玩着自己被咬破的嘴唇,还一边“教训”着自己,“鸢鸢这张小口说出来的话有几分是真的?我与你水□□欢时,你早被我撞得魂都散了,哪还记得我双目情意绵绵,眉角上扬?”然后又忍不住低头轻嘬一口,宠溺看着虚弱无力的叶寒,“真是个小骗子,把我都给骗住了! ” 月中嫦娥羞红于两人情欢缠绵,一把扯过一片云彩暂时遮去了视线,夜色一下变得朦胧起来。 叶寒懒懒窝在宁致远怀里,任晚风拂面,听不远处人潮涌动,熙熙攘攘,这方时光安宁,这样的时刻是难得的惬意,头上还传来他清扬的嗓音,说着他最近的高兴事,“北齐朝廷不久前终于下令跟塞北胡人断了两国交往,边境交易都关了,胡人乱了阵脚差点起了内乱,终于没空余肆扰我夏国了。” 叶寒也替他高兴,“都说龙椅上的天子孱弱多病,不能主政,没想到这次下旨却这么果断。” 宁致远宠溺着叶寒,“你这小女子胆子真大,连北齐当今圣上都敢打趣,不要命了?” “哼!”叶寒才不受他威胁,扬眉挑衅道,“那你去告密呀,没准北齐朝廷还给你记一功,让你早日回夏国去!” 面对叶寒使着小性子的娇嗔样,宁致远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把叶寒抱在怀里再也没说什么话。 叶寒知道自己不小心戳中了他的心事,想道歉却不知如何开口 ,只好作罢。都是同在异乡的同病相怜之人,故乡太远,回不去,只能在孤独的心里独自缅怀吧,她懂,宁致远更懂! 宁致远看了下怀里人,心是满满的充实,还有安心,他不止一次感叹自己何其有幸,在孤独为质子的漫长年月里,他遇见了叶寒,而不是叶寒遇见了他,与他心灵相知,这是他的幸运,可对叶寒却不公平,作为一异国为质子的他国皇子他注定是没有自由的,这样身不由己的日子他一个人受着就够了,他不想把叶寒也拉进来陪他受苦,这段感情终究是他对不起她! 一月只见一两次的情人,相见时定是少不了耳鬓厮磨一番。(此处省略167字,请各位看官自行发挥脑补。敬请谅解!) 借着乌云笼罩下的漆黑月色,两人好生腻歪了一会儿才止,等宁致远整理好彼此的衣服后,抱着沉睡过去的叶寒回去时,已经时夜半三更了。他驾轻就熟地从叶寒房间的窗户钻了进去,把叶寒轻稳地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才走。 宁致远进来时是从叶寒房间的窗户进来的,出门便没有这么偷偷摸摸,而是从大门而出,只不过门一打开,腾腾杀气便直冲而来,他连忙一跃而起,避开了凌厉的剑锋,可惜对方剑气太盛,招招致命,宁致远只能连连退让,借着一连墙老榆树避开了剑身,与来人各占两端,相立对峙。 月下少年,倾城之颜,足以引皎月汗颜失色,手中长剑,剑气浑然,杀意冲天。 “没想到你的武功这么高,青川!”宁致远凝眼冷目,不敢轻视眼前的年幼少年。 青川没有练到宁致远这样的气定神闲,但他相信他的武功能让他一尝落败滋味,剑影极速一挥,宁致远一个鹞子翻身,腾空避过,同时抽出从未用过的防身软剑与青川打斗起来,一时,剑光四射,凛冽寒气逼人,双剑猛然相撞,电光火花,气势不分上下,剑撞相鸣,划破长空。 花折梅站在院门口看戏,十分起劲,根本没有劝架的打算。青川的武功是他一手教的,虽然时日很短但谁叫他徒弟的天赋实在是太高了,这心法招式都学完了,唯一缺陷就是武功的熟悉和实际运用,但这已经足以跟宁致远抗衡。 两人在西城半空打了几个来回,不知道谁家的狗被惊醒一阵狂叫,连带着周围的狗都被吵醒,狗吠不止,花折梅这才出手,直接捡起一枯落木枝腾然凌空,以木为剑,轻轻挥手扔了过去,正中两人交汇剑锋处,一下就弹开酣战不止的两人。 青川不甘,举剑想再次从来,却被花折梅警言提醒,“你再打下去,会把叶寒吵醒。” 即使万般不愿,青川恶狠狠看了眼不远处的宁致远,再看了看黑夜中的叶家小院,最终还是扔剑止战,盛气凌人拂袖而去。 对于青川越发见长的臭脾气,花折梅也深感无奈,上前几步捡起长剑,凌波几步走到宁致远面前,见他面色正常,除了有几丝狼狈外没有大碍。 “刚才得罪了,还望宁公子不要放在心上。”花折梅代青川道歉,处理着他不管的烂摊子。 宁致远弹去身上沾上的残叶,轻然站立,容颜轻和,依旧是云州城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无事。长久没与人切磋,一时大意,有些猝不及防。” 既为自己的“战败”找明了缘由,又转弯抹角骂了青川不讲道义,居然偷袭,真不愧是能把说话说成艺术的世家公子。 花折梅同样笑意而过,虚伪的赔礼道歉一番后,自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只不过一步还未跨出,就听见背后清扬嗓音如寒冰爬上背脊,“不知道青川公子武功这么高,叶寒知不知道?” 只是正常反应一愣,花折梅就大步流星回了叶家小院,完全不把宁致远的“威胁”放在心上。先别说宁致远不会做这么愚蠢之事,即使是做了,凭他对叶寒的了解,这女人极其护短,又只信眼见为实,到时候还不知是谁盘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春情何萌动,最是少年时 对于那晚的兵戎相见,就像是一瞬即逝的流星,能看见的人少之又少,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像叶寒一样深陷梦乡。 而且那晚,叶寒睡得也极沉,云州府江家来来回回折腾一天,是个人都累,更别说她这么一个弱质女流了。倒是第二天叶寒去看江流画时,被一向浅眠的秦婆婆问及是否晚上听见打斗的声音,叶寒茫然摇头,她昨晚睡得不亚于一头猪,怎会知道,除非她成猪精了。 不过也有点奇怪的巧合,自那一晚过后,青川和花折梅待在家里的时间,明显变多了,除了正常上下学堂外,其余时间都是在家埋头苦读,论章写文。 有人在家总比她一人孤孤单单在家要好,叶寒自然是高兴的,连带着笑容和话都变多了,可是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叶寒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并不是她不希望有家人陪着,而是青川这一连几天都如此,难道是在学堂受了什么气,还是又惹朱老夫子生气了? 叶寒作为家长,免不了乱操心的命,便寻了个青川休憩的时间问了去。 叶家小院的东北角是叶寒拾掇出来的小花园,虽然只有几平米不到,但花亭石桌,红蔷薇处,青藤叶蔓,交织纵横一天,上是深叶幽幽,下是清凉成荫。 青川正喝着叶寒煮好的夏日祛暑凉茶,神清气爽,好不惬意。 “姐姐,日头这么大,你不在屋里歇着,出来干嘛?” 青川见叶寒从一空骄阳白日来,连忙拉着她进了清凉花亭中,倒了凉茶给她消暑,趁着叶寒喝茶解暑时,细心替她擦去脸上汗液,怕她中暑,到时候心疼的还是他。 一杯凉茶下肚,叶寒身上的灼热也随即下去,便向青川说明来意,不料只换来他一脸无辜,还有浓浓不解,认真向她解释着, “姐姐,你想哪去了,我真的在学堂过得挺好的。这不是夏日酷暑烧人,朱老夫子怕学生中暑,便改了作息时间,除了每日的正常上学,其余时间让我们都在家自己用功。” 青川不会骗人,再加上有朱老夫子这一信用保证,叶寒的胡思乱想瞬间就被打消了,见着明晃晃灼眼的日头久久不下,便嘱咐着青川回屋读书,别中了暑热。 想起今日还未去江家看看,叶寒便起身去了厨房,把今日熬好的凉茶,也送去一份给她们二人,消消暑。 叶寒前脚刚出了门,青川一转身就进了叶寒的闺房,不一会儿花折梅也来了,手中还带着一包奇奇怪怪的工具。 “记得在窗户周围多安点机关。”青川瞧着那扇窗户就有火,好像就是它的错,就是它放人进来祸害叶寒的。 花折梅哪不知道青川的那点小心思,不就是宁致远进了叶寒的闺房吗,有什么大惊小怪,之前比这更甚的都见过了,现在着急是不是太晚了。 当然,这些找死的话,花折梅只能在肚子里说下、过过干瘾,谁叫人家是老大、他是跑腿的,注定了只有听话的份。 机关安好之后,青川还是不放心,还亲自设计了一些精巧暗器装上,调整了整个机关布局,花折梅看得心下拔凉拔凉,这哪是要防贼,分明是起了杀意。 本来还算精巧的机关被青川这么一弄,威力顿时翻了几倍,机关相连,环环相扣,即使贼人有幸躲过第一关,这后面的关卡全都被启动,不见死不停。 青川这是要弄死宁致远的节奏呀! 叶寒房间不大,青川把东西一样样归置回原样。其实在此之前,他就跟姐姐说过安装机关这件事,多亏了那个混混侯九,否则他怎么能这么名正言顺的借口来做这件事。 青川黑眸暗幽,死死盯着那扇古木窗扉,窗外一派悠远平静,但他更期待窗外暴雨梨花后的满地血腥。 花折梅不敢揣摩青川的心思,就他那个阴冷的性子,大概只有叶寒这个傻子才会相信,他跟他的容颜一样纯良无害。 青川不放心,再次里里外外清查一番,看是否还残留隐患,花折梅这方无事,便无聊在叶寒房中来回晃悠,打转了几圈,还真让他在梳妆台下找了一角白纸,被香樟木雕花妆匣压在镜台前,若不是他闲得无事,还真不容易让人发觉。 花折梅从妆匣下抽出白纸,沿着对折慢慢展开,还未等完全展开,就被突然回来的青川一把抢过,怒目一瞪,呵斥道:“别动!” 姐姐的东西他都舍不得碰,更别说他人了,然后青川就像然狮子护食一般,把白纸收拢在手,生怕被人瞧见亵渎了去。 青川这小气劲儿,花折梅也不是第一次见,但凡只要遇见跟叶寒有关的事,都紧张得跟自己的事一样,不假他人手。 这纸张质地厚实,触感柔软细腻,纸色白霜雪意,看样子应该是上等的宣纸,青川有点不解 。 虽然家中也有宣纸,但都是姐姐花重金买来的,专门用于自己练字读书,她根本舍不得用,所姐姐平常用的纸张都是寻常廉价的白纸,那这张宣纸又怎么出现在她房间里呢? 凡是遇到叶寒的事,青川总是谨慎,甚至于很多时候想得太多,过于庸人自扰了。思前想后一番,青川最终把疑心定在宁致远身上,最近只有他跟叶寒走得近,而且他的财力也用得起宣纸。 一肯定手中这张纸跟宁致远有关,青川便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理由,展开一览究竟。 只不过有点奇怪的是,当看见后,青川顿时玉面红羞,然后连忙合上,那一双如夜深邃的墨眼里满是说不出的怒气、还有羞恼,“啪”的一声,把纸重重拍放在梳妆台上,低声咒骂了一句,“都是萧南干的好事!” 花折梅一时也愣了,这怎么又突然关萧家二公子什么事,他不是现在还被萧太守禁足在家吗?想着如此,好奇心起,花折梅也忍不住拿起纸张展开一看,顿时也瞠目结舌。 鸣翠漪澜,春居高檐下,半卧锦塌上,红衣美人,青丝铺落,凤眼含醉,半掩平胸,莹白如玉,美艳天成,而一旁束发男子,面容姣好,如远处黛山秀丽,白葱玉指,胜于千白美人,正被红衣美人香口含吮,吃得津津有味,不舍吐出,恍惚间仿佛能听见“啧啧”吸吮的香/艳声。 都说,食色,性也,这话果然不假!从叶寒屋中找到如此香艳靡丽的画,怪不得一向沉稳的青川反应会这么大,都忘了朱老夫子喜怒不形于色的教导。 只不过有一点让花折梅百思不得其解,这叶寒好好一小女子,怎么闺房里的春宫图是关于龙阳之好的?难道她好这一口? 当然,当着青川的面绝对不能说叶寒的坏话,所以花折梅“有口无心”道:“这画线条流畅、人物写实,画风艳丽,这萧南真有当代大师的风范。” 青川怒而不语,只是凌厉一记眼色极速扫过,便让花折梅识趣闭了嘴,画纸上那一留名让他着实记恨在心里。 要不是他今日偶然发现,还不知道萧南这纨绔子弟把姐姐给带坏了,居然拿这种污秽之物给她看,真是其心可诛! 凌厉的目光旁移,转落在画纸题名处的一小方留白处,有几个类似簪花小楷的字,不大如蝇,写着类似评语“情随于心,情少心少诚,欲则不真,是以画成空楼,不知其味”。 簪花小楷笔断意连,笔断意长,极尽簪花风韵,可叶寒自幼养家,只得空闲才尽心练字几贴,即使勤勉练习,可功力还是不够,劲道轻软,所以写出的簪花小楷便少了几分平稳细韵,多了几分随心所欲,所以看时便觉得有点不伦不类,更像是簪花小楷与草书的结合。 最终,青川平静地叠合好画纸,重新把它压在香樟木雕花妆匣下,连那露出的一角白纸也没忘记,乍眼一看,跟未动之前一模一样。 等出了叶寒闺房,青川心下一番计量后,跟花折梅吩咐道:“你跟朱夫子说下,让云州府来买红姜,省得姐姐一天到晚还要去烟花巷柳之地。” 说完,青川又细想了一下,然后略带踌躇,改了口,“还是算了,这云州府太过扎眼,还是改成云州城的各大酒楼,记住,价格一定要比兰麝馆高,要不然姐姐会生疑。” 如此来来回回、小心翼翼的揣摩计量,对叶寒极尽可能的呵护保护,青川的态度花折梅全看在眼里,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应了声“是”就转身飞腾而去,只不过这还是让朱夫子知道比较好,省得出了什么纰漏。 见花折梅去了,青川站在空荡荡的堂前,莫名,目光又移到叶寒重新合好的房门上,久久不动,好似能透视看见门后的一切,特别是那香樟木雕花妆匣下、压着的一角白纸,还有那上面活色生香的情欢欲动,以及叶寒深知情/色、一针见血的评语。 想到如此,那寥寥几字好似是姐姐一笔一划写在他身上一般,然后他发现自己可耻地晋江了,在骄阳的明晃白光下,酷热暑气源源不绝袭来,却抵不了心里那股压制不下的情动,躁热得他在姐姐房中就晋江起来~~~~~~~ 一身汗味、还沾有这么明显的淫/靡味道,这衣服自然是不能穿了,青川索性在烈日如火下,就着冰凉的井水、冲洗掉身上残余的躁动。 年轻的男子身体坚实有力,不像层层衣料下包裹住看着的那般赢弱,水珠沿着肌肉纹理滴落,说着少年身体里蕴藏的巨大力量。 凉亭旁艳红的蔷薇开得正盛,连带着空气中都带着淡淡的清甜味,“哗”的一声冰凉浇灌全身,欲/望渐渐消下,青川闭目想到,姐姐的身上的味道肯定比着蔷薇花香还要甜,就像是她做的桂花白糕,香甜得能要了他的命,而且还白嫩嫩软乎乎的,咬上一口就舍不得放开,恨不得抱着吃个尽兴。 “啪”的一声,青川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光,懊恼着自己怎么想到哪去了,他刚才居然亵渎了姐姐! 不能再想了,青川一连打上几桶井水,硬起的欲/望才慢慢消息下,冰凉清醒了头脑,青川回屋读了好几遍《清心经》,才勉强恢复正常。 看着外头日头下了不少,离傍晚也将至,虽然江家只有一墙之隔,但是姐姐去了这么久不回,青川难免是担心的,反正今日也没了读书的兴致,索性直接起身去了江家,接姐姐回家。 叶寒本来是送凉茶给江家,没想到这一坐下就忘了时间,直到青川上门寻人,她这才发现日头快落在西山上了,傍晚的天空上的火烧云红了个大半,真成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了。 见青川来了,这屋里三人中最属秦婆婆最高兴,有点像祖母见到孙儿的喜悦,“快坐下歇息,外面天热,怎么这会就来了,等太阳下山暑热消了,再走也不迟。” 秦婆婆的热情款待,青川笑着谢过,而叶寒跟江流画说得正起劲儿,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于是在离叶寒旁边寻了一个最近的位置坐下,耐心等着。 可能是青川看叶寒的次数太多,秦婆婆在一旁纳鞋底看出了端倪,不禁和蔼笑道:“青川这是怕我们吃了叶丫头,所以特意上门来接她回家的?” 老人的打趣是好意,青川哪能不知,可不知为何,今日的他脸皮特别薄,被这么轻轻一逗,耳根子就红了大半,这倾颜如玉、再染上几分桃花灼灼,可不把屋里的女人都看痴了。 这份容颜叶寒看得最久,所以对对它的免疫力也是最高,除了最开始的惊艳愣了几秒,然后很快就从中清醒过来,笑意如常,“秦婆婆最会打趣人,青川是我弟弟,来接我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这叶家姐弟情深,秦婆婆是知道的,嘴里连连夸着青川懂事知礼,真没辜负叶寒的一番苦心。 一屋子的其乐融融,尤其是青川被夸得都不好意思,红着脸低头不语,连偶尔看向叶寒都是快速窥探一下,又连忙低下头,生怕她看到自己脸上的羞涩,还有……情窦初开。 青川害羞不语,叶寒以为是他是年小不经夸,但听见有人夸青川,她这个做姐姐的反应却比他还要高兴,笑得都合不拢嘴,倒是半靠在椅上的江流画,露出几分羡慕和几分落寂。 听着满屋的笑语欢声,江流画说不出的低落,落差太大,让她不由心生叹道:“有弟弟真好,只可惜我的家兄幼弟早已离世,再难相见。” 流画自那日醒来后,精神头就不是很好,一直病容愁绪不消,叶寒知道她的心事,侯九再逃,是生是死,对她来说都不是一个结局,而是一个不知后事为何的未完待续。只是这以后七上八下的日子,任谁,谁又能过得踏实。 这江家往事和人被不小心提起,满屋的欢声笑语一下就凝结成冰,碎落了一地。 秦婆婆连忙转过身子低头纳鞋,手中针线落了几拍。原来手被腾出来、擦拭眼角的水意,而江流画也是不语,木楞地靠做着不动,一双眼睛空洞又低迷。 叶寒离得江流画最近,怕她愁多伤身,连忙拉着她的手宽慰着,“瞧你说的!既然我叫你一声姐姐,那青川自然也算是你的弟弟了,你这个当长姐的,可不能厚此薄彼。” 江流画笑得很勉强,不是敷衍,是她真的没力气笑,面对这样萎靡的江流画,叶寒连忙拉着青川说道:“青川,叫声姐姐给流画听,从今天开始,你又有一个新姐姐了,高不高兴?” 不高兴!! 青川在心里强烈抗议,可经不住叶寒的满眼恳求,只好败下,低头闷声闷语叫了声,“流画姐、姐姐……” 然后,江流画就哭了,哭得无声无息,只看见豆大的泪珠在微红的眼眶中打转滚出,一滴接一滴染得满脸水意,就这样不发一声地哭着、看着叶寒。 是释怀,是发泄,是感动,还是动容,叶寒看不懂,只能出一声一声安慰着她。 但是,对站在一旁的青川来说,他十分清楚江流画为何会哭,当然不会是因为自己简单喊了她一声“姐姐”的缘故,当然也不是因此想到她失散各地的亲人姐弟。 想到这儿,青川不由把全部的目光都聚集在叶寒身上,心甚明了。 江流画之所以哭,是因为姐姐像个傻子一样,不计一切对她好,从帮她还债到暖心安慰,姐姐做了连她至亲至人都未曾做过、甚至都做不到的事,这样的人怎能不让她痛哭流涕,就像是在元州时、姐姐曾对他做过的一样。 叶寒本就不是玲珑剔透心,哪知他们心里的弯弯绕绕,好不容易劝止了江流画的如雨泪水,手边无帕,就直接伸出手来擦着江流画脸上的泪,还一边故意抱怨着,“你怎么说哭就哭,就像五月的黄梅雨一样,说下就下,一点预兆都没有,把我手都打湿了!” 面对叶寒这样娇嗔的孩子气,江流画一下就破涕为笑了,手指轻戳一下叶寒的额头,无奈说道:“你呀,真是个孩子!” “就你是大人?那干嘛还让我这个孩子给你擦眼泪?”叶寒调皮回应,而且还得寸进尺,“我不管,为了安慰你我今天可累着了,秦婆婆你今晚可得管我们的晚饭!” 可能上了岁数,秦婆婆最喜人多热闹,对于叶寒的要求当然连连应下,满脸褶子都挡不住心里那股喜悦,然后起身大步朝厨房走去,边走还不忘说着,“叶丫头,你最喜欢的胭脂萝卜腌好了,保你今天吃个够!” 要说着秦婆婆的一绝,当属她腌制的胭脂萝卜,粉嫩不失色,爽脆不压口,叶寒吃过一次就上瘾了,到后来,江家腌的胭脂萝卜基本都进了叶寒的五脏庙,这不,听到秦婆婆又新腌制了一坛胭脂萝卜,叶寒那眼睛都亮了。 江流画瞧着叶寒这贪吃的样儿,不由笑出声来,打趣着,“你这馋猫,都快把我家吃空了。” “哼!”叶寒才不理会,摆正江流画的头,让她别动,“你哭得可真多,这嘴角上都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鼻涕?” 江流画怎会不知叶寒这是在逗她,她自小就被教习嬷嬷教导大家闺秀风范,哭要有哭的样子,泪水是可以有,但绝对不能流鼻涕,要不然,那被罚的手段她们可多的是。 江流画不服气,起了几丝辩驳心思,就这样,一时忘了大家风范,跟叶寒你一句我一句斗嘴起来,说得是不亦乐乎,把站在一旁的青川忘记得一干二净。 不过,青川才不在乎这个,因为此时在他眼里,这样的姐妹情深的斗嘴场面,则是另一番变了味的画面: 江流画一反端庄大方,还是泪眼婆娑,泪意满脸,但眉眼突然活泼起来,少女特有的娇媚一下就无影遁形,那望向姐姐的双眼是说不出的水波潋滟; 而与她相视的姐姐,也是一脸的笑颜盈盈,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极尽的千娇百媚,连他都从未见过,是那样的柔情似水,情意绵绵,可让他心甘情愿、溺死在这样的水柔情欢里。 尤其是,当姐姐的手落在江流画的脸上,然后唇边,虽然只是简简单单、擦拭眼泪的动作,可不知为何,青川突然联想到今日在姐姐闺房中、看到的那幅香艳春宫图:红衣男子忘情吸吮着秀丽男子的手指,只是挑逗,说尽情/欲。 “姐姐!” 突然,青川本能一声喊道,声音不大,但让叶寒和江流画纷纷侧目望来,问他是有何事。还好他面色平和,急中生智,随意如常说道:“你好像把有个人忘了,他要是知道我们把他一人扔在家里、忍饥挨饿,今晚我们俩就别想安生了。” “哦!”叶寒还以为是什么事,满不在乎,“你放心,就花折梅那鼻子,自己闻着味就过来了,你什么时候见他让自己饿过肚子。” 花折梅只是青川拉过来的借口,不过经姐姐这么一说,让他一下想到了肉铺店外流着哈喇子、摇着尾巴的大黄狗,别说,还真像,说不定花折梅前世跟狗真有渊源。 而青川很满意地坐在一旁,喝茶平心,不骄不躁,因为经过刚才突然一番插话,姐姐终于没替江流画擦眼泪了。 看着两人正常说着少女之事,可青川心底还是有那么一丝别扭,都是萧南那幅春宫图惹的祸! 想到这儿,青川不禁抬头,深深看了一眼叶寒,又扫了一眼江流画,心里那股不着调的臆想又起——这男人有龙阳之癖,而这女人间也不少磨镜之风,若姐姐与江流画…… 一想到这儿,青川强制性掐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心里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放松对姐姐的教育和保护,绝不能让任何男人,以及女人把她拐跑了去!! 当然,自此以后,青川跟江流画本就平淡的关系,越发低到谷底。 所以,每当江流画跟叶寒在一起时,都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阴风,吹得她后脊梁生冷,她虽没有证据,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肯定跟静坐在一旁、看书品茶的青川有关。 因为他偶尔射向她的眼神,就像刀子般极其锋利,吓得她根本都不敢久留,即使青川长得再容颜倾城。 秦婆婆的手艺自然是没话说,香煎小黄鱼,辣炒碎花猪腰,野菜拌香菇,水合豆腐,两荤两素再加一当季的鲜蔬汤,对四个人来说是绰绰有余了,只不过吃到一半,又突然加了一个不请自来的花折梅,菜自然就不够了,秦婆婆还特意去了厨房烙了一盘蛋丝饼,这才勉强填饱了花折梅的大胃。 临走时,花折梅还不忘感谢一番,把秦婆婆夸得老脸生花,当然,肯定也不免把叶寒贬低得不值一提。只不过当着他们的面,叶寒不好发作,只好笑着忍了下来。 回去时,天已经黑了完全,这说明夜真的已经很晚了。 叶寒想起江家只有秦婆婆和江流画两个弱质女流,便嘱咐着青川和花折梅也给江家安装点暗器机关之类,防着侯九之类的宵小之徒来犯事,青川自然应下。 “对了,”叶寒突然想起今日江流画说的话,问着青川,“你知道江家的事吗?瞧流画今天这样子,怕是想家了!” 青川现在本能对江流画隔应,但叶寒问他又不好拂她面,只好解释着,“听朱夫子说过,江家本是京城的清贵人家,其父江咏修曾是翰林院学士,主管修编史籍……” 叶寒听得很认真,只听青川语气突然急转直下,变得低沉,就如同江家随之而来的没落一般, “……但这江父只顾孔孟之道,只认礼仪贤德,而不识圣心,越谏官之责,行言官之权,当着朝廷重臣之面,直言指责先帝德行有亏,惹得圣心大怒,当场重责五十大板,削官免爵,回家后不出一月就一命呜呼了,这江家就此没落了。” 听青川这么说,叶寒倒觉得这江家老父真是个书呆子,可就苦了江流画这些无辜儿女,“对了,既然只是免官,这江家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青川听后讥讽一笑,也不知是在笑叶寒、还是在笑自己或者是这世间万物,声音沧桑透着无奈, “这世上之人都是捧高踩低的,江父惹了这么大一祸事,又没了官爵护身,江家这一清贵人家,不就成了他人眼中、任意宰割的肥肉吗?所以不出一年,就被人整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江流画估计也是因为如此,才不得不带着秦婆婆来云州求生。” 这世间险恶,即使从青川口里说出来,她也感到瘆人的寒意,叶寒突然有点后悔,“青川,要不然你别入仕了!” 明枪暗箭,非死即伤,这不是她让他读书考科举的本意。 青川拉着叶寒的手,就像之前很多时候一样,很自然地握在手里,即使她小手冰凉,他也觉得异常暖和,连带着心也变得暖乎乎的,“姐姐,你别担心,我不怕!我会好好读书,考科举,当大官,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有个懂事的弟弟,叶寒感到很欣慰,突然觉得一路从元州到云州的幸苦、瞬间都没了,青川握着自己手的坚定也感染了她,重新变得乐观起来。 “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但官场险恶,你保护好自己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还有,”说到这儿,叶寒靠近青川,悄声说道,“别学江父乱出头,保命最重要,知道吗?” 瞧着叶寒关心自己的模样,又生怕被江流画听见了,青川真的很高兴,满口应下,即使叶寒跟人交好,但永远比不过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 其实,关于江家之事,他也没完全都告诉姐姐,比如江咏修虽然为人迂腐,但不失为一忠君正直之臣;还有这江咏修由于谏言太过,不知分寸,把先帝见不得人的私事全都抖了出来,这才惹来了杀身之祸。 当然,这些事他是肯定不会告诉姐姐的。 别看姐姐平时大大咧咧、一副什么也不怕的样子,其实胆子比谁都小,而且还 七夕儿女情长时,暗流涌动风将至(上) 五月的鸣蝉一晃眼就到了六月的精阳,骄阳不落暑热,可今年的云州天气却怪得很,就好像是龙王爷忘了收走这里的雨与热,这一转眼到了七月流火的时候,这气温怎么也不见回落,白晃晃刺眼的日光肆无忌惮地落了云州满城,赤脚踩在石板上如同炭上生肉,尖叫跳窜地避在路旁的阴影下。 一连过了接近一个月的安生日子,没有生活愁心,没有官府追究她杀人的事,也不见侯九上门报复,江流画的病就在叶寒的陪伴和劝慰下一点点好了起来,积压了这么久的绣品绣样让她一天天也忙得充实,着实让她忘却了过往的不快,有时甚至都有精力和心情“教导”叶寒的女红,害得叶寒现在见到她就躲,生怕被她拉着又是一顿《女诫》之类的洗脑。 不过今日叶寒却一反常态上门主动,一袭水碧抹胸粉缎薄纱拖地长裙,梳着一简单的垂鬟分肖髻,下方变成长发散落及腰,再在青丝云鬓中点缀上一挂雪色圆润珍珠,少女的俏皮活泼显露无疑。 今日七夕,叶寒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主儿,自是不会放过凑热闹的时候,这天下繁华的云州城不知今夜又是何种千灯照碧云,笙歌彻晓闻之景? “流画,你快收拾下,要不然等会儿就来不及了。我听说今夜有不仅有舞龙舞狮,而且远江上还会有烟火表演,我还听说今夜各青楼画舫上还会选七夕娘子,可热闹了!” 江流画真是被叶寒的玩心给弄得哭笑不得,哪有未出阁的少女去看青楼花魁的,但也知道叶寒有分寸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便也没多担心,只是她实在是抽不出空来,“小叶,我和奶娘还要赶制江水帮于夫人的云水图,时间真的太紧了,而且算日子萧夫人不足两月就要临盆了,我还得缝制一些布兜小鞋送到云州府去,这七夕节真去不得。” 可不是,自从江流画好来后这一个月,她与秦婆婆日日夜夜就一直忙着完成未完成的绣品,都没见她们二人休息过,叶寒也是想趁着今日七夕拉着她们出去放松一下,怕她们劳累过度,不过见江流画如此认真模样,她也实在不愿强行干扰,毕竟这是她们的求生之本,她没立场干预。 虽然有点遗憾,但叶寒还是在家青川和花折梅的催促中离开了,这云州城的七夕连空旷孤寂的西城都难得挂上了几方明艳的大红灯笼,一向空荡荡的大街小巷也穿梭起几稀疏的人影笑声。 由于在江家耽误了片刻,等叶寒三人到了元宝街时这里早人满为患了,街上耍把式的引得人团团围观,一旁店铺小摊或卖着乞巧花卉,或俏丽的衣帽扇帐,沿街叫卖的蜜饯瓜果、时令瓜果更是琳琅满目看不过来。 人来人往的元宝街成了一条几乎凝固不动的人潮河流,人流流动缓慢,叶寒三人就在这其中艰难挤动前行着,不对,准确地说应该只有花折梅一人在前面开路,叶寒和青川两人紧随其后,没办法,谁叫他最年长,长得最高最壮呢? “青川,跟上,别走丢了。”叶寒回头拉紧青川的手,即使有几次人潮汹涌袭来她也没放开,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青川弄丢了。 青川才十二岁,虽然比同龄孩子要高要壮许多,但一进了这摩肩擦踵的人群便瞬间矮了半个头,一眼望过去根本就找不到他,也难怪叶寒如此小心。 云州城的七夕好像全城的人都出来了,拥挤的街,满街的人,热闹的夜,夏夜的热,手心相贴的蕴热出汗意湿润,久了溢出的汗水还在增多,多了便是让人难受的黏腻,可青川却是说不出的欣喜,他喜欢这时的感觉,不用担心被叶寒知道,他可以放心大胆地握着她的手,紧贴在她背后细嗅着她青丝间的茉莉香气,然后心里是抑不住的满满欢喜,笑意上脸不下,连带着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都看痴了。 终于,在花折梅艰难的开山劈路后,叶寒三人比较顺畅地到了细柳运河边,当然不变的是,这里依旧是人满为患。不过还好,宁致远提前在运河边的梦梁楼订了位置,视野宽阔,远能观天街夜景,近能看画舫争魁,十分方便。 本来叶寒之前打算是好好体验一番云州夜市,过过古人的夜生活,所以当宁致远这么一说时她是直接一口拒绝了,可经历刚才这么一番下油锅似的拥挤后,叶寒真是悔得肠子都绿了。 “姐姐,这边走。”青川拉着叶寒向前方大楼走去,花折梅依旧在前面开路,等看到“梦梁楼”三个金光灿灿的大字后,叶寒有一点懵,茫然地看着青川,难道青川也神机妙算,提前在梦梁楼订了位置,然后不由望了望黑透了的天空,难道老天真能听到她的心声? 青川算着时辰,对叶寒说道:“姐姐,你先歇会,看下花灯。今夜朱夫子在楼上设有宴席,我去招呼一声,马上就下来。” 原来是这样,叶寒收回自己跑到南天门的神游,让青川快去,别在朱老夫子面前失了礼数。至于花折梅,青川怕叶寒一人会遇到什么危险,便让他留下来陪叶寒。 青川刚走,就有一人迎了上来,只不过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脸,丝毫不受外面七夕的热闹气氛影响,叶寒不禁笑着打趣,“于一,这七夕节你怎么还板着脸,也不怕把喜欢你的女子给吓跑了?” “吓跑最好,吓死更好!”于一直口直言,满不在乎,但冷冽的目光越过叶寒一直落在她身后的花折梅身上,目光生冷,如月色发寒,而花折梅也是以眼还眼,两人互不相让,让夹在中间的叶寒好不尴尬。 “于一,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叶寒出言化解尴尬,真不知道性格迥然的两人怎么会一言不发就掐起来,只听说一见钟情的,但还真没见过一见生恨的,真是活久见了。 被叶寒这么一提醒,于一想起主子的交代,极其不情愿地提前撤回怒视,“公子见叶姑娘也来了,想请您一起赏月观花魁。” “不行!”于一话音刚落,花折梅就直接否决了,“我们在等人,马上就走,没空去赏月观什么花魁。” 两人说话都带有□□味,叶寒双眼在两人之间转动,不解着两人根本未见几面怎么就会结下仇怨呢,难道这两人是相爱相杀? 如果这两人知道叶寒脑子里的yy,肯定会两口大血喷出来!这两人彼此看不顺眼,其实都心知肚明,各为其主而已,对立即仇视。 “等人?”于一轻蔑“哼”了一声,“也不知道你等不等得到你要等的人?” “你什么意思?”花折梅一怒。 于一高傲偏过头去,不理会花折梅,任他如热锅上的焦乱蚂蚁,可却忘了一旁的叶寒,她听着于一话里有话,而且也是从楼上下来的,以为他定看到了什么,一想到青川可能会遇见危险,也连忙追问道:“于一,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不是看见青川了,他是不是有什么危险?你告诉我好不好?” 叶寒几乎是快求着于一了,而花折梅等不及于一开口告知,直接转身向楼上奔去,转眼就不见了影子。叶寒也连忙提起裙摆望楼上跑去,可还没跨出半步便被于一一手拉住,一脸轻松,“我见花折梅不放你走,随便扯了个谎而已,没想到他这么蠢竟然当真了。“ 一惊一吓,一松一空,虚惊一场,叶寒来不及找于一算账,便被他一股脑送到了宁致远面前,当然余怒未消,叶寒把于一所有的过错全算到了宁致远这个主子的身上,举起粉拳在他身上打到手软才消气。 叶寒的力气在女人里算不小的,但对宁致远这种习武之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听着叶寒边打边抱怨的话,大概知道是于一骗了她。宁致远也不恼,任叶寒打了个痛快,等她打累了便抱着她走到房外的廊椅下,倚着弧形栏杆窥看楼下长街十里尽篝灯白炽流光溢彩,河上香脂雕廊画舫如织浆影流波。 坐在五层的高楼上,一览云州城辉煌夜景,听楼下喧闹人间烟火,烦躁过后的心也逐渐平静,微热湿润的夜风一过,叶寒看着宁致远脖颈处的红痕,方知自己刚才做得太过,低头惭愧说着抱歉。 宁致远才不会生气,平日里大多时间都放在家国大事上,两人少有见面,今夜七夕就让他暂时把一切放在一边,他有他所爱所心疼之人,他就想这样实实在在把她抱在怀里,把她疼到骨子里,说着情人间的缠绵情话,做着情人间该做的事。 “傻丫头,你我之间哪里还需道歉。”宁致远轻啄了叶寒一口,满是温情蜜意,“你放心,青川没事,他跟朱老夫子在一起,最多只品诗论道一番,不会有危险的。” 刚才于一也解释过了,不过听了宁致远重复一番,叶寒才觉得心安,可能这就是她喜欢跟他在一起的原因吧,同为浮萍之人才懂如何安慰彼此到心安。 楼下的人声鼎沸又翻了一个阵仗,运河上各个画舫开始竞选今年的七夕娘子(也就是花魁),不过声音逐步递减到楼上,这音量便小了一半,并未有多吵。这样的人声喧闹刚刚好,不吵也不闹,叶寒趴在宁致远怀里闭眼享受着这一刻的惬意时光,宁致远搂着叶寒,也是一脸的满足,看着半趴在自己怀里的叶寒,他不由笑意绵绵,只求时间在夜色中走慢点,把这段时光拉长一点。 朦胧间,叶寒感觉到发间一动,茫然睁开双眼,手摸着发间多出来的一只簪子,“这是什么?” “喜欢吗?”宁致远反问着。 叶寒把簪子拿在手中把玩,看得入神——这是用云白薄纱绸做的一支绸花簪子,点点浅金细蕊,朵朵莹莹雪白,成成花团锦簇,新绿细叶零星点缀其间,栩栩如生,恍若又回到了春风拂绿暖阳日。 仅以绢纱绸缎为主,就做出如此巧夺天工之作,实在是让人惊叹。叶寒一向对美的事物没有什么抵抗力,看了一眼就彻底喜欢上了,双眼兴奋,追问着宁致远这是哪一银楼有卖,她还想去挑上几支。 宁致远神秘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见叶寒满脸不信,宁致远笑着回想着,“记得那日我登门请你为萧南求情,而你就素发站在我的面前,青丝随意挽髻,一朵浅黄色细蕊白梨在你云鬓发间生花,幽香如梦,甚是好看。” 一边说着,宁致远重新把雪梨绸花簪子插在了叶寒的发间,双眼含笑,甚是满意,“初次在云台山见你时,粉杏在你发间闹着春意浓浓,但我还是觉得梨花更衬你,如清甜入喉,舍不得咽下,其中滋味,入骨更销魂。” 听宁致远说情话是一种享受,那清扬的嗓音裹上一层柔情,一字一音都能惑得女人心暖身软,要不是叶寒两世为女人,对男人早有深刻认识,恐怕也会拜倒在宁致远的脚下,失了心肝。可叶寒一字一句听着,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梨花杏花衬不衬她她从不在乎,倒是怎么她就成了清甜入喉,她又不是秋天的蜜梨,还滋味销魂入骨,真能扯 猛然,叶寒瞪大眼睛看向笑意不止的宁致远,气鼓鼓说道:“你臭流氓!”说着就拧着宁致远手臂上的肉猛掐,疼得宁致远倒吸着一口口凉气,缓解着痛意。 叶寒还不解气,因为那调戏她的“臭流氓”盯着她笑意不减,叶寒越看越气,心下一计,双手一把抱住宁致远的头,就直接朝着那方薄唇而去,唇齿纠缠。就在宁致远缠绵回吻时,唇角猛然一疼,入嘴满是铁锈的血味,原来这是叶寒的“报复”,一连被咬了五六下,每次必咬到出血才止。 等叶寒咬够尽兴,宁致远早已是唇破隐隐可见几丝殷红,尤其是下唇瓣完全都找不到一块好处。宁致伸出舌头轻舔去新渗出来的血迹,破皮处有点针刺的痛楚,血的味道混合着愉悦的快感随之而来,欲罢不能,就如同叶寒对他而言。 看着宁致远被自己摧残成这么可怜模样,而且还是满嘴见血,叶寒再大的怒气也就消了,然后板着脸伸出手抬起他的头,检查他的嘴唇上的伤处,还好咬得不重,“等会儿让于一给你擦点药止血,应该过几天就好了。”最后又小声补充一句,“还有你的手,也别忘了。” 刚才胡闹之时,偶然发现他手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针扎的,也有刀划破的,也有被烫伤的,叶寒当时看见一眼就明白了,这男人为了做一支讨自己喜欢的东西,真把自己弄得千疮百孔,心不由一下就软了。 宁致远握着叶寒的柔软小手,宠溺笑着问道:“现在不气了?” “谁说我不气?我是怕你流血身亡,到时候于一还能放过我,不把我从楼上扔下去就不错了,你说” 叶寒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楼底下掀翻天的欢呼声给打断了,只见运河上十几艘画舫连成一排靠在岸边,船头宽大的甲板上都坐了一盛装打扮的美人,岸边的人群纷纷朝船上美人扔花去,其中要属靠近梦梁楼的这艘画舫上的美人得的最多。 宁致远也随着叶寒起身站在栏椅边看着热闹,“看来,今晚的七夕娘子又是红豆馆的红绸姑娘了。” 叶寒转头看向宁致远,笑得诡异,说得阴森,“看来宁公子也是惜花的良人,居然连各楼各馆的花魁都认识,不会跟你都是旧识吧?”然后,叶寒又继续补充反问一句,“你不会都是她们的入幕之宾吧?” “你这小脑袋真不知道想些什么?真当我是好色之徒了?”小醋怡情,大醋伤身,而对于叶寒着莫名其妙的飞醋,不管是大是小、是好是坏,宁致远都全盘接受,谁让他对叶寒放不下又舍不得呢?但又怕叶寒多想,还是详细解释,“兰麝馆同这些青楼同在长乐街上,进进出出多少认识,只不过在她们眼里我只是寻欢客,却不知我是兰麝馆真正的主人。’ 大手握着小手,两个孤单的人就自然地连接在了一起,这世事好不奇妙。宁致远喜欢十指紧扣,好像只要自己不放手叶寒永远都不会离开一样,两人并肩站在栏椅边看着画舫花魁竞投,有时叶寒看得入神却被手指上传来的疼痛给惊醒,让宁致远松开或放松一点,都被好脾气的宁致远无声拒绝,叶寒只好忍着十指紧扣的疼痛,也不知宁致远今晚怎么了,有点反常,好像生怕自己一下就不在了。 梦梁楼内,一身匆忙的花折梅回到房内,立即面安身静,低声在青川耳边说着结果,“梦梁楼内没找到叶寒的踪迹,楼外人太多无处可找。”说完,便安静跪坐在一边请罪。 青川端着酒杯的手僵了一下,面色如常,仰头一饮而尽,而对面萧铮只是随意眼角一瞥,把青川的细微变化全捕捉到了眼里,然后却端着酒杯敬向上席,“朱老夫子今日所托之事,萧铮谨记在心,定不负所托。” 朱启明满意点头,矍铄的眼里甚是清明,萧铮,他果然没有看错,感触叹言,“老夫替青川,谢过萧大人。” 随之,青川也再次举杯,气势盛然,谢道,“若他日我得志腾云,定不忘萧大人今日之恩。” 萧铮拱手一礼,“殿下严重了!能尽绵薄之力以助殿下成大事,是萧铮之福之幸,不敢妄想回报。” 今晚之宴,萧铮终于得偿所愿,也不枉这段时间对萧南的软禁责罚。如今,他已选了队,无论成败如何,他必定奋力一搏。 下楼时,李书亭恭敬弯腰在萧铮身后走着,一一说着刚才外间之事,“花折梅刚才好像是在找什么,但都被人刻意挡回去了。” 在梦梁楼的热闹喧哗中,萧铮步履沉稳下楼,“可知是谁?” “这人,大人也认识,”李书亭小步上前,悄声耳语,“是宁公子的贴身护卫,于一!” 于一? 萧铮浓眉一凝,脑海中依稀记得那是一冷面冷目的护卫,不善与人交往,行事只听宁致远一人。而青川让花折梅所找之人,萧铮突然回头一望早已不见的房间,顿时明了,吩咐着,“叫几个人把宁致远的护卫引开,记住尽可能把人引远一点。” “是!”李书亭还是有点担心,“大人,这样做可能成效不大。要不我从府里叫一些高手帮着一起找人。既能表忠心,也能卖给殿下一个人情。” 萧铮摇头,话轻,但成竹在胸,“若花折梅连这点事都做不到,殿下要他有何用!” 再说,凭青川的绝顶聪明,怎会不知是他暗中在相助。低调做事又能让上位者无形中知道,满意而不生讨厌,这才是为臣的最高境界。 只是,他有点好奇,这叶家孤女,怎么突然跟宁致远扯上关系?这事情,可越来越有意思了! 临出梦梁楼,三声巨大的铜锣响声响起,萧铮侧目望向远处的拥挤人群和看不清的画舫,黑眸另有深意,“其它的事,可安排好了?” 李书亭也听见了远处传来的谁家花魁胜出的报喜声,平稳回着,“大人放心,刀已上手,必中恶鱼!” 萧铮走后,青川与朱老夫子又商讨了一些事,才送走了朱老夫子,而花折梅再一次寻人变得异常顺利,那兜着自己乱跑的于一不知跑哪去了,几下就找到了叶寒所在的房间,青川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但房内没人。 原来之前,三声铜锣响,红豆馆的红绸姑娘以花积满船又成为今年的七夕娘子,然后并以五千两的天价被人包下七夕一夜,引得叶寒一阵感叹,自己得卖多少年的红姜才能赚到这个数呀! 叶寒在楼上看热闹,虽然没在楼下看得起劲,但也把她的好奇心给勾起来了。这红豆馆的画舫刚好对着栏椅外延伸处一角,处在房门打开后的死角,这也是青川推开门没见到人的原因。叶寒想看个究竟这红绸姑娘到底有多美,一晚居然值五千两银子。 为了看清楚,叶寒不顾形象地站在栏椅上探出身子望去,反正也没人看见,宁致远从花魁竞选开始就三番两次想拉着叶寒进屋,但叶寒怕万一两人独处一室定然没把持住,若被青川寻来让她怎么解释呀,所以死活不肯进去,宁致远扭不过她,只好无奈作罢,反正也不会出什么岔子,然后把她扶住扶稳,生怕她真掉了下去。 这梦梁楼选的地方真好,临着运河边上建,这一低头就能把运河尽收眼底,连画舫上的人都能数清。 可能是因为在河上,船高房矮,视野开阔,所以画舫上的人都没有关窗的习惯,这正好方便了叶寒正大光明地偷窥。 只见一窈窕美人进入窗框,红衣裹身,极尽婀娜,一举手一抬足,媚态横生,虽看不清花魁真实面容,但就这身姿,也不枉与之共度春宵的那位大爷花的五千两银子。 这时,窈窕美人突然转身,屈膝行礼,就见一只手伸进窗框连忙扶起,然后就见一华衣男子,不,应该是两个男子一前一后出现。这一幕顿时让叶寒看得瞠目结舌,暗叹着这古人也忒开放了,居然玩三人行。 这偷窥的刺激让叶寒欲罢不能,即使被宁致远劝了几回也不愿离开,只不过这古代动作片好看是好看,可看着看着叶寒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画舫中的两人看着有点熟悉,特别是那墨蓝衣衫的瘦削男子,举止大方,书生气十足,一点也不想欢场中的寻欢客,他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华衣男子与红衣女子的激烈行欢,平静自然,就好像他们不存在一样。 叶寒心中有了猜想,连忙拉着宁致远一起往画舫看去,有点求证地问道:“你觉不觉得那两人像张煜和兰若?” 最后两字,叶寒说得十分迟疑,她希望自己猜错了,可是宁致远的无声沉默就是对她的猜想最有力的肯定。叶寒望着画舫中的人,迟迟不愿相信,“怎么会是兰若?他怎么会” 堕落至此?最后四个字,叶寒说不出口,从认识兰若以来,虽然他是烟花柳巷出身,但一直却是洁身自好,从不做坏礼伤风之举,可今晚 叶寒看向一脸平静的宁致远,大概也明白了一些,不禁问道:“你一直知道!那为何不救兰若出苦海?我看得出来,他并不倾心张煜那个混蛋。” 叶寒的话有对张煜的鄙视,对兰若的同情,还有对他的小不满,宁致远不知如何劝说叶寒,只好无奈一句,“兰若从不曾是兰麝馆人。我多年前救他一命,他不过是为报恩才助我打理馆中事务,至于他个人之事,你、我和他人都无权干涉。” 垂头,叹气,叶寒自是说不出的低落,还有无奈,为兰若,也为千千万万在世间苦苦挣扎的受渡者。人生是一场修行,谁知道你碰到的是慈心的救人菩萨,还是吃人的妖魔鬼怪,愿众生皆能成佛。 后面的画面,让叶寒第一次觉得断袖之癖是如此恶心,只见画舫上张煜玩完女人后,光着白条条的身体又急色地压着兰若在圆桌上大弄特弄起来,最后叶寒实在看不下去了,直偏过头去望着一江月色清水,直到青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姐姐,你站在栏椅上干什么?”青川拉着叶寒下来,当着叶寒的面不满地瞥了宁致远一眼,然后“教训”着叶寒,有点生气,“这里这么高,要是不小心掉下去了可怎么办?” 本来是想严肃“教训”叶寒一下,没想到说到最后青川居然红了眼眶,气鼓鼓着小脸闷声盯着叶寒,好像无声说着叶寒让他担心了。 叶寒最见不得青川哭鼻子,趁着还没水漫金山叶寒就连连认错,并保证下次绝不做类似危险的事情。 “真的?”青川半信半疑,手拉着叶寒不放,追问着,“那你刚才为什么站在上面,是在看花灯游河吗?” 说着,青川歪着头朝栏椅外看去,连忙被叶寒一把拉住往房间里走,“外面除了一条运河还有什么?走走走,回家去。”一边说着还一边用手蒙住他的眼睛,生怕少儿不宜的画面教坏了青川。 运河的水总是那么静,潺潺似无声,幽幽若无,任两岸的人流交织、灯火闹尽繁华,也不曾扰乱它的冥思静修。 七夕儿女情长时,暗流涌动风将至(中) 叶寒走了,拉着好奇心重的青川如逃亡般离开了梦梁楼,可能她连青川是如何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也不曾想过,只是一心害怕运河画舫上不堪入目的糜烂画面教坏了青川,而且走得太急,叶寒只能抱歉看了一眼静立在一空月色下的孤冷身影,这难得见面真如同牛郎织女在银河上的鹊桥相会,于一年的翘盼,换一刻的相见,相见亦是别离。 七夕花魁竞选早已结束,运河上的金粉画舫也稀疏散去,看热闹的人群倒是不减,摩肩接踵,热闹喧哗了一城。 出了梦梁楼,转眼,叶寒三人就消失在看不见尽头的人群中。 宁致远在楼上追寻着叶寒的身影,无奈人海起伏,人山叠嶂,他还是“弄丢”了叶寒,可惜、不舍,情与何人说,初离开便思念满头。 明月东南升,月如霜,冷满楼,七夕夜,团圆无奈说离愁。 一道黑影如风闪落栏椅旁,“公子。”于一唤道,口中是难得的细微喘息,宁致远耳朵灵敏一下就捕捉到其中变化,好奇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于一自小习武,筋骨极佳,是块练武的好材料,尤其是在轻功这方面更是无人能及,若说他现在身上青色劲服有几条细小裂口是属于正常,那么他现在的轻微喘息可就不符合常理了,难道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被问及如此丢脸的事,于一别说多尴尬了,满脸黑线,可来自主子的问话他又不能不说,又气又懊恼,闷闷说道:“刚才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徒,武功不低却极为阴损,专挑我薄弱的地方攻击,最后被逼得只能向城外逃窜,所以现在才回来,望公子恕罪。” 宁致远摆手示意于一退下,没有怪罪他离职失责,蓦然回头见运河上红豆馆的画舫依旧安静停留在杨柳岸旁,画舫内的糜烂画面未曾结束,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兆。 然后宁致远把目光放空于楼外长空之中,修长食指在栏杆上看似无心却十分规律地轻敲着,想得出神,心中迷雾渐渐散去,大概能猜出刚才发生了什么。 于一被一群高手围住,只拖不伤人,是想给这边找人争取点时间,所以想找人的人必定也是派去这群高手的人,即使不是也必定跟青川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儿,宁致远突然有一种不受控制的无力感,这名叫青川的绝美少年究竟是何许人也,他为何会出现在云州,他的出现会不会阻碍自己在云州、甚至在北齐的谋划,还有,这时宁致远骨节分明的双手紧紧握住碗口粗的栏杆,双眸显得慌乱,他究竟跟叶寒是什么关系?姐弟?宁致远轻嗤一声,他可不信! “你怎么进来的?”于一一声惊惶质问,宁致远闻声转头一看,只见房内烛色明亮,熠熠生辉,房内正中间,一少年背手而立,白袍无纹,容颜倾城,却气势凌然。 “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陪鸢叶寒下楼了吗?”宁致远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对青川有气的,连他自己也没发现,所以刚才才气得差点把叶寒的小名都说出来了。 怒气藏于话间,青川听后只是浅然轻笑,纯良无害,话也说得温和,“你该换个护卫了。武功太差、脑子又钝,你能完完整整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你说谁武功差脑子钝了?”于一气结,你可以侮辱他的人格,但绝对不能侮辱他的武功,还有智商。 青川回得淡然,“我站在房间这么久你才发现我的存在,你不是武功差那是什么?还有你随随便便就能被人引到城外,不是脑子发钝又是什么?” “你” 于一气得欲拔剑以对,宁致远一记眼色便让于一罢了手,冷静问道:“青川,你有何事?” “我落了东西,上来寻一下。”青川没有说谎,对叶寒说的也是一样,只是东西寻不寻得到又是另一番事。 这样蹩脚的借口大概也只有叶寒才会相信,宁致远平静站着,直觉告诉他青川一来不止这么简单,必有深意。 这时,青川也已走到房外栏椅处,楼外运河人景一览无遗,“都说长乐青楼红馆,春色香艳未央,可今日一见,才知江上雕栏画舫,荡漾春情无限。”说到这儿,青川意味深长问道:“不知宁公子可有同感?” 画舫上那方大开的雕栏窗扉,窗棂成了一四四方方的华丽画边,是死的,是固定不变的,而里面的画却是活的,是实实在在不停在变的。 (此处省略226字,原因依旧如上,还是请各位看官自行脑补,敬请谅解。) 见宁致远沉默不语,青川无声一笑,“宁公子掌管着全城闻名的兰麝馆,怎么连自己的手下都不认得了?” 兰若,青川见过几面,但画舫中的兰若却不是他看到的,准确地说在这之前他就知道兰若上了红豆馆的画舫,跟张煜一起。好像想到什么,青川心下讥讽,这世间之事,好不荒唐! “你这么骗叶寒,你心安吗?” 宁致远冷言问道,一直以来青川在叶寒心里就是个孩子,天真无邪,不染世俗尘埃,可实际上呢,眼前的这也叫青川的少年,在同样的颜下所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却是那么的老辣成熟,就好像在他身体里住着一个远不符合他年龄的灵魂,却极力表现着他十二岁应有的天真无邪童去欺骗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这人心可真够曲折扭曲的。 听后,青川摇头看向宁致远,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里轻泻出笑意来,一空中全是无声的嘲讽,“那你这么骗她,你又心安吗?” 仿佛被人猛然锁住喉咙,宁致远本能浑身一滞,忘记呼吸,惴惴不安,好像有什么在离自己越来越远去,“你什么意思?” 面对宁致远外强中干的“恶狠”质问,青川居然笑出了声来,可那双极好看的眸子中却是冰山中的寒意,冰冷入骨,“我什么意思?宁公子你的记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你前天不是刚接到北齐朝廷的圣旨吗,上面写着夏国质子公子远,居北齐十载,节操素励,经明行修,近而立之年未有妻室。先帝六女,行端仪雅,礼教克娴,执钗亦钟灵毓秀有咏絮之才,今及芳华待字金闺。良缘天作,今特下旨赐婚” “你如何得知?”宁致远心惊,若青川知道了,那叶寒又岂能不知? 青川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笑着,如大雄宝殿中普度众生的菩萨,拈花一笑,笑尽人世苦海,笑尽世间庸人。 宁致远很快恢复心神,负手林立于栏椅前,当慌乱散去然后心就空了,白茫茫空荡荡的一片,无心亦无底,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怅然望于楼外明月,故国不堪回首,终是不能两全,一心寻于平静,“看来朱老夫子真的很看重你,居然连这种事都不瞒着你。” 青川冷笑,更是讥讽,既没否认也没肯定,随宁致远怎么猜想,只说着正事,“宁公子也知道,我姐姐叶寒年少不更事,随便有人说什么她就信,最容易被骗上当” 当“叶寒”两字被提及时,就像是一记钟鸣敲醒着离别的丧钟,宁致远无力地闭上了眼,想逃避却抵不住青川如咒语般的诉说,“我姐姐正是少女思春的年纪,不识男人本性,几句甜言蜜语就被有心之人骗得团团转。而如今你已有婚配,愿你亲自出面断了她的黄粱闺梦,免得她因情伤身,心成灰烬,枯萎而死。” 最后一个字,简简单单的一个音,却被青川刻意拉长尾音,其字的杀伤力顿时翻了几倍,只见得宁致远浑身一抖,然后便是猛然咳嗽起来,惊得于一连忙从暗处窜出,“公子,您没事吧?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大夫!” “无事!”宁致远摆手不去,看向跟自己对立站在另一个世界的人,于一也看着青川,也是带着敌对的意味,只不过主仆二人的含义是明显不同的。 宁致远一手压制住想强烈起伏的胸膛,面色开始苍白,强撑着说着,异常坚定,“我从未骗过叶寒,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你是说感情上,还是在欺瞒她你已有婚约这件事上?”青川一针见血问道,他深信对敌人的怜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即使现在的宁致远就是一普普通通为情所困的男人,他也决不放弃打击他的机会。 宁致远黯然低头,然后又是猛然一阵咳嗽,像势必想把肺咳空的感觉,青川依旧冷眼,毫无怜悯,更是雪上加霜,“我相信你在感情上对我姐姐是认真的,可这婚事,你敢发誓你真的是前天圣旨下来时才知道的吗?” 青川允许这世间险恶都落在他一人身上,但绝不能有人欺负叶寒分毫,这是他的底线,现在有人触碰到他的底线,所以他也绝不会留情地报复回去,“从南关江头下至云州的那一次,你就在谋划,对吗?或者在这更早,你借用他人身份在北齐经商,虽然你身为他国质子,是不能做此种之事,但夏国每年按时进贡,俯首称臣,而且北齐朝廷每次卖兵器给你都能大赚一笔,所以对你的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却是北塞胡人不能容忍的” 宁致远听着,脸色变得更白,因病,也因青川所说属实,“他们屡屡与你作对,截你货船,派人暗杀于你。你知道北齐朝廷不会因为你一小小他国质子出头,所以你一直在忍,也在等,等一场能打疼北齐朝廷的滔天杀戮,终于不负你望,胡人勾结定州官府还有当地水匪,偷袭北齐货船,惨杀北齐子民百余人,震惊朝野。再加上胡人之前种种罪状,数罪并发,北齐朝廷断绝了两国交往,你终于如愿以偿。” 多年小心行事,布局,运筹帷幄,一桩桩不为人道的隐事从一无关紧要的人扣哦中说出,宁致远顿时觉得一口憋了十年的浊气终于一吐而空,异常舒畅,有种飘然解脱之感。 清眼定目,旧疾复发一时好不了,宁致远只能借着于一的力站起,背脊笔直,“你说的,我不否认。又或许,从我决心对付北塞胡人起,我就想到了齐夏两国会有联姻,只是,我从未曾想到与北齐联姻的人会是我。” 之前因他国质子身份,他一直犹豫不决,怕自己无法给鸢鸢一个安稳的未来,而且父王也不会答应自己娶一个平民女子,而且还是一个北齐人,但在解决完北塞胡人的事情之后,这些年困扰夏国的外患终于解决,他身上的重担也彻底放下,所以他鼓足勇气写了封信给父王,告知他自己想娶鸢鸢为妻。 想到年幼就送他来北齐为质子,这些年一人在他国孤苦无依,父王觉得对不起自己便答应了,只要他在异国他乡过得好,有一人真心爱他对他好与他相伴一生,即便这个人只是北齐一出身卑微的民间女子而非什么世家贵女也不在意。 他本打算在鸢鸢今年小寒生辰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给她个惊喜,可谁知世事变化得太快,原本身为王储的三哥竟在与北塞胡人作战时身受重伤命不久矣,保护家国的重任还有与北齐的联姻都突然落在了他的身上。 夏国建在高山峡谷之中,不宜耕种,交通亦不便,国弱而民不强,虽名贵玉石多产,但少强军卫国,屡屡被他国侵扰,其中以北塞胡人最盛。传到父王这一代,夏国积弱积贫已久,北塞胡人有几次都快杀到夏国国都。为保夏国不亡,夏国一边与周边他国联姻,又送他这么个幼子于北齐为质,借此换取丝毫支持,一边重振军纪,全民皆兵,共抗胡人,这才喘言苟活至今。 虽然父王这一大挽颓势之举,着实起了效果,但付出的代价也着实不小,光是联姻的姐姐都送出去七八位,其中还有两位是送到北塞胡人的狼窝里去的,即使如此,北塞胡人也没放弃吞并夏国的野心,为此他已有三位王兄在与胡人对决的战役中捐躯报国了,而他因远在北齐为质这才幸免于此。如今正值夏国危难存亡之际,他又怎能因儿女私情而弃父王家国不顾! 夏国的国情青川何尝不知,只是天不由人,“难道还是你那身重三箭离死不远的三王兄,或是你那垂垂老矣的父王?除了你这唯一还活着的夏国质子,北齐朝廷还能选谁?再说,你自始至终,恐怕都未曾想过拒婚吧!” 青川今日是有备而来,句句无一不中他的要害,齐夏联姻,对孱弱的夏国无疑是一记强大的助力,虽然他知道这是北齐朝廷把夏国用作一枚对付北塞胡人的棋子,但这是夹缝生存的夏国唯一的出路。 心里抉择已经作出,宁致远背对着青川,一身孤冷,决定了与寂寞终身为伴,“叶寒”,刚说出这两个字,宁致远就觉得艰难,后面的话好像卡在嗓子眼怎么也不愿意出来,“给我五日,五日后,我必定与她,一刀两断!” 话落了,宁致远的力气也被掏空了,仿佛是被人活生生挖空了心肝,血肉模糊,即使不甘,不舍,不情愿,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拿走,无能为力,道尽悲凉。悲愁入骨,压抑已久的咳嗽排山倒海重卷而来,喉咙一痒,一口粘稠的心血喷吐一地,血腥浓浓,血迹斑斑,“公子,公子”,于一大惊失色,这才觉察到宁致远身体虚弱到何种地步。 “望你言出必行,勿让她徒增伤与悲!”既然伤害无法避免,还不如早说为好,把伤害降到最低,这样他才能慢慢地治好她的伤,等她痊愈,然后,然后陪在她身边,这样他也满足。 凭借着最后一丝残留的意志支撑着半分清醒听完青川之言,宁致远缓缓点头,如立誓庄严承诺。不出所料,他还是负了鸢鸢,从此她便只长在他的心,成了他的心肝。 一江月,满潮无声;双悲曲,川澜江海,不说宁。 七夕街头,夜下的云州是九霄之上的天街,灯火白炽,人潮涌动,吆喝叫卖,一如白日之景,双重繁华,云州之城。 叶寒突然觉得青川去的时间有点久,心想是不是东西还未找到,又或者是不是他遇到了什么危险。越想着越不安,叶寒说了自己的担忧,拉着花折梅一起回梦梁楼找青川,却被花折梅漫不经心地呛了一句,“就青川这脑子,不坑别人就不错了!” 话是这么说,可叶寒还是放心不下,想回去找青川,但几次都被花折梅拦下,不是说怕跟青川错过,就说人多不好走,反正千百种稀奇古怪的理由就不让叶寒回梦梁楼。叶寒也知花折梅好吃懒做的性子,只要懒癌一犯坐着都嫌累,可无奈他男子天生力大,叶寒硬是被他强留在原地等青川,美其名曰怕她被人牙子给拐走了,自己却在馄饨摊吃得不亦乐乎,只是偶尔眼眸微深一下,当看着又端上的一碗热馄饨。 不过还好,没过多久青川就回来了,叶寒这才松了一口气,心安十足,只不过她这时的注意力却分成了两半,一半是落在平安归来的青川身上,而另一半却落在街边的一小角落上,是一卖鱼丸的小摊。 “怎么现在去了这么久,现在才回来?对了,东西找到了吗?”叶寒打量了青川一圈,见他衣衫完整,除了脸上热得冒了几滴汗,一身平安,也就彻底放心了。 青川摇了摇头,也并不在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丢了就算了,下次再买。”叶寒听后也未曾多想,只是目光不时瞟向角落里的小摊,青川如此心细之人怎能没察觉到,也随意看了一眼,笑着打趣道,“姐姐是没吃饱,还想吃碗鱼丸汤?” “你真以为我是花折梅呀,怎么吃也吃不饱?”叶寒没好气地瞪了花折梅一眼,可惜却被无视了,吃了四碗馄饨都没吃饱,叶寒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给他饭吃,怎么一出门就成了饿死鬼投胎的样子。 青川踢了一下花折梅,让他注意一下,花折梅才不理会,埋头于汤鲜味美的馄饨中去,心想着要不是我在这里帮你打掩护,你早被叶寒识破了。 “算了,让他吃个够吧,反正也不差这几个钱。”说完,便提脚向街边角落卖鱼丸的小摊走去,但脚还未跨出一步,便被青川拦下,认真劝道:“姐姐,我觉得你还是不去最好。”然后看了一眼小摊上来回跑动的几个熟悉人影,青川深思熟虑,补充道:“我想,吴伯一家,也是这么想的。” 这处馄饨摊跟吴伯家的鱼丸摊不远,仅仅有一街之隔,只不过今日七夕人拥挤了整条街道,叶寒也是在无聊等待中时偶然看见的,当时只觉卖鱼丸的人很熟悉,很像吴伯,直到吴婶、吴今,还有桑桑都接连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她才完全肯定是吴伯一家在卖鱼丸。 “我只是想过去看看。”叶寒无力辩解着。 “不行!”青川难得一次对叶寒态度如此严肃,不仅让一旁吃得正欢的花折梅惊愕抬头,连叶寒本人都有点不适应,茫然瞪大双眼看着青川,好像做错事的学生正在接受老师严厉的批评一般。 叶寒坐在长凳上,眼神轻飘,心虚十足,嘟囔着嘴替自己辩解着,“我就是好久没见了,想过去跟吴伯打声招呼,顺便也吃碗吴婶做的鱼丸汤。” “姐姐,你真的是这样想的?”青川站着笔直,居高临下的视野让他可以看清叶寒的一举一动,甚至连她说谎时手指总喜欢抠着指尖的举动都没放过。 被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反问,叶寒难掩心虚,而她心里怎么想的,青川怎能不知。 别看姐姐平时一副精明聪慧的样子,做事赚钱从不肯吃亏,其实她骨子里是一很简单的人,甚至于有时候过于认死理。她的为人处事原则就一条——你对她好,她还你十倍的好,你要是遇上什么困难了,她会竭尽全力地帮你,但你要是对她坏,她能记恨你一辈子,即使有一天你奄奄一息躺在地上要饿死了,她也绝不会帮你一下,说不定还会当着你的面把手中多余的馒头一个一个扔给街上的流浪狗,但也绝不给你一丁点馒头屑。 从南关下云州开始,直到现在,凭心而论,无论是吴伯还是他的家人,对他们三人都是极好的,而且都是那种傻傻地只知道付出的对你好,从不求回报,大概这就是姐姐为何会不遗余力地帮吴伯一家,既是报恩也是报德,愿世上所有的善良都能被温柔对待。 可是,青川看着叶寒,严肃不减,语重心长说道:“姐姐,你也知吴伯一家是老实忠厚之人,别人占他便宜,他可以不在意,但他却做不到自己占别人的便宜。你想想,吴伯宁愿一家出来摆摊卖鱼丸挣钱,也不找你帮忙,就想不给你添麻烦。若你突然出现,按你这热心肠的性子,定少不了一阵帮忙,到时候你让吴伯一家如何自处,如何能心安理得?” “可总不能袖手旁观,什么也不帮吧?”吴伯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出来摆摊,还有吴婶自从被齐满生那件事后身体就不见好过,家里就剩一个还在读书的儿子和一个年幼的女儿,这样的吴家怎能让叶寒放心。 见叶寒不再贸然行事,青川态度顿时温和了下来,“姐姐,我知道你想帮他们,可帮也有帮的方法,你要是直接跑过去胡乱乱帮一通,可不就是帮倒忙了吗?而且你瞧吴伯的儿子也在,他可是私塾里应考在册的秀才,读书人的清高哪忍受得了他人的嗟来之食,你这无疑是在打他的脸吗?” 被青川这样一番有理有据的劝说,叶寒才知在这之前自己给吴伯一家添了多大的尴尬和心理负担。 自从定州水匪事件后,吴伯死里逃生回来,便彻底断了跑船的念头,为了养家便在以打鱼为生。她知道后,便没事就送些东西过去,贵重如银两,价廉如油盐,可都一一被婉拒。有几次她把东西放在门边,敲门就走了,可第二天东西又原封不动出现在自家门口,而且还多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或一笼新鲜的河虾。 如今一想,叶寒真想扇自己一耳光,自己那些做法可不就是暴力慈善吗,就好像以前在读书时,学校领导总会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给贫困学生发助学金,她当时站在第一排,她还能清楚记得那些站在台上拿着助学金却永远耷拉低着头的贫困学生,完全没有一丝被捐助后的喜悦。是呀,这世上谁愿意被大张旗鼓昭告天下自己的不堪,他们是穷,但穷也有穷的尊严,吴伯懂,青川也懂,自己也是懂的,只不过在关心则乱里给忘了。 “那你有什么法子?”叶寒现在完全听青川的,因为她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法子。 青川回头看了眼充当跑堂的吴今,即使儒服下身,身着粗布麻衣,举手投足还是难掩的书生气,“你瞧这样如何?吴今现在在私塾读书,我听说他文章做得极好,学问更是在同窗中数一数二。我请朱老夫子出面,让他跟私塾的管事打声招呼,每月给学问做得最好的前三名奖以银钱,作为鼓励。凭着吴今的才学,定能入围,这样一来既能保证了读书人的面子,也能很好地帮助到吴家。姐姐,你说这样好不好?” “真是个好办法,青川你的书真没白读。”要不是因为街上人多,叶寒定忍不住要大大拥抱青川一下,只好改为捏着青川白嫩的腮帮子,嘴里的溢美之词声声不绝。 一旁,手中的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着胖乎乎的馄饨,花折梅看着被叶寒捏着两腮、笑得酸爽至极的青川,心里暗道一句,阴险。 别以为他不知道青川玩了什么把戏,今晚七夕,估计最高兴的就属他一人,不仅收拢了萧铮这一有力帮手,还顺便解决了宁致远强有力的情敌,连吴今那么一个对叶寒有好感的炮灰都一起被他收拾掉,真是一箭三雕呀。不过,鬼知道除了这些青川暗中还做了哪些事? “对了,”叶寒高兴退下少许,对青川说的方法补充道,“让朱老夫子出钱资助吴今哥哥,这样是不是不好?要不这样,这钱我出了,朱老夫子只要出下面就行了。” 吴今,还哥哥? 青川心里冷笑,他保证从明天开始,吴今不仅会天天留在私塾用功读书,不用替家里的生计操心,而且他连私塾的门都出不了,让他心无旁骛地为科考做准备。 青川面色如常,让叶寒不用为此担心,“本来劝学堂对云州各个私塾都有捐助,以学问高低奖勉优秀学子。请朱老夫子去打声招呼,也不过是把奖银提高点而已,不用你出钱。” 这大概就是古代的奖学金了,叶寒借着人群中偶尔闪现的空隙看着对面忙碌不堪的鱼丸摊,吴伯剁鱼烧火,吴婶掀盖煮鱼,吴今跑堂送客,桑桑收拾桌子,虽然生活艰辛却一家都在,烟火中团圆温馨,叶寒看着一阵心暖,好不欢喜。 “姐姐,前面烟花快开始了,我们也去看看。” 青川自然拉着叶寒的手,再加上他拿一张笑容绽放的俊美容颜,丝毫不会招人拒绝,叶寒也回握住青川的手,满心答应下。她也有家人,这就是她的弟弟,对了,她还有一部不靠谱的哥哥,叶寒一把将坐在长凳上消食的花折梅突然拉起来,左手牵右手,右手牵左手,三人兴冲冲地朝放烟花的高台走去。 当然在去的路上,青川和花折梅两人的心理活动也极为丰富,至于是什么,那就凭各位看官自行脑补了,但不容有疑,这必定精彩绝伦! 七夕儿女情长时,暗流涌动风将至(下) 在云州内城运河与外江连接处有一大宽阔水面,靠临南市码头,四五艘柳叶细长烟艇层一排横立于水面上,霹雳一声响,新烟初试花如梦,灿若明日天际,一尘白烟堕;高花起,十丈空,花千树,并蒂七枝,烟明花似绣,东风吹落,星如雨。 蜿蜒拥挤的人流停止了流动,常年单调的夜空难得出现一次繁花似锦,如在千人如一面的人群中找到一明眸笑颜的美人,能不让每日奔走于世俗掏生活的人,停足仰望,啧啧欣赏,也不枉一年做了一梦。 可能该担忧的事都解决了,叶寒的兴奋劲从烟火开始就没停过,跟着人群的喧哗,随着霹雳爆竹的节奏一起欢呼雀跃,倒是她身边的两人显得比较淡定,只是安静地看着看着烟火繁,烟火冷,美好稍纵即逝。 猛然,青川偏头而望,双眼顿时微眯,凌厉的目光在一边小酒馆上极速扫视,七夕看烟花的人太多,距离也不近,那束不断在他身上打绕的目光无法确定来源,但青川警觉,并异常肯定此人定隐藏附近小酒馆内,而且,来者不善。 青川一记眼光,花折梅瞬间明了,一个转身就消失在人群中,还好叶寒看着烟火入神,没有在意,但直到烟火渐到尾声,花折梅才回来,面色不好,对青川摇头表示,人未找到。 青川淡然,暂放一边,靠近叶寒于旁,观夜落花雨。 一连“砰砰砰”三声连贯惊雷响彻云霄,忽现织女新妆,五彩明线,巧扇轻挑夜流萤,过顷刻才隐隐略去,压轴之秀,七夕之意,交相辉映。 烟火易冷,稍纵即逝,重新静谧下来的夜回到了最初的样子,没有了新意,人群自然就慢慢散去。离家远的,夜已深,便脱离开喧闹的人群,成群结伴地回家而去,如叶寒青川花折梅;离家近的,夜还早,或长街晃悠,或倚栏听曲,皆不如得一缕红袖添香。 云州城的长乐街,绛云红豆,潇湘芙蓉,哪一不是达官贵人喜爱不已的销魂窟,又哪一不是风流才子乐不思蜀的温柔乡。当然人分三等,妓分九流,长乐街的妓子自然是服侍东城的豪门贵胄,而这低等的下处则只能是下九流光顾的“买肉处”。(注:下处,是常指低等妓院的词,寒碜,粗鄙,如“室”、“店”和“班”等等。) 南市的寻欢巷就是这类低等下处的聚集地,什么野鸡土娼都混杂在这一条狭长的巷子里,平日白日里不见一人一影,可只要夜幕一下,她们就如同地下的鬼,都纷纷爬了出来,画着最不像人的脸,却说着最好听的人话,嬉笑打闹,谄媚好语,迎接着不同的客人,无论是谁,来者不拒。 比如,死了老婆的老鳏夫,倒夜香的丑汉,粗鄙的混混流氓,只要你兜里有钱,哪怕只有一文铜钱,你也能在这找到你要买的那块“肉”,合理至极,荒唐至极,也低贱至极。 寻欢街的巷子本就狭长,两边鳞次栉比的高低楼房近邻而建,错乱杂交地整齐分列两旁,中间仅剩一条不到一尺的石子路供人穿行。街狭窄,巷口自然就小,贩夫走卒、混混流氓做了一天的人,都纷纷涌入这条“鬼街“做一夜的风流鬼,从巷口到巷尾成了一条男人汇聚的河流,只能顺流,不能逆行。 其中,这条“男人河”中出现了一个插曲,一搽脂抹粉得诡异的女子在“河里”奋力向前“游”,这些男人都是些低俗的下流胚子,心里的坏心思基本都是一个样,左边的推一下女子的腰肢,右面的又默契地撞了过去,后面的趁机抓一下圆翘有肉的屁股,最坏的还是前面的粗高大汉,有意地走几步停一下,女子猝不及防向前撞了几次,撞的胸口那两团肉一阵生疼。由于手里抱了东西,女子也不好直接出手推搡,只好一路骂了几句,但无济于事,还是被吃了一路的豆腐。 到了一小门小店,女子费劲力气从“男人河”中挣脱了出来,当然上上下下又不知被多少双手给摸了个遍。好不容易进了门,正往放走还没走几步,女子就被一满头癞子的粗矮男子给叫住,“哟,这不是小桃红吗?你这个点不好好张开腿吃男人的‘肉’,怎么还从外面跑进来?你别是出去私自接客赚钱,这要是让红妈妈知道了,还不扒了你的皮,把你绑你在鸳鸯凳上让你接个够。” “呸,你个王癞子,嘴里吃了什么大粪这么臭,还尽往我身上泼屎!”小桃红一个泼辣劲儿,指着没皮没脸的王癞子就是一顿大骂,“姑奶奶做什么还要你管。你这个尽吃白食的坏损玩意儿,你欠我们红店多少钱了,居然还有脸再来,我这就去告诉红妈妈,让她把你切成八块卖了,说不定还能赚点钱。” 说起这红店,虽说这些嫖 /客才是花钱的主儿,可在小桃红眼里都只不过是些道行不高的小鬼,几句好言顺语就能糊弄过去,最不济只要张开腿把男人下面的二两肉伺候舒服了就行了,但对红妈妈不行。 红妈妈是红店的主人,也就是老鸨,自她经手而来,这红店就是这条寻欢街上男人最喜欢的地方,当然,也是寻欢街上女人最悲惨的地方。王癞子刚才说的鸳鸯凳,小桃红亲眼见过,亲眼看见自己逃跑被抓回来的好姐妹就被绑在上面,被红妈妈以一人一文钱的价格放在门口直接卖,那晚寻欢街上的男人兴奋了一夜,而她的好姐妹则被一个又一个的男人□□了一夜。 鸳鸯凳下低上高,女人坐上去只有遭罪的份,而男人却能轻松就弄到尽兴,她还记得那日当寻欢街上最后一个男人离去时,她的好姐妹早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从头到脚没一块好皮,最惨的地方她没敢看,她只看见那一点点滴落下鸳鸯凳的水,在地上蔓延开来,殷红得那叫一个刺眼、骇人! 最后,她的好姐妹死了,用一支被磨得尖锐的木钗横贯了自己的喉咙,就在她醒来的第二天。从那之后,她就默认地选择苟活下来,活成一只地上爬的最卑贱的蝼蚁,那又如何,她怕那幕悲惨降临在她身上,而她又没有一死了之的勇气,这样活着,仅仅就为了活着,而已。 可能是回想起过往的悲惨,小桃红一时没抱紧怀中包袱,差点掉了下去,不过还好,里面的东西没坏。 王癞子看着好奇,起了点贼心,有点不怀好意,“你这包袱装着什么,这么紧张它?” “关你屁事!”小桃红懒得理会,她出去了这么久,得快点回房才行。 还没走出几步,王癞子就跟了上来,看来有不罢休之势,“小桃红,听说你最近食量渐长,一个人能吃两三个人的饭量,你不会是藏了个人吧?” 小桃红没有理他,只是极快的步子出现了少许凌乱,王癞子见小桃红不理他,色迷迷打量了小桃红一圈,然后最终落在小桃红的肚子上,笑得奸诈,“是不是哪个男人的精水好吃,让你一下吃多了,然后吃出了个孩子来?” “呸,你个乌鸦嘴!”小桃红最烦王癞子这种不像男人的男人,见到只狂叫不止的狗都能吓得腿软,却非得在女人面前充好汉。 小桃红一路小跑甩开了王癞子,一进门连忙关门,生怕王癞子窜了进来,到时候她就麻烦了。 “啊!” 一转身,小桃红就被吓得一声尖叫,一男人从窗户跳了进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右手五指健全,左手却食指残缺。 小桃红虚惊一场,骂着侯九,“好好的门不走,干嘛非得翻窗?你把我吓死了,谁给你买药送食?” 侯九没什么反应,扯过小桃红怀里的包袱,掏出里面的瓶瓶罐罐,脱了衣服就自己上药。由于伤在背部,上药既不容易,但是对侯九来说驾轻就熟,看样子是经常做。 见侯九不理她,小桃红也闷气坐下,不过每次看见他背部一个个褐色的伤疤,她总能想起他来找她的那一晚,全身血淋淋地从窗户爬了进来,背部全是一个个血流不止的小窟窿,由于被雨水浸泡过久,都翻起糜烂恶心的白肉了。 之后小桃红也问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都被侯九一记冷光吓得闭了嘴,而且他伤有点好转就每日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干什么。期间,小桃红自然也是不满过,虽然她和侯九有几次露水之缘,但这都建立在□□和嫖客的关系上,如果让她白吃白喝地养一个人,她才不傻,真当她的钱是运河里的水冲来的吗? 小桃红看着自己给自己上药的侯九,看着有点好奇,她之所以能让侯九在自己这里住了这么久,是因为他后来每隔几日都要给自己一笔钱,而且比她一个月挣得还多得多,可是这也是她纳闷的地方。侯九她也熟悉,云州城里有名的混混无赖,除了偷摸拐骗真没有其它能赚钱活命的营生,但直到今日,侯九给她的银子已足有三十几两有余,这么大一笔钱够她下辈子安稳无忧,可问题是这么大一笔钱,这侯九又是从哪来的?瞧他给自己的钱这么大方,应是最近发了一笔横财,而且这笔横财应该很大! “去,端点吃的来,多点荤腥。”侯九上完药,朝小桃红使唤道。 听后,小桃红立马拉下脸,摆明不愿动,“你还真拿自己当大爷,还支使起我来了!还多点荤腥?你知道现在一两肉有多贵吗?我一天天‘卖肉’的都吃不上一口肉,你还想吃肉,呸,做你大爷的春秋大梦!” 自从经历一次生死后,侯九就变得十分阴沉,以前脾气都是直接爆发出来,现在都一点点压在了心里,压挤得身心全部扭曲,可话却是乏闷低沉,没有生气,“前天不刚给过你五两银子吗?” 小桃红强掩心虚,顺便换了个姿势,依旧说得理直气壮,“五两银子?你也不看看这一大桌子的药,这才刚买两趟就花得精光,还害得我倒贴了十几文。” 侯九轻描淡写一冷笑,还真当他侯九是傻子吗,自己给的钱估计大半都被着贪婪的女人给吞了,不过,他现在不想计较这个,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然后从怀里掏出几锭雪花银子扔了过去,“我出去跑了一天,需要补补,你快去给我买点吃的来。” “好勒!九哥,你在屋里等着,我马上就去。” 小桃红见钱眼开,拿着钱就一溜风跑了,侯九看着心烦,低骂一句“真他妈一臭□□”,接着喝了一口桌上的茶水,然后立马喷出,满是厌弃,“什么破茶,还不如画舫上的茶喝得顺口!” 可是,侯九忘了,他现在待得这个地方是全城最低贱的地方,喝的茶水自然也是难喝,画舫上的茶自是喝得顺口,因为那是金粉雕栏堆砌出来的奢华,里间的东西哪有一件是凡品。 只不过他忘了,什么样的东西就应该放在什么样的地方,而什么样的人就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不过没关系,这世上总会有人“好好”教他这个道理! 人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反过来也一样说得通,有钱能使磨推鬼,可见,这钱的力量有多大。 刚才还推三躲四的小桃红在拿了几锭雪花银子离开后,还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一盘盘冒着热气的鸡鸭鱼肉满满摆了一桌,还要了几壶好酒,舔笑柔语,好生伺候着侯九这位大爷。 “来,九哥,我敬你一杯!” 小桃红虽然是红店里的老姑娘了,但那份皮肉底子还是有的,再加上点脂粉遮掩,还是可以装下豆蔻年华的少女,而且常年混迹在风雪场所,小桃红早练就一口的甜言蜜语,哄男人的本领自事炉火纯青,这不,饭还不过半,侯九就被小桃红灌了两壶酒,头脑涣散,胡言乱语起来。 “你这是点的什么菜,油腻腻的一桌,你真想恶心死爷呀!”侯九醉了,发着酒疯,把一桌的鸡鸭鱼肉嫌弃个遍,然后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嗯就这酒还不错,对爷的口!” 小桃红内心讥笑着,这酒能不错吗?这可是花妈妈珍藏多年的好酒,她还加了上好的迷散粉,喝下后酒仙都能“醉”得爹妈都认得。 虽然侯九已经“醉”得不行,但小桃红的表面功夫做得依旧很好,轻言软语,娇笑陪饮,“九哥真是好酒量,我都快醉得不行了!” 男人都是一个贱样,非得女人示弱衬托出他的男人雄风,侯九虽是个市井小混混,但也爱听这样的好话,再加上醉眼看人,早把小桃红之前的贪婪自私样给忘得一干二净,眼里只有小桃红娇颜如花柔柔弱弱的样子,然后大男人雄风一下就上来了,居然起了怜惜之意,醉酒承诺着,“等爷得道发财后,第一件事,就娶你当大户人家的太太,赎你出这红店。” “哟,爷可真有大志,妾身听了真是好生感动!”小桃红说得热泪盈眶,可心里却狠“呸”了一口,一条街上乱咬人的狗也像当爷,说出去也不怕笑掉别人的大牙,但话依旧温柔成风,如钩套着他的话,“爷不知有何门道,可以发财赚大钱来赎小桃红的身?小桃红在红店这么久,可从未见过红妈妈松口放人的?” 说着,小桃红便嘤嘤哭了起来,哭得侯九心都软成泥了,“小心肝,爷亲亲”,醉酒的侯九就便入了小桃红的套,边安慰着她,边对那未在的红妈妈恶语咒骂,“那个老虔婆算什么东西!她要是不放你走,看我不把这红店一把火烧了。” “不可!你要是烧了红店会被官府抓到,我宁愿一辈子在待在这里受人折磨,也不愿你受一丁点伤害。” 小桃红说到兴头,还顺势扑进侯九怀里,搂着他说尽情话和担忧,还不时用身前的两团软肉磨蹭着侯九的胸膛,酒精精虫齐齐上脑,本就心思不深的侯九终于被小桃红攻破了防线,该说不该说的话全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谁敢抓爷,那群黑皮不想活了!只要爷一句话,保准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注:黑皮,官差的黑话叫法。) 听着侯九的“豪言壮语”,小桃红贴着他的胸膛,手指有意无意在他胸膛的敏感处画圈,崇拜惊呼着,“爷真厉害!可你,怎么就不怕那些官差呢,他们可都是衙门的人?” “乖乖,让爷亲一口!”侯九被小桃红撩拨得按耐不住,想压着她把事先做了来,可无奈小桃红一直半推半就,但就是不让侯九得手,缠着他非让他说出来才行。 侯九精虫上脑,什么都忘了,然后什么都说了,“爷身后的靠山可大了,谁要是惹爷不高兴,爷保准让他在云州城混不下去。” 小桃红一愣,顺势问道:“难道你的靠山是太守大人?”小桃红不敢相信,就侯九这样上不了台面的小混混,怎么可能入得了巍峨之上太守的法眼? 哪知,侯九听后十分轻蔑笑道:“太守算个屁!我的靠山连太守都惹不起!” 一说起云州府,侯九就不掩对其的恨意,醉酒中的他更是毫无顾忌地表达出来,他那日要不是装死趁机逃跑,说不定他就真死在云州府了。 还有那云州府的萧二公子,自己这么竭尽心力地讨好他,替他做事,没想到他居然是引诱自己来赴死; 当然,他也不会忘了那两个小娘们,特别是那个姓江的,早知道她刚来云州时就直接办了她,省得到头来差点要了自己的性命。 对了,还有那叶家的绝美少年,那人说了,只要帮他,事成之后,那美少年就归他,到时候,他一定要玩死那个美少年,他侯九活这么大还没有玩过男人呢,不知道滋味是否跟玩女人一样,不过就那容貌就足够他玩上几年了。 小桃红正问到关键,好奇心迫使她又追问下去,“九哥,你真的好厉害,真有男人本色,我最喜欢你这样威风的男人。可是我还是不懂,你是怎么跟你那位贵人认识的,难道他们也赌钱?” 侯九之所以叫侯九,就是因为早年在赌场赌钱,最后赌输了被硬生生砍去了左手食指,不过可能还真跟这有点关系,侯九在赌场还真混出点名堂,赌技自是不错。 “哈哈哈”,侯九听后大笑不止,“你们女人就这么蠢,人家贵人哪瞧得起这么不不入流的玩意。实话跟你说吧,你知道我一直在替玲珑楼散货吧?” 小桃红哪里不知,这玲珑楼可一直在卖伤天害理的东西,做她们这一行当的姐妹不知有多少是被嫖客用玲珑楼的东西给活活玩死的,只是不知为何却一直没被官府查封,哼,原来是与这些当官的有牵连。 侯九停顿下,满怀得意,“那定国公府世子张煜,就是玲珑楼的幕后老板。他靠卖五石散不知赚了多少钱,我这么卖力替他散货,他能不好好打赏我吗?来,好妹妹,让哥哥亲一下,哥哥憋不住了” “别”,小桃红奋力推开侯九满是恶臭的黄口,一个妖娆转身靠在圆桌对面,就不让侯九得逞,可脸上笑颜盈盈不止,撒娇着,“爷骗人!!就知道骗我这个无知的小妇人!那定国公府在云州地界上,怎么就跟京城扯上关系?你这不是骗我好玩吗?” “娇娇”,侯九血气上脸,满脸通红,一个猛扑过来就被小桃红轻盈一转躲了过去,挠着他心痒痒难耐,连忙解释,还不忘扑着,“娇娇真是要急死爷了!这定国公府怎么也是开国□□亲封的贵胄人家,即使在云州扎根多年,可家族旁枝这么多,总有一两个远亲在京城有权有势,这不就轻易跟京城的贵人勾搭上了吗?” 小桃红一时没转过来,愣了一下然后被侯九得了空子一把抱住,还未等反应过来就被侯九压倒床上直接一捅到底。虽然小桃红是一把风月场上的好手,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懂,今天下功夫套这一番话也不过是想摸下侯九到底有多少钱,不过听了他这么一说,小桃红的心就泛起来了,她长这么大别说是云州城了,就连南市都没转个遍,这京城,一听到这两个字,她就不免一阵激动,回想起刚才侯九所说的话,想着想着,竟然全听进去了,也许她不用在红店卖皮肉到老死,也许她也有一天可以当上大户人家的太太,买上一大堆丫鬟仆人,没事就拉出来随意打骂,就像红妈妈对她们一样,这样的生活多么美,多么让她兴奋不已。想到这里,小桃红高兴地笑了起来,使出浑身解数把侯九伺候得舒舒服服,她可还指着侯九替她赎身娶她当太太呢! 本是空谷幽兰仙,怎奈风恶身魂断 这云州城从建成的第一天起,就从不缺香艳猎奇的风流韵事,就如同云城自古繁华一样,街头巷尾、酒楼小店,吃饭时,说话时,走路时,嘴皮张动几下,人们会用着十分激动却难受到压抑的嗓音说着,还带着点小高兴,“诶,你知道吗”,然后下面所说的内容就会像瘟疫一样迅速传播全城,大街小巷,人尽皆知。 而这七夕过后的第一天,云州城里聊得最热闹的莫过于一件悲惨却异常香艳的桃色事件。 “听说死的那个男的是定国公府的世子,本来出了五千两银子买下了七夕娘子的七夕夜。我的乖乖,这有钱人真不把钱当钱,五千两银子,堆在我家都放不下。你看,这下好了吧,用钱买一夜风流,没想到倒把自己的小命给买没了,活活死在美人床上” “呸,哪像你说的这样,就知道瞎传!定国公府的世子明明是被人杀死的,听说杀人的还是一个妓馆的兔爷,好像是两人先有情在先,被人玩腻了后惨遭抛弃,所以才一怒之下起了杀心。你说,这男人跟男人听起来可真荒唐” “行了,你们两个长舌妇,一天正事不做就知道坐在墙角嚼舌根。没看见外面写的公告吗,官府都说了还没搞清兔爷为何杀人,现在只是收监入狱,不过这死的可是定国公府的世子,那人反正都逃不了咔嚓一刀。” “” “” 聚集在巷子的人群还说着,叶寒却已听不下去了,定国公府的世子昨晚被杀,杀他的凶手居然还是一位兔爷这一串串模模糊糊的人与事拼凑起来,慢慢跟叶寒昨夜看到的画舫那一幕完全重合起来,顿时心惊,菜也没买转身就往长乐街跑去。 兰麝馆在长乐街的偏僻角落,它的繁盛和没落好似都与长乐街没有丝毫关系,门庭若市它走着自己的辉煌,门可罗雀它也能甘心寂寞。 不过,还好,兰麝馆没有被查封,只是被下令闭馆谢客,听说是兰若在狱中独自拦下了所有的罪责,画押认罪,把与兰麝馆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再加上萧二公子亲自出面担保,兰麝馆这才免于封馆查抄,全体入狱。 但定国公不干了,说一个小小兔爷怎么有这么大胆子杀一公之子,定是有人指示,还说萧铮处事不公,偏袒胞弟,口口声称要向圣上参奏他几本,但都被萧铮有理有据挡了回去,气得定国公怒火中烧,带着奴仆在云州府外赖着不走,非要萧铮去兰麝馆抓捕真正的凶手,闹得现在满城皆知。 从后门进的兰麝馆,叶寒一进门就感觉出其中的死气沉沉,如同一荒凉的墓地,里面埋的都是活生生的人。 湖边小楼内,叶寒很准确地找到了独自品茗的宁致远,平静自然,如天边云卷云舒,庭前花开花落,真一如他的名与字,唯宁静,方能致远。 叶寒无声落坐在他对面,视他深情目光如无物,心有所想,若有所思,“你早就知道,对吗?” 澄金色的茶水流畅满了一杯,食指轻放于叶寒面前,清然茶香如深山幽谷,洗人心脾,回归平静,“这是今年新出的云茶,茶色茶味都胜于往年,你尝一下。” 叶寒未动,一双黑白分明的清眸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的宁致远,就如同他一如往常温柔地看着自己,只是她突然看不懂,“你为什么要让兰若这么做?你知不知道这么做很危险?如果萧太守顶不住定国公的压力,你会被查出来的,知不知道?” 这才是叶寒最担心的,她怕宁致远有危险,她知道到异国做质子的不易,如履薄冰,若真被查出来了,那可不是小小一个云州太守就可以保下他的,可她就是不懂,“你为何要置自己于险境之中?还平白搭上兰若一条性命?” 叶寒面容清秀,常人之姿,可唯独那双眼睛生得极好,黑白分明,清明如水,一望见底,笑就是笑,哭就是哭,从不掩饰。宁致远有很多次问过自己,自己是怎么就一不小心就着了她的魔、入了她的道?是她给自己下了蛊吗? 都不是! 他慢慢才知道,就是这样的一双眼,在南关江头遥远的惊鸿一瞥,然后他就陷了进去,再也爬不出来,而他沉溺其中,乐此不疲。他欣喜,她的爱意、她的欢喜、她的担忧、她的忧愁,全是因为自己,他爱她,从南关起,但他却不得不说离别。跟一个他不愿离别的人说离别,这恐怕是这世间最难,也是最难受的事吧! “鸢鸢” “嗯?” 叶寒看着他,突然,宁致远发现再也说不出话来,说不出那些在心中酝酿了千百遍的离别语,说不出那些让她伤心落泪的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看着他,目不转睛炯炯有神,他能清晰地看见黑眸中自己的倒影,是那么干净澄澈,却又极其脆弱,最终,他还是心软了,拜在她那一眼干净清澈的美好之中,然后他懦弱地暂时选择了逃避,毕竟五日之期,今日才第一日,后面还有四天。 云销雨霁,愁绪丢放一旁,宁致远轻然笑了笑,握紧叶寒柔软的小手在手心,不放,“你不用担心,我,还有兰麝馆,都不会有事。” 虽然有点不信但宁致远这么说,叶寒也只能选择相信,但心里那份担心还是有的,“那兰若怎么办?若萧太守真查到你,又怎么办?” “鸢鸢真是想多了,萧太守怎么会为了定国公府世子,而这么竭尽心力地查我呢?”宁致远很喜欢叶寒为他的担心,虽然这份担心有点多余。 叶寒与宁致远只有一案之隔,她能清晰听见宁致远话中明显的重音,萧太守,定国公府世子,我,显然是别有意味。 猛然,叶寒脑光一闪,顿时恍然大悟,“萧太守这是在替萧夫人出气,对不对?” 上次太守夫人寿宴上,张煜公然辱骂太守夫人,她还记得萧太守当时阴沉发黑的脸。时间都过了这么久,久到连她都忘了,连她都以为萧太守忘了这事,没想到是一直在等着机会。如今机会来了,凭萧太守对夫人的情深意切,定会好好以报张煜的“辱骂之恩”。 宁致远点了点头,“你真以为萧太守是好人吗?其实他心眼可小了,萧夫人可是他的宝贝,又怎能容得张煜逍遥于世?” 经宁致远这么有意无意一提醒,叶寒刚懂又立即生着纳闷,“你说,萧太守跟定国公府有仇,跟他们作对我能理解,但是,“叶寒突然抬头望着宁致远,十分不解,“你跟定国公府又没有仇,干嘛要让兰若去杀张煜,非给自己惹这么大一祸事?” 宁致远轻轻笑了笑,叶寒虽然聪明但还是涉世太浅了,不懂人心复杂,“鸢鸢,你也说了,我跟定国公府没有仇,那我为什么要派兰若去杀张煜呢?” “是萧太守让兰若去杀张煜的?”叶寒有点不肯定,说得很迟疑,事情复杂程度已超出了她的认知。 宁致远轻轻摇了摇头,边替叶寒斟满茶,边吐露实情,“不是萧太守让兰若去杀张煜的,是兰若自己主动要求去杀张煜,只求事成之后萧太守保兰麝馆上下平安无事。” 语毕,茶满,宁致远怅然望着窗外精致,兰麝馆一草一木,无一不是兰若精心打理,就如同是在用心经营自己的家一样,一事一物,事必躬亲,只是可惜了! 叶寒能读懂宁致远的叹息,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可兰若为何甘心做萧太守报仇的刀子,哪怕引来杀身之祸也愿意,叶寒疑惑,问了出来。 “你看这兰麝馆中,人形形色色,有俊美斐然,也有气质清贵,可其实,不过都是一层披着人形皮囊的活死鬼罢了。于他们而言,活着不过是一种煎熬,死了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那日,宁致远说的话,叶寒听得似懂非懂,可直到她在狱中见到兰若时,才知道,死,未尝不比活着好。 云州府的地牢阴冷潮湿,即使外面是热浪滚滚的三伏天,里面依旧是阴风阵阵,冰凉悄无声息爬满全身,如同脚下一寸就是幽灵地狱。叶寒在昏黑的光影中走着,两边是关押的重刑犯人,几乎都是了无生气地瘫坐在地,斩首或流放是他们身上被判定的罪责,其实结局都一样,无外乎一个死字,只不过是谁先死谁后死的区别,何必白费力气。 关押兰若的牢比较僻静,是单独一间,相比刚才一路来所见到的来说,这里算是比较干净整洁了。牢的上方有一处方形窗户,可以让外界的光与热传递到幽深的地狱里,看来这应该是萧太守对兰若的“优待”和“报酬”了。 “兰公子。” 叶寒隔着栅栏轻唤着,只见墙脚阴暗下有一团更深的黑影,借着高墙上方投射下来的稀疏白光,叶寒大概能看清那是一个人影,蓬头垢面,双眼呆滞如死鱼,不知为何总能让她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森森白骨中坐立着一滩烂肉,活亦是死。 “兰公子。”见人没反应,叶寒稍微提高音量唤了一声,地牢很空很静,浅浅一声出口,居然有阵阵回音传来,如地狱阴风回荡,活人不寒而栗。 沉重的铁链终于发出一声难得的清脆,兰若从黑暗中抬头,声音低哑,颓废,带着些许惊讶,“怎么是你?” 虽然叶寒今日是一身男子装扮,可兰若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只不过她来干什么,他自认与她没有什么交情,他唯一对叶寒的态度只有尊敬,因为她是宁公子在乎的人。 “我来看看你。”边说着,叶寒把食盒中的几小碟点心摆放在栅栏边,算是她的一点心意,全当饯行了。 兰若垂头苦笑,自嘲道:“看我?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好看的?”一具行尸走肉,他和这世界都是一荒唐的存在,本就不该出现。 “我不知你的喜好,但见你一贯素雅,便做了些清淡雅致的糕点,你吃点吧!”栅栏空隙有限,圆形的碟子无法放进去,叶寒轻推圆碟于栅栏边,希望兰若能看一眼,能吃一口,至少临走前别当个饿死鬼。 监牢墙角最湿最冷最暗,兰若却最喜欢,只有当渗人的寒意爬上背脊时,他才觉得异常舒畅,这才是一个死人应有的温度,在十年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兰若仰天,天是墙,空是黑,他则是其间的混沌,开始亦是尽头,一切皆是徒然,绝望闭眼,“你走吧,你一个女人进地牢被发现了,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叶寒倒不怕,“云州府的萧二公子跟我也算是旧识,今日能来也是他亲自帮忙,自是无事。” 旧识? 不过萧南跟叶寒之间的“仇怨”,算起来也能称之为“旧识”,只是不知她是如何让自己的情敌,云州府心高气傲的萧二公子,心甘情愿地帮她走动,这女人,着实有趣,也着实有本事。 其实这件事对叶寒来说真的很简单,根本就不值得兰若如此夸奖。上次抓侯九之事,由于后面江流画突然引起的混乱,叶寒忘了把那张香艳的春宫图还给萧南,所以这次顺便一起还了,还借着要了点福利,让他帮忙进地牢探监。 叶寒刚来就被兰若下逐客令,她自是没有走,无论是出于相识一场还是对他已定的悲惨结局的同情,她也不会这么快走,死亡对她,终究来说是个大事,她做不到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兰若靠坐在石墙边,十分不解,“你我仅是几面相识,为何会想来看我?” 他没亲人,所以不会有亲人来看他;他有熟识的人,但他不希望他们来看他。没有人来是必然,有人来是突然,来人是叶寒,着实让他更愕然。 叶寒抬头看了他一眼,明知他不会吃但还是重新摆动好几个圆碟,边说着,“兰公子可能忘了,去年毒红姜事件后,若不是兰麝馆与三元楼不惧流言买下我的红姜,恐怕我早已没了生计,断了活命之本。” 兰若轻笑摇头,栅栏外的叶寒稚嫩未脱,终究不识世间险恶,反正他也要死了,倒不如如实托出,“其实你不用为此感谢我,我也不过是受人所托,这一切都是林弋的主意。若不是林弋一再相求,我也不会亲自上门买姜,就连第一次买红姜的钱都是林弋出的,我不过是白拿。不过你种的红姜着实形美、色佳、味好,所以之后才会月月购买。” 说到这儿,说到早已云游四方的林弋,叶寒也一阵伤感,还有暖心。原以为真是自己能力高超,才卖得红姜一价难求,没想到这一切都有林弋的暗中帮忙。其实,可不是吗,毒红姜事件去年闹得沸沸扬扬,虽说是云州城都人尽皆知红姜为何物,但会毒死人的谣言也让人避之不及,哪还会有酒楼饭馆前来求买? 林弋,你这坏人,叶寒心里又恨又爱地骂着,帮了她从来不说,害她因为一些琐事跟她莫名搞冷战,现在她人走了,不知何方,而让知道真相的自己,懊恼,后悔不已。 人,为何总在失去后才知道珍惜!! 叶寒整理好自己复杂的情绪,重新面对地牢中的人,还是谢道:“无论是林弋还是你,叶寒都感激不尽。兰公子可有什么未了之愿,叶寒自当竭尽绵薄之力?” “公子???” 兰若听过很多人称呼自己,却从未听到过一丝真诚和尊重,除了叶寒,好像从他见到她第一面起,叶寒就是如此称呼他,直到他现在是杀人犯、阶下囚,也是如此,从未变过,没有歧视,没有鄙意,真难得! 原来,他在别人的眼里,还是一个人,真好! 叶寒在牢外,看不见黑暗中的凝目出神,听不见他的喃喃自语,更不知她的言行给了兰若多大的冲击,只见得黑暗中的人影起伏动弹,铁链摆动清脆作响,兰若蹒跚缓步走来,被严刑扭曲变形的手在栅栏边整齐摆放的点心碟子上徘徊犹豫,最终果断地拿起一块桃花糕小口吃着,另一只手放在手下接着,吃得细致又珍惜。 一块吃完,兰若坐在地上,心满意足,恍然遥望,“我记得在家时吃得最多的就是桃花糕。米是父亲亲手种的,然后被母亲蒸煮了一下午,山下五月桃花尽了,长姐就会跑到山上去摘刚开的桃花,然后放在晶莹剔透的熟米中,揉成整齐的小长方块,用布包好放在我的行李中。可我嘴馋,每次还没到私塾就吃完了” 这是叶寒第一次听到有关兰若的过往,而且还是他本人亲口说的,着实让她惊讶了一番,这兰麝馆里的人都是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活着就是为了忘记。 “你手艺不错,就是味道有点淡。”兰若评价着。 叶寒疑惑,“什么淡了?” 兰若笑了,蓬头垢面却笑出了满足和幸福,“甜味!你做的桃花糕外面忘了撒糖,所以味道也就平淡了许多。”说着,手却又拿着一块桃花糕入口,细细咀嚼。 “我以为你不喜欢吃甜食,所以糖就只放了一点” 叶寒还未说完,就被兰若打断,“不过都一样,我都吃不出来。我的舌头曾经被铁钩子钩拉穿透过,等舌头好了,味觉也没多少了。不过这样已经算好了,要不然你现在就只能跟一个哑巴打哑谜了。” 兰若吃着尽兴,说得轻松,让一栏之隔的叶寒听得不寒而栗,常人谁会没事用铁钩子钩拉穿透舌头,一听就是严刑逼供的肮脏手段。看着眼前云淡风轻的兰若,叶寒无法试想他的曾经,恐怕那又是世间一个不能与人说的伤心事。 很快,一碟桃花糕就吃完了,兰若拱手谢过叶寒,便转身便重新回到墙角的黑暗中,鬼终究是鬼,当过一刻的人,也算是足够了。 这次叶寒没有停留,这算是兰若的逐客令,也是一种请求吧!叶寒沿着来时的路回走,两边是魑魅魍魉,身后是罗刹地狱,当晃眼的白光落在她身上时,在人间的热浪滚滚中,叶寒不由再回望了那扇厚重地牢大门,以及里面再也看不见的人,心里难受,也是怅然,从此,这世间再也没有一个叫兰若的人。也许,兰若也并非兰若吧! 地牢幽深,是活人不愿进来,死人不愿出去的地方。当在这种压抑诡异的黑暗中待久了,你会发现青天白日有与否,对他们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因为你能清楚地知道牢中的一切。 比如,你坐在地上,四周静若午夜的坟地,你能清晰地听见不远处狱卒沉重的步伐无聊转悠,高处昏暗油灯细小的灯火爆裂声,以及,从叶寒来时就开始存在的低浅匀速的呼吸声,从叶寒离开也没离去。 兰若睁眼,双眼清亮,“出来吧!” 也知是对谁说,牢中除了无尽的的黑暗,还是黑暗,但兰若却异常坚定,若不是他已习惯狱中的环境,恐怕他可能一直也不会发现,“暗”中有人。 步子轻踱,牢中光线昏暗,只依稀可见一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栅栏外,就站在叶寒刚才站过的地方,不差一毫一寸。 “我认识你,你是叶姑娘的弟弟。”兰若识人,眼力不俗,人见过一面不忘,即使当时的叶家少年满脸黝黑,但那份刻意掩盖的倾城容颜还是让他惊叹了不久。 一眼就被人认出来了,青川也不在意,收拢好袍底,盘腿轻轻坐下,为的就是怕弄脏栅栏边摆放的几小碟精致糕点,他可是馋了好久。 “姐姐可真偏心,做了这么多糕点,一块都没给我吃。” 青川有点不高兴,姐姐昨天用心做了这么多糕点,连晚饭都忘了做,他还以为是专门做给他吃的,没想到空欢喜一场,居然是为了给这个杀人犯吃,真是暴殄天物。 一想到这儿,青川狠咬了一口绿豆糕,真不知道姐姐怎么想的,这牢里清凉无日,阴风阵阵,根本就中不了暑,干嘛还给这个杀人犯做绿豆糕解暑。这个就应该给他吃呀,姐姐难道没看见他最近都晒黑了吗,看来自己在太阳光下晒得还不够,下次还得待久点。 兰若有点看不懂青川,如此幼稚的言行举止,是天性还是伪装,若是天性,他正当稚气未脱的年纪;若是伪装,如此年幼,心机却如此深沉,可喜亦可怕。 “你不用一直审视我,反正你也看出来个所以然,何必徒费功夫。你有这个空闲时间,还不如寻根绳子上吊,省得倒时候人头两半,死相难看。” 少年长得绝美,说的话却是冰冷、无情、狂妄,那是一种属于上位者才有的语气,众生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群低贱的蝼蚁,生死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兰若最恨的就是这样的人,可他短暂的一生却见过极多,但都没有眼前少年浑然天成的霸气,底气十足,那不是寻常人家才有的,更不是叶寒这个小女子所能教导出来和所能承受的。 “这些话,就是你来的目的?” 青川从糕点中抬起眼来,似是疑惑,但其实是好笑,“宁致远有你这种手下,真不知道是怎么在北齐好好活到现在的?“ 讥讽,狂妄,兰若都能承受,但惟独不容他对宁致远有所不尊敬,“公子为人恭谦” “我知道宁致远对你有救命之恩,我不过是提到了一下宁致远,你至于这么激动吗?” 青川才不喜欢这种愚蠢又无能的下属,只会拉他后腿,他记姐姐也说过同样类似的话,极其通俗易懂,好像是叫“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果然十分贴切。 还有正事要办,青川收回玩心,“你别多想,我来这就是想确保我姐姐在牢中是否安全,现在她走了,我也该离开了。” 未吃完的点心被青川小心放在棉帕中,那可是姐姐做的,他可不舍得留在这里喂蟑螂,只是可惜了那一碟桃花糕,居然全进了这个杀人犯的肚子里,让他好不心痛,还有生气。 “等等!”兰若突然叫到青川,有话要说。 青川停下,未作声,默认听着。 兰若面有不堪,牢狱中的黑暗很好地掩去他的神情,虽然难以启齿,但还是艰难开口,“昨日,张煜兴起忘神时,他说了一句话,听后有点奇怪。” “什么话?” 兰若茫然回忆,恶心上头,强忍说道:“他说,要是我今夜不让他尽兴了,过几日便带我去云州府,在‘明镜高悬’牌匾下弄个痛快” 被恶心之人压在身下肆意玩弄,兰若除了恶心还是恶心。仇恨让他的意识始终保持清醒,同时也让他痛恨不已,因为他能清晰地记住张煜把他压在身下时说的每一句话。特别是当张煜说出这句话时,虽然是很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可还是让他察觉出异常。 定国公府虽是从开国便有,但传承到现在早已是个空架子,毫无实权,再加上太守夫人寿宴上张煜大闹云州府,公然辱骂太守夫人,这两府之间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否则他也不会向萧太守毛遂自荐,主动请缨除掉张煜。他苟且偷生隐忍多年,为的不就是一个能报仇的机会吗? 只是,他不懂,已经夹着尾巴做人的张煜,怎会突然提到云州府,要知道那句话可是对一州之主萧太守权利的最大挑战,如同臣子对天子的忤逆犯上,绝不能容忍,张煜还没蠢到自寻死路,所以这其中必有什么他不曾知道的蹊跷。只可惜他时间快用完了,来不及找出其中的缘由,这件事还是留给活人去探查吧! 青川听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一声冷笑,“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 “他们?你知道内因?”兰若吃惊。 青川没回答,转头看着黑暗中的鬼魅,居高临下问着,“你为何要告诉我?”他没告诉萧铮,没告诉宁致远,没告诉任何人,惟独告诉了与他不相熟的自己。 兰若有点愣住,没想到青川开口居然说的是这个,心境一下低落回绝境,“就算是我对叶姑娘的一点谢意吧!”谢谢她来看他,谢谢她,至始至终把他当人看。 听到叶寒的名字,青川笑了,笑得神秘莫测,如在佛魔之间,“你谢我姐姐,我能理解,但我觉得你还谢漏了一个人。” “谁?”兰若问道,他这一生的仇与债都清平了,他不曾还记得欠谁。 青川笑得更深,如黑暗中缓缓绽放的黑色幽莲,“我!” 仿佛能看清暗黑中兰若的疑惑,青川轻声如莲盛放,“若没有我,云州府又怎会与定国公府反目为仇;若没有我,萧铮又怎会在暗中不遗余力地支持你;若没有我你又怎会如此轻松血刃仇人,以报家破人亡之血恨?” “你” 兰若万分惊愣,瞪到极限的双眼不敢相信,这一切计谋,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居然全出自一稚嫩少年之手。 面对兰若的惊讶,青川视若无睹,反正牢里也看不见,“对了,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何出现在这儿吗?”见兰若不说话,青川便继续说着,省得冷场,“说实话,除了来确保我姐姐安全外,我还有件小事顺便要做。想知道是什么吗?” 兰若茫然,少年的心机如同他的容颜举世无双,他又怎能知道。 青川微抬起双眼,如夜深邃,笑是浮在深邃夜空中的吃人血口,而他就是要吃人性命的魔,“那就是取你性命。” “嘭!” 话音刚落,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随之响起,人如软烂的泥土从墙上无力滑落跌下,然后是血温暖了冰冷的石墙,人成了一滩无人可要的死肉。 活着时,卑如蝼蚁;死了,依旧贱不可言,所以,活与死,对他来说有什么区别,还不如让自己充分利用他的价值。 花折梅从一侧角落走出,步履略快,显然是等着不耐烦了,“你跟他说这么久干嘛,不就是一掌的事,非让我四处巡逻以防隔墙有耳!”这牢里的蛇虫鼠蚁真是成精了,专挑他裸露的地方咬,疼死他了。 “让你出掌轻点,你还弄的这么大响声!这下好了,狱差听见了声响全往这边跑来,我们还怎么出去?” 两人相互抱怨着,完全忘了刚才有一个人活生生死在他们面前,而且还是他们动手杀死的。兰若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只苟且活着的蝼蚁,一条贱命,没了,又有何稀奇。 不远处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青川护着手中形状完好的糕点准备撤走,临走前还不忘向花折梅叮嘱道:“把碟子带走,这可是姐姐花了二十文买的。”姐姐说浪费可耻,他可一直记得。 花折梅烦着青川事多,连忙转身拿着碟子就跟在青川身后,无声无息消失在云州府的地牢里,雁过无痕。牢中除了一撞墙自尽的犯人,什么也没有。 一棋落,死,然后这一局,就活了!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兰若在狱中撞墙自尽的消息,叶寒是在三天之后知道的,是宁致远亲口告诉她的。她当时正在老井旁打水浇红姜,手中刚打上的满满一桶水就这样“哐铛”一声湿了一地,难以置信。虽然她知道兰若犯的罪难逃一死,可突然噩耗一传来,她还是吃惊不已,心里更生莫名的伤感,垂眸哀叹着,人怎么可以说没,就没了? 犯人狱中自尽,定国公世子被杀案就这样迅速了结了,倒是定国公老来丧子,怨恨难消,强迫萧铮必须把兰若尸体五马分尸,以解他心头之恨。不过这种无理要求,还是被萧铮一句“罪犯自尽伏法,以命换命,何需再添罪孽”给挡了回去。 兰麝馆的人都是贱籍,无根无家,死了用一张破席子一裹,就顺便扔到城外的乱葬岗去,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归宿。无字无碑,一个个隆起的黄土包绵延了一山,都是一个个孤魂野鬼,兰若的坟包也是其中的一个,活着卑贱,死了凄凉,连上柱香都找不到。 但兰麝馆的人还是给兰若设了灵堂,就在兰若生前住过的屋子,自发而为,简简单单,不尽凄凉:几挂白布,堂中空空荡荡,案上有牌位却无姓甚名谁,几碟瓜果,几柱香白烟飘散,唯有长明灯一盏,不见熄灭,每每油尽之时总有人进来加满,人都不同。 张煜被杀后,兰麝馆白日就不好进出,只有等到入了夜,在夜色漆黑的遮掩下,叶寒才悄悄进了兰麝馆的后门。 死者为大,叶寒一身素白,看后门的瘦弱少年一见叶寒这幅打扮,什么也没说就直接领着她到了兰若的灵堂,又独自离开。 入夜后的灵堂很冷,是带着死人身体的那种冰冷,虽然这里没有兰若的尸体,但空空荡荡一屋,白布成了追命的幽灵,一入便是无边的毛骨悚然。 这样的场景,叶寒倒是不怵,叶父叶母的接连去世早把她的胆怯和懦弱给吓跑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只能坚强,死人不过是去了魂的壳,更何况这里连尸体都没有,有什么好怕的。 叶寒屈腿坐在堂前,打开手中的食盒,一盘盘桃花糕,精致小巧,一看就是用了心做出来的。案上孤单,几碟瓜果是兰麝馆里人的心意,叶寒没有挪动,只挑旁边的空位把桃花糕一碟一碟摆好,刚好在无名的牌位围了一圈。 夜很黑,那一盏小小的长明灯闪闪烁烁,在风中摇曳,莫名显得灵堂更加漆黑,凄凄凉凉,叶寒说不出的心情低落。花了一下午做的桃花糕,叶寒记得在狱中兰若说的话,要多加点糖,这样做出来的桃花糕才好吃,所以她几乎把家里所有的糖都用完了,青川当时尝了一块,甜得牙齿都软了。 可现在,叶寒抬头看着空空的牌位,她按着兰若说的喜好做好了一盘盘甜得掉牙的桃花糕,可惜,人却没了,这世界就是在不停地讽刺着他们这些世间俗人吧?如果在他自尽之前,自己再去看他一次,再给他送一次桃花糕,也许她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也能让他走之前少一点遗憾,哪怕是这样,也好。 来到这个世界,叶寒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送客,先送走了叶父,然后是叶母,好不容易交到个朋友,接着林弋又远走他乡了,现在又是兰若。走的走,死的死,她如同走在一个死循环上,兜兜绕绕这么大一圈,又跌跌撞撞回到了原点。 “别坐地上,地凉。” 宁致远来得悄无声息,扶着叶寒坐在一旁的软垫上,自己却席地而坐,在一室幽静的昏暗中,两人默契地选择了沉默,不同的心情想着截然不同的事,但都是难以开口,一“悲”道尽。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空荡的牌位上,宁致远平静淡然,叶寒却是茫然不懂,“你说,兰若怎么……这么傻?” 叶寒的声音很小,就像她缓缓靠在宁致远肩上一样轻,却莫名让他感到难以承受的重量,压着他喘不过气来,心是撕扯般的痛。叶寒搂着宁致远的手臂,不愿放开,是依赖,是眷恋,世间苦难太多,她只想抱着自己这一份温暖,“我不懂,真的不懂,前几天还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怎么就成了乱葬岗上的一抔黄土?” 怕戳到她的眼睛,宁致远轻轻拨开叶寒额间的碎发别在耳后,边说着往事前尘,“兰若,其实他早就不想活了,从我救活他第一天起,他就不想活了。” 兰若其实,宁致远也不知兰若的真实姓名,兰若这名字也是当时为了方便喊叫才取的,久了便没有人再问过兰若究竟真正姓甚名谁,就好像没人追问过“兰若”这个名字是真是假一般,然后,“兰若“这个名字就一直叫到了现在。 宁致远记得兰若是在他来北齐为质的路上偶然捡到的,一身血污,不忍于目的凄惨:黑污的囚衣破烂不堪,也不知是沾染尘埃的黑色还是鲜血反复染红至黑的血污;身上裸露出来的地方除了脸就是一双手,脸灰了一片看不清楚,倒是那一双手看得触目惊心,手上没有一块好皮,腐烂流脓发臭,最令人发指的是十个指尖都有一寸长的竹签,隐藏的部分全都插在指甲下,看着都觉得钻心的疼。 宁致远还记得,当时他派人扶起他时,他立即蜷缩成团,身体似本能地排斥着一切的靠近,后来扒开破烂的囚衣才发现其中缘由——两个硕大的黑色铁钩活生生地穿透他的两边肩胛骨,伤口处早已发脓生蛆,连车队中胆子最大的护卫看后都忍不住呕吐起来。 也许是到北齐作质子的不安,也许是远离故国的伤感,又或许是他最脆弱最失意时产生的怜悯,他莫名就救了兰若。还记得兰若能下地那一天,破败的身子依旧是虚弱如破纸漏风,双腿颤抖根本就站不稳,但还是一步一步走近,双膝跪地,郑重地向自己磕了三个响头,撞地有声,然后自己又莫名留下了他,让他随行自己前往北齐为质。 虽然兰若的身世背景他无法得知,但有一点毫无疑问,兰若是北齐人,无论是长相口音,还是对北齐的人文风俗礼节都一清二楚。而且他还识文断字,尤其对北齐官僚系统十分熟悉,当时自己初到北齐京城长安为质时,处境多有艰难,多亏了兰若替自己上下奔跑,这才让自己在异国度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日子。 其实,他也好奇过兰若的过往,也曾派人去救他的附近探查过,然而收获甚微。只知道从西往东这条路是西域商人的黄金大道,而反过来,对北齐人来说,却是发配流放的黄泉路,客死他乡就是唯一的结局。而兰若那一身的囚衣就是最好的说明。不过,究竟是何人会下如此歹毒,铁钩穿骨,竹签入十指,这种地狱罗刹的手段居然用到兰若这么一个弱质书生身上,这分明就是折磨人致死的手段。 是出于仇怨,还是复仇,这个问题直到到了云州他才慢慢明白,明白兰若之前为何一直执念不放地劝说自己南下云州,不仅仅是云州远离长安政治漩涡更便于他一异国质子好施展才能,这里面还有兰若的私心——报仇! 宁致远看着案上一碟碟桃花糕,精致小巧,一看就知道是叶寒的手艺,低头轻声说着,“这桃花糕是兰若的家乡小食,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 “你知道兰若的家在哪儿?”叶寒抬头低声惊呼道,转念一想又觉自己好笑,兰若跟了宁致远十年,又怎么不清楚兰若的真实底细呢?不过又觉伤感,替兰若不值,“若是可以,我想带兰若落叶归根,即使身体骨灰都无,送一两件贴身物件也好,也算是魂归故里了。” 叶寒说得伤感,宁致远听得淡然,叹着惆怅,“回与不回又有什么区别,亲人俱亡,家园不在,故乡也不过是口上两个苍白的字,都是徒然。” 宁致远一说完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不小心勾起了叶寒的伤心事,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一时” “无事。”叶寒勉强一笑,示意着自己还好,“天下人,无论你,我,还是兰若,谁人又不是伤心人呢?” 自从听到兰若自尽的消息,叶寒的心情就没好过,低落得就像云州冬日低压到城上的乌云,看不见明媚。宁致远也不止一次懊恼自己为何要告诉叶寒,也许是因为叶寒跟兰若认识,又或者是他自己心底的妄念在作祟——他想给自己找一个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做一场场徒劳的拖延,幼稚又可笑地想逃避那所谓的“五日之期”。比如叶寒知道兰若去世了很伤心,他说不出分别,也不知是在骗着别人,还是在自欺欺人。 这世上最难的事,恐怕就是跟一个自己不想分别的人说别离。 从兰若重回云州那一天起,他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所以他无悲无伤,除了一点失落的愁绪,他淡然处之,而与鸢鸢相遇那一天开始,他算准了彼此倾心,相知,相爱,最终分离,明知事情发展的顺序,一步一步经历着其中的发生,可真到了最后,他却拿不定了,怯懦,犹豫,徘徊,悔意渐生,他终究还是舍不得,放不开手。 “南之!” 叶寒很少叫他的字,她更喜欢喊自己的名字,喊得义正严辞,天经地义,喊得亲密无间,理所当然,而只有当她情绪低落时,她才会低声轻唤着自己的字,如痴如迷,依赖着,眷恋着,好像自己就是治愈她的良药,重焕醒她心情的那一抹光彩。 “嗯!” 离别难开口,心思繁重了心头,宁致远低沉简单一声回应,囊尽情绪千帆。 “南之!” 叶寒闭眼,再轻唤道,缠绵,不舍,在暗夜里,在死寂的灵堂中,就这样靠在宁致远宽厚的肩膀上 ,求一方宁静,愿一世平安,别无他求 “嗯!我在!” 宁致远耐心回应着,嗓音轻柔是情人间的低喃,在叶寒额间轻落一吻,说着爱意,用尽缠绵。 “南之!” “鸢鸢,我在!” 叶寒终于满足了,安心地笑了,“我知道,我就是想多听听你的声音,听着你的声音,知道你在,就好!” 她不相信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场重复的循环,叶父叶母去世了,可她家里又多了青川,林弋走了,她还有花折梅和江流画,对了,还有宁致远,在这世上,她还有亲人朋友爱人,她不孤单。 夜这么静,宁致远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唤着叶寒的小名,“鸢鸢,鸢鸢”,仿佛想用一生来说尽这两字,然而,天,亮了。 两阵交逐力,暗中画筹谋(上) 兰若去世的第四天,繁华的云州城再一次沸腾了,原本七夕夜简单的一件桃色情杀事件居然另有隐情,城内各处的官府公文榜上都贴了告示,杀人犯自尽于狱中,留下一长页血书控诉定国公府世子的滔天罪行,定国公为包庇亲子草菅人命,罄竹难书。文榜上还说,萧太守看完血书后,决定亲自查明案情,为含冤屈死之人还一个公道。 就在百姓唾骂定国公府仗势欺人草菅人命之时,云州府的官兵迅速出动查封了定国公府,定国公府一应人等,包括定国公本人都入了狱,喜得云州城百姓拍手称好,谁叫定国公府在云州地界上做了太多欺男霸女的事,如今落狱,百姓无不恶“呸”一口浊痰,活该。 叶寒从热闹的人群中走过,耳□□谈的都是定国公的锒铛入狱大快人心,可叶寒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杀张煜血债血还,以一死申十年冤屈,定国公府是败了,兰若是大仇得报,但他也看不见了,那个叫兰若的文雅公子也再也回不来了。 他是死得值当,可为何会令他们这些活人沉默,唏嘘不已? 叶家的门总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每当那一扇古朴色的小木门出现在她眼帘时,叶寒是高兴的,门后是她的家,里面有她的亲人,炊烟袅袅,红姜铺满园。 入门,就见青川独自坐在台阶上,落寞孤寂,看见叶寒出现在门边,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顿时就亮了起来,好像等待了太久,时间都被淡忘成空,误以为还在昨夜深宵。 “姐姐!”青川几乎在叶寒出现在门边时,脱口而出,如喜从天降。 叶寒恬笑回应,“怎么坐在台阶上?朱老夫子布置的功课做完了吗?”叶寒也并排挨着青川坐下,七夕佳节,劝学堂休沐十天,青川所以这几天一直在家。 东方的旭阳占据了天际,叶家小院也满是生机盎然,倒是青川因为叶寒“冷淡”的态度有点闷闷不乐,他等了一晚上才等到姐姐回来,可是她却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一时落差太大,青川有点不能接受。 其实这件事青川真的是错怪叶寒了!真不是叶寒态度冷淡,她昨天守了一晚的灵,又听了一早上的定国公府的事,哪有这么快走得出低落,她能对青川说出几句连贯的句子就不错了,说明她不想让青川担心,但事与愿违,反被青川误会了。 莫名冷场的谈话,叶寒习惯了一夜的冰凉没有察觉,青川的那点小心思也自然被直接忽略,只催促着青川快点回房,好好用功读书。 “姐姐,你都不关心我了,只知道让我读书用功。” 青川那点小脾气终于爆发了,嘟囔着嘴委屈说着,心里却暗自怪着那个死人,要不是因为他姐姐怎么会不理他,早知道就让他死无全尸好了,还有宁致远,那个人死了没事干嘛要告诉姐姐,不知道姐姐胆子小会怕吗? 被青川“控诉”,叶寒有点愣住,她没想到青川居然会这么孩子气,可转头一想青川可不还是个孩子吗,需要亲人的呵护这也是正常的,自己刚才说的话可能真的没考虑到青川的感受。 叶寒无奈叹气,耐心哄着青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有点怕。”叶寒还是说出了自己的不安,如树根深扎大地,怎么拔也拔不出。 不就死了个贱籍的小倌,有什么好怕的,青川瞪大眼珠,疑惑,不知叶寒的担忧不安是从何而来。 “哎”,叶寒拉长的叹息说着她的忧心忡忡,一时觉得好累,头轻轻靠在青川不知何时变得宽厚的肩膀上,“青川,我好怕!我总觉得现在的云州不像我们刚来时的云州。虽然来时我们一穷二白,连你买药的钱都付不起,可却活得很踏实。花折梅天没亮就去城外挑水,然后我们在院里种红姜,细致得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生怕出了一点差错然后下个月的饭钱就没有了。好不容易吃一次肉,虽然只有几块争争抢抢,打打闹闹,弄得向过年一样热闹,手里只有几个铜板可每天活得却很开心,不像现在。” “现在不好吗?” 说实话,青川也很喜欢那段刚来云州的时光,因为它把自己和姐姐拉得更近,至于过去和现在,两者对他都没有什么区别,只要有姐姐在,对他来说都是喜欢的,都值得放在心里珍藏。 “现在?”叶寒摇了摇头,生离死别太多,她肯定不喜欢,“现在是很好,不愁吃穿,不用担心红姜卖不出去,不用担心下个月会不会饿肚子,可先是林弋去了东海,然后兰若又不在了,好像我们身后有噩运紧跟着不放一样,我好怕有一天噩运就降临到你身上,到时候我又该怎么办?” 叶寒心里极度抗拒,她受够了一次又一次送走自己至亲的离去,她不要再经历一次,不要,她怕她真的受不了。 “姐姐,不会的,我不会有事的,有花折梅保护我,我又怎会有事呢?” 青川懂事地安抚着叶寒的不安,心里后悔着自己思虑不周,那个小倌的死到底还是吓到了姐姐,早知道当时处理那个小倌手法应该再高明点,也不一定非要他死。只不过当时计划如此,到底是算漏了姐姐对此人的情谊,是他的疏忽,青川甚是悔恨。 叶寒突然坐起,抓着青川的衣袖十分用力,生怕他出事,“青川,你得好好用功念书长本事,我不求你大富大贵,只要你能平平安安护得了自己一生就行了。” 其实,叶寒也分不清青川在自己生命中的角色,既像弟弟又像儿子,反正都是她看着长大的,也是她一点一点带大的,这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感情,若青川真出了什么事,她敢肯定,她绝对受不了,她会疯的! 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是如此的认真,流露出来的担忧、还有爱是如此的重,青川看在眼里既高兴又失望,她对自己的感情终究不是自己对她的感情一样,失落无人可说。 “诶诶诶,你再拉着青川的衣服,他就真的□□了!” 花折梅总是煞风景地及时出现,常常伴着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吓着叶寒本能松开双手,带着被惊吓到的怨气发泄着,“你怎么走路都不带点声响?”吓死她了,真是大白天能撞见鬼。 “关我什么事,谁让你们大白天说悄悄话。”花折梅轻蔑地白了两人一眼,在红姜地旁轻挑碧叶又戏弄蔷薇,“对了,”突然转过头来,对青川说道,“朱老夫子不是让你带做好的文章去劝学堂吗,这上午的日头都快过半了,你怎么还没走?” “呃,我忘了!”青川猛然想起,也不等叶寒细问几句,转身拿了东西就一阵风出了门,转眼就跟花折梅消失在小巷尽头。 叶寒倚在院门边纳闷,这七夕佳节朱老夫子不是也要休息吗,怎么会叫青川去劝学堂,再说花折梅是怎么知道的。叶寒一气,暗道这两人肯定是跑到哪儿去玩了,自从跟花折梅待久了,青川有时也变得不着调,经常不在家,也不知道他们去哪胡闹了,真让她这个做家长的操碎了心。 其实,青川和孩子们确实是去劝学堂,而且花折梅也没有说谎,还真是朱老夫子叫青川去的,只不过不是为了做学问品文章,今日有此一聚,也是在七夕之日就约定好的。 一路狂奔,青川和花折梅准时出现在了劝学堂,还好两人轻功不错,这才没耽误正事。即使如此,当青川进入朱老夫子的雅室时,屋内的人早已到齐,皆气定神闲,一看就是等待自己有一会儿了。 “抱歉,让两位久等了!”青川凝目严肃,拱手一拜,以表歉意。 朱老夫子含笑拂须,点头接受,甚是满意弟子的谦恭有礼,萧铮连忙起身回礼,主上行礼作赔是主上的仁德,作为下属岂敢理当接受,毕竟伴君如伴虎。 三人围坐一席,花折梅退居屋外,隐身于各个死角处,密切关注周围的一切动向。 屋内,茶茗清新,水意澄明,微凉仍茶香不减,绕梁一室,如云茶仍长深山,不损其香。 朱老夫子最先开口,老颜甚是欣喜,“以情为饵,以色杀人,以旁观者之姿无形掌控整局,出棋必胜。青川,你出师了。” 眼睑微垂,青川谦虚仍不失气势,“都是夫子教导有方,青川也是谨记夫子的教导而已,万物相生相连,人主其中,善观律,明其性,察微利用于正处,方事满功成。” 朱老夫子欣慰,桃李满天下不如得一衣钵传人,他这一生,足矣,无憾了。 萧铮察人甚微,举杯说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殿下,朱老夫子,在下先恭喜二位了!” 以茶代酒,一杯饮尽,三人聚集一堂,前言虚礼说尽,促膝长谈才真正开始。 “如今张煜被杀,兰若已死,定国公府败落已成必然,只怕这定国公未必善罢甘休。”朱老夫子眯眼拂着长须,预估着今后的局势,深有担忧。 青川浅笑,望着杯中茶沫上下沉浮,甚有意思,手不时轻晃几下,抬头与萧铮相视一笑,话浅似深,两人心知肚明,“恐怕这些麻烦事,日后有得萧大人头疼了。” “可不是,这定国公在牢里叫嚣着要上本参奏,说我滥用职权蓄意打压忠臣。光是今日一上午就把我萧某上面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一遍,都不带重样的。” 萧铮笑着随意,祖宗被辱骂一事被当成玩笑说出来,显然是没介意。 茶水澄明,水中的茶叶却经不起时间的沉淀,都成了一团黑色死灰堆积在杯底,青川仍不住又轻晃一下,水动沉浮,“青川在云州多亏萧太守暗中鼎力帮助,然现身微势弱无力为报。若他日事成,定赐三福寿匾,重建萧氏宗祠。” 豫州的萧氏一族,太宗时受牵涉极广的贪墨案影响而贬谪出京,屈居偏远豫州,隐忍蛰伏了几代才出了萧铮这么一个人才,对急于重振家族的萧铮来说,青川这个落魄皇子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若能辅佐他上位,位极人臣也不是痴心妄想,中落了几代的萧氏一族终于可以一雪前耻重回高门世家之林。 有了青川的许诺,萧铮拱手,郑重谢过,朱老夫子再说起云州内外的形势,三人再继续商讨一二,推列出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和不同的应对方法。 说到如何处理定国公府在云州城开设的各种违法行当时,青川突然问道:“萧太守可知侯九此人?” “侯九?”萧铮一时被问住,思索一会才想起此人跟萧南有关,而且跟叶家有仇,而青川这时突然提起是何用意,是要问罪萧南还是间接提醒自己办事不力,萧铮一时拿不清楚,只好含糊其辞回答,“记得一二。不知殿下为何会突然提及此人?” 青川随意笑了笑,没说话,倒是一旁的朱老夫子从一旁拿出一个袋子,倒出几锭雪花纹银,“萧太守,你先看下这是什么?” 拾起一锭一掂,银沉色正,是真银,萧铮看着仔细,青川虽年幼但心思深沉,这一眼能见的东西绝不是他的本意。银锭翻转几下,一股庸俗的脂粉香窜入鼻尖,细微但惹人不喜,尤其是底部镌刻的花纹,萧铮一惊,看着两人,有点不敢置信,“他们已经到云州了?” 沉默即默认,青川盯着杯中茶叶沉浮,不语,却掌控全局,朱老夫子则道着这惊人的发现,“青川七夕那夜便觉察到暗中有诡异,无奈当时人多,花折梅追到南市便跟丢了。我便派人在南市暗中探察一番,最终在寻欢街附近当铺找到了这点端倪。” “京城的银两,还是官银。“大拇指反复磨擦着银锭底部的特有花纹,萧铮若有所思,见青川依旧端坐一旁,心通镜明,“看来这些人算错了我云州的内外防事,损失惨重,所以连侯九这种市井混混都抓来用了。” 朱老夫子也是这么认为,“萧太守治理云州也有七年之久,各处关口固若金汤,这暗中潜入进来的人数应不足为患,否则青川早身犯险境了。” “也不知是哪方人马?”萧铮忧虑,坐立难安,倒是青川坐定入禅,心如止水,无不佩服。 “都是吃人的豺狼,知道与否又有什么区别。”朱老夫子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倒是现在他们州外的援助进不来,而这群人在云州孤掌难鸣,看似困兽之斗,必抱有绝地反击之心,危险难测。” “侯九!” 声音很轻,对萧铮和朱老夫子来说却是掷地有声,青川终于抬头迎视,双眸深邃,暗藏诡谲,“侯九,萧南,五石散,玲珑楼,定国公府,京城银锭,把这些看似毫无关系的人与物串联起来,不难发现,侯九极有可能是通过定国公府才与潜入云州城的人有了联系,才有了出现在南市寻欢街附近的京城银锭。” “所以只要找到了侯九,就能找到潜伏在云州城的隐患。”萧铮立即明了,“殿下放心,我现在就下令派人探察侯九下落,定剿灭贼人,一个不留。” 萧铮也没想到,定国公府居然与京城那边也有联系,真没看出来,定国公这么色厉内荏之人,居然有这么大胆量敢选队结党,恐怕这与张煜的死脱不了干系。 青川沉思,继续望着杯中茶沫沉浮几许,一直没有回应萧铮的提议,还是朱老夫子了解青川,看出了他的别有深意,“青川,你可是另有打算?” 水烟氤氲的双眼极美,却流露着杀人于无形的老谋深算,青川平静说道:“我想,将计就计!” 坐在一旁的两人顿时不语,都被青川的大胆之策惊住,最先反对的是朱老夫子,“绝对不行!你的安危最重要。虽然走侯九这条线耗时费力,但重在稳扎稳打,不会出什么意外。” 坐在一旁的萧铮犹豫不定,不过说真的,他心里更偏向青川。朱老夫子毕竟老了,凡事求小心为上,不出差错,若在正常形势下这无疑是上策,可如今,形势逼人,外忧内患,各路人马已兵临城下,聚集在云州外的敌人不知有多少,而城内潜伏着的隐患还未找到,若还按老路出棋,他们的胜算寥寥无几。 青川坚持,“夫子,云州城如今是固若金汤,能保你我一时安稳,但这非长久之计。敌人大队人马进不来,可我们也同样出不去,无论水路还是陆路,只要我们一出云州地界,一路追杀我们的伏兵必见我人头才肯罢休,这也是我为何在元州时选择南下云州,而不直接北上长安的原因。” 青川把目光投向与自己意向相合的萧铮,笑时恬淡却不见底,“如今定国公被下狱牢中,若不好好利用,我设了这么久的局,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唉罢了罢了。”朱老夫子最终还是没能拦住自己教出的高徒,只能妥协,“没想到你从最开始就计划好了一切,若继续阻拦,倒是老夫不识趣了。” 朱老夫子劝服好了,青川举起手中凉透的茶水,敬向萧铮,郑重,托付,“如此之计,实属无奈,只是以后的日子,恐怕要苦了萧太守。” 英雄所见略同,萧铮虽为下属但对青川颇有几分知己的感觉,豪言落下,“萧铮明白!前途虽是堪忧,但萧铮无悔无怨。” 一杯饮尽,茶涩成酒,大局落定,只待时间见成败。 临近正午,正事商讨渐入尾声,三人各自散去,不过临走时青川不忘随口提到一句关于萧南卓越的画技,满口称赞,弄得萧铮一时深究,搞不懂青川到底意欲何为。 其实青川真的没有它意,就只是随口一提而已,他可没忘萧南“带坏”他姐姐这事。春宫图,青川一想就气,若不是顾及萧铮,他早把萧南变成春宫图上的一部分了。估计当时在场几人只有花折梅才知道青川的真实心思,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记得,真是比针眼还小,活该一直长不高,活该一直被叶寒当成小孩。 萧铮研究不透青川真实的心思,但想到萧南跟叶家的过节,心下还是打算送萧南回豫州老家,还有雾怜和孩儿。这云州城要变天了,还是让他们都回去避一避,腥风血雨让他一人面对就够了。 两阵交逐力,暗中画筹谋(中) 要说张煜被杀,定国公府落败之事,最大的得利者肯定是青川,最大的失利者不是潜伏在云州城的敌人,而是刚从小桃红温柔乡爬起来的侯九。 不过短暂七夕一晚,定国公府世子就被杀了,然后没过几天,偌大一定国公府就被查封了,这样的世事变迁对侯九来说无疑是天翻地覆。对他来说,定国公府就是天上金碧辉煌的王宫,里面的人哪怕是守门的护卫都是天兵天将,怎会一夕之间什么都没了。他到现在都没搞懂,这天怎么会塌呢,里面住的的人可都是王侯贵胄呀! 这几天,侯九围着被官府封了的定国公府转悠,总之还是有点不愿相信,每日驼背耸肩地混迹在人群中掩去身影,然后在定国公府外的一间茶寮坐下。这里每日谈论最多的当属定国公府这件案子,每次听着侯九都哀叹自己运道不好。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这好日子没过几天,仇也没报,自己的主子就死了,他彻底成了一条没人要的狗,真是倒霉。 茶寮的茶水都是大碗茶,茶叶都是各种茶叶收集的高沫冲的,一文一大碗,喝的是个顺肚解渴,卖的是个物美价廉。若是以前,侯九非得喝上好大几碗,可如今一口入喉,尝过了美味珍馐的嘴居然变得挑剔了,一口吐了出来,伸出左手抹去残留在嘴边的茶水,面露嫌弃。 “小二,结账!”侯九不悦地喊了一声,茶寮伙计热脸迎上,“客官,一共三文钱。” “啪!”侯九狠拍一声在桌,叫嚣着,“真当你九爷是二傻子?你这茶水一碗才一文钱,你居然敢收我三文,找打呀!” “小的哪敢!只不过今年各地茶叶欠收,茶价都涨了几番,我们小店也是没办法,若不涨价,小店早开不下去了。” 小二是茶寮老板的儿子,年少气盛,据理力争,赔着笑脸就是不肯降价,气得侯九混混脾气一下就上来了,撸起袖子就准备揍人。周围人有看热闹的,也有淡定喝茶的,也有连忙上前拉架的,最后还是茶寮老板出面,免了侯九大茶水钱,这才了了祸端。 市井小民做点买卖,和气生财最为重要,最怕的就是这样的市井流氓混混找茬。活的是蝼蚁的卑贱,做的是泯灭人性的勾当,这种披着人皮的野兽还是少惹为妙,茶寮老板这样对他儿子说道。 经此一闹,侯九边走着边骂着晦气,喝水都塞牙缝,其实都是钱闹的。都说□□无情,戏子无义,这寻欢街上的女人最是现实,有钱的时候能把你当成亲相公又疼又爱,如今钱一被她们吸光,翻脸比翻书还快,恨不得一脚就把你踹到阎王殿。若不是今早出门跟小桃红因钱大吵一架,他又怎会在茶寮因为几文钱跟人起了争执。 想到烦心事,侯九狠“呸”了一口黄痰,恶咒着,“等老子有了钱,准把小桃红那□□给踹了!” 话说得舒心解气,可现实是双手空空落落,衣兜分文没有。早上被小桃红撵出门,连早饭都没吃上一口,饿了一早上的肚子早瘪成两张皮了,饿得他眼冒金星,不由让他想起张煜以前赏给他的半碗羊羹,入口就是满肚子的甜,让他连喝几杯上好的苦丁茶都不觉得苦。 饿得太过,想得入神,侯九猛吸了口快流到下巴的哈喇子,馋虫在肚子里上窜下跳。旁边一墙之隔就是定国公府,要是以前自己的主子还活着,那至于让自己遭这份罪。 高墙不高,庄严肃穆已呈老态,但在侯九眼里还是那么大,高耸入云,这里面的人不就是让他这种奴才高攀的吗?如今都不在了,让他哪去找新的主子去? 猛然,侯九定步不动,贼眼快速一转遛,顿时愁云消散,谁说他没有主子的?张煜是他的主子,而住在城外温庐的那位大人又是张煜的主子,自己主子的主子不也是自己的主子吗?既然张煜已死,自己何不投靠于他,也算是表忠心了。 一想如此,侯九马不停蹄地朝城外跑去,投奔新主子去。 云州城外的温庐,原本是某位富商的在郊外修建的一座避寒住所,天然温泉浅埋在地,哪怕是腊月寒冬赤脚在屋内行走,也不会感觉到丁点生凉。而一到夏日温庐就成了热炉,甚少有人居住,哪怕有人经过也会绕道而行,省得沾染一身暑热。 临近云州城,而人烟又少,这就是柳铭为何会选择屈居于此的原因。温庐虽热,不过还好里面陈设齐全,免去了一些必要的麻烦,而且温庐建在山后,日光稀少并且不时有阴风吹过,可以缓解满身的暑气。 不过,柳铭现在忧心的不是这个,他现在独处一室,任暑热滚烫也不见丝毫难耐,反而面色凝重。手中的信件被汗水浸润了大半,墨迹晕染开模糊了纸张,而这并不是唯一一张,未能及时传递出去的信件有一寸之高,在柳铭心里却成了千丈高山压头,如今云州城形势风云变幻,若不及时传递出去,必定误了主子大事。 柳铭心累,思绪杂乱如麻,成功潜入云州,云州太守萧铮是他遇到的第一阻力。 萧铮此人,无权无势,乃豫州没落的寒门子弟,在朝无党无派,完全只凭先帝的赏识得到云州太守这块肥缺。当今圣上即位后,吴王越王争权越烈,尤其对争夺云州这个天下钱袋僵持不下,多次想换上自己的人马,而圣上年少体弱多病,裁决不下,而见萧铮治理云州有方,遂一直没有更换。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萧铮这个渔翁能成为自己的助力,他在云州必定事半功倍。可惜吴王偏听侧妃谗言,非要用她的远亲表弟张煜,否则自己早跟云州府结成联盟了,而不是现在被迫蛰云州城外,损兵折将,孤掌难鸣。 敲门声响,“大人,温庐外我们发现一人,说是特地来投奔您。” “投奔我?”柳铭警觉,云州城知道他的人少之又少,怎会投奔于他,不会是已经被发现了吧?柳铭稳住心慌,问道,“是谁?” “他说他叫‘侯九’,定国公府世子张煜曾带他到温庐见过您。” 侯九?柳铭有点印象,他们能这么快找到五皇子的下落,还得多亏了他,只是,柳铭纳闷,“他来找我,有何事?” “属下不知。不过听他说,定国公府败了,张煜死了,他没了主子,所以想投奔在您门下。” “不见!” 柳铭毫不犹豫拒绝。不说起定国公府还好,一说起他们柳铭就一肚子气,都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若不是他们自己又何至于处境举步维艰,只能蜗居于此,连一封信件都送不出去。 “是,属下这就把他做掉,省得他泄漏了我们的行踪。” “等等!”柳铭突然打开房门,喊住准备离去的柳忠,“带他到前厅等我,我马上就来。” 柳忠忠心,完全不好奇柳铭的前后矛盾,只知用心办好柳铭吩咐的每一件事。 温庐前厅,侯九跟第一次来时一样,坐立不安,脚在光洁的大理石地上反复磨蹭,就是想看一下这是用什么石头做的,居然跟铜镜一样看得清人影,但又极其享受,清甜茶水入口,他一滴不剩全喝光了,连杯内的茶叶都被他用手指勾出来,喂入口子嚼烂咽下,一根不剩。 柳铭在帘后看了一会儿才慢慢走了出来,然后就见侯九一个箭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在了柳铭面前,痛表忠心,吓得一旁柳忠刚才一时心跳停止,差点就条件反射一刀砍了他。 柳铭坐在上座,也不说话,看着侯九痛哭流涕不止,“你真的想认我作主子?“ 听见柳铭突然说话,侯九的哭声和眼泪顿时止住,愣了一下然后连连点头,“柳大人,你就收下我吧!哪怕让我给你当一条看门的狗,我也愿意。” 柳铭看着柳忠眼中的鄙夷,轻拭指尖沾染的墨迹,细指轻轻碾磨,“我这里的人够用,你还是回去吧!” 侯九跪着爬到柳铭脚下,“柳大人,侯九这辈子就认你这一个主子了,你若是不要我,我我就不走了,你就是把我扔出去我也会爬回来。” 这人可是他的钱袋,比他亲爹还亲,侯九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放弃,从小在市井混出来的赖皮脸,碰上了可不是这么容易摘掉的。 柳铭看来心意已决,没有理会侯九的忠言忠心,倒是一旁的柳忠开口替他求情道:“大人,不如您就收下他吧!要不是他,我们也不可能这么快找到那人的下落。” “对对对!柳大人,叶家的事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云州城没有比我更清楚他们的底细,你当时还赏我了几锭银子,让我乐了好几天。” 柳铭为难,犹豫不决,然后认真看着侯九,“你可知入我门下可不是磕个头下个跪这么简单。你得做件事情证明你有这个能力,我才能有理由收你,对吧?” 虽然今日柳铭只穿着一简单衣衫,但在侯九眼里却是难掩的气贵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侯九不自觉地压低了自己的头颅,毫不怀疑地点头同意。 “我听张煜说过,你曾经给萧太守胞弟送五石散,所以经常出入云州府,对吗?” “对对对对!”侯九能听懂柳铭话中的每一个字,但却永远猜不透字下的意思。 柳铭抬头环视了前厅中的侍卫,“你看我这里的人都是勇猛过人,你若能在云州府取一人性命,我就收下你。” 目瞪口呆,侯九是市井流氓,但说真的他还真没亲手杀过人,而且要他杀的还是云州府的人,他一个贱民哪敢在堂堂云州府放肆,连连推拒,“柳大人,这也太我,我真的不敢。云州府那可是掉脑袋的死罪。” “呵呵”,柳铭突然轻声一笑,也不知是嘲笑还是好笑,“我也是开个玩笑,我一拿笔的读书人哪喜欢这种血腥事。” 侯九赔笑,拽衣袖擦着额头泌出的冷汗,心里大有劫后余生之感,没等他心跳平稳,就见柳铭拈弄着自己鼻翼右下方的黑痣,慢条斯理说道:“不过,我这里确实有一件事让你去做,而且还非你不可。” 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可替代的重要性,侯九莫名产生出一种奇异的责任感,毫不犹豫应下,“什么事?” 只见柳铭从衣袖中抽出一张折叠好的纸笺,交与侯九,“明天是定国公被审之日,今夜你悄悄混进云州府地牢把这纸笺交给定国公就行。记住,让他看完后立刻吃掉,省得被人发现,误了大事。” 侯九不疑,把纸笺放在了自己的贴身处,再三保证定不负所望,然后不确定问着,“大人,我这算是进你门下了?” “呵呵”,柳铭再一次笑出声来,嘲笑还是好笑依旧让人分不清楚,并反问道:“你说呢?” 侯九犹豫地点了点,柳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向柳忠吩咐道:“拿十颗金瓜子给他,算是进我柳家门的一点见面礼。” 手中金灿灿的十颗金瓜子,侯九死死攥在手心,明明心里痒痒想看,想咬一下到底是不是真金子,但强撑着不动,装着矜持,怎么说他现在也是从京城来的主子的手下,怎么也沾点京城的高贵气息,怎么能做如此掉价之事。 柳铭把侯九的滑稽看在眼里,不说什么,反倒补充一句,“等你事成之后,我再赏你二十颗金瓜子,让你回家慢慢嗑。” “谢过大人!” 侯九高兴一叫,兴高采烈地出了温庐回了云州城,当然回去途中他也不忘找个僻静的角落把金瓜子拿出来咬一咬,还真是真的。侯九顿时乐开了花,暗夸着自己这双狗眼识主,看来他想永远跟在柳大人身边,自己得好好做事才行。隔着衣料摸着胸口处的纸笺,侯九心里顿时就有了对策,看来他得夜入云州府一次。 两阵交逐力,暗中画筹谋(下) 是夜,叶家早早吃了晚饭,一家人在院子里纳凉,你一句我一句聊了会天,这夜就深了。青川和花折梅因为明日要开始上课,便起身回房歇息了,叶寒跟世间做家长的一样,看到青川屋子熄灯后自己才回屋睡下。 夜黑风高,梆子刚过三响,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遛出了叶家小院,然后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从得知云州城内有潜入的敌人,三人的密会地点就改在了劝学堂,大隐于市,外松内严,地形熟悉,便于安全聚会。 如往常一样,茶室内萧铮与朱老夫子于约定的时间早到一刻钟,而青川总会于约定时间不紧不慢地准时出现。 一切随简,三人简单打了一个照面,便开始商谈起今日之事。 新沏的云茶,色泽金黄,水雾缭缭,入手不免微烫,萧铮轻吹着杯缘,澄明涟漪,热气散去,轻抿一小口,满腹茶香经久不散,去俗清喧,果是“云茶新上,胜浮人间”。 朱老夫子见状,不由笑道:“萧太守今夜雅致甚好,看来有好事将近。” 萧铮深笑不语,只见对面青川淡然遗世,手转杯身而不见茶水半溢,万物皆于他心,未卜先知,“朱老夫子慧眼。我这确有一好消息。” 杯落,水平,无荡无漾,青川问道:“是侯九,还是温庐?” “殿下知道?”萧铮吃惊,侯九是前几天在定国公府外发现踪迹的,至于侯九去城外温庐见的人他也无从详知,只知听人唤他“柳大人”。 青川解惑,“定国公府失势,侯九必定会出门探查情况,所以我便让花折梅每日在寻欢街和定国公府外转悠。估计萧太守的手下也是在定国公府外的茶寮发现他的踪迹的。” “确实是如此!温庐中虽只有十几人,但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寻常探子难以靠近。” 萧铮当时知道这群人的确切位置时,也不由心下嘲笑,这样的三伏天也不怕热死,居然躲在热气蒸腾的温庐里,怪不得自己在云州城内怎么找也找不到,原来是一直都没进城。 青川幽深一笑,“这事萧太守无需忧虑。花折梅昨日已成功潜入温庐,里面的情况也了解个一二。” 对于京城的人和事,在座三人恐怕谁也没有朱老夫子最为熟悉了,“根据花折梅口述,此人姓柳,身形偏长,瘦削不壮,鼻翼右下方有一明显的黑痣。若老夫猜想不差,此人应该是当朝太师柳承庶子,柳铭!” “朱老夫子可确定?”京城人口众多,若认错,萧铮怕误了大事。 朱老夫子拂长须至底,甚是肯定,“要说这京城之中光怪陆离不少,这柳府之事便属其一。庶长于嫡,按理说庶轻嫡贵,可这柳承嫡子偏偏是个才浅志短之人,硬是被柳铭这个庶子抢光了风头,年纪轻轻就坐上了从五品的兵部侍郎。柳府庶压嫡,连柳铭的胞妹都是吴王的正妃,反倒是堂堂的柳府嫡女却嫁给越王当了一个侧妃,这件事当时在京城可热闹了好久。” 萧铮轻“嗤”一声,“都说柳太师早已远离庙堂,不问朝事,可如今这最有能力的庶子悄无声息地来了云州,两个女儿又分别嫁了如今最有权势的两位王爷,他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 “人心这个东西,终究是会变的。”朱老夫子有感概,有惋惜,也有怅然。 “这柳铭潜入云州,必是冲我而来。如今又与侯九有所牵连,”青川思虑一深,平淡下定结论,“看来,柳铭已经盯上我了。” 简单几字,平淡述之,却让在座其他两人心潮大惊,暗自责怪自己失策,怎没想到如此。朱老夫子关心则乱,想让青川立刻搬离,倒是萧铮余有五分冷静,沉着气,相信青川计谋无双,定早有对策。 果不其然,青川安抚着担忧焦虑的朱老夫子,“夫子无需多虑。柳铭这拨人若真有能力杀我,又何必等到现在?他们十余人现在还屈居于城外温庐,这就证明我之前的推测是对的。所以我们下一步就是要将计就计,借着柳铭的手达到我们的目的。” 说完,青川突然看向萧铮,幽深一笑,“听说云州府地牢里守卫森严,机关精妙如天罗地网,但也不知能不能网紧定国公这条大鱼?” 萧铮自信,“明日我就要亲手煮了这条大鱼,又怎会叫他今晚就溜了?” 三人不由失笑,一席话落,才不过一盏热茶至微凉。突觉时间流走太慢,第一次觉得等待黎明是一件漫长的事。 有人觉得黎明来得太慢,可有人却希望黑夜尽可能拉长,让他在黑暗中做完他要做的罪恶。 云州府地牢里的白日和黑夜没什么区别,都是黑乎乎的一团,牢房外两边高高燃着的油灯根本驱散不了地牢中厚重的漆黑,人去哪儿都必须拿着个火把,或者端着盏明灯,要不然随时可能跌倒撞地。 地牢内外守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侯九从大门根本进不去,当然他推着粪车也不允许从大门进入,毕竟这味太重,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包括他自己。 要说侯九真是市井混大的,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几个。用金瓜子换成银两,买上几坛陈年老酒和几包下酒菜,三下五下就把来地牢收夜香的瓜老汉给灌倒了,所以才会有现在正一个一个牢房收夜香的侯九。 为了完成任务,也为了那二十颗金瓜子,侯九捂紧口鼻倒着一个个臭气熏天的粪桶,边倒边心里骂着,都是一只脚跨进土的鬼,还学什么活人吃喝拉撒睡。 以前跟着张煜时,侯九见过定国公几次,他运气也不错,大概倒了十几个牢房的夜香后,就到了关押定国公的牢房。 定国公张衷书出身高贵,后承世代爵位,虽在政治上无多大建树,除了妻子早逝子息单薄外,这一生还算是顺风顺水。可谁想老了老了,独子却死于非命,家府被抄,自己也一朝下狱,孤苦伶仃至极。 回想过往种种,张衷书怨气迟迟不平。想他先祖辅助□□太宗开疆建国,亲赐定国公爵,传承至今高门侯府,无限威严,如今仅凭一下贱兔爷的一纸血书,萧铮这一落魄寒门给就把他堂堂定国公抄家下狱。几代人的心血,就这样毁在他张衷书的手里,他以后有何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 “国公爷,你还认识我不?小的是世子的手下,你还记得不?” 张衷书茫然从自己的忿恨怨想中抬起头来,见来人手端一盏昏暗油灯,流气粗鄙,左手食指空落,顿时有点印象,但不愿多加理会,因为悲从中来,“煜儿乃老夫独子,如今死于非命,尸骨无存,你煞费苦心进来,又是为了如何?” 侯九见四下无人,连忙从怀里掏出纸笺,“国公爷,这是柳大人让我给你,你快看看。”地牢处处危险,虽然着夜香臭气熏天,牢役都不愿靠近,但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突然前来。 张衷书听后连忙上前抢过,纸笺上的内容认真看了两遍,心中早暗下决心,“你回去告诉柳大人,老夫定尽犬马之力,绝不让萧铮明日奸计得逞。” 这几日在牢里,张衷书把来龙去脉梳理了一遍,才后知后觉这一切都是萧铮这个小人的奸计。 定国公府与云州府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煜儿不过一时醉酒,误骂了太守夫人,虽然多有冒犯,但煜儿说的又何尝不是事实。哪知萧铮这个小人居然怀恨在心,居然凭借一份血书就抄他府邸,让他入狱,可不是公报私仇。 还有他的煜儿死得蹊跷。被那下贱兔爷去根夺命,还当着众人的面把他扔进了河里,尸骨无存,咒骂其不能入土为安,永生永世沦为孤魂野鬼,受尽折磨煎熬。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亡子之痛,怎能轻易走得出来,他恨不得把那兔爷挫骨扬灰,可云州府不但不交杀人犯,连兰麝馆也在萧二公子的力保下安然无恙,这一切怎能让他不恨不气。不过现在他也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萧铮的奸计,为报私仇竟害得他家破人亡,断子绝孙,这份血海深仇即使没有柳铭提醒,他明日也要拼力一搏。 侯九听到了定国公的回复,便起身回去复命,还不忘提醒,“柳大人吩咐,让你把纸笺吃了,省得被人发现。” 这沾了粪臭的纸笺,张衷书自恃高贵,本能排斥,但突然听见不远处牢役一声大吼,张衷书想也不想,连忙吞下,毁尸灭迹。 “那倒夜香的,动作快点,满地牢都是你这夜香味,你还要不要人活!” “好好好,官爷,我马上就走!”侯九也是慌得手忙脚乱,第一次做这种通风报信的事,最怕的就是被人逮住。 侯九推着粪车往出口走去,经过刚才那一牢役时心下莫名一下紧张,粪车差点栽到那人身上,幸亏牢役反应及时,一转身躲了过去。 “诶,我说你今天做事怎么这么磨蹭,收个夜香收了半天都没收完一半。” 地牢光线本就昏暗,再加上这粪车臭气熏天,根本不会有人愿意靠近,所以地牢中的牢役都没怎么看清过收夜香的人。对他们说只要有人来收夜香,不把地牢弄得跟泔水沟一样臭就行了。 侯九一边点头哈腰连连认错,一边加快步伐向小侧门出去,在这里多待一秒,危险也多增加一份。 “收夜香的!“突然,这牢役朝侯九背影喊道,吓得侯九下意识立马顿住,不敢多走一步,背后冷汗瞬间密布了满背,“你这才收了十几间牢房的夜香,怎么就往回走,后面还有这么多没收,你想熏死我们呀?“ 常年的混迹市井练出了侯九的脸皮和随机应变,只见他立刻弯腰腆笑说着,“这不是收满了,粪车装不下了,想出去换个空的粪车。” 牢役有点不信,“这才几间,这么快就满了?” 侯九急中生智,连忙把粪车打开,“这犯人拉的多,要不你来看下?” 这粪车盖子一打开,臭气顿时重了几个浓度,整个人就像掉入了粪坑一样,牢役连忙退后几步,话都不愿说,摆着手让侯九快点走,生怕吸进了几口粪臭。 如得了通天令牌,侯九脚下生风推着粪车几步就出了门。出了地牢外,趁人不注意把粪车扔到一边,就连忙撒腿跑出了城,去了温庐复命。 温庐内,柳铭依旧坐在上座听完侯九的回复,沉思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问道:“你确定定国公是这样说的?” “小的确定。国公爷看完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侯九回道。 柳铭心放下一半,然后又继续追问着,“那张纸笺呢,可曾让人发现?” “大人放心,小的做事绝对妥当。那张纸笺没人发现,小的亲眼看见国公爷吃下去才走的。”回想起当时那一幕,侯九现在还心有余悸。 山阴后的温庐,白日的热退减至夏夜的凉爽,大汗淋漓后的舒畅甚是不错。山风吹来,前厅中盘踞的汗臭与粪臭渐渐稀释。 侯九早领了金瓜子乐得屁颠回了城,柳铭依旧坐在前厅上座,不动,思绪长了千丈,指尖轻轻敲着桌面,低沉匀速,不燥不急,“柳忠,派去江陵的人可打听到什么?” “回大人,据手下的回报,萧太守的夫人确实是江陵人,而且还是当地大户蒋府大少爷的放妻。”(放妻,古代与夫家和离的女人) “放妻?”有意思,柳铭有点吃惊。 柳忠恭敬回着,“这位萧夫人姓江名雾怜,原是蒋家主母的外甥女,父母双亡后便寄养在蒋家,被当成蒋家少夫人养着。不过说也巧,这蒋家大少爷蒋绍禹与萧太守以前曾是同窗学友,共入国子监就读。后来萧太守受先帝赏识,平步青云做了云州太守,而蒋绍禹则因仕途不顺便离京回乡了。” 如同在深山中挖到一方宝藏,柳铭好奇但平静不变,“然后呢?” “然后,也不知为何,八年前蒋绍禹突然与妻和离,没过多久萧太守就娶了萧夫人,蒋家大少爷也娶了自家丫鬟为妻,这件事可在当时轰动了整个江陵。更巧的是,八年前萧太守曾去过江陵拜访蒋绍禹,然后蒋夫人就成了萧夫人。” “朋友妻不可欺!怪不得萧太守这么大费周章地扳倒定国公府,原来是张煜踩到了他的痛处。”萧铮少年多才,在京城时他与之有点交情,但此人性冷孤傲,没想到居然会做出如此荒诞之事,着实让他吃惊。 “大人,这之后发生的事可就匪夷所思了。”柳忠说话都是一个语调说完所有的话,但莫名却勾起了柳铭的好奇,可见这后面之事的蹊跷有多大。 “在萧太守带着萧夫人离开后,这蒋府的怪事就接二连三不断。先是蒋绍禹新娶的夫人连生两胎都不过百日夭折,没过多久这位新夫人就疯了,几个月后蒋家老母也突然离世,这葬礼还未完蒋家就被一场无名大火烧的什么也不剩。蒋家包括丫鬟仆人百余口全葬身火海,没一个活下来的。” “人言可畏,斩草除根,咱们这位萧太守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下手可真狠!” 听完从江陵那边传来的消息,柳铭顿时心生一计,然后吩咐让去江陵的人暂时不用回来,并叮嘱别把侯九跟丢了,这人他可有大用处。 柳忠恭敬应下,可还是有点担心,“大人,明日定国公就要被审了。我们人手本就不够,何不暂时把在江陵的人调回来?” 柳忠自小跟着他,柳铭怎能听不出他真实想法,“你是觉得萧铮的一切都查清楚了,所以觉得人在江陵没必要?” 其实,柳忠不仅觉得人在江陵没用,而且一开始就不应该派人去江陵调查。他们现在本就四面楚歌,而且现在也是最危险最重要的时刻,不该分心。只要明日一旦定国公受审,他们在云州的形势就可以彻底扭转过来,所以对于江陵,根本就没必要多此一举。 柳忠有忠有勇,唯独缺少一谋,这既是一件憾事,但这恰恰是柳铭用他多年的缘由,安全,放心,“还记得小时候,正房欺负我们这些庶出的事吗?每次我们被欺负了,都会选择沉默但一件一件都记着,就是为等到正房某一天在父亲面前犯大错时,然后数罪齐发,让他们彻底被父亲生厌,再永无翻身之地。” 柳铭终于站起身来,缓缓走到门外,就像多年前他把嫡子踩在脚下一样,万事皆在他的手里,“萧铮也是一样!他在云州经营多年,小心谨慎,有功无过,这一次他逮捕定国公入狱也是有理有据,依法而行,更是顺应民心。虽然朝中有一半人对他不满,但还是有一半支持或不反对。但如果把江陵蒋家这事捅到京城去,那对他不满的人可就不止一半了。即使圣上为了权衡想力保他,可也架不住朝臣众言,到时圣旨一下,云州内外就可任我所为了。” 若云州之行,成了,他的仕途不仅更进一步,而且父亲还会抬他母亲为平妻,到时他便是正经的嫡出,而不是任人贱骂的庶子;若不成 柳铭不敢想象失败的结果,万劫不复,恐怕比这还惨,所以这一局,他只能胜,不能败。 柳忠还是有些担忧,“可江陵之事都是道听途说,而且事情都已过了这么久了,根本无法探查真实。” 夜里的山风是地的冰凉,却抵不过柳铭早已寒透的心,“这世间的真与假,不过只是众人口中的一句话罢了。” 一朝雪洗冤,兰去空犹在 这自古繁华的云州,稀奇事从就没断过,集市上卖着西边的昆仑奴,塞外的金发胡人穿城而过,东海运来的红玉珊瑚,南国狻猊巨象。不过这些稀奇事看久了也就稀疏平常了,既是没见过的随便绕着云州城走了一日都能见个遍,不过今日却有所不同,城内的百姓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巍峨的云州府衙外看热闹,毕竟不是谁有生之年都能看见一王侯贵胄被当众受审的罕见事。 今日,叶寒也挤在拥挤的人群中,与江流画一起站在府衙最前面,明镜高悬下,青天白日,罪恶无所遁形,可总是来得太迟。 萧铮一身青黑官服,正然凌坐于高堂之上,肃然刚毅,铁面无情,堂下定国公囚服加身,老态毕现,铁链加身仍高傲不服,双腿不跪,公然挑衅十足。 府衙外人群里低头交耳不止,突闻惊堂木一拍,里外穆然安静,萧铮声如酷吏,“犯人张衷书,你见到本官,为何不跪?” “哼!”定国公张衷书公然蔑视回击,“本公乃北齐定国公,所承之爵位乃开国□□亲封,位同当朝一品,你这小小正三品官员竟让本公下跪于前, 真是以下犯上,胆大包天。” 惊堂木再是一拍,萧铮冷面无情,不卑不亢,“北齐《刑律》有云,王爵侯贵无故杀五人以上,一律剥夺爵位,入狱,不赦。”说完,萧铮拿出黄本折子,示众人于前,“此乃朝廷下达的文书,全权让我主理此案,上有玉玺加印可为证。” 圣命已下,天威不可亵渎,张衷书即使心有不甘也只能暂作退让,跪地,萧铮一一说着定国公府的罪行,字字是血,句句是冤,铿锵有力,“定国公府世子张煜于十年前,在祁县强淫容谦妻女,后又杀容家上下一家七口,为掩盖其罪行容家附近几户人家皆被灭口。几十条无辜人命,你定国公府背负的罪孽滔天可见,堂下犯人,你可认罪?” “小儿之事,老夫确实不知,又何能认罪?”张衷书强言狡辩,独子已死,现在保住祖宗传下来的基业最为重要,“若真是小儿所为,现他已死,罪孽相抵。可如今,死无对证,仅凭兰麝那一低贱小倌无法辩别真伪的血书,就轻言判定定国公府的罪行,老夫不服,众人不服,天下人皆不服!” 在外看案的人分为三种,一是真正关心案情的,如叶寒江流画,二是纯粹来看热闹的,属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种,还有一种便是介于二者之间,观案情与看热闹而占一半,就看哪一方有理有据让众人相信,而往往这一群人占了绝大多数,立场不定,所以也最容易□□控。 当定国公一番有力还击,众人低头接耳再起,有人说此人老奸巨猾,但最大多数人更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一些言论进了叶寒的耳朵,顿时心里不平翻江倒海,焦急不已,更极其鄙视定国公的无耻无赖。 江流画在一旁也忿忿不平,作为被张煜侵扰的受害者之一,她可是见识过其人的龌龊,“这世袭贵胄的高门世家,教出来的子弟就是如此礼教不明之辈,真真辱没了其铁骨传家的门风。” 就在叶寒焦急万分之际,萧铮惊堂木再拍,全场肃静,明目不慌,底气十足,“你不伏罪,可老天爷更不服你。你以为斩草除根便万事大吉,却不知苍天有眼,竟留有容家之子容汝言存活世间,揭发你定国公府的累累罪行。” 张衷书愣住,矢口否认,“不可能!”当年容家人早已除得干干净净,怎会还有漏网之鱼。 萧铮讽笑,话如刀剥开被定国公府掩盖的罪行,血迹斑斑,“容汝言原是秀才之身,那日私塾休沐准备回家与家人团聚,哪知看到的却是尸横遍布,家破人亡。幸得有人告知仇人为何,容汝言到县衙鸣冤,却无人受理,然后气愤难当,大呼天理何在,竟一路告到了云州府衙。原云州太守受理后,容汝言以为冤情可诉,可谁知竟被反诬其杀亲灭邻,硬是被除去功名,强行下狱,判了个秋后问斩。可他不知这一切皆是定国公府在后面搞的鬼,直到有一天定国公世子张煜堂而皇之出现在在牢里将一切告知,还对他般折磨虐待,他这才知权大压人,自己辛劳奔波一场只不过是他人眼中的一场徒劳,一个笑话,而后心死成鬼。” “满口胡言,这一切都是你诬陷老夫的!”张衷书破口大骂,有恃无恐,物是人非,十年早已把活人吃成一具埋在黄土里的白骨。 萧铮把誊抄一份的血书扔到张衷书面前,铁面不改,“你恐怕还不知,写这份血书的小倌不仅是杀你儿子的凶手,他还是一个等了十年的复仇者,一个本该在十年前就死了的冤魂。” 张衷书茫然,手捧血书,无措,喃喃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这押赴京城行刑的人,不早就身首异处了吗,这死人怎会复活? “怎不可能!你以为权势通天就可以随意草菅人命,却哪料世事无常,这容汝言被押赴京城处斩,刚巧碰上先帝瑾妃诞下五皇子,先帝大喜,大赦天下,容汝言这才逃过一劫,由处斩改判为流放西境。半路逃亡,后被到北齐作质子的夏国皇子宁致远所救,藏身云州,卧薪尝胆,收集定国公府的累累罪证,这才有机会让十年前的血案重见天日。” 这大概是叶寒第一次知道兰若的身世。容汝言,这才是兰若真实的名字吧,容览天下之书,汇百家成汝之言,才名学识名副其实,怪不得自己在初见他时,便感觉到一股浓浓的书卷气迎面而来,即使被岁月磨损,被权势毁身,可那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幽兰高洁,是怎么也抹不掉的。 隐忍十年,一朝击杀,以命报血海深仇,兰若,不,是容汝言他做到了,可他也看不见了,这世道是何其公正,又是何其不公。 “不可能!”张衷书怒发叫嚣着,激动处还把手中的血书死了个粉碎,“这只是那兔爷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 一张纸被撕成了粉碎,萧铮冷目望向堂下气得发抖的张衷书,也许当时的容汝言在他眼里不过就一张可随意撕碎的废纸,可他没想到十年蜕化成兰若的容汝言,却成了糊在他脸上的湿纸,一层又一层叠加,最后竟要了他的性命。 “不可能?”萧铮意味深长地反问一句,又突然笑得高深莫测,“怎么不可能?你当时收买贿赂原云州太守,亲手书写的信件可都一封封被保留了下来,而如今早已快马加鞭日夜不停被我送往京城,算下日子这些信件应该已经面达天听了。” 命门被一下击中,张衷书再也不能做到冷静如常,面色狰狞如恶鬼,怒不可遏,“萧铮,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以致我于此!” 一番叫嚣,张衷书竟然一改老态,一冲而上,直接扑向正坐于堂上的萧铮,幸有铁索牵绊了他的速度,被两旁的衙役一棒打落在地。这一切发生太快,站在外面看的人还没来得急害怕就直接变得心有余悸。 张衷书被打落在地还不认罪,嘴里胡乱咒骂不止,被衙役一连打了十几下重棒才渐渐止了骂声。可能被打得太重,张衷书竟然趴在地上不起来,萧铮有点不耐烦,让衙役把他拉起来。 打人的衙役是个壮小伙,力气自是不小,可他自问出手还是知道轻重,除了第一棒,他当时护主心切,那一帮子挥下去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一棒后虎口处还带着余麻,而后都是卸了力道避开了要害处打。 “诶,起来,别装死!“衙役用廷杖戳张衷书,但见他依旧赖在地上不起,有点不耐烦便蹲下身子去翻他的身,“啊”,然后衙役突然一声尖叫,只见被翻过身的张衷书早成了一具尸体,双眼翻白,嘴唇乌黑,吐了一滩的黑血在地,甚是吓人。 外面的围观群众里跟里面隔了一段距离,一时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时,“死人了,萧太守打死人了,萧太守把定国公打死了”,也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句,围观的人立即如乱蜂到处散去。叶寒拉着江流画避到一旁的死角才躲过了人潮的冲撞。 不到一刻,云州府外原本人声鼎沸的人群散了个空,几个未走的除了叶寒和江流画是完好无损的,其他的都是被踩倒在地,都负了伤不能走了。 萧铮让人到外面把受伤的人暂时救治,再逐个送还回家,至于在地上死透的张衷书,萧铮冷然如常,随口吩咐让人处理了。一旁衙役不知如何处理,小心问了一下,萧铮想也没想就说丢到城外乱葬岗去,然后便拂袖而去。 叶寒和江流画估计是在云州府外看得最久的,甚至在萧铮走了之后还不肯离去。说真的,叶寒刚才站在府衙外,听见萧铮对定国公的处理,她心里其实是一阵莫名的痛快,好像报仇的人是她一样。想起在牢里撞墙自尽的兰若,叶寒站在这一空的青天白日下,有伤感,又惆怅,也有释然,就让这世间的罪恶在留在世间,望他在泉下有一方竹林幽庐,品茗阅尽书香,兰空去,若犹在。 “走吧!” 江流画拉着叶寒三伏天里却冰冷异常的手,她知道叶寒的心情,对定国公府的罪有应得,对那十年冤屈的沉冤昭雪,还有对那早已不在的冤魂。那位叫兰若还是叫容汝言的人,江流画没见过但却由衷佩服,她能理解为何叶寒对他如此在意,若换作是她,她也必定如此怀念。报仇雪恨,这四字说得如此简单,可又有几人做得到,又有几人能蛰伏于兰麝之中,去名忘身就是十年,只为一朝手刃仇人,畅意痛快,如扑火的飞蛾,又让人怜惜心痛。 “姐姐!” 身后传来熟悉的叫喊声,叶寒回头,却见青川已经站在自己与江流画中间,而江流画莫名其妙被挤到了一旁的告示榜边,自己根本插不上话,只能看着墙上贴着的公文打发时间,不知为何,江流画总觉得青川是故意的,每次她与叶寒在一起时,总能感觉到一股极不友善的敌意。 叶寒有点纳闷,“你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学堂念书吗,怎么跑到云州府外了?”花折梅也随之从身后的墙角走了出来,摇着吊坠折扇晃晃悠悠走来,叶寒不由怀疑,“你们俩不会是逃课出来玩吧?” 花折梅扭头白了叶寒一眼,为自己和青川辩解道:“平时见你挺聪明的,怎么没事就犯下傻?我们两个要是逃课,会这么自投罗网地跑来跟你打招呼吗?” 如此想来,叶寒也觉得自己多心了,便问着青川两人怎么会跑到云州府来。 青川解释着,“朱老夫子让我们也来看下定国公受审案,然后让我们写一篇关于论政的文章,所以我们就来了。” “书上得来终是浅,得知此事须躬行。朱老夫子不愧是当世大家,见解独到,甚是开明。”叶寒是相信朱老夫子的,而青川和花折梅又回学堂上课了,她也没再怀疑。 “流画,我们也回去吧!再不回去,秦婆婆要担心了。” 叶寒拉着流画离开,却被她一把反拉住,面色凝重,看着自己又欲言又止,甚是犹豫,叶寒不禁问道:“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江流画直接地摇头否认,心下思虑一番后还是婉转问道:“小叶,你的那位宁公子全名可叫宁致远?” 叶寒有点茫然,奇怪流画怎么问起宁致远,这两人除了自己根本没有任何交集,“对!我之前给你说过他的名字,你问这个干什么?” 叶寒一说完,江流画眉头间的愁云就深了一色,然后盯着叶寒的眼认真问着,“宁致远是不是夏国派到北齐的质子?现居云州?就住在云州城?” 江流画抛出一连串问题,立刻把叶寒问住,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惊住。宁致远作为质子在云州一向低调,除了一些达官贵胄知道他的身份,就连是她自己都是自己无意发现的,而今天,流画又怎么知道了,而且她很肯定自己从未说过。 难道是宁致远遇到了什么危险,还是什么? “流画,你怎么知道?”叶寒相信流画的为人,她间接承认宁致远的身份,她相信流画不会泄露出去。 这次,江流画不仅眉间愁云密布,脸色更是难看,是一种难以抉择的困难与纠结,终于江流画闭目下定决心,睁眼看向叶寒,怜惜不已,“你自己还是看看榜上的公文吧!” 即使心有不忍,江流画还是把叶寒拉到告示榜下,榜上黄页公文来自北齐京城,字字皆是皇命,君无戏言。叶寒睁大了眼,在沉默中看了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第三遍看完,她才缓缓低头,眉头心间皆是愁。 看完公文的叶寒就如同一片瞬间就萎靡掉的叶子,表面的故作镇定不过是一层寒冬里的薄冰,看似经狂风呼啸不裂,立暴雪之中不倒,其实呢,只要轻轻一敲便立即碎落在地。 江流画不知叶寒与那位宁公子之间的牵绊到底有多深,但无论两人深浅如何,她还是会选择告诉叶寒。这埋藏在皮肉下的伤,还是越早发现越好,若时间久了发脓了溃烂了,伤的就不是仅仅在身了,而是心。 “北齐与夏国联姻,这件事我几天前便听说过,初次听是夏国质子宁致远时,还以为是同音同名”,江流画被叶寒冰冷异常的手惊住,叹息着,“这事,他可告诉于你?” 显然是没告诉,否则叶寒哪能有这副反应。江流画的多此一举,不是无话重复说之,而是提醒,提醒着叶寒宁致远的欺骗,提醒着叶寒情爱皆梦该醒了,提醒着痛已伤身该是割舍的时候了,否则到头来受伤的还是她自己。 叶寒不知道怎么来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 是被欺瞒的愤怒吗?不是!在选择与宁致远在一起的最初,她就看见了两人之间的结局。分别已成必然,早晚而已。只不过当这一天来临时,当看着榜上一字一字的联姻文书时,她莫名地慌了,不知所措。 她终究还是高看了自己!以为情随所心,爱过足矣,却不知心不所安,徘徊成海,积成不舍。她不过是世间俗人中的小小一个,哪能真做到圣人果断,当断则断,说情容易,谈情自然,可断情好难! 叶寒从愁苦中抬起头来,勉强笑了笑,说着自己无事,让江流画不用担心自己,然后又立刻转身离去,说是有事要办,让江流画先回家,别让秦婆婆担心。江流画自是不愿,小叶反应越过平淡越说明她心里的挣扎痛苦就越重,可小叶未等她回话就转身跑了,她追不上只能看着小叶消失在长街上,无奈长叹一声,对她的去向心知肚明。小叶这情伤已然伤身,只是不知那位宁公子,他的解释又会让小叶又伤上几分。 三伏天,白日晃目,一道阴影极速掠过头顶,也不知是不知暑热为何的老鸦投下的影子,还是一缕流云追赶着风的速度而落下存在过的证据?江流画无心理会,沉步慢行往回走,情字伤人,早伤早好吧! 劝学堂读书声声声不止,朗朗而行,朝气蓬勃,而一方茶室内却是静若成空,唯有一拂长须的悠然老者。 门开,朱老夫子见来人,没有惊讶,“怎就你一人而来,花折梅去哪了?” 青川席地而坐,有思虑,“我有事交于他,暂时不在。” 朱启明没有多思,一是云州城现在还是萧铮掌管,暂时还算安全,二是信任青川,处事周全,既然他不用花折梅保护,定不会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算了,不想这么多,朱老夫子问道今日堂审之事可否顺利,可有什么意外岔子。 青川摇了摇头,回想今日堂前审理的过程,不由好笑,“这张衷书真是辱没了张家先祖,勇谋都没学到,被萧铮简单几句话就问得慌了阵脚。” “看来你和萧铮的这空手一晃,果真把狼给套住了!”紫砂壶倾倒而出的茶水,顷刻便满了杯,香气四溢,两人相视一笑,其中来回心知肚明。 这张衷书真是个没用的,怪不得教出来的儿子也是个不成器的。今日府堂之上,若他静心细想几下便能知道前方陷阱:哪有那么多物证人证,若真有,兰若何必要等到十年之久才奋击报仇,而且还要拼上一命为十年前血案换来一个沉冤昭雪的机会?可惜,张衷书智谋不足,心性不坚,误以为前路堵死竟然狗急跳墙,居然公然行刺萧铮,反落得个棍死人亡。 说到张衷书当堂已死,朱老夫子虽然事前便知,但还是有几分蹊跷在心,“这张衷书也算是武将出身,身子骨怎么这么弱,几棒就去了阎王殿?” 茶杯晃荡,茶水溢出,染湿了手,青川边用净帕细拭去手上多余的水珠,边平静回着朱老夫子的疑问,“在这云州里,想让张衷书死的人可并不止我们一方。” 朱老夫子拂须认同,想着躲在暗处却早已暴露的敌人,感叹着,“今日之后,我们与云州府还是不联系为好,省得被人查出了马脚。好在萧铮是个通透的人,无用我们提醒便知道日后之事如何处之。” “哐铛”一声,青川手中的茶杯居然落在了茶案上,澄明的茶水洒了一桌。青川用净帕擦拭干手中的湿意,然后平静地把净帕放在茶案上防止茶水滴落满地。 朱老夫子瞧在眼里,不由问道:“可是有何心事,今日见你一直心绪不宁?”若他没记错,不包括这次茶杯跌落在内,之前青川已经把茶水也撒了几次了,这可不像他? “无事!” 青川不再转弄茶水晃荡,心不宁而人不静,想着今日商量之事事了,便早早向朱老夫子辞了行。朱老夫子也不留他,这世上能让青川心绪难安的人,恐怕也就只有叶家那个小姑娘了,还是让他早早回去吧! 情浓不知离别近,一朝惊醒梦成空(上) 天下闻名的云州城永远不缺繁华,就如同云州城的长乐街永远不缺热闹一般,脂粉客流连忘返在红袖飘香的柔情似水中,柔情似水又媚眼秋波投射在街上寻欢客的黄白之物上,卖笑给钱,娇嗔打赏,如市场交易货物,都是个你情我愿。 长乐街好像忘了曾经辉煌一时的兰麝馆,忘记了曾经兰麝馆带给它的盛况辉煌,就如同它从未存在过,偏居一隅的兰麝馆清冷了,却映衬出长乐街的热闹。 叶寒不似长乐街上挑花了眼的脂粉客,她目标明确,相较于脂粉客寻欢问柳的闲情逸致,她又更显得格格不入,面色清冷一如兰麝馆门庭前的败落,可她却十分清晰地知道自己不是这众多欢客之一,她来不过是问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兰麝馆的后门叶寒不知来过多少次,古朴色的木门蜿蜒纠结的纹理蔓延了整张门面,隔绝的是世俗的伦理,护佑的是人心的荒唐。叶寒这才发现其实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这座兰麝小馆,就如同她从未真正认识那个叫宁致远的男人。 门,开了,在叶寒落手敲门之前,好巧,巧得好像里面的人算准了自己的到来,真好,也真讽刺。 开门的不是以往那个清瘦少年,而是叶寒见过很多面的于一。 于一的态度还是如一往那般不冷不淡,叶寒的出现对他来说不算意外,他侧身让叶寒进来,声音也是听不出起伏的死水,“你终于来了,公子等你很久了。” 终于来了? 等她很久了? 原来离别曲早已写好,只是缺少她这个被送别的人出现而已。 叶寒面无表情地越过重重月洞门,走过几道空空的长廊,兰麝馆的人如同夜里的鬼全都消失殆尽了,连一丁点鬼魅的阴森都没有,真成了一座无人的死宅。 那座湖边小楼,死水静谧成幽,湖角一方芍药朱颜辞色,成了一片潦倒的枯枝败叶,夏未尽来花先别,朱颜辞镜色明灭。 都是结局始知晓,一朝到,万千准备还是不敌措不及防,恨心不由己。 小楼宁静,叶寒轻推而入,一室幽暗。窗纸厚实,隔光,混沌的光线抢不了暗色的地位,只能在窗边有一席之地,却足以让叶寒看见屋内的人身在何处。 黑暗中的两人都没有说话, 静默对视,相较于站在门边不动的叶寒,安静得如同融于无声的幽暗里,坐在席塌上的宁致远倒是身影不时晃动一下,或艰难抬头,或又黯然垂头落下,或双唇启合却又欲言又止。 黑暗中宁致远的一举一动,借着窗边浑浊的光线,隐藏在黑暗中的叶寒却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犹豫,他的抉择不下,他的不舍太多太多,太重太沉,叶寒看得心疼,无奈闭眼于一室幽暗中,都是相似之人,宁致远的心思她又何尝不懂,既然他做不出决断,还是让她来做这个“狠心人”吧! 心下一定,叶寒猛然睁开眼,双目平静,黑白分明,“南之!” 叶寒很少唤宁致远的字,只有在两人耳磨厮鬓时,被宁致远弄得意乱情迷时,她才求饶似地唤着他的字。在平常她更喜欢喊他的全名,三个字被她喊得字正腔圆却有一种满满的理所当然,娇怒时的情意绵绵,低呼时的眷恋不舍,情人间的情与爱只要简单几个字就能听得出来。 对宁致远来说,一个人的字比姓名更为亲切,所以他喜欢让叶寒唤自己的字,就如同他更喜欢在她耳边低头耳语轻声唤她“鸢鸢“一样,那种归属感就如同漂落多年的孤雁终于落地有家一般,安稳踏实,不再飘飘荡荡,孤孤单单。可今日,宁致远听着这两个熟悉的字,心里却莫名的慌了,空落落后升起来的是迷雾中抓不到叶寒的手的恐惧。 两人开始时都以为情爱于心,拥有过便足矣,可谁知情爱却不由人,噬心丧志,在情浓缱绻中一寸寸蚕食掉两人的初心与认定,到最终放不开手了。说实话,得到手的又哪能如此轻易地放开手,光是那份双手交握的温暖就值得让人用一生眷恋,但若不放,在犹豫徘徊中贪恋用逃避来延长手中的一时拥有,最后,受伤必成自然,伤人更伤己。 宁致远就是这样做的,所以叶寒现在受伤了,夏国北齐联姻,天下人尽皆知,他还是选择了隐瞒,瞒过一天是一天,自欺欺人地期盼着叶寒能晚一点知道,让他能多拥有她一时,却不知当叶寒得知时,那降临到她身上的伤害也成倍积压成山,遍体鳞伤。 如今,叶寒受伤了,所以她懂了。说真的,她并不怪他,若两人身份互换,她也会做出跟宁致远相同的做法,他的家国责任太重太大,他死也做不到视若无睹。 既然伤害已成事实,她不想让这种伤害再反噬到宁致远身上,并不是她心大,恰恰因为是相知所以才懂得,所以她才会选择放手离开,“你与北齐公主的婚事恭喜!” 叶寒是带着笑意说的,明明是真心诚意的祝福话语却听得宁致远一片心疼,目光越过了无尽的黑暗往向她,入眼的除了望不着际的黑暗,什么也没有,他找不到她的鸢鸢,就好像他从未拥有过她一般。 干涩的笑从喉咙艰难挤出来,这份疼痛疼的又何止宁致远一人,叶寒继续说着,“我看文榜上写着你与北齐公主今年年底完婚不知你什么时候启程上京?走时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去给你送行。” 后面连贯的话,叶寒几乎是一口气加速说完的,就怕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她很感谢这片无尽的幽暗,至少让她在强颜欢笑说分离时,不用害怕被宁致远看见自己脸上拙劣的演技,也不用害怕看见他眼中的不舍,还有对她一生的歉意,她怕她会狠不下心! 叶寒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好心情,然后平静地拔下发间的簪子,放在前方不远的地上,“这是你送我的白绸梨花簪子,我想了想还是归还于你最好,毕竟我再戴,不适合。” 眼眶莫名腾升起一片雾气,朦朦胧胧,又湿润了眼眶,叶寒强咽下堆积在喉间那股酸涩的疼痛,待温湿的暖意消失在眼内,升华成眼眶中的微红,语调却带着沉闷的鼻音,“你我之间,今日就此了结,今后勿见,勿念!” 说完,叶寒立即转过身去打开房门,耀眼刺眼的夏日肆无忌惮地投射了一身,宁愿是因为骄阳刺眼而红了眼眶,也不愿是因为分别而悲伤不止。 叶寒站在门边,沐浴在一方晴空烈阳里,恍若凤凰涅槃,坐在房内的宁致远却仿佛看见了她的重生远去,双脚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可又怎么也迈不出一步,只能无奈唤道:“鸢鸢!” 身后的呼喊好似来自重山峻岭之外,即使缠绵着情意千里不减,即使能抵达轻易就抵达到她的心窝,暖风阵阵,但可惜,他们都不是对方的良人,这段情,她爱过,拥有过,她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叫宁致远的男子倾心爱过她,这些对她来说,够了! 在错的时间,错的地点,遇见了对的人,他们的结局终究是能是错过。 叶寒没有回头,碧空下的烈日骄阳蒸发了她眼中的湿润,身后久久不散的缠绵不舍,命中注定终是错过,“就此别过,不送!“ 犹如在苍茫黄沙中的玉门关上,一人驾马远去,一人留守凝望,尘土飞扬迷漫了过往烟云,一骑之后,尘埃重新落定,荒凉戈壁,黄沙大漠,一切消散都成空。 叶寒的身影消失得很快,快得宁致远根本抓不到她的一颦一笑,一声一影,就如同她从未出现在兰麝小馆中一般,就如同她从未说过这番不见悲与伤的分别,就如同他俩还是一如往昔,岁月悠悠不消温情。 想到这儿,宁致远颓然地垂下头,黑发挡住的从未有过的落寞和慌乱,即使是面对国不保夕、千万敌军压境,他也从未有过如此的害怕。他的双眼根本不能闭眼,可能是身体出于本能的抗拒,但他却万分明了他是害怕闭眼后的天黑,在这样黑暗的日子里没有了鸢鸢,他拿什么捱过以后的漫无边际、空空荡荡。 家国,爱人,为什么就不能两者兼得?既然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去,那为什么又让他有一时的拥有? 夏国,那是他的家,他的国,他生于斯长于斯,无论家再贫国再弱,他也不能弃它于不顾,他愿意为它抛头颅洒热血,用漫长几十载的人生来换取它一刻的安宁。 可为什么又让他遇见了鸢鸢,为什么让他在家国天下与她之间非得做出一个选择?娶北齐公主,用他的婚姻换取北齐朝廷的支持,驱北塞胡人而安境,这不正是他在异国他乡为之奋斗的动力和最终目标吗? 可一旦他娶了北齐公主,夏国安宁了,但鸢鸢就真只能成为他用来回忆的人,即使某日在某时某刻再见,双目客气微笑,互相点头示意,又或会简单寒暄几句光是想想,宁致远就忍受不了胸腔中那股积压的难受,疼痛是来自被挤压扭曲的五脏六腑,牵扯全身一寸一发都叫嚣着疼痛难捱。 “砰!” 长形桌案被猛然掀翻在地,支离破碎,房外静候的于一也猛然一惊宁致远的“惊世“行为,而疼痛发泄过后的宁致远捂着心口那处,修长十指纠结着胸口衣料皱面变形,指指骨节膨胀成莽实的青色,宁致远缓缓抬头而起,望着叶寒走过后变得空空荡荡的路,面色紧绷,极其难看,双目更是不甘。 凭什么要他做抉择?老天既然让他遇见了鸢鸢,他为什么又要因为家国天下而不得不放弃她? 不甘心! 他不甘心! 他真的不甘心! 夏国是他的家,那里有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和难以割舍不下的子民,他做不到任夏国消失在北塞胡人的铁骑之下,而鸢鸢是在这世上最懂他的人,情始于心,早已沦陷成海,回不了岸。 即使如此,为何一定要在家国和叶寒之间必选其一,为何他不能两者兼得? 北齐公主他会娶,为夏国而娶,给她无上的尊容和地位,保夏国和北齐交好无事;鸢鸢,他也不放,他可以带她回夏国,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对她不公平,但他以夏国国运为誓,一生只爱她一人,尽他所有护她一世无忧。 想到如此,宁致远再也没有半分徘徊,丢掉了困扰他几月之久的犹豫和迟疑,他轻身飞出,顺着叶寒离开时的方向,修补好被他伤的千疮百孔快要死掉的爱情。 情浓不知离别近,一朝惊醒梦成空(下) 兰麝馆后门小巷,僻静无人,两边四五层高楼相对而立,阴影交叉而下,硬是在三伏天白晃晃的日头里,开辟出这么一小条狭长幽冷的“黑道”。虽不见得是全然不见天日,但也嫌少有人经过,毕竟这□□聚集的地方哪有一寸是正儿八经干干净净可以下脚踏的,就连平日里长乐街的人也甚少光顾,嫌它阴森,三伏天里走在这条“黑道“上还能被阴风吹得一身鸡皮疙瘩,可不邪乎! 但这条路却是叶寒长走之路,以前她每天要赚钱养家,除了钱最缺的就是时间,而这条“黑道“人少又便捷,路尽头就是南市大街,能让她少走好大一段弯路。而以前叶寒每次到兰麝馆送完红姜,宁致远都会亲自把她送到路尽头,所以他很清楚叶寒离开的路径。 按照叶寒以往的脚程,她应该还没出这条小巷,宁致远悲喜参半,但也不敢懈怠半分,生怕慢了一拍叶寒就真的追不回来了,一想到这儿,宁致远猛然又挤出几分力,脚底生风前进,就希望能快一点见到叶寒,哪怕早一秒也行,然后告诉她自己要带她回夏国,一起回去。 小巷静幽,宁致远脚不沾地飞快掠过黑影重重,除了一声极速的呼啸声擦过两边石墙,什么也没看见,但这却不包括所有人。 短截竹棍空脆易响,在狭窄小巷来回撞击,同样极速而去,清脆的撞击声被狭长的小巷拉成了同样的形状,让还有一段距离的宁致远也能清晰地听见前方有不明之物袭来,而且来者不善。 竹棍生猛,撞击前行了几丈之远依旧速度不减,如灵蛇轻盈直扑前去,由此可见发力之人功力深厚。 宁致远一心想快点追上叶寒,施展轻功速度不知加快了几倍,即使前方竹棍来袭让他提前知晓,但也不能完全停下或躲避,身体的惯性让他与竹棍在小巷中交了几个回合,若不是于一紧随而来相助,他恐怕也会因为一时重心不稳,从空中跌落。 宁致远主仆二人刚落地,还来不及心有余悸,就见一袭红衣站在几尺外之处,桃花眼色轻佻,折扇随意摇着红杏闹春意,张扬,不羁于世。 “原来是夏国在北齐的质子——宁致远宁公子。在下无事在小巷玩闹,没想到差点伤到您,花折梅先在这里向您赔个不是。若让定安公主还没出嫁就当了寡妇,那在下的罪过可就大了。” 花折梅作揖道歉行的都是北齐最正规的礼数,却带着天生的吊儿郎当,再加上他摇着折扇不不时转悠,可见这份道歉的诚意没多少。最重要的是他眼中毫不隐藏的挑衅,二分轻浮三分不屑,至于剩下的不用说也能知道。 于一最先爆发,不仅仅是因为两人一直看不顺眼,最主要是花折梅差点就伤到了公子,这是他身为下属最不能容忍的,“花折梅,你故意的!!” 腰间软剑还未拔出鞘,于一手腕就被花折梅一记石子击中,虎口顿时麻了半刻,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宁致远立即制止于一莽撞,因深知花折梅武功早已出神入化,就算他跟于一一起上也讨不到半分好处,若是平时他定会与之切磋技艺,可今日他确实是有事,刻不容缓,“花兄别介意,于一年少性急,出口总是欠了几分思虑。今日我还有急事要办,花兄可否让出几步,改日我必定带于一亲自上门道歉。” 一向沉稳的宁致远难得一见一回焦急,连常久跟随他的于一都忍不住为之焦急起来,可花折梅却反向而行,眉眼上扬是十足的轻蔑,“宁公子也知我是故意拦截,又怎会让出几步放你而行?” 面对宁致远怒意渐浮上眼眸,花折梅全然不介意,话中挑衅挤兑不止,句句都是悬在宁致远头顶上的几把利剑,“北齐夏国结秦晋之好,天下皆知,宁公子不在府准备上京的聘礼,怎么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到处闲逛,也不怕怠慢了定安公主的一片深情。” “宁某之事,与花兄无关!”谦和之中尽是最果决的拒绝,这是宁致远动怒的征兆,也是最初的表现之一。 从最开始花折梅就一直在提醒宁致远他的身份,没想到说了这么久都被当成了驴肝肺,好吧反正他一开始也没什么好心,既然如此,他还是开门见山吧,不过说真的,青川料得真准,这将死的鱼总喜欢垂死挣扎几下,这人也是一样。 “可这却跟叶寒有关!!”折扇一迅速收回叠成原形,花折梅脸上瞬间轻浮抹去,顿时判若两人,“你已与她咫尺陌路,如今又突然后悔想把她追回,你置叶寒于何地,置定安公主于何地,置北齐颜面又于何地?” 定安公主,当今陛下亲封的封号,其中深意一目皆知,宁致远又怎能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他真的不甘心,他真的说服不了自己放手,他终究不是圣人,做不到断情绝爱。 “叶寒,我会妥善安置,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这不仅是宁致远说于花折梅听,这更是他自己的许诺,一诺千金。 看着宁致远的严肃认真样,莫名,花折梅突然笑了出来,摇头晃脑,讥笑如针,针针入肉,“妥善,安置?以叶寒的性格,你觉得她会为了你心甘情愿做妾吗,一辈子对着你的正妻下跪行礼,一辈子跟不止一个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你觉得你在她心里有这么重要吗,为了你不惜用一辈子来作践自己?” 被人戳穿心事,宁致远心里怒意顿时翻江倒海,可却怎么也发泄不出来,好像是对他痴心妄想的惩罚!突然间发现,原来他是如此的自私,为了自己的私欲居然想让鸢鸢委屈做妾。花折梅说得对,他这一生不会只有一个女人,为国为家,今日他会娶北齐定安公主,明日他还会去他国公主,为了保证夏国国内安稳,他还会娶王公大臣的女儿,夏宫虽大,但却没有一寸鸢鸢可以存活之地。他的一生都不得不活在这样合理却混乱的局面里,这是他的命,他认了,但为何还要强行拉鸢鸢进泥地沼泽中来? 贪欲,原来并不止金钱权势,望着长巷丁点白光的尽头,宁致远艰难地闭上眼,紧握的双手缓缓松开但依旧做不到全然打开。 他会用尽全力去克制自己,他会试着慢慢放手,他会把自己禁锢在一方天地里,不再去西城叶家,不再走鸢鸢走过的路,不再打听关于她的一切,让距离隔开了两人,让时间冲淡一切。 对于狭长小巷中发生的一切,叶寒全然不知。 也对,她怎么可能会知道! 当她故作坚强,强忍着不断涌上眼睛和喉咙的酸意,却强颜装着云淡风轻的样儿,一步一步平稳地走出兰麝馆后门时,瞬间她便泪如雨下,却静默无声,然后几乎疯狂地在小巷里跑着,说是逃离更为准确。 那毕竟是她在异世里爱的第一个人,真心全意爱过的人,哪能说放手她就真的能做到放手。在离开兰麝馆的每一步里,即使是在跨出门的那一霎那,她都一直抱有期待,侥幸着也许宁致远会突然反悔,拉着她不让自己离去,抱着她低声耳语说着不舍。若真期望成真,哪怕跟他私奔,说不定她也愿意。 可惜,妄想就是妄想,只能当作人永远实现不了的一种补偿和安慰。直到她跑出小巷,也没等到那个让她期盼至心心念念的人出现,身后甚至连一声呼唤、一声脚步也没传来,叶寒终于死心地闭上了眼,他的家国天下注定比自己重要,她只不过是一个误入的过客而已,终会离去。 云州城的三伏天,人人都忍受着蒸笼般的煎熬,大街上嫌有行人穿梭,都在街道屋檐不规则的阴影下贴着走,生怕就莫名变成了一块行走渐熟的烤肉。 叶寒走在白日骄阳下,双腿本能地向前走着,没有目的,烈日刺眼,满脸水意升华成无形的气体,不见了,连带着划过脸颊的泪痕也消失殆尽,就像一切从未发生过。 望着前后空空荡荡的大街,叶寒突然觉得云州过往就好似做了一场盛夏绮丽的白日梦,宁致远就是她梦中的那个人,在梦里他们做着寻常情人间最简单朴实的谈情说爱,不掺杂世间俗物,一切纯粹得那般美好。 而今日之别,如美梦恍然惊醒,黄粱一梦,是那般真实又是那般虚幻,让叶寒分不出究竟身在梦里梦外,唯有那一丝久久不散的疼绞得心口阵阵疼痛不歇。如果是梦,为何她一直醒不过来;如果不是梦,为何她却一再沉迷迟迟不愿醒来。 叶寒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整个人十分正常,她的不苟言笑在众人眼中不过是一种沉稳内敛的表现,完全让人看不出来她是情伤入骨。 叶寒在前面走着,青川就跟在她身后的一丈之内跟着,距离适中,不远也不近,既不用担心被叶寒发现,也能保证不会把她当跟丢。 其实,青川真的想多了。正在经历情伤的叶寒哪有这么多心思关心周围的人和事,恐怕此时的她连自己都不关心,还是应了那句老话,关心则乱。而叶寒跟宁致远两人之间走到今日地步,虽然他们迟早会走到这天,可青川明白自己的推波助澜甚至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所以叶寒受的伤,他至少也有一半的责任。 愧疚,自责,歉意,什么都有,但青川唯独没有后悔,宁致远的家国天下是长在他骨髓里的使命,即使他爱姐姐深入骨髓,但当二者起冲突时,宁致远会有犹豫徘徊但依旧会舍弃姐姐而选家国天下,他只不过让这个选择出现的时间提前了而已。 要说青川真有什么事后悔的,其实还真有一件,一件让他一辈子无法释怀的事——叶寒与宁致远之前能走在一起,估计其中也有他的“功劳”,每次一想到这儿,悔意就如同一条五彩蟒蛇绞在他的脖颈上,让他在痛苦窒息中尝着自己种下的恶果,死不足惜。 他记得那是在黄梅时节时,云州城仿佛瞬间回到了三月烟雨飘摇的江南,雨色浸润了白墙黛瓦,水色碎裂成轻柔雾气弥漫了整个六月,天与地之间是愁绪的灰蒙蒙,而姐姐仿佛也瞬间爬满了死气沉沉的灰蒙,浑身的愁绪重过了漫天不歇的梅雨,生生变成了一种无望的绝望。 他不知道姐姐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更找不到她为何如此的蛛丝马迹,一切来得都莫名其妙,就如同他不懂姐姐对宁致远何时就有一种另眼相待。他虽狐疑但从未深究,盲目自信着他与姐姐之间的朝夕相处和患难与共,却从未曾把如陌生人的宁致远放在眼里,从未曾想过叶寒的另眼相待是一种情动的表现。而当他把一切方法都用尽,姐姐的状况依旧有增无减,他焦急如焚,到处“求医”,没想到宁致远闻讯而来,引狼入室,如今后悔,晚矣! 从烟花柳巷到南市码头礁石,从烈日骄阳到江上晚风习习,叶寒在礁石上坐了多久,青川就在一旁等了多久,不靠近也不离去。叶寒做坐多久他就等多久,她坐一辈子他就等一辈子,他等得起,什么权谋天下都不重要了,他就是要在她身后默默等着,不仅如此,还要她在回头时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让她知道一直在她身边的人是谁,让她明白谁才能陪她一辈子。 仿佛老天终于听见了青川的心声,在渔家灯火中的阑珊里,叶寒终于回了下头,身后浅暗的夜色里青川是不能忽视的唯一,就这样措不及防闯进了叶寒的眼里。 他做到了! “青川!” 叶寒声音不大,江风吹散了话只够自己能听得见,对于突然出现,不,好像是一直就站在身后的青川,吃惊顿时压住了情伤愁绪,叶寒连忙跳下礁石跑向青川,询问着,“你怎么在这儿?” 她怎么忘了,青川如此聪慧过人,自己这些事情怎能瞒得过他? 青川用他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静静地看着叶寒,半点无需渲染,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便替他回答了一切。夜凉如水,青川拉着叶寒冰凉的手,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跟无数个往常的日子一样,重复着千百次说过的话语,单调却朴实,平淡却温暖,“天晚了,姐姐,我们回家吧!” 被挖空了的心好像一下被什么温暖软软的东西填满了一般,淡忘了一下午的眼泪,在这一刻重新涌上她的眼眶,就在江风渔家炊烟起,白浪拍礁夜蝉啼中,叶寒如小孩般在青川怀里嚎嚎大哭起来,哭了个痛快。 第一次叶寒不用再坚强。从叶父突亡开始独自养家,叶母长年缠绵病榻,生活一步步逼迫得她必须坚强。等到叶母也撒手而去,她又不得不带着青川逃亡,一路追兵紧随,惊心胆战,然后从元州到云州,青川病弱,花折梅无任何生活手段,一切只能凭着她空空两手讨生活。 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已经被生活锤炼成钢了,没想到跟宁致远一朝情尽,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远没有那般坚强,原来自己的眼睛也是会流泪的,原来她已是遍体鳞伤。她就像是一艘锈迹斑斑的木船,强力在水泊江湖里奋力挣扎求活,可没想到一个大浪打来,她便支离破碎了,不堪一击。 想起这处礁石上,江边廊桥处,半岛孤楼顶,月下独处饮酒谈心,情绵缱绻不过几月,便已物是人非,这段情来得太快如风,猛急袭人无措,可却经不住半顷逗留,转眼便消失无踪,恍然如梦,对她是如此,对宁致远亦是如此。他们都知情短一瞬,都知别离注定,心中早有千百准备,看淡便好,可真用心爱过人,就像你深嵌在皮肉里的钉子,哪能说拔就能□□,皮肉撕扯的疼痛,血满全身的窒息,即便经历了一个下午的淡忘“疗伤”,她的胸腔还隐隐泛着疼,一碰便是痛彻心扉。 哭,对叶寒来说真的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并不是她哭不出来,而是她不愿意哭出来。她是一个太要强的人,即使在面对宁致远时她也不准自己泪眼朦胧,同时她也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别人眼中的可怜和同情只会让她逃离而去。 但是,青川不同,他可能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她在他面前放心大哭的人!从在清远寺相识开始至今,两人之间完全没有丁点秘密可言,患难与共,几番惊险历生死,青川成了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即使她掉进了深渊他也会毫无犹豫地跳下去救自己,换作是她也会如此。 宁致远走了,估计这一辈子她也再找不到第二个能让她如此倾心去爱的男人,遗憾但终会释然,或许会在很久的以后,当如今的一切淡忘成了一川朦胧的烟雨,白发苍苍的她会在某个和煦的午后莫名想起那个敲开她家门扉的俊雅公子,或许她不再记得那双眼里的光彩,或许记忆中的容颜模糊成了一团白烟,但那清扬的嗓音还在,轻声询问着这里可是西城叶家。 夜渐深,江风渐盛,叶寒的哭声从嚎嚎大哭也渐渐变成小声啜泣,但也不见止,在不惊动叶寒的条件下青川小心转了下身挡住了大半部江风,姐姐今日哭得够多,若再吹上一晚阴凉的江风,必定会大病一场,到时候心疼的还是自己。 也不知叶寒这场哭泣是何时停止,就如同不知她是何时开始一般,只知当一空明月渐而垂落至西楼上时,长街闹市月色和阴影成双相伴,一绝美少年在前面走着,手拉着一步之距后不时哽噎的少女,一直不曾放开,步履轻声惊不起别枝上未眠的喜鹊,一步一步朝着月在的西方走去,一步一步把两人影子一寸一寸拉长,一步一步拉长的细影渐渐交叠在了一起,静谧空巷,长街幽和,一切都是那般美好,那般自然。 风雨雷电夺命近,命悬一线盼君安 吹了一晚上的江风,第二天的叶家就飘散着苦涩的药味,长达半年多没用过的药罐又被重新翻找出来,小炉上蓝色的火焰不停地舔舐着药罐黢黑的圆底,药材在长久不下的炙热下与水交合,涩口的苦味逐渐弥漫了狭小的厨房,直到一罐汤药熬煮到浓稠的黑褐色,整个厨房里除了烫人的热气便是难以忍耐的苦味,吞咽一下口水苦涩便瞬间淹没喉咙。 外间是三伏天不下的暑热,厨房内是汗流浃背的熏蒸,叶寒用打湿的棉帕放在滚烫的药罐手柄上,熬了一个小时的药不多不少刚好装满一碗。叶寒来不及抹去满脸汗珠,双手小心翼翼捧着药,手心忍受着疼痛的烫意,一刻不敢停下,直接去了青川的房间。 与厨房药味热气混杂的热度相比,青川住的屋子对叶寒来说可以算得上是凉爽,一踏进屋子在厨房积累的热气一下就被驱散殆尽,身上那股不断上涌的炙热也便渐渐消下去,混沌的精神重新又回到了清醒。 “病还没好,怎么又起来了?”见青川靠做在床上看书,叶寒把汤药放下,伸手把青川手中的书籍“抢“了过来放在远处的书桌上,回过头来还佯装生气训着青川,可语气里丝毫找不到怒意,“朱老夫子都让你好好在家休息,你还这么用功干嘛,要是病情加重了,我到哪去再找一个聪明绝顶的徒弟赔给他!” 青川在家养病,实在无聊便随手拿了一本朱老夫子给的书看了起来,没想到书中经纶千番精妙,新奇鬼论更是当世罕见,所以让他一时看得入神,连叶寒推门而入都没察觉。不过在家总是好的,哪怕听着姐姐的责怪训斥他也是欢喜的。 “姐咳”,青川本想喊一声,没想到胸腔一股凶猛的气流一下就冲上了喉咙,然后便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 叶寒见状连忙扶住青川,帮他顺气,生怕他咳坏了肺。等青川气息平稳了,给他喂了几口清水,再让他把治风寒的药喝了才放下心来,可言语间还是有些埋怨,“怎么吹了一晚上的风,你就病倒了?” 这话与其说是叶寒对青川的埋怨,倒不如说是叶寒的自责和内疚。青川本来就被大寒大阴之物伤了身子,这段时间身子骨还没养好,若不是因为自己,他又怎会在江边吹了一晚上的冷风,又怎会染上风寒,这一切又怎能不让让她自责不已。 叶寒不善隐藏,喜怒皆形于色,青川见她双手纠结紧握着床褥,眼角微垂,便知其心思所想,却不是出言安慰,而是皱眉伸出舌头,连连叫唤着苦。 “咦,我不是做了一大盒蔷薇元子给你吃吗,怎么都没了?”听见青川叫着口里发苦,叶寒打开放在床边的食盒却发现里面早空空如也,十分吃惊,这可是她早上才做的,“你不会都吃了吧?” 叶寒无心一问,青川睁得眼睛滚圆,目光却心虚地看向别处,这一举动更证实了叶寒的猜想,惊讶,又气又无奈,“这可是几人份的量,吃这么多等会儿有你肚子闹腾的。怪不得今日听你不住喊苦,这蔷薇元子这么甜,你又喝了这药,能不苦不堪言吗?” 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叶寒训了青川几句,这气便烟消云散了,青川一向会卖乖,朝叶寒笑着主动认错,就逗着她什么都忘了,指着口里发苦,嘴里全是药味,心疼得叶寒连忙出去拿新买的槐花蜜给他吃。 叶寒刚走,花折梅就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对坐在床上一脸奸计得逞的青川,十分鄙视,“你可真行,为了争宠,连生病这种低劣的手段都用。你这么骗她,你心里就不难受吗?” 青川直接无视花折梅,舒展身子直接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 难受?还真没有。若见姐姐为宁致远情伤不振、眼泪绵绵,这才会让他难受不已。不过有一点花折梅说错了,这次风寒还真是个偶然,不过还好,他正愁找不到让姐姐忘却宁致远的办法,而且这还能让姐姐每天围着自己转,所思所做所想所为都是为了自己,那份满足可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拥有的。早知这招这么好使,他早就用了,看来这苦肉计以后可得多用,青川盯着屋顶心里暗暗点了点头。 花折梅瞧着青川这样沉默不语,就知道他不是在算计什么就是在算计什么,反正都不关他的事,难得理会。顶着烈日跑了一上午,花折梅给自己倒了几杯茶水润嗓,还想找几个蔷薇元子垫垫胃,打开食盒的反应跟叶寒几乎相似,只不过说的语气却是截然不同,“这么贪心,也不怕撑死。” 青川不予理会,依旧仰面望着有点幽暗的屋顶,自顾自地问着话,“外面情况怎么样?” 斗嘴归斗嘴,正事却是正事,不容怠慢,花折梅这点轻重还是分得清的,该说的还说,只是语气不善,“还能怎么样,都按着你预定的一切发展,丝毫不差。” 说真的,在阴谋诡计这方面花折梅是十足十地佩服青川,随便拨弄几下,他就能算出高山上的雪莲几时绽放,过天的云鹤恰巧此时路过摘取,然后又心甘情愿地将雪莲送到他的手上。从未亲手做过一丝一毫,却无形掌控全局,反正都最后赢的都是他。 听到一如预料的局面,青川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很平淡地安静地盯着屋顶,边数着房梁脉络,边自喃说着,“这云州城,恐怕快要乱了!” 花折梅无心回道:“乱了,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云州城乱了,城外那群人就可以趁乱作乱了;萧铮失势了,云州外的各路人马就可以趁机进来浑水摸鱼了。这场即将到来的乱局,鹿死谁手,谁又能知? 刚喝过的药,还有苦涩隐藏在齿舌缝隙之间,只要轻轻一抿,嘴里还是满口的苦味,苦不堪言,青川纳闷叶寒怎么去了这么久,半撑起身子往紧闭的窗户望,却怎么也没等到那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窗户上。 瞧着青川有点焦急的举动,花折梅没好气道:“别看了,叶寒这会估计不在。我回来时瞧见江流画步履焦急往这边走来,估计是来找叶寒有事。” 人果然不能太过期盼,因为太过期盼的人总是经不起一丁点等待和迟到,就如同他。青川失落地躺回床榻上,有点气叶寒忘了他,但更气江流画抢了他的姐姐,闷气闭目间,青川又慢慢睁开了眼,双目幽深,说道:“柳铭出手了!” 花折梅一惊,手中茶杯一时没端稳,撒了半杯湿了衣衫,“这么快?这才一天!” 一天,对他们来说是很短暂,但对憋屈在城外等了几个月的柳铭来说,一天已经够他们等得太长,长到比之前等了几个月的时间还要漫长。如此大胆行事,如此迫不及待,这柳铭也不过如此。 青川定目望向花折梅,平静却如暴风雨前,话温和却隐藏愠怒,“侯九死了,你怎么不知?” “侯九死了?”花折梅惊愕,不知道这是真是假,若是真的,他的失职足以让他死千百回。 一动怒,青川顿时觉得头脑发昏,这风寒发作来得真不是时候,但还是闭目强挣扎坐起,吩咐道:“你快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朱老夫子,让他通知萧铮及早做好防范。还有,”青川突然加重语气,十分严肃,“你去朱老夫子那里挑些暗卫,人不要多但要精,让他们来保护姐姐和我咳” 话刚一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便突然一涌而来,杀得青川措不及防,让他半弓着腰手撑在床沿上大咳不止。花折梅见状连忙向运气给他治病,但被青川一把推开,“快去,越快越好咳” 情况紧急,花折梅瞧着青川狂咳不止的样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无奈一跃而去。青川手压着急促起伏的胸膛,到处乱窜的气流撞得他胸腔一阵阵闷疼,而每次咳嗽都能猛力拉扯着五脏六腑一动,如连根拔起,更疼。 咳嗽渐止,青川费力抬起身子,双眼满是担忧慌乱,他多想是自己猜错了,第一次他是如此恨自己的料事如神,真是恨之入骨。 江流画靠做女红赚钱养家,费时费力,上午一般就用来送绣品,而像午后这么一整块的时间最是适合安静刺绣,所以一般她都不出门,七夕时姐姐好说歹说都没劝服她出门,而今日的一反常态,必定不是秦婆婆出事了,若是她没必要来回跑一趟,只要喊一声他们就听见了,所以,联想到最近可能会发生的事,能让江流画如此不合常理地跑来找姐姐,那就只有侯九这事了,而且必定是侯九死了,被柳铭利用完后杀了,尸体被人发现,所以江流画才会知道的。 屋外,刚才还是艳阳高照的天,一下就乌云聚顶,轰隆隆的雷鸣声此起彼伏响起,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大,仿佛是要盖过天的打算,然后雨倾盆而下,控制了整片大地。 身体的眩晕逐渐上来,青川挣扎着几乎被咳空的身子,一空一实地踩在湿漉漉的地上。雨水凶猛如石,风袭来如钱塘大潮,三伏天的雨霹雳扒拉打在身上,居然是渗人的冷。刚走出家门的青川大口喘息着,身体仅剩的力气已流失大半,但他不敢停下,他要去江家找姐姐。 定国公刚死一天柳铭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行动了,所以更别提他们这儿,自己住在哪儿柳铭来云州城这么久了早已知晓。他不怕柳铭动手,他宁愿柳铭直接来找自己,只要他别找姐姐,他不敢想象柳铭拿剑挥向姐姐的画面,他真的承受不起。他现在只希望花折梅快一点,哪怕只比柳铭的速度快一步就行,要不然他们今日全命丧于此。 雨势太大,敲门声全被淹没在漫天的雷雨声中,青川不敢停下,敲门声强弱不断地响起,但就是不见门开的那一刻。青川担忧快到崩溃的边缘,直接甩开铜铃,仅凭双手敲门,然后变成捶门,一声一声都是肉撞在木门上的声音,闷实不掺假,声声都是血与水。 这厢,坐在江家的叶寒听完江流画告诉自己侯九死了的消息,她愣了一下然后就静默了。说真的,她自己也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受:就凭侯九对江家对他们家所犯的罪孽,她在暗地不知道咒他死多少回了,只是当想的一下就成真时,她有点不敢置信,而且还有半点失落。 先声明,叶寒她绝对没有对侯九有什么同情之类,这世间上有这么多可怜的人她才不会同情一个差点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仇人,只是有点幸福来得太突然,所以有点惊慌失措而已。而至于她的失落,是与侯九大死有关系,就好像你终于得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心里得到满足后是不是变得有点空空的,就好像少了点什么一样。 不过,能听到侯九死了这个消息,叶寒真的是高兴的,总算不用担心侯九会回来找他们麻烦了,一想到如此,叶寒不由肩头轻了好多。 相比起叶寒的反应,江流画对侯九死了的反应完全是反的。她的情绪变化得太不正常,哭笑骂闹全都有,而且每次转变都太快,快得有时都能让叶寒一惊一跳。 看着江流画泪水不止,却笑得可怜,叶寒能体会到那种矛盾和她之前经历的一切苦楚,特别是对这样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子,那种所受的侮辱无异于一死,最痛苦的是她却不能一死了之,为了秦婆婆她不得不勉强活下去。 感觉到肩头上的湿润,叶寒轻手拍着江流画的后背,也不阻止,让她痛痛快快哭个痛快,就让她把心底所受的苦与痛都伴随着侯九的死一起消失吧,毕竟以后的日子还这么长,她还得过下去。 秦婆婆站在门角处,偷偷摸着眼泪,哭着流画经历的悲惨。叶寒看着极力掩忍哭声的秦婆婆,再看着伏在自己肩头上滔滔大哭的流画,心里千百种滋味交杂,到最后除了一息长叹,也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 屋外的瓢泼大学,来得突然,就好像她与宁致远的开始与结束,就好像侯九的死亡,就好像流画此时变化无常的情绪,一切都来得太突然,突然到即使我们做了万千准备,即使我们在心里想了千百万次,等来时还是打得我们措手不及。 生活就是这么喜怒无常,人只有无奈被玩弄的份! 江家院中的芭蕉树占到地方最大,当然也最显眼,这雨打芭蕉,一树明绿被洗净成时光积淀成熟后的深绿,翠浓欲滴,雨劈劈啪啪地打在宽大的芭蕉叶上奏出了一曲雨中情,忽慢忽弱说柔情缱绻,忽急忽强说情深成千山暮雪,莫名,让叶寒看得几分入神。 “秦婆婆,你拿伞干嘛,外面下这么大雨,淋湿了得了风寒可怎么办?”叶寒本不愿惊到流画的,可是见秦婆婆居然冒着雨要出去,她不得不出口提醒。 叶寒说时,哭够了的江流画也从叶寒的肩上抬起头来,虽双眼通红但好在泪水早止,那份精气神一洗往日的沉闷和死气,大哭后的嗓音还残留着低低的沙哑,也随之关切问着。 秦婆婆也有点不确定,只是隐隐约约听着有敲门声,而且好像敲了好久了,就没停过,猜想门外估计有人,所以才想拿伞出去看看。 “奶娘,你大概听错了。我们在云州城无亲无故,除了叶寒一家,谁还会来敲我家的门。”江流画把秦婆婆拉了回来,“这门边雨气太大,若染了风寒可怎么办?” 雨声雷声交错而行,叶寒跟江流画都没有听见什么敲门声,倒是流画提到“风寒“二字时,叶寒莫名心咯噔了一下,心里好像隐隐约约有什么念头冒出,可却怎么也不能抓住,怎么也不能确定。 哭过后的江流画就像被压着石头的话匣子一下被挪走,拉着叶寒说着各种往事。叶寒坐在旁边静心听着,刚开始还好还能知道流画小时候的调皮事,可越听越久,流画口中的话都被淡化成一种单一的音调,混合在外面的雨声雷声中。而且,莫名的,她仿佛也能听见秦婆婆所说的敲门声,深浅不一的在耳边响起,一声一声都莫名牵扯着她心头一动一抽,然后一种叫心慌的感觉便慢慢荡漾开来。 “你听见没有?”叶寒突然打断江流画,望着雨帘外的大门若有所思。 “听见什么?” “敲门声!”叶寒一下起身,“有人在敲门,一直在敲。” 未等江流画反应过来,叶寒已经拿起雨伞冲进了雨色狂风中,本来秦婆婆也想出去的,但被江流画留在了屋里,自己也撑着伞跑了出去。 门外,青川的双手已经敲出了殷红血流,从门上的长纹理一直蔓延到地上,他的脸已经成了一张白纸,双唇是发抖的青紫,唯有一双眼睛闪着一股倔强。如果柳铭的人先到,如果他们今日真命丧于此,他也要见到姐姐最后一眼,否则他做了鬼也不甘心。 叶寒撑着雨伞几乎是在雨中奔跑,几步雨水就浸湿了整双鞋,越跑越近,敲门声仿佛就越来越清晰,一声声都撞得内里一片晃动。前方门越来越近,恍惚间,叶寒好像还听见了有人在喊“姐姐”,微弱却从未停止。 门,终于开了,吱呀一声像是老人手中拉着的破旧二胡,在漫长等待中苍老了整个岁月。 雨帘前后,中间是门檐下仅存的一处干燥,当叶寒撑着雨伞出现在他眼帘的那一刻,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清眸里是满满的惊讶和着急,平安无事,莫名,青川满是雨水的脸笑了,无力却轻声唤着一声“姐姐”,然后便猛地倒在了叶寒怀里,昏了过去。 “青川,青川”,伞被扔到了地上,瞬间就被雨淹没了,叶寒抱着浑身湿透的青川,不正常的灼热温度让叶寒大声惊呼道,“怎么这么烫??” 随后而来的江流画见到叶寒怀中淋得湿透的青川,也是十分吃惊,不是说他染了风寒在家养病吗,怎么冒着雨跑出来了。江流画来不及多想,就被叶寒喊道一起抬青川进屋,这时,花折梅也从漫天大雨中跑了回来,未发一言,直接背着青川几步就进了门。 不远处,轰鸣雷声滚滚,屋里的人听不见被淹没了的刀枪剑鸣;不远处,呼啸疾风阵阵,屋里的人听不见被吹散了的厮杀喊叫;不远处,倾盆雨意不歇,屋里的人看不见被冲洗掉的血流成河。 乌云压城城欲摧,云州城是一座安静的孤岛,上了岸的人终于等不及了,开始制动一波热闹,上不了岸的人也等不及了,千方百计地也想赶上这番热闹,从此,这云州城这座孤岛便不再安静如常了。 繁华总被他人窥,终是人心不足贪 午后的一场倾盆大雨一直下到天渐黑才刹住了脚,雨洗净了世间的红尘俗气,每片细叶都是舒展回归到最原始的自然,呼吸之间都是最纯粹的清新,而云州城外最甚,群山绵延,山雾腾升环绕在峡谷山林中,旷古悠然,是不下于蓬莱仙岛的灵与仙,不染尘俗。 这温庐便有幸隐藏在这一飘逸仙灵中,虽然只在群山峻岭的边缘,可惜的是,山高水长总挡不住尘世浮华,这空谷幽然洗不净人心尘埃,白白可惜了造物主这番苦心。 柳忠站在温庐大门下,眼看着雨从倾盆如水柱到雨滴幽幽落在庭前阶台上,眼见天黑群山苍茫起,山色静止定格成画,不见归人。柳忠步履多了几份沉重,穿过重重廊檐,回到了正堂,那里柳铭正等着他。 山中的温庐,静成了一种无形的声音,任何声响无论大小都能被它衬托得一览无遗。柳忠身形健壮,习武重力而非形,他的脚步声自然比常人重实几分,再加上他心事重重,行走在温庐廊下的脚步声更是无影遁形,仿佛温庐内外皆是他的脚步声。 “大人,我们派出去的人……败了。”柳忠单膝跪地,双手上前抱拳,低头不敢抬头,认命等待柳铭的责罚。 柳铭好茶,即使蜗屈在城外山林中,也不忘派人去云州城花重金买上几斤好茶。这云州城的云茶,色泽澄黄如金,茶香温而四和,味清美而静心,这云霄之上之灵物落在了人间云州,怪不得连住在京都长安的人都想来采撷一二。 云茶醒过一次,去了浮末,炉上铁壶中的山泉水刚好烧开,沸腾噗哧了几下,柳铭不急,举着铁壶至半空,如龙吐天水滚滚而下,半舒展开的茶叶急促沉浮不静,顿时茶香四溢,满室清香。 柳铭并没有急着说话,品茗为先,轻抿一小口入喉,舌根灵敏最先知云茶味美,不舍咽下,等水渐温,喉头一动,一股热流遍布心肺胸腔,直达丹田,热涌全身,猛然睁眼,气顺心明,独得一份自在快活。 “起来吧!”歇了一口气,柳铭慢悠放下茶杯,看向一脸自责的柳忠,静和自然,“是我太急了!看来这云州城的水还是得一点一点探才能知道它的深浅。” 这云州城看来还不止他和萧铮两路人马,这暗中隐藏的势力到底还有多少股,是敌是友,看来他得把这滩浑水给摸清了,要不然还会出现像今天全军覆没的结果。 “大人,那下一步该怎么做?”既然刺杀暂时放弃,那总不能一直在城外等吧!即使别人能等,他们却等不起,再不回去京城的局势恐怕又是另一个天了。 柳铭起身,望着黑幕里的群山不见,不见焦急,“今日吩咐你做的事,应该快见成效了吧?” “大人放心,那侯九我把他抛尸在南市闹市中,身上还有血书和告密信,除此之外我还加派人手到处散言,明日天亮,云州城肯定有一番热闹可看。” 柳忠自小跟随于他,做事踏实,柳铭对此很放心,但见柳忠说完脸色有一丝忧虑不散,便问道为何事所虑。 柳忠不敢隐瞒,“大人,你说这萧太守到时会不会直接下令封锁言论,在他上报定国公这件事时,会不会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群山苍茫都成了看不见的漆黑,这黑与夜之间又有什么区别,柳铭突然深沉一笑,却不见喜怒,“萧铮此人,性情秉直,当年因判决皇族圈地害民之事不公,都敢跟先帝当朝据理争辩,若不是如此铁面公正,不惧权贵,先帝又怎会任命这么一个没落的寒门子弟到天下繁华却各种势力交杂的云州为太守。” “大人,您的意思是?” “这寒门的清高都长在萧铮骨子里,如此违法违礼之事,他不屑去做。” 再说,千人千张嘴,怎么封锁得了。云州水路陆路四通八达,光是码头进出每日都逾万人,除非都将人杀光,否则这定国公被他“活活打死“的罪名背定了,这也不妄自己的一番计谋用心。不过自己现在还是得等,等定国公的消息传到京城,然后等萧铮的判决下来,等云州不再是铜墙铁壁,等西城叶家不再存于世上,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柳铭走出门外,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这场初秋的雨来得可真早,都让他恍忽以为回到了京都长安的秋高气爽里。从夏入秋,一个时节晃眼就过去了,可他却一筹莫展,看来他得加快速度了,若再这么下去,先别说会惹得上头的主子不满,恐怕连他花了十几年争取到的柳府地位和父亲重视,都一并保不住了。 “大人,您要出门?”柳忠看着走出温庐的柳铭,有点惊讶,这恐怕是他们来云州这么久柳铭第一次跨出温庐大门。 “对!” “去哪儿?” 柳铭笑眼精光不散,话语坚定,“云州府!!” 这群山苍茫是夜黑的底子,待了这么久,他也该给自己在黑夜找一束人间的光明了。 这偌大的云州府在白日里总能见到人影穿梭,可一到了晚上,即使红灯错影,皎明成白夜,却静得如一座无人的空城,可能连鬼也惧怕人世的孤寂与冷清,偶尔白墙上闪过几道黑影,也被误以为是风吹竹影,月剪花枝。 若真要说云州府哪里还有一处可以闻到人味,那就一定要属云州府萧太守的书房和太守夫妇住的碧落庭。前者是萧太守处理机要公文的地方,重兵把守,闲人不得入内,后者是太守夫妇休息的地方,丫鬟婆子侍卫都有,人自然比其他地方多得多。 往常,这碧落庭可是云州府最热闹的地方,先别说太守夫妇和小公子,最主要是太守夫人再次怀有身孕,太守大人体谅夫人,这里里外外的人硬是比原来多了一倍,无论白日还是黑夜里,这尘世间的热闹就没停下过。不过,如今碧落庭也空了,除了打扫的丫鬟还剩几个,其他的人要不是被遣散,要不是就跟着太守夫人回了豫州老家待产,说是有大师算过太守夫人这胎不稳,必须要有祖宗神灵庇佑才可母子平安。太守大人一时走不开,便派胞弟沿路护送,所以才有着云州府今夜的空空荡荡,冷冷清清。该走的人都走了,不该走的人也走了,这云州府能不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吗? 山雨将至风声渐紧,自从提前送走雾怜和萧南后,萧铮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间书房中度过的,云州局势,京城线报,两王争权日益激烈,看来自己这个云州太守快保不住了。 李书亭沏好一盏浓茶,轻手轻脚地放在书案上,生怕惊醒了闭眼靠在背椅上休憩的萧铮。可即使他手脚再轻也会惊醒从未入睡的人。 萧铮缓缓睁眼,窗外是如墨的浓黑,“什么时辰了?” “戌时刚过一刻。”李书亭吩咐丫鬟摆饭,“大人,先吃点东西吧,您一天都没怎么进食。若夫人知道了,肯定又得担心了。” 听到提到雾怜,萧铮满脸的倦意便退了一半,摆手让李书亭不必这么麻烦,自己随手捡了几块糕点混着几杯茶水,一餐就这么对付过去了,然后与李书亭继续商议着云州局势的变化。 “仵作可验出什么?”萧铮等着定国公死因上报朝廷,这一品公爵众目睽睽死于堂上,自己这云州太守保不住是迟早的事。 “回大人,定国公张衷书的死因查出来了。果然如您所料,是中毒而亡,只是这毒却很罕见,名叫雪见红,人吃下去无毒,但见血封喉。估计定国公是被廷杖打伤,至腹内出血,所以才会暴毙而亡。” 李书亭把仵作的记录呈上,萧铮只扫了一眼并未打开,只因一切心知肚明,“这种阴损见不得人的东西,还真符合柳铭的行事作风。”然后,萧铮转而又问道,“那侯九呢?” “侯九是今日近午时时被抛尸于南市街头,当时身上还有血书和告密信,而上面的内容恐怕云州城人尽皆知了。”李书亭知轻重,所以话语有所保留,毕竟流言中的内容不是他身为下属可随意说出口的。 显然,萧铮也听出来了,眼中有深意,一脸平静,让李书亭把流言内容不差一字告于他。 “流言里说定国公的死是您公报私仇的结果。”李书亭无法拒绝,只好低头一一道来,“包括定国公府世子张煜的死也是你下的手,因为他们知晓你贪赃枉法违法乱纪的罪证,还说玲珑楼其实是二爷开的,定国公府不过是一替罪羊,而且还说大人您之所以要杀他们灭口,还是因为张煜在夫人寿宴上冲撞了夫人,害你颜面尽失,所以怀恨在心必除之。还有一种流言更蹊跷,居然是关于夫人之前在江陵的事,因时间久远,所以没多少人谈及。” 李书亭说完已是后背生凉,他刚才每说一句关于夫人的话,书房内的压抑就降低一度,压迫得他都不敢大口喘息。关于江陵蒋家的事,不仅是大人的禁忌,更是整个云州府的禁忌,如今尘封往事在被翻出来,即使他也是知情人之一,但大人的态度和反应他依旧不能确定。 书房静默了一刻,如被延长了成了一年黑白的光阴,人被静止成了无动的死物,不闻声响。 良久,萧铮缓缓展开被搁置在一旁的仵作记录,话是林中山涧的轻缓流淌,却冰凉如夜,“这柳铭还真是不择手段,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因为看上了我云州太守这个位置。” 随意一句,李书亭却听得胆战心惊,大人很多大胆甚至冒进的举措,对他这种天生求稳的人来说有时实在难以接受,不由劝到,“大人,其实您没必要趟这滩浑水。” 仵作尸检记录被萧铮工整誊抄在奏折上,一气呵成,红泥封印,萧铮毫不犹豫地派人加急送往京城。在奏折送出之前,李书亭大胆逾矩,劝谏道:“大人,一旦奏折到达天听,您十几年的苦心经营便会全化之为流水。大人,三思呀!” 萧铮平静,依旧故我派人送往京城,回头对李书亭意味深长说道:“即使我不上奏,有的是人‘帮我’上奏。与其千番隐瞒,还不如主动交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罢官回乡而已,总比落得一个欺君之罪来得好。” 夜空中月色如华,十分像是千年寒冰向外嘶嘶冒着寒气,这样一场初秋的第一场雨后,在云州城这样平常的夜里,萧铮突然感觉到一阵空落落,明月下远去的人,也不知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在同样的夜与月下,想起云州城还有一人惦记着她。 看出来萧铮的落寞,李书亭不由笑着说道:“大人这是想夫人了。” 萧铮笑了几下,没有否认,只是言语中有一丝惆怅,“雾怜和萧南都走了一个多月了,也不知到哪儿了。回豫州的路途这么遥远,也不知雾怜的身体吃不吃得消,腹中的孩儿有没有闹她。” “大人不必担心,有二爷在定不会让夫人受罪。”李书亭捡着好话宽慰着萧铮,“算着日子,夫人还有两个月就快临盆了,小的先在这儿向大人道喜了。” 添子喜事,萧铮自然是高兴的,可这高兴劲儿还没持续一会儿,就听见门外一阵吵杂,李书亭连忙开门瞧去,然后就见一满脸青肿的侍卫连滚打爬扑在书房门前,话语慌乱且急速,“大人,大人,大事不好了!!有人擅闯云州府,还打伤了一众侍卫。” “是什么人?”侍卫被人扶起,李书亭追问着。 “不知道!他说是大人的京城旧友,特地来拜访大人。” “在哪儿?” 侍卫指着东边,“在长信阁。” 萧铮顺着侍卫指的方向望过去,不由双目一深,朱老夫子的提醒果然不假,这柳铭还真是迫不及待,定国公张衷书刚死,他今日就弄出一连番动作,真是急不可耐。 云州府的长信阁,四方檐角于空展翅,砌双层而形,如拔地入云,高耸甚是庄严,再加上场地宽大不会拥挤,所以长信阁一直被用于举办各种宴会。今夜柳铭特选此地见面,其中深意,萧铮心明了之。 “几年未见,萧兄依旧神采俊朗,让在下真是汗颜呀!”见萧铮出现在门外,柳铭从长信阁主座站起,向前迎着萧铮,笑容满面,一如多年未见之好友。 萧铮简单拱手回礼,站于主位之上,俯视殿中柳铭,礼足却疏远,“柳兄谬赞!不知柳兄千里迢迢从京城而来,又深夜造访,不单单是为了与我叙旧吧?” 这萧铮的性格还是十年如一日,说话直接得让柳铭不禁愣了一下,但又瞬间面色正常,“萧兄还是如此快人快语,那柳某也不兜圈子了。柳某突来云州,遇上些麻烦,想请萧兄出手相助。” 萧铮席地而坐,抬头望之意味深长,“柳兄在我管辖之地有了麻烦,萧某出手相助一二也是应当,就是不知,我帮的究竟是你还是你身后的吴王,或是越王?” 柳铭回笑深意,“我身后之人,萧兄又何必知道如此清楚,只要萧兄与我同袍同泽,助我在云州行事,日后好处必不会让你失望?” “比如说?”萧铮问着。 “比如”,转身,柳铭慢慢悠悠地再次环视了一圈这空空荡荡的长信阁,想着这高朋满座时的觥筹交错、热闹非凡,“柳某可以保你云州太守之位,不受动摇。” 夜凉风紧身,萧铮蓦然站了起来,如石碑坚毅地毅力在长信阁主位上,浩然正气而来,“柳大人慎言!我萧铮受先帝赏识得任云州太守,而后又得陛下信任继任云州,一食一衣皆是皇恩所赐。即使定国公案,圣上最终裁定罢免我云州官爵,萧铮也决不做结党营私、动乱国本之事。” 萧铮步下主位,与柳铭平视对峙,邪不能压正,“我萧铮一天任云州太守,便一天是云州府的主人。念柳大人初来驾到,不懂云州规矩,萧某这次便不追究了,若下次再妄闯云州府,必刀剑相迎,格杀勿论!” “杀!杀!!杀!!!” 萧铮话音刚落,长信阁外的黑暗中早已布满的精兵悍将随之满血怒吼,慑敌人于心慌。柳忠连忙上前护住柳铭,拔刀独挡阁外欠兵,不敢离柳铭一步。 怒吼声至,长信阁内偌大空荡,回声久久不散,柳铭让柳忠收回长刀,不见慌乱,微笑而语,“萧大人忠国忠君,今夜是柳某唐突了。在此先行赔礼道歉,多有得罪,望萧大人海涵。” 李书亭是跟随萧铮十几年的心腹,见萧铮的沉默不语便知他此时的心意,然后便上前,“夜已深凉,柳大人还是先回府休息吧!”手朝着大门伸出,快而不失礼数,不容他人及时回应,“请!!” 柳铭笑而不怒,也没说什么话,只是临走前意味深长朝萧铮看了一眼,然后携柳忠穿过刀枪林立、冷甲府兵,不急不缓出了云州府。 李书亭建议派人跟踪柳铭的行踪,但被萧铮摇头否决了,只说困兽之斗,不必理会。他现在更担心的是五皇子的安全,不过见柳铭今夜突然来访,便知柳铭行动失败了,不由让他定了份心,才能让他极其耐心地跟他打太极。 长信阁外的秋月,也不知能圆到几时,萧铮愁绪深沉,现在云州外两王盘踞,虎视眈眈,城内又有柳铭饿狼伺机而动,局势不容乐观。他只期盼在任云州太守一天时,可保殿下平安;当朝廷罢免他的文书到达时,他能凭借自己在云州苦心经营的势力平安送殿下出云州。只要殿下平安到京,他便功德圆满了,这云州太守之位暂时不坐又有何妨。 此时,云州府外,相比起柳铭地淡定一步一步步下阶梯,柳忠显得比较谨慎,紧握刀柄的手就没放开过,还不时转头警惕身后突然有追兵袭来。 “放心,不会有人刺杀我。” “可大人”,柳忠还是放不下那份担心,但柳铭都这么说了他也不敢不听。 回想起今夜云州府一行,柳铭问着柳忠发现,“你武艺不低,可发现云州府内可有高手?” 柳忠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 一时,柳铭露出一下狐疑,“你说,既然不是云州府,那还会有谁跟我暗中作对?” “大人您是说,今天下午阻止我们的另有其人?”可能是在云州府经历了一番惊险,柳忠的脑瓜难得灵光了一回。 柳铭陷入了沉思,盘算着云州城内可能的几股势力,可都被他一一推翻。这云州城虽权贵不少,但多是富贵居多,有实权的少之又少,除了主管云州的萧铮有能力暗地跟他较劲,谁还会跟他步步相抗?难道是住在西城叶家的那人,可据他所知那人根本就无权无势,手上连一兵一卒都没有?难道是他跟南朝他国有了勾结,欲借南朝之势回京争权? 乌云挡住了秋月的光华,柳铭在漆黑中回望同样黑暗笼罩的云州府,即使是在暗夜里也是如此高峨威严,压人的气势汹汹不减,柳铭突然开口问道:“柳忠,你说,我当这个云州太守怎么样?” 柳忠纳闷,不解,反问着,“那京城不回去了?” 莫名,柳铭看着柳忠笑了出来,感叹着,“你说得对,这云州虽好,但京城我们还得回去。”但柳铭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有点可惜,还有点不甘,“可这云州繁华,天下钱袋,谁又不想收入囊中?” 终究是可惜了,但等他权势在手的一天,柳铭发誓他一定要把这份繁华、天下钱袋都装进自己的兜里。 命里难逃生死劫,可怜窗外叶儿泪(上) 那场突如其来的秋雨,不仅把云州城从酷暑难耐中一下拉到了深秋的凉爽,也让毫无防备的人被淋得措手不及。原本青川只是偶感风寒,喝几天药就能好,可淋了半天带着凉意的秋雨,从他一头扎在叶寒怀里昏倒后,便昏迷不醒,一连发了几天高烧,吓得叶寒夜里都不敢离开半步。 说也奇怪,青川这次淋雨病情加重,与之前染上风寒完全不同,那场早来的秋雨也透着怪异,好似专吸人精气的妖魔鬼怪化作一般,把青川身上的精气神全给吸干了。 烧总是不退,体温忽高忽低,有时还会半夜听见青川喊冷,明明全身滚烫死活,双颊都烧得通红了,吓得她连夜请大夫,强灌下几碗药,直到折腾到天亮才病情稳定。 为了青川的病,叶寒几乎把云州城所有的药堂都跑遍了,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都摇头叹着奇怪,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多也说是风寒未愈,而又邪风侵肺,话是这么说,可该吃的药一顿没少,为什么青川这病总是反反复复好不了。叶寒坐在床边看着几乎瘦了一圈的青川,心重千锤,忧心不下,再这样下去,青川怎么受得了,有时她都暗想会不会是在元州吃的那颗阴损霸道的□□的缘故。 门准时“吱呀”一响,叶寒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花折梅,他手上端的那碗刚煎好的药,这苦涩绵长的药味几乎成了这几天她提神醒脑的良药,要是早上不闻一次,一整天都会无精打采。 叶寒一手端着烫手的药,一手轻轻摇着青川,“青川,青川醒醒,把药吃了再睡。” 一般来说,青川十分配合,只要叶寒喊他不超过五次,他一定会悠悠转醒。即使他一天绝大部分时间处于昏睡中,可那种如无底洞般说不出的累,似水蛭在不断吸走他体内的精与气,让他无力挣扎,更无法摆脱。他就在这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漂浮着,漫无目的,任何一切都可以左右他,除了他自己,只有偶尔不知从何处传来姐姐的呼唤,轻柔如水包裹全身,温暖如光指引着他顺着方向而去,即便眼皮如千斤沉重,他还是用尽全力睁开,只为眼前那熟悉而眷恋不舍的容颜。 “姐姐” 声音仿佛是跨越了崇山峻岭,到达时已随风消散,入耳的已是若有若无,叶寒只看见他干裂嘴唇的轻微开合,以为是他渴了连忙倒了杯茶水喂于他。 “青川,先把药喝了再说,要不然等会儿就凉了。”叶寒吹着勺子中褐黑色的药水变温,便轻轻送到青川唇边,一勺与一勺之间隔得很慢,就怕青川呛着。 而对青川来说,药的苦涩不过是他舌尖上一个无所谓的过客,是苦是甜对病重的他来说没什么区别,倒是药过喉咙时,让他无法忽视——全身无力,连一个简单的吞咽对他来说竟然成了一种费力,仿佛喝下去的不是药汁、流畅的液体,而是一颗颗拳头大的石头,被他强迫性的生吞硬咽穿过喉咙。 即使再怎么难受费力,青川都不愿表现出来,相反极其配合叶寒,怕的就是她双眸中突然流露出来的一丝泪意,更怕她在自己面前泪意泛滥成灾。 “咳咳咳” 想得入神,喉咙一时岔了气,青川刚喝下去的药全吐了出来,叶寒吓了一跳,连忙拿起棉巾给青川把嘴角和下巴残余的药汁抹掉,还边说着是她不好,喂得太急了。 还好只是药被吐出来,后面没有引起多大的咳嗽,青川意识还算不错,勉强冲叶寒笑了笑,怕她担心自责,说是自己嫌药苦,难以下咽才吐了出来,不关她的事。 看着青川虚弱笑着说着自己无事,叶寒的心就忍不住一阵阵心疼,不愿青川看见自己满脸愁容,便低着头,借着垂落的几缕长发遮住自己的脸庞,小心地清理青川枕边的污秽。 还好,江流画和秦婆婆及时出现,才“救”了叶寒一回。 “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叶寒起身迎了上去,接过秦婆婆手中的提篮放在桌上。 叶寒满眼的血丝和一脸的憔悴,江流画一看就知道她肯定又是照顾了青川一整夜,不免劝道:“你回房睡一会儿,我来替你照顾青川。” 叶寒浅笑摇了摇头,看了眼躺在床上同样正看着她的青川,婉言谢绝了,“你和秦婆婆每天绣东西本来就够累了,再帮我照料青川,身体哪吃得消。再说,我照顾青川比较有经验,若晚上遇到什么突发状况,我应对起来也比较顺手。” “青川病情还是这样反复不好吗?”江流画问着青川的病情,实则更担心叶寒的身体,最怕青川病好了,她自己却病倒了。 叶寒垂头没有说话,房间装不下她心中的沉重,江流画也不好继续说什么,看着躺在床上病容满面的青川无声地叹了口气。倒是秦婆婆打破了这份压抑的沉寂,打开桌上提篮中的盖子,刚熬好的鸡汤早细心撇去了上面黄厚的油腻,乳白清汤最适合病中无胃口的人了。 秦婆婆舀了两碗鸡汤,一碗给叶寒暖胃,一碗给青川补身,但叶寒实在没什么胃口,十分抱歉婉谢了秦婆婆的好意,至于青川,叶寒刚下眉头的愁绪一下又涌上心头,“我知道秦婆婆担心青川,可他真的吃不下,刚才连喝的药都吐了出来。” 江流画和秦婆婆都有点吃惊青川的病情,前几天及时昏迷不醒也能喝下药,怎么现在清醒了反而吐药了,不就是风寒袭肺吗,怎么会变得如此严重? 两人也就是心里想的不敢说出来,就怕让叶寒担心,见叶寒拿出干净被褥枕帕,便帮着叶寒一起把床上弄脏的床单一起换掉。 叶寒立在床头,弯腰两手轻轻抬起青川头部,江流画趁机拿走弄脏的枕头,放上干净的枕头,然后叶寒才轻柔地放下青川的头,小心轻微移动几下,给他找个舒服的位置省得头部不适。 一番下来,时间虽短但对叶寒来说十分累人,毕竟这几天都没休息好,身体本就使不上什么力气,给青川换好,叶寒额头早已覆上了一层薄汗,几声轻喘不小。 秦婆婆见状便让江流画带叶寒去一旁坐着休息会,至于给青川擦拭这种轻活她来做就行了,驾轻就熟。 叶寒见青川没有什么反对,自己身体确实有几分累,便坐在一旁休息一下,顺便被流画“强逼硬塞“地喝了一碗鸡汤,后来想到什么事叶寒便拉着江流画出去,在老井那小声说着什么。 “什么,你要出城?”江流画听完叶寒说的话,不由立马尖叫出声,看那神情极其不赞同。 叶寒拉扯下江流画的衣袖,示意她小声点,生怕青川听见,声音压得极低,“你声音小点,我就是出城找大夫,一两天就能回来。” 江流画反正不同意,叶寒一个弱女子单独出门在外的危险有多大,她是最知道的,当年她跟奶娘还是两个人都被人欺辱得不行,更别说叶寒单独一人,所以她态度十分坚决,就是不同意,“这云州城的大夫虽不说是最好的,但医术也不差,怎么也比乡野郎中好。” 叶寒哪能不知道,“可云州城的大夫都请了个遍,青川的病情还是不见好,我听别人说娄县有一神医,什么奇难杂症都能治好,我想试一试。” “听谁说的,还不是听老陈婆说的,她的话十句都找不到一句真的,怎么能信。”江流画也是气,叶寒平时也不是这么不理智的人,说到底还不是被青川的病扰得失去了心神,病急乱投医。 气消了一半,江流画人也平静不少,拉着叶寒认真说着,“青川的病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好得慢而已,你别自己吓自己。你看他现在不是能醒过来了吗?” 被江流画宽慰了几句,叶寒面露纠结做不出决定,说真的她还是想出城一趟找郎中,可她一走青川谁人照料,流画和秦婆婆还要刺绣养家,花折梅又是个公子哥,都是别人照顾他,哪有他照顾别人的份。可青川的病久久不好叶寒陷入了一阵头痛中。 屋内,青川对院中的对话听得不明,但通过江流画的那句尖叫还是能准确推断出她们谈话的大致内容,不由心里一阵难受和酸涩,索性闭目掩情。 秦婆婆给青川擦脸,见他闭眼还以为是自己手中弄疼他了,心疼又歉意不断,“青川,是不是秦婆婆弄疼你了,脸哪疼?秦婆婆给你揉下。” “没有”,青川喉咙没打开,话如风过狭缝沙哑不堪,连头摇动表示自己无事,青川强撑着张口说话,虽然如石剐喉咙,“秦婆婆,帮我找下,花花折梅” 虽然青川声音很小很沙哑,几乎他前面说的话秦婆婆几乎都没听清,但好在最后三字还是听清楚了,“你要找花折梅?好好好,我现在就去找他。” 说完,秦婆婆就往门边走去,但还没走近,就见花折梅推门而入,快得吓了秦婆婆一大跳,说青川找他。 花折梅几步走到青川床边,秦婆婆也重新坐下帮青川擦拭手臂。刚才说的话几乎用尽了青川积蓄了良久的力气,他现在已经无力说话了,只能轻微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花折梅一眼,立刻,花折梅便懂了,转身出了门。 老井旁,叶寒和江流画的谈话陷入了一种焦灼的状态,两人都不互不退让,江流画还是坚定不移地反对叶寒出城找郎中,而叶寒经过几番纠结和顾虑后还是想试一试,也许找来的郎中真的能治好青川的病呢,所以这两人便开始了一场无形的拉锯战,又像是一场奇怪的赌气,谁也不肯认输。 “叶寒!” 花折梅突然喊道,叶寒顺声望去,有点奇怪,“你不是出去抓药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哦,我在半道上碰见了朱老夫子,朱老夫子奇怪青川的病怎么久治不好,说过几日带一名医来给青川瞧瞧。你看要不要准备什么,别让朱老夫子和名医来了怠慢了人家。” 说完,花折梅无所事事地回了房,而叶寒还处于难以置信的状态,怎么会有这么一场及时落下的雨,缓解了她的焦虑不安,让她在无声压抑中得到了一口喘息。 相对于叶寒的惊愕不止,江流画的反应要正常许多,摇醒了处于这天大喜讯中迟迟回不过神来的叶寒,当然她也替叶寒和青川高兴,“好了,别担心了,现在你不用非要出城找郎中了吧。这朱老夫子请来的大夫医术绝对高不可言,一定能治好青川的,别担心了,诶,你怎么哭了……” 认识叶寒这么久,这还是江流画第一次看见叶寒哭,却不是为自己。叶寒想哭就让她哭个够吧,把心里的担忧惊恐全都哭个干净,哭完了她又是那个明媚温暖的叶寒。 怕叶寒追问更多而说错什么,花折梅一说完转身就回了房,毕竟他可没有青川那么聪明的脑袋和敏捷的反应。 房内,青川已陷入了昏睡中,他今天能坚持这么久已经算是意志力超强了,只是陷入混沌之前窗外飘来的微弱哭声,他仿佛都能想象出那张熟悉容颜上挂满泪水的样子,那样可怜,又那么让他心疼,而他最恨的又是自己,若没有自己,她的人生是不是要快乐几分、轻松许多? “秦婆婆,青川又睡着了?” 花折梅走近看了一眼熟睡的青川,无心开口问了一句,却吓了秦婆婆一跳,连青川正在被擦拭的手也没抓住,直直落在了床沿上,看得花折梅一阵好奇,打趣着,“这青川几天没洗澡可真够脏,害得秦婆婆擦了这么久都没擦干净。” 秦婆婆连忙把青川衣袖拉下来放进被子里,又气又无奈地训着花折梅,“你这孩子走路怎么都没声,跟鬼一样?真嫌老婆子活得太长?” 比起叶寒对他不是“冷若冰霜”,就是“非打即骂”,秦婆婆完全是三月和煦春风。花折梅也知自已走路都用轻功,听不见声这也是正常的,吓着秦婆婆确实是他的不是,所以连连赔笑认着错,他还想吃秦婆婆做的饭呢,那手艺比叶寒高了十个神厨的距离。 秦婆婆也只是随口说了下,对这些小辈她疼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真生气。见时间也不早了,秦婆婆把脏水泼了地,婉拒了叶寒留下吃午饭的邀请,牵着江流画的手面色沉稳的回了家。 等江家的老木门从身后关上的那一刻,秦婆婆突然没站稳,晃动了一下,还好江流画一直牵着她才没摔倒。 “奶娘,你没事吧?”江流画见奶娘一瞬间变得煞白的脸,还以为是差点摔了一交给吓到的。 秦婆婆回了回神,老眼是恐慌般的空洞,有点不可置信,又十分忧伤地看着江流画,话音苍老经历的是过往疼痛的磨合,“画儿” “奶娘,怎么了?” 听见自己的名字,江流画顿时一惊,奶娘在江家时只会喊自己“小姐”,“流画”也是后来江家落败后两人一起逃亡到云州才慢慢喊出来的,但“画儿”这确十分反常,反常的并不是奶娘叫的次数少,而是她记得在以前的江家时,奶娘也曾这样“大胆“地叫过自己。 她记得小时候不小心落水,由于救起来太晚,已经没了呼吸,连大夫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奶娘不信,她硬是抱着自己在京城里一家一家地找大夫,满脸泪花,哭腔凄惨地一声又一声地唤着自己“画儿”,一声又一声,就好像阳间的救命咒语,跟阴间的黑白无常抢着自己的命。最后,也许是被奶娘一路抱着求医,颠簸了一路,腹中的积水终于呛了出来。当自己幽幽转醒时,奶娘哭得比自己亲娘还要大声,还惨,抱着自己在怀里怎么也不肯放手,后来听家里招人的管事才知道,奶娘是孩子死了才到京城求生的,也许是自己的“死亡”唤起了她过往的悲伤,所以才有这么痛不欲生,见自己活了过来,才这么喜极而泣。 悲喜两重天,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也不能全懂,恐怕也只有奶娘懂得它的各中滋味。 江流画轻轻拭去奶娘眼角溢出来的泪水,也不知道说什么还好,她还记得奶娘死去的孩子都是男孩,小的才三四岁,大的好像也有十几岁,算起来跟青川年龄相当吧。她估计奶娘是见着青川久病不愈的样子,才让她想起自己早夭的孩儿。 怕奶娘陷入悲伤的往事中,毕竟奶娘也年岁大了,经不起太重的情绪波折,江流画扶着奶娘进了房,再给她熬了一碗安神汤,让她好生休息。对她来说,她欠奶娘太多,她也离不开奶娘,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边尽孝,所以即使之前受到侯九如此大的侮辱,她也选择隐忍,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为的就是奶娘。让她一个人活在世间,无儿无女,无亲无故,晚景凄凉,她想想就知道自己做不到。 人活着,不光是为自己,还得为自己所爱所关心的人活着,不是吗? 听见奶娘平稳匀速的呼吸声,江流画满足地笑了笑,坐在奶娘床边,拿起未完成的绣品,在一片祥和安宁中,一针一线绣着以后的日子,平平淡淡,无波无澜,这就够了。 命里难逃生死劫,可怜窗外叶儿泪(中) 绣庄和大户人家的绣品催得不急,江流画便能多抽出一点时间到叶家帮忙,青川的病她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能帮叶寒分担一下日常琐碎。帮着她买菜做饭,收拾收拾房屋,然后到药堂抓药,这些力所能及的事她能做就尽量做了,毕竟她欠叶寒太多了,这一生都还不了。 瞧着天色偏向日暮,江流画把白菜之类耐放的菜全整齐垒在厨房墙边,还好今年秋天来得早,早晚霜寒,每日都觉凉意,这些菜能放得更久,够他们吃上好几天。旁边鱼缸里是吴伯今日刚打上来的新鲜河鱼,说是专门送来给青川补身子的,河虾螃蟹也不少,说是虽然离中秋还有一段时间,但还是先让大家尝尝鲜。就连平时贪图小利的陈婆都提上几斤刚宰的肉给叶家,可见平时叶寒的为人有多好。 江流画站直身子,捶了捶发酸的背,一转身就发现叶寒走出自己的房门,眉眼是说不出的落寞,“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好好睡一觉吗?你看你眼睛累的。” “实在睡不着,只眯了一会儿,怕青川突然有事。”叶寒尽力淡去言语中的沉重,却摆不掉话音里的忧伤。 有些话不好明说,江流画转身借着去井边打水来掩饰自己的心疼的和担心,一看叶寒就是刚哭过一场,即使满脸泪意擦拭得干干净净,可那双通红的眼睛可骗不了人。 棉帕吸水,浸满了井下的凉意敷在红肿难受的眼上,叶寒顿时觉得一阵舒服,一会儿揭下时夜幕早已别了黄昏的情,早来的星稀疏几颗挂在天际,这时一阵晚风不急不缓吹过,脸上还带着来不及干的水意,初秋的寒意就这样措不及防地渗满了全身,真是天凉好个秋! 在院中待了这么久,叶寒一直没看见秦婆婆的身影,还以为秦婆婆一人在家,口里还说着让江流画早点回去,省得她老人家担心。 叶寒操的心比她那小身板大得多了,害得江流画都怕压弯了她,于是安慰她道:“你放心,奶娘也在这儿。刚才花折梅说有事要出去一趟,我见你好不容易能睡上一觉,舍不得吵醒你,便让奶娘来照料一下,也免得让她熬灯绣东西累坏了眼睛。” 这样说着,叶寒也便放心了少许,至少都在一个院里有了什么事都好方便帮忙。突然院外传来一声急促而短暂的马蹄嘶鸣声,叶寒和江流画刚打开院门就见花折梅领着朱老夫子和一三十多岁的陌生男子走了进来。 叶寒连忙迎了上去,带有几分难得的雀跃,“朱老夫子您来了,这位必定就是您请来给青川治病的神医吧?” 朱老夫子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旁的陌生男子就突然笑了起来,有雨后初霁的暖阳,也有乌云不散的神秘,“小姑娘,你怎么就确定我就是朱老夫子请来的神医,仅因为我跟他一起来?说不定我就是朱老夫子的一个跟班?” 神医脾气都有一定古怪,叶寒还指望他给青川看病,所以不好得罪,“神医惯会打趣人。虽然您的一言一行是跟世间大多医者行事风格南辕北辙,但有一点你们却极其相同。” “哪一点?”神医挑眉问道。 叶寒浅然笑了笑,“就是你们身上浸润了几十年的药香,那可是常人没有的。” 听着叶寒这么说,神医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显然叶寒的马屁拍得他很舒服,“小丫头,有眼力!” 是有“鼻力”吧! 叶寒跟着“谦虚”地笑了笑,她刚才随便乱说的这番胡话估计只有花折梅一人才不会信,因为他今早就跟自己说过下午会出去接神医来给青川治病。管他的呢,反正只要把神医哄高兴了,能尽全力给青川治病不就行了。 神医虽自小医术了得,可世人眼光大都肤浅,非认定白发长须的老医者才是技艺精湛,为此他不知受过多少不平,今日难得碰上一个不以貌取人的小丫头,怎能让他不高兴,不由大声说道:“病人在哪儿?” “解神医,这边请。”朱老夫子领着神医往青川房间走,对叶寒刚才一番言论也甚是满意。 房内,只有秦婆婆一人,正坐在床边给昏睡不醒的青川喂水,一行人突然进来,秦婆婆一时水杯没拿稳,一粒褐色的丹药就这样极其巧合地滚到了众人的脚前,仅仅几步之遥,屋内灯火亮堂,褐色药丸,秦婆婆惊恐的脸,众人眼中的惊愕,都被照得一清二楚,无处遁形。 最先发出声的是江流画,呆楞地望着秦婆婆,十分惊讶,“奶娘你” 而最先有所反应的却是花折梅,惊愕过后不知从何处冒出的怒火冲天,一个箭步冲上直取秦婆婆脖颈,悬在半空,若不是秦婆婆奋力挣扎踢翻了床边的痰盂,惊醒了众人,估计秦婆婆就这样莫名其妙进了阎王殿。 终于在叶寒又喊又咬下,花折梅才极不不情愿地松开了手,不过还好,秦婆婆除了呛了几口水后,气息很快就平稳下来,看来花折梅刚才也没有真的使上全力。 解白捡起被大家遗忘了的褐色药丸,放在鼻尖轻嗅几下,下言道:“这是牛结草熬制的丹药,无毒。” 听到最后两个字,众人的担忧立刻落回心底,花折梅伫立在床边,如守护神半步不离,朱老夫子连忙走到床边看着双眼紧闭的青川,而叶寒和江流画则扶着秦婆婆到一旁坐下,不必担心太多,倒是秦婆婆的反应很是奇怪,眼睛直直看着躺在床上的青川,不时地抹着眼泪,似悲似伤。 比起花折梅的反应过激,叶寒对那枚褐色丹药除了一时惊愕后,倒没有什么,她信秦婆婆,信她不会害青川,若是有这份害人之心,以前有这么多机会又何必等到现在。只不过叶寒还是好奇秦婆婆为何如此,只是还没问出口,就听见朱老夫子焦急问着替青川把脉的解神医,问他青川的病情究竟如何,何时才能治好痊愈。 手指搭在青川手腕上不动,解白凝神不语,眉间渐渐紧皱成川,眼中的徘徊已经走了几个来回,就是不见回话,等得叶寒都急得快双眼冒火了。 解白把青川的手放回被子里,轻声踱步回到桌边,轻口酌着凉茶依旧不语,大拇指和食指间夹着的褐色丹药飞快地转动着,低垂的目光却突然落在了叶寒和江流画之间的秦婆婆,饶有趣味。 “这牛结草遍布田间地头,是牛喜欢吃的一种草,若正常人误食最多只是跑几趟茅厕,可对身体虚弱或是缠绵病榻的人来说,这不亚于一种致命的毒药” “我就知道她们没安好心,亏我们一直这么帮她” 解白的话被花折梅的咆哮强势打断,隐隐有重现刚才进门那一画面,还好叶寒比较冷静,大声喝止道:“花折梅你闹够了没有,能不能先听解神医把话说完?” 花折梅听后负气地转过头去,对叶寒如此维护江家二人显然不理解,叶寒也懒得理会,现在救青川最要紧,“解神医,您请继续。” “若我诊断没错,”解白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活死人”,说着病因,“令弟得的不是风寒,而是天花。” 一语落定,然后一室静若成冰,众人再次惊愕,而这次更带有恐惧的色彩,面面相觑不语,是难以置信。 “不可能!!”叶寒最先不信,也最不愿相信,“这云州城的大夫我都请了一遍,都说青川得的是风寒,只不过病重一点而已。” 解白本着医者不欺人的原则,直接撕破事实,“这云州城的大夫再不济,但总有一两个医术高明之人,总有一两个大夫能诊断出天花之症吧!你回想一下,你请过他们一次后,还有谁还愿意第二次来出诊的?没有吧!” 从未回头细想的事实,现在才发现它有多残忍。叶寒双眼呆滞地看了看昏迷不醒的青川,然后再呆滞地望着解白,双眼中还飘摇着一缕腾飞的灰烬,声若平湖,安静问道:“解神医,你能确定地告诉我,青川,得的真的是天花?” 无论叶寒有多不愿说出最后这两个字,但她还是硬逼着自己说出口来,她现在就如同站在断壁悬崖上,求的就是一个不想要的痛快。 解白没有用言语正面回答,只是对着叶寒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一切尘埃落定,叶寒无力地闭上了双眼,再次张开黑白分明的双眼成了一堆死灰,风再大也吹不起半点尘埃起舞,然后极其安静地在青川床边坐下,不语。 相比起叶寒绝望地接受现实,花折梅刚被压下去的怒火在此翻江倒海,隐隐冲天,大吼一声“你这庸医!” 说完,花折梅然后直袭解白而来,索性解白虽武功不高但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长袖一甩,几发银针飞速射出,虽然伤不到花折梅,但也能让他动作迟缓一二,给他争取一点躲避的时间。 “花折梅,住手!” 一直未说话的朱老夫子终于在自我的沉寂中发声了,声音平缓而冷静,音量不大却十分有震慑力,花折梅不得不立即收回蓄势待发的攻击,老老实实地回到床边不动,寸步不离。 朱老夫子复杂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青川,老声一叹,说不出的凄凉,还有不甘,“解神医,你真能完全确定,青川所得之病,真的是天花?” “解某不才,医术虽算不上是天下第一,但简单的切脉诊断还是不会出错的。”当他接到朱老夫子的求医信时,就知道得病之人病情之重,没想到却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解神医,老夫还有一问,”朱老夫子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青川就这样死去,语气焦虑且哀求,“您是当世华佗,难道连你也治不了这天花之疾吗?” 解白不惧神医名讳受损,实话实说,“朱老夫子,您也是当世大儒,定知晓这天花恶疾,从古至今,本就是无药可治。” 满室的绝望,众人的悲伤,合起来也不及叶寒的千分之一。解白的话,她早就心里有数,不问并不代表不知晓,正是因为明白透彻了所以才懒得理会了。这天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哪有这么容易治得好。 夜慢慢爬上更漏的刻痕,打更人熟悉的竹杠声和喊声准时在深夜空荡荡的大街响起,风又急了几阵,夜又寒了几重,但都抵不过人心里那份绝望的凉意。 对一个医者来说,生老病死解白早已见惯,即使是今夜前来诊断出是天花恶疾,即使极有可能被传染致死,这些他都不在意,相反他心里隐隐雀跃,就如同一学武之人偶然间捡到一本从未见过的武功秘籍一般,难掩喜色。 指尖褐色药丸揉捏过半,指腹上皆是药糜,解白在青川床边转悠了一圈又回到静坐在一旁的江流画和秦婆婆面前,双眼中的趣味就没减过,却突然头转向朱老夫子说道:“解某学艺不精,不能治好令徒之疾,实在有负朱老夫子所托,”解白作揖表示歉意,话锋却又一极速偏转,“不过,令徒之病,着实让谢某有所疑惑。” 听完此言,朱老夫子苍苍老脸顿时燃起一丝希冀,颤颤巍巍说着,“解神医,您的意思是说,青川有可能得的,不是天花?” “这倒不是!”解白否定地很直接,完全不顾及朱老夫子年老体弱,“令徒确实得的是天花恶疾,只不过他的病情着实蹊跷。我之前也接触过天花病人,记录过天花的相关病情,按照令徒得天花的病情发展,现在已经到病入膏肓离死不远了,可奇怪的是,我刚才诊脉之时,观他脉象弱虽无力但也不至于呈死脉,而且还隐隐有浴火重生之象。” “解神医,您的意思是青川还有救?”经过刚才一连番噩耗的打击,这对朱老夫子来说无疑是绝谷中的一线生机。 “这我也不清楚。”解白实话实说,看着病床上的青川也甚是不解,“他天花病情如此之重,按理说现在已是全身水痘,奇痒难忍,可他身上水痘却只才长到脖颈之处,脸上更是没有。排除他自身身体强壮这一极小的可能,我唯一能信的就是他吃的药起了作用。“ “会不会是我每日给青川运气的作用?” 花折梅抢言提出一种可能,但被解白毫不客气一言否之,“运气只能续命,对治病没有半点关系。” 解白转身,正面对着江流画和秦婆婆,目光更是毫无保留地聚集在一脸茫然的秦婆婆身上,褐色药丸在指尖更是转动飞快,“这满屋子的药味都是治疗风寒的,病人吃了这么久的药不见好,这是自然,可为何在他身上急速恶化的天花却突然得到遏制,老妇人,您知道是为何吗?” 江流画侧身挡在秦婆婆身前,护着她,“我奶娘又不是大夫,又怎会知道?”解白虽相貌堂堂但说话太过咄咄逼人,察觉不到半点好意,奶娘年岁已大,可经不起这种惊吓。 天花,牛结草,解白自小学医,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绝不会出错,“老妇人,您应该对床上躺着的病人没有恶意。您也是想救他的,是不是?您也是不想他死的,对不对?” 茫然间,好似从过去的万千重障中苏醒,秦婆婆终于说话了,“我记得那年春寒过后,雨水又连续下了一个多月,然后一夕之间全村的人都莫名其妙全染上了天花。官府怕天花传染出去,把出村的路都封了,全村的人除了等死就是看着别人死。老婆子的小儿子才三岁,就这么没了,大儿子一向身体比较好,但天花吃人呀,短短几天不到全身就长满了水痘,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说到这儿,秦婆婆一声哀嚎,老泪纵横,全是过往的伤与苦,“老婆子看着着急呀,硬是撑起身子想出村给儿子讨一副药,可还没出村就昏倒在牛棚里,醒来已是第二天了。这牛棚子的耕牛一头健壮有力,一头却病殃殃就更得了天花的人一样,老婆子娘家本就是喂养耕牛的,所以看着觉得奇怪。后来才发现健壮的那头耕牛吃的草里有这牛结草,老婆子当时已是病得快死了,也顾不得什么,索性抓起牛结草就吃了下去,一连吃了好几天,越吃越有精神,身上的水痘也消了不少” 往事回忆到这里,秦婆婆停顿了一下,呆呆地望着躺在床上的青川,好似青川就是她那早死的大儿子,“老婆子当时高兴呀,谁曾想到田边的野草竟然是救人的仙丹。我抱着一大推牛结草跑回了家,想喂给大儿子吃,可谁知婆婆硬说这草是害人命的毒草,怎么也不准老婆子喂给儿子吃。老婆子求了千百遍,头都磕出血了,婆婆还是不肯,说宁愿孙子得天花慢慢死去,也不愿孙子吃了这毒草一命呜呼。还说老婆子是灾星,说是我把天花带来的,硬是找人把老婆子撵到了山上” 想到这段伤心事,秦婆婆悲叹一声望着无尽漆黑的屋顶,泪水四溢,“到最后,老婆子的小儿子死了,大儿子也死了,就连那狠心撵我出门的婆婆也病死了,全村几百口人最后只剩下老婆子一人活了下来。老婆子没了念想,就一人离开了那伤心地,去了京城投奔亲戚。” “像你这么说,这牛结草真有治愈天花的功效?”解白掩不住的喜悦,追问着秦婆婆她说的话到底属不属实。 秦婆婆也知自己只是个乡野妇人,说的话没有几人能信,索性直接挽起衣袖给神医看,“老婆子也是得过天花死里逃生之人,这些疤痕麻子就是当时得天花时留下的,过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消过。” “奶娘”,江流画看着也是一惊,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奶娘原来是得过天花的,回想起过去几天奶娘的早出晚归,总会满鞋泥点提着一篮草回来,原来就是出城挖草去了。对了,江流画立刻想起,问道,“奶娘,你这几日给我喝的汤就是用牛结草熬的,为的就是预防天花?” 秦婆婆点了点头,满眼怜惜看着流画,“你没有得过天花,不知道这天花传染有多恐怖,就像野火瞬间烧了整个山谷,跑都跑不掉。我当时给青川擦身时瞧见他手臂开始长水痘,就知道他是染上了天花,而不是一般的风寒。” 听完秦婆婆的一袭悲惨往事,不仅解白兴趣昂然,就连朱老夫子这样的当世大儒也立刻围了上来,焦急问着,“老妇人,这草还有没有?解神医,这草能救青川的命吗?” 牛结草能治天花这一说法,解白也是第一次听说,到底有没有用也要试了才知道。可现在屋里只有一个得天花的人,自己总不能拿他的命来试吧,别说朱老夫子不允许,就是床边站的那个瘟神知道了就能分分钟要了自己的命。 所以,解白说得很含糊,但大致意思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方法只有这一个,生死由天定,可选择权却在他们手里。 听后,朱老夫子沉默了,兹事体大,青川现在又昏迷不醒,他实在做不了这个主,反倒是花折梅否决一贯到底,“这牛结草喝下去后到底如何,谁又能预知,而且解白之前也说了,这牛结草对常人没有什么大碍,可对重病之人无异于一种要命的毒药。青川现在这身子,根本就折腾不起。” 花折梅说的也不无道理,一番无声的焦灼之后,黑夜的宁静也比不过满室的沉默,油灯燃到一半,明亮也暗了一半,措不及防一声灯花噼叭炸响,灯火又亮堂了整间屋子,却惊不起一室压抑的沉寂晃动半丝波澜。 “用药!” 清冷的声音从被遗忘在床边的地方传来,众人顺声回望,只见叶寒笔直坐在床边,紧握着青川的手不放,面色坚决。 “叶寒” “叶姑娘” 同是惊讶之声,花折梅多了一丝愤怒,而朱老夫子多了一份担忧,叶寒全都屏蔽在外,皆不理会,而是转眼望着沉默不语的秦婆婆,认真问道:“秦婆婆,从去年我们三人搬到西城,至今没少受您的帮忙,叶寒心里都记着,无以为报。可今日之事,您可否肯定回答我一句,这牛结草,到底能不能治好天花?” 秦婆婆听完也是泪水涟涟,论起恩情,只怕叶家对她们的只多不少,要还也是她和流画,恐怕用尽一生都还不完,“老婆子没有半句假话,这牛结草确确实实是救了我一命!要不然当年京城江家,虽不是权势滔天但也是清贵人家,有这么多出身良好的婆子丫鬟,为什么非要我这么一个乡野来的妇人,还不是因为我得过天花,命硬,能庇护好小姐少爷们,这才让我进了江府。” 听完秦婆婆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叶寒沉默一刻便不再犹豫,“秦婆婆,您那应该还有牛结草,麻烦您帮我煎上一副,分两碗装。若真有毒,先死的也是我。” 众人何尝不知叶寒这是拿自己的命试药来打消众人的顾忌,可毕竟此药药效医术上从未记载过,多一两少一钱所带来的结果谁能得知,就算是身为秦婆婆奶女儿的江流画也不敢打包票此药对叶寒青川无害。 江流画有心想制止,却快不过叶寒的坚定,“解神医,这一屋子里就属我接触青川最久,染上天花的可能性也最大,也许我已经染上天花了。您是医者,所以麻烦你计算好药量,以及观察我和青川身体的反应,一旦病情不如预期,无论如何请你一定救青川一命。叶寒命微,若不幸丧命,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定当牛做马还您恩情。” 闷声一记响头,叶寒毫不保留以头撞地,先表谢意,朱老夫子心叹着叶寒心地实诚,全心全意待青川如亲人,转头看向躺在床上依旧不醒的青川,却发现头下枕巾早已湿了一片。 决定已下,江流画扶着秦婆婆回家拿剩下的牛结草,解白也跟了去,顺便把药量先分配一遍,把药剂控制在不伤人的范围。 屋内,朱老夫子上前扶起依旧跪在地上的叶寒,苦口良言劝着让她宽心,见她忧心不减便建议她去看下药熬好没,出门走走换下心情。 叶寒勉强应下,走后,屋内花折梅上前几步问道,纳闷朱老夫子为何让叶寒出去,让她呆在屋里照顾青川不是更好。朱老夫子无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而是转而吩咐花折梅让院外的暗影传信,让萧铮把云州及附近的名医尽可能地接到云州府,先且候着,以备不时之需。 命里难逃生死劫,可怜窗外叶儿泪(下) 刚才才济济一堂的屋子,现在就只身下朱老夫子和昏迷不醒的青川两人,除了灯火摇曳了几番空冷,再也找不到半个人影。 朱老夫子心思沉重地坐在床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带着叹息声说道:“青川,他们都走了,你可以睁眼了。” 话音刚落,青川就从昏迷不醒中睁开了双眼,还是那一双如夜深邃的眸子,笑时是水光潋滟的晴日湖色,哭时是山色空濛的雨天西湖。但一般青川都是以冷淡示人,只有对着叶寒的时候才会笑,哭对他来说屈指可数,所以很少有人知道这双眼睛更适合泪眼朦胧,水烟氤氲中,满眼含泪却不见泪,似哭非哭,欲语还休,常人瞧一眼便觉心疼,却不知他的这份泪是为另一人心疼而流。 “什么时候醒的,身子觉得如何?”朱老夫子想扶青川靠坐起来,但被青川摇头直接拒绝。 “听见姐姐的声音,我就醒了。”久病的虚弱无力,声音是软绵绵的使不上力。自己的身子他是最为了解,如一艘千疮百孔的船,除了一个劲儿往下沉,什么感觉都没有,他早已心里有数,只是听到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传来时,他还是忍不住心疼,却无可奈何。 活了大半辈子,活到了白发长须满面,朱老夫子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天命难违,若青川真有什么不测,百年之后他如何有颜去见先帝,想到如此,唉声长叹,不止。 “夫子,命由天定,青川不怨。” “唉!你这病”,即使看透生死,朱老夫子再豁达还是接受不了青川面临的不幸,只能自我安慰道:“天无绝人之路,这牛结草定能治愈好你身上的天花。” 青川无力一抹自嘲,当“睡梦”中听到“天花”二字时,他便知道自己命数将至,这世间哪有如此多的好事恰巧落到他的身上,若有,他还会染上天花吗?终究是命,人无论再怎么折腾,也扭不过天,他,认了。 但……他不甘心!老天要他的命,他给,可他走了之后,姐姐怎么办?这世间险恶单留她一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怎么活下去,若有人欺负她怎么办,每每一想到这儿,青川强撑着跟自己破败不堪的身子较劲,就像两阵拔河,即使他体力不支绳索源源不断流向对方,即使他抗拒不了宿命的速度,但只要让这速度变缓变慢,哪怕是一毫一寸也是好的,让他能够多争取一点活着的时间,把姐姐以后的日子安排好,即使最后到了阎王殿,他也能含笑九泉。 “夫子,青川求您一事。”青川费力地偏转脑袋,望着坐在床边的朱老夫子。 “你说,夫子听着。” “我这病,我心里有数,痊愈无疑比登天还难” “青川”,朱老夫子失声打断。 “夫子,您听我说完,”青川艰难咽下喉咙,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若治不好,姐姐以后就拜托你了。麻烦您给她找一户好人家,远离朝堂纷争,家境清白殷实,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对她好,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让她安安稳稳、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 说到这儿,青川哽咽几番,闭眼也难以平复内心的难受,朱老夫子也是一番老泪众横,白发人送黑发人,听着青川一句一句安排着自己的身后事,世间又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住,除了连连应下他的嘱托,他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 “还有”,即使交待如此清楚,清楚还是不放心,病容忧愁不下,“夫子,这云州城的局势瞬息万变,若我走后,吴越两王争夺,柳铭趁机作乱,到时南朝各国势力定会汇聚云州。若到时萧铮失势,您也无力掌控全局,记得一定要带着姐姐尽快离开云州” 说了这么久的话,青川气力早已用尽,只不过拼着最后一点意志力,在未交代完之前他绝不会咽气,“若走不了,您是天子帝师,定不会有人为难您,但姐姐与我关系匪浅,那些人是不会放过她的。到时,你便把姐姐交给宁致远,” 青川艰难说出此人,心里万分不愿却不得不说,“他虽是夏国质子,但在北齐云州经营多年,黑白势力都卖他的人情。而且现在他又与北齐联姻,回国后必定是夏国太子之尊,您把姐姐交予宁致远,他定能安全带姐姐去夏国。他对姐姐的那份真心不比我少,凭他之势,定能保姐姐一世安稳,不会亏待她咳” 好像把能说的遗言都说完了,没了半点遗憾,青川半侧着身子狂咳不止,但即使如此,他也尽力捂住嘴,脸涨的满脸通红,也不让咳嗽声惊到外面的人。 一阵咳嗽过后,青川的脸瞬间变回雪白,面无血色躺在床上,除了嘴唇上还有几点猩红,透着活气,咋眼一看不就是一个等死的人,命不久矣。 听了青川这么一通身后事,自己的事半字没提到,一字一句全是为了他的“姐姐”,朱老夫子叹然,知晓青川与叶寒姐弟情深,但字里行间的情义透着缱绻之色,让他不由问道:“青川,你是不是对叶姑娘有男女之情?” 青川无力睁开双眼,更怕心里的那份酸涩一下冲到眼睛,该隐瞒的还是隐瞒下去吧,不知道的就继续让她不知道,省得徒增烦恼,“是与不是,现在都不重要了。只愿我走后,她一切安好。” 朱老夫子也是过来人,他生命中也曾出现过倾尽全身心爱过的人,只不过他比较幸运,他所爱的人最后成了他的发妻,一直相伴至今。而青川可惜了,爱而不能告知,更无谈回应,再多的情爱最后也只能随着他一同埋入黄土,最可惜的是他才十二岁,天纵奇才却要夭折早逝,这份惋惜,怎能让他不怨老天不公。 “为师,答应你!” 青川惨白笑了笑,“谢夫子成全。”就算是现在让他死,他也死而无憾了。 “若她不愿意,又该如何?”朱老夫子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虽然他与叶寒只见过几面,但她做事极有主意,有时都不像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应有的沉稳。 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可,奈何,说的恐怕就是他现在的样子了,青川不舍地闭上眼,话平平淡淡却坚定十足,“带她走,无论她愿不愿意,都带她走。这一生,我欠她太多,太多了……” 若不是因为他,姐姐也许都嫁人了吧,丈夫可能是一个憨厚朴实的汉子,只会一心一意对她好,也许会生两三个孩子,有儿有女,天天围在她身边喊着“娘亲”',每日会做好一桌饭菜,然后带着孩子在余晖中等着丈夫回来。每天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中,可能会有点吵吵闹闹,但有丈夫疼有孩子爱,她会过得很开心。而不是带着他,离乡背井,有家不能回,颠沛流离到他乡讨生活,还有可能因为自己而莫名丢了性命。 这都是他欠的债,他想过用余生慢慢还,可现在造化弄人,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补救,给她安排好一个无忧无虑的将来,尽最大可能让她一生安稳。 他只希望,在他走了后,日子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过往伤痛都抹平成一张白纸忘却,也许在未来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她会突然想起一个叫青川的人,想起她曾经还有一个弟弟,那就够了。 门“吱呀“一声推开,进来的花折梅,还带着一身风尘仆仆走了进来,告知外间一切妥当,无需担心。 过了一个时辰,药终于熬好了,而青川也“醒”了。 牛结草熬制的药分成了两碗,黑浓黏稠,叶寒的右手被青川拉着,只好用另一只手端药,药还没入口,就见右手传来一阵握力,虚弱却绵长,随之而来的就是青川微弱的声音,“姐姐”,不舍也不愿。 叶寒勉强笑了笑安慰青川,然后不顾他的阻止,一鼓作气喝了下去,喝完,右手那股握力还是不松,叶寒回望着青川,无声却说着无事。 这里的人,除了青川,恐怕就是江流画最为担心叶寒了。她也是喝了几天牛结草熬的药的,自然知道它对人体无害,但其他人不信。叶寒这么以身试药,只不过是为了堵住反对人的嘴。先不提这药是否有效、是否有毒,但为了救青川,叶寒拿命去赌,值得吗?而且她也有一点担忧,正如叶寒之前所说,她与青川接触最久,染上天花的可能性也最大。如果她真的感染上了天花,那这牛结草到底有没有效,会不会真是要人命的毒药?虽然她也信奶娘,但连医书都没的记载,连解神医都没把握的事,她与大多数人一样,都拿不准此事的最终结果。 “这药真苦,连喉咙根都是苦味,青川,你怕苦吗?”叶寒故作轻松地问着青川,勺子中的药早已变温,差的就是入药之人的回应。 青川很想笑,但他实在没力气,只能勉强吐出两字,“不怕!” 叶寒笑了笑,笑得也不走心,犹豫与茅盾在她手中的勺子来来回回沿着碗沿磨蹭了不知好几回,最终她还是把装满药的勺子递到青川半张开的嘴边,轻微抖动了几下全喂了进去。有了第一次,后面喂药便比较顺利,满满一碗黑糊糊的药就这样一勺一勺进了青川的口。空了的药碗在他人眼中就如同他们变空了的心被黑浓黏稠的药塞得满满的,然后酝酿成了千金重的担心与忧虑,不能释然,只能等,等到几日后的一见分晓。 青川和叶寒两人喝完药后,解白连忙双手分开,一手探着一人的脉,面色还不算难看,“嗯!还好,脉象都没有多大变化。今晚我们三人就在这儿,我会每隔一时辰诊一次脉,好知道这牛结草是否有效。” 其后,由于解白医者的身份,要求今夜在叶家的人都不准离去,天花传染强,说不定大家都可能染上了。天花之事非同小可,为了避免传染扩大,大家都点头同意。 是夜的云州府,凌晨过后的书房还是灯火通明,房外精兵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守卫森严,但暗影来回闪过,依旧毫无察觉。 屋内,萧铮陷入了沉思,为刚从西城传来的密信慌了心神,儒雅的面容越是平静,心绪越是不宁,决定左右不定。 书房内除了萧铮就只有李书亭一人,刚才暗影传来的消息他也听见了,虽然他跟随萧铮经历的大风大浪不少,但听见后还是不由惊慌失色,这天花可是不治之症呀,若西城的那位主子真出了什么不测,那他们之前的一切努力不全白费了吗? 李书亭做不到萧铮的那份处事不惊,站在书案旁着急提醒道:“大人,您别再犹豫了,快做决定吧!” 窗上竹影经疾风摇晃不止,大概过了一刻才停下,竹未断,影未碎,刚才那段小波折如同一刻小石头落进了汪洋,只不过惊起一点水花飞溅,转眼便平静如常,夜依旧是不会变的宁静。 “书亭,传我命令:本官任云州太守七年来,政通人和,百姓少大灾小祸,云州更甚繁华。今特邀云州内外各界名流望绅,于中秋佳节共聚云州府,赏月圆,庆国泰民安。” “大人”,李书亭笔尖顿时一颤,墨汁瞬间浸染成一墨点,声悲至嘶喊,忠心谏言,“您,三思呀!” 萧铮大袖一挥,态度坚决,话语不见之前犹豫之色,“书亭,我问你,定国公之案的文书走了多久了?” “约莫有二十天,估计已经到了陛下的御书房里。” “既然箭已离弦,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萧铮拿过一张新的公文纸给李书亭,但也不逼着他立刻重写,“从定国公众目睽睽死在云州府衙堂上时,我这太守之位就保不住了。即使我现在如何补救,无论是投靠吴越两王,又或者是接受柳铭的招揽,我的下场都不会好到哪去。都是豺狼之辈,不是良木可栖。” 吸满墨汁的豪笔依旧落不下一笔一划,李书亭忧心忡忡地提醒着萧铮,“大人的顾虑,书亭都明白。可那位主子,得的可是,天花,不治之症!” 是,李书亭承认西城那位主子是难得的经世之才,品行才情更是远远高于吴越两王。可即使如此,即使他各方面再好,但若连命都没有了,如群龙无首,这让他们做属下的又如何追随。 萧铮负手背对着李书亭,背脊笔直且稳重,“这一局我还是押在殿下身上,我赌他能挺过这一关,我赌我萧铮绝不会看错人,我赌我萧氏一族必定能重返京城,一雪多年之耻。” 家族兴衰,个人前程,萧铮都押在这巨大的赌盘上,背水一战,这份豪气和胆量着实让李书亭无话可说,笔下生风,一气呵成,公文纸立刻被送出书房刻印复制,立即分布云州各处。 “等等!’现在局势一切皆未明了,萧铮要警惕各种突然来的横生枝节,吩咐道,“你以西城闹鬼为由,将居住在西城的人尽可能地迁到北市和南市,若肯搬走每户按人头贴补一两银钱,若不肯搬走及其闹事者,一律格杀勿论。“ “大人,您是担心天花恶疾扩散?“压下消息,避免恐慌,如此大动干戈,李书亭明白,可并不代表全云州的人都明白。 萧铮眼眸深了一下,话语堪忧,“不仅如此,我更担心有人趁机搅弄风云。“ 如此一提醒,李书亭这才想起隐藏在城外温庐的那一群人,不由佩服大人行事周全,但一细想又觉得会不会太高看了那一群人的能力,毕竟只有十几人,不足为患,想到如此,李书亭便问了出来。 萧铮听后只是深沉一笑,笑里的讽刺不知是针对李书亭还是针对城外那群宵小,“你不知道,柳铭此人的手段有多阴损,一谋一计都是不亚于深宅妇人的毒辣阴狠。他手下是只有十几人,但云州城内却有十几万百姓,只要他稍微煽风点火一下,这十几万百姓就有可能成为柳铭手中的利刀,为他达成目的。“ 柳铭的可怕李书亭不是第一次听萧铮提起,“可西城被我们封锁了,相应的消息都被压下去了,他又怎会知晓?“ 这次萧铮笑得轻蔑,但却不敢轻视柳铭此人,“此人眼睛跟他为人一样毒辣,总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我在京城时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他能从一人手中的扇子而推算出他之前去过青楼,而且还能准确找到是哪间青楼里的哪一位姑娘,结果被他有心奏了一本,仕途尽毁,而他却踩着同僚的尸骨一步一步爬到了兵部侍郎这一实权的位置。所以,不得不防!” 李书亭本也是心思细腻之人,知道萧铮今晚跟他说了这么多话,就是在暗示他对这件事的重视,以及对柳铭的防范,必定要做到万无一失,滴水不漏,绝不能让柳铭这伙人乱了云州城,毕竟,云州城此时已经够乱了。 云州府雷厉风行,短短几日不到西城的人家除了叶家和江家,其余全迁到了北市和南市。搬迁过程中还是比较顺利,没有出现可能会出现的一系列情况,毕竟能搬出西城还能有钱白拿,又有几人不愿意贪这样的好事。 至此,进出西城的大街小巷都被官差封了,至于何时“解禁”,这得看请来的天师道行如何,能否一举拿下在西城作乱的恶鬼。从那以后,西城每日便会燃气一股浓烟,云州城的百姓见了都说是天师这是在杀妖除鬼,那浓烟就是妖鬼被活活烧死的证据。 做平常人打扮的柳铭可不信这套怪力乱神,什么妖鬼,什么天师杀鬼,都是无稽之谈,不过都是官府放出来迷惑这群蠢人的。 柳铭掀开茶楼的竹帘,看着天上腾升的浓烟,面色出奇,这股浓烟每日必有,借着西风吹散至云州全城,更奇怪的是每次浓烟飘散过后,他居然能嗅出空气中一丝奇怪的药味,虽然很淡很浅至忽略不计。 为此,他曾多次派人去西城一探究竟,但无奈官府精兵时常巡逻,他的人连西城的边缘都到不了。由此,他更加确定西城里必定有鬼,就是不知道萧铮心里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本来柳铭今日进城是为打探西城叶家一行人的下落,前几日云州府下达搬迁的命令太快,等他赶到时,西城叶家一行人的踪迹半点也没留下,而西城搬迁的人流也只许出不许进,让他根本无法进西城一探究竟。 回到温庐时,柳忠去打探消息也已经回来,柳铭听着云州城最近发生的事情,西城搬迁柳铭已经知晓,他直接让柳忠说后面的事。 “属下在云州城时,各处公文榜都贴着,萧太守要办中秋晚宴,请的都是云州内外有名有望之人。” 这件事,跟西城突然搬迁一样,让柳铭根本找不到迹象可寻,心里嘀咕,这萧铮到底是要干什么,不像是要结交权贵的意图,这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两人都被他堵在云州外,进不来。若不是,他究竟要干嘛? “还有一事,属下无法确定消息准确,但却不得不说。” 柳忠有勇无谋,说话都是直来直去,很少有弯弯绕绕,柳铭偶尔听见一次也觉得挺好玩,心情不错地打趣着,“跟在我身边久了,连官腔都会了。” “属下不敢!” “说吧,反正我在云州最多的就是时间,若消息真无用,我就当听了一段小曲,就当打发时间了。” 得到了柳铭的保证,柳忠大胆说着不能属实的消息,“这是前段时间跟踪西城叶家那位女子发现的一点端倪,当时觉得对大人无用,便没上报。” “到底是什么消息?”柳忠一连三番的欲言又止,柳铭的好奇心都被他吊起来了。 柳忠说道:“那段时间很奇怪,叶家那位女子总是进出药堂,几乎云州城的大夫都被她请了一遍。” “后来呢?”柳铭突然追问道。 “后来,叶家那位女子便没在去药堂,可能是病好了” “也可能是病治不好了,即使再找大夫也没用,对不?” 柳忠没有一颗玲珑七窍心,脑中过了千百遍的话还是被柳铭一下猜出,然后老实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最近几日我瞧找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便把以前未注意的事重新探查了一遍。把叶家那位女子去过的药堂我都去了一遍,找的大夫也细致地问了一遍,还真问出点有价值的东西。” 柳铭没有追问,隐隐中他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不知凶吉,他难掩那份刺激。 “绝大多数的大夫回答都是一般的风寒,但有几个却眼神躲藏,支支吾吾也说是风寒而已,但属下再三'追问'之后,他们才吐出一个不确定的诊断结果,说是得病的那位绝美少年得的有可能不是风寒,而是天花!” 猛然,柳铭睁大双眼,面色无情无绪,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柳忠,半晌都不说话,看着柳忠背后一阵发毛。良久,才听见前厅响起一阵毫无隐藏的大笑,可以说是笑意冲顶,柳铭脸上的喜色一览无遗。 西城搬迁,天师除鬼,奇怪的浓烟,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掩盖那人得了天花,怪不得那浓烟里会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应该是防治天花传染的药烟,估计云州府中秋设宴那事多少也与之有所牵扯。 温庐四周群山环绕,四季皆是美景,住进温庐这么久,柳铭还是第一次有心情一览山河壮阔,无不感叹老天的鬼斧神工。 这老天爷果然还是站在他一边的,在他山穷水尽之际竟然送给他这么大一礼物,果真是对他不薄呀!他柳铭从一出生就命运多舛,受尽各种不公,他怨过天恨过地,可如今这么大一份礼物摆在他面前,如果老天爷能听见,他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老天爷,我原谅你了! “柳忠,你近来长进不少,等回京后,你就把你老母接到柳府颐养天年吧!” 柳忠顿时一大喜,“谢过大人!”果真之前的努力没白费。 望着远处苍山起伏,柳铭心下有了思量,老天爷送他给他这么大一份礼物,他可得好好利用,发挥出它的最大价值,也不枉老天爷对他的一番好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入风声里(上) 从那晚算起,牛结草熬制的药已经喝了四五天,可青川的病情还是没有多大起色,一天多半时间都处于昏睡之中。解白每日每隔一个时辰都要探下青川和叶寒的脉象,通常久久沉思疑惑,说不出个所以然。即使曾经因牛结草而痊愈的秦婆婆也是一片茫然,解白反复问了几遍她曾经痊愈的经过,但还是一无所获,唯一能从她口中所知的就是她确确实实是吃了牛结草才治好了天花。 疑云未散,牛结草的药效到底有没有用再次被质疑,朱老夫子与花折梅都暗地里都追问了解白多次,甚至有暗示停药之举。解白犹豫,叶寒见青川病情不见起色也渐渐随之动摇,只有秦婆婆一人坚信牛结草能治愈天花,求着哭着甚至下跪多等几天。 众人本无良计,连唯一的神医也计穷,即使怀疑再深也无可奈何继续以牛结草治愈下去,可又多喝了一天的牛结草药汤后,当天夜里叶家就乱成一团。 “怎么会这样,昨天水痘还没有这么多,怎么才过了一天全身都长满了?”若不是半夜突然听见青川喊痒喊疼,双手还不停撕扯着衣裳,挠抓着胸膛手臂,要不然叶寒也不会看见这么惊人的一面。 解白连忙跑来,本想给青川把脉,可耐不住青川全身痛痒,人根本安分不下来,叶寒不由喊醒隔壁的朱老夫子人等过来帮忙,花了老半天才把青川用棉绳捆绑住,省得他伤着自己。 全身的瘙痒如千万只蚂蚁附身,一口一口地咬着自己的血肉,好似不把自己变成一具白骨不肯罢休。青川被绑在床上,只好轻微摆动缓解身上的痛痒,杯水车薪,好似案上之鱼做着垂死挣扎。 叶寒看着难受,除了轻声安慰几句无用话什么也做不了,尤其听见青川一声声喊着“姐姐,姐姐”,嘴里喊的疼也没听过,她心里那番难受劲儿更是压迫着心肺挤压成一团,她根本承受不了,只好别过头去抹着不断溢出来的眼泪。 探着青川的脉象,解白神色凝重,如太行压顶,只重不轻,嘴里不自觉地喃喃念着,“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会这么混乱,就像是两阵交战。” 除了叶寒,就属朱老夫子离床边最近,解白的喃喃自语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接话问道,忧心忡忡,“解神医,青川究竟怎么样了?” 解白起了身,踱步走到桌边,神情不下凝色,可就是不说话,把屋里的一行人都等着着急火燎,尤其是花折梅最盛,若不是见他是屋内唯一的大夫,他早把他给砍了,省得他一直装,害得他们担心不止。 慢悠悠喝过两盏凉茶后,解白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面色上的凝重也轻了不少,“病人脉象紊乱,危而急,好似有两股力量在他身体里焦灼不下,结果不知。” “说了跟没说,你就说句话,你能不能把青川治好?你要是治不好,你信不信我” 花折梅终于沉不住性子“陪”解白装下去,欲上前进行肢体交缠,谁奈朱老夫子厉声呵斥一声,又立刻如小猫收爪收了回去,站在角落恶狠狠地瞪着解白,心里早把他千刀万剐了几百回。 朱老夫子不顾年长与名声,诚意地替花折梅向解白说着歉意,解白本就是药痴,对花折梅的莽撞也没当成一回事,摆了摆手就算了。至于被问道青川病情凶吉如何,解白想了想,只说道:“暂时,邪不胜正。” 仿佛众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屋里的气氛也少了几丝着急和压抑,除了叶寒坐在床边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想着自己命苦,而青川的命更苦,先是清远寺的人祸,好不容易到了云州,才过了几天安生的日子,天花这样的天灾就偏偏落在他的身上,他才十二岁呀! 她怎能不怨老天不公,她又怎能不伤心落泪!青川是她一天一天看着长大的,她养了这么久的孩子一下就要被老天爷收了命,任谁谁能受得了?从她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鬼地方,一直到现在,虽然她一直强迫自己接受着一切,每天都逼着自己去适应这一切,虽然她也很好地做到了,可她心里的怨气还是有的。有时候她就想,如果老天爷真有其人,她一定要找到他当面与之对峙,凭什么让她经历这一切,就好像凭什么让染上天花的人是青川一样。 进屋就没说过一句话的秦婆婆,让江流画扶着走到叶寒身边,看了看昏睡过去的青川,宽慰着叶寒,“叶丫头,青川平日里最听你的话了,你跟他多说会话吧,让他多撑一会儿,也许撑着撑着,这天花就撑过去了。” 叶寒也想,可她又怕见到青川醒来后的痛苦样儿,到最后难受的还是她自己。最后还是解白出的马,用银针一针把青川扎醒,解白动作快而狠,一气呵成,让屋内其他人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连跟他算账都来不及,就立刻投入到安抚青川的任务中去。 “姐姐,痒帮我挠一下……” “疼……姐姐……” “姐姐……姐姐……” “……” “……” 青川嘴里含糊不清的几个字,也不知是出于清醒认知还是下意识的本能反应,叶寒来不及深知,其他人也没兴趣深知,全部力气都用在压住青川挣扎上了。 别看青川只有十三岁,可力气却不容小觑,即使现在重病缠身,那挣扎起来的力气连一屋的几个成人都压制不下,而且这还是在他双手双脚被棉绳束缚住的状况下。 “砰!” 又是青川一强烈地挣扎未果,半弓起的身子无力跌回床上,众人暂时喘息着,初秋寒凉的深夜里人人脸上都冒出一层汗。还未等大伙回过神来,青川身上那股痛痒又席卷全身,隐隐有更甚之势,还好花折梅眼尖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压制住了挣扎起来的青川,众人连忙上来帮忙,不过这一次青川反抗更激励,即使花折梅使上全劲儿也无法压住青川,心里暗悔着干嘛教青川武功。 “叶姑娘,你快点跟青川说话,尽量安抚他。”朱老夫子也发现这次青川的反应极其强烈,根本就无法压制住,便立即提了这个可能有效的方法。 “能行吗?”叶寒自是十分不信,但她力量甚微,根本对压制青川起不了什么作用,而且解白也说这对安抚病人情绪有作用,所以她便勉强一试。 “青川,青川,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青川,我是姐姐,你听得见吗?” “青川……” 显然没有,青川的双眼成了一种没有焦距的空洞,没有意识,挣扎只是身体难受的本能反应。身上的疼痒越剧烈,他的反应随之越强烈,有几次像朱老夫子力量较弱的险被弹开,可青川的反应丝毫没有减弱,即使手腕脚腕都被棉绳勒出红痕了也不见停下。 “青川,青川……”,叶寒看着焦急,又更心疼,可她更气自己帮不上了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青川受苦,一时悲愤交加,如□□瞬间点燃了她心里长久压抑的苦楚,顿时泪如雨下,一滴接着一滴,夺眶而出,一滴接着一滴,滑落脸庞,然后一滴接着一滴,落在了青川痛苦狰狞的脸上,如三月细雨浇灭了原上野火,瞬间平复了一切。 “姐姐……” 紧绷的身子渐渐松软下来,落回到了床上,青川无力唤着叶寒,那双空洞迷茫的墨眼渐渐浮现出一丝清醒,可依旧雾气蒙蒙,他好似从天坠落进一湖冰凉中,缓缓睁眼,湖面上站着的是姐姐,满脸是泪。他好想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可无论他怎么奋力向上游去,他还是浮不出水面,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泪水一滴滴落入了湖里,他尝了一口,好苦。 “青川,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叶寒听到青川轻微的喊声,不由惊喜,一边替他拭去脸上自己的泪水,一边不停说着话,希望他能有更多的回应。 “姐姐,我好累好想睡一觉……” “不行,绝不能让他睡着!” 解白抢先一步说道,手中泛着冷光的银针蓄势待发,叶寒看着一阵心惊,连忙制止,问着为何。可病情危急,解白一时也说不清楚,反正就严肃告诉叶寒,不能让青川睡着,怎么也得撑到天亮。 医者之言,叶寒不敢不听,只好摇醒昏昏欲睡的青川,不准他睡。叶寒刚哭过,所以说话时还带着几丝残余的哭腔,一点点就钻入了他的耳朵里,仿佛一个激灵,青川瞬间从昏睡中逃了出来,渐渐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人。 “姐姐……”,青川握着手中那份柔软,如失而复得,怎么也不肯放手,“姐姐……” “青川,你想说什么?”叶寒听不清青川的说话,不由低下头靠近他的嘴边想听清楚。 鼻尖青丝是苦涩的药香,但仿佛间他还能嗅到一丝蔷薇花的香味,他还能想起姐姐用蔷薇花泡水洗头时,他就在一旁拿着水瓢,舀上一瓢温水,上面还漂浮着几片粉艳艳的蔷薇花瓣,随着水流一点一点落在姐姐柔软的长发上,当时夏末未走完,满院都漂浮着清甜的蔷薇香气。 对了,那日傍晚时分,姐姐披着半干的长发,不染铅华,一身素净在日暮余晖中摘满了一竹篮的蔷薇花,清水洗净摘瓣,切成粉紫色的碎末,跟白糖混合成好看香甜的蔷薇蘸料,一旁灶上白白软软的糯米团刚蒸好,他等不及姐姐放凉后再包馅,直接拿起一块热乎白糯团在蔷薇蘸料中滚上一圈,一口咬下,软糯的元子热气烫嘴,然后是舌根便泛起一阵阵甜丝丝的味道,最后一口咽下,蔷薇的清甜一下涌入天灵盖,瞬间心里都是暖暖的,说不出的满足。 他还记得姐姐当时看着自己贪吃的模样,笑得无可奈何,拿着手帕一个劲擦去自己脸上不断沾落的蔷薇残渣,最后怕吃多了白糯元子不消化,吃了五个就不准自己吃了,好不可惜。 一想到这儿,青川就觉得好不遗憾,“姐姐,我想吃蔷薇元子……” “蔷薇元子?”叶寒抬头盯着青川,重复一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这个。 青川点了点头,“我想吃你做的蔷薇元子,想吃多少吃多少” “好,院子里的蔷薇花还没谢,还可以给你做上一笼。”叶寒不犹想起那日青川吃蔷薇元子的样子,可时间才不过一月未到,怎么好好的少年就成了病榻上的等死鬼,老天何意如此弄人!悲从中来,叶寒强忍着酸涩笑着,话语包裹着哭腔,“绿豆糕,桂花蜜酿,芙蓉酥,都是你喜欢吃的。等你病好了,姐姐都做给你吃,好不好?” “嗯!姐姐都给青川做,只给青川吃,不准给别人吃。” 叶寒隐忍含泪,强撑笑意,“好,姐姐做的都给青川吃,连花折梅姐姐也不给。” “只给我吃” 难得青川在满身病痛中由衷地笑了一次,叶寒就这样跟青川有一言没一言地小声说着,也许说了三五句才等来青川的一两个简单的音节,而周围的人都成了他们的听众,有听着黯然叹息的,有暗中抹泪的,有别过脸去不忍看下去的,也有正视不改而双眼早已动容怅然的。 都是情,都是泪,说不清理,道不尽由,情之所钟,都是我辈凡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入风声里(下) 青川很听话,叶寒说让他撑到天亮后才能睡觉,他就真撑到天亮后才睡的觉,而且还是在解白诊完脉确定他脉象平和之后。至于昨晚的事,很多细节叶寒也没再多问,听到青川暂时无大碍后,叶寒强撑了一晚上早已透支的身体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直接一头倒在床边就睡了过去。 黑夜本是众生的休憩,但叶家却恰恰相反,白日是夜的宁静。其实,白天还是黑夜都他们来说都一样,西城原本就是人烟稀少,搬空了的西城现在更是风烟卷不起一丝人声,只有偶尔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很快便没了痕迹。 叶寒是被一阵阵喧哗声和吵闹声吵醒的,就好像是水波一层层不断荡开袭来,把她从沉睡中浇醒。 通常醒来第一眼,叶寒下意识会先看青川,见他依旧熟睡,她便放心了不少。只是她很奇怪这么大的吵杂声是从哪传来的,她记得朱老夫子跟她说过由于青川染上天花,怕天花扩散特意请萧太守把西城封锁了,住在西城的其他人等都搬到了北市和南市。 叶寒纳闷,这人都没有,西城都变成了一座空城,这么大的人声喧哗又是从哪来的。想着不解,叶寒好奇地走出了房门。 秋风散凉,白日离了夏,也变得柔软起来,不怎么刺眼,当叶寒走出房门时,其他人早已醒来,都站在院中听着外界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人声鼎沸,如黄河水滚滚袭来,欲欲有决堤之势。 “怎么了,外面怎么这么吵?”叶寒来得晚,十分好奇,不由问道。 江流画回头,惊讶道:“你不是才刚睡着吗,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顿时,吼叫声翻滚如钱塘巨浪袭来,即使隔了这么远叶寒也能听清怒喊中的关键几字,心下一阵莫名恐慌,连忙问道:“他们要烧死谁?” 还等不及有人为叶寒解答疑惑,远处便燃起熊熊大火,滚滚浓烟顺着风飘了过来。叶寒依稀记得被烧的应该是西城最边缘上的高楼,不过她现在更担心的是火势会不会顺风烧过来,是否需要提前搬离。 不过显然叶寒的担忧是多虑的,火势虽大却很快被人扑灭,连带着外界的喧闹人声都一同被扑灭,西城瞬间又回到最初的平静。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结束也太快,叶寒从头到尾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江流画和秦婆婆也是一片茫然。最后回房时,解白最先进屋,江流画和秦婆婆紧随其后,而叶寒走在最后,跨入房门时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下院中站立的朱老夫子和花折梅,两人低耳交语,神情凝重。叶寒一时看得入神,但听见江流画唤她,叶寒不得不赶快进了门。 云州府内,萧铮来回踱步,书房里静悄悄地只能听见他一人的脚步声。不知过了多久,李书亭汗流浃背从外跑了进来,脸上还有烟熏过留下的炭黑,停足深吸几口才慢慢平复焦躁的心跳。 “回大人,西城外聚众闹事人群已经驱散,带头闹事的人也已被捕,不过,属下已经审过,都是些寻常莽撞百姓,都是听人说西城人家搬迁是因为西城有人得了天花,而且染上天花的人还在西城,怕天花传染出来,所以才聚众想把西城烧了,免得天花扩散。” “那西城火势如何?”这才是萧铮一直担虑所在。 李书亭回道:“大人放心,火势不大,都已被及时扑灭,没有人员伤亡,更没有蔓延到叶家。” 话里说得轻巧,只有李书亭知道当时的紧张的局势,天花的恐惧能够让寻常百姓发疯发癫,若不是当时精兵以尖刀对阵手无寸铁的百姓,以武力恐吓吓退,恐怕今日烧的就不是西城边上那一座高楼了。 听到叶家无事,萧铮悬在半空的心也终于落地了,回到书案边坐下闭目锤头放松紧绷的神经,不由想起雾怜在时,每每总会在书房点上一方香茉叶,轻缓舒神,自己即使伏案处理公务再久也不觉疲惫,不像现在算下日子,雾怜和萧南已经回到豫州老家了吧,雾怜也快生了,也不知雾怜在豫州过的如何,是否习惯。雾怜体弱,生产时很是艰难,也不知到时自己不在身边,她会不会怕?还好产婆都跟着回了豫州老家,不行,他还得去信一封回豫州,叮嘱家中父母再请上几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以防万一。 “大人,大人”,李书亭见萧铮闭眼沉思,还以为他是在担忧今日之事,不由提议道,“大人,今日之事明显是城外温庐中人教唆指示的,需要把这群人逮捕入狱吗?”釜底抽薪,省得这群隐藏的祸患到处滋事。 萧铮摆了摆手,睁眼说道:“柳铭行事阴诡,但谨慎至极,不会轻易留下蛛丝马迹。况且,他乃从五品品兵部侍郎,我无凭无据贸然抓捕他,他随便向陛下参奏我一本,我的处境只会更糟。” “但依柳铭的性格,今日聚众闹事未成功,他日必定卷土从来,若不想个万全之策,西城恐怕真会被莽撞百姓再一把火给烧了。”见识了柳铭的手段,李书亭不得不担忧心起,主动出击不行,那就提前防范。 回想起之前朱老夫子传来的消息,萧铮早有对策,“第一,西城守卫加强,若有人硬闯,无论缘由,格杀勿论;第二,告示云州城百姓,若有人再谈论或散播天花谣言,制造恐慌,无论情由,一律抓捕入狱;第三,借举办中秋晚宴预算不足之名,邀云州名流今夜一聚闲雅阁,筹集善款,本官亲自出席。” “是,大人,属下这就去办!”李书亭忧虑一扫而尽,步履轻快转身出门。 “书亭,”萧铮突然喊住他,问道:“豫州老家的信还有多久到?” 李书亭回头,有点纳闷,反问着,“大人,您忘了,夫人的信昨天刚到,您看了之后放在了左边的暗格里。” “知道了,下去吧!”萧铮想了起来,但有点失神,也有点失望,昨天才到,怎么才一天他就觉得过了好久,也不知道雾怜下一封信还要等多久。 书桌左边的暗格,里面的书信不多,五天一封,一月才四封,十几封薄薄的书信被规整得很整齐干净,根本找不出一丁点破损和褶皱。萧铮低头望了很久,手也迟疑了很久,但最终还是没拿出一封信件出来重读。重温不能止住思念,只会让它更加饥渴难止,还是先暂时忍耐吧,等他把云州这一切处理完后,他就回豫州老家看她,还有他们的孩儿。 “叩叩叩!” 三声干脆明了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恰好敲散了萧铮的回忆,让他不由一阵不悦,“何事?” “回大人,夏国质子宁公子求见。” “宁致远?他来干什么”“萧铮小心关好暗格,低头沉思,甚是不解,“请他进来。” 盘算云州局势,宁致远算是最与之毫无关系的人,没有任何利益阵营牵扯,见他也无事,再说他年末就要进京与定安公主完婚,两国联姻,回国后必定是夏国太子,继承大统,念及以后及谋算,还是一见为好。 两人会面是在书房偏厅,寒暄不到三句,茶饮不到一杯,宁致远就忍不住先说道:“萧大人,我今日来有个不情之请,望您成全。” “宁公子不必客气,冲着萧南与你这份交情,你若在云州碰到什么麻烦事,我定会相助。” 萧铮越淡定,越衬托出宁致远的焦躁和不安,虽然他依旧面容谦和,云淡风轻,可他的话语中的急切彻彻底底地出卖了他,“宁致远先谢过萧大人。”然后,宁致远便以一一全吐露心中之求,“萧大人,今日之事我也听闻,所以想烦请萧大人能允许我进西城一趟。” 瞬间,萧铮手中的茶壶应声而止,杯中水却不满一半,萧铮缓缓放下茶壶,平静问道:“宁公子可能不知,西城闹鬼,常人都不能进。再说,你即将是北齐的驸马,若真在云州地界出了什么事,萧铮就算是有九条命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明人不说暗话,萧大人,我刚察阅完西城人家搬迁的户籍,若真如您所说,为何户籍上偏偏少了西城叶家的落户住址?更奇怪的是,叶家原本在西城户籍上的一切都凭空消失了,萧大人,可以为致远解惑一二吗?”宁致远也不怕得罪萧铮,他在北齐小心翼翼经营这么久,他都忘了自己还有血性二字,若不是鸢鸢,他也不会趟这趟浑水。她到底在哪儿,他怕找不到她,更怕他找到她。 萧铮淡淡笑了下,斜眼别有深意地看了宁致远一眼,“看来,宁公子对我云州府真是熟悉,居然连户籍之事都能被你查得一清二楚。” 宁致远坐直郑重一礼赔罪,着急解释着,“还望萧大人原谅致远的莽撞,我也是迫于无奈,只是西城叶家里有我牵挂之人。” 关心则乱,宁致远一下把实话都说了出来,见对面萧铮玩味之色才觉自己失言,连忙解释道:“萧大人为官数载,也知知己难得。宁致远孤身一人身在异国他乡,身份尴尬难有好友,好在去年幸得一知己好友,与我同病相怜,相交甚深,实属难得,所以万分珍惜。今日听闻西城天花之事,担忧好友安危,所以一时冲动才做了莽撞之事,望萧大人莫要见怪。” 萧铮没有生气,只是对宁致远说了一连番的长话起了兴趣,有话问道:“宁公子与知己之交,情谊实在难得,让人羡慕。就是萧某有些好奇,你的这位知己不知是男是女?” 突然被萧铮一句问话给问住,宁致远眼神瞬间混乱又立刻恢复,直视反问,“那烦请萧大人先告诉宁某,西城叶家染上天花的人究竟是男是女?” 无论萧铮的回答如何,宁致远都是怕的,无论叶家人谁得这天花,鸢鸢不都是危险的吗?为家为国,他不得不忍痛放弃鸢鸢,可若他知道是这种结果,他怎么也不会放手,可到了现在,悔恨又有何用。他要补救,他要救鸢鸢,无论她有没有染上天花,他都要救她,而且他还要带她一起回夏国,就算触怒北齐皇帝又何。 萧铮放下茶杯,起身,准备离去,“宁公子还是多多准备上京事宜吧!西城叶家本就是外地人士,云州本就没有他们的户籍,找不到也是正常。再说,我已告示全云州百姓,若有人再谈及西城天花之事,定不宽恕。念及你的身份,本官今日不予追究,宁公子还是好自为之吧!” “萧大人请留步。”宁致远起身追上,放低姿态,“萧大人可能误会了,宁某并不是城外温庐与您作对之人,更不是为他们来打探消息的。我之所以能知道其中一二,只是一个偶然,恐怕令弟萧南曾在给您的信件中提及过,在过袁家岭时他们曾遇到伏击,在下当时去送萧南顺便也在便一起合力击退了歹徒,好在最后尊夫人与令弟都无大碍。至于我如何得知伏击之人是来自城外温庐,是我发觉伏击之人很是奇怪,武功高但不取人性命,应该是冲尊夫人与令弟而来,所以事后便派人探查一二才发现是来自城外温庐。” “原来萧南信中的侠客朋友是你!”听后,萧铮重新坐下,亲手为宁致远斟满一杯茶,“不过仔细想想也是,这云州除了你萧南哪还有第二个朋友。无论怎么说,萧某都要谢你,保全了我妻儿和胞弟的安全与性命,萧铮以茶代酒,先行谢过。” “萧大人折杀致远了!” “不过,你所求的事我还是不能答应。”萧铮有自己的原则,宁致远救过雾怜与萧南,这份恩情他会还,但这是个人私情,绝不能把北齐夏国牵扯进来,“宁公子,你与定安公主大婚在即,这其中的轻重,你比我更清楚,恕萧铮不能答应你。” 自己来了云州十年,宁致远在云州也经营了十年,凭他的势力,若他真想进西城叶家,西城外的重重守卫对他来说不过是形同虚设。至于为何要低身下气来求自己帮忙,恐怕宁致远的下属比他还知道事情的轻重,都纷纷劝阻。既然宁致远属下都知道此事不能做,他萧铮身为云州太守又怎会去做? 宁致远沉默,良久才张口道:“如此说来,叶家真有人染上了天花。” 一句沉重的陈述句,萧铮既没有否定也没有承认,只说道:“虽然我不能放你进去,但是你若有什么东西想送给你那位知己,这我还是可以帮忙的。” 书房偏厅里的谈话,不长不短,宁致远感谢拜别萧铮。于一在外见公子出来,立刻迎了上去,见他神色轻松了不少,还以为萧太守真同意他进西城,若西城里真有人得了天花,那公子不就是自寻死路吗? “公子,萧太守答应了?”于一问得犹豫,都是恐惧。 宁致远看出了于一的担忧,鸢鸢,家国,无论他多么不愿,他这生注定要负了一个人,一个他最不愿负的人。 “走吧,回去准备东西。” 宁致远平和说着,话语间没有了来时的疯狂与执着,于一听后瞬间一喜,公子终于放弃了做傻事的念头,他终于不用以下犯上把公子打晕了! 风烟散尽得见月,苦去愁来未了情(上) 最先发现青川病情好转的人是秦婆婆,对一个曾经经历过天花恶疾并成功活下来的人来说,青川身上的变化,这一屋子的人没有谁比她更了解了。 前几天还急速长满全身的水痘一点一点慢慢蔫了,从一个个鼓圆半透明的小痘包萎缩成浅褐色的皱皮,然后像伤口结痂一般剥落生出新皮,除了手臂上有一些被青川自己抓破了的地方,水痘消去之后留下了一片麻子,不过还好,脸上没有。 当时秦婆婆发现青川身上水痘有蔫的迹象时,就让解白来替青川诊下脉,直到确认青川病情好转才放心地通知了大家,又过了几天,青川已经能吃些流食。 “怎么了,吃饱了?”叶寒正准备再喂一勺白粥,却见青川口中吃的还没咽下。 “嗯也不是,就是嘴里没味。”青川慢慢咽下口中的白粥,明显很勉强,朝叶寒撒着娇,“姐姐,我想吃酸辣鱼,多放点辣椒和花椒。” 虽然平时叶寒很宠着青川,几乎是有求必应,但现在是特殊情况,大病初愈,所以她态度十分坚决,“那可不行!你这病才刚好,解神医说了只能吃清淡一点的食物,切忌油腥。” 这次天花着实是把叶寒吓坏了,青川现在好不容易好了,所以只要是解白叮嘱道话她都记在心里,甚至把它当成是圣旨遵守,但这样一来可就苦了病了快一个月的青川,天天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吃的不是白粥就是清汤,有时甚至连盐都没放,饭后再喝上一碗药,一天到晚嘴里全是苦味,这比以前在清远寺时过得还清苦。 青川对付自己的招数叶寒早就免疫了,所以无论青川怎么朝她撒娇卖萌装可怜,她都淡然无一理会,反正就一句安慰话,等你好了,给你吃个够。 “来,乖,张嘴,多吃点东西才好得快。”叶寒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刚才狠话才放完,又立马哄着青川喝粥。青川也知道叶寒的倔脾气,只要她决定的事谁也动摇不了,只好无奈,机械地张嘴喝粥,可心里早把解白腹诽个遍。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叶寒刚喂完青川,解白就准时进来给青川诊脉,诊完脉再检查下水痘是否复发,全神贯注,完全没留意到病人的不配合,还以为是病人吃饱了就睡着了。 “恢复得还不错,没想到这牛结草真能克天花,这趟果真没有白来。”解白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新发现里,完全忽视了屋里还有两人。 “解神医,解神医”,叶寒一连喊了好几声,可解白这个医痴太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叶寒不得已只好轻轻摇了他几下,才把他“叫醒“,叶寒问道:“解神医,青川这天花,是不是彻底治好了?” 虽然青川渐好,解白说着无碍,可没得到一句明明白白的确定话,叶寒心里还是会晃荡不下。 解白无力看了叶寒一眼,“你放心,他的天花彻底好了,而且这一生都不会再染上天花,少病少灾。” “谢谢解神医!”叶寒大喜过望,对着解白立刻就是一标准的九十度鞠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对死者行礼呢! “你也别急着谢我,要谢还是去谢那位得过天花的老妇人吧!要不是她用牛结草治病,床上那位早去阎王殿报到了。” 解白本就不是守世俗尘规之人,活着就图个随心所欲,固而说话做事都很直接。而且他这次之所以出山行医只不过是来还那坑自己的徒弟以前欠下的债,要不然他才没兴趣跑到云州来。 不过这才还真是意料之获颇丰,不仅找到了能治天花的药,对天花的了解比之前医书记载都为详尽。幸得多亏那位老妇人,听她说起在吃了牛结草后的某一天全身痛痒难忍,多次都痛得昏睡过去,但都被一旁的耕牛一次次咬醒,这跟青川在那晚水痘反复折磨极其相似。所以他当机立断用银针扎醒青川,不准他昏睡过去,虽然他到现在都不明白这是为何,但确实有用。挺过了那一晚的老妇人和青川,在随后几日便会慢慢好了,天花不治而愈,实属玄妙。 解白说话本就是无心之口,叶寒也没多介意,而且青川天花能被治愈多多少少他还是出了力点,所以无论是解白还是秦婆婆,她都万分感谢救了青川一命。 “不过,他身上那些麻子我可去不了。”解白莫名补了一句。 叶寒也一时不知说什么,“呃没事,反正也没长在脸上,不碍事。” 解白瞧了下在床上继续“挺尸”的人,懒得理会他对自己的莫名而来的不满,直接摆了摆手出门,但又突然被叶寒喊住,“解神医,我还有一事想问。” 叶寒有点不好意思,但瞧着青川头盖着被子还生着闷气,她还是心软了,“你看青川也吃了这么久的药,每天也只能吃点清粥小菜,都瘦了好几圈了。你看,能不能让他吃点荤腥,给他补补身子?” 解白行医识药,眼力自然不弱,那被子露出的半张侧脸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人不大,心眼倒不少,解白顿时心里冷哼一声,“可以呀,只要你不怕他吃坏了肠胃一直好不了就行!” 青川身体最为重要,可叶寒看着青川可怜巴巴的眼神,犹豫再问,“真的不行吗?那给他吃点清淡的小点心行不,比如荷叶饼?” “荷叶饼?” 解白有点疑问问道,叶寒听着好像有点希望,便热情解释道:“就是用荷叶做的糕点,把新鲜的荷叶晒干磨成粉,加面粉和好,捏成小条,再用荷叶盖好放蒸笼隔水蒸两三个时辰,蒸好后趁热放凉吃都行,配上随氏轩的秋梨膏或槐花蜜蘸着吃,秋来润肺,又可去身上残留的夏暑。” “嗯!听着不错,你做好后记得叫我,但他还是别吃了。”被叶寒这么一说,解白也有点馋了,还继续使着坏,“不过,你可以把牛结草做成饼给他吃,吃药吃饭,一举两得,但记得别加秋梨膏之类,省得破坏了药性。” 躺在床上的青川早被气得翻身以背相对,可解白毫不住口,火上浇油,对叶寒继续说道:“你做荷叶饼时,顺便再做只荷叶鸡,肥一点最好,蒸几只秋蟹配上一瓶黄酒,再炒一盘火爆大虾,多放点辣子。对了,我见鱼缸那几条活鱼不错,再给我做一道酸辣鱼,记得多放点辣椒和花椒,这样才香!” “砰!” 青川一把坐起,满脸气得通红,却无处可泄,只能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解白,若眼光能杀人,青川保证解白早被他凌迟处死几百回了。 解白无视这一切,傲娇地转过头去,满怀胜利和喜悦走出门去,走时还不忘补上一刀,话是朝着叶寒说的,可话却是说给坐在床上满脸怒气的青川听的,“你这个小丫头看着比他大不了几岁,可这姐姐当的怎么当出了亲娘的感觉,真像他的小娘亲。” 一说完,解白转身就溜出了房门,叶寒还好,知道解白只是嘴有点贱,心不坏,所以没怎么往心里去,笑一笑就忘了,倒是青川被气得不行,枕头被褥甩了一地,可始作俑者早没了踪迹。 叶寒笑着走进,把地上的枕头被褥捡起放在一边,拿出干净的被褥给青川盖上,可青川还生着闷气,就是不配合。叶寒无奈,劝着,“好了,解神医只是逗你玩而已,没有恶意。” “姐姐,他是故意的……”,青川一双水烟氤氲的眼睛委屈地看着叶寒,那声撒娇拉得好长,好像故意说着自己的不满,不满她帮着站在外面偷听的解白说话,而不帮他。 “好了好了,你病刚好,怒气伤身,还是躺在床上多休息。” 叶寒拿起被褥,想让青川躺下给他盖上,哪知却被他一把抱住,脸埋在自己怀里怎么也不愿抬头,还生着闷气说着,“不准走,不准给解白做荷叶饼,还有荷叶鸡蒸蟹都不行。” “你生病期间我们每天的饭食都是外面送进来的,家里除了之前吴伯送来的一些河鲜外,连一头蒜都没有,我拿什么给他煮。”解白说的话分明就是在逗他,叶寒抚摸着青川长长的发,无奈却满是宠溺地笑着,“你病好之后,怎么越来越爱撒娇了,真像个小孩子。” 青川闻着叶寒身上熟悉却十分舒服的味道,不舍放手,小声反驳着,“我才不是小孩子,我今年都十二岁了。” “真快!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是一个躲在树灌丛数蚂蚁的小沙弥,一转眼你都快跟我一样高了,时间过得真快!”叶寒回忆着,口里满是感叹,还有苦尽甘来的满足。 莫名,青川听得心里一阵失落,好似跌进了海里的飞鸟,“姐姐,那你是喜欢现在的我还是喜欢以前的我?” 看着青川追问的目光,叶寒想了一下,“都喜欢。” 青川重新埋在叶寒温暖的怀里,心里莫名的安心,“我知道,姐姐都是为了我好。你希望我快点长大,长大了就有能力保护好自己;又希望我不长大,活得快乐舒心就好。” 良久,叶寒都没有说话,手中的黑发她第一次发现青川的头发已经长得这么长了,她也第一次发现青川真的长大了,懂得体谅,懂得不让她操心,真好。 饭后吃过药,所以青川在叶寒怀里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叶寒轻手轻脚给青川盖好被褥出了门,然后去了厨房。 虽说刚才解白只是说着玩,但作为病人家属的叶寒可不能这么想。毕竟人家尽心尽力医治了青川尽一个月,诊费药费都是朱老夫子出的,她根本就没出过一分钱,怎么说也说不过去。趁着家里还有一点余粮,虽然解白说的菜她做不全,但荷叶饼她还是可以做的,至于煎炒鱼蟹之类还是算了,声响太大,毕竟青川还在睡觉,若把他吵醒了,到时她又该头疼了。 夏日晒好的荷叶叠放在主屋的阴凉角,叶寒取了五张,三张磨碎成沫和面做饼,两张包好放蒸笼里蒸。还好这段时间的吃食都是外面送进来的,家里的柴禾还比较多,叶寒怕炉子熄火,便坐在旁边看着。 也不知何时,江流画走了进来,见叶寒一动不动地坐在火炉边不动,呆呆地盯着炉子里的火,柴禾烧了一半还不知道添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烟散尽得见月,苦去愁来未了情(下) “小叶,醒醒,火快灭了。” 江流画实在忍不住了,叶寒现在这个样子只能用失魂落魄来形容,至于是关于何事,简单一想就明白,青川的天花已经治好了,能让她失魂落魄的也只有那个即将迎娶公主的“陈世美”了。 厨房太安静,只有江流画的声音,叶寒茫然惊醒,下意识去擦眼角,不过还好,没有摸到预料中的湿润,让她不至于在流画面前尴尬失态。叶寒故作镇定,捡起一条柴禾扔进了炉子,一不小心扔偏,砸在了未燃尽的柴火上,顿时激起一串火星燎子迎面扑来,还好江流画反应及时,一把拉着叶寒退后几步才避了过去,否则青川脸上未长的麻子全长在了叶寒的脸上。 叶寒这样,江流画又气又无奈,一把从袖中拿出一叠书信,塞进了叶寒手里,“这是我在每日送来的东西中找到的,都是他写给你的。我不关心这里面的内容,但我劝你还是看看,给他一个心死的机会,给自己一个重生的理由。” 说真的,男女之事本就是剪不断理还乱,江流画深知其理,所以在叶寒面前她还是与以往一样,装作不知,尽量不提及宁致远之事,但刚才如此危险之事,让她不得不出言提醒叶寒,一切已经结束了,她与宁致远已经结束了。本以为这些日子,青川生病冲淡了她的情伤,没想到一切不过是刻意隐藏,她应该从未忘记过那个人和那份情,而那个人应也是如此。 这不是江流画的随意猜测,她也是偶然中发现的。在最近几日送来的补给里,东西莫名增加了一倍,各种珍贵的药材数不胜数,但有一样特别引起了她的注意——那也是一盒药材,里面装的自然是稀罕之物,不过让她感兴趣的不是这里面的药材,而是白绸药盒上的图画。 白绸上的图画是用墨画上去的,褐枝嫩叶白梨淡蕊,看着是一枝初春梨花正争俏图,但她看着却觉得像一根梨花簪子,而且还特别眼熟,她记得看过小叶曾经多次戴过极其相似的白梨花簪。 当时她下意识地看了小叶一眼,却见她慌忙地转身离去,如果她的直觉没有错,小叶应该也看见了这幅白梨图,否则她的反应不会如此奇怪。出于好奇,她端着药盒仔细里外找了一下,果然在药盒内格找到了一封信,而且接连几天至今,每日都有一相同的盒子出现在补给中,但里面的信件都被她不动声响地拿了出来。若今日小叶没有发生如此危险之事,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把信件拿给叶寒,说不定找个无人的时候悄悄把信烧了。 信件不厚,攥在手里叶寒仿佛还能感知到对方残留的温暖,如蝉翼轻薄却让她眷恋不舍,好似握住的不是信件而是那双自己握过无数遍的大手,细知那双手上的复杂纹理,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曾记得它为自己轻扫蛾眉,也曾记得与自己十指相扣说偕老,还曾记得情浓正时指尖划过背脊引起一阵酥麻,有一人在自己耳边说着爱意缱绻,就如同他口中吐出的热气,穿过耳廓,温暖了自己整个身心。 叶寒犹豫一二,终于听从内心,撕开一封信件,信纸宛如白纸,唯有正中有一行字迹,字不多,只有六个正楷小字,“鸢鸢,可否安好”,剩余几封信,封封如此,写来写去只有这六个字,却包含了太多太多东西在里面。 一人伏案在桌,十指未动,心思早百转千回,不下千言万语;染墨提笔,心下万分坚定,却不抵千思百绪扰心,困难十分,终不见纸上一字片语。 “啪!” 一滴泪落在了信纸上,然后一滴接着一滴,清晰的墨迹慢慢晕染成一片模糊的黑色,谁也看不出这里的曾经有过什么,只有一张张被墨汁弄脏的白纸,轻叹一声惋惜和可惜,仅此而已。 荷叶的清香渐渐弥漫了整个厨房,叶寒的泪也慢慢失去了踪迹,仅剩一双微红的眼眶。 叶寒走进火炉,柴火粗短十分耐烧,但过了这么久了橙黄色的火苗早已失去了上窜的势头,老老实实贴在柴禾上保留最后一点实力,突然一叠纸张加入,即使有几分湿润也不减它易燃的本质,软趴趴的火一下就上窜到锅底,纸张瞬间灰飞烟灭。 “小叶!”江流画一声惊呼,但也挽救不了纸张魂飞魄散的命运,叶寒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和果断。 荷叶饼蒸好了,叶寒熄了炉子里的火,都是灰烬,谁有又分得清谁是谁的灰烬。再次抬头时,叶寒情绪已经恢复,黑白分明的眼中是异常的清明,“流画,以后这些信你都别给我了,也不用告诉我,随手烧了就行了。” 情已过,都是回不去的往事,即使后悔,即使不舍,即使再强行“借尸还魂“,人不再是当时那个人,情也不再是当时那段情。既是徒劳,又何必如此。 情已逝去,还不如各自相忘于江湖。 那日,叶寒做的荷叶饼赢得了众人的夸口相赞,尤其是青川吃得最为开心。云州城的夏天就这样匆忙间走了,只能在一口荷叶清香中想起夏天曾经来过,然后转眼就在初秋的爽朗中被忘了个干净。如此,也好。 酷夏走后,初秋时的云州城有一个地方开始发挥着它的作用——住在城外温庐里的人再也不用忍受日日汗流浃背的痛楚,更不用担心在房檐荫凉下就能被热得晕倒在地。温庐温泉潺潺流动的活水中和了初秋的早晚多余的霜寒,只留下一天的凉爽袭人,算是对他们在夏日受的罪的补偿吧! 柳铭这段时间过得可是惬意极了,虽然还是暂困云州,无法大施拳脚,但偶尔一点小动作也能搅得云州城里外不安。最重要的是这次来云州的目的,不用自己亲自出手,老天就主动帮他实现,一想到如此,怎能让他不心情愉悦。 这时,柳忠匆忙从外进来,“大人,京城来人了,这是信函。” 京城的消息,柳铭太需要了,连忙站起接过,信一扫而过,眉头紧锁,不言。 “大人,信里怎么说?”柳铭越不开口,柳忠就越着急,以为京城发生了什么大事。 “京城无碍,与我之前预料一样,定国公之案已经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了。”柳铭平述说着,慢慢坐回原位,面色凝重,不见喜色。 柳忠不解,“大人,这不是好事吗,您怎么看起不高兴?” 柳铭仰面,闭目深叹,“鱼不落网,钱没到手,现在就说这些,为时过早。” 这话太深奥,远远超出了柳忠的理解范围,猛然睁眼,柳铭心有对策,“看来,我得再添一把火才行。” 柳铭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柳忠已经懵了,只听见柳铭突然问道:“京城来人现在何处?” “回大人,在南市码头附近一客栈里。”被问得措不及防,柳忠愣了一下回道。 柳铭吩咐道:“你立刻修书一封,把江陵蒋家之事说的越清楚越好,让他到处沿途散播,等到了京城,这流言也已经满天下皆知,就算陛下再怎么权衡力保,萧铮云州太守之位也做到头了。” 大人做事太过诡异,柳忠弄不明白,“大人,当时侯九死时,那为何不一起全放出去?”如果当时把消息都一起放出去,现在早留言满天飞了,说不定早传到京城了。 “你呀!”柳铭无奈叹着柳忠的简单,但又十分喜欢他这一点,安全放心,“要想把火烧大,你得耐着性子,等前一根柴禾烧燃烧旺之后再添加第二根,这样才能烧成熊熊大火。一下子把柴禾都丢进去,火烧不烧起来不一定,说不定连刚燃起的一点火苗都给弄灭了。” “可大人,这样会不会多此一举?”柳忠不懂,西城那位已经半只脚跨进棺材了,萧太守免不免职都没什么关系。 柳铭一阵深笑,如阴鬼展颜,“要是真如你所想,那就好了!” 细想一下,柳忠顿时惊讶,“大人,您是说,西城那位天花好了?” 这也是柳铭不确定的,但却不敢不如此大胆猜想,“这天花可不是随随便便的小事,云州城可有十万多人,可萧铮竟然只是让西城搬空而已,难道他就不怕全城都染上天花吗?” 难不成那人病已经好了,所以萧铮才有恃无恐,所以才敢在闲雅阁大摆宴席,招摇过市?柳铭怀疑不定,这老天爷的心思可真难琢磨。 “也许西城叶家早已搬到城外去了,萧太守封锁西城只是怕百姓染上天花。” “不可能!”柳铭直接否定这种可能性,“若真是如此,那日我们鼓动百姓火烧西城,萧铮为何要阻拦,直接一把火烧了西城,让天花直接绝迹不是更好?而且,那日之后,西城的防卫明显加强了一倍,躲在暗处的不知还有多少,就连你都进不去西城一丈,这不是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即使再不可能,柳铭也只能相信那人命硬,天花都弄不死他,算他命大,可他却不认命,那人能躲过天灾,可人祸不下千万,他就不信那人都能躲得过去! 结合刚才一连串话,柳忠就是再迟钝也品出了话中之意,“大人,听您这么说,萧太守是西城叶家那位的人?” 这世间事有多少能清清楚楚证实,柳铭也只凭自我感觉推断而已,至于真与假他没这个兴趣去深入探究,“无所谓!无论萧铮是不是对方的人,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关系。”一个即将权名两空的普通人,对他来说,不足为惧。 既然大人如此吩咐,柳忠立即出门去办。 “对了,”柳铭又突然喊到,“在云州城散播江陵蒋家的消息时,记得小心。这云州毕竟还是萧铮的地盘,别被人逮着了。” 柳忠似懂非懂,柳铭无奈,只好再点拨一句,“这侯九死前不是在寻欢街有一姘头吗?若话从她口中说出去,不是更香艳,更令人耐人寻味,传播得不也更快吗?”而且还让他们更安全。 “属下这就去办。” 柳忠兴奋转身出门,柳铭突然有点烦头上这顶苍穹,不可信,人还是得靠自己,他不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吗? 偷香窃玉美人醉,哪知门外画已深 人常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青川虽然挺过了天花这个大劫,可身体的亏损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填补好的。还好有解白这个神医,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青川因病亏空的身子慢慢调理见好,气色红润,瘦成皮包骨的手也渐渐长出了肉,双脚也能下地,即使不用人扶,也能在屋子里走上几圈不见累。 青川日愈见好,叶寒自是高兴,出于谢意又无礼可送,只好每日下厨用尽心力给解白加餐,昨日做了一屉鲜美可口的蟹黄小笼包,今日就做一道咸香入味的盐水虾,明日还没到,驱寒开胃的酸辣鱼又已经端到了解白的面前。 叶寒手艺虽不及秦婆婆的好,但也不赖,对于解白这种常年在深山药庐不出门的人来说,那绝对是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这不,在这个月里青川还没长出几两肉,可解白已经明显胖了一圈,看得青川羡慕嫉妒恨呀! 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见青川无大碍后,解白就向朱老夫子告辞,这趟浑水他趟了,该做的也做了,是时候该抽身离去了。至于一些后续调理的注意事项,他都跟叶寒交代清楚了,好生调理,到今年年底青川应该能恢复如初。 是夜,解白站在叶家院门外辞行,一众人纷纷出来送行,离别总是伤情,却无法阻挡它的到来。 相处了这么久,叶寒其实挺不舍的,解白这个人虽说嘴有时损了点,但人还是不错的,而且他还救了青川的命,不禁开口挽留,“解神医,要不明日再走吧,天都已经这么黑了。” 解白失笑,逗着叶寒,“我一大男人,又不是你这样的小丫头,还怕天黑走夜路吗?” 见留不住解白,叶寒也不好强求,把手中包裹递给了解白,说着,“这是我用甘草水腌制然后风干的红姜片,你在路上无聊可吃上几片,打发疲劳。” 其实叶寒还未递过来时解白就闻见了一股清幽的药香,接过后不由鼻尖凑近闻了一下,笑道:“你这小丫头不仅厨艺不错,对医理也蛮有天赋。这红姜本是高山之物,性寒,不宜多食,你用甘草提味,又添加一些温补的药材共同腌制,既很好地中和了红姜的寒性,又能健胃开脾,生津润肺。真是不错。” “解神医谬赞了,我也不过是嘴馋,随意鼓捣出来的。”叶寒说的是实话,古代零食实在太少了,她也只能自立根生。 想着路途遥远,食物难吃,解白怎么有理由拒绝,见青川在叶寒身边不满地瞪着他,不由对着叶寒玩笑道:“小丫头,要不你拜我为师吧,跟我回药王山学医?” “想都别想,我姐姐哪都不去。你要走就走,别拖拖拉拉的,省得烦人。” 这解白跟他肯定前世有仇,事事都跟他作对,那红姜片他可馋了好久姐姐都没曾给他,没想到一下子全送给解白了,现在还想花言巧语把姐姐拐走,有他在,门都没有,连窗子都没有! “青川!”叶寒有点生气,眼光示意着他不要胡闹,这方又立刻赔笑向解白道歉,“解神医,真不好意思。青川年幼不懂事,还是个小孩子,望你不要见怪。” 解白玩味地跟紧拽着叶寒不放的青川对视一眼,又瞬间移开,话自然带着他显著的说话特征,“我一个大人自然不会跟小孩子置气,但你看过哪个小孩子长得跟你一般高,哪个小孩子开始长喉结的?” 解白明显有气未消,叶寒也知是青川无礼在先,所以并不惯着青川,于是让他主动向解白道歉。青川别扭了几下,反抗不了叶寒焦急时双眼渐渐浮现的雾气朦胧,只好黑着脸朝解白鞠躬道歉,这才算了事。 小子,跟我斗! 解白在内心傲娇地“哼”了一声,神情却大度地跟众人道了别,然后转身上了马车。朱老夫子为表感激,也一同上了马车,亲自要送解白出城,花折梅随同保护。 马车伴着一嗒一嗒的马蹄声渐渐消失在黑夜里,虽是不舍,但终有分别,无奈但也只能接受。 叶寒看着紧拽着自己手臂的青川,气嘟嘟地看着自己,委屈不满全写在那一双如夜深邃的墨眼里,“走吧,夜深了,你身子刚好受不得寒。” 听着叶寒口中满满为自己的担心,青川立刻变脸笑了,拉着叶寒快点回家。叶寒脚程慢,走不了青川这么快,前面被青川一手拉着,走到院门时才发现流画还站在外面不动,看这背影,好像若有所思。 “流画,在想什么呢,快进来。”叶寒扭不过青川,他力气太大,自己只有被动的份儿,所以只能快速喊了一句,连流画转身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目光都没看见,就被青川拉进了院门。 可能朱老夫子对解白感激太重,一时话多不止,所以直到青川喝完药睡下了都还没回来。叶寒拿着空药碗出了房门。刚把门关上,一转身就见一旁花架下有一人,夜色朦胧,叶寒看不清,隐隐约约觉得十分眼熟,小步一点点走近。 “流画,你大半夜不睡觉怎么在这里坐着?初秋天开始冷了,染上风寒可怎么办?” 说着,叶寒就准备转身回房给流画拿件衣服,但被流画一把拉着坐下,面色藏于黑夜,看不清,还好话语平淡,无忧无伤,“小叶,你坐着休息会儿吧!自从青川生病以来,你就没好好放松过,现在解神医都说青川病好了,你怎么还一天把自己累得不着地?” 青川病好了,这算是这段日子以来唯一能让她感到欣慰的事情吧,想到这儿,叶寒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是那种很满足的笑,即使别人看不见听不到声。舒心一声长叹,秋夜霜寒入不了她的心,叶寒淡淡说道:“累是累,但心里却很舒服,很安心,不像前段时间青川病重的时候,即使睡着了,也会莫名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你呀,天生就是个操心的命,大的花折梅,小的青川,都不让你省心,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们是一家人。”青川和花折梅,叶寒没有瞒着江流画和秦婆婆,所以江流画才会有这番感慨,但又随口继续说道,像是无心更像是疼惜,“也对,你连我和奶娘这样的陌生人都会出手相助,更何况是青川和花折梅呢。” “对了,晚饭后怎么就没见到秦婆婆,我还以为她在厨房呢?”听流画提到秦婆婆,叶寒这才想起刚才送解白时秦婆婆没有在场。 “奶娘年岁大了,反正也没什么事,我就让她回屋休息了。”江流画回答着叶寒的问话,说完才有所察觉,“别岔开话题,我们在谈青川呢!” “其实,我一直挺感谢青川的。”叶寒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把头靠在江流画肩上,话如夜静静说着,“我爹娘一前一后不到一年就相继离世,你都不知道我当时送走我娘后的心情,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家了,我所生活过的地方一下就变得好陌生,邻里的人每一张脸都是那么熟悉,可我就是找不到一点温暖的感觉,仿佛心一下子就空了,自己站在一片荒芜人烟的原野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一人茫然无措地站在那儿。恐惧,未知,就好像是一个被世间抛弃的人,被流放到无人之境,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江流画没说话,说实话她也有过类似的感觉,但她比较幸运,她身边还有奶娘,待她如亲女照顾她爱她,可是小叶,她没有,父母双亡后的一孤女,活着本是艰难,而活着的意义就连江家败落后自己也多次问过自己,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为什么会活着,之前找不到答案,不过她现在知道了,她为疼她的奶娘活着,现在又有了叶寒这个朋友,为关心自己爱护自己的人而活着,这就是活着的意义。 突然,叶寒坐了起来,继续说道:“要不是青川,我都不敢想象自己现在会是怎么样。他被恶人欺凌,然后我就带着他一路逃亡来到云州,来到一个陌生从未来过的地方。挣钱养家,起早贪黑,一点一点把这个小院子变成了一个家,有青川,有花折梅,有你和秦婆婆,还有吴伯一家,然后发现其实活着没有这么艰难,每天看着青川和花折梅去学堂念书,家里家外收拾一遍,然后下午去你家窜个门,说说话,要不然去吴伯家帮帮忙。等到太阳快落山时,在家做好一桌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下学的青川和花折梅回家。一家人吃晚饭,在院子里喝喝茶聊着今天碰见的趣事,一天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踏实而心安。” 初秋的夜好静,蛐蛐都不再聒噪,院子里都是叶寒和江流画两人轻声说话的声音,好似睡梦中人都能听见。 “那你想过你自己的事吗,比如,那个每日给你写信问你是否安好的人?” 江流画说问,院子突然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听见叶寒黯然了几分的声音,勉强着笑意打趣着:“你今晚怎么有点怪怪的,怎么突然就问到这件事上去了?” 其实,江流画是想一鼓作气追问上去的,但她还是耐着性子平淡说着,“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青川也大了,考了功名成了亲,花折梅也有了自己的家,你一个人怎么办?”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早说嘛?”叶寒佯装恍然大悟,调皮说着,“到时候,我就把中间这堵墙给拆了,到时候我们两家合一家,我跟你们一起住。” 江流画轻拍了叶寒手背一下,认真道:“严肃点,我是说真的。” “嗯”,叶寒不再嬉皮笑脸,想了一会儿,才说出心里实话,“这件事我也想过,等青川跟花折梅都成家立业了,我肩上的担子也就没了,到时候我想像林弋一样,轻车骏马,游览山河,若能有一志趣相投的人陪同在身侧,我此生便满足了。” 原本轻快的语调一下结束,夜静月凉,莫名多了一阵伤感,那份遗憾叶寒只能埋在心底,能说出口的就只有一句,“可惜,终究不会是那个人!” 宁致远这个人,江流画从看到云州府皇榜那一刻就知道,他与叶寒是不可能的,当然,这也不是她今天怪怪的原因,她想问的是,“那你觉得到时候,青川会同意吗?” 叶寒纳闷,搞不懂江流画为何会这么问,“这关青川什么事,我的事为什么要让他同意?” 还好黑夜花架更是漆黑,江流画脸上的焦急才没被叶寒看清,可她又不知怎么说,只好干坐着不说话。 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流画的回答,叶寒自己好像领悟到了她的意思,“我一个人远游可能是会有危险,青川不同意也是可能的,到时候我多请几个人保护我不就行了。算了,想这些干嘛,青川还小,在他没成年之前,这些壮阔山河只能在梦里想想,我还是老老实实多卖点红姜养家糊口吧!” “他还小,你见过哪个小孩开始长喉结的?” 江流画一着急,直接把解白临走前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听得叶寒一愣一愣的,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流画,别说,你学解神医学得真像,还蛮有父女相的。” “我还觉得你跟青川蛮有夫妻相的?”江流画冷不丁的回了一句,是与叶寒截然不同的语气,认真严肃。 被流画回的话一下噎住,叶寒突然笑不出来,打圆场说着,“你想哪去了,青川是我的弟弟,长得像也是应该的。” “但你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流画极其冷静的话,让叶寒突然捕捉到她今晚的怪异,以及她字里行间设法想告诉自己的信息,可被她一直忽略了。 夜再漆黑江流画也能猜出叶寒脸上此刻的茫然和吃惊,和不敢置信,“你对青川是姐弟之情,但青川对你呢,你知道吗?” “砰!”院门被推开,花折梅大摇大摆从外面走了进来,见花架下有叶寒和江流画两人,不解问道:“你们怎么还没睡?我可累死了,你们不睡,我先睡了。” 说完就走到了房门前,紧闭的房门好似没被关上一样,被花折梅大掌一推就轻轻推开了,然后瞬间合上,不久,屋内就传来鼾声阵阵。 该说的话江流画都说完了,夜已深了她也该回家了,便起身回去,临走时还不忘提醒叶寒一句,语重心长,“我说的话,你还是自己好好想想。” 江流画走了,叶寒过了很久才缓缓起身,越过小院,把院门慢慢关上,可脸上的深思久久不下,心里更暗道着,这怎么可能? 回到自家小院的江流画,身后是紧紧闭合的院门,心情也是久久不能平复,不仅仅是今夜对叶寒说的这些话,更是前几日自己不小心看见的那一幕,直到现在,她还是惊讶不已。 奶娘上了年岁,睡得最晚起得也是最早,为了方便照顾奶娘,她一般都是跟奶娘同睡同起。 那日,鸡还未打鸣,天已经亮了个大白,叶家里的人都还没醒,奶娘把刚熬好的药倒出盛好,让自己给青川送去,好让他醒来趁热喝。 可能有人醒来进出过,所以门是半开的,她端着药刚转过墙角还未进门,瞬间就被里面那幕看得目瞪口呆——叶寒趴在床边还熟睡没醒,而床上的青川却已醒了,半撑起身子抬着头,然后一点一点向叶寒靠近,直到双唇相触。 看到此处,江流画连忙转身躲回墙角,碗中的药匆忙间也撒了小半出来,弄脏了她的衣裳,但江流画都不介意,依稀听见从房中传来的女子难受的轻哼,不用想也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流画,你怎么站在这儿,药还撒了出来?”花折梅忙完事回来,就见江流画站在墙角处,面色有几丝慌乱。 “你你还说!你平日在家怎么不知扫下院子,你看地上都是石子。我要不是运气好,早摔地上了!”江流画猛然咆哮出来,一时把花折梅都给惊着,“拿着!” “干什么?”花折梅茫然问着。 江流画把手中还剩大半碗的药塞到花折梅手里,怒气不减,“干什么?你没看见我衣服都被撒出来的药给弄脏了,当然是回家换衣裳。” 说完,江流画着急火燎地就跑了,花折梅还是一脸的茫然还有吃惊,纳闷,江流画平日里说话都是文文静静的,做事一板一眼,今日,究竟怎么了,他不记得自己惹过她呀?难道是自己突然出现把她给吓到了?女孩子家,胆子真小! 叶寒就算睡得再熟,门外这么大的声音一下就把她惊醒了,睡眼惺忪地问着外面发生了何事。青川也“茫然”地摇了摇头,正在偷腥的猫怎么会突然关心门外之事,不过听着江流画的反应确实十分反常,然后花折梅端着药就进来了,叶寒接过试下不烫才递给青川,突然发现青川的下唇怎么有一处磕破了。 青川依旧“茫然”摇头表示不知,接过药慢慢喝着,他总不能告诉姐姐自己偷腥时不小心被那只“熟睡的小猫”给咬了一口吧!不过,那味道真甜,即使喝着苦涩的药也不能掩盖住心里的那股子甜味。 当然,这后续江流画自是不会知晓,这一幕太过震惊,以至于她回到自家小院后至今,她也没有缓过来。 蔷薇初染秋露媚,有猛虎低头细嗅 江流画别有深意的一番夜下独谈,如初秋寒露霜凝般冰冷,惊得叶寒一夜未眠。碾转反侧半夜,蓦然坐起,叶寒不由在脑海中慢慢回想她与青川之间的关系点点滴滴,从元州到云州,从清远寺到西城叶家,越想越觉可疑繁多。 月色清凉,叶寒蜷缩着身子,双手抱着双膝不懂,凝思不解眉头,难道青川真的对自己有除了亲情之外的感情?可这怎么可能?他可是青川呀,是自己在清远寺遇见的不谙世事的小沙弥,也是自己一路拿命护着的弟弟,怎么突然就…… 叶寒不敢再细想下去,她现在才发觉解白之前随口说的话都是别有意味。对呀!不知不觉青川的个头都跟自己一样高了,还有喉结,这些她怎么都没察觉?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被江流画猛然点醒如当头棒喝,叶寒六分怀疑四分相信,即使如此,她心里还是不愿完全相信,怎么可能,青川今年才十二岁,一个差不多才小学毕业的孩子,怎么会懂男女之情?会不会是他们太敏感了,毕竟她和青川相识已久,而且还一起共患难、经历过生死,所以青川才会对自己比较依赖,就像她对亲情的依赖一样?叶寒还是不愿相信,仍然在心里给青川找着千百借口。 接连几日,叶寒总是心绪不宁,尤其每次看着青川时,总能莫名想起那晚流画对她说的话,连带着她看向青川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审视和探究,就像警察审讯犯人一样,非得找到什么不可。 “诶,叶寒,这汤都快舀到菜里了。” 花折梅一阵心疼惊呼,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黄鱼就这么一泡,被热汤给泡软了,这还怎么吃呀! 猛然惊醒,叶寒这才发现自己想得太入神了,本来是要盛汤的,她却居然把汤舀进了菜盘里。叶寒故作镇定地放下汤勺,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吃饭”,然后就掩耳盗铃般地忘记了刚才发生的尴尬。 青川跟花折梅狐疑对视一眼,对叶寒的反应甚是奇怪,但又看着叶淡定吃着饭的叶寒,这种怀疑不由加深。 “姐姐,你是有什么心事吗,怎么最近几天都魂不守舍的?”青川放下碗筷,认真看着叶寒问道,关心十足。 顿时,叶寒拿着筷子的手莫名顿了一下,手指也不听使唤,筷子差点冲手中滑落,叶寒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小心翼翼地放下碗筷,强颜一笑,说着,“也没什么事,就是被你前段时间生病给吓着了,想起你病重时还不忘想吃蔷薇元子。现在回想起来,好像都是场梦,有惊无险。” “姐姐,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其实对青川本人来说,这场天花对他带来的冲击其实并不大,因为在绝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痛与苦,生与死,对一个昏睡没有意识的人来说,毫无任何威胁力和恐惧。恰恰是清醒的人,往往比他更痛苦,尤其是姐姐,她送走一个又一个亲人,现在又轮上他,她那时的恐惧不亚于父母的离世,她所受到的惊吓不比任何人少,即使他现在痊愈了,而她因自己所受到的惊讶却没有完全痊愈。 “行了行了,好好吃顿饭怎么就变得这么沉重,又不是追悼会?” 花折梅懒得理会这两人的多愁善感,他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多吃点东西,哎,唯一可惜的就是这盘小黄鱼了,这可是吴伯专门送来给青川补身子的,当时送来时一条条都活蹦乱跳、鲜美肥嫩,他想这口可想了好久,但全被叶寒一汤勺给毁了,罪过罪过呀! 相同,叶寒也懒得理会花折梅,突然脸上愁云一散,有点兴奋地向青川提议道:“我见花架处的蔷薇开得正好,估计是秋后最后一次盛开了。你不是想吃蔷薇元子吗?等会儿你帮我多摘点新鲜的蔷薇,做成蔷薇蜜酱,估摸着放一冬应该没问题。” 见叶寒心情变好,又能吃到蔷薇元子,青川自然是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一口应下。饭没吃完就拿起竹篮朝院角花架跑去,还好初秋没有盛夏的炎热与曝晒,绿幽幽的花藤贴着白墙蔓延挂满整个花架,蔷薇或一枝一簇垂落,粉白半掩着少女的羞涩,桃红是美人唇间点缀的胭脂。在这满空颜色里,被清甜的香气淡淡幽幽萦绕,想着姐姐亲手做的蔷薇元子,青川不由的更加卖力干活,不一会儿就摘满一篮。 新鲜糯米揉搓好的元子,被叶寒一个个放好在白净的蒸布上蒸着。想着厨房准备的事情做得差不多了,叶寒便留下花折梅看着火,自己去花架看青川摘好了没有。 叶寒走到花架,第一时间看的不是青川,而是一旁早已摘好一篮的蔷薇,然后才看向青川,浅浅笑着,“青川,蔷薇摘了多少了?” “石桌上有一篮了,我手中这一篮也快摘满了。”青川没有回头,依旧埋头于摘花大业中,嘴里还不停念叨着,“这初秋的蔷薇虽然比盛夏的要少一些,但少了酷暑日照,这精神头却十分足,朵朵都比夏日里的来得新鲜。”边说着,青川还边指着让叶寒看。 可能被青川脸上的喜悦所感染,叶寒也随之笑着,慢慢朝青川走去,帮着摘蔷薇入篮,两人很快就把竹篮装满,清香四溢,染满全身。 见蔷薇满篮,青川准备把采好的两篮蔷薇拿到厨房去,但却被叶寒无心拦住,原来青川只摘了与他身高齐平的蔷薇,高处的还没摘,而且高处的蔷薇长得更是喜人,一团一簇难掩绝色,花瓣层层叠叠,繁复而秀美,特别有一朵,粉嫩娇美,颜色是不下于青川的容颜,恰好又长在青川身后的右上方处,叶寒一时兴起,一手按在青川的左肩,踮脚伸手去摘,所以无意拦住了青川的去路。 蔷薇繁盛,白墙花架似乎都是它的天下,那垂落而下的藤蔓宛若成了一道天然屏障,绿墙幽静,墙后幽凉。初秋的阳光不热但还是明亮灿烂,藤蔓叶密,阳光穿透过叶间中的缝隙,细碎的光影落满了一地,花架不明但不至于看不清两人。 叶寒搭在青川肩上的手几乎是僵硬的,她身体是本能地抗拒着这种亲密的身体接触,可是她却强迫着自己向青川靠近,而她不知道的是,她借着青川右肩的力踮脚伸手摘花之时,两人上半身几乎都贴在一起,尤其是她胸前那处柔软恰好落在青川的脸正上方,只要他嘴唇一张,少女那处敏感的柔软瞬间就能塞满一嘴,尽情吸吮。 “姐姐,你快把我手中的蔷薇给压扁了。” 叶寒本就心中有鬼,听见青川忽然一叫,连忙落地站好,有点不敢看着青川,双眼飘忽不定心虚得很,还好青川的注意力没放在自己身上,而是提着手中的一篮蔷薇,另一只手用小臂勾着石桌上的竹篮,慢悠悠地朝厨房走去,生怕篮中蔷薇有一朵掉在地上。 见青川若无其事地走了,叶寒茫然地坐在石桌旁,黑白分明的双眼满是错综复杂,自己刚才的试探根本不见青川有任何反应,如果真如流画与解白所说的那样,青川就算再克制掩饰也会有丁点反应的。可事实上除了青川正常呼吸间口鼻喷撒在左胸上的热气,其它的根本什么都没有,反倒是她身体敏感,左胸到现在还能感受到那份炙热,久久不散。 到底是流画解白他们想多了,还是青川对自己根本就没有那份心思,叶寒脑中一时焦灼不开,拿不定主意。 而另一厢,青川镇定地走进厨房,轻轻放在手中的两提蔷薇,脸上却早已是汗珠滚落、两颊绯红,也不知是天热晒的,还是摘花累的? 花折梅正倚在厨房门框旁吃着刚蒸好的糯米元子,看着青川一身的狼狈幸灾乐祸,特别是看到手中两提竹篮移开后大腿间支起的小帐篷,顿时笑得更欢,虽然不见笑声,可这种笑无疑更有杀伤力。 院外还有叶寒,面对花折梅毫无掩饰地讥笑,青川除了选择咽下别无他法,可即使如此,花折梅还是不知满足,竟得寸进尺,开口讽刺道:“摘花可真是个体力活,这才摘了一会儿,瞧把你累得满脸是汗、气喘吁吁,连把你第三只腿都用上了,是嫌手脚都不够用吗?” 为应付姐姐的试探,不被她瞧出破绽,青川刚才可是强忍着身上那股熊熊燃烧的□□,那可比得天花痛苦多了。天知道他忍得有多幸苦,他几乎把所有的意志力都用上了才能做到镇定自若地走回厨房,几乎是现在他鼻尖还回荡着那股诱人的乳香,混合了蔷薇清甜的香味,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强的□□,他对姐姐毫无抗拒力,只有缴械投降的份。 虽然才过了一刻未到,青川心里那个悔早已翻江倒海。他不禁回想起方才就在花架下,蔷薇推波着一穹春□□情,姐姐离他好近,近到他几乎能看清她胸前那处柔软的形状,以及那处柔软尖端处隐隐凸出的小o点,还有当他口鼻喷出的热气洒在那团软肉上时,他真真切切看见那团软肉居然在他眼前轻轻颤动了一下,让他顿时热气一涌,那叫一个口干舌燥。 “喂,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花折梅一记小石子砸在青川脚背上,就像刚才他在花架下被叶寒弄得意乱情迷时,被自己用小石子一敲就瞬间惊醒一样。 见青川回过神来,还带着迷恋不舍之味,花折梅贱嘴又开始损道:“别想了,有些事情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谁叫某人要装正人君子呢,结果落得两手……” 花折梅话还没说完,就见一阵疾风扑面而来,手中未吃完的糯米圆子连忙一口塞进嘴里,然后就一个鹞子翻身,躲过了青川的强劲掌力袭击。青川本就□□未灭,又被花折梅激得怒火上头,攻势只增不减,连连进攻,竟把花折梅逼得四处逃散,在房梁角落不停换着藏身之地。 一记劲风擦肩而过,花折梅又侥幸逃过一劫,这青川武功越发精进,完全不像才大病初愈,连他都只有躲的份,早知道就不教他武功了,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两人在狭小的厨房过了不下千百招,但怕惊动院中的叶寒,两人都很有默契地避开厨房内的锅碗瓢盆,可惜百密总有一疏,花折梅刚才被青川逼得太紧,一时乱了阵脚,不小心把一瓷碗踢落,“哐铛”一声,顿时让交战焦灼不下的两人瞬间停手,紧跟着就听见院中传来叶寒隐怒的声音。 “你们又把什么打碎了?”叶寒本在花架下想事想得头疼,现在又被厨房传来的声响惊到,不由怒气渐起。 厨房内的两人听见叶寒的问话,都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回话。还是青川反应快,一抹阴笑浮上嘴角,“姐姐,是花折梅偷吃糯米元子,不小心把碗给打破了。” “你” 花折梅被青川的阴险狡诈、公报私仇给气得,正开口回击才说完一个字,就听见叶寒着急火燎的声音,“花折梅,你怎么又偷吃东西,我中午没给你吃饭吗?” 在花架下的叶寒双手叉腰气得不行,这一大一小从来就没让她省心过,在一起时总会给自己闹出点事来,不是把弄坏个桌椅就是打破个碗筷,估计把这家拆了才肯罢休。 顿时,叶寒十分质疑流画那晚给她说的话,青川这年纪除了读书外,就是跟着花折梅玩闹不堪,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养了两个长不大的孩子,她就是苦命的老妈子,给这两个孩子操碎了心。 什么男女之情,叶寒统统把它丢在脑后,这些事只在话本里大户人家才会发生的香艳故事,跟她没有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她还是别疑心疑鬼了,她有这个功夫还是好好多种点红姜卖钱,养家糊口,还有去处理厨房那两个熊孩子。 当晚,花折梅过得很惨,被叶寒不仅罚得晚饭减半,还得洗碗,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一遍,没收拾完不许睡觉。当然青川叶寒也没有偏心,但念及他大病初愈不能做重活,便被叶寒罚去抄书,算是小惩大戒了。 云州偏南秋日暖,长安早已落深寒 叶家的吵吵闹闹能间接影响云州的安宁与否,而云州的安宁却能直接影响北齐京都长安的风云变幻。至云州太守的奏折进入宣政殿起,这长安本就暗流涌动的局势一下就翻江倒海了,各股势力争夺越演越烈,朝堂就没消停过,而这一切最让人头疼的无疑于是北齐刚继任没几年的年轻帝王——赫连睿。 紫宸殿不大,但胜在环境清幽,离每日上朝的太极殿又近,久而久之就成了北齐历代皇帝的处理日常政务的便殿,而紫宸殿后就是一大片宫殿群,若皇帝批阅奏章累了,也可回后宫各处游玩解乏。 不过,即使皇宫景致不输天阙仙境,后宫红颜胜若瑶池神女,可北齐这位年轻却孱弱多病的帝王无福享受。灯火通明对紫宸殿来说已是通常之态,从入夜亮至天明,只是苦了各个宫殿外翘首等待的红颜,纵风华绝代、颜色正好,怎奈帝王无心。 辛平正端着刚熬好的药,小心翼翼地跨进紫宸殿的门栏,一进入殿中,或狂咳或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响起,虽然他入宫不长,但作为陛下的贴身太监之一,这一幕早已习惯,纵然心里有千百种想法,但脸早已僵硬不会动。 “义父,陛下的药熬好了。” 辛平双手把药举过头顶,身体卑躬面朝着地,他几乎能看见光滑的大理石上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脸,能看见辛总管慢慢靠近取走了自己手中的药,然后像打发狗一样让自己离开。辛平自是温顺遵从,唯唯诺诺弓着身子一小步一小步往后退。出了紫宸殿的大门,他才终于站直了身子,然后跟宫中其他太监一样,面若木色地低垂着头站在殿外候着,等着里面可能有的传唤。 辛平有点不适应这种长时间的站立,不仅无聊还无所事事,不禁想起他还未进宫时的日子,虽然每日饱一顿饿一顿,运气再差还有可能跟街上的流浪狗抢食,那种日子说不上好坏,但他也真的不想再过了,他过怕了。所以他千方百计地混进了宫,又费尽心机地混到了紫宸殿做事,还认了辛总管做义父,卑躬屈膝活得像一条狗,但跟之前宫外的日子相比,好得多,至少不会再挨冻受饿,运气好若碰上主子心情好,说不定还会把吃剩的美酒佳肴赏给他们。 算着时间,里面准时传来了辛总管的传唤声,“辛平,把碗端下去!” 虽然被一个老太监呼来喝去,但辛平却是十分高兴的,要知道这可是他们这群奴才踩破脑门都抢着想做的好差事,只要被里面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听见他们的名字,哪怕是随便瞥了一眼,都有可能改变他们的命运,一步就可登天。可惜,辛平的运气不好,北齐这位年轻的帝王被朝政缠身,连喝药的功夫都得让人提醒,哪还有心思去看什么闲杂人等,没法,辛平收拾好药碗,只好慢慢退出了紫宸殿。 殿中,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赫连睿捂着嘴转头就把刚喝进去的药吐了出来,手中的奏折似泄愤般被扔了出去,然后无力地落在地上。 辛山算是看着这位年轻帝王长大的,从在东宫开始便一直随身伺候,所以这位主子的脾气性子全天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刚才这一动作,看似无心,像是咳急心乱所致,但其实却是这位帝王发怒的征兆。 药吐的差不多,赫连睿接过辛山递来的锦帕,随意擦了下嘴角残余的药汁,面色不明。辛山如往常一样上前准备接过,没想到却见陛下把手中的锦帕发狠扔了出去,刚好落在躺在地上的奏折旁边,“一群狼子野心!!” “陛下息怒!” 辛山“砰”地一声双腿跪地,俯身面贴地,跪求着陛下息怒,虽然他并没有犯什么错,但养了几十年的规矩早已经成了他身体本能的反应,无论他有没有错,反正下跪不会错。 “真当朕不知晓他们的险恶用心吗?什么定国公案,不过是他们打压萧峥的借口,还不是想推自己的人上去,好抓住云州这个天下钱袋!”赫连睿刚说完,猛然喉咙一阵刺痒,他连忙握手成拳堵住嘴,又是一阵闷咳,好一会儿才停住。 这时,辛山已经把奏折重新放回御案上,位置、形状都跟未扔前一模一样,赫连睿再次看了一遍奏折上的内容,怒火卷着雷霆再来,又一把扔了出去,“这些人都当朕死了吗?见朕一天不罢免萧铮,就天天上朝辞官逼朕;见朕迟迟不妥协,就弄出个萧铮夺妻灭门的罪名,非逼迫朕不得不按着他们的意愿行事!下一步呢,是逼朕退位还是举兵造反,还是一刀杀了朕?” 赫连睿越说越激动,好不容易停下的咳嗽再次卷土重来,越演越烈,竟然硬生生咳出了几丝殷红的血丝。 “陛下!”辛山大惊失色,连忙扶着赫连睿回到龙床上躺下,还一边喊着太医,但被赫连睿制止。 这副破败不堪的身子,赫连睿早已熟悉,伴随了他十几年,恐怕在不久的将来随之要了他的命。死,他早已准备了十几年,无惧,可这北齐天下、祖宗基业、万里江山,绝不能毁在他赫连睿的手里,绝不能。 帝王为主,话既圣旨,辛山站在龙床一旁不敢打扰,但龙体为上,他还是硬着头皮小声试探说着,“陛下,太医到了,是否宣他们进来?” 怒气发泄过半,又在龙床上静躺了一会儿,赫连睿感觉好了很多,虽然胸腔还有轻微撕裂般的疼痛未消,但还是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辛山无奈,只能微弓着身站在床尾,即使焦急担忧久久不下,但他也不敢再次忤逆圣意,无意间,竟然发出了一声叹息,惊得他立马捂住嘴巴,颤抖的眼角偷瞟着陛下的反应,生怕入了圣耳,扰了陛下的清静。 可惜事与愿违,这紫宸殿虽比起皇宫其它殿宇来说虽然不上宏伟壮阔,但其实也不小,尤其是当这殿宇中只剩两个人的时候,一根头发丝落地都能激得起半分回声回荡,更别说辛山这一声叹息。 赫连睿醒了,其实他根本就没有睡着,只不过闭目养神而已,心事重重如山,居于高塌之上的他又怎能睡得着。听见辛山若有若无的叹息,他突然觉得紫宸殿太过安静,突然想找个人说说话,给自己找一点人活着的热闹。 “辛山,你说,朕要不要遂了他们的心意,把萧铮罢免了?”朝堂风云,暗流不息,要想止住这股从云州刮来的暴风,他只能斩风。 “”,辛山没有说话,很茫然,但陛下问话他又不得不说,只好实话实说,“这个,奴才不懂。” 躺在龙床上的赫连睿面色苍白,看不出喜怒哀乐,眼角随意瞥了低头站在床尾的辛山,目光有数又平淡移开,喃喃自语,“父皇识人惜才,善用才,萧铮任云州太守十年来,与南朝各国交好,两方相安,平云州各方势力不乱;免徭役、轻赋税,保云州百姓安居乐业;水路通商,税收年年增加,充盈国库。这样能镇住云州的能臣,若真被罢免,这天下不就乱了吗?” 赫连睿侧头隐忍咳嗽几声,辛山上前,痛哭跪求道:“陛下,还是召太医进来诊治吧!只要您龙体安康,其它再大的事不都是小事吗?” 话虽如此,可赫连睿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子,死对他来说不过是早晚的事,若他真身体强健,朝堂那群人还会敢如此欺辱他吗,吴王越王还会如此肆无忌惮地争权夺势吗?不过都是知道,他命不久矣罢了。 想到悲伤处,北齐这位年轻的帝王不由万分感叹,“天下之大,朕竟找不到一可以安心托付之人!祖宗幸苦打下的江山,若真毁在朕的手里,朕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又有何颜面去见父皇咳” 悲痛上心,气血逆流,赫连睿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身体又重新狂咳不止,声音之大连守在殿外的侍卫太监都听得清清楚楚。辛平离殿门最近,听得最清楚,不由心中暗叹着,都是命呀,谁又能扭得过命! “陛下,让奴才叫太医进来吧!” 这偌大的皇宫,从来不缺人,辛山在这座宫城生活了几十年认识的人也不少,但要说真熟悉真上心的还是这位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帝王。很多时候他弄不清楚自己与赫连睿的关系,他是主,自己是伺候他的奴才,他是北齐至高无上的帝王,自己还是伺候他的奴才,即使他躺在龙床上命不久矣,自己依旧是伺候他的奴才。若有一天他真走了,辛山也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赫连睿捂着起伏不断的胸口喘息,每一次剧烈咳嗽就无疑于是一场与死神的生死拉锯,即使每次都能险胜,但他知道他在逐渐变弱,而夺命的那一方却在慢慢变强,就像现在驻守在云州关口外的吴越两王,正在慢慢蚕食瓜分着他的江山。 “辛山,云州的密探可有回信?” 良久,赫连睿才突然开口,虚弱过渡的身体还是那么无力,连说的话都是轻飘如风,好似都没说一样,但辛山还是听见了,还是听得十分清楚,连忙回话,“回陛下,今日早晨便到了,奴才放在了御案上。”但哪知陛下突然发怒,这密信也就被忘在了脑后,现在才想起。 “去给朕拿来。” “是!” 辛山快步拿来,赫连睿看着密信上的一字一句,无力放下,黯然闭眼,“流言已遍天下,看来,萧铮,朕是保不住了。” 现在问题来了,他得选谁为新一任云州太守。朝堂上早已站派,不是吴王的爪牙就是越王的暗鹰,剩下的全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官员,才能不足,德性不正,根本就抗不住吴越两王的权势,更震不住云州那一龙潭虎穴。 所以,新上任的云州太守必须是德才兼备之人,而且能让吴越两王心服口服,对云州复杂的局势也了如指掌,最重要的是此人能让他可信可托付。 如此之人,世上可有? 如此之人,可为他所用? 如此之人,可愿真心效忠于他? 猛然,赫连睿睁眼,双目熠熠有光,心中已有人选,他怎么把太傅给忘了? “辛山,传太医。” 烦恼一消,赫连睿连带着说话都气语有力,朕的江山岂可让一群狼子野心夺去。辛山自是高兴,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唤殿外太医进来。紫宸殿的风雨停下了一步,朝堂的风云也该停下来了,可云州的暗涌才刚刚开始。 屏上红梅霜寒傲,可惜无香非真梅 秋一来,云州城的天便渐渐冷了下来,虽不及寒冬腊月般的北风刺骨,但裹在两层衣料下的身子还是能感到一层不断爬上来的凉意,抖也抖不掉。 叶寒抬头看着不知谁家高过院墙的银杏树,躯干依旧挺拔苍劲,可那一树深绿早已染上了秋日的金黄,灿烂耀眼不输于盛夏葱郁深深。怪不得秋日见凉如寒霜,原来秋已这么深,可不是,青川一病把中秋佳节都错过了,花落半惜,月过方圆,但好在人能长寿。 “叶丫头,你这红姜送来得真是时候,你都不知道我家掌柜有多高兴。” 说话的是那位主管兰麝馆后厨的大师傅,叶寒曾去送红姜时见过多次。自从兰麝馆因兰若之事闭馆歇业后,这位大师傅就被请到了吉庆楼任大厨,由于他的关系,所以叶寒种的红姜也每月会卖到吉庆楼。 吉庆楼算是云州城三大老字号酒楼之一,虽说名气大但却是平民酒楼,物美价廉,传了五辈价钱都没涨过,所以云州城的百姓都就算平时闲着没事,也出家门在街上溜达几圈,然后又转到吉庆楼要点上壶茶消磨打发时间,更别说每日饭点。 叶寒顺着元宝街的各大订货酒楼送过去,送到元宝街时刚好碰上午时饭点,里面早已人满为患。红姜毕竟昂贵,大师傅虽是吉庆楼的大厨但也不敢轻易决定,得先拿给掌柜的先验货,所以才有了叶寒站在柜台一边等着回信,一边听着食客大快朵颐之时聊着云州城最近的风流趣事。 青川得天花这段时间,叶寒对云州城发生的事毫无所知,所以一时竟听得入神,连大师傅出来了喊了她几声,她都没有听见。 叶寒猛然回神,大师傅瞧着叶寒茫然的样子,不禁打趣道:“听什么听得这么入神,连银子都叫不醒你?” 叶寒尴尬笑了笑,接过大师傅递过来的钱袋,还听着他提醒道:“这是五十两银子,你送的红姜成色很好,掌柜看过给得很痛快,你点点。” 旁边一桌的食客酒已过半巡,话说得更是兴起,叶寒直接把钱袋收入怀中,点也没点,而是狐疑地问着,“大师傅,他们说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食客声音很大,虽然大师傅来的时间短,只听到几个详细的字,但也大概猜出他们说的是什么,叶寒问的又是什么,云州城最近盛行的流言蜚语不外乎那么一件事。 “你家有人生病在家照顾,所以可能不知。自从前一月有一群从江陵来的人来过之后,关于萧太守夺朋友之妻,杀蒋家灭门之事便传得沸沸扬扬,现在连街边三岁小孩都知道。还有流言说定国公父子之死与萧太守也有关系,说是他们无意知晓了这个秘密,所以才被灭口的。” 在云州城内本来就有几声关于萧夫人的流言,如今再这样一则流言覆盖,说真得,若不是叶寒早知晓定国公父子的真实死因,说不定她也会跟这群食客一样选择相信。人不就是这样,只愿意选择相信他们所认为的事实,从不会去分辨其中的真假虚实。 他们也不仔细想想,若定国公父子真是无意知晓萧铮的秘密,无论其真假,定国公本就是一品侯爵,本就有直接上奏的权力,只要密折一封送达京城,萧铮又怎会知晓,又如何能提前下手灭口。再说,退一万步讲,若萧铮真做了此事,不用等到流言满天飞,凭他身为云州太守的权利,只要一纸令状就能把流言镇压杀绝,何必让满城百姓大白天还能谈论他的“龌龊事“。 “更有甚者说得更为真实。说之前不是有一个叫侯九大混混被人抛尸在大街上,当时之类的流言也传出来过,但很快就没了,但这侯九生前在寻欢街有一姘头,侯九还没死时就跟她说过定国公父子是被萧太守灭口杀死的,就是因为定国公父子知晓了他在江陵干的勾当,而侯九当时替定国公世子做事,这才无意知晓的。“ 虽然叶寒跟云州府有点牵扯,对太守夫妇的为人也有所了解,她自是不信,但她却不能要求让云州城的所有人都不信,人言如川,她这只小蚂蚁还是别螳臂挡车了,毕竟这些事也与她无关,只是可怜了柔弱无争的萧夫人,徒担上了“毒妇“的骂名。 既然来了老字号的吉庆楼,叶寒自然也得带点东西回去,这里的豆沙卷和小豆凉糕做得最好,入口即化,不费口,特别适合秦婆婆。还有这里的胭脂鹅脯更是一绝,每日都是不到午时就卖完了,叶寒也是因为跟大师傅熟,所以才勉强拿到两只,一只给江家,一只留给自己家吃。 大师傅实诚,不仅把叶寒要的食物都备起了,还包了一包茄鲞、一包藕粉桂花糖糕和腌鹿肉送给叶寒,当做是叶寒教给他红姜做法的报酬。 一说起红姜,大师傅那对美食的钻研精神立马就上来了,本来叶寒付完钱就准备回家的,可经不住大师傅孜孜不倦的追求精神,叶寒抹不开情面,只好听着他最近的研究心得。 大师傅说得很是兴奋,真不愧是厨痴,一说起红姜眉眼都在飞,“我最近得了一新的红姜做法,把红姜切片或整体烘干,除去水分,放在在阴凉通风处,可贮藏三五年。等用时,或研磨成末,混合面粉做成红姜饼,或切成细丝,做汤炒菜加上一点,其味不减,风味无穷” 叶寒抱着一怀食物,慢慢收紧双手,默不作声,听着大师傅不厌其烦地说着红姜做法,不由面色若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大师傅问着话,询问着她的意见如何。 心下沉思半晌,叶寒才淡颜说道:“大师傅,你这做法真是新奇,连我种了这么久红姜的人都没听说过这种做法。” “诶!“大师傅摇着头摆了摆手,否认着,“我也是偷师学艺。最近吉庆楼来了一个从元州的厨子,做了一好手的红姜饼,这味道连我都甘拜下风。据说,他也是从当地一个卖红姜的小丫头处学来的。” 叶寒一愣,眉间浮现几丝疑问,不禁说道:“这吉庆楼生意真好,刚请了你这么个大厨,又请了一个从元州来的厨子,看来明年这里恐怕又要起一栋楼了。” “是这样就好了!”大师傅婉转地否定了叶寒的猜想,“你是不知道元州现在乱成什么样?去年起先是城外的清远寺莫名起火,然后元州就戒严了。差役天天上街抓人,也不说个为什么,那些当兵的每天提着刀到处搜索,也不知在找个什么,人人自危。他要不是去年给太守千金做过婚宴,认识了官府中几个人,要不然也早被捕入狱了。” “这元州太守的女婿都跑了,这婚宴做出来给谁吃?”叶寒下意识地随口说道,莫名觉得一种荒诞和好笑。 大师傅有点不懂叶寒嘴里的话,疑问道:“这县丞儿子为何要跑?人家今年孩子都生了,满月酒时元州太守还大摆流水宴,此事元州城百姓人人皆知。” “县丞儿子孩子都生了?”叶寒重复问了一遍,不敢置信。 大师傅点了点头,然后茫然地摸了摸脑袋,他记得自己说得很清楚,没说错什么呀,怎么叶丫头总是听不懂的样子。 如果最开始听见这个消息时,叶寒是惊讶加好笑的,那么等这个消息被肯定时,她就变得惊恐了,然后一下子恐惧蔓延全身,就如同瞬间掉下了冰窟窿一样,冰冷刺骨。 叶寒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脑海里就一直回荡着大师傅说的一句话,县丞的儿子娶了太守的女儿,孩子都生了那花折梅又是怎么回事? 越想越慌,越想越怕,恍然间,叶寒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院门大开,花折梅正劈着过冬的柴禾,青川迎面而来,问着她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午时都过了。 叶寒茫然不语,把青川拉在身后,喉咙干涩,朝花折梅喊道:“给我倒杯水来,渴死了。” “我去给姐姐倒茶。” 青川抢着去倒茶,却被叶寒一把攥住手,紧藏在身后,大声呵斥道:“你去干什么,身体才刚好?”然后满脸不悦看着正停下劈柴的花折梅,厉声吼道:“你去给我倒茶,听见没有?一天只知道光吃不干活,还不如养头猪!” 花折梅举着斧头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十分尴尬,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叶寒突然的反常莫名其妙,摔开斧子发着闷气大步朝主屋走,口里也不满回着两字,“毛病!” 叶寒出去一趟后回来的表现千差万别,青川看着也很是纳闷,小声问道:“姐姐,是不是外面有人给你气受了?” 顺着声音回头,叶寒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半分,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只是把青川的手抓得更紧,把他藏在身后不准他出来。 “诶,茶倒好了。”花折梅端着茶杯站在主屋的门栏边不动,被莫名骂了一通他也生着气,给叶寒倒茶已是他的极限,要让他再端过去,他还要不要面子,活不活了。 青川被叶寒强留在了原地,叶寒自己小步则走了过去,越过三台阶梯,叶寒无情无绪地抬头看了花折梅一眼,伸手接过,也没说什么。 茶未入口,突然,叶寒手中的茶杯朝着花折梅的脸飞快泼了过去,虽然茶水不烫但还是让花折梅措不及防,一下就被叶寒按在墙上,等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脖颈处早已抵上了一寸尖锐,皮肉深凹,只要对方再轻轻使上一点绵力,瞬间他便血脉穿破,鲜血狂流而死。 “姐姐!”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也太莫名其妙,青川想朝姐姐跑去,即使没有回头,但她对自己的举动却一清二楚,“青川,你别过来!” 叶寒紧攥着手中尖锐之物,极其冷静又极其冰冷地质问着花折梅,“说,你是谁?” 花折梅没有妄动,脖颈上的尖锐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所以他只能尽可能地配合着叶寒,不要激怒她,“你不是知道吗,都认识这么久了?” 一记冷笑倒影在花折梅的双眼,叶寒手中尖锐之物又深了一寸,厉声逼问着,“说,你到底是谁?” “花折梅,花折梅,花折梅!”被叶寒逼急了,花折梅一连大喊了三声自己的名字,生怕叶寒听不见。 “花折梅?”叶寒轻声重复一声,如风掠过寒冰湖上的惊寒,脸色阴沉如乌云压城,双眼盯着花折梅如三味真火烈焰,想烧尽这层虚伪的人身,看看着具身下究竟是什么妖魔鬼怪。 两方女强男弱对峙,良久,叶寒才无情无绪地飘出一句话来,“那花折梅,又是谁?” 这次,花折梅没有说话,那双风流的桃花眼慢慢垂了下去,不再直视叶寒,可叶寒却不禁冷笑一声,也不知是嘲讽着自己的眼瞎还是对方的伪装高明,“元州太守的乘龙快婿,不满太守千金强行逼婚,愤然出逃,然后屈尊降贵跟我们一女一幼逃到了云州,做尽苦力无怨无悔,真是让人感动呀!” 花折梅越是沉默不语,叶寒的怒气越是高涨,为真心相待而换来的欺骗,不公难忍于心,忿然开口大声问道:“那你告诉我,你远在云州,千里之外,那元州太守千金怎么一人生出了孩子?难不成你还会□□术吗?” 一阵咆哮后,叶寒的眼眶已经泛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们三人一同下云州,历生死,经贫苦,情谊胜亲人,如今却发现一切都是假的,连花折梅这个人都是假的,你让她如何能不忿忿不平? 这时,花折梅终于抬起头来,只不过脸上的那副嬉皮笑脸失了踪迹,连半点痕迹都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冷然无羁的脸,恍如陌生人,“如果不是我抹去你们逃跑的痕迹,你以为你能平安带着青川离开清远寺?如果不是我帮你解决跟在你身后的探子,你以为你能安全回到半山上的石洞?如果不是我一路在你们身边,你以为你们能活着逃出元州?” 一连被花折梅语气强势的反问问住,叶寒慌了阵脚,她还真以为是自己运气好,所以才能带着青川来到云州,没想到原来是有人暗中相助,怪不得静室外青川留在树上那么明显的痕迹官差没有发现,还有当时她夜黑上山时总觉得有人身后有人,原来竟然是他。 花折梅本来也不想戳破这层纸的,只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说与不说还不是迟早的事,一直瞒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 叶寒的手有所松动,脖颈上那处尖锐之物稍稍离了几寸,莫名,花折梅笑出声来,不掩讽刺,“把你手上的纸片刀拿下去吧,拿纸也想杀人夺命,你可真是史上第一人!” 他可是自小摸着兵器长大的,当叶寒把“刀“抵在自己脖颈处时,他就发现了,只是青川不愿叶寒知道真相,所以他才一直配合叶寒演下去。 叶寒缓缓放下手,手中攥着的“刀”也随之落在地上,是用包食物用的油纸,纸质比较坚硬,被叶寒一点点揉搓成如簪子般的形状,握在手里当成了准备“杀人”的工具。其实,她也本没有杀人之心,只不过想逼问出花折梅的底细,这一点估计花折梅也明白,所以他过了这么久才戳穿自己。 默声坐在栏椅上,叶寒不愿说话,她现在脑子里有太多东西想不明白,而且这种不明白随着不断想起之前发生过的事在不断增加,思绪杂乱如麻,让她根本分不清过去一年多发生的事到底谁真谁假。 “姐姐!” 青川走到了叶寒面前,不忍看到她一身的颓然不振和黯然失落,接来的话一句还未说出口,就见叶寒应声抬起了头,黑白分明的双眼中的清明让青川一阵惊慌的心悸,“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我” 他想否认,他想靠继续欺瞒来换取姐姐的信任,他想就这样瞒一辈子,可当望着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清眸时,当那双清眸同样也望着自己时,他发现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是愧疚,是不忍,是心疼,还是悔恨?他不知道,所以他莫言了。 叶寒突然清然一笑,明明没哭却能轻易刺痛青川心底的那份柔软,没有吵闹,没有咒骂,什么也没有,只是安安静静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回了自己的房间,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 青川朝花折梅挥了挥手,然后花折梅身影一晃不见了踪迹,然后青川就坐在叶寒刚才坐过的地方,等着,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何时才会从里面打开。 小院秋凉来得幽静,少了夏虫蝉鸣声声啼,一病醒来才觉夏早过,秋已深,物是不过人非。 霜上几重露,把酒解情愁 平静过后的叶寒很是正常,回屋不过半晌,就从里面出来,就跟往常般一样。里里外外忙活着家里的大小事宜,今日去吉庆楼买的东西还没归置好,虽说秋日渐凉,但东西不处理好,还是会很容易变质。 两只胭脂鹅脯,叶寒挑了肥的一只给江家送去,还有小豆凉糕和豆沙卷,前些日花折梅弄伤了秦婆婆,而秦婆婆却治好了青川的天花,她还没有好生谢过。想到这儿,叶寒又把那包腌鹿肉和藕粉桂花糖糕一起放入提篮里,再加上些自家做的红姜片之类的东西,大包小包整整装满了一大提篮,还有些装不下。 叶寒从房中出来时,花折梅就不见了踪影,她也没管,只有青川坐在栏椅上,见她出来立马站了起来,脚跨出半步悬在半空,进退不得。叶寒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好似心如止水,又好似一滩死水经不起半点波澜,不绝悲喜,不知息怒,平静得太过异常,连她自己也说不上个所以然。 给江家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叶寒也没有等多久,花折梅就从天而降落在了院中,叶寒瞥了一眼,无惊无讶,只是平静地让花折梅进来提东西,还有青川,然后三人一起往江家走去。 其实,江流画和秦婆婆看见叶寒三人这一阵势就知道是为何而来,他们还未说上什么,秦婆婆就连连拒绝,本来她救青川也不是图什么,而是想弥补未救到自己儿子的遗憾和悔恨,而且论起恩情,恐怕叶寒对她们家的恩情只多不少,这恩情还未还完,又怎能再受叶家的恩情。至于花折梅,她也没放在心上,虽然她差点被掐死,但活了大半辈子,生死她早就看淡,花折梅当时也是担心过度事出有因,她并不生气,所以也说不上什么原谅。 叶寒认死理,天花一病,秦婆婆救的可不是青川一人,还有她、花折梅、朱老夫子、还有解白,甚至还可能有云州城十几万百姓。叶寒谈不上博爱众生,只知小家安好就满足了,所以只要救了青川的命,对她家有恩,无论秦婆婆如何推辞,她也一定要还。 青川、花折梅、叶寒三人齐齐跪在秦婆婆面前,一连三个响头,实实在在头撞地的声音,一点也不掺假,秦婆婆心疼着这些小辈,连忙拉他们起来,说着老婆子命薄,受不起如此重礼。 叶寒叩谢秦婆婆,是感谢她救了青川的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救了她叶寒的命,所以她必须得谢; 青川叩谢秦婆婆,是感谢她救了自己的命,此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赐命,三拜已是太少,所以青川在此之后又单独叩拜了三个响头,闷闷真真实实。 花折梅叩谢秦婆婆,一是感谢她救了青川的命,各中真实原因他不能说,只能以磕头叩谢;二是为自己之前的莽撞行为,误伤了秦婆婆差点害得她丢了命,叩拜再多也不能弥补他之前犯下的错,所以立誓,尽他所能,保秦婆婆安好。 三人叩拜,一人一番言辞,秦婆婆早已是老泪纵横,布满老茧的手怎么也擦不完脸上的泪,哭着满是笑意。老天怜她老婆子一生波折,临了老了还送了三个亲孙般的孩子给她,她这一生真的是无憾了。 江流画也甚是感动,一边帮着奶娘劝着叶寒三人起来,一边又劝着奶娘莫哭了,哭多了伤身。可秦婆婆止不住,老人的泪是积了几十年的苦,哪能说停就能停下,最后还是叶寒三人连连说了半天好话才让秦婆婆破涕而笑。 当天,叶寒三人是在江家吃完饭才回来的,算是为错过的中秋佳节来一次迟到的团圆。酒足饭饱之后,又一起在院中赏了会半圆的秋月,夜深开始露寒,叶寒三人才别了秦婆婆和江流画回了自家。 叶寒三人走后,江流画有点魂不守舍,一直盯着关上的院门,面色狐疑不定,好像琢磨着什么,秦婆婆不禁好奇,问着她这门有什么好看,到底在想什么? 江流画也说不清楚,最多是有点怀疑,总之,今天叶寒三人的表现有点怪,至于哪点怪她又说不出来。三人看似与往常一样融洽亲密,但交流少了很多,尤其是叶寒最为明显。 她平日里对花折梅虽然语气不善,但不掩关心爱护,但今日一下午加晚上都没见她对花折梅吼过一句,甚至连重一点的话都没有。最奇怪的是她对青川的态度,要知道平日里她这个姐姐对青川可以说是宠上天了,嘴里没事就唠叨着,不是怕青川摔了就是怕他受欺负,完全把青川当两三岁小孩子对待,可今日她居然连一句体贴的话都没对青川说过。 最开始她还以为叶寒是因为感激涕零,一时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可从下午到了晚上,从晚饭再到离开,她才慢慢品出了不正常,但奶娘不觉得,说是她一天想多了,夜深霜凉,江流画也不好跟奶娘细细解释清楚,省得让她担忧,扰了她的好心情,便扶着她回房休息。 原本在江家一团和气、说说笑笑的三人,一回到家,便瞬间各自沉默不语。青川受不了叶寒对他的不理会,刚想张口说话缓和两人之间的“安静“,但叶寒好似提前知道一般,抢先一步回了房,留下他有言无人可说,懊恼悔恨上头,久久不能平息,莫名让他一阵恨意上心,冷言问着,“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姐姐会突然知道你身份不实?” 原来当时叶寒回房后,青川挥手让花折梅离去,是让他去查实叶寒一天所经历的人和事。青川直觉不假,还真让花折梅找到了一二端倪。 “今日叶寒给订货的酒楼送红姜,在最后一家吉庆楼时,我们派去保护她的人突然受到了一群不明身份的人阻拦,所以她当时在吉庆楼中到底发生了何事,无法知晓。随后我也去吉庆楼暗中探访一阵,里面人流川息,实在无法探知一二。” 花折梅如实汇报着探查结果,说了跟没说一样,他已经做好接受青川责骂的准备,但很奇怪,青川的反应很平静,好像中了跟叶寒一样的邪,没有任何反应。 青川望着姐姐的房间,灯亮了,不过一会儿灯就灭了,发生太快,就像姐姐突然对他态度的转变,让他措手不及,更无法接受。他宁愿姐姐对他大哭大闹,哪怕是骂他欺骗,哪怕是拿着棍子打他一顿也好,也不愿受着她无言的暴力,明明咫尺可见,却恍若天地相隔,熟悉不如陌路。 蓦然,青川浑身一凝,一种带着恨意的黑暗气息开始蔓延,冷言如刀,如立破头上苍穹,“走!” “去哪儿?” 黑夜不过白日覆盖上了一张黑布,没什么可惧怕的,至少与此时青川眼中的深不可测相比,黑夜给人的惧怕微不足道,“去见见未来的北齐驸马!‘ 全云州城,除了他,青川真想不出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的势力和心思,跟自己作对。 疾风一掠,惊不起一叶落叶,但叶寒却能很清楚地知道,青川跟花折梅已经不在家里。这样夜,之前应该也不少,只是她一直从未深想,从未有心去知晓,结果活活成了被蒙在鼓里的白痴,傻傻相信他们说的话语。 现在回想起来,叶寒才发现这样明显的漏洞到处都是。 比如,去南关时“偶遇”花折梅,他与青川之间关系的自然熟稔,完全不像刚认识的,可她当时一心落在青川的安危和身后随时可能冒出来的追兵上,所以自动地忽略了这些小细节,没有深想。 比如,那夜江边遇袭,花折梅武功再现,满身酒气让自己误以为他是喝醉了所致,其实细想,若真是喝醉了,又怎会这么清醒地听从青川的指挥。可她当时被刀光箭雨吓破了胆,哪还有那份心思追究其中细节,随之被她抛在角落遗忘了。 还有,最近青川得天花这次,花折梅竟然能单手掐住秦婆婆的脖子,把秦婆婆轻而易举地举到半空,而且当时还是滴酒未沾。对了,还有他跟朱老夫子不时的窃窃私语。 这样的事太多太多,多到叶寒都数不过来,或许是青川和花折梅的有意欺骗,又或许是她太过信任,信任过度从而直接他们不时表现出来的怪异选择忽视。 从未没有想过青川和花折梅会骗她,从来没有,可事到如今,这又怪得了谁? 叶寒躺在床上不愿再想,清泪两行从眼角滑落,连忙闭上眼睛,泪回了大半,却蓦然发现心早苦成一半,说不出口,更道不清缘由。 夜过三更,睡不着的又何止叶寒一人,自从兰麝馆与叶寒一别之后,宁致远便如同受了诅咒一般,夜不能眠,即使躺在床上,碾转反侧了几个时辰,睡意没有等来,清醒却越发清楚,有意识放空了自己,思绪却由不得人,跑到那春日那株弯垂的老梨树下,白梨簇簇成雪,清香幽幽入鼻,一两枝青枝半掩了少女的容颜,云鬓染了梨花细蕊,眉眼落不尽俏色春情,纤手弄青枝,笑问君何来。 “公子,该歇息了。” 宁致远没有立刻回应,放白梨绢花簪子的盒子空了,独看,目光不散,每每却只落得同一句叹然,物不在,人已非,仍思人。 夜很静,露划青瓦,风动竹帘,烛火摇曳,都是夜里的狂风暴雨、浪拍礁石。 于一警惕瞧了一眼屋顶,提步欲转身出门,却被宁致远喊道:“去准备两壶好酒。”于一心有所虑,但无奈,只好应下出门备酒。 酒还未到,客人先落座,“你先出去。” 青川命令,花折梅无条件遵从,一闪影就消失不见,屋内只有席地对坐的两人。 青川的到与无,对宁致远都没什么影响,仿佛是仙佛中的掐指一算,早已知晓今夜青川到来。 枝上白梨犹抱笑,不识枝下君心悔。 宁致远小心翼翼把放白梨花簪的空盒合上,放于怀中贴身处,一心安心后,才抬头看着屋内不请自来的人。这时,酒已入屋,分散两案。 “不知叶公子深夜造访,所谓何事?”宁致远给自己倒了一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喜欢深夜独酌,酒过喉咙,相思也随之落在心头,今夜有人陪饮,也好,多个说话的,总比他相思无人知晓。 案上白玉酒壶,美酒藏中,难掩酒香入鼻,再见对坐之人酒连灌三杯不止,沉醉其中,但青川没有动,甚至连碰一下都没有,姐姐说过他年纪还小不准喝酒,所以他不会喝,否则姐姐会生气的,虽然现在姐姐也还生着他的气,不理他。 青川怕衣裳沾上酒的味道,便轻手一挥衣袖,案上白玉酒壶,连同酒杯一同平稳落在了对方案桌上,滴酒未落。 一杯又饮尽,宁致远瞥了一眼案上多出的一壶酒,平静说道:“没想到你武功竟然这么高。”如寻常陈述无相干的事一样,宁致远毫不在意。 都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情敌尤更胜,但这两人之间却分外平静,半点火花水波都惊不起,是不争还是时候未到,这暂时还不知晓。 “不知道宁公子费尽心思让姐姐知道花折梅之事,意欲何为?可是青川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宁公子?”开门见山,青川还急着回家,要不然姐姐真生他的气了。 莫名,宁致远轻笑一声,然后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这才看清他脸上的嘲讽,“叶公子真乃神人,以常人之身,无权无势,竟能操纵北齐朝局,为宁某谋上定安公主这份好姻缘。宁某先干为敬,在此谢过。” 满口谢意,却是满心怨气。若不是他最近刚得到长安的最新密探,无意中得知朝廷下令彻查水匪事件之时,便有人一一游说北齐重臣,鼓动北齐夏国联姻,而这人来自云州。 不用细想,云州之内,有此之心的少之又少,能做到此事不外乎两人——萧铮和朱老夫子。萧铮长居云州,不参与京城是非,北齐夏国联姻,干他何事,与他何益。剩下的便只有朱老夫子,可他辞官隐居云州后,便只开坛授学,不理朝政,但青川却是他的爱徒,所以一切都能说通了。 青川无奈笑了笑,也不知为何而笑,“宁公子高看青川了。青川只是一介布衣,有幸拜在朱老夫子门下,学识长闻而已。”说到这儿,青川突然停顿了一下,话锋立转,“不过,若真说起两国联姻之事,虽不及你所说的能操纵朝局,但也稍微尽了一点绵薄之力,但绝不是你所说的如此,而是好心帮你解决了长期受水匪袭击之事,却没想到会无意间竟促成了齐夏两国联姻。” 说完,青川又好心补充一句,免得他听不懂,“对了,恐怕宁公子不知道,去年我姐姐带我南下云州时,也经历一场水匪袭击,与宁公子多年江上行商被袭在同一个地方,也是同一伙人。难道宁公子就没感觉到,你这次将水匪一网打尽的计划,比往年都极其顺利吗?” 他确实没说谎,破除水匪之患确实是他一手主导的,至于后面的事,都是夫子的主意和手段,即使他一句也不用说,一个眼神也不用暗示,夫子就能心领神会。 对青川说的什么无意促成两国联姻之事,宁致远心里怎么也不会相信,鸢鸢,鸢鸢,定是为了鸢鸢,青川看着鸢鸢的眼神跟他看向鸢鸢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蓦然愤怒,宁致远质问道:“你既然喜欢鸢鸢,当初为何又把她拱手让与我?” “鸢鸢?”青川一下狐疑,转眼便明了,面色平常却无奈,“我一路艰险,生死堪忧,不想连累姐姐,想给她找一好归宿。可就算我智谋再高,也不及世事无常难料,你夏国着实太弱,皇子一一死于北塞胡人刀下,只留下个老皇帝和身负重伤的皇子撑着,你回去继承大位是迟早的,与北齐联姻,于你于姐姐于夏国,都是最好的选择。” 一生不为己,为国为家他宁致远心甘情愿,但被他人左右,如砧上鱼肉不能自己,他怎能甘心,“我与她之事,与你何干,何需你来决定分离?你做了这么多,有一件敢让她知道吗?你既然说我不能给她一个好归宿,这一点我认了,但你呢?你问问你自己,你就算把我们分开了,你又能给她一个好归宿吗?你的真实身份,虽然我不完全知晓,恐怕带给她的危险不比我带给她的少?你忘了,云州城外的那群人已经蠢蠢欲动了!” 终于,青川知道世人为何爱酒嗜酒,醉生梦死犹为好,凡间尘事不再忧,只可惜酒再好,再能忘忧解愁,终有醒来的时候,世事不变,烦恼还在,与其逃避一时,还不如直接迎面解决。 青川站了起来,居高临下俯视着宁致远,颇有强者气势,“我能给她一个好归宿,但你最多只能尽力给她一个好归宿。我能一生只娶她一人,对她一人好,你能吗?我能把自己的命交给她,你又能吗?承认吧,你做不到!你垂垂老矣的父皇正在等你回去,你身负重伤的哥哥还等着你为他、为死去的兄弟、为夏国无辜被杀的百姓,报仇雪恨。所以,你做不到,你的命从生下来就不是你的,宁致远属于夏国,不属于你自己!“ 说实话,若宁致远不是夏国皇子,又或者他再自私一点,青川还真没多少把握可以说服他,可惜人总是不能由己,这恐怕就是命了。 青川什么时候走的,宁致远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躺在地上,望着上面高高的屋梁,试着伸手去够,却怎么也够不着,恍然大悟,这就是他的命吧!怀中盒子的坚硬硌着骨头生疼,宁致远还是不愿拿出,既然命里无缘,为何一定要忘怀,为何不能让他独自铭记怀念,哪怕疼痛入骨。 花折梅对于青川如此就轻易放过宁致远的做法,十分不赞同,毕竟被宁致远设计的人是他,而且他也感到十分奇怪,青川什么时候气量这么大了,叶寒现在都跟他冷战,不理他了,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宁致远,他居然还如此心平气和地跑来劝解宁致远? 诡异,太诡异了,他似乎都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很多事情青川不能详说,他有着自己的打算。今夜唯一的收获就是解决了宁致远这个情敌,他放手了,至于姐姐,青川相信他一定能等到水滴穿石的那一天。 道尽江陵浮生怨,世间皆是伤心人 自从知道花折梅不是花折梅后,叶寒就变得异常的正常,有时甚至正常过头。人还是那个人,说话做事还是一如往常,起床做饭,打理红姜地,闲时去隔壁串门,要不然就去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然后回家,一连过了一个月,天天周而复始。 每日看着探子汇报姐姐一天的动向,虽然基本都一模一样,但青川总说不出的失落,还有愧疚。他知道姐姐这次是真生他的气了,若他被最亲最近的人骗了这么久,他也会怒不可遏,说不定还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事。可事出有因,现在事已至此,如何乞求姐姐的原谅才最为重要。姐姐都生了一个多月的闷气了,都没跟他好好说一句话,都没冲他笑过,每次他主动与之说话,想缓解他们之间的关系,可都被姐姐一转身、一扭头,直接拒绝了。 世间万事再过复杂,他也能找到其宗,轻易解决,可面对姐姐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就好像再大的力气落在了软绵绵的棉花上,手根本使不上力,那种无力感着实让他感到失败和无奈。要光是这样还好了,青川发现姐姐越是不理他,他的脾气就逐渐上升,引以为豪的耐心在一天天流失,他真怕耐心会有耗完的那天,他真不知道失控的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青川的焦躁不安,叶寒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其实从那天起,她便有意识地疏远花折梅跟青川。她也说不上为何如此,是气愤,是被欺骗的恐慌,是被欺骗后的自我保护,还是因亲人背叛后的伤心绝望?叶寒真不知道,只是突然有一种被利用被遗弃的感觉,就好像当时知道自己所在的世界是她认知中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世界时一模一样。只不过在遇到后者时,宁致远的出现开解了她,那这次呢,谁又能“救”她出来? 一个月三十多天叶寒每天都往江家跑,到最后连秦婆婆都看出来,还以为是青川和花折梅不听话,又惹她生气了,还帮着他俩说好话,劝叶寒别生气了,还说青川刚病好没多久,他要是再病倒了,操心忧虑的还不是你。 叶寒知道秦婆婆是好意,可她不知道其中详情,所以叶寒也没反驳,只安静听着她的“劝解”,倒是江流画比较懂叶寒,说着针线快用完了,便拉着叶寒一起出了门,免得莫名尴尬。 虽然出门买针线是个借口,但江流画还是拉着叶寒走了半个云州城到绣庄买了些刺绣用的上好针线。其实买东西还是其次,出西城比较近的绣庄也有,但更重要的是拉着叶寒出来走走,散散心,省得再闷出病来。 江流画跟叶寒的关系甚好,说话也不用拐弯抹角,直接说着,“说吧,是不是青川和花折梅做了什么事惹到你了,让你生了这么久的气都消不了。”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叶寒不好说出口,而且,说实在的,这种事她也不知该如何说,难道告诉她花折梅不是花折梅,他与青川早就认识,并合起伙骗了她一年多。 见叶寒低头垂眉无精打采的样儿,江流画也不想逼她,她既然不想说定有她说不出口的道理,自己也不能强人所难。不过既然出来了,长街繁华小巷热闹,还不如带着叶寒好好逛一下,让她暂时忘了烦心事,哪怕一刻也好。 然后,两人便从北街逛到南市,又沿着原路折返,走到元宝街便走不动了,随便找了一家茶寮坐下歇脚。 元宝街本就是云州城最为繁华地段之一,人多是自然,人少才稀奇。即使街边随随便便一小茶铺,即使不是饭点,依旧人满为患,叶寒和江流画也是在一旁等着一桌人走了才找到了位置坐下。两人一人连喝了两大碗老鹰茶,又坐着休息一会儿,体力才慢慢恢复过来。 街边茶寮一般不大,一个小门面再向外支一个遮阳的摊子,两人合抱的大缸子煮着热茶水,咕噜咕噜声一直在里面叫唤着,人戏言这叫“鱼吐水”,就好像有许多鱼在里面吐着水泡。还别说,这茶缸子冒出的白雾热气还真有奇效,这飘过来的热气,还带着浓郁的茶香,叶寒被熏了一会儿,这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身子也没有之前那么疲乏。 恢复精神的叶寒这才留心周围发生的事,但基本上都是人聚集创造出的热闹,没什么看头,但有一处引起了叶寒的兴趣——元宝街上的公文榜一向很少有人理会,逛街寻乐的人是不会花那个闲心去看榜上写的东西的,而且在文盲还比较普及的时代,大街上又有几人会识字。 如此一来,叶寒越发好奇,便拉着江流画朝人群聚集的公文榜处走去,可人太多,叶寒和江流画两个弱女子怎么也挤不进去,只好站在人群边缘捡着别人知道的东西听。 这一听不要紧,越听叶寒越觉得瘆人,萧太守居然被罢免了,而且还被收监入狱。怎么会这样?叶寒不信,硬是在拥挤如潮的人群中强行杀出一条路,挤到了公文榜前,把那张公文纸上的字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连那红泥印上的官印都好好核实了几遍,这才不得不相信。 “怎么会这样?萧太守怎么会被罢官?” 不仅叶寒不信,连江流画也对此忿忿不平,“这定国公父子本就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关萧太守什么事,为何要把他收监入狱,还要等新上任的太守审理?” 平民不懂权力争夺,虽然云州城关于萧铮不利的流言满天都是,可毕竟是做了十年云州的父母官,利国利民的好事做了不少,所以他的德行和名声都是令人信服的,但这并不能改变一旨圣意,云州百姓除了扼腕叹息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从知道萧太守被罢免入狱的消息后,叶寒心里就隐隐不安,总感觉这云州城的天快变了,不再是她初到时的云州城,风平浪静的繁华之下,风云怒吼、血雨腥风好似快要将至。 西城自封锁之后再重新解封,天花加闹鬼的传闻人云亦云,所以很少有人愿意再搬回来,恐怕除了叶家和江家之外这西城也就没什么人了,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还有一方仅存的安宁可以让叶寒安身安心。不过老天弄人,在知道萧太守被罢免入狱后的第三天,一辆平常的马车就驶进了西城,停在了叶家门外。 门外敲门声,轻柔不急却一连敲了三次,叶寒好奇门外来人,要知道如今的西城无异是一座空城,谁会没事来敲她家的门,除了秦婆婆和江流画之外,就只有鬼了。 门开,叶寒一下惊愕,“萧夫人!” 来人正是雾怜,萧铮的发妻,云州太守夫人,不,现在应该说是前云州太守夫人,她的丈夫现在已经被罢免下狱,不再是掌管云州之地的一藩之主了。 除了雾怜,萧南也一起来的,两人都穿着黑色披风斗篷,脸都隐藏在宽大的帽檐下,小心谨慎,还有几丝怕被人识出的恐惧,一抬头,满脸的焦虑一览无遗。 “你们这是?” 叶寒不知两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据她所知,萧南几个月前就护送萧夫人回老家安胎待产,算下萧夫人的生产日子,应该刚生完孩子,现在还是坐月子,怎么一下就出现在她家里。 看着两人眼神左右不定,好像警惕着周围会突然出现什么,风声鹤唳,叶寒突然就想到了这个词,连忙闪开身子,让两人进来。 秋下生凉,叶寒倒了两杯热茶给萧夫人和萧南暖暖身子,特别是萧夫人,她刚生完孩子月子都没坐完就出来,所以特地给她泡了杯补血补气的茶,说起来这些东西还是前阵子青川得天花时萧太守送的,也算是他的好心回报在了家人身上。 “萧夫人,我听说你们不是回豫州老家了吗,怎么突然又回云州了?” 雾怜本就忧心,被叶寒这么一问,顿时愁云布满眉头,突然一下站了起来,然后“噗通”一声跪在了叶寒面前,哀口涕泪,“叶姑娘,雾怜今日冒昧前来实属无奈,只因家夫现已入狱待审,生死难定,所以才求到你这儿,希望你救家夫一命,雾怜愿来世结草衔环以报姑娘恩德。” 说完,雾怜又磕着头连连不止,叶寒怎么劝也劝不住,只得喊上站在一旁的萧南帮忙把萧夫人扶起来。可没想到,萧南上前走近,但并不是来帮忙,他也跟萧夫人一样,“扑通”一声跪在了叶寒面前,磕头求着叶寒救他长兄一命。 叶寒被这两人的话语和行动给弄懵了,更准确的说是从他们一出现在自家家门口开始她就没弄明白他们到底是为何而来。什么叫让她救萧太守一命,她只是个卖红姜的平民百姓,哪有通天之力可以救原来的一州之主呀! “萧夫人,你这事我只是个寻常女子,哪能救萧太守的命呀!”叶寒也是为难,虽然她也同情萧太守的不公遭遇,但她真的是无能为力呀! 雾怜不起,一直跪在叶寒面前,全然不顾刚出月子的身子,她长途跋涉回到云州就是为了见夫君一面,就是为了安下从离开时就没安定过的心,没想到还是晚了,她的直觉成真了,当她昨日悄悄到达云州城时,满城都已经是他被罢免下狱的消息,瞬间她的世界天崩地裂成塌。 抬头看着面前的稚嫩少女,雾怜心里很是清楚,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叶姑娘,你能救,只要你让叶家少爷在朱老夫子面前美言几句,家夫定能保命安好。” 听后叶寒更是疑惑,“让青川去向朱老夫子求情?可这关朱老夫子什么事?”难不成是因为朱老夫子是当今天子的老师,好直接向天子求情? 雾怜一一解释道:“姑娘可能不知道,朱老夫子是新上任的云州太守,由他主审家夫谋害定国公父子之案。” 这下,叶寒全明白了,青川是朱老夫子的爱徒,让他求情替萧太守说上几句,还是能多少影响朱老夫子的判决的,至少可以保住萧太守一命。可叶寒也十分为难,就凭她最近跟青川的“敌对“的关系,她怎么好开口让青川去帮萧太守求情,那不是自扇耳光吗? 所以,叶寒只好好言劝着萧夫人,“你别太伤心,身子要紧。朱老夫子为人正直,明辨是非,又多年与萧太守交好,深知他的为人,定不会让他无辜蒙冤。” 叶寒想扶萧夫人起来,却见她双眼泪眼模糊,泪若连珠不断滑落脸庞,满脸时说不出的凄楚,让人不忍直视。 雾怜能看出叶寒的为难,若她真有其它法子,也定不会如此为难她。刚才她那一番话,虽然句句都好,但都没有一句是答应帮忙的,夫君的命没能保住之前,她又怎能起来。 “姑娘可是因为外界不实传言,所以才这般为难?” 萧夫人有如此一问,叶寒着实没想到,说真的流言不过是因为人说得多而传开,其真假难断,叶寒从来也只是听一听就忘了,而且她对定国公父子的为人深有所知,对萧太守因而被罢官入狱也忿忿不平。她之所以不帮忙不过是跟青川变僵的关系,让她不知如何开口,所以才婉拒萧夫人的请求,没想到却被她误会了,叶寒不由连连否定。 雾怜也知人言可畏,再正直的人若不清事实真相,听久了流言便会信以为真,叶寒有此一拒她也理解。往事斑驳不可多说,更不可为外人所知,但为了救夫君一命,雾怜也不再顾忌什么,便把流言一一澄清。 “雾怜原本是江陵蒋家主母的亲侄女,因父母早亡便托由姑母抚养,后嫁于蒋家大少爷蒋绍禹为妻,而后和离再嫁夫君,这些都是事实不假,但却非流言说的那样,夫君并没有夺朋友之妻,更没因此杀人灭口掩盖恶行。” 往事如烟,这是雾怜过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向人细细诉说往事,“那年夫君来江陵拜访表哥,那时我与表哥还未和离,至少是在他人眼中一对恩爱夫妻,但夫君当时却一眼就看出了端倪。确实,我与表哥一直以来只有兄妹之情,但无奈姑母一再逼婚,表哥只好娶了我,其实我一直知道表哥喜欢的是姑母身边的丫鬟绿衣。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既可以圆了姑母的意愿,又可成全我与表哥的孝心,日子这样一天天过也没什么不好。” “可这样的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却经不起姑母一次次地催着生子,可我与表哥本就是一对假夫妻,怎能生出孩子。这样的困扰太深,一下就被当时来江陵访友的夫君看出来了,所以当夫君跟表哥直言坦白,说想娶我带我离开江陵,表哥是高兴的,一为我能有个好归宿,二为他长期对所爱之人的辜负有了补偿。所以,趁着姑母回乡探亲一个月,表哥就当着江陵父老的面与我和离了,然后立刻娶了绿衣为妻,而我也随后嫁给了夫君。” “等到姑母回来后,一切木已成舟,虽怒不可遏,却无法挽回。表哥跟姑母坦白了我与她之间的假夫妻之实,姑母自小疼我,知我为报她养育之恩平白耽误了这么多年,便同意了我与夫君之间的婚事,随后我与夫君便回了云州城。” 叶寒被这段曲折离奇的陈年往事听得入迷,不由问道:“既然如此,也算如人意尽圆满,怎么后来就灭门了?” 往事是一瓶尘封的苦水,雾怜开始尝到了苦不堪言的味道,“表哥先斩后奏娶了绿衣,姑母虽不喜但也无奈接受了,直到有一天绿衣怀孕了,然后生下了一个有眼无珠的怪胎,蒋家的灾祸才由此开始。原来姑母一直都知道表哥喜欢的是她身边的丫头绿衣,之所以这么千方百计撮合我与表哥,并不仅仅是因为我与表哥自小便有的婚约,更是因为绿衣不可为人妻、更不能为人母——她父母一连生了七八个孩子全都是有眼无珠,直到生到她才生了一个正常人,姑母见她可怜便瞒了她的身世,收了她进蒋府做丫鬟。” “所以姑母之前才会一直反对表哥跟绿衣之间的事,而并不是我们之前认为姑母瞧不起下人卑贱。我记得我与表哥未和离之前,曾恳求姑母把绿衣送给表哥为妾,却哪知一向温柔和蔼的姑母第一次对我发脾气,还骂了我,直到后来知道了事情真相,我才明白了姑母的苦心,可后悔晚矣。” “然后呢?”叶寒追问着。 “然后”,雾怜悔恨地闭上眼睛,泪水被逼得四下散落,无奈咽下一喉苦水,声已哽噎,“这种丑事怎能容于大户人家?所以姑母便趁着表哥他们不在时,让人溺死了那个怪胎。知道亲儿死后,绿衣悲痛欲绝,表哥除了安抚她别无办法,没过几年绿衣又有了身孕,千方百计瞒着姑母又把孩子生下来,可还是个有眼无珠的怪胎。姑母大怒,一边斥责着表哥色迷了心窍,逼着他赶紧休妻,一边当着绿衣的面活活把刚出生的怪胎溺死在澡盆里。然后,绿衣就疯了,表哥对绿衣有情,对孩子有愧,不忍心把她送走,所以便一直把绿衣养在蒋府,却哪知酿成大祸。” 姑母是真心疼她这个孤女的,雾怜记得自己小时候身子弱,经常生病,都是姑母一宿一宿守着自己,照顾自己,连表哥爬树摔断腿都是让丫鬟婆子照料。一想到姑母最后的下场,雾怜痛哭不止,字字皆是泣血的悔恨,“若我当时把姑母接到云州城,姑母后来也不会被绿衣一剪子要了性命。表哥更是糊涂,为了保护绿衣竟然连杀母之仇都可随意掩饰过去,而后无辜连累了蒋家百余口人,被绿衣一把火活活烧死,自己也葬身火海!” 江陵故土,蒋家早已成一断壁残垣,雾怜心中的苦水不仅仅是对亲人的思念,还有洗不掉的愧疚和悔恨,若当时多听姑母一点劝,蒋家后来也不至于家破人亡。 谁的过往里没有一两件伤心事,有人悔恨,有人怅然,有人背负罪孽活着,有人经历多年依旧不能释怀。不能说的,都酿成心里的苦酒,能说的,都是一把擦不完的伤心泪,除了缅怀追忆,谁又能改变结局一二,都是枉然。 叶寒是一感性大于理性之人,听完后也是泪水涟涟,对于雾怜的请求想也不想连连应下。毕竟跟雾怜家破人亡的悲惨往事相比,自己所受的这一点欺骗和背叛又值得了什么。 见叶寒应下,雾怜痛哭感谢,往事的苦楚和现下的欣喜双双交汇,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这眼泪是苦的还是甜的,她唯一能知道的是自己丈夫的命保住了,这就够了! 西城不是久待之地,雾怜心情平复不少后便起身告辞离去,叶寒也不强留,毕竟他们现在的身份特殊,若真碰上些不怀好心之人,那可就不好了。 萧南先扶着嫂嫂上了马车,刚想上去,便见叶寒追了出来,便让马夫驾着马车到对面街边等会儿,看样子叶寒是专程有话对他说。 有些事不好开口,特别对方还是自己以前的情敌,但想及若真与宁致远面对面,那份尴尬以及未了情,她真怕自己当场失态。与其如此,还不如请萧南代劳,就当自己欠他一个人情。 叶寒把手中用丝帕包着的东西交予萧南,拜托道:“麻烦你一下,把这样东西交还给他。”叶寒没有指名道姓,可两人都心知肚明。 掂量了一下,很轻,很软,虽然被丝帕层层包住,萧南还是能观察到叶寒对这份东西的珍惜和重视。想及两人□□,虽然他多少有点牵扯,但还是不便插手,婉转拒绝,“若真要情断,当面说清最好。这样借他人之手转呈托话,终究不是良方。” 叶寒黯然了一下,无奈笑了笑,觉得有点滑稽,曾几何时她才是站在制高点上的劝说者,而萧南才是为情所困之人,如今换个调,真是风水轮流转呀! “我与他早已说清,这份东西是他‘无意’落在我家里的,麻烦你一下,帮我还给他吧!”她与宁致远的各中曲折,叶寒一时说不清楚,她也不想说,还是把东西换回去吧,省得多想。 既然叶寒如此再三请求,萧南也没有强行拒绝的道理,不说话就当是应下了。说真的,当知道宁致远与定安公主的婚事时,他居然有了一种解脱,就如同困在铁笼的兽,被关得太久了,终于找回了自由,以及自己。而同时,想到当时他对叶寒所说的那番话,如今真成真,他莫名多了一丝愧疚。都是经历过相思苦的人,而她还尝过了情之甜蜜,所以她尝到的苦必定比自己多得多。 “对了,”叶寒把手中一灰布包袱一并交予萧南,提醒道,“这是药草,我已经分成小包装好,让他每日早晚喝上一副,直到喝完为止。还有些药草被我磨成粉末,你让他燃炉熏下屋里内外,可以防止得病。” “得病?得什么病?”萧南好奇一问。 “你只要把原话告诉他,他就明白了。”叶寒没有说明,毕竟天花对没经历过的人如洪水猛兽,还是不说明为好。 想到当时自己在房中见到那一支白梨簪花时,她的震惊是无法诉说的。那时青川的天花还没好,每日送进来的食物补给都是送到长巷尽头,然后花折梅再去拿回家,送东西的人根本不敢送进来,就是怕传染,怕一不小心得了天花要了小命。所以,当她看见这支白梨簪花时,她莫名哭了,紧攥着簪子缩在墙角里,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只能感到眼泪肆意横流,湿了满面和衣襟。 断情,对没经历过情爱的她不过是随口两个无关紧要的两个字,但对经历过情爱后的她却是一场艰难的拉锯战。她选择放手离去,手却还落在绳索的尽头,做不到果断放手,而那一头的人,不愿放手却不得不放手,放手是那般艰难,放开了又重新握住,手跟着心里所想做着挽留。 对两个心里都有情的人来说,断情,从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反反复复,如抽刀流水,都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斩得断两人相连的这根红线。 马车晃晃摇摇出了西城,雾怜的泪哭得太多,回去的路上不时还冒出几串,可能是为不在的亲人追忆,也可能是担心狱中不知可否安好的丈夫。 马车驶进了一座平常的普通院落,雾怜下了车,李书亭立刻就迎了上来,问着西城叶家可是答应。雾怜点了点头,眼泪又冒出了几颗,连忙拿着已经湿润的手帕擦掉,转头一念,有点担忧问道:“叶姑娘可真能说动叶家那位公子,让他去向朱老夫子求情?” “夫人放心,若这世上还有人能说动叶家公子,非这位叶姑娘莫属。”李书亭跟在萧铮这么久,有些事他还是知道的,若大人在定不赞成此事,更不会拿夫人冒险,但他还是觉得很有必要,如果他们跟的这位主子卸磨杀驴怎么办。 雾怜本不是算计人心之人,只是今日之事实属无奈,丈夫要救,刻不容缓,否则她也不会听李书亭的建议,拿自己都不愿意碰的这段伤心事去说服叶姑娘。雾怜心里对叶寒是有愧疚的,用可怜博取她的同情,如此利用,她心难安,只能回房多念几遍洗罪咒,洗刷一点罪孽。 “二爷,您这是还要出门?” 李书亭见马车掉了弯,准备出门,萧南点了点头,然后一手握着丝帕,一手拿着装着药草的包袱,去见故人,顺便完成她人所托。 剑雨一夕血染秋,少年英姿从未识 要说萧铮被罢免下狱这件事,除了给雾怜和萧南冲击巨大外,还有一人当不能被忘,那就是一直屈住在城外温庐的柳铭。虽然他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但当知道萧铮被罢免下狱的消息时,他还是心有惊愕的,只不过他是因成功而喜悦才震惊,而雾怜他们则是因噩耗传来而天崩地裂才失色。 云州城开始乱了,柳铭没心思理会自己的杰作,他还沉浸在自己胜利的喜悦中,万分享受,可惜美好的事物都是短暂的,老天爷给了你一颗糖,下一秒就会措不及防给你一记大耳光。 京城的来信柳铭是在萧铮被罢免的第二天收到的,信封上铁画银钩几字无不沉淀着岁月千番雕琢后的美与力,而这样雄浑的笔迹却让柳铭莫名一阵紧张,就像小时候每次见到横眉冷目的父亲时一样,即使他现在也做了父亲,而他的父亲已银鬓霜华,可他给自己的震慑力依旧余威尚存,就像老鹰怎么也逃不出猎人的手心。 默默看完信中内容,柳铭刚得到的喜悦一下就烟消云散了,面色成霜,不语。手中的信轻如鸿毛,可却无异于苍山压身,他想一下甩开,却怎么也做不出第一步,只能半握在手里。 柳忠不用猜也知道老大人一定在信中训斥了大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事情办好了是应该,反之非打即骂,可这次柳忠替大人不服,萧铮都被罢免了,老大人为何还会训斥大人。 “大人,老大人可是训斥你了?” 柳铭小心把信放在桌上,抬头无心看了柳忠一眼,心中无不讽刺,连柳忠这么简单的人都能看出他的情绪,可知他这位父亲在信中是如何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这一点,柳铭承认,是事实。 “父亲说我做事莽撞,不顾大局,妇人眼见。萧铮被罢免了云州太守,朝局现已失控,吴王越王势力转变,难以预料谁强谁弱,对柳府来说福祸未定。” 即使柳铭有多不满他这位父亲,但终究难逃人伦纲常,他这世为人子,只能听父命,从训诫,不能反抗,他认了。 比起柳铭的意志消沉,柳忠不禁为其鸣不平,“可这又不都是大人的错。你在云州处境如此艰难,云州外的势力又进不来,一切只能靠你自己,扳倒萧铮是不得已之举,老大人怎能全怨在大人身上。再说,这本来就是老大人贪心,两边的好处都想占,若早选好主,哪需大人你如此费心劳神!” “住口!” 柳铭虽然喝斥了柳忠,但并不意味着他心里也是这样想的。这样不公平的对待从小就是如此,他早已习惯,再多的不满和抱怨除了换来更多的打骂与轻视,一点都没用,更唤不醒父亲心里早已失衡的天平。与其有这个时间怨恨上天不公,还不如节省起来做点实事来得有用。 “西城解封之后,叶家人是否还住在那儿?”来云州的目的还没完成,如今萧铮已倒,他得加快进程,完成父亲之命。 “还在,他们并未搬走。“柳忠有点跟不上大人做事的节奏,不解道,“大人,您这是要对他们出手吗?” “对!父亲信中交代,杀手会在三日之后到达云州城,嘱咐我必定安排周全,一举全歼,不许留一个活口。” 柳忠听后立刻大安,转变话锋,“还是老大人有办法,云州关口如此森严,也能把人渗透进来,看来老大人还是关心大人您的。” 柳铭轻蔑笑了一下,低声一句,“不过是趁着新旧太守换位时的松懈,钻了空子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若不是他扳倒了萧铮,父亲哪能找到这么好的机会把人轻易渗透进来,信中这些训斥与责骂他在写的时候,不觉得愧得慌吗? 苍山不改,改的从来都是人心;残阳滴血,流的却从来都是他人的血。 虽然叶寒那日应下萧夫人所求是真心实意,从未想过违诺,但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做的时候却是另一回事。每次她准备主动向青川开口说话时,就好似哑巴吃了黄莲有苦说不出来一样,一连纠结了好几天,都没成功。甚至有几次话都到嘴边了,但一见到青川,脑海中莫名就想起那□□问花折梅的画面,欺瞒背叛随之而来,到嘴的话瞬间跑没了,只能懊恼地无声转身离开。 叶寒这样奇怪的举措不止一次,后来次数多了,青川渐渐明白了姐姐这是有话跟他说,但又碍于面子说不出口。不过这已经很好了,至少姐姐愿意理他了,虽然她现在还生着他的气。 既然姐姐有原谅他的心,青川自然很识相地主动示好说话,那样子太过低下,被花折梅无情讽刺为像一只朝主人摇着尾巴讨好的哈巴狗。青川并不介意,面子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姐姐重新开口跟他说话,当哈巴狗又怎样,他心甘情愿。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青川一次次锲而不舍地主动示好的努力下,叶寒终于拉下了面子,坐在老井旁,把萧夫人的请求磕磕巴巴说了出来,但明显还是有点尴尬,侧着身子有点逃避性地不看青川。 心急吃不来热豆腐,姐姐一副别扭样,有点像小孩子耍着小性子,青川拿她没有办法,又不敢逼急了,叹气又无奈,对于她说的事,青川自然不会拒绝,“姐姐,这事你不用担心,我会跟夫子说的。夫子明理懂法,定会还萧铮一个清白。“ 其实萧铮罢官入狱这事,不过是他计策运行中的一环,等他离开云州之后朱老夫子便会放萧铮出来,此事他们三人皆知。不过萧铮夫人突然前来求情,这着实让他有点膈应,萧铮大气,必定不会让一女流之辈做如此之事,估计是在外面的人信不过他,所以才变着法提醒自己救萧铮,居然还把姐姐给拉进来了,此心不纯,不得不防。 叶寒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嗯“了一声,声音轻得比蚊子声还小,然后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没再说话。时间就这样轻缓走着,久到叶寒都以为青川已经离开了,才缓缓转身,却突然发现青川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然后她就像刚伸出头的乌龟一样,窘迫地飞快地缩回了自己的乌龟壳。 虽说姐姐的年龄比自己大个三岁,可相比起来她更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会闹小脾气,会耍小性子,特别是刚才那副手足无措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比自己平常装出来的撒娇卖萌真实多了,看得他想一把抱她入怀。若不是顾及他们现在还在“冷战“的局面,青川早就笑出声来,姐姐真是太可爱了,真让他爱得不行。 秋日没有夏天日头那般明艳,虽说秋高气爽宜人闲坐庭院,但天高云淡之时总有一种擦不掉的灰蒙迷漫在天空,天透明得不透彻,好似隐隐有乌云将要压顶之兆,让人好不痛快。 一阵西风卷地落叶腾飞,急促而过,甚是匆忙,叶寒一时被沙子迷了眼睛,忍不住低头揉搓,突然一声哨声窜入耳朵,如长鹰一啸而过,瞬间无踪无迹。 而青川却是顿时警醒,在房间休息的花折梅也突然出现在院中,神情冷峻,长剑已然在手,只待出击。来不及解释,青川一把拉起叶寒进屋,面色严肃,并再三叮嘱别出房门,也不等叶寒同意便关上门,然后迎面院中,风急不停,危险将近,仅在一墙之隔。 好似天地乾坤挪移,刚才自己还坐在老井旁,一转眼就已到了屋中,叶寒有点恍神,手腕上被捏红的处还隐隐残余几分轻疼,青川力气之大超乎了她的认知,自己竟然丝毫反抗不了,青川仿佛不是她所熟悉的青川,好不陌生。 院中突起刀枪剑鸣,猛然惊醒叶寒,心中隐隐不安,想开门一看究竟,但又记得青川的再三叮嘱,叶寒左右为难。还好屋内窗扉没有关紧,好奇驱使,叶寒还是一步步走了过去。 屋内平静,屋外早已是漫天血色,青川手中的剑就没停过,但这群杀手多如潮水,一波一波涌来,没个尽头。很显然这群杀手是冲着自己来的,目标明确,下手狠毒,不留生路,看来柳铭今日是铁了心要自己的命。 青川大病之后,体力虽恢复不少但与之前比还是差了很多,而且今日杀手比起之前那一批杀手武功更高,更懂摆阵合作,逼得青川只能防守为上,不能出击。而这边,花折梅快速解决掉专门纠缠自己不放的杀手,一剑直破困阵,解了青川的燃眉之急,而这时援兵也及时赶到,前后夹击,斩杀刺客,一个不留。 危险暂时解除,面对满院尸体血流成河,青川冷漠无视,脸上溅落的鲜血还来不及擦,就急忙往屋里跑,一掌推开房门,环视一周,见姐姐安静站在窗边无事,他才松了一口气。 “姐姐。“ 青川轻声喊道,声音还是如往常一般温和清朗,根本没有沾上刚才那场厮杀的半点血腥,可莫名间叶寒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双眼满是惊恐,不敢置信——院中躺满的尸体塞满了细小的窗缝,血腥味铺天盖地袭来,她还看见青川,又好像不是青川,只是长得比较像而已,提着剑,出手无情,剑过命陨,脖颈鲜血狂喷,一一应声倒地。 叶寒长久未动,青川也瞧出她的不对劲,连忙上前去扶,却忘记自己现在的满身血腥,手中长剑鲜血还未干涸,滴落在地上连成一条血线,“姐姐” “你别碰我!” 叶寒大喊一声,连忙往后避开了伸过来的满手血腥,惊恐未定,看着青川的眼神如同是看着一个怪物。这不是她认识的青川,不是那个在清远寺敲鼓念经的小沙弥,不是那个天真无害的小少年,更不是她一路拼命保护的弟弟。 “你别过来,别碰我” 今天事发突然,青川没想会吓到姐姐如此,他只是想安抚她,却引得她连连退后躲避,“姐姐,我不碰你,你别怕,我们先离开这里好吗?” “不”,叶寒惊魂未定,她虽见过人死,也见过有人杀人,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见到青川杀人,他才十二岁,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居然会杀人,手起刀落没有丝毫害怕,而且这还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你让她怎么能接受! 叶寒本能地抗拒,她不要跟他在一起,她要回元州,她要回家,这里不是她的家。 看着姐姐惊慌失措的样子,青川也不好受,可现在这里不安全了,他得带她快点离去,可姐姐不停后退躲避他的触碰,都快退到厨房里了,让他好生无奈。 突然,一记冷光闪过青川眼眸,这种冰冷的温度青川很是熟悉,是锋利的刀剑才会有的温度,而且还吃过了不少人血,顿时心下惊恐,大喊出声,“姐姐!“ 然后就见青川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长剑全力一甩,正中叶寒身后高举尖刀的刺客胸膛,然后轰然倒地。 真是一惊未定一惊又起,叶寒茫然无措,站着不动,脸上被突然溅上的鲜血还带着温度,一点一滴,缓缓滑落脸庞,好暖,又好冷,终于叶寒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惊吓过度晕了过去。 青川连忙上前一把抱住叶寒,然后轻步走出院外,外面马车早已准备好,回望了一眼血腥冲天的叶家,青川不由把昏睡过去的姐姐抱得更紧,朝花折梅吩咐一声,让他把姐姐的东西一并收拾好带走,姐姐恋旧,有些东西,她舍不得。 西城血战一场,虽然算不上厮杀震天,但也是响彻一方,但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引起他人注意,一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满院的尸体被人搬走了,血迹被一桶桶水冲洗不见踪迹,除了树叶上还沾有一两滴暗红的血色,谁还能瞧得出之前不久这里刚经历了一场血腥屠杀。 西风紧时离别起,一场过客与云州(上) 叶寒幽幽转醒时,天已是夜,明烛照满室。 环境陌生但还不至于生厌,叶寒缓缓做起来,拥着锦被打量着屋内一切。房屋宽敞,屋内摆设素雅,虽没金银名贵之物摆放,但柳枝玉瓶,古琴偏幽,案上熏炉白烟生香,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才有的。 正在叶寒茫然不知自己在哪时,门“吱呀“一声推开,屏风精致,碧水风荷,涟漪荡漾,透着屏风上半透明的水色,叶寒透着屏风大概能看清来人,不由心下一紧,双手抓着的锦被被揉出了褶皱。 “姐姐,你醒了!”其实从进门时青川就瞧见叶寒坐起身了,不过亲眼看见她没有大碍,青川还是难掩心中喜悦。 洗去了血腥后的青川,依旧是从前那个俊美无害的小少年,完全让叶寒联想不到他手持长剑满身是血的恐怖样。不过,当青川开口说话时,叶寒还是无法控制地颤抖了一下,身体是最诚实的,欺瞒不了人。 “姐姐,这是安神汤,你趁热喝了吧!” 青川避重就轻,舀了一勺药吹了吹,尝过不烫后才把药递到叶寒面前喂她喝,可叶寒就是不张嘴,而且头越发低得更低,下巴都快碰到膝盖上了。 真的不是叶寒矫情,她是真的控制不来心里的那股紧张和害怕,青川一伸手过来她就不由自主想起他满手是血的手,血色掩盖了手的颜色,还有长剑穿透刺客的胸膛,温热的血洒了自己一脸,她现在似乎还能感觉到鲜血溅在脸上的温度。你让她怎能不紧张,怎能不害怕! 看着姐姐瑟瑟发抖的娇小身躯,青川心里无奈一叹,把药轻轻放在一旁的案几上,拿起备用的薄毯想给她披上,怕她着凉,谁知竟惊得她一把推开,瑟缩在长塌最里边不敢出来。 说真的,叶寒也不想这样,可今日发生的事情太过恐怖,超出了了她的承受范围,她真的做不到一下就面对青川。青川今日跟平常的样子太截然不同了,完全像两个人,更有种感觉之前的青川是假的,是故意伪装后的样子。这不由得让她重新回忆起流画曾经提醒过她的话,若真是她想的如此,那青川难道对自己有超越姐弟的其它感情?若真是如此,那那日自己试探青川之举 一想到如此,叶寒更是不敢抬头,她怕看见自己所想为真。 来日方长,青川也不逼着姐姐现在就接受自己,还是等她把身体养好再说,便找借口说自己还有事,让她趁热把药喝了。 “等等!“叶寒突然喊道,双眼又现惊恐,“流画和秦婆婆”,后面的话叶寒说不出口,或者更像是逃避,若那群刺客杀到了叶家,那仅一墙之隔的江家不是 叶寒不敢再想,害怕又带着恳求看着青川,想向他寻求一个答案,一个她愿意听的答案。 青川疏朗笑了笑,安抚道:“你别担心,她们没事,我已经把她们接到了这里,就在隔壁院落。” 听见不是坏消息,叶寒心中大石不由一声落地,叹着万幸。等青川走了之后,叶寒便立刻下了床,出门朝隔壁院落走去。当见到流画与秦婆婆平安无事后,叶寒不由大哭一场,反倒把流画和秦婆婆着实吓了一跳。 跟流画和秦婆婆说了会儿话,叶寒今日受的惊吓好了很多,人也能笑出声来。本来她是打算跟流画她们住在一起,不回去的,可架不住青川一次又一次在门外催促,最后叶寒极其不愿地跟在青川身后回了房间。奇怪的是,回了房间之后,青川只是幽深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紧抿着嘴,双眼里有受伤、有气恼、有委屈,好似自己欺负了他一样,然后默默地离开了。 叶寒一人在房间里,最近发生了太多,太过复杂,让她根本一时捋不清楚,正当她烦躁之际,门响了,叶寒有点气急败坏打开了房门,顿时一惊,不可思议,“朱老夫子!” 朱老夫子的到来对叶寒来说有点意外,之后朱老夫子进屋后与叶寒促膝长谈,越说,叶寒身上的烦躁便慢慢消下去了,然后今日收到的惊吓也随之淡去,当朱老夫子把话说完之后,叶寒已经回到往日的冷静。 朱老夫子走后,叶寒默默走到在长塌边找到了自己的东西,然后拿着一灰布包着的扁平东西坐在长塌上发呆,面色忧色不下,一眉一眼都是愁绪。 “姐姐!” 青川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叶寒别过脸把眼中的酸涩强压下去,才转过身来让青川坐下,然后缓缓打开布包,叹然道:“去年我们在云州住下时,我以为这个福袋再也用不着,没想到,还是逃不过命。” 这个福袋是当时玄悔方丈给她的,里面还写着让他们逃亡投奔的地方和人,可惜她错把云州的一时安稳当成了一世平安,却忘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危险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只不过跑慢了一点,如今又把他们追上了。 其实姐姐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没有多大的雄心和壮志,她只要自己所在乎的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行了,世间的权力功名利禄与她都是陌路。可惜,她很不幸,遇见了自己,从此她安稳的人生就被打乱了,青川除了愧疚和弥补,别无办法。 “姐姐,其实我” 青川想开口把隐瞒的实情全解释给姐姐听,却被她先发制人,强行打断,无心听,“你不需要解释,朱老夫子刚才把该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我也没有兴趣知道。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老实回答我,京城,你是不是非去不可?” “是!”青川看着叶寒,认真回答。 叶寒继续问,“若去了京城,你会怎样?” “非生即死!” 叶寒面色凝重,“若继续留在云州,你又会怎样?” “必死无疑!” 平整的福袋被叶寒瞬间攥紧在手中,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强行转过头去,不敢直视青川参透生死的透彻,再次开口,话已哽噎,却异常坚定,“去京城!我也去!在元州时玄悔方丈亲手交福袋给我,托我平安将你送至京城相国寺。虽时隔已久,但承诺还在,我会信守诺言。” 青川低头,不语,其实姐姐一同去京城这个决定他与夫子早商量好,既然全天下都不安全了,还不如把姐姐带在身边来得安心。刚才夫子主动坦言,以退为进,让姐姐改变心意主动提出同去京城,这再好不过。 “不过,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朱老夫子刚才把云州城的局势给她说了一遍,包括今日之事暗处的敌人早把他们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既然要走,就得走得干干净净,不能连累他人,“流画跟秦婆婆也必须一起。她们住在我们隔壁,关系甚好,若我们走了留下他们,今日杀人的人定不会放过她们。而且秦婆婆对你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能弃她们于不顾。” 青川赞同,“姐姐放心,这事我已经安排好了。” 叶寒再想了想,继续说道:“还有吴伯一家。他们一家老小都在这里,要一起走肯定不行。我想安排吴伯他们暂时远离云州,到乡下躲几年,等风声过了再说。” 姐姐考虑的这些事,青川早就想到了,并且已经付诸行动了,“吴伯一家我刚派人前去,连夜送他们出云州。趁着外来势力还没有完全渗透云州,送他们走越早越好。” 青川办事稳重周全,所以叶寒还是放心的,但一想到吴伯一家今夜一走,恐怕有生之年都难再见一面,所以还是让她亲自去送行,毕竟吴家对她们有恩,在云州也多受他们照顾,而且若不是因为自己家的原因,他们也不用背井离乡逃难。 云州城现在处处险境,步步险象环生,青川自是不会同意,但扭不过姐姐,便答应一同前往,可却被叶寒一言果断否决,“我的命是我的,是生是死都与他人无关,但你的命却不是你的,若你出了什么意外,岂不是糟蹋了朱老夫子一番人的良苦用心。” 最后,青川只能眼睁睁看着叶寒上了马车消失在夜色中,不过还好有花折梅随行护卫,应不会出什么问题。 还好叶寒来得及时,吴伯一家刚到码头,正在上船。叶寒下了马车跑了过去,情况危急,事事都必须争分夺秒,话不能多说,叶寒便捡了要紧的话说着,“吴伯,这是一百两银子,您拿着。有些事我不便说明,白白连累了你们必须远走他乡,叶寒对不起你们。” 叶寒的钱吴伯怎么也不能拿,叶寒帮他家帮得够多了,再拿就是亏良心的事,所以连连推拒。叶寒没法,便把钱塞进了吴今怀里,强言不准他拿出来,吴今一向知礼,可今夜也不知怎么,竟对叶寒言听计从。 “吴伯,这一路危险不明,你们当心。”叶寒见吴伯最后上了船,站在码头边万分叮嘱道。 吴伯憨实,所以心大,还笑颜安慰着叶寒,“叶丫头,你别太担心。吴伯在江上跑了一辈子的船,对水比对自家还熟悉,除非那些人身上长了翅膀,否则休想捉到吴伯这条在江里游的鱼。” “保重!” 道别再不舍,终有离开的那一刻,吴伯驶着船一点点远离了码头,顺江而下,很快就消失在漆黑的江面。 吴今站在船尾不动,遥望着远方消失的码头和人影,不由低头看着手中那一百两银子,仿佛还能感知到上面残留的暖意,失落怅然。 吴婶哄了桑桑入睡,便想喊儿子进船舱休息,但见儿子万般失落样儿,她无奈摇头,还是起身去了船尾,劝道:“今儿,别看了,叶丫头已经看不见了。” “娘!”吴今难受,垂头不语。 “唉!”哪有当娘的不知儿子在想什么,情爱之事她也是过来人,可命如此,又有什么办法,“今儿,娘知道你喜欢叶丫头,但我们这样的人家配不上叶丫头。”尤其是当她看见青川和花折梅的时候,就知道这三人并非常人,恐怕连云州城都只能当他们暂时的容身之处。 年少的□□,朦朦胧胧,有酸有甜,可这份美好连一个开始都没有,便只能藏在他心里某个角落独自珍藏。直到他中举为官,娶妻生子,桑桑出嫁,父母颐养天年,他的心中始终还藏着一个叫叶寒的少女,可爱懂事,又时而古灵精怪,会冲着自己笑,眼睛笑成月牙弯,然后甜甜地叫自己吴今哥哥。可直到他命数将至时,也没再见到过心中那个珍藏了多年的少女,唯有一封多年前不知从何处寄来的无名信,上面写着她一切安好,勿念,从此他便心安,此生无憾。 这厢,叶寒刚走,青川的不舍和担忧还没好好排解,就被夫子叫到密室详谈,房外暗影密布,可见今夜话题的重要性。 “青川,柳铭已经动手,离开云州现在刻不容缓。”朱老夫子直接开门见山,一分一秒不争,结局便可能是万劫不复。 姐姐还未回来,青川思绪频频出神,连一向性情沉稳的朱老夫子都不由重声唤道,“青川!” 青川连忙回神,夫子从未重声说过他,可见夫子是真的急了,也可见自己刚才有多失态。生死为大,青川立刻调整心神,说道:“夫子放心,我们既然住进了这座府邸,就离离开云州成功了一半。” 朱老夫子拂须点头,回想青川环环相扣的计策,天衣无缝,只要不出意外平安离开云州不是问题。现在想来,刚才确实是着急过头了。 回想事情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日,朱老夫子不由悲叹:“先帝英年早逝,陛下赢弱,根基不稳,朝野权臣夺利争权,吴越两王尤其气焰嚣张,根本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也不知从哪儿传出的风声,说先帝另有遗诏,传位于你,再加上陛下病情加重,两王争斗越烈,更难容于你,害你被迫逃离元州,还好玄悔早有对策,事先通知于我,否则恐怕老臣真有负于先帝重托。” 无论是皇宫还是元州,过去的事,青川不想再多做计较,他现在唯一想的,就是平平安安带着姐姐离开云州,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不过,青川现在的燃眉之急却不是如此,而是对姐姐的担心。其实,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心里有多慌乱和害怕,慌乱的并不是被躲在暗中的敌人找到,害怕的也不是不能平安出云州,而是身处的这座府邸,以及这座府邸的主人。 心有不安,青川还是开口向朱老夫子求助,“夫子,等会儿姐姐回来了,麻烦您把出逃计划说与一遍给她听。” “你这是担心叶姑娘知事不明,怕她无故担惊受怕?” 青川没有回答,朱老夫子以为他默认了这个理由。油灯燃过半盏,夜深也过了一半,当浅浅马蹄声划破寂静夜空时,当暗影回报马车到府时,青川莫名心下一悸,双手紧绷,紧紧抓着腿上的衣裳,掩饰慌乱,如不知生死未定的恐慌。 其实,他最担心的是,当姐姐发现原来他们是在质子府时,她会如何。 马车顺着原路回来,叶寒与花折梅平安回府,从后院返回房间。夜深府静,守门的奴仆唤来掌灯丫鬟引路,叶寒随着她们穿过了几个院落,几道回廊,不禁停步,问道:“我们刚过的可是听雨轩和莫问亭?” 黑影重重,只得前方两盏大红灯笼照明,丫鬟弓身垂头,默语不答,叶寒心慌追问,“前方是邀月台,左边直走过一廊桥有一梅苑,右边临水有一小湖,湖心有岛,是不是?” 两丫鬟好似提前说好一般,叶寒问了这么多反正一句也没回答,叶寒一气,抢过丫鬟手中的灯笼小跑向前,停驻站在前边的月洞门前,抬头望着上面熟悉的字,心下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刚才出门时,即使夜色漆黑但仍觉得廊回漫路似曾相识,现在沿原路回房,更觉熟悉胜然,经此一证,原来她真的是在质子府,宁致远的府邸。 叶寒怒目而视,望着走近的花折梅,质问道:“你怎么没跟我说我们住在质子府?” 花折梅眼神慌忙,扭头躲避叶寒的质问,被叶寒“管教”了一年多,他现在对叶寒也有一丝莫名的惧怕和敬意,再加上长久的欺瞒和歉意,花折梅只能默默忍受叶寒的怒气。 除了生花折梅的气,其实叶寒更气的是青川,他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地欺瞒她,他究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可以随意欺骗! 叶寒转身准备找青川算账,却猛然一震,身形瞬间定住——邀月台下,谦谦公子,温润如玉,即使隐在月下阴影里,叶寒还是能一眼瞧见他。 他瘦了,宽大的云袍松垮罩在他身上,少了世家公子的意气风发,倒多了一种随风而去的仙风道骨,尘世淡漠了如烟,不见归来,不知离去,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偏僻一角,不说一语,不动一步,默默地望着她,两人仅隔一丈,却仿佛相离千山万水,不见不过一季,却如同错过了千百世,恍然若梦。 叶寒也看着他,如同他那般不舍地凝视着自己,不动不语。 “鸢鸢。” 声音好轻,寂静的夜里恐怕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可莫名地,叶寒听清了,瞬间心下怦然,脸上却黯然笑了,抬头冲着宁致远笑得好不灿烂,无声轻轻摇头几下,识清世事,所以无奈,然后平静转身离开,不留情爱纠葛。 “……“,宁致远想开口挽留,却发现喉咙根本发不出一声,鸢鸢,鸢鸢,鸢鸢宁致远在心里把叶寒的名字喊了千百万遍,愁苦说尽无奈。无声的声音无论在心底再怎么呐喊,也唤不来离人的回头,就好像已逝去的情无论有过多少的美好和回忆,也无法改变已经分离的结局。 情爱不由人,这世间又有何事曾由过人,不过都是徒劳。 ※※※※※※※※※※※※※※※※※※※※ 第89章终于过审了,大家可以去看看,内容很不错的。 西风紧时离别起,一场过客与云州(下) 回房时,有一人在门边等候,叶寒看着眼熟,记得他好像是朱老夫子身边的一书童,她见过几次,而且若她没有记错,今日杀手来袭,他也曾出现在自家院落,为青川杀敌除外患。 书童没说什么,只说朱老夫子有请,便领着叶寒往密室前去。 经过房外侍卫林立,叶寒随意环视了一下周围黑夜,除了外面这些能见着的人,这暗处的人应该也是不少,这大概也是朱老夫子不能说的其中之一吧,看来青川的真实身份,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姑娘,请进!” 书童轻手开门,屋内的朱老夫子与青川目光不由自主聚集在叶寒身上,尤其是青川,隐隐透着一丝喜悦和庆幸——姐姐回来了,她回来了! 没有泪流满面,没有双眼泛红,更没有恋恋不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开后的洒脱,就如水善万物,不争不抢,包容而仁达,恬淡而知足。 “朱老夫子。” 叶寒从容坐下,生死经历几番,方知情爱万分渺小,欺瞒怒气全然看淡,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大概说的就是这样子吧。今夜至深,朱老夫子这么晚还找她来,必定是有重要事情要说,叶寒细心聆听。 朱老夫子识人几十载,各色人等看了个遍,但对叶寒无不赞赏,年少却知事,待人以诚,遇事从容不迫,做事进退有度,没有高门名师教导,却能有这般良好德行,全凭自身克律严己,实在难得,怪不得青川如此心喜爱之。 “姐姐。” 青川主动倒茶给她,叶寒接过没喝,而是主动问向朱老夫子,请他说明来意。 “老夫在此不能逗留多久,便长话短说。” 于是朱老夫子以案为纸,以水为墨,以指为笔,几下挥洒便绘出一幅云州简易山河图,细细讲解道,“这是云州城,我们所在之处,这三处是出云州的关口,而寒水关正是通往京城的唯一关口。云州外豺狼环伺,沿途危机四伏,稍不留神便万劫不复。” 叶寒细致研究案上水色地图,结合刚才朱老夫子所说,瞬间明了,“朱老夫子意思是说,一路危险丛生,豺狼出没,需借他人之势,瞒天过海。”朱老夫子都说得这么清楚了,叶寒再听不明白就真是她不开窍了。 “正是!”朱老夫子一言肯定,心里暗自赞着叶寒聪慧,“夏国质子宁致远不日将离开云州,前往京城与定安公主完婚,我已与宁公子商量好,将你们藏于他的迎亲车队中,不成问题。” 朱老夫子说时,叶寒下意识看了青川一眼,却发现他一直看着自己,而当看见自己别有深意的眼神时,他居然连忙转过头去,掩不住的心虚。 事已至此,很多事叶寒也不想追究,还是把心思放在了逃亡计划上,心有几丝疑虑问道:“这方法确实不错,但既然我们能想到,藏在暗处和在云州外虎视眈眈的敌人又怎会想不到?” 面对叶寒的提问,朱老夫子显然没有这份担忧,“叶姑娘大可不必担心。在你们出关前几日,我便会派人伪装成你们的模样,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逃走,水路陆路都有,目的便是先让敌人自乱阵脚,然后让你们可趁机离开。” 叶寒还是担心,非生即死,这云州哪能这么轻易出去,继续问道:“若出关时吴越两王强行搜查车队,我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叶姑娘可能对朝事不太了解。宁公子迎娶定安公主,并不是简单一国之事,而是两国联姻。而且这还是陛下亲赐的御婚,即使吴越两王再胆大包天,也不敢贸然搜查迎亲车队。此举乃是大不违,若真做即是忤逆圣意,形同造反,吴越两王本就敌对不让,若一方贸然行动,另一方就可名正言顺起兵镇压。若真要做,两王也要思及一下两国影响和自己的下场。” 话虽这么说,叶寒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愁容不解,青川见状连忙向朱老夫子使了一记眼色,朱老夫子又连忙解释道:“当然这只是计谋之一,除此之外,当你们在出关后我还会派人伪装成你们出逃,并且比前次更为真实,故布疑阵,让他们误以为前次为假,第二次为真,并派出重兵追击。其实他们哪知道前后两次都是假的,都是专门用来迷惑他们的,只是为了让你们暗渡陈仓。” 其实,这计谋确实高明,环环相扣,引敌人上钩不成问题,但计划还是回到最重要的一处,叶寒指着出云州的寒水关,问道:“朱老夫子,你真能保证我们可以平平安安从豺狼的眼皮底下顺利通过吗?” 叶寒指出的这一点才是整个逃亡计划的关键:现在朱老夫子是云州新任太守,从云州城到寒水关自是不会出问题,从寒水关到京城路线太长太远,敌人就算是有这心也没这个力全程跟踪,所以寒水关,这一豺狼与猎物相遇的必经之地,是生是死,在此一举。 青川低眉浅笑,不语,他制定的计划自是天衣无缝,从计划制定开始,全局的安排、步步推算、漏洞补遗,到最终确定,无论是宏观还是细枝末节,别人能想到的他自然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他也能想到——制敌千里,无非先谋而后定,演算千遍才能保万忧,诚上策也。 朱老夫子讳莫如深,笑语放言,“老夫活了大半辈子,虽不能识别妖魔神佛,但世间凡人还是能识得□□分无误。此番生死存亡大事,老夫既然选择托付于夏国质子宁致远,自是信他有瞒天过海之力。” 五天前的深夜一席话,还在耳边回荡,久久不散,转眼之间,她已坐在逃亡的马车上。身后云州城已远在百里之外,恍若昨日黄粱梦,不知梦里梦外,分不清真真假假,怅然若失不已。而前方崇山峻岭蜿蜒,苍翠深意绵延起伏不知几千里,望头上广阔苍穹,大雁北去而去,方知身已在陌地。但当“寒水关”三个庄严大字映入眼帘时,叶寒还是莫名觉得熟悉,仿佛早知宿命中在此有此一劫,同时心又开始惊颤,不能自己,面对生死,她永远都是个怯懦的人。 “姐姐,你可是害怕?” 青川关切问道,虽然他很想握住姐姐轻颤不止的双手,想安抚她,想用自己的手温暖她手中惊人的冰凉,想开口告诉她,不用怕,有他在。可惜,他终究说不出口,不是他不想说,此种事不关乎勇气决心,只是时机不对,因为他怕吓到她,惊上加惊,从而适得其反。 叶寒艰难地咽下几口口水,努力镇定住自己的慌张,没错,她是怕,她是胆小,她怕没命,但她却不能现在打退堂鼓,她不允许因为自己的失误而连累了青川,还有坐在后面一车的秦婆婆和江流画,还有花折梅,以及那位同样冒着生死帮助他们逃离的人。 如此一想,叶寒的恐惧便慢慢落回了谷底,而且越靠近寒水关,她的头脑越发冷静,好似车轱辘一圈一圈碾压的不是大地,而是她过于惊慌的内心,平实稳妥,任万千车马而过,却惊不起尘埃一缕。马车轻晃悠然,明棕色的长帷幔随之轻摇上扬几寸,车外骑在马上的熟悉身影笔直□□,如大山般安稳了自己的恐惧和焦躁,这寒水关,也终于到了。 从云州城出发的迎亲车队绵延而来,十里可见红妆喜色,驻守在寒水关的将士早已瞧见,而等在关外的豺狼虎豹也开始蠢蠢欲动。 于一自幼习武,风吹草动便可嗅出杀气有无,寒水关还没过,前方危险之息早扑面而来,血口大张就等猎物自投罗网。 “公子。” 于一贴近宁致远,小声提醒一声,前方危险,来者不善。宁致远随意望了一眼关外两旁分散的黑压压的人,刀剑不耐剑鞘安,隐隐欲嗜血止渴,杀机阵阵不掩,若一场大战一触即发,“稍安勿躁。” 轻声一句,宁致远不再理会,祸福未知,尽他之力兑现朱老夫子的嘱托,尽他之所能保鸢鸢无碍,只愿老天开眼,助他一臂之力,他宁致远定勿忘此恩,此生敬天地香火不息。 有朱老夫子这位云州新任云州太守亲下的通关文书,把守寒水关的将领自是不会多做盘问,按照惯例例行检查一番就放行了,而在关外久久等候的豺狼虎豹,宁致远还是如常率领迎亲车队缓缓前行,而于一在此之前早已得了他的吩咐,分别带着两份相同的礼物前后拜访吴越两王。对此,显然起了效果,当迎亲车队经过时,关外两方阵营明显后退了一丈,腾腾杀气消弱了不少 ,寒水关外青山环绕,黑影各自围坐两旁,一带红妆安然从中离去,暗流涌动不减,但好在一切风平浪静,有惊无险。 于一拜访完吴越两王,快马加鞭赶上车队向宁致远复命,面色轻快,心里更是佩服公子神机妙算,“真如公子所料,吴越两王果真没有为难我们,属下刚开始还担心所送之礼太过轻薄,怕两王生怒发难。” “我在北齐为质多年,处境如履薄冰,做事更是小心翼翼,凡事皆权衡顾虑才能独善其身,活到现在。所以,论起我与吴越两王之间的交情,不过是平常的点头之交,逢时送礼也为寻常,若突然送礼厚重不薄,反而会引起两人疑心,还是一切如常最好。” 宁致远骑在高头大马悠然前行,车队不缓不慢晃晃悠悠地在官道行驶着,即使身后虎视眈眈依旧,也全然不在意,最危险的寒水关已过,即使危险紧随身后不减,也不会伤人致命。 于一偶尔回头,跟在车队后面的尾巴不时在两边树林中出没,心里不由嗤笑,这吴越两王的疑心病真不轻,不过,他还是十分纳闷,“公子,既然吴越两王并没有完全相信你,为什么还会如此大度放我们离开寒水关?” 青山不改容颜,云州过往如繁花一梦,已经过去,宁致远收回离别的目光,长鞭在手,甚是安然,喃喃道:“看来,朱老夫子的计策,成功了。” 果然如宁致远所猜测一样,这厢,朱老夫子轻轻展开密信,信纸是上好的宣纸,白润硬实,防腐防湿,但入手却明显感觉到一阵异常的水润,虽然不至于浸湿信纸但也能猜出此张信件必定经历了长时间的水汽熏染。 送信的人恭敬退了出去,地牢中不变的黑暗并未影响朱老夫子读取信件上的内容,但他却被信件上的内容振奋一时精神奕奕,老脸开颜,喜色说道:“柳铭上钩了,算着时间,青川已经应该安全出了寒水关。” 一栏之隔,牢外是新任的云州太守,牢内是前任云州太守,现在不过是一下狱的阶下囚,两者本是天壤之别,却同为期盼已久的好消息相视一笑,全心满足,之前所有的付出与努力都有了回报,再苦亦是喜,再难亦是易。 即使铁镣加身,身处牢狱,萧铮还是安之若素,只因心中早有城府,“柳铭此人太过自负,刚愎自用,来云州如此之久又无所作为,早已焦躁。殿下知其急功近利,顺而利用其弱点,迷阵蒙其眼,连环计环环相扣,如长线诱鱼,让柳铭误以为殿下必定是故技重施,选路远而避追杀,一如之前弃出元州而下云州。” 少年诡计,如云中腾雾,神龙不见首尾,才十二岁呀,萧铮感叹,顿时心安,更加确定自己的选择是正确之举,即使让他身陷囹圄、赔上十年幸苦拼搏而来的锦绣前程,他也不觉后悔。他萧铮,跟定青川这个主子了,他这一次压上所有赌注,包括萧氏一族的命运,赌殿下定能手握天下。 局势走到这一步,棋子皆落,结局已定,朱老夫子不再担忧,“就让柳铭顺江而下去追吧,老夫已经在东海、渤海口以及海州通往长安的路上都安排好了替身,够他柳铭好好找个够了。” 不过,萧铮还是有所保留,嘱咐朱老夫子别太如此乐观,只要青川一日未平安到达京城,他们就必须做好随时发生意外的准备。毕竟柳铭此人他是亲自交过手的,利字当头的人,为了利,什么都可以变。 朱老夫子赞同,只要柳铭在云州一天,他都得好好提防他一天,万事小心为上,不能再出什么乱子。 “对了,青川临走前让我向你传达几句话。” 萧铮一愣,双手正容束发,提袍恭敬跪下,恭谦接受,“萧铮恭听殿下明言。” 见状,忠臣之表,朱老夫子老脸欣然,甚是满意,“其一,青川托我向你传达谢意,你牺牲自我而保他平安,他承诺定不会忘记你的恩德,功成之时必加倍还报。” “属下尽绵薄之力,不敢妄图殿下还报。”萧铮低头,谦虚十足。 “其二是对你现下处境的处理:过几日我于公堂之上审判,判你无罪,当堂释放,但你从此便为平民,不再是主管一方的藩主。” 萧铮肃然抬头,平静如常,“从投靠殿下的那一刻起,我就已做好准备,这一结果,已是很好,我无怨言。” 良禽识木,忠胆双全,识大体而不拘苟利,虽今日蒙尘,但日后必成朝廷顶梁柱石,朱老夫子无不佩服先帝慧眼识才。有萧铮的云州,无论他是太守还是平民,对青川来说必定会是一很好的主力,怪不得青川走之前千叮万嘱:保萧铮,留云州。 随后朱老夫子再交代萧铮几句,包括他悄悄返回云州的夫人与胞弟,都已安排妥当,让萧铮勿念。萧铮听后自是一番感激涕零,叩谢青川恩德。 青川走了,少了各方势力争夺焦点的云州城也并不安静,之前说完了朱老夫子一行,接下来说的肯定就是屈居在城外的那一群人。都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可惜住在温庐中的人非仁非智,白白可惜了这大好山河。 “大人,给吴王越王的信几天前已经送出去了,估计他们现在已经收到了。” 柳忠恭敬地回复着信使传回来的消息,可大人除了“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这让一根筋的柳忠如何能猜透他的心思,不由大胆问道:“大人,您不亲自出马追寻吗?这吴王越王若消极怠慢,让那人提前到了京城,这事可怎么向老大人交代?” 别看老大人现在上了岁数,可在朝中的人脉根基,以及做事的铁血手腕,只要他有心,大人从五品兵部侍郎的官帽随时都可被摘掉。这样的事,老大人可不是没做过,大人难道还没吸取教训吗? 听到提到自己的父亲,柳铭再悠闲怡然也顿时没了心情,南辕北辙反问了一句,“柳忠,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柳忠茫然,不知作何回答,想了大半天才硬逼出一句话出来,“为了活着而活着。” 这是多么空的脑袋才会想出如此无用的废话,不过,柳铭听后莫名笑了,笑得深不可测,“你这话说得也对,人活着就是为了活着,不仅如此,还得好好活着,你说对吗?” 这看似平凡的话,柳忠根本就听不懂,除了本能地点头同意之外,他只能带着一张茫然发蒙的脸呆滞不动,什么也说不出来。 “知道什么才是好好活着吗?”柳铭好似是问着柳忠,又好似是自顾自说着话,又或者他根本不需有人回应,“有权势在手不被他人所迫,有金银满库不求他人,活得随心所欲,凡事都能顺我之意,这样活着才不枉我柳铭来此世上白活一场。” 柳铭说了这么大一堆,每一个字柳忠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就是没听懂,而且他也不需要听懂,金银是很重要,但追捕到那个人现在才是重中之重,否则回京之后,大人的日子绝不会好过。思及如此,柳忠藏不住心事,便脱口而出。 柳铭无声笑了笑,估计只有在傻乎乎的柳忠面前他才能放心笑言开怀,而不用担心被他人泄漏所言,“你呀,白长这么大个,怎么不多长点脑水?你在家兄弟五六人尚且会为了一两个馒头而争得拳脚相向,更何况这全天下唯一的至尊之位?” 凭吴越两王的狭窄气量,自己只需把五皇子的行踪告知于两人,根本无需自己亲自出手,这两人定会拼尽全力一路追杀,一旦捉住绝不留活口。这种劳心劳力的事就麻烦吴越两王了,在等着他们把果实亲自“送到”自己手里来之前,他还有其它的事要干——这好不容易来一趟人间尽繁华的云州城,自己若不从这天下钱袋里顺便捞上几把钱,那不是愧对自己这几个月的一路辛劳了? “既然我们在云州已无事,大人,我们是不是该回京城了,老大人已来信催了好几回问任务是否完成,若您亲自回去禀告喜讯,老大人定会十分满意。”老大人是柳府的天,柳忠虽自幼为柳铭贴身仆人,但终究是柳府的奴,奴就该听主人的话。 可惜,柳铭从没有如此恭顺,虽然面对父亲时他不敢与之冲突,但现在天高皇帝远,他不听、不回去又奈他如何,父亲的手与鞭子又伸不到这么长,一句“他在追捕、延误归期“就可轻易打发过去。就算是起程回京,那也得把银子捞够了再说,他饿了这么久,总得让他吃饱了才有力气回去吧,柳铭心里如此盘算想着。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云州城临澜江偏南,京城长安却是在北,一南一北,位置截然相反,从云州出发不花上个个把月根本到不了长安,这还得是昼夜兼程才能赶到。 除去云州城到寒水关所花的时间,宁致远率领的迎亲车队出寒水关后算起来也走了一个月,可所走过的路程却不到全程的一半,延绵十里的红妆像极了唐代歌妓手中尽情飘舞的水袖,因为缠绵不舍而故意减缓手中的挥舞,轻缓穿过绿林山间、白原古道,柔情道尽情意绵绵。 这样缓慢的行程,叶寒没有焦急与不安,即使她知道从出寒水关起,那如影随行的豺狼鹰爪就没断过,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监视车队的一举一动,只妄图能从“风平浪静“中找到一点他们所渴求的蛛丝马迹。但她还是一如即往地安静处之,一半是因为青川的淡然无畏,而剩下的另一半则是因为她对车外那人的信任,盲目如扑火的飞蛾。 车还在缓缓行走,不快不慢,不急不躁,就如同江南水乡轻风拂柳下轻然走过的柔情少女,莲步寸寸踩过青湿石板,即使烟雨伴着天青色稀稀疏疏落下,也打不乱她沉稳的步子和不误的归期。 闭目靠在车窗边,轻轻荡荡,摇摇晃晃,这样一坐便是一天,而这样沉闷无聊的日子叶寒已经过了一个月,她早已适应。而她之所以选择闭目,一是好打发时间,希望一睁眼便已到达京城,二是为了梳理她与宁致远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想相忘于江湖,却无奈再起交集,避不开他的一眼情深,而三则是为了逃避,逃避车内青川越发灼热的注视,即使双眼紧闭也能感知到他强势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遍她全身,而她却无处可逃。 可能地上有一枝枯木横路,马车猛然颠簸了一下,叶寒被迫睁眼“惊醒“,双手本能抓住四周的事物来固定身子,以防被摔伤。一阵短暂的惊慌之后,马车继续平稳行驶,平静后的叶寒收回手,这才发现左手竟然抓住的是一只厚实有力的手,而且还同样回握着自己。 这辆马车之中除了自己就只剩下青川,叶寒慌乱,连想都不敢想连忙抽出手来,却忘了青川力大无穷,她这点缚鸡之力根本就挣脱不了。 青川越是平静,叶寒越是着急,一种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的着急。而她越是想挣脱抽离,青川握紧自己的手也越发用力,渐渐他脸上的平静也龟裂剥落,隐忍、不甘、欲言难言、万般克制,最后都汇聚成一种难掩的伤心,一种被所爱之人疏离抛弃的受伤,如胸膛破了一个大洞,血流如注,可为什么她就是看不见,为什么她选择视而不见,为什么,青川想怒吼问道。 车内两人都没有说话,唯一的牵连就只有紧握的双手,但被握住的手想抽离,握着的手却不愿放手,如逃亡与追捕,拉锯,焦灼,至死不休。 最后,还是叶寒放弃了,被握得失去知觉的手安静地呆在那双厚实有力的大手里,任由获胜的一方任意把玩。不过,这也算不上是青川的胜利,而是叶寒的无奈妥协,因为她此时不敢轻易乱动,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生怕惊动了刚来的一群不速之客。 马车外一丈不到,宁致远骑在马上有礼有节同柳铭话着寒暄,之前他也收到过从云州传来的消息,只是他没想到柳铭的速度这么快,半个月就追上了他的步伐,看来不是为他而来就是另有急事,宁致远不失慌乱,耐心同柳铭打着太极。 柳铭看着前后望不见红妆两端尽头,不由叹言,“宁公子果真对定安公主有心,如此倾城聘礼,天下男儿能有几人做到。” “柳大人言重了,宁某能娶定安公主为妻,是宁某的荣幸,更是夏国之福。区区聘礼,只愿没有怠慢了公主。” 宁致远还拿不准柳铭的来意,但听他语气、看他神情,估计不是为他、为他车队中藏匿之人而来,那他刚才这番试探又是为何? 同是权谋争斗、尔虞我诈中成长过来的人,柳铭却不及宁致远多了一份处事的淡然,毕竟自小到他国为质,这份修炼成真的心性和定力,柳铭恐怕一辈子都学不来,所以他也不可能会看穿宁致远完美的伪装,更不可能察觉到这十里红妆中藏匿的秘密。 柳铭本就不是冲宁致远或者迎亲车队中的人而来,他只不过急着回京路过而已,停下来与北齐未来的驸马、夏国未来的国主寒暄几句,为自己多结交一缕人脉,有益无害、稳赚不赔之举,为何不做? 可一想到不断从京城发来的命令,父亲在信中不断催促自己回京,柳铭顾不上跟宁致远深交几句,又连忙辞行,“宁公子与定安公主大婚,柳某一定备上一份厚礼送上,讨上一杯喜酒来喝。” 宁致远淡然笑道:“礼厚不及人情重,柳大人到时只需亲赴婚宴,喝上几杯薄酒,就算是看得起在下了。” 谦和有礼,进退有度,不失气度,柳铭不由高看这位在北齐十年却一直默默无闻的夏国质子,看来他以后得多与之走动走动,日后定能助他在朝堂之上更进一步。 不过,这并不代表着他不怀疑宁致远,即使宁致远一路上京,如春来游玩,闲情逸致,不见任何端倪,即使他对自己有利有益,可只要那人一日未被捉到,一日未命丧黄泉,他的任务便一日没有完成,所以任何从云州前往京城的人都是他怀疑的对象,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看来等会儿他还要致书一封给吴越两王,让他们在沿海沿江追寻的同时,也别忘了最容易被忽视的最危险之路。 天色还早,柳铭急着赶路,抱拳一言,简单辞行便扬鞭轻骑上路,一记尘土飞扬落地,人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听见马蹄声不在,危险远离,叶寒紧绷的神经如大水泄洪,身子一下瘫软靠落在车壁上,紧贴后背的布料早已是一片冰凉水意,而斜对面正坐着的青川,却像个没事人一样,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泛着轻柔的笑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叶寒,看着她受惊呆楞的可爱模样,看着她轻口喘息的红唇轻合,看着她看见自己正看着她时的脸红窘迫样儿,刚才的拉锯伤心怒气全烟消云散。少年颜色笑倾城,看得叶寒却不由心下一气,亏她刚才担心紧张一通,可当事人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让她怎能不气,手不由负气一抽,竟然一下就轻易挣脱掉了。 感知到手里空下来的凉意,青川一时怅然若失,心里懊恼着自己见色忘事,竟然让姐姐趁他分神之际逃离了他的手掌心,那双软软的小手他还没握够呢!不过见姐姐一脸的高兴样子,他也不再强求,反正时间还有,来日方长。 至于柳铭今日突来的这一则小插曲,根本惊不起他的半点涟漪。夫子早在几天前就已派人告知柳铭回京,遇上不过是迟早的事,对有些人来说是有惊有险,比如说姐姐,对有些人来说是有惊无险,比如与柳铭博局对弈的宁致远,但对他来说却是无惊无险:柳铭若真能看出迎亲车队的端倪,他就不会被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得团团转了,所以他为何要有惊有险?不过,柳铭的出现还是有一点好处的,至少能让姐姐“心甘情愿”地任他为所欲为一番,这偷香窃玉的滋味,真让他上瘾。 与此同时,叶寒莫名一阵寒噤,对着青川那双幽幽发深的眸子忍不住身子后缩,这一幕似曾相识,这不刚刚才发生过的吗? 叶寒顿时警觉,刚好迎亲车队进了驿站,院中无外人,叶寒机灵一转身子出了马车,让青川扑了个空,让他好不挫败,却越战越勇,也追着起身出马车,却见姐姐一动不动站在马车旁,仿佛定格一般,目光直视前方,流泻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青川心下一阵冷笑,对着前方缓缓走来的宁致远不见善意,轻轻摇醒姐姐,便见她恍然惊梦,若痴缠若纠结,然后尴尬逃离而去,独自留下身后两个一直注视她离开的男人。 宁致远黯然神伤,人在情却不在,只有失意与回忆,而青川势在必得,志得意满,紧随叶寒而去,独自把战败之人留在原地,让他划地为牢,终生不能走出。 姐姐是他一人的,以后若有胆大宵想、妄想染指之徒,他必定来神杀神,见佛斩佛,下手决不留情。 秋来驿站,离南境已有百里之远,又居青山脚下,已是北境飘着冬寒,冷冷清幽,除了北上进京城完婚的宁致远一行,这所驿站便没有其他人留宿了。 宁致远很是有心,知他们不容被外人所见,所以安排的院落房间都是隐密十足,即使是同车队里的人除了特定几个忠心奴仆外可以近身伺候,其他人都不得靠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绝世珍宝不能被外人道。 所以,叶寒所住的院落可以说是冷清,不大,却只有她与江流画和秦婆婆三个女流之辈居住,而青川和花折梅另有地方居住,属于绝密,所以有时连叶寒都不知道。不过这样的安排很好,至少能避免了很多尴尬,比如与青川,比如与宁致远。 夜深了,除了天上一轮明月还未入睡,想睡的睡不着的都进入了梦乡,而叶寒是个例外,因为她根本就未曾入睡过,太多心事搅得心中烦杂难耐,思绪一直跳动不休,她哪有睡意,还不如坐在庭中小院里,与一轮明月为伴。 叶寒也不知自己在庭前石阶上坐了多久,秋月凉意寒霜胜雪,但即使她手脚早已冰凉,她还是丝毫没有感觉,仿佛她坐下不过一刻,因为她脑中烦杂的思绪好似就从未停下过,一如之往。 直到肩上落下一张软柔披肩,叶寒不由回望,原来是流画随意披裹着一件外衣站在身后,双目看透人心世事,平静开口,“夜寒地凉,别坐地上,容易伤身。” 江流画虽开口劝着叶寒,自己却随之坐下,与叶寒为邻,开解着她的心事重重,“我知你心乱,前未与宁公子情根全断,后又有青川穷追不舍,想找一清静之处独处远离,也只有夜深人静之时。” 山脚寒气更重,秋夜里的树桠绿草中竟少有虫鸣蛙声喧闹,这方宁静很静,可也很难抚平叶寒烦杂不堪的思绪,否则她也不会在霜重露寒中坐了这么久也不见眉眼轻扬。 叶寒双手抱膝,下巴颏儿枕在膝盖上,双眼中的愁色不见消减,无力问道:“流画,你说我该怎么办?” 从认识叶寒第一天开始,江流画就没见过她犹豫不决、徘徊不下的时候,无论是差役恶霸临门还是面对生死抉择,她总能坦然处之,而如今,情愁扰得不能寐江流画心里不由一声长叹哀惜,自古情一字,世间多怨人,古人诚不欺我。 “你自己心里又是如何想的?” 叶寒茫然,坦言道:“说实话,自从那日杀手上门突袭,一番生死回转,情爱之事我很多已经看淡,我现在唯一想的就是平安送青川到京城,完成他师父交予我的嘱托,至于其它之事,我真没想过,也没那份心思。” 这是叶寒的实话,江流画听得出来,可惜世事哪能尽随人意,“我们现在藏在迎亲队伍中,你与宁公子朝夕可见,情丝难断,即使你无重圆之心,但他却是有续缘之意,人人可见,你如何能做到无视处之。还有青川,他对你的心意,你现在恐怕已全然知晓,你们患难与共,情谊不浅,你又能如何做到漠然处之?” 江流画不想把话说得如此清楚明了,她无伤叶寒之意,但却不愿她重蹈覆辙,宁致远与她尚且不可能,而青川,一个能让贵为天子帝师的朱老夫子倾尽全力相助之人,他的身份必定不比宁致远低,甚至可能连宁致远都难以启及,这样身份与天高之人,对她来说,福难定,祸却不少,生死难料。 山里的夜很静,叶寒仿佛感知到心里那份烦躁渐渐被夜扑灭,凄然笑了一下,却是一种淡然之后的平和,“你看着我们藏匿的迎亲车队,红妆喜色,倾城聘礼,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与宁致远有缘无份,过了就是过了,好聚好散,最好为陌路。至于青川” 说到这儿,叶寒停了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与流画再如何要好,可有些事还是只能自己独藏,不足以为他人道。毕竟,她怕吓到流画,她总不能告诉流画其实她不是叶寒,在这具十五岁的身体里其实住的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而她对青川的感情不过是她对前世幼弟思念和亲情的嫁接。至于青川对她不知从何而来的男女之情,她心里也只能无奈一笑,毕竟对她来说,作为一个大学毕业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年的成人,怎么会对一个年岁才刚小学毕业的小孩子起这种心思,她又没有□□。 可惜这些话她永远不能说出口,叶寒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清凉的冷空气流进了喉咙,穿过心肺,冰镇住了心里的烦乱。今夜月色皎洁照得她心里每处通明,不容她懦弱躲避,逼得她不得不迎面直视心里的烦乱,宁致远,青川,情与爱,是时候该做决定了! 当远山天际泛出一抹鱼肚白时,山脚下安静了一晚的驿站开始热闹起来,十里红妆裹喜色,谁人不知迎新人。 昨日下车的院落,叶寒来时马车已然备好,青川立在车旁等候,不远处宁致远每日必定出现,黯然神伤却又翘首期盼着什么。 “姐姐今日来得真晚,难不成姐姐也学我赖床了?” 青川还是一如既往地朝叶寒撒娇卖萌,虽然姐姐已经见过他真实一面,但事实证明还是这一套比较能吃定她,不过今日却出了一点偏离——只见叶寒面色如常,身子却随意一晃躲过了青川的手,然后径直朝江流画和秦婆婆所乘坐的马车走去。 仅仅一夜,短暂又漫长,却仿佛改写了世间整个历史,青川一时难以看懂,几步追上提醒着正在上车的叶寒上错了马车,他们做的马车是另外一辆。 叶寒顿时回望,居高临下看着青川脸上的不甘与焦急,不舍还有占有,一览无遗,然后定身肃严,认真说道:“青川,你已不是孩童,十二岁的少年,应知男女有别,即使是姐弟亦授受不亲。从今日起你与花折梅乘坐一辆马车,我与流画秦婆婆同乘一辆马车,免得招人闲话,落人口实。” 叶寒一语定音,青川敏捷的思维根本不知如何反驳叶寒,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姐姐的话他都会听从,所以直到叶寒上了马车,他除了心有不甘、满目挽留之外,他什么也没能做。 马车上垂落的车帘被缓缓撩起,叶寒探了半张脸出来,青川见后一阵惊喜,却瞬间黯然,原来姐姐看的不是他,而是站在不远处沉默不语的宁致远。 刚才这一幕,宁致远全看在了眼里,莫名,心里泛起层层涟漪,如和煦春风拂过湖面,说尽可能春意,但接下来叶寒的一句话却打破了他刚升起来的幻想和希望,只听声音轻柔熟悉,却是冰冷如寒,一如她之名,“宁公子,天已渐白,是时候启程了。” 语毕,帘落,惊鸿一眼,不过是桃花人面不再相见,空余一方小院幽然,刚才的话早已淡却消逝,却让院中站立不动的两人怅然失落,原来都是可怜人,不见胜败,而坐在马车里的人,恐怕才是唯一的胜利者,可为何却容色黯然,不见喜色,不知因宁或川,突来晨风乍起,吹不散眉弯。 情深谁知几丈许,不抵风雪落满襟 从云州到京城正常路程最多不过两月,宁致远硬生生把它拉长成了一季,从南国到北境,看苍山葱郁到为雪白头,见绿水生皱到悄然成冰,看淡情爱不为困,这一路又何尝不是叶寒的心路历程。 初到长安时,雪已漫天,檐下结冰凌,北风吹着寒意渗心入骨,再多的裘衣锦袍也无济于事,只能任北风呼啸而来,让人睁不开眼,满面冷透心寒,即使如此,也不及满眼的红色来得刺眼——京城质子府早已张灯结彩,红绸满堂,红烛彩灯,鸾凤和鸣,处处挂喜,字字说喜。 叶寒坐在窗前,不由低头自嘲一笑,她与宁致远早已情断,如今却一而再再而三与之扯上联系,无论她如何避嫌与拒绝,她现在还不是坐在宁致远成婚的府邸里,只不过很狗血的是新娘不是她。 三声轻叩敲门声响起,房外的丫鬟恭敬说着来意,“姑娘,公子命我前来问下,您是否已准备妥当?还有,不知刚才送来的衣服可是合身,是否需要奴婢再改动几下?” 忘了说,今日叶寒穿的是一袭淡墨色的长袍男装,青丝不再及腰,而呈束发戴冠,唇色不落胭脂,素颜不染脂粉,缓缓起身,亭亭一站,也不知是谁家的清秀小公子,肃色正颜,少年初长成。 叶寒起身拉开门,冷颜不见少女娇媚,独成一股风流,硬是看得门外小丫鬟俏脸莫名一红,连忙垂下头去。叶寒无视,声色清冷,只叫她前面领路。 越过无处不见的喜色,叶寒看得也是越发平静,心里却越发嘲讽,即使宁致远大婚在即,即使她又多么不愿旧人相见,可还是扭不过命运捉弄,为了完成玄悔大师的嘱托,为了青川的命,为了在非生即死的渺茫中抢夺到一丝活着的希望,她必须去见宁致远,她需要宁致远的帮助。 当叶寒来到后院时,雪还悉悉簌簌下着,檐下站立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寻着传来的脚步声向后一望,无不刹那惊艳。 “姐姐!” 身后缓缓走来的墨衣少年,细眉冷目,不苟言笑,有女儿娇媚,又有少年英挺,雌雄难辨,别有一番韵味萦绕在青川心头,惊鸿一瞥,大概就是如此。 相比起青川容颜倾国、宁致远谦雅公子,叶寒对自己男装之色没多大兴趣,更没多少自信,只要不被人认出是女儿身就行了。而且今日相国寺一行,自从决定起她的担心和忧虑就没消减过,想起去年清远寺之类种种,这相国寺必定也未必是清静之地,恐怕其中更是有一番龙胆虎穴要闯。 雪中,宝马雕车旁,浅黄油纸伞下,男子单手背后,一袭藏青色长袍,笔直屹立不动,堪成雪中一景一画。叶寒平淡看了一眼,却有意忽视了宁致远脸上的神情和双目欲说的话语,宁愿以是风吹雪舞模糊了雪中之人,也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心中有愧,才刻意视他深情不见。 叶寒勉强笑了笑,安抚来送她的人,秦婆婆、流画,青川、花折梅,叶寒让他们回去,外面天冷,免得染上风寒。 京城从来就是一个是非之地,江流画生于斯,长于斯,怎会不知风雪中外面的勾心斗角、危机四伏,现在重回京城,这京都的是非就未曾断过,如今叶寒冒雪出门,其中的危险,江流画不想就已知,却无法阻止,无可奈何,只能叮嘱叶寒“万事小心”。 “青川,今日你不用去。相国寺内敌友未明,我先去一趟再说。”这京城的水远比云州深得多,叶寒不敢让青川冒险,还是让她去踩下点,探知一下危险再说,现在这时候大意不得。 “我不!” 青川少年难色,极其不愿。若不是因为他,姐姐何需拿自己的命冒险,去换取自己的一线生机。他不甘心,更替姐姐不甘心,所以他决定跟姐姐一同前往相国寺,即使是死他也要跟姐姐死在一起。 不过这样疯狂的想法一说出口,就被叶寒厉声制止,“青川,回屋去,我没回来之前,你不准踏出房门一步,听见没有?” 这是叶寒有生以来第一次对青川发脾气,即使当时在云州发现青川一直骗她时,她也从未对青川大声呵斥,可见,青川刚才不负责任的言行,着实把她气着了。 青川低头不语,别扭站在原地不走,叶寒知道他性格执拗,估计是犟脾气上来了,但现在她也没有时间耐心劝解,直接跟站在一旁的花折梅叮嘱道,让他把青川带回房去,不准他出门,除非她活着回来。 叶寒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花折梅只好照做,可惜青川不配合,紧咬着嘴唇,双脚跟生了根一般怎么也挪不动,一双水烟氤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叶寒,满腹伤心语。檐外雪下得更大,叶寒瞧着天色,再看了一眼垂泪偷抹的秦婆婆,双眼隐忍通红的流画,冷颜不语的花折梅,还有直勾勾看着自己的青川,不舍太重,叶寒承受不了,索性一狠心便跑进了雪天里,直接上了马车,出了院子。 雪天房檐下,青川大声嘶喊,“姐姐,姐姐”,他想追出去不愿姐姐为他冒险,却摆脱不了禁锢住他双手的花折梅,“放开!” 青川怒喊,睁目气急红了眼,全身潜力猛然一激发,震得花折梅连连退后几步。青川得了自由,连忙跑进雪天追了出去,可惜天不遂人愿,刚踏出几步便被花折梅一记石子击中要害,一下昏倒在雪地,失了知觉,可怜这用情太深的少年,即便扑落在冰冷雪地时嘴里还痴痴唤着“姐姐……” 京城路宽,再加上满天大雪,路上少有行人,马车出了质子府,一下就窜了出去,很快就失了踪影,只剩两道车轱辘碾压过后的轨迹。对于后院中之后发生的事,叶寒便无从得知,只知耳边隐约回荡着有人在喊她“姐姐”,似真似幻,她自己也分不清楚,但心里总觉得发慌,也不知道是对相国寺未知危险的担忧,还是对青川的不放心。 “等会儿你跟在我身边,别到处走动。相国寺虽是国寺,但里面的探子数不胜数,防不胜防,稍有不慎就掉入了他们的陷阱里。” 宁致远坐在叶寒对面,把她的着急忧心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他们缘分已尽,但他还是希望她平安无事,他也会尽他所能保她平安,这大概是他唯一能替她做的事情了! 叶寒感激看了宁致远一眼,前情已逝,平淡之交,这样也好。念及相国寺云云,叶寒不熟悉,便一一细致问道:“你这半月每隔几天就去一次相国寺,可打探到什么?” “相国寺看似佛门清净,里面早已腐臭不堪。” 然后宁致远趁着在马车上这点空闲时间,向叶寒细说着相国寺中的肮脏事,比如寺内长老争权,方丈贪污香火钱,僧人伙同他人骗取香客银钱等等,当听见这些打探回来的消息时,宁致远自己都感到怀疑,十年前悲天下苍生、祈天下太平的相国寺,怎么就变成了一酒肉僧人的肮脏之地? 同样感到奇怪的还有叶寒,当然她与宁致远的怀疑截然不同,她所奇怪的是玄悔方丈怎么会让自己把青川送入这样一个虎穴之中,这不是明显摆着害青川吗?难道他当时给自己的福袋,自己仍旧没有参透其中玄机? 正当叶寒眉头不解时,宁致远严肃提醒着叶寒,“你让我打探的那位玄隐大师,我派人多次暗中查询,皆无此人,你是不是记错了此人的名讳了?” “怎么可能?”叶寒想都没想,直接否认。玄悔方丈给她的那个福袋,里面只写了“相国寺,玄隐”五字,她不知看过多少遍,即使她再蠢再笨也不可能弄错这五个字。 “那就奇怪了!”宁致远背靠在车壁上,抬头不解望着车顶,“这相国寺乌烟瘴气已经好多年了,但寺庙中的探子却是在去年前才开始有的,而且最近几个月更甚,跟我们的行迹有一种说不出的吻合感。“ “难道他们已经知道青川藏在质子府里?”叶寒惊慌说着猜测。 宁致远摇了摇头,让叶寒无需太过担心,“这倒不至于!若他们知道了青川的下落,早就突袭我质子府了,哪还会大费周章到处安排探子。我估摸,应该是有人行动早我们一步,撒下大网,就等我们自投罗网。” 只是,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柳铭?不会!宁致远不否认柳铭有一定长处,但他绝不是长线千里、运筹帷幄之人,否则他也不会在云州一连吃了这么多亏了。 所以,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京城柳府是帝都数一数二的显赫人家,倒不是说柳府几代英忠,令人敬仰,也不是柳府出过三任太师,家世显赫,而是柳府有嫡庶两女,分别嫁于当朝最有权势的两位王爷。试想当今陛下,病重孱弱,若一旦有个什么意外,皇位还不是属于其中一位王爷,无论是谁,柳府这皇亲国戚都是稳打稳拿的,说不定以后的太子也是出于柳家女。 如此显赫之举,可柳府府邸还是居于寻常人家之地,高墙大门,古实质朴,连一般商贾之家的奢华都比不上十分之一。大门外除了两座石狮子镇府,就只有两个奴仆迎立在大门两侧,负责接待和通报。 所以,当柳铭一下马回府,一路的风尘都没来得及换下,身居深宅里的柳太师就已晓,早支使下人让柳铭来见他,一刻不容缓。 柳府的质朴无华也许在他人眼里是一种清高,一种仕人才有的修养,但在柳铭眼里却深感发呕,深褐色的基调渗透在府里的一匾一木,像极了祠堂上一块块竖立的祖宗灵牌,压抑、冰冷、生厌生恶,而他那位老父亲无疑就是这偌大柳府坟墓中的一具活死人,同样让人不寒而栗,无法亲近,一板一眼全沾染着死人的腐朽气。 “父亲!”柳铭跪下行孝礼,但居上座的柳太师闭目不语,让人猜不出他是梦是醒,柳铭不由提高了音量,“儿子给父亲请安,儿子不在这几月,父亲身体可是安好?” 终于,柳太师“醒了”,缓缓睁开眼,老目疲态,默然看向恭敬跪于下方的柳铭,没父慈体谅喊柳铭起来,而是声音平硬开口,无怒无喜,“我听说你两个月前就离开云州了,怎么京城入了冬后你才回来?” 柳铭胸有成竹,对于父亲的问话他早有应对之言,信手拈来,“父亲可能不知,儿子半路接到密信,说渤海口处有那人的踪迹,所以改道去海州查实一二。” “消息可是属实?”柳太师右手拇指轻轻拭擦着左手大拇指上的琥珀扳指,一点一寸,一圈一圈,不厌其烦,擦拭得通体无尘,晶莹剔透。 柳铭抬头,满脸遗憾回道:“人上了岸,便没了踪影,白忙活了一场,不过父亲不用担心,从海州到京城之路,我已联络了吴越两王沿途搜寻追捕,定不会让那人活着到达京城。” 见柳铭说得信心满满,颇有把握,柳太师除了轻“嗯”一声便没了多余的话,但还是没有让柳铭起来,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年老容易忘事,只顾拨弄着大拇指上的琥珀扳指往复转动,不见厌烦。 柳铭有点拿不准父亲的态度,或者说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完全看透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他永远沉默得像深山古刹中的一尊不动佛,笑不是笑,因为他的喜悦到达不了对方的心底,透着无尽的阴森和虚伪,藏着奸诈和诡计。 好像想起几步之外跪着的柳铭,柳太师突然开口慢悠悠问道:“我记得你成功渗进云州城时,有二三十余高手,而对方只有一人会武,若你踩准时机,突然发难,对方定占不到什么好处。若老天助你,恐怕你也不用到处寻找他的踪迹。” 柳太师说话永远是平平淡淡的调子,听不出高低回转,更没有喜怒哀乐,可往往这种平实无味的语调,却总能让柳铭莫名浑身一紧,犹如冷光刀锋朝他脑袋直飞而来,虽不见刀剑入眼,但杀气早已先行,不知何时就突然从黑暗中窜出,一刀捅入后背,猝不及防,命丧黄泉。 柳铭垂眼稳住了慌乱,双膝稳跪着不动,身子不晃,生怕父亲看出他的心虚,“父亲可能不知云州实情,那萧铮早已投靠叶家,云州府精卫全然出动,即使儿子成功渗进千余百人,借天时地利之便,也讨不到半点好处,所以才不得不的退居城外,保存实力,伺机而动。” “看来,是为父想得太简单,误会你了。”柳太师单手转着琥珀扳指,另一只手随意做了一个起身的手势,柳铭随之站起,谨听父亲训导,但很可惜,柳太师年事太大,说了一会儿话体力就不支了,便摆了摆手让柳铭回去好生休息。 柳铭恭敬退后几步,便转身出了门,朱漆门大开,门外的雪色天明肆无忌惮地照了进来,衰老不堪的柳太师好似吸了天地的精气神,一下就精神矍铄,完全没有刚才老态龙钟之样,无声看着屋外满庭的雪色满地。 “老爷。”柳江林从一旁紧闭的偏房走出,轻手轻脚走到柳太师身旁,微弓着身子听候他的差遣。 “江林,柳铭延迟一月回来,他暗中处理了定国公府多少隐形财产?”父不父,子不子,人子隐瞒欺骗,人父少舐犊之情,这就是显赫柳府里的亲情。 “回老爷,定国公府的隐形财产三少爷都处理干净了,而且都进了他的腰包,金额足够整个柳府十年开销无忧。” “但也足够他砍十次头了,是不是?”仿佛柳铭不是他的亲生子一般,柳太师说得那般轻巧,不见痛心,然后又转而问向柳江林,似真似假,如玩笑一句,“你说,柳府交到他的手上如何?” 柳江林在柳府做了一辈子的管家,对他来说柳太师的话就是圣旨,当然多年主仆,他也能轻易分辨出柳太师所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所以当听完这句话后,他平白笑出声来,“这是老爷的家事,我一当下人的怎敢妄下乱言?” 可能被自己用了一辈子的老管家的笑声感染,柳太师长久没有表情的脸也爬上来一抹笑意,低声笑骂一句,“你这只老狐狸!” 柳江林扶着柳太师站起身子,人老了不要久坐,多走动几下来得最好,柳太师站直身子后便不要了柳江林的扶持,勉力独自行走,还边问着事情走向,“京城各处可安排好了?” “老爷放心,按您吩咐京城各个城门,甚至各个重臣府邸外,都安排了密探,任何风吹草动都不会逃过您的耳目。” 柳太师突然停步,“那相国寺和禁军处呢?” “这两处奴才也已加派了大量人手,日夜监视,只等猎物自投罗网。”柳江林连忙回应,不落拖沓,以免老爷着急。 听后,柳太师才安了一份心,继续强力勉步行走,但还是再三嘱咐道:“这相国寺是玄悔当年出家之地,定埋有暗棋,不可不防;而禁军处更不能掉以轻心,玄悔曾是先帝亲封的禁军大统领,掌管护卫皇城十几年,其根基全都在那儿,即使早已抽血换代,但谁知还有无残余亲信。若真让那人与之有了接触,这后果,不堪设想,而柳府的路也恐怕会走到尽头了。” 尘封往事,故人旧人,柳太师发现自己都记不清他们的音容笑貌了,全都在过去中模糊成一团白烟,渐行渐远。不过这样也好,他走权势,他归隐深山,各为其主,各尽其力,各争胜败。 想到这儿,柳太师不由握拳怒捶红木圆桌,遗憾怒叹,“这柳铭只知私利,贪图生死,不顾大局,若当时及早拼力一搏,取了那人性命,哪至于今日如此千番阻截,被动不已!” 柳江林连忙扶着怒不可遏的柳太师坐下,倒上一杯清茶让他暂息怒火,耐心劝着他不必如此悲观,毕竟现在天罗地网已下,坐等猎物落网只是迟早的事。 如此被柳江林一劝,柳太师气也消了一半,但一想到柳铭还有他刚才厚颜欺瞒,这怒火一时半会便不能消灭,怒气无处可发,柳太师只能恶吐一句,“这下贱胚子生的果真只有下贱货!” 这一句,可见柳太师对亲儿柳铭的痛恶,不过对柳江林来说却不意外,深宅大院之内,谁家没有一两件说不出口的肮脏事,柳府也不例外,作为见证了柳府过往曾经的老人来说,柳太师对柳铭的骂语轻得不能再轻了,恐怕他还是多少念及一点父子之情吧,就不知当儿子的可否有同种情感。 柳江林轻拂着柳太师的背,平心静气,小声劝着,“大少爷和夫人已经离开了京城,远离了是非,老爷可得保重身子,与夫人大少爷一天重聚。” “哎!”柳太师听后不由一声哀叹,老来独一身,寂寞悲中起,“湛儿是个好孩子,可惜心眼太过实诚,这柳府交到他手里,迟早会被柳铭给夺了去,恐怕到时连性命也保不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使贵为当朝太师的他也不得不为子女打算,柳氏先祖几代心血,才挣下柳府这份基业,绝不能毁在他的手里,更不能毁在柳铭这个不顾亲情手足的豺狼手里。以前他念及一点父子之情,血浓于水,一直包庇柳铭作恶,如今柳府已然垂危,他是时候该下定决心了。 “江林,从今日起开始剪除柳铭的势力,若他悔悟,便放他一命,若他执意反抗”,柳太师双目一悲,怅然哀声,缓缓说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柳江林沉重应下,为自己这位老主子所哀,为他保住柳家不得不做出的大义灭亲。京城的风云变幻莫测,不外乎是人命的陨灭和鲜血淋淋,从古至今,从未变过。 施妙计勇闯相国寺,定心神暗寻玄隐人 相国寺坐落在京城北郊外的长祈山上,山不高,马车可轻缓渐至寺门前。古黄木门外,秀林环绕,参天古木松柏森森,立冬时节的京城还能见到一点绿意,恐怕就只有这相国寺和天子所居的皇宫了。 寺外门楣高悬鎏金匾额,红柱雕花纹龙,退后一步再看古寺院外,朱红墙体琉璃瓦,即使雪落三寸也掩不了它的富丽堂皇。 香火鼎盛,木鱼声声,叶寒下了车跟在宁致远身旁,随着如赶集般的人流涌进了相国寺。大雄宝殿外青铜鼎炉香火白烟缥缈,人声鼎沸,喧杂声不绝于耳,叶寒环视了一眼周遭的热闹非凡,突然觉得这佛前的庄严肃穆平白多了一半滑稽,寺不寺,僧不僧,佛非佛,人非人,不见善,都是人强扯下一张信善的皮披在自己身上,伪装掉心里的不堪与污秽。 宁致远瞧出了叶寒的出神,拉扯她衣袖几下唤醒她,却不料触碰到叶寒微凉的手,一时眷恋,握着不愿放开,不过却误打误撞让叶寒瞬间回神,然后尴尬一眼平静抽离出来。 发现自己失态,宁致远转移注意力掩饰自己的恍惚失神,小声向叶寒说着相国寺里的危险和陷阱,“佛前站立的两僧人和一旁收香火钱的僧人都是真的,但你注意了,左边诵经的僧人中有一半都是暗探,你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的眼神不定,嘴里念的经文全是错的。“ 叶寒下意识顺着提醒望过去,果真不假,那些混在僧群中的假和尚只是张着嘴皮子在动,声音都没有,不是摆明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叶寒只看了一眼,就被宁致远领着出了大殿,怕她打量的目光太过明显,怕引起探子的怀疑。 大雄宝殿后是一带半水池子的庭院,虽不及前殿香客如云,但看向左右还是不时有人经过。宁致远之前来过几次,知道这里面有隐藏在香客中的暗探,目的就是为观察寻找出人群中的可疑之人,所以宁致远便让叶寒故作大方,云淡风轻跟着他在庭前水边观赏说话。 安全为上,叶寒即便寻人心里着急,也只好放慢焦急,一边跟宁致远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不知所谓,一边看水倒影,暗叹这相国寺中真是暗探处处都有,真辱了这佛门清净。 不一会儿,该寻找的人没找到,倒是有人主动送上前来找事——来人是一身着黄衣小僧,若叶寒没有记错,她刚才在大殿中曾见过,是坐在门边收香火钱的和尚。不过叶寒瞧着纳闷,这和尚不好好坐着收香火钱,大冬天冒着雪跑出来找宁致远干嘛,难道想让他捐香火钱吗? 别说,叶寒有时就是一个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只见黄衣小僧腆着个脸谄媚冲着宁致远笑着,说道:“公子真是信善之人,前几日才见公子迎雪上山,今日又见公子来拜佛迎神,小僧自愧不如。瞧这天色压云,恐有一场大雪将至,公子何不进殿避雪,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宁致远浅笑婉拒,“小师傅美意,在下心领了。我今日出门已久,正准备下山归家,不打扰贵寺清修了。” 说完,宁致远便拉着叶寒往外走,如脚底生风,毫无半点停顿之意,一直被动行走的叶寒也是一头雾水,若不是对宁致远的了解,她还以为自己被识破了呢? “公子请留步!”身后黄衣小僧惊呼一声,顶着光头冒着寒风冲宁致远跑来,眼神纠结不定,但还是腆着脸皮开口,“公子贵人事忙可能忘了前几日对小僧说的话?” “什么话?”宁致远一脸疑问。 见宁致远“突然失忆”,黄衣小僧一听就焦急了,什么佛者勿贪无欲静心修为全都不管了,直接提醒道:“公子之前不是说要捐五千两银子给佛祖重塑金身吗,难道忘了?” 叶寒站在一旁看戏,不知宁致远打着什么主意,只能边看边猜。 宁致远翻眼“认真“回忆里一下,然后“恍然大悟”,“我记得好像有这事,但我前几日不是已经捐了五千两吗,你是不是记混了?” 叶寒强忍着笑意不让自己破功笑出声来,只见着黄衣小僧被宁致远逼得大冬天脑门出汗,还千方百计试图唤醒宁致远“失忆“地部分,“公子是捐了五千两,但你当时本是要捐一万两以贺新婚之喜,可你身上却只有五千两,说好了下次来再补上,您忘了?” 雪开始落了,叶寒戴起披风上的绒帽挡着外界风雪,不觉冷,好玩的目光打转着眼前这出戏,一时,跟宁致远玩味的眼光相撞,虽两人无言,但脸上却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被黄衣小僧再次提醒,宁致远再次“恍然大悟”,却无奈惭愧致歉,“这话我确实是说过,”黄衣小僧立刻双眼一燃,有了精神,但听着宁致远之后的话又慢慢萎了下去,“可我今日身上没带这么多银两,要不我下次再送来?” “公子,要不你现在派下人回府去拿,反正天色还早,不碍事。” 黄衣小僧明显着急了,这么恬不知耻的话也敢说出来,脑门上的汗水更是如珠般颗颗滴落,叶寒在一边看着起劲,心里暗怨着宁致远的顽劣,这明显就是他给这小和尚挖的坑,专门诱哄他往下跳。叶寒忍不住低头抿笑一下,跟他认识这么久了自己怎么就没发现他还有如此小孩气的一面,真是让她“刮目相看”。 当然,对于黄衣小僧如此“无礼”的要求,宁致远当然是义正严辞地拒绝,更以佛祖念人心诚,不会在乎钱财轻重为由,正大光明地婉拒了五千两的捐款,然后面色发冷地拉着叶寒往寺外走。 黄衣小僧也不知,一副被兔子逼急了的样子,大喝一声“站住“,然后从四周飞速跑来七八个武僧把宁致远和叶寒团团围住,不放他们离开。 宁致远到底要干嘛,叶寒在心里腹诽着,一身紧张,这相国寺里到处都是敌人探子,如此大张旗鼓,不摆明让人怀疑的吗? 帽斗宽大,完全把叶寒罩得严严实实,宁致远根本看不到她的脸,但他知道她现在的害怕,不由低声在她耳边轻柔一句,“鸢鸢别怕,有我在。” 听见,顿时让叶寒红了眼眶,水色盈盈,是笑非哭,暖意融融,还好最后眼泪没有滑落眼眶,否则她真不知如何收场。 雪中,宁致远迎风而立,正气凛然,双眼尽是对这群宵小之徒的鄙夷和不屑,“这相国寺什么时候开始干起了强盗的勾当,难道这就是你们北齐的礼仪?” 黄衣小僧听得也是一头雾水,他只想让宁致远乖乖配合交出剩余的五千两捐款,但刚才这么一听越觉得话里有话,感觉自己惹上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果不期然,未等武僧发难,就听宁致远大怒一声,“来人!“ 然后就见于一从天而降,寺外护卫应声拔刀闯了进来,气势汹汹,直逼围困宁致远和叶寒的武僧连连后退,形成两阵对峙之势,周围看热闹的香客被吓得一窝蜂跑出了相国寺,当然还有一些胆大的香客藏在各个角落小心观看着。 主动权回到宁致远手里,叶寒被他交由护卫保护,自己负手立于前方,不怒自威,让人刚才还蛮横霸道的僧人看着心惊胆颤,“我夏国虽不及北齐强大,但也是一国之尊,岂容尔等无耻之徒羞辱霸凌!于一,给我好生教训,绝不可手下留情,出了什么事我宁致远自会上书向北齐陛下请罪,大不了退了两国联姻。” “是!” 于一中气一吼,一个燕子梭身飞出,几劲腿风把壮实魁梧武僧一一踢落进半水池子中,冷得一个个痛声求饶,当然于一怎会忘记那个始作俑者的黄衣小僧,如猫捉老鼠般追着他满庭到处乱窜,被于一打得鼻青脸肿还不算完,即使相国寺主持慌忙赶来,亲自赔礼道歉求情,也不见宁致远开口下令停止。 终于,在主持低声求情中,宁致远抬头轻声一喊,“于一。” 然后就见于一立刻停下狂揍的双手,提起被打得不成人样的黄衣小僧从空中飞来,却不想于一恶劣因子学了宁致远七分像,在越过半水水池时把手中提着的累赘直接扔到了水里,“哗啦”溅起好大的水花,以及连连呼救的声响,可惜庭中站满人,却没有一人敢上前去救。 打完人的于一对赶来的老秃驴完全没有好脸色,傲娇“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从他身边走过,然后连忙站在叶寒身边,刚才他出手“有点重”,要是公子生气了怎么办,还是跟叶寒在一起安全些。 “主持见谅,我这手下年幼不知轻重,不小心把贵寺僧侣打出点血,扰了佛门清净,还望主持海涵。” 这只是出了一点血吗,人都快打得没命了,但相国寺主持也只能自认倒霉,谁让他们理亏在先,若这事真被捅到天听,光胁迫夏国皇子、破坏两国联姻这一条罪名,就足够相国寺一干人等死无全尸,更别说其它见不得光的事。 主持即使年迈,在风雪中还是得赔着笑直到这位即将成为北齐驸马的夏国皇子消气才行,眼看雪下得不见停下的迹象,半水池子上早已结了一层薄冰,天寒地冻,大地飞雪,主持思虑周全,请宁致远进厢房暂避风雪,吃完斋饭等雪小了再走。 宁致远“认真”思虑了一下,便应下了,一行人跟着主持浩浩荡荡地出了殿□□院,见人不再回来,才有些几个僧人从偏门跑了出来,七手八脚地把泡在水池中冻得全身僵硬的黄衣小僧拉了起来,还好他命硬捡回了一条命,可是手脚早已冻烂成了一个废人,没过几天就被扔出了相国寺,冻死在街头。 吃完斋饭,院外的雪也差不多停了,宁致远趁着雪后静谧万物无声,便乘兴出门赏这难得的北国风光,又怕人多扰了兴致、坏了景致,便只带着叶寒一人出门,于一随性保护,至于其他人等,尤其是相国寺的人,不可擅自跟随,若有违者,今日半水池子中那个黄衣小僧就是他们的下场。 这京城真是天子脚下之地,连寺庙修建得都是一步一景,亭台楼阁,听云雨轩,这远比元州的清远寺好得不止千倍,这些话叶寒没有丝毫夸张,只有见过深山古寺中的清苦朴素,才能惊叹相国寺的精致奢华,才能明白它的佛门败坏贪敛享乐到了何种腐朽地步。 不过想起刚才宁致远教训这群败坏佛门名声的僧人,叶寒又觉十分解气,就像是雪后空气清冷,深吸一口,提神醒脑,在暖和生温的厢房中呆久了聚集在心口中的浊气瞬间被排解掉了。 “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从云州到京城这么久来,宁致远今日难得一见叶寒眉间愁云一扫,如雪后初霁,暖阳明媚入心,一如他们最初认识的时候。 叶寒清明的眼难得一次没有逃避宁致远望来的眼神,圆眸浮上几丝调皮的笑意,“见惯了你平日世家公子大气稳重的样,今日偶尔一见你玩阴招整人,也别有一番风趣。” “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他的心情是随着鸢鸢喜怒哀乐变化,她悲伤他便心伤,她展颜它便欣喜,就这么简单。 叶寒抿嘴笑着不说,俏眼闪过一丝狡黠让宁致远自己猜去,回想起上午发生的那一幕,叶寒虽看懂了大概,但还是有一些细枝末节没想明白,便“虚心请教“道:“你为了名正言顺地让我们在相国寺寻人,故意与收香火钱的黄衣僧人起争执,但你是怎么确定他会拦住你,并让你今日一定要把剩余的香火钱补上?” 黄衣僧人是贪钱爱财,但瞧他做事样子不像是胆大包天之人,最后他不得不铤而走险,这得多亏了宁致远一步一步精妙的算计和无形逼迫。 叶寒聪明伶俐、观察甚微,这些事她定能想到,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宁致远本来也没打算瞒着她,但这也恰恰反映了她涉世不深,世事远比她所看见的还要复杂肮脏,“我前几日信誓旦旦说要捐一万两香火钱,为了使他们相信我还当场给了五千两。可这相国寺早已是个浑浊的染缸,这里面人又有几人清白。那黄衣僧人贪心太过,定然会在香火簿上写的捐款只有五千两,而我当日所捐的五千两早被他私吞了,就等着今日我把剩余的五千两香火钱交上,好填上香火簿上的亏空,可惜,我让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叶寒愕然,“这黄衣小僧没这么蠢吧?这胆子也太大了!”完全是见钱眼开,要钱不要命。 这就是心善与心恶之间的区别:人都有七情六欲、贪嗔痴恨,有些人能很好地克制自己的贪念,严肃律己,即使有能力做坏事也不会去做,这才叫心善,比如叶寒;心恶,可以与此反推可知。 “人心不足蛇吞象!今日黄衣僧人不怕把事情闹大,也非逼得我把剩余的香火钱捐上,可见他补不上挥霍的空子,无奈之下才强逼我拿香火钱。” 宁致远说得怜悯,叶寒才不这么容易相信,“少来!明明就是你给他挖了这么一大坑,诱惑他心甘情愿地跳下去。你这做了坏人还在当好人,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这么奸诈?” 我要是一开始就让你看见我的奸诈阴暗,你当初还会爱上我吗?宁致远淡笑不语走开,背脊莫名多了几分失落和惘然。 “嘶!”叶寒突然一阵轻呼,刚才一时想得太过入神忘了看路,头发被一枝桠挂住,扯得头皮生疼。跟叶寒认识这么久了,对她这些小迷糊已然十分熟悉,但也又气又无奈,总是这般大大咧咧、漫不经心,这让他怎么放心放手。 “别动!”宁致远抓住叶寒在头上胡乱抓扯的手,原来是一枝金蕊白梅玩闹嬉戏,不小心与青丝有了不舍纠缠。白梅插进了头发,不好取出,宁致远索性把枝桠折断,独留一折白梅,成鬓间一景,添美人一香。 枝桠绞着发丝根生疼,叶寒很是难受,“快帮我把它拿下来,好疼。” 叶寒娇声叫嚣着,可手被宁致远握住,另一只手根本就帮不上忙,根本不能把缠绕在发间的枝桠取下,好生烦恼。 可宁致远却不这样觉得,脸有回忆,“记得你我初识,你也是云鬓微乱,青丝几缕垂于耳间,几朵梨花俏丽落在你的发间,却争不过你的含春三月俏色。” 情已逝,不再是恋人的两人说着恋人之间的情话,叶寒除了最先一阵心乱外只觉得不合适,眼前之人快成她人之夫,也许很快也会成为他人之父,但惟独不可能是她之夫,她孩子之父,终究是有缘无份。 “我现在是一男儿身,怎可佩戴白梅花簪?”叶寒十分平静,理智地提醒宁致远此时此地不妥。宁致远只好小心翼翼地帮叶寒把缠绕发间的白梅取出,轻手轻脚,细致入微,生怕一不小心扯到了发丝,弄疼她。 叶寒拿着半枝白梅,有点怨恨,手一边揉着被扯得生疼的头皮,好生气恼,而宁致远见叶寒一脸孩子气样儿,甚是熟悉又怀念,但又生出半分可惜,“你青丝如缎,很是适合发间别上一枝梨花白梅。” “可是我也很疼呀!”叶寒娇嗔一眼看着宁致远,想也没想直接回道。 都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虽然叶寒只是随口一语,但宁致远却顿时无话可说,黯然惆怅涌上心头——一直以来他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思量什么对鸢鸢好,倾尽自己的全力为她做尽他所认为好的事,却惟独忘了鸢鸢心里是怎么想的,就像那枝误插入云鬓中的白梅,他认为她戴着好看,平生俏意,却有意忽略了缠绕的青丝扯着她头皮发疼,她很疼。 这大概也算两人有缘无份的缘由之一吧,怨不得人,更怨不了天! 步步是路步步惊,句句是话句句情 这段藕断丝未连的小插曲很快就被抛之脑后了,对余情未了的宁致远来说虽追忆已成惘然,但对忘了情爱的叶寒来说她从未想过,即使她心之所倾自始自终只有那一个人,只可惜时间不对,地点不对,一切终究只是个美丽的错误而已。 他们刚才出厢房赏雪,一路走来漫无目的,只知顺着白雪幽径蜿蜒过了几道庭院,环顾四周不知身在何方。叶寒登上了假山一亭,想借高处探路一寻,却十分挫败,云销雪霁后的相国寺,白雪茫茫不见山河大地,前后更不见来者,除一记飞鸟孤寂划过长空,人置中,宛如迷失在这北国迷宫中。 出师不利,想找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反倒把自己先弄丢了,叶寒有点气馁,心里全是关于青川安危之事,焦急之余便无端生了闷气,连带着宁致远主动示好也不愿理会,转身准备下假山落地,走着走着不到一半,就定了脚步,一动不动。 “怎么了?” 宁致远顺着叶寒凝固的目光望去,假山一旁长青松柏,林立整齐排满院,积雪盈尺白了青松头,如此稀疏平常的冬日一景,宁致远不觉得有何令人目不转睛之色。 叶寒拉低宁致远的身子,让他稍微弯下腰来,“你看那树下是不是有一僧人扫雪?” 青松沿着蜿蜒小径长着,低部处长得过长的松枝绿针叶挡了小径一半宽,从假山上看小径两分青与白,而走下石阶一半时,小径就成了黑白两面定乾坤,这相国寺真是个妙地,总能让人出乎意料。 而宁致远太高,根本注意不到此景玄妙,若不是叶寒这么一提醒,他又怎会看见青松柏树下,真有一僧人拿着竹枝大扫帚正清扫着径上积雪。 两人看着狐疑,这相国寺僧人贪图享乐,根本懒于在大雪初停时冒着严寒出门扫雪,叶寒不由怀疑是暗探,专门在那监视他们的,但被宁致远一口否定,他们出门根本没有确定的目的地,怎会有人提前得知他们在哪,然后守株待兔等着他们来,再说于一武功不弱,若真有暗探潜进来,他早已解决或提前知晓自己,所以这人应该就是一普通的僧人,应该就住在这地方的,所以才会出现在这儿。 反正迷路,两人便下了假山向他问路,边走着叶寒边说着,“你看这僧人真是有趣,小径一半无雪,他却非移另一半积雪铺满小径,再胡扫一通把雪扫至两边,这不是多此一举吗?这大冬天的,他也真不嫌冷。” 说着,叶寒把自己裹得更紧,披风再暖不抵寒意森森,真不知道他们走了多远多偏,才走到这么个四下无人之地,这老天爷真会实现他们的愿望,他们想暗中寻人而不引起他人怀疑和注意,它就真不让人打扰他们,这老天爷的理解能力真跟凡人与众不同。 “鸢鸢等下!”宁致远突然拉住叶寒,神色凝重,叶寒一时发懵,自作多情以为他是情来突上,情满溢怀欲说情,心下莫名起了一阵悸动,直到听到他警惕冷静的声音才发现自己会错了意,又莫名失落,“那扫地僧人不一般!” 宁致远拉着叶寒隔了几丈远,不再靠近,低声跟叶寒细致说着所见的端倪,“别见他一身青衣破衫,身形消瘦,可手中竹帚落地扫雪,一扫一挥干净利落,颇有招式,与其说是扫雪还不如说是以雪练武。” “是敌是友?”叶寒一语中的问道。 看着不远处沉浸在自我之中的扫雪僧人,宁致远也不确定,只能保守判断,“非敌非友,最多是一陌路人。” 叶寒也向前方,看着扫雪僧人以及他扫雪的奇特方式,凝思不语——青衣不扬,衣袂不翩,手中竹帚不晃,小径白如宣纸,帚代笔落,一挥成一横,一扫如一竖,极尽随意,不受制于笔墨纸砚,天地皆可落笔染墨,洒脱,不墨守成规。远远望去雪上很快墨影成形,似曾相识,又很快消失殆尽,雪分扫至两旁,前方小径无雪。 一声野鹞嘶叫声急促划过雪后宁静,宁致远凝神警觉,“我们离开太久了,于一通知我们该回去了,否则容易引起怀疑。” 小心为上,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叶寒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松下扫雪僧,然后与宁致远跟着于一回到了厢房,很快出了相国寺下了山,回到了京城质子府。而松下僧人自成一世界,清静无为,径上积雪,竹帚轻扫挥舞,雪整齐扫至两旁,雪上凌乱的脚印也随着清扫而消失殆尽,青松柏树下只有一条曲径通幽。 长安的冬日仿佛就是在雪落雪停之间来回度过的,白日小雪不断,撒落在地面的一层薄雪刚被踩成雪水,又一场雪顷刻而至,反反复复,不剪不断,到了晚上雪隐隐有变大之势,鹅毛大雪铺天盖地下来,一层一层落满大地,坐在屋里仿佛都能听见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 这样的下雪夜最是安静,点上一盏明灯,一人独坐在案边沉思遐想,任窗外东西南北风呼啸不止,而不乱炉鼎炭火正好,暖意盈室。 叶寒看着手中的福袋已经看了几个时辰了,越看越发入神,不见睡意。其实在来京城的路上,这方福袋不知被她看过千百遍,就连上面破损的针脚有几处也记得清清楚楚,但她记得最仔细的就是福袋内的字——相国寺,玄隐。 一点点回忆今日在相国寺雪地上所写之字,叶寒再看着福袋上的字,字虽不同,但笔画确有类似——字狂草如龙腾云雾,肆意洒脱,不见世俗拘束,这可是参破世事的隐士高人所写,也可是红尘中至情至性之人所书,但怎么可能是一落魄无闻的青衣僧人的字,叶寒猜不透。 从玄悔方丈把福袋交由她手里起,这福袋中的字她一直以为是玄悔方丈所写,而今日偶见相国寺青衣僧人挥帚扫雪,雪中成书,虽不能见其所写何字,但字形字迹与这福袋中的字何其相似。即使她不精通书法,但这福袋中的字她看过了千百万遍,一笔一划,一点一勾,她早领会在心,所以她才能远远看上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精髓。 所以,她信自己的猜测,福袋中的字为相国寺青衣僧人所写,而那位青衣僧人就是她要找的玄隐大师。但她却不得不小心,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不敢贸然认人,若这是一个伪装颇深的陷阱怎办,那她不是害了青川吗?叶寒下定决心,再去几趟相国寺,即使危险丛生她也一定要把这趟浑水摸得清清楚楚,把玄隐大师找到,然后把青川平平安安交到他手里,这样,她便安心了,也对得起玄悔方丈的嘱托。 深夜有人轻叩门扉,静夜十分醒耳,叶寒警惕一声回问道:“是谁?” 门外之人默声了一会儿,才吱声,“姐姐,是我。” 原来是青川,叶寒收好福袋放在袖中,起身给他开了门。门一开,才知屋内暖如春意冬已逝,而屋外则是北风烈马雪积寒,叶寒站在门边顿时全身一紧,寒意爬满身。门外,青川微垂着头满身风雪,头间发梢落满碎雪,唇色冻成乌紫,可见他在外站了已是多时。 叶寒连忙把青川拉近来,触手也是满手的冰冷,指甲也是冻成异常的紫色,叶寒又气又心疼,连骂他的心都没了,连忙把披在肩上的薄毯给青川披上,汤婆子锦被只要一切保暖御寒的东西全一股脑给他盖上,手放在热水中泡了好一会儿才见正常。 “你大晚上的不睡觉,乱跑出来干嘛,非冻出一身病才舒坦吗?”青川身上有了暖意,脸色也恢复了几分气色,叶寒担忧落下就跟青川算着总账,而青川躺在塌上,被叶寒裹得严严实实,就跟一硕大的糯米粽子一样,只露出一张笑得痴傻的脸,舒服又满足。 手贴着青川额头有点发烫,叶寒也不好抱怨下去,怕他又生病便想离开一下去找大夫,但被青川一手拉住,怎么也不肯她离去,眯着眼把头枕在叶寒的双腿上,用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哀求又撒娇般求着叶寒不要走,好不可怜。 叶寒看着有点担心,轻声哄着青川,“你有点发烫,我去找个大夫给你瞧瞧,要是生病了怎么办?”这一年里青川生病次数太多早把她吓怕了,几乎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还是小心为上,给他找个大夫。 “不要!” 发烫的脸在叶寒腿上蹭了蹭,青川撒着娇又像耍着赖不放叶寒离开,却又以不舒服为由非让叶寒陪他说说话,只要叶寒稍有点“不顺从”,就说身子哪里疼,完全把叶寒吃得死死的。 其实,青川不放叶寒走是有理由的,除了赖在她身边不走,最主要的是怕穿帮:自从得过天花后,自己这具身体也不知怎么了,完全任何恶病邪风不入,这隆冬时节根本不知寒冷为何物。为了生点病,他可是在大冬天里洗了个冷水澡,然后在雪地里躺了好几个时辰,才有刚才那一成果,生个病不容易呀! 外面寒风凛冽,屋内暖香盈盈,少女淡然成画,少年卧榻静眠,岁月一时静好,让人不忍打破这份美好。 “姐姐,你喜欢我吗?” 少年恍若梦中呓语,又恍若初醒懵懂,睁着一双情意缱绻的眼痴痴地望着上方熟悉的容颜,内心极度期盼着什么,又极度害怕听见什么,纠结又过敏感,只因爱太深,情太过,心不安而已。 叶寒身子一僵,轻拍着青川后背的手顿时定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转过头看着青川的是一张平静恬淡的脸,笑意浅浅,不见喜与怒,“姐姐,喜欢青川。” 好似感觉心里某处一下空了,然后泛着说不出的难受,青川把脸埋在叶寒腿上,让人看不见他的神情——今日见她与宁致远去相国寺时,他就觉得心里有种不安在盘旋,不仅仅是担心姐姐的危险,还有一种握不住的失去感越来越深,今日见她与宁致远回来,心里预感成真:姐姐看着宁致远时不再是冷漠与疏离,而是有时平常淡然,有时认真聆听,有时眼角含上几丝俏色,面是春如许,但看向他时从未有过,一次也没有过。 喜欢,简简单单一个词,却为何要有两种不同的意思,青川无助地掩面闭眼,假寐不愿面对,假装他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惊心的梦,梦里他说出了心中酝酿了千百遍的话,然后惹姐姐不高兴了,所以姐姐才会故意这样说。还好,这一切都是个梦,都是假的,都不是真的。 叶寒望着青川熟睡的面容,黯然仰头止泪,忍住心酸,她怎么会不喜欢青川,从清远寺的小沙弥到如今十三岁的英姿少年,她是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的,是他填补了自己缺失的亲情,他怎能不喜欢,可是她终将做不到另一种喜欢,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带着他逃亡经历生死的孩子,甚至有时候她会把青川当成自己的孩子,亦姐亦母,又怎会有如此不堪的想法,而青川突然而来的这个想法,她心里拒绝口上却完全说不出反对,只能装傻充愣混过去。离别将至,还是多留一份温馨和美好,少生一点不喜和不悦。 夜,真的很深了,叶寒坐在屋里竟然能听见轻盈一片雪花,缓缓落在积雪上的声音,轻“嗦”一声,如蜻蜓点水稍瞬即逝,美好却短暂。手中福袋被叶寒再次拿出,即使帐中光线浅暗,叶寒也看得入神专注,手指一点一点收紧,福袋慢慢被攥在手心,指甲硬是在光滑的布料上印下几个月牙形的指印。 青川枕在自己双腿上,睡得安详满足,叶寒舍不得打破这份宁静美好,所以她也不许任何一人染指破坏,瞬间她下定决心,明天,她还得再闯一次相国寺,就算是拼了她这条命她也要保青川无恙。 若能回到前世,小弟应该也有这般大了吧,叶寒苦笑略带无奈,真是人生无常呀! 踏破山穷与水复,三色青衣谁为真(上) 再去相国寺,不智,青川说的,可叶寒却知道她不得不去。 是,她承认此举危险,正如宁致远所说,第一次去是正常,第二次去也是正常,但连续两天都去就是不正常,这无疑于直接摆明了他们别有用心,而且柳铭现已回京,凡事需一再谨慎,毒蛇永远比人更敏锐,所以才能伤人要命。 最终,叶寒第二日没有去成,在京城质子府待了三五个风雪日后,经众人群策,才最终决定雪夜夜上相国寺,雪大风急易掩行踪、去痕迹,最为安全。因为是暗夜出行,所以人在精不在多,叶寒识路识人,再加上一个武功绝顶的花折梅,不亦是最好的选择与组合。 花折梅的武功叶寒亲眼见过,有他在叶寒心里的底气也多了几分,只觉耳边北风呼啸一过,不知打了几个回转,转眼便到了长祈山下,风雪已停,月色皎洁伴着稀疏几点星,叶寒寻着原路回到了那日的青松柏树小径,风止无雪舞,清冷入心寒,好在那日之人还在,依旧一袭不变的破衫青衣,冒夜清扫径上雪。 青松柏树下的夜,很黑,为了掩盖行踪叶寒没有带任何照明之物,好在雪停后的月很是清亮,借着这色月光皎洁,叶寒踩着盈尺积雪缓缓向青衣僧人走去,忐忑期盼各自参半。 雪夜静,落地有声,青衣僧人挥帚不闻身后有来人,依旧专注清扫径上积雪,一如那日一般。隔着还差一丈远的距离,花折梅突然拉住叶寒,全身紧绷,蓄势待发,“别动,有情况。” 话音刚落,青松柏树交错暗处冷光一闪,不远处扫雪的青衣僧人猛然转头,面色狰狞,帚中藏剑飞速拔出,飞袭而来,但很不幸运,被花折梅一记掌力打落,没了性命。 见此状,叶寒莫名心下一紧,不由自主全身冷颤,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就被花折梅一把抱起,飞跃至半空,地下刀剑一阵慌乱激烈碰撞,还有刃入人血肉身中的闷实声,隐隐约约不详,真真实实不假。 “中埋伏了!” 花折梅简单一句,不再多说,周遭处境已真实说明,身临险境叶寒已经不是第一次遇见,但如此真实被置于危险当中,这还是第一次。低头望,小径白雪染出斑驳暗红,四周不断有杀手持尖刀飞袭而来,花折梅一手抢过一剑,如千刀万斩,挥剑有光影阵阵连连,不见剑入喉咙,便听见杀手咚咚掉地。 雪后寂静是场荒谬的玩笑,满地雪色不见白,斑驳红梅雪中开,流不尽的血无疑是对雪后寂静的极度讽刺。 说实话,这群突袭对花折梅来说不算什么,即使带着叶寒这个累赘他也丁点不感到吃力,只是对于如飞蛾般源源不绝扑来的杀手,感觉一阵厌烦,便速战速决,早点抽身,很快,一层层飞扑而来的人墙纷纷倒下落地,缺口一下就露了出来。 花折梅单手挥剑,断着身后追兵,但不料空中一张大网袭来,硬有势必活捉他们之势,花折梅一时措不及防,向下低了几许,头顶上紧随袭来的大网也随之下降,花折梅突然加速落地,脚未完全落住,只留一脚尖触地,猛一弹跃,剑交叉挥舞两下,就只见头顶大网破了一个十字大洞,花折梅叶寒两人一下就冲出了重围,逃了出来。 对于刚才一场激战,叶寒惊魂未定,生死不在自己手中,命徘徊在黄泉人间,不由,叶寒想起了青川之前说的非来京城不可的理由,真是非生即死。再一深想,若他们现在还在云州,是不是早已必死无疑了? “小心后面!” 叶寒抬头一晃眼,便见到身后长剑森冷,冷光阵阵,直袭花折梅而来,不禁大喊出声,花折梅反应敏捷,抬手一挥,杀手便瞬间从半空中掉地,但这只是个开始,然后就见上下前后左右暗箭如雨飞来,无处可躲,无处可藏。 叶寒惊恐,直接埋首闭目不看,心里早做好万箭穿心的准备,而花折梅依旧面色冷峻,看不出真实情绪,只有一把长剑翩然挥舞,箭,一时近不了身。 正当两方焦灼不分之际,一袭青衣僧人从天而建,一把竹帚如芭蕉扇几下挥动,箭雨如林便轻然落了地。 “向左走,我断后。”苍老又沉稳的声音提示着生路,然后就见两道闪影瞬间消失在向右的夜色中。 一番惊险,青衣僧人带着花折梅和叶寒来到一座偏僻的小殿宇,殿中只有一尊弥勒佛,笑颜不改看着苍生苦难,叶寒不喜亦不信,若真有佛,享受着天下人的香火供奉,日日月月年年不绝,世世代代不断,为何却从未有帮世人渡过一次苦难呢,为何杀戮流血从未停止过?不过只是一堆黄土捏塑成的一个人形,还真当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神佛吗? 青衣僧人点灯添香油,烛火摇曳,殿宇渐明,不见刚时雪后杀戮,只有佛笑,大肚能容天下之事。 殿宇中,花折梅冷面站于一边,半信半疑打量着重回佛前静心打坐念经之人,救了他们却置之不理,到底意欲何为。玄隐此人,花折梅也只听过一次,在临行前师父提及过,但来不及详说便匆忙离去,如今师父不在,看着眼前这位约莫与师父一般年岁的青衣僧人,花折梅心中有下冲动,狐疑问道:“你是谁?” 僧人身形未动,手中木鱼敲动不止,也不知听见与否,口中晦涩难懂的经文空谷幽远。 叶寒拦住花折梅,让他稍安勿躁,然后上前恭敬一拜,平静问道:“今夜蒙大师出手相助,小女子先行谢过。不知大师姓甚名谁?可容我铭记,以后必定相报。” 无风,却见烛火摇曳轻动,苍老沉稳声突然一起,“你们今夜不就是为老衲而来,又怎会不知我姓甚名谁。” “你真是玄隐师叔?”听见青衣僧人自表身份,花折梅一激动连忙问道,快得叶寒根本想拦都拦不住。 真不是叶寒多心,而是不得不防,从元州到云州,再从云州到京城长安,经历了太多的生死,命悬一线,尔虞我诈更是数不过来,叶寒早已不信玄隐这个陌生人,谁知他是真是假,是敌是友。本来她想慢慢试探一下,哪知花折梅提前摊牌,彻底打乱了她的意图,只好勉力补救再探一二。 青衣僧人转身,手中念珠颗颗转动不停,眉目沉淀了时光和岁月,安详醇和,“我与玄悔师兄同时入门,悔过方入隐,所以他为玄悔,我为玄隐。今夜你们冒险前来,必定是玄悔师兄有事相托,不知是何事要我相助?” “是” “是这样的,”叶寒突然抢下花折梅到口的话,转而问道,“玄隐大师身居相国寺一隅偏殿,静思冥想修行,今夜又为何突然出现在青松小径,又及时救了我和花折梅,难不成大师料到我们今日前来,而且会有危险?” 玄隐平和一笑,轻轻淡淡,如一云轻掠过纳木错湖心,落落大方直言告知,“那日你与夏国质子前来大闹相国寺,虽然理由冠冕毫无破绽,让人不起怀疑,但你们却忘了一点?” “是什么?”叶寒疑惑问道。 “你们忘了,凡进这相国寺的人,人人皆有怀疑!” 玄隐一言道实情,不掩相国寺早已败絮其中,“这偌大的相国寺,早已不是之前的相国寺了,钱可买佛,权可弄神,佛门寸寸早已肮脏不堪。你们可能还不知道,自从你们那日走后,便有人日夜在青松小径扫雪,我突然变得无事可做,自然猜到那里会有事发生,便不时走动一下,今夜没曾想还真让我碰见了!” 说到这儿,玄隐不由深闭眼,轻叹一声“阿弥陀佛”,神佛有眼,天理尚存。 叶寒听后心里也是一阵纠结,可心里还是忍不住偏向于他。然后,叶寒转头让花折梅把东西拿来,那是一封朱老夫子写给玄隐的亲笔书信,信中内容虽不知,但其重要性不语可知。 叶寒手握着信,面色凝重如千里托孤,明知不得不放却舍不得放开,哪怕多看一眼也好,“玄隐大师,以后,青川就拜托您了!” 说着说着,叶寒的泪就莫名涌了上来,低头看着手中的信,不舍十分,然后又看着玄隐大师伸过来的手,心里的不舍更是翻江倒海般,难受得不行,明明只是一封薄薄的信,可被送出去的仿佛是青川。 如同是一场提前预习的离别,叶寒盯着玄隐大师的手,这就是以后托付青川的人,他能照顾好他,保他一生无忧,平平安安,而只要青川平安了,她就心安无憾了。 一时艰难抉择,离别延长,花折梅知道叶寒舍不得青川,玄隐大师也算是理解,一声阿弥陀佛,暗道人之常情,理解。 也不知叶寒是否悲伤过度,突然一下跑出了殿宇,蹲在地上嚎哭不止,花折梅连忙追了出去,让她别哭了,小心引来追兵,慢慢,叶寒才止住了哭声,掩面小声啜泣。 见叶寒情绪恢复,玄隐也慢慢走来,“姑娘与青川情谊深重,老衲感同身受,但玄悔师兄之事必是紧急,还请姑娘交书信于我,以免耽误正事。” “好!”叶寒泪眼无干,狠心把信递了过去,玄隐认真接过,缓缓打开,却突然一惊,瞠目望向叶寒,却发现叶寒两人已在几丈之外,而叶寒面色冷冽,哪还有伤心哭过的痕迹。 玄隐眉目一冷,手中拿着空荡荡的信封不解问着,“叶姑娘这是何意,难道有意戏弄老衲不成?“ 叶寒幽深一笑,反问着,“玄隐大师真是料事如神,不仅知道我们今夜前来有难,前来相救,现在连我的名都算得出来,真是得道高僧不假呀!” 花折梅护着叶寒往后,这假玄隐武功不弱,所以才敢一步步冲他们走来,完全对自己毫无顾忌。叶寒示意没有必要,当恐惧怕过头后,人是没有恐惧的,转而是一种宁为玉碎的淡定。她知道他们今夜是逃不去了,殿外必是有高手团团围住,不过还好,她刚才借着嚎哭时把信吃了下去,至少不会连累青川和朱老夫子。 被人戳破,假玄隐没了继续装下去的必要,披着破衫青衣的老僧人摇摇晃晃走来,竟走出了一种年少倜傥的感觉。只听假玄隐问道:“我就是纳闷了,你是怎么识破我的?不会是我刚才那一声神机妙算的‘叶姑娘’吧?” 反正横竖皆是一死,叶寒变得无畏,迎敌而不惧,“不得不说你的连环计使得不错,话无漏洞,演技更是精湛,为了抓我们竟然舍得下如此大的成本,但是”,叶寒说到这儿,有意停顿一下,轻视嘲讽一眼,毫无掩饰,“但是,你忽略了一个小细节,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细节?”假玄隐好奇追问道。 “你的手!“叶寒直言不讳指出他的百密一疏,更是毫不掩饰嘲讽他的功亏一溃。 假玄隐抬手看了一下自己满是老茧的“老手”,并不觉得有什么破绽,然后就听见叶寒解释着,嘲笑意味十足,“一双常年习武的手,手掌心会长满老茧,但一双常年提笔写字的手,指间又怎会没有老茧呢?” 那日她在青松小径上看见的字与福袋上的字极其相似,苍劲有力,一看就是拿笔多年笔力遒劲之人所写,若此人真为玄隐,他握笔手指间怎不见一寸多年握笔生出的老茧呢? 殿宇围墙外偶尔传来刀剑相撞,假玄隐莫名其妙笑了出来,黯然摇着头,却不见伤心,然后挑眼意味深长地看向殿外不远的两人,信步而来,“你这小丫头,看着貌不惊人却实则狡猾,就这样杀了你,老衲还真是舍不得呀!要不然这样我们打个商量,你把那封信给我,我放你离开怎么样?” 与虎谋皮,这么简单的道理叶寒怎么会上当,跟假玄隐打着太极,“你不是已知晓青川的下落了,这封信有还有这么重要吗?” 假玄隐轻嘲一笑,“一个落魄的皇子有什么用,没有背后支持他的人,死在街上都无人知。算了,你不给等会儿杀了你不一样能找到。” “那恐怕,真要让您失望了,那封信,早已进我肚子了!” 假玄隐猛然瞠目一笑,笑得森冷,让人不寒而栗,“那我就开膛破肚,取出书信!” 一尺之遥,叶寒与假玄隐对峙,左手下意识地向背部后缩,假玄隐一个急手如猎鹰袭来,好在花折梅反应及时,一把拉过叶寒躲过一劫,否则围墙上没手的掌印就该落在叶寒身上,看这掌力一掌就能要了叶寒的小命。 没有打中叶寒,假玄隐下意识转而看向猎物所在处,叶寒趁机左手一撒,手中预备的辣椒面正中假玄隐双眼,为他们赢得一点逃生的机会。 叶寒也没想到自己以前防身用的辣椒面真能派上用途,看着假玄隐在墙边捂眼找不到北样儿,她心里的那点小雀跃不由轻轻欢呼起来。然而,她高兴得太早,殿宇墙外的情形比她想象中的还不为乐观,先别说将殿宇团团围住的弓箭射手,光是与花折梅交手的高手,武功个个不弱于假玄隐,若是花折梅一人独逃,不成问题,可是多了她这么一个累赘,难于升天。 看来这些人打定主意要活捉他们,花折梅与之交手一番,见实在站不到便宜,只好退回墙内,静观其变。 叶寒自然是让花折梅独逃,能活一个是一个,总比两个人都死了来得强,还有她最担心的是青川的安危,藏身的地点已经暴露,说不定他们已经向青川下手了。 “不行!”花折梅一口否决,绝不能做如此无情无义之事,“青川说了,让我平平安安带你回去!” 说不动花折梅,叶寒又气又忧,墙外局势焦灼,再这样呆下去必死无疑。越想越急,叶寒忍不住在殿中来回踱步,可怎么也想不出办法来,一时焦虑间,身子一下被外物束缚住,然后被猛力向殿外拉去。 “花折梅!” 叶寒下意识大喊求救,花折梅猛然一激灵,一把长剑权利一挥,瞬间把长鞭斩成两截。长鞭一头,叶寒匍匐倒在地上,惊魂未定,而另一头,由于长鞭突然一断,措不及防,假玄隐一下弹到了围墙上,一时气恼不已,直甩半截长鞭直取叶寒性命,花折梅飞身而来,但还是没来得及抓住全部,鞭端还是伤着了叶寒。只听她尖锐一叫,左小臂衣料破开,所露之处,已是皮开肉绽,血慢慢从裂开的皮肉出一点点渗了出来。 为拿到书信,假玄隐接连不断向叶寒发起攻势,于是花折梅便与之打成一团,可惜技不如人,花折梅全力发狠,假玄隐根本挡不住,几乎快被逼到墙角。 “来人!” 被花折梅几乎快要了性命,假玄隐不由得向外求救,瞬间黑衣四面涌入。 叶寒闭眼在地,满脸渗满冷汗,脸色苍白吓人,而周围黑衣一涌而入,如吃人蚂蚁一般朝叶寒迅速涌来,花折梅看着心急,想一路杀过去救叶寒,但被假玄隐缠住根本脱不了身,除了焦急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躺在地上的叶寒已经疼得昏了过去,完全不知周遭危险步步逼近,花折梅急红了眼,一脚狠踢踹得假玄隐破了围墙,然后手中长剑不停朝叶寒的方向杀了过去,正当千钧一发之际,又是一袭青衣从天而降,如风般抱起地上昏迷不醒的叶寒朝东边山头飞去,瞬间消逝。 花折梅见假玄隐掳走了叶寒,若叶寒真出了什么意外,他怎么向青川交代,所以不敢耽搁,一个鹞子翻身跃上殿宇屋顶,欲追随而去,转眼也消失在东边的山头。殿内外一众高手精兵目瞪口呆,皆以为是仙人下凡才有如此飞仙飘然之束,无不愕然,而假玄隐从碎石乱堆中爬起来,撕去脸上满是灰尘的□□,不甘心自己失败,到嘴的鸭子也能飞了,连忙怒不可遏地叫嚷着人往东追。 踏破山穷与水复,三色青衣谁为真(下) 叶寒幽幽醒来便是满目黑暗,并不是那种是夜的黑暗,而是那种封闭密室类的黑暗,不见一丁点光亮,然后心里顿时第一感觉就是自己被捉住了,这里定是地牢之类的地方。但转而惊讶发现自己左臂疼痛少了不少,黑暗中她还能闻见一股清新的药香,叶寒用左手小心摸了一下,果真不假,左小臂上伤口处已经被层层棉布包扎好了。 不知为何,身上的挫伤也好了不少,叶寒发现自己居然能站得起来,虽然身上各处疼痛隐隐不止,但还好都能忍受。在黑暗中到处摸寻了一会儿,叶寒可以肯定,这里肯定不是地牢,倒有点像石洞之类,虽然各处摸起来很是粗糙,但很少石峰尖利,有一种被手摸过多年后才有的圆滑。 叶寒摸着左手臂上包扎细致的伤口,在睁眼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心如尘沙慢慢沉淀至水底,越发踏实。脑中思绪一下发散,不由疑惑,既然这里不是地牢,那就说明她没有被抓住;既然她没有被抓住,那么她现在又是在哪儿? 犹记得躺地上昏昏沉沉时,好似有人带她飞出了重围,然后她就没了意识。难道是花折梅?叶寒细想一下立刻摇了摇头,如果花折梅能带她离开,何至于被围困在偏殿中出不去。所以,这人到底是谁,叶寒想了大半天也想不出个头绪,周围黑暗都不知道路在何方,她也根本出不去,只能在原处站着不动。不过有一点叶寒还是能确定,她不能确保这人是不是好人,但这人绝对不会是敌人。 也不知在黑暗中过了多久,叶寒迷迷糊糊又睡着了,等再醒时睁眼还是无尽的黑暗,唯一不同的是她隐隐约约听见细微的打斗声,或急或缓,或大或小,黑暗中双耳变得极其敏锐,叶寒恍然觉得她好像听见了有花折梅的吼叫声,很是怒气冲天,难道是外面花折梅被追兵追上然后打斗起来?但叶寒又迅速否定自己的悲观想法,凭花折梅出神入化的武功,只要没有自己这个累赘,任千军万马迎前对战,他也能安然全身而退。 不知外面情形如何,叶寒完全是热锅上的蚂蚁,她想喊出声来告诉花折梅自己在这里,但又怕惊到他,让他分心,更害怕自己再次成为他的累赘,到时候两个人没有一个人可以逃出去。然后,叶寒就坐在黑暗中闭声等待,也不知外面打斗过了多久,只听花折梅突然撕心一吼,嘎然而止,然后世界顿时恢复如初时般的深雪静夜。 叶寒焦急,贴在某处石墙上听着外面发生的声音,越没声她就越着急,生怕花折梅中了埋伏,然后什么也不顾,直接趴在石墙上双手奋力拍打着,并用尽最大的声音喊叫着,就想告诉花折梅她在里面。 死就死吧,不就一条命而已,有什么大不了,反正她也死过一次了,怕什么!在黑暗中,双手打疼了,叶寒就用脚踹,也不管外面的人听不听得见,一边喊着花折梅自己在这儿,一边骂着那些杀手,把他们的祖宗八十八代都骂了一个遍。 正当叶寒骂得尽兴之时,石墙轰然一声打开,叶寒被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一二,然后就见花折梅正中跪在地上,衣裳破损,脸上几处细长伤口,见红但不见流血,当见叶寒安然无恙出现在前方,暗淡的桃花眼瞬间一亮,顿时安心,不负青川所托,但神情又瞬间黯然下去,不知为何。 重得自由,叶寒什么也不顾,直接朝花折梅跑了过去,“花折梅,你没事吧?这里危险,我们还是快点下山,青川肯定处境堪忧,不容乐观。“ “如果你们是想救青川,就好好待在这里。“ “谁?“ 叶寒猛然警觉看向前方,然后就见一人从灌木丛中缓缓走来,身形虽算不上魁梧,但步子极沉稳有力,身子穿林一过,不见枝晃叶落,这样高的武功叶寒只在花折梅身上见过。 “你是谁?“ 借着月色,叶寒大概能看清是一壮实却极其普通的中年男子,很像乡下靠种地生活的庄稼汉子,但前提是你要忽略掉他头上的寸草未生,穿透树叶缝隙的月光落在他光滑的头顶上,不时还反射着细微晃动的光影斑驳。最让叶寒全身倏然警惕的是,来人也身着一袭青衣破衫。一夜之中出现的第三个青衣僧人,叶寒防御心瞬间升起,这一“玄隐”到底是真是假,难不成这又是一计中之计? 青衣僧人没有回答叶寒的话,而是越过他们,让他们进来,“虽说这一处后山断崖少有人知,但并不意味安全,柳鹤之的人随时都可能过来。” “柳鹤之?”如此陌生的名字,叶寒第一次听见,不由好奇复读一遍。 “就是柳铭的父亲,你们在云州这么久,至少柳铭这人知道吧!”青衣僧人平淡提醒着,至始至终都没回过头。 一盏油灯,半悬挂在石壁上,火星子一点,前方黑暗顿时亮了起来,一如叶寒猜测,果真是个石洞,远远瞧去还可见石床石桌和一些生活之物,这里应该是那位青衣僧人的住处。 花折梅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跨步朝石洞走去,叶寒一把拉住,提醒着可能有诈,毕竟前车之鉴才不过几时辰,若这又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陷阱,他们进去了可真的出不来了! 这次,花折梅少了前一次的冲动,人沉稳了不少,声音极其肯定,“他就是玄隐师叔!” “你怎么知道?”叶寒立马反问,反正拉着花折梅不准前去。 花折梅看了眼立在石门处的青衣僧人,极其笃定,“因为,他的武功跟我都如出一辙!” 他自认不是如青川般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但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长处就是武学,虽然他玩阴谋诡计玩不过人家,但在武功上他还是有这个自信,没有人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在刚才他们打斗时,他所用的武功、招式,甚至有一些招式极其特别,是师父独创,他人根本无一不知,还有一些师父传授给他他至今没学会参透的武学,这人居然都学会了。然后他的第一直觉告诉他,这人就是玄隐师叔,他相信他的直觉。 “就因为这个?”叶寒真想拿木头敲醒花折梅这个榆木脑袋,“世上武功千千万万,你会难道就不许他人会,难不成每个武功跟你一样的都是玄隐吗?” 不是叶寒不愿意相信花折梅,而是情况特殊,他们经不起第三个假玄隐,否则他们真的会命丧于此。 突然,一声尖锐的鸟鸣声响起,然后就见一暗褐色游隼轻盈落在青衣僧人手上,青衣僧人取下游隼腿上信件,快速一瞄,然后平静说道:“青川已安全转移出去,质子府安全,柳鹤之放弃了动手。” 简单一句话,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吸引叶寒,让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花折梅的脚步走了进去,石门瞬间关上,仿佛饕餮一口吃下了石洞,然后断崖处瞬间黑暗。 石洞不大,三个人站在里面,空间一下就变的狭窄,随之而来的就是隐隐上升的恐惧,当然仅在叶寒一人身上才有表现。 叶寒从进来后,眼神就没有安定过,黑溜溜的眼珠子上下左右四处打望,也不知是想找出些端倪还是安全来说服自己心里的矛盾,甚是纠结。 青衣僧人无端笑了一下,“叶姑娘这是怕我害你们。” 一句清清白白的陈述句,没有任何其它情绪掺杂,毫不避讳地说出叶寒内心此时的纠结与害怕。 既然别人如此坦白,自己现在也成他人笼中之鸟,叶寒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直接承认,“对,我就是不放心你!我怎么知道你是真的玄隐还是假的?你住在北祈后山的断崖处,离相国寺这么远,你早不救晚不救,偏偏在我们快要被杀死时,出手相救,我怎么知道这又不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 别怪叶寒如此胆小多疑,她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敌人一次次阴谋诡计变化多端,实在是让人防不胜防。 “我理解你的担忧与多疑,而你的担忧与多疑也是我为何如此迟迟不出手相救的原因!因为我也怕这也是一个骗我入网的陷阱。”玄隐坦言不讳,继续说道,“其实,我一直就隐藏在黑衣杀手中,从青松小径再到偏殿,你们被骗入陷阱的经过就是我观察你们的经过,直到你提及到手上老茧时,我才可以肯定你就是玄悔师兄选定的托付之人。” 说着,玄隐在石桌上提起毛笔,沾墨一笔挥下五个大字,一笔一划,叶寒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叶寒从袖中暗袋中取出那一方随身携带的福袋,与之细细对照,看了良久,叶寒心中大石终于落定,然后深深向玄隐一拜,“玄隐大师!” 玄隐心领点头,与叶寒花折梅坐下再说。虽然叶寒已经百分百确定眼前的青衣僧人为真正的玄隐大师,但今夜之事转念一想,又觉疑点颇多,然后向玄隐求解,“玄隐大师,我自问前一次上相国寺伪装得天衣无缝,不知对方是怎么识破我的,并料定了我们会今夜再上相国寺?” 今晚之事着实发生得太蹊跷,除了有人泄漏了他们的行踪这个合理的解释之外,叶寒真想不到第二个完美的理由了。但合理并不代表真实,她与花折梅雪夜上相国寺这件事,知道的人不超过六个人,而着六个人都是她最为信任的人,所以打死她都不会相信余下的四人会出卖他们。 “还记得偏殿中假僧人对你们说的话吗?”叶寒和花折梅点了点头,被骗得如此之惨他们怎能忘记。 玄隐一边小心接过叶寒手中的福袋,边说着,“其实他说的话并不都是骗你们的,比如,叶姑娘你的伪装确实没有问题,但你却忘了你的对手不是在云州交过手的柳铭,而是当朝太师柳鹤之。” 人老了,很多往事玄隐都快忘了,却惟独忘不了玄悔师兄离开京城的原因,都是拜柳鹤之所赐,“你们是不了解柳鹤之此人,柳铭虽把他的阴狠毒辣学足了十成,但论起谋略心性却不及他的一半。你以为你只要上相国寺做到毫无破绽就行了,却哪知只要是进了相国寺的人,都是他怀疑的对象。你们今夜遇袭看似巧合,其实青松小径处日日都有人设诱饵埋伏,等的就是你们这些沉不住气的猎物,自投罗网。” 宁肯错杀三千,也不可放过一个,这就是柳鹤之阴狠薄情的本性,所以他才能屹立混乱朝局多年不倒。 “所以,是我害了青川!”因为他们的出现,所以肯定了柳鹤之的怀疑,所以青川才会因此暴露。 “啪”的一声,叶寒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花折梅一惊,劝着叶寒没必要如此自责,这也不全然是她的错,再说青川不会因此怪她的。 青川与叶寒之间的事,玄隐有过大概的了解,几番生死,患难与共,常常这种付出真心的情谊更容不得自己犯错,尤其是差点连累了青川的生死。 “其实今夜之事,说到底跟你没有多大关系。柳鹤之此人连我都不得不防,更何况你一涉世未深的小丫头。再说,若不是你今夜冒死上相国寺,洗去了我对你们的怀疑,我又怎么会主动跟你们联系,更何谈及时安全转移走青川。”玄隐平静开口说着,没有怪罪也没有明显偏心,只是很客观地叙述事实,这件事确确实实跟叶寒没有关系,不是她的错。 话虽如此,可叶寒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自责与内疚,毕竟差点无端送了青川的命,但她心里却莫名轻松起来,不在活得如此沉重和压抑——相国寺,玄隐,现在就活生生站在她的面前,玄悔方丈的嘱托她终于完成了,而青川的命,终于有了希望! 叶寒抬头看着那张沧桑过尽的朴实面孔,如佛淡然睿智,岂是凡人能所及,而现下混乱复杂的局面,估计也只有他可以解了,“玄隐大师,若如你所说柳鹤之此人手段通天,那想必京城内外早布满他的探子,现在我们被围困相国寺,又如何可以逃出生天,又如何可以保青川生命无忧?” 那一方福袋被玄隐小心收在石桌一隅,故人不在,睹物思人,这厢,头顶传来一阵急促经过的脚步声,不时伴着刀剑相撞的刺耳声以及杂乱的搜寻声,叶寒不由屏住呼吸,生怕引起追兵的注意。 不过还好,搜寻的人很快就离去了,叶寒提到嗓子眼的心也终于落回了肚子里,真是跟她猜的一样,现在相国寺内外都是柳鹤之的人,他们又如何可以逃出去,叶寒不由看向淡然如水的玄隐,希望在他处求解到一答案。 玄隐没有令叶寒失望,平静说着,“世间之人都是凡人,即使柳鹤之有三头六臂,也是有弱点的。叶姑娘只需待在这里,稍安勿躁,天亮后一切自有分晓。” 说到这儿,玄隐并没有说完,只是故意停顿一下,看来后面所说的话才是最重要的,“不过,这里确实有一件事令老衲十分棘手,望叶姑娘能相助一二。” “我?”叶寒有点惊讶,她一无权无势无钱的小女子能有何能力可以帮到玄隐大师,但人家开口说了,她怎有拒绝之理,“玄隐大师,请说。” 玄隐抬眉,目光看向叶寒有一瞬间的凝固,话如泉水般缓缓淌出,却忘了现在已是隆冬,“老衲想请叶姑娘劝青川跟我走!” 解铃还需系铃人,青川虽已安然抵达京城,但凭他对叶寒的用情,肯定不愿与叶寒分别,如此一来前方行事荆棘坎坷,所以为了大局考虑,还是得由叶寒亲自出马去劝青川,即使在不愿,他也不会不听叶寒的话。 听到玄隐大师拜托自己之事,叶寒听后有那么一时发愣,但随后很快恢复,微微低头一抹苦笑,但有人世洒脱与看开相伴。其实,在决定送青川来京城时,叶寒心里就早已预知到分别的开始,只不过因为不舍,分别才被她硬生生拉长了这么一大段距离,从云州到京城,离别够了,把青川交到玄隐大师手里,她也安心了。 叶寒笑眼含悲看着玄隐,心中决定已下,认真回道:“玄隐大师您只需说明安排,我,一切照做。” 秋叶没何处,青山空向人 相国寺中的佛驱散不了长祈山上的黑夜,就像是巍峨庄严的皇宫镇不住京城中的暗流涌动,形同虚设,仿若无物。 柳铭回家也有一段时间了,年关将至,虽然兵部不及户部礼部如此忙乱,但上下打点、理合军务也够他一天累得够呛,每日回府都已过了亥时,通常他连歇口气都来不及,匆忙扒了几口干饭然后就去了书房,定国公府留下的隐形财产还没处理干净,他得好好把痕迹都抹掉。 “大人。” 门外柳忠敲门,柳铭太专注于帐本上,连头都没时间抬起来看一眼,随便一句让柳忠进来。这定国公府在云州经营了这么几代,果真没少捞,连盐税都敢私吞,怪不得会落到这番田地。不过,他死了也好,要不然这几十万白花花的银子怎么能悄无声息地进了他的腰包。 想到这儿,柳铭不由伸直酸痛的脖子,压抑的脸有了几丝笑意,虽然今年诸事不顺,但好在钱财事满能过个如意年。转头看着柳忠低着个头,也不说话,一副怨气苦相,柳铭难得的好心情也没了,直接问道:“出了什么事让你这么苦大仇深的样子,难不成柳府中有人敢欺负你娘?” 柳忠还是低着个头,无声左右摇头否认,两人之间还是离了一段距离,柳铭看过去就觉得柳忠的头就像是一根绳子拴着他的头颅挂在胸前,一晃一晃,看着好不悔气,顿时有点怒气上来,命令着他到底所谓何事。 主子发令,柳忠不敢不从,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脸上纠结成细线缠脸,都有了一条条印记,可见他心里犹豫纠结之深,他想说但又欲言又止,因为不知如何说,更是因为不敢说,只好折中一下,把刚收到的密信递给了柳铭,退至一旁。 柳铭接过,别有意味地看了柳忠一眼,心下不安蹿升,隐隐觉得有大事发生。信纸展开,一目十行扫过,柳铭顿时觉得心口一紧,然后怒海骤然咆哮,大掌一拍书桌,双目瞠裂含恨,怒道:“柳忠,召集底下所有暗卫,连夜奔赴柳山老宅,务必把柳湛和那个老虔婆今夜给我送到阎王殿去。” “是!” 柳忠领命,所有暗卫,包括隐藏培养多年的暗卫,今夜全都启用,可见大人心中怒已成海,恨已成波,必将那两人杀之而后快,更是对老大人一种最直接的反抗。柳忠完全是站在大人这一边,并不是仅仅他是自己的主子,要是自己碰到这种事情,他也必如此之。 人走了,柳铭瘫坐在椅上,恨意难减,心口全是不平——他辛辛苦苦多年,为他铲平异己,为柳府幸苦奔波,到最后竟然不过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而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柳铭不甘心,看着密信上的字心口好像被人一剑刺穿,破了好大一个血窟窿,而持剑之人就是他的父亲——柳鹤之。突然狂然大笑,柳铭笑得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任它肆意流淌,他到底对父亲来说是个什么东西!对,一个贱人生的贱种,哪比得上柳湛这位嫡长子高贵!他原以为柳湛被赶回柳山老宅,是自己多年隐忍的胜利,然后父亲把柳府重大事件都交由他全权处理,危险他都一人承担面对,过了这么多年才发现,这不过是父亲变相保护柳湛的一种手段,而自己不过就是他用来保护柳湛那个无能之人的挡箭牌,你让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想到这儿,柳铭连扇了自己左右两个耳光,啪啪作响,第一个耳光让他清醒他之于父亲不过是一种利用而已,亏他还幻想过父子之情,如今一想,好不讽刺;第二个耳光是让他跟父亲斩断关联,你这个当父亲的既然不仁,那就别怪我这个当儿子的不义,你既然拿我的命为玩笑,那我就让你尝下什么叫做真正的丧子之痛,还有柳府主母,那个老虔婆他也一并不会放过。好事就得成双成对,丧子丧妻自然得一起才行,这份大礼就算是他这个做儿子送他的最后一份礼物,从此,你我不再父子,各走桥路,即使一日兵戎相见,陌路不识。 第二只游隼飞回来时,天已蒙蒙,远山早已翻出了一片鱼肚白色,但苍穹之下还是黑压压不见光明为何物。在这样天明迟迟不来的黑暗里,玄隐带着叶寒和花折梅穿过几条林中小路下了山,山下路边早有一辆寻常马车等候,三人就这样默不作声上了车,在晨间山风吹着马车细穗轻摇,伴着哒哒马蹄声声踩着盈尺积雪,说着昨夜凉月不识风情,等不及它的到来便早早落下了西边山头。 昨晚半夜,三番生死连回轮转,再过半夜,惊寒过后满身惊恐已成空,叶寒默声靠在车壁上,随着马车晃动却怎么也进不了庄周的梦乡,脑中的思绪越发清醒,也不知是昨夜刀剑冷光吓走了睡意,还是隐隐暗知离别近,生恐误了离别时。 长祈山昨夜满山寻人,杀手处处,可天色渐明下山,花折梅竟然找不到一人一影,方圆十几里除了燕雀啼鸣趁早闹着清晨寂静,根本没有一点人声人动,太离奇了,花折梅纳闷地望着玄隐,而玄隐却望着紧闭着眼的叶寒,等到第三只游隼轻轻落在玄隐的手上,马车内才有了人声。 “叶姑娘,昨夜老衲所托之事,可曾想好?” 叶寒缓缓睁开了眼,双眼黑白分明是清晨山间湖水的清幽,除了腾起的缭缭水汽说着悲,人是如此的平静,“玄隐大师请放心,叶寒知道该如何做。” 玄隐恬淡,不喜不忧,轻挥一手,游隼就这样飞过了苍山,“如是最好,但我还是要与姑娘说明,昨夜柳铭于柳山老宅杀兄灭母,柳鹤之连夜调派相国寺精兵去救,你我才有半天的可趁之机。得来不易,愿姑娘珍惜。” 半天,只有半天相见的时间,其中还包括了分别,叶寒垂落眉眼,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时间转念过了半晌,叶寒清冷回道:“够了!” 半天,够了,若分别没有时间,不加限制,分别又怎能叫分别! 马车转转悠悠,没有从官道直接驶往京城,而是进了在京外一处普通别庄。庄子守卫为松内紧,叶寒一下马车便觉察到,倒没觉多危险,反倒心里送了一口气,青川在这里,安全应无所大碍。 下了马车便有仆人领着叶寒一行人进去,到了一处院落,玄隐花折梅自动停在院外,连领路的仆人也没进去,叶寒垂眼好似明了什么,平淡地进了院子。 院子很静,很是整洁,雪色满院,一层纯白,只有对面的房子和紧闭的门扉是褐色,入眼便觉得醒目。叶寒走进院中,便没再向前走,只立在雪中,见暖煦浅浅明媚地撒了一地,积雪少了一层寒冷,莫名多了一种冬日暖意,看着很是洁白舒心,蓦然觉得此时不适合别离。 一声喜鹊啼叫,飞速越过庭院,落在一枝被雪压得半弯的腊梅枝桠上。枝桠轻晃,一长条雪块分裂成几半簌簌地落在了雪地上,失去了重力的压迫梅枝一下弹回了原形,直立冲天生长,喜鹊惊扑几下在半空盘旋一会儿,又重新落在梅枝上,浅黄色的腊梅飘香,金黄色的细蕊摇曳,幽香浅浅淡淡扑鼻。 叶寒瞧着低头浅笑,也不知为何如此,都说喜鹊报喜,是报的腊梅香盈满冬的喜,还是离别也是一种喜? 这时的天已然大亮,叶寒这时才感觉到心里被放缓的忧伤,半天的时间用于分别,可谁又知路上的时间早已用了过半,留给分别的时间不过一两时辰,这其中还有不少被她无端浪费掉不少。 其实,叶寒也不知道自己是何种心态,明明知道分别时少,可却一再拖延,明知屋内青川就在里面,却宁愿站在院中怎么也不开口喊道,如此奇怪的心态,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离别还是不愿离别,还是不舍离别? 明知离别时短,何必说离别,明知离别说不完,又何必要离别,不如任时间走过离别,只留下一小段,足够说“珍重”,就好。 “姐姐!” 青川的惊讶是重逢的欢呼雀跃,双手甩开房门就朝叶寒跑来,一把抱住她在怀,怎么也不愿放手,他又哪知一夜分别后的重逢,过后才是长久的分离。 这次,叶寒没有推开青川,如此亲密的拥抱若是在以前,叶她早在青川未得逞之前早厉声制止了,说是不舍也好纵容也罢,叶寒难得理会分清,今日一见,谁能知道何日再聚。 才过一年,青川就有她这般高,俊朗少年满脸喜色看着自己,叶寒这才发现他早在自己未察觉之时长成了真正的男人,以前清远寺中只会哭闹的小沙弥早已成了往事中的一缕烟云,世事为何总是过得那么快,措不及防? “姐姐,你手怎么了,是昨晚那些杀手伤着你吗?”青川虽然看不到伤口流血,但看着棉布层层包裹着的手臂也满是心疼,心里更是聚集着无情的杀意,但他不敢表露出来,怕吓着姐姐。 院中寒冷,青川拉着叶寒微凉的小手往屋内走去,边坚定说着,“我再也不会跟姐姐分开了,反正现在玄隐师叔已经找到了,姐姐再也不用为了我去冒险了,要不然你出了什” 手中握着的手突然抽离,青川忍不住回头就见叶寒站在台阶下不动,容色清浅,双目平静却异常坚定,坚定得让他害怕,让他害怕听见什么不愿听的话,连忙笑着转移话题,“姐姐,别站在院子里,昨夜刚下过雪,现在太阳一出融雪,更是寒冷,你身子骨本就弱,经不” “青川,”叶寒平静地打断青川的碎碎话语,“你跟玄隐大师走吧!” 青川愣了一会儿,手掌在袖中慢慢攥成拳,全身紧绷,不敢置信地看着叶寒,“那你呢?” 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总有一种惑人的魔力,每当它看向自己时,她就会莫名心软,因为她看着心疼,叶寒受不了这样太过受伤的眼神,艰难地别过了头去,“你跟玄隐大师走吧!等你走了,我会去夏国,还有流画秦婆婆都会去,不会让你有后顾无忧。” “我不怕这个,我能保护好你,还有江流画和秦婆婆!”青川一声咆哮,说着不愿,他想抱住叶寒,却被她毅然决然地拒绝,难得一次对叶寒怒色问道,“是不是玄隐师叔让你这么说的,是不是他不让你跟我在一起?” 他不想跟姐姐分别,谁知今日一别还有没有相见的时候?他赌不起,他承认他是懦夫,只要是关于姐姐的他都认输,只要姐姐别离开他!他知道他能保护好姐姐,他知道他能,为什么姐姐不相信他,为什么她要选择离他而去?她就这么舍得他?他在她心里,就只有这么轻? 叶寒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平静地看着青川,看着他怒色平增容颜,看他负气满生俊意,再看他清波回眸湖色静,然后才缓缓开口,意味深长劝道:“那日在云州朱老夫子把能说的都说了,而不能说的今日玄隐大师都说于我听了。青川,你不再是在我身边嬉戏玩闹的小孩子了,你长大了,你有你的使命要做,而我,不想拖你后腿,所以我会听从玄隐大师的建议离开。” 满目不甘,青川一脸悲色,有怨有气,爱恨交织,一字一字清冷吐出口,“你不要我了!!” 叶寒满是无奈,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突然一下要交给他人,一面又要面对他不理解的指责,清眼生悲,喉咙哽噎,谁又能体谅她心里的不舍和那份苦。 青川知自己天性凉薄,见生灵涂炭而不生悲喜,可说是铁石心肠,可唯独有一点受不了,那就是见不得姐姐落泪,哪怕她现在只是双眼隐隐水色泛波,那一点未成形的泪意就让他连连举手投降,抱着她入怀轻声哄着,还认着错,“姐姐是我错了,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我刚才只是,只是只是太生气了,以为你是不要我了,你别哭,是我错了还不行吗” 少年的胸膛是热血铸成的铜墙,叶寒靠在青川的肩头,没有哭,也没有说话,任由青川抱在怀也没抗拒,恍然间有那么一丝出神,什么时候开始青川竟然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声音也不再带着半点稚嫩的童音,低低沉沉,雄浑有力,很是好听。只是今日一别,不知再次相见,眼前少年又会是何种模样,必是风华不失天上色,人间唯有他一人,不知到时在人海茫茫中自己能不能再认出他?也许能,也许……也不能,天壤之别,云泥之分,两人擦肩而过,最好不过。 叶寒主动从青川温暖的怀中起来,手摸上眼角,还好,离别没有泪水,她心安了,“青川,你永远都是我的弟弟,永远都是我在清远寺认识的那个让我暖心的小沙弥。” “我不是!”青川急切否认,想坦白一切,“其实我是北” 院外传来几声敲门声,玄隐大师朴实无华的声音打断了院内正在进行的离别,“叶姑娘,巳时快过,柳鹤之将要回京,还望姑娘简话几句,说完离别。” 叶寒没有回话,看着青川眉间紧蹙的不舍,感知被渐渐用力握紧的手,叶寒最终还是先说出了那声离别,“青川,我走了,你好生保重。” 如世间众多离别人说的话一样,叶寒这声离别说得很寻常,她脸上挂着笑,带着一丝悲凉的凄苦,看着青川,在他的不舍与不愿中一点一点抽出了自己的手,然后转身,没有犹豫,一步一步踏雪往院门走去。 今日的天很好,天明云清,暖阳总爱在冬日撒下一把金辉,很是舒服暖人,说真的,这样的天不适合别离,叶寒从一开始就知道,却不能转换天的心情,就好像她不能改变今日与青川的别离。 “姐姐!” 走到院门口,青川站在台阶上一声大喊,撕心裂肺如是,叶寒应声停下,朝着紧闭的院门没有动,也没有转身,只听得身后再次传来的熟悉声音,一字一字回响在她耳边,“给我五年,不,三年。三年之后,我娶你可好?” 叶寒没有回头,青川只能看见她瘦小的背影静静地立在院门前,看不见她此时脸上的情绪是喜是怒,一个字也没有说,就那样安静地背对着他站着,近若咫尺,却仿若天涯,直到紧闭的院门从外缓缓打开,玄隐和花折梅分立两旁,见叶寒后无不垂眼怅然叹息,最后的最后,叶寒还是提步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踏出了院门不一会儿就没了身影,而青川他也没等到他询问的答案。 人生无奈,心存不甘,他不过才十二岁就得经历与至爱之人的人世分别,青川哪能受得住,奋然一跃跨下台阶,几步追了出去,还好,她还未走远,“姐姐” 除了大声喊出这声姐姐,青川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呆呆地站在院门不远处,痴痴地看着前方回廊尽头停下来的瘦弱身影,心若千丈深渊不见底下青川寒夜还是刹那春暖花开。 仿佛是老天爷听见了青川呼唤了千百次的心声,叶寒终于在青川的痴痴凝望中回了头,还是一脸的淡然,除了眼眶泛起的微红与点点水意暗生,蓦然轻然一笑,如雪后初霁那般明媚,暖了青川发凉的心底。 “活着!”叶寒朝青川坚定说着,“好好活着!!” 只要你活着,我便安心了!我知道你日后走的路必定荆棘丛生,每向前走一步危险便加深数十倍,我也知这一路你会走得异常幸苦,时时胆战心惊,即使累了也不能安然入睡。我也知我帮不了你,唯有退去不做你的累赘,但你不在的地方暗暗祈求你活着,只要活着,活着就够了! 最后,叶寒还是翩然一转身,消失在了回廊尽头,独留下一方白墙,如雁过无声没了踪迹,青川仿若只觉这一切都是假的,姐姐只是与往常一样出门办事了而已,很快就会回来,可他的心却早已七上八下说着不安,好像是他把姐姐弄丢了一样。 日日相见的人怎么能说不在就不在了,明明她今日还同自己见过面说过话,又怎么能明日、后天、大后天,还有未知的将来都见不到她,这不合理,这不正常,这是一种荒谬。 青川还是受不了与叶寒离别的痛苦,本能迈腿追去,却被玄隐一招制住,冷静说道:“你如果想害死她,现在就可以把她找回来。” 玄隐的话沉静如水,让青川一下醍醐灌顶,没了冲劲,死气沉沉地站在原地不动,灵气的双目没了生气,好似随着叶寒的离去一并带走了,从此,他的心就空了,上面破了一个好大好大的黑洞,每天都有一阵阵冷风不间断地吹过,再热的血也不曾温暖过他的冰冷。 活着,好好活着,这是姐姐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一直都记着,无论他与奸人明枪暗箭尔虞我诈,还是在苦寒之地持剑呐喊杀敌,他都一直谨记着,他也一直遵守着。他要好好活着,活着,保护好自己这条命,留着它才能再见到姐姐,所以他就抱着这一渺小安慰自己渺茫的希望,一直小心翼翼地活了下来。 一天,一个月,一季,一年,两年,三年,春去过了秋来,夏走来了冬临,峭壁上孤傲的寒梅灿烂了三个冬寒,他却再也没见到过姐姐,那个曾在清远寺小湖边陪他说笑玩水的少女,那个会在夏日给他做软糯香甜的蔷薇元子的少女,那个会因为他生病而哭得满脸是泪的少女,好像都成了一道握不住手的烟云,刚一闭眼想念,瞬间就溜走消失在天际,然后猛然睁眼,满怀惆怅,独留失落,这时心口空得更厉害,眼角便渐渐生出了一片湿润,然后又在这种极端想念与失望中,进入了梦中追寻,只愿梦中人团圆。 也不知再见之时,她,还认得出他吗? 红绫不是江南色,金戈铁马不惜颜(上) 北齐西境,本是用于流放的边塞苦寒之地,但由于北接胡塞夏国,西连后褚,南邻平族部落,如此重要的军事要塞怎能让北齐历代帝王视若无睹,所以自开国之初便在西境设并州建府,发展至今已成为长安云州之后最为热闹的地方。 西境广阔,主要以高山峻岭为主,极少适宜耕种的肥沃平原,而并州城就建立在这里最大一块的冲积平原上。城中人口众多,光驻守边境的军人就占了一半,而剩下的一半除去一小部分随军亲属,其余的都是来边境贸易的商人,走东闯西,贩丝绸走瓷器,倒腾西边珠宝玉石,在这里虽然小命随时可能不保,但却从不缺赚钱的活,所以即使西境年年大小战乱不断,但每年来此处冒险淘金的人仍络绎不绝。 铁马西风之地建立的塞上江南,听说繁华热闹不输云州长安,可惜叶寒从未亲眼见过,虽然并州城离她所住的地方只有几十里。忘了说,她现在住的这地方叫红绫镇,一个处于夏国与北齐交界的边塞小镇,隶属夏国,两山环抱少有祸乱,最近的一次也是发生在两年前后褚敌军突袭经过,死伤过半,不过还好,从那之后便没有了战乱,连山匪也消失得干干净净,也许是上天保佑,也许后面这一种原因,叶寒每一想到便暗自自嘲一下,然后甩掉内心的自以为是,即使有宁致远这一层因素,但算了,还是不想了,想多了也不过是庸人自扰之。 这时叶寒连忙护住手中的菜篮,身子自动向街边靠拢,大街上一群劲装军人骑着快马扬鞭穿街而过,街上的人似惊弓之鸟立即弹闪分立两边,纷纷避让生怕伤及自己。 转眼这骄夏又将过去,雨水未来,秋日里的红绫镇干燥得不行,地上腾起的尘土没了丰沛的水汽凝结,迟迟落不下来,最后全挂在了重新填满街道的行人身上,灰头土脸一身,行人早已习惯随手拍去沾附在衣衫上的灰尘,然后衣袖一甩,灰黄色的尘埃又重现弥漫在大街中间,灰灰蒙蒙,飞飞扬扬,看着好不呛人。 大山深处的红绫镇是安静祥和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也擅于遗忘,两年前的战乱伤痛早在日复一日的日常琐碎里消失殆尽,但这却不包括叶寒。她看着早已扬尘而去的那一队骑兵,神色渐渐凝重起来,若有所思——若她没了看错,刚才过去的那群人应该是北齐军人,若她也没有记错的话,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八次了,这还不加上晚上没看见的。 最近这段时间从经过红绫镇的北齐军队日益增多,难道,这里又快有战乱发生了? 自从逃离了北齐京城里的权力纷争来到于此,可是非却从未远离过,只不过是把暗箭变成了明枪而已。这片被战火硝烟笼罩的土地,它吃人的恐怖不亚于京城,战争杀戮随时会来,它的厉害之处叶寒早已见识过,所以一直心有余悸,时时警惕。 不敢在街上再做逗留,买完菜叶寒就贴着街边快步走回了住了三年多的家。 “流画!”叶寒一步跨进了院门随手就把门关上,把门栓扣得死死,心里的慌乱才平下一点。 “小叶,今日买菜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江流画在屋子里擦着桌椅,见叶寒在院中喊着她便出门一看,手中还端着一杯温茶给她解渴。 手中的菜篮被随手放在了院门边,叶寒一口气喝完茶身上的焦急也去了一大半,可心里的担忧却从未下去过,“还不是街上乱。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北齐的军队时不时便会从红绫镇经过,看来北齐又要和后褚开战了。” 提及后褚,江流画脸上愤恨立即浮现,满腔怒火抱怨着,“北齐国富民强,怎么就任由一蛮夷小国一再做乱呢?” “我知你心头苦,但话也不能这么说,你先喝杯茶消消气。”流画性子温和平淡,待人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少有重语,今日有此这般,这其中的缘由叶寒最清楚不过,但除了好言宽解她自己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她的心结只有她自己才能解开,“战场上的事利益为先,各为其主。红绫镇毕竟不是北齐的国土,北齐军队没有义务帮夏国抗击后褚。” 懊恼半垂着头,江流画黯然说道:“这事我知,可我就是心里难受,走不出来……” 黄沙白头日,铁马啸西风,这北齐与后褚两国战事打了二十几年,一入秋冬万里冰封之时打得更为激烈,却从不见胜负,可却苦了周围的邻国,北胡偏远南平群山阻隔,战火烧不过去,影响较小,而与齐褚相邻的夏国就惨了。处在两国之间左右为难,稍有不慎便杀戮降临,再加上北面胡人频频来袭,骚扰不断,叶寒在夏国住了三年多才真真实实感知到宁致远身上无人可说的压力,也渐渐明白为何他不停与各国联姻的无奈选择。 这处小院子叶寒认真环视了一圈,闹中取静,小而精致,是宁致远为她找的容身之所。当年为不拖累青川,避开京城权力纷争和追杀,她带着流画和秦婆婆随着宁致远来到了夏国,并定居在这远离战火纷扰的红绫镇。 一晃三个春夏过去了,比在云州叶家小院呆的时间还长,墙角樱桃叶深,爬山虎更是绿了四面院墙,可终是异国他乡,周围的人可以从陌生变得熟悉,却少了可以填满身体缺失的乡情。也不知为何,近来叶寒开始想起自己以前在云州西城里的家,那方小院子,那口青苔老井,井上那一树白雪繁茂的老梨树,还有站在蔷薇花下冲着她笑的绝美少年,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如何,是否还活着? “流画,我们回北齐吧!” 叶寒突然说道,语声低落满含惆怅,可话却是异常坚定,一听就是经过长久时间深思熟虑的。 “回去?去哪儿?”江流画也是猛然一惊,她知叶寒不是随口说道,只是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有此想法,十分好奇。 叶寒没有直说,“时间过了这么久,我想那群追杀我们的人应该也已经放弃了。我们可以避走北齐,经南平乘船沿澜江顺流而下去东海,我们可以去找林弋,凭她爱出风头和古怪的个性,我想应该不难找。” “怎么这么突然,你可想好了?”江流画话有犹豫之色,再三问着叶寒是否心意已定。 叶寒认真点了点头,“夏国不是久居之地,当年来到夏国本也是无奈之举,而现在……”,说到这儿,叶寒忧色上脸,担心甚明,“我总觉得红绫镇不再如我们刚来时那般安全,尤其这段日子北齐军队接连不断经过,人一次比一次多,我隐隐觉得北齐与后褚有一场大战将至,而且比两年之前那场战争更大,牵连更广,红绫镇这次估计也在所难免。” 两年前那场战争,铁刀杀戮,鲜血飞溅,尸横遍野,她与流画都是幸存者,可那惨烈的画面却从未在脑海中挥之散去,不仅仅因为那是她们亲眼目睹的第一场杀人无情的战争,更因为在那场残酷无情的战争中她们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两人默契地选择了沉默,沉默是缅怀,是对逝去亲人的无法忘怀,也是对过去惨痛的点点遗忘。 良久,沉默的江流画才下定决心,缓缓开口说道:“我想走之前再去看一次奶娘,这次走后,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好!” 叶寒沉重回应道,想起那个满容和蔼的老人,坐在浅黄的烛光里一会儿低头绣着素帕,一会儿抬头笑眼看着她与流画打闹,一脸慈爱,温暖了她们在异乡里的第一个寒冬,而她自己却没能走完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 江流画从回忆悲痛中走了出来,强颜欢笑看着叶寒,“好了,别说我了,既然已经决定要走,你可想好怎么跟宁国主说?” 其实江流画说这话是有偏袒的,因为在此之前她对宁致远的称呼最多只是宁公子,即使到了夏国之初也未曾变过。她现在如此敬重的称谓转变皆来自于宁致远对她们的帮助,最重要的是对秦婆婆的妥善安葬。两年前褚军肆掠离去后,大雪漫飞了整座大山,周围都是逃难的人,若不是宁致远及时赶到并出手相助,就凭她们两个弱质女流根本无法让秦婆婆入土为安。 面对江流画这个问题,叶寒是有所回避的,“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说也没什么关系,到时候留下一封信告知不就好了。” 情之一字,最为说不清,叶寒的逃避江流画明白,但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语重心长道:“我知你与宁国主一情两断,各有开始,可你也不能不告而别!他冒着危险带着我们远离北齐,又在夏国给我们找了安身之所,我们之所以能活得自在无忧,这暗地里多亏了他的细心关照,而他如此不计代价地帮我们,这其中原因你难道不清楚吗?” 叶寒别头不应,她知道自己不告而别有些理亏,但她更不愿意面对与宁致远见面时的尴尬,还有他深情款款的未了余情,她承受不了,更接受不了。 “唉!你呀!”见叶寒固执,江流画理解,有缘无份大概说的就是她与宁致远吧,“宁国主放不下他的家国,所以只能负了你,选择联姻娶了不少女人放在后宫,但他也放不下你,可若你真要走,他也不会拦你。” 江流画走到叶寒身边,说着事理,道清明白,“我并不是劝你与他和好,我知道宁国主对你再好,也不是你的良人。只是我们从云州到夏国,受了他的恩惠太多,本就无以为报,如今要走还是面对面说清为好,他的家国破碎如风飘絮,自顾不暇,别再让他为了你的不告而再生担忧。” 叶寒纠结的双指终于停止了缠绕,她与宁致远的情结早已放下,但命运弄人,因青川一次次与他缠绕在一起。每次他来红绫镇,自己都选择闭门不见,她知他时间紧迫不能久留,她知他一路风尘仆仆,她也知他一次次没见到自己都黯然离去。她知自己心狠,却不能不心狠,因为她知道他已有妻,知道他的妻已经为他产下一女,更别提其它各国为联姻而来的女人以及为他生下的儿女。 她之于他,终究只是一个过客! 算了下日子,叶寒采取了个折中的法子,回道:“再过六日他派来的信使便会来,我会亲手写一封信让他交给宁致远,说明离意。” 凡事不能太过强人,江流画想了想也觉这样可行,便没再说什么,只愿这一别去后,他们之间斩不断理还乱的情丝能因千山万水而彻底断开,然后各生欢喜。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离离去的日子还未走过一半,红绫镇的祥和宁静就被一阵阵铁骑马蹄声踩破,烈马拉长的嘶鸣声在山中此起彼伏响起,然后便是人群哄闹乱跑大声喊叫,声音杂乱如天地之初般的混沌不堪,战火还是提前烧到了这偏远山间的红绫镇。 红绫不是江南色,金戈铁马不惜颜(下) 当日叶寒一如往日在院中打扫,秋日落叶一夜不扫便铺满一院,昨日金黄灿阳,今日红橙染橘,红绫镇的秋色从来不会让你感到单调乏味。正感慨着今年再也见不到山中的银装素裹、还有西北群山白雪皑皑之壮景,然后就忽听见院外想起的阵阵嘈杂声,叶寒不由好奇,连忙打开院门一看,瞬间惊呆。 只见满街涌着的人流黑压压的一片,摩肩接踵,如泄闸洪水一个劲儿朝城门口奔去。人群混乱,搀老携幼,童声啼哭不止,无人不惊恐满脸,好似身后真有洪水猛兽来袭,左奔右跑,即使有人被踩死在地也没人在乎。 这怎么了? 叶寒暗自纳闷,心底的恐慌也被逃乱的人群影响变大,还好门边有一蓬头妇女抱着孩子贴着街边奔走,被她一把拉住,定眼一看惊呼道:“陈婶!” 这中年妇女叶寒认得,可以说是很熟,就是住在她家隔壁的陈家寡母,丈夫和儿子两年前在那场战乱中死了,一人独自拉扯女儿靠浆洗衣物过活,平时叶寒她们没少接济她。 “陈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镇上的人都往城外逃难?” 被叶寒拉住,陈婶也是一脸惊恐不安,好心提醒着,“叶丫头快跑吧,后褚那群恶狼又来了!”不及叶寒再做细问,陈婶便拉着女儿再次淹没在茫茫逃亡的人海中。 虽然还未见后褚军队一人一刀,但想起两年前那场战乱,叶寒还是决定随着人群到城外孤山上躲避一下最为安全。 对战争的恐惧让叶寒根本来不及细想,还好她习惯把重要之物都集中放在一个小包袱里,随手一背就好了,只不过流画东西多,时间又紧迫,只好帮着胡乱收拾一通,然后便拉着流画混入了黑压压的人群中,如鲶鱼般在拥挤的人群中奋力向城门涌去。 还好老天保佑,当她们快至红绫镇城门时,身后除了传来越发激烈的交战声外,来犯敌人的身影还未出现在眼中,叶寒攥着流画手心生满冷汗的手,不由松了一口气,“流画,快点走吧,到了山上我们就安全了。” 因奔跑太急江流画脸色发白,就像岸上搁浅的鱼嘴大张着不住大口大口喘着气。听到叶寒的话,她紧绷的神经这才松下几分,掏着手帕想擦去脸上不住滑落的汗。 “遭了!” 经过城门时叶寒听见江流画一声惊嘘,以为她出了什么状况,转头一看见她双手在身上找着什么,很是慌张,叶寒不由问道:“怎么了?” 江流画茫然抬头,发白的脸上说着惊惶和伤心,“那张女儿绣,奶娘留给我的遗物,我好像落在家里了!” “啊?”叶寒吃惊一声,她最是知道那幅女儿绣对流画的意义了,那可是秦婆婆亲手缝制给她以后出嫁的绣品,就那么一幅,但看着城外四处逃散的人,又听着城外越来越大的交战声,叶寒双眼转动不定,拿不定主意,再三问道,“你确定东西是落家里了?会不会是逃跑时弄丢了?” 再次搜完全身还是没有,然后江流画这才想起女儿绣她一直放在枕下,刚才由于出逃太过匆忙忘了拿。回眼望向城内,逃难的人流还不断加速往城门跑来,不过还好后褚敌人还没到,也许她还有时间可以回去拿。 江流画把脑中这个疯狂的想法如实托出,坚定万分,叶寒满脸焦急,双眼望着人群逐渐可见的末端,还有城外越发变得清晰急促的马蹄声,内心纠结不下,一时摇摆不定根本拿不定主意,但看着流画脸上的焦急与不舍,秦婆婆和蔼的面容也不禁浮现在她的脑海中,然后却渐渐变成了山上一座凄凉的孤坟,最终,叶寒一咬牙一狠心,一把拉着江流画往回跑,抱着一丝侥幸,趁着后褚军队还未到,速战速决,也许还来得及。 越往回走,人越少,原本看着狭窄的街道一下变得宽阔起来,破烂的灯笼、推翻的摊贩案板,各种丢弃落下的东西凌乱了整条街,满地狼藉尽显颓败萧凉,山间秋日的寒意就这样莫名而来淹没了整个小镇。 红绫镇呈南北走向,她们住在的地方偏南,离南城门不远,叶寒站在院门外警惕放哨,双眼在院内和大街上来回打着转,边焦急火燎问道:“流画,好了没?” 叶寒大声一喊催促着,大街上逃亡的人只剩下几个都马不停蹄往城门口跑去,很快便消失没了身影,彻底变空了的大街看着好不荒凉,看着心里也无名升起一股恐惧来,而城楼的刀剑撞击声也连连不断传来,敌人呐喊和烈马嘶鸣融汇其中,一点一点撞击着摇摇欲坠的北城门,城楼上防守的士兵叶寒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一个个忙碌的人影来回在城楼上跑动,挥刀斩敌就没停过,也不知道能抵抗多久。 “好了!” 江流画拿着秦婆婆的遗物迅速出了门,虽然只是短暂一瞬,却让叶寒在外如同在刀尖上胆战心惊等了一年。不敢多想,叶寒和江流画连忙拔腿就往南边城外跑,更不敢回头,心里只能暗暗祈求城楼上浴血奋战的将士能多抵挡一会儿,只要让她们出了城就好。 上天总是事与愿违,叶寒和江流画刚跑到一半,就听身后一声“哐铛”巨响,摇城震地,两人本能转头回望一看,原来是厚重的城门终于被攻破了,城外敌军黑衣鬼魅,如巨浪狂扑进来,一点一点侵满着整条变空的街道。 “快跑!” 叶寒一声惊恐大喊,拉着被吓呆了的江流画拼尽全力向前跑,分秒不敢停歇,可两条腿的人怎么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马,逐渐拉小的距离让叶寒恐惧不已,出于求生的本能她除了紧牙关拼力向前跑外,别无他法。 最先放弃的是江流画,如此大强度的奔跑再加上身后渐渐逼近的敌人,她身心皆已接近极限,她实在是跑不动了。 “小叶,你一个人走,你跑得快也许能活下来!” “说什么呢,快跑!”生死关头,叶寒没心思想其它,从一开始拉着江流画往城外跑,她就没想放开手过。 “小叶!”江流画奋力从叶寒手中抽出手来,泪眼怒喊道,“我跑不动了,我不能拖累你,你快跑呀!” 说着,江流画用力推着叶寒往前跑,如果不是她执意回城拿奶娘留给她的遗物,也许她们也不会遇上后褚敌军,她知道她今日是在劫难逃,既然死路已定,她一定要拼尽全力让小叶活下来,毕竟是自己连累了她。 叶寒气喘吁吁,奔跑后的脸通红一片,她知道流画让她一人独自逃亡是为了她好,不想连累她,可回头一看敌军骑马将至,相隔只有百米,即使她跑得再快也会被追上,与其如此还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奇怪的是,后褚敌军在百米外突然停了下来,万千兵马在原地伫立不动,甚是安静,如交战之前的两军对峙。可叶寒却品出了这场对峙的诡异,两个弱质女流怎么可能是这群铁骑猛兽的劲敌,她们更像是两只待宰的羔羊,屠夫此时的手下留情不过是延长一下他们掠杀的乐趣。 叶寒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用力握着流画的手让疼痛驱散走她的害怕与恐惧,然后一面无惧正视着百米外严正以待的敌军,一面小声对流画说着,“一会儿我们分开跑,尽量往小街小巷子里面钻,他们都骑着马,进不去。” 死亡逼近,巨大的恐惧之下江流画极其依赖叶寒,她说什么自己都听。 “别怕!等会你朝西我朝东,如果我们都逃了出去,就在城外秦婆婆坟前等。”流画的手一直就没稳当过,惊惶颤抖只有大和小的区别,叶寒发狠用力一捏,小声呵斥道:“想想秦婆婆!我们的命是秦婆婆用命换回来的,你如果就这样白白死了,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秦婆婆!!” 也不知是叶寒的呵斥还是秦婆婆的原因,江流画渐渐变得镇定起来,叶寒强咽下心间的恐慌,一双黑白分明的清眸直望向敌军首领那黑衣络腮大汉身上,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也正别有意味地看着自己。虽然距离百米,叶寒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她多少也能感知到那是一种猎人打量猎物的眼光,明明能一刀取命却非要欲擒故纵玩上几下,享受追捕猎杀的乐趣。 这时,黑衣络腮大汉轻鞭一扬,骑着烈马缓缓朝她们走来,叶寒握紧江流画的手,突然发狠一捏然后瞬间甩开,“跑!” 随着叶寒突然一声大喊,两人很有默契地窜进了两旁小巷,黑衣络腮大汉面色一愣,然后又无声一笑,双目精光一凝,然后就挥鞭骑马直朝叶寒奔去,身后兵马也随之倾巢而动,四散开来。 在红绫镇住了三年多,叶寒早对这个不大的山间小镇摸得一清二楚,一窜进这些窄路小巷她便如鱼得水,只要后褚敌军不放火烧城,她有信心不被抓到,但流画叶寒现在更担心的是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躲过敌人的追捕。 猛然,叶寒顿住脚步,只见前方楼顶上黑衣络腮大汉静立不动,双手抱胸好玩地看着她,一派气定神闲,看样子等待她多时。 来不及细想,叶寒连忙回头,又钻进了一条暗巷里,但突然一长鞭击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叶寒前方几步,鞭声不大,干净利落,却吓得叶寒浑身一颤,不敢动弹。叶寒连忙回过神来,又往旁边另一条小巷子钻去,可仍是被一鞭制止,继而又跑了几条小巷,结果都是一样。 叶寒冷静用尽,然后害怕渐渐变大。怎么可能,这人怎么可能知道这红绫镇中的暗巷隐道,而且这人对她心里的盘算路线更是一清二楚,她要怎么跑往哪儿跑都知道,即使有一两次他失算了,他也能很快追上自己,此时的自己无疑已成了他的瓮中之鳖。 猎人玩得尽兴,猎物却被逼得走投无路,求生的意志混合着浓浓不甘燃起,点燃了叶寒颓废的斗志,于是什么也不顾,直接拔开腿在错综复杂的巷道中乱跑一通起来,茫然不知走到何处,突然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不明显的灰色长方形暗影,叶寒不由心下一喜,然后奋力一跳扑了过去——这处可是她的最后的求生之门,别看这只是门檐下一处暗影,其实这是又是一条暗巷入口,只不过受光影影响,让人看起来像一面灰墙而已。 可叶寒还是失算了,只听见“啪啪”两声脆响,两条黑影就从自己眼前飞过,叶寒下意识抱住了自己的脸,可还未等睁眼一看究竟,就觉得腰间好似被一软物缠住,然后身子就被甩到了空中,失重的感觉让她尖叫不已,心里害怕得根本不敢睁眼。而等她再次睁开眼时,她已在马上,颠簸不停,而身后抱着她的人正是刚才那一黑衣络腮大汉。 认知到自己悲惨的处境,叶寒不知作何反应,被玩得精疲力竭的猎物哪还有反抗逃跑的勇气,只能心灰意冷等待着被杀死的命运。 “驾!”后面有一匹马追了上来,骑在马上得来者声音洪亮,即使还有一段距离也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将军,这女人太吵被我打晕了,现在该如何处置?” “你自己看着办,反正别弄死就好。” 被捉住后叶寒就一直萎靡不振,脑子昏昏沉沉的,两个褚人说的话她也没怎么仔细听,还以为他们要处置的是自己,但细想一想又觉不对,她哪儿吵了,而且她也并没有被打晕。 不知为何,叶寒心下一阵不妙,连忙侧头望去,大惊失色——那被一黑面大汉抱在胸前的人,不正是流画吗? “流画!!” 叶寒突然“活了”过来,朝昏过去的江流画大声喊道,然后身子也开始不安份起来,挣扎着想逃离想叫醒她,突然迸发出的力量之大竟然让黑衣络腮大汉身形晃了一下。 “别动!” 黑衣络腮大汉擒住叶寒的双手背在身后,听语气有点怒意,估计他自己也没想到已经一心等死的猎物居然还会再次反抗,让一时放松的他猝不及防,差点滚落马下。 抱着江流画的黑面大汉被黑衣络腮大汉支使走了,叶寒看着流画一点一点被带着远去,心下愤然大火,反抗更加激烈,双手被擒住她就用牙齿咬,身体被固定隔开,她就张口大声咒骂,到最后黑衣络腮大汉不堪吵闹,恐吓怒吼都起什么作用,为了他的耳根子清净,便一记手刀敲昏了叶寒。 烈马疾驰,掠起尘土飞扬,黑衣络腮大汉一手抓着缰绳,一手稳稳抱着叶寒在怀,不时看着怀中昏睡过去的人,脸上欣喜难掩,就像是在荒漠黄沙中迷失了许久,就在他快精疲力尽之时终于找到了那条他来时的路,终于可归家。 天色渐暗,山风袭来,秋日的山间已然有隆冬的寒意,黑衣络腮大汉扯过披风给叶寒盖住。没有大声呵马快跑,而是缰绳大力一甩,坐下烈马连忙撒腿快跑起来,转眼就消失在山间小道上,不知去处。 沧河已现兵上舞,秋来雪见不识春(上) 并州偏北且多山,每年秋天刚来不过半月,鹅毛大的初雪便随之而来,压倒千重树。而每年只要是秋冬季节一到,歇过了两个安稳的春夏季节的北齐西境,便又开始活泛起来来:南北商人不畏严寒踏雪而来,貂皮人参金疮白药扎堆般涌入辉煌壮阔的并州城,而东西商贩更是活跃,能工巧匠铁矿金属成对结车地被运到热闹不堪的并州城兜售贩卖。原因不为什么,只因每至秋冬时节,齐褚两国间波澜壮阔的沧河便就会被强势而下的北风带雪冻住,宽数百多丈的河面上人走在上面如履平地,即使千军万马奔腾而过也不见纹丝动摇,更别说这些只载满物品的商队货车了。 对常年住在并州城的居民来说,每天叫醒他们的不是公鸡响亮的打鸣声,而是城外军营十年如一日的雄浑叫喊声,万千热血男儿顶夜持枪操练呐喊,地动城晃山摇,白日的光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被人间雄浑呐喊给喊出来的。 北齐军营下雪封河后便一直有一个惯例,沿着沧河江边凿出一长十丈宽五丈的冰窟窿,早起士兵无论等级高低无一例外统统在冰河里游上几圈,既能强身健体也能提神醒脑。这不,今天也如往常一样,天刚出几线鱼肚白,灰蒙蒙刚能看清人影,军营边长长的冰窟窿里早已热闹不堪,拖得只剩一条亵裤的士兵密密麻麻整齐站在岸边,然后像下饺子般一个个争先恐后扎进了冷得刺骨的冰水里,溅得水花四扬。 那日掳走叶寒的黑衣络腮大汉也在岸边,相比起那日的风尘仆仆满面尘土,今日装扮显得平常多,一条淡灰薄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寒风凛冽,薄衫贴身显现出身上紧实发达的肌肉轮廓。络腮浓密不识喜怒上色,一脸无绪,静默不言,只随便立岸双手横抱在胸,就能吓得水中将士无一不敢懈怠,加速双手交替划水,尽可能快地游到对岸。 可能是络腮大汉不怒自威的气势起了作用,卯时还未到三刻全营的士兵都游完了,连喊冷的时间都没有就被赶到还冒着寒气的冰上继续拿刀操练。太阳不出来,冰上的雾气久久不见消散,冰上原本对打的兵士有时看不清,不小心撞到另一组士兵,几言不和便互相对打起来,然后周围人相应加入,一时间在冰上打作一团,“战况”激烈,而站在岸边观战的人却看得安静,连说话都是理智过头。 “不行,还是不行。”络腮大汉说着,双目看着冰上身手矫捷的士兵还是不满为多。 “将军是说士兵日常训练不理想,还要加大力度?”回话的是那日掳着江流画的黑面大汉,虽比不上络腮大汉那般威严,但板着一张洗也洗不白的黑脸,晚上还是能把鬼吓走的。 络腮大汉没有直接肯定或否定,而是举起布满老茧的手指着江上正在操练的士兵,冷静分析说着,“你看见没,躺在地上的士兵比站着的多了一半,很多都是在冰水中冻僵了手脚一时不灵便,才被一个个打到在地,这要是真跟后褚在隆冬作战,现在躺在冰面上的都是一具具尸体。” 黑面大汉也看出了这个致命弱点,可却无药可救,道着无奈事实,“北齐士兵大多来自南方,本就不抗冻,能训练成如今这样,也是将军你严法酷令的治军结果,要是再加大强度下去,属下怕,怕” “怕什么?怕他们受不了还是怕他们造反?”络腮大汉冷酷反问着,不带丁点怜悯之心。 “属下妄言,请将军恕罪!”黑面大汉连忙低头认错。 天开始白亮,虽然太阳还未出来但晨光已现,热度虽然微弱还是渐渐把江面浓雾稀薄成了一层层浅薄的白纱,江面上的“战况”越发看得清晰,由此更加肯定了络腮大汉的决定。 “从明日起,加长士兵在冰上水中的训练,不仅只下水游一圈而已,还要潜到水下每人给我捞一条大鱼上来。” “将军,这是不是太,过了?”络腮大汉的将令让黑面大汉有点惊慌,甚至说有点太过冒进,“这些士兵都是跟随您多年的精兵强将,都是在一次次刀尖口上命大活下来的,若此令一下,属下怕士兵们会寒心。” “寒心才好,要不然怎么跟后褚那群在雪地里出生都能活下来的狼蛮子比!”络腮大汉明显没被此番人情所打动,此令一出,绝不收回,“我赫连渤的兵,我宁愿他们恨我咒我,也不愿在战场上多看见一具他们的尸体。” 如此几句冷酷言论,黑衣大汉无话可说,全身心臣服,并为之提议道:“将军此令于军甚好,但属下还是心有担忧,怕好心办了坏事。” 络腮大汉听后细想了一下,回道:“你刚才不是说这些士兵大多来自南方吗?北齐南境颇为富庶,一般家里只要有点余钱的都会拿钱买人为自家男子服兵役。我曾派人查过,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如此情况,要不是家里揭不开锅不得不拿命换钱,要不就是被富裕人家买来的奴仆不得不为主换命。” “将军,您的意思是说要恢复他们的真实户籍?”黑面大汉立刻领悟其中深意,惊讶着络腮大汉的惊人决定。 络腮大汉迎风上前几步,隐有气吞山河之势,“不仅如此,我还要颁下军功令,之前他们顶替服兵役的罪名一律不追究,平民者,可因功论赏,功劳全记在本籍;为奴者,可因功除去奴籍,此后还可享有平民同等待遇。” 黑面大汉一阵大喜,兴奋道:“如此一来,何愁将士不用心卖命,全力杀敌!”可高兴还不过半刻,黑衣大汉又陷入纠结之中,犯难道:“将军可想过,此军功令一出,定会断了有些人的财路,对您对将士对将士的家属都会不利,可能还会被怀恨在心,生了杀意?还有,您如此自作主张,朝廷那群人恐怕又会给您使绊子了!” “我赫连渤都是阎罗殿上的常客了,还会怕人间的魑魅魍魉吗?”络腮大汉面色坚毅,那是无数次从刀尖上滚过来的无惧,可以震慑住天地间一切的妖魔鬼怪,“这秋冬一到,便是后褚大举侵犯之时,可朝廷拨下来的粮草迟迟未到,若再阻挠我治理军务,我就让他们尝尝后褚大军压境京城的滋味。陛下和吴越两王都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所以这事就算我自己不说,他们也会把后续事情处理得妥妥当当,哪还需要我们一边杀敌一边担心这些琐碎事。” 不知为何,最后一句话黑面大汉听出了几丝嘲讽和威胁之意,心下不由感叹道,无情总是帝王家,从将军被派来并州如此苦寒危险之地,就知至亲手足不过一场杀人的玩笑。 光线渐明,太阳藏在山后隐隐有一跃跳出之势,但此时却是大地最冷的时候,冰上将士躲过了最初的寒冷,战况激烈,热汗横流,而刚才万人游泳的冰窟窿却因无人游动,早已结上了一尺寒冰。 赫连渤大手一挥脱下身上的淡灰薄衫,落出紧实有力的身躯,以及身上布满的无数个刀疤枪眼,虽谈不上什么美感,但不能否认那股健壮的雄性之美足以让世间女子倾倒。 “陆知,你我比上一场如何?” 陆知就是刚才那个黑面大汉,面对来自将军发出的挑战,陆知只能从命,不过赫连渤却有一前提条件,“你我对战既是对手,平等视之,绝不能有让我之意。若怠战,军法处置!” “属下明白。”既然将军要与自己比赛,而且还得平等对待,陆知转念一想,立刻开口说道:“既然将军要与属下比赛,不知赢了可有奖励,属下总不能陪您白比一场吧?” 赫连渤笑了笑,豪气道:“你有什么条件?说吧!” 听到将军许下的诺言,陆知很是高兴,然后想也没想就把自己的条件脱口而出,“如果我赢了,将军可否把我帐中那个女人赶走,属下真的是受不了了。” 想起帐中那个弱小女子,陆知一阵头皮发麻,第一次见到如此能骂的女子,自从醒来,一连几天骂人的话都不带重样的,自己都快被她骂得狗血喷头了,可将军交代过不能伤着她,所以他只好一忍再忍,到现在他都不愿回帐休息,宁愿晚上跟士兵挤大通铺上。 赫连渤没有直接回答,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更是看不出陆知想要的答案,两人同站在冰窟窿一端,一尺寒冰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一撞即破。而这时,在冰上操练得满身淋漓的士兵正值早饭时间回营,见如此难得一景纷纷围拢过来,把满肚的饥肠辘辘都抛到脑后。 “将军可是应下属下的要求?”陆知再次问道,想从将军口中要一个确定。 可惜赫连渤从来不是正常出牌的主,神秘莫测地笑了笑没说话,然后就听见旁边一将领拔剑出鞘,提醒两人准备,接着利剑朝一旁一米高的冰砖猛然一砍,“哐”的一声,比赛开始,岸上两人同时纵身一跃,一下就扎进了冰窟窿中,刚被封冻住的一尺寒冰一下就被撞开,散成碎片漂浮在晃动不停的水面上。 岸上将士各位其主,摇旗呐喊,看得热火朝天,攒拳注目,而冰下两人却不受影响,像极了两个对决的当世高手,冷静极了只一心比武。 一尺寒冰不算厚,站在岸上之人也只能看见冰下两个深色的身影在水下快速游动着。 只看左边的赫连渤一马当先,从扎进水中就一直遥遥领先,而右边的陆知也不慢,紧追在后不放,相隔一米;三分之一之后,就看见陆知开始发力,身体如鱼快速晃动着身子,频率快过赫连渤,由此两人之间的差距便慢慢缩减,然后不相上下;到了最后三分之一,赫连渤和陆知可说是不分伯仲,要不是你快我一尺,要不就是我慢你一尺,看得岸上士兵十分焦急,不知输赢。 最后,当终点一尺薄冰被撞破时,赫连渤浮出了水面,紧随一步陆知也浮了出来。输,陆知输得心服口服,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明白,是将军放水了,否则自己哪能游得这么快,但是他脸上还是落出一抹惨淡的失望,看来他帐中那个女人,他还得忍下去! 岸上观战的将士恋恋不舍地散去,赫连渤出了水面随意套上自己那一件淡灰薄衫,转身走时还见陆知一个人“伤心”的泡在水里,于心不忍,便说了一句,“我只让你不伤她,至于其它的” 赫连渤丢下一句说了一半的话,剩下空空荡荡的另一半让陆知在水里艰难琢磨了一阵,突然一阵寒风吹来,陆知猛然一激灵,大声“阿嚏”一声,然后顿时心中一亮,然后憨憨地笑了起来,又在冰冷刺骨的寒水中又游了半个时辰才恋恋不舍地爬了起来,然后一路顶着寒风一路打着喷嚏,满脸眼泪鼻涕不止回了帐中。 沧河已现兵上舞,秋来雪见不识春(下) 出完军中早操,赫连渤也大步流星回了自己的营帐,营帐外有精兵把守,没有自己命令,无论何人一律不许进入,违令者斩。自从他主管并州一切事物开始,他的铁血手腕和严法酷令已深入人心,无人敢违,而当他掀帘进帐时,不知何时静若平湖的心忽忍不住升起几丝雀跃,营外之人无人可进,那么营中之人也无法可出。 将军营帐不大,但也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面是处理军务之地,平时讨论军情商量要事都在前帐,而后面则是休息之所,一巨大木质屏风居于中间隔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来。 赫连渤站在前后帐中间古青色厚实的垂地帐帘前,手伸在在半空不动,迟疑片刻才缓缓挑起最边缘一角,小心翼翼地轻步走了进去,却发现床上无人,除了两张掀开的被子软塌塌地摊在床上外,只有一团略微凌乱的褶皱显示这儿曾有人睡过。 见此情景,赫连渤莫名一慌,心好似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重重撞了一下一般。慌乱之中,赫连渤几步并一步跑到床前,手贴在已失去温度的床上,凝目无言一动不动,有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在他刚要朝帐外守兵质问之时,一转头,就见窗边明亮处,一淡然女子临窗在侧,一双黑白分明的清眸寂静无声地看着他,他就像是天边飘落下的一片雪,轻然飘落在了她那双如泉水清澈的眼中,即使融化成水尸骨无存也无怨无悔。 “你,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当赫连渤“失而复得”找到叶寒时,他心里是复杂的,千奇百怪,什么情绪都有,当话从他口中磕磕巴巴说出来时,他才发觉自己失态了,连忙头轻偏一下,接着凌乱长发掩盖自己的一点尴尬。 叶寒站在窗边没动,借着窗外明亮的光线她可以很清楚地看清床边站着的那个怪人,把她从红绫镇掳来,又把她安置在军帐中好生伺候,对自己也从未有俘虏的粗鲁对待,相反她刚才还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怪人居然对自己有那么几丝很重的关心。 还好送早饭的人到了,在帐外通报,赫连渤很巧妙地化解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开口说道:“你起这么早,也该饿了吧,坐过来点饭吧!” 显然,赫连渤的轻声细语并没有打消掉叶寒心中的防备,还有怀疑,她还是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寂静无声地看着他,不带情绪。而赫连渤却没想这么多,还未等叶寒开口就补充道:“你还是先别过来,我刚从冰水里爬了出来,全身都带着寒气,你女儿家受不了,沾不了冷。” 说完,赫连渤转身就去了床侧的小屏风后,用冷水洗去了脸上凝雪的风霜,再几下捏碎冻结在发间中的冰块,几下抖动干净,待寒气消了几重,这才重新换上一套干爽的正常衣衫,恢复正常打扮后走了出来。 别说,一番梳洗之后,赫连渤一身粗犷的野兽气息被小心地掩藏起来,攻击力没有刚才那般骇人,圆木小桌旁,这时桌上早饭已经摆好,火炉热锅,大小菜碟摆了一桌,赫连渤一连说了好几遍软话,叶寒才小心翼翼,小步慢慢地挪了过来。 一桌丰盛,鲜红生牛羊肉围了一桌,中间红炉炭火明旺,烧得土白色陶锅红白汤底翻腾不止,热气与辣味慢慢弥漫了整个营帐。 对此,叶寒却无福消受,先别说对面坐着的那位气势压人的怪人,让她吃不消,光是这一桌生猛无比的生肉,就足够她消化不良了,虽不知为何火锅这物最近几年突然在北齐西境盛行起来,但也不至于一大早上就吃火锅吧,她这肠胃可受不了。 保险起见,叶寒还是低头小口吃着馒头,既避免了面对怪人的无形压力,又有效地拯救了她的肠胃,一举两得。 赫连渤经过一早晨练,早已饥肠辘辘,甩开膀子就大口吃了起来,却两边兼顾,叶寒面前的菜碟也被他一点一点夹满,各种烫熟的肉类堆成了一座小山,叶寒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实在无福消受,头不由弯得更低,几乎都快扣进了碗里。 “小心!” 对面低沉一呵,如刀剑瞬间出鞘,叶寒本能浑身一震,噤若寒颤,吓得根本不敢动弹半分,在此同时,一布满老茧的大手突然出现在她脸前,很近,近到她能看清他手掌深陷复杂的纹路,近到她微凉的脸能感知到他手掌心散发出的温暖热度。 突如起来的一瞬之后,一细微“滋滋”声随即响起,紧接着叶寒就闻到一股烧焦了的味道,不由狐疑抬起头来,然后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贴在陶锅上的深色大手,然后甚是复杂地看着对面的怪人,不知所措。 见叶寒坐直远离了火炉陶锅,被烫伤的赫连渤淡定地收回手,随便吹了几下手背烫红处便继续未完成的早饭,好似被烫伤的人不是他一般。经此一番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叶寒顿时胃口全无,心里矛盾太过复杂,藏在桌下的手无处安放,就好似此时的她一样。。 帐外又有人前来,通报来人,赫连渤想也没想让人进来,叶寒一直住在营帐,以为是什么重要人物所以他才立马让人进来,但结果却大大让叶寒意外一番。 一身着深蓝棉衣的年幼女孩端着东西进来,大概才十五六岁的样子,女孩长得有点微胖,迎人便是一张喜盈盈的笑脸,脸颊还有两个小梨涡,憨态可掬,看着让人很是舒服。 深蓝女孩的声音跟她体型很是不搭,很是洪亮,听着很像是吼出来的,“将军,这牛乳刚熬好,是现在让夫人喝还是凉一下再喝?” 叶寒在看见这个女孩时就应该知道她是个直肠子,说话不会想太多,可这却苦了叶寒这个当事人,听到后那声“夫人”后满身尴尬不已。 估计赫连渤也没想到深蓝女孩会有这么一喊,见叶寒低头不语,不住躲闪着自己的目光,连忙转移着话题,“秋实你怎么这么晚?” 这位身着深蓝衣服名叫秋实的女孩连忙皱脸喊冤,大声替自己辩解,完全没有尊卑的拘束,“将军可真会冤枉人,这牛乳本就要慢熬,母牛不见天亮又不产乳,我要是用大火熬这牛乳铁定得糊,到时候我总不能端一碗糊了的牛乳给夫人喝吧?” 他们越说,叶寒越是无地自容,想开口辩解却发现自己身份站不住脚,索性什么也不说安静坐在一旁,耳朵有意地屏蔽掉外界的声音。 赫连渤别有意味地看了一眼的叶寒,开口纠正秋实的话,“你别乱说,她还是女儿家,未出阁,你可别坏了她的名声。” 秋实自小长在军营,父亲是伙房的厨子,她父亲因战去世之后,便补上了她父亲的位置在伙房干活。跟着一群糙老爷们长大的秋实,随性豪爽,大大咧咧,说得不好听的就是脑袋缺一根筋,说话做事从来不过脑子。所以她十分不懂将军说的话,她记得爹说过一男一女住在一起就是两口子了,现在将军营帐里住了一个女人,那不是将军夫人又是什么。 见秋实又要大嘴巴说话时,赫连渤连忙让她把牛乳端上来,这才制止了她再一次犯错。 “把牛乳喝了吧,我见你早饭都没怎么吃。”大手半贴着碗壁试探一下,见温热不烫手之后才小心递给叶寒,叶寒低着头未动,赫连渤“视若无睹”,继续说着,“放心,不烫,里面还加了野山蜂浆,很清甜,你应当会喜欢。军营一切随简,少有细软清淡的吃食,你先将就一下,等过几日回并州城了,再好好给你补补。” 站在一旁的秋实看得很是起劲,也很是好奇,千年难得一见残暴无情的将军竟然也有小声说话的时候,真是太神奇了,秋实连忙把目光投向把将军驯得服服帖帖的叶寒,脸上满是佩服。 在军营这么几天,叶寒总品出些说不出的怪异,甚至可以说是诡异,这怪人到底意欲何为,看他所做种种难不成真如秋实所说,他真看上自己了?难道这西境的人审美要求这么与众不同? 叶寒想着入神,全然不知对面的赫连渤一直注视着自己不放,任由目光随着思绪看向了一旁的秋实,恰好与她打量自己的好奇目光撞个正着。秋实憨实,咧着嘴不好意思冲着叶寒笑了笑,莫名地,叶寒被这一朴实无华的笑容给打动,不由浅笑回了一下。 晚来的那碗牛乳叶寒很给面子喝得一滴不剩,身子也变得暖暖的,见秋实麻利地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碟,叶寒也起身帮着她一起收拾,当作是礼尚往来。秋实自是连连推拒,端着东西要走,可惜东西太多,路走得摇摇晃晃,亦步亦趋,叶寒还是忍不住上前想替她分担一些。 “夫人,使不不,姑娘,你坐着休息,我一人能行。”将军威名在外,秋实还是有点惧怕他的,她可不想大冬天下河捞鱼。 叶寒端着一摞碟子不放,明白秋实的为难,然后把目光直接转向静坐在一旁的赫连渤,但没说话。从吃完早饭起,赫连渤就没说过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当叶寒看向他时,他还是立刻接收到了,心有灵犀一下明白,“你在营帐待了这么多天,也该出去转转,透透气,省得闷出病来。” 说着,还拿出一袭银灰色狐裘披风给叶寒披上,把她包得密不透风。叶寒端着盘子,理所应当与他隔了一段距离,但僵硬却是骗不了人的,她也没想过故作轻松。怪人很高,她只到他肩膀下面几寸,所以她的视线再上最多也只能看见怪人浓密可遮脸的络腮胡子,至于在这之上她就瞧不前了,当然她也没这个心思关心他长得美或丑。 披风系好了,赫连渤很是满意自己的杰作,笑道:“军营没有好裁缝,等回并州城后给你多做几件御寒保暖的衣服,省得被冻着了。” 赫连渤这些话说得有点向自言自语,反正叶寒一般都是低头不回,就好像没听见一般,这次也跟往常一样,一个字也没跟赫连渤说,就跟着秋实出了营帐,没有一次回头,真是狠心,至少在赫连渤看来就是如此。 三年一别思还在,陌路重逢不识君 一出营帐大门,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寒冷就一下扑了过来,叶寒这才知道营帐内的炉火有多暖和,不过还好身上披着一件银灰色狐裘披风,挡风御寒着实不错,至少除了端着盘子的手感有一丝凉意外,身上其它各处还是暖洋洋的。 可能是秋实壮实的身子,也可能是在并州已久早已习惯了这里的严寒,虽然只穿着棉衣也不见寒冷,端着沉重的火炉陶锅轻快地走在前面,不时还转过头来跟叶寒说话逗笑。 “夫、姑娘,你小心点,这路容易结冰,最爱让人在这儿摔个四脚朝天。” 好巧不巧,秋实正说着就有一士兵从一营帐中间小道窜出,跑得过快经过时一不留神脚一滑,“哐铛”一声就摔了个四脚朝天,连棉裤都摔松了,秋实很不厚道地大笑出声来,骚得被摔的小兵红着脸,连忙收紧腰带爬了起来,攥紧裤头连忙钻进了一旁小道不见了。 叶寒很羡慕秋实简单的性子,这样没心没肺活着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她笑得有点太没节制了,引得周围经过之人频频回头。叶寒忍不住上前问着秋实离厨房还有多远,这样秋实才收住了笑声,重新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做。 不过,秋实的嘴还是关不住,在回厨房的路上只要是碰见个熟人就把刚才看见的笑料说一遍,笑声真是声若惊雷呀,终于在第三次说完之后,叶寒才主动搭话问道:“你叫秋实,是哪个秋,哪个实?” 有话说着,秋实便忘了之前的事,打开话匣子说道:“就是秋天的秋,果实的实。本来我出生时我家隔壁有一读书先生给我取名叫‘春花’,说是‘春花秋实’象征丰收,但我爹觉得‘春花’不好,光看不中用,就改名叫‘秋实’,秋天的果实,这才叫丰收。” 脸藏在宽大的帽檐下,叶寒情不自禁笑了一下,她终于知道秋实这大大咧咧的个性是从哪来的,她爹实在,她更实在。虽然有点糟蹋那位读书先生的美意,不过幸好没有取名叫“春花”,否则她以后听一次恐怕就要笑一次。 “秋实,你也别叫我姑娘了。我姓叶,你叫我叶寒就可以了。”好不容易在群狼聚集之地找到一纯良无害之人,叶寒想拉近跟秋实点距离,寻找一点安全感。 “不行!”秋实一脸认真看着叶寒,说着不同意,“你是未来的将军夫人,我要是直接喊你名字,将军肯定会活活饿死我的。” 一根筋的人因为简单所以好糊弄,也正因为是一根筋所以固执认死理,才不容易说通。为了纠正秋实对自己的称呼,叶寒一路上真是没少费心,嘴巴都说干了才彼此互相各退一步,叶寒可以让她不叫自己全名,但她不可以叫自己夫人,最多只能叫叶姑娘。 一路上营帐士兵看了一遍,除了叶寒和秋实两个女性之外,周围全都是男性。叶寒不由关心问道:“秋实,你一个女儿家住在军营里,会不会不安全?” “怎么会?这里可是全并州最安全的地方,后褚那群狼蛮子可怕将军了。”秋实纳闷反问,以为叶寒刚来不懂这里的情况,所以热心解释着。 可站在一边的叶寒却有点哭笑不得,这傻丫头根本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只好把话说得更明白,让她足可以听懂,“我是说,你是个女孩子,而这军营里全是些大男人。男女授受不亲,你娘没给你说过吗?” 秋实认真地摇了摇头,活泼的眉毛一下就耷拉下来,脸上顿时写满伤心二字,“我娘生下我不久就生病去世了,我爹一人拉扯我长大。后来家乡大旱,饭都吃不饱,我爹这才带着我跑到这里来参军,这才混得一口饭吃,不至于被饿死。后来我爹也死了,将军见我可怜,无处可去,就让我在厨房帮忙。这些叔叔伯伯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对我很好,每顿都给我留好吃的,什么重活累活都不让我做,每次想到这些,我心里都觉得不好受,好像占了别人什么便宜。” 如此与自己相似的经历,叶寒听后心里也万分复杂,感叹一句道:“你爹把你教得很好。” “可不是!我爹可是这世上最好的爹了,他说过做人要明明白白,别人对你的好,你要记住,要还;别人对你不好,也别恨,等他掉沟里的时候,你装着没看见走开就行了。” 秋实的泪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又是一副喜盈盈的笑脸,这样的性子叶寒说不出的喜欢,但她的喜怒和哀乐却不能都展现出来,只能淡笑着说道:“你爹说得对!” “嗯!” 秋实朝着叶寒大笑连连点头,雪后寒冷,这样灿烂的笑容很容易感染了叶寒,叶寒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继续最初的话题,“秋实,我看你也十五六岁了,男女之事还是要懂一些。这军营里都是男人,连个女人都没有,没人可以教你这些事,所以你以后得懂得避嫌。” 见叶寒说得严肃认真,秋实纳闷,狐疑道:“避嫌我懂,这个我爹说过,除了我以后的丈夫谁也不能看,这就叫避嫌。不过,谁说军营里没女人,军营最远东北角那里就有一堆女人,每到晚上就又哭又喊,像鬼一样。” 叶寒顺着秋实手指的方向望去,好像刚才摔倒的小兵也是从那个方向跑过来的,顿时让她心生一慌,不知觉间竟向东北方向走了几步,却突然被秋实一把拉住,好心提醒道:“姑娘,那地方去不得,那地方脏!” 男女之事秋实虽然不是很懂,但长久住在军营,对这里的门门道道她还是知道一些的,“那里面关的都是营妓,里面很乱,去不得。”秋实难得小声说话,拉着叶寒回到原路,还不忘继续关心说着,“姑娘,你以后出来转悠记得离那边远点,那里面前几天刚来了一批新的,乱得要命,省得冲撞了你。” “前几天?”叶寒低声喃语,这三个字像是烙印烙在了她的脑海里,寸寸生疼,疼到一脸煞白,双唇几乎被咬成了乌紫。 秋实见状以为叶寒是在外被冻着了,连忙扶着她回了将军营帐。此时正午刚好,雪后初霁的艳阳下真是难得一片好天气,天下大白,一切暗与黑无处遁形。 军营中的营帐几乎都是一个样,青灰色的厚实毛毡坚韧实用,在沧河边搭建成一个个矮墩壮实的帐包,如低矮青山绵延一片,不见尽头。叶寒独自置身于敌人万千兵马的心脏里,北风不见,炉火暖煦,而她却噤若寒蝉,只因青帘一掀,帐里早有一人虎背熊腰坐于圆桌前,低头不语,虽不见其面容狰狞却更能震慑他人。 赫连渤听见身后帘动起落,欣然回头,立刻放下手中的筷子向叶寒走来,一步一步,越来越近,当伸在半空中的手落下的黑影一点一点覆盖在她脸上时,叶寒本能退后一步,避开了那双由常年拿刀的粗糙大手触碰,虽然她知道自己这么做会引起敌人的不悦,但心里恐惧泛滥成海,她控制不了自己。 顿时,两人之间尴尬不已,赫连渤愣了一下缓缓放下停在半空中的手,声音低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失落,开口解释着,“我只是想帮你把披风解下,这银狐披风暖和,帐内炉火又旺,要是背上生了汗落了凉,这种天很容易招风寒。我没有别的意思。” 赫连渤慢慢后退几步,退回到圆桌边,桌上午餐早已备好,但还是大油大荤居多,不过好在一直有几碟清淡精致的菜品,今日更难得,在冰雪寒风中的并州里,竟然能见到南方青绿新鲜的瓜果。 要在平时,在九月便开始下雪封山冻河的西境见到如此稀罕之物,叶寒早乐得扑在桌上大快朵颐起来,但现在,身处险境,敌人用心未明,流画更是不知叶寒不想往坏处想,却无法否认流画早已遭受到非人折磨的事实。 叶寒站立在一旁,平静解下身上的银狐披风,面色清冷透着苍白,眼中仍是警惕十足。赫连渤心叹无奈,不知怎么才能拉近他与叶寒之间的距离,他明明是想对她好,却总是事与愿违,换来叶寒一次次后退的疏离。反正她现在在这里,跑不了,他有的是时间去陪她,总有一天她能明白。 桌上鱼汤熬得正好,乳白香浓热气腾腾,赫连渤刚好借此打破沉默,“刚才上冰看士兵操练,见有一冰洞未封便下水游了一趟,顺手捞了几条团鱼上来。刚好我把团鱼的刺理完你就回来了,快趁热吃吧!” 叶寒晃眼扫过桌上鱼刺分离的两个碟子,眼中清冷中闪过一丝松动,但仍沉默不语,只抱着银狐披风站在原地不见动弹。 沧河团鱼鲜美,为并州一绝,却少有人能冒严寒下水捞鱼,谁能想到号令一方的将军会做如此胆大和琐碎之事。叶寒也是女人,女人往往感性,说真的,如此细微暖心之事,她心有所动容是正常的,她疑惑着这位陌生的怪人,为何如此这般地对她一微不足道的俘虏好。她深有自知之明,她既没有惊人容颜,更无所惊世之能,怪人的“好“会不会是一裹着□□的蜜糖? 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叶寒凝神,但还是犹豫不决,正值帐外将士午饭一过,训练继续。纷纷扬扬,凌乱的脚步声加上一声声雄浑的喊声从冰上传来,即使北风呼啸吹乱了咆哮的震撼,距离削减了呐喊的力量,可传到帐内,传到叶寒耳中还是让她莫名浑身一颤,顿时心下一定,小步向圆桌走去。 赫连渤立在圆桌边,见叶寒向他走来,心下莫名一阵高兴,还以为是自己终于打动了她,不苟言笑的脸上不禁浮上几丝喜悦来,而且还主动跨出半步想接过叶寒手中的披风。而这次,叶寒难得没有拒绝,左手提起银狐披风,赫连渤伸出手去接,却未曾想到叶寒直接把披风一把甩了过来。 银狐披风给至半空,还高了他半个头,赫连渤随手一接便把披风抓在手里,刚想拿下跟叶寒邀功,就突然感到一记凌厉的风袭来,赫连渤本能脖颈一歪,带着寒意的风擦颈而过。 手中银狐披风落下,赫连渤不敢置信,一把擒住叶寒举在半空中的右手,手上紧握一支木簪,袭来一端早已磨得尖锐,可入颈伤人,要人性命。 叶寒一脸杀意,双眼滔滔恨意不掩,丝毫不给他和自己留活路,赫连渤寒意袭心,忿然说着,难以相信,“你……竟然想杀我!!!” 握紧木簪的手骨节绷突,叶寒还想拼尽余力再来一博,却无奈低估了怪人的实力,他只擒住自己的一只手,就足以让她无法动弹,让她好恨,有心杀敌,却无力回天。 这方,赫连渤一寸一寸细致看着叶寒脸上的表情,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里明明能把自己装在里面,为什么却是深不见底的恨意,“为什么,你要杀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竟然要杀了我?” 比起第一次的轻声喃语的不可置信,这一次的问话更像是一场深追不下的质问,他的咆哮宣泄着叶寒对他的不公不平,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叶寒竟然会杀他,他就这么无足轻重,被她忘得一干二净,好似陌路人。 赫连渤莫名其妙的怒意,叶寒无心弄清楚,面对他的咆哮与质问,面对失败的刺杀和逃不过的死亡,叶寒终于丢掉了最后一点恐惧,无所畏惧反问着,“我朋友呢?那个被黑面大汉掳走的女子现在又在哪儿?你们不早把她丢进军妓营了吗?” 叶寒不是不谙世事的女子,西境长年战火纷飞,除却伤亡最多的士兵,活得最惨的就属女人和孩子。孩子稚幼,天真无邪,还未曾见过人间繁华与颜色,便早早被屠刀一挥,生生被结束了还未开始的人生,而女人呢,恐怕活得只有更惨。战火一来,铁骑一至,有些幸运的不过是被一刀要了性命,一了百了,但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却是最不幸的 那些事叶寒不敢细想,她一想就感到漫天的疼痛和恐惧,更不敢想象当流画遭遇这一切时,她会有多疼多怕。刚才看见的那一摔倒在地的士兵,不过是冰山一角,叶寒心里也想得很明白,无论她救不救得出流画,流画恐怕都毁了。流画一身高洁,自尊心极强,以前侯九之事若不是因为秦婆婆,她早就自尽死了,如今遭此奇耻大辱,人世间也无所牵绊,死是她唯一的解脱。 而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怪人造成的,叶寒双眼含泪,愤恨不平,虽手被擒住但还是杀他心依旧不减。秦婆婆死了,流画死了,她的亲人朋友都一一离她而去,她一人苟活还有什么意义。与其如此,还不如拼力一搏,杀了这个罪魁祸首,替流画报了仇,就算最后被千刀万剐也值了。 叶寒的恨意滔天,赫连渤的恨意也不容忽视,空着的一只手一把擒住叶寒细弱的脖颈,一点点用力,他也要让她感受一下自己内心的不平和不甘,“就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要杀了我!我对你来说就这么不重要,竟然比不上一个半路遇见的女人!!” 江流画在他眼里,一直都不是什么“好人”,从她出现开始姐姐就没有以前那么注意他,只要自己不在整天都跟江流画呆在一起,有时自己都回来了还不回家,每每都让他莫名一肚子气,早知道当初就不救她们一家。 怪人的咆哮表情狰狞,叶寒的耳朵被震得一时发疼,只能暂时用眼睛与之对视。 从被抓到的那一天起,叶寒就没有认真仔细看看怪人的长相,要是路上同时碰见一同样络腮满面的壮士大汉,她肯定分不清到底谁是谁。而现在被震住的她第一次能好好打量怪人,两人隔得很近,怪人口鼻喷出的热气落在她的脸上还带着灼人的热度。 浓密布满两腮的络腮胡子,遮住了怪人一半的长相,叶寒只能往上看去,鼻子高挺,眼睛深墨如云,眉浓而不失好形状,是多少闺阁女子都描不出的好眉形 突然,叶寒的目光回到眉下那双甚是好看的眼睛上,墨眸深邃,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也如……一无际无边望不见底的夜。蓦然,叶寒感到一丝狐疑,还有一种久违的熟悉,这一双眼似曾相识,但无论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就好像飘在天上的风筝,隔了太远,她想收短手中的风筝线将其拉至眼前一看其庐山真面目,可无论她怎么收紧手中的线,天上的风筝仍离她好远好远,好难看清,但又好生熟悉,就好像之前见过无数次般。 两人迎面对视,一人杀一人擒如定格成一座纠结的雕塑,叶寒眼中燃起的慌乱打量,以及渐渐浮现的不敢置信,这一举动很快化解了赫连渤成海的怒意,配合着叶寒上下打量,不动。 正当叶寒困在迷雾中走不出来时,营帐外一声不着调的浮夸声飘了进来,与铁血严谨的军营十分格格不入,却瞬间帮叶寒击退了漂浮在双眼的迷雾重重,突然谜底立现,“听说你藏了一个女人在营帐里,真是难得呀,你这只雏鸟终于开窍了,我还以为你会死等着叶寒一辈子不沾腥呢!” 这么吊儿郎当、毫不着调的声音,叶寒怎么会不记得,清远山下花折梅,折扇桃花玉吊坠,不用转头一看叶寒也能知道来者是谁。如果营帐外的人是花折梅,那么,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怪人 答案,不言而喻。 手中的木簪无力落在地上,叶寒举起刚才还在杀人的右手,一点一点靠近,一寸一寸触摸着这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三年时光荏苒,当年纤弱的玉面少年早已音容大改,指尖滑落在脸庞眼角处,若不是这一双如夜深邃的墨眼,恐怕她永远都不会想到眼前这魁梧壮硕的络腮大汉,竟然就是她三年未见的弟弟–––青川。 叶寒还是不敢相信,连忙挽起面前怪人的衣袖,看着手臂上因天花留下的痘印,虽然痕迹淡了很多但还是存在。 “青川!”叶寒轻轻喊着那个在心底想念了三年的名字,惊喜难掩,双手又重新落在面前这张甚是陌生的脸上,不敢置信问道,“你是……青川?” 赫连渤,也就是青川,把脸贴近叶寒的手心,多少个不眠夜里他总会想起这一双纤细却温暖的手,想起这双手轻轻拍着自己的后背哄着自己睡觉,然后这双手的主人坐在床边,柔和的脸上总会挂着暖煦般的笑容,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轻快小调,帮他驱散病痛和不安。 “姐姐,是我!!” 这一天,青川等了太久,从他们在京城分别之日他就开始期盼着重逢的开始。在京城尔虞我诈一年,漩涡陷阱处处都是,次次都是险中逃生,每次侥幸活了下来他都不禁感谢玄隐大师当日的阻拦,若他当时真一意孤行把姐姐带在身边,说不定他们早命丧黄泉了,更何谈今日重逢。 营外花折梅不着调的声音还在继续,叶寒已无暇再听,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中早泛起的涟涟水意,带着阔别重逢的喜悦,难以置信看着青川早已大变的容貌,百感交集,然而重逢后嘘寒问暖的话还未开口说上一句,叶寒身子一软就倒在了青川怀里,无论怎么喊都喊不醒,吓得青川连忙喊军医前来救治。 一记木簪深向颈,忽识墨眸是故人 叶寒这一突然昏迷,却把青川吓得心被掏空了一半,一旁解白坐在床边诊脉良久却不发一言,急得青川想一把将他扔到沧河里喂鱼。 “姐姐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 一碰上叶寒的事,青川总能失掉修炼多年的耐心和冷静,而坐在一旁的解白则面色悠闲,极其享受青川此时如热锅上蚂蚁着急上火的样子,心里甚是解气。 见青川快临近爆发边缘,解白见好就收,慢悠悠收回手,取回脉枕,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轻描淡写说道:“没什么,就是最近受的惊吓太大,恐惧太多,神经一直紧绷没休息,累的,让她好好睡上一觉就行了。” “就这样?”青川明显不信,这理由也太敷衍了。 解白冷眼一抬,将手中还未来得及收入药箱中的脉枕递至青川面前,“要不你来?”身为医者,解白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有人质疑他的医术。 见解白脸有愠色,青川也知自己方才的话有些考虑不周,低声道了声歉,然后问道:“那她多久才能醒来?” 解白收拾好药箱,平静回道:“该醒的时候自然就会醒,不该醒的时候自然就不会醒。毕竟跟头狮子提心吊胆住在一起这么久,是个人都得吓昏过去。” 青川听出了解白口中的讽刺,却懒得理会,坐在床边看着叶寒安详的睡颜,不语,而一旁花折梅却听得云里雾里,纳闷一句问道:“叶寒怎么会被你吓着,她认不出你,难道你还认不出她?” “谁叫有些人喜欢装深沉,就是不肯表明身份,这下好了,玩过头了。” 许是见惯生死,解白说话永远透着一股子冷淡,即便是开口嘲讽青川,也冷淡得如沧河结冰的水,一点也听不出丝毫玩笑之意。 因要回去给叶寒配药,说完,解白便提起药箱出了营帐,然后帐中的花折梅一下就显得十分多余。一个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人,和一个痴痴看着别人睡觉的人,两人仿若是一个世界,他进不去,别人更不理他,无趣极了。花折梅受不了这种尴尬,也紧随解白的步伐出了营帐,把地方留给营帐中久别重逢的两人。 营帐很安静,外面士兵的咆哮呐喊、挥刀舞剑仿佛被隔开成另一个世界,虽然还是有声音飘进来,但难以撼动帐内的温馨祥和。 青川轻手轻脚在床边躺下,然后侧着身看着熟睡中的叶寒,见她双眼合拢,鼻息间均匀的呼吸声有点重,看来这几天自己真是把她给吓着了。想到此青川心里愧疚难当,伸出手想将她拥入怀中,但又怕自己手劲太大弄疼了她,便无奈作罢。 两人很近,熟悉的皂角味道混合着符合秋日时节的桂花香气淡淡萦绕在他鼻间,让他不由自主回想起在云州西城叶家小院的日子,湿润的青苔,潮湿光滑的老井,白墙角长出的黑桠老梨树,白簇簇的梨色雪海,翠□□滴的红姜绿叶,西墙角边爬满的蔷薇花藤,花开得正好,明媚娇艳,夏日艳阳灼灼,金黄耀眼的光碎落满了整个清幽小院,连带着红姜田边的恬淡少女都镀上了一圈浅金色的明媚。 姐姐的睡颜还是一如往常的恬静,青川眷恋着她身上无所不在的安然与自在,他依赖着她所给过他的安定与温暖,同时他也恨着她的一如往常,为何她没有为自己多一丝忧愁上脸,为何她没有为自己添一点担忧倦容?是不是她已经把自己淡忘成往事中的一张白纸,是不是他不在的三年宁致远又成了她心上的朱砂痣,又或者她从就未忘怀过宁致远,从未忘却他们之间的那份未了情? 想到这儿,青川心里就一股气涌难忍,头一伸就一口将叶寒小巧的耳垂吃进了嘴里,本想报复性地咬上一口,但一入口就被耳垂上那份细腻和软嫩给诱住了,生生就立即断了想弄疼她的念头,然后甚是迷恋地吸吮着那小巧软嫩的耳垂,硬是吮出一垂可爱的粉色青川才勉强罢休。 青川知道自己心里的魔,很多都是自己的臆想和癫狂,但他没办法,在分别的三年里他已经病入膏肓,既然救赎不了自己,为何又要费尽心力治好,何不如一起彻底沉沦,来得痛快。 其实,刚才解白说的话没有错,他就是不肯主动表明身份,即使在红绫镇第一眼看见姐姐时,即使他当时心下澎湃如潮,即使他想立即策马冲过去告诉她自己就是青川,但,都被他强行压了下来。 三年未见,很多魔怔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他就是不愿主动告诉姐姐自己就是青川,他就是想让姐姐主动认出自己,他就是想知道当他们再次相遇时,她是否也能第一眼认出他来,哪怕他音容大改,旧貌不再?他就是想知道,她对他的思念,是否如他对她的思念那般深,那般重,如蜿蜒悠长的沧河,贯穿了整个她不在的三年时光。 他志筹满满,哪怕姐姐第一眼并没认出自己来,他也并不气馁。他把她带回了军营,与她同吃同住,姐姐一日认不出他来,他就一日不表明身份,每日都失望又倔强地继续充当一个陌生人。他就不信在日积月累的朝夕相处里,她会认不出他来。 可最后,他还是失算了。 想到这儿,青川心里又骤生起一股气,这股气叫做嫉妒。看着姐姐熟睡安详,脸上丝毫不见尘世烦忧,可越是如此他心里就越气,凭什么自己三年相思成疾里她却跟个没事人一样,于是又大口一张将她那小巧多肉的耳垂吃进嘴里,用力一下强吮,弄得睡梦中的叶寒一声难受哼吟。 青川猛然惊醒,连忙放开被吸吮得嫣红若血的耳垂,甚是紧张看着眉头紧蹙的叶寒,见她双眼仍紧闭着没被惊醒,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缓缓落回肚子里,不敢再造次,然后平躺着身在床,头却偏着一直看着临近旁与他同床共枕的姐姐,舍不得移眼,生怕一闭眼她就不见了。 被子下,手也渐渐握着姐姐暖和的小手,指腹在她掌心的纹路里细细摸索,几处浅浅不消的凹印很是明显,那是刚才她想杀自己时,手紧握木簪而留下的印记。木簪简约,簪柄没有多少繁复精致的雕刻,掌心中的印记到现在还未消失,可见刚才她用力可有多重,想杀自己之心有多坚决,这一切竟然都是为了江流画那个女人,这怎能让他不气。没想到三年不见,他竟然连江流画都比不上了,姐姐竟然为了她想杀了自己,虽然他知道自己这是刻意隐瞒的自食恶果,但,他心里还是有气,他承认他嫉妒了,嫉妒得难以自己。 帐外士兵冰上操练还在继续,呐喊咆哮震天,但帐内还是一片安静祥和。木炭在三脚铜炉里燃得火苗高起,蓝色的火焰一点一点使劲向上试图舔舐到炉内尖顶处,但总是功败垂成,在一次次的失败中温暖不断被传出,烘得营帐暖意融融,不输春暖花开时,而床上安静,除了熟睡的两人和他们平缓均匀的呼吸声,其它的什么也没有,一时岁月静好,时光不恋离去。 当缓缓睁开紧闭许久的眼,再弱的光线也成了刺眼的强光,叶寒忍不住伸手去挡。如铁石压身的疲惫散去,醒来后的身子变得十分轻松,叶寒一如往常打着哈欠坐起,慵懒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双眼这才开始渐渐清晰,四处打量,营帐还是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人,但明显有什么开始变了。 “姐姐!” 一旁青帘掀起,青川很兴奋跑了过来,叶寒却呆楞一下,连忙闪避到一边,躲开了青川的触碰。 叶寒的动作明显伤到了青川,心里失落不已,怎么一觉醒来一切又变回了原样,难不成失忆了? “姐姐,是我,青川!”青川想去拉叶寒,但还是被叶寒灵巧躲避过去,他又怕自己出手伤到了叶寒,只好站在床边一次次表明着自己的身份。 叶寒站在床上,刚好可以跟青川平视相望,黑白分明的清眸里透着浓浓的不确定,“你真的是青川?” “是我,姐姐,我是青川,青川!!”青川迫切想向叶寒证实自己的身份,连忙拉起手臂上的天花痘印,还说着当年的人与事。 终于,叶寒有了几分相信,然后一点一点朝青川挪了过来,比泉水还要清澈的双眼中若有若无飘闪过几点闪烁,像是半信半疑,又像是心有所谋,必而行之。 果不其然,当两人之间仅隔一臂之遥时,青川心然大悦,以为叶寒这是真相信他了,喜极过度而忽视了叶寒眼中突然闪现一过的狡黠。 只见叶寒突然发难,一把把青川推倒在床,然后扑在他身上双手成拳使劲打着,一边发泄着一边气愤说着,“我让你骗我,我让你骗我!骗我很好玩吗,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我过得多害怕,连睡觉都睡不踏实,生怕你半夜起来一刀把我砍成两半,五马分尸” 叶寒满脸气愤,想起被掳来这些日子所承受的非人“折磨“,就忍不住越发用力捶打着青川,“我让你不学好!你是不是觉得你长大了就可以骗我了?三年不见,你就是这样对待姐姐的,谁教你的?好的不学非学骗人,我让你骗,让你骗人……” 叶寒边哭边骂边打,青川则一言不发,就这样一动不动默默承受着她的捶打与训斥。 叶寒是女流之辈,手劲再大也达不到哪里去,这样的力度打在常年从军的青川身上,连挠痒痒的劲都不够,可莫名,叶寒轻捶着他的胸膛,一拳一捶落下,心脏处就莫名紧跟着一震一疼,也不知是真因为叶寒的捶打而痛在心上,还是因为看着她的泪她的悲伤而牵扯心疼难受。 青川也不知何时坐起,拥着满脸是泪的叶寒入怀,轻声安慰,口里不时向叶寒道着歉意,对不起连说着几十声,声声真挚入耳,可叶寒却没什么反应,自顾沉浸在重逢与心有余悸的悲喜交加中,难以回神。 半晌,在青川心急如麻拿不定叶寒到底是何想时,叶寒终于肯开口说话,刚哭完的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很重的鼻音,说起话来反倒像小孩撒娇,“你真的知道错了?” 青川听后连连点头认错,态度十分诚恳,“姐姐,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跟你开这种玩笑了。你要是还不解气,你再打我一顿。” 说着,青川就拿起叶寒的手往自己身上打,完全一点也不放水,一下一下全是闷实的皮肉拍打声。没打几下,叶寒就连忙抽走手,不是她心疼青川,而是打人的手是她的手,刚才这几下打下去比自己刚才打这么久还要疼,打得自己手心都泛红了,可见打在青川身上的力度有多疼。 “你真的知道错了?” 叶寒抬着还未干涸的泪眼,盈盈雾气,点点垂泪,唇角轻抿,透着娇憨,青川看着叶寒雨后梨花脸,在无数的刀枪剑雨中练出的铁石心肠,忽然一下就化成了江南的温柔春雨,软得不行。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说他错了,他就错了,就算没有错,他也错了。 见青川认错态度如此好,叶寒晶亮的眸子在眼眶中转了转,透着计量,然后就见她如一只敏捷的猫突然直扑青川而去,对着青川厚实的肩旁张嘴就是一咬,不放,哪怕听到青川一声疼痛的闷哼声也不放口,直到舌尖尝到了一丝甜腥味,她这才慢慢松开口。 叶寒静静地看着青川,看着他满脸紧绷强忍着的疼意,轻声问道:“疼吗?” 面对叶寒,青川没有隐瞒,诚实回道:“疼。” “你以后还会这样骗我吗?” 青川坚定摇了摇头,郑重回答,更似承诺,“不会,再也不会!就算是有一天我战死沙场,我也不会让人隐瞒我离去的消息。”这是诅咒,是青川对自己下的诅咒,他用这种方式来向叶寒承诺,若再欺骗于她,下场必万劫不复。 突然,叶寒本快干涸的眼中又涌现出涟涟水意,晕开在脸颊,然后打湿了整张面庞。叶寒抱着青川,头枕在刚才被她咬破的肩头,哭得嚎嚎大响,毫无节制,“你知不知道我之前差点就杀死你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叶寒哭得更响,好似要把心里的苦楚和惧怕一次性全哭出来,哭个痛快。其实,一直她的心有余悸不是来源于她所处的“险境”,而是青川。一想到她差一点误杀了青川,她就无法控制住内心的恐慌,如果昨日青川闪躲慢了一秒,那她不就成了杀死他的凶手吗? “姐姐,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对,是我不该骗你,才让你误会如此。你不用自责,一切都是我的错。”肩上的衣料被叶寒的泪水打湿,温热的泪水冷去后开始泛起一丝雪后的寒冷,肩头被咬破的伤口不断接收着来自她泪水的洗礼,隐隐作痛,牵扯着心脏跟着一并难受,青川自认活该,对老天爷这一惩罚毫无怨言。 叶寒哭了多久,青川就陪了她多久,直到见叶寒双眼哭得红肿如核桃般大,才连忙制止,传解白前来看病。 “解神医,你怎么会在这儿?”叶寒尽量睁开红肿难受的双眼,想看清眼前为她诊治双眼的解白,心里纳闷不已。 检查完叶寒的双眼,解白没好气回道:“你怎么来的,我就是怎么来的。” 叶寒有点不相信,诧异问道:“你也是被掳来的?” “啪”的一声,解白重重合上自己的药箱,狠狠看了青川一眼,与叶寒说道:“某个土匪有一天跑到我药王山来,非让我来这里当军医,我不答应,他就把我掳走,还用我种了十几年的珍贵药草威胁我。你说,我能不来吗?” “……” 叶寒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三年不见青川,实在不知他竟会干出这种事,对此她只能连连替青川向解白道着歉,求他谅解。而青川这个始作俑者却毫无悔意,只一心在叶寒那红肿得厉害的眼睛上,直问着解白姐姐眼睛情况如何。 解白虽然气青川蛮横不讲理,但跟叶寒却没仇,倒没做拖延,直接说道:“无事,只不过哭多了,有点伤眼。等会儿拿冰水浸帕,在眼上交替敷上几回,等眼睛不再难受之后,再擦点药就行。” 临走前,解白把药交给了青川,但还对叶寒叮嘱道:“切记,你可不能再哭了,少用眼,多休息,估摸到了明日就好了。” 解白还记着仇,说完招呼不打一声就直接走了。青川担心叶寒眼睛,连忙依照解白吩咐让人打了盆冰水来替叶寒敷眼,怕帕子吸饱水后太冰冻到叶寒,则用自己双手代替,在冰水中浸上一刻,等指甲发紫双手微凉就覆盖在叶寒红肿的双眼上,一次一次反复而之,直到叶寒双眼恢复大概如初模样。 边敷着,叶寒闭着双眼无事便有一句没一句跟青川拉着家常,聊着闲天,就像以前他们还在云州时一样,只不过内容从琐碎日常变成了军营中事,比如,“这解神医是个好人,还救过你的命,你若想让他来当军医,三顾茅庐就行,何必强掳?” 敷在叶寒双眼上的手不再冰凉,青川从冰水中拿出另一只冻得发紫的手敷在叶寒双眼处,边耐心回答道:“战事紧急,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请解白出山,还不如直接掳来,省事方便。” 战场之事瞬息万变,青川身为一军之帅,自是以士兵性命为重,叶寒理解,便没多说什么。只觉覆盖在双眼上的手太过冰凉,连她红肿发热的双眼都能感觉到一丝凉意,不禁心疼道:“青川,还是用棉帕敷眼吧,这冰水太过寒冷,会把你的手冻着的。” 双眼被遮,叶寒看不见青川此时脸上的笑意,很温暖,如春来冰雪融化的三月天,透着希望和满足,“无事!这点冷我要是都经不住,还怎么领兵打仗,还怎么跟后褚在隆冬之际决一死战。” 听见青川自信满满的说着,叶寒莫名有点伤心,有谁愿意自己的亲人上战场,都是九死一生的要命事,谁知道上了战场等回来的又是什么。不过,一说到后褚,叶寒这才突然想起,连忙把覆在自己眼上的手拉下来,着急问道:“青川,流画在哪儿?” 相逢本是喜悦,并州却是他乡 叶寒是在第二天才见到江流画的! 昨日叶寒问得焦急,竟然连自己双眼都不顾,急忙让青川立刻就带她去见江流画。当时,青川记得自己双手寒凉,而姐姐拉着他的手却是一手温暖,睁着一双微肿的眼睛抬头望着他,担心、焦虑、不安满满都是,都盛得双眼都装不下,落得满脸都是,但可惜,这些都不是为了他,然后满心的失落,嫉妒也随着渐渐腾升而起。 当然,在叶寒面前,心中这些负面情绪青川都被他掩藏在脸上这张温和的面具之下,不动声色地劝着她莫要着急,江流画无事,让她不必担心。并以解白的嘱咐为借口,冠冕堂皇地打消了她当天就要见江流画的念头,才能争得一夜时光与她独处。他这么煞费苦心一番,其中心思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不过,但最应该知道的那个人,却全然不知。 第二日,经过一夜的休息,叶寒的双眼已经恢复如常,她心里赞叹着解白的医术和药膏的神奇,却哪知昨夜青川不知起来多少次为她小心换药敷眼,这才让她眼睛一夜恢复如常。 没有了正大光明的借口阻拦,拗不过叶寒从起床开始就碎碎念说着要见江流画,青川虽强忍着满心失落不满但还是带着她往陆知营帐走去,还未走近,就看见陆知所住营帐外早已里里外外围了几层人,闹哄哄地挤在营帐门前不知在看着什么,而营帐内的声音更大更响,男女低沉和尖细的叫喊声交错传出,不时还伴随着砸桌摔凳的“哐铛”声响起。 陆知脾气甚好,在军营这些从未见他跟谁急过脸喊过一声大话,而这江流画的性子一向沉静,就这么两个好脾气的人怎会吵起来,还演变到了大打出手的地步? 青川纳着闷,连忙严肃正声大喊一声,看热闹的士兵如见到阎罗王般瞬间散去,没有阻挡的视线直线望去,帐中之事一览无遗。 只见一贯整齐干净的营帐内如山贼打劫过后一般,一片狼藉:地上桌椅东倒西歪,兵书纸砚乱七八糟弄乱一地。越往里走,这番混乱的局面只增无减,不过叫喊声倒是渐渐没了声响,唯有听见男人几声重重的喘息声,以及几声“唔唔”的女声。 青川扶着叶寒进去,捡着地上小片无物的空地走着,还没走进营帐后帐,就见那黑面大汉撩起帘子从里面气冲冲地走了出来,连外面站着的人都没看见,差点跟青川和叶寒撞了个对面。 “陆知,此乃军营,何事如此莽撞?”青川一把挡开了陆知撞过来的力度,小心把叶寒避在身后,生怕陆知横冲直撞伤到了叶寒。 大早上起来就经历了一件糟心事,陆知连衣衫都没系好就匆匆出门,还差点撞上了将军,然后连忙行礼赔罪,“陆知莽撞,不知将军在外,差点冲撞了将军,还请将军恕罪。” 这人叶寒认得,那日在红绫镇时青川掳着自己,而流画就是被这黑面大汉掳走的,而刚才在外听见的女人叫喊声,叶寒心中暗道一声不好,顾不得听二人说着什么,直接掀起帐帘跑了进去。果不其然,被堵住嘴、绑在床尾的女人,不就是流画吗? “流画!” 叶寒焦心大叫一声,连忙跑过去给她松绑,而江流画手脚一被解开束缚,就一下扑在叶寒怀里哭了起来,哭得好不凄惨,看得叶寒也忍不住眼眶泛红,隐隐也有泪水肆意之势。 青川记得解白嘱咐,姐姐的眼睛刚好不能落泪,若再哭真伤到眼睛可怎么办。于是走上前去连忙制止,借着说话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姐姐,刚才我问过陆知了,江流画无碍。” 流画在她怀里哭得这么惨,叶寒怎能相信青川的话,怒气道:“若流画真无碍,又怎会哭得这么惨?而且刚才你也看见了,流画居然被绑在床尾,你让我怎么相信她是无碍的?” 说着说着,叶寒的泪也气得落了下来,紧抱着怀中的流画同情着她的悲惨遭遇。青川本想上前劝慰几句,可还未等走近开口,就见江流画抬头破口骂道:“你这个无耻淫贼!!” 青川一愣,立即反应过来江流画骂得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陆知。这方思绪刚想通,却比不上江流画更快的行动,就见一枕头急速扔了过来,青川一扭头及时避闪过去,后面的陆知因看不见,猝不及防被砸了一脸。 “你这女人闹够了没有?我再说一遍,昨晚咱俩什么都没发生,你一根头发丝我都没碰过!”陆知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今日难得一怒,也是见江流画差点伤到了青川,护主心切,这才怒声一吼,洗着自己的清白。 陆知这么一吼,营帐中的四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就连疯得全身凌乱的江流画也突然变得安静,也不知是被吓到还是什么,紧紧抱着叶寒的手挨着她坐着,头藏在她的身后不说话。 因为最初红绫镇之事,叶寒虽然对陆知这个黑面大汉没有多少好感,但看流画这一突然转变,还是深感其中必有隐情,便使了个眼神给青川,趁着现在事态稍安,让陆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青川坐在主位,霸气十足,气势不容忽视,正色问道:“陆知,我将江姑娘交于你照顾,怎会发生今日如此之事?” “将军嘱托,末将怎敢怠慢。江姑娘这几日在末将这儿,从未被亏待过,将军若是不信,现在就可当面对质。” 别看陆知在打仗上是一副好手,可在其它方面头脑根本就不够用,看似黑面无情不敢靠近,实则不善交际木楞不开窍,所以他一开始把江流画交由陆知照顾,是有缘由的,就是相信他不会欺负江流画。即使刚才还未明事情缘由时,自己对他的信任也是深信不疑。 青川看了安静不语的江流画,顺着目光与叶寒半信半疑的眼神在半空相汇,交心一眼,然后又继续问道:“你既然说没有亏待江姑娘,那今日这一幕,你又作何解释?” 陆知有口难言,若平日里他遇见这种事,以他屈死不告状的性格,这莫须有罪名他也就背了,可今日将军严声追问,生为下属哪有隐瞒之理,然后老实回道:“将军不知,属下昨日晨起冰泳,因一时不慎着了风寒,本想借两瓶烈酒驱驱寒气,却哪知风寒上身不抵酒意,醉倒在营帐里。今日一早起来,就见自己赤身睡于床上,而江姑娘正好醒来看见,然后就有了今早这一幕。” 陆知的为人,昨日之事的前因后果,青川比谁都清清楚楚,但姐姐如今在这儿,他肯定不能直接为陆知做担保,否则定有偏袒之嫌,反倒惹得她不快,所以,青川继续细问道:“陆知,你昨晚醉酒,可曾做了什么对不起江姑娘之事?” “属下发誓,绝对没有!”陆知立指冲天发毒誓,维护自身清白,“属下虽醉酒赤身睡了一夜,可江姑娘却衣衫完整,可见属下绝对没有碰过她。” 说完,帐内三人目光全聚集在江流画身上,无形向她求证着其中真伪。头藏在叶寒身后的江流画,羞愤一脸,听完陆知说的话后更是羞红一脸,怒气渐升,怨气难消,俏声指责道:“谁让你睡到我床上的,还衣不蔽体,你还把我绑在床柱上,你……你无耻!” 身为女儿家很多事确实不如男人好说出口,江流画眼角偷撇看着一脸木色的陆知,心里那个恨,若被人知道她床上莫名出现了一赤身男子,她的名声彻底毁了。 一想到如此,江流画羞愤怒上心头,再次扑在叶寒怀里抽泣起来,叶寒安慰着流画,心里也很是犯难,若说是陆知有错,可又实在没什么错;若说是无错,可流画这儿又该怎么劝说呀?叶寒抬头很纠结看着青川,向他求救,愿他有一两全之法可以为二人之事做个公正且合理的判决。 青川示意让叶寒稍安勿躁,然后派人传解白于此,“刚才江姑娘不小心摔了一跤,受了惊吓,你帮她诊治一下,看是否有无大碍?” 陆知营帐之事,今早在军营之中传得沸沸扬扬,解白也是有所耳闻,至于到底帐内发生何事,他还是一知半解。现在青川让他给江流画诊脉,摔了一跤不是应该看脚吗,诊什么脉。可青川的心思太过深沉,解白摸不透,眼睛只好在跪在地上的陆知和藏在叶寒身后的江流画之间,狐疑打着转,好似明白了什么。 江流画用眼神求着叶寒不愿诊断,怒气发泄后大概也明白了是自己小题大做了,但解白来都来了,叶寒也知有点进退两难,瞧见青川对她点头示意一切有他,无需担心,便小声劝着江流画只是日常诊脉,再说解白晚来哪知道刚才在帐中发生了何事,由此这才让江流画放下心来。 女儿家的事不便与外人说道,而且江流画现在情绪起伏较大,不宜听医者说病情,所以叶寒拉着解白在一旁角落听诊断结果。叶寒听后,有半刻的发愣,有惊愕,也有疑惑,有喜悦,也有恍然大悟,其中复杂只有她自己最为清楚。 当然,解白也必须把诊治的结果复命,“将军放心,江姑娘并无大碍,等会喝一副安神汤,好好休息就行了。” 青川微微点头,示意解白可以下去了,然后说道:“江姑娘无事,这是大幸,可既是如此,“青川冷声肃颜,不怒自威,陆知听着不由更压弯着头,心甘情愿接受来自青川的审判和惩罚,“陆知,你可知罪?” “属下知罪,愿接受惩罚!” 然后,青川看向叶寒,见她面容平静,看来很是满意自己的决定,然后继续说道:“你身为军人,本应修身养性克己律身,却差点做出毁女儿家清白之事。按军规,你本应被削去军籍,逐出军队,但念及你杀敌有功,现又正值后褚来犯之际,姑且留你一条贱命为国杀敌,以洗去你犯下的过错。下去领一百军棍,以示惩罚。” “属下领命!” 陆知没有怨言,直接出营领罚去了,倒是叶寒的手突然一下生疼,原来是江流画一时把她的手握得太紧,力气失了分寸。 “流画,你怎么了?”叶寒关心问道,以为她是哪不舒服。 “……”,江流画没说话,反应慢了半拍,朝叶寒摇了摇头,面色看着有点不正常。 叶寒想带流画找解白再看看,但青川却先开了口,把心里的想法与她说道:“姐姐,我瞧军营毕竟是男人待的地方,你们女人家在这儿确实不方便,所以才会发生今日之事。我想过了,我常年驻扎军营,府中一直空着没人住,你们住在那儿,既安全也舒适。姐姐,你觉得怎么样?” “这……”,叶寒看了看精神不振的江流画,自己也有点拿不定主意,红绫镇后她和流画就没地方去了,可突然又让她们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说真的,叶寒一时真是举棋难下,犹豫不绝。 见叶寒纠结不回答,青川便直接算她默认了,然后便找了花折梅和三十个精兵良将叶寒和江流画护送至府中。又见叶寒初到并州,不懂此地风俗民情,便把秋实指派给她当丫鬟,也可以在自己不在时陪她解解闷。至于府中之事,在掳回叶寒到军营的第一天他就派人安排好了,陆知今日之事,只不过刚好顺水推舟而已。 并州城山高水深,城郭墙厚坚硬,虽建平坝之地,却挟在两山关隘之中,易守难攻,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一旦进了并州城,别说是人,就算是一只飞鸟,没有他赫连渤的放行,就算是挣扎千百、头破血流,也别想逃出他的手掌心。 失而复得,他至今仍心有余悸,他既然好不容易找到了姐姐,他绝不会让她离开第二次。若天有命,他必逆天而行,挥刀破天;若地有令,他必倒行毁脉,引长剑地裂山崩。 并州城不似长安大气壮丽,不及云州精致华美,居于高山之中,临深河而建,其气势磅礴是从荒凉无尽后长出的苍茫,居死地而不认命,硬是在绝壁恶水中建出一座雄浑壮阔的石城,镇压着蛮荒之上的妖魔鬼怪。 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坚毅乐观的,山再高遮不住他们仰望千丈之上的浩瀚苍穹,水再深也淹死不了他们扎根讨生活的心。就算沧河一隔,后褚敌军年年压境,生活伴着战火硝烟刀枪剑鸣军鼓呐喊,那又怎样,敌人还不是来一个杀一个,收拾好残垣断壁,冲洗掉血迹斑斑,明日一睁开眼,又是崭新一天,生活再难不也得过下去不是? 这种坚毅乐观的心态仿佛是从这片贫瘠之地长出来的,不仅当地人个个如此,就连来这里住久了都外乡人也长出了良好的心态,秋实就是这么一个,真真让叶寒在漫长无聊的雪色长天里,寻找到了一株透着生机的绿色。 住在青川府中已经五日,里面的人与事叶寒了解得也差不多。青川绝大部分时间不住在府中,所以府中事务一般交由管家打理。管家姓陈名福,一三十多岁的精瘦男子,人不高,面容普通但做事极为周全,这人能深得青川信赖全权打理府中之事,可见除了其才能不凡外,忠心更是不用多说。 并州入了秋,大雪每日必落下一场,或午后,或半夜,总之人只要一觉起来,满眼的雪白上了天际,都分不清天与地的区别,偶尔一阵寒风吹来,或惊闻头上一声孤鸟啼鸣,才恍然记得头之上原来是有天的。 太过严寒的天,人是不喜欢出门的,屋内炉火正旺、暖意更好,手脚长久不动也不会冰凉。叶寒就坐在明窗榻上,偶尔看下窗外纯白的雪色,偶尔看下一旁席上流画教着秋实女红刺绣,打发着时间。府中的房间都很大,大到话说小声了都成了淡淡的回音或直接不见,在“无声”的房间久了,叶寒竟然发起呆来,连流画喊她都没听见。 “在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出神?”江流画从席上起来,走到叶寒旁边坐下,中间矮案上茶水早成了冰凉,秋实见状也连忙从席上爬起来,匆忙跑去外间把煨在小炉上的茶水给两人换茶。 秋实出去了,叶寒看着流画,不禁笑了笑,打趣道:“你可真是严厉,看把秋实给吓的,走都快成跑的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面有洪水猛兽呢!” 这样轻松的氛围,就她和叶寒没有别人,江流画也笑意浅浅不下,心中喜悦不假,“秋实这丫头不错,别看她厨房粗活干得多,但双手灵巧得很,若好生教导她一下,再下一番苦工,她的刺绣水平还是能达到一个中上的水平。” 能得到流画的夸奖和欣赏,可见秋实着实有刺绣天分,可叶寒瞧秋实刚才落荒而逃的那副样子,估计有点悬。想着秋实出去有一会儿了,可见真被自己说中了,叶寒玩笑道:“你也不嫌累,是不是陆将军没能收拾了你,所以你便跑来祸害人间了?” 一听到那个臭木头的名字,江流画就一脸羞恼,娇嗔着威胁着叶寒,“别跟我提他,一提起他我就一肚子气,就忍不住想踹他两脚解解气。” 见江流画绞着手帕弄得骨节发红,看着确实是怒意满满,可叶寒却不知为何笑了一声出来,引得江流画一眼娇嗔责怪,叶寒一点不怕,打趣道:“我听说前几天有人跑去陈管家那打听军营的事,还特别询问了受了刑的陆将军近况。流画,你猜猜哪个人是谁?” 江流画脸上开始泛起羞红,盯着叶寒满眼是气,但又无话否认,为自己强言辩解道:“我,我那是于心不忍!虽说那个臭木头对我确实失了礼数,但……罚得也太过了,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一百军棍,江流画一想想就觉得背脊发疼,一棍棍落在人身肉背上,那还不得皮开肉绽,就算那木头身体再壮,一顿刑罚下来还不得要了半条命。其实想想,那根木头对自己真的不错,自己在他营帐几日,无论自己如何任性发脾气,他都只是淡淡地站在一旁,什么都不说,一直等到自己发完脾气,才默默地把帐内凌乱重新收拾好。就连醉酒误上床之事,说真的,她现在回想起来,真觉得是自己小题大作了,害得那根木头白白挨了一百军棍。 叶寒是局外人看得清,见江流画这副死鸭子嘴硬的样子,就知道她跟陆知之间绝对不简单,但她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解白那日跟她说的话,让她一直疑惑到现在,可惜那日有人在场,不好仔细询问,她在府中也一直见不到解白,这个疑问也一直保留了下来,难解!算了,还是等有了机会再问解白吧,省得现在说了出来,引得流画空欢喜一场,白白忆起伤心事。 “喂,又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我怎么觉得你这几日一直心不在焉?” 江流画一声问话,让叶寒从游离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平淡摇了摇头,“没事,估计是没睡午觉,有点困。” “小叶,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江流画认识叶寒这么多年,两人可说对彼此都十分熟悉,叶寒有没有心事,为何事烦恼,她总能看出个大概,“是因为青川,还是宁国主?“ 听见这两个人,叶寒微微愣了一下,然后释然笑了一下,平静摇了摇头,否认,却没有说话。 江流画相信叶寒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之人,既然她在红绫镇再三强调了自己已经放下了与宁国主那段情,那她的心事就不是担心宁国主找不到她,而是这次与她意外相逢的青川。 “三年多没见,没想到当年那个年幼的美少年,竟然成了西境叱咤风云的罗刹将军。” 江流画感叹着世事多变,青川,不,现在应该叫赫连渤,当日在营帐时自己因为陆知醉酒误上床之事,而忽略了那一络腮胡子大汉对叶寒的称呼,直到到了府中她才后知后觉品出其中的端倪。在她再三细想和追问下,从叶寒口中才终于可以肯定,这个络腮胡子的高壮汉子,竟然真是原来云州西城叶家小院的少年青川。 偏头看了一眼垂头不语的叶寒,江流画大概可以猜出她的心事,“你是担心青川战场凶险,还是担心他对你的……” 有些话,不好说出口,若说了出来,对叶寒无疑又是一种困扰。江流画适当点到即止,叶寒茫然抬头看看江流画,眼色含忧,面容露愁,然后又垂下眼来无奈说道:“我也不知道!按理说,几年不见,我见到青川应该高兴才对,可三年后再次重逢,当重逢的喜悦退下后,我却开始有点不安,有种想逃避的感觉,特别是见到青川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哎!”江流画仰天一声叹气,也不知是为她自己所叹,还是为叶寒进退两难的境况所叹,“你是觉得,即使三年过去,青川依旧对你还有那份不该有的感情?” 叶寒茫然无措,双眼直视前方却找不到一个聚焦的点,空空荡荡的白墙像极了她此时的心境。 若真如流画所说还好,可叶寒心里却隐隐约约透着更加慌乱的感觉:三年时光不见,也许人可以抹灭一些不想记住的人与事,比如她,她就忘却了青川对她还有男女之情,在三年未见的日子里担心着弟弟是否安好; 可三年时光不见,也会长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可能,比如青川,他就没有忘怀,时间三年漫长,她不在,他硬是把思念埋在心里,滋养那份不该有的感情肆意生长成了参天密林。而他们之间的重逢,她好似迷路人,误入了这片参天密林,一旦进入,便无法脱身。 并州偏南,不及山中红绫镇来得寒凉,但也不及山间的安静和自在。阴差阳错重逢,莫名其妙于一陌生不识之地,即便并州有着边塞江南繁华,叶寒却失了在人世间转悠的心思。并州再好,青川也在,可对这里,她终究是提不起欢喜。 月老误牵红线错,情有千百结不同 高山峻岭,虽受地势限制,并州城不及长安云州城来得开阔,但也有好处,至少北风一起,高耸入天的大山就成了天然屏障,既可阻挡后褚敌军于群山之外,又可挡落风雪,不至于大雪压寒,封冻了整个并州城。 可驻扎在沧河边上的北齐军队却没了这么好的待遇,秋冬风雪肆扰,寒冰可杀人,丝毫不会手软,除此之外,只要沧河一见封冻,人马可走,就得提心吊胆开始磨刀擦枪,谁也不知道如鬼魅阴魂的后褚敌军何时会突然窜出,一刀就了解了他们的性命。 青川一如往常站在沧河岸上看着士兵操练,挥刀有力,杀敌有心,看来之前颁下去的军功令起了成效,若如此再过一年,他定能将后褚打得元气大伤,不敢再犯。可如今,还得等,等军心稳,士气足,兵马壮,粮草无忧,还有一个时机,一个能一举重创后褚的绝佳时机,他在等,后褚的人也在等,就看谁能抢到这个老天爷抛下的好时机了。 天色渐暗,乌云隐见雪色,看来今夜必有一场大雪来袭。青川望着晦暗天色,不见忧心,军营中各种准备早已布下,他有信心,但就是不知道今夜是否有“夜归人“冒着风雪前来“相聚“?他,很是期待。 “我说你真是沉得住气,叶寒在王府住了这么些天,你竟然能忍着不去见她?”在并州待久了,花折梅喜欢上了喝酒,尤其是烈酒,一口猛灌下喉,火辣辣的灼热贯穿肠胃,身上积沉的寒冷猝不及防,一下就被逼了出来,然后身子瞬间就暖了过来。 一年勾心斗角,两年战场求生,青川的心思越发老练深沉,与他的年龄极不符合,就连自小陪他一同长大的花折梅有很多时候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如叶寒这事,自从他们在并州扎稳脚根,青川就没少派精兵暗影去夏国寻找叶寒。这两年来,夏国上上下下几乎都被他找了个底朝天,却丁点没找到叶寒的蛛丝马迹,就连已成为夏国国主的宁致远,青川私下也没少去找过他,无论明问还是暗示,请求还是威胁,宁致远硬是绝口不说出叶寒的下落,这可没少气得青川恨意杀机如海。 说来也巧,若不是宁致远一再隐瞒叶寒的下落,逼得青川怨恨心下难消,青川也不会趁着自己与夏国合作偷袭后褚之时,派人假扮后褚敌军攻打临近的红绫镇,自己又装好人解救了红绫镇,顺便把此地纳入北齐国土范围之内。 若不是宁致远作茧自缚,青川恐怕也想不到,他派人找了两年的人,居然就藏在离自己几十里外的小镇上,自己只要骑行半天即可到达。宁致远如此“狠毒“用意,让青川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若非他故意阻拦,他又怎会白白等了两年之久才找到姐姐,迟了这么久的时光和相逢,这份“礼物“,他一定会涌泉相还。 花折梅说的话,青川好似没听见一般,而是一脸肃冷,问着花折梅去后褚这趟任务完成如何,可否有缺。 “放心,今冬后褚储备的粮草,都被我一把火烧了,运过去都可以直接吃了。”不是花折梅吹嘘,凭他一人武功就可做好此事,且天衣无缝,可为何还把夏国拉上来,让北齐莫名承这一份债与恩情,他到现在也吃不准青川的心思。 对于胜券在握的结果,青川并没有因为成功有着多少喜色,而是继续问道:“那夏国呢,怎不见宁致远一同回来庆功?” 花折梅轻飘一声,无聊说道:“他?他恐怕乐极生悲吧!刚成功偷袭了后褚粮草,报了前年后褚屠杀他夏国万余百姓之仇,北边就被那群胡人给搔扰肆掠,估计没个三五个月,他是赶不走那群强盗的!” 都说出身皇家是个好命,生来就享人间富贵,不愁人世艰苦,可若碰上一个千疮百孔、破烂不堪的国家,就如宁致远这样的,就算把他大卸八块,也填补不了不断冒出的破洞。昨天后褚借道过境,无辜百姓就死了上万,今天刚报完昨日之仇,这北边的强盗又来了,哪国的君主有过得比他惨。 花折梅喝着酒,想着宁致远这一生悲催的境遇,不由笑出声来,幸灾乐祸权当一笑料,反正也与他无关,却突然一阵精光闪过脑海,到嘴的酒壶硬是一下移开,狐疑地看着青川,惊讶问道:“北胡那群人,不会是你暗中搞的鬼吧?” 寒风很烈,不是不下烈酒的热,是直扑而来的寒,一下就落满长剑满身霜。青川对花折梅的话连带他这个人直接无视,扯下一角衣衫轻轻拭擦着剑上的霜寒,极其认真,好似战火刚下,血染剑成冰,得用尽全力才能将血迹拭去,不留痕迹。 剑好回鞘,破碎的一角衣料随风而逝,青川平静一眼,没有回答花折梅的猜测,而是将一方写好的奏折扔给了花折梅,吩咐道:“这方奏折半月内必送达京城,里面有关于北塞胡人暗中助后褚攻打我北齐的罪证,不可轻怠!” 花折梅抓着浅金色的奏折,目光却落在平静淡漠的青川身上,良久不说话,离开时才幽幽冒出两字,“阴险!” 这张奏折一旦上了北齐朝廷,北塞胡人定吃不了兜着走,不出半月北齐必定关闭所有与北塞的边境贸易,以示惩罚。而北塞胡人近几年本就难过,年年冻害,牛羊死伤无数,否则他们也不会冒着严寒跑到夏国抢夺肆掠。若再失去与北齐粮食交易,花折梅可以肯定,夏国恐怕又有一场灾难来临,宁致远不花上个一年半载,是抽不出空来找叶寒的?等他找到叶寒时,鬼知道生米是不是早煮成了饭,恐怕都被吃了个精光也说不定? 寒风肆掠,沧河岸边依旧是青川一人,迎风而立,注视着冰上士兵杀气腾腾,想着花折梅临走前说的话,心里不由冷笑:阴险?他从不否认!他不仅阴险,他还狠毒如蛇蝎,睚眦必报!你宁致远早已另娶她人,后宫女人无数,却藏着姐姐不放,妄想齐人之福,他青川第一个不答应。如今他已寻到姐姐,再无顾忌,以后定不会让宁致远好过,自己这三年所承受的痛苦,他定会让宁致远与他在乎的家国一同承受这份加倍的报复。 想到已回到自己身边的那个人,青川心中的狂躁和冰冷渐渐退去,寒风扑面也觉少了刺骨的凉,心里暖得不行。瞧着天色暗了下来,风雪快要来临,青川突然觉得思念陡长,迫不及待想见到姐姐,就想见她一面。反正军营有陆知在,他便放心跨马离去,冒着风雪严寒朝并州城驶去。 用过晚饭,时间还早,叶寒便还是一如既往拉着流画说话,或看着流画指导秋实女红,还别说不到几天,秋实刺绣的手艺着实大有长进,至少从叶寒这个外行的角度来看,竟然能看出丝帕上绣的是何物了。 绣框上这幅鸳鸯,叶寒端着迎着明灯看着,然后又转头看着秋实,玩笑道:“秋实,你再跟流画学上几天,说不定就能给自己绣嫁衣了!” “姑娘!”秋实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但也知羞耻,经不起叶寒如此逗弄,不禁红云上脸,羞涩地跺了跺脚,不敢看两人别有意味的打量。 房内三人笑声太大,竟没听见有人进来,等青川撩起内间的长帘,轻喊一声“姐姐”,叶寒这才惊讶一眼,连忙从席上起身,“你怎么回来了,都这么晚了?” 也不知是不是青川气场太强,秋实连忙止住了笑声,恭敬站在一旁,而江流画自是识趣,说着时间不早了,便回去休息了,可叶寒比谁都清楚,这几日两人都是吃住在一起的,流画这是回哪儿睡觉。 流画走了,秋实去小厨房备饭去了,屋内就只剩下叶寒和青川两人,虽寒风不在,炭炉红通,暖香盈室,但叶寒好似被冻僵一般,几分尴尬在身,不知说何为好,只好呆站着不动。 青川抖去身上的积雪,解下银狐披风小心挂在一旁,很是爱护,那是姐姐在军营披过的那件银灰色狐裘披风,他很是喜欢,然后抬头一看,瞧着姐姐那幅呆呆愣愣的模样,很是可爱,脚不由自主地朝她走了过来。 经过了一路的风寒,青川那双手早已冻得冰冷,虽然对他来说没什么感觉。但为怕冻着叶寒,在拉她手之前,他还是将双手反复搓得红热,连指甲都变成正常的粉色才敢去握,但一握住她的手,青川才知道什么叫温暖,跟她那双柔软暖人的小手一比,他那双糙手整跟一石头块一样,又冷又硬,瞬间就爱上了,舍不得放手,然后拉着叶寒在一旁铜炉边的红木小圆桌坐下,烤着炉火驱散身上的寒意,还有两人不知从何而来的尴尬。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聊得这么开心?” 自从两人相逢,知晓他真实身份开始,每当两人独处时,叶寒总是不敢与青川直视,在她对面的不再是她曾经所认识的绝美少年,而是一个也叫青川的陌生男人,从他熟悉又不加掩饰的炽热目光中,叶寒忍不住心慌,想要后退逃避。 “……没什么,就是在聊秋实的女红,才学几日就绣得这般好,连流画都对她刮目相看。”叶寒笑着回道,手很自然从青川的手中抽出,然后站起去拿过秋实的绣品给青川看,又缓缓坐在青川对面,不落痕迹。 青川瞧见无心笑了笑,没有强求,叶寒递过来的秋实绣品认真看了两眼便放在一旁,寻着话与叶寒闲聊,就怕刚淡去的尴尬又重新倒回至原点。 许是三年不见,再熟悉的人也变得生疏,叶寒总不能把眼前魁梧雄壮的男子与记忆里云州那个绝美少年归为一人。若是时间造成的隔阂也罢,多见几次,久了也就熟悉了,可……想到这儿,叶寒缓缓低下头喝茶避开着让她极不自在的目光,自从重逢,青川打量她的眼光就不复以前的温和,也许三年前他还会刻意伪装一下自己的心思,可如今,却不再,目光浓烈、燃着疯狂,毫不掩饰,就这样□□裸落在她身上,让她无从躲藏。 青川的心思很直接,可叶寒却不能接受,装傻充愣,稳住心中慌乱,强装镇定正常回视,找着话掩饰着此时的尴尬,“对了,那日陆将军受了一百军棍,现在可好?” “你问陆知?”叶寒与陆知不过几面之缘,怎会突然问起他来,青川有点纳闷,心里不住冒着酸涩的小气泡,闷闷问道:“你找他有事?”难不成她对陆知起了情愫,青川控制不了自己的胡乱猜想,手更不由自己,力度渐渐增大,施压在可怜的茶杯上。 “不是我问,我是替流画问的。”还好叶寒及时说清,这才避免了杯碎成烬的惨剧,“流画觉得陆将军受刑,与她多少有点关系,心有歉意,所以想问一下陆将军的近况,想赔罪补偿一下。” 江流画和陆知,真是有趣,青川心中好笑一想,立刻回着叶寒,“陆知就是头熊,这点刑罚还伤不了他,在床上躺了几天就能下地乱跑。” 叶寒不由笑出声来,青川这比喻虽不雅,但跟陆知的形象却着实贴切,可不是一头又呆又笨的大黑熊吗,所以才能把一向端庄文静的流画气得口吐脏话。 这时,外间餐桌上晚饭已备好,青川不喜进食时有外人在,便打发秋实回偏房休息。叶寒本不想打扰青川吃饭,也想暂时回避,但耐不住青川的低声请求,只好坐在桌旁陪他。 可能真是饿了,一餐完毕,桌上七七八八只剩下几点残羹冷炙,叶寒唤来秋实把东西拿来,跟青川说道:“你这几日一直没回来,我做了一些你以前喜欢的糕点也不知道怎么给你,这下你回来了正好可以带回军营去。对了,另一盒是给花折梅的,不及你的那盒甜腻,记得拿给他的时候别记错了。” 青川坐着,看着叶寒以及她手中两副食盒,面色凝了一瞬,没说话但还是默默接过,心下却早已黯然成伤。他百忙之余才抽出空来看她,她却给他下逐客令,真是莫大的讽刺! 没有赖着不走,青川很是风度起身离开,左手拿着两副沉甸甸的食盒,右手单手穿着披风,一时不便,动作过大,只听到一声强忍的闷哼响起,虽很轻但叶寒离得很近,听得很是清楚,连忙上前几步,担忧问道:“怎么了,可是撞到哪儿了?” 青川紧闭着眼,等着疼痛渐渐过去才缓缓睁眼,眼中还残留着几丝明显的疼意,青川却勉强撑着笑了笑,说着没事,“可能没注意,把肩上的伤口扯到了。” 肩上有伤? 叶寒把目光落在青川微微倾斜放松的右肩上,看着青川欲言又止的样子,顿时恍然大悟,俏脸泛出一阵羞红,青川右肩上的伤,该不会就是自己咬的吧? “你怎么不找解神医给你看下?”叶寒把青川按在凳上,拉开衣衫检查一看,顿时一惊,自责伤心,满是心疼,“伤口都发脓了,都鼓起这么几个大包,你就不觉得疼吗?” 别看青川已长成了魁梧大汉,可面对叶寒教训他时,他依旧是云州那个乖巧懂事的少年,安安静静坐着不说话,虚心听着叶寒的教诲。 叶寒叫来秋实拿来医治伤口的东西,捻着细针沾酒在灯上烧热杀菌,然后手按着青川的肩旁,轻声嘱咐着,“等会儿可能有点疼,你忍一下,别动,很快就好了。” 消过毒的针快速刺破几处脓包,放血去脓,用棉布擦拭干净后,轻手在伤口处涂上一层药膏。等伤口包扎好后,青川没被疼得冒汗,叶寒却紧张得额头上早布上了一层细细的密汗。 叶寒一直站在青川身后,所以青川看不到叶寒的表情,但一直没说话,沉默有点过长,便渐渐品出点不对劲,以为她是因自责而不语,青川便笑着,自顾轻松地劝慰着叶寒,“只不过是个小伤口而已,便没怎么放在心上。可能是带兵操练时出了汗,又在冰水中泡了一会儿,才诱使伤口发脓。” 叶寒还是没有发声,安静地就好像在他身后无人一般,青川有种失去的担忧和心惊,连忙转头望去,却见叶寒满脸是泪,一双黑白分明的清眸成了夏日天山上融化的雪湖,一时太多清澈的泪水直接溢出眼眶,打湿了整张脸庞。 叶寒就这样安静地落着泪,不听一声哭声,一双泪眼一动不动看着青川右肩下裸露出的背,满腹伤心与心疼难掩。 你能想象人的背是什么样子的,是一片白莹如玉,还是细腻柔软光滑?但你见过一片坚硬厚实的背吗,是常年阳光晒过的浅褐色,背上却是伤痕累累一片斑驳,有斜划过整个背脊的刀伤,从肩头一直延伸至腰下,有凸起的几块圆形伤疤,一看就是被银□□入肉身所致,还有许多大大小小交错纵横的伤痕,一条又一条,已看不出正常的皮肉。 这哪是一张人的背,分明就是战火硝烟后千疮百孔的土地,它会流血,它会受伤,它也会疼痛,叶寒捂着嘴,牙齿使劲咬着手心的肉,才不至于让自己崩溃,她无法想象当敌人的刀一寸寸砍过青川的身体时,那种分离皮肉深可见骨的痛苦,那得有多疼! 本来青川只是想借肩上的伤,正大光明地留下陪叶寒多说会话,没想到事与愿违,被叶寒看到了自己身上狰狞可怕的伤痕,徒惹得她一番眼泪和伤心。 “姐姐,别哭了,再哭眼睛该难受了。”青川连忙穿起衣服遮住这一身的伤,不敢让她再看。他不怕战场凶险,不怕阎王索命,更不怕世间的妖魔鬼怪,唯独就怕她落泪,他最见不得的就是她的泪,一滴一滴落下,那种烈火灼心般的难受,几乎能要了他的命。 叶寒心里难受,以前青川在自己身边时,哪曾受过这份罪呀,可如今他活着站在自己面前,不知道是走了多少次鬼门关才命大活了下来。若是她早知道是如此,她宁愿带着青川逃到穷山恶水之地艰难挣扎活着,也不愿意看着他拿命去换活下来的机会。 “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伤了,怎么会疼。” 京城、并州,有很多事太苦太痛,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去回想是怎么挺过来的,青川又怎敢把这些事说给叶寒听。现在他能独当一面,能与京城分营对抗,他的权势和能力能将姐姐护在羽翼下,让她不受威胁和伤害,这不一直就是他所努力所求的吗? 叶寒的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一张帕子被浸湿地满是水润,只要稍稍一用力,帕子就能被捏出水来。青川心疼又无奈,轻声耐心劝着,可越劝叶寒的泪更是似瓢泼而来,弄得青川一时手足无措,只能扯着干爽的帕子在她脸上不住擦拭。 最后,青川真是束手无策了,只好拿出对付叶寒的杀手锏,还像以前在云州时的那样,对着叶寒一个劲地撒娇卖萌。不过,还真有用,渐渐叶寒就不哭了,而是睁大一双水色潋潋的眼睛,像是看见什么奇异的东西般看着他,那表情真可爱,但也真复杂。 终于,叶寒突然破涕一笑,眼中还残留的盈盈水色成了笑中有泪,看得青川一惊一愣一呆,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姐姐这究竟是怎么了? 叶寒的笑颜很是明媚,她尽量偏过头去不看青川,可却管不住眼角余光,只要一不小心瞥了一眼,那份笑意就情不自禁想脱口而出。叶寒抹去眼角的泪,也不知是刚才哭的还是后来笑的,手忍不住伸出去扯了扯青川杂草般的络腮胡,很是好奇,“你这胡子怎么这么多,怪不得在红绫镇我都认不出你来?” 青川被叶寒搞糊涂了,手也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毛绒绒的胡子,疑惑地看着叶寒,自己这胡子怎么了,有这么好笑吗? 若是在以前,青川还是一十二三岁的俊朗少年,他冲自己撒娇卖萌,叶寒肯定会吃这套,可……叶寒看着三年后的青川,皮肤浅褐,不似少年的细白柔嫩,五官长开了很多,虽眉眼透着相似,可早不复少年时的青涩可爱,特别是不知从何时蓄的一脸络腮胡子,表情不怒自威,活脱脱像一头威严凶猛的狮王,却朝着她卖萌撒娇,反差如此之大,怎能不逗得叶寒破涕而笑? 叶寒笑眼透着狡黠,打趣着青川,“你说陆将军是头熊,我瞧着你也像头狮子,而且还是那种看着凶神恶煞却特爱撒娇的狮子。” 话说得如此明白,青川一下就听懂了叶寒为何发笑的原因,更听懂了她口中的戏谑,然后一时冲动,玩闹上心,一把把叶寒抗在肩上进了内屋,外衣随手一扔,鞋随便一蹬,拥着叶寒就躺在床上紧贴在一起,吓得叶寒一时心慌,余悸久久难以消散。 屋内正暖,不知窗外雪飞寒风落,未熄灭的明烛烧了过半,灯芯发焦,屋内光亮渐渐暗了下来。叶寒满身僵硬,青川却好似睡熟了,拥着她的手很久都没有动过,而身后贴着她的胸膛却又是那般的炽热,烫得她心慌难安,让她忍不住一点一点小心往外挪,想逃离那片灼人的热度里。 可身子还未挪出一尺,叶寒就被突然“惊醒”的青川一把拉了回来,而且这次贴着更紧,头上还传来似醒非醒的梦呓声,“都这么晚了,别动,睡觉。” 耳边是青川渐起的小声呼噜声,口中喷出的热气全落在她的耳朵上,烫得她满脸灼热不堪,可被捉回来后她却不敢再逃,生怕再逃一次,不知道睡梦中的青川还会有什么样的举动,只好保持着姿势不敢动弹。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叶寒的心情如坐过山车起伏不定惊吓连连,忆起以前,想到当下,思其明日,思绪顿时万千起,搅扰得她脑子一阵疼,乱糟糟的酸胀发累,于是想着想着便渐渐进入了梦乡,连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可能两人第一次贴着睡在一起,不习惯,叶寒这一晚睡得很不踏实,虽然没半夜醒来但总觉得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难受得很,还很热,脖颈处还冒了夜汗,黏黏腻腻很不舒服,不过还好,这种不适感很快就没了,只是扭动脖子时总感觉轻微疼痛,估计应该是没睡好,落枕了。 玉面罗刹一夜至,轻语柔情为娇人 未见天亮,未闻鸡鸣,青川便已起床梳洗。三年来难得一次好觉,说实话青川真舍不得早起,可正值战时多事之秋,军中他必须坐镇,这满室暖盈,床上娇人,反正跑不了,等他收拾了后褚那群狼蛮子,有的是时间来日方长。 放了一夜的水虽带着寒夜刺骨,但对他来说不觉冰凉,几年军旅生涯他早习惯了马革裹尸的生活,一般早起抓起一把营外的积雪,往脸一搓,顿时神清气爽,突然用一次铜盆洗脸,反倒有点不习惯。 掬水随便洗了几下,睡意便洗去了大半,大手随意抹去脸上残余的水珠,不过胡须浓密,聚集在里面的水用手摸不干净,青川只好拿起一旁帕子擦拭。 盥洗室偏安内屋一角,跟主卧连在一起但还是隔了一段距离,不至于早起人洗漱惊醒床上沉睡的人。青川擦拭着胡子上的水珠,天还未明,一切都很安静,他站在盥洗室内竟然能听见叶寒浅浅均匀的呼吸声。擦干后的胡子还带着凉意,青川莫名想起叶寒昨夜的话,手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熟悉成伴的胡子,目中浮现沉思,然后没有立即跨门而去,而是转身掬上几捧水,又重新洗了起来。 银丝炭很是耐烧,经过一夜漫长炭身还是灼热的红通,哄得室内暖意阵阵,再加上锦被厚实,叶寒竟然被热得把手给伸了出来解热。 洗漱完后的青川本想轻声离开回营,想让叶寒多睡一会儿,但又摸了摸自己变得光洁的下巴,还是改变了注意,伸脚朝床边走去,小心地把叶寒微凉的手放回被窝里,又极其矛盾地轻手摇着她,想把她摇醒,想出门之前让她看看自己一眼再睡。 叶寒昨夜受到了惊吓,什么时候睡的都不知道,自然青川什么时候起来的也不会知道。睡意太多,叶寒身子还犯着困,青川这点小推小摇根本晃不走她成精的瞌睡虫。 青川有点丧气,又有点无奈,想使大点力又怕弄疼她,可力气小了却根本就叫不醒她,一时进退两难。 这时,内室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秋实。她本就睡在外间,兼顾守夜好服侍,听见内室响起有淅淅哗哗的水声,应该是有人起来了,便连忙备了东西进来服侍。 青川听见门被推开,下意识看了一眼,见是秋实便没说什么,继续轻摇着叶寒想让她睁眼看自己一眼,却阴差阳错,只听门边“哐铛”几声响接连而来,如静夜之雷声霹雳,叶寒就算睡得再沉也激灵一下被惊醒了。 “怎么了?” 叶寒惊坐起来,天还未亮,明烛未点,室内除了几方铜炉亮着稀疏红光,就属大开的门边最亮,外间烛火通明,斜照进来落在了床上,叶寒顺着光亮瞧去,很是奇怪,问道:“秋实,你没事吧,可是踢到什么了?” 门边明亮,秋实跌落在地,脸却藏在一团阴影中看不见,只能瞧见头以下的身躯如筛糠不住细细抖动着,可惜叶寒刚醒,眼还发着朦胧倦意,没看清,倒是站着的青川瞧了个仔细,但没理会,而是把注意力放在终于醒来的叶寒身上。 “现在天还早,你再睡会!”叶寒重新躺下,青川细心给她捏好被角才放心离开,经过秋实时,叮嘱道好生伺候好叶寒,别让她无聊发闷,闷伤了身子。秋实跪在地上,自是唯唯诺诺应下,直到青川走了好久,发僵的身子才终于支撑不住,“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突然被打断的觉哪能这么轻易说入睡就能再入睡,双眼乏累但脑子却是越发清晰,怎么也睡不着,再加上明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叶寒索性掀被起床,不睡了。 “咦!”叶寒好奇,穿着鞋子朝门边走去,见秋实蜷着身子缩在门边好似睡着了,连忙上前轻手摇醒她,“秋实,别坐在地上睡,会被冻着的。” 秋实的身子还泛着轻微颤抖,虽然很小很弱但就是停不下来,叶寒以为她是被冻着了,连忙想扶起她回床上去睡,但却瞧见秋实抬起的小脸一脸煞白,活脱脱一见了鬼的模样。 叶寒惊呼,关心问道:“秋实,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手也这么凉?”可不是,自己刚起床的暖手就被秋实的脸冻成了雪里的手,骨生冰凉。 “……将……将……将军……他……他……”,秋实瞪大两个黑溜溜的眼珠,惊恐看着叶寒,话断断续续,说不完全,舌头像是被冰冻卷了,捋不直一般。 “青川,你是说青川吗,他怎么了?”叶寒大概能听清楚秋实的话,但不明白她的恐惧来自何方。 秋实抱着叶寒的手,压着心里不断翻滚上喉咙的惊慌失措,“……将……将军,他……他……”,秋实使劲咽下卡在喉咙的恐惧,清嗓继续说道:“……他,他今日……”,话说到一半,秋实就说不下去了,可能是惊吓过度吧,急得她都快哭了。 叶寒只好顺着她的话说,不,是猜下去,“青川今天?他今天起的挺早的,这又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不是……”,叶寒猜不准她的心思,她又说不出来,急得秋实连连摇头,双手无措拍打着地面,就差把舌头切下来让它自己说话了。 “秋实,你到底想说什么?”叶寒被秋实莫名其妙的样子也弄急了,声音不由加重几分。 “……他……将,将军……他,他……今日……今日……”,秋实强咽下几口口水,可说到同一地方还是卡住了,那急得看得叶寒平生出一肚子焦急。 叶寒跟着秋实给出的仅存的信息,回想着“今日”、“青川”,起得很早,临走前还站在床边,自己还看了他一眼才重新入睡。回想起此处,叶寒好像有点想通了秋实的“惊吓“从何而来,轻松笑道:“青川一向长得就比常人好看,你看久了就习惯了。”叶寒摸着秋实还没梳的头,就像对自己小妹妹一般,温柔安抚着,“真是个傻丫头,这有什么好吓人的,瞧你吓得!” 被青川吓瘫的秋实,腿到现在还是软的,若不是叶寒扶着她她根本一步都走不了。好看,将军是好看,从将军来军营的第一天起全军营的人都知道,可几年征战下来,全军上下谁还敢说将军好看,谁见到将军不是像见到鬼一样,就连后褚那群狼蛮子听到将军的大名都得吓得抖上三抖,因为将军可是西境威名赫赫的玉面罗刹,嗜血无情! 秋实的反应没有错,今日的青川不仅惊吓了她一人,从他骑马进军营开始,所见之人受到的惊吓无不下于秋实,而不是对他容颜的震惊。 对于自己的改变以及所造成的影响,青川没什么感觉,倒是军营里的士兵今日好像更喜欢往冰上凑,哪怕打得头破血流、满身青紫,即使是到了饭点也不见几人想回来,“勤奋“至极,好似军营里真藏有什么洪水猛兽可以吃人一般。 昨夜回了府,军营里有很多事情都没处理完,再加上今日的,事务堆在书桌上垒成了一堆小山,青川从晨时一直处理到正午,成堆的公文才变成了一小丘陵。 帐外陆知求见,青川直接让他进来,军务紧急容不得他分心,见他进来,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重新埋头在公务之中,分心一句问道,“何事?” 陆知端着木盘的手轻晃了几下,盘上碟碗也随之晃动一二,良久才慢慢恢复镇定,就像今日剃了胡须的将军,给他造成的惊讶和冲击不小,还好没有吓得将盘中碗碟打碎。 过了一会儿,陆知才从门边走了进来,放下手中的木盘在一旁矮案上,恭敬提醒着,“将军,正午了,先用点饭吧!” 青川刚处理完一桩繁琐军务,想着今早为赶时间连早饭也没吃,就从府中直接骑马到了军营,现被陆知这么一提醒,肚子可不是正好回应了两声。 真是饿了,木盘上的食物青川全吃得一点不剩,还犹觉得半饱,但又怕吃得过多没有位置吃叶寒做的糕点,便没再叫人备食。 饭后半盏茶,青川便又开始处理起未完的公文,偶尔抬头瞧陆知还在营帐,静立不语,便开口问道:“陆知,可还有事?” “……无事。”可话一刚落,陆知又慌忙改口道:“有事,属下有事禀告。”今日将军变化太大,怪不得整个军营风声鹤唳,人人都绷紧了皮,生怕做错了事,然后生不如死。 又是一件麻烦事处理完,青川随手放在另一边,又拿起一折来自京城的信函开始看起,轻描淡写吐出两个字,“何事?” “……”,陆知游离的状态一时恢复不到正常,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好生说道:“禀将军,昨夜巡逻营在营外百丈的山林中找到一些火把与取暖痕迹,根据从雪地里找出的遗留东西,像是后褚之物。” 终于,青川平静的眼神里掀起了一丝波澜,迎狂风暴雨而不惧,欲直面拔剑斩之,心明神了,然后轻描一笑,“耶律平,终于要出手了。” “将军,可是要属下派人埋伏,铲除掉后褚敌军探子?”陆知主动请缨,后褚狼子野心,他必除之而后快。 青川还是轻描淡笑摆了摆手,目光又回到手中信函上,带着一丝玩味说道:“我们刚把后褚过冬的粮草给烧了,人家要报复也是正常,何必如此小气?” “难道就不做些什么吗?”难道就让后褚那群狼崽子直接跑到自家地盘杀人放火?当然后面这句陆知是不敢说出口的,刚才那句无关痛痒的话已是他最大的胆子了,将军为主他为兵,哪有兵敢质疑主将的道理。 “谁说不做些什么,我之前让你重调军防布置的事,可安排妥当?”青川盘算早定,胸有成竹。 “一月之前已调整完毕,全是按将军之意,百人之帐放枯草废材和作为伙房和食堂,士兵皆住十人小帐里住,晚上不可生炉点灯,白日不可回营休息,只可在大帐附近活动。” 陆知执行力强,青川很是放心,但陆知还是不懂青川用意,请求青川派他入雪山截杀后褚探子和袭兵,以免后褚偷袭成功,造成军营损失惨重。 青川凝目深笑,意味深长,“我就是要让他们偷袭成功,最好是火烧连营,让对岸的耶律平也能看见。” “将军,您这是……何意?” “你无需多虑,后褚最多只会把无人居住的大帐给烧了,并不会造成多大损失,”青川知道陆知的担忧,但有些话依旧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没期盼他能够听懂,只要照做就行,“但记住要做出伤亡惨重的样子,而且一定要逼真,要不然这场苦肉计不白演了吗?” 似懂非懂,陆知点了点头记下,只要不是真让后褚那群狼崽子尝到甜头就行了,顿时心情如乌云散去,陆知领命下去准备相关事宜。 “等下!”青川突然叫住,陆知停下脚步双手抱拳行礼,问着青川可有余事未交代完。 “陆知,我记得你今年二十有五,比我还大上近十岁。” 陆知茫然,不知青川为何突然会问到自己这些私事,难道这也跟打仗有关系,“回将军的话,确实如此。属下十五岁投笔从戎,至今已有十年之久。” “按你这年龄,也算不小了。并州城最近来了一批良家子,可需选上一顺眼的,把终身大事给办了。”青川试探道。 如此美事,陆知却连忙婉拒,“将军可能不知,属下参军之时便立下誓言,后褚一日未灭,属下便一日不成家立业。十年前后褚大举入侵并州,属下父母皆死于后褚刀下,此仇不共戴天。若后褚未灭,属下便娶妻生子,何以愧对起九泉之下亡父亡母冤魂!” 家仇国恨,如此深重,青川理解,可想起昨晚叶寒对他说起江流画的事情,他心有盘算,“那,你背上的伤可好了?” 到嘴的话,青川还是没有说出口,临时改成其它。陆知一心抗战,为国尽忠,既然他没有这方面的打算,自己身为主将也不能以权强压之。反正姐姐在并州,他也在这儿,他有的是时间,来日方长,又何必通过留下江流画作为让姐姐安心留在这儿的筹码,还顺带把陆知赔上,没这个必要。 青川的心思一日千变,陆知着实摸不清他的心思,只能一五一十老实回答。这本就是青川的突发奇想,听见陆知回答后便挥手让他出去,并冷声吩咐道:“让冰上那群兔崽子给我好生操练,把心思都用在打仗上。挂在铁旗杆上的骸骨虽然被狂风吹不见了,但我北齐军营里从来不缺第二副白骨。” “是!” 陆知背脊立马一紧,凛然领命,青川的话不出一刻就原封不动传遍了整个军营,顿时如石块坠入滚烫的热水中,激起千层热浪,从冰上传来一阵阵狂啸和呐喊,声声有力,掷地有声,如真有后褚敌军在,身临战场,必将其杀之而后快。 营帐内,青川淡漠一眼,很是满意外面传来的呐喊,果真自己这个玉面罗刹真成了他人的心中恐惧,即使过了三年之久也还有人记得清清楚楚。不过,他却有点记不得来,营外两丈高的铁旗杆上,那具被吊在上面的白骨早被风吹不见了,他几乎都不记得死去那人长的是个什么样子,只记得那人很让他生气。 他还记得那是他刚来并州军营时,吴越两王在京城斗得不可开交,赫连睿孱弱多病难控局势,而自己势单力薄,根基不稳,京城想杀他的人到处都是,只好远避并州寻得一线生机。那时的并州可不是现在繁华犹胜京都的并州,那时的并州军营也不是现在可与后褚铁骑与之抗衡的并州军营,而那时军营里的人可也不是现在被训练得懂事听话的兵。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初来乍到,虽为主帅却人微言轻,根本指挥不动一军一马,而军中将领也全是一些尸位素餐的老油条,敷衍了事欺上瞒下也就罢了,更有一些目中无人的狂妄之辈,竟然把注意都打到他的头上来了。 他还记得那个被挂在铁旗杆上的人,好像是个什么副将吧,他手下的兵最壮所以有恃无恐,竟然把他比作妓馆兔爷,还妄想对他霸王硬上弓,最后怎么了,还不是被他砍成人彘,但他并没让他这么轻易死去。后来,他留下了那副将的命,派人给他全身涂满尸油,并挂在高高的铁旗杆上,引得方圆几百里的秃鹰蜂拥而至,不出半天,一墩圆滚滚的肥肉就只剩下一副干干净净的尸骸,让他看得好不可惜,原以为还能多看一天,真是没劲。 从那之后,军营中的人也就变乖了,可惜他不喜欢养狗,特别是一群群笑里藏刀的老狗。所以在那第二天,他便夺下并州实权,大刀阔斧整治并州积病沉疴的政务以及早已腐烂不堪的军营,励精图治两年之久,才有了今天这一崭新面貌。 可惜天高水远,偏安一隅,居然还能被京城的人觊觎,连他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陪了自己这么久的胡须,一下突然没了,青川摸着光洁的下巴,一时竟然还有点不习惯。回想起陆知刚才进来的表情,虽然他只是随意一瞥,也能感知到自己这幅“新面貌“对他的冲击和震惊有多大。 青川再次纳闷,可惜军营里没有镜子,否则他自己也要照着看一看,是不是真如他们所看见的这般吓人。他只能认为是这群人胆子小,至少姐姐就不曾怕过,而且她看过自己后还立马睡了过去,毫无惧意。一想起姐姐惺忪呆萌的瞌睡样儿,青川心莫名被软化了几分,单独一人在营帐中竟然痴痴笑出声来。 秋日夜早来,酉时还未过一半,夜黑便伴着风雪提前到来,天冷心凉,青川越发想叶寒,想在一室暖意盈香中看着她轻柔笑颜说着闲话家常。天越黑,夜越冷,青川抑不住内心嘶哑抓狂的渴望,便对陆知吩咐几句,便骑马上行,迎风雪快马加鞭奔回了府中。 忽若云州双情近,蔷薇依旧秋雪盈 并州秋来后的白昼总是少得可怜,一抬头天是蒙蒙淡灰般的白,不似夏季白日的彻底,等低头后再一抬头,白天就不知跑到哪去了,只能点烛续日。明烛不输白日的光线亮满了整间屋子,反倒衬得屋外早落下的夜越发漆黑,似迷恋般窥伺着天地间这仅有的一点光明,蛰伏于外,欲霸占而后快。 这样早到的夜,风雪不减,青川冒雪而归,叶寒有点惊讶,原以为昨日青川回来过,今日应不会再回来,没曾想仍准时回来,似如期而至。 见到青川的秋实,仍像是见到猫的老鼠,瞬间吓破了胆,一如今日晨间畏缩恐惧的模样,连正在叶寒脖颈处按摩的双手都忘记了要做何事,僵硬着没有动弹。 见青川回来了,叶寒站了起来,便吩咐着秋实不用按摩了,让她去打些热水来给青川洗把脸,暖和下手,顺便再去小厨房弄些吃食过来。 对秋实落荒而逃的反常样儿,青川视若无睹,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缓缓向他走来的叶寒身上,只听她笑颜开口说道:“秋冬军营正忙,你两地来回跑,小心注意点身子,别累坏了。” 叶寒接过青川手中的银狐披风,放在门边的衣架上,主动拉着青川在软塌上坐下。两人之间有一方长形小矮案,有一红泥小炉一直煨着热水,白雾惹气不时透过青花壶上几个小孔溢出,标志着水烧正好,可以冲水沏茶了。 矮案上流画的茶杯早收下去了,并不是因为青川回来而提前离去,而是闲来无事不小心说到了陆知,一时玩笑说得有点不着边,臊得流画羞得满脸通红,丢下一包袱就连忙走了,任她再回怎么喊都没挽留住。从白日转入天黑,叶寒心里暗笑着,流画脸上的羞红过了这么久应该也还没消下去吧,也许明天见时脸上还有。 “先喝点热茶暖下身子,去去寒意。” 叶寒仿佛回到了原来在云州时的样子,话里话外全是对青川的关心与爱护,完全不似今日之前的惧怕和疏离,这让青川很是欢喜。 一连喝了好几杯热茶,青川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睛就没眨过,满满全是叶寒冲他盈盈含笑的样子,恍惚间把他好似也带回了还在云州的时候,于是也聊着家常闲事来,“姐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刚才瞧秋实在你身后按着什么,需不需要把解白找来给你看看?” “我哪有这么娇气,不过就是昨夜睡觉落了枕,脖子有点酸痛,叫秋实按了一会儿好多了,军营事忙,没必要找解神医白跑这么一趟。”虽然有些事叶寒想找解白问个清楚,但是思虑一二,叶寒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等有机会再说吧。 青川侧眼瞧着叶寒的脖颈,再三仔细看了几下,见她确实无事这才作罢。这时秋实已经回来,热水满了澄黄铜盆,白巾整齐摆放一旁。因昨日有了先例,管家陈福一直派人在厨房轮流值班,只要将军一进门,便有人准备好吃食,所以这方面没让秋实费心。 饭食排放在花厅偏角,虽然离外间正堂有一段距离,但香气四溢一直弥漫到了叶寒鼻尖,勾得她食指大动。可惜她早用过晚饭,胃腹半胀,实在吃不下其它,便婉言拒绝了青川的邀餐,让他一人去吃,省得她看了眼馋,吃坏了肠胃。 青川不做勉强,抬步前去花厅用餐,但即使珍馐佳肴饭香诱人,可还是抵不住他的嗅觉灵敏,竟然在浓郁的饭食味道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却异常熟悉的味道,让他措不及防一下就想起了云州城的夏天,蝉鸣耀阳,叶家小院一角花亭处,娇艳柔媚的蔷薇花开了满墙,深吸一口,清甜舒心的味道就这样缓缓地进入他的鼻间,滑过了他的喉咙,落在了他的心房上。 如夜深邃的墨眼顿时闪出惊喜,花厅中珍馐再美也唤不起他的喜欢,追问着叶寒要蔷薇元子吃。叶寒听后先是装傻充愣,见青川笃定的模样这才点头承认,但也没遂了他的愿,非让他先把晚饭吃了再说。 “姐姐,快把蔷薇元子拿出来吧,我想这一口都想了三年了。” 青川撒着娇,卖着萌,说着软化讨着叶寒的欢心,而叶寒看着长大版的青川,退去了少年稚气,男儿的坚毅成熟在他身上无处不在,但面对他的撒娇求情,叶寒还是狠不下心来对他说不,宠溺看了他一眼,然后让秋实去小厨房把刚蒸好还来不及包的糯米元子和蔷薇蘸料取了过来。 碧色圆盘整齐摆放着十个白乎乎的糯米元子,刚出炉的在寒夜里还冒着白雾热气,一旁精致小巧的玉色小圆碗中,嫣红微紫的蔷薇花碎拌着晶莹剔透的绵砂糖,不用低头凑近细嗅,只需深吸一口,蔷薇清甜的香气就能一下落满肺腑,好不沁人心脾。 青川净过手,桌上的筷子根本没用,直接上双手直接拿起软乎白胖的糯米元子,在玉色小圆碗中一沾,雪中顿现娇色,疑似春来不予说,煞是好看,让人不禁食欲大动,青川自是毫不客气一个一口大快朵颐吃了起来。 几年不见,青川的食量和吃相着实让她吃惊,叶寒看着连忙倒上一杯温茶过来,让青川吃慢点,别撑坏了肠胃,还关心道:“这糯米元子刚从蒸笼里拿出来,很是烫手,别用手拿。” 可惜青川正吃得不亦乐乎,哪顾得了这些,一边吃着还一边冲着叶寒笑了笑,示意着自己没事,然后又伸手捡起另一盘中的糯米元子吃起来。不下一刻,两盘蔷薇元子就被吃了个精光,就这样青川还叫嚣着没吃饱,让秋实再去拿个几盘来。 剃去满脸的络腮胡子,青川的惊人容颜回到了从前,也把秋实对他的恐惧拉回了从前,玉面罗刹,三年前被挂在铁旗杆上的白骨,秃鹰叫着死人的魂灵在军营上空盘旋久久不去,人人自危,生怕成了铁旗杆上第二具白骨。 恐惧太深,秋实自是不敢违抗青川的命令,连忙提步欲夺门而出,但却被叶寒一句话立即拦下,“秋实,不用去拿。”然后又对青川劝说道:“糯米性黏,不易消化,你一下吃这么多会把肚子撑坏的,还是多喝点茶消消食。” 并州冬寒少有颜色,她也是在城中闲逛时偶然看见一家小店竟然有卖蔷薇干花,这本是店家打算留着自家泡茶喝的,但她想到青川爱吃蔷薇元子,便死缠烂打了许久掌柜的才卖了她一丁点,这才有了今夜这一小碟蔷薇馅料,还好不多,要不然以青川的贪吃,不把自己吃撑了才怪。 对叶寒的话青川自是无条件服从,叶寒见秋实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站在门边不敢动弹,身子还轻轻发着颤栗,一如早起看见那般,又别有意味地看了青川一眼,便开口让秋实回房去,今夜不需要她守夜。 秋实离开时得样子甚是滑稽,说是连滚带爬也一点不夸张,但叶寒看着不知为何却有那么一丝心疼,所以对青川也有了那么一点埋怨,“你都做了些什么,吓得秋实都变了个人似的,见了你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青川眼中透着随意却又那么意味深长,玩笑道:“可能是我太吓人了吧!” “吓人?”叶寒打量着青川剃去满脸络腮胡子的脸,依旧是那么惊艳绝代,足以让世间女子为之倾倒付诸一生,想到如此,叶寒可不赞同青川自我贬低的说话,反驳道:“哪儿吓人了?我家青川长得最是好看,说是天人之姿也不为过。” 青川挑眼一笑,对叶寒说的话甚是喜欢,但有些事他还是不想说与姐姐听,他怕吓着她,更怕她因此而怕他,就像军营里对他又畏又惧的一干将士,比如秋实,估计他在他们眼中早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怪物,杀人不眨眼的怪物,不仅能让他们忠心畏惧,还能震慑住后褚那方的敌军,这样的人不是怪物,又是什么? 但他不愿成为姐姐眼中的怪物,不愿看见她对自己的畏惧,不愿看到她对自己的疏离,更不愿看见,在她眼中自己是一头不是人的怪物。他不管世间众人对他的看法与评判,他只求姐姐对他亲近,对他温柔以待,对他不离不弃,一生一世,不,永生永世。 叶寒瞧着青川黯然下去的表情,心里也多有明白他的不易与难言之隐,“我知道秋实为何怕你,不仅是她,就连你没刮去胡子时,我也怕,就像是面前站了一头想吃人的狮子,而我就是你的猎物,怎让人不怕?” 说到这儿,青川放在桌下五指伸直的手,捏紧,又松开,叶寒也许说者无心,却怎知他听者有意,心里早七上八下走了一圈,慌得不行。 “你年少从军,初掌大权,手下自有众多老将精兵不服,你若不采取些手段,这些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听从你的差遣,那段日子,必定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还要苦,对吗?” 叶寒看着那双老茧横生的大手,如此巴掌之地竟然也有几处明显的刀疤,因常年风吹日晒肤色过深,一眼看不清楚,但只要手一触碰到手背、沿着纹路划过手心,岁月抹不去刀痕的印记,利刀划过皮肉的疼痛依旧还是清晰。还有她见过青川背上的伤痕累累,痛楚说是撕心裂肺恐怕也不为过,叶寒默然疑惑,难道这就是青川当初去了京城后的“非生即死”? 今早对秋实的一番话,看来姐姐还是听懂了的,但听姐姐话里话外的意思,秋实应还有点分寸没把军营里的事都告知姐姐。这就好,他所经历的肮脏黑暗他一人承受便够了,他不想姐姐也知道,更不想姐姐因此而自责伤心。 “姐姐,怎么几年不见你变得越发喜欢哭鼻子了,话才没说几句泪珠子就快掉下来了,估计我真是比较吓人吧,把你都吓哭了。” 不想叶寒为他伤心,青川开着玩笑,三言两语就把叶寒到眼的泪冲散了。叶寒破涕为笑,轻手打了青川几下,佯装生着气,“让你装陌生人吓我。你在战场上刀枪剑雨中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如果就真被我一簪子要了命,那你岂不是也太冤了?”那日误以为流画受辱,求生不再,索性拼个鱼死网破,如今想想,好不后怕,心有余悸仍在,叶寒严肃道:“以后不准再这样了,听见没?” 叶寒说的话,青川自是百分百答应,而且还发了誓,见他认错态度不错,叶寒也没再计较,然后突然想想,刚才不是在说蔷薇元子的事吗,怎么突然又说到这件事来了,叶寒拍了下脑袋,暗叹着奇怪。 “对了,”刚才这么一拍,倒拍醒了叶寒,想起一件事来,于是立即从一旁软榻暗角处拿出一裹包袱,递给青川,“拿着。” 包袱在手,青川会心一喜,问道:“是送给我的?”说完便自顾打开,里面是一厚实的袍子,做得很是精细,可见做之人的心意。 “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我这手艺,就是把十根手指头都扎破了,也做不出这么好的衣服。”叶寒把袍子重新叠好,怕弄坏弄脏了,那流画的一番心意不就白费了。 喜色盲眼,弄清了实情青川的热情也就降了下来,心思明了,“这是江流画托我转交给陆知的?” 青川一向不喜流画,叶寒也不知为何,以前在云州时便说过他几次,但作用不大,时间久了,叶寒也懒得计较,只要相安无事便好。 “这是流画的一番歉意,你就当帮帮忙带给陆将军行不?就当是看在我和秦婆婆的面上。” 叶寒帮江流画说着情,还搬出了已故的秦婆婆,青川自是只有同意的份。其实姐姐哪需如此,看在秦婆婆曾救过他一命的份上,这点举手之劳他还是会帮江流画的,哪还用姐姐如此求他,说到底,还是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思。 正值两人说话之际,管家陈福略带尖细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平静说着来意,“主子,军营有急讯来报,后褚趁夜偷袭了军营,火烧了营地。” 陈福大概是叶寒见过的人中最为沉稳的,而且沉稳到了极致,如一潭死水惊不起半点波澜,哪怕如此十万火急的大事,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成了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完全听不出是敌军来犯兵临城下之意。 恐怕是陈福陈述军营之事太过冷静,青川听后也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着急慌张,反倒是坐在一旁的叶寒慌忙站起,连忙打开就近的窗户,向军营方向望去一看,可不是,后褚放的火已经烧红了半边天。 青川放好了茶杯,气定神闲站了起来,一边披着披风一边对叶寒说道:“军营有事,我先走了。天也不晚了,姐姐你也该睡了。” 叶寒点了点头,让青川不用担心她 ,毕竟现在军营之事为大,看这火势,北齐军队这次所受的损失和打击可不小,今年与后褚这场恶战恐怕北齐军队打得会幸苦很多。 家仇国恨十余载,不破后褚终不还 军营的火势远比青川预料的严重得多,百人大帐几乎都难逃幸免,耀眼如地狱鬼火连绵了百丈之远,夜如同白昼,他赶到时火还没有完全浇灭,士兵正接连从沧河岸边打水扑灭余末火势。火势得了控制,并没有蔓延到一旁低矮的十人小帐,青川见后便安心回了营帐,召集将领议会。 叶寒交给他的包袱,青川一并带来了,一落座便放在书桌上的一端上,在众多的公文军务上显得十分明显,但大火袭营如此重大危机,众人也便没有了八卦细想的心思。 “说,大火何时起的?”青川居上座,高众位将士一等,如天神俯瞰渺渺众生,睥睨天下。 众人敬畏而沉默,只有陆知上前一步,跪下请罪,“都是属下失职,身为军营统领,身兼营地安危,却一时不察让后褚暗影钻了空子,以至于火烧连营。如今大错已铸成,属下无言以辩,愿接受将军处罚。” 营帐内众将领跪了一地请罪,青川坐在上位一言不发,下面之人便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压抑至死寂的气氛跟帐外杂乱喧天的叫喊灭火声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没有一人敢趁机松懈情绪,帅为上,将为下,军令未出,何人敢怠? 目色浅明,青川坐镇军营,任外面天翻地闹也充耳不闻,心中自有城府,威声一震,“长史何在?” “属下在。”一人直身恭敬应道。 “花将军走了几日了?” 酝酿半晌却问了一个与今晚后褚偷袭无关之事,长史被问得愣了一下,连忙回答,“禀将军,花将军前日下午刚走,估计现在已经出了并州。” 长史退下,青川又唤道:“粮草官何在?”有一人应声回应,青川继续说着,“营外火势估计已被扑灭,我要你天亮之前把今夜所有的损失点算清楚,一字不落,并交由长史。” 然后转头看向长史,吩咐道:“你把今夜后褚偷袭之事写一奏折,并同粮草官的一同快马加鞭交由花将军,记住一定要他分隔五日后再派人送至朝庭。” 大火烧完后的军营,弥漫着一股草木灰的味道,很是浓郁,吸附入口很有死亡的气息,青川散去无所用的人,留下了陆知。长史和粮草官走在了最后,在青川帐下跟了他三年之久,自是明白他有话未说完,“今年秋天比往年来得更早,后褚更是蠢蠢欲动,已火烧偷袭我军,损失伤亡惨重。如今大战将至,你们必把后褚之恶性一一写实,切不可轻心懈怠。” “是!” 两人自是同声应下,缓步退出营帐,两人会心一眼,彼此心中有数。这人员伤亡他们都还没调查,将军就已未卜先知我方“损失伤亡惨重”,看来今晚后褚偷袭果真令我军伤亡损失惨重,他们必以笔写下后褚累累罪行,启奏圣上,告北齐万千百姓,督促朝廷大派钱粮军马,以壮我军之势,欲与后褚恶贼血战千场,以报今日之血仇。 人员散去,青川让陆知站起说话,“今夜后褚偷袭,你怎么看?” 陆知看着上方高坐的青川,肃颜正色,双手抱拳,五体投地,“将军料事如神,属下今夜才知将军早前命我重调军营分布和布防的用意,原是如此。” “我与耶律平交手三年之久,他知我计谋无双,我也知他战法阴诡,所以齐褚两军一直僵持不下,之前我派人烧了他过冬的粮草,今晚他回敬我这一把火也是迟早的事,只是我没料到他这么早就动手了,如此急不可耐,看来他的麻烦事不比我少。” 他先下手为强,给耶律平当头一击,如今欲擒故纵已用,下面就该将计就计了! “今夜之后,你应知该如何应对。“这位从他入主军营第一天就一心一意跟随他的将领,青川相信他不会让他失望。 陆知信心满满回道:“将军放心,属下明日会派人给受伤的士兵医治,下令全营兵士养伤休息五日,并在沧河上设木桩设防,以防后褚趁机来袭。” “在冰面上设防可行,但全营休息五日,没这个必要。”陆知善实战,打法扎实,但缺点也是太过扎实,不懂出兵制奇,这方面青川□□过,但成效不大,算了,红木有红木的好,榆木也有榆木的用途,只要他这个捡柴人会用在对处就行了。 陆知不解,“可军营刚‘死伤惨重’,休养生息几天不是应该的吗?” 青川摇头笑了笑,“你真以为耶律平那么好骗?这次他会上当派人一把火烧了军营,只不过是被我激着了,下不了面,这才派都不派人核实一二就烧了我军大营,出了他心里这口恶气。如果你明日在冰面设防,又全军休息,一把火就变得如此不堪一击,这还是跟他打了三年势均力敌的北齐军队吗?别说耶律平不信,就连我都不信。记住,欲骗人入局,必让自己先入局,耶律平就是草原上一只老狐狸,精着呢!” 经过青川如此一番细致入微的分析,陆知这才明白其中深意,不由自愧不如,对青川越发钦佩和敬意,“将军放心,属下必定办好此事,必定让耶律老贼深信不疑,找不出破绽。” 此番交手,一子落下,全局胜负已定,青川很是自信,“戏要演好,只有你入戏了,看戏的人才会入戏。我好不容易才让耶律平放松警惕,你可别一下给我演砸了。” 陆知憨憨一笑,当面立下军令状,若办不好此事,提头来见。 毕竟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青川重用陆知,这陆知必有可取之处,既然他信心十足,青川自然百分百相信他能做好此事,他的眼光很准,从来都没有看错人,以前萧铮是,今日陆知亦是。 “对了,我让你派人去做的事,可有结果?”今日后褚突袭,青川不得不把很多事提前拿上日程。 陆知回道:“将军可是说派人测从红绫镇到军营处的水流速度?” “可有结果?”青川需要知道结果,他只需要结果。 “属下每日派人从沧河上游,也就是红绫镇外的山涧旁钻洞放鱼鳔顺流而下,测得结果多在两盏茶左右。”这是他们当时抢下红绫镇后,将军下的第一个命令,也是最后一个,其中用意陆知不明白,但他知道这必有深意,恐怕还与后褚交战有关。 这里没有有效的测量水流的工具,这个结果也是陆知一天天测试积累得出,已算不易,但青川依旧不满意,他要的是绝对的精确,没有丁点误差,“你再派人每日多放几次鱼鳔,一定要测出从红绫镇到军营此处的准确时间。” 陆知记下,但心隐隐有一疑问,但又不敢越界犯上问话,一脸的欲言又止太过明显,青川怕他憋出了病,便主动问道他还有何事。 “……将军,属下有一事在心,想求将军一回答。”陆知小心说着。 “说!” “属下想问,将军可是已有灭后褚之心?” 话音刚落,青川抬头认真看着陆知,别有意味,抬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陆知直言不讳,“我军与后褚虽然年年交战,战况焦灼,不见胜负,可今年,属下隐约感知到有所不同。” “有何不同?”青川问道。 “属下觉得,将军今年对战事,格外上心。”陆知毫无保留说着心中所感所触,赤子之心表露无疑,“属下长年混迹军营,熟悉军中大小事务。与往年相比,今年的粮草兵马、行军作战,甚至是将军对朝廷的态度,都有了细微的变化。” 青川平静问道:“什么变化?” 陆知坦诚回答,“将军不仅向朝廷变着法的要粮要钱,就连私下从南方买来的大批粮草还未入秋就到了第一批,而且将军开始变守为攻,除了主动火烧后褚粮草,还有竟然抢了夏国的红绫镇据为己有,如此种种还有很多,所以属下才有了此前那一推断。” 说真的,陆知说完自己一番推理之后,青川看着他时竟然有一种惊讶甚至是欣赏的眼光。这些事他做得极其稀疏平常,甚至连朝廷都没看出其中端倪,今日竟然被貌不惊人的陆知识破,这比在荒凉贫瘠的沙漠中挖到一稀世珍宝,还要来得高兴。谁说榆木脑袋不会开窍的,只不过是开窍得晚而已。 其它什么夸奖称赞道话,青川不会说,但他知道陆知需要什么样的奖励,郑重许诺道:“陆知,若我有一日攻打后褚,你必是我北齐的第一冲锋军。” 陆知惊愕,然后面上喜色,睛中却渐渐起了水意,突然“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朝青川狠狠磕了一个响头,郑重谢过。 青川上前扶起陆知,叹道:“家仇国恨郁结心胸十年久,望你能无愧家国亲情所失,以圆心中所望。” 知他者,将军也,陆知除了在战场了多杀几个敌人,多打几场胜仗,除此之外,无以为报。倏然想起明日之事要办,陆知打起百分之二百的精神,拜别青川出营安排去。 “接着!”青川把书桌上被遗忘的包袱向陆知扔去,说道:“这是前些日子住在你营帐的江姑娘送予你的,以示感谢和歉意。” 陆知狐疑地看着手中的包袱,又看了看青川的态度,如烫手山芋,想扔但又不敢扔,进退两难。青川看出了陆知的纠结,排解道:“你若不喜欢,放在一处不看便是。你若是怕欠人人情,等有机会再见到她时,还与她就是。” 随后青川又莫名补了一句,“我这可是受人之托,你可别扔了,到时候我可不好向人交代。” 最终,陆知还是收下了,心里更着那个疯女人的可怕,居然连将军都得向她交代,那他身为将军的下属能有拒绝的权利吗?想着如此,陆知便随便把包袱扔到了床上,然后又连忙到营外处理大火后的种种繁杂事宜,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不过情牵一线红,不是良人不语休 距离那夜后褚偷袭火烧北齐军营,转眼已过了四五天,回想起那夜烧红了的半边天,叶寒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战鼓未鸣,厮杀未现,战场未开,暗涌却已先行,阵阵杀机起。 这四五日里,可能军营真受到的重创,青川这几日都没见回来过,只有每日必派人传信于她,告知她一切安好,勿念。她与青川自幼相识,青川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既然他说无事那就无事,叶寒自是相信,于是担忧落下不见愁。 这方,叶寒的担忧刚落下,有人却被心中不安乱了神,光是一上午不到就被手中的绣针扎了十几下,最后,叶寒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强硬抢走江流画手中的绣框针线,边说着,“别绣了,要是累了就休息会儿,你真当你的手指是铁做的。” 江流画慌乱一眼,又沉默不语,叶寒也不知她到底担心什么,这么魂不守舍,便唤着秋实去那点止血的药膏来江流画涂抹伤口。 秋实年纪小,性子活泼,本就是坐不住的主儿,见叶寒发话叫她去拿东西,连忙从席上爬了起来,出门拿药去,顺便活动一下筋骨。 见秋实出了门,叶寒“审讯”着江流画,“说吧,你到底怎么了?” 江流画明显有点抗拒,双眼不是低垂就是四下张望,说着心虚,“什么怎么了?谁绣东西不会被针扎到手指,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是我大惊小怪行了吧!”叶寒没好气地打趣着,拿着棉布先帮江流画把扎破的手指包住止血,嘴里还边责怪道:“你看你的手,都快扎成马蜂窝了。心不在焉这几天,就连秋实都绣得比你好,至少不会像你一样,手指被扎得血肉模糊。” 知道叶寒是关心自己,江流画看着被包扎好的伤口,心下犹豫,纠结一番,才不好意思开口,小心试探问道:“小叶,就是我前几日放在你这里的包袱,怎么没看见?” “包袱?”叶寒跟着江流画的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瞬间明白,好笑地盯着江流画,装傻充愣说着,“哦!你说的是那个包袱呀!” 江流画明显被叶寒拉长的语调勾得有点心急,眼巴巴地望着叶寒,好似在求着她快点一吐究竟。 叶寒好似没看见般,端着茶杯吹着茶水变凉了才“恍然大悟”想起,“那个包袱,我好像让秋实放在哪了?怎么一下子就记不起来了呢?估摸说不定跟着军营那场大火给烧了。” “你就知道捉弄我!”江流画就是再糊涂,也听出来叶寒这是在打趣她,而心事一被戳破,江流画更是一下子羞红了脸,偏过头去不敢看人,却拦不住滚烫的羞意染红了耳垂。 江流画本是清贵人家出身,自小受的是传统《女诫》教育,哪经得起叶寒这样一番大胆玩笑。羞意不减,江流画生着娇气转过头不理会叶寒,也不知是开不起玩笑,还是做贼心虚。 “好了,流画姐姐,我的好姐姐,我错了还不行吗?”见江流画这样,叶寒也知自己玩笑开过了,连连说着软话求情,说了好一会儿江流画面色才稍稍正常,红云淡成了粉桃,眼角露着女儿家的惊慌,提醒着刚才的羞意。 外间房门“吱呀”一声响起,叶寒心计一生,立即向江流画提议“赔罪”道:“你那包袱我早已托付给青川,让他转交给陆将军。你若真想当面向他表示歉意,我们不妨下午去军营走一趟,你看可好?” 说真的,叶寒这一提议真说到江流画心坎里去了,但是女儿家的矜持让她一时不敢立刻应下,生怕让人落了口舌,只好眼神飘忽向叶寒求救。 封建礼教真是害死人,叶寒瞧着秋实拿着药膏进来了,便对她说着,“秋实,想回军营看下不?”前几日军营大火,秋实知道后没少在她耳边提回去看望这事,趁着机会,顺手推舟也未妨不可。 秋实自是欢喜应下,叶寒朝江流画胜利般地挑了挑眉毛,江流画面上依旧端庄沉稳,但心里却是欢喜的,但思及军营大火还不过几天,百废待兴,正是重建最忙之时,她们几个女人突然去军营,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江流画把心里的顾虑说了出来。 “无事,青川派人跟我说过军营没什么大碍。”这个叶寒倒不担心,然后转头看向秋实,“再说,秋实长在军营,这次军营出了这么大事,她也应该回去看看。对吧,秋实?” “对!”秋实连连点头,一张还带着婴儿肥的脸挂着讨人的喜色,满是朝气。 叶寒嘱咐道:“秋实,等会跟陈管家说一声,我要去军营看青川,麻烦他提前准备好马车。”然后又补充一句道:“我昨日做好的芙蓉酥,你记得也装上一盒,青川也喜欢吃这个。” 秋实听后有点小不开心,闷闷道:“姑娘,你不是说将军不在,这些糕点都给我吃吗?你说话不算数。” “真是个小孩子!”叶寒捏了捏秋实可爱的婴儿肥,十分耐心包容说道:“青川这几日在军营也累了,给他带点芙蓉酥,给他换换口味,补补身子。等回来后,我再给你做桃花糯糕,怎么样?” 听见又有新的糕点吃,秋实立即雀跃起来,一转身就跑出了房,连个人影都没看见。江流画看着叶寒这样,好笑感叹道:“你可真有耐心。对秋实是这样,对青川也是这样,都当成自己的弟弟妹妹来对待。得亏我比你年长几岁,要不然叶姐姐是不是也要拿芙蓉酥堵住我的嘴?” 叶寒偏着头细想一二,还真如江流画说的这样,可能是对现代小弟的思念和亏欠吧!不过她也难得细想,一本正经玩笑道:“我去军营看青川,秋实回军营看故人。反正你也无事,在府中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我和秋实走上这一道,可好?” 江流画又气又笑轻拍了一下没个正经的叶寒,去军营这事,她自然是答应。这事本就是她所想的,叶寒只不过是为了她才这样做,这样说,怕的就是自己抹不开面,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台阶下。江流画心下感慨,不由心暖,叶寒不寒,心思通透明亮而待人真诚,遇到这样一个可人儿,谁能不喜欢? 未时刚过,叶寒三人便出了门,出于安全着想和王爷重托,陈福自是不敢懈怠,除去一行十人高手侍卫保护,隐藏在各处的暗影更是不少。并且此事他还提前派人告知了王爷,出了城门自会有人前来迎接,一保万全。 说真的,无事时叶寒曾和流画秋实单独在并州城内逛过,民风彪悍但性善,明礼知法,治安很好,根本不需要如此阵仗的保护。叶寒自由惯了,还真有点不习惯如此高人一等,她不过只是芸芸众生里一微不足道的普通人而已,受不起如此重的福。 最近几日并州的天气都还不错,也许是连老天爷也可怜北齐军营这一悲惨遭遇,不忍连降风雪寒心,所以一连几天都不见下雪,不时还有暖阳临空,苍穹湛蓝如水,群山独白了头,飞鸟几声孤鸣掠过长空,地下是蔓延无边的积雪,好似已在隆冬。 马车快到军营时,青川就提前知晓,早早等在营外。经历一场大火,军营至少有一半烧成了焦土,叶寒从马车上下来时,也不由一阵心惊,这场大火远远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根本就不是青川所说的无碍。 断壁残垣,废墟焦土,被烧成黑黢黢的营帐早没了先前的绵延壮阔,只剩下一个又一个未烧尽的圆状架子,依稀可分辨出原先的样子。叶寒一行几人从营边沿着一片看着无尽的黑色焦土往里走,走到腿酸脚痛也没走到残垣的尽头,后褚一炬,可怜焦土,还有青川的几年心血。 看着这一片灰烬,青川没有叶寒这般敏感的悲春伤秋,提议着去营帐内歇歇脚。秋实本就是回来看伙房众人的,早早向叶寒要了准许,趁此告下离去。 歇脚的营帐是焦土废墟旁新建的一座帐篷,不大,一如往常的天青色跟周围其它营帐看不出有什么不同,里面陈设也极其简单,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估计就是专门供人歇息的营帐。 热茶刚喝完一盏,营帐内的炉火烤得人暖暖的,舍不得出去,期间有一士兵进来有事,小声在青川耳边说了几句便出去了。帐内三人,叶寒闲适,青川悠闲,唯独独坐对面的江流画有点坐不在,自进了营帐,不,应该是进了军营后,眼神就没安定过,心中有事。 叶寒带来的一食盒芙蓉酥不多,不到两盏茶的功夫就被青川吃得精光,叶寒怕他吃得过急伤胃,便让他喝点茶、走动走动消消食。 可青川不干,“最近军营事务繁多,从早上处理到现在,连口水都顾不上喝。”然后青川有点小情绪,向叶寒抱怨道:“姐姐做了这么多芙蓉酥,却只给我带了一食盒,根本饱不了肚子。” 面对青川的抱怨,叶寒有那么一瞬间失神,又瞬间展颜解释着,“我原想带点芙蓉酥,你无聊时可吃点,没多想你在军营忙得连饭都吃不上,早知道我定会给你多带点。要不,你先去吃点其它的,别饿坏了身子。” 青川不依,非让叶寒做给他吃,容不得叶寒拒绝,连跟江流画说一句离开都来不及,就被青川一把蛮力给拉出了帐外。 “嘘!” 青川拉着叶寒一出营帐就拐到帐外一隐秘角落处,朝她做着噤声的手势,然后抬着下巴朝营帐前宽阔圆地无声示意了一下,叶寒懵懂地朝那个方向望去,回头惊讶看着青川,小声嘀咕一句,“陆知怎么进了营帐?” “这本来就是陆知的营帐,他回来很正常。” 青川轻描淡写地交代着,叶寒却不信,心知肚明,没有挑破,陆知回自己营帐是很正常,但恰巧碰上流画一人在里面,这就不太正常了吧?但念及这是青川一番好意,叶寒也没做多大询问,而是跟青川藏在营帐外,偷听! 帐内,陆知接到青川命令,命他回自己营帐议事,可一把撩起帐帘,却一下惊着,脚定在帐门边不肯再向前越一步,跟同样惊讶的江流画默声对视了好一会儿,才主动开口打破了僵局。 “你怎么在我营帐?” “你的营帐?”江流画纳闷重复了一句,这才想起青川之前一连串不正常的举动,立即心会明了,垂头无声浅笑一下,然后抬头看着站在帐门边的陆知,眼眸流转含羞,关心问道:“你背上的伤,可好了?” 陆知不懂江流画所谓何意,跟她有意保持了一段安全距离,即使朝里面走也是绕着她走,以恐再发生那日之事。 陆知是个粗人,心思全摆在脸上,江流画心思通透一眼就能看清他脸上的纳闷和防备,好似她真是个吃人的怪物。见他板着张黑脸不发一言,江流画继续主动说着,道着歉意,“那日之事,确实是我反应太过激烈,没曾想到会让你无故招来一顿毒打。见你今日能行走无碍,与常人无异,我便放心了。不知你背上的伤,还疼不疼?” 女人想的和她们说的总是前后无序,陆知听得头疼,大概也只有最后一句才认真听了一下,想也没想,随便回道:“你不是看见了吗,还问?” “噗哧”一声,还好青川及时捂住叶寒快要咧开大嘴,才没引起帐内之人的警觉。青川无声张着口型提醒着叶寒注意点,可心里很是享受此下两人的亲密。叶寒虽被捂住了嘴,但一张芙蓉面早已乐开了花,好不开心,见状,连他也被叶寒感染,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但还保留着理智没有发出声响来,这才没被发现。 相比起叶寒忍俊不禁的反应,江流画却是明显的错愕,就感觉喉中一口正要吐出来的气,突然一下卡在了嗓子眼,被噎着不知说何才好,浑身不自在地难受。 那一百下军棍,江流画对陆知是有愧的,即使被陆知不经大脑一句话给呛住,但还是默默忍了下来,面色温和地提醒着他注意身体,伤口未完全痊愈之前别沾水,以防伤口发炎,然后告别离去。 “等一下,你先别走!”陆知一口喊住江流画,然后转身从内帐拿出快被他遗忘之物,径直摔给了她,“这是你的,我没动过,拿回去。” 面对陆知一而再再而三如此不解风情的举动,尤其是刚才那下毫无怜香惜玉的一摔,江流画莫名有点心伤,还有渐起的无名怒火,还好怒火不大,暂时能抑制住,这才没跟陆知再生冲突。 江流画把包袱放在一旁矮案上,边说着,“这本来就是我送于你的,那一百下军棍,多少我也有错,这就算是我的一份歉意吧!” “江姑娘言重了!陆知受罚是因犯了军纪,与你无关,这一包袱,你还是拿回去吧,省得我因此无故再挨上一百军棍!” 陆知直言直语,说得义正严辞,心里光明正大,毫不避讳地对视上江流画复杂不已的眼光,正气凛然。而江流画却是咬得牙龈快碎,猛然腾起的怒火在心头乱窜,却发不出来,拿陆知这根臭木头根本没有法子,千番复杂情绪难成言语,最后只蹦出一句狠话,“爱要不要!”然后就气急败坏跑了出去。 而营帐中只剩下陆知一人,见江流画莫名其妙跑了出去,满脸茫然地挠着自己的后脑勺,很是奇怪江流画的奇怪举动。可惜木头就是根木头,这事一炷香都不到,就被陆知甩在了脑后,奇怪着将军怎么不在,不是他通知自己回营帐议事的吗,难道将军忘了? 帐外,本是很笑得很是开怀的叶寒,在看到江流画气急败坏地跑出了营帐,立即收了玩笑的心。怕流画出事,叶寒本想跟着也跑过去,但是被青川一把拉住,理智地劝着她别去,等江流画气消了再去也不迟。 盛怒中的人是听不进去劝道,这个理儿叶寒知道,但是……她望着流画跑去的方向,满眼担忧迟迟不散,“流画性子要强,被陆知这么一气,我多少还是有点担心她会出事。” 青川虽然很不喜叶寒分心太多给别人,但面上依旧是冠冕堂皇,知心劝解着,“姐姐,江流画哪有这么脆弱,从家道中落到一步步挣扎存活至今,她的心性若不强大,早投了千百次河了,哪还会有机会被陆知气得失了理智。” “可是……”,叶寒还想反驳,脑袋搜罗一圈却找不到话来,只好垂头丧气不说话。 青川懂她心事,贴心问道:“姐姐可是在怨陆知?” “陆知?我怨他干嘛?就因为他不解风情气着了流画?”她才没这么小气,只是有点不开心而已,但做人的事理还是懂的,“有些事不能勉强,尤其是感情。” 叶寒说得很是平淡,却满含无奈与淡淡的忧愁,明明是说着江流画和陆知两人之事,可入了青川的耳朵,却莫名听出了一番苦涩深意。 算着时间,叶寒估计流画的气也该消了,便起身去找她,至于营帐中的陆知,叶寒知道青川为人公正,不会因她人之故而牵连发怒于陆知,所以对陆知没有多担心。 见叶寒狠心直接走了,头都没回一下,没有半点留恋,青川心里真是又气又郁但又拿之无法,根本不敢再在姐姐面前发作丝毫,生怕把她给吓到然后离自己越来越远,就只能自己这样憋在心里,独自消化所有的不甘和心伤。 这方,叶寒在沧河一处安静的河边找到了江流画,寒风清冽,拂面不刺骨,静静坐在岸边一处高处大石上,目视着不知何处的远方,失了神。 叶寒叹然,轻轻走近挨着坐下,“怎么,好点了吗?” 寒日暖阳,浅金色落了沧河满面,跃跃反射着耀眼的光斑,看得岸边上的人暖暖的,忍不住想伸手捉住一缕浅金色的温暖。 “哎!”江流画仰天长叹了一口气,像是把积蕴了一肚子的气都吐了出来,然后被雪埋葬在地下深处,眼不见为净。 “行了,你也别唉声叹气了!”叶寒了解江流画,若她真是气怒未消,只会是积郁在心,而不是释然开怀,“陆将军本来就是一个榆木脑袋,说话不懂技巧,直来直往说出来的话,难免会伤到人,想开就行了。” 想起那根黑面蠢木头,江流画没好气地笑出声来,“谁说我是气他了,我只是气他不识好人心。我那件袍子可废了我好多心血,用的全是最好的丝线,就这样看都没看一眼就被嫌弃了,你说我能不生气吗?” 叶寒只笑不语,看得江流画更是不好意思,一时羞意上头,便跟叶寒笑着打闹起来,好一会儿才结束,这时,江流画心里仅剩下的一点怒气也消失殆尽了。 这大概是她们在并州看到的第一次夕阳,很美,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云蔓延了整个天际,一时云动翻卷,醉人的绯红瞬间染得天空失了本色,让人心甘情愿地沉醉在这秋日胭脂的倾城颜色中,不舍醒来。 “小叶,你的脖子还疼吗?”在漫天火烧云中,江流画突然问道。 叶寒手随声落在自己的颈后,轻揉着还带轻微的酸痛,轻轻摇了摇头,“这落枕好得差不多了,没多疼。” 江流画没有接下话,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头上这一片暮色苍穹,轻然感叹道:“最美不过夕阳红,也不知何时再能看见一次!” 叶寒心有愧意,不禁开口,“流画,其实陆将军……” “别跟我提那根臭木头!”一听见那个人,江流画像见到鬼一样连忙打断叶寒的话,看似气怒,实则口中却是女儿家的娇嗔,威胁着叶寒,“我好不容易才消了气,你不许再跟我提他,要不然我跟你绝交!” 既然江流画这么说了,叶寒也不再多言,夕阳很美,如倾城绝色,可令世人痴迷追逐,沉溺其中难以自拔,但流画说得也很对,最美不过夕阳红,也不知今日之后,何时再能一见。 碧落红云羞说情,一凝沧河,胭脂雪上醉;暮落斜阳终不许,人间烟火,几分离。 清风莫问红尘事,终不过情字纠结(上) 那日军营探访之后,叶寒的生活又回到了重复状态,日复一日睡觉、吃饭、聊天,然后聊天吃饭睡觉,过的日子无疑与等同于某种动物。唯一还有点不同的就是青川偶尔会回来,不过也只能待一会儿,最多陪着她吃顿饭,然后又马不停蹄地披衣出门,后褚最近动作不小,军营需要他坐镇指挥。 这样的日子叶寒都记不得过了多久,每天在同一个地方看同样的人做同样的事,时间走与不走都好像没什么区别,唯记得并州的雪似乎下得更大更久了,明灰色的天窸窸窣窣总在下着雪,不见停,而她再也没看见过那日沧河岸边黄昏日落醉迷离的美景。 叶寒看着青川披上披风,又要离去回营,双眼不由黯淡垂下,轻轻叹着气,淡淡的愁绪就这样如清透水波措不及防地荡漾开来,轻轻地落在了青川的耳边。 “姐姐有心事?”自后褚偷袭“成功”后,军营的事务就陡增,后褚、京城,夏国、南平,几方势力交杂汇聚在并州。他也想多陪下姐姐,可军营现在离不开他。 银狐披风暖帽都已穿上,手握马鞭,青川一副即将离去的打扮已好,叶寒心下不由更生空落落,但还是勉强笑了笑,叮嘱青川路上小心,别冻着。 叶寒脸上的苦闷很是明显,青川哪能安心离去,也不知是从何日起,姐姐的精神头便渐渐萎靡了下来,每次见到自己都是强打起的笑意,他不在时,据陈福说姐姐总是爱发呆,站在窗边看雪一看就是一整天,就连江流画和秋实都不知道她为何如此。 青川伸手探着叶寒的额头,手太过冰凉,激灵得叶寒连忙闪开,有点小脾气地问着青川干嘛。 “没生病呀!”额头不烫,很温暖,很正常,也不像得了风寒,青川担心地问着,“姐姐,你最近怎么闷闷不乐,是不是陈福没伺候好你,或者是府里奴才不懂规矩,惹你不高兴了?” “你想哪去了?”叶寒终于有点兴致,俏眼轻抬上扬,娇嗔地瞥了一眼青川,说着心事,“我就是在府中待久了,无聊而已。” 一天除了吃就是睡,找不到一点事情干,叶寒忙惯了的人一下子闲了下来,时间久了找不到可寄托之事,多少精神会有所空虚。叶寒也知道这个原因多少有点矫情,跟青川说着也有点不好意思,便催促着青川快点回营,要不然等会天黑了就看不见路了。 青川抓住叶寒推着自己的手,全握在自己手里,不放,一双墨眼里装着的全是叶寒和对他的担忧,“姐姐若是觉得无聊,可以去并州城逛逛,这里的繁华热闹不输云州长安。” “不去!”叶寒双眼一沉,脸上没有一丝兴趣,“并州城我都逛了好多次,街上卖糖人的都认识我了!”叶寒顿时想念起在云州的日子,感叹道:“还是云州好,粉墙黛瓦,青石板路,深巷有人卖杏花。” 在云州的日子,虽过得平淡清苦,但活着却是十足的惬意,他天明上学堂,姐姐会送他巷口,然后在家等着他下学回来,然后帮着姐姐做做家务,老井旁打水洗着刚挖出来的红姜,清水冲去褐色的新鲜泥土,粉色晶莹、绯色酡醉,洗净的红姜擦干整齐摆放在小院淡青色的凉席上,任清风吹去水润的湿意,他和姐姐就坐在门前台阶上,闲话说着今日看见的趣事,笑谈着红姜的收成,边说着喜悦,边看着夕阳如火渐渐染满了整个天空。 青川也很是怀念那段美好时光,从他自己心里认定来说,那只属于他和姐姐两人,他很珍惜,舍不得分享给别人知道,只在无人时拿出来一个人独自慢慢回忆。 “姐姐若是嫌并州雪色单调,日子无聊,不如去城外西岭的梅林转转。虽然并州红梅不及云州杏花娇美柔情,但白雪红梅开,似有暗香来,傲骨迎寒也别有一番味道。” “看梅花?”叶寒细想了一二,有点惊讶,“没想到并州苦寒之地也有红梅偏爱。”但想想又很快灭了刚起的兴致,有气无力说了句,“还是算了,省得麻烦。” “哪麻烦了,在西岭我有一处别庄,选地甚好,墙内墙外皆是梅景,去之前让陈福派人收拾一下,就行了。”其实青川也是有歉意的,姐姐来这么久,他由于一直忙于军务根本就没时间陪她,要不然她也不会一天兴致寥寥,沉闷发呆。 叶寒还是不愿,“去之前是不麻烦,去之后也不麻烦,可是去的时候最麻烦!”想起之前发生的一些不愉快的经历,叶寒瞬间来气,“我每次上街身边都有十几个人围着,一点也不方便。还有上次我本想买个糖人,正跟卖糖人的讨着价,那些随身保护的侍卫倒好,冲了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拔刀出手,吓得卖糖人的扛着草垛就跑了。你这是保护我还是摆明了让人来抢我?我要是再去趟西岭梅庄,就这的阵仗,估计从此以后并州城的小孩晚上不睡觉,只要一提起我就瞬间老实了。” 这事,青川也知道,确实是他保护过度以致于姐姐从此再也没有逛街的兴致。说到底,这一切还是他的错,青川认真道着歉,向叶寒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叶寒负气转过头去,不想理青川,但那个西岭梅林,说真的她还是蛮心动的,在除了只有白与黑两种颜色的并州里,能看见一林傲雪红梅迎寒风绽放,那景致,光是想想就让她按耐不住。 “诶,要不,我和流画还有秋实,自己去?”梅林景致,是流画喜欢的,还有秋实,她自幼就长在并州,这些大道小路她肯定还是认识的,最多再加个马夫,轻轻松松悠悠闲闲地去西岭梅庄,正好。 听后,青川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忽变深了一下,握住叶寒的手也瞬间僵硬了一下,心有所思,泛着说不出的慌乱。 未等青川回应,叶寒像没事人般摆了摆手,有点遗憾地看着青川,“要是你不忙就好了,有你在,我什么也不用担心。” 叶寒的话,让青川心中的慌乱少了一半,只是仍难消尽疑心,疑有些迟疑,他迎上叶寒那双清明透彻的双眼,他迷茫了,如浓雾中在原地徘徊,半信半疑,难下决定。只听得叶寒轻柔平淡的声音再次响起,诧异问道:“对了,花折梅呢?你军务繁忙,可以让花折梅送我去西岭梅庄呀。我在并州这么久了,除了在军营见过他几次,就没看见过他了,他也不来看我,早知道在云州时就不给他饭吃,饿死他算了。” 因气花折梅不来看她叶寒嘴蹶得高高的,生着不满,青川瞧着她发小脾气的娇态,再多的疑虑和慌乱都瞬间消散了,面色回复清常,轻声安慰解释着,“花折梅有事,暂时不在并州,等他回来了,我让他来看你好吗?” 叶寒双眼明显有气,看着青川不满道:“花折梅不在并州不能来看我也就罢了,你人在并州不也是很少来看我?” 这样一说,青川的歉意也立即上来了,补偿道:“要不你先去,我抽空去西岭梅庄看你?” “真的?”叶寒也不是故意无理取闹,只是刚才脾气一上来,控制不住,什么都说了出来。瞧着青川还主动给她道歉,叶寒心中有愧,“算了,你还是别来回跑。西岭不比并州城,路程长了一半,你军营事务又多,还是别累着。等你战事结束了,有空再陪我吧!” 从他认识姐姐开始,很多时候都是姐姐在妥协,明明她付出的最多,得到的却最少,偶尔提出一两个心愿,也总会因为怕给自己增添麻烦而选择不了了之。哪怕即使是现在他想多陪一会儿姐姐,门外也有人催着他快回军营,心不由己,进退两难。 “去吧,军营离不开你!”叶寒站起来给青川整理好披风,送他出门,笑着说着离别,“大雪路滑,骑慢点。” 北风又开始起了,腾起漫天雪花在空中凌乱飞舞,很容易就弥漫了人的双眼。叶寒站在门前送着青川,细碎的雪粒星星点点地落在她的发间,好似云州白墙边的三月梨花落在了她的头上,很是好看。风再起,风更胜,叶寒及腰的青丝被卷起,在半空中无力腾跃中,一身单薄,满襟风霜,却笑得很是亲和自在。 士兵焦急催促,青川深深看了叶寒一眼,含着不舍狠心转身离去,消失在风雪里。叶寒看着满院雪色,唯有狂风呼啸,天地安静在心,然后默默转身入屋。门轻轻一合上,叶寒靠在门上,刚才的轻然浅笑瞬间崩塌,双肩无力塌下,脸色早成了一雪苍白,似愧疚似余悸不散,似不舍似坚定已下,情绪太过复杂,一时也说不清楚,没入风雪里。 可能是在府中实在太无聊了,叶寒第二日便决定去西岭梅林。用过早饭便让秋实给陈福说了此事,西岭一直有人在,叶寒她们只需带点随身之物就行了。 下午清闲,少风雪,适宜出门。 陈福知道叶寒不喜有人贴身跟随,而且王爷之前也耳提面命过此事,所以他做事便学会了低调。此次叶寒去西岭梅庄便没派多人跟随,只是让一极其忠心的护卫装扮成车夫贴身保护,在城内不招摇过市,反正并州城内一向安全,而且北城门外早已有人接迎,应出不了事情。 虽说别庄什么都有,不需多带他物,但叶寒和江流画还是一人带了一不小的包袱上了马车,其它杂七杂八的东西也带了一点,统统堆在了马车里,有点拥挤。 告别了陈福,马车开始从府邸出发,穿城至北城门,城外有人等候护卫接送。马车轻缓行驶在街道上,从安静到喧闹,不用掀帘一瞧,就知道马车已经到了城中繁华热闹处。 手无心碰到角落一三层盒子,被盒子传来的热气惊了一下,叶寒这才想起里面是她忙活了一上午做的胭脂方糕,离开府中时专门装了一食盒,本想托付给陈福让他送去军营给青川尝鲜,没想到走得急一时忘了这事。 叶寒喊停了护卫停下,让他调头去军营,可秋实熟知并州路形,军营在沧河边上,她们在并州城中心,来回至少要两个时辰,这一来一回再去北城门,估计天都黑了,到时去西岭的路不知多难多危险。 “那怎么办?我这刚做好的胭脂方糕,还热着呢,若不及时送到军营去,凉了,味道就变了。”叶寒也很是纠结,这胭脂方糕做法甚是复杂,要不然也不会花了她一个上午的时间,所以做出的糕点不仅晶莹剔透煞是好看,而且味道更是一绝,秋实是深知其美味。 秋实盯着那方食盒很是垂涎,透着自己的小心思,不时在叶寒和食盒间打着转,其用意不明而喻。 “想都别想!”叶寒轻轻拍去秋实伸向食盒的圆润小手,然后把食盒护在怀里,立场很是坚定,“秋实,胭脂方糕你上午都吃了一半了,这另一半是给青川的。” “姑娘……”,秋实可怜巴巴地望着叶寒,和她怀里的胭脂方糕,很是眼馋。 车外护卫问着叶寒到底意欲何为,叶寒看了看静坐在一旁的江流画,向她求救支招。江流画把食盒拿了过来,却递给了秋实,但事先提醒道:“秋实,你坐马车快点送到军营去,把食盒交给青川,别浪费了小叶的一番心意。但记住别中途偷吃,要是被青川发现了,你知道后果的。” 秋实闷闷不乐地接过食盒,嘴角耷拉得可以挂一油瓶。最后叶寒只好打着圆场,许诺下次的糕点都给她一人吃,秋实这才开心了几分。 “但是,我要是坐马车走了,姑娘,你们怎么去城门?”秋实这才想起今天的重点是去西岭梅庄。 叶寒宠溺地捏了捏秋实胖乎乎的脸颊,让她不用担心,“这并州城里难道还找不到一辆马车吗?反正又不远。你别担心我,只要你趁热把胭脂方糕送到青川手里,就算是帮了我大忙了,快点走吧!” 这时并州城的天色又渐渐暗下来,乌云压城城欲摧,看样子是有一场大暴雪即将到来,“秋实,如果到了军营后雪下得太大,你不用急着当天就赶来西岭,在军营暂时睡一晚再来。” 秋实听话点了点头,叶寒和江流画下了车,行李也一并带上,赶车的护卫是陈福派来保护叶寒的,如今让他驾车护送秋实去军营,如此玩忽职守的事他怎能做,但还是扭不过叶寒的命令还有劝说,想到并州城内一向安全,而且从这里去北城门也不远,到了城门处就有人接应,应不会出问题。可暗卫还是有点担心,硬是在街上找了一辆马车和面相老实的车夫,送着叶寒上了马车,这才安心驾车往军营去。 听着马车外扬鞭马鸣,叶寒撩起车帘见拉着秋实的马车消失在集市中,慌乱跳个不停的心才落了一半,然后跟江流画冷静的目光一对视,心中有序地按之前制定的计划行事,喊住了车外马夫,“车夫,麻烦去东城门。” 车夫纳闷,不是说去北城门吗,怎么里面这姑娘又改成去东城门?但车夫还是照做,他不过是个赶车的,客人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到了给银子就行了。 清风莫问红尘事,终不过情字纠结(下) 秋实的运气还算不错,虽然马车走在半道就开始下,但好在没下大,等她把还是温热的食盒交给将军时,营帐外早已是鹅毛大雪纷飞,真如姑娘所说,今天是去不了西岭了,只能暂时将就在军营里住一夜。 紫红色的胭脂方糕是很如梦的晶莹剔透,青川也只吃过一次,味道如同它的颜色一般,很让人惊艳,但吃久了便少了最初的盎然兴致,他还是比较喜欢吃甜腻糯滑的蔷薇元子。 一想到蔷薇元子,青川不由自主想起了叶寒,也不知她现在到西岭梅庄没,听着帐外越发下大点落雪声,不禁胡思乱想起来,很是担忧,要是半路马车坏了还是官道被堵了,这样的大雪天,姐姐不得冻成个雪人。 青川很明白自己是关心则乱了,陈福办事一向妥当,这些事与意外他都做了详细的安排,姐姐估计早就到西岭别院了,现在说不定正在红梅雪中打着雪仗呢,对了,他怎么忘了叮嘱姐姐别贪玩,小心着凉。 “将军!”营帐的垂地长帘被外力狠狠推开,帐外刺骨的风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灌了进来,莫名惊起青川一阵颤栗。 青川看清了来人,问道:“陆知,如此贸然而来,可是有急事?”陆知知礼守律,未经通传就闯了进来,可见一定是出了大事。 “将军恕罪,属下刚收到北城门的急信,说是万分火急,必须尽快交到您的手里。” 陆知以为是后褚来犯,所以顾不得满身风霜,连忙把信件呈上,莫名,青川突然觉得心好似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不疼,但有一种说不出的慌乱,很没有安全感,就好像被人无端推下悬崖,在失重和恐惧中迎接着不知何时着地的粉身碎骨。 信,青川还是缓缓打开了,他很冷静地看了两遍,一字一句不敢遗漏,然后才只能肯定等候在北城门的人没有接到姐姐,究竟是错过了还是…… 青川不敢往下想,立即派人飞鸽传书去西岭别庄,确定姐姐是否已经到了,然后又让人传秋实过来问话。 “秋实,你把今日姐姐让你来军营送东西的过程,原原本本重复一遍。” 青川很是冷静,有一种冷静得过头让人一看就有种不寒而栗的吓人,让秋实不由想起了铁旗杆上不知被吹到何处的白骨,连忙回答,不敢有丁点隐瞒,“今日车走到闹市,姑娘发现本该交托给陈管家给您送到军营的食盒遗落在马车上。姑娘怕将军吃不到胭脂方糕,便让我给你趁热送来。” 秋实说完了,青川也静静听完了,营帐内明明有人、灯火通明,却仿佛置身于阴鬼地狱,静得可怕,只有阎罗王的声音,“还有呢?” “……好,好像……没有了。”秋实不敢看着居于高位的将军,他的眼神就是杀人的刀子,而自己就好像是一头待宰的猪。 可能人在极度恐惧的条件下,记忆力会变得异常的好,秋实突然想起,“对了,还有,姑娘还叫我在军营住一夜,说是怕遇上风雪太大,让我今日不用急着去西岭别院找她。” 想了半天只想到一些口水话,可秋实也是没办法,她也想说些很重要的话,可姑娘确实没跟她说过,说的就是一些平常的话,你让她怎么办。 青川挥手让秋实下去,满目颓然又积蕴着漫天的不甘,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想着,脑海快速过着叶寒对他说过的话,然后等着,等着西岭别庄传来的消息,一个究竟是他胡思乱想还是自欺欺人不愿相信的消息。 飞鸽传书很快,来回半个时辰不到信件就放在了青川眼前,青川都不知道自己是何种心情打开这封信件的,他甚至都不知道为何自己在看完后却极其的冷静,而不是一掌震碎信纸成末,拔剑迎风斩雪。 “来人!传黑旗营帐外待命,”青川倏然站起,面色冷凝,不见喜怒,“长途直奔南平边境!” 从并州东城门而出,再绕道向南而行,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出于谨慎,谁知道城内里还有没有青川的其他眼线,小心驶得万年船,即使看见了也不怕,最多以为她们是往东去回北齐了,绝不会想到她们暗渡陈仓,借城外车来人往蒙混一过,去了南平。 马车嗒嗒而行,越往南走,官道上的马车逐渐变少,而雪却莫名下大,不一会儿就积雪盈尺深,马车行驶在上面,除了车轱辘与马车交接处“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天地之静,只剩风与雪有声。 叶寒轻轻放下车帘,“噗通噗通”跳个不停的心终于落地,紧绷的神经这才慢慢放松,车后茫然一片,只有雪落白色,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就连一声骏马鸣叫都没有,看来,她的逃亡已经成功了。 “怎么,担心青川发现你走了?”江流画没有把话说得很直接,其实叶寒决定离开是征求过她的意见的,而且她也是参与此次逃跑策划和实施的人员之一。 叶寒苦涩地笑了笑,有愧疚,也有轻松,“他现在已经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不再是需要我保护的小孩子了。就算这样走了,我也能走得安心。” 叶寒说的话稀疏平常,恐怕世间也只有江流画一人才听得懂。可不是,青川已然长大,已然不是云州初识时的俊朗小少年,他现在已是权霸一方的将军,手握百万雄兵,持冷剑上阵杀敌,威慑后褚轻易不敢进犯,当然,他的不同不仅仅是身份上的变化,还有很多,江流画心知肚明,然后眼神自然落在了叶寒身上。 此时叶寒右手放在脖子颈后,手指在颈后那块看不见的肌肤处轻轻摩挲,十几天的时间淡化了后面的吻痕,也早已没有了最初时细微的疼痛感,可她却心惊到现在也没停过。 颈后的吻痕是流画发现的,那日起来后这后颈处便有点轻微酸痛,她一直以为是落枕所致。那时她还与秋实不是很熟,理所当然让流画帮她推拿几下,没曾想到竟然是…… 叶寒不知怎么描绘她在铜镜中看到自己后颈吻痕斑驳的心情,是难以置信,还是心惊胆颤,过了这么久她自己都快忘得差不多了,唯一能确定的是后颈处的吻痕应该是那夜与青川同床而眠时留下的,吻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怪不得她一直没有发现异常。 现在想想,今日离开估计就是在发现那时就隐隐下了决定,从青川刮去络腮胡子恢复本来面目那天起,她就借机顺水推舟,青川装着不说明,她便装傻充愣。她尽可能地装着不知他眼中越来越重的感情与欲望,尽可能地不排斥他的亲密接触,在他面前尽可能做到自然,就像他们还在云州时的平常模样。 她知道青川信了,否则也不会只派一个护卫护送她去西岭梅庄,所以她成功了,因为她已经离开了并州城,踏上了去南平的路上。南行一去,无论是并州还是红绫镇,都离她越来越远,最后都只成了她梦里的一角,今生不回。 对青川,叶寒只有惜别,歉意却很少,反倒是近在咫尺的江流画,对她的歉意叶寒才是重得难受压心,“流画,对不起,又让你陪我开始颠沛流离了。” “我明白你的难处,反正我早就没家了,好不容易有了你这么一个妹妹,我这个当姐姐的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离去。”奶娘走了,叶寒就成了她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两年,谁都做不到眼睁睁见另一人孤自离去。 “那陆将军呢,你……真能放下?”这就是叶寒对流画愧疚不下的原因,跟流画认识这么久,陆知是唯一一个能让她气急败坏的人,恐怕也是唯一一个能让她终生忘不掉的人。 听到那根木头,江流画苦苦笑了一下,仰头看着空空荡荡的马车顶部,无奈又认命,“放不放得下又怎样,我已是残花败柳,注定了配不上他,离开也许是我最好的抉择吧!” “……”,叶寒很是担心地看着她,但又欲言又止,眉间骤起的疑惑找不到答案,犹豫地看了一眼悲色满脸的江流画,再三犹豫一二,还是没有勇气说出,等她们安定下来,再找一可靠的大夫查证一二再说,省得现在说出来,引得流画空欢喜一场,徒增悲伤。 “吁……” 随着一声拉长的吁声,马车慢慢停了下来,然后就听见马夫在外问着,“姑娘,前方的路被人挡了,还走吗?” 嗨,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当然还得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总不能让她们大晚上的睡在马车上吧,“那就从一旁的空道上绕过去,只要天黑前到达南平边境小镇就行了。”出门在外,凡事能忍则忍,少惹事就行。 马车刚走上几步,又戛然停下,车内的叶寒和江流画一时措不及防,身子向前倾差点摔下座来。还未等叶寒找他算账,就听见马夫老实巴交的声音犯着难问道:“姑娘,一旁的空道也被他们占了,过不去!” 叶寒随声掀起车帘望去,手顿时停在半空,前倾的身子半天僵硬不动。而迟迟未见叶寒说话的江流画,在车内问着叶寒外面到底发生了何事,这才引得叶寒渐渐回了神。 “流画,你别下来!” 叶寒没有回头,只有急促的一声叮嘱,便快速下了马车。叶寒如此奇怪的举动,江流画隐隐感觉不妙,掀帘一看,心跳顿时漏了半截——前方黑色劲装骑兵整齐排列在道路上,白雪埋地,宽阔的雪道上望不尽的黑色成了最显眼的颜色,肃穆冷然,天地冰雪再冷,也不及他们蔓延至全身的心惊胆颤。严阵以待,正中间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好似已等候多时。 江流画连忙跳下了马车,惊慌拉着叶寒,“是青川!” 叶寒很是冷静,可能是这场满天鹅毛大雪驱走了她的慌张,朝江流画轻轻看了下,让她在马车边别动,然后自己径直向前走了去。 雪好似又下大了几分,青川身上已覆盖了一层雪,随着他骑马向前几步,积雪倏然滑落而下,没入在漫天雪地里,没了影。 “姐姐不是去西岭吗,怎么却向南走,可是不识路,走错了方向?” 叶寒今日只穿了一袭淡蓝色的齐腰襦裙,本是宜家宜居的打扮,若是出门也是可行,只需披上一袭狐裘披风便可挡风御寒,很是适合去西岭梅庄。可漫然起雾的雪色飘舞中,那一抹淡蓝胜似暖日水烟的明媚,却生生刺痛了青川的眼。 下来太急,来不及寻披风挡寒,或许是见到青川如寒碑屹立在雪中时,她便忘了。当最初的慌乱在寒风冷雪中淡淡散去,站在宽阔雪道的中间,前方与青川仅隔几丈之遥,蓦然,她内心极其的平静,天地浑然不能动摇她离去的决心。 叶寒没有回应,可她越是不说话,越是冷静,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前方如陌生人般看着他,青川就越抑不住内心狂啸的野兽,“你这恐怕不是要去西岭梅庄,而是要去南平吧?” 秋实性子单纯,派她来给自己送东西,最不容易引起自己怀疑,即使他当时品出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异,即使他再次逼问秋实复述今日之事,他也没有多想,因为无论什么话从老实巴交的秋实口中说出来都变得清清白白,根本让人生不起多想。 若不是陈副做事考虑周全,在北城门外也安排了人接应,否则他也不会发现其中有疑,回想起这段时间姐姐的如常以及与她相处时的点滴,他才幡然醒悟,笑着自己可笑,竟然连她计划离开也没察觉,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她在处心积虑骗自己! 青川他恨,恨叶寒离开他,更恨她骗他,他的恨意越深,他的脸色越是正常,声音更是平静如水,“可是我哪里没做好,惹得姐姐不快,竟然要不告而别离开并州?去南平山高水长,路途遥远,姐姐应提前告知我一声,我也好派人随身保护你,若你要是不小心遇见个坏人,可怎么办?” 西通后褚,北是夏国与北胡,都是姐姐不可能去之地,而东回北齐,吴越两王争权日盛,光是柳铭一人,按姐姐小心为上的性子,绝不会冒这个险自投罗网,所以,她的“离开”只能往南走。南平虽路途坎坷,但胜在鲜少战争,民风淳朴,凭着自己对姐姐的了解,她绝对会选择去南平,这也就是他为何会出现在通往南平的必经之路上。 青川骑马悠闲向前走着,冰冷雪天中笑颜惊艳倾城,“哦,我忘了,姐姐一定是怨我太忙没时间陪你,所以才负气离开。要不这样,我今日陪你去西岭梅庄住上几日,就当我向姐姐赔罪?” 长鞭在手,大权在握,指点江山,睥睨天下,现在在自己面前的青川,才是最真实的他。以前云州城叶家小院中的小少年早已没了,只是她一厢情愿,把对青川的记忆还停留在三年期的云州里,误了自己,也误了青川,而重逢后还在自己面前还装着三年前的模样,只为唤醒她的亲情,想留住她罢了。 阴一句阳一句的话,从如此陌生的青川口中说出来,叶寒听够了,抬头直视望着青川,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是青川最恨的清冷和平常,淡笑着回道:“我离开云州也有两三年,怪想家的,所以我想回云州看看故人。” 青川讽刺一笑,好不倾城,惊艳得一旁马夫失了神,“姐姐说的可真是奇怪,我和花折梅都在并州,云州城那个家哪还有什么人?对了,就连宁致远也在不远的夏国,除此之外我还真不想不起云州城里哪儿还有姐姐口中的故人?” 叶寒刚才说话很有保留,就是想给彼此留点日后再见的余地,可没想到青川却一次性就把话说绝了,把面对面的两人活生生丢在了满风的尴尬里。 叶寒还是没说话了,不知是因为不想对自己说,还是因为他提到了某个她不愿提及的人,如此一邪想,青川的妒火瞬间烧身,口便没有了遮拦,“姐姐不会是厌恶我,所以才想离开并州吧?我真的有这么令人讨厌,让你跟我相处时都装着虚情假意?你不是说你想去西岭看红梅傲雪吗,为何又生生骗我,离我而去?” 青川句句戳心的“指控”,让叶寒心生愧疚忍不住低下了头,可这一幕在青川眼里却生生误解成她对自己的厌恶,无形中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咬牙切齿说道:“我在你眼你,就这么不堪吗,让你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不是!” 叶寒连忙否认,可惜大雪弥漫了眼眸,寒风吹散了刚开口的话,误导了青川本就曲解的心,青川根本不给叶寒再次解释的机会,直接扬鞭一起,□□的骏马嘶吼一声,径直向叶寒跑来,站在路旁的江流画一见顿时被吓软了双腿,被一旁车夫及时扶着这才没摔倒在雪地里。 骏马一过,扬起白雪如尘,站在原地的叶寒也不见了,听着从远处飘来的熟悉叫喊声,江流画这才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慢慢落回了肚里,还好,青川只是把叶寒掳走了。 可转念一想,江流画又恐惧上心,叶寒现在在青川手里,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连忙想驾着马车追去,却没曾想到却被人一把甩在了马上,挣扎叫喊才不下几句,就被一记手刀砍下,失了意识。 “老大,将军走了,这女人怎办?” 名唤老大的人抬都没抬头,直接说道:“将军之前有命,将这个女人带回军营,丢到陆将军的营帐中,其它的事不需我们管。” 长河咆哮,不应在风雪,寒露迎霜降,沧河上的冰又厚上了几尺,昙花一现的黄昏实在不应出现在这北风雪国里,就好似叶寒的离去不应在有青川的并州里。人间不过枉然一梦,谁知真实,谁明虚境,谁又能辨你对还是我错,终不过树下一梦黄粱,何须纠结。 望情千百望君心,痴人说梦痴人情 往南狂吹的风,向北疾驰的马,从天而降的雪,在漫无边际的空旷与荒凉中找到了一共同的焦点:狂奔不停的马喷洒出腾腾的白汽,配着自己长啸的吆喝声,穿越这一片白不见尽头的世界。 骏马浅棕,与大地孤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雪下得再大也同化不了这一抹异色,更别说骑在马上的黑衣劲装男子和他怀里的一人淡蓝。 头上的天好似又被黑云压低了几尺,所以鹅毛般的雪才被挤压成成片成片地下,马蹄踏过的痕迹只需转眼一过便没了长串的痕迹。这样的天风更是无需顾忌,肆无忌惮地在这片被天与地压扁的世界里狂吼咆哮,打得厚雪成粉碎漫天飞舞,卷起积雪肆掠,狂打过路人。 缰绳一次次狠狠打在马背上,骏马嘶吼奋力向前狂奔,青川面色冰冷,风雪扑面是骇人的死白,可使天地风雪谓之一惧。怀中的挣扎和叫喊早在不知何时便已停下,温顺地埋在他的怀里不动,天寒雪杀人,怀里匀速不断的热气落在他的胸膛上,青川不知是喜还是该怒,唯有把怀中人环得更紧,生怕再弄丢了她。 下雪的日子并州城街上的人便会少了一半,而剩下的另一半人则会趋利避害地沿着街边房檐下贴着走,以躲避冻人的雪与寒。这时,一匹骏马冒风跨雪急啸一过,马蹄扬起落雪随风扑打到街边,惊得路人连转个身都来不及,光裸的脸猝不及防重重挨了风雪一记寒冷的耳光。 汝南王府森严的大门早已打开,所以青川到府并未下马,而是越过几层台阶直接骑马入府,而汝南王府内的主院里,陈福领着一干奴仆跪拜在雪地里,背上早背上了一层不薄的积雪。 “奴才恭迎王爷回……” “滚!” 陈福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青川一声咆哮冷冷打断,吓得一地奴仆瑟瑟发抖,背上的雪“啪啪”成块滑落。 青川骑马到了一未知院落,很大,足够他骑马奔腾而去在房前庭阶处“吁”声落地,一手抱着叶寒火速下马,然后重重一脚踢开了房门进了屋,门又从内关上,风雪早是另一个世界。 叶寒被青川扔在了屋内锦塌上,还好青川用力有分寸,叶寒并没感觉到身上有何伤痛,自己能爬起来站着。 这不是她之前住过的地方,这里房屋很大陈设却很少,看起来有点空荡,但当光线透过明窗照入屋内,此间空荡忽生出一种大气磅礴之势,让人不觉生畏敬敏,这是上位者才能驾驭的气魄,而这一点叶寒很早就已明白。 好似在通往南平的官道上两人就把话说完了一样,空旷幽静的屋内叶寒与青川平静对视,极有默契彼此都一言不发,好似都万分珍惜这暴风雨来之前的宁静一般。 “青川,”最后还是叶寒选择了开口,没有逃跑被抓到后的惊恐和害怕,只有异常的平静,“让我走吧!” 叶寒的声音很舒服,就像缓缓流过手心的三月春水,温暖且柔和,可他听见后却如同瞬间掉进了隆冬的冰窟窿中一般,寒冷刺骨极了。青川这才发现,其实姐姐从来没有骗他,而是他蠢,他傻,他糊涂,一味沉溺在她一水的柔情笑意里,却忽视了在她柔情似水下的虚情与假意。 “青川,让我走吧!” 叶寒第二次说道,平静如水是第一次深思熟虑后的沉淀,青川怎听不出她的心意已决,一腔怒火未消又再添一把心火,竟然生生气红了双眼,猩红骇人但也可怜至极。 “这里不好吗,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你走了,那我怎么办?这一句话,青川几乎脱口而出可还是没有,因为那双满含伤痛的墨眼中早已将此说尽,只求对方能明。 与青川忿恨不甘相比,叶寒的表情太过于平静,也许这就是没动心那一方的优势和绝情,“青川,我不适合待在这里。” 很平静的语调,简单直接地陈述着一个她不愿留在这里的原因,平淡间接地告知着一个她想离开他的事实,可原因太过平常,事实更让人不能接受,青川沉默以对,一脸冷色说着不信。 叶寒也知自己这话缺乏说服力,于是抬头,视线在这间气势压人的屋内环视了一圈,继续解释着她不得不离开的原因,“北齐将军,青川,你的身份不仅于此吧!”叶寒细致打量着眼前的青川,王者霸气已在这十六岁的少年身上展露无遗,如天命所归,“陈福口中的王爷,北齐皇室的天家人,我这种低微小民实在是高攀不起,而这荣华似锦的汝南王府,自然也不是我该待的地儿。所以,如果你真念及往日的情谊,”说到这儿,叶寒平静的双眼里泛起苦涩无奈,还有一丝哀色乞求,“就放我走吧!” 叶寒一番掏心窝子的话,青川听时并不是没有动容,他的身份三年前朱老夫子多多少少有所暗示,凭着姐姐的聪慧她自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可他却从未想过这会对她带来如此大的困扰,以致于要不辞而别。但是,当他为此感到愧疚丛生时,他却听到了她竟然再次求着离去,不知为何,他突然想笑,当然也笑了出来,如玉的面容全是可笑,也不知嘲笑的是叶寒还是他自己。 青川慢慢朝叶寒走近,脸上不见底的笑意从未散过,叶寒看着心里也莫名腾升一股寒意,迅速蔓延至整个后背,一片冰凉,这才发现自己在浑然不知中,双脚先于思绪竟然自动退到了墙壁上。 “姐姐离开的原因不仅如此吧?”两人相隔不下几尺,明窗透进来的光线越过青川高大的身躯,落了一色的黑暗将叶寒笼罩得严严实实,就好似墙与青川之间无她一般。 可青川却能很清晰看清叶寒还有她脸上呆滞的神情,这样的神情他看得太多,三年前他亲手砍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将领的手脚时,满身血流涌注的他也是这样一副神情呆呆地看着自己,那是恐惧压上心顶后的满脸空白,空白到茫然忘了害怕挣扎,认命地接受等死,再后来,这样的神情不计其数,军营有,后褚敌军也有,可他从未想过这副神情居然有一天会在姐姐脸上看见。 到底是她不懂他,而他,好像也从不未认清楚她一般,要不然也不会被她的虚情假意所蒙骗。 一想到叶寒不辞而别的逃离,青川就控制不了心中的怒气狂躁,然后抬起自己沾过无数鲜血的手轻轻落在了她的后颈上,指尖在一处流连忘返,迟迟不见离去,却猛然让叶寒心惊一颤,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然后求生的本能越过大脑直接命令着双腿迈开逃离。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在她脖颈后的大手一下扼住她的咽喉,将她死死按在墙上,桎梏了她的行动,也绝了她逃生的希望。 看着脸上惊恐万分的叶寒,突然,青川笑了,笑声就像是海妖动听悦耳的歌声一般,好听却危险十足,低着头在叶寒耳边轻轻说道:“恐怕这才是姐姐想要离开的原因吧!” 边说着,青川在后颈处的手指也随之在那一吻痕处用力一按。似被点中死穴一般,叶寒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呆楞着忘了回话,一动不动望着近在咫尺的青川。 青川很美,是一种难以用世间言语可以形容的美,从他们认识起她就知道,若是在现代遇见,她肯定会被他皮相所吸引暗生情愫,可惜的是他们在清远寺初识时她已是历经大难的魂灵,心早沧桑,对皮色容颜早少了看重,而因思念现代亲人的缘故,她把缺失的亲情都投射在了与小弟年龄相仿的青川身上,对他一直当成亲弟弟看待。 只是世事弄人,人心难测,她全心全意待青川如亲弟,却忘了青川对她的心思并非相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青川是何时对她生了男女之情,让她猝不及防更惶恐不知该如何应对。还好当时事态危急,才让她侥幸避了过去。 她本以为三年时光荏苒,可抹灭两人之间一些不该有的妄念,却没曾想到几日前在镜中看见颈后这一处吻痕时瞬间将她拉回了现实。 现实是什么? 现实就是青川留在她脖颈后那处微红鲜艳的吻痕,那是他对自己不消反增的执念,是他对自己越发浓重的□□。 现实还是什么? 现实就是她知晓后面对青川时的装傻充愣,是她精心策划瞒着青川的逃离,也是她现在欲逃之而后快的实际行动。 只可惜,她又失败了。双脚还未迈出半步,她就被青川一下拉回了冰冷的墙壁上,而青川看着她的眼神是如此□□,再无之前的丝毫掩饰,像是要把她直接生吞入腹一般。 “姐姐怕我?” 青川还是笑着,说的话和语气更像是一种无害的玩笑,可叶寒却知道不是,因为在她颈后留恋徘徊的手指已经越过了她的衣领,正一寸一寸向下抚摸着她衣服下的肌肤,似挑逗,又似蓄势待发伺机而动,让她倍感危险却又无处可逃,只能再次求道:“青川,放我走吧!” “可我不想!” 青川脸上笑意更浓,话却拒绝得果断直接,而后所做更是活生生掐灭了叶寒最后一丝希望。 只见青川用力扶直叶寒纤细的脖颈,让她不得不直面于他,无处躲藏,另一只手更是在叶寒软嫩绯红的唇上细细揉抚,很是痴迷。“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说完,青川长臂一伸将叶寒瞬间拉入自己怀里,两人相隔近乎若无,“就像现在这样,把你抱在怀里,锁在我身边,即使你万般不情愿,可还是不得不在我身下承欢娇吟。” “青川,我是你姐姐!”叶寒奋力打掉在自己唇上揉弄的手,然后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仿佛从未认识过的青川,心里悲愤交加,更难以置信他怎么能这样对自己! 显然,叶寒这一记发自内心的咆哮震慑到了青川,他的神情明显有了一丝松动,好似回到了云州西城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见状,叶寒以温情相对,努力唤醒着青川两人之间的姐弟情谊,“青川,你是我弟弟,是我相依为命的弟弟,你忘了吗?” “弟弟?” 青川轻轻复述着这两个字,如夜深邃的墨眼里尽是迷惑和不解,他看着叶寒,看着她那张他想了三年的容颜,还有她那双他最先爱上沉沦的清眸,神情开始变得恍惚柔和,谁知却剑锋一转突然低头吻住叶寒,吻着那方他在梦中亲了无数次的诱人红唇,用尽全力亲吻与之缠绵,无论叶寒怎样用力挣扎、捶打他,他都没停下。 待一吻落罢,青川恋恋不舍抬起头来时,下方的叶寒早软了身子没了力气,半依在墙微张着被吻得娇艳水润的红唇轻喘着气,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也染上了□□的色彩,半眸水意半眸迷离,一望,就轻易撩起他的情与欲。 可即便如此,青川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一鼓作气要了叶寒,终究还是一个舍不得。眼前的人儿是他放在心尖念了三年多的人,是他爱了多年而不得的执念,也是他在这红尘俗世的情窦初开,从元州开始他便起了痴缠之心,他只想好生疼爱她一生,哪舍得如此作贱她,方才也只不过是气恼上头,想吓唬她一下,省得她再起逃离之心。 “姐姐。” 青川轻声唤着叶寒,墨眼里满是无尽的温柔,丝毫找不出刚才丁点怒气。 听见有人喊她,叶寒幽幽回了神,空洞失神的双眼渐渐有了一点焦距,都落在了眼前的青川身上。被□□后的身子本是软绵无力,但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叶寒抬起手就就朝青川扇了过去,响亮的一声耳光瞬间响彻偌大空荡的房内,回音几回几荡才渐渐息止。 叶寒清明的双眼难得有恨,而生出这份恨意的来源竟然是来自于青川。她怎么想也没想到自己一心疼爱的弟弟居然有一天会对自己做出如此不堪之事,难以置信,更有气恨难掩,愤而喊道:“我是你姐姐,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被扇的左脸火辣一片,可见姐姐这记耳光是用了十足的力气,奇怪的是青川并不觉得疼,倒是左胸膛下处疼得厉害,好似姐姐打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心。 与叶寒脸上的神情一样,青川此时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还有浓浓的悲伤和愤怒。这是姐姐第一次打他,即使当年他与花折梅共同欺骗她一年之久,她也没曾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可如今,她竟然打了他,明明是她抛弃自己在先,明明是她不辞而别,明明是她先不要自己,凭什么她能做到这么理直气壮地打他,就因为他亲了她一下?她就这么讨厌自己,连自己碰她一下都不行? 瞬间,青川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他看着叶寒,满心的悲伤愤怒涌到了嘴边却什么也没说,只化为脸上冷冷一笑,“姐姐?” 同样是青川喊过自己千百次的称呼,而今日此时青川这一声“姐姐”,却听得叶寒毛骨悚然,直觉告诉着她有危险即将到来。 果然,头皮突然一片吃痛,叶寒不由自主向后一仰,细长的脖颈弯成一优美的弧度,好看更诱人极了。 青川迫不及待就一口咬了上去,在叶寒吃痛的闷哼中又迅速离开,然后一鲜红的牙印就赫然浮现在叶寒白皙的脖颈上,然后松开抓着叶寒头发的手,抬起她的下巴质问道:“你见过哪个弟弟会在姐姐脖子上留吻痕的?” 还未等叶寒反应过来,然后就听见了衣帛倏然撕裂的声音,叶寒顿时觉得胸前一凉,心中猛然腾起的恐惧还没化为行动反抗就感到左胸一疼,叶寒吃痛一声忍不住叫了出来,紧蹙的眉间尽是说不出的痛意。 “滚开!你放开我!混蛋……” 叶寒再也忍受不了青川的侵犯,奋然反抗推拒着青川却无济于事,双手被紧紧束缚在上,身子被青川死死按在墙上,根本动弹不得,而此时青川的另一只手已伸进了她的儒裙爬上了她的大腿扯着她的亵裤,正当她以为在劫难逃时,从外面传来的焦急喊声及时救了她一命。 “王爷!” “滚……” 陈福知事懂分寸,绝不会贸然打扰,但青川此刻什么都听不进去,他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怀中这个不断挣扎想要离开他的狠心女人身上。她怎么就对他这么狠,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他心窝子捅刀子,他之于她就这么微不足道可以随意伤之弃之,她为何就这么舍得他?她难道不知道他也会疼、会痛吗? “王爷,后褚敌军来袭,陆将军正在军营全力抵抗,请王爷速归。” 陈福的声音在外再次响起,相较之前失了几分稳重多了几分焦急。军情紧急不容耽搁,可王爷却在屋内……这可怎么才好! 就在陈福纠结着要不要再大不敬出言提醒时,就见一旁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青川提着长剑出现的门边,冷脸肃然,威严压人,无人敢近。 “陈福,我五日后成亲,你把王府布置好。若未能完成,提头来见!” 青川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在陈福心里立即炸开了一个大洞,惊愕难掩,愣了一下才开口问道:“……王爷成亲,不知未来王妃是谁?” 陈福出自宫廷,能平安活着出宫还深受青川信赖重用,必是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刚才这一装问,其实并不是他不知道新娘是谁,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确认,毕竟上心深沉,不可测。 青川斜眼瞧了一眼躬身在外的陈福,没有理会,而是转头看向屋内坐在地上满脸是泪的叶寒,目中不忍却强言说道:“如果我活着回来,五日之后你我就拜堂成亲;若我不幸死在后褚刀下,你就是抱着牌位也得嫁给我!” 不过才十月刚到,并州的天就成了天山上的冰窟窿,雪和风和寒拼了命地往下面灌,冻得大地和生灵不寒而栗。秋实因玩忽职守没看好叶寒,被罚在外院跪着不许起,身上积落的雪早成了一件厚重的衣,冷得要命却不敢动弹,生怕雪衣碎裂落地,漫天的寒冷又如血蛭般拼命钻进了她的身体吸走她仅剩的一点暖意。 还好老天怜惜,在漫天的寒意未将她冻成一尊冷冰冰的石像前,将军终于派人传唤她进院,并郑重嘱咐她一定要把叶寒伺候好,如再发生今日之事,便将她扔进沧河喂鱼。 战场不等人,青川吩咐完便转身上马,跨马加鞭朝军营奔去,而这所院子便被陈福好生“保护”起来,院外守卫全为精兵,四处更有暗影,外人不可进一步,至于院内丫鬟婆子全是他亲自□□出来的,都是可用可信之人,应不会出什么岔子。但陈福唯担心一件事,那便是房门紧闭里的叶寒,王府未来的女主人,王爷如此执意强迫,那位叶姑娘也是性子倔犟之人,怎肯顺然俯首? 哎,都是孽缘! 西风强绣鸳鸯被,柳叶无奈承欢情 炉上铜壶滚滚冒着白汽,雾浓了一片,秋实麻利提起铜壶,沸水冲泡着刚从暖屋新摘下的白瓣茉莉,秋实做得很是细心。虽然待在叶寒身边没多久,但是对她的喜好多少还是了解一些,除了这一茉莉清茶,秋实特地找了陈管家要了些汝窑茶碟陪衬,碧水中茉莉漂浮,还有一股好闻的清香,秋实憨实讨喜的脸上很是开心,心想着叶寒见了应会喜欢。 再配上几小碟并州当地的糖糕蜜饯,秋实端着茶点一人进了内屋,外屋候着的丫鬟婆子一个也不准进去。并不是秋实争宠,而是叶寒不愿多见,就连陈管家进来请安也是无精打采的样儿,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秋实轻手轻脚进了里间,手中托盘小心摆放在榻上矮案上,并州的北风吹得里间冻成了荒原。秋实连忙上前合上了大开的窗户,窗边身着薄衫的叶寒早已是满身冰凉,却浑然不动,仿若不知冰雪为何物。 “姑娘,窗边冷,您还是去软榻上歇着吧!”秋实担忧不知如何说,只能扶着叶寒离开了冷气不散的窗边。 叶寒像是个提线木偶一般,任由秋实带到软榻上坐下,没精打采,像失了心魂。秋实看着忧心,但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强打起笑意给叶寒冲了一杯茶,讨喜说着,“姑娘,今日暖房的茉莉开了,我特意给你摘了几朵,给您泡了壶茉莉花茶,要不您尝尝,暖暖身子?” 叶寒回了点一魂一魄,但还是精神萎靡,接过烫手的茶杯轻轻喝了一口,淡淡说了个“好”便放在了矮案上,然后又回到了刚才失魂落魄的样子。 秋实看着着急,叶寒这副样子让人看了好不可怜,总能让她不由自主回想起那日将军走后自己进来看见她那饱受凌虐后的凄惨模样:衣衫凌乱,白底绯芙的肚兜被扯掉,斜斜垮垮搭在身上,勉强遮住了女儿家的羞处,下身淡蓝色襦裙也被扯破,及地的裙摆被高高撩在了腰际,雪白细长的大腿就这样突兀地露了出来,不带遮掩,不过还好姑娘身下的亵裤还是完整穿在身上的,清白还在,但也是皱皱巴巴没了形。 里间太过安静,秋实看着叶寒毫无生气的模样,眼睛顿时想哭,姑娘这副神情跟那日自己所见的神情一模一样,就像自己在军营里见过的被□□后的营妓,瘫坐在地,不哭不笑,面孔死板,没了生气。嘴唇被撕咬出血,直到现在还有一点未痊愈的痕迹,还有脖颈也备受摧残,一片被咬过的红痕,牙齿印仍赫然醒目。 秋实伤心着叶寒的悲惨,但这一切都是将军做的,她虽同情叶寒可也无可奈何。想起叶寒平日里对自己的种种好,秋实心性直接,竟然一下子哭了出来,泪水啪嗒啪嗒接连不断落了地,扯着袖子抹着眼泪轻声抽搭起来。 “……秋实,怎么了?” 叶寒也不知自己是何时被秋实的哭声吵醒,只觉得天性乐观的秋实不应有眼泪满面,她还是比较喜欢秋实笑起来的样子,很开心,很真实,就像孩童般纯真,可以感染她沧桑得不行的灵魂。 “哇……”,叶寒不问还好,一问她秋实心里的不快和委屈全一个劲儿哭了出来,趴在叶寒双膝上哭得一塌糊涂,实实打湿了叶寒衣裙,“……姑娘,你……你为什么要走,这……这里,不好吗?你,你,为什么要丢下秋实,是秋实吃得太多,所以你不要我?” 秋实抽噎着,睁大着泪水满眶的双眼直直看着叶寒,撅着嘴满是委屈,还有不舍,她从小没娘,也没兄弟姐妹,父亲为了养她根本就没多少时间陪她,好不容易碰见了一个如亲姐般的叶寒,对自己这么好,会做糕点给自己吃,病了她还会亲手给自己喂药,自己手上长冻疮了,烂得脓水到处都是,自己都恶心不想看,还是她拿了药膏亲自给自己涂上,还让江姑娘给自己做了双手套御寒。她活了这么久,除了死去的爹外,就只有叶寒对她最好了,可她,为什么要走呀,就像她爹一样突然就走了。 “好了,别哭了,再哭肚子就饿了。”叶寒拿着帕子擦干净秋实满脸的眼泪鼻涕,认真看了看,勉强笑了笑,说道,“秋实还是笑着好看。” 秋实很贪恋这份温暖,坐在脚塌上不肯起来,圆圆的一张肉脸认真地仰着头看着叶寒,下定决心说道:“姑娘你以后要走,记得把我带着一……” “起”字还未说完,秋实就被叶寒的手迅速捂住了嘴,只见她严肃地朝秋实无声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了。 秋实不懂隔墙有耳,叶寒却担心她祸从口出,上次自己不告而别就无端连累了秋实受罚,这次她不想再害秋实莫名其妙就丢了性命。 青川已经变了,就凭他前几日对自己做的事,叶寒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处境,若她强行离开,自己一人是福是祸她无所谓,但若无端害了他人,那就是造孽,而现在她最担心的就是流画的安危。凭着青川现在的心狠手辣,就流画伙同自己逃走的罪过,流画的处境定不比自己好过,可惜她有心无力,唯有期盼青川还记得秦婆婆的救命之恩,和自己的听话顺从,可以放过流画。 外间有人敲门,秋实回头问了何事,才知是嫁衣已经做好,想拿来姑娘试穿一下,若有不合身之处,可在大婚之前改好,省得误了良辰吉日。 “姑娘……”,秋实担心回望着叶寒,她虽脑子单纯,但也知道的姑娘的苦和她的千百个不愿意,可是姑娘只是闭上了双眼,还是没有阻拦她们进来。 其实秋实早就明白,外屋那一群丫鬟婆子哪是来伺候姑娘的,全都是一群狼眼睛,时时刻刻都在监视姑娘的一举一动,就算姑娘不愿意,难道外面的那群人就会走吗,还不是会强行进来,跪了一地请着姑娘试穿嫁衣。 秋实很是心疼姑娘,可将军要娶姑娘,她不过是个小丫头根本拦不住,就连外面那群丫鬟婆子,就算自己力气再大,也拦不住一群人。秋实懊恨着自己无用,却也只能气闷地站在一边,看着丫鬟婆子说着好话道着喜,而姑娘一人孤冷站在中间,任由她们伺候着试穿着新嫁衣。 金丝银缕,鸳鸯石榴,留仙裙上百子福,红绸喜缎贺新人; 青丝云鬓,芙蓉面娇,清目淡色眉弯垂,清风强压河边柳。 后褚再次偷袭,还好事先有所准备,即使主将未坐镇军营,陆知也能沉着应战,硬是阻止了后褚蛮子的疯狂进攻。青川当日快马回营时,战事已接近尾声,硝烟弥漫,沧河冻成了一条红缎,血仿佛浸下了冰下三尺,通红耀眼。好在军营受到创击不大,只有靠近沧河岸边的营帐被烧毁一通,其它的都还好,损失不大。 经过几天休养生息,被袭击后的军营又恢复如初,营外冰河上防备不减,防守加倍,将士无视伤痛依旧每日操练学杀敌。入秋不到两个月,后褚的敌军就接连两次偷袭,一次成功火烧连营,一次险胜却伤亡可数,如此大辱,自这三年与后褚交战以来,何曾有过。后褚做作不堪,阴招狠毒,这口恶气是身为北齐男儿可能忍的?因此人人激怒,杀心恨意积怨一并而起,个个怨恨难当,刀下生风,剑上渴血,一一欲灭后褚以后快。 “将军,后褚最近连连袭击我军,如此被动局面,是不是我们也该还击一下,省得被那群狼蛮子看扁了。” 陆知是从头到尾参与这场战事的,依照自军实力,本来完全是可以把这群恶狼斩杀殆尽,可将军突然离去之前曾留下军令,只可防守,不可进攻,只可险胜,不可有大胜大败,若违此令,杀无赦。所以他只好照着将军制定好的战略和军令,保守采取打法,跟后褚磨磨唧唧打了个平手,虽然算是赢了,但陆知这心里就没舒服过,这场战事打得太不痛快了,所以激得他还想跟后褚实实在在地来一场硬战,哪怕是头颅不在、热血满地也不在乎。 军营这几日的事务青川处理得差不多,青川灌了口凉茶灭了心上的焦躁。与陆知的焦躁不同,青川的焦躁是在百里之外的端王府里,而不是后褚这条已经上钩的大鱼。 “这事我知道了,你先别做冒进,以后有的是你战场杀敌的机会。”青川捡起桌案上一折图纸,递予陆知,让他看看,“后褚这次来袭,虽然明面上看似全力进攻,实则佯装试探。我与耶律平交手三年,耶律平多疑成性,前一次火烧连营偷袭成功,他虽出了一口恶气,但未必全信,这次再次袭击,就是想测试我们是否真受到重创。” “所以将军您才让我不可全力回击,不准全胜?”陆知有所开悟,半知半解,“既然如此,将军为何我们不险败最好,这样不更能让耶律平相信我们前一次真元气大伤?” 青川浅眉低笑,眼有深意,“陆知,你想必不善撒谎,对吧!” 听似疑问的话语,却用肯定的语气说出,陆知被青川如此强势且事实的话直接戳中了老实的性子,尴尬笑了笑,老实点头承认,“属下小时侯每每说谎,哪怕编得真实如发生过,有时连我自己都相信了,但还是会被父母轻易识破,然后又招来几十下竹板重罚。” “知道你为何总被屡屡识破吗?”青川眼色又深了几重墨,世间人心如魑魅魍魉,他早已看透,所以算计利用熟稔在心,“谎言讲究半真半假,半隐半现,你得让人在半真中怀疑,然后在半假中重新相信,如此来回一大反差,就算是疑心成病的人也必定深信不疑。我猜你每次说谎时,必是信心满满,满口肯定,你以为自己的谎言天衣无缝,却不知你的谎言破绽太大,一眼就可识破。记住,太过真实、太过虚假,都自带端倪,最容易让人识破。” 陆知结合手中战事详细勾画的图纸,深有领会,开悟道:“将军意思是说……欲擒故纵?” 青川垂眼笑了笑,心中早有城府,所以才可淡然处之,“这说谎跟打仗一样,诡计难识。我派人烧了后褚粮草,耶律平便回我一场火烧连营,让我损失惨重。我烧他粮草是真,可他未必相信我损失惨重。如何才能让他安心,最简单的就是再来一场偷袭。若我全军大胜,那不直接就告诉他我骗了他;若我全然失败,耶律平也未必会信,我与他交手三年,跟他打得不分伯仲,如果仅因为一场偷袭就落了个全败,凭着耶律平的多疑成性,必认定其中有诈,那我之前一番良苦用心不就功亏一篑了。” 一场精妙绝伦的连环计,比陆知之前看过的兵书还要妙不可言,陆知全然佩服,心里那点躁气渐渐便没了影,然后越发肯定,不久之后,北齐与后褚必有一番大战,而且必定是他等待多年的复仇决战,他摩拳擦掌,静待之。 跟青川讨论着后褚最近这场偷袭,虽然后褚为敌,两方各为其主,但说实在的,陆知还是挺佩服耶律平的奇谋鬼策,可也惧着他的心狠手毒,“这后褚人真不愧是野狼的后代,为了引我们上钩,派的全是最精锐的部队,这耶律平可真狠,真舍得下这手。” 青川听后心里莫名咯噔一下,幽幽回道:“耶律平这点狠算什么,有时候,有些女人比他更狠。” 三年不见,才重逢不过几天,就能不辞而别狠心离自己而去,姐姐可不比耶律平还狠吗?说离开就离开,不带一丝留恋,元州和云州加起来的五年时光和感情,难道对她就这么微不足道,不值珍惜?离开,放她离开,她只想着她的离开,怎么就没想过她离开了自己该怎么办?她离开了自己又得花多少个三年才能找到她,他的身上得添多少道伤疤才能换来她的一次怜惜,是不是只有他死了她才能安心留下,才能想起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 “砰” 的一声,手中的茶杯倏然成了粉碎,青川毫不在乎地抖掉手中的瓷杯碎片,重新回到公务上,陆知本想唤军医前来包扎一下,但被青川拒绝,手上没有出血,只有几道浅红的小口子,与叶寒给他带来的伤痛相比,这点疼痛根本微不足道。 “将军,属下有一事相求,还请将军允许。”陆知见青川面色缓和了少许,这才有胆说着困扰他几日的请求。 “说!” 陆知认真说道:“就是属下营帐里的江姑娘,属下烦请将军可否将她送往其它处,毕竟男女有别,她住在属下那里终究不是个事。” 青川手中的毛笔停顿了,手指绷紧发力捏得毛笔扁成了片,就差直接断成两半了。不过还好,毛笔命大逃过了一劫,只见青川又淡然无绪地低头处理未完的公文,他得敢在大婚之日前批完,否则误了成亲可就不好了。 陆知见青川没有回话,但一想起自己营帐里的女人,陆知还是壮着胆子再次问了一次,这才得了青川一句似解非解的回话,“你随便。你要是看着顺眼,就娶了她;你要是嫌烦,军营里最缺的就是女人,你自己看着办。” 青川都这样说了,陆知也不好再问下去,被将军强行塞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他也只好忍着,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出把人扔到营妓里去。 “对了,知会你一件事,”青川想了想还是早说为好,“我三日后成亲,吩咐下去让众将士也乐一乐,喝上一顿喜酒,就当是冲下晦气。” 成亲? 这是陆知听后目瞪口呆,显然受到的惊吓不低于后褚来犯,他呆楞着不动,连话都说不出来,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唯一疑问就是,将军要成亲,但是,和谁呀? 这也太突然了吧! 鸳鸯被里成双对,梨树强压海棠花 在异世结一心性相知的伴侣,叶寒曾经想过,可惜却败给了红尘俗世。用心爱过的人成了他人夫,看着他贤妻娇儿,满堂圆满,她除了讪讪一笑,转身离去,什么也做不了,嫁人的心思便早早成了昨日云烟,断了想法。 没想到,她还是嫁了,她试想过未来生活的千百种可能,可能游历世间,可能孑然一身,也可能会随便找一可靠老实之人嫁了……她遥想过千百不同,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会嫁给青川,她的“弟弟”,人生何其荒诞。 叶寒恍然抬头看着满室红绸喜色,双喜大红灯笼高挂如明,龙凤红烛正燃得好时候,金络玉盘,莲子花生、红枣桂圆,并蒂合欢,早生贵子。忆起今日并州,全城白底挂红妆,倾城喜色应是如此,人人皆是道喜,保得并州城一方无忧的神,终于成亲了,大婚大喜,怎能不万人空巷。 今天怎么说也是她的大喜之日,可叶寒却全然没有作为新娘子的喜悦。一人独坐在红喜床榻上,叶寒茫然,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过来的,拜堂,成亲,入洞房,即使她身上嫁衣未落,但这一城的喜庆好似都与她无关一般,她仿佛置身事外,犹如一普普通通的看客,好不奇怪。 红烛烧了过半,前院的觥筹交错、喜语贺词并未断过,脸上精致的妆容早已卸下,容颜得了素净,少了强添的喜色,雍容华丽的嫁衣也早早换成云纱大红宫装,金丝明珠虽点缀嫁衣绝美,但太厚太重,就像这一倾城婚礼骤然强压在身上一般,让她难以承受,勉力亦不好行。 门外一阵吵杂,凌乱的脚步声交错传来,叶寒心下一紧,双手在宽大红袖下交握纠结,头更是不由自主垂了下去,不敢看着门外,就连一步一步逐渐清晰的脚步声传入她的耳朵,她也忍不住心头抖动一下,直到低垂在地的目光里出现了一双黑色缎面镶金边靴子,她的消极顿时达到极致,身形僵硬成石,连后面的一系列洞房仪程都不知是如何做完的,只知当有人唤她时,才恍然发现屋内跪了一地的人早不在了,唯有身旁所坐一人。 “姐姐。”青川在喜宴上被灌了不少酒,虽不至于失了理智,但也不似平日里的严肃骇人。金冠束发,少年英姿,风华正茂,公子颜如玉,正是洞房花烛时。 酒意上了脸,青川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也染上了几丝醉意朦胧,娇人红缕着轻纱,虽是一面清冷,也煞是好看,青川一时看得入了迷,竟痴痴笑出声来,不停唤着“姐姐,姐姐”,还借着酒兴耍着小孩无赖,拉着叶寒蜷缩成拳的手不放,硬是强行松开了她的手心,十指交缠。 十六少年作新郎,醉意迷离述衷肠,看似单纯无害,可叶寒心里就是忍不住害怕,这样的青川仿佛回到了她所认识熟悉的青川,可谁又知烈酒作祟的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喝醉了的青川就像是一头头脑不清醒的狮子,危险犹在,叶寒还是抱有一丝侥幸,尽量往床另一头挪,只恨手被交缠太紧,抽离得费一番周折。 猛然,正当叶寒纠结于如何拯救出自己的双手时,只觉一股狂力向前一拉,身子措不及防就落在了青川怀里,腰肢被箍得紧得发疼,叶寒本能挣扎妄要离开,然后就听见头顶传来青川醉酒后沙哑的声音,但好在口齿尚是清晰,“姐姐放心,江流画我没有拿她怎么样,我只把她丢在陆知营帐里,陆知对她很好,你不用担心。” 青川自顾自地说着,叶寒挣扎的双手也渐渐停了下来,安静地贴在青川赤热的胸膛,不敢动弹。 可能是喝酒来了兴致,青川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头埋在叶寒颈窝处低声继续说着,“对了,我还找人给秦婆婆找了个风水宝地厚葬,等最近的战事停下后,我们去祭拜下秦婆婆,顺便告诉她我们成亲了,让她老人家在地下也高兴高兴。” 叶寒没有说话,推拒在青川胸膛上的手无力落下,任由他将自己搂进怀里,不再动弹。 许是叶寒突然的温顺取悦了青川,青川很是兴奋,拥着叶寒腰肢的手更是收紧,勒得叶寒一阵生疼,却没敢发出一声难受,生怕惹他不悦。 “还记得吴伯一家吗?他们已经回云州了,而且过得很好,吴伯现在不用跑船,光靠给官府采办东西,日子都能过得富足。还有他的儿子也重新回了学堂,听说今年就要参加科考了,文学和才识都是上佳,中个秀才应是没什么问题。” 叶寒身上这套宫装全是由云纱制成,很轻很薄,穿在身上很是轻盈,也很是适合新婚之夜所穿的。薄纱几层,温热的手掌很轻易就暖满叶寒娇小的身子,偶尔在叶寒浑圆的臀肉上捏上一下,惊得她一阵颤栗,久久才下。 夜还长,青川一番话说下来,叶寒早已没了反抗的心思,任由青川一双大手在身上到处肆虐,“姐姐想家吗?离开元州这么久,等西境太平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元州看看,好不好?听说你父母的坟被收拾得很好,年年有人烧上几缕香火,还有你家隔壁的王婆婆,过得很好,膝下儿孙满堂,可她一直在盼着你回去,每每想起你就哭,听说她身子骨就是这样哭坏的。” 叶寒被青川平放在床上,黑白分明的双眼里早已泪水肆意成灾,打湿了耳鬓,青川支着身子安静看着躺在自己身下的叶寒,脸上哪还有刚才进门时的醉意,满目酒气不过是日出前的浓雾,早已消散就好似从未有过一般。 红帐弄喜欢情浓,青川一点一点轻轻擦拭着叶寒脸上的泪,满腹的情深被她置若枉然,所以他卑鄙,他无耻,他用最下烂的手段拿姐姐在乎的人威胁她,成功逼着她不情不愿躺在了自己身下。 本是大婚之日,椒房耳鬓厮磨之时,新娘却满脸是泪,一脸悲戚,青川凝神,默然不语,看着自己的杰作他心有怜惜,但却不后悔,姐姐已是他的妻,这辈子她都别想离开他,若她要恨,就让他恨吧,反正他这一辈子就耗在她身上了。 青川轻拂着叶寒微湿的脸颊,强行捏着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不容闪躲,霸道宣布着:“你我已是夫妻,就算我哪天突然死了,我的墓碑上也会刻着你的名字,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妻子,我唯一的女人。” 他知道姐姐不情愿,是他强取豪夺威逼利诱娶了她,她不甘心也是正常的,所以他会补偿她,用他的一生向她郑重许诺,“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丈夫,你只能躺在我的身下承欢知乐,你的肚子也只能孕育我的孩子,”青川抓起叶寒僵硬的手强行放在自己左胸口处,坚硬灼热的皮肤下是沉稳有力的心跳,“也从今日起,我的这条命就是你叶寒的,以后你要打要骂都随你,就算你现在一剑杀了我,我也无怨无悔!” 一番深情,两种沉默,三生石上是情错,叶寒偏头过去不看,无奈、认命,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随之双唇就被青川急切吻住,健硕沉重的身子压得叶寒无法动弹,就好似预示着她未来的日子一般。 不甘又如何,终究只能认命! (为过审需要,此处省略2816个字,还请各位看官自行脑补,敬请谅解。) ※※※※※※※※※※※※※※※※※※※※ 有一天我炖了一锅肉,色泽诱人,肉香四溢,本想端出来给大家一起品尝,怎奈管差守在门边说朝廷有禁令吃肉伤身禁止吃肉,让我端回去倒掉。可好不容易做了一锅肉出来,倒了实在是太可惜了,就想绕开管差端到隔壁婆婆家叫大家过来吃,奈何墙太高翻不过去,无奈之下只好作罢,只能等他日朝廷禁令解封再做出来给大家品尝。 娇色不敌强风意,寸寸心头暗恨生 新婚之夜犹如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猛然砸向她,怎么开始何时结束,她都无权选择,只能被动承受青川的□□和发泄,而这事叶寒到现在都接受不了。还好秋冬军营繁忙,第二日青川就离开了府回了军营,至今已半月未回,而这样也好,省得两人见面尴尬。 想到此处,叶寒的思绪又莫名奇妙联想到了第二日青川离开时的场景,然后体内一阵不受控制的羞意突然就涌了上来,瞬间便让她红了脸颊。 她记得当时她被屋内的洗漱声吵醒,然后便缩在被窝里继续装睡,听着屋内的洗漱声渐渐没了声,听着屋内的脚步声一点点远去,等屋内声音尽去彻底安静了下来,她这才放心转过身来,却见本应走了的青川正站在床边一声不吭地看着她,顿时吓得她一身冷汗。 许是被她惊恐的样子给逗乐了,青川笑着扯过被子盖住她光着的肩膀,然后拥着她在怀轻声道着歉意,说刚成亲就不能陪她,可后褚近日蠢蠢欲动,军营实在离不了他等等。她窝在他的怀里,一言不发听着青川的低声耳语,心里却大大松了一口气,而且还极其不厚道地盼着他快点离去。 不料却被青川一眼瞧透了心思,笑着轻骂着她“小没良心”,还低着头咬着她的耳垂亲了她一口。 她受不了两人之间这种背德的亲密,连忙偏过头将脸埋在枕头里不愿理他,谁知青川却不许,强行将她的脸扳转过来,抱着她亲了好一会儿也不肯放过她,还逼着她说自己会在家想他之类的酸话,她不肯说,他就像昨晚逼自己喊他夫君一样对自己上下其手,非逼着她亲口说了之后才满意起身离开。 本是屈辱的回忆,不知为何,却在这婚后至今的半个多月里时常在她脑海中浮现,而每每想起时,她的身上就会升起一股烦人的燥意,怎么去也去不掉,烧得她的胸口如小鹿乱撞怦然作响。 叶寒连忙端起矮案上变凉的秋梨水一口灌下,水的凉意沿着喉咙而下瞬间蔓延至整个胸腔,这才将她身上升腾起的燥火压了下去。 叶寒摸着自己心跳渐渐变缓的心口,对自己最近的反常很是纳闷,她之前也经历过□□,但从来没有这么反常之举,可自与青川成亲后她总会莫名其妙情动,她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又或者……难道自己真对青川有那种心思,只不过自己一直不知道而已? 叶寒被脑中这一想法折磨得燥意又卷土重来,连忙推醒在一旁打盹的秋实,让她快把屋内的窗户全打开,吹吹冷风清醒清醒。她对自己最近的反常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其归结为屋内太暖,饱暖而思那个啥,所以才会有这么一通胡思乱想,为避免再被邪念侵袭烧身,叶寒便带着秋实出门到处转转。 汝南王府占地很大,依山而建,是并州城内最好的一处地界,不出府就能把并州城一览入眼底,而后院小山上的凌空亭便是府中登高望远的最佳去处,叶寒出了门便带着秋实去了后山的凌空亭。 正值雪后初霁,天朗气清雪色盈盈,一路走来满目无不是北国风光好景致。到了凌空亭处,叶寒俯瞰着山下的并州城,不禁被其壮阔景色所震撼吸引,一时间暂忘了心中烦恼,连带着压抑半月的心境也开阔了不少,对来此找她的陈福也和颜悦色了不少。 “陈管家,你找我何事?”叶寒唤了陈福一起坐下,但陈福太重礼仪规矩,打死也不敢跟与她同桌而坐,叶寒理解也不强求,自己早在婚后陈福领着府内一众奴仆跪拜认主时,她便已深深体会过。 陈福微弓着身子,从宽袖中拿出一封保存完好的信,双手呈上,“夫人,这是王爷刚派人送回来的信,请您过目。” 盯着那封薄薄的信,叶寒心里本能生着的抗拒,但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拒了,只好让秋实接了过来。而像这样每日一封的信,她已有厚厚一叠,但她一封都没拆开过,都被她锁进了梳妆匣的底层,省得看见心烦。 “陈管家,你还有事吗?”看着送完信还未走的陈福,叶寒主动问道。 陈福有事回道:“夫人是这样的,按规矩,在夫人入王府第一天老奴就该将管事之权交给夫人,但王爷怕府中事宜太多累到夫人,让老奴过一阵再说,而如今夫人嫁与王爷已有半月,老奴想是时候将这府中的大权交由夫人您接管了。” 怕她累着?大婚那夜可没见他少折腾自己,现在又来装什么好人。叶寒听后,刚好一点的心情又沉了下来,冷声回道:“我刚来王府不久,对府中一切都不熟悉,冒然接下掌家大权,若是不小心做错了事出了什么岔子,坏了王府的名声,那可就不好了。陈管家管理王府这么多年,将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如还是由你继续负责府中大小事宜,有空知会我一声就好。” “这……” “好了,我还要看信,你先下去吧!” 不等陈福说完,叶寒便直接下了逐客令,陈福无法只好告辞离开,心里却不由长叹了一口气,都过了半个多月了,夫人还是这么不待见王爷,只听见他“无意”提起王爷一下,就一下冷了脸色怒气难掩,看来王爷还得在军营多待上几天。 陈福走后,叶寒顺便也让周围一干不必要人等都遣到院外,图个清静。 “姑……不,夫人,”秋实又差点说错话,幸好掌事的嬷嬷不在,否则她又得挨一顿责骂,“这信我已经拆了,您可以直接看了。” 叶寒本来还生着气,可当看见一脸憨笑的秋实和她手中撕开的信时,她却忍不住噗哧一下笑了出来,手点了一下秋实的额头,“你这丫头,真是连话都听不清楚。” “呃……”,秋实脑子有点混乱,憨实讨喜的脸上满是疑惑,她看了看手上的信又抬头看了看叶寒,甚是犯难,“姑……夫人,您到底是看还是不看呀?” “你给我烧了。” 叶寒真是被秋实的无邪给打败了,想也没想便随便甩了一句话出来,可却吓得秋实差点连手中的信都没拿稳,连连求着情,说着不敢,“夫人,你就算是饿死秋实,秋实也不敢把将军写给你的信给烧了。要是被将军知道了,将军还不得把我给烤了。” 三句不离吃,秋实真是从军营伙房出来的,改不了吃货的本性。算了,她刚才也是随口一句气话而已,别说是秋实,就连是她自己都不敢烧了青川的信,只能退一步把信关在了暗无天日的梳妆匣底层,眼不见为净。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烦心的事就没停过,借着想吃点茶点的由头叶寒把秋实打发了出去,独自一人站在小山高处的凌空亭,望着山下一览无遗的并州城,想着心事渐渐就出了神。 一阵山风袭来,带着雪后的严寒撞了叶寒一身,手上裸露的皮肤立即激起一阵鸡皮疙瘩来,叶寒连忙把手放进暖和的披风里避着寒。 一时没注意,突然一个不明物体从侧面飞来,等叶寒发现是已撞在亭柱上,碎了一地玉屑。叶寒连忙转头望去,见一红衣男子悬站在树顶之上,勾人的桃花眼笑得好似春意误入了秋冬白雪里。 见是故人来,叶寒的高兴自是不言而喻,向前几步兴奋喊道:“花折梅,你皮又痒了,竟然敢拿雪球砸我。” 花折梅施着轻功,脚尖一踮便腾空飞了过来落在了凌空亭里,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举手投足还是那么不着调,招人欠打。 “听说你跟青川成亲,我在京城办完事就立刻往回赶,但紧赶慢赶还是没来得及喝上你们的喜酒。” 好不容易见到花折梅一面,叶寒不想被这些不开心的事影响,便转移话题问着花折梅这几年过得如何,“当初看到你在军营时,着实吓了我一跳,就你这不着调的性子也能当兵,这北齐没被后褚打败真是奇迹。” “我刚回来就来看你,你就拐着弯骂我,你也太毒了吧!早知道我直接就去并州城里寻欢作乐,不来看你。”花折梅佯装生着气,拿起桌上的糕点一盘盘下了肚,又足足喝干了一壶茶水,硬生生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这才解了饥肠辘辘的毒。 花折梅还是没变,从元州到现在还是一个样儿,叶寒看着很是欣慰。人们常说时光残酷,岁月无情,他们三人三年不见,她和青川都变得彻彻底底,只有花折梅还是一如初时,真是难得。 叶寒眉间紧蹙愁色甚重,花折梅知道她为何而愁,但也只能安慰说道:“你跟青川之间的事,我都听说了,包括你逃跑未遂被青川捉回并州的事。既然你与青川已是夫妻,你们就好好过吧,别再想离开逃跑的事。青川已经不是那个在你身边撒娇的孩子了,他对你的执着和占有,远比我们任何一人想象的还要深,你以后还是别做傻事,否则吃苦头的终究是你自己。” “你是来给他当说客的?”叶寒盯着花折梅质问道,黑白分明的清眸里满是遮不住的不甘和怨。 花折梅不知该如何回答叶寒,自他被师父指定为青川的暗卫时,他这一生便永无自由,听之命,护之无恙,无论他是恶是善、其令是对是错,自己只需听令行事便是,但对叶寒,这个视自己为兄长、真心对自己的妹妹,他终究还是难做到无动于衷。 “其实听到你逃跑时,我挺希望你能逃跑成功。”花折梅也跟叶寒说着心里话。 叶寒无声笑了笑,嘲讽之意甚明,“若当日你在并州,青川派你抓我回来,你敢不从吗?“ “……说真的,我还真不敢,”花折梅不想骗叶寒如实回道。青川为主他为仆,即使他嘴上说得再不屑,可面对青川时,他还是会听从,“但是,我还是会放你离开。” 听花折梅这么一说,叶寒有些吃惊但也有些不信。 以前在云州时,青川尚年幼,可每每踢打花折梅时都能踢中。其实凭他高超的身手完全可以轻易躲过,但他没有,而是故意放慢速度让青川踢几下,见微知著一叶知秋,可见花折梅对青川的愚忠已到了极致,他说他会瞒着青川放她离去,你让她如何能信。 花折梅知叶寒不信,他也不强求她信,只自顾说着他这么做的缘由,“如果我当日在并州,我一定会拼尽全力阻止青川娶你,我想若玄隐师叔、朱老夫子,或者是我师父还在世,他们也会跟我做出同样的选择。” 叶寒苦笑一声,“木已成舟,再多的如果当初都无济于事,你现在每说一句这样的话除了平添增加我的怨气和不甘外,毫无用处。” “我知道,所以才更要说。”叶寒听不听是她的事,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这是玄隐师叔特意嘱咐他说与叶寒听的,“你和青川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他为天家人,你是平民女,云泥之别,如何般配。你当日逃走,我想你并不仅仅是因为对青川无男女之情,而是你也早猜出了他的身份,深知齐大非偶这个道理,所以才想不告而别,给自己留一点选择和自由。” 叶寒没有否认,她懂,花折梅也懂,青川更懂,可他还是选择不愿意懂,强行把她掳了回来,强娶了她,拿流画吴伯等为人质要挟她,逼她就犯,哪怕王府没有一个守卫,没有青川的准许,她也不敢踏出一步,因为她的一步之外,必将引起血流成河。 “青川如此对你,我知你定有怨气和不甘,但你可知,为了娶你,青川忤逆了陛下赐婚,陛下当着朝廷众臣的面直接削了青川的亲王爵位,直接贬回郡王,那可都是青川这三年里冲锋陷阵拿命换回来的东西,为了你,一朝打回原形。” 花折梅说这话本是想用青川的不易化解一下叶寒的怨气,谁知却弄巧成拙,激得叶寒怨气骤起,听后愤而回道:“为了我?是我让他强行掳我回来的,是我让他不顾我的意愿强娶了我,还是我强迫他失去这一切的?你口口声声说他是为了我,可这里面又有哪一件事是我所愿意的?” 人人都道着他的不容易,可谁又知她被青川强压在身下时所受的屈辱,为了逼她就烦卑鄙地用她所在乎的人威胁她,强行要了她的身子。那可是她视之如亲弟的青川,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却这般对她,你让她怎么能不气不怨? 叶寒压抑了半个多月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刻都化为泪全哭了出来,一滴接着一滴,一串连着一串,多得就像是西湖的水不见枯竭,可叶寒的泪再多也敌不过并州的北风紧烈,一阵一阵呼啸不止,将叶寒脸上的泪吹散吹干,直至叶寒再也哭不出来。 大哭之后,叶寒呆坐在石凳上不再说话,双眼空洞不知望向何方,看着让人很是心疼。花折梅心有不忍,但还是撇过头去继续说道:“我刚才说这些并不是想替青川说什么好话,只是想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至于你接不接受青川,还是得由你自己拿决定。” 其实在说这句话时,花折梅是羞愧的。 青川和叶寒,于他而言是一个两难的抉择,无论他帮谁都不是,但如果非要他在两者之间选一个,他会犹豫纠结挣扎,但最终他还是会选择站在青川这一边,因为这是他的职责,是自幼时起师父便在他身上烙下的印记,是他今生都逃不开的宿命,他认命,所以他只能选择对不起叶寒。 “我知道你不想听,但我还是想多说一句,青川对你是真心的,既然你扭不过命,也逃不了他,何不选择接受让自己好过一点。” 花折梅的离开和他的到来一样,毫无预料,当叶寒再次抬头时,凌空亭里早没了他的影子,重聚的故人如昙花一现,除了多添了一方清冷与怅然萦绕不消。 桌上那封信被杯盏压着,纵疾风吹过千百遍也吹不走这一纸轻薄,叶寒望了许久,手悬在半空犹豫几下,还是选择拿了起来,只不过并没有拿出信封中的纸,而是一点一点把它撕成了碎片。北风又来,握满纸屑的手缓缓张开,撕成碎片的纸屑就这样随北风而去,消失在了望不见的尽头。一切都成了空,而她依然如旧,终是心有不甘! 青郎不明妾心意,终是伤人又伤己 陆知最近很是烦乱,自从江流画被重新扔进了他的营帐里,他脑门上层层叠叠的抬头纹就没松过,仿佛头上有千万大山压顶,怎么也抬不起眉眼来。 早晨操练很是幸苦,而且还是可以冻死人的秋冬九寒天,每日从被窝爬出来无疑是对人最大的考验。可陆知却很是兴奋,每日跟打了鸡血一样最早到了冰面上,耍刀操练起来,从一人闻鸡起舞再到冰上打杀声热火朝天,然后再到冰上浓雾渐起只剩下他一人,他也迟迟不愿离去。但从沧河冰场上到营帐不过一盏茶的路程,陆知却能磨上个半把时辰,而离营帐越近,他就走得越慢,脑门上的抬头纹也皱得更紧,几乎可以夹死蚊虫。 看着已出现在眼帘的营帐,陆知心里那叫一个纠结,营帐里的那个女人都快把他逼疯了,可他既不能把她扔出去,又不能如将军所说娶了她,整一个烫手山芋。其实他并不是很讨厌江流画,尤其在得知将军与叶姑娘成亲后,这女人就彻底变了个人,不再一个劲儿闹着要出营,每日安安静静待在营帐里,打扫擦洗,归置东西,给他浆洗缝补衣服,而且还会在帐中等着他一起吃饭,做着为人妻子才会做的事情。 陆知知道自己不懂男女之事,但孤男寡女不该共处一室这点礼数他还是知道的。幸好这是在军营,没多少繁文缛节约束,要是还在乡里,江姑娘的名节早被自己败坏了,他也难逃指指点点和唾弃。 陆知为难地看了眼不远处的营帐,跺着脚在寒风中原地不走,心叹着将军真是会给他出难题,明知道他不善言谈,还给他扔女人来,而且还连扔了两次,都还是同一个女人,这不是逼着他大冷天跳沧河吗? “陆将军……” 一时想得太过入神,身后过来一士兵陆知也没察觉,吓得惊跳了一下,“……你走路怎么也不吱个声,装鬼吗?” 陆知难得生一次气,士兵有点吓到,结巴说着,“陆,陆将军,将……将,将军……找你。” 士兵艰难完成传令,心里哀着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原以为整个军营里就属将军最吓人,没想到陆将军在将军身边跟久了,也变得吓人起来,跟头黑熊一样,吓得他现在小心脏还咚咚咚跳个没完。 与传令士兵吓得够呛相比,陆知听后可是乐得不行,乐得脑门上皱成一条条的抬头纹全都松展开来,连褶皱的痕迹都舒开得干干整整,找不到一点细纹。 亏得将军及时传唤,陆知终于找到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不用回营,但想到估计还等着他回来一起吃饭的江流画,陆知让士兵去跟江流画打一声招呼,省得她等久了饿坏了身子。 陆知脚下生风几步就跑到了青川营帐,好赖不赖听到里面传来一些模棱不清楚的对话,有将军的声音,还有一个很轻佻的声音,听着很是熟悉,可就是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 只听得隐隐约约将军似有薄怒,质问着那人把谁弄哭了,而对方却胆大包天不屑回道,也不知是谁的错。话还没听见几句,营外站岗士兵就高声通传,然后他就被将军唤了进去。 “陆将军来得真快!”花折梅刚与青川打完嘴仗,暂歇一罢,跟陆知打着寒暄,看着他一身的风尘仆仆,一时玩心大发,不由打趣道:“听说陆将军营帐中多了个贴己人,把你伺候得很是舒服。怎么今日却衣衫凌乱,难不成嫂夫人受了你的气,不给你整理衣衫了?” “花将军玩笑了!”陆知连连解释着,请花折梅莫要玩笑,“花将军此去京城,不负众望,不仅成功要到今年过冬军粮,而且还比往年多出了一半。今年与后褚这场大战,战士们可算无后顾之忧了。” 花折梅朝坐在上位的青川,意味深长一笑,然后极为客气回道:“陆将军言重了,这事我可不敢居功,要谢就谢咱们这位汝南王爷吧!要不是他成亲大婚,娶了个无权无势的平民女子为妃,掌管兵部的吴王哪会这么痛快给粮。” 青川先斩后奏娶了叶寒为正妃,这事他刚到京城才被告知,原以为青川是冲动行事,而后却被玄隐师叔告知,青川奏请迎娶叶寒的奏折早一个月就抵达了京城,而且陛下早已看过了。他心里算了算日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在红绫镇偶然找到叶寒的当天,青川就写好了奏折派人快马送达了京城,等他到京城时,一切早尘埃落定了。 军权在握的亲王将军,却要娶一出身低微的平民女子为妻,如此不顾及皇家颜面的大不违之事,花折梅不知道青川是怎么说服那位顽固不化的病天子的,想必是气得直吐一升龙血。而吴越两王却恰恰相反,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在府内大摆宴席庆祝,讽着他们这位皇弟愚蠢,为娶一平民女子不惜丢了亲王爵位,这样损已利他们的糊涂事怎能让吴越两王不高兴,要不然今年这批粮草他们也不会发放得这么痛快。 想到这儿,花折梅不由想起了昨日在凌空亭痛哭流涕的叶寒,一种负罪感如附在骨,刮也刮不掉。在这件事里,吴越两王高兴,因为少了青川这个强有力的劲敌;青川看似失势,可钱粮充足,可与后褚一决雌雄,可叶寒呢,作为整件事中最为重要的人,却什么都没得到,还无端受了所有的苦和罪。他忍不住多生了一想,若叶寒只是青川手中一枚棋子,若青川自始至终只是利用她,那她的一生可不止一个可怜形容,还有可悲。 心里莫名腾起一肚子无名火,花折梅自己也不知为何,想快点逃离,可还未张口就听见青川一声,“滚!” 青川突然大喊一声莫名吓得陆知惊慌一颤,以为他是冲着自己喊的,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见一抹红影“唰”地一下从身旁越过,然后一旁站着的花折梅就没了影,陆知这才发现是自己想错了,他刚来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将军怎么会是喊他出去,他不由想起刚才在营帐外听到的几句争吵,心里十足断定将军此般怒气冲冲定与此有关。 看着飞快溜走的花折梅,青川墨眼幽深得吓人,别以为他不知道花折梅刚才对自己冷嘲热讽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弄哭姐姐的事自己没找他算账就不错了,他倒先腹诽起自己来了,真以为有姐姐在自己不敢动他吗? 思绪几转又想到叶寒,青川想起今日陈福给他传来的消息,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沉重的无力感,这都快过了半个多月了,姐姐还是不愿见他,他要怎么做姐姐才能接受他呀! 要说花折梅走了之后,陆知就变得十分煎熬,上座主位里将军阴沉如黑云压城,压得他脖子都快弯了,偶尔嘴角还扯出一丝冷笑来,更吓得他立马垂头避开,心下惊恐如雷鼓咚咚不停。他实在想不通,明明长得如泼墨画中仙的将军,怎么总比鬼魅还要吓人? “陆知。”青川抬眼见陆知还在庭下,这才想起唤他来有事,“红绫镇我交代给你的事,可办妥了?” “……办妥了,属下每日亲自负责所测鱼鳔,得出从红绫镇到军营这段沧河河段,漂流需要一刻钟,误差不超过十刹那。”青川问话总是这么没有预兆,突然听到陆知愣了一下才立即回道。 青川黑沉的脸终于有了一点轻松,心里对陆知所说的结果很满意,思虑了一下又问着让他挑选的人可有眉目。 “将军放心,我已挑选出五十个身强力壮、不畏严寒的士兵,并按照你的要求让他们终日在冰水中浸泡,现已可在冰水寒冬中泡上个一天一夜也不会出事。” “嗯,不错,继续加强力度,我要让他们跟雪豹一样在冰雪封山里,照样能活动自如。” 这一次,他要在耶律平的胸膛上捅出一个血窟窿,让他几年之内都恢复不了,让他每看一次就疼一次,疼得他恨意丛生,最好是欲杀自己而后快,他相信耶律平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风就像切不断的水一个劲儿地吹着,营帐即使扎得严实,但还是有几缕寒风溜了进来,陆知身上还穿着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寒风一吹,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青川顺声看向陆知,眼有深意,问着,“听说你最近训练很是积极,总是第一个到冰上操练,最后一个离开,中间都不怎么回营休息。” 听到青川终于提起此事,陆知心里那叫一个激动,就差热泪盈眶了。他本想请青川把江流画送到别处去,可嘴刚张开一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就被青川抢先一句打发了出去了。 陆知走后青川一人在帐里,桌案上公文堆满如山他却无心处理,只呆坐在椅上若有所思。 姐姐每日在王府的事陈福都会派人告知他,郁郁寡欢,这是他听得最多的四个字,他知道姐姐这是为什么,他也知道该如何消去她的郁色寡欢,可……他做不到。放她离开,想都别想,他们已经是夫妻,还有了夫妻之实,说不定她现在腹中已有他的骨血,除非一刀把他砍死,否则,姐姐一辈子都别想离开他。 心里想是如此,可现实里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他总不能一辈子把姐姐锁在府中,哪也不准她去吧!青川为此烦躁得不行,这感情之事怎么比治军打仗还要难,不过他忽想起方才垂头丧气离开的陆知,心里顿生一计,看来江流画这颗棋子,他得好生利用。 自那日在去南平的路上被劫,江流画再次回到汝南王府已过了个把多月,府内一切如旧,可这次回来她的心境却已没了先前的平静淡然,只因今日青川突然来见她时与她说的那一番话,让她忽忆起京中往事,然后再难安生。 “流画!” 看着出现在门边的江流画,叶寒惊讶不已,连忙丢下手中梅花直接跑了过去,“流画,你回来了!”叶寒将江流画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圈,看她无伤无害,这才完全放下心来,欣慰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当日她的出逃青川有多生气她最是清楚,她真怕青川一气之下将对自己的怒气发泄到流画身上,而现在见流画安安生生一点无恙,这算是她成亲以来最大的一件欣慰事吧! 两姐妹终于见面,自然有许多贴心话要说,叶寒便让屋内的丫鬟婆子退下,只留下了秋实一人在屋内伺候。 相较起叶寒满脸的重逢喜悦,江流画却显得心事重重。从进屋起,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从出军营开始,她的忧愁就似层云压在心头,即便是再见到小叶也未曾减轻过,相反,更沉更重,重得她都抬不起头来,不敢看着小叶。 “流画,可是陆将军欺负你了?”叶寒瞧着流画自回来起神色便不好,以为她这段时日在军营里没少受陆知那根木头的气,这才有此一问。 听后,江流画摇了摇头,心里生着苦笑,若是陆知,她的心思又怎会重如千金压身。江流画抬起头来看向叶寒,看着她头上梳着的妇人发髻,她这才终于明白小叶是真的成亲了,丈夫是当年云州西城叶家的俊美少年,也是现在独掌一方大权在握的边塞大将。 想到青川还有他给她出的难题,江流画脸上苦撑着的笑意再难坚持下去,青川以洗清江家满门冤屈为条件让她劝说小叶接受他,可看着为她安全回来而高兴不已的小叶,你让她如何开得了这个口。 低眼一晃,矮案上几小把朱砂梅很是显眼,或含苞欲放秀着几色浅粉羞涩,或群枝绽放占得冬雪一抹冷艳,并州苦寒无色的天里,可能唯独汝南王府里才有这一罕见之色,可见青川对她之用心。 不知何情绪,江流画幽幽叹道:“这并州的冬日寒梅,长得可真好。” 叶寒低头看了一眼矮案上来不及插瓶的朱砂梅,很是不解流画今日之态,只能顺着她的话说着,“这是长在西岭上的朱砂梅,花折梅怕我无聊,便会隔几日折上几株送来。” “花折梅?”听后,江流画低头讪笑了一下,又抬起头来似笑非笑望着叶寒,感慨着往日之事,“还记得在云州时,也是这样的冬日,雪不下地却霜寒冻人,你、青川、还有花折梅,就站在院外巷子里帮我还完了一张张欠条,打发了要债人,而我,却只能紧闭大门躲在门后不敢出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他们听见再来砸门。” 叶寒握着流画发凉的手,劝慰道:“这都多少年的事情了,你怎么还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 江流画呆呆看着叶寒,心有悲恸难言,江家家道中落五六载,她所遇见的伤心事不计其数,若没有小叶当年的及时相助,她和奶娘恐怕早成了黄土中的两具白骨,更别提之后小叶对她们的种种恩情。 倏然,江流画用力回握住叶寒的手,望着叶寒坚定说道:“小叶,你走吧,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你不是想去东海,想去找林弋吗,你就去吧,不要顾忌太多!” 叶寒听后没立即回江流画的话,只对一旁秋实说道:“秋实,你去让常嬷嬷准备点茶水点心,还有,把我之前住的那个院落让人收拾出来。” 说完,叶寒这才转过头看着江流画,与她说道:“你既然回来了就别走了,以后就在王府住下,军营那儿不是女人该待的地儿。” 自始至终叶寒都没有回江流画刚才的话,就像江流画从未说过,而江流画又怎会不懂叶寒这样做的缘由。小叶是在救她,可她既然选择说了出来,就没打算活着走出去。 “小叶,走吧!”江流画再次劝道/ 叶寒挺好还是平静看着江流画,明明脸上生有苦色却故做轻松回道:“我走了,你怎么办?” 流画能回来她怎会不明白是青川授意,不过既然青川能让流画来见自己,说明他没有杀她之心,只不过还是得打消流画引火上身的念头,否则,再让她这么说下去,她真不敢保证青川会做出什么来。 “你能不能少想点别人?为什么就不能替自己多想一想?” 江流画颓然坐在一旁,她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是在为难小叶。小叶重情有恩必还,当年奶娘舍身救她,临终前特求她照顾好自己,她当时还在奶娘面前发了誓的,就冲着奶娘这份救命之恩,小叶又怎会撇下自己一人独逃。若她真这样做了,她就不是叶寒了;若她真这样做了,她就不会像现在困在汝南王府,受制于青川。 可她不想小叶这么做,她不想小叶为了她这么委屈自己,这本来就不关她的事,就算青川杀了她也是她应得的。 “其实,是我们江家对不起青川!” 为劝说叶寒离开,江流画最后还是选择说出她不愿提及的京中往事。其实她也是今日青川与她说起这段往事时,她才终于明白为何与青川相识以来他对自己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原以为青川是因为自己与叶寒过于亲密所以才引得青川对她不快,没想到竟然还有他们江家做的孽的一层缘故。 当年江家的家道中落始于朝堂上江父一次义正严辞的上谏,直言不讳抨击先帝德行有失,强纳出家女尼为妃,亵渎神明。不用想也知结果自然是引得先帝震怒,当朝便下旨入狱抄家,幸得朝廷大臣劝谏,江家才免于满门抄斩。可本是朝上一场小风波,虽然及时平息,但流言还是不受控制传了出来,前朝后宫大街小巷一时之间无人不知。 “那位出家女尼,是青川的母亲?”叶寒不由猜到。 江流画回想起往事惨痛,即便不愿直面但也点了点头承认,“父亲一生与圣贤书为伴,虽身处朝堂漩涡但极少参与权势纷争。强言上谏直道先帝之德失,不过是听信谣言遭他人利用,白白连累了江家满门。” 这段江家往事叶寒之前听流画和秦婆婆零零碎碎提过几句,但或多或少都有所回避,所以知道得也不是很完整。今日一听流画讲述往日江府覆巢之悲,这才惊讶权势纷争之险恶与覆盖之广,竟然连青川都有所牵连。 “先帝震怒,江家没落,后宫中最受宠的瑾妃不久也香消玉殒,”说到这儿,江流画抬头看着叶寒,悲戚而生明了,“所以,就算青川杀了我,这也是我应得的,毕竟是我江家对不起他,冥冥自有报应。” 往事牵扯多方,叶寒身为局外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劝解着江流画,“这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青川估计早都忘了,你又何必一直记挂在心上呢?” “我说的不是这个!”江流画再次握紧叶寒的手,畏缩胆小这么多年,她第一次难得这么有勇气,“我是让你走,过你想过的生活去。我的生死老天已有安排,何必因我拖累你的无忧人生。” 从叶寒认识江流画开始,江流画的身上总有一种压抑如影随行,有家道中落的打击,有至亲生死离别的悲苦,有颠沛流离后的冷漠,也有受尽世态炎凉的灰心失望,她活在一个由灰色阴冷构成的悲观世界里,苦苦在人世间挣扎,苦难成了一种平常,她习惯着,所以她便把自己活成了一种苦难,懦弱自卑不敢争取头上方的寸寸光阴,也孤苦冷傲行走世间不愿拖累了他人。 生而为人,是一场修行,可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叶寒拉过江流画的手,缓缓展开她蜷缩的手掌,然后拿出矮案下的雪舒膏给她掌上布满的老茧涂上,边说着,“你在这儿,青川在这儿,花折梅也在这儿,就连解神医也在这儿,就像回到了三年前的云州西城。我的家就在这里,我还能去哪儿?” “小叶……” “好了,你最近别碰冰水,要不然你这手又会长满冻疮。”流画还想说什么叶寒怎会不知,只是有些事非她之力可以改变,注定只能是遗憾,又何必一次次提起徒增伤感呢! 至于流画,叶寒尽量装做无事减少她心里对自己的负罪感和愧疚感,而且她不走也并不是因为她一人,新婚之夜青川在她耳边说的话,一字一句,一人一命,她都记得。三年不见,青川已经不再是西城那个爱笑的俊朗少年了,战场炼狱,杀伐决断,她信他能说到做到,从他将自己强掳回来的那一天起,她就信了。 这时,一三十多岁的壮年嬷嬷领着四个端着各色精致茶点的小丫鬟从偏门掀帘进来,很是凑巧在叶寒和江流画说完话后进来。 “夫人可还添点什么,老奴这就让人去做?” 下方弓身低头说话的人是这里的管事嬷嬷,具体名字不知,只有一个姓,姓常,王府上下都唤她常嬷嬷,听说跟陈福一样,都是从宫里出来的。 叶寒对她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但因为她是青川指派来伺候她的人,她心里到底是有些排斥,于是淡淡回了句“不用”便让她退了下去。 两人中间的四方矮案上摆放的是刚送进来的精致茶点,茶也是刚换过,热的还冒着白汽,她的是碧绿色,沸水冲泡下紧皱的茶叶舒展出了最初的青翠,在窗外寒意骇人的入冬里很是暖人心神。对面叶寒的也是一杯碧绿,不过不同于自己杯中的茶舒展成叶,她杯中的茶叶是一根根竖立的碧梗,上碧下白,很有夏日绿荷清凉之感,顿时,江流画望着正端杯吹冷欲喝的叶寒,很是惊愕。 “小叶,你为何要喝莲心茶?”绿心莲子,性寒,女子是阴柔之体,少碰为好,尤其是这样寒冷异常之地,她根本没有喝的必要。 叶寒端起茶杯,笑了笑解释道,“可能在暖屋待久了,身子有点上火,所以喝点莲心茶败败火。” “小……” 叶寒动作太快,一杯碧心莲子茶就这样一口入了喉,江流画想劝阻一句也来不及,也是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原来小叶并没有她看上去的那么轻松无事,与她一样都是在装做无事强撑罢了。 一杯饮罢,叶寒脸上终于得了几丝轻松,仿佛卸下了几担重金压身,而一旁江流画望着叶寒空空无一物的茶杯,十几根莲心了无踪迹,心里不由黯然一叹,不知是为她忧还是喜,想着若是那日小叶成功逃离去了南平,而不是被青川掳了回来,那该多好! 逃不过心魔作祟,终究是情字乱人 自从江流画回到汝南王府后,叶寒脸上的郁色便少了许多,至少每日开口说话的时候多了,不时言语间还会跑出几声笑来。在屋外候着的奴仆听见心里无不大大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檐外乌云压顶的天也不禁觉得明亮轻快了不少。 常嬷嬷是汝南王府的老人,礼仪进退很有分寸,总能掐着时间点进屋添茶问安,不会让人感到突兀,又会很知趣地及时退了下去,不招人厌烦。说真的,若不是因为青川的缘故,这样的人叶寒真生不出讨厌。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忘了交代,要叫常嬷嬷回来?”江流画停下手中针线,见叶寒发着愣看着常嬷嬷离去的方向,有点奇怪便随口问了出来。 叶寒回过神浅浅笑了笑,说着无事,然后伸长脖子见流画手中深褐色底绣框上描出的大致纹样,不由意味深长说道:“以前听秦婆婆说过,这刺绣最难的就是固定的字样,因为绣花绣鸟晃了眼不小心绣错了,还可回转几针补救。可若是这字绣错了,哪怕针脚走错了一针一线,这字就会不成字,整幅绣品也就全毁了。” 说到这“字”时,叶寒好玩地盯着江流画不放,看得江流画心虚得不行,连忙扯过手中绣框藏在身后,矢口否认着不知道叶寒在说什么,又连忙转过头去指点着旁边秋实手中的绣法,转移话题,欲盖弥彰之意不言而喻。 听着江流画严厉又慌乱的话语指点着秋实绣品上的不足,又看着秋实耷拉着眉眼一副备受摧残的可怜样儿,叶寒不由感到一种家的温情,舍不得移眼。 “夫人,陈管家求见!” 屋内暖炉烧得正旺,叶寒疑惑着与江流画对视一眼,这大冷天的陈福怎么会突然来找自己。叶寒不好推拒,坐直身子,便让陈福进来。 入了屋,请了安,陈福黑色狐领上还夹杂着些许白色雪粒,叶寒看着不忍,便让他就近暖炉处坐下取暖,还吩咐常嬷嬷上了热茶给他暖下手。 陈福接过茶杯,谢过叶寒,心里感激念着她心善,耳边也听着她开口问着自己所来何事。听后,陈福放下茶杯,站起身子恭敬回道:“回夫人的话,老奴今日突然过来,就是想向你禀报这一月府中事宜,还有年关将近,府内年货采办一系列琐碎之事也需要夫人定夺。” 这些事叶寒哪知道怎么定夺,她又没有主理过,而且也无心插手,便打着太极把事又推回给陈福,“我初来乍到,很多事都不懂,陈管家主管王府内务一向有方,这些事还是陈管家你定夺吧!” 夫人还是不愿接管府中事宜,这结果陈福来之前就已经料到,所以听后内心没什么起伏,只平静回道:“府中之事夫人交予老奴处理,老奴定会尽心尽力做好,但这每月底送到军营给王爷的东西,”说到这儿,陈福停顿了一下,抬眼见叶寒脸上并无什么反应,才继续说道,“毕竟都是些王爷要用的贴身物件,老奴想了想,还是觉得由夫人您来办最为合适。” 话说到这份上,叶寒终于弄明白了陈福的来意,原来也是做青川的说客的,只可惜要让他失望了,“这事……还是一并交由陈管家负责吧!我没来之前王爷的东西一直都是你来准备,他需要什么缺什么,你必定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本是想借着这月底送东西到军营的机会缓解下王爷的相思之苦,又可旁敲侧击让夫人多想起点王爷的好,可哪知夫人这话说得委婉,又有理有据,说时脸上还带着几丝笑意,手段圆滑得纵使是他这个从皇宫里出来的人精也找不到话可回之再劝,无奈只好行礼告退悻悻离去。 见陈福退了下去,常嬷嬷放下热茶软糕也随之退下,甚是识趣,即便叶寒现在是满肚子的烦与恼,也挑不出她一点毛病来。 而方才叶寒与陈福对话,江流画坐在一旁都看进了眼里,但也仅仅是看了看,并没有说话。当初青川突然出现在陆知营帐,还把江家覆灭落败的前因后果告之与她,过了许久她才渐渐回过味来,自己中了他的招,糊里糊涂给他当了一次说客。但既然当初没想清之前她便坚定站在了小叶这头,而现在弄清了青川的险恶心思,她又怎会再助纣为虐? 对陈福所说之事,一屋中叶寒不为所动,江流画置之不理,倒是待在一旁的秋实小声开了话,支支吾吾小心说着,“夫人,要不……您还是准备点东西给将军送过去吧!” 江流画拿起手中的绣框惩罚性地轻轻敲了下秋实,佯装生气道:“你这个小白眼狼,小叶对你这么好,把你当成亲妹妹疼,你居然胳膊肘往外拐。” 秋实手臂挡着头躲着江流画的敲打,连忙溜到叶寒跟前解释着,“夫人,秋实不是这个意思,夫人对秋实的好秋实都记得,秋实刚才的意思是说夫人其实可以准备点东西让陈管家送去,并不一定要……” “你这还不是白眼狼吗?”江流画逗着老实的秋实。 “我……我不是!”秋实有口难辩,双眼争得老大盯着叶寒说着冤枉,“夫人,秋实不是白眼狼,秋实刚才是想说……” 说着说着秋实说得越乱,明明心里想的不是这个意思,可脑子却跟浆糊一样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越描越黑,说到最后急得满脸通红直接哭了出来,“秋实真的不是这个意思,秋实不是白眼狼!” “好了,流画你别再逗她了,你没看见秋实都哭了吗?”叶寒拉过秋实给她擦去眼眶中的泪,轻声问着秋实为何想让她给青川送东西去军营。 秋实坐在下方脚榻上,头靠在叶寒腿上,手边抹着泪边抽抽嗒嗒回着,“夫人是不知道后褚有多坏!以前只要沧河河面一封冻,并州的老百姓人人睡觉都得在枕头下藏一把刀,就怕哪天夜里后褚人就突然来了,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直到后来将军来了西境,夺回了并州城和沧河以西,这西境的百姓活得才总算有点人样。” 说到这儿,秋实抬起头望着叶寒,喜庆的圆脸上带着鲜少的凝重,瘪着嘴委屈辩解着,“夫人,秋实真的不是白眼狼。自从爹去世之后就没有人像夫人一样疼秋实了,秋实不是白眼狼,秋实虽然没念过书,可知恩图报这个道理还是懂的,我爹教过我。” 叶寒伸手抹了抹秋实眼角残余的泪水,点了点头表示相信她,“我知道,你刚才之所以说那番话是因为他与后褚作战守卫并州太幸苦了,想让我送点东西去慰劳他。” 终于被读懂了心声,秋实跟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秋实虽然不聪明,但还是看得出来夫人在生将军的气。秋实是夫人的丫鬟,夫人说什么我就干什么,可是这一次,夫人可不可以看在西境几十万百姓的份上,给将军送点东西去,哪怕是做点糕点也行,将军一个人在军营,实在是有点……可怜。” 最后两字虽然有点大逆不道,但是秋实没有说谎,刚才在耳房给夫人端茶水时,就听见常嬷嬷跟一旁的婆子们闲谈起将军在军营里为迎战后褚一事已忙得几天几夜都没合眼了,听说都快累倒了。爹说过,将军是并州的神,只要有他在,后褚绝不会在这里占到丁点便宜,若将军真累倒了,整个并州城和几十万百姓怎么办,正巧方才听见陈管家来这儿跟夫人说给将军送东西去军营这事,她这才没忍住说了刚才那番话。 听秋实说完后,叶寒微垂着头许久都没有说话,然后晚饭后一人在小厨房内待了一两个时辰才出来,只是手上多了一方食盒。 小厨房热气比较重,叶寒只着了一身中衣,衣袖并不长勉强盖住手腕,当叶寒把食盒递给常嬷嬷让她派人趁热将糕点送去军营时,手腕处一片不正常的红色甚是醒目,一直蔓延至长袖里。 常嬷嬷看见没有说话,小心接过食盒,向叶寒行了礼便转身离开了,而一刻不到,当陈福接过这一方透着热气的食盒时,十分惊讶,追问着常嬷嬷夫人为何会突然回心转意。 屋外风紧,雪又是一程,却不是漪澜殿的故园景,常嬷嬷垂眼没有细说,只说道:“快送到军营吧!这是夫人烫伤了手才做好的糕点,王爷应会喜欢。” 这样平淡说着,常嬷嬷心里却生着愧疚却不敢与人说,只好匆忙向陈福告了别,回了合璧庭,心想着这时候该是伺候夫人梳洗入睡了。 是夜,青川站在床前,静默不动,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里流泻出来尽是醉人难舍的温柔,一寸一寸全落在了床上睡得正熟的人儿身上:半烛明色入云帐,枕上青丝缭乱,娇人在梦,不知梦中是否有他,眉间偶尔生起几下轻蹙,也不知是不是因他的归来乱了她的沉沉好梦。 这时,床上娇人嘤咛一声,锦被掀落肩下,一手垂落至床边,手腕处那一大片醒目的红色一下就窜进了青川的眼里,心顿时一疼。 军营事忙,他本无暇脱身,可听见前来送糕点的侍卫说起姐姐烫伤了,他当即一阵心急恨不得一下飞回府中看她,但无奈战事紧急军营事多,他只好暂时压着满心焦急,硬是处理完手中一切然后踩着夜雪风急赶回了府,而此时姐姐早已睡下,梦中虽有几分不安在,但好在恬静过半睡得很是安稳。 自己一路快马加鞭回来,满身寒气,他不敢直接靠近姐姐,怕把寒气过给她,只好先站在一旁轻手轻脚脱了披风甲衣轻放至一旁,然后只穿着一身靛蓝中衣坐在床沿上,双手也在热水中浸泡半刻才敢去握她的手,生怕冻醒她,惊扰了她一夜好梦。 玉肌膏淡白至透明,青川沿着叶寒手腕处被烫伤的地方一路擦去,一直抹到小臂尽头才停下。看着叶寒手上烫出来的这么一大片伤,青川真是说不出的心疼,这么大一片伤也不知道姐姐被烫着时得有多疼,若是可以他宁愿这伤是烫在他身上,可他也更气自己,若不是因为自己,常嬷嬷也不会利用秋实去劝说姐姐给自己做糕点,否则姐姐也不会被烫伤。 自从重新回到汝南王府后,叶寒的睡眠便变得很浅,即便青川动作再轻、再小心,可当手上传来一阵阵细痒的触感时,她还是不出意外醒了过来。 “青川!你怎么回来了?”叶寒看着坐在床边消失了一个多月的人连忙惊坐起,被他握着的手也赶忙抽了回来,全身向后退了几寸,甚是惊恐地戒备着突然来袭之人。 叶寒此时的姿势是人遇到危险时做出的最直接的反应,可能连叶寒本人都没有意识到,但却一下刺痛了青川的眼,心里一片哀凉,但仍故作无事强颜欢笑,强行拉过她被烫伤的手,一边给她涂抹着玉肌膏轻轻揉着,一边温柔安抚道:“别动,一会儿就好了,这药要揉热了才易吸收。” 或许是感知到了青川的好意,又或许是念起了往日美好,叶寒难得没有反抗,一句话也没说,安静坐着让青川为她涂药。 “以后别做糕点了!我在军营里有吃有喝,不会饿着。” 叶寒知道青川是误会了,想开口替自己辩解几句,但又看他一脸认真给自己上药的样子,久违的温情让她不由想起了在云州西城时的美好时光,终是说不出心中实话来,只好小声回道:“我……下次会注意的,不会再打翻蒸笼了。” 莫名,青川揉着叶寒的手停了一下,又很快继续揉着伤处,他怎会听不出姐姐话中的真假,那是掺杂着针刀的谎言,但他还是笑着全咽下了喉咙,任胸膛被扎得千疮百孔。 药吸收后,青川替叶寒拉好衣袖遮盖住伤处,“好了,这几日伤处记得别沾水。” 听着青川的叮嘱,叶寒裹着被子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却不知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可爱,看得青川心暖一喜,忍不住凑了过来。 “别!” 叶寒一声惊呼抗拒,瞬间就被青川连人带被搂在了怀里,一起躺在了床上,她越挣扎青川便抱着越紧,直到她放弃反抗青川才稍微松了几分。 烛色轻晃少许,红帐帷幔透着鸳鸯交颈,怀里的温香软玉暖了青川寒透的身心,他将头埋在叶寒细软的青丝上,大口呼吸着她发间清甜好闻的茉莉香气,让他不禁回想起在云州西城的叶家小院时,姐姐坐在矮椅上偏着头,散开的长发温顺垂落至盆中,盆中清水上漂浮着刚摘下来的蔷薇花瓣,而他站在就一旁拿着水瓢舀着清水从姐姐头上一点一点缓缓浇下,然后瓢中嫣红的蔷薇花瓣也顺着姐姐的一头青丝缓缓滑落而下,然后鼻息间全是蔷薇馥郁香甜的气息,让他沉溺其中难以自拔,就像现在这般。 可被紧紧抱着的叶寒却不是这么享受:手脚被青川束缚住动弹不得,身子上更像是压了一块重石,重得她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叶寒难受得不行,开口说着,“青川,你放开我,我不舒服。” “不舒服?” 叶寒看不见身后青川脸上此时到底是何神情,只听得他很是温柔问了自己一句,以为他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便点了点头,然后就忽觉耳边越过一阵温暖的气流缓缓往落在脸上,声音依旧温柔如故,但却多了几丝暧昧不明的邪魅,“那这样呢?” 还没等叶寒反应过来,就见一团阴影直落了下来,“不唔……” 拒绝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叶寒就被青川按在了床上,双唇被他死死吻住,无论她如何偏转着头躲避也逃脱不了,最后只能放弃任由他亲吻。 等青川吻够了,怀里的娇人早一脸煞白,紧闭的眼角满是溢出的泪,藏在被子下的身子更是不住发着抖,一看就是惊吓过度的样子。 青川看见墨眼一片吃惊,但更心疼不已,他真没想到姐姐对他的抗拒竟有这么深,自己只不过亲了她一下她就吓成这样,那新婚那夜她又是抱着多大的恐惧骇意在自己身下熬过来的? “你放心,我等会还要回军营,我今晚不会碰你。”青川拉过被子给叶寒盖好,然后隔着被子轻轻拍着她微微发抖的背哄着她入睡,像以前他睡不着时姐姐哄他入睡一样,“夜深了,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也许是刚才一番惊扰消耗了叶寒太多的精力,又或许是青川最后那句话的魔力,叶寒紧闭着双眼竟然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可眉间依旧紧皱,睡着很是不安稳。青川站在床边看着叶寒许久,满心尽是无力,他要怎么做才不会吓到姐姐,他又要怎么做姐姐才会重新愿意接受他? 寒铁盔甲重新上身,临走时青川心中还是不舍,在叶寒额上轻然落下一吻才恋恋不舍而去,却不知床上人儿却眉间深皱成川,梦中也少有安稳。 屋外,漫天的雪仍还是落个不停,就好像是这样冻彻心扉的寒夜永无尽头一般,门边,常嬷嬷低头跪着,雪已落满肩头几寸,看样子已跪了有一会儿了。 “常嬷嬷,你是随我从宫里出来的老人,我念你护主忠心多年,这次,我便不追究了,若有下次,你知道我的手段。” 一声闷声头重重撞地,常嬷嬷趴在地上回道:“老奴知错,自愿认罚!”是她擅作主张以话诱秋实去做说客,间接害得夫人受伤,错失为奴本职,就算现在要了她这条贱命她也无一字怨言。 身前是并州无尽风雪,但身后却有几缕暖光从窗扉透出,这寒夜的雪落在手上好像也不有他初到并州时的那般冷了,“常嬷嬷,知道我为何派你来伺候王妃吗?” 风雪更重,常嬷嬷即便被冻得瑟瑟发抖也极力保持着不动,郑重回道:“老奴定不负王爷所望,必尽全身之力护夫人身安无忧!” 身安?无忧? 他求的就是姐姐一世身安无忧,可亲手毁了她的一世身安无忧也是他。犹记得年幼时曾在一孤本上识得一句话,不滞于物,不乱于情,方是人间大智。可他这一生终究达不到如此境界,从他在清远寺见到姐姐的那一天起,他的心就乱了,再难平静如初。 风又变大了,更大的暴雪又要降临,该回军营了,青川望着身后那散发着淡淡暖意的橘黄色窗扉,心里颇是不舍但还是扭过头来冲进了漫天风雪里,大步向前走着不敢停下,生怕一停下,哪怕是停下半步,他就再也舍不得离开了。 贺生辰白梅树下,弄春情美人塌上 冬至轻悠一过,转眼便到了腊八节,并州入秋开始就没停过的雪让人根本分不清日子的走动,唯一有所不同的便是这雪不再是簌簌纷纷而落,更像是一盆接着一盆使劲从天上泼下来。清晨才扫过的宿夜积雪,未到黄昏又没过了庭前石阶,天地间的冷好似也深了几重。 叶寒从小厨房出来,不由浑身一阵寒噤,连忙拢紧身上衣服裹住快速流失的温暖,脚也随之加快,希望在回房前身子别冻僵。 叶寒进了门,常嬷嬷在身后赶忙关上门将漫天的风雪隔绝在外,府里□□有序的丫鬟早已端上热茶汤婆子给叶寒暖手暖身。并州的严寒已超出了叶寒的承受能力,只是从小厨房到主屋这一段不远的距离就已冻得她冷战不止,连喝了两杯热乎乎的秋梨水才熨开了被严寒冻结在一起的心肺,冻僵的手这才找回慢慢回了一点知觉。 秋实拿了新灌好的汤婆子给叶寒换下,轻声抱怨着,“夫人您也是,府里有的是厨子厨娘,再不济还有我呢,您干嘛熬个腊八粥还要亲自去?” “腊八过节迎冬,哪有熬粥还借他人之手的。”知是秋实关心自己,叶寒心暖回之一笑,特意叮嘱让她等会多喝点,也嘱咐了常嬷嬷等会儿把腊八粥也分下去,让院子里的人都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 常嬷嬷站在一旁调着暖炉适温,对于秋实没大没小的话并没有出言制止,倒是在见叶寒在喝第三杯秋梨茶时,轻声提醒道:“夫人,秋梨水性微凉,两杯已是足矣,再喝可就伤脾胃了。” 叶寒轻轻摇了摇茶杯,看了看杯中悬浮的秋梨片,常嬷嬷话少却句句有理,她虽贪嘴不舍但还是放下让常嬷嬷扯了下去,省得她意志力薄弱又忍不住偷喝几口。 这合璧庭是青川在王府中的住处,地方自是没得说,房下引有地龙,温度比外界暖上几分,再加上从未间断过的暖炉,人在里面只着夏时衣衫也不觉寒冷,对临旁褐色四方小矮几上斜插着的一丛朱砂红梅来说,这里无异于是春日早来。 朱砂梅开得正好,五圆细小的玫红色花瓣尽情舒展张开,露出中间一小簇轻盈玲珑的浅金花蕊,不用靠近,红梅沁人的幽香就悄悄钻进鼻间,如在冬日偷得几分罕见的暖意,让人惊喜不已,叶寒不由伸手探去,侍弄红梅朱砂几下,撩拨错乱了季节的春意。 突然,大门被粗鲁推开,北风裹着碎雪冲撞着屋内暖气四散,然后就见身着一袭鲜红衣衫的花折梅扛着一株手臂粗的白梅树轻悠悠地走了进来,风吹得梅香萦绕满室,恍若忽回到三月的江南。 “一进你们院子就闻到了腊八粥的味道,这么浓的红枣味,一闻就知道是你熬的。” 还在云州时,叶寒熬腊八粥就总喜欢多放几把补血的红枣,熬成一锅浓稠的暗红米粥,吃时再加上几勺白糖,入口那叫一个美,被北风寒雪摧残备至的身子一下就活了过来,全身上下说不出的暖和。 “你这鼻子真是属啸天犬的,什么好吃的都能闻到。” 叶寒打趣着花折梅拐弯抹角损着他,花折梅并不介意,因为这是他们早已熟悉的说话习惯,叶寒要是客客气气跟他说话,他才觉得不习惯呢! 这株白梅被花折梅从肩头放下,立在地上,叶寒的视线顿然一下拔高,虽然合璧庭的房屋都是按照殿宇修建,空间很大,可突然在屋中“长”出一株树来,即便只有屏风般高,但与屋内其它陈设相比还是太过庞然大物,看着有些突兀。 “你这是从哪儿找来的?”叶寒好奇,这么大一株白梅先别说罕见,光是一路扛过来那也必定是费了一番心血。 正当叶寒为之感动时,花折梅总能恰到好处破坏气氛,毫不谦虚回道:“我是谁?青川的武功都是我教的,就这么小小的一株白梅还能难倒我?这不想着你一人在府中无聊,恰好今日也是你的生辰,我便上西岭峭壁砍了一株白梅,算是给你当生辰贺礼了。” 本来叶寒被花折梅前半段话气得心里连翻白眼,但听到后半段却被感动得心暖得不行。这人的性子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傲娇得很,明明是专程上西岭峭壁摘下白梅送与自己庆贺生辰却不肯承认,死鸭子嘴硬。 “你别走了,等会流画也会过来,咱们三个好好吃顿饭,就像还在云州一样。” 叶寒挽留着,花折梅真想留下,可想了想还是拒绝了,“算了,你还是快给我喝碗腊八粥,军营还有事,我还得快点赶回去找解白。” “你找解神医干嘛?”叶寒好奇问道。 一时没注意说错了话,但花折梅面不红心不跳淡定圆谎道,“军事机密关乎战场胜败,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叶寒虽是不舍但战事要紧,她也不好强留花折梅,只好给他盛了碗腊八粥,放上他最喜欢的桂花糖渍让他趁热喝下。离开时还备上了满满一盒食物,都是些卤好的物样,荤素都有,大冬天的不易变质,还配了一些野山椒和小米辣碾磨的干辣椒面,沾着吃既能填饱肚子也能暖身祛寒。 “这么多?”花折梅掂了掂发沉的食盒,心想着叶寒这是把他当猪养的节奏呀! 叶寒回道:“哪多了,又不是给你一人吃。你不是说要找解神医有事吗,所以我备了两人份。这些卤味我都放了辣子,如果吃时若还嫌冷,再温上一壶酒配着吃,不会伤了肠胃。” 说到最后,叶寒有点萎蔫不振,今日是她生辰本想与好友聚一聚,没曾想还没开始便赶着散场,能让她不失落吗? 花折梅也不想但没办法,谁让军令难为,只好向叶寒告了别,提着食盒飞身离去,转眼就消失在叶寒的视线里。 花折梅走后,叶寒兴致有些低落,屋内那株白梅幽香阵阵盛开如雪,远看像极了云州西城爷家小院里那一株花开满冠时的老梨树,可再像也只是像而已,就好想往日时光里的人,即使她再舍不得,他们也各自走散,变了样,再也回不了当年曾经时。 “夫人,现在、上菜吗?”秋实小心翼翼问着,花将军走后夫人便坐着不说话,脸上一点生辰的喜悦都没有,她看着也很不是滋味。 叶寒看了看明窗上一直未出现的人影,有些失望,“再等等,流画还没来,菜上早了,冷了就不好吃了。” 可叶寒左等右等,从天明等到天黑,江流画也没出现。叶寒有些奇怪,她今日上午与流画说好了这个时辰吃晚饭,怎么天都黑了还没来,难不成睡过头了? 叶寒等得焦急,便派秋实亲自去流画院中看一下,可等了许久,没把流画和秋实等来,反倒把不该出现的人给等来了。 暖炉映着通红亮色,烘着一室如春来暖融融,青川站在门边,看着屋内低着头不看自己的叶寒,明明是世间最亲的两人却疏远如陌生人,青川心里叹着气,但也无可奈何。 一树白梅立在墙角石缸里,很是真实,如拔地生长于此,枝桠攀上了明墙,白梅开满了薄窗,淡雅幽幽的梅香盈盈填满了一室,孤傲冷色,压得树下那一丛朱砂红梅生生垂了头,没了争艳的心思。 “今日军营没找着花折梅的身影,原来是去西岭陡壁上给你摘白梅贺生辰了。”青川主动开口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话一字一句都说着白梅他人,可一双如夜深邃的墨眼全落在对面人儿身上,似泥潭漩涡陷得太深,根本挪不开眼。 听见青川的话,叶寒也转过头望向墙角那一株白梅簌雪,躲着他落在自己太过灼热的视线,不敢看他。 门边青川解下覆了雪寒的披风,本想直接朝叶寒走去,但见着她双手紧攥,十指紧抓着双袖,甚是不安,便立马打住,转而走近一旁暖炉烤手,不敢逼她太紧。 叶寒僵硬坐在软榻上,还是垂着头避着从暖炉旁不断投射过来的灼热目光,心里渐渐也想明白了为何花折梅来了又去,流画为何一直不见来的流画,还有离开的秋实为何迟迟不见回来,原来都是得了他的命令。她怎么就这么傻?陈福说他军务事忙回不来,他就真的不会回来吗?这话大概也只有她这种自欺欺人的蠢人才会相信! “姐姐。” 一声低沉的声音似惊雷突然从头上落下,叶寒顿时一惊连忙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青川已走至自己身边,就站在自己面前近在咫尺,让她猝不及防。 “你刚回来,先歇会儿,我去让常嬷嬷给你沏点热茶。”叶寒找着借口离开,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被青川抓住了手,力气大得让她根本挣脱不了。 青川将叶寒的抗拒都看在眼里,胸膛内似有千针万刺扎着心,但他还是强生着笑意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晶莹剔透之物递给叶寒。 叶寒抬眼一看,原来是一冰雕的玉兔,雕刻得栩栩如生,特别是那一双眼睛懵懵懂懂闪着笑意,很是灵动,好似下一秒就会眨眼活过来一样。 “今日是姐姐二十生辰,这只小兔子,姐姐可喜欢?” 其实在西岭深山里像这样的冰兔子有很多个,从最开始刻得认不出模样到现在栩栩如生,都是他在这漫长难熬的三年里他对她的无尽思念。只可惜春来夏长,西岭山中的冰兔子都化成了水,再也找不回来,若是可以,他真想都拿给姐姐亲眼看看,他也说不出为何如此,就像小孩般单纯想拿出自己最珍贵最宝贝的东西,就只是想让她能看看然后希望她收下。 室内生暖,如春时初夏,只这么简单一会儿,冰雕玉兔就在青川的手掌上化出了一滩清水来,一滴一滴顺着指间细缝落下,一滴一滴落在了叶寒半摊开的手掌上,微凉又透着浅浅的暖意。 叶寒顺着玉兔向上望去,屋内不热,青川胸膛处深蓝色的衣袍却浸染开一大片乌蓝水块,她不用猜也知必定是为怕摔碎把玉兔藏在怀中,却哪知被他胸膛炽热融化出了水。 莫名,叶寒心间一阵晃动,她忍不住抬头看着青川,经历三年战场磨练,他已经退去少年稚嫩已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铁骨铮铮,迎万千敌军不惧、面刀枪箭林不改,却惟独在看着自己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让她莫名生出一丝心疼。 “你衣裳湿了。” 叶寒低着头小声提醒道,虽然只是简简单单一句,不过才平平淡淡五个字,可传入了青川的耳中却好似久旱逢甘霖一般,惴惴不安的心一下就变得欢呼雀跃起来,咧着嘴忍不住笑了出来,手也因激动颤抖,差点摔碎了手中的冰雕玉兔。 叶寒本想把冰雕玉兔放在窗台外迎风处,估摸可以看一冬,可人刚一站起来,青川也没识相后退,两人几乎撞在了一起,这时,猛然一股冲鼻的铁锈味窜进了叶寒的鼻中,她不禁惊讶道:“你流血了?” 叶寒仔细一看,可不是,青川左脖颈处赫然有一道手指长般的暗黑血痂,还好冬来天冷,血被冻住止了血,若是在平常,脖颈皮下有很多复杂的动脉血管,这样一道伤口,是很有可能要了人一条命的。 “脖子上这么长一道伤口,怎么也不知道让解神医给你包扎一下?”叶寒终还是狠不下心来,按着青川坐下,手拉开衣领,衣领上也早染上一大片深黑血迹,看得她心惊又心疼。 青川倒不介意,比这重的伤口身上到处都是,他早已习惯,倒是见叶寒对他还是如此关心,心里说不出的欢喜,便随着她擦药但免了包扎,毕竟这么小一道伤口就包得严严实实,他以后还怎么治军带兵。 叶寒扭不过青川,只好收了棉布和伤药让常嬷嬷拿下去,本想转身去净手,却哪知被青川一把抱住了腰肢,然后一下就落入他的怀中。 “青川!” 叶寒瞪大着杏眼,眼中尽是气恼,但青川看着就不放,生着一张惑人的倾城笑颜与叶寒温柔说道:“今日姐姐生辰,可有什么心愿?” “你先放开我再说。”叶寒撑着青川肩头试图拉看两人之间的暧昧距离,但几番努力与挣扎,还是认清现实,妥协道:“我在这吃的好睡得香,什么也不愁,哪还有什么心愿。” 即便是有,你又会答应放我离开吗? 叶寒别过头去,侧颜平静无绪,可青川却读出了她心里的不情不愿、不甘不平,终究是他对不起她,“要不明日我陪你去西岭梅庄住几日,这时正值寒节,那一林红梅开得正好。” 西岭梅庄,叶寒心里多少有些排斥,若那日出逃成功,她现在应该是在南平某个温暖的小镇,看桃花惊艳了冬色,任梨花簌落成雪,而不是…… “算了,战事逼近,你也少有空闲,还是待在府里好,何必出门受那份罪。”叶寒随意抬起眼一晃,却一不小心就撞到了青川那一汪望不见底的深邃墨眼里,静幽无声却透着看不清的未知,让她心口忍不住一颤,莫名生出一丝惧意来,然后只能干巴巴挤着话回道:“如果你真不介意,可不可以……放过流画?” “江流画?她不就在府中吗?” 叶寒抬头瞧了青川一眼,有些不忍心撕开青川已经结疤的往事,所以到嘴的话话便说得磕磕巴巴,委婉至极,“就是,流画……江家的事,流画,跟我说了……”,说到这儿叶寒小心观察着青川的神情,见他眉色如常没有黑云压顶,这才继续说着,“……你,可不可以放过流画?我知道是江家对不起你,可他们也落了个家破人亡,只剩下流画一人还活着,所以,你……” 说到最后,叶寒自己先说不下去了,生生把话咽下了肚。说实话,这件事她没有任何立场去要求青川谅解,虽然江家也是被利用,但毕竟是江父间接害死了青川的母亲,也害得他半生飘零孤苦,是报仇雪恨还是宽大原谅都应该由他来决定,而不是由她这么一个局外人强行干涉。只是转念一想到替她挡了一刀而撒手人寰的秦婆婆,她心里就纠结得不行,不知该如何是好。 青川伸手轻轻揉开叶寒紧皱的眉头,平静回道:“我母亲的死跟江家没有多大干系,他们也是受人蛊惑,平白当了棋子,这点是非黑白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叶寒听后心顿时不由轻松不少,可还没来得及张口道谢,就听见青川低沉温和的嗓音继续传来,“江流画我从来就没想拿她怎样,就凭秦婆婆救我一命的份上,我也不会动她。再说那段往事早已过去多年,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我母亲长什么模样了。” 当青川说起她母亲不幸早逝时的大度释然时,说真的,叶寒看着很是心疼。她记得在清远寺初次见到青川时,他便已在深山古刹中多年。本是天家贵人享尽人间繁华,却小小年纪便与青灯古佛为伴,遭人追杀四处飘零。若不是江父挑起的这一场变故,他现在本应是骑马入南山仰天醉轻狂,而不是早早与战场杀戮为伴,每天在刀尖添血上过日子。 “姐姐今日可是寿星,不可以哭,要笑才对。” 想着想着,叶寒没想到自己竟哭了出来,连忙抹去泪冲青川笑了笑,示意自己无事。 “你的母亲想必长得极美,要不然也不会把你生得这么好看。”她能想象那必是一位温婉脱俗的美人,低头温柔地看着摇床上的青川,嘴里哼着清婉的家乡小调哄着他睡觉,像幼时她的母亲哄她入睡一样。 “应该是长得挺美的。” 青川平淡讲述着一件事实,脑海中关于母亲的印象早就模糊不堪,唯一记得比较清晰的就是她穿着一袭青灰色的长衣跪在佛前团蒲上,嘴里念着他听不懂的经文,而面前的佛龛却是空空荡荡,无佛无香,他都不知道她拜的是什么,一般此时,一旁总会出现一身着明黄衣袍的高大男子,那是他的父皇,怒不可遏冲着他的母亲叫嚷着,可她却从未回应过,笔直纤瘦的背影如一尊古佛沉寂了千年,尘世无关。 他离开皇宫被师父带离京城时才五六岁,关于皇宫的记忆很少,而值得留恋和记着的人与事更少,少得他都忘了自己真实的名与姓,有很多时候他都在想,要是他真叫青川,真是清远寺里一普普通通的小和尚,那该有多好!而怀中的人是他孤冷了多年唯一的一丝温暖,他放不了手,他贪恋着,攫取着,占有着,只不过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卑微得乞求着她的一点疼惜和施舍,仅此而已。 “青川,别……” 晃眼便被压在白梅树下的美人塌上,叶寒根本不知青川为何突然如此,唇被他含在嘴里轻咬亲吻,极尽温柔又不失强势,逼迫着自己张嘴容纳着他的入侵,就像是那一夜的狂吻,她的抗拒成了一种徒劳,除了换来他更强悍地征服外,对她一无所益。 □□本是一个词,却总被人分成两种事来区别对待,叶寒不知青川是否如此,而她却十分相信,即便她如何不愿,可敏感的身子还是被撩拨起了□□,下身早已泥泞不堪,一波一波黏腻的春潮止不住地涌出,就好似大婚后第二日醒来一样,下身微凉,春水染湿了绣榻。 怎么会这样? 叶寒惊讶着自己身子的敏感,比之前几次还要过甚,青川还没入她,她便已丢了三回。 怎么会这样? 叶寒惊恐着,羞耻、抗拒,□□、承欢,她眼看着青川一点一点挤进了自己的身子,想拒绝却又反抗不了,身背负着沉重的罪孽,无力承受着这禁忌般的凶猛□□,逃避不了,满心矛盾,备受煎熬,无奈之下叶寒只能闭上了眼,承受着她今夜逃不掉的折磨。 (为过审需要,此处省略1911个字,还请各位看官自行脑补,敬请谅解。) 云雨消散,锦被下,青川抚摸着叶寒光滑的背脊,手在一根根突出的骨头上来回流转,很是失败,明明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儿,柔柔弱弱跟个小奶猫似的,怎么就生了个这么执拗的性子。明明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明明他们已经成了夫妻,为何她还是如此排斥他,在欢爱时从不看他一眼,更不会主动半分,他们认识的八年还抵不过街上一生人来得熟络。 外间那树白梅又开了几枝,轻盈五瓣雪白层层叠叠,盈盈缀缀紧簇团在一起,似云若雪,像极了叶家小院门边那株老梨树,春日里风一吹就簌簌落下几瓣落在了少女的青丝云鬓上,衬得少女明媚青葱,但远却不及发间那枝白梨花簪落得恰到好处,因为那是情郎物,是相思意,是情窦初开,更是少女秋波生怨盼君来。 青川立刻别过眼来不看那一树白梅,低头看着怀中人儿酣睡的娇颜,胸口起伏说着难以克制的心慌害怕,不由把叶寒搂得更紧,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把她弄丢了。鼻间,白梅的香气好似又馥郁了几重,明明淡雅沁人的味道却闻得浓郁闷人,青川很是不喜,看来明日还是让陈福把那树白梅扔出府去,扔得越远越好!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叶寒第二日是被膀胱难受的涨意给涨醒的,可刚一动全身各处叫嚣着酸痛,但膀胱处又不能忍,叶寒无法只好挣扎着慢慢从床上爬起来,然后搭在上半身的被子就这样自然落了下来,露出满身数不清的斑驳红痕,特别是胸前那对**最惨目忍睹,上面被捏过留下的指印还清晰可见,而且只要轻轻一动就引起一片生疼,可见昨晚青川弄得她有多狠。 思绪间腹中膀胱好似又涨大了一圈,叶寒来不及生气,连忙撑着身子下床,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可双脚刚触地还没站直,双腿就一软,整个人直接往后仰去。还好青川耳尖,在外间听见了内屋的细微声响,不放心进来看下,及时将叶寒抱住,这才免了叶寒仰头摔倒。 叶寒不用看也知道抱着自己的是何人,连忙蜷缩着不着一缕的身子,双手抱住胸前那对羞处,脸更是不敢见人,将头埋在青川胸膛不敢看他。 “姐姐醒来喊我就是,怎么光着脚就下地了?”青川把叶寒重新抱回床上,扯过被子把她微微发凉的身子盖住,关心问着她可有哪不舒服,可想再睡一会儿。 不行了,她快憋不住了,下身已经泌出了几点水意,叶寒心里那叫一个焦急,可青川站在床边不见走,而这事她又不好开口,只得双手抓着布料使劲憋着。 “姐姐,你是哪疼吗?” 原来叶寒刚才慌乱一抓,竟抓到了青川的衣摆,彼时下身尿意一阵汹涌而来,似有磅然撞开、一泻千里之势,生理需求终于战胜了内心的羞耻,叶寒埋在青川怀里,用小如细蚊的声音说着,“……我要如厕,快,快流出来了。” 听叶寒这么一说,青川顿时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了她为何刚才急着下地,原来是这个原因。 看着叶寒害臊的可爱模样,青川不由轻声笑出声来,羞得叶寒更是抬不起头来,抓着他腰间的布绞得不成样,低声求着他快点。 一个横抱,青川抱着叶寒几步便到了浴室,然后双手扳开叶寒的腿,下身对着恭桶抱着她撒尿。 叶寒这么大一人了,哪肯像个小孩般被抱着撒尿,于是小声求着青川把她放在恭桶上,要不然他出去也行。可青川哪肯,刚才要不是他刚才进来得及时,就她一双打着颤站都站不稳的小细腿,估计早摔一身青了。 “乖,我不看你就是,你只管尿就行了。” 这根本就不是看不看的问题,叶寒心里那叫一个尴尬,在他怀里light着身子也就算了,现在还被抱着撒尿,这以后还让她活不活。可恨的是,正当她纠结为难之时,青川竟然对着她耳边“嘘嘘”几声,声音轻柔似晓风撩拨,让她浑身不由一松,于是憋了一晚的尿就一下she了出来,好一会儿才尿完。 叶寒听着自己唏唏哗哗的尿声羞臊得想死的心都有了,可青川却爱极了她此时羞臊得欲哭无泪的可爱模样,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口,满脸宠爱溺人。 见叶寒尿完了青川便抱着她到浴桶旁,用手舀着温水给她清洗残秽,动作很轻,即便叶寒一直紧闭着眼,但也能感觉到当他带有老茧的手指在(此次省略4字,请结合上下文猜测)清洗时,小心避开她的***(此处省略3字,情况如上),一点也没弄疼她,温柔极了。 浴室热气缭绕,白汽朦/胧,姐姐如个孩子般安静躺在他的怀里,青川心里真是爱死了她此时乖顺的样子,好似她已全然认可了自己这个丈夫,牵着她的手陪她走完一生的人。 膀胱中积了一晚的尿也已经排出有一会儿了,可叶寒总觉得这肚子还是有些涨得难受,她不禁微微睁开眼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小腹居然还是如方才那般圆鼓,视线再往下看去,这才发现下面**竟然有一团白纱堵住,怪不得她刚才如厕时总觉得**很是不舒服,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湿湿沉沉的,原来是堵在**的白纱被尿液打湿向下坠,这才扯得**发疼。 见着如此不该有的物件堵在自己下身处,叶寒不用猜也知始作俑者是谁,她虽心里气得不行,但也没有那个勇气跟他叫板,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忍了下来,口上说着青川爱听的软话求着他把堵着的白纱□□。 自成亲以来姐姐难有如此温柔对他的时候,青川听着不由心情大好,可却没有如了她的意,而是轻扯着白纱想逗她一下,“这不是挺好看的吗?姐姐是只可爱的小奶猫,长出一条短短的小尾巴来也是正常。” 青川力道控制得很好,既不会将白纱完全从花雪里扯出去,又可以弄得叶寒难受得像只小猫般细细弱弱叫着,又娇又媚,撩得他一阵春心荡漾,沉醉不愿醒。 “别……青川,别弄了……我难受……” 叶寒求着,手指无力地拉住他的一点衣袖,一双黑白分明的清眸里早积蕴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就差凝结成泪流下,就这样可怜巴巴望着青川,望得青川心一下就软了,手松了白纱,低头吻去了她眼角溢出的泪,然后抱着她在一旁软榻上坐下给她排精,不过青川看着她微隆起的小腹,手忍不住在上面摸上几下,半认真半开玩笑道:“看你这个肚子,说不定里面真有了一个小娃娃。” 猛然,叶寒瞬间僵硬,双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一把推开了青川,手环着自己光裸的身子背对着他,冷声说道:“你出去吧,我想自己清洗一下。” 青川站在叶寒身后,双手紧握成拳,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又缓缓张开,嘴也开合了几下,可最后也什么没说,只转过身默默离开了。 脚步声早已远去,待彻底没了声,叶寒这才回过头来,此时白汽弥漫的浴室里只剩下她一人,来不及它想,她连忙挣扎着疲/软的双腿晃晃悠悠向浴桶挪去,然后一手抓着浴桶边沿,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拉,被堵了一夜的**就似开闸的洪水涌了出来,稀里哗啦畅快流了一地。 叶寒站在浴桶边,排泄的快感席卷着本就酸软不堪的身子越发无力,可即便是这样,她也紧紧抓着浴桶边沿强撑站着不见倒下,全凭的是脑中那一微弱却异常坚定的信念——绝不能怀孕,绝对不能! 喷涌而出的**流了好一会儿才停止,叶寒低头看着自己终于恢复平坦的小福,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敢大意,手在小福上连按了五六次,直到小福再也挤不出一滴来,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如此一番折腾,叶寒精疲力竭,她看着地上一大滩滑腻微白的静水无心理会,她现在只想追随身子的渴望,在热水中舒舒服服泡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理,即便外面天崩地裂都与她无关。 可当她踩着软凳费力跨进浴桶时,一小股熟悉的暖流又从拉开的退间流出,溅得一阵水声四响,叶寒一时分心跌落在了水中,呆楞茫然,不知在想什么,任由头上的水一滴一滴从僵硬的脸庞滑落,在水上溅起一阵又一阵涟漪,久久不平,就像是她彻底被打碎了的梦。 叶寒突然变得紧张,双手舀起一捧又一捧的水冲洗着身上的红痕,可无论她怎么洗也洗不掉。她不甘心,又使劲搓揉,发着狠变着法想把身上的欢爱气息洗去,可还是是没用。到最后叶寒急了,红了眼,逼出了泪,在自己身上抓出一道道血痕,当疼痛上身时,她才稍稍罢休,然后渐渐没了动静,双手环抱着双膝,在微热的水中蜷缩成婴儿的姿势,寻求一点点她早没了的安全与踏实。 多情总被无情恼,而无情呢,却总被多情伤,一团说不清的烂帐。 有很多时候叶寒都在想,如果那日去南平时没被抓回来,如果那日风雪再大一点,误了青川的路,会不会她现在过的又是另一番不同的人生? 如果没了红绫镇的意外相逢,会不会她还安稳过着自己在山中的平静日子? 假如,在最初的最初,她没有在清远寺遇见一个叫青川的小沙弥,那她,还会是现在这般吗? 猛然一阵激灵,变凉的水带着并州寒冬腊月的寒气逼着叶寒从回忆中醒来,如大梦一场,但现实一切依旧,什么也没变,什么也回不去。 水凉了,叶寒转头欲拿起身后浴桶旁的干澡巾,可伸出去的手却突然凝固在半空,黑白分明的清眸中被惊愕填得满满当当,只因浴间垂帘半掩外,有一人手拿药瓶站立在外,虽不见容颜全貌,但透过帘间细小的缝隙却可瞧见来人的眼,如夜深邃,孤凉含伤。 室内无风,门帘不动,叶寒泡在冷却如冰的水中,满身被包裹的冷让她心里渐渐升起不安来:他在外站了多久,刚来还是一直都在;他在外又看了多久,又看见了多少。 一帘如山隔,山外是他,山后是她,明明一望可见却遥不可及,他越不过来,而她也不愿走过去。 两人就这样无声相望,谁也没动,直到叶寒禁不住冷忍不住打了一声不小的喷嚏,青川这才掀帘而进,麻利扯过一旁干澡巾,把叶寒从冰凉的水中抱了出来,然后在里间靠近暖炉的软榻上给她擦了身上了药。 叶寒也很配合,没有拒绝,任他给自己上完药穿好衣服,头侧枕在榻沿背对着青川,湿漉青丝垂落在后,身后暖炉正暖,青丝被轻柔撩起,干燥的棉布吸去多余水分,在宽厚的手掌中抚弄着发间的温柔。 从湿重到半干,及腰的青丝在青川手中温柔对待,细致擦拭着发间残留的水分,一寸也不肯放过,如穷尽一生的工匠执着于他毕生所追求之物,一句话也不说,生怕分心,而背对着他的叶寒也默契地没有说话,与青川的沉默不语不同,她的沉默显得被动许多,她在等,等青川开口说话,等他的雷霆震怒,然后等着跟他一刀两断。 他看见了,不是吗? 她在浴间里的一切,他都看见了,不是吗? 她太了解青川了,就如同他了解自己一般,若不是亲眼看见了自己对他的厌恶,他又何必如此小心翼翼对她极尽温柔,隐忍,装作一切全无发生,自欺欺人。是她太狠,还是他太可怜?可谁又知,是他的狠先成就了她的可怜,这才造成了两人进退不得的无解局面。 “好了,等头发再烘干一下,姐姐就可起身了。”如完成一件丰功大业一般,青川长长松了一口气,手指缠绕着叶寒一缕青丝,缠绵、迷恋,痴痴不肯放下。 叶寒看着对面软榻上镂空的木雕花图样,等到视线凝固成滞也没等到青川的雷霆震怒。这种刀悬在头上随时可落下来的等待实在太过煎熬,叶寒索性鼓足勇气直接说道:“是军营无事,你今日才这么闲吗?” 很明显,缠绕着青丝的手指突然变得僵硬了许多,青川看着软榻上叶寒留给他的冷漠背脊,似天山起伏的轮廓,刻着积雪终年不化的寒凉,如她之字,唯一寒可敝之,都留给了站山底下仰望她的人。 “为你绾好发,我就回军营。” 叶寒没有回话,青川全当她默认了,用心替她绾着发,待绾好后,软榻上可见的侧颜已是静止,姐姐不知在何时闭了眼,明窗下的她是那般安详,让他不禁回想起还在云州西城的叶家小院时,三月春光正好,明白色的云偶尔投射几片阴灰色的阴影落在地上,转眼便掠过不见,天是无忧的颜,风是无虑的色,人正是少年时。 长发及腰,结发成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指间缓缓滑过她的发,满手的柔软可炼化百炼钢为绕指柔,一段接过一缕,一缕融为一把,最后细软的长发静静躺在他的手掌上,暖意绵长,他舍不得放手,可他却不得不放手,起身离开,空留了一声拉长了的关门声“吱呀”回荡一室。 与此同时,叶寒“醒了”,黑白分明的双眼一动不动望着对面的镂空木雕花纹样,目光停滞,仿佛被不规则的镂空切割成了千万个碎片,空空洞洞,找不到意识的焦距。 走吧! 还是走了好,让她可以在一室空荡中得一清静,寻一自在,她终究还是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青川,弟弟; 青川,丈夫。 明明是同一个人,身份转变却如此之大,她一时间实在是接受不了。她心里对青川的认定一直停留在弟弟的身份上,八年时间沉淀下的认知早已深入脑海根深蒂固,又怎能瞬息之间说变就变,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 就这样吧,破罐破摔也没什么不好,希望她的冷言冷语、尖酸刻薄起了作用,毕竟他们这关系不见太难,少见还是可能,只希望这次分开能久一点,是一天,一月,还是一年,谁知? “夫人。” “……秋实,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被秋实吓了一大跳,叶寒猛然惊坐起来。 秋实也被叶寒一惊一坐给吓到,不过她神经大条很快就抛到九霄云外了,于是向叶寒说着来意,“夫人,您一上午都没进食,出去吃点东西吧!您要是嫌累我给您端进来吃。今日有您喜欢的桂花粥和萝卜糕,豉油小排骨也一直在灶台蒸着,还有黄金小炸鱼,将军一早起来就吩咐秋实给您做好,一直煨在炉火上,就怕您醒来饿了。” 听后,叶寒低垂着头好一会儿都没说话,最后只挥了挥手让秋实出去,然后重新躺在软榻上,心乱得不行。长发垂落在一旁,发上是红绳编织的同心结,扭扭歪歪,只能瞧出个大致样子,她都能想象出编织的人在编时的笨拙。 红绳不紧,禁不起几下波折便松散开来,同心结直直从长发上落下,落在了下方褐色的脚塌上,几缕青丝则垂落悬空在软榻边沿外。明明相隔咫尺却遥不可及,仰望,期盼,渴求,最终失落,神伤,无可奈何,一旁暖炉明暖耀人,却照着脚塌上的同心结形单影只,黯然成伤。 冰河入梦添红袖,指点山河与卿说(上) 这已经是叶寒今日喝的第五杯莲心茶,一口饮尽,泡苦了的水混合着苦涩不减的碧绿莲心贯穿下了喉咙落在心间,那方积郁良多的苦闷才得到少许缓解。口中绝苦的味还未消下,叶寒回味间又连忙让秋实再泡一杯来,还特意嘱咐多放一点莲心。 秋实很是纳闷,夫人有这么口渴吗,这几日喝的莲心茶都快有一小桶了,但她不敢忤逆叶寒的吩咐,老实加了茶杯三分之一的碧绿莲心,冲上刚烧好的热水,小心放在叶寒一旁的矮案上。 莲心茶刚落稳当,叶寒就立即伸手端起,可还未入口便被江流画半路截胡,态度强硬抢了过去让秋实拿出去倒了。 “流画,你这是干嘛?”叶寒睁大杏眼,很是不解,还有轻轻的愠怒之气,估计连她自己都没觉察到。 江流画转过头来,文静的眸子也是生着怒意,却声音细柔反问着,“干嘛?我还想问你这是干嘛?这莲心是大寒之物,女儿家不可多吃,你又不是不知道其中的害处?”这几日叶寒的反常她都看在眼里,实在是见不得她如此糟践自己的身子。 流画性子稳重端庄,难得生气,若是发作,定是有什么不可不说之由,叶寒心虚,闷着脸侧过头去不敢面对她,生怕她说教。 “我只是口干而已,在屋里待得太久,这暖炉烧得太旺,有点上火,想喝点莲心茶败败火而已。” 叶寒嘴硬不愿吐露实情,江流画虽心里气她,却也拿她没法,只能无奈作罢,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小叶的反常定是与青川有关。她记得那日雪下得很大,她正披上挡风遮雪的斗篷,拿着生辰贺礼去合碧庭去找小叶,可门刚打开就有人拦住了她的去路,说是王爷今夜给王妃庆生,让她不用去了,就连前来唤她的秋实也一并困在了屋中,让她焦急担忧了一整夜。 江流画看着叶寒青丝半遮的脖颈,隐隐约约可见几分清晰齿痕,这么多天都还没消可见青川那晚没少折腾小叶。可他们已是夫妻,若仅是因为这事应不会引起小叶这几日的反常,但那日生辰她与青川究竟发生了何事?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江流画小心试探道。并非她爱管闲事,只是这莲心茶小叶再这么喝下去,遭罪的还是小叶自己,她总不能任她如此胡闹下去,还是把事情问清楚最好,至少要弄明白小叶反常究竟是为何。 “……没有。”叶寒没有隐瞒,只是当听到不愿意想起的人,神情多少有些逃避,话语蔫蔫无力,不愿多说。 “难不成你骂他了?”江流画大胆猜测着,她昨日问过常嬷嬷当日之事,青川那日特地休沐在府陪小叶,可进了里屋之后出来就是一张愠沉不定的脸,只留下一句“照顾好王妃”便骑马走了。 听着江流画的问话,叶寒平白觉得一阵好笑:“我骂他?我为什么要骂他?再说为什么不能是他骂我,说不定他还打我了?” “青川打你?你打他才差不多!”三人彼此都是旧识,青川对叶寒的心思,江流画估计比谁都觉察得早,自然也知道得深,“他哪舍得!” 最后一句话,江流画一语中的幽幽道出,正巧常嬷嬷掀帘进来,也不知叶寒有无听见,江流画不由心中一口轻叹。 一杯秋梨茶奉上,常嬷嬷自觉退后几步侧身候着,不指东也不道西,恭顺站在一旁不惹人厌。 秋梨膏兑化开的梨水,清甜可口,唇齿间的莲子苦涩瞬间荡然无存,仿佛心底间那方蕴积的郁闷也轻了许多,难怪世人都喜先苦后甜,这其中转变的极致着实让人沉迷。但若不是事出有因,谁又会喝那一杯杯苦到舌根的莲心茶,叶寒放下空了的茶杯,心有暗暗想到,希望她喝下的苦都能如她心中所愿吧! 叶寒跟江流画又说了一会儿话,偶尔一瞥见常嬷嬷还在,叶寒有些不解主动问道:“常嬷嬷,你可还是有事?” “回夫人的话,陈管家在外候着,想求见夫人。” 见她?叶寒暗自轻嘲一下,估计又是与青川有关,但礼数还在,她又不能真使性子直接拂了陈福的面子,只好让他进来。 “老奴给夫人请安,夫人金安万福。” 叶寒瞧着恭敬跪在地上的陈福,自然联想到派他前来的人,顿时心里没了好气,闷闷说道:“起来吧!”见陈福起了身,叶寒才不情不愿开口问道:“你找我,是有何事?” 陈福躬身回话:“回夫人的话,老奴今日前来除了向夫人请安问礼外,确实有一事,想询问一下江姑娘。” “流画?”叶寒也是一惊,不是找她的,紧绷的神经顿时一松,心底大呼幸好,然后不解看了流画一眼,与她的好奇不期相遇,向陈福问道:“你找流画所为何事?” “是这样的。今日军营陆将军派人传话进府,专程想问下江姑娘在营帐时,可曾瞧见过一枚翠青色的玉镯?” 江流画想了想回道:“确实见过。我打扫营帐时,瞧见那枚玉镯放在书架上,怕不小心打碎了,就放在木箱里,用软帕包好。”陆知不会为此种小事找她,江流画有些不安,于是追问着陈福,“可是我做错了事,惹陆将军不快?” 陈福笑着回道:“这倒不是。陆将军受了伤在营帐休……” “他受伤了?”江流画猛然站起,以为远离就可放下,可一听见他受伤了,还是心安不了。 叶寒瞧着流画的过激反应,伸手拉着她坐下,眼神示意着她别太担心,然后转头问向陈福,“究竟发生了什么,陆将军怎么会受伤?” 陈福依旧躬身着,语气沉稳不变,“前几日陆将军为救王爷,被碎片扎进了脸颊,这几日在营帐养伤时,发现书桌上那枚玉镯不见了,里外寻了个遍也没找到,这才拖人想问下江姑娘可曾见过。” 江流画的神情从最初的惊慌不定成了红了眼眶,垂头担忧间,泪早已浮上了眼,叶寒看在眼里心里一片明了,于是帮她问着陈福,“不就是一枚玉镯吗,陆将军至于如此大惊小怪,还特地传话进府询话问人?” 叶寒话里有话,陈福怎能听不出来,可惜这都是主子们的事,他一个奴才也不好妄下定夺,只有据实以禀,“据陆将军所言,这枚玉镯是他亡母遗物,意义重大。王爷体谅他孝心一片,还有伤在身,便派人帮陆将军传话看能否找到玉镯下落。没想江姑娘果真知晓,老奴这就派人告知陆将军,也好安他烦心好生养病。” “等等!” 江流画突然喊到正要离去的陈福,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说道:“陈管家可否让我去传信?”江流画双眼飘忽不定,与陈福解释着自己这么做的理由,“玉镯放在哪儿没有谁比我更清楚,还是让我去好,省得他人翻找时没个轻重,把玉镯弄碎了。” “这……” 陈福疑惑看了一眼江流画,然后把目光投向坐在上方若有所思的叶寒,一脸犯难,迟迟不敢做决定,最后还是叶寒发了话,“陈管家,你去备上几盒补药,午时过后我与流画同去军营看望陆将军。” “是!”陈福连忙应下,好似怕叶寒会突然反悔一般,连忙转身出了门,准备去了。 叶寒忙着安慰低声啜泣的江流画,没怎么注意到陈福的一举一动,倒是在去军营的路上,隐隐有一种掉坑里的感觉,随着离军营越近,这种感觉越发强烈,总觉得好似被人算计了一样。前方军营已然可见,叶寒甩了甩脑中的杂念,管它是掉坑里了还是被算计了,她这次来军营又不是为青川而来,她可是别有目的。 叶寒也不是第一次来军营,尤其这一次来几乎全营都知道她是青川的新婚夫人,知道她的来意后便派了一个领路小兵直接带她们到了陆知的营帐外。 风停雪落,盈盈清白满天地,站在陆知帐外叶寒拉着流画到现在还是发凉的手,安抚道:“心放宽一点,陆将军的伤是解神医亲自经手的,不会有什么大碍。你等会儿进去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担心太多。” “你不跟我一起进去吗?”江流画拉着叶寒的手不放,有些紧张。明明想见的人就在几步之遥的营帐内,可她却突然生了怯意不敢独自进去,生怕那根臭木头看见她不高兴,烦他的心。 “快去吧,别让陆将军等急了。”叶寒瞧出了江流画是近人情怯,于是主动推着流画往里走,边不忘提醒着,“陆将军生性木讷,说话直接,若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点,你大度一点别介意,毕竟他有伤在身受不得刺激。” 犹豫间江流画就被叶寒推进了陆知营帐,而见她入了营帐叶寒也大功告成长呼了一口气,眼里尽是的笑意。就让这两人在里面慢慢相处吧,也许相处相处事也就成了,她这只大电灯泡还是哪凉快哪里呆着去。 “诶……你怎么还在这儿?”叶寒转过身来,见刚才领路的小兵还杵在身后未走,不由有些吃惊。 领路小兵挺直背脊,认真回道:“我今日职责是专门为夫人带路。夫人想去哪儿,我便带您去哪儿,直到您离开军营为止。” “不用,这天难得雪停,我一人走走便好,你不用跟着我。”叶寒想支开他,可这领路小兵太过尽忠职守,一直跟在她身后保护她,最后叶寒也是无奈了,只好让他前方领路,“你带我去找解神医吧!” 这就是叶寒来军营的真实目的。哪怕明知青川在军营里随时可碰见,可她还是选择来了,不过好在老天都帮她,青川今日竟然不在军营里,这确实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大喜事,不过她还是不敢懈怠,毕竟青川现在不在并不代表一直不在,他迟早会回军营,她得抓紧时间速战速决,办完事带着流画速速离去,省得碰面另添尴尬麻烦。 心里想着想着,转眼便到了解白居住的营帐外,叶寒特地叮嘱领路小兵在外候着,谁来都不准放进来。领路小兵也很是认真,毕竟这是他来军营这么久来得到的第一个比较像样的正式命令,立即持枪站直身子,板着冷面如石狮镇守在外。 进来无人,叶寒看着营内到处摆满的药草不敢乱动,毕竟这里的每一株药材都是救人性命之物,若是撞倒碰乱或弄脏毁了药草,她可就罪过大了,只好在书案处坐下等解白。 叶寒坐下没多久,解白便捧着一盘药材从后帐走了出来,对于坐在案前不请自来的客人,解白没有诧异,只是轻松笑道:“你来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吓我一跳?” 都是故人,叶寒在解白面前少有拘谨,多余的寒暄更是不必,直接向解白说明来意,可话还没说几句便被解白按住手把脉,食指近嘴“嘘”声示意让她莫要说话。 一室药香悠悠,一个无病的人和一个非要瞧出点什么病的医者总显得有那么几丝怪异,而且这脉都诊了快一盏茶的时间了,她手都快被按麻了,可这解白仍没诊完,叶寒不由稍稍晃了晃被按着的手腕,无声抗议着。 解白收了手说道:“你身体没什么大碍,不用担心。” 以为解白刚才没听清自己的来意,叶寒扭动着按麻的手腕,再次提醒道:“解神医,我是来问流画的事,不是我自己。” “流画?姓江的那个丫头?”解白有点印象,不久前自己在军营给她诊过脉,“那丫头好着呢,你担心个什么劲?你有这个空闲功夫怎么不多关心关心自己?” “我?我又没病。”她一天牙好口好,吃嘛嘛香,能有什么病。 解白拍了拍手上的药渣,一双利眼盯着叶寒,似认真又似玩笑说道:“我还以为你是专程来找我要避子药的” 听后叶寒愣了一下,脸上扯着一抹苦笑,也半认真半开玩笑反问道:“就算我要,你又会给我吗?” 其实这个念头她也一直都有,但从不敢付诸行动,至少不敢像解白这样明面上跟青川对着干,给自己招来一些无妄的祸事,还连累了一众无辜。不过她还是挺感谢解白的,至少他敢为自己出头,即便到处隔墙有耳会为自己招来祸事。 解白却不嫌事大,指着药柜一格说道:“三排四格处有一药瓶,你想要就拿走。”说时,营帐上一块积雪突然滑落,“嘭”的一声砸在地上,虽然声音不大但在无雪无风的天里格外清晰,也不知是老天知晓他要闯祸特意降下征兆提醒他。 说真的,叶寒……心动了。她看着那一紧闭的小药格,近在咫尺,只要跨出几步她就可拿到,但一想到青川知晓后的后果,叶寒还是摇了摇头拒绝了,“解神医好意我心领了,这事我就当没听见,你也没说过,一切什么都没发生。” 解白怎会不知叶寒的顾忌,听后不免为之惋惜,感叹道:“还记得三年前在云州初次见到你时,你虽家贫却傲性有骨,随心而为,活得潇洒肆意,怎么几年不见就变得畏首畏尾了,不复当年之勇了? 在云州的那段日子恍若一场美好的梦,无论她有多不舍怀念但终究是回不去,所以她认清现实,“人活在世上不光是为了自己,有时候还得想想关心自己的人和自己关心的人,不是吗?” 解白是个性情中人,见不得叶寒这么委屈自己,气性一来不由拍案而起,愤然而道:“不就是青川逼你吗,你怕什么?你们女人不都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吗,你这么忍着他干嘛?” “……”,解白这火来得太过突然,一点预兆都没有,叶寒被惊住,愣了一下才关心问道:“解,解神医,你……没事吧?” 解白白了叶寒一眼,“我有什么事,还不是被你给气出来的。你看你瘦得都快只剩下一副骨架了,也不知道多吃点饭少喝点水。” 叶寒真是越听越懵,解白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让人根本搞不懂他到底想说什么,而且今日解白的反应也有些奇怪,一点也没有平日的沉稳冷静,也不知他到底怎么了。 “解神医,你消消气,要不你还是跟我说下流画的事?”叶寒转移着话题,说了这么久她的正事还只字未提,再这么耗下去,说不定青川都到军营了。 “江流画有什么事?她好着呢,至少比你好。你瞧你都瘦成这样,也不知道少喝点水多吃点饭。”解白气怒未消,说的话反反复复,来回就是那么几句,好似真被叶寒气糊涂了一般。 叶寒安静听着没吱声,而解白也是奇怪,怒气来的快去得也快,等叶寒再看着他时,他已经回到了原本的冷静从容,恍若刚才暴躁如雷的解白是她幻想出来的一般,根本不存在。 “你刚才问我的事,你不用怀疑,我的诊断不会有错,你可以回去了。”他一番忧心加苦心,也不知道这丫头明白了没。 虽然刚才发生了太多的旁枝末节,但能得到她想确认的事叶寒还是喜色难掩,离去时连脚步也变得轻盈了几分。 “记得多吃点饭,少喝水。” 身后解白沉稳有力的话紧随传来,叶寒停步回望,然而营帐青灰色的门帘早已落下,解白成了营帐里的人,早已看不见。叶寒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转身走了,没有进去追问,只是这心里却也忍不住生出了几丝疑惑,她真的这么瘦吗,至于解白不停叮嘱自己多吃点饭少喝点水吗?想到这儿,叶寒忍不住伸出手来捏了捏小臂上的一揪肥肉,一时怎么想也想不通,索性也懒得想,她现在只想快点去陆知营帐找流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冰河入梦添红袖,指点山河与卿说(中)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刚出解白营帐没多久,这漫天的雪就突然倾盆而下,风风萧萧,白雪寂地,宁静换了张脸,暴雪通杀大地。 最终,叶寒还是没去成陆知营帐,领路小兵尽忠职守死活拦着不许她冒雪前行,叶寒只好回了临近的将军主营避雪,算起来这是她第三次进青川的营帐了。 营帐空无一人,很明显青川还未回营,叶寒七上八下的心这才安定下来,然后在营帐内四处走走瞧瞧,打发时间。 书桌文案上公文军务垒成小山,一旁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各式书籍杂本,放眼环视整个营帐内一圈,顿然不由觉得这营帐也太过寒酸,哪像是一军之帅居住的地方,倒像是一寒窗苦读书生的书房,清贫少奢华,估计连一九品小官的书房都比这豪华不可比。 营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叶寒转悠了一会儿便转了个遍,本想找几本书看看打发时间,可书架上尽是行军打仗的军书,实在不是她所好,而书案上的公文她更是不敢碰,这些可都是军事机密,关乎战场胜败和万千性命,若不小心弄丢了,她一个小女子可承担不起这么大的罪责。 营外大雪仍不见小,也不知何时才停,叶寒坐在营中有些担心,也不知流画和陆知相处得如何了。许是营内炉火生得太足,暖得人太过舒服,最后连叶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趴在茶桌上睡着了,等幽幽醒来时窗帘下几道缝隙早已由明白变成了淡灰色,看样子天快要落晚了,叶寒心里估摸着时间也该不早,是该回去了。 而耳边此起彼伏的人声自醒来就没停过,都是从前帐传来的,有她熟悉的声音,也有很多她不熟悉的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谈论着她听不懂的事情。 掀被起身,穿上鞋,叶寒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怎么是在床上,她明明记得自己一直坐在椅子上的。 顿时,叶寒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猜想,于是连忙低下头来检查全身,除了睡觉时弄起的几条褶皱外衣衫还算整齐完整,叶寒这才放下心来,坐在床边大张着嘴喘着气,却突然察觉到唇上有几丝微微的疼意。叶寒伸手一摸,这才发现原来是破皮了,她不用想也能知道是谁做的好事,心里顿时气恼得不行,对着床边的圆凳就是伸脚一踹出着气。 “砰……咣当……” 一连两下猝不及防的响声彻底打断了前帐争持不下的议事,一众将领纷纷噤了声,四目交接疑问丛生,当然也有如花折梅一般无声笑之,心知肚明。 而内帐里,叶寒连忙收回自己闯祸的脚懊悔不已。她只不过就是轻轻踢了一下凳子,她怎么知道这凳子这么不禁踢,一下就被她踢倒了,倒了就算了,居然还把一旁木架上的铜盆也撞倒了。外帐突然的静默无声,叶寒在里面心里那个纠结和紧张,然后乖乖坐在床边不敢再动,生怕再弄出什么响声影响到外面众人议事。 听见内帐穿出来的声响,一脸严肃的青川脸上也不由闪过一丝僵硬,抬眼若无其事环视了一下底下的众生相,然后淡定合上案前公文,“今日之事便议在这儿,雪大风寒,各位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众人听后面面相觑,搞不懂一向勤勉的将军怎么今日突然提前便结束了会议,真是少年奇才做事深不可测,于是纷纷起身行礼离去。等出了营帐,离将军主营有了一段距离,明白内情的人才点透其中妙处,众人这才知原是今日将军夫人来营了,怪不得将军会提前结束会议,然后众人也不由纷纷感慨着,纵是令鬼神惧泣的玉面罗刹,原来也是红尘里的性情中人呀! 呼啸长疾的雪风接连出现,连带着纷乱离去的脚步声消失在未知的无尽之地里,而营帐里也静得吓死人,叶寒一寸一寸向前挪着脚,明明轻若无声,可她却觉得声音大得好似能响彻云霄一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柱香还是一盏茶,叶寒不知,反正她在前后帐相隔的长帘下站着已有多时,心里一直不停给自己打着气,深呼吸不知做了几百下,可却迟迟踏不出关键一步。而准备越久叶寒的犹豫就越深,眼看窗边的黑色都快全要落下,若是天黑了她便更走不了了,一想到留下可能面临的一切,叶寒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一咬牙就走了出去。 见叶寒终于肯从后帐走了出来,青川偷偷一笑,连忙开口喊住闷着头直往营帐大门冲去的叶寒,“姐姐醒了,可要吃点东西?秋实把饭食一直都煨着,就等你醒来吃。” 叶寒听后自是连忙拒绝了,“不用了,我不饿。我看着这天色也不晚,回去吃也一样。” 等叶寒艰难把话说完,眼角偷偷瞥了一眼青川,见他正伏在案前专注看着公文,这才缓缓落了紧张,然后小心翼翼向营门挪去。路过偏厅茶几,离营门只差几步之遥,叶寒得了信心,快口告辞说道:“你若无事,那我先走……” “有事!”青川突然从案上抬起头来,端着空空无水的茶杯朝叶寒示意了一下,“我这腾不开手,姐姐端杯茶水给我可好?就在你旁边。” 叶寒真是后悔得想当场给自己几耳光。她干嘛要说话呀!直接几步跑出去不就完了,真是给自己没事找事,而茶几就离自己几尺不到,她又找不出合理的理由回绝,无法,只好倒了一杯热茶,迎着头去朝青川走去,但心里还是自我做着安慰,只要送完茶她就可以走了,然后就可以去陆知营帐带流画回去。 “茶来了,放哪儿?” 热水倒得有点满,叶寒双手端着生怕洒了出来,伸手递过去只盼青川快点接手,然后她好溜之大吉。可事与愿违,青川注意力全在案上公文上,根本腾不出手来,连抬头看她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只随口回了句,“你随便放吧,放在我右手边,只要别弄湿了桌案就行了。” 叶寒在青川右手肘下方果然看见有一处文书隔离出来的空地,也不远,主要是离青川也有一段距离,看着很安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走了过去,可正当她将茶杯放在桌案时,忽然一股大力环上腰间将她猛然向左一拉,然后手中茶杯也跟着飞了起来,天旋地转间根本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再次睁开眼时,这才发现自己已被青川牢牢抱在怀中,正被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眼紧紧盯着,还冲她笑,看得她忍不住浑身一颤,不寒而栗,颇有一种怎么又掉进坑里的感觉。 美人落满怀,青川心里自是说不出的高兴,看了眼手中接住的茶杯,对着叶寒“感激”说道:“姐姐这水送得真是及时,我都快渴死了。” 可叶寒听着却刺耳得很,她扭头看了看桌案上还是满满一杯的茶水,心里连连骂着自己蠢,营外这么多士兵,他要是真渴了,随便喊一声就有人进来添茶而来,哪需她多管闲事。 看着叶寒脸上郁闷气恼的小表情,虽知道她气的恼的都是他,可青川还是喜欢得不行,仰头饮尽手中茶水,喉结没动,然后俯首而下往怀中美人亲了去。 “唔……” 叶寒措不及防就被青川吻住了双唇,头本能想偏转着躲避着青川的亲吻,无奈却青川牢牢抱住,怎么躲避也躲避不了,最好只好闭着眼一口一口咽下从青川口中渡过来的茶水,清苦一片,就像她此时的心境。 青川喂完水又缠着那方娇唇好生嬉戏了一会儿,等青川亲够抬头离开,叶寒早已是美目迷离秋水盈盈,好一副楚楚可怜的美人含泪模样,一看就看得青川顿时情动难耐,似着了迷般伸着手在叶寒被吻得娇艳红润的唇上细细揉摸,不时低头轻啄几口,嘴里还生着笑逗问着叶寒,问她是她的水好喝还是自己的水好喝,臊得叶寒扭过脸去,玉颈一片羞红。 刚才喂了叶寒这么多水,青川怕她难受便把她抱着扶直坐好,让她的后背依靠在自己胸膛上,手圈着她的腰肢还是紧抱不放,生怕这只胆小的小猫又跑了。 叶寒坐在青川腿上,屁股被顶着一坨跟石头似的熟悉硬物,根本不敢动弹,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激起了身后男人的兽性,不过坐着还是比躺着好,至少活动的范围大了,双手恢复了自由,而且桌案正对着营门,虽厚实的门帘垂落紧闭,但不时还有几丝寒风溜了进来,吹得她精神了不少,浑浊不堪的思绪也渐渐恢复正常。 “嗯……”,牙关来不及闭合,一丝娇吟就偷溜出了口,柔媚得连叶寒自己听了都不由浑身一酥,身子更软得不行,而这样的感觉还在持续不断加重,因为青川正在她身上点火,吻着、轻咬着她颈上敏感的嫩肉,抱着她腰肢的大手也不住用力向下施压,让她**更贴近下面那坨硌人的**,而异常烫人的灼热更是惊得叶寒心里顿时警铃大响,手连忙掰着箍在自己腰上的铁臂,边求着,“青川,放开我,求你了,别在这儿。” 好不容易才抱得美人在怀,青川又怎会舍得放开,轻笑逗着,“别在这儿,那在哪儿?” 口中的热气洋洋洒洒全喷在叶寒白皙的脖颈上,渐渐泛起桃花杏雨般的春//情,真让人看见舍不得移开眼,青川忍不住低头又是一番亲吻咬弄,却急得叶寒满脸绯红,一双黑白分明的清眸里全是紧张和害怕,还有不该有的几愁愁怨,唯独不见春//情盎然。 而青川渐渐不止于此,手顺着她的腰肢往上摸去,许是太激动一下没控制住力道,疼得叶寒直接就叫了出来,“疼……” 叶寒是真疼! 她根本不清楚青川今日□□为何如此亢奋,心情更是出奇的好,根本就与她预想中的不一样,明明几日前他还被自己气得一言不发就走了,怎么今日一见什么都没变,反倒对她越发……喜欢了,不该是这样的,叶寒承受着青川蛮力的揉弄,紧蹙着眉十分想不通。 “青川,停下!” 叶寒越反抗,青川越不放,大手更是在叶寒全身上下到处点火,弄得叶寒口中细喘娇哼不断,而听着不断传入耳中的柔美娇吟,青川真恨不得一口就把叶寒吃进肚子里,省得有野男人惦记。 “青川,别在军营,求你了!” 硬的不行,叶寒只好来软的,可无论她如何低声哀求,青川就是不放,还变本加厉在她身上上下其手,弄得她满心羞臊不堪。若是在府中,在合璧庭,青川对她如此胡作非为,说不定她半推半拒就从了他,可现在不同,他们是在军营,隔了薄薄一层帘帐外面到处是人,只要狂风稍稍一刮,正对面的门帘说不定就会被掀起来,他们在营帐内的一切都会被人瞧见的。你让她在这样的场合行欢好之事,你还不如一剑杀了她。 青川哪肯听,他现在已经被□□迷了眼,埋头在叶寒白嫩的细颈上吮出一个个情爱的印记,别说听叶寒说什么了,估计他连叶寒怪异的语气都没察觉到,双手粗鲁地解着她身上的腰带,他现在只想把她压在身下好生疼爱一番。 营外风声更紧,雪落得更大,人踩在盈盈积雪上咯吱作响,不远处一阵阵整齐的步伐缓缓而来,叶寒顿时一阵紧张,那是军营巡逻的是侍卫队,几百号人就在自己百米不到,而且还越来越近,而她现在却…… 叶寒真不敢想象此种情景被人瞧见后她该怎么办,担忧之下双手奋然用力一推,青川毫无防备身子倒在椅背上,倾城绝代的脸上全是□□未消的茫然,还有嘎然而止的意犹未尽,此番风情醉美不下春风拂柳月下弄花,只可惜世上却无人有幸一见,仅有的一人也正背对着他,媚态未退的侧颜上全写着不悦,看样子是真恼他了。 冰河入梦添红袖,指点山河与卿说(下) “姐姐……” 青川轻声唤着,见叶寒未理他,然后连忙认着错,心里懊悔得不行。 哎!都是偷听惹的祸。今日在解白营外听到姐姐主动放弃拿那一瓶避孕药,他高兴过了头,心里认定姐姐对他不是没有情,一时高兴得忘乎所以,这才情乱失了理智又惹恼了姐姐。 见叶寒气怒迟迟不消,板着的脸似寒冰不见松动,青川心里那叫一个悔,抱着叶寒的手也终于老实了,只轻轻环在她的腰间不敢再乱动,抱着她不停说着歉意,可叶寒就是不回话,凝着一张冷脸不理他,急得青川那叫一个着急难受,他宁愿姐姐打他骂他,那剑砍他都行,就是别不理他,别不要他。 “……姐姐……” 青川低声下气喊着竟生起了几丝可怜之色,堂堂的一军之帅,震慑西境各国的玉面罗刹,北齐军权在握的汝南王,竟然对一个小女子低声下气不断求着谅解,实乃世间罕见,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一连喊了几声,都不见叶寒回应,青川彻底乱了,也急了,这比她不辞而别还要让他不安,他不想再过三年在人海中寻找她的日子,不想再在西岭巅峰的冰天雪地里吹三年无望的寒风,也不想再过三年没有她的日子了。 一个人的日子太冷,他依恋着一个叫叶寒的温暖。 “姐姐,我错了!” “你要炸沧河?” 一男一女声音同时响起,可女声难掩的咤异大过了男声低声的歉意,转过头来的叶寒睁大着双眼死死盯着青川,好似全然忘却了刚才发生之事,手中只紧握着一张军事图纸,已捏出了一卷褶皱。 见青川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叶寒连忙把图纸放回原处,用手掌小心磨平上面的折痕,然后低垂着头如个犯了错的小孩一般,道着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看……” 刚才青川一直闹她,连她腰带都快被解开了,再加上巡逻营突然经过,她一时慌了手脚才推开了他,谁想力气太大自己也反弹向后,失重慌乱间手不小心拂掉了桌上的折子,这才无意间瞥见了压在下面的军事图纸,还有一些军事公文。 “看了又没什么,你又不会出卖我。”摊开在桌案上的军事图纸文书青川并没有理会,而是轻声宽慰着叶寒,轻轻拥她在怀主动给她讲解着图纸上面的内容,怕她听不清楚手指还边在上面指点说明,“你看这处便是要炸的沧河河道,你应该很熟悉,就是红绫镇边上的那段沧河。此处两山相夹,河道最短,且处于沧河平原上游,若炸开此处,水淹褚军事半功倍……” 青川一字一句讲解得很是清楚,就算她不抬头看,此等军事机密也能一字不差全进了她的耳朵,想不听都难,而他就这么信她?答案,叶寒不知,只听得他低沉好听的声音还在自己耳边认真讲述着,“……我军与后褚各占沧河平原东西,沧河上段一旦炸裂,水经高山奔腾而下流至平原时,因巨大的落差而水速加快,但最多只能冲毁沿岸少处,对褚军造不成迎头痛击。所以我军必以饵诱之,引后褚军队上冰面直攻我北齐大营,到时洪水一来,定……” 如此军事机密从青川口中轻易说出,亦如闺中□□缱绻时情郎在耳边的轻声低喃诉着情深,叶寒避之不了只好在他怀里安静听着,可越听肩头也不由觉得越发沉重,仿佛有太行王屋两山压身一般,心里一片担忧:一为后方并州城几十万百姓安危所忧,二为即将与后褚浴血奋战的千万将士所虑,三更为身先士卒一身为饵上阵杀敌的青川心怀不安。战场如炼狱,人一旦进入,生死哪还由人! “姐姐,姐姐……” “……”,叶寒从沉重的思绪中被唤醒,“什么?” 看着叶寒呆呆愣愣的可爱模样,青川忍不住在她脸颊上轻啄一下,低笑着,“你觉得这计划可好,有哪需要补充的?” “你问我干嘛,我又不知道。”叶寒兴致厌厌别过头去,此等军事机密不是她一个不相干的人该知道的,她权当方才什么也没听见,于是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可青川哪轻易罢休,继续耐心追问着,“你难道都没有什么想问我?” “……你没事跟我说这些干嘛?”叶寒只是低声嘟囔并没有真张嘴,她也是从突然落在身上的目光太过炽热不由好奇转过头去,见青川正一脸深情看着自己,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刚才居然把心里的话给说出来了。 青川这份情深似海太重,叶寒承受不了,连忙转过头去逃避,看着案上的图纸随便说了一句转移着两人之间此时的尴尬,“你这计划很好,就是听着有点……疯狂。” 说完后,过了片刻诡异的沉默,青川才终于开口,叶寒纠结不安的心这才缓缓落地,“姐姐是怕后褚人不会上当?姐姐大可放心,这本就是耶律平用过的伎俩,只是未成功而已,我只不过借来再用用。” “耶律平?” 突然听见一个陌生的异域名字叶寒不由好奇重复了一下,能从青川口中说出来,此人必定是后褚军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果然叶寒的直觉没错,耶律平果真是跟青川在北齐西境对峙不下的后褚敌军将领,青川细细述说他在并州这几年的战场往事,在他怀里的叶寒能听出他这几年的不易和艰难,“……那时我刚接手北齐在西境的军队,一盘散沙,吃空饷、腐败,士兵老弱病残,这样的军队怎么能抵挡住后褚那群虎狼之徒,以致于当时连并州城、甚至半个并州都成了后褚之地。” 说到这儿,青川拥得叶寒更紧,前胸贴住给她温暖,后背却独自抵挡着并州风雪吹来的凉寒,“姐姐知道我在西境的名号吗?”未等叶寒回话,青川便继续自顾自说着,回忆着这三年的苦水,“玉面罗刹!这个名号并不是我在战场上杀出来的,而是我一连斩杀了军中蛀虫,把他们的尸体跟头颅一一挂在军营旗杆上,密密麻麻整整排了数十里,他们的血落在地上当时都能汇成一条小河。” 感知到怀中人的轻微颤栗,青川苦笑又无奈,正常人听后怕是自然,就如花折梅曾说过那般,像他这样的人到了阴曹地府估计阎罗王都不敢收,更何况姐姐这样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儿家,可他却难受,难受着她的抗拒和害怕,难受着她的随时想的逃离和淡漠,难受着她不把他放在心里,但是,他还是不会放手! 想到这儿,青川环在叶寒腰肢上的手不由又收紧了几分,叶寒被他抱着有些疼,只好将身子向后往他胸膛躲去,而就是这么一个无意识的小小举动却让青川心暖不已,让他有勇气继续说着听这三年的不堪往事,“……那时我与耶律平已交战半年,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不少,胜败参半。两年前后褚国君突然驾崩,新君即位,后褚国内动荡不安,我趁机发难打得后褚退回到沧河以西,收复了沧河东平原和并州城。当时我军士气大振,欲再使一击一雪前耻,可却遭到耶律平的疯狂反击,在红绫镇旁以火雷炸河欲使水淹我北齐军队,就是出自他的计策。” 两年前,两年前的红绫镇,叶寒有印象,当时不知从哪窜出的后褚人占据了红绫镇,四处大开杀戒,镇上的人纷纷逃往城外山头避难,死了多少人她都不敢记得,可她记得山下的沧河有被炸开的声响和痕迹,叶寒忍不住向青川道出了她的疑问。 怀里的人很暖,青川贪恋着这份温暖,忍不住将叶寒抱得更紧,边轻声解释回道:“那是因为耶律平算错了山中的严寒和湿冷,火雷受了潮成了哑雷,你们才福大命大逃过了一劫。” 说起此事,青川也是心有余悸,战后他曾派人勘察过,红绫镇冰面上的火雷整整有几百斤重,若真成功炸了,说不定他早尸沉沧河了,哪还能活着见到姐姐。 从青川的口气中叶寒能听出青川对耶律平此人的佩服还有忌惮,叶寒不由狐疑问道:“耶律平真有这么厉害吗,连你都对他忌惮三分?” “姐姐可能不知,这耶律平着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将帅之才,行军用兵神出鬼没,诡道之计更是让人防不胜防,但最让我忌惮的还是他的心狠手辣,为了赢可以不择手段。”说到这儿,青川换了个姿势把叶寒横抱坐在腿上,然后腾出手来在桌案上的图纸指点几处给她看,“这是青木关,当时耶律平为了引我上钩,竟然把手下最精锐的五万铁骑放在此处为饵,任我宰杀,若不是我多存了份心思提前备下援军,说不定我就葬身于此了。所以就凭耶律平这份狠毒,我也不敢小觑。” 青川说了这么多,叶寒渐渐也起了兴致,回忆起刚才青川讲解的作战计划,忍不住问道:“既然炸开沧河是后褚用过的计策,你怎么就能确定他们没有对此有所防范?” 叶寒问的话虽然没那么一针见血,但也不失为一个好问题,青川耐心为之解惑道:“那是姐姐你不了解耶律平这个人。此人出身皇族,虽不是正宫嫡出,但凭借一身戎马开辟疆土震慑他国,在后褚朝堂上赢得一席之地,论才能军功,确实比他那个平庸的幼弟更适合当一国之君。可惜,他功高再多也只能为臣,而能臣与昏君本就矛盾重重,更别说两人还是争夺过皇位的亲兄弟。” “你是说,后褚皇帝也忌惮他?” 青川轻笑了一声,“忌惮是有,但更多是依赖,这后褚皇帝虽资质平庸,但还不算蠢,只要耶律平无反叛之心,不挑战他天子威严,继续为他杀敌护国,他还是会睁一字眼闭一只眼跟耶律平和平共处下去。” “那你刚才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叶寒越听越糊涂,这后褚皇帝到底能不能在战场上“帮”北齐一把呀? “怎么不见姐姐在其他方面这么上心?”青川虽满口道着幽怨脸上却是宠溺十足,继续为叶寒解着疑惑,“这后褚皇帝能咽得下小肚鸡肠,可你想过没有,这功高震主的耶律平是否又能做到真正的宽宏大量?” 这个来回反转有点大,叶寒一时听懵了,原以为是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戏码,怎么一下就成了能臣生隙欲生谋反的大戏,真是生活远比戏剧来得精彩呀! 与耶律平交手也有几年了,说真的青川还挺欣赏耶律平此人的,若是他手下大将,这西境各国、哪怕是更远的西域之地,都能在他有生之年成为他北齐之王土。可惜偏偏他生为敌,虽将才天纵却心高气傲,嗜战杀戮却毫无怜悯之心,这样的人即便才能再过人,他也是万万不敢用的。即便是活着,也是人世间的一个祸患,所以此人,留不得! 青川一手抱紧叶寒,一手将桌案上的图纸又重新拿在手上,若虎符在手成竹在胸,“姐姐莫要多虑,这场大战在即,我定能保并州与你平安。” 连青川都对耶律平忌惮不已,如何能保证平安?叶寒垂头思虑心里生着不安,先不说炸开沧河这一计策是否能成功,但就凭一场洪水就能消灭褚军,就算是她这样的门外人听着也不觉靠谱,青川又怎能不知?但青川不说,她也只能识趣不问,低头看着青川手中摊开的图纸,细细看着竟出了神。 咦……看至一处,叶寒心里突然生起一声疑问,她忍不住伸长脖子凑近看着图纸上标注出来几处醒目的小红点,是在图纸左下方的一处山脉上落下的标记,刚才一直看着以并州城为中心的红绫镇、沧河之地,并太没注意到下方这一偏安一隅之地。 “这是哪儿?”叶寒指着那处红点好奇问道。 叶寒手指指的那处在并州城的西南方向,是一条东西走向的横断山脉,青川平淡扫了一眼,向叶寒解释道:“这是鹫岭山脉,西至后褚东至北齐,鹫岭以南则是南平。” 不知为什么,自从那日不辞而别被青川抓回来之后,叶寒特别怕听见“南平”这两个字,可能是心理作祟也可能是摸不透青川的意欲何为,叶寒心虚地把目光全投放在下面的图纸上,不敢看青川,哪怕是连余光也不敢瞥一下,生怕引起青川误解平白多生事端。 一慌则乱,叶寒放任着目光在图纸上胡乱漂移,最终落在最初看见的那一极其熟悉之处–––红绫镇–––甚是怀恋在那个宁静山间度过的平静时光,想到不久后又要受战乱侵扰,不免有点为之可惜,“对了,你们占了红绫镇,需不需要跟夏国说一声?” 顾前不顾后,叶寒光想着逃去南平一事,却忘了红绫镇与夏国、宁致远的关系,心里怎么想话就不过脑子直接说了出来,随即心里那叫一个后悔,顿时想扇自己耳光的心都有了,她怎么哪壶不该提哪壶。这不,环在她腰间上的手立即收紧了几分,青川身上的沉默形成了一种诡异压人的气氛,简直可以窒息死人,至少对叶寒来说是这样,“青川,我……” 叶寒试着开口想解释一二,可对上那双正一动不动盯着她的墨眼,如深潭黝黑望不见底,不由让她心下一噤,不敢再多说,生怕越描越黑,越说越错。 青川没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图纸放回了原处,然后低头就吻住叶寒因紧张而变得浅红的耳垂,吸吮得耳垂绯红如鲜血欲滴才舍得放开,叶寒僵硬坐着不敢动,耳垂上残余的酥麻暗示着不好的预兆,即便青川嗓音依旧亲和如初,她却如有羔羊任人宰割的朝不保夕之感,一时间坐立不安。 “姐姐错了,这红绫镇本就是个三不管之地,只是夏国常年受北塞胡人肆掠,便有了些夏国人逃难安居至此,若真论起红绫镇的归属,夏国无权独占之。” 话语落毕,叶寒的思绪还在青川那番模棱两可的话中未走不出来,身子便腾空一起,被青川抗进了后帐,扔到了床上,叶寒转晕的眼睛连上方的帐篷顶还没看清,就见一道黑影扑了过来,将她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青川,放开!这里是军营,求你了,别在军营做这种事……” 叶寒不敢说得太大声,帐外随处可能有人经过,只能压低声音求着青川,可惜青川不为所动,强壮如山的身体全压在叶寒身上,在她细长的脖颈处亲吮出一个个印记,弄得叶寒低哼喊疼,那一双大手也不老实,在叶寒身上到处揉捏,还开始扯着她的腰带。 “青川,你放开我!听见没有?会被听见的!”叶寒也紧抓着自己的腰带,怎么也不肯让步自己最后一道防线。 青川轻笑着看着叶寒,毫不担心,“外面除了花折梅,谁也不会听见。”否则,他刚才能那么放心大胆地给她讲作战计划? 说完,青川就强行扳开叶寒紧握着腰带的手,将她双手紧紧固定在头上,让她再也不能阻止自己对她为所欲为,而被青川死死压在床上的叶寒,心里那叫一个气。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只不过随便提了一下夏国,青川就这样蛮不讲理不分场合地对她做这种事,而且还是在随处隔墙有耳的军营里,她又不是营妓,凭什么这么对她。越想越委屈,一想起这几个月来的憋屈,叶寒真的觉得自己受够了,凭什么她要受这一份冤枉气,她和南之在云州的事他又不是不知道,而且又不是自己非要嫁给他的,他现在又在吃什么飞醋。 “青川,放开,你再不放开,我……我……”,叶寒气势正旺想出口威胁震慑青川,可话说到正点上却突然卡了壳,叶寒绞尽脑汁也找不到该说什么话才好,而青川听到叶寒弱弱的威胁后,看着身下她此时又急又呆的可爱模样,忍不住拿着她的话逗着她,“如果我不放,姐姐你要干什么?就地正法了我?” 叶寒本就气得不行,现又被青川怼得哑口无言,心里那叫一个恼怒,可一时间脑子里又找不到合适有力狠话回他,此时青川脸上的坏笑还不断,又气又急之下,叶寒忽然想起今日下午解白与她说的话,于是脱口而出说道:“你再不放开,我就死给你看!” 忽然一听,青川有点惊讶,但不过一瞬又轻笑出声,明显不信叶寒这一威胁,又俯首而下吻着她那方诱人红唇,丝毫不在乎她的挣扎反抗,直到舌尖突然一阵疼痛,浓浓的铁锈味弥漫开口腔,青川连忙抬起头来不可置信看向满脸愠怒的叶寒,这才有点相信她是来真的。 趁青川发愣之时,叶寒连忙推开他爬起来缩在床角,手里抱着枕头当武器防止青川靠近,警惕十足,口里还不住威胁着,“你别过来,再过来,我……我真死给你看。”死马当活马医了,叶寒也不管解白教的这招有没有用,先拿来试了再说,总比被青川压在身下直接就地正法来得强。 “姐姐,别闹了,过来睡觉吧!放心,我不会再闹你了。” 见叶寒防备十足,青川只好放下攻击哄着她先过来再说,心里同时也不忘骂着解白这个多事精,没事跟姐姐说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下好了,姐姐还真听进去拿来对付他,他此时想把他大卸八块的心都有了。可即便心里恨得解白牙根痒痒,但脸上青川还是一副如沐春风的无害模样,还是先把姐姐骗过来再说吧,他还想要今晚的□□呢! 可受惊过度的叶寒哪是这么好骗的,无论青川如何说如何做她都直接不信,逼得青川黔驴技穷,只好发了一个咒自己不举的毒誓,叶寒才半信半疑挪了过来。不过,叶寒也学聪明了,一床分两半,中间隔了一张叠起来的床被,两人各睡一边,不可越界。 青川心里虽千百个不愿,但表面上还是先应下,老实睡在外面,可青川这头刚开荤的狮子怎能忍受得了放着眼前的美肉不吃的道理,这不刚躺下一会儿手就不老实了,穿过中间的床偷香窃玉一番,可甜头才尝到了一点,就见睡在里侧的叶寒突然掀被而起,青川以为她是如厕便没多问,直到看见人出了后帐才暗道不好,连忙下床追了出去,终于在营帐大门处拦下了叶寒,焦急着问她要去哪儿。 “去哪?我跳河去!” 叶寒气着吼道,双手双脚奋力挣扎着想要出营帐大门,却还是被青川抗回了床上,双手捂着她冻得冰凉的双脚给她暖脚,又气又无奈,最后还是心软败下阵来,“行了,今晚我睡榻上,你好生睡觉,别再来这出了。” 青川真怕她趁自己睡着了,真去投河了,到时他……算了,还是依了她,来日方长,反正他有一辈子跟她耗,总有一天她会自己心甘情愿躺在自己身下求着自己操她。 就这样心里安慰着自己,青川闷闷不乐抱着一床被子去了一旁木榻,看着叶寒端了十几杯装得满满当当的茶水一一摆在床沿上,然后在床上看着自己躺下这才敢睡下,但依旧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等听见叶寒匀速平缓的呼吸声在帐中响起,青川这才在一室漆黑中睁开了眼,然后侧着身子看着床上隆起的小黑影,心里那叫一个难受,明明是自己的媳妇还寻死觅活不让碰,最要命的是自己还拿她没办法,当丈夫当成这样也真够憋屈的。 想到这儿,青川看了眼腿间依旧□□的小兄弟,觉得很是对不起它,心里于是又忍不住暗骂起解白来,可另一方面青川也埋怨着自己,他怎么就中了这个小女人的邪,怎么就对她狠不下心来,还非她不可,偏偏人家还对自己不理不睬、跟着自己不情不愿。 满身□□难消,一肚子怨气难解,折磨得青川难以入眠,可听着不住从床上传来的轻缓浅浅的呼吸声,不知不觉中竟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青川躺在木榻上凝望着不远处床上的那团小小身影,心里满是千万柔情。 算了,这辈子他认了,他就认定这个叫叶寒的女人了,哪怕她没心没肺对他他也认了,谁让自己强求了这一切,只要她待在他身边,不离开,她想怎么折腾他都受着。 帐外北风呼啸寒冬正深,虽然现在离春天还早,但他还是得把姐姐看牢了,谁知道一不小心就被外面的野男人拐跑了,他得防范于未然才行,思虑至此,青川算计了一下,果断得出结论:看来他还得给北塞胡人送点大礼! 战时风声鹤唳起,瑶姬暗送秋波盈 一夜风平浪静,可因昨夜受到的惊吓太大,叶寒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连忙做起检查身上衣物。见都与入睡时一般裹得严严实实,一样没少,叶寒这才放下心来,拍着胸口庆幸着劫后余生。 天已大亮,明白色的光线驱散了营帐中的余夜,帐内多了几分雪后初霁的清朗白净,看着很是舒心。叶寒下了床,后帐内早已不见青川的人影,简单洗漱一番刚想出门,便听着稀疏杂乱的脚步满了前帐,叶寒一时出去不得,只好在后帐坐着,吃着隔夜干硬的酥饼下着冷茶填着肚子,无聊等着前帐议事何时结束。 叶寒就这样安静坐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做了有多久,只知道等前帐的人声渐渐远去,她的胃早被酥饼和茶水涨得半饱,站起来走动几步才发现吃得有点撑,胃涨得有点难受。可不是吗,叶寒回头看见空空无一物的盘子,整盘酥饼都进了她的肚,能不撑吗? 叶寒走动消着食,在垂地的隔帘下透着细缝小心观察了前帐无人这才走了出来。不对,还有一人,叶寒敲了下脑袋,怎么忘了青川还在呢! 只见青川放下手中公文朝她走了过来,刚想伸手拉她就被叶寒灵巧躲了过去,警惕十足,提醒着青川,“怎么,你想昨晚发的毒誓应验?” 想起昨晚无奈许下的毒誓,青川就有点哭笑不得,但见叶寒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认真解释道:“我只是想看下你的肚子,刚才众将军议事不便派人进来服侍你,只好委屈你吃点酥饼将就下。”看着叶寒微隆的肚子,不用猜就知道她肯定吃多了,青川看她还是一脸防备的样子,深感无奈,无力再次解释道:“我只是想替你揉下肚子,真的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才怪! 叶寒心里补充着,经过昨夜一番未遂的惊吓,青川现在在她心里的信誉近乎破产。还是众多女性前辈总结得好,男人的话能信,母猪都能上树,别以为她不清楚青川心里的小九九,还揉肚子帮她消食,只怕到最后自己怎么被他压在身下都不知道。 “算了你忙,我出去走走就行了。”叶寒隔开一段距离绕着青川往外走,但还是逃不出被他掳进怀里的相同结局,叶寒心里欲哭无泪,她怎么都是灰太狼的命呀! “放心,我不会闹你,这大白天的外面到处都是人,我才舍不得!”青川搂着叶寒坐下,手放在在她微隆的肚子上规矩揉着,可叶寒却如坐针毡,别扭挣扎了几回,终于在小屁股被“啪”一声打了一下,这才老实安静了下来。 “青川,我肚子不涨了,你别揉了。”被青川这么一闹,叶寒这才想起自己有事要说,制止道:“青川,我有办法解决火雷受潮问题。” 揉着她小肚子的大手稍稍停顿了一下,叶寒未等青川开口又连忙解释道:“并不是我故意偷听,你们前帐说话声音太大了,怎么捂住耳朵也能听见。而且你昨晚也跟我讲过耶律平两年前试图用火雷炸河失败,就是因为山中湿寒导致火雷受潮所致。” 青川见叶寒说话的样子不像是玩笑之言,便也认真起来说道:“我并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好奇姐姐你有什么法子能解决火雷受潮难题,这个难题可是连全并州最巧手的工匠都解决不了。” 今早议事的就是关于火雷受潮的事,叶寒很轻易就能在桌案上找到的火雷图纸,然后一手拿着一张,先举着左手这张认真说道:“这应该是你们最初的火雷防潮设计,以牛皮麂子皮为主,虽然轻便但受潮严重,而这一张,”叶寒举起另一张图纸,继续说道:“用瓦缸装火雷,然后用河塘淤泥封口,虽然彻底解决了火雷受潮问题,可瓦缸土重再加上火雷的重量,这运输就成了另一个的问题。” 叶寒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了一下,青川顺势问道:“若是姐姐你会选择哪一种,又或者你真是山人自有妙计?” “我又不是你,哪有你这么聪明。”青川是朱老夫子亲收的弟子,天资自是不用说,她之所以能有信心解决火雷受潮难题,不过是多少知道点女红刺绣,“其实你第一种办法更可行,只需要稍加修改一些小缺陷就行。” “如何修改?” 然后青川低头顺着叶寒手指落在图纸上的地方,听着她轻柔的话语似三月流淌的春水缓缓道来,“你用牛皮和麂子皮缝合成革装火雷,其实想得很正确。牛皮厚实麂子皮耐磨,不仅能防水而且不易划破,用来防火雷受潮是最好的选择,但我想你们的问题应该出就出现在缝合上。” 青川点了点头,很认同叶寒的一针见血,“确实是这样。无论我找再好的能工巧匠缝制皮革,可缝制出来的皮革放在水里最多不超过三五天便开始有水溢出,若装着火雷放在红绫镇山间的沧河冰上,湿寒如此严重,未等开战这火雷便潮了,实在是行不通,所以不得已之下我才换成第二种方法。” 听后,叶寒甚是自信回道:“你放心,我的法子一定能行,两日后先拿个样品给你看下效果,如果不行,我任你处置。” 青川挑眉看向叶寒,一脸意味深长。姐姐说的话他是相信的,因为他对姐姐太熟悉了,除非是有十足的把握,否则她是不会把自己都豁出去的。除此之外,他心里也是有许多好奇的,从昨晚自己给她讲解作战计划时的逃避到慢慢渐生兴趣,再到今日积极主动向自己出谋献策,说真的,他心里有一番难掩喜色的悸动的,不禁猜想着,姐姐这么做是……因为他、想为他分忧吗? “姐姐为什么对这事这么感兴趣?”在叶寒面前,什么算计人心勾心斗角都被他扔到一边,此时此刻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憨傻懵懂的男人,他藏不住他的情,心里想的话便就这样毫无防备就说出了口。 叶寒垂眉想了想,回答得很随意,“我就是想出一份力而已。” 显然,青川听到这样的回答还是有点失落的,但他心里还是坚信地认为叶寒心里是有他的,从昨晚到今天的反应不就很能说明问题吗?可这次他真的是想多了,叶寒真的只是简简单单想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战役帮点忙、出点力而已。 “好了,我去找流画了,两天后我会让人把东西给你。” 叶寒感觉很不可思议,她这次居然一下就挣脱掉青川禁锢在自己腰上的大手,这简直比中彩票还要让她高兴,于是趁着青川还未回过神的空隙,连忙迈开腿窜出了营帐直往陆知的营帐奔去,至于营帐内孤坐着的青川,手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未动,看着叶寒像只受惊了的小兔子逃窜逃跑的样子,无奈摇了摇头放下了手,脸上且生着笑意宠溺十足。路漫漫其修远兮,他还是先放过她吧,一切等这场恶战结束了再说。 终于逃出生天“活着”走了出来,叶寒心里那个激动,忍不住把头顶路过的各路神仙谢了个遍,但她自己还是明白自己刚才揽下的重任非同小可–––水淹褚军,叶寒遥望着远处已冰封千里的沧河,心里蓦然生起一种浓浓的渴望,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迫不及待,迫不及待看见水淹褚军的悲惨景象一解心头之恨,只不过这事她还得需要流画助她一臂之力。 如此想着,叶寒便大步朝陆知营帐走去,而昨天领路的小兵还是被派来跟着她,叶寒怀疑着可能是青川派来监视她的,便随便扯了几句话想打发他走,但可能是刚入营的新兵蛋子脾气都很执拗,无论叶寒怎么说他就是不走,最后叶寒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让他跟着。 到了陆知营帐门外,叶寒停下问着紧跟在后的领路小兵,“对了,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领路小兵立即收脚立正,手握□□正然回道:“回夫人的话,我叫方云中。” “是‘云中鹤,千山尽暮雪’中的‘云中’吗?” 叶寒瞧着身形酷似书生的方云中推断道,但方云中却突然豪迈暴涨,摇头否认回道:“是‘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的‘云中’。” 虽然这个小兵身板实在太过瘦弱不适合从军,但叶寒还是挺佩服他这番男儿气概的,想着等会儿进去还有正事要办,便正色发令道:“方云中!” “到!” “你在营外站好岗,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放进来,听见没有?” 叶寒难得扮猪吃老虎一次,唬也只能唬得住方云中刚从伍的愣头青,方云中立即领命站在营外,执行命令,叶寒临进去时还忍不住看了一眼,心有好奇地很,这方云中无论从各方面看都是个脑子读傻了的弱质书生,他父母是怎么想的让一只羊去杀一群的狼,真是世事复杂让人搞不懂。 叶寒来的有点不是时候,此时江流画正站在床边给陆知喂药,而陆知坐在床沿也很配合张口吃药,只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还是什么,叶寒总觉得这陆知看上去有些别扭,坐姿更是僵硬跟个木头,反正她是看不出陆知对流画是什么意思。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佩服流画呀,对着这么一张吓人的大黑脸居然能做到温柔以待,除了对陆知是真爱,她还真找不到第二个理由。 “夫人!” 因江流画背对着叶寒,所以陆知最先看见站在帘子外的叶寒。 而听得陆知这么一喊,叶寒也顺势走了进来,刚好帮她解决了怎么进来的难题,不过刚才陆知这声喊她却听出了其它的意味,好似自己是场及时雨及时救了他一般,还在她见流画的样子并未听懂,要不然又要平添她一场伤心。 “你别动,你身上到处是伤,若是伤口又裂开了怎么办!”江流画有点气陆知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身上扎出了这么多窟窿未愈合就乱动,真不要命了,于是连忙放下手中的药,压着半起身的陆知做回原处,而陆知竟然也很听话乖乖坐了下来,并向坐在一旁的叶寒道着失礼。 江流画给叶寒倒了杯热茶递给她,“小叶,你怎么来了,青川肯放你走?” 叶寒听后一阵尴尬上身,连忙把目光投向到床边呆坐不动的陆知身上,转移着话题,“听说陆将军受了伤,我特地来看望他一下。对了,那些补药对陆将军可是有用,若是喜欢,我回府后让人再送些到军营给陆将军你疗伤。” “不必……” “他这粗人哪懂这些药好,每次喂他吃就像逼他吃毒药一样,生怕我要了他的命。”陆知刚开口回道,就被江流画直接打断,一脸怒气难掩。 一说起这事,江流画就一肚子气,若不是看他一身伤未愈,她真想,真想……算了,碰上这么一根木头,她也是认了。 一旁,陆知也真是有口难言,他本就不善言辞,更不懂得如何跟女子交流,再加上江流画一声声越发加重的指责,堂堂一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将军竟莫名变成了一受气小媳妇,垂着头闭口不说话。 就是这样一副懒得理她的表情,江流画前后两天看得太多,一看就来气,叶寒夹在两人中间,也很是头疼,一个不知如何表达,一个等着他先表达,这样矛盾的组合无疑是一条走不出去的死胡同,真不知道他们俩是如何平安度过这一天一夜的。 “好了流画,你去找秋实给陆知将军炖只鸡补补身体,我有话跟陆将军说。”还是先把流画支出去吧!她真怕流画会突然失控,真是难得,陆知这根木头竟然能把脾气沉稳的流画气成这样。 江流画也知道自己刚才失态了,知道小叶让她去找秋实是在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自是没有拒绝,只是走之前她特地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陆知,见他还是低垂着头懒得理她的模样,心里莫名气得不行,头一扭就跑出了营帐,而见江流画走了,陆知这才敢大喘着气,却突然一口气梗在心口,猝不及防,疼得不行。 “对了,秋实在哪?” 谁也没想到江流画会去而复返,叶寒只是有点惊讶愣了一下就回道:“她在府中时就天天念着她的大锅和掂勺,除了在伙房她还能在哪儿?” 这次江流画是真走了,陆知却被吓出了一身汗,在战场上跟敌人真刀真枪厮打也没这么恐怖,真如孔老夫子说的如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陆知抬起头看见坐在营中的叶寒,心里又是一阵小惊吓,他怎么忘了夫人也在营帐内,他刚才这么所不是也连带骂了夫人。想想陆知便心虚不已,低着头不敢看人。 从进营帐开始,陆知这一连串反应叶寒都看进了眼里,流画对陆知的心思自己是明白的,而陆知对流画……若说有,她不敢确定;若说没有,她绝不赞同,看来她得当回红娘,得点醒点醒陆知这根木头了。 叶寒想了想,心里有了主意,于是与陆知说道:“陆将军我这次来是特意谢谢你的。若不是你及时替王爷挡下炸来的碎片,估计今天躺在床上的就是将军了。”火雷,瓦片,再加上陆知身上的伤,叶寒多多少少能猜出他受伤的缘由。 “夫人言重了,保护将军是属下的职责所在,不敢谈谢。” 其实这事陆知也很奇怪,那日小寒将军回府,走时早已交代好一切,后日才会,可第二日就突然回营,面色有虑有怒。更奇怪的是在检测火雷是否受潮时,引线点燃瓦片四飞时,本来以将军的身手躲开炸来的瓦片是轻而易举的,可将军竟然不知避闪,立在原地好似忘了一般,他这才救主心切扑了上去,可这件事过了这么久他还是没想通。 这事青川自是不会向叶寒提及,任叶寒再聪明也最多只能猜出陆知是被火雷炸出的碎片所伤,但这只是她来看陆知的说辞,她其实真正关心的是……“陆将军,你觉得流画怎么样?” “啊!” 叶寒话题转得太快,陆知没反应过来直接被问蒙了,立着一张黑黝黝的脸呆愣看着叶寒,不知所措。叶寒怕陆知装傻充愣混过去,又连忙追问道:“你觉得让流画当你妻子好不好?” 这次,陆知是真被叶寒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给彻底惊到了,愣了半晌才僵硬开口,“夫、夫人,此话关系江姑娘女儿家的清白,不可乱说。” 陆知是个木头加闷葫芦,刚才确实有点把他逼急了,叶寒想了想还是换个轻缓的问法,“好吧,那我这样问,你觉得流画长得好看吗?” 夫人是主他为仆,夫人问着他他不敢不答,陆知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很好!”见陆知没有消极回避那就好,于是叶寒继续问道:“那你觉得流画贤惠吗?” 这次,陆知稍微抬起头看了下叶寒,坚定说了一句,“贤惠!” 前路明了,叶寒立马趁热打铁问道:“这样一个既好看又贤惠的女子,你觉得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她?”叶寒不给陆知回答的机会,直接装傻充愣自顾自言道:“我忘了你不想娶流画,但流画总得嫁人,你也知道这女儿家过了二十就不好嫁了,更何况流画如今二十有三,她总不能待在闺中当一辈子老姑娘,对吧?你觉得陈放将军怎样,英俊潇洒,而且战功赫赫?” “陈放?夫人不可!”陆知想都未想连忙阻止叶寒乱点鸳鸯谱,“夫人可能不知,陈将军虽说作战勇猛屡建战功,但据属下所知,他在禹州早已成亲,孩子都有了,而且还在并州城养了两个通房,平时无事更是爱逛青楼,这样的男子着实配不上江姑娘。” 叶寒意味深长笑着回道:“陆将军,在背后说人坏话,好像不是大丈夫所为。” 听夫人这口气好似很满意陈放,陆知心里急着不行,“夫人,并不是陆知爱说闲话,只是陈放此人确实不是江姑娘的良配,他配不起江姑娘。” “那谁配得上,你吗?”叶寒立即反问道。 “我……”,想要脱口而出的话突然卡在了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来,陆知有犹豫也有茫然,胸中那股狂窜的冲动渐渐偃旗息鼓,今早刚被江姑娘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以前被敌人砍断肋骨也没有这般疼。 陆知的反应叶寒都看在眼里,也不好再做逼迫,若是让流画见了还不得生她一番气。既然陆知对流画的心思她已经确定,至于后面的事,叶寒想了想,还是等跟后褚这场仗打完了再说吧,她也想先闻一闻后褚人鲜血的味道,她期盼着这场战役的到来。 最后随便说了些客套话叶寒便出了营帐,想着流画和秋实这时候应该还是伙房,便想去找她们,带她们早点回府干点正事,可…… “方云中,你别跟着我行吗?”刚应付完一个木头,外面还有一个,叶寒真的既头疼又无奈,特别是他还板着张一脸人畜无害的脸,然后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你,让她根本狠不下心说任何狠话。 叶寒想了一下,然后对站在陆知营帐外的方云中严肃吩咐道:“你今日就在陆将军营外站岗!”说完,又压低声音与他叮嘱道,“你记得把陆将军的话记下来,比如他问了什么,问了什么人,问的时候是高兴还是难过都得记住,下次我来军营时你一并告诉我,知道吗?” “知道!”方云中豪气一吼立即引得周围纷纷投来异样的眼光,叶寒也懒得理会只让他快去站好,然后自己便去了伙房把正在炉前熬鸡汤的两人抓了出来,赶快回府。 江流画一无所知便被叶寒直接拉上了回汝南王府的马车,看着远去的军营还不时探出头去,明显还担心着一身是伤的某人。叶寒见状安慰道:“你放心,我刚才都吩咐好了,会有人把鸡汤给陆将军送过去,不会把他饿着的,而且还要特意交代是你给他炖的。” 被叶寒臊得一脸羞,江流画不敢看她,只好把目光落在对面的秋实身上,而秋实是个傻丫头,手里抱着自己心心念念的掂勺脸上乐得不行,可她自己心虚总觉得秋实是在笑她,顿时脸羞红更甚,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人,只能不时娇嗔剜个白眼、投个哀怨给叶寒,谁让她总没大没小总爱开自己的玩笑。至于她跟陆知,她早已想通了,无论他是功成名就还是红妆十里迎娶她人,她都替他高兴,只要他好就行了,至于小叶,愿以后之事都事事如她所愿吧!这样,就算她有一天独自离开也没什么牵挂。 ※※※※※※※※※※※※※※※※※※※※ 如果文章哪里有bug,欢迎大家捉虫!!!!!!!! 红妆点黛闺阁色,落笔杀敌亦巾帼 当天从军营回到汝南王府,叶寒刚下马车就拉着江流画去了绣楼,牛皮麂子皮青川早知会了陈福准备好了,就等她们回来。 江流画手中捻合丈量着上好的牛皮麂子皮,有点不懂叶寒说的话,“你让我用密云针把牛皮麂子皮缝合起来?” “对!”叶寒很是兴奋回道,然后勾带着江流画一起回忆,“你还记得我们在红绫镇时,你给我做的那双防雨鞋吗?” 防雨鞋,很怪的名字,这是小叶取的名字,江流画有印象但还是不懂她到底想说什么,只能听着叶寒继续说道:“我记得那时山中春夏,红绫镇几乎每天都是阴雨不断,哪怕是在自家院子走一圈,一双布鞋都能滴得出一滩水来。” “我记得,所以我才用油纸隔面,里外两层布料夹在一起,给你缝了一双雨鞋,好你雨天出行。”手中是两张完整的牛皮和麂子皮,江流画有点不舍得,“可用牛皮做雨鞋,是不是太浪费了?” 最开始没跟流画说清楚,听到流画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叶寒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让你做雨鞋,我就只是想让你把两张皮缝合在一起。你不是跟我说过,这密云针针线密实无缝,用它缝制的油纸包放在水里一年都不会浸进水吗?” 江流画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 “所以我想,既然用密云针缝制的油纸包都能一年不会浸水,那用密云针缝制的牛皮是不是连湿气都进不去?” 小叶的这个假设虽然不是极其符合逻辑,但在理论上还是可行的,至少牛皮在厚实和防水程度上都优胜油纸几十倍,再加上她纯熟的密云针,小叶所说的话确实可以成真,但是……江流画还是搞不明白她脑袋里到底想得什么,“你拿这个来干什么?” “这个……我暂时不能说,你只管拿出秦婆婆教你的密云针,帮我把这两张皮密实缝合起来就行了,对了,记得最上面留一道长口。” 这本就属于军事机密,叶寒不好说,不是她不相信流画,而是她怕自己说出来了反而影响流画平和的心境,以致于在缝制牛皮时分心出什么岔子,还是等成功了再告诉她也不迟。 “流画,这两张皮你两天之内可以完成吗?”叶寒不知战期是何时,但想着这事还是越早做完越好,毕竟战事可不等人。 看叶寒这么着急,江流画相信这对她绝对很重要,于是夸下海口,“不用这么久,给我一天就行,后天一早我就拿给你。” 江流画果然说到做到,熬了一天一宿,准时把缝制好的牛皮给了叶寒,叶寒也不敢耽误,连忙交给陈福让他快马加鞭送至军营,务必亲自交到青川手里。 在坐立不安等了一个月里,时间已至新年后的初三,军营里这才送来青川写给她的亲笔信,告知缝制的牛皮放在水里果然一月不渗,让她务必在二月底之前赶制出三十个牛皮囊,越快越好。至于后面关心嘱咐她的话语,叶寒随便扫了一眼便搁下了信件,连忙让陈福去准备牛皮麂子皮等原料,战事随时而至,时间可不等人。 “夫人为何不亲笔回信一封,告知王爷您已知晓?”他跟了王爷这么多年,王爷是什么心思他这做奴才的怎会不明白,可夫人却是个记性“不太好”的人,看完信转眼便把王爷“忘了”,他这当奴才能不小心提醒一下吗? 可惜了陈福这一片苦心,叶寒从拿到信到看完压根就没想起青川,她现在只一心一意在如何按时完成牛皮囊上,直接把陈福说的话抛到了一边,让他赶紧去准备牛皮麂子皮去。 “对了,”叶寒突然叫住躬身退步出门的陈福,“你再派人通知下流画,就说我找她!快去!” 陈福连声应下出了门,一边心里也不禁替主子们的□□感到担忧。 叶寒是个坐不住的人,在合壁庭半天等不到江流画到便直接出门找她去,刚巧在半路上碰见了朝这边走来的江流画,还未等江流画问清叶寒是何事找她,便被她拉着一路小跑到了绣楼,心里大概明白应是与牛皮囊有关。 “我上月缝制的牛皮不好吗,你又拉我来这儿?”叶寒一脸太严肃了,她有点不习惯,半开着玩笑打趣着叶寒。 前月准备的牛皮和麂子皮还有几张,叶寒手里扭着厚实的皮料,面色思虑甚重,话语隐约透着着急,“流画,我问你,如果让你这月月底缝制出三十个牛皮囊,你能做到吗?” “三十个?”江流画被叶寒的话有点吓到,年岁已至初三,离这月月底只剩二十八天,就算她通宵达旦熬夜她一人也做不完。 “你要这么多牛皮囊干嘛?”江流画太过好奇,忍不住问道。 叶寒心有为难,毕竟涉及军事机密有些话不好告知,只好平稳着语气对她认真说道:“流画,这事我现在真的不便多说。你我认识多年,你知道我这性子若不是事出紧急,我是不会这样求你的。这三十个牛皮囊真的对我很重要,你看能不能想出别的法子帮帮我?” 是啊,她与小叶是多年的生死之交,她那倔强的性子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只有遇到她跨不过的坎儿,否则她是不会轻易求人的。江流画盯着叶寒手中深褐色的牛皮,渐渐脸色有一丝松色,“法子倒不是没有,但我们得找人帮忙。” “找谁帮忙?”叶寒连忙问道。 “绣娘!” 第二日,并州城各个繁华闹市处都贴满了汝南王府招揽绣娘的告示,说是战事逼近,为鼓舞士气振奋人心,将军夫人决定赶制一批棉衣棉服送去军营,慰问即将上战场的士兵。但毕竟是送与将士过冬御寒之物,虽不是什么稀罕事物可也不容轻视,所以招揽的绣娘必须先经过选拔,以免有人滥竽充数。 这一告示从晨时有人上街扫地时便已贴出,不到一上午并州城大街小巷都传了个遍,连街边三岁小孩都知道了这件事,而家家户户的妇人谁从小不是摸着针线长大的,都结伴而行前往汝南王府参加这次绣娘招揽,既能给战事出点绵薄之力,又能顺便赚点小钱,一举两得,而且听说一旦选拔上了,绣娘每月月前都是二钱银子,吃住也都由汝南王府负责,这么好的事谁人不想占点便宜。 午时刚过,汝南王府外密密麻麻全站满了人,踏碎了昨夜下了一晚的积雪,而事先安排好的杂役有条不紊地把报名的绣娘一批一批领入,每次一百人在汝南王府宽大的鸾台上分横竖十列整齐排列,每人发针线绣框在手,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即可。 鸾台玉阶高处上,四周帘纱垂地隔离出一个不可侵犯的空间,隐约有人影可见,台下之人只能低头于地,不可抬头直视于上冒犯贵人。 叶寒透过帘纱见人已到齐,便唤到一旁帘外之人,“常嬷嬷,开始吧!” “是,老奴领命。” 常嬷嬷立在玉阶前沿,正言肃色,替叶寒训着话,“夫人心善怜悯将士辛劳,今特下告示招绣艺精湛之人入府,是为何事各位想必已是知晓。绣框之中可用之物已准备好,台前高凳上的细颈乳白玉瓶便是你们所绣之物,时辰为一炷香,燃香开始,香灭既是终。” 话音一落,细颈乳白玉瓶不远处便有仆人点燃香炉,选拔开始,台下百人纷纷起线穿针,一时轻微杂乱声起,过后便步入了不约而同的安静中,可叶寒却坐在帘后有点焦急,小声质疑着,“流画,这……有用吗?” “别的事我不敢妄下狂言,可在刺绣上你得全权听我的!”江流画自信一言,望着台前高凳上的细颈乳白玉瓶继续解释着她的良苦用意,“这密云针说难不难,但说简单也不简单,关键就在最后几步的收针上面,极考验绣娘的耐心和细心,稍有不慎,哪怕是手轻轻抖动一下,都前功尽弃。” 刺绣这事对叶寒来说是历史遗留问题,她真的体会不了其中奥妙,“可你为何要她们绣玉瓶,这跟密云针有什么关系?”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密云针最重要的是最后的收尾阶段。你让我在二十五天内用密云针缝制好三十个牛皮囊,我就算有四只手在这么短时间内也完成不了,所以只好借助她人之力。这细颈玉瓶线条流畅,可最考验绣工,没有十几年的童子功很难做到针密紧实,绣案浑然天成。所以我才让你办一场绣娘选拔,就是想挑出一些绣艺精湛的帮手,由她们完成密云针前半部分,最后紧要几步由我来收针。按这个方法赶制,二十五天内完成三十个牛皮囊还是有可能的。” 叶寒听懂了,“你这就是流水线生产,一人完成一个步骤,既可节约时间成本,又可提高效率。” 听着叶寒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江流画听得一头雾水,“你呀,有时间真得好好练一下你的绣工了,你那刺绣水平,台下随便一人都比你绣得好。” 台下炉中香柱已燃过半,绣娘手中的刺绣也应该已有成型,江流画起身出了帘纱,该是她出场的时候了。 在场下转了一圈,江流画点了几个人让人带走离场,然后又在一约莫十三四岁的瘦小干巴巴的女孩旁停下,拿起绣框看了几眼问道:“你这女红是跟谁学的?” 瘦小女孩应该很少见生人,被江流画一句问得就畏畏缩缩低下了头,一头干枯毛躁发黄的发,一双瘦得皮包骨的手,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没跟谁学过,只是从小看着娘绣东西,看着看着就会了,没事就帮娘胡乱绣点东西拿去换钱。” 没下雪的日子并州的寒风也是冻人的,不合时宜一阵咕噜声从瘦小女孩身子传来,难堪着她更加抬不起头来,手背上皲裂的冻疮流出黄脓的水,江流画看着不忍连忙别过了眼,喊了场外一丫鬟过来,吩咐道:“先带她下去。” 突然“扑通”一声,瘦小女孩直接就跪在了江流画面前,着实吓了她一大跳,然后就听见瘦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着,“求求你别赶我走,我家里弟弟妹妹还有爹娘还等着我养,我要是没选上,我家八口人都撑不过这个冬天。求求你别赶我走,我会好好绣的,我可以不睡觉,我吃的很少的,一天给我一个馒头就行了,求求你别……” 可能是求生的意志太过强烈,江流画被瘦小女孩死死抱住双腿脱不了身,幸好常嬷嬷及时赶到,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才把瘦小女孩掰开,被拖开时瘦小女孩还不住地祈求着,那双太过悲怜的眼睛流的泪比并州的雪还冷,江流画起了怜悯,求着常嬷嬷把她带下去给她些吃食,赏她件厚实的棉衣御寒。 本就饥寒交迫,瘦小女孩扭不过人高马大的一群婆子,只好认命被她们带了下去。瘦小女孩整个人如霜打后的野草,没了精气神,任被她们带到一栋偏僻的楼房中,进门一看心里更发泄气与悲凉,因为里面几个人全是刚才被带离出场的绣娘,刚才她为怕也被挑中,小心看了几眼,没想到还是逃不了落选的命运。 楼中虽然只有一个火炉,但自少比宽大寒风吹的鸾台暖和得多,瘦小女孩和被提前带离下场的几个绣娘垂头丧气坐在里面,她虽然家贫但也懂,这是怕她们提前出去泄露考题,她在说书摊旁听人说过。不过唯一对她有点安慰的就是那位姑娘说的话,说到做到了,里面确实有吃的,还有那位叫常嬷嬷的人给了她一件暖和的棉衣,虽然一看就是有人穿过不要了的,可是对自有记忆以来就没做过一件新衣的她来说,这已经是一笔从天而降的巨额财富了,就算是没被选上绣娘也赚了,还有桌上那些糕点,她一边往兜里装,一边一口一口不停地拿着往嘴里塞,生怕有人突然端走。 一场选拔落幕,场上的绣娘被分成了两拨,被选上的人自是高兴被人带往了内院,没选中的人也没多少泄气的,至少这一趟没白来,多少不还得了一免费的绣筐和针线吗。 回了鸾台上的玉阶,江流画没了走时的气定神闲,经过刚才瘦小女孩那一出,她精神头多少有点受影响,心情略带沉重。 刚才那一幕,叶寒坐在帘后也看见了,只是离得太远有很多话没听清,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派了常嬷嬷去看看到现在也没回来,不由担心问着流画,“刚才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魂不守舍?” 江流画强打精神笑着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只是看着那个小女孩,有点想到了在云州时的日子。” 流画在云州的时日比自己多了五六年,在自己没到云州之前,那段光是想想就疼的日子叶寒住在西城时多少见过一点,晃晃四壁皆灰土,寥寥两人半死人。 “是想起了我们一起逛云州水河花市,还是我赖在你家不走偷饭吃?”叶寒笑眼望道,逗着江流画。 听后,江流画心下暖和了不少,冲叶寒笑了笑让她放心,然后把目光投向场下又坐满的绣娘上,思虑莫名有点发散,回眼望着叶寒明媚的笑颜,多少生了一点多想,狐疑问道:“小叶,你为什么对此事这么上心?”为了那三十张牛皮囊,甚至一反常态大张旗鼓招揽绣娘,这太不符合她淡然的性子了。 有些事还是她一人做就好,这样罪孽老天爷就算在她一人头上,叶寒安静了一会儿,还是没对江流画透露只字片语,只提醒道:“香已燃过半,你该下去挑选绣娘了。” 快追问出的话如快拨开的云雾又瞬间合拢,叶寒似冷似清“驱赶”着她离开,又或者是逃避,江流画说不出来,但还是出了帘帐遂了叶寒的意愿,望阶下满场绣娘针线迎空闪色,点点冷光碎碎冰雪,若沙场挥刀杀敌白光寒色惧人,江流画缓缓下了台阶,若然有感,是否小叶让她缝制的牛皮囊与即将到来的战事有所相关,可她心里也万般不解萦绕,百思不得其解,这牛皮囊跟战事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终不是行军打仗之人,不懂战场战事,江流画也没在此多做思虑,既然这对小叶如此重要,她便为她赶快缝制出来,这总不会有错。 鸾台玉阶,卷帘轻纱,风过犹寒,叶寒透着细缝望着外间还算明朗的天,估摸着今日这雪暂时下不起来,心中恍然有感是老天有眼,也有心助她一二,倏然目光回落帘外场下百人埋首刺绣,面色凝然生重,巾帼不让须眉不亚于此,这次,她一定让后褚在沧河上没炸响的火雷响彻天际,炸得大河千堆雪起,炸得长河奔腾咆哮,炸得那后褚恶贼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 ※※※※※※※※※※※※※※※※※※※※ 用绣线缝合可防潮去湿是我杜撰的,只是出于小说情节需要,无任何现实可证,懂这方面的人士勿杠! 选绣娘瞒天过海,入绣楼暗渡陈仓 汝南王府一场绣娘选拔有上千人来,经过一下午场场挑选,最后一共有一百七十五人被挑中,人被分成五批,每一批三十人为一组,每组都由一人专门负责,而剩下的二十五人,就是被江流画每场点到提前带下去的那批绣娘,自然是交由她一人负责。 而汝南王府一下新增了一百七十五人绣娘,人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为避免人多嘴杂出乱子,这些人自然是被安排在不同地方,现在陈福就在合壁庭向叶寒汇报着这些人员的安排事宜。 “按夫人之前吩咐,打扫出汝南王府内五栋比较偏僻且没有用处的小院,每处住三十人和几名管事的婆子,绰绰有余。”陈福把绣娘花名册交予常嬷嬷递给叶寒,并继续汇报着相关事宜,“棉花布料也早已采购好,老奴斗胆问下,可是明日就分配到各个院落?” 一百五十人,叶寒随意翻动了几页,看了几个绣娘的名字和住址,心有主意,“这先不急。这些人毕竟不是知根知底,等核实了她们身份再开工也不迟。对了,流画手下那批绣娘安置在哪儿?”叶寒突然抬头问向陈福。 陈福回道:“回夫人的话,江姑娘亲自挑选出来的二十五人都安置在绣楼,老奴为慎重起见,把她们的名字分散混在花名册中,每院或多或少分配几个不等,不易让人觉察出端倪。” 陈福毕竟是宮里出来的,他办事叶寒很放心,只是现在绣娘已选出来,接下来烦心的事才刚开始,这本花名册中的人叶寒翻了几页便警惕十足,忧虑道:“绣娘身份核实大概需要多久?”北齐与后褚这场战役一触即发,她绝不能拖了青川的后腿,战事可不等人。 “大概需要两天。今日绣娘一选完,登记入册老奴便派手底下的人挨个替其报平安,两天之内必能都核实清楚身份。”说到这儿,陈福先向叶寒讨了一个不治罪,得了叶寒允许才道出自己的自作主张,“绣楼中所需牛皮麂子皮,老奴已派人送入,并知会江姑娘今夜便可开工,不可耽误。” “陈管家,你怎可擅自而为?” 叶寒气得一把站了起来,看着跪在地上的陈福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平白多招一百五十个绣娘不就是为那二十五人作掩护吗,怕的不就是并州城龙蛇混杂可能会有后褚的探子,若被他们知晓了,或不小心察觉了一二端倪,岂不是连青川的计划都受牵连,弄不好还会功亏一篑?陈福不是这么不知分寸的人呀! 气急过后,叶寒坐在上位看着俯身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陈福,冷静下来后思索一番,忍不住怀疑道:“是不是青川让你这么做的?”除了青川,叶寒真想不出第二个人可以支使动陈福,让他瞒着自己越权而行。 真如王爷所料,这事果真没瞒过夫人,于是陈福便听从青川的指示没有替他隐瞒,向叶寒如实以道:“王爷在军营得了信,知道夫人要大选绣娘,便提前知会了老奴一声,一旦绣娘选好,便尽快开工,越快越好,不得耽误。” 即使陈福行的是青川的指使,即便青川思虑的比自己周全,可叶寒还是有自己的担忧,迟迟下不了心头,便唤起陈福起身问道几句,想知道青川到底是何打算。 陈福一字不差转述着青川的话,“王爷还说,绣楼中的人,包括江姑娘在内,从今夜起一律不准出绣楼,若有违者,格杀勿论。” 听后叶寒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青川担忧甚少,这样狠绝的手段即便里面真混进了后褚的探子也无足为惧,一刀杀了便是,更别提能有命传递出讯息。毕竟是战时不容小节,她理解青川做出的决定,但流画,她还是有点不放心,忍不住向陈福多问道:“那流画何时才能出绣楼?” “夫人放心,待战役一结束,绣楼中的人便可放出归家,不过王爷念及夫人忧思过多,特意交代,夫人您可随意进出绣楼。” 听后,叶寒心安了几分,但转念想了一二,还是摇头算了,“一切都听青川的吧,只要流画在绣楼里平安就好。”战争本是不易,青川还如此体谅她,她还是安静待在合壁,别拖他的后腿,至于流画,她相信陈福不会亏待她。 “夫人无需多虑,此事在进绣楼前老奴便与江姑娘说道清楚,江姑娘深明大义,自愿配合等到战役结束。她还托老奴给夫人捎句话,让夫人放宽心等她出来。” “如此……便好。”叶寒脸色多了一丝落寂,既然流画都这么说了,她再纠缠下去便是她不对了,“陈管家要是无事,便可先下去。夜深风寒,多注意身体。” 陈福行完礼,欠身退下,叶寒瞧着空空如也的合壁庭,蓦然油生一身孤冷,本只想让流画缝制点东西,没曾想竟会分隔一段时间不能相见,冬月漫长无聊,现在连唯一能跟她说会话的人都没有了,心里说不出的空落落。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流画缝制出来的这些牛皮囊可间接淹死后褚敌人,也算是她给秦婆婆报仇了,她若知晓定会高兴不已。 并州一向是兵武之地,并州历任都是些手握兵权的大将,所以汝南王府内阳刚之气偏重,而府内这一栋上了年纪的绣楼便是少之又少的稀罕物,这也是某一任大将的夫人下令修建的,可也没用过几次便搁置了,白白便宜了江流画。 绣楼不大,是分上下两层的雕梁小楼,风雨霜寒褪去的精美图案早已没了最美时的容颜,斑驳灰褐是美人迟暮后的暗淡无光,不过好在梁柱还算结实,地方也大,住二十六个人绰绰有余。 进绣楼前,江流画早得了陈福的话,也表明了态度,但是她底下二十五个绣娘都是拖家带口的人,自己怎样才能让她们心甘情愿在绣楼待到战役结束,又不透露其中内情,这可难倒她了。 灰墙内绣楼不见,墙外大门两旁,江流画让人在大门两边各放了两张桌子,各坐着两个识字先生,笔墨纸砚早已备好,就等她的命令行事。 这二十五人都是挑选还未结束就被提前带离下场的绣娘,有大有小,大的有四十几岁便满脸风霜褶子的妇人,小的就是那之前那瘦小女孩,干干巴巴瘦得只剩下一层黄褐的人皮。本来这些人都以为自己是落选的,可当被带到这一处庭院时,居于最前阶梯上站着的人正是当时亲自点中她们落选之人,交头接耳在人群中小声响起,嘈嘈杂杂谈论着各自猜测,江流画立于众人之上,只然是把各类话语和表情悉数入了眼,心有对策而来。 “王府之内,岂容放肆喧哗!” 一边宽胖的婆子接到江流画一记眼色,立马心领神会,老眼一扫一瞪,肥厚的腮帮子瞬间垮下来,铜锣大嗓冲天就是一吼,立马一扫人群嘈杂,此番凶神恶煞很是能吓唬住没见过世面的妇人。胖老婆子很是满意此时安静下来的人群,然后朝江流画和颜悦色恭敬回道:“江姑娘,您可以开始了。” 江流画听后点了点头,上前几步开口说道:“我想你们当中应有人猜出带你们来此处的用意。不错,你们并没有落选,而且相反,你们恰恰是最早被选上的,所以才会被人提前带离下场休息。” 底下瘦小女孩不敢置信,瞪着与脸极为不协调的双眼,幸福来得太突然,让她从巨大的喜悦中一时回不过神来,这比她五岁时吃了块肥肉还要震惊。她选上了,原来她是被选上了,不是被提前带离下场,这么说她每月能挣上二钱,能有钱养活弟弟妹妹了,她有钱了,有钱了。 除了瘦小女孩外,其她之人反应也大小不同,惊讶喜色并同,不过江流画后面说的更是让她们喜笑颜开,“根据汝南王府贴的告示,被选上的绣娘每月可有二钱银子,但各位也清楚,这是将军夫人特地要送去军营给兵士过冬的衣物,数量较大,恐两三个月才能完工。但夫人心善,体谅各位离家不能回,所以只要做满一月便给二钱,做满两月便给三钱,依此类推。” 一月两钱,二月三钱,三月不就是四钱,瘦小女孩在一群女人咋咋呼呼的喜从天降中呆若木鸡,也就是说做满两个月就能挣五钱银子,那做满三个月不就是有九钱银子,快接近一两,天呐,她从出生开始就没见过这么多银子,足够她一家人一年不用饿肚子。 这时,瘦小女孩展现出惊人的爆发力,硬是凭借一副营养不良的小身板从高她两个头的人群当中挤到了最前面,怯懦的双眼徘徊不断,但还是鼓足勇气举起皮包骨的手第一个说道:“我,我我愿意。” 江流画顺着结结巴巴且细小的声音低头望去,这个瘦小女孩她自然认得,虽然同情但她还是要跟她说明规矩,手指着一边的识字先生,“你若愿意,便可现在在此处按手印,入绣楼做工。” 瘦小女孩刚要跨出一步,江流画却立马冷声几度提醒,“这事你可要想清楚?若你签了契约,你后面几个月吃住就只能在里面,不得出绣楼一步,甚至可能几个月都见不到你的家人,你可受得了?” 瘦小女孩比江流画想象中要坚定,朝着江流画认真点了点头,便上前用大拇指染上红泥,对着契约空白处便按了下去,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江流画身后之门已经打开,瘦小女孩立在原地没有挪步,双手紧紧抓住衣裳两边,凭江流画对她的了解,她应该不是反悔,看她别别扭扭难以启齿的样子怕是有事要求她。 “你可有其它疑问,现在一并说出来。汝南王府高门大户,规矩颇多,你若做到一半想离开了,坏了规矩,就算我答应,外面这群婆子也不答应。”江流画这话虽然是冲瘦小女孩说的,但在场的其他人也是她的听众。 “不不是的,我从没想过反悔!”瘦小女孩有点不好意思,双手尴尬缩在衣兜里不敢拿出来,用细纹般的音量小声说着,“我可不可以求你帮我把这些吃的送回家去,我弟弟妹妹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还有这些。” 说着,瘦小女孩里外掏出一大把碎了的糕点,是刚才在那处楼房时边吃边塞进衣兜的,涨涨鼓鼓两大包,只是她身形瘦小,套在身上的衣裳又大才没让江流画看出来。 江流画难受别开了眼,让一旁婆子拿出一张不用的布给她把碎掉的糕点包好,然后指着另一张桌子说道:“把你的名字、家住在哪说给他听,让他写下来,最好把你家里有几口人、分别叫什么、长相有什么好辨别的,都说清楚点,派去送东西的人也好认,免得送错。” “谢谢姐姐,谢谢姐姐!”瘦小女孩高兴得连忙向江流画鞠了几个躬,然后兴奋抱着一包碎了末的糕点向识字婆子说着家中情况,“我叫陈二丫,住在城西百家巷的……” 有瘦小女孩身先士卒,其他人自是也按耐不足,立即在桌子前排起长龙,生怕晚了就没了,一月二钱银子,哪怕是自家那口子起早贪黑一个月也赚不到二钱雪花银,更别提每月还会涨一钱,这种好事让她们在汝南王府干一辈子也是愿意的。 瘦小女孩最先按契约,当然也是最早进绣楼的,只是今日刚给她的那件棉衣一转眼便回到来时单薄的破衣烂衫,江流画一阵好奇才在一旁桌上找到,和她那一包碎成渣的糕点整整齐齐放在桌子一角,应该都是要送回家的。 当瘦小女孩经过时,江流画还是忍不住开口,故做平淡,“进去找里面的婆子给你一件棉衣,就说是我说的。” 一天之内太多的好事砸在她的头上,瘦小女孩有点不敢相信,她都不明白这个好看的姐姐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可话还没问出口便被一刚按完契约的妇人抢了先话,无奈只好先进了绣楼。 江流画耐心听完了这位妇人的话,确认道:“你的意思是想托人把你每月的月钱都送回家里去?” “正是如此。”然后妇人便道出了她的不容易,“我丈夫参军战死了,每月便靠一点抚恤金和我做针线换一点钱过日子,入不敷出。我再一走,几个月回不了家,我那三个孩子不就只能喝雪水啃烂菜叶过日子?” 听这位妇人说话倒像是个识字的,衣上各处补丁但干净整洁,并未因贫穷失了举止,但江流画听后有所疑问,“你家里就只有三个孩子,那你这月钱交给谁?” 妇人垂头先行谢过,然后回答着江流画的疑问,“交给我大儿子便好。他虽然只有九岁,可已入私塾学得几分成熟稳重,我不在时可定半个家。” 衣不裹腹时还能尽可能送孩子上私塾,江流画不由高看一眼眼前朴实平凡的妇人,便向一旁的识字婆子落了嘱咐,每月送往她家的月钱记得派可靠之人送去,万不可被奸人吞走。 妇人听后谢过,求了纸与笔写下自家情况,并提前写下一封家信告知家中孩子自己的情况,让他们无需担心,等做完工她便回来。 这次是江流画亲自收的信,字虽不是大家风范,但好在字体工整,这出自一个贫家妇人之手已是难得,“你放心,我会派人给你孩子送到,毕竟你是在我汝南王府做事不能归家照料孩子,一些米粮和过冬棉衣我也会一并送去。” “姑娘好意我心领了,可无功不受禄,我在王府做工每月已有月钱,除此之外多拿一米一粒都是我品行不正,不足以为子女做表率,若亡夫泉下有知,也必定汗颜愧之,所以此事万万不可,还请姑娘谅解。” 妇人如此一番委婉却铿锵有力的拒接,江流画转头想想也觉得这事确实是她想得不周到,差点好心办了坏事,于是主动认错赔礼道歉,“要不这样,你的月钱我每月提前送去,反正你以后几个月都在绣楼跑不了。” 低头思虑一番,这次妇人没有拒绝,但还是万分谢过,然后便进了绣楼。刚才一番话语,时间也过了不少,底下的人七七八八走了差不多,只有几个聚在桌边跟识字婆子说着讲不清的住址,等这几个绣娘都进了绣楼,并州城的天暗得差不多了,江流画最后入楼,站在门内下令,“关门!” 门闭,斑驳朱门是一道锦绣没落后的残存,里外隔绝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从此刻起,只进不出,若有违者,格杀勿论! 自古山川分割大地,小流江河多为一国所有,浩瀚大江天然屏障,非人力不可独占,后多成两国分界,泾渭分明,北齐西境之沧江便是后者。春来消融夏日滔滔江水,秋日寒来凝重冬来不下于三尺之寒,并州常年冬长不尽,沧河迟迟不化,这北齐与后褚自入秋便开始对峙的焦灼战事也被无限拉长,驻扎在沧河两岸的军队集结成势,大战一触即发。 身为后褚主帅,耶律平有一个很奇怪的性子,越是大战在即两军对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平静异常成诡异,他心里就越兴奋,就好似在风雪夜中饿了几个月的孤狼,渴望着咬破猎物血管血溅满嘴的亢奋,他太爱血腥冲鼻的味道,如此温暖,又如此刺激,让他欲罢不能,他相信对岸北齐军中的赫连渤跟他亦是如此,从他在战场见到赫连渤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他们是同一路人。 帐外疾风肆掠,耶律平玩味地用手指擦拭着匕首冰凉光滑的刀身,似痴迷似有思,自己几番挑衅赫连渤忍着不发,这位战场敌对“挚友”真是让他越发看不清了,不过,这也让他越发期待这场迟来的战役。 “谁?” 声落同时,耶律平手中锋利的匕首瞬间飞出,扎在门框木栏上入木三分,吓得帐外前来禀报的苏尔勒一身冷汗,大气都忘了喘,幸好他走得慢,若是再快一点,那把匕首扎的就不是在木框上了,想想就觉后怕。 “将军,并州城飞鸽传书!” 苏尔勒站在帐中,信件已被将军看了几遍,而他心里的惊吓还迟迟不下,整个后褚军营围得像个铁桶一般,除了将军的亲信,谁还会胆子大到夜里擅闯将军营帐,即便是皇上派来的监军大人也得估量下将军杀人不看心情的性子。 并州城探子的汇报,耶律平看完难得笑了一下,但其中的诡异让跟了他这么久的苏尔勒也琢磨不透,“你说,这赫连渤新讨的女人,究竟长什么样?” 苏尔勒脑子回忆起之前从北齐京都传来的消息,回禀道:“这这……属下不知,即便是住在并州城的人也没见过,不过听说赫连渤娶的这个女人只是一介平民,无权无势,当时为了娶她,赫连渤跟北齐皇帝闹得不可开交,差点连今年的军粮都拿不到。” 除了在战场上与赫连渤惺惺相惜外,耶律平在这方面也是深有体会,“北齐那个病皇帝当然不高兴赫连渤娶个平民女子,他又给兵权又给赫连渤挑世家大族的女子为妻,心里打的不就是想三王乱斗自己渔翁得利的如意算盘。” 只不过说到这里,耶律平拿起刚从并州城传来的信件,有点想不通,“赫连渤娶的这女人到底要做什么?”选绣娘,做军衣,她怎么不学后褚女人拿刀砍盗贼呢? 苏尔勒早年去过北齐,民风民俗多少有点了解,便说着自己的猜想,“属下认为这可能是赫连渤新娶的夫人一种拉拢人心的手段,毕竟北齐不似后褚,太过注重门第规矩,多做点好事给自己积点好名声 ,对她这种平民出身的王妃最好不过。” 显然,这样的理由说服不了耶律平,轻笑一声说道:“这可是赫连渤亲自挑选出来的女人,哪有这么简单?” 苏尔勒话有反驳,“属下之前也怀疑过其它可能,但从探子回报的信息来看,从汝南王府运往北齐军营的货车里确实装的全是棉衣,一连偷查了几天都是如此,从未发现可疑之物。” 耶律平拈弄着写着并州城近况的信纸,在烛火灯芯上轻摇几摆,纸瞬间明火窜上,瞬间便化为灰烬成了地上一撮泥。赫连渤,耶律平心里默默念着这个三年前自己第一次听到的名字,第一次战败时听到的敌军将领名字,只听了一次他便记在了心上:赫连渤,这个让自己第一次在战场上栽跟头的北齐将军,只要是跟他有关的人,他都不能以平常的心态看待,所以赫连渤新娶的女人绝对有问题,只是他还不知道而已。 “汝南王府内可有打探到什么?”耶律平问道。 “这……”,苏尔勒顶着上方投来的慑人压力头皮发麻,不敢欺瞒据实以报,“我们派出去的探子都是些男人,汝南王府大选绣娘,这女人手上的活谁都不会,所以,只好……” “行了,让他们静观其变吧!”耶律平摆了手让这事先行过去,毕竟这件事确实怪不了他们,于是暂且不管汝南王府的事,他现在最关心的事还是手底下即将出发的三十万大军,“交予左将军的粮草马匹可做充足?” 苏尔勒信心立马回来,抱拳回道:“将军放心,朝廷补发和从附近四州征缴的粮草早已备好,左将军随时可行。” 心头重担终于落下,耶律平浑然有了一种稳操胜券的久违感,三年前跟赫连渤那次战败,被他从沧河西赶回沧河东,奇耻大辱,朝廷那群老不死这几年一不顺心就拿这事戳着他的脊梁骨,而后几年与北齐交战不胜亦不败,谁都算不上赢与输,可越是这样,他越发深感到赫连渤刻在他身上的耻辱:他与赫连渤交手不少,他哪能感知不到赫连渤根本就没有用尽全力与他交战,永远只是点到为止,这是他的挑衅,是对自己的轻视和侮辱,他绝不能容忍,针毡三年如难耐一世,四年将至,他要与赫连渤来次生死了结。 ※※※※※※※※※※※※※※※※※※※※ 第127章《冰河入梦添红袖,指点江山与卿说(中)》终于过审了,大家可以去看。至于125章怎么修改也过不了,可能还要再等几天也不一定,看审核员心情吧!! 云州别梦依依绕,纵是无情也承欢 汝南王府精心挑选出的绣娘,手艺自是不用说,每日赶制出来的棉衣军服都一车车接连不断运往驻扎在沧河西平原的军营里。而绣楼中二十五名绣娘却从未出产过一件棉衣,这十几天来她们连一块布料、一寸棉花都未摸到过,手上永远是坚实厚硬的牛皮,尖针金缕银丝穿皮联合,按照江流画的严格要求做到针线密实,不可漏一针一脚,哪怕是走歪了一线,整块牛皮就只能直接弃之不用,另行换置。 江流画每日必亲自亲点牛皮针线,绣娘做工时也不敢离开一步,生怕出什么岔子,自进绣楼那日起她脸上的凝重便长久不散,陈管家交代的话日日萦绕在她耳边,“若有违者,格杀勿论”,如此严格的命令让她不由自主得把牛皮囊和还未到来的战事大胆又微妙地联系在了一起。若真是如此,是不是,她也能尽一份力杀敌? 都是经过她挑选出来的绣娘,牛皮缝合确实无可挑剔找不到丝毫瑕疵,最外一层收尾是按照她的要求都保留未动,江流画打起十二分精神丝毫不敢马虎,脑子回想着奶娘手把手教自己密云针时的情景,心静方可手稳,女儿家的性子可不能太活泛,要不然长大后不好找婆家,还有看仔细点,别扎着手,十指连心都是疼…… 太多关于奶娘的往事一遍一遍在江流画脑中浮现,她不知道自己怎会在如此分神的状态下,双手居然更加稳健不乱,灵巧自如,密云针的收尾到了一种炉火纯青的状态,天衣无缝,连绣了几十年的绣娘看着也是叹为观止,对江流画的绣工心服口服。 二月底未到,还差上个几天,江流画开了绣楼外的大门,三十张牛皮囊,还有多出来的十张一并交由陈福,在陈福惊讶的表情中什么话也没说,江流画又平静关上了绣楼的门。战争还未开始,结束更是遥遥无期,绣楼的规矩还在,她不会出大门一步,她也不用出去,她可以耐心地等,等到战役结束的那一日,望后褚战败国将不国。 流画竟然提前赶制出牛皮囊,这事叶寒听后真是喜出望外,可战时不是平常,即便她已有二十日未见过流画,可该遵守的规矩她还是会遵守,绣楼中人仍旧不可出门一步,绣楼外依旧暗卫隐于四处,若有乱出者,格杀勿论,毕竟谁也不能确保里面有无后褚奸细。而且王府也不是全然安全,前几日还有人随夜潜探,幸亏来者不熟悉府内地形,不小心触碰到了合壁庭外的机关,这才被侍卫及时发现行踪,可惜敌人武功了得,跑得太快没被逮到,虚惊一场,但也让叶寒不得不防。 提前赶制出来的牛皮囊至关重要,不能出什么闪失,所以绝不能夹杂在棉衣车里一并送去军营,通往军营的那条大道她可是听说不太好走,三天两天就有车翻倒在雪地。出于小心为上,这四十张牛皮囊还是陈福亲自走秘道押送至军营,亲自送到青川手里才敢放心回府复命。 并州的天又开始下雪了,从小雪轻飞时的稀稀疏疏到大雪纷飞时的密密麻麻,不过才几个转眼,柔白的雪便满了一捧手,暖和的掌心里是一触的雪化冰凉。叶寒立在房檐廊下,望着暗下来的夜,嘴里叹出几口白气和无奈,这并州的冬季何时才能见到尽头呀? 伸出檐外的手倏然落到了一处热源里,叶寒茫然回头一看,竟然是快有一月未见的青川,风霜扑面,瞬间展颜依然是惊人的刹那芳华,叶寒一时惊呆忘了说话。 “外面天冷,怎么一人站在廊下看雪?”青川倒去叶寒手中半雪融的冰水,双手捂着她一手冰凉给她暖手,心里气着她不知爱惜自己,可口里却对她舍不得说重一个字,“都这么大人了,出门也不知道多穿一点,这手凉得……” 表面说着叶寒,青川心里也是一阵心疼,手都快冻成冰了,也不知道她在外站了多久,屋里的丫鬟婆子干什么吃的,又解下披风把叶寒拉进怀里取暖,低头看着她柔顺地贴在自己胸膛上,这么小一只,才只到自己胸口处,细细弱弱的跟只刚出生的小奶猫一样,也不说话,可怜兮兮地专招他心疼,青川不由把她揽得更紧,低声问道:“姐姐,你怎么了,不高兴吗?”不会是见到他回来了,所以才不高兴吧? 叶寒窝在青川温暖的怀里,没有吱声,只轻轻摇了摇头,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可能是流画不在连跟她说话聊天的人都没有,一个人在空白的时间里待了太久,喜怒哀乐全抹灭成一种灰白的色调,当青川倏然出现在她的眼中时,那一刹那她好像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归属感,就像还在云州时幸苦奔波了一天,当她回家时叶家小院里早已亮满了橘黄色的灯光,炊烟味弥漫在夜色里,依稀可听见小院里青川和花折梅打闹玩耍的声音。 “青川。” 胸膛处传来叶寒细小的声音,太过柔弱说着对他满满的依赖,“怎么了?”青川轻声问道,这是他孤寂了十六年的岁月才寻握在手的满足,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最后,叶寒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窝在青川温暖的怀里,闭着眼依靠在他身上感觉异常地踏实。她有点舍不得离开,要怪就怪廊外夜深风寒,她在一处温暖的怀中迷了心。 后来檐外风雪渐大,青川怕叶寒冻着还是抱着她进了屋,在一盈暖香中退去了满身冰寒,叶寒才慢慢察觉到此刻不再宜此情,于是低头装作无意小步慢退开,借着给青川端茶的功夫一个转身便迅速离去,快得青川猝不及防一下空落,仿佛瞬间之前的温情脉脉是他的黄粱一梦。青川凝望着叶寒远去的背影,心里蓦然一伤,惆怅得不行,他真不知她的绝情是否全用到了他一人身上,所以才会对他如此绝情? 再次转身回来,叶寒又回到了最初的淡然,“你今日怎么回来了?”那四十张牛皮囊已经被陈福安全送达军营里,若她猜得没错,北齐和后褚不日就会开战。 叶寒一边问着一边把沏好的茶水放在了他面前,话里眼中都是对他的关心,可青川费尽心力望去却找不到一丝他所期盼的感情,就连刚才在他怀里的一时情迷都成了夜里一丝冷空气,早无迹可寻。 大战在即,青川强迫自己收起不合时宜的千头万绪,抓紧时间做好战前的告别,“有点不放心你,想回来看你一眼再走。” “是要开战了?”叶寒立在原地,她这才看清青川的深黑戎装,只是刚才被披风遮住没有注意到,“何时开战,你也要上战场吗?” 这是亲人的关切,是一种姐姐对弟弟上战场前的着急和关心,青川分得清,所以心里才会苦涩得不行,但还是不想让她担心,脸上强装着轻松的笑意,“姐姐真是糊涂了,我是领兵的北齐之帅,我不上战场谁上战场。” 护弟心切的糊涂话立即涌上嘴,可到了嘴边该有的理智却及时制止她说出口。青川说的对,他是一军之将,北齐主帅,上阵杀敌自然应当是身先士卒,这是他作为军人的天职,自己若真说出那些话估计只能让他不齿,可她就是忍不住地难受,有谁能心平气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上战场,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她接受不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最后成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她经受过一次,她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于是叶寒的泪慢慢聚上了眼眶,可她不想让青川看见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只好冷漠地别过脸不去看他,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成灾。 叶寒背对着他,青川就站在她身后看她,看着她抽泣时轻抖的肩头,看着她抓着衣袖一次又一次擦泪,看着她带着哭得难受的嗓音强撑着跟他道别,但就是不肯转过头来看他,不想让他看见她的伤心欲绝。 提剑上手,离别时应当有的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化成了一句简简单单的,“我走了。” 门开门合,青川离去,叶寒一把跌坐在地上立即泣不成声,她真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让他们重逢,然后让他们从姐弟莫名其妙变成了夫妻,等她还没适应过来就又不得不看着他上战场。如果重逢不再是往日美好时光的续写,她宁可一辈子不见青川,至少可以想象他在自己未知的地方过得很好,身康体健,功成名就,而不是跟现在一样,眼睁睁看着他上战场送死,担惊受怕。 风雪夜归,满城伤心人,叶寒后悔了,她怎么什么都没说就让青川走了,她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她想告诉他这三年里她每日都在想他,担心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挨冻受饿,他独自在京城时那群坏人有没有害他; 她想告诉他在他不在的三年里,她常常半夜被噩梦惊醒,梦里他一身是血奄奄一息趴在地上,痛苦一声声虚弱喊着她救他,她心里焦急想上前救他,可身子却怎么也动弹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咽了气,血流了满地,恍然惊醒背早已湿了大半,梦里的场景在脑海中回荡不下,然后下半夜再难以入眠; 她还想告诉他,她其实并不恨他,哪怕是被他不顾自己意愿强娶了自己,哪怕他拿她所在意的亲人朋友威胁逼迫她屈服承欢,哪怕他对她做了很多不可理喻的事情,她也最多只是生他气而已,就像是在云州时发现他与花折梅一起欺瞒了她一年之久一样。 她怎么会不理他呢?他毕竟是自己带大的孩子,她怎么舍得,战场上刀剑无眼,她光想想就觉害怕,她终究是做不到看着他去送死,哪怕他非去不可,她也要在临别前好好跟他道别。 终究是担忧烧去了理智,叶寒抹着满脸的泪奋力爬了起来往外跑去,“青川,青川……”,叶寒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门外常嬷嬷带着丫鬟婆子上前询问,“夫人可是要找王爷?” “对,他在哪儿,他去哪了?”叶寒焦急问道。 常嬷嬷不敢耽搁,连忙回道:“王爷出合壁庭有一会了,估计快到大门了。夫人,您跑慢点,小心雪滑!夫人,夫人……” 话还没说完,叶寒等不及便朝大门跑去,单薄的一身在雪夜里显得那般无助,泪更是连成了珠怎么擦也擦不干,抽泣的鼻子被冻得通红,可这些她都不在意,她跑过了廊檐水榭,穿过了庭院盈雪,在漫天飞雪里奋力奔跑不过是求青川能慢一步,能让她有机会跟他好好道一声离别。 “青川……”,叶寒在雪中边哭边大声喊着,她不想就这么让青川孤独离去,她怕他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青川……” 叶寒撕心裂肺的喊叫在簌簌落下的雪夜里显得那般微弱,任何一阵北风就能轻易淹没掉,可这些叶寒都不在乎,她一遍一遍地大声喊着青川的名字,就希望他能听见,听见她唤着他的名字,可以让他在门前暂时停住一二,等等她,哪怕是一分一秒也行。 周围的一切都成了一种无声的空白,叶寒都自动屏蔽掉,她一步都不敢停下,哪怕被寒夜冻得全身哆嗦,双脚也不曾变缓,也许青川就在门前等她,她怕晚了一秒他就走了,连与她擦身而过的江流画也没看到,更别说江流画在身后焦急呼喊着她。 “青川……” 当叶寒气喘吁吁跑到王府大门时,满心欢喜,还好,门外的人还在,止住的泪又顿时汹涌而下,青川浑然惊住,看着呆呆站在门边的叶寒,一身单薄,满身风霜,泪流了满脸,鼻子被冻得通红,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闪着盈盈水意带着无尽的凄楚,就这样毫不掩饰地望着他,那……是对他的不舍吗? 青川立马几步上前,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叶寒披上,略带气怒道:“你怎么来了?”只穿这么一点衣服就跑出来,并州夜里的寒是她能受得了吗?青川又气又无奈擦着叶寒脸上的泪,哭花的小脸全是惊人的冰凉,直接把她拥在怀里运功给她快速暖和身子。 叶寒一路跑来,心中的千言万语在见到青川时瞬间便忘光了,又被他这么一骂,叶寒反而哭得更凶,泣不成声,青川胸膛被染出一片冰凉,拥着叶寒轻声哄着,他真怕叶寒这么哭下去,到时候他心被哭软了想走都走不了了。 今夜突然回来看下姐姐,本来就是计划之外,甚至是破了军营严律,可他身为一军主帅明知如此,但还是犯了,就是想在大战来临之前回府看一下她,哪怕是看一眼他也心安,这样他也能心无旁骛地上战场了,可是他却从未曾想到过姐姐会突然跑来,本来他早应骑马离去,可不知真实还是幻听,他耳边好似听见了姐姐细弱又焦急的喊声,一遍又一遍呼喊着他的名字,让他站在门外犹豫不决,不敢离去,如今小小的人儿在他怀里低声啜泣着,这才明白那原来不是他的幻听,是真的。 门外的亲信第二次提醒他该回营了,青川哪怕再不舍也得跟叶寒说离别,“姐姐,我该走了!” 叶寒缓缓从青川怀里抬起头来,脸上的泪干得差不多,可眼里还残留着水光涟漪,雾蒙蒙地望着青川,在寒风飘雪中无言一字却道尽离别。 “回去记得让常嬷嬷给你擦点消肿的药膏,哭了这么久你第二天眼睛又该难受了。” 青川给叶寒带好斗篷帽,半掩在宽大帽檐下哭花的小脸被冻得通红,不时还几声抽泣,站着原地不动不走,就这样凄凄楚楚地望着他,不舍他离去。 “姐姐,回去吧,战事一结束我就回来看你。”青川心有动容,又一把将叶寒拥入怀中,万般不舍但又不得不离去,“那莲子茶,姐姐记得少喝,喝多了你身子又得遭罪了。” 听后,窝在青川怀里的叶寒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声应下了。 门外亲信第三次提醒他回营,他不能再拖了,青川对着叶寒笑了笑,伸手抹掉她眼中又溢出的水意,最后道着离别别,“姐姐,我走了!” 紧抓着青川衣料的手渐渐松离,叶寒立在雪中看着青川离去,青川一跃上马,回望着叶寒让她回去,她不走,自己怎么狠得下心离开。 “战场凶险,一切小心!”叶寒不舍叮嘱着。 青川放心一笑,承诺着,“好!你快回去吧,风寒雪重,在外待久了对身子不好。” 烈马嘶鸣一身,终是到了分别时,叶寒不由想到了三年前在京城分别时的场景,她狠心转身离去青川在身后不停喊着她的名字,而今日却是她追逐着青川,唤着他不舍离去。一次分别,三年再见,那这次分别呢,他们会不会又是再一个三年再见,又或者是不是……再也不见? “青川!” 叶寒还是没忍住,她叫住了青川欲扬鞭挥下的手,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里终于燃起青川一直期盼的柔情与不舍,“好好活着……我等你!” 轻缓的话是深思熟虑后的坚定,青川顿时轰然心动,如夜深邃的墨眼泛起了千丈波澜,惊讶低声轻喃,“姐姐……” 可惜战时残酷容不下儿女情长,在青川真心舒然一笑里,马蹄扬起的半丈雪色迷了叶寒的视线,再次望去,路尽人空,漫漫长夜,纵有风雪为伴,而后持剑上场厮杀,想必他也不再会心怀孤寒无念生。 雪还在下着,簌簌纷纷落了叶寒肩头一层薄雪,披风内外全是青川熟悉的味道,叶寒藏在青川留给她的一身温暖里,久久不动,望着青川离去的方向没了自己。 “你这又是何必呢?” 江流画从一旁高墙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到了叶寒身边,低声担心说道:“你许了一个你根本做不到的承诺,如果仅仅是为了让他能活着回来,你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以后的事叶寒想不了那么长远,她只能盼着当下,“若是你与陆将军,你又会如何选择?” “我跟陆知与你跟青川,根本就是两码事!”江流画有点气急败坏,纯粹是为叶寒担心所致,“青川当局者迷所以没瞧出来,可我是旁观者,而且我也了解你,你根本对青川就没有丁点男女之情,你刚才只不过是骗他,为的就是在他心里留一丝求生的念想,让他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 “这样不就够了?”叶寒凄然一笑,事出无奈但也只能如此,“只要青川能活着回来,就够了!” 江流画看着叶寒渐渐远去的身影,再看着青川离去的方向,忧心十足,青川天性霸道强势,而小叶生性执拗,这两人若做姐弟还行,可做夫妻,实在是不适合。本来青川一意孤行促成了两人婚事,小叶就不甘不愿,心有怨气,青川因失理在先,所以处处不敢过多紧逼小叶,而这次小叶为了青川能活着回来竟然许下如此重的诺言,江流画真不敢相信青川得胜归来之后小叶的处境,恐怕她再也逃脱不了青川,即便是她有意逃避不回应,恐怕青川也不会答应。 江流画真是替叶寒头疼,小叶现在担心青川安危还未所觉察其中危险,可以后吃苦受罪的还是她自己,她现在也只能希望小叶以后能想通点,别犯她的执拗劲儿,毕竟青川在什么事上都可以依着她的性子来,可是在感情上他绝不会容忍小叶对他一辈子不理不睬。 终寒雪夜,下得那叫个痛快,簌簌落落纷纷扬扬,哪管人间疾苦,江流画真想仰天大喊一声,这老天弄的是什么孽缘! 长/枪厉吼战沧河,惊雷一震天地安(上) 阳春三月中旬,冬雪消融,江南春雨时,乳燕衔春泥檐下筑巢,深巷中依稀可闻有杏花可卖,恍然抬眼,庭前槐树已是满头青翠,树下娇儿嬉戏念童谣声声,绕堂读春音,而千里之外的并州,雪厚积寒旧,犹在深冬春尚早,正战褚蛮醉时酣。 “叮!!!” 刀剑迎空猛撞,四目不期交汇,抿笑无声却杀气尽现,长剑钢刀急促长拉而开,刺耳一声长啸不敌周围厮杀震天、角鼓争鸣,无声没入在刀光剑影的血色战场里。 刚才先发制敌,一记迎头当空斩被赫连渤挥剑一挡,本是被动防御却震得他握着刀柄的手虎口一麻,耶律平鹰眼突兀狰怒,惊然不敢置信,一年不见赫连渤的武功竟然精进到如此骇人的地步,是自己退步了还是他之前都是有意隐藏? 血腥冷色,阴霾肃杀孤鸿,酣战已入半,北齐士气高昂且越战越勇,厮杀震天,而后褚却没了往年的嗜战舔血,伤亡损失过半。 狂风卷旗,军旗仍在,胜负未定,哪能如此轻言放弃,耶律平凝聚一神,力量汹涌至握住刀柄的双手上,慢慢收紧,青筋狰狞崩出,一股凌厉杀气破长空直扑而来,而对面青川面色无绪,直接提剑一跃而起入空,直击耶律平命门,杀他之心昭昭可见。 耶律平一看不好,猛然仰身倒去才躲过一劫,气愤屈辱不由而来,挥刀全力直攻而去,激出的爆发力连青川也顿时不由小觑,后褚战神之名果真不假,于是便将计就计,假意处在弱势,勉强反抗,等耶律平再次举刀全力而下时,就是这个时候,青川侧翻而起,避开耶律平袭击的正面方向,找到一旁攻击的薄弱处,长剑顺风一击,耶律平偏头一过,左脸猝不及防一阵暖流流下,浓重的铁锈味不掩于鼻,猩红的血满了半张脸,活脱脱一重回人间的炼狱恶鬼。 战场厮杀还在继续,原本败局已定的后褚不知何时又迎来一大波援军,一时战局绵延至沧河两岸,血流漂橹,北齐将士也是越战越勇,来一个杀一个,都杀红了眼,人都是踩在死人的尸体上继续砍杀。耶律平便是在这一片死寂又喧闹的血红色炼狱里,抬起了笑得狰狞且可怖的血脸,如入了魔的鬼。 不宜久战,青川冷静化解着耶律平疯狂的攻势,正想着如何快速结束这场无谓的战役,不想一支利箭从暗处袭来,青川一个鹞子翻身找了个离耶律平攻击不到的地方避了过去,落在一无人骑的马上,却不曾想刚一坐好,更多的暗箭从四面八方汹涌射来,青川避之不及,竟然一不小心跌落下马,连不远处的耶律平也是一惊,愤然对着未知处狂喊道:“是谁叫你放箭的?” 陆知得了青川跌落下马之事,暗道不好,连忙带着周围部将从后褚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到了青川面前,见青川匍伏在地没有动弹,连忙上前扶起,背着青川就往北齐军营跑。 “将军落马了……快撤!!” 不知谁疾呼的叫喊在战场厮杀战鼓阵阵中飞速传播,本来胜券在握的北齐士兵纷纷向后撤,留下茫然的后褚军队在一片血泊和尸体中吹着冷风,面面相觑,怎么感觉今年打仗,就像玩了一场儿戏。 耶律平本想过来一探究竟,但北齐战士反应很是敏捷且忠心,堵起一层又一层的人墙阻绝了他的去路,一刀连杀五六个,又立马有五六十个拿刀冲喊杀他而来,下属担心他的安危便护着他后退,出于多方顾虑,他也挥军退回沧河西营,静观其变。 手中钢刀还血迹未涸,耶律平立在沧河岸头,遥然望着一江之隔的北齐军营,忙碌不断却井然有序。目光再回落在近一点的沧河上,横七竖八倒在冰面上的尸体密密麻麻,蔓延而开的血河早凝结成一层红艳的冰,殷红显目,在茫茫白雪中让人移不开眼,如忘川河边吃人的血姬。 赫连渤…… 耶律平在脑子里重复不断细念着这个名字,目有深沉,这个让自己征战多年第一次遭受挫败的人,就这样轻易不战而败了? 他不信,耶律平心里全是质疑,当然还有更深的顾虑,因为从始至终这场战役来得就莫名其妙,根本不像是赫连渤的手笔,要知道赫连渤是他此生最大的劲敌,是第一个打败他的人,一个跟他对战三年不分胜负的悍将,今夜如此近乎儿戏的战役……耶律平一时真想不通,头脑混乱,便问了一旁苏尔勒刚才为何会突然放箭。 苏尔勒单跪抱拳低头请罪,“是属下考虑不周。见将军被赫连渤刺伤,一时着急,便下令让暗处的弓箭手击杀赫连渤。” “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耶律平一声咆哮,在凌乱疾风中森然满怒,比起赫连渤被暗箭射杀跌落下马,他宁愿一剑被赫连渤要了性命死在战场上,如此不战而胜的胜果就如同他脸上被赫连渤划开的伤口,都是刻在他身上的耻辱,他堂堂后褚战神何时需要用如此卑鄙手段来取胜。 可……反之一想,若刚才赫连渤真因暗箭而至跌落下马,耶律平顿时起了几丝狐疑,突然转头问道:“北齐军队撤退之前,我记得好像有人喊了句话?” “确实如此!”苏尔勒连忙回道,努力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属下记得,赫连渤跌落下马后,不一会儿就有人喊到他落马了,然后北齐军队就突然往后撤。” “不对!”耶律平肃然坚定否定,缓缓补充着,“若我没记错,那人还喊了两个字,‘快撤’?” 苏尔勒不由佩服,“将军真是过目不忘,那人确实是后来喊了‘快撤’。” “若我还没记错,前一句是喊出了一会儿,才有人喊‘快撤’的?”耶律平若有所思说道。 “……好好像是。”刚才战事交杂,苏尔勒根本就没留意到如此细小的事,而且他也不懂将军执着于此究竟是何用意。 落马,快撤,耶律平一直在脑海里品味这一句普普通通的话,一直不解,赫连渤跌落下马,为何要撤退呢,刚才局势可说是对北齐有利,撤退毫无理由可言。 撤退,赫连渤落马,突然脑中精光一闪,一个大胆的猜测在耶律平心里轰然落地,然后立刻抬头望着几百米外的北齐军营,还是刚才时的匆匆忙忙,虽井然有序但根本没有大战后的休养生息,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刚才放出的暗箭定有一支射中赫连渤了,所以才会引起士兵如此大反应,大喊着“快撤”,除次之外他真找不到第二个有力的解释来解释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 “苏尔勒!” “属下在!” 耶律平立于沧河江头,面色凝重,内心早狂然热血沸腾,“立刻清点剩余人马,直袭北齐军营!” 苏尔勒一下被惊呆住,这不刚打完仗吗怎么又要开战?但将军军令已下,他身为下属也只能老实照办。不过寥寥一会儿,沧河西岸后褚虎狼再次云集,乌衣铁刀□□利剑,森森杀气,不言而喻,耶律平望着对岸开始慌乱布阵的北齐军营,心里猛虎难忍咆哮,兴奋不已,赫连渤,你究竟是生是死?你若走了,我一人活于天地间,该有多寂寞? “将军,众将士已点齐,可下令。”苏尔勒骑在战马上复命道,见将军欲拔剑发令,他还是冒死谏言,心有不安,“将军三思!”他虽战事谋略不及将军,但多少还是知道大战刚下,休养生息为重,而不应再添战事。 耶律平疾风扫了苏尔勒一眼,不做犹豫,依旧故我,豪言一道:“众将士听令,斩杀赫连渤者,连升三级,赏良田千亩,黄金万两!” 此言一出,后褚虎狼之兵人人摩拳擦掌,纷纷跃跃欲试,待耶律平大刀一挥,后褚黑旗迎北风直袭对岸而去,沧河三尺之寒抵不住杀红眼的茫茫众人,转眼厮杀叫喊再现,血肉刀身,头颅断臂,血流成河,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北齐以防御为主,后褚如毒蛇迅猛张血泊大口袭来,转眼便攻破沧河东岸上北齐第一层防线,后褚士气大涨,乘胜推进,放眼望去沧河满面褚军天下,耶律平立在沧河西岸纵观全局,面无表情,对此已定胜局不见应有兴致。 本来苏尔勒最开始还担忧不断,恐将军思虑不周操之过急,坏了战事,但现在见如此可喜局势,心里不由称赞将军英明,“还是将军战法出奇,我军作战勇猛,若照此速度不到日落,便可拿下北齐大营。” 耶律平无声一笑,不作回应,只因心里思虑太重,压得他眼眸又黑了几许,看着北齐军队奋力反击但还是缓缓退后,而后褚却势如破竹,气势不可挡,由此,他心里的思虑越发加重,赫连渤究竟是怎么想的,仗打成这样,难不成,他真被暗箭射中了,重伤难以支撑整个战役? 赫连渤,赫连渤,赫连渤…… 现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这三个字,耶律平都快觉得自己脑子都快爆了,他不信,他不信,他不信……赫连渤,赫连渤,赫连渤…… “嘭……嘭……嘭……” 不知从何处传来几下惊天爆炸声,虽不至于地动山摇,但也让处在沧河上的人为之一震,纷纷朝声响传来的未知方向望去,如火如荼的战役被瞬间定格。 “怎么回事?” 耶律平最先反应过来,苏尔勒也接连回神连忙遣了人去查究竟发生了何事,顿时耶律平心里一阵发毛,望着声响传来的东北方向,隐隐有一股不好的预感,还未等他弄清楚,就见对岸北齐趁着瞬间喘息之时趁机反击,后见营帐纷纷窜出一大股援军,杀得后褚措手不及,很快就赶回了第一层防线,更奇怪的是此时北齐却突然收手,在距河面十几米外与敌军持刀对峙,不退亦不进攻,奇怪之极。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连串奇怪的事接踵而来,纷纷纠结在耶律平心里理不出头绪,这时突然一阵不该此季节有的且异常嘈杂的水声从东北方向而来,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声,汹涌澎湃,势不可挡,顿时只见东北方被冻结成冰河的沧河,从上百米高的山间极速冲泄飞出,如花岗岩般巨大且厚的冰块接连飞落而下,重重砸落在平坦的沧河下游的冰面上,站在上面的褚军人人不一阵摇晃,连忙抓住周围的人才得以稳住,而脚下几条蔓延而去的裂痕已经清晰可见。 “不可能!” 耶律平瞠大双眼,满是不信,嘴里低声喃喃自语,“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不信,他没做到的事,竟然有人做到了,他不信,他不敢信。 也不知是冰上褚军谁大喊一声“快跑”,就见一泻千里的滚滚江水铺天盖地涌来,水流冲击着巨大的冰块狂妄在冰面上肆意冲撞,腿脚慢的吓破了胆的都被一一撞倒碾压成了一滩带血的肉泥,而跑得快的也难逃劫难,都成了着沧河残冬里的一缕水鬼冤魂,刚才还如履平地的沧河倏然四分五裂,冰面如碎裂了的玻璃,瞬间都融在了一江东水里,战争杀戮鲜血尸体都随江滚滚而去。 十万大军转眼便没了,如晴天霹雳苏尔勒一时难以置信,离岸较近侥幸逃过一劫的士兵寥寥无几,都湿成落汤鸡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那还有刚才的气吞万里如虎。不忍的目光再落在一言不发的将军身上,苏尔勒更是说不出的心情复杂,十万大军在将军手上没了,这下朝廷和皇上更不会放过将军了。 不过,与苏尔勒担心的完全不同,临江面滔滔沧河水,遥望北齐吹角连营,面上喜怒不知的耶律平终于有了反应,释然一笑,迎天地风雪不畏严寒,视哀嚎残兵十万性命而不见,如幡然醒悟,如醍醐灌顶,一切竟是如此! 赫连渤,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长/枪厉吼战沧河,惊雷一震天地安(下) 城外几声惊天巨响,叶寒在府内也听见了,在此之后她与流画两人听见久久没发一言,都安静坐着陷入了伤感的追忆中,即便她之前没多说与之有关的只言片语,但她猜想流画可能早已经猜出来了,也许在绣楼中是秦婆婆梦里给她托了话,所以流画才会提前完成任务,助青川一臂之力。 而江流画究竟是怎么知道缝制牛皮囊跟后褚作战有关,这其实不难,因为在她把四十张牛皮囊交予陈福时,陈福便根据青川之前的吩咐,把牛皮囊的前后缘由都告知了她。虽然跟她所想差十万八千里,但只要能杀褚军恶贼,只要能给奶娘报仇,就算是她熬瞎双眼也愿意,而小叶,江流画抬头与她关心的目光相视一眼,彼此展颜一笑,其中情与恩、千言和万语,各自心中早已明了,无需再多说于口。 第二日,沧河大捷这一喜讯伴着并州的飞雪瞬间传遍并州城,北齐天兵神勇,炸沧河水淹后褚十万敌军,叫后褚恶贼不敢越北齐半步,推迟的年岁在这一天得以安心迎新,大街小巷烟花爆竹、锣鼓齐鸣就没停歇过,即便是隔了汝南王府这么远,叶寒也能听见并州城百姓那一份按耐不住溢出言表的欢天喜地。 步履轻盈,叶寒端着刚熬好的药进了里间,明窗边本应躺在长榻上休息养伤的病号趁她不在,竟然又坐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书看着入神,叶寒心下一气,步履生风几步走到青川面前扯过他手中的书,面色不好,“你怎么又起来了?伤得这么重,你没听见解神医说要你静养吗?” 青川心虚外加理亏,赔着笑连忙认错,“姐姐别生气了,我错了还不是?你看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起来坐一会也没什么坏处。”解白,你那宝贝药圃等着去水里捞吧!青川心里怨气十足说道。 “你呀……”,叶寒又气又笑,真是拿他没办法,见他面色确实比刚回来时好了很多,坐了这么久也没见他有什么不适,便气得笑了笑随风过去了,“先把药喝了,午睡起来再看。” 见叶寒不再生气,青川爽快接过她手中的汤药,一饮而尽,药苦得他真想一刀砍了解白,他这是开的什么药这么苦,可是药是由姐姐亲手端给他喝,他又不得不喝,解白一定是算准了故意的,而远在军营里的解白烤着炉火喝着小酒那叫一个大仇得报,神清气爽。 “好苦!”青川一脸嫌弃把药碗放在一边,连喝下几口温水冲淡口中的苦涩,皱着脸孩子气般说着自己的不高兴。 “良药苦口。”叶寒见青川苦得一脸紧皱,虽板着脸说这大道理,可心里还是看不得青川受苦,便连忙捻起几个蜜饯到他嘴边,像还在云州时哄着那时生病的青川,温柔说道:“张嘴。” 青川听话嘴张得老大,叶寒没有多想便把指尖捏着的蜜饯送入青川口中,不知是她多想还是青川故意,指尖连带着捏着的蜜饯一并被青川的嘴吸住,指尖被口腔包裹着的炽热惊得她一时不知所措,愣了一下连忙抽走手指,而面颊上也随之染上几片桃杏绯红。 “姐姐,真甜。” 叶寒一听,粉脸一下羞红成醉人的红霞,连忙转过身去不敢看青川,她怎会听不出青川这话说的根本不是蜜饯,而是……自己。而指尖上淡去的炽热还残有余温,上面还沾有点点滑腻,被青川舌尖轻轻舔过的指腹,那份灼热缱绻着若有若无挑逗的暧昧,即便再次回想起来,她也尴尬得无处可躲。 “青川,别闹了!”叶寒佯装生气,板着脸不给他好脸色看,“躺下趴好,我给你上药。”幸好还要给他上药,要不然自己怎不知如何化解一身尴尬。 合壁庭的地龙一直烧着,房内各处也设有几方火炉供暖,青川本就年少身壮,不惧严寒,身上只着一件里衣也不觉得冷,这样也好,每次叶寒给他上药也很方便。 青川安静趴在长榻上,发质极好的黑发被叶寒小心拨弄到一边,怕等会上药一时手笨不小心牵扯到他的发。今日青川穿的是一件纯白色的里衣,叶寒帮他脱下时青川很是配合,可当里衣一点点滑落至腰间后,一背触目惊心的黑紫便冲满叶寒双眼,一眼未看完她便难受转过了头去,酸涩红了眼眶。 现在的她已经克制了很多,叶寒还记得第一次看见青川满背是伤时,心里那种剜肉的难受,泪水不受控制一下就冲出了眼眶,泣不成声。在并州过了这么久,战争与死亡,鲜血与伤痕累累,看多了她也渐渐习惯了,至少当再看见青川满背青紫时她能做到冷静面对,就像现在这样心里装满一肚子酸楚,却能做到平静给他上药。 还是怕自己手重,叶寒一边给青川抹着药嘴一边还不时对着背部呼着气,不时问着青川自己是否弄疼他了。青川的回答自是轻描淡写一句“不会”,心里却起了复杂情绪,他很喜欢与姐姐这般亲密相处就像他们还在云州时,但另一面他又很是排斥,因为他明白自己在她心里依旧是云州那个需要保护的弟弟,而不是现在这个已身经百战的男人,她的丈夫。 “可是弄疼你了?”青川面色不佳,叶寒以为是自己手重弄疼了他,连忙收手,好在药膏早已涂散,刚才揉搓几下也是根据解白的叮嘱,好加速背部药物吸收。 青川笑着摇了摇头,说着没有,叶寒听后便心下轻松,净了手,嘱咐青川早点休息,打算离去。 “姐姐。” “嗯!”叶寒抬头回应,措不及防一眼就被青川拉进了怀里,两条铁臂禁锢了她的手脚,离去不得,“青川,你放开我!”怎么又搞突然袭击,她现在都怕了青川,根本就不敢跟他共处一室,要不是他此次作战受伤,她才不会傻到羊入虎口。 怀里的人儿不老实地小动作挣扎,青川一脸雪融沁水般的笑意满不在乎,在叶寒俏生生的脸蛋上轻啄一口,吓得叶寒赶忙停止了挣扎,生怕刺激到屁股下坐着的那根铁棍。 叶寒莹白俏丽的脸颊飞落了三月桃花的绯红,甚是好看,青川忍不住又落下几口蜻蜓点水般的细吻,不时还轻笑出语逗弄着怀里害臊的小人儿,“姐姐是喝了酒吗,脸怎么这么红,难道是为了我特意抹了胭脂?” 轻浅如林间清澈小溪的话从青川嘴里缓缓流淌开来,边说着他的手也没闲着,配合着话语的轻柔带着老茧的指尖轻拂上了叶寒醉酒酡红般的小脸,丝丝微疼顺着青川的指尖流荡,一时把持不住勾得叶寒心下一阵细痒,情潮涌动,然而大腿间突然滑落出来的温暖液体却唤醒了她此时的意乱情迷。 “青川,别……”,叶寒恨着自己越发没用的身子,软成不像样,双手根本使不上力气,但她还是勉力推搡着,黑白分明的清眸里□□泛着存在过的痕迹,水濛濛雾潋潋,怯怯用眼角小心打探青川一眼,示着弱,嘴里也服着软求着青川放过她,“……青川,我……我,我月事还没完,不能……” 细细弱弱的嗓音从下方传来,青川看着头快低到地上去的叶寒,无奈一笑带着轻叹,“我本来就没想把你怎么着,你这么紧张干嘛?”然后拥着她一并躺下,大手落在她发凉的小肚子上,运功生热给她暖肚,在她耳边轻声问着,“这样好多了没,是不是比抱着汤婆子管用?” 叶寒听后有那么一丝诧异,他怎么知道自己月事时没有汤婆子根本活不下去,但转念一想又嘲笑着自己大惊小怪,这汝南王府大大小小的事何事瞒过他的眼睛,他知道也不足为奇,不过说真的,青川这手确实比汤婆子好用多了,不会太烫又不会变冷,持续发热敷在小肚子上暖暖的,别提有多舒服了。 怀里传来一丝细细舒服的轻吟,青川低头看着叶寒恬静惬意的容颜,心也涌满满足,但久久萦绕着一丝心疼不下,“姐姐,以后别喝莲子茶了。” 他不敢过紧逼迫姐姐,可他也听下人说过,每月姐姐来月事时总是痛不欲生,以前还好喝点红糖姜茶就好了,可自从她开始喝莲子茶以来,每月月事那几天她都是在床上躺过来的,有时严重还疼得在床上打滚,如小死一回。他知道姐姐用意为何,他虽心里也不好受,她如果真不想有自己的孩子,他以后不碰她便是,他可以等,等到白发苍苍也罢,也不愿看到她折腾自己最后把身子毁了。 内室很静,炉中红罗无声,身后紧贴着的是青川炽热的胸膛,窝在他的怀里,她可以很清晰地听到一声一声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说着他还活着,活着回来,活着就好,所以当最后听见青川说的话时,叶寒无声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青川喜出望外,根本没抱期望姐姐会答应,而她刚才点头应下,那是不是就表明……姐姐开始接受他了? 叶寒本想就这样躺着装睡混过这一段尴尬时光,反正她也是侧身躺着不用面对他,可耐不住脑后两束炽热而不散的目光死死盯着她后脑勺看,根本躲避不了,而且她也真不知后脑勺有什么好看的。若是如此,叶寒还可将就装作不理,但青川越发放肆,目光不仅仅停留在在一处,而是扩散到她全身,她强行闭着双眼不敢睁开,可心里发毛越发严重,她总觉得自己身后有一头犬牙锋利、粗暴凶狠的大狼狗,正目露凶光紧紧地盯着她,而下一步就是打算把她拆吃入腹。 他救不如自救,于是叶寒主动说道:“青川,你给我说点你打仗的事吧!像最近这次水淹褚军就行。”还是找点话题转移下他的注意力,她现在可真的怕了青川。 青川伸长手臂让叶寒转过身来正面对着自己,目光浅浅如秋日月色缓缓泄下落在她温润的脸上,有点疑问,“这场仗都打完了,并州城人人都忙着庆祝,怎么姐姐却对这场战役的经过感兴趣?” “我……”,叶寒仰头想朝青川说些什么,但想想还是没说,把头埋在青川怀里不理他,闷闷不乐不理他,还堵着气,“不愿说算了!” 青川真是拿叶寒的小脾气没办法,把她搂得更紧,下巴抵在她头上宠溺又无奈浅笑着,“姐姐这脾气怎么跟年岁一样越来越大,说生气就生气,不就是想听水淹褚军的事吗,我说就是了。” 在青川看不见的下方,叶寒得意地嘟囔着嘴,一双黑白分明的清眸里全是奸计得逞。头上片刻后便传来青川轻缓如浅水的嗓音,千军万马杀气腾腾在他口中洗去了浓重的血腥味,刀光血影血肉白骨全藏在了男人的隐忍中,留给了她一个诗情画意的战争画面。 话从姐姐还没来时说起,比如派花折梅偷袭后褚过冬军粮,这一切不过是未雨先绸缪,局中一计、布之一局,妙取红绫镇也是其中之一,只是没想到在一偏僻的山间小镇会再次遇见她,对他来说却可是十足的意外之喜。后来的事不用他说,基本上姐姐多多少少都知道,包括水淹褚军他都没有瞒着她。 说了这么久,等他的话语停歇后姐姐在他怀里久久没了出声,这不像她多话的性子,于是青川低头望去,她的发遮住了脸一大半,只有从明窗透过的几丝难得的冬日明媚中,零零散散落在她长发未遮掩住的眼角,星星点点反射出几道涟漪的水光,青川这才发觉她此时的不对劲。 没有过激的反应,也没有过多的话语,青川只是平静地撩开遮掩在她脸上的长发,露出半张凄楚无声的脸,眼角的泪还在默默流淌着,一滴一滴滑落而下,最后都被他一手接住,温凉的泪不烫却灼痛了他的心。 眼泪还是哭出来比较好,憋在心里太久了泪水都会变苦的,青川没有制止叶寒的无声哭泣, 只是搂着她更紧在怀,给她一个可以依靠放心哭泣的胸膛。打湿了的手抹着她未间断的泪,青川淡淡问着,“姐姐是想秦婆婆了?” 叶寒无声的哭泣突然放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来,就如同细小的毛毛雨转大为庭前雨滴,三月清明细雨霏霏,雨不大却能润青了青石板路,也能淋湿路上行人欲断魂。从他们在红绫镇重逢开始,他们就如同陷入了某种从未约定过的默契中,姐姐与江流画不提及秦婆婆这个人,就好像秦婆婆一人还在云州西城里,而他也识趣不去问,配合着她们的臆想还当秦婆婆还在。 彼间从怀里传来一声细弱如蚊的声音,很小很小,青川没有听清,以为是姐姐有话对他说,便再次问道她要说什么。 “杀了他们,杀了后褚那群畜生!” 此时叶寒是抬起了头直直望着青川,毫不回避,青川在她黑白分明分的眼里根本找不到一丝曾有的清明透彻,除了满眼水色外全都是□□裸不加遮掩的恨,是一种彻彻底底的恨意,不掺任何杂质,是一种欲杀之而后快的报复与泄恨。在战场的三年多来,他见惯了太多的流血与杀戮,这样如此彻底的恨意他已很少能见到了,今日在姐姐眼里一见,顿然心生悲戚和心疼,不由把她搂得更紧,哪是经历过何种剧烈的惨痛才能长出如此彻底的恨? 姐姐在他怀里依旧哭个不停,是为想念那个和蔼亲切的老妇人而哭,也为终于为她报仇雪恨而哭。秦婆婆的事他离开红绫镇时就派人打听过,葬在镇外那座孤山上,是两年前后褚在红绫镇时犯下的罪孽,至于其它细节他不得而知。 “哭吧,哭出来就舒服了。”除了这样,他找不到第二种好的办法来排解姐姐心里隐藏了两年多的苦楚,不对,算下日子,应该有三年了,三年不长也不断,一坛埋下地的酒三年都能酿成苦酒了,更何况是人。 叶寒哭着心里越发难受,很多很多关于秦婆婆的往事不住在她眼前闪过,想起那么一个和蔼的老人,如自己外婆一般拿着木梳为自己轻轻梳发,可转眼间就成了后褚刀下的亡魂,这样的血海深仇,你让她怎能不恨! “那一刀砍得好长好深,砍在秦婆婆背上,我和流画四只手不管怎么按着伤口也按不住,血还是流了一地,把周围的雪都染成红色。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的血居然流这么多,流画抱着秦婆婆,我到处找周围逃难的人借着止血的药,可谁都没有,谁都无能为力,谁都不能救秦婆婆。而山下到处都是褚兵,我们就一直在孤山上坐着,把天都盼穿了,也没等到一个能救秦婆婆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秦婆婆在我们怀里,没了呼吸……那天的血腥味,我到现在还能闻见,好冷,好凉,就跟秦婆婆没了温度的身子一样,冷得要命……” 胸前的衣襟被姐姐抓得紧得要命,那是她想杀人的恨意怎能轻易化解,青川除了抱着她也别无他法,他理解欲先杀之而后快的恨意,因为他也有过,“没事,都过去了,你已经替秦婆婆报仇了。水淹十万褚军,这足以慰秦婆婆的在天之灵了。” 报仇,即便把后褚的人都杀光,秦婆婆也回不来了,每当一想起秦婆婆叶寒心里就那番撕扯般难受,埋在青川怀里不由大声痛哭起来,“秦婆婆不该死,要不是为了替我和流画挡上那一刀,她也不会白白丢了性命,也不会一个人孤苦伶仃葬在孤山上,到死也不能叶落归根。” 其实,还有好多好多无辜死于后褚刀下的人,有对门的王大叔,刚来红绫镇时房破屋漏不能栖身,都是他一次次帮她们把房屋修好,从不问回报,却硬生生被后褚一刀破了胸膛,肠子和着血流了一地;前街刚成亲的周姐姐,对人都是掏心窝子的好,可还是没逃不过后褚的魔手,丈夫被一刀砍断头颅,自己也惨遭奸污,万念俱灰跳了井;还有隔壁陈家的小虎子,还是她当时亲手帮着接生的孩子,才一岁不到就活活被后褚的战马踩成了一滩血肉模糊的肉泥……这么多的人命,你让她怎能不恨? 积压了三年的眼泪哪能是一时半会就能流完的,当青川给她提及对褚作战计划时,她最初是无心理会的,但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其实她是兴奋的,所以她才会在短短一夜转变得如此之快,甚至还为青川炸开沧河积极出谋划策,为的不过就是杀了那一群后褚畜生,让他们也尝一尝被杀死的滋味。虽然被青川强行捉了回来,诸事不顺心,但能为秦婆婆报仇,也值了,只可惜走了的人却再也回不来。 叶寒是俯趴在他怀里哭的,从最开始的嚎嚎大哭到后来的低声抽泣,哭时痛彻心肺的震动一点一点过渡在他的胸膛上,满身布满了她的忧伤,她心里的痛全都复刻在了他的心上,然后替她解着她的心愁,“等这一仗结束了,我陪你回红绫镇看看秦婆婆,好不好?” “嗯!”叶寒闷在青川怀里连连点头,她很想念红绫镇的人,还有孤山上的秦婆婆,她要在她坟前亲口告诉她,她给她报仇了,她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嗯?”叶寒突然抬起头来,一双泪垂眼梢含忧带伤望着青川那双平静如常的墨眼,眉间却渐起了紧蹙,压着不解的疑问,“这一仗,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 标题被口口的两个字是“长/枪”,真没想到这居然也会被河蟹。 鹫岭雪落尘埃定,浮屠不过万事空 结束,天下哪有这么容易之事! 风萧萧,天地寒,北风沧河下,新起如履薄冰,三天前的一战,滔滔江水冲走了战争的痕迹,踪影无迹,唯有远处并州城传来的鞭炮锣鼓声还记得之前的那场大战。 耶律平背手立于沧河旁,莫言无声,锐利的鹰眼望着对岸未知处失了神,被炸开的沧河奔腾了几日也抵不过并州的天寒地冻,几寸薄冰已起覆盖之势,蔓延了整个沧河,这不由让他又想起了“跌落下马”的赫连渤,果真没让他失望,炸河水淹之法,他三年前未成功的法子竟然让他做到了,这一战,他耶律平输得心服口服! “将军!”苏尔勒前来复命。 大丈夫何惧言败,胜负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而已,此时言败还为时尚早,“我让你调查的事,可查清楚了?” 沧河一战,北齐大捷,后褚惨败,他耶律平不是输不起之人,但他还是很好奇,赫连渤究竟是用何种妙计做到了他不曾做成之事,若是不弄个水落石出,他的心境就如同沧河此时的水,如履薄冰。 “这……”,苏尔勒犯着难,并不是未将军交付他所办之事,而是……“将军,刚才属下来时又被皇上派来的监军拦住,说要见将军,让将军给此次沧河大败给个说法。说,说……将军若是继续骄横无礼、目中无人不见他,他便要上书奏将军一本,治您领军无力之罪,还威胁说,说还要让皇上治将军一死以祭十万将士之英灵。” 一群跳梁小丑他才无心理会,耶律平冷冽一脸如并州的雪,冷声问着他只关心的事,“派人去红绫镇附近可查清没,北齐究竟是用何法子炸开了沧河?” “禀将军,据前去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红绫镇委实可疑,他们强攻几次都没拿下,根本不像是夏国孱弱的战斗力,而被北齐炸开的沧河,一如将军所料,确实是在红绫镇附近所炸开,由此他们怀疑,驻扎在红绫镇的军队根本不是夏国军队,而是训练有素的北齐军。” 与他猜想差不多,“还有呢?”耶律平继续问道。 苏尔勒双手呈上一块还算完整的黑褐色皮料,说道:“红绫镇附近的河道处于两山之间,水流湍急,派去的人在那找了三天也没找到任何可疑的线索,倒是沿河而下在一些水流平缓的河岸边找到一些类似的牛皮的东西,上面还残留着较浓的硝石硫磺,属下猜想,这应该跟北齐用火雷炸开沧河多多少少有所关联。” 耶律平接过被炸碎后还算完整的牛皮,厚实坚韧,若他没猜错赫连渤应该就是用牛皮来装火雷的,可即便如此,火雷防潮赫连渤又是如何解决的,两年前他失败就失败在火雷受潮上,然后被赫连渤一鼓作气收回了并州城和沧河西平原,就连沧河以东后面的褚国国土也差点被北齐铁骑所践踏。 刻骨之耻,即便过了三年之久每每想起还是恨意难以下咽,自从这次沧河战役之后,如斯耻辱成影日夜随行,摆脱不得,而且他心里越发有一种抓不住却极其强烈的感觉,他已经输了,不是从三天前的沧河大败起,而是更早–––他就好像走进了赫连渤一个精心布置的局里,从北齐偷袭粮草成功起,他好像就输了,这一路看似正常,可现在想来好似有一根无形的线在牵着他,一切按着赫连渤的意愿进行着,如今手里拿着这一块炸碎的牛皮,他这种感觉越发真实。 “将军,那一处白色是什么?” 苏尔勒眼尖,突然看见牛皮上出现了一小条比头发丝还细的白线,在一团火雷炸后的黄黑色里很是明显,可他却觉得奇怪,明明在拿给将军时他仔细检查过,确实没见过这条白色的细线。 耶律平也瞧见了,他也记得拿在手里这么久确实没看见有这么一条细小如丝的白线,手指不由摸上去,确实是一条白线,沿着凹凹凸凸的纹路摸下去,一直横穿这块还算完整的牛皮,只不过被炸黑了的硝石硫磺掩去了颜色。 只不过,这牛皮里怎么会有白线呢? 耶律平双手拿着牛皮仔细端详,目光在如丝白线的牛皮两端找到了细微线索,双手沿着白线纹理大力猛撕,运足半成功力他才费力把牛皮撕开,细如丝的白线、金丝和银缕,层层穿梭在牛皮内层,井然有序把两张牛皮天衣无缝结合在一起,宛如一张牛皮,密不透风。 蓦然想起之前汝南王府大选绣娘之事,耶律平心里联想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恍然大悟,倏然,他心底猛的一紧,从天而降的大石重重坠落在他心头上,让他浑身一震,连忙抬头望着南边巍峨高耸入云的遮天山脉,顿时手中布满□□味的牛皮无力缓缓落地。 已走半月,正入鹫岭山脉,原来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他,无力回天。 突然天地震动混乱起,“将军小心!” 苏尔勒在一片地动山摇中及时用长剑插进地里,稳住自身,连忙伸手扶住全身摇晃不止的将军,同时周围的一切都呈现出一种摇摇欲坠的状态,营帐、人、战马等等在一片突如其来的混乱中没了重心,或跌落在地,或勉力不倒。一边刚结冰的沧河被惊起薄冰四裂,“哐”的一声瞬间炸裂,碎冰重成了水,沧河又开始翻起惊天骇浪。 沧河附近的地动山摇显然不是局部的,并州城也陷入了一阵天旋地转中,尖叫四起,纷纷抓着临近的人或者物稳住自己,四物凌乱在地。 叶寒本被青川说的话弄得不解,正半坐起身子追问什么叫“等这一仗打完了,就陪她回红绫镇看秦婆婆”,然后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吓了一跳,随即尖叫一声吓得闭上眼被青川搂在了怀里,翻转身子挡在她上方,然而耳边就接连响起瓷瓶玉器落地打碎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随着震动结束而结束。 震动一结束,青川第一件事就确认怀中人儿的情况,双眼紧闭小脸吓得煞白,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整个人跟刚出生的小奶猫一般在他怀里蜷缩成一团,很是不安,一看就是惊吓过度,青川看着真是说不出的心疼,伸出手揉开了她紧闭的双眼,驱走了她的惊恐,“姐姐,没事了。” 叶寒的眼颤颤巍巍小心睁开,从一条小缝再到全部睁开,黑溜溜的眼珠四下转动,如初生的婴儿打量着这个新鲜的世界,“我们……没死?”叶寒惊奇地问道,在青川轻缓如水的笑意中得到了安全和答案,好奇道:“刚才难道不是地震了吗?” 危险退去,叶寒抓着青川的衣襟猛然坐起,不小心牵扯到青川背后的瘀伤,引得青川一声闷哼。叶寒连忙放手扶着青川下床,“快走,这地震刚结束,等会说不定还有更大的余震,先离开这里到院子宽敞的地方再说。” “姐姐,不用走,刚才不是地震。”姐姐刚才受了惊吓,背部的瘀伤被她的手一直抓着,他只好隐忍着痛意直到震感结束,不过他也算是痛并快乐着,难得有一次姐姐愿意全身心依赖于他。 “你额头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叶寒惭愧,大概也猜出刚才自己抓住青川伤处了,连忙拿了药膏给他背部抹上一层药膏,小心揉散才让他和衣侧躺着,尽量别碰着伤口,然后便出了屋问询下府中情况如何。 沧河的水再次流动起来,卷起的千堆雪浪一波一波拍打在岸边,完全无视刚备受摧残的大地和上面的一片狼藉。惊魂未定的将士默默打扫着倒塌的营帐,虽然没有什么人员伤亡,军营也不是满目疮痍,可苏尔勒却头疼异常,刚送走的监军还不住地叫嚷着要上奏皇上治将军的罪,十万大军惨死沧河,三日不到又生地震,说是将军之过,是十万英灵含冤而至的天谴。 苏尔勒头疼回到沧河边上,将军还是孤独临江而立,风雪寒冷不如他一影萧条,心下颓然叹气,正常复命,“将军,监军已经送走,可是要送些名贵真玩与他,以免他胡乱上奏陛下,对您不利?”监军本就是身负皇命,将军与他说的话,皇上自然是更偏袒自己的人。 沧河水,红菱藏火雷,并州绣娘,冰凌破碎滔滔水,原是鹫岭南麓暗渡陈仓,真是安排的好一手妙计,赫连渤,你赢了! “将军,您在听吗?”苏尔勒摸不着头脑,不过短短一会儿地震的功夫,将军怎么就变了个人似的,壮志不在颓废起,这可不像是他所认识的后褚战神,“将军,您若是不喜监军,属下现在就派人了结了他,保证让他活着到不了京城。”苏尔勒主动出谋划策道。 过了良久,耶律平一把扔掉手中的牛皮,让它随着沧河水东流而去,怅然若失道:“苏尔勒,给我备墨。” “将军,这是何用?”苏尔勒不解。 耶律平望着身后巍峨高耸的蔽天山脉,心有不甘却还是缓缓闭眼不看,“请罪书,我要亲自面呈皇上。” “将军……”,苏尔勒顿时大惊失色,很是不解,“将军何至于此!沧河之战虽然输了,但我们还有左将军带领的三十万大军,只要他们按正常计划出了鹫岭山脉,只要偷袭得手占领并州城,让北齐在沧河一带便无立足之地,这一战我们就赢了。” “输了!这一战,我们输了!”耶律平再次睁眼,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一仗他确实是输了,输得痛彻心扉,输得心服口服。既然他输了,他便要承担输掉的后果,京城里太平下的勾心斗角看来他是避不了了。 “走吧,看来这一次我们得提前回京了。” 苏尔勒还是没想通,左将军还没回来,将军怎么要写请罪书,这可不是能随便写的,除非将军已经笃定左将军必输无疑。 沧河落,鹫岭败,赫连渤,这一局你赢了,可新的一局,才刚刚开始! 并州的天又开始刮风了,天上低压聚拢的乌云提前结束了并州短暂的白天,雪一盆又一盆接着往下倒,早落下的黑夜华灯初上了整座并州城,雪中人间烟火缭缭升起,补偿着白日震散的安宁。 “这么说,今日下午其实不是地震,而是你派人把南边的鹫岭山脉给炸了!” 夜黑得早,晚饭也早早吃过,青川在长榻上几乎躺了一天,骨头都躺疼了,说什么也不愿立刻回去躺着,叶寒想着刚吃过晚饭也不应立刻躺着,便扶着青川在外间来回走着消消食,不知怎么就说到了今日“地震”,然后被青川轻描淡写一口道出事实,这才激得她一阵惊讶。 惊讶过后,叶寒便起了不解,“鹫岭山脉山高路远,又没褚军,你炸它干什么,又不是沧河?”说完,叶寒无心迎上了青川玩味十足的眸子,顿时心生狐疑,有点不敢置信,“不会那里,真有褚军吧?” 要不是怕吓着她,青川真想亲上一口,姐姐呆萌迷糊的样子真可爱,然后拉过她的手在一旁坐下,耐心解释着,“我不是说过吗,耶律平用兵诡谲,常常让人出其不意,若想赢他,就只能比他行事更过诡谲才行,所以我就派人把鹫岭山脉给炸了,上次是水淹他十万大军,这次我是雪埋他三十万大军。” 青川说得云淡风轻,好像炸的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小孩手中玩的鞭炮,死的好像不是三十万人而是三十万只蚂蚁而已,不过叶寒对后褚早已深恶痛绝,她着实起不了同情怜悯之心,甚至她有一种畅然的泄愤快感,但她着实也没听懂,有太多的疑问让她一头雾水,最让她疑惑的是,“你说耶律平行事诡异,那你怎么能算准他何事派兵经过鹫岭?他要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你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 这事就如同静等一朵花开,然后要在花刚刚绽放最美时及时摘下,虽然听着很难,其实也很简单,“姐姐可知我为何要派花折梅烧了后褚过冬的粮草?” 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叶寒有一时纳闷,但想想便不难回答,“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一把火烧了后褚过冬的粮草,他们没了食物,自然就没力气打仗,你们不就可以不战而胜了。” 万事哪有如此简单,可他偏偏就喜欢姐姐这份简单,如溪中清水清澈一望可知底,“耶律平要是这么好对付,我还跟他打三年的仗?你以为一把火烧了他过冬的军粮他就没办法了吗,这人为了打仗可是什么也不在乎。为了凑齐那三十万大军的军粮,他可是把沧河周围几个州的百姓都祸害遍了,一粒米也没给人留下,要不然我怎么会从他收刮粮草的进度来判断出他何时派兵入鹫岭。” 被青川这么一提醒,叶寒自己也渐渐开窍想通了一些事,“怪不得你开口就要三十个牛皮囊,原来你还要拿来炸鹫岭。”她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红绫镇附近的河段是沧河最短之处,不过一百丈之远,即便担心冰层过厚炸不开,每隔五十米放一个也足够了,根本无须如此之多。 这一战他计划了太久,为的就是一击就中,不敢轻怠,“鹫岭山脉长有千丈,山上终年积雪不化,委实寒冷,人畜不可久居。但山中却有一段平坦的峡谷,有雪无风,很是适合暗渡陈仓埋伏偷袭。虽峡谷在鹫岭山脉高寒处,雪厚但不易崩塌,有雪崩之利却无雪崩之机,所以我只好靠外力用火雷炸开雪层,当褚军过鹫岭山脉时用雪崩一举全歼。算着峡谷长度,百米一隔,二十个牛皮囊刚好足够,而你多出来的十个牛皮囊更是让我如虎添翼,让后褚三十万大军插翅难飞,全葬身谷底。” 这次解释听后,叶寒望向青川的眼神起了更重的疑虑,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你说鹫岭有这么一段利于偷袭的小道,耶律平为什么以前不用,非得等到现在?” 如夜深邃的双眼笑得很淡,如蜻蜓点水清悠掠过,转眼便没了踪影,只留一层层细微的涟漪缓缓荡开,“姐姐觉得会是为什么?”青川淡淡反问着。 叶寒再次有点不敢置信,小声试探问着,“不会是……你,告诉给耶律平的吧?” 他是这么大方的人吗,好像不是吧,青川心里暗自反省着自己的性格,“姐姐这次可猜错了,这条小道可是耶律平自己找到的,我什么忙也没帮,只不过丢了头冻死的羚羊在峡谷口给他的猎狗吃。” 耶律平此人生性多疑,与其费尽心思无心透露给他,还不如让他自己主动找到,来得可信。如今鹫岭一战大获全胜,也不妄他一番苦心。 所有义正严辞的话都让他说了,叶寒第一次对耶律平感到悲哀,脸上却不由自主冲着青川娇嗔一笑,嫣红的红唇吐出两字,“腹黑!” 腹……黑,是什么东西,青川有时对叶寒说的奇言怪语总猜不透其中之意,但从她类似打情骂俏的语气来分析,这腹黑,应该是一个不错之物,他想应该是姐姐在夸他吧! 暖室生香,有一男一女两人独处,情随心动不过刹那之间,就可如干柴烈火瞬间点燃,而叶寒刚才无意的一句娇嗔便是那点点火星,轻易便撩起了青川孤寂了十六年的身与心。 可叶寒却不知自己无意又招惹起了祸端,思绪还停留在青川给她讲解的鹫岭战事上,还真让她生出了一个从未想到过且比较有高度的问题,“我还是觉得奇怪,既然鹫岭战役才是对褚作战的重点,现在想想其实沧河之战根本就没有打的必要,可你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呢?” 一阵天旋地转,叶寒措不及防,“青川,你怎么又这样!”搞突然袭击很好玩吗,叶寒面色不快被青川抱在怀里,她又不是玩具熊,有什么好抱的。 “姐姐想知道我为何多此一举也可以,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才行。” 受制于人,主权不保,叶寒只好暂时妥协,“什么条件?” 清冽干净的风染满了红纱暖帐般的缱绻深情,从青川的口缓缓吐出就入了叶寒小巧似白玉的耳朵,刹那便开出了三月春色撩人的红,“西岭的朱砂红梅快开败了,过几天我陪你去看残冬最后一缕红梅,好吗?” 轻柔的语,柔情的话,最是情人的满厢情思安红豆,可惜青川从来就不是她所认定的那个人,以前宁致远在时,他不是,即便现在她与宁致远没有可能,他亦不是,在她心底青川仍旧是她的弟弟,可世事弄人,人最可怜与无奈,明知相思无果偏徒求,这又是何必呢? 耳边青川又轻声催促了几句,战时已过人还在,这不就是她所求的吗,她现在又何必矫情抗拒,“去也可以,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回回被青川拿捏着无法反抗,这次她也要反套路青川一回。 “我答应!” 叶寒没想到青川回答得这么快,“我还没说什么条件,你怎么就答应了!”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不更好,怕青川突然反悔,叶寒便立刻提出条件,“那你现在把我放开!” 叶寒翘着眉眼与青川清和的目光对峙,无声较着劲,见箍在腰间的铁臂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她渐渐有点沉不住气,使出杀手锏威胁道:“你要是不放开我,我就不陪你去西岭赏梅!” 霎那间,抱紧她腰肢的手缓缓放开,叶寒得了自由连忙离得很远,然后借着倒茶水的借口立刻闪人,暗自叹着万幸,可心里总品出几下不对,她刚才不是在问关于鹫岭山脉的问题吗,怎么没有得以解惑,反倒多答应了一个不该有的条件。 气恼一下跺脚,叶寒心里那个悔,连连骂着自己蠢,怎么又被青川坑了! 至于姐姐最后提的那个问题,小计得逞后的青川收敛了几分轻和的笑意,一人独处时便多了几丝别样玩味,为什么要有沧河一战多此一举,他想今日的耶律平应该彻底懂了他这份苦心。那种明知在劫难逃却无可奈何的束手无策,明知三十万大军会雪葬鹫岭却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败局被钉上棺木,尘埃落定,挫败,愤恨,还是欲将他千刀万剐,耶律平明年你的卷土重来,我先静候佳音。 美人唇上含雪,红梅朱砂点色(上) 沧河一战水淹后褚十万大军,大捷大喜,并州城的锣鼓庆贺还未尽兴,鹫岭一役雪埋后褚三十万大军的讯息又紧随而至,这可一直让常年深受后褚肆掠的并州百姓彻底扬眉吐气了一回,连带着因战事而推迟的新年一起庆祝。街上的鞭声炮鸣一直到三月底都没停过,漫天而升的长明灯璀璨了并州因战火纷飞而灰暗的长空,一祭热血烈士英灵,二告枉死无辜百姓,三盼疮痍满目之地安宁太平。 仿佛寒冬随战事纷然退去,并州四月初的天吹来了从南方而来的暖风,雪不再是频繁而至倾盆落下,庭前阶上积雪也日益变矮,有时人走多了就可踩碎化为涟涟清水。 推开一旁的雕花木窗,屋檐外的长空褪去了厚重的污灰,晃若冬月脸上附着的浓妆被雪洗净,开始初上新颜浅蓝,是芙蓉清水色,有淡阳青鸟飞,只瞧一眼,叶寒便爱上了并州这残冬后的初霁时节,蛾眉轻扫苦寒雪,透着一种坚韧的美不输于云州繁华的雍容华贵。 倏然,一只手悄悄蒙上了她的眼睛,窗前蓝玉成了一团漆黑,“是谁?”叶寒下意识一喊,伸手拉下遮挡在自己双眼上的大手,连忙转头一看就落入了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里,眼里正扬着笑,明朗宛若南国春风,顿时让她心下一松,不安皆无。 “怎么又开窗了,不冷吗?”这时节的并州正是化寒融雪时,虽是天晴日可也不去冬日寒凉,若是生了个头疼脑热,可够姐姐遭罪的。 有下人关了窗,叶寒放下手中的账本说道:“我这不是看账本看累了吗,开下窗透下气清醒清醒一下脑子。”与后褚这一战总算结束了,关在府中的几百号绣娘也该是时候放她们回家了,该结算的钱财还有相应人员的一系列事务,虽然算不上复杂,但她第一次接触不熟悉难免要多花费点时间。 “这些琐事交给陈福做就行了,你操这份心干嘛,若是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办?”虽说他们已是夫妻应同甘共苦,可在青川个人认知里,两人同甘是可以,但作为男人,苦他一个人就可以承担,何必让姐姐来替他分担。 “哪有这么容易就累着,这不还有流画帮我吗!”按常嬷嬷的劝阻来说,她作为汝南王府的女主人不应抛头露面,可选绣娘这事毕竟是她发起的,得有始有终,既然她不便出面处理后续事宜,只好交由流画代为处理。 明窗暖阳里,晨缕残不尽,叶寒转过头来看着青川,有点纳闷,“你不是说你去军营处理站后事宜吗,怎么午时未到就回来了?”她还以为至少需要一上午呢! 听见叶寒关心自己,青川如夜深邃的墨眼轻轻闪烁了一下,似有星辰藏于其间,好看极了,“说来也巧,我走到半路碰见了要进城的陆知,这战后军营事务也不多,他也有处理经验,便交代了他几句我就回来了。” 叶寒眉间一处蹙,突然起了兴趣问道:“奇了怪了,陆知没事进什么城,你不是说他就是个陀螺,离了军营就不会转吗?” 手中是叶寒刚才翻过的账本,青川低头看着上面的一些纪录,笑着解释道:“算是陆知幸运吧!沧河战役时陆知顺手救了一位参谋一命,刚巧这位参谋有位待字闺中的女儿,与陆知年龄相仿,算得上是郎才女貌。这位参谋见陆知为人稳重且年少有为,就想把女儿嫁给他,今日他这么早进城就是去参谋家相亲的。” 姐姐这字还是老样子,手力不足落字不稳,字迹歪歪扭扭浓淡不一,还真是个性鲜明一看就知是她的字迹,不过这潦草无序之间透着一种自然的随性,也不失为一种可爱。 “陆知相亲?”叶寒吃惊,音量瞬间提高了几个度,连忙追问着青川,“那流画怎么办?” 说曹操曹操到,当叶寒话音刚落,屋外就传来一阵嘈杂,隐隐约约可听见丫鬟婆子着急的声音此起彼伏响起,“江姑娘,您怎么了……江姑娘,您没事吧……江姑娘……” 流画是什么时候到的? 她怎么不知道? 那刚才他们说的话,流画是不是全都听见了? 叶寒一着急连青川也不顾连忙提裙跑了出去,只剩下青川一人独坐在屋内,手中账本页脚快速从手中掠过,甚是随意悠闲,倒是一双墨眸一动不动望着叶寒离开的方向,满满写着“嫉妒”二字。 叶寒跑出门外,见江流画并没有什么大碍,身子稳稳站在门边,脸上还是一如往常的大方得体,只是面色苍白了许多,不如以前有精神。 “流画,你,没事吧?”叶寒小心翼翼问着,生怕再伤害到她。 “我能有什么事,只不过刚才走路不小心,崴了下脚而已,没什么大碍。”江流画强撑笑意,装做无事继续说道,“对了,府中一百多名绣娘已经结了月钱遣散回家了,账本我已经交给了陈管家。我还有事,先回去休息了。” 江流画没有给叶寒挽留的机会,一说完就穿过廊檐出了合壁庭转眼便没了人影,留下叶寒站在原地担忧不已,直到下午与青川出了汝南王府,马车行驶在前往西岭梅庄的路上,叶寒还是忍不住担心着她,生怕她想不开做傻事,而随着马车越远她心里的担忧就越甚,因得不到及时抑制和开解,这种担忧渐渐便转变成一种怨气,然后通通发泄到一旁的青川身上。 “都怪你,什么时候不说偏偏在流画来的时候说,你瞧之前流画伤心的那样!”叶寒也知自己有点无理取闹,这事根本不该怨不到青川身上,可是气到点上,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姐姐……”,青川伸手想抱住叶寒好生给她解释一番,可正值气头上的叶寒哪听得进去,一把打开青川伸过来的手,还挪着身子在马车有限的空间内离他远点,这一举动可刺激了原本还低声下气“求原谅”的青川,然后长臂一伸直接把叶寒搂进怀里,任她怎么捶打推搡也不放,等她把气发泄完后,才语重心长劝着道:“姐姐,感情这事不是你我外人可以干预的,若陆知与江流画今生真有缘,即便没有我们撮合,他们也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你又何必在这干着急?” “我……”,叶寒想强言辩上几句,可肚子里的气全是站不住理的无名气,话还未出口便萎了气势,然后无精打采问道:“你说,要是陆知真看上了参谋家的女儿,那该怎么办呀?” 听到叶寒的担忧,青川忍不住地笑了出来,安慰道:“这样的相亲陆知经历了十几回也没成功,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叶寒茫然摇头不知,青川搂着她让她无需担心,“就凭陆知那个木讷不开窍的脑袋,就算他看上了参谋家的女儿,对方还不一定会看上他呢!” 即便青川这么说,叶寒还是有点担忧不下,心就跟马车一般上下颠簸不停,想起秦婆婆,再想起流画听见陆知相亲时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感慨道:“流画这么好,陆知这个呆子怎么就看不见呢?” “那我不好吗?为什么姐姐也看不见?” 听后,青川也不禁心生触动,惆怅一叹,轻如云烟幽若无声,想听见的人自会听见,而不想听见的人自会装作没听见,任之飘散落地被马车碾碎成泥。 并州城外不过百里,晃晃一过,西岭梅庄就依稀可见,倏然间叶寒试想到,若是那日青川迟来片刻,她与流画成功逃到了南平,那她的人生是不是又是另一种可能?会不会她已在南平找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而青川依旧是她最亲的弟弟,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成了她的丈夫? 如果,一个虚无缥缈的假设,她却如此为之痴迷。 是逃避吧!逃避着她所许出的承诺,即便她心里千千万万遍做好了心理准备去接受,接受青川,接受他从弟弟成为自己的丈夫,可是当西岭梅庄出现在她眼前时,她还是退怯了,可她也知道青川不会允许她再次逃走。 “姐姐,西岭梅庄,到了!” 叶寒望着已至的西岭梅庄,未动,青川在她耳边轻声提醒着,却更似催促,她听得出那是青川再也隐忍不住的欲望,还有她再难逃避的……深情。 到了,逃不了了,不是吗? 西岭梅庄建在一片梅林中,一围白墙分成两界,墙外梅林灿红如火雪中开,从半山而下蔓延至西岭整个平坦谷地,奇石峻岭红梅映雪,浑然天成一派,恍若世外桃源林,而墙内亦不逊色,红梅朱砂暗香浮动,百亩梅林不见尽头,幽幽林中雪,点点屋上檐,若无这一栏白墙分隔,几处青檐翘头,置身于这一片了无边际的梅海之中,谁又能分出这是墙里墙外,又或是天上人间。 “嗯……” 一声女子的娇吟声幽幽响起,婉转了了能软了男人的百炼钢身,柔美多情能酥了男儿的铮铮铁骨,撩得人春心荡漾难止,欲寻着声往梅林深处一探究竟,而越近这婉转柔媚的娇吟声便越发清晰,然后一应景而造的梅花形圆亭便缓缓进入眼帘,云纱垂落成帘,色若初雪白净,朦朦胧胧里,依稀可见亭中地上有两个人影交叠而坐。 “嗯……” 又是一声极尽媚、惑的娇口令,叶寒坐在青川怀里衣衫完整,身子却无力靠在他的身上,水眸迷离红唇娇艳,芙蓉玉面尽是灼灼春色,而青川则坐在铺满软*白厚实的羊毯上,一手揽着叶寒以防她滑落下去,另一只手则拿着书认真阅读着,好一副不为美色所动刻苦学习的好模样,若不是叶寒层层叠叠遮住两人下面的宽大裙摆下,不时传来几声不合时宜的啧啧水声,说不定还真被他这一副假正经的模样给蒙骗了。 劲腰又是一挺,叶寒受不住又是难受一哼,可入了男人的耳朵却是勾人的销混,撩拨得青川心里一阵痒痒,然后低头就将叶寒软嫩的耳垂吃进嘴里,又吸又吮又咬,恨不得把怀里这个小妖精一口吃进肚里才安心,省得被外面的野男人惦记。 “姐姐怎么又偷懒了,这书才读了一段怎么就不读了,若是再这样开小差,为师可就要生气了!”青川俨然是一个严肃认真的教书先生,而他怀中的叶寒就是他最不听话的学生,学习不用功上课不听讲,这样不乖的学生得好生惩罚一番才会长记性。 于是奋然就是一撞,叶寒措不及防,勾/人的红唇随即又吐出几声难受又柔美至极的娇口今,然后睁着一双蒙蒙泪眼弱弱求着,“青川,别……别再弄我了,我我……够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叶寒有气无力说道,说完又是几声喘息,累得不行,她是真的受不住了,她需要休息。 自从到了西岭梅庄后,这几天她就没好好休息过,被青川关在房内变着法地弄,从床上到床下,从压在墙上到趴在窗边,她的**就没休息过,哪怕吃饭、睡觉都被青川叉着从没□□过。她都不知道日子过了几天,她唯一的印象就是屋内那扇西窗从黑到白,再从白到黑,日夜轮转周而复始,让她渐渐也忘了时日。 今日醒来见青川给她穿衣梳洗,说是来梅庄这么久都没出过屋想带她出门走走,她以为他善心大发终于肯放过了她所以便信以为真,没曾想他是带她出门赏梅去,只不过那根好似就没软下过的**还是一如既往地插在她的身体里,他一走动**就被它捅得春水涟涟,等走到梅林中的圆亭时她早被弄得丢了两回,刚恢复的一点气力也被他操没了,哪还有精力识字读书。 青川贴着叶寒泛红的脸颊,低声呢喃细语着,“姐姐这三天不是一直闹着想出门赏梅吗?我今日特意带姐姐出来品梅读书,怎么刚来姐姐就想回去?可是我哪儿做得不好,惹恼了姐姐?” 原来时间已过了三天,难怪她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可再这样任由青川的性子弄下去,她非死在这里不可,于是连忙求着,“青川,别再做下去了,再这样做下去,我我会,死的。” 可能是最后两个字拉回了青川迷失的理智,他终于有了那么片刻消停,可铁臂仍箍紧着她细软的腰肢,将她禁锢在自己怀中不放,边商量着说道:“要不这样,姐姐若是能把这一页念完,我便好生伺候姐姐休息,可好?” 低沉醇厚的嗓音如春风沉醉的夜,句末那一短短的尾音上/翘便是那春夜难耐里抓不到摸不着的一丝春青悸动,诱惑十足。叶寒自是想也不想便应下了,比起青川毫不节制地纵/欲操弄,读这一页书又有什么可怕。 美人唇上含雪,红梅朱砂点色(下) 原是战场上拿刀握枪的手,鲜血洗净后亦能挥笔弄书,叶寒抬起疲惫微阖的眼皮,顺着他那只精干有力的大手抬眼望去,然后从书页第一段第一字轻声读起: “林筱筱原是不喜这后母带来的儿子,可自父亲与继母外出经商时遭遇山贼没了性命,可能是孤苦无依,亦可能是同病相怜,林筱筱便对这个被自己忽视了的弟弟渐渐起了几分关心。即便每日处理林家商铺事务再忙,她也会抽出几分空闲去他书院看一看,生怕他再受到同学欺负被骂是没爹没娘的孩子,而这一点无疑是也犯了她的痛处。而这日……” 第一段刚读完,不过寥寥一二百字就花了叶寒仅存的大半力气,神色萎焉地靠在青川胸口处没再继续读下去,可青川却没打算放过她,“姐姐怎么又不读了,难道是改变主意了?” 埋在她身体里的坏东西又是猛的一顶,似是提醒又似惩罚,惊起疲软无力的叶寒一声柔梅嘤咛,俯在青川身上小口喘息,但就是不肯睁眼再继续读下去,因为这书上后面的内容实在是让她难以启齿,“……青川……换一页读好吗,不要这一页……” 叶寒说到最后几乎哭的心都有了,这根本就不是一本正经的书,而是一本不知从哪淘来的香艳话本,就拿刚才那一页来说,除了最前面那一段外后面全是露骨撩人的情与欲,她刚才只快速瞄了一眼便连忙闭上了眼睛,只要一想到那后面的内容就让她满身羞耻。 青川发了善心,应了叶寒的请求随手往后翻了几页,可见她一副被吓坏了打死也不肯再读的模样便没强迫为难她,自己则应景读了起来: “……这一日,伏暑下了日头,林家小院得了晚风拂凉,林靖得知姐姐白日中了暑气累倒了,晚饭也没吃,便提了一碗消暑的绿豆汤和清爽应季的小菜前去看望。入了月洞门,矮枫青绿映着奶白色的月色在微热的风中轻轻摇曳,拂湘院里仿佛有着一种不同于他项脊轩的秀丽朦胧,夜风不下暑热,吹得他全身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奇怪带着难受。 拂湘院林靖来过几次,因为林筱筱不喜下人嘈杂,所以一般入了夜这院子里便没了人,但好在他熟悉院路,即便是一片漆黑中他也能准确找到林筱筱的闺房。忽然一阵淅淅淋淋的水声从一旁耳房传来,未关紧的门缝透出一缕微黄色的灯光,准确落在了林靖清俊的脸上,这时夜色迷醉了世人,沉寂的心开始骚动了起来……” 青川低沉好听的嗓音带着暧昧不堪的文字一点一点缓缓钻入了叶寒的耳朵,即便全身抗拒但也阻止不了禁忌迷情的强势入侵,因为青川他不允许她临阵逃脱,对着她绯红的耳朵轻呵吐字继续幽幽念道: “……趴在门缝边的林靖已经被惊怔住,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色迷了眼,情乱了心。透过这一道微微弱弱的光亮,屋内那站立在浴桶中的林筱筱如同一初入人世的芙蓉水妖,玉手掬清水浇洗一缕不着的全身,手随着撞碎的水珠寸寸滑落,掠过优美修长的脖颈、精致性感的锁骨,然后来到与她娇小身躯一点都不相符的***,(后面省略99个字,不要问我为什么) 边读着,青川另一只手也没停歇过,应着书中所说在叶寒身上挨个摸了下来,此时也正落在叶寒的胸前,边附在叶寒耳边轻声说着,“那年在云州,姐姐也是用这对*******来勾引才十二岁的我。” “啊……”,说完,青川对着叶寒那处就是用力一捏,疼得叶寒难受一叫,可出了口却是是那般的柔媚动人,反而更像是深陷情yu中的淫dang女妖,分不清是在书中还是现实,“没有……我没有……”,叶寒睁着一双水雾朦胧的眼望着头上的青川,挣扎着,努力解释着,“……我没,勾引你……我没有,我……我我只是……” 越想解释叶寒越说不清楚,这话解释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没有可信度,可她真没有用胸前这对**勾引青川,她只是怀疑青川是否真对她有不该有的心思,她没有,没有,脑子里想说的话说不出来,叶寒最后急得都哭了,凄凄弱弱一副小可怜样,惹得青川心生怜惜,轻吻安抚,口里说着叹息和遗憾,“我倒希望姐姐是真勾引我,天知道那日在蔷薇花下,你俯身而来摘花,这双**无意正落在我的嘴边,又挺又圆,鼻尖依稀还可嗅到几丝若有若无的奶香,我真恨不得当场就把你按在地上,撕了你的衣物咬着你这对******,把你操个够,当着所有人的面操大你的肚子,让你当即就怀上我的孩子,一辈子都离不开我。你知道吗,就差那么一刹那,你要是再停留那么一会儿,说不定我就真忍不住了。” 手中的书早被青川在一边,怀中的叶寒被他压在了地上,没了刚才的一本正经说书挑情,扯去面上那一层正人君子面具的青川不再压抑自己的欲往,直接掰开(此处省略15个字),很快便弄得叶寒娇穿不止很快就软成了一滩春水。 西岭梅庄,满园红梅朱砂,轻易就能勾起那日姐姐出逃之事。 青川只要一想到她那日的欺瞒与不辞而别就来气,若是那日他慢到片刻,说不定她就真跑到南平了,他可能此生都再也见不到她一面。看着身下已经被自己操得没了意识的女人,青川心里就越发气不打一处来,然后便操得她更狠,爱恨难分,这狠心的女人,怎么就光对他一人这么狠! (后面省略2903个字,不要问我为什么,不要问我为什么,不要问我为什么~~~~~~) 见叶寒昏了过去,青川随即压在她身上一声低吼,把积攒了一天的新鲜存货都射进了她的花湖里,微隆起的小复真如同有了二三月身子的孕妇。歇了一会儿青川便恢复了体力,俯身看着身下昏睡过去的人儿,心里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来得满足,忍不住在她唇上又□□一会儿,很是贪恋,好看的眉眼舒展开了全是轻柔笑意,“姐姐还真是不经操。” 风起,梅林渐冷,青川抱着叶寒早已离去,浅蓝如玉的天如江南明媚的春日,梅林绯红的海是南国暖风吹醉了的桃花,馥郁惑人的梅香是撩动情人心间的几羽心悸,乱了世人情,生了三生缘,彼时间几剪乳燕悠然掠过,卷起几缕水润温暖的轻风,这才蓦然发现,并州这迟来的春,终于来了! 一念成灾一念生,一念相思一烬灰 等叶寒再次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屋里,头顶的浅金云帐是那般熟悉,她怎么可能忘记,这几日青川就是在这张大床上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玉枕上头轻偏一转,蓦然望去不远处的井字棂花图样的窗扉上,浅阳柔光甚明,照得屋内一片亮堂,连带着刚醒来还有些犯晕的脑袋也渐渐清明起来。 全身依旧是瘫软无力,软绵绵的好似找不到一支撑的点可以帮她坐起来,叶寒只能费力地挪动着像被车碾轧过后的双褪,可只是如此简单一个动作,叶寒便累得轻喘不止, (此处省略3523个字,反正就是各种事后小情趣,大家自行脑补) 等叶寒隆起的小肚子彻底扁下去后,她身下这方床榻湿淋淋的根本不能再睡了,青川抱着她来到一旁干爽的软榻上,拿着干净的棉帕给她擦拭去身下残余的泥泞不堪。 肚子难受的涨意彻底得了解决,刚才无心理会只能被甩在一边的怒气重新被叶寒想起,即便青川正轻柔给她拭擦着身下的残污,可她一直没忘记自己这一身难堪本就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就是那个始作俑者。 青川看着叶寒气怒难消的脸,暗自叹着自己自作孽不可活,只能拥着叶寒娇弱无力的身子道着歉意,可叶寒一想到今日之事还有前几天青川的折腾,心里这股怨气怎么也消不下去,可又不做不到对青川破口大骂,只能扭过头去冷着脸一个人生着闷气。 今日这事青川也自知理亏,若不是他的错姐姐也不会白白遭这份罪,刚才看着被烫得红艳不堪的媚肉,还有姐姐的痛声喊疼,他也是心疼不已,对他来说无异是在割他身上的肉。看着叶寒一脸疏离的清冷,青川叹着气,很是无奈,姐姐这别扭的小性子说来就来,也不知道多久走,若是他不主动做点什么,说不定她能一辈子都不理他。 叶寒闭着眼躺着不说话,希望青川能看懂她的疏远,让她一人清静一会儿,但蓦然间叶寒突然感到大腿被强力分开,一股强势的热气立即喷得她腿间引起一阵颤栗,还未等她睁眼一看,(此处省略11个字),叶寒措不及防,惊羞道:“青川,别……脏……” “哪脏了?姐姐这处(省略4字),昨晚给你刮完毛后,我可好生舔了好久。”说完,青川又低下在叶寒腿间埋头苦干,(此处省略87个字)。 叶寒哪受得了这个,刚丢过的身子愣是被他舔着又丢了两回,当然(省略6字)流出的春水自然是全进了青川的嘴。等青川舔完后,叶寒早瘫软在榻上,莹白的身子泛着好看的淡粉色,像极了似被暴雨□□后的无力蔷薇。 见叶寒得了舒爽,青川也很是高兴,抱着她的身子就是一阵猛亲,叶寒避之不及,嘴里鼻间全是自己的味道,怎么扭头躲避也躲不了,“姐姐现在还生气吗,我这份赔礼道歉可是不错?” 嘴里全是静水、花液和尿液混合的骚味,如嫖客才会用到□□的下贱方式,青川竟然用到她身上,叶寒心里那叫一个委屈,双眼被气得通红,一边用手背抹着嘴上沾留的秽物泛着恶心,一边嘤嘤抽泣,“……你非折腾死我才罢休吗?” 别冷眼旁观说叶寒矫情,若她与青川如与宁致远般是两情相悦开始,刚才一闹无非是情到浓时的一番小情趣。可自从她被青川强行掳了回来,无论是成亲还是房事上她一直处于不愿接受却被迫承受的一方,一朝夕变明明是弟弟的人成了她的丈夫,心里这道坎她一直越不去得不了解决,另一边青川对她的索取已经到了一个不知节制的地步:从进梅庄开始她的双腿就没有合上过,无论她怎么乞求怎么哭闹都没用,青川就是不理会,反而更变本加厉折腾她,从有遮蔽的房屋到幕天席地的梅林,再到用玉势力堵在她身子里害得她失禁,后面居然还这样对她,一次又一次无情打破她的底线,你让她怎能不气。 她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今生才给自己惹来这么一个孽缘! 有很多事说不清道不明,若凡事都讲个理清道明,这世上恐怕就没有这么多痴男怨女恩怨情仇了。三年战场杀戮多次生死一线,他活得比谁都明白,他所求不多,他只想跟姐姐过一辈子! 青川拥着叶寒沉思道来,“姐姐,我活着回来了,你……高兴吗?” 平平淡淡一句话,蓦然如流水冲走了叶寒心里的怨气和不悦,让她瞬间安静,心里思绪寥寥一指间便百转过了千回,纵有万念皆成空,罢了,罢了! “你以后别再这样,连着几天……弄我,我身子吃不消。” 没了气的叶寒嘴里说得全是软糯糯的话,对青川很是受用,连连点头应道:“好,我以后会注意。” 叶寒窝在青川怀里继续说着,“还有,你以后不许再拿那些个玩意塞到我下面。”这话说着叶寒自己就羞耻地感到一阵脸红,脑子里不由自主全是那些个不堪入目的香艳画面,“……对了,你不准再说荤话,一个字也不准说。”也不知青川跟谁学坏了,欢爱时嘴里的淫词浪调就没停过,这哪还是当年她在清远寺认识的单纯可爱的小沙弥。 “好,不说,我以后都不说。”表面上一一应下,青川自己心里都泛着心虚,不敢完全保证,只是姐姐脸皮薄,若不真假意应承给她安心,估计又要惹得她落泪,这是他最看不得的。 平日里在军营听得将领口中粗俗荤话,当时听着也就是一笑便过没放在心上,欢爱时本无心说了几句权且增添点情趣,没曾想竟惹得姐姐越发媚态,下身那处更是紧得不成样,销魂蚀骨亦是如此,激得他铆足了劲儿恨不得操/死她。姐姐就是他沾不得的烈性春/药,没入时便已上瘾,一旦沾上,他便万劫不复。 适时肚子传来一声咕噜,叶寒红着脸不敢看青川,倒是青川爽朗一笑宠溺刮了下叶寒的鼻尖,便唤着下人备饭,当然这一屋狼藉肯定也难逃要清理一番。叶寒窝在青川怀里,任由他抱着自己去屋后温泉池边清洗,耳边听着下人窸窸窣窣打扫的声音,想到他们看见床榻还有地下的一片狼藉,叶寒顿时红着脸洗不掉一身羞意。 一身污秽洗净,难得这次青川没有再闹她,很是老实地帮她洗完身子穿好衣服,这算是突然而至的幸福吧,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清凉好闻的药膏舒缓了身子的不适,回了房,里面已打扫干净,井字图案的窗棂大开,从梅林深处吹来的风不冷,沾着缕缕清雅梅香很是沁人心脾,一室醲郁的情/欲气息消失殆尽,午后光线柔美若夏日林间清透的潺潺溪水滑过手心,战乱过后的并州,西岭梅庄里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恬静如斯,平淡如斯,心蓦然得了一处安静。 这桌饭食叶寒到底也没吃多少,在青川喂过几口后便抵不过不断涌上来的倦意睡了过去。青川低头看着怀中已昏睡过去的叶寒,手若痴恋般抚摸着她恬静柔美的睡颜,面色柔和却突生愁,心中骤起几许愁与喜:那日雪夜离别,明知你的许诺失真,字字皆不可信,我却当成箴言宝语字字铭记在心,只因心中存有那么一丝无妄成真的也许可能——我若活着回来,你是否会真心接受我? 纵有千千万万人,不如卿卿一人尔(上) 梅岭千峰竞秀,或巍峨凌天,风起云涌成海,或旖旎秀美,兰草卧依涓流,或细雨霏霏,山岭尽显妩媚,或白雪纷然而落,天地浑然一色,望不尽山高水流处,还未到姹紫嫣红时,冷风抚脊孤凉成影,置身梅岭广袤无际处,唯读懂苍茫一词。 叶寒就是在这苍茫无尽中幽幽醒来的。睁眼一看脚下悬空,居峰林之巅,万悬崖绝壁之上,惊悚顿然心惧,不由尖叫一声出来,连忙抓紧手中可以抓到之物,生恐一不小心半空跌落,然后摔得粉身碎骨。 “姐姐醒了?” 耳边两风呼啸不止,嘈嘈杂杂听得人心慌意乱,听见头顶传来的熟悉嗓音叶寒顺声望去,惊恐不安之下,自是气急败坏冲上嘴来,“青川你要干什么,快放我下去!” “带你去个地方,你肯定喜欢。”青川看着怕得直缩在自己怀里直发抖的叶寒,脸上宠溺笑着,这么大点人,胆子也是这么大点,怎么就占满了他整个身心。 “我哪也不想去,你快带我回去!” 她怕呀!她好不容易舒舒服服睡了个踏实觉,这刚睡醒就又给她来了这么惊魂一出,她还想多活两年呢!可悬在半空根本无路可回,除了死死抱住青川外别无她法,眼角偷偷瞟了一眼下方的深渊巨峰,吓得她立即双腿不争气发软,怕得不行,连忙将头埋在青川怀里怎么也不敢再睁开眼。 到了一处,青川立住了双脚,轻轻摇了摇在自己怀里快蜷缩成一只小猫的叶寒,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安抚着她的恐惧,“姐姐,我们到了。” 叶寒双手发抖,依旧死死抓着青川身上的衣服不放,小脸吓得比周围的雪还白,一看就是惊吓过度,直到一再确认耳边风声不再,脚尖小心翼翼向外探到一处踏实的地,她这才颤颤巍巍睁开了眼。 当双脚与地面完全贴合,重获新生的踏实再度回来,叶寒这才大口喘着气平复着一路惊险,看着一旁笑得云淡风轻的青川,叶寒顿时来了气,杏目一瞪,粉拳捶打着青川的胸膛,“叫你吓我,叫你吓我,你一天不折腾我会死呀!” 青川笑着任由叶寒捶着胸膛,等她打够了才揽着她的腰往后走,并提醒道:“姐姐记得别离洞口太远,这是悬崖上的一处半开地,若出了这一界限,等着你的便只有万丈深渊。” 可不是,刚才叶寒惊吓过度只顾着宣泄恐惧,并没有看清这一处地方的玄妙之处:身后几步是一处洞口,白雪映日光线很好,清晰可见洞内一切陈设,而从洞口而外,延伸出一片不大的开阔空地,上可见峭壁落雪几绿野草傲寒,可向下…… 叶寒伸着头小心翼翼向下望了一眼,刚松下的心顿时又凉了半截,手连忙抓紧青川的衣袖,生怕真一不小心就掉了下去:峭壁之下,雪色渐渐没了影,到最后只成了模糊一团云雾,半丝雪色也望不见,可见这处之下得有多深。 还是洞内比较安全,叶寒连忙转身跑向洞内,然后转悠打量着这一块只有巴掌大小的地方。这里麻雀虽小一应俱全,但最多的还是诗书古籍兵法藏书,一看便是青川的风格。 “这处宝地你怎么发现的?”叶寒问着,手随意翻动几页书,全都是些晦涩难懂之物,勉强看了几行便悻悻作罢。 一杯暖茶已好,叶寒接过小口轻抿以免烫嘴,边听着青川说着,“我也是一次偶然寻到此处,那时刚与后褚结束一场大战,身心俱疲,一人在西岭群峰中散心,无意中便发现了这处避世之地。” 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经历的战事久了人也就麻木了,哪还有什么身心俱疲之谈,不过是无尽思念和失望而致。那是他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姐姐的第三年,宁致远仍旧不肯透露姐姐所在何处,他派出去的人在夏国、北齐,甚至是毫无可能的南朝各国他都派人找了个遍,可依旧没有姐姐的下落,如石沉大海,亦如万漠寻沙,当时那份无助与绝望几乎都可以杀死他。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一杯茶早已喝完,叶寒本想再添一杯热茶驱寒,却见青川面色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难不成又想起了与后褚的战事。 思绪回神,青川默然如痴地看着站在洞口处好奇张望的叶寒,现在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的人不就是他苦苦寻觅了三年之久的姐姐吗?他找了三个岁月轮回,翻遍了万千山河,为寻她睡梦不再安稳,碾转反侧亦是为她一人。 姐姐……你可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 对这一切叶寒自是浑然不知,依旧好奇打量着这处洞穴。别说这处真是极佳的风水宝地,北风呼啸掠峭壁而过,风雪却不入洞,怪不得里面比外面暖和多了,只是洞内空间有限,在里面待久了有点伸展不开,但她又不敢站在洞外那片空地上,毕竟她要是一不小心腿软脚滑摔了出去,那等待着她的便是粉身碎骨,所以还是站在洞口处来得稳当。 峭壁白雪,洞外寒风,叶寒突然动了动冻得有点泛红的鼻尖,面色生着惊讶。这天寒地冻之中竟然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梅幽香,清清浅浅浮动在她鼻间,于是好奇在洞口处四下张望,蓦然仰头一看,一株顺风势横斜而长的白梅悠然开放,凌空在洞口上方的悬崖峭壁上,落下几缕梅香引得人一声惊叹,“青川,这里居然长有一株白梅!” 叶寒俏然而立,清明的眼里尽是明媚的笑意,如疏影横斜下的清浅水波粼粼,就这样侧头望着他娇声呼唤着他快来,急切得就像站在家门边望眼欲穿的妇人终于等到了归家的丈夫。 说完,叶寒跳着抓住一枝低矮处的白梅,大口贪婪闻了几下,“我知道了,我那日生辰花折梅送给我的那株白梅应该就是在这……唔……” 头顶突然一阵黑影压下,梅枝脱手瞬间弹回原处,凌空轻晃几下,梅香和着积雪弹落而下,或随风而去不见踪影,或零落而下终归大地,或落在正在唇齿交缠的人身上,静观红尘多情。 一吻缠绵终于落罢,被抵在峭壁上的叶寒轻喘着气,红唇娇艳如丹,冰天雪地中眼眸也泛着春情水色,那般妩媚勾人,青川忍不住又低头亲了几口,惹得刚被偷袭过的叶寒一阵排斥,伸着双手推着他却怎么也推不开,可无奈此处前是深渊后又无路,她想跑也无处可逃。 叶寒心里那叫一个憋屈,可也无可奈何,只能暗自疑惑着,这并州还未到春时,青川怎么就跟头野兽随时都会发情。 肆掠而过的寒风终于停了呼啸,凝聚在谷底的白雾渐渐弥漫了上来,没了两人影,像极了初到此地之时,浓雾缭缭如思念没顶,一点一点窒息了自己,那时的他就如同一快要溺死之人,仰天而望寻不到一根救命稻草,绝望生渊,不如纵身而跃,坠落谷底,粉身碎骨,来个痛快。 姐姐,你可知,相思入骨也是可杀人的!我也曾想在此杀了自己,一了百了,也不愿再承受一次次没有你消息的结果。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姐姐,若我在此跳崖而下,你可愿与我同行?” 云雾缭绕模糊了青川的脸,如云如雾生了邪魅癫狂,幽幽而来的话更是证实了她的此番猜想,叶寒顿时背后生凉,一股鬼森之气缓缓爬满了她的背脊,“……青、青川,你别吓我,我……啊……” 叶寒还未说完就被自己冲破云霄一声凄厉尖叫所打断,急速下落的失重感太过吓人,处于求生的本能她除了紧紧抱住青川外,就只能尖叫哭泣,趴在青川的胸膛听着从下而上呼啸而过的狂风,急促刺耳,而她却无力自救,只能紧闭着眼等着最后落地时的粉身碎骨。 漫上梅岭峰顶的云雾后劲不足,缭绕白雾茫茫不过一瞬便如钱塘大潮急速下降,风再起波澜,此时,弥漫在洞口处的朦胧雾色也被吹散,裸露出来的那一片空地空空茫茫,除一目雪色静幽和寥寥几步脚印外,哪还有他人来过的踪迹。临边下望,刚才欲吞噬苍穹的奔腾云雾已然落下,如败军之将恹恹盘踞在自己那一寸老窝里。 白日耀眼,悬崖峭壁上的雪映衬出莹莹光色,远处的山、山边的云、云下的雾,似清非清,只能得一清晰的大概,看不透山中山,望不见云中鹤,更瞧不清雾下人。适才空谷回荡一声尖叫,回声也被锋利的山峰反复割碎成听不见的小碎片,好似一调梦中歌,凭空臆想而已。 风声紧,云海翻滚踊跃,欲有卷土重来之势,此时山中惊现一鹤空鸣,寻声四望惊人心弦,不见来处,再回头望,只见云海涌动之中突然窜出一记黑影破云而出,窜至半空,再凌波轻踮几下峭壁陡石,然后黑影翩然远去,如遗世仙人随风而去。 停至一处峭壁之上,青川细碎轻柔的吻浅浅落在了叶寒紧闭的双眼上,“姐姐,睁眼看看。” 不,打死她都不睁眼,她这几天受到的惊吓太多了,青川这是嫌她命太长了吗,这么吓她!惊吓过度后,叶寒颤抖久久不止,紧紧趴在青川怀里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衣物,无论青川如何保证安抚她就是不睁眼,她上的当还少吗,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吓得心脏病突发。 本只是一场玩笑,青川没想到会吓得姐姐如此惊恐不安,于是诚恳认着错,轻声细语哄着,并一再保证以后再也不这么吓她。可嘴上虽这样说着,但他刚才纵身一跃跳入深渊时,在急速坠落中有那么一刹那,他是真想就这样与姐姐同归于尽,共葬谷底,生死同穴,再也不分开。 可是……青川再低头看着怀里小脸吓得没了血色的人儿,倏然心暖风和,墨眸里全是缱绻眷恋的柔情:可是,他哪舍得呀!他才跟姐姐重逢,他这一辈子还没跟姐姐过够呢,他怎么会如此轻易寻死。 最后,叶寒是在闻到一阵阵冷冽的幽香才缓缓睁开了眼,一睁眼立即就被惊艳到,“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白梅?” 叶寒仰起被吓得苍白的小脸惊奇问着青川,很是不解,悬崖峭壁之上竟然悬挂长出一丛梅林,此番奇观与美景,丝毫不逊色山下遍野红梅。 “那生辰那日,你以为花折梅是从哪给你扛回来一树白梅的?”青川反问道,抱着叶寒在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白色梅林中飘然穿梭,红梅朱砂胜在娇艳绯红,白梅绿萼赢在暗香盈袖,峭壁白梅如战火纷飞中一方清泉,可让人忘却掉红尘俗事物,洗涤繁杂蒙尘心。 才在白梅林中一会儿,满身便沾满白梅淡雅悠然的香气,女儿爱香,叶寒闻着自己刚拨弄过白梅花蕊的手,如同全身浸泡在一水白梅中,好闻极了,“你要带我来看白梅直接说,干嘛要用轻功吓人,欺负我不会武功吗?” 这丛白梅治好了叶寒的惊吓过度,心里虽然没气了但面上还是假意恼怒,不想就这么原谅青川,说完还假装轻捶了下他,以示惩戒。 可叶寒却没曾想到自己这轻轻一捶竟然捶倒了青川,原本青川健壮如山般的身子竟然缓缓向下倒去,抱着她再次坠入深渊,当然不出意外叶寒又再次尖声不已,惊恐万分。她明明记得自己力道很小,近乎没有,怎么会就这么轻易捶倒了青川,不应该呀! 再多的疑问在吓人的失重感袭遍全身时,她的大脑瞬间停机,无从思考,整个人如同树袋熊般紧抱着青川不放,心里后悔不已,悬崖峭壁本就站不稳她没事推青川干嘛,这不是找死吗? 正当叶寒悔恨莫及时,突然,身子几下反转,疾风不再从深渊往上吹,而是从头顶往下灌,没有谷风幽冷冻人,而是带着灿然和煦的阳光暖人心扉。 经过上一次经验教训,叶寒很快便明白了这又是青川的恶作剧,所以这次并没有受到多大惊吓,而且除此之外她还找到了其中的乐趣,让她不由想起了在现代时坐过山车的感觉,刺激又好玩极了。 站在梅岭一处的山峰之巅,叶寒因兴奋而变得粉扑扑的脸蛋洋溢着难得的柔和,正如那年还在云州时她也是转身张着这一弯轻盈笑眼望着正归家的自己,“姐姐……”,青川也被叶寒所感染到,心软得不成样,如在积落中的尘埃中竟然开出来花。 叶寒正处于难得的兴奋中,扯着青川的衣物娇嗔求道:“青川再来一次,像刚才那样再来一次,越快越好!” 他哪能拒绝姐姐的要求,把她抱紧在怀便如云鹤急冲直下,脸上是凌厉如刀的冷风,耳边却是轻轻柔柔的娇笑声。姐姐从没有这么对过自己,头紧贴在他胸膛上,双手主动紧紧抱住自己,就如同自己是她在这世间唯一可以放心依赖之人。 坠云雾缭绕,冲碧蓝晴空,俯视广阔山河,细嗅一枝白梅,好久没有如此痛快放声大笑过了,摆脱了尘世喧嚣,没了俗事牵绊,自由翱翔在天地之间,只为山峰秀美称奇,只为北国风光所叹,在这西岭雪山中,她可以忘了百里之外刚落下的战场硝烟,也忘了自己已嫁给青川的事实,在这一片纯净天地里,她只是最简单的叶寒,也是最初的许鸢。 纵有千千万万人,不如卿卿一人尔(下) “姐姐,你往后看。” 青川一声提醒,叶寒随声后望一看,瞬间便被如天空之境的半弯湖泊所惊艳到,“这……这里是哪儿?好美!”就如她第一次在清远寺初逢青川之时,少年容颜倾城色,世间深闺梦中人。 翩然而下落在封冻结冰的湖面上,青川牵着叶寒的手在光洁如玉的冰上流畅滑动起来,“这是西岭深处的一处海子,夏日雪融灌注会淹没半丈湖岸,冬时枯水如半月心弯,因人迹罕至,所以很少有人知道。” 叶寒看着脚下晶莹剔透的湖冰,远处湛蓝如空,近处水绿如春,可能因为地处偏僻少有人至,湖水没有受到外界污染,水质清澈得她可以清晰看见冰下一根根凝固住的碧绿水草,如被松油凝固了时间的琥珀,一切保存得那般栩栩如生。 当然,这里也是一个天然的溜冰场。以前无论是在元州还是在云州,冬季虽冷下雪常有,但湖水江面都难得有如此坚固平滑,今日好不容易有这一绝佳之地,她怎能就此放过,于是一甩开青川的牵引,就撒开丫子溜起冰来。 可是叶寒太高估了自己,第一次溜冰的人哪能不摔上几次交学费的,这不,还未走开几步就全身失去平衡摇晃起来。没了重心平衡感不在,身子不出意外朝湖面撞去,还好青川眼急手快,长手一捞及时抱住了她,这才免得她跟湖面来次亲密接触。 虽经过这么惊险一出,可叶寒却是个好玩心大的,转眼就将这事给忘了,非摔开青川的手想再试几次,可青川哪肯答应,强制性掳着叶寒远离了这一危险之地,背上还有刚才被叶寒吓出来的一身冷汗。 为了满足叶寒未玩得尽兴的玩心,青川便带着她来到一片为雪白头的松林之中,半空树枝上一只毛茸茸的褐色松鼠正四处跳跃觅食,一双乌溜溜四下打转的眼珠,很是可爱,突然发现一颗松子松鼠敏捷跳跃一下落在另一株松树之上,刚捧起松果便瞬间定格,然后就见青川搂着叶寒翩然而至缓缓落在附近,空着的手中半截松鳞与松鼠旁边的小木块完全吻合。 叶寒伸出手指小心抚摸着松鼠柔软的尾巴,满脸洋溢着孩子气的惊喜,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小动物,这比在现代逛动物园好多了,“青川,这点穴真好玩,你有空也教教我。“没想到动物也能被点穴定住,叶寒对视着被定住的松鼠,玩心十足。 青川很是宠溺一笑,没有回应,姐姐天资是不错,可这筋骨真不适合练武,即便是交由花折梅□□,估计不出半日便能气得他投河自尽。 “姐姐若是喜欢,我们把它带回去养,没事也可以给你解解闷。”三年未见姐姐的性子变得沉稳许多,不似在云州时般的开朗活泼,再加上此后他的一意孤行,姐姐变得越发沉闷,不爱说话,若是有只小动物可以陪着她逗她笑,也是不错。 说真的,叶寒真是喜欢这毛茸可爱的小松鼠,但想想还是算了,“它本是生活在这片松林中的自由生灵,若强行把它带回去关在笼中,这不是造孽吗?”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青川一声不吭立在一旁,他的静默成了西岭雪后的寂静。 “给它把穴道解了吧!”叶寒收回手对青川说道,可当青川举起手中半截松鳞又突然制止道,“等一下!还是等我们下到地上再解开吧,我怕吓着它。” “嗯!”青川简洁一声回应,然后搂着叶寒从半空中缓缓落在地上,积压在松树枝头上的雪不见一粒惊颤落下,只听突然“嗖”的急促一声,半截松鳞从半空中落在雪地上,树枝上得到自由的松鼠四脚惊窜逃跑,连大冬天好不容易寻觅到的食物也不要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枝密松林中。 抬头望原处再也没了那只小松鼠的身影,叶寒不知为何欣慰一笑,可这笑落在青川的眼里却多了几丝意味不明的深思,心有愧疚唯不见悔色。 “姐姐,你站着别动。” 青川突然一声叮嘱,叶寒从神游中回神,然后就见青川在没过膝盖的积雪中朝一颗松树走去,叶寒有点好奇青川意欲何为,便跟着青川开辟出的雪路走了过去,伸长脑袋不解问道:“青川,你在干嘛?” 青川做事一向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也没有回答,只能看着他双手一层一层拂开包裹在松树树干周围的积雪,大概拂了一半才捧着一捧刚见天的新雪送到她的嘴边,卖着关子说道:“姐姐要不要吃下雪是什么味道?” 雪不就是水吗,能有什么味道,叶寒狐疑着,但见青川一直捧着不撤,便勉为其难地伸出舌头用舌尖小心尝了一下,回嘴细细品味间,渐渐闪现惊讶,“这雪是甜的!” 青川手中的雪不似下雪天的雪,也不想覆盖在地面上的雪,更白更晶莹更细碎,有点像在现代夏季时吃的冰沙,真是怀念呀,叶寒忍不住再吃了一大口,品着其中滋味,“真甜,有点像夏瓜味的冰沙。” 勾起了叶寒的馋虫,她变得有点贪吃,想再次张嘴吃下一口,但被青川快手一口喂进自己嘴里,“这冰凉的东西姐姐尝尝鲜就行了,不能多吃,吃多了对你身子不好。” “那你还给我吃,扫兴!”叶寒有点不干,别开脸不看青川,盯着一旁松树树干边上的冰沙馋得流口水,早知道应该带点柑橘红糖浆水来,浇在这冰沙上面一定更好吃。 馋虫作祟,叶寒想趁青川不注意时偷吃几口,可惜试了几回都被青川一把抓住,气得她无名气一下就涌了上来,尤其是看着青川一本正经地劝着她讲着道理,她就更烦,直接一脚踹上松树树干,瞬间积压在树顶枝头的雪簌簌扑落而下,快得没有防备,全落在了青川身上,而躲在他的怀里的叶寒大仇得报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青川真是拿叶寒没有办法,一脸的孩子气没心没肺笑得开怀,看着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好巧不巧一块余雪落下,正好砸中青川的头,见此状的叶寒再也憋不住了,仰天大笑起来,惊起松林阵阵野鸟惊窜飞出。 真是个小没良心的,青川暗自幽怨叹道,然后随手抓起一捧白雪就撒在了叶寒笑意盈盈的脸上,冷得叶寒一声尖叫跑走,到了一个安全的距离然后双手捏出一个雪球砸中青川,看到他措不及防的狼狈样,叶寒顿时大仇得报,心情好不开心。可却忘了青川的报复心极重,扔着雪球追着她到处逃窜,这场雪仗到最后不出意外以她的求饶结束。 松林尽头是一片平地,雪落盈尺,望前是不知何处的山岭与白雪茫茫,即便会当凌绝顶,也不知身在何处。头上那方浅蓝如玉的苍穹,点缀着几片云卷云舒,天朗气清处,暖阳生余晖,置身于此片自由天地间,叶寒的心境得到了一种久违的平和。 平地上的积雪变得稀稀疏疏,叶寒与青川并立看着眼前他们堆出来的半高雪人,颇有成就感。捡了两根地上的枯枝,插在雪人圆滚滚的身子两边,虽然条件有限但叶寒还是很满意自己的作品,上前抱着雪人突生感慨,“要是有照相机就好了,可以把我堆的雪人拍下来。” “照香鸡?”从叶寒口中跑出来的奇怪的字与话,即便是天资聪颖的青川也一时理解不了,只能随音联想到,“玩了这么久姐姐也应该饿了,我去打点野鸡野兔,等会我们就回石洞。” 这样也好,叶寒松了口气,如果青川真探究问到底,她还真不好向他解释什么是照相机什么是投像成影。 “我去捡柴禾!”叶寒自告奋勇向松林跑去,等两人满载而归时,青川单手抱着她从平地跳下,叶寒这才发现他们刚才就在洞口上方,只是平地延伸遮住了视野,这才没发现而已。 青川灵活转动着小刀去毛去内脏,见叶寒走近青川转动下身子挡住了满地血腥,“外面风大,姐姐在里面等就行了,等会好了我叫你。” 他可没忘记初到云州时,盘缠紧张,他又大病未愈,姐姐得一个人得养三个人,青黄不接的清苦日子姐姐硬是挤出闲钱来买了只鸡给他补身子。可姐姐胆小花折梅又不在家,她只好硬着头皮拿刀杀鸡,没曾想到刀跑偏了没一下杀死母鸡,母鸡扑腾着翅膀挣脱了手,溅得姐姐满手满脸是血,他听见厨房传来的动静赶忙跑过去时,姐姐正拿着刀缩在墙角,眼露惊恐看着地上还在挣扎的母鸡。他这才明白,姐姐这是第一次杀鸡,以前在元州时家贫又要养躺在床上久病不愈的母亲,哪有钱买鸡来吃,恐怕是为了他平生才第一次开杀戒吧,要不然也不会吓成那样。 可叶寒想的却跟青川不一样,她站着即便是青川侧身挡着她也能居高临下看清处理完的一些血腥污秽,眼里生着可惜,叹道:“要是秋实在就好了,这些鸡下水都够炒一盘吃了。” 青川手中锋利的小刀一时不稳,差点划破手指,面色泛起几丝宠溺的浅笑,他怎么忘了姐姐这小脑袋跟常人不一样,古灵精怪不说,说话更是毫无逻辑可推,总能语出惊人让你猜不出她下一句想说什么,不过这不正是自己喜欢她的可爱之处吗? 柴火燎燎,柴禾红通,蹿得半高的浅蓝色火焰努力地舔舐着已泛起焦黄的烤鸡,香气诱人。青川用小刀在烤鸡最厚处插了几下,见还有几丝血水冒出,便朝火堆加了几根柴禾,然后又从洞中找出几罐调料朝烤鸡撒了一圈,转动几下用雪净了手便挨坐在叶寒身旁,“再烤了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叶寒没有看青川,只“嗯”一声敷衍回道,一双过于专注的双眼直勾勾得盯着火堆上的烤鸡,青川看着她被火堆染得红扑扑的小脸,不由宠溺笑道:“真是个小馋猫!” 还是见不得她饿,青川在已经熟了的鸡胸脯上割下一块喂到她嘴边,饿过头的叶寒张嘴便一口吞下,烫得玉颈轻仰,红唇微开,四野无人时娇艳动人更甚,看得一旁青川喉结滚动急切咽了一口口水,连忙低下头掩饰自身尴尬,看姐姐吃个饭都能把他看饿了,他这几天不是刚吃饱吗? 鸡肉太烫叶寒轻哈几口便等不及着急咽下,一双黑白分明的清眸中泛着涟涟水光,全是被烫的。“好吃!”叶寒很是惊讶看着青川,由衷赞着他的厨艺,“你什么时候学的?比秋实都做得还好吃。” 青川转着手上的树枝避免烤鸡烤糊,边回道:“这几年行军打仗总免不了长途奔袭,有时在雪地里一待就是十天半个月,军粮不足时就找尽一切能吃的,好在并州多山山中野味丰富,随便打上几只撒点盐便是冰天雪地中最好的美味佳肴,做得多了,这手艺自然也就练出来了。” 烤鸡已烤至焦黄,鸡油被烤得滋滋作响,属于食物的诱人香气扑鼻示意着鸡肉已熟,青川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叶寒,香气诱人滴着油,叶寒却突然没了胃口,“这几年你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战场上拿命换命的日子,哪有什么可好之处,只不过怕叶寒担心,青川笑着轻松回道:“也没什么,习惯了就好了。”想着野鸡鸡肉紧实,怕姐姐咬不动,手中小刀切开了鸡腿上的经络才递给她,“姐姐快吃吧,西岭夜里寒重,吃饱了早点休息。” 叶寒无声接过,过去的事青川避重就轻不愿说,她也不好强迫,只好机械咀嚼着口中的鸡肉,明明刚才还是美味佳肴怎么转眼便如同嚼蜡,没了味道。火堆里又丢进了几根柴禾,瞬间被活跃腾起的火焰吞噬掉,散开的烟被刮壁而过的寒风强势掠走,而新迸发出来的热度却烤得石洞暖意十足,饭后随便洗净后便躺下,相拥而眠。 她一直没跟青川说过其实他的胸膛很暖和,躺在他的怀里让人很安心,可是她心里有太多的疑惑得不到解答:为什么青川就非她不可? 世间女子千千万万,比她好的更是不计其数,为什么偏偏是她?他是真的喜欢自己吗,还是因为八年岁月的相识和熟悉?正如他所说习惯成自然,因为习惯了她如姐如母的常年陪伴,习惯了她如姐如母的关心照顾,长年累月形成的依赖让他分不清亲情还是爱情,若是错把亲情当爱情,于他于自己,又该是何其的不幸。 抵在她小腹上的那根欲望渐渐苏醒,经过几个月的肌肤相亲尤其是最近几天在梅庄里的日夜放纵,这种事她早已习惯,随便吧,她懒得反抗了,与其提心吊胆等着那一刻的未知降临,还不如她主动要求,“如果你想要,等会轻……”点。 “睡吧!我今夜不会碰你,安心睡吧!”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完便被青川截了话去,叶寒摸不清他话语的真实,其实想想她心里也起了自嘲,即便是假的又如何,不过是省了一次,往后的日子不都是一样吗? 叶寒顿时心乱,即便紧闭着双眼但脑子里一团乱麻,有太多的困扰盘踞在她的心里:有流画的事,有偶尔会想起的宁致远,有元州不知何时能再见的故人,还有……青川–––他们怎么就从姐弟成了夫妻?青川喜欢她吗,为什么她从来不曾想过?她对青川而言究竟是姐姐还是妻子? 而最让她头疼不已的是那一许出的承诺:好好活着,我等你。 当青川在战场上时她无时无刻盼着他平安归来,如今他活着回来了,可她……却好想背弃那再也收不回来的诺言。正如当时流画所说那般,即便她有心反悔,恐怕青川也不会答应,想想可不是吗,这几日的梅庄之行不就是青川一点一点逼着自己履行诺言吗? 怀中的人儿睡梦中也不是很安稳,眉间紧蹙生愁,青川轻手拍着她的背轻声哄着,脸上的柔情爱意可融化天山湖水中的万年寒冰,可惜睡梦中的人却见不到。青川凝视着她的睡颜,明明是同一张脸为何却在他怀里生了载不动的千斤愁绪,他就这般不好,不如在夏国已有三宫六院的宁致远吗? 恍然心累生殇,“姐姐,我该拿你怎么办?”青川低头轻吻着叶寒的唇角,无奈闭眼,喃喃自语道。 若是情深不予说,何人知君情深重 梦里一夜杂绪,叶寒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许是心思太重睡得不深,当脸上落下一寸寸轻柔温暖的湿润水意时她就醒了过来,睁眼一看石洞里火堆还生着暖,不时爆着几声火星,洞外还是漫天漆黑的夜,看着便觉得有刺骨冰冷寒气重,叶寒不由把脖子向下一沉缩进了暖和的被窝中。 “弄醒你了?”青川把手中的棉布扔进了一旁的热水中,看着叶足像只小奶猫一样闭着眼赖床不起的可爱模样,他就忍不住想闹腾她一下,于是便将手伸进被窝里,冰得叶寒尖叫躲窜。 “青川,你干什么?”要说叶寒脾气好那肯定是你跟她不熟,认识久了便知道她的小脾气说来就来,尤其是起床气特别大,以前在云州时花折梅没少因此挨她的骂,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变过。“天都还没亮,你弄醒我干嘛?”她晚上本就没有睡好,再被青川如此捉弄一番,脾气哪能没有。 叶寒这些小脾气青川早就习惯,从没见他恼过,相反他十分享受甘之如饴。“快到辰时了我们得快点上去,要不然就错过日出了。” 山里寒重,青川拿上一旁披风赶紧给她披上,昨夜都是和衣睡下倒少了不必要的麻烦。不放心,青川用自己的披风再把叶寒在外裹了一层,这才在一片漆黑之中踩着悬崖峭壁飘然而上,来到了昨日两人堆雪人的那片空地上。 黎明之前的西岭比白日冷上了几重寒,叶寒即便是窝在青川怀里借着他温暖的体温也难以抗拒天地之间的严寒冬夜,好在青川一直运功传气给她暖身,她这才少了战栗颤抖。 “姐姐快看!” 青川指着远山边缘泛起的一层鱼肚白,山岭轮廓一点点被勾勒出来,绵延起伏向南北两边延伸望不见尽头。晨曦初露,在远山之上又镀了一层恰到好处且不耀眼的浅金色,很是暖人寒了一晚的心境,山阴之后大地开始模糊隐隐有形。 雪树寒鸦鸣,山中沉睡中的生灵看来最与这方天心有灵犀,几声咕噜叫道着迎接。远山之上光线不知何时已转成铜黄色,眼睛渐生几丝刺眼,叶寒低头不敢直视,这时远山之下大地生明,白雪苍茫色,鹿鸣孤雁飞,站在山岭之巅寒夜缓缓驱散,还了天地一片清明。 跃上远山的朝阳已经过半,从最开始的一线晨缕缓慢爬升而上,太慢太缓太慢慢悠悠,让期盼的人都失了耐性。无聊四下打望一圈,蓦然发现明晃晃的太阳已跃山峦之上,隐隐欲有一跳挣脱之势。 当期望耗尽,注视的目光在疲惫中变得呆滞,可当太阳别了远山升越东方而上,静静等待的人还是会会心一笑,沐浴在一片金黄璀璨中闭眼享受着这一刻的满足与欣慰。 叶寒仰头望着头上这方蓝玉般的苍穹,这片天有多大,人便有多渺小,贺兰长山东海昆仑,世间广阔浩瀚无穷,人为何却因一亩三分之地而蹉跎一生,为何又因一缕红尘生愁而早生白发,可悲可叹。 “姐姐,西岭雪山上的日出可美?”青川轻问道。 叶寒点了点头,落在身上的浅阳好暖好舒服,她舍不得睁开眼,她愿永远沉溺在这一片金色暖阳中,随风四处飘荡,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 青川又问:“今后余生,姐姐可愿与我同观朝日?” “……”,刚苏醒的西岭还残余着昨夜的宁静,山风积蕴只生几缕晨风拂面,丛林雪深热闹还缺几时笙箫扰耳,天地寂静无声,耳边人声,声声入耳。 沉默太久不能再做往日的默认,青川等了太久他急需她的承诺与答案安心,叶寒缓缓睁开了眼,迎风上前几步,黑白分明中还是那方扰不乱的清明,看来心里已有主意,“……再给我点时间,我还是……” “好!!”未等叶寒说完青川便上前一把把她涌入怀中,铁汉柔情,他懂她心中的难处,“我等你,你说多久就多久,反正我有一辈子可以等你。” 一辈子,多美好的一个词,又是多少痴情人希望良人对自己许下的承诺,可对她来说好重,重到她承受不起。 一辈子,又是多漫长的一个过程,她从未想过与一人共度一生,即便是当时的宁致远她也没想过这么远,毕竟世事无常,所以她只追求短暂美好的一时,却从没想过会有人想要她的一生。 一辈子,青川,你可知一辈子有多长?长过山尽头,漫过水无边,有时偶然飞过的蝴蝶都可能咬断那条叫一辈子的路,你可知两个人走完一辈子有多不易? 青川你说的一辈子,我只能尽力而行。 “好哇,你们果然在这儿!”花折梅喘着大气,天未亮他便从汝南王府跨马加鞭赶到西岭梅庄,到了才知两人昨天已经上山还未回来,他又马不停蹄一人上西岭雪山中寻人,看见两人卿卿我我抱在一起,更是气不打一处出来,“你还有时间谈情说爱,江流画都留书出走了!” 叶寒顿时一惊心慌,连忙接过花折梅手中的信打开一看,寥寥两页不过百字,全是辞别之言,不见行踪,不留去处,看得她满心焦急,“流画怎么会离开,她去哪了?” “我哪知道!”花折梅随口回道,他真是吃力不讨好的命,跑了几百里路连个谢谢都没有,他真是命苦呀,“今日我如常去王府拿青川需要处理的公文,然后秋实那丫头就火急火燎跑来跟我说江流画不见了,只留下一封信。陈福连忙全府搜寻但也没找到,这不让我把这事赶紧告知你。” “怎么会这样,流画不会抛下我不告而别的?”叶寒捏着薄薄两页信纸,百余个字看了不下十几遍还是不愿相信,急得双眼通红覆上了一层涟涟水光,“不可能!一定是流画出什么事了!对了,会不会是流画被人绑架了,所以才会不辞而别?” “哪有绑匪绑架了人只留封破信不要赎金的?你真当汝南王府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就算是当今陛下手下的血罗刹前来挑衅也未必占到好处?这分明就是江流画自己不想待了,留书出走了!” 花折梅毫不客气打碎了叶寒的自欺欺人,说得叶寒心更沉了半丈,一阵酸楚涌上顿时泪眼模糊落下几行。青川凌厉一记杀气警告花折梅闭嘴,然后拥着叶寒拿过信纸仔细端详,轻声安慰着,“姐姐你先别哭,江流画可能真是自己离开的,与绑架之类扯不上关系。” “可……为什么呀?流画为什么要不辞而别,难道她就这么舍得我,连告别都不当面说声?”叶寒满脸是泪,她想不通流画为什么要独自离开,她们在红绫镇相依为命三年,虽无血缘但胜似亲姐妹,流画离开她不会不跟自己说的,她要是出了什么事自己怎么跟秦婆婆交代呀! 青川想了下,手指揉搓下还算湿润的笔迹,立刻对花折梅说道:“你现在立刻回军营,越快越好,让陆知出城门沿东一路寻找。还有传我军令,若未能找到江流画,让他提头来见。” “是!” 花折梅认真应下,纵身一跳便消失在云雾缭绕中,青川让叶寒把信收好,“姐姐,看来我们也得离开了。这信纸上墨迹较新,刚生硬不久还带着些许润意,看样子江流画应该离开不出两个时辰,若我们加快行程,应该能在正午之前找到她。” 说完,青川便把叶寒搂在怀里,披风宽帽把她捂严实以免她着凉,然后抱着她也纵身而下消失在这方刚初生的天地朝阳中。这次回去比来时要快,不出一刻他们便到了梅庄,由于花折梅事先吩咐过,庄外马车早已备好,两人一落座马车便往东直奔而去。 从黑夜到白天,短短不过两个时辰,这天地就彻底变了个样,从天色朦胧时的人影稀疏,到日出之后天色明了,现在这条官道上来回全是赶路的人。路边茶寮大锅中,褐色茶水急速翻滚涌动着,蒸腾起的缭缭水雾在这雪色残存的春寒料峭中,无疑是一种带着暖意的幸福,吸引着长途跋涉的旅人进来喝茶歇脚解乏。 “这位小哥,您的茶水馒头来了,您先慢用。” 手脚麻利小嘴也甜的茶寮小二把刚出锅冒着热气的馒头放好,可刚准备离开就被这桌客人喊住,“小二,我问一下,从并州去京城大概需要多久?” “若是快马加鞭,二十日左右便可到达。可……”,眼神活泛的小二上下打量了下眼前这位小哥,不好冲撞客人,所以话有收敛,“……不过这好马价钱贵,对赶路的人不划算,客官您要是赶时间的话,可以搭沿路的牛车货车,这一路有很多这样赶车的,又便宜又比两条腿快,您要不等会看下?” “好的,多谢。” 一桌歇息好的客人叫唤着结账,小二立马笑脸迎了过去数着铜板,又连忙弓身迎着新进来的客人。茶寮人满,喝茶的歇脚的养好精神的,天南地北陌不相识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来,很是热闹。 在灶台处忙碌的小二不时看着一棚子的生意兴隆,很是高兴,目光无意扫过刚才那一问路小哥,心里调侃着,就他那买不起马的穷酸样,还长着一瘦弱的小身板,别还没到京城就先把自己累死了,还是听下自己的话吧,搭车吧,别省那两三个铜板。 刚才那一问路的小哥就是流画,女扮男装的江流画。并州里她所关心的人与事都已得了好归宿,她已了无牵挂,是时候该离去了,只是有点愧疚和不舍,此次匆忙连跟小叶亲自道声别都来不及,她想小叶应该会原谅她吧,小叶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就算生自己的气她也不会气多久。 当然她也因此有点担心,青川自是会对小叶好,可情爱之事谁能说清楚,光是与北齐相邻的夏国,那里可还有一个宁致远,她光想想都为小叶担忧。还有……那个长得黑黢黢木讷得像根木头的呆子,那个参谋的千金应该很中意他吧,男才女貌,门当户对,这么好的一段佳偶良缘,她真心替那根木头高兴。 想着想着,茶水的热气蒙了眼,几滴水滴落在褐黄色的大碗茶里,还好茶寮人多热闹没人瞧见她的失态,江流画连忙扯过袖子擦掉。赶了大上午的路,这时旭日东升已至半空,快偏向正午了,应该已过已时了,想想天未亮她便离开,算下时间大概小叶已收到她留下的信,已知道她不辞而别,只求她别怪自己,也求她别为自己的离去而伤心难过。 回望西来处,雄伟壮观的并州城早已不见青砖岩石,在一眼空明中不舍的人与事都成了她记忆里的珍藏,一辈子都忘不了:埋在孤山上的奶娘,她一辈子也还不清恩情的小叶,青川、花折梅和解神医,秋实常嬷嬷等等等等,还有那个又傻又笨的木头,你们珍重,我走了! 遥望东去路,长路漫漫,露晔朝曦,霜叶夜寒,离京还有千里之远,该是时候启程了。 没吃完的馒头江流画全包起来放在包袱里,载人的马车牛车接连而过,她除了看看还是跨着双脚在一旁雪地里行走。离开汝南王府时,带走的钱财衣物都是她从红绫镇一直带着的,省吃俭用还是能撑到京城。汝南王府的钱她一分一厘都没有拿,不是她清高不怕吃苦,而是不想给小叶添黑:自己怎么也算是她的娘家人,若真拿了汝南王府的银钱,即便这对汝南王府不算什么,就算是她想多了,她也不愿自己不告而别后还给小叶抹黑,就算是一丁点她也不想。 还是走在道路两旁好,官道中间的雪路被来往的行人踩碎,黄色泥泞混合着踩碎的雪水最容易弄湿鞋子,只是也有点坏处,路上几匹骏马狂奔而过,溅起的泥水落在衣上鞋上黄褐斑斑,江流画换了下背累了的右肩,把包袱换了个肩膀继续向前走去,她今日天黑之前得赶到前面一个小镇,否则就要大冷天露宿街头了。 远了茶寮,前无歇处,中间这段路程越往前走人影越加稀疏,走到一处竟前后见不到一个人影,看来她走了快一半了,再走一会儿就能看见驿站或茶寮了,怪不得她腿走得有点发酸,原来已经走了这么远了。 前方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响传来,江流画暗自倒霉,看着自己一身黄泥斑斑的衣裳和鞋子,很是抱歉但也无奈,看来还得遭受一次泥泞溅满身的袭击,只好把脸转过去省得脸上也被弄脏。 “江姑娘!” 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没了擦身而过,反倒是一声熟悉但不可能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耳朵,江流画惊讶望去,先是惊喜后是难以置信,然后缓缓垂目,再次抬头之时,已能平淡应之,“陆将军怎会在这儿,若非此路上也有后褚敌军?” 陆知本就面色黝黑,远看算是“喜怒不形于色”,唯有见他马未停稳便跨马而下,几步并一步大步跑至江流画面前,对上她秀美却显得疏离的脸,顿时又不知道说啥。他本就嘴笨,不知如何与女人打交道,只好笨拙开口直说道:“江姑娘你为什么要离开并州?” 这么快,头上日头还未到正午,陆知就已追上,看来小叶也快到了,看来得速战速决把陆知打发离开,若是真来不及……也罢,好生跟小叶说声离别,她想小叶会理解她让她离去的。 “此事与陆将军无关,若陆将军有军务可先行离去,我也要趁着天亮快点赶路。”长痛不如短痛,相见不如不见,别问别说关心语,就当彼此是从未见过的路人,擦肩而过不问一言,此为最好。 江流画抓紧肩上的包袱想越过陆知离去,但陆知这轴脾气却怎么也不让她离开,她前一步他便后退一步,她左走一步他便跟着移动,反正就是不放她离开,看样子是在这里吃定她了,心里不由多想,他是不是也是这样搞定参谋家的千金的? “陆将军,麻烦让一下,你耽误我赶路了!”江流画毫不客气,直言厉声道。 可陆知拦着她就是不让她前行,“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我……我……将军有令,若我不能把你带回去,让我提头来见!” 真是根木头,江流画无奈讪讪一笑摇了摇头,言语也轻和了不少,“你放心,你家将军不是如此不辨是非之人。就算他真是如此,小叶……将军夫人也会劝他,不会牵怒于你。” “不行,你还是不能走!”陆知跟江流画耗上了,真成了一根拦路的木头,黝黑的脸竟然在冬雪未化的天里生出了一层密汗,一张不会隐藏情绪的脸把焦急写得淋漓尽致。 在路上跟陆知对峙了这么久,江流画也累了,但她不想再跟陆知纠缠下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望着一脸憨实木楞的陆知,狠心说道:“陆将军,你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不准我离开?难道你们当军人的就是这样欺负良家妇女的,难道这就是你当军人的目的?你如果是因为我以前在你帐中对你不敬之事而心存怨恨,你现在就可以扇我几个耳光出气,若是还不解恨直接用你手中的刀杀了我便是!” “我没有!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他从未如此想过,可嘴笨的他就是不知该从何解释起,这样被江流画一逼,额头上的汗又渗出许多,活脱脱的一被欺负的小媳妇模样。 江流画别开眼不看他,继续有意曲解着陆知的话,“那你现在就把路让开,别拿青川的话当挡箭牌,我与他认识比你早之更早,他还不至于因为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卒而杀了你这一员大将。” 书香门第出身的江流画本就比常人懂得拿话堵人,陆知这么一个榆木脑袋更是被她怼得无话可说,呆楞站在一旁真成了一根木头,江流画心疼看了一眼但还是什么也没说,直接越过他离开。 “不行,你不能走!” 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将军如变成一张虎皮膏药粘在江流画身上,不准她离开,虽然他知道自己生性木楞严肃,但并不意味他不懂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健硕的胸膛起伏不定,显然在蕴酿着什么,“江姑娘,我想娶你!” 如此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不仅把江流画给惊到了,就连一旁静幽幽道树林也惊起一阵飞鸟腾飞。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江流画极力保持着镇定问着陆知。 “江姑娘,我想娶你!”陆知一脸认真,把刚才的话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重复了一遍,“那日将军夫人在军营问我是否喜欢你,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情爱,我只知道每次看见你的时候很舒服,就算你大声吼我我也觉得很开心。可是我在爹娘坟前立过誓,后褚一日未灭便一日不娶,所以便没有答应将军夫人的提议。” 江流画不解问道:“那你今日为何又突然改变主意了?” “我怕今日你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陆知低着头如实道。 这么个木讷老实的人说出一句毫无浪漫之话,却莫名击中了江流画心里最柔软之处,可她还是却强忍下心里涌上来的感动和酸涩,理智拒绝了,“陆将军好意我心领了,可你我……不合适。” 自始自终这段情都是她的一厢情愿,陆知,你很好,可我配不上你。 “哪里不合适?你只要说出来,我改,只要你别一声不吭离开并州。”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陆将军若他日大婚,别忘分我一杯喜酒。”前方的路有多长多远都是她一人之事,陆知,从今日起我不会再介入你的安稳日子,你好好跟参谋千金结婚生子,儿孙满堂,你我最好此生别再相见。 什么大婚喜酒,陆知完全被搞混了,江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眼看江流画擦肩离去,陆知什么礼数道德全忘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反正无论如何就是不放她走,“要走也可以,给我个理由,是因为我长得不好看,不讨你喜欢吗?” 江流画静静凝视着眼前这个憨实的男人,战场长年血腥并未染污他的眸子,还是那般干净,转念又想下自己,心里一阵自讽,然后一点一点拉开陆知满是老茧伤痕的手,即便是这么一双手也比她这个人不知干净多少倍。 “你不是想要个理由吗,好我告诉你!”污血被伤疤封藏起来,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忘不了自己是一身污秽,“我不是处子之身!!”在云州最初那段日子如同长在她身上不停蠕动的白蛆,一直吃着她的肉,恶心得她自己都心生厌恶,“我十六岁时被奸人夺去了清白,我不是处子之身,我很脏,你看不见吗?” “我……”,陆知被江流画眼中那一抹绝望所震撼到,可看着她又是如此让人怜惜,他想把她放在手心好好疼惜,想保护她一辈子。 看着陆知那副被震惊到的模样,江流画自嘲一笑,果然是这样,这世上的道德规范世俗礼法对女人是何其苛刻,她这样一个被人玷污的烂货,会有哪个男人肯要她。陆知,谢谢你,谢谢你绝了我最后一点念想。 “江姑娘你去哪儿?你不跟我回并州城吗?”他才发一会愣,江姑娘就又要走,话不是说清了吗,她为何还要走? 看着仍旧挡在她前路的陆知,江流画真不知该说什么,“你难道没听清我刚才说的话吗?我今日还要赶路,麻烦你让一下。” “江姑娘我说了我想娶你,你为何还要离开?”陆知不解问道。 这次江流画也彻底恼了,“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陆知,我不是处子之身,我不干净了,这次你听清楚了吗?”谁愿意一次又一次解开自己往日最不堪的伤疤,尤其对着的还是自己所爱之人。 陆知确实不懂,很奇怪江姑娘的话,“这有什么,这又不是你的错,你又何必把臭男人的错揽到自己身上,再说了我又不介意这个。我娘在没嫁给我爹之前还是并州城人人皆知的寡妇,嫁过两任丈夫不出一年都死了,我祖母怕我娘也克死我爹,死活不让我娘进门。可你看后来我娘还是生下了我,我爹也没介意过我娘的过去,还为了她宁愿去脱族去姓自立门户,我都是随我娘姓。” 陆知父母这段往事她第一次听说,想起他父母死于后褚刀下,投笔从戎为亲报仇,陆知活得从不比她轻松,都是苦命之人,她又何必再拖累他,还是早早离去最好。 脚下一空,江流画瞬间被陆知掳到马上,就如同他们第一次在红绫镇相遇时那般,“陆知,你干什么,放我下去!” 陆知才不理会她的喊叫,抱着她往并州城回去,春寒料峭雪风不冷,现在找回了江姑娘,他突然不由更加佩服将军,还是将军计谋无双,去梅庄之前就对他说过女人得哄得宠,若是前两样都无用,那就直接把她强掳回去,管她愿意不愿意,反正人都在这儿以后有的是时间磨。如此一实战运用起来,果真有效。 ※※※※※※※※※※※※※※※※※※※※ 写日出那段景色是来自以前去四川牛背山山顶亲眼所见之朝景,也是这章我最喜欢的部分, 如果看官中有去四川旅游的,特别推荐去牛背山看下日出,因为站在牛背山的山顶可以同时看见贡嘎山、四姑娘山和峨眉山,当然得在天气好的情况下。 我记得那天跟朋友从早上8点出发,爬了一天到了晚上六七点才到牛背山山顶,原以为第二天就可以看见日出,谁知天公不作美,第二天天亮前又突然起了浓雾来,把视线遮了个大半,虽然最后离开之前散了些,只勉强看到了贡嘎几座神山,但景色也依旧美不胜收,那种大气磅礴之感真的很震撼人心,可惜我笔力有限,实在难将此景描述尽致。 如果各位看官有 君不知情深不寿,妾只盼细水长流 “诶?他们就这样走了?”叶寒回望青川诧异问道。 落下车帘,如夜深邃的眼看向叶寒时,如一幅泼墨山水画缓缓舒展开来,青川笑着反问一句:“否则呢?难道要他们在这里直接拜堂成亲送入洞房吗?” 马车一动,车夫开始驾着马车驶出层叶密布寒山雪的树林,回到官道上轻悠慢走,并没有急着追上陆知和江流画两人离去的脚步。 回城的路上马车轻摇,车内很静,静得几乎可以听见车轱辘一寸寸压碎积雪的声音,叶寒半捧着脸有沉思有惊讶也有不解,脑子里全是刚才陆知掳走流画扬长而去的画面,太奇怪了,陆知这个榆木疙瘩居然也有开窍的一天,居然出人意料地掳走流画,这么出格的事可不是这个老实木讷的人会做的? 心里生疑,探究的目光缓缓落在身旁闭目养神的青川身上,叶寒眉锁狐疑,想从这张平淡自然的脸上捕捉到一丝细小的端倪来证明她心中的猜想,可看着看着就出了神,竟然连青川凑到她眼前也没察觉。 四目相汇,清明对深邃,淡然避执着,情浅是从容,奈何他一人固执一往情深。 马车不大,容不下两人尴尬,叶寒赧然别过眼去,望着车帘被风撩起的一角风情,看不见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叶寒有点别扭说道:“今天,流画的事……谢谢你。”虽然最后三个字说着有点见外,可她是真心想谢谢青川。 “江流画是陆知追回来的,姐姐谢我干嘛?”青川一副撇干抹净的姿态,显然不想认账。 叶寒转过头娇嗔一笑,心里跟明镜儿,“少来!你真当我不知道呀!” 从流画留书出走开始再到花折梅把信交到她手上,前后不到两个时辰,可光从并州城到西岭梅庄就大概需要一个时辰,更别说从梅庄到西岭山巅了,即便花折梅武功再高轻工再快也不可能。所以说流画被发现离开也太及时了,就好像是专门有人看着她何时离开一般。 “不对!”叶寒突然一惊,好像想到了什么,清明的眸子上下不敢置信地打量着青川,狐疑猜测道:“你那日是故意的!陆知相亲这事你是故意说给流画听的!” 一说出口,心里半怀疑的猜测莫名瞬间确信成真:府里的一切都在青川的掌控之中,他想让流画刚好在走廊上又刚好听见他说起陆知相亲之事,这对常人难以把控的事,对他来说,不难。 青川还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深墨色云锦闲服很是适合他如超凡脱俗的世外谪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看得叶寒在一旁起了几分着急,暗自腹诽着,在她面前装什么深沉,你小时候哭鼻子还是我给你擦的鼻涕呢! 不过在心里如此想着想着,也许是忆起了往日美好也可能是其它,刚还有点着急的叶寒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清明的眼配着爽朗的脸,心情很是不错。一声笑罢,叶寒望着同样看着自己的青川,好似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直都在。 “……那个,不管怎样,流画的是还是谢谢你!”流画找到了一个好归宿,她也可以对长眠孤山上的秦婆婆有个交代了。 说完最后三个字叶寒连忙转过头去不看青川,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望着自己时的深情,仿佛如春时绵绵细雨,看似不大却能渐渐淹没她的头顶,将她一口一息慢慢溺死在这一潮柔情似水中。 拥在她腰肢上的手一下收紧,出人意料的是叶寒这次没有下意识推拒,可能是习惯了也可能是因为流画的事心生感谢报答,不管她是出于何因何由,青川却很是喜欢她此时的乖巧柔顺,至少没有排斥他就足以让他满足不已,“姐姐就这样一句简单谢言,未免也太没诚意了?” “那你还想怎样?”握着她腰肢上的大手摩挲着衣料上下左右偷摸着,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臭男人,都偷吃她的豆腐了,还想对她怎样。 若想对你怎样,姐姐你早被我扒光了压在车上操了几千下了。即便叶寒不说,青川也能猜出她此时心中所想,心里随即如是回道。 青川幽幽含笑,意味深长看着闹着小性子的叶寒,可忽见衣领之下几处还未褪去的浅浅红痕,心有怜惜,终是不忍,强压下又升起的欲望,思绪了一会儿说道:“要不,姐姐亲手做一笼蔷薇元子给我吃?” 叶寒听后心里松了一口气,虽然不是如她所想那般,却也着实让她有点为难,“蔷薇花瓣早用完了,夏时花期还早,要不我唔……” 这不是青川第一次吻她,但……却别于之前所有霸道强势的亲吻:这次他居然会细致温柔地吻着她的唇瓣,(晋江不可描述的细节亲吻)。 第一次不那么排斥他的亲吻,当他的舌头轻刷过她的口腔齿贝时,是那般温柔似美酒沉醉,而她也渐渐醉了,迷离恍惚间,她的小舌头随他肆意戏弄陪它嬉戏,口中的香津被他掠夺了一次又一次,听着他喉咙急促吞咽的声音,她的脸上也莫名染上了一丝羞红。 一吻缠绵,久久做罢,叶寒温柔似水依偎在青川怀中,唇色娇红润泽,真如春雨淋过的樱桃娇艳欲滴,引人上前采撷,果然青川也如此做了,蜻蜓点水一过,浅尝辄止,回味无穷间,俊美绝伦的脸上是与叶寒同样的春/情荡/漾。 情动强抑的胸膛剧烈起伏,青川也是费了好大的定力才没碰叶寒,紧紧搂着她,把头埋在她的肩窝处轻喘着气,不时吻着她脖颈上未褪的吻痕,过好一会儿欲望才恹恹作罢。 马车摇晃,叶寒俏红着一脸春情无力躺在青川怀里,眼角那一秋波撩人真是引人犯罪,他根本不敢撩起一旁的车帘被人所见,大拇指摩挲着她柔软唇瓣流连忘返,似要独占这一抹春色,永生永世。 怀中人儿睫毛轻颤,一双黑白分明的明眸如初生婴儿般干净无辜,绯红的小脸却是被男人□□后的春□□,盈盈秋水意,浅浅妩媚生,真是个勾引人的妖精,青川忍不住低头轻啄一口,发狠咬了一下,疼得叶寒双手连连推搡。 “姐姐这份谢礼还不错,我勉强收下了。” 叶寒对上青川那一脸餍足吃饱后的奸笑,再听到他这么一句讨人厌的话,真是生气。若不是身子还泛着软,使不上多大的力气,她一定会跳下车去。可跳车也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不仅是因为双腿软绵无力,更多的还是难以启齿的羞耻:刚才与青川缠绵一吻,不知何时身下那处居然又动情了,黏糊糊的好似尿了一般,这让她等会儿如何下车。 叶寒心里犯难,更发怨自己越发没用的身子,真是个不知羞的小妇人,居然被男人轻轻一撩拨就动情了,活该被他弄。 马车摇摇晃晃终于停了,汝南王府到了车外有仆人禀告,经过了这么漫长的一路叶寒的身子恢复得七七八八,至少双腿能有力气走路了,虽然她很不愿承认这是某人给她一路按摩用内力给她运气才好的。 “陆知骑马先到,江流画应该在府中了,姐姐若是闲来无事,可去找她打发时间。”真是个娇娃娃,还没操她腿就软了,真不知道之前她是如何从自己身下活下来的。 叶寒被青川抱下了车,听着关于流画的事她很兴奋,但不敢在青川面前表现得太过直接,看着一旁严阵以待的骏马护卫,顺势问道:“你不回府吗?” 无视她已走到府门前想要离去的迫不及待,青川眉眼晕染一笑,“离开太久,军营有事需要我回去处理,我会很晚回来,你别等我。” 她……等过他吗? 随即叶寒翻转眼珠心中反省一问,但不管了,她还得去找流画算账,居然一声不吭就留书出走,而且还是为了陆知那个又臭又硬的木头,连自己这个相依为命三年亲如妹妹的人都可以不要。流画最好给她一个好的解释,否则她今天绝对跟她大干一架。 看着头也不回就跑掉的叶寒,青川心里就跟现在春来雪霁的并州一样,虽澄空艳阳日暖却冰去雪融浅风寒,吹上身还是心里起了一丝拔凉意,可也是一想到那个跑得早没踪影的人儿,心里又莫名一暖,这点春寒料峭如一毛毛雨,不足为惧。 青川看着空空如也的大门,莫名一笑,真是个小没良心的,也不知道回头看他一下,早知道刚才在马车上就直接操翻她,看她还有没有力气去看别的男人……和女人。 长空湛蓝一色,金乌至中,墨青屋檐下融融雪水成注,脚下黑影也缩成一团,已是正午,是时候回军营了。 余光凌厉掠过一旁银杏古树,青川赫然一道:“陆知何在?”话音一落,银杏古树的粗大树干后立即闪出一道人影。 “将军!”陆知低首跪在青川面前,等待他的差遣。 接过护卫递过来的马鞭,青川一跃上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必鬼鬼祟祟躲在暗处!” 青川言简意赅,陆知低头憨笑边挠着头边站起来,他还以为将军会惩治他强掳江姑娘之罪,现在想来还是他想多了。见将军长鞭指马示意他骑马回营,便立刻飞身上马,但一想到江姑娘,陆知这个铁骨铮铮的糙汉子居然有了穷酸书生才有的忸捏,青川无声笑了一下,瞬间扬鞭而下,骏马奔腾一去。 出了并州城,道路上的积雪盈尺薄了许多,零星可见几点野草新绿。并州漫长的冬季终于走了,春风化寒拂面比隆冬时轻了许多,不再是刀子刮过般的疼,这样的良辰美景虽不似江南桃杏缠绵多情,但骑马悠闲下,一忘战场血腥,还是别有一番的美。 “将军,皇上钦派的大臣昨日已到了驿站,将军可要去见上一面?”江姑娘占据了他太多的心思,出了并州城走在回军营的路上,他这才想起要紧之事,实乃失职,陆知惭愧。 青川手中缰绳稳实,□□骏马好似懂他心思,走得更加悠闲散漫,对回营漫不经心,遥望并州山水风光,大气磅礴,一时无两,“冰封酷寒俯首隐忍,青山绿水肆意盎然,万物因季而变应势而为,陆知,你应多学一点天地这份从容。” “将军点拨,末将自铭记在心,可……毕竟这肃王爷是奉皇上旨意来的,他手中还有皇上的圣旨。”天威不可测,君臣两有别,不可得罪,而且肃王爷论起辈分还是将军的大伯父,先帝的长兄,于情于理都应该前去探望一番。 青川讪然轻笑,不以为然反问一句,“所以呢?” “……”,所以呢?陆知被青川的态度弄蒙了,“……所以,将军不打算去见下肃王爷?” 长空蔚蓝大雁北飞,大地苍茫远山回绿,惊蛰时,雪色浅薄出新泥,好一派天朗气清的闲适时光,陆知骑在马上却不合时宜出了一头细汗,青川余光一瞥心中暗自摇头叹息,这江流画怎么也是清贵人家出来的大家闺秀,怎么就瞧上了陆知这个憨傻木讷之人。若不是为解姐姐心忧,他才懒得管江流画喜欢谁不喜欢谁。 “你也别太担心过多,此次赫连长文是来封功行赏的,不会拿我们怎样。”陆知跟了他也有三四年之久,与一根筋的人打交道还是直话直说为好,“再说赫连长文已是花甲之龄,并州本就苦寒再加上一路舟车劳顿,你不让他好生休息一下,他那把老身子骨怎么吃得消。若一不留神在我并州地界上真出了什么事,恐怕京城又有一番热闹好看了。” 陆知听后心中无不连连点头认同,还是他心不定思虑不周,怪不得将军让他多学一点从容淡定,“将军……”,陆知侧头一看才知自己走在前列,将军位于左下方定住,远望大雁北飞方向,默默出神,“将军,您在看什么?”陆知也望天一眼,湛蓝如碧很好看,但也仅此而已,并无何稀奇之处。 “这冰雪消融,并州已是春来时。”青川喃喃说道。 陆知接话道:“可不是,与后褚一战结束晃下眼就到了四月份,连并州的沧河都开始化冰成水了。” “江南芳菲殆尽,并州正是四月天。” 而并州的人间四月,恐怕北胡也快春来将至,大地回春食物充足,又怎会再去夏国肆掠抢夺食物,那宁致远不就是有空亲自来找姐姐了吗?他可接到在夏国的密探来报,说宁致远自知晓是他北齐军队占领红绫镇后,可没少派人到并州搜寻姐姐的下落,而自己与姐姐感情刚有进展还不牢靠,他自是不会让宁致远有机会破坏他与姐姐之间的感情。 看来,他得帮宁致远找点事做! 青川如墨的眸子泛起了不应景的寒凉,蓦然看向陆知一眼吓得陆知半身冰凉如千年寒冰穿心而过,将军突如其来的杀气太重太过阴森如千万鬼刹冲破地狱降临人间,只是他不懂如此强烈的杀气为何将军会对他使出,可是他又说错话行错事了? 北胡,夏国,北齐; 宁致远,自己与姐姐; 今日,江流画,陆知。 世间可有后悔药,吾愿用毕生求得一颗,纠正往日之错事,避免今日之憾事。可惜一步错,步步错,一时之误半生遗憾,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又怪得了谁? “走,去回龙山,不过在此之前,你我得先回军营一趟。”深沉的眸子一合一张,如怨鬼滔天煞气荡然无存,此生余恨怨得了谁,“记住,如果赫连长文问起我为何迟迟不露面,你只管说我去审后褚俘虏了。听清楚了吗?”为怕陆知愚钝,青川再三强调一二。 “是,末将明白,将军这几日一直在审后褚俘虏,所以才没及时前去探望肃王爷。”陆知抱剑低头重复。 “驾!” 长鞭一挥,骏马一声嘶鸣仰蹄,瞬间便向前狂奔而去,践碎一地雪水新泥,再次抬头一望,悠悠长路只剩两个越发渺小的黑点。此时,金乌偏了当空,垂落向西缓行,光色浅金大地依旧恍恍映雪如明,只是拂面而过的风变了,好似又回到了并州隆冬时的刀子割脸般的疼,还是那般要人命的寒凉刺骨。 原来春寒料峭也是因人而异,因情而变,因景而转:周围的景致依旧是“冰封酷寒俯首隐忍,绿水青山肆意盎然”,只不过情至极深处,人往往忘了最初那份应有的从容。 拟把疏狂图一醉,最是欢情难承时 朦朦胧胧醒来,发沉的眼皮根本抵挡不住浓浓睡意,叶寒挣扎了几下还是又闭上眼,缩着脖子半张脸埋进了被窝中,打算再睡一会儿。昨天陪了流画一整天,从把实情一一告知再到流画放声大哭,流画内心的千回百转似乎自己也亲身跟着走了一遭般,身心俱疲,等回到合壁庭时娥眉弯月早已西沉,困得不行,草草洗漱一番便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青川的怀里总有一股清爽的草木香气,又好闻又暖和,最适合睡个回笼觉了,叶寒动了动头,在青川怀里拱了几下找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然后整个人像只树懒般趴在他身上,放心大睡起来。 “嗯?” 不对! 叶寒努力抬起发沉的头,虚着一条细线微眯着眼看了一看也正在看着她的人,“青川!”叶寒惊讶一声喊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姐姐睡醒了?”看着睡了一晚仍满脸困意的叶寒,青川真是想不通她睡了一晚的觉睡到哪里去了,不过她这副迷迷糊糊的样儿倒是可爱得紧。 没有,叶寒连这两个字都没说出口便又一头栽到了青川怀里,没休息够的身子根本没多少劲,还是闭着眼趴着比较好,省力。 叶寒哼哼唧唧几声,估计是闹着起床气,青川看她一脸疲惫皱着眉,估计是没睡饱身子难受,便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哄着。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叶寒闭着眼懒懒问道。 他不是昨日刚去军营了吗?离开几天军营里肯定有一大堆军务等着他处理,按理说他现在应该在军营,怎么会突然回来? 被子里虽然暖和可空气浊闷,青川怕叶寒闷着便抱着她半露出头来,可由于她怕冷整个人还是蜷缩成一团,窝在他怀里好生可爱,真成了一只爱赖在他怀里的小猫了。 “昨天半夜回来的,见你睡得熟,便没忍心叫醒你。”话里透着心疼,昨日抚琴院中的事他多多少少知道,江流画是哭得痛快,可却苦了姐姐,眼下现在还有圈淡淡的黑影。 屋中主人未起,卷帘不开,晦暗不明的光线很适合浅眠,而身边青川比汤婆子还要暖和,叶寒窝在他怀里估计连话都没有听完就慢慢睡了过去,可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又立马惊醒,强撑着身子想起床。 “你要去哪儿?”见叶寒突然要起床,青川生着奇怪。 “我要去看下流画。” 虽然昨夜离开前流画再三保证她已没事,可叶寒还是不放心,生怕她一不小心又做出傻事来,她还是得亲自去抚琴院看一眼才行,要不然她这心安定不了。 不听还好,一听青川直接长臂一伸将刚爬起来的叶寒又搂回怀中,声音难得对她有了一丝恼怒,“江流画没事,你若真担心我让常嬷嬷替你去瞧一下,你再睡会。” 看着叶寒疲惫不堪的小脸,脸色还透着几丝休息不足的苍白,青川说不出的心疼。除了在床上自己何时这般累着她,现在居然为了江流画一个无关紧要之人,把自己累着这样。青川真是越想越气,幽怨十足看着怀中的人儿,心里那个酸劲翻江倒海,也不见她把这份心思用在自己身上。 “疼……”,怀中突然传来细细弱弱一声轻哼,青川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手劲过大弄疼了叶寒,连忙松开,手拂开贴在她脸上的细发,低头轻轻吻着她皱起的眉间,道着歉意。 再次被弄醒,叶寒即便身子未休息够,可也再难以入睡,便撑起身子想起床。 “时辰尚早,姐姐若是想睡就再睡会吧!” 青川连忙跟着起身,扶住叶寒晃晃欲倒的瘦弱身子,但被她摇头拒绝了,“这都日上三竿了,再睡估计晚上又睡不着了。” 瞧见叶寒如此坚持,青川也不好勉强,下床帮着她穿好衣物,为表方才的歉意亲自为她净脸。 “嗯……” 当棉帕擦过脸颊掠过嘴唇时,唇上忽传来一阵细微似撕裂的疼痛,叶寒忍不住轻哼了一声。青川听见,连忙扯下帕子,担心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方才我没个轻重又弄疼你了?” 青川心疼不已,连忙扔下棉帕像犯错的小孩不知如何是好。 叶寒抿了抿唇上裂开的口子,然后摇了摇头回道:“没有。估计春日回暖,身子有点上火,等会让常嬷嬷给我泡杯秋梨水就好了。” 听后,青川好生端详了一会儿才发现叶寒唇上真有几道细小如丝的裂口,若不是仔细近看还真难以发觉。怎么会这样,怎么才回来一天就干燥得唇裂出血? 青川余光瞥了眼窗外的明媚春光,心生着纳闷不解,但却无心细想,连忙倒了杯茶水给叶寒润润唇,又唤来常嬷嬷拿来膏药给她涂上,免得伤口撕裂更深。 擦过药后,唇上的疼痛轻了许多,趁着下人摆饭这点空档,叶寒与青川说道:“青川,我心里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是关于江流画的?”叶寒还未说,青川就猜出她想说什么,见她点了点头又立即说道,“陆知不是已经承诺了要娶江流画为妻,姐姐还有何事可愁?”姐姐估计听不出来他这话里有话,可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话有多酸。 叶寒回道,“这事确实是与流画有关,但实际上与她也没有多大关系。” 趁着今日青川不忙有空,叶寒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想听听他的意见,“是这样的,之前不是为了缝制火雷防潮的牛皮,我不是大选了一次绣娘吗?后来闲暇无事时我看了下所有绣娘的背景,发现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战场上牺牲了的士兵家属,不是死了丈夫儿子就是没了兄弟亲人,家里没了男人养家,每月光靠微薄的抚恤金和做点针线活换钱根本养不活一大家子人。” 青川接着叶寒的话说道:“姐姐想帮助这些死去的士兵家属?” 叶寒点了点头,“我之前问过陈福一些军营配给之事,朝廷每年发放给并州的军需粮草里总会有许多滥竽充数的,就拿给士兵穿的军服来说就经常就出现以次充好的情况。所以我想,除粮草这样大批量必备军需需要朝廷供给,其它如军服这类的日常物资为何不让朝廷直接折合成银两给你,既省了中间有人弄虚作假,你自己清点检查时也方便。” 一说起正事,姐姐的表情就会变得特别认真,尤其是当她看着自己时,她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睛就像是会说话一般,似兴奋又似渴求催促着他快点回应。 “这法子着实不错,不过……姐姐难道就不怕我中饱私囊?” 听着青川自我调侃,叶寒也笑着回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即便你是,你也得先想想这样做自己的下场吧!并州每年都与后褚开战,若你让手下的士兵吃不饱穿不暖,谁还会卖命题你打仗,到时候即便你富可敌国恐怕也没命花。” “原来,姐姐如此信我。” “不仅我信,朝廷更信,所以这件事的可行性很高。”说完,叶寒连忙将一旁矮案上提前做好的计划文案拿给青川看,“你看这并州本就产棉多质量好,若做军服就地取材即可,再加上并州有这么多绣娘,而且这次你也看见了,她们的针线手艺不比京城的差,最重要的是她们有一份真心,她们的丈夫儿子都是死在后褚人手里,就凭这份深仇大恨,我想她们也不会做那些个弄虚作假之事。” 手中的纸张一页页仔细看着,青川心生惊讶不由欣赏望了叶寒一眼,原以为姐姐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真在暗地下了一番功夫,从做工选址分析到最后定位,再到绣娘征聘条款和日后管理,还有并州近十年的棉花产量的详细统计,甚至连每年运往京城的棉花和做好的棉服运至并州的来回运费都一清二楚,还别说,就冲着这每年白白浪费的一大笔运费,他就一下被姐姐说服了。 握着几尺厚的一叠纸,青川突然心生沉重,拉住叶寒微凉的小手攥在手里,心疼说道:“这些东西,姐姐肯定花了很多时间才弄出来的吧?” “还行,也没花多少时间,我也是每日做一点,日积月累积少成多就做出来了。”叶寒并不这样觉得,在这汝南王府她最多的就是时间,若不给自己找点事干,反倒会闲出病来。 “青川,你能不能把这件事交给我做?我保证我一定会尽全力做好。”说完,叶寒又立即说道,口中信誓旦旦不假,但请求之色更深。 想着军营事忙没空陪姐姐,给她找点事做打发打发时间也好,所以对她的这一请求青川自是不会拒绝,但看着她这副瘦弱的身子怕她累着,于是想了想说道:“这事本就是姐姐你的主意,交由你来安排自是最好。不过,你得答应我几个条件。” 只要青川同意她做这事,多少个条件她都答应,“你说!” “第一,不能因为这些事累到身子,如果被我发现你因此少吃了一顿饭少喝了一口水,我立刻就让其他人接管过去。” “好,我答应!”叶寒看着青川郑重应下。 “第二,这毕竟属于军需之事,你也是第一次接触,我派军中几个帮手给你,这你能接受吧?” 叶寒自是没问题,“这本来就是军营之事,我也只是负责前期凑备和运作,等一切上了正轨后,我自是要交还于你。”军政之事关系到黎民苍生,这点轻重分寸她还是知道的。 “但是……我可不可以自己选个可靠的帮手?”听及于此,叶寒也提了个小要求,毕竟她出入不便,需要信得过的人帮她跑跑腿。 “这事与江流画的有关。”青川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心里又起一阵小醋意。 说到流画,叶寒就忍不住担心她,“侯九那段不堪事一直埋在流画心里这么多年,即便说开了,也不是一下就能完全好得了的。与其让她一个人无所事事又胡思乱想,还不如找点事让她做,心里有个过度,也可当个寄托。” 青川本是不喜叶寒这么在乎江流画的,但想到有江流画在姐姐能轻松一些,想了想没有拒绝。 见青川点头答应了,叶寒心下一喜主动问道,“那第三是什么?“ 青川看着叶寒不语,墨眸发深,意味深长。 之后,屋内陷入了一段偏长的安静,但也不上是完全的安静,细听还是能听到几声细微却清晰的啧啧水声,不时还有一两声柔美酥骨的娇口今偷泄出来,却夹杂着不合时宜的哀弱哭泣。 “唔……” 叶寒在青川怀里奋力挣扎着,紧皱的眉间全是掩不住的排斥拒绝。她最不喜欢青川这样对她,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对她动手动脚,也不问她愿不愿意,每次都会让她不由自主想起被他强掳回并州的不美好记忆,然后心里被压着的不甘怨气就会再次升起,挣扎反抗也就变得越发激烈。 可她越是反抗,青川就越是不放,还变本加厉地对她,把她的嘴皮都咬破了。这哪是亲吻,分明就是对她镇压惩罚,她不禁回忆起昨日回城时在马车内与他的缠绵一吻,那时的他好生温柔透着疼惜,那是她第一次没有排斥他的吻,第一次主动迎合着他的吻,也是第一次无比厌恶此时他的吻。 “王爷。”门外敲门声轻轻响起,是常嬷嬷的声音,明知外面的人没有青川的命令不会进来,可她还是不由一惊,全身紧绷,心里升起的羞耻感几乎快将她淹没。 “何事?”青川很是艰难抬起头来,口里喘着重气,如匹饿了几个月的饿狼般一动不动盯着叶寒,见她那双水眸中满是惊吓,怯怯地不敢看他,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有这么可怕吗? “王爷,刚才花将军派人传信到府中,说您是时候回营了。”常嬷嬷是从宫里出来的老人,知进退分轻重,惹恼主子的事与话是绝对不做,由此可见此事绝不一般,否则她也不会贸然传命。 本是说与青川的话,可叶寒听后却雀跃骤起,以为酷刑已毕,喜悦难掩间却不小心被青川瞧见,然后就见他那双墨眸一下变得幽深望不见底,脸也阴沉了下来,一动不动盯着她,就像头盛怒的猛兽想要把她生吞活剥一般,吓得她小心脏猛地一缩,连忙低下头来不敢看他。 一不小心,预感成真,只见青川一扑而下又咬中了她的嘴唇,(此处省略若干字)。 “唔……”,突然叶寒一声闷哼,双眼顿时水雾涟涟,虽然嘴被堵住叫不出来,可扭曲的小脸上全写着赤/裸裸的疼意。 真的好疼! (此处省略若个字,请大家自行脑补。) 角落更漏又过了半盏茶,青川看着身下已动了情的娇人儿,心里真舍不得现在离开她,可是花折梅已派人来传信,看来他得早点回营,以免误了正事。 青川强压去欲/火,手轻轻抚摸着叶寒白净的小脸,颇是不舍,“姐姐我今日还得回军营一趟,估计晚上不会回来,你好生休息,明日等我回来好生喂饱你。” 叶寒一听直接闭眼扭过头去,刚才受的气还未消现在又被他的浑话气着。谁让你喂饱了,再说到底是谁喂饱谁,最后遭罪的还不是她一人,想想就觉得气。 真是个娇气包,说句话都能给他使脸色,可他怎么就越看越喜欢呢? 青川忍不住逗弄她一下,(晋江不可描述的闺房小情趣) 等叶寒被他逗得满脸绯红这才收下玩心,(此处省略13个字),恢复到正经模样对叶寒说着,“姐姐可记得我刚才说了什么话吗?” “哼!”叶寒还在气头上一点也不想理他,可青川哪容得了,故意板着一张恶脸大手捏住她的小脸迫使她不得不看着自己,然后再次问道:“姐姐可记得明日应做何事?” 别说,一本正经的青川比嬉笑玩闹时看着要吓人得多,这从战场杀戮中淬炼出来的玉面罗刹即便是不打不杀,只冷冷盯着她一眼,便让她后被发凉冷如地狱。叶寒虽然面上还强撑着不服软,可心里早怂了,一双眼睛心虚地看向别处,就是不敢看着此时此刻的青川。 这一切青川哪能不知,只不过看着姐姐越发倔强的小脸他便越想欺负她,莫名跟她较上劲来,非逼得她亲口说出才行。 “姐姐若是不说也行,我等会就把你这贴身小裤丢到并州城最热闹人最多的地方,让并州城的百姓都猜猜这是谁家妇人的,这么淫/荡,(此处省略217个字)” 经过这一次教训叶寒学乖了,等青川再次问她时她虽心里不情不愿,但还是勉强点头应下。 得了心里想要的话,青川心满意足在叶寒红润的唇上轻啄一口,拿过锦被盖住她半裸的诱人娇躯。即便是再留恋不舍,还是站起身来准备离去,“睡吧,我明日就会回来。” 叶寒听话闭上了眼,等听见木门吱呀合上,闭着的眼又缓缓张开,双手强撑着发软的身子坐起,然后小心牵开松散的衣裳,看着一身被蹂/躏后的不堪样,泪瞬间便落了下来,说不出的委屈漫天涌上心头。 满室淫/靡的味道久久不散,床上,叶寒抱着双腿蜷缩成一团,咬着被角无声哭着。原以为梅庄之行后青川已懂得了如何对她、尊重她,可没想到一日不到便又回到了之前,他还是一如既往强势不容她抗拒,只要他想要,无论何时何地、自己愿不愿意,都只能乖乖配合。 明明昨日的他不是这样的,怎么一天不到,一切又都回到了原样? 若是平淡的日子是长久的平淡,哪又何必途中让她看见一次绝无再有的惊艳? 若在此之后不再精彩,又何必让她看见那次惊艳后留给她一片苍白且漫长的人生? 只是为了让她更死心吗? 常嬷嬷送青川走到合壁庭外,青川眼眸深晦看了一眼院内紧闭的房门,“常嬷嬷,最近春来干燥,王妃的身子你可得好生伺候。” “是!”随声扑通跪地,王爷一句提点让常嬷嬷瞬间满身寒噤,“是老奴的疏忽,没照顾好夫人,请王爷责罚!” 军营之事耽搁不得,青川没时间纠缠在一个下人身上,但也没让常嬷嬷立刻起来,“等会备些热水送进房里,记得别打扰到王妃。” “是!”常嬷嬷跪拜在地,直到青川走远见不到人影也不见抬头起身,还是秋实见她怎么一直没回来过来寻她才扶着双腿跪麻了的她起来。 热水备好,常嬷嬷在外得了叶寒应允才进屋放水,云纱遮目,进屋倒水的丫鬟被□□得很好,不敢轻易打量主子,倒了水便低头退了出去,常嬷嬷走在最后,她是来放秋梨水的,“夫人,秋梨水老奴已放在桌上,您记得趁热喝。” “嗯!” 听见叶寒微带哭腔回了一声,常嬷嬷忍不住抬眼瞥了一下,一见就连忙低下头来,不禁为之感到心疼。这王爷下手也太不知个轻重了,夫人这般娇嫩如花骨朵的人儿怎能这样粗暴对待,就夫人身子那惨样她只看了一眼就再也看不下去,怪不得夫人会哭。唉!就王爷这般没有轻重地折腾夫人,几时才能入得了夫人的心,可别真成一对痴侣怨偶。 生灵涂炭将士血,不见龙庭君王悲(上) 军营将军主帐,一人强行进入,白发鹤颜却精神抖擞,步履沉稳生威,这是常年身居高位才有的强大气场。帐内空荡无人,根本不见赫连渤的身影,陆知尴尬立在主帐外,面对赫连长文回头扫视过来的凌厉目光,心虚低头,再难辩解。 立主帐之中,赫连长文怒目一横,厉声斥问道:“你不是说汝南王在帐中处理对褚军务吗?现在人呢,难不成他跑到后褚国都杀敌去了?” 汝南王是将军的王位称号,肃老王爷如此不留情面当着他的面斥责将军,可见怒气不小。陆知小步踱进,面有为难向赫连长文请罪,“此事是末将一人之错,与将军无关,还望肃老王爷明察,勿错怪将军。” 赫连长文面露冷笑,看着跪在地上诚挚赔罪的陆知,话出讥讽,“你对我这侄子倒是忠心耿耿!” 陆知连忙辩道,“并非末将护主心切,这一切确实是末将一人所为。这几日将军确实不在军营,末将之所以如此欺瞒王爷您,也也……也是,实属无奈。” 并州赫连长文也是第一次来,认识之人也不多,不过与打过交道的花折梅相比,他更喜欢陆知这个老实人,一眼便可看透,一听就可分清他所言是真是假,而不似花折梅那般花言巧语,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本王虽与陆将军相识不久,但你的为人本王还是信得过。”赫连长文恕了陆知欺瞒之罪,叫了陆知起来,然后说道:“本王此次前来,陆将军也知此乃陛下所派,天子之命不可耽误。本王也知陆将军为人忠厚忠君,绝非奸佞狂妄之徒敢随意蔑视天威皇命,我想其中必有隐情。若陆将军信得过我赫连长文,只管推心置腹以道,本王愿尽绵薄之力。” 听此郑重一言陆知连连行礼谢过,只是越是如此,他的面色越发为难,看来是有难言之隐,经过赫连长文一再耐心劝解,陆知这次送了牙口,双眼不敢看着眼前威严的老者,吱唔说道:“其实,王爷您一到并州,将军,就已知晓。将军之所以一直未能前来探望王爷,并非是军务繁忙,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赫连长文追问道。 陆知抬眼小心瞧了一眼不怒自威的老者,缓缓说道:“而是……将军不想见您!” 听后,赫连长文瞳孔突然猛地一缩,手掌怒气一拍一旁茶几,直接暴怒,“本王乃仁宗长子,先帝长兄,更是他的大伯父,他身为后辈有何理不来见我,更别说本王如今是奉新帝之命特至并州,行的是皇命降的是皇恩,他汝南王如此目无天威,难不成是想造反不成?” 一番滔天指责,哪是陆知可以承受得起的,虽然这说的不是他,于是连忙解释道:“王爷息怒,将军驻守西境多年,一直尽忠职守,绝无忤逆天威之心,更无叛乱做逆之意,将军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好一个不得已而为之!我倒要听听他有何滔天冤屈?”赫连长文大手一挥,在一旁拂袖坐下。 “王爷请看这个。”陆知从袖中小心拿出一卷羊皮纸,泛黄磨损严重,上面还沾着大片血污,双手递呈给赫连长文,“末将听说肃王爷不仅学识渊博,更是通晓各国语言,不知这舆图上的文字王爷您可识得?“陆知不忘再补充一句,“这沧河战役时从后褚俘虏身上搜出来的。” 年少游历众国,途中所学所闻即便人过半百依旧记忆如新,当缓缓展开那一羊皮纸舆图时,赫连长文还是不禁一怔,面色凝重,“这……是胡语。”赫连长文再仔细端详一遍,又补充一句道,“准确地说应该是北胡贵族才会用的一类胡语。” “正是,将军当时看见时,也如王爷这般惊怔失色。”陆知回忆着,如实回道,“王爷也知北胡虽夷蛮未化,但却擅长制图,这张羊皮纸上我北齐山川河流地形地势大道小路都绘制得一清二楚,比我北齐自制的舆图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见胡人渗透我北齐之深。王爷请试想一二,若无将军此次兵行险招雪埋后褚三十万大军,恐怕现在,你我之地,并州之土,一州之城,都已是后褚之壤了!” 赫连长文老脸如灰,如泰山崩坍瞬间威严尽失,突然明白赫连渤为何不想见他:千万热血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英勇杀敌,而他们却在京城与北胡使者和谈重开贸易,想想便觉心寒。 将军料得真准,陆知边打量着已沉默深陷悲切之中的赫连长文,边暗叹着将军料事如神,然后按照将军嘱咐之语继续说道:“想必王爷也知数月前将军曾呈上一份奏折,里面细数了北胡助后褚攻打我北齐之罪状,皇上见后勃然大怒,可边境封锁才不过半年,朝廷就要与北胡重交友好,皇上可曾想过我并州千万将士?我们军人在边疆以命相搏保家卫国为的是什么,不过求的只是有一日我北齐不再被后褚处处压制,不再受它后褚践踏,不再让它敢犯我北齐一寸土地。” 陆知本是依命行事,可一说到北胡后褚便触到心中不忿,瞬间就红了眼认了真,“王爷,末将只想问一句,皇上与胡人不计前嫌重修交好,那置并州万千将士于何处,又置那些长眠沧河底的烈士于何处,我们在战场上与后褚浴血杀敌又有什么意义?” 内心不忿如压抑良久的猛兽挣脱缰绳,说到最后陆知几乎是吼出来的,在这一刻他忘了将军交给他的事,忘了自己一介武夫的身份而对方则是位高权重的王爷,在这一刻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军人,朝廷和皇上可以轻易忘记为国捐躯的英雄,可他却忘不了,那都是一个个正当好年龄的热血男儿,就这样在战场上没了,或尸沉沧河,或最后连尸骨都找不到,就这样成了一个个孤魂野鬼。 这次朝廷不顾并州千万将士的意愿,居然暗地背着他们在京城与北胡商讨重归于好,他陆知不服,并州的将士与百姓亦不服,这天下人心更是不服,即便是要了他陆知一条命,他要为死去和活着的兄弟讨一个说法。 北齐的天下早已不是最初的北齐,□□以武建国称霸天下,太宗励精图治开启北齐盛世繁华,几代传下虽不至亡国毁业,却积病沉疴众多,父皇与三弟虽兢兢业业使北齐短暂中兴,但都走得太早,尤其是三弟,瑾妃一走他没过几年也跟着去了,而立之年英年早逝,悲之叹之,哀之怜之,惋惜不已。 赫连长文不禁试想,若是三弟还在位,北齐定能重现盛世辉煌,可惜他这长兄才能平平,武不能安国,文不能□□,却平白活了这么久,内心莫不怅然长叹,三弟,你最放不下心的皇子现已成为北齐的战神,文武皆有你当年风范,定能兴国□□,你在泉下,可以安息了! 薄薄一张羊皮纸,涔涔一手惊心汗,松弛起褶的手已不复年轻时的孔武有力,现在连这一张纸都抓不紧,颤抖不已,赫连长文忽觉一身颓败与无奈,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北齐吾国,吾赫连一族之天下,难不成真要断在这蛮夷楚胡的手里? 老皮枯手措不及防猛然一下收紧,羊皮纸瞬间被紧握在手中,赫连长文混乱的内心瞬间大定,赫然一声中气大喊道:“陆知,汝南王何在,本王要与他单独详谈。” “回王爷的话,将军一直都在回龙山审讯后褚俘虏。”陆知立即抱拳回道。 “也好!本王也正想去看看着杀我北齐之民侵我北齐之地的后褚恶贼,是不是都长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赫连长文如此说道,陆知立马出帐备马去,在马厩处见到花折梅一身红衣随性坐在赫连长文的马车上,见陆知走近一把缰绳直接甩了过去,陆知伸手一把接住,就听见他说道:“马已喂好,你快带那老头去回龙山,别耽误了将军的正事。” 花折梅话一说完转身便走,但还是被陆知一把叫住,再一细看才发现陆知脑门上早出了一层汗,也不知是跑得急出的汗还是怎么着,喘着粗气说道:“花将军,要不你陪肃王爷去吧?你也知我嘴笨,不及你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实在不擅长与人相处。你不知道将军嘱咐我说的话,我刚才说着说着差一点就说漏了,要不,你去?” 他去?也要那呆板的老头子肯信才行?花折梅几步走近,一手搭在陆知肩上,桃花眼笑得有点奸诈,问道:“陆知,你知道将军为什么要派你去,而不是我吗?” 陆知憨实一张黝黑脸,茫然摇头,花折梅突然仰天,满脸怅然,悲伤说道:“你知道吗,其实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陈世美,我曾答应她等我功成名就后就骑着高头大马回去娶她,可是我却负了她。等我去年知道她离世的消息时,我才知她曾给我生过一个儿子,可惜不幸夭折,然后她也跟着去了。” 看着那一袭红衣远远消失在转角,陆知心里说不出的酸涩,原来平日里花将军潇洒不羁放纵不堪只是他的一张无奈的面具,下面居然藏着这么深的悲惨,莫不暗生同情,一时间不仅忘了自己刚才所求之事,甚至连为何来马厩都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有士兵前来催促这才想起。 “陆将军,肃老王爷在帐内见你迟迟未来,自己已走到军营门边等你,并叮嘱你快点。” 守门士兵着急,可陆知还沉浸在花折梅的悲哀中有点走不出来,牵着马车边对守门士兵叮嘱道:“以后别在花将军面前提起他妻儿,我怕他伤心。” “花将军有妻儿?”这次该轮到守门士兵摸不着头脑了,他听说花将军是自幼跟随将军的暗卫,并未娶妻生子,而且就花将军那一吊儿郎当游戏人间的浪荡子,有谁家父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陆知很不满守门士兵如此不尊重他人,凝重着脸语重心长训道:“这是人家的伤心事,不可多说!这种丧失亲人的痛,以后你会懂的。” 被陆知一本正经地训了一次,再看着这张憨实可信的脸,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守门士兵慢慢不信也信了,难道花将军以前真娶妻生子过? 可见,谎话再假,但从老实人口中说出,多多少少就会沾上几分真实性,让人不由信上几分,而这也是青川为何不让花折梅,而是让陆知去应付赫连长文的原因。 生灵涂炭将士血,不见龙庭君王悲(下) 回龙山其实不是山,而是一处比较凹深较大的谷地,夏时容易积水冬时容易积雪,春来雪融又成一处湿漉的洼地,根本不适合种地更不适合住人,但好在回龙山离军营较近,且有地势低凹如一天然牢笼,只需在高处与谷口驻扎百余人,谷底上万后褚俘虏便如笼中之鱼,逃脱不得。 三重沉重的木栅门缓缓开启,于最前还有一处铁钉尖刀打造的荆棘门,是用来防止俘虏□□逃走的,马车便停到这这一扇离俘虏最近的门边,赫连长文看了一眼东倒西歪躺在泥泞洼地上的后褚俘虏,目光涣散了无生气,一个个黄豆大般的绿头腐蝇在他们头上身上嗡嗡盘绕作响。一堆活死人而已,哪还有后褚恶狼的慑人威名。 赫连长文面露鄙夷厌恶之色,仇恨之意不言而喻,“肃王爷,将军正在山头上,您沿这这条路就可找到将军。” 山不是山,所以不高,山头抬头便可见到,赫然可见山头上背对而立的豪迈身姿,这背影像极了三弟,赫连长文一时看得入了神,莫不缅怀。 山不陡,路不远,赫连长文一步一步走着也不算累,只是走到一半时看见半山腰上有一开辟出来的空地平台,不由自主随着分岔出来的小路走了过去。 “这里是审讯俘虏的地方。” 赫连长文说得很肯定,年少时他便与三弟从伍军营,也随军打过仗,只不过他身体瘦弱经骨不佳,实在不是练武的材料,不及三弟那般英武雄姿,一挥长剑有号令山河之磅礴气概,更没有如三地般亲身上阵杀敌经验,实乃人生一憾,但军中之事他还是略知一二,譬如他脚下之半腰平台就是专门审讯和屠杀俘虏之地。 “王爷,这里危险,要不你还是直接去山头找将军,他还在那等你。”陆知也不知这一身儒雅的肃老王爷怎会突然到斩杀台是为何,但为了他的安全着想,陆知还是想速速劝他离去,这下面一地后褚俘虏可不是人,而是随时就可扑上来咬断脖颈的吃人恶狼。 “危险?这里再危险可有你们在战场危险?”赫连长文虽是文臣,但作为北齐皇族应有的血性与不惧还是有的,经历世事磨砺的锐眼在台下俘虏扫视一遍,指着俘虏群中一披头散发不识模样的后褚兵,不容拒绝下令道:“把左边那一赤脚掩面的俘虏给我带上来!” 陆知见山头之上将军并未制止,便叫了人下去抓那一被指中的俘虏。 这些人都是被后褚害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普通人,入伍为军苟活至今,就是为了报仇雪恨。所以对这一地的后褚俘虏早已仇恨红了眼,若不是将军有令留有后用,他们早第一时间就活活烧死这些后褚恶贼了。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上面的允许,自是假公济私一回,铆足力气挥舞着手上带着利刺的长鞭,连皮扒起的鲜红肉块落了满地,疼得后褚俘虏到处乱窜,都避着躲着这条条杀人的黑蛇。 捉一个俘虏却花了一刻钟的时辰,这些手上还紧握长鞭的士兵将要抓的俘虏扔在地上,低头下跪诚心认错。都是命苦之人,陆知明白他们的心情,便口头随意斥责了一句便糊弄过去了。 刚才一切赫连长文都看在眼里,并州这块多灾多难之地,活在这里的百姓也是苦了他们了。心中怜悯先暂时放在一边,赫连长文低头俯视着下面那个被绑成粽子的俘虏,突然转头向陆知说道:“陆将军,本王此次来到并州并未带剑,可否借你佩刀一用?” 陆知看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俘虏,没有犹豫,卸下刀双手递了过去。 长刀凌然出鞘,冷光一凝如寒,即便在战场上杀过上万敌人,刀身仍光洁凌厉,赫连长文忍不住一夸:“好刀!” 然后长刀一落,赫连长文撩开俘虏脸上被泥水拧成一缕一缕的脏发,嘴角一抽无声冷笑,果真是后褚恶狼,即便沦为阶下囚也不祛除不了想吃人的兽性,只可惜再恶的野兽也有被驯服的时候。 赫连长文一边手拿长刀,锐利的刀尖从俘虏宁死不屈的眼睛慢慢滑下,一边如讲故事般缓缓说着,“我听说你们后褚举国崇尚巫术,更是视巫师之话为上天之旨意……” 故事想引人入胜就得情节起伏不定、话语适时停顿,才能勾起人的兴趣,说到这儿,锐利的刀尖滑至俘虏腰间,配合着赫连长文的话语随之在原地打转,躺在地上的俘虏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好似生怕一不小心尖刀就穿破自己的胸膛。 话起,刀却未动,继续在俘虏腰间来回打转,“……我年少游历后褚时,曾与一巫师深谈过一番,听说你们褚人最看重死后之事,把遗体放在神山巅峰之上供天神享用视为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但这只属于你们后褚皇族才有的荣耀。当然这战场上谁也不能保证活着回去,当然,更不能保证,谁能四肢健全地回去。” 突然,地上俘虏吃人的眼升起了一难得的恐惧,即便是被五花大绑私自无法动弹,也费尽努力向后缩去,好似他已知晓眼前之人要对他施以如何残暴酷刑,这一幕看得平台上其他人满目不解。 话音一落,锋利的刀尖在俘虏腰间向下一划,泥泞肮脏的衣物瞬间破开,露出一条耀眼的巫文金带,地上俘虏猛然惊吓住,赫连长文却明了一笑,话音再起,闪着冷光的刀尖继续向下完成它未完的轨迹,“你说,我要是把你两只脚都砍下来喂狗,可好?” 长刀欲抬起一挥,千钧一发之际,地上的俘虏终于吱了个声,“住手!” “呵!原来你会说齐语。”赫连长文说得很是吃惊,但面色却很是平静,长刀依旧在手,威慑还在,“既然你会说齐语,正好省了我的麻烦。我问你,你们后褚与北胡之间勾结了多久,图谋又是什么?” 俘虏很是傲骨,偏头不答,赫连长文也不急不躁,锋利的刀尖轻轻贴在俘虏裸露出来的脚关节上,很是温柔没有伤到它分寸,“不说?很有骨气,本王平生最是佩服有骨气之人。既然你准备以身殉国,那本王便成全你!” 当最后一字说出口时,锋利的刀尖亦同时猛然刺进裸露的踝关节,地上俘虏被捆绑得无法逃脱,惨叫出声,见长刀拔出欲再次挥砍而来时,千钧一发之际,俘虏终抵不过害怕,大喊求饶道:“我说我说!” 俘虏缩着自己受伤流血见骨的脚,边惊慌脱口而出,“我只知道自耶律将军接管后褚军队以来,便与北胡一直有合作,这些我也是偷听我父亲与他人谈话时知道的,再之前的我就无从得知了。至于图谋什么,这位北齐大人,想必你比我更明白他们要图谋的是什么吧!” 默声听完,赫连长文派人拿来纸笔让地上俘虏把刚才他所说之话一一写下来,并且要注明他在后褚的真实姓名,是何家族,族中亲人在后褚所任官职,都必须一一写清。 看着地上松绑开手提笔就写的俘虏,赫连长文睥睨说道:“你知道我为何会挑中你,所以若你证词之中有半字虚假,你知道你的下场是什么。” 地上颤抖的俘虏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处境,别说此人是否有心提醒,他也不敢做假,纸上证词只需派人去后褚一查究竟就可知其中真假,他可不想自己死无全尸回去。 最终证词是两份,一份用北齐文写的,一份用褚文写的,赫连长文仔细看过一遍后便交由身边心腹收好,然后低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还不住流血的俘虏,心思不明,意味深长说道:“既然血流了这么多,不如……”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从地上传来,站在平台上的人以及台下的俘虏都随之一惊,目瞪口呆,然后遍体生寒,数万只眼睛纷纷聚集在被人一刀砍断双脚的俘虏和一旁的赫连长文身上,还有他手中不住滴血的冷冽长刀。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而且反转太大,让陆知始料未及,他刚才还以为肃王爷是让他去找大夫给地上俘虏包扎好伤口,可没想到肃王爷居然出尔反尔一刀砍断了俘虏的双脚,太出乎意料,他也有点惊住。 赫连长文气质儒雅,此时脸上却冷血无情,对着地上之物鄙夷嗤笑道:“本王一生最恨的,就是卖国求荣的小人!” “不……”,地上的俘虏面色狰狞惊恐万分,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一眼出尔反尔的赫连长文,然后又低头看着自己孤零零躺在血泊中的双脚,疼痛随着鲜血的流出从齐断的脚根处蔓延至全身,他挣扎着,费劲调头向自己被砍断的双脚爬去,这是他的脚,即便是被砍断了也是他的双脚,即便是难逃一死他也要带着它们身无残缺地死去。 长刀立于血泊之中,横在俘虏与他近在咫尺的双脚之间,赫连长文突然好心问道:“你可是想拿回你的双脚?” 俘虏张大如铜铃般的眼睛,惊恐害怕轮番上演,然后看着血泊中自己那双被砍断的双脚,连连撞地求道:“大人,你问我的我都说了,我错了我错了……”,虽然俘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可他怕眼前之人再丢掉他的双脚,只好连连认错求饶,就像还在后褚时自己一时兴起折磨奴隶时,他们也是这般哀声求饶。 洼地中黑黑压压一片是最忠实的看客,聚精会神看着半腰台上这出精彩戏幕,赫连长文看着看着却看出了一片滔天大恨,有下面这群后褚俘虏对他之恨,也有他对后褚的无限恨意。战场无情,对待敌人更加不能手下留情,它后褚是该向我北齐还债了。 赫连长文冷目一凝,长刀一偏向外一扫,然后血泊中两只断脚便如两只猪蹄飞落至俘虏群中,饥饿不堪的后褚俘虏纷纷争抢着一你口我一口吃着,引起好一阵热闹。 其实这已是俘虏营中心照不宣之事,为防止俘虏暴动逃跑,每日扔下去的食物少得可怜,再加上驻守在这里的士兵夹杂着私心和仇恨,不是在他们吃食里添粪加土,要么就是私自扣下馊了才给他们吃。这群后褚恶狼哪受得了,饿起来最后连自己人都吃,若是不信,你可看见地上还有丁点被带刺长鞭划拉下来的碎肉,早进了这群畜生的狼肚子里了。 “别吃我的脚……不准吃我的肉……”,台上的俘虏扯着嗓门用力喊着,无脚的腿随着身子晃动划拉出一条条歪曲诡异的血线,“你们这些低贱的平民奴隶……竟敢吃我我,我的……” 两只脚哪够洼地里上万张口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不到这些俘虏便重新安静下来,浑浑噩噩东倒西歪如他们来时那般,只是空地上又多了几根白骨,拼凑起来应该是人的脚骨。 台上被砍断双脚的俘虏身子紧绷,一手五指张开向前伸出,估计是想拿回自己的双脚,只是这个姿势保持得有点久,有一士兵上前一看这才发现这俘虏面容扭曲,双眼瞪大如牛眼直直看着前方俘虏,一探鼻息才发现此人早没了气。 陆知得了属下回报,然后对一旁赫连长文回禀道:“肃老王爷,这俘虏好像……被活活吓死了。” “意料之中。”赫连长文平静转身,接过心腹递过来的帕子擦净刀身,还于陆知,“走吧,汝南王应该在上面等急了。” 春来日渐长,好似偷得光阴多了几时可以浪费,立于回龙山头之上,面朝苍茫大地、沧河流冰融水,背后却是一群吃人的俘虏,青川遥望着远方西垂的暮日,听着不住传来的嘶吼声,不用回头便可知身后发生之事。世人都说黄昏日美,却不知夕阳本就是残败垂暮,是最接近鲜血的颜色,也是最适合死亡的颜色。 “你很像你的父亲。” 赫连长文与青川并肩而立,黄昏日暮最是容易忆起往昔岁月,回想着脑海中早已不是清晰的三弟,赫连长文望着一旁的青川,有种记忆错乱的激动与怅然若失。 日至西山,迟落不下,徒生衰败与萧索,往昔湮没如玉庭朱颜斑驳,青川凝结成冰的脸上扯出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讽,目光不惧对峙着西山灿红夕阳,没有回答。 往事不可追,刚才还威严凌人挥刀杀人的赫连长文瞬间如残阳颓变成一平凡的老者,满脸风霜沟壑,世事却不可多说,只能自己独品。 “先帝像你这般岁数时,也爱一人独立山巅,望长河落日至星辰渐起,”说到这儿,赫连长文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青川的侧颜,睹人思人,骤生惋惜,不禁再次重复,“你,像极了他!”才学胆识,喜好秉性,无一例外。 “是吗?”青川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看得见的嘲讽,讥笑道:“可他却说过,我是众多皇子中,最不像他的一个。” 他的母亲因为自己是他的儿子而疏远他,而那个男人却因为自己抢了他所爱女人的目光而冷淡他,何其荒诞,又何其讽刺,他的存在叫做多余。 陈年往事,虽已随时间过去但却从未真正过去,活着的人依旧半身浸泡在过往的浑浊纠缠里,难以走出来。 “明稷,你知先帝并非此意,他只是……”,赫连长文有心想劝他,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语重心长说了一句,“先帝与你,终究是血浓于水的亲父子。” 明稷是他的字,是那个男人给他取的,可他却从未用过一天,只因不喜欢,自己于他不过是讨好母亲的一个物件,谈何喜欢。若非今日听人提起,说不定他一辈子都不会记起。 青川没有动容,转过身来公事公办道:“若肃老王爷此次来并州只为说这些无用之话,那您现在就可回京复命了。并州苦寒不及京城安乐,不适合您久居。” “明稷!”赫连长文连忙叫住提步离去的青川,看着他那方似曾相识的背影,年过半百的脸上满是怀念还有无奈,“你就真的不愿叫我一声‘大伯父’吗?” 这时,黑暗吃了暮色,夜色广布苍茫,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就好像谁都摸不透谁的心,青川顿步停了一瞬,似有松动,可嗓音还是如夜般的凉,“后褚舆图和战俘你今日也都看见了,北胡勾结后褚铁证如山,若大伯父还是赫连家人、心怀北齐天下,对黎民苍生还有那么一丝怜悯,就请您对陛下如实以告,莫让九泉下的英灵死不瞑目,也莫让保家卫国的万千将士寒了心。” 山谷的夜风开始起了,鲜血的味道似乎比白日又重了几分,底下吃人的狼即便被桎梏在笼中也戒不掉吃人的本性,暗起骚动,可在这之前,在并州这片土地上不知又有多少北齐将士成了它们的腹中食,而北胡就是这个帮凶。 赫连长文心生痛定,无论今日是明稷有意还是无意安排,他都得写下这份会触怒龙颜的奏折,正如明稷所言,这天下是他们赫连一族的北齐天下,容不得蛮夷觊觎横行,即便他赔上这条老命也要阻止北齐与北胡重新交好,在所不惜,也当是自己这个大伯父为他做的第一件事吧! 褚宫一缕《长清》色,多少深闺哀怨声 当夜从后褚传来的一封密信,打乱了青川这几日的行程。手中轻薄的信函短短几字,却道尽了耶律平回后褚国都后的艰难境遇。这信青川看罢后便传于营中幕僚传阅,各抒己见。 陆知最先发言:“属下认为,耶律平此次战败回朝,虽被后褚众臣所唾弃,看似军权难保,实则有惊无险。即便此次耶律平损失了四十万大军,但后褚皇帝出于国境安危考虑,也会忍下不悦继续信任耶律平为将,与我北齐继续对峙。” “陆将军也说了,耶律平此次败四十万大军在我北齐之手,四十万大军呀,可不是四十万只蚂蚁,如此大的伤亡,即便是后褚皇帝无视与之,那后褚众臣可会同意?四十万大军呀,后褚即便再强大也经不住每年四十万四十万的伤亡!” 否定陆知意见的是一对褚多年的老幕僚,在军营中颇有威信,听他如此一说,有一半将领纷纷站在他这一头,可陆知不敢苟同,虽然他不否认对方说得头头在理,“冯军师,您熟知后褚国情,更是对褚多年的好手,晚辈很是敬佩于您。可是也请您试想一下,若后褚皇帝真罢免了耶律平的兵权,这后褚朝廷之上可能找到一胜任耶律平的将领,能替后褚震慑邻国的虎狼战神?” 冯军师拂须思虑,直言的道:“你这种可能老夫不是没想过,可是两权相害取其轻,与其让耶律平继续领兵相比,我想后褚皇帝和众臣更会选择罢免耶律平,休养生息。” 如此有理一说,营中已有大半更相信冯军师所言,陆知看着主位上认真聆听不作声的青川,心里很是着急,但还是坚信心中所想,“这后褚年年征战,比今年所受伤亡严重的也有过,也不曾见他们休养生息过。后褚只需在周边邻国抢掠一番便能钱财粮草充盈,何需休养生息?” 陆知说话带急,听似不敬,好似呛声之语,冯军师毕竟资历在这儿,颜面不可失,愤然回呛道:“后褚今年被我北齐击杀四十万大军,元气大伤,哪还有力气去抢掠他国,说不定还落个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冯军师所言极是,属下也认为后褚经此一役后,短时间内定无法再起战事,我北齐西境也能太平几年。陆将军忧国忧民,有此多虑也属正常,毕竟后褚豺狼天性凶狠,我军稍作防范亦是足矣。” 一青年少将很是不服这群老顽固,直吼出口:“若后褚背水一战,今冬又卷土重来,到时并州城还有几十万百姓该怎么办?” 如此急躁一吼,主战与主和两派顿时如油桶瞬间炸开,纷纷雄辩起来,一时间这静穆威严的将军主帐成了最热闹的集市卖场,两方吵得不可开交,而最应一锤定音的人却高居上位静然不动,好似一无关的看客。 “将军!” 营帐一开,只听一声急速而来的回禀声冷静而来,如神剑一刀斩开了东海滔滔之水,营中吵闹焦杂的人立刻应声而止。 花折梅无视这一荒唐闹剧,直接把手中刚得到的密函交由营中至始至终未发一言之人,“将军,探子最新密报。” 花折梅一去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严肃一脸不敢怠慢,青川从沉思中抬起眼来,平静接过,展信仔细端详,不起喜怒,仍不发一言,只是阅完信件后便散了这场军事商议。 众人散去,营中唯独仅剩两人,青川捻揉着薄信一纸,脸上生起了玩味的兴致,花折梅陪伴青川长大,自是懂他心意,“肃老王爷连夜写了奏折,并用了皇室不轻易用的尖尾雨燕,估计一天之内皇宫中的那位就能看到,”说到这儿,花折梅也玩味地打量了青川一眼,嬉笑道:“这下你高兴了!” 并州春短,短短一月不到沧河化游龙奔腾东去,昼夜不歇。夜深天静,惊涛拍岸不见千堆雪起,却狂啸拍得声声如钟,惊人心扉。 那页薄纸还在青川手间捻弄把玩,好似世间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主宰无疑,可花折梅就是个不消停的主,直破他谪仙面容下的阴诡算计,“北胡暗中勾结后褚图谋北齐,此事经肃老王爷之手明天全朝皆知,任凭北胡如何割地赔款示好,宫里那位病殃皇帝都不会答应。如此一来,北胡最后期望也就破灭了,没了北齐的粮食,春来还早,北胡除了继续肆掠抢劫夏国估计也别无他法,那位夏国主看来还得跟那群北胡蛮子再纠缠一阵了。” 花折梅跟在青川身边这么久,他的底线是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话点到为止,折扇一收转身便潇洒出了营帐,心里还忍不住调侃着,还商议军事,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真正等的只怕是让宁致远回不了红绫镇,找不到住在红绫镇中那个叫叶寒的女人。 后褚不似南国水美秀丽,不如北国磅礴豪迈,立于北齐西境之西,临北塞黄沙苍凉,高寒贫瘠,少有沃土可。民风不化,彪悍不礼,如荒野兽狼,只尊强者,只服强者,可后褚建国不过百余年,到了耶律平这一代,强者为尊这一铁律却悄然起了变化,早就拜倒于权势斗争之下,生生让出于中宫却毫无军功的嫡子成了高于他头顶的王,纵然他不服不愿,但他今日还是不得不跪在大殿之外,等候着里面之人的传唤。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殿内悠扬空灵的琴声嘎然而止,殿中一金冠紫服的精壮少年满脸戾气,起身一把推倒御案上的两摞小山似的奏折,哗啦散落一地,锐眼猩红透着恶狼的凶狠,像是要吃人一般。 殿中一初来的小太监不懂察言观色,上前去捡奏折,被戾气少年直接一脚踹飞撞在了一旁龙柱上,满口吐血就这样咽了气,顿时殿内噤若寒蝉人人自危,好似唯有琴声不惧,余音绕梁还在。 刚踢死了一个人,戾气少年并没有丝毫在意,倒是对散落了一地的奏折越看越来气,不由伸腿踢了几脚,不见解气怒气仍盛,“杀了耶律平?要是这么简单,朕还需要你们教!杀了他谁给朕守江山开疆土,是你这个只会拿笔写奏折的谏官还是你这个连刀都没拿过的丞相?一群蠹虫,一天到晚除了上书逼朕外,就没干过什么正事。” 戾气少年好似要把多年积压的愤怒发泄出来,一脚一脚踩着地上散落的奏折,好似踩着的是那些蛀虫般的老臣重臣般,甚是用力,恨不得将这些人都踩成碎末,“朕登基五年以来,有何事你们让朕顺心过?军队由耶律平把持着,你们插不进去,就把手伸进朕的朝堂后宫来。朝上合伙对付朕就算了,下了朝还拿奏折逼朕,就连朕喜欢何人都要横插一杠。到底你们是后褚之主还是朕是?” 发泄够了,殿中早已安静如死墓,虽可见太监宫女不少但却无一丝呼吸声可寻,生恐无端受到牵连就成了死人,就跟地上那死去的小太监一样。。 殿中明烛如白日,殿外白日映残雪,一殿之门分割出两个世界,也分割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高低身份。殿外耶律平跪在雪地上,岿然不动,目视几丈前紧闭的肃黑殿门,殿内戾气少年也同时凝视着这张紧闭的肃黑殿门,仿佛此门于两人都形同虚设,都可看见彼此。 无心一碰,琴弦一动,悠远空灵之声遂然而起,但又很快嘎然而止,却很巧妙打破了大殿中阴森的汹汹杀气,戾气少年顺声而望,猩红的狼眼顿时柔和不少,不属于人的兽性渐渐隐藏起来。 大殿西侧,玉帘半掩,依稀可见一木案上摆放着一张古琴,琴上纤指长手覆在白丝琴弦之上,止声止琴,好一双天生弄琴的玉手,可惜帘幕遮面,不见其真容,只可窥视一朦胧便可惑人的侧影,如缎长发脑后随意一绾,余下青丝闲散披于肩头垂落,白衣宽袖如祥云层层簇拥,虽是人间尘世,却恍若仙人之姿,好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妙人。 戾气少年缓步走进,步履轻缓徘徊一二才席地坐下,隔一琴而望着一尺不到的人,脸上温柔起生着笑,小心问道:“怎么不弹了?可是刚才,我吓着你了?” 小心翼翼待之,怜之惜之爱之宠之,帝王的柔情无疑于是世间最惑人的毒药,世间有何女子可以抗拒得了,但却从未包括对案垂眉无言的淡漠男子,眼眸深处无情无爱,唯眼前之琴可得他全心垂怜,芸芸众人于他如空空浮生,不入他眼,不在他心,亦包括对面这一高高在上的后褚帝王。 手平滑过琴弦,在琴事上着预示着将要收琴准备离去,戾气少年忽然脸色一慌,来不及多想便伸手抓住琴上之手,低声求着,“长清别走,再陪我一会儿。” 方才还暴戾狂妄的帝王此时却卑微如尘埃蝼蚁般求着他人,完全不在乎满殿宫女太监还在,完全忘了是一国之尊,就这样紧握着那双纤长如玉的手,眼中原是骇人的血色杀气早已退去,只留有一腔柔情如痴地望着对面的白衣男子,如跪在他的脚下忠诚奴仆,只愿求得他一眼垂青。 那名名唤“长清”的男子仍低垂着头,不语,又或者说不知该如何回之。 他性子冷僻,多是与他坎坷多舛的命运有关,爱不上一人,亦没有一人可入他心,这凡尘俗世里的恩怨纠缠早早被他杀死在漠北黄沙之中,任这褚宫华丽椒房再暖,也温暖不了他早在无尽黄沙中死透了的心,所以对这位救自己于危难之际的少年帝王,还有他眼中的似海深情,他只能在心里暗道一声抱歉。 “清奴低贱,在宫中已是多有闲言碎语,不敢再有辱天子威严,陛下若有心强之,奴自不敢拂逆圣意。” “长清,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只是……” 情字害人,后褚的少年天子因一奴隶之言就慌了神色,乱了帝王的铁石心肠,可见用情之深。他何尝不知后宫中对长清的闲言碎语,这些妇人手中的明枪暗箭不过是前朝权臣争权夺利的折射,长清也是无辜受累,可恨他根基不稳,不仅在朝上受制于人,还不得不与耶律平互利而为,护不了长清身安无忧。 如玉的手安静在他的手中,戾气少年很是纠结不下,做不了舍与得之间的抉择,茫然间看向不知望着殿外何处的长清,看着他清冷无情的容颜,看着他一身白衣孤傲如站立狂风暴雪之中,不惧不退,就那般倔强地抬起头颅,好像即便被风雪削毁凡人肉身,哪怕只留下一具空空白骨,也倔强不肯低头。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长清,自己并非他的容颜绝色而交心于他,而是因为他这份不肯低头的倔劲。即便当时被人扒光衣裳当众亵玩也不肯说一声求饶,即便被吊在亭中打得遍体鳞伤也不肯开口服一声软,那双倔强而异常冷漠的眸子睥睨地扫视着这一群肆意践踏他的权势贵胄,好似他才是高台玉阶之上的天下之主,而其他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群入不了眼的蝼蚁。 而当时他就微服隐藏在台下看客之中,他不识长清,长清恐怕也不知人群之中有他这么一人,两不相识本是陌路,可莫名,他却起了不该有的心——堂堂后褚之主竟然倾心于一低贱的奴隶,更可笑的是这奴隶还是一不折不扣的男儿身。 回想至今,戾气少年也恍然如过一梦,那番荒唐却异常真实,他爱上了一个叫长清的人,是低贱如蚁的奴隶又怎样,是男人又如何,天地伦理悠悠众口于他不过浮云一羽,他皆不在乎,他只在乎一个叫长清的人,一个让他一见便倾心然后再也无法忘怀的男人。 手突然被握紧,疼痛让长清下意识想收回手去,但却唤醒了少年帝王的沉思,顺着如玉的手望去,宽大袍袖滑落至手肘处,然后小臂上一条条异常狰狞的鞭痕瞬间便刺痛了帝王心中最柔软之处,见之难受,心生怜惜,不忍直视,而与戾气少年一样,长清也永远无法直视自己这些与关于过去的伤痕。 大殿西侧端坐的少年不再是朝上万人敬仰的帝王,他现在只是一个深陷情网的寻常少年郎,执爱人之手轻口吹着他手上去不掉的伤痕,然后轻手将他落下的衣袖重新替他遮住,“长清,为我弹奏一曲吧!” 少年帝王终于恋恋不舍放开了长清的手,然后躺在席上,双手交叠枕在脑后闭目养神,放松着被国事压着透不过气来的深愁。 双手临琴,长清问道:“陛下想听什么曲子?” 大殿很静,如幽冥地狱有鬼无声,好似这世间就只有他与长清两人,再无他人,少年帝王很是喜欢此时的安静,紧皱的眉间也渐渐松开,“就弹一曲《长清》吧!” 长清的名字源自古曲《长清》,是授他技艺的琴师为他所取,本是漠北黄沙中满身污垢之人,却偏爱高洁无尘之志,喜超凡脱俗之趣,好生荒诞,好生讽刺,可即便如此,也阻拦不了长清对《长清》一曲的喜爱,就如同阻拦不了少年帝王对他的一往情深。 散音起调,松沉旷远至幽幽空谷,高山流水,杂尘不至,一转天籁仙声,泛泛如云影,缭缭如松风,清冷悠远,指尖再下波澜,吟揉余韵缓缓袭来,如泣如诉,不宁不安,心绪难平,天地辽阔,却装不下渺渺人烟的凡尘俗事。 琴波动,涟漪生,心水起皱,渐快渐变,暗潮涌动波澜起伏,一声惊破,潮退水去,心平,风静,天无声,渐至《长清》曲终。 琴音缭缭不停从殿内传来,跪在殿外的耶律平听见,面色未沉不知何思,直至殿门缓缓开启,一掌事太监缓缓出了殿门走近传着圣命:“耶律大人请回吧,陛下今日政务繁忙,改日定会宣大人觐见。” 苏尔勒有些心疼,将军在雪地中长跪半日之久就换来一句轻描淡写之言,不由上前求道:“公公辛劳,可否替大人再通报一声?” 边说着,苏尔勒边掏出几片金叶子塞于掌事太监袖中,掌事太监没有拒绝,但还是说着那句原话,“耶律大人还是先回去吧,陛下若是想召见大人,大人自会见到陛下。” 说完,掌事太监便直接转身回殿,苏尔勒本想上前拦住,但被耶律平一手拦下,冷然一声,“扶我起来。” 苏尔勒不敢怠慢,连忙伸手扶起将军,在雪地中跪了半日之久,腿没跪麻也差不多被冻僵了,还好耶律平长年从伍,站直缓和一会儿就恢复了过来,然后就直接转身跨步往宫外走去。苏尔勒看看又重新紧闭如常的肃穆殿门,再看着大步离去的将军,连忙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将军,您不见皇上了吗?”苏尔勒担忧很重,此次沧河失利再加上鹫岭大败,四十万大军无一生还,此番大罪若无皇上亲下赦令,那满堂朝臣是不会放过将军的。 耶律平倒是心大,步履不减向宫外走去,只回道:“该见到的时候,自然会见到。” 怎么将军说的话跟掌事太监说的话一模一样,苏尔勒参透不了其中禅机,想再多问几句也被将军的问话给挡了回去,“对了,皇上身边那个琴奴,你可查到些什么?” 他长年不在京城,有很多事光是靠探子回禀是掌握不全的,耶律平想起刚才从殿中传出的琴声,比如,耶律骜身边何时多了这么一个男宠。 还在宫廷,提起帝王辛秘,苏尔勒小声回道:“此琴奴名唤‘长清’,是皇上从乌木其家带回来的。” “乌木其?”耶律平好似在哪听过这个名字,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他是何人?” “将军可能不知,这乌木其原是我国一富可敌国的商人,可前年初不知为何被皇上灭了全族,所有财产全充了国库。” 耶律平一讽轻笑,“你的意思是说耶律骜是为了富可敌国的钱财所以才杀了乌木其全族?” 难道不是吗?那不成堂堂一国之君杀尽一人之族是为了一个低贱的奴隶,而且还是个与他同为男儿身的奴隶?苏尔勒心中不解,看着将军侧脸上神秘莫测的浅笑,却找不到第二个可以信服的理由,直到将军再次开口问道:“那名琴奴是什么来历?” 苏尔勒回道:“这名琴奴来自漠北,天远地偏,属下所了解到也不全面。只知此人在漠北红楼很是有名,来往商旅甚至是一些脂粉客不远千里到漠北只为见他一面,听说乌木其为了替他赎身花了一百金锭,此风流韵事曾在我国传诵一时。” “商人重利,乌木其肯花天价为此赎身,此人必是容颜绝色,怪不得能把一国之君迷住。” 这话耶律平说得有些轻佻,苏尔勒听在耳里明显感觉到有一种幸灾乐祸的看戏意味。不过这也怪不了将军,别说是他,就连自己甚至是一寻常百姓都忍不住好奇想要调侃,堂堂后褚一国之君,什么女人没见过,最后居然喜欢上一男子,此种惊世骇俗之事足够天下人好生编排一阵了。 “可不是,听说因为这事,朝廷那些老臣一天到晚上奏劝谏,要不然就闹着罢官请辞。有一次御史大夫闹过头了,皇上竟然当庭准了他的奏,让他告老还乡了。” 临近宫门,苏尔勒的神色放松不少,也多了几分玩笑看热闹之意,不过,耶律平可不在乎耶律骜的风流韵事,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此人到底是敌是友:能入皇帝勤政殿的人可不是什么小角色,如果此人是有心之人专门安插在耶律骜身边的,那他们的图谋是为何;如果此人不是,就只是一普通的男宠,就凭他在耶律骜心里的地位,也必能影响日后朝廷走向。不过经过今日一事,他可以断定此人应该对他无害,否则以耶律骜的性子绝对不会这么快就给自己答复,又或者这是那人在向自己示好,毕竟以一介男宠之身陪伴君侧,前途艰难他也得给自己找一个有力的帮手不是。 宫墙在前,黑瓦青墙禁军铁甲森严有序,这是后褚的皇城,天子之处自是肃穆威严,不容有半分挑衅。站在宫城外耶律平回望身后的巍峨皇城,心里遗憾不甘难下,一步之差他落身为臣,跪拜在耶律骜之下,而今冬与北齐一场大败,看来这皇城中的那把龙椅此生与自己真的无缘了。 于心于你卿可愿,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日青川逼她签下丧权辱国的约定,最后却没有如期回来,一连几天亦是如此,应是军营有事耽搁了,叶寒这才慢慢落回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有点闲情逸致,看一看屋外春来后的碧云天。 这世间的春时有早有晚、有长有短,却从未负过惜春人,望着庭外春光明媚色,娇莺啼鸣脆嫩生,不知何时拂柳垂落云鬓,青丝半遮娇容,那一俏盈盈水波眼儿媚,春风十里,画廊韶光,一透锦屏借春看,好一出盈盈明艳色,春暖撩人倦。 叶寒闲坐画堂轻敲空杯,春衫不冷,暖风却慵懒了半日浮生。 不一会儿,江流画出现在画廊转角,身后跟了一个粗布麻衣的中年妇人,破衣补丁与汝南王府的富贵格格不入。 一廊走过,总会引起四周好奇、却令人不舒服的目光打量一番,即便如此,中年妇人依旧面色如常,背脊挺得笔直,并未因此而感到自惭形秽。 进门之前,虽然中年妇人面色平静,但江流画多少看出她一些紧张,好心提点道:“何嫂,小……夫人性子很好,你等会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不必担心过多。” 何嫂回笑点头谢过,步履规整入门拜见。 叶寒刚从春光明媚中苏醒,得了当女儿家时的清闲自在,再加上画堂清幽闲适,下人较少,规矩礼仪暂搁置在一边,于是很是亲切拉着何嫂坐下,连忙转头向一旁秋实吩咐道:“我这里有贵客上门,让常嬷嬷端三杯秋梨水来。” 秋实本是闲不住的主儿,得了叶寒吩咐,撒开丫子就往外跑。 画堂春深、暖风醉人,叶寒眉眼含笑、瞧着秋实一会儿就不见的人影,转头对何嫂解释着,“我这人最不喜拘束,所以何嫂在我这儿,就免了这些繁文缛节,怎么自在怎么来。” 何嫂本是要起身谢礼的,这被叶寒一句话挡了回去,一时起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诚意谢过叶寒美意,心下也翻起一头雾水。 都听说赫连将军皇族贵胄,御沧河而褚敌惧,如此一战场上鬼神皆悚的玉面罗刹,难以置信他的妻子竟然如此和蔼可亲,一点将军夫人的架子都没有,不由心下生起一股琢磨不透的不安来。 画堂莫名一阵安静,叶寒与江流画隔空心领神会、交汇了一眼,都把何嫂的拘谨看在眼里,然后主动找话说道: “并州春来干燥,我这人又不爱茗茶之物,倒是润肺止渴的秋梨水备得最多,希望何嫂不要介意。” 一语听罢,何嫂下意识连忙起身,低头回话,两张泛白干裂的嘴皮一张一合时,总泛着轻微刺痛,“夫人恩赐,一茶一水皆是民妇之幸,不甚感激。” 说的是千篇一律的场面话,可最后四字却沉甸异常,在心不褪,是恩情、也是感激。 见何嫂紧张还在,江流画连忙插话一句,“我瞧这茶水还要等一会儿才好,闲坐无事,何嫂何不把夫人交托于你之事、细说一下,也好打发下时间?” 提及今日所来正事,何嫂明显放松了几分,攥得发白的指关节也稍稍松开,可常年遵礼克己惯了,她还是难做到与将军夫人平起平坐,还是站着说话来得习惯,也好展开并州城城中舆图,向将军夫人好生讲解。 春来日头高升,画堂明媚一室,堂内何嫂正专注向叶寒汇报着、她所动员的情况,而堂外静立的丫鬟听了里面的话,连忙派了一人前去茶房催促。 秋实在茶房外得了信,算着自己出来确实挺久了,估摸着夫人也该等急了,可夫人起居饮食一向都是由常嬷嬷负责,因怕她笨手笨脚,所以一向根本就不让她沾手,像是这次连茶房都不让她进,只让她在茶房外等着。 若是平时不急,秋实肯定会耐心在外等候,可今日夫人有客人,而且刚才还有丫鬟来催了。 秋实怕叶寒着急,还是忍不住趴在门边,小声催促了一句,“常嬷嬷,茶水还有多久?夫人派人来催了!” 被门外猝不及防响起的话所惊,常嬷嬷手中的小匙,不由哆嗦一下,匙中白色粉末抖落少许,落在杯沿瓷器盏托上。 常嬷嬷连忙回过头望了一眼,见房门依旧紧闭、未见秋实,眼中的慌乱这才放心落下,镇定好心神,然后继续有条不紊地、将手中小匙里的白色粉末,倒在杯中,又将散落在茶杯四周的的粉末擦掉; 而一旁炉上热水沸腾已久,常嬷嬷轻手提起,慢慢冲泡好桌上三杯秋梨水,也不管门外等着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的秋实,待那杯有着白色粉末的秋梨水、彻底融化后,才端起出门。 茶水滚烫,常嬷嬷平稳端着三杯茶水去往画堂,古褐色茶盘上三杯茶水呈“品”字形排列,如画堂中对应三人尊卑分明,不敢弄混。 这时画堂内,何嫂刚说完斜阳巷处贫民区的情况,话稍稍停顿,似有难言之色,叶寒主动问道:“可是斜阳巷的各家妇人不愿出门做工,家有难事无法脱身?” “夫人明鉴,确实如此!”何嫂点了点头回道,然后说着这几日走访所见的难处,“这斜阳巷中多是些没了丈夫儿子的老弱妇孺,二老年迈稚儿年幼,家无顶梁柱,若妇人再出门做工,这家中的几口人,恐怕……” 有些话点到为止,听者自会明白在心,叶寒坐于上位低头静思,也有些犯愁。 这事是她想得不周,只顾着解决这些绣娘的生计问题,却忘了她们身后还有一大家子要照顾。这斜阳巷有上千户如何嫂这般的人家,如何妥善安置她们的家人,这确实是个令她棘手的问题。 春深陷画堂,明媚几许韶光,叶寒揉着发疼的脑瓜仁,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暂时把这事搁置在一旁,看来这事她还得好生与青川商量一下。 说了这么久的话,何嫂还是拘谨不敢坐下,叶寒想劝她入座估计也会被她婉言推拒,想着这几天她忙前忙后替自己跑腿做事,家里还有三个年幼孩子要照顾,于是想感谢她一下。 这时,恰好常嬷嬷端茶入画堂,叶寒于是说道:“常嬷嬷,书房桌上有一叠古书文集,是我专门找出来给何嫂的,你去帮我取来。” 褐色茶盘上三杯茶水、轻微晃动一下,茶水未溢,秋梨的清甜香气却不小心弥漫开来,与这一堂明艳春光很是呼应。 瞧着夫人递过来的眼色,再看了一眼堂中躬身低首的中年妇人、以及她不停舔舐的干裂嘴唇,常嬷嬷立即心下明了。 她本想先奉完茶再去书房,却哪曾想秋实见她有事,于是一下上前、将她手中的茶盘接了过去,直接就为在座三人奉上,而看着三个碧青色汝窑茶杯一模一样,一时间,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哪一杯是哪一杯。 “何嫂,你刚才说了这么久的话,坐下喝杯秋梨水、解解渴吧。” 将军夫人如此于情于理一句话,她要是再找理由推拒,就是她不识抬举了,于是何嫂低头谢过,坐下饮茶,一解干裂脱皮的嘴唇。 小步后退离堂的常嬷嬷,借着眼角余光瞥见三人仰首饮茶,心下顿时担忧骤起,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出了画堂完成夫人的吩咐。 而这厢画堂内,可能是秋梨水给了叶寒灵感,让她脑中不由精光一现,与何嫂兴奋说道:“何嫂,你刚才说因有老人小孩要照顾,所以每家的绣娘很难离家,对吗?” 何嫂放下手中茶杯,连忙起身回道:“确实如此。” 见叶寒眉眼轻翘,喜色溢于言表,江流画在一旁出言问道:“小叶,你可是有了什么好主意?” 映着韶光三春,春风拂面渐日暖,叶寒望着画堂白墙青瓦出神,好似能听见墙后传出的朗朗读书声,笑着说道:“我们何不在斜阳巷开一处学堂?” “学堂?” 江流画听后,惊讶一声重复道,低眉细想一二瞬间便喜上眉梢,可不是,有什么比建一学堂来得更好更适合,更能解决绣娘离家做工的后顾之忧。 并州一役白骨成山,斜阳旧巷寡妇十年,没有人比何嫂更懂、住在斜阳巷中的女人的苦与累。 她们这群死了丈夫的女人,仅凭一双手苦苦支撑起一个家,求的是什么,求的还不是二老安乐稚子成才,这样才对得起保家卫国、战死沙场的亡夫英灵。 “砰!砰!砰!” 三声闷实有力的撞地声,何嫂低泣跪地不起,将军夫人此番善举,于她于斜阳巷中上千户人家大恩如山,她自知微贱磕几个头不算什么,可她除了磕头外真的无以为报了。 “夫人对斜阳巷的大恩大德,民妇,实在无以为报!” “何嫂你这是干什么?” 叶寒连忙上前扶起,她终究不是这世的人,不习惯他人跪地磕头,虽然她大概明白何嫂之心,可毕竟不是亲身体会过,实在难以感同身受、她此时的感激涕零。 常嬷嬷拿着东西赶紧回来,可桌上茶杯早已撤下去,根本分不清哪一杯是谁喝的,而叶寒见她手中拿着的东西,找到借口、连忙转移着何嫂的注意力,说道: “我听流画说过令郎聪慧,文章做得极好,这些书都是当世大家所著,我又不是个爱看书之人,放在我这儿也可惜了。何嫂可以拿回去给令郎观阅,我想应对令郎学问有所助益。” 看着将军夫人递过来的一大摞书,何嫂多少有些推辞,还有为难,“无功不受禄,夫人,这些名贵之物,民妇万万不可接受。” 何嫂虽是个寻常妇人,但丈夫却是个识文断字之人,做人的道理、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一些,所以如此违背自我底线之事,她万万不敢拿,更别说这是当世大家所著,其中所藏学问,估计价值连城也不止。 还是江流画知道如何劝解脾性固执之人,接过叶寒手中沉甸甸的包裹,两人会心一笑,然后就见江流画、直接一把放进何嫂怀里,逼得何嫂不得不连忙伸手接住。 “你真以为将军夫人这么大方吗?这些书都是借给你,要还的。书肆书贵,夫人怜惜令郎才学,所以才借书于令郎,供其誊抄,多增学识。” 如此一说,何嫂意志明显有了动摇,双手紧抱着怀中包裹,连连谢道。 “我不着急看书,让令郎用心誊写便是。”叶寒轻轻说道。 春光中一番话语,转眼日头又过了不少,家中幼儿待哺,何嫂请求离去。 叶寒瞧着何嫂刚哭过,情绪多少有些不稳,便麻烦让流画跑一趟送何嫂回斜阳巷,也顺便看下周围、有无合适之地可建学堂。 画堂人空韶光易逝,流画送了何嫂回斜阳巷,暂时也回不来,叶寒一人也甚是无聊,便要了笔墨纸砚,在一侧春光中规划着学堂的相应事宜。 学堂建址得等流画回来后才能确定,现在她能做的便是学堂建好后的事宜,借鉴现代的学校制度,叶寒把学童按年龄大小分成不同年级,四十人为一班。 而斜阳巷处有上千户人家,以每户人家有两名学童为准,大概有两千名学童,所以这个学堂大概需要五十名教书先生。这还是最基本的估计,若按照不同的学科,这先生人数可不止于此,这还是未加上学堂其它后勤工种。 照这个方向算下来,密密麻麻的学童人数和先生数量,充斥在叶寒脑中,弄得她越算脑子越涨,都快成一锅八宝粥熬糊了,连青川什么时候回来站在她身后,也未发觉。 “姐姐这是要考秀才吗,这么勤奋?” 青川走近,站在叶寒身后、看着满桌凌乱的纸张,随意瞟了几眼,大概能猜出她在做什么,但看她如此发愁蹙眉,不由开口给她逗笑解闷。 可叶寒听到,却不由身子一震,没想到青川会这时回来,多有诧异,见他手中拿着几张、自己写满扭曲字体的纸张,认真看着。 叶寒自知字丑、无法见人,便伸手连忙抢了回来,有点窘迫解释着: “今日何嫂来给我说过斜阳巷的情况,所以我想在那建一个学堂,既能让绣娘放心出门做工,也能让家中孩童能读书识字、懂事明理。” 姐姐说的这事,还未进画堂前,常嬷嬷就已跟他说过了,青川点头表示赞同,“是件利民的好事,可我怎么瞧姐姐面色发愁,可是碰到什么难题了?” 叶寒看着满桌纸张凌乱,发愁叹了一声,“确实有很多难题,但并不是不能解决,只是需要多花些时间和精力罢了。” 看着一旁的青川,叶寒想了想又说道:“不过有一件事我确实需要你帮忙。” “什么事?” 突然被青川搂在怀中,低着头亲昵地贴着她的脸,叶寒多少有些抗拒,但还是强装着镇定,拿起一纸张与他说着, “就是关于学堂教书先生这事。这并州城学问做得好的先生很多,但以我的学识很难挑选分辨,而且这还不是最主要的难题——你看这么大的学堂,有上千学童就读,这山长可马虎不得,我……” 腰上硌着一根又硬又烫的异物,叶寒面红耳赤,尴尬得不行,连口中说的话、也不由中断。 可身后之人却毫不所知,还若无其事追着叶寒、因尴尬偏过去的脸,对着她脸上渐渐晕染开的羞红,轻笑催着问着后续。 “……我想,斜阳巷这些孩子怎么也是英烈遗孤,既然我们要在那开学堂,选的先生和山长,还是要选一些有名望有学识之人,好生教导这些孩子,也算是对得起英烈的忠魂、壮举。” 最后几个字,叶寒几乎是咬着牙磨出来的。 青川搂着她太紧,被他抱在怀里,鼻息间全是他的霸道气息,暧昧如同他胸膛赤热的温度、烤得她不能自己,而……那股讨人厌的感觉又来了。 叶寒不得不用力握紧双手,用指甲刺痛手心,抗拒着不该有的春潮涌动。 真是个可怜的小家伙,青川看着叶寒的一脸潮红,那双清明的双眼早已从眼角泄出了几丝媚态,好生勾人。 青川换了个姿势,面对面抱着她,居高临下一览人间春色,口里却还装着正经,“姐姐如此一说,我倒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叶寒不敢抬头看着青川,只能小声低着头问道:“是谁?” “这个……我现在不便细说,不过此人的学识与品性,别说是并州,即便是在人才济济的京城,也算是数一数二的。” 青川买着一个大关子,叶寒却没忍住诱惑,抬起头好奇问道:“如此德才兼备之人,又怎会来这西境苦寒之地遭罪?” 春朝情动芙蓉面,美人含娇眼儿媚,盈盈无辜,绛唇生欢,即便看过数百次,青川还是看痴了眼,然后韶光热闹的画堂,莫名陷入了一瞬凝结的静谧中。 叶寒在青川炽热缠绕的目光中,窘迫得不行,连忙尴尬抹过面去,却露出一截嫩白的脖颈,看得青川口舌发干,喉结大动。 而听见几声清晰急促的吞咽声,叶寒脸上羞红更甚,直接从蔓上耳朵,染红了脖颈,桃花酥色也不及眼前人儿娇媚。 叶寒是怕这样的青川的。 没有人比她更知道、青川在床上折腾起来的狠劲,就好像豹子扑食般,恨不得一口把她拆解入腹,所以,即便已预知后面的结局,她还是忍不住拼一下——扒开环在自己腰上的铁臂,先逃为上。 “啊……” 一步未跑开,就被青川压倒在铺满白纸墨香的桌上,叶寒瑟缩着身子,看着头上俊美如神的青川,更忍不住寒噤发抖。 青川被叶寒的样子给逗乐了,手抚着她含着水色媚态的眼角、顺着脸颊而下,轻柔抚摸着,“这就想走?我帮了姐姐这么大的忙,姐姐……该怎么谢我?” 明窗透进来的满室春光,提醒着叶寒现在是青天/白日,再说外面还有一堆丫鬟婆子,白日/宣淫这事、她怎么也做不出来,心底的羞耻支持着叶寒、抗拒青川的求欢。 “青川,别……外面有人……晚上行吗?” “那群奴才连这点眼力劲都没有,我养他们做甚?” 青川霸气一吼,惊得在堂外一丈之内的常嬷嬷,连忙领着其他丫鬟婆子退避到庭外,生怕坏了主子们的好事。 很明显,叶寒微弱的请求没有得到青川的同意,衣衫未解便被他一下知道黄龙,惊得叶寒也顾不得堂外是否还有人,就直接叫了出来,双手绞攥着青川的衣衫褶皱满生。 这还是青川第一次要得如此急,即便是两人新婚初次、也不见他有这般急躁,根本不像是夫妻间的鱼/水之欢,更像是猛兽对猎物的粗暴占有。 叶寒迷朦着眼望着青川,很是不懂今日的他——本是如清冷遗世的月下谪仙,此时却像极了坠入了魔道的魔,癫狂睥睨无视天地,骇人得紧。 他这是要拉着自己一起万劫不复吗? (此处省略若干字) 青川不由搂紧叶寒的身子在怀,心里满足不已却又渐生惆怅,估计只有在意乱、情迷时,她才会对自己有那么一丝的不舍与留恋吧! (此处省略若干字) “青川……够了……真的够了……” 说着几个字几乎要了叶寒身上仅存的一半力气,可青川哪肯! 他没要够,他永远也要不够,他想要更多,不仅仅是简单的肌肤之亲,他还想要她的心甘情愿,心甘情愿跟他过一辈子,一辈子都不准离开他,无论谁来她也不准离开他。 猛然一声惊雷从天而下,惊天动地却惊不醒痴疯了的青川,叶寒全身瘫软,只能被他抱在怀里索取,意识逐渐涣散间,疾风灌进窗扉,带来一抹清凉、掬着她仅存的一丝清醒——青川,你懂什么是爱吗? 狂风暴雨骤起,惊雷阵阵袭来,画堂春光不在,明媚已失,叶寒早已不堪重负昏了过去,青川却仍抱着她不肯放手,苦苦纠缠不休。 是占有,还是痴缠,是爱之不得,还是为此心有不甘,叶寒不懂,就如青川亦不懂她之所想: 他一心求之无不简单,不过是她的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仅此而已,为何她总是不懂不愿、不接受? 突然一场狂风暴雨,不知何时开始,亦不知何时结束,像极了画堂内这场疯狂的情/事。 床上女子早已入梦,抱着她的男人却舍不得闭眼,甚是痴迷看着她,手轻揉着她轻蹙着的眉间,想揉去她脸上的不安,却不曾想反因他又深了几重,即便在睡梦中,也本能偏着头,躲着他的触碰。(这有什么违规的,怎么一直不过????) 姐姐,我该拿你怎么办? 抱紧怀中的人儿,明明她真真实实就在自己怀里,可青川心里却满生不安。 而此时,屋外雨也停了,苍幕早已落下,不知是浅夜还是深更,几缕晚风吹入、带着几丝不属于春日的燥/热,清楚提醒着他短春已尽,这并州迟来的夏,终于还是来了。 合璧夏树鸳鸯木,暗渠幽幽水流声 被青川不知节制按在画堂折腾了一番,夏雨瓢泼风生凉,叶寒毫无悬念病倒了,第二日合璧庭内便飘起了微微苦涩的草药味。叶寒浑身没劲趴在青川宽厚的怀里,耷拉着疲累的眼皮看着一勺又一勺褐色的药汤入了自己的口,苦得她连忙闭眼生吞下喉。 “别喂了。”叶寒有气无力说着,转过头埋在青川怀里怎么也不肯再喝。 低头看着怀中使着孩子气的叶寒,青川温柔哄着,“可是药太苦了,姐姐要不先吃颗蜜饯再喝?“ 叶寒听着这话心里明显是有些气的,要不是他昨日变着法地折腾自己,她怎么会得风寒,可惜这风寒入体夺去了她大半力气,根本无力跟青川算账,只好自认倒霉伸出手去拿药碗,恹恹说道:“还是让我一口气把药喝了吧,这样一勺一勺喂,别让我病还未痊愈,就先被它苦死了。” 青川拦不住叶寒,只好把碗递给她,看着她一口气喝下余下大半碗药汤,喝完小脸纠结成一朵萎蔫的苦菊,连忙把事先准备好的蜜饯塞进她的嘴里,这才慢慢舒缓了叶寒苦得可要她命的苦涩。 见她努了努嘴,青川连忙伸手接过她口中吐出来的杏核,本想再喂她一枚蜜饯解苦,但被她拒了,“一枚就够了,吃多了甜了嘴,恐怕等会更喝不下去药。” 瞧着病殃殃趴在自己怀里的小人儿,青川轻拂去贴在她脸上的碎发别于耳后,见她蹙眉轻嘤说着难受,青川说不出的心疼,还有愧疚,“嘴还泛苦?” 闭着眼的叶寒没有说话,刚喝下一大碗苦得要命的药汤哪能立马就吸收,积聚在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气管喉咙处全是苦死人的药味,让她根本说不出口,只能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轻拍着她背的手没有停下,直到叶寒顺了气打了一小嗝,青川见她眉头舒展轻松了不少,才嘴对嘴喂了她一口清茶去苦。 今日的青川很温柔,估计是因为赎罪的缘故他吻得很是耐心,不似昨日或以前那般急躁霸道。茶水醇厚回甘,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哺喂到她的口中,配合着她病来疲软无力的缓慢吞咽,一点一点洗去了她口中残余的苦涩,将胃里泛上咽喉处的酸气渐渐压了下去。 一吻作罢,叶寒脸上生了几抹芙蓉娇色,冲淡了不少因病带来的苍白。青川意犹未尽,抿了抿嘴唇回味着方才的唇齿缠绵,如夜深邃的墨眼尽是浓得醉人的柔情,“姐姐嘴里还苦吗?” 青川永远不知道他容貌对人的杀伤力有多大,就如同此时的叶寒不敢抬头直视,只能以鸵鸟的姿势埋在他怀里不敢看他,也不知是害羞还是逃避。即便口中还泛着汤药苦涩的几丝余味,她也不敢点头实话实说,唯有摇头避着刚才突如其来的尴尬。 彼时门外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喧声,不是很大但叶寒却听到了很熟悉的声音,不由立马抬头问道:“好像是流画的声音,是不是流画来找我了?” 怀里人儿睁着眼望着自己可嘴里心里却全部是自己,青川心里的酸意又顿时而起,搂紧想要起身离开自己的叶寒,劝道:“你还生着病,等好了再见她也不迟,常嬷嬷自会劝她回去。” “可是流画来找我,应该是为斜阳巷学堂一事,你还是让我见上一面吧!”叶寒望着门外有些担心。昨日流画送何嫂回斜阳巷恰逢暴雨袭城,大雨淹没了道路没有回府,她今早听后多少有些担心。如今流画来看她,她若不亲自看上一眼,怎能让她放心。 醋意横飞的青川自是不许,直接漠视门外不断传来的喧声,哄着叶寒,“你现在还生着病,要是把江流画也传染上了,你忍心?“ 明明是私心作祟却被青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可恰逢叶寒病中脑子不济,没这么多精力想这么多,一下就被他的“大义之言”给说动了,虽是极想出去与流画见上一面,但想着流画的身子平日就比自己弱,若自己真把她给传染上风寒,可就真对不起她了。 如此一想,叶寒再迫切的心也冷静下来,虽有少许失望,但还是安静窝在青川宽厚温暖的怀里,像只餍足吃饱后的小奶猫眯着眼好生养病。 青川被她娇怜可爱的憨态弄得心窝发暖,不由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啄轻吻,抱紧她轻轻说道:“学堂的事我已经派方云中去办了,你别忧心太多,对身子不好。” 轻陷困意的叶寒被这个很是耳熟的名字给强行叫醒了,无奈病中脑子糊成一锅粥,怎么用力回想一番也没记起此人的面容,不由好奇问着,“方云中?这人是谁呀?” 青川瞧出怀中人儿渐起的倦容,扯过一旁锦榻上的白虎绒毯给她盖住遮寒,边说着,“你不是想给斜阳巷的学堂找一个有名望有学识而且又负责的山长吗,他就是我给你推荐的那个人。” 脑袋在青川怀里拱了几下,叶寒终于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然后接着刚才的话问道:“你说过此人德才胜人,不过这样的当世大家他肯来并州任教吗?”不过她这样不怎么读书的人也听过,这人应该是位名满天下的学士。 “此人此时此刻就在并州,说起来你应该也见过他。” “嗯?”叶寒脑子泛着困意,微抬起头努力睁开困得不行的眼皮,好奇望着青川,“我见过他?什么时候?”她怎么不记得。 捏紧她刚才滑落至肩头的绒毯,青川扶着叶寒昏昏沉沉的小脑袋靠在自己胸口,轻声说着,“你忘了,有次你去军营,是否有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小兵替你领路站岗?对了,你还让他替你监视陆知,向你汇报陆知的一举一动?” 嗯,有吗?叶寒脑子最先冒出这个问号来,但顺着青川这一提醒她,她倒是慢慢想起好像是有这事,还有那个愣头青小兵,顿时恍然大悟,叹道:“原来是他呀!”不出一秒,语气又惊讶一变,“你说的方夫子就是他?” 愣头青小兵与青川口中德才兼备的方夫子重叠在一起,叶寒多少有些诧异,还有些不信,不禁好奇道,“他好好一个读书人,不在家舞文弄墨,怎么想着跑到军营当兵去了?”怪不得她当时看他身形举止不像当兵的,原来真是如她所想,是个读书人。 说起这事,青川也多少有些头疼,“这方云中乃是京城四大世家之一的方家嫡子,其祖以军功封关内侯,而后代遵从祖志弃武从文,不涉朝政不入党争,所以方家才能人才辈出,于京城屹立百世而不倒。” 听青川如此说来,叶寒心中的疑问不由更深,打着哈欠含着泪水问着,“那方云中干嘛不在京城当他的公子哥,非违背祖训跑到并州从军打仗?” “还不是一个情字闹的。”青川笑着无奈,但言语多少还是有些欣赏方云中这个读书人,“这方云中除了是方家世子外,他可还是朱老夫子的准孙女婿……” 这一八卦消息委实震惊了一下叶寒昏昏欲睡的脑子,很是惊奇,没想到那个看似无缚鸡之力的愣头青小兵居然隐藏得这么深,能入朱老夫子发现选为孙女婿的人,必定是人品才学乃当世极佳,真是真人不露相呀! “……方云中与朱老夫子嫡次子之女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好,但前几年朱老夫子这小孙女也不知看了什么乱书,说是要让方云中成为了万人敬仰的英雄,然后骑着高头大马再来娶她。这方云中也不知入了什么邪,竟不顾方家祖训,瞒着父母一声不吭跑到了并州来,当时我在军营中见到他时也着实吓了一大跳。幸好当时不是战时,新兵不入编配,这才让他侥幸保了一条小命。” 他人□□,不是局中人,冷暖不知,叶寒也不好妄下决断,眯蒙着眼瞌睡连连,说着心中感慨,“女人谁不喜欢拯救苍生的盖世英雄,可若让我选,与其执念于这九死一生换来的万丈虚名,我宁愿他平平淡淡与我过完一生。” 朴朴实实一句话说出了多少人的内心真实所想,青川也不例外,甚是动容,不由更抱紧她,恨不得将之溶进自己的骨血中,然后永不相离,“姐姐,等西境的战事都结束了,到时候我们就寻一山清水秀的小山村,盖几间茅草屋,栽上几株桃树,种上几畦菜地,然后再生几个白白胖胖的孩子。春来我带他们摘桃花换酒,夏来你教他们在檐下识字,等秋来金满,我们领着孩子一起去溪边捉上几篓膏蟹肥虾,然后看着日落月来一家人吃着月饼看着中秋月圆,等到了冬来雪落大地,我们就家中围在火炉边,烤着炉火吃着甜口烤熟的地瓜,说说笑笑,就这样不管冬去一年又一个轮回。等孩子们都长大了,成亲了嫁人了,到时候我们也老了,我还像现在这样抱着你,跟我们的小孙子小孙女说着我们年轻时的事情……”,说到这儿,青川问着怀中之人,坚毅硬朗的脸全是最暖的柔情,“……姐姐,你说好不好?” 青川等了一会儿,见怀中人迟迟未回话,低头细看才见她不知何时已经睡去,鼻息间还轻打着小呼噜,青川俊美的脸满是温情,闪着顽皮对着熟睡的叶寒说着,“姐姐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毫无疑问,叶寒肯定是“答应”了,青川心满意足,轻轻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昨日一场暴雨梨花后,今日并州的天好似更甚明艳,碧空明日浮云一抹,虽多了几分耀眼但却看得人心暖满足,而透过几层明窗轻纱,过滤了金阳眩目,只余下最柔和的光线落在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一男一女身上,彼时温情定格成了一幅最美好的动人画面,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吾生所求,仅此而已。 金乌悬中空,并州的夏说来就来,一夜暴雨后,皎皎金光耀眼,刺刺遍体生暑,青瓦屋檐虽蔽日,却逃不了燎燎热气上身,未知青树上蝉鸣也跟着渐起。 “江姑娘,这日头大了,要不您还是别等了。 ”夫人昨日受了风寒,王爷担忧过深自是不会允许她进去扰到夫人。常嬷嬷看着在屋外固执等候的江流画,苦口婆心一番也未劝了她的归去,又念及夫人与她姐妹情深,亦不敢强行支使丫鬟婆子送她回院,夹在中间她也甚是为难。 明显江流画略显着急的脸上划落几行失望之色,大雨退去心急火燎跑回汝南王府,怀着满腹焦急迫切想见小叶一面,却没曾想横生此番枝节,难不成……这真是天意? 愁急无解,无法,江流画只好退步离去,却无心撞上常嬷嬷的幽幽打量,如针尖麦芒般寸寸细致窥探着她的内心事。江流画连忙稳住心神,不敢再逗留,于是强装镇定告辞道:“昨日送何嫂回斜阳巷,恰好寻到一处适宜建学堂之地,本想将此喜事最快告知小叶,自己却莫名生了偏执,刚才实在是劳烦常嬷嬷,还请嬷嬷莫要笑话。” 江流画是懂礼之人,不似刚进府的乡野丫头需要她□□,如此也好,省了她不少功夫。常嬷嬷听后自是恭敬如常,躬身谢拒,“江姑娘言重了,此乃老奴本职本分,受不起姑娘如此锦绣谢语。” 都是深宅大院出来的最虚伪的场面话,江流画面色含笑听听便忘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扶琴院了,若小叶身子好了想要见我,还麻烦嬷嬷尽快告知。”明知最后一句不该说出口,可她压抑不住内心那股焦急,有些事还是早些告知小叶才好。 “老奴知道了。”常嬷嬷微笑应下,然后目送着江流画离开,只是却在江流画走了没几步时突然发问道:“老奴瞧江姑娘面色起白,少见红润,应是昨夜宿在斜阳陋巷里让风寒侵了身子。可否需要老奴请郎中为姑娘诊治一二,以防有恙?” 江流画应声停步自然转过身来,笑着谢道:“常嬷嬷有心了!我这身子在红绫镇什么风雪未见过,昨夜一场瓢泼暴雨还伤不了我。倒是昨日陪我同去的两个丫鬟略有不适,还烦请常嬷嬷请人为二人诊治一下。” 常嬷嬷权衡再三,没再执意追问下去,“如此,老奴也就放心了,以后夫人问起来老奴也好交代。“ 江流画微微颔首再次转身离去,常嬷嬷抬头犀利的眼神多了几丝疑色。 今日这江姑娘一开始说是因学堂之事而来着急进入,却在知晓夫人身体抱恙后仍执意要见,却在听见王爷也在里面后,便放弃了执着选择离去。虽然行为合情合理,但她总觉得这位江姑娘今日有点怪,但到底怪在哪儿她也说不出来,不过她这心中老是晃着不安,总觉得这江姑娘今日来是与昨日那盏秋梨水的事有关。最好还是别如她猜想那般,否则……这天,就塌了! 江流画走后不久,一细长干练的婆子走了过来,仔细回禀道:“嬷嬷,奴婢刚才问过昨日跟随江姑娘的那两个丫鬟……” “如何?”常嬷嬷明显也起了着急,不等婆子说完便出声抢话道。 “如二人所说,因为何家房小客房不多,江姑娘便一人夜宿在何家,而她二人则借宿在隔壁人家里,所以昨夜她们并未与江姑娘同宿一屋。” 这则消息无用,常嬷嬷听后只好在心里重新将昨日与今日之事回顾一遍,因为昨夜一场暴雨冲去了太多可查的蛛丝马迹,她也只能通过今日之果倒着推断: 夫人昨日承欢,江姑娘身体如常,何家妇人不知,不过那位何家妇人是位寡妇,即便喝来那本加了东西的秋梨水,她也不会把身体羞耻的反应说与外人听,所以她只需把怀疑对象放在夫人跟江姑娘二者之间即可,而江姑娘今日虽有些反常,但自己刚才突然发难试探却未找到丝毫可疑破绽,所以怀疑的重点就落在了夫人一人身上。 常嬷嬷看着前面紧闭着的房门,心里怀疑渐渐有了答案,难不成……昨日秋实其实没有端错,那杯加了东西的秋梨水真的是夫人喝下去的? 彼时,回到抚琴院中的江流画借口昨夜未歇息够,退去了丫鬟下人,然后将房门缓缓合上,四面骄阳强光一一被隔绝在青瓦黛墙外,屋内骤生黑夜,这时,江流画脸上平静的面具终于卸下,无声大吐一口浊气,手捂住狂跳不止的胸口暗道着好险,差点就着了常嬷嬷的道了,幸好她来之前做了相应准备,否则,恐怕刚才真就被常嬷嬷看穿了。 汝瓷青青明净色,水意涟涟暗浑浊 本就是偶感风寒的小毛病,叶寒吃过几服药便好得差不多了,只不过青川担忧过重,生怕她重复发病,便硬拉着她在屋中待了四五天。叶寒虽有些不愿,但好在因为病情缠身的缘故,青川这几日在屋中还比较老实,她也难得享了几日清闲。 虽然不是战时,可青川在府中一待就是几日也说不过去,这不,叶寒一出了病立马就赶着青川回了军营。没办法谁叫她怕了青川,她可不想身体刚痊愈又再来一次偶感风寒。 几日未见,庭前草木深深,一望绿无尽,蝉鸣也声声入耳,恍然一下便到了暑日。叶寒摇着玉骨凉扇,汲着夏日几风清凉,心生莫不感慨春日短得好似未过,一转眼这并州的夏就迫不及待赶来了,果真是不给她这样怕热的人丁点活路,想到如此,手中的摇扇不由又快了几许。 “夫人,江姑娘到了。” 听见门外丫鬟传信,叶寒被暑气热得没精神的身子好似被注入了一汪凉爽清泉,立马精神回笼,连忙扔掉手中凉扇起身向门外走去。 几日未见,叶寒很是高兴拉着江流画到房中阴凉处坐下,话多得根本说不完。 茶水奉上,常嬷嬷一如往常立在侧旁随身伺候,叶寒瞧着门外青天乾坤正色,估摸着离午时还差个把时辰,而今日起得太早又空坐了一上午肚子没有多少食,便让常嬷嬷去小厨房拿一些糕点垫下肚子。 常嬷嬷领命离去,怕暑气入屋叶寒又让人关了门扉,待屋内四下空空只剩她与流画二人才小声认真问道:“到底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刚才流画挠她手心,她便奇怪流画到底意欲何为,如此小心翼翼。 江流画慌张快速扫视了一下四下无人的屋内,面色谨慎更显凝重,等她确定屋内暂时安全才回过头来与叶寒说正事,却见叶寒正伸手欲端杯喝秋梨水,连忙低呼制止道:“别喝!” 边说时,江流画也同时在叶寒手背上狠打一记,吓得叶寒连忙缩回手,茶杯“哐铛”落桌,还好叶寒并未完全端起茶杯,茶水只晃荡几下便回落杯中,并没撒出水来。 “流画,你怎么了?”叶寒无视自己被打得泛红的手背,反而很是担心今日举止如此异常的流画,好似一只受惊过度的惊弓之鸟,随时都可能一鸣受惊坠落而死。 此时偌大的屋宇弥漫着一种幽森诡异的安静,江流画伸出的手一直死按着叶寒手边的茶杯,惊慌失措的双眼也一直盯着前方紧闭着的大门。见担忧的询问声未从门外传来,江流画这才长舒一口长气放下心来 仅隔着一张矮小茶案的叶寒自是把江流画刚才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心中疑惑不由更深,担忧问道:“流画,你这是怎么了?” 江流画毕竟是第一次做如此冒险的危险之事,而且还是明知隔墙有耳的情况下,那番心惊胆战不亚于惊涛骇浪山雨欲来。于是趁着常嬷嬷还未回来,江流画连忙沾水在桌上写下几个字,叶寒看后不解问道:“为什么?” 环顾四周,一墙之外皆是耳目,有些事太复杂江流画短时间内也无法说清楚,也不忍当面对着她亲口说出,内心纠结不下维谷,只低头从袖中拿出早就写好的纸笺,虽是不忍心有些犹豫但还是递给了她让她自己做决定。 见着递过来的细长纸条,不知为何叶寒有那么一丝迟疑,说不出的感觉让她想要逃避,但最后叶寒还是伸手接过,流画为人稳重顾虑周全,既然她把这张纸条给自己看,那自有自己必须看的理由。 纤手轻展,折痕一开,几行细小工整的簪花小楷便跃入叶寒眼中,字字寻常,在书籍古文已识过千百遍,可再次组成出现在纸笺之上时,叶寒看后却不住寒噤发抖,手中的纸笺就这样滑落指间落下,就好似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中急速坠落而下的泪。 身上的锦衣华服层层覆盖成一抔奈何桥上的黄土,而黄土之下埋葬的就是叶寒瘦小发抖的身躯,桥下黄泉冤魂桥上奈何阴鬼,而她却是被强行拉下地狱的活人,一点一点在黄土之下削肉成白骨。 地上那张纸笺被江流画捡起,扔进了小炉里被半蓝半红如鬼火的火焰一口吞噬成灰,难见尸骨。 江流画握住叶寒不住发抖的手,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手可以凉成这般,甚是心疼看着一旁的叶寒,小声说道:“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不知该不该告知于你,怕的就是你知晓后这样的反应,可不说,我又怕对不起你。”三言两语说不清她这几日的复杂心境,就如同她不能完全读懂小叶此时的心殇满城,唯有无可奈何一言道:“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至于信与不信……还在于你。” 叶寒不知自己如何从冰雪寒夜中走了出来,被咬得无血色的唇好似还带着杀人的寒气,即便她已强行压下内心的愤怒但还是难以完全控制住全身的怒气,一手不稳,无意碰到手边的茶杯,就这样杯中盛着澄黄色的秋梨水倾泻出来落了一桌,桌上水写的字也彻底销声匿迹,没了踪影。 江流画在合璧庭陪了叶寒一个下午,直到叶寒恢复平静后才放心离开。此时正是日暮时分垂阳半落,余晖透过大开的门扉落了满屋昏黄,温暖柔和但也透着衰老垂败,让叶寒分不清她此时是身在人间还是黄泉。 天空是一片不见硝烟的战场,无声无息间黑夜谋杀了白日,皎月称王,繁星为臣,觥筹交错齐聚一堂庆祝着见不得光的阴谋得逞,盛宴之下是白日零碎散落在地的尸骸,看不见寻不着,唯有几鸣夏虫低泣诉着白日之殇。 一旁,茶水湿淋的矮案早已换上了一方红木新案,唯一不变的案上仍放着一杯由常嬷嬷亲自端上来的秋梨水,叶寒手肘半依在案边,淡颜如水,不见喜怒哀乐,唯有一双眼呆滞不动,出神已久。 “夫人,”一旁伺候的常嬷嬷小声唤道,提醒着叶寒,“再不喝,这秋梨水就快凉了。” 叶寒抬头看了眼常嬷嬷,神色仍有些呆滞没有回话,倒是眼角那一抹垂忧被常嬷嬷敏锐捕捉到,然后生着笑略似打趣般问道:“夫人是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可能是神游太久,叶寒一时做不到瞬间恢复正常,不过这样也好显得自然,想起与流画商量好的话顺势说道:“也没什么,就是想起今日流画向我说起陆知的事,莫名有些感慨。” 常嬷嬷听后也微微愣了一下,回道:“这么私密的事江姑娘都愿讲与夫人听,可见夫人与江姑娘感情甚好。”陆将军与江姑娘之事,她虽是内宅妇人但多少还是知晓一些,只是她没想到夫人竟如此“心大”把下午之事全讲与她听,这才让她稍微一愣。 一声若有若无的笑从叶寒口中飘出,听不出情绪,只见她突然望向常嬷嬷,清秀的眉眼多了几丝玩味让人捉摸不透的浅笑,轻声调侃着,“这世人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却哪知道这男人的心才是最深不可测。” 常嬷嬷不知江姑娘下午与夫人说了什么关于陆将军的“坏话”,让夫人突然冒出如此一句奇怪甚至诡异的言语,不出意外这话没过多久就原封不动进了青川耳中,也勾起他一丝好奇,然后玩味地打量着站在下方一脸憨直的陆知,百思不得姐姐此句之解,却无端弄得陆知一身不自在,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以致将军不快。 “将军,宴会将要开始,您该动身了。” 与后褚歇战后的一月后,这场盛大的庆功宴终于来了,有人等了一个月,有人却等了三四年,更有人等了经年之久,好在皇天从未负过有心人,终是如愿了。 军宴之上有两侧铁卫黑衣劲装死面如刹,握长剑威武生凛,肃王一身庄严朝服立于宴台正中,老目矍铄有神,双手敬捧玉轴圣旨,声如洪钟大声宣道:“圣上有诏,众将接旨。” “臣接旨!”青川率万千北齐将士应声跪下。 “北齐建国于危,顺民心而得天下,自国泰君安,四海来贺,已有百年。然后褚蛮夷,德政不化,逆天意而乱齐数十载,屡犯罪行罄竹难书。今天佑北齐,汝南五弟率军于冬击杀褚敌四十万,大败后褚扬我北齐军威,一雪数年积耻,朕心甚悦,进汝南王亲王之爵,封地端州,封号‘端王’。一众将士杀敌有功,皆进一级,钦此!” “臣,谢主隆恩!” 沧河之畔,北齐军营,滔滔江水惊涛拍岸,磅礴气势一如北齐热血报国男儿,战场杀敌三千破,不惧铁弩弯弓,大丈夫应是如此,豪气干云,战鼓军声,咆哮八千云与月,忘却功与名。 御酒美酿,甘喉醇美,遥看宴中将士抱酒酣畅淋漓,好生快活,青川却兴致寥寥,无心于此,心早飞回府中那个小人儿身上,于他人得意之中看清自身苦闷,唯杜康入喉,可解忧愁。 于宴下敬酒一番回座,肃王添满酒杯朝独坐一隅的青川走来,恭贺道:“老臣替北齐苍生敬端王一杯!” 青川起身回礼,浅笑道:“大伯父可是折杀我了,小侄受不起。” 肃王连忙扶起青川,不容他拒绝,“这是你应当的,有何受不起!” 并州苦寒,后褚又常年肆掠,朝廷派了这么多大将也从未真正打赢过后褚,可想其中艰难。而陛下赢弱,京城中两王争斗已不下多年,哪会容明稷与之争权,可惜当年他不在京城,鞭长莫及,阻止不了,否则以明稷先帝皇子身份怎么连个亲王之位都没有,却只赐给他一个毫无封地的汝南郡王。不过还好先帝在天有灵,冥冥中自有定数,青川终得平安。 “既然你肯叫我大伯父了,那你我叔侄今夜便不谈国事苍生,只聊家常。”肃王拉着青川一同坐下,问起他去年婚事,“我听闻你去年成亲,娶的却是一个平民女子,可是因朝中情势所迫,无奈之选?可否需要伯父为你重选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省得天下人流言蜚语?” 一饮而尽,青川低眉浅笑,婉言谢过,“大伯父好意,小侄心领了。只不过这场婚事并非如您所想,是我一心所求,是我特地上书皇兄御旨赐婚求来的。” “哦?如你所言,这端王妃定是位出尘美人,品行娴淑,才能入你之眼。” 若姐姐听到有人这样夸她定会当场笑疼肚子,青川想了下那个场景便忍不住无声笑了笑, “这些……我还真没关心过,不过内子喜怒哀乐,都甚合我意,深得我心。” 这时有将士大着胆子向青川敬酒,青川闲坐无聊,又不能飞身立刻回到姐姐身边,倒没有拒绝,拿起一坛美酒走下宴阶,与众将士比酒斗志起来,一时宴下好不热闹。 肃王居于宴会之上,见人群中青川少年英雄,当世少有人可比,不由想起数年之前的三弟,他的父亲,也是如此跨马上南山的青葱年纪,也是一样的少年英豪,上马可得天下,入朝可救苍生,可惜却逃不过瑾妃这一劫数,为情所困,为情所伤,不过而立之年便早早随了瑾妃去了,让人莫不惋惜伤叹。 今日问及明稷,当他说起端王妃时,他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三弟,想起他每每说起瑾妃时脸上的神采飞扬,那种无人可替代的满足,那种甘愿为其沉溺的柔情。不由暗自生叹,真不愧是父子,都难逃情字一劫。都说情种情痴感人于天,可情有何益,除了生生害人而已。 前有瑾妃,如今又有一端王妃,肃王顿时心惊,满生沧桑,担忧望着宴下豪情万丈的青川,生怕他也逃不了宿命,走了其父的老路,为了一个女人而弃天下苍生于不顾。 素手一茉思流夜,奈何明月不识心 是夜,月落霜华,鸟宿池边树,庭院幽幽人声静,偶尔清风一过惊起几声鸣蝉响,蟋蟀轻和,共谱一调仲夏夜曲,半盏茶后“曲”止,顿时更显夜深人长静。 深夜难眠,并非是因枕边之人未能伴于床侧,而是很多烦杂的事接踵而来,聚在心头,弄得人实在难以入眠,索性便起了身,倚在西窗旁,看着窗外月色如华,或侍弄着窗边含苞绽放的茉莉花,虽仍无困意但也渐平了烦杂思绪。 “三更快近,姐姐怎还未就寝,难不成是因为我不在身边所以睡不着?” 蓦然身后传来青川一声逗弄戏谑之语,如黑蛇突然爬至她肩头,吓得叶寒浑身一颤,差点把一旁放置茉莉花的高凳花架都推倒了。 叶寒受了惊吓,一把推开了青川伸过来扶她的手,一手捂着心口一脸惊魂未定,没好气问着,“你怎么回来?”她听说这几日军营连开庆功宴,他作为主帅不能缺席。 青川本是想与叶寒开下玩笑,没曾想却把她吓到一番,于是连忙道着歉意,边扶着叶寒在一旁桌边坐下,又倒了一杯暖茶给她压惊,见她受惊的小脸回了恢复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姐姐刚才在想什么,这么入神,连我进门都没听见?”青川随口问道,想与叶寒闲聊几句,一日未见他想多听听她的声音。 “也没想什么。”叶寒抽出被青川握着的手,揉着自己想了一天发疼的脑仁处,本想随意敷衍几句就过了,却没曾想到无意撞见了青川那双透着探究的深忧墨眼,到嘴的话又连忙改了口,“还不是为了斜阳巷学堂的事。” 听后,青川墨眼一笑着,回道:“我怎么听说昨日江流画跑到你这向你哭诉陆知欺负她?我还以为与斜阳巷学堂相比,我还以为姐姐更关心的应该是江流画才对。” 不知为何,今夜突然回来的青川好似与以往不同,同样是深情款款少年柔情,却让她莫名心生警觉,昨日之事除了她与江流画二人外就只有常嬷嬷知道,而今日府内有贼闯入,青川回来第一件事未关心自己是否无碍,而是先说起昨日自己与流画之事,这其中迷雾重重,陷阱更是重重,看来她得加倍小心应对才是。 “这常嬷嬷还真什么都跟你说!” 叶寒借力打力,嗔怒一声不带好脸不回道,明显告诉着他自己心情不好别来惹她,而如此一副含怨带怒的不悦模样入了青川眼却硬生生被他当成了叶寒在对他撒娇,顿时心软如水,连忙低声下气哄着她到底所气何事。 见青川软了话语,叶寒也顺势借梯下坎,回道:“还不是你手下那位陆将军!跟流画说什么等后褚国灭,他才会娶流画。”说到这儿,叶寒抬头问着青川,满脸含怒问道:“你知道流画怎么回答的吗?” 青川撩开叶寒覆落在脸颊旁的碎发别在耳后,配合着她的问话,摇头不知,然后就听见她气呼呼说道:“流画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说愿意等着陆知,等到后褚灭国陆知为他父母报仇雪恨的那一天。可这后褚又不是一处小小的强盗窝,哪能说灭就灭了,若后褚十年二十年都还在,她不得苦等十年二十年?” “不用等这么久,你放心最多一两年陆知就能把江流画娶回家去。”青川抚着叶寒气呼呼的小脸,耐心哄着,可叶寒正在气头上,哪听得进去,反倒把怨气都撒在了他身上,“还不是你的错!你若直接下死命令让陆知娶了流画,哪还有这档子烦心事?” 叶寒这小脾气说来就来,青川也拿她没办法,只能耐着性子哄着,“你不是说过感情的事他人不可勉强吗?若我真下军令让陆知娶了江流画,先别说这有违陆知对他亡夫亡母所立之誓,即便是江流画知道后也不会答应的,你说是不是?” “我……”,叶寒说不过青川,青川太懂她的性子,知道如何让她泄气又让她还不去嘴,她一下就成了泄了气的皮球软绵绵趴在他的怀里,不知说何才好。 此时午夜将近,屋内新添的几盆鸳鸯茉莉幽然绽放,外间重瓣紫玉雍容,内里轻盈白璧无暇,可一览尽细蕊浅金,细嗅间幽香阵阵萦绕,沁人心脾。 青川看着有几丝好奇,“怎么一日未见,这屋内便多了几盆茉莉?” 听后,叶寒顺着青川探究的目光一同望向对面的一盆鸳鸯茉莉,解释道:“这并州虽已入夏,但繁花却不如云州似锦,好生单调,也只有这茉莉正值花期,开得正好,很是喜人,便搬了几盆放置在屋中,添色添香。” 边说着,叶寒边走了过去,摘下几朵刚开的茉莉放在手心,低头轻嗅几口,贪恋着这夏夜时分的清幽香气。见青川也走了过来,叶寒突然孩子气般举着手中的茉莉香气送至他的口鼻处,开心问道:“香吗?” 青川柔情望着叶寒,低头在她手心深吸一口,嘴唇不知是无意还是有心在叶寒手心轻啄一口,痒得她条件性反射连忙缩回手来,此时耳边也随之传来他低沉好听的嗓音,“好香,但没姐姐香。” 这少年英雄的柔情蜜语,在这夏夜暖风中尤其醉人,瞬间便让叶寒红了耳垂,低头不敢看他,只好后退几步隔出了一段距离稀释掉两人之间那股燥人的暧昧,手轻摇着一旁半垂着的茉莉枝条,边找着话转移尴尬,“这茉莉好生奇怪,不过才搬进屋中一日,开出的花却远没有院子中的茉莉来得好看,连这叶子都看似萎蔫了不少?’ 听叶寒如此一说,青川本就抱有几丝好奇的心便多看了这茉莉几眼,见花盆底下托盘静水满溢,瞬间便明白了其中缘由,“这茉莉喜阳,一天到晚不见光放置屋内多少有些不利于它生长。而且你看这盆下浇水这么多,盆土潮湿花根一直闷在里面不透气,自然是长得不如庭中种的茉莉。” 叶寒听后恍然大悟,却好奇上下打量了青川几眼,很是纳闷,“真是奇了怪了,你一带兵打仗的将军,怎么会懂这些花花草草的琐事?” 青川抱着叶寒在她耳边轻声细语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听后半晌,叶寒这才品出不对劲,娇嗔道:“你嫌我读书少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挖苦人。” “为夫哪敢,夫人莫气。” 青川说着戏文里的酸词老语,却在此时此景莫名平添了另一番温柔缱绻,叶寒听了也不由“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却仍死鸭子嘴硬,“谁需要你提醒!我自小与菜打交道,难道还不知如何种这花吗?再说,你还是我种红姜带大的呢!” “是是是!”青川连连点头,赔着笑附和着叶寒说的话,把她的小脾气小任性全一一接受,好不宠溺,一时情暖忘却纷纷心事。 突起几声敲门声,门外便传来几声话,“将军,该是时候回营了,肃老王爷还等着与你促膝长谈西境战事。” 这时,叶寒才猛然惊醒,诧异道:“你今夜还要回军营?” 青川低头在她唇上轻轻落下一吻,望着她的眼很是高兴,“怎么,姐姐舍不得我?” “我才没有!”叶寒回得直接,可心里却莫名起了一阵慌乱,有些奇怪问道:“军营路远,你何必来回如此奔波?” “我想姐姐了,所以就回来看看你。”青川也不婉转几下,直言心声,可叶寒听后却慢慢冷了心凉,心间渐起薄冰飘雪,思绪说不出的混乱。 门外敲门声又起了三下,无话却意在催促,青川将是要走,双手抬着叶寒的脸,笑着逗着她,“我这就要走了,姐姐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喉咙好似瞬间哑了,叶寒有那么一半冲动又有那么一半侥幸在她心中徘徊不下,屡屡得不出抉择,而此时准备离去的青川看着叶寒也沉默不语,眼中的幽深如夜缓缓展开,惊涛拍岸飞沙走石亦不可比,因为里面蕴酿着的是他也无法控制的毁灭与暴怒。 还是不忍心,青川强压下心里的不快,叮嘱着叶寒,“睡前记得锁好门窗,今日刚有贼人闯入,大意不得。” 握着自己的手缓缓松开,温暖了半夜的手落在夏风凉夜里顿时便生了凉,叶寒低垂着头不敢目送青川,心里仍犹豫不决难下抉择。 “等等!” 在青川快走到门边时,叶寒终于下定决心,大声喊住他,虽然难以开口但她却不得不说,“青川,今日那个闯入府中的贼人,其实是……于一。” 终于说出来了,叶寒不由心里大松了一口气,同样的背对着叶寒的青川,那紧绷厚实的肩膀也随之一松,快要形成的雷霆之怒瞬间土崩瓦解。 “于一?他来找你干嘛?”青川脸上生着诧异,但只事浮在面上,并不是从心而来。 到了这个地步,叶寒也只能如实以告了,“他……他是替宁致远来找我的。去年你占了红绫镇,我和流画都被你抓到了并州,所以,便派了于一来寻我。还有,冬月那次有外敌夜闯端王府,也是于一。” 显然叶寒坦白从宽的态度暂时让青川很满意,可这并不能消除他心中全部的怒气,继续笑着问着,“还有呢?”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青川全然像是一个被戴了绿帽的丈夫,虽然笑着却是笑里藏刀,好生吓人,而她就是正被他“严刑逼问”的妻子,叶寒根本不敢再有心隐瞒,于是把下午之事全一一托出,“于一还拿了一支白梨簪花给我……但我没要,我让他还给宁致远,还让他别再来找我。” 青川踱步走近,抬起叶寒低垂“认错”的头,手指摩挲着她小巧的下巴,突然敛笑问道:“没有了?” 此时的青川太过可怕,叶寒强忍着冷噤颤意,喉咙强咽下一口口水,怯怯地望着那双幽深如夜的墨眼,认真摇了摇头,“真的没有了。” 四目相对,夏夜无声,空气仿若凝固,时间也成了静止,突然,青川一笑打破了两人之间诡异的安静气氛,然后俯首吻住叶寒的唇与她唇齿交缠。叶寒受不住青川如此猛烈的激吻,双手推拒挣扎一番但无济于事,只能软在他的怀里无力承受着他的索取。 在叶寒以为自己快窒息时,青川终于舍得放开了她。 “姐姐,我今日很高兴。” 叶寒窝在青川的胸膛上,听着那急促跳动的心跳声,她能听出他的喜悦,更明白他为何高兴如此,但她现在都无心理会,只在心中暗叹着,好险!她怎么忘了这围成铁桶的端王府,若不是青川点头授意,就凭于一武功再高恐怕也难进府中重心之地,今日一切不过是青川对她的一番试探而已。 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儿一脸倦容,眼下都已泛青色了,青川便不再为难她,抱着叶寒到床上轻手为她盖上薄被,不舍抚着她的眉眼,“乖乖在家等我,我很快便回来看你。” 可惜惊吓过度,叶寒早与周公下棋去了,哪还听得到青川的缱绻不舍,唯入梦前留得几缕轻微意识印在脑海中–––青川心思太过深沉,于情于物又太过执着,悲欢难断,不是良人。 军营肃王还在等他,他今夜必须赶回军营,快至端王府大门处,陈福已领着一众失责侍卫跪了一地,没主子饶恕不敢起身。 青川冷情无睹,只扬起长鞭一出,惊起鸾台一清脆响亮的鞭声,欲割天破夜,顿时在场之人无一不浑身一颤,好似这条鞭子是打在他们自己身上,震耳欲聋,痛彻心扉。 “陈福,我念你跟随我多年,今日之事我便不多做追究,但是……”,青川凌目一视,摄人杀魂,凌威迫使一众之人更压低下了自己弯垂的头颅,戴罪听命,“……若再发生今日之事,你不必再随侍本王身侧。” 还好今日通报及时,他连忙派了花折梅入府保护姐姐,并协助陈福找出胆大包天闯入端王府的贼人。索性贼人逗留府中够久,这才让花折梅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因为他在云州时与于一交过手,所以有八成肯定此人应是宁致远身边的那个小跟班,所以他今夜才会把肃王暂时搁置一边,赶了回来,并不是为了抓住那个贼人,而是,他想要姐姐的一个诚实以待。无论其间如何,所幸,姐姐终未负他所望,否则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骑在马背上,青川再次凝望身后这座高墙巍峨的端王府,心里从来没有比此时来得坚定,这是他的家,是他与姐姐的家,容不得任何一人染指,谁都不能! 情深千百几回度,不是良人终不知 自从于一那日来过端王府后,府内的守卫明显增加了许多,就拿她所住的合璧庭来说光跟在她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就增加了几倍,个个都是身怀武艺之人,更别提合璧庭外来来回/回巡逻的侍卫了。也自那日于一来过之后,青川虽每日于军营处理军务,但却夜夜必回端王府,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连几日不回,好似生怕于一再来把自己带走了一般。 这样处处被监视的日子并未对她造成多大影响,从她来到端王府后哪日不是如此,只不过人多人少的区别罢了,关了门眼看不见就行了。只不过白日里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到了晚上却无法做到无心理会,因为也是自那日于一来过之后,青川对她的欲/望越发重,夜夜缠着她不放,即使她双目生盲也难做到无动于衷。 之前流画说的那事真假虽然无法完全确定,但却在她心里生了芥蒂,再加上于一这突然一来,她彻底没了应付青川的心思,起初时她就直接拒绝他的求欢,却事与愿违被青川狠狠教训了一夜,第二日连床都下不了,身上没有一块好皮,(此处省略14个字),连抹了两日药膏才得以好转。在这之后她便冷淡了心思,随便青川怎么弄她,反正她的意愿在他眼里从来都不重要。 只不过这样的欢/爱一连过了几日,青川便发现她的不对劲,倒不是她的心不甘情不愿,这一点他一直都明白,而是她的身子不再似之前那般敏感了。(此处省略138个字) 有时流画来合璧庭为自己上药时见到自己浑身红痕斑驳,总会忍不住红了眼,气着问自己明知青川对不起她在先,为何还这样委屈求全忍下去。当时她苦笑别过脸去没有回话,只默默流着泪,八年相识亲如姐弟,她哪能做到如此果决与他一刀两断,也许她也在等吧,等一个机会,一个证据确凿可以直接判定青川罪行的机会,一个对他彻底死心的机会。 而她也比谁都清楚自己身子的变化及缘由,本以为青川弄了几次便知道自己确实毫无兴致做那档子事,便会放了自己,可她算错了青川对她的欲/望,见她动情得慢,(此处省略35个字),直到见到她动情为止。 (此处省略若干字字,没有灵魂,只能保证上下文大概顺畅,大家将就看。) 一声声低泣细弱的娇柔哭声起,叶寒被青川逼得无处可退,她不是淫*娃荡*妇,她不是!她也不要青川在床底之间叫她“姐姐”,若是流画没告诉她秋梨水的怪异,也许她还会勉强接受青川,而如今,不可能!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她也不要听见他喊她“姐姐”,现在每听他喊一次,她都会觉得异常的刺耳,就好像是对他们曾经那段姐弟亲情的亵渎。 可青川哪知道叶寒的心中所想,自从于一来过之后他这心就没踏实过。当年姐姐有多爱宁致远他比谁都清楚,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姐姐每每说起宁致远时脸上笑得有多开心、有多幸福,而这种开心幸福姐姐在面对他时从未有过,所以他才会介意、担心、害怕,害怕姐姐有一天跟着宁致远跑了,不要他了,他怕,他又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姐姐,姐姐……”,青川将头埋在叶寒的肩窝处,痴痴地唤着她,如下咒一般要把自己种在她的心底里,“……你不会离开我,对吗?你不会再离开我,对吗?” (此处省略178个字) 高朝过后的叶寒幽幽回了几丝清醒,迷朦着眼有些许诧异,本以为今夜也是如之前那般被青川毫无节制弄上一夜,可没想到青川今夜只要了她一次便偃旗息鼓了,连那根对她做坏事的东西都拔了出来,没再堵在她的**过夜,真是让她感到无比奇怪。要知道青川在这事上一向没有这么好心,难不成明早等着她的会是更凶狠疯狂的操弄? 提心吊胆睡了一夜,第二日叶寒难得一次不是被青川操/醒的,而是一点点细碎温柔的亲吻把她吻醒的。叶寒摸不透青川的心思,任由被他抱去浴桶洗去了一身的欢爱气息,不过期间自然少不了被青川吃了个遍,身子瘫软着只能由他替自己穿好衣衫,然后喂过早饭后被他抱上马车出了城。 许是昨夜青川留了心没使劲折腾她的缘故,吃过早饭再在马车睡了一小会儿后,她便觉得体力恢复了不少,不似之前几日瘫软在床上绵绵无力。并州城外,十里长亭,晨雾消散草叶挂露,夏日东升入半空,日光炎炎开始生热,叶寒不由好奇问道今日是来送何人离去。 青川放下手中茶盏说道,“肃老王爷这次替皇上来并州封功行赏,今日便要回京复命,所以便带你来一起送送他。” 肃老王爷此人叶寒虽身居端王府内但多少听说过此人,可她多少存了些不情愿,她跟肃老王爷又不认识,没事带她来送行干嘛,当观众吗?不过因为此人自己昨夜才少受了青川的一番折腾,转念想想来送他也不是什么坏事,便没问出刚才那句到了嘴边的蠢话。 青川坐在东边位置上替叶寒挡着刺眼的日头,他看着在自己阴影下低垂着头的叶寒,见她神色恹恹兴致不高,明显对今日来送行、还有对他这个人都透着不情不愿,而他自是知道为何。 自从宁致远身边的于一来过之后他好似魔怔了一般,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受不了姐姐对他的视若无睹,甚至见不得她对自己有那么一丝不耐烦。他想时时刻刻都看着她,把她抱在怀里,不许那些宵小之辈觊觎他的姐姐,所以即便每日军营内政务繁杂如山,即便肃王每日与他相约叙话谈论朝中形势,他也必定会抽出时间回端王府一趟,亲眼看一眼姐姐他才能安心。 他也知道自己最近累坏了姐姐,他也本不想这样,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魔作祟,每夜仍不知节制变着法弄着她,即便昏了过去也不曾放过她,好像只有通过**交缠才能缠住她的心,才能留住她。 而这样的日子不到半月,姐姐就已瘦了一圈,脸上明显带有几丝气血不足的苍白之色,他看着也愧疚心疼得不行,本欲与姐姐说上几句话,恰逢肃王马车已至,青川只好暂时把话藏在心里,扶起叶寒出了十里长亭,向正下马车的肃王走去。 青川向叶寒介绍着,“夫人,这位就是肃老王爷。” 叶寒微微含笑,立即向看似威严却儒雅十足的白发老者行礼说道:“小女叶寒见过肃老王爷。” 今日离去时听闻青川会携夫人一同于东城外送行,肃王本是心有不喜,但当见到叶寒普通的清秀之姿后,心里早备好的不悦立刻烟消云散,连对青川的担忧也随之消失,和颜悦色扶起叶寒说道:“你已是端王妃,按辈分来你应该喊我一声‘大伯父’才是。” 第一次见天家人,还对她如此和蔼和亲,叶寒自是生不出任何拒绝,只是一旁青川面色微硬似有不许,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转头望向青川征求他的意见,见他轻轻点了点头,她这才开口轻声唤了一句“大伯父”。 与倾城倾国的瑾妃比起来,赫连长文自是更喜欢容颜平平的叶寒,至少可以避免青川走上先帝的老路,于是拿出一枚玉佩送与叶寒,“这是先帝在时赠于我这个大哥的,先帝早逝未能亲眼看见明稷成家立业,这枚玉佩就当是我替先帝送与你这个儿媳妇的,望你们百年好合、举案齐眉。” “这……”,叶寒虽不懂金银玉器,但也知肃老王爷赠与她的玉佩定非寻常之物,如此贵重,她一时间真不知是该拿还是拒绝,生怕做错失了礼数,正犯难时,青川及时解围,帮她接过,向肃王谢道:“大伯父破费了,小侄替内人谢过。” 听着,叶寒也连忙跟着青川一同向肃王行礼回谢。 肃王抬头见烈日高升,是该启程了,于是告辞道:“时日不早,我该走了。” 男儿不语送别意,一句珍重却道尽惜别,青川行礼拜别,“东路长安,漫漫遥远,大伯父一路珍重!” 叶寒自是夫唱妇随,但也不忘事先青川嘱咐她的事,让下人把几方准备好的食盒呈上,边说道:“并州偏远,不似长安繁华富庶,拿不出什么稀罕玩意能入大伯父法眼。不过这并州的蜜饯果子倒是可以一尝,东去长安路途遥远,虽不能解乏去疲,但拿来打发点时间还是可以的,还望大伯父莫要嫌弃。” “端王妃,有心了!”肃王拂须点头,很是满意叶寒这个侄媳妇,命人接过放入马车中,离去之时还不忘对车下二人语重心长说道:“明稷,抽个时间带上王妃去皇陵给你父皇母妃奉上几烛香火,他们若见到你已成家立业,在九泉之下定是欣慰不已。” 叶寒明显感觉到周遭瞬间冷了几度,烈日炎炎下竟背脊起了凉风,发毛得很,偏头一看才见青川的脸冷下不少,而马车上肃王却老眼不动,乞求盼着青川一个回答,“等西境战事结束后,我自会携内子回京城去皇陵一拜。” 说了跟没说,西境战事结束谁知道会要多久,青川这明显属于开空头支票,叶寒自是听出这是青川的敷衍之词,肃王自也听出来了,顿时老脸一下垮了下来,矍铄有神的双眼也多了几分无奈沧桑,一时间气氛顿时尴尬如冰。 说完,青川便伸出手想拉着叶寒转身离开,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恰巧,叶寒很及时地避过,然后上前一步向肃王说道:“大伯父说的是!这事确实是我的错,已嫁为妇未能于公公婆婆陵前一拜,是我这身为儿媳妇的失德,叶寒今日受教了。他日必孝衣素服与夫君于皇陵前敬供公婆,添香尽孝,以表孝心。” 肃王很是满意叶寒这份识大体的气度,赞赏道:“端王妃果真是个有心人!”然后转头对着的青川说道:明稷,你娶了一个好妻子!” “本王亲自选的王妃,自然不差!”青川盯着叶寒,一字一字清晰说道。 车马一起,掠起轻尘飞扬,转眼又尘埃落定,而前方肃王的车队早已出了双眼所视的范围,没了影。十里长亭外,叶寒偏着头望着他处,只因旁边投射过来的炽热目光太过吓人,不敢与之对视,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自己的手被青川攥在手里好紧好疼,好似想把她捏碎一般。 回城的路上,马车哒哒轻缓而行,不惧耀阳晃眼蝉鸣暑热,而红漆盖下的马车内却在烈日下独偷得一方阴凉,得了一隅夏日清静,却被车内默不作声的两人白白浪费了,好不可惜。 路程摇摇晃晃过了大半,沉默与压抑亦跟随了一路,叶寒终于受不了这巨大的无形压力,主动认着错:“刚才……对不起!我不该自作主张替你应下肃老王爷的话,害你为难。好在肃老王爷已经走了,你若不愿,不回去就行了,他也奈何不了你。” 听后,青川没有回应,只专心致志玩着叶寒纤细少肉的手指,正当叶寒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又听见他突然开口说道:“姐姐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叶寒顿时一惊心里生着奇怪,为何青川会突然提及他母亲之事,这不是他最忌讳的吗?叶寒搞不明白,但她却隐隐感觉到青川此时的不正常,危险十足,于是下意识想抽回手来,可无奈青川攥得太紧,如自己的手长在他手心一般,根本收不回来,无奈只好作罢,只敷衍回了一句:“听说好像是牵扯到前朝之事,所以才突然病逝的。”江家之事还是少提及为好,她怕勾起青川对流画的恨意。 听后青川意味深长地看着叶寒,看得叶寒背脊生凉好似黑蛇瞬间爬满背,吓人得很,话也透着阴风寒凉,似鬼魅在耳边说话,“是,也不是,算说中一半吧!” 如此模棱两可的话是阴谋最熟悉的开头,后面便是对阴谋详细的剖析,“一国之君强行霸占尼僧为妃,这种丑事我父皇又怎能让天下人知晓?于是有人便利用愚直的江几道来捅破天子这桩丑事,为的就是把尼庵满门灭口的真相传播出来,传到到我母妃的耳中。然后如他们所愿,我母妃知道自己师父师姐师妹全死于我父皇刀下后,多月隐忍至一日终于拿刀刺杀我父皇,也就是她的丈夫。” 叶寒安静听着青川父母的悲剧,看着青川半明半暗的脸上透着阴沉不定的疯癫,好似走火入魔了一般,可她也只是一旁观者而已,听后心里并未起多少波澜。她也知道自己现在不应该这么冷血,对青川父母的悲剧以及波及到青川身上的不幸,她理所应该同情才对,但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已没了以前的心软心善,果真人受的伤害越多,心也会变得硬起来。 看着叶寒一脸的无动于衷,青川感觉胸膛上好似破了好大一个洞,空空荡荡地吹着寒凉的风,好冷,就像是她脸上此时的无动于衷。 “我父皇大概也没想到他所爱的女人有一天居然会杀他。可惜我母亲运气不好,人没杀成却败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而我亦是那众目睽睽下的其中之一。我就看着她站在殿中一身佛衣疯癫大笑,满目是恨却无力回天,最后饮剑自刎。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忘了帝王颜面,跪在地上抱着我母亲的尸首放声大哭。” 说到这儿,青川突然看向叶寒,脸上却不见半点悲伤反倒嘴角生着几抹讥讽,像寻常讲故事的人问着她这个唯一听众,“姐姐,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说完,不等叶寒回答,青川便自己回道:“那个男人低声下气爱了我母亲一辈子,可临死前我母亲却连看都不肯看他一眼,你说可笑不可笑?” 叶寒一动不动看着疯癫生笑的青川,冷静问道:“你为何要告知我这段往事?” “为何?”青川突然恢复冷静望着叶寒,脸上的癫狂好似从未有过一般,然后一点一点靠近那张他看过千百次却看不够的容颜,那是他一辈子也戒不了的痴缠,“你我夫妻,本就应该坦诚相待。我知晓你过往的一切,我也应把我的一切交托于你,这才公平。” 公平? 听到最后这两字叶寒不由生出一声讥笑来,然后睁着双眼平静看着青川,本有满腔愤怨,但到嘴却无话可说,最终只偏过头去望向车外一空碧色,不语不言,也彻底杀死了心里对他最后那抹不舍与不忍。 你在强娶我时可曾想过“公平”两字,现在再提,青川你不觉得你如你的父皇那般一样可笑吗? “姐姐,把不相干的人忘了好吗?以后无论你是想去云山折露还是东海寻珠,我都陪着你,陪你一辈子。” 车停了,又回到了困住她的端王府,叶寒一路紧锁的眉头也渐渐松开,心下豁然开朗,这才是青川今日之行的目的吧!借机将他父母过往惨事告知与她,以此引起她的同情心软,然后再趁着她心软之际表白心迹,一把将她拿下,真是一连环好计策,若不是他太过急进露出了破绽,说不定自己就真的着了他的道了。 只不过有一点她还真的没想到,于一的出现对他的影响居然会这么大,自己这个当事人都快忘得差不多了,没曾想却在他的心里生了根有了介意,居然这么迫不及待地向她表起深情来,这老天爷还真是会弄人呀! 马车摇晃了一路,叶寒盘好的云鬓有几缕碎发垂了下来,有些遮眼,只是她没有在意,青川看见不由想为她撩开青丝别在耳后,却无端惊起叶寒下意识向后一躲,厉声质问道:“你干什么?” 悬在半空中的手那般尴尬,青川盯着躲到一边的叶寒满目生伤,手缓缓落下握紧成拳,积蕴良久的隐怒亦再难忍住,含怒讽刺道:“怎么,宁致远还没来呢,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跟我撇清干系?要是宁致远知道你这身子已经被我入了不知多少次,说不定你肚子里已经有我的种了,你说他还会要你吗?” “你……”,叶寒双目瞪圆看着近在咫尺的青川,难以置信刚才那般伤人的话是出自他的口,顿时气得话都不想与他说,直接下了马车负气离去。 都说孔孟圣人,周公有礼,非常人可比之,可我却说这世间哪有什么圣人,圣人亦是常人,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只不过他们幸运而已,没遇到情劫,不生情乱,自是能一身潇洒说着滔滔真理,置身事外看透人间世事,又岂能不圣? ※※※※※※※※※※※※※※※※※※※※ 我的回锅肉已经没有灵魂,连沾点肉腥的蒜苗都被挑得干净,哎,心累,我费劲脑汁杀死了好多脑细胞才做好的回锅肉呀~~~~ 晴空一碧垂云幕,不见山雨不见风 平淡的日子总是走得没有声响,不经意间小半个月就这样没了,而这夏日幽深的合碧庭也经不起半点声响,花枝一折、脚步一响就能惊起一院蝉鸣,怨声载道抱怨着夏日酷暑难耐,吵得屋内的人满心烦躁。 正如她这名一样,叶寒不怕寒但就是怕热,一到了高温难耐的夏日,哪怕只看一眼屋外明晃刺眼的炽热白光,整个人就如条在沙滩上奄奄一息的鱼浑身使不起劲,软绵绵地靠在凉榻上躲着庭外的烈日骄阳。 “哎……”,叶寒耷拉着眼皮懒洋洋叹了一声,想念着以前在红绫镇山间的清凉,哪似现在,即便她躲在了屋里,可整个人还是热得难受,她都感觉自己快被这持久不下的日头给熟了,再烤下去她都可以当木乃伊了。 庭外蝉鸣又起,被竹竿赶走了的夏蝉又卷土重来,叫得人更加心烦,秋实见叶寒皱起的眉头满脸难受,便放下手中轻摇的凉扇,主动请缨道:“这些蝉鸟一天到晚就知道叫,也不嫌累,夫人莫要头疼,秋实这就去拿竹竿把蝉鸟打走。” 叶寒连忙拉住秋实,摆了摆手说道:“别去了,就让它们叫吧!庭外这么热,你出去一趟你这颗秋实说不定就真的被烤成果干了。” 听叶寒这么说秋实也只好作罢,拿起凉扇对着装着冰块的瓷罐向热得有气无力的叶寒送着凉风,“夫人,这样好点了吗?”秋实轻轻问道。 凉风拂面过,吹得叶寒好生安逸,眯着眼不愿睁开,整个人慵懒得像只小花猫一般,话都不愿多说,只点头“嗯”了一声。 秋实见叶寒眉头松了许多,便继续问道:“那夫人您心情可好了点?” 暑热遇凉风,玉骨生冰肌,本是难得的惬意时光叶寒却突然被秋实问的话败了些许兴致,手半撑着脑袋看着一脸懵懂也看着自己的秋实,笑着反问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心情不好的?你觉得我现在像心情不好吗?” “夫人您别骗秋实了。秋实虽然脑子有点笨,但还是看得出来夫人您这几天不是很高兴。而且不仅秋实能看得出来夫人心情不好,这满府上下谁不知道夫人是因为最近跟将军闹别扭才这样的。” 都说心智单纯的人最好骗,可往往也他们能一眼就看穿人藏在心底下最复杂的心思,叶寒没有否认笑了笑,然后拿过秋实手中的凉扇在她额头轻轻敲了一下,佯装生气道:“你这小脑袋难得有一刻不想吃的,却没事拿来想些无用之事。怎么,是夏瓜甜冰吃多了?” “夫人!”秋实连忙撒娇道,抱着叶寒的手臂轻晃着表示不依,“那夏瓜甜冰可好吃了,夫人你别不给秋实吃,秋实这肚子还没吃够呢!” 叶寒没有妹妹,有秋实这般年幼纯良的大孩子在自己身边不由对她多疼爱几分,所以很多时候她们不像主仆反而更像姐妹,而秋实自幼便跟着父亲在军营长大,周围都是些糙老爷们,哪有叶寒这么个温柔疼她待她如亲妹妹般的女人,自是对叶寒更加亲厚依赖。 不过好在秋实是个认理知本分的人,所以也未被养成恃宠而骄的性子,只不过平日里喜欢赖在叶寒身边,像个小孩子般喜欢向她撒娇,而叶寒也喜欢秋实这份简单的纯真,至少与屋外这一群丫鬟婆子比起来,秋实是她唯一看得透的,也是她唯一可以全然信赖之人。 这时常嬷嬷端着刚冰镇好的酸梅汤进来,叶寒双眼流光婉转了一下,轻摇着手中凉扇向常嬷嬷问着,“常嬷嬷,秋实近日饭量是不是又增了,我瞧她这小肚腩好似又大了一圈?” 没有女子不在意自己的身态容颜,即便是秋实这般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少女也是知羞的,低垂着头手指轻扯着叶寒的衣袖害臊撒着娇,“夫人……”,拉了好长一个害羞的尾音,听得屋内其余两人不由掩面轻笑。 常嬷嬷附和着叶寒的话回应道:“可不是。自开春以来秋实的饭量猛涨,足足比秋冬时大了整整一倍。夫人您瞧,秋实这张圆脸是不是又大了一倍?“ 叶寒顺着常嬷嬷手指的方向望去,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秋实一番,连连点头同意,然后对着秋实一本正经说道:“确实圆了许多。看来,这酱猪蹄你还是别吃了,以后多吃点青菜萝卜刮刮油,省得吃坏了肠胃。” 叶寒本是想都弄秋实一番,可没曾想秋实单纯居然就信了,连忙朝叶寒闹着不依,“夫人,那五只酱猪蹄是你送给我的生辰礼物,怎能说收回就收回。你不是说过做人得言而有信,不可出尔反尔吗?” 秋实平日里不爱读书,能把这两个成语记下叶寒也是有些惊讶,只是她想着借此机会好好戒下秋实贪吃的毛病,于是板着脸继续“训”道:“我并不是要饿着你,只是你平日里太贪吃了,而且一吃起来就没个节制。你是不是有几次因为吃得太多,半夜疼得在床上打滚,你以为让常嬷嬷替你瞒着我就不知道了?” “夫人,我知错了,我以后会少吃点,不会再吃这么多了。”秋实垂着头瘪着嘴满是伤心,她就是怕夫人知道生气所以才不敢告诉她,生怕她生自己的气不听话,以后不理自己了。 见秋实听进去了,叶寒也就卸下冷脸,笑着说道:“我不是不让你吃,只是以后吃东西时别吃太撑,否则会弄坏了肠胃,知道不?” 秋实连连点头,然后小心翼翼问道:“夫人,那我……我那五个酱猪蹄……“ 还真是个小吃货,敢情她刚才说了这么多,她一句也没听去。罢了,叶寒看着秋实无奈说道:“那是你的生辰礼物,我不会收回的。”还好她提前给膳房打过招呼,一次只准给秋实一个,省得她吃撑了。 听见自己的五个酱猪蹄保住了,秋实顿时眉开眼笑,“谢谢夫人,夫人真好!” 叶寒笑着摇头,见秋实馋虫又起了,便准了她下去“休息”。 见叶寒与秋实说完话,常嬷嬷这才将手中的酸梅汤递给叶寒,边说着,“夫人真是太宠秋实了。再这样下去,这端王府的膳房估计都能装进秋实的肚子里。” 酸梅汤冰得有些噤牙,叶寒浅浅抿过一小口便放在一旁,然后回道:“秋实天性未泯,做事亦无过无错,我也不好说她。还是叫大夫多开些消食的药给秋实,我怕她吃多了积食伤了肠胃。” “是,老奴记下了。” 常嬷嬷点头应下,却一直站着未退下,叶寒瞧见心知肚明,主动问道:“常嬷嬷可是有话要说?”好一招以静制动,逼得她不得不开口问道。 “夫人明鉴,老奴今日确实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以退为进,叶寒见招拆招,她倒想看看常嬷嬷今日卖的什么关子,于是回道:“若是该说的话,那便说;若是不该说的,常嬷嬷你比我更清楚能不能说。” 似答非答,似应非应,如此模糊又如此透着距离的话常嬷嬷自是听得出叶寒的心中所想,她暗自猜想夫人应该已经知晓她将要说的内容才会生如此淡漠的态度,可话已出口,箭已出弦,即便等会会受夫人责怪,她还是应拼尽一试。 “老奴望夫人恕罪,刚才路经回廊时,无意听见夫人与秋实谈到王爷……” “所以呢?”叶寒不想听太多废话,亦或是不愿听见某个被提及的人,索性抢先问道,先发制人。 这一招开门见山着实打得常嬷嬷寻不着北,愣了一下才试探性回道:“王爷与夫人乃是夫妻,这夫妻之间闹点小别扭也是正常,也无需我这下人多嘴主子们的事,只是……”,说到这儿,常嬷嬷小心打量下叶寒还算平静的神情,便安下心来继续说道:“……只是这小作怡情,可就怕这别扭闹久了,终归会伤了夫妻情分。” 叶寒的思虑慢慢垂落眉间,既没有开口但也没有拒绝,这便是最好的答应,常嬷嬷看在眼里迫不及待顺势而上,以过来人的语气语重心长劝道:“夫人是个明理人,自是知道这‘床头打架床尾和’的道理。都是要携手走一辈子的人,谁又何必多占那几分理,谁又何必多争那几口气,又不是打仗,夫妻俩何必介意那点输赢。” 理是这个理,但……终究是心有不甘呀! 她与青川是夫妻吗?好像不是;她与青川不是夫妻吗?可好像又是。三年未见,再重逢就莫名奇妙从姐弟就变成了夫妻,这场情路本就透着不公不平,暗藏不情不愿,再加上那日马车内的一番伤人的话,她怎能做到风轻云淡一笑而过。 叶寒不由感慨道:“有些话说出口容易,但收回来……太难了!”覆水难收,落叶难回枝,若时光能够倒流回到被青川强掳回来的那一日,她必定一刻不停直接逃往南平,与他此生不相见。 见叶寒眉头生蹙,常嬷嬷会错了意,主动问着:“夫人可是苦恼不知如何与王爷重修旧好?” 凉扇玉骨手中握,寸寸生寒去暑热,叶寒半撑着手臂慵懒斜靠在一旁的四角矮案上,皓腕悬空,纤手轻拢慢捻转动着凉扇玉柄,看着兴致较浓,“听常嬷嬷这么说,可是有什么妙计?” 常嬷嬷谦虚回道:“也不算什么妙计,夫人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五月初五,今日好像是端午节,”叶寒算着走得飞快的日子,再看看屋外白光刺眼的盛阳,“对了,今天好像也是立夏时节。” 常嬷嬷淡笑不作评判,显然叶寒说的答案一个都没正确,于是轻声提点道:“夫人难道不知,今日还是王爷的生辰?” “生辰?”叶寒有点吃惊,准确地说她是震惊,与青川相识八年以来他从未提及过自己何月何日出生,即便是自己有心问之他也只轻描淡写敷衍了过去,现在想想他不愿说也定是事出有因。 “王爷是老奴亲自接生的,五月初五,端阳立夏,那日漪澜殿外的黄木香全都开了,那馥郁好闻的香气老奴到今日好似还能闻见。”还有那日初为人母的瑾妃,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靠在先帝怀里喜极而泣,那日的温情就如同那日开得繁盛的黄木香花一样,没过几年就消失不见,着实令人愕然惋惜。 难得看见常嬷嬷滴水不漏的脸上出现几丝回忆的伤感,如此真实不像是在她面前做戏,估计是想起了旧日漪澜殿的某物某事某人,叶寒不做点破,淡淡回道:“常嬷嬷是想让我借这个由头唤他回来,趁机与他修好,对吗?” 叶寒不想说出他的名字,甚至提都不想提起一下,现在只要一想到他、想到他对自己做的事,她都觉得那是对他们往日亲情的亵渎。 常嬷嬷回道:“夫人聪慧。老奴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还未曾见过王爷可对何人何事如此在意过。就凭王爷对夫人的一腔真心,夫人甚至都不用多说一字,到时只需冲王爷笑一笑,王爷这块百炼钢就能被夫人您炼成绕指柔。” 她……对青川有这么重要?叶寒听话心里不由轻哼了一声,嘲讽十足,明显不信被常嬷嬷夸大了的不实事实,于是听过便立即忘了。 至于真心,她更是不信。真心,青川的真心,对她的还是对他自己的?如果是对她的,为何她从未瞧见过;如果是对他自己的,她倒是真真切切看了个清楚。 叶寒望着合璧庭外的骄阳白日,这样浅空如碧的天明明看着如此通透舒畅为何却让她感到心闷发慌,是一场暴风雨将至,还是自己臆想出的晴空蜃楼道出了自己的心慌? ※※※※※※※※※※※※※※※※※※※※ 特大喜讯:第125、136、137章过审了,可以看了!!! 描眉点朱美人媚,眼波风流暗生谋 叶寒从未想过,自己能这般美。 余晖入户,铜镜上微晃的光纹如林间荡着涟漪的溪水,清晰倒映着镜前完妆好的自己:轻巧自然的流云髻最是适合初婚的新妇,既不失女儿娇羞,又带着少妇的妩媚,这般的清水芙蓉色最是不需要金钗玉器画蛇添足,只需一口海棠胭脂,眉间再落几点嫣红梅钿,女子的美就这样被衬托得淋漓尽致。 常嬷嬷伺候了叶寒这么久,自然知晓她素雅的喜好,所以便减少了宫廷的繁复雍容,以简便好,刚巧王爷也最是喜欢。 “这般打扮,夫人可是喜欢?”常嬷嬷很满意自己今日画的妆容,轻问着叶寒的态度。 镜中的美人太过陌生亦太过勾人,叶寒移开脸不敢直视镜中的另一个自己,心莫名慌得不行,不是因容颜添色而生悸动,而是为今夜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见叶寒迟迟未应,面色生着愁,常嬷嬷小心问道:“夫人可是嫌老奴手艺不好?” 叶寒收起脸上此时不应有的紧张慌乱,淡淡回了一笑说道:“与你无关,只是……今日这妆容太过陌生,不像自己,有些不习惯。” “夫人本就有一副好颜色,只是平日里不喜画眉涂脂污了容颜,其实夫人可以偶尔略施薄粉施,悦人悦已,全当是换个心情也好。” 边说着,常嬷嬷拿起一支用上好云绢做成的秋日海棠绒花,寻摸着别在云鬓发间,与朱唇花钿遥相辉映,也正好合适今日这番喜事。 “还是别戴绒花。”叶寒制止了常嬷嬷这一举动,解释道:“眉间已落梅花,何必再添海棠与之争色,看着太过繁乱。” 从今早起夫人就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尤其是方才在为她镜前描妆时,眼中泄露出来的不安与焦躁便随之加重,而到了此时更是已形于色,一眼便可看清。 常嬷嬷放下手中海棠绒花,轻松笑问道:“夫人可是在担心王爷不会喜欢?”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则容,或许是今日与王爷重修旧好太过紧张,夫人才会如此焦躁不安,才以至于愁绪大过了喜色。 叶寒抬头望着铜镜中也正看着她的含忧美人,幽幽半晌过才微垂着头,轻叹了一口气,“……可能吧!” 常嬷嬷安慰道:“夫人多虑了!王爷真真喜欢的是您这个人,所以无论夫人打扮成何样,王爷都是喜欢的。况且夫人今日这般美,王爷哪还有不喜欢的道理?只是……” “只是什么?”叶寒追问道。 常嬷嬷面色生着为难,却突然脸色一转喜从天降,笑着打趣道:“只是……老奴瞧夫人这云鬓太过素雅,还是别上一支绒花添色最好。” 被常嬷嬷这么一逗弄,叶寒也忍不住轻笑出声来,脸上的愁绪也淡去不少,但瞧着梳妆台上那一支足以乱真的秋日海棠绒花,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然后说道:“这几日春去夏来,茉莉正值花期,就用折一枝白茉真花代替这些假花吧!” 听叶寒这么一说,常嬷嬷也觉得她这个提议甚是不错,可环视了屋内的几盆茉莉,虽叶色碧绿油亮精神奕奕但花委实开得不好,稀稀疏疏几朵看着甚是冷清,于是想想回道:“屋内这几盆茉莉夫人养之不易,还是让秋实在庭院中折几支来添妆点色,夫人您看可好?” 叶寒正坐在铜镜前想了一下就点了点头。在外面做事的秋实听见常嬷嬷的传话,立即去庭中采了一大把茉莉走了进来,却在见着叶寒的一瞬间便立刻愣住,惊叹道:“夫人今日好美,跟将军一样美。” 秋实的话就如同稚子孩童的童言无忌,叶寒听后不由笑了笑,顿时也起了几分玩心逗弄着秋实,“那在你心中,到底是我美还是他更美?” “……”,秋实被叶寒问倒了,稚气未脱的圆脸上顿时生满疑惑,很是认真思索着答案,像极了小孩学着大人的模样,可爱极了。 见状,叶寒忍不住轻颜展笑,而此时常嬷嬷正将一枝重瓣沁人的白玉茉莉别进她的发间,青丝云鬓衬得一簇茉莉越发洁白如玉,衬得含笑的美人越发娇媚好看,就似那茉莉仙子下凡来。 秋实冥思苦想还没得出一个可以解惑的答案,就听见婆子丫鬟的行礼声从庭外传来,一下就惊醒了屋内的三人。 “是将军回来了!”秋实听见直接说出口来。 叶寒紧攥着手微低下头,心跳忽快很是不安,常嬷嬷瞧出了她的紧张,便伸手向前扶起她站起来,让她别担心过多,放轻松就好。 此时,屋内的黄昏暮色已经没了,铜镜上那如涟漪层层荡开的橘色余晖也渐渐变成明烛浅光一片,起不了细波潋滟,也回不去落日黄昏。 庭外的夜已经落下,看着窗外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的夜,叶寒心里的慌乱卷土重来,闭眼深呼吸几口气才回了几分镇定,然后睁眼平静说道:“常嬷嬷,你也先出去吧,记得备上一盏他喜欢的好茶。” “对了,流画现在在哪儿?” 听见叶寒突然问起江流画,不知为何常嬷嬷心里有一丝说不出的奇怪来,但想到王爷已至便没做细下琢磨,立即回道:“夫人怎么忘了?这斜阳巷的学堂快要完工,您让江姑娘今日替你去检查一下,而且你还要她顺便开始招生事宜,这么多事江姑娘自然一日完不成,所以便在斜阳巷的何嫂家借宿一晚。夫人您知道后还不放心,还特地派人去军营通知了陆将军让他去帮帮江姑娘,说是顺便给这二人创造点见面说话的机会。” “是吗?”叶寒有些恍惚,好似不记得此事一般,听后也只喃喃细语说着,“……那便好。” 后面叶寒说的话太轻,常嬷嬷没听清楚,而此时青川已进了合璧庭,常嬷嬷连忙行礼赶紧退了出去,叶寒轻脚踱步好似鬼走无声,静悄悄藏在帘角后望着屋中走进来的高大身影不敢出去,神色犯难,犹豫不决。 青川望着屋子一圈,空空荡荡未寻到他想见的人,然后心里不免徒生慌张,开始胡思乱想:难道姐姐还在生他的气不想见他,可今日府中传信说姐姐想见他这又是何说?府中这些奴才还不至于如此胆大包天敢假传话骗他。难道姐姐临了又改了主意不想见他,毕竟那日他冲动说出的话着实伤人,姐姐仍然不愿见他也属正常,谁让他犯浑,如今这番苦果也是他应得的,怪不了旁人。 “青川。” 一声温婉柔和的声音从一侧传来,好似一声天籁立即解开了他的重重心事,青川不由顺声望去,刹那间顿时惊住,然后视线再也离不开那冲他盈盈含笑的红衣美人。 叶寒今日穿的是常嬷嬷给她挑选的宫装,一袭大红明艳争色,本是尽显大气雍容极尽华贵,但穿在她身上却成了妖姬媚惑,独有一股子风流。若是在寻常人家,恐怕都没有人敢娶这样的女人进门。 但青川却喜欢,可以说是爱极了她今日的这番妖艳妩媚,这可是姐姐第一次如此主动魅惑于他,他怎会不喜欢。当然她的这番媚态也只能给他看,也只许她勾引自己一人。 青川忍不住走近,叶寒这一身红衣像极了两人大婚时她嫁给自己的那般模样,娇态含羞,那双水眸怯怯不敢看着他,看似紧张害怕但实则却是在撩拨勾引他。还有那方红唇,胭脂酡色紧抿着不敢开口,分明是诱惑着他一亲芳泽。对了,还有眉间那几点梅花花钿,是谁给她点的,嫣红媚色,如此这般用心妆点,是想去勾引谁? 不知不觉间,青川已将叶寒抱入怀中,怀里人儿的细微挣扎在他眼里都成了欲拒还迎的小情趣,可叶寒却是真疼,每次青川抱她时力道总没有个轻重,箍得她腰肢紧得好似要生生勒断她一样,很是疼人。 “青川,你弄疼我了。”柔声软语是叶寒多次遭罪后得出的经验教训,对青川甚是有用,若是再配上一双含情脉脉的水眸,那战场上凶狠无情的玉面罗刹也会瞬间长出一颗世间最柔软的心,任她听之遣之。 可不,青川听见叶寒的轻声哼疼后连忙放开双手,又在她的娇嗔一眼里立即意识到自己又没控制住力道弄疼了她,于是连忙伸手轻轻揉着她的腰,却不敢使劲生怕再弄疼她。 “姐姐,还疼吗?”青川眼中满是疼惜,惭愧道着歉意。 “你别揉我的腰了,我不疼。”她这细胳膊细腿哪受得了他那蛮力的手劲,再这么被他揉下去,估计自己这副身子骨不到一会儿就被他揉散架了。 “姐姐,你……不生我气了?”青川小心翼翼问着,那副惴惴不安如履薄冰的样儿哪像战场上杀伐果断的一军之帅。 听见,叶寒沉默了一下才摇了摇头,释然一笑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也别再提了。” “姐姐……”,叶寒方才的话对青川来说无疑是一纸对他的赦罪书,姐姐这是原谅他了? 叶寒瞧着青川脸上掩都掩不住的高兴激动,还有开始在自己身上不规矩的手,连忙嗔怒制止道:“今日是你生辰,干嘛这么急,等用过晚膳再说。” 青川怎舍得对叶寒说出一个不字,自然是连连同意,毕竟长夜漫漫若不让姐姐吃饱了有力气,就她那副娇弱的小身板怎够自己操一晚上,但还是压制不住心里的猴急,忍不住在她红唇上轻啄一口,先垫垫肚子解解馋。 “你……”,一时不注意被青川偷亲一口,好巧不巧常嬷嬷正端茶而入,自是把刚才这一幕都看了去,叶寒顿时害臊得抬不起头来,双颊上早飞上了一抹红霞,青川见状不由心情大好,搂着怀里的娇人儿在榻上坐了下来。 由于青川刚才“犯了错”,叶寒怎么也不跟他坐在一起,非要隔着一方四角矮案相隔而坐,而青川也知自己“罪无可恕”,明知她脸皮薄还这么逗她,所以便听着她的话老实坐在对面去,反正两人相隔三尺不到,拥她入怀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叶寒好不容易逃开了青川的碰触,可却怎么也逃不过他投射过来的灼热目光,上下左右把她全身打量了一个遍,好似一双双手将她身上的衣裳一件件剥掉,此时的自己在他眼中仿若赤身裸体般,好生尴尬,一时紧张下,她连手中捧着的秋梨水都没能拿不稳,一不小心就洒了一身。 “有没烫着,让我看看?”青川最近,也最先反应过来,抓着叶寒被烫红的小手吹着,满是心疼。 本来青川还想挽起她的衣袖想检查一下其它地方有没烫着,她自是不会答应,若真让他如此,自己不就真成了羊入虎口了吗,于是连忙说道:“没事,只是手烫了水,其它没被烫着。” 青川哪不知道叶寒的心思,也很是无奈,真把他当成色中饿鬼了,这么躲着他。不过今日的姐姐一袭红纱宫妆,让他不由想起两人成亲之时她嫁衣披身静坐在床边,娇怯紧张一如现在模样,心中顿起万千柔情,看向她的目光不由又灼热了几分,看得叶寒坐如针毡,根本不敢看他,只能端起他的茶水一饮而尽,试着浇熄心里那股乱蹿欲出的心火。 青川担心叶寒喝得太急本想出言劝下,可一见着那优美细长的玉颈轻扬半弧,白嫩的细肉看得他顿时口干舌燥,还有可能喝得太急,明澄的茶水溢了出来,顺着脸颊滴落至胸/脯那片晃眼的白肉上,然后一滴一滴钻进了藏在红绸薄纱抹胸里的那对玉兔嘴里,勾得他顿时喉结大动,下/身那处瞬间便硬了起来。 一杯喝尽,叶寒解了口渴,可耳边却响起了一声声巨大的吞咽声,她转头一看,一下就被青川闪着绿光如头饿狼的眼睛给吓住了,这样的目光她在床上见过不止数百次,没有一次不是被他吃得皮骨一一寸不剩,难道今日这么快就难逃劫数? 借着喝茶想逃避此时的尴尬,可喝了几口都没喝着,叶寒低头一看才知刚才茶水早被自己喝光了,一滴不剩,哪还有水可喝可逃避?抬眼小心瞥了一眼对面端坐之人,恰好被他敏锐的目光一下捕捉到,然后就听见青川轻声起了笑意,唤来常嬷嬷,“给夫人再添一杯秋梨水来,记住别太烫了。” 常嬷嬷得了青川的话,上前收走矮案上的空茶杯便退了下去,而没了任何事物可以逃避的叶寒自是备受煎熬,小声说道:“你别,这样看我。” “我记得在云州时,姐姐肆意洒脱豪爽如男儿,怎么今日却娇美羞怯比春水还要温柔?”青川逗着叶寒,眼见着她芙蓉面染上了一片胭脂醉,娇艳如春日盛开的杏花美不胜收,不由心生一动,与她说道:“肃王一走,夏日军中杂事最闲,我知这段时间冷落了姐姐,还平白犯浑惹得姐姐不快。要不过几日我带姐姐去玉河镇住上几天,那里山势较高晚春未尽,满山的杏花还未开败,是避暑最好的去处。” 不用抬头一看叶寒就能从青川的话中听出他的万千期盼,可她就是不回答,既不说同意,也不见拒绝,就这样磨磨蹭蹭拖延着时间,直到常嬷嬷端着茶水回来,这才帮她结了围,暂时逃过了一劫。 叶寒端起茶水轻轻嗅了一下,味道很是清甜也很是熟悉,这是她在端王府喝过千百次的秋梨水的味道,今日突然一闻却无端勾起腹部一阵酸水翻滚,很是不舒服,叶寒于是一口未喝便放下了茶杯,面色不好。 “怎么了,可是秋梨水太烫,烫着嘴了?” 一抹失望在青川的眼中一闪而过,可能是她有心留意竟然让她真有幸捕捉到了,于是漫天而下的失望渐渐落满了她的身上,如寒月冰雪冻人更伤心。 叶寒面色不佳摇了摇头,勉强笑了一下说道:“没什么,只是刚才水喝了太多现在有点涨胃,一时半会有点喝不下。” 一话说完,未等青川反应过来就听见叶寒突然转头喊道一声,“常嬷嬷!” 而还未走出门外的常嬷嬷立即浑身一震,心里说不出的慌乱不安,连忙应声止住了离去的脚步,转过身回道:“夫人可还有何事需要老奴去做?” 叶寒低眉浅笑了一下,没有立即回她的话,而是转过头来看着青川,娇声含笑对他说道:“这并州夏日暑热,常嬷嬷里里外外忙了一天了,不如我把这杯秋梨水赏给常嬷嬷喝,给她解解乏,反正我现在也喝不下去。” “这……”,青川下意识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常嬷嬷,有些为难,于是转过头来与叶寒说道:“还是算了,常嬷……” 突然,就在青川转头看到叶寒的那一瞬间,口中的话戛然而止,偌大的屋宇顿时成了死寂一片,让人不禁联想到万坟成鬼的乱葬岗,阴冷骇人,惊心一片。 也是在看向叶寒的那一瞬间,青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姐姐早已知晓,刚才的这一切,她的娇柔妩媚,她的柔情似水,还有她这一身如嫁衣般的红衣,恐怕都是她有心试探的一环,环环相扣下求证的不过是一个她已得知的真相,而他刚才的反应正好确定了这一真相的真实性。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依旧清明如水,但却是渐渐成冰的水,可那张黛眉朱唇精心装扮的芙蓉玉面却笑得好生风情万种,叶寒端起那杯秋梨水站起身来,缓缓走向前方躬着身不敢抬头的常嬷嬷,话仍是娇声柔语,笑意不减:“常嬷嬷为我泡了半载的秋梨水,自己却未喝上一口,着实幸苦,不如你当着我的面把这杯秋梨水喝下去,就当是我的谢礼了?” “扑通”一声,常嬷嬷惊恐跪地,全身颤抖不止,连磕了三个响头,边磕边求道: “夫人,老奴错了,老奴有罪,老奴愿以死谢罪。” 叶寒置若罔闻,回头望向身后静坐着不动的青川,清明的眼渐渐生出了几丝愤怒的血丝来,“你不想说上几句吗?” 边说着,叶寒端着的秋梨水水波四荡,原是愤怒难安,双手已被气得发抖不止,“我一直抱有侥幸,以为这一切都是这些献媚讨好的下人背着你做出的腌脏事,可没曾想到,真的是你!” 说到这儿叶寒悲从中来,气怒攻心,扬起手中的茶杯就往地上使劲一摔,瞬间杯裂水溅,秋梨清甜好闻的香气便一下弥漫开来,满了一室。 叶寒满目生红,愤然说道:“是你一直叫人在我喝的水中下药!若不是那日在画堂秋实端错了茶杯,你还想骗我到几时?” 那日那杯被下了药的秋梨水她没喝到,流画也没喝到,误喝的其实是那日的来客——何嫂。 何嫂那日喝过后在回去的路上身体就起了反应,只不过碍于颜面一直忍着,直到晚上,因暴雨冲刷,流画在何家住的那件房漏了雨无法住人,后半夜便与何嫂挤在一屋睡在一张床上,自然何嫂的反应自是没能瞒过流画。流画在云州时被候九也下过□□,对何嫂身体的异常很是熟悉,之后细问何嫂,这才知道是当日喝的秋梨水出的问题。 也许是老天也不忍心她继续被欺瞒下去,下起的漂泊大雨阻隔了常嬷嬷派去的两个丫鬟的监视,让流画捡了一丝纰漏,她这才终于明白为何这半年来她的身子为何越发敏感经不起撩拨,原以为是她对青川动了情的缘故,没曾想到却是药石乱情,有人蛊惑人心。 “姐姐……” “出去!” 叶寒背对着青川,冷漠以对。她现在不想听到他说一个字,不想再看他一眼,她不想再被他骗了! 相识八年她待他如亲弟,疼他爱他胜过自己,多次为他生死一线,她未想过他有所回报,但也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如此昧了良心,以德报怨。这老天是在她惩罚她不识人心,还是自己活该,又或许是他本心就是如此? 一语梦醒,情深缱绻红袖盈盈恍若千古,心生沉重,好似瞬间苍老数倍,提不起任何勇气面对她,蓦然一望好似隔了万年,她恨他,她真恨了他! “姐姐,我……” “出去!” 叶寒强撑着身子硬着心肠不肯听他一字一言,这半年来她受的委屈太多,心里的怨与恨太重,她真的做不到宽宏大量,所以当听见身后向她走来的脚步声,她立即冷声呵斥道:“别逼我说出那个字!” 顿时,青川停下了脚步,满目含伤一身颓败,此时的他不再是战场上那个意气风发杀伐决断的战神,此时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寻常男子,一个普普通通为情所困为情所伤的伤心人。 他痴痴望着只有几步之遥的一袭红衣,犹记得新婚之夜,鸳鸯红帐内夫妻结发,合卺一杯酒后她终成了他的妻,然而时间流转不过半载,两人却走到了离心相背的绝境,他……不甘心呀! “我做过的事我不否认,你若想恨我便恨,若想一剑杀了我解气,我亦不会躲避。我知道我这事做得混账,伤了你的心,我也知我对不起你,可我不后悔,若有第二次第三次第一万次,我还是会如此。” 与其见你狠心离我而去,还不如我狠心将你绑在身边,一生将你压在身下再也离不开我。 ※※※※※※※※※※※※※※※※※※※※ 特大喜讯:第125、137、138章过审了,可以看了!!! 若论惆怅何处有,万般退去成空时 青川走了,这偌大的合璧庭陷入了一个巨大的空旷寂寥之中,人置于其中若一粟之于沧海,又若蜉蝣之于天地,此种天地无穷的旷然之感唯超然物外的出尘之人才可感之得出,而对他们这种挣脱不了红尘束缚的凡夫俗子来说,只能平白辜负了造物者这一番良苦用心。 并州的夜凉了,经过白日的一番炽热焦烤等入了夜却越凉得瘆人,身如此心亦如此,叶寒强撑了一夜彻底没了气力,一身皮肉沉重如山挂在不堪重负的骨架上,疲惫难掩,心里更是苍老满生。她来到这异世已过了十年,实际上住在这具身体的灵魂早已是三十余岁的成人,能不老吗? 叶寒身心俱疲,瘫坐在榻上斜眼瞥见依旧长跪在地的常嬷嬷,嘴角浮上一抹嘲讽,“他已离开,你又何必再如此惺惺作态?出去吧,我不想看见你。” “夫人!”常嬷嬷悲声一喊,更磕地跪着不起。 见之,叶寒不由更觉好笑,“我本就是一贫家卖菜女,当不起常嬷嬷您一声尊称。你还是随您的主子离开吧,我这里给不出您要的赏。” 常嬷嬷自知有错在先,无言为自己辩驳,但她也知叶寒明理的脾性,于是冒上一险直言求道:“老奴服侍夫人半载,虽相识不久主仆情谊不深,但老奴的性子夫人也必是了解一二的,绝不是贪权爱财之人。老奴现在这一席话,并不是强言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求夫人给老奴一盏茶的时间,让老奴把这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一一说道清楚,到时夫人再做定夺也不迟。” “听你语气,好似我错怪了你,也错怪了他?”叶寒仰望着天,好生想笑,那倒流回眼睛的泪水那般灼人,也是在嘲笑她瞎了眼吗? 叶寒拔下云鬓间那一枝开得正好的白玉茉莉,指甲一点一点扣碎花瓣枝梗,弄得满手花香四溢,亦弄得绿汁白沫污了满手,“常嬷嬷泡的秋梨水可真好,可怎么我这一屋的鸳鸯茉莉喝了常嬷嬷泡的秋梨水却萎靡打蔫,连朵好花都开不出来?” 自从知晓常嬷嬷在自己喝的秋梨水中下了药,她便再没碰过一口,都被她浇了寝屋中那几盆茉莉,否则以茉莉生命力这么强的植物怎会长不好开不好花? “夫人有气这是应当,但老奴还请夫人暂时息怒,容老奴细细道来。”夫人不是不讲理之人,只是气怒上了头,有些个心愤难平罢了,所以刚才才会固执不听王爷解释。而她是二者的局外人,虽掺和进下药事件中,但与王爷相比,夫人还是有几分耐性愿意听她说道几句。 “老奴有罪,老奴受王爷之命,每日在夫人茶水中下了一种名为‘玉清散’的药。此药乃宫廷秘药,专是供皇室内眷所用,而且此药确实有让女子动情之功效。夫人服有半年有余,每每与王爷行房之时,其身子之异常想必最是清楚。” 所以她才恨,只要一想起自己在青川身下婉转承欢的情景,她便觉得恶心、脏,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所以任由指甲扎破手心,只有身体上的稍许疼痛才能转移她心里的愤恨不平,才能让她保留住最后一丝理智。 叶寒讥笑一哼,“常嬷嬷,你不是贪权爱财之人,但你也不是卖主求荣之辈。你若话里有话直说便是,无需在我面前玩什么欲扬先抑的诡计,你知道我现在没这个心思。” 被骗半载,常嬷嬷知叶寒不会轻易相信,于是继续将实情一一脱出:“此事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玉清散虽能让女子动情,但实则上也是滋阴补血的良药。夫人可觉得身子是否比来端王府之前要轻盈许多,头肩也不似以往那般乏重,手脚也不再似以前那般寒凉?” 说真的,叶寒真不想承认,可却无法否认自己身子确实有这般好转,她还以为是没受寒着凉的缘故,却没曾想到居然是这□□带来的功效,但她也不会因此心生感激。 “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应该三叩九拜谢谢你与你主子在我茶水中下□□?若他真有这么好心为何不与我直说,何必偷偷摸摸暗中下药?因为你比谁都清楚,这玉清散让人动情的功效,才是他真正想达到的目的,对吧?” 合璧庭屋宇那般大,人那么多,可里里外外竟听不见几步人声,来来回回的全是她一人的咆哮不停回荡,就好像是在嘲讽着她是一个傻子,彻头彻尾的大傻子,竟然被自己最亲的人算计欺瞒如此,傻得可怜!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刚才不是挺巧言善辩的吗,怎么这会儿却装哑巴不说话了?” 常嬷嬷越不说话,叶寒就越怒不可遏。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只知道自己心间好似破了一个大洞,本已是血肉模糊不忍直视,可还有人挖开那血肉之处往里扎针撒盐,疼得她无处安放,只能大声发泄出来。 常嬷嬷连忙认罪道:“老奴不敢!老奴明知玉清散有令女子情动之效却未提前告知夫人,此乃老奴之过错,无言为自己申辩,甘愿受罚。更不敢替王爷求情,毕竟此事若无王爷首肯,老奴即便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在夫人的茶水里动手脚。” 真相永远是残忍的,水落石出之后更是不堪入目的触目惊心,叶寒闭着眼强忍下内心的悲愤,哽咽问道:“这药……我喝了有多久了?” 常嬷嬷不敢欺瞒,“从那日夫人不告而别逃去南平被王爷带回来起,王爷便下了命让老奴在夫人茶水中下药,直至今日,快有半年了。” 原是那日,原来已有这么久,听后叶寒心里一阵无力,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怨老天弄人,“那此药是否已……已……” 后面那话叶寒着实说不出来,还好常嬷嬷善解人意知她想问何事,急忙回道:“夫人无需多虑,此药对女子身体并无大碍,王爷也只是担心在行房之事伤到你,所以才命老奴在夫人茶水中下玉清散。” 八年情份,一朝被咬,这偌大的端王府内她已难再信一人,“常嬷嬷,你出去吧!你我毕竟主仆一场,你也算尽心尽力伺候了我半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件事你也只是受命于人,我不怪你。你走吧!” 常嬷嬷应声撞地,跪着不起,“夫人,老奴虽受王爷指派来服侍夫人,但自老奴进合璧庭的第一天起,夫人便是老奴唯一的主子,此生绝不敢叛主!” 好一凡掷地有声的忠良之言,可叶寒听见却觉得好生刺耳,轻笑一声说道:“主子?我叶寒不过是一无父无母的孤女,当不起你的一声‘夫人’,更当不起这端王府的端王妃。你还是早早离去,另攀高枝吧!” “夫人!” 常嬷嬷又是长磕几头,血沁出额头,满眼悲恸不像是做戏,可惜叶寒已没有细细分辨的心思。 她累了,她什么都不想再追究,也追究不动,她现在只想躺在床上大睡一场,也许等到睡醒发现这一切只不过是她的一场噩梦而已,自己还在云州,亦或者还在现代,这十年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梦,若是如此,那该多好! 自那夜把话说开之后,合璧庭内就再也没看见过青川的身影,不是青川不来见她,而是她不想见他。常嬷嬷不是表忠心,只认自己这一个主子吗?行,她就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守在合璧庭外的大门处,没有自己的允许,谁都不能放进来,包括青川在内。 昨夜一场暴雨过后,庭中绿幽的石榴树好似又深了几分,原来似星火若隐若现的石榴花也结簇成“燃”成一片,灿红如火甚是耀眼,像极了高高悬挂在碧空中的骄阳,而这并州的盛暑也终是来了。 江流画坐在叶寒旁边,很是担心此时郁郁寡欢的她。 那日小叶让她去斜阳巷检查学堂完工情况,还顺便让她一起把学堂招生一起都做了,她当时只觉得这太赶时间根本做不完,也不似小叶平日考虑周全的性子,但还是被她以怕耽误学童读书为由给说服了。去了斜阳巷后她当日自是完成不了,只好留宿在何嫂家中,傍晚陆知也突然而至说是来保护她的安危。当时她起了少女情怀,以为陆知是担心她独自一人在斜阳巷不安全所以才前来保护她,直至第二日她才渐渐品出其中的不对劲:陆知是怎么知道她在斜阳巷的? 如此深究一番,她这才知道小叶让她来斜阳巷的良苦用心。 小叶那日之所以这么煞费苦心让自己离开端王府来斜阳巷,还派人通知陆知来保护她,并不是因为斜阳巷治安不好怕她出危险,而是她要与青川摊牌,怕青川到时迁怒到自己所以才寻了个理由将自己支开,保证自己的安全,至于让陆知来斜阳巷找她,也是她对自己的另一层保护,她怕到时局势不受控制,至少青川看在陆知鞍前马后冲锋陷阵的功劳上,能放过她一命。 当她明白过来马不停蹄赶回端王府时,可还是晚了,腥风血雨早在昨夜便已结束,合璧庭只剩下腥风血雨后的萧索清冷。 “小叶,你若心里难受,就与我说说吧,放心,我不会笑你的。”家道中落颠沛流离,这世间的分离死别她都经历了一遍,自是比小叶更看得开,更清楚她心中此时的苦楚有多重。 叶寒听后勉强笑了一下,强作平常,“难受?我有什么可难受的?” 见叶寒强装无事不愿倾诉,江流画也不好逼她,只好说着其它,“那这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前事了结,得今日安稳,但还是得多想想明日之事。 “……不知道!”叶寒朝着头顶高得压人的屋宇长叹了一声,叹着前路未知的迷茫,叹着混混沌沌的今日,得不出了明白。 “那你与青川,你可想好如何处之?”江流画知这些话问得不合时宜,可有些事拖不得,尤其像这感情的事,趁早解决越好,否则越拖越误人。 叶寒低垂着头,大拇指不停扣着食指指腹,明显生着逃避,“流画,你今日怎么总问一些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我又不是圣人,哪能一下就能想出一个结果来?” “那你想要一个什么结果?”江流画握住她慌乱的手,继续问着。 叶寒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屋外的晴空万里广阔无际,心中好似豁然开朗,“我想……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周逍遥,不求情爱荣华,只图一洒脱自在,江流画知道这才是叶寒所向往的生活,于是真心为她出着主意,“你若想离开,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毕竟是他命人给你下药,是他对不住你在先。” 听后,叶寒摇了摇头,脸上的笑苦得涩人,“你以为下药一事败露,他就会心生愧疚放我离开吗?若是这般,就不是他青川了。” 离开……谈何容易! 通过过去半载的夫妻生活,她算是彻底看清了青川对她的偏执–––他是不会放她离开的!就算回到去南平那日,她执意要走以死相逼,青川也不会放她离开。他不在乎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也在乎自己是生是死,即便她真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她想他也不会介意,只要留在他身边就像一个物件属于他就行了。 见叶寒脸上气怒再起,江流画连忙劝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别气了,对身子不好。” “流画,连你也以为我是因为这件事才生他的气吗?”满腹心事无人可懂,叶寒一下起身出了门向夏日正深的庭院走去,待情绪稍稍平复之后,她看着眼前那一株开得灿烂肆意的石榴树才娓娓道来实情,“我不否认我气他命人在我茶水中下脏药,但这只是原因之一,而且只占我所气所恼中很小的一部分。你知道我最气的是什么吗?” 说到这儿,叶寒突然回过头来看看江流画,身后一树石榴花鲜红似杜鹃啼血,也像极了叶寒此时眼中的悲愤,可明明是悲痛欲绝的人说出的话却像天上的云吹过的风轻,轻轻淡淡却声声都透着恨,“与其说我与他决裂是因下药一事所起,倒不如说,是我苦苦压抑了大半年的怨需要发泄。你看这四四方方的院子,四四方方的天,他把我困在这儿拘在这儿,墙外站着的都是他派来盯着我的人,而我则是被他关在墙内的犯人。他的所作所为可有半点尊重我,又有半点顾念曾经的姐弟亲情?” 叶寒打量着合璧庭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树,不由想起自己被他抓回来时第一次看见合璧庭的模样,白雪皑皑世间没了二色,只有一座巍峨的殿宇,也就是在这座象征着权势的殿宇里,她被威胁然后不得不妥协,又被强娶然后莫名就成了他的妻,他步步紧逼寸寸不让,而她节节败退被逼无路,那方鸳鸯帐里有太多她的怨气和无可奈何,说出来都是泪。 还有很多是她说不出口的,即便是流画她也说不出来:没有人懂得当她被青川压在身下时的负罪感,好似再大的雨再清的水都洗不掉她的满身罪孽。明明是她最亲最疼爱的弟弟,怎么转眼就成了她的丈夫她的男人,弟弟变丈夫,姐姐变妻子,弟弟操着姐姐,非射满她一肚子子孙液缠着自己替他生孩子,这不就是乱/伦吗,不是吗? “小叶,别想了,多想无益。”即便小叶与青川已成亲半载,但她看得出来叶寒仍对青川没有半分男女之情,而青川对小叶又是绝不放手……唉,真是一场孽缘! 听着江流画的劝,叶寒渐渐平息了怒意,紧攥着的手也缓缓松开,而手中,不知何时扯下的一簇石榴花生生在她手心捏碎成沫,满手鲜红似血。 合璧庭外忽传来几声细微的嘈杂声,很轻很短,但还是被叶寒与江流画听见,纷纷不由往外望去,却没看见个所以然:守在合璧庭大门外的常嬷嬷依旧如常,丫鬟婆子低垂着头站着不动,只是门边一角多了一个陈福,朝着被墙挡住的死角恭恭敬敬弯着腰不动,答案不言而喻。 江流画只觉得叶寒的手飞速从自己手中抽出,快得连她手指尖都没来得及抓住,就见她上前一步对着合璧庭外大声说道:“来人,给我备马车,我要出府!你们有本事一剑杀了我,否则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爬也要爬出端王府!” 话音落下,墙里墙外立即陷入一片死寂,过了良久,才见一张纸鸢从墙后死角缓缓递了出来,陈福连忙接过,然后望着青川消失在视线之中,这才转过身来拿着手中纸鸢为难看了一眼站在庭院中的叶寒。 江流画走近,对着叶寒小声说道:“你这又是何必?” 叶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当猜到墙角后藏着的是青川时,这些伤人的话她便鬼使神差说了出来,虽泄了愤得了舒畅,可心里却好似丢了什么般,空落落不行。 不知不觉间,叶寒已走到合璧庭大门边,庭外的下人跪了一地,叶寒朝着陈福刚才望去的方向望去,人影无踪,低头再看着陈福手中那张纸鸢,皱皱巴巴,竹枝上残留着未干的浆糊,真够丑的! “夫人,这是王爷亲手为您做的纸鸢,您看今日风和日丽,要不您试飞一下,看看能飞到多高?”陈福举起纸鸢小心说道。 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抬起但还是落了下来,终究是心有不甘,冷声回道:“把这纸鸢给我撕……给我扔到其它地方去,别让我看见!” 最后那一刻,叶寒还是没狠下那颗心来,直接拂袖转身离去。江流画站在庭中看着叶寒进了屋子,心里说不出的感慨,这世上最是情字难以看清,现在连她这个局外人都难分清小叶对青川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了? 逢人可知相思意,原在柳荫一树中 白日里姐姐那番伤人的话就像是一滴水滴入了水中,虽激起他心中层层涟漪晃荡不安,但终有平静之时。即便知晓她不愿见自己,可他还是忍不住又走到了合璧庭外,踱步徘徊不前,目不转睛望着合璧庭内早已熄灭的灯火,内心又翻转起万千惆怅。 他只想看看她,不奢求能得到她的原谅,他只想看她一眼,就一眼,只要见她安好他便离开。 “王爷!”常嬷嬷在合璧庭外守夜,见青川欲跨步进合璧庭连忙“扑通”一声跪地,满是为难,“王爷,您……还是先回吧!”若是平日里这种犯上逆主的话,就算是打死她她也说不出来,可夫人有令,她不得不从。 还未越过门槛落地的脚就这样尴尬悬在半空,即便不舍最后还是不得不又收回来,青川退回到合璧庭外,遥望着附着在合璧庭明窗上的漆黑,半截心凉,“她……还是不愿见我。” 明明是一句适合用来疑问的话语,说出来了却成了一句肯定的陈述句,那晚被姐姐亲手剖开的事实,好似剖开的是自己的胸膛扯走的是自己的心肝,一片血肉模糊。 她恨他! 常嬷嬷听后惶恐不安,“王爷,老奴也是奉命行事。夫人说了,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能擅自进入合璧庭,包……包括,王爷您,在内。” 幸好是夜,青川的神情被无尽的漆黑隐藏了去,满脸苦涩谁也无从得知,就这样一动不动在合璧庭外站了良久,他才开口说道:“王妃睡觉时不安静,总喜欢踢被子,记得每隔一两个时辰进去瞧一下,还有,记得手脚轻点,她睡眠浅,莫吵醒她,否则到时她又要闹小孩脾气,你们哄不住。” “王爷叮嘱,老奴铭记在心。”常嬷嬷认真应下,心里也因青川这一番话弄得酸涩得不行。 夜色清凉,离开时,青川高大魁梧的身子被落寞压了一身,不似他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看着让人不由为之感到心酸。 “常嬷嬷,我不在,帮我照顾好她。”许是情深,许又是不舍,离开前青川不忘向常嬷嬷提醒一句,“跟往常一样,别告诉王妃我来过。” “是!” 这次青川是真的走了,离去的步履那般沉重若千斤铁镣锁脚,垂头丧气颓然了一夜的苍凉,而合璧庭外常嬷嬷跪在地上,看着那个逐渐远去为情所伤的身影,这番相似的画面不由与记忆里站在漪澜殿中看着跪在佛龛前的瑾妃的先帝重叠在一起,父子俩都是痴情种,可惜却不应生在帝王家。 这些夜里发生的小插曲就如同夏夜里微微一过的清风,吹过无痕,沉睡在盛夏夜梦里的叶寒又怎会知晓。她的日子依旧活得如常,清晨蔷薇花摘露,盛暑柳荫下乘凉,暮色去后夜色起,便在庭中拿着轻罗小扇扑流萤,那些扰乱她心的烦心事都被她屏蔽在了合璧庭的那道白墙之外,只一心将自己的日子过得快活。 就连流画都看出来了叶寒与往常的不同,好似又回到了在云州时,活得那般恣意快活随心而为,不知愁为何物。 一日,叶寒厌烦了在端王府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突然想起来并州城这么久还没好好逛过这不输云州的繁华,想着怎么也该去玩乐一番,权当是打发时间,遂让秋实去弄了几件男子的衣裳来。 换好衣衫,叶寒最先出来,折扇桃花坠,华衣少年郎,再翘个二郎腿的姿势,把花折梅那副浪荡轻佻样儿足足学了七成,好是风流。 茶已喝了三杯,流画秋实还没换好,叶寒在外等了有些许着急,便向屏风后的两人催促道:“流画,秋实,你们换好了没有?再不快点这云阳路的热闹都快散了。” 这并州城的云阳路就如同云州城的元宝街,都是当地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而且今天恰逢十五,这云阳路上指不定还有什么新奇玩意可以一开眼界。 听到叶寒催促,秋实立即走了出来,碧色青衫裹身,活脱脱一清秀小厮的模样。 叶寒围着秋实转了一圈,上下打量了一下,点评道:“嗯,还不错。”说完,又拿着折扇在秋实凸出来的小肚腩上轻轻点了点,打趣道:“秋实,你这冬天可真没少吃!瞧你这肚子,怪不得膳房总管看见你就像看见阎王一样,生怕你把他的灶台也吃了。” “夫人!” 秋实跟在叶寒身边大半年,也多少长了点女儿家的心思,不再似在军营那般大大咧咧当自己是个男子,于是听见叶寒这番逗弄,圆乎乎的小胖脸一下就起了红晕,双手摇着叶寒的手臂撒着娇,闹着不依。 而这厢,在叶寒与秋实笑闹时,江流画也别别扭扭从屏风后钻了出来,双手还不时扯着身上这件男子衣裳,很是不自在,“小叶,要不……我还是,别去了?” “那怎么行!”叶寒直接一口否决,学着浪荡公子哥的轻佻样儿拿着折扇挑起江流画的下巴,“调戏”道,“本公子今日出游,又怎能少了江兄作陪,岂不有负这良辰美景如花美眷?” “你呀!”被叶寒这样一闹,女扮男装带来的别扭和不自在顿时少了不少,江流画自是答应了,只是心里还是有些小担心,“只是我们这副打扮,怎么出得了府?” 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她和秋实出府还行,但小叶出府太难了!自于一来后,这王府内外的守卫就像是看犯人一样看着小叶,根本不让她出府半步。 “这有什么?后院不是有马车吗?”叶寒听后不以为然,更准确地说是无所畏惧,“再说我现在怎么也算是端王府的女主人,我看谁敢拦我?” 她在端王府活活憋屈了大半年,在这大半年里她都快忘了当年在云州时的逍遥自在是什么滋味了?如果她的余生都是如此,她还不如来个鱼死网破,来个痛快! 别说,这端王妃将军夫人的身份还真好使,叶寒只大声呵斥一番,下面那些劝阻之人纷纷闭了嘴,然后她们便大摇大摆出了端王府的大门。无人可挡,直接向最繁华热闹的云阳路杀去。 马车一路前行,越往前人声越加鼎沸,当然马车也越行越艰难,最后无奈,叶寒三人只好在离云阳路还差一段的距离前下了马车,徒步而去。 这云阳路热闹是热闹,可人太多也成了一种麻烦,最先只是车马无法前行,走到最后几乎是寸步难行。人密密麻麻摩肩接踵,连条细滑的泥鳅都钻不过去,即便叶寒三人有护卫为之开路,也是步履为艰,难以前进。 “夫人,这云阳路人多杂乱,要不先去别处逛逛,等人潮散了些再来?”常嬷嬷知道叶寒不喜欢她,但出于对她的安全着想,她还是冒死谏言道,若夫人真出了什么闪失,她怎么向王爷交代。 出来本是寻乐一番,只是没想到云阳路上来了这么多的人,叶寒看着拥挤不堪的人潮,再看了一眼挡在自己前面被人潮冲撞得发髻凌乱的常嬷嬷,终还是不忍心,恰好流画在一旁也劝着她先暂时离去,她便顺着台阶下来,出了人群经过一条小巷去了另一侧大街,虽然依旧热闹繁华,但却没有云阳路的拥挤不堪。 吃了甜辣回香的黄凉粉,喝了并州最寻常的大碗茶,当然这点小吃小喝哪能满足秋实这只馋猫,烤肉馍甜水糕每样又吃了三五个还不见饱,同行的护卫也没见过这么大饭量的,纷纷惊愕了一会儿。 叶寒忍不住扶额无奈,她今日是来逛并州城的还是来给秋实找吃的,这都吃了多少了还没饱,自己在端王府好像也没饿着她吧? 刚思绪一会儿,再看向秋实,桌上只剩下了一些碎骨头,刚才才买的一整只甜皮鸭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这神一般的吃速又看得周围一行人目瞪口呆。江流画怕秋实吃得太急太快噎着,还连忙给她倒了杯茶水,却不想被秋实下嫌弃叹了一句杯子真小,还是大土碗喝得痛快,顿时弄得江流画哭笑不得,连站在周围不苟言笑的护卫也憋得面部抽筋不止。 为了转移秋实这只吃货的注意力,叶寒在街边周围环视了几圈,发现斜对面大街上有许多胭脂铺,眼中立即闪过一丝精光,然后带着一行人便向对面的胭脂铺走去。 进了一家胭脂铺,店内早混成人精的掌柜只一扫三人装扮便立刻心知明,然后再瞧了眼跟在身后的一群婆子护卫,顿时如看见金子两眼放光,立即生着一张笑脸迎了上来,“三位……公子,这是想来挑些个什么样的胭脂水粉,尽管给小的说。小的这个店虽看似不大,但这北齐南朝最时兴的水粉胭脂小店都有,您三位尽情挑选。若是遇见个喜欢的又拿不定主意的,尽管试了再说。” 边说着,这掌柜边从身后八宝格伤拿出一花纹精致的胭脂银盒,递与叶寒三人看,“公子请看,这是今日才到的好货色——江南胭脂夫人最新调制的粉妆楼,也叫玉玲珑,颜色清艳,脂底细腻,香色淡雅却萦绕久久不散,最是适合女子妆容添色。” 江流画伸手接过,放置于鼻尖三寸处细嗅几下,评价道:“清甜淡雅,脂粉精纯,不愧是胭脂夫人的手笔。”这胭脂夫人是一难得的调香人,往时江家在京城还未落败之时,她随母亲见过不少胭脂夫人研制的好物,今日在并州能得一见,着实惊喜。 “你若是喜欢,就买个几盒。”难得见流画对这些东西有欣喜之色,叶寒便让她买下。 江流画细想了下还是摇了摇头,“算了,我整日见的除了你就是秋实,再外乎不过常嬷嬷几个,哪需要胭脂水粉每日抹色?”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叶寒摇着折扇,玩笑道:“这俗话说的好,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若哪一日陆知恰好来了府中,又恰好见到你盛妆之后的明艳风姿,说不定到时什么都忘了,直接就把你娶了回去,哪还记得什么后褚灭国之日再娶你。” 胭脂铺虽然店小,但人却不少,叶寒当着这么多人说这话可不正好臊得江流画立即羞红了半张脸,低着头连话都不知说何才好。 这胭脂铺虽然占地良好客源不断,但难得遇见今日这么一头大肥羊,这店主哪能轻易放过,在一旁听了这么久再也憋不住,腆着笑说道:“我瞧二位也是真心喜欢我这脂粉的,这买卖之间虽因利而生,但做生意更讲究一个缘分。今日我刚到新货二位就进了我这店铺,又这么喜欢我这新到的粉妆楼,这不正应了这个缘字吗?这样吧,就算我今日做点亏本生意,给二位打个对折,一盒……二两,如何?够意思吧?” 叶寒与江流画看着掌柜举在半空中有些发弯的食指与中指,明显有些底气不足,透着心虚,再被两人这么别有意味打量了一番,也慌了点阵脚,但还是故作镇定替自己“辩解”着,“二位,真不是我要价高故意坑你们,而是这胭脂夫人的脂粉一往就是这么贵,即便是在江南像这样的好货色一盒也得一两起价,您看江南与并州隔了这么远,这路费也自是不低,您总不能让我这小本经营喝西北风去吧?” 说到最后这胭脂铺掌柜额头几乎都泌出了一层细汗,一边陪着笑一边扯着衣袖尴尬擦着汗,叶寒今日出来本就是为了散心,也不想做太多的计较与思量,便爽口应下,“给我来个五盒。” 听后,掌柜顿时喜笑颜开,连忙喊着小二赶紧拿去包好,生怕叶寒中途后悔。 江流画拉扯着叶寒衣袖低声说道:“小叶,这也太贵了,再说我也用不完这么多。” 叶寒安慰道:“没事,买回去慢慢用!再说,就算你不买,这银子最后还不是进了秋实的肚子。对吧,秋实?”说完,叶寒突然问向站在一边无事可做的秋实。 “……”,秋实有些个被问住,很是茫然,“夫人,银子不好吃,秋实不吃银子。” 叶寒扶额,真是她道行太浅,真没想到秋实馋起来连银子都吃过,她还真是太低估她了。彼时,掌柜已手脚迅速包好了胭脂,叶寒让常嬷嬷负责后面的事自己先在门外等候。 银货两讫,常嬷嬷回头出门便见叶寒不见了人影,连忙唤来门边护卫问着出了何事。 “夫人刚才去了对面的春月楼。” “什么?”常嬷嬷大吃一惊,险落下了手中的胭脂包裹,突然气怒道:“你们怎么不拦着夫人?” 护卫也很为难,“夫人说,不准我们跟着,属下不敢抗命。” 站在一旁听了这么久,这胭脂铺掌柜听得也很是不懂,这女人去春月楼嫖女人,钱真多! 想着夫人的执拗脾气,再看看门外一行干站着无用的护卫,常嬷嬷一时间根本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连忙叫了个腿脚麻利的护卫吩咐道:“你快去军营给王爷送个口信,让他快来。”然后又对着剩下的护卫大喝一声道:“你们还站着干嘛,还不快进去保护夫人?”若是夫人真出了个差池,她不仅愧对王爷无颜苟活,即便是到了地下她更是无颜可见瑾妃娘娘。 护卫听后立即一跃过街便窜入了春月楼,而胭脂铺掌柜听后也是满脸震惊,难道刚才那位便是王爷去年新娶的王妃,顿时手中十两纹银如火铁般烫手,去留不得。 被丫鬟扶着的常嬷嬷突然转过头来,眼色生利盯着呆若木鸡的掌柜,冷声提醒道:“有些话该不该说,先掂量一下你这条小命值几两钱。听见没有?” 掌柜应声跪地,趴在地上磕头求饶,“是!小的明白小的知道,小的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胭脂铺掌柜以为自己命不保夕,在地上又磕头又求饶,可提心吊胆等了许久,等到又有客人进门时看见此番奇怪景象很是不解开口问着,胭脂铺掌柜这才小心翼翼抬起了头,这才发现刚才在这里的一行人早没了踪影,劫后余生的胭脂铺掌柜瘫坐在地,喘着大气面如死色,全身松懈下来,此时“叮叮”几声落地声响起,他顺声望去,是十两白花花的纹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静静躺在地上颇如死物,好似刚才的自己。 而这厢,报信的护卫马不停蹄进了军营,一字不漏告知了今日之事。青川听后还未做表态,便听见一旁坐着的花折梅轻佻笑出了声,“逛妓院?叶寒可真会玩,连我也忍不住甘拜下风。” 悬在半空中的墨笔顿住不动,墨点滴落在纸上渐渐晕染开来,一笔未写的白纸就这般废了。青川将手中毛笔放回在笔架上,面色如常却轻叹了一下,甚是无奈,“随她去吧,妓院白日里都是些女子,没什么危险,你们小心护着她就行。” “王爷,可……”,听后护卫没有立刻离开,一看便是有话难开其口,很是为难,更是焦急万分。 青川瞧见,主动问道:“说吧,还有何事?” 护卫低头不敢直视青川,结巴回道:“夫,夫人出了春月楼后,并未回府,而、而是……而是,去了隔壁的一家……叫合欢馆里的兔爷馆,算着时辰,夫人进去估摸着有一两个时辰了。” 兔爷馆? 边说着,护卫头低得更低,胆战心惊等着即将落下的勃然大怒,可话刚说完,就忽觉一阵疾风从身边一掠而过,再抬头却见坐在前面的王爷早已不见了身影,倒是坐在一旁的花将军倒是还在纸,正轻摇折扇悠闲喝着茶。 “嘿,你不跟着他去兔爷馆,光看着我干嘛?”花折梅一指空弹,打醒了被青川惊吓过度的护卫。 护卫得了提醒连忙拔腿就去追,出营帐时还是不忘好心提醒一句,“花将军,今日夫人与你的打扮真像,连你手中这方折扇桃花坠也十分相似。” 什么十分相似,那分明就是他去看叶寒时遗落在她那没拿回来的扇子,花折梅想起今日叶寒所做之事,刚才什么玩闹心思顿时烟消云散,只觉得大难将至,不由用扇敲了头颅几下,那叫一个气,“叶寒你没事模仿我干嘛?这下好了,青川肯定把这笔账算在我的头上。” 垂柳倚白墙,碧草垂卧兰溪,引以作流觞曲水处,虽见头上白日炽焰,但水过柳荫处却有习习溪风,凉爽极了,此时一曲清笛亦潺潺如水而来,悠扬旷古,婉转又过几何,一切随心而走,于云起水穷处,终得回归初心时。听之易,行之难,心明就好。 一曲罢,柳荫下起了淡泊人声,“姑娘愁绪,可少了一二?” 叶寒睁眼,朦胧渐明,心中混沌散了不少,“易公子一曲,世间又少多少烦心人。” “听姑娘之言,也是懂曲之人。”手拢收笛,易至明看着眼前这个女扮男装误闯妓馆的多愁人,颇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叶寒仰头望天天,天是垂柳绿幕满了眼,万千柳枝错乱像极了人心里的烦杂,“易公子抬举我了,我这个人不识音律也不会奏曲,只会用一双耳朵听这首曲子是好听还是不好听,听这曲子是悠扬还是婉转,听吹奏这首曲子的人是欢喜还是悲哀。” 锦布细擦长笛的手突然停顿一下,易至明心中有所触动,不禁问道:“姑娘有子期之耳,不知可听出我笛声之绪?” 纵得一树柳荫蔽日,得一阴凉避暑,可头顶这片天始终是并州炽热的天,自以为偷得一处闲凉,其实不过是一叶障目,自欺欺人罢了。 “公子心性高洁,又何必困居在这烟花柳巷之中,自损清白?” 易至明淡笑不语,细心收好长笛于锦套之中,眼角一瞥到纸门上逐渐变大的人影,提醒道:“姑娘,寻您的人来了,您该走了。” 叶寒回头望一眼,依旧稳坐席上不起,不甚在意,眉眼亦渐渐浮上几丝不甚耐烦来,易至明见状顿时心明神了,真心劝道:“知昨日之不可为,叹明日之可悲。至明以过来人身份多嘴劝姑娘一句,今日愁绪今日解,昨日既然已回不去了,又何必无辜耽误了明日。” “公子既想得如此透彻,又怎会与我一般百忧而不得一解脱?” 曲尽人终散,叶寒起身离去,于纸门而过,与门后等着之人擦肩而过,却忽然小步停顿,终于在与青川冷战数天后肯开口与他说话,但仍是目不斜视不看他一眼,“若是可以,帮他一下。” 数天以来姐姐第一次与自己开口说话,不谈他亦不谈她,不谈恨亦不谈怨,只为一相识不过几个时辰不到的陌生人,纵是如此他也是欢喜的,只是一瞬便过的欢喜太过短暂,平添拉长心中的不舍。 叶寒已远去不见,青川回过头来看着对面柳荫树下身形清瘦的儒雅男子,而易至明看见亦连忙行拱手礼跪拜在地,对来者身份心知肚明,试问这并州城之中还有谁能戴亲王之冠? 出了妓馆,叶寒早带着常嬷嬷一行人离去良久,本就不奢望她会等自己,可亲眼所见后心里还是忍不住生有惆怅少许,忽想起馆中姐姐方才嘱托于他对事,于是挥手招来一旁暗卫,吩咐道:“去查下里面那个吹笛之人,一事一迹,绝不可查漏丝毫。” 暗卫应诺而去,青川站于并州明晃白日之下,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渐渐生了几丝血红,也不知是被并州这暑日强光刺伤了眼还是其它什么。云州已隔万里,兰麝馆早人去楼空,宁致远已成往日云烟,姐姐你今日如此是故意气我,还是因放不下与宁致远那段情,所以才有心去合欢馆找一替代品以诉相思? 清河一峦杏花影,梦见君来不见君(上) 鹫岭余脉,半腰清河。 青山凉了夏日暑热,缭绕云雾减了白日刺眼,人一入了清河小镇,恍若时光倒流,一下从并州城炎炎夏日回到了春日韶光明媚时。只见满山杏花未落春不尽,一条小溪蜿蜒半分了山下的十里杏花林,溪对面淡红褪白的胭脂杏蔓延至远处没个边际,小溪对面叶寒半倚在低矮春榻上,头上几枝□□杏花俏皮探头,剪碎了的明媚春光斑驳落了叶寒一身,不时林间清风徐来,粉杏娇柔受不了清风戏弄,几下花枝乱颤便纷纷如雪落下,再抬头,头上杏花已稀疏如影。 昨日出了合欢馆,叶寒并没有直接回端王府,而是改道去了离并州城较远的玉河镇,决裂那夜青川曾说过想带她来此处散心住上几日,她当时没做细听,没曾想今日却成了她的暂时避难之处,着实有些讽刺。 “怎么,还想着昨日之事?”小叶都在这儿呆坐了一下午,江流画还能看不出她的心事,伸手拾去她头间青丝上的杏花瓣,打趣道:“既然这么怕青川,昨日又何必跑去妓馆惹他生气?” 叶寒面色半凝,有些个不服输,强言嘴硬道:“谁说我怕他了?”她才不怕青川,明明是青川对不起她在先,她才是理直气壮的一方。 虽听叶寒这么强词辩道,可江流画还是听出了她话中的迟疑和底气不足,戏谑一笑追问道:“既然你不怕他,为何昨日不直接回府,反而躲到这山高路远的玉河镇来?” “我那是……”,叶寒被问住,顿时一语噎在喉咙说不出话来,脑子转了一下自圆其说道:“城中暑热,我这不是怕你们热到,专门带你们来玉河镇避暑吗?” 小叶这急中生智的小聪明真是说来就来,江流画听后不由“噗嗤”一乐笑了出来,回道:“这好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那我还能说些什么?” 平日里都是她打趣流画的份,可今日突然反被流画打趣,叶寒也终于吃了一回黄莲苦,腹有千语口齿再伶俐也反击不回一字,最后气不过竟幽怨剜了抿嘴偷笑的流画,羞恼道:“你到底是我这头的还是他那头的?” 林风骤起生寒,原已是暮日生烟时,“秋实,鹿腿还没烤好吗?需要我帮你添点柴禾不?” 叶寒慌忙站起身来朝秋实走去借此避掉此时的尴尬,零落在衣袂间的杏花瓣散落了一地,好似一场避不开的桃花劫,江流画见状淡笑不语,他人自有他人福,尤其是小叶感情上的事她还是少做干涉,省得再增加她几重烦恼。 斜阳黄昏暮,又见炊烟起,小溪潺潺流过,一半倒映着山色翠碧,一半倒映着杏花妩媚,晚风一起波澜后,一枚小小的浅月也渐渐落在了山色杏花之中,说着春正好,莫辜负。 人有愁绪满怀,唯杜康可解,叶寒便唤来站在三丈外的丫鬟要了几坛陈年佳酿,可酒还未到常嬷嬷却笑意盈盈先来,丝毫不介意叶寒的一脸冷色,恭敬说道:“夫人,老奴听闻您今日想要饮酒,所……” “怎么,我喝个酒还需要常嬷嬷你同意吗?”未等常嬷嬷说完,叶寒便失了耐性,没好气直接打断了。 常嬷嬷估计也没想到叶寒如此直接,估计还气恼着自己昨日的通风报信,不由越发恭谦起来,附和着叶寒的话说着,“老奴不敢!老奴前来只是想与夫人回禀几句,这杏花别馆离镇子有些远,而且此时日头也已偏晚,现在派人去镇上买酒估计酒肆都关门了。” “所以呢?”叶寒直接替她把话挑明,省得拖拖拉拉说个半天,平白起了半肚子不快。 被叶寒如此大庭广众不留余地地顶了回去,常嬷嬷虽依旧赔着笑但心里多少起了些尴尬与窘迫,连等在三丈外的丫鬟婆子听见叶寒的怒话后都不由纷纷低下了头,生怕再惹之不悦。 江流画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叶寒做得有些过了,连忙扯着她衣袖使着眼色让她见好就收,叶寒面色这才松动几分,咽下心中怨气,勉强平静回道:“常嬷嬷有什么酒直接拿出来吧,再耽搁这好不容易烤熟的鹿肉就凉了。” 常嬷嬷得了叶寒的半丝体谅,立刻喜色上脸,连忙让站在三丈后的丫鬟把东西端上来,“夫人,馆内虽无陈年佳酿,但这新出的杏花米酒倒也不差,味美微甜且不上头,再加上晚杏特有的花香,老奴想,这杏花米酒,夫人应是会喜欢。” 两坛杏花米酒被放在了席上木案上,叶寒不看僧面看佛面,虽不能对常嬷嬷继续“恶言以对”,但也绝做不到喜欢,只能淡淡说了句,“常嬷嬷有心了!若是无事,你便退下吧,这里不需要你伺候。” 常嬷嬷小心看了叶寒发硬的侧脸,无奈低头回道:“是!” 常嬷嬷走了,叶寒把等在三丈外的丫鬟婆子也一并遣散了个干净,省得碍眼,江流画知道叶寒心里的委屈,所以对她刚才所作所为也甚是理解,笑着打趣道:“你呀!真是……” 江流画这不切事宜一声轻叹却莫名勾起叶寒几分玩笑,“你唉声叹气干嘛,难道这儿杏花不美,秋实烤的鹿肉不香,还有这杏花米酒,也不美?” 说完,叶寒仰头就干下一碗杏花米酒,果真是清冽回甘,口齿鼻息间全是杏花馥郁好闻的香气,这才喝了一碗,她仿佛就醉了,醉倒在这一片似杏花春雨江南的晓梦中。 酒解天性,叶寒一碗便喝开了,然后拉着秋实和江流画一起连干了好几碗,边吃着烤得焦黄滋滋冒油的鹿肉,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三人无一吃得酒酣胃饱。 叶寒突然凑到江流画面前,一手拿着酒碗一手在她眼前晃悠,略带醉意问道:“流画,知道这是什么吗?” 江流画也是半醉半醒,伸手打下在晃花她眼睛的东西,意识不清回道:“这是五。” “不对!”叶寒摇了摇头,仰头一饮而尽喝完手中的酒,对着醉趴下的江流画解释着,“这不是五,这是我的手,知道吗?我,的,手!” 叶寒挣扎着身子站起,在这如同云州才有的杏花春雨中骤然起了不合时宜的春愁,喃喃自语道:“这是我的手,我的双手,我能靠它赚钱养家糊口,也能靠它养活其他人。虽然赚得不多,可是我很知足,不求人也不靠谁,这样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吗?” “可是我在端王府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叶寒吼着一把摔碎了手中的酒碗,突然怒从中来,脸上却满是凄凉,“我什么都不是,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张着腿在床上被他弄。这样的日子,过得还不如青楼中的妓子,至少人家陪酒卖笑还有个赚钱赎身的念头,而我呢,我都不知道这样活着有什么指望盼头。嗯……不对,还是有区别的,至少她们还有权力每夜选择跟谁上床,而我呢……我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只要他想要,我何时可以拒绝过……“ 林间的晚风起了,缭缭白雾不知从何处冒出,随风弥漫了整个杏花林,似身在九重桃林仙境,又似东海蓬莱梦游,似醉非醉,似梦非梦,唯有晚香杏花浓。 许是叶寒愁绪太多,酒也不能解她千舟愁,又或许是她酒量不错,当江流画与秋实一一醉倒趴在一旁时,她还能摇摇晃晃站直身子,双手抱着酒坛在空,仰头汲取着坛中最后一滴美酒,可左等半晌悬在缘口处的那一滴酒怎么也不落下,叶寒等急了便失了耐性,本就站不稳的腿踉跄一晃,酒坛落了手滚到了一边。 杏花林白烟雾缭,溪水潺潺静幽流过,水雾湿了杏花衣,也迷了叶寒因酒本就朦胧的眼,脑袋也开始发昏起来,虽不至于醉倒在地但也是醉意上头,意识不清,恍惚间她好像看见小溪对岸站了一个人,雾气笼罩了他一身,容颜如云中迷,让人看不清他/她究竟长什么样。 叶寒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又使劲眨了几下自己迷朦的双眼,忽有些个奇怪,怎么对面那个人有些像青川呀!他现在不是应该在军营吗,怎么可能在这儿?可惜云雾如层层轻纱遮目,她掀不完面前的浓雾云纱,看不清对面究竟是谁,亦分不清自己的心之所向,也逃不了这如迷雾般的困境。 醉酒的身子本就不灵便,晃晃悠悠一不小心踩空,叶寒反应不过来无法自救,只能随着身体的重力向下跌落。叶寒看着身下倒着的酒坛,暗叹不好,这回她就算小命不保,也至少伤筋动骨几个月,哎,人倒霉果真是喝口水都塞牙缝,她认命了! 这时幽静的溪面忽起一阵水波晃动,然后就见溪上层层浓雾被突然一下撞开,但又很快合上,一切如旧,然后再看向杏花树下酒香酣浓处却突然多了一个人,正抱着将本应跌落在地的叶寒在怀,只可惜一旁的秋实江流画早已醉得一塌糊涂,不醒人事,自是看不见眼前这一幕。 看着地上倒着的酒坛,青川真是心有余悸,但凡他慢了一步,这酒坛定会撞得姐姐一身青紫,然而这惊险一切,怀里的人儿却浑然不知,酒酣正浓,睡得好生踏实。 这厢,常嬷嬷也正领着藏在不远处的丫鬟婆子连忙赶了过来,若是刚才夫人真出了什么事,她真是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王爷,是老奴来迟了,老奴没照看好夫人是……” “嘘!姐姐睡着了,别吵到她。” 青川扯下身上的披风给叶寒盖上,边轻声一语制止了常嬷嬷的话,生怕吵醒她。他可是记得姐姐的起床气有多重,有时候可以气得一整天都不理他,真够狠心的,当然现在也是、更是。 “嗝!” 怀中睡着的人儿突然打了一个酒嗝,青川吓得心漏半拍,生怕她醒了看见自己又说出些伤人的话,不过好在姐姐打完嗝后,头在他怀里拱了几下找到个舒服暖和的位置又继续睡了过去,全然不知周围有何人,发生了何事。 看着怀中熟睡的叶寒小脸酡红满身酒气,青川眉眼间不禁起了担忧,低声斥问道:“她到底喝了多少酒,怎么醉成这样?” 常嬷嬷听话,淡定回道:“王爷请放心,这酒只是米酒,喝多了不会上头,老奴只是在这酒中放了少许安神的补药,不会伤到夫人的身子和她腹……” “行了,如此我便放心了。”林风再起,青川抱紧怀中的叶寒准备带她回屋休息,临走前,看了眼这一地的乱七八糟以及地上睡得四仰八叉的两人,想到姐姐对这两人的看重,还是随□□代了一句,“夜深寒重,我先带王妃离开,至于这两人,给她们找间屋子就行。”说完,青川腾空一起便跃至杏花林上,抱着怀中人儿往屋内而去。 清河一峦杏花影,梦见君来不见君(下) 明月山间照,月华如流水,潺潺泄下无声无息覆盖满了十里杏花林。林下白雾缭绕,林间杏花香,林上有月如银,还有一人抱着另一人依偎前行,在簇簇盛开的杏花林上飞速掠过,花瓣亦随之落了一地,在地上铺出一条泛着幽香的杏花路来。 山上清凉,夜里更甚,青川施展着轻功在杏花林上飞速掠过,风急不断,遮在叶寒头上的披风就这样被吹落了下来,而叶寒就在这含着杏花香的凉风中幽幽醒来,只是脸上酡红未消,还身在酒乡中。 酒喝太多平白生了一身躁意,好在这山间夜里林风清凉,缓解了因醉酒而带来的不适,却不能从醉酒中一下清醒过来,醉眼迷朦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如漫步云端,离头顶那方明月好生近,近得好似一伸手就能抓住嫦娥怀中的玉兔。 青川也不知叶寒何时醒来,见她伸手摘月便知她酒酣仍醉,不知此时身在此地,亦不知在此时此地又发生了合适,更不知此时抱着她的人又是何人。 “还有一会儿才到,姐姐再睡会儿。”青川一把握住叶寒因风吹凉的小手放入怀中,轻声哄着,同时加快了脚下速度,抱着她往屋里去,这山里寒气重她这身子受不得。 可喝醉酒的人哪有几个如此听话的,叶寒本就不是个好性子的人,你越不让她动她就越要折腾,不老实的手又伸了出来,在皎洁月色下抓月偷星乱动个不行,可潇洒还不到一瞬,便又被青川擒住,强行抓着她的手放回披风里。 叶寒不依,借着酒劲挣扎着,青川本就抱着她在杏花林上行走,不敢多有分心,于是一不小心就被她挣脱了,挣脱的小手就这样落在了他的肩头上,然后就见那只微凉的小手渐渐爬上来自己的脸上,一点点摩挲着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让他心间大乱,怦然不停。 “这是哪家的少年郎?唇红齿白,生得好生好看,真让人喜欢。” 叶寒真的醉了,醉在这清冽微甘的杏花酒下,醉在这一林馥郁的杏花香中,醉在那一片似在云州时的皎白月色下,误以为还身在云州,她的叶家小院里正有一树梨花开尽,一庭蔷薇初夏新开,还有那一垅长势喜人的红姜地,碧绿欲滴,好生喜人。 “咦?”叶寒轻轻摸着那双好看的眼睛,如夜深邃,好生熟悉,“你这眼睛,怎么跟我家青川长得这么像。还有你这个人,跟我家青川一样都长得那般好看,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叶寒娇憨痴笑说着,满嘴的酒气好似粉杏白蕊透出的杏花香,香甜醉人极了,渐渐的,青川也仿若觉得自己也醉了,醉在这一声娇言软语中,因她而醉。 也不知叶寒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得娇媚勾人,只见她突然双手勾住了青川的脖颈,学着昨日在春月楼看见的好玩事,一口红唇娇艳惑人,一如她轻吐出口的轻柔软语,调戏着眼前这一俊美的少年郎,“你这小郎君可真真好看,一本正经的样儿也好生可爱,看得真让人心痒难耐,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两人之间只差一指,当醉美如杏花的暖香喷洒在他脸上,心神瞬间荡漾开来,那一刻他好似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他与姐姐之间的隔阂不快。他就看着那张他看过千百遍也不厌的脸一点一点凑了过来,那方娇艳红唇轻呵着清幽的杏花酒香也一寸一寸向他的唇靠近。他曾吻过无数次,却从未有一次见她如今日这般主动,即便知她是醉酒而为,并非真心,可他却还是不争气瞬间沉沦,忍不住主动吻上了那口微凉带着杏花酒香的红唇。 与此同时,这寂静无声的杏花林突然响起了一阵枝桠折断的噼啪声,再往近看,这一片杏花云海上出现了一个大洞,“洞中”云雾飘渺,杏花零落,隐隐可见依偎在地上的两人。 青川跌落在地,身上衣衫被折断的枝桠勾破,浑身狼狈不堪却全然不顾,只低着头连忙看向窝在他怀中的人儿,却见她正冲着他痴痴傻笑着,丝毫未见伤着吓着。虽是虚惊一场,但也吓得他够呛,满背冷汗湿淋。 “姐姐,别再闹我,你这身子不能摔着。”刚才若不是他反应及时,再加上有杏枝树桠做了缓冲,说不定现在两人都跌落在地,虽然这点高度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姐姐身子细弱,哪经得起这般疼痛。 这醉酒的人哪知道什么危不危险,刚才那一番有惊无险对叶寒来说不过是一场好玩的游戏,而且还玩得不亦乐乎,抱住青川非扭着他再来一次。青川哪肯,先不说她那身子受不受得住,就说他自己,不过被她轻轻诱惑了一下就把持不足,险些出了危险,还好这里离竹屋不远,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抱着她走回去为好。 可叶寒不干了,撒着酒疯在青川怀里又闹又动,吵着要再来一次。 见叶寒这般,青川也犯难,倒不是做不到,毕竟以他的武功做这点事情并保障她安全不在话下,可是……青川忍着一脸难受,试着按住在他怀里不住扭动的温香软玉,好生哄着让叶寒别动,但叶寒偏不,偏要跟他对着干,突然一屁股用力坐下,好巧不巧压住青川的命/根/子,顿时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再也忍不住低声呵斥了一句,“姐姐,别闹!” 顿时,叶寒消停了,可眼泪却开始在眼眶中打转,瘪着嘴委屈巴巴说道:“你凶我!” 一说完眼泪就落了下来,一滴一滴不停落下好似没有尽头,青川心疼着,连忙哄着劝着低声下气认着错,可他越哄叶寒就哭得越凶,就像是一在外受了委屈的小孩一般,大声哭着发泄着心里的难受,“青川凶我,连你也凶我,你们都凶我,你们都是坏人,我再也不要理你们了!” 青川纳闷,“我何时凶过你?” “就凶过就凶过!”叶寒趴在青川胸膛上边哭着,边控诉着他的“罪行”,“他不仅凶我,他还欺负我,他还……他还威胁我,逼我嫁给他……我不愿意,他就……就脱我衣裳,好疼……他每次都弄得我好疼,无论我怎么哭怎么求他,他都不放过我,还弄得我好疼,一次比一次疼……我是他姐姐,他怎么能这样对我,他怎么能这样对我,怎么能……” 积压了大半年的苦水借着酒劲全说了出来,她的委屈她的苦楚全都来源于那个她最疼爱的弟弟,可她真的不愿意,她真的接受不了,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 青川默默听完,看着怀中低泣哽噎的人儿,心里也难受得不行,“……我们不是亲姐弟,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不能当夫妻?” “……不是,不是……”,叶寒埋在被眼泪打湿的胸膛上连连摇头,一连说了两个不是,“青川……是弟弟,弟弟,不是丈夫,不能是。” 从她父母接连去世后,正是因为青川的出现她才有了亲情的寄托,她的日子才没活得那般孤独。那是她视若亲弟的人,八年,整整八年,她又怎么可能做到对他的感情一下说变就变。 清冷的山,孤冷的夜,凉薄的月,孤寂至晚春的杏花林,都不及青川一人身上骤然升起的悲凉多,林风太轻吹不走他眉宇间的深愁绪,他低头望着怀中哭累了又睡着的人儿,不甘问道:“为什么不能?为什么我只能当你的弟弟,却不能当你丈夫,明明是我先遇见了你。” 蓦然抬头,天上的月已西垂而去,山间的虫鸣鸟啼也不约而同时沉寂,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静谧中,原来这天地也是懂人世愁肠的,可为何却偏偏不下一副治人情愁的灵药,徒增一地伤心人。 酒能忘愁,一夜睡至天明,莫不为失眠者的一种福音。 叶寒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窗外天已是大明,透过薄纱窗的光线虽不强烈但对她这种刚睡醒的人还是有些刺眼,她不由伸出手挡住了晦明的光线,等眼睛适应后才环顾打量自己身在何处。 屋内装潢素雅,不似端王府那般奢华,青炉燃烟,简纱垂帘,轩窗明镜都透着质朴二字。叶寒也瞧着日头不早了,于是决定起床。也不知昨夜醉酒的流画和秋实如何了,是不是还赖在床上未起,她可得去抓包一下。 掀被下床,叶寒这才发现床边放了一排枕头,这应该是自己睡相不好常嬷嬷用来防止自己跌落下床的,还有自己身上这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裳,估计也是常嬷嬷替她换下的。说真的,她心里真的有愧,自己这么冷漠对她,而她却一如既往地对自己好,没有丁点怨气隔阂,想想她真是无地自容。 叶寒换上一旁备好的新衣裳,一件件穿好妥当,在镜前简单梳洗一番就出了门,只是也不知是她昨日醉酒还是睡姿不正的缘故,总觉得身子有些个酸痛,但好在不严重,并没有困扰到她。 还好叶寒心大未曾细想,否则青川昨夜对她做的事估计就瞒不住了。若是让她知晓昨夜青川不仅来过玉河镇,抱她回屋,还在她醉酒时借着换衣衫的时候把她的身子吃了个遍,就连身下那处桃源洞都被他舔过不知多少次,喷出的水全进了他的肚里,还有那颗粉嫩的小肉豆被他又吸又吮玩了一夜,都被玩肿了,好不可怜,直到天蒙蒙亮青川才舍得放过她,从她身子爬起来。好在青川还有分寸,未真要了她,还仔细给她清洗干净擦好药膏,未留下丝毫痕迹,叶寒醒来后这才未察觉出丝毫不对,还只以为是醉酒或睡姿的问题。 出门不利,这一大早就遇见一浪荡公子哥挡在院中,叶寒没好气地走了过去,一把抢了他手中正摇着的桃花折扇,调侃道:“花大公子今日不在军营务事,亦不去红楼寻美人玩乐,倒怎么有了闲心到这山中修身养性了?” 好久没听见叶寒这么损他了,今日一听花折梅突然有一种倍感亲切之情,好生熟悉,就差没热泪盈眶了。 “去去去!”花折梅“恼羞成怒”,对自己刚才冒出来的贱样十分唾弃,抢回折扇说道:“我今日来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叶寒一听,立刻没好气赶人,“你如果是来给他当和事佬的,现在就走,并且替我带句话给他,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让他别来烦我。” 说完三句话就想跟人打架,这就是叶寒急脾气的性子,花折梅轻摇折扇暗自叹着这样的女人他可惹不起,大概只有青川这种怪口味的才好这一口。 “我又不是你们的信使,有话自己找他当面说去。再说了,谁告诉你我今日是受他之托的?”花折梅毫无客气回道,彷若还在云州时跟叶寒那般见招拆招地斗嘴,真是不亦乐乎呀! “不是他?”叶寒凝眉纳闷了一句,看着花折梅好奇问道:“那会是谁找我?”她好像在并州没什么朋友吧! 军营今日还真有事,他在这确实不能久留,花折梅便直接开门见山道:“那个易至明已经走了,托我给你带句谢意。” “易至明?谁呀?”听着有些熟悉但还是陌生得很,叶寒实在记不得自己曾认识过此人。 花折梅那双桃花眼突然起了几分玩笑,轻讽道:“哟,叶大公子在合欢馆招惹的桃花,这才几天呀,就忘了,亏得那人走之前还求着青川想与你见上一面再走。” 叶寒忽然脑光一闪,瞬间想起,“你说的是合欢馆的易公子?” “否则呢,你当日还招惹过其它桃花?”花折梅暗幸着易至明此人心胸坦荡,若是真对叶寒有什么非分之想,就青川那双锐眼,知道后还不得将此人剁个粉碎。 “他去哪了?”叶寒追问道,当日只是同情一说,没想到青川速度这么快,不过几日这人就咫尺天涯,再也见不到了,心里不禁有些惆怅。 花折梅如实说道:“这个我还真不清楚。青川给他找了一个清白身份,去了贱籍,至于他去了哪儿,谁也不知。” 然后花折梅便说起了这位易公子的身世来: 原来这易公子真名只多了一个“至”字,原是奉州桐庐县人氏,在当地也算是一个家底殷实的书香之家,父子二人皆为当地有名的才子。几年前父子二人上京赶考,可惜命运不眷顾父子二人双双落榜,只好打道回府,却哪知半路又落了盘缠,身无分文,再加上易父体弱染上重病,无钱医治,无奈易至明只好买身救父。没想到一普通的秀才书生却意外卖了一百两纹银的好价钱,可易父听后却心透冰凉,这大户人家谁会花这么贵的价钱买一个寻常杂役,只有那专卖皮肉生意的兔爷馆才会花重金买下他儿。可惜易父命在旦夕,即便他拦着易至明不可为之,可救父心切,他还是卖身去了兔爷馆,几经碾转,最后才到了并州。 听后,叶寒叹着易公子之不幸,但得知他脱离苦海还是为之高兴,“那他是回奉州寻亲吗?” “你觉得可能吗?”花折梅直接点破了叶寒的自欺欺人,“易至明在合欢馆赚的钱够他回乡几百次了,可他却一次都没回去过,你没想过为什么?而且我们派去的人也去打探过,易父当时回去后拿了钱财去为他赎身,却被告知他已被人买走,其实不然,而是易至明故意让人如此回复的,要的就是绝了他父亲救他的心思。” 估计易至明比谁知道自己回家后的待遇,即便其父能赎他回家,可做过兔爷的儿子终归是一块弄脏了的玉,就算视而不见一时,却不能视而不见一世,最终还是会亲情变淡,久而久之便生厌成仇。除此之外还有他人的流言蜚语,人言可畏可杀人,回去亦不得善终,那又何必从苦海跳到另一个火炉里。 志本高洁,无奈淤泥染身,从此前尘全成往日事,世上再无易至明。可悲可叹,怨之恨之亦于事无补。事不由己,命不由人,世人不都是沦落人。 “行了,别人嘱托给我的事情完成了,我也该走了。城中暑气重,你还是在玉河镇多待几天,省得回去中暑。” 花折梅还是一如既往的一张贱嘴,出口就没什么好话,可心却是关心她的,否则她也不会从元州一直忍他到并州。“这么急干嘛,军营缺了你一个又不是不会转了。吃了早饭再走,秋实应该把饭做好了。”她都闻到秋实做的叶儿粑的味道了。 “再不急,耶律平都打过来了。”花折梅说得夸张却是事实。 “耶律平?”叶寒一惊,疑惑问道:“他不是回后褚国都被关起来了吗,怎么又跑到北齐西境作乱了?” 打仗的事花折梅还是不想与叶寒多说,省得她一天担心这儿担心那儿的,叶寒也知军事机密事关重大,她也不该多问,所以唤了秋实出来,“去把刚蒸好的叶儿粑给他装上一笼,还有昨日我新做的卤味,都切好装上几包。记得包好,别中途散了。” 秋实“诶”了一声,转身便钻进了厨房,手脚利索一会儿就提了一大包吃食出来,叶寒接过递给花折梅,“我知道军营有伙食,饿不死你,可你这嘴刁挑剔,嘴馋时先拿这些打打牙祭吧!” 不知为何,花折梅觉得以前认识的叶寒回来了,该笑就笑该骂就骂,随性而为不违初心,就连关心人的那劲儿还是如在云州时一般,生怕他和青川吃不饱一样每日都尽可能地做好吃的,就连每日在书裹中都能找到一包小点心,估计就在那时他和青川的胃被她养刁的。 花折梅一手接过抱在怀里,真沉,这叶寒是把他当猪养呀,“放心,我不会吃独食的,他那一份我会分给他的。” 花折梅眨着桃花眼表示自己心知肚明,可叶寒却气了出来,真是白给他了,好不容易对他好一次居然还被他曲解了,“愿吃不吃,不吃拉倒,随便你。” “大早上的生什么气呀!解白什么时候惹到你了,分点吃的给他你都要生气。”花折梅装着一脸无辜飞身出了别庄,叶寒气得牙根痒痒,这货又怼她,早知道就不给他吃了。 秋实站在一边迷迷糊糊没看懂,不知道夫人为何如此生气,只是她关心点有些不同,小声问道:“夫人,你不是说花将军吃东西很挑,若是他知道我把猪大肠也包在里面了,他会不会把我扔到沧河喂鱼呀?” 刚才时间急,她手忙脚乱把锅里的卤味全一起切了,连她都分不清哪包有猪大肠哪包没有,说不定每包都有,若是花将军吃了知道了,她小命真的不保了,所以她刚才才会迟迟不敢说出口,直到花将军离开她才敢如实告知夫人。 叶寒眼眸深沉地看了一眼低着头“犯了错”的秋实,怒气未消的脸转眼云销雨霁,明媚一笑像极了杏花林中初开的杏花,好言安慰着秋实,“秋实,知道什么叫做秘密吗?就是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才知道,就比如刚才你把猪大肠包在了花折梅的吃食里这件事。懂吗?” 秋实呆楞想了一会儿,反正也没想清楚,但夫人说的都是对的,于是连连点头,认真保证道:“秋实明白,秋实什么都不会跟别人说的。”说完连忙用双手捂住了嘴巴,生怕再犯错。 看着秋实这副憨傻可爱的模样,叶寒心情大好,不由笑出声来,“走吧,再不吃饭,这早饭就凉了。”说完,便拉着秋实走了。 若哪一日花折梅惹她不高兴了,叶寒暗暗阴笑着,看她不把这事说出来,到时花折梅肯定得大吐特吐三天。不过又想到花折梅临走前说起的耶律平之事,她多少又起了几许担忧,这耶律平回来了,说明后褚皇帝没有处置他战前失利之罪,如今他卷土重来,这刚安定下来的并州城又该不得安宁了,这北齐与后褚的战事绵绵数十年,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并州不似清河净,人心满垢碧荷沉(上) 斜阳巷的育荫堂将要开学,学堂的名字是由新上任的山长方云中所起,这开学的信也是他托人从育荫堂送到端王府,又从端王府送到玉河镇,碾转几番才到了她的手中。 这本是一件喜事,叶寒看后却略有惆怅,望着头上杏花疏影心事重重,若是再回到并州城,恐怕像这玉河镇的逍遥日子就到头了。可这育荫堂首次开堂入学,说真的她还真想去看一下,毕竟是她提议一手操办的,如今瓜熟蒂落又岂有不去一瞧之理。况且,那日妓馆之事都已过了这么多天,青川也没找过她丁点麻烦,看来应是没事了,由此一想,她才安心几分,决定下山回城。 正衣冠,学童整齐排列于学堂前,皆是开蒙之龄,朝气蓬勃; 再行拜师礼:一拜至圣先师孔子神像,双膝跪地,九叩首;二拜授业恩师,行先生之事负如父之责,三叩首; 净心净手,于学中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朱砂开智,寓目明心亮,一点就通。 稚稚孩童始今日开书,学经纶道业,明天地事理,上不负皇天圣恩,下不泯做人本分,实为“学“之基也。 育荫堂外站着的多是妇人,或眉开眼笑,或泪眼模糊,脸上却无不带有期望之色,每条拉长的褶子都是对艰苦无望日子的一丝盼头。 马车停在斜阳巷一处人较少之地,叶寒没有下马车,毕竟这儿是教书授业之地,她这种闲杂人等还是别进去了,免得打扰到学堂的朗朗读书声。在外远远一看,看见学堂被方云中治理得井井有条,她便放心了,也算是对她这段时间付出的些许回报吧! 正事一了打道回府,但下山容易上山难,这从玉河镇下山只需一两个时辰的车时,可上山却至少需要半天,而此时已日过中空,若现在出发到玉河镇时只怕已是月明星稀了,再说一天来回跑马受得住,这人却受不住这份颠簸。无奈,叶寒只好选择先回了端王府。 不过才几日不见,这住了大半年的端王府再入眼帘时,叶寒却起了不自在,明明还是旧时模样却好不陌生。 府外迎接的人跪了一地,陈福位于最前弓身禀道:“夫人一路辛苦,老奴已命人备好香汤供夫人解乏,刚从南地运来的挂绿荔枝也已提前冰镇好,就等夫人回府一尝解暑。” “陈管家有心了。” 叶寒精神不济随便回了一句就进了端王府,越往里走、离合璧庭越近,步子便放得越慢,心也越发沉重,当合璧庭的殿宇屋角可清晰入眼时,她还是生了逃避之心,拉住正准备回扶琴院的江流画说道:“回去也是我一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不如我去你扶琴院坐坐。好久都没去过扶琴院了,也不知变了样没?” 知晓叶寒不愿回端王府更不想回合璧庭,江流画自是顺着她的话帮着她,“也好,我那人少清静,说说话打发下时间也不错。对了,我还想跟你商量下育荫堂学童束侑之事。” 两人会心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可不想半路却突然杀出个常嬷嬷拦住了叶寒的脚步,出言劝阻道:“夫人,这并州天热暑闷,最是伤人,不如您与江姑娘还是在合璧庭说话谈事,合璧庭内备有冰鉴去暑,还有瓜果冰镇,甚是清凉,必不会让夫人与江姑娘热着。” “这扶琴院也不错,青竹环绕人少静幽,想必也没有那般暑热。”叶寒是打定主意不愿回合璧庭,她一点也不想踏入那间屋子,一想到她与青川在此曾经有过的缠绵过往,她便心生排斥。 见常嬷嬷还想开口再劝,叶寒直接拿她之前说的话堵她,“你若是怕我们热着,直接把冰鉴去暑之物搬到扶琴院不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 常嬷嬷也是为难,夫人如此固执她也不得不实话实说了,“夫人,您还是回合璧庭吧!王爷知晓夫人今日回府,专门派人知会了一声,说今夜会回合璧庭看您。” 突然感知到叶寒手心发凉,江流画连忙回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别冲动,叶寒这才强忍下冲到喉咙处的火气,盯着跪在地上的常嬷嬷,咬牙切齿说道:“你还真是什么都跟你主子说!” 说完,叶寒就大步流星往合璧庭方向走了去,常嬷嬷起了身向江流画告别,也连忙疾步追上叶寒的脚步回去,而江流画站在原地的岔路口,一条通往扶琴院,一条通往合璧庭,今日之事不由让她想起去年雪天她与小叶前往南平的那日,若当时她们逃离成功,那现在是不是小叶就没有这么多的身不由己。可惜不管是去年还是今日,这条岔路一如被脚下这片被骄阳炙烤下的大地,无处可逃。 叶寒气呼呼回了合璧庭,屋中冰鉴几方生着清凉仿若还在玉河镇时,可即便如此也不能消去她心里的怒火。毕竟心若没了那份惬意悠闲,身居何处对她来说都是刀山火海。 “夫人,您还热吗?要不您先吃点冰镇荔枝,秋实给您扇扇就不热了。” 秋实单纯,只以为叶寒面色发红是给热着的,却全然不知这也可能是气着的,可从玉河镇一路回来确实也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秋实天生缺根筋的脑瓜子哪想得到这么多事呀! “给我……”,叶寒本想大吼“给她端下去”,别烦她,可一见是秋实,看着她那张喜庆的圆脸正憨笑冲着她笑,还拿着扇子给她扇着凉风给她解暑,说真的她若此时真能狠得下心说出伤人的话,恐怕现在也不会这般受制于人了。 叶寒摆了摆手示意秋实别扇了,“我不热,把这荔枝端下去吧,我不想吃。”青川既有千般好意,为何最初却狠得下心对她不留余地? 见双眼直勾勾盯着案上那盘挂着冰霜的鲜红荔枝,根本挪不动脚,叶寒不禁被逗笑,于是伸手拿过她手中的凉扇说道:“你若想喜欢就吃了,这样的天气荔枝搁久了也会坏,倒不如让你吃了好,省得白白浪费了。” 听见,秋实不敢相信看了一下叶寒,但又立马回到那散着微微凉气的冰镇荔枝上,双眼睁得圆圆的,那叫一个高兴。 这果子红彤彤这么好看,那剥开一颗的果肉更是晶莹剔透,一看她就恨不得一口吞下,长这么大她还没见过荔枝呢,也不知道长得这么好看的水果是什么味道,听常嬷嬷说是甜的,这么一想,秋实又忍不住咽下一大口口水,但还是忍住了连连摇头,努力克制住了自已,“不行,秋实不能吃,这是将军派人从南地快马运来给夫人吃的,秋实如果真吃了,秋实就犯错了。”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错,但她就是觉得这样做好像不对,不能吃这些荔枝。 好不容易忘了一会儿不快的人与事,这倒好,无端被秋实又一提起,叶寒那无名火又蹭蹭蹭蹿了上来。想到她好不容易才在玉河镇得了些许平静,青川就又开始紧逼而来,她刚回端王府的第一天他就等不及了,还专程派人通知她,他非逼得自己发了疯才肯罢休吗? 庭外忽传来一悠扬清婉之音:“采莲南唐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头……” 叶寒闻声忍不住走至门边廊下,寻声望向骄阳下的一碧浅池,池中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池边垂柳下一窈窕女子身着丫鬟打扮,手拿着剪子剪去长出池边过多的荷叶,旁若无人,口中继续吟唱着采莲曲:“采莲南唐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头……” 经此反复几遍,似等有心人听之,叶寒不由问道:“那是何人?”她好像在合璧庭从未见过此人。 有此疑问的还有常嬷嬷,利眼快速打量了一下荷池边吟唱剪荷之人,猜想说道:“应是花房派来修剪庭中花草的下人。” 叶寒听后不语,而是站在廊下阴影中细细打量着那位哼唱着采莲曲的女子,双眼幽幽不知想着什么。 “庭外暑热正盛,夫人还是回屋避下这烈日骄阳,免得晒伤了身子。” 边说着,常嬷嬷边对身后一武婢使了使眼色,让她把“误入”合璧庭之人立刻带走,没曾想却被叶寒回头一下瞧见,然后别有意味看了常嬷嬷一眼,好似对她心中心思一清二楚。 常嬷嬷连忙低头避之,叶寒也权当什么也没看见,然后转头走至廊檐阶前上,大声问道:“是何人在池边唱曲?” 夏日炎炎正至盛午,庭中绿树成荫却难见有一人经过,恍若庭中无人,突然一声威厉之声从阶前传来,池边剪荷女子受到惊吓,手中剪子和一篮绿荷“噗通”一声落入水中,转头回望声音的方向,只见一身着云锦华衣的女子站在廊下阶前,身后一众丫鬟婆子恭敬弓身在后,云锦华衣女子的身份不言而喻。 池边剪荷女子慌忙跪地求饶,声音一如她清婉悠扬的歌声,好听极了,“奴婢拜见夫人!奴婢不知夫人也在庭中,扰了夫人午休清静,求夫人恕罪,饶恕奴婢。” 叶寒抬头瞧了一眼太过刺眼的白日,然后对一旁的常嬷嬷吩咐道:“带她进来。”说完,便转身进去了。 常嬷嬷听后面色发疑,有些摸不准叶寒的心思,看着被武婢带过来的剪荷女子,瑟瑟发抖了一路,一张清颜满布泪水,楚楚可怜得很,可她却无心理会,而是与带她过来的武婢交换一眼,确定此人毫无武功对夫人无危险才带着她进了屋。 叶寒闲坐在凉榻上,喝过消暑茶后得了几分精神才开口问着跪在地上之人,“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出现在我合璧庭中?” 跪在地上的剪荷女子连忙回答,“奴婢元秋,是花房的一名花奴。奴婢不知今日夫人回府了,以为庭中无人所以才乱唱了几句,扰了夫人清静,还请夫人恕罪!” “元秋?”叶寒细细品味了一会儿这个名字,然后才轻声说道:“抬起头来。” 听见,跪在地上的女子纤身惊颤了一下,这才缓缓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楚楚娇容,着实是一张我见犹怜的秒人,叶寒见后也不禁生出一笑,说道:“这名字很适合你,元月秋时,盈雪似霜华。你是秋天出生的?”叶寒继续问道。 元秋不敢隐瞒,如实回道:“是,奴婢八月初十出生的,因离中秋还差几日,月还未满,便取了这个谐音字,权当是在中秋十五出生的。” 一旁掌扇丫鬟轻摇着凉扇向她送着玉瓷方形冰鉴中的缕缕清凉,幕帘也遮明窗,身上燥暑不在,却怎么也去不了心里那份蠢蠢欲动的燥意,叶寒沉思了一会儿让元秋站了起来,夸道:“你唱的曲很好听,清婉如水,让人听之仿若身置田田莲叶中,忘了夏日酷暑。” 元秋低头站在一旁,听后受宠若惊回道:“夫人缪赞了。奴婢只是在幼时听她人采莲便跟着学了几句,乡间小调难等大雅之堂,许是奴婢是郧县人,夫人听时才会联想到荷叶无边的夏日景象。” “郧县?”对第一次听见的陌生地名,叶寒本能生出了一句疑问。 这本是叶寒与元秋之间的对话,元秋听后本想出言解释,可秋实却抢了个先,语气有些闷闷不乐,“郧县是并州出了名的莲乡,专出莲子莲藕。” 叶寒有些疑惑秋实怎么有些不高兴,低头看盘中挂绿荔枝一颗未动,多少知道些缘由,便笑了笑随她去,倒是站在一旁被抢了话的元秋有稍许奇怪,都说夫人心善,却没想到可以纵容下人到如此地步,想想便觉今日之事夫人应不会做多追究,于是心下大安起来。 说了这么久的话叶寒起了倦意,便与常嬷嬷吩咐道:“常嬷嬷,带元秋先下去。等我午睡醒来后,再带她过来给我唱几支曲,解解闷。” 常嬷嬷不由多看了一眼低头不起的元秋,恭顺回道:“是。”然后便带着元秋出了门,安置在合璧庭一闲置的下人房中等待夫人召唤。 屋中人多不好入睡,叶寒便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了秋实一人随身伺候。 叶寒本只想打下个瞌睡,却见秋实在一旁气闷不佳的一张圆脸,不由关心问道:“怎么了,脸垮得跟烧饼一般大,是谁惹我家秋实了?“ “夫人,你很喜欢那个元秋吗?“秋实眨巴着黑溜溜的圆眼睛问道。 叶寒剥好一颗荔枝,晶莹剔透,冰沁入指,一口喂进了秋实未闭紧的嘴里,一边用棉帕擦着手上的汁水一边说道:“秋实难道不觉得她的曲儿唱得很好听吗?“ 秋实不以为然,边吃着口中的荔枝边回道:“不知道,但是秋实不喜欢她。“ 很难得听见秋实这样不喜欢一个人,叶寒笑着逗弄道:“小丫头,还没长大,就知道排挤人了?” “夫人,秋实没有,你知道秋实不是这个意思。”秋实连忙摆手否认着,“秋实,秋实就是不喜欢她,特别不喜欢她看秋实的眼神,特别不舒服,好像看见秋实就跟看见……看见茅坑一样。” “噗嗤”一声,叶寒被秋实这质朴无华的比喻给逗乐了,但看着秋实一脸严肃的认真模样便立即收了笑,也一脸生着认真说道:“你是想说,元秋看不起你?” “嗯嗯嗯……”,秋实连连点头,她知道自己嘴笨,很多时候根本不能准确说出心里的感觉,多亏有了夫人在,才有人能读懂她的心思,“我爹说过,老老实实做事本本份份做人,这样别人才会看得起你。可我确实是按照我爹教的做的,可那个元秋,为什么还看不起我?是我没做好事,还是我爹教错了?”秋实很是不解看着叶寒问道。 叶寒想了想,拉着秋实肉乎乎的手安慰道:“你爹教得没错,你做得也很好。只是秋实你知道吗,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喜欢自命不凡,无论你做得多好对人有多真诚,他们还是会看不起你挑着你的不是。所以,有时候有些人有些话听听就过了,别放在心上,只要自己做到问心无愧就行了。知道了吗?” “嗯!”秋实似懂非懂,但还是认真点了点头,“夫人说的话虽然秋实听得不是很懂,但秋实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事没有对不起人就行了。” “秋实说的很对!”叶寒真心夸道,为怕她继续胡思乱想便把一盘挂绿荔枝递给她,吩咐道:“还记得我之前教你做的夏瓜绵冰吗?去地窖取几块冰,还是找个力气大的护卫把冰锤碎,然后把这荔枝剥出果肉捣成汁,用白瓷小碗装上冰碎,每碗都浇上一勺荔枝水,分给合璧庭的丫鬟婆子一人一碗,让她们都尝尝鲜,解解暑热。” “谢谢夫人,夫人最好了。”听见又有新鲜玩意吃,秋实立即兴奋满脸,端着满满一盘红彤彤的荔枝就跑出了屋外,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叶寒看着也不由笑了出来,然后倚在榻上半睡半梦起来。 并州不似清河净,人心满垢碧荷沉(中) 北齐驻扎在沧河东平原的军营,因为耶律平的卷土重来,陷入了一种莫名紧张的状态。 士兵无不磨拳擦掌欲与后褚恶狼再来一战,定杀之个片甲不留。每日操练咆哮震天,用于训练的草人都被捅成了碎草根。而将军大营亦每日进出不断,幕僚大将日日在内讨论对褚之计,沧河冰冻开封还不到一两月,就开始计划年底的战役,可见此次战役非同一般,不容小觑。 耶律平再次回归后褚军营,还带回三十万大军压境于北齐西境,又重新在沧河西平原与北齐形成对峙之势,虎视眈眈,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直接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之前预估后褚会歇战的一派的痴心妄想。 陆知是坚持的主战派,当然他也是今年年底与后褚交战的主将,他早已请缨出战。如今对褚态度已经统一,对敌策略也已制定完成,所以今日主要讨论的是作战时的一些细节与突发问题。 “将军,陆知率军打头站,因是重中之重必定是要带走军中七成以上的兵力。只是陆知一走,并州空虚,陆知也知将军智谋无双,可是就并州城这点留守兵力,陆知着实有些放心不下。”他与后褚打了十几年,耶律平若倾尽大军强攻而来,并州即便是虎狼猛兽,也会被这群食肉蚁啃成白骨,到时并州危矣,此战成败难知。 “确实如此,老夫近日也在思虑并州守防空虚之危。”起身附和说道之人是冯军师,亦是之前与陆知立场对立之人,两人虽之前因褚事宜有过不合争吵,但现如今耶律平卷土重来交战已定,此前种种皆为小事,一致对褚才是大事。 冯军师从袖中拿出昨日刚到的密信,双手呈于青川书桌前,回禀道:“南平偏安一居已数百年,老夫曾派人试探过南平王的态度,均是北齐后褚两方谁也不站,作壁上观,所以南平出兵援助并州城的可能性极小;而朝廷之中陛下孱弱多病,朝政被吴越两王把持,从吴越两王对将军的敌视以及多年来对并州兵力的削减和打压来看,今年朝廷拨给大军的粮草兵马能否顺利到达并州都难说,老夫担心,这吴越两王若是借西境战乱再趁火打劫,恐怕到时并州局势不容乐观。” 陆知很是赞同,于是谏言道:“将军,不如让属下只带一半兵力对抗褚军,另留二十万兵力留守并州城,毕竟以十万对抗后褚近四十万大军,兵力太过悬殊,于将军于并州城都太过于危险。” 居正位上坐,统率北齐上万大军,掌并州城池安危,肩负西境几十万百姓性命,青川安静听完各谋将之言后,沉默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坚持所见,“交予你的三十万大军一兵一卒都不可少,后褚毕竟是尚武强国,即便耶律平得了后褚皇帝信任调走了后褚北境的三十万大军,可谁也不清楚后褚皇帝是否留有后手,所以由你率领的大军只可多不可少,小心为上方能痛击后褚命脉。” 说到这儿,青川转头看向了冯军师,眉头轻皱话有同忧,“但冯军师所担忧之事绝非杞人忧天。陆知一走带走北齐西境七成以上的军力,并州城势必危矣,敌强我弱敌多我少,若想与后褚抗战数月等陆知回来,胜算不大,所以为今之计,本将还是赞成冯军师所言——借兵!” 一语掷地,铿锵有力,可下座之人却各色有忧,其中冯军师所虑最全,因此所愁最多,“将军,南平偏安,朝廷无望,何有天兵天将可助我北齐西境平稳,可保我并州无危,可让我并州几十万百姓免于战火?” 北齐西境战火一起便没停过,这火一烧便烧了几十年,他从孩稚幼童看到白发苍苍,沧河的水被染红了不知多少次,年年战火年年不断,他熟悉的人都死在了战场,他刚认识的人也死在了明日的战场上,他活得够久了,离死也不远了,可若有生之年未看到后褚被驱退的那一日,他终是心有遗憾恨难平。 与冯军师的怅然悲戚相比,青川倒显得淡然许多,因为心中早有沟壑,“谁说只有朝廷和南平可出手相助,这北边不正好有一个?” 陆知低头一想,吃惊一声,“夏国?”北齐西境周边最弱的那个国家? 与此同时,闲坐一旁的花折梅也是吃惊抬头望了青川一眼,又缓缓垂下头来,脸上浅笑若有若无。 “不可!!” 冯军师立即否决道,斗胆进言,“将军,这夏国国弱,常年深受后褚北胡侵扰,积贫积弱,多次险遭灭国,兵不强马不壮,连自家安危都难以保证,又哪有多余兵力可借于我北齐抗褚?” “冯军师,我方也并非一定要借兵,合作为上。”青川心有打算,平静回道。 “老身知将军之意,可将军想过没有,我军若是与夏国联手扛褚,只能是弊多利少。”冯军师年长思虑较他人过多,但其言还是有理,不可忽视,“夏国兵少国弱,与之借兵根本难敌后褚一战,而且夏国与北胡交恶已久,若与夏国形成联盟,到时我军不仅要倾全力对抗后褚,本就自顾不暇,还得分出少之又少的兵力替夏国处理北胡那一蛮夷,只怕到时我军处境更加危矣。” 青川淡淡一笑,毫不介意,“冯军师所虑本将自是明白,可夏国也并非如您所说的那般疲弱。虽说夏国常年受北胡肆掠,可北胡打了夏国这么多年也不见夏国国灭,可见其对抗北胡自有一套,根本无需我北齐出手,而且这夏国与后褚也有旧仇新恨,它帮我北齐,还不是间接帮它夏国自己。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夏国位于北齐北胡后褚三国交界处,地理位置重要自是不必多说,就拿这次陆知率军从北齐与夏国交界处绕道攻打后褚来说,如此大的军事行动难免会令耶律平有所察觉,若有了夏国为我军做掩护,自是能保证陆知此次出行万无一失。” 陆知自是被说服了,凭将军无双智谋定能抵抗住后褚猛攻,撑到他援军到来之日。可冯军师毕竟是年岁偏大,想得太多,还是不放心,再次进言道:“太冒险了,也太危险了!” 青川起身一立,霸气凌然生威,“富贵险中求,胜败险中得。” 一语定音,这场持续十几日的对褚之策的讨论终于落定,接下来便是如何执行。众人离去,营中空旷,只余青川与花折梅二人尔。 “你善探查,鹫岭山脉与红绫镇的险关隘口你得把守住,这次耶律平卷土重来势头强劲,谁也不知他这次手段如何疯狂。”青川吩咐道。 花折梅还是那般吊儿郎当的样子,桃花折扇在手中转得娴熟,笑声与口中的话都透着一股不正经儿,“你这心胸今日可真宽广,可我怎么记得数月前某人还窜动着北胡暗地里给夏国使绊子?” 感情上小气的男人,无论过了多久成熟了多少,在对待情敌这件事上永远做不到大度,青川也不例外。 手中握着的毛笔好似磕碰到什么,笔尖重划了一笔,墨多晕染开来,落下的一竖太过粗壮,虽破坏了这一纸铁画银钩,但字好在还能看,不影响阅读。 “此战之重不用我提醒你也知晓。若从鹫岭和红绫镇飞进一个后褚探子,你比我更清楚你的下场是什么。”青川平静说着,无情无绪。 装得真像,花折梅不由在心里嗤笑一句,就是不知道宁致远到了并州,你还能不能做到现在的自作镇定。不过,他还是看不惯青川装深沉的样子,临走前忍不住挑衅一句,“这事,你敢告诉叶寒吗?” 说完,花折梅就一下闪躲至营帐门边,全身防备着青川投杀过来的任何暗器,不过却大有失望,青川只是简单抬头看了他一眼,平平静静却满含杀气,但还是又重新低下头来批阅着公文,边说道:“此事不需要你担心,你若真有心思,还是把鹫岭与红绫镇给我守严实,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端王府不似驻扎在沧河边上的北齐军营,夏夜有江风阵阵消暑纳凉,而由重重院墙围起来的端王府,好似把这夏日暑热也一并给禁锢在这四方墙内,即便有绿树环绕清浅池塘,可一走进,人立刻便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热气包裹得严严实实,无处可逃,即便有几缕晚风拂过也是带着夏日炎热的温度,解不了暑热,倒徒生了几重躁意。 临近合璧庭,青川见合璧庭外无常嬷嬷站夜立岗,心下不由生起几分喜悦来,下午听府中来人汇报还说姐姐回府后心气不好,本以为今日又得吃闭门羹了,没曾想到却突然解了禁令,这对他来说可不是意外之喜? 一想到这儿,青川忙了一天军务的疲惫身体顿时轻松了不少,就连着夜深暑热不消的烦躁也无形消散在这一盛夏夜中,然后踏步轻快朝屋内走去。 殿下廊檐,常嬷嬷站在门外守夜,见青川走近,众人连忙跪地迎接,青川看着房门紧闭,却瞧见明窗点烛,虽烛色有些幽暗却好在可以见明,未有熄灭,仿若是专门点着在等他回来一般。 青川心里不由生出一喜,,低声轻问道:“夫人可是睡下?” “夫人……夫人……”,常嬷嬷低垂着头说话,不似以往清晰能言,磕磕绊绊好似有隐情难以启齿,“……夫人,夫人……她……” 夏日日长夜短,他乘黄昏落日而回,归家入夜不过个把时辰,夜还早不到亥时,姐姐怎么就这么早睡下了?姐姐刚从玉河镇回并州城,一路颠簸再加夏日炎炎,不会是…… 关心则乱,青川不等细想,也不管常嬷嬷在身后有心阻拦,一掌推门而进,焦急入了屋内,直到看见屋内烛火幽明里,湖色垂纱遮掩的床上,隐隐约约有一隆起的一小团人影,这才放下心来,轻手轻脚走近。 而屋外,常嬷嬷自青川进去后便惴惴不安,双手绞紧着竟在盛夏酷暑不下的夜里生了几分不应有的寒意来,双眼不时担忧瞥了一眼透着微暗的窗扉,窗上烛影轻摇一下,内心隐隐将要有大事发生。 果然,只听“砰”的一声突然从屋内传来,好似有什么东西坠地,东西不重却闷实有力,可见扔东西之人手劲之大,不见怜惜。 “来人!” 从屋内紧随传来青川一声大喊,声音阴沉欲雷霆鞭笞而来,能令天地骤然失色,更别说屋外一众早被吓得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 还好常嬷嬷在宫中见过大风大浪,面对此种突发情况很有经验,最先镇定下来,然后立刻拉起一旁的秋实千叮万嘱道:“快去厢房把夫人叫醒,就说合璧庭出大事了!” 秋实被吓傻了,一时间没完全反应过来,只哆哆嗦嗦点了点头,然后迈着发软的双脚踉踉跄跄向厢房跑去。 这边,常嬷嬷推门入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一旁被扔到地上痛苦喊疼的元秋不敢多看一眼,亦不敢多说一字。雷霆已下,王爷再多的暴怒他们都得受着,只等夫人来的那一刻。 青川衣冠端正站在屋中,踢着地上痛得蜷曲成团的东西厉声问道:“这不三不四的下贱货,是怎么跑到夫人的床上的?” 他当时一见床上身影就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他与姐姐相识八年,又同床共枕大半年,他怎么会不认识姐姐的背影。越走越近他越能确定床上之人不是姐姐,心怒骤起,都未见躺在床上是何人,直接伸进帘中连人带被一把扔到了地上,这才有了常嬷嬷进来看见的那一幕。 “啊……” 元秋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疼得满头是汗,淡妆清艳的小脸扭曲得如见到阴魂厉鬼般,整个人蜷缩在地,左手试着扳着踩在她右手腕上的脚,开口求着,但并未求着踩着她手腕上的青川,而是转头向跪在一旁的常嬷嬷求救,“嬷嬷,救我,救我……” 叫声好不凄惨,可常嬷嬷却顿生寒噤,全身发僵也跟着瑟瑟发抖起来,头埋得更低,根本不敢吱声。 青川随之望去跪在不远处的常嬷嬷,阴沉含怒问道:“常嬷嬷,你还没告诉我,这下贱货是怎么进的合璧庭,还跑到了夫人的床上?” 一边质问着常嬷嬷,青川踩在元秋手上的力道也没减轻,脚辗压发狠使着力,那纤细的手腕都磨出了血来,再这样下去估计那只手是保不住了。而常嬷嬷虽未遭受任何拷打,可青川盯着她的锐利目光阴冷发寒,如万千条毒蛇扭着阴凉的蛇腹在她身上攀爬游走,瘆人极了。 “住手!” 焦灼之际,叶寒终于赶到,在场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常嬷嬷僵硬仿若成石雕的身子顿时松懈下来,轻喘着气,如释重负,心暗道着好险。而备受折磨的元秋亦是拿着救星下凡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叶寒,求着她解救自己出苦难。至于青川,却冷幽幽地望着站在门边的叶寒,心里百感交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唯久久凝视,无言对之。 叶寒瞧着屋中的混乱场面,深吸一口气平定着一路狂奔而来的不平气息,还有一晚上的提心吊胆,然后朝最近的常嬷嬷走去,弯腰扶她起来并吩咐道:“常嬷嬷,你先带人出去。” 常嬷嬷担心看了叶寒一眼,但也知晓自己人微力弱帮不了她,只好挣扎着站起跪了太久发麻的双腿,然后晃晃悠悠向地上疼得脸青目裂的元秋走去。 大错已铸下,叶寒也索性豁了出去,破罐子破摔了,大不了一死了之,“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我瞧王爷近日公务繁重,颇是劳累,所以便给您找了一善解人意的女子给您解闷消乏。王爷若是不喜欢,尽管给常嬷嬷说让她带走便是了,何必如此不解风情,弄伤了美人。” “你……” 青川真是被叶寒气得根本说不出话来,他就知道她是老天专门派来挖他肝捅他心的冤家,不气得他英年早逝不算完。 可本是青川与叶寒两人的对峙,却突然被从地面上传来的声音所打破。 原来是元秋紧抓着青川踩在她手腕上的脚,死命维护着叶寒,“王爷,不关夫人的事,一切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是奴婢……仰慕王爷,所以才偷偷潜进了合璧庭睡在了夫人的床上。真的不关夫人的事,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痴心妄想,是奴婢心思不纯有了不该有的念头,无端连累了夫人,还惹得王爷与夫人失和。都是是奴婢的错,奴婢罪该万死,还请王爷莫误会了夫人。” 元秋哭得梨花带雨,用未受伤的左手死死抓着踩在自己手腕上的脚,把今夜所有的过错全一人揽了下来,而站在元秋周围的三人却蓦然冷下了脸,没有看着地上苦苦哀求之人,或是不忍心,亦或是不想看。此情此景像极了在戏楼看戏时的情景,站在戏楼上看戏的人冷眼旁观看着戏台上深情做戏的戏子,许是戏艺不到家,迟迟得不到看戏人的满堂喝彩。 踩在元秋手腕上的脚终于抬了起来,元秋终于如释重负,好似得了大赦一般,因疼痛而扭曲过度的脸还残留着几道明显的狰狞,看样子一时半会消不了,却已着急浮现出几分隐忍的喜色。 常嬷嬷站在元秋一旁,看了看地上的她,再看着逐渐向夫人逼近的王爷,心生担忧。 “你……你别过来。”叶寒看着缓缓向她走进青川,一脸阴沉肃黑,一如他的影子逐渐笼罩了她的全身般,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危险。 青川终于停在,在两人相隔几步之遥时,宽大厚实的后背挡住了身后的一切,无人可知两人此时脸上的神情,只有面对面的两人彼此知道,只见青川正用着两人之间才能听见的音量轻声说着,满脸戏谑,“这就是你给我找的美人?” 叶寒垂着头,羞恼着不知说何才好,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引得她一声尖叫,等再次睁眼时她已在青川的怀中了,丝毫挣脱不得。 青川抱着怀中心有余悸的小人儿,触手满是冰凉,从她一进门他便看着她一身清凉的云锦薄裙,一看就知她又贪凉了,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青川既然心疼又生气,轻声训道:“穿这么点衣裳就出门,真当你身子是铁打的?” 说完,青川便搂紧叶寒抱着她出了屋走了,只是出门前话里还怒气未减,大喝道:“把那张床给我抬出去烧了,别再让我看见!” 好生生一出惊天动地的大戏就这样莫名其妙落了幕,看戏人提前离去,做戏人也云里雾里,不知为何。雷霆未至暴怒未落,反倒生了一片如蔷薇香色的柔情蜜意,你侬我侬,抬头一看才知原是夏夜多情,最爱花开并蒂,最喜别枝有惊鹊,最不舍明月无星相伴,最不能见因爱而别生离。 并州不似清河净,人心满垢碧荷沉(下) 晚上闹了这么一出,合璧庭今夜定是不能休憩了,好在书房一直空闲且时常有人打扫,而且离合璧庭也远,可暂时当作歇息之处,过了这一晚再说。 屁股一沾了床榻,叶寒就连忙滚到了最里面去,这一路青川抱着她,虽然他一句话也没说,可她却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宁静,她的小屁股可是被青川捏了一路,现在还泛着疼。 青川解衣上了床,见叶寒贴在床最里侧背对着他,整个人缩成一小团,清瘦的背脊还颤着轻抖,就跟只受惊过度的小兔子一样,招人可怜得很。 无奈笑笑,然后长臂一伸将叶寒搂进了怀里,看着她哪怕紧闭着双眼也不住在他怀中反抗挣扎,再联想到刚才合璧庭发生之事,青川也不由气打不一处来,扬起手惩罚性地在那圆翘多肉的小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佯装生怒道:“现在知道怕了,以后还敢不敢?” 几天不见胆还变肥了,还敢给他找女人,谁给她的胆? 今夜之事越想越气,可怀里这个小东西娇气得很,说也说不得打也舍不得打,青川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只能狠狠在她紧绷的脸上香了一口,半气半宠无奈道:“你可真会拿刀子戳我心窝子。” 平日里怎不见她这么大方?自己碰她一下都要哼哼唧唧推拒半天,今日倒好,什么女人都推给他,她难道不知道自己身下那根东西是认主人的? 自两人因玉清散之事闹得不欢而散之后,这还是两人数日以来第一次同床共枕,青川搂着叶寒温软幽香的身子好生满足,舍不得放手,低头抵在她肩窝处温柔耳语,道着歉意,“姐姐今日泄气没?我知道我惹姐姐生气了,我不该让常嬷嬷在你茶水中下玉清散,也不该处处限制你让你没了自己,日后你想去哪儿、想吃什么、想做什么都跟我说好不好,我都陪着你。只是别再做今夜这样的傻事气我了,我知晓你心里也不好过,你若是有气直接骂我打我就行了,实在不行姐姐也可以像在云州时罚我站墙根,不给我饭吃,直到你气消了为止。” 这事叶寒自是记得。 当时初到云州生活拮据,一分钱恨不得分成两半花,买点米都要精打细算,恨不得一粒粒数个清楚,生怕花多了一枚冤枉钱。所以那段日子她根本看不得一点浪费,可有一日青川与花折梅也不知因何事起了争执,好好一顿饭被他们扔掷在地,还有那几块给青川补身子的肉,那是她做了一晚上的灯笼纸才挣的十文钱买的,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她当时气得,眼泪顿时就钻出了眼眶,拿起鸡毛掸子就朝两人狠打了几下,两人因此被她罚在墙角站了一天,连晚饭她都没给他们吃。只在锅里给他们一人留了两个馒头,用小火煨着,到底是舍不得。过了这么久的事,青川若是不提连她自己都快忘了,没想到他还记得。 可越是如此,越是提到与云州有关的日子,叶寒心里那片酸楚委屈就汹涌而来——若他真念及她的好,为何要如此苦苦逼她?若他真想对她好,为何当日不直接放她离去,何必日日相见成了仇? 手臂上渐渐被温热的泪水打湿,一滴一滴落下却好似一寸一寸割着他的肉,疼痛难忍却叫不出声来,只能将怀中人儿抱得更紧,帮她分担着她心里的悲伤。 两人就这般默不作声地躺着,一人永远冷背以对,另一人永远痴痴凝望,前者看不见后者情痴成海,后者却看得见前者铁石心肠,她继续着她的冷漠,而他继续着他一生的追逐,对峙拉锯,都是执念,解脱不得。 明烛未暗夜已深,怀中的人儿哭着哭着早就睡着了,一脸泪痕斑斑,青川抱着叶寒一寸一寸抹去她脸上不该有的悲伤,望着她不再恬静的睡颜,心里甚是愁苦,“在我身边,你就这么不情愿吗?” 蝉鸣起,蟋蟀闹,然后惊起荷塘蛙声一片,只有这时,在一片突起的吵闹中他才敢说出心中的不安,对着早已睡去的叶寒卑微求着,“姐姐,若有一日宁致远来找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跟他走?” 红帐内未掀起春色满床,独生了一屋子为情所伤的惆怅苦,而另一边的合璧庭,自青川抱着叶寒离去后,那未演完的戏才开始热火开演起来,热闹继续。 “常嬷嬷,王爷抱着夫人去了书房,今夜应是不会回合璧庭住了。”一小婢得了消息,连忙回来向常嬷嬷汇报。 听后,常嬷嬷放心点了点头,命人关上合璧庭的大门还有屋内这扇大门,以防等会有声泄露出去,然后一步一步走到元秋面前,突然厉声发话,“来人,把这贱蹄子给我按好,老身今夜可得好好会会她。” 门边武婢得令,立即上前一人制住元秋一胳膊,将她跪按在地,不容反抗。 元秋刚从青川脚下逃过一劫,可没曾想到好日子还不过一刻便被一群奴仆按压在地,抬头不解问道:“常嬷嬷你这是何意?你这可是滥用私刑!” 常嬷嬷站在元秋面前,听后只是浅浅一笑,面善如佛,嘴里说的话却是真正杀人的刀,“元秋,你比我更清楚你为何会落到如此地步。你以为王爷方才为何会带夫人离开?”说到这儿,常嬷嬷长年淡漠的脸上浮出了几丝嗜血的杀意,对视着元秋躲躲闪闪的眼睛,轻缓如水说道:“……王爷这是不想因你脏了夫人的眼睛,所以才特地让老身趁夜处置了你。” “不,不……”,元秋一下瞪大了眼,面露惊慌怎么也不信,“不会的,王爷根本没说过,是你自作主张,公报私仇……” 说到最后四字,元秋好似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立即低下了头不敢再说一言,生怕加快常嬷嬷对她的报复,而常嬷嬷却轻蔑一笑,如此跳梁小丑真是浪费了她的手段,慢悠悠说着,“怎么,刚才元秋姑娘不还慷慨激昂振振有词吗,怎么这会儿却没了声,当哑巴了?”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她在皇宫中看过太多,而这面前这一个,却是她见过的最蠢的,也是最贪的,居然妄想取代夫人而自居,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认清形势,受制于人,元秋连忙哭着求饶,“嬷嬷,元秋当时不是故意的。刚才您也看见了,王爷想要杀了元秋,可夫人不在,合璧庭中当时只有您可以救元秋,元秋不得已才想您求救的,并非故意想连累您的。” “是吗?”常嬷嬷听后反问了一句,显然未信,继续质问着下面不见棺材不见泪的刁奴,“怎么我却觉得你是故意为之,想的就是让王爷治我的罪,最好一剑杀了我,这样就可以解决掉我这么一个障碍,而夫人没了我的助力,你离端王府女主人的路从此通畅无阻?” 元秋脸上顿时惊恐万分,也不知是被常嬷嬷说的话吓到还是被她人一语戳穿了心事而如此。 “没……我,没……我没……我怎么会……”,元秋连忙否认着,语无伦次,着急向常嬷嬷辩解着扣在自己头上的罪行,“……夫人对元秋这么好,元秋怎么会有这么悖德叛主的……常嬷嬷,你要相信元秋,元秋真的没有这么猪狗不如的想法!” 元秋欲上前抱住常嬷嬷的腿,可惜双手双脚皆被制住动弹不得,一张清艳可人的梨花带雨,真是楚楚可怜,让人一见不由就声怜惜。可惜,这招对她没用,她又不是男人,元秋这美人计使错了方向。 既然元秋实不承认,而夜还长,常嬷嬷便耐着性子陪她玩下去,她很想看见她哑口无言时面如死灰的样子,想必十分精彩。 走到夫人刚才站过的地方,常嬷嬷目光锐利质问着元秋,不容她逃避,“那刚才你替夫人‘求情’又怎么说?” “我……” 元秋欲解释,但被常嬷嬷强势打断,字字句句直击中她的心虚,让她无影遁形,“你早不求情晚不求情,偏偏要等到夫人来,偏偏还要等到夫人亲口说完一切后,你才开口求情?这一点,老身着实琢磨不透。按理说,你被王爷死踩在地性命不保时,不就应该求情以求自保吗,为何非要拖这么久才说,还是你以为你是猫有九条命能活到夫人来?” “我……”,元秋灵动的眼珠子慌乱四转,一谎出口则需千百万个谎言弥补,一瞬间内哪能想出这么多个谎圆过去。 常嬷嬷等得太久了,虽然更漏才滴下一滴,有些不耐烦,于是为之找着几个理由说道:“你是不是想说你其实是想为报夫人之恩,所以才为之求情,只是当时太害怕所以忘了如实以告?” 元秋急了,什么也不想就连连点头,慌不择路的样子真如一条走投无路的狗,突然常嬷嬷脸上的冷笑变得十分明显,毫不客气又直接挑明元秋心里的真正打算,“可我怎么觉得你是早计划好的?为的就是挑起王爷对夫人的不满,然后你渔翁得利,趁机上位。一番隐忍为主,既表了忠心之义,又得了夫人这个人情,王爷因误会伤了你而心生愧疚,必定会加倍补偿于你,如此一箭三雕的计谋,元秋姑娘真是好手段呀,老身佩服。” 在这一刻,元秋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今夜所作所为有多幼稚多天真,她好像真的闯祸了,而且是要她命的弥天大祸。 元秋看着眼前掌握她生死的常嬷嬷,连忙开口求道:“常嬷嬷,你相信元秋,元秋没有,夫……” 在元秋欲说出“夫人”二字时,常嬷嬷直接“啪”的一声扇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这时的常嬷嬷已没有耐心陪她继续玩下去,与她多说一字她都觉得恶心,“你是什么东西!你这脏口也配提及夫人!” 元秋被一掌打懵,呆楞在地,被掌掴的右脸皮□□裂却不见丝毫红肿,这是常嬷嬷在皇宫时曾在掖庭司内学到的一门手技,专门用来教训这般不忠不义的刁奴之用。 常嬷嬷伸手抬起元秋精致的下巴,轻蔑着笑细致打量一番,这副皮囊虽不算绝色但自有一番风流色,难怪起了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心思,可惜…… “这端王府容得下忠奴护院,亦容得下憨奴看家,却觉容不了黑了心肠的下贱货坏了纲常,伤人性命?” 听完常嬷嬷说完的最后四字,元秋忍不住浑身发抖,面色刷白,完全没了刚才死不承认的样儿,而是软趴在地上不敢多说一言,一看就知心中有鬼,被人一记狼牙棒抓到了个现行。 “与你同住一屋的秋水,元秋姑娘应当不陌生吧?听说你们都是从郧县来的,而且名字都有一个‘秋’字,感情甚好。可惜人有祸兮旦福,前几日这秋水姑娘晚上回屋时竟然不幸落水身亡,而你身为她的同屋对她回来与否居然浑然不知,等第二日有人在荷渠发现她时,秋水姑娘早已泡白发肿了,听说秋水姑娘死相奇惨,一双眼睛瞪大如铜铃,应是死不瞑目吧!元秋姑娘,你说,老身说得对吗?” 常嬷嬷平静问着元秋,可惜她好似没听见一般,没有回话吱声,常嬷嬷好似突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道:“瞧我这脑子,竟然忘了这秋水姑娘就是以前打理合璧庭花草的花奴,老身还与她有过几次照面。元秋姑娘与秋水姑娘真是姐妹情深,这秋水姑娘刚走你就主动请缨来合璧庭侍弄花草,可是思念过甚,借此睹物思人?” “不,不关我的事!是她自己踩空掉进荷渠的,我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干,没干……”,元秋一下陷入半分癫狂里,喃喃自语着。 是秋水自己掉进水中的,自己与她商量好多次让她把合璧庭的花匠活让给自己,是她自私一直不肯给她,还反指责自己痴心妄想,一个小丫鬟竟然喜欢上王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秋水骂她在先的,自己只不过轻手推了她一下,谁知道她就掉下了荷渠,就这么淹死了。她没杀她,没杀她! 墨有浓淡五色,人分上下九流,而此人则是比下九流还要低贱之辈,所做之事简直猪狗不如,绝不可容她存活于世再害人。 “秋水姑娘这几日托梦于我,说是她在黄泉路上一个人很是寂寞,我想你们亲如姐妹,不如你就下去陪陪她吧,省得她孤独。” 常嬷嬷一说完,便对周围的武婢使了一记眼色,让她们把此人拖下去暗中解决了,可突至门边时元秋却大喊大叫起来,“夫人,夫人,夫人救我……” 门边侍女眼疾手快,立即抓起一旁擦地的抹布塞住了她的口,然后屋内只听见“呜呜“几声就很快没了声响。 “怎么,还想求夫人救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若刚才常嬷嬷还对她留有那么一丝怜悯,那么现在她对元秋只剩下厌恶二字,话冰冷如刀直接割断她最后一丝求生之念,“你今夜做的这出戏,连我这当奴才的都看得出来,难道夫人还看不出来?若夫人想留你一命,当时王爷带她离开时,她便说了,也不会等到现在任由老身亲手处置了你。” 这次,元秋是彻底认命了,全身瘫软如没了骨架的一摊皮肉,任由武婢拖了下去,常嬷嬷对一旁婆子说道:“此人心思歹毒,为一己私利可置他人生死于不顾,留不得!” “是!” 执行的老婆子领命后佝偻着背随着武婢的方向去了,无声无息,掩身在黑夜里的她今夜是地狱派往人间的黑白无常,有一性命要取。 皓月当空,处理完今夜这一脏事,常嬷嬷不由闭目长吐一口浊气,排去今夜所见的人心肮脏与污浊。今夜之事虽由自己处理,可元秋的下场她还是决定对夫人有所隐瞒,还是编排个卖到南朝的谎话,免得夫人知晓后心中有愧,毕竟夫人现在的身子不能动气。 这人生而有命,有美有丑,有智有愚,有天生贵胄也有低贱为奴,可惜却少有人能识命而认命。人奋力一搏为自己拼出一个锦绣前程,固然无错,可却不能为此丢了做人的底线和为人的原则,若人人为争上位而如元秋般杀人害命,这不是改命,而是绝命。 她这大半辈子看过太多这样的绝命之人,贪欲太大想要的太多,最后活活死在自己的野心之下,可不惨乎!所以她一生认命,不强求什么也不想要什么,兢兢业业伺候好王爷夫人,做好自己的本份,无灾无难就这样过完一生,也没什么不好,因为她识命,所以她认命!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五月鸣蜩,六月精阳,一晃眼就到了夏至,芭蕉叶绿透,枇杷熟正肥。 并州的天还是那般白晃刺眼,叶寒本就怕热更受不了这种烈焰般的炙烤,反□□外无事可出门,便索性朵躲在房中吃着几个浸在冰水中的新鲜黄枇杷,边等着骄阳落西山,避开这日日晒人的酷暑。 “要我说,这件事还是你做得太过了”“江流话一边捻着绣花针穿屏引线,一边不时抬眼说道着叶寒那日的不是,“虽说青川是有错在先,可你也不能拿纳妾这种事来气他。亏得青川没跟你计较,要不然你这逍遥日子就到头了。” 天热本就易烦躁,现在又被流画絮絮念叨着,叶寒被烦得只能连连求饶,“我的好姐姐,这事你都说了快一个月了,你也不嫌累!来,喝一口秋实新做的枇杷汁,里面还加了降暑的碎冰块,绝对包治暑热。” 论起插科打诨的本事,江流画真是拿叶寒没办法,无奈摇头笑道:“我知你心中有气,但你这变着法子赌气也不是个事。这都过了两个月了,你跟青川还是半拉着脸不肯说话,再这样僵持下去总归不好。”她可听说,这段日子青川的闭门羹可没少吃。 说到这儿,江流画放下手中的绣活,语重心长对叶寒说道:“小叶,你也是个明白人。常言道,这小作怡情,大作伤情,你也知道青川的脾气,若真被你磨没了耐心,这到头来遭罪的还是你。” 叶寒望着一本正经的江流画,眼中狡黠一笑,替自己辩解道:“这又不是我的错!若不是他处处逼我在先,我会放个女人在他床上吗?明知道我不想见他,可我一回府他就派人传了话要见我,你说我这心能平吗?” 说完了青川,叶寒一鼓作气又“批评”着江流画,“还有,你那话,是常言说的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呀!”江流画真是拿叶寒没辙了,不仅伶牙俐齿还强词夺理,真是气煞她也,但还是苦口婆心道:“你这脾气再不改改,以后有你受的。” 叶寒也是被念叨太久了起了叛逆,一时嘴快,倒没真想惹江流画生气的心思,于是见好就收,主动认错,“流画,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有些事,尤其是感情的事,还是让它顺其自然吧,想多了也是头疼。” “对了,瞧你一个劲地说我,差点让我来找你的正事都忘了。”叶寒立即找了个话转移着两人之间的话题,“你还记得那日我们刚回府,你偶然提起关于育荫堂学童束侑之事吗?” “怎么了?”既然小叶不想多谈及她与青川之间的纠葛,江流画也不好再多说,毕竟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虽然我们建育荫堂的初心是为了解决斜阳巷绣娘放心出门做工的问题,可关于学童所交的束侑,我想还是多少收取一些 ,不为得利,只为让人知道有所珍惜。” 江流画有些不解,“这话怎么讲?” 叶寒认真说道:“老话讲,升米恩,斗米仇。这育荫堂是用来无偿教育学童的不假,可我怕日子一久时间一长,人们会把你的好心当成一种依赖,认为你帮他/她是一种理所当然。只要停了一日学堂或一餐饭菜不佳,他/她便认为你是小气吝啬,这恩无端就养成了仇,可不寒心。” 如此一品一细想,江流画确实觉得叶寒所说有理,“这种事你比我想得透彻,你拿主意就行,何必大热天特地跑来一趟?” “姐姐你可高看我了,这番道理可不是我能想出来的,这可是育荫堂的山长——方云中说的。”叶寒没有揽功,如实以告,“前几日他托人递了封信给我,不仅跟我推心置腹讲了这番大道理,还先斩后奏把收学童束侑的事一并如实相告。因是有端王府资助,再结合斜阳巷人家的贫穷境况,每月象征性收点束侑,连外面学堂十分之一也不到。你看这账本也一并送进了府里,我派人去斜阳巷查过,确实如此,账中所收束侑确实分毫不差。” “京城方家,世家大族,以忠传世,方先生有如此德行气节,自是有因。”江流画真心佩服,不由感慨一言,只是却见叶寒眉宇间似有几丝虑色,不解问道:“小叶,这不是好事吗,你为何有些发愁,可是又多想了?” “……算是吧,但又不是。”叶寒说得模棱两可,一如她眉间紧簇的愁绪,“最初建育荫堂只是单纯想做件好事,没有细想过多,可经方云中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是自己最初想得太简单了。端王府虽然出资建了育荫堂,可如何维护继续运转下去,这才是最难的,而收学童束侑,所收集起来的钱不仅可以付学堂先生的月钱,还可用于修缮学堂资助家庭困难的学童等等,如果运作得当,根本不需要端王府再出资贴补。” 这江流画就不懂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忧心重重?” “唉……可能是我担心的事太多吧!”叶寒确实操心过多,“在玉河镇时,花折梅来看我无意中提到耶律平又卷土重来了,估计这北齐与后褚之间还得有仗要打。可仗一打起来,处处都得花钱,这端王府的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所以我就想能省一点是一点,开源我们是做不到,可节流,我们努努力还是可以的。” “你呀……这打仗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女儿家何必掺一脚,事事都要往自己身上揽,你也不怕累着。” 江流画真是不知怎么说叶寒了,但说真的她也很羡慕甚至是钦佩小叶,能做全天下女子都不敢做之事,若不是女儿身作祟,说不定小叶也能入庙堂指点江山,上战场迎阵杀敌,然而她就不行,只知绣花女红家长里短,每次陆知与她说到军营之事,她一句话也插不上去,白白干站在一旁真成了一根木头。 不过想到陆知,江流画也不由放下手中阵线有些担心说道:“我听陆知说会与后褚年底开战,可这才六月,军营就忙得不可开交了。我听何嫂说她们最近也是没日没夜赶工,缝棉服做军鞋,一个个都恨不得多长出两只手来。” 这离开战还有大半年,北齐居然这么早就开始备战了,叶寒不由猜想这场年底战役必是一场血战。抬头再看了看流画这桌上堆放的东西,男子的衣物叠放得整整齐齐,全是过冬的物件,厚实保暖,就连穿的鞋,那鞋底也纳了好几层厚,整齐摆铺在桌边。 “流画,你这心可偏的,也没见你给我做过这么多。”叶寒吃着醋,话酸酸的透着不满。 一针刚穿过绣框,江流画抬起头好笑看了叶寒一眼,又低头打趣道:“你我认识这么多年,我给你做的还少吗?再说,你现在可是端王妃,将军夫人,想要什么样的好裁缝没有,还需要我给你做?” 叶寒不依,坐在江流画旁边闹着她,“裁缝做得再好,也不如姐姐做得好,他们哪有姐姐做的细致又贴心。” “你就光拿好话哄我吧!”这么多年了,叶寒在她心里无疑是亲妹妹一般,她这个当姐姐的哪有不疼她的,当然有时也受不了她这略似无赖样的女儿撒娇,认输道,“好了,等给陆知做完了我就给你做几件时兴的衣裳。只不过你得等一等,陆知要求多,这些衣物不仅要厚实保暖,就连穿的鞋都一定要耐磨耐穿,我着实这段时间腾不出手来,你别生我的气。” 叶寒大气道:“我有这么小气吗?我不催你不就行了!”然后又看了眼桌上那一排耐磨厚实的军鞋,十分理解道:“毕竟并州山多,上山下山最耗鞋了。”这么厚的鞋底,只怕不单单是用来踩平群山的吧?叶寒心里不禁生起一丝疑惑来。 一日,江流画亲自送了一批做好的衣物去军营给陆知,来回路程再加上两人郎情妾意必定要说上一会儿悄悄话,所以等回来时已是金乌当空。叶寒怕热,且军营内怕撞见不想见之人,便没有陪江流画一同去军营,而是在端王府内等着她回来。 正当午时,江流画回来恰巧午膳刚摆好,叶寒便拉着江流画坐下一起吃饭,只是江流画军营端王府来回跑了一趟,还顶着烈日炎炎烤了一番,虽有马车遮了大半强光酷暑,可娇弱的身子还是吃不消,面对一桌荤腥实在没什么胃口,倒是抱着祛暑解渴的冰镇酸梅汤喝得甚欢。 这才进门没多久就咚咚咚三碗下肚,看得叶寒一惊一颤,再见江流画倒跟个没事人一般,去了一日暑热得了半身清凉,整个人精神头也好了很多,只是还是嘴馋酸梅汤的冰凉,不好意思又要了一碗。 叶寒嚼烂口中牛肉咽下,然后笑着打趣着江流画,“你这是害喜了还是怎么了,真把酸梅汤当甜汤喝,不怕酸倒牙吗?” “……休得胡说。”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听不得臊,江流画羞得别过脸去不敢看叶寒,红鸾星动的俏眼微微上扬,眼角含春,坐立不安。不时一抬眼又撞见叶寒正盯着她幸灾乐祸的笑眼,江流画身上那股臊意瞬间涨得双颊通红,尴尬否认道:“你还说我……那个,我倒觉得你更像!你看你这脸这段日子越发圆润,就快赶上秋实那张圆脸了。” 这两人一没事就捣鼓着各种吃的,其他人一入夏是胃口不佳清瘦几圈,而她与秋实两人则是胃口大好,胖了几圈,只是夏日衣衫轻薄宽松,这才没显得她长胖了多少。 “是是是,是我怀孕行了吧!”边说着,叶寒一筷子又伸向正对面的藤椒鱼片,藤椒的鲜香与麻辣在狭小的口腔中来回撞击碰撞,即便咽下也余韵回长。叶寒忍不住再夹上第二块藤椒鱼片,还劝着江流画说道:“快吃饭吧,大太阳下跑了一上午,你不嫌累,我还等饿了。” 可江流画哪吃得下呀,这并州暑天闷热难耐,本就食欲不振有些厌食,再加上这满满一桌鲜香重辣的鱼肉腥荤,光闻着微粒就酸水直翻滚了。江流画连忙将身子往后退了一下,避开这满桌荤腥的腻味,然后又端起桌上余下半碗的冰镇酸梅汤一鼓作气喝下,这才压下了心里的不舒服。 说话的空余叶寒已消灭完碗中的饭,趁着下人盛饭的空隙,叶寒又忍不住戏谑道:“瞧你这掩帕欲呕的样子,再瞧着你越发清瘦的身子……不会是陆知那根木头开窍了,你们背着我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吧?” “小叶,你……真是……唉……” 江流画这次真是羞红了整张脸,倒不是因为叶寒这没皮没脸的小玩笑,而是记忆回溯,突然让她想起今日在军营时陆知拿衣物时不小心握到了她的手,自己还没反应过来,那根木头倒先磕磕巴巴道歉起来,可道是道着歉,这根木头却忘了放开自己的手,一直握着,等她也涨得满脸通红抽出手时,两人手心早已汗水涔涔。 “嘿嘿嘿,醒醒!”叶寒轻敲着碗沿唤醒着丢了魂的江流画,满眼玩味,“想到什么了,这么入神?” 江流画自是不说,当然也说不口,叶寒也了解她那闷骚害羞的性子,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但午饭还得吃。叶寒从一盘红通通的干辣椒中夹出一块肉来放在了江流画碗中,还是劝着,“胃口再不好也得吃点,你看你那身子都快瘦成柳枝条了。” 面对叶寒的关心,江流画也不好再推辞,勉强夹起碗中的肉入口,咀嚼几下,辛辣刺激很是开胃,江流画不由问道这是何菜,叶寒边吃着随口说道:“辣子肥肠,也就是猪大肠。这可是秋实的拿手好菜,她可是……诶,流画你怎么吐了?快来人……” 别怪江流画矫情,这种猪下水她真是吃不下去,尤其是她亲眼看见过秋实拿着一根根又长又白的猪肠将里面的阿堵之物挤出来后,她便避之三舍,而叶寒刚才吃得正欢也没怎么注意,随便给她夹了一块肉,谁知道就是肥肠,这下可弄得江流画弯着身子大吐特吐了一场,自然也彻底没了再吃下去的胃口,早早回了扶琴院歇下。 看着满满一桌好菜叶寒突然生了几分可惜,心里叹着流画不识货,一筷子夹了几块辣子肥肠入口,嚼烂咽下,纳闷着,“不是挺好吃的吗?不吃我吃。” 就这样,叶寒总共吃了满满三碗大米饭才吃饱,然后喝了点淡茶在屋内走了几圈消消食,午后困倦上头,便在一边凉榻上轻睡起来,入了夏日梦乡,直到快到酉时才转醒。 轻衣罗衫,一掬微凉的井水去了睡醒后的惺忪疲态,睡足的身子精神饱满,叶寒边穿着衣服边问着候在门外的丫鬟,问着流画回去是否好了许多,是否无再呕吐。 立在铜镜前,叶寒梳着有些打结的长发,听见流画无碍便放下心来,不过想到今日午时她那场大吐特吐,她也有些不好意思笑了起来。这事说来说去也是她的错,等会自己得给她好生赔个不是才行。当然这事也不能跟秋实那丫头说,否则,这得多打击她的自信心呀! 风吹廊檐入明窗,身上云纱轻薄不经浅风一撩,少□□美的曲线就这般显露无疑,叶寒落手放梳子于妆台前,偶见铜镜中的自己身形有些陌生,尤其是腹部那块竟有些个……微隆。联想今日中午与流画之间的闲说对话,不禁自问道,难不成自己真是长胖了? 疑问渐深,叶寒等不及细想,连忙撩起身下裙纱于腰间之上,腰部下小腹赘肉显露无疑,叶寒伸手摸了摸微突出的赘肉,又捏了捏却发现不似白肉那般柔软,反倒有些硬邦邦的,好生奇怪。 疑虑生危,惊恐忽然上眼,叶寒连忙转头望向铜镜中少女微隆的腹部,与少女纤瘦的身材好生不搭,显得那般突兀,好似真如流画午时所说之言,难道她真的…… 受不了如此的胡思乱想,叶寒心慌生惊,双腿一时没站稳差点踉跄倒地,还好一旁有放铜盆净脸的花雕木架,叶寒这才稳住了吓得疲软的身子,只是木架虽恢复稳定,可架上盛满水的铜盆却没受住刚才的一阵晃悠,水波左右大幅度晃荡几下,铜盆终于不受控制,“哐铛”一声连盆带水落在了地上。 听到屋内这么大动静,候在门外的丫鬟有些慌了但又没叶寒的命令不敢擅自闯入,只好在门外大声焦急询问了几声,可仍迟迟等不到叶寒的回应,只好连忙唤人去把常嬷嬷找来,只有常嬷嬷才能处理这些紧急状况。 常嬷嬷得了丫鬟的信儿,连忙快步跑来,气喘稍定便在门外敲门着急问着,“夫人,夫人。老奴听里面有声响,好似有什么东西倒了,夫人可是无碍,能否让老奴进来收拾打扫一下?” 可屋内还是静默似无人,长久得不到叶寒的回话,常嬷嬷也急了,擅自作主推门而入。 入门,一地水意,用来装水净脸的铜盆滚落至门边倒扣在地,沿着水的痕迹追溯过去,只见叶寒静站在铜镜前,侧背对着她,无危无碍,常嬷嬷见后不由大舒一口长气,这才安心下来。 常嬷嬷避着地上湿润处走近几步,关心问道:“夫人可是吓着了?老奴这就派人把屋内收拾干净。夫人莫动就行,以免脚滑摔到身子。” 好似回魂,又好似梦醒,叶寒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好生安静,幽幽望着门边走来之人,不动不说,却看得常嬷嬷瞬间心慌。 杏白色的云纱长裙层叠如繁云水雾,宽袖薄纱随风而起欲欲升仙,一手垂落而下,而另一只手却好巧不巧落在那微隆的小腹上,五指张开有力不似随意为之,常嬷嬷见后瞬间大乱心慌,惊愕不已,“夫人,您……”知道了? 后面这三字常嬷嬷并未说出口,不是故意为之而是不敢说出,可能另一方面隐隐期盼着夫人并未知晓,心存侥幸。 可她这一微渺的侥幸却实实在在打碎了叶寒微弱的侥幸。一切成真,人却极其平静,而话也平静极了,根本听不出何情何绪,好似一个冷眼旁观者说着一个与她无关的事情,“你,早知道了……你们,其实早就知道了……” 原来只有她一人不知道而已。 不舍犹梦醒,风吹至云州 从黄昏到夜幕,金影错叠的暮光有着夏日特有的火烈性子,依旧耀眼高高在上,即便将要日落西山也不肯低下它高傲的姿态,宁愿有尊严地死去也不肯灰头丧脸地离开。当余晖燃尽的一刻,如飞蛾奋不顾身扑向火海,油尽灯枯时的辉煌绚烂,下一秒便是坠落下西山的灰飞烟灭,然后瞬间夜至,皓月压星辰。 从黄昏到夜幕,叶寒便一直呆坐在屋中不动,眼看它黄昏到,眼看它黄昏灭,眼看它摔得粉碎、摔出一片黑夜至,然后仰望着满穹的夜悲诉着它的不甘。可不甘又能如何,叶寒双手捂着层层衣料下凸起的小腹,只能是空余凉恨伤心头罢了。 江流画坐在一旁看着也是一肚子的难受,这到底是什么孽缘! 她本在抚琴院待着好好的,却突然有一丫鬟着急忙火而至,说是小叶不好了,她听后立即扔下手中针线奔跑至合璧庭,然后才被常嬷嬷告知了实情–––原来小叶已快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午时的一番玩闹话没想到真一语成真,却突然让人读懂了“造化弄人”这四字。 青釉小碗中盛放的鸡汤又冷了,仍是一口未动,丫鬟又悄无声息换上一碗新热好的鸡汤,江流画看着呆坐良久的叶寒,手贴在碗缘试了下温度正好,然后端起来劝道:“小叶,吃点东西吧!就算你不饿,你也得为你肚中的孩子想想。” 叶寒听着不由低头看着自己微隆的小腹,双手交叠在上有些温暖,只是有点难以置信这微隆的腹中竟然藏了一条小生命,真是让她猝不及防。 三个月! 当常嬷嬷跪在地上不得不吐出实情时,她才知自己糊涂了有多久。 算下时间,这个孩子应该是在西岭梅庄时怀上的。 震惊吗?也有,只是惊后想想又不似最初那般惊愕,梅庄那几日不知节制的入骨缠绵,怀上应是自然,即便有幸未中,就凭青川频繁的求欢次数,怀上也是迟早的事,只是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至少对她如是。 叶寒谢绝了江流画的好意,转头对战战兢兢站了一夜的常嬷嬷,异常平静说道:“常嬷嬷,去帮我请个大夫来吧,让……” 叶寒一话还未说完,就被常嬷嬷“扑通”跪地声打断,面色悲恸,声音被压成一种惊慌失措的嘶哑,极力劝阻着,“夫人,这可是您与王爷的孩子,不能不要呀!您就算要了老奴这条命,老奴也绝不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还请夫人三思!” 常嬷嬷一番声嘶力竭之言,坐在叶寒旁边的江流画多少也起了些许动容,开口探寻着她的真实想法,“小叶,你……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 夜深了,灯冷了,明烛生光生暖但暖不了人心生寒,叶寒看了眼跪趴在地哭颤不止的常嬷嬷,再看了一眼染上少许担忧的江流画,幽幽说道:“流画,连你也以为我不要这个孩子?” 尾音上翘的语音,如嘴角眉眼间的轻轻上扬,是带着希冀与欢愉的明亮色彩,顿时驱散了常嬷嬷与江流画两人身上环绕的阴沉灰色,还有不敢相信的难以置信。 江流画有些个惊到,“小叶,你找大夫……不是为了打胎?” 同样有此疑问的还有跪在地上的常嬷嬷,只是她没机会说出口而已,但她那双经历世事的老眼却代替她问了出来。 夜凉了,可双手护住的小腹却是那般温暖,叶寒低头温柔浅笑,似三月春晖满园,“我什么时候说过找大夫是为了不要它。” 叶寒出乎意料的一句话让江流画与常嬷嬷立即隔空对视了一眼,彼此交换着心里的惊讶、惊喜还有深深的质疑。 “那你刚才为何要让常嬷嬷请大夫?“ 想着流画方才对自己的“误会”,叶寒没好气笑了笑,反问着,“你说我请大夫来是为了什么?”也不等江流画回答,叶寒低着头轻轻抚摸着自己微隆的小腹,边温柔说道:“这是我的孩子,是长在我身上的一块肉,我怎么会狠心不要它。倒是你这个当姨母的乱说话,也不怕吓着你这小外甥。” 听叶寒这么一说,江流画有些个发懵,转头看了看跪在地上同样发懵的常嬷嬷,缓了会儿才捋清走错了的思绪,不由愁去喜来。 确实,好像从一开始到现在小叶都从未说过不要孩子之类的话,反倒是她与常嬷嬷胡思乱想以为小叶是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才会在听到小叶说要请大夫时,想都未想便以为她找大夫是为了打胎,这才有了刚才这么一出闹剧。 说真的,叶寒这个决定对江流画来说确实是有些出乎意料,她了解小叶的脾气,爱憎分明,眼里容不得沙子,而青川之前做了这么多让小叶难以容忍之事,小叶居然能心甘情愿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着实让她有些想不通。如此与小叶性情不相符合的事,也怪不得她会误解小叶,更怪不得连一向精明的常嬷嬷也看错了眼。 不过,江流画看着一脸慈爱双手护着自己肚子的叶寒,初为人母的喜悦不言而喻,可眉弯处吹不散的愁绪也同时掺杂在她这份喜悦里,也不知这孩子与她究竟是福是祸,江流画还是有些担心。 “小叶,你真想清楚了?”江流画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有些事情越早做决定越好,这样对这个孩子对小叶对青川都好。 叶寒抬起眼来,眼中清明似明月两轮,透着明确的坚定,“流画,你了解我的性子,既然我决定把孩子生下来,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你放心,我不会后悔。只是……以后你小外甥的小肚兜小衣服,都得麻烦你这位姨母了。” 江流画听后,自是眉开眼笑应下。无论小叶做什么决定,她都支持。 与江流画说完话,叶寒再看向跪在地上的常嬷嬷,让一旁的丫鬟扶她起来,诚意说道:“常嬷嬷,前段日子是我太过任性,做了一些糊涂事,委屈你了,还请你不要介意。如今我有了身子,以后麻烦你的时候还多着,叶寒先在这里谢过了,还望你莫要入心。” “夫人言重了,这些都是老奴应该做的。”见叶寒起了身竟然朝她这一下人行了一礼,常嬷嬷哪受得起,连忙推拒,双腿下意识又想跪下,好在双手被丫鬟搀扶着,这才免了一跪。 庭外不闻蝉鸣蟋蟀声,这夜果真是深了,叶寒打发了江流画回去休息,今日她在合璧庭陪了自己这么久,劳心劳力定是累着她了。待江流画离去后,叶寒还是让常嬷嬷去请一大夫来,她初为人母,今日才知晓孩子的存在,多少有些不放心,还是请一大夫诊断一下才能安心。 不过想想还是罢了,叶寒喊住常嬷嬷说道:“看着夜色深朦,估计亥时将尽,这城中的药堂应早闭门歇息了。你还是明日起个早,麻烦大夫来一趟吧!” 常嬷嬷得了叶寒的吩咐,自是应下,可经过今日这一出她心底多少有些把握不稳,王爷之前做了太多的错事:不顾夫人意愿强行娶了夫人,暗中派人在夫人茶水中下药,还向夫人隐瞒她有孕一事,如今事事皆发,夫人都知晓了。可按夫人爱憎分明的性格,夫人怎会如此云淡风轻地接受有孕这件事,风平浪静太过异常,她怕有一场山雨欲来。 第二日,叶寒看见进了合璧庭的大夫很是诧异,但转眼便回归了平静。昨日这一出恐怕早有人传信去了军营,该知道的人早就知道了,解白的出现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怎么,我这胎不稳吗?”解白诊脉已有了半盏茶的时间,神色如常不苟言笑,叶寒初为人母有些个担心过度,所以忍不住开口问道。 解白缓缓收了手,说道:“胎儿很好,你无需担心。” 叶寒听后凝眉舒展,这才放下心来,但还是有点小担忧和好奇,“可我怎么一点妊娠反应也没有?是不是有些不太正常?”若是有孕吐之类的反应,她也不会被瞒了三月之久。 “并非每个女人怀孕时都会孕吐,你只是情况特殊而已,并无什么大碍。说不定是你肚子的小家伙心疼你这个当娘的,舍不得折腾你。” 解白性情孤僻高冷,很少能见他亲和霁月的一面,今日如此和颜悦色与她说到,叶寒自是领他这份情,笑着谢过他大老远跑这一趟。 解白点头回礼,有心想提点叶寒一句,“不过怀胎十月,母子一心,你心里的郁结若释怀不了,时间久了,对孩子毕竟不好。” 叶寒与青川之间的事,他作为过来人看得清清楚楚,一段强求而来的情缘,一根红线强行绑住了叶寒,而红线另一端却紧紧握在青川手里,他是如愿以偿了,可却委屈了叶寒,不由出言说道:“你现在若不想要,还来得及。” 解白还是“不懂世事”,从手边药箱中拿出一青花小瓶放在四角矮案上,说道:“你只怀孕三月,胎儿不大,这药吃了不疼,也不会伤到你身子,三日便可干净完事。” 叶寒微垂着头浅笑着,至始至终未看此药一眼,轻松调侃一句便转移了此时的尴尬与凝重,“上一次你给我避子药,这一次你又给我去胎药。都说医者父母心,解神医,你这父母心应是继父后娘的吧?” 被叶寒拐着弯骂了一圈,解白听后也不恼,径直取走矮案上的药瓶放回了药箱中,合上,然后说道:“这孩子,你真决定好了?” 他不是个好奇心重之人,只是与叶寒相识了久了也多少知道些她的性子,本以为这药应是她所需所求的,没想到他还是误作了一回坏人,看来是他想多了。 三个月大的胎儿应该有手有脚了吧,叶寒抚着微隆的小腹心里想着,认真点头说道:“这毕竟是我的孩子,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我舍不得。” “我懂。”解白看着叶寒微隆的小腹,眼中竟也生出难得的柔情慈爱。 “你不懂!”叶寒一抹苦笑否认了他的话,无论是已说的还是未说的,放在小腹上的手紧紧护着她未出世的孩儿,“解神医,你不会懂的!” 叶寒摇头坚定再次否定着解白的不懂。 他不会懂在他面前的叶寒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叶寒,而是一个来自现代名叫叶鸢的普通女子,他也不会懂发生在她身上的离奇荒诞之事,他更不会懂在这陌生的异世里她的挣扎、她的苦楚、她的孤独。世间偌大,千人万户,千屋万檐,却无一处是她的归属。在现代的亲人她再也见不到了,就如同这一世去世了的叶家父母,都成了回忆里的一部分,都只能存在于她的梦里。 她太孤单了,她想要一个牢不可破的陪伴,而这个孩子就是她的依赖,与青川无关,与谁都无关,这是她的孩子,是与她血缘相亲的孩子,是她在异世孤苦了十余载得来的盼头,她怎会舍得不要它。 “如此也好!”叶寒脸上的母爱骗不了人,她刚才对那瓶去胎药的置若罔闻的态度,解白便知晓了她的决定为真,于是提笔开了一记保胎方子交与叶寒,并嘱咐道:“你已有三个月身的孕,按理说胎儿稳当,应无大碍,但你年幼便操持家务,身子骨还未长好就被重活所累,导致血气不足胞宫生寒,本就不宜生养,若不是喝了大半年的玉清散调养好了身体,你也不会这么快有孩子。这药方是针对你的身子开的,既能安胎也能调养你年少亏损的身子。” “有劳解神医了。”叶寒感激接过,她早年在云州时便因月事不准去看过大夫,特意嘱咐她不能受寒,否则难有身孕,所以在成亲最初时才会用性寒的莲子茶避孕,只不过世事难料,青川上战场前求她别再喝莲子茶,所以当她停了莲子茶时,她便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避是避不过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不过刚才听他提及到了玉清散,叶寒还是想再谢他一次,“那次在军营,解神医有心提醒我日常所喝茶水有异,是我愚钝一直未参透你话中禅机,平白浪费了你的一番心意。虽然已时隔久远,但你的好意,叶寒在此还是想说声谢谢。” 解白笑笑,收了脉枕,然后认真问了叶寒一句,“这玉清散功效霸道,调养次于动情,你喝了大半年的玉清散,身子有了这么明显的变化,你难道一次就没怀疑过?” “……”,叶寒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实话实说道:“说没怀疑过,这是不可能的。只是……我从未想过,他会这般对我罢了。” 因为相信,相信她与青川八年时光堆砌出来的感情,相信他们一次次患难与共积累下来的信任,相信她的真心付出即便不会换来他的回报,但至少也不会被他粗暴以对。 她待他如亲弟,爱他疼他,愿意为他甘心冒险东去北上,是这种几乎无条件的信任迷住了她的眼睛,即便青川强娶了她要了她的身子她也从未真正动摇过。 可终归是她太自信了,盲目近乎于自欺欺人,明明身子情动异常,敏感得就像得了病一般,却选择逃避不愿信。 其实在两人意乱情迷之时,她也曾怀疑过自己可能是因为中了春/药的缘故才如此饥渴难耐,还是因为……她真在朝夕相处中生了对青川不该有的情愫,所以才会对他的求欢有如此热情的回应? 可终究,终归,终是只是一场虚无的梦,梦里发生的一切,无论是噬骨缠绵还是欺骗伤人,都让它们都留在梦里吧,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免得心绪生乱伤到孩子。叶寒低头轻轻摸着自己微隆的肚子,如是想到。 杜鹃啼红秋日近,依闻夏夜帐中声 走了解白,又来了花折梅,合璧庭好似从来就没如此热闹过,叶寒不由苦涩一笑,低头看着自己微隆的肚子,这都是沾了这还未出世的小家伙的光。 “你这合璧庭也太素了,一点都不喜庆。端王府有这么穷吗?”花折梅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手上拿着几株还挂着露水的枚红色杜鹃,重瓣如重叠的水裙起舞,很是好看。 花折梅在屋内打量了一圈,寻了几个瓶口开圆的高腰乳白细瓶,把手中新摘的杜鹃花插了进去,白瓷衬艳,长瓶不夺杜鹃高挑,高矮得当,颜色正好,不媚不俗,花折梅很是满意自己的眼光,转头问着叶寒的意见,“这皋红杜鹃比你屋内这几盆鸳鸯茉莉好看吧?也不枉我天还未亮就上西岭峭壁给你摘杜鹃。” 今日的花折梅穿着不似以往那般花哨,浅紫色的广袖对襟长袍很衬他的身姿,连带着一双轻佻的桃花眼也多了几分难得的稳重来,只是他的这身衣装太过整齐,脚上无尘,根本不像是刚从西岭深山回来的。而且这皋红杜鹃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根系深扎进大山里,刚才这几株杜鹃根处还带些泥土断根,可见必是要凌悬半空之上生拉硬扯出来的,如此大一番折腾怎能做到衣衫整齐如新。 叶寒呆坐在软塌上,眉思压垂下眼,没有说话,花折梅以为她现在身子怀孕容易乏累,便打算离开不打扰她休息,临走时也不忘关心道:“你现在是双身子,别太累着,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跟丫鬟婆子说一声,你若觉得无聊,等我有空了我带你去并州城逛逛。对了,我还在西岭山中顺手打了几只野鸡野兔,都已经交给了秋实,这野味鲜嫩,烤着吃最好。” 本是情深留不住,何用如今换当初。逢人都念初时好,只因今日是断肠。 送走了花折梅,叶寒回望点屋中那几株开得正好的皋红杜鹃,玫红不似朱红重,俏色不争花艳红。叶寒缓缓走近,手指在幽绿嫣红中游走,脸上也渐渐生起了愁来。 正值夏绿,叶儿正绿油亮可人,鹃红粉蕊轻含朝露,细嗅有暗香盈盈,蓦然一觉指尖生黏,收手一看才知花汁染红了玉指头,叶寒却突然生了疑惑,靠近瓶中杜鹃细看才发现并不是杜鹃花碎香汁水,而是殷红血染杜鹃红。 叶寒忽然心生难受,移开泛起酸楚的眼睛,不看这株被血染红的杜鹃,心里反复暗问道,何必呢? 七月流火不下,并州暑热难有凉夜,虽然白日蒸人出汗的炎热还在,只是夜里无了骄阳当空炙烤的煎熬,人总归还是可偷得几分凉爽,可摇扇数星轻扑流萤。 清浅池塘蛙声起,枝上有夜雀轻啼,明月又生细风,吹醒柳枝聒蝉鸣,无端卷起浅草藏蟋蟀,惊晃七月石榴子,叶影动青荷。 怀孕的身子总是嗜睡的,可自从昨日无意撞破了自己的秘密,叶寒便难以入眠。也许是庭外盛夏夜未晚,虫鸣难消歇,吵走了她的睡意,又或许是她在等着一人,正如现在这般,侧躺在她身后,轻轻抱着她入怀,在她耳边轻声唤着“姐姐”。 第一次,他抱着姐姐而她未生排斥,青川很是惊讶,有些难以置信,但怀中人儿温顺无言的态度却是最好的证明,他不由突然心生惊喜,环着她的手忍不住收紧几分,忐忑不安试探问着,“姐姐,你原谅我了?” 叶寒缓缓睁眼,茫然望着垂落床边的碧色细纱云帘,心里莫名泛着一股说不出的酸楚。 原谅?原谅什么?她甚至都有些不知道自己在气着什么?是他一再强迫下的心有不甘,还是太过情深的一意孤行?心里烦绪太多,理不出个正确答案,除了点头“嗯”了一声回应,她不知再做何回答。 幸福来得太突然,青川拥着叶寒激动不已,整个胸腔震动如大地惊雷,叶寒背贴在他胸膛上好似都能被他震出天际来。 从他们在红绫镇重逢以来,甚至是两人相识八年的日子里,这大概还是叶寒第一次见青川如此高兴,即便是大败后褚四十万大军时,她也没见过他如此兴奋,就好似未长大的孩童,一根酸甜可口的糖葫芦就是他的全部,而她就是那根他手中的糖葫芦。 青川握着叶寒的小手一起放在她微隆的小腹上,这是他与姐姐的孩子,是两人血脉交融再也分割不开的见证。也许它是个男孩,可能会像他蛮横不讲理,又或许是个女孩,像她般乖巧可人,青川不懂这是否就是初为人父的喜悦,但只要是从姐姐肚子生出来的,他都喜欢,但都不及对姐姐喜欢的万分之一。 而这也是叶寒最为困惑的地方,她有些想不通,向低头看了看小腹上握住自己小手的刚劲有力的大手,深褐色手背上还挂着一条较深的鲜红色血痕,她忍不住又心乱了。 “青川。” “姐姐怎么了?“青川关心回问道,怕她第一次怀孕身子不舒服。 “……你……喜欢我什么?” 其实叶寒想说的是你为何非我不可,可到了嘴边还是临时换了,这最后四个字太重,也带着一种不自量力的自以为是在里面,她没这样的自信,就好像她拿不准自己在青川心里究竟是怎样的位置和分量一样。 手突然一瞬间被青川握紧,再次松开时放在小腹上的两只手已变成了十指紧扣,叶寒问完这句不知是否该问的话便生了些许后悔,心里直怪自己太过唐突,问了这么个蠢傻至极的笨问题。可她一直背对着青川,无法可知他此时脸上的喜怒哀乐,亦不敢回头看一眼,终是不懂他的深情,因此无法相信他对自己的一往而深。 也不知沉默了有多久,渐渐,身后传来了青川低沉的嗓音,话是夏夜山涧潺潺流动的溪水,圆了砾石穿了高山,细水长流以时间为耐心,终有一天能软化世间最硬的心肠。 “说实话,我也不知为何。”青川如实说着心中所想,在叶寒耳边说着不似情话的柔情蜜语,“我只知道看见你时我很开心,总忍不住想跟你说说话,想让你看看我,想伸手摸摸你的脸蛋,看是不是跟想象中的那么软,更想把你抱在怀里再也不放开。我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每次看见你时,心软得不像话,你笑时你哭时,你怒时你恼时,哪怕是你骂我时,我都心里都是说不出的开心。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如果这就是喜欢,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朴朴实实的话,简简单单的情,平平淡淡的爱,却往往最能打动人心。 叶寒不是没喜欢过人,在云州时与宁致远的两情相悦,她知道两人初见时的怦然心动,她知道情深时的难舍难分,她也知道灵肉合一的缠绵悱恻,只是这些叫做喜欢的感觉她在青川身上根本找不到丝毫蛛丝马迹。即便两人成亲已久,即便现在她已怀上了他的孩子,可绝大多数时他在自己眼里仍旧那个叫青川的弟弟,其次是孩子的父亲,半点不沾情爱。 叶寒不懂青川口中的喜欢,更不懂他对自己的喜欢是从何而来,她甚至怀疑他对她的喜欢不过是一种感情的转移,因为习惯了她的存在,对她长期如亲姐的陪伴产生了依赖,还有他幼年母爱的缺失,所以才会对她有了这般畸形的情感。她这样想了,也这样问出了口。 听后,青川不由轻笑出声来,低头瞧着怀中的小人儿越发可爱,忍不住在她白净的小脸上亲了一口,认真说道:“姐姐,我对你的喜欢从来不是一个弟弟对姐姐的喜欢,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喜欢。姐姐可能不知,在清远寺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这处就对你有了反应。” 青川边说着,边用他腿间那处发硬又烫的物势狠顶了叶寒一下,吓得叶寒心慌顿时漏了半拍,既是因青川不正经的动作,也是因他吓人的话。 “你那时才只有八岁,还只是个孩子,怎么会……”,叶寒不由惊声说道,满是不信,八岁的青川怎会对她有这么早熟甚至是不应该有的想法? “孩子?”青川喃喃细语笑道,有些个自嘲,也有些嘲讽着叶寒的天真,“姐姐,皇宫之中从来只有活人与死人,哪有什么大人和小孩。我从两岁开始就知道如何自保,我大皇兄从三岁就知道如何害人,争宠献媚伤人害人,而这些我都见过我也做过,又怎会不动这么简单的情爱之事?” 叶寒听着青川冰凉如水的话语,心里自是又起心惊一阵,只是在并州的大半年里她早习惯了青川陌生骇人的另一面,听后也只是水落湖中惊起一阵阵微波涟漪罢了,并没有受到多大惊吓。只是有一点她不懂,“所以,你对我只是一种简单的□□欲望,你,真的对我没有一丝……姐弟亲情?” 安静下来的夜,青川听出了叶寒话中的失落,他拥得她更紧更不舍放手,“我知道这很伤人,但是姐姐,我不想骗你。最开始在清远寺的四年我确实只当你是一个可陪我说话解闷的玩伴,没多少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只是后来当并州太守向我突然发难时,是你救了我,当我从昏迷中再次醒来看见你时,我知道你在我心中有了不同。而后你不顾一切带我出了清远寺,舍弃一切护我下云州,水匪柳铭天花恶疾,再到北上长安,几经生死,一次次一件件就如同落在我胸口上的朱砂,在我不经意间一点点渗进了我的心里,然后融汇成了我的心头血,从此以后,我便再也放不下你。” 情话绵绵可感人,可叶寒听后却闭上了双眼,失落难掩。八年,两千多个日与夜,被她当成亲弟的人却从未视她如亲姐过,是她太迟钝还是他做戏做得太好,以致于铸成今日之事,究竟又是谁对又是谁错? 怀中渐渐起来的轻颤是压抑苦楚的发泄,青川低头吻去叶寒眼角渗出的泪水,是赎罪,是对他长达八年之久的欺骗的忏悔,“姐姐,姐姐……”,青川紧拥着怀里低声啜泣的人儿,在她耳边痴痴唤着,又若乞求,用他的卑躬屈膝求着她的原谅与释怀。 可惜,当叶寒已听了八年的熟悉称呼再从青川口中说出时,她却觉得那般刺耳与讽刺,生气道:“别喊我‘姐姐’。既然你从未把我当成你的姐姐,你又何必再喊我‘姐姐’?” 黑白分明的眼里是难掩的气怒,是她被自己伤了心的自我保护,青川凝视着那双看过千百遍也不生厌的眼,蓦然心疼如割,抬起头俯在她的上方,手怜惜抹去她脸上的泪,轻声说着,“姐姐只是一个昵称,就像宁致远唤你鸢鸢一般。在云州时你是宁致远的鸢鸢,可云州之后,你只能是我一人的姐姐。你现在还是我的妻子,也是我孩子的母亲,更是与我过一辈子的那个人。” 青川拾起叶寒放在小腹上的手,然后放在了他的左胸口上,胸下是鲜活有力的心跳,四目交缠时的安静,最适合他诉衷情,“姐姐,我这儿一直住着一个你,而你这儿……何时才能住进一个我?” 手放在她柔软的左胸下,回应他的依旧是平稳不变的心跳,是那般自然,又是那般心如止水。 自那夜“互诉衷肠”后,叶寒与青川两人好似一下就解开了之前缠绕不堪的结,然后日子平淡如流水转眼便到了八月末。快怀孕五个月的叶寒肚子已经显怀,即便是穿着宽松透气的衣服也藏不住她腹中长大了的小家伙。 也可能是怀孕的关系,叶寒没再禁止青川回合璧庭,两人好似又回到之前的融洽,又好似是在云州时的亲密无间,说说笑笑,话语间无不透着初为父母的喜悦与期待,可好像又缺少点什么,每次两人相处时是相敬如宾但总觉得有几丝说不出的客气与生疏。 即便两人此后依旧同床共枕,偶尔青川趁叶寒不注意时偷香一吻,叶寒的反应总是平平淡淡,无惊无喜,只勉强回了一笑便低下头去避着青川眼里的炙热期盼,手里拿着江流画新缝制好的小衣服又若无其事与他说起孩子的事,好似除了孩子两人便无话可说、再无关系一般。 即便叶寒对他如此冷淡,青川也一如既往陪着她,他知道她心中的委屈与不甘,而这些都是他强加给她的,他又有何权利让她日日对他笑颜以对。现在的日子他已很是满足,可以每天见着姐姐,与她说说话,说起孩子时看见她舒心一笑,即便是沾未出世孩子的光,他也甚是知足。 只是今日他回得比以往早,叶寒只需一眼就瞧出了他心中有事,可两人冷淡了这么久一时间她也拉不下脸来说出什么关心的话,只能被动等着他走近蹲在自己脚边,看着他伸手抚摸着自己凸显的孕肚,可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却一直落在她的脸上,只是她的转眼逃避太过明显,亦或太过伤人,伤得他又失落低下了头,目光落在她的孕肚上,声音甚是低落,“姐姐,以后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一家就这样在一起过一辈子,永远也不分开,好吗?” 叶寒不懂久经沙场看惯生死的青川今日怎么会有如此一番低伤感慨,只以为是秋来冬近与后褚的战事将要到来,青川才会如此感伤,所以在他一眼渴望更似乞求的凝望中,轻轻点了点头“嗯”声应了下来,随意地连她自己都不认为这是一个回答。 可青川却听进了耳,入了心,认了真,顿时一扫满脸阴霾,倾城的容颜顿时生起春风霁月般的笑意,能醉倒世间女儿心。 青川把头靠在叶寒隆起的小腹上,双手抱着叶寒已经变胖的腰身,心里说不出的满足欣慰,“姐姐,等并州的战事结束后,天下安定,我们就寻一偏远的小山村,带着孩子过我们自己的逍遥日子,再也不理这世间的凡尘俗事。”还有一些不相干的人,比如已至并州的宁致远,青川在心里如是想到。 也许吧! 可能吗? 叶寒心有发愁,料不到今后之事,又难看清明日之路,一切还是顺其自然吧! 斜阳未落斜阳巷,春晖难入育荫堂(上) 八月未央,九月授衣,本是夏末秋初的时节,并州的天却不似往常暑热退得那般快,应是今年有一只秋老虎盘踞在此不愿离去。叶寒挺着大起来的肚子在屋内冰鉴带来的清凉中偷得一份悠闲,由秋实扶着在屋内来回散着步,以免生产时遇见不顺。 秋实因从未见过女人怀孕,所以很是好奇叶寒逐月变大的肚子,此时她正蹲在叶寒身边,仰起黑溜溜的笑眼望着走累坐下歇息的叶寒,兴奋说着,“夫人,您肚子里的小世子长得真快,好像又长大了一些。” 边说着,秋实好奇心使,手不由自主摸向叶寒的肚子,可还未摸到便被天外一魔掌给拍开了,然后就见常嬷嬷厉色训斥着秋实,“不得放肆!若弄疼了夫人与小世子,你该当何罪?” 秋实没想那么多,当即便红了眼眶,退在一旁低着头不敢再说话,叶寒看了看紧张过度的常嬷嬷,再看着一脸自责偷偷抹泪的秋实,打着圆场道:“常嬷嬷,秋实只是想摸一摸而已,并无什么坏心,你不用太过担心。” 说完,叶寒便笑着招秋实过来,然后主动拉起她圆乎乎的肉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安慰道:“这都是秋实你的手艺好,做的菜我这肚子里的小家伙也爱吃,所以才长得这么快。” 秋实立即抬起湿漉漉哭红的眼睛,闪着重新被点燃的兴奋,破涕而笑,“真的吗?” 真是个傻孩子,叶寒瞧着秋实呆萌可爱的样子冲她认真点了点头,常嬷嬷得了叶寒的眼色,也配合行事,笑着跟着附和了几声,秋实这个小呆瓜这才彻底把眼泪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声端庄但太过拘谨的女声从门边传来,叶寒随意回望说道:“这你得问秋实。”然后挤眉弄眼看向秋实,说道:“是吧,秋实?” 秋实已知女儿羞,顿时在三人的注视中红了脸,低着头半藏在叶寒身后避羞。 叶寒随着秋实去,没再逗她,而是把注意力放在提早回来的江流画身上,有些诧异,“流画,你今日不是去育荫堂发放先生月钱吗,怎么一个时辰不到就回来了?” 江流画随即低叹了一声,无奈说道:“别提了,这育荫堂来了个骂大街的女人,堵在学堂门口不肯走,来个上学的学童就指着他大口破骂,吓得学童一个个都不敢进学堂,连我都是从学堂后门才进去的。” “不就是个不讲理的吗,方云中身为育荫堂的山长,难道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 显然是叶寒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江流画受了方云中的委托这才一一向叶寒道出方云中的难处,“这你还真是高看方云中了。虽说他满腹经纶熟读圣贤书,可这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还是一无理不饶人的市井泼妇,他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怎敌得过一满口骂大街的妇人呀!小叶,你还是想个办法把人弄走吧,要不然再这么下去,这好不容易才建起的育荫堂就真得关门了。” 听江流画这么一说,叶寒不由起了几丝好奇来,“弄走个泼妇不难,只是我就不明白了,这并州城内有这么多学堂,怎么那女人偏偏就堵在育荫堂不走?” “这,你就得问问等在门外的何嫂了。” 叶寒打量了一眼江流画,顿时心领神会,原来她这是挖好了坑等自己跳呀,不过流画一向老实本分,这事肯定是方云中那个书生的诡计,他好男不跟女斗,只好让自己这个女人出面去收拾堵在育荫堂外的泼妇。 何嫂规规矩矩入了门,还是一如从前,衣裳虽旧但胜在整齐干净,青丝花白可梳得干净利索,只是……叶寒定眼看了看何嫂低垂着的脸,顿时起了几分怒气,起身问道:“何嫂,你这脸是谁抓破的?” “除了堵在育荫堂的那个泼妇,还能有谁。”江流画可怜何嫂,所以有些替她抱不平。 虽然与何嫂只有几面之缘,但叶寒打心底是尊重这个死了丈夫独自拉扯三个孩子的女人的,而不仅仅只是同情。她太知道撑起一个家有多苦,养一个孩子有多累,当年在云州的日子虽然只有一年,可其中的辛劳苦楚,现在想想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撑过来的。 “夫人,您勿动气,您现在可不是一个人。”常嬷嬷连忙劝着,扶着叶寒坐下别让她伤了身子。 叶寒顺了顺气,问道:“何嫂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嫂听后,这才将事情缘由娓娓道来。 原来在育荫堂外撒泼的女人叫周杨氏,原本也是并州城斜阳巷人氏。可十几年前,她丈夫打仗死在了战场上,然后这狠心的女人就撇下家里嗷嗷待哺的三个孩子,跟一江南商人跑了,连官府发给周家的抚恤金也一并卷走了。可也不知为何,这女人最近突然回来了,非要周家那三兄妹尽孝,又是要钱又是要兄妹三人伺候她。这从小被亲娘抛弃受尽困难的周家三兄妹哪肯,不仅不认她这个娘,还一把把她撵了出去。 至于为何这女人会突然闹到育荫堂去,这还得说到何嫂这热心肠惹的祸。 这周家三兄妹从小孤苦无依,何嫂心善见不得三人这么受苦,所以这些年没少帮衬这三兄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周家三兄妹更认何嫂为亲娘,而不是那个把他们生下来却又狠心抛弃了他们的女人。所以,这长大后的三人平日里总会送点东西到何家,或者到何家帮点忙,劈劈柴挑挑水,算是报恩吧,可坏就坏在被三兄妹撵出去的亲娘看见了,非说是何嫂心黑撺掇着这三兄妹不认她这个亲娘,这段日子没少到何嫂家捣乱添事。 何嫂惹不起这种蛮不讲理之人,便学了三兄妹关门不见,可大门紧闭阻挡周杨氏的闯入,但住在门后的人也总得有出门的时候呀,尤其是何嫂还负责绣娘缝制军衣的事。因缝制军衣的地方有士兵把守,周杨氏还有点眼力劲儿不敢去闹,所以只好把注意力放在了何嫂那三个孩子身上,其中何嫂小儿就在斜阳巷的育荫堂就读,所以才会有了今天这么一出事。 朱漆画雕豪车,红骢高头骏马,两侧黑衣劲装侍卫林立刀枪剑锋,前方有银盔铁骑开道,后有黑骑力士断后,端王府的车队浩浩荡荡一行穿越在并州城中,顿时人群分站街道两列,踮脚伸脖四处张望,交头接耳讨论着究竟是哪个重要人物才有如此大的阵仗。 除了是她一闲着无事之人,还会有谁,叶寒偶听见街上一人说的热闹之言,心中如是回答。 其实这样的铺张浩大的排场真不是她所愿的,本来她是想出府去育荫堂为何嫂讨回一点公道,可常嬷嬷硬是磕头劝阻怎么也不让,说是她有了身子,还是在府内养胎最好。可最终还是没扭得过自己,常嬷嬷只好通知了陈福让他做好出府准备,安全为上。 不过其实这样也行,叶寒透过车帘撩起的细缝看着车外的阵仗,着实威风可震慑他人,只见街上百姓纷纷主动分列两行低头避之。 斜阳巷在并州城最西,离东位的端王府相隔较远,马车还在行,叶寒瞧着自上车起便担忧不下脸的常嬷嬷,出言宽慰道:“常嬷嬷,这斜阳巷就快到了,你若再愁着一张脸,等会还怎么吓那泼妇于无形?” 常嬷嬷毕竟是从皇宫出来的,吓人慑人最是拿手,要不刚才秋实怎被她说了一句就红了眼眶。 常嬷嬷犯愁说着忧虑,“夫人,您现在毕竟是双身子,可受不了累。而斜阳巷鱼龙混杂,若不小心冲撞到您和您肚中的小世子,老奴,老奴……可怎么向王爷交代呀?” 叶寒敛笑垂头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平静回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这点路程还累不到我。而且我肚中这小家伙皮实得很,连解神医都说它与它爹都属命硬的,你不必担心,再说车队里不是带了大夫吗?” 如此最好吧,常嬷嬷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希望今日一切顺利,夫人母子平安,她愿折寿十年向天换。 还未进斜阳巷,不宽的巷口便里里外外挤满了人,闹哄哄的像是吵架,叶寒坐在马车内认真听了一会儿,可不,还真是有人在吵架,而且好像还是一尖声利嘴的女人在舌战群雄,来来回回交战这么多人竟然丝毫不见落有下风。 人堵了路车队自是进不去,常嬷嬷果断下了马车请命清路,叶寒不做细想便点头应了,果然不到一会儿便听见常嬷嬷沉稳响亮的厉声如长鞭挥斥一过,瞬间震慑了众人,吵闹立即落罢。 “端王妃驾临,何人敢在此喧哗!!!” 聚拢在育荫堂外的“闹事人群”纷纷跪拜在地,刚才被密密麻麻的人群挡住的视线瞬间清晰,却在人群围拢住的学堂门前留着一丈半圆大的空地,而空地中则有一个穿着水红艳裙的妇人跟着跪拜在地。 只是众人低头跪拜之时,唯有她不时小心抬起眼角偷瞥着,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过,只可惜,再细微小心的动作都逃不过常嬷嬷那双凌厉的锐眼,自然这一切都一一进了叶寒的耳朵。 常嬷嬷询问了几个在场的人,探问刚才发生了何事如此闹哄哄不堪,一连得了几个人的回答,这才弄明白,原来这在育荫堂门前闹事的周杨氏因未堵到何嫂和她的儿子,便在此处把何嫂和这学堂都骂了一遍。 但住在斜阳巷的都是些老人,自是明白是这周杨氏蛮不讲理,本来大家都只是眼不见为净不理她便是,可谁知她今日却堵了育荫堂的门,骂得本该上学的孩童一个个哭着回了家,有些孩子的父母气不过便叫上了同样受了委屈的孩子父母一起前来为孩子出气,这才有了刚才这番吵架景象。 常嬷嬷正搁着车帘向叶寒小声汇报着刚才所问道的实情,还未说完便听见车外一声尖锐几乎破音的声音大喊而来,“王妃娘娘,王妃娘娘,您要为民妇作主呀,民妇冤呀……” 那细长好似不断的尾音听得叶寒一身鸡皮疙瘩,连忙让坐在车边的秋实掀起车帘一角,这才看见车外欲闯进车队的周杨氏被最前面的银盔铁骑持枪挡住,然后趴在车队最前头大叫喊冤,哭着说着斜阳巷这群人是怎么害她一个弱女子,顿时气得周围跪拜在地的人出言辩驳,说她颠倒黑白,然后吵吵闹闹又起,直到银盔铁骑利剑出鞘,亮剑凌空,这才震慑住众人悠悠之口。 见众人安静,叶寒便跟常嬷嬷交代几句,让她传命说道:“王妃有令,学堂乃传道授业之地,不可染市井杂声,更不可有喧嚣谩骂。你这妇人若真有冤屈,只管去并州府门前鸣冤击鼓,自有太守大人为你主持公道。” 如此一说,跪在车队前方的周杨氏瞬间偃旗息鼓,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刚才这么一出自己根本不占理,去府门前鸣冤击鼓她想都不敢想,更是不敢,当然这也是叶寒为何让常嬷嬷如此说道的缘由。 只不过这周杨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知这一出不成,便又起了另一出,竟告起了自己子女不孝,请叶寒为她主持公道。 “你要母告子?” 叶寒终于开口说话了,周杨氏听着从马车内传来的轻柔无害之声,心里暗地高兴了一把,认定这端王妃定是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宅贵妇,什么也不懂,而这样的妇人她之前在江南见得还少吗,最后还不是她的手下败将?她只需伶牙俐齿糊弄她一番,定能让那三个不孝子吃尽苦头。 于是就见周杨氏眉眼一垂立即变脸,“委屈”哭道:“民妇也不愿呀!可民妇被自己亲生的孩子赶出了家门,现在无家可归流落街头,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还望王妃娘娘为民妇作主呀!” 果然是个巧舌如簧的妇人,叶寒听后不禁轻笑一声,可惜声音太小只有车内的秋实和站在车边的常嬷嬷才听得见她口中的嘲讽。 叶寒自是不会让这周杨氏如愿,嘴一张就生着刁难了,“你所说之事是家事,一般交由家族宗亲调和处理便可,但你要母告子,这便需要对簿公堂,本王妃不是朝廷官员,实在爱莫能助。” 本来周杨氏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未真想上公堂,听叶寒这么“为难”一说,立即顺势改了口,凄哀垂泪说着子女不孝衬着自己可怜,“为娘的哪能真狠心告自己的孩子,我这也是气不过嘴头上说说罢了。民妇还是想烦请将王妃娘娘替民妇做做主,让民妇那三个不孝子接民妇回家,民妇愿委曲求全求个一家团圆。” 真是说的比唱得好听,叶寒也不急,假意推脱道:“可本王妃从未调解过家庭纠纷之事,若结果不如你意,你可会遵从?” 听出叶寒有帮她之心,周杨氏自是“破涕为笑”,满口应下,“王妃娘娘英明神武,无论结果如何,民妇自是遵从,不敢有丝毫不满。” 常嬷嬷听着周杨氏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戏词乱用,心下不由生着好笑,不过听着夫人这越发平静的话语,估计这周杨氏今日得遭殃了。 “既然你如此强求,那本王妃便勉为其难应下了。”叶寒顺水推舟回道。 斜阳巷路窄细长,房屋紧临矮小,又无空地可容纳这么多人,叶寒便支了人去育荫堂让方云中开堂以供“审案”,又派了何嫂亲自去把周家三兄妹请来,今日一做了断。 斜阳未落斜阳巷,春晖难入育荫堂(下) 育荫堂中宽敞的正堂里,书案地席早已归置清空在一旁,空出一整间空屋专供今日之用,叶寒率先进入时便明白这方云中真是“心机深沉”呀,连自己都被他当成枪杆子使了。 叶寒居正堂上位,用一垂地白纱云帘与众人隔开,左手下方站的是今日“原告”周杨氏,右边是姗姗来迟的周家三兄妹,堂外绿林空地站的是刚才围观之人,现在也在今日此案的看客。 周家位于斜阳巷最里处,位置偏僻但也好找,可本两盏茶的路程却偏偏磨蹭了半柱香的才到。 晚来的周家大哥立于叶寒右下方最前,拱礼弯腰主动赔罪道:“草民周游携弟弟妹妹来迟,让王妃娘娘和一众乡亲等待良久,实则不应该,还望王妃娘娘和各位莫要见怪。” 周家大哥周游,周家二妹周梨,周家小弟周阖,三人站在叶寒右下方逐一站好,只是……叶寒一边听着周游的话一边偷过半透明的纱帘看着周家二妹身后突然矮下的一截空缺,很是奇怪,不由偏头一瞧,这才知周氏三兄妹来迟的原因:原来这周家小弟虽面容正常,双腿俱在,可却是个站不直的软脚虾,需依靠他人扶持才能勉强站立,不至于跌坐在地。 人来齐了便好,叶寒知这三兄妹的困难,便让秋实出了帘帐端来一凳子供周家小弟坐下,周家大哥与二妹皆弯腰谢过。 见状,周杨氏虽有些个面色难看,但也不敢出言打叶寒这个王妃的颜面,便“心胸宽广”了一回,权当没看见。倒是学堂外看戏的看客心里纷纷有了底,这王妃娘娘是个心善之人,应是不会让周杨氏这个恶妇如愿。 “周氏三兄妹,你们可知本王妃找你们来是为了何事?”众人来齐,叶寒开始替周杨氏“主持公道”。 周家大哥有礼有节回道:“草民知道,来学堂的路上何嫂已与我三兄妹说过。” “如此,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叶寒先向周家三兄妹“发难”道:“对面站着的是你们的亲生母亲,若你们今日好好带她回家尽孝,本王妃便不追究你们不孝之罪;若你们不知悔过依旧如故,这后果……本王妃就不好说了。” 这未说明的话比说的透彻更让人具有想象空间,当然也更具威胁,周氏三兄妹听后沉默不语,三双眼睛六只眼交流着彼此的决定,却自始至终未看过对面周杨氏一眼,彷若无人视为空气。 周游乃周家长子,自是当仁不让挡在弟弟妹妹前主动扛下一切“罪责”,“夫人明鉴,对母不孝驱母离家皆是草民一人所作,与弟弟妹妹无关。若夫人要治草民不孝之罪,草民无话可说,只是……”,说到这儿,周游笔直跪在堂前,瘦削苍白的脸上是与他不相符合的坚定,“……此妇绝不能进我周家大门一步,即便她是生我三兄妹的女人。” “你……”,周杨氏真没想到在王妃娘娘面前这逆子仍旧冥顽不灵,顿时气得一口气没提得上来,差点翻了白眼过去,白嫩如葱的手指指着周游颤颤发抖,“……你……你这个逆子……” 说完,周杨氏又立即收回手来捂胸痛哭,攥紧衣衫的五指指尖染着丹蔻,是凤仙花特有的嫣红色,甚是好看,但远远看去倒像是指尖滴的血,似控诉着子女不孝老天无眼。 然而,对哭着哀嚎在地不能自己的周杨氏,对面的周氏三兄妹一直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神色冷漠不起丝毫波澜,倒是站在堂外的一众看客看得忍不住怒从中来:这些人都是住在斜阳巷几十年的老街坊,对周家的旧事最是清楚,明明是这个女人无情无义卷钱弃子跟人跑了,现在反倒打一耙说着这三兄妹的不是,真是无羞无耻,气煞人也。若不是堂内有王妃娘娘坐镇,还真有手心痒痒的汉子想揍这恶妇一顿。 见这三个孽子无动于衷,堂外看客更帮不上忙,周杨氏只好把自己的希望放在了一帘之隔的叶寒身上,于是哭精上身,抬眼凝泪哭着梨花带雨,甚是痴绵望着帘后的叶寒,哀伤唤道:“王妃娘娘,你要给民妇作主呀……” 那幽怨拉长的哀求就像是一句昆曲唱得婉转动听,周杨氏好似还以为自己还在温柔婉约的江南时,对着老爷唱着他爱听的吴侬小调,如此不走心的做戏,难怪一众看客不买账,可奇怪的是叶寒居然被她哭动了,竟开口逼着周家三兄妹,字中无怒可字字皆有怒,“本王妃再问你们一次,这周杨氏,你们到底要不要带回家好生侍奉尽孝?” 这事周家三兄妹早在周杨氏出现在周家大门前时他们就决定了,永不认她,直至今日,哪怕是面对高高在上以权相逼的王妃娘娘,他们的决定依旧不变。 周游欲上前回道,但却被身后二妹周梨拉扯了一下,然后自己主动上前跪下,却抬头倔强回道:“王妃娘娘,民女周梨有话要说。” “说!”叶寒想也不想便准了。 不似周家大哥那般还顾忌着身为男儿的几分颜面在内,周家二妹更多了女子抛弃一切的毅然决然,毫无给自己回头之路,冷声回道:“不让这女人回周家其实是小女一人的主意,与大哥小弟无关。而且今日无论王妃娘娘再怎么问,小女也只有一个回答,只要小女还有一口气,小女就绝不会让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再回我周家。当年明明是她抛弃我兄妹三人在先,这些年来我兄妹三人受了多少苦她知道吗,现在她突然跑回来了,什么都没做就要我兄妹三人尽孝养她,小女只想问一句,凭什么?” 周家二妹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但不是为这些年所受的辛酸苦楚想哭,而是被对面那无耻的女人给气着的,周家二妹忿然瞪着对面穿得光鲜亮丽保养得当的女人,跟抛弃他们三兄妹时容颜并未差了多少,只是眼角多了几条下垂的褶皱,只是还如以前那般心狠无情,从未变过。 “王……” “王妃娘娘!” 周杨氏被女儿周梨花投射过来的恨意给惊住,本想开口向叶寒求助,却周家二妹一下打断,根本不给她丝毫说话的机会,“夫人请看小女这双手!” 边说着,周梨边伸出藏在袖中的手,双手向前展平,手背新旧伤痕满布,手掌硬褐更是老茧遍布,十指骨节粗大,双手粗糙,根本看不出这是一双十五六岁少女才有的手,苍老如一老妪,“小女这双手四岁便开始帮人做工,挑水劈材,扛货赶马,浆洗衣服长的冻疮,客人烫伤后留下的疤痕,手磨出血变硬后的茧子,一一都能在小女手上找到。小女受的这些苦,小女不恨天不怨地,唯独只恨对面那个狠心的女人,并非恨她抛家弃子,而是恨她的绝情狠毒!!” 有母如无母,有母还不如无母,周家二妹转头对峙着对面那个陌生了十几年的女人,有恨有怨有怒有气,“当年家父战死沙场才不过一月,她就变卖了家里值钱的一切,卷走了朝廷发放的抚恤金跟一江南商人跑了,连一砖一瓦都未给我兄妹三人留下,当时我四岁,大哥六岁,小弟才不满一岁。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流落街头,无家可归,就这样大哥抱着小弟牵着我,挨家挨户讨饭吃,才不至于饿死。后来是何嫂发现了我们沿街乞讨的三兄妹,是她可怜我们,帮我们在斜阳巷重新找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我们兄妹三人是吃斜阳巷的百家饭长大的,对我们来说斜阳巷的街坊四邻就是我们的亲人,何嫂就是我们亲娘,而不是对面那个生了我们却狠心抛弃了我们的毒妇。” 堂外站着的人都是住在斜阳巷的人家,周家二妹说的话是真是假从他们脸上浮现起的同情落泪就可得知,立即一片群起激昂纷纷都为这三兄妹不值,怎么摊上这么个无情无义还这么不要脸的亲娘。 堂外的闹哄哄自然是影响到堂内的人,周杨氏被一群人当着面指着骂,就算她再好的脾气这脸上也挂不住,可无奈当着叶寒的面又不敢发作,可没想到叶寒耶突然冷冷向她问了一句,“她说的,可是当真?” 顿时周杨氏乱了阵脚,脸青一块白一块,好不难看,被压成细长的眼睛焦急四周打着望,终于在看见站在学堂门前的何嫂时,这怨恨有了出处,提起裙摆踩着绣花小鞋就向何嫂疯狂扑来,又吼又叫道:“都是你这个毒妇教的,要不然我亲生的孩子怎么会不认我这个娘!看我不撕烂你这臭寡妇的嘴!” 还好何嫂离周杨氏有一段距离,还未等她扑来就被站在堂前门边的人群给出手推了回去,然后一个踉跄回跌在地,不过还好,看热闹的女人居多,推她的力气并不大,所以周杨氏并未伤着。 不过,她这一举动却彻底把周家三兄妹给激着了,最先是周家大哥跑了过来护住受了惊吓的何嫂,然后是跪在地上的周家二妹也连忙站了起来,跑了过去,连坐在凳上腿脚不便的周家小弟也挣扎站了起来,艰难走了过来询问何嫂是否无碍。 这次周家三兄妹是真怒了,连脾气最好的周家大哥也难得出现了几丝恨意,更别提周家二妹小弟了,纷纷护着何嫂挡在她前面,以免那个恶妇又疯起来伤人。 混乱得了制止,叶寒在帘后问道:“周杨氏,现在,你可有什么可说的?” 周杨氏孤立无援坐起身子,往事被捅破,她知自己现已无理可得叶寒的支持,见帘后叶寒隆起的肚子顿时心生一计,动之以情哭着说道:“当年弃子离家实属无奈,民妇现已回来便是知道错了。可民妇即便再错也是他们的亲生母亲呀,十月怀胎之苦,生养之恩,岂能说不认就不认?” “亲生母亲?” 周家二妹嗤笑一声,对着地上的周杨氏好不嘲讽,“我若知道你把我生下来是为了抛弃我,我宁愿在投胎时投畜生道也不投进你的肚子,也不愿有你这么一个狠心的亲娘!你再说生养之恩,十月怀胎?你扪心问问,你把我们生下来可曾养过一天?” 说着说着,周家二妹便气红了眼,以往所受之苦全汹涌扑来,冲着他们所受苦难的始作俑者全发泄出来,“父亲在时你便整日整夜不在家,我和哥哥根本见不到你;你走后,家里没钱,哥哥为了养我和小弟自己跑去戏班当了戏子,入了贱籍,一辈子都不能科考入学;还有小弟,他现在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当年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财连张御寒的襁褓都没给他留下,他才不满一岁便生生冻坏了双腿,以致于到现在都不能娶妻成亲;而我,就不用多说了。现在我只想问王妃娘娘一句,这样自私自利无心无情的母亲,我兄妹三人为何要认?” 看了太久的戏,叶寒也看够了,也不想再看下去了。她现在也算是当母亲的人,虽然她只有五月孕期,可孩子一日日在她肚子里长大,现在它还未出世自己都舍不得,更别说它生下来后不要它,当娘的哪能做到如此狠心,叶寒冷眼瞧着趴坐在地的周杨氏,直言训道:“自作孽不可活!周杨氏,当初是你狠心自私,抛家弃三子于不顾,如今也怪不得这三兄妹不认你。” 大势已去,周杨氏不甘心,又顿时满脸布满泪水,放低姿势示弱想求一个好点的结果,“夫人,民妇自是有错,但母子一场,没有养恩也有生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不能让民妇亲生的三个孩子置民妇于不管呀!!!” 左边的周杨氏如此苦苦相求,右边的周氏三兄妹也齐齐跪下求道:“夫人,即便您活活打死我三兄妹,我们也绝不让这妇人进我周家大门。” 堂外人群也纷纷跪地为这受苦受难的周氏三兄妹求情,叶寒瞧了一眼站在学堂角落向自己行了一大礼的方云中,那算是在先谢过自己吧,为学堂,也为这可怜的周氏三兄妹。 叶寒终下决断,对右边的周氏三兄妹说道:“周杨氏弃你们在先,让你们兄妹三人自小受尽了苦楚,你们不认她自是有情理可言,但周杨氏千错万错可有一句她是没说错,她毕竟是受了十月怀胎之苦生了你们,一场生恩你们该还的还得还。这样吧,你们找一间离自家较远的房子,给她一个遮风避雨之所,每日请人送个三餐管她温饱便可,权当是还了她十月怀胎之恩。” 反转来得太快,本来是周杨氏以为叶寒还是为自己说话的,可最后一句直接把她打入了地狱,急得她想开口为自己争夺几句,却又听见叶寒转头对她说着“判决”,“至于你周杨氏,生而不养,还不如不生,你今日有这等苦果,全是你当年种的恶因,怪不了旁人!” “夫人民……” 周杨氏仍不死心,欲出言再折腾一场风浪,但还是被叶寒厉声一言呵斥道:“还有,这育荫堂乃端王府出资为斜阳巷英烈遗孤所建,若再让本王妃看见你在这学堂之地撒泼弄浑,扰了这学堂清静,这并州府的地牢本王妃自是无权抓你进去,但这城外的慎戒庵,那对你倒是一个不错的好去处。” 莫名,当叶寒说着那城外关犯错女眷的庵堂时,跪坐在地的周杨氏不禁浑身一抖,欲卷土重来的强词夺理瞬间吞咽下喉,然后安安静静低着头不敢再多言半句。 听了叶寒后面说的话,周家三兄妹这才慢慢品出其实自始至终王妃娘娘都是在帮他们的,给他们一个喊冤诉苦的机会,也好趁此一举打消周杨氏的妄想,帮他们彻彻底底断了与这周杨氏的母子关系,还他们兄妹三人和斜阳巷四邻一个平和安宁。 “审案”结束,“判决”已下,众人散去,周家三兄妹扶着受了惊吓的何嫂一并离去,只是离去前,三人对着叶寒重重磕了三声响头,感激之情不言而喻。 至于人去堂空后,依旧呆坐在地迟迟不走的周杨氏,叶寒也知她刚回并州没有地方可去,这成了一个问题。倒是方云中主动支了个主意,说是城北角的上阳堂专是无子无女的老人养老之地,周杨氏住在那里周氏三兄妹只需每月给上几十个铜板便可有人负责她的起居饮食,也省了这四人再见面的麻烦。叶寒觉得很是不错,亲自下了命令让两个侍卫护送周杨氏去上阳堂,不得大意。 世间浑浊,人心难测,叶寒望着变得空空荡荡的学堂,心中浊气也去了大半,手抚摸着自己变大的肚子不由慈爱万分,这是她的孩子,就算全天下都舍弃了它,她这个当娘的也不能抛弃它,因为她是它的母亲,唯一的母亲。 常嬷嬷扶着叶寒出学堂回府,方云中上前送行,叶寒却有心酸讽几句,“方先生真是好手段,连我都被你诓进去了。” 方云中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少年郎,被叶寒当面一讽还是起了些不好意思,腼腆回道:“夫人莫要取笑在下了。方某长年与诗书为伴但委实不擅与女子交际,今日也是被逼无奈才托江姑娘请夫人帮忙,还育荫堂一片郎朗读书声。” 叶寒知方云中的书生难处,也知晓他的本意也是为学堂好,所以也并未真的生气,只是嘛,叶寒这玩闹心思上来还是忍不住玩笑说到一句,“怪不得方先生的未婚妻不愿理你。” 说完叶寒便走了,方云中呆鹅般抬起头来,有些蒙圈,手挠着后脑勺很是奇怪这王妃是如何知晓娉婷的,而且还知晓娉婷不愿理他。 斜阳巷路窄,马车进来不了便停靠在巷口外的垂柳街上,离学堂有一段距离好在不远,叶寒权当是锻炼下身子,反正也不累。 “常嬷嬷,等会找个机灵的人去打听一下这周杨氏为何会突然回并州。”叶寒心有打算吩咐着。 常嬷嬷自是应下,“夫人可还在担心周杨氏这事?” 叶寒点了点头,“刚才你也看见了,这周杨氏虽然畏于我的身份,被我一番敲打暂时老实了,可这人劣根太重,自私至极,我怕她还会去找何嫂和周氏三兄妹的麻烦。” 周家三兄妹所受的苦都未能唤起周杨氏丁点母性,今日之后,只怕斜阳巷仍少有安宁。 “夫人放心,老奴明白。” 今日之事叶寒颇有感慨,“君子对君子,小人对小人,这恶人嘛,还是让恶人来磨吧!” 边说着,叶寒紧紧护着自己显怀的肚子往斜阳巷路口走去,秋实和流画早已在马车边等着,是该回府了。 云州一别故人梦,无端再起他怨生 斜阳地阴,盘踞在并州城迟迟未走的暑热去了此地缠绵已久的阴湿,反倒误打误撞做了件好事,只是日头渐高骄阳渐强,从育荫堂到巷口处短短几里的路程叶寒硬是走出了一身潮热,应是身子渐重所累所致。 “流画,怎么没进马车里等?” 斜阳巷虽毗邻垂柳街,可垂柳沿河而长,两路交接处根本无任何遮挡物,人□□裸曝露在晃眼白光炽热下,站久了多少会侵入一些暑热,难免伤身。 江流画面色尴尬,看着叶寒又欲言又止,犹豫不决透着为难,直到叶寒走近了也未下个决断,只能任由叶寒关心问起她是否身子不舒服。 “……”,江流画瞧着叶寒已经显怀的肚子,终是不忍心告诉她,挡在她面前回道:“小叶,我们还是早些回……” “鸢鸢!” 仿若是天外一声惊语,好似从千里之外的云州传来,又好似从遥远的梦中飘来,叶寒不由顺声望去,诧异不已,“南之。” 江流画真真生了为难,小叶与宁致远见面了,若让青川知晓了……她真不敢想!都怪她,若不是念及宁致远对奶娘的恩情,她也不至于这么犹豫不决,间接害了小叶,还有她好不容易才安定的平稳生活。 “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下,我过去说几句话便回来。”叶寒平静嘱咐着。 “小叶,你还是别去!你和青川好不容易才和好,你若过去见了夏国主,青川那儿,恐怕不好说。”江流画拉住叶寒的手,真心为她担心。 “夫人,您现在可是双身子的人,累不得,还是先上马车吧!” 常嬷嬷也好心劝道,虽然她不知夫人与柳树下那一华贵的白衣公子有何渊源,可她也是女人,当夫人看见那位白衫公子时眼中所迸发出来的情愫,是在看王爷时从未有过的,似情又似无情,想忘却又难忘,两人之间应是有一情字纠缠。 叶寒笑了笑,只觉得两人太过小题大做了,“无碍!我只是过去与故人叙叙旧而已,耽误不了多久。” 江流画还是不放心,担忧的目光自看见宁致远那一刹那便未落下过,叶寒自是看懂了她眼中的忧虑,可她还是决定一意孤行。 她并非疯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相反她比以往任何时候来得冷静,还是易公子说得对,有些话该说的还是早说为好,有些事该了断还是早了断为上,省得平白误了明日好时光。 “放心,我只是见见他而已,若相见却视若不见,岂不更招人怀疑,坐定了我心虚。再说,你们都在这儿,常嬷嬷也在,不会出什么事。” 叶寒拍了拍江流画紧攥着的手,然后离了车队侍卫,独自一人缓缓向那一树碧绿垂柳下的故人走去。 不知为何,叶寒忽想起云州叶家小院那株春日开得甚好的老梨树,树下扉门一开,门外是温润如玉正风华的白衣公子,门内则是云鬓藏“雪”正娇俏的碧玉少女,蓦然间的不期而遇,你来的正好,而我刚好等到,真好。 可如今,在那一树碧绿垂柳下,人还是记忆中的那个人,情却早已不是当时的那份情,有些事、有些人终究是错过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垂柳临河,河水生风,风吹拂柳,柳下生垂荫,刚好笼罩住树下两人,刚好不多,刚好也不少。 再次相逢,良久沉默,忽然相视一笑,往日情爱释然成空,从此世间便少了一对纠缠不休的情人,多了一对相忘于江湖的知己,如此,也未尝不好,叶寒如此想到。 “你怎么在这儿?” 寻常如旧的问话,仿若还在云州时的他与她,罗敷未嫁他亦未娶,可不过半年未见,一切都变了,变得两人再也回不去了,宁致远这才终于明白,原来他们的缘份在离开云州时便真的结束了。 想到这儿,宁致远忍不住心生难受,垂眼掩去伤愁,话极力回得平静,“我来并州已有半月,一直想见你一面,无奈北齐夏国结盟抗褚,要商讨的事务过多,一直忙到现在才有空来见你。” 叶寒听后淡淡笑了笑,青川的性子她还不知道,霸道得要命,估计没少拒绝他的请求,只是现在以她的立场也不好多说。不过两人长久未有见面,话说了几句便生了尴尬,叶寒努力搜罗着话避免着此种尴尬,“听说定安公主终于为你生了一个嫡子,恭喜你终于后继有人了。” “……”,宁致远目不转睛看着已梳着妇人发髻的叶寒,还有她已显怀的肚子,顿生怅然却无能为力,唯只能以知己而非情人的身份关心问道:“……鸢鸢,你,过得好吗?” 他看得出她的愁,吹不散眉弯,不似初为新妇应有的喜上眉梢,连初为人母的喜悦也染上了几丝载不动的愁色。她……应该过得不开心吧?看见,宁致远不知该是心疼还是生喜。 “很好!”叶寒想了想回道,却答非所问,“并州很好,流画也很好,她还有了未婚夫,对她很好,我跟流画还替秦婆婆报了仇。青川,也对我很好。” “那你好吗?”宁致远再次问答,他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如果不好,是不是……他就能光明正大带她离开? 叶寒在宁致远的“逼问”下垂下了头,“……算好吧!’叶寒看着自己快五个月大的肚子,释然浅浅一笑,各种滋味说不清楚。 河边流水轻缓,好似时间也受了感染也随之放慢了脚步,明明两人还未说上几句寒暄,却被对面站在马车前焦急等了半个时辰的江流画轻声催促着离去,叶寒听见,道着离别、离去。 “鸢鸢!” 宁致远突然喊到,叶寒顿时浑身一僵,停了脚步,“……我现在若放下一切,你可愿意跟我走?” 八月末的夜连接着九月初的天,又到了夏末秋初的好时节,可微热的夜风还缠绵着盛夏的余热,可让人出一身薄汗,不见秋来清凉,倒是庭前灿烂了一夏的石榴花火终于开败了,一个个蔫黄萎缩后的花蒂结出了一树火红的小灯笼,或落落大方一览无遗,或娇羞含俏半遮面,夹杂在深绿油亮的石榴叶中,引人采撷,看见这才让人感知到一点秋日的感觉。 今日斜阳巷外垂柳树下,当南之说出最后那句话时,她终归还是难免起了一丝心动——我现在若放下一切,你可愿意跟我走?——若他是在云州时对自己说出这句话,那该多好!可惜,太晚了!心动如潮,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如同他们之间的情起情灭,争不过命扭不了天,何必再做无望挣扎,所以她才会在红绫镇避了他三年,所以她才会在听了之后还是选择离开。 二更天的梆子敲了三下,秋实端了一碗蛋花碎肉粥过来,“夫人,吃点夜宵吧,今晚就没见你吃多少。” 叶寒摇了摇头,“我不饿,你端下去吧!”今日心事太多,满了五脏六腑,她哪还有什么胃口? “夫人,您多少吃点吧!就算您不饿,您肚子里的小世子也得吃东西。”孕妇有两个人的胃,秋实怎么也要让夫人吃点,于是努力劝着,“夫人要是不想喝粥,秋实这就去小厨房给您做点开胃的,炒个辣子肥肠,还有烤兔腿,再撒上点孜然辣椒面,加点碧绿的葱花,保准您胃口大开。” 本是劝着也很吃东西,可劝着劝着秋实怎么反倒觉得自己有些饿了,肚子竟传出“咕噜咕噜”的打鼓声来。 秋实一脸羞红,尴尬得不行,却反倒引得叶寒抿嘴一乐,顿时心里的忧愁便少了七八分,“这么晚了你也别去忙活了,我真的不饿,没什么胃口。” “……”,秋实挠着后脑勺满脸疑问,夫人今早还吃了三个大鲜肉包子,两盘小炒水青菜,还有一碗鲜虾云吞面,加两个煎蛋,这叫没有胃口?难道是今早吃得太多,吃撑了,一直撑到现在? “你这小脑袋又在想些什么,不会是说我坏话吧?”叶寒轻敲了秋实的脑门,让她回神。 秋实连忙否认着,“没有,秋实哪敢,秋实只是只是……只是在想,要是要是……王爷知道夫人不吃饭,肯定会心疼的。” 撒谎真费劲,秋实大呼着脑水不够用,可也不由为自己难得一回的急中生智高兴一番,可却不知她这点小聪明都写在了脸上,有眼的人一眼都能看穿。叶寒听后见着秋实仰着头憨傻偷乐的样子,也没戳破,让她守着自己的小开心继续开心下去吧! 不过提到了青川,叶寒看着屋外黑幕沉沉已久的夜色,早已过了他按时回府的时辰,叶寒不由心生几分忐忑,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将要来临。 果然,当青川一身酒气满身脂粉香出现在合璧庭时,叶寒还是吃惊了一下但又瞬间恢复平静,心中无奈一声低叹,看来今日与宁致远见面一事,他终究还是介意了。 他不信自己,不信自己与宁致远旧情早逝,唯有怀念二字,不信众人之眼心腹之语,唯一意孤行相信他所相信的,即便自己现在已有了他的孩子,他还是不信自己。到底是她太过自作主张,忽视了他作为丈夫的感受,还是他疑心太重,对自己永提不上“信任”二字? 无论这二者猜想谁更占上风,叶寒都不想多做计较,多说无益,说了只会越描越黑,而且与此时满身酒气的青川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两败俱伤的结果不是她想看到的。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此事是因她而起,还是她主动把话说清楚吧,免得误会更深,平添些许怨恨。 可青川却没给叶寒一个解释的机会——当叶寒站起身来想开口说话时,青川用满是愤怨的猩红双眼,只狠狠看了她一眼,然后便一声不吭直接转头回了房,与她形同陌路。 叶寒尴尬站在原地,低头不语,一旁秋实也被青川今夜的异常之举所惊到,要知道王爷把夫人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平日里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夫人说,更别提像刚才这般怒目以对不理夫人了。难道一日不见王爷长志气了? 秋实纳闷,不明所以,倒是站在门边不发一言的常嬷嬷心知肚明,王爷今夜这般反常,估计是今日斜阳巷外那个白衣公子闹的。 一墙之隔的里间,青川进去后不时传出几声东西倒地的声音,叶寒听后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轻瞥一眼,眼角低垂落下,对常嬷嬷吩咐道:“常嬷嬷,你去小厨房端碗醒酒汤,然后给王爷送进去。” 青川气头正盛,估计也听不进她的解释,还是找一个他信得过之人去说吧! 常嬷嬷自是明白叶寒此举之意,俯身退下。 屋内酒气熏人,脂粉香更是浓郁阵天可杀人,叶寒眉蹙生了几分不喜,忽觉头脑不清胸口发闷,连带着胃也起了几分不适。 “屋内气闷浑浊,秋实,你扶我去庭院中走走,透透气。”叶寒拿出绣帕轻捂鼻口说道。 青川本是一身怒气而来,回房后虽是有一墙相隔,但也是密切注意着墙外的一切,本是随脚踢倒几方椅凳想引起墙外之人的注意,可却做了无用功,人没引进来就罢了,反倒还离自己越来越远。 青川独自坐在床边,心里那叫一个气,这个狠心的女人,对自己永远这个狠心,胸壑怒气久久难平,于是大拍床沿一掌,还是起了身连忙追了出去。 “站住!” 青川看着几丈外的熟悉身影,大喊一声,但却毫无反应,叶寒仍置若罔闻继续向前走着,青川真是气得什么都不顾了,也不管庭中还有一众丫鬟婆子看客还在,气急败坏连喊了几声,叶寒这才在凉亭边停住了下来,转过身来心平气和说道:“你还要闹多久?” 见叶寒终于肯理会他,青川心里的怒气有了发泄之处,“到底是你闹还是我在闹?你有多久没跟我好好说会话了?倒是宁致远一来,你跟他却说得很开心!!” 见秋实被青川吓得一脸刷白,叶寒便让她回房休息免得受到牵连,待秋实踉踉跄跄跑出庭院后,凉亭中再无他人,叶寒这才正眼看着满身汹汹怒火的的青川,平静回道:“如果你是为此事所恼,大可不必。我今日去斜阳巷处理一些事情,并不知道他会在那儿等我,更不知道他也在并州。我与他今日只是故人重逢,寒暄聊了几句,你若不信,大可询问同行的侍卫丫鬟,还有那些只听命于你、藏在暗处的影卫。” “是吗?”青川明显不信,不是不信她口中之言的真实,而是不信她,冷声如幽魅缓缓走来,直视那双黑白分明极其清明的眼,隐怒问道:“那你告诉我,若宁致远现在放下一切,你是否会抛弃我们的家、抛弃我们的孩子、抛弃我,然后不顾一切跟他走?” “你……”,叶寒眼眸中的宁静被瞬间打破,她一直知道有影卫藏在暗处“保护”她,可她没想到竟离自己这么近,连她与人谈话内容都偷听得一清二楚,毫无隐私可言。 吃惊、转脸、垂眼、低头,叶寒脸上一点点一寸寸的变化落在青川眼里都成了她无可辩解的心虚,她……真的想过!蓦然气怒至极却瞬间衰退而下,心殇满是,这就是他放在心间上的女人!! 庭中白露未生,却有秋风一卷,卷走青川一身浓郁冲人的脂粉香直袭扑到她身上,叶寒眉间紧蹙,心头那股欲冲上喉咙的恶心好似又要卷土重来,好生难受隐隐想吐,于是连忙用手挡住口鼻几步退进凉亭。 可叶寒这一幕看在青川眼里却又变了味,怒火从天而来烧得他没了理智,直接两步也走进了凉亭继续逼问叶寒道:“我就这么让你厌恶,连多看我一眼都觉恶心?” “你别过来!”见青川跨进凉亭,叶寒又连忙退后几步靠在凉亭圆柱上,与他隔开一段距离来。 可青川正是怒火上头,怎会如她所愿,俯身靠近把她抵在圆柱上,不仅让她躲避不得,还出言冷笑戏谑道:“怎么?旧情人刚回来,你就把我这个丈夫忘记得一干二净了?你别忘了你现在还怀着我的孩子,你以为宁致远会要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吗?还有你这身子,如果宁致远知道你这□□的身子被我入了不下千百遍,你觉得,他还会要你吗?” 叶寒本被青川身上那股浓郁可杀人的脂粉香折磨得胸闷难受,现在又被他一番疯言疯语气得心怒渐起,眼前之人已入癫狂,根本谈不下去,叶寒懒得理他索性离开回房歇息,可已疯癫之人哪会听她的,不仅拉着她不放,还蛮力压着她在圆柱上试图强吻。 “……你闹够了没有?” 叶寒奋力挣脱青川桎梏,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赶忙逃到另一处较远的凉亭圆柱上,青丝凌乱却护着自己的肚子大口喘息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缓解着心口的气闷和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相比起最初的心平气和,这次,叶寒真的被青川激怒了,目色清明依旧却凌厉成霜,可见她隐忍已久,“又不是我让他来并州的,你何必把气撒在我身上?既然你这么不信我,当初又何必逼我嫁给你,又何必大费周章把我从南平掳回来,又何必千方百计让我有了你的孩子?” 怒气得了发泄,叶寒心里舒服了许多,人也冷静不少,连带着怒火中烧的青川也莫名安静下来,听得叶寒继续说道:“你娶我之前,我与宁致远有一段旧情,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我也可以明确告诉你,在云州我与宁致远两情相悦时,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你若介意,现在就可一纸休书休了我,从今以后,你做你的端王爷,我做我的平民百姓,此生我绝不会带着孩子出现在你面前,永不相见!” 青川浑身一震,那双如夜深邃的双眼退去了猩红愤怒后,浮现出来的悲与伤莫名让人看了一阵揪心的疼,但却不包括叶寒,因为…… “你没心。” 永不相见! 这世间还有比她更狠心的女人吗?这话她也说得出口?即便两人再怎么闹再怎么吵,他也从未想过休书分离! 永不相见! 她就这般舍得他?可为何他却这般舍不得她? 听了青川这一“滔天指控”,叶寒不禁嘲笑一声,反问道:“我没心?那你就有心了?你我相识八年,我待你如亲弟,可你又是如何待我的,这就是你的有心?” 叶寒说着说着便眼眶含泪,低头看着自己已有怀孕五月的肚子,温热的泪便一滴一滴滴落在凸起的肚子上,一滴一滴落得心凉,她的委屈、她的不甘有谁可申诉,木已成舟,一切终是无可挽回。 没有人知道青川最怕什么?是权势一朝被夺,还是战场见强敌遇阎王?都不是!那他到底怕什么?恐怕说出来别人都不信,只会引得人哄然一笑。 其实他最怕的不是有无权势,也不是战场生死无常,而是姐姐的眼泪——那清涟般的泪细细弱弱,不比暴雨阵阵可袭人伤身,也不似春雨绵绵可侵衣湿人,可就能莫名哭得他心紧如簧,揪心的疼一阵接着一阵,止不住,也停不下。 叶寒的泪彻底让青川没了气怒,他这才发现两人重逢不到一年,姐姐哭的次数比两人过去相识的八年还多,而且她的泪次次皆由自己而起。青川心里不由疑惑问着自己,把姐姐留在身边,自己真的做错了吗? “别碰我!”叶寒打开了青川为她擦拭眼泪的手,不让他碰自己,更多的还是对他身上那股浓郁的脂粉香的排斥,可青川不知,他只想抹去她脸上的泪,他不想看她哭了,他看着心疼。 “你别过来,离我远点!”叶寒排斥着青川的靠近,但青川却以为她还在闹脾气,便没做注意她生理上的反应,于是伸手一把抱住了叶寒入怀,却没想到这却成了压倒叶寒的最后一根稻草,然后铺天盖地冲鼻的脂粉香彻底搅翻了叶寒的胃,被压制多次的翻江倒海终于奋力一冲涌上喉咙,叶寒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推开青川扶着凉亭圆柱,弯腰“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吐得眼睛水都冒了出来。 “姐姐,你怎么了?”青川心惊问道,满目担忧成灾。 怎么了? 还不是因为他那一身浓得可杀人的脂粉香,将她迟到了五个月的孕吐终于被他给激出来了! 夏去秋来冬至,三月宛转半生 授衣九月遥指十月获稻,现在已在九月中旬,夏尽未尽的暑热缠缠绵绵不走,并州鸣热的秋不似往常霜落寒降的秋,时令诡异也不知是好是坏,凡人摸不清老天爷的复杂心思,只能随天而过,过好自己的平常却不同的每一天。 灼热白晃的光日日高悬碧空,看得人都分不清日子是停了步子还是原地打转,倒是叶寒又长大不少的肚子纪录着了无声息流走的时光。 “你这孕吐减轻了不少,看来这水澜香确实有用。”解白收回手边说道。 叶寒面颊清瘦了不少,虽不似之前那般圆润,但好在气色还不错,精神头也好了许多,不像前几日那般恶吐不止,虚弱不堪。 不过听解白今日这么一说道,叶寒有些许不解,“听您口气,这水澜香不是您调制的?”此前解白也来看过几次,但药石不灵,这水澜香也是上一次他来时留带来的,如今想想,着实有些蹊跷。 解白刚才也是随便一句,没想到叶寒心思这么细腻,这么微小的细节也被她捕捉到,他也没想多做隐瞒,直接吐露了实情,“这水澜香是夏国宫中圣品,宁致远知晓你害喜厉害便派了人回夏国取来,前几日刚送到便托我专交给你用。这是今日新到的水澜香,看着数量估计到你生产后也用不完。” 紫檀雕花木盒,色泽沉静,泛着时光浸润千百年后的柔和,上面雕刻的梨花栩栩如生,朵朵相拥簇簇开放,而这些细蕊中间则巧妙地做成中空设计,然后水澜香清新自然的香气就这样从数朵绽放的梨花中缓缓弥漫开来,悄无声息却沁人心脾,就好似多年前在云州叶家老梨树下站着的那位白衣公子,温雅如玉,一眼相见便生万年。 回想起往事,叶寒有些许惆怅,“解神医还是把这水澜香送回去吧,放在我这儿,只会徒生祸端。” 自己不过与南之相逢一面,就惹得青川不快,若再有与他有关之物,青川知晓后到时不知又会闹出些什么事来。 “你还在生青川的气?”见叶寒愁眉不展,解白多嘴问道。 叶寒也不知为何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心中无奈多于气怒,“在并州的这一年发生了太多让我气怒不已的事情。现在的我早没了与人计较的心思,唯一只盼我腹中孩儿平安就好,至于其他人和事,就让它们如这水澜香离我越远越好。” “包括宁致远?” 蓦然,叶寒抬头有心打量了今日有点话多的解白,心里起了几分蹊跷,“解神医何时也变得如女人这般八卦,这可不像您的风格?” 解白也是受人之托,如实告知道:“宁致远过几日就要回夏国了,走之前他想托我问你一句,那日之话,你的回答。” 叶寒支着手半撑着头,突然生了几分如猫的慵懒和狡黠,“疑惑”问着,“什么话?” “就是那日斜阳巷外宁……”,解白才说一点就突然停下,恍然大悟道:“你这丫头年纪轻轻,就知道诓人!”连他差点都着了她的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开呀! 叶寒也笑着反驳道:“那你这老头还未老不尊呢!亏我平日好吃好喝待你,你倒好帮着青川套我的话!” 其实这事她也是后知后觉,一开始解白说起水澜香提到南之时她便觉得有点不对劲,直到后来当说到那日斜阳巷之事时,她才立即想通:南之送来的水澜香要进端王府,必定是经过青川同意的,那么解白在她面前提起南之,自然也是经过青川授意的,其目的就是为了探她心中虚实。 青川既是如此盛情难却,她便不客气收下这份大礼了,于是回道:“我这孕吐反反复复,也不知何时会好,这水澜香我便先留下了,至于宁致远,还烦请解神医帮我带一句话给他,天涯两别,各自珍重。” 解白收拾好药箱出了门,见屋外青川神伤失色,步履沉重离去,有些幸灾乐祸,真是自作孽不可活,非要不死心求个结果,结果怎么样,活该!想起青川拿他那些宝贝药材威胁他套叶寒的话,顿时解气,全身通畅。 不过在回军营的路上回想起叶寒对她的称呼,解白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烦恼,他不过才而立之年怎么就成了叶寒口中的老头了,他有这么老吗?不过想想又突然面露奸笑,这丫头只以为自己是青川派来套她话的,可其实他也真是受了宁致远所托。如今话已问到,无论其是否真假,反正是从叶寒口中说出的就是了,谁让他夏国奇珍药草多呢,为之折腰一次也未尝不可。 秋日不下盛夏暑热,再次静下来的合璧庭极其适合此时的清凉,即便有风入窗带着庭外暑气,但好在没再有那令人厌恶作呕的脂粉香气。 那夜之事虽然已过半月,但现在想起来还是有气,叶寒丢了手中凉扇对常嬷嬷说道:“常嬷嬷,晚上记得把这几扇窗户关严实了,别让风偷溜了进来。” 别以为她不知道青川每晚会偷偷潜进房中看她,做贼也不知道把自己洗干净了再说,留着一身脂粉香生怕自己不知道他来过一样。 炎凉九月末,半月暑热后半月霜露降,北风再起并州城,雪满繁华路,疑是梨花满道。 可能是夏秋交替太过突然,又或许是今年季节太过诡异,并州推迟了一月的寒秋似乎比往常来得更猛,好像要把积压来迟了一月的寒雪一股脑全倾倒至人间。 雪虽轻薄色,一夜也能折竹腰,十月还未过半,城内已有好几户人家被积雪压倒了房屋,纷纷诅咒着这老天爷心狠,不给穷苦人留活路,而这样苦命的日子还会一直延续至十一月,十二月,苦苦哀求的人也未见到老天爷善心大发,把发落到人间的苦寒收了回去。 瑞雪兆丰年,猛雪伤人寒,这般不好的事陈福自是暗中派人去处理了,不会去烦扰叶寒养胎,所以叶寒每日在合璧庭除了吃就是睡,好不无聊。不过好在有江流画作伴,家常里短说说闹闹便混过半日,叶寒这快八个月的孕肚就是在这般闲适悠然的日子慢慢变大的。 叶寒拿起一张江流画新做好的婴儿肚兜,手抚着上面精致的绣线纹路,越看越是喜欢,“流画,这金童抱年鱼的画绣得真好,栩栩如生,瞧这孩童白白胖胖,多可爱呀!” 指尖揉搓着被绣针扎出来的针眼,丝丝微疼泛起牵扯至心,江流画神色恹恹,有些勉强笑了笑,“这大雪天也没处去,在屋里坐着也是坐着,闲来无事便给你快出世的孩子绣几件小衣服小肚兜,也算是我这做姨母的一点心意。” 流画神情不振已有多日,叶寒哪不懂她的心之所虑,叠好手中小衣服递给常嬷嬷让她放好,然后与流画说道:“可是又担心陆知了?” 一个“又”字,道尽了江流画多少的忧愁:十月初至,北胡又开始肆掠夏国,一度攻打到夏国国都。基于北齐夏国已结同盟,夏国向北齐求救,陆知毛遂自荐,亲率十万北齐大军入夏国抗击北胡,这一走就走了快两个多月,音信全无,而她也跟着担心了两个多月,日夜提心吊胆。 叶寒知她心中忧虑,于是拉着她泛凉的手劝慰道:“流画,你放宽心。陆知征战沙场多年,是从战场上滚下来的活阎王,跟后褚对战多年也未见他伤到何处,更何况是区区北胡。” 话虽有理,可江流画还是忍不住说着自己的担心之处,“小叶,你说北胡既然不足为惧,为何陆知去了两个月都还未回,连个战报都未传回来?” “你真当打仗是你手中的针线活,几天就能打完吗?”叶寒玩笑一句,话语轻松冲散着江流画的沉重愁绪,“这北胡虽不及后褚强劲,今年还因暴雪受灾严重,国力大损,可再不济,人家北胡毕竟还是一个国家,哪能这么快就能被陆知打跑,你真当他是扫大街的,挥一下扫帚就把北胡那群蛮夷扫走!” 叶寒这话话粗理不粗,江流画听后释然一笑,紧绷的肩头顿时也松下几分,低头有愧道:“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我关心太过乱了心神,为此前几日我竟然还跑去军营问陆知的消息,想想真是不该,陆知回来后知晓了此事,定会责怪我不懂事。” 其实流画去军营这事叶寒也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阻止不了,她心不安是由于陆知安危不定,与其让她在府中胡思乱想,还不如让她自己寻着法子找点心安。 叶寒听后顺势回道,脸上依然生着笑,“你瞧你,又胡思乱想了!这又不是多大点事!你若真想知道陆知的消息,等花折梅来端王府看我时,你问他不就行了,何必自己大老远跑去军营问。” 叶寒低头喝茶,心中边暗想着,等流画走了,她第一件事就是让陈福别放花折梅进端王府,省得添乱。陆知这次十月一走,哪是两个月就能迅速回来的?若她没猜错,恐怕他此番入夏国并不是简简单单助宁致远抗击北胡,定还有其它更重要的打算,但她也不是很清楚,只能根据今年加厚加量的军服军鞋这些蛛丝马迹推断出一点信息,但唯一她可以确定的是,陆知此番率军入夏,目的不纯,危险更是难料,这也是她为何苦苦瞒着流画的主要原因。 陆知是她的心结,陆知一日未回她便一日提心吊胆,江流画知道小叶是好心劝她勿要担心过度,只是世人若真能明其贪嗔痴而戒之,这世上哪还有那么多的庸人自扰之。 “好了,别谈论我的事了,说说你的事吧!”江流画摇头暂忘忧虑,看着叶寒快八个月的孕肚生起几许愉悦的希冀,再看看叶寒仍旧住在的暖阁,关心道:“你还在与青川置气?” 小叶与青川的那夜争吵,她也是第二日才知道,其中缘由不用想她也清楚,只是苦了小叶生生遭了半个月的罪,害喜吐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好不容易养了五个月的肉一下就掉了下来,直到现在也未补回来,若不是高高隆起的肚子,哪看得出她是一个怀孕快八个月的孕妇。 “提这事干嘛,难不成你是想拿我去邀功请赏,来换取陆知的消息?”叶寒笑着打趣着,可低头那一抹苦笑却泄漏了她的怏怏不悦,并不是针对流画,而是针对不该被提及的人。 “你这嘴呀永远这么厉害,小心哪一天惹祸上身!”青川有错在先,小叶生他的气本是应该,江流画自是站在她这一边,但想了想还是说道,“小叶,你别怪我多嘴。我并不是强求你与青川和好,只是我那日去军营,刚巧看见北齐截断一股入侵军营的后褚军队,鲜血满地活人混着死人,杀声呐喊、伤兵哀嚎听得太多,突然想到了远在夏国音信全无的陆知,心里多少有些感伤。” 刚把陆知抛到一边,怎么又被流画给捡起来说了,叶寒连忙劝着,也是想岔开她之后要说的话,“流画你放心,陆知会平安归来的,他还没娶你为妻,又怎么会舍得不回来?” 江流画低头勉强笑了笑,难掩忧色,握着叶寒的手幽幽叹道:“陆知一走不知归期,我想见亦只能苦等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但你不同,小叶,青川还在并州,只要你愿意见他,随时都能见到,莫等到我与陆知这般境况才知后悔,珍惜眼前人,小叶。” 彼时,腹中胎儿踢了叶寒几下让她措不及防叫了出来,及时解了她的围,“都怪你这当姨母的尽说些它不愿意听的话,瞧,你侄儿都生气了。” “也可能是孩子想爹了。”听后,江流画轻声回了一句。 叶寒装傻充着愣,对江流画说的话权当作没听见般,唤来秋实,生硬转开了两人走近死胡同的话题,“秋实,你今日与流画去育荫堂可碰见些好玩的事,说来听听?” 腊月快至月底,又该是给学堂教书先生发月钱的时候,她怕流画一人应付不来,便派了秋实一同前往好有个照应。 “有有有!”秋实听见,一脸兴奋上前说道:“夫人可还记得那日去育荫堂大闹一番的周杨氏吗?” 叶寒扶着肚子点了点头,这人她怎么会不记得。 然后秋实就像泄洪开闸的黄河水,把今日在斜阳巷听说的趣事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夫人您知道吗 ,周杨氏被一群从江南来的人从上阳堂给绑走了,好像是因为周杨氏在江南时犯了事,出了人命,所以才会逃回并州避难的。” 原来这周杨氏当年跟来并州经商的绣商到了江南后,过了几年富足日子便厌了,私下里没少招蜂引蝶,后来也不知她使上了什么妖媚手段,竟然勾搭上了当地盐商首富之子,一个半老徐娘与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这在江州可是好一段老少皆知的艳俗□□。 周杨氏成功进了盐商首富之家,若是老老实实享福就好了,可被这金银玉器天天养着,周杨氏这胃口也被养大了,竟打起嫡妻的位置,要知道这位少爷的嫡妻可是出身名门的官家小姐,虽不是官家嫡女出身,可官高商贱,算来算去还是盐商首富家得了便宜。 可周杨氏一内宅妇人哪懂这些,借着官家小姐性软好欺,便派人在她保胎药中下了落子药,自然孩子是没有了,还差点弄出一尸两命,这下可惊动了官家小姐的娘家,派来的人几下就查出了周杨氏做的好事,直接把她送交了官府。 不过这周杨氏还真是个有手段的,到了这般地步那盐商首富的儿子竟还肯花钱买通了狱卒把她救了出来,然后安置在附近庵堂里,但百密一疏,这周杨氏过惯了花花绿绿的奢华日子,哪耐得住庵堂的清苦,刚入城不久就被人发现了,首富儿子做的好事自然也被扒了出来,这无疑是狠狠打了官家小姐娘家一个耳光,一怒之下不仅让官家小姐与盐商儿子和离,还“大义灭亲”向官府告发盐商首富偷漏盐税之事,盐商首富一家一夜之间落得个抄家灭门,从此这周杨氏便也没了去向,若不是前几月有人来江南询问此事,谁会想到她竟然跑到千里之外的并州。不过此次落入虎口,周杨氏恐怕再难逃生天了。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老天爷对周杨氏的报应。”秋实振振有词说道。 关于周杨氏的事,其实有很多叶寒根本没听,她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流画刚才说的那番话上,心里犹豫不已,下不了决定,而腹中不时传来的轻微胎动,就好似是孩子对她的一番催促,难道真如流画所说,是孩子想爹了。 雪满沧河风声紧,红绡帐下说温情 沧河一界,东为北齐,西为后褚,各自为国,各自为安,本应是互不干扰,求个百姓安居乐业,得个天下苍生太平,可自北齐建国以来这后褚就没在北齐西境消停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仅仅是北齐,这周围各国谁没遭受过后褚的肆掠,但无奈后褚蛮横不知人性礼数,借着兵强马壮之军、行强盗土匪之实,各国有怨有恨却束手无策,忍气吞声多年都快没了气性,倒是最近几年北齐朝廷派来了一个战神到了西境,将后褚祛除至沧河以西,这才暂时还了西境一个安生,去年更是一举歼灭后褚四十万大军,挫得耶律平灰头土脸回了后褚国都。 可惜天不遂人愿,耶律平再次携三十万后褚精锐大军卷土重来,重立沧河西平原上,与北齐军营再次形成对立之势,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沧河滔滔东流水,北风一卷万丈封,十月冰河初现影,行至十二月底,玉带冰路连两岸,旌旗一动,万将刀起,只待战鼓雷声中,奋杀敌军三千丈,不问身归处! 两军严阵以待,昼夜不歇,削得尖锐的鹿砦前值夜的将士换了一波又一波,不敢懈怠半分,惟恐有一阵敌风从对面而来,窜进了自家军营无声无息便要了全军将士性命。 一别数月,沧河苍茫不减,如今一瞧更显壮阔悲凉,耶律平立于帐前生饮烈酒,一口一口吞下却暖不了冷了数十年的血,遥望对岸营帐鳞次栉比,灯火连连不见头,耶律平仰头一口饮下半壶酒,鹰眼有笑却是讥讽甚重。 苏尔勒踏雪前来,报告着刚收到的密信,“将军,您要探寻的陆知行径已有消息,据潜入夏国的探子来报,北齐军队虽助夏国抗击北胡,但前后几月并未见过陆知出现在军营之中,行踪不明,倒是有一小股北胡前锋军在夏国西边曾看见过陆知,但那已是两月之前的事了。” “你在担心什么?”雪染鬓成霜,苏尔勒话语间的担心忧虑不言而喻,耶律平开口问道。 “将军,属下担心,陆知此番入夏目的不纯,定是冲我后褚而来!” 苏尔勒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夏国地处三国相交处,北接北胡,东南有北齐,西南与后褚作邻,而西北方则是一大片望不见的荒沙漠海,正是由于这样的地理限制,所以夏国才会常年受多国滋扰,苦不堪言。而秋时北齐突然与夏国结盟共同抗褚,听着虽名正言顺可细想还是经不起推敲,夏国就是一破烂摊子,沾上就是累活,赫连渤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不明白,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夏国有北齐想要的东西–––夏国西北方与后褚北境相连的沙漠。 耶律平轻笑一声,并不见丝毫担忧之色,“所以呢?”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苏尔勒如临大敌,为自己所猜想的北齐军事行动担忧不已,“若陆知真是率兵从夏国西北荒漠借道直袭我国北境,到时后褚危矣,国都危矣,天子危矣。” 要知道原本驻扎在后褚北境的三十万大军现已被将军调来驻扎在沧河边上,北境中空,若陆知真长途跋涉到达后褚北境,他真不敢想此后果。 在苏尔勒一脸担忧如山重里,耶律平则望着对岸北齐军营的灯火连绵不断中,突然笑了,深思问道:“苏尔勒,你说若赫连渤真派陆知经夏国西北荒漠直攻我后褚北境,那北齐留守在沧河岸边的守卫还剩下多少?” 苏尔勒听后有些不解,也抬起头遥望着对岸灯火绵延不知尽头的北齐军营,想想回道:“这……属下不是很清楚,但肯定不到我军一半军力。”可如果他的猜想为真,那么留守的北齐军队应不该如他所见的那般灯火辉煌。 “不止。”耶律平听后肯定回道,“赫连渤行事大胆,作战从不按常理出牌,敢做常人不敢想之事,以奇制胜。我想,那对岸灯火通明中十处营帐必定空了七八,甚至更多。” 去年一战让他大彻大悟,他这才发现自己对赫连渤的认识有多不全面,他一直以为赫连渤胸中只有江海之壮阔,却没曾想到他竟然还有直追万丈苍穹之雄心,于天之上看透了自己眼界狭隘之处,所以去年他败是必然,只是他自己当时不知罢了。 而这次,他决不会再重蹈覆撤! “不会吧?”苏尔勒惊愕一声,不敢置信望着对岸灯火辉煌的北齐军营,以十万不到对战三十万大军,这仗……还有打下去的必要吗? “苏尔勒,从即日起,不时派多股暗骑骚扰北齐军营,我倒要看看赫连渤要拿多少北齐大军跟我后褚三十万大军抗衡!” 命令如山,苏尔勒自是领命应下,却面色犹豫成担忧之色,“将军,那……陆知那边怎么办?”若陆知真穿过了荒沙漠海,国破山河不在,他们这些后褚将士不都成了亡国奴了吗? 可耶律平丝毫不担心,鹰眼凝寒瞬间形成杀气将至,森冷不亚于这冬寒雪夜,“就让他继续在沙漠中找去后褚的路吧!”只要他能找到,耶律平望沧河对岸露出一抹自信的冷笑。 苏尔勒真是摸不清耶律平的深沉心思,着急问道:“陆知如果真找到通往后褚的路,那可怎么办?属下听说后褚先祖建国时之所以能成功收复周边各个部落,就是因为知晓了如何走出荒沙漠海的路,而这一秘密一直由皇室代代相传至今。” 听后,耶律平沉思片刻,才幽幽开口问道:“……谁告诉你荒沙漠海是有路的?” “……”,苏尔勒被瞬间问住,呆楞了一会儿才回神说道:“……可先祖他们……” “当年收复各个部落时,先祖确实是利用沙漠之势将其一网打尽围困致死,但是……”,耶律平轻声若飘雪,可透出寒意却能杀人,“……却不是因为知晓了荒沙漠海中的路,因为……荒沙漠海中,根本就无路!” 这就是他为何如此不将陆知西行沙漠攻褚放在眼里,因为这本就是一条自寻的死路。荒沙漠海,寸草不生,黄沙走石皆是杀人刀剑,一脚踏入便走上了黄泉路入了阎王殿,再无生还可能,魔鬼窟死亡海曾葬送了多少部落英豪,既然陆知如此急切心神往之,那就让他的数十万大军跟那群冤死枉鬼作伴吧! 赫连渤,我再次卷土重来,势必不会让你失望了之! 北风呼啸雪压松枝头,现已是夜深人静时,晚归的人难免有几分怅然孤独,尤其当看见庭中屋前廊中明灯耀路,窗内却黯然漆黑一片,无人问他粥可温,无人等他归家无。漫漫长夜,有家有妻有子却仍像个孤家寡人,心寒可不比这寒夜少。 入了合璧庭进了屋,门外风雪已是另一世界,青川解下披风递给常嬷嬷,望着暖阁幽黑一片,压低声音问道:“王妃今日可好,身子有无不适,有无害喜?” 常嬷嬷俯首笑着回道:“回王爷的话,夫人今日一切都好,只是小世子今日有些闹腾,踢得夫人有些受不住,连连说着等小世子出生后定要好生收拾它,可江姑娘拦着不让,说这定是小世子想爹了所以才这么踢夫人。” 话未说明,但青川一听瞬间便听懂弦外之音,姐姐原谅他了。 青川顿时心喜得不行,几步就走到暖阁门前,却要在推门而进时突然停下,低头闻了闻身上未被风吹尽的血腥味,连忙向常嬷嬷吩咐道:“去备些热水来。” 常嬷嬷立即领命出了门,青川解了染了一身战场血腥气的衣服,只着一条长裤便跳进后院积雪盈尺中,借此洗去身上鲜血的味道。待全身被雪搓得全身赤红,青川这才从夜雪中回了浴室,此时宽大的浴桶中热水已备好,水雾热气白烟缭缭,青川在水中泡得全身发烫才擦干身子去了暖阁,生怕害她孕吐之后又把她给冻着。 暖阁幽暗,墙边用作照路的小灯虽有光,但抵不住青帘层层垂地,层层削弱黑夜里的一点光亮,等青川走到床边时光色稀薄若一张贴不稳的纸勉强附着在帘帐之上,而帘帐之后依旧漆黑一片,不见五指。 听着床上气息渐变不匀的呼吸声,青川很准确地一把抱住了床上那个装睡却未推拒他的人儿,然后空荡了三个月的身心在这一刻终于被填满! 雪落寂静夜,同枕双无眠,青川搂着叶寒发瘦的身子主动开口问道:“听常嬷嬷说,今日孩子又闹你了。” 如老夫老妻睡前的闲话家常,青川的话根本听不出两人已有三个月未见面说话,不见丝毫疏远生分。叶寒听后,回想起今日流画说的话,心里不免起了几分不忍,便没再装着冷漠,轻声点头回了一声“嗯”。 见叶寒终于肯同他说话,青川自是欣慰难掩,大手放在叶寒又长大不少的肚子上轻轻抚摸着,舍不得拿开,好似要把两人分隔三个月的温情全补回来一般。 “还未出世便这般调皮,我猜这一胎必定是个儿子。”抱着孩子他娘,青川终于有了一点孩子他爹的感觉了。 “也不一定是儿子。是女儿也说不定。” “女儿也不错,长相随你,性子随我,这样才不会被人欺负了去。但只要是你生的,无论是男是女,我都喜欢。”怀里抱的是他的妻他的儿,青川用最质朴的话说着人世间最平凡最幸福的满足, 其实叶寒更希望自己怀的是一个女儿:在她肚中便一直乖巧懂事,知道心疼自己这个当娘的,从未折腾过自己,知道自己闷了还会踢上几下跟自己做做伴,若不是青川那夜一身的酒气脂粉刺激,她恐怕到生产时都不会害喜。 也不知是怀孕的缘故,还是那夜被青川一身浓郁呕人的脂粉气冲到的缘故,她发觉自己对气味变得极其敏感,就比如此时她隐隐能从满室清新淡雅的水澜香中嗅到一丝未洗净的血腥味,夹杂在桂花香胰子的气味中,虽不会引人作呕,但气味很是特别,叶寒使劲皱了皱鼻探寻着血腥味的来源处。 垂帘遮目,四下无光,青川虽不能看清叶寒的动作,但两人同床共枕贴得如此近,他还是能听见叶寒皱鼻轻嗅的细微声,好奇问道:“姐姐在闻什么?” 应该不是他吧?他刚刚明明用雪擦了两遍,还在热水泡了这么久,身上应该不会有味道,难不成姐姐是因为介意那夜自己身上的脂粉香气? 如此猜想下,青川便开口向叶寒解释道:“姐姐,我没逛青楼也没去过妓院,那夜我身上的脂粉是在路边胭脂摊上随手买的,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只有你这一个女人,我这一辈子也只有你这一个女人。” 青川抱着她永远是那么紧,在他这么紧的怀抱中她能轻易读出他的霸道强势,还有他的患得患失,谁能想到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北齐战神竟然还会有如此脆弱敏感的一面,而这皆是来源于她。 想到如此,叶寒心里堵了几个月的闷气一下就烟消云散,轻声回道:“我知道。你当时破门而入时我便知道了,哪有女人擦脂抹粉是一盒一盒往身上倒的。”只有醋劲大发的男人才会做这些个笨得气人的傻事情。 听见叶寒原谅了自己,青川这心才终得安定,而叶寒却在青川发间终于找到血腥味的来源,心里顿时起了几分不安,按流画所说陆知已走两月不知归期,而如今已到年底沧河已冰封成路…… “青川,是不是快打仗了?”叶寒将心里的担忧问了出来。 放在自己肚子上的大手明显僵硬了不少,虽然青川未回话、她也看不清他脸上此时的神情,但从青川沉重的低叹一声中她还是得到了他的回答,不由低头摸着自己快八个月大的孕肚,心生担忧,担忧着可能会发生的最坏结果。 无意间,叶寒碰到了青川的大手,原是本能想缩回来,却被那只敏捷的大手一把抓住紧紧握在手里,然后他手心中的灼热温暖了她刚才因心惊忧虑而变凉的手,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让她舍不得抽出手来,于是任由他把手一起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而肚子下则是他们快要出世的孩子。 “你放心,我会护你和孩子周全的!” 身后抱着她的男人如巍峨泰山,后背上从他胸膛中传来的心跳又是那般沉稳有力,就如同他的话让她心安无忧,在这一刻叶寒突然有了那么一丝庆幸,庆幸这个男人是自己孩子的父亲,是自己可以依赖的丈夫,但……若他不是自己的弟弟,那又该多好! 自那夜两人卧眠共枕轻谈后,因宁致远的出现而闹出的磕磕绊绊就算是过去了,两人虽不能立即和好如初,但关系确实也缓和了不少,至少叶寒不再对青川爱搭不理,不再避他于千里之外。 而青川自是卖足了力气弥补自己之前所犯的错误,每日必回合璧庭陪叶寒,或说说话,或散散步,或揉着叶寒因怀孕而水肿的双腿帮她缓解着怀孕带来的不适。可这样的日子安宁静好,却在青川一日日的晚归中起了波澜:或小,雪夜深晚但青川仍每日回府;或大,自上次归家至今青川已有半月之久未归,北风从沧河吹来的血腥味日日加重,让她心底渐渐生出几丝大战将至的恐惧。 听着屋外呼啸近乎猖狂的北风,再看着自己已足月却不见丝毫动静的肚子,恐惧加深再添双重忧虑:如今时至二月,预产期早过,可肚中孩子却没有丁点想来人世的征兆。解白特意来看过,说是无碍,安慰她可能是孩子怕冷想在她肚子里再待段时间。常嬷嬷也说这是大吉之兆,孩子是天降帝星,说我朝高祖也是这般足月未产。 她听后只是浅浅笑罢,未有入心,唯暗暗期盼着孩子莫要降生在战起之时,她真怕到时动荡四起,并州无处为安,她又能拿什么来保障孩子的安全。 旧时南平旧时梦,今时并州今时风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日日担忧之事竟然真让她一语中的。 一日,雪久落不停,满天乌云可压城中,花折梅还是一袭鲜红长衣破雪踏风而来,带着一身风霜慌忙推门而入,说是奉青川的命令要带她离并州城暂时躲避战乱。 花折梅刚说完,常嬷嬷已手脚麻利拿过厚衣裘服给她披上,身边丫鬟婆子也开始连忙收拾着东西一一搬至后院马车中,一切有条不紊,好像早已演练过一般。 被扶着上了马车,叶寒掀起帘来追问着站在车外的花折梅,“花折梅,我们到底要去哪儿?青川呢?他让我出城躲避可还让你带了什么话?” 刚经历完一场恶战,花折梅有些不愿说话,但见叶寒着急不下的样子,还是捡着好话回了一句,“大战将至,青川恐并州城乱,所以派我护送你去城外乡下的庄子静养生产。等仗打完了,青川自会来接你回城。” 后褚一战紧接一战,花折梅腾不出多余的时间向叶寒耐心解释,送完叶寒他还得快马加鞭赶回军营,齐褚虽未全面开战但战况已至焦灼,并州城此次真不知道能不能守住。 战事将起,青川还在沧河平原最前线,叶寒自是担忧成灾,可念及随时可能会出生的孩子,她心中还是起了偏袒,安静坐在马车内没再多问一句,只是透过卷帘轻起的一角,看着帘外街上行人无不慌忙而行,或家当满身,或拖家带口,更多的则是华车豪马络绎不绝,奔腾一啸出城而过,车之多,压碎了地上盈尺的积雪,与地上的土化为一滩滩泥泞的黄水,脏了一路,也慌了人心。 叶寒能理解世间本是不公平:战乱人祸临世,有钱有权的可散财动权寻一平安之地,求得一安生之所,从而保全家无碍,但走不了的永远是大多数。后褚虽恶却不一定能打进来,可若仓皇逃离,外面的天寒地冻随时可要人性命,所以还不如不走,偷个侥幸。 这就是穷人的无奈活法,苟且认命,与天以命赌命,赢了只是继续活着,输了也不过烂命一条,谁要拿去。曾几何时她也是这大多数中的一员,不知命有多贵,如今她成了坐在马车中保命离去之人,这才看清穷人的命有多贱,多不值钱,顿时心里五味杂陈。 安排好的乡下庄子在并州城南侧,所以车没随着出城逃难车队往东城门奔去,而是往人流较少的南城们而去。 马车疾驰,但好在路空车少,地面平稳,花折梅在车外虽不断加速,但马车行得很是稳当,叶寒已怀孕足月的身子还是受得住。江流画与常嬷嬷还是比较担心,一左一右扶稳叶寒免她少受颠簸。 马车越走越是冷清,早已无城内的喧哗人声,叶寒以为是快到乡下庄子了,可马车不断加速推翻了她这一猜想,待马车又走了不知多久,久到叶寒心中莫名起了几丝疑惑,手不由自主掀起车帘一角望向车外景色,虽是白雪茫茫淹没了天与地,可飞速掠过眼中的山势、路边大石以及所见等等,都有种让她似曾相识的感觉,好似曾几何时来过一般,直到逐渐开阔的无边雪地映入眼帘时,叶寒这才猛然记起这不就是去年她与流画逃往南平时被青川拦截住的地方吗? 这……是去南平的方向! “花折梅!停车!”突然意识到所去方向不对劲,叶寒撩起前帘朝花折梅大喊道,“花折梅,我叫你停车!你听见没!!!你再不停车我可跳车了!!” 叶寒伸手抢着花折梅手中的缰绳,一边做着威胁,这才让花折梅急促“吁”声一下,急忙停了马车,怒目瞪着叶寒,“你要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刚才若不是他奋力稳住了马车,说不定她早摔出去了,哪还这般有惊无险稳稳当当坐在马车上。 “你不是要送我去乡下庄子待产吗,为什么我们却在去南平的路上?” 看着满目熟悉景色,叶寒这才品出了一路的蹊跷,还有在府中时丫鬟婆子收拾东西时的有条不紊,好似之前就得了命令准备好了一番,好像一切都瞒着她一人,只有她一人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不知道!这一切都是青川的命令,我只管执行。” 花折梅说得极其敷衍了事,叶寒也听得火冒三丈,趁着花折梅牵过缰绳准备再次出发时,不顾车内其他人的劝阻,直接下了马车,立在冰天雪地中不畏风雪袭身,厉声威胁着花折梅,“你若不说清楚,我便在这儿不走了!!” 天幕有雪,地上是雪,北风吹着的还是雪,雪落无声却簌簌落落遍布天地,人无所遁形,叶寒努力挺直沉重的身子与花折梅对峙着,毫不退让,可渐渐却红了眼眶,哽噎问道:“你老实告诉我,青川……青川,是不是……是不是……” 出事了? 后面简简单单三个字,叶寒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在嘴间打转了千百回最后还是硬生生转化成了泪滚落下了眼眶。 见状,花折梅不忍再瞒她,只好将如今的战况如实告知,“耶律平近月数次派奇兵偷袭我军,已刺探我军沧河留守将士不足十万,青川估计今夜后褚与北齐就会开战。敌强我弱,最迟不过一日便可强渡沧河,到时并州城势必危矣,青川担心你的安危,所以才会派我先将你送走。” 叶寒难以置信,“怎么可能?青川可是北齐战神,有他在怎么会打不过耶……” “你真当他是神吗?”同样不愿相信的还有花折梅,可就是因为他亲临战场比谁都清楚如今的敌我形势,所以才会在听见叶寒的话后如此怒不可遏,为青川愤愤不平,“他也是人,也会流血受伤,你们只看到他的战功赫赫,却不知他为此所花费的心血与精力,你更不知道为了一场战役胜利,他日夜不休制定计策,一次又一次推演上百遍、甚至是上千遍完善其中的不足,他就是这样才成为你们口中战无不胜的北齐战神。” 并州四年没人知道他与青川是怎么过来的,在战场上杀人杀得手酸得都抬不起来,可还是不得不一次次举起刀剑砍下敌人头颅,否则被砍掉头颅的就会是他们自己。 叶寒真的不知道,青川怎么不告诉她事态已发展到如此严峻地步,若是她早知道,她定不会与之闹脾气,给他烦上添堵,可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告诉她,什么都瞒着她,她在端王府过的安稳日子都是他在战场上厮杀拿命换来的,而她却一无所知。 “花将军,陆知呢?陆知在哪儿?”听见叶寒与花折梅之间的谈话,江流画也终于坐不住了,出了马车着急问道。 而经江流画这一提醒,叶寒也立即生了几分希冀来,也连忙追问着花折梅,“陆知!还有陆知!如果陆知率领的大军前来支援,并州不久保住了吗?” 花折梅听后面色悲凉,死灰一片,“按计划陆知本应一月前便抵达沧河西平原,与留守沧河东平原的北齐大军前后对后褚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可陆知率领的大军在绕行荒沙漠海时遇上了黑风暴,生死未卜。如今陆知所率援军迟迟未到,后褚大兵压境屡屡进犯,青川以十万对抗后褚三十万强力支撑一月之久已是极限,若陆知再不到,并州城破、西境失守,怕只不过是明日之事。” 纵然他为青川死士,只需保青川一人安危便可,但陪同青川征战四年之久,身为军人的热血他还是染上了不少,强虏敌寇犯我国之境,危山河于破碎之中,必驱之杀之,不惧生死。 “江姑娘,江姑娘,你怎么了?”秋实坐在江流画身边,及时扶住了她摇摇欲倒的身子,常嬷嬷上前一看昏了过去的江流画,可怜叹了一声,然后向叶寒回复道:“夫人莫担心,江姑娘只是一时气急攻心,一口气没缓上来才昏了过去,没什么大碍。” 说完,常嬷嬷使劲狠掐了江流画人中一下,江流画这才幽幽转醒,清丽的脸惨白如尸,双目呆楞无神,整一副活死人的模样。叶寒看着不由心疼,但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在车上有常嬷嬷照顾,她便放心不少。 经此江流画失魂落魄的模样,叶寒吸取了她的教训迅速恢复镇定,脑中快速思虑着花折梅所说的关于齐褚即将开战的局势,一条条细细梳理,突然想起去年后褚于沧河大败之事,连忙说道:“花折梅,后褚攻齐,必经沧河,可否像去年如法炮制,于红绫镇炸开沧河水淹褚军?” 花折梅摇头回道:“当时制定陆知绕行荒漠远攻后褚,为麻痹耶律平,怕引起他的怀疑率大军回朝救国对陆知灭褚造成阻碍,所以青川便以红绫镇为饵,引耶律平逐步占领红绫镇处的沧河上游,只派重兵退守红绫镇关口。” 叶寒欲张嘴再辩驳几句,可花折梅早知她未说出口之言,毫不留情打碎她心中那虚无缥缈的希冀,“即便现在派强兵攻下沧河上游,炸毁沧河也无济于事。耶律平这么谨慎的一个人,又怎会让自己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他早派能工巧匠修筑好了上百排铁锁连舟,即便沧河炸毁白浪滔天,他的三十万后褚大军照样能强渡沧河,到时我北齐区区十万不到的兵力根本不是后褚的对手!” 蓦然心乱如麻,叶寒这才知道什么是穷途末路,她能想到的势必青川早已想过,她未想到的青川也一定想过,定是千思万虑不得一求胜求安之法,所以无奈之下才让花折梅送自己离开并州,让他带着自己远离这场可能是残酷屠杀的战乱。 遥望南平前路,曾想去年此时,当时的她千方百计想从此路逃往南平,可如今前路一眼可见,一山之后便是四季如春的南平,那里有桃梨杏花沐雨而开,顺着龙脊梯田而上开满了整片绿水山间,而田间上牧童骑着水牛吹笛逗着林间黄鹂,山坡下缓缓升起几缕炊烟,那是松枝稻草化为草木灰的寻常气味,也是人间烟火的味道,透着最安稳朴实的日子,那是她未曾变过一直想要的生活。 今日此时,前路依旧可见,过不了一天她便能过上她想要的平淡日子,但……她却犹豫了。 叶寒低头看着自己高隆起的肚子,孩子随时都会出生,远离并州去南平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既能平安生下孩子,也能免了青川的后顾之忧,可若真如花折梅所说,青川以十万不到兵力对战后褚三十万敌军,敌我双方力量悬殊如此之大,到时青川他不就…… 正当叶寒犹豫不决之际,忽然从前方南边急驰跑来一马一人,远远就向他们挥手大喊着让他们“让开”。 此去南平长住为主,带的人太多,叶寒一行人避之不及,来人又骑得太快根本刹不住,见快撞到叶寒等人,连忙奋力拉住缰绳长“吁”一声停着□□的马。而正在奋力向前跑去的马突然受到大力向后回牵,马身前后矛盾相扯,直扬起前腿腾跃至半空,坐在马背上的人一时猝不及防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花折梅见状,连忙一跃上前飞落至马背上将受惊的马匹降住,然后又立刻跳下马朝跌落在地的人走去。 从马上摔下来的人并没有什么大碍,在地上滚落几圈晃了晃晕转了的脑子,就连忙并手并脚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右腿一用力就针扎般的疼,估计是骨折了。本以为会误了大事,却抬头见向他走来得来人,又瞬间大喜,连忙喊道:“花将军!” 见此人身着北齐军服,且认得自己,花折梅定眼多瞧了瞧他那张有些熟悉的脸,猛然想起,“你是在鹫岭山麓里把守隘口的兵!” 原来去年在鹫岭山麓中雪埋后褚三十万大军打得耶律平痛彻心扉,为防止耶律平今年吸取教训会从鹫岭原路借道偷袭并州城,青川特地提前派精兵把守此处隘口,而当时挑选把守精兵的这件事就是由他负责的,自是对所选的兵都有些印象。 见花折梅也认出了自己,士兵也一下省了许多解释的话,连忙解下背上的信筒递给花折梅,“花将军,鹫岭山麓通往并州城的隘口突然被后褚敌军偷袭,李将军让属下前往并州城搬救兵!” 花折梅一听,顿时一惊,“后褚突袭鹫岭隘口?何时的事?” “就在方才!”士兵立即回道,一脸严肃,“这股后褚敌军人数不少,来势汹汹,我军虽借地利之险易守难攻,但也很难抵挡后褚的凶猛攻势,李将军怕隘口失守,这才派属下下山搬救兵。” “这么快!” 花折梅听后心里猛得一惊,难以置信。按青川估计,后褚应最早不过今夜开始进攻,没曾想这天都还没黑就开始了,看来沧河上的腥风血雨也快到了。 花折梅与士兵说的话叶寒在旁都听见了,见花折梅一直没回话犯着难,叶寒看了看自己高隆的肚子,想了想还是扶着肚子走上前去,说道:“你去并州城搬救兵,我去军营给青川传信。” “不行!”听见叶寒的话,花折梅想都没想就直接一口否定了,“你现在怀着身孕,随时都可能生。你若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向青川交代!” 叶寒对青川有多重要他最清楚,青川宁愿自己出事,也不会让叶寒有丁点事,更何况她现在还挺着个大肚子,绝对不能出任何事! 面对花折梅的态度坚决,叶寒也不跟他起任何争执,只冷静与他分析道:“鹫岭隘口若被攻破,后褚敌军就可长驱直入从并州城东、南两面进攻并州城,然后与沧河西岸的后褚敌军对并州城行城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到时并州城必然危矣,而现下这位小兵腿部受伤根本无法前往并州城搬救兵,只有你代为前去。可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消息传递尤为重要,若你去了并州城搬救兵,再去沧河军营,势必会延误军情对战事不利。” “就算你说得都对,也不一定非要你一个孕妇去军营传递消息!”花折梅执意要完成青川的命令,所以对叶寒的提议怎么也不可答应。 叶寒也不急,继续说道:“眼下大战将至,为防敌国探子刺入后方生乱,从并州城到沧河军营沿线各处都设了重重关卡,无军令任何不得放行。你再看看我们这群人,人虽多但除了你和我,谁能将这消息畅通无阻最快地送到青川手里?” “即便如此,你也不需要去军营,这样,你回并州城搬救兵,我去军营向青川禀告此事。”沧河一触即发,随时都会开战,叶寒若去真碰上了战事该怎么办,毕竟现在后褚敌军已对鹫岭山麓的隘口发起进攻了。 “花折梅你也是多次上过战场的,应该比我更明白这其中的轻重缓急。眼下鹫岭隘口正被后褚敌军攻击,需要援兵支持刻不容缓,我现在怀着身孕再怎么快也没有有你一大男人骑马快!” “可……” “别可是了!兵贵神速,鹫岭隘口的守军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并州城援兵支援,早一刻到胜算就多一分,并州城的危险就少一分,整个西境战事的赢面才能扳回那么一成。” 花折梅久久未回一字,叶寒知晓他是被自己说服了,现在她看着马车内的常嬷嬷三人,南平她暂时是去不成了,但是她们可以去,“此行凶险,你们先去南平等我,我去军营办完事后就来找你们。” “我不去!”昏过一次的江流画最先回绝了叶寒的好意,一向胆小的她此时比谁都来得决然无惧,“小叶,我也要跟你一起去战场!我不相信陆知身死荒漠,我相信他会回来救我救你、救这并州于水火之中,我要去战场等他!” 人活一世,她虽然不知自己能活多久,但却能选择何时赴死,若与陆知死在同一片战场之上,她又何惧生死! 叶寒知道自己无法劝阻江流画,就像花折梅无法劝阻她去战场找青川一般。常嬷嬷秋实也是一口回绝,要随同她一同前往军营,虽然她不愿意,毕竟生死是她一人之事,若无端牵连她人性命,这就是她的造孽。可这世间总有许多简单却性子执拗之人,一生只简简单单执着于一人一事,不问付出不问回报,纯粹得毫无缘由,近乎于傻,譬如秋实,譬如常嬷嬷,亦譬如流画,或譬如她自己。 去往南平的马车再次出发却调了个头,由南向西改道向北齐沧河大营行驶而去。大地苍茫白雪为被,孤鸟飞绝不见人踪迹,唯见车轱辘在大地雪白的脸上划拉了两条整齐明显的细长伤痕,只是北风一过扬起千雪万飞扬,转眼不过瞬间,大地容颜便返璞归真,又回到最初时的苍茫无垠,无人无车,无踪无影,唯风与雪错乱了人间。 沧河一动齐褚恨,并州多是未亡人(一) 驻扎在沧河东平原的北齐军营在并州城西侧方向,为节约时间并未从并州城内穿过,而是从城外那条直通军营的近道直线而行。去年青川就是走的这条近道拦住了她将她强行掳了回去,而一年后她却沿着这条近道一刻不停主动奔赴去见他,这世事还真是难料。 一路西行,马车飞速行驶在通往军营的路上,撩帘一看路上两边全是运往并州城的伤兵,或断手断脚,或血裹全身,触目惊心,一眼望不见头。再遥望远处沧河,可见战鼓稍歇硝烟还未散,如数十条巨乌蟒蛇长窜腾空可吞撕苍穹。 马车未停,仍在运往并州城的伤兵队伍中逆流而行,直到“吁”的一声,她们终于到了北齐军营。 还未下车,叶寒就已听见从车外传来一阵争闹和喧哗,掀帘一看,居然是方云中在军营前与守营士兵争执不下,无奈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难敌士兵蛮力手中刀枪,被强行拦在门边不准他进入。 叶寒下了马车好奇问道:“方云中,你怎么在这儿?”他此时不应在育荫堂好生教书授业吗,跑到军营干嘛? 方云中欲进军营而不得,见叶寒突至营外,仿若如看见天外救星,连忙上前一步双手郑重抱拳,低头求道:“烦请夫人成全。方某想投身戎马,上战场杀敌卫国,愿尽绵薄之力以还并州一个清平!” 长发束冠,身着墨衣劲装,佩长剑于腰间,装扮与营中士兵毫无差别,叶寒看得出方云中是来真的,可就算她有心成全,但书生瘦削力弱,即便穿上将士军服,长在他身上的浓浓书卷气还是掩不住。 叶寒不由低声一叹,劝道:“你还是回去吧!战场不是学堂,刀剑也不是你手中的笔,你还是回育荫堂待着吧,那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其实叶寒还有另一层担忧,这方云中毕竟是京城世家关内侯的嫡子,他若在并州真出了什么事,担责的还不是青川,还是趁早把他打发回去,省得旁生枝节。 别看方云中书生瘦弱手无缚鸡之力,但却是个执拗的性子,怎么也不肯走,还义正严辞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后褚入侵我北齐,肆掠我并州之地,乱我北齐之民,我方云中虽是一介书生,但也有一腔热血报国杀敌之心,怎可畏缩于书堂之下,苟活求个安生!” “书生意气!”叶寒在心里气得骂道,实际上她也张了出来了,“你是能上马挽弓百步穿杨,还是能手持利刀破膛杀敌?你也知道你是一介书生,手不能拿剑,文不能通武,你连守营的士兵都打不过,你上了战场除了白白添了一具尸体,还能做什么!趁着大战还未起,你快回去,别在这儿添乱!” 战事紧急,叶寒说得一点也不客气,扫得方云中顿时颜面全无,低头闷声不语,可沉默不过一瞬,方云中又立即抬起被叶寒讽刺挖苦变红的脸,一字一字坚定说道:“敌寇压境强虏临城,方云中愿以身报国,还请夫人成全!” “你……”, 叶寒真是被方云中气得不行,不知说何为好,常嬷嬷怕叶寒动了胎气,连忙上前劝道:“夫人勿要动气,小心您的身子,您现在可不是一个人。”常嬷嬷看着叶寒已经足月却还未生产的肚子,生怕她气得就突然生产。 乌云漫了白空一色,天渐渐暗了下来,好似为随时爆发的大战增添几丝紧张的气氛,叶寒却看得焦急,回头看了看倔强不肯离去的方云中,暂时压下气怒,平静说道:“方云中听令!” 低着头的方云中听见后愣了一下,连忙抬起一脸惊愕回道:“……属下在!” 叶寒正声下令道:“你立即持我龙纹环佩去端王府找陈福,让他高价收购城内所有粮铺米店的一半米粮,作为军需以备不时之需。并同时让并州府衙向全城发布严令:禁止所有米店粮铺哄抬物价牟取暴利,如有犯者,立斩不赦!” “……”,听见不是让自己上阵杀敌,方云中迟虑了一下还是求道,“……夫人,属下还是想上战场杀敌!” 叶寒一见立即厉眉压眼,严肃说道:“方云中,并非仅仅只有上战场杀敌才算是保家卫国,稳住并州后方也是其中之一。若并州城乱了,前线所缺军需如何送来,若战前因此失守,城中几十万百姓的性命何人可保。保家卫国是保天下黎民苍生一个太平,若黎民苍生命都没了,你上战场杀敌还有何意义!” 方云中如梦大醒,幡然悔悟,“……是属下所想狭隘,还望夫人莫要见怪,属下这就快马加鞭回端王府传达夫人命令。” 营门口不停有伤兵从里面运出,叶寒向方云中再嘱咐道:“我来时见城中很多富贵人家早携家带口避难走了,空出了许多大宅子,你让陈福派人征用一些宅子给伤兵养伤。还有,大战在即最易滋生祸乱,让府衙增强城内各处巡逻,对趁机为非作歹谋财害命之人切不可轻扰,若有必要,当街立斩,以儆效尤。” 巾帼不让须眉,战乱将起之中叶寒一女子能做到如此镇定,思虑如此周全,而回想起自己的一番举动,方云中暗自羞愧不已,连忙郑重应下,立即持龙纹环珮向并州城赶去,不敢勿了此等大事。 解决完方云中一事,叶寒在硝烟弥漫的军营中走着,一战刚休罢,红血白布下抬着的是一个个刚离去的英魂,简简单单的擦肩而过却是一生一死后的阴阳相隔,叶寒敬佩,也莫不惋然叹息着英雄长逝。 再缓缓往前走,士兵正有条不紊地清理着战场,踩在血染红的战场上,叶寒在长风呼啸不停中,看见了迎河而立的熟悉身影,肩头沉重仿若有千万重天地压身,一一来自于长剑上还未干涸的殷红鲜血,一滴一滴顺着锋利的刀尖浸染着血色悲凉的大地。 漫红悲凉,一地皆是英雄挽歌,北风雪落起,星星点点然后是簌簌直落,这是天地送着这些英灵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程,青川立在大雪纷飞中,立剑长站,静默不语,也送着他们离开这再也回不来的人世。 “青川。”叶寒走近,在他身后轻轻一唤。 “……姐姐。” 听见仿若从梦中传来的熟悉喊声,青川望着满目的血流成河有些难以置信,连忙顺声转过头来,却在看见叶寒时,他的惊愕瞬间变成了他最怕的担忧,“……你怎么在这儿?我不是让花折梅送你去南平了吗?” 在面对后褚大军压境、战场上刀枪剑雨时,这位北齐战神都未见半点惧意,却在看见叶寒时突然生出了无限的恐慌来。因为他怕,他在怕,他怕这一地漫红悲凉中会添上姐姐的鲜血,他怕这漫天大雪也会成为送走姐姐离世时的丧幡,你让他怎能不怕! 叶寒上前解释道:“青川,你别怪花折梅,是我自己要来军营的,我有要紧事与你说。” 刚歇一战,满目刺红,沧河森森,叶寒一刻不敢耽误把后褚攻打鹫岭山麓隘口一事告知于青川,青川听后,脸色未变,只有那双一动不动盯着叶寒的墨眼深上了几许,幽幽问道:“你不去南平,特地赶来军营就为告知我此事?” 见青川听到后褚偷袭的消息毫无丁点反应,叶寒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只能点了点头。 “胡闹!” 他既然在隘口安排守兵,自是有信心不会被后褚攻下,哪需姐姐冒着性命来告知此事。 青川突然一声吼道,也不知是在吼叶寒自作主张还是在吼花折梅未尽职守,可能连青川本人都不清楚,他也没这心思,只见他几步上前就抱起叶寒径直往军营外走,不顾叶寒挣扎呼声停下,后面一丛人也连忙小跑跟上,求着青川停下。 倒是常嬷嬷着急喊道一句“夫人还怀着孩子,动不得胎气”,青川这才立即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怀中人儿双手紧紧护着高隆的肚子,小脸吓得惨白,于是抬头对一旁的士兵说道:“去把马车牵过来。”说完,青川拢紧叶寒身上的披风,抱着她去主帐等着。 雪下大了,即便不出营帐也能听见外面的雪花若吴盐一把一把不停撒落在帐上,簌簌作响。营帐内,青川小心放下怀中人儿,替她解下沾落了雪花与寒气的披风,又搬来几个小火炉围在一旁,红通通发亮的炉火杀得满身寒气消失殆尽,叶寒这才慢慢暖和过来。 “还冷吗?我再搬个火炉进来?”青川隔着叶寒有个几尺距离,不敢靠近,刚才情急抱了她就引得她隐隐欲呕,生怕再靠近又引起她的孕吐,军营不似端王府一应俱全,到时遭罪的还是姐姐。 “青川,你别走,我有话对你说。”眼见青川起身离开,叶寒也连忙站起,伸手主动拉住了他的手。 这算是两人重逢后,不,更准确地说是两人变成夫妻后,姐姐第一次主动拉他的手,即便两人水乳交融情浓最盛时,她也从未如此主动过。被动、沉默,不情不愿,被迫接受,这就是两人夫妻间的交流方式,而如此压抑冷漠的日子过得太久,久到连他自己都以为等不到姐姐主动接受他的一天,如今突然一来,他竟有些不敢相信,可惜却不是时候,外面战火随时都可能会点燃。 青川知晓叶寒此举意欲何为,惊喜心暖,只是他却不能答应,“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等会我派人送你离开军营。” 等回到了端王府,陈福一定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送她离开并州,远离战火,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好好活着,即便有一天他再也回不来。 “你放心,等会离开军营后,我会听你的话去南平,但是你能不能答应我,好好活着,活着来接我和孩子?” 决定来军营时叶寒就想好了来这儿的目的,她要青川活着,只要青川活着,就跟数年前在京城分别时她的心愿一样,她只要他好好活着,活着就好,这样无论她是在并州还是南平,她便安心了。 营外号角响起,大军已整顿完毕,他该出去了,而他也该尽快将姐姐送出军营,否则战乱一起,再走就走不了了,于是青川故作轻松劝着叶寒,“姐姐,你先回端王府。如果你不想去南平,我让陈福送你去其它安全的地方。你在那里好生静养待产,好好把孩子生下来,等这里战乱一结束,我就会去接你和孩子。” “你骗我!”叶寒毫不留情戳破了青川的谎言,愤然说道:“你不会来接我和孩子,对吗?与后褚这场仗,你根本没有把握赢,所以你才千方百计把我送去南平,远离北齐,怕的不就是你一旦战死,北齐之中会有人对我母子不利,我说的对吗?” 她与青川相识八年有余,她虽捉摸不透他这个人,但她却看清了他对自己的爱意与执念。他怎么会放自己走,尤其是自己还怀着他孩子的情况下?他不会如此轻易就放自己走的,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放手,除非……他知晓自己将自身难保命不久矣。 所以,他提前给自己还有他们的孩子安排好了去处,这样即便就算是有一天他不在了,自己与孩子也能平安活着,衣食无忧。而南平那边,她想青川已妥当安排好了一切,他一定给她安排好了一个她想要的生活。 青川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平静说道:“此战凶险,成败一线,我确实无把握全胜,但并非无力还击。姐姐,你还是先去南平,那里安全。我曾与南平王幼弟有几分交情,只要你人在南平,有南平王幼弟庇护,你定会安然无恙。” “你还要骗我多久?”叶寒依旧不信,含泪说出他一直瞒着自己的事实,“陆知的援军已经迟了一个多月了,而且很大可能根本就回不来,而留守并州的大军才不到十万,你拿什么跟耶律平的三十万大军抗衡?你的命吗?” 姐姐有多久没这么关心自己了,青川看着面前为自己担忧不已的叶寒,战场无情上竟得了她几分难得的温情,他怎能不满足欣慰。 “姐姐,陆知会回来的,我信他!” 他观察了十年之久的人,若非能力过人忠心可信,他又怎么会放心把三十万大军交到陆知手上,陆知率援军回来不过早晚问题,恰恰这才是让他真正担心的地方:晚归一天是晚归,晚归一年也是晚归,今年耶律平来势异常凶猛,他真怕自己等不到陆知赶到的那一天。 所以……青川看着叶寒,再看了一眼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面有忧色,“外面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姐姐你还是先回端王府。你就算不为了自己,也为随时可能出世的孩子想想,战场无情刀枪无眼,你若伤着可怎么办?” 听闻即将离开,叶寒悲容含泪,面若死灰问道:“……你真打算好,战死沙场的准备了?” 否则,他怎么会一次又一次赶自己离开?是她离开了,不在这里了,所以他才可以心无旁骛地战死沙场,对吗? 世人各有无奈,他也有他的无奈,青川擦着叶寒脸上的泪,安慰道:“姐姐,你知我并不是什么大善大德之人,但也绝非是什么自私奸恶之辈。在这并州四年对褚无数次,这片土地上流了太多的血,有我的也有千万为国捐躯的将士的,我实在做不到弃并州和数百万百姓性命于不顾,任后褚肆掠□□,唯拼死一战保下并州一方平安才能对得起天地良心。至于战死沙场不过是最坏的打算,我也并不一定会死在战场上,再说姐姐你这般好,我怎么舍得让你当寡妇。” 青川最后玩闹着一句,可其中真假有几分,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谁叫战场从不由人。 他是北齐的战神,是守护并州的赫连将军,并非只是她一人的丈夫和……弟弟。他有他的责任与担当,并不只对她一人,正如他所言,这并州还有这里的数百万百姓都是他为之拼死一战、宁愿战死沙场的缘由,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亦是他的无奈之处,而她,无权干涉。 “青川,我们打个赌可好?” 痛定思痛,叶寒忽然抬头看着青川,黑白分明的双眼比往常何时都要来得清明透彻,这次还有不可忽视的坚定,“若此战你侥幸活了下来,以往种种我都既往不咎,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一家以后好好过我们的日子,好吗?” 叶寒类似这样善意的谎言,青川已不是第一次听见,虽再次听见他还是忍不住想相信,可他也明白在这谎言的背后只有她对自己的同情和怜悯,无关情爱,而这恰恰是他最不想要的。 “姐姐,走吧,我送……” “青川,你敢赌吗?” 不等青川说安,叶寒便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她知道自己曾用相似的谎言骗过他,她也知道自己的许诺无任何相信可言,但她不想放弃,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青川战死沙场,“这一次,你若活着回来,我愿意跟你过一辈子!”她宁愿用她的后半辈子换他的一个活着回来,很傻吧,她知道却不知道她傻在哪儿。 叶寒拉起青川血迹未擦净的大手放在她高隆的肚子上,隔着一层皮下是他们随时都可能出生的孩子,这是两人血脉交融的见证,一端连着他,另一端连着她,有了这个牵绊,此生此世他们恐怕是再也分不开断不了了。 青川久久没有回话,只是最终,在孕育着新生命的肚子上,血迹已凝结成块的有力大手渐渐握住了那只泛白发凉的纤瘦小手,答案不言而喻。 号角再起敌军已至,送姐姐此时离开太过危险,只能等此战结束后再说。青川放开环在叶寒腰上的手,将要离去。刚才两人沉默良久未发一言,温情脉脉中彼此却已读懂了对方的心声,叶寒一脸心安送着青川离去。 青川没让叶寒多送,临了走到帐门边上时,见叶寒站在帐中突然冲他盈盈一笑,说道:“我在这里等你,亲眼看你打个大胜仗回来。”她要用她的命作赌注,以此来增加青川活着回来的胜算。 “……好!”青川看着叶寒,郑重承诺道。 青黑色的帐帘一落,青川上了战场,叶寒站在帐中却莫名松了一口气。从此刻起,担忧落,心终于得安,因为她知他会活着回来,他答应了她的,他就一定会做到,哪怕他知晓自己仍是在骗他,可他还是义无反顾信了,就如同那扑火的飞蛾对火的执着,而她便是他此生的执着吧!所以才会舍不得、放不开,所以才会拼尽一切从战场上活着回来,活着回来只为看她安好,如此不就够了。 沧河一动齐褚恨,并州多是未亡人(二) 沧河平原为冲积平原,地势平坦开阔,而其后三四百丈远的并州城因山势而建,天险为据,两者之间形成典型的喇叭口形状。如果说并州城两山之间所修筑的数十丈高耸的城门是守住并州城的最后一道关卡,那么驻扎在沧河平原岸边的北齐军营则是保护并州城的第一道屏障。北齐军营一旦被攻破,那以天险为据的并州西城墙也不再是如看见的那般安全了,城破人亡只隔着一道几丈宽的城墙,任谁想想也难有心安。 十月雪见,沧河封冻,齐褚无界,又是一年战起时。 青川望着对面虎视眈眈蠢蠢欲动的后褚军营,手中寒剑紧握随时可杀敌破膛取命,但他却比谁都清楚这北齐军营是保不住了。 如此平坦开阔的地势本就不利于安营扎寨,军营建在这儿不过就是与岸对面的后褚军营形成对峙之势,互相监视互相压制,可一旦战起,无论是哪一方攻打哪一方,这平坦开阔的沧河平原就是一最公平的战场,只看人数谁多谁少,胜负便已成定数。 光从打仗的角度来看,撤走驻扎在沧河平原上的大军退回并州城保留实力,是最明智的选择,可他却不能如此行之!两军相战勇者胜,若打都没打就缩回并州城当缩头乌龟,这是懦夫的表现,不仅会让耶律平笑掉大牙,助长了后褚的嚣张气焰,更重要的是会引起耶律平的怀疑。 两人交战数年,虽是对手但也惺惺相惜,自己若打都没打就直接龟缩在并州城,以耶律平对自己的了解,定会猜出他此战定另有所图,若是让耶律平察觉到陆知此去夏国是冲着后褚而去,他必会立即班师回朝,到时自己精心谋划多年的灭褚大计功亏一篑,所以无论是鼓舞将士士气还是留在这儿迷惑耶律平,他都得在这打上几场才行。 冬至之后昼短夜长,乌云暴雪更剪短了白日的天拉长了漆黑的夜,黑暗比往时来得更早,战争也在这一刻如影而至,然后轰然一炸,火光四射。 沧河岸边,首战青川以守为攻,待后褚大军杀入最前阵军营时,各营帐早已空空无人,营内只备了上百个火雷等候,只等敌军深入,再用神火飞鸦炸毁营帐点燃帐中火雷,到时敌军军力大去一半,剩余只需奋战片刻,便可首战告捷,大涨我军士气。 对岸北齐军营爆炸声声战火连天惨叫不断,先行攻去的三万士兵恐怕凶多吉少,苏尔勒隔岸观之,焦心似火,而反观耶律平却是一身悠闲,静坐一旁,手盏煮茗品茶香,竟学起了北齐文人墨客的风雅之事,春茶似入西江水,充耳不闻帐外事,好生闲适自得。 不出多久,一如苏尔勒担忧所料,后褚首轮进攻北齐以失败告终,三万余人不剩过百,其他将士都成了北齐炮火下的碎肉血块,死无全尸。帐外侥幸活下前来复命之人还跪在帐门外雪地中,耶律平却置若罔闻,一心品茗烹茶,直至一壶茗水空空如也,他才对苏尔勒摆手示意了一下,让帐外长跪士兵离去。 “……将军,我军败了,您……您就不着急吗?”苏尔勒还是年轻气盛,没沉不住气,忍不住问出口来。 耶律平嘴角一抽,轻笑出声,“败是自然,若赢了,才是怪了!我与赫连渤交战这么多年,你何时瞧见赫连渤真正输过,就这点虾兵蟹将又怎会是他的对手。” “……那将军的意思是?”苏尔勒好似听懂了他话中之意,等着座上一身气定神闲的耶律平发号施令。 风炉红炭银茶壶,白汽喷涌不停,水已烧好,可耶律平却没了喝茶品茗的心思,这北齐的茶再好也不及他后褚的烈酒喝得带劲,他赫连渤再能征善战这次也必败于他耶律平的脚下,“既然战帖已下,接下来就不必如此客气。” 下雪的天冻手的夜,冬月严寒使人更本能趋求暖和的事物,比如此时火炉中烧得通明红亮的木炭,再比如炉上老铁壶中烧得白汽腾腾的热水。 常嬷嬷隔着厚布提下烧涨了的老铁壶,冲上一杯热茶给叶寒暖身暖手,听着帐外爆炸声终于罢休,心慌慌乱如麻,也只能苦中作乐道:“外面这仗打得这般惊天动地,可小世子却跟个没事人的,一点也不害怕,都没怎么闹腾夫人您。” 外面胜负未定,叶寒愁苦了一天的脸少有轻松,只有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时,才会舒心笑道:“这孩子是在心疼我这个当娘的,不忍心我受苦,所以才不给我添乱,这么懂事,我猜我这胎怀的是女儿的可能性更大。你说对不,流画?” 叶寒转头问向坐在自己旁边的江流画,却发现她反应有些迟钝回道:“……其实都好,不管是侄子还是侄女,我这个当姨母的都会把它当成自己的孩子疼。” “放心吧,陆知不会有事的。青川向我保证过,陆知一定会带援军赶到。再说了,陆知知道你在并州苦苦等他回来,他又怎会舍得不回来找你。”叶寒拉着江流画发凉的手安慰道。 陆知不知在何方的千里之外,看不见摸不着,生死未卜,江流画虽担心,但看着叶寒随时可能生产的肚子,还是暂时压下心里的担忧,勉强笑了笑打趣道:“你呀,真是个操心的命,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关心,小心别把我小侄子给累到了。” 说起孩子,即便正身处硝烟战火之中,心里也不由升起几分平和恬静来,“你放心,这孩子皮实得很,哪儿这么容易累到,我倒瞧着秋实累着不少。” 帐内众人听着叶寒的话随之望去,可不是,秋实已从伙房找出了早先年自制的军服盔甲,穿在身上远远一看还真有点冲锋陷阵的英气模样,只不过不知是盔甲太重还是军服太小了,大冷天的寒冷冬夜,秋实圆乎乎的脸上竟冒出了一层细汗来,手中还拿着砍筒子骨的柴刀守在帐门处,尽着她身为军人的职责。 真是个傻丫头! 常嬷嬷得了叶寒的眼色,上前花了几番口舌才让秋实把盔甲脱下,果真是盔甲太小而秋实身上的肉长得太快,勒胸箍腰这才引起呼吸不畅。若不是夫人瞧出了她的不适,让自己劝她及时脱下,估计秋实少不了遭一番罪,常嬷嬷怜惜地看着秋实脖间被盔甲勒入肉的红痕,不由想到。 “报!”一声虎吼洪钟般的喊声从帐外传来,顿时惊了众人一瞬,“属下魏达,奉将军之命前来向夫人报安。” 叶寒连忙让人进来,起身问道:“魏将军,青川可好,后褚是否已经退去,我军伤亡可还要紧?”叶寒一时着急,连青川真实姓名都忘了,直接用两人间的称呼问到。 魏达单膝抱拳跪在叶寒面前,兴奋回道:“回禀夫人,我军首战告捷!后褚恶贼被我军火雷炸得尸首异处无力还击,我军大获全胜。将军现在正率领将士收拾战场,以备后褚再犯,只好派遣属下前来告知捷报,让夫人无需担心。待等会儿战场打扫完毕,夫人就可乘车离营回府。” 悬在头顶上的尖刀终于消失不见了,叶寒脸上顿时云销雨霁,然后喜从中来,“魏将军请起。一战刚罢就劳烦魏将军到此跑一趟,叶寒实在过意不去,在此先行谢过。” “夫人言重了!属下奉命行事,职责所在。若夫人无他事,属下就先行告退了。”战场不等人,后褚狼子野心,他不能久待,只不过将军夫人待人有礼有诚,与他在京城见过的高门贵女委实不同,不由让他高看几分。 “既然魏将军有事,那我就不挽留你了。只请魏将军向青川转述一句话,告诉他我一切安好,让他勿念。”青川暂时性命无忧,叶寒由衷高兴。 “是!” 魏达得了话便往十几里外的战场敢去,传达了叶寒的话,青川听后松了口气,说了句“知道了”,便埋头于战场布置中去,从此心再无旁骛。 首战大捷,打扫战场的士兵踩在满地后褚敌军尸首上,话语间多是溢于言表的喜悦,恨不得北风报信把沧河岸边的捷报都吹到身后百丈之外的并州城中,让城中提心吊胆的百姓也跟着乐一乐。 青川却愁从中来,在四周的喜笑颜开中压眉凝目望着对岸的后褚军营,此时沧河的风雪又深了几重,鹅毛般的大雪就如同他心中难以控制的担忧,逐渐变大成灾——耶律平变了,竟懂得了先礼后兵,这可不是他荒野豺狼的凶狠性格。 平原作战,以多压少,方为取胜之道,若刚才一战耶律平倾全军之力攻打而来,来势虽凶猛如潮,危险万分,但耶律平的用兵之道他早已摸清,对他来说并非无力还击,只是一年不到耶律平就突变了用兵风格,这着实让他有些琢磨不透耶律平下一步的动作。 一卷骤风裹雪扑面,眉挂白寒目成冰,暴雪迷眼对岸后褚军营已成模糊,但犹见青芒群帐平平如原,却渐渐有数十个高台木架由后推出至沧河岸边,其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高台木架红漆青鼓,个个若铜缸圆盆那般大,鼓面白底深纹,由于距离太远视线不能及,所以看不清楚鼓上花纹,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此鼓非战鼓,无端出现于战场之上,非幸必祸! “将军,后褚此举是意欲何为?”魏达看不懂,指望着青川为之解惑一二。 青川不禁向前一步,面色凝重如霜,心底的恐惧也倏然扩大至无边无际,耶律平这是要放大招了,青川转头立马叫众将士准备迎战,恶战将至。 沧河平原四周高山环绕,形成盆地之势,山高地低,犹如一天然深瓮,任何事物居其中皆是无路可逃,人与飞鸟无所分别,都是这一深瓮中被乱炖的一锅肉。褚鼓为棍,正搅动着这锅肉四处逃窜,以防这锅好肉被炖糊了。 沧河岸边,白雪朱漆,高台木架,褚鼓声声起,声声催人命。 一鼓作响,草木颤,飞石起,恍若山摇地裂沧河碎,人虽笔直站立无碍,可褚鼓声响惊天,这般震动下又有几人不心生恐惧; 二鼓再奏,鼓声加倍,可捶心肝拉人肠,双耳作聋如铅水毒灌,两手死捂也阻止不了鼓声要人命,如尖针细刺扎得人头痛欲裂,倒在地上蜷缩成团,生不如死; 三鼓不歇,鼓声之大已可至天地颤抖,仿若欲再行盘古开天辟地之举,天崩地裂、天旋地转大概不过如此,凡人草木飞鸟走兽,世间一切皆被其卷入这一场浩劫之中,混乱之初为混沌,混沌清扬分天地,此后这世间一切都作古,不复存在。 惊天震地中,解白匆忙跑进主帐之中,便看见叶寒等人已东倒西歪昏厥在地,顾不得多想,连忙从怀中拿出鼻烟壶至叶寒等人鼻孔一一细闻,帐内昏过去的几人这才幽幽转醒,帐外鼓声依旧但好在小了很多,头也不似之前那般如针刺刀扎般疼。 叶寒接过解白递过来的保胎丸服下,然后担忧问道:“解神医,外面形势如何?我听褚人鼓声虽然小了很多,但刚才声如洪钟之时,头脑欲裂生不如死,很是邪门。” 刚才她们本正等着通知离营回府,谁知一阵震耳欲聋的鼓声突然响起,然后头也跟着疼起来,痛不欲生,接着就昏了过去,等再醒来解白已至。 “褚人此鼓为惊天鼓,鼓起时可惊天震地,人畜飞鸟无一可逃。此物我也是在野史杂谈录中看见过几次,原以为只是古人随口杜撰之物,没曾想到还真有,看来耶律平此次卷土重来是下足了功夫。而且,有一点你说得很对,这鼓确实邪门。” “哪儿邪门?”叶寒好奇问道。 褚鼓不停,鼓声随北风而来,一股若有若无的草木药石之气穿梭北齐军营之中,这怎可逃得过他的鼻子,于是与叶寒解释道:“并不是鼓声令人头痛欲裂震耳欲聋,其实自始至终褚人的鼓声就没变大过,我们之所以认为是鼓声渐响惊天震地,其实不过是受鼓中药物所惑。我想褚人应该是用了大量蔓陀萝白头草之类的毒药浸泡鼓皮,待药水变干药性入皮之后,再制成鼓,每当挥棒击鼓时药末随鼓声震出,再经北风吹至北齐军营,将士吸入后毒浸入体,先头痛欲裂折磨体肤,后毒药入心乱了心智便产生幻觉,误以为是鼓声天力作怪,却哪知不过是人力阴险所为。如此一来,后褚不费一兵一卒就可大获全胜,杀人于无形。” 如此精妙绝伦的作战计策确实让人叹为观止,但听后叶寒却不由心生寒噤,连忙问道:“那青川怎么办,还有战场上的上万将士该怎么办?”若真如解白如是猜想,后褚兵不血刃就可拿下并州,如此,青川不就危矣! 果真是关心则乱,一如叶寒这般聪慧之人也难此理,竟一时忘了自己是如何被救的,常嬷嬷连忙提醒道:“夫人,是解神医救醒了我们,他又怎会没有法子救王爷和战场将士。” 一语惊醒梦中人,叶寒立即冷静下来,听着解白说道:“我来之前就已经将解毒的药粉派士兵送去,估计现在青川已经收到,你不必过多忧虑。只不过后褚此计太毒,我一时间找到彻底的解毒之策,虽能保住大多数将士的性命,但战斗力会大打折扣。” “那青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解白的话惊得叶寒如坐过山车,胆战心惊。 解白宽慰道:“我说的是大多数将士,并不包括青川和花折梅。这两人武功深不可测,褚人这点毒还奈何不了他们。如今战势微妙,祸事频频,叶寒我还是劝你快点离开,战场不是你一个女人该待的地。” 叶寒刚想开口说话,外面突如其来的利箭便从天而来,解白会点武功掩护着一众女眷躲到宽大屏风遮挡的后帐里。箭如雨下,帐外为狂风暴雨,帐内下亦下着淅零小雨,虽有屏风做挡暂得一隅安全,可嗖嗖而过的箭穿风透雪而来,杀人吃血的心思不言而喻。 “等箭一停,你们就离开,我送你们出营。”青川上战场之前曾特意嘱咐过他,一有不对劲就立马送叶寒出营,不可久留。 耳边箭声凌厉不知何时会停,叶寒靠坐在屏风之下用手摸着自己裙间的湿润,忍着痛镇定回道:“解神医,可能,可能我暂时走不了了。我……我好像,要生了。” 沧河一动齐褚恨,并州多是未亡人(三) 后褚的惊天鼓虽是以毒为主作为攻势,可最开始时却必须以蛮力击鼓,连续重击之下才会击打出鼓上毒粉,所以褚鼓第一次击打出的巨响是实实为真的,虽然对久经沙场的将士不会产生较大的影响,但对养在深宅中的女人就不一样了,尤其是一个还怀着孕的女人。惊天鼓一起,就是催她命的黑白无常。 解白懊恼着自己的大意,连忙扶着叶寒躺下,指挥着屏风后的几人备着热水剪子,准备替叶寒接生。还好他来时考虑到叶寒怀孕在身,所以参片护心丸都各自带了一点,连忙掏出给叶寒喂下,以免生产时突生意外。 鼓声不停,箭雨不止,屏风之后叶寒满脸密汗,一波又一波的阵痛疼得她扭曲了面容,即便如此她还是死命要紧牙关不叫,不想因此过多透支体力。 “东西准备好了没有?”解白大声问道。 叶寒生产太过突然,再加上屏风之外全是箭雨嗖嗖而过,一方狭小根本找不到生产的工具。 无奈只好一切从简,帐中无热水,可好在烧茶煮水的小火炉在屏角边有一个,能勉强一用;剪子没有,落在地上的箭、秋实手中的柴刀只要用热水洗净煮一遍,都可替用。至于棉布棉帕之类,就简单了,江流画随身带着的干净手帕将就用就行了。 东西七七八八已准备好了,可解白却犯难了,手在叶寒肚子上摸着孩子的胎位,语气发沉,“估计刚才受了惊吓,胎位有些不正,生产时可能要费些功夫。” “那小叶会不会有事?”江流画听后全身发凉,抱着叶寒凄凄哭了起来。 她娘就是因生产时胎位不正,活活叫了一夜最后疼死的,腹中的孩子也一并没保住。如今重新亲眼再承受一遍,你让她怎么不能悲从中来。低头看着疼得脸发青的叶寒,江流画的泪不争气地一股股往下流。 常嬷嬷有过接生经验,对哭泣不止的江流画说道:“江姑娘,您先别哭,夫人现在满脸是汗,你快给她擦擦。”然后接替解白的位置看孩子是否有探头,毕竟生产时男女有别。 解白在叶寒高高隆起的腹部小心顺正孩子胎位,不敢过重亦不能太轻,不能过快亦不能太慢,尽可能稳中求快助胎儿正位,否则久了叶寒母子都有可能性命不保。 红泥小炉上的煮着的水涨了一次又一次,烧涨了的热水都装满一盆了,可叶寒还没生,一行人等着心急,而帐外鼓声依旧,箭矢越空而来,穿帐入营,一箭箭声声有力钉在不足一丈高的屏风上,听得人心随之颤颤发抖。 战场凶险不减,帐内危急不断,解白额间已溢出一层细汗,手虽然依旧平稳不乱顺着叶寒腹中孩子的胎位,但心里却着急不得,因为叶寒这胎位不正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叶寒闭眼轻哼,吐出口的细碎哼疼都是从牙关紧咬中的细缝中偷溜出来的,腹中阵痛一步步加紧,她也极力忍着,尽量保持清醒数着阵痛间的间隔时间,从疼一会儿就消失再到逐渐接近规律的宫缩,她大概能猜到孩子快出世了。 “好了!胎位正了,准备接生!” 解白终于松了一口气,用肩肘随便擦去脸上的细汗,在叮嘱着其他三位生产的注意事项时却突然发现周遭的箭雨不知何时停止了,后褚惊天鼓声也随之嘎然而止,很是奇怪,帐内其他三人,还有前方战场上刚躲过一劫的北齐将士,对此都面面相觑,不知是福还是祸。 “将军,后褚的鼓声和箭雨都停了!”魏达冒险伸出头去一看,后褚攻势果真停了,天地瞬间万籁俱静,空余北风狂雪落。 骤然停下的箭雨,突然消失的鼓声,让方才热闹非凡的沧河平原一下变得安静过度,风雪夜寒如灵堂白幡阴森阵阵,让人遍体战栗生寒。 “太奇怪了?”魏达也觉察出此时的怪异,疑惑问向青川,“后褚怎么会这么好心放过我们,将军,属下觉得这其中必定有诈。” 青川收刀平静回道:“不过是猫捉老鼠罢了。”一战刚罢,下战将起,接下来的战事只会更大不小,青川扫了一眼地上的伤兵死士,问道:“刚才一役,我军伤亡如何?” 魏达立即回道:“幸亏解神医及时出手相救,我军伤亡倒是不重,但后褚以鼓传毒,很多士兵中毒太深,虽不伤及性命,可一时半会也恢复不了,无法上阵杀敌。” “能上阵杀敌的士兵,保守估计有多少?”青川沉眉问道。 “大概,还不到一半人数!”魏达痛心道。 来不及时间伤春悲秋,青川立即下令道:“传令下去,能上战场者留在前线继续抗褚杀敌,伤残者立刻转移回城,一切按事先制定好的计划执行。后褚来势凶猛,这沧河军营恐怕是保不住了,让将士们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等会切不可恋战!” “是!”魏达领命,立刻跨刀于手执行军令走了。 沧河对岸营火烧雪,红漆高鼓可窥全容,于岸边林立一排成红墙铁壁之势,似要围困他北齐军营成瓮中之鳖,任他杀之宰之。青川迎雪却忽然冷声一笑,耶律平,你就这点能耐,曾经骁勇善战的后褚战神竟然玩起了这等阴损不入流的手段,看来去年一战是真打疼他了,居然让他疼到现在!耶律平,终究是我太高估你了! “将军,属下刚才安排伤兵转移时,发现战马损失惨重,根本无法运送伤兵。若让伤兵走着回城,恐怕还未走到一半,这后褚大军就杀到了。”魏达回来复命道。 青川思索一下,问道:“伤兵走回城去,大概需要多久?” “至少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 青川遥望着对岸蠢蠢欲动的后褚敌军,寒面深沉如铁,一个时辰,太长了!如今能作战的将士只有四万,面对后褚倾巢出动的三十万大军,螳臂当车,能支撑半个时辰就已是不错了,更何况是天方夜谭的一个时辰! 轰然三声骤响,惊天而来,众人不约而同望向沧河对面再起的后褚战鼓,鸦雀无声,唯手中刀剑不由握紧三分,剩下七分之力只等砍向后褚敌军之时。 “将军!”魏达惊惧一喊,望着青川,他是北齐战神,自能佑庇北齐之地安然无恙。 后褚三十万大军已聚集沧河一岸,红漆高鼓之下黑压压一片,不见尽头,身后伤兵刚走,若无拖延之计,一个时辰这留守并州不到十万的大军只怕真会全阵亡在后褚的铁骑之下。 不等陆知了! 青川下了决心,对魏达下令道:“放烟火传信,命镇守红绫镇的黑虎营进攻驻扎在沧河上游的后褚敌军,炸沧河!” 魏达一惊,连忙抬头问道:“不等陆将军援军了?” “远水不解近渴!陆知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而如今后褚来势汹汹,就凭我们这点人数根本无法与之硬碰硬,为今之计只有炸了沧河断了后褚进军路线,才能暂解燃眉之急。” 等退回并州城后,才是这场较量的真正开始,可前提是他们得有足够的时间撤退回城才行。 蓝色烟火尖利一声蹿升上天,一声炸响火花四散,绚烂一瞬便消失得无踪无迹,快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地上看见的人却不能当这烟火从未发生过。 “将军,赫连渤这是在向谁发求救信号?”苏尔勒好奇问着立于三军之前的耶律平。 风雪伤眼,耶律平却偏偏要睁眼遥望着沧河对岸满目疮痍的北齐军营,无心理会赫连渤的垂死挣扎,直接发令道:“苏尔勒,鸣鼓!” 战鼓起,杀人时! 惊天滚滚而来的战鼓声声,伴着后褚倾巢出动的三十万大军汹涌杀来,呐喊厮杀声可涌上天际,淹没头顶上的这一方苍穹。苍穹之下,后褚攻,北齐防,火雷爆炸的巨响也为这沧河平原增加了一分热闹、三分杀声。北齐留下的四万将士丝毫不惧奋勇杀敌,硬是把后褚的先锋军抵挡在沧河岸边,血染沧河。 彼时,主帐中的血水也一盆一盆倒出染了一地鲜红,江流画握着叶寒握紧得骨节突兀的手叫她使劲,可任凭叶寒使出吃奶的劲了,可孩子在她肚子中还是迟迟不肯出来,下身不停传来的痛像是一把迟钝的锯子要把她活生生锯成两半,疼得她嘴唇都被自己咬出了血,脸更是狰狞成结,扭曲得不成样子。 江流画看着真是心疼,连忙回头追问着常嬷嬷孩子出来没有,又边哭边求着解白,“解神医,你快救救小叶,再这样疼下去,小叶受不住的!” 外面鼓声打杀声爆炸声此起彼伏,帐内哭声哀求声□□声接连不断,解白看着脸色越发苍白的叶寒,心里也着急得不行,本来刚才胎位已经归正,正准备接生之时哪知后褚再起战鼓声,叶寒受了惊吓,胎位又变得不正,比最初之时还要棘手,他只能稳着性子慢慢给叶寒顺正胎位,只求叶寒能撑得过去。 秋实又端了一盆血水出去倒,江流画再看着叶寒被咬得血迹斑斑牙印清晰的嘴唇,哭着说道:“小叶,你若疼就叫出来吧,叫出来就不这么疼了。” 叶寒意识涣散却固执摇了摇头,“我不能叫出来,青川听见了,会分心的。” 江流画一听,双眼立即涌上一阵酸涩,难受得不行,连忙用手捂住自己将要喷涌而出的哭声,强忍着,任由眼泪一滴一滴无声流出眼眶,在场其他几人也无不动容。 也不知叶寒此时所受的罪,此刻在战场上杀敌的青川知不知道:若是知道了,叶寒受的罪就白受了;若不知道,这又对为他拿命生子的叶寒多不公平。这世间本就是少有两全之法,谁又能真正做到不负如来不负卿。 战场杀戮不停,后褚战鼓再起而来,被击退的先锋军连忙退下,与后面汹涌而来的大军混合在一起,成人海扑涌而来,北齐四万将士根本形不成城墙河堤之势,难以阻挡后褚的凶猛进攻,北齐军营危在旦夕。 后褚进攻,北齐失守,已退了十里之地,青川心里念着不安,也不知解白把姐姐带走没有,若军营真被后褚攻下沦陷…… 想到此处,青川不由心下难安,一时分心,差点被后褚敌人砍了一刀,幸好魏达眼尖,及时一把推开,青川这才幸免于难。 “将军,接下来该怎么办?后褚人太多了,根本杀不过来!”幸好事先备好的火雷够多,在有些营帐内都放置了一些,否则他们哪还有喘气说话的份。 青川手中利剑不停,不断杀着不断扑上来的敌军,双目丝毫不乱,“我们现已撑过半个时辰,只要再坚持一会儿,沧河上游就会被炸开,水淹褚军,可暂解当下之困。” 这时,脚下踩着之地突然传几分轻微颤抖,隐约从北方传来,却明显不是沧河被炸开的轰然声响,而是…… “援兵到了,陆将军的援军到了!!” 只见从北面山林小路间飞快蹿出一股轻兵铁骑,快若尖刀冲入战场,把后褚敌军于沧河岸边斩成了两截,北齐沧河岸上是被斩断的蛇头,而沧河之后是没了领军的无首蛇身,顿时战场局势瞬间逆转,直叫对岸督战的耶律平不由惊愣了一眼,喃喃细道着不可能。 “嘭……嘭……嘭!” 援兵到来不久,沧河上游随即连续三声爆炸巨响,震动得大地一颤,被炸开的厚重冰层借着急速而来的流水奔腾而来,不出一会儿便从数十丈高的瀑布砸下,去年水淹褚军的画面再现,北齐军营之困暂得解围。 流动的沧河阻断了后褚敌军的进攻,赶来的援军和留守的将士开始反攻,把沧河军营处的敌军杀得片甲不留,而对岸后褚野心未灭,此地不宜久留,青川派人尽快向城中撤退。 “将军,属下携援军营救来迟,还望将军恕罪。” 原来花折梅去并州城替鹫岭隘口搬完救兵后,见沧河方向战火已起,便按照之前与青川商量好的计划去夏国搬救兵去了,幸好回来得及时,否则就留守抗褚的四万将士就真成了后褚的刀下亡魂了。 “赫连将军!”宁致远也一并而来,帮北齐击退了后褚的进攻。 青川虽与他有情敌之隙,但就事论事,青川抱拳诚挚谢过,“夏国主救命之恩,赫连渤铭记于心,日后必报。” 大敌当前,宁致远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回道:“赫连将军言重了。解救沧河之困的军队乃是你北齐借与我夏国抗击北胡之兵。如今北齐已帮我夏国大破北胡,论感谢应是我宁某人该说才是,我今夜只是完璧归赵而已,不敢谈谢。” 两人彼此都心中有数,不再多言,如今战事要紧,燃眉之急虽解,可对岸后褚已开始抬出铁锁连舟开始铺设,估计要不了多久这后褚敌军又会越江渡河而来,还是趁敌军未来之前先转移回城再说。 战火硝烟停了,战场上的打杀呐喊也没了,天地间突然变得好生安静,风雪覆落给沧河平原上的尸横遍野盖上了一张离世的白布,死去的人提前得了安生,侥幸活下来的人都是在奈何桥上打转的半人半鬼,谁都不知接下来谁会变成鬼,这片战场就是他们活生生的黄泉路。 “呱……” 蓦然,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声划破了死气沉沉的战场,战场上一个个面如死灰的活死人纷纷沾染了几分生机,四下张望探知着这啼哭来源的方向。 青川也不由自主朝婴孩啼哭的声音望去,浑身僵硬成木,惊愕不已,不敢相信,倒是花折梅猜想说出口来,“……不会是,叶寒生了吧?” 花折梅刚说完,青川就丢下一句话让花折梅负责军队转移,然后就见他一方黑影飞快而过,瞬间就消失在去往婴孩啼哭的方向里,宁致远控制不了双脚也不由自主跟随青川离去的方向跑去,但却被花折梅及时拉住,“他们一家难得团聚,夏国主还是别去打扰了。” 心中突如其来的冲动就这么被花折梅的一句话泼得心凉透顶,宁致远站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之中深深望着有婴孩啼哭的那方营帐,脚再怎么也跨不出一步,好似心里有什么东西真的不见了,而他现在才真正发现,一步错步步错,原是近在咫尺之人已远在他天涯之外,匆匆四年好似荏苒半生,他与鸢鸢终究是回不去了。 宁致远颓然转身,怅然若失化为风中雪,落了沧河一地。 沧河一动齐褚恨,并州多是未亡人(四) 逆雪而来,满身风寒,青川破门而入,此刻他不再是战场上挥剑杀敌的将军,不再是百姓眼中的北齐战神,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风尘仆仆而来只为寻妻一人而来。 “姐姐!” “恭喜王爷,夫人刚刚为您生下小世子,端王府后继有人了!” 常嬷嬷道着喜,连忙把怀中正啼哭不止的小世子送于青川面前,而青川却一眼未瞧直冲到叶寒身边,抱着昏迷不醒的她在怀,满心惊慌不定,“姐姐身子可有大碍?” 解白探着叶寒平稳的脉象,“叶寒没事,只不过生产时体力透支,暂时昏睡过去了。你别吵她,让她好生休息。” 青川听后心下大安,低头看着怀中刚生产完的叶寒,看着她失血后苍白面色,再看着她唇上被咬破的几排牙印,血色斑驳没一处好皮,可想当时她有多疼,他不禁心生有愧,是他对不住她,是他的错,让她置身于危境凶险之中,姐姐,对不起! 雪落风啸声随着营帘被撩起瞬间扩大了几倍,花折梅匆忙跑进,说道:“大军已开始转移回城,营外马车也已准备好了,该走了。” 叶寒刚生产完,不宜奔波,可无奈恶战刚歇,沧河滚滚大水并不能彻底阻挡后褚的再次进攻,沧河军营不再安全,离去是最好的防守与进攻。 能挡风能御寒的披风裘衣青川都给叶寒裹上,将她藏在自己怀中挡去满天风雪严寒。 大军回城火把连成一线,一直通往两山相夹的并州城西城门,最先离营回城的伤残兵应该到了,后续而来的士兵也匆忙从沧河岸边飞奔回城,马车飞驰,前方城门依旧隐隐不入目。 而沧河之上,冰凌碎雪随波逐浪,今夜的沧河又不知吃了多少褚军入腹,咆哮得如此欢腾。可还是在沧河之上,树干般粗的铁索已横跨沧河两岸之上,十根铁索并排成行,一艘艘木舟从沧河西岸起,从激荡奔腾的沧河水中一直铺向遥不可及的沧河东岸。 沧河东岸上,刚经历几场恶战的北齐军队早已仓惶逃离回城,只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的战场和与不见火光的夜,看来驻扎在沧河岸边的北齐军营已经空了。 苏尔勒有几丝懊恼,忿恨满满,“若不是不知从哪杀出来的程咬金,说不定我军早赢了,现在哪还需如此麻烦。”说完,苏尔勒转头问向一旁沉默不语的耶律平,好奇问道:“将军,你觉得刚才那股骑兵究竟会是何方神圣?” 耶律平临雪而立,面江不语,他所有的注意力全聚集在沧河上即将铺出来的“路”上,其它的他都不关心。 可苏尔勒却喋喋不休、愤愤不满不止,为即将到来的报仇雪恨,也为刚才的功亏一篑,“将军,那股援军会不会是夏国的军队,可夏国军队哪有如此强的战斗力。可若不是夏国的,难道是驻守在红绫镇的北齐军队,又或者……难不成真是陆知派来的援军?” “是谁有那么重要吗?”沧河上铁索连舟已至一半,离北齐军营也还剩下一半距离,耶律平目光幽暗中有精光如萤闪烁,回头对苏尔勒说道:“事实既成,追究已无益,你还是多想想等会攻城之计,赫连渤坐镇的并州城可不如这沧河边的北齐军营这般好攻。” 小人小格局,大人大格局,首战失利如何,有援军救了赫连渤如何,沧河再炸淹死了十万大军又如何,这些从来都不是他耶律平的真正目标,他要的沧河以东的并州城,他要的是北齐的半壁江山,他还要赫连渤的项上人头,一雪他多年的耻辱。 沧河上的战役虽算不上是胜利,但也算不上是完完全全的失败,可马车外传来的步履声沉重带血,将士士气多少还是受了几分影响,不利于接下来的作战抗褚,青川心里担忧不已。 彼时,并州的雪又开始下大了,寒又深了几重,盔甲寒凉透骨,满身热血难以抵住,叶寒就是在一身冰凉中给冻醒的。 幽幽醒来,漆黑入目,身子颠簸摇晃,应不在她晕过去的营帐中,“……青川,我这是在哪儿?”也许是对这个怀抱太熟悉,叶寒本能问着黑暗中抱着她的人。 叶寒的声音太过微弱,青川没想到她会半路醒来,连忙问道:“姐姐怎么醒了,是不是马车太过颠簸摇醒你了?” 姐姐刚生产完的身子确实不易奔波,可后有猛虎即将袭来,大军马车都在加急转移回城,颠簸难免,青川也只能尽力平稳抱着她,让她少受点罪。 叶寒很冷,她尽量窝在青川还算温暖的怀里,头枕在他坚实的臂膀上,好方便说话,“……刚才那一战,是我们赢了吗?” “嗯!是我们赢了,暂时赢了。”青川抱紧叶寒,如实回道。 “……这结果,也不错。”叶寒听后,勉强笑着说道。 也不知道是生产时体力耗尽,还是夜间天寒地冻的缘故,青川总觉得叶寒身子很冷,说话有气无力,尤其是无意间雪风卷起车帘腾起,火把光亮落在叶寒极其苍白的脸上,看得他顿时触目惊心,这样死白的脸色他在战场鲜血流尽的尸体上看见过无数次。 心仿若瞬间被什么东西揪住一般,青川慌得不行,连忙问道:“姐姐,你可是有哪儿不舒服?”姐姐的身子真的好冷好冰,裹了好几层的披风裘衣根本锁不住她不断流失得体温。 “……青川……我好冷,好冷……还有,我好疼……真的好疼……” 叶寒也说不清具体是哪儿疼,可她就是疼,好像全身各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好似灵魂欲脱体,正连皮带肉将她活生生剃净剥离一般。 抱着叶寒下面的手突然摸到一股温暖发黏的液体,那股带着铁锈的浓郁味道青川一点也不陌生,顿时,他的心慌开始燃烧了他的理智,他变得无比惊慌失措,他甚至都能听见自己胸腔中极力拉缓的心跳,他怕自己失心发狂。 “停车!” 最终,他还是疯了,他抱着叶寒逐渐变冷的身体,一遍遍唤着怀中怎么也不回应他的人儿,他终究还是疯了。 花折梅上前问道:“将军,有什么事吗?” “解白!快叫解白!!”青川惊恐万分,看着怀中气息越来越弱的叶寒,害怕惧意满身。 解白从与常嬷嬷江流画坐的马车中匆忙而来,一掀开马车门帘扑面而来就是一股浓郁至极的血腥气,这是黄泉路上才有的特殊气味。 温暖浓腥的血一个劲儿地从叶寒身下流出,打湿了裘衣、穿透了披风,一滴一滴滴落在马车上,“嗒嗒”作响。青川从来不知道怀中这么小一个人儿,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可以流,染透了他的衣衫,血重胜盔甲,这都是姐姐的命呀! “怎么会这样!”解白一探叶寒脉象,瞬间惊心不已,真是霜打下雪人,叶寒的命怎么这么苦,“是产后大出血!可我手中无药材,需立即给叶寒施针止血。” 不等说完,解白就边从怀中掏出护心丸给叶寒服下,先保住心脉再说,可解白说的话却令花折梅犯难,“不行!这后褚敌军不知何时就渡江而来,若现在停下,恐怕叶寒还未救醒这耶律平就带大军杀到了!” 一人为医,叶寒此时生命危急,需停下立即救治,而另一人论战事而言,停下即死,万万不可停下。解白、花折梅两人为此拿不定主意,只能把这件事让已经“疯”了的青川决定, 可此时的青川却异常冷静极了,紧紧抱着叶寒只问道:“这里离并州城还有多远?” 并州城遥望在即,花折梅估算道:“至少还有半刻钟的路程。“ 半刻钟! 青川再问向解白,“半刻钟之内,姐姐可有性命之忧?” 解白不敢欺瞒,如实以道:“这个……说不清楚。叶寒身体你也看见了,若再不止血,必定会失血过多而死。再说从这里到并州城虽然只需要半刻钟,但离端王府至少要半个时辰,而那些救命的药只有端王府才有。” “所以说,半刻钟之内,姐姐的性命应无大碍?” “应是无碍,但……危险极大!”并非解白耸人听闻,他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至于决定,得让病患家属做决定才是。 青川闭目一瞬,又瞬间睁眼,“回端王府!“他下定了决心,然后向花折梅说道:“先快马加鞭回并州城,然后你我各带解白和姐姐用轻功回府,应该在半刻钟能行。至于其他人,交由魏达统一负责,转移回城。” 疾驰的马车在通往并州城的官道上直冲而去,毫不停歇,因为青川不准它停下,他要跟阎王抢人,他要把姐姐的命从阎王手中抢回来,谁都不能把姐姐从他身边夺走,谁都不能! 马车进了城,路窄人多,路弯曲折,不易坐车而行,所以青川才会进城便弃马车改用轻功而行。青川抱着再次昏迷过去的叶寒,花折梅带着解白,腾空之中,越屋檐楼阁直奔端王府而去,前后所耗时间应不超过半刻钟。 即便如此,当叶寒躺在合璧庭中的床上时,失血过多的身体早已是奄奄一息,没了神志,止不住的血染红了床榻,衬得她本已苍白无力的小脸更加惨白可怜。 解白知道这是性命垂危的症状,若再不及时止血,叶寒这条命,他真回天乏术了。 “人参磨好了没有?”生命攸关,解白也急,不耐烦一声大喊。 陈福连忙端来用来提命吊气的人参粉,解白冲了水与之混合,让青川掰开叶寒的嘴强行灌下大半碗才罢手。 产前受惊过度,再加上生产时胎位不正,导致产后宫缩乏力,甚至还有一部分胎盘残留在胞宫中无法排出,这才致使叶寒产后大出血,这才是真正要叶寒命的地方,人参再好也不过是续命的雕虫小技,止住了血才能让叶寒脱离险境。 合璧庭内进进出出人人匆忙,熬药的丫鬟、端水的婆子、磨药的小厮,还有奋力抢救的解白,只有叶寒躺在床上躺着没了知觉。 并州城外,北齐大军皆已转移回城,城门紧闭,城墙上正焦急备战,沧河上铁索连舟已成通天之路,后褚大军正跨河渡江而来,并州城危。 而这时的青川却忘了一切,忘了城外正步步逼近的后褚敌军,忘了并州城上战事将起,他忘了很多很多,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毫无相关。在这时他只想做姐姐的丈夫,他只想好好守在她身边,哪也不想去,姐姐就是个狠心的女人,对他一向心狠,他真怕他一转身、一离开,姐姐就狠心舍他而去了。 “报!”一浑身血污的士兵慌忙冲进禀报,“将军,后褚敌军离并州城不到百丈,魏将军请您亲上城门督战!” 青川未应,呆坐在床头,一身铮铮铁骨落满了颓败丧气,满屋的匆忙混乱叫不醒床上“久睡”的人,更像是奈何桥上传来的阵阵催魂声,反倒听得他这个活人满身心惊寒凉。短短半夜恍若颠簸过了半生,身虽少年十七,却早生苍老,心是古稀。 花折梅看了看脸色越发苍白的叶寒,再看向坐在叶寒旁边失了魂的青川,仰头强忍住眼中酸涩,冒死进言道:“将军,耶律平率领的后褚大军已全部渡江,敌寇即将兵临城下,还请您暂别小家,亲上城墙迎敌卫城。” 呆坐在床头的青川还是没有回话,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床上那个“久睡”不醒的叶寒身上。 他舍得不离开她。什么权势争斗,什么耶律平后褚来袭,他都无所谓了,他现在只想待在姐姐身旁,他只想陪着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他要守着她,她活了他便活着,她走了他也跟着她一起走,她要去哪儿他都陪着她。这天下若没了她,他拿来又有何意义。 魏达派来报信的士兵又来了两个,一次比一次紧急,后褚已能遥遥望见,可青川都置若罔闻,这些于他都已没了关系。 花折梅也甚是焦急万分,可他也知道青川对叶寒的感情,若让他此时抛下病危的叶寒独上战场,你即便是一剑杀了他也不可能。 解白救治已有半个时辰之久,叶寒下身失血虽暂时止住,但体内未排尽的胎盘确实是个危险十足的祸患,若不能及时清理干净,一旦再次血崩,他也恐怕回天乏术。可叶寒生产时体力耗尽,如今又昏迷不醒,哪有足够的体力和意志把胎盘排出来。 仿佛从好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婴儿啼哭不止的声音,混沌之中,叶寒竟然从昏迷中幽幽转醒,“……青川……” 叶寒偏着头看着坐在身旁满眼血丝的青川,失血过多的身子说几个字都要花一番气力,胸脯轻缓起伏轻喘着。 “姐姐!”青川满脸惊愕,难以置信,双手紧握着叶寒冰凉的小手想感知一点她还活着的生机。 叶寒真的太累了,她连笑一下都那么费劲,连动下眼皮都嫌累,可她还是努力开口说道:“……去吧……青川,去战场……好吗……” “姐姐……”,青川难受唤着叶寒,声音很轻,却诉尽了男子的不舍与痴情。 虽然她刚才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但意识断断续续,屋内发生的事她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叶寒虚弱望着青川,继续劝着,“……青川,去打个大胜仗给我看……好不好……我知道我家青川最厉害了……定能,打败后褚……保住,并州,城……” 一旦并州城破,城中几十万百姓包括她刚出生的孩子,都逃不过后褚挥下来的屠刀,所以,青川必须去,只有他这一位可以与耶律平抗衡的北齐战神,才能保住这座岌岌可危的并州城。 “姐姐……”,青川垂头长唤一声,那是他左胸膛疼痛的呐喊,亦是他的无奈。姐姐的请求他的无法抗拒,逼着他割舍着他最不愿的不舍,他是真心不愿离她而去 “去打个大胜仗,我知道你可以。” 叶寒的话是盼着希冀的,就如同她苍白如纸的脸上生出的勉强笑意,那是努力挣扎对抗着地狱的强势召唤,青川再也无法抗拒,沉重点头应下,起身准备离去。 “……青川……”,叶寒的轻唤带着一丝永别的意味,但脸上的笑却是如水莲轻柔美好,“……好好活着,我等你回来。” 狠心的人逼着不愿离去的人狠下心离去,最终狠心的人得逞了,为何却哀愁落了满脸,泪先落下了眼。 青川一走,叶寒强撑着的“我很好”也再也撑不下去了,刚才那一番话榨干了她身体中最后一丝力气。油尽灯枯后,生死离别时,下身源源不断流出的血那是她最后的命,叶寒望着头上那方遥不可及的云帐顶,等待着即将与这不属于她的异世的分别,说不上什么不甘心,也说不上有何不舍。来去都由不得她,可能这就叫命吧! 叶寒的血还在流,新流出的血是鲜红刺眼的,已干涸发黑的旧血怎能掩盖得住这鲜艳夺目的色彩,却看得解白满眼惊心,“快拿人参来!” 再次血崩,解白连忙给叶寒施针止血,可却无济于事,该流的血还是源源不断从叶寒体内流出,叶寒的半个身子被自己的血染红了,已半入了黄泉路。 青川一离开,在外面等得焦急万分的江流画赶紧就跑了进来,看见躺在血泊中的叶寒,顿时泪如雨下,趴在床边拉着叶寒几乎没有温度的手,悲恸不已,“怎么会这样,血刚才不是已经止住了吗,怎么还会血崩?” 被淹没在一屋的嘈杂哭声中,解白冷静权衡利弊之后还是拿出银针,准备赌一把,于是对着常嬷嬷吩咐道:“等下我会对叶寒施针,强行促进宫缩排离胎盘,你在这方面有经验,尽力帮着叶寒把剩余胎盘排出,若……不说了,开始吧!” 常嬷嬷大惊,满心恐慌,“解神医,此番施针,你心中可有把握?” 强行催针虽能立竿见影,可却无意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此大伤之法连正常人都受不住,更何况是刚生产完还大出血的产妇。 “凶险七分上,胜算不足三!”即便如此,解白还是坚持,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如今你也看见了,叶寒一再血崩,究其原因是体内未排尽的胎盘所致,如果再不排出,就叶寒已经千疮百孔的身子,就是有再多的血也不够她一次次血崩。” 这本是解白用来说服常嬷嬷的话,可一旁江流画听见了却深深怕了,眼泪更是成串成串地流,流得叶寒的手水润潺潺。 也不知是这个缘故,还是解白开始施针的缘故,叶寒从昏迷渐渐中醒来,苍白没有半点血色的脸,睁着没了精气神的眼睛,气息奄奄望着哭泣不止的江流画,有气无力唤着她的名字,劝着,“……流画……别哭了……” “小叶!”江流画看着苏醒过来的叶寒,顿时哭得更凶,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哭,可她就是止不住,“小叶,你不会有事的,有解神医在,你不会有事的。” 叶寒闭眼苍白一笑,她自己的身子她难道还不知道,天命如此,何必再做强留。叶寒费劲睁开眼看着满脸是泪的江流画,轻喘说道:“……流画,等陆知回来了……记得带他,去看看秦婆婆……” 血流失太多,叶寒话还没说几个字就喘得不行,只能暂时停下交代后事,而趴坐在床边的江流画凄咽哽塞,更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一个劲儿没用地哭,一个劲儿地摇头,“……小叶……别丢下我,奶娘已经走了,你也走了,就我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你们也忍心?” 眼前的白光开始闪现,叶寒强行挣扎着离去,她挂念的事她还未交代完,她不放心离开,“……流画,等我走了……孩子,就……托付给,你了……有你帮我照顾孩子……我,我走也,走的安心……” 话一交代完,叶寒的眼睛就开始涣散起来,一点一点翻起尸黄的眼白,江流画看得心惊神慌,“小叶,你别睡!” 江流画冲着叶寒大喊,可怎么也唤不回叶寒开始涣散的意识,彼时屋外婴儿的啼哭声响起,孩子? “对!孩子!小叶,你不能走!你还没见过你的孩子,你不能走!”说完,江流画就跑出屋外,从奶娘手中把孩子抢了过来。 可能是江流画说的话起了作用,让垂死挣扎的叶寒起了那么一丝留恋与不舍,勉强支撑着破败不堪的身子等着。她所求不多,只求看一眼她的孩子,她就走,只要一眼就够了! “别给她看!” 解白突然喊住抱着孩子进屋的江流画,再看着床上痴痴望着江流画怀中抱着的孩子,虽不忍心但还是狠心说道:“这孩子是她活着的最后一丝念想,你若现在给她看了,圆了她最后的一丝念想,她就会立马闭眼安心离去。” 顿时,江流画抱着孩子站在离床前不到三尺之地,进退不得,看着躺在床上满眼乞求着她无比可怜的叶寒,心生不忍,可解白说的话她又不得不听,无奈只好低头看着怀中哭闹不止的孩子,难下决断。 她是想看下自己孩子一眼,所以才努力硬撑到现在,如今孩子离她不到三尺,她明明都听见他的哭闹,可以看见他哭闹时乱晃的小手,可就是看不到他的小脸,她不甘心呀! “……让我,看一眼吧……就一眼……让我,看看我的孩子……一眼,求你了……就一眼……” 看一眼她就走,让她可以记得孩子的长相,是胖是瘦,是长得像她还是像他爹,那是她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她真的舍不得一眼未见着就这样离他而去。 叶寒费力抬起手来,朝着江流画的方向想摸摸孩子的头,求着,“……流画,让我看看我的孩子……让我看看……就看一眼……一眼就行……我求……” 伸在半空中的手就这样猝不及防就骤然落下,叶寒瞬间没了意识。 “小叶!” 江流画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再也不管解白的话,抱着孩子几步冲到叶寒身边,把孩子放在她头边,拉着她毫无力气的手抚摸着孩子幼嫩的脸颊,哭着喊着,“小叶,你看看你的孩子!你看看他,你睁开眼看看他,这是你的孩子,你费尽千辛万苦才生下的孩子,你看一眼再走,求你看一眼再走……呜……” “出来了!”常嬷嬷兴奋说道,夫人体内余下的胎盘终于排出来了,只是……“解神医,这血……怎么越流越多了!”常嬷嬷满脸惊恐。 并州的夜,无望的雪,锥心刺骨的风,都意味着并州此生注定与苦难脱离不了。而活在这片苦难之地的人也是它这份苦难的承受者与分担者,刺破长空的凄惨哀叫,婴儿半夜哭闹不止的啼哭,一声声一遍遍回荡在漫天的风雪之中,填满了雪夜中未填满的空白。 “将军,可是有何事?”花折梅问道。 青川突然停住,于端王府大门前僵硬住转过身来,回望着雪夜中满目的漆黑与身后若有若无传来的哀声,他忍不住心慌成疾,欲倾身飞奔回去。 脚不受控制向合璧庭的方向垮了出去,可还未等一步落下,城外几阵火光闪现然后就听见轰然几声爆炸响起,惊天动地,最终,悬在半空中的脚还是落下了,只不过却是朝西城墙的方向落下,于风雪中狠心闭目骑马离去,任北风呼啸凛冽,灌满他耳间一夜风雪,再不闻家中哀声为谁。 沧河一动齐褚恨,并州多是未亡人(五) 居城墙之上遥望前方,后褚火光连绵成海,如潮如水直扑并州城而来,只不过潮水遇闸,似有无形堤岸般阻挡了它的前进,于约百丈之前聚集不动。齐褚两方隔空对峙,彼此都能瞧见对方火把明亮、大军集结,却都不约而同按兵不动,只因中间隔了百丈之地被夜占领,若深渊鸿沟强制性阻隔了两军“会师”。 魏达向青川汇报着最新战况,“将军,后褚被我军排下的火雷阵成功阻挡在秣陵山处。不过耶律平手段狠辣,用士兵强行排雷,如今后褚敌军离并州城不下五十余丈,恐怕一场恶战不可避免。” 正说着,城外又是轰天几声爆炸声响,火光冲天惨叫一片,炸碎的士兵成一坨坨大碎肉块飞落得到处都是,不仅让亲眼目睹的后褚士兵士气大挫,就连站在城墙之上的北齐大军也心生胆颤,后褚虎狼之心着实令人惧怕。 火把染油,不惧风雪严寒,于狂风暴雪中欢腾摇曳烧得更旺,借着明亮的火光青川虽不能看清远处后褚真实境况,可望着黑暗中还剩下的五十丈火雷阵,不敢心生侥幸,厉声发令,“花折梅,你立即带两千精兵守住鹫岭山脉通往并州的隘口,以免有后褚敌军借道偷袭。” “是!”花折梅领命。 “记住,”花折梅离开前,青川面色凝重补充一句道,“若有必要,立刻炸断通往并州的隘口。” 花折梅吃惊抬头,连忙应道:“……是!” 炸断隘口,虽截断了后褚偷袭的可能,但对北齐来说也失去了一个有利的攻击机会。如此保守甚至龟缩一隅的方法,可见战势战态对他们这方有多不利,并州城这次,恐怕真危险了。 魏达不解,更有担忧,“将军,这样是否有些不妥?如今敌军在前,而我军人手本就不足,若再从有限的兵数中分出部分兵力来,这对并州城的布防大大不利。您之前不是说过耶律平多疑成性谨小慎微,去年在鹫岭山脉折损了三十万大军,绝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想必鹫岭一脉应是安全的。” “未必!”青川遥望后褚大军,如苍狼雄踞秣陵山外,久久滞留不前,必生祸乱,“几个时辰前后褚敌军就已派重兵攻打过鹫岭隘口,只不过被及时赶到的援军打退了,而如今耶律平已是一头疯了的狗,急了可是会乱咬人的。谁知道他疯起来会干什么,还是早点提防,免得到时徒生祸患。” “宁国主,在下还有一事麻烦于你!”青川继续着他的未雨绸缪,他得赶在耶律平疯起来之前,堵住他所有进攻的路径与可能。 宁致远也随军回了并州城,一同上了城墙,“请说。”齐夏为盟,唇亡齿寒,如今大敌当前,一切迎敌为重。 “你立刻带兵支援红绫镇。红绫镇紧挨秣陵山,又是通往并州城的捷径之一,若后褚长时间受挫于火雷阵,必定会找其它途径进攻并州城,红绫镇首当其冲!” 青川之言并非危言耸听,也并非公报私仇有心为之,宁致远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立即前往。不过青川还有深层思虑,一并与之说道:“此趟宁国主恐怕还需多留一点心思。后褚与北胡一向交好,若红绫镇久攻不下,我猜依耶律平的性子必定会请北胡出面,配合攻打夏国,到时腹背受敌,夏国只怕会难上加难。” 宁致远听后不惧,“赫连将军请放心,北齐借给夏国的三万精兵皆是对胡作战好手,在下此去只要把这支精兵带去,无论是镇守红绫镇还是抗击北胡,皆能发挥奇效,定不会加重赫连将军抗褚压力。” 若无姐姐,青川想他与宁致远也许能当知己好友,只可惜情本自私,宁致远与姐姐那段旧情他终是跨不过去,就如同宁致远对他与姐姐已成夫妻的事实终究做不到视若无睹,彼此都心存芥蒂,所以他们才是情敌,好在不是军敌。 通往并州的两条捷径已经被他掐断了,只有西城门外这一条宽阔的官道才能最快直达并州城,耶律平必是舍不得。而这如鸿沟的五十丈火雷阵,青川知道只能暂时阻挡耶律平一时,至于能阻挡多久他不也清楚,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后褚大军未到的这一段时间加紧备好并州城防守,随时迎敌。 “魏达,通知下去,掷石器尽快准备到位,弓箭石头越多越好,还有,”说到这儿,青川特意嘱咐道,“通知□□库,加紧时间制作火雷,运往城墙上。” “是!属下这就去准备。”魏达领命便冒雪离去。 临城遥望,后褚大军好似又向前推进了不少,并州城与后褚大军之间的漆黑深渊正在慢慢缩小,漆黑被火点亮,这一片被延迟的战场将会大曝于世人面前。 “轰!”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前方派出去排雷的一队骑兵又瞬间被炸飞,士兵马匹都被炸成了一坨坨大块碎肉,残尸肉块落得满地都是,一地惨象已远远超出了“触目惊心”的形容范围。 苏尔勒一手摸去满脸血点,转身向耶律平回禀,“将军,前面五丈之内火雷已排除干净,大军可向前行进。” 北齐沿路设下的火雷阵精妙绝伦,从沧河沿岸至并州城随着距离由远到近,所布阵的火雷由疏渐密,防不胜防,根本不能按最开始的办法用士兵拿命冒险直接排雷。离并州城大概还有五十丈远,这么长一片土地,谁知道下面还埋了多少火雷。若按最初的法子排雷,恐怕还未到并州城下,大军就已损兵折将超过一半。 耶律平踩着一地被炸烂了的碎肉残尸,望着快唾手可得的并州城,并未直接回话,而是转而问向派出去寻路的先锋军可有回信。 苏尔勒连忙回道:“红绫镇由齐夏两国共同镇守,守卫严密,派出去的精兵都被打了回来。除此之外,属下还擅作主张又派了一千精兵上了鹫岭,但北齐早有防范,派去的人皆全军覆没。” 听到“鹫岭”二字,耶律平脸色顿时一凝,苏尔勒见状连忙跪地求饶,“是属下擅作主张,违逆将军之意,属下愿接受惩罚。” “……起来吧!”耶律平也只是想起去年鹫岭上的惨败,有些心气不顺而已,并未有多生气,但今年他卷土重来,且并州城已在前方唾手可得,他又何须再气,“前面排雷还需多久?半个时辰内可能抵达并州城下?”这才是他现在最关心的。 见耶律平没有怪罪,苏尔勒如释大负,连忙站起回话,“这个……属下无法估计。此处离并州城还有几十丈地,地下埋着的火雷数量更是无法估计,而且每一处阵法都是由藏在地下的北齐死士见机操控。派一两人根本无法诱其上钩点燃火雷,有时我军还反被这些土拨鼠所糊弄,直接来了个一锅端,炸得我军伤亡不小。所以属下斗胆建议,能否停止此种以命排雷的方法,属下怕再这样下去,即便大军还未到了并州城下,这军心恐怕就早散了。” 并非苏尔勒危言耸听,一次次拿士兵的命去排雷,残手独腿炸得满天乱飞,血肉模糊,看久了谁都会心生不满,谁都不知道下一次被炸飞的残手独腿中有没有自己的躯体,谁都会心生惧意,再这么下去,军心迟早大乱,到时还怎么攻打并州城。 苏尔勒所说之事是血与命交汇的惨状,耶律平听后皱眉深锁,过了一会儿却又渐渐愁眉舒展开来,不是为了排雷之事,而是看清了赫连渤此计后的黔驴技穷。为了阻止他大军前进,竟然连这么保守的法子都想得出来,这可不是他玉面罗刹的勇猛风格。 大雪纷落,掩盖了战场的无情与血腥,北风相送,吹散了阵阵硝烟四起。秣陵山脚下,后褚大军被北齐防不胜防的火雷阵逼得不得不停滞不前,在飞雪寒风中吃着源源不断刮来的西北风。 后褚大军不前进了,这沧河平原便陷入了一片难得的安静之中,没有爆炸、没有惨叫,没有刀枪相撞、没有马匹嘶鸣,唯剩风雪呼啸不止,沧河流水滚滚东去。 猛然,耶律平鹰眼一迷,回望身后藏在黑夜之中的沧河,心中沟壑已有对策,“苏尔勒,立即调集三千身强力壮的猛士沿着北面山体挖一段水沟,然后在沧河瀑布临山处掘一道口子,引沧河水过来。” “属下领命!” 苏尔勒跟在耶律平身边多年,一听就明白他此计将要作何,兴奋得连忙挑了三千个力气大的士兵在北面山体挖掘了一道几百丈的引水沟渠,最上端连着沧河瀑布,最下端直至那不到四十丈的火雷阵地上。 前面说过并州城西城门地势,据天险而建,是两山相夹之势,前方是一马平川的沧河平原,天然的喇叭口形状,从打仗上来看,易守难攻,是一兵家好地。但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天然的喇叭口形状却也不是尽善尽美,至少现在不是。 后褚在沧河瀑布上游处一掘开口,沧河水顺着倾斜的水沟沿着山体奔腾流来,虽然此地平原地势平坦,但这水源源不断流来,在这喇叭口处慢慢汇集,即便平原易排水,但短时间内也无法瞬间排掉过膝盖的水,如此一来,水克火,这阻挡了后褚大军这么久的火雷阵就这么轻易攻破了。 为了保证藏在地下的北齐死士有充足的时间被淹死,耶律平硬是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让五千骑兵先试探奔赴并州城去。果真“一路平川”,无爆炸,无惨叫,无血肉模糊满天飞,这一次,等候已久的后褚大军终于倾巢而动,踩着没过膝盖的水汹涌而来,直袭并州城。 “将军!”魏达看着城下如黑潮墨浪奔涌而来的后褚大军,提刀准备迎战。 青川临墙而望,城下后褚震天的喊杀声如激涌白浪直拍而来,仿若可涌上百丈之高的城墙之上。大战已起,恶战难免,唯拔剑迎敌,“杀!!!” 乱石横飞,乱箭齐射,硝烟四起,火光冲天,今夜这一战才是齐褚真正的决战之始,得并州城者,得此战之全胜,两方将领皆明白这一点,所以都拼劲全力殊死一搏。 后褚大军压城,宽五十丈不到的城墙密密麻麻架上了几十张云梯,后褚三十万大军就这样沿着数张冲天的云梯路从城墙下源源不断爬上来,密如蝼蚁,成群结队,势不可挡。 并州城本就兵力不足,但好在有天险可倚,军备充足,一开始后褚也没得到什么便宜,成功被拦截在城墙之外。可随着时间推移,战事持续发酵,后褚的进攻非但没有松懈,反而越发凶猛,后褚大军的轮番上阵,几场雪落雪停后,北齐已是疲惫不堪,损失惨重,最后连重伤员跟百姓都用上了,就连跟耶律平交手几年的青川,也开始有点招架不住后褚的疯狂进攻。 “将军,我军武器弹药快要耗尽,军械库□□库也已空了!”魏达慌忙来报,战事雪上加霜。 青川探头望着城墙后空空如也的武器装备,顿时面色发凝,然后立即下令道:“让军械房□□房一刻不歇制作武器弹药,做好马上送到城墙上来。” 魏达犯难,“可,将军,现在是不是来不及了?后褚进攻如此凶猛,根本不给我们留时间喘息,而城内守备早已空虚,若无奇计制敌,这样打下去并州城迟早会被攻破。” 决战已至尾声,什么阴谋诡计都是枉然,无济于事,胜负只看两方的军力对峙,谁强谁弱就是谁赢谁输。耶律平不就是摸清了并州城兵力空虚,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攻打并州城。以五万不到对三十万后褚大军,赢,谈何容易! “将军,要不要把花将军和驻守在红绫镇的黑虎营调回来救急?”魏达着急问道。 青川不语,此时的并州雪停天清,皎月映雪,远处的沧河平原,近处的群山环绕,雪色盈盈是一张静态的月半雪景图,但静中却含动,只见滔滔东去的沧河水、划过山体的倾斜水渠,还有城墙下没过膝盖高的积水,被后褚士兵踩碎得波光粼粼,好似可晃碎了整片沧河大地。 这边,魏达还焦急上火地问着青川该如何是好,这后褚先锋军已有人攻上城墙了! “魏达!”青川突然转头,冷静问道:“军备库中可备有火油?” “……不多,大概只有二十几坛。”魏达眼眸一愣,连忙回道,不解青川此话何意。 “够了!”青川蓦然松了一口气,冷静下令道:“立即派人把火油抬上来,记着千万别打碎了!” “是!” 魏达立即冲进箭林火海中,带着几十个士兵把二十几坛被遗忘的火油从暗无天日的军备库中搬了出来。 而此时,后褚第一批先锋军已经冲破了城墙上第一道屏障,如一把尖刀瞬间在固若金汤的并州城砍出了一道口子,后续而来的后褚士兵紧接着滚滚而来。还好后褚对城墙上的防御分布不熟,这批最先攻上城墙的后褚先锋军误落到了青川手中,这才虚惊一场没对并州城上的防御造成实质性的突破。 二十几坛火油完好无损地紧挨在墙根下,即便有红油布封密完好,可火油独特刺鼻的异味还是游荡在雪后初霁的清冷凉夜中,十分突兀,尤其当一坛坛火油从城墙上倾倒下去,火油连带着火油刺鼻的味道立即在城下没过膝盖的积水中弥漫开来,有水之处无一可逃。 “是什么味道?” 耶律平突然问道,这股突如其来的刺鼻味道很是熟悉,隐隐约约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它到来一般都是那么突如其来,透着猝不及防。 “火!” 城墙之上,青川接过汹汹燃烧着的火把,对着头上这一方皎明清朗的月色,望着远处坐镇指挥的耶律平突然一记冷笑,只可惜,距离太远自己看不见他此时的面色惊色,而他也看不见自己的嗜血阴森。 越是对手,越能感知对方的心思,耶律平不知为何,自闻到这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刺鼻气味便开始心慌不定,尤其是看到一把把火色明亮在眼前摇曳,他就越发心乱不安。 “不对!”耶律平瞬间精光一闪,突然惊恐大喊出声,“苏尔勒,让人立即把沧河上游那道口子截住!” 几乎同时,耶律平话语刚落,青川手中的火把就被甩出,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视死如归般落入了漂浮着满是火油的积水中,瞬间,汪洋火海一跃而起,照亮了半个天际。 火爱黑夜甚过白日,白日有太阳做主场,抢了本属于它的风头,所以只有在黑幕重重的夜里,它才可以尽情地发挥着自己的耀眼光芒,上可烧至天际通红,下可焦灼大地不安,再配合着声声惨叫为乐,这份精彩不输白日朗朗。 沧河一动齐褚恨,并州多是未亡人(六) 水本无形,不受控制。 临近沧河瀑布处掘出的那道口子虽被及时堵住,可积聚在城墙下没腿高的积水却一时间难以迅速退去,踩在水中的后褚士兵都成了这片水上的一团火,或惨叫到处逃窜,或扑入水中避火灭火,总之火成切肤之痛,无人再有心恋战。 这场大火从天黑一直烧到天蒙蒙亮才结束,积水退去后的并州城下早成了一片焦土,尸横遍野。受此大挫,后褚大军退守到五十丈之外,休养生息,再做打算。 营帐之内,耶律平来回踱步,为昨夜大火,也为自己的急功近利。是他太想赢了,自以为并州城已空无兵力所以必是不堪一击,可没想到赫连渤昨夜又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如去年鹫岭雪埋他三十万大军一样,疼得他痛彻心扉。 “将军。”苏尔勒从外回来。 经昨夜大火,耶律平心生了几许疲惫,有些挫败,“昨夜伤亡如何?” 苏尔勒回道:“回将军,昨夜大火我军战亡倒不大,但将士受伤比较严重,不是被火烧伤就是被水冻伤,而且最不妙的是经昨夜一役绝大数士兵都染上了风寒,恐怕一时半会无力再大规模作战。” “砰!” 一记重拳杵桌,耶律平好生气闷,如今并州城兵力空虚,防御单薄,只需大举进攻一日,哪怕半日或一个时辰,这并州城都有可能被攻破。可大军缠病,上不了战场,你让他怎能甘心! 天有命数,人有无奈,即便再不甘愿耶律平也只能从大局出发,下令道:“传令下去大军就地休整,让随行军医尽快治好士兵风寒。还有,立即分派三万精兵去并州城北面,不用进攻,只需严防死守即可。我这已修书一封你快派人交予北胡汗王,让他立即派兵入齐切断并州与长安之间的联系,若是可行,也许不用我们出手,这并州城自东面就可攻破。” 苏尔勒接过,“属下这就去办,先行告退。”但西面、北面、东面都考虑到了,“将军,南面可需注意一二?”苏尔勒问道。 “不用!”这南面耶律平是最为放心的,“这南平王是个怕事的胆小鬼,两边都不帮,谁都不得罪,齐褚交战多年你看他可曾帮过谁。再说,就南平那个破底子,他即便想帮也有心无力。” 前方并州城依旧屹立不倒,无奈手脚被缚不能一举夺下,实属可惜,既然武攻不成,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他要把并州城变成一座孤城,最好来个不攻自破。 三月初的并州城冰雪未融,房檐垂冰成柱,丝毫不见春来韶光色,许是西境太远春风羸弱,不胜长途跋涉之辛劳,累在中途忘了还有这沧河并州城。 冬寒未去,春来甚早,万物复苏更是遥不可及,后褚围城已过一月之久,城中余粮已是不多,好在城中几十万百姓这些年早已养成储粮过冬的习惯,再加上城中米铺粮店在官府重压下以平时价买光了米粮给百姓,百姓们缩衣节食还是能勉强再撑半月。 只是民粮不忧,但军粮却起了匮乏:朝廷发放的军粮以及往年从南面运来的粮食都储藏在城外几座大山之中,如今后褚把并州城围得水泄不通,根本无法杀出重围出城运粮。 魏达这半月已跑遍了城中各军需库,能吃的都能咽下肚的都被他搬空了,如今再也找不出半点余粮可解饥荒,再这样下去不用后褚打上来,他们就先饿晕了。 “将军,要不我们找百姓征粮吧!”魏达建议。 结合城内城外局势,青川自是不同意,“百姓也饿了三十多天,本就不易,还不时拿出自家口粮给士兵充饥。如果我们强制征粮,抢了他们活命的粮食,换作是你你能答应吗?城外后褚本就虎视眈眈,若我们城内先起了内讧,岂不给后褚提供了可趁之机?” “可再没粮食,估计将士明日的口粮都成问题。”魏达也不愿抢老百姓的粮食,可事态紧急,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青川也已腹中不饱多日,他亦知军中缺粮厉害,可越是艰难时期越是不能做官逼民反之事。今日已是三月初,他算了下萧铮运粮至并州的日子,对魏达说道:“你再去军需库找找。只要再撑半个月,南面运粮队伍就会到并州城,到时饥荒可解。” “可……” “报!将军,城下方云中求见将军!”一士兵突然进来,打断了魏达的不满与为难。 “方云中?”青川重复着这个不太熟悉的名字,然后快速回忆起与之相对应的脸与事,问道:“他一书生找我何事?” “听他之言,说是专程来解决军粮短缺之事,并且刚从端王府来。” 青川一想,放话,“让他进来。”无论是方云中的为人,还是他所提起的端王府,都愿意让他见他一面。 方云中上城墙,行礼拜过青川后,直接说道:“在下在城中无意看见魏将军四处寻粮,细致打听一番才知军中缺粮已久,遂毛遂自荐前来送粮,一解将军之忧、并州之困。” 魏达在青川凌厉一眼中心虚低头,大敌当前青川并未多做追究,问到方云中,“方先生慷慨解囊为军送粮,一解军中饥荒,在下感激不尽。只是不知这粮食所在何方,还请方先生告知?” “就在端王府!”方云中直接说道,让青川有点疑惑与吃惊,方云中继续说道:“而且将军也不必感激于我,要感谢将军还是感谢尊夫人。若不是夫人未雨绸缪,战前派陈福管家花重金买下城内一半粮食,恐怕今日军中之饥荒,在下也无能为力。” 被他强行暂时忘却的人就这样措不及防被人提起,一瞬间青川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寒夜,姐姐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气息奄奄,被自己的血染红了一身,而他的身上也全都是姐姐的血,那种寒凉那种恐惧,至今亦如影随行。 而他怎么忘了,尚在云州之时家贫少银,姐姐担心过冬挨饿必想尽办法提前置办好充足的粮食过冬,即便后来日子好起来了,这习惯也没改掉,一直延续到今时今日,为他操碎了心。 “她……”,被强行忘却了一月的担忧与思恋就这样被猝不及防勾起,他太想知道姐姐的消息,可话到嘴边却轻飘无声,他害怕着他所害怕不敢听的回答,所以不问最好,让他活在自欺欺人的梦里。 方云中轻然一笑,看清了眼前这位叱咤风云的北齐战神眼中的铁骨柔情,立即补充一句回道:“对了,我出端王府时解神医让我向将军带一句话,一切平安,将军勿念。” 青川眼眸一垂,心中大石终于落地,骤生缱绻万千,默然欣慰,如此……便好! 齐褚再次开战是在萧铮运粮快至并齐平边境之时。 耶律平本想大军围城使并州城孤立无援,不攻自破,可潜伏在南平的探子却突然汇报说有一群乘水路到南平的南朝商队要运粮给并州城,这分明就是赫连渤叫来的救兵。 可惜后褚与南平有鹫岭山脉相隔,他鞭长莫及,而潜伏在南平的探子只有十余人,根本无法与商队抗衡,就连派出去与南平王交涉的使者也是无功而返,按南平王的原话来说,齐褚交战他既不掺和也不站队,所以这支过境南平的运粮商队他也管不着,它愿去哪就去哪儿,是死是活更与南平无关。南平王打的一手好太极,着实让他心中憋出一口闷气来,恨不得立即挥军南下灭了这如蝼蚁苟活的南平王。 气归气,可他却不得不顾及眼前现实:围困并州城已过一个多月,按理说并州城内北齐军已到弹尽粮绝的境地,可远观并州城墙之上,北齐士兵依旧魁梧昂扬,精神抖擞,根本没有一点面黄肌瘦食不果腹之象,但并州城在他铁桶般围困之下,确实没有一粒米运进了并州城。那已坐吃山空的北齐军又是从何处得了粮食? 这一难题他一时解决不了,也不想过多纠结在此,如今从南平过境的运粮商队是确确实实要运到并州城,南平王又不阻止,北胡一直在东面与北齐皇帝派来的援军陷入焦灼,根本无法率军南下阻截。估计不出几天这批粮食就能运到并州城,恐怕到时赫连渤更有底气与他继续僵持下去。 但是,赫连渤能与他对峙下去,可他却等不起:他有三十万大军,这么多人每日上百千石的军粮消耗,如果再如此围城下去,赢降输升,胜负难定。 所以,耶律平决定不再被动等下去,他要先下手为强,趁着胜算还握在手中时,把并州城收入囊中。 后褚停歇了一月之久的战火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烧了起来,西面耶律平、北面苏尔勒、东面北胡,三方同时发力,直攻并州城而来,并州城顿时危矣。 战火突起,青川立即调整了防御布防: 并州城四方,南城临越,可安之无忧; 东有北胡,隐患不大,从京畿前来的援军可阻之; 北为耶律平副将苏尔勒主攻,魏达善战应变,定能安守北门; 至于在西面的耶律平,无论他在何方主攻,都是一难以招架的悍敌,只有他才能与之对抗。 硝烟三方起,云汇四方城,雪重金盔甲,血寒世人心。 交战至今,耶律平青川二人都明白谁都没有退路了,只能拼死一搏,要么胜之为王,要么输之为囚,一战定胜负! 这一战打得艰辛,后褚三十万大军是倾巢出动,举刀而来,不见胸中血不收杀人刀,一个个都是饿了一个多月饿瘪了的恶狼,下山而来必要吃够人肉喝饱人血才罢休,城中人之危矣。 并州城兵力不足,要想以少胜多,必要出奇制胜,而这一个多月青川停罢了城中各处军器库,聚集人手全投到了□□房中,没日没夜只制造火雷。火雷爆炸威力无比,能以一杀千,只有它才能补上人手不足的短处。 这场恶战从黄昏打到天黑,又从天黑打到天亮,双方激战了一天一夜,谁没进半步谁也没退半步,无赢无输,就如同围城一般,这也是一场谁能撑到最后谁就赢的持久战,拼的是双方的实力,但更看重的是双方的耐性与坚韧。 爆炸火光,此起彼伏,城下被炸飞的尸骨堆积了一层又一层,血与肉厚厚粘附在地上又成了其他人攻城的路。杀声为鸣,战鼓为乐,但就不知这是谁的丧魂曲,又是谁的庆功声。 又侥幸打退后褚一场强攻,满刀是血。青川扯过身上一处还算干净的布料简单擦拭好长剑,沿着城墙又开始准备着下一场战役的到来。 “将军,魏将军传信过来,说北面已成功守住,褚敌未占半寸。” 意料之中,青川没多少喜悦与兴奋,深眉依旧紧皱,眉下深眸直望城下褚军,不落深忧:耶律平围城之后的突然强攻是迟早的事,这之于自己是一件坏事但也是一件好事:坏事主要坏在后褚此番攻城必是凶猛胜于往常,危险极大,而好事却好在这说明齐褚之战将要了结了,只是谁也不知道最终鹿死谁手。 青川环顾着城墙上一具具被抬下去的尸体,再看向城墙下黑压压的后褚敌军,颇有种深深的无力感,更不知这并州城到底还能守多久。 传信士兵话还未说完,“将军,魏将军还让我向你传达一件事,这次后褚攻打北面有些奇怪,一会儿打一会儿又不打,来回反复不知想要干嘛。魏将军琢磨不透苏尔勒的作战手法,便依照将军您的嘱咐只坚守在城墙,没有出城迎战。” 浓眉一凝重压心头上,青川眼中也生着狐疑,为北面作战之事,也为城外这人多势众的后褚大军,这耶律平,到底想干嘛? “给魏达带句话,敌中有诡,静观其变,死守不出。” 耶律平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青川细想不能确定。 后褚攻城的第三天,北齐已快到弹尽粮绝,□□刀剑火雷都一一消耗殆尽,可后褚攻势依旧强劲,一轮接着一轮连番上阵,就像一波波潮水接连不断打来,打得水中挣扎求生的人得不到半口的喘息。到最后没法子了,连百姓炒菜的油都用上了,烧得后褚敌军哇哇惨叫,最终一番垂死挣扎的拼死抵抗,还是勉强抵住了一轮强攻。 强攻刚歇,后褚又一轮强攻立马而来,根本不给敌人丝毫喘息。看着逐渐向城墙挥刀涌来的后褚敌军,杀声震天骇浪冲上城墙,着实让已筋疲力竭的士兵生了惧意。 青川凝眉生狠,穷途末路亦无败军之势,强势回击,“□□房制造的火雷可运到了?” “回将军,刚到,可只有三十余个。”说完,立即有将士抬上城墙。 低头望城下敌军渐至,密密麻麻如蝼蚁可食人,青川立即下令道:“把火雷五个捆绑在一起。” 战事紧急,将士不敢怠慢。 “点火!”青川发令。 五条引线同时点燃,但并未立即扔下城墙,而是等引线燃到一半时才扔下,此时后褚敌军已至城墙,正备云梯攻城,无暇顾及其它,所以当五个捆绑在一起的火雷从天而降触地时,时间估算正好,瞬间爆炸,后褚敌军猝不及防,被炸伤一片。 轰天声响一炸,一连三次,确实炸出了效果,不仅仅是炸翻了后褚敌军残肢断腿满天乱飞,还炸得他们生了惧意,竟然缓了攻城的步伐,让城墙之上的北齐士兵委实高兴了一番。 可高兴得太早,攻城的后褚敌军是没攻上墙来,但如漫天大雨落下的弓箭凌厉而来,一些士兵因躲避不及被射成了刺猬,而及时躲避在城墙后的士兵也好不到哪去,只能藏在墙后暂避此时的箭雨杀人。 也不知后褚的弓箭射了有多久,三丈多宽的城墙已铺满了一层箭矢也不见停下,更坏的是借着□□的强势庇护,后褚又开始攻城了,震耳欲聋的杀喊从城外传来,士气高昂,大地颤抖,可直逼并州城破。 青川闭目背靠于墙,耳边是“嗖嗖”不断的箭声,更远处是浩浩荡荡的打杀声,逐渐逼近而来。 不对! 手中长剑已好,但箭矢未停,敌军未上城墙,两军尚未交战何来打杀声一说! 沧河一动齐褚恨,并州多是未亡人(七) 青川猛然睁眼,于墙后死角处窥望着城外情形,只见沧河西岸后褚原本稳固的大后方竟然混乱一团,不断有人涌上架在沧河上的铁索连舟向并州城的方向直奔而来,然后与后褚大军陷入混战中。 “是陆将军的援兵到了!” 藏在墙后的一士兵忍不住心中激动,站起身来兴奋一喊,却忘了墙外还有未停的倾盆箭雨,顿时身中三箭应声倒地,好不可惜。 迟到了两个多月的援军终于被他们等到了,这让同样死守了两个多月的将士无不喜从悲来,颇有逃出升天之感,顿时人人精神大振,摩拳擦掌,刀剑在手。 而突然从后方蹿出的军队让耶律平也莫名一惊,难以置信望着远处挥砍着大刀的猛将,“怎么会……怎么会是陆知!他怎么会从我国而来?”他还是不信,不愿相信,“荒沙漠海明明无路,他怎么会……” 身后轰然几声爆炸声响起,把耶律平从眼前的震惊中给震醒,前有陆知援军,后面赫连渤开始反击,前后夹击,瞬间他便成了笼中困兽。 并州城墙为栏,两山为墙,陆知率领的援军从沧河边逐渐杀了过来,把后褚大军包围在他们自己建造的笼子中,无路可逃,任人宰割。 耶律平本就极度孤傲,怎可轻易束手就擒。毕竟是一代战神,即便在前后围堵胜算无望的困境下,依旧能够冷静指挥围困的后褚大军与陆知斡旋,让陆知也一时难以攻下。 “来人,把人给我带上来!”见强攻不下,陆知便另生一计。 然后就见一辆囚车从后面缓缓推了出来,囚车中有一明黄华衣的男子,只不过衣着生污与长发凌乱极为相搭,低垂着的头掩在乱发中看不清面容,颓废瘫坐在囚车中,却带有着一种与他境况极不相符的高傲感,与耶律平此时的处境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骄傲得可笑至极! 陆知让人打开了囚车门,狠拽铁链一下直接把囚车之人拉了出来,强行抓起囚犯的头从乱发遮掩中暴露出来,边冲着重兵围着的耶律平大喊道:“耶律平,你可看清此人是谁?” 凌乱的头发仿佛是囚犯最后一层的保护壳,当他失去这层让他安心的保护壳之后,他便开始恐慌挣扎。可惜双手双脚被铁链铐住,全身只有脖子未上铁链但却不幸落入陆知之手,几番用力挣扎也无济于事,一张桀骜不驯的脸就这样在青天/白日下被耶律平一眼瞧了个清楚,瞬间大怔,难以置信,怎么会是他! “别动!”陆知厉声呵斥着身旁不听话的囚犯,继续对耶律平喊话道:“我想耶律将军肯定对此人十分熟悉。你们同出一脉,你为兄他为弟,你为臣他为君。如今你后褚皇帝亲至于此,你身为臣子为何不立即跪下迎接?” 陆知这话一出,顿时惊愕后褚众将士,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很难想象一国之君竟会落入敌军手中,但也有人质疑这人到底是不是我国君主,毕竟他们都没见过,又或者这就是北齐的一诡计? 众说纷纭起,后褚将士手中的刀剑渐渐拿不稳晃了起来,一时军心大乱,而耶律平什么也没说,只是从一旁士兵的手中抢过□□,大手挽弓一拉,利箭瞬间朝陆知一旁的囚犯射去。 耶律平这一连贯动作一气呵成,快得让陆知措不及防。还好他反应迅速,及时拉了一下捆着囚犯的锁链,要不然这后褚皇帝今天就真命丧于此了。 身后囚车是由碗口般粗的木头做成的栅栏,陆知看了一眼横贯穿透插在栅栏上的箭矢,再看看跌倒在地的后褚皇帝,调侃道:“你这皇兄可真够狠的,一见面就直接拿箭杀你。” 耶律骜侧趴在地,还是一如之前没有说话,长发在褐黄色的地上垂落,正好又遮住了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脸上此时的神情,只有那双暴露在外冻裂了的手不住轻微颤抖,陆知一见,面露讽刺未再理会他,让人把他带下去。 回到与耶律平对峙上来,陆知拿出一锦囊,打开后是一金龙方底之物,权力威严皆汇聚于此,“如今后褚皇帝被俘,后褚传国玉玺也在我手上,后褚已亡,尔等已是亡国之奴,还不快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尔等奸贼,居心叵测,妄想以一囚犯替我后褚国君,以一假物伪成我褚国玉玺,诓我后褚将士投降。今日我耶律平就算是拼死一搏,也要杀你这辱国辱君之人!” 耶律平一番义正严辞之言,如一定海神针立即定住了摇摇欲坠的军心。然后话语说罢,耶律平就率军直冲陆知而来,陆知早有准备,摔开手中玉玺,立即提刀迎上,只是原本一场激烈恶战还未交手多久,就见耶律平突然反身退去,在亲兵护卫下冲出了包围圈,逃向了北面山林里。 终此,齐褚两国长达几十年的战争以后褚被灭、耶律平逃走为结局,自此后褚之地并为北齐一州,褚州由此而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旌旗十万斩阎王。 借夏国越荒漠,灭后褚平西境,北齐这走了快半年的三十万大军经历了一路的血战,斩荆披棘,勇猛精进,对眼前这一盘失了头领的后褚大军又岂会放在眼里。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并州城下十几万的后褚大军就被攻破,缴械投降。 青川立于城墙之上,看着终于赶到的援军心下感慨万千,这一战,终于还是他侥幸赢了! 并州已安,褚国已灭,但耶律平却逃走了,如虎归山,必有大患。大战刚罢,众人还不得歇,又立马聚在一起商讨如何捉拿耶律平之事。 陆知请罚出战,“将军,耶律平是在属下眼皮下溜走的,该当全责。属下请命,愿带精兵北追耶律平,不捉拿到此贼誓不回营!” “我刚才在城墙上都看见了,此事与你无关。”青川让陆知坐下,稍安勿躁,“耶律平一向狡诈,你以假玉玺诱他上当,他必定是识破了玉玺真伪,所以才不恋战,逃之夭夭。我已飞鸽传书给驻守在红绫镇的黑虎营,让他们率兵南下围追堵截,务必捉到耶律平,无论死活。” 耶律平在西境经营多年,根基颇深,即便如今褚国已亡,但凭他之力即便不能重新建国,可在西境重起战火还是不难的。若战火未能根除,那今天他们所作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若不是耶律骜迟迟不肯交出传国玉玺,耶律平又怎会识破骗局及时逃出了我的天罗地网阵!”一招不慎满盘皆输,陆知那个懊恼,叹惜道:“只是可惜了公孙先生抓捕耶律平的锦囊妙计!” 耶律平已逃,木已成舟,再多的悔与恨都无济于事,青川开导着陆知,“你不必如此愧疚,这事也许并不是你执行不当之错,又或许耶律平其实早已见过玉玺,别忘了他当年可是争夺后褚皇位最有力的皇子,凭他的野心与胆大包天,说不定早染指把玩过后褚玉玺,又怎会不识得。” 不过提到公孙,青川问道:“公孙释没随你一起回来吗?” “后褚刚灭,余孽未尽,公孙先生让我先率军回北齐解并州之困,待后褚稍安定之后,便会随大军回并州向您复命。”陆知回道。 青川点了点头,起身道:“此次后褚被灭,你与公孙释功不可没,我会上疏朝廷对你们论功行赏。” “此事属下万不敢居功。”陆知惭愧低头,“若非将军以身犯险,以自身性命为饵吸引住耶律平的三十万大军,属下西征又怎会如此一帆风顺。而今又犯失责,一时不慎放跑了耶律平,过不及功,属下实在不敢领功要赏。” “西征伐褚,越荒漠翻雪山,才能大破褚国,一路凶险无人可知,你劳苦功高,又何必如此自责于一小过小失。至于耶律平,这耶律骜不是已经在我们手里了吗?只要拷问出玉玺的下落,不愁耶律平不会自投罗网。”青川宽慰道。 陆知回道:“公孙先生也如此说过耶律平此人贪恋权位,取而代之的野心路人皆知,所以才会以玉玺为饵设局诱捕他。要不是我在路上耽误太久,到达后褚北境时与预定时间足足晚了一个多月,公孙先生若不是念及将军安危与并州城局势,也不会连拷问耶律骜的时间也没有,只好做了一假玉玺李代桃僵,这才让耶律平钻了空子逃了。” “这耶律骜毕竟曾是一国之尊,性子有些桀骜不驯这是自然,哪能轻易就说出玉玺下落,还是先挫挫他的锐气,等公孙释到并州后,再继续拷问玉玺下落吧!不过……”,青川突然补充一句,“……在此之前,你先派人拷问拷问下耶律骜,看他是否知道耶律平有哪些藏身之所。这对兄弟君臣如敌多年,应是对彼此都多少有些了解。”对这一点青川很是肯定,就如他那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兄与他一般。 “是!属下知道了!”陆知道。 可细想一下,安全起见青川还是吩咐道:“你还是派人去后褚接替公孙释手中之事,让他尽早赶回并州,尽快审出后褚玉玺所在。这耶律平一日不除,这西境千里难得安宁。” “既是如此,属下这就派人去褚,公孙先生离齐多年,想必也甚是想念将军。而且属下也想再见见这位公孙先生,若非有他从后褚传来的路线图,说不定我现在还在沙漠中晃悠。当时褚宫一见未来得及道谢,这次属下必定补上。”陆知不好意思道。 青川也随之笑笑,算是准了陆知这一小小私心,这时魏达也到来,向青川复命,“将军,属下已活捉耶律平副将苏尔勒,现正捆绑在城墙下,可要立刻带上来?” “不用!立即将他交由刑官审讯。他在耶律平身边多年,必定多少知道点耶律平的三窟之所。”耶律平逃走后,这是他至今听到的最好的消息,让他不由为之一振。 有士兵传令下去,魏达不用亲自跑一趟,可暂时休息片刻,见一旁是走了快半年的陆知回来了,十分兴奋,抱拳谢道:“陆将军率大军大破后褚,又及时归来一解并州之危,立下大功两件,着实让在下钦佩。” 陆知谦让道:“魏将军也是勇猛过人,助将军一次次打退后褚进攻,守住了并州城,保了城中几十万百姓安危,这可不也是大功一件。” “陆将军这是在笑话我。若不是这苏尔勒中看不中用,我哪能如此轻松就守住了并州城北线。”这并不是魏达吹牛,而是事实确实如此,是他亲身感知,“不过说来也奇怪,这苏尔勒在耶律平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作战计策确实不错,可领兵作战却是天壤之别,耶律平让他来攻打北线,真是失策。” 青川突然一语打破两人之间的“寒暄”,“那是你幸运!若不是耶律平此人刚愎自用,容不得身边有才之人,要不然这苏尔勒又怎会留在他身边这么久。若非如此,恐怕你我性命早就不保,并州城早就被攻破了。” 来自上级直言直接的敲打,着实让魏达从胜战的喜悦中清醒三分。方才自己确实是太过得意忘形了没分清场合,估计这才触恼了将军。魏达立即反省认错,下城墙回北线清理战场去。 魏达一走,陆知见青川面色依旧如常,多有不解,试探问道:“可是魏将军刚才话太多,吵到将军了?将军还是莫要怪罪,也许是刚打了胜战魏将军才会如此。” 虽然陆知话中是替魏达说情,但并不代表他认可刚才魏达到言行。战场立功是大事一件,但受功嘉奖却不应由他亲口说出,显得有些……急不可耐,好似生怕将军会忘了他的功劳一般,特意提醒一二。但大战刚罢,并州刚转危为安,一切需以大局为重,以和为贵,所以他才会替魏达说了这番话。 青川低眉浅笑一下,没怎么多说,只不着逻辑说了一句,“许是魏达是京城世家子弟,建功立业比常人更加心切。” 这件事就像蜻蜓点水般就飞快过去了,接下来青川就片刻不歇交代战后的一系列事情,“对耶律骜和苏尔勒的审讯立刻进行,一有消息马上通知我;并州城被围困了一个多月,物资匮乏,你先用军粮救济城内百姓几日,待萧铮第一批运粮商队一到,城中饥荒就可缓解。还有,这十几万后褚俘虏一定要妥善处理,切记不能让他们有机反扑。” 脑中再仔细过虑一遍要交代的事,青川不放心补充一句道:“你再派兵前往并州东线,驱除北胡蛮夷,然后再以大风关为据,派重兵驻守于此。记住,无论是何股势力都一并拦截至关外,不可入并州半步。” 大风关是并州通往北齐内地最后一道关卡,地理位置险要,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将军此举,陆知有些惶恐,“将军,您这是……” “我这是在向你交代战后事宜,等会我要回府一趟,后面几天你先替我掌管并州城。”这战终于罢了,他却早已心急成灾,再也等不了。 “并州城安全了,我打了一个大胜仗,我要回去亲口告诉她。”青川遥望也望不见的端王府方向,喃喃自语道。 本是人间痴情种,奈何生于帝王家 这一年的并州很怪,冬来得晚,雪来得迟,来又不走,久留在此,至此至今三月末的积雪还占着初春的月份。东来春风暖雨自是争不过边塞北风强劲,努力争闹一番,最多也不过是下了并州一地的雨夹雪,融了雪,黄了地,泥泞了路,还打得人浑身激灵打个不停,让这才刚伸出头的脖子又“嗖”的一声缩回了厚实暖和的衣领里。 又是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夹雪,尽显春时无限柔情,柔得寒雪落软了心头,看大地水色潋滟成漪,见远山生出了几丝青色妩媚。这一场又一场的雨夹雪,一场接着一场下罢,雨渐多雪渐少,看样子应是东风压倒了北边雪,这并州的春应是快到了。 雨雪刚落罢,云未销风未散,陆知就迫不及待跑出了房檐,快马加鞭带着一行人朝沧河西岸赶去。 这是沧河西岸附近的一处小镇,因临近齐褚两国国界,商贸往来繁荣,小镇处处尽显繁华。而陆知却选在一处极其朴素的宅子外下了马,带着一行人匆匆入了门。 黑瓦灰墙是一道迷了世人的障眼法,进了门,水榭楼台,雕栏画栋,金粉朱门路,琉璃碧瓦地,无一不彰显着人世奢华。南国湘妃竹,东海兰萱草,这些奇珍异草在春来尚早的后褚之地竟开得青青正好,可见这处宅子的主人财力不俗。可惜陆知是一粗人,不懂欣赏,直奔前往一空旷院落而去。 一墙之后又是别有洞天:百丈之地,空旷偌大无极,向前有三重玉阶层层凌驾于地,之上是一巍峨无边的庄严殿宇,黑顶肃穆,檐角走兽历历有十,皆是狻猊之象,此乃后褚天子居处才可配有的规格。而殿前空地上,耶律骜颓废跌坐在地,双手双脚镣铐不下,若不是他这副阶下囚的模样,站在墙外的陆知差点还以为自己瞬间又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后褚皇宫。 三重玉阶之上,昔日一国之君蓬头垢面站在上面,而三重玉阶之下,宽阔空地之上一身着黑服的文官笔直站立着,正对着三重玉阶之上的耶律骜,隔空对峙,不发一言。 陆知好奇此人,问道:“那个干瘦书生是谁?” 面容瘦削,双目深凹,静如死水,干嘴抿薄,不苟言笑,陆知看着他弱不禁风的样子,无丁点震慑力,陆知有些质疑此人的能力。 “他就是今日负责审问耶律骜的刑官,冯史。” 回话的人是并州太守陈原石,因不喜朝中争斗“自贬”到了并州任太守,因并州地方军政合一的特色性,并州太守一向有名无权,这也刚好合了这古稀老人的意愿,落得个清闲自在。 “冯史?”这名字有些熟悉,陆知在脑海中迅速寻找着关于此人的事迹,瞬间面露吃惊,又连忙看了看庭中那一干瘦文官,仔细打量了一番有些难以置信,“可是剿灭并州北六县盗匪的黑面酷吏,冯史?” 陈原石回道:“正是此人。陆将军大可放心,耶律骜落在冯史这一酷吏手中,开口招供是迟早的事。” 论起时间冯史早于青川先到并州,且名满西境。当时的并州北六县完全是被北胡、后褚和各立山头的盗匪霸占肆掠,民不聊生,而冯史一到大刀治理,以法严明,安民心杀恶霸,轻徭薄赋组织民兵,击退他国肆掠,剿杀山中恶匪,自此之后北六县路不拾遗,百姓安居乐业。 “将军曾说,当年若不是有冯史先夺回了并州北六县,替他稳固了大后方,他当年收复并州城时也不会如此容易。只可惜如此能臣却因得罪京中权贵被贬谪至此,着实令人惋惜。”陆知望着庭中冯史,面露同情。 同为贬谪人,陈原石又何尝不懂这种惋惜,“当年老梁王的小嫡孙在京草菅人命,把一百姓捆绑在马后活活拖死,冯史时任大理丞主审此案,不畏强权只认国法,硬是依律亲斩了老梁王的小嫡孙,为百姓讨了个公道,自己却因此得罪了皇亲权贵,被贬谪至并州任北六县的县丞。如今想想他能活在现在,也是命大。” 陆知愤慨,“一朝国都天子脚下,竟也是如此污秽不堪,还不如并州一边塞之地来得开明透亮。” 大半生混迹官场,陈原石也无不感概,“官场黑暗,有多少有志男儿就是这样被疾风恶浪给吞噬了,冯史这般,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谈及了这么久的冯史,陆知突然想起,“对了,我记得第一批派往后褚治理的官员名单中冯史排前在列,怎么今日还在这里?” 怪不得刚听见冯史的名字有些熟悉,他现在才想起将军在府中交予他的官员名单中他曾见过这个名字。 陈原石随即解释道:“端王爷提前通知了老夫,让我先把冯史留下,等审完耶律骜后再让冯史赴褚上任。” 这样一提醒,陆知也记起了公孙先生昨日已到并州,冯史应该就是接替他主持后褚事务之人。如今有冯史这一黑面酷吏,又有公孙先生这一妙计智囊,这耶律骜何愁攻破不了。 视线回到庭中,风停了,这一偌大的“褚宫”变得太过安静,所以未发一言的冯史主动张口说话。 “褚国皇帝陛下在耶律平的沧河行宫中看了这么久,可有何感想,是否深感似曾相识,让您无时无刻误以为还身在褚宫?” 墙外陈原石看着冯史审讯开始,低声感慨道:“若不是苏尔勒招供,谁能想到耶律平竟然私自建了一座与褚宫一模一样的殿宇。君臣异心如此,怪不得后褚气数已尽。” 三重玉阶之上耶律骜没有说话,垂头掩面,冯史不急,语气轻缓,主动“认错”道:“瞧我这记性,竟然忘了后褚在一月前已被我北齐所灭,您,早已不是一国之君了。” 铁镣轻颤,“叮”声一响,玉阶之上耶律骜依旧垂头掩面,不发一言,却逃不过陆知的耳朵,面露喜色道:“看来把耶律骜扔到地牢跟流氓混混关了十几天还是有用的,至少让他认清了国已破家已亡的事实。” 耶律骜沉默以对,冯史也不慌不忙继续说道:“想必你也猜出我今日审问你的目的,既然你已在耶律平的沧河行宫中,不如就帮我猜猜当你缚手为奴时,你这位逃走的皇兄此时此刻又在何处逍遥自在?” 玉阶之上镣铐锁身的耶律骜仿佛还是褚宫中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睥睨天下,玉阶之下仰视望着他的冯史仿佛是他低贱的臣民,可不屑一顾。但朝云暮晚,今非昔比,“仿佛”是多好的一个词,仿佛人可以永远活在自己想要的梦中,可惜残酷的是一切都仅在于“仿佛”之中。 无笔未必不能写字,不说话也未必不能知一人所想,冯史似笑非笑,双目凹陷得吓人,平添一丝诡异之气,“让我猜猜你此时在想什么?你应在嘲讽我,用如此拙劣的计谋,挑拨离间你与耶律平;又或嘲笑我们的无能,重兵重围之下竟还让耶律平跑了,可不是无能至极。我说的对吗?” 冯史并不需要耶律骜说话回答,他想要的答案在耶律骜僵硬迟缓的动作中都能找到,而且这只是他用来攻克耶律骜的一种手段,无需费时于此。 “既然你不愿提及耶律平,不如我们换个话题,说说你一后褚皇帝究竟是怎样一步步沦落至今时今日这般境地的?” 提及伤痛处,玉阶之上耶律骜依旧不说话,冯史也不介意自顾自话说着,“去年一战,我北齐先后在沧河与鹫岭山脉击杀你后褚四十万大军,如此大的伤亡消耗,你身为后褚皇帝,非但不体恤民情,休养生息,反而为争朝野大权,听信耶律平谗言将守卫后褚北境的三十万精兵良将调遣至沧河西岸,妄想翻身一战,开疆立威,却谁知让我北齐捡了这么好一个空漏,一路北下无阻直破了你后褚皇都,灭了你后褚百年基业。如今一朝沦为阶下囚,你曾为后褚一国之君难道就不曾反省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吗?” 冯史转头缓缓环视这一沧河“褚宫”,振臂一挥厉声批道:“你为君,民众扶之你才是褚宫中高高在上的君王,可你为君,却不重国本不恤民生。你看看耶律平为自己修建的褚宫,再看看你居住的皇宫,夜壶镶金,痰盂镶玉,一国之君骄奢淫逸至此,你后褚能不灭业亡国吗?” 停了的风又起了,头顶上积压暗灰的云被吹散了,天变了,成了另一片天,天朗气清可一气乾坤冲云霄,而变天之后,耶律骜终于缓缓抬头,异常平静说道:“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冯史是遨游在苍穹中的苍鹰,他有着世间最锐利的眼,可看清世人藏在脸皮后最深最不齿的心思,而耶律骜就是地上他要抓捕的猎物,猎物现已露出马脚,是时候该他这只苍鹰出手了。 耶律骜在正前方,冯史向前一步,直戳痛处道:“耶律骜,你没你自己说的那么无畏生死。你若真不怕死,北齐大军攻破褚宫时你就该以身殉国了,而不是苟活至今,在我一区区小吏前大谈生死气节。” 耶律骜心虚低头,冯史再进一步,火力不减道:“而且,你也没有你表现的那么大度,其实你比谁都希望耶律平死,否则当陆将军用假玉玺诱捕耶律平时,你为何不大喊一声向耶律平通风报信,而是选择沉默不语?” 耶律骜激怒生颤,冯史再跨一步,停下,直戳耶律骜心底最深的心思,“因为,你恨耶律平,你比谁都恨耶律平,毕竟是他战前失利才害得你国破家亡的,不是吗?” 仇恨是个坏东西,它可以勾出人心底最阴暗的一面,然后将之无限扩大,最终淬炼成这世间最恶的毒药,却反将自己毒发身亡。但对冯史来说耶律骜的仇恨对他来说是个好东西,既可让耶律骜自食恶果,又能达到他想要的结果,最后又能独善其身,这种好事何乐而不为。 “……我真不知道耶律平身在何处。”安静良久,耶律骜终于开口说道。 毕竟为帝,耶律骜的锐气岂能短时间挫尽,对于耶律骜的负隅顽抗,冯史并不意外,亦不着急。 三步之后,冯史于三重玉阶之下正对着三重玉阶之上的耶律骜,一高一低一仰一俯,似一强一弱一赢一输。 三步审问,步步紧逼,步尽却未得其果,冯史望着玉阶之上的耶律骜,淡笑不见其怒,“吾听说褚宫被攻破时,你不顾自己妻儿性命,反倒带着一漠北琴奴藏在密室里。听说你被抓还是你的皇后向陆将军告的密。” 顿时,玉阶之上铁镣晃动成响,在静谧过度的“褚宫”显得格外响亮。 冯史看着耶律骜开始慌乱的神情,成竹在胸。谁说三步成局,步虽尽但计未穷,环绕试探一番,终于让他找到了耶律骜的薄弱环节,接下来,他便要一击即破! “把人给我带上来!” 墙外狱卒得令,押着一白衣染尘埃的男子进了庭中,如扔麻袋一般将人毫不客气地扔在地上,结结实实一声肉撞地的闷响,可见有多疼,可白衣男子硬是未吱一声,只是蜷缩在地。 铁索镣铐碰撞出的清脆声响从三重玉阶之上不断传来,耶律骜奋力挣扎想扶起被扔在地上之人,可无奈铁索粗重,一端固定在玉阶柱台之上,一端禁锢在身限制了他的行动,无论双脚如何挣扎也跑不出这三重玉阶之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三重玉阶之下的长清痛苦蜷缩在地。 “放了他!”耶律骜暴怒瞪着冯史,本是乞求的语气却命令十足,“放了他!他不是褚国人,他是无辜的!” 处于居高临下的劣势,可冯史却胜算十足,“后褚已亡,你亦为奴,你有何权利让我放了他?” 一语被击中要害,耶律骜颓然落了挣扎,孤独一身立于空荡荡的三重玉阶之上,尽显凄凉。 他一亡国之君,无权势傍身,有何能力救长清?他不仅救不了他,还连累了他,若不是他的身份北齐也不会将他抓来于此。他比谁都知晓北齐此举何意,可他毕竟是后褚皇室子孙,作为后褚人最后那一丝底线,他做不到向北齐低头,可让长清因此为他受罪,他又于心不忍,愧疚纠结在心,让他一时做不出决定。 “哟,今天这儿唱的是哪一出,这么热闹?”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轻浮孟浪的话语是从墙外传来,然后就见花折梅身着一袭鲜艳红衣闪入庭中,桃花折扇轻摇,碧绿玉坠轻晃,一双惹人的桃花眼满是遮不住的轻佻,不加保留全落在了趴在地上的长清身上。 玉指修长,指甲圆润饱满,好一双招人的手,花折梅好奇心使然,交叠折扇,用折扇抬起那一可见的精致下巴,然后一张不知用何华丽词藻形容的容颜就这样措不及防从长发遮掩中露了出来,瞬间惊艳了花折梅。 “好一个妙人,竟比合欢馆中任何一小倌都来得可人。” 冯史平日里与花折梅还算熟识,知晓他爱逛青楼以及一些癖好,只是今日审案事关重大,没曾想到他也这般浪荡不羁,把采花的手都伸到他这来了,连忙开口婉转提醒道:“花将军在南清剿后褚余孽甚是辛劳,今日回城何不先回营休整一下。待下官处理完手中事务,定在摘星楼备下薄酒为您接风洗尘。” “薄酒就免了,你把地上这美人借我玩个几天,就当你为我接风洗尘了。” 耶律骜听见浑身一颤。 花折梅行动迅速,未等冯史来得及张口阻止,就见花折梅一个箭步上前拉起长清的手,却突然悻悻地将半拉起身的长清重扔在地,嫌弃道:“我当是什么美人呢,徒有虚表,一身的疤痕丑陋至极,真是倒胃口,真不知这后褚皇帝是什么喜好,竟喜欢这等货色。” 一想起宽袖下一条条蜿蜒密布如蛇缠绕的疤痕,花折梅抬眼鄙夷着玉阶之上的耶律骜,顿时对长清再起不了兴致,“冯大人,刚才打扰了,这人你还是还给你,你审案要紧,不打扰了。” 说完,花折梅转身离去,玉阶之上耶律骜顿时松了一口气,伸长脖子担心地望着趴在地上的长清,心疼不已,但他自身难保,亦是无能无力,只希望长清莫要怪他。 一狼离去,但一狼还在,酷吏无情,冯史让人带那三人上来,指着问道:“耶律骜,这三人我想你应该很熟悉?” 怎能不熟悉?这三人不就是当年当众□□折磨长清的权贵公子之一,他们家都被自己灭门了,他们怎么还活在,并且还在这儿? 耶律骜才刚落下的心在见到那三人时顿时蹿到了嗓子眼,惊慌的眼神从那三人的身上立马转移到趴在地上的长清身上,然后惊慌变成惊恐,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扼着他的脖颈一点一点想要了他的命。 “让他们滚!让他们离长清远点!别让他们碰长清!” 耶律骜奋力挣扎着手脚锁链,皮肉磨蹭得血肉糢糊,边吼着□□着长清的那三个畜生,又边吼着正下方站着一动不动的冯史。帝王声音再小也是雷霆之声,奴隶咆哮再大也是雨点之声,没人能听见也没人在意,更无任何威慑力,耶律骜就这样站在玉阶之上眼睁睁看着那三个畜生肆无忌惮地□□殴打着长清,他的长清还是倔强得不肯开声求饶,就连声声疼痛都被他咬紧在嘴里咽了下去。 “贱人,开口求他救你啊!你不是挺傲的吗,现在耶律骜成了亡国之奴,我看谁还给你当靠山!” 这三人都是被耶律骜灭了九族的人,可谓是血仇不共戴天,恨不得食他肉喝他血。虽然耶律骜已不是一国之尊,可有北齐的“庇佑”他们奈之无何,只能把对他的仇恨都加在这个贱人身上。若不是这个贱人,他们又怎会灭门抄家。 又是清脆“啪”的一声响亮的耳光,长清被打得面色红肿嘴角流血,这三人都是发了狠对他进行拳打脚踢。胸下的肋骨应是被踢断了几根,泛着生疼,“噗”,喉咙一痒一时没忍住,黏稠的血就这样吐了出来,踹在他身上的脚不停,口中的血也一直吐个不停,不到一会儿就血点洒了一地。 耶律骜在玉阶之上看得着急,满眼通红生泪,但镣铐缚手,无能为力,嘴里的咆哮愤怒根本阻止不了那三人的残暴行径。而他的长清,他最清楚,他的性子有多倔多要强,即使是被活活打死他也不会向这三人求饶,而他也不会向自己开口求救,他不想连累自己,可恰恰是自己连累了他,若是早早放他离去,他也不会被北齐掳到了并州,也不会遭今日这一侮辱。 玉阶之上耶律骜痴痴含泪望着长清,玉阶之下冯史却冷目死盯着耶律骜,而一旁折磨殴打长清的三人也注意着冯史这位大人的态度。这三人都是受过狱卒明确命令的,可尽情折磨长清此人,但他们多少有点投鼠忌器,毕竟耶律骜还未死,北齐既然不让他死必定有活着的必要,所以对长清并不敢下死手。但打了这么久这位大人都未出言阻止,而仇恨上头刺激着三人复仇,耶律骜他们虽然暂时动不了,但长清这贱人不就在他们手里吗,先杀了一个再说。 如此想着,三人手段就没了个克制,光天化日之下就扒了长清蔽体的衣服欲行□□之事,长清性子执拗怎肯从之,即便被打得遍体鳞伤也紧紧抓着自己半落体的衣物守着自己最后一丝尊严,无论这三人怎么踢打都不肯撒手。三人之中有一人脾气急,被长清这贱人气得不行,一气之下,抓着长清的脑袋就望一旁柱石上猛撞,顿时长清脑袋就破了个血窟窿,刺眼的鲜血源源不断流出,而长清已没了气息,瘫倒在地。 “够了够了,让他们住手……我说……我说!” 耶律骜望着阶下满身是血的长清,他已昏了过去,可即便如此那三人还是没放过他,正准备众目睽睽之下污辱长清,他再也受不了了,话脱口而出,“耶律平在临水镇、北胡伊索木都有他的老巢,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你快让他们住手,住手!!” 与耶律骜的狰怒焦急截然不同,冯史双目太冷,冷森森地望着玉阶之上的耶律骜,话不慌不忙说道:“我对耶律平的下落没兴趣,我要的是你后褚的传,国,玉,玺。” 狱卒没有得到命令,不会上前制止眼前义愤填膺的暴行,耶律骜绝望望着阶下这一群站着一动不动的人,这么多人却无一人能救长清,只有他才能救他,不是吗?不就是想要传国玉玺吗,他给!国都已经没有了,他还要个破石头干嘛,但他还有长清! 三重玉阶之上,耶律骜孤凉一身,身子笔直双膝扑通一声跪地,终“认输”,“玉玺……在大殿正右方的金狮中,狮眼就是开启玉玺的机关。” 冯史抬手示意狱卒出手制止,此时长清已被打得浑身青紫,血水浸地,奄奄一息,冯史冷冷看了一眼,向耶律骜说道:“这琴奴我会叫人好生医治,但那三人我也会好生将他们关在狱中,与这琴奴毗邻而居。等玉玺拿回来那一天,我自会将这琴奴完好无损送来见你;若玉玺未归,此奴,亦再无归期。” 耶律骜彻底认输,闭目说道:“……狮眼按下之前,需转动金狮向正东转动五下,否则触动机关,无人可生还。” 审问完毕,冯史出庭向陈原石与陆知复命,并专程向花折梅道谢:“今日多谢花将军鼎力相助,自毁形象帮我击破了耶律骜的弱点,冯史感激不尽。” 花折梅折扇潇洒一展,毫不介意,“冯大人客气了,我这也是帮自己,我还想亲手将耶律平逮住再立一功,省得功劳都被陆将军一人揽去。” 一番玩笑,众人展颜和之。去往后褚的官员已走半月,冯史再也耽误不得,随即向众位辞行,立即离齐赴任后褚取玺,陈原石出门送之。 花折梅也向陆知辞行,“我也接到命令要去大风关,这并州城就拜托你了。” “大风关?可是哪儿发生了何事?”将军回府前向他交代的事宜就有大风关增兵一事,如今又派花折梅这一悍将前去驻守大风关,看来这战并未全歇。 花折梅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玩笑道:“辛辛苦苦种的果子眼看马上就熟了,这立马就有眼馋的人来抢,我不把这些人拦在家门外,难道还等他们来抢走吗?”临走前,花折梅难得正经一次说道:“对了,我此去大风关一时半会回不来,还请你托江流画照顾好叶寒,花折梅先在这谢过了。” 叶寒对他有恩,对青川更是恩情大于天,他跟青川一生都还不完。此次叶寒阵前生子是他没完成青川的任务,还有叶寒产后大出血时,为不耽误行程也是他坚持回城之后再救叶寒,这才导致了她病情恶化,命悬一线,至今昏迷不醒。恩情未还,又新添愧疚,他实在无脸见叶寒。 花折梅郑重抱拳行礼感谢,陆知也随即低头回谢,等再抬起头时花折梅早已不知去向,陆知在深庭空空中独生出一腔惆怅来,刚才还知己好友交谈甚欢,转眼就各奔东西不见了,这偌大的“褚宫”中就只剩他一人,于此时他越发想念那个为他灯下缝衣、问他粥可温的姑娘,那个让他想了快半年的姑娘。手摸着胸下衣料中那一小束她剪下的秀发,陆知瞬间感觉不再那么孤独寂寞,心里暖暖的,不由笑上脸来,不再耽搁连忙出门向端王府驶去,耶律骜终于审完了,他得向将军复命去,商量下一步抓捕耶律平的行动。 一梦冬春深夏至,犹余春晖弄娇儿 长雪逝冬远,短春追夏初,一年中三个时节就这样晃眼间过了,待叶寒幽幽转醒时,窗外已是柳叶深深夏鸣蝉。 “姐姐!” 一直守在叶寒身边的青川最早发现她的苏醒,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还是如此清明透彻,只是“长睡”刚醒,精神不济,疲惫多于朦胧,头不由自主向里侧光线暗弱的方向偏去。 青川连忙用手遮住叶寒三月未见天日的眼睛,叫人放下帘幔遮住穿透明窗依旧刺眼的深夏日光,并着急吩咐道:“快去请解白过来!” 婆子领命,不敢耽搁,立即出庭寻了解白去。 帘幔重重,硬是将白晃刺眼的夏日层层削弱成黄昏落后的夜初,清波荡月般的轻盈“夜色”还不如屋内那一盏照路的明灯来得明亮,不过微弱得却刚刚好,叶寒睁眼才不至于那么难受。 屋内幽暗,但入眼景象却是熟悉无比,这里的一景一物都是她生前时摆放的那般模样,只是眼前这人……青川,他怎么也在这儿? 叶寒还以为自己是魂魄飘荡在合璧庭,本想坐起好生看看青川,却发现自己全身酸疼无力,身上没一处不叫嚣着抗议,难受也生着纳闷,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当了鬼还这么疼?耳边一声比一声急切的呼唤声也不住传来,那么真实,不像是她的幻听,好像青川真能看见自己,一声声喊着自己“姐姐,姐姐,姐姐……” “……我……这是,在哪儿?”叶寒质疑着自己是否还活着,开口问道,嗓音还带着病痛后的沙哑。 “在合璧庭,在端王府,在我身边。”青川喜极而泣,握着叶寒的手欣喜不已。 叶寒诧异,“……我没死?” “没有!”青川强势说道:“就算是你到了黄泉,我也会带着千军万马杀到阎王殿,从阎王手中把你抢回来!” 青川握着叶寒的手更紧,失而复得的惊喜大于害怕,过去担惊受怕的几个月无异于日日凌迟,她一日未醒,生死不明,他亦在阿鼻地狱;她醒了,他也重返人间。 原来她没死,叶寒心中幸叹着自己命大,想想那日艰难生子再产后大出血,她自己都认定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这趟鬼门关还是让她闯过来了。 突然,叶寒抓紧青川的手,双眼着急四处打望,边问道:“孩子?孩子呢?”她的孩子,他在哪儿?她还没看过他,她想看看自己的孩子。 青川安抚道:“孩子在常嬷嬷那儿,他很好,你别担心,我这就让常嬷嬷带孩子过来。” 孩子的住所是叶寒以前住过的暖阁,离寝屋很近,所以常嬷嬷一听见青川传话,赶忙就抱着孩子过来了,比派人去传唤的解白还提前到。 这是叶寒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孩子,生孩子那一夜她也只是远远望见一个粉色的肉团,连孩子长什么样也没看见。她的孩子很健康,被常嬷嬷养得白白胖胖的,很是可爱,尤其一头浓密的黑发毛茸茸的,左右摇着头睁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孩子才五个月大,小手只能握住她的食指,叶寒偏着头望着放在身边的孩子,恬淡的笑意满脸慈爱,这是她的孩子,与她血脉相连,温暖了她在异世的满身孤寂。 也许是心满意足了,圆满了那一夜未见的遗憾,叶寒看着看着间又莫名昏了过去,无论青川怎么呼喊都没再睁眼。孩子被青川太过大声的喊叫给吓到了,也哇哇大哭起来,但也没哭醒叶寒。 解白早到了,只是看着叶寒一家三口团圆的画面不忍打扰,便在外耐心等着,可没想到却等来了青川着急惊慌的叫喊声还有婴儿的啼哭声,于是连忙跑了进来,伸手一诊脉,再对又昏睡过去的叶寒仔细检查一番,才放下心来,说道:“叶寒无碍,只是太累了,又睡了过去。她既然能苏醒过来,就说明她性命已无大碍,算是彻底活过来了!” 青川听了解白的话,这才缓缓落心得安,望着又沉睡过去的叶寒,与之前几月要死不活的昏迷状态无所二般,但这次他的心头却释然轻了许多,扼住姐姐喉咙的那只手和扼住自己咽喉的那只手都瞬间消失无踪了,上天终于把他的姐姐还给他了。 帘幔重重营造出来的夜,虽不是真夜但也算是夜色朦胧适于入睡,可不合时宜的婴儿啼哭声却如一场突兀打破了屋中“夜”的宁静,青川抬头望着常嬷嬷手中哭闹不止的孩子,目色起了几分考虑,“常嬷嬷,玉堂清凉,以后孩子就搬到那里去住。” “这……”,常嬷嬷有些迟疑,但还是不敢抗命,“是。” 王爷对夫人的在意她是看在眼里,小世子虽是他与夫人的嫡长子,可在王爷眼里小世子恐怕还不及夫人一根头发丝来得精贵。怕小世子哭闹吵到夫人,就让小世子搬到隔了几个院落的玉堂去。唉,也不知夫人知道后该有多伤心。 解白走了,常嬷嬷抱着孩子也走了,屋内又回了“夜”中静谧里,青川坐在床边就这样静静看着睡梦中的叶寒,一看就是好一会儿,他在叶寒昏迷的几个月中也是如此日复一日度过来的,也不嫌烦。最终,或是有事,青川难得一次离开叶寒出门,还是不舍,还是看不够,倾身俯下在叶寒无血色的唇上落下一吻,然后替她捏紧被角,好生检查一番无碍后才放心出了门。 门外是艳阳高照,从里屋走出来恍若隔世,青川看着站在屋中并未离去的解白,直径走去,问道:“不知解神医方才说的话可是何意?” 青川很少尊称解白为解神医,一般多是直呼其名,一来尊卑有别,二来他极不喜解白一副世外高人仿佛看透一切的姿态。若不是为了姐姐病情,他今日也不会开金口低头服软。 “噢?我刚才说了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解白本就等候多时,但难得见这只骄傲的狮王低声下气一次,心里不免也起了几分戏弄的心思。 青川忍怒,仍摆低姿态,一字一字清清楚楚说道:“您刚才为姐姐诊脉之时,提到‘姐姐此次苏醒算是彻底活过来了’?而我只想问,什么叫‘算是’活过来了?” 医者谨慎,最明行之毫厘,差之千里之意,药理如此,救人治病更是如此。解白一当世神医,更深懂其道,所说之话必定是慎之更慎,怎会说“算是”、“可能”这种模糊不明的话,所以其中必有深意,否则他也不会在外等候自己多时。 难得为了叶寒他可以做到如此地步,算是自己为人狭隘了,解白便收起玩笑心思,未直接回答青川所问,而是风马牛不相及地提到,“我听说你这几个月接二连三地派遣重兵至大风关,可有此事?” “这与姐姐病情有何关系?”青川面色如常反问道。 解白坐下敲杯拂沫,直言道:“我虽一介乡野村夫,一生只醉心于医术药理,但并不代表我不懂世事。大风关是并州通往京城长安的最后一道关隘。此关如门为屏,你派重兵驻守大风关,只要将此门一关,并州、后褚甚至是整个北齐西境便成一独立王国,到时还不是任凭你握在手中把玩。” “所以呢?这与姐姐的病情有何关系?”军事机密被人当面说破,青川也不怒,他只一心想知道姐姐的病情如何,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 解白瞬间凝重,严肃问道:“你为一州之主或许可以守着叶寒一个女人过一辈子,但若有一日你成了一国之尊呢,你还能守着一个再也不能生育的女人过一辈子吗?” 青川一瞬惊愕却又瞬间被悲伤淹没,并不是因为被人看清了他的司马昭之心,而是……“你是说,姐姐她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那姐姐得多伤心,他知道姐姐其实很喜欢孩子,怀孕时不小心烫伤了手,她宁肯用冰水多浸泡几下,也不愿擦药,生怕药效伤到孩子。若告诉她这个噩耗,她怎么承受得了? 解白顺着青川的话,为叶寒抱着不平,“你以为呢?产前受惊,难产生子,产后大出血再加上月子没做好,叶寒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就算好生调理精心养着,她也许能得高寿,但此生也不可能再有子嗣。” “只要她平安就好,其它的我不强求。”也许是自小生于皇宫的缘故,亲情疏淡,他对子嗣并不像世人看得那般重,对他来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够了,孩子多了也是添乱。 “你不强求?那你下面那些人呢?他们难道不会为了权为了利向你塞女人?当有一天,当天下与叶寒摆在你面前,让你做出一个抉择时,你的‘强求’是江山还是美人?” 解白强烈质疑着青川所言,轻嘲着,虽然他与叶寒无亲无故,但对叶寒的为人还是十分佩服,今日对质青川,就算是他这个老酒鬼还她酿的青梅酒的酒钱吧! 青川讪笑,笑对解白的嘲讽,“解白,我一直以为你看清世事摸透人心,今日一看其实不然,你亦不过是世间万千迷局人之一。你认定了我会为了天下而舍弃姐姐,所以你不会想到我会为了姐姐而放弃江山,所以你也更想不到我是为了姐姐才去争这天下的。” 他一出生就注定了命运多舛,若是可以他宁愿做清远寺中与世隔绝的小沙弥,若是可以他宁愿在云州西城与姐姐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可是天不放过他,那群人也从未放过他,天下偌大,竟无处可于他安身。 他不怕死,自幼生活在皇宫中生死擦肩而过已成习惯,但他却最怕连累姐姐,这世上他最放心不下的人。若是一死可换得她一世安宁,他宁愿一死;可他的死换不来那群人的罢手,他们不会放过她和孩子。所以他得活着,他要拿命去赌、去换、去争这世间的权与势,只有他手中握有足够的权势,他才能护姐姐一生平安。 这世间的人千千万万,可他想保护的人就只有那么一个,这江山再美也不及姐姐她一人。 世间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解白刚才这番试探,对于青川的回答他还是有些许吃惊,还有些说不出的动容,可这世事无常,承诺再美、誓言再深都经不起沧海变桑田,“但愿吧!” 解白这次是真的走了,青川回了屋脱衣上床抱着叶寒在怀,手习惯性地放在她鼻间探着她细弱但平稳的呼吸,这是他在这几个月养出的习惯,只有这样他才能稍稍放心。 昏迷的这几月,由于进食困难姐姐瘦得厉害,身上都摸不到几两肉,不由让他想起解白说的话。子嗣事小,他并不在意,他更担心的是姐姐的身体。这么瘦小的身子却流了那么多的血,想想都替她疼,若不是他私心想用孩子留住她,她也不会遭这份罪。 是他对不起她! 解白是当世神医,既然他把姐姐的病情说出来就说明他有把握治好姐姐。只要他能治好,哪怕当面向他下跪磕头,自己也心甘情愿。他只求姐姐能好生活着,其它的他都不在意。 叶寒苏醒后的日子并不代表身体已全然康复,在这后的一个月里几乎有一半的时间她都是在床上睡过去的,而醒来的剩下的一半时间不是躺着就是坐在床上,不能下地。并不是她身体真虚弱至这般,只是解白嘱咐她需静养,青川遵循过度,连下床走动都不许,生怕她像瓷娃娃一磕就碎了,就连孩子也是她坐在床上有人送到她怀里来,根本无需下床一步。 孩子是二月初二所生,现已有五个月大,叶寒抱着孩子满脸慈爱,双手抱着了就舍不得放手。来之前,孩子刚喝过奶,粉嫩的小脸一副餍足,不时嘴里还吐出几个奶泡,“啵”的一声破了,声音很小却把自己给吓醒了,哆嗦一下睁开眼,然后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这可爱模样看得叶寒母爱泛滥,心都化了。 叶寒摸着孩子毛茸茸的浓密黑发,欣慰道:“孩子长得真好,比昨天好似又重了一些。” “这孩子胃口好,一日要吃五回奶,一个奶娘根本应付不来,常嬷嬷又去招了两个奶娘,这才将你儿子喂饱。” 江流画也笑得欣慰,为这孩子,更为千辛万苦才生下孩子的叶寒。过去这几个月她看着小叶昏迷在床,生怕她真一不小心就睡死过去,如今坏的一切都过去了,孩子健康,小叶也终于苏醒了,这日子终于变好了。 “对了,孩子叫什么名字?”醒来快一个多月,叶寒今日才突然想起给孩子取名,也真算是一孕傻三年吧! “孩子还没取名,本想等你醒来后再取,可杂务繁多一不小心就把这事给忘了。”坐在床边耐心充当叶寒人肉靠枕的青川开口解释道。 江流画看了眼说谎也不脸红的青川,心中暗道,他哪是一不小心把这事给忘了,估计根本就没记起过,恐怕连这个孩子他这个当爹的也一并不记得。他这满腹心思她看得最清楚,全落在了这几月昏迷不醒的小叶身上,为她喂药喂食,为她净身换衣,一个威风凛凛的战场将军竟做到至此,这也是她没想到的。也许是他对小叶这份真心,自己这才没当面戳穿他! 可这一切叶寒都不知道,她现在满心满眼都在怀中软乎乎的孩子身上,“青川,孩子的大名你来取,我来取孩子的小名。” 叶寒一颦一笑都是溢不住的喜悦,青川哪能拒绝她的话打碎她的这份欢喜,她喜欢就好,他自是心甘情愿去做。 只是给孩子取名这事青川从未想过,突然让他给孩子取名还真真难倒了他,随口道:“……孩子是灭褚时所生,就叫赫连褚吧!以后褚国名为名,以“褚”镇“褚”,此儿日后必定能震慑一方,保北齐西境安宁无乱。” “赫连褚。”叶寒听后细细品味了一番,觉得不错,然后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孩子,脸上起了难色,“大名叫赫连褚,那小名叫什么好呢?” 醒来后这脑子就跟清空了一般,想什么都想不出来,叶寒绞尽脑汁一番还是无从可取,青川不忍叶寒为小事操心烦忧,轻声劝道:“取个小名而已,没必要想这么多,随便叫个阿猫阿狗就够了,反正就是称呼。” 青川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叶寒还没反应,她怀中本熟睡的孩子就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凶,手脚并用在叶寒怀中四处乱晃,力气大得叶寒这还没痊愈的软绵身子根本抱不住,还好江流画在一旁伸手抱了过去,好声哄着。 “都怪你!你取的什么名字,孩子都哭了。”孩子一哭,叶寒这当娘的也不由心酸难掩,也跟着红了眼眶,青川连忙低头认错,轻声哄着叶寒说了好些好话这才劝回了叶寒的满眼泪光。 可叶寒不哭了,孩子还是哭个不停,江流画抱在怀中哄了好久也不见效,尿布也不湿不见臭,难不成这孩子真是被他爹取的小名给气哭了? “流画,我昏迷这几个月里你这当姨母的没少照顾他,要不你给孩子取这个小名吧,让这孩子记得你的恩情。”叶寒提议道。 江流画没有推辞,瞧着怀中哭声响亮的孩子,说道:“这孩子哭声洪亮,如笙箫贯耳,要不就叫‘阿笙’吧,谐音亦有生生不息之意,你觉如何?” “阿笙。”叶寒水温柔含笑询问着青川的意见,见他也浅笑点头,叶寒再望着流画怀中自己哭闹不停的孩子,自是说不出的满意。 夏日午后的白光透过合璧庭的明窗后,去了包裹在外的一层强势霸道,光线变得如春光般的柔和明媚,屋内的一切尖锐与棱角都被它的柔、它的暖揉搓得没了脾气–––啼哭不止的婴孩,初为父母的不安与紧张,一切好似那般焦虑不堪,又好似那般和谐无忧–––都静悠悠沐浴在它这一方明净轻柔的浅金色暖光中,岁月一派静好。 饶是七月夏正好,药石难除病榻寒 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过抱了孩子一会儿,给孩子取了名字,转眼一望明窗暗下暮色,此时已是日与夜、白与黑的交替之时,明暗幽色浊浊分不清是日出之前还是落暮之后。 孩子早已被江流画抱去玉堂喂奶,三餐必喝的药也热气腾腾端了上来,叶寒一闻苦涩不堪的药味,再看褐色粘稠的药汁,一下午积累的好心情顿时去了五分,面色恹恹,拒意明显。 “青川,扶我到庭院走一走,好不好?” 叶寒轻轻推开青川喂过来的勺子,一半拒意一半乞求,看得青川真狠不下心拒绝,他也不愿姐姐日日喝如苦胆般的药汤,若是可以他宁愿自己替她担了这份罪,可良药苦口,为了她的身子他还是努力哄劝她喝药,“先把药喝了再说,要不然这药就凉了。等你身子养好后,我带你、还有阿笙一起去玉河镇住个一年半载,你不是很喜欢小镇清静吗?”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叶寒一句无心之言,却听得青川万箭扎心一般,强撑笑颜道:“不会很久,只要你乖乖吃药,身子很快就能好起来。” 醒来后这一个月天天药汁顿顿药汤,叶寒早喝得厌烦,她也知这是为自己身体好,她也并非想逃避,只是……“青川,我好久都没出过门了,你带我出去走走好不好?你看这药这么烫,让它先放凉一下,等会回来我一定会喝,你就带我出去走一会儿,就在庭院中走几步就行?” 青川看着叶寒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的乞求眼神,最终还是没逃过她那一眼楚楚愁容。 暮间夜至时晚风阵阵,青川给叶寒披上一及地的披风,这才抱着她下了地出了门,虽然叶寒一再解释深夏暑热没这必要。 并州的七月,骄阳似火落了白日西山头,浅月东升,暑热缠绵夜色不散,月色凉凉不过是诗词歌赋中说给江南水乡的情话,而不是深夏酷热并州的那一良人,难怪叶寒会觉得挡风御寒的披风不适合并州七月时节。 庭院中临南角的墙面上,那一架嫣红色的深夏蔷薇开得正好,香气馥郁,强橘子味的蔷薇香气浓烈得就就像一坛被打翻了的新鲜橘子果酱,夏时晚风吹过,熏醉了不止是叶间的蝶、柳上的蝉,还有叶寒这大病初愈后第一次踏出房门的新奇路人。 深暑风凉夜,花重压枝头,繁花青睐垂头而看,叶寒站在满墙蔷薇花旁,仰头而望,恰好窥尽这一丛蔷薇精致玲珑的别样柔美,不由惊叹道:“这一架蔷薇说尽了夏色。” 青川搂着叶寒,低头笑着温柔说道:“在梅岭静修处无意间发现这丛蔷薇时,我就知姐姐一定喜欢,所以就移栽了几株在庭院,不过才过几载,便长得如此茂盛,繁花似锦。不过与云州西城小院的那一墙蔷薇比起来,我更爱后者。” 叶寒伸手抚弄过一簇含苞半开的蔷薇,不用放近至鼻尖就已嗅到手上残留的余香,叶寒淡笑回道:“一州山水一方美,一处花时一陇春。云州的蔷薇清幽清茶适清欢,秀美透恬淡,可这并州的蔷薇也不差,馥郁夏浓胜美酒,一杯解千愁,再和上此时的烟火人间气、灯影映天街,不最合适不过?‘ “姐姐说得都对,只要是姐姐喜欢的,我都喜欢。”晚风吹来,青川拥着叶寒在怀,天上再好也不如此时人间团圆。 夏日的夜是暑气生着躁热,被人紧拥在怀自己还披着一件挡风的披风,叶寒自是“身体不适”,用手轻微推拒开来,望着这一墙开得正盛的蔷薇花,说道:“这一架蔷薇开得这般好,若是用来做蔷薇元子你必定喜欢吃。可惜我现在身子未愈,力小乏弱,做不了,看着这一墙蔷薇就这般灿烂萎去,着实可惜。” 青川不嫌热,又重新拥紧叶寒在怀,低头在叶寒苍白的小脸上落下一啄轻吻,宽慰道:“姐姐若是喜欢,我等会就让常嬷嬷用山蜜把蔷薇封存起来,这样即便是到了明年春来也不会坏掉。” 其实他并不愿意让姐姐这么幸苦,虽然他好这一口姐姐亲手做的甜食,可她既然喜欢,他自是舍不得打碎她的欢喜,还是会让人备上少许,做不做蔷薇元子无所谓,只要她开心就好。 沿着这一架蔷薇走过,踩过还散发着余热的鹅卵石,渐渐蝉鸣蛙声近耳,荷塘月色缓缓而来,池上小桥流水,桥边莲叶何田田,或一支尖荷指天,或几支绽放的月下清荷亭亭玉立,可惜皎月再明,也无法看清夜下荷色,唯芙蓉清清幽香沁满了心脾间,好闻极了。 柳枝听风动,暮下倦梳头,经过几丛柳树遮笼的幽暗朦胧,骤然石榴花明路,两人来到了去年秋时吵架的凉亭处,好在往事如烟已去,好似谁也不记得,青川现在只一心想扶着叶寒在亭中坐坐,让她歇歇脚。 可叶寒却不累,拉着青川在亭边那一树开得灿红的石榴花下,看得起劲。 七月石榴花正火,映衬着一树的深绿幽幽,煞是好看,叶寒也忍不住伸手托住一朵开得正欢的石榴花,满脸喜色转头望着青川笑道:“再过两三个月,就有又甜又大的石榴子可以吃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青川站在叶寒身后望着这一树开得如火艳丽的石榴树,突然禁了声,陷落低愁–––榴开百子,多子多福–––青川低头看着站在身前正兴奋望着一树石榴花开的叶寒,不知说何才好,只是伸手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把她拥得更紧,替她把滑落至肩的篷帽重新戴上,拢紧松散开的披风,怜惜说道:“风大了,该回房了。” 叶寒不知青川何处突来的忧愁,愁深似海重,他不愿说她也不好问,她不想加重他的愁绪,便听话由他抱着自己回了房,药还未凉,余温还在,恰好入口,叶寒瞧着青川含笑时眉间依旧不下的浅川,不愿他多担心,便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顿时苦得心肝都装满了药汁,但还是强撑笑意装着无碍,只是不愿让他多担心罢了。 昏迷静养的四个多月,好不容易昨夜第一次踏出房门,吹了会儿暮色晚风,没曾想到午夜还未过半,青川就被叶寒浑身的滚烫给烫醒了,起身一看,叶寒弱白的小脸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灼红,昏迷沉沉梦呓喃喃,无论青川怎么唤也唤不醒。 “快去叫解白来!” 青川焦急一声大吼,门外守夜的秋实顿时被吓醒了,一下弹起身子跳下了床,连鞋都来不及穿直接光着脚丫朝解白居住的隔壁院落跑去。 “姐姐,你哪里不舒服?你听得见我说话吗?”青川真的被吓到了,手脚慌乱连条棉帕都拧不好,还弄得铜盆中的水溅湿了一地,双手抖得不行。 解白今日有事出府去了,到现在还未回府,青川边听着秋实的回话,边看着床上被高烧烧得满脸通红的叶寒,焦心不已,怒从中来,“还不快去请其他的大夫来!” 撤去叶寒额间退热的凉帕,伸手一探还是如火舔舐的灼热,青川沾着茶水浸润着她发干变白的嘴唇,忧心不已。再这么烧下去姐姐怎么受得了,早知道这样他怎么也不会带姐姐出门,他当时怎么就没狠下心来拒绝呢!青川颓做在床边,满脸懊恼不已! 棉帕吸饱了井水地底的凉气,一次次贴在叶寒高烧不退的额头上,但治标不治本,最多只能暂时压制一下源源不断涌上来的灼人热度,若不及时换上另一块沁凉吸饱水的棉帕,叶寒身体这团火又立马蹿腾上来。 一盆凉水已变得不怎么冰手,秋实重新打了一盆凉水,主动说道:“将军,这些小事让秋实来做吧!” 自夫人昏迷以来就是将军没日没夜贴身照顾,如今夫人又突发高热,也是将军不辞辛劳守在身边,亲力亲为,谁能想到战场上拿刀挽弓的大将军居然会做拧帕喂水的烦琐事。 青川自是拒绝,“不用。你去问下陈福大夫请到没有?如果到了,立即带到合璧庭。”姐姐这烧越发严重,再这么烧下去肯定会把身子烧坏的。 秋实不敢怠慢,抡足脚劲就往外跑,可还没出门多久,就听见她兴奋大喊道:“解神医,你终于回来了!你快去看下我家夫人吧,我家夫人突发高热很是不好。” 转眼,终于归府的解白便坐在了叶寒床边,凝神细诊,看着叶寒烧得通红犯着迷糊的脸,立即转头对随身药童吩咐道:“冬青,你立刻去煎一副退风寒的药。煎好立即端来。” 说完,解白无视青川满心焦急,凝神屏气为叶寒针灸退热,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叶寒病情大有好转,脸上通红退去不少,人也安生了许多。待风寒药端来喂叶寒喝下,已过了三更天了,这时夏夜到了最宁静的时候,吹拂的晚风也是最适合入睡的摇篮曲,此时叶寒睡得正熟。 青川担心过度,一夜未过双目已是满眼血丝,说不出的疲惫还有沉沉心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立即睡去,而是轻手轻脚关上门,然后穿院而去,步履沉重,一步一步进了解白暂时居住的院落。 西窗未灭,明烛半燃,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烛火轻晃摇曳,解白未抬头便知晓来人,低头专心忙着手中药称药材,边说道:“叶寒风寒已下,未有大碍,你大可放心。” 半夜后生凉,一室烛光也去不了地上阴凉起,“……姐姐……她的身子,真差到这种地步?”青川低落,声音空空无力,哪还有战场上的霸气嘹亮,今日之事已挫败得他无能为力。 “叶寒产后血崩虽侥幸捡回一命,但气虚血弱,亏损太过严重,身子算是实实毁了。今夜你也看见了,常人普通一场风寒于她却如一趟鬼门关,凶险难测,而且这种类似的凶险以后会时常发生,经常发生,若是病情加重,日日发生也是可能。” 第二次听见这话,青川还是震惊不已。他真的没想到姐姐的身子会差到这种地步,一场普通的风寒好似就能要了她的命,而他却只能干站在一边,束手无策。想他持剑可救几十万人的性命,可对自己最在乎的人,却什么也做不了,那个窝囊,那个无用,无处可说,更无处发泄! 解白虽不喜青川,但与叶寒无仇,“你放心,叶寒的身子我会好生调理。”不知为何,解白突然补了一句,“……你若承受不了叶寒的残破,还是早些放手为好。” 至少,让还放不下叶寒的人可以倾心去照顾她。 青川抬头利光一瞬扫视,莫名让解白心颤了几抖,却见青川对他行礼弯腰低头求道:“姐姐的病还请解神医多费些心思,需要什么药草灵石尽管开口。待他日姐姐痊愈,赫连渤定当大谢!” 青川的冷血孤傲是骨子里天生带着的,睥睨天下苍生俯首是他的命定之势,天地万物于他只有跪地的份儿,哪有他行礼俯首之理。两人于云州相识开始至今,即便自己治好了他的天花恶疾,但也不曾受之他半点谢意,如今能为叶寒一女人向他弯腰行礼屈首,解白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惊和动容。 求医之人已走了许久,屋外地上已萦绕起了一片乳白色的浓雾,近处露珠结草、青石路湿,遥望房檐屋外,幽暗沉沉隐约可见天际边一层鱼肚白翻出,这安静了一夜的天,要亮了。 冬青已整理好床铺,问道:“师父,忙了一夜,你该歇息了。” 明烛为友,伴了解白一夜无眠,解白放下药称,闭眼揉着疲惫的太阳穴,向冬青摆了摆手算是拒绝了。 “冬青,那株血莲在哪儿?”解白问道。 “遵师父的话,血莲已放在了无垢盒中。师父是要将血莲入药?” 冬青有些吃惊,今日师父出去办事,回府时偶遇一贵人赠一世间罕见的夏国血莲给师父,着实大方,却不等师父说上一句就转身没了人影。师父当时打开玉盒中的血莲时,第一句话就是“他恐怕招上大麻烦了”,所以才让自己把血莲装进了无垢盒里,应是不用,可转眼不过一夜却突然改变主意了,着实让他奇怪。 明显解白是改主意了,认真嘱咐道:“把血莲分切成块,放入伤者每日所喝的血燕之中,不可懈怠,知道吗?” 冬青半知半解点了点头,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师父,你不是说这血莲是个大麻烦,不能招惹吗?” 解白轻敲自己这个呆萌的小徒弟,意味深长道:“麻烦大小并不是一定的。刚接手时本无麻烦所以这血莲是个大麻烦,可现在有这比血莲更大的麻烦,那这血莲是不是就不那么麻烦了?” 冬青懵懂摇头还是不知,解白也不做过多解释,此时旭日东升起浓雾散去,一墙之隔的合璧庭从宁静中苏醒过来。青川躺在叶寒身边,熬红的双眼就这样看了她一夜,直至明窗透了明亮满了一室,他伸手小心翼翼探路探叶寒恢复正常的体温,这才真正放下心来,抱着叶寒阖眼沉沉睡了过去。 彼时,屋外天已大亮,屋内明光透轻帘,叶寒却突然睁开了眼,一脸复杂望着枕边沉睡过去的人,低眸缭乱绪,不知喜愁忧乐。 八月良辰半岁生,合璧美景奈何人 青竹通空,引山间溪水潺潺入庭,庭中青苔岩上有逐鹿蓄水,水满则竹筒倾覆而下,自鸣间惊鸟醒蝉,然后水注芙蕖而万荷生,上善若水如斯矣。 合璧庭中的逐鹿每日自鸣,轮回不知其数,徐徐望日落日又升,一个月的时间就这般过去了,深夏走到了八月的尾巴上,榴花火正盛,芭蕉绿正浓,而阿笙转眼就有六个月大了。 今日是阿笙的半岁生辰,半岁本无办席庆贺的必要,可因叶寒产后昏迷众人都忘了阿笙的满月酒,所以便把阿笙的半岁生辰当作满月酒补上,不办席不办宴,就他们这几个熟人聚一聚吃顿酒就行了。 而这一月中叶寒的身体也好转很多,自那日突染上风寒后,叶寒的身体并未雪上加霜,相反在解白的细心调理下一日日越发好转,下地走路已不需要人搀扶,气色也好了许多,否则青川怎么会同意办阿笙的半岁生辰,毕竟姐姐的身体事大,阿笙的生辰无关紧要。 六个月大的阿笙,眉眼长开不少,粉嫩雕琢得可爱,就像是年画中下凡报喜的金童。来贺喜的人一进门看见被叶寒抱坐在怀中的阿笙,无不夸赞一番阿笙的俊模样,逗得什么也不懂的阿笙咧嘴傻笑,口水流了一汪,看得叶寒这个当娘的哭笑不得。 今日请的人不多,来的就只有江流画和解白。江流画送了一叠小衣服小肚兜,都是她自己一针一线亲手做的,那刺绣精美得看得叶寒都眼红,心里吃味地羡慕着怀中这个小家伙命好,什么都没做就让流画对他掏心掏肺,想想自己当时求流画给自己在团扇上用越云针绣一幅春雨杏花江南,可是求了好几个月流画才勉强应下,如今倒好这一叠小肚兜的绣图都是越云针,真是暴殄天物。叶寒低着头看自己傻笑留着口水的儿子,真是嫉妒不已。 解白性情冷淡,远离世俗已久,没参加过这种人情人事,所以也不知该送些什么,一只用冰盒装着的可解百毒的玉蟾是他觉得可以用来送人的东西。如此大手笔,叶寒一瞧就忍不住想婉拒,但却被青川抢了先接了下来。既然青川选择如此,必然有他认为应接下的原因,叶寒也不再多想,出言替阿笙谢过。 陆知也在受邀之列,只是青川闲赋在家,并州一切事宜都交由了他管理,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出身过来,只好托人送了几只亲手做的拨浪鼓过来。阿笙一听就被吸引住了,抓在手中摇个不停,跟着拨浪鼓的声音更笑个不停。 只是叶寒抬头偶然瞥见站在一旁的江流画时,见她本是一脸喜色却倏然起了几分落寂。她与陆知也是好久未见了,陆知先是攻打后褚见不着,现在回来了也是忙得没时间见上一面,叶寒心中一声低叹,幽怨地剜了青川一眼,弄得青川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哪里又做错了惹她生气了。 常嬷嬷与秋实也一起送了一只亲手做的小布虎,阿笙既可以把小布虎当玩具,又可当枕头睡觉。里面装的是荞麦皮和秋茗草,荞麦皮是两人一颗一颗仔细挑的,就怕扎到阿笙,而秋茗草防虫防蚊,对皮肤细嫩的婴儿最合适不过,对常嬷嬷和秋实的心意,叶寒都记在了心里。 远在大风关的花折梅也送来了礼物,是一把他用黄花梨木雕刻的短柄小刀,栩栩如生,若不是刀鞘中藏着的刀是木制的,叶寒真会以为花折梅送给阿笙的是一把锋利的刀刃,毕竟凭花折梅离经叛道的性子来说,这非常有可能。 阿笙也是个好玩的,这么多的礼物一下放在他眼前,好奇心起,挣巴着肉乎乎的小身子从叶寒怀里爬了出去。忘了说了,阿笙比一般的孩子长得快,六个月大不仅能坐了,还能小手小脚到处爬滚,有时抓都抓不住他。不过今日还好,只在长榻上爬来爬去,把众人送给他的礼物来回奔波地运到了长榻一角落里,自己坐在最前方,守护着不准一人靠近。 众人被阿笙这小财迷的模样逗了乐,纷纷笑个不停,常嬷嬷上前想帮阿笙把礼物都收好,但阿笙转身一扑,小手小脚小身板抱着自己的东西不准人碰,弄得常嬷嬷笑着掩口退去。秋实利诱,江流画温柔劝说,解白严肃“威胁”,都被阿笙的小财迷样给打败了。众人笑着手难挡口,叶寒与青川这对当父母无奈对视一眼,哭笑不得。 最后还是叶寒出马,看着把整个身子埋在长榻角落只撅着个肉乎乎的小屁股的阿笙,柔声问道:“阿笙,可以给娘看看你的礼物吗?娘长这么大还没看到过这么多礼物呢?” 边说着,叶寒向阿笙伸出手来,叶寒本来也是逗弄一下,并未想到阿笙会给自己看。可哪知阿笙好像能听懂的样子,伸出小脑袋懵懂地看了看叶寒,又低头看着自己一堆的礼物,突然爬起身来,胖乎乎的小手一边抓着一个礼物朝叶寒爬了过来,把小老虎小木刀都放在了叶寒怀里,自己也一并扑进了叶寒温暖柔软的怀里,然后趴在里面就没再起来,连长榻角落里的其它礼物都没再管。 小孩精力来得快,睡得也快,阿笙趴在叶寒怀里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睡着了,若不是看见阿笙嘴边的哈喇子,叶寒还以为这小家伙在跟自己开玩笑呢! 叶寒给阿笙换了个姿势,让他在自己怀中睡得更舒服,江流画瞧着阿笙的睡颜,放低声音跟叶寒说道:“阿笙是个好孩子,知道你怀他生他不易,知道感恩孝顺你这个当娘的。不过阿笙这长相,却是十足十随了他爹。” 可不是吗?完全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一个是大人版,一个是小孩版。叶寒看着自己怀中睡得四仰八叉的阿笙,再看看身旁他拿过来的礼物,玩笑道:“那是!我幸幸苦苦生他一回,若什么都随了他爹,那我心里得多不平衡呀!是不是阿笙?”叶寒低头笑着轻声问着睡得正香的阿笙,一脸慈爱,心满意足。 今日的小寿星提前睡了过去,这场半岁生辰宴也这么提前结束了,合璧庭又回到平常的宁静祥和之中。叶寒趴在摇篮旁看着睡着的阿笙迟迟不愿离去,哪怕别开一眼她这个当娘的都舍不得,可惜青川担心她的身体,怕她大病初愈累坏了,怎么也不准她继续熬着身子在摇篮旁守着,毕竟能让阿笙搬回到合璧庭暖阁住已是他最大的退步。 恋恋不舍出了暖阁,叶寒被青川强势拉回房休息,药亲眼监督她喝下去,还有一个时辰后的血燕也不准她“逃了”。 一碗血糊糊甜腻腻的血燕艰难咽下,叶寒皱着眉头漱了口几遍,才将那股甜得可腻死人的味道冲刷得七七八八。叶寒放下盐茶水,盯着坐在身旁正看着她的青川,好奇道:“你一天怎么这么闲?军营也不见你去,公文也不见你批,你也不怕有人趁机谋权篡位?” 叶寒一脸玩笑,青川看得出她今日心情很好,他也随之高兴,可一想到她的高兴并非来自于他,他的心情又随之跌宕而落,人生而复杂,情字却比人更复杂! 青川淡笑,拿起帕子替叶寒擦拭掉嘴角残留的食物与水痕,自信道:“并州西境,若没我的准许,谁的谋权篡位都不可能成功。” 这是一个傲视群雄的一方霸主才有的自信,自后褚灭国之后,叶寒更隐隐约约察觉到青川身上渐渐散发的雄踞天下的气势。青川并非这一小小并州所能困住的池中之物,若风云一遇,那千里之外的九重紫金宫才是他的主宰之地吧!叶寒心有失落,不知为何。 “不过经你这一提醒,我倒想起今日确实要出府一趟,估计不会花多久时间,应能回来陪你一起吃晚饭。”青川说道。 青川自并州城安后就一直在府中陪她,今日突然要出门必定是军中有他解决的急事,非去不可,叶寒自是没有说什么,只让他一路小心。不过青川却表现得不急,一把抱起叶寒放在床上,让她入睡休息一下,可睡觉哪有说睡着就能睡着的,特别还是被人两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叶寒的担忧并未坚持多久,她喝的补药中放了安神的药,没过多久便真睡着了。青川轻轻抚摸着叶寒恬静的睡颜,不舍难分,可一想到今日要办之事,他又不得不立马起身,俯身在叶寒的唇上缠绵一吻,才恋恋不舍出了府。 后褚突然被灭,着实震惊了北齐朝廷内外,心思不纯的人便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原本在西境外悠闲打北胡的吴越两王军队更是悔恨不已,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坐山观虎斗,而是一举进攻大风关,拿下并州还有后褚这块肥肉,而不至于让赫连渤捡了这么大个便宜,白白给自己又多添了一个竞争对手。 陆知灭褚回城时,青川趁着灭褚之事还未传播出去便先下手为强,当天连夜、即时即刻就派了两路重兵支援大风关,而后又派了善于打诡战的花折梅去镇守大风关,不准放任何一路之人进入并州境内。 由此,并州后褚也并成一国,赫连渤就是这一国真正的主人,兵强马壮、沧河沃土粮草充足,实力不容小觑,面对这一已成的定局,吴越两王回天乏术,但不代表两人就这么善罢甘休。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今两人都不愿看见赫连渤做大威胁自身,所以一直针锋相对的吴越两王破天荒地联起手来打击赫连渤,军事上他们奈何不了他,但政事上他不在朝堂,他们有的是法子整他。 于这儿,我们就不得不先佩服青川的未雨绸缪,以此来了解他为何会派花折梅去镇守大风关,而不是像陆知或者魏达这样更适合稳打的将领。 论起守城,花折梅不如陆知;论起朝堂风云,魏达更胜他一筹,但是,若论起既能打仗又能应付朝廷那一群阴谋诡计的将领,那恐怕就只能非花折梅莫属了。 大风关是出并州通往长安的最后一个咽喉要塞,就吴越两王身边那群未上过战场的虾兵蟹将,说真的,青川从未将之放在眼里,他要注意的是这些身居朝廷权势斗争的阴谋家和他们想出的阴谋诡计。 第一次,朝廷知悉赫连渤大灭后褚,按理来说应当论功行赏才对,可吴越二王联合后在朝廷上只手遮天,连皇帝也奈之不了,硬是生生让他们把此事压了下去,而是以朝廷的名义派军进驻并州以安后褚。 明眼人一看就知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可花折梅这个“无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在朝廷大军刚到大风关外的第一天,就扮作北胡军队把这朝廷大军肆掠一番。关外这群大军将领也不知道是真被北胡抢了还是中了别人的迷魂计,只好顺势而为理直气壮让花折梅开关接待大军。花折梅怎会如此善良,直接以并州内北胡肆掠清剿未平,不让他们进关送死为由,婉转拒绝了,说是怕担责任,然后又每夜都派人装作北胡去偷袭他们,直至这群大军粮草殆尽坚持不住自己先撤走。 第二次,一个月后朝廷派来封赏使者入并州,并带了万两黄金以作封赏,数百个装黄金的大箱子一直延绵数十里。按理说这次朝廷是带着诚意来并州的,可花折梅却提前得到从京城传来的密信,这里面箱子里装的都是人,待进关以后于夜打开城门,里应外合,迎关外大军直接杀入大风关。 圣旨在手,封赏在即,一个月里北胡也应剿灭干净了,于明于暗花折梅都不能阻挡封赏使者一行入关,可他们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准花折梅是一不折不扣的浑球,他身为北齐将领、并州大风关的守将,是不能抗旨不遵,但是“北胡”作祟,把封赏的黄金给抢走了,那就不关他的事了,对吧? 而后封赏使者质问花折梅北胡不是已经剿灭干净了吗,怎么还有。你猜花折梅是如何回答的?并州内的北胡是剿灭干净了,但不代表并州外没有,并州外有北胡,你应当去问平州太守去,那是他的职责。而后封赏使者又借此为由要入关躲避,花折梅亦见招拆招,以并州上百万百姓的性命为忧,怕再引北胡入关坏了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清平为由,又婉转拒绝了,气得封赏使者无功而返,发誓此生再不踏并州半步。 就这样一来二去,任何阴谋阳谋都被吴越两王用尽,可他们的一个兵都未能踏足进大风关。于是双方就这样僵持不下,吴越两王不退步,花折梅也不着急,反正他种的果实他已经吃下肚了,要想他吐出来,门都没有。 所以,大风关这一事青川从未担心过,而他今日出府也并不是朝军营驶去,而是坐上马车转转悠悠到了一处门庭清冷的宅院,派人通报一声后,便立即有人出府迎接。 这座宅院不大,但胜在精致,一步一景,颇有云州繁华的建筑风格。可能此宅主人偏爱芍药清艳,不喜牡丹富贵荣华色,一方临水庭院处处都载满了芍药,可惜春时已过,误了芍药花期,一院芍药只剩半丈深深叶中青。 水上长廊,一人浅色宽袖长服翩翩而来,于青川面前,握扇拱手简单低头行礼,声音清扬温润,是少女最爱听的情郎蜜语。 “端王爷,久违了。”宁致远抬头一道。 青川静坐并未起身,石桌上一杯澄清茶水亦未动过半滴,眼皮轻抬,浓眉压眼浅笑道:“宁国主好生会享受,将云州风华都搬到了并州苦寒之中来,也不怕橘生淮北则为枳?” 一院清冷,只有宁致远与青川两人,宁致远听之青川言语,大概知晓他为何而来,坦言道:“解白给鸢……她做的补药,是我赠予的。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无意间听解白说起过她的病情,恰好我夏国正有可对症的药,一时救人心切,便忘了知会您一声,还请端王爷大人大量,莫计较解白的一时失责,若有过错在下愿一人承担。” 宁致远这话说得男儿豪迈敢于担当,可青川却听着别扭,好似姐姐是他的妻子一般,所以才倾尽全力去救她,与自己无关。可惜他今日来不是与宁致远算账的,他来此意意义更大。 “宁国主可能误会了!你送的血莲确实是世间良药,姐姐吃过之后这一月身体确实大有好转,我为何要治罪于解白,又要追究于你?” “那端王爷今日来宁某处是有何贵干,不会是专程来致谢于我吧?”宁致远本是清风霁月之人,可面对能拥有叶寒的青川,他则是满心嫉妒成毒。可见男人若是情敌,再英明神武的男人都是一群小心眼,一个比一个小。 青川轻笑抬眼,突然站起,居高临下俯视道:“我今日来是想跟宁国主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宁致远问道。 青川退步转身望着这一院青青芍药叶,严肃说道:“我要你夏国所有的血莲,作为回报,我可许诺有生之年,我赫连渤绝不侵占你夏国一寸土地。”说完,青川转过头来冷冷盯着宁致远,“你可愿意?” 青川为了鸢鸢可以以江山为筹码,换鸢鸢一人性命,而他为了夏国天下,却不得不负她一人。他对得起夏国列祖列宗,对得起夏国万千子民,却唯独对不起鸢鸢一人。为了夏国,他舍弃了鸢鸢一次又一次。这是他的七寸,而青川正捏住着他的七寸之处,逼迫着他再一次舍弃鸢鸢。 宁致远听后沉思良久,但最后还是默默垂眼,重重点头应下。 既然事已达成,青川也没有继续留下去的必要,毕竟有哪个男人与自己的情敌能做到和平共处的。 临走出庭院前,青川背对宁致远,冷漠说道:“我是叶寒的丈夫,自是不喜有其他男人对我妻子有非分之想。若你真想她过得好,以后离她越来越好才是,莫扰了她好不容易才有的安稳日子。” 青川走了,只留下一院清冷芍药叶孤独,还有一伤痕累累之人。宁致远心痛未站稳,身子晃悠一下,还好于一眼疾手快,及时蹿出扶住了宁致远,担忧道:“公子,小心。” 宁致远站稳后,没说什么,只是摇手示意自己无碍,满面的愁容是心殇,缓步踏上长廊已没有来时的公子翩然若仙,而是步履生铁满身颓然,尘世繁重杀死的何止是他的那一仅存的执念,还有他未来再无鸢鸢的灰白人生。 青川回府比叶寒想象的早得多,外间天色还未落下,她正被常嬷嬷逼着喝那一碗血糊糊的血燕,看见青川挺拔的身影走进如见到救世主那般兴奋,可怜巴巴地朝他使着眼色,求他让常嬷嬷把剩下的半碗血燕端下去,她真的喝不下去了。 “哎!”青川无奈一声低叹,坐在叶寒身边体谅问道:“是不是真不想喝?” 叶寒见青川语气有放松之色,连忙点头说道:“太甜了!再这样喝下去,我都快得糖尿病了。” 对于叶寒没事蹦出的一些古怪听不懂的字眼,青川已习以为常,但他都能大概听懂其中的褒贬之意,于是看着叶寒一脸苦愁不展的可怜相,又抬头看看常嬷嬷的为难之色,难得大发慈悲道:“端下去吧!既然你不想喝就算了,不就是一碗几千两银子的事。” “等等!”叶寒惊讶一声,一下站起身子,惊愕向青川问道:“你刚才说这一碗,多少银子?” “不贵,才几千两。”青川回道。 “才几千两?”叶寒死死盯着青川一脸的满不在乎,气得一巴掌狠狠落在了青川肩上,要知道她之前可偷偷倒了多少碗血燕,那是多少银子呀,不由心疼道:“你……你,你怎么不早说!”然后就见叶寒朝站在门边的常嬷嬷喊道:“快把那半碗血燕给我端过来!!” “……是!”常嬷嬷被叶寒的胆大包天给吓着了,夫人居然把王爷打了,她这当奴婢的能不吓着吗,待叶寒下令后连忙把半碗血燕端了过去。 叶寒接过一股脑全生吞了下去,即便甜得能腻死她,可她还是忍着一口气灌了下去,一滴不剩。青川把提前倒好的茶水及时递给了她,叶寒连漱了两杯茶水才把口中残留的还有喉管中不住反胃的甜腻给冲洗干净。 生吞下去的血燕喝得太急,叶寒有些不舒服,倒在青川怀里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青川,以后别给我买这么贵的补品了,我吃药就够了。”她一想到一碗血燕就几千两银子,她就心疼,要是换做以前她得卖多少红姜呀! 青川了解叶寒,几千两她都嫌贵,若告诉血燕中光血莲一味药材就是世间无价,那她还不得真心疼死。 青川握着叶寒泛凉的小手,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细腻柔软,手心轻覆一层薄茧,手指还印着冻疮疤的痕迹,疤痕色退去了,可摸上去还是知道她食指内侧长过冻疮,小指外侧亦有,这些都是在云州时姐姐为了养家时做重活留下的,即便自己现在每日给她擦药膏也褪去不了生活施加在她身上的磨难。 “只要你好好吃药,不管你吃多少,我都养得起。”青川把叶寒的小手紧紧握在自己手心,说不出的心疼,就这么小这么弱的一双手当年是怎么撑起一个家的! 叶寒睡了,青川抱她起身回床,还是这么轻,这么小一只,他一只手就能抱起。他真想把这个宝就这样一直抱在自己身上,有风他替她挡,有雨他替她遮,她只需安心待在他怀里就行,他许她一世无忧。 余冬残尽春晖色,最苦天下慈母心 没有烦心事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从炎炎夏日蝉蛙鸣到北风吹雪帐生暖,好似晃眼就调转了时节。秋天被压缩得太短,短得仿佛都没来过一般,好在庭院中结了一树若红灯笼的石榴果告诉着世间它也曾来过。 叶寒看着在暖榻上玩闹打滚的阿笙,想想日子流逝的毫无痕迹倒在阿笙的成长被发现了。比起半岁时肉乎乎的小白团子,九个月大的阿笙又长大许多,模样也越发像青川了,就是性子有些小无赖,仗着自己可爱萌萌哒的小脸到处投机取巧,一会儿朝秋实撒娇讨糖吃,一会儿向常嬷嬷卖萌要布偶玩,然后布偶在怀,糖糖在手,吃着满嘴都是,好不得意,看着真是拿他没法。 阿笙嗜甜,这一点也随了他爹,叶寒怕他吃得太多特地限制了他每日甜食的数量,今晚这一已经是最后一块,就这样被他几口给吃完了。 可小孩嘴馋哪知这些规规矩矩,吃完了只管朝大人要,可惜叶寒下过命令,秋实常嬷嬷不敢违抗,阿笙也聪明,知道这里是娘亲说了算,直接一把扑到叶寒怀里,使劲撒着娇卖着萌,黑溜溜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叶寒,小肉手指着桌上那一盘还有许多的果子蜜饯,小嘴还不会说话却努力张着嘴要吃的。 叶寒抱起阿笙,认真说道:“阿笙,你已经吃了一块糖了,刚才还喝了奶水,还吃了一碗米糊糊,吃这么多,等会会睡不着觉的。” 阿笙哪听得懂叶寒在说什么,见娘亲凶凶地不给他糖糕吃,便立刻瘪下小脸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儿眼巴巴地望着叶寒,可惜叶寒已上当多次早已免疫,说什么也不再给他糖吃。叶寒虽不吃这套,可不代表其他人不会心软,江流画就最看不得叶寒“虐待”自己的侄子,向叶寒求情道:“阿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要吃你就给他一块吧,你看阿笙都快哭了。” 江流画说着说着,自己竟先微红了眼眶,叶寒低头看着趴在自己怀里的这个机灵鬼,明明一副挤眉弄眼的调皮样,哪有半分哭意。叶寒再看着站在一旁的常嬷嬷和秋实,也是爱心泛滥,看着阿笙一副心疼的样子,好似自己是狠毒的继母真虐待了他。 叶寒一看这还得了,小小年纪就知道骗人,看她这个当娘的怎么收拾他。“常嬷嬷,把这盘蜜饯果子都端进我的房中。还有今晚得喂阿笙吃蔬菜泥,不可再由着他性子继续挑食了,明早我要检查。” “是。”常嬷嬷记下,可心里也犯着嘀咕,小世子若真不吃,她总不能硬逼着他吃吧,她不敢也舍不得,这人老就是心软呀! 江流画笑着气道:“你这当娘的可真心狠。来,姨母抱,阿笙,我们没糖吃,姨母陪你玩好不好?”然后伸手把阿笙抱了过去,拿着拨浪鼓逗得“哭了”的阿笙 咯咯咯笑了起来。 外间风雪夜深寒,屋内暖炉碳正红,一室欢声笑语逗弄娇儿,人间自有温情。有这么多疼他的人陪他玩,阿笙也暂时忘了要糖吃,但玩着玩着最后还是往叶寒怀里钻,张开手要叶寒抱,叶寒真拿这个小机灵鬼没法子,只好把他抱在怀里陪他玩。 天晚了雪更重了,江流画已经回了抚琴院,阿笙也该睡觉了,只是阿笙胃口好睡前要喝一次奶水才会好好入睡。 叶寒让常嬷嬷把阿笙抱去给奶娘喂奶,平时阿笙都很听话,可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每到喂奶时阿笙都不愿离开叶寒,小脑袋埋在叶寒怀里不停地拱,今日也是如此一般,无论常嬷嬷怎么哄劝都不管用,反而挣扎得越厉害,有几次都撞到叶寒胸部,撞得叶寒一阵生疼。 “算了,既然阿笙不愿喝奶,就抱他先下去睡吧,等他半夜饿了醒来自然会喝。”叶寒低头看着粘在自己怀里的小肉团子,心暖不已,轻手抚摸着他的小背哄着他入睡,待他睡熟后才交由常嬷嬷抱到暖阁睡去。 年关将近,而且今年灭褚后需要处理的事务较多,青川午时出了门至深夜才回来,此时合璧庭中的热闹早已各自退去。屋内静静幽幽倒也不清冷,青川脱下落满了一身风雪的貂皮披风,在暖炉旁把一身积累的寒气烤得灰飞烟灭才入了寝卧。 一支明烛引路,青川尽量放轻手脚撩起层层帘纱向寝床走去,却发现叶寒根本未睡,而是大半夜一身白衣单薄双手抱胸坐在床上,不知在干什么。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天这么冷穿这么少,也不知道给自己多加件衣服,冻着了可怎么办?”青川拿着床边的灰狐云肩给叶寒披上,她这身子、这么冷的天,若再得染上恶疾,她怎么受得了。 叶寒本是蜷坐在床上,头一直低埋在膝间,并未注意到青川的回来。青川突然一声话语从头上落下,这才把她从疼痛中惊醒,双手抱胸更紧,装作若无其事般问着青川,“你……回来了。这么晚了,要不要让常嬷嬷给你端点宵夜?” 青川眼神敏锐,叶寒脸上太过明显的伪装,一眼即看穿,坐下担心问道:“姐姐,你可是什么地方不舒服,要不要我让人请解白来?” “不用!”叶寒立即一口拒绝,心中羞耻困扰之事难以启齿,轻声说道:“青川,别大半夜去麻烦解神医。我……我没事,真的没事,就是不困,有点……睡不着罢了。” 叶寒拙劣的谎言青川明显不信,看着她脸上一直未去的痛苦之色,再看着她一直双手抱胸就没放下来过,直接伸手拉开她环抱住胸的双手。 “青川,别……”,叶寒害羞,女子私密之处哪能随意就被人解衣一看,即便那人是自己的……丈夫,也不能如此随意。 可叶寒这点微弱挣扎哪能抵挡住青川的强势猛攻。衣襟一掀,未着肚兜遮挡,**就这般措不及防被青川瞧了个遍。叶寒顿时羞臊难当,而青川却皱紧了眉头,盯着叶寒不正常泛红的**,问道:“这多久了?” “没……没多久,就这几天才这样的……疼!!” 叶寒正说着,未曾注意到青川掀开了她另一侧衣襟,衣料不小心蹭到了**,疼得叶寒不由一声尖叫,连眼睛水都疼出来了。 青川看见真是又气又恨:气叶寒的刻意隐瞒,也恨自己的粗心大意,与她夜夜同床共枕都没察觉出她的异常,但看着姐姐那泛红异常的**和她难以承受的痛意,又心疼不已,连忙说道:“你别动,我去叫常嬷嬷来。” 常嬷嬷略知医理,也曾服侍过母亲生产哺育,应懂姐姐这病的个中缘由。 青川去了,叶寒呆坐在床上不敢挪动半分,生怕一动又牵扯到**生疼,心里也后悔得不行。 最初从昏迷醒来时,她由于身子亏损太重,根本没有奶水,直到前几天才发觉奶涨,渐渐有了奶水。她本也想喂阿笙的,可是她一想到每日都在喝的药,怕药中成分也混合到奶水中,怕对阿笙不利,所以一直忍着没喂阿笙,只好每日奶涨时躲在屋内悄悄挤掉。可光凭自己双手挤总不及孩子吸吮那般干净,次数多了便有些没挤出去的奶堵住了奶孔,涨得**不行,而这毕竟是女子私密之事,她羞于启齿与青川说,所以这才导致了奶道堵塞,有了这遭罪。 青川去得也快回来得也快,但常嬷嬷并没有一起进来,青川也只是拿了一瓶药膏回来,“我问过常嬷嬷,你这是奶水未及时吸净以致于堵住了奶孔引起了奶结,没什么大碍,涂上药多按摩疏通,待奶水重新流出就不疼了。” 清新好闻的药膏被青川倒在了手上,直向她胸脯伸过来,叶寒也知青川是帮自己,可终究是有些害羞抹不开面,低头不好意思道:“还是我自己来吧,你忙了一天先歇息吧!” 当了快一年多的和尚,好不容易能喝点肉汤,青川哪会轻易放弃,冠冕堂皇拒绝道:“疏通按摩的穴道你并不知晓,还是让我来吧!” (此处省略828个字) 叶寒受不了情潮阵阵袭人,早已昏睡过去,而青川站在床边□□难消,但看着床上泪痕未消的叶寒,还是扯过被子替她盖上,怕她着凉。 青川拭去叶寒眼角微凉的湿润,宠溺笑道:“待你身子好了,看我不好生□□你这个小*娃。” (此处省略173个字) 自这夜后,青川每日必以按摩为由给叶寒通奶,按摩完后必是要饱餐一顿,用叶寒充沛的奶水好生犒劳下自己。叶寒拒绝过却阻止不了青川的强势霸道,明明她的奶水已经通了,怎么还需要按摩疏通,分明是在骗她。 可青川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就不得不自己亲手结束了。 原来自叶寒有奶水后,不仅青川这个当爹的喜欢,而他这个儿子更是喜欢。每次被叶寒抱在怀里时,都会拿小脑袋拱叶寒沉甸甸的胸部。可叶寒每日喝药,药中成分功效都极其霸道,专门是针对叶寒亏损严重的身子所开,小婴孩根本承受不了,所以叶寒根本不敢给阿笙喂奶。 但阿笙不懂,他只知道娘亲胸前散发的奶水好生香甜,比糖果还要好闻,他要吃,但是娘亲不给他喝,他不懂,以为娘亲是不爱他了,所以又哭又闹,怎么哄也哄不好,也不肯乖乖喝奶娘的奶水了。 叶寒左右为难,看着哭得满脸是泪的阿笙,心疼得不行,有时看着看着就跟着阿笙一起哭了起来,好不伤心。也许是当娘了心就变得特别软,叶寒根本见不得阿笙哭。 后来,青川也知道了,叶寒就哭着求青川,可不可以把每日喝的药停一段时间,她想喂阿笙喝口奶,阿笙都这么大了她这当娘的还没给他喂过一口奶,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青川当然是不同意,儿子可以不要,但绝对不能拿姐姐的身子去冒险,她的身子她是不知道,可自己却无时无刻不担忧着,就怕出现什么万一,他怕,他冒不起这个险。 最后,青川还是忍痛让常嬷嬷熬了一碗回奶汤断了叶寒的奶水,虽然以后再也喝不到姐姐香甜的奶水了,可总比她一天天向他哭诉停药给阿笙喂奶强,毕竟他经不起她那一脸的泪水伤心,他真怕自己一个心软就答应了。他这一生所求不多,唯一所求的不就是与姐姐相伴到老,保她平安无忧,其它的,他都可以不在乎。 小寒岁好年将至,风雪人归夜生情 年关将近,府里内外都忙着到处采购年货,除旧迎新,这些本来是属于叶寒这个女主人应做的事,但由于她身子尚未康复,出不了门,所以府中的一切事宜自然是落在了陈福身上,就连斜阳巷育荫堂的杂事俗物都是江流画替她奔波处理的。 雪又簌簌落了一个苍茫大地,白茫无垠,江流画这几日都是在雪落和雪停中度过的,别看育荫堂小,但近年关各项事宜全堆积在一起,还是忙得她够呛的。来回辛劳几日,终于在今日发放完学堂先生的月钱、处理完学堂杂物和明年书童入学的相关事宜,她才能停下来歇下,跟叶寒说道说道以免她担心。 “这是今年的账本,学堂的收入与各项支出上面都有,你有空看一下。还有今年育荫堂放学比其它学堂较晚,又临近年关,我想着学堂的教书先生也不易,辛劳一年敬业授课,便每人多发放了五十文钱,让他们都回家过个好年。” 叶寒翻了账册几页,账目清晰,除去学堂各项开支还略有盈余,笑着说道:“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育荫堂仅凭学童束脩就可做到财务收支平衡,还不是你平日精打细算的功劳。” “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都是方山长管理有方,我最多就是帮着处理一些学堂杂物。”江流画谦虚道。 说起方云中,叶寒这才想起他是孤身一人在并州,不由问道:“方云中现在是在学堂还是回了京城?我还想着亲自谢他一下。”去年并州城被后褚围城时,方云中没少出力安抚城中民心,这才少了祸乱起,少了青川的后顾之忧。 江流画听后连连摇头,“还是算了吧!我听学堂的人说,这位方山长每日必闻鸡起舞赤膊练剑,看来从伍参军之心从未消过。你若真见了他,他再求你让青川收他入伍,到时你怎么办?” 方云中的背景身世她听小叶说起过,这等贵公子若真不小心在并州出了什么意外,受牵连的还不是叶寒他们。 想想也是,叶寒暂时打消了自己这个想法,吩咐道:“常嬷嬷,你让陈管家备一些过冬的被褥和过年的吃食送到育荫堂去,多准备一点,千万别怠慢了这位方山长。” “是,老奴记着了,夫人安心。”夫人如此看重这位方山长,想必此人定有夫人不敢怠慢的理由,如此,她这一当奴婢的又怎敢怠慢。 “阿笙!!” 正说着,叶寒突然一声尖叫,手及时地把快落下榻沿的阿笙给拽了回来。 还好是虚惊一场,叶寒抱着什么也不知依旧在她怀中傻笑的阿笙,心有余悸,想打他的心都有了。这么大一张绣榻都不够他玩,还到处四处乱爬,也怪她这个当娘的分心了,只一心跟流画说话,没注意到这个小调皮鬼又开始闹腾了。 叶寒刚才被阿笙这么一吓,犹带惊魂后怕,面色不好,江流画也是后背一凉未除,安慰着叶寒,“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也别太紧张,阿笙还小,正是顽皮爱玩的时候,以后多注意就行了,你也别太担心了,你这身子忧心不得。” 脚边有两筐靛蓝麻布盖住的竹篮,江流画提到桌面上来,缓和气氛道:“对了,瞧我这记性,我今日去学堂时碰见何嫂了,她专门提了两篮丹果让我给你,说是一点心意,希望你别嫌弃。” 丹果春生,鲜甜可口,虽不是什么名贵鲜果但胜在亲民可喜,善持家的妇人会把春时采摘的丹果放在自家地窖中贮藏,若保存得当可放至冬日。可并州春短若无,山中丹果若精灵飘忽不定,能采摘的数量很有限,即便是家中采摘够多的也撑不过一夏,更别提秋来冬至。在这瓜果蔬菜少缺的冬日,能有一抹鲜艳可爱的丹果着实让沉闷了一冬的空白多了几分的欢喜。 也许是这篮丹果取悦了叶寒,又或许是怀中阿笙安静后的乖巧让叶寒余悸渐消,叶寒脸上的僵硬松动了不少,浅笑道:“何嫂真是有心,这并州冬日谁家不缺菜少粮,即便是端王府冬日也少有新鲜果蔬可吃。冬日丹果本就难得,更难得的是她竟送了我两篮,这反倒让我有些过意不去。” 江流画平心说道:“这是你应得的。你想想你为斜阳巷做了多少好事,若无你开绣庄建学堂,让他们家家有饭可吃,孩子有学可上,要不然战乱刚罢的这个冬恐怕又有多少家要卖儿卖女才能撑过这个寒冬了。再说,这两篮丹果并非何嫂一人送的,这一篮多的是周氏三兄妹托何嫂一并送给你的,若不是你找人把周杨氏从并州弄走了,这三兄妹以后的日子恐怕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艰辛了。” 叶寒抱紧怀中正啃着自己手指头的阿笙,感慨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一生唯唯诺诺惯了,唯见不得当娘的没了心肠,抛家弃子就罢了,还阴魂不散地向自己的子女作孽,若恶鬼吸血般非吸得儿女血尽人亡才罢休,这哪是亲人,分明就是披着亲人面孔的仇人。既然如此,周氏三兄妹还不如没了这亲娘,至少此生还活得轻松一点。是不是,阿笙?” 周氏三兄妹的事让她心有所触动,不由低头看向自己拚了命才生下来的孩子,却见阿笙胖嘟嘟的手中早抓了一颗丹果,就着自己上下四颗小米牙一点一点啃得正欢,啃得满脸都是深红的汁水,整一个小花猫,叶寒这才知道他刚才这般安静是为何。 “真是个小吃货,牙都没长齐呢就这么能吃,等你牙长齐了还不得把自己的小猪蹄一并啃了。” 叶寒边说着边把快伸进去嘴里的半个小肉手给拉了出来,满手都是丹果碎末,还吃得满嘴都是,还边憨笑着望着叶寒,边啃着嘴里残留的丹果末,叶寒看着也无奈了,想着自己怀他时好像没饿着他吧,怎么能吃得这样! 叶寒实在拿阿笙没法,抬头说道:“秋实,你把丹果拿下去给阿笙磨一碗丹果果泥来,难得见他爱吃。对了,别磨多了,快到午间了,我怕阿笙吃多了又吃不下饭。” 秋实又有吃的可以捣鼓,很是兴奋,提着两篮丹果兴高采烈地就去了小厨房,阿笙见桌上吃的不见了,手脚并用地想从叶寒怀中挣扎起来去找吃的。叶寒本就被阿笙刚才差点摔下绣榻心有余悸,现在又见阿笙调皮捣蛋起来,不由新老旧账一起发作,用手轻拍了下阿笙圆滚滚的小屁股,假装严厉道:“别闹,娘在给你擦手,等会摔下去了怎么办。” 叶寒本就是想吓下阿笙,所以手劲没多大,根本就不疼,所以对阿笙的威慑力根本不大,嬉皮笑脸继续挣扎乱动,可江流画却看不下去,见阿笙被叶寒“打”了,心疼不已,一把从叶寒怀里把阿笙抱过来,还埋怨着叶寒,“你这当娘的可真心狠,也不怕把阿笙打疼了。来江姨抱,江姨给阿笙洗小手手,把手洗干净了江姨给阿笙糖吃,好不好……” 这也是叶寒另一个头疼的事:阿笙这个小机灵鬼,凭借着自己天真无邪的可爱样儿把合璧庭内一众女性弄得母性泛滥,无论是已婚的未婚的都没逃过他的撒娇卖萌。每当阿笙不听话自己开始训斥时,总有一双双同情可怜的眼睛望着自己,好似在向自己向阿笙求情,弄得叶寒打也不是说也不是,只好抱进屋内关了门单独教训阿笙。 可流画与丫鬟婆子毕竟不同,她是阿笙的姨母,她一护短起来自己拿她根本没有办法,叶寒看着她抱着阿笙给他洗手擦嘴的温柔样,打趣道:“你要是这么喜欢孩子,自己生一个不是更好。” 江流画低头逗阿笙,没做多想,“有阿笙不就够了。对不对阿笙?”江流画举着阿笙逗乐,逗得阿笙咯咯大笑。 叶寒朝常嬷嬷使了下眼色,常嬷嬷立即带着屋内丫鬟婆子退了出去,叶寒这才点破说明,“年节繁忙,我与青川在三月挑了个好日子,初五迎春,天地祥和,宜嫁娶。” 话被叶寒说得如此明白,江流画想装傻充愣逃避也逃避不了,尴尬着羞意,“这事……不急,等他忙完了再说也不迟。你也别去说,这种事哪有女方主动提起的。” “你放心,我知道分寸。”叶寒让江流画放宽心,宽慰道:“只是这后褚灭国也快一年了,陆知家仇已报,他父母在泉下亦可安息了,你们也该多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再这么拖着,你看阿笙都能走路了。” 阿笙在江流画怀中玩够了,挣巴几下从江流画怀中爬了出来,小手扶着矮案边沿蹒跚走路,虽然步子不稳不时踉跄几步跌坐在榻,但还是自己爬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了叶寒的怀里,撒着娇要叶寒抱。 说真的,见到叶寒母子这一幕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江流画是羡慕的,也许过不了多久她也有这么个可爱的孩子,有一个幸福的家,还有那根只会朝自己傻乎乎笑的木头,拉着红绸的一头行礼三拜,然后成为自己的夫,自己孩子的爹,拉着自己的手慢慢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还是会傻乎乎朝自己笑,笑得那般实诚,安稳了她的一生。 叶寒瞧着江流画失神恍惚的模样,打趣道:“想什么呢,想得耳朵都红了?” 江流画顿时羞红了脸颊,手不由自主去遮掩自己发红的耳朵,却发现一点都不发烫,她这才知晓自己又被小叶给戏弄了,气得不理她。 叶寒也是个爱闹的主,低头问着阿笙,“阿笙,你想让你江姨给你生个弟弟还是妹妹,还是两个都要?” 阿笙哪听得懂他亲娘在说什么,见叶寒伸出两根手指自己也学着比弄,只婴孩的手太过胖乎短小,根本张不开,小手摆出的手指直接变成了五根手指,叶寒借机打趣着江流画,“你看,阿笙嫌两个太少了,伸手就要五个弟弟妹妹,你这个当江姨的可得加把劲了,争取两年生三,到时阿笙就能带着弟弟妹妹到处去玩了,是不是?” 阿笙见娘亲朝着他笑,他也跟着傻乎乎地笑,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江流画拿这对母子没法,只好拿着口巾帮阿笙擦去快流下去的口水,假装生气道:“你这小没良心的,亏江姨平日里这么疼你,你居然跟你娘合着伙‘欺负’江姨,江姨再也不给你糖吃了。” “啊……唔……”,阿笙还不会说话,只能模仿着大人们的口型开口闭口,娇憨可爱的模样看得江流画脸上紧绷的假怒一下就破功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自从有了阿笙,这冷清压抑的合璧庭便多了几分温暖的人间气,这平淡如水的日子叶寒不再觉得有多无聊,日子还是日复一日地过着,但每日的欢声与笑语却能填满她心中无着无落的空白,她很安心。 是夜,青川夜归回合璧庭,退去一身风雪寒意,进了房却发现叶寒未在床间熟睡。青川不用想就转身去了合璧庭的暖阁,那是阿笙住的地方,姐姐一定在那儿。 果不其然,青川轻声入门时,就见叶寒守在摇篮旁,身子趴在摇篮上全神贯注地望着摇篮中已熟睡的阿笙,眉眼温柔如水,脸上恬笑诉尽作为母亲的满足。 青川轻声走近,手抱住叶寒纤弱的双肩上,叶寒惊着转身回头,小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军营有事今夜可能回不了府吗?” “想你了,所以就回来了。”怕吵醒阿笙,青川拉着叶寒出了暖阁,握着叶寒发凉的小手,不用想也知道自己今日不在她背着自己干了什么坏事。 “又偷溜出去玩雪了?”青川佯怒问道。 叶寒尴尬一笑,立马心虚低头不敢迎接青川的质问。 若是姐姐身子尚好时,她在院中玩会儿雪他自是不会干涉,只是她现在身子未愈,经不起天寒地冻,她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你让他怎么不生气,可看见她被自己“训”得垂头不说话的可怜样儿,青川最后也只好无奈叹了一声气,就此作罢。 “今日是你生辰,这事便算了,但,下不为例,知道吗?” 青川握着叶寒的手也有会时间了,可还是难暖她手中凉寒,他知道这并全不是寒间腊雪所致,更是她身子的原因,为此,他更心疼得不行,哪会真舍得训她。 今日生辰庇佑让她躲过一劫,叶寒悬挂在心头上的大石不由落地,松了口气,她真怕自己出门玩雪又惹青川生气,然后被他抱在怀里压在床上狠吻一番,半个时辰甚至一个时辰都松不了嘴,直至把她吻晕了为止,她可怕了。 出了暖阁,两人回了房,房中小红圆桌上已摆好了一碗热腾腾的面食,青川牵着叶寒挨桌坐下,递箸给她,“今日小寒,是你二十一岁的生辰。你说不想大操大办,想简单点,甚至连辰礼都不收。但我想着这生辰过得再简单,至少一碗长寿面还是应该有的。尝尝我做的长寿面,虽然面不及你做得细长均匀,但至少比以前有所精进。” 叶寒含笑接过,低头一尝,清明的眼蓦然一惊,就像蜻蜓点过湖面荡起了一层层涟漪,青川看不透她的心思,身子前倾问道:“味道如何?” “味道不错,丹果的清爽与猪肉丁的鲜味很搭,看来秋实的厨艺又提升不少。”叶寒中肯说出评价,可这却不是青川想知道的,叶寒自是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低落,于是又连忙补充一句道,“……这面虽然卖相不好,但面长筋道,入口顺滑,看来你这揉面的手艺确实长进不少。” 第一次被人如此戏弄一道,青川非但没生气反倒心生喜悦,只因那人是叶寒,“长年吃住在军营,有时跟着伙房营长学过几手,才发现这和面揉面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不好生专研,不卖足力气千揉百遍,哪能做出人人称道的好面。” 这是她在云州时第一次教青川作面说的话,没想时隔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他还记得,叶寒颇有动容。 青川拉着叶寒的手,指尖细细抚摸过她手心中每一处薄茧,在云州她为他承担了生活的磨难,只给他抹汗不累的笑。他在最想照顾一个人时却无能为力,现在他有能力护她一生了,可她自始至终就不曾想要过。 “姐姐,我知道在你心中我之于你弟弟的份量远重于丈夫。我不会再逼你,也不会强求你能立刻接受我。我等你,等到你真正认可我是你丈夫的那一天,反正我有一辈子去等你。” 叶寒不知如何回答,她没想过离开青川,她也没想过违背自己战前军营中许下的诺言。只要青川对她好对孩子好,她不介意这一辈子就这样跟他过完,可丈夫……太难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时间能否转变青川在自己心里的位置。 “……”,叶寒抬头静静看着青川,就如同他此时安静看着自己那般,“青川,我现在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连我自己都不能保证自己能否等到你说的那一天,我只能说,我尽量。至少我现在已经不再排斥这样的生活、与你这样的相处,至于你说的,我们顺其自然好吗?” 纵然答案与自己所期待的隔了千山万水,但青川还是欣慰应下,他不怕等,他就怕她连一个等待的可能都不给他,这比直接杀了他还残忍。 雪夜寂静,烛色清幽可暖人,两人双拥而立,破镜重圆更如胶似漆,千言万语诉不尽千百衷情,静拥无声却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最恨多情对无情,空落一场伤人心 在后褚皇宫找到的后褚传国玉玺,冯史已派人安全送至青川手中。青川碾转思虑再三,还是将后褚传国玉玺交由心腹送至京城玄隐师叔手中,再由他朝中可信赖的朝臣向皇上和吴越两王施压,后褚传国玉玺已入北齐朝廷,他赫连渤立下的赫赫战功谁还能压掩在北齐天下。 这本是喜事一件,只是青川压低的深眉并未轻上几分,叶寒瞧着坐在明窗旁看书研习的青川,手中书卷停留在那一页已经多时,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面色凝重。 叶寒让常嬷嬷先照顾下阿笙,自己端了一杯明前新茶向青川走了过去,“看了这么久书,先歇会吧,别伤着眼睛。” 见是叶寒走了过来,青川深重的眉骤然舒展开,伸手接过叶寒手中的热茶放在矮案上,边牵着叶寒在身边坐下,“这些小事让丫鬟婆子做就行了,你别累着。” “端个茶送下水有什么累的,反倒是你,一坐就是大半天,眉间的‘川’字就没散过。”叶寒也不知何事能让青川心事重重,后褚兵临城下时也没见他这般过,可惜她人微力弱帮不了他,所以只能伸手帮他揉一揉眉间的愁绪。 青川一把握住揉在自己眉间处的小手,然后包裹在自己手中驱走她手中的寒凉,边说道:“后褚的传国玉玺我已派人送至玄隐师叔手中,不出多久,朝廷的论功行赏就会下来,对浴血奋战的万千将士也算有了交代。” “这不是好事吗,那你为何还闷闷不乐?”叶寒不解问道。 青川望着叶寒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清透明了,让他忍不住吐露所担忧之事,“后褚一灭,北齐西境的局面看似简单了许多,可实则却变得更加微妙,北胡、南平、夏国各国心思难猜,而最麻烦的则是朝廷对我的针对必然加重。若朝廷一直压功不赏,不让后褚入齐,不对后褚改州建制,北齐西境将局势难明,我这几年所做的努力也可能功亏一篑,所以我只能将后褚传国玉玺送入京城,以换朝廷下旨建褚入齐。” “既然如此,那你在担心什么?” 话音刚落,被青川握着的手瞬间紧了半分,叶寒能清楚感知到青川心中沉重如山的担忧。 “耶律平,又逃了!” 耶律骜交代的耶律平的藏身之所,他都派人去围剿过,只可惜都晚了一步,耶律平早搬空了钱财金银,往北逃窜而去。沿途设立的关口、在后追捕的暗卫都没能将之抓获,反而让他流窜到了北胡。可北胡重利亡义,一无国无家的丧家之犬对他们来说何用之有,若不是北胡汗王见耶律平还有几分能力,以借兵为交换条件让耶律平帮他平定部落叛乱,又让他四处替他开疆辟土,要不然哪会收留他至此。 后褚刚灭,大军正在休整当中,不可能为了耶律平一人大动干戈,无奈,他只好远派能臣入胡,对北胡汗王恩威并施,迫使北胡不得不扔了这条丧家犬,以免给自己惹上麻烦。耶律平失去北胡庇佑,四处逃窜,即便在他的重重拦截阻杀中仍带着小股亲信溜了,去向不明。 正因耶律平行踪不明,所以他才寝食难安,耶律平的实力他最清楚,一条被逼到绝境的恶狼反击起来,那会有多可怕,难以估计。 青川不由将叶寒的手抓得更紧,抱歉说道:“姐姐,恐怕又要委屈你了。耶律平一日未被抓获,你恐怕凡事都得小心,若无我的陪同你最好不要出府,外面太危险了。” 叶寒乖乖点头,故作轻松宽慰着青川,“阿笙还这么小,我怎么舍得离开他。再说,我身子还未好,在庭中走几步都嫌累,哪还有那份力气出府乱逛?” 来自叶寒的好意安慰,却蓦然让青川又陷入了一阵自我的沉默之中,对叶寒来说很短,然而对他来说却很长,长到他能回忆完叶寒所受的所有苦难,而她所受的这些苦难都是来自于他,他自是心怀愧疚,难以释怀。 “啊……” 突然被青川拉着向后一倒,叶寒猝不及防轻叫出声,然后两人双双躺在了月白色织锦的暖榻上,叶寒被吓得死死闭紧着双眼窝在青川怀里,两人交颈依偎,好生温情暖人。 虚惊一场,叶寒本想坐起来秋后算账,可被青川大手死死按在怀里,听着他略带疲惫沙哑的声音轻声说道:“别动。我累了,陪我睡会儿。” 听似命令,更是乞求,叶寒听着便心软了,想着他这几年的不易,战场明枪朝廷暗箭,他累也是自然。只是,叶寒听着暖阁隐约传来的婴孩哭声,她还是忍不住想过去看看,“青川,你先睡好吗?我去看下阿笙,他好像哭了,等午饭时我再来叫你好吗?” 青川没放,“别管他,你自晨间起来就一直围着他转,你这手是不是又疼了?” 叶寒这才发现青川一直为何握着自己的手不放,就连现在抱着自己另一只手也一直在她的手腕处揉着。其实这是初为人母经常会得的一种小病,由于孩子还小背脊脆弱,不能久坐,所以需要人平抱着,时间久了便会造成手腕处筋骨劳损。 可阿笙粘她,除了喂奶睡觉时不需要她抱,其它时间都粘在她怀里,她这当娘的怎么拒绝得了,所以时间一久她这手腕疼痛自是自然的事。等青川发现时,恨不得立即把阿笙给扔到玉堂去,还是叶寒这个当娘的舍不得,好说歹说才让阿笙继续住在合璧庭暖阁,但是约法三章,不许抱阿笙超过半个时辰,否则就直接将他扔到军营去。 被青川揉散了经络,叶寒手腕处的疼痛渐渐散去,或许是暖香迷人醉,暖榻相依安,在窗外簌簌积素中叶寒轻阖上了眼入了梦乡,一方静幽难得平和,青川珍惜着两人难得的鸳鸯暖枕,如斯温情可尽百年。 积玉成带,白素行织,再次封冻的沧河连接了曾时的后褚和今时的并州,天地清和,再无后褚的西境已尽是北齐之国土,更是他赫连渤的天下,而不是被囚禁在沧河行宫中沦为阶下囚的耶律骜的天下。后褚已不复存在,他这曾时的后褚皇帝也自然没有存在的必要。 还是那个巍峨高檐的“褚宫”,三重玉阶层层而上,通往的是天子至尊的宝座,可惜白日白雪从不给人做白日梦的权利,“褚宫”再像褚宫也终究不是,住在里面的亡国之君也终究只是一落入浅水的蛟龙,这座“褚宫”不是他住的皇宫,而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丘黄土。 大殿常年大门紧闭,屋内光线暗黑,看不清脚下一寸一地,更分不清日子是过了一天还是一年。生乃天胄,活如阴鼠,如此人生,委实可笑。 耶律骜就在这座耶律平为他自己修的“褚宫”中又当了三百多日的便宜皇帝。应是三百多日吧?他也记不清了,他唯记得长清被带走的那天也是雪落未尽的冬日,地有积雪,竹枝挂玉屑,天色好生阴沉,似有琼妃舞玉尘舞得漫天琼花下,就似今日一般。 耶律平透过殿门半透光影的小方格偷窥着殿外变大的雪色,脚镣被束双手被缚,囚牢限制了他的身躯,但却锁不住他对长清的思念。 下雪的天是寂静的,从天到地都是雪落簌簌的声音,听久了它便成了一种常态,与无声一般,反倒是偶尔竹枝惊折声,房檐积雪滚落入地的闷实声,还有人不时踩在积雪上的碾压声,都成了他每日空洞乏味的几抹排遣,让他还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这里也并非是暗无天日的地狱。 今日的“褚宫”好似比往时要热闹一些,耶律骜听着殿外积雪被一群来人踩得七零八落,更难得的是竟然还有几句人声若有若无传来,虽然只是几声强忍难耐的咳嗽,但也总比寂寞无人语要好。 紧闭了快一年之久的大门终于被打开了,屋内无烛火照明,光线幽暗,而冬时天色本就比夏日白光暗了几度明亮,再加上满天雪色抢去了一半白日光亮,落入殿中的光线少得可怜,少得连耶律骜抬头迎光也看不清此时站在殿门处的来人是谁。 “耶律骜,有人来看你了。” 耶律骜埋在黑暗中,讽刺一笑,这座囚牢就只关押着他这一个牢犯,不看他还能看谁,今日这一群来人的目的不就是来“看”他的吗? 门前来人好读懂了耶律骜的心思,双脚跨进殿门,微微弯腰颔首拱手道:“一年不见,陛下别来无恙?” 带链的镣铐突然一沉,埋藏在黑暗中的耶律骜惊愕抬起头来望着眼前来人,难以置信,“……长清?” 长清有礼一笑,还是如在褚宫时那般清冷疏离,对人不冷不热,站在一隅如孤岭之巅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可今日长清还是长清,但好像又不是,仿佛有什么东西变了又仿佛没变,让他一时间根本分辨不清,更看不透。 “你是……长清?” 嘴角上扬尽是轻嘲,长清上前几步说道:“不过才短短一年不到,陛下就将长清忘得一干二净,着实让人心寒。陛下不是说过,长清之容长清之貌,长清之琴长清之音,陛下此生不忘吗?” 这些话……他是对长清说过的,但长清绝不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他的长清温润如玉,对人谦和有礼,怎会睥睨人如尘、傲视他于无物? 这不是他的长清,可……他真真切切就是长清。长清的左手腕处有一处两三寸大的长条疤痕,那是当年那群畜生用带棘的短鞭连皮带肉从长清身上撕扯下来的,由于伤口太深药石难愈,这条疤痕便一直留了下来,与眼前之人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路已走到这步,话已说到如此,长清也没再隐瞒的必要了,直言道:“今日前来,长清就是想告知陛下一事,长清入褚为谍是受北齐端王赫连渤所托,为的就是潜伏于褚宫之中,窃取褚国军事机密。如今褚国已灭,我亦功成回齐,只是你今日上路,念及你我相识一场,特前来送你一程。” 没有愧疚,没有心虚,长清平静地说着他的欺骗就像平静地说着外面的风吹雪落。如此平静,如此理直气壮,就如同一个旁观者转述着另一人的背叛,与他无关一般,这与他含笑如佛的容颜很是相合,但也冷得可怕。 耶律骜不信,他怎么能信,嘶吼着,“长清你骗我,你骗我的对吗?你是在恨我当时没及时救你,让你平白遭受了他们的侮辱虐打对吗?长清,我不是不想救你,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对不起后褚的列祖列宗,我不想做后褚的罪人,所以我才迟迟未将玉玺下落吐露出来。你别怪我,长清,你别怪我!” 殿外一天雪色寂静无声,屋内铁索却清脆慌乱作响,耶律骜的急切是他濒临绝望的不甘,他不信,他不信长清会骗他,可他的自欺欺人却抵不过长清的诚实坦白,“陛下多虑了,长清怎会因此事就迁怒陛下,这事本就是长清一人策划的,为的就是逼陛下说出玉玺下落。如今后褚玉玺已入北齐京城,陛下之恩长清会铭记在心,来年忌日长清必在您坟前有一祭。” 对呀,他怎么忘了当年救长清时那些畜生都让他下令杀了,就连他们的九族自己都没放过,若非有人提前安排救下,又怎会有那日污辱殴打长清的那三个漏网之鱼。为了入褚窃取敌国机密,不惜以身犯险为奴受辱,为套取他后褚玉玺下落更不惜亲身为饵被人打成重伤,只是为了让自己心软而已,只是为达成他精心策划的一计而已,自己于他,陌如路人,只剩利用。 铁链骤然长拉成直,悬在半空紧绷如线,好似随时都可断开一半,耶律骜怒红了双目,狰狞满脸,冲还距一尺之隔的长清咆哮道:“三年相识,日夜相伴,我之于你,究竟是什么?” 长清浅笑无怯,还是平静如来时那般模样,轻声说道:“战场诡谲,只论成王败寇,不谈局中人情。” “……好一句‘不谈局中人情’。” 耶律骜盯着长清狠狠念道重复一遍,可话音一完却轰然倒地,若泰山瞬间崩裂塌倒,颓然若废石,再无丝毫天子之气,于情字面前低贱如一尘埃。 长清性冷,这一点与在褚宫时一模一样,没有变,对于耶律骜这个人他谈不上喜欢还是讨厌,他为灭褚而去,亦只一心于灭褚之事,至于其它与褚宫有关的人与事,与他从无干系,耶律骜亦是如此。 行刑的白绫已经入殿,行刑之人亦等待良久,耶律骜瞥眼看着将结束自己短暂一生的刑具,这恐怕是北齐对他这个后褚亡帝最后一点尊重了吧!蓦然,他突然醒悟自己这一生有多可笑,他为一男人亡了自己的国,而到头来这个男人却没爱过他分毫,最可笑的是临死之际,他竟丝毫恨不起他来,能不可笑吗? 白绫绕颈,耶律骜望着快走出殿门的长清,最后轻声悲切问道:“长清,你说你喜欢江南春雨软柳烟云,你说你喜欢南朝青雨楼台佛声,若有来生,你可愿让我陪你看尽江南南朝、烟柳佛声,一生平淡就你与我两人?” 长清回头,冷傲一笑,话语平淡却嘲讽十足,“陛下可能忘了,这世间从来就无长清一人,有的只是北齐的公孙释。” 白绫骤紧,耶律骜瞠目难言,与其是临死的窒息反应倒不如说是听后的震惊。 公孙释是谁,北齐才绝天下的玲珑公子,天下闻名,可无论是玲珑公子公孙释还是琴奴长清,于他都只是一人,他爱他,从奴隶台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他爱上了这个叫长清的男人,他知道他的恋情世俗不容,即便这一切都是他精心策划的一场骗局,可他还是爱他,爱得太深深得他都恨不起来。 白绫没撑过一盏茶,耶律骜便绝气于这一巍峨“褚宫”之中,曾是一国之君却落得这番下场,着实有些让人叹息世事无常。耶律骜的身后事是在场的行刑之人处理的,不过一卷草席裹身,一抔黄土埋骨,仅此而已,公孙释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甚至在还未等到耶律骜咽气就已离开了,没入风雪之中,仿佛从始至终这一切的人和事都与他毫无瓜葛! ※※※※※※※※※※※※※※※※※※※※ 第138章、第162章过审了,可以看了!!!! 半盏屠苏守岁末,一朝醒来是明年 爆竹惊年,新桃换旧符;屠苏饮醉,守岁渡明年。 明日年关,青川需去军营与陆知叮嘱年节时的相关事宜,便不可如往常那般赖在床上看着叶寒醒来。只好早早轻声起床,轻手轻脚洗漱了当,不敢吵醒她。 这般离去也是不放心的,姐姐入秋便开始变得寒凉的身子根本离不得自己,若没自己给她取暖,她那失血过多的身子根本不能自给自足,这不,自己刚起身洗漱完她藏在被窝里的小手又变得微凉,这怎么行。 于是,屋内的暖炉又添了几鼎,灌好的汤婆子也放进了被窝中,可姐姐还是因冷而蜷缩起身子,细细弱弱的想极了一只无家可归被冻坏的小奶猫,他比谁都知道这是血崩后的后遗症之一,可他却无能为力。 转头青川又拿了几个汤婆子换下,替叶寒又暖和好身子才将被子角捏紧,磨蹭半天还是不放心离开,与常嬷嬷再三叮嘱多次记得给叶寒换汤婆子直到她醒来为止。临走之前,青川又摸了摸床上已很是保暖的被褥,心里还是打定主意去梅岭深山打上几十个雪狐,给姐姐做一套御寒保暖的衣物被褥,这样应能让她在这个寒冬少受一点风雪冻害。 沧河军营青川高效率地处理着这几个月的公文,边对陆知说道:“你主管并州城这大半年,确实做得不错。战后重建、骚乱鲜有发生,百姓安居乐业,看来把并州城交给你管确实是个正确的选择。” 陆知谦虚回道:“将军缪赞了,陆知只是遵从将军早就定下的指示依令行事罢了,不敢居功。” 青川从繁多的公文中难得抬起头来看陆知一眼,心里暗叹着陆知这个榆木脑袋,然后又低下头批阅着公文继续问道:“最近这段时间并州可有大事?马上就是年关了,并州百姓饱受了几十年的战乱,如今后褚终于灭了,这第一个安生年,可得让他们过好,不可出任何岔子,知道吗?” “属下明白!”陆知认真回道,只是说完头缓缓抬起,面色犹豫,有些吞吞吐吐继续说道,“将军,有件事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能让陆知这个直性子犹豫不决的事,真是难得,青川自然想听一听到底是何事。 陆知立即回道:“前日狱卒来报,说耶律骜自尽于沧河行宫中,可守在沧河行宫外的探子却回报说,当日……公孙先生去过沧河行宫后,耶律骜便自尽了。属下有些拿不定主意,所以才上报给将军您定夺。” 银狐毫笔行云流水在公文上批下一“阅”,青川将手中批好的公文放在一旁才平淡说道:“这事,我事先知晓。耶律骜也是我交由公孙释去处理的,我一时忘了通知你,你莫见怪。” “可……将军,褚州能否平安入齐,其中隐患并非耶律骜这一后褚亡帝,而是流窜至荒沙漠海中没了踪迹的耶律平。属下担心,耶律骜突然一死,褚州好不容易安定的局面会被人利用打破,还平白落得个各国口实说我北齐不仁。” 这么简单的事他都能想通,难道将军会不懂吗?陆知不懂。 正是因为懂,所以人才会有两难抉择时,青川也颇有些无奈,“这是我在五年前与公孙释便立下的君子协定,他助我灭褚,我只需事成之后允他一件事便可。如今他允诺之事已经做到,我也不得不履行诺言。耶律骜之死虽有遗憾,但也并非大事难补,凭冯史的能力定能将褚州治理得金汤牢固,你在并州无需担心。” 其实口上之话这么说,可青川心里比谁都忌惮公孙释,并非是他冷血无情杀耶律骜于沧河行宫中,而是此人心计深沉不输于他。 五年前京中偶遇,虽见人见事两人有很多分歧,但毕竟知己难得,互为欣赏。自己因朝廷斗争恶劣不得不西去并州作战,自己不过偶然提及一句“后褚为患”,他便知晓自己已有灭褚之心,主动入褚为谍,还与自己提前立下君子协定。 本以为他求的是世俗之物,不外乎是通天之权,可那日大雪他拖着重伤未愈的身子前来与自己对坐一番长谈,要的竟然是耶律骜,一个亡国之帝的贱命,这着实让他一惊,然后一寒–––战事未起,后褚未灭,胜负未定,就能料到齐胜褚灭,提前预定好耶律骜这条命,以除此生污点,不给天下苍生落下任何口实。这公孙释的心计着实是世间无双,他惊叹亦惊心,不得不防呀! 想完惊心事,青川也批完了手中公文,抬头见陆知还在,不由想起姐姐日日在他耳边念叨之事,笑着问道:“年关一过春日渐近,三月初五便是你与江流画的大婚之日,婚礼事宜你可准备妥当?可别怠慢了江流画,到时王妃发起火来,我可帮不了你。” 说起成亲之事,陆知这株万年铁树也不好意思满脸是笑,根本控制不住内心喜悦,“属下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就等大婚之日迎娶江姑娘过门,还请将军那日赏脸喝杯喜酒。” 陆知把藏在怀中的请柬送到青川面前,青川一看桌上起了好多条折痕的喜柬,认真打开看了一遍,但还是婉拒了,“王妃与江流画是金兰姐妹,我怎么也算是江流画的娘家人,按照北齐风俗,娘家人除父母兄长外其余人都不可参加婚宴,否则不祥。但你放心,我虽不能亲自出席,但该送的礼我还是会送到,还请你这个新郎官多多体谅。” 听后陆知纠结的心终于松了口气,低头回道:“陆知不敢。将军有这心属下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多求。” 其实他也真是不敢让将军去。将军一去,婚宴直接变战场,到时在场的其他将领士兵谁还敢放开膀子喝酒吃肉。 青川瞧了一眼陆知藏不住事的脸,看着帐外天色不早,手中公文也已批阅完,想起走时还蜷缩在床上的小人儿,也不知这个娇气包起床没,不会还赖在床上等他回来吧?明知姐姐不是如此人,可他每每这么一想,心中便暖得不行,恨不得立马就飞奔到府,抱她入怀,在她耳边轻声说着自己对她快折磨死人的思念。 思念难耐折磨人,青川再也待不下去,与陆知简单交代几句便匆匆跨上骏马朝并州城驶去。 一月年初,二月抓周,三月雪融,春风正好,陆知与江流画的大婚就定在三月春暖时。 爆竹锣鼓的喧声从远处传来,渐行渐近,常嬷嬷站在抚琴院融雪滴水的屋檐下,侧身立门处抬手轻敲门扉说道:“夫人,陆将军迎亲的队伍快到了,是时候送江姑娘出门了。” 红底金字囍,红绸花烛,青丝盘作妇,红颜点绛唇,叶寒看着铜镜中江流画一身嫁衣鲜红,却不如眉色含喜春色俏,不由也替她高兴,“北齐有风俗,女子出嫁需有福的长辈为新嫁娘描金花钿,为之添福。可惜秦婆婆早逝,不能为你额间落下一缕祥云花钿,只好由我代劳,你莫嫌弃。” 江流画动容难掩,泪眼摇头凝噎,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怎会嫌弃自己的妹妹,这世间她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她怎么舍得! “莫哭莫哭……”,叶寒拿着手帕擦着江流画眼中的泪,自己的泪却无端被勾了下来,泪流不止,但却难掩笑意,“……别哭了,再哭就把妆颜哭花了……” 江流画依旧摇头含泪,小叶永远也不知道她之于自己的意义,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当年的一次好心救的不仅仅是自己与奶娘的命,还有那个被生活磨成苍白早已心死的江流画。如果说奶娘是她苟且偷生活下来的借口,那么叶寒就是让她真正活过来的一抹救赎,将她早腐烂流脓的身子一点一点治愈好。她很庆幸她这一辈子遇见了叶寒这么一个人,还成了她的妹妹,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真好! 花了几个时辰才化好的妆容就这么被江流画止不住的泪水给冲褪了,还好喜娘巧手回春,几尘脂粉画笔口丹,新嫁娘的红妆倾城就这么再次重现,哭过的泪眼盈盈含俏更甚之前,这才是新娘子出嫁时该有的样子。 北齐婚俗,榴花欲燃绣于团扇之上,新娘执扇半遮娇颜,择吉时出门,择良辰拜堂,择心中良人相伴为此生之夫,相扶相伴,共度余生。 叶寒拿起铜镜前的团扇递于江流画手中,抹去眼角不该有的泪,不舍说道:“我身子不好,不能亲自送你出门。好在陆府离端王府不远,你若在新家住得不惯或是陆知欺负你了,你尽管回来,端王府永远都有你住的地方,这里就是你的娘家。” “嗯……”,江流画哽噎点头道。 这世间对她好的人太少了,一个是已去世的奶娘,一个是她今日要嫁的未来夫婿,还有一个就是真心待她如亲姐的小叶。她一孤女何德何能,有幸得小叶为亲妹,可见老天还是对她不薄的,她此生足矣了。 前门传话的小厮已催了好几遍,叶寒怕误了吉时便赶紧擦了眼中未流完的泪送江流画出抚琴院。 三月春来积雪未尽消融,天还是寒凉的,叶寒的身子不能在外逗留多久,只好把江流画的手交到常嬷嬷手中,拜托道:“常嬷嬷,流画就交给你了,还请您代我送流画上花轿,莫误了她的大婚良辰。” 见两人分离忧愁太重,不适今日之喜,常嬷嬷出言解忧道:“这事夫人您自昨夜说到现在都说了几十遍了,都说得老奴耳根子都听出茧了。夫人与江姑娘姐妹情深,今日江姑娘出嫁老奴自是尽心尽力待之,绝不会耽搁陆将军与江姑娘的大婚的。” 出了抚琴院,迎亲的锣鼓喧声好似又大了几分,好似是新郎在迫不及待催促着他即将迎娶的新娘出来。叶寒就站在抚琴院外,站在江流画的身后,目送着她的远去,祝愿着她姻缘美满一世安好。 那一抹鲜红的嫁衣已不在双目之中,叶寒抬头望着头顶这一方晴空历历,衷心笑着,流画如愿嫁得如意郎君,秦婆婆在天上看着也必定安心了。 蓦然肩上轻然落下一帷披肩,刚好为她挡去了春日消融的凉寒,也刚好为她的离别神伤拥覆上了一霁温情暖色。 “你怎么来了?”叶寒回望着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旁的青川,话里有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雀跃。 青川抹去叶寒脸上变凉的泪,拥紧她自己怀中,“雪融天冷,当心身子。” “嗯!”叶寒望着身后红绸囍字却变得空荡荡的抚琴院,声音有些落寂,“流画嫁出去了,这抚琴院就真变空了。” “陆府就在端王府旁边,你若无聊了想找江流画说话,让她过来便是,又不远。” 青川怎会不知叶寒对江流画的不舍,她念旧着她所有拥有过的温情,就如同爱甜的孩童将吃完后的糖纸还小心翼翼地收藏保存起来,珍惜着往日美好拥有时的心满意足。 话是如此,可对叶寒来说却不是同种意味,惋惜道:“要是流画与陆知就住在抚琴院,那该多好,更近。” 青川听后不由调侃道:“陆知若住在端王府,那还不每日跑到合璧庭给我守夜站岗。你不怕江流画日日怨你,我还害怕夜夜做噩梦呢!” 因江流画出嫁而低落了一上午的惆怅,就这样被青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给打破了,叶寒听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破涕为笑,脑子里幻想着陆知在合璧庭站岗的模样,可不就一活脱脱的守门神吗,凶神恶煞,也不知今夜会不会把流画给吓着。 被青川拥着随意走着,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回了合璧庭,春时蔚蓝晴正好,檐雪融水乳燕新回,庭中银妆铅华洗净,枯枝回春点绿,草色青青染春,三月迎春花尚早,但仍是并州好时节。 叶寒望着庭中被奶娘牵着手已能走路的阿笙,见他正用那双黑溜溜的眼睛好奇打量着眼前这个奇怪的世界,一滩倒影着他身影的小水洼也能引起他的停步低看,也不知他在水中看见了什么,孩童无忧无虑的笑声便在庭中飘散开来,轻轻悠悠就柔化了叶寒含愁的眉,展颜一笑似这雪后初霁,胜过了世间无双景致。 青川见状,轻声唤来秋实,“去把小世子领来。” “是。” 然后就见庭前台下小径蜿蜒,有一身着浅金衣裳的粉嫩小娃,迈着还走不太稳的小短腿踉踉跄跄向叶寒跑来,可走着走着还没多久,那双刚学会走路还没多久的小短腿就开始打架,阿笙小肉团的笨拙身子就这样在半空中晃悠了一下,然后“扑通”一屁股跌坐在地,吓得站在不远处的叶寒手心一凉,恨不得立刻飞奔过去把阿笙抱起来。 青川冷静,搂在叶寒腰上的手及时制止了她的行为,双眼如深潭冷静安抚下了叶寒此时的关心则乱,“无事,他能自己站起来。” 果不其然,刚才那一跌倒根本没对阿笙造成什么伤害,相反跌坐在地的阿笙倒像个无事人般,转着小脑袋懵懵懂懂望着一圈,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究竟发生了何事。阿笙瞧了会儿天,又看了看地,见无人过来帮他后,便开始撑着一双小胖手在地使劲想站起来,但一直没成功,蹬了小短腿几下有些生气,伸出小手向站在不远处的叶寒要抱。 可叶寒被青川死死搂在怀中,即便她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再加上青川此番的良苦用心,叶寒无奈只好鼓励着阿笙自己站起来。 “等你走过来,娘亲给你糖吃好不好?” 叶寒说完又对青川求道,泪眼朦胧,看得青川心不由都软了下来。“稍安勿躁,他能做到,别担心。” 青川还是硬着心肠没让人去把阿笙抱起来,继续搂着叶寒站在不远处看着久坐在地的阿笙,看着他侧着身子,重新撑着一双小胖手撅着屁股努力让双腿站直,可是天不人愿,一连失败了几次也还是没站起来,直到第三次才勉勉强强站直身子,一时重心不稳还左右晃荡了几下,小短腿这才站稳,然后迈着不律的小步子向叶寒跑来。 “包……包……”,阿笙好不幸酸,自己刚才坐在地上温柔娘亲竟然不过来抱他,他生气了,他要娘亲抱他要娘亲亲,要不然他就不理娘亲了。 这次,青川没有再制止叶寒,松开叶寒的腰肢,叶寒没了束缚弯腰一把把抱着自己小腿的阿笙抱了起来,手轻拍着他手心上的尘埃,轻声哄着,“疼不疼,有没有摔着?” 阿笙也还是个孩子,什么事都忘得快,刚才还生着小闷气,可被叶寒柔声细语哄了几句又立马抱着叶寒笑得开怀,赖在叶寒怀里撒娇卖萌,逗得叶寒笑容不止,忘了今日忧愁。最后还是青川怕叶寒累着,强行把阿笙从叶寒怀里抓了出来,让秋实带他去放下纸鸢。 三月春时东风正盛,纸鸢高飞在空,苍穹蔚蓝白云依依,春光明媚如水潋滟,闭眼的人不用睁眼也能感知到它的春暖袭人醉,让人甘愿沉溺其中不愿醒。 耳边响起的是阿笙的追逐打闹声,脸上拂来的是杨柳不寒风,此时的春光是人间四月的提早乍泄,依然是明媚醉过春风,叶寒依旧闭目怀靠在青川坚实的胸膛上,甚是安心。 “青川。”叶寒突然说道。 “嗯?” “……我好像有点喜欢上并州了……”,叶寒随心说道,不理青川面色诧异成呆,“……喜欢并州的天,喜欢并州的云,喜欢并州微凉的春风,喜欢并州粗犷下藏着的另一番温柔。” 青川听后迟疑问道:“……那,你喜欢并州的人吗?” 过了许久,青川也没等到叶寒的回答,因为她已经睡着。他望着枕在他肩上的叶寒,还是他最爱的模样,一如从前没有变过,这么多年也忘不了。她就如那蓦然而来的一缕春风,偶然入了他的心间,她不知道她的一阵无意却扰乱了他的一池春水,然后毕生难宁。曾有万千个我指责你的过错过失,可也有万千个我却爱上了你的无意扰乱,只望被你扰乱得此生不宁,心乱只为你一人。 江湖归去情已逝,一别重来多知己 时光荏苒,匆匆忙忙间就来到了来年六月,快一岁半的阿笙走路已很是顺溜,却还是呀呀学语时,有很多话还是说不顺畅,只能加上肢体动作让人猜着他要干嘛,虽然听着费力但有了阿笙这个活宝,整个合璧庭每日的欢声笑语就没断过。 不过这么长的时间里,耶律平还是没有捉到。青川多次派精卫围剿耶律平,可都无功而返。叶寒知道耶律平是压在青川心里的一块重石,一日不除之便一日难得安宁,可惜她人小力微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好心劝慰几句,替他揉散眉间的深愁成“川”。 好在老天爷是公平的,此处失意定在另一处补回来,这不,朝廷终于下旨准后褚入齐,褚州管辖权隶属于并州,但实则为青川所有。不久,被吴越二王整整压了一年多的丰功行赏也入了大风关到了并州城,翘首以盼的将士百姓哪有不高兴之理,青川特地下令免了并州的三年税赋,并且在端王府大摆庆功宴,与众将士同乐。 宴席在月湖旁的凤凰台处举行,湖风徐徐夏夜清凉,在这儿举办庆功宴自是最好不过。作为端王府的女主人,叶寒自是应陪同青川盛装出席,可惜她这身子不争气,宴席人多漫长,甚是劳累,青川体谅她便没要求她一同前往,自己独自一人去应付宴席上的酒气吵闹。 前府笙歌阵阵若春风拂柳温柔得催人入梦,听得后府都缓缓清净了下来。合璧庭中蛙声蝉鸣早就歇罢,夜深人得了清梦,只有青荷未睡海棠花未眠,迎着皎皎明月色,想问月宫嫦娥可好,玉兔可正捣杵着桂花药。 闹腾了一天的阿笙也睡着了,可叶寒口中的摇篮小调却未停下,一边柔声轻哼着一边抱着睡得正熟的阿笙在屋中来回踱步,轻轻晃悠不停,让他好似又回到了最初在母体时,温暖安心极了。 “夫人,让老奴抱世子回暖阁睡觉吧,您也该歇息了。”常嬷嬷小声说道,生怕吵醒了小主子的好梦。 叶寒恬静笑着,低头望着怀中连睡觉还吃着自己小手的阿笙,手再酸也舍不得放下,“让我再抱会儿吧,等阿笙再长大一点,我就抱不动他了。” 说真的,阿笙长得可真快,好似昨日还在自己肚中,今日就长这般大了,她真是又喜又生着伤感,好生不舍得,真希望阿笙能长慢点,让她还能多抱他几天。他若再长大一点,恐怕她这个当娘的都抱不动他了。 夜近子时,从酉时便开始的宴会到现在还没结束,叶寒迟迟未见青川回来的身影,便让人去前府询问一下青川的情况,果不其然是酒酣觥筹不尽,喝醉了。 青川身处高位,宴席上敬酒之辈定是络绎不绝,即便酒量再好,喝了两个多时辰也该醉了。宴席上佳肴不敌美酒应景,青川赴宴前又未吃过东西,空腹喝酒更容易喝醉。 “秋实,你去多熬点醒酒汤,派人给王爷送去。”叶寒说完想想有些不放心,又立即改道:“算了,还是我送过去吧,你熬好后记得叫我。” 秋实得了叶寒的话转身就朝小厨房奔去,夏夜清凉半藏暑热,晚风吹面还是能唤醒身上暂歇的燥意,叶寒担心着青川又低头看着睡得很是香甜的阿笙,蓦然间心里说不出的满足。 “常嬷嬷,你带阿笙回暖阁睡觉吧,莫让他着凉了。” 叶寒摸着阿笙柔嫩的小脸蛋颇是不舍,就在交给常嬷嬷抱时,睡梦中的阿笙竟措不及防打了个小喷嚏,朦胧的睡眼半合半开,黑溜溜的眼珠随意转悠一下,然后又眼睛一闭沉沉睡了过去,就像是一切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倒反将叶寒和常嬷嬷惊了一下。 叶寒抚摸着阿笙浓密的头发,宠溺笑道:“跟你爹真像,都是爱闹腾的主。” 说完,附身轻轻在阿笙额头落下一吻,叶寒这才带着秋实出了合璧庭,向月湖旁的凤凰台走去。 端王府依山而建,夏季日头炙热如火,可待日落西山之后,暮色一下晚风便随山而落,越过月湖水泽席卷凉爽而来,身上的闷热烦躁便在夏夜晚风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凤凰台在望,叶寒沿着湖边水榭廊檐下往人喧热闹处走去。一湖之隔,从凤凰台处飘来的钟鸣笙乐不住传来,还夹杂着此起彼伏的人声喧闹和觥筹交错声,真是夜越深人不眠,唯一醉方休尽欢后才肯罢休。 月湖水榭廊檐都是依湖而建,不似大路笔直不全是小径通幽,皆是顺着湖形而建,有沿湖岸边缘而建的临水水廊,也有景色宽阔无碍的半岛亭楼,或一湖上小桥越丛林而过,或水桥曲折穿风荷不见。 叶寒已走过观波亭,只需沿着湖边榭廊转过前方那处转角,凤凰台便近在眼前。可世间万事难料,叶寒刚一转过廊角,脚就突然顿住,只见前方廊下一藏青色长衫的修长男子临湖而立,月色清朗,长袂生风,翩翩然仿若一月下仙欲乘风归去。 “南之!”叶寒惊愕一语轻唤出声,倏然惊醒在此失神良久的宁致远回头一望,“你怎么在这儿?” 凤凰台上夜胧笙歌,丝竹轻和战鼓声,更有娇柔软语媚生笑,美酒输佳人。临畔月湖水廊,粼粼湖水幽幽月色,隔了一水深浅仍隔绝不了凤凰台上的热闹喧声。人声已够,故人寒暄无需再添嘈杂,叶寒遂退去身后一众下人。 下人散去,月湖水廊上只剩下叶寒与宁致远两人,如多年无见的知己好友两人相视一笑,彼此虽都未开口却早已互懂对方心意。岁月教会了他们去释然人世间的遗憾,既然情缘强求也难遂人愿,彼此后退一步,相忘于江湖又何尝不好。 “真没想到,你今夜会在并州?”情人退为知己,再见宁致远,叶寒多了一份从未有过的从容与坦荡,无关情爱。 宁致远浅笑回道:“你忘了,后褚被灭,夏国亦是战胜国之一,今夜北齐庆功设宴,我自是在受邀之列。刚才席间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有些上头,便离席在湖边走走,只是……没想到会遇见你。” 叶寒平淡地看着宁致远,想着两人上次斜阳巷重逢也是在这样的六七月,并州盛夏不变暑热未减。可短短两年不见,记忆中的陌上公子却已鬓角染霜,早生华发,过往的沧桑被一点一点都刻在了他的身上。 “南之,你长白发了。”叶寒看着心里五味杂陈。 今夜月色如水,像极了那年他们还在云州时的夏夜,可再像也终究不是,宁致远心里说不出的惆怅感伤,勉强笑了笑回道:“国中俗事繁杂,虽不及北胡外忧直伤国本,但亦棘手难当,劳心伤神自是难免,白发自是早被催生。” 夏国国情复杂如一沉疴良久的病人,想要治好谈何容易,即使如今外忧已除,可夏国国内的争权夺利亦是暗流涌动不断,否则定安公主也不会在嫁入夏国几年后才为他生下一名嫡子,其中个中缘由叶寒想想也觉得后脊生凉。 良辰美景故友重逢,不适合太过沉重的话题,叶寒挑着一些轻松的话说道:“血莲之事,解神医都跟我说了,谢谢!若没有你夏国血莲救治,我的身子也不会好得这么快。” 血莲为夏国皇室圣品,百年难得一株,世间无价,而两人情缘早断,可为了她的病南之却还能倾囊相救,说真的她从心底里是感激他的,然而对叶寒的这份感激宁致远却承受不起,因为他不配。 宁致远并不想隐瞒,托出实情道:“……其实血莲之事,你无需谢我,一切都是端王……” “宁国主独自离席闲散于此,可是嫌我北齐美酒不美,舞姬不似夏国女子温柔多情,不合你心?” 一声天外之音从廊后传来,然后就见青川一身黑蟒朝服强势而来,大步生风几步便行至叶寒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似在宣誓主权。 叶寒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他不是喝醉了吗,怎么会突然到月湖水廊来? 携手十指紧扣,青川微偏着头在叶寒旁低声耳语说道:“我听陈福说你来凤凰台了,可我左等右等也未见你到,怕你中途出事,便出来寻你。”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叶寒仰头望着青川,有些担心他的“随心所欲”,他今日为东道主,宴会未完便抛下一众宾客先走了,与礼不符,特别是今晚夜宴上还有从京城来的封赏使者,那可是代表天子亲临。 不到半丈之远,宁致远亲眼目睹着叶寒与青川两人之间的亲密耳语,顿时心下酸涩如潮。毕竟深情一场真心爱过,即便情缘已断,他亦难做到视而不见、心如止水。 不敢逗留,宁致远强颜欢笑拜别道:“国中事忙,在下明日一早就要启程离开,在此不得久留,先行别过,还望端王爷见谅。” 青川自是“大方”回道:“既然宁国主国务繁忙,那本王就不多做挽留了。陈福,你为宁国主好生掌灯领路,送宁国主出府,莫耽误了宁国主的大事。” 说罢,青川也不待宁致远先行离去,便伸手一楼抱着叶寒转身就消失在廊角,然后就立即听见廊后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声,随即唇齿交吻的缠绵声亦幽幽传来,时而难受哼吟,时而又娇媚百生,而站在廊前还未离去的宁致远久久呆立不动,如木偶一般,直到陈福出声小心提醒他,他才缓缓回过神来,然后低垂着满鬓白霜、带着一身孤寂凄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端王府,正如他来时一般。 而这厢廊角后,青川强压着叶寒在墙拥吻住,待听见廊前无任何动静后,青川这才慢慢放开了叶寒,如夜的墨眼像饿狼般盯着叶寒抹胸上方那一片莹白嫩肉,闷气道:“以后不许再穿成这样出门!” 叶寒被青川的一通莫名其妙弄得还没来得及生气,就听见青川这一句酸得不行的话,顿时胸中怒气成了一脸的忍俊不禁,娇嗔瞥了一眼青川,低声笑说道:“醋坛子!” 如今回头细想,今夜盛宴青川没强制自己这位端王妃出席,恐怕宁致远会出现也是其缘由之一。 多久没见她笑得这么开怀了,看着娇笑不止的叶寒,青川憋了一夜的烦闷就在这一刻一扫而空,然后伸手一把抱起她,在渐渐凉下来的寂静夜色中回了他们的家。 月湖楼阁一处,二层站立两人,一前一后,一主一仆,同望着廊下男女的温情一幕。 昆山羡慕道:“端王夫妇感情真好,就像民间的一对寻常夫妻。” 公孙释望着水廊下远去的一对人影,回道:“是寻常,可也不寻常不是?” 一阵夜风吹来引起公孙释一阵轻咳,昆山连忙扶着重伤未愈的公孙释回了房,关了门。楼外月湖,湖边环青树,青树有垂柳丝绦无数映湖,湖上有月有风有萤火几点,唯无一人乱此间空灵之境。 娇儿几弄憨笑,合璧一番交心(上) 自灭了后褚,常年与褚作战的北齐西境将领去了心中最大一块心病后,每次相见无不是喜笑颜开乐坐一堂,而今日齐聚端王府书房内,面色无不是沉重生凝,一是因惧端王之威严,当然还因此时站在房中从京城而来的不速之客天子圣使–––焦行放。 “礼部尚书焦行放拜见端王。” 头戴五梁冠,手执玉象笏,腰环长玉带,左佩金鱼袋,一袭飞雁纹样的紫袍官服加身,无一不彰显着北齐正三品官员的尊贵与气度,而手中所持金碟更代表着天子的无上与权威,由他代行之。 只可惜这人来错了地方,这里不是玩计弄权的京城长安,而是金戈铁马的北齐西境;周围坐的也不是拿嘴皮子你诬我陷的朝中文臣,而是真刀真枪上阵杀敌的铁血武将;坐在前面高位之上的更不是那个孱弱多病的无力帝王,而是震慑西境独霸一方的勇武端王。 而更可惜的是,这贵为正三品的礼部尚书焦行放糊涂,来到他人地盘竟然没丁点客人意识和危机,自进了书房就颇是傲慢不屑扫了周围一圈粗鄙不雅的武将莽夫,对坐在正前上位的青川也不是很尊敬,只双手作拱轻垂了下头敷衍行了一礼,也不等青川发话免礼就自行立即抬起头来,高傲极了。 周围一众武将谁不是从阎王殿滚过多少次回来的,哪受得了一个只会念酸词腐句文官的无礼轻视,只是念及此人是代表天子而来,最主要的是坐在主位的端王未曾发话,所以都一一忍着,等有机会再跟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酸臭文人算账。 焦行放乃状元出身,少年便得志,一向自视甚高,这次更受天子指派来西境并州封功行赏,本以为此次来这偏远蛮荒之地应受尽奉承,风光一时无两,却谁知自来到这并州城第一天起就把他一等人丢在一简陋别馆中不闻不问,一连过了十几天才派了个王府小厮来接他到端王府来,你让他如何能不气,又如何能咽下这一口气,所以才有了之前那一出。 仿若未看见焦行放一般,青川坐在上位低着头自顾逗弄着怀中小儿,任站在下方的焦行放如何又说又气,都置若罔闻,只拿着一旁食盒中的糕点喂着阿笙。今日带阿笙来书房,怕阿笙无聊闹腾扰到今日谈事,姐姐特地做了些糕点让他一并带着,好哄阿笙。 阿笙贪吃,瞧见青川手中拿起的白糖糕,就连忙伸着胖乎乎的小手要要,“爹爹……阿笙……要……“ 阿笙才一岁,话还说不完整,只能仰着小脸对着青川“爹爹、爹爹”着急地喊着。听着,青川拿着糕点靠近阿笙嘴边逗了几下,在逗得阿笙耐心快用完之前,这才把手中的糕点放低一点让他“抢”到。 好不容易“抢”到白糖糕,阿笙原本紧皱着的可爱小脸一下就眉开眼笑,然后小手紧紧抱着糖糕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吃得那叫一个欢快,塞得小脸鼓鼓,满嘴都是糕点的残渣。 青川接过花折梅递过来的帕子给阿笙擦嘴,全然不顾晾在下方许久怒气快爆的焦行放,果然,一盏茶不到就听见一声怒吼突然在安静偌大的书房内响起,直冲青川而来。 “端王爷怠慢微臣半月之久也就罢了,如今微臣手持陛下御旨代行天恩,您怎可还端坐在上不下跪接旨,难不成想造反不成?” 许是焦行放这声怒吼太大声“吵醒”了青川,青川终于有了点反应,但也只抬眼瞥了下方站着的焦行放一眼,又立刻收回视线重新落在怀中的阿笙身上,给他擦着嘴上又新添的食物残渣,边随意回道:“本王手中无空,还请焦大人代为念之,让本王听听我那皇兄这次又给我送了什么大礼?” 焦行放气得满脸通红但也不敢擅自妄动,方才气怒上头说了那么一句毫无理智的话,端王虽未生怒,但在他旁边站着一排武将,他们的手已放在了别在腰间的刀柄上,那微露出的半寸冷光晃得他眼睛一疼,然后满身寒意遍布,让他瞬间认清自己现在究竟是在何地何处。 识时务为俊杰,焦行放只好暂且压下心中不满与怒气,老实回着青川方才的话,“王爷一举灭掉后褚,一扫我北齐西境上百年的边境之患,陛下龙心大悦,特加封王爷‘护国大将军’封号,赏黄金万两良田千亩,以滋嘉奖,王爷以下各级将领皆擢升两级。对了,陛下体恤王爷在西境苦难之地不易,还特地选了一百五十名姿容出众的美人供王爷去疲解忧,还望王爷莫要浪费陛下这一番好意。” 屋中将领都是在战场上顶天立地的男人,听后心里都莫不暗生讥讽,什么美人去疲解忧,还不是把穷苦人家的女儿强掳来当赏赐,这种缺德事朝廷那群人做的还少吗? 以前朝廷送到西境的女子按意愿自行决定,若愿归家的发回去的盘缠,若愿留下来的则找军中适龄未婚男子成婚,王爷从不留下一人,而这次奇怪的是,王爷听后竟然没有推拒,都自个全了留下,这让众人心里纷纷生了狐疑,毕竟这王爷与王妃才成婚两年不到,王妃也才刚生下小世子不久,王爷就另收她人,而且一收就这么多,难不成王爷夫妻两人感情出现了问题?众人也不敢多想,毕竟这是王爷自己的私事。 焦行放也是爱红袖添香之人,深知男人哪有不喜女色之理,这端王也不例外,于是细说道:“这一百五十名美人里,其中有五十人是各地世家贵女,姿色出挑不说,才情更是一绝,定能与王爷倾心解语少烦无忧。” 他可听说了,端王娶的正妃是个出身低微的平民女子,好像还在街头卖过菜,这样粗鄙庸俗的女子怎能比得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世家贵女?只要这些贵女入了端王府,他想只要不需多久就能有人取代端王正妃,到时再窃取西境各地布防图,与大风关外的军队里应外合,拿下西境和端王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焦行放不忘来时陛下密旨,滔滔不绝夸着这些送来的美人,坐在上方的青川也安静听着,见阿笙已在吃第二块糕点,怕他吃多了等会儿回去吃不下午饭,姐姐又要担心,于是伸手将他手中的糕点直接拿走。 见手中的白糖糕被爹爹“抢”走了,正吃着高兴的阿笙一下就不干了,“啊啊啊”地乱叫个不止,人也不再乖乖坐在青川怀中,挣扎着圆滚滚的小身子要去拿一旁碟子中的糕点。 青川怎会让他如愿,直接大手一抱就将他放在书桌上坐好,而阿笙见爹爹不给他吃他最爱的白糖糕,小脸一憋小脾气一下就上来了,蹬着一双小短腿直接就将桌上放着的公文都踢了下去,就连焦放行之前呈上来的御旨都一并踢到了地上。 焦行放一见,哪能忍得了如此大不敬之事,连忙上前几步,义正言辞大声斥责道:“端王爷,此乃陛下的金碟御旨,如天恩圣颜,怎可随意扔置在地?” “啊……啊……” 阿笙本就因青川不给他吃糕点气得不行,这边前面又走来一个好生讨厌的人,说话跟大公鸡咯咯咯一样好是吵人。 别看阿笙人小,这脾气可是十足随了青川,被焦放行这么一吼,小脾气一下又大上不少,小手直接抓着手边的毛笔气冲冲地朝他扔了过去。 说来也是焦放行自己倒霉,站得太近,好巧不巧,笔上墨汁未干,被阿笙这么用力一甩,恰巧有几滴墨就甩在了他的脸上。焦放行见脸上猝然落下几滴微凉的水意,手本能抬手往脸上一摸,这不抹还好,一摸,脸上的墨滴一下就被抹散了开来,一下就脏了半边脸。 阿笙一瞧,气呼呼的小脸一下就笑了出来,胖乎乎的小手指着眼前那只大花猫,边转过头来看着青川口齿不清说着“臭臭(丑丑)……羞羞羞……”,直接把刚才青川“抢”他糕点一事忘得一干二净,周围众人也是纷纷偷笑不止,心里都无不感谢小世子,替他们出了之前的窝囊气。 房中婴孩毫不知遮掩的清脆笑声和大人窸窸窣窣的偷笑声,就如一把削铁如泥的大刀的和数把锋利无比的小刀把焦放行的尊严脸面砍得稀巴烂,让他再也受不了如此侮辱,于是心中新怒旧气一起合上直冲出口,咆哮吼道:“端王无礼,西境蛮荒,如此一再折辱本官,本官定要上禀陛下,治尔等忤逆大不敬之罪!” “诶,焦大人言重了。你也看见了,这小世子只不过才是一个连话都说不全的奶娃娃,陛下再怎么,也不会跟自己才一岁的小侄子一般见识吧?若传出去,还不得让天下人笑掉大牙。” 有一武将出言打着圆场,可实则是明嘲暗讽火上浇油,经过刚才这一出他们这一众将领也看出来了,王爷是根本就不鸟这个拽酸词的臭文人,更不虚派这个臭文人来的病秧子皇帝,至于王爷为何会收下那些个美人,他们虽暂时看懂王爷的真实意图,但有一点他们还是明白的,王爷是看重王妃的,要不然今日又怎会抱着小世子一同前来? 正事办完,众将领半拉半劝、半推半搡将气得满脸通红的焦放行弄出了书房,很快方才还热闹一堂的书房又重新回归往日的宁静,而主位上,坐在书桌上的阿笙早已被青川抱回了怀里,正张着上下两排小米牙兴奋地啃着方才还未吃完的半块糕点。 想起方才那一场闹剧,尤其是焦放行那半张墨脸,青川此时的脸上也不由生出几丝舒畅的笑意来。别以为他不知道这几日焦放行在别馆是如何贬低辱骂姐姐的,今日这一出算是给他一个教训,不过他还是觉得太轻了,若不是担心这个天子圣使死在西境给吴越二王挥师而来的由头,他早就一剑将之了结了。不过,这赫连睿还真行,都病得快入土了还给他挖坑跳,他还真是自己的亲皇兄,对自己的弱点摸得一清二楚! “爹爹,阿笙,要!” 听见怀中小儿叫唤,青川把目光落下,见阿笙手指着一旁碟中的白糖糕,仰着头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要糕点吃。人人都说阿笙长得像他,连姐姐也这般说,可唯独阿笙这双眼睛却十足随了姐姐,一样的黑白分明,清澈如水,不像他黑如深潭望不见底,真好! 青川轻轻摸了摸阿笙那双与姐姐极其相似的眼睛,脸上难得一次露出慈父的笑容,但也未再给阿笙糕点吃,他心里一直记得姐姐的叮嘱糕点不许给阿笙吃多了,若等会儿午饭时阿笙吃不下饭,姐姐可是会生他的气的。 “陈福,将阿笙抱回合璧庭去,离了这么久,王妃想必想孩子了。”说完,青川又再补充了一句,“我等会儿还要去军营一趟,朝廷送来的这些个美人你让王妃处理一下。” “是。” 陈福接过阿笙送着青川离去,脸上平静如常,早对青川方才的吩咐心知肚明,所以只等青川走后便抱着阿笙,边逗着他边往合璧庭走去。 娇儿几弄憨笑,合璧一番交心(下) 流画嫁人已有三个多月,虽然陆府离端王府不远,几步就到,可毕竟隔了两道墙一条街,总不似流画还住在抚琴院那般方便,不能日日见面,所以江流画来看她的日子她总是格外珍惜。 “今日怎没看见阿笙?”江流画看了看屋中庭院,都没看见阿笙的身影,不免有些失望。 叶寒笑着回道:“被他爹抱去书房了。自你嫁人后,想见到你一次比登天还难,今日好不容易能跟你好好说会话,又怎能让这小调皮蛋在给搅和了?” 叶寒这话虽然打趣的成分比较重,但也并未撒谎:现在快一岁半的阿笙已经是个走路颇稳的小家伙,而且精力充沛,只要未睡着时便蹬着两条小短腿满地乱跑,一会儿跑到垂地帘幔后躲着跟人捉迷藏,让人怎么找都找不到,一会儿又爬到桌子底下窜来窜去,弄得满合璧庭的丫鬟婆子人仰马翻还抓不住他。昨日这个小捣蛋鬼又跑到庭院中祸害花草,还往水池边去捞鱼,吓得她不行,一整天瞌睡都不敢打严阵以待守着他,最后青川回来实在看不得自己累得不行的样儿,于是今日自告奋勇带这小调皮蛋半日,让她好好休息一下,要不然她现在哪有这个悠闲坐下来跟流画说话吃茶。 “几日不见,也不知阿笙又长高了多少?” 因生阿笙后自己身子一直不好,所以自阿笙生下来后就是流画这个姨母的在带,比自己这个亲娘还要疼他,今日来未见着阿笙,流画自是想得不行,于是句句话里都带着阿笙,听得她都忍不住吃起醋来,酸酸回道:“是长高了不少,但也比以前更顽皮了。” “阿笙还小,顽皮不是正常吗?”江流画护短,可听不得有人这么说阿笙,就算是叶寒这当娘说的也不行,这不,叶寒刚说完就立刻为阿笙辩驳道。 面对江流画的偏心,叶寒也很生无奈,一口哀怨道:“你们就宠吧!你看现在宠得他一天无法无天,整一个混世小魔王,只有在青川面前,他才会老实一点。” “就我们宠,你这个当娘的没宠?”听出了叶寒话中的酸味,江流画揶揄道。 说曹操,曹操到,正说着阿笙,就见陈福带着他出现在门前。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王爷呢?”叶寒从陈福手中抱过阿笙,见他满脸兴奋的样儿也不知在书房遇见了什么好玩的事,这么开心,不禁好奇问道:“今日跟你爹爹去书房就这么好玩?” “啊……喵……啊……” 也不知阿笙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学着猫喵喵喵直叫,小手还不停摸着脸,脸上全是笑,也不知一个人在乐个什么,还好陈福在旁,将今日阿笙在书房之事翻译了出来,听得叶寒众人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这小调皮蛋,去哪儿都能闹出事来!“叶寒真是拿阿笙没法,但想想那被阿笙弄得满脸墨的圣使毕竟是代天子来西境封恩行赏,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担忧,于是放下阿笙让他去找流画,自己与陈福在旁细问道:“今日惹得圣使不快,会不会日后回京后弹劾王爷找西境麻烦?要不要派人去赔点礼道下歉?“ 陈福立即回道:“回夫人的话,小世子当时不小心把笔扔在圣使脸上时,王爷并未有何反应,离开王府去军营前,也未对圣使一事有只言片语的安排,老奴想王爷心里自有打算,夫人无需担心。” 如今回想起来,陈福这才渐渐明白今日书房一切都是王爷有心设计的,为的就是替夫人出气,谁让那没眼力劲的圣使一而再再而三地给王爷塞美人。 听陈福这么一说,叶寒也彻底安下心来,青川做事周全,他既然敢这么做自有他自己的道理,她相信他能处理好,既是如此,她也不必画蛇添足给他添乱。 “狼……狼……”,阿笙还在学说话,但说得还不准,口齿不清,经常把话说错弄得满堂是笑。叶寒听见,走至榻上坐下,哭笑不得纠正道:“是‘娘’,不是‘狼’。” 叶寒教阿笙喊自己“娘“已经好多次了,可阿笙就是说不对,倒是对几天都见不着他的青川一口一个“爹爹、爹爹”喊得十分顺口,真让她羡慕嫉妒恨。 倒是抱着阿笙的江流画,有些不解阿笙脸上突然而来的过度兴奋,叶寒向她使了使眼色,让她向门边看去,“你看秋实端着什么来了?” 新出蒸笼的白糖糕软绵白胖,洁白的糕面上随意撒了一撮炒熟的黑芝麻,白底黑点还冒着几缕腾腾热气,很是诱人。 秋实放在桌上,叶寒瞧着伸着小猪蹄子就要去抓的阿笙,连忙将他抱离,一边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帮他把小手擦干净,然后拿起一块白糖糕教着阿笙说道:“阿笙乖,喊‘娘’,说对了,娘就给你吃你最喜欢的白糖糕,好不好?” 阿笙张着嘴喊着,一双小胖手挣扎着向白糖糕抓去,“狼……糖、糖……阿笙咬吃……咬吃……” “唉!”叶寒被阿笙打败了,无奈一笑,还是把手中的白糖糕递了过去,看着吃着满脸碎屑的阿笙,手轻轻戳了戳他吃得胀鼓鼓的小脸蛋,有些闷气,“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小狼崽子。” 江流画在一旁看得生乐,从碧瓷盘中拿起一块糖糕又递给了阿笙,宽慰道:“阿笙还小,口齿说不清是正常,等他长大一点不就行了,你别这么急。” 话是这么说,道理叶寒也明白,可她就是想不明白了,自己日日带着阿笙,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翻身走路说话,连睡觉都舍不得放手,怎么阿笙最先说的话反而是“爹爹”两个字,明明他是最亲自己这当娘的,怎么最先喊道是青川这当爹的。 对,她就是嫉妒了! 正逢此时,站在一旁未走的陈福见叶寒心情正好,于是趁机向她禀报着王爷临走时交托给他的棘手之事,“夫人,这次朝廷封赏除了金银玉器外,还送来了一批美人到并州。老奴见识浅薄,不知如何处理,特来询问夫人的意见。” 陈福出身宫廷,怎会不知如何处理此种特殊封赏,叶寒瞧着怀中吃着不亦乐乎的阿笙,随口说道:“这事你看着办吧,只要别放进端王府就行。” 但话刚说出口,叶寒又想了想,改口道:“算了,此事还是我亲自处理,陈管家你不用麻烦。对了,这批送到并州的美人有多少人,现在安置在哪儿?” 见叶寒对这批美人的情况关心十足,陈福立即回道:“回夫人的话,这批美人一共有一百五十人,其中有一百人是宫中挑选出来的秀女,另有五十人是京中各世家大族的贵女,都安置在城南迎芳阁中。” “一百五十人。”叶寒在口中细细念着这个数字,思虑一下说道:“这么多人,端王府地小房少肯定住不下……”,说到这儿,叶寒向坐在一旁的江流画挑了挑眉,向她求助道:“流画,你帮我出个主意,你出身官宦人家,应该比我更清楚这种封赏该如何处理才不会伤及朝廷颜面。” 叶寒投了一记眼色,江流画立即会意,开口回道:“这一百名宫中秀女倒是好处置,入教坊便是,可麻就麻烦在剩下的五十名名门贵女上。这些女子都是出身世家名门,家世显赫,若是一个处理不当,误惹怒了一方势力,这可就麻烦了。” “北齐西境并州偏远,如此苦寒之地这些世家大族的娇女受得了这里的黄沙风霜?”叶寒略带嘲讽说道。 江流画解释道:“所以,一般被选中的世家贵女都是些家族中不受宠的嫡女或是偏房所生的庶女,这样既不会抗旨、对本族也不会有所损失,若是一不小心走运入了北齐战神的法眼,那自是对他们有益无害,喜从天降。” 叶寒冷哼一声,“这如意算盘可打得真好,什么便宜都不想放过。”说完,叶寒立即对陈福吩咐道:“陈管家,那一百名秀女就按陆夫人说的话去办,至于剩下的五十名贵女,既然她们是被朝廷作为封赏送到并州的,那么她们的一切自是由本王妃做主。” “常嬷嬷!”说完,叶寒立即唤道。 “老奴在。” 叶寒低头爱怜看着怀中吃得好不开心的阿笙,话却冷静十足,“你曾在宫中各司待过,识人更识人心。这样,你下午亲自去迎芳阁跑一趟,帮我分辨一下这批贵女人品如何,若有心思不纯者,你可自行解决不用禀告我,然后再挑出一些心思实诚、愿意安心待在并州的女子出来。前几日夜宴封功,正好提携了一大批年轻有为的将领,都是些还未成家的好兵,若将之进行婚配,既帮他们解决了终身大事又帮这些贵女找到了个好的归宿,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夫人放心,老奴这就去准备,午时一过便出门去办。”难得夫人对这种事如此上心,她这当奴婢的自然要好生表现一番,要不然王爷怎么会看见夫人的在意用心。 叶寒立即否决了常嬷嬷的话,“不用等到午时,你幸苦一点,现在就出发去迎芳阁,把那群莺莺燕燕给我处理了,记住一只也别给我放进端王府来。我怕吵。” 常嬷嬷自是笑着满口应下,“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办。”说完,便快步出了合璧庭。 叶寒不放心,另派了陈福过去帮常嬷嬷,待两人出了合璧庭没了身影,叶寒这才长舒一口气,看着怀中吃得没心没肺的阿笙,佯怒生气道:“真跟你爹一样,都不让人省心。” 这厢,坐在一旁帮着叶寒演了这么久戏的江流画,待下人都走尽后才终于放心问道:“说吧,你跟青川到底怎么了?”连这种招数都使出来,可见小叶定是做了什么事气得青川不轻。 叶寒逗着怀中的阿笙,无奈说道:“还不是前几日夜宴,青川喝醉了,我去给他送醒酒汤,没曾想半路会遇见宁致远,还让他给撞见了,然后某人的醋坛子就打翻了。” 听叶寒这么一说,江流画算是彻底明白了,“你是说青川吃醋了?” “难道不是?”今日这出明显就是他的有意试探,若自己不表现得“关心”、“不大度”一些,说不定今日又要跟她别别扭扭闹一晚。 江流画又问道:“你以为青川只在吃宁国主一人的醋?” “废话,他不是在吃宁致远的醋,那是在吃谁的……”,话还未说完,叶寒疑惑抬起头来,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江流画看了看叶寒,再看了看在她怀中吃得不亦乐乎的阿笙,一语点破梦中人,“你不觉得自从有了阿笙后,你对青川越发冷落了吗?” “冷落?我何时冷落他了?” 叶寒狐疑细想一番,心里并不认同流画这一“指责”。他俩日日见面,夜夜睡在一张床上,她想冷淡他也得有个天时地利人和才行。 江流画继续点醒着叶寒这个梦中未醒之人,“不仅仅是阿笙,你想想,你对我、对秋实,哪怕是对常嬷嬷是不是都比对青川来得重视。你想想,你可还记得青川今日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 “……”,被流画这么一问,说真的,叶寒还真不记得青川今日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但仍是死鸭子嘴硬,辩驳道:“我记这个干嘛。我有这个空闲时间还不如教阿笙多喊我几声‘娘’,省得他一天到处喊我是‘狼’。你说是不是,阿笙?” 叶寒轻轻摸着阿笙软乎乎的小圆脸,小小软软的身子就这样赖在她怀里吃着白糖糕,这可爱的模样看得她心都化了。 “流画,你看阿笙多可爱,他……” 叶寒本想让江流画也看看阿笙吃东西时的可爱模样,想与她分享一下为人母的喜悦,可抬头一说便看见江流画正目不转睛甚是玩味地看着自己和自己此时的行为,顿时醍醐灌顶,内心反省着,难道她真的……冷落青川了? 夜深虫鸣安,浅草入梦眠,林风尚早入睡,几晃林下树影斑驳,落了廊中一地疏疏残雪,青川便踩着这莹白细碎的夏夜深雪静悄悄地回了合璧庭,庭中早得静谧清幽,仆从散去,只有轩窗一扇映着烛火明灯,似等着归人回。 月下推门而入,青川看着坐在榻上还未入睡的叶寒,关心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未歇下?”然后见床上锦被平整无人,又好奇问了一句,“阿笙呢,怎么不见他在床上?” “我……有事想跟你说,所以就让常嬷嬷抱着阿笙去暖阁睡了。” 青川有些诧异,前几日阿笙有些不舒服,姐姐舍不得让阿笙一人睡在暖阁里,所以就将他抱到床上跟两人一起睡,一连几日都隔在两人中间。他虽有些意见但见姐姐如此高兴便没说什么,所以今夜难得见阿笙未在床上,他还是忍不住吃惊了一下。 “姐姐想问什么?”青川好奇外带几分藏不住的窃喜,以为今日之事让她终于开窍了,所以今夜才会特地不睡等他回来。 叶寒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开口,犹豫再三,还是磨磨蹭蹭问道:“青川,我最近,是不是……冷落你了?” 叶寒真不想说这个词,“冷落”,说得她好像是女帝而青川只是她后宫三千里的一名男宠而已,好生别扭。 不过青川却好像十分喜欢这个颇带贬义的词汇,笑问道:“是谁告诉你‘冷落’我了?” “流画说的,还有秋实常嬷嬷我也旁敲侧击问过,好像都是这个意思。” 听着叶寒的坦诚以待,青川心里却失落一片,但又拿她无可奈何。明知道姐姐是不会主动发现对自己的“冷落”的,可他还是不死心存有一丝妄想,果不其然,终究还是他想多了,妄想破灭后直接就成了无限失落。 “青川,我是不是,真的冷落你了?”叶寒见青川迟迟不说话,于是担忧生了愧疚,小心翼翼问道。 明烛轻摇生曳,青川抬头深邃一望,望得叶寒心莫名慌了几拍,“姐姐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叶寒很是坚定回道。 他很喜欢拉着姐姐的手,尤其当他的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时,他能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安与满足,“说实话,你对我冷落谈不上,可冷淡倒是事实。你日日口中念着阿笙如何如何,夜夜又抱着他入睡,你可知道你我之间有多久没像现在这般好生说会话了。” 叶寒听话惭愧低头,但青川并不需要她的愧疚,“我说这话并不是在怪你,阿笙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是你拿命换来的,你爱他疼他这是自然,我都明白。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不仅仅只有阿笙这个儿子,你还有我这个丈夫,你莫有了孩子就忘了为夫。” 结尾玩笑轻松的话语很好地缓解了两人之间的低压,当然也逗笑了叶寒,说真的她很感谢青川的体谅,所以她也不打算再瞒着青川,“其实我对阿笙好,你只说对了一半。” “一半?”青川好奇着她即将说出的另一半原因。 叶寒没有直接告知,而是话锋一转问着其它,“青川,你是不是……不喜欢阿笙?” 青川是心思何其通透之人,叶寒如此奇怪一问,他顿时就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不禁有些苦笑不得,“你是见我对阿笙冷淡,所以才想加倍对他好,想弥补他?” 为人母的女人最见不得自己孩子受委屈,更何况委屈自己孩子的还是孩子他爹,你让叶寒如何是好,所以她只能加倍对阿笙好去补偿青川对他的冷淡。 “傻姐姐。”青川无奈一叹,一把抱住面色悲戚快要落泪的叶寒,好言安慰道:“阿笙是我们的孩子,更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会不喜欢他。” 叶寒不信,“那我怎么就没见你好好抱过阿笙?” 有好几次她想让青川好好抱下阿笙,可青川都是敷衍了事,抱一下就把阿笙递给了奶娘,有时候甚至她还没递出去,他便拒绝了,你让她怎么相信他是爱阿笙的。 青川默默接受了叶寒的埋怨,然后慢慢解释道:“就知道你爱胡思乱想。常言道‘抱孙不抱子’,我是拿刀打仗的性格,是个严父,怎能像你这个当娘的一样,整日抱着他不放手。再说了,你没见过我好好抱过阿笙,并不代表我就不喜欢阿笙,你难道就没想过为何阿笙会先喊我‘爹爹’而不是先喊你‘娘亲’吗?” 叶寒疑惑着摇了摇头,双眼还残留着为阿笙感到委屈泛起的水意,青川看着心疼拿手替她擦拭去,主动解释道:“你从昏迷刚醒后,因舍不得阿笙就将阿笙的摇篮搬到了寝屋来,那段时间每次阿笙起夜其实都是我去做的,喂食把尿换尿布,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他喊我'爹爹',这活可不比打仗容易。你不知道第一次给阿笙换尿布时,这臭小子就尿了我一身,还幸灾乐祸笑得好生开怀。” 那段时间她身子还未恢复,每夜都睡得很沉,所以当这些事第一次听见从青川嘴里说出来时,叶寒是有些难以置信的,她想象不出一脸严肃的青川抱着哭闹不止的阿笙是什么画面,更想象不出战场上冲锋杀敌的北齐战神给婴孩换尿布又是个什么场景,但她想这一定很奇怪,可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在里面。看来真是她大意了,忽视了青川与阿笙之间的父子情,还莫名弄出了这么一出闹剧。 “青川。”叶寒把头埋在青川胸膛,羞愧不敢抬头。 “嗯。” 叶寒结结巴巴道:“……对不起。” 青川低头看着安静待在自己怀里的叶寒,不由想起最初时她对自己的排斥抗拒,顿时心中五味杂陈,“你我夫妻,没有谁对不起谁,要有也只有我对不起你。” 青川看着眼前燃了过半的红烛,烛泪落下融去了烛身上雕刻的石榴多子喜图,他抱着叶寒瘦得硌手的背脊上,想起刚才两人谈起的阿笙,又莫名想起解白之前说过的话,心里的愧疚如钱塘大潮扑来,几乎要将他溺死。 是他对不起她才是,从来都是他对不起她,若不是他一意孤行强求要与她有个孩子,她也不会落得个此生再难有一子的下场,都是他的错,是他对不起她! 红烛快要燃尽,姐姐也早已在他怀中睡了,睡颜恬静如孩子那般安详,倏然想起曾几何时自己也曾这般趴在姐姐怀里睡着过,想必姐姐那时也是这样看着自己,护着自己,守着自己,而这余下的半生里,就让我护着你、守着你,好吗,姐姐? 云州已是云中梦,此地仍有此地情 八月夏末秋还未到,萧铮算下自己离家的日子,前前短短也快小一年了。 去年秋浓尚早,层林还未尽染透彻,自己就别了爱妻娇儿离了云州,护送着十几船粮食沿江上至南平再运往并州,一刻未敢耽误,急急忙忙辛劳一番好在未误了大军作战,及时将救命的粮食送到了端王爷手里,没辱了使命。 而今战事早完,后褚已灭,被吴越二王联手压制的功劳封赏都一并送至了并州:端王重回亲王之爵,执掌并褚两州军政,更手握百万雄狮独据西境,可与吴越两王分庭对抗,而京中圣上龙体一日不如一日,归天已成早晚之事,只待时机一成熟,端王挥军东去,长安、天下唾手可得,他萧家一族就可一雪前耻,光复门楣了。 对萧氏列祖列宗,对父母,他有了交代,如今远望前方回途漫漫长路,不见归乡,而身后并州无亲少友,一杯薄酒送归去亦是不可盼之,孤之寞之,好在天凉未到秋,还有一穹骄阳与之一伴回去,还有在家中日日等着自己归来的雾怜,必是抱着孩子站在家门眺首以望,望眼欲穿。 马蹄轻扬,将是离去,萧铮急切盼着归家和家中妻儿团聚。 “萧大人请留步!‘ 身后一声焦急长唤止住了萧铮离去的步伐,转身一看,一辆浮龙浅雕的黄梨马车从并州城门飞驰而来。 前帘轻启,一秀美端庄的妇人正坐马车中央,萧铮一见立马下马躬身行礼,“属下见过王妃娘娘!” 叶寒一身正装,华贵自是繁重,只能由常嬷嬷扶着下了马车,走至萧铮面前免礼道:“阔别多年,萧大人还是一如在云州时尽忠为国,只身赴远千里运粮解并州之急。叶寒在此替王爷、替浴血奋战的将士,以及并州千千万万的百姓,谢过萧大人。” 萧铮谦虚道:“夫人缪赞了,属下实在是受不起您如此大礼。属下只是遵照王爷所托,按时将粮食送至并州而已,谈不上有何功劳。如今大战已罢,西境安宁,属下也没有再留下的必要,是该离去了。” “萧大人的功劳何至于此,王爷都已告知于我,叶寒铭记于心,还烦请萧大人多多关照吴伯一家,叶寒不求他们大富大贵,只愿他们小富即安便好。” 当年柳铭入云州作乱,若不是因为青川的缘故吴伯一家也不会因此颠沛流离,她心中一直有愧,还是想请萧铮暗中帮助一下吴伯一家,以还恩情。 “夫人放心,王爷早年便嘱托过属下此事,属下从未敢忘,吴伯一家已重回云州,日子安好,无病无灾。” “那就好。”叶寒听后立即安心,然后让秋实把准备好的东西拿上来,对萧铮说道:“今日听闻萧大人将要离去,王爷事忙只能由我代劳前来送别,可时间匆忙,未备浊酒未折柳枝,只好寻了一件物样送于萧大人,还望萧大人莫要嫌弃。” “这……”,萧铮与叶寒并未有何交情,但她身为王妃前来送行已是意料之外,如今又以礼相送,难道真是为了住在南市跑船为生的吴伯一家,于是连忙婉拒道:“使不得。无功不受禄,属下受不起。” 叶寒看着看都不看是什么礼的萧铮,很是自信说道:“萧大人看都不看一眼我送的是何礼物就拒绝,这可于礼不合。再说了,谁告诉这礼物是送给你的?” “……”,萧铮纳闷抬头,不懂这位王妃娘娘的莫名心思。 “你先打开看看是什么。”叶寒出言提醒道。 萧铮遵照叶寒之话缓缓打开乌木盒盖,蓦然一股暖人的药草清香就冲出乌盒直扑面而来,胜过沁人心脾,更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心之感。 “这是……夏国圣品血莲!”萧铮瞠目难以置信,他为治雾怜之病曾翻阅群书在一本医书上看过血莲的记载与形状,与乌盒中之物一模一样。 叶寒真诚说道:“当年萧大人深陷牢狱,生死未卜,萧夫人得知后不远万里拖着刚生产完的身子到云州四处求人帮忙,奔波劳累过度由此亏损了身子落下了血虚体弱之症。这么多年来萧大人为了萧夫人的病没少求医问药,可是都药石无灵。我在云州时多少也受过萧夫人照顾,恰逢偶得一株血莲便想托萧大人之手赠予萧夫人,也算是我的一点谢意。” 萧铮诧异,“夫人怎知内人体弱多病多年,还必须以血莲为药才可痊愈?” 叶寒笑道:“解神医一向不是嘴严之人,几坛好酒上嘴入了喉,还有什么是他不会说的。” “夫人……”,萧铮哽噎,满目感激无需再有一言一词,小心把乌盒盒上交由心腹收好,然后直接单膝抱拳跪于叶寒面前,感谢道:“夫人大恩,萧铮没齿难忘!” 叶寒真受不了古人动不动就跪地谢恩,连忙让一旁侍卫将萧铮扶起来,叮嘱道:“这血莲为世间珍品,对血虚亏损最是有用,可直接熬药煎制服下,也可磨成粉末冲水服之,尤其是与血燕熬之药效最好,萧大人可依照萧夫人的病情酌情入药。” “萧铮谨记,待内子病好身健后,必定携妻带子于夫人面前亲自谢之。” 雾怜的病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现在有药可除,他怎能不激动,又怎能不对治好他心病之人感激不尽,虽然他知道这只是上位者的一种笼络人心之术,但他不在乎,只要能治好雾怜,他心甘情愿为端王夫妇当牛做马。 萧氏夫妇夫妻情深叶寒多年前在云州就已见过,岁月在走世事在变,可这两人的夫妻感情还是如此之好,着实让她羡慕不已。叶寒看着眼前铁骨铮铮的大男人却为妻红了眼,不由感慨道:“萧夫人有你为夫,真是她的福气。” 萧铮笑着摇头道:“夫人错了,有雾怜为妻,才是在下的福气。” 轻尘扬天,匆匆往南而去,别了并州夏末入了南平秋时,叶寒站在一方夏日骄阳下目送着归家心切的萧铮,不由心生欣慰,世间最是深情难在,世上最是良人难得,若是有,愿都能如萧铮夫妇般能被彼此温柔相待,相伴一生。 耶律平在褚夏交界处曾出没过,可惜功亏一篑没有捉到。 后褚建州之后,冯史大力整顿褚州恶疾,废奴隶平百姓,诛权贵赢民心,车同轨书同文,欲同化后褚成北齐同宗同源之一州。按照冯史这铁腕手段,不出五年后褚之人皆可姓齐。只是冯史提起的让褚州学子参与北齐科考入朝为官,这一点他还有待考虑。 四境安平,各国无生霍乱,北齐西境正入太平,沧河平原去兵从农,稻麦成田一望无际,可见秋来收成不错。仓廪足而生繁华,现以并州城为中心建立的商贸往来,北可至北海,东可达傲来,南不见陆之尽头,西可出西域以西,他很有信心,只要西境太平再无战乱,并州城之繁华可不输云州。 至于京城中的那堆腌脏不堪,他自是不会去干预,他只需守着自己的并褚两州,暗自壮大,既不站队也不干涉,任吴越两王互斗,任那个病殃皇兄与那群大臣撕扯,他只管好自己的一方天地,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好。 青川处理完军政事宜,回府时已过未时,想着这时候姐姐应带着阿笙在暖阁午睡,便没惊动合璧庭的一众下人,自己避着人多之处从偏门入了合璧庭,却没曾想屋中正一片热闹: 丫鬟婆子翻箱倒柜地搬着东西放在庭中空地上,那个本该睡觉的小人儿正站在屋内精力充沛地到处指挥着,连带着她怀中抱着的小肉团也一并生龙活虎,扭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四处好奇张望着。 “爹爹……爹爹……爹爹……” 阿笙眼睛最尖,最先看见青川出现在合璧庭,兴奋得晃动着一双小胖手到处挥舞着,只有叶寒才知道这小子的兴奋只来源于他这两字说得最清楚,逮着机会哪有不好好表现一番的。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阿笙太过闹腾,叶寒有些体力不支,便让常嬷嬷接过去带到暖阁去。 青川看着满屋子进出搬着东西的丫鬟婆子,好奇问道,“姐姐这是要搬家?” 叶寒娇嗔瞥了青川一眼,心情很好说着喜事,“流画有喜了!我刚回府就有陆府的丫鬟跟我报喜。我想着我怀孕时府中置办了很多保胎的补药,都放在偏房,我想着我一时也用不着,还不如找出来给流画送去,省得浪费。” 江流画怀孕本是一件喜事,可听完叶寒后面半句话后,青川的心似从天坠下,低落得不信,但怕叶寒担心还是强颜欢笑着,好在叶寒沉浸在江流画怀孕的兴奋中,没怎么注意青川神色的怪异,仍兴奋不减让丫鬟婆子手脚麻利点把药整理好,想早点去陆府看江流画。 陆府紧挨端王府,路程不远,但青川不放心还是亲自送叶寒去,叶寒想一想他去也没什么不好,便带着三车满满的安胎药去了一街之隔的陆府。 路上无事,叶寒就把今日送萧铮的过程与青川说了一遍,让他听听自己言行有无过失,生怕一不小心给他惹了祸端。 青川倒是心大,随便回道:“你何必送萧铮如此贵重之物,他又生不出二心来。” 他本来一开始就不同意,送血莲就罢了她还要自己亲自去送,他怎能同意?外面可不比端王府安全,可无奈扭不过她的性子,最后只好默认了,侍卫暗卫里里外外安排了几拨人,再加上有萧铮一群人在,他才稍微安心。 对于青川的不以为然,叶寒却不这么认为,“我知你看人准,用人不疑,萧铮确实是个聪明人,愿远赴并州追随于你必是再三思虑,自是死心塌地。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而萧夫人就是他心头上最软的那一块肉,我投其所好送他血莲治好了萧夫人,不就是彻底替你栓紧了萧铮吗?虽然你有把握萧铮不会叛你,可多一层保障也未尝不好,多多益善,不是吗?” 说真的,青川真不愿叶寒替他操心劳力,但看她如此为自己着想,事事关心自己,他又心生欢喜,真是矛盾得很。 陆府不大,过了三重月洞门就到了风眠居,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陆府主人陆知一人没精打采地站在廊下,头不停朝着门内张望,关心溢于言表。 叶寒与青川相视一眼双双暗道奇怪,江流画怀孕了他这当丈夫的怎么光站在院中不进去,然后再顺着陆知关切的眼光向门内望去,只见屋内一排郎中竟然比屋内的丫鬟婆子还多。叶寒心生一惊,关心则乱,什么也没说就丢下青川一人跑进了房内。 “流画!”叶寒焦急跑进屋内,口中喘着气看着半坐在床上并无大碍的流画,然后又回头看了看一屋的郎中大夫,很是奇怪。“你这怎么了,怎么请了这么多郎中?” 江流画有点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开口,只是眼睛频频向门外望去搜寻着那根木头的身影,叶寒见状追问道:“你与陆知怎么了?你不是怀孕了吗,他这当爹的怎么站在门外不进来看你?他不会欺负你了吧?” “这根木头怎么会欺负我?”江流画出言替陆知辩解着,环视一屋外人在场,有些话不便为外人道,于是拉着叶寒近身小声说道:“小叶,你去帮我把陆知叫进来,你就跟他说我没怪他,让他别自责了。” “到底怎么了?”叶寒好奇问道。 “这事怎么说呢……”,江流画有些怪不好意思,“我最近老是泛酸水想吐,今日让柳枝请了一大夫来瞧才知道是有喜了。陆知当时知道后高兴坏了,抱着我连转了几圈,我一时受不住大吐了起来,然后把他给吓着了,连请了五六个大夫到府中给我看病,要不是解神医不在军营,说不定也会被他一并请来了。” 原是虚惊一场,叶寒也就放下心来,与江流画说道:“你放心,陆知是经历过战场杀伐的,这点小惊小吓还暂时要不了他的命。但也是他活该,不知道孕期前三月是胎儿最脆弱的时候吗,他还这么折腾你。” 江流画替陆知求着情,“这事也不能怪陆知,他本就是一粗人,哪懂女人怀孕生孩子这些事。小叶,你还是帮我把陆知喊进来吧,我怕他想太多钻牛角尖。” “你都不能让他自己进来,我又怎么做得到。”叶寒明显对陆知有气,不帮是想让陆知长下记性,省得一个兴奋激动又伤到了流画和她腹中的孩子。 小叶说得也是,陆知这根木头又倔又直,自己都叫不动他,小叶又怎叫得动。 叶寒本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最见不得流画一副哀怨可怜的模样,还是软下了心来,“你放心,我叫不动陆知那根木头,可有人叫得动。” 出了门,叶寒替江流画做主让陆府下人送这些郎中回去,并付双份就诊费,就算是压惊了。门外一旁陆知仍旧没精打采地低头站着不动,而院中一处凉亭中青川正悠闲品着茶,叶寒直接向他走去。 叶寒趴在青川耳边轻声交代几句,然后站直问道:“可以吗?” 青川怎会让叶寒失望,自是点头应下,然后正经威严地向陆知走去。 “陆知,进去看看江流画。”青川直接用下军令的口气向陆知说道,不容拒绝。 “将军,属下……”,陆知第一次犯着难,军命不可违,可他又不想伤害自己的妻儿,第一次左右为难进退不得。 虽然青川承认叶寒这个办法不错,可着实有点太欺负陆知这个老实人的,看着在战场上都没含糊过的悍将竟然被自己逼成这样,青川也有些过意不去,软和下语气说道:“刚才郎中说了江流画和她腹中的胎儿都很好,孕吐也止住了。你也别太自责,孕妇呕吐本就是正常的事,跟你抱她转圈无关。” 可陆知还是怕,“将军,属下还是不敢进去。属下一身蛮力,若是再伤到妻儿可怎么办?”说完,陆知忽想起什么,猛然抬起头来望着青川,就像是望着救苦救难的菩萨一般,诚挚问道:“将军,夫人怀孕时您曾亲自陪伴,定知晓其中该做的和不该做的,可否传授末将几招?” 这个……还真难倒了青川!姐姐孕期时他可比陆知还要冲动莽撞,做的错事不知比陆知多得多。你让他传授陆知秘诀,若是陆知知晓姐姐孕期时见都不想见自己,他还会这样积极向自己讨教秘诀吗? 青川回头看了一眼凉亭中一直密切注意着这边动向的叶寒,不忍见她失望,于是想了一计小声向陆知说道:“女人怀孕最忌气怒,这对女人和孩子都不好。所以你只需记住一点–––她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她要你进去陪她,你就听话进去陪她,若是你不顺她意,动了胎气,这可就不好了。” 过来人的经验陆知是信的,尤其此人还是自己敬重多年的将军,于是听了青川一席良言后,陆知心中担忧顿时去了不少,自是听劝进了屋。 叶寒瞧见了皆大欢喜的结果,自是不再好打扰陆知与江流画两人,只是随便跟陆府管家支会了一声然后就出门回府去了。路上,叶寒好奇问着青川与陆知两人刚才的对话,想知道青川对陆知说了什么,能让这根又臭又倔的木头立马改变了主意,她得讨教几招教给流画。 青川故装深沉,神秘一笑,只简单说了句,“不是姐姐说的,军令如山,只要我当面下达命令,陆知哪有不从之理。” 这话是她说的,可叶寒就是觉得有点不信,特别是青川刚才突然回头望了她一眼,那眼神藏了太多的她看不透的情绪,所以青川对陆知说的话绝对可疑,可惜她还没来得及过多追问,下腹突然而来的绞痛伴随着□□流出的一股暖流瞬间浸湿了衣裙,熟悉的疼痛让她根本无力站立,然后双眼一翻便昏倒在青川坚实的怀里和他焦急的呼唤声中,全因她那倒霉的月事又来了。 星河一去几万里,忽梦严父授娇儿 自产后血崩后叶寒的身子便落下了病根,虽有解白神医妙手救治,又有血莲圣品调理,可毕竟是人力有限难以根治,所以时间过了快两年叶寒的身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平日里虽看着与常人无异,可一到月事来临,叶寒千疮百孔的破碎身子就瞬间被打回原形。 每逢月事来临,叶寒就如同小死一场,小腹冰凉如塞了一团千年寒冰,冰上的尖角侧棱就如同一把把锋利无情的匕首在她腹中肆无忌惮地割着她的肉,然后混合着自己淋漓不断的血带着被割下来的肉块一起排出。 这样的日子一般会持续六七天,本来叶寒的病症在血莲日日调理后得到了缓解,不似最初时这般痛得生不如死,可这次突然而至的恶化让青川吓破了胆,连忙抱着昏迷过去的叶寒施展轻功往合璧庭去,解白也被他用最快的速度叫到了端王府。 叶寒此番病情恶化,只不过是夏暑退去秋凉突来让寒气侵入了体才会如此,吃上几副药便好了,没什么大碍,可青川就是不信,无论解白怎么说叶寒无碍,青川还是不放他出府,非得等到叶寒好了为止。 初秋早来,庭中还是夏绿深幽一片,浅红娇粉深浅不一,可惜明窗隔目轻纱云帘去光,叶寒躺在青川怀里只能凭着窗上映着的花树光影想象着院中还未凋落的夏意。 腹中又绞割起一阵痛意,不重也不轻,叶寒还能忍住,于是轻微侧了下身,调整姿势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的位置,好减轻点疼痛。 “怎么了,又疼了?”察觉怀中人儿异常,青川连忙低头关心问道。姐姐上半身本就靠在他的胸膛上,任何一点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叶寒摇头,冲青川勉强笑了笑表示自己无事,“没什么,就是一个姿势坐久了,身子有些麻想换个姿势。” 听后,青川松了一口气,没说什么,只是一手抱着叶寒滑落下来的身子重新回到自己胸膛上,另一只手则轻轻拭去叶寒额头渗出的一层薄汗,心疼道:“要不还是躺着吧,躺着身子舒服一些。” “不了。”叶寒摇头不愿,“我都快在床上躺一天了,再躺下去骨头都该生锈了,你还是让我再坐会吧,坐着反倒没这么疼。” 青川扭不过叶寒,只好把手掌朝下放在她凉飕飕的小腹上给她渡暖,减轻她的疼痛。 两人依偎坐躺在床上也够无聊,叶寒抬头看向青川手中拿着的书,撇了几眼上面的内容,惊奇道:“你居然在读道家的书,我还以为你更喜欢法家之学,重兵重法以治天下?” “法家强势,道家无为,儒家中庸,各派流学各有精妙,于我而言并无喜恶,只有随势而用罢了。乱世用重典,法学为上;战后修养应无为而治,道家为首选;天下太平则要不偏不倚无过无错,儒家中庸是为好道。” 叶寒本是无聊随便找了一句话说,没曾想到却引起青川对治国之道的一番大言,顿时兴致恹恹,不由望着明窗旁落下的几影明媚斑驳心生向往,突起一声感慨道:“夏暑还未尽,转眼又是一秋,秋走又冬来,我都不记得自己在并州有几个年头了。” 书卷放置一旁,青川拥紧叶寒在怀,在她耳边温笑着轻声提醒道:“你来并州快有四个年头了。第一年秋时你我在红绫镇重逢,我扮坏人强掳你到了并州,于冬时你我成了夫妻;第二年春末你便有了身孕,在阵前冬雪中生下了阿笙;第三年冬夜守岁长明灯起,爆竹声声中你、我、阿笙一家三口团聚一堂;今年是你在并州的第四个年头,姐姐可想过要怎么过?” 叶寒摇了摇头,只是跟着青川刚才说的话回头想想,不禁觉得岁月真是如梭!一转眼,阿笙都快两岁了,这时间快得让她都快忘了自己曾走过的岁月。 “没关系,你慢慢想,你想怎么过我都陪着你,陪着你过第四个年头,第五个年头,第六个年头,直到白发苍苍过完了我们在这世间所有的年月。” 叶寒不忍打碎青川此时沉浸的梦,即便他此时情不自禁在自己脸上落下一吻,她也没生拒绝。虽然内心深处仍生不起丝毫悸动,但她还是愿意跟他平平淡淡过完这一世所有的岁月,所以她不会打碎他的梦,既然梦好又何必惊醒他一厢情愿的美梦。 午后宁静一方安好,紧闭的门不合时宜发出“吱呀”一声,瞬间惊醒了在床上闭目养神的两人。 只见不远处的寝门被轻推出一条小缝来,午后浅金柔和的阳光就这样被塑造成一方规规正正的长形落在了平坦幽暗的地上,但不见有来人出现在门框,却在门下方处的门槛上有一粉嫩雕琢的小娃娃扭动着圆乎乎的小身子艰难地翻了进来,然后蹦哒着一双小短腿朝坐在床上的人兴奋跑了过去。 “娘亲!” 午睡醒来后的阿笙也不知怎么摆脱了一屋子丫鬟婆子的“监视”,竟然一个人跑了出来,还到了叶寒与青川两人所住的寝卧。对此,叶寒没曾细想过,对突然出现的阿笙她只有身为人母的喜出望外,高兴不已。 叶寒想弯腰伸手去抱已与床一样高的阿笙,可在她身后的青川却强有力地环住了她的腰身,抱着她往后一躺,不予理会半路闯进来坏了他与姐姐独处的程咬金。 “青川!”叶寒拉扯着他的衣袖,软着语调变相求着让他抱阿笙上来。 青川受不住叶寒的温柔软语,但也不想这么容易就让阿笙上来,于是瞥了一眼站在床边伸着一双小胖手抓着床沿努力想爬上来的阿笙,抱着叶寒轻声说道:“别管他,他能自己爬上来。” 换言之,爬不上来就不关他的事了。 青川对阿笙严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叶寒一时也不能改变什么,只好依他而言。 好在阿笙已经习惯了父亲对他的严厉,不哭也不闹,见用双手爬不上床便扭着小脑袋四下张望,黑溜溜的小眼珠机灵地在四周打着转,然后迈着小短腿就跑到一旁席上拖了两个座垫过来,垒在一起弥补了身高的劣势。于是就见阿笙站在座垫之上,用力抓着床边的锦被紧咬着两排小乳牙一点一点蹬上了床,兴奋地一把扑进了叶寒怀里,撒着娇嘴里一口一个娘亲喊得叶寒心都化了。 月事来的这几天叶寒身痛无力,青川便让奶娘少带阿笙来见她,所以不仅叶寒这个当娘的想儿子,阿笙这个当儿子的也想娘亲。今日阿笙午睡醒来,见守着他的丫鬟婆子都未醒,便一个人偷偷爬下床溜了出来,而青川在看见阿笙一人出现在这儿时,就猜到了。 叶寒好不容易能见到阿笙一回,抱着了就不愿放手,摸着阿笙白嫩嫩的小脸蛋逗着他,“秋实这几日是不是又给你做好吃的了,你瞧你这小肚子又圆了一圈,娘都快抱不动你了。” “娘亲,抱……”,已一岁半的阿笙现在已经能很准确地喊对叶寒了,只不过人还是一如既往地黏叶寒这个娘亲,这几日突然见不到自己的温柔娘亲,他可没少闹暖阁里的丫鬟婆子,谁哄他都没用,他只想让娘亲抱。 这么久没见,阿笙自是扑进叶寒怀里便赖着不起,当然叶寒这个当娘的也舍不得,只不过阿笙毕竟大了,又重了许多,圆滚滚的小身子压在叶寒本就还疼的肚子上,是有些让叶寒受不住。可叶寒舍不得,自己一边忍着疼一边还温柔地笑着逗得阿笙哈哈大笑,若不是青川察觉到叶寒背脊的僵硬与脸上的吃疼,还真不知道她还会这样纵容阿笙多久。 青川一把抓起赖在叶寒怀里的阿笙,然后下了床,一手扶着叶寒躺下,然后唤人拿了几个新装好的汤婆子给她暖腹,让她好生休息。 阿笙被青川强制抱离了叶寒的怀中,但不见哭闹,而是很懵懂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小手挠着自己的后脑勺,显然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就在爹爹怀里,只伸着胖嘟嘟的小手指着躺在床上的叶寒,奶声奶气说道:“爹爹,娘亲抱……阿笙要,娘亲抱……” “还是让我再抱会儿阿笙吧,我好久都没见阿笙了。”叶寒也是不舍,软着话求着青川。 青川瞧着叶寒面色又苍白了几分,知晓她肯定又是腹痛来犯了,自是不肯,“你昨晚就没睡好,今日又被阿笙闹了这么久,你还是先睡会儿,等休息够了再说。我先带阿笙在一旁练字,不会走。”然后又低头对自己怀中不安分闹腾的小肉团子严厉一声说道:“你娘身子不舒服,你别闹她。” 也不知是青川的“恐吓”生了效还是一岁半多的小娃娃真的听懂了,阿笙果真没有再闹,安安静静地任青川抱到了一旁凉榻上去,小手被青川塞进了一支染墨的毛笔,被教着提笔写字。 “前几日爹教你写你自己的名字,可还记得?”青川问着老实坐在自己腿上却心不在焉的阿笙。 阿笙看着看着却够不着的娘亲,不情不愿“嗯”了一声,然后抓着手中的毛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两个大字。青川扫眼一看,不赞不贬,“你还未启蒙,能将自己名字记下然后完整写出已是不错,只是你现在人小,手上没什么力气,等再长大点就好了。” 青川从阿笙手中抽出被写得变形的毛笔,重新回墨浸染,重塑笔尖成锥,又在另一张新纸上一笔一划郑重落下自己的名讳,但不是世人皆知那个尊贵名讳,然后对怀中的阿笙认真说道:“这是爹的名字。” 接着将笔放进阿笙的小手中,大手带着小手在下方空了一排写下“阿笙”二字,“这是你的名字。” 而后又牵动着阿笙的小手在两人名讳空出的中间,共同一笔一划写出叶寒的名字,“这是你娘的名字。” 最后在三人名字一旁的空白处,青川教着阿笙写下一个大字,认真说道:“这叫‘家’,里面有爹,有娘,还有你。” 阿笙也不知有无听懂,抓着笔在三人名字的另一旁的空白处下,照着“家”字依样画葫芦写也下一个“家‘,然后转过头来对青川,奶声奶气说着,“家!” “对,家!” 青川看着阿笙与叶寒相似的眼眸,欣慰笑道,大手摸着阿笙毛茸茸的小脑袋说着鼓励,这幅父子之间的温馨画面让侧躺在床上的叶寒看得好生心暖,即便腹中绞痛阵阵冰凉如寒,可她也能欣慰一笑在这份家的暖意中渐入梦乡。 屋宁了,叶寒睡了,青川轻声唤来了常嬷嬷带阿笙出去,然后轻手轻脚爬上床,抱着一脸苍白睡颜的叶寒在怀,大手代替汤婆子为她驱散腹间的凉寒,低头一吻吻散她眉间紧蹙的疼痛,愿她能有一夜好梦。 不止三月有风暖,冬时亦可做春情 叶寒自初秋时月事受了寒凉遭了点罪,余下的秋冬青川都异常小心:暖炉不歇地龙早起,生凉的水不准叶寒再沾上半滴,补血养气的药日日不断,正是因为青川近乎苛刻的细致照顾,叶寒这个秋冬过得甚是舒心,少有月事疼痛折磨。 无糟心的事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秋去冬来飘雪,晃晃悠悠一年就在不经意间没了,各家各户便又开始慌慌张张忙着准备起了过年的各种事宜。 小家小户还好,备点过冬的年货走访几家亲戚,吃吃喝喝玩玩闹闹,这年就这样在寒冬腊月中舒舒服服地过了,可对大户人家,尤其是像端王府这样的高门府邸,一到年末便是各色人等轮番上场,即便是到了大年三十那天也得不了清闲。 今年褚州并了北齐,青川年末的事宜更是翻了一倍,加上后褚灭后青川在西境各国的威望倍增,南平、夏国甚至北胡都派了使者来了并州,这还没加一些大小部落在内。 青川忙得前不着地,叶寒自是也不得轻松,并褚各地官员到端王府汇报一年总事,其家眷也是一同前往。青川在前府接待各地官员,叶寒就在后宅与一众官员家眷唠起了家常,一聊就是半日,再礼送往来一番,这寒冬短暂的白日就这般没了。 好在官员家眷再多,一日日接见总能见完,可青川却没叶寒这般轻松,各地汇总的政务都是一年棘手之事,商讨决策烦不胜烦,还有并褚两州的军务也要他亲自处理,千里之外的京城给他添堵的也不少。这段时日除了夜间落脚回床休息时,叶寒才能见到他一面,其余时间他都是在前府书房中度过的,就这样日日不歇一直忙到除夕前几日。 今夜前府有答谢官员的宴会,过了这一天,前来端王府汇总办事的官员明日就要离去与家人团圆过年,而叶寒在内宅也为官员家眷办了一场辞别宴,虽然女人话多但不似男人贪杯醉酒,笑笑说说不至亥时便早早结束了,深冬雪重风寒,早点让她们回去也好,毕竟第二日还得早起启程回家。 回了合璧庭,卸下一身华丽重装,在热水中舒舒服服又泡了半个时辰,叶寒这才回了稍许精力。回来太晚,阿笙早已被奶娘哄着睡下,想着脚不沾地在外忙了一天没时间见阿笙,叶寒望着床上睡着的阿笙很是愧疚,轻轻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替他把伸出来的小手放进被子里,给他捏紧被角以防着凉,在他白嫩的小脸上轻轻落下一晚安吻,愿他一夜安稳。 恋恋不舍出了暖阁,时间已过了子时,叶寒细致留心着外间呼啸的风雪不断,却久久未听见一丝归人的脚步声,派人去打听才知青川喝醉了。前府都是男人谈着正事,叶寒一女眷不便打扰,只好让秋实去熬点醒酒汤温好备着,自己独坐在榻等他回来。 醉酒朦胧,青川踏着微醺的步子一深一浅地穿庭而过。今夜款待的各地官员全都是跟着他携家带口被“撵”到并州的,艰苦扎根西境几年,说不出的苦与罪都一并受过,如今苦尽甘来,宴上他一时高兴也多喝了点酒,晚了归家时辰。 推开门,一室暖光袭来,床前遮光帷幔未落,只见叶寒撑着脸颊呆坐在暖榻上未睡,面色微微发神好似神游天际,不知归人已经归来。 灯下看美人,自是别有一番风情,再加上酒催生色,青川不禁有些迷惑了,忍不住醉酒上前,吐着满口酒气向叶寒一把扑去,“姐姐,你是在等我吗?” “青川……怎么喝这么多酒?你先放开我……” 叶寒挣扎着从突如其来的熊抱逃了出来,看着榻上四肢摊开醉得不省人事的青川,甚是无可奈何,连忙唤了守夜的婢子去将醒酒汤端来,又要了一盆热水给他擦拭。 醒酒汤端来了,叶寒瞧着青川昏迷不醒的样儿估计也喝不下去,便让婢子放在一旁。外间夜也深了,叶寒遣了婢子回去休息,自己一人照料青川,手中棉帕染了酒气汗液,铜盆太远够不着,叶寒只好下榻自己去换洗帕子。 “啊……” 倏然,一阵猛力将叶寒向后一拉,吓人的坠落感让她已准备好跌倒的准备,可预料中的疼痛未从头背传来,倒是熏人的酒气包裹得她喘不过气来。 “青川,别闹了,快放开我。”叶寒挣扎着,可喝醉酒的男人哪是那么容易听话的,不仅不放开她,还压着她在榻上行非礼之事,又亲又摸,让她根本躲避不了。 青川亲够了,抬起头看着身下被他压着的叶寒,见她正瞪大一双眼睛盯着他,满脸是怒,可他却仿佛没看见一般,只一个劲儿咧着嘴傻笑,口里还前言不搭后语说着醉话,“……姐姐,我好高兴,真的高兴。我赢了,后褚没了,这里都是我的了,以后谁也不能拿我怎样,谁也奈何不了我,我真的好高兴,好高兴……’ 叶寒看着说着说着又全副身体压在自己身上的青川,真是满肚子的气不知何处发泄,最后还是无奈算了,懒得跟一喝醉酒的人计较,还是先让他把醒酒汤喝了再说,省得明日醒来又该头疼了。 “青川,先让我起来好不好,我给你拿醒酒汤喝。”叶寒试着推拒几下,但是无用,身子依旧被青川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嗯……不要……”,喝醉酒的青川竟然像阿笙般撒起了娇来,头在叶寒胸脯上拱着蹭着衣料下软绵的嫩肉,馋得不得了,嘴里还含糊继续说着,“……姐姐,我真的很高兴,以后谁也不能将你我分开,谁也不能强迫我离开你,谁也不能……你高兴吗……” “高兴高兴。那你先放开我好不好?让我去把醒酒汤给你端来,你喝了等会再去洗个热汤,我们早点休息好不好?” “不好!”青川猛然抬起头来,像个未长大的孩子般,抱紧叶寒怎么也肯不放手,“放开你你就跑了,再也不回来了!” 叶寒真是服了这对父子俩,耍起浑来真是一模一样,不折腾死人不算完,最无奈的是她被压在身下根本还击不了。 “青川,别唔……” 不喜从她口中听见任何拒绝之话,青川猛然俯首一下将她的抗拒吃进了嘴里,然后极尽疯狂地蹂/躏着身下的小人儿,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省得时时刻刻担心她有一日会离他而去。 真是疯了,叶寒扭着头躲避着青川的亲吻,紧闭着牙关不让青川进入,双手努力推拒着青川的靠近。 “啊……” 突然,叶寒大叫一声,秀眉紧皱着,脸上满是说不出的痛意,青川听见连忙抬起头来,紧张问道:“怎么了?’ 疼痛在身还未退去,叶寒也没过多的计较和矫情,指着垂在暖榻下方的右腿说道:“好像脚踝磕到脚榻尖角了。“ 青川连忙将叶寒扶起坐好,蹲在暖榻前将叶寒受伤的右脚抬到眼前认真检查了个仔细,果然后脚踝处撞红了一大片,好在没有撞出淤血也没破皮流血,伤得并不重,可青川还是自责不已,若不是有鞋袜挡着,估计此时姐姐这脚踝早磕出一血洞来。 “脚踝有些发红,没有流血,你别怕,我去找药给你涂上。” 叶寒坐在榻上,仔细打量着正专心致志给自己擦药揉脚的青川,狐疑道:“你酒醒了?” “……”,听后,青川有些尴尬,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低着头专心给叶寒揉着伤处好似没听见一般,待上完药后才故做镇定转而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歇息?” 酒气烧身□□烧心,看着坐在榻上春光乍泄的叶寒,青川连忙扭过头去不敢看她,又怕外间天冷冻着她,然后也不等她回答就直接将她抱起回了床,拉过被子给她盖好,低垂着头仍不敢看她,“你先睡,我洗完一身酒气便回。” “那我让守夜的婆子提点热水进来。”叶寒缩在被窝里,体贴说道但声音小得厉害,也不敢直面青川。 “不用这么麻烦,我用凉水冲洗一遍就是。” 好似身后有洪水猛兽般,青川丢下一句话就仓惶逃走,弄得床上的叶寒也一脸错楞,心里尴尬得不行。 浴间水声哗哗不断,隔了这么远叶寒也能清晰听见,心里担心青川会不会被冻着的同时,她也踌躇着犯着难:其实像这样的冲澡声她已不是第一次听见了,自生完孩子后夜里睡得昏昏沉沉时,她仿佛总能听见这样哗哗作响的熟悉水声,然后迷迷糊糊之际又被一只大手揽进了一个微润清凉的怀中,可头顶却好似总有一记炽热灼人的目光一直缠绕着她,让她本能逃避着把头埋进了被窝里。 其实她并不是不知道青川对她的欲望,有多少次天明未亮之际,青川尚未醒来,自己却被他腿间提前苏醒的物势给先烫醒,可她却不敢动弹,也不敢叫醒青川,更无法逃离青川双手的桎梏,她只好睁着眼在这样羞人的尴尬中度秒如年等到天亮,等到青川在他自己的一身躁热醒来,然后松开她匆忙跑去浴间,惊起水声哗哗作响,就像现在这样。 叶寒轻手轻脚走至浴间门外,听见一墙之隔后水声激荡渐渐偃旗息鼓,手中拿着的干净棉帕也不知何时纠结起了几层褶皱,不知送还是不送。 站在门外良久,叶寒还是鼓足勇气想给青川送球,可嘴刚张开话还未到口,就听见里间又响起一阵急促摩擦才有的轻微声响,还有几声强忍压抑的沙哑难耐声,“姐姐……姐姐……” 声声不歇从墙内传来,声声不落全入了叶寒的耳耳,也生生烧红了叶寒的双耳,让她忍不住羞臊低下了头来。 不用推门一看,叶寒就能猜到里面发生了什么:青川竟在……意淫着自己。若不是自己今日到浴间门外送澡巾,估计这样的羞人事她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叶寒复杂看了看面前紧闭着的浴门,最后还是打了退堂鼓小心翼翼退步离去,可后退不过几步又停了下来,捏紧手中棉帕犹豫了一番,还是鼓足勇气故作镇定朝里唤道:“青川,天寒水凉,别洗久了。” 可能不曾想到叶寒会在浴间外,里间水波晃荡声突然戛然而止,但可能也听着叶寒语气正常,应是没听见什么,里面又渐渐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然后很快就见青川只穿着一件单衣长裤便开门出来,头发湿漉还挂着几串水滴却浑然不知,视线只落在叶寒站在毛毯上的光脚,心疼不已,“怎么下床了,地上这么凉!” 隆冬腊月的天,并州的雪夜滴水成冰,青川拿着汤婆子赶紧给叶寒冰凉的小脚捂热,而叶寒也拿着手中棉帕帮青川一点点擦干着头上的湿发,不敢放过一处,生怕彼此都冻着。 手中白嫩的小脚,鼻间全是女子幽幽的体香,青川刚被冷水浇熄的□□就这样轻易被勾起,身子连忙向后退了一步,以免身下那处不听话的物势吓着她。 “怎么了?”见青川突然向后挪着身子,叶寒连忙放下手中变润的棉帕,抱歉问道:“是不是我手劲太重弄疼你了?” “没有。”青川强作镇定回道,可脖子上的喉结却滚动不止,气息也开始变得不匀,寒冬腊月的深夜里竟然还喘出几口灼人的热气,隔了这么远落在叶寒脸上也是烫得吓人。 “你先睡,我有东西落在浴间里,我等会就回。” “青川!” 叶寒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拉住青川的手,也是烫人得很但她还是紧紧握住没放,低着头小声说道:“别去了……冬夜的水冻身伤骨,洗多了对身子不好。” 叶寒如此明显的言下之意青川怎会听不出来,顿时,心生大动若潮水澎湃而来,可一回握住手中那只仍瘦得可怜的小手,青川又突然想起当时她生产后躺在自己怀中满身是血的样子,还有解白一再叮嘱他的话,让他全身抑制不住的躁意就这样渐渐偃旗息鼓。 “你别担心,没你的三年我都这样过来了,这点冰水还冻不着我。只要你好好吃药,只要你把身子养好,我什么都能忍。” 说完,青川就劝着叶寒早点睡下,自己还是不敢沾床半分,看样子还是准备去浴间冲冰水去躁火。 觉察出青川的意图,叶寒自是不同意,寒冬腊月的水都是沾针的雪,人再好的身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于是连忙劝道:“青川,我的身子其实好得已经差不多了。你不觉得我的手脚比去年暖和了许多吗?“ 青川并未将叶寒此话当真,以为这只是她的一番安慰之言,仍执意要去浴间再冲一次凉水澡。 叶寒见他不信急得不行,心里挣扎一番最后还是如实告之,“其实解神医之前的话是……骗你的。我的病情根本就没有他说的那般严重,即便是,就凭他当世神医的医术,快两年了都没治好我,那不是在砸他自己的金字招牌吗……” 此时,青川如夜深邃的墨眼中聚蕴着一团看不透的深沉,不知是怒还是气,叶寒心虚,连忙低下头来不敢看他。她确实是与解白一同骗了青川,解白为报仇解气,她也趁此避开青川的求欢,若不是怕他深冬腊月还洗凉水澡冻坏身子,她也不会一时心软把实情吐出。 可话一说出口,面对青川愠怒不明的注视她又后悔了,还有些害怕,但嘴上却不是个认怂的,还犟着嘴辩解着,却还是底气不足,“……谁让你用他的宝贝圃威胁他,我也是……“ 本来才十几个字不到的话,叶寒说着说着就没了声,虽然她一直低头未与青川对视,可他浑身散发出的慑人气势却让她噤若寒蝉,心跳得厉害,害怕得不行,真怕青川跟她秋后算账。 突然,布满老茧的大手缓缓抬起了她低垂着的头,叶寒终于看见了青川此时脸上的神情不是滔天怒火欲下,而是喜悦难掩,满是情深。 “姐姐,你可知道,你刚才说的……是何意?”青川固定住叶寒的下巴,不容她逃避。 叶寒老实认错,双眼却四处躲避着,不敢看青川,“……对不起,我不该跟解神医一起骗你。”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青川一把抱住叶寒扑倒在床,俯在她头上方,盯着她的双眼,不容她再逃避,“你可知你既已选择接受我,我便当真了,所以等会儿无论你如何哭着喊着求我,我都不会停下,你明白吗?” 弦已离箭,落子无悔,既然她做了如此抉择,她也不会再后悔,于是迎上青川的视线,,“……你等会儿轻点,我怕疼唔……” 未尽的话语就这般被青川强行吃进了嘴里,然后从叶寒嘴里轻泄出来的只有他爱听的娇哼软语,而叶寒也从最初时的惊慌失措慢慢在青川身下软成了一滩任他揉弄的春水。 两人两年多来的第一次欢爱,青川凶猛如虎下山,彻底把叶寒吃了个干净,而叶寒感觉自己仿佛就是水流湍急中的一叶小舟,被狂风暴雨困在了它的世界里,从此雨天不停,她亦不得离去。 叶寒迷朦着春情含泪的双眼,望着压在她身上尽情猛干的风华少年,蓦然一方眼神相撞,她又被吻入了他的一汪深情缠绵中,没了自己。 冬月闲庭轻雪色,一方暖榻生春情 新年新气象,大年初一人人都起了个大早,就连爱睡懒觉的阿笙也被常嬷嬷早早从床上唤醒,穿上浅金底月白镶边的祥云新衣,牵到合璧庭正堂给青川与叶寒问安拜年,然后一家三口吃了今年第一顿团圆饭。 身为端王府女主人,红包今早一起来叶寒便给庭中下人发了个遍,还剩下几个多的便通通给了阿笙。阿笙还小不太懂,红包拿在手中晃了几下便没了兴趣,赖在叶寒怀里打瞌睡补眠。青川看不惯自家儿子如此懒散,便叫来秋实带他出去玩。 阿笙不情不愿被带离叶寒的怀抱,最初本是不舍,可在外雪地中打了几个滚后便彻底把叶寒这个娘的给忘了,招呼着一群丫鬟婆子陪他打雪仗堆雪人,玩得不亦乐乎。 青川支走阿笙本来是想与叶寒独处的,可阿笙刚出门,报信的暗卫便来了,青川没法只好先行离去处理公务,留下叶寒一人在合璧庭内。 明窗半开,叶寒立在窗边看着庭中娇儿玩得满身已是雪粒,嬉笑打闹声吵得枝头积雪惊落了一地,好生热闹。 “娘亲,娘亲……” 阿笙也看见了站在窗边的叶寒,在雪地中挥着小手兴奋想让她出来玩,叶寒身子惧冷,昨夜又被青川好生折腾了一夜,今日又早起,着实没有力气陪阿笙到雪地中玩闹,只好在窗内向外挥了挥手让他自己玩。 叶寒有些不放心,又向常嬷嬷叮嘱道:“你也去看着阿笙,积雪掩路不知深浅,莫让他乱跑摔倒了。” “是,老奴这就去。” 常嬷嬷出了屋,屋内也便没什么人了,叶寒得了个清闲,想去一旁暖榻上小憩一会儿补眠,可身子刚向后后退一步,就撞上了一堵坚实铁硬的肉墙,转头一看竟是去而有返的青川。 叶寒吓了一跳,连忙站稳身子问道:“你不是有公务要办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今日是大年初一,哪有这么多公务要办?我刚才就只是去看了封信而已。”青川边说着,边拉着叶寒变凉的手在暖炉旁坐下,映着明通通的火色给她烤手,“不是说过别站在窗前太久吗?你身子还未彻底好,受不得风雪天寒。” 叶寒倒没这么在意,不知为何她能感觉得出青川一去一返时间虽短,但心境却大有不同,整个人好像轻松了很多,不由好奇问道:“你到底看了什么信,这么高兴?” 知他者,姐姐也! 耳边闻言,青川蓦然抬头轻悠一笑,足以胜过世间风华,“玄隐师叔来信说,陛下病危,吴王与越王在京中斗得不可开交,这次竟在谢年宴上不顾文武百官在场直接争吵起来,闹得可大了。” 这世上能让青川幸灾乐祸的事不多,叶寒不由深想了一分,有些疑惑,“这陛下孱弱多病已是多年,既然病危,归天只是早晚而已,吴越两王互斗多年而不倒,自是有一番强劲手腕,应该不至于连这点气性都没有,怎么这次连这点时间都等不起?”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青川意味深长反问了一句。 叶寒纳闷,“我说了什么?” 薄薄一张纸笺悬于烛火之上,瞬间便撩上了暗红火色被吞噬殆尽,青川丢掉快窜烧到指尖的纸笺,与叶寒隔着榻几相对而坐,与之指点迷津,只需两字,“病危。” 叶寒摇头不懂。 青川为之细细解惑道:“吴越两王并非愚蠢无能之辈,只不过权势入心多年,已病入膏肓,经不起那张龙椅的诱惑。” “……你是说,吴越两王这么迫不及待开斗,其实是陛下故意挑起的?” 叶寒面有惊色,不敢相信自己这番难以置信的猜想,可青川的点头却印证了她的猜想为真,“我太了解我这位皇兄了。你别看他病弱无惧,可论心机城府世间难找一二可比。如果说吴越两王是两条毒蛇,那么他就是捏着他们七寸的捕蛇人。他太清楚吴越两王的弱点了。只要他一‘示弱’,来个命不久矣,吴越两王即便再清醒、手下幕僚再睿智也会犯晕,斗起来还不是他说了算。” 第一次听青川提起他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兄,叶寒不难不起惧意,能把两条毒蛇尽情玩弄在股掌中而不被咬,要么手技高超,要么毒性比毒蛇还毒,所以才无所畏惧,又或者两者兼具,总之与这种人为对手,不是什么好事。 “那你呢?你是被捕的蛇呢,还是捕蛇的人?”叶寒瞧着青川一脸的漫不经心,于是好奇一问。 青川眉角一扬望向叶寒,见她清明的双眼中透着玩味的狡笑,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青川浅然一笑,漫不经心玩着她纤细的手指,不时又轻刮一下她敏感的手心,弄得叶寒频频想抽出手来,想逃离青川这漫不经心却暧昧十足的撩拨。 “那得看对谁。如果是姐姐,叫我变成什么我都愿意。” 暧昧的动作,轻佻的语气,叶寒被青川弄得甚是不好意思,脸随即就羞红一片,还好屋中无他人,否则她真不知以后该如何做人了。 “流氓!” 叶寒想将手抽出离这头饿狼远点,可抽着抽着却莫名其妙就“扑”到了青川的怀里,而青川甚是喜欢她这“投怀送抱”,立即长臂一收就将她搂在怀里动弹不得,然后就开始对她做着昨晚对她做过的坏事。 “青川,别……”,叶寒求着,大白天的若被人看见,她可丢不起这个人,“……我那处还疼,过几日好不好?” 自那夜青川重新开荤后,叶寒每夜,不,应该说每日每夜都处于水深火热中。可能是禁欲太久,解禁后的青川就像一头春天发情的公狮随时随地都能将她压在身下弄上一番。明明是年节喜人多热闹,可合璧庭内却常常少有下人,有的只是一个强壮男人对一个柔弱女人一次次的占有,以及女人徒劳无力的挣扎和无奈轻泄的娇媚呻/吟。 □□之火哪能说灭就灭的,忍了这么久青川恨不得时时刻刻与叶寒交合在一起,明明昨夜还狠狠要过她,可自己怎么就是要不够;明明这副身子自己入了无数次,可他就是吃不厌,她就像一种毒一种蛊,深入他的骨血之中,让他对她难以餍足。他真想时时刻刻操着她,看着她在自己身下承欢呻/吟,全副身心只属于自己,他想做她此生唯一的依赖。 “娘亲,娘亲……” 屋外突然响起的稚嫩童声惊醒了快要认命妥协的叶寒,于是,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与力气,叶寒一把推开了青川,然后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远离青川的危险,又快速整理好凌乱的衣服,从容等着阿笙的回来。 在雪地玩了这么久阿笙小脸被冻得通红一片,可阿笙自己却丝毫没有感觉,脸上满是遮不住的兴奋,高高地举起紧紧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指缝间流出的水打湿了衣袖却浑然不知,仰着小脸神秘说道:“娘亲,你猜阿笙手里握的是什么?” 已满两岁的阿笙话已能说得很清楚,不像一岁时那般口齿不清,说话还需要人猜。 “嗯?娘亲猜不出来。娘亲先把你的湿衣服换下好不好?” 叶寒抱起阿笙在暖榻一侧坐下,让常嬷嬷找来干净的衣裳,可阿笙却扭动着圆滚滚的小身子挣扎着非要坐好,撒着娇要叶寒再猜,“娘亲,你再猜猜,你一定能猜到。” 小孩性急,没什么耐性,没等叶寒开口说话自己便迫不及待公布答案,“是冰凌!就是娘亲说的吃起来很甜很甜的雪,秋姑姑带阿笙在松树下找到的。阿笙看见,就立刻抓了一捧带回来给娘亲吃。” 边说着,阿笙张开了一直紧握住的双手,可除了一滩捂得温热的水流了出来,里面什么都没有,阿笙连忙在身上四处寻找也没找到。 “咦,冰凌去哪了?”阿笙奇怪着,他记得自己一直握着冰凌,没有松开手过,应该不会掉的,怎么会突然没有了呢? “娘亲,阿笙真的给你带了好大一捧冰凌给你,可不知怎么就不见了?” 阿笙说着就扭动着小身子想滑下叶寒的怀里,想沿路亲自去找冰凌落哪了,但却被叶寒制止了重新抱入怀中,温柔说道:“娘知道阿笙给娘带了冰凌,娘嘴馋,所以趁着你说话的时候先偷吃了,真的很甜很好吃,好吃得娘都忘了给阿笙说这件事。阿笙不会生娘的气吧?” 阿笙摇着小脑袋,“不会!”可黑溜溜的大眼睛却懵懵地望着叶寒,奶声奶气问道:“娘亲何时吃了冰凌,阿笙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叶寒笑了,手指亲昵点了下阿笙肉嘟嘟的小鼻尖,“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哪能什么都知晓。那你知道娘今日给你做了好吃的糕点吗?” 一听有糕点吃,阿笙这个小吃货顿时来了劲儿,立刻把冰凌这茬事忘得一干二净,缠着叶寒要吃的。 “小馋猫!”叶寒宠溺一句,抬头便让常嬷嬷去小厨房把糕点端来,算着时间应该蒸熟了。 小厨房离正堂不远,常嬷嬷端着刚出炉的糕点很快就到。 天青色的汝窑瓷盘若夏日雨后的一圆青荷,盘中一个个精致小巧的糯米元子就像是荷叶上一串串还未落尽的水珠,只不过许是夏日晨间的雨后,上面还冒着几缕淡薄的白汽,看上去很是清新舒服。 待盘中热气稍微散去不那么烫手,叶寒才拾起一个糯米元子递给阿笙,关心说道:“吃慢点,别烫着嘴。” 阿笙是个小馋猫,刚才见常嬷嬷端上桌时便早已按耐不住,现在好不容易能吃了,哪还会再等,直接小嘴一张,一口就咬下一半,可还未来得及咽下,手中另一半糯米元子里面的蔷薇馅料就流了出来,阿笙看见,连忙张着小嘴把剩下的一半全塞进了嘴里,胀得两个小腮帮子鼓得不行。 “娘亲,好甜!” 待吃完,阿笙仰着小脑袋高兴地望着叶寒,叶寒拿着手帕给他擦去嘴角上的蔷薇馅料,笑着轻怪道,“叫你吃慢点,还吃这么快。来,让娘亲看下有没烫着?” 阿笙听话张开了嘴,叶寒瞧见口中并未烫出水泡这才放心下来,可当阿笙再准备拿蔷薇元子吃时,却发现放在榻几上的那盘蔷薇元子连盘在内一并消失不见了,齐齐凭空出现在坐在暖榻另一侧的青川手中,且正吃着。 瞧见,阿笙连忙站起来跑到青川身边,伸着小手要蔷薇元子,可青川却仿若没看见一般,又从青瓷盘中捡起一个蔷薇元子自顾吃着,任阿笙如何喊他都不理会。 “青川,你就给阿笙一个蔷薇元子吧!”见阿笙在青川这里受了挫,叶寒也开口帮着阿笙说道。 独坐榻边的青川听见,抬头轻悠悠看了叶寒一眼,但并未理会,只继续吃着青瓷盘中的蔷薇元子,似报复般一口一个,转眼便没了一半。 青川严父,平日里对阿笙少有慈爱,所以被“欺负”也是经常的事,就如现在这般被青川“抢了”糕点,也丝毫没有法子,只能着急得不行,连忙转过头来向她求助。 叶寒这当娘的自是见不得阿笙这可怜巴巴的模样,但也知晓青川是为何如此,只好放下姿态软着话求道:“青川……” 温柔的女声,故意拉长的语调,颇有撒娇服软的意味,听见此声,青川终于肯正眼看向叶寒,如夜深沉的墨眼里除了战场历练出的王者气势,还有不该有的……幽怨,而且甚浓。 叶寒一见心虚低下头来,可又舍不得让阿笙失望,只好抬起头硬着头皮说道:“青川,你把蔷薇元子先给阿笙一个好吗?今日我只做了阿笙一人的份,明日我再给你做,行吗?” 叶寒不说还好,一说,青瓷盘中仅剩的几个蔷薇元子转眼就入了青川的口,盘上空空如也,一个也没给阿笙留下。 阿笙一见,不干了,小身子一下就扑进了叶寒怀里嚎嚎大哭起来。叶寒见阿笙哭了,心里也难受得不行,爱子心切下不免对青川起了几分恼怒,“你看你!” 青川冷眼看着榻侧上这幅母子情深的画面,还有那个有了儿子便忘了丈夫的狠心女人,心里那股幽怨劲儿顺着压制不住的酸意一并涌来,于是手中青瓷盘“哐铛”一声放在了榻几上,然后手一掀长袍下了榻,但却不如人意料中那般拂袖离去,而是站在榻边心平气和地对叶寒说道:“姐姐,你等会随我去个地方。” 叶寒一听,立刻心生警觉,这几日的经验告诉她不能去,她有多少次就是这样傻傻被青川骗去某处然后被吃了个干净,于是出言婉拒道:“算了,你还是一个人去吧。阿笙哭得这般厉害,我想多陪陪他。” 言下之意就是,你把阿笙弄哭了,所以我才要留下来哄他。既做到了名正言顺留下,又能理直气壮拒绝,一箭双雕。 浓黑的眉尖本是凌厉之色,却突然微微扬起生出了几丝笑意来,青川没有强迫叶寒,只是出言叹着可惜,“你年前不就一直念叨着想去陆府看看江流画吗?今日年初休沐我正好有空,可以陪你去陆府走一趟。” “真的?”叶寒惊喜满脸,不疑其它。 一来她身子畏寒再加上安全着想,平日里是能少出府就少出府,即便是与陆府一街之隔,她出一趟门也是艰难;二来,毕竟出门在外,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谅青川胆子再大也不会对她做何不轨之事。 然后叶寒抱起怀中哭声渐小的阿笙,温柔说道:“阿笙,娘亲要去陆府看看你江姨。你江姨有了宝宝了,入了冬身子一直有些不爽,娘亲去看看她,你在家乖乖听常嬷嬷的话,娘亲很快就回来。” 阿笙自是不舍叶寒离去,尤其是看见爹爹站在一旁,眼睛却一直不怀好意直勾勾地盯着娘亲不放,就像看着他刚才那盘蔷薇元子一样,他好怕爹爹把他的温柔娘亲也一并抢走了。 可惜阿笙只是个孩子,人微言轻阻止不了大人的意志,只好不甘不愿地被常嬷嬷抱去了暖阁。 阿笙一走,叶寒便催着青川快点出门,她听说流画这几日害喜严重连饭都吃不下,她放心不下,想亲自去瞧瞧。 青川拉住心急火燎的叶寒,善意提醒道:“大年初一上门,你就这样空着手去?你不是让玲珑坊给江流画未出世的孩子打造了长命锁吗?还有特意派人去庙里给江流画求的平安符,去拿上,今日过去一并带去。” 这事她怎么忘了,叶寒念着自己糊涂,嘴里谢着青川及时提醒了她,然后马不停蹄地朝寝卧跑了去,这些东西她都放在梳妆台的匣子中。 看着叶寒风风火火跑进了寝卧,青川低眉一笑,挥手遣走屋中下人,然后迈开步子也紧跟进了寝卧。 此时屋中已是空空如也,安静得过于诡异,然后就听见从一侧寝卧中突然传来叶寒惊慌的挣扎声,可短不过一风掠尽,就被女人柔美酥骨的娇吟代替,夹杂着肉身相撞的拍打声,似惊涛拍岸连绵不绝,还有男人步步紧逼的的强势质问声,也一并萦绕整个偌大安静的寝屋中。 “昨夜还被我狠狠操过,今日转头就不理我了。说,还敢不敢像刚才这样不理我?” “嗯……别……轻点……“ 叶寒越哭着求着,青川就操得更重,“蔷薇元子你只能做给我吃,知道吗?那是我的、我的,知道吗,阿笙也不许!” “呜……嗯……轻点……要坏了……” “……坏了才好,省得你这个小y娃一天到晚勾引我!” “……” “……” 静止的长缦云纱不知为何轻悠晃动,在一室清冷中竟扭出了一股说不出的缠绵暧昧,而在薄纱半透后,榻上柔弱的女子早被/操昏了过去,可压在她身上的强壮男人依旧不放过她,依旧死命地入着女子早被 (省略6字),猩红的双眼目不转睛盯着昏睡过去的女子,舍不得闭眼,生怕一闭眼她就消失了,这只是他的南柯一梦,然后猛然俯首冲下,含住女子的红唇与之纠缠不休,说着他说不出的情深已沉沦。 初见释颜惊鸿色,上元尽屠苏 那日一番胡闹,陆府自是没有去成,叶寒在床上休养了好几天。并不是那次被青川入得太狠伤到了,当然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因为青川只要一有空便缠着叶寒在床上好生弄上一番,往往昨日还未缓过劲来,今日又被他压着做上一日,如此周而复始,叶寒根本连脚沾地的机会都没有,不是在睡梦中就是在青川的求欢索取中。还好青川顾及着叶寒的身子,虽是缠绵胡闹但也没真伤着叶寒,一连几日云雨不歇,直至上元节有事他才终于肯放过了叶寒。 上元佳节至,今年这个年就快走到了尾声。满府不输过年时的热闹,这是人不舍好时光就这般轻易走了而耍的小孩脾气。红绸灯笼高挂,爆竹声声春响,府外繁华街道上早已闹起了元宵,这个热闹非凡的年尾应是能好生慰籍即将到来的分离,然后共同期盼着下一次的团圆。 酉时刚至天便擦黑,廊下华灯初上,各式各样的花灯栩栩如生,如游天河落星斗。叶寒抱着阿笙就在廊下转悠着,数着花灯有几盏,瞧着烛龙衔耀月、桂兔望月明,再赏着庭中一地盈盈雪色上火树银花绽放,不输年时的热闹照亮满了整个合璧庭。 青川因有事暂时回不来,叶寒只好跟阿笙两人过着上元团圆夜。 晚膳吃罢,饭后甜点是叶寒亲自做的五彩元宵,淡竹青青的圆瓷碗中汤水清泠过半,糯米粉做的元宵乳白胜雪,小巧精致,十分可爱,这其实跟前几日吃的蔷薇元子差不多,只不过改用清水煮,选用的馅料也不止蔷薇馅料一种,可谓是别出心裁,就等阿笙自己去发现。 阿笙跪坐在矮案旁,小胖手迫不及待舀起一枚元宵,轻吹几下热气便送入口中,“娘亲,这里面包的是桂花。” 可不是,白瓷勺中被咬开的元宵流着金黄香甜的桂花馅料,那是秋时采摘晾干后用绵砂糖腌制密封储存的金桂,就这般完整完形地出现在几个月后严寒冬时,香气四溢,依旧如秋时。 “你再吃这个是什么馅的?”叶寒说道。 阿笙听后又舀起一颗,这次元宵流出来的是黑糊糊的稠液,味醇浓郁,“娘亲,这是芝麻馅的。” 阿笙被碗中的元宵勾起了兴趣,一口一口边吃边猜,软绵绵的紫薯、甜甜糯糯的红豆、酸酸甜甜的山楂,吃得不亦乐乎。 一碗很快吃完,阿笙连碗中平淡的汤水也一并喝了个干净,然后双手捧着空碗伸向叶寒,“娘亲,阿笙还要。” 秋实本上前拿碗要去盛,但却被叶寒制止了,“甜食吃多了,你这小米牙会长小虫的。” “娘亲,可是阿笙还想吃……” 阿笙摇着叶寒的手,可怜巴巴看着叶寒,看得叶寒心都化了,可还是无功而返。 阿笙随了他爹的口味,都嗜甜如命,她怕阿笙甜食吃多了对他牙不好,便在府中下了死命令,每隔五天才给他吃一次甜食,今日是上元佳节,阿笙好不容易才能吃一次甜食,自是,她才特地多给了,叶寒按照这对父子的口味特地做了几碗元宵,她刚才尝吃了两颗就有些闷住了心口,草草了事让秋实提前收了下去,而这厢阿笙却跟个没事人般,吃得很是欢喜。叶寒隔着脸皮摸着隐隐发痛的牙龈,真心好奇这对父子的口味怎么如此怪异。 叶寒虽疼阿笙但绝不溺爱,一把将之抱在怀里,手摸着他圆鼓鼓的肚子耐心劝着,“今日再想吃也不行。你瞧你这小肚子都撑圆了,再吃就该闹肚子了。明日再吃如何?” “娘亲……” 阿笙撒着娇,拉长的小奶音听得屋中一众下人心都软了,恨不得立刻端上元宵让他吃个够。可叶寒却无动于衷,看着在自己怀中不断扭动折腾的小顽皮,严厉一声道:“你若再闹,明日的元宵可就没了,还有你的白糖糕我也一并没收,留给我晚上当夜宵。” 平日里叶寒对阿笙都是温柔似水,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今日难得一次发威,立即把阿笙这只纸老虎给唬住了,没了动静,脸埋在她怀里不说话,看样子估计是生她的气了。 人不大脾气却不小,跟他爹小时候一模一样,看来是得好好治治了。 叶寒一连唤了阿笙几声,但这小家伙就是不回应,叶寒狡黠一笑,唤来秋实吩咐道:“去把剩下的一碗元宵煮了,等会我亲自给他爹送去。” “……是!”秋实回答得有点迟疑,脑子里更是一头雾水,夫人什么时候说要去给王爷送元宵的,她怎么不知道,纳闷的眼神看向常嬷嬷,回应的也是不解。 趴在怀里的小肉团子终于有了反应,嘟着嘴不高兴看了叶寒一眼,然后又把头埋在叶寒怀里,小手紧紧抓着叶寒衣衫,小声委屈道:“娘亲坏坏!娘亲只喜欢爹爹,都不喜欢阿笙了,阿笙不跟你好了!” 阿笙童言无忌,逗得屋中下人无不掩嘴偷笑,叶寒也是哭笑不得,直到听见怀中传来的小小的抽泣声才知阿笙是真哭了,连忙将之抱起,轻拍着背温柔哄着,“娘哪有不喜欢阿笙,阿笙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怎么会不喜欢阿笙?” “阿笙喜欢娘亲,比喜欢白糖糕还要喜欢娘亲,可是娘亲好久都没来看阿笙,阿笙好想娘亲,每天都盼着娘亲来看阿笙,可嬷嬷说娘亲要陪爹爹,没时间来看阿笙。阿笙不要,阿笙不要离开娘亲,不要娘亲给爹爹送元宵。阿笙不准娘亲走!” 腰间的衣衫被阿笙小手紧紧抓住,叶寒能感知到他对自己的依赖和需要,毕竟前几日是她和青川做父母的光顾着自己逍遥快活把他给忽略了,对这事她心里是有愧疚的,于是轻声哄着阿笙,“娘亲也想阿笙,娘亲也不想离开阿笙,娘亲只是去给你爹送碗元宵,很快就回来。” “不要!”阿笙晃着小脑袋,回答得很是坚决,很有他爹的王者气势。 不能厚此薄彼,这是这几日自己在床上得出来的惨痛教训,但是对阿笙也不能以强制强,而是要以柔克刚,就像对他爹一样,“阿笙若是一顿不吃饭,小肚子是不是会饿?” “嗯!”阿笙立即点了点头。 叶寒浅笑着,继续问道:“你看天这么晚了,你爹还不回来,娘给他送点吃的,让你爹爹不饿肚子,是不是应该?” ……好像是……吧,阿笙小脑袋这样想着,也点了点头。 叶寒笑意更深,问道:“娘今日已经陪了阿笙一天了,现在只是去看看你爹,送完元宵就回来,你说好不好?” 阿笙下意识想张口说“好”,又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可他又不想让爹爹挨饿,但他又不想娘亲离开,怎么也得不出个结论来,索性死皮赖脸就趴在叶寒怀里不起,耍着浑说着,“不要不要,阿笙不要娘亲离开,娘亲走了阿笙又见不到娘亲了。’ 跟他爹一样,都是她的冤家,叶寒无奈,只好耐着性子把阿笙抱起,然后面对面认真说道:“娘亲怎么会舍得离开你呢!刚才不是说了吗,娘亲只是去看看你爹,很快就回来。要不这样,娘亲把你哄睡了再走,好不好?” 阿笙很矛盾,小手十根手指纠结得不行,低着头有些小别扭,“……那阿笙醒来能看见娘亲吗?” 听后叶寒情不自禁笑出声来,忍不住在阿笙纠结的小脸蛋上亲上一口,“娘亲保证,阿笙明早醒来睁开眼一定能看见娘。” 然后,轻柔无忧的小调趟着静谧的夜色渐渐在合璧庭中婉转响起,母亲的歌声给熟睡的孩子编织了一个甜美的梦,梦里有蓝天有白云,有柳树知了声声,有糖糕甜牙入心,还有温柔的娘亲和严厉的爹爹。 “夫人,小世子的床铺已经捂暖,让老奴抱小世子去睡吧!” 叶寒想了想,看着怀中睡得正熟的阿笙,然后摇了摇头,“阿笙今晚就跟我一起睡,王爷那儿我去说。” 常嬷嬷本来担心王爷是否同意,不过既然夫人这么说了,她做奴婢的就没必要担心这些,于是小心接过睡着了的小世子,抱去了寝屋。 白日大雪,夜后初霁,浓云作散,月色清清如水,庭中有半从竹枝被雪压弯了腰,减了浓密一半增了稀疏半从,雪后月光浅薄如纸,恰好能勉力穿透半挺竹枝六七枝,疏疏浅浅映了白墙一幅泼墨山水画。偶尔两三从人从前面经过,黑影乱入暂扰嫦娥作画,不过还好只是晴时骤雨一声惊雷,转眼便过,墨未散,画未染,浓淡山水入梦来。 来人还在路上,书房却正谋大事,青川此次深夜唤公孙释前来特有用意,一是夜黑风高掩人耳目,二是耶律平之事他需要公孙释为他亲自跑一趟。 红泥公文标志是重中机密,虽已拆封,但青川并不忌讳什么,大方递于公孙释,“这是冯史前几日从褚州传来的消息,你看看。” 公孙释颔首接过,一目十行快速阅之,然后缓缓放下,轻嘲一笑,“耶律平自离开北胡便不知去向,你我千找万寻把西境翻了个底朝天,没曾想到人家根本就不在这儿,而是又回褚州做乱了。” 对自己这位曾经的老对手,他做出什么举动青川都不会感到诧异,自己唯有遗憾,遗憾未能在清剿褚军时将之一举拿下,让他溜之大吉成了隐患,每每想到此他心里都悔恨得不行,恨不得亲自出马将之擒住。 “作乱不怕,就怕他又畏缩如鼠躲起来,再来个无迹可寻。” 对褚州之乱,青川与公孙释都想法一致,耶律平这个大患得除,且得斩草除根除得干净,绝不可再给其春风吹又生的机会。 公孙释回道:“风过留叶鸟过留羽,耶律平一群人过处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所以年前我居府休养无所事事时,便带着仆从在褚并交界的几处耶律平藏身地点细查了一遍。” “想必,你此行必是收获颇丰。”青川肯定道。 公孙释谦虚道:“颇丰倒算不上,只是……这深山老林的洞穴之中,落叶腐土自是不少,但有黄沙颗粒便说不过去了。我仔细检查过,洞穴中的黄沙碎粒极其细腻,应是沙漠深处才有的,对应后褚皇室保存下来的发际图来看,荒沙漠海中应只有魔鬼城与风岭窟两处比较符合,我猜耶律平的藏身之所必在这二者之中。” 一茶刚好饮毕,心中大石落地,青川看向公孙释说道:“本王今夜唤你前来,话说至此,想必你也知晓我要托你何事。只是你身有重伤至今还未痊愈,所以一直犹豫不定,不知你是否能长途跋涉将耶律平捉拿回来?” 公孙释起身一拜,坚定回道:“王爷重托,公孙释定不负所望。” 青川还是有些担心,“你离京已有五六载,出发之前,还是给京城写封家书,毕竟你父母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 “王爷好意子英心领了。离家之前在下已与父母说好,后褚不灭不回,西境不安不回,北齐无战才回。父亲一生英豪,母亲深明大义,无信便是平安,报之只会徒添其忧,还是算了。”公孙释婉拒道。 话已说到这份上,青川也不再勉强,两人便继续商量着捉拿耶律平的细节,叶寒便在此时到了书房,只是念及房中烛火明亮应是大事商讨未完,她不便打扰就没有直接从正门进去,而是转了个弯沿着小径入了书房偏门,先进耳房等待。 “陈管家。”叶寒见耳房中陈福也在,便轻声出口唤了一句。 “夫人。”陈福见着叶寒到来,连忙放下手中正在冲泡的茶水,俯身行礼。 叶寒瞧见陈福一旁桌上正沏泡着茶,问道:“这是要送进去的?” “是。”陈福回道。 书房与耳房只有一墙之隔,叶寒细听一会儿未听见书房中有何声响,想必应已是商讨完事,便对陈福说道:“这茶我送进去,你下去歇会吧。” 王爷武功高强,双耳灵敏异于常人,陈福未听见从房中传来任何话语,便心知王爷是默许夫人送茶进去了,便躬身出了书房。 叶寒见桌上有两杯茶杯,便没上秋实一同进去,让她提着食盒在耳房等候。 前府书房叶寒来过几次,房中格局还是比较熟悉,于是出了耳房,再转过几排一丈多高的檀木书架便到了书房正厅。层层书架削弱了堂中光亮,叶寒从幽暗中走来,转角一过最后一排檀木书架,视线豁然开朗,堂中物、席上人一一清晰入眼。 倏然,只听“哐铛”一声,杯落地碎茶水四溅,君山银针淡幽清冽的茶香就这般猝不及防在叶寒脚下散开,不经意间便抢了书房一室墨香的风头。 叶寒站在原地目瞪口呆,望着不远处席间上高抬着云袖遮面挡水的蓝衣公子,即便素袖半掩容颜,也难掩去他与天俱来的一身风华。 那是一种怎样的美,叶寒无法用言语形容,但人一见之便不由感到震撼,譬如叶寒,可令人所震撼的又不仅仅是皮相上的风华无双,而是一种可让人心甘情愿跪拜在之脚下,忘却人世间的万千苦难,于此生此间此人前得一解脱。 这也是一种与青川截然不同的美:若青川似火,那此人便是上善若水。前者,美中带着的是霸气浑然天成,气势逼人可令天下臣服;后者之美则是以慈心遍泽苍生,解苦去忧之菩萨,世人皆愿拜之,尤其是他眉心正中间那殷红如血的朱砂一点,像极了玉佛真身临世,只为渡众生而来。 “有没有烫着,让我看看?”叶寒发愣之际,青川已迅速赶了过来,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刚好阻隔了叶寒已看呆了的视线。 面前,青川的脸在她眼前晃动,叶寒在他同样惊为天人的容颜中渐渐回了神,回想起自己刚才的失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由更加认真端详着青川的容颜,想理出个头绪。 “这位便是端王妃吧!”不知何时,公孙释已悄然走近,太多太过明显的线索让他可以十足断定打翻茶水的女子是来者何人,于是微微俯身一拜,“在下公孙释,见过端王妃。” 叶寒颔首微笑,屈身回礼,“刚才一时手滑,误打翻了茶水,让先生见笑了,还请先生莫要见怪。” 青川也为叶寒的“一时手滑”打着掩护,“夜深寒重,估计来时又忘了带护具暖手,这才手僵不灵打翻了茶水。” 青川的话,还有他若有若无看向自己的戏谑眼神,让叶寒不由心虚低下了头,公孙释瞧见两人之间细微却亲昵的互动,心中有数,然后识趣说道:“亥时二更夜色已晚,在下便不在端王府多做打扰了,就此先行离去,来日再登门拜访。” 该谈的事谈完了,时间也够晚了,青川便没有多做挽留,就让公孙释先行离去。书房庭外,见公孙释一出来,久等在外的昆山立马便迎了上去,“公子。” 皎月无雪,地上盈盈路明,主仆便谢绝了端王府下人送行,二人按着原路往府外走去,公孙释面色无绪,昆山却低头有笑却无声,公孙释心明神了,屈指轻敲昆山三下后脑勺,提醒道:“莫添麻烦。” 昆山立即掩了偷笑,出了府上了马车才开口说话道:“方才房中有一声杯碎,想必又有女子被公子的容颜倾倒了。” 这次,公孙释又重敲了昆山三下,“多嘴!” 而这厢公孙释一出了门,书房空空荡荡只剩叶寒与青川两人,却似原野空旷无一人。 脚下一地的狼籍早已被下人收拾干净,水痕了无一切如初,可房中萦绕不散的清洌茶香却让叶寒后知后觉生起了几丝忐忑,眼角怯怯偷瞟了一眼站在身旁的男人。 不幸,仅此一眼便被青川一下捕捉住,叶寒连忙低下头来,暗叹倒霉,可她哪知道青川却是一直看着她,从未移开过。 青川的小心眼,叶寒早已体会过,连自己儿子的醋都要吃,而今夜她这么“肆无忌惮”看着别的男人,还为此失态,谁知道他今夜又会怎么折腾自己。 可奇怪的是,青川今夜一反常态并未生怒,只拉着她在书桌旁坐下,无任何逼问,甚至连一个吓人的眼神都没有,叶寒有些蒙头,难不成这醋坛子空了? “在说我什么坏话?” “没有!” 叶寒想都没想就立即回道,可回答得太快反倒显得太过做贼心虚。青川听后傲娇一哼,自是不信,盯着眼前口是心非的女人,他俩自幼相识,这么多年了他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 被人直接点破了面,叶寒多少有些尴尬,可她也知道今夜之事主要错责是在她身上,是她一时没经住美□□惑,失了态,他这个当丈夫生自己的气也是应该的。 于是叶寒虚心认错道:“青川,我错了,你别生气。” 青川却突然奇怪一笑,大度回道:“你做错什么了?还有,我为什么要生气,就因为你多看了公孙释几眼,还为此打翻了茶水?” 这……难道还不够? 叶寒有点摸不清青川的真实想法,若他真是口是心非,那他此时的神色也太过自然了吧,根本瞧不出一丁点怒色;若他真是心口合一…… 不会! 叶寒立马否定了自己这个异想天开的猜想,想年初一那夜醋坛子打翻了的青川可是把自己狠狠折腾了一宿,第二日下床时自己双腿酸疼得根本走不了路。历史教训太深刻了,直至今日回想起来她还心有余悸,于是甚是狐疑瞧着眼前“大度”之人,不信说了个十足。 青川只浅笑不语,拉起叶寒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关心问道:“手还疼吗?” 叶寒摇头,“茶水只溅湿了衣裙,未烫到我。” 不知为何,提起这事,叶寒脑中莫名浮现起方才茶水打翻落地时公孙释抬袖挡水的那一举动,心里隐隐有些说不出的奇怪:茶水打落热水四溅,通常人的正常反应不应是本能向后退避危险吗,怎么此人却纹丝不动,只以袖挡脸?难不成如此智者都已修行至泰然之境界,视危险于无物,可方才青川的身子不也本能微微向后倾斜了一下吗? 叶寒想不通,但这也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她也并未多在意,就当一阵轻风吹过就没了。 青川未注意到叶寒此时细微的心理活动,因为他正低着头认真检查着叶寒的双手,见手心手背都无一丁点烫伤红痕,这才放心抬头说道:“我是说你煮元宵时有无烫到?” 听青川这么一提醒,叶寒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醋坛子今夜如此反常,是因为知道自己亲自为他下厨煮元宵,被自己“感动”了,所以才善心大发放过了自己。 叶寒情不自禁笑了出来,心里暖得不行,想着青川这么关心自己,她自是投桃报李,让秋实把元宵端了过来。 因是想着夜深天寒,来时怕元宵送至书房变冷,所以便在食盒底层放了一大碗热汤水,用于保温,果然过了这么久,那碗七彩元宵端出来时仍旧烫手有余。 “味道如何?”叶寒问道。 “……”,青川卖着关子不说,自顾吃着碗里的元宵,将碗沿旁的五个元宵吃完了才暂时停下,中肯评价道:“甚得我意!” 明明自己问的是元宵味道如何,可青川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说,说完还用舌头暧昧地舔了舔嘴角,好似被吃的、好吃的是她一般。 叶寒懒得理会青川的孟浪,指着碗中剩下的两枚元宵说道:“你再尝尝这两个蔷薇馅的元宵。虽然味道都是一样的,但由于腌制时间不同,一个呈玫红一个是绛紫,颜色很是好看。”说完,叶寒又轻飘飘地补充了一句,“蔷薇馅的元宵我只给你煮了,阿笙也没有。” 倏然间,青川那双甚是好看的墨眼似有烟花绽放绚烂夜空,喜悦溢出言表,投射过来的目光也炙热如火,盯得叶寒连忙尴尬转过头去,不敢看着他,思绪却莫名回到了年初一那晚的胡闹,青川一遍遍对她的“谆谆教诲”,她可全都记下来了,她可不想再受一次这样的“教育”。 并州地势高、光照强,蔷薇开得不似在云州那般温婉秀美,却明艳别有一番韵味。那香透满院的一架蔷薇被一一细心摘下来后洗净风干,或放入澄黄色的山蜜中整朵保存,或切碎拌以蔗糖密封腌制,盛夏的香甜就这般被完整保存了下来,默默经历完一个秋,让人能在万物沉寂的寒冬时也依旧能品尝到盛夏的味道。 青川嗜甜叶寒是知道的,所以做蔷薇馅料时总会多放一倍的糖,方才在合璧庭中自己曾尝过一口,甜腻可以闷人,她仅吃了一口便不吃了,此时看着青川一勺将两枚元宵同时送入口中,叶寒都能想象出那份甜腻有多伤人,可青川却跟个没事人似的,丝毫不绝有多腻人,还意犹未尽舔了舔嘴角。 “不腻吗?”叶寒好奇问道。 青川未说话回答叶寒,只突然幽深一笑,大手一伸直接将叶寒拉进怀里,俯头一吻,刚尝过蔷薇元宵的舌头就这般猝不及防钻进了叶寒口中。 顿然,口鼻间无处不在的甜腻让她无从躲藏,叶寒受不住,挣扎得厉害,青川见状不对,连忙将她放开,然后就看见叶寒苦皱着脸直接端起元宵碗中的半碗汤水一口灌了下去,还好汤水中未放糖,否则她真的会被甜死。 “你跟阿笙真不愧是父子,口味都这般怪。”叶寒嗔怒道。 青川端来茶水给叶寒漱口,也理直气壮回道:“还不是你养刁的。” 叶寒接过,想想可不是。最初到云州时青川重病,日日药不离口,真是苦不堪言,而那时家贫根本没有多余的钱给他买蜜饯干果吃,她只好自己亲手给青川做些甜食,给他喝完药时去苦。时间一长,待青川病好,他这嗜甜的习惯便有了,还遗传给了阿笙。 想起阿笙,叶寒这才想起有什么事没给青川商量,“……青川,今夜……让阿笙跟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叶寒轻扯着青川一截衣袖轻轻晃着,眼巴巴地望着青川装着可怜,而青川明知叶寒是在骗他,可他就是狠不下心、拒绝不了,深陷在她假装的柔情蜜意中出不来。 “……青川,我好几天都没见阿笙了,阿笙也想我了,你让我抱着他睡一晚好不好……我已经答应阿笙了,我不想食言……” “嗯!” 青川连忙点头同意,他怕自己再晚一点,她就真哭了。可显然男人对女人永远是不够了解的,只见叶寒一听青川同意了,脸上立马由阴转晴,笑容灿烂似六月盛暑,哪有半点雨滴,青川深感上当受骗,可不知为何他却甘之如饴,即便被她骗上一辈子,他也心甘情愿。 不见三暖四月雨,心上东风却早来 时间走走忙忙,雪落又深了几重,明明年时已过一月,却望不见三月春风来,就像那狠心的负心人一去不复返,生生绞皱了等春人的翘盼,徒生白发半心霜。 年节已过,府中的繁忙才悄悄回归平静,叶寒这才有空抽出时间来去陆府看江流画。掰指算算,自年前去陆府匆忙看过一次,她大约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流画了,本来以为年初一那日能好生聚聚,却生生被青川骗了,一直拖延至今。 今日好不容易能去陆府,叶寒自是高兴,因得知流画这一月怀胎很是不稳,她便没有带上阿笙,怕阿笙好动伤到流画,就青川带这小调皮蛋去了军营。 陆府中,叶寒与江流画两姐妹多日未见,自是一番寒暄相互关怀,还与在云州西城时一般,喜欢两人独处在屋,说些不便于外人所听的知心话。 床边痰盂,淡盐茶水在床头一侧,旁边有一则棉巾拭嘴,乳白纯棉上还留有几抹淡黄模糊的污秽,而床上江流画上身半躺坐着,面色苍白了不少,人也憔悴了不少,但好在精神头不错,能说能笑,话里神情全是快为人母的喜悦。 “我听下人说你这月害喜害得厉害,可请郎中过来瞧过?要不要我派人去寻下解白,让他给你瞧瞧?”叶寒关心问道。 其实有叶寒这份心,江流画便满足了,婉拒道:“你莫要为了我劳师动众。我不就是害喜吗,有哪个女人怀孕时不吐个几天,过了这阵就好了。” 解白冬月前便上鹫岭采药去了,行踪不明,要寻他谈何容易。小叶帮她够多了,她不想成为她的累赘,她过得也不比自己容易。 “那安胎药呢,你可有按时吃?” “吃了!”江流画老实回答着变得话多唠叨的叶寒,心暖不已,有人关心着真好,“连翘每日都给我炖一碗,只是我这孩子不识货,每次喝完又全数吐了出来,挑食得很。” 说来也奇怪,小叶怀孕时与自己完全是两种情况:能吃能喝,百无禁忌,若不是后来被青川的一身脂粉酒气熏到,估计她连孕吐都不会有。可自己呢,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日被陆知转晕的缘故,这害喜迟迟好不了,都快五个月了还是每日清晨一醒来必抱着痰盂狂吐一阵,也不知是何缘由。 突然一声轻哼,江流画身子微微坐起,一手五指紧抓着小腹上的衣衫,衣衫下是已隆起的孕肚,牙紧咬双唇生着微紫,面有纠结疼痛之色,待散去后叶寒才问道:“可是腹中的孩子踢你了?”她怀阿笙时也被踢过,可没流画这么痛,所以体会不到她方才这份痛意。 “呼……”,江流画重新躺在靠垫上,似解脱般长舒了一口气,甜苦参半,淡笑着回道:“这孩子估计随了他爹爱舞刀弄枪的性子,自有胎动后每日必在我肚子中闹腾一阵,真不知道长大后得多调皮。” 叶寒手抚在江流画肚子上,虽然胎动不似最初那么强烈,但手心还是能感知到有个东西在轻轻踢着,“我猜你这胎应是个男孩,这么爱动,跟我家阿笙有得一拼,都是不让人消停的主。” 江流画微微垂头,笑得有些勉强,话带着淡淡忧愁,“其实,我倒希望我怀的是个女孩。若是个男孩,我真怕陆知让孩子从军为兵,上战场杀敌,就这般想想,我便舍不得。” 其实叶寒挺能理解江流画会有这种心思:为人父母谁不希望自己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尤其是流画年幼便经历家道中落,亲人四散飘零不得善终,一生孤苦她比谁都更加渴望阖家团圆家人平安。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有如此想法也是自然。 叶寒安慰道:“你还怀着孕别想这么多。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看现在太平盛世哪还有仗打,即便是有,它不是还有陆知这个爹、还有个阿笙哥哥护着它吗?” 江流画知自己方才情绪太过敏感,连忙抹去眼角新泪破涕为笑,叶寒打趣道:“瞧你哭的,还好陆知不在府,不然不知道的还以为陆知欺负你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有我欺负陆知的份,哪有他欺负我的份的?”江流画笑着为丈夫辩解道。 叶寒偏头不信,“那我怎么听说你大雪天里出门寻陆知,还哭了?” “你就听连翘跟你胡说。”知道小叶护短,容不得有人欺负自己,即便那人是陆知她也会毫不犹豫提上刀给自己讨个公道,可事实真不是那样的,江流画连忙解释道:“那日府中备年货,陆知中途回来怕我累着便要带我回房歇息,我当时忙昏头了,账一直清点不对,便发了火随口说了句让他站在外面别动。可哪知这根木头真是根木头,我让他站着不动他便傻傻在雪地中站了一下午,等我点算完年货出门时,积雪落了一身,就跟个雪人般。我一时情急也不知怎么就哭了,小叶,陆知真没有欺负我。” 叶寒一直背对着江流画,所以江流画根本不知叶寒的真实神情,所以当她听见叶寒“噗嗤”一声的偷乐声时,顿时气打不一处来,深感上当受骗,没好气笑道:“小叶,你又捉弄我。” “你看你笑笑多好。”叶寒也是用心良苦,“怀孕幸苦,陆知又是个木楞性子,不会逗你开心,我又不在你身边,你自己记得多寻些好玩的食物排遣排遣,莫委屈了自己和你腹中的孩子。” 今日来陆府看望流画,叶寒带了一记小包袱来,里面全是给流画未出世的孩子打造的吉祥饰物,“这是给孩子的长命锁和银手镯。你也知道我的针线活不怎么好,不及你做的精细,所以只好给孩子备点长命锁,还希望你肚子这小家伙莫嫌弃。” 最后一句话叶寒是低着头对着江流画肚子里的孩子说的,发丝垂落时露出几丝空隙脖子上的雪肤,可肤上却犹见几块淡痕浅红和几枚牙印,江流画视线在上,一览可见之,顿时心明神了。 “你让青川碰你了?”江流画也已是妇人,怎会不懂叶寒后颈上的暧昧痕迹,看着也替她感到一疼。 叶寒点了点头,回答很是平静,“既然我决定了与青川过一辈子,夫妻之事自然也不能这样避一辈子,我也是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说着是轻松,可做之又谈何容易,叶寒在其中的挣扎纠结,估计也只有江流画一人能明白。本为弟,竟为夫,多年亲情已入骨,又怎会经一朝短年所变,倏然接受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江流画语重心长说道:“你一向比我有主意,你既然有如此决定,必然想的已经十分透彻了,多的不用我说,只是青川性子中的执拗与你如出一辙,你若真心接受他也就罢了,若是……” 这才是她担心的,青川眼里容不得沙子,若他最后发现小叶自始至终是在骗他,为弟为夫,但从未是她心中的那一人,她真怕到时的腥风血雨,小叶可怎么承受得住! 叶寒何尝不懂,就是因为这么懂所以才选择如此为之,“我说了,我既然打算与青川过一辈子,只要他不负我,对我对阿笙好,我就跟他过一辈子。至于其它的,我强求不了自己,也强求不了青川,还是那一句话,顺其自然吧!” 窗外忽晴,有半束霞光入户,盈盈落得满堂生辉,叶寒的心境也随之明朗了许多,对江流画说道:“我的事你就别担心了。你现在应该关心的是你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阿笙还等着当哥哥呢!” 该说的说了,该担心的也担心了,有些事莫要强求,江流画抱着自己安静下来的孕肚,也想通了许多,也有了心思半开起玩笑来,“也不知道解神医知道了会如何。他好不容易给你编了个谎,你倒好,转眼就把他卖了,他若知道,还不得气得跳起来。” 说来也是,就青川那个小心眼,知道解白骗了他这么久,还不得好生找机会跟他算算账。不过叶寒想想也不这么担心,自己这身子还需要解白调理,青川再怎么气也不会伤着解白,最多也只是拿他的宝贝药圃气他一下。 “对了,我今日除了来看你,还想跟你说一下秦婆婆的坟前,青川已经派人去清扫拜祭了。还请了风水先生看了下,说是红绫镇外孤山太偏,风水不好,所以我专门在并州给秦婆婆找了个好的风水宝地。孤山在夏,离并州太远,我想把秦婆婆的坟迁到并州来,你看如何?”叶寒说完,征询着江流画的意见。 江流画抚摸着自己已隆起的肚子,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婉拒了,“奶娘的心思我最明白,何处再好也不及故土情深,落叶终归是念根的,孤山虽冷但好在居北可望南,既然回不去,就让奶娘望着故乡的方向,也当是圆了她的一个念想。” 流画既然这么说,叶寒自然是尊重她的意愿,双眼温柔看着她隆起的肚子上,不禁感叹道:“若是秦婆婆知晓你已成亲有子了,不知得有多高兴。” 回想起在红绫镇时的平淡日子,总有一位和蔼的老妇人佝偻着干瘦的背脊,坐在门前矮凳上,腿上搁着一个竹织线筐,白发半垂在脸忙着手中针线活,不时抬头望着不远处不见动静的大门,半浑浊的双眼有的是说不出的低落和寂寞。若见自己与流画回来,她便又是另一番景象,明明是白发苍苍的年纪却高兴得像个小孩一般,先从炉上冲好一壶热茶,然后又从锅中端来一直煨着的馒头或是馍馍,她会一边叮嘱着她们慢点吃别烫着,一边又用烤热的棉巾擦去自己与流画脸上的风霜冷雪。 在并州一晃多年,如今她已有家,流画也已成亲有子,一切看似圆满,可唯独少了那个佝偻着背爱坐在门前等着她们归家的老妇人,如今她在孤山,孤独一人,而孤山太远,她们亦难回一次看她,她必是很伤心吧! “等你生下孩子后,我们回躺孤山看下秦婆婆吧,她一人在那这么久,又没人跟她说说话,应是很寂寞。” “好!” 叶寒这话是彻底说到江流画心坎上了:她与小叶自从被掳到并州后,因战乱一直没能回孤山去看她。如今好不容易战乱已止,她却因有孕在身不能离开,只能生生推迟,可去孤山的心却日益强烈。 她好想现在就飞奔至奶娘坟前,告诉奶娘她成亲了,她的丈夫叫陆知,虽然为人木楞但对她很好,她现在还有了孩子。还有小叶也成亲了,丈夫就是你每每看见就夸长得俊的青川,他现在已经是手握重权的将军,他还为你报了仇,你若泉下有知,可惜安息了。 奶娘,你莫担心我和小叶,我们过得很好,就是……想你! 彼时雪霁天晴,碧空如洗,屋檐外的那一穹蔚蓝,清朗若繁星春水,生着点点温情。若非苍穹之下松枝挂雪、檐下冰凌倒垂,不见春燕衔新泥,谁能想到彼时的天还是冬时的天,虽然不见三月云雾四月雨,但心上却早有东风来。 娇儿逐日长,流年不经梦 四月春来晚,东风几阵春雨,融雪褪白草木回春,柳枝吐出新绿,春燕衔着新泥,可泥融半暖不过半月,清浅池塘就有小荷提早露角,半仰望着池边的一树梨花溶溶。一个来得太晚,一个又来得太早,好似东风错乱了时节,生生造了这一段孽缘般。 日昼渐长,明晃晃的日头上来了,出门便是天地为炙我为肉,只有被烤的份儿,人能避则避,尤其是像叶寒这般极其怕热之人,自是避而远之,躲在屋中偷个一身清凉,看一日账本也是不错。 逐渐上手府内之事,叶寒才慢慢了解到青川的家产之大已超过了她的想象,光是这几日她所过目的账本就着实惊着了她,富可敌国大概就是如此,而她现在则亲手掌握着这么一大笔庞大的财富。 叶寒合上账本摸着自己脆弱的小心脏,呆坐椅上轻喘许久,胸下慌乱得心跳才慢慢回了平稳。常嬷嬷见叶寒已忙完手中之事,连忙上前送上一盏凉茶为她解乏,“夫人看了这么久,必定目倦生疲,要不先到榻上小憩一会儿,老奴为您打下凉扇祛暑?” “不用了,我坐会就好。”她哪是累着,分明是被这一沓沓账本给吓着的,吓得我毫无半点倦意,“你去给我拿点吃食来,看了这么久账本,里面的内容没看完,反倒自己先看饿了。”叶寒半开玩笑道。 常嬷嬷笑着应下,便转身出了屋去给叶寒拿吃食,可出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常嬷嬷就突然折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一青衣小婢,叶寒看了一眼,便认出此人是照顾阿笙的婢女之一,她怎么到这里来了,叶寒心有疑问。 “夫人,这暖阁的丫鬟来报,说是小世子……又跑不见了。”常嬷嬷无奈道。 这浑小子,真是一天也不给她安生,叶寒揉着发疼的脑仁让青衣小婢说是怎么回事。 “初开始小世子午睡醒来,吵着闹着要找夫人,可常嬷嬷派人传了话说夫人有事暂时来不了暖阁,小世子听后不依,奴婢们没法,只好想着法子陪小世子玩,可玩着玩着小世子就不见了,奴婢们找遍了暖阁也没看见小世子的身影,所以奴婢只好到这里来问下小世子可曾在,并向夫人负荆请罪。” 叶寒看着跪在地上哭泣不止的青衣小婢,向常嬷嬷使了下眼色让她先行离开,并未过多责罚。 对于自己这个儿子,叶寒比谁都知道他的顽劣。自从能走路开始这合璧庭何时消停过,以前小还能暂且约束,现在大了,一脑子的古灵精怪,一院的丫鬟婆子都奈何不了他,而像今日这般玩失踪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叶寒揉着太阳穴头疼,更是无奈,唤来门外秋实,“你去小厨房看下,看看阿笙是不是又去偷白糖糕吃了?”这个小馋猫,自从自己禁了他的甜食,他便想着法找糖吃,有好多次都是被自己在小厨房逮了个正着,估计这次也应是如此。 “常嬷嬷,合璧庭的其它地方也让人找找,找到了直接带到我这儿来。”叶寒虽然口中说着不急,但为娘的哪有不担心孩子的,说完还是起身朝门外走去,“算了,我也一并出去找吧,省得阿笙见到你们再跑。” “夫……”,常嬷嬷念及叶寒身子不好,本想出言劝阻,可叶寒走得太快她根本无法阻止,只好快步跟上,一同出门寻找小世子。 屋外烈日炎炎,白日晃晃刺眼,远望庭中一树石榴翠绿欲滴,满架蔷薇初粉已是含苞欲放时,小径浅草两丛行,连着凉亭蜿蜒至荷塘,塘边垂柳无风所以不动,一院草木青葱却安静如斯,不见有一人。 秋实从小厨房回来,回报并未瞧见阿笙,丫鬟婆子合璧庭前院后院也细致找了一遍,也未见阿笙的半点身影。 这孩子跑哪去了?叶寒站在廊下焦急得不行,檐外日光灼热即便没□□□□在身上,也让她无端多了一身躁意。刚婢子也问过合璧庭外的守卫,也并未见到阿笙跑出庭外,那就应该还在合璧庭内,只是在某个未知角落他们不知道而已,于是叶寒让庭中下人再仔细彻查一次,任何角落都不准放过。 “在那儿……” 也不知是身后哪个丫鬟突然惊讶一声,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她面露惊恐,手颤抖地悬在半空中,食指半屈指着庭中一未知之地,众人再顺其手指方向望去,叶寒瞬间脚软如泥,只能靠常嬷嬷扶着才能勉强站立。 怪不得众人把合璧庭找了个遍也未见阿笙半点身影,原来他根本就不在屋中,而是在庭中,准确地说应该是在庭中东南角一两三丈高的青松上–––双手抱着树干,双脚站在一手腕粗的树枝上,前倾着头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在看着什么,很是入神。 “小……” “别叫!”也不知是谁想喊阿笙,但被叶寒低呵一声及时拦住,压声吩咐道:“把嘴巴都给我闭上,谁都不准叫他惊着他。” 叶寒全身发软,可脑子却异常冷静,她不能慌,不能乱,阿笙还在树上,她得让他平平安安下来,不能伤着。如此想着,类似于一种自欺欺人的谎言,叶寒就这样一遍遍催眠着自己,让自己冷静如常,即便心已跳到嗓子眼来。 “秋实,你去庭外找几个轻功好的侍卫进来!”叶寒沉着吩咐道。 “……是,是……”,秋实磕巴回道,双腿拔脚就连忙往外跑。 叶寒转过头又不慌不忙对一众丫鬟婆子吩咐道:“快去拿棉被铺在树底下,越多越好。等会动作记得轻点,别惊着阿笙。” 一道道命令冷静吩咐下去,叶寒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看见丫鬟婆子抱着被子来回匆忙在庭中跑,叶寒试着挪动发软的双腿却没成功,便对一直扶着自己的常嬷嬷平静说道:“常嬷嬷,扶我到树下去。” 檐外青天骄阳,似火似炉,人于其间灼热煎熬,可烈日之下,常嬷嬷扶着的袖中之手却是如此冰凉,像是刚从寒冬腊月走来,身上瘆人的寒气还不断外露,连天地间的炽热也压制不住,她亦得了一身寒凉如冰,如夫人矣。 丫鬟婆子抱着棉被在庭中来回跑,而且还是在青松底下,阿笙即便再入神也被树下的一方喧闹给“吵醒”了,见叶寒也往青松树下走来,便好奇问道:“娘亲,她们抱这么多的被子在树下干什么?” 叶寒仰着头,轻松笑着回道:“今日天气好,娘让她们把被子拿出来晒晒。对了,你在树上干什么?” “我见树上有个鸟窝,就爬上来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阿笙没察觉到自己的危险,轻快回道。 叶寒在树下安静听着,眼睛却没得安静,轻扫一眼见秋实已领了几个侍卫入了合璧庭,便向一旁常嬷嬷点了点头。常嬷嬷心领神会,立即离开去安排侍卫救人。 “鸟窝里面不就是有鸟吗,有什么好看的?”叶寒强装着镇定,随意说道,眼睛也一刻不敢放松警惕,还要分出心来关注准备就位的侍卫。 阿笙摇头道:“娘亲,鸟窝里是有只黑黑的大鸟,可鸟下面还有几颗鸟蛋。” 说着,阿笙就从抱着树干的双手中腾出一只手来数鸟窝里有多少颗蛋,而叶寒在树底下却看得心惊胆颤,不由站在阿笙的垂直下方,以防他掉下之时自己能接住他。 “阿笙,你别把手伸进鸟窝里,母鸟在孵蛋,小心母鸟啄你手。” 叶寒尽可能用平静的话语提醒着阿笙,还好阿笙听话,怕被母鸟啄手,便缩回了手重新双手抱住了树干,叶寒在树下看见这才松了口气,顺便向不远处的常嬷嬷使了下眼色,让她随时准备救人。 突然,叶寒只听头顶上传来阿笙兴奋的喊声,“娘亲,蛋裂开了,有只小鸟出来……啊……” 松针叶落,尖叫声起,阿笙由于一时兴奋忘记了自己身在三丈高空之上,双手放开,一脚踩滑,便瞬间跌落下来。还好侍卫已到位,腾空一跃及时将即将坠地的阿笙捞了起来,这才避免了一场惨剧。 侍卫将阿笙送至叶寒面前,可此时的叶寒早被刚才那一幕给彻底吓软在地,常嬷嬷将之半扶坐起,这才没有晕倒,只是双目惊怔,半晌才回过神来。 “娘亲,那只大黑鸟真的把蛋孵出小鸟来了,可是好小一只,还没有我的手大……”,显然刚才那一幕没把阿笙吓着,对他来说如同寻常玩闹一场,不觉与危险擦身而过,此时正扑在叶寒怀里兴奋说着树上所见之事。 叶寒就这样安安静静看着阿笙,安安静静听他说着,可他说的她又一个字都未曾听进去过,她只呆呆看着眼前依旧生龙活虎的阿笙,她的孩子,平安无事,可她又多想把阿笙抱过来使劲打几下,让他一天乱爬树害她担心,可她双手却软绵无力提不起来,也许终究是慈母心肠,舍不得吧! 青川在军营听见此事便立刻回了府,并不是担心阿笙,而是担心惊吓过度的叶寒。 黄昏未落,垂帘早下,寝卧内,叶寒并未睡去,青川轻手推门进去,门关半掩,并未合上就直奔床上的叶寒而去,见她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就跟她生完阿笙时那般,脸上的惊吓也未完全退去,即便双眼紧闭却也难见安生。 看着虚弱躺在床上的叶寒,青川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她产后血崩浑身是血的样子。他到现在还记得那股浓得瘆人的血腥味,如阴魂鬼蜮般附着在自己身上、鼻间不散,那全都是从姐姐身上源源不断流出来的血、是她的命,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救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怀里一点一点没了气息,任鲜血流了他一身。 那种手握利剑却束手无策的无力感,他本以为战事已罢就不会再次经历,可今日再看见姐姐虚弱无力躺在床上,这种无力感又卷土重来,即便他已重权在握天下无人可以掣肘,可于自己所爱之人,有心无力依旧难保她周全,第一次他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能。 青川就这么看着床上憔悴满脸的叶寒,满腹心酸却不知说何才好,本想伸手握住她的手,可刚一握住就见她倏然睁开了眼,一半惊讶一半疲惫,虚弱说道:“你不是在军营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怎么没睡?我还以为你睡着了。”青川见叶寒挣扎着双手想坐起来,便出手阻止道:“大夫说你受惊过度,虚火烧得有点旺,让你好生静躺着,别起来。” 叶寒也不想,可她实在睡不着,“你还是让我坐会儿吧,我现在只要一闭上眼全是阿笙从树上掉下来的画面,实在是怕得很,睡不着。” 他也怕! 他不过才出门不到半天,她便成了这般模样,他都不知道该恨自己还是该恨阿笙。他就应该把她带在身边,时时刻刻盯着她,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是不是这种事就不会再发生? 他没有答案。 床边有药热气未散,应是大夫开的安神药,青川将叶寒扶起靠在自己胸膛上,端药喂她,“先把药喝了,喝了你就不会胡思乱想睡不着了。” 叶寒偏头推拒,“青川,药苦,不想喝。”说完,叶寒便把头埋在青川胸膛上不肯喝。 两人僵持,一人端药要喂药,一人逃避不喝。青川看着怀中虚弱不堪的叶寒,再硬的心也经不起她这般轻软撒娇,然后再也硬不起心逼她喝药,只好把药先放置一旁,抱着她一同躺在床上,轻抚着她的背,哄她睡觉。 “青川。” “嗯?” “……我还是睡不着。”叶寒睁着眼睛不曾合上,她是真被白日那一幕给吓怕了。 “唉!”青川无奈一声低叹,抱紧怀里的小人儿说不出的心疼,“阿笙调皮,我等会自会责罚他。” 叶寒听后求情道:“其实这事也不全是阿笙的错。小孩本就好动,阿笙又正是贪玩的年纪,爬树掏鸟也是正常。这事要怪就怪我,是我这个当娘的没教好他,没告诉他爬树危险,没保护好他。” 青川不许叶寒这么说自己,“今日这事能怪你吗,就算你告诉阿笙爬树危险,他就不会爬了吗?你这人总是这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总爱把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 瞧着怀中小人被自己说得抬不起头来,青川终是不忍心,安慰道:“这样吧,你若担心,明日起我便给阿笙配几个随身护卫,贴身保护他,如何?” 叶寒点了点头,头靠在青川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自己这晃荡不安的心也渐渐安稳了下来。 两人就这样相互依偎着,渐渐叶寒睡着了,青川轻手轻脚将她平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然后坐在床边看着她眼下青影满脸疲惫,看着她睡梦中不时的皱眉蹙额,忍不住低头在她紧皱的眉间一吻,愿有他在,可永远挡在她之前,为她斩尽一切魑魅魍魉,保她梦里亦无忧。 黄昏至晚,天际间燃放着它最后一记绚丽,但依旧灼热耀眼,人目不可直视。合璧庭笼在绮云落霞之下,庭中草木成魅,屋中却处处生辉,寝屋的门未合紧,一记黄昏的余晖钻了此方一缝空子落了进来,将寝屋割裂成两半。 青川听见声响轻转过头,向寝屋未关严的大门小声说道:“在外看了这么久,还不进来?” 然后就见落在寝屋地上的长长光影渐渐变宽变大,半开的大门中间冒出一团黑影,从门边一点一点往床边走去,黑影缩短成半便未再动,青川没再回头看之,只是口中语气依旧严厉,说道:“走到床边来,看看你今日把你娘吓成了什么样子!” 阿笙低垂着头走近,他方才在寝屋门外已站了许久,看了也是许久。他从未想过吓娘亲,所以他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把娘亲吓成如此这般田地,明明他落地时娘亲还冲他笑了的,怎么短短几个时辰不见,就变成了这样。 “爹爹,阿笙错了!”阿笙看着床上睡得不安稳、口里还念着自己名字的娘亲,好像知道自己错在哪了,主动认错道:“阿笙不该去爬树。要是阿笙没去爬树,娘亲也不会被阿笙吓成这样。还请爹爹责罚,阿笙不会跟娘亲说的。” “你娘说了不责罚你,为父就绝不会责罚于你。”青川轻拂去叶寒额间的几缕发丝,爱怜地摸了摸她瘦削的脸颊,然后转过头来对阿笙严肃说道:“但为父要告诉你,你娘身子不好,经不起你的一再惊吓。你若不心疼你娘,明日我便送你去军营,没有你在身边,你娘应该过得比你在好。” 阿笙双手抓着青川衣衫,哭着求道:“爹爹,你莫送阿笙去军营,阿笙不想离开娘亲。阿笙以后会听话的,不会再去爬树,不会再吓到娘亲,你别送阿笙去军营,阿笙舍不得娘亲……” 他不要去军营,军营里没有娘亲,他不要去。他如果去军营了,他再也见不到娘亲了,再也没人抱他哄他睡觉,再也没有人给他做白糖糕,也再也没有人温柔地喊他“阿笙”了。他不要去军营,他要娘亲。 叶寒睡了,这一切她不知晓,也不知道阿笙抱着她的手哭得好不伤心,青川站在一旁见“责罚”阿笙已见效,便没再继续为难他,只是把叶寒的手从他双手中抽离出来,细心擦干边对阿笙说道:“今日之事,仅此一次,如有再犯,你娘替你求情也没用。” 阿笙抽着鼻涕,抹着自己的满脸泪花,连忙点头表示不会再犯。床上叶寒已不再如刚才那般梦魇不断,平和均匀的呼吸声渐渐响起,面色也回了几分安稳和血色,青川握着叶寒的手在手中,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对阿笙说道:“你娘胆子小,今夜你我父子二人就在这守着她,直到她醒来。” “嗯!”阿笙听话回道。 众人都说姐姐命好,夫为人中龙,子为经世才,夫宠子孝,世间女子何人不羡慕之,可只有青川自己才清楚,是他命好,娶了姐姐寒为妻,暖了他一世寂苦,不再与孤独为伴;是阿笙命好,有了姐姐为母,全心为他疼他,视他胜过自己的性命。他们父子俩虽是她在这世间最亲的人,可恰恰也是这世间最亏欠她之人,若是没有他们父子俩,她的人生是不是会过得轻松无忧许多?他们不知,所以只能用一世温情偿还。 稚子无知行伤人,可怜天下父母心(上) 那日爬树把叶寒吓到后,阿笙便变得乖巧不少,不再爬到高处的地方,连有水的地方都不去,就怕会让叶寒看见担心,但每日该玩的还玩,只是合璧庭太小了便在府中找着地方玩。小孩爱玩是天性,叶寒也没怎么拘着,只是一再嘱咐他小心,反正有青川配在他身边的侍卫,她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叶寒见阿笙最近“乖巧”了许多,便又放下心来处理府中账本之事,各个庄子的地都春耕播种了,今年雨水还算充沛应有个好收成,战后减免三年赋税也已完毕,叶寒算着各个粮仓的容积大小和今年大概上缴的粮食,估计着还得寻地方储存今年新粮。 忙完账本事务,叶寒抽了空去隔壁陆府看了下怀孕快八个月的江流画,见她们母子安好,便没做多打扰,说了会儿家常便回了端王府。叶寒出门没带多少随从,回来时也没惊动府中其他人,所以一入合璧庭时便与一个没看路跑来的丫鬟差点撞了个正着。 “哪来的粗鄙丫头,不知道合璧庭内不准快步奔跑吗?”常嬷嬷上前严厉呵斥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莽撞小婢。 叶寒挥手让常嬷嬷退下,上前见地上小婢衣着服饰不像是合璧庭内的丫鬟,问道:“我瞧着你很是面生,应该不是我合璧庭的丫头,那你怎么会出现在我合璧庭中?” 地上跪着的丫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打着颤栗,叶寒给常嬷嬷使了一下眼色,然后就见常嬷嬷厉声审问道:“夫人问你话,还不快说?难不成是做了什么龌龊腌臜之事,怕被怪罪?” 丫鬟胆小,不经吓,立马就吐露实情,“没有!夫人,奴婢没有!奴婢只是奉陈管家的话到合璧庭来看下夫人是否回府了。奴婢是清白的,真的没做坏事。” 这就奇怪了,叶寒不解,“陈管家可是有何急事要找我商量?” “不……不,不是。”丫鬟怯懦回道。 叶寒追问道:“那他为何会派你过来看我是否回府了?” “是……是……因、因为……” 跪在地上的丫鬟磕磕巴巴说不清,明显是有难言之隐,叶寒退后一步,还是把这“审讯”之事交给专业之人。 “我看你这丫头定是没说实话,定是胆大包天跑到合璧庭做了鸡鸣狗盗之事,被夫人撞见才拿出陈管家当幌子。夫人,依老奴见还是把这下贱丫头毒打一顿,再卖出府去,省得府内不得安生。”常嬷嬷“恶狠狠”说道。 “夫人饶命,奴婢真的没偷东西,奴婢真的是奉陈管家之命,到合璧庭看下夫人是否回府了。夫人莫要卖了奴婢,奴婢真的未做对不起端王府之事。” 叶寒自是相信已被吓得煞白的丫鬟,她只是想知道,“陈管家派你来打探我是否回府,究竟是为了何事?” 吓破胆的丫鬟畏畏缩缩,不敢直视叶寒,只好垂着头把知道的事都一一说给了叶寒听。 良久,只听“啪”的一声,叶寒手中凉扇猛地被摔落在地,面色气怒甚是难看,硬生生从嘴里磨出几个字来,“这个孽障!”然后也不经常嬷嬷阻拦,气冲冲杀出了合璧庭,朝后府放置杂物的库房走去。 后府库房位于端王府外外沿处,离合璧庭有一段距离,所以等叶寒到时早已没了阿笙的踪影,只留下一条被石头砸断腿的大黄狗,和一滩凝固成褐黑色的血迹,对了,还有站在库房门外的陈福。 陈福见叶寒突然而至,惊慌一下,连忙上前迎道:“老奴见过夫人。夫人今日怎会突然到库房来?库房杂乱,无处落脚,还请夫人移步回庭,莫染了一身污秽。” 一路走来,叶寒情绪也去了不少,平静回道:“陈管家今日不也是在库房这一杂乱之地吗?陈管家能来得,我怎么就来不了了?” 陈福见叶寒此番话语暗藏冷笑之色,心下顿然明了,怕是替小世子隐瞒之事已被夫人知晓了。 果不其然,叶寒环顾库房院子,寻不着人,便直接向陈福问道:“阿笙呢?” “世子刚才还在,现在估计应回合璧庭了。”陈福回道。 到这时候了陈福还替阿笙打着幌子,叶寒顿时没了好脸色,冷声道:“陈管家可真是尽忠职守,这府中之事恐怕只有本夫人不知道的却没有陈管家不知道的吧!” 她近日还真以为阿笙改了性子,变得懂事起来,却哪知都是假的,阿笙当着自己面乖巧懂礼,可背着自己却没少在府中闯祸,而这些事都被陈福掩瞒了下来,自己这个当娘的却浑然不知。若不是今日撞破阿笙拿石打伤人的事,她真不知道自己这个端王府女主人还要被骗多久。 陈福惊惶,刚想出言为自己辩解几句,就被叶寒抢先对常嬷嬷说道:“全府给我搜查,找到阿笙立即给我带到这里来。” 常嬷嬷与陈福互相交换一眼回着无奈,只好回道:“是。” 日头偏下西南,虽不如正午时分的阳光刺眼,但依旧炎热灼人,叶寒就这样站在一方□□之下不动,任凭陈福如何劝说也不去檐下避日,亦不准在其头上撑伞遮顶,就这样无任何遮蔽曝晒在太阳之下,直至阿笙到来。 “娘亲,你怎么在这儿?”娘亲最近好忙,他也只有今早时匆匆看到过娘亲一眼,现在突然看见她,阿笙自是高兴不已,兴奋朝叶寒跑去,一把抱着她的双腿蹭着脸,撒着娇。 叶寒低头看着自己的孩子,轻摸着他的小脑袋,然后指着地上不远处那一滩被太阳晒成褐黑色的血迹问道:“阿笙,你知道那里为什么会有一滩血吗?” 阿笙仰着头看着叶寒,点头道:“知道,是那只坏狗流的血。”边说着,阿笙还边伸着手指着缩在檐下被石头砸断腿的大黄狗。 “是你拿石头把它砸伤的?”叶寒继续问道。 “对呀!”阿笙没听出叶寒话语一下变重,反倒似邀功般兴奋说道:“娘亲我跟你说,那只坏狗可坏了。阿笙要进去它非拦在院门不让阿笙进去,还冲我叫,把我吓了好大一跳,然后我就拿起石头砸了它,然后它就不叫了。” 听后,叶寒气息变得有些不平,但仍保持镇定继续问道:“那守这库房的老柴头,也是被你砸伤的?” “对呀!那个老头跟那条坏狗一样坏,说什么这个地方不能进,也拦着阿笙不让阿笙进去,然后那只臭狗又朝阿笙叫,于是阿笙拿起石头把那个老头和那条坏狗一起砸了。”阿笙有些奇怪,“娘亲,阿笙一天都没见到你了,你怎么一直都问别人,都不问问阿笙好不好。”阿笙心里有些不舒服,他要娘亲抱,可娘亲一直都不抱他,还问些奇奇怪怪的人和事。 叶寒勉强笑了笑,耐心说道:“你为什么想进这里?你知不知道这是库房重地,除了你爹,有时连娘都不能擅自进去?” “娘亲,你怎么跟那个老头说的话一模一样,这些侍卫也这样说,说得我都听烦了。”阿笙嘟嘴有些生气。 叶寒抬头看了一眼保护阿笙的三个侍卫,三人立即低头请罪道:“属下未能保护好世子,还请夫人责罚。” 叶寒未表态,只是把阿笙交到常嬷嬷手中,“带着阿笙随我进去看看。” 陈福在前领路,库房守门人住的地方不大,房内一个伤者一个郎中,再加上他们进来的这几个人一下就把房子占据得拥挤不堪。 房中炕上半坐着一枯瘦老人,额上有伤,左眼有棉纱遮住,手臂还有一两条浅红伤痕,应是被石头尖锐处擦过留下的伤痕,见叶寒领着阿笙进来,连忙下炕跪地请安。叶寒受之有愧,连忙叫人将之扶起坐回炕上。 叶寒说道:“我听陈福说,老柴叔曾上过战场杀过褚敌,后因伤退伍才屈尊到端王府当了一小小守门人。听说前几年褚人探子潜入府中,若不是你及时发现,恐怕这端王府早成了一堆灰烬了。” 军人朴实,不愿说当年英雄勇,谦虚回道:“夫人言重了。老柴头就是个瘸子,若不是将军体恤我们这些残兵伤员,肯给我们一口饭吃一个遮风避雨之地,老柴头恐怕连街上的乞丐都不如。” 叶寒一向敬重军人铁血,所以见不得他们受委屈,于是向郎中问道:“老柴叔的伤势如何,可有大碍?” 郎中如实回道:“夫人放心,伤者只是一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只是左眼角被尖石划破,若再深一寸,这眼珠就保不住了,不过万幸好在没事,伤好之前莫沾水便行了。” 听着间,叶寒看向站在一旁的阿笙,阿笙一脸懵懂,只觉无聊,郎中一说完便扑到叶寒怀中撒娇道:“娘亲,我们回去好不好?阿笙肚子饿了,想吃娘亲做的白糖糕。” 叶寒未动,也未理会阿笙,只是对常嬷嬷吩咐道:“你先带世子回去,我稍后便回。” 常嬷嬷心中“咯噔”一声,暗觉不好,夫人平日里最疼世子,嘴里都是唤的都是世子的小名,从未如今日这般冷冰冰地说着“世子”二字。 阿笙不想随常嬷嬷先离去,但见娘亲今日不爱理他,心里有些小伤心,只好不情不愿被常嬷嬷拉走了。 屋中叶寒为主,他人皆为其仆,主子的一举一动就是他们接下来的行事标准,刚才世子被强行带走那一幕足以让他们窥探出主子对今日此事的态度。 叶寒向老柴头走近一步,屈身郑重行了一礼,老柴头仅用剩下的一只眼看见了连忙摇手推拒着,“使不得使不得!夫人使不得。” 老柴头想下床回拜但被叶寒拦住,歉意十足说道:“今日之事,是我教子无方才让你无端受了伤,在此我替犬子先向你赔个不是,还望你莫见怪。” 这世间哪有主子给奴才赔礼道歉的道理,老柴头被惊着,连双脚下地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就跪在炕上,老泪纵横劝道:“夫人,使不得!今日就算世子把我砸死,我也没有怨言,老柴头就是一个奴才,当不起您这个大个福分。” “当不当的起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唯有‘公理’二字可定。” 然后,叶寒朝陈福嘱咐道:“从今日起,老柴叔的每月月前涨一两,三餐必有一荤一素。”转过头又对郎中说道:“还有,在他伤未痊愈之前,郎中你必须每日前来为他换药诊脉,不可怠慢。” “是!”陈福与郎中同时回道,心服口服。 叶寒出门,院中保护阿笙的三名侍卫依旧还在,公正说道:“ 今日之事,你为护卫已尽保护之责,为忠已谏良言,无错无过,所以亦无责罚,从今日起你们皆升一级,各赏白银十两。” “谢夫人!” 三人退去,叶寒瞧见檐下被砸断腿的缩在墙角里的大黄狗,怜惜道:“把这只狗也好生救治。虽是牲畜,但看家护院不输人尽忠职守,也好生待之。” 陈福敬重道:“是!” 稚子无知行伤人,可怜天下父母心(下) 处理完库房这一院事,叶寒步履沉重回了合璧庭,庭中依旧繁树葱茏,红樱灿霞没了半头,可惜她实在无心闲绕花枝赏景,直接径直往屋内走去。 阿笙随常嬷嬷早回了合璧庭,听嬷嬷说娘亲今日心情不好,让他莫再生事,所以见叶寒进了门,阿笙立即兴高采烈地朝她跑去,就跟往常一样扑进她的怀里,娘亲每次都会笑着把自己抱起来,亲亲自己的小脸,温柔极了。 可今日娘亲的反应跟在库房时没什么区别,阿笙瞧着娘亲不怎么理会自己,有些委屈地望着常嬷嬷想知道娘亲今日怎么了。 常嬷嬷抬头见叶寒未理会阿笙,而是直接走到榻上坐下,面色平常但眉眼之间含着几丝郁色,隐隐觉得有大事要发生,刚想开口带小世子离开,就听见叶寒在上突然说道:“阿笙,到娘这里来。” 见娘亲终于肯唤自己,阿笙自是高兴朝叶寒跑了过去,小身子趴在叶寒腿上赖着不起,他还以为娘亲真不理自己了。 叶寒坐直了身子,也扶着阿笙站直了身子,轻声问道:“今日,你是用哪只手扔石头砸伤人的?” 阿笙有些懵懂不解,不知娘亲问这个干嘛,但还是老实地把自己的右手伸了出去。叶寒展开阿笙白嫩的小手,拇指抚摸着他粉嫩柔软的掌心,久久未说一句,再次开口时却厉声对常嬷嬷说道:“常嬷嬷,把藤条拿来!” 一语惊人,常嬷嬷看着小世子还这么小,舍不得他挨打,刚想出言求情,就被叶寒一语堵了回去,“把藤条拿来!” 重复一遍,话语不变,变的只有越发坚决的决心,常嬷嬷无发拒绝,只好无奈出了门寻藤条而去。 被叶寒捏住手的阿笙还是一脸茫然样,并非他天资不敏不知何事将要发生,而是他长这么大娘亲从未真正打过他,他被小桌小椅撞了一下,娘亲都心疼得不行,又怎么会狠心打他呢,娘亲可是这世间上最疼他的人。 所以当叶寒手握藤条挥落打在他掌心时,阿笙最先的反应是震惊不信,然后才是疼,因疼而刺激出的眼泪哭声就这么猝不及防回荡在偌大安静的屋内,久久不止。 “娘亲,别打阿笙,阿笙疼……娘亲,阿笙疼,你别打阿笙了……娘亲……” 屋内阿笙一声大过一声的哭声从紧关着的门缝中钻了来,常嬷嬷和秋实在外听见,都心疼得不行。 “嬷嬷,你去劝劝夫人吧,世子还这么小,要是打坏了可怎么办?”秋实实在不忍心,纠结着双手在门外来回踱步,急得不行。 “唉!”常嬷嬷听后也是一声轻叹,脸上颇是无奈。 小世子是她亲手接生的,也是她看着一天一天长大的,夫人这般打小世子,她也心疼,要是换作是自己,她还真恨不心来。可是,这次小世子做得实在太过了,拿石无端伤人本已是大错,还不知错认错,难怪夫人会生这么大气,想想也是恨铁不成钢,用心良苦呀! 屋内结实的挥打声一声接着一声落下,一直打了整整六下,叶寒才一把扔掉手中的藤条,对着已哭得满脸是泪的阿笙,严厉问道:“知道娘为何要打你六下吗?” 阿笙伸着被打得红肿的小手,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哭,抽泣得根本说不出话来,叶寒看见心里也酸涩不已但还是狠心视而不见,红着眼眶一一指出他的今日之错,“你拿石头砸人砸了三次,这前三下是娘替被你砸伤的人还的,而这后三下是娘打你的,你伤人无忌,视他人性命为草芥,而后见伤者时,他满身是伤皆因于你,而你见之竟无半点悔过之意,如此冷漠无情,娘平日里可是这般教导你的?” “娘亲……”,阿笙边哭着边往叶寒面前凑,伸着被打肿的手要叶寒抱,可叶寒正在气头上怎会理会他,而见叶寒越不理他,阿笙就越往叶寒面前凑,他怕娘亲真的不要他了,“娘亲……阿笙手疼……” 为娘的哪有不心疼儿的,尤其是看见阿笙举着被自己打得红肿的小手,叶寒看见自己心里也是疼得不行,可一想到今日阿笙的所作所为,还是气怒难消,一把将之推开,责骂道:“你手疼?你可知差一点,你就将人眼睛砸瞎了?你就知道你疼,你怎么不想想别人被你无端砸伤时他们有多疼?” “娘亲……你不要不理阿笙,娘亲……” 一边是阿笙苦苦哀求的哭声,一边是她为人做事的原则底线,叶寒心中挣扎不已,难做抉择,只是最终还是后者胜了亲情,叶寒大声唤道:“常嬷嬷!” “夫人!”常嬷嬷的话与门被推开的声音同时响起,可见常嬷嬷在外等候了多久。 叶寒将又要扑过来的阿笙狠心推开,厉声道:“把阿笙带到庭中罚站,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给他进食,让他好生想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是!” 常嬷嬷不敢怠慢,立即跑进屋中把抓着叶寒衣裙不放的阿笙往外抱走,阿笙挣扎着不愿离开,嘴里哭着喊着不走,“娘亲,阿笙错了,你别不要阿笙……娘亲……” 叶寒不愿听,直接硬下心肠背过身去不看,任凭那一声声“娘亲”喊得她心碎不已。 薄暮时分,青川踩着一地碎金浅黄回了府,府内白日发生之事他早在军营时便已知晓,但听后并未如前一次阿笙爬树立即赶了回来。这一次姐姐并未身子有恙,所以他不担心,其次,阿笙做错事,姐姐这当娘的教训他也是应该,他这当父亲的还是少出现为好,别给她添乱。 然后一入合璧庭,青川就见阿笙垂头丧气站在庭中半垂老松下,松上叶顶为他遮去了一头灼阳晒人,看来应是常嬷嬷心软,没敢真惩罚阿笙,否则就这炎热烈阳早把阿笙给烤干了。 青川未先进屋看叶寒,而是先朝自己这个闯祸的儿子走去,当高大的身影给阿笙头上罩上了一层阴凉,阿笙后知后觉慢慢抬起头来,无精打采看了来人一眼,又低落更似失望般低下了头去,闷闷喊了一声,“爹爹。” “你在庭中站了多久了?”青川问道。 “……不知道。”阿笙不愿说话,所以回答得很是敷衍。反正爹爹一向都不喜欢他,也不会帮他向娘亲求情,说了也是白说,与此同时,肚中一声不合时宜的“咕噜”声响起,阿笙尴尬得更不愿理青川,头低得更深。 青川见之并未理会,而是继续问道:“那你可知你娘为何会让你在庭中罚站,站了一下午可想清楚了?” 阿笙闷闷道:“……因为阿笙做错了事,所以娘亲才罚阿笙。” 话语之中只有敷衍,不见真诚悔意,青川怜惜叶寒这份苦心真是白浪费了,于是将手中早拾起的石头朝阿笙被打肿的手心打去,然后就听阿笙一声惊呼喊疼,干涸的眼眶顿时又冲出了几行眼泪来, “爹爹!”阿笙睁大泪眼,很是不满地望着青川。 “现在知道你娘为何打你了吗?”青川意味深长问道。 身有切肤之痛才明白打人时别人有多痛,阿笙有所震动,回想起今日所作之日,他不由惭愧低下了头。 见阿笙已有悔过之意,青川这才教诲着,“我问你,若是秋实不给你白糖糕吃,你会拿石头砸她?” 阿笙摇头。 “若是常嬷嬷不准你玩水,你会拿石头砸她?” 阿笙也摇头。 青川质问道:“那今日库房守门人不让你进去,你为何就拿石头砸他?” 这次,阿笙沉默不动。 “三人同为尽忠职守,不曾有错,而你却仅凭喜恶性子就随意伤了库房守门人,对人对事毫无是非之分,长此以往谁还会愿意靠近你,追随你,忠心于你?” 青川走近抬起阿笙低垂的小脑袋,语重心长道:“你以后会是端王府的主人,这西境的霸主,民间寻常人家孩子尚且能明白的道理,你身为本王世子,又怎能不懂?” 这次,阿笙终于知错,并认错道:“爹爹,孩儿错了!” 青川欣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而是被你砸伤的人,还有为你操碎心的娘。” “……阿笙知道。”青川一番话下来,阿笙突然长大了不少,“爹爹放心,阿笙知道该怎么做。” “嗯。” 夕阳西下已不见太阳,只有一片缓缓暗沉下来的明白色拖延着白日的辉煌,青川唤来藏在树丛已久的秋实,吩咐道:“给世子热一碗牛乳来,记得多放点糖,然后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后面半句,青川是对阿笙说的,而阿笙自是听懂了。 但秋实听后却有些犯难,“王爷,夫人说了没有她的命令不准给世子进食,秋实……” 青川看着面色变得有些伤心的阿笙,再看看他被打肿的手,“无妨!只是喝完牛乳而已,有事我担着。” 说完,青川便转身快步回了屋,他有些担心姐姐。要知道平日里姐姐对阿笙的宠爱是疼到骨子里的,最初听见姐姐把阿笙打了时他还有些不信,刚才一见才知若不是阿笙今日真把她气伤心了,估计也不会如此,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黄昏暮下光线昏明,屋门紧闭,由于叶寒未准下人进屋点烛,所以屋内光线幽暗如夜,青川也只能凭借敏锐的视力才能寻到孤坐在凉榻边的瘦削背影。 青川轻手轻脚走近坐下,他知叶寒已听见他与阿笙在庭中的对话,所以伸手想去碰她,可指尖才刚触到肩膀就被她负气抖掉,“别碰我!” 青川耐心哄道:“是阿笙惹你生气了,你怎么连我也不理?” 屋内很黑,青川看不清叶寒的面容,他见叶寒不理他,以为她还在生着闷气,可一声细微压抑的抽泣声猝然在黑暗中响起,青川这才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连忙转过叶寒的身子,手一摸她的脸满是水意,有些惊讶,“怎么哭了?” 本来就是一件训子的小事,他当时在军营听见时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他从来不知这种小事竟能让姐姐泪流满面,要知道于千军万马前、性命攸关之际,她也不曾如此,当然他更是心疼,满手冰凉全是她的泪,他都舍不得让她哭,今日竟然被这个逆子弄哭了,早知是这样,刚才说什么也不饶了他! 叶寒带着哭腔生气道:“都怪你!给阿笙配什么侍卫,害得他一天到处闯祸!” “好好好!都是为夫之错,夫人尽管打我骂我,我绝无怨言。”青川主动“认错”哄着叶寒。 其实刚才叶寒也只是一时气怒而已,心中有气发泄一完,自是理智回了大半,反省着,“是我的错。最近这段时日我一直忙于府中事务,少有时间管教他,这才会发生今日拿石头砸伤人之事。这事说到底,是我这个娘没当好,没教好他。” “你别胡思乱想。你平日里教导阿笙用心至极,何曾教过他随意伤人,阿笙今日闯祸是他自己不争气,跟你这个当娘的没什么关系。”青川擦拭着叶寒的泪,幸好于黑暗中他看不见,若是亲眼看见,他真不知道自己会气得变成什么样。 还好叶寒慢慢止住了哭声,青川这才心安了不少,“你别担心,我刚才在庭中与阿笙的对话你也听见了,阿笙已经认错了,不会再犯。” 经历最近几件事,叶寒深有忧虑,“青川,我真怕阿笙学坏。”阿笙聪慧过人,可顽劣的性子却是让她头疼不已,她真怕今日之事往后频繁发生。 青川搂着叶寒在怀,安慰道:“阿笙还小不懂事,犯错是无法避免的,好生教导便是。再说,阿笙是你我的孩子,想学坏哪这么容易。” 叶寒被青川这话逗得“噗嗤”一笑,压了快一天的郁结就这样轻了不少,此时屋外夜幕已下,青川唤来常嬷嬷进屋点灯,待屋中灯火通明后问道:“阿笙可是回来了?” “小世子刚回来,正在屋外等候。”常嬷嬷回道。 青川立即变脸大声怒喊道:“还不快让那逆子滚进来!” “青川,你别这样。”瞧着青川那一脸正色的骇人样儿,叶寒扯着青川的衣袖小声提醒着,怕他吓着阿笙。 母子哪有隔夜仇,不过才一个下午不见,即便叶寒打了阿笙又如何,当阿笙看见叶寒时还是忍不住朝她跑来,而这次抓着叶寒的衣裙怎么也不撒手,认真认错道:“娘亲,阿笙错了,阿笙不该拿石头砸伤人。阿笙刚才去库房看过老柴头爷爷,跟他赔了礼道了歉,阿笙还把娘亲给阿笙做的白糖糕都给了老柴头爷爷吃了,老柴头爷爷已经原谅阿笙了。还有那条大黄狗,阿笙也跟他道歉,阿笙还找秋姑姑要了骨头棒给它吃,它也不生阿笙气了,它还舔了阿笙的手。” 阿笙趴在叶寒腿上把手举给她看,耷拉着小脑袋可怜巴巴说道:“娘亲,阿笙真的知道错了,阿笙再也不拿石头伤人了,你别不理阿笙,也别不要阿笙。”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听得叶寒立即红了眼眶,但还是强忍住了泪把阿笙抱起,慢慢展开被她打肿的小手,心疼问着阿笙,“手还疼吗?” “不疼,阿笙不疼。“阿笙摇晃着小脑袋回道。 叶寒心酸问道:“那娘亲拿藤条打你,你恨娘亲吗?” 阿笙抓着小脑袋很是费解,“娘亲,什么是‘恨’?” 猛然心底一股酸涩冲上眼眶,叶寒再也忍不住,泪就这般措不及防落了下来,把在旁的青川吓了一跳,怎么劝都劝不住,还是阿笙伸着未受伤的小手给叶寒擦泪,还轻轻给叶寒流泪的双眼吹气,像以前叶寒哄他那般哄着叶寒,“娘亲不哭,阿笙给娘亲呼呼,呼呼了娘亲眼睛就不疼了,就不哭了。” 叶寒握着阿笙的小手放在自己湿漉漉的脸上,任那小小的柔软一点一点捂热脸上的水意冰凉,释然的笑意就这般重叠在泪水涟涟的脸上,看着是那么冲突却又那么和谐。 一直以来,青川知道阿笙在叶寒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重量,可以说是视之如生命,又或者可以这样说,无阿笙之前,她的以前种种好似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日子被她过得如流水般空洞苍白,有了阿笙后,她才好像真的活了过来,就好像是阿笙的到来延续了她的“生命”一样。 青川不知为何自己有如此感觉,就像他读不懂为何姐姐心中会藏着这么多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一样。他化解不了,也走不进她的真心,所以他羡慕,羡慕自己这个儿子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占据了她的心,让她心甘情愿为他哭为他笑,所以他嫉妒,嫉妒为何阿笙就可以这般轻易入了姐姐的心,而他何时也才能如此。 这一天一壤,这一云一泥,如此大的区别你让他怎能不羡慕嫉妒恨,可他又无可奈何,不正是因为有了阿笙,姐姐才心甘情愿留了下来,不是吗?那他如今又抱怨着什么?他该知足了,只是偶尔还是会心有不甘,就像此时这般。 杏花林中春情日,若于浮世尽欢情 流水的日子翻过了四月进了五月,这并州的日头就越发毒了。 骄阳于空,好似就悬于人头上一寸一样,每每在烈日下走动几步,这一头黑发便如烧红的炉子般烫手,人惧毒日,或遮或避,而近来并州安稳无事,青川有空,便带着叶寒一行去了山间玉河镇避暑。 玉河镇前几年叶寒与青川置气时来过,离并州城不远,就处在鹫岭山脉的东南端余脉上,既不似深山老林般与世隔绝,又有半腰山势,隔绝了一城滚滚热浪。 玉河五月,韶光春色无边,绵绵春雨润人,半山春迟,似等故人来。 这次初到玉河镇,正逢春雨霏霏不歇,一连几日躲在檐下听雨、窗前望山,闲晃团扇好生无聊。今日好不容易云破明媚至,薄光几沐春风里,终于盼到玉河半晴一见杏花明。 青川命人在杏花林中寻了一好地,铺毡摆案,于一方杏花天之下,与杏花酒赏杏花春,好不惬意。 玉河镇特制酿造的杏花酒好,青川饮得很欢,叶寒试着轻抿一口,辣舌辣喉咙顿时便没了兴趣,悻悻放下酒盏,仰头赏春,反倒是这一丛明媚的杏花疏影,更得她心。 春雨洗尘,这十里杏花更添娇媚,粉浅淡容一一皆是柔□□,叶寒瞧着席间这几树杏花开得正好,便起了“辣手摧花”的心思,唤小婢拿了一干净竹篮,斜拉半垂杏花枝,亲手采摘着一簇簇粉团白蕊。 青川半倚着身子靠在凭几上,一腿弯曲直立,一腿伸直随意放置席间,烟白色的织锦轻衫很适合他此时的闲适随意。 也许是薄盏太浅,喝着不够尽兴,青川直接提壶、入口直喝,可如墨的眼却没醉倒在这一口口醇香美酒中,而是一直紧紧跟随着、席间提篮摘花的鹅黄女子, 看她轻踮双脚拈指摘粉杏,看她杏枝花影中回眸一笑,看她浅笑无忧穿梭于杏花间,然后款款向自己走来。 “青川,你看我摘的杏花,可是好看?” 叶寒边说着,边伸出手,示意婢女把装满杏花的竹篮拿给她,可手悬空半晌,也不见提篮入手。 叶寒不由转过头、向身后婢女看去,只见身后的青衣婢女呆楞着、一动不动,双眼直勾勾望着前方席上、仰头饮酒的风流少年,如初见画中仙失了魂、丢了魄一般,哪还听得见叶寒说了什么。 美色惑人,青衣婢女有此失魂落魄之举、也是人之常情,身为过来人,叶寒也理解,于是伸手拿走她手中盛满杏花的篮子,然后才轻轻晃醒她,“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你先下去吧!” “……”,魂游不知落在何处的青衣婢女、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不敬之举,立即“扑通”一声跪地,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由于太害怕,舌头打结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叶寒见此,只好把刚才之话重复了一遍,再唤来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将吓软双腿的青衣婢子带了下去。 杏花林下,席间无外人打扰,叶寒这才提着一篮粉白春杏、走至四方矮案旁坐下,口有几丝埋怨,轻训着一旁行酒风流的此间少年, “都说了多少次了,让你出门时带下面斗遮脸,你非不听。你看,你刚才又把一位豆蔻少女看痴了,估计又要落下一身相思病,一生难除了。” 听见叶寒戏谑着自己,青川轻眉一笑,放下手中酒壶、坐直身子,玩笑道:“夫人这一罪名,为夫可担当不起。你我相识多年,怎不见你看我也有看痴时?” 叶寒择着杏花绿蒂,边随口道:“这红烧肉再好吃,顿顿吃、也有吃腻的一天;这人再好看,看久了,不也就看寻常了。” 青川一把抓住叶寒弄香杏的手,肌肤寸寸细腻摩挲,“恍然大悟”道:“原来姐姐是看我看厌了!怪不得你初见公孙释时,会看痴了。” 叶寒没好气地抓起一捧杏花、直接向青川身上砸去,她就知道这个醋坛子会拿这事说事,“这都多久的事了,你怎么还记得!” 他怎么会不记得? 他不仅记得,而且还记得清清楚楚! 姐姐当时初见公孙释看痴了的模样,可不输刚才青衣小婢看自己时的失魂落魄样儿。当夜在床上被她装睡糊弄了过去,这次逮到机会,他可得好生“拷问”清楚。 “姐姐,你说,我与公孙释,谁更美?” 他本军人不重容颜,可若是有人入了姐姐的眼,别说是公孙释,哪怕是街上一乞丐,他也得拉过来好生比试、比试,较个高下,得让她认清自己才是最适合她之人。 叶寒娇嗔一眼,笑道:“都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也不怕阿笙看见了笑话?” “反正也无人听见,姐姐可说说看?”青川强求道。 叶寒无奈摇头笑了笑,依旧专心择着杏花绿蒂,边回着: “不一样。你与公孙释都可以说是当世难得之绝色,可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美:一个像行善渡苦的西天玉佛,世人心向往之,甘愿俯首跪拜,而你却像睥睨苍生的天神,不怒自威,人人皆得俯首称臣,所以,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 四方矮案上已摆放好几排择好的杏花,那是叶寒用来制杏花茶的,青川伸手拈起一朵、在指尖把玩,又问道:“若你同时遇见我与公孙释二人,你会选谁?” 竹篮中,正择着杏花的纤手一下顿住,叶寒停罢手中事,见青川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劲儿,蓦然眼角含笑上斜,透着几丝狡黠好玩,“想听假话还是真话?” “假话为何,真话又为何?”有区别吗,青川心中不禁补充问道。 叶寒低头继续择着篮中杏花,玩笑回道:“若是假话,我自是选你。” 青川瞬间浓眉一沉,“那真话呢?” “真话?”叶寒抬头,看着面色变得凝重的青川,静静凝望之一会儿,见青川快乱了理智才突然笑着回道:“我……谁都不选!我今生遇见你这一个妖孽就够受了,若再来一个,我可消受不起。” 其实,若是人生能选,她必不选青川、也不会中意公孙释,她还是会寻一个志趣相投、心意相合之人,一起执手看遍山川大河,一起相伴完平淡一生,只要……此生别让她再遇见那一袭藏青色身影就好,恐识情滋味,再误终身。 “啊……痒……青川,别挠……” 报复来得太快,叶寒被青川捏住了命门,全身上下的敏感处、无不被青川挠了个遍。 叶寒瘫软在青川怀里,双眼都笑出了泪来,怎么挣扎也没用,只能连连求饶。 求了好久,青川才善心大发放了她,但嘴上却仍没放过她,继续逼问着,“刚才回答无效,我再问你一次,若是我与公孙释同时钟情于你,你到底选谁?” 叶寒被青川挠怕了,只好捡着他爱听的话、说给他听,“我选你,只选你,行了吧?” 明知此话敷衍成分居多,不可完信,但听后,青川还是笑了,若消融冰雪,又若云销雨霁,然后轻轻在叶寒半喘的红唇上、落下一吻,似怕她忘记般,认真说道:“姐姐,记住你说的。” 杏花春游,韶光正娇,青川原本只是想与叶寒玩闹一下,随意在她身上挠痒几下便罢了,没想到自己竟先生生勾起了兴致来。 明明昨夜刚与她缠绵至天明才休,这才过了半日不到,怎么又莫名被她勾起情/欲来,还真是个勾他魂魄的妖精。 叶寒软瘫在席上,芙蓉面的娇笑还盈盈未落,脑子里也还是被青川挠后的晃晃悠悠,有些迟钝,未听清青川说了什么,只是觉得头上春光骤然变阴,好似有厚厚乌云落下,一下就重重落在了她的身上,还有唇上。 “唔……”,刚才那一般玩闹,叶寒身子还有些软绵无力,还未恢复,现在又被青川压在身下,好不难受,“……青川,别闹……” 浅吻一完,青川抬起头来,望着身下被吻得迷迷糊糊的娇人儿,心中好不爱怜,忍不住又轻啄一口,喘息滚烫,霸道说道:“姐姐,我要你!” 白日/宣淫,叶寒自是挣扎不许,“青川,阿笙等会就回来了,会被他看见的。” 青川忍不住又轻啄了、那惯爱说谎的嫣红小嘴,“现在下溪鱖鱼正肥,阿笙跟着秋实捞鱼不玩上个一天半日,是不会回来的。” 那也不行,叶寒透过屏风间隙、看着在外伺候的下人,她丢不起这个人,于是艰难撑着双手、想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软声求着,“青川,别在这儿好吗?会被人听见的。” “他们早退下了,不会有人看见的。” 叶寒越不愿意,青川便越有兴致,直接伸手就扯开了叶寒衣襟,一口就扑到了那莹白的纤肩上,又舔又咬,痒得叶寒沉沉欲醉,可又疼得她意识回神。 叶寒还是说服不了内心的羞意,只好割地赔款商量道:“青川,晚上再弄好不好?到时你想怎么弄,我都随你?” 可入了情/欲的男人哪是能说停就停得了的,青川伸手扯着**,边说道 :“你先让我弄会儿,待为夫尽兴了,晚上自不会闹你。” (毛病吧!哪里违规了,都是一笔带过,肉都剔得干干净净,你们还觉得是qs,麻烦下班后到医院心脏科检查一下。) (此处省略若干字,情与欲本就分不开,不想阉/割失了灵魂,索性直接整片剪了,大家勉强看吧!) 蓦然,他俯身吻下,杏花酒辛辣的味道、顿时满了自己整个口腔,倏然间,叶寒好似觉得自己醉了,不知是醉倒在这杏花酒烈中,还是醉倒在少年此时的似海深情里。 混沌间,叶寒忽然想起了自己曾做过的一个梦: 也是在这玉河杏花林中,有一面冠如玉的少年郎,抱着自己凌空于这十里杏花之上,林雾缭绕杏花云上,月色皎洁如华,一点一寸落在他脸上,好似月中仙人误入了这杏花人间。 对了,她好似还调戏了这位小郎君,然后与他双双落在了杏花林下,他好似还生了自己的气,而自己却没心没肺大笑不已。 她还记得自己在他怀中好像哭了。 因为青川欺负了自己,然后跟他倾诉着自己所受的委屈,说着青川是如何强娶了自己,又是如何威胁她、要了她的身子,还声泪俱下怨恨上天、为何青川会如此对自己,她明明是他的姐姐呀! “嗯……”,杏花林下的情/事还未结束,叶寒被青川故意的用力撞击拉回了现实,透过半透明的纱绢,留下的半分朦胧,让叶寒慢慢看清了俯在她身上的俊美少年…… 猛然惊醒,叶寒睁大双眼,看着俯在自己上面的的青川,难以置信——原来那夜的梦不是梦,而是真的,她梦中的那个少年……原来真的是青川! 不经意间,一声柔/媚无比的娇吟就这般从叶寒口中泄出,这一次毫无遮掩、毫无保留,青川听见备感惊讶,转而惊喜不已,连忙俯身低头,将那一口娇润红唇含进了嘴里,极尽缠/绵。 叶寒不知自己怎么了,就这般张着嘴让青川亲着舔着,当他用粗粝的舌头挑逗着自己的舌头时,自己居然不排斥,反倒主动迎合回应,而青川则大喜过望,一寸一寸亲吻着她的唇不放,急切想让她看见他的真心,还有深情。 叶寒真的不知自己怎么了,当梦中的那个小郎君、与俯在她身上的风华少年,重合在一起时,她想她真是醉了,醉倒在漫天灼灼的杏花天中,醉倒在醇香浓郁的杏花酒香中,还醉倒在……青川那一腔说不完的深情中。 “我们不是亲姐弟,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不能当夫妻?” “青川……是弟弟,弟弟,不是丈夫,不能是。” “为什么不能?” 对呀,为什么不能?她也很想知道。 那夜他深夜至杏花林寻她,听见自己酒后吐真言的一番伤人话,他……应是十分心痛难过吧! 她多想知道,既是情爱于他如此伤人,他又何必执着不放,她之于他……有这么重要吗? 叶寒想不通,她只觉心中很乱,就像站在一处岔路口、怎么也做不出个抉择,可她的身体却比她先有了选择,双手慢慢抬起主动环住了青川的脖间,而青川自是备受鼓舞,粗粝的舌头搅动着小舌头,在她口中嬉戏,她亦起着小心思勾弄他的舌根,做着回应。 仿佛就在那一瞬间,叶寒好似就想通了一般,人生苦短,她又何必如此压抑自己。 她喜欢与青川欢/爱,喜欢他带给自己身体上的极致欢愉,那是与宁致远情投意合时,从未有过的。 她好似已经沦陷在青川带给她的极致欢爱中,不能自拔,她口中不再压抑的娇媚呻/吟、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回应着她身上同样早已沉沦的少年郎,与其深情。 (删了,满意了吧!sxxxxx……) 杏花天里韶光媚,春光日好入中庭 杏花天里韶光媚,春光日好入中庭,却见绿竹生西窗,半影斑驳落玉床。 此间竹屋便隐于十里杏林间,门前无栏,沿杏花春色可一眼望见杏花小溪,屋后无院,亦可直通玉河别庄。杏林环绕间,溪边竹屋若一普通寻常人家,屋前种有早春青菜,溪边有白鹅一群呱呱叫响,有子正追鹅嬉戏玩闹,有夫正居于窗边念书,有妻正素手煮水煎茶,若摒去屋外静候的一群丫鬟婆子,这竹屋一家三口就如一民间的寻常人家。 叶寒看着从门前飞快跑过去的阿笙,连忙唤着站在门外的常嬷嬷,吩咐道:“常嬷嬷,你去看看阿笙,莫让他摔倒了。” 常嬷嬷得了叶寒的话,俯身退后几步便离开了竹屋,叶寒听着外间阿笙的追逐打闹声还是有些不放心,忍不住从席间站起来,准备亲自去看一下,却被坐在一旁安静看书的青川给拉了回来,有些吃味,“小孩磕磕碰碰是常事,你何必亲跑一趟。再说,你这儿子皮实得很,就算是磕个满头青,也不会叫疼。” 闲卧榻上握卷读书的风轻云淡之人,说出之话却满带幽怨醋意,叶寒一把抽走他手中书卷,好笑道:“我这儿子?难道不也是你的儿子吗?你这话说得,好似阿笙是我一人生出来的一般。” 叶寒本是顺着青川的话回道,却见青川如墨的眼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眼中还带着几丝不怀好意的坏笑,叶寒恍然大悟,顿时羞红了脸,她怎么又掉进青川挖的坑里了! “坏人!” 叶寒娇声一句,转过头去不理青川,可手却怎么也抽不回来,被他布满老茧的大手紧紧握在手心,或轻揉着她细小的手指,或轻扣着她手心敏感的软肉,直到她不受其痒生生笑倒在他怀里。 怀中娇人儿笑靥如花,头趴在他肩上呵呵吐着轻气,不时拿如水温柔的媚眼轻嗔他一眼,看得他心波荡漾不已。 青川真是爱极了叶寒这娇媚动人的模样,在他怀里毫无保留展现着她的柔情似水,又那般乖巧柔顺得招他心疼,就像只刚出生的小奶猫般细细弱弱的,万分依赖他,这都是始于前几日杏花树下那场极致欢爱,他的姐姐终于肯接受他了。 终是受不住怀里这个小妖精的“勾引”,青川忍不住低头吻住还吐着柔美轻笑的嫣红小嘴。这小妖精果然是被自己教坏了,竟然主动伸着柔软的舌头偷偷摸摸舔着他的唇,却无端勾得他心情一悦,只恨不得立即将这勾他魂的妖精压在身下降杵镇住,绝不给她再惑乱人间的机会。 青川刚要动手,就听见窗边几声急促哨声响,叶寒识得这是暗卫前来禀事时的信号,便立刻停止了与青川之间的胡闹,挣扎着做起,“我出去会儿,你先忙正事。” “出去做甚,你又不是听不得?”青川抓住叶寒不放,眼中未消的欲望看着吓人。 叶寒才不傻,趁其不注意早跳开几步,无视他腰间上连宽大衣衫都遮掩不住的巨物,坏笑道:“正事要紧,我先出去看看阿笙。” 然后叶寒便如兔子般飞快跑了出去,青川伸手也只抓了个空,看着门前叶寒远去的身影,再低头看着自己已硬起来的小兄弟,无奈又宠溺一笑,只好默念着清心咒将快要失控的欲望给暂时压了下去,这才下榻唤来等候已久的暗卫进来。 “说,并州城现下如何?” 青川一声威严,面目刚冷,全然不见刚才的情暖温柔之色,跪在下方的暗卫浑身一震,立马回道:“禀王爷,并州城一切安好,藏匿在并州城内的后褚余孽已被陆将军全部拔起,无一可逃。” “耶律平可在?”青川问道。 “禀王爷,这些人中并没有耶律平,这些人都是跟他单线联系,无人可知耶律平究竟隐藏在何处。”暗卫如实回答。 青川听罢,沉默一会儿但并非失望,凭耶律平的本事哪是这么容易被抓住的,有劲敌如此,实为他人生一大幸事,所以他更不得不将之除之–––耶律平在战败逃亡无权无势之下,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将探子安插进他亲自坐镇的并州城中,着实让他惊悚。 这不禁让他忆起上元之夜公孙释的提醒,“耶律平藏身荒沙漠海之中,其之前藏匿在深山的洞穴有细尘黄沙,有此是可说得过去,但深山老林潮湿多雨,几日就可将洞中黄沙掩去,可时间过了这么久怎会还有如此干燥新鲜的黄沙,这可就不合常理了。” 此番不合常理,那只能说明耶律平,或者是他的属下经常来此洞穴暂居,而这深山藏身之处又离并州城如此之近,细想一下就可推断出其是何居心。 所以他才会装作不知,派密探在并州城中暗自打探,精心安排几月就等今日将其连根拔起。端王府里有他精心设下的诱饵,耶律平必定会派人全力以赴,为怕吓着姐姐,他才提前带着她和孩子到玉河镇避暑,留下一座并州城和空空如也的端王府,让陆知将其收拾个干净,还并州城一个太平。 并州城的事青川知道了,至于耶律平,“你先回去告诉陆知守好并州城,至于耶律平,待公孙释回来以后再说。” “是!” 暗卫回道,但依旧跪在地上未走,青川问道:“可还有事?” “京城又有密函一封,三印火泥加急,还请王……” “好了,我知道了,若无其他事,你放下就出去吧!” 青川一语冷声如刀,将暗卫口中之话一刀干净斩断,暗卫半张着口愣了半分,不敢忤逆主子之命,只好将口中未说完的话生生咽下,匆忙告退离去。 暗卫退去,竹屋空空荡荡只剩青川一人,徘徊窗边,偶尔瞥见案几上红泥封印的八封密函,全都是玄隐师叔这一个月发来的,全都是劝他早日出兵夏国之事。 青川不由想起灭褚那年之事:当年为求夏国血莲来救姐姐的命,他与宁致远立下盟约,有生之年绝不侵占夏国一寸土地,更以此断了宁致远对姐姐的念头,彻底斩了姐姐与宁致远云州那段旧情 。 其实,夏国之事根本无需他出兵收服,夏国国内多年大族相争而外孥侵境不断,国力疲敝民不聊生,早已是强弩之末,亡国只是迟早之事。对宁致远来说,这残破不堪的夏国最好的出路便是举国投诚北齐,以强国为后盾方能护他夏国百姓无忧。 鉴于血莲之事,他本有心放夏国一马,但他还是高看了宁致远,即便后褚已亡、北胡安分,没有了灭国的外忧之患,他依旧无能连国中权贵重臣也管治不好,生生弄得夏国更混乱不堪,平白让北胡捡了个空子,连占夏国北线三座重要城池。 如今夏国局势对北齐大好,北齐朝中局势对他亦是大好,他何尝不知道玄隐师叔之意,若得了夏国,他在朝堂之上谁还能奈何了他。 可夏国之事,他确实没了这个心思,说他是爱美人不爱江山也好,还是沽名钓誉也罢,他确实不想在情敌之前失了颜面与气度,他要让宁致远明白自己才是姐姐的此生良配,他宁致远于姐姐不过是一缕烟云,过客罢了。 身着鹅黄衣衫的叶寒穿梭在杏花林间,侧目清颜于韶光明媚中美好若梦,青川在竹屋中看见心不由暖了几重,姐姐是他的妻子,是融入他骨血的人,他又怎能放手,生不能,死亦不能! 话说这边,叶寒出了竹屋就往杏花林走去,左右环顾却不见阿笙人影,明明刚才在竹屋内听得这小顽皮在杏花林间的嬉戏玩闹声,怎么她一出来就没见到阿笙人影了。 叶寒本想唤来身后婢女一问,话还未开口就听见溪岸远处一群大鹅扑腾着双翅惊慌失措地四处逃散,有被吓得撞上杏花树干的,有慌不择路跳进一旁小溪中的,但绝大多数盲从跟着一只红顶大鹅沿着溪岸奋力往前逃亡的,而这一切皆因鹅群后一挥着半丈竹竿追赶的小娃。 “阿笙……” 叶寒避开鹅群在一旁杏花树下连唤了几声阿笙,阿笙从后跑来见叶寒立在不远处看着自己,这才连忙丢掉手中挥舞的竹竿,小步向叶寒跑来,小脸气呼呼的,张口第一句就是,“娘亲,阿笙这次没做错!” 自上次阿笙拿石砸伤人被自己狠狠教训了一顿后,阿笙已能渐渐懂得一些是非对错,叶寒看在眼里自是相信自己孩子没有撒谎,只是见着四周散落一地的鹅毛,还有惊魂未定的鹅群,叶寒蹲下身来平视着阿笙,耐心问道:“那你为什么拿根竹竿赶鹅,可以跟娘说说吗?” 阿笙再次坚定说道:“娘亲,阿笙这次真的没有做错事!”然后举起胖乎乎的小手指着溪岸边那只带头的红顶大鹅,生气道:“是那只坏鹅先欺负阿笙的!那只坏鹅要抢阿笙的白糖糕,阿笙不给它就拿嘴啄阿笙的手,还把娘亲给阿笙做的白糖糕抢走了,阿笙气不过,这才捡起一根竹竿追打那只坏鹅的。” 说完,阿笙已是满脸委屈,话音还带着浓浓的稚气,但还是十分坚定道:“娘亲,你相信阿笙,阿笙这次真的没有做错事。” 阿笙年纪还小,又嗜甜得很,她怕阿笙牙齿长不好便限制了他日常甜食用量,每隔五天才给他吃几块白糖糕,所以每次阿笙吃时总是很省着吃,一小碟白糖糕总能被他一直撑到下次发白糖糕的日子。如今辛辛苦苦存下来几天的白糖糕被大鹅抢走了,她自是能理解阿笙的生气。 叶寒摸了摸阿笙跑乱了的头发,温柔一笑,然后揉着阿笙被啄红的小手,轻声问道:“还疼吗?” 阿笙摇头,“不疼,娘亲揉揉阿笙就不疼了。” “真是个小蜜罐子。”叶寒一脸慈爱,安慰着阿笙说道:“既然你的白糖糕被大鹅抢走了,等会娘再重新给你做份白糖糕好不好?” “好!” 阿笙高兴说道,可又突然摇了摇头,叶寒见着阿笙这般的可爱模样,笑问道:“你这是要吃白糖糕,还是不要吃白糖糕?要是不要,等会娘做好了直接给你爹吃。” “不要,娘亲,阿笙要吃白糖糕,不许给爹爹吃。”阿笙连忙撒娇说着,话说得跟他爹一般霸道。 叶寒被逗乐了,“那你刚才为何要摇头?” 阿笙看了看溪岸边上那只红顶大鹅,稚气未脱的小脸上却认真十足,“娘亲,上次阿笙拿石头砸伤了老柴头爷爷和大黄,你就拿藤条好生责罚了阿笙。那这次那只坏鹅抢了阿笙的白糖糕,还拿嘴啄疼了阿笙,它也做错了事,是不是也应受到责罚?” 阿笙聪慧,这一番举一反三说得很是在理,叶寒本就是赏罚分明之人,自是一视同仁,“是该罚!既然是那只大鹅欺负了阿笙,不知道阿笙想怎么罚那只大鹅?” “阿笙要炖了它吃肉!” 阿笙稚声稚气的话把周围的丫鬟婆子给逗笑了,可叶寒却被这话中毫不掩藏的杀气给惊着,于是伸出手轻轻摸着阿笙气呼呼的小脸,柔声说着,“阿笙,这……是不是,太过了?” “哪过了?” 一记威严之声从身后传来,四周围立的下人立即噤声行礼,青川大步走近将叶寒扶起来,她这眩晕之症可经不起久蹲。 “青川……”,叶寒担忧一声,明显不赞成青川对阿笙做法的支持。 青川轻拍叶寒手背几下,让她稍安勿躁,然后低头对刚及膝高的阿笙严厉以道:“你若要炖了那只欺负你的大鹅,为父自是不会说什么。但是你得自己亲手把它捉住才行,外人不可帮忙,若做不到,你以后就别怪那只大鹅再欺负你。” “阿笙知道!”阿笙挺起小胸脯,坚定喊道,然后就一下转身往正在溪岸边清理羽毛的红顶大鹅冲去。 叶寒看着顿时又四处飞散的鹅群,看着追着那只红顶大鹅不肯放弃的阿笙,轻声怪道:“阿笙这暴戾脾气本就随了你,你不好生劝劝让他与人为善就罢了,你怎么还这样?” 叶寒的慈母心肠青川自是明白,只是,“姐姐,阿笙日后是要继承我的位置的。他若无几分为王的霸气,怎能震摄住西境这一虎狼之地,怎能保西境各地安宁免于再陷战乱?姐姐,你我皆是从战争中走过来的人,你难道还不能明白我对阿笙的良苦用心?” “……唉……”,叶寒无奈一声低叹,回望着青川经历沧桑的墨眼,深沉如潭早没最初如夜深邃之色,叶寒体谅他之不易,终是被他说服了。 罢了,也许有些事从阿笙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虽不愿阿笙此生背负如此重担,但亦改变不了什么,阿笙也是他的儿子,他这个当爹的比自己这个当娘的更懂如何去承受这一重担。 突然,一阵鹅群朝叶寒与青川飞扑过来,青川反应灵敏,伸手立即将叶寒在怀中,又伸脚将脚边一条枯枝向飞扑而来的鹅群踢去,就见鹅群如大雁南飞瞬间分成“八”字形冲散而去,只留下一地鹅毛,虚惊一场。 杏花林间鹅群的四处飞散还在继续,叶寒瞧着在溪边追着那只红顶大鹅不肯放的阿笙,担心道:“青川,溪边草软地滑,阿笙跑这么快会不会掉进水里?” 青川搂着叶寒在旁看戏,并未有此忧虑,“放心吧,阿笙聪明着呢,他才不会让自己掉进水里,更不会让那只大鹅跑进水里逃走了。” 然后青川就与叶寒细细解说着阿笙逐鹅的法子,“你知道阿笙为何来回将鹅群往树干上敢吗?” “为什么?”鹅群飞扑乱窜,叶寒看都看不清楚,哪还能瞧出个所以然来。 “这小子知道自己人小腿短跑不过那只红顶大鹅,而那只大鹅恰好又是这鹅群的领头鹅,身后有这么一众大鹅护着,他就算是追一天也逮不到那只红顶大鹅。所以他才将鹅群往树林中赶,将树干当分叉将鹅群冲散,这样他离那只红顶大鹅不就近了。” “哦!”叶寒恍然大悟。 青川又观望了一会儿,胸有成竹说道:“那只红顶大鹅不出一会儿就能被阿笙逮着。” 距离较远,树干重重叠叠,叶寒看不清,所以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明明阿笙离那只红顶大鹅还有这么长一段距离。 叶寒没自己高,自是看不见这些,于是青川指着鹅群前方那几株树干,与她细说道:“你看见那些树干没有?挨着紧密,不似最初时那般稀疏,大鹅展翅时根本无法通过,阿笙应在那两树之间就能将那只红顶大鹅捉住。” 一如青川所料,仅剩的几只大鹅被在窄小的树干间被堵住,双翅不停扑动着怎么也过不去,那只红顶大鹅亦是如此困境,而后阿笙跑来,红顶大鹅见状连忙咯吱咯吱焦急叫个不停,慌忙中无心收回双翅竟侥幸能勉强通过,阿笙一见煮熟的大鹅要飞了,连忙扑倒着身子将红顶大鹅压在身下,扭动着小身子慢慢骑在大鹅身上,快准狠一口咬在大鹅细颈上,咬出一口细白鹅毛,疼得那只大鹅扑动挣扎不已,而阿笙无论它如何挣扎扑动也不放手,直到那只红顶大鹅累得力竭倒地,阿笙才紧抓着大鹅脖子站了起来。 “娘亲,阿笙把欺负阿笙的那只坏鹅给抓住了!” 阿笙兴奋朝叶寒喊道,然后就见一个三岁不到的小娃娃,拖着一只比他还大还要重的大鹅向这边走来。 今早刚换的新衣早已变得皱皱巴巴,满身鲜黄的泥巴还粘着几根白色的鹅毛,叶寒看着阿笙脏兮兮却笑得好不开心的小脸,真是无语又好笑,蹲下身来拿手帕将他眼睛周围的泥巴和鹅毛清理干净,“瞧你玩得一身的泥,娘都快认不出你了。” 可阿笙却浑然不在意,吐出嘴里的半根鹅毛,兴奋说着,“娘亲,这鹅怎么炖才好吃,要炖多久,阿笙饿了现在就想吃肉。” “把这大鹅拿去找秋实,让她用果木烤,这样做出来的烤鹅比炖的鹅汤要好吃数倍。”青川说道。 阿笙得了话,立即拖着奄奄一息的大鹅朝竹屋后的别庄走去,嘴里还不停喊着秋实给他做烤鹅,丝毫不见累,叶寒在后面看着自己若玉团般的儿子变成了一个脏乎乎的小泥团,真是复杂难言,哭笑不得,最后还是朝青川说道:“走吧,我们也去厨房看看。” 青川牵着叶寒的手宠溺一笑,直把这杏花韶光给比了下去,叶寒瞧见不由绯红羞了芙蓉面,娇媚不胜凉风吹,生生又把青川给看痴了,之前暂时压制住的□□就这般被她轻而易举给挑了起来。杏花林后未去,在经过竹屋时叶寒就被青川一把拉了进去,竹门一掩,周围的下人识趣快速散去,退出了十里杏花林。 暖风迟日里,春深杏花乱,粉粉白白浅浅深红,妖娆灼灼胜过三月桃夭美人,却抵不过杏花林中偶尔飘来的一声若有若无的娇媚呻/吟,柔/媚酥骨,娇声如泣,含尽□□缱绻,醉在情深缠绵,可不是美过了这人间四月天。 ※※※※※※※※※※※※※※※※※※※※ 第142章过审了,可以看了。 都道血红浓于水,却是亲缘最寒心 叶寒从玉河镇避暑回来没多久,江流画就于六月初生下了一女,取名明珠。陆知怎么也说是朝廷三品大将,如今喜得一女,自是乐得合不拢嘴,将孩子的满月酒办得很是热闹,并州城一半的官员将领都前来祝贺。 因怕青川在场会引起一众客人拘束,坏了这陆家小女满月酒的喜庆气氛,叶寒便派了陈福带上重礼代替端王府为之道喜,自己则携夫带子从陆家后府进门,免去了不必要的麻烦。 不知是哪个大嘴巴走漏了风声,让前府一众宾客知晓了青川也已到陆府,纷纷不敢提前动席,青川无法,只好带着阿笙先去前府应酬一下。不过这也好,上一辈人的事让流画对青川一直存有惧意,她一人独去看流画与孩子,反倒落得个轻松。 风眠居内,叶寒抱着江流画刚满月的孩子舍不得放下,粉团似的小娃娃好生可爱,一点也不怕生,还不停地冲她笑,叶寒看得心都化了,真恨不得这就是自己生的。 叶寒抱着怀中轻得没多少重量的小肉团,感慨道:“明珠真小,比阿笙小时候还要小。” “你当时昏迷了这么久,醒过来时阿笙已有五个月了,自然是比刚满月的明珠大上许多。”江流画刚出月子,脸丰腴了不少,一说一笑全是初为人母的喜悦。 从云州相识,再从夏国到并州,两人一起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如今流画有此福事,叶寒抱着明珠真替她高兴,“你这孩子是个有福的,知道给自己选个暖和的日子出生,还知道疼你这个娘,我听说你生明珠时极顺,两个时辰未到就生出来了,可见还是女儿贴心。” 说起这次生子,江流画也确实感觉自己未遭多少罪,不似小叶生阿笙时那般惊险重重。她虽怀孕时害喜厉害些罢,但生明珠时一没有天寒地冻彻骨,二没千万敌军压境,三更没难产血崩差点丢了性命,就连她做月子期间陆知还常常陪在她左右,而小叶却因失血过多陷入昏迷,可说是命悬一线,青川当时还在前线守城无法回来看望。 江流画回想起小叶所遭受的苦日子,再看看现在她母子平安,平平安安活着,她也是真心替小叶高兴,不由玩笑道:“你若喜欢女儿,再生一个不就行了。”解神医说过小叶是伤了胞宫,但调理几年就好了,并非不能再生。 说起这事,叶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她虽喜欢孩子,虽已与青川生有一子,但说起再生一个,她心里多少有点迟疑和抗拒,她也说不出自己为何如此,也可能是现在还不想再要吧! 叶寒逗着怀中笑得好不开心的明珠,岔开话题道:“说来也奇怪,阿笙在我肚子里时安静得不行,都以为我怀的是个女儿,没想到生出来却是个小子。你与我却刚刚相反,你怀明珠时胎动这么厉害,可生出来却是个丫头。你说,这两孩子的性子是不是被老天爷故意弄反了?” 当娘的都是操心的命,这孩子刚满月江流画就开始操心起来,“反了倒好,明珠长大后若真如在我肚子里时那般闹腾,日后还怎么寻婆家?” 叶寒听后不由护短道:“女孩闹腾一点怕什么?女孩脾气大点,才不会被人轻易欺负了去。再说她爹是威名远播的灭褚将军,将门虎女闹腾一点也是自然。” 正说着,裹着婴儿的襁褓就被一双闹腾的小肉腿给踢开了,明珠晃动着小手小脚很是开心,叶寒与江流画两人见之,不由被逗乐了。 叶寒重新替明珠包好襁褓,边冲江流画说道:“这闹腾的性子,真跟我家阿笙一样。” 说曹操曹操到,叶寒这边刚说起阿笙,就见阿笙从门外跑了进来,冲到叶寒面前垫着脚尖想看她怀里的小娃娃。阿笙也是第一次看见比他更小的小孩,对此很是新奇,凑近小脸看着很是认真,就差没有贴上去。 婴孩细弱,叶寒怕阿笙伤着明珠便让奶娘将明珠抱紧进摇篮中放着,可阿笙却突然凑到了江流画面前,求道:“江姨,我能抱抱妹妹吗?” 江流画听到后有些愣住,与同样也发愣的叶寒对视一眼,但还是答应了唤来奶娘将明珠抱来,叶寒却是不许,轻声劝道:“阿笙,明珠还小,等你再大一点,手上有力气了再抱妹妹好不好?” 明珠虽只有满月,可那闹腾劲儿可不小,叶寒真怕阿笙一个没抱住,把明珠给伤到了,可江流画看着阿笙稚气未脱却满是坚定的小脸,并未如叶寒这般担心过度,连忙拉住叶寒摇头示意无碍,然后唤来奶娘将孩子抱来,亲手指导阿笙如何抱孩子。 阿笙虽不到三岁但学得很是认真,抱着孩子也是有模有样,不见怯意,而被他抱在怀里的明珠也不怕生,还是扭动着肉乎乎的小手冲谁都笑,阿笙见状,忍不住抬头高兴说道:“娘亲,妹妹在冲我笑呢!” 然后,阿笙又低下头对着笑得正欢的小娃娃认真说道:“明珠妹妹,我是阿笙哥哥。” 以前阿笙在她眼里是玩闹大过听话,今日一瞧叶寒突然觉得阿笙好似长大了不少,好似有了个妹妹变得懂事了许多,看着这一幅两小无猜的画面,她与流画都不由会心一笑,很是感动。 吉时将至,前府的宾客也已经到齐,江流画该抱着孩子出去见宾客了,叶寒身份不便不好共同前往,只送至风眠居外。在风眠居外见到与陆知低头细说的青川,便牵着阿笙准备一家打道回府。 “你刚才与陆知在说什么,瞧把陆知高兴的?”陆家小女满月宴,陆府上下尽是热闹,叶寒也挑着喜悦的话问。 青川回道:“他这段时间为捉拿后褚余孽太过幸苦,今他女儿满月,我便做了个顺水人情让他休沐半月,让他好生休息一下,多陪陪妻儿。” 说起这事,叶寒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怪青川,他要全城捉捕耶律平余孽自是无错,可他怎么能瞒着自己只带着她与阿笙躲到了玉河镇,而把流画留在了并州城,若是有个什么疏漏,端王府与陆府这么近,那些亡命之徒跑进陆府可怎么办,流画当时还怀着孩子呢! 想起流画与她今日刚满月的女儿,叶寒想想都觉后怕,“我若早知道此事,定要将流画带着一起去玉河镇避暑。陆知清剿耶律平余孽,自顾不暇,若流画真出了什么事,你也忍心?” 青川做事一向天衣无缝,有很多细枝末节的事情一时间他也与姐姐说不清楚,只回道:“陆知连后褚一国都能灭之,又怎会连自己妻儿都保护不了,岂不是白当了‘破褚将军’这一称号。” 军政大事青川有他的顾虑与周全,既然他这般自信说道,自是相信陆知有办法保自家妻儿安全,而且她仔细想想也挺偏心青川的做法,毕竟流画当是已有八个多月的身孕,山路崎岖颠簸难走,她一孕妇又怎会受得了。 好在一切有惊无险,现在叶寒只要一想到流画那活泼爱笑的女儿,就不由喜从中来,脸上的笑止都止不住。青川见状,哪会不知叶寒所乐何事,于是说道:“你若这么喜欢女儿,等过几年你身子调理好了,你想生几个我都依你。” 阿笙一路沉浸在有了妹妹的喜悦中,一时听见青川之话,也不由立刻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叶寒,大声嚷着,“娘亲,阿笙也要妹妹,最好是跟明珠妹妹一样可爱的妹妹。” 叶寒受不住这两父子炽热的目光,嗔怒看了一眼一旁“幸灾乐祸”的青川,然后伸手又轻敲了下抓着她衣裙闹着要妹妹的阿笙,“小坏蛋,就知道跟你爹一起闹我。” 三人还未走出风眠居多远,就突然听见身后热闹嘎然而止,又瞬间惊起一声“哐铛”巨响,应是如什么锣鼓撞地的响声。 叶寒回望陆府前府,与同样望着前府的青川交换了下眼神,眼中都生着狐疑,“不应该呀!” 陆府满月酒宴请的戏班子可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好手艺,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坏了主人家的喜事,应该是前府出了什么事,叶寒有些担心,便同青川又带着一群人往前府宴席处赶去。 陆府宴请宾客皆是青川下属,青川不便现身,只好带着叶寒站在墙外一角看着院内到底发生了何事。 只见陆府大门大开,于台阶之上站着一个拄着老柳木拐杖的褴褛老人,佝偻着身子留着灰白的长须,耷拉着半灰的长眉却努力瞪大两只细长的小眼,想不怒自威彰显着他身为长者的威严,却发现阶下无一人卖账,不由恼羞成怒,又从一旁戏班子的敲锣人手中夺过一方圆亮的铜锣,摔地大喝道:“你这不孝子孙,如今出息了竟敢不尊长辈,忤逆犯上,朝廷的俸禄将你喂哪去了?” 老者说得太急,又混合着气怒,一说完就低着头不停干咳,这时叶寒才看见站在大门旁跑出两名年轻女子上前扶着老者,替他拍着背顺着气,还不停劝着老者,说着“爷爷莫气”,可叶寒看着这两个女子却有点奇怪:她们俩不是在劝着生气咳嗽的老者吗,怎么那双眼睛却飘到了庭中酒桌上的酒菜上?她若没看错的话,那两名女子好似还在不停吞咽着口水,于是叶寒将目光看向站在庭正中的陆知身上,想从他口中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陆知行事沉稳,与此人来回说道良久也不见有何不耐烦,即便大庭广众被一番辱骂也是不见丝毫怒气,冷静说着,“这位老人家,不是小辈失礼,不尊长者,只是今日乃小女满月宴,您不请自来,并以在下亲族长辈居之,还让在下娶了您这两个孙女,无凭无证,又于礼不合,您让在下如何遵从?” 白须老者听了陆知的回话,终于喘过了气来,干枯如树皮的手直指着庭中陆知,连道几声,“好好好!你不就是要凭证吗,老夫这就给你!” “我问你,你父可是姓郭名羽,字安之,并州奉县人士?” 陆知回道:“是!” 老者由两名孙女扶直身子,扶着三寸长的胡须平着气道:“那就对了!老夫乃奉县郭氏第十三代族长,你父亲乃是我郭氏第十四代子孙,论起辈分来你陆大将军还得唤老夫一声‘叔公’。” 看到这儿,叶寒终于看懂了眼前这场闹剧,原来是穷亲戚认亲来了,好一出狗血剧。叶寒求着青川再看一会儿,她还想亲眼看看陆知这根木头是如何把这个倚老卖老的“叔公”给打跑的。 庭中陆知听后未有回话,台阶上老者见状趁着自己占了上风,乘胜追击道:“你父生前曾与老夫订了你的亲事,将老夫大孙女嫁与你为妻,可战乱纷扰断了联系,再见你时你已成亲有子。老夫虽替孙女委屈,但这事也着实怪不着你,你只需将我这大孙女抬入你府中做个平妻便够了,顺便也将老夫这小孙女也一并娶了,断了老夫在这世上最后一点牵挂,待百年入土之后老夫到时也好跟你亡父有所交代。” “不要脸的老东西!”叶寒听得好生是气,忍不住低骂一声,却被青川轻推了下肩使着眼色,让她看看站在她身边正抬头望着她的阿笙,叶寒一时尴尬,连忙揉了揉阿笙的耳朵跟他说着,“阿笙有些话莫听,也别记在心里,知道吗?” 阿笙认真点头,好似真听懂叶寒的话一般,小声回答道:“娘亲放心,阿笙知道。”说完,还调皮冲叶寒眨了下眼,然后转过头去看着庭中这场精彩的“人情大戏”。 老者一说完,坐在主位上的江流画激动站了起来,对于女儿满月宴上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陆知“叔公”以及陆知的“妻妾”,让她气怒之外更觉莫名其妙,庭中宴中宾客更是如此,不由有几个性情直爽的将领看不惯这老头倚老卖老咄咄逼人的样儿,不负道:“你说你是我陆将军的叔公就是叔公,你骗谁呀!我们陆将军姓陆,你姓郭,你们又是哪门子鬼亲戚?” 有人这么一说,其他人也不管对错就起哄起来,庭中一众冷嘲热讽让阶上老者气红了脸,“他爹不就姓郭吗,他自己刚才不也已经承认了吗?” 可惜人老声弱敌不过年少轻狂之声,白须老者气得长须都快气飞了,手更是握着拐杖连连杵地,但也不见有人愿听他解释。 最后还是陆知出手止住了庭中哄闹,然后直接向白须老者表态道:“这位老人家,你若今日是来讨杯小女满月酒喝,在下自是欢迎,但若是为其它之事而来,还请您老就此离开,陆府不欢迎奉县郭家人氏。” 如此憨直的人却说着如此决绝的话,着实让周遭所观之人为之一震,尤其是阶上那一老者,提着老柳木拐杖颤巍巍指着陆知,老目盛怒破口大骂道:“你这不孝子孙,竟不认祖宗不认宗亲,你枉为朝廷官员,如此不仁不义之事,老夫定要请宗族上报县衙,请朝廷处置你这个不孝之人。” 陆知听后岿然不动,平静辩道:“老人家你说你为奉县郭氏族长,难道不知我父亲未及弱冠便已脱宗去族,不再是你郭家人了吗?既然我父亲已不再是郭家人,那我陆知与你郭氏一族又有何关系?” 阶上老者没想到陆知这么不讲情面,当着一众宾客就把父辈如此无颜无面之事就说了出来,当然还有他更没想到的,陆知竟对诸位宾客解释着他父亲姓郭、为何他却姓陆的缘由。 “恐怕诸位同僚也知道,我陆知十五岁时父母亡于后褚之手,随后便从军为伍,军簿户籍登记时已写得清清楚楚,父郭羽,母陆雨青,子陆知,并州睢县子乡人士。我父自脱宗去族离了郭氏一族后,便娶了我母亲,自愿入赘到了我母家,当了上门女婿。” 说到这儿,陆知直面看着阶上那白发苍苍老者,反驳着他刚才指骂,“老人家你方才说我不认祖宗不认宗亲,请问我陆氏一族于战乱时亲人皆亡,我陆知又何来宗亲可认,我陆知姓陆,认的祖宗自然是陆氏祖宗,与你奉县郭氏有何干系?” “血浓于水,骨肉至亲!!你可知你身上流的也有我郭氏一族之血,怎可如此决绝不念亲情?”白须老者愤慨而道,拄着拐杖使劲捶地,好不哀乎。 可陆知还是一脸平静,回道:“家父幼年时父母遭劫匪遇难不幸身亡,然其尸骨还未入土为安,郭氏宗亲就已瓜分完我父亲家家产,那时你们可知‘血浓于水’四字?其后家父无家可归,无食可果腹,流落街头与乞丐无疑,那时你们可又知‘骨肉至亲’四字?你们做尽罔顾亲情之事,如今又有何颜面于我面前大讲‘仁孝亲情’四字?” “说得好!” 魏达从宾客中站了起来,他出身京城大家,从小到大见惯了这种不要脸的亲戚宗亲,最爱用所谓的礼数宗法来绑架他人以谋私利,自己却道德败坏烂得发臭,如一喝他人血吃他人肉的恶鬼。今日在场众人谁人不知彼此的底细,大家都是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苦命人,都是同生共死过的兄弟,谁能让谁被欺负了,今日之不公,他魏达就算头一个看不惯! “你这不要脸的老头,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今日来干嘛!不就是看到我们陆将军封官进爵眼红了,想到陆府分一本羹!还想把你这两个歪瓜裂枣的孙女塞到陆府来,告诉你,有我们众兄弟在,你门都没有!”魏达从小在京城装清高装惯了,今日无所顾忌一吐快语,真是好不畅快! 一仗义将领也附和声讨道:“就是!我看你这个亲事也是假的吧!陆将军父亲早亡,且与你奉县郭氏早脱离了关系,又怎会自讨没趣跟你郭氏订下亲事。” 要知道北齐氏族宗亲盛行,一人之于一族如一叶之于一树,一个人若自行脱宗离族,必然是受了连天都无法承受的痛苦与委屈,否则谁会自断根宗,无家无族。 或许是被那一小兵戳破了谎言,那阶上白须老者骤然间就红了老脸,可干瘪的嘴却死鸭子嘴硬,气急败坏道:“你,你……胡说八道!你们,你们这些当兵的仗势欺人,你们就是这样保家卫国的吗,你们有这力气怎么不去打褚人,只会欺负我这个糟老头子!” 顿时,宴上众人更加对白须老者不齿,他也不想想这后褚是被谁灭的,若不是他口中这些当兵的出生入死,破了褚宫生擒褚皇,还了并州一个太平,哪还有他那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糟老头子在这大言不惭指手画脚?他们仗势欺人?他们的刀只杀过后褚恶狼,从未沾过自家人的血,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这场闹剧看到这儿,叶寒顿时没了看下去的兴趣,只是转头对一直等着她青川说道:“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不看了?”青川笑问道。 叶寒含笑摇头,青川打趣道:“不亲自去看一眼江流画和她女儿是否安好?” 小气的男人,何时何地都不忘喝上一壶醋,“不用了!你不是说陆知连后褚都能灭了,又怎会护不了自己妻儿安全。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担心什么。”叶寒拿青川的话堵了青川的嘴,彻底封了这坛老陈醋。 沿着来时的路回去,清晨的艳阳天也变成了头顶的烈日炎炎,叶寒怕阿笙晒着便将之抱起入怀,阿笙却口里念叨着刚才所见所闻,“娘亲,阿笙讨厌那个白胡子老翁翁。” 叶寒笑着,“你这么小个人就知道讨厌谁了?那娘问你,你为何讨厌他?” “嗯……”,阿笙轻歪着头想了想说道:“那个白胡子老翁翁,就像是那日抢阿笙白糖糕的坏鹅,明明不是他的东西却非要抢过来,这不是讨厌是什么?” 世间无奈,稚儿哪懂,“你还小,待你长大了就会知道这世间的人与物总是讨厌的多过喜欢的,即便你再讨厌它它也不会变少。” “娘亲,不对!”阿笙摇着头,认真看着叶寒。 “有何不对?” 阿笙认真回道:“若是讨厌,有人或许会侧目无视,可阿笙却会以剑劈之,这样讨厌的就会变少,喜欢的不就变多了吗?” 阿笙一番惊言之论,叶寒不用想就知道是青川教他的,直接转头看向青川,面有微词,青川尴尬打着圆场,“童言无忌,却是真理。” 心中无奈,叶寒埋怨道:“都说多少次了,阿笙还小别这么早就给他讲什么王者之道打打杀杀的,你还嫌他身上戾气不够重吗?” 她知道阿笙是端王府的世子,是并州西境未来的主人,注定是要走他这个父亲这条路的,所以每当青川教阿笙什么兵法战术王者之道时,她都未做过阻拦,可这心里多少有些担心:阿笙是她生的,她这个当娘的比谁都清楚阿笙身上的戾气有多重,一点也不比青川这个当爹的少。 有时她就怕阿笙这戾气若不加以引导疏通,有一天恐会生成祸事,所以自小她便教他对人对物要以善为先,想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多存下一点仁念。当然,除此之外,她今日之所以会恼青川还是另有一份私心作祟,阿笙的身份注定了长大后与自己聚少离多,她这个当娘的自是希望在他还小时在自己身边多待几天。 叶寒眉色低落,六月的大热天里骄阳炙烤,她却将阿笙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哪怕汗水涔涔满了额颊也舍不得松手。青川见之何尝不懂她的舍不得,只是阿笙日益长大,有些事是避免不了的,就像是端王府中正等着他们回去的人,他亦避免不了。 稚儿娇憨闹折梅,原是七月一家亲 盛暑之期烈日灼人,陆府与端王府不过短短的一街之隔,可待叶寒走进府后却已是汗流浃背,只得暂寻一荫凉遮阳之处歇息片刻。但阿笙是个贪玩性子,喝了几口水就被不知何处传来的蝉鸣声给吸引住了,肉乎乎的小身子左扭右扭就灵活地滑下叶寒怀里,撒开两条小短腿就跑了,叶寒在后面抓都住不住。倒是青川这个当爹的心大,任由阿笙四处乱跑,反□□内侍卫众多出不了什么大事,也正好让他跟姐姐独处一会儿,省得阿笙在这碍眼。 叶寒与青川在老槐树下歇息不过才三盏茶的功夫,阿笙就已跑进了合璧庭,庭中有一深浅水红芙蕖,旁有一池碧绿垂柳将之环绕,夏鸣声声蝉满树,最是适合捕蝉。 一路跑来骄阳炙烤,阿笙已是红晕满脸汗水湿衣,却无惧这临近午时的炎热,反倒是精神高涨,兴致勃勃朝池边柳树跑去。越过绿野小径,再经过一丛开得正似火的石榴花树,前面的芙蕖小桥不能走,娘亲说有水的地方无人陪同不可单独过去,所以他只能从一旁的蔷薇花墙绕过去,才能到达柳树旁。 只是……阿笙突然刹住了脚步,纠结着眉眼望着前方一袭鲜红长衣之人,见他伫立在开得正好的蔷薇花架旁边,手拖着几朵开得正好的蔷薇花,正低头闻着。 怎么女人都喜欢这种香不拉几的玩意儿?花折梅连忙抬起头来,晃着脑袋摇去被浓郁花香冲头的昏闷,甚是嫌弃,心叹着秋实做的卤下水都比这好闻数百倍。 阿笙好奇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问道:“你是何人?” 花折梅顺声转过头望去,见一高高的翠绿芭蕉树下站着一身着浅金回纹衣衫的小娃娃,大约才两三岁的样子,仰着脸抬着下巴好生傲气,那行事气派真是与某人如出一辙,活脱脱一小霸王的模样。 “你就是那颗小花生。”花折梅笑着说道。 “阿笙叫阿笙,不是花生。” 娘亲说过每个人的名字都是他/她的父母用心取的,不可用来开玩笑,阿笙听话立即气呼了小脸,生着不高兴,心里想着这人怎这般没礼貌? 看着气呼呼瞪着他的阿笙,花折梅没在意。他今日刚回端王府,却被告知青川一家三口去隔壁陆家贺陆知小女的满月酒去了,坐等无聊,于是便在庭中绿丛红花之中转悠着,恰逢盛暑之夏庭中这一架玫红重瓣蔷薇开得正好,他不由想起在云州叶家小院中也有这么一墙明漫灼灼的蔷薇花墙,只要夏时一到满院子都是蔷薇馥郁沁人的香气,只可惜那般悠闲轻松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不许摘我娘的花!” 阿笙突然朝花折梅大声呵斥道,原来花折梅回忆之际手情不自禁掐下了手中压低的蔷薇,阿笙见状心疼不已,才有了这一大怒。 原来这一架蔷薇是叶寒用来做蔷薇元子的,一年开不了几次,过了便没了,稀罕得很。阿笙平日里都不敢碰,也不准其他人碰,替娘亲守好这一架蔷薇花,如今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采花贼”一掐就是好几朵,娘亲若是知道了得多心疼,你让他怎能不气? 花折梅挑眉看了一眼吼他的小娃娃,好笑道:“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真随了你娘,都是个火爆脾气。” “不许你说我娘亲坏话!” 这人不仅没礼貌,居然还说他娘亲坏话,阿笙决定,讨厌他! 花折梅自是不会被一个小娃娃的气怒给吓到,虽然阿笙长得很像青川,“怎么,你娘就是教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 “你还说!” 阿笙护短,这点也随了叶寒的性子,直接奔着小短腿就朝花折梅冲了过去,花折梅一见顿时玩心就上来了,轻晃身形就避了过去,阿笙直接吃了满口草。 “看不出来你还挺孝顺的,看来你娘的苦没白受?还来不?”花折梅居高临下望着扑倒在地上的阿笙,手展梅花折扇轻摇送风,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里满是讽刺,至少在阿笙眼中是如此。 骨子里不肯服输的劲儿就这样被花折梅给激发出来了,阿笙虽怒气汹汹但也知自己人小力微,硬碰硬肯定是打不过眼前人高马大的坏人,可找人帮忙又太没面子。 苦恼之际阿笙机灵的眼睛无意瞥见了花折梅身后一处半枯青黄的草上,顿时计由心来,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又故技重施卯足劲儿向花折梅冲了过去,花折梅身子一斜准备轻松一闪,却哪知阿笙不按常理出牌,竟突然朝他□□钻了过去。 花折梅立即转过身来,提脚刚一落地,正好踩在那一丛青黄不绿的枯草上,然后右脚一空一下就陷了进去,一时难以□□,花折梅心中顿时暗道不好,自己轻敌了,竟被一三岁不到的小娃娃给算计了。 阿笙见花折梅掉进了自己抓青蛙的草洞中,顿时大喜,趁着他一时难以动弹之际,然后就直接扑上前去,一把抱住花折梅暂时不能动弹的右腿,张着一口小白牙就朝花折梅腿上咬,那咬得,疼得花折梅嘴角都歪了,怎么这孩子跟他爹娘一样都不按常理出牌,疼死他了。 于是,叶寒与青川回到合璧庭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滑稽的画面,一向风流倜傥的花大公子被一垂髫小儿抱着大腿狠狠咬着,疼得牙呲嘴咧,还无可奈何,青川见之忍不住心中偷笑,而叶寒却因花折梅,突然回来而惊讶不已,喜出望外,“花折梅,你何时回来的?” 花折梅低头看着咬着他不放的阿笙,一字一句艰难说道:“你先把这熊孩子给我弄走!”若不是有衣衫做抵挡,这小子绝对能咬下他二两肉下来。 正午当空暑热难耐,几人回到屋中,叶寒拍去了阿笙的一身泥沫杂草,擦去了他一脸汗水,拿着凉扇送着凉风去着他一身暑热。屋内铜制雕花冰鉴已吐着冰凉白气,六月天的暑热就这般被轻易隔绝在外,叶寒唤来秋实取出一块方形大冰块砸碎成冰屑,用乳白薄瓷小碗一一盛满,夏瓜取红瓤碾成汁水,再一一舀上几勺浇上端来。夏日甜腻燥热身子,叶寒便没让秋实添加山蜜糖浆之类,夏瓜清甜配上细碎软棉的冰沙,去暑解热刚刚好。 花折梅接过凉帕擦去一脸汗水,叶寒边把做好的夏瓜冰沙亲自端了一碗过去,口里还絮絮念道:“你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我也好在家里等你,给你接风洗尘?”花折梅一去大风关驻守就是两年多,今日回来,怎么说也算是一家团圆了,叶寒自是高兴。 “青川不让我说,说是要给你个惊喜。”舀上一大勺夏瓜红汁冰沙,一口吞下,暑热立即去了一半,驻守边关这么久他想的最多的就是叶寒的手艺,还是跟在云州一样,一点也没变。 见花折梅喜欢吃,叶寒让秋实便把自己未动的那碗夏瓜冰沙也给了他,自己却倒了一杯茶水给青川送去,关心道:“汁水寒凉,莫冻着了嘴。” 青川抬手接过,霸道的目光却缠绕着叶寒温柔含羞的眼不放,而阿笙这时却不解风情地跑了过来,指着花折梅问道:“娘亲,这人是谁呀,我怎么没见过?” 叶寒把阿笙抱起,对他说道:“你没见过他,可他却见过你,你出生时他还抱过你呢!” 阿笙坐在叶寒手上,眼睛重新上下打量了花折梅一番,可惜两人“旧仇”太深,阿笙还是喜欢不起来,于是撇过头一脸嫌弃道:“这人比听音楼唱戏的姐姐们穿得还花,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叶寒被阿笙这童言无忌的话语给逗乐了,轻刮了下他的小鼻子,轻训道:“这么小的娃娃也知道以貌取人了,娘以前是怎么教你的?” 娘亲没有帮他,阿笙有些不高兴,低头闷闷回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说完,阿笙又扭头看了看花折梅,小脸纠结得跟个苦瓜似的,又把花折梅嫌弃了个彻底。爹爹说男子应作风朴素为人稳重,可这人跟只花蝴蝶一样,花哨得很,一点也不稳重,他还是喜欢爹爹这样的,跟一座大山一样让人敬仰。 “这是你师叔,从今日起,他也是教你习武的师父。”青川走了过来,将阿笙从叶寒怀里抱了出来放在地上,认真说道:“还不快拜见师父。” “啊?”叶寒初次听见也是一怔,连忙转头望着青川,她从未听他说过让阿笙习武之事,青川回望过去未说一语,只是握着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中,他相信她能明白自己的苦心。 阿笙虽与青川不如与叶寒这般亲近,但在他心里还是很认可自己这位严父的,听父亲如此说道,他即便再不愿还是老实弯腰作揖行拜,“拜见……师父。”阿笙闷闷不乐说道。 “接着!” 花折梅从腰间拿出一柄木剑扔给了阿笙,阿笙反应敏捷,一伸手便接了个正着,经过庭中之事与现在这一番测试,花折梅很是满意这位新徒儿,“筋骨不错,是块练武的材料。”顺便补了一句,“比你娘强!” “什么意思?”叶寒本来在阿笙初学武拜师的消息中未能反应过来,又被花折梅的话给刺激了一下,转头追问着青川,“他什么意思?” “……”,青川狠瞅了一眼花折梅,但又不知该如何对叶寒解释,只好凑近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就见叶寒瞬间红了脸,连忙甩开青川窝着自己的手,羞臊得不行,只好寻了个借口朝花折梅说道:“你今日回来我亲自下厨做几道你喜欢吃的菜,你们先等会。” 说完,叶寒就快步朝外走去,却听花折梅在她身后大喊一声补充道:“别忘了我最爱吃的豆沙包!” “娘亲,还有阿笙最喜欢吃的白糖糕!”阿笙也搭顺风车说道。 “还有我的蔷薇元子。”青川也一本正经地附和道。 叶寒没好气地看着这三人,无奈笑道:“今日我高兴,每人都有份!” 叶寒去了小厨房没一会儿是吃不了饭的,阿笙抱着怀中栩栩如生的木剑越看越喜欢,刚才两人在庭院中结下的‘怨’也不由少了许多,花折梅随手教了几招剑术招式,他便学起了劲儿在外比划起来,青川与花折梅独坐在屋内,这才得了机会说起正事起来。 “夏国内乱大族争斗正烈,北胡也趁机犯夏,这正是你进攻夏国最好的时机,你怎么还按兵不动?” 他此番回来不仅仅是为了教阿笙武功,他还得劝青川早日出兵夏国,将夏国拿下并入自己的势力范围,这才好有实力与吴越两王、甚至是皇宫之中的那个病天子抗衡。 “不急,一切还得从长计议。”青川平静回道。 花折梅着急道:“还不急?北胡已经连拿下夏国北线三座要塞城池,若攻下墨骓城,就可畅通无阻攻入夏国国都。一旦北胡占领了夏国,就无疑在你肩上放了一把刀,随时都可隔破你的喉咙。若北齐有心之人与北胡达成共谋,你辛辛苦苦在西境创下的基业就真毁于一旦了!” 庭中白日灼热,阿笙顶着烈日却一招一式学得很是认真,青川眯眼认真瞧着,食指轻动敲着手背不停,笃定说道:“北胡攻不下墨骓城,宁致远没这么无能。” 急后空留一身无奈,花折梅问道:“你可是因为叶寒之故,所以才迟迟不肯出兵夏国?” 叶寒与宁致远这段旧情是青川心里的一根刺,当年是他亲手把叶寒推给宁致远的,是他亲手把这根扎人的刺刺进自己血肉之中,如今刺与肉已长至一起,再也拔不出来了。 轻敲的食指倏然停下,青川缓缓收回双手在侧,桌上茶水还是叶寒刚才端给他的茶水,已冷,一口喝下清凉正好,去火解心,“夏国之事,我自有打算,你写信转告玄隐师叔,京城安则西境安,让他盯好朝廷动向就行了。” “你……”,花折梅担心想问,但还是无奈作罢,天下山河在青川心中自有沟壑,既然他这般说了,他再急也没有用。 下人已端着菜摆放在桌上,青川郑重提醒着花折梅,又更似威胁,“夏国之事莫告诉她,我怕她担心。” 担心?花折梅心中有一丝好笑,是怕叶寒担心夏国,还是怕叶寒担心夏国的宁致远,他既然对夏国之事如此胸有成竹,为何却因叶寒一人而惴惴不安,不敢出手?只怕,叶寒才是他不愿出兵夏国的症结所在吧,他终究还是介意心里的那根刺,那根叫做叶寒与宁致远那段旧情的刺。 ※※※※※※※※※※※※※※※※※※※※ 青川在叶寒耳边的那句话:别气,姐姐在练武上天资不足,可在床上却是无师自通。 上元一夜并州梦,欢喜悲忧人间情(上) 夏来又去,秋去又回,时节过了一个轮回,一年又在寒冬腊月中走向了结尾。 今年年节过得很是圆满,花折梅回来了,流画带着陆知以及他们已有半岁的女儿明珠也齐至端王府,连在深山中采药行踪不定的解白也回了并州城,云州时的故人,都在并州的家聚齐了个大半,这个年叶寒过得很是喜欢。 年节一番热闹团圆一直延续到上元佳节,吃吃喝喝玩玩闹闹,一行人无不尽兴,且看花折梅雪中舞剑气吞月,解白妙手点酒去冬寒,又有江流画才思灵韵敬冬岁,青川与陆知交手过招打出一盛世太平,阿笙虽小但直挥木剑学气概,而叶寒只能抱着半岁明珠做一有幸的看客,看着一年无情流逝却拼凑出一人间团圆,然后在明珠无忧无虑的清脆笑声中盼着年年如此,岁岁平安。 热闹散去人归去,夜深的合璧庭安静下来,与莹莹白雪为邻,与皎皎明月为友,虽落了空空一屋清冷烛色,但心却落了一个安稳踏实,知亲人不散,知好友不离,暂时各自离去归家也是下一次团聚的开始。 夜真的深了,叶寒侧坐在暖阁床前,静静看着熟睡的阿笙,轻轻摸着他又长长不少的黑发,脸上五官也长开了不少,真是越来越像青川了,连睡觉的姿势也一模一样。 雪夜寂静浅步有声,一只厚实且暖和的大手轻轻放置在叶寒单薄的肩头上,叶寒回眸一望身后来人,又立马回过头看着睡得正熟的阿笙,笑着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阿笙都三岁了,却好似昨天才生他一般。” 看着与自己长相酷似的阿笙,青川心中也颇有感慨,只是感慨不同于叶寒口中的时间飞逝,而是感慨一番人世无常后,她还在自己身边,真好! 离了暖阁,走过一地霜华,月偏开始西落,回了寝屋本是该解衣入眠时,青川却从一旁拿出一叠普通的浅碧衣衫递给叶寒,神秘说道:“拿去换上。” “……”,叶寒一见却立马反射性往后一缩,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遇见了笑得不怀好意的大灰狼,防备道:“干嘛?” 叶寒可没忘眼前这清隽俊美的男人骨子里是有多恶劣多坏:她自生完孩子后胸臀大了不少,以前的衣衫虽能勉强穿进去,可却箍得这两处极其紧致凸出,根本不能穿出去见人。后来虽做了合适的衣衫,可这以前的衣服青川也没扔,两人独处之际总会让她穿着发紧的衣衫给他看,还会不知从何处拿来小一号的肚兜与亵裤给她穿,胸口勒得又鼓又圆又紧,屁股显得又大又挺又翘。她虽不愿可每每反抗被青川一番收拾之后,还是会被他亲自一件一件给她穿上,然后又在他发红如饿狼般的吓人眼神中,又被扒光了让他入了个尽兴。 青川瞧叶寒那透着害怕又羞臊得不行的小脸,就知她又想起了两人闺房的那些小□□,误会了他的所意,问道:“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叶寒防备回道:“……上元节,所以呢?” 青川将手中衣物重新放置在叶寒手中,以一副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的“受伤”语气说道:“你不是一直想去看并州城的上元花灯吗?现在夜市未歇,花灯□□未起,趁着阿笙未醒,我带你去看看这并州上元繁华。” “真的?”叶寒双眼都在冒光,自从来到并州后她就再也没随性玩闹过,今夜听青川此说,心动不已。 青川认真点了点头,叶寒兴奋不已,连忙钻进屏风后将衣衫换上。衣服很合身,虽衣衫面料不似表面看着这般朴素,但这寻常样子的穿着却让叶寒想起了在云州时的轻松日子。 出了屏风,站在屋中的青川也已换了一番模样,去冠离玉,简单至极,虽只着一袭深蓝长衣却难掩他的陌上风华,青川见走出屏风的叶寒,上前主动牵过她的手,“换好了,那我们出发吧,若是阿笙突然醒来,我们就走不了了。” 叶寒笑着点头,但脚步却迟疑了半拍,突然停下,“等等!” 听见叶寒唤停,青川立即停下脚步看向叶寒,然后就见她走到梳妆台旁将一昆仑奴面具拿来给他戴上,用黑黝丑陋的面具掩盖住他的惊人容颜,就像多年前她用一捧黑褐炭灰抹黑了他的脸,只为保他平安。 叶寒退后几步,轻扬下颔打量着戴上面具的青川,双手环抱在胸很是满意自己这一杰作,“这样出门才安全。你这脸太张扬了,走在街上容易惹桃花。” 蓦然心弦激荡,青川笑不掩声,“今日上元,街上人人都戴着一模一样的昆仑奴面具,姐姐也不怕我走丢了?” “说得也是。”叶寒左右环顾四周,从梳妆台上拿起一盒银雕花胭脂盒,无名指沾一指腹醉红胭脂,轻点昆仑奴面具双眉之间,留下一抹若朱砂痣的殷红,既不抢了昆仑奴面具的诡异新奇又能轻易辨别出其中不同,叶寒对青川放心说道:“这样你不就走不丢了。” 青川被叶寒此举弄得心潮澎湃难耐,忍不住上前揽过叶寒纤弱的腰肢靠近自己,半含心悸半含幽怨说道:“我走丢了还能自己走回家,姐姐若‘走丢’了可还识得回家的路,还是……明知家在北却偏偏向南行?” 真是个小心眼的男人,这几年前的事他怎么还记得,叶寒娇嗔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无聊!若不是你先欺负我,我又怎么会不告而别?” 若不是面具隔了两人面,青川此时定会俯身含下那一惯爱说谎骗他的娇艳红唇,明明这么小个人还不及他肩高,却抓着他心牢牢的,无论是哭是笑,是哄他还是骗他,他都乐在其中难以自拔,就像是入了她的魔一般。 门外敲了几声响,提醒着出府事宜一切准备好,可以出发了。青川牵着叶寒出了门,门外随行的下人也早已换好寻常人家的奴仆着装,于是一行人静悄悄地就出了府,往城中夜灯如昼行人如织的上元夜市走去。 并州城的上元夜市出乎意料地热闹,不输云州城的锦绣繁华,人潮人海淹没了夜市的大街小巷,就连夜市周围一向偏僻少人的无名街道都挤满了人,叶寒第一次感知到了这片苍凉之地暗藏着的繁华热闹。 上元佳节来逛夜市的人很多,马车至柠条街便难以向前,于是叶寒与青川便弃了马车携手走进了这拥挤热闹的人潮之中,若一对寻常的恩爱夫妻过着他们的人间烟火。 自并褚合一之后,西境稳定,边关开放与各国贸易互通有无,南北的商人、东西的商客来来往往都汇聚在这并州一城之中,可以说西境繁华尽在并州城。 置身于这一片繁华热闹中,叶寒走走停停瞧瞧看看,仿若回到云州一般,还像做女儿家时那般活泼跳脱,拉着青川专往热闹处挤,看耍把式的表演,看口喷火龙,明明不如端王府中戏子表演精湛,却看得叶寒大声喝好,连连鼓掌。 在一首饰摊上,叶寒停了下来,认真挑选着摊子上的簪子,几乎把所有的簪子都试戴了一遍却什么也不买,气得卖簪子的老头吹胡子瞪眼又拿她无可奈何。 青川想掏钱买下,却被叶寒拦住拉着直往前走,经过胭脂铺子亦是如此,青川说道:“你若是喜欢,就买下来。”若是世间万物皆有价,他会倾尽所有买下她无忧的喜悦,珍藏起来,好生待之。 叶寒白了一眼这不懂风情的男人,“这女人逛街的乐趣又不是仅仅在于一个买字。” “那还有什么?”青川问道。 “买得一个心头好难得,有一人耐心陪之不厌其烦,更是难得。懂了吗?” 叶寒挑眼望之,昆仑奴面具之下不见其神情是何,但见那如墨的眼恍然若春风遇水化开,几层涟漪浅浅荡漾开来,让她不由想起青川在云州时尚未经历战场洗礼,他的眼也是这般干净无忧,似水清澈。 人潮似海,人流若浪,人居其中只能随波前去,退后无路。叶寒身小力弱,青川护她在怀向夜市前方走去,随行的人除了常嬷嬷无武功外,其他侍卫婢女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围绕在叶寒与青川周围,无形中开辟出一看似拥挤但却怡然自得的小天地,不受外界人潮侵扰。 过了卖各种物件的摊子铺和卖艺杂耍,随着花灯增多而渐入夜市中部的马桥头,这里没有了爱看热闹的人大堆小堆聚集在一起,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虽依旧人潮拥挤但却好过了最初的寸步难行,当然沿街两旁依次摆开的小吃摊铺也吸引了不少行人停驻光顾,很好缓解了不断涌进夜市的人潮。 叶寒早听府中丫鬟说起并州夜市有十绝小吃:东大街的黑酱鸭,葫芦头的吊鹅肉,水磨井的腌甜瓜,老翁头的甜米酒,沿河三街鱼汤肉,酱焖活虾水曲柳,乳鸽三吃排满园,班楼一喝姜汁酒,酒炙兔肚下梦船,更有清茶在清楼,一夜尽是繁华梦。而这十绝歌谣中的“沿河三街鱼汤肉”,说的就是临河张一手做的鱼滑汤,也就是叶寒她们现在所坐的摊子铺里。 上元冬月还很严寒,穿城而过的这条锦河依旧封冻成冰,大人带着小孩穿着冰刀在冰上呼哧滑行,拱桥之上行人众多有些拥挤,也有人弃桥而跨冰而过,亦不见冰动河涌。 可叶寒的注意力却没在这冰上热闹中去,而是饶有趣味望着白汽腾腾的摊案前,一粗壮敦厚的中年男子赤手光着胳膊使劲摔打着木盆中剁碎的鱼泥,每摔打三十下必缓个一盏茶的功夫再重新摔打,如此反复两到三次,盆中鱼泥光滑细腻,若水面清平反光。 然后就见男子半倾斜着木盆,拿起一旁长一倍的竹筷对准沸水翻滚的铁锅,手不动只有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竹筷前后晃动,然后就见一片片鱼泥若一只只扁平的小鱼跳进了锅,一旁梳着妇人发髻的女人,应是这摊子铺的老板娘,拿起一细竹编织被热水烫得木黄的竹漏子,麻利地从锅中舀起一勺勺鱼滑放入一口口已盛好汤的圆口大碗中,趁着热乎一一送至客人桌上。 这鱼滑铺人多叶寒又来得晚,所以这一波鱼滑汤自是没有叶寒的份儿。叶寒虽等得望眼欲穿,但好在有青川在旁与她说着夜市趣事解闷,所以时间也没这么难挨。 这个月份人人说话还吐着白气,叶寒纳闷,“这么冷的天,这张一手的鱼怎么就没冻成冰呢?” 青川未出言解释,只是向叶寒指了指走向结冰了的河的鱼滑铺老板娘,只见她弯腰拉起一根细绳慢慢向后退去,退至一光秃老树旁将手中细绳绕在树干几圈固定紧,然后就朝结了冰的河面走去,用一根木棍敲碎面上一层薄冰,一半圆的小洞就这般立即显露出来,同时露出来的还有一条条不停张着大嘴呼吸的肥硕大鱼。 叶寒见之,不由佩服这对夫妇的聪明,竟将活鱼藏在冰封的河下,既能保持鱼的鲜活也不会因天寒地冻而冻硬难化,看来这张一手的鱼滑确实有所绝妙之处。 第二轮鱼滑好了,老板娘本想送至桌上来,但被常嬷嬷好言谢过接了过来,并用银针测试一番确认无毒才端至叶寒面前。 美食等得太久,一见上桌叶寒便迫不及待低头吸了一口,一块鱼滑顺着鱼汤便顺畅地入了口,那番滋味美得叶寒不由眯起了眼,一口吞下,大声称赞道:“好吃!” 真不愧是并州夜市十绝之一,这鱼肉本就新鲜肥美,再加上调料适中反复摔打,鱼滑不仅入味且弹性紧实,很有嚼劲,而且这鱼汤…… 叶寒忍不住低头专门喝了一口鱼汤,眉眼有些疑惑,青川看见不由问道:“怎么了,这鱼滑汤不好吃?” “不是。”叶寒摇头,只是奇怪而已,“这鱼汤很鲜,可又不似这鱼肉的鲜味,应该跟馄饨摊用的鸡肉高汤不同。” 在此之前叶寒在馄饨铺吃了一碗鸡汁小馄饨,十五个指甲盖大的小馄饨,皮薄肉香,以熬得浓郁发白的鸡汤为汤底,上桌前再撒上一撮小虾米和切得细碎的碧绿葱花,那滋味也是一绝,口齿留香,与这张一手的鱼滑汤不相上下。 如此一比较,叶寒有了兴趣,但也细想不通,青川虽会做饭但不擅长厨艺之道,倒是精通厨艺的常嬷嬷上前细细解惑说道:“夫人味觉灵敏,这鱼滑汤确实不是用鸡汤做的汤底,而是羊汤。” “羊汤?”叶寒有些诧异,手舀着“羊汤”舀了好几下也只有乳白的清澈汤底,不见有羊肉,不尝有羊味,更不闻羊膻,哪像羊汤了。 倒是坐在一旁的青川听常嬷嬷此说后,明白了个大概,与叶寒细说道:“有鱼有羊,这鱼滑汤能不‘鲜’吗?” 叶寒恍然大悟,只不过一小小鱼滑铺竟然用心如此巧妙,不由感叹这并州夜市十绝之一并非浪得虚名,“真不知道这张一手怎么做到的,既将鱼羊肉的鲜味融合得如此精妙,又丝毫让人尝不出汤中羊肉鲜味,怪不得他这生意这么红火。” 常嬷嬷笑言道:“老奴早年在宫中时便听御膳房御厨说过,这羊汤以羊碎炖之为下,膻重肉腥,以羊肉炖之为中,膻轻肉嫩,但汤轻味薄,倒是以羊架熬之的高汤,汤鲜味浓,反复加新鲜羊架熬之,新老浓汤混合自成一味鲜汤,尝不出此中肉味却鲜美胜过一切。老奴猜想,这鱼滑汤中的高汤应该就是以羊架熬制的,所以才会未见其味却有其鲜。” 果然是姜还是老的辣,叶寒看着青川笑侃道:“幸亏常嬷嬷没做厨子,要不然这并州城夜市的生意恐怕都要被常嬷嬷一人抢去了。” 三人笑谈之间,鱼滑摊沸水已涨了几回,叶寒嘴馋忍不住又点了一碗,青川怕她吃多了撑坏了肚子,便只许她吃一半,而剩下的另一半自然是由他解决了。 夜市正浓,叶寒一行人吃过鱼滑汤便继续越过拱桥向前而行,伴着鱼滑摊翻滚不断的白汽,鱼滑摊的老板娘却望着叶寒一行人离去的方向呆楞不已,鱼滑摊老板伸手推了推自己发愣的婆娘,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多客人,还不快捞鱼滑送过去。” 眼角已生皱纹的老板娘恍然“醒来”,朴实的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惊愕,呆呆说道:“……当家的,刚才那带面具的人……长得真好看,就跟个仙人一样。” 刚才那一桌追加了一碗鱼滑汤,她送过去见那面具男子去了面具半戴在头上,低着头,任坐在一旁的女子喂着她喝剩下的汤底,就是无意瞥见那一抹惊艳,足够她这活了半辈子的妇人惊呆了半天。原来这世间真有跟画中那般好看的人! 正用力摔打鱼泥的老实汉子被自己媳妇呆傻的话给逗乐了,笑骂道:“你这婆娘,我看你不是看见仙人了,你是嫌老子老了,想换个年轻的汉子。” 老板娘没好气推了下自己最无遮拦的这口子,“去去去!我十三岁就跟了你,为了你,我爹还跟我置了大半年的气,我要挑个年轻好看的,当年我还嫁你!” 寻常夫妻间的吵吵闹闹就这样伴着腾腾不断的烟火气弥漫在每个平淡的日子中,叶寒一行人的到来不过是一阵轻寒的冷风暂时吹走了眼前的白雾,让他们看了看生活之中的另一种不同,待风走白雾再次聚拢眼前,生活的琐碎还是得在柴米油盐中过着,虽平淡却是他们最真实的生活,反正有一人陪着她/他,日子再好再坏也能过下去。 出了张一手的鱼滑摊子,叶寒又吃了不少,一块比她脸还大的葱油饼,半份酱鸭,还有一大碗甜米酒,不过叶寒是个眼大心小的,吃了一口解了馋,剩下的残羹冷炙则都进了青川的胃,不过这老翁头的甜米酒叶寒却喝了半碗,清甜不腻,口齿间还有一种橘皮味的清新,很是解油腻,在寒风吹面的深夜里喝上一口最是暖人,叶寒尝过一口便与青川你一口我一口将这一碗暖呼呼的甜米酒喝得一滴不剩。 “吃好了?”青川拿着手帕替叶寒擦掉嘴角的汤汁和油花,自来并州后就没见她这般高兴过,一夜花灯几份吃食就能让她高兴不已,他心里真不知是难受还是高兴。 叶寒眉眼都是溢不住的笑,满足地点了点头,但见前方一吆喝买糖葫芦的摊铺时,又忍不住凑了过去,一张口就要了五根糖葫芦,青川怕她撑到肚子,自是拦着她不许她再多吃。 “你看我何时对甜食喜欢过?”想起被他们“忘”在府中的阿笙,叶寒有些愧疚,“这是给阿笙买的。阿笙若知道我们跑出来玩不带他,到时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大爷,麻烦多挂几层糖浆,越厚越好。”叶寒转头对摊主说道。 “好呢,您请好!” 说着,卖糖葫芦的白发老翁一手提着糖葫芦一手舀起熬得浓稠金黄的麦芽糖浆,用小炉煨着还不停咕咕冒气吐泡翻滚着。这老翁一看就是个手艺高超之人,木勺装满半深麦芽,从糖葫芦最上淋下,只见糖浆沿着糖葫芦起伏滴下,到了最尖头却刚好凝结住,此时糖衣外冷内热,还未完全冻住,然后就见老翁将竹签一端放入双掌之中,飞速转动几圈,糖浆立即变成千丝万缕瞬间包裹住那酸红的山楂,虽再不见其形,但好生好看。 最后,挂满厚厚糖浆的糖葫芦被用一层轻薄半透明的糯米纸包裹住,装在油纸包好,叶寒付钱接过交由常嬷嬷保管好,并吩咐道:“糖葫芦一日给一根就够了,莫一次全给阿笙吃了,对牙不好。” “夫人放心,老奴记住了。”常嬷嬷点头回道。 午夜未至花灯□□尚早,于是一行人便过了马桥头的拱桥向北街走去,别了桥另一边的烟火气,桥的这一头是花灯点缀出来的九重天街,灯火如昼中延绵至长街尽头的花灯便是这天街上的灿烂星辰,叶寒仰头望着数不尽的满天星辰,星辰是如此低,天又是如此之近,让她忍不住伸手一探,却不由被青川握住放回了温暖的披风之中。 “青川,这夜市的花灯做得真好看,等会我们也买几个给阿笙带回去。” “好!”只要她喜欢,怎么他都好。 北街尽头是内河三道的交汇处,因是冬时河面结冰形成了一平坦开阔的空地,且周围楼宇低矮,每至年节时家家户户都喜欢来此处点放祈福的孔明灯,时间久了这就成了并州城一约定俗成的习俗。 叶寒见之,向冰上兜售孔明灯的摊铺买了一盏,大红纸灯中空,内有明烛照耀向外散发着温暖的热度。孔明灯轻,很快干瘪的灯身便被充满,青川从摊铺上寻来两支沾好墨的笔,一支递给了叶寒,与冰上祈福的众人一般在鲜红的灯身上写下了自己的心愿。 一侧不算工整的字体为:愿夫安子健阖家永团圆。 另一侧雄浑刚劲字体为:生死契阔,与子携说;执子之手,与子同老。 两人对望,互不知对方所写心愿为何,只是扶着轻盈的孔明灯从手中慢慢腾升上空,望着它随一风而去化为满天星辰,或有幸升至九重天落于天宫福树之上,被祈福仙人所见,得幸垂怜,圆了她/他一凡人之愿,此生便真无憾了。 上元一夜并州梦,欢喜悲忧人间情(中) 子时中半至,几轮璀璨的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并州城一年一度的花灯□□正式开始了。 花灯□□从北城门开始,沿城中热闹的街道绕城一圈,最后在北街尽头的三道口结束,然后由百姓选出一最好看的花灯为今年灯魁,而赢得灯魁的灯坊定受百姓追捧,来年生意自是源源不断,所以不仅是并州城的灯坊,就连周围其它州县的知名灯坊都会来此一聚,斗灯魁。 □□开始之前,常嬷嬷早已派人在天一楼订了一观赏的好位置,叶寒一行人刚一落座,就见花灯□□的先头队伍伴着锣鼓喧声迎头而来,为看得清楚,叶寒不由站了起来,将窗户大开,各式花灯一一入了眼。 叶寒来这异世这么久,今夜算彻底开了眼见:谁说古代落后技艺低下不如现代工艺先进精湛,就拿那长云龙灯来说就可秒杀现代人引以为傲的高科技。 长云龙灯自然就是以龙为样式的花灯,长有三四丈,底为镂空木架分由八人才可抬动。从龙头到龙尾无一不是精致至极,龙眼灵活转动若真龙附身,龙身起腾云驾雾之势,上下起伏摇摆,连带着半丈长的金色龙尾扑腾舞动,可不真是龙入人间嬉上元。 除却这精湛可媲美天工的制作手艺,最惊艳之处还是在于那龙身金鳞的细节上:龙身长达三四丈,其覆盖全身之鳞片至少超过上万张,每张鳞片大若桃核、小若指甲盖,沿着龙身大小整齐粘贴在上,其内明烛一照,随着龙身摇摆金麟起伏,光芒万丈,栩栩如生,宛若真龙。 若没个一年半载,若没极度的细致入微,难成此番精妙绝伦之工艺,叶寒不由佩服起这制作长云龙灯之人,但更让她佩服的是龙身内的防火设计,这年头没电灯通电照明,只放明烛这样的明火在内照亮花灯,却经亮不燃,可见其工艺水平到了何等高超之水平。 长云龙灯一过,而后争奇斗艳的花灯也是精彩,有凤凰于飞翩然而至,万彩轻羽压单雪,又有猛虎下山势不可挡,大吼而来闹人间,还有嫦娥抱玉兔下凡赏人间乐事,一忘广寒宫门寒…… 太多的花灯接踵而来,可真谓是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楼下的热闹太甚,冲撞得叶寒双眼有些受不住,便关了窗户与青川坐下喝口茶歇息一会儿,可茶还未喝完半杯就听见楼下锣鼓喧天的热闹被另一种凌乱慌张的喧嚣打破,女子凄厉的惨叫强行中断了浩浩荡荡的的花灯□□。 叶寒与青川走至窗前,轻推一细缝在上旁观,只见大街上一衣衫褴褛的女子趴在地上,在她前方有几个抬花灯□□的人也跌落在旁,估计是这女子跑得太急冲进了花灯□□中不小心撞倒了人。 那女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容貌虽有几抹垢色但也难掩其清容娟秀之姿,只是双眼恐惧太深花容失色不少,所以围聚在周围的人也只看到她的蓬头垢面与狼狈不堪。 因是站在高楼之上,叶寒很轻易看见从人群后飞快跑过来的一群人,一个个凶神恶煞口喊恶语,手中更是拿着棒子木棍叫嚣着狠话,不用猜就知道这群人是冲这跌倒在地的女子来的。 那女子听见身后传来的叫嚣声,不由浑身一抖,也不管身上疼痛难忍还是艰难挣扎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向前扶起被她冲撞在地之人,匆忙道了几声“对不起”就准备往人群外跑,可人群聚集太多若墙似壁,那女子明显体力不支没跑几下就又跌倒在地了,正好便宜了冲忙跑过来的那群人。 一衣着玄色镶金边的粗壮男子从这群人中走了出来,看其他皆统一青布麻衣的打扮,不难猜出这人就是这群人的头,只见他上前几步抓住地上女子的头发,然后用力往后一拉扯就扔在了人群分散开的空地上,接着就对着那女子拳打脚踢一番,嘴里还恶狠狠撒着气骂道:“让你跑,老子让你跑!你拿了老子的钱就是老子水柳阁的人,就算你死了老子也要把你尸首埋在水柳阁门前垫脚!” 这粗壮男子应该用了十足的力踢打那女子,那女子虽努力挣扎避着拳打脚踢,但还是被生生踢出几口黏稠的热血出来。即便被打成这样,那女子依旧强犟着嘴,口里声声说着,“我把钱还给你们了,我没拿!” 不说还好,这一说也不知怎么就犯了那粗壮男子的逆鳞,打着那女子更起劲,周围有些人看不下去,纷纷出言为那女子说上几声好话,可越是有人替那女子说情,那粗壮男子打得更狠,嫌手脚打累了也不解气,直拿过一旁手下手中的木棍举起就往那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女子身上砸去,还好这群打手有几个知轻重的人,连忙拦下那粗壮男子劝道:“老□□,今日上元节人多眼杂,若真打出人命来,你我、就连水柳阁恐怕都吃不了兜着走。” 粗壮男子恶眼环视了一周围聚不散的人群,思量了其中厉害,于是朝地上那女子恶“呸”了一声,扔掉手中木棍说道:“算你命大,等回水柳阁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说完,那粗壮男子就叫手下把那女子拖回去。那女子虽被打得不成人样,但还有几分清醒,听见那老□□要把自己带回水柳阁,立即如临死的鱼使劲挣扎着最后一道的求生,凄惨哭诉道:“我没拿你们的钱,我不跟你们回水柳阁!我没拿你们的钱,我都还给你们了……我真的没拿你们的钱……我真的没拿……” 或许是那女子被打得太过凄惨,亦或是那女子被拖走时的惨状太过可怜,也可能是那女子口中逐渐绝望的话语唤起了人心底中那一丝正义,然后就听见人群中传来一人大声喝止道:“等等!” 然后就见一文人打扮的黎衣书生走出人群,面容普通但满身正气凛然,丝毫无惧这群腌臜之辈的拳头与棍,“那女子口口声声反复说着未拿你水柳阁的钱,你水柳阁凭什么抓人?” 粗壮男子恶眉压沉了脸,凶气外露吓得旁边二三岁小孩连忙把脸埋进了父母怀中,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与那文弱书生对峙道:“哪来酸秀才,也敢管我水柳阁的事?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水柳阁在这并州城怕过谁?” 书生体型瘦弱虽不及这一帮打手健壮,但胸中自有一股浩然正气凌驾于这一群宵小之上,邪岂能胜正,“在下张定,一介无名书生而已,虽有幸多读了几本圣贤书考了一举人之名,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可若见不平之事,在下愿以单薄肉身为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为不平之人求一个公道清白。” 粗壮男子也是一惊,顿时不敢放肆。因本朝有命,凡考取秀才及其以上功名,见官皆可免跪,受正九品官员礼遇。先不论这人是真是假,若真不小心打伤了举人或弄出人命,官府必严责追究,到时别说是他一小小百姓,就算是水柳阁也难逃一劫。 为今之计,只有先礼后兵,先看看这人举人身份是真是假,若让他瞧出不是,他准第一个弄死他。 粗壮男子忍下心中不快,抱拳足礼道:“先生既是读书人,自是明白银货两讫之理。这女子先前在街上卖身救父,我水柳阁出了十两纹银将之买下,她拿了钱救了亲父现在却反悔了要跑,我水柳阁落个人财两失,你说这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我没有!”那被打得满口是血的女子重喘着气却愤然一声吼道,好似要吼出自己所受的冤屈一般,“那十两银子我分文未动,早早还给了你,是你们水柳阁仗势欺人,欺我一弱女子不懂齐文,骗我签下卖身契入水柳阁为妓,我不从所以才逃出来的,我没拿你们银子!” “你这贱货给老子闭嘴!”粗壮男子被当场打脸,转过头对手下吩咐道:“还不快拿东西把她嘴堵上,听得烦人!” 书生几步上前挡在那女子面前,呵退周众一群打手,护住那气息奄奄的女子,对粗壮男子说道:“天有天理国有国法,既然要求个天理公道,就让你说你的冤情她说她的冤枉。你将她嘴堵上又是个什么说法,难不成你做贼心虚不成?” 腹有乾坤气自浩然,书生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将粗壮男子说得哑口无言,与他同一伙的打手也顿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干站着不动。 书生站在那女子面前,叶寒这个方向刚好能看清这书生面相,她认得出此人是刚才被那女子冲撞在地的几人之一,也是那女子明知身后豺狼渐近却不先逃之,而是先将人扶起来赔礼道歉的那几人之一。 叶寒瞧这书生的为人和行事,料想刚才围观这么久已彻底弄清了此事大概原委,此番出手应是已有万全之策救下此女。方才听见此人是举人之身,叶寒转头对青川打趣道:“并州苦寒山高水恶,没想到却出了如此多的英杰正直之士,料想应是你赫连将军治理有方之功。” 青川回之一笑,叶寒说完又连忙转过头去望向窗外,青川脸上笑容却渐渐凝固生冷,回想着那女子刚才说的话“不懂齐文”,胸下心思立马飞出了几重猜想来,不由猜想出了一丝握不住的害怕,他不由望着叶寒看得正入神的脸庞,双手欲动带着她速速离去,可又怕她问为何,而他却说不出只因那女子说的是夏国口音。 围聚的人群一侧稍稍往后退了几步,让出了一小片空地,书生上前蹲下将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那女子扶起来,拿了帕子擦去了满口血,又找一旁店家要了碗热水喂她喝下,且等她恢复了点血色才关心问道:“姑娘可告知在下,水柳阁是如何骗你签下卖身契,可有什么证据?” 那女子捂着被踢伤的胸口,轻喘着气想了想,绝望摇了摇头,只说道:“我本是夏国人,因战乱全家逃至并州。可家父年迈一路长途跋涉染上了重疾,无钱无亲,小女这才跪街卖身救父。可这水柳阁的老鸨欺我不懂齐文,哄我只是去为奴为婢,却在卖身契上暗做手脚,将原是五年的活契变成了一生的死契,入阁第一天就逼小女卖笑卖身。小女虽命薄身贱,但也是出自书香门第,也是读过《女德》《女诫》十书的,怎会入贱籍为奴辱没了我苏家门风,我爹知道后不顾重病缠身就小女卖身的十两银子还给了水柳阁,可无奈水柳阁蛮横无理,硬是不将小女的卖身契还给我,小女无法这才逃了出来。” 听着那女子说起夏国时,青川本能看了一旁的叶寒,见她神色如常,丝毫没有因此联系起夏国的某人来,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那女子诉完一身悲惨,周围已有心软低泣之人,可那粗壮男子却睁眼说瞎话,有恃无恐反问道:“我水曲柳逼你卖身?我水曲柳在并州城是干的陪脸卖笑的营生,全城人谁人不知,你当初卖身入我水曲柳时心里难道就真不知道会干这个?还有,你说你爹将银子还了回来,可有凭借,可有人看到?反正我水柳阁可没见到那十两银子,倒是你爹来后却无端少了几百两银子,不会是你爹顺手偷的吧?” “我爹一生清高,怎会做如此下流龌蹉之事?明明是你水柳阁仗势欺人,颠倒是非……噗!”说得着急,一时气怒攻心,那女子竟生生被气得吐出一口热血出来,气息奄奄,就差一口气上不来见了阎王去。 周围见那女子被欺负成这样,也纷纷指责起这粗壮男子的无脸无皮,可这粗壮男子本就市井中混大的,这些人的酸言恶语于他不过春风落下几滴雨点,毫无作用,只要那女子的卖身契在他手中,这件事就算捅到府衙去他也占着个理字。 在这耽搁这么久,粗壮男子也没了耐心,开始指使手下把那女子带走,那文弱书生自是不让他如愿,有理有据道:“官府抓人尚有一纸文书,你水柳阁不过一区区妓院青楼,有何权利敢逼良为娼!” 这粗壮男子在妓馆青楼混职龟公多年,碰见这种事多了早有了一些准备可应付,直接将怀中卖身契亮于众目之下,说道:“本朝《人律》有云,凡卖身为奴者,主家拥有其所属一切,若逆主逃跑,主家可随意追捕生杀。此卖身契就是此女自愿卖身于我水柳阁的凭证,我抓我水柳阁的人,天经地义,又何来逼良为娼一说?” 律法如是说,但明眼人一看就知此女被水柳阁给诓骗了,可卖身契在他人手中,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众人虽恨水柳阁无耻但也无可奈何。那女子也是绝望至极,双手紧紧抓着文弱书生的胳膊,她纵有千万张嘴也说不清此时的冤情,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眼前此人,抓紧她最后一根救命草,还望他莫放弃自己。 上元一夜并州梦,欢喜悲忧人间情(下) 文弱书生安抚了几下,站起身来朝粗壮男子走来,面色讥讽,“你水柳阁倒是会做生意,花十两银子就买了一个大活人回去,你当众人都是傻子不成。这一纸卖身契我看就是你水柳阁用来骗人的计俩,就是一张假纸而已,我张定这就以举人身份向官府上禀你水柳阁伪造卖身契,逼良为娼,让官府封了你们的妓馆,看你们还怎么造孽!” 水柳阁这种妓馆本就干净不到哪去,若是这举人报官闹上官府,这水柳阁就是不关以后也没人敢来了,粗壮男子知晓其中厉害,也知对方是个认理的死读书,便将手中卖身契送到他手中,让他一辨真伪,“别别别,这点小事何必要惊动太守大人。你不就说我这卖身契是假的吗?现在你仔细看看,我这卖身契是真是假,若看出半点伪造之迹,我何老三当场就砍了自己。” 这本就是骗那女子签下的卖身契,契约上的一切自然都是真的,所以何老三才敢放下如此大言,眯着眼瞧着瘫坐在地上一脸绝望的贱人,再看着拿着卖身契久久不说话的文弱书生,满脸横肉尽显得意之色,好不快活。 “去,把那贱货给我拖回去,先在水柳阁后院给我挂个几天,让她长下记性,也让其他新进阁的雏儿看看,引以为戒,省得一天到处乱跑害老子到处抓人。” 当最后一丝光亮灭去,重陷孤立无援之中,他跌坐在地的那女子这次真绝望了,也不挣扎了,若一活死人般任由两打手将之拖走。 众人虽可怜那女子遭遇,可水柳阁有契有理,虽是巧取豪夺但亦拿之无可奈何,唯有低头唏嘘一句盼着她福大命大撑过余生劫难,可谁又不知这不过是他们一厢情愿的妄想,水柳阁对不听话的女子,那手段比对畜生还要狠,那女子回去后被折磨至死不过是早晚之事。 临走前粗壮男子向文弱书生要回卖身契,文弱书生回头喉结艰难咽下,几次滚动后才不解问道:“什么卖身契?” “那女子的卖身契,我刚才不是拿给你看的吗?”粗壮男子急着解释道。 这么一说文弱书生更加困惑了,“那女子的卖身契你给我看干什么,我又不是你们水柳阁的人?” 粗壮男子死盯着眼前颇为老实的读书人,看着他还偶尔吞咽滚动的喉结,顿时恍然大悟,粗胖手指指着他气得颤抖不已,脸上横肉都跟着上下跳动,“你……你,怎么这样!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竟做如此下流龌蹉之事!你……” “我怎么了?”文弱书生装傻充愣到底,一脸无辜样完全不懂粗壮男子所气为何。 刚好有一行巡夜的衙役推开人群而来,看着人群边满身是血的那女子,再看着一弱一壮两男子当场对峙,大喝一声问道:“今日上元佳节,何人敢在此处闹事,速速给本差役滚出来!” 见了差役,那粗壮男子就像是见了亲爹一般,仿若在外受了天大的委屈立即跪扑在差役面前“控诉”着那文弱书生的“罪行”,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滑稽样跟刚才做威耍横的霸道样真是形成鲜明对比,看得众人心中莫不起讥讽和嘲笑,直恨不得上前呸上一口唾沫淹死他。 在粗壮男子告状之际,文弱书生向押解着那女子的打手走去,还未走近两人便弱了半分,丢下那女子的手臂闪进了人群中躲了起来。 突然扭转的场景,被扔在地上的女子不敢置信,只是任由文弱书生将她扶起走至差役面前,还未等他开口,就被粗壮男子指着鼻子骂,“就是他,就是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抢了我水柳阁的人,还吃了我水柳阁的卖身契,奈何这人身有举人功名,小人一小老百姓惹不起,只好请各位差役大哥为小人讨个公道。” 边说着,那粗壮男子边拉着差役头的手不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此人在向那差役行贿,只是那差役头一直平展着手掌,任那沉甸甸的银两落不住手中。 那差役头也不傻,若是平日里碰上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还能捞点油水犒劳犒劳自己,可眼前这事混了一个举人进来,这举人毕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随时就可一登青云入了青天,自己若见钱眼看脑子犯了糊涂,若此人发达后秋后算账,倒霉的还是他自己。 这番权衡思量后,差役头也不敢为难那文弱书生,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偏袒任何一方,只好正颜轻咳一下,公事公办向那书生问道:“这何老三之话可是为真?你可真吃了人水柳阁的卖身契强抢人家的婢女?” 文弱书生轻扬一笑,指着地上遍体鳞伤的女子,不卑不亢回道:“这位差役大哥莫听信了那青楼龟公的一面之词。他说这女子是他水柳阁的婢女,请问他有何凭据可证明此女真为他水柳阁的婢女?有无卖身契,有无官府户籍登记在册,有无人证可为之证明?” 这些青楼妓馆从外进新人本做的就是不干不净之事,且为逃避税赋都尽量在官府户册上少写人口数,哪还找保人证明,所以被文弱书生如是一说,粗壮男子顿时像被锁住了喉咙般,一肚子气发不出来憋得满脸通红,“你……你强词夺理!我明明有卖身契的,分明是你耍诈一口吞下肚了。” 听后,那文弱书生更是仰天大笑,寒冬腊月的天直接拉开衣襟亮出瘦薄的胸膛,直对着差役头说道:“既然你说我吃了你水柳阁的卖身契,那更简单,直接让这位差役大哥拔刀当场对在下开膛破肚,看在下腹中可藏有你说的卖身契?” 差役哪敢,当场杀举人,他还想不想活,顿时忍不住想后退几步离这书生远点,怕沾上麻烦晦气。 君子对君子,小人对小人,以恶方能治恶,青川见那人群中袒衣亮膛的书生,仰天大笑无所畏惧,铁骨浩然有正气,不由高看了几分,于是对一旁侍卫吩咐道:“去查查此人的品性与家境。” 叶寒了解青川,见他这般重视的样子就知他又开始惜才了,打趣道:“看来今夜这上元之行真没来错,赫连将军又觅到一有用良才,妾在这先恭喜赫连将军了。” 青川最经不起叶寒那清明的水眸轻挑起的秋水娇媚,只需若有若无朝他看上一眼,他便克制不住,若现在这般情不自禁把她搂在了怀里,想行那水乳交融之事。 “妖精。”青川在她耳边低压着嗓音说道。 “有人。” 房中还有一众下人,未知之处不知还藏匿着多少暗卫,叶寒用手轻推着青川胸膛,水眸含羞一抹轻红就上了脸颊,青川何尝不知身在何处,并未真想对她怎样,只是情难自禁,有些控制不住罢了。 也不知那场突如其来的闹剧是如何收场的,待叶寒再次将目光聚集在街上时,花灯□□又贯穿了夜市长街,热闹非凡好似从未间断过,但闹剧却好似未完结,只是暂时中断而已。 叶寒瞧着那书生扶着被打伤的女子站在街边一木凳坐下,紧挨一旁是因人潮拥挤暂时无法离去的差役,而隔了一街花灯□□,对面那一群凶神恶煞之徒并未远去,为首的粗壮男子双手抱胸站在对街上恶狠狠地盯着那两人,看样子有些誓不罢休。 “怎么,想出手帮忙?”青川顺着叶寒的目光看去,知她正义感作祟,想助那两人永绝后患。 然后未等叶寒开口,青川就朝站在门边伺候的常嬷嬷使了一记眼色,接着就见常嬷嬷下了楼来到那书生与被打伤的女子处,但却不是为找他们而去,而是为站在他们身边的那群差役而去。 常嬷嬷借了一步与那群差役的头在墙角说了一会儿话,并掏出手中令牌与之一瞧,那差役头常年任职府衙自是认得这是端王府的令牌,于是对常嬷嬷所吩咐之事不敢怠慢,未等花灯□□结束就穿街而去找上了水柳阁那一群打手。 至于其后发生之事虽让那书生与女子送了一口气,但也惊愕难明,还以为是这群差役良心发现帮了他们,待常嬷嬷走到他们面前时,他们这才记起好似这群差役过街教训那群打手之前,这位看似简单的中年妇人先找了那差役头。 常嬷嬷从袖中掏出一钱袋交与那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女子,“我家夫人心善见不得穷苦人受委屈,这一点银子就算我夫人的一点心意。”说完又对站在一旁的书生拜托道:“公子修身正骨,腹有高洁之气,肯为穷苦人出声,委实难得。现水柳阁后患已除,还望公子再行一善,送这女子回家,老身先谢过公子了。” 书生作揖回礼,“应该的。” 待书生再抬头一看,那来路不明的妇人早已离去,独留下一地疑惑,那经受苦难的女子握着手中沉甸甸的钱袋更是错愣不知,不信老天怜她,“公子,这,这钱……” “既然是给你的,你就留下吧,莫辜负了别人的一番好心。”书生想想回道。 不过看那妇人打扮质朴却无失大气,谈吐更是从容得体,一看就是出身于大户人家的管事嬷嬷。看来是这女子命好,碰上了一好心人帮忙,无奈他家境清贫囊中无银钱可助人,只能凭一身穷骨与仗义为这苦命的女子抗争这世间的不公与黑暗。 书生重承诺,扶着那受伤的女子一瘸一拐离了长街,这厢,叶寒与青川早出了天一楼,携着一行人随花灯□□的方向而去,与那书生与女子自是渐行渐远。 行至一买绫罗绸扇的摊铺处,街道渐窄,花灯□□占了过多的街道,叶寒与青川只好先站在街边让花灯□□先过,刚好见一两丈之高的玉佛花灯从旁经过,其貌慈眉善目,其身晶莹剔透,其光色泽清暖,若佛光普照渡众生之难。虽其工艺不若其他花灯巧夺天工,但还是引得人人侧目,不由双手并拢低头一拜。 叶寒见之却不由低头轻轻一笑,青川问道这有何可笑。 叶寒答道:“若这些人见过公孙释之貌,还会这般虔诚拜这尊假佛吗?” 犹记得也是去年此中元节时,自己初见公孙释时那番惊为天人,生生让她看呆了还打翻了茶水,如今想想自己与这一街中合手低拜的众人有何区别,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不知为何,叶寒竟莫名想起茶水打翻那一幕,茶水四溢杯碟尽碎,居席上之人却不躲不闪,而是抬起云袖先挡住了那一容玉佛之颜,宁愿全身受热水之烫碎瓷侵来,也不愿容颜受半分侵害。 叶寒不由感叹道:“公孙释容颜倾城却太重容颜,其日后恐也会为这容颜所累。” 这事这话青川去年也曾听叶寒提及过,只是不曾入心,公孙释注重容颜此乃他之私事,虽同为男人有些不喜,但只要他不妨碍自己的军国大政,这些小事随他而为,反正也与他无关。 只是,听叶寒口中说着其他男人,青川多少心中有些吃味,低头凑近叶寒小巧的耳朵上,用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笑意不减却带着浓浓威胁,“怎么,小□□又想挨操了?” 脑中“轰隆”一声,叶寒在大庭广众之下瞬间红了脸颊,被他吹过的耳朵更是烫得不行,双目慌张看着周围一众此起彼伏的热闹,一身羞臊得不行,气呼呼盯着戴着面具的青川,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怎么能在这么多人在场时对自己说这些闺房之话! 众目睽睽之下叶寒不好发作,胸中气怒难消,只好别过脸去不理他,青川瞧着叶寒这使着小性子的可爱样儿,胸膛中有力的笑闷声真是此起彼伏,大手一伸一把将叶寒搂在怀中,也不怕下人看见,他只需顾着怀中这跟他闹着别扭的小人儿就够了。 青川一行人已经走远,可花灯□□还在继续,长街两旁游人依旧如织,一众摊铺也未到打烊时,都想在这上元佳节多赚点银子,只是这卖绫罗绸扇的摊铺的生意不好,卖了一大晚上也没几人买去几把扇子,连光顾的客人都少得可怜,现在也只有一两个游人站在挂满绫罗绸扇的摊子后,半天未动,也不知要不要买。 “公子,端王爷已经走了,还需追上打声招呼吗?”昆山开口问道。 被问之人面戴丑陋黝黑的昆仑奴面具,长手轻轻推上至额间,恍然间玉佛惊现于世,尤其是眉间那一点鲜红的朱砂痣,若世间苦难汇集成的一滴血,为受苦世人而来,普渡众生,只是眉眼不知意,与生今夜寒。 那卖扇子的大娘看呆了,一动不动呆站在原地,待拥挤的人群不小心撞到她时,她这才幡然惊醒,四下张望着,却再也寻觅不见那一惊鸿一瞥的玉佛佛祖,怅然若失。几阵寒风吹面,大娘拍着自己凉下来的额头,想到该不会是她太累出现了幻觉吧,想着刚才□□的花灯玉佛,她坚信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却不见脚旁那一被游人踩碎了的昆仑奴面具,黝黑丑陋至极。 云州客窥稚子声,夏时青知冬叶寒(上) 时间一转,春来夏至,端王府东边最好的院落一贤堂已重新修缮打扫完毕,叶寒按照青川的吩咐在庭院中种植上了一些绿竹青松,并请了最好的园林花匠来归拢调制庭中绿植布局。从动工开始到落成,来来回回花了一年时光,待今年夏至时才算彻底弄好。 竹松绿有径,幽至一贤堂,遥看竹海绿波起,不见堂中扰。 叶寒如此上心,此事还要从去年花折梅回并州时说起。 原来眼见阿笙渐大已至三岁,青川早已盘算好为阿笙启蒙,武功方面有花折梅教导他自是放心,而学文方面他也为阿笙请了一当世大儒开蒙施教,只是此人年事已高且离并州较远,行程颇慢无一年半载暂时不能抵达并州,这也刚好让叶寒有了一年之久好生将这一贤堂给收拾了出来。 如此雅致闲适的院落,闹中取静,凡俗之中藏一世外之地,叶寒站在一贤堂外很是满意自己的成果,猜想那即将到来的当世大儒也应是会喜欢。 骄阳高照,青荷油伞下生出一大圆盖阴影,叶寒站在伞下依旧薄汗湿了绿鬓。 “这一贤堂需每日派人打扫,夏日易败腐烂,庭院中落下的枯枝腐叶得清理干净,不可马虎。”文人喜洁,叶寒怕怠慢了那位即将到来的当世大儒,所以事事亲躬,事事诸细,万分叮嘱。 “夫人,陆夫人带陆小姐来向夫人告别,正在合璧庭内等着夫人。”常嬷嬷得了丫鬟传话,立即来向叶寒禀告。 叶寒听后快步回了合璧庭,毕竟这次陆知一家三口回红绫镇拜祭秦婆婆,一走就是一两个月,这么多天见不到,她自然是不舍。 回红绫镇路长颠簸,多是山路,且这次回去拜祭流画还带着刚满一岁的明珠,叶寒担心她们母女俩吃不消,便把端王府她所乘坐的马车给了她们,并万分叮嘱道:“山高路陡又正值暑夏,你们去时记得走慢点,莫累坏了身子。消暑的物品我替你备了不少,已经放在马车上,这是给明珠在路上吃的果脯蜜饯,明珠生性活泼坐不住,到时喂她吃点零嘴打发下时间,途中也不至于太过无聊。” 常嬷嬷将叶寒前几日便做好的一篮子酸梅杏果杨梅干交给了江流画随行的婆子,江流画一看这么大一篮子果脯蜜饯,笑道:“我只是回红绫镇拜祭下奶娘,待不了多久,你做这么多干果蜜饯,明珠还小哪吃得完。” 叶寒不管,抱着刚满一岁的明珠很是舍不得,“其实回红绫镇拜祭秦婆婆,你与陆知夫妻二人去就可以了,何必带上明珠。她还这么小,一路山高路陡哪受得住这份罪,秦婆婆若是知道了不知得有多心疼。对不对,明珠?”叶寒拿着一枚杨梅干逗着怀中娇憨的小明珠咯咯笑个不停。 江流画哪不知叶寒这不仅是舍不得明珠,更舍不得自己,这么大一篮蜜饯果脯明珠哪吃得下,分明是给自己准备的,只有她才知道自己有颠簸犯晕的老毛病,需吃点酸果蜜饯才能压制腹中酸水难受,这事连陆知都不知道。 “你莫担心,陆知不会让我母女俩受苦的。待我们拜祭完奶娘就回并州城,片刻也不耽搁。”江流画也是不舍,只是离开红绫镇多年,她已成家有子却未能回去看一眼奶娘,她心有愧,思恋备至,陆知知她心事便向青川请了一月休假,带着她与明珠去拜祭奶娘。 “这么急干嘛,我又没催你。你到时在红绫镇多休息几日,休息好了再慢慢回来。”叶寒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明明是关心人可非装得若无其事,好似生怕有人笑她一般。 “流画,”叶寒突然抬头看着江流画,面有遗憾话含低落,“你到时帮我在秦婆婆坟前也烧点纸钱,让明珠代阿笙向秦婆婆磕几个头。一望四年久,如今战乱已平我亦不能回去看她,你到时记得帮我多说几句好话,让她莫怪我。” 红绫孤山外,一抔青坟头,遥忆故时人,生者徒忧忧。 奶娘当时是为救她俩而死,小叶重情心怀愧疚,她痛失亲人亦悲怀难安,就像两个受伤的人只能互相舔舐着对方的伤口,江流画劝慰道:“奶娘怎会怪你?她也知你出府不易,外还有耶律平四处藏匿逃窜危险重重,等青川哪日有空了,你们再带上阿笙一起去拜祭她,不就行了。” “一……一……“ 怀中明知张着小嘴奶声奶气喊着叶寒,一下就冲淡了叶寒脸上的悲戚之色,叶寒忍不住低头逗弄说着,“明珠留在端王府陪叶姨好不好?叶姨每天都给明珠做好多好吃的,还让阿笙哥哥带你玩,好不好?” “好!”小娃娃就是禁不起诱惑,听见有吃有玩的就连连点头,那可爱样儿把一屋的人都给逗乐了,连江流画这个当娘的也忍不住低头捂嘴偷笑。 因明日便要启程离去多日难见,叶寒便留江流画与明珠当夜在端王府住下,两人可多相处一会儿,多说会儿话,让陆知第二日直接从军营到端王府接江流画母女二人离开。 第二日,叶寒站在后院。连连挥着手望着前面渐行渐远的马车,心里空落落不行,回合璧庭的路上话都少了许多,整个人萎靡得就像夏日被晒脱水的青叶。 青川知晓叶寒心中愁闷之事,搂她在怀轻声劝慰道:“你若喜欢,待西境彻底安定后,我带着你还有阿笙一起回红绫镇祭拜常嬷嬷,到时,你想在那住多久我就陪你住多久。” “真的?” 叶寒顿时来了精神,清明的双眼专注地盯着青川,青川都能看见她眼中黑眸里自己的倒影,能被她看进眼中,真好。 “你别骗我!” 这事叶寒很是认真,其实今日江流画的离去最多只占她伤心之一半,而让她最郁郁不振的还是未能亲自回红绫镇为秦婆婆献上一祭,自从她来并州后便再也未离开过,四年了,那镇外孤山上的青坟应该已是野草葱葱,她真怕再见时再也找不到那一抔坟头,以及那个和蔼总爱笑的老妇人了。 青川哪舍得她失望,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胸膛上,轻落一吻,温柔说道:“答应你的事,我哪件未做到。” 靠在青川宽厚的胸膛上,听着他胸中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叶寒前所未有感到安心。从何时起她已这般信赖眼前这个男人,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信他会一辈子对自己好,信……他真是爱自己的,一直都未变过。 江流画走后怕叶寒担心,必是每五天一封书信报平安,而当收到第二封书信时,那远道而来的当世大儒也终于到了并州城。 那大儒的马车刚进了并州城,青川就带叶寒去了府门外等候。府外骄阳高照如火如荼,赤裸裸的白光照得青石板路干燥发白,恍若下一刻就能龟裂成千沟万壑。 就在这要照得大地变形的骄阳烈日下,几声清脆悠扬的马铃穿破层层炎热从不远处传来,然后就见一老一少两车夫分别赶着两辆普通的老榆木马车轻挥着长鞭而来,老马低喘着热气一哒一哒艰难走着最后一程,随着一声长吁,老实地停在了端王府大门前。 大儒是高洁之辈,不重世俗之物,一车一人、一车一书便是所有家当,行至简约至无,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境界上的极致充足,叶寒不由心生几分钦佩。 客人远道而来,青川携叶寒下了阶梯迎客,叶寒慢青川半步走在他身后,不知为何她总觉青川今日双肩略微沉重,隐隐若有心事,又好似只是有些劳累,毕竟他这段时日都在军营训兵演战,今日也是大儒要到这才匆忙赶了回来,累了也是应该的,叶寒没有多想。 前车的老车夫晒得干瘦古褐却是个有劲的,一手撑案便跳下车来将凳子在马车旁摆好,等客下车。 靛蓝底碎花布的简易车帘倒是与这老榆木马车的简朴风格十分搭配,一只年轻的手先从车内伸出将帘子掀起,出来的是一蓝衣打扮的清秀小厮,虽看着身形瘦弱但手脚麻利,动作一气呵成跳下了马车,然后站在车边扶着一满鬓白发的老者下车。 叶寒有些愣住,望着走过来的儒雅老者,仿佛瞬间又听见了云州劝学堂中的朗朗读书声,“……朱老夫子。” 叶寒难以置信望着一旁青川,他从未与自己说过来教阿笙的当世大儒就是朱老夫子,可转念想想,这天底下除了朱老夫子谁又当得起“当世大儒”这个称号。 被青川握着的手突然被他捏紧了一下,但青川却未与她多说一字解释,就缓缓放开了她的手,然后上前作揖行礼道:“云并千里,多年未见,夫子身子可还好?” “好!老夫一切都好。” 久别重逢,朱老夫子颇有些老泪纵横之感,想他七年前的聪慧少年郎现已长成平定西境的虎威将军,保境安民为国尽忠,纵是他现在入了黄泉,他亦有颜去见先帝了。 叶寒也上前屈礼问候道:“云州一别多年,朱老夫子还是一如当年硬朗,我辈仍旧不及。” “老了老了!老夫已年至花甲,难复你辈年少有力,只剩下一把老骨头,教教稚子学文识字倒还是可以。”朱老夫子谦虚回道。 日头高照,烈浪滚滚,府外空地不是叙旧寒暄之地,三人便转了场地向府内走去。朱老夫子为长,由随行的清秀小厮扶着走在前面,青川与叶寒紧随在后。 府中正堂不远,中间隔了一宽阔偌大的鸾台,遥望即可看见,只是烈日当空、白光曝晒,无丝毫荫凉蔽日,所以几人便舍近取远绕着鸾台一曲长廊向正堂走去。 过了一横长廊,转进一竖笔直的廊下,上有高梁深顶蔽日,左右两旁有绿树叶蓁挡阳,外面热辣辣的暑风再霸道,强行进来也得被活生生剥下一层灼人的热皮,只留下一心柔软清凉。 叶寒突然看向青川,青川立刻转头冲叶寒笑道:“怎么了?” 五步之前是待青川胜亲子的朱老夫子,叶寒刻意压低了声音问道:“青川,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青川轻然一笑,“姐姐为何这么说?” 叶寒低头,动了动手指抠了下他满布厚茧的手心,他今日握着她的手好生紧,两手交握间明明是快三伏天的白日他却手心寒凉,透着奇怪。 叶寒转头看着走在前面的朱老夫子,说道:“若是军营中有什么事放心不下,你先行离去,朱老夫子那儿我会照顾好的。” 最近一月军营中有训兵演战,军中将士一律不准离营,青川也是去了军营半月没有回家。今日朱老夫子突到,他也是接到了信从军营快马加鞭而回,他身为一军主帅却贸然违背自己所立下的军令,叶寒想他必定也为难。 酷暑难耐的天,夏蝉有翅亦难逃离,更何况是只凭两脚走地的人。天地既已为炉,降火无形煎熬世间万物,逃无生天,又何必再逃,还不如留下直面对之。 不顾周遭随行的一众下人,青川抬起手来将叶寒鬓边被汗水打湿的碎发别在耳后,说道:“军营中有一众得力将领,我暂时离开一下不会出什么事。” 话说着间,一行人已走到了端王府正堂,一一进了堂中席地而坐,一别烈日不愿再见酷暑伤人心,流出一身泪。 七分暑引三分燥,燥热易去暑难消,还好存了一窖冬月伤人冻骨的寒凉,留于六月暑热天,让它们冰与火斗个痛快。 最终,冰鉴吐寒击退暑热于正堂之外,七分暑热暂缓退去,那残留在身体中的三分燥热,要想剿杀干净还不是小菜一碟:青门绿玉房,红瓤细沙汁,百合绿松冰中取,清荷含凉风中来,又何惧那六月酷暑。 几盏凉茶吃罢,心静身凉,坐于一方清凉和风无人扰中,最是适合说起多年未见的寒暄,以慰心中那份积存了几千个日与夜的思念与遗憾。 重见故人,往事如潮,朱老夫子回忆着,“那年柳铭潜入云州步步紧逼,绝杀于你,你无奈只好北上求生,自此一别便是七年,你我师徒至今日方有机会见上一面,老夫心满足矣。” 青川微微低头,似多年前还在朱老夫子膝下受教的爱徒模样,感激道:“当年若无夫子鼎力相助,青川又怎会留有一命有今日之功业,又怎会与内子重逢结为夫妻生儿育女。” “说到这儿,老夫还从未见过你的孩儿。”后面这话是朱老夫子专门对着青川旁边的叶寒说的,“不知端王妃舍不舍得让世子出来,让老头子我瞧上一眼。” 朱老夫子千里迢迢来并州本就是为阿笙而来,师父要见新徒弟,叶寒哪有推辞之理,于是谦敬回道:“朱老夫子莫要取笑叶寒了,是叶寒顾虑不周,忘了让阿笙出来见新师父,还请夫子莫怪。” 说完,叶寒便朝站在身后的常嬷嬷说道:“快去练武场把阿笙带来。” 常嬷嬷得了叶寒的吩咐,立刻退后出了正堂,等待多无聊,所以等着的同时朱老夫子边问着阿笙的情况,“老夫听说世子才年满三岁,这么小就开始习武了?” 青川低头饮茶,并未开口回答,而是叶寒由回之,“已经学了快大半年了。花折梅去年夏时从大风关调回并州,就开始教习阿笙习武。从每日辰时练到午时,风雨无阻。” 听后,朱老夫子长“哦”一声,继而拂着长须,眯眼笑道:“小小年纪便如此用功,委实难得。” 可说完后,突然安静下来的沉默,就像是地震后一条笔直大路被拦腰震断的一截长凹坑,明明视线可见另一端,可就怎么都跨不过去,好生着急,亦如她一般又好生尴尬,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青川与朱老夫子之间有些怪怪的,好像一追一退,有意回避着什么。 叶寒想不通,也没有多想,因为正堂大门处跑进来了一满头大汗的小娃娃,身上还穿着练武时的黑色劲装,那还是她早上给他穿上的,正朝她跑过来。 “娘亲!”阿笙抱着叶寒不放,见一旁青川冷不丁望过来的目光,才轻声唤了一声,“爹爹。” 阿笙还是一如平时般喜欢赖在叶寒怀里,像只小奶狗般扭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她怀里拱,好不娇憨可爱。可今日朱老夫子在场,叶寒自是不能像平常那般让他撒娇个够,连忙让他站好,小声提醒道:“有客人在,莫要胡闹。” 刚才跑得太快,阿笙没注意到主位座下左前方席上竟有一白发老者,正眯着眼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经娘亲这一提醒才注意到,阿笙好奇问道:“娘亲,这个白胡子老翁翁是谁啊,阿笙以前怎没见过?” “阿笙,不得无礼。”青川轻斥一声,说道:“这是以前教导为父学问的老师,从今天起也是为你开蒙的先生。” 经父亲这么一说,阿笙这才记起娘亲之前与他提过会有一位先生要来教他习文,原来就是眼前这个白胡子老翁翁呀! 阿笙好奇心重且不怕生,离了叶寒走至堂中站在朱老夫子案前,睁着一双机灵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新老师,然后就见堂中一老一小互相对视不说话的奇怪画面。 师徒初次见面,阿笙就这般“不礼貌”地盯着老师看,叶寒怕有些冒犯到朱老夫子,心里忍不住想出声提醒阿笙一下,但被青川拦下,摇头示意无碍,就这样在一屋清凉如水的安静中,堂中其他人都憋着气忍着声陪着这一老一小“神魂”交流,倒是站在朱老夫子身后伺候的清秀小厮忍不住“噗嗤”一声先笑出声来,措不及防就结束了这一屋奇怪的安静。 朱老夫子微微向后偏头,轻咳一声,那清秀小厮也知自己刚才行为一时失了偏颇,连忙惭愧低头退至在后,半隐在墨色青帘后,若无名小鬼不受众人注视,反倒是坐在主位的叶寒看了一眼却看入了神,目光直落在那清秀小厮低垂着头的纤薄侧影上,以及他左耳耳垂上那几个若有若无的小洞上,好生有趣。 正堂内安静太久被阿笙稚嫩的声音突然装满,叶寒注意力回到堂中,见阿笙学着文人作揖的模样,弯腰向朱老夫子一拜,虽不似大人般做得规范,但贵在赤诚认真,“阿笙见过师公。” 朱老夫子点头问道:“你就是阿笙。” 阿笙挺着小胸脯点头回道:“嗯!阿笙是阿笙的小名,阿笙的大名叫赫连褚。因为阿笙是在灭后褚时所生,爹爹就取后褚国名为阿笙的名字,说能镇褚安邦。” “好名字!”朱老夫子衷心叹道。 初见时只觉眼前小娃稚气未脱,娇宠溺爱之气太重,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孩子无疑,现凑近再看,这稚子虽年幼却谈吐清晰,不露胆怯,或是习武之由,眉宇间已生英豪之气,与刚才向叶寒撒娇的娇惯模样截然不同,蓦然心中有感一叹,青川后继有人了! 朱老夫子很是喜欢眼前这个叫阿笙的小娃娃,只是天资如何能否收徒,还得另作一番考验。 “阿笙可知师公此次来并州是为何而来?” “阿笙知道。娘亲跟阿笙说过,师公是来教阿笙读书认字,明辨是非的。”阿笙回道。 见朱老夫子将目光投向自己,如清风拂云的平静带着几分赞许,叶寒连忙微微低头以表回谢。 朱老夫子又重新看向阿笙,说道:“你娘说的自是不错。可老夫收徒弟一向严苛,你爹当年也是经过众考、进考和小考三次选拔,才从众考生中脱颖而出成了师公的关门弟子,总不能因为你这小娃娃喊了我一声‘师公’就随随便便让你入了老夫门下吧?” 阿笙微仰着头,一句点破其中意,“师公这是要考阿笙?” 好聪明的小娃娃,朱老夫子朝着阿笙笑道:“阿笙可是怕了?” “不怕!”阿笙自信一声,这有什么好怕的,能比他窝在娘亲怀里时爹爹冷瞅盯着他看时可怕? 朱老夫子就是喜欢阿笙身上这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拂须笑道:“那师公今日就好生考考你这小娃娃。” 明窗染白日,暑热下清凉,高梁之上一空荡,黑白难争谁霸王! 心中蓦然有了一题,虽是不难但亦有几分巧妙之处,于是朱老夫子问道:“你瞧这巍峨的正堂有多大?” 阿笙也抬头环视了一眼空空荡荡不见顶的屋宇,如实回道:“阿笙不知,只觉得太守府衙的公堂也没这正堂大。” “那阿笙可有法子不用花钱就能让这正堂装满?”朱老夫子出着考题。 可能是顾虑到阿笙年纪尚幼心智未开,朱老夫子这题出得并非多难,有点像现代的脑筋急转弯。叶寒记得在现代她有个朋友是个脑筋急转弯的发烧迷,每次朋友聚会都喜欢出点这类型的题目来活跃下气氛,刚巧,这题那朋友出过类似的题目。 这正堂大约占地两三亩,高约有四五丈,人站于其下约有仰望泰山之巍峨,非千百担粮食岂能装满,而不用花钱就想把偌大一殿宇装满,这岂不是痴人之梦。 而这大概就是大多数人听见后的一种正常想法,可物有实虚,有形之物千千万万如粮食千担自是能将其装满,可若不想花一文钱就将这正堂装满,就得在无形之物上下点功夫了。 听后,阿笙站在堂中没有回话,只仰着小脑袋上下左右望了一下,黑溜溜的眼珠子转得很是张狂。 “啊!” 突然阿笙一声尖叫,吓得一屋中众人人心肝猝不及防颤抖了半下,连落在地上的明窗格纹也好似跟着晃动了几下。叶寒有些奇怪,心以为阿笙不会又是调皮性子又犯了吧! “……”,叶寒刚前倾着身子想说道阿笙几句,可嘴刚张开话还未出喉咙,就被青川一手立马拦住,转头给她了一放心的眼神,悄声说道:“稍安勿躁。” ※※※※※※※※※※※※※※※※※※※※ 自己吐槽一下第201章的点击。 晋江这点击送得也太硬了,好似生怕不知道这是它送的,假死了,嫌弃,一点也不喜欢,呕~~~ 有这个心思和时间搞些花里胡哨,还不如把app界面好生弄一弄,顺便再把我被锁的章节早点过审,我修改得头都炸了,简直比写文的时候还要累! 此处想说句脏话,mmp,没什么其它的意思,就是简单配合下此时的情绪而已,勿撕。 云州客窥稚子声,夏时青知冬叶寒(下) 果然,青川一提醒完,然后就听见朱老夫子仰头大笑,满堂尽是其爽朗高兴的笑声,叶寒顿时明白阿笙刚才的“调皮”之举,也不由笑了出来,这小机灵鬼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害她吓了一跳,却使劲捏了下青川的手,权当惩罚,谁让他一开始就知道了却不告诉她。 笑过之后,朱老夫子对着堂中的阿笙说道:“你这小娃娃倒是有几分鬼机灵,以声满堂,这题你赢了。不过你方才说老夫来此是教你读书识字,明辨是非的,那你可知何为是非,又如何明辨?” 这才是真正的考题,阿笙转头专门看了叶寒一眼就立即脱口而出,“对与错,忠与奸,善与恶。莫使恶欺善,莫让奸压忠,莫混淆对与错,莫冤枉了好人。” 朱老夫子听后连连点头,拂须说道:“老夫来并州时,在桐乡县遇见一件怪事。话说这县上有一户人家姓钱,与一姓王人家毗邻。一天这钱家老妇见隔壁王家院中的韭菜长得十分好,便趁王家人不在家时跑进王家将之割走,回家包成饺子给孙儿吃。却哪知这王家种的韭菜并非韭菜,而是王家媳妇种在院中的水仙花,只是花叶形似韭菜而已,且叶茎有毒。这钱家孙儿吃过后便立即口吐白沫,经过一番救治虽捡回来一条命,但也彻底废了,成了一痴呆儿。这钱家老妇见孙儿变成这样,气不过,便抱着孙儿去王家讨说法,还找人写了状纸告了王家一家。这桐乡县县令见钱家老妇呆孙着实可怜,便判了王家给予十两补偿并责令王家人对钱家人多多照顾,以赎罪孽。王家人哪肯,本就是钱家老妇偷盗在先,他们未曾追究就罢了,现在还反倒打一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于是当堂就说了拒不补偿。这王家长子也是有朝廷功名在身之人,王家不认判决,这县令也拿王家无法,于是三方便僵持不下,无法可解。” 说完,朱老夫子向阿笙“求解”问道:“依你刚才所说的是非与明辨之论,若是你遇见这件怪事,该如何处理?” 阿笙机灵的眼珠子停滞了半会儿,好生想了想才霸气说道:“若是阿笙来处理这件怪事,阿笙第一件事便是罢免了那糊涂县令!” 朱老夫子双眼一亮,惊奇道:“为何?” “因为那县令是非不分!”阿笙虽是三岁小儿,但也为王家所受不公而感到愤愤不平,“县令作为一地父母官,审案不以国法为据,不看事实黑白,全凭谁弱谁可怜判案,如此昏庸、如此糊涂、如此是非不分,这样的官难道不该罢免了他吗?此事若非王家有一身傍功名的长子在,恐怕王家早已蒙受冤屈家破人亡了。” 世有不公并非可怕,因有法可平不公,可怕的是即使是国法森森依然有人不依法为之,就如那桐乡县的糊涂县令这类官吏,这才是造成世上不公与冤屈的来源。 一小小孩童可跳出常规之外,不受事物本身之局限来看待问题,着实难得,朱老夫子对阿笙的喜爱不由又添了几分。 朱老夫子继续问道:“若是阿笙来判此案,你会如何?” 阿笙抬头挺胸道:“自然是惩恶扬善。王家遭盗本是受害一方,钱家孙儿变痴呆也并非他们所为,凭什么要让他们赔钱十两还要照顾钱家。阿笙以为应撤销那糊涂县令的判决,改判王家无罪,且钱家老妇擅闯民宅偷盗在先,按法理来说还应赔偿王家损失,但念及钱财不大且钱家孙儿已成痴呆的份上,这赔偿就算了。” 有法亦有情,朱老夫子满意点头道:“那钱家又该如何处置?” 阿笙坚定回道:“钱家孙儿虽误食水仙花叶中毒变痴虽是可怜,但这皆因钱家老妇贪婪心所起。若非她贪图小便宜偷摘王家水仙花叶,也不会自食恶果害得自家孙儿变成痴呆,这老妇虽也可怜但更可恨,所以阿笙以为,因以擅闯民宅、偷盗、误伤人命,三罪并罚,不可免之。” 前者法中有情,后者法中无情,两者区别明显,朱老夫子不由好奇说道:“这钱家老妇已是八十高龄,若真三罪并罚,必定判个流放无疑,或许未到流放之地就一命呜呼了,阿笙不觉得你这判决太过了吗?” “师公心善阿笙知道,可就是因为心善师公更不可同情这钱家老妇。”阿笙不改其判决,坚持以道。 朱老夫子好奇问道:“为何?” 阿笙小脸稚气未脱,却甚是严肃,“同情应给予该被同情之人,比如无端受无妄之灾的王家,而不是像钱家老妇这种害人害己之人。阿笙知道师公是看钱家老妇年事已高,想网开一面,可娘亲也曾对阿笙说过尊重长辈并非是尊重他们的年龄,而是尊重他们高尚的品德。钱家老妇明明有错在先却不知悔改,还把一切过错都推给无辜的王家人身上,如此无品无德还死不悔改之人,若法外开恩岂不是纵容恶人犯罪,让王家以及其他守法百姓心寒!” 三岁稚童,语出惊人,有子如此,夫复何求呀! 这新徒弟他是认下了,朱老夫子感慨道:“一朝廷县令竟不如一三岁孩童,真不知这些年我北齐之境生了多少冤案冤屈。” 叶寒也听愣了,更准确地说应是听傻了,她仿佛第一次才认识自己这个儿子,她知晓阿笙比同岁孩童要聪慧许多,可刚才这番逆天言论可不是简单“聪慧”两个字可以解释的,这完全是超龄,这在打游戏里绝对会认为是开了外挂。 “他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叶寒不自觉地说了出来,还好声音小只有坐最近的青川一人听见了,不由剑眉一挑,心想那“穿越”二字的其它含义,却百思不得其解。 虽然他听不懂叶寒话中的具体意思,可结合她的表情和反应,看样子应是被阿笙今日的表现给惊到了。他这儿子十足是随了他,天资胜人,很多诗书只需讲解一遍便可融会贯通,他怕吓着姐姐便不许阿笙在她面前说些超常的话,阿笙也知道轻重隐藏得很好,若非今日朱老夫子突然考他,且得了自己的允许,否则也不会语出惊人吓到姐姐。 青川捏了叶寒一下,在她耳边轻声解释道:“府衙断案时花折梅常带阿笙去看,阿笙这方面很有天分,看一遍就能将案情律法记下来。” 叶寒半信半疑,她知道阿笙比寻常孩童聪慧很多,只是没想到竟如此超龄,想想她三岁时还是个到处玩泥巴什么都不懂的假小子。在看见阿笙转过头来向自己调皮眨着眼睛,叶寒看着阿笙这调皮捣蛋的样儿这才松了口气,心中大石回归落地,吓死她了,她还真以为遇见穿越老乡了。 “老夫今日白得一好徒弟,还得多亏端王妃平日里对阿笙的教导,老夫在此谢过了。” 朱老夫子德高望重,叶寒哪敢承他之谢,连忙回道:“朱老夫子抬举我了。我也是无事时与阿笙说道了几句,以为他年幼听不懂,却没曾想到他竟记在了心里,今日着实让我也有些吃惊。” 日头偏向正午,青川见时间不早便对朱老夫子说道:“夫子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吃过午饭早做休息。”未等朱老夫子回话,青川便对阿笙说道:“阿笙,今日你与朱老夫子初见,理应多陪陪他。等会就由你送朱老夫子去他所住的一贤堂。” 阿笙听父亲话虽平淡但不容拒绝,于是老实回道:“阿笙知道了。”于是上前拉着朱老夫子的手牵着他往东院去,离去时还不忘向叶寒提醒道:“娘亲,阿笙今日的白糖糕莫忘了。” 真是个小吃货,这时候还能想到吃,叶寒宠溺一笑,“知道了,快去。记得走慢点,莫绊倒了朱老夫子。” 有了白糖糕阿笙自是听话,牵着朱老夫子慢慢悠悠出了屋中,随行的清秀小厮也背着一背囊跟在其后离了屋中,背影芊芊,真是若清风拂柳,颇有婀娜多姿之态,于是叶寒问道:“青川,你说我要不要把一贤堂旁边的偏院收拾出来?” 青川回道:“朱老夫子不是讲究吃穿之人,一贤堂于他已经足够。” “不是……”,叶寒有些尴尬,有口难言,支支吾吾道:“……他带的那个小厮,是不是也该单独给‘他’找个地方住?” 青川被叶寒“阴阳怪气”的话给逗乐了,抚着她额间细碎的发别在耳后,说道:“你这小脑瓜子一天都在想些什么?那小厮是朱老夫子的孙女,她跟着朱老夫子来并州是来寻人的。” 一时大窘,叶寒转移着尴尬好奇问道:“寻人?寻谁?”这并州苦寒不堪,有哪家风流王孙会跑到这贫瘠之地遭罪? “你忘了?”青川提醒道:“我不是跟你说过方云中与朱老夫子一孙女自幼订婚吗?” “……是她?”叶寒突然想起,恍然大悟,连忙转过头望向刚才那清秀小厮离去的方向,低喃道:“原来她就是方云中未过门的妻子呀!” 男才女貌,这般登对,可她为何非要一个读书人上战场杀敌立功,建功立业呢?好好在一起厮守终身不就很好吗? 毕竟是他人之事,叶寒也不愿多想。见明窗骄阳日烈,快近午时,于是从席上站起身来,对青川说道:“天这么热,我们也该回合璧庭了。你在军营半月,督军训战应是没怎么吃好,我今日亲自下厨给你做几道你喜欢的菜,给你补补。” 青川连忙拦道:“姐姐莫忙了,午时之前我还得赶回军营。军中演战正值紧张激烈之时,我不能离太久了。” 叶寒瞧了瞧一旁的滴漏,才刚至巳时而已,于是挽留道:“现在离正午还差两个时辰,你回军营最多只要一个时辰,我手脚麻利点就好,不会耽误你的。” 军法无情,他虽为一军之主但也是军人,也不可罔顾军法,“不了。军中演战本就立有军令不许将士擅自离营,我有半日能回府已是不易,若不能在正午之前赶到,便是失信于众将士,我以后还怎么以身作则号令三军?” 骄阳烈日东边有蝉鸣喧闹,屋内冰鉴吐寒却静若无人,刚回来便要走,叶寒心中多是有些许失落,但也知这是青川职责所在,所以不再强求,“军事为重,一路小心。” 叶寒越通情达理,青川便越觉得对不住她,两人自成亲后他绝大数时间都忙于军事上,陪她的时间少之又少,他多有愧疚,于是揽她在怀轻声歉意道:“等军中演战结束后,我好生陪陪你,好不好?” “嗯!” 叶寒浅笑,点头应道。 青川伸手拂起叶寒垂落在发鬓前的几绺碎发轻轻别在耳后,露出一白玉般小巧的耳朵,耳垂却莫名染上了三分桃红春色,煞是好看,那双含羞的清眸更是别开不敢看他,小心望着前方空无一人却随时会有人经过的开着的大门。 叶寒怕被人瞧见让下人笑话,连忙推搡着想让青川放开,却事与愿违越推越紧,一张清雅静秀的小脸也渐渐飞上杏色桃红,清眸焦急着也透着臊人的娇羞,似秋秋波妩媚生着万种风情,一不小心晃过青川一眼,青川就只觉脑中“啪”的一声,好似有什么东西断了,顿时便忘了一切,直接掳着叶寒飘至门旁的幽暗角落中,抵着娇美身软的美人在墙角吻得忘乎所以。幸亏堂外下人无命不可入内,否则角落中这一淫靡春色可不看羞了众人。 “青川……嗯……唔……别……” 堂中细竹卷帘悬于明窗之上,打润圆滑的竹枝紧密有序排列,挡了明窗白晃刺眼的夏光,却在斜对旁的一青褐墙壁上落下一排排若春光柔美的光线,强势撞进那一隐晦不与人知的角落里。明媚交织幽暗,男子强势主动女子低吟压抑,交缠在晦暗不明的角落里,仿若一对见不得光的偷情男女,在夏日炎炎中交织出一方春情。 “嗯……”,一声绵长若猫挠心的轻柔娇吟从叶寒被吻得水润娇媚的红唇吐出,压在唇上的重力也随之离去,否则压在叶寒身上霸道强势的男人哪会舍得这一声娇吟便宜了这一方清凉。 堂中静若无人,深吻过后,叶寒趴在青川胸口轻声细喘,面色微红,发鬓也沁出了一层细汗,青川动作很是温柔,轻手拨开落在叶寒脸上的几缕湿发,为她拭去脸上的汗珠,以手为扇送着凉风为她排去燥热。 一旁大开的门依旧白光刺眼,叶寒本是气恼青川刚才这番孟浪会被人撞见,但见只是虚惊一场,便心安了不少,气怒也随之消去了不少。 “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在外面这般闹我,会被人看见的。” 本是含怒的话,可被男人刚吻过的红唇还残留着深吻后的缠绵,说出来别带着一番说不出的娇嗔风情,怎么听着也不像是怒气指责,反倒多了几分撒娇之意。 “半月未见,想你想得紧,一时没忍住,下次不这样了。” 这话青川说得自己都有些心虚,低头看着靠在自己怀里的叶寒,就这样安安静静窝在自己怀里,无比依赖着自己跟只黏人的小奶猫一般,谁能想像两人成亲之初时的冰冷如寒,多年相识竟不如一陌路,想想那段时日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捱过来的。 想到这儿,青川不由抱紧了叶寒,心中比何时都来得坚定无疑,他花了五年才等到姐姐今日的心甘情愿,他几经生死才好不容易才换来与她的岁月安好,凭什么要他为了一国一人就舍弃了。什么顾全大局,天下为重,他连自己的小家都守不好,纵得了这天下又与他何干! “青川,你弄疼我了。”叶寒抬头推搡着青川,眉头轻蹙说着腰间被箍紧难忍的疼意。 听见叶寒喊疼,青川如梦初醒又或似梦非醒,一把将叶寒抱之在怀,抱得更紧,好似怕失了她一般,压下心里的不安与惶惶,叮嘱道:“在家乖乖等我,哪也别去,我忙完军中训战就回来看你!” 叶寒本是被搂得太紧难受要命,但看见他身上被磨破的衣衫边角和被晒成两道颜色的脖颈,瞬间便没了挣扎,在他近乎桎梏的怀抱中点了点头,“嗯!你一人在军营记得照顾好自己,别累着自己。” “好!”青川认真回道。 “现在六月暑热重,记得多喝些降暑的苦茶,别中暑了。”他是一军之帅,自是与众将士同甘共苦,不会独享其乐,她明白所以理解,也只能让他自己多注意点身体。 “好!”青川再次认真回道。 环在腰间的铁臂好似松了一些,叶寒能从青川怀里站直身子,相看近在咫尺,半月里青川晒黑了许多,也瘦了不少,叶寒心疼道:“等你军中训战结束,回来我给你做蔷薇元子吃。” 青川倏然一笑,似西岭积雪乍无,“不许给阿笙吃!” 笑着似乎暖风春日,但仍还是不改这霸道性子。 “知道了!”叶寒没好气笑道,都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这般孩子气,连自己儿子的醋都要吃。一旁滴漏又下了一刻,明窗外的骄阳更甚,叶寒提醒道:“你该走了,再不走回军营就真迟了。” 两人角落这番缠绵厮磨也没花多少时间,骄阳东偏距天空正中还差一段距离,只是这日头依旧毒辣,人即便走在廊下也是热浪滚滚,汗水不住从细小的毛孔钻出,一路滑落凝结成珠,湿了一身。 叶寒送青川出门,经过来时的绿林廊下,前方府门遥望在即,叶寒不由低头看了一眼被青川握得发紧的手,与来时一模一样,“青川,你是不是真遇见了什么麻烦事?”叶寒再次关心问道。 “没有!”青川一口否认道,“只要你好好的,我能有什么麻烦事。” 手又被青川握紧了一分,这让叶寒怎么信他,“你今日匆忙回府就没见你真心笑过,一脸心事重重?是不是担心你不在军营时军中会生事,还是你在军中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今日朱老夫子到了并州是喜事一件,能让她联想到青川担忧之事就只有军营事宜了。 叶寒见青川不说话,以为他是默认了,轻声劝道:“若是真有事,别太急,慢慢来总能想出办法解决的。你如果相信我,也可跟我说道说道,莫一个人积在心中生出了病来。” 青川寻声回望向叶寒,如夜深邃的墨眼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他明明能在她的眼中看见自己,为何他仍这般患得患失,“姐姐……” “嗯?”叶寒看着青川,以为他是要倾诉。 青川心有苦涩,却倏然笑道:“……你就是我的心病。” “……油嘴滑舌。”叶寒娇羞一抹轻红便一下上了脸颊,“生气”转过头不理他,亏她还这般担心他,他却这般调戏作弄自己,叶寒负起甩开他的手,口是心非道:“你不是有军令在身吗,还不快走待在这里干什么,不怕受罚了?” 已行至府门前,青川也不管叶寒正生着气不理他,也不顾一众下人在旁,直接将她一把抱在怀中,道着离别,“你身子不好,凡事莫逞强,若是忙不过来,就让陈福去做,别累着自己。” “知道了!”叶寒脸皮薄,从青川热得发烫的怀里爬起来早已红了脸颊,也不知是被热红的还是羞红的,“你回去时也小心点,别骑快了。府中的事你也别操心,朱老夫子我会照顾好的,你好生忙好军营里的事就行了。” 如墨的眼凝了一瞬,青川淡笑点了点头,然后就出府上马,陈福双手递上马鞭,青川望着府门下含笑送着自己的叶寒,报之一舒容笑颜,然后才低头接过陈福手中的马鞭,扬鞭而去,而陈福却在这一记轻尘中散去后才缓缓抬起低弯的背脊,一步一步沉重向府门走去。 六月天热,人站在阴凉下也能出一身汗,陈福方才在烈日下晒了这么久却未见丝毫汗意,叶寒着实羡慕得紧,问着正事,“陈管家,一贤堂东边的偏院可曾有用,我想派人去把那处打扫出来?” 陈福连忙回答:“回夫人的话,那处偏院原是一处安置客人的院子,可因院落不大且位置较偏,后来便一直空着没用。夫人若是想用,老奴这就派人打扫出来。” 本就是给姑娘住的,叶寒想了想还是让丫鬟婆子去打扫较好,“陈管家一天也够辛劳了,这点小事我带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去就行了,不用麻烦。” “夫人!”陈福难得一次大声说话,劝道:“夫人还是让老奴去做吧,毕竟是前府之事老奴比较熟悉,况且那处偏院常年无人居住,早已年久失修,恐怕得请工匠好生修缮一下。” 陈福做事周全,既然他这么说叶寒自是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便将这件事交由他去做,至于一贤堂的一切事宜,陈福也毛遂自荐一并揽下,叶寒只当是青川有命让陈福善待朱老夫子罢了,便没多想,也允了。 日头偏午,府门前早已寥寥不剩几人,陈福独自立于府门下,揣摩着王爷走之前那一句轻若鸿毛之话,“前府后宅,男女有别”,这简简单单八个字听似如常,可其深意他心有自知。在这之前王爷从未有过如此举动,花将军随意进出府中也并未有此严令,而今日朱老夫子刚到,王爷便紧急回府,看似特意迎接朱老夫子,可王爷今日的一言一行却好似在……防备着朱老夫子! 陈福为自己所猜想感到一阵心惊,恐怕王爷防备的并不是朱老夫子本人,而是防止朱老夫子与夫人见面才是,可朱老夫子一心为王爷,他应不会有伤害夫人之举动。那么,王爷是在担心什么?陈福深感头疼,他实在揣摩不透王爷的心思,既然摸不清其话中深意,他唯有尽量减少夫人与朱老夫子见面,这也是他方才为何极力抢下一贤堂偏院修缮打扫事宜的缘由。 午时日正盛,天阶无云碧空如洗,好一派艳阳高照日,照得乾坤朗朗大地无忧,阴暗无从遁形,好生一派正气。可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怕就怕这万里晴空却霹雳落下一声惊雷,惊裂了西境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定太平,惊碎了这端王府的祥和温情,也惊醒了沉醉在其中的迟梦人。 绿荫渐浓夏日长,亭台楼阁入池塘(上) 并州酷暑难耐,白日如在焖锅中蒸腾,人就像是一条被它拧在手中的帕子,一绞一拧,身上每一处细小毛孔都逃不过它灼热高温的挤压,然后就见成珠的汗水从人额间渗出,顺着脸颊一路滚成豆大般的汗珠钻进衣襟不见,然后刚换的干爽衣衫就这样不出一个时辰就被打得湿透。 叶寒把最后一道菜盛入盘中,交由秋实端到一旁桌上放凉,自己这才挽袖擦去脸上不断泌出的汗水,推开小厨房的门,从一室的烟熏火燎中连忙逃出,熏红的小脸还未偷得几丝清凉消暑,又猝不及防被门外的热浪滚滚给逼得无处可逃,只好慌忙沿着廊下阴影跑回了寝屋。 回了寝屋,叶寒已是汗流浃背,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身上无一处不往外冒着水,水绿色的轻袖襦裙早湿泞成一团乌绿,湿乎乎贴在身上,就像背上背着一沉重的乌龟壳子,好生难受。 叶寒素爱洁净,不喜杂味缠身,连忙将一身湿漉汗涔换下,连带着方才在小厨房积落了一身的油烟柴尘,都一并扔得远远的。铜盆盛清水,绞帕净脸,当清凉的井水洗去一身暑天燥热,叶寒这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重新换了一身牙白色浅色衣衫,棉帕已在水中浸泡一会儿,吸饱了井水清凉,然后双水伸入盆中捞起拧个半干,软绵吸水的帕子含着半湿半润,贴着头皮沿着发丝一寸一寸吸附走积落在发中的油烟尘灰,如此往复几次,虽青丝微漉却可杂味去除大半,披肩散落晾晒一会儿就可变干,省时省水,这是叶寒从小到大在繁忙中想出的一小窍门,即便现在生活大好,但仍不过时。 凉阁卷帘落,日影层层叠,南方打磨光滑的水竹细枝挡去了外间大半的日头,叶寒独坐阁中,那明艳张扬的白光依旧落得满室亮堂,好在卷帘水竹吸火,阁中冰鉴去热,刚洗去一身燥热汗涔,手中还摇着一把玉骨光凉的薄绢白团扇送着徐徐凉风,叶寒得了一身清凉,心里却担心着顶着烈日习武的阿笙可否受得了。 晨起习武,下午习文,这是她给阿笙定的学习日程。晨间凉爽,最是适合习武健身,而午后日头毒辣,一贤堂有绿竹葱郁环绕,热风穿林入堂也成清凉,这既可让阿笙避了这夏日毒辣日头,也可让朱老夫子有足够时间休息养神,一举两得,朱老夫子亦是赞成。 只是……叶寒透着竹帘细缝窥视着阁外烈日白光,这日头不大却有盛暑袭人之势,花折梅又是个不细心的主儿,也不知可让阿笙停下歇息一刻在绿荫下喝上一盏祛暑茶?可惜青川怕自己慈母多败儿,一早便在练武场立下规矩,阿笙习武期间不准自己入内,她这去送饭也是求了青川好久他才松的口。 叶寒“唉”声一叹,打凉的玉骨白团扇一时没握住,离了手跌落下了案桌,常嬷嬷从一旁偏门入了凉阁就见叶寒这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就知夫人这又是在想小世子了,毕竟三岁大的娃娃就去舞刀弄枪,是个当娘的都舍不得。 “夫人”,常嬷嬷轻声走近唤道,拾起掉落在地的玉骨白团扇重新送至叶寒手中,为她斟满杯中清茶,宽慰道:“花将军虽行事随意,但也是个知分寸的,小世子随他习武不会有何大碍,要不然王爷也不会让花将军教小世子习武,夫人您说呢?” 纤手玉团扇,自生清风来,叶寒释然一笑,“你就知道安慰我。” 常嬷嬷垂头也生一笑回之,可笑有半许迟疑之色,一主一仆同在席间,叶寒很轻易看清常嬷嬷脸上的神情,主动问道:“常嬷嬷可是有什么事想说?” 彼时日头高上巳时已过,府中晨时便起的繁忙已然歇罢,合璧庭亦是如此,常嬷嬷想起在府中见到的那人,思忖颇久还是向叶寒禀报道:“夫人可还记得上元节时,有一女子被水柳阁的人追得无路可逃,误撞进花灯□□中,最后被您与一书生所救?” “……”,玉骨白团扇被摇得轻若无风,叶寒细想一下还能依稀想起发生过何事,至于那人,她还真忘了长什么模样,若不是经常嬷嬷这冷不丁一提醒,她几乎都快忘了这件事了,“怎么,你认识她?”叶寒玩笑道。 常嬷嬷附和笑着,“夫人惯爱取笑老奴。老奴也是前几日在府中偶然见到那女子,这才想起夫人上元节善心救人这事。” “那女子现在在端王府?”叶寒略有吃惊,停下手中轻晃的团扇,好奇问道:“她怎么会在端王府呢?” 常嬷嬷回道:“老奴初见她时也很吃惊,原以为此女入府是有心为之,但当她送衣至合璧庭看见老奴时,脸上惊讶并不亚于老奴。老奴事后也去浣衣房专门问过管事嬷嬷,才知此女是春时三月招进府中的洗衣婢,因来合璧庭送衣物的婢女回家探亲了,便暂时让她来送合璧庭的衣物,老奴也是在这月初才见到她的。” 叶寒有些奇怪,“我记得当时让你送去的银两不少,勉强支撑半年应是无忧,怎会沦落成了一洗衣婢?”若她没记错,此女还是夏国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书香门第知书达礼,怎会屈尊在他人门下靠洗衣为生? 常嬷嬷把之前打探好的消息回复给叶寒,“也怪这女子命苦。刚逃出狼窟,其父因久病沉疴,没能撑过这一严冬,丧事一过彻底掏空了本就单薄的家底。家中无颗粒裹腹,还有老母和四个弟弟妹妹要养活,见端王府招洗衣婢这才误打误撞进了端王府。”若非前前后后核实了一月,恐怕连她都不敢相信世间有如此巧合之事,只道是此女命不该绝,走了好运。 叶寒也是从小吃苦长大的,家庭不幸自是生活不易,对那女子相似的遭遇多少有些怜悯,不由叹道:“是一苦命人。” 常嬷嬷见状试探问道:“可需老奴去给浣衣房的管事嬷嬷打声招呼?” “……”,叶寒想想,还是摇手算了,“她若真有此心,估计早在府中见你第一面后,就有意无意在你面前晃悠了,说不定还求着你带她来见我。你们见面后这一个月里,你可曾见她再出现在你面前?” “除了例行规定每隔五日送洗净的衣物到合璧庭,老奴还真没在府中其它地方撞见过她。”常嬷嬷如实回答。 叶寒放下手中玉骨白团扇,常嬷嬷连忙上前将之扶起,边听得叶寒说道:“这就对了。这女子虽家道中落,可还是有一脊傲骨在,不肯受嗟来之食。虽说这对连饭都吃不上的人家来说,这份清高太过可笑,但正是这种看似可笑的孤傲才不由让人高看它几分。凭一双手挣幸苦钱养家,虽是清贫苦味,可也安心乐道其中,真是难得。” 叶寒回头对常嬷嬷叮嘱道:“既然她不想求之于人,你我就不要自作主张毁了人家幸苦维护的清高傲骨。” “是。”常嬷嬷用心记下。 这世间有千万之人,而这千万之人就有千万种不同的活法:有人阿谀奉承,有人正直以谏;有人弄虚作假,有人以实求真;有人虚度年华得过且过,有人却惜光阴寸金,不舍昼夜;有人能为五斗米折腰,也有人为了她/他所坚持的清高不受嗟来之食……活法不同,自然活出的人亦是不同,她虽有喜恶偏向,却难以评价谁高谁低谁贵谁贱,都是努力挣扎活在世间的凡人,谁又比谁能高出几分。 竹帘透下的日光好似又烈了几重,站在屋中都能感受到外间白光的灼热与刺眼,看来这日头又升了不少,看来是时候去给阿笙和花折梅送饭了。 想到这事,叶寒便有了些精神,“方才做好的菜估计也已经放凉了,让秋实可以装盒了。” 常嬷嬷遣了阁外候着的丫鬟去给秋实传了信,很快秋实便提着两个红漆食盒到了凉阁廊下,一脸憨笑喜色,从不见忧愁烦恼,叶寒着实羡慕。 出了凉阁,清桐油伞虽挡去了一方骄阳烈日,却挡不去那阵阵袭来的热浪缠身,叶寒见常嬷嬷要出阁随行,体恤道:“常嬷嬷你暑风刚好,还是少在日头下行走,秋实陪我去就行了。” 望着叶寒离去的背影,常嬷嬷衷心谢过,前几日她忙着办事没注意避暑,不小心暑风入脑,全身无力在床上躺了好几日,都是夫人每日请来郎中诊脉开药,还搬了一箱冰鉴给她一低贱婢子去暑。 她打心眼里说不出的感动,曾记得二十年前她初入宫时,也遇见过这菩萨般心肠的人,为她上药包扎,为她喝药吃饭,视她如亲妹,可最后……当短匕一吻抹过脖颈,鲜血扑涌,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般在她眼前没了。 当日她站在殿外,亲眼目睹着那场孤注一掷的死亡,绚丽如漪澜殿外那开得正盛的黄木香花,扑鼻的血腥味浓郁不输那弥漫冲天的馥郁香气,那是人死亡时上天送走亡魂的最后一丝祭奠,纵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也改变不了,人活着时他的权势他的深情也挽回不了一颗求死的心,这人都死了他的悔恨他的眼泪又做给谁看! 那日的漪澜殿死了太多的人,殿外前来救驾的侍卫无心目睹了嫔妃谋杀天子的罪证,即便最后“刺客”自刎谢罪,但他们亦未逃过这场无妄杀戮。她就站在角落里,抱着当时才五岁的王爷看着殿中年轻的帝王抱着死去的瑾妃一动不动跟入了魔般,看着殿外凄厉的惨叫与鲜血淋淋,看着人一个个倒下连带着漪澜殿的秘密也一并入了土。 从回忆中醒来,常嬷嬷转头直视着凉阁外灼灼刺眼的白光,无惧无畏,这白光再烈能有那满地横流的鲜血来得厉害。故人不在,空有怀念,今却有人如斯尔,善心似汝,吾倍感慰籍,又生心忧,恐短匕一抹红痕过,亦又成故人尔。 绿荫渐浓夏日长,亭台楼阁入池塘(下) 练武场建在端王府内偏北的一处开阔坦荡的平地上,现有半丈黑墙将之隔绝成一独立之所,后墙内有一排三丈多高的白杨整齐环绕排列,正逢夏时叶茂葱郁,人只能远远望见一高耸的森黑屋宇,再无其它,直接阻隔了他人妄想窥探的视线,若一个个装备精良的死士林立在内,守卫着这墙内不容于外人道的秘密。 那是练武场内的真武堂,堂内供奉的是当世难得一见的兵器,追风客的九连环锁,白毛老怪的定魂□□,祁连双侠的龙凤剑,慕容天机子的玲珑铩魄伞……一件件都是精妙绝伦之物,其中还有不少青川亲手改造后适用于战场的武器,就如那百发连环弩,在普通□□定骨原型的基础上,上放增加五张弓弦,下方中骨处凿空成长形,用于放置已排列好的箭盒,箭羽一出,弓弦可自动回位,弩中机关可连续推送箭盒箭羽至顶,只要箭盒充足,士兵只需扣动扳机即可,免去了一支支上箭耗时等繁琐之事,这无疑在战场上大大节约了时间,士兵的存活率也可得到提高。 而在真武堂外是一片浅草踩黄的空地,空地上左边放置的多是木桩石锁之类的练武之器,而右边则是一片高低不一的梅花桩,最矮不过两尺,最高可达半丈,阿笙此时就是从这半丈多高的站桩上一跃而下,一把扔开手中的一尺真刀入地,向刚入练武场的叶寒兴奋跑去。 “娘亲!” 阿笙习武后力气大了不少,一时跑来又快,一把将她抱住时叶寒都有些站不稳。 “慢点,小心别摔着了。” 叶寒弯腰抱了抱阿笙,然后瞧着他晒得通红的小脸,虽满脸是汗却精神得很,不见习武劳累,“瞧你高兴得,今日又劈了多少张叶子?” 这是花折梅训练阿笙下盘沉稳的一种方法,训练者站在梅花桩上,持刀在桩上移动,只为能将飞来的叶片劈中。既能提高训练者的反应能力,也能加强下盘稳重。 然而初次见阿笙临梅劈叶时,却着实将她吓了一跳,先不说让阿笙在梅花桩上跑来跑去,光是让一三岁大的小孩拿着把真刀到处乱晃,她看着就觉害怕,生怕阿笙一时没拿稳把自己给伤到了。为此她专程跟青川说过自己的担心,可青川一句“男儿不拿刀枪还拿什么”就把她挡了回去,就因这个她还跟青川怄了几天气,现在想想真不该。 阿笙虽小但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懂事,不会随意玩刀伤到自己,花折梅也是懂分寸的,有他在也不会让阿笙真伤着,就这样每日送饭见阿笙在梅花桩上持刀劈叶,这看久了她也就慢慢习惯了,连带着她放不下的担心都一并不见,现在看见阿笙持刀从半丈高的梅花桩上跳下来,也见怪不怪了。 “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我都闻到爆炒辣子的香味了。”花折梅丢掉手中叶片大步而来。 叶寒玩笑道:“你这鼻子真是属狗的,这么远都闻得到。有你最爱的小炒黄牛肉,我特意多加了小尖椒和二荆条,够你好生辣一回。” “娘亲娘亲,我的呢?”阿笙焦急跳着脚,缠着叶寒问道。 叶寒低头看着阿笙这只小馋猫,轻刮下他的小鼻子,柔声道:“也有你最爱吃的糖醋肉,娘这次做得比较多,保你今日吃个够。” 阿笙顿时欢呼不已,然后三人避开头顶上的酷暑骄阳进了真武堂,堂前用于陈列各式兵器,堂后则是供人练武后休憩之地。后堂里净手洗脸的水已经打好,花折梅与阿笙飞快洗好后,食盒中的菜也已摆放在桌。 菜不多也不是珍馐玉食,都是叶寒做的家常炒菜,花折梅的辣炒黄牛肉和阿笙的糖醋肉都已说过,摆上桌都是结结实实的一大盘,朴实无华,但重在量多味好,最适合练武之人补充体力。还有一碟祛暑清热的苦瓜炒蛋,这荤菜就上齐了。 至于素菜,想着天气炎热,叶寒便以清淡开胃的凉菜为主。 春时山间采摘晒干的蕨菜,泡水洗净沥干切段,再与切成细丝的豆腐干拌在一起,浇上油盐酱醋,丢上几缕碧葱香菜叶,再加一小勺新炸好的油辣子,拌匀装盘前再撒一小撮白糖提鲜,清爽又开胃。 因阿笙与花折梅都不爱吃青菜,叶寒只能化整为零,先将青菜过水留青,竹笋同法去其苦涩保其鲜甜,香菌、木耳泡发洗净,然后将之切碎切丁,只需加盐滴芝麻香油几滴,将馅料拌匀,再用透薄金黄的豆腐皮包好,放入蒸笼蒸好便可。 这些菜都是叶寒算着时间提前做好放凉了的,夏日本就高温不散,热菜放凉也带有半点余温,入口不烫不凉,吃着正是适合。昨日用老盐水腌制的跳水白菜,经过一夜也已入味,切成小块装盘,入口酸脆,这是夏日饭桌上最不可缺的一道开胃小菜。 菜上齐了,阿笙拿着筷子迫不及待吃了几块糖醋肉,却道:“娘亲,米饭呢?” 叶寒淡笑未回,而是对秋实点了点头示意,然后就见秋实从另一个食盒中端出两盘雪白轻透的薄饼,不似寻常我们所看见用锅烙出的面饼,这算是叶寒的一种个人喜好:喜欢将发酵好的面擀成一个个圆形薄片,不用锅烙,而是放蒸笼里蒸熟,然后趁热将轻薄透光如荷叶的面饼一张张分开放凉。从始到终不用一滴油,以水汽浸润避免油热,吃时软润好咬,不似烙饼那般厚硬难嚼。 看到这荷叶饼花折梅最是熟悉,叶寒在云州夏日天然时也经常这样做,用饼卷着肉菜吃,很是得劲,然后拿起一张较大的荷叶饼在手上,夹上一大筷香辣扑鼻的黄牛肉,和着几片红椒青尖椒在内,大手一握卷饼封好就直接入了口。 “好吃!” 牛肉紧实,辣椒够味。薄饼轻软,这菜还是在云州时的味道,从未变过,花折梅也不管口中余辣未消,又拿起一张荷叶饼大快朵颐了起来。 阿笙好似得了鼓舞一般,也连忙学着花折梅的样拿起一旁小一点的荷叶饼裹着金黄诱人的糖醋肉,张大小嘴使劲往嘴里送,腮帮子鼓鼓的跟个小皮球一样,“娘亲……好……吃……” 橙黄色的酱汁顺着阿笙努动的嘴角滑了下来,叶寒连忙拿着净帕给他擦去,“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看见两人这么喜欢吃自己做的菜,叶寒油然而生一种满足。虽然云州难回,西城那座叶家小院估计早已杂草丛生,但好在人还在,一个都没少,还多了个让她疼到心坎的阿笙,这并州于她不就是昨日的云州,这端王府不就是曾经那欢声笑语不断的叶家小院吗,老天爷对她不薄,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转眼间,桌上荤菜已消了一半,蕨菜豆丝和豆腐皮包子也吃了不少,倒是那盘苦瓜炒蛋没怎么动,尤其是朝着阿笙那一边的苦瓜炒蛋根本就没碰过。 叶寒看着阿笙只捡着糖醋肉一口一口吃着,怕他挑食,便亲手包了一卷苦瓜炒蛋给他,却被这小机灵鬼小嘴一偏躲了过去,还皱巴着小脸拒绝道:“娘亲,这菜苦,阿笙不喜欢吃。” 阿笙还记得自己被娘亲忽悠吃苦瓜的事,那时他刚吃完一块白糖糕,嘴里正甜着,娘亲就夹着一块翠油油的菜给他吃,说是吃了对身体好,他见这菜闻着香、颜色也翠绿得好看,便想也没想就一口吃了下去。至于结果……反正以后见桌上有这道菜他都是筷子绕开走,坚决不碰。 叶寒也知阿笙对苦瓜有阴影,没好强迫他,只是轻声劝道:“这菜不苦,娘把苦瓜在热水中煮了一遍,苦味都去了,一点也不哭。你看不是还有鸡蛋吗,真的不苦,要不娘亲吃给你看?” 说完,叶寒就夹起一块苦瓜吃了起来,吃着很是欢喜,全程脸上不见有半点苦涩之意,阿笙看后有些动摇,皱着小鼻子迟疑问道:“真的不苦?” 叶寒认真点了点头,为了让阿笙相信,还拉一旁吃得正欢的花折梅下水,“花折梅,你也是长辈,给阿笙做下榜样。” 花折梅本就辣椒吃多了,胃里有些火烧火燎,吃上几口祛暑清热的苦瓜炒蛋也正好,便没拒绝,连夹了几筷子苦瓜炒蛋。苦瓜焯水留青去了大半苦味,与鸡蛋炒在一起,刚好与余下的几丝苦涩中和,虽能尝到苦味但在能忍受的范畴,估计是怕阿笙不吃,叶寒已经尽量把苦味去得够多了,至少他连吃了几口都尝不到多少苦味。 有马前卒以身试菜,且全身而退,阿笙也没再拒绝的理由,半信半疑张开小嘴把叶寒用荷叶饼包好的苦瓜炒蛋咬了一小口,小心试探咀嚼了几下,虽然还是有点苦味但鸡蛋松滑,香香软软的还蛮好吃的,阿笙这才加速努着腮帮子,把叶寒手中剩下的一大半苦瓜炒蛋吃下。 见阿笙终于肯吃苦瓜,叶寒自是高兴但也没有过多强迫,只是鼓励让阿笙多吃点苦瓜,这样夏天身子才不会上火。 而桌上那一盘重辣的小炒黄牛肉已经见底,花折梅已经吃得满身大汗,即便辣味在身上上蹿下跳汗流不止,但还是让他舍不得停下来。这般毒辣的天气就该配上这辣到舌根的菜,来个以毒攻毒,辣个痛快,酣畅淋漓,一辣也可解千愁。 见花折梅狼吞虎咽的样子,叶寒好心提醒道:“你也吃慢点!多嚼几下,别吃快了,小心胃疼。” 花折梅不以为然,“年纪不大,唠叨的本事却不小。”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花折梅随后吃饭时牙齿总会多咀嚼几下再咽下,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估计是在云州时被叶寒管得太严,习惯了,这后遗症就一直延续至今。 叶寒多少有些担忧,这小炒黄牛肉本就辣人,花折梅又吃得这么急,甚至连那小尖椒这些辣椒都一并吃了,等会还不知胃烧成什么样。早知道她宁愿每日听他在耳边唠叨,也不给他做这道菜。 终究是不忍心,叶寒连忙对秋实说道:“快把绿豆莲子汤端来,给他清清火。” 秋实听后,手脚麻利将两碗微冰发凉的绿豆莲子汤端了过来,大的一碗自是给了花折梅,小的一碗给了阿笙,叶寒也对阿笙说道:“你今日吃了太多的肉,也要喝点莲子汤去去油腻。” 人相处久了总会知道谁是真正对自己好的,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温柔以待对自己好的人,比如别气她,比如耐着性子听她唠叨,比如在她担忧责怪的话中喝完一大碗祛暑的绿豆莲子汤,毕竟那也是她花了一上午才熬好的。 一餐饭不需山珍海味,也不需千碟万盘,几道家常可口小菜也能吃得知足常乐。叶寒还是改不了操心的性子,见两食盒里的菜都让两人吃了个精光,怕他们撑着,所待两人吃完后歇了一会儿,就让他们在后堂中走动走动,消消食。 金乌越上苍穹正中,立在练武场的白杨木桩都没了影,一个个都顶着烈日硬着头皮承受这漫无止境的酷暑。叶寒瞧见,想着离朱老夫子午后授课还有一个时辰,便带着阿笙去后堂一侧的厢房睡个午觉,养养精神以免午后上课打瞌睡。 “你也别转悠了,快去睡会儿。练了一上午,不累吗?”叶寒也对在房中来回徘徊的花折梅说道。 听见,花折梅停下了步子,看着叶寒牵着阿笙往偏房走去,嘴张了张还是什么也没说,微垂着头去了另一侧的厢房休息。 练武场不似合璧庭舒适,无冰鉴去暑热,无荷塘送凉风,只有一简单泛黄的竹帘掩去了那一窗烈阳入户,叶寒坐在晦明的房中摇着蒲扇给阿笙打着凉,在只有着蝉鸣声声的幽静中看着阿笙熟睡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满足安然。 秋实轻手轻脚走近,小声说道:“夫人,让秋实来吧,您已经扇了快半个时辰了,再摇下去,您这手该疼了。” “没事,反正过一会儿就该喊阿笙起床了,我再扇一会儿,不要紧。” 好似突然想起什么,蒲扇停落在床,叶寒立刻转过头上下打量了秋实一圈,最后停留在她腰间两侧干瘪的腰兜上,不放心问道:“你这次没给阿笙带糖吧?” 秋实连忙摇头,双眼惊慌如鼠,“没有没有……”,还掏出空空无物的腰兜出来,以示清白。 叶寒暗然失笑,秋实是个老实人不会撒谎,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可又疼阿笙,只要阿笙撒下娇求一下,什么白糖糕甜果子就直接往阿笙嘴里喂,这事她在合璧庭都抓到了不知好几次,但屡禁不止,只因这两人那缠人的功夫实在太厉害了,让她根本狠不下心来惩罚,所以秋实暗地里没少给阿笙送甜食吃。 有时候她也真是服了吃货的想象力,她硬是找了个遍也没发现两人把吃的藏在哪儿,她刚才仔细打量了秋实一圈也没找到一点可藏食之处,叶寒猜想秋实这次应该没带多少糖,又想着阿笙也快有五日未吃糖了,索性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手中蒲扇半信半疑递给了秋实,自己出门休息一会儿,让他们“敌军”胜利会师一次。 堂中安静,叶寒本想倒杯茶喝,却见本应在厢房休息的人却独自站在堂外廊下,正午时耀眼得过分的白光衬极了他那一身鲜红长衣,负手在背抬头望日,却怎么也融不进堂外那起起伏伏的蝉鸣喧嚣里。 “怎么没休息,嫌屋里太凉快,想在太阳底下晒会儿?”叶寒走近打趣道。 花折梅恍然惊醒,讪讪一笑,“午饭吃多了,有点睡不着。” 可能女人第六感作祟,叶寒总觉得花折梅自从从大风关回来之后就藏有心事,尤其近几日心事越来越重,丝毫不像之前一把折扇在手尽显风流潇洒的花折梅。不知为何,现在在她眼前的花折梅,让她总觉得跟那日朱老夫子来时仓忙回府的青川很相似,都一样心事重重不能为外人道,好似两人都是在为同一件事感到心事重重。 人活在世,谁没有几件不能与外人道的糟心事,既然花折梅不想说她也不问。能说出口的事有千万个想吐露的原因,而不想说的事心里总有一个不能说的理由,她还是别多嘴了,还是让花折梅自己静一静吧。 “叶寒”,花折梅突然喊到正要转身离开的叶寒,桃花眼再爱轻佻风流也抵不过俗世轻尘,“……朱老夫子,可曾找过你?” “朱老夫子找我干什么?”叶寒下意识纳闷一问,猜想道,“可是他在端王府住不惯,还是有什么其他事要找我?” “……没,没事。”花折梅悻悻转过身,面色似有失望又似有侥幸,可惜叶寒都看不见。 叶寒很是奇怪,这花折梅说话怎么只说一半害得她好奇心乱窜,连追问了几次也不见花折梅一吐实情,最后竟倾身一跃逃走了。直到回到合璧庭,叶寒也百思不得其解,细下将前几月的事都串连想了一遍,但也未得出什么结论,可心中隐隐有种预感,好像众人在合力瞒着她一件大事,周围的人都知道,只有她一人不知道而已,而这件瞒天大事究竟是什么事呢,她只能等它找上来的那一天才会得知。 菡萏缭缭娉婷色,一望却是在云中 “朱老夫子可曾找过你?” 花折梅这句“无心一问”却莫名烦扰了叶寒一个下午。 花折梅到底想说什么?他到底又在向自己隐瞒了什么?还有朱老夫子为何要找她?是有正事还是这只是花折梅无心一说而已,又或者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其实什么事都没有? 叶寒一人坐在屋中想得脑瓜仁都疼了,心里早把花折梅骂了上百遍,他们俩认识也这么多年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这货竟然还跟她玩起哑谜了,看她明日不做几道变态辣菜辣死他。 不过,这朱老夫子叶寒未等到,可他那一同而来的孙女却先主动找上门来,虽然不知她为何而来,叶寒还是让常嬷嬷先请了她进来,也许她还能旁敲侧击打听点什么来。 正午虽去暮间尚早,炎炎不走,凉阁冰鉴充足,身居其中犹如是在初秋气爽时。而当阁门半开、暑风直扑而来,清凉忽作破散,暑风闷热潮湿之气好似从南塘田田荷叶吹来,叶寒正坐主位席间逆光而看,只见一如菡萏娉婷的粉衫少女缓缓走近,纤纤做莲步,蛾眉正无双,清浅眼儿媚,最是玉娇娘。 “民女朱娉婷见过王妃娘娘。” 声若菡萏倏然绽放轻破一响,清脆入耳不输山涧溪流叮咚,好一初芙娇美人,纵是叶寒已见青川公孙释之人间绝色,也不能否认此女芙蓉明艳之姿。 叶寒和颜说道:“朱小姐请起。” 这算是朱娉婷第一次正式面见叶寒,她听端王府下人说端王妃待人和善,不喜以权势欺压人,这或许是与她平民出身的缘由有很大关系,今日独处一见,果不其然,端王妃确实平易近人,这让她半吊着的心也落了地。 客已落坐席间,茶饮也已奉上案,众人退下,只剩常嬷嬷和几个贴身奴仆在旁随侍伺候。 碧珠白钗轻粉水衫,见朱家小姐恢复了女儿装束,不似初见时的小厮打扮,这是叶寒命人早放在她房中的衣束,贴心问道:“这身衣服可还合身?若是哪有不适合的,可与府中裁缝说说,让她给你做几身合身的衣裳。” 朱娉婷婉拒谢道:“王妃好意,娉婷在此先行谢过。可娉婷只是寻常一介小女,因祖父缘由才有幸入住端王府,已是无功受禄,不敢再奢求多物,还请王妃莫要见怪。” 三朝帝师风骨清,一门无不知礼人,不愧是朱老夫子的孙女,容貌品德皆是上品,怪不得方云中那个书呆子肯为之投笔从戎,以抱美人归。 “朱小姐今日前来,可是朱老夫子有话要交由你说与我听?”比起其它事,叶寒更好奇她今日来的目的。 水红裙缭缭如软香红烟升起,朱娉婷突然站起又跪在席间,直言说道:“还请王妃莫怪。娉婷今日来合璧庭并未与祖父商量,是娉婷一人之意。” 美人跪拜在下,似有难处,叶寒与常嬷嬷默契交会一眼,各自心有所猜,然后叶寒好奇问道:“朱小姐可是有事相求?” 朱娉婷抬眸一笑,若微风轻拂晃过菡萏,露出一软浅粉娇羞,“娉婷听说,并州城虽处西境偏远,但繁华不输江南云州。娉婷来并州也有些时日,所以想出府逛逛,一览并州繁华。” 骄阳白日金光耀,叶寒不由偏转过头来,别开那竹帘漏下来的刺眼白光,看着朱娉婷认真问道:“现在?” 竹席绿帘下,朱娉婷若一支不胜凉风的浅红菡萏轻轻点头,叶寒也是从这般青涩年华走过来的人,这席间少女虽未说明来此真实意图,可那双含羞的眸子却早已出卖了她。 叶寒瞧了眼阁中滴漏,刚过酉时,而外间酷暑曝晒依旧炎热难耐,于是想了想说道:“端王府再大待久了也觉无聊,朱小姐出府逛下也好。这样吧,我派人给你寻辆马车和一识路的车夫,你现在我这儿坐会儿等等。” 显然朱娉婷没领会叶寒的好意,叶寒刚说完她便起了几分焦急之色,并不是怕端王妃给祖父通风报信,而是她真的很急,她想现在就出府,她想去见那人,可这话她一女子也不好当着她人的面说出来,只好慌不择食找了些蹩脚的话推拒着叶寒的好意,“不了不了!王妃好意娉婷谢过。其实无需这么劳烦,娉婷若是不识路随便找人问问就知道了,不会走失的。” 前是淑女后是活泼,叶寒看着慌乱间面色异常生动的朱娉婷,心中暗然失笑,估计这才是这位朱家小姐的真实天性吧,二八少女天真随性,刚才最初那番大家闺秀的知书达礼是装出来应付人的。虽然自己差点被她给骗了,但不过说真的,叶寒还真有点喜欢这位有点跳脱的朱家小姐,真不知正经严肃的朱老夫子是怎么教出个这么好玩可爱的孙女的。 见朱娉婷未听懂叶寒的良苦用心,常嬷嬷好心上前为之解释道:“朱小姐还是听夫人的话吧!在这儿等一会儿,待马车准备好自是立刻带你出府游玩。” “可……”,朱娉婷想要拒绝,可一看眼前这位和颜悦色的妇人又说不出口来,只好恹恹坐回席间,低眉塌肩耷拉着头,完完全全一副小女儿家的样,哪还有方才的大家闺秀风范。 叶寒向常嬷嬷点了点头示意,然后常嬷嬷便向朱娉婷说着并州城中某地“风俗”,“朱小姐可能不知,这并州城一到夏日,白昼渐长,不似云州城那般黑得早,所以城中很多百姓不到落日不会归家……” 这与她有何干,朱娉婷心里嘟囔着,可毕竟还在合璧庭不能失礼,只能勉强打起精神坐直身体,全身上下无不生着难受,耳朵还得遭受这那位嬷嬷的喋喋不休,“……尤其是并州城中的斜阳巷……” 听到那个熟悉的地名,朱娉婷不由浑身一震,双耳立即竖了起来,认真听着,“……那里多是些穷苦之人,在外做衣的女人都想趁着天未黑之前多做几件衣裳多挣几文钱,所以往往归家更晚,未到酉时斜阳巷是见不到炊烟的。而在斜阳巷育荫堂读书的孩童,只有见到自家炊烟起才会下学回家吃饭。” 茶水剩半,常嬷嬷还是为之斟满,“朱小姐还是稍安勿躁,待日头落去炊烟升起,马车自会送您去斜阳巷看学童散去,雏燕归家里。” 一话说完,朱娉婷已是臊红羞了半边脸,一半是为了自己早已被看透的小心思,一半是自己误会了叶寒的一番好意,惭愧低头致歉,“……王妃好心,是娉婷太过急躁,是娉婷的错,还请王妃莫怪罪。” 少女思春时,何时不是春时,同为过来人叶寒又怎会怪她,只是嘱咐道:“朱老夫子那里我帮你瞒着,但你得答应我天黑之前必须回府。” “谢谢叶姐姐!” 朱娉婷一时大喜,情不自禁喊道,常嬷嬷听后不妥,本想出言提醒这朱家小姐一二,可叶寒摆了摆手便算了,直到朱娉婷走后常嬷嬷才忍不住向叶寒和颜悦色“抱怨”道:“夫人,您方才是不是有点纵容朱家小姐了?” “不就是喊了一声‘姐姐’,何必大惊小怪?”叶寒虽初听见时也有一些吃惊,但不似常嬷嬷有这么大的排斥。 常嬷嬷久居后宫,宫闱之间嫔妃争宠看得太多,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警觉起来,“并非老奴在人背后嚼舌根,只是这位朱家小姐太……” 话说一半,叶寒忍不住好奇,主动追问道:“太什么?” “……没什么,可能真是老奴想多了。”常嬷嬷如常回道。 叶寒上午刚被花折梅弄得好奇心痒痒,现在常嬷嬷又来了这么一道,说话的人说一半藏一半,苦恼的却往往是听话的人。反正她也猜不出谜语,还不如跳出苦海,来个自我解脱,看时辰阿笙也快下学了,她也该去一贤堂接他回来了。 叶寒便带着秋实去了一贤堂,常嬷嬷站在合璧庭里看着叶寒离去的身影,思绪又不由自主回到了刚才两人时被她截断的对话上。 太什么? 她想说,这位朱家小姐太像夫人了,她说的这种相似并非是指两人容貌上的相似,亦不是指少女特有的一种娇憨,而是一种极其奇怪的感觉:或许是她先识得夫人在先,所以当朱家小姐一举一动在她眼中经过时,她会觉得很是熟悉,抬头垂眼扬眉转笑,这些举动像极了夫人,明明最初她做小厮打扮时并没有,就连方才进合璧庭前亦没有,直到见到夫人后才有的,这着实让她起了几分有趣。 之所以后来欲言又止,未与夫人说透,其实想想亦是没这必要,毕竟她不知朱家小姐这种有趣的模仿、目的为何,是纯属好玩还是别有用心,现在下定论还为时尚早,只是不知道朱老夫子知道自己孙女此番行为又有何想法。 浸泡在皇宫几十年,她早已没了菩萨心肠,她从不惧以最坏的心思来揣测人心,因为人心从来经不起揣测。或许有人说她敏感多疑,亦或是臆想过度,更甚是心坏所以想其他人都是坏的,她只会笑笑不会反驳。 把人把事做最坏打算有什么不好,若是判断对了至少有所准备,不会栽得太惨,若是错了那还不是自己赚了,只可惜她活了三十二年的生涯里,前者多后者少。可即便有时做了最坏的打算,可得到的下场仍比这最坏的还要坏上不知多少倍,因为人心的坏可以没有底线。 常嬷嬷环视着这葱葱郁郁的合璧庭,目光最终落在那一架开得正盛的蔷薇花墙上,她曾经见过比最坏还要坏的下场,看过比脏得不能更脏的人心,人生经此一次便够了,她不愿再看见第二次。 垂暮斜阳下,桥南柳枝倾河东,那拉长的柳影若缠绵徒长的情丝,越得过淙淙流水三丈宽,却牵不住一路行人回头看,更留不住一人停足不走。柳树有情,抛柳枝飞絮、柳影传情,却多是一场良人无意的自作多情,生生被经过的马车碾碎成末,终成无情客。 并州偏西北,夏日昼长夜短,纵是起得最早的扫地人也起得没初升的旭日早,一觉醒来窗外已是鱼肚翻白蒙蒙亮了,而至夜,方云中抬头瞧着头上这一方依旧耀眼灿烂的暮云天,这并州的白日恐怕还得被拉长几刻,这被延迟的黑夜才会被允许落下。 斜阳巷的炊烟从一根渐渐变成几根几丛,缓缓升起缭缭吹散,菜籽油煎炒青菜叶的香味与枯枝噼叭爆响的烟火气构成这斜阳巷最寻常的人间百态,生活虽苦,用柴米油盐一煮再拌点酱醋茶调下味,这一日辛苦不就这样咽下了吗? 不知谁家妇人扯开嗓门大声唤着还未归家的孩子,然后这狭窄错乱的斜阳巷便此起彼伏响起母亲回家吃饭的呼唤声。闻着百家朴实却各不相同的饭菜香气,听着慈母呼唤孩童嬉跑,方云中独坐育荫堂偏角大树下,和颜淡笑生着羡慕之情。 他自幼生长在世族大家,父母虽对他爱护有加,但毕竟是知书达礼之人,每每相处时总少了一种寻常人家才有的亲密融洽,他亦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只能日日与诗书经纶为伴,虽得学问小成受人推崇,却难得心安意满,可恰恰结庐于这喧哗人境中的几年里,他才得了几分难得自在,心静日趋。 学堂早已下学,还剩五六个学童未走,多是家中无人,母亲做工还未归,要在学堂多留一会儿。这些学童家境情况他亦理解,所以会留下多做陪同,闲来还可指导其课业一二,况且这些学童都是聪明好学之辈,好生教导将来自有一番出息。 见窗内学童一一刻苦用功,方云中翻着手中书卷,也想趁着天晚夜落之前多看上几页,莫负这夏日好时光。 目光专注于书卷白纸黑字之上,或许是他看久了眼累生花了,怎么这书上的字开始扭动起来,方云中眨了未觉酸涩的双眼,依旧如此,不由奇怪凑近一看,“啊……” 一声尖叫,书卷抛上腾空落下,院中惊魂一声惊到了堂内发奋用功的学童,纷纷侧目以望看向院中,然后好奇的目光皆聚集在跌落在地惊惶失色的夫子身上。 朱娉婷灵活从树干跳下,拍去手中泥土和未扔完的小虫子,灵眸上扬,好笑地看着坐在地上被吓得毫无血色的方云中,别来无恙说道:“方大先生都上过战场看过厮杀,怎么还这么怕几条小虫子?” 远在千里之外的心上人突然从天而降,方云中连忙站了起来,掸去一身尘土与狼狈,正襟衣冠,惊喜道:“娉婷,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朱娉婷没好气白了方云中一眼,扮作恶相挥手散去了趴在窗边的一众看热闹的书童,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书,拍干净放在石桌上,有气道:“我未婚夫婿一声不吭就走了,抛下我孤苦伶仃一个人,我不应该跑来找那负心汉要个说法吗?” “娉婷,我……”,是他先做愧疚之事,他现在又有何颜来说歉意。 其实娉婷随朱老夫子要来并州这事,母亲已写信提前告知于他,他亦跃跃欣喜有所期待,也曾碾转反侧彻夜难眠。当年他瞒着众人离京独自奔赴并州从军,未落只字片语,娉婷苦等他多年未嫁,怨他也是应该,反倒是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一别多年他在并州一事无成,他没能成为她喜欢的英雄,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迎娶她回家。 方云中黯然无光,低头不语,朱娉婷怎会不懂他此时的心思,直言有气道:“我当时年幼不过看了几本闲书,说了些不着边的话,你干嘛就入了心?一声不吭就跑到并州参军,招呼也不打一声,害我找了你好久。若不是赫连哥哥给祖父传信提及你在并州,我差点就我爹娘打死了!” 朱娉婷也是真气方云中这个书呆子,他俩自幼相识,认识十几年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虽说两人之间的婚事是双方长辈订下的,可嫁给他,她从不觉委屈或不喜,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他是能做到一辈子对自己好的那个人。 可这呆子,也不知发了什么疯,自己不过说了句喜欢手持利剑豪情盖世的英雄,就真一个人跑到并州参军。他又不是不知道当时并州有多乱,后褚年年攻齐战乱不断,就他一介文弱书生跑来当兵,不就是来送死的吗?当她知道这个消息时,天知道她有多悔恨,若是他真出了事,留下她一个人该怎么办? “我不想你后悔。” “后悔什么?”朱娉婷双眼微红,含怨瞪着他问道。 “我不想你有一日后悔嫁于我。”君子坦荡荡,方云中直言道,“娉婷,你我自幼相识相知,我自问我比任何人都懂你,你喜欢我的陪伴,喜欢我对你的纵容,喜欢我不知生气为何物的好脾气,可当你说‘你喜欢有豪情壮志的英雄,希望他骑着高头大马来娶你’时,我迷茫了,我不知你对我的喜欢是不是如同我对你的那种喜欢,经此一世只认定你一人。” 此时的朱娉婷还是懵懂的少女,她不懂感情,方云中说的一番话于她也是半知半解,她对方云中此时更多的是气怒,是一种担心过度而怒不可遏的心有余悸,“那你可以直接来问我,为什么一定要跑来参军打仗,你知不知道你会死的?” 浮云散落天幕,黄昏落去仍有明浅的余光映染一穹宝蓝,此时的天不似天,似湖,倒转落在了天上,浮云成了一座座浮出宝蓝色湖面的浅白色小岛,待天色再暗上几分,浮云染了夜的墨色,它成了望不透的水,而露出的斑驳如碎块的苍穹反倒成了水上的地、湖中的岛。 方云中目光从天上落下,看着眼前满含担忧质问着自己的少女,有些话好似现在不合时宜,今日相见还是应留给重逢应有的喜悦,“你看我现在好好站在你面前,哪有什么死不死的。端王爷知道我不是当兵的料,我在军营时根本就没上过战场,我当时也执拗过一阵,反倒是将端王妃一番话让我想开了,世上千万人各有不同,我就是一读书拿笔的命,何必要固执去拿我根本扛不起的刀枪。你看,这里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朱娉婷随着方云中的手环视了这一不算大的学堂,贫巷穷宅,还不如方家一处院子来得宽阔与奢华,她为方云中有些不值,“你在京城时已是国子监祭酒,现屈尊于此教一群孩子识字,不觉埋没了你的才华吗?” 方云中淡笑不语,而是拉着朱娉婷站在石桌之上,两人视线可轻易越过学堂不高的围墙,一览墙外斜阳巷万户人家,“你知道在这儿之前斜阳巷是什么样子吗?” 朱娉婷茫然摇头,她的茫然不仅仅来自于对答案的不知,更多的是来自于突然变得颇有活力精神的方云中,“你看见远处那座较高的乌楼吗?那是军营建在城中制作军服的地方,斜阳巷大多数人家的妇女都在那里做工。” 然后,方云中的视线又回到这一片炊烟袅袅的斜阳巷里,朱娉婷也随之望去,“住在斜阳巷的多是些孤儿寡母,丈夫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家中无人养家,家中妇女只好出去给人洗衣打杂赚钱养家,可即便如此依旧是吃不饱穿不暖,每到青黄不接时卖儿卖女到处都是。端王妃心善,便想了个办法,说服端王爷将乌楼建在城中,让斜阳巷的妇女去那里做工,既可保障军士军服用度,也可解决斜阳巷的生计问题。虽然挣得不多但至少能养家糊口吃得上一顿饱饭。” “你再看这儿。”方云中掀开长袍一越从石桌跳下,兴致盎然向朱娉婷介绍着这一处他负责的学堂,可施展他才能的地方,“端王妃不仅让住在斜阳巷的人家有口饭吃,还在此处建了这处学堂,所收的全是斜阳巷的英烈遗孤。” 身为男儿身,谁无豪情志,他方云中虽为一介书生,亦有保家卫国鞠躬尽瘁之心,亦愿尽绵薄之力,“娉婷,这里虽不如国子监,但你看那窗内读书的孩童,他们的父亲为了并州今日之安宁都死在了战场上,一个个都是正值盛年的热血好男儿。与他们相比,我方云中算得了什么,我方云中的功名前程又算得了什么。我在这儿看似微小无用,可我能尽我所能教导这些英烈遗孤,让他们成材成志,为朝廷、为天下、为苍生培养出一批批治世安民的栋梁之才,这难道不比坐在国子监来得更有意义?” 负手而立尽生豪迈气概,挥斥方遒尽是赤子之心,这样的方云中虽只着灰布麻衣的书生打扮,可也难掩他浑身的豪情大气,而这样赋有血性的方云中也是朱娉婷从未见过的样子,朱不由对他蓦然改观,钦慕赞叹道:“见你如此,真好!” 方云中第一次在朱娉婷眼中看到敬佩之色,一时不知所措有点不好意思,幸好迟来接学童回家的母亲们来了,一一牵着自己孩子向方云中感谢道别,这才让他躲过了方才尴尬。 黄昏尽落西山底,仅余一弧微白的光晕夹在山与夜之间,给晚归家的路人指着最后一丝光亮,也给未归家的人提醒着归家的信号。 学童已经走近,方才还略显不大的学堂顿时变得空空荡荡,住在学堂的长工开始沿着堂中灯笼一一点亮,朱娉婷也向方云中告着别了,“我也该走了。” 多年未见哪是一两个时辰就够的,方云中自是不舍,“要不吃了晚饭再走,我知道斜阳巷外有一家馆子做的菜很是不错,我带你去尝尝?” 朱娉婷看着快落下来的黑夜,想想还是拒绝了,“还是下次吧!我今日出府未与祖父说,还是叶姐姐帮我打的掩护,我才能偷跑出府见你一面。若是天黑未回,祖父寻不到我,岂不是无端连累了叶姐姐。” “叶姐姐?”方云中奇怪朱娉婷口中的叶姐姐是何人,宛转一想就瞬间明白了,好心提醒道:“娉婷,以后还是莫叫端王妃'姐姐'。她毕竟是君,你为民,你与她非亲非故,即便她待你再亲密,也不可忘了君民之别。” 听着方云中迂腐唠叨的话,朱娉婷没好气道:“才对你有所改观,怎么又变回书呆子了!不说了,我来不及先走了,下次再来找你。” 说完,朱娉婷便钻进了马车里,马夫缰绳一挥,马车便飞出了狭小的斜阳巷,没入了无尽黑夜中。方云中立在学堂外,看着空空只剩下晚风吹拂的小巷,挥别的手很久才落了下来,“离人先去无留意,空留故人是离人”,方云中喃喃细道,关了学堂大门,莫让晚风吹散了这一院重逢意。 菡萏一剪秋寒近,细问娇儿却不知 久悬在天上的黄昏迟迟不肯让等候已久的夜落下,半明半暗的天是等不到归人的马车哒哒响起。叶寒站在庭院芙蕖的半月朱红小木桥上,桥两侧是一池风荷圆叶深浅碧,碧田生朱华,轻粉芙蓉暮回菡萏,含苞半掩娇美面,原是晚风送信,天上月郎归。 夜幕未落天际尚明,叶寒在木桥上好生打量了周围的暮晚水菡萏,特意选了一支花瓣闭合较好的荷花,水粉似的明红花瓣层层叠叠紧簇合拢,只余下尖头一抹娇红色。近似水滴状完美的花苞若一支从未绽放过的荷花,亭亭立于一田荷叶之上,轻风摇曳曼姿生媚,也不减它的一身清冷高洁。 “咔嚓”清脆一声,迎风摇曳的那支荷花被叶寒一剪刀轻轻剪下,常嬷嬷把早盛有清水的柳身细颈白玉长瓶送上前来,玉瓶长颈高身正适合荷枝过长的腰身,既不显得长瓶低矮又不衬得荷花过高,干净简洁的利索,不蔓不枝的正直,应是适合一贤堂的古朴高雅之风。 叶寒唤来等在一旁在一贤堂伺候的小厮,也是方才送阿笙下学回合璧庭的小厮,常嬷嬷得了叶寒的眼色将装有一支荷花的玉颈长瓶交与他,边听得叶寒吩咐道:“你回去告诉朱老夫子一声,今日朱小姐出府之事是我处事不周全,擅自作主未曾先告知他老人家一声,害他老人家白担心了一下午,确实是我的过错。这支荷花就算是我的赔礼道歉,你好生送去,还请他莫要怪罪。” 小厮得了话,自是小心翼翼端着这一瓶一支荷花如稀世珍宝回去了,倒是小厮一走,常嬷嬷玩笑说道:“夫人,这朱家小姐是朱老夫子的宝贝孙女,您帮她莫名其妙消失了一下午,您就用一支荷花赔礼道歉,是不是也太没诚意了?” 叶寒笑道:“姜还是老的辣,我与朱家小姐原以为能瞒天过海,谁知道早被朱老夫子一早就瞧破了,要不然怎会让小厮给我传句话,说孙女调皮,让我莫要见怪。我估计朱家小姐能走得这么顺利,也是朱老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的。既然是他老人家的意思,我这放人出府的罪责也就没这么重了,一支荷花了表歉意,已是足够。” 常嬷嬷扶着叶寒下了朱红小木桥,边笑着说道:“老奴估计,这朱老夫子活了大半辈子,恐怕也是第一次遇见有人以花为礼,也不知见到时会作何感想?” “送花怎么了,谁说鲜花只能送美人?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这支荷花不正符合朱老夫子的君子气度吗?”在云州便认识朱老夫子了,叶寒自问还是懂这位当世大儒的几分风雅喜好,不由狡黠一笑,补充说道:“再说了,谁说一支荷花就不能暗藏玄机了?” 夫人的古灵精怪,常嬷嬷自问猜不透,不过瞧夫人这一脸自信神秘,估计这份简单至极的礼物应是没有送错。此时,远方天际上的夜色又下沉了不少,天色渐暗成浅明,马房的下人已来合璧庭通报朱家小姐的马车已经回府了,一切顺利,叶寒听后点了点头便让人下去了。 朱老夫子既然是默许了自家孙女出府,等会朱家小姐回去应是不会受到责怪,她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娘亲,你摘了这么多水荷花瓣是要给阿笙做翠荷酥吗?” 叶寒还未入屋,阿笙就跑了出来,小手抱着她不放,还跟婴孩时那般黏人,“你这只小馋猫,就知道吃。课业做完了没有?”叶寒低头笑道,拂开阿笙额头上的碎发,拿出绣帕给他擦去脸上细汗。 “早做完了,师公让阿笙抄的五遍《三字经》都抄好了,一个字也不少。”阿笙心不在焉回着,眼睛却馋着一旁秋实双手上用荷叶装着的一堆新采摘下来的荷花花瓣,小手轻轻扯了扯叶寒的衣袖,仰着小脑袋可怜巴巴地望着叶寒,“娘亲,阿笙饿了,阿笙想吃你做的翠荷酥。” 翠莲酥其实是叶寒用新鲜的荷叶花瓣做的一道油炸小吃,用澄粉兑山泉水和成光滑轻顺的水面浆,再用油烟较低、油色清亮的白芝麻油烧至七成热时,将荷花花瓣裹上一层薄薄的浆衣入油快炸,只需表面呈现浅金色即可出锅。再用陈醋酱油白糖调上一碟清爽解腻的酸甜蘸料,将炸好的荷花花瓣沾着吃,表皮清脆内藏荷香,酥香可口,所以这道无名小吃就叫做脆荷酥,因翠与“脆”谐音,所以也叫翠荷酥。 前几日她闲来无聊做过一次,味道还不错,阿笙吃过后便一直念念不忘,每次看到庭中那一池开得正好的芙蓉就会缠着她要吃翠荷酥。但夏日炎热油炸吃多了上火,她便一直没再做过,方才去池边剪荷给朱老夫子作礼物时,见今日荷花开得很好便顺便摘了一捧新鲜的荷花花瓣,打算再给阿笙做一次。没想到这小馋猫不仅鼻子尖连眼睛也尖,还没进屋就让他看见了。 叶寒并未打算现在就给阿笙做,他下学回来就吵着饿了,她便提前与阿笙吃了晚饭,这才不过半个时辰,怕他撑着肠胃,所以就让秋实把新摘的那捧荷花花瓣那去小厨房洗净晾干,等会再做。 然后叶寒牵着阿笙进了屋,在席间坐下检查着阿笙完成的课业,顺便问着,“你这几日在一贤堂上课,朱老夫子都教你些什么了?” 阿笙嘟囔着嘴,很是无聊道:“师公每日都让阿笙背《三字经》,我早都背会了,可师公还是每日让我背,这书上的字都快认识我了。”说道这儿,阿笙起了些不耐烦,向叶寒抱怨道:“以前背就背了,可五天前师公开始让阿笙抄《三字经》,一日起一篇,两日两篇,今日是第五日,阿笙得抄五篇。娘亲,你说要是到第十天、一百天,阿笙是不是得抄十遍一百遍,阿笙就是不睡觉也抄不完这么多遍的《三字经》呀?” 叶寒听着阿笙的莫大苦恼,边一页页看着阿笙抄的《三字经》,会心笑着问道:“那你可知朱老夫子为何要教你《三字经》?” “阿笙知道,师公是想让阿笙心存有仁,做人为善。”阿笙淡淡回道。 放下手中一叠阿笙抄的字,叶寒认真看着阿笙,问道:“那你真记住了吗?” “嗯!”阿笙晃着小脑袋使劲点头,黑溜溜的大眼睛也很认真地看着叶寒,毫无撒谎,“阿笙真的记得牢牢的,阿笙都能把《三字经》倒着背了。娘亲,你去给师公说说,给阿笙换点其它的书读读,阿笙不想再背《三字经》了。” 叶寒淡笑不语,轻吁一口气才语重心长问着阿笙,“心存有仁,做人为善,你都记在心里了吗?” “……”,阿笙未说话,机灵的眼睛忽停滞了一下,好生想了一会儿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桌案上一张张写满字的纸,从最开始的笔迹认真端正,再到最后的随意潦草,叶寒又看过一遍后才问向阿笙一句,“那你可照这般做了?” 似被人戳破谎言一般,阿笙心虚地转动着黑亮的眸子,然后缓缓垂下眼来,低着小脑袋不说话,似有愧色,叶寒见之将像被打蔫了的阿笙抱在怀里,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道:“阿笙,‘心存有仁,做人为善’,这不仅仅只是几个字,背在脑子里就行了。虽说‘人之初性本善’,可若经历的不幸苦难太多,心地再好的人也是会变的。朱老夫子一日日不厌其烦地教你《三字经》,就是想把仁善的种子种在你的心里,让它在你心中生根发芽长成一颗参天大树,这样以后无论你经历多少不幸受尽多少苦难,你依旧能保持一颗仁心,对苦尽过后的自己能以笑相对,对世间其他不幸的人与事也能不失同情与怜悯,这才是朱老夫子十几天如一日教你《三字经》的良苦用心。” 阿笙神情恹恹,趴在叶寒怀里,心里有些难受和愧疚,“娘亲……” “嗯?”叶寒轻轻摸着他的小脑袋,耐心等着他后面的话。 或许是有些不好意思,阿笙将整个小脸都埋在叶寒怀里,闷闷说道:“……阿笙知道错了。阿笙不该上课不认真,白白浪费了师公的一番苦心。师公让阿笙每日抄一遍《三字经》就是在惩罚阿笙,气阿笙不争气,对不对?” 叶寒轻拍着阿笙的小背脊,欣慰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也不知怎么了,或许是阿笙趴够了,突然从叶寒怀里爬起来坐好,小脸满是认真,还有不符合年纪的坚定,“娘亲,阿笙知道该怎么做了!” 然后就见阿笙站起身子跑到书案的另一边,将抄好的一沓《三字经》全都撕了,一张都没留,准备提笔重写。叶寒见状满是欣慰,也铺纸在案拿笔染墨,“娘陪你一起写。” 浅黄日晚垂暮落,夜来有星河,上弦月浅穿不透明窗入户来,落不下银霜满地照字明,唯有借明烛两盏映字读书,挥笔写字。 柳蝉不鸣池蛙早歇,已是夜深人静时,叶寒坐在暖阁内打着凉扇哄着刚躺下的阿笙睡觉,可阿笙刚重新抄完五遍《三字经》,又吃了些翠荷酥,小肚子还鼓鼓的,最是睡不着的时候,非赖在叶寒怀里小脑袋枕在她的腿上,要听她讲故事,叶寒瞧着时辰快至亥时,念着他明日还要早起习武,便没应允,“快睡吧,今日写了这么多字,不累吗?” 阿笙仰着小脸看着叶寒,摇了摇头,撒着娇,“阿笙不累,就是右手有些酸,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来。” 毕竟还是个三岁大的孩子,本该是嬉戏玩闹的年纪却早早与诗书习武为伴,叶寒说不出的心疼但亦是无奈,只能握着阿笙的小手替他揉揉。 阿笙倒是个忘性大的,写字写到酸痛的手还被叶寒揉着,就问着明日去一贤堂的事,“娘亲,你说我重写的《三字经》,师公明天看见会满意吗?” “这个,娘亲也不肯定。”叶寒笑笑回道,“不过朱老夫子是娘见过的最有智慧的人,他闻见风中湿润就知山雨欲来,看见早开的花就知凋谢得越快,你今日花三个时辰重写的《三字经》,他也能从你的字里行间中看见你的认真,然后从你的认真中知晓你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阿笙还是担心,执着追问一个让他放心的结果,“那师公到底会满不满意?” 到底是个三岁大的孩子,叶寒低头摸着他的小脑袋,卖着关子道:“满不满意?明日下学之后看朱老夫子还让不让你抄《三字经》不就知道了?” “嗯!” 阿笙很是认同叶寒说的话,不住点头,明日若师公不让自己抄写《三字经》,不就说明他满意了吗,不过明日师公若还让自己继续抄写《三字经》可怎么办? 可能是真累了,想着想着间阿笙就合上了眼了,叶寒看着枕在自己腿上轻声打着小呼噜的阿笙,心里说不出的慈爱心软,轻手轻脚将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不时一不小心又想起今日陪阿笙一起的《三字经》,她打算让阿笙明日一同交与朱老夫子“检阅”。 朱老夫子心思通透慧眼如炬,定能看出她字里行间藏着的疑问:她总觉得上午花折梅说的那句“无意之话”暗藏深意。朱老夫子为何要找她,是有什么要事跟她说吗?可每日她去一贤堂接阿笙下学时,也不见他似有话要说的样子。所以,这到底只是花折梅的一句“无意之话”,还是她真的想多了,或许明日朱老夫子见她所写的字后,应有一个明了。 寂寞榴花红似火,不如人间清欢色 并州城坐西偏南,山河环绕,水汽充沛,除冬时暴雪严寒较干燥外,其它春夏与秋时雨水不断,湿润似江南。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群山虽好却减不了冬日严寒,沧河有水却难缓夏日酷暑,即便夜来多有暴雨去暑,道路润泽泥洼积水,一派清凉景象,可第二日当煦日一升艳阳一照,宿雨散成无形客,晃眼一转四周哪还有昨夜下过雨的迹象,唯有曝晒在人头顶上的烈日白光日复一日不变,好似这时间就没走过,徒晒得人烧心烦躁。 叶寒的日子也似这般日复一日不变,早起送阿笙去练武场习武,然后回合璧庭处理府中之事,待近正午时又去练武场送饭,阿笙午睡时她便在一旁也休息一会儿,等到了下午阿笙去一贤堂上课,她便回了合璧庭。 至于阿笙下学之后她便没有去接,通常有府中下人或者朱老夫子派人送阿笙回合璧庭,再加上前府之事多是陈福打理,她除了每隔几日去问候一下外,她与朱老夫子的交集其实并不多。若不是花折梅昨日莫名其妙一句话,她也不会想起今日午后主动送阿笙去一贤堂上课。阿笙昨日重写的五遍《三字经》连同她写的,今日上午都一并送去了一贤堂,她相信朱老夫子看后定能明白她的疑问与困惑。 此时午后的太阳最是毒辣,即便避开了最晒人的时候,但那无处不在的热浪依旧包裹得人热红了脸。叶寒撑着一把清桐油伞挡去头顶刺眼灼人的白光,牵着阿笙专挑着有树的阴凉地方走着。 练武场离一贤堂不算太远,沿着路向东北大概走个一刻钟,穿过一排排高大树干落在地上的黑白光影格子,再转角越过一月洞门,见到前方有绿竹成林的地方,那就是朱老夫子住的一贤堂了。 绿竹绕白墙,墙内又生绿竹林,让人分不清到底绿竹是墙还是白墙是墙,无边无界无形无定,虽颇有些随意散漫之感,但也不失为是一种超脱尘俗束缚的旷然洒脱。 推门而进,随即种在青石小径两侧的高耸龙竹扑天而来,高处椭圆细尖的大片竹叶层层叠合在一起,落不下光影斑驳,寻不见烈日骄阳,人如没入滔天绿海中,竹风穿林而来清凉如水,一墙之隔的酷暑恍如隔世。 屋隐于林,需沿着竹林小径转几个弯,才能看见千翠万绿下的那一幢水墨古朴竹坞:最简单的黑与白,最适合习习穿林而过的竹风与郎朗读书声,走至竹间小路尽头,朱老夫子早已等候在屋外绿竹之下。 “师公好。”阿笙住脚停立,双手作揖向朱老夫子弯腰恭敬一拜,叶寒也微微屈礼尊敬一声道:“朱老夫子。” 朱老夫子见叶寒已到,颔首回礼,然后低头对阿笙说道:“今日上午送来的课业我已经看过,虽笔劲不足但已生风骨,比前几日写得都好,进步不小。屋内书桌上老夫已放好一章新课,你先进屋温习,准备上课。” 阿笙再聪慧也毕竟是个三岁大的孩子,好不容易得到朱老夫子的表扬,自是眉眼都飞起了笑,还激动地扯了扯叶寒的衣袖,仰着头双眼满是兴奋望着她,好像在说“娘亲,你听见没,师公夸我了”。 外人面前叶寒不好失礼,只是伸手摸了摸阿笙的头,低头笑着说道:“快进去吧,等会儿好生跟朱老夫子念书,莫开小差。” “嗯,阿笙知道。” 正处于兴奋的阿笙自是满口应下,抱着自己的小书包蹦蹦跳跳进了一贤堂,跟在合璧庭时一样活泼调皮,估计在一贤堂时也没少这样,叶寒不由向朱老夫子抱歉道:“阿笙年幼爱闹,平日里定是没少让朱老夫子头疼,还望您莫见怪。” “王妃言重了。小孩爱玩是天性,活泼一点没什么不好,若是说起闹腾,谁能比得过老夫那不懂事的小孙女,昨日之事真是麻烦王妃了。”朱老夫子惭愧道。 叶寒谦虚回道:“昨日未与夫子提前知会一声,我便擅自作主让朱小姐出府,这事我也有错,夫子切不可全然自责。若是夫子还信我,以后可让朱小姐多到我合璧庭走动走动,有个人与她说会话解解闷,她也不会一天想到处乱逛了。” “如此也好,老夫就先替娉婷谢过王妃好意了。”朱老夫子拱手谢道。 这就完了? 叶寒听着朱老夫子戛然而止就无下文的话,有些茫然无措,朱老夫子这是请她离开之意,他没看自己所写的字吗,难道花折梅昨日那句话真是无心之言? 竹风散落,朗朗读书声满堂,声声入耳好似也在催促她离开一般,叶寒飞快掩了错愣,如常道别,“府中还有事情需要我打理,朱老夫子若无事,我便先走了。” 朱老夫子未回,凝眉思沉,眼中犹豫难下,颇有为难,仰头望天,见风卷竹林暗涌不停,渐乱至林下风渐盛,连地上枯叶也试图卷弄起几处风云,心中无奈“罢了”一叹,身在局中人,焉有独善其身之幸!其它之事,先且不管吧! “王妃可知,北胡已将战火烧至墨骓城,夏国将朝不保夕!” 一声苍凉,万般无奈,叶寒愕然一惊,恍若梦醒。 出了一贤堂,无茂密绿竹林蔽日,金乌刺眼灼灼烧人,叶寒轻推开秋实撑起的油纸伞,将自身完完全全曝露在这灼人烈阳之下,任燥热爬满全身。 秋实抬头看了下比火还烫人的日头,还是把油纸伞撑在叶寒头上,为她挡热避日,“夫人,别在太阳底下站着了,站久了,您会中暑的。” 叶寒回望身后竹林,竹枝密布竹叶青青,如屏障可拒骄阳似火,如一孤岛可在天地酷暑中独偷一份清凉。可她却忘了,外面烈日一直都在,从未曾落下,是她在绿竹安逸中待得太久,久到她自己都忘了绿竹孤岛之外有烈日灼灼随时扑来。 匆匆回了合璧庭,叶寒一人在屋内静坐沉思了一会儿,就连忙唤来常嬷嬷将浣衣房的那个夏国女子叫来。常嬷嬷心下有些奇怪,不知叶寒为何会突然想起要见那个女子,但还是连忙派人去通知浣衣房的管事嬷嬷将那女子叫来。 木钗绾发粗布麻衣,浣衣房里奴仆打扮一向简单至极,若白水无味寥寥寡淡,但也比上元节那夜的衣衫褴褛遍体鳞伤来得强。 叶寒打量着屋中近乎贴地跪拜的粗衣女子,淡淡说道:“抬起头来。” 屋中跪久的身子若磐石一震,然后若蛰伏一冬的野草缓缓抬起头来:面容娟秀眸色灵气,虽不如朱家小姐明艳动人,但也不失为一清秀佳人,奈何命运多舛家国破碎,流离颠沛,无家可归。 “你叫何名字?”叶寒开口问道。 “回夫人的话,奴婢名叫‘苏琉璃’。”一朝为奴无奈何,虽已做低姿态,可清骨仍在,话不卑不亢。 依旧是上元节初见时的那份不服输的倔劲,即便经世间炎凉生活窘迫,仍不曾变过,叶寒真不知她这份倔劲是好还是不好,但想着心中之事,只好先问着,“听说你是夏国人?” 苏琉璃知叶寒就是上元节那日救自己的好心人,所以话话皆不隐瞒,真实以告,“回夫人的话,奴婢是夏国方北城下林禹县人。” 上元节那夜发生之事,如轻舟入海一叶飘过,她未曾留心,叶寒试着回想脑海中模糊不堪的记忆,好像确实如此,“我记得你爹曾是林禹县县令,怎么说你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如今入端王府为奴,不觉委屈吗?” 未回答之前苏琉璃先倾身郑重一拜,似奴拜主,又似拜恩人之礼,“夫人明鉴,琉璃入府为奴,洗衣做工,凭自己双手赚钱养家,从未觉得委屈。上元之夜虽然先有张公子出手相助救奴婢暂时出危难,但奴婢也明白,若后来无夫人好心帮奴婢击退恶人免了后患,并施以奴婢救钱财救命,奴婢和家中六口人是活不过这个冬天的。夫人对奴婢一家的恩德,奴婢此生难还,还请受奴婢再拜!” 又是三声闷实撞地的声音,叶寒即便在这个异世这么久了还是不习惯这种磕头谢礼,使了使眼色让常嬷嬷将苏琉璃扶起来,平心说道:“我逢苦难之时也曾受他人相助,我今日救你不过是还昨日他人救我之恩德,没想让你偿还。你若真心安难平,有一日见门前有挨冻受饿之人,施舍几个馒头和一张破棉被,就当是还我之恩德了。” 苏琉璃感激在心,但依旧坚持己见,“夫人施恩不求回报,这是夫人您的善心,奴婢心向钦佩,可奴婢既承了您的恩情自是欠您的,家父曾有教诲‘有恩不报妄为人’,奴婢不愿做不孝不义之人,还请夫人莫要嫌奴婢身贱人微,若是您用得着奴婢的,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奴婢也断不会眨下眼。” 好好一诗书女子成了梁山好汉,叶寒不知说何才好,她愿怎么就怎么吧,自己还有正事要问问她,“这事先暂且不说,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夫人请问,奴婢定知无不言言而不尽。” 叶寒望了一眼屋中一众下人,本打算让她们都出去,但眼角瞥见站在身后左侧的常嬷嬷,想想还是算了,没这个必要,于是问道:“上元节时你说你是因夏国战乱,所以才会举家逃往并州城避难,对吗?” 苏琉璃没有多想,如实回答:“对!奴婢一家是从夏国逃至并州的,只因北胡蛮子举兵南下,占了夏国北境,故土已成焦土一片,无家可回,只好一路向南逃到了并州城。” 叶寒有些奇怪,“后褚被亡国后北胡不是老实了许多吗,怎么又突然开始大军侵略夏国?” 北胡国力本不强,之前也是凭借后褚的支持才能肆掠夏国多年,现在后褚都灭了,它一跳梁小丑怎又开始翻起滔天巨浪,它就不怕北齐为保自身安危,出兵北上伐胡吗? 这事叶寒想不出个头绪,当然苏琉璃更不会想通,她只是一战乱下的普通受苦百姓,她看到的也只是战场硝烟与杀戮,“这个……奴婢不知。奴婢的家在方北城下的林禹县,自前年开春就不时有北胡蛮子肆掠,后来北胡占了夏国北境三座城池,逐渐逼近方北城,家父虽是一县县令,可手中无兵百姓孱弱,根本无力可挡,只好带领当地百姓南下逃难,避开战火方才勉强留了一命。” 叶寒听后有些难以置信,夏国自战乱后便一直休养生息,国力渐长,按理来说应能挡北胡一时凶猛,怎会如此不堪一击,竟这么快就丢了三分之一的国土,要知道墨骓城可是夏国国都最后一道屏障,若墨骓城破,夏国真朝不保夕了。 “夫人……夫人……” “……”,被常嬷嬷低声唤醒,叶寒茫然回神,忧思甚重,“苏琉璃,夏国战乱真这般严重吗,夏国之境真的无一寸安稳之地吗?” 山河破碎家何在,苏琉璃凄凉落泪,悲戚摇了摇头,“没有,一寸也没有!” 苏琉璃回忆起全家一路南逃时的情景,顿时泪如雨下,“北胡烧了方北城,南逃的难民多得像成灾的蚂蝗,一波接着一波涌进墨骓城。后来北胡大军压境至墨骓城,逃来的难民连带着墨骓城的人都开始仓惶逃离,有钱有权的逃到夏国国都避难,而大多数像我们这些没钱没权的百姓就只能尽量向南边跑去,只有离战火越远活下来的机会才更大。夏国冬天来得早,鹅毛大的雪把道路上不断倒下的尸体一层一层覆盖成白雪一片,活着的人看不见,根本分不清脚下踩的是雪还是人,而我们一家就是这样踩着同胞的尸体走到并州城的。” 几人的争权夺利,搭上的却是万千无辜百姓的性命,这就是战争,叶寒见过一次再也不想见第二次,“夏国南逃至北齐的难民有这么多,可我上街时怎么从未看见城内有难民涌入?” 常嬷嬷倏然心惊一颤,本想出言解释,却被苏琉璃的凄惨哭腔抢了个先,“夏国的难民一路南逃,死的死伤的伤,虽然勉强活着到齐夏边境,但也有十几万人,可去年冬天雪下得太大,冻死了的人太多爆发了时疫,北齐怕疫症扩散进来,便封了齐夏边境,奴婢一家也是在封之前侥幸进了并州城,这才活了下来。” “时疫?”叶寒吃惊,她怎么不知道,叶寒转头看向一旁的常嬷嬷,见她立马低下头心虚躲避着自己的目光,不用想也知,她定是得了青川的命令才瞒着自己的。 本来对这事叶寒心里也是有气的,但想到常嬷嬷也是听令行事,怪不了她,便就此作罢,但又想到齐夏边境时疫蔓生,而红绫镇就在齐夏边境,心顿时慌得不行,不禁失声一叫,流画……” “夫人莫急,陆夫人一家不会有事!”常嬷嬷听见,连忙劝慰道,“去年齐夏边境时疫爆发后,王爷立即派了解神医前去施药救人,到今年初春之时便已控制住时疫,没有蔓延。陆将军也是在知晓红绫镇时疫无碍后,这才放心带陆夫人回红绫镇祭祖的,再说解神医也在那儿,陆夫人一家不会有事的。” 夏国这些事青川打算瞒她多久,一辈子吗?那日朱老夫子到端王府,他匆忙而回却忧心忡忡不下,举止怪异患得患失,原来是怕朱老夫子透露让她知晓夏国之事。如此费尽心思,何必呢? 叶寒有些头疼,挥手遣散了屋中所有人,自己一人独坐在席上,身居一室清凉却发冷犹寒,这大概就是花折梅昨日“无意之言”后隐藏的另一半深意。他是青川的属下所以他说不得,这一府下人更说不得,只有朱老夫子,他是青川的师父,青川一再向她隐瞒之事也只有他才能向自己说得。 不知为何,叶寒突然觉得很累:夏国战事吃紧,齐夏边境难民成灾,时疫爆发,这些事众人皆知而唯独她一人被蒙在鼓里。 叶寒仰头望着上方那一片忽明忽暗的梁宇,忽然觉得一阵好笑,都瞒着她,他就这么怕自己知道吗?也对,自己毕竟有段旧情难忘,如原罪在身,若是一不小心来个旧情复燃,再来个抛夫弃子,你让他堂堂北齐端王爷、西境赫赫威名的赫连将军的脸往哪搁! “夫人。” 屋外传来秋实的声音,叶寒连忙擦干眼角湿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乱窜的闷气,平静回道:“何事?” 秋实的声音总是无忧无虑,像不谙世事的孩子单纯活在自己简单的世界里,还带有几分小欢喜在里面,“夫人,外间日头开始落山了,小世子应该快下学了。” 也不知是被秋实的无忧感染,还是因阿笙快回来的消息而心生雀跃,叶寒心里顿时变轻了不少,“秋实,去把悬在凉井中的夏瓜拿出来,捣碎成汁,拿白瓷碗装好,再配上一块白糖糕,阿笙上了一下午课,估计早饿了,回来肯定吵着要吃的。” “夫人放心,秋实早就把夏瓜从井里拿了出来,这就去捣成汁水备好等小世子回来喝。” 秋实自是高兴难掩,字里话间全是说不出的窃喜,夫人一向管得严,不准她拿甜食给小世子吃,今日突然发话让她准备小世子最爱吃的白糖糕,她自是替小世子高兴,她也终于不用左右为难了,于是说完就兴冲冲跑回了小厨房。 倒是站在屋门外的常嬷嬷眼眸一垂,深怀担忧,夫人自听了苏琉璃说的话之后,整个人好似蒙上了一层阴影,心事重重,也不准她留在屋内伺候,让她根本不知夫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真怕夫人一个人闷在屋中闷出病来,于是道:“夫人,屋外斜阳暮晚,暑热已下,可要在庭中走走,活动下身子?” 艳阳落斜日,暮色生成晚霞归,叶寒深深一叹,屋中一坐少许转眼外面天色早变,时间可过得真快,流年几载好似也恍若一瞬就过了,平淡温馨、争吵冷漠,战场生死过才知今日恬静之不易。苦是一天,乐也是一天,日子都得照样过下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莫再烦人。 门由外缓缓打开,犹如黄昏有手轻推而进,映得满屋浅辉金黄耀人眼,人坐黄昏独愁怜。常嬷嬷扶起叶寒出了屋,此时庭院暮色正深,深浅绿叶渐生凉,轻荷晚风归,犹如故人来。 叶寒开口,话含担忧,对常嬷嬷吩咐道:“时疫不是寻常疾病,还是派人去红绫镇让流画她们早点回来,以免多生事端。” “是。”常嬷嬷认真应下叶寒迟来良久的吩咐,不出怀疑不生惊讶,只是专心提醒着她小心脚下台阶,莫伤着。 深柳日倦倚风斜,暮色归晚菡萏合,夏蝉声声不见止,这盛暑六月却快走到末尾,算算日子流画走了也快一月,这军营演战也快结束,青川也快回来了,可她这心里却生不起几分欢喜来,回望身后那一树开得正好的石榴花,灿红似火,也似寂寞,不如人间清欢色。 万里山河苍茫海,风云一乱恶龙归(上) 崇山峻岭山脉纵横,正逢六月盛夏,千山披绿万叶吐翠,葱葱郁郁如汪洋碧海,人置其间如一沙微尘,入了便难有踪影,唯有在两山之间的笔直夹道上,没有枝繁叶茂的大树遮阳蔽日,一行较长的车队缓缓从绿影深阴中走出来,□□裸曝露在□□之下,一览无遗。 车队深黑如漆鳞蛟龙,缓缓游荡在青山碧林之间,于此正中有一处极为耀眼,映着烈日白光熠熠生辉,让人难以忽视。若往近处一看就会发现,那金光闪耀之处竟是一金奢华丽的马车,华盖浮金,浮画精美,四周还有重甲精兵护卫,不难猜出坐在车中之人定是人间贵胄。 “山色重重深碧绿,叶儿兜兜浅青团。一簇一合一山过,一骑一尘一人来。” 马车徐缓,刻着凤凰浮雕的轩窗大开,如一叶扁舟破水向前,将青山划成两半分开,轻快而行,窗外之山景尽数落于眼中,然后又轻悠落在车后。 江流画透过轩窗,望着车前方骑在青骢骏马上的自家夫君,一如初见时那般魁梧吓人,可月老偏是个老顽童,兜来兜去一圈他竟成了自己的良人,还有了明珠,口里不禁又喃喃细念着方才兴致一来作的诗句,低头看着怀里女儿一字一字细细念道:“山色重重深碧绿,叶儿兜兜浅青团。一簇一合一山过,一骑一尘一人来……” 明珠只是个一岁多大的小娃娃,话都说不全,哪还听得懂自家娘亲口里念的诗句,倒是放在一旁未合上的蜜饯果子更合她的心意,伸着胖乎乎的小短手使劲朝果盒的方向够去,可最多也只摸到果盒盖子上。 一连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明珠没了耐心小手使劲拍打着果盒盖子,好似都是它的错自己才吃不到果子,这一闹腾反倒将江流画从诗情画意中唤醒了过来。 明珠这爱闹腾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圆乎乎的小手抓着果盒盖子使劲挠着,好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江流画只好把明珠换了个姿势抱在怀里,从果盒里捡了一颗较小的无核乌梅喂到明珠嘴里,看着明珠吃得不亦乐乎的可爱模样,不由笑道:“你叶姨做的果子好吃吧,瞧把你馋的。” 边说着,江流画也不由自主拿起一枚铜钱大小的杏干吃了起来,这应是用梅雨前后尚未熟透的青杏腌制的,所以个头不大,杏肉也不多,但吃在嘴里却滋味十足,连吃净后的杏核都舍不得吐出来,在嘴里细抿几下还能抿出几丝酸甜正好的余味,回味无穷,让人根本停不下嘴来。也不知小叶是怎么做的,做出来的零嘴总别有一番滋味,她回去可得好生偷学一下。 “娘……要……要……”,明珠嘴里的乌梅已经咽下,小手指着果盒还要吃。 江流画没允,让婆子把果盒盖好放到一边藏好,莫让明珠找到,而明珠见心心念念的果盒被拿走了,小丫头立即不干了,在她怀里又哭又闹不依不饶,吵得马车外的陆知都听见了,连忙转了马头到车旁问道:“流画,明珠可是哪不舒服,我怎么听见她在哭?” 轩窗未关,陆知一脸焦急难下的担心就直接撞了进来,江流画抱着怀里的小太岁无奈道:“车内没事,你别担心。就是明珠要吃蜜饯,我没依,她就闹起来了。” 陆知听到江流画的话,这才安心了下来,可还未开口说话就听见明珠哭着喊着,“爹爹,爹爹……糖糖……娘亲,坏……” 小娃娃奶声奶气的哭声好不可怜,陆知本就宠明珠,根本见不得女儿哭,连忙低着头看向车内的江流画求道:“流画,要不你给明珠吃几颗甜果?天气这么热,明珠还小,身子若哭坏了可怎么办?” 江流画也哄着怀里哭闹不止的明珠,虽然心疼,但就是不肯点头,对来求情的陆知也起了几分埋怨,“木头,你就知道惯着她,你也不看看她小肚子鼓成什么样了,再由着她吃下去,还不得把肠胃撑坏了。” 陆知挨了自家夫人的训斥,自是立即从被女儿哭闹弄乱了的焦头烂额清醒过来,骑在马上弯着腰,一张黝黑的脸憨憨露着笑,逗着自己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儿,又做鬼脸又耐心哄着,那慈父样就差没在地上打滚当猴耍了,看得周围一圈黑甲护卫纷纷忍着不住抽搐的嘴角,生怕一个没忍住喷笑了出来。 骄阳正盛,山峦青一色里也是热风烫人,陆知骑在马上无东西遮日,黝黑的脸看不出有多热,可豆大般的汗珠却顺着脸颊不住落下,好似有重物压顶,非把人体中的水分挤压干净,只剩一块带骨的肉干一般。 看着车往弯着身子又说又笑逗着明珠的陆知,江流画莫名突然有些怨恨这六月天的盛夏酷暑,转而拉回明珠伸向轩窗外的小手,轻声哄道:“明珠别闹爹爹,爹爹弯着身子不舒服,等会吃饭时再让爹爹抱,好不好?” 陆知的耿直性子,江流画这个做妻子的最是了解,他定是不会一人回马车内休息而让随行其他兄弟在外忍受烈日曝晒,所以方才她虽心疼但并未劝他进来歇息一下,只好将灌满苦茶的水囊从轩窗递给了他,一解暑热口渴。 可陆知拿过水囊一滴未沾,就转手给身边嘴唇起裂的护卫扔了过去,吩咐道:“行了大上午,中途又未补水,兄弟们的水囊估计都空了,每人先喝一口,解下渴,等到了歇脚的茶寮再让兄弟们喝个痛快。” 众护卫感激,水囊在车队来回传递,虽然每人都只小抿一口润下发干的喉咙,可毕竟是粥少僧多,水囊最后回到陆知手中时已经干瘪成空了,陆知仰头,口大张着对着高举的空水囊,抖了水囊几下才艰难落下几滴,茶味涩苦入心,最是适合解这六月酷暑毒辣。 江流画见之这一幕,心疼不已,低头对着怀中小闹腾的明珠小声嘀咕着,“爹爹幸苦,明珠莫要闹爹爹,娘明日再给你吃甜果,好、啊……” 这时,马车突然一停,江流画身子本能向前一倾,还好身边婆子反应敏捷,及时将她身子稳住,否则她连带着她怀里的明珠都一并跌出了车外。 “木头,怎么了?”江流画坐稳后,焦急问向车外的陆知。 青山苍茫,多有绿林藏身,陆知骑在马上眯眼望着车队前方突然窜出的一群赤膊抡着大刀的山匪,随即四下环视一圈周围安静异常的山林,心里暗道一声不好,连忙对马车内的江流画嘱咐道:“估计是遇上山贼了。流画,带着明珠在车内坐好,千万别出来!” 说完,陆知马缰一甩就向前奔去,江流画心惊发颤,抱着明珠紧紧在怀,不敢撒手。 幼时与奶娘经逢的匪乱她记忆犹新,同路的一行人男的被乱刀砍死,女的受辱凌虐至死,她与奶娘也是逃跑时摔下山沟才侥幸活了下来,那凄惨喊叫如阿鼻地狱的悲惨画面,即便是已见过战场凶险她也难以忘怀,如今再遇上,她抱着怀里天真懵懂的明珠,更生害怕,紧遵陆知的嘱咐躲在马车里不出来,连轩窗也一并被她关上,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禁锢着她所认为的心安。 车队最前头,精兵已手拔长剑严阵以待,与突然窜出来的山匪形成对峙之势,陆知行近立马不动,双眼生冷飞快扫视眼前这一群不善之人:手中武器多以短刀钝斧为主,人员参差不齐,衣衫褴褛面色发黄,看着像落草为寇的夏国难民。 陆知未曾放低警觉,他虽知夏国南逃难民有因生活所迫干起打家劫舍之勾当,但多不敢打劫有刀枪护卫的车队,以恐自取灭亡。 当然,这并不是让他起疑的缘由之一,陆知再次仔细打量这一群看似简单的匪寇,人员随意分散却实则分布有序,颇有几分战场排阵对列之势:若进攻可瞬间合拢,形成尖刀之势直破而来;若退守只需散落成沙,跳进两旁茂密山林之中就可逃之无形。 进退两可,好一招高明的排阵之策,陆知直望向对面群匪中间身骑高马面具遮脸之人,直觉告诉他这人应该就是这群土匪的头目,于是抱拳问道:“在下陆之江,今日携妻儿归家路过此地,不知各位好汉可否放陆某一行离开,陆某必有重谢。” 山中遥远,孤立无援,红绫镇并州援军难及时到达,儿对方底细不清,战斗力强弱难辨,最重要的是流画与明珠在,他不敢轻举妄动,还是散财免灾安全离开为好。 陆知让人将一包沉甸甸的金银扔了过去,一匪徒接过,清点下里面的钱财给面具匪首说了一声,但却未见匪首有放行之意,倒是他左边肩扛九环大刀的刀疤大汉带着几分痞笑开口道:“陆兄如此客气,老子就先收下了。不过你也看见了,我手下有这么多兄弟要养,山寨里还有几百张嘴要吃饭,你这点钱确实不够呀!要不这样,我瞧你那辆马车挺不错的,又是金又是银,你把马车还有里面的人留下,你放心兄弟我一定帮你好生照顾,直到你带赎金回来。” “若是各位求财,陆某可散尽家财只求平安离去,可车内坐的是在下妻儿,大丈夫者怎可只顾自身弃妻儿于不顾。在下虽手无利刃、寡不敌众,但为保一家平安,宁愿与诸位拼死一战!”贼终究是贼,既然礼待无用,那就兵戎相见。 车队众人顿时长剑出鞘,合围于马车之外,重甲黑装如城墙层层,誓必将一切外侮斩杀在外,难近分毫,而匪群见车队护卫纷纷刀剑上手,冷脸冷目冷霜刀光,酷暑难消此时寒,不由心生几分怯意,均不敢轻举妄动。 两方对峙,兵戎相见,狼眼对虎目,鹰爪搏毒牙,各握刀剑互不退让,任它烈日灼烧白光刺眼,都抵不过随时可爆发的一场厮杀血流,风声鹤唳至,草木皆为兵,不知谁为今日刀下魂。 “爹爹,爹爹……” 正值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娇憨稚嫩的女娃声突然从车队后方传来,陆知倏然心惊一慌,青筋突起的双手握着剑柄更紧,转头警惕一眼担忧望向爬出马车的明珠,焦急大喝一声道:“流画,快带明珠进去!” 江流画也是后知后觉,方才听到马车外一声声拔剑出鞘的锋利声,一时吓着没抱住明珠,让她溜下怀爬了出来。江流画看了一眼车外剑拔弩张的局势,惊慌失色,双手颤抖着一把抱住明珠躲回了马车内,紧紧抱着明珠再也不敢放手。 受这一声女娃娃喊声有反应还有那个刀疤大汉,只见他眼角一耷,狰狞的刀疤随之往上一翘,向面具匪首好奇小声问道:“头,不是说赫连渤生的不是个儿子吗,怎么马车里跑出来的却是个小女娃?而且看年龄好像也对不上。” 刚才那一幕面具匪首也看了个仔细,方才跑出来的确实是个女娃,才一岁多大,可赫连渤儿子是在齐褚决战时所生,算起来也快有四岁了,看来这奢贵华丽的马车内坐的不是赫连渤妻儿。 面具匪首随即低头一瞪,马下一绿巾裹头的匪徒连忙低头求饶,“头,我真的看见这辆马车是从端王府出来的,并且这辆马车规格只有北齐皇室女眷才有资格坐。而在西境之内,只有赫连渤的老婆才能坐。我真的知道里面坐的怎么就变成了其他人?” 鬼探子探了个乌龙,虽是有错但现在不是论赏罚之时,一旁刀疤大汉连忙说道:“头,现在怎么办?要不把陆知和他妻儿抓了?”反正都到这地步了,抓谁都一样,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面具匪首遥遥一望陆知一行,人少但多是精兵强将,悍战,但并非不能攻下,只需一声令下让埋伏在四周的人一跃而起,群起而攻之便可。可若抓了陆知与他妻儿,恐怕赫连渤也不会有所忌惮,反而打草惊蛇,他在夏国幸苦图谋这一切不就成了一场空吗? “拿走钱财,离开。”来日方才,终有一日他定会率千军万马回来,踏碎这西境山河。 “走!” 面具匪首大吼一声,调转马头率先离开,一众匪徒纷纷收起兵器也连忙奔赴追随,周围静谧的山林也突然惊鸟阵阵冲上天去,枝林晃动成海,尽起枯枝碎裂声,似林中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车队护卫纷纷手握刀剑,警觉不下。 待青山复静飞鸟还林,车队探子仔细彻查周围不再有伏兵,车队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三轮一波轮流警惕。 江流画在车内也听见山匪远去的声音,待探子回报安全后,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这才彻底松开,心有余悸后的全身发软,让她连怀里的明珠都没抱紧差点滚落下来。不过明珠不像她娘,倒是个胆大的,刚才的剑拔弩张丝毫未吓着她,到现在还惦记着未吃着的蜜饯甜果,正伸着小手去够呢! 匪徒退去,陆知骑在马上望着匪徒离去的方向却出了神,脑子里一遍遍重复着面具匪首那一声“走”,这声音……太熟悉了! 这人竟然藏在崇林山间,而且还离并州城这么近,陆知现在想想都觉后怕,以至于忘了去看马车内的妻儿,江流画也是见陆知久久未过来,这才慢慢打开轩窗小心翼翼探出头去,焦急唤了他几声,这才将他从出神中叫醒。 陆知骑马前来,落马入车内见妻儿安好,来不及安慰一句便严肃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流画,你带着明珠在车内坐好,我们得加紧行程尽快回并州城。”这群山匪来去太过奇怪,琢磨不定,还是赶紧离开为好,以免山匪又卷土重来。 江流画毕竟是一弱女子,不及叶寒胆识过人,方才经过这么一出拦路打劫早把她吓破了胆,没了什么主见,自是什么都听陆知的。 回程的路陆知将车队从林间小道转回宽敞官道,最初不走官道是因沿路难民太多,饿殍沿道怕吓着妻儿,没曾想到山间小路里也不太平,竟暗藏恶龙作祟,险些丧命。时不我待,他得尽快赶回并州城把这消息告知将军,以免错失良机,让这条狡猾的恶龙又跑了! 万里山河苍茫海,风云一乱恶龙归(下) 沧河流淌千年,苍凉不见豪迈老,激涌仍是浪滔天,拍岸礁石,千堆雪起,却无一可埋白骨魂。英雄血泪流不尽,壮志凌云未能酬,多负深闺里。了今如见,沧河两岸黑旗银龙招展,尽数皆是北齐地,后褚不在,忠魂可安息。 震吼三声,战场烽烟起,兵戈指剑来,一月演战尚未结束,陆知便匆忙回了军营,于主帐内将林间遇匪之事尽数禀告于青川,请他定夺。 正坐黑椅之上,青川眸色不动,难测深沉,只平静问道:“你是说,前日在齐夏边境拦劫你的是,耶律平?” “是!”陆知回得极其肯定,然后说道:“属下与耶律平交战多次,识人识面也识声,属下可以用项上人头担保,拦劫属下的面具匪首肯定是耶律平无疑,他的声音属下太熟了!” 青川轻呵一声笑出声来,似有难以置信,也似有讥讽在内,“他耶律平怎么也是皇族出身,一向桀骜不驯自命不凡,现如今竟然落草为寇干起打劫的下作勾当,怪不得本王派人打探他的下落总是无功而返,原来就藏在并州外的边境处,离我这么近,看来他的心思没少花在本王身上。” 陆知也如此猜想,“属下也认为耶律平潜伏在齐夏边境肯定没安好心,只是属下想不通他为何要放了属下,是想留属下一命回来给将军您‘通风报信’吗?” 明明林间树下藏有千余伏兵,而他只有一两百人,若真打起来,凭耶律平的本事自己绝对没有任何胜算可言,可这耶律平不是什么好人,他此番“善心大发”放自己一马,他总感觉其中蹊跷颇多,隐有危意。 青川轻笑摇头,不认可陆知这一猜想,“耶律平比谁都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千辛万苦将自己隐藏在深山老林中,不就是不想让人发现他的行踪吗,他又怎会主动挑衅自取灭亡?再说,他从始到终以面具遮脸,估计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从他一声大喊中已猜出了他是何人。” 回想方才陆知描述的打劫过程,青川不难猜到,“你不是说劫匪最初的目的是留下马车和马车中的人以换赎金?我猜想耶律平的真实目的应是劫持本王的妻儿,借此来要挟我,而你一家只是误作了本王一家的挡箭牌,平白经历了一场无妄之灾。” 对此,青川对陆知心有抱歉,但又心生担忧,若是姐姐知道了自己一番好心将端王府马车借与江流画会让陆知一家遭来耶律平劫掠,恐怕她又要徒生自责,难受良久了。 经青川这么一提醒,陆知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小女跑出马车后,这群土匪便没了打劫的心思,转身离去,原来是弄错了人。” 青川无女,叶寒又喜欢女儿,连带着他对陆家的小丫头也有几分喜欢,赞赏道:“你这女儿是员福将,刀剑对阵都没吓着她,还帮你赶走了耶律平,救了你一命,看来你灭褚将军是后继有人了。” 陆知谦虚道:“将军谬赞了,小女年幼无知,不懂危险为何物,这才误打误撞解了耶律平之围,应是秦婆婆在天有灵保佑,不忍属下妻儿受难才冥冥之中救了属下一行人。” 听陆知说起妻儿,青川便不忍再留陆知,“你日夜兼程赶回并州城,未休息片刻就先来军营汇报耶律平之事,实属辛劳。军营现下无事,你休沐之期尚还有五日未完,你这几日就在家好生陪陪妻儿,待安顿好家中之事再到营中复职。” 陆知感激将军体谅,拜别之后就匆忙出了营快马回城而去,而青川见陆知一走,立马对帐外士兵吩咐道:“快去请公孙释前来。” 偌大一帐空空荡荡,盔甲生尘久,宝剑早生霜,青川一人独坐于正上方的黑椅宽坐上,冷脸冷目却突然幽冷一笑,嗜血久违今重生。人世难逢一对手,若是有,人之大幸,狭路相逢必起刀光剑影,一活一死之,此乃天命不可违。 耶律平,你我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土匪横出,拦路劫道,满地死伤,奶娘抱着她滚落山沟,转眼画面一换,是她抱着明珠在车内时的情景,车骑滚滚马声嘶鸣,日夜不绝于耳,好似这路没个尽头一般。 这未曾停歇过的车轱辘声就是她不安的心境,她不敢合眼,不敢睡,她怕车后突然追上的劫匪重来,她怕刀剑落下家破人亡,她怕见到那鲜红的血,还带着温暖的热度一下喷洒在脸上,就像人死不瞑目的七魂六魄死死抓在她脸上,即便再不甘心也只能慢慢变得冰凉,滑落入地、下了黄泉。 “不要……不要杀我……不要……不要……” “流画,流画……你醒醒、你醒醒……” 床上江流画梦呓不断,面有惊慌,不知梦见了什么,叶寒轻摇了几下也不见她醒来,只好拿过一张打湿的棉帕替她擦拭不断泌出细汗的脸颊,轻声唤着,“流画,醒醒……流画,你已经在端王府了,没有土匪,你安全了……流画,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惶然梦醒,绿纱橱过滤后的微光浅金对久睡初醒之人仍是刺眼,江流画发昏的眼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坐着之人,声音沙哑却惊喜难掩,“小叶……” 叶寒连忙说道:“你先别说话,先把药喝了再说。” 早熬好的药被放在一蒸锅中小火煨着,叶寒从丫鬟手中接过,舀了一勺尝了一下不烫,这才一勺一勺喂江流画喝下。药多涩口,叶寒将备好的甜果送至江流画口中,给她冲下苦。 喝了汤药,江流画确实感觉身子好了很多,精神也回了身,不似初醒那般浑噩沉重。 “我这是怎么了?”江流画不记得自己怎么就病了,她只记得马车疾驰颠簸,摇摇晃晃中她渐渐就没了意识。 叶寒拉回江流画滑落的被子,替她捻紧被角,心疼叹道:“郎中说你心思过重,再加上天气炎热赶路颠簸,身子一时受不住,这才昏了过去。好在当时你们已经到了并州城,陆知快马加鞭将你先送到了端王府,再三拜托我照顾好你才去了军营。” 看着江流画苍白疲惫的脸,叶寒又忍不住轻声责怪道:“你也是,身子不舒服就跟陆知说一声,非硬撑着,你不知道陆知抱你回来时都快疯了,满端王府都能听见他的喊声。” 江流画也是被土匪给吓到了,无力说道:“我也是怕拖累了行程,也怕拖累了陆知。他着急回并州城肯定是有要事,我不想拖累他。” “你呀!”叶寒知晓江流画隐忍的性子,受什么苦什么罪都一个人闷在心里,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你也是当娘的人了,你只为陆知着想,怎么也不替明珠想想,她才这么小,你若真出了什么事,明珠该怎么办?” 提及明珠,江流画这才突然想起一直在自己怀里的女儿,“明珠呢,她在哪儿?”江流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强撑起身子想去找明珠。 叶寒见状 ,连忙将她按回床上躺好,面色着急更有些生气,“你别乱动!明珠没事,我让奶娘带她在西厢房休息,等你精神养好了,我在让人带她过来见你。” “小叶,让我见见明珠,不亲眼看她一眼我不放心。”江流画虚弱求道。 叶寒真是拿这固执的一家子没法,对身边伺候的丫鬟使了使眼色,不一会儿就见她领了一肩挎医箱的中年郎中进来,江流画认识此人,她怀明珠时就是此人为她诊脉安胎的。 “小叶,赵郎中怎么来了?”江流画病还在身,一时转不过弯来。 叶寒忍不住喜悦,笑道:“你又有身子了,都快三个月了!还是双生子。” 峰回路转,喜从天降,江流画一时之间难以置信,手不由自主抚上自己还是平坦的小腹上,双眼惊色久久难去。她又有孩子了,怪不得这段时间她吃酸果蜜饯停不下来,还以为是路途乏味蜜饯好吃的缘故,原来竟是有喜了,还是两个。 叶寒起了身站在一边让赵郎中为江流画把脉,确定孕妇胎稳无碍后,叶寒送了谢礼才派人送他回去。叶寒看着惊喜难掩的江流画,自己也情不自禁笑了出来,万分叮嘱着,“你这次怀了两个,不比怀明珠容易。你先暂时在扶琴院住下,这院子里的下人都是你未出嫁前伺候你的老人,用着也方便,还有你日常用的物品我也已经派人从陆府拿了过来。这段时间你就在端王府好生养胎,什么也别想,这,才是你现在最应该关心的事,知道不?” 江流画看着叶寒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细弱白净,隔着一重厚实的锦被她能感知到那只手细微的重量,不重,却很踏实,踏实得她可以忘记林间遇匪时受到的惊吓,踏实得她可以安心不用担心明天。 这份踏实源自于两人在云州最初相识起,是小叶仗义施财救了她与奶娘的命,又助她杀侯九报了心仇,红绫镇逃兵乱,奶娘不幸丧于乱刀之下,也是她陪着自己送走奶娘最后一程,就连陆知……这事她心中有愧,若不是青川掳回小叶强娶为妻,这才造就了她与陆知这段姻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与陆知能走到一起,其实是小叶牺牲了自己才换来的。 她欠小叶的太多了,多到她今生都还不完,江流画心中发酸眼泪就掉了下来,叶寒也知孕妇情绪多变,一会笑一会哭是正常,只好轻言安慰着,还好外面下人禀报陆知回府了,叶寒这才离开了扶琴院给又当父母的两人留点喜悦的空间。 月缺莫盼玉郎归,两心不合徒生愁(上) 是夜,银汉星迢落,皎皎如月,半映一树雪霜,半生一庭清凉。合璧庭前的重瓣白玉茉莉开得正好,虽只有指甲盖大小,却小巧精致得可爱,几朵在枝头合成一簇,沉甸甸的,坠得一绿枝压弯了腰。 或是晚风轻拂,或是有人脚底生风匆忙而过,带着绿枝轻晃,摇曳不止,勾动得枝头一团紧簇的白玉茉莉更是晃得花枝乱颤,生生若一无力承欢的娇弱美人,青丝凌乱瘫软在床,可却敌不过风郎一再的疾劲霸道,只能勉强撑起纤细发软的腰肢迎合着风郎不知餍足的索取,玉口吐娇声,生得满庭幽香,诉尽缠绵。 许是白日流画有孕之事让叶寒心有兴奋,院外梆子已敲过三更,也不见她有半分睡意,独坐在凉榻一侧,案几上放有一竹织扁平小绣筐,筐内装有许多明亮鲜艳的布条,叶寒正双手在绣筐中细致挑选着,也不知要用来干嘛。 凉阁偌大,静幽无人空空荡荡,屋内只留有几盏照明的油烛在燃,火焰幽蓝跃跃上动,落在墙上却是不变的静止黑影,微烛浅明生。 倏然,一庞大的黑影飞速掠过盏盏灯影,快得恍若没发生过一般,烛火未灭灯影未闪,可闯入屋中的黑影却真实存在,而且现在正直扑凉榻而去,目标直指坐在凉榻上正专心致志挑彩布的叶寒。 “啊……唔……” 叶寒猝不及防被人擒住,本能尖叫一声可还来不及大声呼救,就被贼人捂住了嘴发不出声来,头奋力晃动了几下也挣脱不了,直到被他带进赤热的怀里,耳边脸上尽是他滚烫的喘息声,叶寒倏然便软了身子,放弃了挣扎。 感觉到怀中娇人突然安静下来,贼人不用想也知她定是猜出了自己是谁,于是笑着放开了捂着她嘴巴的手,将下巴放在她单薄的肩膀上,轻声问着,“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你就知道吓我!”叶寒娇嗔怪道,捡起散落在一旁的彩条说着,“我在给明珠做布偶。也不知是不是被林中遇匪吓到,明珠这几日总有些哭闹不止,所以我想做个彩色的小布偶哄哄明珠。你说是做只小兔子还是做只小狗?” 陆知家的那个小丫头会被吓到? 青川心中暗笑一下,想想还是没把那日遇匪细节与叶寒说清,怕吓着她,更怕她自责,于是将她手中的彩布拿走,不准她在他自己怀里还有其它分心,边顺着她的话说道:“将门虎女。既然是陆知的女儿,还是做只小老虎比较合适。不过,你不许做,交给常嬷嬷做就行了,她手巧不输江流画,做的布偶最是好看。” 叶寒也有自知之明,就她那蹩脚不堪入目的针线活,还是别吓到明珠了,所以便听了青川的建议把这事交给常嬷嬷。 夏夜入凉却抵不过方才一下折腾,身子渐渐又起燥热,叶寒轻推着紧抱着自己不放的“贼人”,好奇问道:“不是说还要几日才能回来吗,怎么今夜就回来了?” 青川闻着叶寒发间清幽淡雅的茉莉花香,多日的疲惫顿时消解不少,轻松回道:“今日军中演战大致结束,后续事宜不过都是些琐碎之事,手下将领自会处理,不需我亲自监督在营。” 怀里的小人儿被他抱着难受,伸着柔软的小手不住轻推着自己,可他却不舍放开,快一月未见她,月中那次相见半日不到又再分别,如饮鸩止渴让他思念更甚,心寸难安,每日在军营想得他心肝都疼了,这次回来他得好好补回来。 脸颊突然覆上一片滚烫潮热,从耳垂一直细细吻到唇边,同时伴随而来的轻微刺痛让叶寒忍不住转脸躲避,连忙用手挡住青川的唇,手心随即也泛起微微刺痛,但又痒得不行,叶寒连忙笑着躲避道:“青川,你的胡茬好生扎人。” 青川听见叶寒的呼笑声连忙抬起头来,自己也伸手摸了摸下巴冒出的新胡茬,确实有些扎人,怪不得姐姐会呼痛喊疼,那白净的小脸也被自己扎出了一片微红。 “疼不?”青川懊悔不已,想伸手给叶寒揉揉,却见自己双手老茧满布,伸到半空的手又连忙收了回去,木讷站在一旁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不说话。 叶寒不禁被逗乐了,终于知道阿笙那可怜巴巴的模样是从哪来的了,于是站起身来替青川把满是风尘的外衣解下,体贴说道:“这么晚回来,饿了没有,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不用了,都这么晚了,别去忙活了。”青川拉住叶寒,不愿她这么操劳。其实比起食腹之饥,他有一处更饥渴。 叶寒细细打量着一月未见的青川,整个人又晒黑了好多,也瘦了不少,嘴唇被晒得干白起了几道细口子,还显着鲜艳的血红,叶寒有些心疼,连忙说道:“也不是什么麻烦事,一会儿就好,你先洗把脸休息一下,我马上回来。” 青川拦不住叶寒,自认识她起就知她是个心疼人的主儿,生怕自己吃不饱,就连最初到云州时家贫如洗,她也会想尽办法弄来吃的,从未饿着过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没变,对自己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他心暖亦知足。 月浅星繁,庭中夜正深,一路行至小厨房,小厨房内自是早无人。 叶寒推门而进,浓郁的卤香合着炉火的热气扑面而来,那是秋实嘴馋每日找了些不要的边角料为自己做的卤味,日夜不歇用小火炖着,铁锅中卤水咕噜咕噜小声翻滚着,在夏夜静谧中别有一番风味。 叶寒卷起袖子,从橱柜中取出白日未吃完的薄饼,因夏日炎热,用水蒸出来的薄饼边缘早已脱了水分,变得有些发硬。叶寒取来竹制方格蒸架放在热气翻滚不止的大口铁锅之上,然后将薄饼放置在上,借着铁锅中卤水的蒸汽把薄饼蒸软。 接着,叶寒又从卤锅之中捞了一大块牛腱子肉,色泽饱满肉香诱人,用筷子轻轻一插就可穿透,显然这卤牛肉已经卤好了。因考虑到青川在军营待久了,吃饭喜欢大快朵颐,所以叶寒把牛腱子肉皆切成两寸厚的肉片,整齐麻在青花瓷盘上。 薄饼蒸软还要些时候,叶寒趁这间隙时间又将胡萝卜青瓜和葱白切成细丝,荤素搭配,等会青川卷着牛肉吃时才不会腻。叶寒生怕青川不够吃,又捞了几块吸饱肉香的面筋豆腐,再配上一小碟清爽开胃的酱瓜,这简单却足量的夜宵应该够青川吃了。 青川刚洗罢脸剃净脸上扎人的胡茬,叶寒就端了饭进来,轻声唤着他过来吃饭。 或是灶火太热,叶寒及腰长发被她高高挽成云鬓,仅用一支青白玉簪固定。低头摆筷,几缕细碎的乌发静静垂落在她耳边,恬静如斯,柔美如画,可温暖他漫长岁月中无数个心灰意冷的夜。 这画面不禁让青川想起还在云州叶家小院时,有多少次他在灶下生火,偷偷望着站在灶边做饭的姐姐,她也是细发轻碎散在耳边,轻轻撩动间不经意就撩开了他懵懂的初开情愫。他会痴痴望着她,看她那白净的脸被热气渐渐薰燎成一片水艳潮红,若一朵被春雨沁润熟透的嫣红桃花绽放在云端之上,而他只能站在云下静静望着她,爱而不得。 “青川,想什么呢?吃饭了。”叶寒不知青川出神在想什么,只轻声唤醒他快过来吃饭。 “……”,青川微愣一瞬便回了现实,大步走来,抱着昨日如隔云端的娇人,而如今却已成了他的妻,心里说不出的满足,忍不住在她含笑的脸颊上轻啄一口,环着她好似又变细的腰肢,怜惜道:“我才不在一月,怎么又瘦了?” 叶寒拉着青川坐下,将薄饼与卤牛肉和三彩菜丝卷在一起递给他,边说道:“哪瘦了,我每顿都吃,只是天气太热吃不下多少。” 卷饼递至青川面前,却见他丝毫没有伸手接住之意,叶寒顿时明了又觉好笑,娇嗔他一眼,将手中卷饼送到他嘴边,这才见他大口一张吃下。 青川吃过叶寒亲手喂的卷饼,也亲手包了一张肉夹肉的厚卷饼,一口咬去前端有些硬的肉皮,留出中间轻软好咬的部分,递至叶寒嘴边。 叶寒看着眼前两层肉夹着肉的肉卷饼,连忙摇着头拒绝,可拗不过青川的一再坚持,她只好勉强吃了两口,便被浓腻的肉香给闷住,再也吃不下,倒是给青川用来开胃的酸甜酱瓜被她一人吃了不少。 或许是饿了,青川吃得风残云卷,不一会儿就将叶寒准备的食物吃了个干净。屋内宝蓝色的冰鉴里冰镇着白日未喝完的银耳枸杞汤,刚好可以给他解解腻润润唇。 青川接过喝着,叶寒因吃了几口肉食,肚子有些撑,见凉榻上青川将手甲护腕随意放置着,便起身前去收拾,顺便消消食。 叶寒轻轻拍着披风上的微尘与燥热,话随意从口里说了出来,却带着几丝摸不清抓不住的幽怨之色,“你也是,这后褚都灭了好几年了,你还每隔几月来次大军演战,是嫌没仗打,闲得慌吗?” 冰凉清甜的银耳汤一口入喉,一洗去体内的燥热,青川放下碗,边耐心解释道:“后褚虽灭可耶律平一直未抓住,我难以安心。而且京城自年后一直不太平,赫连睿每月必咳血三四次,近日更甚,吴越两王都连续进宫侍疾三次了,看样子我这皇兄是活不过这个冬。一旦他撒手一而去,吴越两王争位京城必乱,这天下哪里还有安稳之地。可这西境安定是我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天下何处皆可乱,唯独这里乱不得,而我这百万大军就是镇住西境之地的定海神针,得多拿出来磨砺磨砺,以后打起妖魔鬼怪才好使。” 不知不觉间青川已走至叶寒身后,将她一把轻拥在怀,叶寒瞥眼身后青川,听着他的话一阵好笑,不以为然道:“这西境哪有你说的那么危险,我瞧着挺安全的,百姓安居乐业,周边四部求和。” 青川轻咬一口叶寒小巧如玉的耳垂,声音渐渐变得暗哑起来,“北齐边境虽邻国颇多,但多是国贫民弱,翻不起什么大浪,不足为惧,倒是京城那边,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心心念念了快一个多月的人儿就在他怀里,青川早就心猿意马了,于是话说着说着便没了声,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串串轻轻重重的吮/吸声,十分急切,暧昧十足。 密密麻麻的吻如雨点般落在她的脖颈上,男子滚烫的气息不住喷洒在她赤/裸的肌肤上,几乎要融化了她,叶寒被青川吻得有些情动,不争气的双腿已经开始发软有些站不住,虽被情/欲催得水眸渐含春,但仍努力保持着几分清醒,轻声问道:“那……北胡呢?” 话一出口,几乎同时埋在她胸前的黑色脑袋随即不动,叶寒能感觉到那烫人的嘴唇还含着自己锁骨上细嫩敏感的肌肤,好似停了那么一瞬,然后又被青川重重吸/吮了一口,似惩罚一般,这才抬起头来冷冷看着自己,明明情/欲在那双如墨的眼中那么深,却莫名看得她心惊颤个不止,不由心虚低下了眼,不敢看他。 青川轻声问道,听不出他的喜怒哀乐,“姐姐怎么会突然提到北胡,北胡离并州可远得很?” 却离夏国最近,从探子今日的汇报来看,已快近到夏国的墨骓城了,当然后面这话,青川自是没有问出口。 “我……我只是……”,叶寒想开口为自己辩解一二,可一看到青川笑意不减的脸,心乱成一片:朱老夫子对他们一家有恩,她自是不能当着青川面就把朱老夫子供出来了,至于青川误会,她也只好一并扛下,日后找机会再慢慢解释。 就算叶寒不用说,青川心里也清楚得很,这一府之内除了朱老夫子,谁还敢与姐姐说起北胡与夏国之事。夏国战败退至墨骓城,自己迟迟不肯出兵拿下夏国,朱老夫子这是担心徒生枝节,慌了,所以才求到姐姐这儿,让她来劝自己。 朱老夫子在云州时对他们有恩,姐姐欠恩难还,估计这才应下朱老夫子所托,想想他也怪不了她什么,可他心里就是说不出的难受,他不知她方才这句问话仅仅是因为朱老夫子所托,还是藏着对夏国那个人不该有的私心? 越想越乱,心魔难忍,青川放开叶寒,极力克制着自己说道:“一路风尘仆仆,满身是汗,姐姐你先回房休息,我去冷泉池边洗洗便来。” “青……” 叶寒望着头也不回的青川,心里无奈生起一声轻叹。她就知道会是这个样子,只要她稍微提及夏国和宁致远,青川就会本能排斥。她知道青川不喜她提起“不相干”的人与事,可朱老夫子的请求,她又做不到果然拒绝,毕竟他于自己、于青川有救命之恩,所以左右为难后还是勉强应下了。 寝屋后的冷泉静若无人,只有清泉水流过竹管入池的落水声,叮咚作响清脆好听,叶寒站在池边门外良久,也未听见池水波荡翻涌之声,亦未听见里面传来该有的人声,亦未等到从里面该出来的人。 青川估计又生闷气了,自认识他开始他是这么个怪脾气,心里有气不吵不闹,只找一个安静偏僻之地一个人待着不说话,就等着自己心软去哄他,他才别别扭扭勉强理自己,给自己寻个台阶下。 都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叶寒真是拿他没办法,可一想到今夜之事确实是她顾虑不周所致,自然是由她去收拾自己做的残局。至于朱老夫子那里,叶寒想想还是罢了,她答应朱老夫子去当说客就提前说过,勉力而行,若劝不了青川,也请他莫要怪她。 叶寒深吸一口气,心有怅然,她终究是个自私的小女人,她做不到以天下为重去勉强青川,他毕竟是自己的丈夫,自己孩子的父亲,要与自己过一辈子的那个人。她的心很小,小到只能顾及自己这个家,至于其它的,她真的是无暇顾及。 月缺莫盼玉郎归,两心不合徒生愁(下) 算着时间,青川已在冷泉泡了快半个时辰,叶寒怀中抱着给青川换洗的干净衣物,在池外门边踟蹰半天,才鼓足勇气朝门后说道:“青川,我给你拿换洗衣服来了。” 门后无声,叶寒知晓青川的脾性,这算是默许了。 于是,叶寒抱紧怀中衣物,小心覆盖在胸口上,俏眼飘忽不定透着心虚,白净的小脸上更是有几分难为情,直到她把怀中衣物放在池边、休憩的美人榻上,也不见脸上羞红褪去,反倒染得桃红艳丽、越发醉人。 靠在池边的青川一直闭目养神、没有说话,结实有力的臂膀随意搭在泉边,从肩膀到上臂有一条清晰狰狞的刀疤,在紧致发达的肌肉上蜿蜒起伏。 这是男人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立下的赫赫军功,而这样的军功几乎遍布他全身,足以让世间任何一女子仰慕钦佩。 叶寒悄声走近,在泉边寻了一处干爽之地、挨着青川坐下,然后拾起一旁的澡巾与香胰子,轻声对还生着闷气的小气男人,讨好说道:“你这月在军营必定是累着了,我来给你擦擦。” 也不管青川是否同意,叶寒直接掬起一捧清水、浇在青川仍紧绷着的肩头上,然后抹上少许茉莉胰子,拿着打湿的澡巾在他小麦肤色的肌肤上轻轻搓着,不时还柔声问着可轻可重、可弄疼了他。 青川脸色虽不似最初时那般冷硬,但依旧不说一字,叶寒腹诽着这小气男人还能装到几时,于是眼角一挑,一抹狡黠一闪而过,只可惜,青川一直“闭目养神”,自是看不见。 然后就见一只纤细白净的小手,轻掬着一捧清水,开始冲洗着男人身上的污垢,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那只白净的小手总是顺着流水,在男人结实有力的臂膀上来回滑动。 一会儿拂去他身上的香胰子沫,一会儿又迅速离开,若鱼晃青荷悠悠一过,却晃得青荷半天难安,心痒难止。 见青川水下那处已似小山隆起,叶寒无视之,仍专心致志冲洗着青川身上的香沫,用打湿的澡巾轻搓着他小麦色的肌肤,粉嫩晶莹的指甲“不小心”、在那条蜿蜒狰狞的刀疤上轻轻刮过,若羽毛撩过心扉。 青川喉咙艰难一动,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叶寒捣乱的手,吓得叶寒惊呼一声,手中澡巾“啪”的一声落入水中,直溅起几滴水珠,落在了叶寒呼之欲出的**上。 “你……” 青川本打算呵斥一下这乱撩人的小妖精,却突然话不成句、语不成声,火辣辣的视线从叶寒紧箍得r沟深露的胸脯一直往上、望向她那张俏生生、早红透了的脸,那双比夜还要幽深的墨眼、只透着“难以置信”四字。 “青川……你别生气了。”叶寒软声唤道,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有多喜欢她的温柔乖顺,虽然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为哄青川,这是她第一次行勾/引之事,紧张自是难免,但对她来说更难的,还是心里那层越不过的羞耻。 明明两人孩子都生了,可每每与青川坦诚相见,她还是免不了羞臊,只能低垂着头,避开落在自己身上那股火辣的打量,不敢看他。 冷泉中的水叮咚作流,忽然池水一卷激荡。 只见青川从冷泉径直站了起来,小麦肤色的健硕身子与错综满布的刀伤剑痕,相衬得异常和谐,一举一动都无不彰显着男人雄浑豪迈的气势,都直冲坐在池边、那娇怯含羞的纤柔美人而去。 “夜凉寒重,以后出门记得多穿点衣服,别冻着。”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青川并没有对叶寒做什么,只是平静地替她拉好大开的衣襟,将那一片漏风挨冻的玉兔遮得严严实实,然后就转身从冷泉中起来,披上美人榻上的衣衫就径直出了门,独留下错愣不已的叶寒,呆坐在池边。 池中的水,从波澜晃荡拍岸慢慢化成、一点点涟漪幽幽成镜,叶寒就这样看着池中倒映着的女人,两人凝视互不作声,彼此盯着对方眼中的错愕,好奇不下。 叶寒回头望了望身后空空大开的门,青川早已离开,未曾回头,心中不禁有些低落。 手放在自己被拉好的衣襟上,沿着锁骨处,摸到方才被青川吸痛了的地方,直至现在她还能感觉到、上面轻微的酥疼,顿时心中疑惑不由更甚––– 怎么会这样,青川居然……没有碰她? 她一直知道青川对自己有很重的情/欲,就算平日两人坐着说会话,他也要抱着她,边揉着自己身上的软肉,边亲着自己不放,恨不得将自己扳开、揉碎才罢休。 可今日……自己主动勾/引成这样,他居然都没做什么,可明明自己方才瞧见他是有反应的,但他还是没有碰自己。 看来方才为夏国求情之事,青川是真生自己气了!并不能像平日里轻声哄他一番,就能随便应付过去。 月至中庭冷泉生凉,叶寒慢慢站直身子回了寝屋,屋内明灯几盏未熄,地亮桌明。 叶寒躲在屏风后,脱下一身半湿的清凉衣衫,换成平日里睡觉时穿的正经衣服,见躺在床边的青川已闭目入睡,便吹熄了屋中大半明烛,留下一两盏起夜照路用。 寝帘层层落下,烛火的光亮也被层层削弱,叶寒借着烛火微弱的光亮,从床尾小心避开了青川,爬上了床。 缩在床内入眼漆黑,叶寒顺着青川匀速平稳的呼吸声,偏头望去,身处黑暗之中,她看不清青川的脸,就像她看不懂青川方才的心思为何。 她想,他应是生气了。 自己明明知道他会生气,还帮着朱老夫子替夏国和宁致远求救;明明知道他心中介意自己与宁致远那段旧情,可她还是选择说了。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朱老夫子的请求,还是不忍看见宁致远国破家亡,又或是心里对他的不满赌气所致,气他费尽心机与府中众人、瞒着自己夏国之事,气他不信自己。 叶寒忽然心起酸涩,有些惆怅。 夫妻五载患难与共,生死都经历过这么多回,还是抵不过他一丝的不信任。那阿笙算什么,两人无数次肌肤相亲又算什么,最终难道只是为了现在的同床异梦? 想着想着,在满脑子的胡思乱想里,叶寒竟也慢慢睡着了,一人蜷缩着身子,贴在床内那小小的角落里,像只受伤可怜的小猫咪。 而睡在床边的青川,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偏着头,安静望着床最里侧、那一抹单薄的纤细身影,长叹了口气,尽是无奈。 他夜视极佳,他能看见那娇弱的小人儿颤颤微微爬上床,却小心翼翼避开自己,生怕惊醒了自己; 他能看见当她偏过头来看着自己时,她双眼中的低落惆怅; 他还能看见她最终失落一口轻叹,恹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不再看他。 可从她不时轻颤的背脊和突然激烈起伏的呼吸声中,他能感知到她的委屈、不满,还有气怒,而这一切皆源于他。 所以待她一入深梦,他就迫不及待大手一伸,将床里侧那个可怜的小人儿抱进了怀里,不再放手,生生把她微凉的身子烫热。 叶寒在睡梦中也皱着眉,难受喊热,下意识扭着身子,想要逃离身旁这座火焰山。 青川自是不肯,可又不舍叶寒难受,便用内力驱散了自身热度、换来一身清凉,引得怀中熟睡的人儿本能靠近,抱着这块大冰块不放,舒服地窝在他怀里不肯离开。 青川被叶寒贪凉的可爱模样,给弄得心软得不行,不禁低头吻上那抹红唇,轻轻诱着她张开双唇让他进去。 叶寒贪着到口里的清凉,自是舍不得放开,听话地张开了嘴让青川进去,还哪个啥晋江不允许,梦里却很是奇怪,这冰棍怎么一直舔不化。 虽然吻着朱唇软香舌,怀里的娇人也“热情”得不行,但青川可没忘记她为夏国求情一事,不由吻又重了几分,(此处省略31个字),惩罚性十足。 而这也是青川最生气的,她方才居然……色/诱他! 当他看见她刻意拉低的抹胸,露出一大片白得晃眼的**时,天知道他多想一下扑过去,好生教训她一番,看她以后还敢不敢为了别的男人气他。 还勾/引他,平日里怎不见她这般主动? 想想更觉生气,青川下手更重,(此处省略若干字) 终究是舍不得,青川喘着粗气,狠狠吻了叶寒一口便放过了她,将她凌乱散开的衣襟重新拉好,抱着她在怀躺在床上,在夏夜静谧和她轻浅均匀的呼吸声中,珍惜着两人多日未见的重逢。 怀里的人估计真累了,趴在他胸口睡得很是安详,青川想着方才自己突然发狂的孟浪,虽是自责却也无奈。 他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对姐姐的占有,好似他身体里住了另一个癫狂的自己: 那个自己爱姐姐比自己,还要爱得深、爱得重,如飞蛾扑火般,带有强烈的毁灭性,容忍不了姐姐眼里装有、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与事,更别提,曾与姐姐有过一段情的宁致远。 “青川……” 叶寒睡梦中,一声浅声梦呓,莫名让青川烦躁的心惊颤一震,随即变得欣喜不已。 若不是之前点过姐姐的睡穴,否则他永远也不敢相信睡梦之中,姐姐竟也会唤着他的名字。 梦由心生,是不是他已经在姐姐心里了? “睡吧,我在。” 青川轻声哄着,俯首在叶寒的发间落下一吻,大手轻轻拍着叶寒瘦弱的背脊,脸上是浓到化不开的深情。 这便是他这一辈子也放不开的那个人,清远寺里他从昏迷中睁开眼来、看见一脸担心的她时,她便占据了自己心间,从此,再也让他不能忘怀。 朱老夫子也是知晓姐姐对自己的影响,所以才会请她来劝说自己出兵,帮夏国平北胡之乱。 他深知今夜之事怪不了姐姐,而朱老夫子与他师徒一场,有再造再生之恩,劝他出兵也是为他着想。 这一切要怪就怪他吧,他承认不出兵夏国是有私心作祟,只不过,出不出兵帮夏国平乱乃是两国大事,他有他的打算与安排,现在还不是时候向他人道。 看来,他明日得亲自去一贤堂,拜访朱老夫子一趟。 他既为夏国之事而来,那么自己得让他为此事、宽心离去才行,否则,当姐姐再次向他为夏国求情时,他真怕自己心魔破笼,一口吞噬了自己,伤尽天下人。 一夜荒唐梦,叶寒在淅沥沥的水声中渐渐苏醒,睡眼还带着昨夜未睡饱的疲惫,眼皮乏力,入眼尽是朦胧。 叶寒忍不住又闭上眼,换了个姿势,重新埋在被窝里想再睡会儿,可手伸出去的一路无阻,让她瞬间惊散了脑子里的瞌睡虫。 猛然睁眼一看,床上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人,青川早已不在,他睡过的地方,摸不到半分暖意。 浴间哗哗的水声停了,然后是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叶寒大松一口气,躺在床上不动,可随即又不禁担心: 昨夜之事青川反应这么大,都未曾理她,也不知一夜之后,他的气是否消了,是否……还在生她的气? 脑中烦扰,心忧乱起,彼时,盥室房门“吱呀”一声响起,叶寒连忙闭上眼装睡。 她听得轻悄的脚步声在寝屋内响起,一步一步,沉稳不曾间断,但也不曾渐渐变大、走至床前。 叶寒不免心有失落,但又不敢出声,依旧紧闭着眼装着睡,心里默默算着从盥室到门边的距离,一步一步计量着青川走过的步子,如等末日来临般,等着房门开启、脚步声无的那一刻。 倏然,额间落下轻柔一吻,叶寒如触电般、瞬间睁开了眼,望着坐在床边上、冲着她温柔含笑的玉冠少年郎,难以置信。 心里起伏大落,悲喜两重天,叶寒有点接受不了,连忙转过身子、背对着身后之人,有些赌气道:“你不是走了吗,怎么还在这儿?” 若不是一直站在床边,看尽了她脸上浮现的不舍与伤心,青川估计自己真会被这“狠心”的小女人给气到。 于是长臂一伸,一把将这个口是心非的小女人抱进怀里,细细轻吻着她闹着小脾气、而嘟着的小嘴,轻声哄道:“刚回来就想我走?没良心的小东西,亏我在军营时,想你想得心肝都疼了。” 没做错事的人低声下气求饶,让她这个做错事的人情何以堪,叶寒的廉耻心顿时就挂不住了,靠在青川的胸口上,委屈说道: “谁叫你昨夜不理我?你知道我不是故意想提起夏国之事的,我也是……随口问一句而已,你干嘛生这么大气。你明明知道我与宁致远早断了,我都是你的妻子、你孩子的母亲了,你怎么还不信我,一天到晚还乱吃飞醋。” “这说来说去,还成了我的不是了?”青川逗着怀里羞臊不行的娇人。 叶寒是个典型给她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主儿,见青川是心情大好,就趁机“恶狠狠威胁”道:“你以后不许不理我,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直接说出来,别一个人闷在心里,要不然我心慌得很。” “不会,再也不会了。”青川抱紧叶寒,郑重保证道。 两人把冷冻了一夜的话说开了,感情自是升温不少,只可惜,此时绿纱窗已有旭阳浅光入户,寝屋生明,青川想着等会还有要事,便扶着叶寒躺下再睡一会儿,昨夜被他闹了一晚上,她自是没睡好。 叶寒心一惊,慌忙抓住青川的手问道:“你怎么还要走?” 一看叶寒焦急的眉眼,青川就知她误会了,解释道:“朱老夫子来并州城这么久,我一直在军营忙于公务。这次军中演战终于结束了,我难道不应该起个大早,去拜访一下朱老夫子吗?” 叶寒想想也对,但还是拉着青川衣袖,小心嘱咐道:“朱老夫子年事已高,你说话时记得稳重一点,别太冲了。” 端王府内发生之事,有什么能瞒得过青川,叶寒真怕青川因昨夜之事、迁怒到朱老夫子,毕竟他现在已不是在云州西城、叶家小院的那个小少年了。 青川自是知晓叶寒担忧所何,于是安慰道:“夫子待我如亲子,传道授业救我性命,我敬重他都来不及,又怎会冲撞他?现在天色还早,你再睡会儿。” “不了。”叶寒在他怀里摇了摇头,看着外间天色已成大白,算着时间阿笙也快醒了,“不睡了,我待会还要送阿笙、去真武堂学武,再睡就迟到了。” 怀里的人儿还睡眼惺忪,不停打着哈欠,青川心疼,便主动提道:“你再睡会儿,今日我来送阿笙上学,刚好,也测试下阿笙武功学得可好。” 叶寒想想也行,青川平日里多在军营,少有时间陪阿笙,今日借此机会,让二人增进下父子情也不错,便点头同意了。 “你对阿笙温柔点,别吓着他。”叶寒嘱咐着青川,他那张脸好看是好看,可阴沉黑下来也是吓人得紧,府中曾有胆子小的下人就被他吓晕过。 青川真是嫉妒阿笙,有时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生了个儿子,还是为自己培养了一个情敌,姐姐经常没说几句话、就能把话牵到阿笙身上,也不知自己不在时,她是否也这样心心念念、口口声声里都是自己。 “疼!” 叶寒突然娇声哼道,缩着身子,后退避开自己胸脯上的咸猪手,“青川,你弄疼我了……” 这男人怎么这么恶劣,走之前还不忘偷腥一下,可她的**真的被他捏得好痛好涨,另一个沉甸甸地坠着,也好疼。 可青川好似视若无睹,飞快在叶寒唇上偷吻一下,意味深长笑道:“姐姐昨日色/诱……我很喜欢。” 说完,青川便转身离开,可离开前,还不忘用粗粝的舌头、sq十足地舔了下叶寒的脸颊,勾得叶寒白净的小脸生生红了一片。 叶寒看着仰天大笑离去的青川,羞红着脸一人独坐在床上,低头看着自己被捏痛的胸脯,深感怪异,于是轻轻掀开衣襟一看,顿时气得霞红飞上了耳垂,羞得她连忙扯过被子钻了进去,深深幽怨怨一声,“坏人……” 她是说今早醒来这里怎么有些重,只不过因顾念着昨夜之事,便没怎么放在心上。刚被青川这么恶劣一提醒,她才发现自己那对可怜的**,被他蹂/躏成什么样了,(此处依旧省略若干字)。 “坏人……大坏蛋……” 锦被下隆起的突兀处,不时传来女子羞得没处藏的娇骂声,里面是气得想扇自己两耳光的叶寒。 亏她还忧心忡忡担心了一夜,今早还这般软着性子、认错讨好他,没想到都是装给她看的。 这个大骗子,他昨夜就已经把自己给吃了,自己今早居然还帮着人家数钱,她怎么这么傻,怎么就不知醒来、先检查下自己的身子。 其实这也不能怪叶寒,青川做事一向谨慎周全,他不出并州,就能将千里之外的吴越两王、耍得团团转,更何况是叶寒这个心思干净的小人儿。 若是叶寒知道,昨夜青川除了没真入她外,她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被这只饿了快一个月的狼吃了遍,也不知她会做何感想。 青竹菡萏窨茶水,浅谈深求郎君意 正当叶寒如鸵鸟藏在被子下娇怨怪着青川时,她口中作恶的“坏人”早已带着阿笙到了端王府北边的真武堂,堂外校场上花折梅早已等候多时。 进了校场,被爹爹牵了一路的手被放开,阿笙微微动了动自己被拉酸的小胳膊,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初。 阿笙仰起小脑袋小心偷瞄着自己高大如山的父亲,虽然父亲与他不亲,但是在他心里还是很敬佩自己这个父亲的。他也想做跟父亲一样威风凛凛的大英雄,骑马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只是阿笙有些奇怪,父亲一向对他严厉,温柔笑容只对娘亲才有,但父亲一反常态竟然主动送他来真武堂上课,还第一次牵了他的手。父亲的手好大,被他握住时还担心自己手小会不会滑落出来,不过显然是他想多了,父亲是他最崇拜的大英雄,怎么会连自己的手都握不住呢? 不过他也有些小苦恼,爹爹走路步子太大了,他根本跟不上,他都是一路小跑过来的,而且爹爹的手好硬,被他握着时手好疼,自己还是喜欢娘亲些,娘亲的手软软的还香香的,被她牵着好舒服。 青川低头撇了一眼自己正小口呼着手的儿子,白白胖胖还带着娇气,跟普通富贵人家宠溺出来的孩子无一二般,心下颇有些失望。 晨风微露旭日轻阳,校场上裸露的黄土还带着褐黄色的湿润,花折梅站在真武堂外恭敬一拜,青川未曾理会,而是低头对阿笙简言一声吩咐道:“阿笙,拿剑上梅花桩。” 阿笙黑溜溜的眼珠子立即一震,心里有些惧怕,爹爹这是要考他! 青川积威已深,阿笙不敢反抗,只好硬气头皮拿起平日使的长剑站在了梅花桩上,双腿站稳,双手紧握剑柄,双目炯炯有神望向父亲,严阵以待之。 轻风微动,树叶不堪重负随之摇晃,青川大手一挥而过,手中十片椭圆形叶子完完整整落在手中,然后深眸一凝,手中青叶随即如灵蛇吐信直扑阿笙而去。 阿笙见状,心定不慌,凭着平日里训练积累的经验,镇定挥剑劈叶,斩灵蛇于空中成两半落下,转危为安。 青川手中叶子未完,阿笙双手握剑不敢懈怠,前三片叶子皆轻易劈落,干净利落,可待第四片、第五片叶子继续而来时,阿笙便开始有些力不从心,双脚于高低不一的梅花桩上不如之前那般沉稳,但亦能勉强对付。 当第六片叶子从青川手中飞出时,阿笙本想一脚跨上一旁高一截的梅花桩上,来个一击即溃,可先前体力消耗过多,双脚有些疲软,一下没踩中,疾厉而来的叶片从他额前擦身而过,垂落额间的黑发直接被削断几缕。 危险擦肩而过,阿笙心慌一片,前倾的身子更是控制不住,直接向梅桩间的空地直扑而去。花折梅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连忙想跃身而起将阿笙救下,但一叶青光飞快划过眼前,直深插入坚硬石墙之中,花折梅被青川直接止了救人的心思。 “啊……” 就当阿笙以为自己要坠落在地时,一股及时而来的力量被一张椭圆形的叶片带领着从身下冲了上来,若一只健壮有力的大手将他从坠落的惯性中推了上来。阿笙趁此良机连忙稳住阵脚,将手中长剑插在邻近的一根梅花桩上,然后手握剑柄以此为点,身子腾空一转,双脚稳稳落在两根低矮的梅花桩上,面色煞白,大喘着气,惊魂未定。 花折梅也是被刚才惊心一幕吓出了一身冷汗,刚才那梅花桩足有半丈高,若阿笙真从上面摔了下来,不断个腿也能摔得一身青,到时他怎么向叶寒交代。 “这就是你教了一年的成果?” 青川一声严厉毫不客气直冲花折梅而去,花折梅听后不由心虚低下头来。他承认他确实在教阿笙时放水了,阿笙毕竟是青川与叶寒的儿子,未来更是西境的一方霸主,而他只是自幼长在青川身边一微不足道的死士而已。若阿笙真在他手中出了什么事,他担不起这个责任,更无颜见叶寒。 三叶试探阿笙武艺,两叶找出阿笙弱点,一叶直破阿笙阵脚,一叶又救阿笙于危难,十张叶子去之有七,还剩手中三张,青川张手扔地向阿笙走去,严厉斥问道:“这就是你练了一年的成效?” 阿笙年小,又自小被府内众人宠着,心气颇高,刚才又被青川吓了这么一大跳,自是脾气上来,面对青川责问多少有些不满,辩解道:“花师叔说一岁一叶,阿笙才三岁只需劈落三片叶子就可以了。”他方才还多劈了两张,爹爹不夸他就算了,怎么还斥问他,想想心里都觉得委屈。 青川才不管阿笙的满腹委屈,出了端王府那道门谁还会理会他的那点小委屈,“不与同好比高上,只自足自满于固步自封中。三岁能劈三叶就自我满足,为父三岁时已能同时将十片叶子击落劈碎,而你呢?梅花桩上练武已有一年,各桩高矮位置还做不到烂熟于心,这就是你一年努力的成效?” 阿笙被说得自愧不如,孤零零一人站在梅花桩上低垂着小脑袋不说话,青川一步步走近,话也越发严厉,“你觉得你每日早起幸苦练武一天就是努力上进?你不过是看起来十分努力罢了,练武时不用尽全力,招式学会便没再想过精益求精,浑浑噩噩混过一天是一天,不求上进,这就是你所谓的努力?你这种自以为的努力是想感动自己还是感动他人?可在为父看来,你这种看起来的努力不仅对不起你自己时间的浪费,更是对不起你娘每日的辛勤付出,日复一日送你上课,顶着晒人的日头为你送饭。你扪心问问你自己,你这份努力对得起你娘吗?” 男儿有泪不轻弹,阿笙自知学习之时多有敷衍,所以不再辩解,低头认错道:“爹爹教训的是,阿笙知道错了,阿笙以后定会勤加练武,绝不会辜负爹爹与娘亲的期望!” 青川走近阿笙,阿笙才三岁,不高,站在梅花桩上还不到自己胸口,青川看着跟自己近乎相似的阿笙,然后看着他那双与姐姐极其相似的眼,话中严厉去了不少,连声音也小了,连站在不远处的花折梅也难以听清。 “今日之事,不许跟你娘说!”青川半哄半威胁道。 阿笙认真点头,“阿笙知道!”他已经是大孩子了,才不会打小报告。 今日送阿笙来练武场不过是帮姐姐的忙,如今任务完成,他也该离开了,接下来才是他要去干的正事。离开前,青川还大声丢一下话,“下月今日我再来考察,若阿笙毫无进步,你就给我滚回大风关去。” 这□□裸威胁之话明显是说给花折梅听的,花折梅心里自是清楚,不过也没多大担心,阿笙本就天资聪颖,以前不过是念顾及阿笙还小和他的身份,所以教武才小之又慎。今日得了青川的话,他的顾虑自是全消,他以后只需毫无保留地把一身武艺传给阿笙就行了,凭阿笙的天赋自能进步飞速。 夏天的日头总比其它时节起得早,东升在空的旭日就能照得天色大白,天地一片亮堂好似正午时才有的白亮光景,青川在练武场待了这么一会儿,出来时这时辰也不过刚到辰时。 竹林薄雾漫,轻风吹不散,叶沾微露润青色,初阳照不干。一路行来,不见夏日清晨半分,原来都藏在这一丛丛青竹绿林之中。 推竹门而进,沿着鹅卵小径蜿蜒几转,于晨风清凉之中,踩着初阳落在林间的金黄光斑,青川在青竹石桌前“偶遇”了静坐良久之人。 石桌一边有一红泥小炉,炉中红炭火亮烧得壶中热水正沸,白汽喷出若浓雾吹得壶口周围细雾四散,生生腾出一方清晰明朗之地供人谈话交谈。 石桌正中间放了一柳身细颈的白玉长瓶,瓶中插有一支正值夏时的红玉荷花,花形半开半合,花瓣虽还是轻红淡粉的好看却有些无精打采,有些还落在桌上画了一幅残红凋零美,看样子这支荷花剪下来已有个几天。 听闻步近客至,朱老夫子并未抬头,而是棉帕净手后,拿起一泛黄的茶夹伸至已半开半凋谢的荷花中,从细小的青色莲蓬上夹出一细纱囊来,放入薄胎白瓷描青的细壶中,注入沸水轻晃几下,雨前龙井的茶香混合着清新淡雅的菡萏香气就这般从壶嘴中跑了出来,于晨间薄雾,竹林清风中,别有一番韵味。 青川走近石桌,在朱老夫子对面坐下,“尝尝,这端王妃送来的荷花窨茶可是好喝?” 月白澄明清茶色,缭缭绕绕青荷香,青川用心品了一小口,含了半会才不舍细细咽下,淡笑回道:“姐姐惯爱悠闲自在,无事时总爱鼓捣一些雅致好玩的趣事,我也得了口福,总能吃到一些新奇好吃之物,把我舌头都养刁了。” 两人都是明白人,谁会看不懂对方此时的心思,青川把话都说得如此明了了,朱老夫子亦随之笑回道:“端王妃自云州认识她起,她便是这个闲情逸致的恬淡性子,这么多年也未见她变过,实在难得。” 林间竹风渐盛,轻枝摇竹叶,落下满竹香,最是适合清心,最是适合自省,朱老夫子拂须叹道,深有歉意,“是老夫心太急了,不该把端王妃卷到这战火阴谋中来,伤了你们夫妻情谊。” 青川深夜回府他自是知晓,端王妃又是个有恩必还的人,自己所求之事必定不会拖延,当晚便会说于青川听了。而端王妃与夏国国主当年在云州的那段旧情,他是知晓的,也知青川爱端王妃有多深,他对端王妃那段旧情就有多忌讳。可青川迟迟不出兵夏国,北胡南下,京城那边又□□上浇油,西境邻国又开始骚动起来,请端王妃当说客也是无奈之举,伤了他们的夫妻情谊,他也是愧疚难当。 毕竟是救过他的授业恩师,青川怪不了他,“夫子待我如亲子,事事以我为先,您请姐姐劝我出兵夏国也是为我着想,夫子的苦心,青川明白。但青川还是想请您莫再插手夏国之事,请您相信家国天下、儿女私情,我赫连渤,分得清楚。” 他这个徒弟有无双之智,谋略深远,既然他有这份自信,朱老夫子一直未安的心便消停了一半,但另一半还得青川“对症下药”。 “你心中早有对策?”朱老夫子好奇问道。 青川低头浅笑,轻抿一口泛着缭缭菡萏香的窨茶,他本不想说,只是怕朱老夫子再一心急又找到姐姐面前,青川只好说个一半去治朱老夫子的好奇之症,“夫子熟读圣贤,必定比我更懂‘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个道理吧?” “你是想等北胡灭了夏国,再以正义之师之名,打退北胡将夏国收入囊中?” 夏国国情错综复杂,各股势力纷纷渗透其中,再加上北胡大军南下,战事凶险,夏国局势可以说是瞬息万变,谁也没有万分把握可将夏国稳收入囊中,鹿死谁手难定。 青川浅笑摇头,“夫子可能不知,我早与宁致远立有盟约,此生决不入侵夏国一寸国土,又怎会自毁信诺挥师北上?” “……那你究竟是何打算?” 青川这前后矛盾的一番话着实让朱老夫子一头雾水,不由认真打量着对面静心品茶的青川,他这个爱徒独坐竹林一隅却能手握天下,凡事皆逃不过他的算计,心深似海,其自信与权谋每每让他自叹不如,九重仙人下凡弄世,岂是我辈凡人可比之。 “我既然不能朝山走去,那这座山为何不能主动向我走来?” 狂妄一语,惊世骇俗,朱老夫子倏然醍醐灌顶,然后缓缓闭眼拂须含笑,心服口服。 薄雾散去,竹林深处落下晨光几缕,风叶不停剪碎着既剪不断又剪不完的明媚金光,零零碎碎撒了一地斑驳光块,映得竹林亮了许多。 红泥小炉上热水依旧沸腾不止,朱老夫子依旧独自一人坐在石桌旁,如初时从未有何不同,却如初时又有所不同:菡萏凋零落,窨茶杯尽空,来人归来去,独留一老翁,如是清静,亦如是孤独,莫不寂寞。 朱娉婷从林后走来,看着祖父独坐一林中,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上前安慰道:“祖父,赫连哥哥毕竟是王,脾气大点也是自然,你莫生气,若是气坏了身子,祖母又该担心了。” 朱娉婷来得晚,并未听见两人之间的一番对话,只看见两人茶罢拜别,赫连哥哥“骄傲”离去,祖父颤微着年迈的身子缓缓坐下,说不出的苍凉孤寂,怎么看都像赫连哥哥“仗势欺人”不把祖父放在眼里的感觉。 蓦然间,朱老夫子却突然笑了,知晓自己这小孙女必是误会了什么,笑侃道:“你这鬼丫头,机灵是机灵,可看事情永远只看一半,也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你这性子若是再不改,日后说不定会闯出什么大祸来。” 朱老夫子健朗轻爽的笑声,与晨时的竹林清风相得益彰,根本听不出有丝毫孤凉落寂之感,朱娉婷疑惑不已,问道:“祖父,赫连哥哥究竟与你说了什么,好像把你一路来的心事都治好了?” “你这丫头眼可真精。”朱老夫子打趣道,缓缓站起身来,朱娉婷连忙将之扶起,然后就听见祖父望着头顶这一丛丛茂密可遮天的竹林畅然一叹,若拨云见雾般有大彻大悟之感,“是祖父关心则乱,失了分寸,差点酿成大祸。还好,还好……” 还好什么?朱娉婷没听懂祖父的意思,祖父说话总爱露一半藏一半,高深莫测让人琢磨不透,她也不爱深想。 “娉婷,我们来并州有多久了?”朱老夫子边走边问道。 “大概有半个月了。” 朱老夫子停住脚步,望着风静叶止的竹林太平,说道:“等会你去合璧庭与端王妃说下,溽暑炎热阿笙今日下午的课就免了,端王又难得回府一次,让他们一家三口好生聚一聚。祖父也想偷个懒,你就带祖父去并州城逛逛,来了这么久我还没见过这不输云州的并州西境繁华。” 朱娉婷听后自是大喜,能出府玩,还可以去看下方云中那个书呆子,一举两得,便扶着朱老夫子回了一贤堂用早膳,自己却扒了几口饭就兴冲冲去了合璧庭。朱老夫子看着自家孙女开朗跳脱的样子,丝毫不见半分大家闺秀的举止,笑着无奈摇了摇头,随她去了,这西境本就天高地广,人在这儿又怎能让京城的繁文缛节给拘着了。 林风起,林风止,竹叶晃,竹叶静,人归来,人又去,这一方苍翠竹林又暂时趋于平静,令人安心,只是不知当林风再起时,这方竹林能否再有太平。 一掬清水素纤手,落去夏暑半生凉 一月未在府中,积压了一个月的府中事务需青川处理,他自离开一贤堂后便直接去了书房,午时连合璧庭都未回,还是叶寒亲手做了他爱吃的饭菜派人送去了书房。 府中事宜其实也是些见惯了的寻常事,只是数量太多罢了,一时间难以处理完。好在姐姐把大多数该处理的事都处理了,再加上陈福在旁帮忙,留在书房的都是一些比较重大的事宜,姐姐有些拿不定主意,这才留给他回府后定夺。 即便是这样,也让青川在书房一刻不停忙活了一个上午和半个下午,他置下的产业太多了,都是些生钱却麻烦颇多的事,他处理起来也不见有多轻松,他能想象姐姐在面对这些事情时又有多头疼多累。 处理好的事交由陈福派下去执行就行了,青川就顶着毒辣不减的日头回了合璧庭。 申时刚过,并州的溽暑烤得人就算是坐着,汗水也不住从全身而出的毛孔冒出来,这般炎热的天气,人都是寻着阴凉地躲着,不往太阳下凑,所以青川一路穿过合璧庭少见有人,偌大个庭院只有深浅碧绿葱葱郁郁与烈日骄阳斗得个热闹。 青川刚行至屋中时就看到匆匆忙忙跑出几个人,手中还抱着一堆淤泥弄脏的衣物,有姐姐杏白轻纱的襦裙,还有阿笙的小衣小裤,随意拦住一个一问才知,阿笙下午无课,午睡醒后一人便偷偷跑进了池塘里挖藕,姐姐以为阿笙掉进荷塘里了,便也跟着跳了下去,于是才有这一堆糊满淤泥的脏衣服。 青川摆了摆手让下人离去,自己便朝水声作响的冷泉走去,越走越近,小孩稚嫩的撒娇声和女人温柔轻软的嗓音便如林间细软温和的风一一吹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则站在外面没有进去,而是偷偷看着池中嬉戏玩闹的母子,那是他的儿,他的妻。 冷泉池内,叶寒站在池水中看着正游得不亦乐乎的阿笙,颇有无奈说道:“阿笙快过来,娘给你看看你身上的淤泥洗干净没有?” “早洗干净了!娘亲,你再让我玩会。”阿笙边游边回道,不肯过去。 叶寒笑着无奈道:“还玩?你在水中都泡了一个时辰了,再玩下去该着凉了。快过来,娘抱你上去。” 阿笙在水中还没玩够,哪肯这么轻易上岸,扭着胖乎乎的小身子,边挥动着小手小脚跟个狗刨游水,在冷泉中游得好不开心。叶寒见状,只好伸手去捉阿笙,阿笙一避一闪像只滑腻的泥鳅一下就溜了过去,叶寒真拿这个小调皮蛋没办法,一连捉了几次都没捉到,反倒让他玩起了兴致,以为自己是在跟他玩捉迷藏。 还好阿笙没学过凫水,这狗刨式虽是无师自通,但速度却游不快,阿笙躲开几次叶寒就抓住了他的破绽,终于把他围堵在池边一把抓住了他。 “看你还往哪跑!” 叶寒抱着阿笙软乎乎的小身子在怀,拿着岸边的干澡巾给他擦去脸上水珠,可这小调皮还没玩够,在她怀里一直扭着小屁股挣扎着想逃走,叶寒真拿自己这个儿子没办法,只好抬手轻拍了一下他肉嘟嘟的小屁股,无奈笑道:“跟你爹一样,都是折腾人的主儿,一点也不知道体谅人。”这话听得站在门外的青川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阿笙连忙用手捂着小屁股喊疼,叶寒挑眉自是不信,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她哪会真打,不过是吓唬他一下,手轻得就跟泼了一捧清水浇在他身上一样,哪会疼?不过是这小机灵鬼使的苦肉计,又想骗她心疼,不过她也确实心疼了,轻声训着阿笙,“你还知道疼呀!娘教你的你都忘了?家规第五条是怎么说的?” 阿笙难得看见自己的温柔娘亲板着脸训他,于是便老实了许多,回道:“没有大人的陪同,不准私自靠近有水的地方。”但是阿笙说完又立即辩解道:“但是娘亲,那是泥塘不是水,我跳下去挖藕的地方早都干了,根本就没有水。” 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事叶寒就心有余悸,她刚离开暖阁一会儿,睡在床上的阿笙就不见了,吓得她还以为端王府进了贼人!后来在池塘看见满身是泥的阿笙时,看着娇儿变成一脏兮兮的泥团子时,还满脸泥污冲着她笑,一点没有后怕之意,她当时又气又急,心想着还不如让贼人偷走算了,不过这想法稍纵即逝。 叶寒揪起阿笙的小耳朵,边查看耳洞耳后是否还残有泥污,又气又心疼道:“你想吃藕,直接跟秋实说一声就行了,何必要自己跑去泥塘里挖,你想吓死娘吗?” “可花师叔说了,现在这时节的莲藕最是脆生,挖出洗净之后,蘸上红红酸甜的山楂酱吃,最是好吃。”阿笙说道。 花折梅! 叶寒在心里恶狠狠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念道,你给我等着,看我明天不在你的吃食里放上几斤巴豆,非拉得你腿软不行,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教阿笙,然后又低着头一字一字认真对阿笙说道:“以后不许再做这么危险的事,知道没?” 阿笙连连点头,小脑袋趴在叶寒胸前蹭来蹭去,又撒娇又卖萌,那小可爱样叶寒纵是再硬的心都软了,“好了,该起来了,娘抱你上去。”叶寒温柔道。 “外面好热,娘亲,让阿笙在水里再游一会儿吧,一会儿就好!” 阿笙撒着娇,睁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可怜巴巴望着她,叶寒真是狠不下心来,可这都几回了,再这样泡下去,凉气入了体可怎么办。 叶寒只好放软声音,耐心劝道:“阿笙,下次再游好吗?你再泡会儿,皮肤该泡皱了。” “娘亲……” 阿笙抱着叶寒的脖子,在她身上又晃又闹,叶寒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又软了一半,正当剩下一半逐渐沦陷之时,青川从外走了进来。 阿笙一见,立刻安静下来,老实喊了声“爹爹”,然后便窝在叶寒怀里不起,直觉告诉他他的好日子到头了。阿笙心里顿时比苦瓜还苦,不由更抱紧了自己的温柔娘亲。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叶寒问道,她还以为青川不忙个天黑是回不了合璧庭的。 “事情处理完自然就回来了。”青川看着叶寒轻声回道,然后抬眼看了看赖在她怀里的阿笙,“好奇”问道,“这怎么回事?” 叶寒哪会看不懂青川使的眼色,于是一唱一和道:“阿笙下塘挖藕糊了一身的泥,我给他洗净后却非要在水里不起,闹着还要再游一会儿。” 感觉到阿笙扭了扭小身子向自己抗议着不满,叶寒心里却笑开了花,刚才叫你起来不起,现在好了,治你的人来了,知道怕了吧!小坏蛋! 青川双眼含笑,嘴角挂上一抹玩味,“既然阿笙想游就让他再游会,像凫水这种事早学早好,学会了一辈子都不会忘。” “……”,叶寒惊愕望向站在池边上的高大人影,同样惊愕不已的还有刚才一直窝在她怀里的阿笙,他没听错吧?爹爹竟然不帮娘亲帮他?这比他天天有白糖糕吃还不可思议。 “我来教他。”青川突然又补充一句说道。 接下来的事也不用多说什么了,叶寒自是在青川声声温柔催促中离开了冷泉,阿笙可怜的呼喊也没唤回叶寒回来,然后苦着张小脸望着自己高大威严的父亲站在池边,脸还是一如既往的冷,低着头冷冷看着自己,发号着施令。 “凫水不难,最怕心慌挣扎,自乱阵脚,白白丢了性命。你要学凫水,第一就要学的是沉稳镇定。先摊开四肢放松身体,看能不能先自己浮起来……” 于是,阿笙好不容易才放的半天假,就在青川严厉的教学下度过了,当然这凫水他自是学会了,永生难忘。每每想起时心里还是苦不堪言,还是师公说得好,这世上事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乐极生悲,凡事过犹不及,还有什么了?对了,还要见好就收! 叶寒出了冷泉,便到了寝屋后的另一处温泉里泡了一会儿,去去凉气洗洗身子,刚才在泥塘中救阿笙时头发里应也沾上不少泥,她趁着现在午后无事,也一并洗了,省了占据夏夜本就短暂的时间。 待叶寒绞干头发换上衣服走出寝屋时,阿笙已被常嬷嬷送回了暖阁,叶寒找来给阿笙要穿的衣服,进了暖阁朝坐在床上全身仅裹着一张薄毯的阿笙走去。 “凫水学得可好,你爹教得怎么样?”叶寒笑盈盈在床边坐下,看着嘟着小嘴气呼呼望着自己的阿笙,叶寒忍不住逗道,“以后还跟娘耍赖不?” “娘亲……”,阿笙不依,刚被父亲的严厉教学好生“教训”了一顿,被压制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脱离苦海,最疼他的娘亲还这样笑他,一时自尊心扭不过,还裹着薄毯的小身子就一下扑倒叶寒的怀里,他要娘亲疼,还要娘亲抱。 青川那性子铁面无私,做事绝不放水,瞧阿笙这闹腾样估计方才没少被青川训,当娘的人心终究是软的,叶寒便由着阿笙在自己怀里闹了一会儿,待他消停不少才抱起来好生安慰道:“你爹在军中严厉惯了,不知如何跟你相处,但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你是他的儿子,你爹爱你不会比娘少。” “……阿笙知道。”可他也知道,爹爹更爱娘亲,很爱很爱的那种,就算有很多个自己也比不上娘亲在爹爹心里的位置。 叶寒顺着阿笙微润的发,看着阿笙还闷闷不了的样儿,一个良计便立即涌上心头,“等会娘亲让秋实给你端碗牛乳,再配上两块白糖糕,给你垫垫肚子如何?” “真的?” 阿笙一听就来了精神,立即从叶寒怀里坐了起来,兴奋问道,口中的唾液已忍不住开始分泌了。要知道他好久都没吃过白糖糕了,娘亲说天气炎热,甜食吃多了身子不舒服,便停了他的白糖糕,现在听见终于能吃了,刚才什么委屈小心酸都是浮云。 叶寒瞧着兴奋不已的阿笙,连连点头,“你今日学凫水也累了,吃两块白糖糕也不打紧。” “娘亲,可以加槐花山蜜吗?” “可以,娘等会让秋实把山蜜在牛乳中化开了,再端来给你喝。“叶寒边说道,边找着阿笙等会要穿的里衣。 阿笙连忙解释道:“娘亲,槐花山蜜不是加在牛乳中的,是阿笙想吃白糖糕时蘸着吃。” “蘸着吃?那得多甜!”叶寒听着就牙疼。 “娘亲,不甜。这山蜜加在牛乳喝,还是蘸着吃,最后不都是进了我的肚子吗,都一样。” 叶寒搞不懂这对父子的奇怪味觉,便由着阿笙说的去,但等会还是让秋实在做白糖糕时少放点糖,阿笙还小,这牙齿可不能长坏了。 “来,娘帮你把衣服穿好。” 叶寒给阿笙换好上半身的衣物,正准备拿走盖在阿笙腰上的薄毯时,却遇见了阻力,原来是阿笙小手揪着不放,叶寒奇怪道:“怎么了?” 阿笙涨红着小脸,一手紧紧握住自己身上的薄毯,另一只手从薄毯里小心伸出来,将要穿的衣服拿了过来,扭扭捏捏,竟有些不好意思,“娘亲,阿笙自己穿。” 叶寒笑笑,未曾理会,“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娘肯定会让你自己穿。来,把手放开。” 阿笙就是不放,红着脸,小手紧紧捂着自己腿间那处,想着爹爹说的这个地方除了给他未来媳妇看,谁都不能看,就连娘亲也不行。阿笙对父亲说的话自是深信不疑,只不过他也有点小疑问,若是有人看了怎么办,娘亲刚才还看过呢,还有常嬷嬷和秋姑姑也看过,阿笙心里顿时好是烦恼。 阿笙反应这么明显,叶寒要是再看不清楚就真妄为人母了,好奇问道:“你爹方才在冷泉时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嗯!”阿笙不好意思承认道。 父母得给孩子留些私人空间,尤其是阿笙对男女之别已懵懵懂懂,叶寒见状也不再问了,把阿笙要穿的裤子给他之后,便出了暖阁,直接往寝屋走去。 寝屋无人,屋外的下人亦没见过青川出去,叶寒寻思着向冷泉走去,拉门一开,果然在这儿,正一人在冷泉之中闭目养神,好一派悠哉闲适。 叶寒从一旁紫檀木雕花架上拿下一张干澡巾,向青川走去,边说道:“阿笙都起来了,你还要泡吗?” “刚才光顾着教阿笙凫水,没机会下水,反正天色还早,晚膳之前再起也不迟。” 青川边说着,边伸手接过叶寒递过来的干澡巾,顺势一把握住叶寒的手将她拉在冷泉池边坐下,凑过一张挂着水珠的脸非要让叶寒给他擦。 看着突然变得孩子气的青川,叶寒没好气娇嗔了他一眼,素手执起泛白澡巾细细擦拭去青川脸上的水珠,边说着,“阿笙还是个三岁的小孩,你跟他说的男女之别那些事,是不是早了点?” “哪早了?一个能识文断字的三岁孩童也该懂得‘男女有别’这四个字了,也应懂得不该再赖在母亲怀里撒娇玩闹了。”想起那臭小子光着小身子在姐姐身上蹭来蹭去,他这当爹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福利,这臭小子轻而易举就能有,想想心里头都冒着酸水,还是能酸得死人的浓酸! 叶寒哪里知道战场上威风凛凛豪气盖天的大将军竟然如此小肚鸡肠,连儿子的飞醋也吃,只以为他是因阿笙顽皮才这番严厉管制。 “我知道你要为端王府为整个西境考虑,所以对阿笙的管教一向严厉,希望他日后能扛起西境,这我不阻拦,只是你偶尔可不可以对阿笙温柔一点,哪怕多说一句鼓励的话也好。每次看见你对阿笙那冷若冰霜的态度,我都心疼得不行。” “心疼?你怎不心疼心疼我呢?” “你?”叶寒上下打量一圈青川,打趣道,“你哪有阿笙可爱。”虽然阿笙长相十足随了他,可在她心里还是自己儿子可爱。 “可爱又如何?他可没我这个当爹的听话。”青川自夸道。 听话?叶寒心中一嘲,头都懒得抬,他要听话这世间还有叛逆的人吗? 青川心思通透,即便叶寒一字未说也能猜到她心中的所知所想,只见如墨的眼深邃一沉,闪着□□裸的坏笑,薄唇凑近叶寒耳边轻轻说道:“我不仅听话,还一点不折腾人,而且也最知道该如何体谅人。” 叶寒心里闪过一丝纳闷,这话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她记得她好像之前对阿笙说过相似的话。倏然,叶寒心里猛然一惊,抬头直望着正一动不动盯着她笑得意味深长的青川,难道……他当时就站在冷泉门外偷听? 猜疑无果,叶寒只看得见眼前那俊美如神的少年郎缓缓站起身来,在她微凉的唇上落下浅浅一吻,如墨的眼揪着她的视线不放,让她可以看见他眼中的越发变重的欲/望,还有盛不下溢出来的万千深情,“姐姐放心,为夫以后定会好好伺候你。” 不…… 叶寒脑子里最先跳出来的直觉就是危险,身子本能向后退去,却被青川一下扑倒在地。 冷泉池边她方才坐的地方铺着西域上好的羊绒雪毯,那是原本泡冷泉时休憩之用,可现在……叶寒躺在柔软的雪毯上,轻薄透气的水青色衣裙已被青川撕碎,当她的左ru被他紧紧握在手中时,好似她的心也被他紧紧抓在了手上,叶寒知道自己今日是逃不过了,可好像她从来也没成功逃开过。 渡得如来万年劫,难逃卿卿一声唤(上) 冷泉清幽,紫檀木的雕花架子,泛黄细润的纳凉竹榻,鎏金宝盖小鼎缭缭腾起的沉香屑香,浴间古朴简雅像极了避世忘尘的深山古刹,清静无为,无欲无求。可泉内轻轻响起的细碎呻/吟,如泣如诉,却轻柔婉转似三月缠绵春水,柔媚可醉人,而呻/吟中极尽压抑的难受如泣,将女子的娇弱无奈表露得淋漓尽致,能勾得世间男子怜惜心起。 它就像是一身世坎坷流落到古刹的孤苦女子,跪在地上轻抬起怯弱可怜的眼眸,看向那屹立在佛门前冰冷如石的俊朗高僧,怯怯轻唤一声“师傅”,瞬间,那去了六欲、忘却七情的得道高僧,心湖平静轰然碎裂,掀起浩然巨浪,至此,甘愿舍弃一身修为,为她重堕凡尘。 冷泉内那娇声如泣的细碎呻/吟还在响起,嘤嘤碎碎,萦萦绕绕,勾人酥/骨,让人忍不住寻声望去。 只见那一池清冽泉水旁,洁白如雪的毛毯上有一莹白的半裸美人斜躺在上,(此处省略若干字)。 青川俯身将软弱无骨的叶寒抱在怀里,细细吻去她脸上细碎的汗珠,好不爱怜,边吻着她娇艳的红唇边痴痴说道:“你就知道招我疼,却一点也不心疼我。我都快一个月没见你了,你就不能把其他的人和事放一边,好好陪陪我,哪怕是跟我说说话,多看我一眼也好。你的心里就只有阿笙,根本就没有我。” 俯在自己身上的健壮男子如泰山雄伟,他是北齐高高在上的端亲王,是战场上利剑斩敌首的玉面罗刹,更是占据广袤西境的一方霸主,此时却如一头缺爱的雄兽趴在她身上诉说着他的漫天委屈,让人听着好不心疼。 叶寒缓缓睁开紧闭的双眼,疲软的手试着抬起来安慰下他,却还是无力落下,作罢。怪不得今日他弄自己弄得这么狠,原来是怪自己偏心,叶寒娇嗔道:“你这当爹的怎么总爱跟自己儿子吃醋?我今日不过是阿笙沾了一身泥,给他洗洗而已,你怎么就起了小心眼,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终于听见叶寒愿与他说话,情/欲未减的小脸红扑扑得可爱,还带着轻柔的笑望着他,青川刚才一直积压的不满与愤怒瞬间便去了一大半,忍不住低下头亲了叶寒几口,粗壮有力的铁臂环着她的身子靠得更近,密不分离。 青川霸道说道:“要笑便笑!我本就心眼不大,只容得你一人,至于其他的我一概没兴趣。姐姐,以后不许再帮阿笙洗澡,你只能看我一个人的身体,就算是阿笙、甚至是女人也不行。” 叶寒终于弄清青川为何要这么早教阿笙男女之别这些事了,原来竟是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原因,亏她还以为他是想早日教导阿笙独立的用心良苦。叶寒真是被眼前这个小气男人给气笑了,她怎么就嫁给了这么一坛陈年老醋,事事都能被他酸上一道。 “小气鬼!亏你还是震慑西境的大将军,一天却小肚鸡肠,连自己儿子都容不下,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青川冷眸一横,恶狠狠盯着叶寒,威胁道:“说,你不理谁?你要敢再说一遍,我非*得你三天三夜下不了床。” “坏人!你就知道欺负我!” 叶寒娇嗔一声,刚回了一点力气的双手拼命推着压在自己身上的霸道男人,小嘴瘪着双眸氤氲着水汽,一看就是被他这番话给气着了。 青川也知方才这话过了,连忙轻声道着歉意也换不回怀里小人儿一声笑语,只好卖力把她伺候得舒服上天,让她忘了方才自己说的那番浑话。 然后就见(此处省略若干字,大家还是自行脑补,反正就那啥那啥那啥。) 渡得如来万年劫,难逃卿卿一声唤(下) 倾斜尖口的青色竹筒里涓流不断滴落至冷泉中,好似计时的更漏般一点一滴算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青川怎会不知怀里小人儿在担心什么,端王府不似西岭梅庄无拘无束,他多年只有她一个女人、只生了一个孩子,府外的闲言碎语多多少少会流进府中,说端王妃少子善妒,如今再这样日夜不忌不分场合要她,这传出去恐怕外面的人又要说她不检点勾着夫君白日/宣淫。 这些流言不知何时起,他派出去的人一时半会也难以查到源头,只是这些事她都默默承受了下来并未打算告诉他,若不是陈福擅自将此事告知自己,他都不知怀里这可怜的小女人心里受了多大的委屈。 “今夜我们一家三口团聚,合璧庭只留有常嬷嬷和秋实服侍,没有其它下人,不会有人吵到我们。”青川安慰道,心想着这端王府这么久未打扫了,也该好生来次大清洗了。 叶寒听后没什么反应,也未说什么话,只是仍旧趴在青川胸膛上不动,手却攀上他的肩膀抱着他,心里感激不已,原来他什么都知道,默默地帮她除去会伤她的明刀暗箭。其实这些流言蜚语她大概能猜出是哪些人传出来的,青川手握重兵坐拥一方,势力能与京城分庭对抗,这般权势滔天的男人谁不想把自己家的女子嫁给他,只不过自己却挡了她们的道而已。 叶寒将脸埋在青川赤热的胸膛里,心里乱糟糟的,她说不清她对青川的感情,她爱他吗?她不知道,但她不介意与他肌肤相亲;他是她弟弟吗?这点毋庸置疑,他若遇到危险自己能拼了命去救他;若他有了其他女人呢?她捂着自己平静跳动的心口,感知不到丝毫的嫉妒心乱。 蓦然,叶寒觉得对不起青川,他这般用尽心力维护自己,而她却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在试想青川有其他女人后,她心里竟莫名感到一阵如释重负,好似长久压在她身上的什么东西变轻了许多。可这些她都不敢告诉青川,更不敢泄漏出半点与此有关的情绪,她怕青川看出来,又引来一场无妄之灾,毁了现在安稳平静的生活,只好将脸埋在他的怀里,不敢让他看见。 “青川,我饿了,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别让阿笙等久了。”叶寒瞧着已变成墨白色的天际,想着自己也该一两个时辰未见到阿笙了,她有些想他了。 “唔……” 叶寒被青川突然一口吻住,强势而来还带着明显的惩罚意味,(此处省略若干字) “那你告诉我,你有多想我,证明给我看!”青川一向是霸道强势的,他说的话根本不容任何人拒绝,除了叶寒,但在床事上例外。 叶寒低头看着躺在竹榻上俊美如神的少年郎,明明是如九天谪仙般的人怎么总对她这般恶劣,又是吓她又是逼她,只要一不顺他心,就直接扒光她衣服好生教训她一顿。这次也是,他又为难自己,这“想”她怎么知道该如何证明,又不是水多水少可以拿桶称,但她却知道如何让他消气。 (此处省略若干字) 青川看着叶寒这不争气的样儿,也不想多为难她,自己半撑起上半身来拉近与她之间的距离,叶寒这才轻松够着了他的脖子,仰着娇艳红润的小嘴亲着青川紧抿着的唇,还伸出小舌头轻轻舔着他发硬的嘴角,直至微微上扬。 对此,叶寒并没有多少吃惊,因为在此之前类似的事情出现过很多次,而它最初不过是因一次阿笙跑得太快摔倒了,自己抱着哇哇大哭的阿笙好不心疼,又哄又亲才劝好了阿笙。可却被青川瞧见了,当晚便缠着自己亲他,不亲不给睡觉,自己扭不过他只好用嘴皮碰了下他的脸颊,乐得他当夜性/欲大涨,弄得自己嗓音都喊哑也不放开自己,还兴奋地说这是自己第一次主动亲他。 至此以后,青川有事无事便让自己亲他,最先只亲下脸就行了,可慢慢他便变得不满足,要自己亲他嘴,不仅要亲还要把小舌头伸进他嘴里才行,自己被他闹得不行,即便不愿但也无法拒绝。不过每次亲过他之后,青川的心情都会变得很好,她不以为然,不过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很明显,叶寒这般刻意讨好很是对青川的胃口,叶寒不过才主动亲了几下,青川就迫不及待张嘴将叶寒吃了进去,(此处依旧省略若干字) “好生睡吧,今夜我不会再闹你了。”青川对睡着毫无意识到叶寒说道,自己也快速闭眼入睡,他真怕自己再看她一眼又忍不住操她。他怎么要她都要不够,怎么看她也看不厌,真想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省得自己一天提心吊胆她跟人跑了。 青川忽又缓缓睁眼,望着上方黑黝黝的账顶,算着从北边传来的消息,北胡攻破墨骓城大概就在这几天了,宁致远他可真沉得住气。 青川侧头看了看趴在他胸膛睡得正熟的叶寒,轻手抚着她恬静的睡颜,是因为姐姐所以宁致远才不肯低头求自己吧!宁愿以国为赌注,拼死硬撑,也不肯向自己这个情敌求救,是死要面子还是不想失去最后作为男人的那份尊严?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心不安,看来宁致远还是没放下姐姐,也许姐姐在他心里一直就没离开过。 这些事怀里的人儿什么都不知,多好,可他却都知道,一口怅然万千愁,“姐姐,我该拿你怎么办?” 画眉深浅入时无,更落缱绻春梦中(上) 昨夜青川一番不知节制的折腾,叶寒第二日自是没能按时起来,晨时鸡鸣时她曾迷迷糊糊醒来过一阵,因惦记着阿笙想挣扎起来送他上学,可手还没伸到床边就被青川拉了回来,然后就是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欢/爱,榨干了她本就不多的力气。 这样缠绵淫/靡的日子只要青川在府中时就不会断,(此处省略若干字) (大略,大略,大大略) 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下过床了,有多久没出过门看看榴花结榴子、晚来送风荷,还有阿笙,她也好久没看见了自己的孩子了,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她,若是想她了找不到她会不会哭。 叶寒现在只要一想到阿笙就忍不住心酸泪涌,却往往会换来青川更粗暴的操弄,他怎么能允许姐姐在他身下时还想着别的人,就算是他们的儿子也不行,她的心里眼里都只能有他一人,因为他的眼里心里自始至终就只有她一人。 踩着落日余晖阿笙回了合璧庭,庭外没有站在外面等他回家的娘亲,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四天了,他已有四天没看见娘亲了。独自一人吃罢晚饭,温书练字,熄灯睡觉,其实这样的日子他并不陌生,只要爹爹一回来自己就很少能见到娘亲。 他小时候,阿笙想说他更小的时候,有一次爹爹也是突然夜里回来,卷得漫天飞雪在屋内乱舞,娘亲当时正抱着他在暖榻上识字。自己被常嬷嬷立即带回暖阁睡觉,他只看见娘亲被爹爹一下抱起快步回了寝屋。 他半夜醒来想娘亲了睡不着,便一人偷偷跑去寝屋找她,他还未进寝屋的门就听见从里面传来娘亲低低弱弱的哭声,他好奇透着未掩紧的门缝一看,只看见帐子里娘亲光着身子被爹爹压在身下,又打她屁股又是撞她,娘亲趴在床上止不住地哭,又声声求饶,可爹爹是个大坏蛋,娘亲越求饶他“打”得娘亲越凶,“啪啪啪”的好响,把娘亲屁股都拍红了,看得他都替娘亲疼。 他当时一气,忍不住想冲进去救娘亲,可突然爹爹回头一望,猩红的眼盯着他好不恐怖,他好似瞬间一阵异常刺骨的寒气冻成冰块般不能动弹。后来还是一不知从何冒出来的暗卫把他抱回了暖阁,从那以后只要爹爹在府中的日子夜里他都出不了暖阁,就像现在这般暖阁外不知有多少暗卫盯着他不准乱跑,以免坏了爹爹的好事。 其实爹爹不在时他也曾问过娘亲这件事,爹爹这么喜欢她为什么还舍得打她。娘亲当时的反应很奇怪,莫名其妙脸红了一大片,说了句他听不懂的话“可能就是因为喜欢,所以才这样吧”,还说等他以后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就知道了。 他当时听后心想,他才不会,如果他有一个喜欢的人,一定会加倍对她好,才不会打她。可当他长大后再见到刚新丧成寡妇的明珠时,当他再也按耐不住多年掩藏的爱意将她扒光衣服压在身下猛干时,他这才明白娘亲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就是因为太过喜欢所以才忍不住想狠狠干她,干到她心里去,让她心里永永远远只有他一人。 好在这样春雨霏霏缠绵不断的日子在第六天彻底结束了,餍足吃饱的男人终于肯放过了叶寒。可叶寒这次被青川给折腾狠了,从醒来后就没对青川有过好脸色,只要一听见青川走近,脑袋一缩小脸就钻进了被窝里,无论青川怎么低声下气道歉哄她,一概不理。 青川在给她清洗身子时,她曾瞟了一眼自己被“糟蹋”成不成样的身子,(此处省略若干字) 就这样半修养半操弄,等叶寒能下地出门时已有十天之久了,当见到久违的阳光还有好似又长高一点的阿笙,叶寒恍若隔世,她更是激动得抱着阿笙喜极而泣,心里万分感慨着自己居然还活着。 而青川却站在一旁看着母子相泣这一幕,好看的嘴角不住阴笑抽抽,姐姐还真是不长记性,有了儿子就忘了丈夫,看来自己与她缠绵的这十几日算是白操她了,竟然这么快就忘了自己说的话,看来今晚自己还得更卖点力才行。 如此想想,青川心里便好了很多,由着叶寒抱着同样哭得稀里哗啦的阿笙又哄又亲,反正晚上自己也能将她亲个够。当然对晚上会发生的事叶寒全然不知,母子未见十几天,她这当娘的想孩子想得心都碎了,哪还有心思理会青川的心情。 只要青川在端王府的日子里,合璧庭里总是春情绵绵不断,好在青川还有几丝分寸,没像最初时日夜不出门缠着叶寒不放。白日里她该见什么人还见,该做什么事还做,省得乱起什么闲言碎语,诋毁了她的名声,至于晚上青川自会缠着她把白日里没吃够的肉一并都吃回来。 比起最初那十几天日夜不分毫无节制的胡闹,这样的日子对叶寒着实轻松了许多。青川没了军营事务繁忙,白日里几乎都陪着她一起处理府中事务,然后把他其它见不得光的产业都一并交由叶寒,可以说是把他的身家性命全给了她,她要他生要他死,只是她一句话的事,叶寒虽害怕但还是战战兢兢接过,她这辈子算是彻底跟他绑在一条船上了。 只是到了晚上对叶寒来说就有点难过了,青川会把积压了一天的情/欲一滴不剩地发泄在她身上,才会恋恋不舍地放过她。不过即使晚上青川弄得她再狠,也会顾及着她的身子不会让自己太累着,可有时也会有青川情/欲太盛弄得她第二日起不了床的情况,青川自是愿意抱着她在床上厮混浮生一日,但总扭不过自己的请求,即便再不愿还是会给她渡气续力帮她起床。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静如水地过着,却温柔缠绵了岁月里的平淡无奇。八月的石榴花褪去浮华似火,翠新若手腕般大的小圆果一个个挂了满树丰硕,待金风再度秋意起,这一树墨绿如碧不知又是何种喧嚣热闹。 庭院东边那一墙蔷薇花又谢了一茬,因之前青川缠得她紧,自己根本无暇顾及这一架开得正好的蔷薇,白白落了一地残红化入青泥下,叶寒委实觉得可惜。 暮然日落尽,半明余晖映苍穹,不见夜来临,叶寒席地坐于庭间竟觉得几丝初秋凉意早到,看着一墙幽绿得紧的蔷薇叶丛中新长出的一波米粒大小的新绿色小花苞,看来待这一丛蔷薇开尽后,秋来霜降下,孤藤攀援叶落寒后,便无处可嗅蔷薇香了。 错过了蔷薇花开的好时节,今年的蔷薇甜酱自是不够,叶寒琢磨着该用何物去填饱青川和阿笙这对父子嗜甜的嘴。目光移至前方不远处一池青荷碧田里淡绯色的水芙蓉开得正盛,椭圆半凹的轻浅粉瓣优美轻轻绽开着,若女子柔嫩无骨的柔荑半张着伸出,好似在等着自己那位心心念念的意中人伸手将之握住。 叶寒想着用这一池芙蓉做点荷花甜酱也不错,在严寒俱白无颜色的冬日,有这么一味夏日轻红可驱走冬日了无趣,也不失为一种乐趣。一池荷花,一半做甜酱就已足够,另一半叶寒想试下用来酿制几坛荷花酒。以前在云州时自己酿造的梨花白还埋在那颗老梨树下,也不知滋味可有了岁月醇香,能否醉人一宿无梦,过了这么多年,她忍不住跃跃欲试。至于那一田青荷摇曳,叶寒也不准备放过,至于是做酱入菜还是风干做茶,这她还真拿不准,她得多问下秋实那个吃货小食神。 画眉深浅入时无,更落缱绻春梦中(下) 木剑交碰的“砰”然声响,虽不如真刀真枪来得惊人生寒,但也能让叶寒从神游中醒过来,将目光移至席间前方的空地上,草色幽绿有一条鲜明的黄线,若楚河汉界将草地平均分割成两半,黄线左右各居一人:青川居左,阿笙临右,两人各持一青冈木剑对阵比武。 今日晚饭吃得较早,阿笙温书写完课业后这天还未落下黑来,叶寒见庭中山风徐徐而来,一片清凉胜秋日,便让下人在庭中草地上铺了席幕桌案,一家人在庭中纳凉聊会家常。这对父子本就是坐不住的主儿,一人拿着一木剑便在庭中比划起来。 叶寒虽不懂武功,可看了这么一会儿就知阿笙被“欺负”得有多惨:青川立在黄线一步之外,双脚不动,左手负于后背,仅用右手挥剑便能将阿笙退之于黄线五六步之后,阿笙靠近黄线难于登天。 叶寒瞧不得青川这么“欺负”自己儿子,不由心上一计,冲着青川柔柔喊了一声,“青川。” 嗓音轻柔如沐春风,婉转轻扬间又生娇媚似秋波勾人心魄,青川听见从一旁席间传来的叶寒呼喊,不禁分心转头一望,却见叶寒狡黠含笑,连忙转头将目光投向另一边,也就是他对面之人,然后手中木剑就猝不及防被狠狠击打中,青川心中大呼一声上当了,自己身经百战多年竟然被一简单至极的美人计给没了心神。 青川幽怨看了一眼叶寒,看得叶寒不好意思低下了头,可嘴角还是忍不住生出笑来,想起青川方才望向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她颇有一种为阿笙“报仇雪恨”的解气。可阿笙毕竟还小,武功太差,即便她这当娘的用心帮他,还是被青川毫不客气地逼迫远离黄线,难以靠近,又因叶寒方才闹了这么一出,青川竟然将阿笙直接逼退至十步之远,皆是气着叶寒对阿笙无处不在的偏心。 男人之间的事刀枪剑棒,本就是双手双脚公平赢天下,叶寒也知自己方才不该胡乱插手一道,便好生坐在席间看两人比武。这时常嬷嬷领着婢子抱着几捧时新的布料走来,说道:“夫人,您要的布料都找来了,您看要挑选哪几个给陆夫人送去?” 常嬷嬷扶着叶寒起身,叶寒在一排婢子间好生挑选了一下,看中了一捆金色祥云花纹的织锦华缎和一捆禧红色回字纹路的云锦,却犯着难,“也不知流画这次怀的双生子是男是女,这衣服做出来也不知合不合适?” 叶寒被这犯难之事扰了头绪,站在一旁的常嬷嬷倒轻松一笑,巧妙化解着叶寒的犯难,“依老奴看,夫人您选的这两色布料都合适。无论这次陆夫人怀的是男胎还是女胎,这金色和红色都是讨喜之色,都适合做成婴孩衣物。若是陆夫人这次怀的是龙凤胎,这料子选的岂不更好,男金女红,既讨了喜气又能分辨婴孩性别,可见夫人您这当姨母的用心之至。” 这宫里出来的人都长了一张八面玲珑的好嘴,再为难的事经常嬷嬷这嘴里一过,叶寒掂量着手中犯难的两款布料也顿时觉得合适得不行,便定下了这两款布料等会差人送去扶琴院。而身后木剑相互击打的声响还在继续,叶寒回头看着稳如泰山的青川,再看了看越挫越勇、小脸累得通红却不肯服输的阿笙,这父子俩都是个倔脾气,谁也不肯先低头,也不知这切磋一下要打到多久。 常嬷嬷遣了拿布料的婢子离去,见青川与阿笙这打得不见休战,也不忍上前提醒叶寒,“夫人,王爷与小世子也快练了半个时辰了,要不夫人您让王爷与小世子先过来休息一下。老奴担心,再这样练下去小世子该哭了。” 阿笙是常嬷嬷看着长大的,自是舍不得阿笙受苦,叶寒自是知晓她,不过她说得也对,都快练了半个时辰了,也是该休息一下了,叶寒便对秋实吩咐道:“昨日新挖的红节香藕我记得还有几根,你去把它切成小丁放在碧瓷小盘中端过来。记得一碟中间放一小勺桂花糖馅,一碟中放蔷薇糖馅,至于我那一盘什么都不放,只放红节香藕丁就行了。” 秋实领了话转身就去了小厨房,叶寒接过常嬷嬷递过来的一方干净棉帕,便对草地上打得不可开交的两父子唤道:“都练了快半个时辰了,不累吗?过来休息一会儿。” 估计这世上能让固执如石的青川与阿笙这父子俩止战休戈,也就只有叶寒一人了。两支木剑半空中僵持一瞬,极有默契双双收剑回鞘,一战方止。 青川为父亦为师,阿笙收剑后低头一拜谢过,将手中木剑递给一旁随侍剑童便兴冲冲朝叶寒跑去,满脸是汗,叶寒心疼着给他擦着,“白日不是在练武场学过武了吗?怎么回来还跟你爹打闹一下还这么认真,瞧你手心都红了,疼不疼,娘给你揉揉?” 阿笙很是珍惜与叶寒在一起的时候,自从前段时间爹爹把娘亲抢走了后,他整整有十几天都没见到娘亲,所以现在日日能见到娘亲对他来说仿若失而复得,由此也更爱黏着叶寒,他生怕有一天爹爹把娘亲带走了,他再也见不到娘亲那该怎么办,他怕。 这方叶寒刚给阿笙擦净脸上的汗珠,青川也大步走了过来,常嬷嬷见王爷面容如常,双眼深沉却闪过一丝不悦,立刻附身拜道:“王爷。” 叶寒听见常嬷嬷一声行礼,连忙回头一望正看着自己的青川,浅浅回了一笑,然后把阿笙交给常嬷嬷说道:“等会要吃东西,阿笙先跟常嬷嬷去把小手洗干净,好不好?” 阿笙瞧了一眼娘亲身后正冷冷瞅着他的爹爹,不想去也只能乖巧冲娘亲点了点头,随着常嬷嬷离开了庭中。阿笙走后,叶寒拿起案桌上另一方干净棉帕,递给了青川,边轻声埋怨说道:“你也是,不就是跟阿笙随便练着玩一下吗,干嘛这么较真,也不让他赢一次,你也不怕打击他太深,从此无心习武?” “战场无父子。我若今日让了他,等他日后上了战场,谁又会让他。强者需千百万次锤炼方可成钢,我们儿子是块好铁,不会这么容易就被击倒的。” 青川说着,却并未接过叶寒递过来的棉帕,只是把头稍稍凑近,叶寒见状,顿时没好气笑了出来,抬手给他擦拭着脸上热出来的一层薄汗,边揶揄道:“就没见过你这么当爹的,什么都要跟自己儿子争个输赢,不肯吃亏。整一个大醋坛子!” “还不是被你逼的!你若对我与阿笙一碗水端平,我何至于如此。”青川一把将叶寒搂进怀里,不满地在她红唇上偷香一口,温柔缱绻却强势不减,羞得叶寒顿时红了小脸,还好一众下人不在,常嬷嬷领了阿笙出去洗手,叶寒这才保住了几分颜面。 叶寒粉拳轻捶了一下青川胸膛,清明的双眼四周焦急打转,生怕有人看见,小脸全是焦急,“青川,别闹了,快放开我,常嬷嬷领阿笙快回来了。” 日暮虽落,天色未暗,青川瞧着叶寒焦急欲哭的小脸,也不好再逗她,便扶着她一同在席间坐下,不一会儿常嬷嬷领着阿笙回了席间,秋实也将切好成丁的红节香藕端了过来。 红节香藕不似我们寻常吃的大藕,既可清炒也可炖汤,而是一种更当作水果吃的一种莲藕。香藕白嫩若玉,节带绯红,故称之为红节香藕,因藕肉太嫩不适合煎炒炖煮,所以并州百姓并不喜欢这种太过娇嫩的食物,宁愿让它烂在泥塘里也不愿挖出来吃。倒是上次阿笙误打误撞跑去荷塘挖了几节香藕出来,让秋实这个吃货给捡到了,拿回厨房好生研究一下,香藕白嫩清甜、入口爽脆,生吃最是好吃。叶寒为了更方便吃,便喜欢将之切成小丁,用银叉插着吃,也就是现在三人正在吃的这种吃法。 “好吃吗?” 叶寒低头问着正吃得咔嚓作响的阿笙,阿笙吃得腮帮子鼓鼓,艰难将口中藕丁咽下,高兴冲叶寒说道:“娘亲,这藕好脆好甜,阿笙喜欢吃。” “那你再吃下中间那处的藕丁。”叶寒神秘提醒着。 阿笙好奇,若寻宝般兴奋地用银叉插了一块碧瓷小盘正中间的藕丁,一块入口,阿笙圆溜溜的大眼睛顿时舒服得眯了起来,激动得囫囵一口咽下,兴奋望着叶寒说道:“娘亲,是桂花蜜,藕丁下放了桂花蜜!” 说完,阿笙便迫不及待地将藕丁蘸着碧瓷小盘中间那一勺桂花香蜜吃得不亦乐乎,叶寒看着不禁摸着阿笙毛茸茸的黑发,慈爱不已,当然她自是不会忘了正坐在自己另一旁“怨气冲冲”看着自己的青川,朝他面前的那一盘还未开动的白玉藕丁抬了抬眼,说道:“你也吃下你这碟藕丁,看看有什么不同。” 青川见阿笙吃出了一盘有桂花蜜的藕丁,便瞬间猜出自己这一盘里是藏着何种乾坤了。虽惊喜无惊,但当馥郁的蔷薇香气随着藕丁淡淡的清甜味在口中弥漫开时,他还是不出意料被蔷薇甜蜜的香气甜进了心里,就像现在姐姐轻轻柔柔地冲着他笑,即便他看了千百万次,依旧心暖如潮,似恰逢花开。 夏暮半明不散,夜幕难以低垂入人间,合璧庭难得的天伦之乐也迟迟不散,叶寒哭笑不得地看着阿笙将藕丁吃净的碧瓷小盘端起,小脸埋进整个盘子里伸着舌头一点一点舔着盘上未吃干净的桂花香蜜,那贪吃的模样,别说是看得叶寒目瞪口呆,就算是站在一旁的常嬷嬷和秋实也忍不住捂嘴转过头去偷笑,倒是青川显得比较镇定,扶着叶寒莫让她笑疼了肚子。 阿笙终于肯放下被他舔得干净如洗的盘子,叶寒真是无奈了,只好拿着帕子替他擦去嘴角沾上的蜜渍,“瞧你吃得,嘴边全是一层蜜。快过来,娘给你擦擦。” “哪呢?”阿笙看不见自己嘴角的蜜渍,不以为然,可还未等叶寒给他擦掉,就见他伸着舌头在嘴边舔了一圈,而且还舔得干干净净,确实不用叶寒再为他擦一擦了。 叶寒见状,心里真是无语了,她记得自己怀孕时好像没饿着他吧,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小吃货呀!叶寒欲哭无泪地望着青川,青川轻抚了她的背脊,无声安慰着她此时的“伤心欲绝”,心里也颇是无可奈何,他这个儿子还真是他亲生的,连这嗜甜口味也随了他十足。人人都爱阿笙此时的娇憨的可爱模样,可他偏偏却爱姐姐脸上那欲哭无泪的小表情,双眼又气又笑,小嘴轻瘪着,那模样说多可爱有多可爱,看得他都舍不得移眼。 天幕仅剩一缕微白,晚风渐起时,陈福入了合璧庭,有外男家奴在场,叶寒也不好再依在青川身上,坐直身子,连带着将阿笙这个小吃货也一并坐好,让常嬷嬷拿一方打湿了的面巾来,好擦去阿笙嘴角黏黏的残留蜜渍。 陈福一般无重要事情不会突然而来,搅扰主子一家的天伦之乐,正是因为知晓陈福行事沉稳,所以青川在下人通报时,才会立刻让他进来,此来事不知好坏,但绝对乃大事。 “老奴见过王爷、夫人、小世子。”陈福微微俯身,恭敬行礼道。 青川正坐,平静问道:“何事?” 陈福如实回道:“回王爷的话,公孙先生刚从褚州回来,现正在书房等王爷您。” 公孙释? 叶寒听后心中顿起一阵纳闷,他不是身子伤冻未愈,不是一直在静庐好生休养吗,怎突然从褚州回来了,而更让叶寒心生奇怪的是青川的反应,两人坐得如此近,她自是能隐约感觉到青川浑身倏然卷起的一股嗜血杀气,若严寒冬风呼啸引得她也不由浑身一噤,好似瞬间破夏冬来,战鼓起,惊雷响,万千铁骑一过,踏碎冰河。 叶寒的目光太过明显□□,青川一眼便可看清她眼中的所思所想,可他最不愿的就是把府外不相干的事扰了她的岁月安好,这是他许给她一世的承诺。 “你去告诉公孙释我马上就来。”合璧庭是他与姐姐的家,他不想把烦心危险的事带到自己家里来,于是起身准备前去书房,对叶寒说道:“姐姐,我先去处理点正事,你与阿笙在这儿再坐会。夜来风盛,记得别在庭外待久了,莫着凉了身子。“ 青川有正事要做,叶寒自是不会阻拦,起身送道:“正事要紧,快去吧,记得早点回来。” 叶寒知道青川不舍离去,只好自己先开口“催促”。青川走后,方才这一家欢闹好似顿时少了什么,怎么也回不了方才的团圆感觉。正值 天际夜幕垂落,天色也暗了下来,叶寒也没什么心思再待下去,想着反正离睡觉还早,送至扶琴院的布料也未出庭,便领了阿笙一同去扶琴院看下流画与明珠。青川回府后她被缠得太紧,一直很少有空去看她们,今日难得有时间,正好。 阿笙也很是兴奋,可能是自己无再生育其他孩子,阿笙对明珠这个妹妹很是喜欢,对明珠很有做大哥哥的样,什么好东西都不忘给明珠留有一份。那时阿笙与明珠太小,她见阿笙对明珠好以为仅仅是哥哥对妹妹的好,待阿笙渐渐长大到已知男女情爱的年龄,她这当娘的才后知后觉,原来缘分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如此奇妙,竟然这么早就将人与人之间的姻缘用红线绑好了,只是凡人不知而已 ※※※※※※※※※※※※※※※※※※※※ 今天运气爆棚,第143章、第151章、第217章都过审了,都可以看了,只是肉肉都没了~~~~ 剪鸢一远随风去,只盼君安好 书房里,公孙释一身白衣生皱、长发拂乱,风尘仆仆长途而至,却没掩了他的玉容风华陌上姿,依旧精神十足,青川并无心于此,他要的是耶律平。 “你不是去齐夏边境探查耶律平的行踪吗,怎么突然从褚州回来了?”褚州有冯史酷吏坐镇,耶律平不会自取灭亡逃往褚州。 公孙释如实回道:“回王爷的话,在下受王爷之命前去陆将军遇袭之地探查耶律平的行踪,确实在附近山头寻到耶律平几处窝点,也与耶律平亲自交手一番,只是在下武艺平平难抗耶律平,让他给跑了,只缴获了他随身携带的那把青龙斩月刀。” 青龙一出腾飞冲天,其势汹汹可斩阴月,青川伸手接过,满布伤痕的手掌细细摩挲着这青龙斩月刀的寸寸纹路,莫不感慨:他与耶律平交手多年,他曾在这把青龙斩月刀之下多次死里逃生,也曾差点在这把宝刀之下命丧黄泉,今英雄末路徒留一刀仓惶逃命,凄凉难免,都是兵家胜败之命也。 公孙释继续说着,“在下在此还望王爷赎罪,在耶律平再次逃脱后,在下未提前请示王爷便请红绫镇守将封锁通往北地之路,又事先切断了耶律平逃回荒沙漠海的路,南有王爷坐镇并州,耶律平只有褚州一条路可逃。在下提前抄近路与冯史冯大人商量好了一切,已备好天罗地网,只待耶律平自投罗网束手就擒。在下越权行事擅作主张,其罪不可免,还请王爷降罪。” 青川将手中青龙斩月刀好生落放于桌上,起身说道:“你何罪之有。耶律平生性狡猾,本王与他交手多年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才许你盘龙令见机行事,你此番先斩后奏也是事出有因,毕竟,耶律平不除,西境何安!” “西境何安”,简简单单四字感慨,却是积压在青川四年之久的最大心事。 自后褚被灭耶律平逃走,褚州看似入了他北齐之地,可实际却隐祸不断:褚国旧族包藏异心,另有他国势力渗入挑动大小叛乱,而这最大的祸乱就是一直潜逃行踪不明的耶律平,后褚曾经的战神,可说是褚国人心中的一种隐形难去的信仰,再加上他皇族身份,若他卷土而来以复国为帜,这褚州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恐怕难以存在,到时西境战火再起,四周邻国蠢蠢欲动,还有京城那些见不得他好的亲兄弟们,肯定人人都愿意在他身上踩个几脚,所以说耶律平不除,西境难安,他更是难以心安。 心已有了决定,青川凝重问道:“算下路程,耶律平现在大概到哪了?” 公孙释细想回道:“齐夏边境至褚州只有一条官道与几条小路可走。官道多兵,耶律平只能沿着深山小路逃窜,且后有追兵不断,在下猜想他此时应在乌木岭了,不出两三日便可到达褚州边境。” “耶律平,绝不可入褚州!” 青川一声若惊雷劈下,平静如常的话下是不可违逆的天命,“子英,你潜伏褚州多年自是比本王更清楚褚州情况,耶律平一旦踏上褚州之地,那些表明奉承却暗藏异心之徒必定翻浪而起,到时无论耶律平是否被铲除,褚州必定都会起一番腥风血雨。冯史治理褚州多年,褚民安居渐顺心于我北齐,此时容不得出任何岔子。” 公孙释无奈承认道:“在下也明白这个道理,可荒岭难困蛟龙,而褚州已有铁笼在候,再加上冯大人酷吏手段围剿,才能彻底铲除耶律平,一除后患。” “不行!耶律平要铲除,但褚州也不可乱!”虽然青川承认在褚州捉拿耶律平把握可达十足,可与之掀起的风浪相比他冒不起这个险,至于捉拿耶律平,他自有安排。 “我记得在乌木岭出天星岗的山道上必经过一段不足一丈宽的山沟细缝,”青川指着舆图上都未曾标记有的空白地方,眼眸深沉有计,一语定乾坤,“就在这儿,本王要亲自将他拿下!”被延长出来的战争拖得太久,他已没了这个耐心,耶律平与他是该有个了断了。 公孙释脸上浮出一抹惊色,出于多方考虑他明显不赞同青川这一决定,于是好言劝道:“王爷安危关系西境太平,在下不赞成王爷亲自去捉拿耶律平。” 上为主下为臣,公孙释虽也是世族大家出身,身份高贵,但在青川帐下无职无份,说是一普通百姓都不为过,如今民犯主罔顾纲常,可见青川此次亲自围剿耶律平有多危险。 青川与公孙释在京城时便颇有私交,即便不顾及他身后的家族势力,就凭他自降身份深入褚国为探为他灭褚做出的功劳上,青川也不会降罪他这一番“大逆不道”,只是稍微提醒一下,“子英,你越矩了。” 公孙释连忙行礼赔罪,青川并没放在心上,他现在只在乎这次能否将耶律平抓住,“本王明日一早出发,离开之前本王不想再听见有他人任何劝阻。” “子英明白。”王贵民贱,微民怎可挡王之天意,公孙释垂头淡淡回道,心中感慨千汹翻腾,他不禁轻咳出声来,即便手使劲捂住嘴,也挡不住胸腔中阵阵瘙痒引起的起伏震动声。 青川一听便知晓这是公孙释的寒症犯了,当年为助他灭褚,公孙释自愿褪去京城贵公子的身份,深入褚宫为奴,其中自有一些说不出幸酸苦楚,而这寒症也是在那时被冻伤后留下的旧疾,即便有解白这当世神医为他医治过,也难以根除病根。 而此去褚州,正逢夏去秋凉来,青川想想体谅道:“你病未好就为本王四处探查耶律平行踪,来回奔波千里你也累了,这次你就不用陪我去了,在静庐好生养病吧!” 病来如山倒,公孙释也知自己寒症犯了,便也没硬撑着,费力咽下喉咙管涌上来的咳嗽,向青川恭敬一拜谢过,便压抑着止不住的咳嗽弯着背出了门。 书桌上,青白交间的盘龙玉令安静摆在桌前正中,青川看了一会儿,才伸手将它拿入手中,墨眼深邃如潭,让人难辩潭下意,倒是好看的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玩味。 这天下闻名的玲珑公子果真是八面玲珑,做人滴水不漏,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看不透,不图名来不图利,不喜美人不落情,若非头上还有三千烦恼丝在,他还真以为自己见的是一四大皆空的活佛了。可惜佛只存在于寺庙人心之中,而人终究只是一凡人,摆脱不了七情斩断不了六欲,更成不了佛,即便长得再像也不是。 都是芸芸众生一凡人,何必掩藏这么深,也不嫌累,青川手腕一动将盘龙玉令扔进了暗格中,不想因公孙释一人而多费心思,水落终有石出的一天,他又何必费这个神。他还是想想等会回合璧庭后,如何跟姐姐说自己又要离府这件事吧,一想到姐姐那凄然哭泣的小脸他就头疼,他怎么就这么舍不得她。 夏季的夜悄然入了朱户,人是抓不住它是何时何刻将白亮如纸的天染成墨暗深沉的夜,只觉得不过是在房檐屋下说了会儿话、喝了盏茶,抬眼一看外间天色一下就暗了不少,只叹时间飞逝,而双眼盯着那半明半暗灰灰蒙蒙的天,却半天不见灰渐深成黑。又或许夜是一脸皮薄的腼腆小孩,不喜欢人们寸步不离的注视,一人独自悄悄而来,可免了它不好意思的羞赧。 庭深幽幽闲少梦,夏夜宁静有望舒,合璧庭的夜深了,屋中却灯火通明,青川一人独坐在叶寒平日里最爱纳凉的竹榻上,墨蓝绣金锦服映着明烛生着忽明忽暗的熠熠流光,俊美异常的面容安静恍若成了一幅绝妙丹青画,让人根本分不清是画中人还是画中仙。 因想着如何与叶寒说明日离去之事,青川颇有困扰,沉思良久也不得良法,倏然间轻然的脚步声逐渐响起,已至门边,然后就见门从外缓缓推开,一只素白描红莲的绣鞋最先跨了进来,水绿色的层纱裙若田田荷叶被轻轻拨开,随着脚落地,荷叶裙摆又轻柔簇拢而来,掩了红莲娇艳色,绝了登徒浪子心,只做青荷叶家妇。 “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商量事情至半夜才会回来?”叶寒进了屋看见独坐在竹榻上的青川,有些吃惊。 “又不是什么正事,哪会商量这么久?”青川避重就轻说道,快步走近握住叶寒微凉还带有湿意的小手,关心问道:“这么晚去哪了,手怎么这么凉?” 叶寒笑着回道:“之前不是说给你做蔷薇元子吃吗?可你从军中回来这么久我一次也没做过,刚才去扶琴院看完流画,回来时间尚早便去小厨房把做蔷薇元子的糯米先用清水泡好,这样明日你就能吃到蔷薇元子了。” 八月夏未尽,夜里依旧暑热不散,手在糯米水中泡了一会儿,清清凉凉的,刚好抵御这夏夜晚风中未散尽的余热,但被青川火热的大手一握,手心清凉瞬间散去,烫得叶寒忍不住想抽手离开。 “姐姐。”青川低声说道,握着叶寒的小手怎么也放不开。 “嗯?” 青川望着叶寒那双清明如水的眼眸,就这样轻轻柔柔地冲着他笑,看得他真舍不得!蓦然微微垂头,心有无奈,勉强笑着说道:“你身子骨弱,别这么麻烦,反正我明早就得离开,也吃不着。” “离开?去哪儿,又要去军营吗?”叶寒好奇问道,见青川没立即回应,以为自己说对了,便没把他方才说的话放在心上,“这有什么?你又不是不回来,我把蔷薇元子做好了你晚上回来也能吃。你放心,我不会给阿笙吃的。”跟蔷薇元子比起来,阿笙那个小馋猫更喜欢吃白糖糕蘸桂花香蜜。 “……不是去军营,是去褚州。”青川沉默良久才开口说道,握在他手里的小手也随之僵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褚州? 方才公孙释好像也是刚从褚州回来,然后青川明早就马不停蹄也要去褚州,叶寒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于是担心问道:“你去褚州干嘛?” 据她所知,自从后褚被灭建州入齐,在冯史的治理下褚州之地尽得太平,青川没有理由去褚州,除非…… “是因为耶律平?”叶寒控制不住心里那股到处乱窜的七上八下,急切地望着青川,希望他能一语斩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可青川认真的一记点头,却让她所有的幻想侥幸都化成了空。 叶寒的手彻底变凉了,即便被青川紧紧握在手中也难去其冰凉,她脸上轻轻柔柔的笑亦瞬间散去,低垂着脸,鬓角落下的几缕长发稀稀疏疏的,难掩饰掉脸上落满的愁绪,青川见之,既心疼又难受,亦不知如何该劝慰,只能见她紧咬着唇瓣与她自己心中的不愿暗较着劲。 最后,还是叶寒输了,她收拾好自己低落的情绪,生愁的小脸向青川硬扯出一抹微笑,轻声问道:“这次去褚州要去多久?” “不知道。快的话或许半个月就能回来,若捉捕耶律平不顺的话,说不准。” 青川不想骗她,不想给她一个精准的时间,让她一天天数着一个不准确的日子等他回来。若是他能早归还好,若是误了归期,哪怕是多了一天乃至是一个时辰,姐姐也会在无望的焦急与担心中慢慢煎熬着,直至熬到心力衰竭才罢休。与其如此,还不如实话实说,至少没有消息也算是一个好消息。 叶寒了解青川的性子,既然他已做了决定自是无人可改,她亦只能接受,“褚地偏北,比并州更加苦寒,现已临近夏末,褚地秋来寒落早,夜里更是冷,我给你备几件御寒的衣物,免得受凉。” 说完,叶寒便毫不留恋地将手从青川的手中抽出,转身入了寝屋给青川准备外出的衣物,青川望着叶寒头也不回地跑了进去,大手还保持着刚才握着她的手的姿势,心里五味杂陈,无奈叹息一声也连忙跟了进去。 锦榻上已折叠好几件厚实的衣物,叶寒手还在继续,专心致志忙着将手中这件黑色大氅披风叠好,不愿多想什么,却倏然后背一暖,被一双孔武有力的铁臂拥入一赤热宽硕的胸膛中,蓦然,叶寒脸上强撑着的坚强轰然碎裂,心里难受得不行,双眼微红泛着缭缭水雾,就差愁雾浓成伤,凝结成千行泪下。 青川将头靠在叶寒耳后,轻声问道:“生气了?” 被青川拥在怀里,叶寒的心早软了,哪还有什么气,“你知道我的心不大,什么黎民苍生救济天下对我来说都太过遥远,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做。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我只想我所关心的朋友、我所在乎的家人都能平平安安就够了,其它的我都不想管。” “我知道。”正是因为知道她是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人,所以他才愧疚,是他毁了她原本简简单单的人生,强势把她拉进了这权势战争不断的纷乱中来,为他提心吊胆,为他难有宁日。 叶寒转过身来将头埋进青川怀里,双手抱着他诉说着她长久以来的担忧,“以前后褚未灭时,我最怕听见突然响起的战鼓声,‘咚咚咚’的就像阎王催命的鼓,我在府中夜夜难眠,生怕你上了战场就回不来了。后来后褚好不容易灭了,原以为你不用再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没想到……还是躲不过。” 怀里的人儿这么小,他一只手就能将她抱住,她本应该在他羽翼下无忧无虑地生活,却偏偏为他操碎了心,承受着她完全不该承受的担心,所以这次他更要去褚州,他要将耶律平这个隐患彻底铲除了,这样西境才能彻底太平,他和姐姐的家才能真正安稳下来。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这是他对姐姐的承诺,他说到做到。 叶寒抱着青川的手一下收紧,虽然她不能完全将青川抱住,“我不想你去,可我也知道你有你的责任,肩上有要承担的担子,我明白,我不拦着你。府里的事我会照顾好,你不用担心,你只管安心做事就行。但是你也得答应我,好好活着,活着回来,听见没有?” 当年他们在京城别庄分别时,姐姐也是这么一句“好好活着”,支撑着他一次次在刀光剑影中活着走下了战场,这次他也不会食言,他会好好活着,活着回来见她。 “好!”青川郑重一声回道。 青川的话让叶寒放心了很多,可临行离别前她还是念念叨叨着不舍,“耶律平比狐狸还狡猾,这么多年都没将他抓住,你遇见时自己小心点,别中了他的计。若是打不过就跑,别硬撑,先把自己小命保住,不丢人。” 打不过就跑?青川心中无奈笑着,可又不由一阵生暖好生舒服,他这个傻姐姐,这世间估计也只有她一人才会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一切都重要,无论他曾是深山古刹中一普通小和尚,还是现在手握重兵权势滔天的一方诸侯。 “我不在府中的日子别累着自己,手下养了这么多管事的,该怎么支使就怎么支使,别把事情都揽给自己一人去做。”若论舍不得,青川更不舍怀里这个细弱惹人怜的小人儿,若不是耶律平暴露非他出面捉拿不可,他真不愿离开姐姐。 “还有阿笙,”青川继续嘱咐着,“他越发大了,跟匹脱缰的野马不好管。我不在家时他若不听话气着你了,我回来一并告诉我,我好生替你收拾他一番。” 叶寒才舍不得呢,娇嗔了一眼这“狠心”的当爹人,护短道:“阿笙可乖了,哪有你说的那么顽皮。” “对,姐姐说得都对!”青川揶揄笑着,他还没走呢,她这心都偏成这样了,其心可诛呀,“阿笙这么乖?那姐姐告诉我一下,前几日下泥塘挖藕的人是谁,还有拿石头砸伤人的又是谁?对了,这臭小子还爬过树掏鸟蛋吧,还活生生把你当场吓出病来。” 叶寒轻锤了青川一拳头,连笑带气为阿笙辩解着,“阿笙才没掏鸟蛋,他只是好奇爬到树上看下母鸟孵蛋而已。倒是你这当爹的怎么这么小心眼,只记得自己孩子的不好,你怎么不记点阿笙的好呢?” “还不是你偏心,眼里只有儿子,没有丈夫。”青川话里心里全是浓得散不开的幽怨之气,他可还记得暮时在庭院教导阿笙习武时,这小东西是有多坏,多偏心! 敏感的耳垂一下被青川含住,叶寒连忙向后躲开,看着人人口中敬佩如天神的赫连将军现在却是一副神色忿忿的怨夫样,叶寒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娇嗔道:“醋坛子!” 美人在怀,笑靥如花,青川俯首在叶寒娇艳的红唇上落下一吻,还未离去却已尝到离别苦,唯有红绡帐暖中一番缠绵可稍稍有所慰籍。或许两人都知离别在近,不舍彼此,(此处省略若干字),这场欢爱直至红烛燃尽也不见止。 晨晓,月西落,明窗半胧朦夜色,眼看红烛泪流尽,孤坐至天明。 整装待发,青川悄声走至床边,床上娇小的人儿还在熟睡中,锦被露出的半张小脸还泛着沉沉疲惫。昨夜是他累坏了姐姐,缠着她要了一次又一次,可她念着自己又将离去,明明娇弱的身子已无力承欢,还是硬撑着迎合着自己,他知道姐姐这是舍不得他离开。 大手轻轻捧着她微凉的小脸,大拇指轻抚着她眼下疲惫的青色,潮来般的不舍撞得胸口难受。本想拨走她覆落在脸颊上的碎发,让她有个好梦,却一不小心就惊扰到了睡得正熟的人儿动了下头,还好未醒又在枕头上寻了一舒适处继续睡了过去。 青川看着叶寒恬淡柔和的睡颜,多年如冰的脸不禁泛起温和轻暖的笑意,“姐姐,我走了。好好在家,等我回来。” 青川恋恋不舍落下一吻,万千不舍都包含在了其中。 关门的声响永远是“吱呀”一声被拉得好长,听得苍凉孤寂,好似被拉长不是关门的声响而是离别的伤感,像根绳子般绞得人心肝疼得变形。 叶寒不知何时醒了,睁着微红的双眼,水汽朦胧,偏着头直勾勾地望着已紧闭的大门,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脸上落下的浅浅一吻还残留青川的几丝温度,锦被下□□的身子还有着他昨夜欢爱时留下的酸软痕迹。被窝很暖,仿佛还在他宽阔温暖的怀中,鼻息之间全是他混着淡淡檀木香的粗犷气息,她把头埋在被窝中大口闻着青川越来越淡的味道,眼睛却难受得流出泪来。 她不喜欢分别,好似每次青川的离去都是危险与之相随,所以她更不擅长离别,她怕自己太多的担心与害怕会拖累他。因此除了最初在京城别庄一别,每次分别时她都以装睡逃避着离别时的悲伤愁苦,让他少一点牵挂,安心离去,青川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每次都很“配合”自己。 遥遥褚州,茫茫沧河,崇山路崎隔人目,思念难越关山险。素绫衣,倚门盼,红罗绢,拭泪眼,秋风乍起一声寒,凉透心肝一片。远山重云屏屏碍,尺素一卷难寄来,剪鸢一远随风去,只盼君安。 世间多是无奈事,半分不由人(上) 一夜清月一晨清阳,庭院那一树青绿的石榴子又长大不少,压得细软的枝条直不起腰,东墙处那一架蔷薇花苞点点翠翠间已显了几缝新红色,好不喜人爱,那一池芙蕖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繁盛如夏,而阿笙已不再需要她亲自接送,连每日吃的饭食都是按照练武堂的伙食标准来吃,根本不需她这当娘的操心。 府中无事青川亦不在,一日漫漫多得空闲,可她却找不到足够的忙碌去填满这突然空出来的富裕时间,不习惯随之而来。屋外日头才上东南柳树梢,阿笙去练武堂只不过才过了一个时辰,叶寒无所事事闲转着手中团扇,扑着案桌上香炉冒起的缭缭青烟,怨着这一日为何要十二个时辰,要是短点该多好。 空闲的时间一多,人胡思乱想的东西也就多了,叶寒千方百计寻着事忙,去看在扶琴院安胎的流画,跟明珠说笑逗乐,亲自过问府中各事虽然她昨日才做过。即便身子停了下来,也不肯让脑子停下来,她会想阿笙现在在干嘛,花折梅有没有欺负他,这夏末秋来雨水增多,要不要找人修葺一下屋顶,对了,今日午饭该吃些什么。 叶寒不敢让自己停下来,她怕自己一停下来,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会要了她的命。青川此去褚州她的心慌就没停过,总感觉好似要出事一般,夜里梦见的全都是青川被耶律平砍得血肉模糊的悲惨样子,每日恍恍惚惚好似漫长如年,而今日只不过是青川走后的第二天。 常嬷嬷一走进屋中就看见叶寒魂不守舍的发呆样,自王爷走后夫人就好似变了个人一般,不爱笑、话也少了,眉眼低垂间的担心与害怕更是从未落下过,看似终日无所事事却心神难安,她不由暗叹息一声,若是王爷知道不知是欢喜还是该心疼不已。 “夫人,”常嬷嬷轻声走近,唤醒魂魄不知在几重天神游的叶寒,说道:“庭外朱老夫子来了,想见夫人。” “……”,叶寒回神,从迷茫中醒来又陷入另一种懵晕之中,感到有些诧异,“朱老夫子要见我?” 真是奇了怪了! 朱老夫子来端王府这么久,一向清宁寡淡专心教书,不喜见人,更鲜少出一贤堂。若不是因夏国之事自己恐怕也见不到他几面,今日怎会突然亲自来合璧庭要见自己。 叶寒莫不奇怪,心里更是跳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慌,只觉得朱老夫子今日来此必是不寻常,而且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朱老夫子来得十分的“巧”,青川昨日刚走他今日就来了,好似有意为之,又或许这是她无所事事间的一胡思乱想吧!叶寒自己也说不准。 可老天爷好像真喜欢跟她开玩笑一般,自己所求的了无音讯,随意猜想的却能一语成真,当听到朱老夫子请她出使夏国劝说宁致远举国归顺北齐时,叶寒真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心里百感交集。这老天爷真是见不得她好,总爱出一些两难的抉择让她选,仿若非生即死、非爱即恨,中间不会留有一丝细缝让她可以逃避。 屋中左侧,坐在席上的朱老夫子还在等着她的回答,叶寒却在去与不去之间做着激烈斗争,僵持不下:若不去,任由夏国为北胡所破,山河破碎间浮尸千里血流成河,那身为夏国国主的宁致远必定不会苟活于世;若是去了,青川、阿笙,她的这个家恐怕就真的没了。 两难抉择搅于心,难得一解脱,叶寒愁蹙更深,心中纵有千百无奈也只能转为蓦然一哀叹,冷静道:“朱老夫子,您这请求,恕叶寒不能答应。” 若是于云州两人情浓之时,朱老夫子有此番请求她必然不会推拒;即使两人后来情灭,见南之有难,念及往日旧情她亦不会袖手旁观;即便是在红绫镇缘分早尽的三年里,要她拼死一救,她也义不容辞。可……唯独现在不行:此时的她已是他人妇,有夫有子有家,她做不到为了往时那段无果的情缘毁了现世安稳。她,终究不过是一自私之人罢了! 既已做了选择,摈弃了前尘羁绊后悔歉意,叶寒比何时都来得理智,对朱老夫子解释道:“朱老夫子的用意叶寒明白,叶寒与夏国国主毕竟旧识一场,他有难我于情于理都该出手相助一把,可叶寒虽是一深宅妇人,但也明白两国大事绝不会因我一个女人而被左右。正如方才夫子所说,夏国危于北胡之乱,夏国灭,北齐唇亡齿寒。青川镇守北齐西境多年,深谙西境各国复杂局势,夫子您都能看明白的事难道青川就不懂吗?叶寒相信青川是一爱民如子之人,他东征西战拿性命为万千百姓打下的西境太平,绝不会因个人的儿女私情而罔顾了国家大事。既然青川与您说过他迟迟不出兵夏国是另有打算,还请夫子稍安勿躁,待青川从褚州回来之后,再让他与您细说一二,以解夫子您心中之担忧。” 叶寒虽出身贫寒但自幼走南闯北,见识眼界不输男儿,性子正直又深明大义,断不会因个人小情小爱而没了理智。朱老夫子因了解叶寒性子,所以对她方才这一回答并不意外,亦谈不上多少失望,只是平静说了一句,“若青川迟迟不肯出兵夏国,就是因为王妃您的缘故,您又该如何?” 骤风半尺浪,朱老夫子平平淡淡一句话却蓦然惊得叶寒直去了三魄魂,直接愣住不知如何回答,心里更是不信。她承认青川对她情根深种,但她还未自信到青川会为她一人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她非褒姒有倾城之容可令幽王烽火戏诸侯,青川亦非昏庸无智之人视战争为儿戏,这不是她所认识的青川,更不是灭后褚保西境一方太平的赫连将军! 朱老夫子看出了叶寒的不信,他又何尝愿意相信,只是有时事实胜过万千雄辩,“王妃可能不知,后褚灭后,青川曾与夏国国主宁致远订下一份君子盟约,在他有生之年绝不侵犯夏国一寸土地,而条件就是让宁致远奉上他夏国至宝–––血莲。夏国血莲,天下至宝,有起死回春之效,夏国建国数百年收藏也不过十余棵。当年王妃战前生子凶险不已,虽侥幸活了过来,但身子却彻底毁了,青川为治好王妃您的血亏之症,才以此盟约换尽夏国血莲。” 若非定安公主暗中告知此事,他恐怕也难以置信青川竟会为了叶寒不要这江山,此性情与执拗真是像极了先帝! 宽大云袖下叶寒微凉的手倏然攥紧,垂眸低头间,心早已是遏不住慌乱一片,撞得她坚信的不信摇摇欲坠,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她原来嫌弃不爱吃的血莲,真的是青川用此盟约与宁致孕换来的吗,他不是说血莲这味药只是昂贵些罢了?若是青川在,她真想问问他是否为真,又是否值得? 朱老夫子看着叶寒松动的眉眼,继续说道:“青川此番苦心必定不会让王妃知晓,可老夫实在不愿看见青川受困于此盟约而身至险境之中。王妃真以为老夫请您去做说客只是因为您与夏国国主那一段旧情的缘故吗?” 叶寒与宁致远在云州时那段旧情他是知晓的,只是命运弄人,齐夏联姻宁致远娶了定安公主为妻,而叶寒多年后成了北齐的端王妃,而如今夏国危在旦夕,能救夏国、能救宁致远的却只有叶寒一人,因为只有她才能影响北齐战神赫连渤。 “老夫是想请您以北齐端王妃的名义出使夏国,劝说夏国国主宁致远举国归顺北齐!而不是曾与宁致远有过一段旧情的那个叫叶寒的普通女子。” 然后朱老夫子细细与叶寒说着此中缘由,“夏国战乱多年,再加上国中世家大族纷争不断,国贫民弱,早已是强弩之末,现如今北胡又大举南下,常年积弱的夏国根本无力阻挡,唯有给自己寻一强大的靠山才是夏国最好的出路,而北齐就是夏国可以依靠的那座大山。这一点,宁致远明白,青川更明白,可现下青川碍于齐夏盟约不能出兵夏国,而北胡作乱夏国势力正盛,定不会轻易离去,北齐、夏国、北胡这三方中唯有夏国最弱可先退一步,只有让它先归顺北齐,北胡之乱方可有解。青川也可趁此将夏国收入囊中,壮大势力,与京城分庭对抗,不再受制于人。” 这些道理叶寒都懂,可她也知道青川是不会同意她去夏国的,叶寒只好为难回道:“夫子也知道,青川一向不喜欢我插手府外之事,若我未与他商量就擅作主张去了夏国,他若知道了,必定不会原谅我。至于你说的血莲之事,青川不在府中我无从求证真假,但如果真是真的,那我更不能去,还请夫子谅解,莫再逼我。” 青川如果真把自己看得比江山还重,若自己真去了夏国,自己又置他于何地,到时他们的家就真的毁了。 朱老夫子听后好一会儿,才怅然问道:“王妃可觉得老夫是倚老卖老强人所难?” 屋宇空空,荡荡无声,叶寒直接摇着头,尊敬回道:“叶寒与夫子在云州便已相识,夫子为人叶寒自是清楚。您眼容天地,心系苍生,您可以为救黎民百姓不要自己这条性命,也绝不会做强人所难之事而丢了心中正道。” 朱老夫子阖然一叹,心中有愧,更是当不起叶寒如此高的评价,万般无奈道:“若是可以,老夫何尝愿做强迫他人的龌蹉事;若是有法,老夫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王妃出使夏国,实在是万事不由人,人都是无奈为之罢了!” 然后,朱老夫子从袖中双手颤巍呈于叶寒案桌前,立于屋中悲凉说道:“王妃可知,三日前墨骓城破,北胡已越过长鸣山直逼夏国国都而去,这是定安公主派人送来的求救信,而这样的求救信在青川书房的书桌上不知还有多少封。若是只有北胡之乱就罢了,据定安公主来信所说,吴越两王的亲信近日已抵达夏国国都,说不定此时已与夏国国主见上面了,北胡亦如是。王妃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泛黄的书信套里是雪白柔韧的信纸,纸上一个个秀丽端正的簪花小楷写得很有诗情画意之闲适,却字字串联出一个无奈至极的残酷现实:战火,死亡,北胡,动乱,把一个深陷战乱女子的苦与无奈展现得淋漓尽致,她为国操劳的丈夫,她山河破碎的家,她眼见着战火烽烟起的无能为力,只恨生为女儿身。 叶寒虽未见过定安公主,但也听说过她的贤德,一个北齐公主不远万里嫁到夏国,与丈夫同进同退,字里行间没有丝毫怨言,只有一个可怜的姐姐向多年未见的弟弟低声下气的求救,求他救救自己的丈夫和她丈夫破碎不堪的家国。同为女人,叶寒能体谅定安公主为人妻为人母的不易,若是自己处于她的万难境地,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可同情终究是同情,廉价亦无用,帮不了人更救不了人,展开的信纸被重新折叠好放回了信封,叶寒将之推回至案桌边上,避重就轻说道:“定安公主是青川的姐姐,按照辈分我也应唤她一声姐姐。毕竟是亲人,现下夏国战事凶险,命若浮萍,若是她想携子回北齐,我会派人将她与孩子平安接到并州来,也好让她与青川姐弟相聚,至于其它的,夫子还是莫说了,叶寒做不到。” 北胡,战乱,夏国,宁致远,还有其它乱七八糟的势力纷争,她都不想管。她只想安安静静待在端王府中,守着阿笙数着日子等着青川回来,她只想守着自己这个家就够了,她不想亲手毁了自己的家。 倏然“噗通”一声,沉闷的撞地声重重在屋中响起,叶寒坐在主位上呆楞地望着跪在下方的朱老夫子,惊愕不已,连忙站起身来向朱老夫子走去,“使不得,夫子还请快快请起。您是青川的老师,待他如亲子,亦对我们有过救命之恩,叶寒受不起您这一跪。” 朱老夫子不肯起,悲恸大哀,“老夫这一跪并不非是为自己,而是为青川,为西境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太平。若让他们提前与夏国国主达成协议,到时夏国为吴越两王所用,这无疑是一把悬在青川头顶上随时要他命的刀。到时北有夏国,东有京城两股势力,若同时发难,青川无疑于前后遭夹击。王妃难道就愿意看见青川再次陷入当年朝不保夕的危险境地吗?王妃难道就想看见青川多年幸苦打下的基业就此毁于一旦,任人宰割吗?当年王妃一路护送青川北上长安,躲柳铭、避追兵,其中凶险九死一生,王妃难道还想再来一次吗?” “我……”,这次,叶寒是真被朱老夫子问住了! 当年云州暗涌凶杀不断,柳铭毒手次次伸向青川,天花、刺杀、一路北上逃亡,追兵不断,其中凶险九死一生,即便到了京城长安,那无处不在的明枪暗箭、到处布满的天罗地网,都等着杀他们。日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着,那种日子一次就够了,她再也经受不起第二次,她也不想再看见青川落得个任人宰割的下场,那必定比当年的遭遇还要惨。 庭外起风了,绿枝轻摇不见风,倏然一股刮进了屋中,叶寒竟体会到了秋日才有的凉意,那是来自北地才有的寒冷,她离开红绫镇这么久了,也不知能否再经得主夏国的霜降秋来雪。 “此去夏国,我该怎么做?”话从自己的喉咙说出,叶寒听见的却像是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话。 “劝夏王,奉降书,入北齐,保安宁。” “那……青川回来了,怎么办?”这才是她最担心的。他昨日才走,自己今日便决定去夏国。明明答应了他在家里等他回来,可她转眼就食言了,他若知道了,他心眼这么小,估计这一辈子都不会理她了。 朱老夫子宽慰道:“王妃放心,青川此去褚州乃我与公孙释商量的调虎离山之计,王妃未从夏国归来之前,青川必定抓不住耶律平返回并州。待王妃回府,夏国的归降书入了京城,青川也从褚州回来了,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唯一遗憾的只有让那狡猾的耶律平又跑了而已。” 神不知鬼不觉? 但愿吧!叶寒悲凉一叹,寒彻袭遍全身,不安心中骤起,再难安宁。 工笔描线,勾勒成图,画中山河恢弘初现,现在差的就是她这一墨厚重,按着青山轮廓涂满,照着江河苍青绘上,最终成了他人手中的锦绣江山图,谁还知执墨人是谁。 世间多是无奈事,半分不由人(下) 一叶落定,夏未完秋来早,竹林幽静午生凉,朱老夫子迎着已有半分寒意的竹风缓缓走进了一贤堂,步履沉重,林中闲适硬是被他踩碎不见,双手负背立于一排青郁耸天的竹林之下,仰头望天不见日,一身苍凉说尽心中无奈万千,那满头白发是落了人间多少个冬日雪才苍白得如此醒目,如此凄凉。 鹅卵小径几叶枯黄竹叶,浅步踩过细若无声,“朱老夫子”,一人站在朱老夫子身后恭敬一拜,行礼抬头起,玉容皎目明月落,添眉心朱砂一抹,刹那便胜过万千芳华。 “端王妃可应下了?”公孙释轻声询问道。 朱老夫子未语,背负在后的双手枯老如枝却互相绞握着挣扎有力,可随着一声骤然叹息声落,绞握的双手若回光返照后无力落下,苍劲如松的花甲老人背一下佝偻了不少,苍老瞬间爬满全身。 叹息落,事落成,公孙释便心中大安,再次向背对于他的白发老人恭敬一拜,正声说道:“公孙释代端王爷、代北齐西境千万百姓谢过朱老夫子!” “……但愿青川不会怪我。”朱老夫子阖眼有愧,唉声一叹道。 公孙释凝目一瞬,浅笑宽慰道:“夫子只是请端王妃出使夏国劝说夏国国主归顺北齐而已,为的是西境安宁百姓太平,更为的是端王爷日后的宏伟大计。端王爷知其轻重利害,又怎会怪夫子您呢?” 云州往事公孙释并不知晓,朱老夫子也不愿过多解释,以免徒生事端,“青川此去褚州,何时能回?” 林风盛,这苍绿青叶竟也摇落纷纷如雨下,如他心中不安摇摇晃晃:若非北胡突然南下生乱,青川一直按兵不动,京城那边步步紧逼,他也不至于一再“逼迫”端王妃去夏国做说客。青川对端王妃看得那般重,而且他对宁致远与端王妃那段旧情本就心有介意,若他知道是自己这位恩师亲手将他的妻子推到宁致远面前去的,爱又爱成伤,恨又恨不得,背叛欺骗双重至,他该是何等心凉。 公孙释自是明白朱老夫子话中所藏忧虑,回道:“朱老夫子放心,在下之计虽不是仙人之手天衣无缝,但自信能瞒端王爷一月之久,足够让端王妃从夏国及时回来。” 他在褚宫时便开始留意耶律平的各种动向与细节,他自问掌握的情报不比端王爷少,此次用耶律平为饵调虎离山,其计策他在心中推演几百次,自问已做到万无一失,但也只能保证能拖延端王爷一月时间,这已是他的极限。端王爷本就智谋无双世人少有,这次能入了他设下的局也不过是与耶律平余怨未了,关心则乱,这才轻易被他骗去了褚州,而识破他的骗局不过是早晚的事,晚最多一月,至于有多早,他却从不敢想。 朱老夫子亦不敢有所多想,青川是他一手教出的高徒,他的本事自己这个当师父的最清楚不过。一月?但愿吧,若老天有眼的话,否则……青川恨他不要紧,无端连累了端王妃他的罪过就真大了。 林风叶沙响,幽然成空谷,青竹幽径上早已无来人,只有在一排低矮萧黄的湘妃竹旁的石桌边,孤坐着一白发苍苍又苍老了不少的老人。 朱娉婷踟蹰走近,幽幽说道:“祖父,你们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 风动叶动林动,人声也动,声声入耳来,朱老夫子还是坐在石桌旁静默不动,后悔、歉意、担忧,还有许多说不出的沉重悔恨,压垮了这赤胆一生的苍劲老人,朱娉婷看在眼里莫不心疼自己一心为苍生的祖父,却要落得个悲凉孤寂的下场,于是大胆劝道:“祖父,娉婷认为您不该听公孙先生的计策劝叶姐姐出使夏国。既然赫连哥哥告诉您对夏国之事他已有安排,您就应该相信他,而不是一再强求叶姐姐冒着战火出使夏国,还千方百计骗赫连哥哥离开并州。若是赫连哥哥知道了真相,您还有何颜面去见他。” 明明那日赫连哥哥来过之后,祖父已放弃让端王妃劝赫连哥哥出兵夏国之事,可出府偶遇公孙释后,也不知两人偷偷说了些什么,短短半日不到,祖父心中愁绪卷土重来,忧虑更重,夜夜深灯不熄,踌躇来回间唉声叹气不断。若非她方才在竹林后无意听见他们的谈话,她可能都还不知祖父这次竟然是让叶姐姐去夏国,北胡都快打到夏国国都了,祖父这不是让叶姐姐去送死吗?赫连哥哥若在,是绝不会答应的。 朱娉婷蹲下求道:“祖父,叶姐姐还未走,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六十余载过,一生幸操劳。忠君为国事,鞠躬尽瘁死。遗恨有千万,从未方有悔。不求生前身后名,只愿一掊黄土安君魂。” “祖父……” 朱娉婷看着颤颤巍巍独自离开的朱老夫子,哀声唤道,看着他一意孤行不愿回头,心里焦急亦是无可奈何。她不知祖父为何明有悔意却执迷不悟,但她却能预料到,祖父如此不顾叶姐姐的性命安危,赫连哥哥若是知晓,虽念及往日情分不会对祖父如何,但他们朱家一族的前程也就彻底完了,毕竟赫连哥哥对叶姐姐的感情她都看在眼里,怎会容得有人伤叶姐姐半分。 天下纷争,战场夺势,男人间的权谋,为什么自古都是以牺牲女人为代价。天下兴盛,都是帝王恩德;天下大乱,便是女人生的祸。生而为女,何其无辜!朱娉婷心中忿然感慨万千,望着祖父离去的背影抹去眼中不甘的泪,毅然转身离去。 青川的书房是端王府的重中之重,里面放着各种机要密闻军政大事,也许落在地上简简单单的一张带墨的纸,也可能是关系到数十万条性命的大事。所以此地森严有重兵把守,没有青川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闯入,否则一律格杀勿论,但这条军令却对叶寒无用,因为她从来就不是青川口中的任何人之一。 虽然书房于她无所限制,但毕竟是青川处理公事的地方,叶寒一向有意避开,很少来这儿,但并不意味着她对书房一切不熟悉。她很轻易在书桌左边暗格中找到一封封从未打开过的信件,全是定安公主派人送来的求救信,叶寒仔细数过足足有二十三封。 这些信件叶寒一封也未打开,原封不动放回了暗格中,就好似从未被人发现过一般,安静与世隔绝。至于信中内容她并不感兴趣,应是与定安公主写给朱老夫子的求救信差不了多少,无非就是些战火深入家国不保之类的话。 只是……叶寒凝望着被合上的暗格地方,回想着方才一封封所看到的信件,上面都是用簪花小楷写的秀丽字迹,却未找到一封出自于宁致远之手的求救信,心中滋味说不出的复杂。 南之的脾性她自是清楚,家国重于一切,宁愿舍了性命也要诛杀尽犯他家国者。可如今北胡已破墨骓城,夏国大势已去,已非单单一人之力可以逆转,他又何必苦苦硬撑下去,最后受罪的还不是他与他的万千夏国子民。 叶寒现在才觉得自己好似从未看懂过宁致远,若他既为家国,强虏犯境已至城下,他已无力回天,为何不低下头向青川求助出兵,既可免山河破碎,亦可保夏境百姓安宁,这样的结果不正是他毕生所求的吗?还是……真有她的缘故在内? 叶寒不知,轻摇着头排去脑中这一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可为了夏国舍弃自己,而娶定安公主与北齐联姻,如今又怎会因为自己这一早被舍弃的旧人,而迟迟不肯写信向青川求救?这不是他的作风。 出了书房,回了合璧庭,常嬷嬷已把她明日出行离开的事务都安排好了,正一一与她回复着。叶寒想着去夏国的事,所以没怎么认真听,只断断续续听着常嬷嬷口中为她准备的数不清的物件,淡淡开口打断道:“我去夏国要不了多久,一切随简就行,那些个香炉、首饰之类就不用带了,反正我也用不上。” 常嬷嬷微微抬起头来看着叶寒,眸色生忧,小心说道:“夫人,您真的要去夏国吗?能不能不去,那边正打着仗呢?” 叶寒笑了笑,并没将常嬷嬷的担心放在心上,“夏国南境还算太平,没有战火,再说有本府侍卫和夏国军队护送,我此去夏国应是无碍,你不用担心。反倒是我不在府中的这段时间,还要幸苦你帮我照顾好阿笙,这样我去夏国才走得安心。” “可……王爷若知道了,可怎么办?” 常嬷嬷结结巴巴说着心中担忧,她虽然不知夫人为何要突然去夏国,更不知她去夏国的目的是为何,可这样神神秘秘瞒着王爷去夏国,她心中总透着一股不祥的预感,隐约觉得有坏事发生。 八月的暑天正值并州夏末,虽不见秋雨淅淅沥沥落下,但几场北风刮过,已不再需要凉扇送风去暑热。看来并州今年的秋来得比去年早了许多,夏国现在必定正是秋意最浓时,叶寒算着她去夏国要花费的时日,淡淡吩咐道:“常嬷嬷,你再帮我收拾几件御寒的衣物吧,秋早来霜寒落,夏国必定比并州要冷得多。” 叶寒好似未听见常嬷嬷方才说的话一般,避重就轻说着其它不重要的事,常嬷嬷听出了叶寒是在有意避开这个问题,不由担忧更深,可无奈她为奴做不了夫人的主,既然夫人不想多说她也不敢再多问下去。 “对了,我去夏国的事别告诉流画。她这次怀胎本就受了惊吓,又是一对双生子,她不比我容易。若是她问起我为何一直未去看她,就说城外庄子出了事,我去处理暂时回不来。”叶寒千叮万嘱道,语气严肃,常嬷嬷自是不敢违背。 流画若知道自己要去夏国,必定会挺着大肚子拦着自己不准自己去。当年与宁致远在云州的那段情,流画是他们感情的见证者,从缘起到缘灭,自己的喜悦与痛苦她都看在眼里。如今自己以有夫有子家庭和睦,流画又怎会让自己再被那段早断的旧情所连累,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去夏国后青川的震怒有多可怕。 出行的事,在白日里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入了夜,叶寒陪坐在阿笙案前,看着他温书写字,然后抱着他在怀里哄他睡觉,看着怀里好似又长大不少的小肉团子,叶寒心满暖暖的,不禁想起明日即将离去,又骤起不舍,不由抱着阿笙更紧。 “娘亲,今晚你抱着阿笙睡好不好?你好久都没抱着阿笙睡觉了。“阿笙很喜欢赖在娘亲怀里,娘亲身上香香的,怀里又软又暖,窝在娘亲怀里好舒服。爹爹好不容易不在,他终于有机会跟娘亲一起睡觉了。 叶寒看着拱着小身子往她怀里钻的阿笙,真像只粉嫩可爱的小懒猪,又撒娇又卖萌,弄得她的心都化了,“好!娘今晚就抱着你睡觉,娘好久也没抱着阿笙睡觉了,娘也想阿笙。” 阿笙心满意足躺在叶寒怀里,笑得好不开心,比吃了十块白糖糕还高兴,兴奋得扭着小身子在叶寒怀里蹭来蹭去。叶寒想着明日离去,又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便由着阿笙闹,不想打碎他此时的快乐。 “阿笙,娘明日要出门一趟,很快就回来。你在家里乖乖的,好好念书习武,听常嬷嬷的话,不要捣乱,知道吗?”她这次去夏国最快也要二十几天,这么长时间不在府中,她想想还是跟阿笙说下,以免他到处找自己弄得全府皆知。 “娘亲你要去哪里?” 阿笙仰着小脑袋望着叶寒,两只小手紧紧抱着她的腰,很明显是不舍她离开,叶寒温柔冲阿笙笑了笑,耐心说道:“娘有个故友在北边,他遇到点麻烦,娘去北边帮帮他。娘保证,帮完他,娘就马上回来,不会让阿笙等久的。” “娘亲,不去可不可以?阿笙不想娘亲离开。娘亲不在阿笙身边,阿笙想娘亲了该怎么办?”阿笙心里很伤心,怪不得娘亲今晚什么都依着他,原来是要离开他出去办事,可他真的不想娘亲离开,每天醒来如果看不到娘亲他一整天都会不高兴的,娘亲见不到他也会不高兴的,他不要不高兴。 阿笙自生下来就没离开过她的身边,他不舍自己离开也是意料之中,叶寒其实心里也不好受,哪有当娘的舍得离开自己的孩子,可是夏国之事已不能拖延,朱老夫子的请求她也已应下,不得不走。 “娘也舍不得阿笙,可是你想想,如果有人欺负了明珠,你是不是也会出手帮她?”叶寒耐心劝道,见阿笙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叶寒见状继续说道:“现在娘的那位老朋友也被人欺负了,娘是不是也应该去帮帮他,帮他把坏人打走?” 阿笙听后,耷拉着小脑袋不再说话,虽然被娘亲说服了可心里还是不想她离开。叶寒怎会不懂阿笙的心思,紧紧搂着他在怀里轻声哄道:“娘保证,帮完忙,娘就马上回来,一定不会让你多等,好不好?” 阿笙瘪拉的小嘴动了动,扭着小脸在叶寒怀里蹭了蹭,才闷闷问道:“那你要多久才回来呀?” 叶寒轻轻顺着阿笙弄乱的发,边说道:“你放心,娘不会去多久的。当你看见天上有大雁开始往南飞时,娘就快回来了。” 秋天到了大雁才会南飞过冬,可现在还是夏天,娘亲要秋天才回来,阿笙一想到娘亲要去这么久,顿时更舍不得她离开,不愿她走,可方才他已经答应娘亲了,爹爹说过男子汉得说到做到,说过的话不能反悔,所以即使想到娘亲明日就走,心里难受得要紧,他还是闷闷趴在娘亲怀里没再说什么。 第二日与往常一般,叶寒唤醒阿笙一起吃罢早饭,因出府的方向与练武场一致,叶寒便顺道送阿笙去习武。阿笙看见娘亲站在练武场外笑着向他挥手道别,跟以往娘亲送他来习武时没什么两样,根本看不出娘亲要离开他出府很久才会回来,可他心里就是说不出的难受,眼睛酸得不行,好想哭,但他怕娘亲看见了会伤心,只好背着她一直往里走,不敢回头。 叶寒看着阿笙低着头背影恹恹地进了练武场,心里也是难受不已,阿笙自生下来就没离开过她,如今她要离开这么久,想想好似就有一把刀在割她肉一般,心疼得厉害。 出行的队伍已好,阿笙的背影已经远去消失在练武场中,叶寒拭了眼角流下的泪,整理好情绪往府外走去。此去夏国,朱老夫子早已将行程安排好,路上需注意的事项也一并细致交待了,入了夏国国境便有定安公主派来的人护送她去夏国国都。 这些事叶寒倒没多少担心,只是……叶寒停住脚步,望着一脚将踏出的端王府,不禁想到了远在褚州的青川,她这一步踏出之后,是不是有些事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叶寒顺声回头,站在她身后的是不知何时到的花折梅,“你不是应该在练武场吗,怎么来这儿了?”叶寒避重就轻说道。 虽然叶寒去夏国此事他没有参与,但他也逃不过帮凶之嫌,明知道朱老夫子与公孙释的计谋,却未阻止,更没向青川汇报此事,任由事态发展到现在这一步–––叶寒离府在即,一旦她去了夏国见了宁致远,无论夏国归顺书有无拿到,青川回府后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他们真以为这点小把戏就能瞒住青川一辈子,自欺欺人罢了。 花折梅看着立在大门之下的叶寒,再次问道:“叶寒,你可想好了?” 私心里,他一点也不想叶寒去,但于公,作为青川永不变心的死士,他一路陪青川走至今天,青川受的罪与苦他比谁都清楚,叶寒亲自去夏国劝说宁致远举国归顺,是化解北胡危机的最好的解决办法,还能不费吹灰之力扩大青川的势力,直接与京城方面分庭对抗,这天下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青川。 叶寒没有回答,转身低头只余一抹轻忧的浅笑勉强挂在嘴边,提步一落,她还是踏出了也许会万劫不复的那一步。 府外的马车缓缓前行而去,搭载着叶寒的马车也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中,花折梅站在原地分毫未动,满心生厌。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虚伪,虚伪得令自己都觉得厌恶生呕,叶寒将走时才惺惺作态说上几句不轻不痒的劝阻之话,是成全自己的虚伪,还是安了自己无颜以对的愧疚?他明明清楚青川知道叶寒去夏国后的反应,夫妻离心家破不全,可他还是什么都没做,干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叶寒离开,他表演伤心给谁看,自己不是虚伪又是什么?他等会又有何颜面去见阿笙! 风起了,端王府里的一切好似都开始晃起来了,倒是竹林涌动下的一贤堂渐渐安定下来,这一贤堂没有比此时来得更为安定。 “端王妃已启程前往夏国,不日将抵达夏国国都,待夏国的归降书顺利拿到,整个西境都在端王爷一人手中,夫子您从此便可安心了。”公孙释说道。 长风搅得竹林晃,竹下却无竹林风,青叶如针徐徐落,看似无忧却谁知其不会伤人。朱老夫子怅然一叹,心中无奈吐出千古苍凉,都是歉意愧疚难放过他心良知。 竹林后几阵吵杂脚步声响起,渐近,一青衣小厮慌忙跑来,请罪道:“朱老夫子,方才朱小姐抢了马厩的一匹马夺门出府而去,小的拦不住,眼看着朱小姐跑没了影,不知去向。” 朱老夫子凝身一僵,公孙释见状连忙上前说道:“夫子莫急,在下应知晓令孙女的去向,这就帮你把朱小姐找回来。” “……罢了,随她去吧!” 朱老夫子挥了挥手遣了小厮下去,也不让公孙释追回娉婷。他视天下苍生为重,不理人间世故情,娉婷心热多义,自是不赞同他为天下苍生而去逼迫端王妃一个妇人,她有此举动意料之中,她要去陪端王妃就去吧,也权当是他对端王妃的一种歉意吧! 八月夏快临了末,并州城中暑热还盛,可一出了城车队行驶在一片宽广田野之上,虽蔓草青青仍在夏日,可无处不在的清凉却渐渐裹满全身,实难相信这是在白光刺眼的夏日烈阳下。 轱辘轻转,马车缓行,叶寒挑起青帘一角望着被远山挡住的茫茫北方,忧愁的心思又渐渐升起,今日一去离家千里远,不知归期,更不知归来时人可还、家还在,难料有团圆。 “叶姐姐……驾……叶姐姐……” 若有若无的喊声断断续续响起,叶寒出神以为是自己的幻听,见秋实在马车中也四下茫然转望寻着声响,撩起帘子伸头一望才对叶寒吃惊道:“夫人,那人……好像是朱家小姐。” 朱娉婷?叶寒也不禁诧异,她不是在端王府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叶寒唤了车队停下,见朱娉婷跨马疾驰而来,手握缰绳长“吁”一声,驻马于车前停下,手握长柄银剑一身鲜红戎装,英姿飒爽,冲着她坚定说道:“叶姐姐,我陪你去夏国。” “这……”,叶寒有些犹豫,夏国正值战乱,若遇上危险她怎么向朱老夫子交代,“你还是快回去吧!你出来这么久,朱老夫子会担心的。” “我不回去!”朱娉婷骑在马上,固执道:“叶姐姐你都能去夏国,为什么我就不能去!”然后扬起手中宝剑,冲叶寒说道:“叶姐姐你放心,我会点武功,我会保护好自己不给你添麻烦,说不定我还能保护你呢!” “……”,端王府传递信息一向迅速,朱娉婷一路而来自己都未接到朱老夫子的信,想着应该也是默许了朱娉婷与一起同去夏国。此去夏国她并未带多少人,若让朱娉婷一人回去她又多少有些不放心,便点了点头默许了。 “你与苏琉璃坐后面那辆马车,等到了驿站再给你单独配一辆马车。”叶寒把浣衣房中的苏琉璃也一起带上。苏琉璃是夏国人,懂夏语与夏国的风土人情,此去夏国人生地不熟,有她在多少可少些不必要的麻烦。 苏琉璃掀开帘子恭敬向马背上的红衣少女俯了下头,就当行礼了,朱娉婷也报以明媚一笑,但并没下马,“叶姐姐,我在府中憋屈久了,我还想多骑会马,放下风。等会我骑累了,我再进马车坐着。” 豆蔻年华的少女最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最不喜被拘着,叶寒便随了朱娉婷的意,反正也不影响车队行驶的进程。 马车再次出发,北方青苍的远山一点点被拉近,而身后那座雄伟壮阔的并州城也一点一点模糊成晕,与白茫茫的天混为一体,远去的人再难看清它的城郭数丈高,再难知晓城中无时无刻都在发生的千百新奇事,当然也更加难以知道在遥远的褚州,有一人正马不停蹄着急往并州城赶,一刻也不敢歇,只为了能阻止她的离开。 有道是,老天从不遂人愿,凡人多爱苦折腾。有人要走,有人要留,何必呢?走的人就让她走,留的人不必多留,若是缘未尽份未完,命中已注定,走了的人最后还是会再回来,又何苦庸人自扰之。 离鸢一现云梦散,还请萧郎早忘怀(上) 一路北去,北胡虽未将战火烧至夏国南境,可仓皇逃难的难民仍像受惊不安的林鸟乌泱泱一股劲儿往并州涌去。从过齐夏边境开始,这夏国南逃的难民就没见停止过,本以为到了夏国国都会好一点,没曾想到都城中慌乱更甚,抱着细软拖家带口出城的人就如城外奔腾不息的黑水河从未断过,送着前方最新战报的信使快马加鞭而来,如孤鱼一条逆水而上,一人一马一喊一啸,奋力向前才勉强冲出一条被人流拥挤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窄路艰难入了城。 城墙上是不断集结的守城军队,往来慌乱却秩序井然,做着与北胡最后殊死一战的准备,而北胡铁骑尚未兵临城下,城中百姓却好似已看见国已无望,纷纷弃城而逃,毕竟方北城、墨骓城的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 叶寒坐在马车中,看着大开的城门不断涌出的逃难夏民,惊心不已,百姓失心纷纷逃离,家已难保国将不国。看到这一幕叶寒真是难以相信,宁致远并非无能之辈,夏国虽弱但北胡亦强不到哪里去,怎会败到此种地步。即便真不幸如此,眼看山河破碎子民流离,宁致远他怎么还坐得住,写下一封归降书求青川出兵夏国有这么难吗?这可是他父亲兄长乃至是他耗尽毕生心血都想要守护的家与国呀!叶寒真不知他在固执着什么,国都快亡了,命都快没了,那所谓的尊严还有那么重要吗? 最终,叶寒一行没有入这混乱不堪即将被攻破的夏国都城,定安公主率人先赶到,将他们安置在城外灵雾山的一处幽静别庄中。 短短不过几十里,便犹如隔开了两重天地,青波水烟,黛瓦乌墙,有绿枝摇梦影,有红枫戏秋千,可惜她来的不是时候,见不到屋外那一弯新月下老梨树梨花溶溶之春景,倒是乌枝摇挂着几个新黄渐白的秋梨可勉强弥补这一遗憾。 不见狼烟,狼烟随时可四起;不闻战鼓声响,虎狼随时可至。这远避深山中偷来的一份闲适可说是一种奢侈,但更像一种自欺欺人的掩耳盗铃,叶寒身居其中,却享受不了半分踏实心安。 山中秋夜凉,燎沉香,沏新茶,静听屋外叶摇风呼啸,暖室席间案桌对坐,叶寒静静打量着对面素手执壶专心沏茶的雍容女子,壶嘴低垂凤凰三点头,敬客毕;沸水一浇白烟起,封壶蕴香;茶夹分杯,有闻香品茗;玉液回春落公道,公道杯散入闻香,斟茶七分满,奉茶请客品。 叶寒不懂茶道之雅致精妙,只觉对方沏茶动作行云流水轻缓不急,若兰浆轻拨绿水、四面芙蓉开来,看着已是一种享受,此茶道技艺非人间三五载便可成,一看就是下过一番苦功夫。 落罢茶具,净手拭干,定安公主温婉轻笑询问道:“我沏的茶,可还好?” “入口清苦,略有回甘,挺好喝的。”叶寒如实回道,她并非精通茶艺之人,提不出多少见解,只能品出一两丝茶水滋味。 定安公主听后浅浅生笑,她生来便是天家人,重重宫墙隔开的家,亲人间自是疏离少情,当着面说的话都要撩开几层纱才能窥见其真意,来了夏宫后人心更是曲折回环,少有能碰见像叶寒这般说话直接的爽快人,心里不禁对她生出几分喜欢。 “这是灵雾山特产的龙绞嵌茶,叶蔓细窄煎炒之后若龙须绞织,虽形态不佳但胜在其味有苦尽甘来之妙,颇受国主喜欢,每日都爱饮上一杯。” 茶刚入口,可叶寒听着定安公主说的话,顿时吐也不是吞也不是,含在口中一会儿才默默咽下,淡笑说道:“可惜我不懂茶,喝茶也只为图个解渴,品不出其中滋味,倒是白白浪费了定安公主一番美意。” 定安公主看着叶寒蓦然生起一抹怀旧之色,温婉淡笑间含着几丝淡淡的伤感,“说起品茶,你比我那五弟懂多了。再好的茶,味再好,于他也不过是平淡无奇之物,世间事与人对他亦如此般。” “公主说笑了。您是青……王爷的亲姐姐,怎会是平淡无奇的旁人。他前段时间也是军政繁忙,这才误了您送来的求救信。我这次来王爷还特地嘱咐我,让我向您赔个不是,还望您莫见怪。”二十三封求救信一封未拆,一封未回,面对定安公主,叶寒也只能硬着头皮打着圆场。 长居深宫中的人,是人话鬼话,是好意是恶意,一听便能听清其中意,定安公主对叶寒心下感激,豁达笑道:“弟妹,你也不用安慰我。当年瑾妃娘娘去世没多久,五弟就被父皇送出了宫,一隔多年姐弟情淡,我之于他不过是一个流着相同血缘的陌生人罢了。其实他不愿出兵帮我救夏国,我也能理解,当年瑾妃娘娘一夕之间突然暴毙,全皇宫上下人人都明白此事与皇后脱不了关系,可奈何皇后强势惧于盛威,谁也不敢为瑾妃鸣一声冤,即便我母亲贵为贵妃,亦选择缄默不语明哲保身,所以五弟现在不愿帮我也是应该的,怪不了谁。” 原以为青川不愿出兵夏国只是碍于盟约之制约,没曾想到还有这层前尘旧事之缘故,定安公主如此坦诚说出,叶寒也省去了为青川找借口的麻烦,如是也好。 “弟妹,五弟可曾与你提及过瑾妃娘娘?” 对面雍容华贵的一国之母突然若寻常姑嫂间与她拉起了家常,叶寒有些不适应,不知定安公主是何意,只好顺着话,轻摇下头回道:“王爷不爱提及已往之事,对他母亲也很少说起。” 定安公主明了浅笑,似有遗憾也似有怀念,“若瑾妃娘娘还在世,你见到她一定也会喜欢她。” “我听人说过,瑾妃娘娘长得很是好看。”叶寒说道。 定安公主浅浅摇头,未亲眼见过瑾妃容颜的人是永远也不会懂瑾妃倾国之美,“出嫁前我曾与五弟见过一面,他的容貌多来自瑾妃娘娘,虽有相似却不足瑾妃娘娘七分倾城色。当年皇宫之中,无论是皇族贵戚还是奴仆宫女,甚至是那些嫉恨她的妃嫔,只要瑾妃娘娘出现,都还是会忍不住看上她几眼。我记得瑾妃娘娘刚怀上五弟时,恰逢她的生辰,父皇给她办了好大一场生辰宴,我当时年小爱玩闹,不小心跌倒在地,是瑾妃娘娘将我抱了起来,冲我轻柔一笑,当时别说是我一个小孩,乃至在场的人都看痴了。后来我还闹着要瑾妃娘娘当我的娘亲,气得我母妃好几天都不理我。” 瑾妃,青川的母亲,她素未谋面的婆婆,一个永远活在他人口中的绝世美人,岁月抹去她在世上的痕迹只能经人口口相传,一点一点却慢慢成了后世一绮丽华绝的神话传奇,后人也只能从他人口中的只字片语中想象着她的容颜是何种倾城倾国。 “可惜,红颜多是薄命,瑾妃娘娘一走,父皇的心也死了没过几年也跟着走了,五弟也被送出了宫,然后皇后成了如今的太后,太子成了新皇。宫中年年有新人笑,可从那以后我却再也没见过一个如瑾妃般的绝代美人,也再也没有一个如瑾妃般的温柔女人会抱起跌倒哭闹不止的我。” 是怀念,是遗憾,定安公主说不出自己心中复杂不堪的难受,其实她并没有对叶寒说尽实话,瑾妃于她不仅仅是一容颜绝代的美人而已,而是在宫规繁苛、生母古板的灰白童年里,是瑾妃如母亲般亲手将她从地上抱起来,轻声哄着她,给她擦去满脸的眼泪鼻涕,还一勺一勺喂着她吃着香甜柔嫩的羊奶羹,这是她身为贵妃的生母最不屑做的,可她却做了,还做得这么好,虽然只有一次,却温暖了她整个枯燥清冷的童年,让她铭记在心了一辈子。 山间早秋小院中,因一场战事而无意相见的两个女人,不谈即将来临的战火纷飞生灵涂炭,却口口说着一早已作古的绝世美人,叶寒琢磨不透定安公主今夜是何意:一经历战乱数载眼界格局高于常人的一国之母,怎会无端与她拉起家常,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说句心里话,其实我挺羡慕瑾妃娘娘的,虽然她不幸早逝,却让父皇为她钟情一生,将所有的情深都赋予她一人,甚至是为了她,宁愿舍了江山皇位义无反顾赴了黄泉。” 定安公主幽幽说着,言语神情说不出的羡慕之色,目光浅浅一移,望向对面含笑的恬静女子,双眼清明若水不含世忧,一看就是被自家夫君用心呵护好的,羡慕之余心中颇有动容,“我也羡慕你,我那五弟天生是个凉薄寡情的性子,却为了你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触怒皇兄也要娶你为妻,可见他心里是真真有你,不像我……” 突然生了几分悲凉的话,落寞如深夜摇曳的灯花,一如深宫中彻夜孤坐到天明的可怜女人,“……自我嫁给国主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我不是他想娶的那个人,而他亦不是我想嫁的那个良婿。我与他不过是两国联姻的牺牲品,无奈被绑在一起束缚一生,最多相敬如宾过完一辈子就行了。可当我与国主相处越久了解越深,我就越发敬佩这个男人!” 深宫花寂寞,南风可解愁,叶寒看着对面轻愁散去的雍容女人,看着她说起宁致远时的神采奕奕,颇是似曾相识,这可不就是与宁致远初落情网时的自己吗? 定安公主继续说着,目光比何时都来得坚定,“蛮夷作乱,他亲上战场御境杀敌;国境被占,他一寸一寸收复山河;百姓颠沛流离失所,他建城郭安民,轻徭薄赋休养生息。我亲眼看看这个男人的不易与无奈,坚毅与不屈,看着他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竭尽心力所作的一切,日夜操劳生生熬白了头,亦无怨无悔。这样一个为国为民尽心尽力的男人,我赫连敏怎能不生仰慕敬佩!” 突然间叶寒觉得自己想错了,是她格局太小错把定安公主也看得太过狭窄:夏国战乱频繁朝不保夕,她与宁致远多年同甘共苦,看尽人世沧桑,她早已把个人情思、女儿情长放下,她与宁致远并肩前行,同求的是这夏国三千里锦绣山河战火不再,同期盼的是夏国境内的千万百姓重得安宁。 生为北齐帝姬,定安公主是骄傲的,可身为夏国国母,她又是可怜的,“当年瑾妃娘娘之事,我知道我无颜见五弟,更无颜请他出兵救夏国,当我写下第一封求救信时,我便知道他不会帮我。可是弟妹……” 说到这儿,定安公主突然看向叶寒,如花容颜未老,眼中却沧桑早生,“……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这次北胡来犯来得太急太蹊跷,全挑守卫薄弱的地方进攻,打得夏国措手不及无力可还。我也求过皇兄,可皇兄病弱朝政被吴王兄和越王兄把持,根本不会救夏国,放眼天下能救夏国的也就只有五弟了!若非万般无奈,我也不会恬不知耻一次次写下求救信求五弟出兵救夏国。” 女人无奈,战乱之中的女人更是无奈,她是,定安公主也是,叶寒感同身受,安慰道:“定安公主您多虑了,王爷并非心窄记仇之人,王爷不肯出兵夏国,我想您也是清楚他其中的为难。所以这次我前来夏国,为的就是先与夏国主见上一面,详谈夏国归顺北齐之事。只要夏国的归顺书入了北齐,王爷便有了出兵之由,可名正言顺助夏国驱除北胡,还夏国一个清平安宁。” 叶寒不傻,方才定安公主说了这么多前尘往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为的不就是要她的一个保证,求的不就是青川肯出兵救夏国的一个安心。如今她的底牌已亮,她想定安公主已然得了一半心安,而剩下的一半就是那还未拿到的夏国归顺书了。 “如此……也好!” 夏国之疾,沉疴难愈新病又袭,长夜寒风啸啸中北胡铁骑不知又向国都前行了多少里,国将不保家之难安,入齐归顺无疑是最好也是最后一条出路。挣扎求存多年,她与国主早已想通,只要夏国硝烟止、百姓安平乐,这一国之主一国之后不当也没什么大不了。 沉香烟烬处,夜深人散,桌案上的龙绞甘茶早作凉,一口落喉,寒压了苦,胸腔一片沁凉之中甘甜备增,叶寒却浅尝一口寥寥放下,没了兴致。宁致远与定安公主为夏国辛苦操劳多年,饮一杯龙绞甘茶,品余生之苦尽甘来自是应当,而她却正相反,她来夏国这事即便能瞒得了青川一时,也瞒不了他一世,当青川知晓后她的好日子也到头了,所以这龙绞甘茶还是少喝为好,以免这苦突然窜进了口中之时,她受不了。 离鸢一现云梦散,还请萧郎早忘怀(中) 灵雾山的早秋小院很静,晨起见红枫白霜未褪,山中的寒气清凉覆骨,手指拨不尽弥漫在镜湖水面上层层缥缈的雾纱水帐,烟白朦胧遮了眼,见不了秋日醉美的层林尽染,只能在这空荡幽静的早秋清晨中听得晨起觅食的野熊几声吓人吼叫,震得林间霜叶纷纷扬扬落下,像极了女子成亲时那漫天撒落的纷繁彩纸,烂漫不输三月春光。 待晨去,秋日金阳越上了山头,镜湖如归家的女子卸去了遮颜的白纱帷幔,露出清冷却不失恬静的秀容,人临近湖畔可一览无遗。 镜湖是藏在深山中的小家碧玉,静秀很少见外人,一缕秋风拂过便能撩动它心湖涟漪层层生,好久才能回归平静。林间秋日山色抢了个先,一片霜林直接醉倒在镜湖上,便强占了它大半个心间,任云影叶落接连而过,都抢不走镜湖早被它占据了的芳心。 湖边的松果熟了落了一地,毛茸茸的松鼠摇着它硕大如伞的棕黄色尾巴从树上跳下,拾上几枚松果蹦蹦跳跳来回运送着过冬的食物。叶寒在这山间无聊得很,便让秋实多准备点松子杏核之类的坚果,见湖边有松鼠拾果时也不时扔上几颗给它过冬。 自初到那夜,定安公主与自己彻夜长谈一番后,第二日便走了,只余下她一行人和庄子内伺候和保护她的人,她好似被遗忘在这山间早秋小院中。过了几天后定安公主才差人送了信来,告知宁致远亲率大军去了墨骓城,要将北胡赶出墨骓城外,夏国归顺之事需等他回来之后才能详谈商议。 叶寒便这样闲了下来,每日晨起看雾、晚来看山,看着无所事事可心里却越发焦急,她出来已有半月,算着青川回并州城的日子最慢也不到半个月了,再除去她回程需要的时间,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而宁致远还不知何时能回。尤其是昨日看见湖对面一只梅花鹿领着一只幼鹿在湖边饮水,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已有半月未见的孩子,阿笙自生出来自己就没离开过他这么久,也不知自己不在时他有没有哭着闹着找自己,她只要一想到这儿心里就酸得不行,眼睛就忍不住想哭。 好在这样的日子未持续多久,叶寒终于在一晨起多雾的清晨见到了宁致远。 那时奶白近米浆般浓稠的晨雾还未散去,山间湖泊早秋小院到处弥漫着吹不散的雾气,凉湿湿朦胧胧的,明明几丈之外就有奴仆扫地洒水,可睁大眼努力向前一看,只闻人声不见人影,还是败给了这如青山屏障的浓雾。 在灵雾山住了这么多天,她早已习惯山间云雾缭绕恍若仙境的清晨,推窗伸手探雾,白雾若流云在手间来去飘散,捏握不住,又若溪水顺滑从指缝间偷溜而过,落得一手绵润的湿湿水意,冰冰凉凉的,还带着早秋舒适不冷的温度,好生舒服。 若是醒来得早,她也会在这朦胧雾境中走上一会儿,就像儿时探宝时带着无限好奇在这神秘陌生的庭院中一探究竟。雾远朦胧障目,可只要一走近,稠雾变稀,周围半丈之内的事物便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秋来花时过,只余兰草野蔓青青如夏,白雾茫茫中看得好生单调,倒是靠倚在白墙那一丛低矮枫树红得正好,小叶浅红不深,中叶渐变黄红,大叶血红如火,荼荼汹燃相连,硬是将这满天白雾浓浓逼退至一旁,不敢靠近。 从这一丛低矮红枫树旁走过,沿着青石小径曲折转几个弯,便离庭中那一株粗大黑桠的老梨树不远了,犹记得云州西城叶家小院中也有这么一株弯桠低腰的老梨树,但没这么大也不爱结果,倒是春日里开得繁花绒绒如一树秋来雪,好生清亮,再映着几缕穿枝透缝的明媚春光,簇簇成团的白梨花瓣近乎透明莹亮,连常年被压在树下长满青苔的老水井也光亮了不少。 晨曦入山来,满山浓稠发白的晨雾稀释了不少,但依旧雾朦遮人眼,叶寒望着前方不远处依稀能见轮廓的老梨树,不由自主想起当年在云州时,也是在那株开得正盛的老梨树下,门扉轻开,面容隽秀的儒雅公子执扇正站在门外,清风吹落几朵白梨落下,她便看着那温润如玉的白衣公子向自己浅浅一拜,清扬浅笑说道“在下宁致远”,蓦然她心落沉海,恍惚间便误了多年。 今日再于梨树下,虽不是当年那株见证她情窦初开的老梨树,但也不失熟悉亲近,叶寒不由自主迈开步子拨开千帐雾纱,缓缓向前方不远处的老梨树走去。 山间晚来多风,一夜呼啸刮落枯黄落叶一地,树下已有一白发老翁早到,应是前来扫地的奴仆。叶寒见浓雾未散晨尚早,想一人在梨树下多得一会儿清静,多忆当年情窦往事,便开口想让他先离去等会再扫,“这位老人家,你可不可……” 开口的话还未起个好的开始,就瞬间戛然而止,微张着的嘴还保持着说最后一个字的口型,叶寒睁大眼看着转过身来面容渐清的白发老翁,惊愕不已,失惊的话细小得好似是从石头缝中艰难挤出来的,“……南之?” 老梨树下,从浓雾中渐渐走过来的清瘦人影,仿若是穿越了人间百年而回,暮发苍苍,已不是青葱少年时。 叶寒盯着宁致远满头银发,难以置信,“……你的头发?” 人近雾轻薄,宁致远缓缓朝叶寒走近,却无视她眼中看向自己的惊愕,清扬浅笑间还是当年两人初见时的情景,轻松解释道:“国事重如山,生生压白了头,没什么。” 怎么会这样? 叶寒仔细打量着走近了的宁致远,犹记得当年端王府灭褚庆功宴时他们在月湖水廊还见过一面,不过才短短三五年不见,他怎么就落了满头银霜?她为南之莫不惋惜生叹,心里说不出的不是滋味。 面对宁致远满头岁月催白的发,叶寒一时难以接受,反倒是宁致远自己却看得很开,抬手指着身后不远的那株弯曲黒桠的老梨树,笑着对叶寒说道:“这老梨树已有百年,春来开得一树梨花繁盛溶溶胜雪,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好在我一头霜雪可做梨花几簇,可供你勉强观赏一二,也不至于让你白跑一趟。” 明明是轻松无忧逗她笑的话,可叶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抬头望着满头霜发的宁致远,再望向他身后那一株与云州叶家小院中相似的老梨树,两人静默不语,从晨风雾浓吹不散到秋日金阳落满头,眼看着那一株黒桠弯曲的老梨树从依稀朦胧可见到清晰历历,站在老梨树下的两人也好似轮回一番,从云州往昔回到了现下如今中,时光终不会倒流。 “南之……写归顺书吧!”叶寒先开口说道,她将望向老梨树的目光转向已是满头白发的宁致远身上,真心劝道:“只要你现在举国归顺北齐,夏国就是北齐之境,青川就可名正言顺出兵帮你。若是晚了,别说是夏国,就算是你的命,可能都保不住。” 华发还有风霜尘,双手还残敌血温,一路日夜兼程匆匆而归,此番幸苦又是为谁,宁致远遥望向不远处那株与云州叶家小院相似的老梨树,负于在背的手猝然紧握成拳,青筋狰狞绷起,面色平静又起波澜,“鸢鸢,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也知道夏国处境危矣,可我就是……不甘心呀!” 宁致远突然回头望向叶寒,满目尽是愤然不甘,可叶寒却能看见这愤然不甘后被遮掩住的万千无奈不易。 “七年了!在这七年里,为保夏国我殚精竭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甚至为了得到北齐的支持我不惜娶了定安为妻,而舍了你。若七年轮回一过,只是落到一个夏国不保入齐称臣的结果,那我这七年的努力与坚持算什么,我的牺牲、我父亲兄长的牺牲,那又算什么!还不如一开始就直接放弃夏国,至少……我也不会弄丢了你。” “即便你当年舍了一切跟我浪迹江湖,见今日夏国之危难国将不保,你难道又能保证自己不会后悔?”叶寒一语点破深陷迷雾出不来的宁致远,语重心长说道:“南之,你这是在跟天较劲,跟命较劲,跟你自己较劲!” “就算是吧!我既然与天、与命、与自己较了大半辈子,也不怕再差这一会儿。” 宁致远依旧一意孤行,拂袖背过叶寒,望前方梨树葱茏如夏,而他正值盛年却华发早生如入隆冬,年华不在,家国不保,卿卿近在咫尺却是此生陌路,徒手一握竟是一场空,何不可悲、何不可笑,谁又能做到从容甘心。 叶寒被宁致远这破罐子破摔的负气之语一下气到,忿然上前拉过他转过身来,劈头盖脸骂道:“你要较劲尽管去,但为何要拿夏国千万条无辜百姓的性命做赌注,为何要赔上夏国千万里大好河山沦为焦土!我叶寒是疯了才会冒着战火跑到夏国来救你,你知不知道……我是瞒着青川来夏国找你的,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我到了夏国,还见到了你。而你到现在还这般执迷不悟,你是想看见夏国国破血流成河才甘心吗?” 宁致远今日特意穿了两人初见时的那件云锦白衣,本想在这株老梨树下两人好生叙旧一番,追忆云州当年芳华如梦事,却不曾想说着说着竟成了这番激烈争执。被叶寒抓着的小臂痛意渐增,血肉崩开的痛楚让他立即回想起被北胡精刀砍伤的惊险瞬间,可他看着紧抓着他伤口的叶寒,却甘之如饴。 被她紧握住的地方渐渐散开温热的湿润,与晨间清凉不同,更与紧握手心生热不同,叶寒好奇低头一看,腥浓发稠的鲜血将雪白的云袖染得触目惊心,吓得她连忙摔开手,吃惊一声道:“你这手怎么了?” 宁致远没解释,只说了句没事,伸手捂住自己血流成注的手,淡定地坐在一旁低矮假山石上,点了穴道止血,再随意将染红的宽大云袖在伤口处缠裹几下便了当了。 叶寒见宁致远血流了这么多,伤口必是不轻,这么随意包扎对伤口愈合不好,便唤了在院外的秋实进来。朱娉婷苏琉璃因与秋实年纪相仿且在山间小院无事,便经常聚在一起打发时间,听闻院内传来叶寒的焦急呼喊,也一并随秋实跑进了院中。 一进院中,就见青石地上鲜红的血迹斑驳异常醒目,寻着血迹追索望去,只见一面容隽秀却雪满头的儒雅男子静坐在假山一旁,手抬着另一只受伤见红的手臂冷静不见丝毫疼意,只静静望着站在院中的叶寒,眼中有千万情丝难断,诉尽情深。 秋实憨实,见叶寒完好无损便落了心中大石,耳边听着夫人焦急的吩咐传来,“秋实,去拿些纱布和治伤口的药。” “叶姐姐,我随身带有金创药,你看可用得着?”朱娉婷反应敏捷,立即从袖中掏出一小玉瓶递了过来。 “正好!”叶寒大喜接过,随口向朱娉婷道了声谢,然后就开始帮宁致远处理伤口起来,看着满臂糊满的血污,叶寒向站在院门口的苏琉璃吩咐着,“琉璃,去打些清水来。” 一地血迹斑驳,早秋小院清晨的宁静就在院内院外的嘈杂脚步声中被踩得七零八碎。包扎伤口的物品备齐,叶寒遣了众人出去,继续帮宁致远胡乱包扎一通的伤口重新清洗上好药。 宁致远这条刀伤从小臂一直蜿蜒至臂膀,又深又长,叶寒包扎时尽量小心以免弄疼他。包扎好后,叶寒洗去一手血污,将打湿的帕子递给宁致远,让他自己也擦擦手中被血染红的手。 山间早秋红枫结白露,却已有十月霜降寒,即便晨风润凉拂面一过,也不禁让人寒噤一颤。叶寒连忙帮宁致远将衣袖放下,边打趣说道:“你这伤要是再深半分,你就能当独臂大侠了。你也是,身边有这么多人保护你,还能伤成这样,怎么弄的?” “在墨骓城时一时没注意,不小心被北胡砍了一刀,没什么大碍。” 宁致远抬了抬手冲叶寒轻颜笑了笑,彼时秋阳晨曦微露泛光,浅金灿烂有着三分韶光明媚意,叶寒望着坐在粗大黑桠的老梨树下霜雪满头的宁致远,恍然间她仿佛又见到了云州初遇时那清扬浅笑的温润公子。 争执一番,慌乱一番,秋风吹叶落后,安静下来的两人相处融洽了不少,好似现在才是两人初相逢,四目相对,却不约而同相视一笑,现在的自己笑着方才激烈争吵的那两个人,好笑不已却都能释然一笑了之。 “北胡已被我赶到了墨骓城外,你住在这里很安全,不用担心。”夏国战乱不止,宁致远知晓叶寒在夏国这段时间一直担惊受怕,夜不能寐,否则也不会这么早就晨起于浓雾中散步。 仿佛回到了在云州两人无话不谈的时光,叶寒坐在宁致远一旁,轻声劝道:“南之,别再折腾自己了,你对夏国已经尽力了。夏国早已破烂不堪非人力可以挽救,你看看你不得安生的前半生,再看看你未老先衰的满头白发,你为夏国付出的已经够多了,别再让夏国再耽误了你的后半辈子,我……不想看见你国破身亡的那一天。” 宁致远无奈一笑,“夏国境地,我何尝不知。自建国起夏国就数代积贫积弱,外族入侵不止,世家大族争权不断,夏国交到我手上是早已是千疮百孔病入膏肓。我何尝不知夏国灭亡是迟早之事,可……我做不到呀!我毕竟是夏国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祖宗基业最后在我手中没了,鸢鸢,我不想做夏国的罪人,更不想……有所后悔。” 后悔浮世挣扎七年,情没了,国不再,只落得两手空空,一心空荡荡,宁致远的这份“后悔”叶寒太懂了,他是有心放手,但仍心有不甘。 “南之,你不是夏国的罪人,你是夏国的救赎!”叶寒坚定一语说道,她要解开自他出生起便绑在他身上的绳索,绳索上捆绑在他背上的国家大石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若再不解开他真的就会被这夏国活活给压死了。“你举国归顺北齐 ,虽然这世上再无夏国,但你却保全了夏国三千锦绣河山不受蛮夷蹂躏,保护了夏国千万子民免受战火摧残,与你所谓的夏国基业比起来,这不才是你苦苦想要支撑下去的真正原因吗?” 宁致远静默无言陷入沉思,叶寒从一旁站起身来缓缓走出那株老梨树下,在树外空旷之地迎着满穹灿烂秋光,对坐在老梨树下的宁致远恳切说道:“南之,你并非贪恋权势之人,若是可以,我想你更愿做一逍遥侠客持剑闯荡江湖。可世上从无后悔药,你当初为了夏国不惜舍了我,为它受累半生,如今夏国灭亡已定,你难道还要将你的后半生也一并搭进去吗?” 老梨树下被阴影遮盖住的人没有说话,叶寒望着眼前这株粗大黑桠的老梨树,与叶家小院那株路梨树多么相似,可惜终不是两人初遇时的那株老梨树,秋光明媚再胜春朝也不会有一树梨花繁盛若雪,夏国终不是云州,今日亦难回当年。 “七年了,南之,你我都回不去了!”叶寒闭眼感慨道,时光易转物是人非,他们都不再年轻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多想想你的家、你的妻儿,想想你自己的以后该如何过。是为一无望的国家继续颠沛流离丢了性命,还是举国归顺,既保了夏国也保了自己余下半生安稳?若是后者,我会求青川给你、给夏国皇室一个最好的待遇,毕竟定安公主也是他的亲姐姐,他不会亏待你们。好了,我该说的都说了,言尽于此,该怎么选择你自己拿主意。三日后我会启程离开夏国,无论你选择如何,我都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答复,也不枉我白跑一趟。” 秋风静止,却见梨树枝桠连晃叶动,摇摇不止沙沙作响,“鸢鸢”,宁致远从老梨树下慌忙跑出,叫住正转身离去的叶寒,而叶寒并未回头。 一半秋阳一半树荫,宁致远站在明与暗之间,望着那纤弱清瘦的背影,七年积压的万千思念就在她看不见的这一刻喷涌而出,若开闸洪水,可溺死的却只有他一人,“他……对你可好?” 背脊微动,平静了多年的心潮又骤起波澜,叶寒侧动身子本想转身回望,可想想还是罢了,只丢下一句不轻不重的“很好”,便快步离去,独留下一人落寂和一院秋日萧瑟渐起。 很好……那就好! 因为自此以后他便是臣,不再是一国之主,再也不能任性护她一人安好,有人能替他护她周全,自是很好;若是不好……也最好别让他知道,他怕他会不顾一切单枪匹马杀进去救她,却无能为力带她安然离开,反而更害了她。 离鸢一现云梦散,还请萧郎早忘怀(下) 秋日碧空通透澄净,薄雾轻散于层林尽染中,还未过辰时,轻盈若金箔碎末般的秋阳和煦便零零落落撒了山间一层暖金色,凝结了一夜的白露霜寒就这般不知不觉没了踪影。这哪有秋凉萧瑟离别的伤感,许是秋意也知离别寒,特送一天朗少雾的好天气,伴君好离去。 今日是三日期限至,夏国的归顺书准时于她启程离开之前送到她手里,不是宁致远亲自送来,自两人三天前那番谈话后,宁致远就没在这山间小院出现过,送归顺书来的是定安公主。 祥云龙纹金帛,白绸底松烟墨,一个个染墨落下的字叶寒再熟悉不过,温润闲雅笔法精致,可惜多年国事累心,字迹偏虚力不足,已不复少年轻盈飘逸之气,莫不可惜。 叶寒将夏国归顺书小心叠好,重新藏于木盒中,然后对定安公主保证道:“公主放心,我会尽快将夏国归顺书带回并州,不会误了北齐出兵救夏国的时机。” 定安公主脸上笑容依旧淡悠如水,但眉间愁绪明显轻了不少,俯身向叶寒郑重行了一拜,真心谢道:“夏国生亡,全倚仗弟妹了!”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出发离开。”归顺书已在手,任务完成,叶寒归心似箭。 “那我送你出府。”定安公主说道。 梨花深院离大门还是有段距离,定安公主送着叶寒离开,也不知怎么就突然开口感慨说道:“其实自我嫁给国主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他的心里早住了一个人,而这座梨花小筑就是他为那个女子修建的。无论有事无事,国主每月都会到这梨花小筑住上几天。他最爱坐在那棵老梨树下,手上拿着一支泛黄生旧的梨花簪子,不说话也不动,一看就是就是一天,任风霜落了一身也浑然不觉。” 闲谈间两人已出了院子,定安公主言语中的那棵老梨树早已落在了身后,叶寒听着也只是清眉一挑未曾回望一眼,淡然笑着说道:“公主与夏国主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患难与共亦不分离,此夫妻情深已是牢不可破,公主又何必在意宁国主那一段早断了的情缘?” “弟妹可是觉得我是在嫉恨那个女子?”定安公主停下问道。 叶寒听后轻轻摇头,她虽与定安公主相识不久,但其为人她还是能看透几分,定安公主不是寻常小女子,儿女情爱于她而言太小,她的心里装的是夏国千万无辜百姓的性命,她的眼里是夏国三千里正遭受北胡□□的山河,如此宽广心胸又怎会嫉恨一从未谋面的陌生女子。 府门在望,两人继续向前慢慢走着,定安公主继续说道:“其实我并不恨那个女子,恰恰相反,我心里总觉得对不住她。若不是齐夏两国联姻,国主也不会背弃誓言舍了她,娶了我。是我抢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弟妹你说,若你是那个女子,你可会恨我?” 有些事彼此心中明白就好,无需点破,也好省去一些面对面的尴尬,叶寒心明如镜,从容回道:“公主多想了!当年背弃誓言负了她的人又不是你,另娶她人的人也不是你,那个女子她为何又要恨你?” “那……她恨国主吗?”定安公主迟疑追问了一句。 叶寒清眸一笑,释然若云,坦然如风,平静回道:“恨,我想应是没有,毕竟情深一场,顶多也就是个怨。怨付尽深情却不得善终,怨他家国在身情义两难全,更怨老天爱弄人,为何要这么捉弄她。可当人散情逝时光荏苒,再深的情也会褪色成了一幅泛黄模糊的画,再多的怨也只不过是覆盖在那幅旧画上的一层尘埃罢了,怨去情终无,只活当下好。” “花开花落,月圆月缺,人合人散,淡然而来,从容而去,那个女子想来早已想通,重回天地自在,”定安公主羡慕之,但也怅然一声感叹,“……也不知国主何时才能走出来?” 叶寒真心说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公主既然连战乱生死都不惧,还怕等不到夏国主大梦初醒的那一天的吗?” 大门在即,队伍已等她良久,叶寒向定安公主拜别道:“公主不用再送。叶寒今日离去,必将夏国归顺和平之心带回。还请公主与夏国主多多保重,待北齐大军北上必定直破北胡铁虏,还夏国一个永世安宁。” 定安公主诚心谢过,她与叶寒虽是初识不久,但她真心欣赏眼前这个洒脱坦荡的女子,若轻风流云卷尘而过,却能做到不为世俗所累,而更让她佩服的是,她能放下情爱羁绊怨恨纠葛,不远千里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国主,若是深爱一场被惨遭抛弃的人是她,定安公主扪心自问,她绝对做不到叶寒这份淡然大度。 “弟妹,”定安公主唤着坐上马车的叶寒,温情真心笑着,“唤我一声三姐吧!我来夏国这么久你还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亲人。”也是第一个真心以对不会害她的女人,可惜周围杂人太多还有她的自尊,都不允许她把后面这句话说出口来。 叶寒望着站在大门台阶上的雍容女子,高高在上却孤影单薄,如花好容颜却早落世间沧桑。这位高贵的北齐帝姬身不由己远嫁至异国他乡,她在夏宫中的不易自己也多少了解,自己虽同情于她但打心眼里更是敬佩,夏国动荡战乱不止,她与丈夫一同扛起夏国这座破烂不堪的家国,不离不弃,无怨无悔,世间有多少夫妻能做到如此,至少她做不到。 “三姐,你与三姐夫好生保重,有缘再见。” 秋来的雨将夏日刺眼的白光用力揉烂得浅浅碎碎,再用山林灿烂明亮的黄叶将之染成平易近人的金黄,秋阳轻柔若梦,明媚烂漫不输三月韶光。 定安公主望着渐渐远去消失的车队,想起那笑容如这秋日柔和清暖的明秀女子,好生羡慕亦有不舍。秋风渐起,回望梨花小筑中那株高出院墙的老梨树,枝桠晃动不安,定安公主又骤生无奈惆怅,心有感慨,但凡深情一场,世间又有几人能将爱恨情仇看破,叶寒早已走了,那此时还坐在梨树下的国主,到底何时才能走出来。 灵雾山在夏国国都偏东北方向,叶寒一行南下回并州自是会经过夏国国都。经过此地时,今日所见与初来时大相径庭,前几日还兵慌马乱、百姓纷纷夺城而逃的混乱状况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先前拖家带口逃难离开的百姓又推着一车家当陆续回城的情景。 “夫人,北胡不是快打到夏国国都了吗?这些人逃都逃走了,怎么又回来了?”秋实一路来夏国就没踏实过,生怕北胡蛮子一激动就把夏国灭了,那她们不是自投罗网吗? 叶寒看着从马车旁经过的一群群回城人流,然后放下车帘子,心也安了不少,“若非真活不下去,谁又会拖家带口离乡背井?估计他们也知道了北胡被赶出了墨骓城,所以才安心回乡回家。” 擦肩而过的人群依旧拥挤不堪,与初到夏国国都时所见时差不多,只不过从出城逃难变成了回城安家,只不过却苦了叶寒一行。回城的百姓从四面八方而来,全汇聚到城门外这一条主干道上,车队沿路南下如逆水行舟,根本走不快,行至半个多时辰才到了夏国国都远郊,好在人潮拥挤已变稀了不少,车队也能正常速度行驶上路。 两排大山一过,一出群山环绕,视野瞬间便开阔了许多,正值秋高气爽好时节,朱娉婷在灵雾山中的早秋小院憋得太久,这一看到一望无际的初秋草原,整个人就像刚放出笼的烈鸟,连戎装都来不及换就直接拖着华裙直接上马,扬鞭驰骋跑了起来。 叶寒看着也不由心生几分羡慕,还有怀念,她曾在如此青葱年华时,也曾肆意痛快过活过,临江饮酒戏明月,画舫灯影赏花魁,还曾伫立高楼之上俯看十里长街万家灯火辉煌,当时月明星稀夜,疾风呼啸卷起衣衫轻拍作响,欲作飞仙离去,而一旁有一人一直陪伴左右,不曾离开。 而今日一过,夏国不在,这段未了的前尘终得了一个彻底了结,从此莫问故人何在,莫想前缘有情深,莫叹两情遗憾处,江湖相忘去,各自安好。 车队如小舟轻行于草原之上,朱娉婷骑马放松够了,见前方又有曲岭横山不好骑马再行,便回了马车坐好。 苏家老父在世为官时,曾带苏琉璃多次来过夏国国都,自是认得周围地形地势,见前方青山不高葱茏郁郁若玉屏为障,与此时车队行经的秋来的青黄草原形成鲜明对比,苏琉璃隔着马车间隔与叶寒说道:“夫人,前方名唤玉屏山。出了玉屏山,再过了雍溪,我们就离开夏国国都的边界了。” 叶寒浅浅点了点头,夏国国都终会离她远去,而她离并州又近了少许。明明离并州还有十几天路程,她却早生近乡情怯之意,有种说不出的心慌,可她前日还收到朱老夫子从端王府送来的密函,告知她一切安好,青川并未回府。叶寒闭着眼揉了揉自己想得发酸的脑瓜仁,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这般自己吓自己,还是心里对青川的愧意在作祟。 不知觉间,身下轻摇慢晃的感觉突然没有了,叶寒睁眼看着停下来的马车,轻声问道:“发生了何事,车队为何停下来了?” 秋实也摇头表示不知,连忙掀开马车前方的帘子钻出身子探头一望,然后就看见出玉屏山间的峡口处一冷面无笑的青衣少年骑马挡住了去路,还带着一双少年特有的执拗目光直盯着她们这辆马车,口无情绪平平说道:“在下于一,奉国主之命送还端王妃遗落在他处之物,还请端王妃出面一见。” 多年未见,当年在云州那个不爱说话的别扭少年还是往时旧模样,连说话看人的脾气都未曾变过,叶寒下了马车笑盈盈走了过去,寒暄道:“于一,这么多年不见,你过得可好?” “我过得好不好你不是都看得见吗,还问我?”于一傲娇回道,嘴角却瘪得可挂油瓶,就像个小孩跟父母赌气般,别扭得可爱。 于一一跃从马上跳下,将背在背后的一墨色锦绸包裹住的长形之物递给了叶寒,偏着头不看着她,好似叶寒真惹他生气一般,闷闷说道:“呐,这是公子让我送给你的,说是物归原主。” 手握锦绸,丝滑柔顺之下可大约摸索出绸袋中所装应是一坚硬长盒,叶寒接过,心莫名一沉,好似有往事来袭。墨色的绸袋中,明黄纯金所制之长盒,上雕镂着凤凰于飞的精妙图案,虽只见长盒外观一隅,不用打开长盒亲眼一窥究竟,这盒中所装之物叶寒已明了在心。 这是当年她与宁致远在云州情浓之时的所作的一幅画,他于窗边执笔挥墨作画,而她解衣褪去□□卧于芍药花间中与他作画。四周温泉水氲蒙蒙缭缭,粉芍淡蕊间有一枝碧眼狐狸开得最好,若千年狐妖勾人摄魂淡的碧色凤眼,只需轻抿一笑眼角一勾,便勾得世间男人没了魂。然而泉边芍药再美,也美不过躺卧在芍药花丛中半隐半现的妖娆美人,那初承云雨欢爱的女子虽未见全脸全身,可那含娇带怯却带着丝丝媚态的清明眼眸,还有那脚踝正中长有一颗殷色红痣的玉足,粉指轻勾带水,一颦一动尽是说不出的撩人春情。 这云雨缠绵后的浓情春色都被被宁致远精湛丹青手一浓一浅绘成了此时她手中所握之画。虽画中□□美人不见全脸,不知其人,但因其画中内容私密、画风大胆,不能为外人所知,所以这幅画一直被宁致远小心保管着。为以防万一,他还用夏国祖传的凤凰金扣盒装在里面,除了他们两人知晓如何打开外,世间再无第三人可知。 可惜当年情深缱绻胜若人间繁华,今时今日也落得一个各自相忘于江湖的结果。叶寒不由扯出一抹讪笑,也不知笑这老天爱弄人,还是笑当时年少太过天真。这样也好,既然南之已把这幅画还给了自己,说明他已真心放下,她也真心为他高兴。 “东西我收下了,记得替我向夏国主道声谢。”叶寒释然笑道。 于一微愣了一下,似气似怒狠瞅了叶寒一眼,然后一句话也没说,扭头便骑上马挥鞭离去,都不知道是谁惹了他不快。 当年在云州公子与叶寒的两人情,他是最直接的见证者,虽然他对叶寒说不出喜欢还是讨厌,但是看到公子与她在一起时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神采洋溢,他便知公子对她是动了真心的,而叶寒也是。只不过世事难料,公子后来为了夏国另娶她人,不得不抛弃了叶寒,而现在公子有难,叶寒竟不计前嫌来夏国救公子,说真的他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有时他就想不通,明明公子与叶寒两情相悦,为何最后就落得如陌生人的地步,他直至现在都很难接受这个现实。 轻尘散去,中途停下的车队又重新启程,朱娉婷趴在马车轩窗好奇问道:“叶姐姐,那绸袋子里装的是什么,看起来好生华丽?” 不仅是朱娉婷一人好奇,周围秋实苏琉璃还有方才看见之人都有好奇不已。虽然方才叶寒只拉出一小截便被重新推回绸袋中,可那金盒的惊鸿一瞥却足以让一众所见之人倒吸一口凉气,惊讶不已。先别说长盒上雕刻之精美绝伦世间少有,光是那纯金打造之昂贵,这世间便难寻一二人之奢华,就连朱娉婷这样见惯大场面的名门贵女也不禁失神惊叹,更别说秋实苏琉璃一等看呆了的寻常人。 叶寒垂眸淡然一笑,随口敷衍道:“寻常之物罢了,不值几个钱。” 长空秋风,碧落秋阳,马蹄哒哒,马车轻摇慢晃间车队便出了玉屏山,山外雍溪清流潺潺,然而水浅处已有几方白石露出,偶听到几声孤鸣有越冬南飞雁,秋意萧瑟已然开始南下,夏国国都秋意怕是更深,寒冬亦是不远。也不知北风呼啸卷过白意苍茫了大地,夏国今年冬会有多冷,也不知并州今年的冬亦会是有多寒。 去时八月夏正盛,归来已是秋夜寒 一路南回,因等归顺书等了太久,在夏国耗费了太多的时间,而一月限期快到,叶寒怕青川会提前回府,于是回去的路上车队一直马不停蹄向南赶,片刻也不敢歇息,一定要赶到青川之前回府,然后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在府中等着未捉到耶律平的青川铩羽而归回来,虽然这件事不能瞒青川多久,但她还是心存侥幸希望能瞒一时是一时,因为她还未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面对青川知晓后的震怒与伤恨。 越过齐夏边境最后一处关卡,车队便回到了并州境内。 叶寒掀帘一望窗外景色,并州与她离开时没什么变化,天还是水蓝清透得舒服,远处青山依旧不见秋来层林尽染,长河碧幽潺潺流淌着与夏时炎热中没什么两样,倒是城外那一片平坦宽阔的远郊草地,近看虽瞧不出个究竟,但抬头远远望去已是青谢染上枯黄,萧瑟藏衰败,为之无奈,毕竟现已是九月早秋时。 并州城门遥望在即,城上守卫亦如走之前那般井然有序,秋实望见喜上眉梢,“夫人,看样子王爷还未回来,你看城门未设关卡检查,城墙上也没挂着王爷回城的龙纹黑旗。” 原来城中有一惯例,主帅回城后必挂龙纹黑旗,以安城中百姓之心。因主帅在城所以城中安全必然要加强,每日进出城会设有关卡严密检查进城的百姓,以防混进不轨之徒。 叶寒望着城门仔细观察了一圈,七上八落的心这才落在了地上。谢天谢地青川还未回来,再看向一旁盛放着夏国归顺书的楠木盒,暗自希望着这件事能瞒青川越久越好,如果可以,她希望能瞒他一辈子,虽然她知道这种可能渺乎其微。 这次离府的真正去向只有少数几人可知,就连陈福也一并隐瞒在内,恰逢那时城外紫山下的庄子确实出了佃农闹事,叶寒便打着这个由头名正言顺离开,所以现在她处理完事回府,府中众人也以为她是从城外庄子回来,只不过处理事情花费的时间有点长罢了。 府中守卫亦是如旧,不像青川回府后人人都将皮骨绷紧,生怕落下什么过错被他抓到受罚。 叶寒安心下了马车入府,陈福前来迎接并告知她不在的日子府中一切安好,叶寒点了点头表示知道。想着她离开快一个月没见到阿笙,叶寒这当娘的自然想得紧,也不怎么仔细看下陈福脸上的欲言又止,便让他退下回去休息。陈福看着已快步离开的叶寒,无奈垂头,落下哀声一叹,沉重转身离开。 手中楠木盒是叶寒此次出行夏国的任务,如今她已圆满完成回府,按理说她应当第一时间将装了夏国归顺书的楠木盒交由朱老夫子,让他派人送往京城才对,可压不住叶寒这颗思儿的慈母心,还是想先去练武场看看阿笙,再顺路去一贤堂找朱老夫子。 日头偏午,练武场内却空无一人,不见阿笙也不见花折梅,叶寒想着可能是今日上午结课早,阿笙提前去了一贤堂,可前去一贤堂也扑了个空,朱老夫子也不在,只有空空荡荡一丛被风刮得翻滚不止的竹林,询问下人也无从得知其去向。 叶寒带着一肚子奇怪往回走,在合璧庭大门前终于看见一身着鲜艳红衣的熟悉身影,不禁大喜走上前去,“花折梅你怎么在这儿?我方才还去练武场找你跟阿笙,却没看见你们。对了,阿笙呢,他在哪儿?” “他没去练武,也没去学堂,一直在合璧庭里。”花折梅淡淡回道。 怪不得她方才将练武场和一贤堂都找遍了都没找到,原来是今日没去上课,“阿笙是不是闹脾气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他没少不听话吧?”叶寒笑着询问着。 花折梅一动不动看了叶寒一眼,认真说道:“青川回来了!” 恍若晴天霹雳,叶寒瞬间愣住,脸上半含着的浅笑也瞬间定格,好久才缓过神来,微垂着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全是到处乱窜的东慌西乱。 耳边只听花折梅继续说道:“你走后不到五天,青川就突然回了府,朱老夫子自知计策已被识破,难以隐瞒住你北上夏国之事,便主动向青川请罪,将一切罪责都自己一人担下,但青川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做,每天就待在合璧庭里教阿笙习武练字,已有二十几天。” 朱老夫子也从一墙侧后走出,举袖遮脸无颜面对叶寒,弯腰郑重一拜,愧疚道:“王妃,是老夫对不起你!” 秋日的端王府好生宁静,宁静得好似就与她刚离开时那般一模一样,可望墙外杨树叶转秋黄、墙内金桂已生满庭芳,哪儿与她离开时一模一样。是她太过于乐观,抱着心里那千万分之一的侥幸,妄想着夏国之事可以瞒天过海不会被青川发现。 是她把梦做得太满太圆,以致于方才这一路怪异都被她自动屏蔽视而不见。如今大梦终破,她也恍然惊醒:她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青川还是提前回府知晓了一切,这近一个月所困扰着她的焦虑不安、担忧害怕,也在这一刻若倾盆大雨骤然浇下,落得她浑身彻心透凉,但也让她倏然松了一口气,得了解脱。 与其日后每一天惴惴不安地担心青川会知晓,还不如今日就把一切坦白,既放过了他,也放了自己。 叶寒仰天一望头顶一方澄净如海的苍穹,闭眼于浅金柔和秋阳之中,然后深吸一口气将内心中的恐惧排空,也许今日之后这并州的天恐怕再难有如此明媚的好天气了。 缓缓睁眼,叶寒已不复惊恐,平静将手中楠木盒交给朱老夫子,淡淡说道:“这是夏国国主宁致远亲手写的夏国归顺书,叶寒不复所托将之成功带回,还请朱老夫子尽快将此物送至京城。” “王妃……”,朱老夫子愕然失声,老眼含泪望着凛然自若的叶寒,再看着她手中递过来的楠木盒,双手颤颤巍巍伸出,小心接过,心中万般愧疚生。 然后叶寒对站在一旁低头沉默不语的花折梅嘱咐道:“我擅作主张北上夏国,青川已经知晓,今日我与他必然有一番争执。等会你若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进来,你也知道他那脾气,免不得迁怒于你,我与青川之间的事还是让我们夫妻俩自己解决吧!” 花折梅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可还是悻悻作罢。他心里其实是想帮叶寒一把,可他却发现自己丝毫帮不上忙。他虽然是受众人尊敬的敬虎将军,可说到底他终究不过是青川手下一死士而已,他一奴才又有何权力插手主子们的事,所以他只能望着叶寒远去的身影无声道着一声“对不起”。 叶寒从来没有觉得她住了快五年的合璧庭竟然如此陌生,秋风含凉一拂而过,再见庭中绿景,青荷菡萏花不语,别柳不见转头去,倒是那初熟的九月石榴红透了皮,盈盈露齿含笑,却不识故人归,误为新客来。 从来没觉得这短短一条庭中小径如此的长,她好似跋涉过了风霜千里路,跨一步雪山草地,迈一脚荒漠戈壁,一路艰难而至,到屋中门前时已是精疲力竭。 站在高高阔阔的朱红房门前,叶寒望着屋中正认真教着阿笙写字的青川,这温情一幕让她心中顿时酸涩不已但又骤然愧疚横生,她从未觉得这一刻他们离自己这么远,明明是几步之遥却中有鸿沟深渊难以越过。 叶寒定了下心神,扶着门栏缓缓抬脚跨进屋中,因右脚有伤不灵便,所以落地时难免会升起几分细微声响,虽不大,但足以让屋中正写字的父子听见,抬头一看。 “娘亲!”阿笙一看见是叶寒终于回来了,小脸顿时兴奋不已,惊讶喊道。 这段时间阿笙被青川教写字写得苦闷,写来写去就那一个字,他早就生烦了,可一看到爹爹那阴沉不定的脸他又不敢反抗,如今娘亲终于回来了,他再也不用怕爹爹了。 于是阿笙也不管坐在身后的青川是否允许离开,直接就弯着小身子从案桌下爬了出来,像只小乳燕般兴冲冲向叶寒扑了过来。 “娘亲,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阿笙好想你呀!”阿笙边说着,边伸着小手要叶寒抱。 快一个月不见,叶寒这当娘的也自是想孩子想得紧,只是她脚伤未愈站不稳,只好蹲着身子抱着阿笙在怀,轻轻抚着他的头,边问着,“娘不在的日子过得可好,有没顽皮?” 阿笙嘟着嘴,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泛着雾气,连连摇着小脑袋委屈说道:“娘亲不在阿笙身边,阿笙好想娘亲,每天睡觉都能梦见娘亲。娘亲以后别离开阿笙这么久,阿笙舍不得娘亲。” 见阿笙紧紧抱着自己不撒手,生怕她再走了,叶寒既是难受又是愧歉,连连向阿笙保证自己不再走了,这才逗得阿笙破涕为笑,一时间母子相见温情冉冉,好不暖人心。 “你还知道回来?” 青川正坐于前方主位上,猝然开口落下一句,如六月冰雹骤然砸碎了眼前这一幕刺眼的母子情深。 猛然心坠一惊,叶寒僵硬抬头望向平静坐在主位上的青川,清明含忧的双眸对上愠怒滔天的墨眼,一时间诡异的安静在偌大屋宇中回荡良久,久到连阿笙都觉察出了几分怪异,转着小脑袋看了看阴沉不定的爹爹,再仰着头看了看垂头不语的娘亲,心里说不出的不安,小身子本能向娘亲靠近,将柔弱的娘亲抱得更紧。 察觉到怀中阿笙的紧张不安,叶寒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对阿笙说道:“阿笙,娘跟你爹有话要说,你先跟常嬷嬷回暖阁好吗?” 阿笙回望了一眼脸黑得可怕的爹爹,然后担忧地看着眼前笑得像没笑的娘亲,摇了摇头不想走,娘亲这么瘦弱,爹爹要是欺负娘亲了该怎么办,他要留下来保护娘亲,虽然他还是很怕爹爹。 母子连心,叶寒怎会看不懂阿笙眼里对自己的担心,心里不由一暖,冲他放心一笑,耐心劝道:“你别担心,娘就是好久没见你爹了,想跟他说点悄悄话。等会话说完了,娘就来找你,给你做白糖糕吃,好不好?” 阿笙最后还是乖乖随常嬷嬷离开了,但并不是因为白糖糕的原因,虽然他确实很想吃娘亲做的白糖糕,而是第二次娘亲劝他离开时,那望向他的眼睛已泛起微红,那神情分明是在求着他离开。他不想娘亲难过,也不想看到娘亲哭,所以他才不情愿跟着常嬷嬷离开了屋中。 她与青川之间的事叶寒不希望把孩子也牵扯进来,所以待阿笙走后,待偌大空荡的屋宇内只剩下她与青川两人后,叶寒才站直身子正视迎上怒意有增无减的青川,虽心有酸涩万千但还是软着话,尽量平静说道:“青川,你先别生气,先听我说,好不好?” “说什么?”青川狠狠盯着眼前那个一再骗他伤他的狠心女人,话虽平静但心难平,“说你去夏国都是为了我好,还是说你对宁致远旧情难忘,所以不远千里、抛夫弃子专程去救他?我离开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嫁人、有丈夫有孩子了吗?” 愤然一吼,如雷霆霹雳骤落,受惊吓的是有愧在先的叶寒,可最终落得遍体鳞伤的却是他。 青川冷冰冰望着眼前依旧“无动于衷”的叶寒,爱恨交织意难平,她不会知道当他识破耶律平西逃褚州的骗局时的心慌不安,她也不会知道他一路快马加鞭从褚州赶回来时的万分焦急,更不会知道当他看着空空荡荡早已没有她的合璧庭时他的失望、忿恨、不平,却也在那一刻莫名烟消云散,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如斯矣。 面对青川的滔天愤怒与忿恨指责,叶寒不知如何回答,是她失言在先,青川生她气也是应该的,她无话可说。 良久,叶寒才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去夏国之事是我考虑不周,我不该瞒着你擅作主张,害你担心。今后我不会再瞒着你做任何事,也绝不会再去夏国,也再不会见宁致远。” 听到那个人的名字,青川脸上倏然浮现一抹冷笑,讽刺十足,“你我成亲至今,你骗我的谎话还少吗,你的承诺有几成可让人相信?”可笑的是方才在听见她的承诺时,他居然还是不争气地想要相信她,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贱,简直贱到了骨子里。 叶寒顿时有口难辩,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让青川相信她的话,而青川却早已不再相信叶寒,起身走至她面前,虽只有一步之遥却若山海难越,即便有话越过山海传入耳中,也是他陌生至极的冰冷质问,“在你心里,是不是谁都比我来得重要?阿笙,江流画,甚至是夏国那个快亡国的宁致远,都能让你不顾一切真心相待。那我呢,我对你又算什么?你我夫妻五年,我自问为了你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可你又何曾真把我这个丈夫放进了你的心里?” “……”,青川这一番悲而不怒的肺腑之言,若细雨绵绵落下,却如细针扎得她心头一疼,“我……”,叶寒忍不住想开口为自己辩解一二,可望着青川那双满是受伤的墨眼,她顿时又无话可说。 她骗不了青川,也骗不过自己,因为在她心里她确实没将青川放在丈夫这个对等的位置上,即便是有,但依旧抵不过早已根深蒂固积累多年的亲情。青川说得对,夫妻五载,她依旧做不到把这个视若亲弟的亲人完全当之丈夫,这么多年她也不过是糊糊涂涂、得过且过罢了。 叶寒的沉默就是无言的默认,仿若在这一瞬间,青川终于听见自己心死咽气的哀声,那般不甘心,死不瞑目却无可奈何,悲凉至极。 “叶寒……”,这是他第一次完整念着她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说着他的心死绝别,“……我对你,就那般无足轻重,可随意弃之吗?” “……”,不是的,叶寒心里大声疾呼着,可嘴张开却无声,只能眼睁睁看着青川悲笑一落,决然转身而去。 “青川……” 叶寒回过神来,连忙跟着追出去,可无奈青川心意已决不再回头,无论她在后面如何哀声疾呼都不曾唤回他心软一下回顾。叶寒不想就这么放弃,奋力加大步子想向前跑去,却扯到还未完全伤好的脚踝,然后身子一歪就倒在了房门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青川出了合璧庭,很快便没了身影。 常嬷嬷听见叶寒略带哭腔的喊声,知晓定是出了什么大事,连忙从暖阁跑了出来,见叶寒面色含痛捂着脚、身子倚靠在门上,立即上前扶好,关心问道:“夫人,您的脚怎么了?” 方才秋实在庭外见青川面无表情大步离去,然后便听见叶寒着急的呼喊声,于是撒开腿就连忙跑了进来,跟常嬷嬷一起将叶寒扶起,解释回道:“夫人为了早点回到并州,勒令车队一刻不停往回赶,脚也是过崎岖山路时一时没坐稳给扭到的。夫人怕耽误回城时间,只拿点膏药敷上就简单了事了,本来都好得差不多了,如今旧伤复发……”,秋实看着叶寒又红肿发炎的脚踝,关心道:“夫人,您可不能再逞强了,要不然落下什么病根,你以后走路可怎么办?” 叶寒倒是毫无在意脚上伤痛,只安静坐在廊下阑椅上,一动不动望着青川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这一切后果当她决定去夏国时便已料到,心中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可当一切如期而来时,尤其是当青川决绝离开时,她还是忍不住不顾一切想要把他挽留住,她何时变得这般,因为他而提心吊胆患得患失。 蔷薇未落秋还在,君已北去万重山 秋日的风是带着勾子的,就跟老农手中割麦的锋利镰刀一样,只轻轻从林叶树间刮过,那变黄变卷的枯叶便立即落下枝头,只留下一株张牙舞抓的光秃树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白杨落了金叶,柳树结发垂辫,盛了一夏的青荷水芙也开始落瓣结下一头头青翠莲蓬,孤零零地立在一丛开始枯萎的青黄荷叶中,人一望,骤起秋日寂寥感伤。倒是庭院东边白墙旁,那一架还未来得及完全盛开就被秋霜打蔫了的蔷薇迟迟未落,虽轻萎发靡不似从前那般明艳润泽,但深红偏紫的重瓣花瓣依旧紧凑叠合在一起,远远望去也宛若最初时含苞待放的娇美初颜,在秋风瑟瑟冬欲来的萧条时节,也不失自己的万千风情。 “夫人,起风了,要不你还是进去等吧。”常嬷嬷拿上披风给叶寒披上,看着她越发单薄的身子颇是心疼。 自那一日王爷拂袖离去后,这合璧庭王爷便再也没回来过,甚至连端王府也很少回,每日都把时间都耗在了军营里,而夫人则每日坐在廊下阑椅上,望着合璧庭空空如也的大门,一坐就是一整天,怎么盼也没盼到王爷的出现。秋露落了霜降至,这样风寒叶凉的等待整整已有半月。 常嬷嬷看着依旧坐着不动的叶寒,心中落下一声哀叹,莫不奈何,上前劝道:“夫人,您脚伤刚好,大夫说了不能受寒,老奴还是扶你进去吧。再说,等会小世子也该下学了,若看着你这么不爱惜自己,他得多心疼呀。” 或许是常嬷嬷的话说到了叶寒的心坎上,叶寒没再固执,随常嬷嬷扶着进了暖殿中。 九月中至,气肃而凝,露结为霜,可并州的秋好似是从冰天雪地里长出来的,比不得温暖秋若春的江南水乡,她血亏气虚的单薄身子根本无法生暖抵御秋寒夜冷,所以一入秋来夜开始有凉气落下,这屋中鼎炉中的炭火就开始一一点上,若秋去冬来、风雪卷酷寒而下,这地下的火龙也日夜不歇地送着暖热,直至春来夏无寒为止。 这些都是青川担心她的身子为她默默做的一切,这合璧庭中还有很多他为自己所做的用心之处,如今他不在,空余自己一人,即便满身生暖不觉寒,也填不满心中那份越发变大的空落落。 “常嬷嬷,让秋实备点好入口的点心,阿笙最近食量增大,估计下了学回来就饿了,晚膳前先给他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这段日子也只有阿笙能让她提起几分精神。 “夫人放心,秋实早就给小世子备好解饿的糕点,老奴这就去让她把东西端上来。”常嬷嬷笑着回道。 叶寒点了点头示意常嬷嬷去忙,可还未等出门常嬷嬷转身离开,她又突然喊道:“等等!”终还是遏制不住心里那股不住叫嚣的固执,叶寒犹豫一下慢吞吞说道:“……你等会再去找下陈福,帮我问一下王爷何时会回来,我好提前做点他喜欢吃的东西备下。” 常嬷嬷将叶寒的惴惴不安和跃跃期待都看在眼里,心里不忍当面戳破她的幻想,便平静一笑说了声“知道了”就离开了屋中。 叶寒何尝没看懂常嬷嬷脸上的“犯难”,只不过她与青川之间,总不能就这样一直冷战下去,也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吧?去夏国这件事确实是她有错在先,青川生她气也是应该,他不理会自己也是正常。离上次争吵已经过了半月,她估计着青川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她的脚也好了,既然青川不理她,她主动去找他不就行了,只要她好生认错服个软,实在不行再来个割地赔款,青川看到了她的诚意应该会原谅她吧,她想。 华灯初上,常嬷嬷在秋风飘叶中回了合璧庭,抱歉对叶寒摇了摇头,她在陈福那里没问到王爷何时回府的消息。 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叶寒听后没生气,只是心里还是忍不住空落落的难受,好在晚间朱娉婷特地来此将明日青川率兵北上去夏国之事告知于她,她这半个月来才第一次知晓青川的行踪。 “这么快?”叶寒听后有些吃惊,这夏国归顺书送至京城不过半个月,北齐朝廷就将收服夏国的诏书颁下,与以往朝廷能拖就拖的敷衍,这次着实让她有些诧异。 朱娉婷笑着解释道:“祖父说了,若不是吴越两王这次争斗越发无所顾忌,擅自越过皇上调度北境大军以谋夏国,皇上也不会撑着病入膏肓的身体当着满朝文武众臣便直接下了收服夏国的圣旨,再加上玄隐大师暗布在朝中的势力鼎力支持,所以这诏书才会这么快一路顺通无阻到了并州。” “原来如此。” 叶寒心下感叹着权势争斗之凶险,隐有后怕,若自己晚去一步让吴越两王抢先拿下夏国,青川在西境和北齐朝中的处境恐怕越发艰难。可他怎么就不明白自己的好心,都这么多年了他还没看不清自己的心思吗?叶寒回忆着这段时间青川对她的冷淡不理不会,心里颇是受伤。 朱娉婷看着心情突然低落的叶寒,便知晓她必定又是为情所困了,连忙说道:“叶姐姐,祖父让我告诉你,明天辰时一刻北齐大军将会出发去夏国,你若是想见上赫连哥哥一面,后日在北城门等他就行。” 叶寒瞬间心喜,犹如孤身一人行走在苍茫雪地中,蓦然转头看见一朵花开。 朱娉婷隔案见之,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何滋味。叶姐姐本来可以在家相夫教子不问世事,却无端被祖父“牵扯”进了家国天下中来,引得赫连哥哥与她夫妻不和家庭不睦,是他们朱家对不起她,自己也只能暗中为她传递点赫连哥哥的消息尽力补偿她。 秋夜黯然落下,明烛含喜点燃,明明明天才能见到青川,她现在便开始兴奋不已,但又隐有几分担心,她与青川冷战了这么久,明日再见难免会生尴尬,总得找点什么由头可说,所以待朱娉婷一走,叶寒便立即唤来秋实去了小厨房风风火火开始忙活起来。 朝来微润雨,天地清无尘,在干净冷冽的深秋清晨中猛吸一口凉气,秋意清凉瞬间便充斥满了整个胸腔。遥望并州城上的万丈苍穹,厚卷难散的灰蒙云层压低了天与地之间的距离,人居其中渺小如沧海一粟,但在那数十丈高的黑厚城墙之上,秋风呼啸卷起城上黑金旌旗展翅欲飞,有一人身披金盔铁甲屹立其中,英豪万丈,上可擎天,下可触地,如此豪杰世间难寻第二人。 “昔□□太宗以武建国,北纳燕山,东至黄渤,南降益国,与南朝众国隔江而治,尽得中原之地,然止于横山并州,孝景两帝多次扩土开疆,亦无功而返。今天有恩泽吾皇圣明,国富民强而兵强马壮,先有灭褚建府扩我北齐之地,今有夏国臣服入我北齐之境,吾等皆是我北齐开疆之功臣,盛世之柱石。然北胡蛮夷侵我北齐夏地,辱我北齐国威,尔等蛮夷作乱之辈,身为我北齐热血好男儿,必将犯我北齐者,诛杀之!” “杀!” “杀!!” “杀!!!” 城上豪情壮言,激动人心澎湃,城下群起激昂,杀声可震天地,连站在道路两旁的围观百姓亦深有所感,人人奋然大喊之。 而叶寒却安静站在马车旁,不发一言,远远凝望着站在城墙之上的英武将军,壮志凌云豪情可比于天,就在那么不经意的一瞬间,叶寒突然好像觉得自己做错了,她不应该去夏国。 青川是宁可流血也不流泪的大丈夫,一腔英雄气概,一身铮铮铁骨,他有着他作为一个男人和军人的骄傲和不屑,他宁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流血负伤,用自己的鲜血去写满自己的壮志功勋,也不愿假他人之手得一名不符实的辉煌功劳,更别说这份功劳是来自一个女人的努力。这于他不是荣誉,而是□□裸的侮辱,是对他身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军人最直接最有力的侮辱。 秋风骤急,萧萧易水寒,壮士征途北上去,能有几人还?不求功名万封侯,不盼今生复归来,长刀一笑穿膛破,埋骨黄沙开疆土,尽忠君,卫家国。 漫漫黑甲行若龙,缓缓出城去,叶寒目光追随着从城墙上走下来的熟悉身影,却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常嬷嬷提着食盒轻轻推了叶寒一下,向叶寒不停使着眼色心里颇是着急,这王爷都快上马了,夫人怎么还木讷不动,再不去,王爷就快走了。 最后,叶寒还是未能向前跨出一步,眼睁睁看着身披金盔铁甲的高大身影于城门外渐行渐远,直至不见,她就这般安静地站在原地不动,周围是簇拥欢呼送行的人群,热闹淹没了她一人的孤独。 待大军远去,方才气拔云天气势高的壮观场面已了然散去,渐渐被进城出城的繁忙人流所代替,叶寒还是站在原地不动,想着方才青川上马离去时投射过来的那一记眼神,轻轻缓缓若秋风轻卷着地上落叶,却带着秋来霜打的凉与寒,冷漠疏离间看她宛如一陌路人,让她毫无勇气向他走去,跨出一步。 青川在拥挤人群中看见了自己,就像知道自己在城楼下一直望着他,她知道这不是自己的胡思乱想,那记冰冷刺骨的眼神已说明一切,他必然也已知道自己读懂了他眼中蕴藏着的恼与怨。 他恼自己,恼自己不信他,他之前就对自己吐露过夏国之事他自有安排,让自己别担心,可自己还是经不住旁人的一再劝说,还是趁他不在时瞒着他去了夏国,如此这般不信任,他怎能不恼自己; 他怨自己,怨自己对他的“轻贱”与无视,明明知道他对宁致远心有芥蒂,可自己还是一意孤行去了夏国见了宁致远。自己对他这个丈夫这般不看重,他又怎会不怨自己。 在这恼与怨层层叠加的后面,叶寒想,其实还深藏着由误解而蕴酿出来的一种恨吧!也许他以为自己是对宁致远余情未了,所以才会不远千里冒着战火硝烟前去夏国见他,为的就是利用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逼迫他不得不出兵救夏国、救宁致远,刚才那记冰冷刺骨眼神中透露出来的几丝若有若无轻嘲,还有那上马离去后不再回头的决绝,她便知道青川误会自己了,可她也被青川方才眼神中的冰冷刺骨、还有他的冷漠疏离给彻底伤到了,最终也未能向他跨出一步。 “夫人,老奴瞧这大军出城还未走多远,要不我们坐上马车追一下,应还来得及将这盒糕点送到王爷手上。”常嬷嬷热切建议道。 秋来入冷,晨风清寒,叶寒垂眸低思了一下,还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还是算了,不急于这一时。虽说此次北上只是去收服夏国建州设府,没多大危险,可北胡未退免不了会有一场恶战,我还是别去打扰他,分他心,等他从北地回来我再做给他吃也不迟。” 情最伤人,情也最误人,常嬷嬷心下为这为情所困的两人担忧得不行:一个心凉拒人千里之外,一个畏畏缩缩逃避不敢上前,两人谁都不主动向前跨一步,彼此都这样僵持着,这样下去再深的情也有被磨灭的一天。她真怕哪一天王爷移情别恋,就夫人这宁死不屈的性子,虽不会说什么,但亦不会委曲求全,到时端王府必然有一番天翻地覆上演,然后好好的一个家就会彻底没了。 晨起送行未送成,叶寒回了端王府后便没再出府,一个人坐在屋中一坐就是一整天,神思恍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秋实看在眼里心疼不已,想进去劝但也被常嬷嬷拦住,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进去。这是夫人的心事,王爷便是夫人这心事上的心结,在王爷未回、未解开夫人心结前,谁也劝不好夫人,但凡事都有一二例外,常嬷嬷心想道并不太过担心,因她早有对策。 秋分后变长的夜挤压得白日越发短,云落傍晚暮色早至,天色沉沉阴若雨,今年这秋日弄得人好生压抑。合璧庭中准时响起的脚步声从院门前一直延伸至屋门前,疏枝空隙间可瞧见是一三四岁的黄髫孩童迈着一双小短腿在庭院中快速奔跑着,一会儿便上了台阶一下便跨过屋门,然后兴冲冲地向一人孤坐在屋中的叶寒直接跑去。 “娘亲!” 阿笙一下就扑到叶寒的怀里,又是撒娇又是伸着小手要抱,小脑袋还不住在叶寒怀里又拱又蹭,像只小懒猪般,那闹腾劲儿闹得叶寒再低落的心情也被他给搅散了,淡漠的脸不禁慢慢浮现几抹温柔的慈笑来。 叶寒看着赖在她怀里不起来的阿笙,轻手将他抱起坐好,问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就下学了,朱老夫子没给你布置课业吗?” “师公留给阿笙的课业,阿笙早在一贤堂就做完了,师公还夸阿笙‘孺子可教’,所以今日特地早放阿笙回来吃晚饭。” 秋天冷了,阿笙觉得自己好像饿得更快,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根本存不了多久,不一会儿肚子就开始叫唤。况且在一贤堂上课时师公不许做事心有旁骛,所以他一下午都不曾进食,如今又跑了回来这么久,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看见一旁案几上放着的一方食盒,顿时那黑溜溜的大眼睛一下就被定住了。 阿笙那小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案几上那一方食盒,然后又转过头来热切地望着她,叶寒明了一笑,问道:“是不是饿了?娘让秋实给你备了些小糕点,你先垫垫肚子,再一会儿就可以开饭了。” 显然,叶寒是避重就轻,没想把食盒里的东西给阿笙吃,阿笙听后微垂着小脑袋心里有些小伤心。他知道这食盒里的东西是娘亲专门给爹爹做的,本来是要今日给爹爹送去的,却没送出去。 其实他方才进合璧庭之前,常嬷嬷专程在外等着自己,与他说了娘亲心情不好,要等会进来多逗逗娘亲,却不说娘亲为何如此。如今看着这未送出去的食盒,再想起那日娘亲回来时爹爹阴沉发黑的脸,不用多想就可知道爹爹一定是没理娘亲,所以娘亲才没将这食盒送出去,所以娘亲今日才会心情不好。 阿笙心疼叶寒,小身子靠在她怀里双手尽可能地想抱住她,还跟个小大人般安慰着她,“娘亲,你别担心,爹爹不会真生你气的,你多哄哄他就行。” 看在怀里才三岁的阿笙,却异常懂事地安慰着自己这个当娘的,叶寒既心暖不已又酸涩不堪,勉强笑了笑说道:“这是娘跟你爹之间的事,你还小,不懂,你还是认认真真把武功学问学好,这才是你该操心的事。” “娘亲,阿笙懂!”阿笙一下从叶寒怀里坐起,婴儿肥的小脸很是认真看着她,奶声奶气说道:“不就是娘亲做了什么事惹爹爹不高兴了。娘亲你去跟爹爹道下歉,认个错,再说几句好话,爹爹一定会原谅你的。” 叶寒听着阿笙稚气未脱的话,讪讪笑了笑,轻叹一口气说道:“娘做的这件错事,不是简简单单道个歉认个错就可以过去的,你爹……他不会这么轻易原谅我的。”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吧! 阿笙才不信,依旧坚持说道:“娘亲,爹爹会原谅你的!即便爹爹现在不原谅你,只要你好好哄哄他,爹爹总有消气的一天。” 与阿笙说了会儿话,虽然童言无忌,可能是把心中不能与外人道的苦闷烦愁说了出来,叶寒感到自己心头轻了不少,笑容也轻快了许多,还有心情跟阿笙开着玩笑,佯装苦闷道:“可你爹现在都不愿意见我,我想道歉想哄他也哄不着,阿笙这么聪明,帮娘想想办法,娘应该怎么做才好?” “嗯?我想想。”阿笙转着乌黑的眼珠子,学着朱老夫子捻须摸胡的样子小手在自己下巴上摸了摸,然后灵光一闪兴奋说道:“娘亲,爹爹不愿意见你,但你可以去见他呀!到时你就主动去找他,他跑你就追,他藏你就找,找到了直接将爹爹一把抱住,怎么也不放手,这样你不就可以哄他了吗?” 孩子的想法总是这般纯真可爱,叶寒听后也不禁被逗笑,“担心”说道:“要是你爹一把把娘扔出去了,那怎么办?” 阿笙这次变得很是认真,声音虽然依旧奶声奶气十足,但语气俨然像一看透世事的老人,十分笃定道:“爹爹才不会,他舍不得。” 或许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叶寒仿佛瞬间豁然开朗,今早被青川彻底伤到的心又随即恢复如初,砰砰跳动,难掩雀跃。叶寒看着怀里的阿笙,不禁低下头在他柔嫩的小脸颊重重亲了一口,笑着夸赞道:“娘就知道阿笙最聪明了!” 这次换阿笙有些发蒙了,娘亲前后态度转变太大,他这个聪明的小脑袋一时还转不过来,不过他却很喜欢娘亲亲他,当然也喜欢娘亲做的糕点,然后趁着娘亲正高兴便指着一旁案几上的食盒,可怜兮兮求道:“娘亲,阿笙现在可以吃那盒糕点了吗?再不吃,这糕点就坏了。” 这都快入冬了,食物哪这么容易坏,叶寒看着口水都快流出来的阿笙,看着那直勾勾热切盼望的小眼神,被怀里这只小馋猫给逗笑得不行,“你如果想吃就吃吧,但是你得答应娘,这件事不许给你爹说。”青川若是知道自己偷偷给阿笙吃了蔷薇元子,而且还是原本做给他吃的蔷薇元子,这醋坛子肯定更不会理自己。 有娘亲亲手做的糕点吃,阿笙自是想也不想连连点头。 最后那一盒蔷薇元子自然是全进了阿笙一个人的肚子里,撑得他晚饭都没吃,晚上躺在床上叶寒给他揉着圆鼓鼓的小肚子帮他消食时,这只小馋猫嘴里还不停念叨着让自己明日还给他做蔷薇元子吃,真是让她哭笑不得。 草木色黄幡然摇落,气肃而凝露结为霜,这秋日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霜降未落,待秋虫蛰伏不再闻鸣声时,这并州的冬也就到了,叶寒听着窗外刮得越发急促呼啸的北风,看着床上睡得正熟的阿笙,想起不知已远去多少里的青川,然后忆起方才阿笙说的童言无忌那番话,心里颇有期望希冀。 她会在家里等青川回来,等他从夏国回来后,她会告诉他,她舍不得他们这个家,也舍不得他,可惜风狂无忌,猝然吹开暖阁关紧的窗扉,骤然灯灭暗落,落得一室生寒。 纵横沙场数十载,英雄末路黄沙埋(上) 胡天十月,并州秋还未尽,夏国俨然已是深冬。这一路北风猖狂刮得天地黯然失色,好似非刮得石裂山崩、鬼神皆惧泣才肯罢休,那被北风卷得漫天迷人眼的雪粒便是这冬日酷寒手中一把把削人筋骨的锋利小刀,落在人手上、打到人脸上都是如刀钩子刮过的疼。 可聚集在道路两旁拥挤的百姓宁愿搓着手跺着脚也不愿离开这冰天雪地回到家中温暖中,看着一行长得不见头尾的北齐军队穿城而过直朝夏国皇宫而去,纷纷扬扬的议论就像这满天飘落的雪花飞落不止,有人抹泪唉叹着国不在家何安,有人悲戚天地不仁让他夏国子民皆成亡国奴,但绝大多数身着破衫补丁老百姓却是期待还有高兴的,这北齐军队一向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如今夏国成了北齐国土,有了北齐庇佑,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是不是以后就能过安生日子了。 黑甲笑飞雪,尖枪破北风,跋涉千里行,直破夏国都。 前方风雪弥漫中的夏国皇宫,森严高禁的紫色宫墙早已褪色斑驳,难寻往日威严,鎏金铜钉的朱红宫门上也早已被漫长的岁月和无情的战火布满坑洼洞坑,繁华不再满襟沧桑,在风雪吹打中颤颤巍巍缓缓打开,那被拉得老长的“吱呀”开门声,就如同一垂垂老矣的将死之人扯着自己嘶哑的喉咙,费力地与这世间道着最后的离别。 墙外落雪,墙内雪落,天地苍茫白色之间就是一巨大无边的灵堂,飘雪为幡,风声为嚎,而这紫灰斑驳的夏国皇宫就是这天地灵堂中的那一具棺材,棺材里盛放的就是夏国死去的尸体。它的子子孙孙聚集在灵堂之中,为它哭灵哀嚎,哀痛不已,想不通它都已经活了这么久,怎么一下就去了。 天地悲凉间,这座衰败死去的都城已悄然易了主,黑底金色龙身的北齐军旗遍布在夏国国都的每一处,既今日起,夏国不再,世间只有夏州! 青川于夏国皇宫前未曾下马,而是直接骑马而进,夏宫众人莫敢阻拦,纷纷退至道路两边跪拜迎接。 马嘶长鸣,青川倏然停驻于玉阶几丈之前,玉阶之上十丈之高,一藏青色的孤冷身影早已等候良久,青川冷眸一扬,虽身处低处但抬头仰望间却霸气浑然,其滔天气势直压得站在高高玉阶之上之人一步步缓缓走了下来。 “臣,宁致远,叩见北齐端王爷!”闷实一声头撞地,宁致远携定安公主恭敬跪拜于青川面前。 眼前怒马少年虽才年方弱冠,却雄才大略世间少有,收复并州灭后褚,平西境退北胡,这其中任何一件丰功伟绩于自己即便是倾尽毕生心力也难完成,而他,短短几年便做到了。当世有如此英豪,他同为男人何能不生敬佩欣赏之情,将夏国托付于他,自己自是放心,即便是让他从此俯首称臣,自己也是心甘情愿。可惜家国大事可平,两人情仇难越,他与赫连渤此生注定难以为友,彼此敬而远之。 青川迎风骑于马上,睥睨一眼跪拜在地上之人,冷淡一声吐了一字,“念。” 一侧传令官立刻骑马上前,展卷大声念道:“夏自建国便为吾北齐之友邦,数代和睦交好通婚,今更有定安公主入夏,与结秦晋之好,齐夏虽国之有界却早已如沐一家,不分彼此。今,天有成全之美,主有开明之智,顺其民心愿举国入我北齐,合为一家,同饮一瓢水。朕之大喜,特封夏国国主宁致远为北齐宁夏王,永居褚州,仍享国主待遇,子孙世代袭爵,钦此。” 风雪没眼,华发更胜雪白,家国重担不再,返璞归真却难回最初时,“臣,宁夏王叩谢陛下隆恩。” 又是重重一记叩拜,闷实有力却敌不过呼啸不止的漫天风雪,瞬间就被淹没。十丈玉阶之下俯身跪拜于地的藏青色身影在白雪茫茫中显得格外显眼,一动不动,像极了一座凸起的孤凉坟丘。夏宫众人见之这一幕,无不惊惧一震,虽然众人早已知夏国归顺北齐的消息,可当国主恭敬跪拜于北齐将领马前时,他们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这夏国从今日起,就真的不复存在了。 夏宫玉阶四周频频响起宫人下跪磕头之声,亦有痛哭哀嚎不止,伴着风啸雪落共同吊唁着夏国的离世,宁致远头埋于地,虽看不见此番凄凉之景,眼见之雪,触落眼中,亦若针尖扎眼,痛彻心扉。 从今日起,夏国不在,他亦不再是夏国国主,可他也再做不回曾经的那个宁致远,当时少年云州梦,七年一别沧桑人,从今以后他只能远离故土,在褚州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宁夏王,谨慎过活,小心做人,既为夏国,也为心里那个她。 看着跪拜在地向他俯首称臣的宁致远,青川睥睨观之,思绪不由自主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叶寒,顿时心忿难安,她现在该高兴了吧!自己终如她所愿出兵救了夏国,也救了她一直念念不忘的旧情人,她能不高兴吗? “公主请起。”魏达直接越过宁致远,上前向定安公主弯腰行礼一拜,尊敬说道:“公主远嫁夏国,孤苦一人在异国他乡多年,着实幸苦,陛下体恤,已为公主在褚州修建了好了公主府,供公主您,与宁夏王好生居住,侍花弄草享尽清福。” 定安公主微屈一谢,努力扯出一笑回道:“陛下重情重义,妾身早嫁多年,陛下还念着我这个妹妹,定安委实感动,在此谢过,还望将军回禀陛下,宁夏王与妾身定遵陛下旨意,定不负陛下之恩德。” 天家无情,血缘淡若水,她那病弱孱孱却阴狠毒辣的皇兄何时有情有义过,父皇留下的皇子不是被他贬谪流放就是暴毙身亡,她们这些公主因对他不惧威胁才侥幸留了一命,但也逃不过沦为联姻工具的下场,远嫁他国。 倒是她这多年未见的五弟,定安公主抬头望着骑在马上面无表情的青川,两人虽姐弟情淡若陌生人,但既然他已出兵到了夏国,那就表示他已答应退北胡救夏国,那端王妃曾对他们许下的承诺自不用担心,至少不会像她那冷血无情的皇兄一般,对再无利用价值的东西扔之弃之或赶尽杀绝,而且国主与她都明白能主宰他们生死的不是那位远在京城病入膏肓的北齐皇帝,而是眼前着已将整个西境尽握手中的赫连将军。 定安公主向一旁宫女微微点头示意一下,然后就见宫女双手呈上一紫檀木雕花锦盒,定安公主上前几步向青川轻声说道:“妾身听说端王妃常年气虚血弱,需靠血莲进补调理身子。妾身在此特献上近年新得的三枚血莲,望端王妃早日安康。” 低头看着那装有血莲的紫檀木盒子,青川不禁想起那日离城之时躲在城楼偏僻一角的纤弱身影。 那日的秋风没有这夏国的北风猖狂,无雪亦无尘,可深秋晨风清凉依旧冻得她瑟瑟发抖,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躲在偏僻一隅偷偷地望着自己,期盼的目光一直未移开过,那般渴切却又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垂头犹豫间那纤弱瘦小的身影好不惹人怜惜,让人忍不在想上前将之拥在怀里,好生呵护疼惜。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怒不可遏,凭什么她以为装几下可怜自己就会心软,就会原谅她,她瞒着自己来夏国见宁致远时,怎么没想过自己的感受,她难道就不怕自己也会受伤也会疼。她可知道她亲手在自己心口上插进了一把匕首,自己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刀身全部插入只留着一光秃秃的刀柄,虽要不了命,却能让他痛不欲生。 狂风一刮飞雪一转,青川又不由自主回想到站在城楼下偷望他的纤弱身影,她好似又瘦了,细细薄薄的如一纸片人一般,随随便便撞她一下好似就能将她撞倒,她怎么瘦成了这样,端王府的奴才是怎么伺候她的。 “来人,好生收好。”终究是舍不得,青川仰天一吐心中无奈,也颇恨自己心软无用。 蓦然间,无论是端着紫檀木锦盒体力不支而双手颤抖的宫女,还是低头静待回音的定安公主,或是周遭跪了满地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宫人,都瞬间松了一口气。 北齐诏书不过是北齐朝廷明面上同意了夏国入齐,但实际上对夏国的保护与庇佑无所有用,只有这位手握兵权独掌西境的北齐战神才是他们的靠山,既然他收下了此礼,算是默认了将夏国纳入他的保护范围之内,定安公主心中大定,她终于没负国主的嘱托。 夏国众人如释重负,青川骑于高骏乌马之上一睹全态,尤其是离他较近的宁致远的反应,观察得最为清楚。举国归顺俯首称臣时,虽跌落皇位但依旧不卑不亢,气度浩然坦荡,但当定安公主送上血莲时,他脸上完美的镇定开始碎裂,尤其是当自己收下血莲时,他倏然落下一口轻叹,面落心安,又忍不住升起几分黯然神伤,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谁。 青川怎会不懂这位情敌的九曲弯转心思,因他与姐姐那段旧情怕无端激怒自己迁怒夏国,所以才会让送礼之事交由定安公主代劳,但为何偏偏要送血莲为入齐归顺之礼,无外乎两点:一确实为了治好姐姐的体弱多病;二,他必定是知晓了姐姐来夏国是瞒着自己而来,所以他才会小心翼翼用血莲借机来试探自己是否还在生姐姐的气,自己若收了,那他们自是夫妻无恙,所以方才他那一声轻叹心安是为姐姐而叹,但自己若是没收…… 哼,青川心中不禁一声冷嘲轻笑,这宁致远还是这么纠结矛盾,即想保夏国心里又始终放不下姐姐,活该到头来鱼与熊掌都落空! 他以为他是爱国,可在自己收服夏国之际却又以私心试探,他难道就不怕自己当场便拒了这归顺之礼,直接灭了他夏国吗?若他真是为夏国好,就不该以整个夏国安危为赌注做如此愚蠢行径; 他以为他情深似海,可一遇家国天下他最先舍弃的便是私情,当年在云州是如此,而后在并州自己以此生不入侵夏国为条件换取血莲时,他亦是如此。他若真对姐姐有几分情深,他当场便应拒绝,而不是再一次舍了姐姐保全他的国家。如今夏国没了,才做着情深难断给谁看,也不嫌做作恶心! 风雪越紧摧人心慌,天在上压得大地已无处可低,定安公主轻步上前迎上青川原本盯着宁致远的傲然轻视目光,从容说着,“夏国此次举国归顺,得北齐主国之庇佑,实乃大幸大喜,仅仅三枚血莲怎能表吾国之感激,特将采莲人一并送上。此采莲人非寻常采莲之人,乃是世代采摘血莲之能手,自夏国建国便派人专门滕养,今一并献于王爷,则可得血莲之无穷。” 风雪飘摇夏宫已坠,青川睥睨望着如今被他踩在脚下的夏国,傲然渺视之,微微俯首降恩泽,“三姐有心了。”青川然后转头对一旁亲信吩咐道:“派人将那群采莲人仔细清查,底细干净方可带上一并上路。”血莲是能治姐姐的良药,而姐姐则是治自己的灵丹,他怎会拒绝。 青川有心感激自己这位陌生却识时务的皇姐,毕竟亲人一场,今日收服夏国他便做个顺水人情,“夏国今日过后三姐便要随宁夏王远居褚州,异乡人生地陌,多有不便之时。此乃本王青龙玉佩,在褚州若遇上什么麻烦,可找褚州太守冯史求助。” 褚夏世仇,皇兄把他们送往褚州定居可见其阴损狠毒之心,她本还担心此去褚州一家安危之忧,如今有了此令,有了北齐战神赫连渤的庇佑,她可放心携家人前去褚州。 “多谢五弟。”定安公主含泪接过,感激道。 对此青川无感,皇宫幼年早已把他血液中的亲情洗得干干净净,他帮定安公主也不过是出于她这礼送得正对他心意,能治姐姐的病罢了,她的感激涕零于他产生不了任何动容,更无任何亲情可言。 北胡退去,夏国已安,青川任命张定为夏州太守,在夏地建州立府行安民生息之策。张定虽为一介书生,无冯史酷吏之铁腕,但才能胆气亦不输冯史,迎恶不惧迎难而上,将他放在局势复杂势力交错的夏州,他定能还夏州一个清平安乐。 纵横沙场数十载,英雄末路黄沙埋(下) 时光飞转,来时还是满山秋色霜林醉,回去时却已是飞雪连天白幕寒,空空荡荡间天地无味,白得好生个干净。崇山峻岭之中,黑甲军队依旧是如初来时那般士气高昂,一脚一步落下间,整齐有力的脚步声震山动地,吓得林枝间挂满的积雪措不及防摔了个四仰八叉,引得林中过冬的鸟叽叽喳喳哄笑四散飞出了林子。 后褚灭夏国收,如今北齐整个西境都成他一人手中之物,这世间再无一人可桎梏于他,即便是苦心经营多年实力雄厚的吴越两王也奈他无法,更别提皇宫之中不知何时就撒手入黄泉的病皇帝。 夏国入齐,他势力终稳,按理说这本应是大喜事一件,可回程的路上青川却兴致恹恹丝毫找不到半分喜悦。作为一个军人,他宁愿自己违背两国盟约挥师北上,宁愿自己在战火硝烟中斩敌杀伐,宁愿自己九死一生拿着性命将夏国收入囊中,也不愿送一个女人远赴夏国劝说宁致远归降,更别提那人是自己的妻子,而被劝降人还是他妻子的旧情人,他的情敌。 他何尝又不知姐姐去夏国多是为了他好,可当他看见她从夏国回来那一刻,小心翼翼站在门边愧疚又不安地怯怯望着自己,他还是控制不住心里压抑了快一月的邪火,伤她的话还是忍不住都从口里窜了出来,生生在两人中间划开了一道鸿沟,她既走不过来,他也越不过去,难回旧时好。 青川怅然望向前方茫茫无垠的群山白雪,沿路而去风雪连数更,山水又一程,尽归处,并州家里她必是立门翘首,焦急以盼他早回。路不尽路又远,又嫌路有头路不远,当日他负气离城北去,硬是狠心不肯看她一眼,自是生数月遗憾思念,如今战事已罢归家越近,他却心生怯意惴惴不安,心想着自己走之前那般冷漠无情,姐姐可还在怨他,生他的气? 幽幽然听得鸿雁一声哀鸣起,催得思念思人长,摧心肝…… 不对!!! 时节早过冬至,这天寒地冻里怎还会有大雁嘶鸣? 青川立即停马,警觉四望远处茫茫群山白雪连天,灰白空荡一片根本无飞鸟过迹,近处树林静谧无声,更无任何孤雁落群,诡异正从脚下白雪覆盖之地开始蔓延,危险正一点点长出,暗暗逼近而来。 几乎是与警觉升起的同时,青川便下令全军警戒,果不其然,当他军令刚一落下,数几十个亮晃锐利如狮子头般大的流星锤从道路两旁积雪覆盖的山林中蹿出,一个个直逼他而来。 瞬间,青冥剑长鞘一出,青川迎天而上转身一晃,将个个向他袭来的流星锤砍了回去,安稳落于马上后,趁着敌人还未回过神来的瞬息之间,立刻下令,“遁甲营何在?” 军令一下,只见训练有素的北齐军队立刻于军队两旁竖起一面面黑铁獠牙的遁甲,若雄伟坚硬的城墙保卫着城后之人。 “砰砰砰”的撞击声还在继续,敌人来势凶猛且有备而来,青川看着两旁持遁甲的将士,这些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大力士,多年征战经验丰富,对付今日突来偷袭自是有条不紊,只不过……青川望着头顶上方用遁甲盖出来的一片天,由于将士都是两三人重叠站成一列,若一根根支柱支撑起这一片天,因不能双脚直撑在地,受力不稳,再加上外面阵阵不减退的猛烈攻势,头上这一片天开始有裂开之象。 不能坐以待毙,等死可不是他的玉面罗刹的行事风格! 青川眼中冷光一闪,大喝一声道:“魏达何在?” “末将在此!”魏达于遁甲墙前大声回道。 “持斧!” 青川威严一令,魏达立即心领神会,寻了一人顶上自己的位置,然后利落捞起自己落在地上的开山斧,兴奋咧嘴一笑,杀意阵阵冲天去,仰天大吼一声,“开天阵!” 魏达为并州六虎之一,力大战勇,手中得力之兵器为一精铁铸造的开山斧,一斧挥下能撼地动山摇,即便这流星锤重若铅、大若石、坚若钢亦非难事。 然后就见魏达如猛虎下山大吼一声后,上方手持遁甲士兵迅速放低手中盾牌,有序分撤两边而开,露出一灰白苍茫的方形苍穹,然后就见数十个流星锤如陨石从天而降,直袭而来。 魏达兴奋难掩,双手持斧一个腾身就跃上遁甲之上,对直面而来的流星锤就是当先一个大劈,带着尖利狼牙的流星锤就瞬间被劈成两半,或掉落在雪地砸出一个大坑,或飞落林中惊起冬鸟阵阵。 魏达一连劈了二十几个便开始有些力不从心,并不是他体力不支,而是隐藏在林中的袭击者损失惨重后开始彼此合作,互相配合,魏达一人确实难以顾及,但青川并没有让他下来,只是在他快被袭击之时才出手帮他一下,自己趁机观察着周遭敌情。 流星锤袭击范围是以自己为中心的方圆五丈内,看样子这群刺客是专门冲自己而来。青川再看被魏达劈落的铁球的坠落地方,有远有近,可飞落的铁块落至十丈外就有林鸟阵阵飞出,看样子这群刺客人数最多不超过百余人,这应该就是这群袭击者为何选攻击力较猛的流星锤作为开头阵的原因。 既然已弄清对方敌情状况,这捕鱼的网就该开始撒下了。 “魏达,这流星锤,你还可支持多久?”青川问道。 魏达边砍边说道:“将军放心,这流星锤阵虽变化多端步步紧逼,但属下已找出其阵法破绽,不出半个时辰应就能将其一一砍下。” 青川胸有成竹道:“不急,先拖着。你等会再假装示弱一下,让他们以为你败局已定,集中力量攻击你。记着,别被他们真击落了,若是未做到,军法处置!” “是!”魏达听命应下,虽然他也不知道将军到底在计划着什么。 说完,青川便问着军队前后状况,知晓除了他们这一段受袭之外,军队其它各处都安好,由此更确定了他的猜测,“来人,传令下去,命前后方左右将军各率一万精兵朝从两侧入林,绕至敌人后方,将之包围偷袭。最好活捉,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他倒要看看这西境之中,是谁有这么大胆子敢偷袭他赫连渤! “属下遵命!” 传令兵前后分头行动,青川静坐马上不慌不忙,先将两侧的遁甲兵从一营换为战斗力较弱的二营接上,然后又对上方越发“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魏达发话,“魏达,你可以下来了。” 魏达在上面打得憋屈,明明能将这些流星锤打得一个不剩,却非装着个丧家之犬被他们追着打,好不窝囊,但在听见一连串命令后就释怀了不少,原来将军这是在欲擒故纵,要来个一锅端呀! “将军,这次偷袭的人到底会是谁,怎么来得这么奇怪?”魏达擦着汗,口中喷着白汽好奇问道。 青川静幽一瞬,好奇但并不着急,“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这小股偷袭者确实奇怪,明知这有几十万北齐大军却非要飞蛾扑火,这般不要命,他想不清楚到底有谁这么恨自己,欲先将自己杀之而后快。 两侧遁甲“砰砰”的撞击声越发有力,新换上的遁甲二营兵确实不如一营战斗力强,虽勉强抵住盾牌不后退,但也人人都显得有些吃力,都咬紧牙红了脸拼了命,不让敌人有机可趁。可天不遂人愿,流星锤攻势未减退,一铮铮利箭又同时飞驰而来,虽不如流星锤凶猛有力,但亦逼退得两侧遁甲墙暗暗收拢收紧。 也不知是从何处冒出的一声“杀”,遁甲墙内的人便立刻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打杀声,若新春的爆竹声骤然响起,不再间断,却从未触及到这遁甲之上。 青川轻捻着手指头上的一粒雪,垂眸浅笑,心中估算的时间与遁甲外响起的时间恰好相逢,若命中注定一般,看来偷袭已然得手,接下来他也该看看这偷袭他之人到底是谁。 “开阵,杀敌!” 青川话音一落,两排延绵数十里的遁甲墙瞬间塌落不见,兵若黑潮水瞬间涌出冲向两侧,一切瞬间淹没,胜负已定,成王败寇。 黑甲军队之中有一辆奢丽华贵的马车,车中无人,是专门用来盛放珍贵血莲之用,但此时在这辆奢华的马车外,却有一人紧贴于车璧之上,手握青龙斩月刀却一动不动,只因脖颈上已架满数十把锃亮泛着冷光的尖刀,只需他轻动分毫,皮肉割裂血喷如潮,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去,这便是他最后的下场,他怎会甘心如此卑微如蝼蚁就此死去,所以他不动,更不会轻举妄动。 浅浅马蹄没雪,轻若无声,青川骑在马上俯视着被制伏在马车边上的人,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不由轻笑一声道:“耶律平,你我终于又见面了。” 鬓角飞扬黑发凌乱,掩在乱发后的脸轻轻扬起,狼狈却不减轻狂,冷笑却不见惧意,依旧不改恣意高傲,四年逃亡粗衣褴褛,众刀架项成阶下之囚,皆难去他一身骄傲。 青川下马,退去周围驾刀将士,缓步向已无处可逃的耶律平走去,“你在这儿埋伏很久了吧?何必呢?既然你已经成功逃亡了四年,凭你的本事完全可以让我一辈子抓不到,今日又何必自投罗网,一意求死?” 人生在世,知己难得,对手难寻,他与耶律平交战多年,战场上实力相当难分伯仲,只不过他比耶律平幸运那么一些,没那么多朝廷势力牵制,才勉强胜他半分。如今他为阶下囚,终于落在了自己手里,说真的,青川心里并没有多少高兴。世间若再无耶律平,他何处求战,又向何人求败,其中孤独可与何人说。 “成王败寇!既然我今日落在你手中,我耶律平愿赌服输,我这条命你拿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谈及生死却无畏生死,不是不知生死,而是已把生死二字看开、看淡、看透。生于他已无所谓,死亦或是一种解脱。 英雄末路,无不凄凉,青川惜耶律平之才,敬他为此生之唯一对手,但从西境长远安危考虑,他也必须得死,即便自己并不希望他就此死去,可惜天意弄人,他们做不成知己,只做了一辈子对手,各争输赢,各求生死。 看着雪地上数百具变冷的尸体,青川何尝不知这是耶律平的一心求死,既然如此,他成全了便是,“你毕竟曾是一国之将,你死去后该有的尊严与礼遇我都不会怠慢。临死前,你可有什么遗言或遗愿未了,你我相识一场,我尽可能为你满上。” 耶律平悲然仰天一望,茫茫天灰孤寂唯白,好不苍凉,想他一生三十载也不过如此,无国无家无亲无友,他人生中最耀眼的辉煌也被一次次战败磨灭得消失殆尽。唯记得这近四年的逃亡,躲躲藏藏如鼠如蚁,被人弃之鄙之用之利之,他的头颅被现实压弯了太多次,一次次的隐忍、不甘、克制,已将他的骄傲践踏得体无完肤。 褚州已安,百姓归心,复国无望,他再做多少皆是徒劳,既然无力回天,他何不趁着自己还仅存的一点骄傲与尊严,让自己轰轰烈烈地死去,也好过如蝼蚁般苟且偷生活一辈子。 耶律平回望着眼前这一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他一生骄傲尽毁于他之手,他一生败绩仅来自于他一人,人生得如此一对手他此生无憾。 “赫连渤……噗……”,遗言未尽耶律平便先喷出一口血,黏稠腥浓那是带着死亡味道的黄泉水,是催人命的征兆,耶律平背靠着车璧,一手握着射在车璧上的箭矢勉强支撑着自己不住下滑的身体,望着青川虚弱说道:“……若有来生,我,耶律平还要与你再战,但这次,我定要胜你!” “将军……” “将军……” “……” 倏然,众人急呼声起,谁也不知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明明刚才虚弱得快死去的耶律平,怎么突然一下就拔出了深钉在车璧上的箭矢,然后就瞬间插进了将军胸口上,动作快准狠,丝毫不留给众人反应的时间。 等众人反应过来,这箭矢已深入青川胸口里,鲜红的血已染透衣衫,正顺着盔甲一点一点滴下,染出雪中红梅三两点,簇簇挂枝头。 临近的人将遇袭的青川连忙扶好,将之护在身后以防再遇不测,青川自己也反应及时已提前为自己点穴止血,护住心脉,虽受伤但不见多碍事,挥手散开士兵,墨黑的眼静静看向对面惊诧不已的耶律平,默不作声,天地宁静唯有雪落声。 大雪又开始落下,纷纷扬扬在这世间恣意而行,或掩得雪地无路,或压得树枝断落,或染得青丝满华发,催人早白头,步步早踏黄泉奈何。 耶律平扬起落满雪的头,看着胸口中箭的青川,眼中尽是难以置信,“怎么会……怎么,怎么可能……”,赫连渤武功在他之上,自己又收了这么重的伤,凭他的身手怎会躲不过自己的偷袭,不应该呀! “这便是你的临终遗愿,现在你可如愿了?”青川平淡说道,不愤不怒,像是一个局外人平平淡淡叙述着局中人的嗔痴怒怨恨,自己灭了他的国,他要了自己一命,很公平,不是吗? 想他耶律平戎马一生,开疆辟土,争权夺利位极人臣,一朝国灭家不在,竟沦落到此种地步,需要他人同情来成全自己临终之愿,可不好笑至极! “哈……”,耶律平仰天大笑,漫天风雪肆掠狂啸便是对他最大的讽刺与嘲笑,可笑的是他猖狂不羁一生过,与天争,与人斗,才发现到头来握在手中的不过是一场空罢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没握住,除了这一把一直陪在他身旁的青龙斩月刀。 耶律平抬着沉甸甸的手,“解……”,眼睛在雪地上寻着已被飞雪覆盖了的人,焦急望着青川,“……在……在……” 话还未说完,魏达在一旁看见耶律平手握长刀到处指着,怕他再来一次偷袭,便先下手为强抡起开山斧一挥便砍进了耶律平胸膛。青龙斩月刀猝然一落,后褚曾堂堂一代名将就这般被人一刀砍死,凄凉死于雪地之中,莫不让人唏嘘叹息。 青川有些不赞成魏达这番莽撞之举,轻叹道:“他一将死之人,何必多此一举。” 耶律平已然咽气,魏达也知方才自己太过莽撞,跪下请罪,“方才将军遭耶律平偷袭受伤,已是属下失职,刚才再见耶律平提刀而起,属下怕再生祸端伤及将军性命,所以一时情急便将耶律平杀死再说。属下未经将军许可,擅自做主,还请将军恕罪。” 茫茫白雪,苍凉一地,耶律平已去,这西境之地至此便是真正安稳了,青川看着被开山斧钉在车璧上的耶律平,备凉无比,吩咐道:“选个面朝褚州的好地,将耶律平厚葬了。” 话刚说完,青川再也遏制不住不断涌上喉咙的腥脓,一口直接噗了红梅点点满地,深紫发乌,不似正常鲜血。 “将军,你……”,魏达被这猝不及防一口血给吓着了,看着满地乌紫血污,心中惊恐不断蔓延而来,“……将军,这箭上有毒!” 军心不可动摇,青川抬手示意魏达莫要大声传递,以免人心惶惶军心大乱。耶律平流血过多受伤颇深,箭簇虽扎入胸膛但并未伤及内腑,只是这毒太过霸道,他虽及时封住心脉但还是有不少蔓延至心房,毒已入心,不能再等。 青川折断箭羽拿过披风穿上遮挡伤口,严令周围将士封锁自己受伤的消息,若有违者,格杀勿论,然后才小声对魏达吩咐道:“飞鸽传书,让解白在端王府等候。” 魏达领命,连忙去着人传信,但又被青川及时喊住,“……我受伤之事莫让府中他人知道,尤其是……”,但想想又摆了摆手作罢,还是让魏达按之前之令传信。 方才遇袭小事如一滴水落水中没激起任何水花,大军还是有条不紊地向并州赶回去,只不过出门征战数月,如今大军凯旋且年关将近,该是早早归家为好,所以行军速度自是比往常快了许多。 青川因受伤改弃骑马独坐马车之中,一旁是装放血莲的紫檀木雕花锦盒,他紧捂着受伤的左胸望着那盒血莲,墨眼幽光流转,静默无言。本来耶律平那一箭他是能躲过的,可鬼使神差,他并没有避开。当箭扎在心肺之间时,当胸膛被锋利的箭矢划开时,当疼痛蔓延全身、箭上的毒可能会要了他性命时,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能否活命,而是若自己不幸死了,姐姐……她可会记他一辈子? 早知如此绊人心,当初何必要相逢 秋风落尽冬雪仍未起,并州今年的冬比往年来得较迟,叶落了庭空了,枯枝败荷仍是只见秋意萧条,雪未至冬不见来,连东墙那一架干枯变紫的蔷薇也迟迟不肯落枝头,摇摇晃晃坠坠悠悠,任北风卷过也带不走它凋谢枯萎的往日繁盛,也不知它在坚持什么留恋着什么。 头顶这片天也依旧阴沉低得可怕,好似竹竿一撑就能将这低矮的天戳破,掏出个窟窿口子任它该来的风雪肆意落下,也比一天天看着它摇摇晃晃坠在半空不知何时落下为好,弄得人心焦难安。 叶寒便是在这样阴沉压人的日子里一天天等着青川从夏国回来,虽焦急却不焦心,她反倒比何时都来得有耐心。阿笙说得对,青川是舍不得她的,可笑的是过了这么多年她居然现在才看懂他的心意,也难怪青川会生自己的气,还好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等青川从夏国回来她就去找他,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只要自己锲而不舍,总有一天他会理自己的,因为他舍不得自己,她现在知道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叶寒在端王府翘首以盼多日终于等到青川回来,可跟他一并回来的还有他遇袭重伤的噩耗。 初听见时,叶寒正在临窗沏新茶,茶壶倾斜,茶水溢出边缘,茶香满了一案,任其滴落席间也不见止,常嬷嬷在一旁担心唤了几声才将惊愣呆住的叶寒唤回了几分神智,将她手中还不住流着的茶壶拿过放下,而那僵硬的手早已是满触的冰凉,惊寒生忧来。 等叶寒一刻不停赶到书房时,屋内已经站了一片的人,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有低声担忧说着伤势严重的,也有手拿染血金盔不住叹气的……密密麻麻若山海密林挡住了她的视线,可奇怪的是即便视线不可及,她还是能穿过人群准确找到被众人遮挡住的青川–––苍白的脸,胸口处折断的箭,还有乌紫发黑的血染透了灰白色的衣衫,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好似没了呼吸一般,好生吓人。 “青川……”,叶寒坐下轻声唤道,手拨开他额间凌乱的发,紧皱的眉头隐忍着说不出的痛楚,双眼紧闭着,既看不见他如墨深邃的眼眸,他也看不见正坐在他身旁担忧不已的自己。 手指在青川苍白无力的脸颊上缓缓滑过,那般冷,还带着北地战场上的寒意,不似活人应有的温度,叶寒伸着手指颤颤巍巍爬上他鼻息间,若有若无的呼吸,轻轻浅浅略有暖意喷洒在手指光裸发凉的肌肤上,叶寒心里蓦然一松,垂头间双眼忍不住流出一缕酸涩热泪来,偷偷抹掉,还好,他还活着,还好…… 确认青川还活着,叶寒定了心神,抬起一双微红还泛着蒙蒙水雾的眼睛,四下飞速扫视一圈,冷静问道:“大夫请来了没有,还有多久到?” 此乃陈福负责之事,连忙上前回道:“回夫人,解神医正在隔壁准备药材,马上就来。” 说曹操曹操到,解白从一侧偏门大步流星走来,将手中沾染麻醉药物的纱布递给叶寒,让她均匀敷在青川伤口周围,因青川现在昏迷不醒喝不下麻沸散,只能通过镇缓伤口以减轻等会拔箭之痛。 叶寒避开伤口小心将药条敷上,但看着那深入血肉的箭镞,紧插于胸口之上,担忧问道:“解神医,青川胸口这箭能安全拔出吗,可有性命危险?” “青川所中之箭深及心肺、伤中血脉,虽然看着危险,但只要拔箭操作得当,止血及时,应没有大碍。但是……”,医者不欺人,解白朝刚松了一口气的叶寒,如实说道:“……但是这箭上之毒太过霸道,虽然他中箭时及时封住了心脉,但我还是担心拔箭之时外围积淤的毒血会一举侵入心房,若箭毒入心,后果不堪设想。” 叶寒听后心头瞬间一紧,手紧抓着青川冰凉粗糙的手,喉咙艰难地做着吞咽,好似有什么勒住了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一般,努力压制着内心到处乱窜的恐慌。她望着青川失血过多而发白的唇,再看着他胸口处深紫发黑的血污,暗自骂着自己真傻,这么明显的事,她怎么就没看出这箭上有毒,还以为是血流得过多凝固后的寻常血迹。 “……解神医,您医术精湛,可有什么两全的法子可救青川?”心明明慌得上窜下跳,她却越发冷静,如此清晰镇定的话语她完全感知不到是从自己喉咙说出来的。 解白眉间一凝,面色有些沉重,“救他之策无外非拔箭与解毒两相权衡。若是先拔箭,则毒侵心房;若是先解毒再拔箭,现在时间太紧急,我一时间也查不出这箭上用的是何种毒,无法对症下药,如果真等着我找出解药,我怕他等不起。” 叶寒听后一急,有些生气,“你不是用毒高手吗,这世间还有你解不了的毒?” 解白的本事她可亲眼见过,当年后褚以鼓传毒他都能及时解救,现在怎么会解不了,那青川……叶寒望着昏迷不醒的青川忍不住落下泪来。 人处惊慌之时,难免会失控,所以面对叶寒的气怒解白并未在意,而是耐心解释道:“这箭上之毒并非单纯一种毒药,而是混合了至少五种毒素在内,次次淬炼层层叠加,将每种毒性发挥到最大而不至于毒性相冲相克,看来这次耶律平想杀他,是真下了血本。” “你就别说废话了,你到底能不能解这毒!你如果不行直说,别耽误我们另请高明。”一路护送将军回来,魏达那脾气已濒临崩溃,听不得磨磨蹭蹭的无用之话。 花折梅在一旁一直静默无言,却及时出手拦住暴怒不已的魏达,将他带至屏风外消气,然后将屏风内的一切都交给解白,他相信解白的医术,他定有办法救青川,至于叶寒,他望了一眼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她,整个人了无生气,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屏之隔,众人的议论纷纷若倒入热锅油中的水,吵闹得好似能掀开屋顶,而叶寒坐在一屏之后却浑然不觉,如一望夫石安安静静坐在床边,一言不发望着昏迷不醒躺在床上的青川。 事情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叶寒心里莫不悔恨,她去夏国劝说宁致远主动归顺,为的不就是不想看见青川身陷险境的下场吗,怎会他今日还会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性命垂危?她究竟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叶寒望着他胸口折断的半支毒箭和乌紫发黑的血迹,愧疚难安。 “毒已蔓延,青川伤势容不得再拖延,这箭拔还是不拔,叶寒,你还是早下决定。”解白在一旁冷静建议道。 叶寒深吸着气,努力平稳着胸腔里不住翻腾的难受,紧闭着眼试图将眼中的泪咽回去,虽然成效颇微但好在能让她平静对视他人,话语哽噎,紧握着青川的手问道:“……若是拔箭,箭毒入心,你有几成把握可保全青川性命无忧?”她只求青川活着,这是她唯一所求。 医者不欺人,解白如实回道:“保他性命不难,只不过这毒一旦入心,即便日后将他身上所中之毒解了,可中毒所致的后遗症,我也不敢保证。” “比如?”叶寒泪眼凄戚,直接追问道。 解白一向淡漠冷情的话语多了几分不该有的人世惆怅,“也许他安然无恙,也许……他从此就躺在床上,再也醒不过来。” 叶寒一听骤然捏紧青川厚实的大手,强忍收回的泪还是猝不及防落下几颗,落在青川手背泛起几滴微微水意湿润,微热泛暖却是入心的冰凉,激得沉睡中的心蓦然一跳,好似被一双手使劲拉扯着,青川在昏迷混沌之中说不出的心疼难受。 弱冠少年,本应是风华正茂的好年龄,却倏然一下走到了生命尽头,能不令人愕然惋惜,叶寒伸手轻轻抚摸着青川越发苍白的脸,闭眼深吸,下定决心说道:“拔吧!如果他醒来,自是一切都好;若是他从此就一睡不醒……大不了我守着他过一辈子。”叶寒转过头来看着解白,水眸凄怜却无比坚定,“解神医你只管尽力医治青川,无论结果如何,皆与你无关,我一力承担。” 女子本柔弱,自有坚强时,眼前这一幕解白似曾相识,犹记得多年前在云州西城的叶家小院里,也有这么一凄惨哀愁的柔弱女子守在她身患天花的弟弟身边,日夜不休用尽心力将她濒临死亡的弟弟终于救了回来。岁月翻转一过,有很多人和事都变了,但也有很多人和事也丝毫未变,解白心中感慨良多,说不清是怅然还是欣慰。 为不打扰到解白救治,书房中的人叶寒一并将之请了出去,只留下几个她信得过的人倒水递药。叶寒握着青川的手安静坐在床头,一声不吭,生怕打扰到解白医治。 当剪子剪开青川胸口处染红的衣衫时,当看见□□的胸膛血肉模糊得看不清原本的样子,当看到箭镞深入处被强行分成两半的肉时,叶寒再也受不了,连忙偏过头去闭着眼,胸膛大口喘气压制着自己快要崩溃的冷静还有泪。 解白有条不紊地开始施救,注意力集中在青川已发炎变脓的伤口处,这伤情又恶化了不少,颇是棘手,“把那支碧绿的药瓶递给我。” 花折梅眼疾手快,桃花眼一瞥瓶瓶罐罐密集的药箱,一眼便找到解白要的碧绿药瓶,连忙递了过去。解白接过,大拇指推开药塞,刺鼻浓烈的药味一下就蹿了出来,是他要的药,然后便小心将青川伤口处血红发脓的肉往外稍许分开,将碧绿瓶中褐黄色的药粉一点一点抖落撒了上去。 药粉一接触到发紫乌黑的血肉上,伤口处便腾起一小缕细微白烟,刺鼻的气味伴着腐烂发臭的血腥味随即飘散开来,伤口剧烈的疼痛激得昏迷中的青川也不由紧皱眉头难受闷哼一声。 叶寒的手被青川的手反抓得好疼,可叶寒自己却浑然不觉,只连忙俯身上前凑到青川面前,焦急声声唤着,“青川,青川,你听得见我说话吗?青川、青川……” 混沌无垠中漫无目的飘荡了太久,浑浑噩噩间那轻柔焦急却又异常熟悉的嗓音,断断续续不住从天边飘来,他挣扎着双臂费力向声音飘来的方向滑去,好累好疼,却越来越近,倏然一阵白光刺眼,他忍不住虚着双眼等适应后才缓缓睁开眼睛,最先入眼的便是一模糊却异常熟悉的纤弱身影,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水雾朦胧泛着微红,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满是担忧,曾记得当年在清远寺时,自己身中□□被重兵追捕慌乱间逃进了姐姐住的静室,当他从昏迷中渐渐苏醒过来时,看见的也是这样一双含忧带泪的水眸,望见自己苏醒过来,忧中生喜,不住喊着自己的名字。 “姐姐……”,沙哑虚弱的声音仿若跋涉千年而来,满经风霜辛劳却藏不住与她重逢时的欣喜,这一箭,值了! “青川,你醒了。”叶寒惊喜道,双眼盛泪亦盛着装不下的喜悦,“你放心,有解神医在,你不会有事的。”叶寒紧握着青川厚实微凉的大手,泪眼含笑望着他,满心忧喜交杂。 “姐姐……”,青川虚弱地唤着,他想抬起手来,他想擦去她眼中令她伤心的泪,他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受怕,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失血过多再加上中毒,他现在竟然连为她擦拭眼泪的力气都没有,无力闭上眼,咬着牙,第一次他这般恨着自己的没用。 “姐姐在这儿,你别怕,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叶寒握紧着青川的手,轻抚着他纠结扭曲的脸,轻声安慰着他,一遍又一遍反复如催眠般,也不知是在安慰重伤濒危的青川还是在安慰担忧不堪重负的自己。 也不知何时起,室内一下陷入了一种异常的宁静中,解白静站在一旁沉默看了叶寒一眼没再说话,花折梅也以一种似愤似怒的眼神盯着叶寒,而躺在床上虚弱不堪的青川,也用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叶寒,良久未动,哀伤却静泄成河。时间仿若定格,只有插在左胸口上的箭伤处,那重新溢出来的鲜红血液一点一点不停流着,染得满床鲜红,像极了两人成亲时的红帐千喜色。 然而这一切叶寒都浑然不觉,只关心问着青川,“是不是伤口又疼了?你再忍一会儿,等解神医把箭□□就好了。你若是疼,就握着我的手,忍一下就好了。” 青川依旧静静望着叶寒,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的脸,倏然虚弱一笑,全是万般讽刺,“……这么多年,我做了这么多,在你心里,你仍旧还是只把我当成,弟弟……” 征战多年刀剑擦颈不知何为惧,而今日的一句轻柔软语却让他第一次知道了死亡的感觉。 原来不用一刀砍落头颅身首异处,也不用□□穿胸血流如注,只需她一句话,一句姐姐关心弟弟的话,就可让他心死如灯灭; 原来,她从来就没爱过自己,从来没有,可笑的是,自己竟然为此花费了数年来嫉妒憎恨宁致远,只因他是自己的情敌,可实际上呢?自己所嫉恨的不过都是一场空罢了,因为她从来就没爱过自己,从来没有,他与宁致远又何谈“情敌”二字,他在她心里一直不过就是弟弟罢了,从来都不曾变过,只是弟弟! “……”,看着青川的凄凉一笑,叶寒呆坐一旁不知所措,她这才慢慢品味出方才解白的沉默不语、花折梅的怒目以对,还有青川如墨深邃的眼眸中那满含哀伤的不可置信,三者共同交织出这一室异样的安静,原来皆来自于自己最初那一句“姐姐在这儿”的真情流露。 关心则乱,不经意间一句话泄漏了她隐藏在心底里最真实的心思:这么多年,他做了这么多,自己对他仍是亲情大于爱情,自己依旧还是爱不上他。夫妻这么多年,她骗了青川,也骗着自己,她以为能这样无声无息骗一辈子,可没曾想到依旧逃不过一句关心则乱,谎言如蜜,真话味苦,当谎言听了千百万遍,一朝真话落,已嗜甜苦更甚,几人能接受得了。 青川缓缓闭上了眼,将手也从她的柔软微凉的手中抽出,不愿再听她伤人之语,不愿再看这伤他之人,“……出去吧……姐姐……” 最后那两字,轻轻幽幽,若有若无,绝的是他的心死,断的是他多年不悟的执念,这一刻起他认命了,他不争了,他放弃了,一切如你所愿,姐姐。 “……青川……”,叶寒心慌如麻,连忙想解释些什么,可嘴一张出了能唤出他名字外,便再也说不出其它来,心乱如麻,脑子却空空一片,身子如半瓶晃荡的水荡荡悠悠晃得可怕。 可惜伤得太深太疼,青川连叶寒的声音都不想多听,合上的双眼更是闭得更紧,不愿再看她一眼,强行道:“花折梅,带她出去!” 军令如山,话语强硬,雷厉风行,不容拒绝,可也如战场上一落荒而逃的士兵,竭尽全力想要逃离这伤他之人,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青川重伤在身,救治在即,这个时刻叶寒是怎么也不愿离开,可青川亲口下的逐客令丝毫不留情面,她在离与不离之间焦灼着不定,最后还是在解白让她安心离去的眼神中依依不舍出了书房。 自始至终青川都未曾睁开眼看她一眼,最多也只是在听见关门声时胸膛轻微起伏了一下,没有如释重负,亦没有溘然悲痛如潮,泛白失血的双唇只轻轻动了动,无情无绪说了两字,“拔箭。” 世有千万男女,情便有千百万种,解白虽入俗世几载,所见人间情爱亦不过青川与叶寒一许,情深难抵不深情,多情多被无情伤,何必呢?既然情字如此伤人,还不如不懂情为何物,自得一人逍遥自在,亦是一番安好。 不知何时风起,呼啸过檐,摇得凋敝光秃的树枝相互撕扯乱晃,漫天雪粒穿枝掠院一过,竟开不满一树梅花,叶寒孤身伫立于空空荡荡一方北风之中,茫然望着檐外低压乌沉沉的落雪天,在并州迟来的初雪中才方然猛醒,原来她头顶这一片天,真的塌了。 “娘亲。” 空荡冷清的怀里突然扑进一软软小小的温暖,叶寒微微回了点神,僵硬微垂下头,看见此时此刻本应在一贤堂念书的阿笙却出现在自己怀里,然后抬头看见缓缓走近的朱老夫子,心中立即了然,勉强一笑轻道一声,“朱老夫子。” 朱老夫子微微颔首,从容的面容泛起几丝愧疚和不忍,安慰说道:“有解白在,他定能治好青川,你别太担心。” 青川重伤的消息来得太突然,连他方才听见也是惊得不行,课也不上一路迎雪敢来,内心早已是担忧成山,对叶寒的安慰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阿笙回头望了望身后紧闭的房门,懂事地安慰着叶寒,“娘亲,你别担心,爹爹会没事的。爹爹如果知道你这么担心他,他一定不会让自己有事的,爹爹舍不得让你担心。” 叶寒听着,心头不由一酸,连忙偏过头去忍下冲上眼眶的酸涩,深吸几口带雪的寒气才稳定住自己快要濒临崩溃的情绪,可回头一看见阿笙那张与青川酷似的脸,又不禁心酸翻涌再起,刚忍下去的泪还是不争气落了下来。 阿笙垫着脚尖努力举着袖子给娘亲擦眼泪,他不喜欢娘亲哭,每次看见娘亲哭他心里就难受,他不希望娘亲伤心,他希望娘亲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娘亲不哭,阿笙给你呼呼,呼呼娘亲眼睛就不疼了。”阿笙安慰着。 人很奇怪,坚强时能咬着牙默默走很长一段路,可脆弱时可能一句话就能让自己泪流满面,叶寒不是个坚强的人,她的坚强在得知青川受伤时早已用完了,她苦苦支撑这么久等着青川平安出来,却抵不过阿笙那轻轻一句安慰她的话,轻易一下就触及到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她不用再故作坚强,让她可以将心底的担忧悔恨、歉意愧疚都一并哭了出来。 书房内,深插心肺间的毒箭已被拔除,血淋淋的箭镞浸在铜盆中染红了半盆水,书房外女人低声压抑的凄切啜泣声也断断续续从外传来,而床上的青川早已因箭毒侵入心房又昏了过去,听不见。 解白拿着暂时制作的解药为青川敷上,不经意抬头间,却注意到青川紧合的眼角处竟缓缓流着一行清泪,愕然一惊,忍不住摇头暗生一口叹息,早知如此绊人心,当初何必要相逢,尽是伤人心。 看尽寒雪真颜色,还是梦中好(上) 寒云如乌山沉重,压得冬日浅暮愈薄,日向近晚,此时的天穹已黑得如一狰狞恐怖的厉鬼,低俯着头恶狠狠盯着这片本应快死透的白茫大地却逐渐千帐灯起,重复生机,而在穹顶有一处最是黢黑,如深潭望不见底,片片如柳叶刀凌厉的雪片就是不停从此处飘出,轻柔如絮,缓缓而落,却片片寒削骨。 朔风夜行驰,如猝然失明的神兽惊恐着、不甘着、咆哮着,在这狭窄低矮的天地间上蹿下跳,吹得阴云散又聚,白雪沉又扬,地上万物无不瑟缩发抖,小心避让,生恐一个不小心就被这头失控发狂的恶兽一口吞了进去,尸骨无存。 屋宇长廊上,红纱灯笼晃动不止,落下的摇曳红光与墙上飞快掠动的鬼魅黑影,好似你追我赶,非要争出一个胜负出来。 突然,墙上的黑影停住,伫立在透着明黄光亮的门前,全身晃动抖落去身上积沉的寒雪,双手也不住拍着衣衫上零星的雪粒粉尘,口中轻喘着的气也渐渐没了,换来一口深吸长叹,这才微弓着身子入了门。 地龙生热,金鼎香炉生暖,雕花轩窗正紧闭,不给风雪丝毫情面,一律阻挡在外,再加上盏盏明灯耀眼,进了屋犹如三月韶光春早到,扑面尽是桃花暖,却不及青帘碧屏下坐着的那一抹杏花白,清滢滢若梦,像极了人间四月时的天。 常嬷嬷悄声走近,俯身跪于叶寒身前,轻声说道:“夫人。” 叶寒正沉溺于手中活计,恍然一惊,手一时不稳,剥开一半的石榴一下就滚落下几颗的石榴籽,剔透晶莹粉亮透籽,映着明烛亮色很是好看,只可惜脏了,不能再用,叶寒将之捡起放置一旁杂物白盘中,心里委实有些可惜。 “夫人,这些琐碎的活计交给丫鬟去做就行了,您这手还未好得利索,还是多休息为好。”常嬷嬷看着叶寒那双还包裹着几层白纱的手,苦口婆心说道。 那是夫人为了让即将离营的王爷能喝上一口热汤,一双玉手硬是不怕烫,捧着烫手的汤盅一路迎雪跑去,结果王爷没见到,自己却在大冬天双手被烫出一手的水泡,吃饭时连筷子都握不住,只能用汤匙舀。唉,这是一对怎样的怨侣生出的怎样一场孽缘,常嬷嬷在心中不住感叹着。 “我一天到晚在合璧庭无事可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剥点石榴籽备着做甜汤,也好打发时间。”叶寒边说着,边将手中半剥开的石榴果放在碧瓷水纹盘中,而另一边的盘中一颗颗细小的石榴汁早已垒如一座小山,不难得知她用那双满是水泡的手一个人默默剥了多久。 “药膳送到军营,王爷可爱喝?”叶寒问及时,温软浅笑的脸闪过几丝落寞,头总是不自觉地微垂一下,连带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也低落了几分,愁绪如丝游荡。 常嬷嬷从容回道:“老奴将药膳送至军营时,未曾见到王爷。听军营里的士兵说,王爷好像几天前去西山巡营了,要过几天才回来。” 叶寒心中立起一缕纳闷,“临近岁末军中多是机要重事,西山巡营这种小事他怎会亲自前往?” 常嬷嬷听后正思忖着如何回答,便听得叶寒的担忧声随即又起,愁绪若细小的丝线缠得嗓音紧致低哑,喃喃自语道:“他伤才刚好就到处乱跑,这身子怎么受得了?” “夫人莫太担忧,老奴去军营时问过解神医,说王爷身上的毒已去了七七八八,箭伤也已痊愈,出营巡视都不碍事。”常嬷嬷好言安慰着。 既然解神医都说了青川身体无碍,叶寒自然也放心了许多,抬头问道:“对了,他此去西山大概何时回来?”既然他不在并州,她只好盼着他何时回来。 真是一问更比一问难,常嬷嬷微垂着头,万年不变的脸泛起了一抹难色,细下思虑一瞬,还是如实回道:“这……老奴也不知道。王爷去西山巡营也是临时起意,未提前告知,所以连陆将军解神医等人也不知王爷何时回营。” 清明的眼幽然水光一转,涟漪荡开又瞬间清痕了无,叶寒轻轻浅浅一声惆怅落地,倏然间就惊破了这一屋中若三月韶光的明媚春色。屋外北风啸起劲,是人误把灯华炉暖错当春。 “……常嬷嬷,你今日军营端王府来回跑,也幸苦了,今夜你就不用守夜了,回去好生休息吧!”叶寒话有歉意,本知一番来回奔波无果,可还是让她幸苦奔波了一日,并州风雪寒,累人更伤人。 常嬷嬷张了张口本想说些什么,但见叶寒微微侧头,掩着脸上的低落忧淡,不想再多说什么,常嬷嬷见状虽心有不忍但也无计可施,只好俯了俯身悄步离去。 明黄高亮的烛火轻幽幽晃了晃椭圆形上的火尖尾,然后再一阵剧烈颤抖,门合,一切又立即恢复如初。明烛高盏熠熠晃眼,若韶光春媚,似春水粼粼,屋中,三足瑞兽铜金火炉内的银骨炭烧得正旺,烘得偌大的屋子宇不见丝毫隆冬意,案上鎏金香炉球里青烟缭缭,是春日梨花清雅的微甜香气,闭眼深吸一口气,让人仿若误回到了人间四月天。 叶寒望着这空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不禁问着自己,青川有多久没回合璧庭了,自己又有多久没见到他了,对了,他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端王府搬去军营的,叶寒孤坐榻上,细细思索着。 还记得青川重伤病危那天,并州迟了的初雪终于倾盆倒了下来,天地染白成一色,干净却也单调得那般苍凉,由乌变灰的苍穹并没见轻松了多少,就如同她看见解白出来告知里面一切安好时,发沉的身子和低沉的心也没有多少变化起伏。 术后青川一直都是昏迷,她守在他身边,给他喂药换药,见他苍白失血的脸一天天有了血色,见他胸膛处血肉外翻的伤口一点点去了狰狞,慢慢愈合结痂。她高兴着他的慢慢转好,也担忧着他醒来后自己该如何面对他。 可惜,她的担忧只是一场自作多情的多余,青川没有给她面对担忧的机会,她拖着几天几夜未曾合眼的疲惫身子,不过回合璧庭小憩了几个时辰,等再到书房时已是人去楼空,床上压出的凹陷还在却早无余温可暖,后来听还未来得及离开的解白解释才知,这一切都是青川的命令,她一回了合璧庭,他就悄无声息拖着重伤刚愈的身子离开了端王府。 他就这么不想看见她? 叶寒回想着青川离府后的这段日子:她知自己伤了他,而且伤得还很深,但她不想就让他离开,她想弥补。 他不愿见她,那她就主动去找他,疗伤的药,滋补的汤,他爱吃的菜肴,还有他最爱的蔷薇元子,她每日变着花样往军营里送,但风雪千万帐中她没见到过他一面。她心里清楚,青川还是不肯见自己,他还是未能原谅自己,她虽伤心但并不气馁,每日还是冒着风雪依旧如故,但结果都一样。 不过她后来也学聪明了,不再是每日傻傻前去军营守株待兔,她会暗中向人打听军营里的事宜,比如腊八节那日军营每年都会有将士同食腊八粥以迎新年的惯例,她细问了那日事宜,掐着点去堵青川,可惜她来晚了一步,今年腊八节军营提前了一个时辰开始,她到时青川早已去了褚州巡视。 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一次次满怀希望而去,一次次落空而还,可她就是不放弃,每日仍编着理由往军营里跑,她手中烫出的水泡就是在军营时听见青川回营了,不顾热盅烫手向营门口兴奋跑去,也不知是他提前得到风声还是真有事,等自己一脸热汗跑到营门口时,除了马蹄扬起的纷杂雪尘,她连个人影也没看见。 或许见自己太傻太蠢,亦或是自己太过可怜,周围相识的人都看不下去了,都劝着自己放弃,别在执迷不悟,可她就是不想放弃,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她就觉得心里好像有一处变空了,空空荡荡全是死气沉沉的苍白,她想做点什么把心里这处的空荡填满,这样她才不会每天心慌不安,才不会在一人的夜里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或许是因四下无人,不用再顾及其他,叶寒任忧愁缓缓上脸,随它肆意蔓延,算是一种发泄。 静坐屋中一会儿,心中沉重去了不少,整个人也轻松了许多,叶寒拾起案上剥落一半的石榴果轻放在包裹着层层纱布的掌心中,用未受伤的指腹和指尖又重新慢慢剥了起来,小巧晶莹的红石榴籽一粒粒一颗颗断断续续落入青瓷盘中,轻若无声,却莫名像极了胭脂染红的泪,一滴滴落尽伤心。 朔夜雪重,浅梦时闻折竹声,轻扰难入深眠,锦衾不耐五更寒,蓦然惊醒,明窗下早已落下皑皑白日明,叶寒从微温轻凉的被窝中坐起,意沉沉怅幽幽,一人孤眠,这漫漫冬日长夜竟也能过得这般快,好似睁合一眼间这天便亮了。 床帏空寒,睡意了无,无心留恋,叶寒直接掀被下床,简单梳洗一番便出了寝屋。朱门一开,寒气无形而来,冷冽逼人,虽有貂绒云肩挡风御寒,叶寒站在门边还是措不及防被冻得皮脸一紧,忍不住缩着脖子往轻软暖和的貂绒云肩里钻。 昼明晨晓,小寒初霁,残云敛尽,天色明彻清透若白,不复见昨日乌沉低压欲摧城,一眼望尽,心郁也不禁随之散去不少,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再见庭中积雪盈尺没路,右有柳枝裹银,枯荷覆华,三五六枝腊梅透着新黄,上覆垒雪沉沉压枝低;左有白天白地,白墙白瓦,雪色莹莹天地俱净,好生静谧。 忽然一褐色飞鸟若斑点从中飞快掠过,惊动白墙处簌簌落下几块雪块,现出几枝枯红发紫的低垂蔷薇,孤零零晃悠在隆冬深寒的白茫清晨中,瑟瑟发抖却迟迟不肯凋谢,深秋花期早过,却这般执着不肯离开人间,恐怕也是与她一样在等着什么人吧,叶寒心里如是想着,不禁多看了几眼。 “夫人,雪后最冷,您还是别站在门边了,若把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办?”常嬷嬷拿着手中厚底披风给叶寒披上,凭眼丈量着叶寒好似又瘦了不少的身子,心里泛着担忧却也只能暗自无奈叹息一声,怨着夫人怎这般不爱惜自己。 叶寒回了眼,随意笑了笑,显然不似常嬷嬷所想的那般令人担忧,开口问道:“阿笙醒了没?” 常嬷嬷听之,语气也随之轻松了不少,笑着回道:“老奴方才经过暖阁时听见了几声蹬被子的声音,估摸着小世子现在也应该醒了。夫人可是要见小世子?老奴这就去暖阁看看,若是小世子起床了,这就带小世子立马过来见您。” “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过去就行。你去小厨房看看秋实把早饭做好了没有?今日天冷,你让秋实把我昨日做的白糖糕多放两块,应该够阿笙吃了。” 叶寒吩咐完便去了暖阁,暖阁连着屋中,不远,没有多少步程。叶寒遣去了候在屋外等着给阿笙洗漱的一众丫鬟,自己拿着阿笙今日要穿的衣物轻手轻脚进了暖阁。 “阿笙。”叶寒边向床边走着,边轻声唤了一声,看阿笙是否已经醒了。 被衾下隆起的小丘包只扭了扭,未回话,叶寒不禁笑了笑,浅步走近在床边坐下,手放在隆起的被衾上,慈爱说道:“阿笙,太阳都快照屁股了,还不起床吗?娘今日可给你准备了你最爱吃的白糖糕,起晚了,可就被秋实吃完了。” 隔着一层被衾,叶寒可以感知到阿笙的小身子艰难地挣扎了几下,却又安静了下来,这委实让叶寒有些诧异,阿笙这个小吃货今日怎么对吃的没有多大反应,而且还是他最爱的白糖糕。 叶寒心里纳着闷,阿笙今日反应这么常态,他到底是怎么了,不会是昨晚没盖好着了凉吧?叶寒越想越怕,连忙牵着被角一下掀开,然后就见阿笙一下朝自己扑来,抱着自己欢喜说道:“娘亲,生辰快乐。” 这……真是意外惊喜,叶寒一时惊怔住,浅愁虽藏眉间,却压不住眼中逐渐扩大的笑。 阿笙从枕头下拿出一张折叠平整的雪纸,小心展开在叶寒眼前,兴奋说着,“娘亲,这是阿笙送给你的生辰贺礼,我画的,你喜不喜欢?” 白纸黑墨窗边处,线条简单有一人,勾描粗犷间,依稀可分辨窗边所站是一女子,或是一母亲,因为她怀中正抱着一稚子小儿,低头逗弄。这画虽然画得不如丹青妙手那般栩栩如生,但叶寒还是能识别出画中之景应是在自己寝屋梳妆台这处,明窗铜镜,余晖入朱户,自己曾多少次抱着阿笙从这经过,没想到他年岁这般小却将这一幕记在了心里,画在了纸上,送给了自己。 这一刻叶寒作为母亲的心被装得好满,满满鼓鼓的又好生暖和,暖和后又好生踏实满足,连低落了数月的眉眼都遮不住她此时脸上的笑,她仔细端详着阿笙画的这幅画,对正仰着头满脸期待等着自己回答的阿笙,真心说道:“阿笙送给娘的画,娘很是喜欢,娘从来没收到比这更好的礼物了,谢谢阿笙。” “真的吗?我还怕娘亲嫌阿笙画得不好,把你画丑了,你不喜欢呢?”阿笙知道自己画的其实并不好,但见娘亲小心翼翼将画折叠放入袖中,好不细心,心里很是开心,于是仰着头兴奋说着,“娘亲你这么喜欢阿笙画的画,以后阿笙每天都给你画一张,好不好?” 叶寒伸手在阿笙高挺的小鼻子刮了下,还低头好生亲了他软乎乎的小脸一大口,高兴说道:“好!只要是阿笙画的,娘都喜欢。” “娘亲,你今日生辰,可许了什么愿望,可以说给我听吗?”阿笙站着身子边穿着衣服边问道。 阿笙已学会穿衣,叶寒在一旁看着他娴熟的动作,半是感慨半是欣慰,回道:“娘没什么愿望,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行了。” “……”,阿笙的小脸轻皱,有些犯难,思忖间连手上穿衣的动作都停了下来,跪坐在叶寒面前认真说道:“娘亲,你可以再许个愿望吗?阿笙已经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了,不需要你再许愿了。” 叶寒看着阿笙的小脸,跟个小大人般认真,好生可爱,笑问道:“你干嘛一定要我许愿,你不是已经送娘生辰贺礼了吗?” 阿笙鼓了鼓腮帮子,又瘪了下去,好似把到嘴的话又吞了下去一般,然后一把扑进叶寒怀里又拱又蹭,又撒娇又耍赖,非缠着叶寒再说个愿望才肯罢休。 叶寒被怀里这个小冤家闹得没有办法,凝神认真想了想,才压低声音闪闪烁烁说道:“要不……你今日陪娘去一趟军营?” 年节将至,阿笙早已放假,不用每日再去一贤堂,所以带他一起去军营,不会耽误他的课业。 阿笙从叶寒的怀里抬起头来,机灵的黑眼珠子转得飞快,嘴角偷着笑,半大的孩子学着大人的话羞羞道:“娘亲去军营是去找爹爹?娘亲想爹爹了,对不对?” “小坏蛋,就知道羞臊娘。就娘一人想你爹,你不想吗,小坏蛋!”叶寒被阿笙戳破心中事,羞红上脸好不难为情,伸手挠着阿笙这小坏蛋的胳肢窝,挠得整个暖阁满是母子俩的欢声笑语,一扫小寒清时冷,连站在暖阁外的常嬷嬷听见也不由舒心一笑。 母子俩玩闹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叶寒帮阿笙把滚乱了的衣裳牵平,话语含笑却带着几丝说不出的担忧,“娘一人去军营总还是有些怕,有你陪着,娘也安心了许多。等会去了军营,你别太调皮捣蛋,知道吗,等娘找到你爹,到时候我们三人一起回家。” 其实,叶寒的最初打算是没想带阿笙一路的。今日小寒是她的生辰,两人自红绫镇重逢后青川即便再忙也没缺席过她的生辰,她知晓今年不同,青川还在生她的气,这几月一直避她不见,可她就想试试,心里隐隐有些许期待,也许青川看在今日是她的生辰的份上,会“大发慈悲”见她一面。可她又惴惴不安,心有踟蹰,若是青川依旧不见她,她又该怎么办。 阿笙虽才三岁,但已然懂事知事,伸着小手紧紧抱着叶寒,给她加油打气,“娘亲,你放心去找爹爹,阿笙会乖乖的,不会给你添麻烦。”爹爹已经好久没回家了,他也想爹爹,他也知道娘亲更想爹爹,想得都瘦了好多,他摸着娘亲瘦瘦的背脊,好不心疼。 “谢谢阿笙。”叶寒看着乖巧坐在自己怀里的阿笙,心有歉意,她知道她与青川两人间的矛盾,不应将阿笙牵扯进来,但她还是忍不住“狠心”了一次,她只期盼,如果青川依旧气怒未消,希望他能看在阿笙的份上,能见她一次。一次就好,让她可以把话说清楚,把两人之间的结解开,快过年了,没有什么比团团圆圆一家都在好。 看尽寒雪真颜色,还是梦中好(中) 思绪千转间,浅阳东升偏西下,搭载着叶寒母子的马车已缓缓进了军营,然后在将军主帐停下。 叶寒站在近在咫尺的营帐外,见盈尺积雪紧连青灰主帐,却泾渭分明互不侵犯,就好似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熟悉又疏离,一如她与青川一般。 “娘亲,你怎么不走了?是不是累了,走不动?你把手给阿笙,阿笙牵着你走。”见叶寒停驻不动,阿笙懂事上前关心问道。 隔着厚厚的毛绒皮套,阿笙的小手主动握着自己的手,叶寒轻轻握住,心中忐忑顿时去了不少,低头看着正仰着头望着自己的阿笙,冲他放心一笑,悄声说道:“娘好久没来军营了,有些怕,阿笙是个小男子汉,能带娘进去吗?” 阿笙将叶寒的手握得更紧,小脸无惧,好言好语安慰着叶寒,“娘亲别怕,阿笙在你旁边,阿笙会保护你的。” 天朗雪净,万营千风,叶寒任阿笙牵着自己一步步走进将军主帐,明明这里自己来过不下千百次,可她现在却根本不敢进这里。 这近几个月来,自己每每希望而来,次次都是失望而归,她心里清楚青川是在有意无意避开自己,不愿意见她,可人心里的热度不似东流的水总是延绵不尽,这失望的次数多了她虽然还不至心灰意冷的地步,但也渐渐滋生了几分不该有的惧意恐慌,就如现在这般,她已不能如以前那般信心十足了,她开始怕了,她怕一帐之后又是寥寥落落的空无一人,她怕满帐的清冷孤寒从头到脚浇透她全身,她怕独自等待后等来的又是一场空,然后心渐灰、意更冷,泪如雨下也弹不起几叶轻尘。 空空荡荡寂寂清清,叶寒望着帐内的空无一人,微垂着头低眸不语,看不出是失望还是伤心,又或许是习惯了吧,连她也分不清她究竟是伤心还是失望。 “娘亲,爹爹不在军营吗,怎么没看见爹爹?”阿笙走在前面,没看见叶寒此时脸上眼中的失落,转着小脑袋在帐中四处寻着青川的身影。 叶寒强颜欢笑,藏好脸上不该有的神情,轻轻摸了下阿笙的头顶,安抚道:“军营事忙,可能你爹出营办事了,要过一会儿才回来。” 话刚说完,就听背后传来一声轻浮悦扬的傲娇声,像极了那三月漫山遍野的灼灼桃花,却错乱了时节开在了严寒隆冬里,“叶寒,你来军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派人去接你。” 花折梅一手掀开青灰厚重的帐帘大步跨了进来,没先听见叶寒回话,双腿就被一软乎的东西撞了过来,不由低头一看。 “花师叔!”阿笙寻声扭头一望来人,很是兴奋跑了过去,说道:“花师叔,你上次教我的擎手十八落,我早已经学会了,你今天能不能再教我点其它的?” “你把阿笙也带来了?”花折梅一手抱起阿笙坐在手臂上,有些吃惊,但看着叶寒欲言又止说不出的难为情,便没再追问。 帐帘半开半落下,寒风浅浅扑面来,叶寒好似躲避般微垂下了头,短瞬间再抬起时已是面色如常,向花折梅解释道:“阿笙不是放假了吗?反正在端王府中无事,刚巧我今日要出府,便把他也一起带上来军营转转。” 花折梅专心逗弄着坐在自己臂弯上的阿笙,没怎么仔细听叶寒说的话,但也不难猜出她的用意。 青川在全军上下下了严律,封锁了自己的任何消息,除了他们几个亲信外谁也不知道他每日的行程安排,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叶寒才会在军营屡屡碰壁,而今日是她的生辰,她还特意把阿笙也一并带来了,看来她已经被青川逼得黔驴技穷了,试图想用她与青川的孩子来见青川一面。可惜她不知,青川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对阿笙爱屋及乌,若青川真打定了主意不愿见她,即便她把阿笙带来千百次,对青川亦是无用。 “……他,在军营吗?”叶寒踟蹰一阵,才低垂着眼小声问道,很是没有自信。 彼时,从外传来嘹亮震天的吼声呐喊,正是千万将士正在沧河冰面上例行迎寒操练,即便隔了主帐十几丈远也能清晰听见,如身临其境,自是很轻易将叶寒细微如蚊的声音淹没在洪波江流之中。 花折梅依旧逗弄着怀里笑得好不开怀的阿笙,看他样子应是没听见叶寒说了什么,只不过那双飘浮流转的桃花眼还是微微凝住了一瞬,但很快就不见,如一滴水滴入了水中。 阿笙透着帐帘缝隙看着远处冰面上将士操练热火朝天的景象,一下就被吸引住了,伸着小手指着连忙问道:“花师叔,那是什么,好热闹呀?” “那是士兵在例行操练,想去看吗?“花折梅问道。 阿笙小手十指纠结着,心里很是挣扎,他答应了陪娘亲来军营里找爹爹,可爹爹人还未见到自己就先行中途离开,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师公说过这叫言而无信,男子汉不能做,但是……阿笙望着冰面上挥刀持剑的对打场面还有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呐喊,难掩心之所向,于是抬着头直勾勾地望着叶寒,可怜巴巴唤了一声,“娘亲……” 叶寒被阿笙这可怜的小模样给逗乐了,莞尔一笑道:“你想去就去吧!但是你得答应娘亲,只可在旁边观看,不可打扰将士练兵,知道吗?” 阿笙自是答应,大大点了个头向叶寒保证不会闯祸,便被花折梅轻飘一下带出了主帐。 叶寒望着已行至远处的鲜红身影,心里比谁都清楚花折梅这是在躲避她。花折梅是知道青川行踪的,但他自青川幼时便跟随左右,忠心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抹不掉的,所以他是不会背叛青川将他的行踪告诉自己。她虽有失望但亦不想强人所难,所以当他带阿笙观看练兵为借口离开时,自己也没强作挽留。 “秋实,你把我给花折梅做的吃食送到他的营帐中去。”叶寒转过头来对站在一旁的秋实吩咐着,还体贴补充了一句,“你等会送完东西后,若是想去趟伙食营就去吧,不用着急回来。”这也快过年了,也该让秋实去看看她的伙房老朋友了。 “谢谢夫人!”秋实听后自是大喜,喜庆的圆脸生着一个大大的笑,都快把眼睛都挤没了。 见秋实提着食盒兴冲冲出了营帐,叶寒也不由感染了几分喜气,无言笑了笑,然后对常嬷嬷也说道:“常嬷嬷,你把深红漆底的食盒送到解神医处。你比秋实心细,去后你帮我向解神医问下王爷的伤是否已经痊愈,还有伤后该吃的补药以及忌口都帮我问清楚一点,莫记漏了。” 常嬷嬷微微俯身回道:“夫人放心,你吩咐的事老奴都会记着。” 帐内的人接连散去,叶寒转过身来,望着这空空如也的偌大主帐,清冷孤寂无处不在,然后眼中忧愁随即再起,青川,他……还是不肯见自己,即便今日是她的生辰。 叶寒缓步走至书桌旁,桌上左边公函约有两尺高,如山成垛垒列着,右边则低矮少物,仅有笔墨纸砚规整摆置,而在书桌中间有一则未批阅完的公文正大大咧咧敞开着,与端王府书房内的摆设没有什么区别。 公文上的内容叶寒无心一看,倒是右前方处的青瓷笔搁上,呈倾斜的毛笔或许是因沾墨太浓太重,浓稠的墨汁顺着光滑的笔杆在笔头处晕染出一小片积洼来,因笔头离桌上这一则正在批阅的公文很近,黑黝的墨汁已在公文边缘处浸染出一不小的黑块。 叶寒见之,小心将其移开,拿纱绢压实在黑块之上将未干多余的墨汁吸走,还好墨汁量少,未弄脏公文上的字,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纱绢吸走了公文上多余的墨汁水分,冬日干燥,帐内炉火生暖,叶寒将之在炉火前烤了一下,就干了七七八八,然后小心将之折叠归好,放置在一侧垒成小山的公文堆上。至于桌上那一滩半干涸的墨迹,叶寒也一并小心将之清理擦干净,毕竟这一堆公文都是些紧急的军务和利民的大事,离得这么近,若不小心弄脏了误了大事可怎么好。 叶寒低头小心擦拭着,因墨迹处离墨砚不远,她怕一不小心将墨砚碰到了,到时墨砚中的墨汁流得满桌都是,可就得不偿失了,所以身子在站在离墨砚远的书桌内侧,小心避开着。 不对! 脑中突然精光一闪,叶寒顿时凝住了身,正在书桌上擦拭的手也一并僵硬不动,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毫无焦距,眼珠子却飞快地转动着。 叶寒连忙低下头来,看着手中已染成半黑的纱绢,再看着纱绢一旁墨砚中晃动未凝固的墨汁,心下纳闷不已:今日小寒,风冷天寒,可说是滴水成冰,即便是营帐中炉火生暖但也仅限于不冻人而已。若青川真是早早离开军营,这墨砚中的墨汁应该早凝固了才对,可……墨砚中的墨汁非但没有凝固,就连笔搁处毛笔低落的墨晕都未完全干涸…… 顿时,叶寒的心慌乱得不行,就像是有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撞得她心扉乱动,连忙几步跑到营帐门口,焦急询问着帐门前的守卫,“将军刚走多久,他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守卫低头请罪回道:“回夫人,属下换岗在此还不到一刻钟,未曾亲眼看见将军何时离去,更不知将军所去何处,还请夫人恕罪。” 不到一刻钟,没看到,这两个信息看似无关紧要,对叶寒却犹如陨石坠地,撞得她心间激烈晃荡,她不禁回头直望着营帐中的空无一人,目光直接落在那分隔前后两帐的紫沉檀木屏风上,震惊诧异,亦或是惊喜,在她黑白分明的双眸中交汇激荡,搅得眼中的清明如水开始晃荡涌动起来。 寒风一许扑面去热,叶寒从难以置信的激动中渐渐冷静了稍许,亦或许是失望打击她太多,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今日这意外之喜,再三谨慎问着守营士兵,“那在我来之前,这营帐可有人进来过,尤其是那方书桌,可有人靠近过?” 守兵认真回道:“回夫人,在您来之前将军主帐无人进出过,至于帐中那一方书桌,属下随刚换岗来此不久,不知之前事宜,但属下可以拿项上人头保证,那方书桌应也无人靠近过。” 全军谁人不知将军主帐乃营中重地,而主帐中放置机密军政大事的书桌,自然是军中的重中之重,除青川一人,无人无令不可越矩,有违者军法处置,她自是知晓,但她怕有人曾送公文前来或动过书桌,她怕自己又空欢喜一场,白白又生一场失望。 营帐不大,一扇巨大的紫沉檀木屏风,一卷垂地的青灰帘帐,将之分隔成两半不同的空间。 前帐办公,后帐休憩,她当初被青川从红绫镇掳到并州时,醒来第一眼就是在这将军行辕的后帐之中,在这并州的几年里她也数次来过,可今日……叶寒踱步不前停顿在一帘青帐之外,帘长不过十尺,帘厚不足三寸,却如城墙鸿沟生生将他们两人隔在了两个世界,帘前是她,帘后是他。 纤细的手半举在空中,指尖轻触青帘粗面上却迟迟不动,害怕犹豫,担心踟蹰,来回徘徊,久久不决,长帘一掀这么简单一动作对她来说顿时变得万分艰难。 隆冬时节的天,营中炉火也只能驱走一半的寒,剩下的一半冰寒或漂浮在空中冻人脸,或沉积在地上冰人脚,或附着在桌椅书架之上触手一掌心的寒,或缠缚在眼前隔帐青帘之上,可当手轻触在粗糙帘面上时,微凉的指尖却感知不到半点冬寒。 叶寒站在帘外未动,却心慌如潮,举在半空中的手颤颤微微轻轻贴在青帘之上,掌心顿时便触了一手的暖,不是营中炉火中干燥烫人的暖,而是人口鼻之中呼出的温湿暖气,一次次毫无保留地喷洒在青帘之上,烫得叶寒微凉的手心好生暖和,而这暖意隔着一帘青帐还在不断喷洒出,惊喜激动撞击得心房怦然作响,可叶寒却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 人是一种很矛盾的生物,对于想要的人与事物我们可以为之不顾一切奋力追逐,可当它就在我们面前,触手可及时,我们却徒生了不该有的犹豫和迟疑,好生矫情,也好生奇怪。 叶寒自己也说不清这种奇怪又矫情的心理,明明青川就在一帘之后,只要她伸手一掀就可以看见数月未见的他,可她就是生不出足够的力气和勇气掀帘一看,“近乡情更怯”,而青川就是她不敢看的那个来人。 看尽寒雪真颜色,还是梦中好(下) 可最终,那举在半空的手还是无力缓缓落下,一帐青帘依旧静垂如常,好似帘前帘后站着的两人并不存在一般,营帐中安静得可怕,唯有隆冬寒气与火炉干柴激烈碰撞发出的几声细微却清晰的爆破声。 叶寒退至在身后席间坐下,不时回头一望那依旧静止若墙的青帘垂帐,永不见丝毫微动,就好似那心硬如磐石的帘后之人。 案上茶火激沸,滚滚白汽若一记锋利白虹直劈冬寒而去,即便碎得烟消云散也不消它青云之志。 叶寒望之,深吸一口轻掩下内心无处可安的空落,然后打起精神坐直身子,竹片取新茶几撮,提沸水冲泡,醒茶冲泡,然后取茶杯两枚分置案几两边,斟至七分满,茶香正暖茶水正好,只待他人来。 天色在走,浅虹淡去,雪后初霁的明亮轻白色也如水墨画般渐渐晕染散去,然后灰白色的云一片一片叠加,肆意滋长出一片无垠墨帐,压得天地又矮又黑。随着云翳渐深,风也开始急了,头顶这一方天穹就这般慢慢黯淡了下来,阴沉得紧。 当鹅毛大的雪开始落下,案上杯中澄黄清透的茶水早已没了缭缭热气,废水弃之,叶寒下意识伸手提壶重新斟满却未见茶嘴出水,不由晃荡茶壶几下这才发现茶水由热到凉已换过多次,壶中早空,而她等的人却还是未曾出来,白白浪费了这一壶茶香。 营帐帘帐轻动,然后就见常嬷嬷侧着身子从帘与帐之间撕开一小口子中快速擦了进来,动作小心且灵活,未让半丝风雪严寒钻入帐中。 沧河开阔,风急雪更寒,常嬷嬷在帐门边轻轻抖去满身风寒与颤栗,缓了口气才向孤坐在席间的叶寒走去。深褐色的案几上有两杯空了的茶杯,叶寒正用白水添杯,缭缭热气若一白龙腾空而上,却未闻茶香。 待客哪有不奉茶的道理,常嬷嬷有些好奇:“夫人可是在等什么人?” 话一脱口,常嬷嬷随即惊恐一颤,扑通一声跪地,双膝上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低头沉默不言,没有连连请罪怕再刺激到叶寒,多生罪过,但心里却悔恨不已,不住暗骂着自己糊涂,怎能犯如此不过脑的错误。这数月以来夫人等的人除了王爷还有谁,而自己竟然直戳夫人痛处,真是被帐外的风雪冻坏了脑,不知死活。 常嬷嬷的为人叶寒自是了解,所以对她的无心之失也并未入心,轻声一言让她起来,听帐外风声更紧竟吹得帐门厚帘不住摆动,寒气袭入帐中,叶寒不由缩紧下身子对常嬷嬷吩咐道:“外面雪下大了,你去岸边帮我看着下阿笙,莫由着他性子玩闹,着了凉。” “是,老奴这就去。”见叶寒没有追究她的过失,常嬷嬷心下安定不少,缓缓起身准备离帐。 急风卷帘,厚长笨重的帘尾被互相吹打得啪啪作响,叶寒迎上一股突然蹿进来的夹雪寒风,冷一下就从皮刺进了骨子里,从未觉得这将军主帐有这般冷过。 “对了,”叶寒好似想起什么,轻声唤到正掀起帐帘出营的常嬷嬷,问道:“王爷的身体,解神医可说了什么?” 被叶寒这么一问,常嬷嬷这才记起自己方才离开她嘱托的事,如实转述道:“解神医让老奴告诉夫人,说让您别太担心,王爷底子好,现已好得差不多,只要别太累着、多保养下身子就行。” 听后,叶寒终于放下心来,长长松了一口气,将积压数月的担心忧虑都吐了出来。 此时灌入营帐的风很大,把她吐出的担心忧虑都吹散了,吹落到身后,直吹得那一帘青帐轻摆四晃。可无论风如何急如何刮,那一帘青帐或摇或摆,有挣扎有犹豫,但依旧不肯腾空半寸,让风而进,亦或许是风刮得还不够狠,掀不动青帘的铁石心肠。 常嬷嬷走了,营帐处的门帘又重重垂落在地,紧紧贴压在营门四框上,任帐外风雪嘶吼咆哮也惧它半分颜色,直接将之一一阻挡在外。帐内风来风去,帘动帘缓缓回落,叶寒回望着那隔着两人的一帷青帐,见它一点一点趋向静止,一点一点恢复如常,再也不动,就像冷透的灰烬遇风重生三两颗火星点,隐隐欲再燃,可一番费尽全力挣扎后,点点星火又渐渐熄灭,死灰还是死灰,都是徒劳一场。 帐内风雪积压的寒压得叶寒胸腔一阵难受,她犹如一条在冰面上不住挣扎的鱼,大张着口在着稀薄且压抑的冰天雪地中努力呼吸着,她不想就这样认命,她与青川仅仅就只有一帘之隔,几步之遥,她不想就这样让青川走了。 心里死灰冷透又复燃几微星火,冲动之下叶寒本想直接掀帘而进,可一见青帘一动不动,冰冷如墙,她的手还是瞬间散去了力气。 她不想逼他,自己这样突兀闯进去,即便见到了他又如何,青川心结未解,两人相见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落得个面面相觑,沉默以对。还是别做鲁莽事,反正他人就在这儿了,出来也是迟早的事,他多久肯走出来,她就在外等多久。 沸水又做白浪翻滚,热气四溢,这次叶寒没再添茶冲泡,而是从案边食盒中将一青瓷碟装盘的蔷薇元子端了出来。因食盒底部放置了保暖的热汤,即便过了这么久蔷薇元子依旧热乎轻软,叶寒将一蔷薇元子拿起,并未吃,而是将之分成两半,露出里面嫣红欲滴的蔷薇馅料,然后用竹片舀上一竹尖嫣红放置在对面空尽的茶杯之中,白水化散,杯中水轻红澄明,缭缭水雾间,积蕴了蔷薇一夏天的馥郁香气就这般从这一杯水中慢慢弥漫开来,恍然间这隆冬严寒好像也不是那般冷彻心扉。 帐内炉火正暖,壶中热水在沸,杯中红水未冷,青瓷盘上蔷薇元子依旧热乎轻软,一个个小巧精致白白胖胖好生可爱,这一切正是最好时,就只差对案有那么一人缓缓落座,与她轻颜释笑,然后共踏风雪路,一同回家。 营帐门帘微动,风还未进,屏风旁的青帘却动了起来,轻微掀动间好似有一小截手指隐隐约约钻出青帘之间,可惜叶寒背对而坐,未曾看见。 “娘亲”,帐外传来孩童稚嫩的喊声,半掀起青帘的手瞬间落下,一切瞬间又恢复如初,然后就见一穿得圆滚的小娃娃从厚重的营帐门帘缝中钻了进来,撒着小短腿朝叶寒跑了过来,一下就扑进了她温暖的怀中。 叶寒轻手抚顺着阿笙脸上跑乱了的头发,手心贴在他冰凉吹红的小脸上给他捂暖,边笑着问着,“将士练兵可是好看?看你都冻成什么样了。” 也不知是谁惹了这小霸王,阿笙气鼓着小脸没有说话,趴在叶寒怀里闷闷不乐,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开口说道:“娘亲,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天都快黑了?” 被阿笙这么一提醒,叶寒借着轩窗缝隙一望才恍然发现寒夜已至,自己在这帐中不知不觉间竟坐了一下午,可该等的人还是没有等到,青川还是不肯见她,即便两人相距仅有一帘之隔。 叶寒有些不甘心,不想就这样离开,于是抱起阿笙来小心问道:“怎么了?你不是一直想来军营玩吗,怎么这么快就想回去?可是刚才玩得不开心,还是有人欺负你了?” “……”,阿笙腮帮子还气鼓着,嘟着嘴小脸很是生气,他缠了花师叔这么久,可一丁点爹爹的下落也没问到,早知道他就待在主帐中陪着娘亲一起等爹爹,也不至于让娘亲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营帐中苦等这么久。 阿笙知道爹爹已经好久没回家了,他也知道爹爹这是不想见娘亲,虽然他不清楚爹爹跟娘亲因为什么变成这样,可他心疼娘亲,娘亲身子不好还每天冒着风雪跑到军营里找爹爹,若是生病了可怎么办,爹爹也忍心! 想到这儿,阿笙顿时生起青川的气来,暗自赌气想着,爹爹若是不疼娘亲,就让他一个人疼娘亲便是,他才不会学爹爹让娘亲惦记着半夜睡不着,一个人坐在屋中偷偷抹眼泪,阿笙想起前几日偷看的这一幕,想想都心疼,不由伸着小手把叶寒抱得更紧。 “……娘亲”,阿笙转着变得暖乎的小脸在叶寒怀里蹭了蹭,然后仰头望着上方温柔看着自己的笑容,撒娇道:“娘亲,阿笙饿了,阿笙想吃你做的糖醋肉,还有豆油皮包子。” 这时,常嬷嬷和秋实也一同回到了帐中,刚好听见阿笙说的话,秋实刚从伙房营回来,身上揣着一大堆亲友叔伯送的吃食,于是想也没想就直接说道:“小世子饿了?刚好我兜里装着刚出锅的把子肉,还是热……” “乎”字还没说完,秋实就被常嬷嬷又一把拉出了帐外,在风雪肆乱中被常嬷嬷难得生气一次训斥道:“你也是,在端王府这么久了丁点不见长进。也不看看天都黑了王爷都没回来,这是小世子心疼夫人,不愿夫人再苦等下去,所以才扯的一个谎。” 风雪肆掠夺人声,常嬷嬷本就刻意压低的声音又被削弱了不少,即便两人紧挨着这么近,秋实也只勉勉强强听了个大概,手紧紧攥着兜里被油纸包裹着还热乎的把子肉,生着懊悔还有委屈,她怎么知道那是小世子为了哄夫人回去说的一个谎呀! 常嬷嬷与秋实刚进来就又出去,叶寒心明如镜,见之也只是轻轻淡淡一笑便过,低头看着小眼神不住飘忽四转的阿笙,轻声问道:“阿笙是玩累了,所以真的想回去了?” “嗯!”阿笙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很是认真点着头,说道:“娘亲,阿笙真的饿了,你摸摸,阿笙的小肚子都瘪下去了。” 边说着,阿笙边拉着叶寒的手去摸自己的小肚子,可手还未到,就听见“咕噜”一声从阿笙肚子里传了出来。阿笙有些不好意思,立马放开叶寒的手,捂着自己的肚子,缩着小身子抬着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叶寒,撒着娇,“娘亲……” 天黑了,雪重了,寒更深了,她的生辰就这样恍然间就快过完了,叶寒垂眸看着茶案,蔷薇红浆半凝,雪团半硬,而案上正对边上那一杯轻红澄透的蔷薇花茶已然一同冷去,馥郁怡人的蔷薇香气不再,就像那热情黏人的盛暑夏日一去不返,花满月圆恍若一梦里。 哒哒马蹄声响伴着叶寒一行从端王府来,也伴着他们一同而回,路不变,人亦不变,来时是哪些人,回去的依旧是哪些人,从大多数世人的观念中这已是一种难得的圆满,可叶寒心里却知道缺了些什么,她看着窝在自己怀里乖乖睡觉的阿笙,再看了看旁边空落落的位置,心里不禁感伤道,她的这个家何曾圆满过。 夜深千帐灯,风雪不归程,沧河难见,唯有岸边成连营帐年年可见,灯火通明有尽处,男儿豪气没云霄,不惧鬼豺狼。 雪积数盈尺,脚踩山崩裂,皆化成水,难挡军营中手握铁抢来回巡夜的士兵,隔了一围灰帐墙,“墙”内有壮士豪情千杯嫌少,有埋首兵书顶灯苦索,也有刀剑相交光影演沙场,还有孤坐一帐下,独饮杯中凉,满腹是心寒。 越急的风,越大的雪,越深的夜,花折梅有些不放心,冒着风雪进了将军主帐,见青川一人静默无声孤坐在席间,眼神无绪静望着对面早已变空的位置,那是叶寒为了等他苦坐了一下午的地方。 “既然想见她,为何又躲在帐后不肯出来?你别忘了,今日可是她的生辰。”花折梅毕竟为仆,那是他自有记忆便被灌输的信仰,经然数年,已然成天,难以改变,所以他即便再同情叶寒,也说不出敢违逆青川的话,最多也只能如现在平静诉说。 冬寒万物难暖,放置在案上的蔷薇元子早已变冷发硬,不再软糯香甜,青川抬手伸向青瓷盘中那一枚被分成两半的蔷薇元子,持一半月缺入口,甜腻依然如旧,可他却品出了人散人悲哀。 放置在腿间上的双手倏然握紧,青川闭着眼心里依旧忿然不平:她不是对自己毫无男女之情吗,那她这数月的所作所为又是什么?一次次跑到军营里找他,想着法拐弯抹角找人打探自己的消息,甚至今日把阿笙都一并带上,是想让自己心软,还是想让自己回心转意?既然不爱,又何必费尽心思低声下气如此,互不打扰岂不是更好! “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你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花折梅开口提醒道。 两人主仆多年,他是了解青川的,别看青川一连数月避开叶寒狠心不见,但他心里是放不下叶寒的,要不然也不会提前得到叶寒来军营的消息而未提前离营避开,可这也是让花折梅想不通的地方,既然青川选择留下,为何又藏于帘后刻意避开叶寒。既已心软,又何必故作铁石心肠,白白让叶寒又煎熬了一个下午冬日。 案上烛火轻动,烛影轻摇,青川墨眼未睁,话轻淡淡如风,听不出有半分情绪在,“传令下去,明日我要去褚州一趟,让黑虎营随行。” “你……”,花折梅被气到失语,他盯着静坐在席间淡漠无绪的青川,搞不懂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话到这儿,已是不欢而散时,花折梅无话可说,果断转身离去,没入风雪中,随他情欢悲喜,各自离合,反正他也只是一看客而已。 明烛空帐,荡荡无风,青火不晃,烛火不摇,万籁俱静,唯胸膛之下心动砰然在响,时而嚎叫凄鸣,时而嘶吼咆哮,哀声不止。是谁伤,为谁哀?夫妻五载深情付与,缱绻间,真真假假竟难有真心,能不伤心,能不哀乎!可当哀伤退去,落下一身空凉时,他亦痴心在想,若是能被她骗一辈子,何尝亦不是一种幸福,看尽霜雪真颜色,还是梦中好。 雪枝白梨轻胜梦,袅袅晴空误当春 小寒随雪尽,梦醒又一朝,雪落雪霁几回过,未记,抬头却见妆台明窗别有红梅一枝,梅枝下“管城春满,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胭脂已红亭前柳,嫣红落“珍”时。 晃晃又至一朝,叶寒放下手中木梳,指尖轻沾几点秋海棠水粉,一点点将“珍”字最后一画涂满,退步一看全局才恍然发现冬寒已过半,原来她那日从军营回来已有二十几日,可青川依旧未归,她却依旧自欺小寒只是昨日。 晨后无事,叶寒披上御寒的银狐披风出门闲逛,这才发现廊下红绸灯笼高挂,奴仆人人新衣以迎新春,皆剪彩绸为燕为花以做头饰,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叶寒回头再看满庭凌霜素雪,前方小径旁积雪盈尺下竟能看见几根青翠,雪池岸边也隐隐可见柳枝吐新绿几点。 叶寒顺着小径绕着合璧庭饶有兴味走了一圈,灰沉多日的心境也随之复苏了几分生机,脚停在东庭墙边那一架只剩干枯藤条的蔷薇花墙处,光秃秃的黑桠花藤来回环绕在木格架上,覆雪沉寂,哪还能见当时暑夏繁盛似锦,蔷薇满庭芳,叶寒见之不由有些感慨。 向前几步欲走,叶寒却突然停下脚步,微垂着头盯着枯藤蔷薇处的一处,饶有兴趣。凛冽冬寒,风雪无常,花枯花早凋零成泥,却没想到竟有一漏网之鱼,颤颤巍巍夹在两根手指般粗大互相紧绕的花藤中,虽早枯红皱紫,但也幸免于零落成泥碾作尘,独赏这冬日万丈清寒。 叶寒小心翼翼退至一旁,不愿她的贸然而至就结束了它的生命。也许,这枝蔷薇也与她一样都是在等着什么吧,抱着一份执念固执地等着:也许对蔷薇而言,春未来,它怎敢离去,而对她而言,青川未归,她怎敢轻言放弃。不就是错过了一个生辰?今年生辰过了,不还有明年、后年、大后年,她就不信等不到青川回心转意! 庭中信步一圈,清雪扫积郁,释然一身轻,路过墙角见几弯越头高的骨里红梅粉粉灼灼烂漫似春杏绯红,积雪压蕊间依旧有梅香如故,叶寒忍不住上前折下一枝傲雪红梅,虽落了满身香雪清寒袭身也不在乎。 回了屋中,叶寒将手中红梅递给常嬷嬷,和颜轻柔掩不住笑,“常嬷嬷,你去库房挑只合适的瓶子将这梅花插上,就放在屋中。红绸添喜,红梅闹春,这年可不能过得太素净了。” 见叶寒从庭中回来后愁绪散去不少,心情大好,常嬷嬷的担心也随之轻了不少,伸手接过叶寒手中那一枝灿红如火的骨里红梅,笑着回道:“好,老奴这就去。” 解下落了一身寒雪的银狐斗篷,再在火炉旁烘干身上残余的寒气,叶寒喝了几口暖茶便往东侧暖阁走去,见阿笙微弯着身子在书案上写字,便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写了多少了,让娘看看。”叶寒离暖榻还隔了半丈就开口说话,阿笙微弯的小身子顿时一僵,连忙坐直背脊,挪着屁股小心往里侧移着,生怕被叶寒看出什么端倪。 叶寒看着阿笙这笨拙可爱的小动作,不禁笑了笑,没有戳破,走近在暖榻边坐下将书案上写满墨迹的纸张一一拿起仔细看着,边不时抬头与阿笙说着话,“嗯,你这字写得越发好了,看来朱老夫子没有白教你。” 阿笙的字虽不及成人写的字刚劲有力,但已隐约可见刚毅之风,这对一不到四岁的孩童委实来说不容易。 见娘亲在夸赞自己,阿笙略紧张的小脸一下就乐开了花来,趁热打铁连忙求道:“娘亲,你让我写的字我都写完了,等会可不可以让我去外面玩会儿?”边说着,阿笙忍不住扭了扭自己的小屁股,虽然被坐在屁股下的刀柄膈着不舒服也丝毫不介意。 叶寒抬眼瞧了瞧阿笙微倾过来的小身子,居高临下的角度可以让她清晰可见阿笙屁股下露出的半截刀柄,不由抿嘴笑了笑,好意提醒道:“你的宝刀露出来了。” 阿笙听见连忙转头一看,见自己藏在屁股下的刀居然悄无声息“探”出了头,居然还被娘亲看见了,顿时窘迫上脸,回头看见娘亲正笑着自己,阿笙一时羞不过,一下就扑到叶寒怀里撒娇耍着赖,缠着叶寒不停求着,“娘亲,你就让我出去玩会儿吧,一会儿就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粉嫩雕琢的娃娃,嘟着小嘴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小手抓着自己的手臂边晃着,边奶声奶气地可怜巴巴求着自己,这一幕是个人看见了都忍不住心软,可叶寒却狡黠一笑,伸出手刮了刮阿笙的小鼻梁,说道:“这招对我没用,换个方式。” 阿笙鼓着腮帮子不说话,机灵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叶寒,怎么也不信自己的温柔娘亲竟然会对自己的撒娇卖萌无动于衷,娘亲可是最疼自己的,他才不信,于是缠着叶寒更甚,闹着求着更欢,弄得叶寒真是难以招架,最后只好软下态度,好声劝道:“娘不是不让你玩,你看你这几天是不是一直拿着刀练武,书一本也没碰过。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这个道理朱老夫子不是没教过你吧?” 阿笙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心里知道娘亲说得都对,可是他就是想出去玩,想拿着自己的刀出去砍雪,一点也不想再看书写字,心里有些小不甘心,于是打着商量道:“娘亲,我只出去玩一会儿,就一会儿,等玩完了我再回来乖乖看书,好不好?” 孩子爱玩本是天性,按理说她不应该拘着阿笙,可凡事过犹不及,该玩的时候让他玩,但该看书时就得看书,不应有所偏颇。 所以叶寒没有心软,摸了摸阿笙婴儿肥的小脸,继续说道:“阿笙,昨天你不是答应了娘上午读书下午习武吗,可你今日才坐下不到半刻钟就想出去玩……”,叶寒说到这儿,弯着背与阿笙平视,语重心长道:“……阿笙,做人得言而有信,知道吗?” 阿笙微垂着小脑袋,心里有些小郁闷,早知道他昨天就不该答应,现在好了被自己说的话给堵住了嘴,玩都不能玩,阿笙心里那个难受,只好退而求其次问道:“娘亲,如果我把该看的书该写的字都做完了,可不可以提前出去玩呀?” 叶寒看着阿笙几乎乞求的眼神望着自己,她这当娘的哪还能再心狠下去,于是把手中纸张重新放回案上,对阿笙说道:“可以,但是你把今日该做的课业做完前,先把‘心无旁骛’这四个字写五十遍。” 小孩也有自己的自尊心,所以叶寒并没有把话点破,而阿笙见书案上被重新放回的纸张,字迹最潦草的那一张被叶寒特意选出来放在了上面,那是他为了图快点完事胡乱写的,现在再重新一看,阿笙虽小但也知羞耻,自是对叶寒的话没再反驳,虽然他还是想拿着自己的刀到外面砍雪玩。 适时,暖阁东墙用来通风透气的窗户传来几阵的慌乱脚步声,断断续续若无,细细碎碎近乎雪落无声,却足以打碎暖阁内墨香染宣纸的安静,暖阁中人都忍不住抬头朝那扇半开的窗户望去。 静谧雪满窗,偶尔有三五俩壮实的仆人从雪中掠过,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叶寒看着仆人远去的方向心里有些好奇,那是去往前府和东边院落的路,虽说年节将近府中繁忙,但过年该做事宜陈福早已安排妥当,并没有听他说过这几日府中还有其他要忙的事宜。 叶寒越想越奇怪,于是下了暖榻准备出去看一下,但刚走几步就杀了个回马枪,把阿笙偷懒的小动作抓了个正着。阿笙也没想到叶寒会突然转头回来,小眼看大眼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立马坐直刚垮下来想休息下的小背脊,小手握着笔认真一笔一划写着“心无旁骛”。 这小机灵鬼,一刻不盯着就想偷懒,叶寒在心里无奈笑着叹道,所以走之前她还是得好生嘱咐一下,“阿笙,娘出去一会儿,你在暖阁里好好写字,不许再玩你的宝刀。若是再让我看见你三心二意,不好好读书,娘一定让你再也见不到你这把宝刀!”叶寒“恶狠狠”威胁道。 这温柔娘亲装多了,偶尔来次野蛮老妈也蛮有效果的,瞧阿笙那小调皮被吓得老实多了,连连点头满口应下,眼睛里的花花心思也去了很多,叶寒很是放心,但也知道这管不了多久,自己走后阿笙这小调皮蛋肯定会撒开脚丫子玩,于是唤来秋实吩咐道:“等会阿笙字写完了,你给他热一碗牛乳,记得多放点今冬刚送来的荔枝蜜。” 秋实应下,正准备附身退下,却被叶寒又突然唤住,听她又特意补了一句,“对了,我昨日做的白糖糕也给阿笙拿一块来,你到时别忘了。” “夫人放心,这吃的事秋实什么时候忘记过。”秋实拍着胸脯向叶寒保证着,却没想过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为何叶寒会分成两半说。 不过,坐在书案边吞咽着口水的阿笙却知道为什么,比起白糖糕来,玩什么都不重要,他要吃娘亲做的白糖糕,娘亲好久都没有给他做了,他方才光是听着肚子里的馋虫都被勾了起来。于是,为了他心心念念的白糖糕,阿笙排除杂念,奋然执笔,挥墨间雪白宣纸上一个个工整清晰的字迹渐渐跃上,果真是“心无旁鹜”。 叶寒出了暖阁走至屋中,连唤了常嬷嬷几声,也未见她出现,有丫鬟回答才知常嬷嬷方才出了屋,但也是不知去向。 这倒让叶寒有些纳闷,常嬷嬷做事一向有规有矩,就算回趟屋也会提前跟自己告知一声,绝不会失了规矩。不过,叶寒也就是随便想了一想,没有放在心上,也许常嬷嬷也有个三急缘由,反正她也只是想问下刚才合璧庭外人影匆匆是怎么回事,并非是一定要找她。 于是叶寒披上披风自己独自一人出屋去一看究竟,可刚走至合璧庭大门前,就与刚小跑回来的常嬷嬷撞了个正着。雪天路滑,叶寒晃了几下,借着常嬷嬷的手这才站稳了身子。 “常嬷嬷,你这是去哪了,怎么还跑出了一脸的汗来?”叶寒看着常嬷嬷额头泌出的细汗,细口喘出的白汽,还有略微慌乱的神情,这一举一动可不符合常嬷嬷一贯稳重如石的行事风格,于是叶寒的好奇心便这样被勾了起来。 常嬷嬷微垂着头,扯过袖子擦去额间风吹发冷的汗珠,脸上该有的不该有的神情都在她抹额的一瞬间后都一并消失了,话语也只剩下还带着点去不了的微喘,“夫人,您不是说过年想做点江南的甜果子和茶果子吗?老奴方才无事,便去膳房问了下可有从江南新运到的食材,因出来得久,老奴怕您找我,所以回来得有些着急,差点冲撞到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端王府膳房设在府邸之东,而常嬷嬷回来的方向也是从东边回来,所以叶寒没有做多怀疑,只是见常嬷嬷两手空空而回,身后亦无搬运食材的婆子丫鬟,于是打趣笑问道:“常嬷嬷,你是不是回来得急,把食材落在雪地里了?” “……”,常嬷嬷本就是随意扯了个幌子,并未想得仔细,所以被叶寒这么随意一问便被问住了,抬袖擦了下已干的额头,平静回道:“老奴在膳房挑选的食材太多,一人拿不回来,所以交代了膳房的下人等会搬过来。” 叶寒清明的眼眸轻微波动了一下,对常嬷嬷今日的些许反常不想直言点破,于是转言提议道:“不用这么麻烦,你叫上几个粗使婆子去搬回来就好。膳房本就事忙,就别让他们来回跑一趟,浪费时间。” 常嬷嬷心底微微舒了一口气,正准备挪动双脚回合璧庭依言办事时,却又突然听见叶寒轻轻悠悠飘了一句话出来,“正好我也想去东边瞧瞧。方才见后府的壮仆三三两两去了前府,也不知是有什么东西运到,所以才需要这么多人去搬?” 听到“搬”这一字,常嬷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还好叶寒一直望着东边,未察觉到她的慌乱,于是常嬷嬷稳了下情绪平静说道:“夫人,大寒刚过天地最是极寒,您还是回屋中坐着歇会儿,莫冻坏了身子。” 叶寒笑着谢绝了常嬷嬷的好意,“我哪有这么娇弱,再说我里里外外穿得这么暖和,不会冻着。”叶寒说着间,脚已踏出了合璧庭外,回头向站在合璧庭内的常嬷嬷吩咐道:“你去忙你的,我先去前府看一看,等会儿就回来。” “夫人!” 常嬷嬷失声叫了出来,慌张渐成深恐,连忙跑了出来拦着叶寒,劝阻道:“夫人,前府人多嘈杂,且多是些后府上不来台面的粗人,举止粗鲁不知礼数,若是不小心冲撞到您可怎么办!” 银狐披风下的手臂被常嬷嬷抓得很紧,不知轻重,叶寒低头看着没有说话,常嬷嬷顺着叶寒的视线也跟着眼睛移下,惊颤一抖,手像触电般瞬间撒开,双腿“扑通”一声跪地,连忙请罪道:“老奴一时情急,以下犯上,还请夫人降罪!” 隆冬时寒,日日雪落平淡无奇,见上两三个不同的事也不见得有何奇怪,可常嬷嬷今日的反常,一次两次还好,但次数多了,尤其是方才常嬷嬷慌忙之下竟上前强行拉住了自己,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这可不是浸泡在诡谲深宫中的老人才会做的糊涂事? “常嬷嬷,你可有事瞒着我?”叶寒开门见山问道,两人主仆多年,她知常嬷嬷忠心尽责,所以并不想多为难她,她只想问清一事,“前府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拦着我?” 雪地之上,常嬷嬷压低身子没有说话,背脊弯得几乎与地面平行,双手握雪绞得雪尸成水,冰凉刺红手背,头颅低垂不时左右轻轻晃动着,将心里那说不出的犯难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主一仆,一站一跪,两两在雪地中僵持不语,最后还是叶寒转头轻叹一声,主动退后一步不想强迫她,“你不愿说就算了。雪地寒凉,你先起来回屋休息,我去前府看下就回。” “夫人!” 眼看叶寒转身欲走,常嬷嬷连忙开口叫住,心下犯难,纠结间扰得头中生疼,但见叶寒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也知自己瞒不住了,只好犹犹豫豫如实回道:“是书房在……” “是青川回来了!” 其实也别怪叶寒会有如此不切实际一想:小寒生辰那日明知青川也在帐内却强行压抑着自己不去见他,为的就是让他对自己生上几分愧疚,好让他肯主动回来见自己,因此她自回来后便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再去军营。 她等了太久,等得太苦,所以一听见“书房”这两个字便情不自禁与青川回府的事联系到一起,心里翻着惊喜不已的恍然大悟:原来是青川回来了,怪不得要后府的壮仆到前府去,他这么久才回府应是有许多东西要搬。 如此一厢情愿地想着,缭绕在叶寒眉间数月的淡愁渐渐散去,发自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说不出的高兴,却从未多想一下常嬷嬷方才的为难究竟从何而来。 常嬷嬷一听叶寒这话,便知叶寒误会了,可她来不及张口解释一二,便见银狐披风从她眼前飞快一晃,叶寒已跑出了半丈之外。 常嬷嬷连忙挣扎从雪地里站了起来,也顾不得发麻变僵不听使唤的腿,费力地挪动着向叶寒跑去的方向追去,心里暗自祈祷着能追得上夫人,希望一切还能挽回,一切都还来得及。 雪枝白梨轻胜梦,袅袅晴空误当春,叶寒一路兴奋而来,御寒的披风不知何时丢了,一身轻装若春衣单薄难抵腊月寒,却生生跑出一脸涔涔汗意。 叶寒伸手半倚在三味书斋院外的石墙上,大口喘着白汽扑寒,另一只手捂在跑得太快隐隐作疼的右腹上,比雪还白上几分的小脸说不出的焦急与疲惫。 院里院外,人来人往,身着粗实麻衣的壮仆一个个搬着的红木大箱子从书房院门出来,络绎不绝朝前府正门运去,叶寒看着奇怪,心里渐渐升起一种说不出的不安,于是呼吸尚未平稳便走了进去。 踏进了书房院门,越往里走叶寒越止不住的心慌难安,不好的预感若倾斜的天平正直坠而来,不知何时落下,砸得她头破血流。一步步缓缓越上台阶,书房正在一点一点被掏空,随着一个个沉重的红木大箱子与她擦肩而过,这偌大的书房也渐渐只剩下一副干枯的木架子,寒风灌满空荡处。 在变空了的书房中,叶寒看见了正指挥众人搬运的陈福,于是轻脚上前幽幽唤了一声,若鬼若魅,“陈管家。” 陈福干瘦的背脊倏然一震,未曾想到叶寒会突然到此,连忙转过身来俯身行礼请安,并请罪道:“老奴见过夫人!老奴不知夫人到此,怠慢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这话,怎么跟常嬷嬷说得都差不多,叶寒听着顿时听出几丝不耐厌烦来,但却无心理会,径直越过陈福向正前方的主位走去了过去。 书架无物,书桌空空,就连挂在墙上那几幅字也一并被摘了下来,叶寒环视着书房内的空空荡荡,脸上悲凉一笑,讥讽十足,真是好生个干净,干干净净如初如始,就像谁也没住过,谁也没来过,谁也与谁从无纠缠过。 叶寒蓦然闭眼,书房中的空空如也刺得她双眼生疼,不愿再看。她就这样孤零零站在书房正中,一动也不动,适时门外长空之上浅云散成零落,暖阳久违,金光入门,将叶寒清瘦单薄的身子拉长成一条细黑色的长影,却被活生生斩成几段,或被丢弃在地上,或被死死钉在书桌上,又或被一针一线绣在屏风上。她挣扎过,她逃离过,但都失败,就像她从到这里来的最初起一样,从无选择。 “……是他的主意?”良久,叶寒才缓缓问道,话有气无力,就像一将死之人费力吐尽胸中最后一口浊气,死气沉沉。 叶寒已经在这儿,常嬷嬷定是没能瞒住夫人,事情已然走到现在这一步,再多的隐瞒都是徒劳,于是陈福选择如实以告,话语尽量婉转,少生伤害,“适逢年节军务繁多,王爷无暇回府处理政务,所以命老奴将书房内的各地公文运至军营,供他批阅。” 明知陈福善意谎言掩心狠,可叶寒还是忍不住心生愤然一嘲,批阅公文?骗谁!连书架上的藏书都一并搬空了,青川这是生了与她两不相见的狠绝心思。胸口忽觉一阵抽搐发疼,好似有只尖利如刀的手直钻进胸膛,抓着她的心脏又拉又扯,好似不活生生挖出来不罢休一般。 “搬吧!都搬走吧!”,叶寒喃喃自语着,从边说着边从书房重重阴翳中走来,脚一步一步朝照进书房的半方金阳走去,冬阳明灿如金将她暗黑色的影子远远拉在身后,拉得好长,近乎皮与肉的撕扯脱离,疼痛无语可诉。 门外,常嬷嬷不知何时已到,微弯着腰站在门边,手中抱着的是她扔在半路上的银狐披风,那是她嫌披风拖累脚步为了早点赶到书房所以才解开扔掉的。如今一看一回想,叶寒心中自嘲不已,一厢情愿一场空,终究还是她自作多情了,才落得如此苦果,怨得了谁。 云合天又阴,初晴转瞬即逝,书房浅明散去幽暗又渐渐合拢,北风一层一层堆聚在搬空了的书房中,森然阴冷,若一巨大暗沉的棺材瘆得人心慌发毛,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常嬷嬷,你现在回合璧庭把王爷所有的东西都一并收拾出来,交由陈管家一起送至军营。” 一语中的,常嬷嬷惊愕抬起头来,望着叶寒清冷无绪的脸上尽是死灰一片,难找两三点星火复燃迹象,便知她心意已决,再多劝说亦是无用,她为仆亦无奈为之,只好默默垂下头去,转身离开行事。 见常嬷嬷已走,叶寒也对陈福吩咐道,声音依旧轻然柔和,亦无情无绪,“陈管家,你也一并随常嬷嬷去合璧庭,待常嬷嬷把东西收拾好,你便立即将东西送至军营,一刻也不要耽误!” 你既不再留恋,我便帮你绝了你我之间最后一丝相见的可能,从此,你自驰骋天下受万人敬仰,我屈居一隅过我的安稳日子,你别来找我,我亦不会再去打扰你,此生不见那便此生永不相见,我……成全你! “……是。”陈福迟缓一瞬才俯身回道。 退出书房后,陈福连忙追上还未走出书斋院门的常嬷嬷,两人相视一眼,双双皆泄漏着心里藏不住的担忧不安,尤其是常嬷嬷,或许是女人天性更为敏感,让她对今日之变忧虑更多,也不管还在书斋院中,便低声与自己这位认识多年的故人诉说着自己的担心。 陈福认真捕捉着常嬷嬷又细又小的话,一字一句听着间反倒渐渐安心了不少,小声劝慰道:“王爷与夫人之间的事并不是你我两个奴才能解决得了的,你也别太过担心了。也许,夫人今日此举……说不定,也算不上是什么坏事。”陈福阴白偏柔的脸上有些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常嬷嬷眉间的郁结难解,她做不到陈福那般乐观,因为他没有见过夫人为等王爷等了多久,等得有多幸苦:从天明到天黑,从一天到数月,去军营路上的积雪那么厚都能被一次次来回碾碎了,却从未碾碎过王爷的铁石心肠。也难怪夫人心死如灰,有此绝然之举,试想数月苦等,日思夜念,翘首以盼,望眼欲穿,到最终等来的仍不过是绝情伤人,这世间有几人能做到毫不在乎。 “……但愿吧!”但愿一切并非无可挽回,但愿一切还来得及挽回,可……她心里却怎么难以心安,总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咚!” 沉闷一声在身后响起,是什么东西轰然倒地的声音,常嬷嬷和陈福不由自主转头一看,只见书房幽暗沉沉中,原本站在其中的叶寒已无声倒在地上,一身白衣若雪覆身,似黄土一抔,别了人世。 “夫人!” 常嬷嬷惊恐喊出声来,双脚不受意识控制直接向叶寒跑去,空空如也的书房陷入一片喧杂混乱之中,然后风急了,雪落了,云又沉了,天地间也变得混乱不堪,谁还分得清天上与人间。 ※※※※※※※※※※※※※※※※※※※※ 此章第一段的“管城春满,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俗称《九九消寒图》,是古代用来记录冬季日子的一种方式。 从头九(冬至后的第九天)起,每日用朱砂填满一笔,而每字九笔,一字填满便过了一九,等“风”字最后一笔填满,冬寒便尽,春终于至。 大家有兴趣的可以自己查一下,挺有趣的。 鲛绡罗帐里,红颜孤坐冷 风萧萧云雪漫,寒烟缭绕浓雾障目,叶寒赤脚单衣走在冰冷的地上,瑟缩着单薄的身子在一团黑沉看不透的雾气中走着,可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出去,冰凉刺骨的风一阵接一阵不住吹着,像挂满倒刺的长鞭撕扯着她皮□□裂,望不尽的黑暗是一只无处不在的厉鬼,围着她绕着她,就像猫捉老鼠一般不知何时会一口吃了她,让她恐惧不已,心慌难安。 “青川……”,叶寒一人走在又冷又黑的雪雾之中,害怕让她不由自主喊着那个能给她安全感的人,“……青川……青川……” 鲛绡罗帐灯剪花,明烛朦胧里叶寒清瘦的脸颊轻皱生慌,口口声里反反复复梦呓着王爷的名讳,常嬷嬷看着躺在床上昏迷的叶寒依旧难得安宁,不住哀声叹气,夫人今日这般绝然不回头,可实际上心里还是念着王爷,但是……夫人晕倒的消息早已派人传至军营,可王爷至今依旧未归。 常嬷嬷低头擦拭着叶寒梦魇中渗出的冷汗,双眼含哀,对躺在床上的柔弱女人有种说不出的怜惜,王爷若是不爱,何必费尽心思把她绑在身边;若是爱她,又何必这般伤她,他也舍得? 昏昏沉沉梦不醒,叶寒在噩梦中越陷越深,外界的阵阵焦急唤声都唤不醒她。梦中浓雾越寒越暗,且一寸寸向她步步逼近而来,让她无处可逃。 急风一瞬,吹散了浓雾一角,熟悉高大的身影清晰显现,叶寒忽然一喜,如一即将溺水的人不顾一切向他跑了过去,“青川……” 青川双手负背,纹丝不动,任叶寒倾身紧抱也不动于衷,面色凝重发寒,与周围漫天弥漫的浓烟黑雾如出一辙,吓人得紧,“……你还知道回来!宁致远对你这么重要,那我对你又算什么!” “不是这样的,青川……” “你既然不要这个家,又何必回来!”青川暴怒着,怨恨着她的“心狠”。 “我没有……青川,你知道我没有……”,叶寒焦急解释道,眼睛都急出了泪来,可青川不听,一把狠心推开了她,任她又重被笼罩在层层黑暗浓雾之中,“青川……青川……”,无论她如何哭喊都不曾回头,怎么追也追不到消失在浓雾中的青川。 画面瞬间换转,漫天风雪白茫苍苍,寒风割脸中她终于追上了青川,却见青川胸膛破了一血窟窿,不住流着鲜红淋漓的血,天地唯雪色中也难掩这一抹红。 青川就这般安静站在她面前,如墨的眼满含哀伤望着她,胸口处的鲜血染红了他脚下的雪,风声急啸,却没不过他苍白干裂的嘴唇无力说出的话,“……姐姐,我做了这么多,可在你心里我永远都只是你的弟弟,对吗?” 风雪没眼,叶寒静静站在原地未动,任北风吹得长发凌乱贴脸,她凝望着近在咫尺的青川,她想抹掉他眼中望不见底的哀愁,可话到嘴边却张不开口,她说不出违心的话,她骗了他这么久,她不想再骗他,真的不想,所以她只能看着青川苍凉一笑间,无声消逝在风雪弥漫中。 晃眼一转,叶寒泪还未干便又回到这搬空了的书房中,里外无人只剩无处不在的空空荡荡,还有她与……青川。 青川一身黑衣森严,离她有一丈之远,无论她如何靠近他们之间的距离永远是一丈之隔,跨不过越不了,只能两生相望,永生难以靠近。 “青川……”,叶寒追逐着太累,她已精疲力尽,她仅剩的力气也只够喊出他的名字,“……青川……” 黑暗从高高的房梁下一层层落下,书房内的光亮被压成了薄薄一片,紧紧贴在地上只够勉强看见相隔一丈的彼此。今日的青川好生陌生,凌厉的眉,寒霜的眼,高挺胜寒的鼻梁,紧抿无情的薄唇,明明是同样看过千百次的容颜,怎么今日这般陌生,这般疏离,好似不是青川。 叶寒不愿承认,可又舍不得,她已好久没有见过青川了,她真的舍不得,还是忍不住开口痴声唤道:“青川……” 一丈之外,青川冷声开口,尽是无情,“你既然心中无我,我又何必留恋。自此以后,你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永不相见!“ “……不……青川,青川……不要……”,叶寒下意识失声喊出,她不要,她不要,于是她奋然向他跑去,却见青川瞬间消失于一阵白光之中,好生刺眼,她未停,不顾一切扑了过去,恍然梦醒,浅阳入朱户,罗帐明胜烛。 秋实被叶寒突然睁开了双眼的动作吓了一跳,又立即喜极而泣,“夫人,您终于醒了!” 听见秋实又哭又笑的叫声,屋中中提心吊胆等了一夜的婆子丫鬟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纷纷落下心来,然后端药的端药,打水的打水,准备早膳的去准备早膳,各自慌乱却井然有序地为叶寒的醒来做着事,尽份力。 小火煨在炉子上的药,浓稠发黑冒着苦涩不好闻到白汽,常嬷嬷小心将装得八分满的药碗端了进来,放在床头一旁等稍凉了再喂叶寒喝下。 叶寒稍稍打量了一下自己身躺之处,刚苏醒的嗓音还带着几分沙哑,轻声问道:“我怎么在这儿?”她记得她方才是在书房,怎么转眼就回到了合璧庭,叶寒一深想脑子就不由生疼,全身软绵无力,好似被抽了骨头一般。 常嬷嬷细心用勺子喂了叶寒几口温水,然后回道:“夫人,您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了。” “一天一夜?”叶寒很是惊讶,抬着头望了眼明窗前微熹泛白的光亮,几缕浅金色斜透入窗,若有若无忽明忽暗,与她昨日在书房时的光景很像。一梦晃转过,现已是今明与昨朝,心里忽惆怅不已。 “醒了?”寝屋门口,解白一青衣长袍孤傲一立,缓步走至床边坐下,手指搭在叶寒细瘦的手腕上边诊着脉,边说着,“你这段时日忧虑过多,郁结在心未得排遣,昨日一时激动,气急攻心,这才昏了过去。” 本就不是什么大病,解白很快就收了诊,起身准备离开,但离开前还是对躺在床上神色萎靡的叶寒嘱咐两三语,“你年纪尚轻,又何必一日日如暮秋郁郁寡欢。凡事看开点,这世上除了生与死,其它的都谈不上什么大事,别太为难自己。” 这些道理叶寒都明白,只不过明白与看透是两码事,她于尘世为凡人,爱恨纠葛自是难以避免,她明白,可她连看淡一点都做不到,又如何做到超然物外的看透,她活两世也不过是一凡人罢了! 解白起身准备离开,叶寒身子无力起不来,只好躺在床上开口送道:“雪天路滑,还麻烦解神医大老远跑一趟,实在是对不住。” “无妨,反正我今日也要进城给江流画诊安胎脉,提前一日也不耽误时间。你好生休养,莫再愁心郁结。” 叶寒淡淡一笑,回道:“解神医的嘱托,叶寒记下了,还烦请解神医去陆府时,莫将我昏倒之事告诉流画。她自怀孕起便不顺,先有耶律平拦路劫杀,后怀双生子神绪一直不宁,若再有我之事让她烦恼,我怕对她养胎无益,还请解神医只报喜,莫报忧。” “医者父母心,在下在陆府自是知晓该如何妥当行事,你勿用担心。”他懂世间千万种药,却看不懂叶寒这人,明明自己过得都不如意,还有闲情操心她人是否安好,也不嫌累。 眼看解神医将要离开寝屋,叶寒长久纠结一番还是忍不住低声喊道:“解神医。” 解白回头,见叶寒半撑起身子脸色苍白如雪,垂眉低眸间尽显踟蹰,支支吾吾道:“……他……可曾知道?” 叶寒口中的这个“他”,不用猜就知道说的是青川。都说世间女人心最软,今日一见果然无疑,即便被拒绝了数百次,可若有一线希望,哪怕是折磨得自身遍体鳞伤,也祈盼着用自己的不幸换取男人一丝丝微不足道的怜悯,以此妄想着他回心转意,与之重修旧好。 可惜,解白乃医者,只懂有病治病,有伤治伤,从来不做粉饰伤口延误病情之事,“我接到你昏迷的消息时,青川也在军营里。” 有些事让叶寒认清了没什么不好,既然伤口已经发脓溃烂,药石不灵,那就只能忍痛将伤口划开挤出脓血,再一刀刀将腐烂的肉挖掉,只有这样伤口才能治好。 “娘亲,娘亲……”,阿笙风风火火从外跑来,头发蓬乱衣衫斜斜垮垮拖在地上,小脚丫子连鞋也未穿,光溜溜地在地上跑着,还好屋中一直有火龙暖地,要是在腊月寒天的外面这样跑一会儿,他这双小脚丫子非得冻掉一层皮下来。 阿笙跟正走到寝屋门口的解白撞了个正着,可阿笙也不知怎么的,见到解白很是不客气,伸着双手粗鲁地推搡了解白一把,还泄愤似的狠狠踩了解白一脚,这才跑到床边扭着小身子爬上床来,像只小无尾熊般窝在叶寒怀里抱着她怎么也不肯起来。 “阿笙,你刚才对解神医怎么能这么无礼,你快起来向解神医赔个不是。”叶寒费力坐直身子,很不好意思向站在寝屋门边的解神医微低了下头赔了个不是,然后轻声哄着阿笙起来道歉。 阿笙偏不,小手指着解白泪眼巴巴地向她诉说着自己昨日受的小委屈,“娘亲,解伯伯坏,他不准阿笙看你,也不准阿笙陪你,还拿针扎阿笙,要不然阿笙才不会睡着。” 常嬷嬷上前,慈蔼哄了哄阿笙,然后对叶寒做着解释,“小世子昨日见夫人您一直昏迷不醒,给吓着了,怎么也不肯离开,解神医无法靠近为您医治,只好拿银针扎了小世子睡穴,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叶寒心不由一暖,低头看着窝在自己怀里的阿笙,轻手拭擦掉他眼角的泪,温柔说道:“阿笙,解神医是因为要给娘看病所以才拿银针扎了你一下,他并不是故意想弄疼你的,你起来给解神医赔个不是,顺便再替娘谢谢他治好了我的病,好不好?” 阿笙小脸还是气呼呼的没有消,偏着小脑袋趴在叶寒腿上就是不肯道歉,“不要!阿笙才不跟他道歉,他不让阿笙跟娘亲在一起,阿笙不喜欢他。” “阿笙……”,叶寒话语重了一分,无奈唤道,可阿笙跟他爹一样都是个谁也劝不回的倔脾气,把小脑袋一埋进她怀里,任谁说的话也不听。 叶寒抱歉对解白一笑,不好意思道:“解神医,阿笙年幼行事不知轻重,方才冲撞了你还请你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解白轻微扭了扭藏在衣摆下的脚,方才被这小娃娃踩了下竟还有点轻疼,看来是用了十足的力气,这锱铢必较的小心眼可真跟他亲爹如出一辙,叶寒上辈子也不知倒了什么霉这辈子被这父子俩缠上,真够她受的。 “踩一下又伤不到什么,权当是还昨日用银针扎他之痛。时间不早了,我该去陆府了,你好生休息。”说完,解白抬起被阿笙踩过的脚出了寝屋,叶寒让常嬷嬷代她送行。 解白一去,寝屋除秋实外再无旁人,叶寒本想好生训斥一下阿笙,可见阿笙一抬头,泪水无声无息哭得满脸都是,泪汪汪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望着自己,小嘴瘪着好不委屈,叶寒见状再大的怒气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心疼不已。 “怎么哭了,不就是让你给解神医道个歉,又没什么?可是娘方才语气太重吓着你了?”叶寒将阿笙抱在怀里,轻声哄着。 阿笙乖顺地靠在叶寒怀里,像只在野外被虎狼恶兽吓坏了的小幼崽,边伸着小手抹着不住往外冒的眼泪,边摇着头,断断续续说着话,抽泣声不止,“……娘亲……阿,阿笙……以后,再也不贪玩了……阿笙会好好读书……乖乖,听娘亲的话……再也,不气你了……” 稚子心纯,零零碎碎凑成的话没有一字是裹了纸带了面具的,呜呜咽咽的哭声就是最好的证明。即便阿笙误以为自己晕倒是与他有关,才有了这番自责之言,但叶寒听后还是不由一阵心暖,低头擦拭着哭成小花猫的阿笙,柔声解释道:“是娘自己身子弱,在雪地里走时,一时没注意吹了冷风,这才晕倒的,不是你的错。” “真的?”阿笙有些不信,抬起泪眼模糊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叶寒,怕娘亲是安慰他故意这么说的。 说真的,看着阿笙这番“自责”,叶寒心里更是难受,她这才恍然察觉到这段时间里自己对阿笙亏欠了太多。阿笙虽天资聪颖,可他毕竟还是一个三岁大的孩子,他需要母亲疼他陪他,而这段时间里为了劝青川回来,她几乎把所有注意力和心思都放在了青川一人身上,所以很少顾及到阿笙。若不是阿笙今日这番大哭,自己恐怕还沉溺在与青川的纠葛哀怨中醒不过来。 心中顿起一番酸涩,叶寒双眼微红,很是自责,她抱着阿笙软软的小身子,就像他还是婴儿时那般温柔地抱着他,承诺道:“娘向你保证,娘再也不会吓着你,让你担心了。娘会好好的,娘还要看着你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呢!” 常嬷嬷送完解白回来,听着叶寒母子间温情盈盈的话语,便知叶寒的“病”已好了一半,她自放下一半心来,独留下另一半更难治好的担心。 “夫人,您病刚好,让老奴抱小世子回去吧,您再睡一会儿。”常嬷嬷上前说道。 “不要!阿笙要跟娘亲待在一起,哪里也不去!”阿笙一听见有人又要把他抱走,顿时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幼兽一把抱住叶寒,趴在她怀里不肯走。 叶寒看着窝在她怀里不肯离去的阿笙,也伸手将阿笙抱得更紧,笑着对常嬷嬷说道:“天色还早,我瞧阿笙也是副未睡醒的样子,就让他在这儿陪我再睡会儿,你和秋实先去忙吧,过几个时辰再叫我。” 主子有令,常嬷嬷和秋实自是无条件遵从,浅步退出了寝屋,轻手轻脚合上了门。阿笙得偿所愿最是高兴,小身子灵活得像只泥鳅一样一下就钻进了叶寒微凉的被窝里,很是依赖地趴在她身上,就好像他还在自己肚子里一样,很有安全感。 阿笙拿着小脸蹭了蹭叶寒微冷的身子,泪眼未干却生着笑,奶声奶气的话里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开心,“阿笙知道娘亲怕冷,阿笙给娘亲暖暖,暖暖娘亲就不会觉得冷了。” 小孩阳气足火气盛,阿笙趴在自己身上就感觉好似抱了一个暖乎乎的小火球在怀里,自己睡了一夜依旧微凉的身子被他烤得感觉不到一点彻夜寒气,整个被窝变得好生暖和。 叶寒偏着头看着渐渐入了梦乡的阿笙,轻打着小呼噜睡得很香,叶寒看着看着也不由舒心笑了,伸手将阿笙不老实的小手轻轻拉回了被窝里,指腹一寸一寸轻拭着他眼角未干的残泪,渐渐地手指却不受控制地掠过阿笙的眉、眼、鼻、嘴,叶寒静静地看着阿笙几乎与青川同一个模子刻出的五官,蓦然间胸口又开始撕扯发疼,难以自己。 他……真的就这般心狠,连她病了都不肯来看自己一眼?她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让他恨自己到如此地步?不就是瞒着他去了趟夏国,不就是再见了下宁致远,不就是……她从未爱过他!可他们不是还有十几年的姐弟亲情,还有阿笙阿笙这个孩子吗,他何至于无情到这种地步?他真的就这么绝情吗?他就这么恨自己? “娘亲……” 听见怀里阿笙细细弱弱的喊声,叶寒连忙擦掉眼中的泪,转头一看发现阿笙依旧双眼闭着,睡得很熟,小嘴微开微合模模糊糊喊着自己,原是说着梦呓,叶寒虚惊一场松了绷紧的心弦,将阿笙又伸出去的小手放回了被子里,又给他捏紧被角,怕他着凉。 阿笙是二月初二生的,再过不久就要满四岁了,比起他刚出生时阿笙确实长大了不少,可见他现在蜷缩着小身子睡在自己身边,一副很没安全感的样子,叶寒瞧着很是心酸,心里觉得自己这个当娘的很是对不起他,本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跟着她担惊受怕,都是她的错。 “娘亲……” 阿笙又梦呓了一声,蜷缩的小身子紧紧贴着她,即便睡着小手也紧紧抓着她的衣衫不放,生怕自己会弄丢了他一般。叶寒见之,俯首在他额上轻轻落下一吻,手轻拍着他的小背脊边哼着轻柔好听的歌谣,伴着他入梦愿他梦里梦外都无忧。 睡吧,安心睡吧,娘就在你身边,一直都在。娘会陪着你会护着你,娘不会再让你担惊受怕。既然你爹不愿再回这个家,娘也不强求了,以后我们娘俩一起过活相依为命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你好好的,其它的,娘都不会再在乎了。 寝屋内传来的歌谣很是好听,如春风拂面,常嬷嬷站在廊外雪天中也不由竖着耳朵认真听着,面有回忆,让她不禁想起了在漪澜殿时初为人母的瑾妃也是这般唱着轻柔若梦的歌谣哄着摇篮中还是婴儿的王爷。时光荏苒过,十几载过去了,瑾妃不在了,她也老了,只能在今夕的似曾相识中追忆着难忘亦不想忘去的岁月,就像漪澜殿外那一墙六月开得最盛的黄木香花,馥郁的香气可萦绕她余生岁月。 “常嬷嬷,雪地天冷,你还是回屋中坐着,莫冻坏了身子。” 秋实关心道,手上端着的热气腾腾的吃食,应是刚做好要拿与夫人和小世子吃的,常嬷嬷走上台阶亦好心提醒道:“夫人与小世子这才刚睡下,一时半会儿是醒不来,你现在就端早膳过来,等夫人与小世子醒来,这早膳早就冷了。” “对呀……”,秋实低头懊恼,心想着自己怎么没想到,但转眼又笑道,很是乐观,“没事。我炉上还炖着好多,这次早膳冷了,我再换另一份热的过来,总能等到夫人和小世子醒来,让他们一醒来就能吃到热乎乎的饭菜。”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常嬷嬷看着端着早膳进屋的秋实,思忖一下幽幽说道,“若是夫人也有这般坚持,该有多好!” 再过几天就是过年了,夫人若再能坚持一下,说不定王爷就回来了,可惜行至九十九,终不是百步,一念生一念断,前功尽弃,付之东流,什么也比不了女人倏然而落的哀莫心死来得绝然。屋内轻摇若梦的歌谣还在幽幽清哼,像极了在皇宫时深夜从冷宫中飘来的凄婉悲凉的哀曲,犹记得有几句哀词写得很是刻骨,字字戳心,闻时莫不让人屡屡落泪,如是道: 一剪红烛落,两眼生盼来,三更惊响骤起,四壁空影乱生幻,五指连心断;独坐五更梦归人,旧时缱绻四月温,三零两落缤纷下,鲛绡罗帐里,红颜孤坐冷。 除夕岁饮屠苏酒,莫将旧愁入新年 自那次在书房莫名其妙晕倒后,再次醒来,有很多事叶寒都想通了,正如解神医所言,这世上除了生死之外其它的都不足为虑,她又何必过多强求万事皆如她所愿,到头来为难的还不是自己。既然青川不愿再回这个家,那便由着他天地中任逍遥,她也不会再去打扰,省得徒招人厌恶。不见就不见吧,就这样各过各的过一辈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大寒和着风雪匆忙而过,晃转数个日夜天寒,立春便悄然而至,天虽不见暖,人面难遇东风吹得桃花散,但雪池枯柳垂落的长条上已隐约可见一条条稀稀疏疏的新绿暗藏在莹玉冰雪之下,胜过花枝五彩缭乱,让在漫长冬季中望不见春的人倏然一振,莫不惊讶一番,暗生欣喜,原来不知何时间万物苏萌,山水已醒,冬将去,春已来。 立春不过四日,除夕便至,自今早醒来这府内的繁忙热闹就未停过,可不是,这好日子接着好时节一个又一个,就像一个个福气不停从天上掉在人身上,捡都捡不过来,虽然累得连歇口气的空闲都没有,可心里却累得高兴累的愿意,毕竟一年人团圆都盼在这一天,没有谁不想把这个年过好,叶寒也是。 酉时天明辉,夜方早,离年夜饭还有段时间,叶寒也一时半会得不到休息。她自今早起来就没歇过脚,先是带领府内众人迎天祭祖敬地衔恩,后有各大别庄忙活了一年的年例都挑在今天这喜庆的日子送来,都需她亲自坐镇一一清点清楚,封存入库,忙忙碌碌大半天终于在酉时前能回合璧庭坐会儿喝口茶。幸好前几日就将来端王府拜贺的各地官僚家眷都给送走了,要是都积在这一天,就算把她分成两半,她一天内也做不完这么多事情。 可叶寒天生就是个爱操心的主儿,这不,好不容易刚坐下歇了口气,连茶水都未喝一口就又问起府中奴仆的年余碎事,大到例银结算,小到今晚吃啥,细枝末节的事都认真问了一遍,生恐误了他人一个好年。 夫人关心下人,是他们做下人的福气,常嬷嬷自是心怀感激,俯身回道:“夫人交代给老奴的这些事,老奴早已办好。按夫人的意思,年尾这月的月钱都是给的双份,下人们自是欢喜能过个好年,没有人不念叨感激夫人的恩德。” 叶寒低眉笑了笑,有体谅,也有她身为人主的小心思,“这府内的下人辛辛苦苦忙活一年,盼的不就是这一天吗?多发点银子,下人们的兜里就能多攒点钱,也让他们觉得这一年没白幸苦一场,对来年也有个好盼头。” 所以说这当老板的平日里再抠,但在年终奖这原则性问题上时该大方的还是得大方,你让为你打工的员工一个年的过不好,以后谁还替你卖命干活。 常嬷嬷让站在一旁的丫鬟将账本拿来,然后接过呈至叶寒面前,“夫人,这是今日结算月钱的账本,您可要看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常嬷嬷跟在她身边这么久,她的忠心叶寒早已看透,所以便挥了挥手让她将账本放置在一旁案桌上,很是信任说道:“你办事,我一向放心,这账本你就直接交给陈福,让他与帐房对账便可。” 明窗微沉,寥寥落落下几缕幽暗,看来外间天色必是又晚了几分。夜愈近,人愈欢,华灯初上三两点,有阖家共团圆,叶寒青眉莞尔间,也心生有盼。 “对了,”叶寒想起点琐碎事,一并问道:“浣衣房的苏琉璃,交代给她多给的钱,她可收了?” 常嬷嬷笑着回道:“夫人且放宽心。苏琉璃那丫头虽认死理,不懂变通,若是直接将夫人的赏钱给她她必定不会接受,所以老奴便想了个折中的主意,借着浣衣房管事嬷嬷最近六十大寿的由头,将夫人这笔赏银化整为零都赏给了浣衣房一众人,浣衣房的管事嬷嬷得一半,剩下的人共分一半。虽说最后分到苏琉璃手中的钱不多,但对她家来说也能安安心心过个踏实年了。” “如此,也甚好!”这事是她今早才突然想起让常嬷嬷代办的,能做成这样她已经很满意了,“苏琉璃虽说是我端王府的下人,可毕竟不是签的死契。我去夏国让她冒着生命危险陪同,想想也觉得有些对不住她。日后你暗地里多帮衬下她,记得不要做得太明显,莫让她发现了,要知道这读书人的清高最受不得他人可怜。” 这世间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夫人又最不喜欢欠人,只好弯着路曲着法子把这份亏欠一点点还上,常嬷嬷自是懂叶寒这份苦心,但不是很懂她将这玲珑心思过多放在一个不必要的洗衣婢上,毕竟夫人是端王府的女主人,是堂堂端王嫡妃,她应该把心思和精力都放在王爷身上才是。 借着叶寒主动提起夏国的由头,常嬷嬷顺势小心试探问道:“夫人,这戌时将至,这阖家团圆的年夜饭膳房应已做好。您看,是不是该传膳房将这团圆饭送过来了?” 常嬷嬷在皇宫浸润多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字字都要在脑子里精挑细选一遍才能凭凑成句,放心说出口,以免他人有心恶意挑刺从而惹祸上身,所以像方才过于冗长且反复的话着实让人听得感到有些累赘,好似她是故意、有心将一个个“团圆、阖家”的词有意说与叶寒听一般,至于其目的自是不言而喻。 有时候雾里看花自有模糊不清的一番朦胧美,可弊处也显而易见,就像方才常嬷嬷婉转不点透的话,叶寒若是有心回避自能装没听懂随意糊弄过去,谁也拿她无法。但好在叶寒听明话中意后,脸上的浅笑只微微凝固一下,然后垂眸抬眼的瞬间又恢复如初,脸上的浅笑更是若月光皎白静泄流淌,平缓宁和,不见丝毫乱心之绪。 “这事我已经提前跟膳房打过招呼,”叶寒平静说着,不见任何喜怒哀愁,“王爷军营事忙,花折梅也回不来,解神医又去了鹫岭深山寻药,今年这年是过不团圆了。膳房今夜做了这么多菜,我和阿笙两人也吃不完,还不如让他们把这团圆饭都送到军营里去,我这处不得团圆,让王爷与众将士今夜同乐一场,亦是团圆。” 叶寒这话说得平静如流水缓过,常嬷嬷却听得心潮跌宕几回。从容平淡,不再执着,夫人这是看开了,但也是对王爷心死了,王爷彻底成了她话里一个可有可无之人,她可以平静地提起王爷,不乱颜色,她可以笑语盈盈说着对王爷的关心,但也只不过是一个情绝的妻子对丈夫例行公事的敷衍问候罢了,入不了心更听不出真心。夫人放手了,王爷应是如愿了吧? “常嬷嬷……常嬷嬷……”,叶寒连叫了几声,常嬷嬷才微微回了神俯身问道有何事,叶寒眼角一翘打趣道:“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 “……”,常嬷嬷眼眸低垂一下,然后赔笑回道:“老奴这不是在想,这膳房的团圆饭都被送到军营里去了,那夫人您和小世子今晚这年夜饭该吃什么,总不能随便吃点糕点就打发了吧?” 叶寒眉眼忽生笑,顺着常嬷嬷的话打趣道:“有秋实在,还担心没吃的吗?” 话方说到兴处,屋门垂帘半掀起,然后就见阿笙从外跑了进来,粉嫩雕琢的小娃娃穿着白裘厚披风,头上还戴着相连的挡风白绒斗帽,那粉嫩雕琢的模样真是好看极了。 “娘亲!” 见阿笙回来了,叶寒不住欣喜走了过去,“朱老夫子送走了,东西他可有收下?”叶寒边脱去阿笙身上沾满风雪的披风,边轻声问道。 阿笙扬着小脸兴奋回道:“嗯,东西师公都收下了,师公还让阿笙向娘亲说声谢谢,不用担心他们。” 叶寒把解下来的披风递给了常嬷嬷,手心捂着阿笙发凉的小脸,给他暖着脸,边叹着气说着,“娘能不担心吗?育荫堂房薄地冷,那方夫子又是个不会过家的大男人,估计连过年的年货都没备齐,你师公要带着朱家小姐去他那里过年,娘若不备几车年货一起送过去,你师公今夜的除夕饭估计都没着落。” 这是朱老夫子来并州城过的第一个年,在这里无亲无故,按理说她应邀请他们祖孙二人一同过年。可因夏国之事自己与青川已互相生离夫妻情绝,朱老夫子对此心怀愧疚,一直认为都是他的错才造成她与青川走到今日这地步,所以无颜见自己,只好带着孙女去了方云中处过年。 其实她与青川之间……叶寒心中不由泛起一阵苦笑,说真的朱老夫子真没必要对自己心怀愧疚。她与青川这段感情本就先天不良,后天畸形,他们之间存有的隐患太多,就像一个个埋在地下的火雷,朱老夫子只是不小心误踩中了,这才将他们两人的矛盾引爆了出来,所以这事真怪不到朱老夫子身上。 阿笙见叶寒笑容有点浅淡,连忙拉着她的衣衫焦急安慰道:“娘亲娘亲你不用担心师公吃不上饭,你给师公备了好大几车吃的,师公就算吃到明年也吃不完。而且你不是还提前给斜阳巷的何婆婆打过招呼了吗?娘亲你是斜阳巷的大恩人,他们一定会帮你把师公照顾好的,一定不会让师公饿着的。” 叶寒倏然心愁消散,手指轻轻刮了下阿笙的小鼻子,忍俊不禁道:“就你最会哄娘开心了。” “因为娘亲最疼阿笙呀,所以阿笙也要好好疼娘亲,哄娘亲高兴。”阿笙像只小树袋熊紧紧抱着叶寒的腿,仰着小脸笑盈盈地望着她,神情憨态可掬,很是认真说着。 谁说只有女儿才是母亲的贴身小棉袄,叶寒低头看着暖到她心窝的儿子,手摸着他软乎乎的小脸,莫不欣慰满足,“你呀……真是个小蜜罐子,嘴这么甜。” 阿笙怕痒,被叶寒手摸着不住咯咯咯地笑,但很是喜欢,还拿着小脸主动去蹭着叶寒微凉却柔软好闻的手心,屋内无忧无语的孩童笑声不断,还有女人轻柔温软的浅浅笑语,除夕盈雪积寒云,亦难压人间温情。 母子俩说话玩闹一阵,阿笙喝了几口烫暖了的温梨水后解了渴,然后小肚子就开始“咕噜咕噜”叫起来了,于是朝叶寒撒娇道:“娘亲,什么时候开饭呀,阿笙的肚子都饿了?” 不说还好,被阿笙这么一提醒叶寒好似也感到几分饥肠辘辘,斜看一旁明窗落幽暗深深,早已不复白日明色,这才知这除夕夜已悄然而至,怪不得会饿,是时候该吃团圆饭了,于是向常嬷嬷吩咐道:“常嬷嬷,你去小厨房看下,秋实应该把晚膳都做好了,可以上菜了。” “是,老奴这就去。”常嬷嬷瞧着榻上的温情一幕,心里也不住高兴,轻快踏了脚步便出了屋去。 丫鬟婆子端着热腾腾的饭菜络绎不住进来,然后食物的香气开始在屋中飘散,很是诱人,勾得阿笙这只饥肠辘辘的小馋猫再也坐不住,起身拉着叶寒向放置晚膳的席间走去,边走还边问着,“娘亲,今夜是除夕,有什么好吃的?” 叶寒没有直接回答,神秘十足道:“你等会不就知道了。” 合璧庭屋中太大,而今夜除夕只有她与阿笙两人可团圆,空对少,只会多凄冷孤凉,叶寒于是便把晚膳的地点缩小到屋中右侧的小席间上,此处有轩窗半开可望一轮皎白圆月,席间四方不大容两三人刚好,挤挤凑凑没有清冷落脚之处,除夕小团圆,只有她与阿笙母子两人,如此,也好! 席间饭案低矮拼成四方,除却她与阿笙各坐一方饭案外,剩余两案皆放满红白生肉、玉衣碧菜,一旁案几上食材更是不胜枚举,种类颇多,而饭案中间空出的四方小空地中,一冒着滚滚热气的铜制圆锅不大不小正好坐落其中。 其中圆口铜锅以鸳鸯双线分成波纹四格,红白双汤依次交错灌满,这是叶寒根据在现代的鸳鸯火锅做的一种改良,这样无论坐在哪一方都能吃到清、辣两种口味,也避免了伸长手臂越锅夹菜时被热汤溅到的危险。 阿笙第一次吃火锅,对红白相间似花瓣的铜锅很是好奇,小手趴在案桌上看得很是仔细,小脑袋凑得老近,对铜锅中不断翻滚冒出的香味更是垂涎三尺,于是迫不及待对叶寒说道:“娘亲,阿笙饿了,可以先舀一碗汤给阿笙喝吗?” 叶寒听后忍不住扑哧一乐,对阿笙解释道:“这锅中的汤不是用来喝的,是用来煮东西的。” “煮东西?”阿笙好奇一声,站起身子围着案桌中间的圆口铜锅仔细打量了一遍,终于在另一侧铜锅底部发现了正烧得通红发亮的炭火,不由兴奋冲叶寒问道:“娘亲,这下面真的有火耶!” 别怪阿笙天真,毕竟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火锅,而且平日里吃的饭菜都是做好了端上来的,只需直接吃就行了,从来没有这般边煮边吃过,顿时好奇心上来,很想试试这火锅是什么味道。 除夕夜至戌时团圆,开膳的吉时已至,叶寒却没有丝毫动筷开席之意,而是对站在一旁伺候他们用膳的常嬷嬷和秋实发出邀请,“常嬷嬷,你与秋实也坐下来一起吃吧!” “……” “……” 两人愕然抬头,呆楞不已,常嬷嬷率先回了神,面有犯难,细声说道:“夫人,这……于礼不合。” 秋实是个没主意的,听常嬷嬷这么说也连连附和道。 夫人待她们宽和是夫人心善,也是她们这些做下人的福气,但切不可顺竿而上恃宠而骄,没了规矩,忘了做下人应有的本分。 “今夜除夕,阖家团圆之际,我们先暂且不拘礼,只谈情。”叶寒诚心诚意说道,不掺半分虚情,“我来并州也快有六年了,自我来到这里,你们就一直跟着我,任劳任怨尽心尽责,对我、对阿笙都是真心待之,没有半分私心。今夜过年,我想好生请你们一同吃顿团圆饭谢谢你们,你们就别推辞了,一起坐下吃吧!” “嬷嬷,秋姑姑,你们快坐下来吧,阿笙都快饿扁了!”阿笙也在一旁不停劝道。 常嬷嬷常年深受皇宫中繁文缛节的影响,尊卑观念早已深入骨髓,即便叶寒诚挚邀请也不敢与主子同坐同食,婉拒道:“夫人好意老奴心领了,只是老奴身份低贱,微如尘泥,怎能与夫人、小世子同坐而食,实乃与礼不合,还请夫人收回成命。” 叶寒听后有些失望,然后转头看向秋实。 秋实虽不如常嬷嬷拘礼过深,但她这些年或多或少受到常嬷嬷的言传身教,也多少知了些尊卑礼数,摆手回道:“夫人,秋实做事毛毛躁躁,没大没小,还容易闯祸,您就别让秋实与您一同吃饭了。您也知道秋实吃饭没有吃相,胃口还巨大无比,若秋实真上了桌……”,说到这儿,秋实微抬起头扫视了一眼案上放置的菜,一口清晰的吞咽声随之响起,然后低下头继续说道:“……估计,您与小世子这年夜饭就没了。” 阵线统一,进退一致,看来这“仗”有点难打呀,叶寒视线在常嬷嬷秋实两人身上幽幽转了一圈,然后见阿笙这小机灵鬼正撒娇朝自己一笑,叶寒无奈愁苦着脸,朝他使了下眼色,求他帮忙。 阿笙一接收到叶寒的求助,立马从席上站了起来,蹬着小短腿就直接朝常嬷嬷跑去,什么话也不说直接就拉着她的手跑。常嬷嬷担忧心切,见阿笙跑得这么快旁边还有沸腾滚烫的汤水,怕他一不小心跌倒烫伤,也只好被他牵着小跑跟在身后,以防不测。 叶寒方才说了一大堆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不能将常嬷嬷说动半分,而阿笙一出马,一个字也未说,就将常嬷嬷带到了案边,这行动力确实比她这个当娘可比的。不过将常嬷嬷拉到案边,这任务不过才完成了一半,而这剩下另一半,说服常嬷嬷安心坐下一同吃饭,这才是难上之难,叶寒静坐在一旁,看着阿笙这小机灵鬼又会玩什么把戏。 只见阿笙这小机灵鬼仰着他那张可爱无比的脸,睁着萌萌哒的大眼睛望着常嬷嬷,拉着常嬷嬷的手不停撒着娇,奶声奶气求着,“嬷嬷,你就坐下来陪阿笙、娘亲吃顿饭吧,好不好?你如果不坐下来,娘亲就不开席,阿笙就没有东西吃,阿笙肚子好饿,你摸摸都瘪下去了!” 这人越老越是心软,明知道阿笙是故意装可怜让自己坐下吃饭,可常嬷嬷还是忍不住心疼,手摸着他扁下去的小肚子,轻声哄道:“小世子饿了,嬷嬷这就给你煮东西吃,好不好?” “不好!”阿笙鼓着小脸气呼呼不干,小嘴嘟得老高,很是不开心,可还不到一会儿,这小脸就瞬间瘪了下去,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开哭在即,阿笙可怜兮兮望着常嬷嬷,好不伤心,“嬷嬷不疼阿笙了,都不陪阿笙一起吃饭,阿笙也不要吃饭,阿笙饿死算了……哇……” 阿笙这一声惊嚎大哭,彻底把常嬷嬷给弄得手足无措,连忙靠近又哄又劝,叶寒坐在对面看着这慌乱一幕,心里无不啧啧称奇。阿笙这小子哪哭了,除了吼得大声点,脸上一点眼泪都没有,明显就是在假哭,而常嬷嬷这深宫出来的人精居然就这么信了,真是不公平呀,叶寒突然有点心疼自己方才说得口干舌燥的舌头,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不用猜,最终这场“仗”自然是常嬷嬷输了,僵硬着身子勉强在案边坐下,双手根本不知该放哪儿,垂着头有些不知所措,不过阿笙这小家伙却高兴得一下破啼而笑,小手抱着常嬷嬷的脖子,在她局促不安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大口,弄得见惯大风大浪的常嬷嬷顿时呆愣不已,然后头低得更低,可侧脸却情不自禁扬起了欣慰的笑,正适合除夕夜阖家团圆。 常嬷嬷既已落座,秋实这没主意的丫头自是乖乖在空余的最后一方案桌前坐下,自此,四方围满人团圆,虽离除夕开宴的吉时早过,但只要人都在,何时不是团圆好时节。 圆口铜锅中白汤翻滚如雪,红汤四涌如霞,缭缭人间烟气,百味消融于中,方然间有二三俩筷箸不时下锅随性取食,炉火热食暖得身子无寒,边吃边笑边谈间,其乐融融,将这一年愁心的事、伤心的人都在这一刻忘了个干净,莫留到明年再扰人。 食至兴处,叶寒欣然举起酒杯说道:“今岁除夕,辞旧迎新之际,我敬大家一杯屠苏酒,祝大家来年避疫去寒,身健安康!“ 岁饮屠苏,其俗先幼后长,为幼者贺岁,长者祝寿,所以这一席中最年幼的阿笙最先端盏开饮,高兴说道:“阿笙祝娘亲每天都笑口常开开开心心,祝嬷嬷身体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祝秋姑姑厨艺越来越好,每天都有猪肘子吃!” “谢谢阿笙。” “谢谢小世子。” “谢过小世子。” 热气弥漫间,屠苏酒依次饮罢,酒盏最后在常嬷嬷手中空尽落罢,虽中间隔白汽缭绕碍目,叶寒微偏着头还是能看见常嬷嬷面前碟中菜物稀少,手中筷箸活动范围多在咫尺碗碟之间,很少伸出手去夹菜,不似秋实吃喝间早已去了拘束。 于是叶寒对坐在自己与常嬷嬷中间的阿笙提醒道:“阿笙,你别光顾着自己吃,也给常嬷嬷夹点菜,她这么疼你,你可不能把她给忘了。” 常嬷嬷心思通透,一听叶寒这话就知她看出了自己的拘谨和不自在,所以才让小世子给自己夹菜,于是连连摆手婉拒道:“夫人,老奴吃饱了,不用了。”她能同坐与主子们吃饭已是难得之福气,哪还能让小世子给自己亲自夹菜,这着实太折杀她了。 可阿笙才不听,小腿直接站了起来,一手拿着筷箸一手拿着竹制小漏勺在铜锅中连捞了四五次,每次都捞得满满一勺,全放在了常嬷嬷面前的菜碟和碗中,远远看去垒得像一座小山一般。 常嬷嬷看着自己面前装得再也装不下的菜,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连连对阿笙劝道:“小世子,够了够了,嬷嬷吃不了这么多。” “不够!嬷嬷才刚坐下没一会儿,怎么这么快就吃饱了。你先吃着,阿笙再给你捞点菜。”阿笙倔强着不肯停,边说着手中的小竹勺也没闲着,在锅中不停翻波搅浪寻着食物,似乎要把这一锅菜捞个干净才罢休。 叶寒瞧着常嬷嬷看着眼前这一盆多得吃不完的菜,纠结得不知如何下口,于是出口连忙制止道:“阿笙,常嬷嬷喜欢吃鱼,你给常嬷嬷煮点鱼肉吃,好不好?” “对耶!”阿笙如醍醐灌顶,眼睛一亮,对坐在对面的秋实兴奋问道:“秋姑姑,你准备鱼肉没有?” “有!”秋实立刻回道,然后站起身来从后面案桌上端来一盘轻粉细白的鱼肉,倾斜一拨便入了沸腾不止的热汤中,稀里糊涂帮着阿笙说话,“常嬷嬷,这是沧河的团鱼,在冬季尤为鲜美肥嫩,你肯定喜欢吃。” 常嬷嬷勉强一笑,一身僵硬说尽不自在,叶寒心明了知,开口说道:“常嬷嬷,你莫要拘束,你我主仆这么多年,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把你、还有秋实,当成下人看待。今夜邀你们一同吃个团圆饭,实乃诚心,也有私情。” 说到这儿,叶寒淡笑一抹哀逝过,垂眸间眉弯有了几分轻愁,“你也知道端王府这么大,可今夜这个团圆年却只有我和阿笙两人独自过,委实太过冷清。让你与秋实一同坐下吃个团圆饭,就是想大家围坐一起凑个团圆和热闹,只是没想到徒增了你的负担,还让阿笙这小调皮蛋在好好的过年夜平白闹了你一场,让你为难了一番,着实不好意思。” 方才使的小诡计本以为无人知晓,现在被叶寒这么一戳破,阿笙这薄嫩的脸皮一下就红了,小自尊心受到打击,很是难为情,一下扑到叶寒身上,小脸埋在叶寒肩窝里不住蹭着,撒娇不依,闹得席间一片欢声笑语不断。 铜锅内白浪翻滚红霞涌动,水汽缭缭升腾间,隔着朦胧常嬷嬷静静看着眼前这温情一幕,欣慰间有感慨万生:夫人方才的坦白出乎她的意料,她由衷感谢夫人对自己的体谅还有……尊重,自瑾妃娘娘走后再也没人待她如这般好过,她怀念亦感激,同时也不住暗暗叹息,为何红颜总是多坎坷,瑾妃是,夫人亦是。 只有她才知道眼前这个瘦弱女人有多不易,她的强颜欢笑浸了太多的苦楚,无人可说亦说不出口,都酿成了最苦的泪只能在夜深人静时蒙在被子里一人悄声流着。有多少次她透过门缝看着被子下隆起的轻颤不止,听着那压抑得近乎苛刻的低泣声断断续续传来,一入耳就是揪人心的难受。这样的夜很多,直至昨夜依旧还在,她只希望今岁岁末过,泪眼喜迎新,莫悲痛。 道不尽人间离合,理不清情字纠葛,圆不满人 戌时团圆开席,亥时鸣鞭贺春,只听着屋外一声突然炸裂的声响响起,也不知是并州城谁家孩子抢到了鸣春第一声,然后就听见无数个兴高采烈的鞭炮声接二连三地在夜空中炸响,终于这一年一度的赶年兽节又到了。 听见爆竹声阿笙自是喜欢,迫不及待拉着叶寒跑出了屋,庭中空地上已有摆好的几处烟花爆竹,那是阿笙白日就已准备好的,就等现在玩个痛快。 足有手臂长的细枝黄香被点燃了,轻口一吹将火吹灭,然后香头处只有一幽幽亮亮的红点,那是用来爆竹引线的。 阿笙偏着身子离爆竹远远的,一手捂着自己的耳朵,一手拿着点燃的黄香小心翼翼地伸长手臂朝悬在爆竹外的引线碰去,只听“嘶”的一声如蛇吐信子倏然响起,阿笙“嗖”的一下缩回手,立马丢掉手中的黄香转身就跑。 然后迈着小短腿兴冲冲扑进叶寒怀里,还来不及转身,就听见身后“轰”的一冲天大响,转头一看就见一泛红的光点在夜空中瞬间就炸开了花,赤橙黄绿青蓝紫相继一一呈现,这画面就像他上画课时胡乱用各色颜料涂抹出来的一幅画,好玩极了。 “秋姑姑,再拿支香给我。” 阿笙玩出了兴致,爆竹刚歇就迫不及待想又去点烟花,叶寒拉都拉不住,只能在他身后担心叮嘱着,“你小心点,别摔着了!”最后还是不放心,又让秋实跟了上去,生怕这小调皮蛋一不小心踢倒了烟花爆竹,炸得庭院四处火花四射,跑都来不及。 这秋实也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本是去看着阿笙的,却被阿笙带着玩得不亦乐乎。两人一连点了好几个烟花爆竹,刚回跑到廊下台阶前,一排火树银花忽然蹿升至半人高,烟火明亮,星如雨下,映得一旁莹冷积雪生生红了半颊烟霞,然后爆竹随之又起,长啸一声如龙冲天而去,倏然间这夜流光溢彩花千树,似是东风来。 阿笙瞧着自己放的烟花飞得又高开得又大,很是兴奋,一手拉着叶寒一手还指着夜空中不断炸裂的烟花给她看,“娘亲,你看那朵绿色的烟花,好大,好像能把整个天都能染绿。娘亲,你说它叫什么名字好?” 叶寒看了一眼,摸着阿笙的头笑着点头道:“叫大地回春,你看好不好?“ 阿笙点了点头,又指着夜空中又忽然炸开的烟花,又问道:“那哪个金黄色的呢?” “那叫金玉满堂。”常嬷嬷难得插话一次回道。 “那哪个红色的呢?”阿笙继续问道。 这次轮到秋实抢到回答,吐口而出道:“红烧狮子头!” 众人一听,各个不禁“扑哧”一乐,虽然这名字取得少了诗意与文化,不过却形容得十分贴切,这烟花呈圆球炸开红红暗暗,可不像极了裹满浓郁深红芡汁的红烧狮子头吗,如此精准贴切的比喻大概也只有秋实这个吃货才想得出来。 “娘亲,你陪我去放下烟花好不好?”阿笙仰头问道。 叶寒自是点头答应,牵着阿笙的手到庭中空地上,一人拿着一支点火的黄香,倒数三声同时将各自烟花爆竹的引线点燃,然后母子二人惊慌带笑连忙跑回廊下,在喧闹震耳的鞭炮声响和满天绚烂的烟花繁雨中笑得好不开心,似把忧愁忘。 除夕这一夜穹空注定是避不开人间的团圆热闹,这一方刚来个金菊怒放,另一边就来个落“樱”缤纷,这处精彩斗色还未落下,倏然一记红光在后立即炸裂开来,顿时彩蝶四散翩跹起舞,将这一穹姹紫嫣红压得抬不起头来,然而得意不过一瞬,新起的一片姹紫嫣红又将它完全取代。 烟花易逝,更迭却频繁骤起,这夜繁华太盛好似看不见有落尽时般。叶寒收回仰久有些酸疼的脖颈,双眼平视之际,见庭院中火树银花依旧繁盛未灭,四射散开的明红火花将周围一丈之内的黑暗驱散得无影无踪,明亮如昼间,反倒是随着灼灼花火腾起的缭缭白烟,模糊了眼,花开千树的盛景她也只能看个七分,剩余三分是后面合璧庭未关闭的大门。 或许是今夜流光溢彩如梦如幻太不真实,无意一瞬望去间,叶寒竟然好像看见了一熟悉的身影,就静静站在庭前门边处,借着幽亮不明的光藏匿在一片驱不散的黑暗中,默不作声。 ……是他吗? 叶寒不可置信地望着站在庭前大门处的青川,她在明,他在暗,中间是烟火燃放时弥漫开来的白烟,朦胧似雾,让她看不清他此时脸上的神情,就像是他从未能看清过自己的心。 他……这是回来了? 双眼忍不住向前想看个清楚,可叶寒却猛然将头转了过去,不肯再多看站在庭前门边之人一眼,心中酸涩翻涌如海,怨忿难止,终难越心中那道坎:既已离去,何须再回,莫道说后悔。她已斩断过往事,纵是昆仑山断,黄河倒流,亦不回头。 叶寒一时悲愤上心,哽咽难忍,轻吐着浊气慢慢平息着自己慌乱不堪的情绪,突然间右手被轻轻一扯,叶寒转头一看,是阿笙正拉着自己的手,仰着头好奇地望着自己,“娘亲,你怎么了,怎么我一直叫你你都不理我?” 叶寒强颜一笑,蹲下来与阿笙回道:“刚才烟花尘沫落了眼,娘正在弄眼睛,一时没听见。对了,你刚才喊我做什么?” 廊下灯火不明,夜空烟火亦忽明忽暗,阿笙凑近小脸仔细瞧了瞧叶寒的眼睛,微红还泛着泪水,烟尘沫落进眼睛里娘亲肯定很疼,阿笙心疼道:“娘亲,阿笙给你吹吹,吹出来眼睛就不疼了。” 暖暖的风从阿笙口里吹出,一口一口吹得叶寒眼睛渐渐泪水肆意,阿笙看着有些慌乱,担心问道:“娘亲,你怎么哭了,是不是阿笙吹疼你了?” 叶寒破啼一笑,摇着头擦掉脸上的泪,回道:“娘没哭,这泪水是用来冲掉烟尘沫的,你看,娘眼睛现在一点都不疼,都是阿笙的功劳。” “真的吗?”阿笙惊喜问道。 “嗯!”叶寒点着头,不经意抬头向庭前大门一望,白烟消散尽哪有什么人站在那里,一切不过是触景生情下心魔作祟胡乱绉出的一番臆想罢了,都是假的。叶寒止了泪,回头对阿笙说道:“娘陪你去放烟花好不好?” 阿笙自是高兴得欢呼一声,拉着叶寒就跑下了台阶,秋实也耐不住玩性也一并加了进去。满庭烟花璀璨,灿红嫣紫如春色,映得盈盈白雪染暖欲化,仿若春暖花开时。 常嬷嬷站在廊下望着庭中温情阵阵、追逐嬉戏,心中却不住哀声叹着气,岁末除夕阖家团圆夜,夫人方才满眼凄凉的泪除了是为不肯归家的王爷流外,还能是为了谁。只是可怜伤心泪,空流淌,不见应怜人。 热闹了一夜的烟花不知何时停了,繁华褪尽,寂夜暗彻寒,那浮在并州城半空的人间灯色,虽不及烟火璀璨夺目,就这样轻轻暖暖、平平淡淡亮着,随街蜿蜒而来,沿家蔓延开去,不见尽头,夜深灯火有人家。 穷冬走至岁末,不时将是来年,守岁终夜不睡里,听着更声低漏,倒数着快过完的今年,将这极为不顺的一年送走,不求大福大安,只愿来年莫再有坎坷,平平淡淡便好。 “啊……哈……” 怀里轻轻打起呵欠一声,叶寒低头看着趴在自己怀里满脸倦意的阿笙,心疼劝道:“娘先抱你去睡好不好?” 阿笙长“嗯”一声摇着头,转着瞌睡难消的小脸在叶寒怀里蹭了蹭,脑袋得了几分清醒后,才懒洋洋回道:“阿笙不走,阿笙要陪着娘亲一起把年岁守完。” 叶寒听后心暖一笑,低头亲了亲阿笙软乎乎的小脸,还是不忍看他瞌睡满脸却非要硬撑着陪着自己守岁的可怜样子,还是劝道:“娘一个人守岁就行了,你先去睡,等守完岁娘就来陪你好不好?” “不要……”,阿笙撒娇一声还带着浓浓难消的倦怠,努力睁开发困沉重的眼皮望着叶寒,小手抱着她更紧,不舍道,“阿笙要陪着娘亲,阿笙一点也不困。” 这眼皮都在打架了还不困,叶寒无奈摇了摇头,只好将盖在他身上的薄毯裹得更紧,这夜深天寒离明年还有一会儿,别让他冻着了。 阿笙趴在叶寒身上本就很是舒服沉沉欲睡,又被盖上一层暖和的绒毯,那睡意更是如潮水般涌来,小脑袋不住打着瞌睡,又猛然点头一醒,真是好困。 如此几个来回,阿笙真是快撑不住,为了怕自己睡过去,就想了个办法对叶寒说道:“娘亲,你给阿笙讲个故事吧,讲个精彩热闹的,这样阿笙就不想睡觉了。” 叶寒知道劝不住阿笙,便顺着他的意思问道:“那你想想听什么故事?” 阿笙摇了摇头,想了一下说道:“要不娘亲再给我讲一遍《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你不是都听过好多遍了吗,不烦吗?”叶寒边捏紧阿笙肩头散开的被角,边笑着问道。 “不烦!只要是娘亲讲的故事,无论多少遍阿笙都喜欢听。”他要陪着娘亲,他知道爹爹今夜不会回来,说不定以后都不会回来了,他不想看见娘亲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所以他再困也不能睡,他得陪着娘亲才行。 小孩黏娘,等阿笙再大点估计自己连他人影都见不着,叶寒很是珍惜母子俩现在的亲密无间,自是尽她可能给他一个美好没有遗憾的童年,然后就听轻柔如水的声音在屋中流淌开来,“三藏师徒别了镇元子后,上了路,行至一座高山前,见这山山形险峻,峰岩重叠……” 故事随着情节开展,一字一句一点点融进这越来越深的夜,正当叶寒讲到唐三藏误会孙悟空狠心将他驱逐之时,常嬷嬷叩门三声进屋,提醒道:“夫人,年岁将尽,是该踩岁了。” 踩“岁”亦是踩“碎”,既是将用黄纸卷成的金元宝粘在芝麻杆上,捆成一团,然后在新旧双岁相交之际,全家一起用脚将之踩碎,意喻岁岁平安节节高,阖家安康。然而青川不在,所以这踩碎之事就只有叶寒母子二人,勉强也算是团圆吧! 长廊红绸灯笼,声声“碎碎”平安,叶寒牵着阿笙一脚一脚将地上的芝麻杆细细踩碎,从长廊一头一步一步走至长廊另一头。当“碎”末行至长廊尽头时,夜空中倏然盛开的烟火照亮了整个人间,就在这一瞬送走了坎坎坷坷的一年迎来了新的一年,不该有的、烦人心的、忘不掉的、伤人愁的,都将它留在旧的一年里,莫乱新岁安宁。 “娘亲,新年快乐!”阿笙仰着小脑袋,开心贺道。 叶寒轻然一笑,也高兴回道:“阿笙也新年快乐。” 夜幽暗沉如海,却已是新年伊始,漫天绚烂的烟火承载的是人们对新的一年无限的美好愿望,正是抱着这一份做着梦摸不着的美好愿望,所以人们才会对以后未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即便途中有泥泞坎坷不堪重负,只要想想心中坚持的那份憧憬,也会咬着牙笑着走下去,人生不就是如此。 双岁相交之际的烟火一场,不如亥时贺新春时来得春光漫长,短短一刻钟不到便早早歇了喧杂吵闹。也许夜深幽处,万籁俱静更适合一家围坐在一起,平淡说温情。 估计真是困到不行了,这烟火还未放完,满天轰隆炸响声中,阿笙居然趴在她的肩头就睡着了。叶寒接过常嬷嬷递过来的薄毯給阿笙盖上,然后便抱着他去了暖阁睡觉。 去了外衣鞋袜,盖上锦被以免冻着,再拧干棉帕给阿笙擦了下脸和手,这样睡着也能舒服一些。忙完已是夜深不知更数,叶寒坐在床边看着睡得好香的阿笙,越看越舍不得走,一点也不嫌累。 常嬷嬷在寝屋铺完床回来,见夫人已将小世子一切收拾妥当,便上前急忙说道:“夫人,您今晚也累了,快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老奴就行。” 那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寝屋,叶寒一点也不想回去,看着阿笙睡得好是恬静的小脸,更是舍不得离开,于是对常嬷嬷说道:“常嬷嬷你今晚就不用在这里守夜了,你也累了一年了,也该好生歇歇了。阿笙就交给我,我今晚就宿在暖阁。” “这……” 常嬷嬷双眼犯难一转,有些焦急不知如何回答,叶寒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推辞,便主动劝着,宽慰道:“你不用担心,阿笙都睡着了不会折腾我的,你就安心回房休息吧!好好睡一觉,明日……不对,已经过完一年,应该说今日。今日你不用早起,睡到自然醒再起来。” 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里,那份关心是如此真挚,一望可见底,常嬷嬷顿时说不出话婉拒,本想劝说一番也找不到何时的机会说出,只好无可奈何缓缓离去。 一出暖阁,还未走出几步身后便倏然暗了下来,是夫人熄灯了,常嬷嬷回头再望向前方灯火通明的寝屋,中间隔了长长一段幽暗不亮的路,如迢迢银河,各立两端终难聚首。 寝屋灯未熄灭,那是她方才进来铺床时点燃的,常嬷嬷立在门边正襟一下衣衫才小心翼翼推门而入,屋内一切如常,一如她方才进来时一般,锦缎绣床上孤坐着已长久未归的王爷,常嬷嬷俯身跪拜之,“……王爷……” 即便方才第一次进来看见王爷就已在寝屋中,着实让她惊讶一番,话语结巴难成句,可再次回来见之她依旧难抑心中颤抖,更准确地说应是骇人的忐忑与不安。 “她,不肯回来。”青川平静陈述着常嬷嬷说不出口的事实,她方才惊恐不安的声音与难以启齿的神情已说明一切。 王爷好不容易回来,常嬷嬷怕他再次误会夫人,于是连忙为之解释道:“夫人不知道王爷回来了,老奴方才在暖阁还未来得及说,夫人就让老奴回房休息,说她今夜就宿在暖阁,不回寝屋休息了。” 这话常嬷嬷几乎是硬着头皮说出来的,坐在床上的王爷太过骇人,纹丝不动如巍峨泰山压顶,她跪在一旁自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生死由他定。 沉默一瞬,暗自叹息生,他终究是没能狠下心做到除夕团圆不归,可她却早早心冷如石,不回不问,方才庭前一望绝然转头,不再回头,已把他完全当作一陌路人。短短数月缱绻变,究竟是他心硬,还是她心更狠,竟情丝全斩断不留一丝牵扯,这绝情刀落得真干净利落。 “下去吧!”青川淡淡说道,心中早已是万古沧桑。 常嬷嬷如得到法外开恩一般,惊讶抬起头来又连忙低下头去,然后撑起跪得发麻的双腿从地上站了起来,缓缓出了门,只留下一人和一屋能燃至天明的烛火。 红烛透燃鲛绡帐,龙凤床上戏鸳鸯,往日温存耳鬓厮磨互说缱绻,而今,新红未褪情早散,触手一握满手冰凉。自己不在时,她一人睡在这鸳鸯被下应是很冷吧!她的身子本就怕冷,六月盛暑的天都泛着沁人的凉意,隆冬积寒夜,五更雪重时,自己没在她身边,她怎么睡得着,即便睡着了也会被这天寒地冷给生生冻醒。 “姐姐……” 青川对着一帐空冷痴痴唤着,他想她,自离了她后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在想她,他原以为借着一腔怒火能将对她的痴缠一根一根剪短,放了彼此,可一丝情根断,万丝情根生,剪情,情却越剪越多,最后生生淹没了自己,作茧自缚。 他认命了,他早就认命了,他这一辈子是离不开她了。不爱就不爱吧,他爱她就行了,他不会再去强求她什么,姐弟之情也好,男女之情也罢,只要姐姐让他陪在她身边就够了。他此生征战无数,胜多败少,胜不贪喜、败却不甘,但输给她,他心甘情愿。 莫道情无聊,君乃未尝情,不知情滋味,所以笑矫情; 莫道情痴狂,君乃未深情,情到深处不自知,他人眼中是癫痴; 莫道情思苦,君乃未识情,缘起缘灭情一段,有苦有甜,从来悲喜参半; 莫道情无益,君乃汝非鱼,他情自有他情乐,再苦亦是甜,他,甘之如饴,心甘情愿。 新岁应结新欢喜,旧愁应留在旧年(上) 一觉醒来新年到,自应是新年新气象。 大年后的第一天注定是清闲不了的,叶寒尚在梳洗,端王府门外就已排满了前来上门拜年的人。外间天色也逐渐大白,叶寒轻手轻脚换上王妃正装,阿笙在床上还睡得正熟,俯身在他额间轻轻亲了一口,这才匆匆出门赶去前府。 今年不比往常,因青川不在府中,原向他拜贺的一众官员连带其女眷都一并向她而来。并州虽不如京城权贵密集,但其文官武将加起来也不少,若真让她一一接受拜贺,就算每人说上一句话,这一天下来她也得不了休息,这还不加上从褚夏两州前来拜贺的官员。 所以特殊情况一切从简,叶寒便让陈福先安排一番,凡四品以上官员可进府拜年,至于四品以下官员只需送上一方年贴即可,权当拜过年了,再赏下一份象征性的年礼便好。过去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没这么多心思去应付一众官员家眷的上门拜贺。 正月初一官员前来拜贺不过是礼节性的应付,叶寒只需坐在青幔垂帘之后接受众人一批又一批的拜年即可。若是心情好或看某一官员去年所作功绩突出,便与之多说几句或多赏些提前备好的年礼,有时是南国新到的青红橘子,有时是开得正艳的红襟牡丹,虽不是什么精贵稀罕之物,但在隆冬俱白的严寒西境,这着实也是难得,再加上这是端王妃亲自赏赐之物,拿回去不知要羡煞多少闺中密友官家贵妇。 当然中间也不乏会生一些细小如水纹轻泛的插曲,多是一些双膝跪拜在地却心有不甘的雍容妇人,平日里关于她的流言怨语没少在她们口中传出,她虽知道但也听听便忘,没多放在心上。今日如此“大胆”,叶寒猜想也定是听到了一些她与青川不合的风声,再见初一拜年只有她一人而不见青川陪伴在侧,于是眼语间便半阴半阳起了几分轻视。 坐在帘后,叶寒见之也只是淡淡一笑了之,并非她大度能容毫不介意,只是心境早变,无论是对青川、还是对与他相关的很多事都已看淡,因此与这些大胆的妇人“纠缠”一番,实在没这个必要。 可常嬷嬷是个护主的人,她站在帘外比坐在帘后的叶寒将那些满脸脂粉却暗眼藏逆的官眷心思看得更加清楚,一个个都是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的主儿,这样的人她在皇宫中看得多了,只可惜后来都无声无息消失在皇宫中的某一处,连尸首都找不到。 常嬷嬷知晓叶寒对这些不敬的妇人不愿多理会,以免坏了心情,所以在帘外替叶寒行事落赏时,自是表现得大方得体,可在诡谲深宫中淬炼出来的一双寒冰眸子,不时从这些妇人的脑袋上扫过,若利刀快速擦头而过在光溜溜的脖颈处落下一记毛骨悚然的冷风,顿时不寒而栗,连忙低下微昂起的头,全身瑟瑟发抖,抖得满头珠钗叮咛作响。就算有胆子大或“不解风情”的妇人傲慢依旧,但在她身边的自家男人也会向她投来一记威胁的冷光,让她收敛行为,他可不想被这不知轻重的妇人害得家破人亡。 就这样,上面坐的是铁打的叶寒,下面是如流水般前来朝贺的人,一批接着一批,终于在快近正午时将这些官员及其家眷给打发走了。叶寒揉了揉自己坐得都快僵硬的屁股,心里大呼着终于解脱了,还好提前将前来拜年的人分流置之,若是都一并接见,她非得坐化成佛不可。 拖着累得没力的身子回了合璧庭,叶寒没坐下休息一下就先去了暖阁,见阿笙这个小懒虫大中午了还赖在床上没起,叶寒心里那叫一个不平衡,上前几步在床边坐下,手隔着被子轻轻拍了阿笙的屁股几下,叫着阿笙起床,“阿笙,太阳都快晒到屁股了,还不起床吗?” 被子下的小身子扭了扭,哈欠一打懒腰一伸,然后就见一双胖乎乎的小手伸出了的被子,可头却沿着枕头一下缩了下去,藏进了被窝里。叶寒一看,顿时就被阿笙这小懒虫给逗乐了,上午耗尽的精力一下就恢复了过来,于是掀着被子要亲自动手把这个小懒虫给挖起来。 “阿笙,起来了,该吃午饭了。”叶寒低头看着又枕在自己腿上睡着回笼觉的阿笙,摇头无奈笑着,拿他根本没办法。 “嗯……”,阿笙眯着睡意沉沉的眼,撒娇“嗯”了长长一声,不愿起来,小身子一翻,侧着头继续开睡。 叶寒真是拿自己这个儿子没办法,平日里上学不是起得挺早的吗,也不见赖床过,今日这是怎么了。而且听秋实说阿笙应是早上起来过,她进来收碗时案上的早膳可都是变空了的,吃得干干净净,一点都没剩下。 这着实令叶寒好奇,不禁低下头仔细看了看睡得很熟的阿笙,果然让她瞧出了端倪。那浓密长长的眼睫毛眨得都可以当扇子使了,却还在装着睡,这小模样心虚得跟个做贼似的。 这个小滑头,还跟她玩装睡,还不知自己的狐狸小尾巴都露出来了,叶寒不用想也猜出了阿笙这小滑头打的什么主意,肯定是这小馋猫的馋瘾又犯了,想大年初一跟她要几块白糖糕吃,所以才闹上这么一出。 真是个甜娃娃,这嗜甜的口味怎么就改不了,也不知是随了谁,不经意想到这儿,叶寒心里莫名起了几分苦涩,连忙摇了摇头忘去,然后低头摸着阿笙软乎乎的小脸,逗弄道:“早饭都没吃不饿吗?今日是大年初一头一天,秋实可做了好多好吃的,有脆脆嫩嫩的三丝卷子,嫩嫩滑滑的八宝豆腐,还有红亮鲜香的乳腐肉,入口即化,这咸香可口的汤汁用来蘸三丝卷子正好,还有……” “娘亲……” 阿笙大口吞咽回快流出来的口水,睁开眼就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叶寒一瞧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还没说完呢,这小馋猫就自己破功装不下去了,“肯醒了?” “娘亲坏,就知道拿好吃的诱惑阿笙!”阿笙小手抱着叶寒的腰,小脑袋在她怀里蹭了蹭,还是不肯起,支支吾吾犹犹豫豫半天,然后才开口吐露他的小心思,撒娇求道:“娘亲,你给阿笙几块白糖糕吧,不多,两块……不,三块就够了!” 边说着,阿笙把手也伸了出来比了个“三”的手势,叶寒突然起了玩心,张嘴就去咬他着胖乎乎的小手,吓得阿笙连忙把手缩了回去,钻进被窝跟她玩起捉迷藏来,然后满屋都是孩童笑闹惊呼的欢快声。 玩闹一阵,午时已过,想着下午还有事情要办,叶寒便没再陪阿笙玩下去,一把将他抓住,给他穿着今年的新衣裳,边说道:“不是娘不给你白糖糕吃,只是甜的东西吃多了对你牙齿不好,你忘了上次你牙齿疼得满床打滚的事了?” 说起这事叶寒就又自责又心疼,她虽已早就明令禁止任何人不准给阿笙糖吃,可还是有一些人经不起阿笙这小顽皮的撒娇卖萌死缠烂打,比如耳根子软的秋实就经常背着她给阿笙甜食吃,这才有了上次阿笙牙疼之事。秋实为此内疚得不行,任阿笙以后再怎么求她都不肯再给他甜食吃,除非有她的命令外,而阿笙这个小馋猫经此次教训老实一阵后,又渐渐故态复萌,没少缠着她要甜食吃,就如今天这般。 上次牙疼记忆犹新,阿笙现在想起还隐隐觉得腮帮子疼,小手还不住揉了下腮帮子,不过阿笙还是撒娇求道:“娘亲,你就给阿笙两块,不,三块白糖糕吧!阿笙拿来不是给自己吃的。”虽然他也很想吃。 “那是给谁吃?”叶寒随即一问,有些不信。 阿笙低着小脑袋纠结着,有些不好意思说道:“阿笙想给明珠妹妹带去吃。” “……”,叶寒有点吃惊,要知道阿笙这只小馋猫可没这么大方,这白糖糕是他的最爱心头好,每次吃白糖糕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分成五分,然后每天吃一小块,这样可以吃到下一次吃白糖糕的日子。她记得有一次春来升温太快,他藏下来的四小块白糖糕都坏了,那嚎嚎大哭的小模样可真是可怜极了,最后还是自己再给了他一块白糖糕才了事,至于坏了的白糖糕他也没舍得扔,而是找了个地方把白糖糕给埋了,还跟白糖糕说对不起没能及时吃了它。 想想这事叶寒都不禁一乐,可笑虽笑但并不代表她就相信了阿笙的话,这只小馋猫是只机灵的小滑头,她得好生细问一下,“你真是拿白糖糕给明珠吃?” “真的真的,娘亲,阿笙真的是拿给明珠妹妹吃的。前几日我们去看江姨,我给明珠妹妹保证过下次去给她带天下最好吃的白糖糕给她吃。你说过,男子汉得言而有信,不能对人食言。”怕叶寒不信,阿笙着急着一口气把话给说完。 这小馋猫难得一次要糖糕不是给自己吃,念及阿笙这份好哥哥的心意,叶寒自是点头应下了,不过叶寒是不放心阿笙这只小馋猫的,所以附加一条件说道:“白糖糕等会我让秋实趁热装在食盒里,你就不用亲自拿着了。” “哦……好吧!”阿笙知道娘亲这是怕自己偷偷吃了,所以才让秋姑姑拿着,虽然有些小无奈,但也没什么异议,只不过他也对叶寒提了个小要求,“娘亲,等会到陆府后,可不可以让阿笙亲手把白糖糕给明珠妹妹?” 叶寒明了一笑,“可以。”这个四岁的小娃娃也知道要面子了,也不知是跟谁学的,然后叶寒给阿笙边穿着衣裳,边嘱咐道:“你江姨现在怀着小宝宝正是幸苦难受的时候,等会去陆府拜年时,记得多说些吉祥好听的话,多逗她开心,知道吗?” “嗯!阿笙知道,阿笙一定会让江姨笑个不停。”阿笙仰着小脸认真承诺着。 叶寒欣慰笑着,俯身在阿笙脸上亲了一大口,夸道:“阿笙真乖!” 穿戴梳洗完毕,午时将过一半,屋外秋实又来敲门问饭菜已备好何时开膳,叶寒便牵着阿笙出了暖阁,母子俩其乐融融吃了新年里的第一顿团圆饭,便趁着雪后初霁的午后好天气,带着阿笙一起去陆府新年串门拜年。 新岁应结新欢喜,旧愁应留在旧年(下) 陆府风眠居内,暖炉胜春暖,叶寒与江流画双双坐在软榻上,正下方中庭处阿笙与明珠两个粉嫩可爱的小娃娃排排站在一起,比年画上的福娃还要好看,正在行礼鞠躬给长辈拜年呢! 阿笙年长话灵,于是先开口说话道:“阿笙给江姨拜年,阿笙祝江姨笑口常开,天天开开心心,也祝江姨肚子里的小宝宝也开开心心,健健康康。” 江流画抱着自己硕大笨重的肚子微弯着腰,将早就被好的压岁钱递给阿笙,满脸喜气笑着说道:“阿笙真乖,这是江姨给你准备的大红包,自己放好买糖吃,别给你娘。” 听见可以买糖吃,阿笙这个小馋猫一下就把鼓囊囊的绣花荷包收进了怀里,仿佛这荷包里放着的都是糖,生怕娘亲给他没收了去。 叶寒看见,极其无奈,朝江流画嗔眼一笑,佯装生气道:“你这当姨母的就知道宠他,瞧他那小财迷的样儿。” “我就阿笙这么一个小侄子,我不宠他我宠谁去。”仿若还是未出嫁时,江流画笑怼回道,然后对站在阿笙旁边的明珠说道:“明珠,你阿笙哥哥给娘拜完年了,你是不是也该跟你叶姨拜年了?” 明珠还两岁不到,懵懵懂懂站着拉着阿笙的手,左右四望了一下却不知该说什么,叶寒和江流画一看就知明珠应是把拜年话给忘了 然后就见阿笙弯下腰在明珠耳边不知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然后就见明珠学着阿笙方才拜年的动作抱手鞠了鞠躬,奶声奶气说道:“明珠祝姨姨新年快乐……乐…………嗯……” 拜年的话说到这儿明珠又有些记不清了,“快乐”后是什么来着,娘亲方才还教她来着,明珠小手挠了挠脑袋,怎么想也想不起后面的话来,很是迷惘地望着江流画,求着助。 软榻铺华裘,中有方榻几,叶寒与江流画各坐一边,榻几上茶水轻缭温汽,中间摆了几碟水果点心,作闲嘴无聊时使用。 江流画指着榻几上那一盘红彤好看的苹果,张着口型无声向忘词的明珠提着醒,明珠张了张嘴还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全是苹果甜甜脆脆好好吃,最后还是阿笙在明珠耳边小声教着,明珠才想起后面是“平平安安”。 小孩拜年本就图个好玩热闹,明珠说完话,叶寒便将备好的压岁钱给了明珠,然后就让两孩子去玩了,她与流画两个大人自己说会儿体己话。 “你这气色看起来比前几日要好,昨夜除夕陆知定没少逗你开心。”叶寒看着江流画丰腴红润的脸颊,真心替她高兴。 江流画听后不好意思露出一抹娇羞,口是心非道:“你还不知道他,一根不开窍的木头,除了真心实意对我好,哪会说什么甜言蜜语。” 可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倾心于这根笨木头,她不是深闺里天真烂漫的少女,艰难险阻世道人心她都早早经历了一遍,甜言蜜语太虚,她更看重真真实实对她好的人,比如奶娘,比如陆知,比如小叶。 “对了,昨夜除夕,青川可曾回府?”江流画小心翼翼问道,如手轻抚之,生怕触痛叶寒的心伤处,加剧她的伤痛。 叶寒轻然一笑,平静回道:“他昨夜没回来。” “没回来?”江流画有些吃惊,心里更起千般回纳闷,怎么会?木头不是说青川昨日早早就离开了军营吗?若没归家他能去哪里?木头是不会骗她的! 可是,江流画抬头见叶寒眉眼舒然开朗生着笑,早已没有之前愁绪乱心,说起青川时也风平浪静,既不悲伤也不逃避,已能做到坦然自若。她了解小叶,青川连过年团圆都不肯回家,小叶这是彻底死心了,也是看开了,她既为小叶高兴也替她担忧。 江流画关心问道:“这以后,你可想好了如何过?” 叶寒手指闲若无聊地沿着青瓷圆杯口转着,眉眼轻松,顺其自然说道:“怎么过?自然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呗!青川既已打定了心思此生与我两不相见,我也不想强人所难,这今后的日子我就与阿笙相依为命便是,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呀,真是……”,江流画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直难受得要命,这以后的日子这么长,阿笙还这么小,小叶就一个人这么熬着,想想就觉得心酸得想掉眼泪。 这孕妇就是感情丰富极其敏感,叶寒见江流画满脸悲切不住抹泪,就知她定是为自己担忧过甚,想多了,于是连忙语气一振,乐观说道:“你莫担心我,想想当年我们在红绫镇的时候,要吃没吃要喝没喝,不时还担心褚兵袭城命不保夕,那么苦的日子我们都熬过来,你现在还怕我经不起这个。你放心我没那么脆弱,就算青川不再回来,我也能把日子一天天过好,不会亏待了自己。” 这大年初一的好日子,江流画也知自己不该在小叶面前哭,可她一想起小叶这段时间过的日子,她这眼睛就忍不住想掉眼泪。青川怎么能这么狠心,小叶去夏国劝说宁致远归顺还不都是为了他,可他呢,一句解释也不听就生生判了小叶的罪。两不相见,他也舍得! “奶娘就曾说过,你的性子太过顺其自然了,既不去争什么也不挽留什么,是活得豁达恬淡,心安自在,可总透着那么一丝说不出的孤零无奈,让人看着心疼。”其实说穿了,顺其自然也是另一种得不到抓不住的无可奈何罢了。 叶寒还是垂眉轻婉笑着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不得不承认秦婆婆活了一辈子,看人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挺准的。自她莫名其妙从现代穿越到着陌生的异世,从茫然无措到随遇而安,这其中包含了多少次挣扎无用后的无可奈何,既然走的注定要走,她又何必过多挽留,就像青川不愿回来,她又何必过多强求,反正结局都是一样,没这个必要。 不远处几斜浅阳入朱户,轩窗边明亮轻柔,阿笙与明珠对坐在席,小手正小块小块掰着白糖糕喂明珠吃,也不知两个小娃娃嘴里说着什么,反正笑着很是开心,叶寒望着间脸上也忍不住泛起一抹欣慰来,但心中亦有难言出口的苦。 她对青川是否归家早已不在乎,只是每每看到阿笙,他才四岁,这么小就再也见不到父亲,她想想就觉得对不起他,她这当娘的实在是亏欠他的太多了。 阿笙是小叶的命,江流画怎会看不懂她脸上流露的慈母心思,宽心劝道:“阿笙虽然平日里闹腾了一些,但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让你过多担心的。” 恰恰就是因为阿笙太懂事了,所以她才更加心疼阿笙,更觉得对不起他。就拿今日的事来说,明明只要直说白糖糕是给明珠的,她就会应允,可阿笙却非赖在床上与自己玩闹一番,还不是自己昨夜触景伤情潸然泪下把他给“吓”到了,所以今日起来才会想尽办法逗自己开心。 一个四岁大的孩子就这般懂事,心疼自己这个当娘的,而自己这个当娘的却这般不让他省心,让他小小年纪就为自己担忧,想想就觉得对不起他。 所以叶寒认真对江流画说道:“你放心,即便以后青川不再回这个家,我也会把日子过好,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阿笙。” “你能这样想,我也放心多了,”江流画看着已彻底走出来的叶寒,这段时间紧攥着的担心终于能消停了,坦诚道,“你都不知道,每次陆知回来跟我说起你去军营被拒,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冰天雪地里不肯走,那画面我光想想就觉得难受。我想去端王府看看你,你总让我别来,我知道你是怕我担心,可你越是不让我去看你,我就越担心。你呀,就是这么个人,报喜不报忧,什么苦都自己抗,我想帮你都帮不上忙。以后你不许再做傻事了,听到没有,奶娘不在了,我不想再看见你也出事,我受不了。” 能被人担心着是一件幸福的事,叶寒知道,一直都知道流画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没少逼着陆知帮着自己去堵青川,只不过次次都让青川得到风声提前溜了,没成功而已。可她那段日子因为青川变得太过魔怔,她实在是不敢让流画见到失魂落魄的自己,怕她担心,也怕自己在她面前卸下坚强一下崩溃。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新年新气象,一切都会变好的,于是叶寒心头一振,笑着打趣道:“我的事我会好生处理好的,你就不用为我担心了。你现在最该担心的是你这大肚子,这才是你的头等大事。” 新年喜庆,自然应有新人报喜,江流画肚子里这两个未出世的孩子就是今年最大的福音,不过江流画这异常硕大的肚子也让叶寒为她担着心。因江流画这次怀的是双生子,这才六个多月,肚子就像吹到极致的气球圆鼓鼓的,沉甸甸的悬在腰上,看着很是突兀。每次看到,叶寒都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生怕流画一不小心打个喷嚏这肚子就破了,孩子就落了出来。 说起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江流画为叶寒低落的情绪也渐渐回升,丰腴红润的脸颊泛起藏都藏不住的幸福,却也担心十足,很是矛盾,对叶寒倾诉道:“我没怀过双生子,也很少见人怀过,这次怀上,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这怀孕的女人总是爱胡思乱想,叶寒也经历过如此境遇,于是出言宽慰道:“一胎双生,这么天大的好事,别人盼都盼不来,你怎么能说是不幸呢?你这当亲娘的再这么说,我这当姨母的可生气了。” 这小叶惯爱捉弄她,明知自己不是这么个意思,非要揶揄自己一下,这都当娘了还改不过来这个玩性,江流画拿她没办法,于是无奈笑着解释道:“自怀上这双生子后,我这精神就一直不济,尤其是有了胎动以后,我更是日夜不得安生,疲惫得很。这两个小家伙一会儿踢我,一会儿在肚子打着架,好生闹腾,比我怀明珠时还要幸苦。” 好似母子有心灵感应一般,江流画刚说完就被肚子里的孩子轻踢了一脚,虽不是很疼但还是让江流画猝不及防轻痛一声,秀眉轻蹙,一会儿才渐渐松开。 “真是随了他爹,都是些闹腾的主儿!”江流画缓过来后,轻声抱怨着,可眉眼间却全是掩不住的幸福。 叶寒爱凑热闹,虽然自己也生过孩子,可阿笙在她肚子里太懒了,都没怎么踢她,害得她还早早以为自己怀的是个女儿,今日见流画肚子胎动如此频繁,也忍不住伸手去摸摸,果真被她肚子里的小家伙踢中了几下,好生有力,真不愧是陆知的种。 可能是方才江流画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声,把在轩窗旁玩着的阿笙与明珠给“惊醒”了,双双拉着小手走了过来,都盯着江流画硕大无比的肚子不放。 明珠先说道:“阿笙哥哥,你摸摸,这里面是明珠的弟弟妹妹,可调皮了,每天都要踢娘亲几下,一点也不乖。” 明珠这大姐姐奶声奶气地责怪着肚子里不听话的弟弟妹妹,叶寒与江流画心里却笑着乐,要知道她这小娃娃在肚子里时,也没安分过几天,没少踢得江流画半夜惊醒。 阿笙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肚子,比膳房里做菜的大师傅的肚子还要大,而且里面还有会动的小宝宝,阿笙很是好奇,小手忍不住放了上去。果不其然,手刚触摸到江流画的大肚子,就被里面的小魔王飞踢一脚来,阿笙顿时便缩回了手,好生惊讶,望着叶寒很是兴奋说道:“娘亲,江姨这肚子真的有小宝宝,刚才还踢了阿笙一下。” 幼儿哪知母幸苦,江流画与阿笙说道:“你在你娘肚子里时,也是这般。” 阿笙听后很是懵懵不懂,跑到叶寒身边隔着衣衫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很是纳闷,问道:“娘亲,江姨说的是真的吗?可是你的肚子这么小,阿笙这么大,你是怎么把阿笙塞进去的?” 童言无忌,除了同样懵懂无知的明珠,叶寒与江流画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就连站在门边伺候的婆子丫鬟也顿时低下了头,抿着嘴忍着不敢笑出声来。大年初一,新年伊始,自应是喜气盈盈附欢笑,红绸灯笼压白霜,这才不会辜负了这冬风寒日里的良辰好日子。 白雪穿庭作飞花,难待东风化暖时 初一拜年初二闲,初三又闹小年朝,灶王初四回人间,折罗扔穷合家欢,初六又要迎财神,热热闹闹不得闲,这就是人间新年。 端王府是西境最高的钟鸣鼎食之家,所以过年时的俗礼规矩更是繁冗,青川又未归,有很多事就只能是身为端王府女主人的叶寒一个人做,自初一从陆府回来后就忙忙碌碌不得闲,终于在初七后才有时间歇一歇。 至于其它各府的迎酒吃酒,叶寒自是让陈福替她婉言谢绝了,带着阿笙去陆府又去看了一下怀胎不是很安稳的流画,两人说说笑笑聊了好一会儿才回府,然后就有陈福来报,说是朱老夫子已从斜阳巷回府了。 天朗云白,时辰尚早,于是叶寒便带着阿笙去一贤堂去给朱老夫子拜个晚年。 雪枝轻折,青竿半懒倚墙,朔风入林滞,惊鸟不起,隆冬时节里的一贤堂总是比在夏日炎炎里来得更加安静,轻踩玉带便起细微窸窣一声,让来人无处可藏。 堂内古朴,青帘厚重,堂中站着的小娃娃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稚嫩的声音清清脆脆响起,为此方岁月积淀的深厚去了不少沉沉老气,人居其中自也是轻松不少。 “阿笙给师公拜年,祝师公身体健朗,越活越年轻。”阿笙认认真真学着大人样作揖一拜,好不可爱。 朱老夫子欣慰拂须,连道三声“好好好”,甚是喜爱自己这个得意徒孙,连忙对站在一旁的朱娉婷抬头示着意将早准备好的红包递给阿笙,关切说道:“新年得有新进步,阿笙今年可得继续努力,精进学业,更上一层楼。” 阿笙接过朱娉婷递过来的大红包,很是开心,弯着小身子道着谢,“谢谢师公,阿笙一定会好好读书,一定不会辜负师公、还有娘亲的期望。”说到叶寒时,阿笙还特意转来脸来对叶寒保证说道。 居坐在堂内正上方主位的叶寒见之,发自内心欣慰一笑,然后对阿笙说道:“阿笙,娘与你师公有话要说,你先随朱姐姐出去玩会。” 阿笙已然懂事,知道娘亲说的事不想让他听见,便听话随朱娉婷出了门。 门合,屋静,叶寒娴静含笑,素手执壶添满朱老夫子半空的茶杯,边问道:“朱老夫子今年在育荫堂过年过得可还好?听说夫子与方先生这几天一直耐心指点上门请教学问的斜阳巷学童,连除夕夜都未能好生休息一下。斜阳巷的人家虽都是些穷苦人家但也知些礼数,心里过意不去,特意送来些薄礼让我转交于您,以表歉意。” 朱老夫子不是在乎名利的俗人,对此并不看重,都一一婉拒退还,直言不讳道:“育荫堂的学童虽都出身贫寒,但勤奋好学人品正直,其中更不乏天资过人之辈,若好生培养,日后定能成为撑起我北齐的栋梁之才。” 说到这儿,朱老夫子对叶寒更是满口赞赏道:“王妃当年年在此济贫民开学堂,如此先见之明,实乃令老夫佩服!” 叶寒谦虚回道:“朱老夫子言重了。当年叶寒在斜阳巷开设学堂只是单纯想解决此处无人可照的留守孩童,没曾想过其它,今日能得朱老夫子一番夸赞,叶寒实在受之有愧。” 能解决斜阳巷英烈遗孀做工生计的问题,又能几年前就想出在此建立学堂以此照料斜阳巷孩童,并煞费苦心选中方云中来当育荫堂的山长,此心大善大智,朱老夫子怎能对叶寒不欣赏夸赞。 “对了,你刚才说有事找我,不知王妃有何事需要老夫这个糟老头子出下力?”从斜阳巷归来的朱老夫子心情大好,自我打着趣说道。 叶寒淡笑回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请朱老夫子列一份阿笙日后读书要用的书单给我,当然越详细越好。” “这是为何?”朱老夫子有些不解叶寒此举意欲何为。 叶寒放下已递到嘴边的茶杯,不缓不急解释道:“是这样的。年节开春后育荫堂就要开始上课,按照惯例学堂所用书籍都是由端王府统一采购,所以我想趁着这个便利将阿笙日后要读的书也一并准备好,省得以后再花时间去购书。” 朱老夫子虽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对一旁举止如常的叶寒并未有多少疑心,直言回道:“学堂所用书籍王妃尽管交人采购,至于阿笙的,就不必了。他所用的书籍老夫这里都有,无需再买。” “夫子可以将阿笙日后所用的书籍清单给我说一遍吗?我还是想写下来让人一并采买回来,若有些书籍您一时找不到了,还可在我这儿来拿。”叶寒立即回道,几乎是朱老夫子话音一落就“抢”话落声。 心中雾浓难见清,但朱老夫子还是听出来叶寒话中暗藏着的着急,也不知她在急些什么,他一时想不清楚,但想想又可能是其孟母心之故,心中重重疑云又随即散去,点头应下叶寒之所请。 唤书童铺纸研墨来,朱老夫子说,叶寒执笔记下,幼学《四书》《孔子家语》《孝经》,进而《诗义折中》《书经图说》学做诗赋,然后《周易折中》《礼记》《春秋》《尔雅》《说文》半年可学完,再然后《古文观止》《赋学正鹄》《六朝文絜》《昭明文选》…… 密密麻麻的小楷如墨蝇渐渐布满整张宣纸,一页满,叶寒未停,换纸续墨提笔欲再写,朱老夫子见之专注亦不好停下,只好继续说着余下书单,“……待阿笙学文已满认知已高,便可读《三史》《史论》《通鉴辑览》《纲鉴易知录》,待阿笙熟知历朝历代及其兴亡教训后,便可读《资治通鉴》《长短经》《春秋繁录》《帝鉴图说》和韩非子《势权术》等书籍……” 朱老夫子滔滔不绝说着,但渐渐地叶寒却缓了笔停了手,笔尖触纸,积墨染白宣,好不显眼,朱老夫子见之关切问道:“可是老夫说得太快,王妃写累了?王妃要不先歇下手,等会儿再写?” 移手放笔,叶寒微摇着头,脸上笑意不深,有些勉强,“夫子,叶寒虽出身贫寒读书不多,但也知这《资治通鉴》、韩非子《势权术》等书籍乃是帝王才所学之物,给阿笙读……是不是不太合适?” 叶寒一番疑问落下,堂内余存的轻快荡然无存,朱老夫子静默一瞬,肃颜严容,推心置腹回道:“王妃你虽出身平民但绝非寻常深闺女子,你比老夫更能看清这天下走势、鹿死谁手,这一隅西境是困不住两条真龙的。” 这个潜在的事实自后褚被青川所灭后,叶寒心里便开始隐隐有所察觉,但她却从未有丝毫喜悦之意,相反在她内心深处极其抗拒,权势自古爱吃人,争天下一人赢,后有万骨枯,谁能完全保证青川最后是坐上龙椅的那一人。如今青川她是管不了了,但阿笙,她是绝对不会让他也卷进去! 叶寒清目干净,不掺私心,目光坚定回道:“朱老夫子,这些帝王术,还请您别教阿笙。您也知道我只有阿笙这一个孩子,我不求他权倾天下富贵荣华,只要他一生平安康健,我便别无他求。” 可怜天下慈母心,叶寒所说所愿朱老夫子自能理解,只不过朱老夫子还是有心提醒道:“王妃,阿笙并不仅仅是你一人的孩子,他还是青川的嫡长子,更是未来继承端王府的人,甚至……”,说到这儿,朱老夫子点到即止,语重心长说道:“王妃,有些事,避是避不了的!” 命,有时无奈她不得不信,但若是直接剑指她所在乎之人,就算命中结局已定,她也要奋力一挣抗争一番,不争一下,谁知道是被命定,还是能自我改命。 所以叶寒听后并不认命,浅笑间她扬眉一记凌厉色,柔中顿生刚强,直言一句回道:“阿笙是青川的嫡长子,但未必会是继承端王府之人。” 顿时,朱老夫子心有一惊在喉,愕然无语,只听得一旁身着深烟衣衫的淡然女子,将权势富贵扔执在地,轻轻悠悠说着她的淡泊宁静,无欲无求,“说实话,我不介意青川娶其她女子,自然也不介意他与其她女人所生的孩子,当然更不会介意他们的孩子日后继承端王府。我求的自始至终都很简单,我只想带着阿笙过简单安宁的日子,至于权势富贵,谁喜欢谁拿去便是,我还能少一些烦恼。” 或许是屋外雪太重了,竹枝猝然折裂传来“啪”的一声惊响,声音虽不大但在堂中空静无人声中却十分清晰,但却无人在意。 阿笙在竹林落雪中玩了好一会儿,地上堆的雪人已初见雏形,刚拾起干枯的竹枝想给雪人做手,却奈何身高不够一连试了好几次都插不到,只得焦急向朱娉婷求助,可转头一看却发现她未站在自己身后,而是站在廊下墙边,头贴在门上,神情很是鬼鬼祟祟,就像他偷看娘亲放白糖糕的时候一模一样。 “朱姐姐,你在站在门边干什么,你不是要帮阿笙堆雪人吗?”阿笙从雪路走了过来,好奇问着。 偷听太入神,朱娉婷被突然出现的阿笙给吓了一大跳,本能惊呼一声,又连忙死死捂住自己发出声音的嘴巴,明亮灵动的眼珠子慌乱转着,心虚亦有害怕,心叹着倒霉,祖父在里面肯定听见了。 果不其然,随即朱老夫子低沉有力的声音便从堂内传出,“娉婷,外面天冷,带阿笙进来吧!” 朱娉婷好看的眉眼瞬间耷拉了下来,整个人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得不行,她躲在门边偷听,等会肯定会被祖父骂死的。朱娉婷纠结着,低头看着眼睛睁得老大也正好奇望着自己的阿笙,认命长叹一声,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牵着阿笙一起进了门。 “祖父。”朱娉婷低着头小声唤了朱老夫子一声,言语间好不心虚。 阿笙小步跑到叶寒身边,娇声喊着,“娘亲。” 朱老夫子利眼看了一下自己惯爱闯祸的孙女,又气又无奈,只好赔着老脸向叶寒道着歉,“娉婷自小被老夫给宠坏了,不知女子贤德,无法无天,方才无意惊扰到王妃,还请王妃莫与这小丫头一般见识。” 叶寒轻拂去阿笙肩上的雪粒,“通情达理”回道:“朱老夫子言重了。这外面雪重天寒,竹枝都能被雪压断,娉婷躲在廊下避雪也无可厚非,夫子也莫对娉婷太过严厉了。” 本来是一桩人赃俱获的偷听,可话从叶寒口中出来却成了一件不足轻重的小事,朱老夫子心里自是清楚叶寒这是在保存他这糟老头子和娉婷女儿家的颜面,所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莫不感激。 刚巧叶寒来此话已说完,便提言离去,朱老夫子给闯了祸的娉婷一记训斥眼神,朱娉婷立刻肩头一缩,连忙主动上前说道:“叶姐姐,我送你们回去吧!” “好。”叶寒莞尔一笑,想也没想便应下,也算是帮人帮到底,否则等会按朱老夫子的严厉,朱娉婷定少不了一顿斥责。 于是堂内两人这番谈话就这般不了了之地结束了,叶寒带着写好的几页书单拜谢离去,朱老夫子送至门前拱手做别,温言有礼是君子之交,却更像是一种各自未说透的不欢而散。 门合,屋内再次陷入宁静,朱老夫子叹然摇头转过身来,却发现席间方才叶寒所坐之位,青川已在,手正执起叶寒方才用过的茶杯,手指轻转轻捻着杯身,留念、眷念、思念就在这轻转慢捻之间流露出来,太多,手中小小一茶杯怎能装满,天地间亦无处可安放,遂一饮而尽,原来一人的留念、眷念、思念竟是这般冰凉滋味。 “端王妃今日这话,是意欲何为?”朱老夫子坐下,他参不透今日禅机,于是向自己爱徒“不耻下问”。 “意欲何为?”青川话中带有轻嘲,俊朗异常的容颜亦不下讥讽,说不清是对人还是对己,手指还是转着空杯不放,来回转个不停,就像他早乱了的心。 青川低眼死死盯着案几上未来得及撤下去的宣纸,不是特端正的小楷,积墨的晕染,上面都是叶寒写的字。这一页帝王之术她并未拿走,她是有意如此,可经此微小一举,他却将她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一览无遗–––她已起离去之心! 砰然一声桌响,青筋似要崩裂的大手倏然落下,手中茶杯却安然无恙,一丝未损安稳放置在了案几上。青川一寸一寸抚摸着宣纸上的字,忽然间才懂得了“哀莫大于心死”这六字,原是这般疼到极至却一丝也呐喊不出来,姐姐,你的心,可真狠! 青川调整心绪,平静回道:“她的心思,我比谁都清楚。所以今日所求,青川恳请夫子尽快出手,越快越好。”他怕慢了,姐姐,她就真走了。 朱老夫子清楚青川今日所求之事之重要,自是不会耽搁,但抬头见自己曾不羁一世的爱徒,今日却成了这般颓败不振的模样,被情折磨得体无完肤,空空只剩下一副只能行走的皮囊,心中莫不溘然一声哀叹,这帝王家怎专出情种,先帝是,青川亦是,一个瑾妃,一个端王妃,都是他们各自命里都躲不掉的劫。也许……这就是命吧! 既已情断难相续,不如两宽各生喜(上) 自除夕夜起,这并州城的热闹喧哗就没停过,白日走街过巷串门拜年,晚上亲朋好友共游繁华夜市,满城的星灯火海不到天明大白绝不会甘心熄灭,叶寒有时站在府中高地望着高墙之外的熠熠灯火,想象着那通明如昼下的游人如织贩夫吆喝,心里莫不羡慕行走在那此间的自由,曾几何时她亦这般自在潇洒过,可时间荏苒一转,围墙成笼,她也只能待在这狭窄的四方天里深夜剪烛绣青花。 叶寒手拙不巧,指尖捏不紧针,手中衣料又硬,针线缝合总是磕磕绊绊不顺,无论多小心,手指总能被锋利尖锐的针尖猝不及防扎得一针又一针,叶寒低垂着头吸吮着被扎破流血的手指,气馁覆满全身。 “夫人,这费眼力劲儿的针线活,还是让老奴来做吧!”常嬷嬷端来一杯暖茶在案几上放下,让叶寒歇息歇息喝口茶。 气馁虽气馁,但对常嬷嬷让人心动的提议,叶寒思忖一瞬还是轻轻摇头作罢,又拿起针线鼓起精神道:“我好不容易给阿笙做件衣服,你就别帮我了……总不能阿笙以后的衣裳都让别人做吧!” 已断的话又突然追加一句轻轻悠悠的平淡之语,每一字都是那般简单明了,透着一个母亲对孩子浓浓的关心与爱护,很好地掩饰掉缠绕在字里行间的离别忧伤,纵是在皇宫诡谲中浸泡多年的常嬷嬷,也未能察觉其中深意。 又是生疼轻“嘶”一声从叶寒口中跑出,常嬷嬷再次诚恳委婉劝道:“夫人,像这种费神费力的活您还是让老奴来做吧!如果您不放心老奴的手艺,府中绣楼里有的是绣工精湛的绣娘,定能将小世子的衣裳缝制得无可挑剔。您看您这手指,再这么缝下去,可能一块好皮都找不到了,小世子要是看见得多心疼您呀!” 常嬷嬷跟随叶寒多年,自是知道小世子是她最软的软肋,只要把小世子一搬出来,这比太上老君的回心转意丹还要管用。 月有圆缺,人有长短,终有不如意之处,叶寒揉了揉自己被绣针扎得到处是血洞的手指,终于没再硬撑着,将手中未缝制完的衣裳交与常嬷嬷给绣娘缝制,还特意嘱咐了几句,“对了,阿笙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一天一个样,你让绣娘用这种布料再多做几件大的,免得找不到合身的衣服给阿笙穿。” 常嬷嬷将叶寒的话用心记下,可细细摸了一下手中粗硬磨手的布料,有心提醒一二说道:“夫人,这布料是否太过粗糙?小世子的皮肤嫩,穿着可能不舒服,要不老奴去库房挑几匹上好的云锦绸缎一并送至绣楼去?” 暗风疾驰一过,引得屋中明烛红焰倏然一抖,但又瞬间恢复如初,一切发生得太快就好似没发生过一般,就如同叶寒眼中飞速闪过的一丝慌乱,转瞬即逝,无人可见,依旧清明如旧,平静如常。 “没这个必要,阿笙平日里穿的衣服已经够多了,我这件是专门做给他练武时穿的,”叶寒没答应,徐徐解释道,“阿笙年幼爱动,对习武颇是喜欢,每次从练武场回来这衣服总是会磨损一大片,不能再穿很是浪费,所以我才想趁着年后空闲的时间给他做件耐磨的衣裳,给他练武时穿。” 夫人的话有夫人的道理,常嬷嬷自是依言认同,可她摸着手中粗硬有些扎手的布料,这只有民间贫民才穿的衣服给小世子穿,是不是有些不妥,于是常嬷嬷委婉回道:“夫人,这府中有的是绫罗绸缎给小世子穿,磨破一两件也没什么要紧,夫人您大可不必如此费心。” 叶寒听得懂常嬷嬷的话中意,于是浅浅一笑便挥去了她的心中不妥,“端王府是家大业大,可用钱的地方也多,所以该节约的地方还是得节约,否则就算有再多的金山银山也不够花。” 既然主子都这么说了,常嬷嬷自是依言去办,不再有异议。 待常嬷嬷退出门,叶寒脸上的笑便渐渐落下,她望着高挂在屋上方半空中的明黄烛火,熠熠生辉照得偌大一屋夜如白昼,黑暗无处可寻,像极了并州城里灯火通明的繁华夜市处。 叶寒望着望着间便渐渐望出了几分出神,望着望着间也望出了几分不应有的期盼,若是余生能自由穿梭于世间,重与凡尘喧嚣为伴,与人声热闹为伍,那该多好,即便是舍了这一身荣华尊贵,她也心甘情愿。 绣楼里绣娘的速度很快,短短不过两三日,为阿笙专门量身缝制的练武衣裳就做好了,齐齐整整六小件,衣形由小渐大,够阿笙穿到十余岁了。大的五件叶寒用普通包袱小心包好,悄然藏放置箱底一角,然后将最小的一件给阿笙试了下,很是合身。 端王府绣娘的绣工确实是个顶个的好,虽然布料粗硬不如绫罗绸缎来得舒适,但在关节处留出了足够的空间供关节活动,所以阿笙穿起来并未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反而对这件练武穿的新衣很是喜欢,穿上了就不肯脱下来,非要拿着他那把小宝刀练上几下。 庭中雪寂梨花寞,忽然一把短刀挥过刮起一阵低风,不大,却晃动得雪枝尖头颤颤一抖,几晃挣扎一番还是不出意料“噗通”栽落下地,没入一片莹莹白雪中,没了踪迹。 阿笙手握短刀于雪庭空地上练得很是起劲,叶寒虽不懂武功,但也能看出阿笙每一招一式中都很有章法架势,看来花折梅教他用心十足,没有藏私。 或是在屋中坐得太久,小炉暖香熏人乏,又或是被阿笙的活泼好动所感染,叶寒也忍不住迎寒出屋,从雪地中捡起一截枯条木枝,跟着阿笙的武功招式依葫芦画瓢一点一点自学起来,可惜她天生不是练武的料,明明招式她都记了个七七八八,可练起来时却怎么也做不到如阿笙那般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身子总是笨拙如石跟不上脑子里的招式。 叶寒有些挫败,蹲在雪地上以手中枯枝代笔,以积雪为纸,一点一点画着刚才记住的刀法招式,认真琢磨着招式间的承接与连贯,很是入神,丝毫未察觉到身后有人大步踏雪而来。 “看招!” 只听突然传来一声急快之音,若飞鸟直冲而来,叶寒闻声望去,就见对面雪地上一红一青两个大小不一的身影交缠打斗起来,飞快过着招,扬起雪地白浪起,看得叶寒眼花缭乱,看都看不清。 最后一折含绿柳枝蜿蜒绕,无声无息便缠上了阿笙拿着短刀的手臂,花折梅轻佻的桃花眼得意一扬,手腕一转柳枝生力,阿笙忽觉得手臂就像是被一根铁链牢牢锁住,只能如提线木偶般被他带着手臂一扬,手中短刀随即脱手飞上天去。 只见花折梅伸手一接,飞上天的短刀就稳稳落入他的手中,然后抽收回缠绕在阿笙手臂上的柳枝,点了点头还算满意,“能跟我对上十招以上,看来你过年这段时间没有偷懒。” “花师叔你怎么现在才来,阿笙把你教的寒剑十三风早就练会了,就等着你来跟你好好切磋一下。”阿笙上前拉着花折梅衣角,缠着要于他再来一场。 叶寒上前,止着玩劲上来的阿笙,看着花折梅佯装生怒质问着,“你还知道来呀,你也不看看今日是大年初几了?你再晚上几天来,这年都过完了。” 阿笙好久没见到花折梅了,在旁也帮着叶寒说道:“花师叔,你今天来了就别走了,娘亲给你做了好多好吃的,你在府中多住几天,也好陪我多练下武,你还可以教下娘亲。花师叔你都不知道,娘亲可笨了,阿笙教了她最简单的几招剑法,怎么教都教不会,教得阿笙都急坏了。” 花折梅有些好奇,刁钻的桃花细致打量着叶寒,问道:“你没事学武干嘛?” 叶寒被阿笙这个小叛徒突然一下出卖,根本来不及回应,只能尴尬一笑,敷衍回道:“我这不是一天坐着无聊,给自己找点事干。学点武,锻炼一下,强身健体。” 从元州相识到现在,他与叶寒认识也快有十年了,叶寒是什么性子他还不清楚,她表现得越是随意就说明她越是心虚,花折梅低头轻拍了下阿笙结实的小身板,说道:“阿笙,花师叔与你娘有事要谈,你一个人先玩会,等会咱俩再好生切磋一番,如何?” 阿笙懵懵懂懂看了看面色凝重的花折梅,再看了看眼神飘忽不定的娘亲,他不禁想起前几日在一贤堂时也是这样子:花师叔定是有不想让他听见的话要说,所以才让他先离开。他心里虽然有点小不愿意,可还是听话一个人离开,他心里明白这也是娘亲的意思,他不想让娘亲为难。 阿笙走远,叶寒眉眼扬笑对上面色凝重的花折梅,话依旧做寻常道:“你军中事忙,今日有时间来,就在府中多住几天,我让人把你住的院落打扫一下,晚上我再做几个你喜欢吃的菜,这年都快过完了,我们怎么也得团圆一下。” 叶寒自顾自欢喜说着,可花折梅那双生凝的桃花眼却自始至终望着不远处雪地上叶寒画的武学招式上,直接质问道:“你又不行走江湖,你学武功干什么?” “……”,未褪的笑有半瞬凝固,叶寒垂眼一晃轻松化解,如常回道:“这我不是说过了吗,学点武功,强身健体,打发下时间。” 叶寒心虚更甚,根本瞒不住人,花折梅隐隐约约能猜出她的几分心思,好心提醒道:“叶寒,你不要做傻事!” 花折梅一脸焦急,叶寒却一脸茫然装傻充愣,反问着,“我做什么傻事了?我不过就见阿笙练武挺好玩,自己学着打发一下时间罢了,你大惊小怪干什么?” “你……”,花折梅明显被叶寒的无所畏惧给气到了,刚要冲动说出但见此处人多口杂,便拉过叶寒在假山一旁小声提醒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叶寒,趁众人还未觉察到前,赶快把你这些不该有的念头打消掉,我这是为了你、为了阿笙好。” 估计人都是叛逆的,别人越劝越是要一意孤行,这段时间里她的心酸、她的委屈都铸造成她不顾一切想要离去的倔强,她不想再在这里生活了,她想离开,带着阿笙一同离开这里。 叶寒望着微蓝却抵不过更多惨白的天,有气无力轻叹一声,对花折梅说道,不对,应说是“求”更为准确,“如果你真是为了我和阿笙好,就别把我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只想安安静静带着阿笙离开,不想惊动太多的人。” “这怎么可能!”花折梅惊愕于叶寒的胆大妄为,难以置信她的一意孤行,“你是端王正妃,阿笙是端王世子,你们都是皇家玉牒上刻着的人,怎能说走就走,说离开就离开?” 叶寒立即反驳道:“端王正妃如何,端王世子又如何?只要一场无从取证的暴毙,就可以将我和阿笙的名字从皇家玉牒上抹得一干二净,到时我与阿笙就是芸芸众生里的两个普通人,离开、去哪儿都是我们的自由,再与他人无关。” 当并州的雪一场一场落下,天寒地冻里冷透了的何止他青川一人的心,她得心早凉透成冰了。自她从书房晕倒醒来后她便没了再纠缠的心思,离开的念头就是在那一刻莫名生了出来,就好似另一场救赎将她从苦闷绝望的泥潭里拉了出来。她不愿在这孤寂无望的端王府蹉跎掉余生岁月,既然无心无人留恋,何不另寻心安处为故乡,也许离开对自己、对他都是一件好事。 “那……青川呢,青川怎么办?”叶寒执迷不醒,难以劝动,焦急慌乱之中,花折梅不得已说出了那个叶寒不愿意听的名字,毕竟解铃还需系铃人。 “他……”,叶寒心里很空,不知说什么才好,垂首抬头间只淡淡笑着,笑得很空,但也能算是一种释然吧,“……他是西境霸主,手握兵权位高权重,这世间会有很多好女子愿意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他会过得很好。” “你怎知你离去后他会过得很好?叶寒,你明知道青川心里只装得下你一个人,除了你,他此生不会再娶任何一个女人。你若真离开了,他会疯的!”这不是危言耸听,这天下对青川来说从来就没有叶寒一人来得重要。他真不敢想象,没了叶寒的青川,这天下会被他动荡成什么模样。 叶寒摇头,不信,“你想多了,我对青川,并没有你所说的那般重要。” 花折梅着急着叶寒的顽固不化,但也知她这是被青川伤得太重,一时间难以想通,只得软下话语,苦口婆心劝着,“叶寒,你了解青川的性子,他不会真生你气。就算是生你气,这么久了他的气也早消了,你再去找找他,劝下他,再多说几句好话,青川不会不理你的。” 叶寒忽然轻呵一声,素净的脸上尽是□□裸的讥笑,“劝若是有用,他早就回来了。再说,犯贱的事做过一次就够了,我不想再做第二次。” “你……”,花折梅一时语噎,无话可说。 最后,本是一次年后喜团圆却闹得不欢而散,叶寒在后面还来不及唤上几声,花折梅就疾风一过消失在合璧庭里,让她挽留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事后叶寒也暗自反省,知今日是自己的不是,花折梅劝自己也是出于好心,她不该将与青川之间的不快转而撒到他身上,是她反应过激了。 叶寒心有歉意,想着花折梅好不容易来却连顿晚饭都没吃到,便派人将自己早就为他准备好的几大包吃食给他送去军营,里面都是他 既已情断难相续,不如两宽各生喜(下) 夜深人静,暖阁微明,床上身影的辗转反侧是叶寒心绪难宁的内心:今日争吵,花折梅将她心中暗自进行的逃离计划挑明大白。她一直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无人可知,没曾想到花折梅只看自己学武几下,就能准确推断出她的离去决心,那是否……在更多的某些时候,她的一些言行举止也已在不知不觉间泄露出她的心思,观察入微如常嬷嬷、眼神敏锐如朱老夫子,其实早已知晓,那……他,是否也早已知道? 叶寒不确定,脑子越想越乱,她不敢继续深想自己这一毫无证据的猜想,她说不出自己此刻的心乱是出于担忧会被逮住的惴惴不安,还是计划即将实施前的紧张焦虑,毕竟上元节还有三日便至,那是她将带着阿笙离开并州的日子。 上元夜市,出府游玩,趁着人多眼杂寻一无人跟随的有利时机,然后带着阿笙逃之夭夭,她有这个把握不被发现。即便暗卫反应迅速,关闭了城门出不去,她也可以将计就计在城中歇息一夜,第二日自己女扮男装,再将阿笙打扮成一小姑娘,以一个瘦弱男人带着自己女儿的父女形象出城,谁会猜到他们就是昨夜走丢的端王妃和端王府世子。 以前脑中过了千百遍的计划,如今再想才觉其中漏洞百出,一点也不靠谱。别的不说,就先说若常嬷嬷真有所察觉,然后暗中加大随行侍卫或者直接阻止她上元节出府,那她的出逃计划不就直接胎死腹中了。 “唉……”,叶寒对着上方高不见顶的幽暗屋宇忧心一叹,深感出逃计划前途未卜,成败难定,可她又不甘心,若是将余生都耗在这一方窄窄的四方天里,终老至死,她还不如拼力一搏,即便失败了,大不了被捉回来继续关在这个笼子里,不得自由罢了。 被褥宽厚御寒,叶寒却难以自暖,被窝里依旧一片微凉,这一人独眠的滋味她早已习惯,只要睡着了不知道便好。 可突然,锦被下有一团暖和窜了进来,从被尾一点一点向上缓缓蠕动着,叶寒静躺保持不动,低眼忍着笑看着被褥下那块隆起的小凸块一点一点向上移动,待爬到自己腰腹时一把将之抓住,隔着被子轻拍了下扭动不安的小泼猴,拉开被子笑着说道:“怎么又跑到娘的床上来了?不是都说了娘身子冷,你挨着我睡会冻着你的。” 阿笙才不在乎,小手一伸将叶寒抱得紧紧的,小脸埋在叶寒怀里,奶声奶气说道:“阿笙不怕!娘亲,阿笙很暖和,阿笙抱着你睡,给你当暖炉,这样你就不会感到冷了。” 烦乱了一夜的心就这样平和了下来,叶寒生着笑很是欣慰,低头在阿笙额头上亲了一口,“谢谢阿笙,阿笙真好。” 师公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阿笙撑起小身子也在叶寒脸颊上“吧唧”落下一大口,然后很有小大人样认真回道:“因为娘亲对阿笙更好,所以娘亲不用谢阿笙。” 还真是个小暖炉,叶寒抱着阿笙暖暖的小身子,身暖心更暖,脑中方才的乱绪不安也随之渐渐消去,母子俩挤在一张不大的床上又说又笑,欢闹不已,将这寒夜里的一屋寂凉也染上了几分温情暖色,就连映落在冷墙上的孤影也能发出几丝发自内心的笑意。 决意远离并州,另寻他乡心安处,这事她虽计划良久可从未对阿笙说过,怕他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走漏了风声。如今离上元节还有三天,离开在即,三天之后并州将成为他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叶寒多少有些愧疚,摸着阿笙顺滑浓密的黑发,话语勉强轻松问道:“阿笙,你想不想到其它地方去?” 阿笙好奇回道:“去哪儿,是去玉河镇吗?那里的杏花又香又好看,吃起来还甜丝丝,阿笙喜欢那里的杏花。” 叶寒笑笑,摇了摇头,手捏紧阿笙方才弄开的被角,说道:“不是玉河镇,是去并州以外的地方。” “……”,阿笙懵懂着眼,小脑袋摇着头表示不知道,他自生下来就一直在并州生活,根本就没出过并州,哪里知道并州以外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去南平怎么样?并州冬雪漫长,可那里却早已是春暖花开。那里的人也热情得很,能歌善舞,自由奔放……”,叶寒缓缓说着,话里行间莫不透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对了,那里还盛产清甜多汁的荔枝,香甜可口的柑橙,还有一种叫娃娃糕的小吃,不仅做得晶莹剔透很是好看,吃进嘴里更香滑甜人,当地的小娃娃可喜欢吃了……” “所以才叫娃娃糕吗?”阿笙着急问出口,嘴里不断分泌出来的口水一口一口咽着,那小馋猫的可爱模样看得叶寒都不由笑出声来。 叶寒继续逗着阿笙说道:“这还不是最好吃的,听说南平每年过年时,家家户户都会做一种叫糖瓜的甜食,先用小火将麦芽糖熬成又黏又稠的糖浆,待熬至一团糖浆糊时就把它固定在架子上反复拉扯成长条,然后就会看见被拉长的糖棍上一个又一个散发着浓郁香甜的糖洞不断爆裂出来,那香味浓得门关都关不住,闻到味的孩子都会趴在窗户边、门缝前伸长鼻子闻。等糖棍被拉得金白黏手时就可以出门结瓜了,做糖瓜的师傅会手脚麻利地用细线在糖棍上一结扎,然后一个个热乎圆圆的糖瓜就落到了装满了白芝麻的扁筐里,随便一滚就黏上一身焦香的芝麻,要吃时只需轻轻一敲就行了。脆甜香酥,还粘牙,保证你吃了一块还想第二块。” 光是听叶寒嘴头说着一番,阿笙就口水大流,喉咙里“咕咚咕咚”的吞口水声就没停过,缠着闹着向叶寒要脆甜香酥还粘牙的糖瓜吃。 叶寒轻拍了下怀里这只闹腾的小馋猫,手上安抚着他,嘴里还是忍不住继续逗弄着他,好笑说着,“一个糖瓜就把你馋成这样,那后面的甜麻花和糖画还要娘继续讲吗?” “要讲,娘亲你快讲,阿笙想听。”阿笙肚子里的馋虫被彻底勾起来了,虽然光听吃不到,但多多少少也能解下他的馋瘾。 见把阿笙的兴趣彻底吸引起来了,叶寒便通过食物跟阿笙细说着他们将要去的地方,“这甜麻花可是娘家乡的一个名小吃,面团一定要揉得又软又松,这样入油锅里炸的时候才会炸得又酥又脆,麻花炸至好看的金黄色就可出锅,趁热再撒上一层又一层绵砂糖,就算冷了再吃那甜到心口的味道也不会淡。娘的娘亲,也就是你的外婆,做的甜麻花最是好吃,每次她做时,周围邻居的孩子都会围着我家院外转,就等着你外婆做好时能分他们几根吃。” 阿笙听着听着入了神,仿佛自己也成了围在娘亲家院子外等吃的小孩,可隔了太远怎么等也等不到,于是小手一伸抱着叶寒,撒着娇说道:“娘亲,阿笙也要吃外婆做的甜麻花。” 叶寒一听,含笑的双眼顿生几抹轻愁,心里莫不怀念在元州时的那个家,竹篱阡陌里,红姜雪荪青,叶父挑水劈材声里,叶母弯腰舀水浇园,只可惜两人双双早逝,她后来亦不得不离开,如今多年已过,也不知那简陋宁静的叶家小院变得怎么破败,物是人非。 “娘亲,娘亲……” 听着阿笙稚嫩撒娇的呼喊声,叶寒忽而从回忆中醒来,低眉淡笑间仍是浓浓抹不去的忧愁,阿笙担心问道:“娘亲,你怎么了,是阿笙太闹吵到你了吗?” 叶寒轻然一笑,摇着头解释着,“你的外婆,还有外公,在娘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娘很想他们。等去元州时,我们去你外公外婆的坟前给他们烧点纸磕下头,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小外孙,他们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 这是阿笙第一次听见娘亲提起她的爹爹娘亲,阿笙不知道娘亲的爹爹娘亲长什么样,是怎么样的人,但是他能想想得出他的外公外婆一定是两个很好很好的人,因为太好了所以娘亲才一直记着他们,念念不忘。 阿笙小手努力抱紧叶寒,仰着小脸很是认真地安慰着叶寒,“娘亲想外公外婆了,阿笙就陪娘亲去看外公外婆。阿笙到时把最喜欢的白糖糕也带上,外公外婆一定喜欢吃。” 孩子永远听不懂死亡、去世的含义,在他们眼里一个人不在了,不过就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见不到了而已,只有生离之不舍想念,没有死别之忧伤心痛。不过有时候一想,其实小孩远比大人活得明白透彻,人走了就是走了,只要把他们记在心里不就好了。 叶寒抚摸着阿笙柔嫩的小脸蛋,脸上天真懵懂不知哀愁为何物,叶寒望之备受感染,俯首在他额间亲上一口,愁容一扫,悦然笑道:“到时我们看完你外公外婆,娘再带你去娘小时候的家住上几天好不好?那里虽是个农家小院简陋破旧,不如府里的屋子好,可每天鸡鸣起床,夜里听着犬吠入睡,很是安静,心里也会很踏实。等在元州住够了,我们就坐船去云州怎么样?” “云州?”阿笙惊讶一声,立刻如抢食的雏鸟喳喳说道,“阿笙知道那儿,师公和花师叔都跟阿笙讲过,说那里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比并州还要繁华。” “对呀,这云州自古繁华,就像沧河的水般从来没有断过。娘记得云州城的新奇玩意可多了,眼睛看都看不来,从南海运来的珍珠又圆又亮,大的有鸡蛋那般大,珍畜街上还有从西洋抓来的麒麟,长得有五丈高,麋身马蹄,光是那脖子就有一丈长。阿笙想知道昆仑奴长什么样吗?” 面对叶寒口中新奇有趣的云州,阿笙自是颇有兴趣,又害怕又好奇道:“花师叔说昆仑奴长得可吓人了,像鬼一样。” 叶寒好笑回着,“你就听你花师叔胡说吧!这昆仑奴哪吓人了,不过就长得跟你的昆仑奴面具一样,全身黝黑如碳,到了夜里根本就看不到他们,只能在他们身上撒上一层发光的铜粉,你才能在夜里分辨出他们来。” “娘亲,那云州城里好吃的东西多吗?”听了这么久,这才是阿笙最关心的。 叶寒亲昵刮了下阿笙的小鼻子,宠溺笑道:“你这只小馋猫要是去了云州,估计进去了就走不出来了。别的不说,就光说登科巷老张头做的糖画,那可是云州一绝。他熬的麦芽糖又稠又香,一把木勺舀着半勺糖浆,手在木板上随意转动几下,这天上飘动的云、水中游动的鱼、地上跑着的兔子,全都被他用糖浆画了出来,栩栩如生就像活的一样,一口吃进嘴里,那甜得都能将你的两排小白牙直接化掉。” “云州城真好,阿笙一定要去吃个够!”阿笙咽着口水,小脸很是笃定,将小吃货的本性暴露无遗。 远去计划只说了一半,叶寒继续向阿笙说着最后的目的地,“等把云州玩够了,娘就带你去东海好不好?娘在那有个朋友,她可是个会玩的人,也不知到她出海捉鲛人捉到没,到时你见了她肯定会喜欢她……” 阿笙躺在叶寒怀里,睁着眼睛安静听着,听着娘亲轻柔悦然的声音如三月春水般暖暖流进他的耳朵里,好生舒服,他很喜欢,于是侧了下身子趴在叶寒怀里,继续听着,“……如果找不到她也没关系,我们自己就在东海边找个风景好的地方建一间房子,然后你每天可以去海边玩,娘就在家做好饭等你回来,这样的生活,阿笙喜欢吗?” “嗯,只要跟娘亲在一起,去哪儿阿笙都喜欢。”只不过阿笙心底也有个小问题想问叶寒,“娘亲,我们出去玩这么久,什么时候回家呀?” “……”,叶寒顿时被问住,不知该如何回答,突然间她才明白,方才她所说的离开计划对阿笙来说不过是一次长时间的出远门,他生在并州,长在并州,这并州城的端王府就是他的家,离开再久也是要回家的。 离去的坚定倏然间起了动摇,叶寒低头小心试探一句问着阿笙,“如果,娘亲是说如果,阿笙跟娘就在东海边一直住下去,不再回并州,阿笙愿意吗?” “……那爹爹跟我们一起吗?”阿笙犹豫了一下,仰着小脸望着叶寒问道。 不出意外叶寒再一次被问住,也是在那一瞬间她才突然明白,自己一意孤行带着阿笙执意离去是有多自私。她从未问过阿笙自己是否愿意离开并州,离开他心里的这个家,离开青川,虽然他与青川不亲,但她知道阿笙心里其实是很认可、崇敬青川这个父亲的,即便青川对他严厉近乎苛刻,从未和颜悦色过。 见叶寒一直没说话,脸色也不是很好,阿笙以为是自己提到了爹爹勾起了娘亲伤心事,很是后悔,自责说道:“娘亲,是不是,阿笙说错了话,惹你不开心了?” 叶寒连忙回过神来,手揉了揉阿笙毛茸茸的小脑袋,笑着安慰道:“……没有,娘刚才的话就是说着玩玩,没有什么意思。”然后拉过滑落稍许的被子,将两人严严实实盖好,对阿笙说道:“夜深了,也该睡觉了,明天还得早起。” 熄灯前,叶寒低头在阿笙额间落下一轻柔的吻,“睡吧,做个美梦。” 叶寒一说完阿笙也如法炮制在叶寒脸上大大亲了一口和口水,弄得叶寒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哭笑不得。 “娘亲也要做个美梦,梦里一定要有阿笙。” “好!” 灯灭了,黑暗瞬间落下,暖阁瞬间融入万籁俱静的夜里。不是十五夜里的月亮,月色总是会黯淡许多,再穿过天地间的辽阔,落至人间窗扉时,光线暗暗幽幽不明,照不亮廊下路,更照不进沉睡中的人做的五彩斑斓的梦。 孤月难入户,还好有墙上一抹孤影作伴,从藏匿着的深深一隅中缓缓走了出来,轻轻浅浅无声无息,一步步走过漆黑的夜,一步步走过寂寞空空的屋中,然后一步步走近淡白若无的寥寥月色里,最后在床边停住,低头望着床上熟睡的人久久不动,伸手欲轻拂去她睡梦间眉心依旧轻蹙不消的忧愁,却停在半空中迟迟不敢落下,是怕惊扰了她难得的好梦,还是……怕她惊醒睁眼后毫无掩饰的冷漠与疏离,还有厌恶? 姐姐,你就这么舍得我? 离离去去无留意,兜兜转转又复回,可怜多情 离去的时间越来越近,叶寒原本被看破慌乱的心却越发沉稳镇定,她也说不出是为何。这是她生活了快六年的地方,如今临行在即她却丝毫没有离别伤感之情,好生奇怪,就好似她不会离去一般,每日依旧有条不紊地打理着府中事宜,跟个没事人一样,若不是箱底处早藏好的行囊包袱,根本看不出她有瞒着众人离去的打算。 今一去难回故土,叶寒心里明白这对阿笙是极不公平的,可她亦别无选择:她与青川已然走至末路,即便这样互不相见勉勉强强过完一生,对她无疑是一种无形的折磨与煎熬,而让阿笙从小就生活在父母不和的环境下,这对他的成长亦不是什么好事,还不如带他离去。 再说,把阿笙一人留在这儿她更不放心。她这端王妃突然“暴毙”,青川日后定是会另娶她人为妻,阿笙年幼又是端王府世子,这后进门的主母正妃保不定会为了自己和其生的孩子的地位而加害阿笙,这是她这当娘的绝不想看见的,所以与其让阿笙在端王府锦衣玉食却战战兢兢朝不保夕过一生,还不如跟着她粗茶淡饭却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 当娘的总是以孩子为先,这是毋庸置疑的,可叶寒也怕一路风餐露宿苦了阿笙。阿笙自生下来就精心养着,都没吃过什么苦,她怕阿笙受不住,所以趁着还未离开之前,叶寒就先做了稍许准备,尽量平淡他的日常吃食,让他先习惯一下寻常百姓的生活。 所以当阿笙看见饭案上又是红薯青菜豆腐时,好看的小脸一下就垮了下来,拉着叶寒的衣裳不开心说道:“娘亲,今日怎么又吃素,阿笙都快被喂成小兔子了,阿笙想吃肉。” “哪有长得像你这么白白胖胖的小兔子。”叶寒轻捏了捏阿笙胖乎乎的小脸蛋,逗趣笑道,“不是你说烤红薯好吃吗,怎么有了却开始挑三拣四了?” 边说着,叶寒边用木勺舀了一口烤得香软金黄的红薯喂给阿笙,阿笙虽挑着食不想吃,可无奈肚子饿着禁不住红薯烤得焦香发甜的香味,递到嘴边时还是不由自主张开一口吃掉,连嘴角的红薯残渣也没放过。 叶寒笑着问道:“好吃吗?” “嗯,好吃。”阿笙点着头如实回道,可眉间还是有几丝小郁闷,“娘亲,红薯好吃是好吃,可阿笙昨天也吃,前天也吃,今天还吃,阿笙都快吃厌了。你今天可不可以给阿笙换换口味,阿笙真的好想吃娘亲做的糖醋肉。” “小馋猫!”叶寒亲昵刮了下阿笙的小鼻梁,逗着阿笙,“平日里怎么不见你天天吃白糖糕有厌烦?” “娘亲……”,阿笙一下被挑到小心思,脸皮一下就绷不住,于是不依撒着娇,叶寒就是再铁石心肠也奈他不何。 秋实也在一旁帮着阿笙说着话,“夫人,小世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能顿顿吃素不沾荤腥,再这么下去小世子身子哪受得了。要不这样,秋实去小厨房给小世子蒸条鱼,然后再将灶上做好的椒麻鸡也一并端来,给小世子补补身子?” 听见有肉吃,阿笙立马安静许多,乖巧地靠在叶寒怀里,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她,那可怜的小模样莫名看得叶寒心猛揪紧一疼,想着几日后的远行离去,必定要受尽风餐露宿,她是经历过自是不怕,可阿笙毕竟还小,哪能受得了这一番颠沛简餐之苦,每每想到至此她便矛盾不已,难料此番离去对他是好是坏。 当娘的人终是舍不得自己孩子受苦,叶寒心里无奈一叹,还是没能硬下心来逼迫阿笙学会吃苦,抬头吩咐秋实去将她做好的荤菜端来,再做几道阿笙喜欢吃的菜,这下可把终于如愿以偿的阿笙高兴坏了。 秋实自是也高兴一声应下,一转身就风一般跑出了屋,好像生怕跑慢了一步叶寒就突然反悔一般,这风急火燎的阵仗吓得刚要往里走的常嬷嬷一大跳,还好门边有丫鬟婆子及时扶住,否则免不了一坐冰天雪地里,满身痛与凉。 常嬷嬷去了去惊慌,然后步履轻缓走近屋中,看见饭案菜盘整齐还未开动,于是微垂着头说道,“夫人,陈管家有事前来求见,你看是现在见他还是让他在外等会儿再见?” 皇宫出来的人说话最有分寸,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在说出口前早已在脑中过滤了千百遍,常嬷嬷明明看见自己正在用膳,却还将“见陈福”放在选择之前,可见她必定是看出了陈福此次来是有着急事,所以才这般委婉提醒着自己。 既已心透明了,叶寒自是吩咐道:“让陈福在屋中等着,我马上就来。” 常嬷嬷得了吩咐,立即出门去办,叶寒低头看着已吃着椒麻鸡满嘴是油的阿笙,摸着他的头轻声说道:“阿笙,娘有事要离开一会儿,你先吃着。” “知道了娘亲,阿笙会乖乖吃饭,你也快点回来,要不然饭菜等会儿都冷了。”方才常嬷嬷的话他都听见了,他不会这么不懂事缠着娘亲不让她走的。 叶寒听后,恋恋不舍摸了摸阿笙的头才起身离去。行至屋中,屋内陈福已经等候多时,瘦削略白的脸难得一见一团焦虑,叶寒很是好奇,进门便直接问道:“陈管家,你找我是有何要紧之事?” “回夫人的话,陆将军方才匆忙而来,正在前府等你。”陈福立即回道。 “陆知找我?”叶寒先是心慌一惊,先入为主以为是流画怎么了,可转头一想又觉不对,若流画真有什么事,也应是走内宅告知于她,而非走前府让陈福前来通报,应是陆知有重要的正事要急于见她。 即已心中明白,叶寒也不用多问陈福,只言让他在前领路,莫让陆知等久了,耽误了他的要紧事。 一路迎风踩雪,片刻不停,一脚入了前府正堂,叶寒定眼一看,才发现堂中等着她的不仅仅只有陆知一人而已,有与她吵架多日未见的花折梅,老态纵横忧心忡忡的朱老夫子,还有一直静心养病难得一见的公孙释。 众人齐聚,气氛凝重,必有大事,叶寒心中不安,隐隐生慌,直觉告诉她今日这事必是与青川有关。 “王妃。”见叶寒出现,众人连忙拱手行礼。 叶寒微微点头示意,然后越过三人向站在最后面的朱老夫子走去,微微屈膝一拜,主动问道:“朱老夫子,你们今日齐聚端王府,可是发生了何事?” 屋宇空大,凌然于上,好似无形之中压得朱老夫子微驼的背脊更低,直不起腰来,白发苍颜垂头叹气,尽显老态龙钟之象,全然不见平日里的矍铄有神,见之莫不让人心生惋惜,叹岁月蹉跎无情。 朱老夫子对上叶寒焦急一问,面色焦虑不减,可话语却踟蹰于喉间口中,夏国之事虽已早过但心中依旧愧疚未消,今日之事面对叶寒实在不知如何开口,更何况是……终究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朱老夫子无奈吐出一声叹息,别脸而望他方。 陆知实诚,见朱老夫子太过内疚开不了口,于是主动替之回道:“王妃,还是末将来说吧!” 然后叶寒立即转身听陆知焦急说道:“是这样的,自除夕夜至今,将军已不见踪迹快半个月,末将暗中寻查了将军平日常去之地,但皆没找到将军半点踪迹。兹事体大,属下不敢声张,所以特意请了朱老夫子、花将军前来商议此事,还请王妃相助,告知将军可能身藏之处,好让属下早日寻到将军。” 呼……叶寒听后揪紧的心倏然一松,暗自大吐一口长气,原来是这事,她还以为青川又怎么了,于是淡笑一抹平静回道:“大家莫要太过担心,将军非寻常无力自保之人,凭他的武功与智谋应无几人能奈何于他,他应是不会有何危险。而且各位认识将军也不是一两天了,对他行事作风多少有些了解,既然他选择多日不出现,必然有他不出现的道理。所以各位无须过多担忧,静待便是。” “你就一点不……” 见叶寒对青川失踪反应如此平淡,花折梅顿时忍不住怒火中烧,带火的话冲口一出,幸好见在场还有其他人及时拉回几分理智,没有将场面弄得太难看。 不过话虽止住了,可花折梅心中的忿忿不平却不能立即消去,即便能别开脸去,再次开口的话也平缓了许多,但依旧掩藏不了丝丝外渗的不满,“这次不一样!他从未消失这么久,以前即便是独自离开去哪儿,他也会提前将一切都安排好,与我或陆知知会一声,绝不会像这次一样不告而别!” 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花折梅这怒气冲冲的话都是说给叶寒一人听的,也亏得叶寒脾气好,且待花折梅如亲人般,若是换成另一个人,如此以下犯上还语出不敬,早没命了。 对于花折梅的话和他藏都藏不住的怒气,叶寒置若罔闻,面色如常,依旧坚持所见平静回道:“我相信将军不是一个不知轻重之人,绝不会将西境安危与万千百姓生死、还有各位多年的追随与付出置之不顾,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身上所扛的责任与重担,若他是一无心无责之人,我想各位也不会追随于他这么多年。所以他此次的不告而别,必定有他不告而别的目的与打算,我们还是静待便是,莫让过多的担忧与寻找变成一种画蛇添足,从而坏了他的精心打算。” 说完,叶寒特地劝慰朱老夫子一番,“朱老夫子,青川是您的弟子,你了解他,他绝不会鲁莽行事让您担心的,您放宽心耐心等上几天,等到了该出现的时候,青川自会现身来见您。” “唉,若事情真如这般简单就好了!”朱老夫子一声长叹,一双老眼里满是掩不住的忧虑,“青川失踪,西境无主,各州送来的军政大事皆搁置无法处理,这还不是最棘手的。王妃可知,今年奉旨离京赐福的御前亲使已经到了灵州秦山关,离并州只有十天不到的路程了,若青川未能亲自接旨迎奉谢恩,老夫担心京城那边可能会发难。” 叶寒奇怪,“以前不是也有因战事耽误、青川不能亲自领旨谢恩的时候吗?到时赐福的亲使到了,随便塘塞个冠冕一点的理由,不就行了。”这事叶寒自是不信有朱老夫子说得那般严重。 “将军不在,王妃切不可掉以轻心。”公孙释病身未痊愈,出言间话语轻而无力带着病态,但所言内容却举足轻重,让人不得不提耳一听,心生一警,“亲使到并州赐福此事可大可小。御前亲使虽是内监出身,身份低微,但毕竟是携天恩而来,代表天子赐福。将军若不亲自出面迎旨谢恩,在下担心会被吴越二王抓住把柄,奏将军一大不敬之罪,引祸水至西境。” 夏州入齐,西境初定,在这个节骨眼上西境确实经不起任何一件祸事,这一点叶寒比谁都明白,可她毕竟不是青川,她应对不了如此棘手的事情,更担不起整个西境安危之职责,所以在青川未归之前一切都只能保守行事。 于是冷静细想后,叶寒说道:“如今将军不知身在何处,各州军政大事皆以将军不在时如常处理,至于亲使赐福此事,正如公孙先生所说此事可大可小,不可掉以轻心,所以务必在亲使抵达之前将将军找到。” “陆知!”叶寒凝声严肃道。 “末将在!”陆知立即上前一步回道。 “你与花折梅再暗中把将军常去之地好生寻查一下,记住一定要保密行事,莫让人察觉到丝毫端倪。”叶寒吩咐道。 “是,末将领命!“陆知抱手严肃回道,立刻与花折梅出府办事。 然后叶寒转头对公孙释吩咐道:“公孙先生,你智谋不下于将军,你看你是否有何法子将前来赐福的亲使一行拖延于灵州境内,暂时莫让他们进入并州?”只要不入并州,不管他们出了天大的乱子都与并州无关,与西境无关,吴越两王再有心发难也落不到青川头上。 公孙释听后立即明了一笑,回道:“灵州今年雪重尤甚往年,王妃所言之事应是不难。” “那就麻烦公孙先生了。” 叶寒回之一谢,然后目送公孙拖着释尚未痊愈的单薄身子离去,期间轻咳不止,心中甚是愧疚,但也无可奈何,青川失踪的消息不能走漏,她能用的人就只有这几个,只能人尽其用,同赴难关。 吩咐完这一切,屋中之人也已走了其三,只剩叶寒与朱老夫子两人静立其中,各怀心事,默不作声。 朱老夫子明显烦忧过甚,顾虑颇多,所以未等叶寒开口就率先问道:“王妃,若御前亲使到达并州而青川未归,王妃到时又作何打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青川不在自是由我这端王妃代他接旨谢恩。”大不了她晚上几天,等御前亲使走了后再带阿笙离开。 其实她方才也想清楚了一些,即便这亲使来者不善,吴越二王趁机使坏,那坐在龙椅上奄奄一息的病皇帝恐怕也不会遂了他们的愿,毕竟皇权安稳在于制衡,若青川倒了,他那个龙椅恐怕也坐不稳了。 见叶寒面露轻松之意,朱老夫子心下却起了着急,出言再次提醒道:“王妃,西境安危,容不得出半点差池。若是可以,你还是多想想青川可能会去的地方,派人把他找到。有青川在,无论那亲使背后靠山再大,亦不敢有所造次。” “朱老夫子好意,叶寒记住了。并州天寒地冻,您老还是回一贤堂好生歇着,青川若有消息,我必定派人第一时间告知于你。” 话已至此,若再做劝说便是招人怀疑了,朱老夫子无奈只好离去。一堂清冷空生寒,叶寒最后来,亦是最后一人离开,望着门外积雪白白茫茫,苍雪可连天,清清白白掩得大地好生个干净,不见来时路,难见东风青,偌大一个天地,你让她去何处才能寻得到一人青川? “咳……”,一声轻咳忽然从还来不及掩捂紧的指缝流出,却无心惊得枝头一块积雪猝然落地,摔得四仰八叉没个形。 昆山听见连忙将白帕递上,却得了公孙释轻轻摇手一摆,掩藏在厚裘披风之下的羸弱身子极力隐忍胸腔内的阵阵瘙痒,可还是轻咳声声难断,微弯的背脊颤抖不止,就像一风干枯萎的梧桐枝,于严寒中遭风雪戏虐来回摇晃不止,“啪”的一声断裂不过是迟早的事。 可惜人身血肉非枯枝干裂,公孙释咳尽胸中难受后,微偻的背脊缓缓站直,口中白汽亦缓缓吐出,沁凉清新的寒气入体,平息了胸腔内最后一丝痒意,他今日这突发的寒症才算稍切过去。 昆山见公孙释咳嗽刚完面色潮红,呼吸一时难匀,便关心提议道:“公子,外间天寒您身子受不得冻,要不昆山先扶您到前面暖亭里休息一会儿?” 公孙释还是摆手拒绝,稳了一口气息才慢慢说道:“还是走吧,正事要紧。” “又不是什么要紧事,您干嘛这么上心,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昆山见公孙释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有些小不满。 雪色明白,难藏他色,公孙释低眉一抹浅笑,看了一眼有心思的昆山,边走边问道:“你又偷听了?” 听笑声浅朗,知公子心情不错,昆山低着头心里数着脚踩过雪地的步数,一边大着胆子小声回道:“确实不是什么要紧事。依昆山的拙见,那亲使赐福根本就没主人您说的那般重要,您又干嘛危言耸听‘吓’端王妃?” 公孙释明眸含雪,却内藏深邃,未直接解答转而问道:“你方才偷听,可觉得朱老夫子的话有何不妥?” “不妥?”昆山被提醒,静默好生回想一番,但还是摇了头头,未曾发觉有何不妥之处。 “那你觉得朱老夫子待端王如何?”见昆山愚钝,公孙释近而又做提醒。 昆山脱口而出,“好!朱老夫子待端王视若亲子,为师更如父。” 既若亲子,那儿子不见了这当父亲的能不着急?要知道,这慈父疼起儿子来可不比慈母差,但方才朱老夫子虽面色忧虑心重,可言语间的关心则乱却明显少了许多,一点也听不出丝毫着急错乱之感,至少在他听来是如此,很假。 明眸轻转一笑,公孙释望着脚下一片积雪盈尺,落脚稳实从未踏空一步,一步一步安静地向前走去,而昆山却顿时恍然大悟,惊讶一声望向公孙释,说道:“公子,您是说朱老夫子在骗端王妃。可朱老夫子为什么要这样?” 公孙释终于难得有心情回了昆山一句,“你说呢?” 昆山琢磨一会儿,才迷迷糊糊琢磨个大概,不是很确定道:“该不会是……端王的主意吧?” 这整个西境除了端王,谁还能支动得了朱老夫子。 直到出端王府之前,公孙释没再多说一句话,任由昆山扶着他上了马车离去。既然端王仍旧对端王妃情难断,朱老夫子亦有心帮忙和好,看来这个顺水人情他不做也得做定了。 铜炉火旺,暖阁生暖,徐徐如春,但窗外依旧是霜雪茫茫,无朱门扶绿,无姹紫嫣红,入眼皆是白雪白墙白瓦,银枝素石玉带,抬头望着檐外的长空亦如是,明白如宣纸色,难寻一点墨色孤鸟踪迹。 这偌大一天地,素白空茫无际,青川若有心藏之不见,她又能到何处寻之,叶寒莫不感到气馁,忍不住低头一叹。 “娘亲。”阿笙突然唤道。 叶寒听见,立即别了窗边空冷,转头向阿笙走去,边问道:“写好了?” 阿笙点头回道:“嗯!今日的字阿笙都写好了,娘亲你看下。” 接过阿笙递过来的纸,叶寒一行一行认真看着,神情很是专注,阿笙也仰着小脑袋很是认真地望着眉头生皱的叶寒,关心问道:“娘亲,你是不是有心事呀?” 目光移开纸上墨迹,叶寒饶有兴味看了阿笙一下,又把目光落回手中纸张上,没有否认,“你怎么知道?” “你去见了陆叔回来后就一直愁眉苦脸,饭也没吃几口,方才在窗边还不停唉声叹气,”阿笙虽人小但心思细腻,把叶寒刚才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里很是担心,于是挪了挪小屁股靠近叶寒关心问道,“娘亲,可是江姨肚子里的小宝宝又不听话了,让你担心了?” 叶寒收拢手中长纸,摇头道:“不是因为你江姨。” “那你是因为什么不开心?”阿笙张大着双眼望着叶寒,很是好奇,小心思又转得飞快,低着头小声说道:“是因为爹爹吗?” 倏然被问中心事,叶寒有些措不及防,亦或者是不知如何回答阿笙,于是连忙转着头望向方才未关的两排轩窗,有些逃避。 木色窗棂浮雕花,若一装裱精致的画框,因所站之处与轩窗较远,不若方才离得那么近,眼中所见之景也从窗前一隅院角霜雪拉远成一幅长空远山寒雪图。 今日无雪隐有浅阳,望长空明白泛蓝,至远处轻带有几抹微粉染边,再远望去有远山含雪,黛青泼墨浑然天成,此间画景不禁让叶寒想起一句诗来,“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嗯?” 听见有人念出了自己心中所想之诗,叶寒忍不住好奇回望,却见阿笙羞笑着自己,“娘亲,这首诗阿笙都会背了,你怎么念半天都念不出下一句,羞羞羞。” 叶寒不禁一笑心下了然如镜,原来自己不经意间竟将心之所想给念出了口,这才让阿笙听见念出了余下一句。忍不住回头再望向轩窗山景,叶寒口中轻声呢喃重复着方才那一句诗,“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窗含西岭,千秋雪……窗含,西岭,千秋雪……窗含西岭……西岭……” 西岭……西岭…… 叶寒的思绪一直徘徊逗留在这寻寻常常的两字上,可她就是舍不得越过,心里总有一种感觉这“西岭”一定有某种关联在里面,她心下不断细致琢磨着这二字,“窗含西岭,千秋,雪……” 雪……雪…… 蓦然间,叶寒脑中精光一闪,顿时惊唤出声来,“是西岭雪山!” “娘亲,你在说什么雪山?”叶寒细喃间声音太小,阿笙没有听清,于是开口问着。 叶寒冲着阿笙清颜生笑,没有回他,而是大声唤来常嬷嬷,连忙吩咐道:“你快去通知陈福让花折梅来见我,越快越好!” 吩咐完,叶寒也立即站起身来,拿起一旁披风对阿笙说道:“阿笙,娘亲等会要出趟门,大概天黑之前就能回来陪你吃晚饭。你一人在家乖乖的,别闯祸知道吗?” 阿笙瞧着叶寒这满脸高兴的劲儿,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透着机灵,笑着玩笑问道:“娘亲,你是去找爹爹吗?” 叶寒忽被问得一愣,回过神来轻敲了下阿笙的额头,笑着没好气说道:“小机灵鬼,就你最聪明。” 说完与阿笙道完别,叶寒见花折梅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便叫人先准备好马车,自己亦拿上披风先上马车等着,待花折梅一到,就直接向西岭雪山驶去。犹记两人情浓时,青川曾带她去西岭雪山,那是他一人独处之所,这世间无人可知,他只告诉过她一人,他应在那儿。 最是难明相思意,最是难负深情人(上) 西岭雪山多孤岭奇峰,或拔地高耸入云,或怪石嶙峋随意堆砌成山,或孤峰突起高冷不羁,或群峰相邻相互成林……众多山峰大大小小,高低错落分布无序,人居其中渺小如蚁,难窥群山真面目,更难寻藏在群山深处之人。 花折梅与叶寒从西岭梅庄出发,凭借着叶寒模糊的记忆缓缓摸索着向西岭深处走去。山中深雪一如多年以前,山谷中银装素裹的松叶林依旧成片伫立其间,当年她半路醒来无意间在此瞥见了一眼,依稀还有半点记忆,可过了此处她便不知接下来该去何方。 过了松叶林两人在前方空旷雪地停了下来。当年他能在西陵雪山找到青川与叶寒,全因青川提前给他发的□□指引,根本不曾记路,所以花折梅只能将希望都寄托在叶寒身上,焦急追问道:“你再想想,青川带着你从松林经过后,又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叶寒已经很努力回想了,可无奈时间太过久远,而且当时她也没怎么仔细看过,脑中破损残缺的画面与这白茫无垠处处相似的西岭根本无一可重合之处,她实在是记不起之后之路。 “我记得这西岭有一处透明如镜的湖泊,可望得见青川的藏身之处。你越上空中看一下哪里有一处湖泊?”原路记不清,叶寒只好从当时青川带她去过的地方下手。 花折梅依言行事,纵身一跃便飞至半空中,白日当空下犹见一殷红血滴悬于天地间,不过一会儿花折梅便沉身落地,惊讶道:“山谷东南方确有一处熠熠反光,看样子应是你说的那面镜湖。” 于是两人不敢停留,立即起身往那面湖泊飞去。 世上千年过,山中依旧如初,叶寒站在封冻的湖面上,颇有种恍然隔世之感,忆起当年青川带着她在湖上冰戏,惊呼雀跃声好似依然在耳,可惜情随世事变迁,再深再浓也会转浅变淡,最后走到今日这般田地,分分离离难回初时,莫不让人感慨唏嘘人世无常。 “可曾寻见青川藏身之所在何方?”见叶寒长久未吱声,花折梅上前问道。 叶寒手指向正前上方被云雾缭绕的未知处,目不转睛深愁已生,淡淡说道:“就是那里。” 山高云深,浮云易遮目,若非有大风刮过吹散此峰高处常年笼罩的浓雾,亦或叶寒指路,花折梅实难想象在层层云雾之后竟藏有这么一片世外天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里应该就是西岭的最高处了。 绝峰凌云上,恍登九重天,脚下是云海翻涌起伏,头上却是浮光跃金、晴空暖日,将峰顶这一片平地照得雪色明耀如华,白雪青松,青松落影,影跃积雪,雪上有轻浅明亮的光影交错落下,忽明忽暗间,松下幽明处亦无处可藏,一眼可一览其尽,更别提峰顶其它无物遮掩、直接曝露在□□下的雪地平路。 峰顶不大,花折梅仔细找了一圈也没能找到青川来过的迹象,叶寒四周寻望一眼也未能看见当年堆过的雪人,猜想应是几度夏日融水消逝,人在物已非,少有永恒事。 “下面几丈处有一山洞,他应在那里。”叶寒慢慢向悬崖边走去,出言提醒道,脸上毫无逃避之色,她既已选择离去,今日见就当临行前的最后一面,从此天高水阔,各自安好,莫相见。 花折梅带着叶寒从峰顶一跃而下,迎云环雾,然后落在山洞前那一方延伸出来的开阔空地上。 洞前这一方空地常年受峭壁两侧疾风侵蚀,早已被削成椭圆尖顶。此时无风,被一直压制不得翻身的浓蒙雾气从深不见底的深渊中又腾升卷土而来,气势汹汹漫上山谷,肆意蔓延淹过空地,然后一刻不停往顶峰越去,直与头上那方暖日晴空分割天地,各自为营,待谷风疾驰再来刮得峭壁枯草生响,吹得这满天弥漫的白浓云雾支离破碎,环顾四周顿时清晰可见,而青川就正坐在空地最前方,一动不动,如石佛一尊,对突然而至的闯入者毫无察觉,亦或是毫无在意,漠然置之。 梅岭如隔世桃源,寂静只有风雪声,而叶寒与花折梅如此大声响的不请自来,凭青川高强武功在百里外就能听见他们的行踪脚步,可他却没有提前“逃走”,依旧安静坐在空地前,宁肯面对风声云落,只余一方疏离冷漠的背影给他们,其拒扰之意,不言而喻。 可惜花折梅焦急心切,心下还来不及读懂,便冲上前去大声一句,如释重负道:“你果然在这儿,让我们好找!” 风疾云低,山暗无色,人依旧无声,手中的刻刀轻轻浅浅划过坚硬剔透的冰块,玉兔可爱的轮廓便渐渐在青川手中生成,爱笑的眼睛,俏皮的耳朵,娇憨的表情,青川雕刻得很是细致,沉浸在一人世界中,对于花折梅的话恍若为听见,所以一字未回。 花折梅知晓青川这是不喜他们不请自来,打扰了他一人安静,可世事逼人紧,对青川此种不负责任的举止很是有气,焦怒言道:“你知不知道山下的人找你都找疯了,都怕你突然失踪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人人忧心不安,朱老夫子为此都快病倒了!” 一前沉默如石好似浑然不知,一后却焦急如热锅蚂蚁可融冰化雪,叶寒不发一声站在原地安静看着,听着,听着花折梅一声更比一声重的焦急,却怎么也看不到前方的青川回头一望,甚至吝啬之极连一字也舍不得说。 叶寒伸手拦了下一旁焦急上火的花折梅,无声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垂头抿嘴犹豫一瞬,按下心中忐忑艰难开口缓缓说道:“青川……” 握着刻刀的手倏然一抖,尖锐的刀尖随即在通体晶莹的玉兔身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无论他怎么极力修补也难回初时完好无缺,他不甘心,试着用大拇指使劲磨搓着想抹去玉兔上的“伤痕”,却一不小心用力过猛,玉兔一下就“逃”出了手心坠落下深渊,忽然间青川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夹杂着一种极其不安定的不踏实感,让他心慌乱动,莫名生出一股无名火上来,令他不由自主一跃站起身来。 青川这一突然举动,让叶寒误以为他是想要起身离开,连忙上前一步着急大声喊道:“青川你别走!” 或许是西岭雪深寒重,又或许是叶寒的话有几分说服力,站在空地前的青川并未一跃离开,而是双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似正等着叶寒接下来想要对他说的话一般。 见青川稍作停留,暂时无离开迹象,叶寒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再次开口言语轻缓了许多,以免激起青川厌恶转身离开不见,“我就只有几句话想说,就几句,不会打扰到你多久,说完我就离开。” 说完,叶寒又转头对一旁站着的花折梅说道:“花折梅,你先离开一下,等我与他把话说完便叫你。” 叶寒这是有心支开他,花折梅心里明白叶寒这是不想因为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而连累到他,所以便点了点头依言离开,不给她添乱。 待花折梅一走,洞前空地便只剩下叶寒与青川两人,一前一后:一前一人望空余渺茫,一后一人无言望着前人,两人谁也不开口,好像提前商量好的一般,顿时间巴掌大的洞前空地一下变得如浩瀚星空那般安静,隔在两人之间明明只有短短的几步之遥,却恍如一道无边无际的迢迢银河,谁也跨不过去。 事推人走,现人已至此,两人这般僵持总不是个办法,叶寒低头想想,还是自己主动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今日到此也并非想打扰你的清静,只不过你不告而别的这数十天里,州府无主,军营无帅,西境有些军政大事,陆知花折梅他们实在拿不定主意,而且从京城来的御前赐福亲使也已快到并州,朱老夫子担心你若不出现,恐会被京城的敌手抓住把柄,致你不利……” 两人情断至此,叶寒真不知现在说这番话是以何种身份何种立场,她也懒得想,只一心完成朱老夫子等人所托,然后尽快离去,以免再相见成厌。 “……你一路走来也不易,莫要为了不相干的……人,毁了你自己的大好前程。就算你不为你自己想想,你也得为一路跟随你的人想一想吧!对你鞠躬尽瘁的朱老夫子,随你出生入死的陆知,还有远在京城云州为你幸苦经营的玄隐大师和萧铮……这么多人的心血与努力,不过是为了成全你一人之功业,我若是你,必定竭尽全力不辜负他们的期望。” 叶寒缓缓说着,话声轻轻就若她一口口呼出嘴的白雾热气一般,朦朦胧胧飘飘淡淡,却恰巧能将她含愁的脸都遮掩在这一片依稀模糊中,或许正是因为有雾遮愁,她才能将话中深藏的无奈与离别都一点一点安心说出来,“……下山吧!你放心,下山之后,我不会再去军营找你,即便你在府中,我也会安安静静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不会踏出一步,不会让你看见惹你心烦。” 相见即是别离,今日一见后恐怕今生难再相见,想到此叶寒便微红了眼眶,胸口顿时如刀扎般难受,而前面几步之遥的距离,那一抹熟悉的宽厚背影依旧不改初来时的孤寒冷漠,已然情绝。 西岭山间的风大了,刮得已是尘埃的积雪漫天飞舞,可伸手一握却抓不住一粒,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就好似她在并州恍然而过的这几年一般,到头来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未能真正留下,都是一场梦一场空。 叶寒黯然转身欲离去,她该走了,该说的话她都说了,该劝的她也劝了,剩下的就看青川自己能否想通了。叶寒仰头望着上方白茫无尽的苍穹,同是一方天,明夜上元节后谁又知道她在何处仰望这一方无尽天穹,但都不会是并州,是时候她该离开了。 “你就这么舍得我?” 叶寒本是想开口唤花折梅来,可嘴刚张开话还未来得及吐出一字,便猝不及防被青川的话给生生打断。低哀含悲的话伴着西岭雪山的风从身后传来,乱了发髻寒了脸,叶寒闭着眼品尝着这突如其来的冰凉,分不清冷的究竟是青川说的话还是早已吹过的山风。 风声骤过,一缕冷幽梅香悄然落下,叶寒睁眼一看,原是山洞斜上方处那一株方才还是含苞待放的白梅,现已然迎寒盛放,雪色重瓣中轻含浅金细蕊几丝,随风轻盈飘动,那沁人舒心的缕缕梅香便是从中而来。 叶寒望之,惆怅长叹一口气,想不通这本是离时花溅泪的伤心之时,这株傲寒白梅为何如此不知时宜突然绽放,难道是想以喜衬悲更显此时悲伤吗? 对于方才青川突然而来的话,叶寒没有侧目,也没转身,既没喜极而泣亦没陡生伤感,好似就在方然那一刻间,她心中所有的悲喜欢愁都瞬间没有了,空空荡荡,平和若天地淡然,所以回头见与不见、说与不说亦没什么必要了。 “话我已带到,下不下山,你自己决定吧!” 离心已定,她自是不会回头,当然也不会知道一直冷冷背对着她的青川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还是在那几步之遥外的原地一动不动望着她,如墨的眼凝寒如冰,却隐忍着难以说出口的伤与痛,可惜这一切叶寒都看不见,估计也无心一看,迟到的道歉、事后的后悔,最是无用,都不重要了。 “……”,叶寒久久望着洞上方那株白梅,也不知再想些什么,良久才再次开口,依旧没有回头,“……我走了,你以后,多保重。” 前道“离别”,是为此时短暂分别;后道“离别”,是为今生永久分别。此后天涯漫漫,人世浩海,各自安好,莫念亦莫寻。 “你以为你走得掉!” 再次开口,青川的话明显少了前者哀愁孤寥之感,直接冲风破寒而来,冷厉色疾霸气十足,却难掩心慌着急之意,叶寒刚跨出的脚就在那一瞬间默默收了回来,面色生凝,忧愁渐起,又倏然恢复,平静如常。 她比谁都听得出青川这话说的真实深意:这些日子里她暗中计划着离开,其实她心里清楚自己这点偷偷摸摸的小计量上不了台面,更瞒不了青川的眼,可她又不甘心放弃,所以她一边不停策划着离去的细枝末节,一边又担心恐被发现,每日惴惴不安不得安宁。 可就在青川毫不客气戳破她小心翼翼藏在心里不想被发现的离去计划时,心中悬石“咚”的一声落地,刹那间如释重负。其实捅破了也好,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日夜提心吊胆被发现,还不如摊开了说白了来得安心坦然。 方才他说的话如此笃定无疑,可见自己的猜想应是无错,他应该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计划,方才如此一说不过是在警告她:她走不出并州,就像六年前那场逃离的结局一样,她逃不出他的手心。 “如果……我非要走呢,你以为你拦得住我?”叶寒语气平平,却柔中带刚深藏硬气,丝毫不惧青川强势骇人的威胁。 青川倏然睁大双眼,眼中血丝骤生恐怖如鬼魅,眦裂隐隐在下,而几乎同时握紧的拳头骨节青兀发白,关节更是“咔咔”生冷发响,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蜿蜒如条条青蛇绕臂,狰狞得可怕,浑身骤然而起的骇人气势更是可冲云霄,搅动得周围云乱雾涌,纷纷俯首称臣,一时间风紧寒更盛。 望着白梅枝下那一抹纤细的身影,威势滔天的青川却怎么也不敢向前一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凝望着叶寒那清冷决然的背影,一刻也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了什么,可望之良久,却怎么也望不到她的一眸回头,一丝心软。蓦然难以言喻的哀伤席卷全身,痛彻心扉:他只想让姐姐回头看他一眼,就一眼,他只求她能再看他一眼,为何她对他如此绝情心狠至此? “……我对你而言,就这么无关紧要,可随意扔之弃之?” 这一刻,他不再是赫赫威名的赫连将军,亦不是坐拥西境独霸一方的端亲王,此刻他不过是一普普通通为情所困为情所伤的凡夫俗子,舍弃尊严、姿态卑微、低至尘埃,他追悔莫及的后悔、他竭尽所能的挽回,都毫无保留融汇在这一句幽幽断断的哀言中,人闻便可知其伤、了其情。 可惜叶寒听后却无动于衷,这话她不是第一次听见了,她记得她刚从夏国回来时青川亦说过类似的话,当时的他雷霆震怒忿恨不止,一字一句从他口中说出来都是一把把锋利的刀伤得她体无完肤,而今日,数月过去却完全变了一番模样,悔恨哀伤难掩,这可真是世事无常让人难料,叶寒心里不禁自嘲一声。 平复下内心刚才微起的几丝波澜,叶寒平静回道:“端王爷言重了。妾身只是一介平民女子,有幸得您青睐被您纳为正妃,哪敢对王爷您‘随意扔之、弃之’?只不过世间难有长情在,如今你我缘断情绝,妾身不想继续留下给您添堵,自请下堂离去而已,实在担当不上对您‘随意扔之、弃之’这一妄逆罪名。” 一口一个“王爷”、“妾身”,一次一次用他的话来堵他的嘴、剜他的心,他与她之间何时变得这般疏离冷漠,比陌生人还不如,往日的缱绻情深、恩爱鹣鲽好似就是他做的一场黄粱美梦,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青川静静凝望着仅几步之遥的叶寒,心哀难言,深情更难与她知。 “还请王爷看在你我夫妻一场的情分上,让我带阿笙一同离开。妾身知道自己这个请求有些强人所难,毕竟阿笙是端王府的世子,可您也知道,我这一生除了阿笙这一个孩子外,可能……再也无子,您就当是发下善心成全一下我这当母亲的心愿吧!” 叶寒双手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强咽下喉咙间升上来的难受,这么多年解白替她调理身子,吃了这么多的药,她与青川房事也极其频繁,可阿笙都四岁了,她这肚子却一直没传出过什么动静来。后来她自己心里大概也明白了,当年难产血崩亏损的身子哪是吃几副药石就可补回来的,既然她此生再难有子,她自是要将阿笙带走,也是怕新人入门后对阿笙不好。 可这些人之常情的话,在青川听起来却尤其刺耳锥心,第一次他才惊觉到姐姐离去之心如此坚决,亦或是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放弃过这个的念头。也许对她来说,这并州自始至终只是囚困她的牢笼,而他只不过是一囚禁她的守笼人,若真是如此,那这六年时光,两千多个日与夜的朝夕相处,对她而言又算什么? 他不信姐姐心里没他,他记得姐姐曾发自内心地冲他笑过,那般清滟如水脉脉含情,他记得姐姐望向他时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里,真真切切是有他的位置的,他还记得自己抱着她时,她纤弱细瘦的身子毫无保留地依偎着自己,像只恋家的小奶猫对自己依赖十足…… 可姐姐若心里有他,为何离去从她嘴里说得这般容易,这般坚定,好似自己于她真的就可有可无,可随意扔之弃之一般? 哀伤至底,自嘲渐生,他怎么忘了自己对姐姐而言不就是这么可有可无,可随意扔之弃之吗?在她眼里,阿笙、江流画,甚至是早跟她情缘断绝的宁致远,都比他来得重要。他在她眼里是什么?是囚禁她的恶人,毁她美好生活的罪人,自是令她厌恶至极,连一眼都不愿多看他,自愿尽快离去,离他越远越好,对吗,姐姐? “你我之间如果没有阿笙这个孩子,你是不是……早就不顾一切离开了?”青川悲凉低喃道,心哀难抑,任风霜扑满鬓。 许久之后听到青川说的竟然是这句话,叶寒真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蓦然间无边的疲惫覆压全身,心更是难以言尽的累,闭眼缓缓说道:“青川,你我相识十几载,夫妻六年,你怎么……还是不懂我?” 哀哀一句,轻幽随风而来,却是说不出的心累,“你以为就凭一个孩子就能让我留下,就能让我心甘情愿待在你身边六年之久?青川你了解我,我从来不是一个无私之人,我做不到无怨无悔为一个人奉献一生,即便是我的孩子我也做不到。我之所以这么多年心甘情愿留在并州、留在你身边,是因为你是真心实意对我、对我们的孩子好,你的心里一直有我们这个家。如若不然,即便你我之间有再多的孩子,有再多的牵绊,你也困不住我。”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离开?”青川不解问着,若一孜孜不倦的求佛之人寻着他此生所困所求之不解,他既然做得千般万般好,她为何还要离开,到底是为何。 “那是因为……你从未信过我!”叶寒艰难如实说出,这才是让她真正心累之所在,夫妻六年,她的枕边人从未真正信过她,这怎能让她不心伤心累! 最是难明相思意,最是难负情深人(下) 风雪凌乱云凝雾漫,叶寒终于转过身来,目光低哀含悲,静静望着仅有几步之遥的青川,这一次两人都没再逃避躲藏不见,这一次也是两人数月不见后的初次见面,只可惜却不是人生如初见,光阴削情淡,再见犹陌人,恍如隔世,情了不相识。 数月未见,他依旧还是陌上风华、世间少有此颜色,他的眼依旧是如夜深邃好看极了,轻易就能勾得世间女子一眼错误终生,即便此时那双如夜的眼中星光黯淡无光,可里面浓得化不开的低愁深情,也能霎那间勾动人心弦几弄,久久难平,就如此时的她一般。 “你我成亲六年,在这六年里,你扪心自问,你可曾真正信过我?你总是不放心我,但凡稍有风吹草动你就胡思乱想,忧虑不安,生怕我不辞而别,担心我离你而去。我知道你对我的疑心不安皆源于你我成亲之初那一段不好的开始,我也知道你对宁致远、对我与他之间的那段旧情心存芥蒂,我以为你我在战场上的生死相依、我为你拼着性命生下阿笙,还有这些年来几千个日夜的朝夕相处,已让你的疑心不安消得七七八八,可是一趟夏国之行,你的反应……” 心潮涌动,悲从中来,叶寒微红着眼哀伤不已,胸中难受更凝噎于喉,叶寒顿了顿练不成句的话语,平复下心情然后才继续说道:“我真的没想到你的反应会是这般怒不可遏!我原以为我去夏国见宁致远,你最多也是生我一下气而已,可你的滔天暴怒,你的兴师问罪,你一句话都不让我解释就绝然拂袖而去,再也不肯归家,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你的疑心、你的不安不仅仅只是因为你我夫妻最初那段不愉快的开始,更深的缘由是你一直都介意我与宁致远那段早断了的旧情,从未真正放下过。” “你介意,你一直都在介意。”过境的山风太大,吹得叶寒低低哀哀的话断断续续,好似悲伤泣不成声,未见泪落却闻其哀,“那段在云州的旧情,时间久远得连我都忘了那段情窦初开是什么滋味的旧情,你一个局外人,却一直记得。你只记得我与宁致远多年前的两情相悦,却不记得这些年来你我之间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你一直活在你所认定的事实里固执地不肯醒来。” 叶寒直望着青川,泪眼盈盈满是伤心,艰难说着她不想承认的事实,“青川,你从未真正相信过我!你不信我说的话,你不信我会心甘情愿与你过一辈子,自始至终,你都未曾信过我半分。” “我信你!”话不经思虑半分就破口而出,青川着急表明心迹,他是信她的,“……但我不信我自己。” 人若能知其所缺不足而补之改之,那这世间人人皆是圣人,可惜他终究也只不过是凡人一个,纵有天人之智亦难逃七情六欲,难越贪嗔痴恨爱欲,而姐姐就是他此生渡不过的劫数。 “姐姐,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心胸宽广之人,尤其是对你,我更做不到宽宏大度。”边说着,青川边向叶寒缓缓走去,剖明心迹如实言道,丝毫不在乎什么王爷颜面将军尊严,他在她面前就是一普普通通的寻常男人,是她的丈夫,他就是想如实地告诉她,“我就是不喜欢宁致远!我不喜欢他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不喜欢他总是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你我之中,更不喜欢你为了救他瞒着我去夏国见他。” 数月未见,她怎么瘦成这样,身子纤弱单薄如一张薄片,宽大厚重的雪裘松松垮垮披在她身上,就好似一被积雪压弯的细弱枝条,随时就可能“咔嚓”一声猝然折断,冷不丁的一下,青川知道自己的心口又开始疼了,只有为了她时才会如此。 到底是舍不得伤到她,青川不由放软了话语,轻声喃喃说着歉意,“我其实心里明白你与宁致远早断了情缘,再无可能,也知道你去夏国见他实则是为了我好。都是我的不对,不应该不分青红皂白就生你的气,惹你伤心。可是姐姐……” 已入结尾的话低缓渐落声,却陡然一下加重升高,惊得毫无防备的叶寒心仿佛被猛然一撞,如杯中静止的水被击撞得水波四起、茶水四溢,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望着突然逼近面前的青川,看着他如墨幽深的眼中有千波万澜风云卷起,却强忍着一句不发,就这样一动不动静静地望着自己,不言伤心,更知伤心处。 叶寒受不了青川那股满是伤心却灼人强势的目光,头忍不住偏过去想要逃避,可青川却不许,有力宽厚的双手死死抓住她单薄的双肩,迫使她看着自己,问道:“……姐姐以为我数月未归狠心不肯见你就是因为你去夏国见了宁致远一面吗?“ “……”,叶寒不回,清明如水的眼飘忽不定,根本不敢与青川直视,整个人显得异常心虚,明显是在有意回避青川和他这个让她难以回答的千古难题。 可青川却是凌然无惧的,他是从战场硝烟鲜血中铸造出来的铮铮男儿,就算是死他也要明明白白地死去,绝不允许自己这样不清不白地活着,“姐姐你告诉我,你这心里……可曾有我,是以一个堂堂正正男人的身份,而不是以弟弟的身份?” “我……”,叶寒不知如何回答,清颜满覆为难色,纠结、犹豫、困扰齐齐来袭,一时间让她心乱如麻,混乱不已。 乱风云卷中,雪重天更寒,两人挨着很近,咫尺不到的距离,青川微微低头就能将她脸上细微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淡眉染愁波,清眸忧重重,痛苦难色如层云浓雾徘徊不散,不言已道其心境真意,青川紧紧盯着叶寒,如墨的眼渐布通红,声沉敛压悲痛,问道:“……就这么难吗?一句‘有’或‘没有’,对姐姐就这么难吗?” 叶寒内心焦灼不堪,半晌深思熟虑亦难寻一真实又不伤青川的两全之法,一旁青川仍一直紧追不放,重重逼迫之下,叶寒不住摇头犯难说道:“我……我不知道。” 明显叶寒这个回答太过模棱两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对青川来说是不满意的,他宁愿一刀断生死,也不愿像这样拖泥带水不明不白地活着,于是变得极其急切,不肯放过叶寒,步步紧逼追问道:“什么叫‘不知道’?‘有’或‘没有’,就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姐姐难道就不能坦诚告诉我吗?” “我真的不知道!!!” 犹如被逼至绝境无路可逃,叶寒愤然一吼,亦如临死之前的最后一话,绝望无奈亦真实不掺杂半分虚假,她缓缓抬起头来望着青川,神色凝滞呆楞,微摇着头喃喃细道:“……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从你强娶我,再到我怀上阿笙,甚至到我生下阿笙时,我都清楚知道你在我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存在,可……可是……” 叶寒本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清明如天可辨世间黑白情理,可如今却混乱不堪被缠情局之中,茫然迷惑如独自行于黑夜之中,“……可随着相处的日子渐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切好像……都开始慢慢变了,有时甚至连我都分不清你对我来说究竟是弟弟,还是……丈夫,而与你在一起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就好像走在悬崖边上随时都可能掉下去一样。” “但是你却爱上了这种在悬崖边上行走的危险感觉,对吗?甚至有时你会有冲动想不顾一切跳下去,无论结局如何也全然不顾,我说得对吗,姐姐?” 青川一言便直截了当戳破了叶寒不愿直面的心思,将一直横在两人之间的隔阂直接打碎,不许她再逃避,“可你却极尽可能地克制着自己,你不是怕不顾一切后的粉身碎骨,而是,你越不过自己给自己设下的严苛界限:我是你的弟弟,我只能是你的弟弟,这个认知从你我相识起便种在了你的心里,早已根深蒂固,你越不过这十几年的姐弟亲情,你念旧心软,你舍不得,所以哪怕我最初违背你的意志强娶了你,可在你心中我仍旧只是你的弟弟,而不是丈夫。你以为只要无动于衷守住初心,就这样与我同床异梦过完一辈子也可以,但你没想到岁月易改人心,日久是会生情。你带着阿笙想尽快离开,不就是害怕会守不住自己心底的秘密,以此逃避吗?” 旷然山岭空空北风,呼啸间于耳边听得最清的也只有那一句“日久是会生情”,叶寒心中来回默念良久,感慨良多,既没反驳也无反应,只有凝然垂眸下,沉默等同默认。 见此,青川再也忍不住数月思念,倾身上前将叶寒一把拥入怀中,失而复得之感于他犹如死而复生一般,让他万分珍惜,今生再难放手。 “我心里明白多年观念先入为主,我于你亲情远胜于其它,即便你现在对我生了些许情愫,可恐怕也此生难越。我不逼你。其实躲着不见的这些日子里也让我想通了许多,只要你在我身边,无论你是把我当成弟弟还是丈夫,我都认了,其它的这辈子我都不再奢求。” 一下被点破深藏已久的心事,任谁都不能一下面对,青川低头看着安静依偎在自己胸膛的叶寒,一句话也不说,清明如水的双眼就这样睁着却没有焦距,空洞无神,整个人处于一种混沌无措之中,就好像个迷路的孩子怎么找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一样。 青川不由心生一疼,顿时怜惜不已,将叶寒搂得更紧,指尖轻轻拂过她被风吹乱覆盖在她脸上的发,在她冰凉的额上轻落下温柔一吻,耐心说道:“但你也得答应我,从今日起遵从本心随心而活,莫再苦苦压抑自己,一切顺其自然。反正你我终会相伴一辈子,我等得起,也耗得起。” 清眸忽而微动,叶寒恍若从茫然中苏醒,却一时间难以走出,嘴里只喃喃自语道:“……遵从本心,随心而活……”,叶寒缓缓抬头看向也正同样深深凝望着她的青川,毫无信心道:“你知道这有多难吗,或许……穷其一生我都做不到?” “姐姐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和我就行了。”青川于此间浩然天地为证,郑重许下其誓,永不违背。 唇有薄厚各有温凉,只浅尝一触怎能安抚了他这数月不歇的日夜思念,可那触柔软却僵硬紧闭,青川只好缓缓抬头离开了那方冰凉却让他眷恋不舍的红唇。 墨染清明,两人平视相望,青川厚实温暖的手掌捧着叶寒冰冷冻白的小脸,一点一点暖化走她脸上积覆良深的冰与寒,耐心对她说道:“姐姐,别压抑自己,跟着你心里的感觉走,什么也别多想,好吗?” “……”,叶寒未语,只有双眸微微一晃,犹豫徘徊仍在心,终还是难下决定,人处于世最难是“取舍”二字,她真的做不到何取何舍。 脑子里不停回想着这几年的点点滴滴,她不得不承认除了最初青川强娶了她之外,这夫妻六年里青川是真对她好,倾尽所有地疼她爱她宠她,可……那在清远寺初相见笑着叫她姐姐的小沙弥,那与她远离家乡相依为命的小少年,这么多年的真心待之用关心爱护,她真的舍得让叫了她十几年姐姐的弟弟就这样离自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不见吗? 显然,叶寒是舍不得的,她本就是一缕游荡在这异世的孤魂,无根无亲,前世放不下的父母小弟,今世溘然早逝的叶父叶母,亲情之于她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她就像是一穷怕了的人,即使两人这段亲情早已变质,她还是舍不得扔掉这段在她最无助时曾带给她温暖的亲情。 可唇上落下的细碎轻吻再次席卷而来,不同于前一次的浅尝辄止,这一次青川极尽耐性在她唇上不住来回轻吻着,又舔又咬,粗粝的舌头不住地往她微合不开的牙扉后钻,想要索取更多。 叶寒不知作何回应才算对,藏在袖中的双手习惯性想要推开正紧吻住她不放的青川,可许是在西岭雪山严寒太甚,又或是面前紧拥住她的怀抱太过温暖,她实在没法狠下心来将之推开,心中甚是挣扎难决。 正值犹豫分心之时,微合不开的牙扉猛的一下被青川有力的舌头突然撞开,完全杀得叶寒一个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拒绝,挣扎亦是徒劳,青川从不给她半点后悔的机会。 这大概就是是命吧,叶寒如是想道,心中悲喜难自知,心境平平若云淡风轻,却仍有几丝若有若无的惆怅空落落,说不清是认命了还是想通了。 “遵从本心,随心而活”,这句话不禁又窜到叶寒脑海中,细致思忖间,青川缠绵深吻越发投入,几乎吻得她喘不过气来。 蓦然间叶寒那双清明如水的眼若蜻蜓点水浅浅一眨回过神来,然后缓缓闭上,彼时藏于身下的手却缓缓抬起,慢慢环上青川的脖颈,卷动着小舌主动回应着青川的亲吻。 青川不出意外心惊然一动,不亚于天崩地裂之感,恍若身置云梦雾绕中,极不真实,可嘴里传来的柔软触感却未停止,他能感觉到姐姐那方软嫩的小舌正主动伸到自己口中,一点点轻刷过自己牙齿,然后勾着自己的舌头点触嬉戏。 夫妻六年,若非自己哄骗逼迫,姐姐何时曾像今日这般主动吻过他?这让他怎能不欢喜激动,青川瞬间拿回主动权,将叶寒一把抱起离地,边吻着边快步向洞内走去。 云破雾散雪初霁 ,相拥共听残风眠 峰顶洞内,白日的轻明不暗早已退去,洞壁石龛上的油灯幽幽亮亮燃着微黄泛蓝的光,此时已是山间夜时,激荡不息的水乳交融声也已不知何时没了声响,西岭寂静无声。 一方御寒的虎皮裘毯下,云歇雨罢后的两人相拥而眠,可青川却毫无睡意,如夜深邃的墨眼就这样目不转睛安静看着趴在他胸口上睡得正熟的叶寒,她愁云散去的秀眉,恬静无忧的睡颜,还有她浅浅缓缓的呼吸深深浅浅从她口鼻呼出,轻轻暖暖的就像明媚韶春时吹来的徐徐暖风,吹得他心间暖暖痒痒,温情无限蔓延开来。 而“沉睡不醒”的叶寒,其实早就醒了。 方才这场云雨犹如盛暑炎夏时骤然落下的一场倾盆大雨,虽短促急切却迅猛疯狂,自己久未欢爱的身子哪经得住这番狂风暴雨的摧残,自是被青川榨得一滴不剩,累得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好在青川知她身子不经弄,每每缠绵结束后都会给她续气渡力,给她舒缓身子不至于软绵难受,也让恢复气力的她早早醒了过来。 可……她还是迟迟不肯睁眼,长发掩脸静作睡颜,不愿醒来。 裘毯之下自己不着一缕的身子紧贴着青川赤/裸炙热的胸膛,本来这样欢爱后的温存与之前千百次没什么两样,可自从这次把话说开之后,她却无端生出几丝抹不开面的尴尬,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羞意来,就像是思春的深闺少女刚偷爬上墙头就被骑马而过的风流少年一眼瞧见,然后莫名生出无限春心荡漾来。 两人相拥未过咫尺,如此近的距离青川怎会感知不到叶寒气息紊乱早已醒来,只是见她趴在自己身上没有丝毫动弹,还以为她是被方才那场欢爱给累坏了,整个人还处于初醒朦胧的状态,还需要再休息一会儿。 “姐姐可要喝口水?”青川开口轻轻问道,姐姐睡了这么久,之前还叫了这么久,嗓子应是干了,还是给她喂口水好。 青川想起身拿壶,可身子刚一动,趴在他胸膛上的叶寒便立即摇头不要,娇娇弱弱的身子光溜溜地窝在他的怀里,好小,就像只刚出生的小奶猫一样,细细弱弱地好不招人疼。 “姐姐饿不饿,都这么晚了,我喂你吃点东西好不好?”大手摸着叶寒没几两肉的身子,青川关心问道。 叶寒还是摇头不语,头低埋在青川宽厚温暖的胸膛里不愿起来,任青丝凌乱覆面,掩去不能为他人所见的害羞娇赧。 一连摇头拒绝,还不说话,再配合叶寒这副开不了口的娇怯模样,青川关心则乱,不禁生起一番联想:肯定是方才自己动作没个轻重,把姐姐某个私密之处给伤着了,她一向脸皮薄肯定是说不出口的,所以才这般扭扭捏捏不说话。 “姐姐可是哪伤着了?”于是青川担心问道。 “……没……没有……”,叶寒还是埋首不起,支支吾吾否认着。 青川不信,着急起身翻身一看,盖在身上的裘毯一下滑落至腰际,结实健硕却不着一物的胸膛就这样毫无遮挡得露了出来。虽然方才两人是一直紧贴在一起,可突然映入眼帘,叶寒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脸,媚色未褪尽的眼连忙别了过去,根本不敢跟青川对视。 见叶寒这含羞带臊的娇怯模样,青川要是再不懂就真是脑子生钝了,身下这小东西分明就是红鸾心乱春情荡漾,而且看这样子都不知荡到哪去了,酡颜娇艳似醉,水眸清盈含媚,好生勾人。 “姐姐这是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 青川故意逗着叶寒问道,边说着手指还轻轻掠过叶寒娇红的脸颊,却只是将覆在上的几缕青丝拂去耳后,若有若无却无端撩得叶寒心慌乱得不行,连忙双手抱住自己春光大泄的胸脯。 见身下如此醉人春色,青川不禁玩心更起,俯身而下,那张俊美异常的脸倏然一下落在叶寒脸上,让叶寒无处可逃,声声装作委屈,却含笑逗弄道:“姐姐可还在生我的气,怎么都不愿瞧我一眼?可姐姐方才还说你这心里已经有我了。” “我……我何时这样说过,有证据吗?”叶寒脸皮薄经不起逗,耍着赖不肯承认,可脸上的羞赧就像是一枝灼灼盛开的绯色桃花,一直从脸颊开到耳朵根处,映得细白的脖颈也渐渐生出一片轻粉桃云来,将她的口是心非泄漏得一干二净。 青川看在眼里,心喜得不行,俯首亲了亲叶寒那张倔强的小嘴,好声好气哄着,“姐姐再说一遍好不好?说你这心里是何时有我的,我又是如何赖在你心里任你怎么赶也赶不走?姐姐再说一遍给我听好不好?” 青川这般直勾勾地盯着她,叶寒哪抹得开这个面,自是不肯,举起一只小手推搡着几乎快全压在她身上的青川,小嘴依旧口是心非得很,“谁心里有你了?你别自作多情。” 青川彻底被叶寒这番小无赖样儿给逗乐了,双手撑在她头两侧,饶有兴味地看着身下这口是心非的小骗子,不急不慢反问道:“那姐姐方才为何把我夹得这么紧,还抱着我哭着喊着不许我走?” 边说着,青川还使坏动了动身下那根又硬气来的坏东西,重重刮过还未消肿的小肉/核,惊得叶寒顿时娇吟难忍轻叫出声来。 “你……坏人!” 电流般的小高/潮退去之后,叶寒红着一张芙蓉面,又羞又臊又气,可看着满脸坏笑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始作俑者,却又因难为情说不出口来,心里那叫一个委屈,一时气急无法,只好一把扯过裘毯将自己裹住,负气转过身去不理他。 西岭雪重风寒,夜里更不比往时,那裘毯之下的瘦弱身子哪抵抗得了深山里的寒凉如冰,所以叶寒一转过身去离开了他的怀抱,青川便紧随其后贴了过去,任她怎么挣扎拒绝都要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不能让她冻着。 “真生气了?”见叶寒气鼓着小脸仍旧闭着眼不肯理他,青川也不急不恼,两人相识十几年他怎会不了解姐姐这些说来就来的小脾气小性子,虽然有时来得莫名其妙让他摸不着头脑,可也着实可爱,相处越久他越是喜欢。 叶寒也不喜欢孩子气十足的自己,她明明早过了肆意飞扬的年纪,可这些年与青川在一起的日子,她这脾气越发渐长而且说来就来,只要一不高兴就给他甩脸色,但无论谁对谁错青川都会先道歉,然后耐着性子哄自己。她这坏脾气就是这样被青川给宠出来的,她心里也清楚,她已经被青川宠坏了,宠得越发离不开他了。 对于这一已成之事,叶寒除了无奈也只剩下认命接受,可突然间她却打破沉默,牛头不对马嘴问道:“朱老夫子是你请来劝我来找你的?” 青川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所以她压根就没信过青川可能失踪遇险,数月不肯现身必定是有所图谋,而昨日当看见来端王府找她的一行人时,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心里也猜了个大概。能将灭褚大将陆知、玲珑公子公孙释,还有天下第一大儒朱老夫子齐聚一堂,除了青川有这个能力,整个天下恐怕就连龙椅之上的那一位也不一定能做得到。 苦肉计!这就是青川煞费苦心与她玩的把戏。 “就知道瞒不过姐姐。”青川一听并未多少惊讶,一句未辩驳就在叶寒耳边如实全“招供”道:“我知道前段日子我的举动太过,伤着了你,你不愿再见我,我也不敢冒然出现在你面前再惹你生厌。我本想等你气也该消了再回来求你谅解,可没想到你会伤心至此,竟想带着阿笙悄无声息离开并州,离我远去。我知晓后虽心急如焚烧却也无计可施,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向朱老夫子求助,请他在我‘失踪’数日之后亲自出面来找你商议寻我之事。姐姐你是个深明大义又重情之人,在西境安危与救命恩情面前,你断不会硬着心肠拒绝,也只有这样你才会暂时放下不愿与委屈肯见我一面。” “活该,谁让你先不理我!”叶寒一声娇嗔轻骂道,却早将心软泄漏了个透彻,话里话外哪还听得出半点怨气。 姐姐这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青川哪会不了解,手臂紧拥着她瘦弱的身子在怀,真诚道着这数月歉意,“姐姐骂得对,这一切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一人错。姐姐你现在还生我的气吗?” 叶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突然转过身来面对面直视着青川,认真问道:“那你呢,之前的那些事,你还生我的气吗?” 不需半点思虑,青川直接摇头,看着叶寒黑白分明的清眸,同样一字一句认真回道:“你去夏国见宁致远,我知道你是去劝他率国归降于北齐,打心底是为了我好,只不过我当时太过在意自己的感受,任由妒意肆意横生,无端伤了你,这事是我做得不对,平白让你受了委屈,你若还气,是打是罚我都受着,绝无一字怨言。” 当这几个月青川给她受的委屈今日却从青川口中说了出来,叶寒真不知自己心里是何感想,释然、酸涩?她都说不清楚,只是觉得眼睛微微有些湿润,却也只如江南烟雨缭绕于眼眶中,结不成泪也落不下来,心中只有一片释然后的空白,唯沉默可配此时心境。 青川搂着安静听着的叶寒继续说着,“若真要说有,当我中箭命危之时,你情急之下说出的那番话,说真的,确确实实让我一直介怀在心。当时我就想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心不会再痛、再被你伤,说不定你还会因此记我一辈子,对我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姐姐今日与我说的那番肺腑之言,让我所有的介怀与心有不甘都烟消云散,因为我知道姐姐这心里其实早已有我了,对吗?” 缠绕在两人数月的心结终于解开,叶寒安静依偎在青川炙热而宽厚的胸膛上,耳边是他轻缓胜春风的温暖气息,她虽未开口回答,可一切尽在不言中,青川早已知道了她心中的答案。 其实青川比她更了解自己,在并州的这些年里她一直自囚于亲情与伦理之中出不来,她狠不下心割断两人数年珍贵的姐弟之情,也不敢正视接受青川那份太过深沉且步步紧逼的感情,即使她心里某个地方早已有微微悸动在怦然作响,可她还是选择当一只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假装不知道,视而不见,依旧充耳不闻。 想到这儿,叶寒不禁暗下自嘲一声,大概也只有她才会这般傻吧,自欺欺人至此。青川是何许人也,战场上运筹帷幄,血海中杀伐决断,如此善谋强势之人怎会允许她这个“敌兵”从他手中逃脱。 不对! 好似脑中有两根不搭界的线突然连在了一起,叶寒猛然睁开眼,浓且厚的疑惑满布眼眶,凝眉细想却久不见眉头舒解,疑云重重难被风吹散。 正如她方才所想,青川善谋且强势,而她一直以来的装傻逃避,他又怎会毫不察觉呢?也许在很早的某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至少比今日自己亲口告诉他时要早得多,只是不知是出于何种缘由令他一直保持缄默,未曾戳穿自己那拙劣的演技与早已遮不住的心思,而最令人奇怪的是,青川知晓后一直不说,反而是最终,竟然,莫名其妙地由自己先说出口,主动坦白自己不敢面对的心意。 “你是故意的!!”叶寒抬头盯着青川,一脸恍然大悟。 面对叶寒没头没脑说出的话,青川只浅笑不语,可如夜的墨眼中却忽而微微深邃一陷,精光透着狡黠,明显是在装傻充愣,顺便还有闲情逗着叶寒,“什么故意的?姐姐说的话,我怎么越发听不懂了?” 青川越不承认,就说明她的猜想越是正确。 被人摆了这么一大道,突然想通的叶寒能不气急败坏吗,于是对近在咫尺的始作俑者“严刑拷打”逼问道:“你还装!!朱老夫子,还有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包括我……我后来说的那番话,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说,你是何时开始挖坑算计我的?” 难怪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青川的心思何曾这般简单过。 是,他是设下一局故意玩失踪,利用西境安危用众人逼自己主动来见他,可这应该不是全部。青川是想见自己不假,可那只是他其中目的之一,他最终的目的其实是想让她认清自己一直遮掩逃避的事,亲口承认她的心里其实早已有了他。可恨自己一直被蒙在鼓中,不仅被逼吐出心声,还亲自送上门被他吃干抹净了,叶寒拢紧盖在身上的裘毯,心里那个一个憋屈,好不气恼,伸出粉拳连捶了这个坏人几下。 青川笑着任由叶寒发泄,等她累了趴在自己身上休息时,才开口说道:“姐姐这小脑袋真聪明,这么快就想明白了,我原以为至少能瞒上你几天……嘶……姐姐轻点,疼……” “别得了便宜又卖乖!快老实交代你的作案经过!”气急败坏的叶寒拧着青川腰侧的肉,继续“严刑逼问”道。 被叶寒这么一“威胁”,青川果真立马老实了,如实回答道:“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早,我也是在你一次次被我拒之不见后,却还是像个傻子般依旧不停到军营来找我,我才渐渐察觉到,其实姐姐你并非简简单单是出于对我的歉意,而是你心里已真真有了我,在乎我,所以才会这般放低姿态一次次跑到军营寻我,就像曾经的很多时候为了回府见你一面,天再晚再黑,路再远再长,我也会不辞辛劳快马加鞭赶回来看你。” “你才傻!”叶寒口是心非掩着自己被说中心事的心虚,身子却安静趴在青川宽厚结实的胸膛上,一耳听着他低沉缓缓如流水的声音剖露心迹,一耳听着他胸膛中沉稳有力的心跳,忽然觉得这一刻好生安静,好生安心。 青川温柔看着窝在自己怀里的叶寒,低头轻吻下她碎发微乱的额头,宠溺附和道:“姐姐说的对,是我傻。你我夫妻六年,几千个日夜的朝夕相处,我竟然迟钝到现在才看清你的心意,不是我傻还能有谁?” 结实有力的臂膀拥紧着怀里纤弱瘦削的身子,肌肤相亲的亲密无间下是姐姐对自己从未有过的信任与依赖,也在这一刻青川忽然觉得自己残缺不全的人生终于完整了,此生他知足了! “姐姐可知当我知晓你的心意时,我有多高兴,又有多惊愕,惊愕到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生怕这就是我自己多年所求不得而幻想出来的一场黄粱美梦,聊以□□罢了。所以我才会继续躲着不见你,在数月漫长的等待中暗自设局、精心算计,然后步步为营,逼你、激你,都只是为了能听到你亲口说出你心里其实已经有我了。” 青川翻转身来将叶寒压在身下,带着老茧的大手小心翼翼轻抚着她的眉、眼、发,目光缱绻若江南的烟雨濛濛,而叶寒就是他青烟雨雾笼罩下的春水细柳、粉墙黛瓦、雨巷人家,她就安静立在自己眼中,从未如此心甘情愿过。 “姐姐,再说一遍给我听好吗?”青川痴痴凝望着叶寒,低声下气求之亦是情深所至。 轻且柔的暖语温风缓缓从上落下,恍然间让叶寒也不禁忆起云州那细蒙不湿身的三月烟雨,轻落在脸上,也如这般微润不觉冷,然后转眼忽见墙头粉杏花开。 倏然间叶寒心生一股无名冲动,抬起头主动吻上青川那方追问不休的嘴,轻啄一口又坏心眼儿狠咬一下他的唇瓣,本想躺下身子逃离,没曾想却被青川一把握住腰肢,俯首追下吻住她那方刚才做坏事的嘴,好生“教训”一番才恋恋不舍抬起头来。 “这……算是姐姐的回答?”青川墨眼深遂一笑,边问着,带着老茧的手指边轻揉着刚吻过的唇瓣,轻佻间好是暧昧。 方才主动一吻,叶寒也是冲动为之,没做多想,如今被青川“人赃并获“抓个正着,还步步追问,叶寒那刚褪去的娇红芙蓉面又生生蔓延开来,水眸心虚晃着恍若有阵阵涟漪泛起,晃晃悠悠荡碎一池明媚粼粼泛光耀人眼,乱人心,看得青川春心大发。 “你坏!”叶寒被青川逼得羞臊不已,娇嗔一声抱怨道。 青川俯身在上,近在咫尺,将叶寒此间娇羞的女儿家样看得一清二楚,深邃幽暗的墨眼浅浅含笑好是温柔,他的心间内更是软得不像话。 姐姐说得对,他就是坏。为了想要听到姐姐亲口说出对自己的真正感情,即便是她不愿意面对一再逃避,可还是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硬是一步步逼得她亲口说了出来,硬是费尽心机逼得她不得不真心接受自己。 他就是坏,他对她犯下的罪就是十恶不赦,他不会推脱,他会赎罪,用他余生去偿还她、补偿她。他也发誓这是最后一次骗她,他再也不会千方百计地算计她、瞒她、害她伤心,他已经住进她的心里了,此后谁也别想伤她,包括他在内! 情到浓时忽生静,青川无声凝望着娇羞别眼看向它处的叶寒,大手温柔却不容拒绝地将她的头扶正,让她无所逃避只能看着他,在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中可毫不费劲地看见自己的身影,真好! “姐姐……” 两眼相望一空静,犹胜千言万语来,窥尽深情,随之青川的吻便缓缓落下,轻轻浅浅落在叶寒水媚含羞的眉眼处,细细碎碎落在她羞红似春花的脸颊上,小心翼翼落在她轻颤微开的朱唇上,然后唇舌交缠,一方悱恻春情盎然。 青川落在她身上的吻就如同一滚烫发红的烙铁,一寸寸烙遍她的全身,叶寒十指紧抓着身下狐毯,身子难受扭动着,可无论怎么扭动躲避都逃脱不了身子那股被青川点燃烧人的难受,烧得她全身发烫,心更空得不行,急需被填满,于是忍不住开口求道:“青川,给我。” “给你,什么都给你!姐姐要什么,我都给你!”就算是她现在要自己的命,他也会心甘情愿奉上。 若不久前那场久违初逢的欢爱是夏日里的一场疾风暴雨,那现在洞中的水乳交融便是春日里不见尽头的绵绵细雨,寸寸缠绵缱绻里,长夜诉尽长相思,铭心刻骨,永生不忘。 山中无俗事,只有两相情(上) 朔风一扫积云散,沉郁累愁不见,得一夜久违好梦至天明,叶寒缓缓张开眼,睡眼惺忪间所望尽是模糊不明的明白光色,不由又闭上眼、又微眯着眼,一点一点适应着洞内早已变亮的光线。 初醒过来的脑子尚处混沌状态,最适合发呆,叶寒放空已适应洞内光线的双眼呆呆望着上方凹凸不平的洞顶,心间突生一种恍然隔世之感:昨日此时她还独自一人在合碧庭醒来,入眼所望是精致秀美却空空荡荡的金纱云帐,无声蔓延的孤寂没有边际,其中数月的清冷苦愁滋味只有她一人可知,而今日……仅隔了一夜,虽然裘毯一侧早已空空无人,双眼所望亦是空空荡荡的灰白石洞,可她却心知有些已悄然间变了,心里某个地方不再孤苦冷寂了。 “姐姐醒了。” 一声温和如细润春风吹入耳间,随即一触微凉若蜻蜓点水的吻温柔落在她的脸颊上,叶寒顺声转过头去,一下就落进了那风华少年满眸的缱绻柔光中,若置身于韶光春日中,好是舒服,令她甘愿沉醉其中,不愿起来。 青川俯身将叶寒连人带被一并抱起,半依靠在他的怀中,他刚从西岭冰天雪地中回来,沁冷的手不敢立马抚上她的脸颊,怕冻着她,只好用指尖小心翼翼挑走覆在她侧颜上的长发别在耳后,体贴问着,“醒了没,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叶寒没有立即回话,而是十分孩子气地靠在青川宽厚的胸膛上闭眼眠了一下,然后才摇了摇头说道:“不了,再睡下去,这一天恐怕就被我睡没了。” 叶寒的声音轻轻弱弱软绵无力,还带着几分明显的沙哑,青川不由微垂下头心有愧疚,昨夜放纵,自己一个劲缠着姐姐要了她一夜,直至第二日熹光微明才恋恋不舍放过了她,那时姐姐早已承受不了昏睡了过去,即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稳,秀眉轻蹙,疲惫的小脸上泪痕未干,梦呓间全是哀哀求着自己“轻点……疼……”的可怜话语,可宿夜未散的意识却清楚提醒着他,就是在这细细弱弱的哭声哀求中,自己是如何操得姐姐越狠越用力,晋江却不让我发出来。 想到这儿,青川不禁内心生起一丝害怕来,对姐姐的占有欲,无论是情还是欲望,他好像越发控制不住自己了,像昨夜这般的失控他现在想想都是后怕,他真怕有一天自己会控制不住伤了她。 青川不由收拢手臂拥紧叶寒:窝在他怀里的女人很是瘦小,再加上这几个月自己对她的刻意冷落,更是让她心郁成结,整个人消瘦得更是可怕,即便身上裹了两层御寒厚裘毯,可相对自己的胸膛还是小,占不了多大地方。想到昨日抱她入怀时,满手触摸到的都是她突兀硌人的骨头,惊得他心如刀割,更疼得他懊悔不已。 他只是想简简单单爱她而已,怎么……又伤到了她? “身子可还有哪儿不舒服?若是有,一定要给我说,别自己一人忍着。”青川低声细语叮嘱着。 昨夜放纵间若非脑海中还尚存了一丝理智,将自己及时唤醒停下,说不定姐姐这细弱的小身板就真被自己操散架了。给她续气渡力恢复身子,简单擦洗间也仔细检查了一下,还好没伤着,除了浑身欢爱痕迹比较明显和小泬□□得有些红肿的外,身子基本上没什么大碍,再经过一夜休息,应是恢复到正常无疑。 只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心,所以还是想多问几下,却久久未得到叶寒的回信,就这样跟只细弱的小奶猫一样窝在他的怀里,好似又睡过去了一般。可叶寒时重时轻的不匀呼吸声却清晰告诉着青川她未曾睡着,这不由让青川心生多想:姐姐脸皮薄,必是自己昨夜伤着了她哪一隐秘处,所以才这般遮遮捂捂埋在自己胸膛里久不回言,张不了口。 青川愧疚更是担心,“姐姐哪儿处还疼,让我看一下。” “没……”,叶寒连忙开口否认道,本想伸出手来制止青川,却无奈受裹得身子严严实实的裘毯所限,根本伸不出手来,只好扭动着身子以示拒绝,可效果却不甚明显,倒是从腹中突然传出的一声清晰至极的“咕噜”声有效制止了青川的行动。 西岭绝顶峭壁石洞,空旷不闻人声,甚是安静,洞内依偎在一起的两人无声凝望一瞬后,男子轻扬爽朗的笑声立马驱散了此间凝固的安静。 “姐姐饿了?”青川低头在叶寒羞红的脸颊轻啄一口,温柔笑道间,少年绝代风华的容颜胜过四月韶光春暖,而风华容颜上的柔情万分足以倾倒这世间的一切美好。 可惜叶寒被青川这“嘲笑”声弄得羞臊不已,埋脸在他怀里只点了点头,没敢看他,彼时腹中饥饿更甚,又极其配合长叫一声,好似在间接督促青川一般,然后叶寒只觉眼前晃动一番,裹在厚厚裘毯里的身子就被青川轻松横抱起来,伴着他爽朗轻扬的笑声径直向光线明亮的洞口走去。 西岭冬寒,一夜风雪后石洞外的空地上积雪盈尺,莹莹素白如玉,与相接的灰色石洞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又好像是老天有意为之,非将其硬凑在一起,却莫名生出一种道不清说不明的和谐,好似天生就是如此这般。 洞口外附近的几尺积雪被清扫过,露出与洞内青灰略暗的粗糙地面,干燥粗短的柴禾烧得正旺,棕黄色的火焰不停上蹿舔舐着上方石锅的黢黑锅底,激得石锅内乳白色的鱼汤翻滚涌动如雪浪层层,香气四溢。 而在石洞内临近洞口处有一方黑黄相间的虎皮大毯,这是青川在听见洞内叶寒醒来的细微声响就提前铺好的,厚暖隔寒,不会把她冻着。 青川小心抱着叶寒在虎皮大毯上坐下,温水净脸,白梅煮茶,待她净口后才从洞外一旁翻滚不停的石锅中舀了一碗鱼汤喂到她嘴边,边轻声说着,“你先喝点鱼汤暖暖胃。峰顶甚寒,烤物不及石锅熟得快,可能要等一会儿。” 自小独立惯了的叶寒自是不习惯青川如此无微不至的照顾,可衣衫因昨夜欢爱多生污皱,被青川早早洗净晾晒在洞外空地的上风处,干透尚早,所以此时她裹在裘毯里的身子是不着一物的,西岭山间的严寒和心中丢不掉的羞耻根本让她伸不出手来,只好乖乖靠在青川怀里由他代劳。 鱼汤很鲜,从口到喉根本尝不出一丁点的鱼腥味,叶寒不禁微微张大贴在碗边的双唇,好似生怕有人跟她抢一般,很是贪快地大口喝下。待一碗温热的鱼汤入腹,饿了一夜的五脏庙终于歇了抗议叫嚣,胸腔到腹全是暖暖的一片,然后不断向外蔓延,将手脚四肢也暖得好生舒服,叶寒微眯着眼,小脸上全是说不出的惬意满足。 见叶寒这小猫般的餍足样儿,青川就知这鱼汤是对了她胃口,便再舀了一碗喂她喝下。待两碗鱼汤喝下,支在火堆一旁的烤鸡也开始散发出越发浓郁的肉香味。 在柴火旺盛间,你会看见那微黄半生的整鸡一点一点绷紧收缩变得饱满金黄,多余的油脂被炙热的火一寸寸逼出,被不停上窜舔舐的火焰烤得“哧哧”作响,鸡油如细流般顺着鸡身潺潺流下,就像被春日余晖染得澄黄微透的水,将整鸡缓缓镀上一层轻薄好看的诱人焦黄,那是食物烤熟可以吃了的标志。 青川扯下一只鸡腿微微放凉送至叶寒嘴边,叶寒就像几月未见肉腥的猫儿立即伸长脖子张嘴就迫不及待咬下一大口,即使被里面还未完全凉透的鸡腿肉烫得小嘴不由张得老大,也舍不得吐出来,边吸着西岭山间的寒气,边痛并快乐地不停咀嚼吞咽着。 见叶寒这一副小馋猫似的贪吃模样,青川知她这是真的饿坏了,昨夜被自己缠着要了一夜,滴水未进,能不饿吗?青川不由心疼生愧,边吹着还冒着缕缕热气的鸡腿,边关切叮嘱着,“慢点吃,别烫着。” 饥肠未饱、食欲正值凶残的叶寒哪听得进青川的关心话语,眼里心中全被美食占据,大块咀嚼、大口吞咽,丝毫不惧烫意,一刻不停填着自己饿了一夜的肚子,安抚着自己受罪了的五脏庙。 待一声小嗝从喉间窜升冲出口,胃中凶残的饥饿感被舒服的餍足感所代替,叶寒看着一旁已被自己吃得七零八净、骨架显露的烤鸡,这才缓缓止住了嘴,“良心发现”说道:“青川,你也吃点。”虽然烤鸡已所剩不多。 “不急,等你吃饱了我再吃。”青川和煦一笑,手臂亦抱着叶寒更紧,更好将之拥紧在怀。 叶寒摸了摸自己吃饱微鼓的肚子,调皮一笑,又怪不好意思回道:“等我吃饱了,估计你都没得吃了。” 青川笑言宽慰道:“就姐姐这点食量。你放心这西岭寒冬最不缺的就是出来觅食的走兽。若到时真吃完了,我再去打几只野鸡野兔不就行了,你不用担心我会饿着。来,再吃点。” 看着重新被递至嘴边的鸡架肉,温热不烫很是合口,里面细小零碎的鸡骨也都被青川一一剔净,也是担心她吃得太快被骨头卡住喉咙,顿时含在口中的焦香鸡肉让叶寒有些咽不下去。 突然一个转头,叶寒将衔在嘴中的肉一下喂到青川嘴里,青川被叶寒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惊愕一瞬随即便弄清她的心意,然后满生欣喜一口含下她喂到嘴间的肉,细细咀嚼一番才不舍咽下。 “好吃不?”叶寒坐直身子问道。 青川未立即回应,望着叶寒的墨眼忽生一亮,明耀无缺却狡黠十足,一瞬俯首而来,本是强势如利箭,落在叶寒唇上却是温柔如春风,一点点一寸寸将她吃得满嘴是油的嘴舔了个干净才恋恋不舍放开,还意犹未尽舔了舔自己的双唇,这才回道:“好吃!” 论脸皮厚度,叶寒自是比不过青川,被他调戏后也只能羞红着脸颊娇嗔一声“流氓”。青川也知她脸皮薄,便没再做什么过界的事,抱着她再喂她喝了半碗鱼汤就再也吃不下了,小脸别过不再喝了。 见叶寒是真吃饱了,青川便没有再强求,用白梅煮茶给她漱完口,自己才捡着叶寒吃剩的东西填肚。半架残鸡加上一大锅鱼肉炖得碎烂的鱼汤,再就着几块被冻得硬如铁的大馕饼,几口并一口飞速吃下,一顿饭就这么随便凑合过了。 知晓叶寒喜净,青川清理完火堆柴灰后,又在洞口峭壁上抓起一把积雪认真搓洗干净,这才进入洞中。 “吃饱了没?”青川边从外走进边问着。 叶寒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双眼散发出来的目光都聚集在青川那双通红的大掌上,也不知是被搓红的还是被雪给冻红的。 青川一走进还未完全坐下,叶寒便从温暖的裘毯中伸出一只素白小手来,一把抓起青川发红且异常冰凉的大手放进裘毯中,这一举动快得出乎意料也暖人心房,让青川根本没了一点准备。 刚擦完雪的手还带着西岭深处的寒凉,虽然这对他来说丝毫无感,但姐姐这畏寒的细弱身子可经不得半点冻。青川试着动了动掩藏在裘毯里的手,想抽回却被叶寒那只柔软微凉的小手抓得紧紧的,让他丝毫生不出半点力气挣脱出来,无奈又有种说不出的甜蜜幸福。 “不冷吗?” 青川低头温柔看着趴在他肩头的叶寒,她温顺秀美的长发静静落在他的眼前,鼻息间全是皂角洗净后的简单味道,好闻又熟悉,让他不由自主想起春末夏初的云州,浮云浅光下的叶家小院,洗净了的天青纱缦正晾晒在高高的竹竿上,像是突然在不大的院中长出了一片轻且薄的青山来,青山一头是躲在窗扉缝隙后偷看的他,而青山的另一头则是正心无旁骛舀水洗发的明媚少女,细指梳发间侧颜展露的恬静温柔,就若晚风轻拂下缓缓绽放的水莲芙蓉,伴着皂角好闻舒服的香气,都一并印在了他情窦初开的少年心中,美好若梦,如复如今时。 “不冷,一点也不冷。” 叶寒晃了晃搭在青川肩头上的小脑袋,虽然她微热的手已被他手中的寒气冻得开始有些发僵,可她还是不肯放开,就这样固执地紧握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坚持着什么,但她心里却透着说不出的开心与甘愿。 青川扭不过她的性子,由着她抓着自己的手不放,其实说实话他自己也舍不得放开,就这样一手让她握着,另一只手抱着她在怀,就在这隔世无忧的西岭深山里,看一眼云升,瞧一眼雾散,任时光行走不停,而他们却守着这份安然恬淡将岁月绵长画成一幅画,相守一生。 山中无俗事,只有两相情(中) 裘毯内交握的两只手不曾放开,微温的小手被冰凉的大手吸收本就不多的温暖,然后变得僵冷不堪,而变热变暖后的大手又反过来将冻得冰凉的小手紧紧攥紧在手,一点点将之捂热,两人就这样紧紧依偎在一起,谁都不知时间流走了多久,谁也不管它终会流走至何处,洞外空地上的盈尺积雪明色不一,时而灿白明耀似盛夏暑光,时而又灰白黯淡若深冬乌云压顶,忽明忽暗拿不住个准,倒是掠过悬崖峭壁的呼啸声越发凛冽生急,寒风有约,大雪不误,朝朝如此,从未相负。 “青川。”叶寒忽然开口,轻声道。 “怎么了?”青川立即回道,一刻未曾错过。 “你看,下雪了。”叶寒话里透着迎雪的欣喜。 经叶寒这么一提醒,青川抬头一看才知西岭又下雪了,但并没有多少喜悦之意,只是将环在她腰上的手臂慢慢收紧,让她更贴近自己胸膛取暖,边轻声哄道:“洞口冷,我抱你进去睡会儿。” 叶寒立即摇了摇搁在他颈肩的脑袋,孩子气般撒着娇,“不要!我一点也不冷,我想看会儿雪。” 西岭雪山最不缺的就是雪,这茫茫无际的雪千篇一律有什么好看的,青川猜不透怀中小人儿的欢喜与心思,但还是由着她的性子陪着她在洞口迎寒看雪,也不忘向洞口处的火堆不断续着柴禾。 “青川。”叶寒又忽然唤道,依旧淡淡似无,轻轻若风,却能轻易吹进青川心间。 “嗯?”青川还是立即回道,一瞬未曾错过。 “其实你一直都在,对吗?” “我一直都会在。”青川将头埋在叶寒发间,闭目浅笑间,却答非所问,不知是无意如此还是有意为之。 对于青川这答非所问之话叶寒并未做过多纠缠,而是直接把自己的问话说清,“我是说,这些你不肯见我的日子,其实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对吗?” 蓦然,埋首在叶寒发间的青川忽而睁眼生笑,笑容是若大雪初霁后的明朗颜色,显然他并不打算隐藏什么,“姐姐是何时知道的?” “你猜?”叶寒调皮一笑,又随即主动说道:“我也是在你搬空书房不再打算回府后,被你气晕后醒来偶然发现的。在夏国时,无论屋中暖炉烧得多旺被子盖得多厚,每晚睡至半夜都会被山间寒冷冻醒,然后再也睡不着,而奇怪的是我在并州这么多年,这里冬日严寒不输夏国,可我从未有被冻醒过,每每都是舒服暖和睡至天明……” 话说到这儿,叶寒藏在裘毯下的手不由回握住青川暖和的大手,头安静搁在他宽厚的肩头上,面上浅浅生着笑,继续说着,“……就连你不理我的这些日子里,并州冬夜漫长滴水成冰,我一人睡在床上,也一次没有像是在夏国时被生生冻醒过,而且每每晨起醒来被窝里都还是温温热热的,一点也感觉不到冷。你既然都回来了,干嘛还躲躲藏藏不肯见我?” “还不是为了给你一个教训,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瞒着我到处乱跑!”青川恶狠狠说着却转眼间气势全无,双手抱着叶寒单薄的身子无奈亦无限疼惜道:“你自生了阿笙后身子就一直不好,体虚气弱又畏寒怕冷,其它时节还好,可一入了冬,我每晚若不抱着你给你取暖,就你这身子晨起醒来还不冻成了冰块。我虽因之前的事心里怨着你,可我却万不敢拿你这身子赌气,每夜趁你睡着后偷偷摸摸爬上床来给你取暖。你当时瞒着我去了夏国,我若知晓你去了那儿,还夜夜冻醒受罪,定率领大军长驱直入夏国将你带回来,然后找根绳子把你绑在身边,省得你一天到晚让我担惊受怕,心神不安。” 这铁汉也有柔情,本是恶狠狠吓人的话却能轻易听出里面藏不住的无限宠溺与温柔,叶寒听着心暖,但心里也是万分清楚青川刚才说的这番话并非是哄她的甜言蜜语,也不是有勇无谋的不顾一切,他当时若真知道自己去了夏国,他是真会率领北齐大军杀到夏国将自己带回来: 当时的夏国于他不过是囊中之物,他之所以迟迟不动手就是想借北胡之手祸乱夏国,待双方都实力耗尽之后,自己再坐收渔翁之利。用现在的眼光来看,青川对当时夏国的局势是判断无误的,对夏计划也是天衣无缝,只不过中途硬生生出了自己这茬意外,对夏收服最后变成了夏国主动入齐,幸好结果是好的,要不然她真成了千古罪人了。 对于之前自己瞒着青川去夏国这件事情,其实叶寒一直是心中有愧的,“青川,去夏国这件事,无论我是出于何种好意,我都欠你一个道歉。是我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不该瞒着你擅作主张偷跑去夏国,还……见了宁致远,而之后所有的事都是因它而起,说到底还是我的不对,不该不信你。” 两人破镜重圆感情更好,对于这数月里两人之间发生的一切不愉快,青川自然是能释然一笑了之,宽慰着叶寒道:“其实这里面也有我的不对。你当时从夏国回来,我若能心平气和一点听你解释一下,这之后我们俩也不会闹到不可收场的田地,不过说真的,当我得知你去了夏国时,你可知我心里有多恼多气?” “气什么?是气我瞒着你去夏国,还是去……见了宁致远?”叶寒不怕死问道。 青川隔着厚软裘毯轻拍了下叶寒不老实的小屁股,反问道:“那姐姐也老实告诉我,如果我事先得知你要去夏国见宁致远,并明言表态不希望你去,你当时还会去吗?” “……”,叶寒明显沉默了一下,然后从青川怀里坐直身子,低眸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平静望着他,认真说道:“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一个假字都不许掺杂!”青川毫不犹豫坚定回道。 叶寒轻叹一下,心平气和坦白说道:“如果你事先得知并明确表态不想我去夏国见宁致远,说真的,我最后应该还是会选择去夏国见他。” 青川剑眉轻挑一扬,轻笑含怨道:“你还真不怕我生气!”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明知道我去见他并非是出于私情。”见青川轻扯嘴角喊疼求饶,叶寒这才满意放开拧着他腰间肉上的手,继续说道:“就算我与他没有那段旧情,他作为我一个认识且对我还不错的故人,看见他有性命之忧,说真的,我真的做不到见死不救,更何况他曾经还救过我们。当年云州被锁柳铭及其爪牙铺天盖地搜捕我们,若不是他冒着危险将你我藏在他上京的迎亲队伍中带出城去,你我哪还能平安活到现在。” 宁致远,曾经这个在两人间如幽灵鬼魅般忌讳提起的名字,如今能说说笑笑轻松谈起,想来两人都亦是看开了,至少于青川而言,宁致远这个让他困扰甚至是怀恨在心的情敌已不足为惧,他就像是一阵偶然与姐姐擦肩而过的风,过去了便再也回不来了,就算他余情未了想旧情复燃,自己也立马一桶凉水给他泼去,让他哪边凉快哪边呆着去。 “青川。” “嗯。”青川低头吻了吻叶寒微卷细软的发,静听着她言。 叶寒窝在青川温暖的怀里,望着洞外簌簌如柳絮漫天乱舞的雪花,心里却安静极了,“其实这趟夏国之行,说真的,我挺感谢宁致远的。” “……感谢他什么?”云、雪、雾交融的迷朦空白,让天地成为一片看不透的白茫无边,但都不及青川此时蓦然暗下来的那一双墨眼来得深不可测。 “若不是见到了他,我怎么知道自己竟然会对你思念备至,在夏国无数个漫长寒冷的夜里因为想你而睡不着。也许就是在那时起,我才渐渐明白,原来你已经在我心里了。” 青川听见自是激动不已,回想昨夜里无论自己如何缠着姐姐苦苦求着她把这话再说一遍给他听,可直至她被自己操昏了过去,亦没如愿,他也只好遗憾作罢。可哪曾想山重水复疑无路之后,在两人闲聊的无意之间竟会听到姐姐再次说出,让他措不及防,骤然狂喜之。 感觉到腰肢上的大手收紧,依靠着的宽厚胸膛更是起伏得剧烈,叶寒抬眼好笑看了下变得激动不已的青川,却一盆冷水泼下提醒道:“你别高兴太早。我承认我心里是有了你,可那也只是占了很小一部分,你日后若是对我不好害我伤心,就算是你到时已占满了我全部心间,我也会咬着牙忍着疼将你连皮带肉从我心里剔个干净!” “我何时对你不好过!”明知道叶寒说的这番话合情合理,可青川还是被气得不轻,但又拿她无法,谁叫自己偏偏对她上了心,而她还真不客气地专门戳他的心窝子。 叶寒立即打脸道:“是谁这几个月一直对我冷若冰霜,不闻不问,连过年都不肯回来?” “姐姐明知道事实不是这样。”青川真是拿怀里这个小白眼狼没有办法,可他又对她说不出一句重话来,就连出声为自己辩解一二都怕她不高兴,只好又让又哄妥协着,却甘之如饴,甘愿如此一生。 还好叶寒是个讲道理的人,不会不辨是非胡搅蛮缠,更不会做随意欺负他人之事,可心里能做到嘴上却做不到,脸埋在青川怀里继续“恶言威胁”道:“这次就算了,你若再有下次,我绝对带着阿笙远走高飞,让你一辈子都找不到!” 明知道叶寒说这话是玩笑话,青川听着心还是会忍不住撕痛一番,双手不禁将她抱得更紧更近,即便两人之间已无半点寸厘之隔,话语轻柔双眼却异常坚定,“姐姐放心,不会了,再也不会有下次了。”姐姐心里都有他了,他还一天乱折腾个什么。 “青川。”叶寒轻声唤道,话语间有几丝无精打采。 “怎么了?”青川立即低头一看问道。 叶寒望着洞外白茫雪色,很是好奇,“你是什么时候钻进了我的心里,明明我不曾给过你丝毫机会?” 青川微微一愣,双眼变得有些茫然,对于叶寒这个问题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目光也无声投向洞外白茫雪色。 洞外不知从何时渐起寒风,凛冽强势搅动着外间天地云翻雾晃、雪色迷离,恍若面前竖起了一堵若有若无的白墙一般,看似白茫如一无形无界,可实际上却是两个世界:他站在白墙的一边,长久看不透这片白茫之后究竟是何样子,是风雪凌寒还是晴光艳阳他都一无所知,更可悲的是这么久的时间里他竟然连一丝参与的资格都没有,他比谁都清楚他是被有意隔开的。 倏然间,一缕冷冽梅香幽然落下,萦绕鼻间沁人心脾,青川忽生雀跃唤着趴在他怀中的叶寒,“姐姐,你看,洞外白梅开了。” 边说着青川边低头一看,才发现叶寒居然这么快就睡着了,素白的小脸上恬静无忧,整个身子依偎在他身上很是安心,亦很是依赖。 青川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方才心中的不平好似被什么揉开了一样,化成了一江涟漪春水,若东风拂过暖得不行。 俯首轻轻在叶寒熟睡的脸上落下一吻,手臂小心翼翼转动着将一旁的虎皮给她盖上,生怕弄醒她,手也往洞外的火堆扔进几根粗壮的柴禾,引燃着棕黄火焰不断上跃释放温度,抵御洞外寒冷。 此后风雪未停,洞口斜上方的白梅依旧迎寒傲放,一朵接着一朵,一枝又接着开满一枝,清白如玉缀了满枝头,如雪更胜雪,风吹乱拂过不见“雪”落,唯嗅有梅香四溢,悄无声息破云雾雪墙于无形,然后香彻了整个白茫天地。 “我就是这样无声无息钻进了你的心里的。”青川温柔看着怀中睡得正熟的叶寒,轻声回道。 再次回望着洞外飞雪,青川也终于明白姐姐为何之前非要在洞口迎寒看雪了:回想昨日此时,飞雪弥漫间他与姐姐还是相见如陌、相识不如不识,两人之间的冷漠疏离比着西岭山间的雪还要寒上几重,而只不过短短一夜过去,今日此时亦是飞雪纷落不变,可他们却已和好如初,相拥依偎间哪还能看得出昨夜之前的数月隔阂与冷漠。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原以为不过是千年万年的漫长过程,可于他而言,一夜亦可使沧海变桑田,世事大变,不过还好……还好是,悲转喜,离成合,他一生所求所爱之人终于心甘情愿倾入他的心怀,从此任沧海桑田怎变、世间纷扰如何,他都静作旁观,只守着姐姐护她一世安好,此生便够了! 山中无俗事,只有两相情(下) 西岭群峰如层层屏障隔世,在这世外深处的桃花源里叶寒与青川无俗事烦心乱,无他人造访扰,两人确实过了一段快乐无忧的时光:看旭日东升染穹,提野雉携手归家,摘白梅煮雪烹茶,听风过雪落枝桠,日子平淡如水却莫不逍遥自在,让两人都忘了这群山之外还有人家。 千奇百怪的峰林怪石,千丈峭壁上长满的白梅林海;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澄澈透明如镜的西岭湖泊……在西岭的这段日子,青川带着她把之前两人去过的地方都重走了一遍,还去了西岭许多她不曾见过的奇异之境,每每都无不让她大为称奇。 不过去了这么多地方,叶寒最喜欢的还是他们住的那处简易石洞,还有石洞上方那一处峰顶平地,那儿是他们曾经堆雪人的地方,只不过再见时已是皑皑白雪覆盖早无处可寻,可今日再到此处一看竟又重新出现,模样大小形状与之前并无什么变化。 叶寒诧异,转头好奇问向青川,“这是你昨晚堆的?” 青川笑着摇头,手指着雪人身上那两处枯枝做的手,提醒道:“这就是我们之前堆的那个雪人。顶峰夏日炎热,我怕我们堆的雪人化了,特意在西岭寻了一冰洞存放着,昨夜你睡着后我把它搬出来的,你看一下,是不是一点也没有变?” 这得有多少年了,叶寒心中感慨不已,应该有五六年了吧,她记得那时后褚未灭、阿笙也尚未出生,她与青川仍是熟悉如陌生人的夫妻。一转眼五六个年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可他们一起堆的雪人仍旧还在,一丝未变,而他们也从最初的绝无可能却最终走到了一起,这世事真是无常,让人难料,悲喜离合难定。 “青川,”叶寒淡淡开口,小手回握着青川的大手,仰头浅笑说道,“我们再堆一个雪人吧,给这个雪人也找一个伴。” “好!”青川自是毫不犹豫应下。 西岭众峰最高顶,离天最近,天上的雪最先落在人间此处,夏融冬长,日夜积累一层一层,厚如白毯覆盖了整个峰顶这方不小的平地。昨夜一过,一尊雪人出现在此,现在与之相邻的另一个雪人也即将完成。 叶寒在平地与前方松林的交界处寻了几枝枝桠分叉的枯枝,特意挑选了两个枝干比较直且大的枯枝插在新堆的雪人两侧做手。 “姐姐觉得如何?”青川揽着叶寒退后几步,询问着她的意见。 “嗯,还挺不错。”看着他们花了大半天做出来的劳动成果,叶寒很是满意,虽然雪人大半都是青川做出来。 两人都不是什么雕刻大师,堆出来的雪人都是家家户户冬日可见的寻常模样,肯定做不到那番精致与栩栩如生,可叶寒就是莫名喜欢两人一起堆出来的雪人,更是羡慕:纵外面天下几变,季节交替几转,在这儿世外严寒的西岭深山处,它们能相伴彼此永不分离,她也由衷期盼经过之前那番波折后,她与青川能如眼前这对雪人般能琴瑟和鸣,一直相伴到老。 浮云半遮日,寒风几掠起,青川背对着风挡去大半严寒,低头对叶寒说着,“起风了,我们也回去吧!” “……”,叶寒盯着面前这对雪人看了看,然后目光越过雪人头顶向不远处的松林望去,转头对青川提议道:“青川,我们再去松林走走吧,反正天还早。” 青川抬头瞧了瞧云影浮动还算晴朗的天,估计着这西岭一时半会儿也刮不起风雪,便应了叶寒的要求,牵着她往峰顶平地后的那一片松林走去。 西岭是一片被风雪严寒封冻了的永恒世界,在这里时间是一种如水晶凝固了的状态,叶寒环顾这一片生生为雪白了头的松林,依旧是第一次她来的那般长情模样,不曾变过,让她轻易就找到与青川曾打过雪仗的地方。 见叶寒呆呆望着雪路一旁的松林,青川立刻会心说道:“姐姐记得这儿。” “嗯!”叶寒点了点头,松开青川的手向一旁松林走去,可惜松林积雪没膝,她走了几步便再也走不动了,于是停在一株稍大的松树外沿处,指着前方松树与青川兴奋说道:“我记得就是在这棵松树下你挖了一捧雪给我吃,对不对?” 西岭多寒,这里的树木生长缓慢,青川墨眼幽深望着那株不曾怎么变过的松树,然后缓缓向站在松树旁的叶寒走去,目光时深时浅,意味深长,让人瞧不出他心里的真实想法。 叶寒见青川这般毫无表情地看着她,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于是忍不住回头再仔细打量了一番身后的那株大松树,然后整个人更生疑惑,“没错呀,我记得就是这株大松树,我应该没记错呀?” “……我还以为,姐姐你早忘了。”原来她都记得,青川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我记性一向很好,再久远的事情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连你怎么强娶我的也一并记得很清楚。”叶寒说着脸上有些小怨气。 女人心真是海底针,明明方才还你侬我侬中,一转眼就翻起旧账来,就算是他这么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也顿时被打个措手不及,青川拿她没法只好割地赔款俯首称臣,宠溺问着,“姐姐可要吃冰凌?”他记得当时姐姐很是喜欢吃这个。 叶寒顿时双眼一亮,连连点着头催着青川,好似生怕他突然反悔一般。 松树下积雪没膝,瞧不下雪下深浅,青川走在前面,边踩碎厚雪开路,边牵着叶寒一步一步向松树底下走去。 松雪洁净,但最为纯净的还是藏在松雪中间那一层细碎莹白的冰凌,青川带着虎皮手套的手掌一层一层轻轻拂开松雪上面那层雪,待出现细碎冰凌时才用手挖了一大捧送至叶寒面前。 叶寒迫不及待低下头吃了一大口,连连称赞道:“嗯!这松树底下的冰凌还是这么好吃。” 依旧还是记忆中的味道,甜丝丝沁人,落入喉腹中一点也感受不到西岭冰山雪地的寒凉,相反是一种不冷的冰冰凉凉,好生舒服,让人吃了一口忍不住想吃第二口。 显然青川是瞧出了以后的小心思,于是趁她思绪在心还未行动之时,就反手将手中那大半捧冰凌的手喂进了自己嘴中一口咽下,然后在叶寒愣住还未回过神的目光中将手中雪粒拍了个干净,伸手揽着她说道:“这冰凌虽甜却是寒凉之物,吃一口尝下鲜就行了,若是贪嘴吃多了,你月事来时又该遭罪了。” 他可还记得并州夏日姐姐趁着自己去了军营不在府中时,瞒着自己偷吃了冰鉴中的冰果,结果月事来时疼得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毫无血色的小脸比他看过的尸体还要苍白,那画面他看过一次就够了,实在受不了第二次。 叶寒知道青川是为了她好,可作为一个隐藏的资深吃货,又怎会只吃了一口就罢休,于是低头看了一眼松树底下那一片近在咫尺的冰凌,顿时心生一计,可怜巴巴向青川求着,“青川,我现在身子好多了,多吃一两口不会有什么事的,你就让我再多吃一口吧!就一口!” 眼前哀哀求着他的小人儿是他心里最软的那一处,凡事他都可以由着她的性子来,就算她要他这条命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但唯独牵扯到她的身子他怎么也不会妥协,可他又拿不断哀求着他的姐姐没办法,一时进退维谷,只好耐心哄着劝着,“姐姐等你身子彻底好了,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绝不拦着,好不好?” “解白都说我的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可以不用这么忌口,青川,你就让我再吃一口吧,就一口,吃了我就不再吃了,好不好?” 叶寒轻轻摇着青川的手,似求非求,更似一种脆生生的撒娇,眼儿含波,声声娇柔,青川那只被轻晃着的手就像一只轻轻拨开春水的桨,被叶寒握在手中晃来晃去,弄得青川整个人都快被那水媚娇声给晃晕了。 时机成熟! 然后就见叶寒狡黠一笑,一改方才娇弱,双手一把推开青川,同时身子敏捷向那株松树方向倾去,手顺势朝松树底下那层冰凌伸去,动作行云流水无丝毫呆滞,好似在暗中练过千百回一般。叶寒眼瞧着快到手的冰凌,心里那叫一个高兴,也不枉她刚才哀求示弱伏低做小一番。 群雄逐鹿,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鹿死谁手,这个耳熟能详的道理,显然叶寒是没怎么读懂过,所以当她伸向冰凌的手只差咫尺时,腰间忽然缠上一记强有力的束缚,硬是将她快要靠近冰凌的身子给捞了回来,最终功亏一篑。 叶寒瞪着冲着自己笑得老奸巨猾的青川,心里那叫一个气,瞧他方才这敏捷且及时的反应,他肯定早就识破了自己的心思,却故意装傻充愣配合自己做戏,把自己当个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也是自己太过自负,竟然以为自己这点小把戏能瞒得过青川,现在被青川“囚禁”在怀,她不禁反省着自己方才哪来的这番自信。 “老狐狸!”叶寒没好气冲青川娇嗔一声,就算是输了,嘴上也不肯服软。 青川很喜欢叶寒给他取的这个外号,亦同样回礼道:“小骗子!” 想他纵横朝堂战场这些年,与虎狼豺豹毒蛇为伍,阴谋诡谲再深他亦能一摸便透,不会中计,倒是怀里这个娇弱无害的小人儿,明明计谋单纯如水一望便知,他竟然还是莫名其妙中了她设下的局,若不是他反应敏捷而她速度实在是太慢,被他及时反手搂住她身子,估计这时候她早奸计得逞抓着冰凌大吃特吃了。 近在咫尺的冰凌吃不到,计谋又被青川识破,如今被他紧紧束缚在怀不得自由,叶寒自是不甘心却也无计可施,谁叫敌人实力太过强大,只能服输退去。 “不吃就不吃,小气鬼!” 叶寒一把推开青川环在她腰间的手,负气一转身就离开,可没走几步叶寒就突然转换方向“曲线救国”绕过青川向松树底跑去,只见青川身影一晃手臂一伸,便挡在了叶寒面前断了她前进的路,却不着急将她一把抓住,而是像猫捉老鼠般耐心陪着她玩闹,就这样一连几番来回折腾着,争吵脸急没怎么听见,反倒是零零碎碎的欢笑打闹声不断从松林枝缝叶隙中传出,惊得林中鸟兽四散,引枝上白玉生生碎了一地。 玩闹中止,松树底下也渐弱无声,青川低着头认真拂着落在叶寒发间的碎雪,这西岭冬雪寒凉,这落在发间的雪若不及时清理干净,等融化成水就该冻人了,可怀中这个小人就不是个老实的主儿,不停转着脑袋让他清理难度加倍。 “姐姐别动。”青川出言温和提醒着。 叶寒却突然转过头来,手指着松树上枝桠杂错的某一处,兴奋说道:“青川你看,那有只大松鼠。” 松树上有松鼠有什么奇怪,青川没太在意,将叶寒发间最后一缕细雪清理尽,这才抬起头随意看了一眼她说的那只松鼠,平淡回答道:“是挺大的。” “青川,你说这只松鼠会不会就是我们第一次来看见的那只小松鼠?”叶寒看着那只在树枝间灵活蹿动的大松鼠,心里突发奇想问道。 听叶寒这么一说,青川也不由点头认同道:“应该是。这松鼠与人一样都恋家,若出生在哪棵松树上,此生都以这棵松树为家,算下离我们第一次见到它的时间来看,五六年它应该也长这么大了。” 或许因是在自己家的缘故,这次松鼠比起林中其它鸟兽并不怕生,即便自己的家来了两个不请自来的生人,它也能不受影响地摇晃着它那条硕大如伞的尾巴在松树枝间上蹿下跳觅着食,好不可爱,叶寒记得上次也曾喂它食物吃,便央求着青川寻了几棵松果来想再喂喂它。 青川将寻来的松果捏碎,扔去碎屑只余几颗松子在手,见叶寒伸了小手过来要拿,好意说道:“还是我来喂吧!” “为什么?”叶寒不干,她也想亲手喂一下这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青川对叶寒解释道:“这松鼠不似寻常牲畜好骗,你手臂细弱少力,抬在半空中不到一盏茶便开始发抖支撑不住,哪能骗得过这只机敏谨慎的松鼠。” 说完,青川便搂着叶寒一跃而上,停靠在松树间一根稍粗的树枝上静待不动,然后伸出一只放着松子的手混杂在一堆错乱枝桠之中,守株待兔,愿者上钩。 叶寒谨记着青川的嘱咐静吸屏气,安静窝在他的怀里不敢大动,全身上下唯有一双眼睛可自由四处晃着,一会儿盯着他手中一粒未被动过的松子,一会儿又上下转动着眼珠在松树间寻找着那只还不下来觅食的松树,心情就在焦急和紧张中静若无声度过。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等了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后,那只在上方观望良久的松鼠确定下方安全无陷进后,这才晃动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轻盈跃下,在离青川大手几尺远的距离还谨慎观察了一会儿,这才蹑手蹑脚走近,褐色的双爪快速一伸一缩,青川手中的松子瞬间消失无影,然后就见它甩动着油亮亮的大尾巴在松枝间晃来晃去,幅度晃得老大,就像是带着战利品归来的将军一样。 别看这只松鼠几年不见长得肥硕无比,可爬树的速度却奇快无比,这尾巴才晃动几下就迅速爬到了树干上方,叶寒寻着它离去的方向望去,也不由从微仰着头很快就变成快九十度仰头了,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虽然脖子仰着累,却无多少枝桠挡住视野,让她可以很清晰看清这只松鼠的去向与目的地。 快接近树梢上方处,这只松鼠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身后如伞的尾巴轻扫过附近树干某处,然后就见几只毛茸茸的小幼鼠从树干中突然探出头来,叽叽吱吱地冲快回来的大松鼠兴奋叫个不停,快到家的大松鼠听见小松鼠的叫声,也不禁加快了回家的步伐,一步当几步一下就跳回了洞中。 见松鼠灰褐色的尾巴消失在树洞中,青川也收回了追寻的目光,边转头边对叶寒笑着说道:“几年不见,没想到这只松鼠也有孩子了,姐姐你可想到近处看一下?” 树隙无风,叶寒亦没有回话,头僵硬立在细长的脖颈上不动,眉头紧锁神情惨淡,青川见叶寒这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儿,不解更是担心连忙问道:“姐姐你怎么了,脸色怎么看起来这么不好?” “……青川”,叶寒一开口便是藏不住的千重担忧,还有深深歉意,呆呆望着青川,“……我们,是不是……把阿笙,给忘了?” 青川被叶寒这么一提醒,缓缓点了点头,他们好像还真把阿笙那臭小子给忘了。 可不是,在西岭雪山的这些日子,他们这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只顾着在山间逍遥,把阿笙一人扔在府中,这么长时间以来连想都没想起过。若不是方才看见那一群松鼠母子忽然想起被遗忘在家中的幼子,不知两人还会在山间逗留多久。 飞往西岭梅庄的信鸽先行一步,青川与叶寒两人回山洞简单收拾一下就匆匆忙忙下山,等到梅庄大门时回去的马车早已备好,两人一刻不歇便上了马车往并州城赶去。 东风料峭冻人面,却已是三月春来 回程的路上马蹄嘶鸣人声嘈杂,连车下不断转动的车轱辘都不停吱呀叫唤着,一切好似都处于一种异常混沌烦乱的状态,蓦然一声叹息声从叶寒口中吐出,轻浅似落在地上的雪,瞬间便被快速行驶的马车碾压成沫都不剩。 马车颠簸,青川怕叶寒身子受不了便将她一直抱在自己双腿上,相互依偎没有他物,青川自是能将叶寒被压碎成沫的轻忧叹息听得清清楚楚,也自是能明白她到底为何所叹,轻声安慰道:“别担心,阿笙在府中很好,不会有事的。” 叶寒缓缓张开双眼,在车上闭目养神这么久依旧是神情恹恹,有气无力回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府中这么多下人,还有常嬷嬷和秋实贴身照顾,阿笙想有事也难。 “那你担心你什么?”青川轻手揉着叶寒凸起的太阳穴,经脉绷得这么紧,可见她这心事不小。 又是一记叹息从叶寒口中吐了出来,不过与之前那一声轻浅若无的叹息声相比,这一声显然重了很多,至少落在青川心里是如此。 “青川,你说我离开这么久才回去,阿笙会不会生我的气呀?”叶寒忧心忡忡问道。 这本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事,可见叶寒这般认真着急,青川也只好认真待之,浅笑说着化解着她的担心忧虑,“瞧你这杞人忧天的样子。你去夏国那么久也没见阿笙生你的气,你还担心这个干嘛?” “这次不一样!”叶寒面色一皱,着急解释道:“当日我来西岭寻你,以为花不了多久就能劝你回去,就答应了阿笙天黑之前赶回去陪他吃晚饭,可谁曾想到在这西岭一待就是这么久,把他和对他说过的话全给忘了,我……” 说着说着叶寒便说不出话来,自责如藤蔓缠满她全身,挣脱不得,青川了解她,更清楚她心中真正担忧所虑之事,轻声开解道:“我知道你不是怕阿笙生你气,你是怕答应他的事没做到,他以后不信你了,对吗?” 如在亿万星辰中一下找到自己要找的那一颗星星,对青川说中自己心事的话叶寒连连点头,“阿笙跟你一样都不喜欢有人骗他,其他人我不管,可我是他的母亲,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如果我答应他的事都没做到,他不信我了还是其次,我担心会影响到他今后的成长。” 影响他今后的成长? 青川听着这话真是忍不住想笑,这小子不影响别人今后的成长就不错了,人不大鬼心眼不少,三十六计无师自通,连朱老夫子都说这小子以后是个玩弄权谋人心的好手,这世上估计也只有姐姐一人认为阿笙那小子单纯可爱需要保护。 青川不好把阿笙的真实一面说给叶寒听,怕吓着她,只好好言安慰道:“你又不是故意想食言,又何必这般担忧自责。再说阿笙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知道你没回去陪他吃晚饭肯定是有事耽搁了,又怎会生你这个娘亲的气。只是我们把他一人扔在府中这么久才回去,依阿笙这脾气,估计我们回去后他会闹上一段时间,有点不好办。” “这事本来就是我们做……不对,是我做的不对,阿笙闹一下也是正常,我多哄哄他就行了。”知道阿笙不会真生她这当娘的气,叶寒这一路上的担心也就没了,对青川后面说的那个担忧并没多放在心上。 心事全无的叶寒轻靠在青川胸膛上生着浅笑,路上的颠簸也被她当成秋千的晃动怡然自得,青川低头见之,心自是软得不行,脸上也跟着染上明朗的笑意,虽然心里也叹着说不出的苦与无奈:姐姐的担心忧虑事没了,可他接下来的日子可不好过了,以他对自己这个儿子的了解,知道自己拐走姐姐在山间逍遥快活,把他一人被晾在府中这么久不闻不问,这小子肯定会心有不甘,肯定会使出浑身解数占据姐姐的注意力,不让他们有独处的机会。 想到接下来这一段苦日子,青川凝视着叶寒脸上浅然无忧的笑容,还是决定不做回击让这臭小子高兴一回,只要他高兴了,姐姐也就开心了,自己自然也就心满意足了,说到底还是他赢了。 “青川,你以后能不能对阿笙好一点?”叶寒轻轻开口求道,她与青川破镜重圆,她自然也想让青川与阿笙之间的父子关系能融洽一些,她的这个家经历的够多了,她不想再有什么波折。 还没回府他的苦日子就已经开始了,姐姐这心就已经开始偏了,青川真是有苦说不出,还得好生笑颜相对,“你这当娘的对他还不够好?我这当爹的若也像你这般宠着他,这小子还不得上天了。” 叶寒也笑着回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对阿笙要求严格是因为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可是这跟对阿笙好点并不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阿笙有长进时你可以鼓励鼓励他,父子相处时也别老板着个脸,多笑一笑就行了,拉近拉近你们父子之间的距离。” 对于姐姐提的要求他何时拒绝过,他又何曾舍得拒绝,即便心里有些不愿,但青川还是满口答应一声,“好,我尽量。” 听到青川的承诺,叶寒自是欢喜不已,抬起头来对准青川的嘴亲了一口,夸道:“青川真乖!” 真当他是阿笙了,青川眉毛一挑心里如是想着,却对于方才叶寒的热情主动喜欢不行,双唇轻轻抿动回味着方才那方似花瓣还要柔软的碰触,然后笑意满脸,喜悦溢于言表。 言语说话间,从西岭梅庄一路踏雪而来的马车就已到了并州城外,冬日严寒依旧难斩繁华涌动,进城出城的人仍是络绎不绝,马车减了速,哒哒轻缓的马蹄声混在人声热闹中一步一步进了城,然后缓慢移动到了端王府。 或许是近家心怯,又或许是太久没见到阿笙了,叶寒一下了马车心就莫名开始发慌,即使一遍遍回想着青川安抚她的话也效果不大,隐约感觉事情并没有青川说的那般容易。 “有我在,没事的。”青川握着叶寒发凉的小手,目光坚定让她安心。 叶寒低垂下头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慌乱的心镇定下来,便随着青川的脚步一起往合璧庭走去。 “你离开这么久才回来,要不要先去看望下朱老夫子?”叶寒说着话,转移着自己内心说不出的不安。 青川握着叶寒的手又紧了几分,坚定有力不放手,如泰山让叶寒可安心依靠,“朱老夫子豁达淡然,从不拘泥于这些小节,过几天再去看望他也是一样,合璧庭也快到了,我先陪你进去吧。” 感觉手中的小手突然一僵,青川看着叶寒低落含忧的神情,笑着宽慰道:“你放心,阿笙是个孝顺孩子,他不会真生你这个娘亲的气的。这小子要是真敢这般对你不敬,不是还有我在吗?看我不好好教训这不孝子一番。” “你看你又来了!这事本就是我们的不对,你怎么还以武力恐吓阿笙!”叶寒护犊子,听不得青川这般对自己的孩子,就算是说也不行。 见叶寒神情舒展了不少,青川赔着笑连连认错道:“好好好,是我错了,以后都听姐姐的。” 话语转眼间,合璧庭的院门就清晰出现在两人面前,青川对停顿一步的叶寒点头安心一笑,然后便牵着叶寒走进来数月久违未回的家。 叶寒青川回府的消息早有报信的下人提前告知了常嬷嬷,早早领着院中一众丫鬟婆子在门边俯首等候。叶寒与青川刚回府不想太过张扬,众人行完问安礼便遣了散去,只余下常嬷嬷和秋实几个贴身伺候的丫头。 众人一散院门一关,从见到叶寒起就一直强忍着的秋实再也忍不住了,喜盈盈的圆脸骤然一垮,哭声混着止不住的眼泪便一起掉了出来,“夫人,您可回来了,您快去看看小世子吧,小世子他……” “阿笙怎么了?” 多日未见本就思儿心切,再听秋实这声泪俱下的大声恸哭,叶寒心惊一吓连忙向秋实追问道,反倒把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秋实给回吓了一跳,一时脑子短路,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愣,还不合时宜打了一个哭嗝出来,异常响亮。 以免更生大错,常嬷嬷连忙把脑袋糊涂了的秋实给拉了回来,然后上前向叶寒青川解释道:“还请王爷夫人莫怪,秋实也只是担心小世子才一时胡言乱语,小世子在府中一切都好,未有大事。” 未有大事,青川一听便明,立刻问道:“那小事是什么?” 听青川如此一问,叶寒刚落下的心又瞬间冲上了天,也连忙着急追问道:“常嬷嬷,阿笙到底出什么事了?” 常嬷嬷心中无奈一叹,然后将他们不在府中的这段日子里阿笙是如何过的娓娓道来,“夫人您那日走了后便一直不见回来,而后近一个月里更是音信全无,最开始小世子还好以为你很快就会回来便每日安安静静等着,可等了五六天后还是不见您回来,连半点音讯都没有,小世子就开始着急了,每天追着老奴问您的下落何时才能回来,老奴回答不上,小世子便去找朱老夫子还有陆将军问,甚至还跑到军营里想找花将军追问您的下落,可惜都没找到,谁都不知道夫人您到底在哪儿。渐渐地日子久了,小世子好像自己知道找不到您一般,便不再到处乱跑追问您的下落,每日该练字时练字,该习武时习武,就像跟夫人您在时一样,整个人安静了不少,可也不再爱笑,不再喜欢说话了,跟夫人您在时完全不一样……” 说到这儿,常嬷嬷这见惯人心阴暗、深宫无情的老人也忍不住心酸不已,很是心疼阿笙,“老奴怕小世子闷出病来,也请了陆夫人来看看小世子。陆夫人和陆家小姐来时,小世子是又说又笑了,可等她们一走,小世子又立马变了回来。老奴也曾想过让陆夫人在王府照顾小世子一段时间,可陆夫人怀胎月份渐大又一直胎位不稳,自顾不暇,老奴无法,只好与秋实轮流陪着小世子,尽量找着话想让小世子开口笑一笑,可效果都不大。好在王爷夫人今日终于回来了,老奴想小世子见到你们应该就好了。” 话说与间,叶寒一行人已经走到了暖阁,屋内安静,众人轻呼不敢出声,叶寒轻轻推开出一小道门缝出来,透过这一条细长微暗的光影她可以清晰看见屋内正跪坐在书案前背对着她的阿笙。 阿笙瘦了,穿在他身上的这件暗灰流云衣裳还是她走之前做的,她记得当时给阿笙试穿时还有些小,勒得肉紧,而现在穿在身上竟松垮有余显得过大,叶寒不禁想起常嬷嬷刚才说起自己走的那一日,阿笙为了等自己回来饿着肚子一直不肯吃晚饭,最后又饿又困趴在饭案上睡了过去。 叶寒盯着阿笙那挺得直直的小背脊,心里难受得不行,双眼更是止不住的酸涩上涌,本应是向父母撒娇要抱的年龄却硬撑着小背脊学做坚强,可想而知在自己不在的这一月,在找不到自己的这一个月里,阿笙有多害怕多伤心又有多孤单,父母皆不知所踪,偌大的端王府只有他一人,形同孤儿。 “进去吧,阿笙在等我们。”青川擦去叶寒眼角溢出的泪,然后牵着她想一起进去。 “青川,还是我先一个人进去吧!”叶寒婉言谢绝道,望着屋内那一抹挺着直直的小背脊,轻叹着,“阿笙的心结主要都在我,是我没把答应他的事做到,离开这么久也没捎个音信回来,让他平白担心害怕了这么久。你先在外面等一会儿,等我跟阿笙把话说开了,你再进来。” 见叶寒这么坚持不要自己陪同,青川也不好拂了她的意便应了下来,“那你先进去,等你们说完了我再进来。”他们母子俩之间说说贴心话,想想他还是不在一旁好,免得两人都放不开说不透。 青川等候在外自是知道何时该进,这一点不用她操心,叶寒擦干眼中的泪,平复好心情,然后向青川点了点头,便推门走了进去。 三月已是春时,但并州仍是白雪严寒属于冬的世界,屋内明窗不敢大开,扇扇紧闭,屋内光线自是不如檐外无云无雪的天来得通透明亮,但好在明窗轻透,落入屋内的光线也能足够将满屋照得亮堂一片,而明窗之下自然就成了是整个屋内看书写字最好的地方,书案放置于此,阿笙亦坐在此处。 “阿笙。”叶寒边走之间,边向那明窗之下背对着她的小身影轻声唤道。 书案旁,阿笙小小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就好似没有听见一般。 见阿笙这不肯回头的倔强模样,叶寒心中说不出的五味杂陈,暖阁不大只有他们两人,叶寒知道阿笙肯定听见了,可他还是没有回头,可见他是真生自己气了。 叶寒强忍住心中酸涩,勉强生出一抹笑意,佯装轻松再次唤道:“阿笙,娘回来了。” 这次,跪坐在书案前的阿笙依旧没有回话,也没有回头,只是原本就挺得笔直的小背脊挺得越发直,如孤峰硬石冷漠,打定主意不愿理人。 唉,叶寒心中无奈长叹一声,真是父子俩,这闹别扭的样子都是一模一样,都爱生着闷气不理人,然后等人去哄。 “阿笙,娘都回来了,你怎么都不理下我,真生娘的气了?”叶寒在阿笙旁边坐下,本想伸手去摸摸他的小脸蛋,同他亲近一下,却被他侧着身子一转躲了过去,仍旧是背对着她,紧闭着嘴不肯跟她说话。 一而再再而三被阿笙冷漠拒绝,叶寒这当娘的自是不好受,好似心窝子被刀扎得生疼一般,可她又怪不得别人,这事本就是她做得不对,阿笙这般对她也是应该,怪不得谁。 叶寒抹去眼角又溢出的泪,强咽下不断涌上喉间的酸涩,故作轻松对一直背对着她的阿笙问道:“这段日子娘不在,阿笙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有没有想娘?” 阿笙依旧背对她不肯心软,小脸紧绷不松,嘴巴也紧抿不放,叶寒看着阿笙这倔强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与心疼,连带着说出的话都开始有了几分哽咽的哭腔,“娘却很想阿笙。娘知道娘不应该说话不算数,让你饿着肚子眼巴巴等了一晚上,也不该把你一人丢在府中这么久才回来看你。娘,错了,你就原谅娘亲这一次好不好?” 叶寒边说着,边伸着手试着去碰阿笙的肩膀,小心翼翼不敢太快,轻触碰到他的小肩膀见他没怎么抗拒,整只手才慢慢覆在他强撑着的小肩膀上,可手刚刚一落他肩膀上不到须臾,便见他身子一晃挣脱了过去,然后就见他小手胡乱擦着脸上的泪,死鸭子嘴硬依旧倔强说道:“你骗人!你答应阿笙要回来陪我吃晚饭的,可我等到天黑睡着了你都没有回来,你还把我一个人丢在府里这么多天,你都把我给忘了,还回来干什么!你不要阿笙了,阿笙也不要……不要……” 那是生他疼他的娘亲,就算她把自己给忘了,就算她不要自己了,阿笙也狠不下心来不要她,就算是说,他也硬不下心肠说出口,可娘亲怎么能把自己给忘了,她不是说过她最疼自己的吗? 听见阿笙哭,叶寒难受得也哭了出来,“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怎么会不要你呢?娘只是……只是不小心将你忘了,是娘的错,是娘做的不对,阿笙就原谅娘这一次好不好,娘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好不好?” 叶寒边说着,边伸手去擦阿笙脸上的泪,再次试着想抱他,而这一次阿笙没有再避开。 就在叶寒刚抱住阿笙的小身子,他便立即扑到了叶寒怀里,像迷路的鸟终于找到自己的家一般,小手紧紧抱着她彻底放开嚎嚎大哭起来,“娘亲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爹爹不回来,你也走了,我以为你们都不要阿笙了……” 一屋静谧也是一屋孤寂,在阿笙漫漫哭声里叶寒可以想象出他一人是如何在这静谧又孤寂的暖阁中眼巴巴等着自己回来,又是如何在一天天失望的等待中抹着眼泪蜷缩着身子独自睡去,是她想得不周,都是她的错:阿笙再聪慧早熟,也毕竟只是个四岁大的孩子,他需要父亲疼母亲爱,需要一个温暖和睦能给他安全感的家。 叶寒低头看着在她怀里哭得不成样的阿笙,自责更是愧疚,是他们父母做得不对,不应该把夫妻之间的不和让阿笙看见,更不该把他也牵扯进来。 “娘不会再离开你了,再也不会了。”叶寒头抵在阿笙的头上边流着泪,边承诺道。 倏然间一抹高大如山的身影而至,站在叶寒与阿笙旁边将哭得正伤心的母子俩纳进自己的怀中。叶寒抽泣着望着出现在身旁的青川,阿笙亦从叶寒怀中抬起哭花了的小脸望着数月不见的父亲,别扭生气又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爹爹”,虽然爹爹再不喜欢他,可他也很想他。 青川看着怀里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抬起手来轻轻擦拭掉叶寒脸上的泪,姐姐是他心里的宝,阿笙是她生的小宝,都是宝,都是他宁愿拼尽一切都要守护好的人,这次之后他再也不会让他们伤心流泪了。 天明渐灰渐暗,哭声渐弱渐止,入了夜的暖阁里,叶寒一家三口挤在阿笙那张小床上睡着,虽紧凑舒展不开身子,却很是满足温馨。 阿笙哭累了,躺在小床中间早睡了过去,只是睡得有些不放心,一只小手抱着叶寒的手,另一只紧紧抓着叶寒身上的衣衫,好似生怕她又不见一样,警觉得很,叶寒只要轻微翻下身他都能立马惊醒,犹如惊弓之鸟一般。 叶寒看着阿笙没有安全感的样儿,心里明白他这是被这一遭彻底给吓到了,心疼又满是无奈,不知如何化解他受了伤害的不安,只好轻拍着他的小背脊像以前无数个夜里哄他睡觉那般,让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青川躺在阿笙的另一侧,他的目光全落在温柔哄着阿笙睡觉的叶寒身上,心安满足不已,但有时他的目光也会看一眼隔在两人中间的阿笙身上,面露沉思微感诧异。 知子莫若父,阿笙是什么样的性子他这个当父亲的最为清楚,早慧冷静胜过成人,可说真的,今日阿笙这一反应确实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却转眼一想又在情理之中:他这个儿子模样性子几乎都随了他,连心软这一点也随了他十足–––无论姐姐这当娘的怎么对他,都舍不得真生她的气,都是他们父子俩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处,都舍不得让她伤心。 “青川”,叶寒轻轻唤道,看了看睡在两人中间的阿笙,又看了向睡在阿笙旁边的青川,真心期盼道:“以后我们一家好好过,别再分开了,好不好?” 经逢两世,早尝够了其中冷暖幸酸分别离苦,很多她都已看淡,她现在所求不多,只求家和人在,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够了,其它的她都不在意。 只要是叶寒所求,青川何时说过一个不愿,手撑起身子在叶寒额头上轻落下一吻,看着她期盼盈盈的双眼郑重承诺道:“好!” 叶寒听到自己想要的话,自是欣喜不已,也忍不住抬起头来亲了青川一口,却不小心牵扯到怀中的阿笙,然后就立马听见一声略带惊慌着急的稚嫩嗓音从两人之间响起,“娘亲……” 叶寒连忙推开俯在她上方的青川,低头见小手抓着自己紧紧不放的阿笙只是睁着惺忪不安的睡眼,并没有被压着,这才放下心来,轻拍着他的小背脊柔声哄着,“娘亲在,没事,继续睡吧!” 阿笙警觉不安朝周围看了一圈,见叶寒和青川都在,然后才放下心来闭上眼睛,听着叶寒柔柔温和的声音安心睡了过去。 夜色更深屋中更黑,床边一侧起夜照路的火烛在漆黑无边的夜中寸寸细细燃着,不暗也不亮,却足够将躺在床上的一家三口照在里面:蜷缩在母亲怀里的孩子,抱着孩子睡觉的娇小女人,还有伸手将母子二人都揽在怀里的高大男人,人世间孜孜不倦最终所求所归处,不就是这一小床之上的温馨一幕吗? 瓦上雪霜薄,檐下冰笋短,不知何时起庭中覆满的盈尺积雪也已矮了不少,小径轻探出新绿,细柳枯枝点青珠,风寒料峭吹酒醒,却是三月东风入庭,春已到。 春寒料峭迟未尽,琐碎家事烦人心(上) 雪消冰融白淡青生,乌檐黛瓦浅草新绿,庭前青阶融水几化残雪,垂柳映池着暖正梳满头青丝,春时应如此,然白日入夜轻暖去,挟风带雨簌簌来,如蛰在冬可冻杀少年,又入春寒料峭中。 春衫轻薄不耐春夜寒,若添冬日裘衣又嫌压身重,叶寒畏冷又贪身盈轻松,宁点香炉暖室如沐春风之中,也不愿再穿上压了她一整冬的厚重冬衣。 门响吱呀,寒风冲暖来,但不负一瞬便又合上,将一天地春寒隔绝在外,叶寒正整理着床铺顺声侧头一望,见所来之人不禁莞尔一笑,放下手中之事站直身子柔声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军营事很多吗?” 春夜犹寒一路风霜凉,归家一入门便见爱妻站在床边盈盈含笑望着自己,顿时霜寒散去身心俱暖,青川亦不由自主笑着回道:“还好,就是与众将议事一时忘了时辰。” 青川边说边向叶寒走近,见床上此时空空无人,有些许诧异,问道,“阿笙呢,今晚不睡这儿?” “他今晚在暖阁睡。对了,饿了没,我去小厨房给你端点宵夜来?”叶寒上前接过青川手中解下的披风放回檀木衣架上,边转头问道。 青川伸手拦住欲出门去的叶寒,“我在军营吃得晚,还饱着呢,你别到处忙活了。对了,阿笙今天这么乖肯自己一个人在暖阁睡?” 比起吃饭,他对这个更有兴趣,要知道他明里暗里可没少想把阿笙骗回暖阁睡,可最后都无功而返,而今晚竟会“主动”回暖阁睡,可见姐姐没少花心思。 新火刚沏新茶,茶水正烫,叶寒低头为青川倒着茶,没看见青川方才脸上一闪而过的深闺幽怨,推杯递过去,边无奈笑着回道:“哪有这么容易,我也是哄了好久阿笙才勉强同意回暖阁睡,而且保证明天他一睁眼就能见我,还答应要给他做最喜欢的白糖糕吃,要不然他哪肯乖乖回自己的小床睡觉。” 睡前饮茶不宜太浓,味淡水清,解渴易好入睡,所以茶香自是难如平时味美,可青川却觉得异常好喝,可只浅口一酌便捏杯在指腹间轻缓转动,不再尝一口,心中对今夜将会发生之事满是期待,可抬头望着叶寒眉间那一抹浅浅淡淡放不下的细愁,挣扎犹豫一番后还是做了退步,起身说道:“我还是去把阿笙抱回来睡吧!他跟我们睡在一起都习惯了,若是半夜醒来不见你我在,估计又要好生哭闹一番。”到时跑来跑去伤心难受的还不是姐姐,当然最后这一句他没说出来,以免徒惹她提前伤心难过。 “还是算了。”叶寒出人意料地拉住青川,出言劝阻道:“我好不容易才说服阿笙回暖阁睡,你这一抱回来可不是让我的一番努力都白费了。再说阿笙都已经四岁了,哪能跟我们一直睡在一起?” 小手细弱推拦阻止,小脸无疑一派坚定,虽眉间藏有细愁不散,但不见后悔勉强之色,这反倒让青川有些吃惊亦拿不准,迟疑问道:“姐姐真舍得让阿笙一人回暖阁睡?” 叶寒明眸一暗,眉间细愁顿时如春来青叶渐深,全是被青川点破的不舍:当娘的哪有舍得自己孩子的,她不禁想起刚从西岭回来时阿笙抱着自己嚎嚎大哭的伤心模样,或许是真被吓到以为自己不要他了,而后在回来最初的这段时间里,阿笙就像根小尾巴一样,自己走到哪儿他就一步不离跟着自己,就连自己去如厕他也要站在门外等着自己,生怕自己一转身就又不见了一般。 说真的,每每看到阿笙那过分小心翼翼的不安模样,她就说不出的心疼和自责,总觉得是自己这个当娘的没做好才让他小小年纪一点安全感都没有。或许是出于愧疚和歉意,又或许是出于弥补,所以在回来的这段日子里她尽可能地多陪着他,凡事也多顺着他,以致于从西岭回来直到现在阿笙还挨着他们睡在一起,若不是昨天半夜忽然醒来,见阿笙大字横斜睡着占了大半个床铺,生生把青川远远挤到床边,她可能还不知道为了成全自己这份自私的母爱,青川为此默默牺牲了多少。 想到这儿,叶寒眉间愁绪倏然散去,回握着青川一直握着她的手,释然一笑回道:“暖阁离寝屋又不远,哪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又不是生离死别?倒是这段日子,委屈你了。” 叶寒话语低落,道着歉意,抱着他的男人身躯高大如山,每夜却被阿笙挤到到床边一小隅之地,一睡就是一月,她光看着都替他全身骨头疼,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忍过来的。 青川“不解”叶寒话中何意,舒颜展笑,如三月春日和煦慢慢驱散着她的低落轻愁,“我哪儿委屈了?我怎么不知道?相反我倒是觉得这段日子比任何时候过得都要舒心,每天醒来都能看见你在我身边,与我说话冲我笑。当然,若是没有阿笙这臭小子隔在你我中间碍事,这段日子就真是完美无憾了。” “就没见过你们这么不待见对方的父子俩,处不了几天就互相嫌弃,争锋相对,整一个前世有仇今生有冤一样。”叶寒摇着头心里无奈笑着,真是拿这对父子俩没法,脾气秉性一模一样不说,连说的话都差不多,真是头疼。 青川调侃回道:“还不是因为你这个祸水。” 祸水? 叶寒被这个跟自己八竿子都打不上关系的词给逗笑了,没好气回着青川,“你照下镜子看看你的脸,再认真看下我的脸,你看咱俩谁更像祸水?”就她还祸水?她就算想祸,前提也得老天给她一张跟他一样不似人间颜色的脸才行呀! 青川抱着叶寒,低头耳语,“姐姐就是祸水,专门惑乱我的祸水。” 从清远寺初相遇,他就被她一人给惑住了,至此世间再无他人可入他眼惑他心,脱去一身佛法修为如何,转念坠入魔道万劫不复又如何,为了她,他心甘情愿! 夜阑月净,春风几残微寒,碧叶桃影移上户,勾起金炉香尘缭缭,一时满室盈暖熏人醉,双红烛,昏罗帐,情到浓时,一切自是水到渠成。 如遗失了千年终于失而复得一般,青川拥得叶寒很紧,唇舌交缠间更是如一未开过荤的毛头小子般猴急,而且不知餍足,好似恨不得把叶寒吃进肚才安心。自西岭回来至今,因阿笙的存在两人难有亲近,难得今夜天时地利人和,青川又怎会错过这么一个天赐良机,自是攻势越发强,不给叶寒片刻喘息的机会。 叶寒哪承受得了青川这么凶猛欲吃人的攻势,小手挣扎着推搡着他的胸膛,头转动着想逃脱一下他霸道发狂的深吻,想开口求他慢点,可她越是挣扎青川越是缠着她不放,好似以为她要逃走一般,环在她腰肢上的铁臂也越发收紧,将她贴着自己越近,即便两人之间已无寸厘之隔。 或许是反抗逃离无望,又或许是渐渐适应了青川的霸道深吻,叶寒不再挣扎,微扬着头放开双唇主动回应着青川,原本推搡在他胸膛上的小手也不知何时环上他的脖颈上,纤弱白嫩的手臂如两条易碎至极的玉绳,一挣就可断,却硬是将这头从踏碎战场地狱的猛兽给套得牢不可破,心甘情愿俯在她身边,生生被她练成了绕指柔。 春夜隔西窗,窗外剪剪春风几阵寒,春色满园尚早,而一窗之隔却有暖香盈室,红烛春花燃,一派春色正浓,更有无限春情荡漾,鸳鸯相拥唇舌缱绻,暧昧啧啧水声不断,意乱情迷,让人忘了窗外春夜犹寒。 “嗯……青……唔……” 正是情到浓处沉醉不能醒时,叶寒却不知为何突然偏转着头避着青川的亲吻,可无奈青川入情太深不肯放过她,又追过来将她的唇含进了嘴里,紧缠不放,若不是后来叶寒挣扎得厉害,青川误以为是自己情/欲乱心没控制住力道弄疼了她,这才恋恋不舍抬起头离开了她的唇。 一记缠绵深吻被迫中断,两人都气息不匀,轻喘着气,青川放松环在叶寒腰肢上的手臂,低头见她神色微凝着急担忧不下,很是不正常,青川不由担心问道:“……姐姐,怎么了,可是我方才弄……” “嘘!” 叶寒忽然伸手捂住青川发出声响的嘴,神色瞬间转成让他摸不透的莫名其妙,屏息凝气静听,只见叶寒又突然抬起头来望着他,很是怀疑说道:“青川,我好像听见阿笙在喊我。” 又是阿笙那臭小子,不在了还搅乱他的好事,青川细碎吻着叶寒娇艳红润的唇,边轻声安抚着,“别想多了,也许是你听错了。你不是说阿笙在暖阁早睡着了吗,又怎么会喊你?” “青川,别……”,叶寒偏过头躲开青川的亲吻,脸上疑惑更甚,还透着几丝不安的担忧,“青川,我真的好像听见阿笙在喊我。你听,这声音,是不是越来越大了?” 有时候母子连心真不是一句空口而来的白话,只听叶寒话语刚落罢,稚嫩小小的童声便幽幽荡荡从门外的无边黑夜传来,而且这次还伴着清晰无比的拍门声。 “娘亲……啪啪……娘亲……啪啪……” “真的是阿笙!” 叶寒有些难以置信,一把推开正抱着她的青川,连忙向门边跑了去。 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就见门边站着一泪眼汪汪的小娃娃,抱着个小枕头,满脸是泪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娘亲……” “阿笙,你怎么在这儿?”看着本应在暖阁睡觉的阿笙此时却出现在寝屋门边,叶寒惊讶不已,本想问道几句,却见他只着一层单薄里衣,脚上更是连鞋也未穿,光着一双小脚丫,抱着他睡觉的小枕头瑟瑟发抖地站在春寒料峭的夜里,叶寒不禁心生一疼,连忙蹲下来将他一把抱进怀里,捂着他冰凉的小脚丫问道:“怎么下床也不穿鞋子?冷不冷?” “娘亲,阿笙好怕,阿笙刚才梦见娘亲又不见了……呜……”,阿笙如迷路终归家的小幼鹿一般,扑在叶寒的怀里伤心大哭起来。 “不哭不哭,娘在这儿。”叶寒温柔擦去阿笙脸上的泪,边轻声哄着,自己同时亦心里难受得不行,生生被阿笙的哭声染红了眼眶,话带几丝哽咽,“阿笙是不是做噩梦了?不怕,娘在这儿,娘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不怕不怕……” 不知何时青川已悄然走近叶寒母子二人身边,无声无息将大开的门关上绝了外间春寒袭人,然后将抱着阿笙的叶寒扶起,看着她那双微红泛着盈盈水光的眼,然后又看了眼她怀中眨着眼透着得意的阿笙,心中那叫一个怒和憋屈,但最后还是妥协说道:“夜深寒重,我们还是早点睡吧!” 当他看见阿笙出现在门外时,青川就知道今夜难得的良辰美景都与他无缘了,若昙花一现还未来得及品尝便转瞬即逝。他也知道若他不愿,强势将阿笙送回暖阁也未必是何难事,可他就是狠不下心来,明知道阿笙是故意装可怜为之,可他就是见不得姐姐伤心难过,他最怕看见的就是她忽然落下来的泪。 “青川……” 叶寒看着默默掀开被子的青川,忽然觉得好生对不起他,她不喜欢他为了自己委屈妥协,可她又舍不了还在她怀中抽泣哽噎的阿笙,进退维谷难有两全,到最后还是选择委屈了他,将阿笙抱到了床上去。 也许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被“噩梦”惊吓到的阿笙又回到了原来的活泼好动,在床上又滚又闹,见青川洗漱回来才收敛了玩闹,安静下来,窝在叶寒怀里与她撒着娇,嘴里还嘚啵嘚啵说着话不见停。 “娘亲,您知道吗,刚才阿笙做噩梦,梦见娘亲您不见了,阿笙急得到处找您,然后才发现是一个大妖怪,就像是《西游记》里面那些抓走唐僧的坏妖怪,把娘亲您给抓走了。阿笙一下就朝那个大妖怪扑了上去,抓住他的手,对他又咬又踢……” “嘶……” 仿若同时,又好像确实是同时,阿笙的一声“踢”字刚说出口,就听见一旁青川立即一声低闷哼痛响起,不大,可其中的痛彻心扉却只有青川一人才能体会。 阿笙是个小滑头,听见身后青川一声强忍闷哼忽然响起,便知道自己方才踢的那一脚一定是踢到爹爹了,于是窃喜回头一看却生生被吓了一跳,只见爹爹一脸铁青愠怒、双眼微眯一言不发盯着自己,那叫一个吓人。 阿笙忽觉背脊一凉,然后像只光滑的小泥鳅一样,头一转就立马缩进了叶寒的怀里,寻求庇佑,可心里却不住纳着闷,明明之前他也踢过爹爹很多次,也不见踢疼他见他痛,怎么这次爹爹会发这么大的火,好似要狮子大张血口一口吃了他一样。而且他也不觉得自己力气有多大呀,跟以前踢的都差不多呀,唯一觉得有点不同的是,好像今天爹爹比往常要烫一些,对了他踢过去时爹爹的肉还跳动了一下。这下阿笙更奇怪了,这肉怎么会自己动了,这个问题真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真是头疼。 “青川,你……没事吧?” 春寒料峭迟未尽,琐碎家事烦人心(下) 叶寒坐起身来连忙问道,看着青川一脸铁青双唇紧抿,强忍着说不口的痛楚与难受,很是担忧,再看向他手掌一直挡住的地方,更是担忧不已,不由低头看向闯了祸缩在自己怀里不敢动的阿笙,心想道,不会……真被阿笙踢坏了吧? 床边一动,青川捂着痛处缓缓坐了起来,面对叶寒满脸的担忧和胡思乱想的揣测,只叮嘱说了一句“你们先睡”,便移动着魁梧如山的身躯向后面冷泉走去。 叶寒不放心,本想跟过去,但也知此事关系男人的尊严与脸面,青川肯定是不想她跟过去的,所以便悄悄打消了这一念头。 听见青川离去的声响,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阿笙这才慢慢探起头来,小手拉着叶寒的衣衫小声弱弱唤道:“娘亲……” 听闻怀中有细小喊声传来,叶寒顺声低下头来,这才想起闯了大祸躲在自己怀里的阿笙,没好气轻拍了下他肥嘟嘟的小屁股,轻声训道:“你这小泼猴,不想要你的小命了,连你爹也敢踢!”左不踢右不踢,偏偏踢你爹的那处命根子,她方才真怕青川一怒把他给扔出屋去。 阿笙也很是后悔,连忙认错道:“娘亲,阿笙知道错了,阿笙刚才真的不是故意的!”阿笙到现在都还觉得奇怪,他不过是踢了爹爹一脚,怎么他今天就这么生气,刚才看他的眼神他现在想想还害着怕。 青川今夜遭的这番罪叶寒心里明白多多少少是因为自己最近对阿笙太过纵容,才让他胆子变大敢踢自己的父亲,叶寒后悔不已,所以借着这次机会她打定主意要好生教训阿笙一番,所以便一直阴沉着脸,看着他不说话,得让他长记性,记得今日自己到底做错了的事。 见叶寒生着气不说话,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的阿笙老老实实跪坐在床上,小手揉着被娘亲拍疼的小屁股,小脸低着不敢看她。他真的不是故意的,要不是爹爹每天都跟自己抢娘亲,还千方百计阻挠自己不许挨着娘亲睡,自己也不会每晚都把他踢到床边去。他要是知道今晚会是这样,惹娘亲不高兴,他绝对会老老实实窝在娘亲怀里,绝对不会踢爹爹。 见阿笙一脸悔意微垂着头,见自己不说话,小嘴也跟着委屈憋着不吱声,不时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看她一眼,可怜兮兮望着她,见自己面色丝毫未见松动还生着他的气,小脸又顿时失望不已,慢慢低下头去,很是后悔伤心。 知子莫若母,阿笙是什么性子她这当娘的最是清楚。阿笙虽平日调皮捣蛋不错,可也是知轻重的,方才他踢青川那一脚,叶寒相信他确实不是故意的,只是他也不知道居然会踢痛青川,估计他到现在也没搞清楚到底踢到了青川哪处。 见阿笙自省悔悟也差不多了,叶寒这才卸去脸上阴沉含怒的面具,低下头与阿笙平视说道:“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你既然做错了事,等会就得给你爹认错道歉,知道吗?” 阿笙点着头,认真说道:“阿笙知道了。” “知道错了就好,以后可不许这么没大没小,他是你爹,也是生你养你的人,你得敬他爱他,不许再踢你爹,记住了吗?”叶寒摸着阿笙的小脑袋,语重心长教导着。 “嗯嗯嗯!娘亲阿笙记住了!”见叶寒终于不生他气了,阿笙又立马活了过来,扑进叶寒怀里伸手要抱。 叶寒无奈笑着,伸手将有些发沉的阿笙抱了起来靠在自己身上,轻声说着,“还有,以后别再装可怜骗娘了……” “……娘亲……”,阿笙刚生雀跃的小脸又立马低垂了下去,阴云一片,心里生着小担心,他不是真的要骗娘亲的,可是他真的不想一个人回暖阁睡,他想娘亲,想娘亲抱着他睡,他真的舍不得离开娘亲,娘亲现在知道了,是不是又要生他的气不理他了? 阿笙刚想要道歉,就听见叶寒揉着他的头,轻松一笑说着,“你要是想娘了,直接过来找我就是,但是记得把鞋子穿上,夜深地凉,别把脚给冻着了,知道吗?” 见自己的小把戏被识破而叶寒丝毫未生气,阿笙自是高兴不已,满口答应,“嗯!娘亲最好,最疼阿笙了!” “你呀!等会你爹回来,别忘了跟他认错道歉。”看着在自己怀中开始撒着娇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的的阿笙,叶寒不忘提醒着。 “娘亲放心,阿笙记得。等爹爹回来,阿笙一定好好向他认错道歉,再也不踢他了。” 阿笙努力点着头,表示自己没忘,可待青川从后面冷泉回来时,这小调皮蛋早已经不住困意睡着了,四仰八叉躺在床里内侧睡得很是香甜,完全不知道被他踢伤的受害人何时回来的。 今夜出了这档意料之外的事,为了安全起见,叶寒自是不敢把阿笙与青川再挨着一起睡,便自己睡在中间,将这对犯冲的父子俩隔开睡在两边。 青川去后面冷泉应是沐浴洗净了一番,发丝微漉衣衫新换,身上从里到外都透着冷泉特有的沁人凉意,见他缓缓走近,虽走路姿势与正常无差,可叶寒还是能察觉到细微不自在处,还是忍不住担心问道:“青川,你……还好吧?” 春衫里衣轻盈贴身,床上娇人虽跪坐在床上亦玲珑凹凸尽显,衣襟微开,玉颈之下可见隐约一弧白嫩浑圆,轻声柔语支吾难言之言,若羞羞答答欲迎还拒,一双清眸浅浅望来,净明如水纯洁无辜不谙世事,又恍若秋波盈盈暗送羞情,只见朱唇轻启,听得娇柔媚声不停继续幽幽吹入耳中,“青川……你怎么不回答我?青川……” 刚在冷泉泄尽欲/望后的**又有复燃的迹象,青川连忙转过身去,借熄灯之举掩饰自己的尴尬,待屋内光线明亮转成幽暗昏黄,这才缓缓向床走去和衣躺下,但也与叶寒刻意离了一小段距离,尽量装做无事说道:“睡觉!” 屋内明烛熄尽只余了几处用来起夜照路的灯盏,光线虽不亮但足够叶寒看清楚躺着自己身旁闭眼正入睡的男人,呼吸粗重胸膛起伏不平,双眼用力紧闭着好似在忍受着什么痛楚一般,叶寒忍不住微微抬起头来多瞧了一眼长袍遮盖住的那一处伤处,然后小心翼翼问道:“青川,你,那处……真的没事吗,要不要请大夫来看一下?” 剑眉一凝,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忽然睁开,浓烈滚烫的危险气息直袭叶寒而来,这春寒料峭的夜竟烫得叶寒一阵燥热,但也吓得她够呛,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再刺激到他。 “城门未失,池鱼尚在,一切完整如初,不会影响你下半辈子的□□。”青川有气无处使,闷闷说道,心里不停默念着背得滚瓜烂熟的《清心经》,烦这春夜恼人难眠。 “……”,叶寒脸皮薄,被青川这羞人大胆的话噎住了一般,一时回不上话,还好屋内昏暗掩了她羞红一脸,没让她尴尬得无地自容,小声说着,“没事就好。刚才那事就是一场意外,阿笙知道错了,我也已经替你训过他了,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别生他的气了,好不好?” 回想起方才被踢中**时那种难以言语的痛,青川就恨不得把阿笙那臭小子拖出来揍一顿,竟连他老子都敢踢,踢就踢了,竟敢踢自己的子孙根,青川一想到此就一阵气怒难消,**也跟着肿痛不已,于是长手一伸一把将叶寒搂进怀里,隔着几层薄薄衣衫面料磨磨蹭蹭那啥那啥,试图一缓□□/焚身的难受。 忽而一屋寂静,可听屋檐融雪滴水,嘀嗒嘀嗒,滴得青阶空空响,如隔靴搔痒恼得春夜更难眠,叶寒被青川抱在怀里,僵硬着身子不敢动,就算她不动,那贴在她股间来回磨蹭的物势也越发滚烫,他们俩就好似天干物燥里的一团干柴,随时都可能一擦即燃,情况失控。 “青川,别……阿笙还在这儿。”叶寒被青川弄得满身燥热,理智微散,却还是极力保持着清醒小声求着青川,只因阿笙还睡在她旁边,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底线,她做不到在孩子面前做这档子事。 身后重喘一声粗气然后便久久没有回音,屋内昏暗的夜色特别适合此时的人静无声,人千回百转的玲珑心思在此方静谧与黑暗中可以无限蔓延扩张,不用担心会被人瞧见识破,但又若纺织机上的千缕丝线,被转动的滚轴一寸寸慢慢收了回来。 黑夜昏暗中,青川在叶寒紧绷的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轻声安慰着,“你放心,我不会真要了你。这么多天我都忍过来了,还怕多等这一天半会儿。”然后看了看躺在叶寒身边正睡得很是香甜的阿笙,青川抱紧叶寒不满一声说着,“等这臭小子再长大一点,就让他滚到军营里去,没个十天半个月不准回来,省得一天到晚缠着你,打扰你我好事。” 听着青川这般孩子气的话语,叶寒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禁想起两人之前说的“祸水”那番话,打趣道:“你们父子俩就是一对冤家,天生犯冲,但仔细想想,其实你说的那番话也不无道理。” “什么话?”青川记不得了,好奇问道。 “就是你说我是‘祸水’那番话。”叶寒出言提醒道,话语有几分沉重,反省着,“自从有了阿笙之后,我的时间精力好似就不够用一样。我想努力当好一个妻子、母亲,可无论我怎么做却总是做不好,不是顾了你就忽略了阿笙,要不就是顾及到了阿笙就冷落了你,做不到两全,这才弄得你们父子俩凑在一起都争锋相对,谁也不肯让谁,整得跟仇人一般,对不对?”叶寒向青川求证问着。 “你总是这样,不管是对是错都喜欢往自己身上找原因,把错都往自己身上扛。”青川抚摸着叶寒愁苦自责的小脸,宽慰道:“姐姐,这不是你的错。一直以来你做得很好,你对我来说是一个好妻子,对阿笙来说更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好母亲,这事你没有任何错,问题出在我跟阿笙身上。” 青川拥着叶寒,自我检讨着,道着歉,“是我们父子俩太过贪心太过自私,我想让我的妻子心里只有我一人,阿笙想让他的母亲眼里也只装得下他一个,我们都想独自霸占你,谁都不肯让步,都想从你这儿要得完整全部的关心与爱,却忘了你只有一个,这才让你左右为难,做不到两全。姐姐。这一切都是我们的错,与你无关。” 世间凡事都有内外两因,他们父子俩关系紧张自有他们两人的问题,但叶寒也明白自己在其中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所以她并不希望青川一味替她洗白开脱,她做得不对的地方她以后会注意会改,但比起这个,她现在更忧心的是如何缓解他们父子俩的关系,于是开口说了出来,“青川,你们父子俩总不能一直这样针锋相对互不待见下去吧?” 屋内灯盏微光轻晃,烛光微黄散着暖意,睡梦中的阿笙本能伸出小手揉了揉发痒的鼻子,然后小身子一转又在叶寒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继续呼呼大睡,丝毫没有被父母的谈话给打扰到。 盖在阿笙身上的被子方才被他自己给弄散了,叶寒轻手把下滑了的被子给他盖好,再仔细将被角捏紧,以免春夜寒冷把他冻着,然后手隔着被褥在阿笙小背脊上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慢拍着,这是阿笙自婴儿起便用来哄他睡觉的方法,很是管用。 青川看着眼前这温情一幕莫不动容,尤其是瞧见哄着阿笙睡觉时姐姐那温柔慈爱的样子,清颜浅笑暖人如春,那般开心,让他舍不得看见她有一丝的伤心难过,不由暗下决心道,看来他是该跟阿笙搞好父子关系了,别的先不说,至少能让姐姐高兴也就够了,于是心中顿生一计,然后在叶寒脸上大大亲了一口便抱着叶寒睡了过去,然后春夜沉沉入梦来,有她在,何处不是江南。 东风夜放千花树,更吹落,星如雨(上) 并州春季天气多变,明明前几日已是雪融已见新叶,明光晃晃如夏,可一朝梦醒又好似忽回严冬十二月底,推门一开所见满目皆是皑皑白雪萧索一片,这阳春三月正是快意纵马上南山的青葱少年,却一夜为雪白了头,苍老覆面,让人不住唏嘘感慨万千。 好在春寒料峭吹酒醒,只是微冷,压不住海棠细腻红豆色,洗不掉柳色千丝新浅黄,结不来春池涟漪凝波,更缚不了这乌色褪尽初净的天,略施粉黛轻蓝,犹回春风里。 “怎么站在庭外,不冷吗?” 低沉微扬的嗓音若一片轻柔的云从晴空落下,叶寒还未来得及回头,随即便被拥入一温暖宽厚的怀里,心若雪后初霁不禁展颜生笑,抬头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军营无事?” 青川墨眼生笑,低头轻啄了一口叶寒敏感的白玉耳垂,回道:“想你了,所以就回来了。” “别闹!”叶寒娇嗔一声,双手微推开抱着她太紧的青川,抬起一双含羞不已的清眸警惕望了一下周边低头不语的丫鬟婆子,然后仰头埋怨瞪着青川一眼,特意压低声音提醒着,“还有人在。” 知叶寒脸皮薄,青川便没再逗她,揽着她与她一道回了屋中,于案齐坐,香炉熏寒,春雪几煮春茶,续谈起方才未完的话语。 为防炭火太旺暖气闷人,屋内明窗总是半开未全掩,以通风换气,叶寒斜眼一瞥窗外尚白的春暮天色,对一身风尘仆仆赶回府的青川说道:“晚膳尚早,你若饿了,先吃些糕点果子垫肚,我让人去催下小厨房提前准备晚膳。” 青川喝了口叶寒递过来的茶,摇了摇头说道:“让膳房别忙活了,今晚我带你出去吃。” “出去吃?”叶寒有些许好奇,问道:“去哪儿吃?” 晚风拂窗悠悠晃晃,青川也瞧了一眼外间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卖着关子对叶寒说着,“这并州城这么大,还怕找不到个吃饭的地方吗?” 即将入夜,并州城中,吃饭,叶寒瞬间懂了,兴奋问道:“你要带我去夜市?” 自那一年上元节出府逛夜市后,每逢上元佳节两人都会趁夜出府游玩一番,可谁知今年她与青川闹得不可开交,待两人和好上元节早过,她自己也把这事忘了个干净,没想到青川却一直记得。 见青川点头,叶寒立即拍案站起,兴高采烈忙着说道:“我这就去换衣服,对了,你昆仑奴的面具也不知放在哪了,我得好生找找。青川,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呀,是现在还是天黑再走?你的衣裳要不要也换一下,你这身会不会太过张扬了?” 就没见她这么高兴过,青川眉眼含笑耐心听着叶寒的语无伦次絮絮叨叨,待她说完了才开口说道:“都听姐姐的。”说完又忽而想起什么,随口补充道:“这次我们也把阿笙带着一起去逛夜市。” “阿笙?”叶寒诧异一回头,疑惑的目光投向让她琢磨不透的青川,“你怎么想起带阿笙一起去逛夜市了?”这醋坛子今日怎这么大方,竟然提议带着阿笙同往? “不是你说让我与阿笙好好改善下父子关系吗,今夜我们一家三口同游夜市不正是个好机会?”青川解释道,理由神情都很正常,除了墨眼微深了少许,但在渐暗入夜的暮色中根本看不出来。 叶寒消了疑惑,想想也觉得带阿笙一起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既可以增进他们父子二人的关系,也可以让阿笙瞧一瞧这并州繁华,他长这么大除了端王府和军营,其它地方都不曾去过,去年上元节他们逛完夜市回来被半夜醒来的阿笙给撞见了,这只小馋猫可没少缠着自己要出府去玩,这次带他去也当是完成他一个小小的心愿吧! 春暮沉沉落日尽,余晖寥寥几抹微明,此时方是入夜,就见几辆马车从端王府侧门驶出,目标明确朝着并州城夜市方向驶去,一刻不停,然后消失在黑暗落尽的茫茫夜色之中。 流年似水过,这并州城的夜市依旧是华灯如火绵延数里,人流如织摩肩接踵,虽然上元佳节早过,但这十里长街的人声鼎沸、南北锦河的喧嚣热闹,夜夜不歇,繁华如昨,又何夜不是上元良宵好梦。 仿佛全并州城的百姓都出门来逛夜市,叶寒一行人早早在柠条街外便不得不弃了马车徒步而行,随着人潮涌动一同缓缓流向这夜市人海之中。 勾栏瓦舍占夜市前部一大片平地,说书的、唱戏的、杂耍的、弹曲的皆汇聚在此,笙鼓不歇轻歌不断,涌入夜市的人群多被吸引住缓步停驻一二,很好地减轻夜市中后段的人潮拥挤问题。 阿笙因是第一次来逛夜市,整个人兴奋得不行,这小嘴叽叽喳喳就没停过,伸长脖子左瞧瞧右看看,像条灵活的小泥鳅一样拉着叶寒在拥挤人群中钻来钻去,吓得随行保护的侍卫暗影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两人遇见什么意外。 瞧过喷火表演,又看了看杂耍卖艺,阿笙然后在街边一排卖小玩意的摊铺前停下,一会儿拿起一张青脸狰狞的昆仑奴面具戴着吓叶寒,一会儿又拿起一把桃柄木剑在半空挥舞一番,玩得好不开心,很是爱不释手,然后抱着这两样东西对叶寒说道:“娘亲,阿笙想要这个面具,还有这把木剑阿笙也想要。” 叶寒指了指一旁随行婆子手中拿着的东西,提醒道:“你已经买了三样东西了,还记得来时与娘约定好的事吗?来夜市买的东西最多不能超过五件。现在夜市一半都没逛到,你就买完了,等会遇到更喜欢你就不能要了。” 小孩天性简单,对东西的定义不外乎喜欢与不喜欢,想要与不想要,从不知超出这两者因素外还有卖不卖得起、需要不需要这些其他条件要考虑。虽然端王府财力雄厚,这些个玩意物件对身为王府世子的阿笙来说如九牛一毛,但叶寒也不想这般纵着阿笙的性子随意乱买,怕他日后养出骄奢无度大手大脚的坏毛病。这一点认知青川与她是一致的,从昆仑奴面具后那双墨眼透出的鼓励目光叶寒就可得知。 听叶寒这么一提醒,阿笙小脸顿时纠结不已,看着怀中都喜欢的木剑与面具难以抉择,都舍不得不要,可又怕真如娘亲所说后面遇见更喜欢的东西那可怎么办,于是抬起头来可怜巴巴求道:“娘亲,可不可以让阿笙再多买一样东西?这两样东西阿笙都想要。” “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口的话就得说到做到,哪有你这般随意乱改承诺的!”虽一身素衣面具覆脸,言语轻责争不过周遭人声嘈杂,但依旧难掩雄浑气势,不怒自威,让阿笙不禁悔悟生歉低下头来。 叶寒见之,摸着阿笙的头柔声说道:“就真这么喜欢这两样东西吗?我记得你花师叔不是送给你一把木剑吗,可比你手中这一把要好多了,你若真买回家去,不就多了吗?”知子莫若母,阿笙真喜欢什么还是一时新鲜,叶寒自是能分辨得清楚,只是这小家伙新鲜劲儿未过,不知道如何取舍罢了。 听叶寒这么一说,阿笙顿时看怀中这把木剑也觉得不似方才这般非它不可,但心里这般想,要做到却十分难,阿笙一时还是难以彻底放弃怀中之剑,犹豫不决间便看向怀中另一心爱之物–––面具。 这副昆仑奴的面具跟爹爹脸上戴的那副面具很像,他看到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记得在家时他没少戴爹爹这副面具在脸上玩,可惜对他来说太大了,总是戴不稳,现在在夜市上看见有卖的,他自是想要一个。 如此一想,一有一无,一缺一有,谁取谁舍渐渐便在阿笙心中有了清晰的定断,于是握着手中木剑恋恋不舍放在了摊铺上,然后抱着怀中那一副青面狰狞的昆仑奴面具,认真说道:“娘亲,阿笙要这个。” 叶寒笑着点了点头,常嬷嬷见之立即上前向卖面具的摊主付了钱,阿笙很是宝贝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昆仑奴面具,既舍不得戴也不交给婆子收着,而是小手小心翼翼护在怀中,叶寒看见不禁与青川相视一笑,一片良苦用心终有效,莫不安慰,然后一手牵着阿笙,一手握着青川,继续在这拥挤不堪的人山人海中缓步前行,无所畏惧。 过了杂耍卖艺的勾栏瓦舍便进入了夜市中部,一眼望去长街两旁尽是茶肆酒楼整齐林立,食摊店铺鳞次栉比,这边卖御寒暖身的七宝擂茶,那边就卖新开坛的梅花清酒,再辅以各店特有的鲞肉果脯精致糕点,口舌吞咽间也能品出三分别致七分高雅。 若是嫌吃烦了这套清高想接下地气,也好办,只需隔着木栏朱窗探头一唤,什么新出炉热气腾腾的薄皮春煎包子、鲜滑柔嫩的豆腐羹,软烂鲜香的羊肉笼笼、焦香滴油的野味炙肉……临街各色小吃摊铺应有尽有,都能满足各路吃客千奇百怪的各种食欲。 “哇……” 叶寒一行人刚从瓦舍勾栏走出来不久,就突然被一群孩童欢呼惊叹声给吸引了过去,只见长街左侧一处,一群大人,多以父母为主,领着自家孩子以半圆的形式围聚在外,都目不转睛盯着半圆内那个吹着糖人的老师傅: 只看他从一侧小炭炉上捏出一小块热糖稀,在满是皱纹的双手中揉搓转动几下,然后从中拉出一根细白的长条,在长条端口处张口吹气,一边不停捏动摆弄着手中糖稀,仿佛是变魔术一般,一盏茶不到的功夫,一块澄黄的糖稀就变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猴子模样,再用各种颜色糖浆沾笔涂抹上色,于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便做好了。 围聚的小孩和父母都不禁拍手称好,做糖人的老师傅将做好的孙悟空递给了一小孩,收了小孩父母钱后便又开始赶紧做起另一个糖人来。 阿笙看见也连忙拉着叶寒走近,可糖人摊前已围满了小孩,外围也站满了大人,阿笙人小不高自是看不见,叶寒只好将他抱在怀中。 一连看了老师傅做了三个糖人,阿笙再也藏不住自己的小心思,急切对叶寒说道:“娘亲,最后一样东西,阿笙想要这个糖人。” 说完,阿笙忍不住伸着舌头舔了舔自己快流到嘴角的口水,叶寒瞧着阿笙这副贪吃的小模样,不由笑了笑,说道:“这个糖人算娘送给你的,不算在你买的东西里面。”方才青川对阿笙太过严厉了,这一厢她自是得好生安慰下阿笙。 “真的?”阿笙一听,高兴极了,伸开小手抱着叶寒撒娇说着,“阿笙就知道娘亲最疼阿笙,娘亲最好了!” 叶寒温柔摸着阿笙的头,抬头对青川会心一眨眼,而狰狞的昆仑奴面具之下那一双如夜墨眼亦轻轻悠悠泛着煦暖柔和的目光与之相视一笑,无需多言出口,一个眼神就能读懂彼此心中所想,默契十足更是今生有缘。 捏糖人的老师傅手技颇快,不一会儿便轮到了阿笙,估摸这老师傅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好看的小娃娃,不禁撑开一张褶皱满布的老脸生出一朴实真挚的笑容,像对着自家孙儿般慈爱问道:“小郎君想要个什么糖人,老翁翁捏一个送给你可好?” “孙悟空!阿笙想要齐天大圣孙悟空!”阿笙双眼放光,兴奋回道。 老师傅双眼眯成线,笑着满口答应道:“好好好,老翁翁就给你捏一个最大最威武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说完,老师傅双指入小炭炉一探,便毫不吝啬挖起一大块热糖稀起来,搓拉吹捏,还是一样的工序步骤,转眼一个比阿笙小脸还大的糖人便出现在老师傅手上,提笔染色勾勒点睛,再用小木棍粘紧固定,一个活灵活现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便递到了阿笙眼前。 “小郎君,这孙悟空你看可还满意?”晃晃大半生眉发熬成雪,尝尽人间幸酸穷苦后,能让他真心一笑的还是孩童纯真无邪的笑容,可慰半生艰辛。 阿笙高兴接过,“谢谢老翁翁!” 后面等着买糖人的父母小孩还有很多,糖人做好后叶寒向常嬷嬷使了下眼色便抱着阿笙出了人群,常嬷嬷心领神会给了捏糖人的老师傅两倍的糖人钱。小世子的糖人一看就比其它人的要大上一倍,虽说这是捏糖人老师傅的一番好意免费送与小世子,但无功不受禄,按照夫人的性子自是要按同等的价钱付还给他,所以当老师傅看见柜箱上多给的银钱时,自是吃惊一番,立即站起本想追还,可环顾四周一看早没了那对母子的踪迹,无处可寻不由遗憾,手中银钱还泛着春雪犹寒的凉意,却让这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心暖不已,伸袖抹去眼角热泪更加卖力为后面的孩童做着他们喜欢的糖人。 而这厢,刚离了糖人摊铺阿笙便露出了小馋猫的本性,小手拿着一个比他小脸还大的糖人,边咽着口水边往自己嘴里送,可临门一脚时阿笙却突然停了下来,仰着小脸看了看叶寒,然后举起手中的糖人送到她面前,说道:“娘亲先吃。” 叶寒看着怀中这般懂事的阿笙,暖心不已,柔声婉拒道:“你吃吧,娘不喜欢吃甜的。” 读《孝经》时其中有一则故事讲母亲爱子,谎称自己不爱吃鱼然后把鱼肉都让给孩子吃,阿笙以为叶寒也是如此,于是小手举着糖人怎么也不肯放下,坚持要她吃了自己再吃,叶寒无法,虽然她不喜甜食但也不好再三拒绝阿笙的一番好意,只好象征性地浅尝了一口,眯眼夸道:“好吃,阿笙的眼光真好,这糖人真甜。” 阿笙见叶寒喜欢,便举着糖人让她再吃几口,叶寒轻吸了下开始微疼的后槽牙,实在难承受这份幸福却疼人的甜腻,劝了好一会儿阿笙才放弃了没再坚持。 喂过娘亲,阿笙捧着依旧完好如初的糖人,眼角小心打量了一眼站在旁边戴着面具的爹爹,心里虽有些小别扭但还是缓缓举起手中糖人,说道:“爹爹也吃。” 叶寒与青川不约而同停下脚步,两人都饶有兴味地看着阿笙,一个是惊喜欣慰面露喜悦,一个是墨眼微诧却依旧深沉如夜,看不出过多所想所绪,言语亦未有一句,只有面具微揭露半,然后薄唇对着方才叶寒吃过的地方而去,却倏然大嘴一张,再一咬,一吸,不过须臾一瞬,原本比阿笙小脸还要大的糖人瞬间就只剩下光秃秃一根木棍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阿笙呆呆看着手中变得光溜溜一根的小木棍,越看越是伤心,越看越是委屈,小脸一鼓气呼呼抬头看向已重新戴好面具的青川,冷面狰狞如鬼魅阎王,而自己不过就是他手下一微不足道的小鬼。 心知敌我势力太过悬殊,不能为自己心爱的糖人讨回一个公道,阿笙委屈极了,小脑袋一转趴在叶寒肩头难受不说话,更不想看爹爹那个大坏蛋,亏自己刚才还主动示好把糖人递给他吃。一想到自己一口都没吃到的糖人,阿笙心里更难过了,闷闷生着气,他再也不理爹爹这个大坏蛋了。 显然方才这一出叶寒也没想到,她还沉浸在父子情深这感动一幕中,怎么转眼阿笙就趴在自己身上伤心说不出话来。她抬头望向青川,很是不解:这不像是青川的做事风格,这般孩子气大庭广众之下欺负阿笙,而且这也与他今夜的目的背道相驰。他不是想借游玩夜市来拉近与阿笙之间的父子关系吗,怎么还欺负上阿笙来了? 叶寒一时难以捉摸透青川的心思,整个心都落在怀里生着闷气不愿说话的阿笙身上,轻声哄着,“阿笙,你爹不是故意的,可能、可能是你选的糖人太好吃了,你爹一时没忍住才都吃了。” 叶寒不擅长说谎,而且还是对自己孩子撒谎,所以这话说得磕磕巴巴心虚不已,阿笙自是不信,就连站在一旁的青川听到叶寒为自已开脱的这番借口,也觉得太过勉强,心里不由感叹着真是为难她了,为了他们父子俩和睦相处费尽了心思,禁不住想冲动一番,可面具之下嘴动了几下还是缓缓作罢,没有先头哭,哪有后般甜,等今夜过了姐姐自会明白他的一番苦心。 “要不娘带你回去再去买一个糖人,买一个比刚才这个还要大的好不好?”叶寒边说着想转身回去,可一看身后密密麻麻的人群如浪如潮翻涌而来冲散着一切,长街上的摊贩早已变了不知多少回,哪儿还寻得见方才那一卖糖人的老师傅,阿笙刚升几分希冀的小脸又瞬间沉了下来,阴阴沉沉随时都可能哭出来。 叶寒连忙哄道:“没事,这糖人只是暂时找不到而已,等会回去时应该能碰见,到时再给你买一个好不好?你看后面的人这么多,我们先往下逛下去好不好?你看前面不远就有老翁头在卖甜米酒,香甜可口,你一定喜欢喝,我们去买一碗尝尝好不好?” 阿笙低着头仍旧不说话,显然她方才这番转移他注意力的话并没起多大效果,叶寒有些无奈,阿笙性子执拗跟他爹简直一样,心里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有时她也不知这是好还是坏,但至少现在让她很是头疼,根本拿阿笙无法,只好抬头向青川使着眼色求救。 相比叶寒的头疼无奈,青川这始作俑者却显得十分淡定从容,在收到叶寒的求救信号后也只是墨眼明了一笑,示意叶寒无需担心,然后朝长街斜对面一处望去,叶寒也随即跟着望了过去。 只见青川所望那一处店铺大门紧闭,好似已歇业大吉,可奇怪的是门外却站着六个白帽灰衣打扮的店铺杂役,三人手中各捧着一大如铁锅的密织竹筐,剩余三人手中什么也没拿,只手指间缠绕着几根褐色细麻绳,皆无所事事站在外面,而门外几节石阶之下却站满了焦急等待的人,很显然这家店铺并未如所见般已关门大吉,叶寒隐隐觉得门外这一幕很是眼熟,好似在哪儿见过但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出门了!” 忽听黑漆木门内传来沉闷一声大喊,然后双门一开,就见一股热气腾腾的白汽水雾迫不及待首冲出门来,接着就见六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壮汉,两人为一组分为三组,分别抬着一根白且粗的长物飞快跑了出来。 待中年壮汉站稳后,各拉紧白色长物两端,接着方才在门外无所事事的杂役像变了个人似的,立即有序分成三组分别站在白色长物旁,一人用细麻绳快且利落地割断白色长物,另一个抱着竹筐的杂役则极其默契地将一个个被割下来如小白球的东西接住,摇晃轻转间可见几缕细碎如沫的白色物体飞起又落下,叶寒认得竹筐飞起之物就是寻常最易见的白芝麻。 原来这是家卖糖瓜的铺子,看来她的猜想没错,叶寒这般想着却忽而脑中精光一闪,恍然大悟,不可思议望着一旁的青川,却见他早已等待良久,墨眼悠悠浅浅如暖阳和煦正望着她,叶寒不禁莞尔一笑回之,原来这一切都是他早安排好了的,怪不得今夜这般“性情大变”。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几大根粗大糖棍就被分割好,一个个扁圆沾满芝麻的糖瓜趁热随意垒在竹筐中,杂役就在台阶上吆喝叫卖起来,“卖糖瓜啰……新出炉的糖瓜哟……” 站在台阶下的人早已等待良久,纷纷举起手中早备好银钱争先恐后购买,方才还低垂着头的阿笙不知何时已抬起头来,双眼目不转睛望着对街台阶上的热闹场面,很是惊奇,然后终于肯开口对叶寒说道:“娘亲,这是不是就是你之前给阿笙讲的糖瓜?” 这是之前她与青川闹矛盾,想带着阿笙离开说的一些哄他的话,没想到这小馋猫还记得,叶寒低头问道:“想吃吗,娘亲让常嬷嬷去买一个?” “两个!”阿笙举着两根小手指认真说道,他可没忘爹爹抢了他糖人这件事,他要把没吃到的都一并吃回来。 叶寒被阿笙这认真可爱的小模样给逗笑了,连连点头应下,“好!都听你的,买两个。” 东风夜放千花树,更吹落,星如雨(中) 对街卖糖瓜的人群未散,常嬷嬷这去买估计得花点时间,叶寒因抱了阿笙太久身子有点体力不支,所以一行人先去前面不远处的张一手鱼滑店等着。 马桥头附近临河的张一手鱼滑店依旧是生意兴隆,叶寒一行人在外等了一会儿,特意等临河最里面那一桌走了后才进去坐下。 “哟,两位又来了,还是两碗原味鱼滑汤?”前来收拾桌上碗筷的老板娘还是如以前丰腴富态,面色红润有精神,一看就知道这一年日子过的不错,只不过发间青丝添了几根银白雪丝。 叶寒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阿笙,抬头笑着回道:“老板娘,这次麻烦来三碗鱼滑汤。” 这对小夫妻对老板娘来说很是熟悉,几乎每年元宵都会来她这儿吃鱼滑汤,老位置老味道一点都没变,只不过今年来这儿稍晚了一月,而且这次还带了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娃娃,那模样简直就像是年画里的拜年福娃,生得真好看,有点像…… 想到这儿,老板娘不由自主把目光移到端坐在另一侧带着昆仑奴面具的青川身上,凭她依稀的记忆她还能记起几分当年无心一瞥看见了仙人容颜,跟今夜带来的小娃娃是有几分相似,老板娘回到灶炉旁边还忍不住伸长脖子多瞧几眼,那个小娃娃长得可真是俊俏呀,心里不住感叹着。 木盆中的鱼泥结结实实摔打了三十下,得让鱼肉歇一下再摔打一遍,这鱼滑做出来才软嫩弹牙,趁着休息的空档老俞擦干净手轻推了下自家有些魂不守舍的婆娘,问道:“这盆中这么多碗不洗,伸着脖子瞧什么呢?” 老板娘像找到同一战壕的战友一般,连忙拉过自家男人,指着摊子临河最里面那一桌,八卦说着,“当家的,你看那桌的那个小娃娃没?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长得可真好看,你说那妇人怀孕时吃了什么才能生出这么好看一孩子?” 老俞早年跟着邻家做裁缝的大爷去大户人家帮过工,也见过一些世面,坐在临河最里侧的那一家人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就他们身上穿的衣裳料子光一尺就够普通人家舒舒服服过一年,非富即贵,不是他们这种市井小民可以随意打量的。 “别人家的孩子好不好看关你什么事,怎么,你嫌老子的种不好,嫌大郎二郎长得不好看?”估摸着鱼泥醒好了,老俞洗干净手边用力摔打着鱼泥,边说着话转移着自家婆娘的注意力,免得她看久了无端惹出祸来。 “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嫌弃自己儿子不好看。”老板娘宽腰一扭转过身来,没好气推了自家口不遮拦的汉子,边摆着碗,边如母鸡护崽极力反驳说着,“我家大郎读书好,二郎乖巧听话,左邻右舍谁不羡慕咱家这好福气,就你这当爹的一天怪怪咧咧乱说话,还好大郎二郎没随了你这坏毛病。” 老俞憨憨笑着听着自家婆娘老掉牙的唠叨埋怨,手中鱼泥捞起摔落间思绪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自家的两个儿子,大郎读书读得好,连私塾先生都夸他以后是做学问的好手,还有二郎,虽然不如大郎会读书,但最是懂事乖巧,知道自己打鱼泥膀子酸疼,每晚都要给自己捶背揉肩。 一想到自己这两个宝贝儿子,老俞手膀子顿时生出万千气力出来,手摔得鱼泥更快更有劲,他得趁着年轻有力气时多做一点,多赚点银子,至少也得供大郎把书读完考个功名回来,也尽可能地让二郎也多读点书,至少别跟自己这个当爹的一样大字不识一箩筐,每每低人一等受人白眼。 鱼滑店的客人很多,叶寒他们刚来自是要等上一会儿,还好常嬷嬷将糖瓜买了回来,不至于让晚饭都未吃的他们空饿着肚子等着。 大张油纸铺开桌面,油纸上两个蹴鞠般大小的芝麻糖瓜相互碰撞一下,两个糖瓜便瞬间碎成大小不一的糖块,阿笙拣了最近的一片糖瓜便迫不及待塞进嘴里,咔咔嚓嚓嚼得老响,叶寒边伸手擦去他嘴边的芝麻粒,边笑着劝着,“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阿笙几口咽下,站起身子特意选了一块大的糖瓜给叶寒吃,叶寒不好拒绝阿笙一番孝心,只好接过掰成两半,与阿笙一人一半分着吃。 叶寒看着孤坐在一侧的青川,于是低头提醒道:“阿笙,别忘了也给你爹爹吃一块。” 叶寒没说还好,一说阿笙便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立即将装着糖瓜的油纸上全揽在自己怀里,双手抱得紧紧的,很是警惕地看着青川,明显是刚才对青川吃了他的糖人那事心有余悸,生怕青川再次抢他的糖瓜吃。 青川自始至终只字未言,也无任何举动,看来是不想解释什么,叶寒也不好提前说出实情,怕打乱青川后面的安排,只好低头好言好语哄劝着阿笙,“阿笙,给你爹爹吃一块吧,这么多你一个人也吃不完。” “吃得完!”阿笙紧抱着自己的糖瓜就是不肯给青川吃,很是坚持,“娘亲,阿笙一个人吃得完。就算一次吃不完,阿笙还可以留到下次吃、下下次吃,阿笙总能把糖瓜吃完。” 叶寒没好气笑道:“还没长大就知道记仇,心眼这么小也不知是随了谁。”边说着,叶寒好笑看了青川一眼,然后还是不顾阿笙反对拿出一块糖瓜喂进了青川嘴里。 “娘亲!!”阿笙跺了跺脚很是生气,娘亲怎么能站在爹爹一方不帮自己了?阿笙感到些许小背叛,心里很是不舒服。 叶寒将正生着自己气的阿笙抱在怀里,耐心劝道:“阿笙,这糖瓜是你爹买的,给你爹吃一块不是应该的吗?” “才不是爹爹买的,是常嬷嬷买的。”阿笙不愿多想,直接回道。 “那常嬷嬷的钱是谁给的?”叶寒循循诱导问着。 阿笙回道:“是娘亲给的。” 叶寒笑着继续问道:“那娘亲的钱又是谁给的?” 这下可彻底把阿笙给问倒了,小脸气鼓着看着青川,心里明知道答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一时局面僵持,还好煮好的鱼滑汤来得正是时候,及时化开了这一方僵局。 桌上未吃完的糖瓜已让常嬷嬷包好收拾放好,转而三碗热气飘香的奶白鱼滑汤上桌,鱼泥雪白消巧若小舟数枚,葱花碧绿细碎点缀其间,若白江上零碎散落的绿岛青礁,一勺扬起千层雪,惊涛拍岸间,小舟一一皆没入风波里。 很快一碗鱼滑汤转眼便下肚,圆碗已空空无一物,而鱼汤浓郁鲜香之气却一直萦绕在口齿咽喉之间,回味无穷,真不愧是并州夜市十绝之一,让人吃过一次便再也难忘。 阿笙小手拿着汤勺在已见底的鱼滑汤中费力挖着最后几涟汤汁,叶寒见之不由笑道:“好吃吗?” “嗯嗯!好吃!!”阿笙连连点头回道,弃了手中汤勺直接抱着圆碗将怎么也舀不起来的见底鱼汤全喝了个干净,伸着舌头舔着嘴角的残余汤汁,然后对叶寒说道:“娘亲,阿笙还想吃一碗。” 叶寒拿过锦帕擦拭着阿笙吃得汤水湿漉的嘴,没有应下,“吃一碗就够了,若吃鱼滑汤就把肚子吃饱了,那后面的酱板鸭、吊鹅肉,腌甜瓜、甜米酒,你还得下吗?” 嗯……阿笙想想也是,后面还有这么多好吃的,他可得多留点肚子出来,可不能光吃一样就把自己吃饱了。 如是想着,可离开鱼滑店后阿笙还是忍不住回望,很是恋恋不舍,遗憾道:“要是秋姑姑在就好了。她只要吃过一次鱼滑汤,就能天天给阿笙做好喝的鱼滑汤了。” 要说人有不同各有千秋,这秋实就是在吃这一方面极其有天赋,任何菜肴只要吃过一次,就一定能原封不动做出来,一丝一味都不会差。 可听到阿笙这么一说,叶寒却不禁失笑一声,回道:“你倒是想得美。你也不想想,这夜市一路这么多吃的,若是秋实今夜真来逛夜市,估计刚下马车就被这满街的吃的勾着走不动道了,哪儿还有功夫给你做鱼滑汤喝。” 边说边笑间,人间百味入喉过,望见这满城灯火煌煌白如昼,看着这满街人流涌动交成织,吆喝叫卖声不断,炊烟烟火夜不歇,笑脸相迎,银货两讫,这人间繁华原来也不过是最简单的吃饭这件事。 吃饱喝足上马桥头,半圆拱桥一过,便来到了夜市的后半段–––北街。 北街临近内河交汇处,每日南北东西商船来往不绝,贸易繁盛,所以此处多以绢药瓷器等各式大型商铺为主,因入了夜便没了白日的繁荣景象,行在北街之上的游人多是去内河口看放灯祈福的,人自是没有放在在夜市中部那么多。 离上元节过了并没多久,北街上悬挂着的各式花灯也还未取下,仰头一望满目只有灯与夜,若星桥铁索相连,又若璀璨灯毯千尺铺街展开,虚眼一望又若银汉迢迢繁星落,近在咫尺好似伸手可探星辰。 阿笙人小个矮,这高挂在北街半空中的千百花灯于他太过遥远,看不太清,于是便被叶寒抱在怀中行走在这人间的繁星天街上。 “娘亲,你看这个金鱼花灯,做得跟芙蕖里的金鱼一模一样,你看它尾巴还在动呢……”,阿笙仰着小脑袋,小手指着头顶不远处的花灯,兴奋说着,“……咦?娘亲这个花灯做得这么丑,怎么还挂在店门外给人看?”阿笙纳闷问着。 叶寒瞧了瞧这满身金黄、外形奇特的花灯,摇头表示不知,倒是青川开口解惑道:“这灯做的是貔貅,一种祥瑞神兽,可招财进宝逢凶化灾,这些做生意的商人最是信这个。” 原来是这样,叶寒豁然开朗,转而又行至一处玉兔花灯下,阿笙看得很是出神,惊奇道:“娘亲,这兔子的眼睛在动耶,好可爱,比秋姑姑养的灰球还要可爱。”灰球是秋实养的一只灰猫,长得圆润滚滚很是可爱,阿笙没少抱着它玩。 叶寒一瞧却不禁想到青川为她亲手雕刻的生辰玉兔,玲珑剔透栩栩如生,每一只都比这只玉兔花灯做得要好看精致,只可惜都只能留在西岭深处的冰天雪地中,入不得人世,更经不得这个人世轮转的沧桑与繁华。 腰间忽而被一有力的手臂环住,叶寒不禁侧头回望,望着身旁之人清眸悠然生出笑来,好在为她雕刻生辰玉兔的那个人一直都在她身边,陪着她在这陌生的人世间继续走下去。 “娘亲,你抱阿笙高一点,阿笙想摸一摸这兔子的耳朵,看是不是跟灰球一样软。”阿笙兴奋说着。 可能是练武的原因,阿笙虽还年幼身上的肉却结实得很,叶寒抱着他走了一会儿就开始体力不支,发酸的双手不停费力将阿笙下滑的身子往上拽回怀中,力气越来越弱,于是看了一眼身旁等待已久的青川,对阿笙说道:“阿笙,娘亲累了,让你爹爹抱你看花灯好不好?” 阿笙听见,转过头来看了青川一眼,眉心皱成一团,十分不愿道:“阿笙才不要爹爹抱!”然后转过头来双手抱住叶寒的脖子,撒着娇说着,“阿笙要娘亲抱。娘亲身上香香的,软软的,抱着阿笙最舒服了。” “哼,你倒是个会享受的!”青面昆仑奴下青川冷哼一声,也不管阿笙愿不愿意,直接长臂一伸就把阿笙像抓只小鸡仔一般轻松抓了过来,然后对着在怀中挣扎不断的阿笙厉声轻责道:“你也不看看你把你娘累成什么样了!” 被青川这么一训,阿笙顿时老实了许多,看着正抬手擦着脸上细汗的叶寒,小脸上渐生得自责,于是主动伸着小手替叶寒擦着汗,边道着歉,“娘亲,阿笙不知道自己这么重会把你累成这样,阿笙以后会自己走,等阿笙长大了,阿笙抱着你走,再也不会让你累着。” “你娘为父抱得动,不需要你费心。”青川立即霸道回道,呛得阿笙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父子俩大眼瞪小眼,一时间又僵持住了。 肩膀还发着酸涩未散,这对父子俩又叫上劲来,叶寒心里无奈摇头叹气,只好当着和事佬,一边对青川使着眼色让他先退一步,一边又好言劝着阿笙,“娘没事,娘只是力气用完了要休息一会儿。阿笙就让你爹替娘先抱你一会儿,好不好?” 虽然阿笙心里不愿意,可他实在不愿看着娘亲这么幸苦,便闷闷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爹爹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讨娘亲欢心,其实他心里才不想抱自己呢,哼,这只摇着狐狸尾巴的大灰狼!不行,自己可不能输,不能发脾气不高兴让爹爹的奸计得逞,不能让娘亲被爹爹这头奸诈的大灰狼给骗了。 这般想想,阿笙立即调整心态,小脸沉闷一扫精神昂扬,乖乖让青川抱着,嘴里却不停与叶寒说着话,吸引她的注意力,“娘亲,你看这兔子怎么这么大?还有这对兔耳朵这么长,竖得这么高,也不知道会不会垂下来?” “兔耳朵两侧边隙藏有软铁细丝,即可支撑耳朵竖直不倒,又能保持里面中空无物,不影响花灯观赏。”青川淡淡解释着。 阿笙见叶寒很是佩服地望着青川,心里有些小吃醋,又立即指着前方迎面而来的一盏奇特的花灯,大声惊呼道:“娘亲,你看这盏花灯,是不是很像烟花盛开的样子?” 停在阿笙指的那盏花灯停下,叶寒抬头一望确实如此,中间有一点如皎月熠熠生辉,四周被千丝万缕个烟花细蕊所包围,“烟火”散乱无序却异常自然和谐,这是怎样的巧手才能做出如此巧夺天工的工艺出来。 很明显阿笙也被这烟花花灯的精巧之处给吸引住了,忍不住伸出手来想摸一摸那垂落在半空中的烟花细蕊是怎么做到如繁星般悬挂在空的。 “别摸!”青川忽然喝止一声,及时将阿笙快触碰到烟花细蕊的小手给拉了回来,解释着,“这悬空的烟花花蕊虽由琉璃细碎所制,轻巧如萤,但与烟花火点之间却相连着无数根细若无物的玄铁铁丝,虽不如刀剑锋利,但还是能轻易割伤人手。还有,花灯是用眼睛欣赏的,不是用手摸的。” 这最后一句明显是说给阿笙听的,阿笙虽还小,但还是知道自己方才乱摸花灯是不对的,也明白爹爹对自己这般严厉却也是有爱护在里面的,否则他的小手早被细丝割伤了,虽然小脸紧绷一时还拉不下面子,但心里却没有最开始那般排斥,被抱着的小身子也开始软和下来,慢慢靠在青川身上。 阿笙被自己抱在怀里,他身体这番变化青川又怎会觉察不出来,侧眼对叶寒得意一笑,然后忽抬起手臂将阿笙举起让他坐在自己脖子上,就像周围其他带孩子出来看花灯的父亲一样。 “哇……” 突然一下变高,阿笙还来不及害怕就被街上忽然变低变矮的人所吸引到,双手紧紧抱着青川到头,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睁得老大,满是说不出的惊奇,然后又抬头一望,顿时被满天近在咫尺的灯海所震撼到,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一般,太不可思议了。 “爹爹,大老虎,阿笙要看那只大老虎!” “爹爹,往右边走,那里有只展翅的老鹰!” “孙悟空!爹爹,阿笙要看那只孙悟空!” “……” “……” 这父子俩关系突然的转好让叶寒也没想到,青川应着阿笙的要求一次又一次带他去看想看的花灯,然后就听见阿笙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叫惊呼,从街中一直传到街尾,直到花灯灯海走完阿笙才恋恋不舍从青川头上下来。 北街尽头是并州城内河的交汇处,因并州冬寒严长河水封冻深且厚,再加上春来得晚、最近春雪反复降落,眼前这一片三角洲河水依旧封冻如冬时,结实得很,不少大人带着小孩在冰面上玩着冰嬉,场面很是热闹。 “娘亲,阿笙也想下去玩。”眼前不断有人飞快从他面前滑过,就像一阵风一样,阿笙不由自主爱上了这让他兴奋刺激的游戏,忍不住想跃跃欲试。 叶寒瞧了一眼身旁的青川,想趁热打铁给这关系刚缓和的父子俩创造亲近的机会,于是低头对阿笙说道:“娘不会滑冰,不过你可以问问你爹,他可以带着你玩。” “爹爹可以吗?”叶寒刚一说完,阿笙就立即转过头去问道。 同样青川也瞧了叶寒一眼,心里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于是一刻未犹豫便牵着阿笙往一旁卖冰刀的小贩走去,“走吧,先去选一双适合你的冰刀鞋。” 东风夜放千花树,更吹落,星如雨(下) 叶寒扶着阿笙,青川蹲在地上给阿笙穿好冰刀鞋,再三检查鞋带捆绑稳固后,才与叶寒一人牵着阿笙一只小手下了光溜平滑的冰河面上。 阿笙不是第一次滑冰。每年冬来沧河冰封,军营将士无训练的时候,总爱踩着冰刀在冻得结实光滑的沧河上滑上几圈,阿笙跟着青川在军营时,耳濡目染下也就学会了,而且滑得还很是不错,根本无需有人去牵,一下冰就跟只鸟一样一下飞了出去,踩着脚下冰刀便加入了这冰上热火朝天的滑冰人群里。 “小心点!” 叶寒话刚出口,就看着阿笙的小身影被飞速转动的滑冰黑洞一下吞噬了进去,再怎么努力寻找也找不到。 青川抬头望了望远处在滑冰人群边缘外跟着人潮飞快移动着的阿笙,然后低下头来安慰着放心不下的叶寒,轻松笑着说道:“姐姐放心,阿笙这小子机灵着呢,他是不会让自己撞到受伤的。” 叶寒想想也是,有这么多侍卫保护,再加上阿笙本身就是个机灵鬼,他就算是想出事也没这个机会,于是便慢慢放下心来,却不想越滑越顺的阿笙却遇到了一不小的麻烦。 原来在河上嬉冰的人多是父母带着小孩居多,而像阿笙这种自己会滑的独自在冰上滑行的孩童也不少,常见一滑得最好的大孩子后面跟着一群会滑的小孩子成群结队地在冰上横冲直撞,众人见之怕生相撞多有避让,而阿笙因技艺不错,不喜欢被这群人一直挡着去路,便常常加速绕行超过,于是矛盾也就出现了。 在滑至一处弯道,阿笙本想再次超外道超越过去,却没曾想到右侧身子突然被猛力一撞,还好他反应及时,眼疾手快拉住撞他的人双双滑出跑道,滚落到冰面上。 阿笙因跟着花折梅学武,身手自是比寻常孩童要灵活得多,方才这方摔出并未真正将他摔出,而是略施巧劲,借着撞向自己这个人为定点,然后身子在半空一转落下,稳稳避开了摔落在冰面上的下场。 “你为何推我?”阿笙踩着冰刀滑近正从冰面上爬起的那个人,他认得这个高他一个头的孩童就是方才在冰上领着一群小孩到处横冲直撞的大孩子。 从地上爬起来的大孩童墩实肉厚,并没有被方才这番撞地给撞疼,双手拍去身上粘着的冰渣,对阿笙的兴师问罪并没有放在心上,双手抱胸翻着白眼狡辩说道:“有谁看见我推你了,有证据吗?”然后还双眼轻蔑上下打量着阿笙,嘲讽笑道:“白白嫩嫩,长得像个女娃娃样儿,还是别溜冰了,回家玩绣球去吧!” 阿笙心智早熟,对于这大孩子的讥讽挑衅丝毫不见恼羞成怒,而是挺直脊梁大气回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既然如此对溜冰如此自信,那我们就比一比,看谁高谁低,谁强谁弱,谁是英雄谁是狗熊?” 很明显最后这一句阿笙故意说出来激这大孩子上钩的,当然这身形墩实脑袋却空空的大孩子一如阿笙所望直接上钩了,一口答应,“来就来,谁怕谁,输了的人到时可别学女娃娃哭鼻子哈!” 弱智,阿笙心中翻着白眼骂了一声,但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与这大孩子向冰上滑道滑去。因要比试,大孩子便发了话让手下那群小孩子清了场,然后整个三角洲河面中心处立即空了出来,只有阿笙与那大孩子在起点处准备开滑。 比试很简单,以圈数为准,谁先滑满十六圈谁赢,为表公正特意拉来此地卖冰刀的坡脚大爷当裁判,冰上岸边其他人自然都成了观众。 坡脚大爷说完规则,借着比试即将开始,阿笙与大孩子纷纷在起跑线上就位,两人稚气未脱的脸上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凝重与认真,因为两人心里清楚这场比试于谁都胜负参半。 于阿笙而言,他的弱处一目了然,他冰戏技艺虽不错,但与旁边这技艺炉火纯青的这个大孩子来说却差上那么一些,他之所以敢主动提出与之比试,赌的就是这大孩子性情不定,亦激怒而生大意,让他有可趁之机能险胜对方。 而阿笙旁边这个大孩子,虽知自己胜算较大但也不敢大意,旁边这一小孩并非如他外表那般单纯无害,方才自己撞他那一下,本想能轻松将他撞倒在地,谁曾想到却被他摆了一道给一同摔了出去,他的反应与力道丝毫不输于自己,此人绝不是一善茬! “准备!”坡脚大爷站在滑道外侧大声喊着,阿笙与大孩子都全身一紧,蓄势待发,“开始!” 只听坡脚大爷苍老嘶哑的声音一声落下,站在起跑线上的阿笙与大孩子就像关了太久的鸟一般,一下就冲了出去,然后周围观战的众人鼓舞呐喊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冰面上一时好不热闹。 冰面上这精彩一幕,显然站在岸边的叶寒与青川也看在眼里,方才跟在阿笙身边的侍卫早已把事情发生的经过提前告知于他们,叶寒虽有担心但还是认同青川的做法,孩子间的事有孩子自己解决的办法,他们大人贸然插手有时反而会加剧矛盾,便允了阿笙的做法,站在岸边静观其变,只特意叮嘱确保两孩子的安全就行了。 冰上比试已过一半,大孩子暂时领先,阿笙跟在其后,但贴得很紧,有几次险些都超过了过去,但还是被大孩子察觉到,奋力一滑又拉开了距离。 比试这般精彩,叶寒显然也被感染到了,伸长脖子望着冰上焦灼难分的战况,很是着急,“青川你说,这场比试阿笙能赢呀?” 阿笙的实力叶寒是知道的,可另外那一个大孩子一看就是自小在冰上滑大的老手,身手那叫一个高超,连她看了都忍不住想为之拍手称奇,但作为一个母亲,她还是期盼自己的孩子能赢,虽然这有些不现实。 青川细眯着眼睛认真观察了一下冰上两人状况,然后回道:“也许能,也许不能。” “什么意思?”叶寒追问着这模棱两可答案后的深层含义。 春雪未尽夜深寒,叶寒因紧张而微微出汗的手也浸湿了青川的手掌,青川拿出手巾仔细擦干着叶寒手中的汗珠,边解释道:“阿笙拼智,另人占勇,势力相当,胜负自然也各占一半,所以未到最后一刻谁都说不准到底谁赢谁输。” 叶寒望着场上依旧微微落后的阿笙,担忧又深深期盼着,叹道:“可我还是希望阿笙能赢。” 青川重新握着叶寒微凉的手,看着场上略有变化的战况,蓦然浅笑,然后宽慰着叶寒说道:“阿笙孝顺,知道你这当娘的这般希望他赢,他自然会拼尽全力去赢,至少他不会让自己输。” 还剩四圈,场上战况临近尾声,青川最后说的这番话叶寒自是没怎么听进去,她一心都扑在冰上飞速滑动的那两道身影上,一会儿紧邻只差分毫,一会儿又突然并连成一线,一会儿见阿笙竟然超过大孩子,一会儿又见阿笙回落在后,一切如旋转转圈,又回到原点。 周围看客紧张,置身场上比试的两人何尝不比众人更紧张,只剩下最后两圈了,谁输谁赢就在这最后两圈,现在就比谁更稳得住了。 对这一点,阿笙显然比谁都看得清,他不得不承认这大孩子的溜冰技术确实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前面八圈自己不断扰乱他的注意力才让自己有机可乘,但最后都让他凭借强大的实力又超了回去,所以后面六圈他没再弄出什么动静,为的就是在麻痹对方,当然也在等待时机,也就是决定胜负的最后两圈。 自己终究没有猜错,这大孩子心性还是不够成熟,即便他实力胜于自己却仍旧自信不足,在最后两圈里竟不住开始回头看自己,是看自己离他多近,还是怕自己突然又超了他,让他输得一败涂地? 阿笙忽然自信满满,心中顿时生有一良计,在最后半圈时准确抓住大孩子回头看过来的目光,对着他挑衅一骂,“大狗熊”,然后就见大孩子身形一僵,就是此时,阿笙奋力滑动脚下冰刀加速向终点滑去,但毕竟是实力有限,在最后临近终点处,大孩子还是及时追赶上,两人你争我夺半天最后还是打了一个平手,没赢没输,没胜没负,谁也不是英雄但谁也不是狗熊。 这样出人意料却未见胜负的结局实在让观看的众人有种索然无味的失望感,纷纷悻悻散去,三三两两在冰面上随意滑着。 热闹一时的冰上场面不在,阿笙与大孩子站在终点处轻喘着气,互不吱声,回味着方才属于两人比试时的刺激与紧张。 “这场比试……是我输了。”面对这种结局大孩子也是始料未及,虽然心里不愿面对,但男子汉大丈夫,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就算面子上再过不去,可还是低头服输了。 此场比试以这种结局收尾,阿笙比谁都清楚,面有心虚婉转回道:“我没有赢,你也没有输。” 大孩子坚定摇着头,愿赌服输回道:“出现这种平局,于我而言自是输了。你比我年幼许多,竟然也能跟我打个平手,对我这种出生就会滑冰的人来说,可不是输了?” 对方行事磊落光明大肚,相比之下阿笙顿时觉得耳面一阵臊红,不好意思坦白道:“其实你清楚,如果我不是在最后半圈时故意骂你‘狗熊’,激你生怒乱了阵脚,就凭我这点实力还是赢不了你的。” “哪又如何,成王败寇,不管你是用了什么手段,输了就是输了,我陈虎愿赌服输!”说完,大孩子一点都不顾及周围他的一群小跟班还在,抬起头就冲着天学着狗熊“嚎”了几声,一点都不介意自己的颜面。 “大虎,该放天灯了,快过来!” 对岸远处一粗衣木钗的中年妇人正挥着手大声呼喊着,大孩子回头一望见自己娘亲在喊自己,便连忙跟阿笙道着别,“小兄弟,你滑冰滑得不错,有机会我们再比试一次,下一次我绝对不会输给你。” 说完,大孩子就像冰面上的一阵风一下就滑走了,光留下阿笙一人在原地有些怅然若失,好不容易认识一个新朋友,自己还没有跟他玩够,他就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跟他再比试一场,自己绝对不使小聪明,一定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赢他一次。 “阿笙,玩得怎么样,累不累?”叶寒见大孩子走了,这才与青川下岸向阿笙走去,看着他玩得满头是汗,连忙拿出绣帕给他擦着汗,怕春雪夜寒冻出病来。 阿笙听见叶寒温柔熟悉的嗓音,便踩着冰刀灵活一转扑进她的怀里,小手抱着她仰着小脸高兴说着,“娘亲,我刚才滑得好不好?“ “嗯,娘看见了,阿笙方才滑得很好,阿笙真厉害!“叶寒真心夸道。 阿笙双眼透着狡黠特意看了站在一旁的青川,谦虚回道:“都是爹爹教得好!” 被阿笙这小机灵鬼猝不及防摆了一道,青川不由尴尬干咳几声,别开脸不敢对上叶寒好奇探究的目光,连忙转移话题道:“子时将至,我们也赶快上岸放天灯,莫误了时辰。” 并州放天灯祈福多在今明相交之际,也就是亥时与子时交替之时,人们相信在这个时辰所放的天灯最灵验,最有机会让天上仙人看见,一满自己的祈福心愿。 在三角洲岸边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在这一刻放天灯祈福,叶寒也怕误了吉时,便对青川与阿笙之间突然变得过分好的父慈子孝没过多探究,一手牵着阿笙,一手由青川握着,然后一家人向岸边走去。 岸上常嬷嬷早已把孔明灯备好,明烛映朱纸,耀耀几浅红光透出,照得叶寒三人喜色上脸,全身上下都被一种说不出的暖意与幸福所包围。 仙人实愿自是要知道凡人许了什么愿,虽不知所放天灯能否被天上仙人有幸看到,但青川、叶寒还有阿笙还是认真地在鲜红的孔明灯上一笔一画写下自己心里最美好的愿望。 年年放灯年年如旧,叶寒与青川的愿望多年仍是如一:一侧不是很工整的字体依旧是“愿夫安子健阖家永团圆”,紧挨着一侧红明灯面上依旧落着一竖雄浑刚劲的字“生死契阔,与子偕说;执子之手,与子同老”。 倒是今年因多了阿笙在,在挨着叶寒的另一侧灯面上添了几排略显稚嫩却整齐有力的字迹,上面如是写着:“愿娘亲还有爹爹健健康康,出来逛灯会都记得带上阿笙,还有爹爹要是不跟阿笙抢娘亲那就更好了。” 阿笙洋洋洒洒写完一大片,叶寒站在旁边看了一眼一侧密密麻麻布满的字,笑着打趣阿笙道:“你写这么多,也不怕仙人说你贪心,一个也不给你实现。” “才不会呢!阿笙人小心愿也小,加起来也没有大人的大,仙人才不会觉得阿笙贪心呢!”阿笙小脸一仰,笑着回道。 城楼上子时钟声响起,随着寒意未去的春风散落满整座并州城,然后便见城中内河三角洲处一盏盏轻盈亮红的天灯缓缓升起,随风漫无目的飘向夜空的未知处,最后在人望不见的苍穹尽头处化为一颗颗微弱发亮的星辰,然后指引着各自归家的许愿人。 夜深了,安静下来的街道也都睡了,只有马车哒哒缓慢行走在归家的路上,轻摇慢晃间马车如婴儿的摇篮,晃得车内人晃晃悠悠坐不稳,脑子犯晕间身子不受控制向下滑。青川施着内力紧靠坐在车壁正中,右手揽着身轻体薄的叶寒,左手抱着小小的阿笙,都靠在自己身上以免两人不慎跌落在车上。 回程的路上还远,小阿笙早趴在青川怀里睡着了,或许是在夜市玩得太累了竟还打起了香酣的小呼噜,叶寒拉起阿笙身上滑落的毛毯重新给他盖好,静静看着他熟睡的小脸不禁心暖生笑,然后低头在他肉嘟嘟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愿他一夜好梦。 头上方青川炙热的目光紧紧围绕在自己身上,叶寒抬头冲他甜甜一笑,然后对着他微抿的唇也亲了一口,然后把头枕在他宽厚的胸膛上,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轻轻护着他怀中睡得正香的阿笙,很是满足。 青川低头看着怀中抱着的两个宝,一个是他的心肝大宝,另一个是他的大宝生的小宝,都是他在这世上最亲最重要的人,如今都被他抱在怀里全身心地依赖于他,这一幕突然给他一种比坐拥天下还要满足的感觉,心里说不出的动容温情。 马车又转了几道弯,仍旧缓缓行驶在春雪未化的深夜里,犹寒,空街长白不见人,来去回荡间只有马蹄哒哒慢悠悠的声响,和长街中间一串薄雪被踩碎后露出的青湿石板,忽而一阵夜风吹过,仍是春寒料峭冻杀年少的冷,冻得长街空彻萧瑟如在严冬,冻得地上青石涟涟碎水微凝成冰,更冻得路边一株高过屋檐的大青树忍不住颤栗几晃,生生从一丛明绿微黄的茂盛树冠头中落下一串串簇白如雪的槐花,和满地不属于今夜这般寒彻的沁人清香,措不及防间又恍然大悟,原来余寒潺潺未尽间,东风已在悄然浅浅化寒,春暖犹早仍有青槐染白扣春扉,想必不待几日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里,满城春色深。 一暖一寒一雨,浅雪褪去春来 梦入半夜,一场淅淅沥沥的雨水悄无声息落下,城外孤山,树枝上的琼花好似一夜开败,随春寒料峭皆化为无形,然后城内黛瓦屋檐青湿,满庭青青发新枝,恍若一夜春又回,蔚蓝澄澈的穹天,衔泥筑巢的新燕,庭前忽而盛开的一繁梨花,如云似雪,得春雨浸润后更显水灵,而这并州的春也算是真正来了。 一暖一寒一雨,浅雪褪去春来。 活在西境这片土地的老人都知道,这次倒春寒一过盘踞在并州的寒龙算是彻底走了,估计大半年都见不上面,而后春暖里,草长莺飞,播种插秧,然后又开始一年农忙时。 这并州的天气一暖和,歇了几日的叶寒也开始忙了起来:又到一年春播时节,城外各大庄子得提前嘱咐庄头将各项事宜安排好,莫误了播种时机;育荫堂又要开堂复课了,任课先生到齐没有、发给学童的书籍送到没有等等都还没有个音信。还有入绣庄做工的绣娘,这次军营又增了新兵,军服被褥不够得多扩招绣娘,也不知绣庄那边招到没有…… 叶寒看了一眼左手一侧要处理的事宜,莫不生累,但长吐了一口浊气后,还是又低眼埋首于这一摊着急要处理的事情中,忙得不可开交,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张嘴只顾吩咐决定好的事宜。 “常嬷嬷,各大庄子的庄头让陈福亲自去接待一下,今年雨水来得太晚,春播时间短促,一定要陈福给各个庄头敲打叮嘱一番,一定要让他们好生处理与庄内佃农关系,莫要过度上涨田租而误了农时。” “这事夫人您昨日就跟陈管家说了,瞧这日头,估摸着城外各大庄子的庄头应该都到了,陈管家一定会把夫人的话一字不差转述给各个庄头的。”常嬷嬷边说着,边小心端走了叶寒手边一口未动的茶水,以免她一不注意给打翻了。 案桌上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就不曾停过,叶寒目不转睛看着手中账本,一心二用耳朵也认真听着常嬷嬷说的话,随后放心点了点头。陈福办事沉稳周全,由他去敲打处理这些惯会叫苦哭诉的人精刁主,想必他们也不敢过多加重田租苛刻佃农,只要春播不误,今年各个庄子都应会有一个好收成。 放好已看完的手中账本在一旁,叶寒又拿起绣庄要处理的事情,却抬头问道:“对了,勤书斋今年印刷的书籍可弄完了没有?若是印刷好了让他们立马送去育荫堂。再过几日育荫堂就要开学了,别让学童入学了还没有书可读。” 想想去年勤书斋误工之事,叶寒还是有些不放心,说完还是对常嬷嬷再三叮嘱道:“方云中书生气重,不善交际,虽然有娉婷在育荫堂帮衬他,可毕竟她初到并州人生地不熟,恐怕有些事也有心无力。你还是个派府中的人去勤书斋多多催促几番,让勤书斋的人务必在开学之前将所需书籍送至育荫堂。” 常嬷嬷心细如尘,只听叶寒口中语气便知她对育荫堂的看重,自是连忙应下,退出门去在府中寻了几个“恶奴”让他们去勤书斋办这件事,想必应不会误了育荫堂开学。 常嬷嬷将叶寒交代的事吩咐下去,刚进入屋内就见阿笙一路小跑从庭外跑了进来,小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跑得太热还是被外间胜似浅夏的春日给晒红的。 “娘亲娘亲。”阿笙跪坐在案桌一边,乌溜溜发着亮的大眼睛很是认真地看着对面的叶寒,小脸笑着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小兴奋。 叶寒太忙,见阿笙回来了也只抬头飞速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看着案中打开的绣庄文书,对上面出现的“渡水腰舟”四字感觉很是突兀,心里不禁生起疑惑来,绣庄一向做的是士兵的军服军被之类,怎么会突然要增做“渡水腰舟”了,这不是绣庄所做的范畴吧? 心里纳闷不解,叶寒对手中这一绣庄文书也随之起了几丝怀疑,她明明记得几日之前自己看过一次,上面除了要扩招绣娘之类的事宜外,好似没有提到“渡水腰舟”这事,难道是她看漏了,叶寒再次翻动这手中文书又仔细看了起来。 阿笙见叶寒只顾看着案桌上的东西,也不怎么理自己,心里有些小落差,又加大音量喊了叶寒一声,嗓音稚气未脱,不满也是撒娇,“娘亲!” 唉,叶寒认命一叹,抬头无奈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冤家,手中文书依旧未曾放下,笑着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你花师叔呢,怎么没见他一起回来?” 见叶寒终于理自己了,阿笙连忙开口回道:“花师叔军营有事先走了,让我跟您说一声午饭不在这里吃了。” 自打春暖冰融,这军营里的事就像煮沸了的水就未曾歇过,青川花折梅一日日都围着军营转,都不知他们在干嘛。叶寒心中虽有些小怨气,但还是嘱咐常嬷嬷将小厨房她提前备好的吃食派人送去军营,她虽不知他们在忙些什么,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吃好吃饱应是没错,总得把身子养好才有力气做事。 军营太远不用她操心,她想操也操不了心,叶寒低头继续看着手中绣庄送来的文书,疑惑凝神思虑一番,还是决定提笔悬暂不定,置后解决,可提笔欲写时,却见砚台浓墨快要见底用完,于是抬头对常嬷嬷吩咐道:“常嬷嬷,再研墨半池。” “是。” 常嬷嬷微微点头应下,刚准备提步过来,就见阿笙小手抢先拿住砚台墨石,然后仰头对她连忙说道:“嬷嬷不用,阿笙来就行。”小脸洋溢着笑容不止,又转头对着叶寒说道:“娘亲,阿笙也会研墨,阿笙给您研墨好不好?” 也不等叶寒回答,阿笙就摇动着手中墨石很是认真地研磨起来,叶寒与常嬷嬷相视一笑,然后打量的目光都纷纷投在阿笙身上,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这小机灵鬼定是有事相求。 墨未生浓难浸笔尖,叶寒只好先看着手中书文继续寻找一下,看是否能再看出几丝端倪,聚精会神之中亦分了几分闲心出来,边看着手中书文,边笑着试探问着阿笙,“今日这么早回来,又这般懂事为娘研墨,说吧,有什么事要求我?” 磨动墨石的小手随之一停,阿笙被叶寒戳中小心思,很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对着她笑了笑,然后放下手中墨石,小身子上前一倾向叶寒说道:“娘亲,您可不可以跟爹爹说说,后天也带阿笙去军营呀?” 叶寒有些奇怪看了阿笙一眼,又低下头去看着手中书文边随意回道:“去军营又不是什么难事?你想去,直接让你花师叔带你去不就行了?” 阿笙有些着急回道:“娘亲您不知道。后天是军营一年一度的春季军演,听说还有好多新造的大船要下水。娘亲,阿笙也想去看大船,您就跟爹爹说说让他后天也带我去看看吧!” 边说着间,阿笙已走到叶寒身旁,小手轻摇晃着她的手臂,撒着娇求着她,不知为何叶寒在听到“大船”二字时,脑中忍不住把刚才在绣庄文书上看到的“渡水腰舟”这四字联系到一起,总觉得这两者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关联,可还没曾再进一步细想,一旁阿笙晃得她更甚,小嘴也可怜巴巴继续开口求着,“娘亲,您就跟爹爹说说,爹爹最听您的话了,只要您跟爹爹说一声,爹爹一定会答应的。” 军营春演是何等大事,叶寒怎敢让阿笙这调皮蛋去,若是扰乱了演习可怎么办?但又不知该如何拒绝阿笙,只好把难题推给不在这儿的青川,“你不是跟你爹最近好了很多吗?你跟他说说,说不定他一口就答应你了。” “娘亲,这是军营一年一度的春季军演,这么重要的场合,爹爹怎么会带我去呀?” 阿笙皱着小脸,苦巴巴地很是犯愁,再说他何时跟爹爹关系好了很多,只有娘亲在时他们俩才和睦许多,娘亲一走他和爹爹还是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待见谁。自己若是主动去求爹爹,爹爹肯定不会答应的。 叶寒忙着未应,而是问着一旁常嬷嬷手中关于绣庄文书,不确定说道:“常嬷嬷,我记得这绣庄送来的文书跟我前几日所看的,好似有些不同,可是换过?” 常嬷嬷忽然恍然大悟,自责回道:“夫人今日所看文书与前几日所看的确实不同,前者是军营今日特地送来的新文书,后者是绣庄按照以往惯例送来的文书,老奴近日事忙,脑子糊涂了给忘了,还请夫人恕罪。” 原来是这样,看来她并没有记错,叶寒放下手中文书,多想一瞬又追问道:“那份绣庄送来的旧文书呢,放在哪了?” 一切所需皆以军营为准,既然军营亲自下达了新的军资需求,自然旧的文书是要作废,可她还是想再看看旧的那份文书,她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总觉得这新旧两份文书之间的不同之处与军营最近事务关联甚深,让她有种说不出的不安,她不敢直接问青川,怕青川忙于军营又要分出心来担心自己。 “旧文书老奴到归置在东窗格架上。”常嬷嬷想想回道。 叶寒站起身来向屋中东窗走去,阿笙也像根小尾巴一样紧紧跟在叶寒身后,怎么甩也甩不掉,双手抱着叶寒大腿,仰着小脸锲而不舍地求着,“娘亲,您就帮帮阿笙好不好?阿笙真的很想去军营玩,想看一看比钟楼还要高的大船。您就跟爹爹说一声就行了,爹爹肯定会答应的,好不好嘛?” 东窗格架第二排三格,绣庄送来的文书赫然摆在最上面,叶寒一眼便能看见,伸手拿起薄纸一张的文书并未先打开,而是用来轻敲了下闹得她一直不得安宁的阿笙,无奈说道:“军营又不是寻常戏院瓦舍,哪能是我说一句就能进去的?而且你自己方才也说了,后天是军营一年一度的春季军演,这么重要的场合,你一个小孩凑什么热闹。” “娘亲……您就帮阿笙说说吧,阿笙真的想去!花师叔说那些大船又高又大,站在上面往下望,下面的人就像蚂蚁一样小。”阿笙缠着叶寒不放,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你就听你花师叔胡说!这船明天才下水,他哪知道这船多高多大。”阿笙张着小嘴本想再开口辩解一二,可叶寒一点机会也不给他,继续说道:“你再过几天也要开学了,也该收收心了。以前学习的功课复习没?若是朱老夫子问起你答不上要罚你,到时我可不会去帮你求情的。” 阿笙拍着胸脯立即回道:“娘亲放心,师公教的阿笙都记得牢牢的,一点也没忘,不信您现在就可以考考我。不过娘亲,要是阿笙都答得上,您可不可以帮阿笙说一说,后天春季军演让爹爹把我也带上?” 转来转去,这小机灵鬼还是心心念念没忘这件事,叶寒摸着阿笙的小脑袋,低头看着他望着自己的期盼眼神,认真问道:“你就真的这么想去军营?” 阿笙是端王府世子,是未来西境的主人,战场厮杀这些事日后注定是逃避不了,她虽然明白,但身为人母,她还是想尽可能留他在身边久一点,可看着阿笙这么想去军营,她又实在说不出拒绝,也许这就是命吧,从他生下来起就已注定好了。 “嗯!”阿笙想都没想直接回道,小脸坚定无比,“爹爹说行伍从军征战沙场并非只是简简单单为功名利禄,更不是为了什么扬名立万,而是为了要保护想要保护的人。阿笙还小,没什么本事,可是阿笙也有想保护的人。阿笙想保护娘亲,保护明珠,保护秋姑姑常嬷嬷,还有好多好多疼阿笙的人,阿笙都想保护好你们。还有爹爹,虽然爹爹现在不需要阿笙保护,等他老了走不动了,阿笙也要保护好他,不会让人欺负到他的!”但是前提是爹爹不能跟自己抢娘亲,阿笙心里默默补充道。 叶寒心暖,她有时都不知自己怎么有这么好的运气,老天竟给了她这么一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两世为人在她身上造成的遗憾与孤寂都被他一点一点弥补好了,她虽不幸但亦幸之。 “在说什么这么热闹,大老远还没进门就听见你们母子俩的声音了。” 这边阿笙刚说完话,门外就传来青川雄浑有力的声音,音色带有几丝上扬之色,看来今日心情不错,叶寒想想与青川说说阿笙这事,应该能成。 “娘亲!” 阿笙抱着叶寒大腿小声哀求唤了一声,仰着的小脸望着她全是说不出的着急和渴求,叶寒见状自是心软了,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阿笙一见娘亲终于答应了自己,而且爹爹也刚巧回来了,自己自然是没有在这里再待下去的必要,得先离开给娘亲向爹爹单独说这件事的机会,于是撒开脚丫子就欢快向屋外跑去。 不过跑过不至三五步,就在离青川不远的地方突然停下,双手作拱手礼,很是郑重地向青川弯腰一拜,“阿笙见过爹爹”,说完,也不等青川回应就又跑了出去,转过门瞬间便不见了身影。 青川墨眼闪过一丝暗笑,但转瞬即逝,然后转头望向叶寒,反讽一笑不解问道:“阿笙今日这是怎么了,这么殷勤?” 虽然西境蛮荒不如京城礼数教条繁多,可青川与叶寒毕竟是天家皇族,端王府该有的排场与规格也并不比京城的少多少,所以平日里无论是在府中还是府外,该有的礼数三人都不会让外人落下口实,只有在合璧庭内,这个府中之府里,在他们真正的小家里,叶寒一家三口才会卸下礼数枷锁面具,像寻常人家一般过着自己轻松自在的日子。 像方才阿笙这般郑重行礼之事少有至极,青川会有此不解,叶寒也是能明白,于是上前笑着回道:“还能怎么?有求于你呗!” “求我?”青川挑眉一笑,扶着叶寒一并在案桌前坐下,很是不信,“有你这个有求必应的娘在,阿笙还会跑来求我这个爹?” 这父子俩真是冤家,好不了几天就开始互不待见,叶寒拿这两人无法,一边收拾着案桌文书一边笑着调侃回道:“我再有求必应也不能把手伸到你的军营里去吧?” 听叶寒这么一说,青川顿时起了几分好奇,问道:“阿笙到底说了什么难事需要你来求我?” “还不是后天军营春演之事。”叶寒停下手中事物,转头回道:“今日花折梅来府中,阿笙听他说起了此事也想去,但又怕你不同意,只好拐着弯求到我这儿,让我给你说说求下情,这才有刚才那一出。” “我军营将士皆是光明磊落的大好男儿,行得直端得正,绝不可有偷摸鬼祟之举!” 青川突然凛然正脸,一番磅礴大气之言脱口而出,这画风转变太快,让叶寒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十分疑惑看着他,对此青川只浅笑回之,不做他语,只伸手捡起案桌青瓷碟上一棵核桃大的青黄早杏,手腕灵活一转就见手中早杏“咻”的一声朝门外一侧飞去,然后就听见孩童一措不及防的稚嫩惊呼“哎呀”一声,随后就被一阵慌乱零碎的脚步声所代替,渐行渐远,很快不见。 “这孩子!”,叶寒听着阿笙远去渐无的脚步声,好笑又无奈,这个调皮蛋,居然还学会躲在墙角偷听了,然后转头看向正气定神闲喝着茶的青川,笑着调侃道:“赫连将军治军严明,公正无私,不知对自家幼子方才这番偷摸鬼祟之举,能否宽容一回,后天带他一同去军营?” 青川扬眉轻笑,俊颜顿生陌上风华,长臂一伸拥叶寒入怀,俯首暧昧说道:“我整个人都是姐姐的,姐姐说的话我又怎会不从?” 真是个妖孽! 叶寒连忙推开青川,与他保持距离,“别闹我!”边说着,一把打掉在她屁股上揉捏的咸猪手,严肃道,“我今日还有许多事没有处理完,不许闹我,听见没?” 案桌书文散开一片凌乱,青川斜眼一扫便大概知晓叶寒要处理的事务,也随即坐直身子翻起案上要处理的文书,耐心指点着叶寒,说道:“府内府外杂事颇多,你没必要凡事都亲力亲为。为上者,最重要的是会识人用人,把合适的人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这样你做事才会事半功倍,不会忙得焦头烂额。” 这些道理叶寒也懂,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但能不能做好又是另外一回事,解释道:“我又不像你这般天资聪颖,凡事一看就透,而且我又刚接手,府内外很多事情都不熟悉,轻重缓急更是不清楚,若不亲力亲为多去了解一番,做错了事可怎么办?” 嘴里如是说着,叶寒心里也存了几分疑惑:以往青川怕她累着,一向很少让她去碰这些琐碎杂事,可最近却突然让她去接手府内外事宜,很是反常。青川不说明缘由,她也不好开口问,这么多年了她了解青川的性子,他不说自有他不说的道理,自己问了反而多生烦恼。 青川看了眼案桌上的凌乱,然后目光全落在一旁叶寒身上,见她眼下泛青透着疲惫,心里怜惜不已,薄唇不禁努动想张口解释一二,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咽了下去,只将她抱在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休息一些,另一只手则展开一方刚处理好的文书,与她细细讲解着其中的对与错: “今年春播之事你处理得很好。这农忙时节最怕庄头与佃农起冲突,耽误农活影响收成,而陈福做事稳重周全,而且在各个庄子的庄头中颇有威信,由他出面去做庄头的工作最为合适。但是……” 话突然一停,青川补充着叶寒考虑中的不足,“……姐姐你想过没有:为何各个庄子的佃农在春播时节才与庄头起冲突,而田租之事却在过年之前就早已商定好了?” 被青川这么一问,叶寒顿有醍醐灌顶之感,沉默凝神思考着这个自己从未想过的问题,而一旁青川已开口解释道:“你我都是从贫苦中走过来的,深知农民不易,心有同情自生偏袒,这无可厚非,可姐姐你也得明白,这好与坏并非一成不变的,再坏的人也有好的一面,而再好的人也有他的私心盘算。你只想过庄头加租剥削佃农,冷血无情,可又曾想过这些佃农并非是卖了死契之人,如果真不满田租税重,他们大可随时与庄子解约,外出另谋生路。” 姐姐□□却太过心善,不及他自小便看透了人心阴暗,他着实不放心她,若是自己不在,自己心尖上的宝被欺负了怎么办,他实在放心不下呀!为此他不得不早做打算为她做好周全,就算有一日自己不在她身边,她手中也有忠心有才之人可用,她自己也有能力保她与阿笙周全。 他现在所说所做便是在教她自保之道,让她明白世间黑暗人心不古,得看清防备才行,“之所以每年在春播时节趁机闹事,多是借此为要挟逼迫庄头退步减少地租。一面既想背靠王府荫庇免徭役赋税,一面又想少干多拿,姐姐,这便是人之劣行,所以有时庄头强势冷血,也是事出有因,并非都无人性。” “立场不同,各为其主,无关对错。”叶寒听懂了,简洁总结道。 青川赞赏一笑,“孺子可教也!” “那是师父教得好!”叶寒抬头回道,亦盈盈含笑之。 屋外日头西渐落,窗后竹帘轻晃光影斑驳,几透韶光暗生媚,斜落上案有玉炉袅烟残,一嗅梨香清暖,案后两人却无意一殿春光好,只顾低头耳语,轻浅说话声不断:口中话说的是凡尘俗事,手中纸写的红尘烦恼,本是俗事俗物俗尘,却在一片琴瑟和鸣里被两人过成了一副别样的诗情画意,原人世逆旅煎熬,有一人相伴,虽苦即亦乐也! 心似双丝网,心有千千结(上) 天穹日月轮换一过,转眼便到了后天军营一年一度的春季演习之日。 今日能去军营观演,阿笙这小家伙自是兴奋得不行,生怕误了昨夜青川与他约定好的启程时辰,鸡鸣初啼便自行起了床,穿上平日练武时的黑曜劲服,配上自己最喜爱的短柄木剑,像个即将出征的小将军一般,精神抖擞地站在府邸大门处等着青川一起出发。 军营打打杀杀的场面叶寒没什么兴趣,所以对青川让她一起去的提议自是婉言拒绝了,只是担心阿笙在军营调皮捣蛋,特意叮嘱了几句,抬头再见东方天际鱼肚开始泛白,怕误了军营春季演习,又连忙催促着青川父子启程。 待晨曦微露天色大白,青川带着阿笙早已远去无影,叶寒送完二人这才恋恋不舍回了府。府中今日无事,合璧庭中常嬷嬷已将她昨日吩咐的贺礼准备好,叶寒便领着一行人动身去了陆府。 流画这一胎因怀双生子,随着肚子渐大身子也越发不堪重负,终于在春暖花开阳春三月里的一天提前生了。虽未足月、生产时胎位也有些不正,但好在大夫产婆颇有经验,而且流画也不是头次生产,有惊无险生下了一对男婴,母子平安。 暮春犹浅夏,算算日子距江流画生产已经过了有一个多月,她由于一直忙于府中事务,除了生产那日抽空来看过流画和两个小侄子外,便再没来过,流画也体谅她忙,让她也莫两边跑,以免累着身子。 今日青川阿笙去了军营,而府中也暂时无事,叶寒自是要去陆府看望一下好几日未见的流画和两个小侄子,顺便把给流画的补品和两个小侄子的满月礼也一并送去。虽说流画因孕期生产亏损过多,身子一时恢复不过来便没有办两个小侄子的满月宴,可她这个当姨母的却不能不去。一想到那两个粉嫩嫩的小侄子,叶寒心情就说不出的好,脚下也顿时生风快步进了陆府。 风眠居内门窗已不如一月前那般紧闭,轩窗半开房门轻掩,晨时舒爽的清风冲淡了屋内数日积累的浊气,一月前那种粘糊发浓的血腥味早已没了踪迹,轻幔长帷之间飘散的全是甜丝丝的奶香味,味道很淡很轻,若有若无,却很是好闻,不禁让人联想到春日里的草长莺飞,生机勃勃。 叶寒很是慈爱地看着自己刚满月的小侄子,粉粉嫩嫩的两个小肉团子,又小又软,看得她心都化了,双手小心翼翼抱着其中一个小侄子在怀,蓦然间不禁让她想起了阿笙还在襁褓的时候,也是这般小,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只会挥着一双胖乎乎的小肉手,张着没有一颗牙齿的小嘴咿咿呀呀地胡乱叫着,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笑得好是开怀,就跟现在自己怀里抱着的小侄子一样。 “爱笑比较活泼的这个应是承武吧,看着比他哥哥要瘦小些,却没想到比承文要爱动。”叶寒逗着怀中不怕生的小侄子,边说着。 江流画虽然已出了月子,但由于生双生子时身子受了损,还未痊愈不能下地,只能半坐在床上与叶寒谈笑说着话,“承文先出生,身子强壮却性子安静,吃完就睡醒了就吃,一点也不闹人,而承武却截然不同,虽然不及承文身子骨壮,却是个活泼好动的主儿,也不怕生见人就笑,这点跟明珠倒有些相像。” 正说着,刚吃完早饭的明珠就由照顾她的婆子带了进来,小丫头今日穿了一身合时节的清爽玉绿绘春衣裳,头上扎着两个俏生的小辫,小脸粉扑扑的生着笑,硬是把双眼都笑成了好看的月牙弯,这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姨姨。”明珠张着一双又萌又大的双眼看着叶寒,心里很喜欢眼前这个经常来看娘亲的妇人,她跟娘亲一样温柔好看,还会轻轻抱着自己哄自己睡觉,而且每次来都会给自己带好吃的,她最喜欢姨姨做的酸酸甜甜的蜜饯干果了。 叶寒怀中抱着承武,低头看着又长高不少的明珠,温柔问着,“明珠这么早就来了,是来看弟弟吗?” “嗯嗯嗯!”明珠连连点头应道,然后小身子趴在叶寒双腿上,凑近小脸目不转睛看着正吃着自己小手的承武,很是好奇转头问向坐在一旁的江流画,“娘亲,弟弟为什么要吃自己的小手呀,他是不是没吃早饭肚子饿了?” 稚子天真最是可爱,明珠这童言无忌的话逗得叶寒与江流画忍俊不禁,但都不好说破伤了她这份纯粹干净的童心,于是叶寒唤来站在不远处的奶娘将承武抱去喂奶,然后对明珠夸奖说道:“明珠当了姐姐真是懂事多了,连弟弟饿了都知道,叶姨抱了这么久都没发现。” 江流画坐靠在床上,不好抱明珠,只好由叶寒代劳,好在双手得些自由,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伸长手来松了松明珠头上扎得有些发紧的小辫,见泛红的头皮渐渐恢复成正常的白色,这才放下手作罢,心里也暗自记着明天给明珠换个心细手巧的婆子。 小孩皮嫩,叶寒看着明珠微红的头皮也是心疼,也抬起手来松着明珠另一个扎得过紧的小辫,边吹着边不停问着明珠疼不疼,可坐在她怀里的明珠却转着小脑袋,萌萌大大的圆眼在屋内四处乱转,好似在寻找着什么却一直没能找到,于是仰起头来很是懵懂地望着叶寒问道:“姨姨,阿笙哥哥呢,明珠怎么没有看见他?” 叶寒抱着软萌可爱的明珠,柔声回道:“你阿笙哥哥今日跟他父亲去了军营,没有跟叶姨一起来。” “那阿笙哥哥多久才能来找明珠玩呀?”明珠继续问道。 “这个……叶姨也不知道。”叶寒看着明珠天真无邪的眼睛,实在是说不出半句谎言骗她,但又不忍看见她失望,于是提议说道:“要不叶姨陪你玩好不好?”但说完又看了看一个人半坐在床上的江流画,趁着明珠还未答应又立马改了主意说道:“这样吧,叶姨让秋实陪你玩好不好?” 说完,叶寒低下头来在明珠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也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叶寒一说完,明珠立马抬起头来看看叶寒兴奋问道:“真的吗?” 叶寒笑着朝明珠调皮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一旁没怎么说话的江流画,又低下头学着小孩语气很是“严肃”对明珠说道:“这是我们的秘密,可不能跟你娘亲说!” 明珠小脸也生着掩藏不住的笑,看了看一旁疑惑望着她的娘亲,也偷偷小声对对叶寒郑重说着,“嗯!姨姨放心,明珠知道了!”说完,明珠就从叶寒腿上一下跳了下来,拉着秋实就往外跑。 “慢点,别摔着了!”叶寒在后关心喊道。 风眠居内轩窗半开时有清风吹拂而进,叶寒伸长脖子望见院里玩得正好的明珠与秋实,心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秋实虽已有十五六岁,可仍旧是个没长大的大孩子,明珠又小,两人若是磕磕绊绊摔倒受伤了可怎么办,最后叶寒还是让老练沉稳的常嬷嬷跟出去看着才放心下来。 承文承武被奶娘抱去了一侧里房睡觉,明珠秋实常嬷嬷也都在院中,其他下人也都三三两两遣了出去,风眠居内除了叶寒与江流画两人便再无他人。 江流画静坐在床上一直没怎么说话,而是安静地观察着叶寒的一举一动,瞧见她这般紧张明珠的样子,不禁开口打趣道:“既然这么喜欢女儿,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叶寒回过神来,脸上笑容不减,帮江流画滑落少许的被子拉回原处替她盖好,也玩笑回道:“自己生多麻烦,不如你把明珠直接过继给我,我这当姨母定会好生待她,就是不知道你这当娘的舍不舍得?” “别闹了,我是说认真的。”江流画被叶寒方才的玩笑之语也不禁逗乐,敛收好半分笑才又认真问道:“都过了五六年了,阿笙也这么大了,你就没想过再生一个?” 孩子这事,说真的叶寒不是没想过,她也羡慕流画儿女双全,她也想要一个跟明珠一样可爱的女儿,可人生在世哪能凡事称心如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生阿笙时血崩身子受损严重,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哪能再奢盼再有一子。” 可江流画却不这么悲观,“解神医不是说过你并非不能再孕,只是需要多花点时间慢慢调理身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身子确实也日渐好转,不如我们抽个时间再去找解神医好生给你瞧瞧,看你何时再能有孕?” “都这么多年了,要是能怀早就怀上了,何必再去麻烦解神医一道。”阿笙健康聪颖,青川又待她极好,一家和睦,对能否再有子这事叶寒早已释然了,一切随缘,倒是今日流画一个劲儿地催她怀孕生子的样子,与平日一比反常得紧,不禁好奇问道:“流画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生孩子这事了?是不是你生孩子生上瘾了,也想让我再生一个?” 面对叶寒的打趣玩笑,江流画显然生不起这种轻松兴致,脸色淡淡挂一苦笑,似愁更似忧,握着叶寒微凉的手,低叹一声说道:“你这段时间忙于府中事宜,甚少出门,所以没能瞧见承文承武满月那日的‘热闹’场面。虽然我和陆知已明确告知不会举办二子的满月宴,可那日整个并州城里只要是有点权势的人家还是来了,带着自家待字闺中的女眷,一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将我陆府挤得水泄不通,好家伙,那场面真真比陆知晋封三品怀化将军时还要壮观热闹。” 想起那日莺莺燕燕的热闹场面,江流画现在都还觉得好笑,可越觉得好笑间心里也越发明白透亮,握紧叶寒的手继续说道:“我自小在京城长大,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我比谁都清楚。他们才瞧不起陆知这种靠战场拼杀发家的乡野莽夫,出身低微又无任何背景可言,今日是三品怀化将军,明日就可能战死沙场,前途不明,这些人又怎会将自家精心娇养的贵女嫁给一个对其家族毫无助益之人?” 说到这儿点到为止,江流画将目光投向一旁一直安静听着的叶寒,紧紧握着她有些发凉的手,担心不言而喻,“说到底,这些人看上的自始至终都是青川这个端王爷。他们前几日屈尊降贵来我陆府走这一道,算计的还不是我与你端王妃之间的这点姐妹情谊,想借着我这点薄面好把他们自家女儿送进端王府,若是万一有幸入了端王爷的法眼,得个妾位封个侧妃,怎么也对自家一族多有裨益,若是再为端王爷生个一儿半女……你这端王妃的位置,恐怕就真坐不稳了。” 小叶并非世家大族出身,一介民女无权无势却居端王正妃高位,这无异于一幼儿持千金过市,多的人是想取而代之,人心阴暗多是如此,她的担心并非多余。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利往,这种事很正常,不是吗?”叶寒很是平淡回道,全然没有江流画那般如临大敌的深忧不安,反而好言宽慰着江流画,“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刚生完承文承武,身子骨还没完全恢复,还是别想这么多,自己的身子为重,这些事我心里有数。” 江流画哪能这么容易做到安心不忧,奶娘走了,她只有小叶这么一个亲人了,她若是出了什么事,自己该怎么活,自己这个当姐姐的不为她多做打算还有谁为她打算,“我知道青川对你的感情,我也相信他不会再纳二色,可小叶你想过没有树欲静而风不止,就算青川再洁身自好,也绝不了那些攀权附势之人向上爬的野心欲望,我最怕的就是这些人为达目的的不择手段,”说到这儿,江流画双手紧握着叶寒的手不放,担忧不言而喻,“我最担心的还是你。” 内宅之中妇人阴损之毒就像棉里藏着的针杀人不见血,小叶不知而她却自幼见惯如常,犹记得幼时父亲有一甚是宠爱的掌书丫环,不顾族中阻拦纳她为妾形影不离,常常引得其他小妾不满多有怨言,最后还是母亲这位主母多做压制训斥,这才治得内宅少生乱事,家宅和睦,父亲为此甚是敬重和感激母亲,可后来一次府中女眷上山礼佛之时,因遭逢山贼多人受难,或死或伤,父亲最宠爱的那个小妾也不幸惨死在山贼刀下,而母亲却因为他们姐弟几人年幼出门不便这才万幸躲过了一劫。 可实际上这出惨剧却正是出自她那端庄贤淑的母亲之手,是母亲派人暗中给山贼通风报信,这才引来了山贼大开杀戒。听说父亲最宠爱的那个小妾其实并没死,而是被山贼特意掳了去,□□数年后又被转卖给了人牙子贩去了南朝当了流妓,生死不明。而这一切她也是在一次母亲与她跟前的心腹婆子低声交谈时自己偶然听见的。 她还记得那是一个夏日午后,暑天热气蒸人,她站在母亲房中屏风后却听得全身发寒噤声不敢发一言,直到母亲带着婆子离开她才失魂落魄跑回了自己闺房,自此之后自己看母亲的眼神就变了,自己不敢靠近她,更害怕她的亲近,直至江府没落母亲早逝,恐怕也不曾想明白自己一向最疼爱的小女儿为何会变得与她这般疏离冷淡。 “你听我的,与青川商量看能不能再要个孩子,虽然绝不了那些人的心思,但至少也能让他们消停一阵,也能将你端王妃的位置坐得更稳。”江流画再三叮嘱着。 叶寒说不出心里的感觉,她知道流画说这番话是打心眼地为她好,她很感激,可她毕竟不是这世俗礼教下教化出来的深闺女子,做不到一切以夫为天攀附于他人活一生,更做不到将孩子作为自己争宠固宠的资本。她有自己作为一个独立之人的骄傲与尊严,虽然这观念在封建礼教森严的异世里会显得有些可笑,可她仍不会因此改变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与底线,对感情婚姻也是这般,情出两悦一生渡,君若无心我便休,这方面她一向想得很开。 可面对流画担忧如丝紧紧缠绕不放的目光,叶寒又不好直接拒绝,只好微微点头勉强应下,“我回去与青川商量一下吧!” 见叶寒终于答应,江流画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但双手仍紧握着她的手不放,眉上愁云浓,低语叹息不止,“小叶,你别怪我多事。我们都是当娘的人,就算不为自己想想,可也得为自己的孩子多做打算呀!” 心似双丝网,心有千千结(下) 不知为何,回到府中的叶寒脑中一直回响着江流画最后那一句话,那一声低哀叹息道尽了她身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深深的苦心与无奈,也莫名让自己的内心为之一动:女子本弱,为母则强。无论是如流画这种世俗礼教教养出来的深闺女子,还是如她这种接受现代教育的独立女性,在考虑事情时,原来都会不由自主把孩子放在第一位,也许这就是身为母亲的天性吧! 穹色晕黄日暮渐落,叶寒望着外面渐晚的天色却未等到该归家的阿笙,明知他跟青川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未亲眼见到她终是放不下心来,叶寒明白自己这是被流画今日这番话给说服了。 于是叶寒不由想起江流画说起承文承武满月那日的“热闹”场面,顿时疑惑骤起:青川治下一向高明有度,臣服其下莫不敬畏,一切皆以青川马首是瞻,不敢有丝毫忤逆违背他之事,要不然这些年端王府内宅也不会这么清静。 渐晚,余晖仍带些许白日热度,似火,灼热刺眼,叶寒不惧迎面直视之,双眼微眯将远处那烧红似血海的天际都装进了自己眼中,静默不语间思绪仍激撞不断,渐渐深入疑惑症结之处:青川对她的心思是不会变的,这一点她还有有信心的,所以必是有什么她不知晓的变因,将对她这个端王妃有所威胁,才让这些有心攀附上爬之人又看到了希望,这才活泛了起来。 所以……这个她不知晓的变因,究竟是什么? 叶寒努力回忆着最近并州发生的大事小情,可怎么也找不出这会对她造成威胁的变因究竟是什么,而且她也没听青川说过有什么重要的人要来并州,若真说有什么让她感到有些反常之处,就只有青川突然让她接受府内外一切事务之事,若退一万步讲青川真是起了什么对不起她的心思,可他这么做也说不通呀! 越想越乱,越想越头疼,叶寒揉着自己酸胀发疼的太阳穴甚是烦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叶寒不禁质疑自己这一猜想到底有没有错。 正烦着,屋外呼传来阿笙兴奋着急的喊声,“娘亲,娘亲!!” 听见阿笙回来了,叶寒心喜一振,暂时将烦人的事扔在一边,连忙站起身来朝屋外走去。 一走出正门,叶寒就见阿笙穿着一身金色盔甲站在庭中空地处,一手叉腰,一手扶着木剑剑柄,挺着小胸脯仰着小脸,像只开屏的小孔雀般很是期盼地望着她。 “这是谁家的小将军,金盔铁甲,好生威武!”叶寒笑着走近,很是“惊讶”道。 阿笙听到了想听的夸赞,很是心满意足,上前仰着小脸兴奋向叶寒炫耀着他新得的战袍,“娘亲,阿笙今天在军营春演上也立功了,这是爹爹奖赏给我的战利品,好看不?” 一个五岁的孩童能立什么功,叶寒心想着估摸着青川为逗他好玩送给他的一个借口罢了,不过叶寒还是细致瞧了瞧阿笙身上这件金鳞盔甲,不大不小很是合身,就好像是为阿笙量身定做的一般。 这时,走在后面的青川也回到了庭中,好似有读心术般,侧头附耳贴向叶寒用两人才能听见的音小声解释道:“这本是给阿笙五岁生辰礼,因你我之事给忘了,今日借军营立功受奖送给了他。”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这件盔甲这么合身,叶寒疑惑散去,没再怀疑,低头见阿笙头盔下热得发红的小脸,关心道:“阿笙,不重吗,娘帮你把头盔拿下来歇会儿好不好?” “娘亲,阿笙想再穿会儿。”阿笙笨拙摇了摇头,虽然金盔压身很沉,但还是舍不得脱下来。 叶寒从未见阿笙喜欢一样东西喜欢到这么爱不释手的地步,又不好强行给他脱下,只能转而劝道:“快吃晚饭了,你也要穿着这身盔甲吃饭吗,这么重,到时你抬得起手夹菜吗?” 夜色渐沉华灯早燃,廊下的丫鬟婆子正有序地端着菜进屋布着晚膳,阿笙闻着饭菜香肚子一下就饿了,可对身上这身笨重却威武的金鳞盔甲还是舍不得脱下来,转动胳膊试着抬了几下,都是太重,阿笙权衡再三,还是依了叶寒的话把盔甲恋恋不舍地脱了下来。 “嬷嬷,你帮阿笙把盔甲放在床上就行了,等会阿笙自己来弄。”阿笙对拿着他盔甲的常嬷嬷很是紧张说道,生怕他那身宝贝盔甲被磕破弄坏了。 叶寒拿着棉帕正为阿笙擦拭着汗涔涔的小脸,见他这般紧张样不禁摇头笑笑,心里也有些吃味,这孩子也不见他对自己这个亲娘这般紧张过,真是白疼他了! 心里这般想着,叶寒有些赌气将手中打脏的棉帕轻扔进一旁木盘上,却忽被青川揶揄轻笑的墨眼给捕捉到了,叶寒顿觉脸上一热,娇嗔瞪了他一眼立马转过头去,暗叹道怎么这么倒霉,被青川看见了自己这幼稚的样子。 暮沉入夜若繁华落尽,白日里所经历的一切,无论是热闹喧嚣还是平淡无奇,最终都回归在一屋之中一餐之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分享着彼此的快乐与无聊。 “娘亲,你知道吗,那些船坞好高好大,阿笙站在岸边往上看,仰得脖子都酸了都望不见头……” 阿笙小孩话多,饭桌上全是他一个人叽叽喳喳说着话,青川自是一惯食不言安静听着,还好叶寒不时会附和问道几句,不致于阿笙一人说得尴尬,虽然阿笙自己从未有此感觉。 叶寒夹了一块糖醋肉放进阿笙碗里,边问着,“除了这个,阿笙今日在军营还做了什么?” “嗯……”,阿笙将碗中的糖醋肉连米饭刨进嘴里,边嚼边想了想,吞咽清空了嘴里的饭食后这才继续兴奋讲道:“阿笙今日还在营台上为将士摇旗呐喊,击鼓鼓气,对了对了,娘亲,阿笙今日还一个人骑了大马,像风一样跑得好快,爹爹还说过几天也送阿笙一匹大宛驹给阿笙。” “一个人骑?”叶寒吃惊放下手中碗筷,转过头来似怨非怨盯着青川,虽未说一言却好似无声责怪着他说着,你让阿笙一个人骑马,他还这么小,要是摔下来可怎么办。 青川静坐一旁,好似没听见两人说话一般,专心致志吃着饭,对叶寒投射过来的愠怒目光丝毫无感,好似惹她生气的是另一个人一般,只抬手给阿笙夹了一大筷子苦瓜放入他的碗中,“关心”叮嘱道:“吃饭。”完全无视阿笙一下也皱成苦瓜的小脸。 随即也给叶寒夹了几块她最喜欢吃的盐烤鸡肉,然后像个没事人般与叶寒说起话来,“听说姐姐今日去了陆府,不知看过陆知那对双生子没有?听军营里见过的将领说,陆知这两儿子长得虎头虎脑,颇有其父之风。” 方才叶寒也是爱子心切一气,见阿笙平安无事、青川伏低姿态讨好,她也不好再气,笑颜会道 :“承文承武确实跟陆知长得挺像的,不过哥哥承文偏于安静,倒是弟弟承武性子更像陆知一些,跟明珠一样都是个好动爱闹的主儿,流画为此愁得不行,说这两孩子以后大一点,能走路了,再加上个爱舞刀弄枪的明珠,估计以后少不了她头疼的时候。对了流画还说让我……” 话到嘴边却话音突断,很明显叶寒这是犹豫了,亦或是不好意思,毕竟阿笙还在这儿呢! “让你什么?”青川很有兴致追问道。 叶寒娇嗔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微红发烫的脸看着坐在两人中间认真吃着饭的阿笙,羞怯怯小声回答:“……让我……让我们,也给阿笙,生个弟弟妹妹。” 听着间青川墨眸微动似有星光,可未来得及张开回话,就被阿笙这个嘴快的一下抢了先,饭也不吃丢下一碗青绿苦瓜,立即起身跑到叶寒身边,兴奋问道:“娘亲,你真的要给阿笙生个弟弟妹妹吗?弟弟妹妹什么时候阿笙才能看见呀?娘亲,阿笙想要个妹妹,最好像明珠一样可爱,还有阿笙也想要个弟弟,明珠比我还小都有两个弟弟了,阿笙也想要两个弟弟,不,三个!” 阿笙一口气不歇说着话,小嘴吧吧地话不停往外蹦,简直像个小话唠,叶寒听着根本插不上嘴,只有等他说完了才拉着他举着三个小指头的手,没好气回道:“三个?真当娘是兔子了,一生就能生一窝吗?” 一旁青川听之也不由被叶寒这话给逗得浅笑一乐,宠溺望着她温柔的侧颜,安静听着她继续对阿笙说着,“有你这一个调皮蛋就够我累的了,再生几个,你也不怕娘给累着?再说若真有了弟弟妹妹,娘就没有这么多精力放在你一人身上了,到时你这个小醋坛子还不得打翻了?” “不怕不怕!到时娘亲疼阿笙,阿笙疼弟弟妹妹不就行了!”阿笙小脑瓜子转得快,飞快回道。 叶寒一听不由生乐,捏了捏阿笙可爱的小包子脸,没好气回道:“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你以为这样就行了,弟弟妹妹又不是娘一个人想生就能生的,这还得看你爹!” 说了这么一番,问题再次抛回到青川身上,没能逃掉,于是阿笙伸长脖子追问过去,“爹爹爹爹,你和娘亲什么时候能给阿笙添个弟弟妹妹呀?” 顺声青川抬起头来,墨眼深沉难透,目光若有所思,随意扫了阿笙一眼,然后停驻在叶寒满怀期望正望向他的笑颜上,莫名舌唇欲一动开口应下,却见她一经多年仍旧纤弱单薄的身子,终是理智退了冲动,冷声提醒着阿笙说道:“春时苦瓜难得,不可浪费,吃完。” 说了这么久还是没能逃掉,阿笙心里大叹着倒霉,小脸苦大仇深地盯着碗中丝毫未动的大片青绿苦瓜,心里挣扎着不愿,可爹爹说话说一不二,而娘亲……阿笙抬头求救地望着叶寒,却见她低眉沉默不说一言,最后各路都走不通,阿笙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碗中的苦瓜慢吞吞硬塞进口中艰难吃下。 饭案上依旧是一家三口不变,却远没有方才的说说笑笑阖家热闹,异常安静,唯有筷箸相碰口中咀嚼之声。 吃罢晚饭,叶寒便带着在军营玩了一天的阿笙回暖阁洗漱睡觉。 明灯白耀如昼,青川一人独坐屋中,空空偌大徒生寂寞,青川看着叶寒碗中丝毫未动的盐烤鸡肉,墨眼微伤,心中不禁一叹,莫不无奈,拿她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