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南山》 池鱼(1) 二月冬尽,稷城郊外的梅花几乎落尽,唯有零星的红色在细叶之中冒头,却被乍来的寒风吹皱了面。 那寒风不知怜香惜玉,毫无止歇地刮过空旷的官道,掀起冰冷的尘土,一路向北呼啸而去,卷尽了天边阴云。 直到西边三十里外,覆没在了密林中急促的马蹄之下。 一辆相当惹眼的马车驰于狭窄的路面上,琉璃窗在缭绕雾气之中若隐若现,车顶的金龙雕像彰显着一派华贵。护送马车的一队士兵谨慎地观察着四周,在即将转弯的时刻彼此对视了一眼。 料峭斜风掠过枝头,一朵残败的梅花颤颤巍巍地飘落了下来。 在它即将被泥土掩埋之时,六匹鬃毛马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包抄了那华贵的车辕。六个手持长刀的黑衣人现身,紧紧盯着那被迫停下的马车—— 车头上空无一人,薄如蝉翼的帘幕轻轻飘动,一个端坐的人影依稀可见。 那六个黑衣人骑在马上,与护送的十余名士兵缠斗起来。其中一个黑衣人借机踏上马鞍,朝马车内跃去。雪亮的刀尖挑开纱帘,只见车内坐着的人正好抬头望来。 那是个裹着狼裘的少年,肤色偏深,眼窝深陷,冰蓝色的眸子澄亮,分明是个异族人。然而他似乎不太明白状况,懵懂的眼神如一头受了惊的幼兽,甚至紧张地抓住了衣角。 “沧族世子——”黑衣人目光阴鸷,长刀击去。 寒光乍现,血色四溅。 十丈外,一辆极其朴素的马车不紧不慢地停在了官道旁。一个戴着玛瑙项圈的少年钻了出来,颇为担忧地望向林深处的那片黑影。看样子,场面十分激烈。 “果然如裴先生所料,到唐国帝都这一路艰险非常。这第五批人跟了我们一夜,误以为阿湛是我,才找准了时机下手……只是,阿湛会不会被欺负?” 这少年黑发棕眸,眉目俊秀高挺,乍一看像是个装模作样的唐国人。只是一开口,不甚地道的东陆话就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只有北境外的沧族才会用如此低沉浑厚的腔调咬字。 “苏琰世子不必担心。”车内传出的声音如冰雕雪冻般,令春寒更肆意了起来。 紧接着一声清脆,隐约是棋盘上落下了一子。 苏琰的目光紧张地跟随着不远处被树林遮蔽的身影,直到那件本属于他自己的狼裘出现在了那身影之上,才松了口气。他正要回身向车中人说什么时,忽然,耳畔风声骤起。 两个鬼魅般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 苏琰反应不及,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这又是哪里来的刺客,看样子比之前的那些个身手都要好上许多,恐怕难缠得很……现下护卫队虽在附近,这些人冲着他来…… 不对,未及苏琰细思,只见那两个人影竟直接掠过了他面前,向马车内袭去。 “裴先生!”他立刻喊道,同时握紧了袖中的短刀,毫不迟疑地回身奔去。 “裴先生,他们不是来杀我的!是冲你……” 几声闷响落在了苏琰耳中,先前两个人影似是霎时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正欲逃走。其中一个与苏琰擦肩而过,正捂着身上的血窟窿。可惜这二人身法极快,苏琰连拉扯一把都来不及,只得眼睁睁地放他们离去。 他朝车舆内看去,只见棋盘碎裂,黑白子落了一地。清明日色穿过帘幕,落在拾起黑子的手上,骨节分明,如华贲的集市上那种珍贵玉器般透着寒光。 那人神情一如北陆的深冬时,大雪覆了镜湖,亦掩去了星月般的眉目,只留下冷淡疏离的眸色。他一身无甚点缀的玄衫,唯有袖袍上是用金色丝线绣着飞天龙纹,乃是唐国北境军“嘲风”的标志。 苏琰忽地想起从前读东陆书卷时,看到的那一句“萧萧孤竹,清举疏远”,却不敢妄言一二。 他的目光落在对方怀里,只见一只玄铁铸成的机弩安静地卧着,冰冷坚硬。想必正是方才击退那两个刺客的东西。 苏琰微微垂眸,忽地惊了一声:““裴先生,这里有一枚银戒!” 是慌忙逃窜的刺客遗留下的。 那冰凉的戒指落在了裴濯手心上,竟生出了些许暖意。淡淡一瞥后,那双眼眸中的平静忽然有了一丝破裂。他当然认得,那银戒来自龙神殿……昔年种种,连带着汹涌的情绪瞬间呼之欲出。 “……裴先生?” 苏琰的声音打断了裴濯的思绪。刹那间,那些试图破土而出的东西又被尽数藏了起来,不露一点痕迹。 这时,身后的脚步声传来,一件狼裘被扔进了苏琰怀里。他堪堪接住,就见阿湛跃上了车头,拉起了缰绳。车身一动,苏琰趔趄着坐了下来。阿湛一身粗布短衣,回头不无得意地冲裴濯扬起笑容。 苏琰顺手将那件暖和的狼裘递给了裴濯,唯恐后者不要,执着道:“东陆春寒,比北境还要冷些,裴先生不要着凉了。” 递过衣物时,指尖不小心触到了裴濯的手背。苏琰一愣,果然,如冰河般冻人。裴濯不再推辞,轻声谢过。 马车再次上路,与前方的护卫队汇合。阿湛闭着眼睛枕靠在车轸边缘,嘴里正不自觉地嚼着林中飘落的草叶,似乎睡得正香,任车走得歪歪斜斜。 苏琰掀开帘幕,一路兴奋地眺望着。来时的方向,山脉阻隔了目光。连绵的群峰徘徊在云雾里,如刀戟横斜的武器库。 他认得,那是唐国书里说的云阙山,历代的将军都葬在那里。唐人信奉龙神,传说云阙山乃是龙骨之地。英雄冢立在北面守土卫疆,才能保佑唐国世代强盛,不受外敌侵犯。这外敌,当然也包括他北境沧族。 “裴先生,我听说瀚帝建立唐国时,跟随他一同长大的锐瑛将军却不幸英年早逝。临死之前,锐瑛将军告诉瀚帝,他想要葬在云阙山的北面,这样便能一直眺望着北陆的安危。后来,唐人循此习俗,便都将最为英武的将军葬在此处。就像我们沧人死了之后,只有英雄的尸骨能够在草原上供飞鹰啃食。我们相信,他们会成为鹰的翅膀和眼睛,一直守卫着天流城。” 苏琰弯着眼睛,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裴将军呢?他也葬在了云阙山?” 裴濯的手一顿,淡淡道:“不曾。” “为何?裴聿书将军不是大英雄吗?” “昭文年间,并无裴将军,只有逆臣裴聿书。”裴濯神色平静。 苏琰一怔:“可是,裴将军不是你的父……” “世子,我与裴将军,并无任何关系,”裴濯缓缓道,似是在提醒他,“此番进了稷城,便要慎言,纵然颇多疑虑,都要放在心里。” 苏琰气馁地应了一声,脑袋朝前方一扭,喜悦之情又跃上了眉梢。 “裴先生,你看!” 不用抬眼,裴濯也知道,云阙山脉的对面,是那铜墙铁壁般坚硬寒冷的稷城。 ——在前方,涌金铁铸成的高大城池正逐渐露出了壮观的身影。光顺着宏伟的黑色城墙散开来,如点点金光落在了深不见底的汪洋之上。 十年了。 自他十七岁离开这里,三千多个日日夜夜都饱受着内心的折磨。他有多想回到故土,就有多厌憎稷城。他与这矛盾的情绪相抗,亦如他同这副身躯里捏碎五脏六腑般的寒冷相伴,早已习惯了。 只是离稷城愈近,回忆便愈如瀛海之浪,无休无止地袭来。 裴濯的目光落在了手边的一只檀木盒子上。那盒子因颠簸而开了半截,露出了泛黄纸页上歪歪扭扭的字迹。他按了下去,视线望向了车外。 青山如黛,黑云已散,天光正好。 许多年前,他也曾如此眺望过那座坚不可摧的城池。 自那一眼之后,霜华伴月明,万籁寂无声。 那好像也是冬末春初,是他离开稷城的时节。 - 与此同时,稷城中,长街熙攘,热闹非凡。仿照南方修造的画船顺着建河的碧波穿过了街市,浸润在婉转的丝竹声中。 “上回说到,红馆此地,起初名为雪满楼,乃因冬日大雪覆朱阁之景得名。许多人不知,雪满楼便是当年仓廪学堂的旧址。那时我唐国的风流少年郎尽在此处求学,文有科举争魁,武有风华试剑。 银鞍照白马,踏尽五陵风——” 此话一出,看客们皆笑了。毕竟如今,红馆乃是整个东陆最有名气的风月之地。不仅是因为美人无数,还因那往来之客皆是钟鸣鼎食之辈,在此处为博美人一笑,豪掷千金,留下多少风流韵事。 此时,红馆的后门面对着建河,搭起来的破台子上,说书人捋着自己的胡子,端起温热的茶碗嘬了一口。 人群中有人问道:“可是些有姓名的人物?” 那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位看官莫急,待老夫慢慢道来。这群少年郎,个个都不同凡响。这其中有两位至交好友,一个是宁安将军府的独子,也是我唐国这百年间来最年轻的状元郎……” “你说的可是裴聿书那乱臣贼子的养子?!昭文九年,渎神乱政,人人得而诛之。”有人嚷道。 “胡说什么!裴将军当年的事情岂是你我能轻易判断?莫不是听了那褚太师的片面之词?”另一人驳斥道。 二人正红着脖子争执,不消两句,就有人拦着那后者。然而迟了,人群中不知何处窜出来了两个拿着紫色牌子的人,一边高声喊着“佑西府办案”,一边将那称呼裴聿书为“裴将军”的平民男子绑了起来。霎时间,旁人皆噤了声。 台上的说书人仿佛司空见惯,微微一笑,继续道:“那两位知己中另一个嘛——” “说来是天潢贵胄,咱们稷城响当当的大人物,继承的却是陛下母族的血脉,乃是当年风华试剑的头名……” “……就这样,二人不打不相识,随后一起惩奸除恶,成为了一生难得的知己。可要说他们的命运啊,那真是令人感叹不已。昭文九年,状元郎上朝第一日,雪白的衣角不知怎的脏了一大片,陛下震怒,遂即发配到北陆边境。同一天里,小王爷在龙神殿误服了一坛子上贡给龙神的酒,意外中毒,武功费尽,记忆全失,如今只能是……”尖细的嗓子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画船上,屏风之后,正坐着一广袖宽袍的青年,眉目多情,神色慵懒。他那一双濯濯如春月柳的眼睛上挑,时而如枝头桃花般风流,时而静如平波、暗藏深澜。这人仿佛浑然天成的独特,令人想要亲近,却又自惭于形秽。 他左右各有一名妙龄女子,正美目流转,垂眸浅笑。 “嗯?只能是什么?”他持着扇柄,好奇道。 复述的小厮汗如雨下,迟迟不肯张口。 “都是老话了,无非是废人、傻子、白痴,你挑一个。”俊美无双的公子弯着眉眼,一副亲近语气。 他虽笑着,那小厮却吓得软了腿,“砰”地一下跪在了地上,不止地磕头:“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那绯色华服的公子一听便失了兴致,挥了挥手。这时,另一人的调笑声随着脚步由远及近:“轻着点磕,这可是云州的名贵木材,若砸坏了船板你可赔不起。” 只见来者乃是当朝的云麾将军杜舜,一身羽林军的银甲,惹眼得很。那年轻公子近侧的两位美人见状,与不住发抖的小厮一并退开了。 “怎么着,又是谁惹静王殿下不开心了?”杜舜放下佩剑,朝那尊贵的年轻公子笑道。 江凝也左手撑着头,束起的发丝滑落在身侧。他声音低沉,百无聊赖:“稷城的二月真是无趣得紧。” 话音刚落,一名碧色衣裙的侍女从画屏后走出,径自走到了江凝也身边,将手里捧着温热的茶杯递上。 “那可怪不得稷城。天下哪儿有殿下你没见过的稀奇?”杜舜转而朝那侍女道,“是吧,皎皎?赶明儿他又要嫌你特意备的茶是他喝过的了。” 皎皎抿着嘴,忽道:“听说北境的华贲都指挥使要回帝都了。那位小裴大人可是殿下的知己同窗,殿下盼了好久,今晨才差人去接了呢。小杜将军,这算得稀奇吗?” 江凝也凤眸上挑:“皎皎,你是怕杜将军不知道?” 皎皎自知失言,听得主子话里的怀疑,吓得手一抖。她悄悄抬眼瞥去,见江凝也勾起嘴角,方知他并没有真的生气。 “那殿下或许迟了,”杜舜道,“听说裴大人为了平安护送沧族世子回来,特地安排了人马从好几路分散视线,连前去迎接的羽林军都不知晓具体路线。如今,说不定都已经到了。” 江凝也摇着山水描金的纸扇,叹了口气:“本也是想做个面子。什么劳什子同窗……我病了这些年,可一个字儿都记不得了。杜舜你说,我与那裴大人熟吗?” 杜舜为难道:“殿下,这问题……当年我们在仓廪学堂彼此之间疏远得很,可真记不清了。” 江凝也没有再为难他,视线掠过红馆的檐角,悠悠道:“天下又有哪里的知己比得上红馆的美人儿?” 杜舜闻言,摇头道:“裴大人若知道殿下拿他比红馆的姑娘,还没迈进稷城半步就要被气死了罢?” 皎皎“噗嗤”一声,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红馆的宗姑娘可说了,殿下乃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注1)。莫说红馆了,放眼整个唐国,都无人配与殿下并称知己。” 帝都里,总有好事者喜欢偷偷谈起静王殿下当年在龙神殿偷喝贡酒之后中毒一事。但凡有人说一句“那位殿下本是风华正茂,俊雅风流”,必定会跟着一句“唉,幸好啊”,好似脑袋和功夫远不及那皮相重要。 “殿下说过,宗姑娘的称赞那是私也,不能作数。”杜舜玩笑道。 “……不如问问小裴大人?这几年送到北境的信可不能白写了。”皎皎狡黠地眨了一下眼,在江凝也耳边小声道。 江凝也懒洋洋地靠在窗边,任凭这二人没上没下地揶揄自己。这些年来,他曾有过许多疑问。然而所有暗中的调查都停在了同一个人身上。裴濯。他有一种预感,他想要的答案,会和那个人一同回到稷城。 思绪飘忽之际,忽听杜舜“诶”了一声:“那棵梅花树竟然还没谢完。” 他循声望去,建河前方不远处,拱桥边的一枝梅花映入眼帘。这恐怕是稷城最后一枝开着的梅花了。念及此处,他不禁有些倦意,真是无趣极了。 “那是陛下去年赏赐的,”皎皎应道,“说是西北的梅花,品种珍贵,花期也长些。仅这一棵就要十万金呢。殿下说放在府中无人观赏,不如栽在兰亭道上,给大家都来瞧瞧。” “……十万金?”杜舜咋舌道,一面算着自己的俸禄,这得几辈子才够啊。不过十万金买棵树,他身体康健,头脑也无甚毛病…… “赏心悦目勉强够了。”江凝也不甚在意。 他的目光远远地停留在那梅花之上,仿佛天地间忽然多了一抹颜色。 然而,下一刻,一辆马车停在了拱桥边。车头上的少年眼前一亮,随即自然地伸出了手,硬生生掰断了那枝梅花,还献宝似的将它递给了车内的人。 这一动作行云流水,看得画船里的杜舜和皎皎瞠目结舌。二人僵硬地扭过头,只见江凝也唇边笑意渐散,凤眸危险地眯了起来。 ※※※※※※※※※※※※※※※※※※※※ 注1:“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出自郭茂倩《白石郎曲》。 新文开更,谢谢阅读噢~携小裴和小江问候各位小可爱=3= 今天更新1w字,接下来一周每天都有。后续更新频率的话,v前跟榜走,无榜视情况日更/隔日更。 ———预收文1《万物算法》 叶瞻,学术新星,无敌理性,立志当全世界paper发得最多的单身狗。 阴差阳错进入某战队赛训组,指着里头最好看的人: ——“数据不达标,罚跑二十圈。” 凌久朝,电竞新人,看书就困,生来就是无所畏惧的小少爷。 一身jk女装,光着脚坐在转椅上,歪着脑袋眨了一下眼: ——“我不能笑,再笑假体就要掉出来了。” 因为一张季后赛的照片,二人被联盟和粉丝按头炒cp—— 叶瞻耳朵尖红了,摸了一下鼻梁,故作冷静:“根据我的回归模型,外生变量十分复杂,所以为了提升曝光装gay并不明智——” 凌久朝把外套裹在了他身上,不耐烦地打断他,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我好像知道怎么装,我教你。” 他们相互厌恶,又暗生羡慕。 外冷内热学术打工人受x外热内冷年下少女攻 ——万物皆有算法,你除外。 ———预收文2《十四夜》 他步入黑夜之中,听见了地球上那场下了两百万年的雨。 科幻末世题材,1v1,he。 禁欲系美强惨攻x邪魅狂狷皮皮受 ——直到宇宙尽头。 池鱼(2)【捉虫】 耳畔熙攘声不绝,裴濯垂眸凝视着手里的那株梅花,忽然生出了一丝久违的恍惚。 曾几何时东陌上,春衫正薄,也有人从树梢折了一枝摇曳疏花赠他。 明明往事已相隔千山万水,却仍历历在目,不肯消逝。 这时,车外却传来喧哗声。苏琰探脑袋望了一眼,立刻急道:“不好,阿湛与人打起来了!” 杜舜硬着头皮推开了凑热闹的人群,真想不明白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异族小子,如此不知死活。身手却很好,五六个银甲士兵都在他手里讨不到便宜。 “都住手!”杜舜喝了一声,见那异族少年迟迟不肯放下手中的弯刀,这才忍不住冲自家手下翻起了白眼。末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朝那马车喝道:“羽林军办差,即刻下车!” 话音刚落,就见一人掀开车帘,不紧不慢地走了下来。 杜舜本要发作挣回一点面子,却在看见那人面容时愣了一下,随即脱口而出:“裴濯?!” 周围的羽林卫见杜舜一脸迫不及待的喜悦,方才缓缓退开。 “……杜将军。”裴濯微微颔首,示意阿湛放下手中的刀。 此时,苏琰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玛瑙项圈撞着身上银饰,丁零当啷响了好一阵。他停在裴濯身侧,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视线从热闹的街巷缓缓挪到拱桥上,在人群之中徘徊。 “你……”杜舜这才了然,未及细想,目光落在了裴濯怀中那株艳色之上,不由地有些头疼。最终,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这梅花……你先还回来罢。” 裴濯见杜舜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未来得及动作,阿湛就猛地挡在了裴濯身前。蓝眼睛的少年颇有几分委屈,想要护着那梅花枝,却在裴濯的一个眼神下讪讪地收回了手。 “你这小随从……可是个哑巴?”杜舜笑道。 阿湛瞪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阿湛不是哑巴,”裴濯平静道,“只是不会说话罢了。” 杜舜心道,那可不就是哑巴么。 “阿湛年少无知,不知这梅花是有羽林军守卫的,若是……”裴濯有意停顿了一下,看向杜舜。 小杜将军心里苦啊,纵然是昔年同窗,如今也由不得他说了算。不过若是那人已经走了……杜舜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心虚地压低了声音:“这可是陛下亲赐的梅花,十分贵重。比咱们当年那个还要贵上许多……” “杜将军的意思,是要赔?”裴濯打断了他叙旧的话头。 杜舜面露难色:“也不是……” “自然是要赔的。”清冽醇厚的嗓音从来往的人群中传来。 裴濯心头一紧,手指不自觉地在袖中攥紧了些。湿润的冷风拂过建河的涟漪,在清明日色下骤然成了呼啸而过的疾风,轰然停在了耳畔。 冰凉又恣意。 来人言笑晏晏,眉宇间自有天真风流,与记忆深处那张青涩的面孔逐渐重合。若非他最不想见的人……又能是别的谁。 裴濯敏锐地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并没有回以凝视。 只听那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渐近。 “裴大人,”凤眸弯了起来,悠悠道,“云州裂谷的梅树百年才生得出一棵,再有百年才能开出花来,故而是贵重了些。今年这树总共也就开了十枝,每枝就要值万金。” 阿湛闻言,只觉这人实在是平白挑衅,又直觉他很不好惹。一面干瞪着,一面又瞟了一眼裴濯。他站在裴濯身后半步,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莫名地,觉得他此时很不一样,像是有着微妙的紧张,以至于姿态不如往日稳重,甚至袖袍有些颤动。 不对,不是眼花了,阿湛变了神情。 “……静王殿下。”裴濯抬手作简单的礼,眼神在那人身上轻轻一瞥便挪开了,显得克制而生疏。 一只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手腕上方,声音柔顺亲和:“不必多礼。” 裴濯抬眼,便见那双春日枝头般的眼睛顿时近了许多,正能瞧见纤长的睫毛落下一片阴影。江凝也的笑意盈在浅色的眸中,好像他们还是多年前兰亭道上亲密无间的一双少年郎。 下一刻,裴濯不动声色地放下手,避过对方袖袍上传来的温暖。 “臣不敢。” 江凝也微怔,想是有杜舜在场,对方便拘谨了,于是更近了一步,试图一把揽过对方的肩:“阿濯不必与我称礼。” 出乎意料地,裴濯顿时僵硬起来,整个人停顿了一下才推开了他。 江凝也的笑容僵了一瞬。这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反应,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致——不仅没有兄友弟恭,还显得颇为抵触? 倒像是他强迫对方似的。 他便不信邪了。 “我惦记着与阿濯的同窗之谊,不想一别十年,竟生疏至此?”江凝也露出颇为受伤的神情。 裴濯站在原地,似是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慢慢对上他的视线:“臣听闻殿下大病初愈……” 江凝也颇为惊讶:“阿濯在北陆也曾听闻?” 遂轻叹了一声:“说来惭愧,昔年往事,我大都不记得了。日后若有机会,还请阿濯多多告知于我。” “殿下,昔日之事已隔万里,不必介怀。”裴濯淡淡道,一双眼睛平静地望着他。 江凝也心里生疑,表面上却也不好强求,只是盯着他,想要从这张冰雕雪刻似的脸上分辨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饶是他自诩观察入微,却在此人身上一无所获。 “阿濯……” 裴濯垂眸,再次道:“臣不敢。” “阿濯,”江凝也如同没听见似的,话锋一转,“看在你我是同窗知己的份儿上,这梅花你姑且收下,改日还个千金,意思一下就足够了。” 苏琰愕然咋舌,扭头见阿湛一脸惊惶,立刻小声安慰道:“别怕,我身上好歹还带了三百金呢,大不了先赊一些。” 江凝也笑意盈盈,见这位“知己”仍然神情平静,丝毫没有争辩的意思,亦颇有一丝惊奇。莫说千金了,都指挥使这样的官差,一年的俸禄恐怕连一百金都没有。如若不是他这位同窗见过世面,那就是如传言之中所说,有贪污受贿之嫌。 恍然间,暮色将至。江凝也看见裴濯如墨的眸子深邃了几分,总觉得此情此景有些过于熟悉,可有什么在他的脑子里拼命拉扯着,将碎片撕为更小的碎片。是什么……是他快要抓住的……什么呢? 这时,他发现裴濯似是脚步虚浮,正要说什么,便见他身侧的那名年轻的异族随从默默扶住了他。旁人未曾察觉,江凝也的心中却升起了一丝疑虑,视线在那只扶住裴濯的手上停留了许久。方才他碰到过裴濯的手腕,冻得吓人。 杜舜见场面一时僵持住了,咳嗽了一声:“裴大人,殿下既然说了只用赔千金,你也算是答应了。这事儿,姑且就了结了罢?” 裴濯没有答他的话,反而对江凝也道:“殿下方才说错了。” 江凝也挑了一下眉:“是么?” 他走得近了些,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清的声音道:“我与殿下,从来不是什么知己。” 江凝也闻言,不怒反笑。他勾起嘴角,只觉得事情终于有了点儿趣。 这时,杜舜朝不远处看了一眼,皱眉道:“殿下,监察院的人要到了。”话毕,他瞄了一眼裴濯和苏琰,先行告辞,带着两个羽林卫迅速消失在了街巷的另一头。 一时之间,空气仿佛凝结。 江凝也微微抬眼,手中的纸扇晃了起来:“这位,就是天流城的世子了吧?” 他问的是苏琰,看的却是裴濯。 然而,就在苏琰刚要开口时,熙攘人群之中突然钻出了一个身影。那身影擦过了几个近卫的铠甲,直直地跌坐在了江凝也和裴濯的脚边。 裴濯垂眸,只见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女。粗布短衣,发上别着一支木钗。她脸上沾了些尘土,瞧上去脏兮兮的。此时仰着头,在侍卫的剑尖下不自觉地瑟缩起来。她蹭在地上向后缩去,手指冻得通红。 裴濯弯下腰,朝她伸出了手,轻声问道:“冷吗?” “冷……”少女喑哑的声音颤抖着。她望着眼前这人,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江凝也本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一幕,摇着的纸扇却忽然停住了。 只见那少女在起身之际顺势扯下了发上的木钗,然后直直地朝裴濯身上扎去—— “裴先生!”苏琰惊叫出声时,阿湛已然察觉,劈手就朝那少女砍去。 裴濯拦住了阿湛。 然而,他的左手包裹着那只木钗,几滴鲜红顺着苍白的手腕落了下来。 他望向那少女,原本楚楚可怜的面容此刻却充满了怨毒。 “……你还我爹爹。”一字一顿,从齿缝中钻出。 裴濯就着那木钗反握住了少女的手,问道:“你爹,是何人?” 少女的视线轻轻落在了他的袖口上,金色的龙纹在暮色下流淌着淡淡的光芒。 “嘲风军?” “我听见了,你就是华贲都指挥使,”那少女憎恨的神情令周围人皆是一愣,可说及此事,她却不禁哽咽起来,“我阿爹不想打仗的……他不想离开东州……都是你,是你要打华贲那场仗!他才回不来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要挣脱裴濯。泪珠子如细线一般,在尖叫声中碎裂开来。 原本吵闹的桥畔在这时安静了下来。路过的稷城百姓纷纷停下了脚步,侧目而视。 谁人不知,四年前北境华贲一役的惨烈——血流成河,死伤上万。那一切本不该发生,若不是当时新上任的都指挥使一意孤行,非要与蚩族挑起战争,又怎会有东州百姓被强行征入军中。 哪怕过去了四年,也有人许多记得,当时那装满了衣冠的灵柩结成了长队,哭声翻山越岭而至。 江凝也轻轻挑眉,饶是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听说过此事——那一战,也并不仅仅是边境的战役,更是裴濯此人在朝中终于选择了那个权势滔天的人,太师褚梁。朝臣们都说裴濯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洗清了自己身上“罪臣之子”的阴霾。而坊间流言却皆道他背信弃义、与奸臣为伍,必遭万世唾骂。 而他眼前,裴濯听到那哭诉之声,竟毫无动容。冷漠如斯,令人生畏。 真不愧与那些脏东西是一丘之貉。 正想着,忽听不远处传来了车马声。江凝也侧过身,嫌弃似的用纸扇掩住了鼻息。脏东西来了。 “裴大人与世子远道回城,监察院未能出城迎接,还望裴大人见谅。” 声已出,人方至。玄衣轻甲清了宽阔的道路,从中步出一身朱红官袍的中年男子,方正的下颌蓄起了须髯,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饶是多年不见,裴濯也能认出他来。当今的监察院院长,章若晗。 章若晗笑着看来,惊异道:“裴大人,这是……?” 裴濯早已放开了那少女,此时拍了拍衣袖,将受伤的左手负在了身后。 “路遇城郊百姓罢了。” 裴濯朝那少女道:“你还不走?” 那少女瞪大了眼睛,泪水尚未干涸。但她瞧见了监察院的人,不住地颤抖起来——比方才与仇人对峙时更为可怖。她低下了头,尽量避开对面的视线。 章若晗微微一笑:“这姑娘是城郊哪里的?” 不待那哆嗦的少女回答,江凝也插话道:“南面山下居煌镇的。” “殿下?”章若晗这才发觉桥边一身华服的人,速速弯腰行礼。 然而江凝也却不看他,径自问那少女:“我说得可对?” 少女抓着衣襟,不肯回话,似是默认了。她小心翼翼地抬眼,见这年轻俊美的公子用扇子遮住了下半张脸,摄人心魄的一双眼睛却冲着她弯了起来。 皎皎会了意,立马上前,从袖中掏出了几颗碎银放入那少女的手中,并柔声道:“姑娘,稷城距你家甚远,今夜天色已暗,不如在城中找一处歇脚的地方,待明日再回家不迟。” 那少女没吭声,低头握着银子,继而转身飞快地没入了熙攘人群之中。 江凝也微微蹙眉,对上了裴濯的视线,继而也对他露出了一贯的笑容。 “奉天,诏曰:华贲城指挥使裴濯在北境效力十载,耿直清正,功名昭昭,平息北陆战事,保我唐国河山。念其安//邦之才,为栋梁者,必济巨川。故诏回帝都,晋尚书使,食邑一千户,赐云中府良田百亩,南唐锦缎二百匹,其余封赏待殿上议。请奉。” 章若晗的声音低沉清晰,回荡在建河之上。 “殿下,裴大人,今夜宫中设宴款待沧族世子,还请诸位移步。” 江凝也仍不看他,只问皎皎:“来了吗?” 他嗓音悠然清润,恰好让裴濯和章若晗都听见。 皎皎甫一点头,苏琰和阿湛回过身,便见不知哪里来的一列舞姬和一列乐师,浩浩荡荡起码有五十余人。那队伍里有笛有箫,甚至还有敲锣打鼓的,好不热闹。 章若晗还未及说话,便见那些舞姬和乐师分开来站在成排的守卫军跟前,给队伍后方姗姗来迟的金玉车辇让道。 “阿濯,”江凝也咬字清晰,暮色落入他的眸中,一片潋滟,“这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 渐去的云影遮盖住了裴濯的半张脸,如晚来烟雨飘落在了稷城的古道上。 这一幕看得江凝也一愣,突如其来的似曾相识在刹那间涌上了心头。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茫然。 “多谢殿下。”裴濯轻声道。 江凝也收起了纸扇,眸中笑意仍在。他路过章若晗时故意停下了脚步,小叹了口气:“章大人不早说自己来了,这车辇可只备了三驾。这下,要劳烦章大人绕道了。” 章若晗弯着腰,低头拱手,耳畔的轻笑显得极为刺耳。 稷城西巷之中,往来人潮如建河之波,将一切细枝末节藏得天衣无缝。 ——有趣。江凝也坐在金玉车辇上,还回想着方才那一幕。华贲都指挥使在帝都的恶名怕是要传开了……那人既已投诚褚梁,倒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只是,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他失去的……或许全都与此人有关。 思及此处,久违的烦躁从心底升起。他轻轻皱眉,细长的手指按上颞穴。 跪坐在一旁的女侍皎皎为江凝也递上一杯热茶,掩面笑道:“那小裴大人模样倒真是好看极了。我看,咱们稷城又要传上许多风流事了。” “冷鼻子冷眼的,跟章若晗有什么区别?”江凝也捧着茶,心不在焉道。 “那纵然是冷着一张脸,还是俊雅至极,温润清举……”皎皎说着,忍不住想回头。 “下车。” 皎皎一愣。 江凝也抿了一口茶水,见她还跪坐在原地泫然欲泣的模样,惑道:“愣着做什么?让你去给小裴大人送杯茶。” 皎皎闻言,瞬间收敛起了眼里的泪光。 待她送完茶回来了以后,脸蛋上都有些泛红:“小裴大人说——” “劳烦姑娘替我谢过殿下,宁安春叶不浓不淡,恰好。” 裴濯捧着茶碗,乌黑的瞳色里映着那走在前方的车辇,纱幕与鹅黄宫灯相映,将那人的身影衬得极为柔和。 差一点,他就要伸出手去阻止那落下的帘幕。 ※※※※※※※※※※※※※※※※※※※※ 江凝也:阿濯有点拗口,我真这么唤他吗? 池鱼(3) “疏雪寒红烛,高阁祝东风。 教尔拍遍栏杆,横笛一曲闲梦远…… 且把平生闲吟闲咏,赋作喜相逢——”(注1) 绵绵鼓瑟伴着婉转唱词一路飘到了宫城门,扫过了君子台上的一地新叶,漾起了龙神殿周围的一池春水。 而秋屏宫内异常盛大的宴会上,坐在正中央的人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玉扳指。偶尔抬头时,十二旒下狭长的双眸不怒而威,似是能穿过桌前的珠帘,令偷看的舞姬身形一滞。 两侧坐的尽是满朝文武,身前都摆满了珍馐,觥筹交错,好一派热闹非凡。李思玄看得实在有些倦了,不住地打着呵欠。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抬手,一旁伺候的年轻随从便立刻会意。 “太师还没来吗?” 那随从毕恭毕敬道:“陛下,太师大人应是在路上耽搁了。” 每次都是这一句,也没点新鲜的。李思玄一听便烦躁,索性也不再问了。 正巧这时,宫门处传来一声锣鼓,通传的人扯着尖嗓子。许是这声音太过尖利,惹得李思玄皱起眉头。 殿堂中央的舞伎歌姬都纷纷退到角落里的乐师身旁,顿时无数双眼睛都在走来的那四人身上打量着。 江凝也走在最前面,对两旁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末了停在原地等那两人一同向着珠帘后的李思玄弯腰行礼。 “快快免礼,”李思玄挥了下手,眉头皱起,“这外面冷得很,还念怎的还专程去一趟。” “皇兄不必担心。城中春色正好,臣弟正巧出门透气,这才听闻指挥使回稷城,索性去凑个热闹。”江凝也弯着眼睛,一副乖巧的模样。 李思玄“哦”了一声,又道:“这宫城之中亦有大好春色,何必去远道。你若有什么喜欢的花草虫鱼,养在府中便是。上回近香宫那棵松树,可是植在院子里了没有?” 这话一分是怪罪,其余九分则皆是宠溺。 李思玄身边的侍从上前一小步,小声道:“陛下,年前便植过了。” “那朕便放心了。” 李思玄的视线落在拱手的苏琰身上:“世子竟还懂得唐礼?” 苏琰放下手,声音清朗:“苏琰见过唐国陛下。我虽生在天流城,母亲却来自唐国,因此幼时习得一些贵国礼仪。” 李思玄将玉扳指放在桌上,这才打量起这少年人,果然是眉清目秀,不大像北边的血统。 “来人,赐坐,让贵客站着岂是我唐国的待客之礼?” “谢陛下。”苏琰不卑不亢,抬脚前先望了一眼裴濯,这才跟着引路的侍从去了西面的座上。 这时,李思玄才让裴濯抬起头来。他盯着裴濯看了好一阵,忽然唇边泛起一丝瘆人的笑意,缓缓道:“状元郎竟也变化了些。” “朕还记得,昭文九年,你在承平殿上,也是如此站在朕的面前。时隔多年,爱卿在边关立有大功,文武双全,乃是朝臣们的表率。” 裴濯俯身,声音淡然:“劳陛下记挂。臣位卑,不敢称功。” “呵,还是老样子,”那双凤眸幽深起来,“你是否在心里怨恨朕?” 此话如淬着毒的银针般落在安静的大殿上,引得人人惊惧不已,恐十年前的旧事重提。 一时之间,无人敢言。 裴濯仍旧称礼,没有抬头:“臣在边关多年,对陛下深怀感激。蒙陛下关照,如今才得以重回帝都。” 李思玄浮出玩味的笑容,忽然道:“朕方才想起来,前两日,瞿符死了。” 裴濯在袖中攥紧了手,碎发遮住了蓦然寒冷的眼神。 李思玄问道:“你还记得他是何人吗?” 良久,裴濯声音艰涩:“……翰林院大学士,昭文大典的主笔。” “错,”李思玄慢慢道,“从昭文九年起,他就是佑西府的阶下囚了。听说这些年来,他都是啖肉而活。” 佑西府与大理寺不同,怎么可能给囚犯送吃食……裴濯嘴唇发白,那些钻入耳蜗的字眼如刀入肺腑,难以忍受残忍的真相。 李思玄大笑了起来:“吃自己的肉?真是新鲜。也不知是不是如传言所说,是甜的?哈哈哈哈哈裴爱卿,你不觉得好笑吗?” 裴濯的喉头干涩,不禁有些反胃。然而他只能靠着指甲没入掌心的疼痛,硬生生将那酸涩压下去。 宫宴上,寂静无声。 唯有江凝也笑出了声,手中的酒杯砸在盖着绸缎的桌板上,呛了几声:“咳咳咳……皇兄,这样的稀奇事怎么不讲给我听听?” 李思玄听到这话,眸色微沉,随即亦笑了起来。他悠悠道:“朕不过想与裴卿叙旧罢了,毕竟你的父亲……” 李思玄故意停顿了一下,见裴濯神色平静,不禁有些惊奇。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你的生身父亲宁安将军对唐国有大功,不仅西境百姓年年悼念他,连朕一直挂念着。我唐国,二十余年未有过这样的人物了。” 他摊开手指,细细凝视着自己的掌纹,叹了口气:“老蜀王去世之前对你这个外孙也是挂念得很,非要修书与我,问你何时才能归来。如今你回来了,却未能见上他最后一面。真是可惜了。” 未及裴濯答话,李思玄眼神一扫,语气突然轻快起来:“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紧张做什么?中书舍人才刚回京,不必如此,赐坐吧。” 中书舍人……裴濯微微蹙眉。 此时,东面有一人立身拱手:“陛下,臣以为,指挥使离京多年,刚回到帝都尚未熟悉朝政,便指认官职,实是不妥。” 李思玄诧异:“韩近,今日是宫宴,你与朕讨论国事?” “陛下,中书舍人乃是宰辅的左膀右臂,希望陛下慎重考虑。”韩近坚持道。 此一言,立刻引发了在场臣子们的议论。自上任宰相袁维十余年前逝世后,宰辅一职便一直空缺,代行具体职务的,乃是太师褚梁。中书舍人这个位子,说白了就是在褚梁手下当差。 如今佑西府与谒天司里应外合,太师一党把持朝政,谁不想上赶着巴结。唯有韩近这个不识眼色、自命清高的,旁人便都暗中看他笑话——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能苟活到现在,还从偏远的西荒一路被提拔到了尚书省。 “那尚书令倒是说一说,指挥使应该去哪儿赴任?”李思玄反问道。 韩近再拱手:“臣认为,若以熟悉政务为先,指挥使应先在尚书台、工部或大理寺行事。” 李思玄敷衍了一声:“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朕已经……” “陛下,臣认为,韩大人所言,并无任何道理。”那声音低沉稳健,由远及近,打断了李思玄的话。 李思玄闻声抬头,眼里顿生出一丝喜悦。 一袭绛紫而来的,正是太师大人。 褚梁此人生得挺拔,惯居上位而习于威严。他淡淡地瞟了一眼韩近,便让对方生出了抵抗之意。韩近负着手,并不多看。 见褚梁来了,李思玄佯装怪罪:“太师大人事务繁忙,今日又迟到了。” “请陛下责罚。龙神祭将近,臣前往谒天司与大祭司议谈,在回城路上偶遇芳香斋临街贩售糕点。臣记得陛下喜欢甜食,恰逢宫宴,便叫他们多准备了一些,这才耽搁了。” 一旁的侍从瞧见褚梁的眼神,便立刻吩咐人将那些糕点分盘呈上。 李思玄这才高兴了些,抬眼发现韩近还站着,便轻飘飘地说道:“韩爱卿先坐下,尝尝这芳香斋的吃食。至于旁的,咱们明日上朝再议。” 韩近坚持道:“陛下,裴大人刚回帝都,沧族世子又初来乍到。他二人行事未定,连今夜宿在何处都尚且不知。” 李思玄毫无继续讨论的意思,略一思索,便道:“这些内官管理的事务,韩大人也这样喜欢操心?朕记得,是安排了世子去宫内缚仙道那边空置的别院。至于裴卿……” 他不太想得起来了。 韩近道:“若是裴大人尚无住处,不如臣……” “皇兄忘了,让我替裴大人寻了一处宅邸,”江凝也笑盈盈地插话道,“待宫宴结束,臣便送裴大人去看看。若是不满意,明日我再陪着挑别处。” “瞧朕这记性,若是还念挑的,必然是最好的。”李思玄的语气柔和下来。 裴濯闻言,淡淡道:“臣谢过陛下与静王殿下。” “不必多礼,裴卿也赐坐,就——坐章大人旁边吧。”李思玄摆摆手,让乐师们再次奏乐起来。 裴濯坐在章若晗右侧,恰巧与斜对面的江凝也遥遥相望。 穿过舞姬的石榴裙,江凝也似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便举起白玉酒杯,朝他弯了一下眼睛。 裴濯收回目光,神情依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身后几排皆是些年轻的后辈,在乐声里嘀嘀咕咕。 有人问:“我头一回到帝都,为何这静王竟是异姓王爷?还对陛下称呼如此不敬?” 那人身旁的便笑话他,压低了声音道:“小声点,这你都不知道,两耳不闻窗外事惯了,假唐国人吧?陛下母亲一族许多年前遭逢乱事,就剩这么一个独苗苗,陛下登基之前才好不容易寻了回来。陛下无妻无子,又没有亲兄弟。唯独这一个亲人自幼养在身边,宝贝得紧。唐国上下姓李的,哪里能有比静王与陛下亲厚的?” “可陛下也太宠信他了。陛下尚无所出,若是……” “呸呸呸,这你也敢瞎说。陛下身体康健、洪福齐天,担心此事为时尚早。” “也对,倒是那静王身子骨不大好,瞧他走路,脚步都虚浮……龙神殿偷喝了贡酒那一遭之后,就卧病了许多年,脑子也不大好使了……” “是啊,我表嫂家就住兰亭道附近,当年静王常在那附近走动,据说原先还是个习武奇才,那一遭后便都废了,到现在也没能全好。陛下顾念着他恐怕……便多遂他心愿,宠幸有加。陛下还专门让谒天司在龙神殿替静王还罪祈福呢。” “怪不得,原来没死也是龙神慈悲。” “龙神可是陛下当年亲自请回来的。陛下骁勇,得龙神之敬重,乃是我唐国荣耀,要流芳百世的……” …… 那之后还说了什么,裴濯都没听清了,只觉耳边嗡嗡地响,一时手脚冰凉。 ……原来,是这样的说法。帝都里的流言,他这些年也有过不少听闻。但如此直白的,还是头一回。 那江凝也呢,他相信吗?这些年来,他都是这样认为的吗?按他的性格,必定会有所怀疑。但当年所涉及到的人,早已被清洗干净了。他又能知道多少呢? 况且,他都不记得了。 若是如此,或许是件好事。至少他不用对往事挂怀。 十年了。 他的模样也变了许多。如今高了自己半头,早已褪去了青涩和稚嫩。尽管眼里还余有几分张狂天真的意气,却已成了珍贵的点缀。那一番金枝玉叶的风流如铜墙铁壁般,将他好生包裹起来。 世殊事异,沧海桑田。裴濯曾想过许多次重逢的场景,甚至今日抬头望向江凝也的第一眼,他都觉得内心毫无波澜。仿佛对面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可一旦对上那双眼睛,他便察觉自己无处可逃的窘迫。 旁人怎么说怎么看,裴濯并不在意。过去桩桩件件,他一个人记得就够了,他都会替那人讨回来的。 哪怕,这条路会将他越推越远。 世事如洪流,本就不会遂人愿。 无妨,他都不会在意。 只要那人好好活着,就足够了。 “裴大人,怎么了?”章若晗的声音将他从沉沉思绪中拉了出来。 他见章若晗关切的眼神,余光才注意到小桌台上的酒杯不知何时翻了,晶莹的水流滴落在毯上,晕湿了一片。 “无事。”裴濯定下心神,轻声道。 他这才觉得对面有人在看着他,待回以目光时,却只见纱影徘徊后,江凝也左右举杯,笑得天真开怀。那人总是眼含笑意,看谁都深情款款,总是放肆而狡黠,总是不可一世而坦率热忱。 他好像与少年时并无二致。 只是……裴濯握住杯子的纤长手指又紧了几分,那一年四季冰冷的血液流淌在身躯中,万蚁侵噬般的疼痛铺天盖地回来了。 每疼一下,都在提醒他,这才刚刚开始。 ※※※※※※※※※※※※※※※※※※※※ 读作江还(huan)念。 注1:改自蒋捷《少年游·枫林红透晚烟青》:“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 池鱼(4) 自宫城而出,沿着横亘南北中轴上的白马道驾车六七里,再向东顺着兰亭道过一条街,便到了这稷城夜里最热闹的街市。出名的温柔乡红馆便坐落于街对面的西城,吸引着无数文人墨客、风流才子在这里一掷千金。 再向东边走过十余条街,便是一片静谧。那些喧嚣声便都莫名消失殆尽,只余下两旁正冒着新芽的柳枝在月下婆娑。 朝南的那处府邸紧闭着朱红的门,柱子上挂着的两盏灯笼在夜风里轻轻摇曳。自那蟠龙柱向上,原本该挂着牌匾的位置却空空如也。 倒像是处后门。 裴濯坐在马车上,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夜色深沉,府宅里的光亮顺着茂盛的树稍爬上墙檐。 他比谁都清楚,自宫城到这府宅门口要三盏茶的脚程,若骑马则一盏茶足矣。只因当年裴聿书建府时,李思玄曾说:“若是裴将军能住得近些,朕心里便踏实些。” 不久后,李思玄又说:“若是静王能住在裴将军隔壁,朕便更踏实了。” 于是又将静王府设在了裴府的东边,仅一墙之隔。 此去经年,旧日裴府里老树依旧在。如今……也不知是谁占了这地方还未改建?裴濯忖道,莫说唐国风俗里总认为这晦气了。裴聿书是乱党,过去居所也该如他骸骨一般,一并毁尽。 马车顺着东侧的高墙一直到底,再顺着北墙向西踏上一条小路。 “吁——” 裴濯思绪万千,兀地被停下的车马打断了。 那个占用他人府宅的倒霉蛋正神清气爽地邀他下车,不无得意:“阿濯,你看,这就是我找的地方。” 江凝也身后有一处大开着门的府邸,说不上阔气,却是端正雅致。 只是正对着的府宅也开着偏门,牌匾上挂着“静王府”三个字。那字用的是几百年前的古体,虽雅正飘逸,却尚显青涩,彰显着题字人不够深厚的笔力。 裴濯一眼看去,只觉如闻雷鸣,如鲠在喉。 “怎么了?”江凝也见他眼神倏地飘忽,便从皎皎手上拿过一盏灯笼,亲自给裴濯引路。 裴濯尚未缓过神来,又见江凝也嘴角浅笑被明灭的光遮掩。半明半暗,然后衣角落下,留给他一个背影。 他不自觉地抬脚,跟着那人走了进去。 是处不大的宅子,简易而端正。而那四方庭院里却别有玲珑巧思。顺着小小回廊跨过水流上的青石板,两三步便能穿过竹林,抵达开阔的后院。几株红霜正在月色下伸展着一点薄色,而墙角已爬上鲜青的藤蔓。 若是没有石桌上呼呼大睡的阿湛,便是一番极美的南唐风格的庭院。 江凝也见裴濯安静得要命,连呼吸声都静悄悄的,便回过头慢慢道:“这里原先是一处荒地,后来重建了,便一直空置。我本想阿濯你回来,或许想住在故居。可原先裴府的地方如今都划为我的府邸,皇兄不会同意。又想,你兴许又不那么希望旧事重提。” 月色落在他弯着的眼睛里:“若依我看,此处便正好。也不知是否合你的意?阿濯若不喜欢这树,伐了便是。若不喜欢这地方,换……” “此处甚好。” 裴濯打断了他,一双眸子仍旧清清冷冷:“多谢殿下。” 意外的,江凝也觉得他身上那股疏离的劲儿少了一些,甚至还觉出了一点动容……可他再看一眼裴濯,又觉得是错觉。 他与那红霜树站在一起,如冬末寒凉,浓妆淡抹,相得益彰。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此时看上去竟像是雪化了,悄然露出轻柔。 江凝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对了,”他停下脚步,“阿濯在北境,可曾收到我的去信?” 自他大病初愈起,每月一封信准时抵达华贲。只因他听闻,过往的一切都与另一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是试探也好,作面子也罢,总归是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裴濯微怔,继而点了点头。 “可为何不曾回信于我?”一双多情的眸子露出委屈之色。 裴濯避过他的目光,声音似清川澄澹:“殿下,边境事务繁忙,谅臣无法及时回禀。何况,君臣有别,陛下也不喜臣子王侯结党。殿下此举,不妥。” “怎么就君臣有别了?”江凝也捏着他的话不放,“阿濯,我们二人同窗知己,像往日一样称呼便可……” “殿下不曾如此唤臣,不妥。” “知己二字,亦不妥。” “什么不妥,稷城人尽皆知,你我乃挚交好友。”江凝也注视着他,仍要演得一副浑然天成,自觉毫无破绽。 只见裴濯深吸一口气,轻声而坚定道:“未曾。” 江凝也疑惑道:“可话本里……” “话本皆是杜撰,请殿下勿要轻信。” “那当年……” “殿下确实不记得了,当年学堂课业繁重,殿下鲜少露面,并未与谁交往甚密。”他一字一句,说得颇为笃定。 江凝也心里有些怪异。他和裴濯就只是寥寥数面的同窗,并未有任何深交?可不对啊,这些年来,他听到的消息,可都不是这么说的。 难不成……真是流言越传越广,是谁编出来的? 他瞧着裴濯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像是在编瞎话,心里既是疑虑,又生一丝困窘。 “呵……”江凝也眉间愠色一闪而过,表现得毫不在意似的,“那也无妨。夜色深了,阿濯早些休息。若有任何需要,差人来说一声便是。” 他的眼神落在了裴濯的肩上,干净的衣袍上落着枝头的一片叶子。他伸手将那细叶扫去,轻轻道:“天冷,记得添衣。” 待江凝也的身影完全离开了视线后,裴濯才沉沉地舒了一口气。 阿湛不知何时醒了,正揉着眼睛。他指了指前院里,又比划了一堆。是在告诉裴濯东西都放置好了,但是对面的王府非要安排人过来,阿湛实在拗不过,便挑了一个老头子和两个小丫鬟。总归是够了吧,一个洗衣服,一个做饭…… 他掰着手指,无声地絮叨着。好不容易比划完了,裴濯才略一点头。 石桌上摆着一件檀木盒子,木头早已因年岁失去色泽,那开合之处的暗锁却仍然完好地藏了起来。裴濯不知在哪里按了两下,它便自己开了。 阿湛手撑在石桌上,探过头,只见是厚厚一沓泛黄的纸页,密密麻麻全是或潦草或工整的小字,结尾处有个红色的印章,明晃晃一个“静”字。上面压着一支笔,笔杆挺秀,画着远山晴岚,只是已生出裂痕,硬将那山河劈开。 裴濯摩挲着那支笔,忽然问道:“阿湛 ,你可知这笔也有名字?” 阿湛眨了一下眼睛,比划了几下。 “澹台青烟……它跟我的确许多年了。”裴濯喃喃道。 他坐在冰凉的石凳上,一手挽起衣袖,露出腕上孤零零的一颗珠子,被暗红的绳子串着。白净的手指将那支旧笔拿了出来,随即握着烛台倾斜过去,火光一瞬间便落在了那盒子里,一路吞噬了下去。 那些情深意重的字眼都在慢慢化为无人问津的灰烬,消散于天地之间。 整整七十二封信。 那人当年病得那样重,想必是卧床几年之后才有的主意。 带着试探的音讯送来了那些虚假的字句,陪着裴濯熬过了北境的十载日夜。每当他无法入眠之际,这些毫无温度的纸便陪着他的思绪越过关山万里。 哪怕信上字体杂乱陌生,根本不是那人所书。 哪怕那些字句皆不是出自那人之口。 而如今…… 那人近在咫尺。 裴濯握紧了那支斑驳的澹台青烟,指节发白。 裴府也同样近在眼前,安静地伫立在长街对面。那些在深夜凝视过他的眼睛,如今都仿佛在石桌上的火光里,激烈地跳动着。 好似有人影。 账房的安先生,蹦蹦跳跳的小碗,洗着砚台的小池,提着年货上门的萧大人…… 十年前,一百三十四个人。 一百三十四双眼睛,都在黑暗里望着他。 不止。 远远不止。 再远一些,南方三州的连绵山峦中,丰殷三十三年的宁安城里。城墙下,云水边,还有数万人的哭喊和血肉在撕扯着他。 他们所有人都在望着他。 都在等着有朝一日,有人去为他们的尸骨入殓。 裴濯的指尖传来一阵灼烧,烫得他蜷起了手指。这些微的疼痛与他身上的比起来,并算不得什么。甚至不足以让他从麻木的阵痛中清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噼里啪啦的火光熄灭,他的耳畔忽然传来几不可闻的呜咽歌声,透着阵阵凄婉哀愁。不知是帝都中的哪个街巷,又奏起了祭乐。 一滴水落在了裴濯的手背上。 滴滴答答,接二连三。 他单薄的身影立在春雨中,竹林前,也不知目光顺着那幽深小径,通往何处。 他离开的那一夜,也是春雨声声敲冷了石板,马蹄声向着远山而去。而那一晚,他没有见到稷城人心惶惶,清河公府血光冲天。 他不曾知道冷雨中的暗箭究竟是怎样穿过了恩师的胸膛,亦如他不曾知道那些砖瓦上的血迹究竟干涸了没有。 裴濯俯下身,手指刨开墙角的泥泞,那污秽脏了衣衫也不要紧。他将那断了的梅花枝慢慢埋入了泥中。不会说话的梅花,是不是和他一样,曾在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剖开着鲜血淋漓的伤口,想要记得每一张鲜活的面孔。 雨水氲湿了他的脸庞和衣衫。都不要紧。 池鱼(5) 三日后,早朝上。 “……那照章院长的说法,从监察院选派人手去越州,就不会中饱私囊、监守自盗了吗?”韩近的声音落在承平殿里,激起了一阵涟漪。 “韩大人这是什么意思?”章若晗微微挑眉。 一时之间,两人僵持不下。 裴濯站在另一行列里。今日是他第一次上朝,听见承平殿里的几句分辨,大概知晓了一二。 事情的起因是负责修建宁安水渠的越州刺史朱宽私吞民饷,事情败露后便投河自尽了。此事乃是一月前发生的,拖到现在仍未有任何结果。监察院审定后,认为原委需有人去查证,刺史一职更不可空置。 原本章若晗提议直接从监察院派个人去暂代职务,谁料韩近这忽然发难,硬是不肯,非要从尚书六部选人。 众人皆知韩近与章若晗从来都不对付,章大人说东,韩大人必要说西。可眼下刺史的位子关切的乃是监察院背后的太师大人,借旁人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当众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众人都暗暗替韩近捏了一把汗。 毕竟陛下遇到不决之事,只会问太师的意见。 珠帘后,李思玄捏着手里的黑白子,正对着面前棋局苦苦思索。 “……陛下。”韩近拱手。 赤金袖袍曳在金色的宝座上,李思玄方才回过神:“那……太师大人,对此事怎么看?” 韩近气结。 褚太师无视了旁人的目光,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袍:“臣倒想听听中书舍人的意见,想必小裴大人有推荐的人选?” 旁人纷纷对视一眼,各怀心思。太师是万万不可得罪的,稍有一言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可若裴濯顺了太师的意,便坐实了自己是太师一党的人,若真如传言所道——啧,那便是助纣为虐的一把好刀,背后的唾沫也总有淹死他的一日。 今日是裴濯第一天上朝,却不是他第一次选择立场了。早在四年前的华贲一役后,他就已经表明了心思。 韩近意味深长地看向他,余光里褚梁亦不紧不慢地侧过身。 备受注视的小裴大人不假思索,出乎意料的大方直接:“微臣以为,玉门县令项唯可担此任。” ……项唯? 朝臣们小声议论,此人是谁? 韩近皱起眉,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可怎么也记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 “项唯……”李思玄忽然慢慢道,“朕记得,前几日北境指挥使杜越将军的陈书里,头一个提的便是他? 吏部尚书王州上前了一步,答道:“回陛下,正是。项唯此人原在郦州任职,调任玉门后,将玉门县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将荒地培为垦地,引水灌溉,深得当地百姓爱戴。杜将军亦想荐其为幽州刺史。” 此言一出,立即引发了纷纷议论。北境幽州四十城,乃是边防重镇,兵之所在。从一县令直接擢为幽州刺史,实在是不合礼制。 “幽州刺史一职过于重要,还望吏部审慎。不如先领个副职,就去玉门军中任职,既熟悉边防情况,也能替杜将军与顾将军分忧解难。待半年一年之后,再提拔不迟。”有人提议道。 “不无道理。”章若晗眯着眼睛评价道。 韩近一听“玉门军”三个字,却立刻警备了起来。 谁不知道玉门军首领顾灵瑄将军——战功赫赫的唐国女将,乃是褚梁大人的养女? 这提议之人必是太师朋党,这是在培植未来的肱骨之臣,好为太师效力! 韩近念及此处,马上道:“如此人才,理当重用。越州富庶,百姓安乐,人口、地域均较幽州小上许多。若这位项唯大人能先了解内陆情况,作出些功绩再去幽州,恐怕更能服人心。” 韩近话一出口,正等待着太师的人反驳,却看到褚梁诧异而好笑的眼神。他顿时心下一冷,暗道不妙。回过身时,裴濯仍旧神色平静,一言不发。 褚梁悠悠道:“小裴大人的提议甚是合理,看来韩大人也赞同。那就请陛下拿个主意。” 金玉座上,李思玄捻着一枚黑子放在了棋盘上,头也没抬:“就这么定了。” 下朝之时,韩近走在人群中,忽听身后一位小官的声音:“刚刚真是吓人,差点以为韩大人要和章大人吵起来了。这要是得罪了太师,韩大人那么大一家子人可怎么办哟。幸好啊,韩大人明事理,这下太师大概不会追究他先前无理了。” “正是,韩大人毕竟是有女儿的人,自然知晓太师有多宝贝顾将军,才不会让年纪相仿又未曾婚娶的寒门子弟去做她的副手呢。比较起来,章大人这样孑然一身的,自然是不懂……” “不过说来也奇怪,那项唯当年被贬到郦州,也是因为当时被佑西府查到了把柄,他就作为一个替死鬼被踢出东州了……” “嘘,你可小声点,谁回头就去找佑西府报备你今日所言。” 韩近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一脚在石阶上踩空了。 一只手扶住了他。 “韩大人小心。”那人声音清冷,有礼而疏离。 韩近抬眼便见裴濯那双不冷不淡的眸子,一把甩开了手:“我竟不知这青年才俊,都成了趋炎附势的东西。” 旁人皆是一愣。如今承平殿前,每个人说话都小心翼翼,唯恐被褚梁的人听了去,背后记上一笔。韩近平日里也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今儿个倒是有些反常——或许是被章若晗气得不轻。 裴濯没有理会他话中的刺,淡淡道:“若方才在殿上有得罪之处,还望韩大人海涵。” 韩近瞪了他一眼,气得想要指着他的鼻子骂,思来想去却终究是忍住了。他经过裴濯的时候,阴阳怪气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小裴大人,日后可要小心了。” 这话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裴濯未置一言,侧过身给他让了路。韩近……裴濯记得他,在许多年前,此人曾与裴聿书结下了仇怨。 待韩近离去,裴濯刚要抬脚,便听见身后传来章若晗的声音。 “裴大人想好了吗?从今以后,朝堂上再无裴府遗孤,而只有太师的中书舍人了。” 裴濯没有回头,声音冷淡:“无论是何官职,皆是为了唐国社稷。况且,四年前我的决定,想必褚大人更加清楚。” 章若晗被他噎了一下,怒意刚要涌出,又听裴濯道:“何况,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裴府遗孤。章大人说话也要注意些才是。” “……你!”章若晗气极,拂袖而去。 裴濯立于承平殿前的石阶上,望见不远处高耸的宫门,如一块冰冷的巨石,阻隔了此间内外。 - 裴濯回府的马车上,途径窄道的拐角时,一个人影翻了进去。阿湛嘴里叼着草叶,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他轮廓深刻,露出的虎牙却显出了青涩。 “人见着了吗?”裴濯问。 阿湛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薄纸,上书二字——“红馆”。见裴濯看清了,阿湛反手就将纸撕成了碎片,沿着飘起的窗布撒进了建河之中。 随即,阿湛又比划了起来。 裴濯微微颔首:“那日劫杀我们的,当然不止佑西府和龙神殿的人。” 这十年来,唐国的朝堂之上,佑西府和龙神殿的势力逐渐扩大,以褚梁为首的一派凭借着李思玄的青睐气焰极为嚣张。这些人权倾朝野,令诸臣担惊受怕,甚至只能通过贿赂表明自身立场,以求豁免。甚至连藩王也不例外。 至于那些不肯的,佑西派的便相互勾结,凭空制造冤案,将他们严刑逼供,抄家或是流放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这些年来,地方大员被罢免和下狱无数,几乎是全数清洗,换上了佑西派信赖的人。 裴濯记得,去年北海州的一位刺史,只因续弦妻子的弟弟有盗窃之嫌,也被全家下狱。此类事件层出不穷,愈演愈烈。 因此,朝中人人自危,只愿求自保,莫要再论什么苛捐杂税、贫苦徭役。双眼一闭,朱门一阖,自然什么也不用看见。 然而,世间万物,若极必反。褚梁一派如此做法,必然在暗中引起了无数人的反感——经年累月,愈加深厚。那些散落在黑暗中的水滴也会在迷茫之中逐渐汇聚,形成一股暗流。 裴濯看不见那股力量。但他知道,它一定存在,并且已在暗中等候多时。 在回帝都的路上劫杀他们的,不止是佑西府和龙神殿——还有那股来自暗流中的若隐若现的身影。 阿湛奇怪地仰着头,见裴濯眼中隐隐浮出了一丝久违的笑意。 “不必担心,这是值得高兴的事。”裴濯道。 阿湛挠了挠头,冰蓝色的眼眸里一片茫然,实在是想不明白。 忽然,马车停下了,阿湛一个趔趄摔了出去。 裴濯掀开帘子,只见府门边堆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几乎要淹没了巷子。这帝都的春雨不知何时又飘了下来,打湿了青石板路面。 一袭霁青衣袍的人撑着油纸伞立于那杂乱的木箱子之前,正直勾勾地望着他。将晚天色落在那双凤眸里,令那人的不羁与锋利柔和了些许。 雨水打湿了天地间一切凡俗的风华,却唯独遮不住那人。 他歪着头,对着裴濯轻轻笑了起来。 ※※※※※※※※※※※※※※※※※※※※ 阿濯,什么叫情人眼里出xx……你可清醒一点! 池鱼(6) “这是南楚鹿角磨成的龙雕,绥城黑曜石砌的假山,鲸州鱼骨制成的花瓶,昌夜的名产酒酿……喏,除了这些寻常吃用的,就是几本古籍。” 皎皎招呼着人把东西搬进了裴濯的宅邸之中,听见江凝也慢悠悠地给裴濯介绍,她看了看脚下的两箱子书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殿下这是何意?”裴濯问道。 “我是来探望邻里,自然要备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日后阿濯若飞黄腾达了,莫要忘了本王才是,”江凝也的语气还颇有一丝委屈,“还是说,阿濯嫌弃我送的华而不实?” 这突如其来的自知之明令裴濯有些皱眉。静王殿下风流纨绔之名人尽皆知,还是个极尽奢侈之辈,莫说吃穿用度要这世上最贵重的,还得要“稀有”才能入得了他的眼。这两日,裴濯也略有耳闻。 眼前这些或名贵或稀有的物件儿,拿出去每一样都是要人好生炫耀的,只是加在一起,才比得上先前那半枝梅花。 雨丝渐小,柔软地飘在半空中。 裴濯的目光落在了江凝也的肩上。他撑的伞往裴濯的方向倾斜了一些,自己的衣襟反而濡湿了一小片。原本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阿湛端着纸笔走了来,裴濯当着江凝也的面写了几行小字,将那张薄纸拿了起来,连带着阿湛递上的一个盒子。 “这是什么?” “是欠条 。” 江凝也神色古怪:“你还真想赔我一千金?” 裴濯纠正道:“是五百。” 还有五百,现下就给。 江凝也一时沉默,半晌后斟酌着问道:“这不会是你这些年来的所有家当吧?” “不是,”裴濯说,“苏琰世子借了我三百。” “倒也不必……”江凝也本想揭过去,可见裴濯神色认真,想了想,还是收下了。不就是个一千金吗,本想借着梅花一事套个近乎,又不是真要他赔。怎料此人如此一板一眼,看样子是非要划清界限不可。 亏他好心好意前来送薄礼,连晚膳都不留他用。江凝也总算下了结论,死要面子的穷鬼一个。 等从裴宅出来,天色稍暗。皎皎收了伞,跟在江凝也身后。 “殿下,我方才进去绕了一圈,倒是找不到什么受贿的痕迹……虽说现在也有些人会偷偷将金子藏在土里,要不就在别处置田宅,可总归有些蛛丝马迹。这小裴大人家里用的都不是些值钱的,他的笔都裂缝了还在用……”皎皎说着说着,话锋一转,“那套白瓷的茶具肯定不是官窑的,但也顶好看呢,说明小裴大人眼光很好。” “你方才说什么?”江凝也停下了脚步。他微微抬头,门匾上,“静王府”三个字仍然安静地伫立在夜色中。暖黄的灯笼照见了清雅端正的字脚。 细长的手指捏着那张欠条,紧了几分。 皎皎疑惑道:“白瓷茶具挺好看的……” “前面那句。” 皎皎想了想:“小裴的大人方才写字用的笔,面上都裂缝了。” 江凝也忽地浮现出了一丝笑意。他抬脚走进了王府,悠悠道:“你可看仔细了,那笔上画的是什么?” “好像是有山有水,还有云。殿下这么一说,是挺别致的,那笔杆倒像是极为通透的白玉……等等,”皎皎一拍脑袋,惊道,“远山横云,难不成是澹台青烟?!” 江凝也走在冰凉的月色下,笑了一声:“那的确是澹台青烟。” “可是澹台青烟早就销声匿迹了。据说当年统共也就那么十来支,全被陛下赏给了王公贵戚。殿下先前找了好几年,他们扔的扔送的送,也就寻到了一支,没用多久还断了,”皎皎惑道,“小裴大人为何会有?” “这小裴大人虽然为虎作伥,到底是个读书人,品味着实不错。说不定,就是有人借着这个机会,送与他的。”江凝也意味深长。 他打开扇子,眸色渐暗。 - 裴濯刚踏进翰林院,就听见了里头传来的争执声。 “……今年必然是这份卷子拿头名!” “我看还是另一位写的文章要更胜一筹。” “章大人,陛下今年是怎么说的?” 随着章若晗的沉默,众人的目光嗖地瞥向了裴濯。 “尚书使大人来了?”章若晗眯着眼睛,笑道,“快来看看,今年科举,哪一份卷子更好啊?” 裴濯扫了几眼,指着其中一份道:“这一篇更好。” 一旁,翰林院大学士许文卿“啧”了一声:“我就说吧?裴大人当年也是状元,有眼光。虽说这名学生来自青州,属实是贫寒无名之辈,但若比起仓廪学堂这一个,还是高下立现。” 章若晗横了他一眼:“许大人是说,仓廪学堂出来的学生不行?莫忘了,裴大人也是仓廪学堂出身的。” 许文卿脸色微变,立刻道:“我唐国年年的状元都出自仓廪学堂,尤其是章大人主管学堂时,可谓硕果累累。只是如今这新晋名单上,前十名都是仓廪学堂的学生,没有一个寒门子弟。” “大家各凭本事,不论出身 ,可是国子监说的?”章若晗反问道,“贫寒弟子少,说明他们不够用功。总不能因噎废食,硬要凑数上去罢?” “世家子弟皆在官学读书,若有达官显贵的背景方能来帝都,更有甚者去仓廪学堂读书。莫说国子监了,我们翰林院中有多少人在仓廪学堂执教?考试时,字体一认便知。章大人说寒门子弟不努力,那请问你我当年若处他们而今之境,又该如何自处?”许文卿忍不住反驳道。 章若晗闻言,不屑地冷笑一声:“时也,命也。” 裴濯清楚,许文卿不怎么怕章若晗——他监察院自恃背后有佑西府,难道翰林院就不用佑西府撑腰吗?更何况,许文卿乃是褚梁一手提拔上来的,虽与章若晗官职有差,却也算平分秋色。 “章大人今日来,是代表陛下还是代表太师大人?”许文卿问道。 见章若晗脸色发青,他知道自己猜对了,朝裴濯道:“看样子,章大人是有自己的想法。裴大人呢,是奉了谁的意?” 裴濯道:“褚大人差我前来问一份新科名单,后日殿试,还请入围者尽早准备。” “那便有劳裴大人了,”许文卿观察着他,低声又道,“若是能替这位青州学子美言几句,那便更好了。” 裴濯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 两日后,殿试结束,入围学子皆在君子台等候。 “臣以为,褚大人说得不错,仓廪学堂的魏显应得头名。”承平殿中,裴濯神容平静。 褚梁瞥了他一眼,负手而立。 许文卿站在臣子之中,见章若晗不无得意,不由面色铁青。 李思玄懒洋洋道:“那方才许大人说的那个什么……” “程昱。”许文卿拱手道。 “对,裴卿,此人该排第几呢?” 裴濯望着龙椅上的李思玄,缓缓道:“陛下提及,新科第四名会与水司前去朔州赈灾。这位程昱出身青州,也是水灾多发之地,想来会更熟悉一些。” 李思玄笑了一声:“人尽其用,朕喜欢裴卿这个想法。” 然而,新科第四名——与风光无比的前三名完全不同,稷城之中,没有一个人将会记得他的名字。更何况此人出身寒门,又要被派去灾害频发、民不聊生的中部朔州。日后官场上,无非只是一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儿罢了。 至于那前三名,自然还是由仓廪学堂的世家弟子包揽。 许文卿顿时气闷——倒也没有多么为那个素未谋面的程昱打抱不平,而是在此事上被裴濯和章若晗压了一头。 然而,他清楚听见那位新科状元魏显在阶下拜谢后,又道—— “陛下隆恩厚重,微臣祖籍朔州,愿自请一同前往赈灾,以谢先祖在天之灵。” 饶是冷静如裴濯,也不由露出了一丝讶异。 这么多年了,这还是头一个没有立刻欢天喜地留在稷城享受荣华富贵的。 -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小丫头打着灯笼站在门边探头探脑。 昨日里,皎皎从静王府上领了这么一个小丫头来——名唤苇桃,说是皎皎的远房表亲,勤快能干,非要跟着来侍奉裴濯。原本这小丫头脾气倔强 ,还颇为不情愿,哪知一见裴濯就立刻变了脸,开开心心地将自己的行囊搬进了柴房边。 阿湛却颇为不乐意,哪里都看苇桃不顺眼 ——她越勤快周到,阿湛心里就越不舒服,好像自己的差事全被抢了一般。 这不,趁着裴濯不再,阿湛就仗着自己大了两岁,不让苇桃进正厅擦桌子。 苇桃也不恼,算准了裴濯回府的时间,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裴濯一出现,她就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阿湛震惊不已,蓝色的眼珠子都瞪得要掉出来了。 末了,苇桃还告状道:“公子,今天有人来送了东西。原本是我接的,可是阿湛偷偷拿走了呜呜呜呜……他虽然是个哑巴,可是我也不是瞎子,我都看到了!” 裴濯一瞥,阿湛立刻老实乖巧地捧上了东西,继而转头继续瞪着苇桃。 哭声在裴濯的耳边萦绕,他却在看到那样东西时,怔在了原地。 一张字条裹着一枚朴素的木钗。 字条上写着——“西南余家巷”。 而那木钗,正是那个前来刺杀他的居煌镇少女那日所戴。 池鱼(7)【捉虫】 暖炉在车辇之中升起一丝青烟,淡淡的檀香逐渐散开。马蹄声踏在湿滑的地面上,被雨水覆没。 “……怎么殿下今夜就在宗姑娘那儿呆了半炷香的时间?”皎皎随口说道,“宗姑娘还以为殿下要留着过夜呢。” “近来春寒,她就那么一个屋子。若是让给我了,她睡哪儿去?”江凝也抿了一口热茶,暖流钻进喉咙,舒服得整个人都伸展了些。 “殿下这般好心,怎的不把宗姑娘收入府中?” 皎皎瞟了一眼江凝也漫不经心的侧脸,立刻赔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殿下这些年去红馆,无非就是换个地方睡觉罢了。也不知红馆哪里好,就是睡得踏实些。” 江凝也懒散道:“宗盈那屋子古怪得很。我原以为只因满墙都是书,看一眼便犯困。可府上一模一样搭了间书房,还是睡不着。她那房里头,有股说不出来的墨香。” “殿下不是说,西院那边有间屋子也能入睡吗?” 江凝也叹了口气:“当初并府的时候,那一片全拆了,就留了那么一间。皇兄下旨谒天司,让龙神殿给我算了一卦,说总归是死了人的地方,不能住人,还是只能多放些金银珠宝,镇镇怨气。” 他悠悠道:“看来是有人心虚得不行,怕半夜厉鬼索命去了。还说什么唐国只有本王的命格能镇住那片宅子。你说好笑不好笑?改明儿本王也去学个八卦堪舆,向皇兄奏请把龙神殿那几个脏东西的祖坟刨了,可别脏了唐国水脉。” 这话他是当着谒天司大祭司的面说的,直接气得对方七窍生烟,却又敢怒不敢言。 “殿下自有龙神保佑,才不怕这些。就算是厉鬼见了,都要护着殿下,争当第一侍卫才行。”皎皎吐了一下舌头。 江凝也挑眉道:“托当年生病的福,如今我连龙神殿十丈外都不能靠近,龙神保佑我什么?” “殿里供奉的那位龙神按说也是位公主,论及亲缘是殿下的后辈,自然要比旁人亲切些。许还看殿下生得天下第一俊俏,自然要多多庇佑,有求必应。”皎皎小嘴甜得很。 “就你说会说话。”江凝也摇头叹息。 “都是跟殿下学的,”皎皎笑嘻嘻的,眼珠子滴溜一转,“依我看,殿下能在红馆睡个好觉,就说明是身边的人不一样。说不定,殿下命中注定的人早就到了身边……” “停一下。”江凝也忽然道。 皎皎的声音戛然而止,顺着江凝也的目光从看了出去。车窗的帘子被掀开,冷雨扑面而来。街巷尽头,一个身影孤独地伫立着。 皎皎瞧着眼熟,突然“诶”了一声。那可不是小裴大人吗?他脚边好像还有个人……不,不对,那是……皎皎缩紧了瞳孔。 她一扭头,忽然焦急道:“殿下怎么了?” 江凝也用折扇撑着头,眉心皱起:“头疼。” “殿下近来总是头疼,可是旧疾又犯了?我去与王管事说一声……” “不必,”江凝也沉了声音,“不要让旁人知道。” 皎皎犹豫片刻,最终答应道:“是。” 江凝也仍望着那黑暗的巷子,神情阴沉不定。过了一会儿,他补了一句:“立刻差人去通知大理寺。” - 雨水淅沥,在黑夜之中顺着屋檐滚落在了墙角下。余家巷中不间歇的雨声,能令人从头寒到脚。而那个蜷缩在墙边的身影一动不动,早已失去了生息。 那赤/裸的双足上满是泥泞,褴褛的衣衫和湿透了的发丝亦是,仿佛生前也曾尽力挣扎过。然而,还是无法挽留那一丝希望。 没有人救她。 只剩下这么冷冰冰的一具躯体。 等天光乍亮时,她顶多会成为今日街坊聊天时那个冻死的乞丐。守卫军会草草收拾了她的尸体,然后丢弃到稷城三十里外的荒郊喂野兽。若是荒郊恰巧没位置了,就算她赶上了好时辰,说不定能跟别的乞丐一起被运送到东边般若山脉再远一些,然后一起扔到瀛海之中。 没有人会问一句,这个小姑娘姓甚名谁,是从哪里来的。 裴濯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浑身湿透地立在大雨之中,安静地凝视着那个蜷成一团的身影。他的指甲陷入了掌心,唯有疼痛让人意识清醒。 是他的自以为是而忽视了稷城的残酷。 裴濯的嘴唇冻得发紫,却没有丝毫要离去的迹象。 他知道这是一个信号——褚梁接纳了他,佑西府自然也接受了他的存在。作为对新加入者的礼物,他们要褒奖他一直以来的“忠诚”。因此他们处理掉了试图刺杀他的人,并借机警告其他在阴影之中窥探的人,若有此种行为者,将会得到一样的下场。 另一方面,也坐实了裴濯的“身份”。令他不可能有任何辩解的机会。 不过只是蝼蚁罢了。对于那些人而言,或许极为享受玩弄蝼蚁的滋味。毕竟生生不息,连绵不绝,又渺小虚弱,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他在华贲时就已经体会到了。只不过,在稷城这座冰冷的牢笼之中,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更加强烈。仿佛绳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只要稍不注意,就会得到所谓惩罚。而滑稽的是,竟依然有人将这绳索看作是荣耀,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去获得这份殊荣。 多少年过去了。原来这里,什么也没有变过。 那张苍白清秀的脸上,沉静的表象终于碎裂开来,露出了冷笑与嘲讽。 雨势渐大,阴云阵阵。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两个时辰,还是三个时辰? 他忽然想,过了这场雨,天就会转暖了。若他晚一些回帝都,这个陌生的少女或许就会在一个暖和一些的夜晚流落街头。说不定会有人听见她的求救,说不定她身上的伤口就不会被敷衍地略过,说不定…… 只是如今,任何假设皆是枉然。 这世上或许还有许多如她一样无名无姓之人,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丢失了生的希望。 一缕月光落在了裴濯的发梢,映得那水滴在刹那间晶莹透彻。 脚步声不知何时从身后响起。 裴濯缓缓地转过身,只见来人一身朱红官袍,伞下那张森然凛秀的脸上挂着天生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 二人对视良久,直到裴濯察觉到对方眼神中的惊异。 他声音艰难冷涩:“……钟大人?” - “……大理寺少卿钟剑波?”杜舜惊讶地退了半步。 烛灯明亮,熏香暖人。 一袭竹月衫靠在门边,袖口露出繁复细致的龙凤绣纹。江凝也微微颔首:“那钟剑波道貌岸然,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徒。若他向佑西府示好,替裴濯揭过这一茬儿,那可就有把柄了。” 杜舜了然:“可以利用他们诱青竹派的人现身?” “青竹派……”江凝也嗤笑一声,“也不知是他们自己取的名字,还是佑西府想出来的。既然这些人自诩暗中蛰伏,匡扶正义,那必然要为不平之事出头。” “他们这些年都在藏在暗中,迟迟不肯露面,是还未蓄足力量与佑西府一争。殿下,是时候试探他们了?” 江凝也悠悠道:“承平殿上,你方唱罢我登场。有人想要我也卷进这趟浑水之中,那我倒要看看,他们……与那些脏东西究竟是不是一路货色。” 杜舜犹豫了片刻,说道:“前几日,我得到消息。在城外劫杀裴濯的人马之中,有一路来历不明,恐怕就是青竹派的人。但他们行事极为谨慎隐蔽,根本查不出来。” “这就是为何从昭文十二年你我察觉之日起,他们能活到现在的原因。”江凝也感慨道。 “可无论怎样,他们应该都盯上了裴濯,”杜舜皱眉道,“稷城之中已然有流言,说裴濯是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辈。佑西府这一招聪明得很,裴濯现在只能靠着他们,我担心……” “你担心他做甚么?”江凝也不以为意,疑惑道。 杜舜长叹了口气,银白色的甲胄在夜色下反射着幽光。他缓缓道:“殿下,四年前北境的事情,并不全怪他。他最早是扶摇县令,不到三年,就领着人在那个天寒地冻的荒地上建了城,成了北陆幽州最繁华的地方。后来在调任的路上,华贲正在被蚩人攻占。” “他不打那一仗,是违抗皇命,是渎职,也会万夫所指。可他若要打,北境没有一个军队敢借兵给他,只能向稷城求援。而当时率先收到消息的,是佑西府。” 江凝也挑眉:“所以章若晗替他选在了东州征兵?” “正是。他也是被迫之举。” “杜舜啊,裴濯恐怕比你清楚,”江凝也慢慢道,“接受了的帮助就必然要还。他当年既然答应,那就没有回头路了。无论那时是不是被迫的,如今,他都一定是自愿的。” 杜舜沉吟片刻,问道:“殿下是想用他作刀?” “他不合适吗?”江凝也反问道。 “殿下英明。” “不过,杜舜,我怎么觉的你在向着他说话?”江凝也古怪地看了杜舜一眼,“你当初说他与我素来交好,怎么人家不肯承认?” 杜舜“嘶”了一声,迟疑了一下:“小裴大人当时的话……好像也没错……” 殿下确实不曾唤过裴濯为“阿濯”。 殿下也的确不守规矩,不是日日来学堂,况碍于尊贵身份,与众人算不得太熟。 他与裴濯交往甚密一事虽人人皆知,但细究起来就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 ——可就是哪里不对。 杜舜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裴濯有个表字,好像当时只有殿下这样称呼他。” “是什么?” “好像是……兰泽?” 兰泽。 ……裴兰泽? 江凝也无声地念着,觉得似曾相识。有什么要剥茧抽丝一般露出来,却如何也抓不住线索。 森冷阴雨一夜将尽,天光乍亮。 杜舜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勾起笑容:“总而言之,我只希望青竹派不要自作聪明,引火烧身,给咱们添麻烦就行了。” 他回过头,瞧见了台阶一旁低眉的皎皎,忽觉心情好了起来。末了“咦”了一声:“怎么苇桃不在了,真给裴濯府里了?” 皎皎左看一眼江凝也,抿嘴一笑:“最吵的那个是给他们了。” “那我可不敢去拜访了。” “怕什么,除了苇桃,那府里不就是两个哑巴?”江凝也不甚在意。 他望着檐外破晓的天色,忽然觉得困了。 钟剑波抵达余家巷之前,他就一直坐在马车里看着。大雨之中的那个身影,在夜色里若隐若现。瞧着瞧着,甚至有那么一瞬,他想释放出心头那股强烈的直觉—— 他一定在某个时刻,也如此注视过那个人。 ※※※※※※※※※※※※※※※※※※※※ 杜舜: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能不能别问我了? 裴濯:两个哑巴?再说一遍? 江凝也:可怜巴巴,美人委屈。 池鱼(8) “公子,喝药了——” 苇桃扯着嗓子,喊得阿湛直跺脚。饶是他再横眉冷对,这小丫头也视若无睹。 “你拦着我做什么?”苇桃仰着头,看向立在门口的阿湛,理直气壮地质问道。 蓝色的眼珠子瞪着她,手伸了出去,示意苇桃将手里的汤碗交给他。 苇桃不乐意了,二人就这么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肯先让步。 直到屋内的咳嗽声传来,苇桃才认了输,将一碗汤药塞进阿湛怀里。 “你等着,臭小子!我就是打不过你,总有人能收拾你!”苇桃叉着腰,两根马尾辫甩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屋内,裴濯挺直着坐在塌上,纵然病着,也是一丝不苟的样子。 待喝完了药,他方问道:“去过居煌镇了吗?” 阿湛点点头,比划道:“找到她家了,家里还有一双老人。钱也给了。” “大理寺的人也去了?” 阿湛先是点头,再摇头,手上动作没停:“还有别人,但看起来不是大理寺的。” 裴濯咳嗽了两声,整个人比之前几日昏昏沉沉的,还是好了不少。 “今日,我还要出一趟门。” - 阿湛睁大了眼睛,面前一排灯笼高高地挂着,飘渺乐声充盈着耳朵。红馆之中的非凡热闹时而宛如仙境,引人入胜,又时而宛如罗刹鬼府,勾魂夺魄。 他瞧着那些娇美嗔笑的容颜实在是新鲜极了,不住地回头冲着裴濯指这儿指那儿。 走着走着,阿湛忽然停住了。 有一人摇着扇子步阶而下,凤眸里映着周遭的一片潋滟。旁人皆不住地望着他,更有人红着脸痴笑,然而却都退避开,给他让出一条碰不到人的路来。 “真巧,这不是阿濯吗?”来人顿住脚步,弯起眼睛。 裴濯却看得出来,他不大高兴。裴濯微微颔首,许是这里太过暖和了,他额头开始发烫。吵嚷声也如嗡鸣般,一阵一阵的。 “我以为阿濯才不会逛这种风月之地呢,”江凝也的衣袖子不经意间贴了过来,“是来找哪位姑娘?这里每一个美人我可都认识。” 裴濯闻言,盯着他的眼睛道:“我仰慕宗姑娘的才华已久,今日是来拜访她的。” “宗姑娘是稷城第一美人儿,阿濯远在他乡,也曾听闻?” “自然。”裴濯神色不改。 江凝也收起扇子,忽然面色不善:“我说她今日如此高兴,她等的人竟然是你。” “殿下见过宗姑娘了?”裴濯依然维持着平静。 “去吧,她还等着你呢,”江凝也与他擦肩而过,顿了一下,“阿濯还病着,可别呆太久了,过给了宗姑娘可耽误红馆生意。” 说完,便慢悠悠地走了。 裴濯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对阿湛道:“你出去候着。” - 阿湛刚走出门,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红馆。他在墙边的阴影中想了想,转身敏捷地跃上了三楼屋檐。然而,脚尖刚落地,阿湛感觉自己撞到了什么—— “砰”地一声,酒坛子碎在了屋瓦上,香气四溢。 阿湛吸了吸鼻子,无辜的眼睛瞧向那屋檐上的人。 赫然是一位蓝色华服的小公子,与阿湛差不多的年纪,冠玉般的面目,然而此时神情略显狰狞。 “你是何人?!快快赔我酒来!”那小公子没好气道。 “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他语气之中已然有了些醉意,“……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 眼见着阿湛依然沉默,那小公子不耐烦起来:“你快赔我酒!不然……” 他歪着脑袋打量着阿湛,见他的长发毛乎乎的,不由脱口而出:“不然,就让我摸一下你的头发!” “不肯是吧?”小公子一面问着,一面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脚边的佩剑,嗖一下朝阿湛冲来。 阿湛闪身避开,食指和中指夹着那片寒光,然而招架不住袭来的猛力,迅速朝后退去。隐约之间,阿湛也生出了恼色,同时他亦有些惊奇。 此人是个好对手。阿湛过了两招,迅速下了结论。他不自觉地鼓着脸,虎牙从裂开的嘴角露了出来,随即手中亮出了一把弯刀。 两个打斗的身影之下,是月色洒落在了稷城之中,一片明亮灯火从红馆之下向远方蔓延,直到漆黑的山脉拦住了去路。 阿湛在那时尚且懵懂,更不会知道多年后,他总会想起这一天。他会想念那片比月色还明亮的剑光,仿佛可以穿过漫长的年月,抚摸他所有的孤独。 - 红馆之内,纱帘飘落,轻如蝉翼。 倚在窗边的女子回过头,烛火明暗交错,映在了她的眼眸之中。尽管遮住了半张脸,也藏不住那冰清玉洁、宛若天山雪般的美。眉如青黛淡两分,眼波是三生桥畔清风拂碧水,露出的半张脸是深冬雪覆了寒梅。她弯着眼睛,瞳孔深得动人心魄。 “宗盈。”裴濯站在门边。 宗盈仍旧望着他,眼眸怔了又怔,薄唇轻启,却发不出一个字音。如玉般的手缓缓地摸上了白色的面纱,艰难而又决绝。 “宗盈,不必。”裴濯试图阻止她。 然而,她置若罔闻,仍旧缓缓将那面纱揭了下来。在烛火映照之下,那肤如凝脂的上半张脸与满是狰狞疤痕的下半张脸形成了令人惊惧的对比。 帝都第一美人,东陆第一名妓,自十七岁之后从未在众人面前露过脸。原来,竟然是这样一番模样。 她望着裴濯,眼中渐渐盈满了泪水。珍珠般的晶莹从眼角不住地落下,纵然那容颜不再,也仍旧令人动容。 太久了。她在绝望中徘徊了实在太久了。在这一刻,她终于忍不住,用双手捂住了脸,哭出了声。 裴濯缓缓地走近了些,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从前在北境,他们都是这样的。 不知过了多久,宗盈才慢慢缓了过来。她擦干净了泪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抱歉,阿濯。好不容易见一次面,我实在是……” “没事的。”他轻声道。 宗盈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给裴濯。见他不动,自己饮了起来。末了,她笑道:“还是不喝酒吗?那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忍一忍,也就过了。”裴濯轻描淡写道。 她笑了两下,缓缓侧过脸,问道:“你可曾听说,为何我会变成这样?” 未及听裴濯的回答,她自言自语起来:“昭文九年,你走了之后,他们都不在了。宗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因为佑西府说我生得好看,不应该杀了。” 于是她就被卖到了教坊司。原本帝都名门之女,在那里三年,受尽了屈辱和折磨。她怀抱的那么一丁点的生的希望,就慢慢地被磨灭了。她也问过许多次,他们为何不直接杀了她?比之那些挣扎的痛苦的夜晚,她只一心求死。 但不会有人允许她这么做的。她反抗最激烈的时候,用炉炭烫伤了自己的下半张脸,一次又一次,直到完全崩溃时拿不起炭火。 “你……”裴濯问不下去了。每一个字,似乎都太残忍。 “别说,”宗盈哀求道,“阿濯,求你了。” 昭文十二年,在她毁容的三天后,静王江凝也出现在了教坊司。 “想必你也见到他了。就算全都不记得了也还是那样,睁着眼睛说瞎话,”宗盈忽然笑了起来,“他说我是帝都第一美人,就该去最适合我的地方。所以我就到了红馆,不用再做那些肮脏的事,接触那些肮脏的人……” “有时候我很羡慕他。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哪怕是假的,旁人也会认定那是真的。他更不会像我一样,每晚都会在噩梦中惊醒。” 宗盈摇晃着酒杯,长叹了一声:“但后来我就不羡慕他了。他想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不会有人告诉他。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他和我一样……和我们每个人,都一样。” “真可怜。” 从红馆走出来的时候,裴濯在夜风中停住了身形。他风寒未愈,仍旧头重脚轻。宗盈的话勾起了原本不会泛起任何涟漪的潭水,犹如斧钺,顷刻间便劈碎了镜花水月。 他曾发过誓,再也不会让那些事情重演了。 “……阿湛?” 裴濯面前,脸肿得老高的少年挠着头发,咧嘴一笑。 一旁,一个衣袖脏兮兮的小公子不屑地瞪了阿湛一眼。这二人并肩站着,像是两把灰扑扑的扫帚,稍微一动就会落下尘屑。 “哑巴,就算是你家里做主的人来了,也得赔我酒!” 那小公子怒嚷了一句,扭头一见裴濯,忽然震惊地仰着脑袋,眼中顿时露出笑意:“——表哥?!” 池鱼(9) “表哥,你到底从哪儿捡了这么个哑巴?”李舒意歪着脑袋,整个人几乎要横在裴宅里的檀香椅上。他挑着眉看向一旁站得直挺挺的阿湛,既有些嫌弃,又十分好奇。 裴濯有些头疼。他的外公老蜀王有一儿一女,女儿嫁了宁安将军后有了裴濯,儿子早逝留了独子一个——就是李舒意。然而裴濯从未去过蜀地,只多年前勉强与这位表弟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李舒意还是个奶娃娃。故而实在说不上熟悉。 李舒意却全然不见外:“表哥是不是见到我很惊喜?是陛下的旨意,让我来帝都服丧。这不,我前日里才到的,就没来得及知会表哥一声。” 他丢了颗葡萄进嘴里,嘟囔道:“老头子又不葬在瀛海王陵,也不知让我来这里做什么。” 裴濯看了他一眼,不知他话的真假。蜀地的藩王过去从来都是异姓王,直到老蜀王才被先帝赐姓李。骨子里流的血不一样,又手握一半西南兵权,自然要遭忌惮。李舒意虽年少,但好歹是老蜀王一手养大,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如今书都没得读了,”李舒意抱怨起来,“表哥,前几年里,我可是遇到了一位高人,教我读医学剑。将来就算不当蜀王了,也不至于饿死街头。” 裴濯放下了暖和的茶杯,忽然道:“刚巧,仓廪学堂近来正在收学生。” 李舒意猛地坐端正了,他方才只是开玩笑而已啊。 “表哥,我不是这个意……” 裴濯说:“仓廪学堂是东陆第一的学府,一定能对你有所助益。” 李舒意嘴角抽搐:“……” 裴濯又看了一眼阿湛,后者忽觉一阵寒意。 “你们两个,一起去。” 待李舒意仓皇而去,阿湛鼓着脸,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谁想去读什么劳什子书?他才不要! 苇桃恰巧经过,听见了此事,冲着阿湛做了个鬼脸:“小哑巴,等去了学堂,你可得勤奋一点啊!”她心里喜滋滋的,等哑巴一走 ,这宅子里就是她说了算。 阿湛正要怒而动手,瞧了一眼裴濯,又忿忿地退了回去,听到裴濯对他道:“阿湛,旁人笑你怒你,要紧吗?” 阿湛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们不认识你,自然对你有颇多误解。去了学堂之后,切勿将他人的看法放在心里。你是何人,只有你自己清楚。” - 没过几日,阿湛和苇桃又吵了起来。当然,说是“吵”,也只有苇桃一人能出声,另一个只有干瞪着眼的份儿。 “什么来历不明的人你也想往府里放?亏你还是个侍卫呢,一点儿警惕心都没有!”苇桃叉着腰,小嘴皮子翻飞。 阿湛瞧了瞧门口,一双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互相搀扶着。那老妇人的眸子浑浊,走路都是颤颤巍巍的。他是见过他们的,在那个几十里外的山脚下的镇子,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居煌镇。 是上月冻死街头的那个女孩的家人。 怎么瞧,也不是“来历不明的人”。更何况,那老妇人手中还小心地提着一个竹篮子,皱皱巴巴的破布蒙在上面,因脚步趔趄而露出了里头金黄的鸡蛋。 苇桃这一喝,不仅吓着了那双老夫妻,还让后院里正晃着扇子的江凝也皱起了眉。 “你若是嫌她太吵,换了便是。”他对裴濯说着,手上仍把玩着今日送给裴濯的琉璃盏。斑斓的色彩在天光下如一池水波熠熠生辉,仿佛包罗了这世上一切夺目的缱绻。 “不知殿下今日上门,是为了什么?”裴濯不与他客套,直接问道。 江凝也轻轻抬起下颚,露出利落的弧线。眸中映着那琉璃盏,万千涟漪化为了一丝不解:“阿濯,闲暇时拜访友人,不是应该的吗?” “是吗?”裴濯反问道,语气平和,“殿下难道不是好奇,为何大理寺还未将我捉拿归案?” 江凝也的手指一停,片刻之间又恢复了一贯的懒散。 “阿濯在说什么呢?”他眨了眨眼,着实有些无辜。就算那桩案子真的与裴濯有关,大理寺也不会抓他审问。佑西府还没说话,怎么轮得到别人指手画脚。 话又说回来,裴濯还真是误解了。他今天闲得无聊,思来想去,偌大的帝都之中,也就此处让他捉摸不透。 裴濯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前他一贯拿此人没有办法,时至今日,也还是没有丝毫长进。 江凝也继续自顾自地聊起了稷城近来发生的新鲜事,什么红馆新来的姑娘只比宗盈略输一筹,还有什么西城墙的涌金铁洗了半年都洗不干净,如数家珍,一件不落。 裴濯盯着石桌上的棋盘,丝毫不受干扰。正要落子时,手上的棋被眼疾手快的人一把抢走。袖袍一挥,将棋盘扫得乱七八糟。 江凝也单手托着下巴,装作无事发生。 这时,二人却听见了大门方向传来的吵嚷—— “喂,我都说了让人在前院候着便是,别乱跑!你怎么回事!”苇桃气得直跺脚。 她话音刚落,裴濯和江凝也就看见了来人。那对相互搀扶着的老人仔细地打量了两眼,见眼前两人均是气度不凡,立刻跪了下来,将那篮子鸡蛋放在了面前。 “谢谢、谢谢大人的恩德……”那老翁一面叩头,一面念着。额头砸在冰凉的石板上,撞出了闷响。那老妇人亦应和着。 二人须发皆白,实在让人于心不忍。 “民妇自居煌镇而来,请大人替小女做主啊——” 裴濯一怔,明白过了这两人的来意。他走上前去,将那两位老人搀扶起来。 “二位先起身再说。” 那老妇身子沉重,一手撑着裴濯的手臂,一手拎起那篮子鸡蛋。在起身时脚下一崴,撞在了他身上。裴濯后退了半步,还未稳住,余光之中,那原本行动迟缓的老妇突然迅速地将手伸进了鸡蛋篮子中。 “小心!” 与此同时,刀光上映着一双浑浊的眼睛。那眸色狠戾,似是怨恨之极。 裴濯被人一推,只听“砰”的一声清脆,一把短刃摔在了地上。 裴濯身前一片阴影,他微微仰头,见江凝也背对着他抓住了那老妇人的手腕。裴濯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只见一道鲜红的口子渗出血滴,在如玉般的手上显得无比刺眼。 江凝也攥着那枯皱的手腕,声音骤然冰冷:“你们受何人指使?” 他甫一松手,那老妇人便跌坐在了地上,与那老翁嚎啕大哭起来。 阿湛与苇桃闻声赶来,前者毫不犹豫地拔出弯刀,抵在了脖颈边。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那妇人边哭边喊,“我的琅儿……真是死得好惨呐!” 阿湛的刀退了一寸,苇桃惊叫起来:“殿下!我、我立刻去喊杜将军来!” 江凝也制止了她,转而向那两个老人道:“居煌镇路途遥远,两位来一趟不容易,能避开东面的巡逻队一路找到这里来,想必是有人指点。” 那老婆子被他一语说破,巍巍地望去,不禁哆嗦了一下:“大人,我们琅儿死得冤枉!” “哦?”江凝也接过苇桃递上的干净帕子,擦了擦手指,轻轻挑眉,“她既死得冤枉,你们就应去找大理寺。” “大理寺……大理寺……”那老婆子喃喃念着。 “他是你们的仇人吗?”江凝也指着一旁的裴濯,问那二位,“据我所知,是阿湛给你们送去了抚恤,怎么倒要报起仇了?” 那老翁头上冷汗涔涔,眼神却坚毅:“他若心里无愧,怎的要送金银与我们?我与老婆子不过两个将死之人,用不着这些,只为了琅儿不枉死……这偌大的稷城里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他说完,还狠狠唾了一口,一副毅然就死的神情。 江凝也闻言,大笑了起来,本就高高在上的神容令人不由惧怕。他边笑边道:“说得好,帝都之中,的确没有一个无辜之人。” 话音刚落,他凑近了些,目光好奇地逡巡着:“是佑西府,还是青竹派?” 那老翁在听到后半句时,瞳孔微缩。然而再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江凝也的眼睛。他了然于胸,轻笑了一声,随即朝一旁沉默的裴濯道:“阿濯,我自作主张将此事了了,可好?” 裴濯定定地看着他,答道:“好。” “苇桃,”扇柄敲在了掌心,“回府上去那些银两,差人送二位出城去罢。” 苇桃知道,“府上”指的是静王府。 “二位前辈年事已高,还请多多保重。”江凝也勾着嘴角,似笑非笑。 那两位老人似是既震惊,又害怕,在磕了数个头之后,才被阿湛和几个王府侍卫带走。 待那些身影消失了干净,江凝也把玩着柄上镶了紫色玛瑙的折扇,眼含笑意:“阿濯,今日之事……怎么了?” 凤眸微怔。 从始至终,裴濯的视线都纠缠在江凝也受伤的手背上。好像无论在哪里,都会紧紧地跟随着。 就如同,在盯着什么稀世珍宝。不,不是那样好奇的新鲜的,而是至关重要、不敢失去。 ……不过是一道小伤口罢了,怎么嘴唇苍白,显得忧惧不已。 - 等那伤口好生生包扎起来了,江凝也听见裴濯轻轻舒了一口气。他撑在檀木桌边,好整以暇地瞧着,眼神跟着对方细长的手指钻过干净的布条。微风从半开的窗子吹入,仿佛有一股清冷的幽香萦绕。江凝也吸了吸鼻子,懒懒地打量着裴濯的侧脸。那双眼睛认真得不行,让他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丝……安心。 饶是多话如他,此时也安静了下来。 虽然他仍在最后按压时吃痛了一声。那手指仿佛生怕伤到了他,立刻就挪开了, “殿下以后莫要这样了。”裴濯轻声道。 “又不是什么大事,这么紧张做什么?” 江凝也漫不经心,忽地打趣道:“阿濯是担心我了?” 裴濯看着他,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不知藏着些什么。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殿下理应慎重。” 江凝也勾起嘴角:“我本无父无母,谁也管不着,更不劳裴大人费心。” 裴濯闻言,僵住了一瞬,到嘴边的话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是,他有什么资格来说这话。若不是他当年…… 他将脑海中的思绪尽数截断,忽见江凝也眉心皱起,似是在忍受着什么。 “怎么了?”他的语气中带着尚未遮掩的急切。 那人艰难从齿缝中挤出了两个字:“……头疼。” 钻心刺骨地疼。冷汗都冒在了额头上。 冰冷的手指触碰上了他的颞点,轻轻按揉了起来。那僵硬着的脖子随着这按压渐渐放松了下来, 半晌,裴濯轻声问道:“好些了吗?” 江凝也不说话,许是还痛着,肩膀微微耸动。裴濯的手没停,又问道:“是旧疾吗?” “不是,”江凝也闷声道,“最近才有的。” 等揉搓了好一会儿,裴濯听见那人说:“可以再按一下肩吗?” “……肩也疼?” “嗯。” 耳畔提神醒脑的冰凉瞬间消失了。江凝也睁开了一只眼睛,露出了狡黠:“真的……欸,阿濯你怎么走了!我真的肩膀疼,没有骗你……阿濯!” ※※※※※※※※※※※※※※※※※※※※ 2020年的最后一天啦,有什么尚未实现的愿望呢?再定一个小目标吧! 池鱼(10) 入春之后,暖风驱除了帝都的寒凉,在熙攘的街市之间游走。若论及城中最热闹的地方,除了夜夜笙歌的红馆,便属记川楼了。然而红馆位于寻常百姓聚居的西面,而记川楼则在达官显贵所处的东边。 “这酒楼除了贵,真没别的缺点,”李舒意放下筷子,看了一眼旁边吃得正酣的阿湛,摇了摇头,“据说静王殿下就很喜欢这里的菜,常常请厨子去府上做。稷城人为了讨个吉利,偌,索性就让这名菜香酥鸭直接改了个名字—— 叫做静王康泰鸭。” 阿湛裂开了嘴,一口鸭腿肉差点没呛着。 裴濯抿了一口清香的热茶,余光一顿。只见角落里有一人单占了一张桌子,点了一壶酒,一盘小菜。……钟剑波? 大理寺少卿钟大人安静地坐着,偶尔夹一筷子菜,目光时常逡巡于满座之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片刻后,仿佛注意到了裴濯的目光,他回以颔首。 不多时,裴濯就看见了他在找的人。那人生得贼眉鼠眼,身材臃肿,一身金银更显得俗不可及,下巴高高地昂着,被几人谄笑簇拥着踏上了记川楼的二层。钟剑波的视线从他们上来时就一直紧紧地盯着。 李舒意的筷子“砰”一下放在了桌上,冷笑了一声:“康承礼?” “你也认得他?”裴濯轻轻皱眉。 淮阴侯康明尧的儿子康承礼,也算这帝都之中炙手可热的世家公子——谁不知道,昭文九年的渎神案之后,淮阴侯便成了太师的心腹之一。不仅如此,凭借着祖荫,他在陛下面前也十分说得上话。因此,许多权贵都想要与康家搭上关系。 李舒意注视着那身影走进了包房,听见里头传来嬉笑之声,轻蔑地扭过头。 “淮阴侯的封地在雍州南面,恰巧和蜀地相邻。老头子还在时,那边出了一桩怪事,总有少女孤身一人从雍州跑到蜀地,过不了半天,就会有一群人拿着棍棒来找人。找到了的,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打个半死,实在好看的就想办法拖回去。” 阿湛放下了手,冰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望着李舒意,催促他说下去。后者不紧不慢,继续道:“老头子一查,才发现康明尧在雍州寻了个村庄专门养不经事的少女。人么,大都是周边府县来的,或是被家里卖了钱的,或是被强掳的。” “养到十五六岁,挑最好的送到帝都来。原本有那姿色格外出众的要献给陛下。可惜陛下不近女色,那便送给王公大臣和藩王州吏。既是贿赂,也是礼物。总归都是当个宠物养的,不小心养死了,那就再讨一个来。” 裴濯道:“过去就曾有这样的事,各地屡禁不止,加之有人从中牟利,渐渐地就无人在意了。” “没错,据说谒天司也参与其中。大祭司说一句龙神旨意,少女们都是供奉给龙神的,自然就揭过去了。”李舒意露出讽刺的笑意,“不是我说,龙神也是女的,要她们做什么?可没人敢指摘一个字,凡是涉及到龙神的事……就没有一件是清清楚楚的。” 阿湛不可置信地捏紧了拳,李舒意给他夹了一筷子桂花糖藕,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长见识了哑巴?咱们这里比不得北陆,多得是你没瞧过的新鲜。” “对了,表哥,”李舒意似是斟酌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地提及,“我两年前读了一本古医书,恰巧看到了一种奇症,表现为患者一年四季手脚冰凉,且天愈热,人愈冷,伴随有万蚁噬血之感……” 他顿了一下,然而裴濯好似根本没听到一般,起身朝钟剑波的方向走去了。 反倒是阿湛扒着李舒意的手,冰蓝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 裴濯从窗边望下,长街空空荡荡,鲜有人路过,与记川楼中的吵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女孩儿身上有伤,”钟剑波把玩着青瓷酒杯,缓缓道,“腰上有个虎面烙印,才刚结痂,应该是近两日的事情。” “虎面烙印……与淮阴侯有关?”裴濯沉吟片刻,想起淮阴侯府常用的标记。 钟剑波勾起嘴角,目光不明:“大理寺中接触到这件案子的人……从仵作到寺丞,没有一个不认得这个烙印,但没有一个敢说出结论。” 有的人摇头否认,还有人犹豫不决——“似乎有些熟悉,但着实记不起来了”。 裴濯的手指触碰到窗台,柳絮轻盈地飘了进来,落在了他的掌心。 “小裴大人,你的嫌疑是洗去了,”钟剑波看向他,“但你说,我应该如何处置?” 知道钟剑波并不是真的在询问他的建议,裴濯仍平静道:“此案线索复杂,只得暂且搁置。” 钟剑波笑了起来,应道:“案情需要进一步查验,暂时不得结案。” 二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眼,钟剑波忽然道:“静王那边……你打算如何处置?” 见裴濯不语,钟剑波补充道:“静王殿下可是对你颇有疑虑。” “殿下当日路过了余家巷,难免有所怀疑。但此事归大理寺主管,静王想必不能插手。”裴濯神色从容,语气平稳。 钟剑波打量着裴濯的神色,赞同道:“的确如此。这些年来,静王在骄奢淫逸之事上颇有建树,就连朝里那些想建议陛下立他为储君的声音也渐渐少了。” “不过,”钟剑波放低了声音,“你不在帝都的时候,他也没有闲着。” 裴濯的眼神僵了一刹,又恢复如初。 “钟大人,我不记得你我有如此熟稔。”裴濯不动声色,提醒着钟剑波说话的分寸。 “小裴大人记性好,自然是不会错的,”钟剑波毫不在意,眼神却逐渐沉稳下来,“如今朝中局势清晰,高位之下亦有暗流涌动。然则,我孑然一身,仍身处明暗之间,茫然不知去处。因此,也想借机问小裴大人一句话。” 裴濯的眸色瞬间清明。 “你可知道,昭文九年,逆臣萧家一门惨死之后,是何人令野犬食其肉——” 钟剑波的语气平缓,却字字锥心刺骨。同时,他又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仿佛真的在好奇着。 裴濯指尖颤动,不可置信地看向钟剑波。 正在这时,一声尖叫传来,随即“哐当”一声,裴濯侧过头,似是从康承礼所在的包房之中爆发出了一阵激烈的打斗。 下一刻,阿湛一脚就踹开了那门框。 里头的一群纨绔子弟见状,立刻气势汹汹地叫骂着上前,为首的一把抓住了阿湛的衣襟,随即被重重地踹开了。阿湛轻蔑地看了那人一眼,听见了康承礼的声音。 “都住手。” 康承礼懒洋洋地拢过了散开的衣衫,其他人让出一条路来,露出了身后角落里蜷缩着的一名清秀少年。衣物散了一地,不难想象方才是发生了什么。 康承礼上下打量着阿湛,若无其事地笑道:“你是那沧族世子的随从?” 阿湛手捏成了拳头,没有答话。康承礼当他是默认了,神情嘲讽,语重心长:“你主子禁足在宫里,怎么扔了你这个小畜生在这儿?咱们稷城道路干净整洁,会被你弄脏的。” 阿湛听不懂他的意思,只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他瞪着康承礼,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这时,康承礼身旁的一人发现了,上前去推了阿湛一把:“原来这小畜生是个哑巴——” “你说谁是畜生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舒意翘着脚坐在窗边,冷冷地一扫。 康承礼不认得他,却刚好听钟剑波故作惊讶的声音:“这不是蜀王吗?” 原先还气势嚣张的诸人一听,纷纷有些退缩起来。康承礼瞥了一眼,冷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蜀王爷来帝都了。” “王爷”二字咬得重,一下子就提醒了身后的跟班儿们。蜀地偏陋,纵然是个王爷,比起执掌实权的淮阴侯来说,也不足为惧。明面上礼数固然要周全,然实则无甚用处。 李舒意抬起下颌,反嘲道:“小王这一来,就有幸见识了稀奇。” “什么稀奇?” 李舒意故意顿了一下,拖长了声音:“人与牲畜同坐一屋,是不是别处见不到的?” 康承礼瞬间被他激怒了,指着他的鼻子道:“李舒意,我给你几分面子,还真当自己是位殿下了吗?今日来的就算是那一位,本少爷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众所周知,普天之下,“殿下”的称呼只属于一个人。 “哦,是吗?” 那声音如玄泉酿酒,清洌之中犹有悠然醇厚。随着拾级而上的脚步声传来,正正好停在了最后一级上。 康承礼瞬间僵在了原地,毛发尽竖,冷汗涔涔。 一片鸦雀无声之后,不知是谁率先带头行了礼。 江凝也看都未看。抬脚之际,一位仆从立刻将怀里抱着的锦缎铺开,自他的脚下一直延伸出去。江凝也目光一顿,忽然笑道:“这么巧,阿濯也在。” 他朝裴濯走去,这才发现了钟剑波站在裴濯身旁。裴濯身后的木桌上,一只酒杯孤零零的。看样子,并非是在一起喝酒。 裴濯轻轻拱手,这才唤了一声“殿下”。这时,一阵风自窗外钻入,吹乱了裴濯额前的发丝,几乎要遮住那双疏离的眸子。连带着睫毛微颤,落下了一小片阴影。 江凝也盯着他,向前走了一步。许是这距离太过亲密,裴濯不适地退去半步。然而身后是半人高的栏杆,退无可退。 众目睽睽之下,江凝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替他拨开了乱发。 ※※※※※※※※※※※※※※※※※※※※ 2021年第一天,小裴与小江一起祝愿可爱的你得之所愿,要继续勇敢地去发现世界的可能性,拥抱爱和希望~ 池鱼(11) 兰亭道上,阿湛的眼睛跟着街边摊贩摆出来的满目琳琅,认认真真地观察着。忽然,耳畔风动,他一伸手便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一团黑影。 是一面手持的琉璃镜,每改变一寸角度,那五彩斑斓的镜面就会跟着变化纹路。 这东陆常见的东西在阿湛眼里稀奇得很。他朝身旁看去,只见李舒意大方道:“不必客气,送你了。” 阿湛嘴角刚裂开,李舒意就跟着补充道:“真看不出来,女孩子家才喜欢的小玩意儿,你怎么也如此欢喜。” 阿湛倒也不恼,想了想,把小镜子藏进胸前的衣服里,持着拳头就朝李舒意招呼了过去。 裴濯与江凝也走在后面,看到这两个少年穿梭在人群中,你追我赶,朝气蓬勃。裴濯没由来地,想起方才记川楼上,温热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耳边。 “对了,”江凝也摇着纸扇,“那女孩儿的家人,已经安置在并州了。” “殿下思虑周全,居煌镇太近,容易招致麻烦。迁居去并州的确是好的。”裴濯略一点头。 沉默了片刻,江凝也又道:“康承礼嚣张跋扈惯了,与那些脏东西一模一样。” “阿濯,”他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再干净的水倒进墨池里,也还是乌黑一片。” “我不知殿下何意。”裴濯答道。 “你与钟剑波是不是旧识?”凤眸里尽是好奇。 裴濯看向前方,承认道:“数年之前,有过几面之缘 。” “在仓廪学堂?”江凝也不紧不慢,语气却逐渐压迫。 裴濯颔首道:“钟大人原先在翰林院任职,那时曾教过几次课。” 这是实情,江凝也恐怕早就查到了。 “那么,你也认识康承礼?他也曾说过,自己是钟剑波的学生。” “有过几面之缘,并不相熟。” “阿濯的意思是,你与康承礼熟悉的程度,和与我一样?” 长亭桥上,裴濯顿住了脚步。这一次,他没有再回避江凝也的眼神,反而认真地顺着那视线回望了过去:“殿下究竟想问什么?” 江凝也诚恳道:“只是好奇当年发生过的事罢了。” “殿下身边有云麾将军,一问便知。” 凤眸里沾着些委屈:“杜舜记性差,哪里比得上阿濯。” 裴濯心软了一分,却忍了忍,径自朝前走了。 江凝也扇子一晃,跟了上去:“阿濯,这话说的是你自己罢?” - 夜色渐深,灯火与明月相映。 红馆仍旧熙熙攘攘,一片繁华之景。 “钟剑波……不像是青竹派的人。”宗盈关上了窗子,将浓郁月色挡在屋外。 屋内有一整墙的书卷,墨香扑鼻,一如当年。 宗盈见裴濯望着那一排排书卷,微微一笑:“这间虚室的布置从未变过。殿下来的时候,也喜欢在这里过夜。” “是么?”裴濯有些出神。 “我只好将屋子让给他,自己去楼上喝酒。”宗盈抱怨了一句。 裴濯这才回过神来:“我不是……” 宗盈打断了他:“还说不是,当初我就看出来了。” 烛火摇曳之中,裴濯一怔,沉默不语。 “他知道吗?”宗盈问。 “不重要了,”裴濯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回到了起初的谈论,“倘若钟剑波不是青竹派的人,他又为何惦念着昭文九年的事?” “或许顾念着我们的师生情谊罢,”宗盈嘲弄道,“只不过渎神案开始之前,他就听到风声连夜跑回老家了。如今又来说自己记挂着谁,着实有几分好笑。” “他来过红馆吗?” 宗盈摇头,抿嘴道:“从未见过。只是听客人说,这位钟大人虽年轻有为,却高高在上,自私自利,风评并不好。” “不过,如今也鲜有那风评好的。除了那些个油嘴滑舌、面面俱到的世家公子,没谁不在背后说两句别人,尤其是在红馆这地方。” 裴濯走出红馆大门时,宗盈的话还在耳边飘荡: “……还有胆大的传殿下的闲话,说他穷奢极侈,荒淫无度,助长了帝都纨绔子弟的嚣张气焰。佑西府来拿人的时候,皎皎姑娘还专程来让放了。殿下大度,不与他们计较,还反问说,难道不是实话吗。之后,这流言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思绪戛然而止。裴濯侧过身,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对方没有注意到他,只顾着和一容颜姣好的美人调笑。 传情之畔,那美人忽地将手上的团扇狠狠拍到了那人脸上,顿时留下了一个火辣的印子。美人拂袖而去,那人却紧随其后,一副馋涎谄媚的模样,像极了……一条讨食的狗。 裴濯收回了目光,心底生出一分讶异。未及细思,就见一金碧辉煌的车辇挡住了去路。 一把纸扇慵懒地撩开帘幕,江凝也瞧着他,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想必宗姑娘今夜是不会留我了。” 裴濯听得这话,一时心情有些复杂。既好笑,又酸涩。情绪交织之时,那满目琳琅亦使人恍惚。偌大的稷城之中,他无论在哪里都能遇到江凝也。 他的确是不想见到他。 然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变成了他们二人并肩而行。 许是沉默了太久,裴濯少见地开口道:“我在红馆见到了尚书令。” “韩近?”江凝也评价道,“整个唐国,他没去过的风月之地一只手就能数出来。” 见裴濯有些诧异,江凝也眨了眨眼:“阿濯想知道?” 裴濯心中一凛,果然,江凝也开口道:“我身体不好,平日里也不记事,只是偶尔听到些风声。若是阿濯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裴濯沉吟片刻,应道。 “下月东陆盛事,红馆有春日大宴,”凤眸露出狡黠笑意,“阿濯不想来看看么?” 出乎意料地,裴濯答应得爽快:“应殿下之邀,是微臣的荣幸。” 末了,他望着江凝也的眼睛,补充道:“那么,殿下曾听闻过何事?” 江凝也被他看得一愣,没由来地想要再仔细瞧瞧那双黑乎乎的眸子。他打了个呵欠遮掩过去,悠悠道:“韩近表面上与章若晗那帮人不对付,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什么干净东西了。只是,韩大人在妓院的名声不好,因为他出手小气,还常常赊账……毕竟韩近大人两袖清风,哪里有钱狎妓呢?” “佑西府。”裴濯皱眉。 “正是。去年他巡视并州,赎了个青楼女子回家做小妾。可那女子身价极高,他只出得起一半,另一半么,是佑西府替他瞒下了。皇兄视而不见,监察院也不敢多言。” 裴濯轻声道:“然而韩近并不领情。” “一丘之貉么,有时候也分有毛的和没毛的,有毛的也还要再区别黑的白的,”江凝也挑眉,“我以为,这些事情,阿濯比我清楚。” 裴濯提着灯笼,忽然停了下来。 江凝也以为他是被自己说中了,可裴濯并无反应。直到他顺着裴濯的目光看去,只见道路东侧的尽头,一队玄衣人排列整齐,似是在巡防。然而脚步极轻,身形迅速,如鬼魅般穿梭而过。 “那是龙神殿的暗卫。”江凝也一眼便知。 裴濯神情僵硬了一瞬:“他们也负责巡防?” “非也,暗卫受命于谒天司,负责龙神殿的安危。只有每年今日,会与佑西府、禁卫军一起参与巡防罢了。” “……每年今日?”裴濯重复了一遍。他半张脸在阴影之中,明晦不清。 江凝也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一字一顿:“昭文九年二月十七日未时,渎神案所涉最后一人被斩杀于城南宽叶巷。” 有那么一瞬间,江凝也察觉到了裴濯那乌黑的瞳孔中骤然而生的敌意。然而当他微微仰头时,那双眼睛依然沉静如深潭。 “自那以后,每到今日,就会有人在街巷吟唱一首古曲。”江凝也缓缓道。 年年如此。 就算明知被发现后的惨烈下场,也总有人前仆后继。 真是傻透了。 “他们会交替巡逻在每一条街巷,不放过任何痕迹,”江凝也眼神轻蔑,“就跟蚂蚁似的,嗅着味儿就去了。” 裴濯听见了风声。他侧过身,来时的路尽在黑暗之中。倘若望向更远的地方,灯火璀璨,亦如身后通明。 长风卷起了古旧的歌谣。 从红馆钻过长亭桥,顺着兰亭道和白马道,掀起了月色下的灰尘。 他听见了。 “……木萧萧,长风扬。 收吾骨,瀛海旁。 草漫漫,魂幡扬。 挽长歌,与天向……” 江凝也垂着眼,跟着耳边幽幽的唱词声哼着。 不知何时,小雨飘落了下来。雨声淅沥落在屋檐上,却挡不住西边传来的悠远歌声。 “阿濯,”江凝也望着檐上黑沉沉的夜色,“你说他们是不是一群傻子?” “或许罢。”裴濯目光幽暗,仍望着那空空如也的道路尽头。 “也可能是他们等的那一天快到了。”江凝也的发丝被雨水打湿了些许,漫不经心地勾起了嘴角。 裴濯微怔,他究竟是……却见江凝也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大开的府门走去。皎皎正提着灯笼,候在石龙像边。她的视线对上了裴濯,匆匆一瞥,便垂下了眼。 裴濯没有看见,江凝也面色苍白,在踏入府门后才皱起了眉。 “殿下又头疼了?”皎皎焦急道。 “每次头疼都有他在,”江凝也哼了一声,“该不会是个瘟神吧。” “……殿下是说小裴大人?” “除了这半点不像活人的,还能有谁?成日里装模作样,心思深沉。” 皎皎心生疑惑,问道:“殿下既然这么讨厌他,为何还常去找他?我瞧这小裴大人少言寡语,也说不出个一二来。” 江凝也没有回答,莫名想起了记川楼上,裴濯凝视着他的神情。在那一刻,他分明看见了那双平静如水的眸中,充斥着徘徊不尽的痛楚。那痛楚让裴濯那清清冷冷的眉目鲜活了起来,亦让江凝也在一刹那间,以为自己离那个一直在寻找的答案近在咫尺。 他抬起头,只见森冷阴雨早已遮了明亮月色。 只剩下那歌声,凄凄冷冷,一遍又一遍,穿过稷城的大街小巷。 ……野莽莽,长风扬。城墙下,尽倾觞。 水滔滔,魂幡扬。汝悲哭,志不忘。 …… 木萧萧,长风扬。收吾骨,瀛海旁。 草漫漫,魂幡扬。挽吟歌,与天向。 今此处,战旗扬。志长在,永不忘。 池鱼(12) 春末,稷城里好不热闹。人人皆知红馆在举办春日大宴,还有一年一度的风华试剑,近旁街巷一概拥堵得水泄不通,只为了看一眼建河碧波里荡漾着的飒爽英姿。 今日风华,与君试剑。 红馆虽是风月地,然则主楼恢弘大气,乃是稷城中规格最高的商宅之一,远远便能瞧见它那雕龙飞檐。面朝着街口的是六扇镶着琉璃玉的朱门,大开着迎来送往。第二层则起于半身高的朱栏,漆色重而不厚,艳而不娇,恰似红霜花在晚霞触摸之下将近未尽时的模样。栏杆上是碧眼翡翠嵌边的金琐窗,通常都大开着。栏杆底部有一宽约两拳的凹槽环绕,作集水之用。 那最高的第五层楼便可望尽帝都街市,流云与碧空从顶部映照下来,便有了闹中取静的惬意。若能在靠这方的木桌上喝酒看云,实为一件赏心乐事。 裴濯的马车刚停在红馆门口,皎皎便迎了上来。 “小裴公子,请随我来。” 她侧身行礼,身后是一棵被篱笆围住的梅花树。红馆外本就种了一圈的梅树,唯有这一棵好生地被护着。它倒是较寻常梅树高大许多,只是芬芳早已尽,余下冒头的嫩叶。 有一垂髫小儿站在篱笆外,似是垂涎那绿枝。刚要抬手时,便被身旁妇人抱了过去,低声呵斥:“别碰!这是□□亲手植下的,摘了可是要杀头的罪过。” 阿湛抱着手跟在裴濯身后,抬头看了一眼那梅树,嘟囔道:“这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那夜初到此处,他也并未瞧出什么特别来。 今日的红馆,倒是比平日里安静了许多。迎来送往的美娇娘们似乎一夜之间消失了,皆成了彬彬有礼的富家侍女和仆役,照看着前来观剑的达官显贵们。 皎皎将裴濯领至安静的第五层,停在了阶梯上。轻薄纱帘后,一把淬过雨水的声音润着笑意:“阿濯来得这么迟?” “……路上耽搁了。” “好了,没有难为你。”江凝也的扇子撑着头,正从推窗处看向外边的景色。 那里朝向建河,一眼便能看到横跨建河的长亭桥。墨青的石头,漆红的栏,不知哪里的工匠刻上了最时兴的繁复花纹。桥下水波荡漾,清澈灵动。 河畔挤满了人,此时都盯着那长亭桥上独自站着的少年。那人黑发束起,眉目秀致而张扬,可不正是李舒意。 鼓声骤起。 只见他持着把长剑,眼睛盯向剑尖。然后突然右臂一转,翻身跃起,剑尖所指跳起一圈水花。随即,脚尖轻轻触着水面,借力转身,一剑划下,剑气直逼得那水在空中形成一睹冰晶似的的墙。 周围的喝彩声如水波涌来,包裹着他的剑。 阿湛攀在窗沿上,不禁想拍手叫好。这时,李舒意仿佛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一般,轻轻抬头,挑衅般地将剑尖指向了半空中。 裴濯见阿湛跃跃欲试的眼神,无奈道:“去吧。” 话音刚落,异族少年就迫不及待地从窗边翻了出去。 这一整层楼空空荡荡,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阿濯方才可有遇见熟人?”江凝也率先开口,像是寻常寒暄。 “未曾。” “今日盛会,章大人和韩大人可都在,”江凝也弯着眼睛,悠悠道,“别看韩大人平日里怕夫人,他乃是红馆的常客,连宗姑娘都见过他几回。” 正说着,对岸二层楼上,栏杆边的女子抬起头,遥遥望了他们一眼,宗盈今日难得穿了一身绯色,衬得那千万风情仍锋利如剑。 裴濯忽然问道:“殿下喜欢这样的地方吗?” “什么?”江凝也抬眼,反应了一瞬,“这样的热闹,谁不喜欢?” 他紧接着道:“想必阿濯是看厌了。” “不曾。”裴濯闷声道。 “阿濯想必知道,红馆原为仓廪学堂旧址,名为雪满楼。昭文九年的那场大火从裴府一路烧到了此处,剩下了残垣断壁,满目疮痍。而今书声不再,皆成了淫词艳曲。”俊美的脸上浮出一丝嘲弄,对面那波澜不惊随着他的话碎裂开来。 “在那场大火之前,风华试剑第一回在帝都举行,阿濯可还记得,是谁拿了头名?”凤眸澄澈如水,仿若当真不谙世事。 裴濯望着长亭桥上打斗的身影,渐渐与记忆里的重合。他捏紧了手,答道:“是殿下。” 江凝也大笑了起来,裴濯只觉分外刺耳。他转头看向江凝也,见那人端着茶杯,笑意盈盈。裴濯眼神一凛,只有细看之下,才能察觉那端着杯子的右手在微微颤动。 滚烫的茶水抖了一下,滴在了桌面上。 江凝也惋惜道:“这可是今年最好的宁安春叶,秋月湖的第一场春雨后摘下的。” 裴濯自然知道,所谓最上品的宁安春叶,一春只有三百余片能入茶,一片便值一百金。至于这泡茶的水,也必须是秋月湖的晨露。 只是,他分明记得,江凝也从前不喜欢饮茶。 “微臣愚钝,品不出差别。”裴濯说道。 “这中间的差别大了,”江凝也笑道,“上品宁安春入口清淡,回味也是润的,换了中下品,倒是股腻人的甘甜。可惜了,一年也就能喝得上这么一回。” 裴濯低头,见那茶水澄澈,映着天边浮云。“若是不分时令,殿下或许也会厌烦。” 江凝也凤眸上挑:“不错,世间稀奇不过贵在这一个稀字罢了。就如记川楼的翡翠白菜,云州裂谷的梅树,红馆的美人……见过一次,就心心念念,却也总想知道世上是否存在更吸引人的东西。” “殿下可曾找到世上最独一无二的?”裴濯问道。 江凝也闻言,顺着裴濯的目光回望:“这世间无趣至极,哪里有什么独一无二。” 倒是眼前此人,有趣得很。 江凝也余光打量着裴濯的神情,余光瞥见他握着杯子的手骨节分明,似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阿濯,”他温声道,“可是不舒服?” 裴濯抬眸,见那张俊美的脸上满是关切,心里某处坚实恍惚间有些动摇。饶是他知面前此人远非当年,半真半假,不该如此,随即强行按下那欲破土而出的酸涩。 “无妨。” 他话音刚落,握着杯子的手便忽觉一阵暖意—— 是江凝也轻轻握了一下:“春分了,你怎的还是这样冷?” 他的手裹着那片凉意,命人从旁边烧着的炉子上取下热好的酒。这才抽回了手,将那小小的白瓷杯与裴濯手中的茶盏换去。 裴濯下意识地要拒绝,却兴许是受到面前那双凤眸的蛊惑,他最终抬起了手,就当尝一尝这酒的味道。 酒入愁肠,半盏桂花香。 竟是他认得的。 此酒名为,折桂令。 “这酒是在我府上挖出来的,”他听见江凝也说,“你说有趣不有趣?什么时候藏的我都给忘了。” 一杯未尽,有什么东西从裴濯的袖口滚落了出来。正要弯腰,江凝也先替他捡了起来。 是那只旧笔。 “澹台青烟……”江凝也轻轻叹息了一声。他侧过身,只见裴濯愣愣地盯着他手中的笔,耳尖微红,似是已然醉了几分。 那醉意轻易洗去了他的冰冷,竟显得人柔和了起来。 “你还给我。”裴濯生硬道。 他坐在原地,没有起身,只是凝视着那只笔,如同在看着一样珍宝。 “还我。”他语气飘渺,重复了一遍。 江凝也迟疑了片刻,说:“你醉了。” 裴濯置若罔闻,轻声道:“你变了很多,你从前……” 他忽然停住了。 江凝也声音如那折桂令一般,蛊惑道:“我从前什么样?” 裴濯的眸子挣扎着清明了一瞬:“殿下想问的太多了。” 瞬间,江凝也的目光幽深起来。他到底,是不是醉了…… 就在他怀疑之时,裴濯给自己斟上了第二杯,一饮而尽。 江凝也握着那只笔杆斑驳的澹台青烟,定定地看着裴濯。恍惚之间,那些心底的算计都在这一刻淡了又淡,藏了又藏。 光天化日,无所遁形。 他已经很久,未曾生出如此既厌恶又好奇的心情了。 裴濯的袖子滑落了一寸,露出了一截手腕,在明媚春光下宛如透明。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串着一颗孤零零的珠子。 江凝也愣在了原地。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涌来,然而正如每一次,他都不能抓住那细微的线索,更遑论追根溯源。 他心里的每一处,都空空荡荡。偶然落了个声音在虚空之中,泛起的涟漪都是尘埃。风一吹,就散得一干二净。 建河上的欢呼声传来,持着剑的小公子正意气风发,得意洋洋地瞧向四周。阿湛输了,技不如人便不能恼,只是鼓着脸,屈辱地被人薅了一把头发。 裴濯看见了那一幕,唇边忽然生出了一丝笑意。窗边清风徐来,俊雅清逸的眉目如霜雪化开。奈何意识逐渐昏昏沉沉,无数画面交叠在一起。 ——是谁在念“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又是谁在说“这是什么酸词滥调”? 何人在笑,何人在月下舞剑,何处书声朗朗,何处兰舟催发? 朦胧之间,有什么掉落在地上碎裂了,发出清脆的声响。 耳畔有人在唤他: “阿濯?你怎么了?” 等等,他在朦胧中意识到,那人唤的是—— “……兰泽?” ※※※※※※※※※※※※※※※※※※※※ 接下来,超长回忆预警~ 故渊(1) “……兰泽?” 柔和的日光穿过回廊,越过薄纱帘幕,一路飘到堂里最边上的赭色桌板上。春风在随意翻书,卷起墨香溜到少年黑羽般的睫毛上。 一双狭长的凤眸盛着一汪清透泉水,柔风拂过,缱绻如涟漪,在天生多情的眉目间散开。 只是那眸子里映的不是空谷佳人,而是一根细长的柳条。那柳条被折了好几圈,编成了一粗糙的串子。 少年托着脑袋,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另一只手揉捏着那柳串,周围一片细碎的笑声钻入了耳朵。 “兰泽不是个女孩儿的名字吗?” “正是,哪儿有人起这个名儿啊!” “哈哈哈哈,真是让人笑话!” “我看啊,不如干脆叫芙蓉算了。” …… 被笑话名字的人正跟着老师从回廊处走进室内,一双乌黑的眸子冷冷地扫过来,喧哗声顿时少了许多。 江凝也抬起头,刚好对上视线,不禁“咦”了一声。来人约莫十四五岁,与他年纪相仿,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眉如墨画,面若冠玉。只是冷着一张脸,全然不似寻常少年人那般活泼跳脱。 章若晗站在正中央,向底下的十几位学生介绍:“这便是各位的新同砚,裴兰泽。” 原本想笑的人偷偷捂着嘴,互相使眼色。 “我叫裴濯。”那少年视若无睹,淡淡道。 章若晗闻言,倒也没有强求,目光一扫:“那么,裴濯便坐那里吧。” 江凝也盯着那少年的脸,看他越走越近,最终竟坐在了自己旁边的空桌边。 他坐得端正笔直,眼睛直视着前方讲课的章若晗,凝神专注。铺纸蘸墨的动作干净利落,握笔时的姿势也极为雅正,显得一丝不苟。 似是注意到了身旁的目光,他回眸时便对上了江凝也的视线。 后者立刻弯了眼睛,露出天真坦荡的笑容。却没想到裴濯微微蹙眉,目光只是轻轻地停留了一下,便毫不留情地转了回去,专注在写字上。 江凝也百无聊赖地握着笔,在压平的纸上胡乱涂抹,教人不忍直视。 等收了纸,章若晗才一一翻阅,只是越看,他的表情就越差。台下学生们毫无正襟危坐的样子,纷纷比着口型逗趣儿。 一根柳枝随着风摇曳到了矮窗边,江凝也伸手折了下来,三两下就成了一只花的形状。 “喂,兰泽。”他轻声道。 没人理他。 “兰泽,裴兰泽!” 几次三番之后,裴濯终于侧过头,冷着脸:“裴濯。” 江凝也扒上他的袖子,坚持道:“兰泽。” 裴濯皱着眉,硬生生拽出了自己的衣袖,也不看他,始终不愿妥协。 江凝也咬牙切齿,幸好他脸皮厚。 “喂,兰泽,你听我说啊。”他蓦地凑近了,趁机作势在裴濯头发上挥了一下。 “你做甚么?”裴濯蹙眉避过。 江凝也拼命忍着,却兜不住笑。 裴濯不明所以,直到身后的人也开始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呀?” “芙蓉姑娘呗哈哈哈哈哈……” 他伸手在侧面的头发上摸到了一枚东西,取了下来,手心上赫然是一枚柳枝编成的花,新绿的叶子还散在一旁。 裴濯顿时黑了脸,瞪着江凝也。 那人却毫无廉耻,无辜得很:“送你的见面礼,以后要多关照我啊。” 这时,只听台前传来“啪”地一声,那一沓纸被章若晗拍在了桌案上。 “你们这都是写的什么?”他被气得不轻,“入学两月了,毫无进步!” 他又拿起桌边的另一张纸,上面字迹清隽,远不同于其他。 章若晗叹了口气:“十六位学生,就只有裴濯一人的字可过眼。我看,是我这老师教得不好。” “章先生不要自责呀,”最后排的一位少年朗声道,“冬假都放了近一月呢。大家伙儿才过了年,现在又逢开春,待天气暖和些就好了。” “就是就是,现在冷得笔都握不住。”前排有人附和道。 章若晗的眼尾上挑,脸冷得能掉冰渣子:“是我低估了各位,看来时大家未能尽力学习。这样吧,这两日所讲的《东陆官职史》抄十遍,两日后上交。” 底下顿时一片叫苦连天:“这么厚的书,怎么抄得完呀?” “还有,今日写的字我都会留着对照字迹,若是谁请人代写,或者不交的,就等着折子递到去家里去,”章若晗冷冷道,又说,“裴濯只用抄一遍。” “凭什么他只抄一遍啊?殿下都要抄十遍呢。”有人忿忿道。 江凝也转着笔的手一顿,殿下? 堂上十六人,好像只有这一位“殿下”。莫名其妙,他扫了那人一眼。本人都没觉得有什么,怎么总有人喜欢替他打抱不平? 章若晗目光肃然:“我曾说过,入我学堂,便再没有君臣之分。坐在堂下的,皆是我的学生,彼此之间也只可称呼姓名。朝堂上结党营私那一套,还不必搬弄到我眼前。” 他说着,目光在江凝也脸上停留了一下。 江凝也十分疑惑,什么意思啊?怎么又是他的错了?然则不动声色,循着目光盯了回去。 “今天就到这里,愿意留在这里抄书的,有问题随时来问我。” 说罢,章若晗负手离去。 前脚刚走,后脚这学堂上便闹成了一片。 “你说章先生有什么可傲的呀?还不抄就告诉我府上?” “那你是不知道了,章先生可是新科探花,年纪轻轻就文采卓绝。” “然后被丢来教我们这帮游手好闲的?他怎么不去和那位钟状元比,人家才十七岁!” “那你就不懂了吧,在国子监任职,这一来能结识我们这些未来唐国的栋梁之才,二来,说出去也是学堂的大人呀!这不就是,名利双收。” 那一厢正闹着,江凝也只觉好生无趣。章若晗也没说错,国子监这破学堂开办两月来,就是十几个贵族子弟拉帮结派过家家,整天谈论的就是谁家爹娘升官了,或是稷城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无聊透顶! 他手里的书翻了又翻,没一个字落在眼里。 身旁的人倒是抄得专注。 在这一片喧闹之中,显得尤为沉静,丝毫不为外物所扰。 他余光瞄了一眼,那字的确写得很是漂亮,也不知是学的哪位名家。算了,他实在是无心抄书,章若晗是不敢给他府上递折子的—— 怎的,还想要呈到皇兄面前去?美得他! 正当江凝也眼皮沉沉,要召见周公之时,忽听身边越来越吵,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撕掉了,“呲啦”一下,猛得打断了他的白日美梦。 他不耐烦地睁眼,便见漫天纸屑,纷纷扬扬。 那位新同窗正背对他站着,袖子下的手攥紧了拳头,气得发抖,对面是好几个人高马大的少年。 一片碎纸飘落在了江凝也眼前,墨迹尚未干却。 围着裴濯的人里头,为首的便是先前带头顶撞章若晗的少年,江凝也好像认得他,老爹在西境当将军的,好像姓杜,叫什么来着? 那少年比他们稍长两岁,身型颇高。他此时抱着手,居高临下地盯着裴濯:“你怎么回事,害得大家都要抄书?” 他身旁跟着两个小弟,一个说:“你是哪家的?” 裴濯没说话。 那小弟琢磨着:“姓裴,不会是飞曜将军……不对啊,飞曜将军未曾娶妻生子,我爹还想给他说媒呢。” 领头的少年冷哼了一声:“天下姓裴的人多了,你怎么不说当年被飞曜将军救下的人,全都改姓了裴。” 另一个上前了一步,恶狠狠道:“问你话呢,这可是鹤一将军家的少爷,现下我唐国就属杜将军最骁勇,你可知道?” 这下江凝也想起来了,这领头的小子是叫杜舜。至于旁边那两个……他左思右想,着实是记不住。 裴濯仍然沉默着,怒目而视。 “问你话呢,你谁家的?” 那小弟见他不答,上前来就狠狠推了裴濯一把,怒道:“你家是都死光了吗?”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也不知裴濯是何时出的手,那少年直接被一拳打到了地上。 其余人见状,立刻出了手,与裴濯打了起来。怎料这裴濯看起来文弱,功夫竟还不错,与那几人打作一团,也没吃多少亏。 他侧着身子,散乱的头发遮去了半张脸。江凝也歪着头望去,发现他红着眼睛,心中暗道不妙。 这时,他目光微抬,发现那个叫杜舜的顺手就抬起了一方砚台,两手拿着就预往裴濯身上砸去。裴濯侧身对着他,自然意识不到危险。 电光火石一刹那,江凝也还没来得及细想,一把扑过去想将裴濯撞开,却没料到他脚下正压着人跑不开,便成了江凝也将裴濯护在了身下。 “砰——” 他听见一声闷响,随即剧烈的痛感从背部蔓延开来。 周遭的声音都停滞了。 紧接着,平日里常抱江凝也大腿的几个学生立马跳了出来:“你们干什么?静王殿下都敢打,疯了吗?” 杜舜也吓懵了:“我我我没有……不是……” “不是什么?将军府了不起吗?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了!你们是要造反了吧!” 吵闹声中,也不知是谁又推了谁一把,场面很快再度陷入混乱。 江凝也头痛欲裂,背上骨头更痛,这下真是飞来横祸。 他身下还垫着两个人,夹在中间的裴濯也实在不好受。裴濯被迫仰头,看见少年的眼眸漆黑而璀璨,像是揽了一夜星辰,比日光更明亮些。 江凝也垂下眼,这才见裴濯一脸复杂地看着他。裴濯犹豫半晌,缓缓道:“你……别哭。” 江凝也刚想说我哪儿哭了,就看见裴濯下巴上忽然多了几滴水珠,顺着他衣领滑了进去。他伸手往脸上抹了一把,不可置信地看着一手湿润,什么情况? 这难道就是话本里说的,疼哭了? 江凝也张张嘴,想说那你别看着我了,可不知怎么,头晕目眩,手也抬不起来。啪地一下,又倒了下去。 闭上眼之前的,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这人衣服上用的什么熏香,清澈冷冽,还顶好闻的。 ※※※※※※※※※※※※※※※※※※※※ 小江——动作比脑子快 故渊(2) “嗳,痛痛痛——” 江凝也光着上身趴在床上,下巴枕在手背上。府上的王管事在一旁给他扇风。 “殿下啊,忍一忍就不疼了。” 可医师的手也没见轻。 “别扇风了,”江凝也闷闷道,“冷。” 王管事言之凿凿:“这祛火呢。” 江凝也:“……” “这事怎么跟皇兄报的?” “内务府那边传来消息,说章先生去陛下那里请罪了。余大人、常大人也都去了。杜将军府上只有夫人在帝都,便好好打了杜少爷一顿,还想捆来我们这里受罚。” 江凝也眼睛耷拉着:“那可算了,谁想见他们。不是说了同学间小打小闹,实属意外,怎么还闹得如此?” “章先生是听了嘱咐,提了这么一嘴。因此陛下也才罚他们思过一月,闭门抄书罢了。殿下心慈仁厚,若是陛下知道了实情可不得了。”王管事瞥了一眼江凝也背上的伤,实是嫌这处罚不够。 江凝也知他不忿,安慰道:“让他们长长记性,免得横行霸道即可。罚得多了还道我借势欺压同僚,让皇兄难做。” 王管事叹了口气:“殿下这般思虑,陛下能知道才好。” 刚上完药,小厮豆子敲开了门:“殿下,飞曜将军府的小公子求见。” “甚么?”江凝也一脸疑惑。 豆子又重复了一遍。 “谁?” 豆子再说了一次,又补充道:“我让来人报上府宅,他就说是飞曜将军府。我看他气度打扮不凡,多半就是那位传闻中的飞曜将军养子了。” “……什么养子?”裴先生倒是在教他学剑,可是…… “嗳,就是南方那位战神宁安将军祁恒的亲生儿子。当年三州□□,宁安城百姓流离失所,又有劫匪烧杀抢掠,饿殍遍野,甚至易子而食。当时,宁安将军已逝,他的妻子亦在□□中战死。多亏了飞曜将军裴聿书路过宁安,这才救下了将军唯一的血脉,带回稷城收作义子,抚养至今。”豆子比划得颇为动情,自己都被感动了。 江凝也偏过头,问王管事:“我见过这个人吗?” 王管事摸了摸胡子:“殿下不记得了,飞曜将军府就在我们隔壁,想必……可能……兴许……是见过的。” 江凝也“哦”了一声:“隔壁的,那也不好拒绝是吧?” 王管事点点头:“还是要见的,陛下说,静王府的安危全都要仰赖飞曜将军。仰赖飞曜将军,和仰赖飞曜将军家的小公子,都是一样的。” 江凝也只好说:“那我先穿上衣服吧。”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套上件象牙白的里衣,一边数数——宁安□□是丰殷三十三年的事情,他也是在那一年被李思玄找回来的。在稷城呆了差不多六七年了,他怎么从没见过这个飞曜将军养子? 等来人进了屋,江凝也才觉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位小公子,那确实是见过的。 裴濯手里不知抱着什么,整个人站在流泻的光里像是透明的,眸子依旧清冷。 他开口时似乎有些犹豫:“你……好些了吗?” 江凝也灵光乍现,这……就说通了。难怪……难怪杜舜他们口不择言时,这人如此生气! 可他也立刻气急败坏:“你怎么不早说!” 殊不知,裴濯还深深记着他眼带泪光的样子,此时看上去也仍是一副娇生惯养的矜贵模样,毫无威胁地挥着爪子,颇为可怜。 “说什么?” “你既是裴将军府上的,早点告诉他们啊,”江凝也气到胸闷,“省得他们欺负你,我也不用遭这个罪!” 裴濯显得平平静静:“先生说,学堂不以门第论尊卑,本就不必知晓。” 江凝也气极,又联想到方才豆子提到的这人的身世,话到嘴边不由又犹豫了一分。既是宁安将军的儿子,却又跟裴聿书姓,这里头奇怪得很。 裴濯当察觉不到他脑海里的弯弯绕绕,只当他被自己说服了。 “你原来会说话啊。”江凝也又忽地想到这是裴濯今日对他字数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虽说如此,你也不能由着人打你啊。”他补充道。 “我打得过他们,是你当时……”裴濯斟酌了一下,“横加干涉。” 江凝也气得扬起袖子想揍他:“这还是我的错了?我就知道,好心当成驴肝肺!” 手尚未扬起来,就疼得“嘶”了一声。 裴濯立刻上前去扶住他,眼里似有愧意。 江凝也捕捉到了那一丝不自然:“怎么,觉得说错话了?对不住我了?” 裴濯这才将手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只瓷瓶:“…… 给你的。” 江凝也半信半疑地接过,凑到鼻子下一闻:“这是军营里的伤药?裴将军给你的?” “是军营里常用的。”裴濯只说。 下一刻,裴濯呆呆地别过脸去,耳尖通红。 只因江凝也毫不在意地脱下了松松垮垮的里衣,伏在塌上,吩咐道:“那你快给我涂上。” 好半天裴濯都在犹豫,江凝也嘴上也不闲着:“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你害羞什么……嘶……你轻点啊!” 裴濯的指尖冰凉,蘸着那药膏就往江凝也背上抹。那白皙光洁的皮肤上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紫红色,他的手指有些抖,上药的时候也失了分寸,只想着那药按下去,淤青便能马上消退。 裴濯垂着眼,想到这伤是由他而起的,心里的愧疚更深了起来。 “飞曜将军府就在我王府隔壁,从前为何没有见过你?”江凝也闷声道。 裴濯道:“我从前不常出门。” “也是,”江凝也胡乱答道,转念一想,“我也建府不到一年。从前都在宫中,皇兄实在忍不了我胡作非为,才把我丢出来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也不管裴濯有没有回应。 “对了,你听说没有,咱们一片,近来闹鬼。” “……并未。” “你夜里注意着点儿,那鬼可邪门儿了,我都听到过呢。就算是龙神本人罩着稷城东,也难免粗心大意,漏了……哎痛!” 江凝也闭上嘴,乖乖地趴着,过了一会儿才问:“搽完了吗?” “……疼吗?”裴濯问。 “你来试试就知道了。”江凝也哼了一声。 又不知过了多久,江凝也闷闷道:“兰泽。” “……兰泽?” “别这么叫我。” “别啊,就因为他们今天笑话你?兰泽多好听啊,兰泽多芳草,前一句是什么来着……涉江采芙……” 裴濯看了他一眼,手下重了两分。 江凝也没回头,以为裴濯必定震惊于自己的才华:“想不到吧,我还知道这个?……哎哎哎哎你下手轻点!” “静王殿下博闻强识,我自愧不如。”裴濯不知道,自己说话的时候,嘴角竟微微上扬。 “裴兰泽,你故意气我是不是?那我的伤就要好得慢一些了,让你每天都来服侍我换药。”江凝也回过头瞥了一眼,恰好瞧见裴濯那张波澜不惊的小脸上竟有了几分温和悦色,如枝头雪色初融般澄澈。 他震惊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继续道:“现如今我替你挨了打,你来给我送药。咱们就勉强扯平了,以后你我学堂上是同窗,私下也作朋友,只准叫我名字。” 裴濯没回答,江凝也就当他是默认了:“我皇兄叫我还念,你也可以如此唤我。你听见了吗,兰泽?” 裴濯擦拭干净手,收拾好东西:“知道了。” 他离开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待江凝也要抬头时便匆匆挪开了目光。 - 暮色沿着铺陈杂乱的石板从平静的水面一路蜿蜒到飞曜将军府的深处。 随着一声清脆,酒香四溢,引得半空中的小蝴蝶开始漫无目的地飘荡。 “出什么事了?”靠在假山边的年轻男子吊儿郎当的,晚风掠过他微绻的碎发,倒是生得一副英俊潇洒的好模样。此刻,原本醉意朦胧的双眼在听到酒瓶摔碎的一刹那清明了起来,立刻坐起身,望着一地的碎片唉声叹气。 “阿濯,你怎么回事儿?怎么走路没声呢?!” 待他眯着眼睛看清了裴濯,愣了一下:“你这是要做什么?” 只见约莫十四岁的少年穿着身不知哪里寻来的破旧短衣,光胳膊光腿儿,显得极为不正。他微微倾身,双手呈上了—— 一根粗长的柳鞭。 “请先生责罚。”裴濯声音清越,如碎玉击石。 裴聿书嘴角抽搐:“不就是小孩子打架吗,多正常……” “家规第十二条,严禁斗殴伤人,违者罚十鞭。”裴濯平静道,一点都不像是要接受严厉的惩罚。 裴聿书却陷入了沉思,家规什么的……根本就没有啊?!难道是他七年前把裴濯领回家时喝多了胡诌出来的? 按他如今对裴濯的了解,这孩子不仅当真了,多半还一字不差全都记下来了……裴聿书挠了挠头,十分为难。 裴濯却不给他面子:“先生不会忘了吧?” “怎么会忘呢?”裴聿书扯出一个笑容,一本正经道,“是你当时听错了。我说的是违者罚抄十遍,不是什么十鞭。” 裴濯怀疑的目光让裴聿书又补充道:“没错,就是抄家规第……几条来着?” 裴濯直起身,却道:“先生醉了,等明日先生醒了再说罢。” “我没醉!”裴聿书分辨着,正欲从假山上跳下来,整个人却因酒喝多了,趔趄了一下。裴濯的目光仿佛在说“果然如此”。 臭小子!裴聿书内心忿忿,究竟你是老子还是我是老子。 “等等!”借着暖黄的夕阳,裴聿书忽然问道,“你手上的柳鞭是哪里来的?” 府上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东西。裴聿书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裴濯大大方方道:“编的。” “……哪里的柳树?”裴聿书的声音飘忽不定。 府上只有一棵柳树…… 裴濯不假思索:“正厅门口的那一株柳树。” 裴聿书的心就和脚边的酒瓶一样,瞬间碎成了小块。 “那可是姬姑娘送我的树啊啊啊——!”不会……就秃了吧? 裴濯却很镇定:“姬先生说,她不会生气的。” 裴聿书心情跌宕,耳畔嗡嗡地响。罢了罢了,祁恒养出来的小子……多半和他一模一样…… 但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裴聿书终于还是忍不住骂道:“你个古板脑筋,怎么今日机灵得很!” 裴濯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要走。 “喂,你要说什么不要憋着,你说!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裴濯顿了一下脚步,吐了两个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酒、鬼。” 裴聿书一脚踹在了满地狼藉上。 “臭小子!” 故渊(3) 是夜,裴濯睁着眼,合衣躺在塌上。 倒不是有什么烦心事,而是窗外风声骤起,扰人清梦。没由来地,他就想起白日里江凝也提及的“闹鬼”一事。他确实是知晓的,但并非最近,而是早在去年。 那时,负责照看书房的小池坚称自己曾亲眼见过西苑的“鬼影”,吓得魂不守舍,竟一连病了大半个月。恰巧裴濯宿在西苑,夜里常被乱啸的风声吵醒,与之相伴的还有飒飒落叶。那风声如同会说话一般,倏忽而至,又翩然远去,仿佛依循着看不见的踪迹。 这声音持续了小一月,且总在同样的时刻响起。纵然裴濯从来认为“鬼影”属无稽之谈,也不自觉辗转反侧起来。睡不着的时候,裴濯便想了个法子—— 弹琴。 风声大么,琴声瞬间便能压下。 说来也怪,自他夜半练琴之后,那古怪的风声就渐渐少了起来,不到两月便销声匿迹。 然而,近来,他再次听见了那阵古怪的声音。 正想着,一片黑影掠过门外。 裴濯翻身坐起,定定地看向那处。犹豫了片刻,他便缓缓走去,将房门推开。 院内月色漓漓,穿过树梢的风声渐渐衰退,留下一地寂静。 忽然,耳畔传来细微的动静。 裴濯攥紧了手,警惕地回身仰头望向屋檐,随即松懈了下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毫不客气。 飞檐上,懒散侧卧的人影微微颔首,不是裴聿书又是哪个。 “这样都被你发现了?”裴聿书半张脸藏在阴影中,挥了挥手上的东西。 借着月色,裴濯看得清楚,那是个龙头木像,原本该立在檐角上。 “……断了,”裴聿书无辜地解释道,“帮你装上。” ……木头好好的,怎么会断?裴濯未来得及问,只见那东西从裴聿书手中不慎滑落,擦着他的影子砸在了地上。 那木像顿时碎成了好几块。 裴濯一个眼神扫去,裴聿书立刻清咳了几声,翻身跃下屋檐,朝地上的残骸碎碎念道:“龙神恕罪,龙神恕罪。” 然而他说得很是敷衍,并不真心诚意。没念两句,裴聿书反应了过来——等一下,他怕裴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子干什么?究竟谁是老子?! 裴濯的眼神略带怀疑,总觉得裴聿书如此故意,是在瞒着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早些休息吧阿濯,明日我还要去趟宫中。”裴聿书生硬地岔开了话。 裴濯平静道:“你上月才说过,明日是休沐。” “那什么,龙神殿的那位要见我,总不能不去吧?” “谒天司?” 裴聿书好声好气,指了指天上:“龙神大人。” 裴濯似是没料到,愣了一下。末了,他忽然问道:“归雩公主……真的是龙神吗?” 月色落在了少年清澈的眼眸中,将那一汪清冷映得深了几分。 唐国人自古尊龙为神,筑龙宫在皇城内,每年祭祀,以求风调雨顺,海清河晏。沧海桑田之间,传说皆淹没在了不计其数的书卷之中。直到先帝在位时,天下大旱三年,火灾四起,民不聊生。谒天司推算,此乃龙神降生之兆,只有龙神归来之日方能迎来甘霖。 而那位新降生的龙神,谒天司大祭司据星象断定,乃是失踪已久的元夏长公主与龙神的后代。 丰殷三十三年,唐国最为骁勇的四神将之中,最年轻的裴聿书奉旨出海,自瀛海上带回了一个孤女,时为十三皇子的李思玄前往相迎。抵达当日,甘霖忽降,连绵三月不止。 随后,孤女被封为归雩公主,请入龙神殿,为国祈福。 自那以后,谒天司开始负责传达龙神旨意,大祭司成为了距离龙神最近的、举足轻重的人物。 裴濯从书中读到的不过是这些人人皆知的传言罢了。然而,他却从未曾听裴聿书提到过半个字。 不过,也无妨。世上本就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症结,若非有一日恰巧撞入渊源,可能再无重见天日的时刻。 夜风之中,裴聿书背对着裴濯,挥了挥手,悠悠地留下了一句 “——大祭司说是,那就是咯。” - 裴濯接连去了静王府五日,每天都要听江凝也念叨些有的没的。他本来话就不多,应得不频繁时还要被江凝也埋怨。 不过江凝也学乖了,每日清晨便早早让豆子干活,将屋子里弄得暖暖的。 “今日是最后一次上药,”裴濯替他抹干净了,观察了一下伤势,“再过几日你便能回去上学了。” 江凝也用手托着下巴:“那还不如待在家里。上什么劳什子学,我可不想抄书了。” 他说话时带着几分委屈,一双凤眸水汪汪的。 这几日下来,裴濯已习惯了。虽不像初时那般心软,他还是试图宽慰道:“夫子说,国子监下个月会来许多新的同砚。” 不想,适得其反。 “新同砚?那岂不是要抄得更多了……”江凝也算道,“若是再有多几个人气章先生,怕是要抄到秋天。” 江凝也套上外衣,想送裴濯出府,刚抬脚出房门便想了起来:“你这几日都是走正门?” “自然。” “小王今日便带你见识一条近路,”江凝也的食指轻触薄唇,眼睛弯着,“这可是个秘密哦。” 那条所谓的近路,就在王府东北面。 “喏,这边是我的寝屋,桥那头是一处庭院。”他拨开头上的柳枝,踏上曲桥。 那桥也小巧,约莫十尺。 曲桥尽头是一处空地,顺着石墙栽了竹子、蔷薇等等,算不得有多精巧,却样样都是稀奇品种。若有眼力的人恐怕要大惊失色,但此时这两个少年却见不出什么不同来。 江凝也走在裴濯前面,上前去用手拨开那竹子,赫然见一道赭色的木门。 门的另一边,便是飞曜将军府了。 “怎么样,”江凝也神秘兮兮的,“陛下说我府里的安危都靠飞曜将军,若出了乱子,便让我往这儿跑。” 裴濯道:“这门不是有锁吗?” 那门上,的确挂着一把铜锁。 江凝也挑了一下眉,伸手一拉,那铜锁便开了:“厉害吧?” “你不说我都忘了。原先的确是锁着的,王管事说要遇到危急情况才能打开。可去年这边闹鬼来着。” 他瞧着裴濯疑惑的眼神,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最近发生的,其实是去年的事情了。当时,我总是半夜听见那边传来琴声。那声音呜呜咽咽,断断续续,极为可怖。可每次只有我听得见,豆子他们都说没有。” “你可不要说这是怪力乱神。过了约莫半月,我就睡不着了。又过了一月有余,有一天趁听着声音,我便偷偷撬了那锁,谁知门开了一条缝,就听见这边府中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想必是他们抓住了那鬼。” “你可对此事有印象?” 裴濯先是下意识地想摇头,可又怔了一下。他越思索,神情就越复杂。 “你不舒服了吗?”江凝也想是裴濯害怕了。 裴濯想了许久,才开口:“我问你,你睡不着那一月,可曾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呀,也就读书练剑。”江凝也道。 听到最后两个字时,裴濯眼神古怪:“你剑法很好?” “当然,裴先……教过我的老师都说我天纵奇才,”江凝也不无得意,“你这么一问,我想起来了。托那弹琴的鬼的福,我一整月进步神速,挽起剑花来,树上的叶子都得抖一阵。” 裴濯沉默不语。 “你不相信我啊?” 过了良久,裴濯才道:“……是我。” “啊?” 裴濯走上前去,推开了那一扇窄门。 江凝也望去,这才发现这门通往的是黑洞洞的假山,尽头处露出亮光。 “是我住在这里。” 江凝也顺着裴濯的手指,依稀望见那边的房梁。飞檐上,断了的台面依稀尚在。 “这么说来,”江凝也细细思忖,“你也见过那鬼?生得是何模样?那琴声如此瘆人,想必不是什么好鬼。” 裴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道:“我初学琴时,怕白日扰人,便等众人睡了,夜里关紧门窗才练习。” “后来……总有奇怪的风声穿林而过,院子里总有落叶。我无法入眠,便练得更久了。后来有一晚,府上帮厨也听见了异响,循声而去,坚称是见了不干净的东西。自那以后,我便不在夜里弹琴了。” 江凝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你你你就是那鬼!” “是风声先起。”裴濯坚持道。 言下之意,就是江凝也先招惹他的。 “胡说八道!是你先练琴的!”江凝也极力分辨。 二人正僵持不下,却听假山那边传来奇怪的动静,像是凌乱的脚步声。 故渊(4) 裴濯与江凝也对视一眼,瞬间默契地闭上了嘴,顺着那暗道而行。待即将穿过假山时,裴濯停在了前方。江凝也生生撞了上去,摸着磕到的鼻尖,正要发作,就听见了说话声。 ……裴濯和江凝也都认得,是国子监的夫子,章若晗。 “学生敢问老师,真的想清楚了吗?”章若晗质问道。 “先圣云,学无止境,有教无类。”优哉游哉,一听便是裴聿书。 章若晗沉默了片刻,似是有些激动:“我知道老师赞同钟剑波的想法,仓廪学堂是好,可不论门第男女办学,太不实际了!若是动摇了唐国的千年根基,我们就皆是罪人!” “哦?什么根基?你说来听听。” “老师,往大了说,这于礼法不合。往小了说,帝都诸多门阀能同意吗?届时混乱一片,如何收场?” 裴聿书奇怪道:“他们为何不同意?既然喜欢国子监,那望族子弟便继续去国子监念书好了。”他不耐烦地摆手道:“陛下都允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若不乐意,那此事自然有钟剑波来主持。” 似乎“钟剑波”这三个字对章若晗颇为刺激,以至于他一下便咬牙道:“与其由他来,不如学生任此职。” “这不就成了么,”裴聿书笑道,“莫怕,有我看着。” “多谢老师。” 章若晗又与他寒暄了几句,这才告辞。 暗影之中,江凝也打了个呵欠:“他可真啰嗦。” 许是离得太近了,那气息喷洒在裴濯耳边,痒得很。 “小兔崽子,”这时,近处传来裴聿书的声音,“出来吧。” 江凝也率先走出了假山,循声望去,只见裴聿书拽着酒瓶,懒散地靠在曲桥边。光天化日之下,此人似醉非醉,全然不像个什么正经将军。 “你怎么过来了……”裴聿书似想起了那扇窄门,一双眼迷离,倏地落在江凝也身上。 江凝也颇为熟稔地对着裴聿书一笑:“裴先生,前些天那屋檐上断了的龙像,可修好了?” 裴濯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怎么得知此事的? 裴聿书一怔,眼神瞬间清醒。他正要加以眼色,却听江凝也又道:“裴先生教的新招式太过复杂,这才不慎失手。” 裴濯眼神复杂。裴聿书教的……新招式? 江凝也见裴聿书不答,补充道:“这几日,落花十六式我全部都记住了。今日正好,兰泽可与我切磋一二。” 裴濯声音冷淡:“……落花十六式?” 裴聿书仿佛此时才注意到了他的存在,顿时一个激灵,差点没站稳。 他脸色变了又变,喃喃道:“完了,说漏嘴了……” - 裴濯敏锐地察觉了自己的异常。 明明内心平静,可为何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裴府中的夜色宁静安详,他却全然无暇顾及。 去岁,裴聿书言之凿凿地告诉过他,裴家剑法,只传他一人。 这是诓他的。 上个月,裴聿书说,他是学剑进步最快的一个。 这还是诓他的。 不然,江凝也为何都学完裴聿书独创的落花十六式了,他还停留在第七式? 不然,为何,他此时竟然输了? 裴濯深吸了一口气。虽说江凝也看上去矜贵得五谷不分,但剑术就是行云流水,有那么一番模样。输了便是输了,裴濯自认从未想过与人较量,可是…… 他将手里的长剑收好,江凝也立刻缠了上来,眉开眼笑:“兰泽,怎么样,我是不是学得还不错?” 裴濯僵了一下,最终只得点了点头。 江凝也拍上了他的肩,不无得意:“兰泽也不赖,就是稍逊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凤眸弯着,自然一股少年人的天真坦荡。 裴濯挪开目光,闷闷地问裴聿书:“……你为何教他?” 裴聿书语重心长,企图找个合适的理由:“殿下给钱了。” 裴濯抬起头,不快之色已消,余下怀疑:“……你喝酒的钱?” 裴聿书立刻辩解:“你不信问安先生,这钱我可全都交给他了!”说着,他拼命向江凝也使眼色。 然而,江凝也迫不及待向裴濯伸出手炫耀:“一个月一百金铢呢。” 裴聿书心道,王八犊子见了鬼了。 裴濯声音冰冷:“一个月一百,多少去买酒了?” 怪不得,裴聿书最近喝得越来越多,越来越贵。 江凝也继续火上浇油,不合时宜地向裴濯展示自己的见识广博:“买酒肯定花不完,说不定是讨哪个小娘子欢心去了,什么孟芳楼、常乐巷……” 裴濯攥紧了手,沉默不语。裴聿书是过得潇洒不羁,可按捺不住他们府中常常接济城外的流民,连着好几年几乎是入不敷出。眼看着裴聿书不管事,账房的安先生只得私下告诉裴濯,让小少爷多加规劝。 然而,事与愿违。手长在裴聿书身上,他才是飞曜将军府的主人,自然他自己才说了算。 裴聿书大方一笑,不以为耻:“金钱皆如云烟,又不是吃不上饭了,哪里有这么严重。” 江凝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寻思着该不该告诉裴濯,这人还找他预付了酬劳。可他越想越是担忧,甚至生出了许多无端的猜测。 以至于当日江凝也回到府上之后,向王管事和贴身小厮豆子发出了一声怜惜的长叹—— “兰泽也太可怜了。裴先生两袖清风,却在外头吃喝嫖赌,欠了一屁股债。亏得兰泽才与我一般大,就要负起这些烦心事。” “唉,不过也有趣得很。” 江凝也的目光扫过一桌子山珍海味,又从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上挪到了涌金铁铸成的树枝上,忽然没了胃口,只是发出了一句无心的叹息:“这满眼富贵荣华,看着真寂寞。” 王管事站在一旁抄着手,笑眯眯地答道:“殿下,陛下今日差人来说,下月给您换了个新学堂去念书。到时,肯定新鲜着呢。” 另一边,裴濯抬眼,彼时尚且青涩的脸庞露出些许疑惑:“……下个月?” 裴聿书下巴上的胡渣都快要冒出来了,显得整个人落拓不羁。然而他的眼神却充满了热忱的希冀,仿佛在说一件振奋人心的大事 。 “正是。下个月,仓廪学堂要建成了。” ※※※※※※※※※※※※※※※※※※※※ 感谢在2021-01-03 20:47:25~2021-01-09 0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x 2个;lese兔兔子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ax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mberzj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故渊(5) 史载,昭文六年春,飞曜将军裴聿书及国子监学士章若晗共创唐国仓廪学堂,选址稷城西郊,举国推选十七岁以下的优秀之才,不论贫富,无分男女,无关贵贱。 史书上没有写的是,当时西郊的学堂尚未建成,便有一无名商贾主动借出稷城繁华街道上一处新修的五层朱阁,名为雪满楼。那是在兰亭道与夔烈道的交叉处,雪满楼恢宏秀美,比周围的民居建筑都要高出许多,远远地便能瞧见。它倚着身后一座宽宅大院坐落于建水之畔,横波倒影之中,是一派东陆的风流文雅。 据称,是一纸无名信送至裴聿书府上,称是为唐国学子献上简陋寒舍,雪满楼用以讲学,身后院落以为外地学子庇护风雨,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此信情真意切,一时在稷城中传为佳话。 谁料,开学第一日清晨,雪满楼里头便闹僵了。 那日晴空朗朗,裴濯刚在府院门口签到,恰巧遇到了江凝也。二人依次写下名字后,并肩而行,穿过了院宅。 刚踏上雪满楼门前石阶,便听见里面有人在大声吵闹。 “这座位怎么分的啊?我就是要坐第一排!” “什么先来后到?我家住得远,来得晚不行吗?” “不错,这规矩都是谁定的?!” 他们二人才走进去,就见到眼前这奇怪景象——有些人坐着,有些人站着,站着的人不去坐空座位,反而立在坐着的人旁边不肯走。 领头站着的人叫王玄,一眼便认出江凝也和裴濯来了,立刻挤出一个笑容,迎上前去:“殿下,裴公子,你们可来了。” 这王玄先前也与他们是国子监的同窗,江凝也记不大分明,裴濯却是认得出的。 王玄这一声“殿下”,场面立刻安静了一瞬,周围二十几双眼睛顿时聚在了他们两人身上。 江凝也心中隐隐升起了不妙之感。 果然,下一刻,那王玄就指着大堂中央道:“我本来想着早点到,给殿下和裴公子占位子。可谁料就被他们给占了。” 他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实在恼人。江凝也心道,他何时说过要占位了?余光里,裴濯不动声色地勾了一下嘴角,又淡淡隐去。 江凝也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兰泽怎么会笑话自己呢。 他连忙摆手:“我不是。” 可惜无人顾及他的话。 那最为中央的三个位子上都坐了人,其中竟还有两个少女。他们均穿着朴素,不似王玄那帮贵族子弟花孔雀一般招摇。其中,一个坐在右边的灰衣少年听了王玄那话,又看了一眼江凝也和裴濯,想起身让出,却立时被身旁水秋香色衣裳的少女拉住了。 那少女生得一副倔强的容貌,语气也强硬:“大家一同来仓廪学堂念书,坐在哪里本就是先来后到。” “那是,我们入学已逾三月,你今日刚来,此为先来后到,自然是我们先挑。再者,你们就住在这里,自然是到得早。这下,我们都只有捡剩的份儿了。”王玄冷笑着反驳道。 他这话里话外挑起的矛盾颇多。这仓廪学堂之中,大家虽都听闻收了些寒门子弟,可今日一见才察觉竟占了其中半数。这雪满楼外的院落里住着的,均是稷城没有府宅或亲属的外地学生,几乎全是贫寒出身的子弟。 那少女登时站了起来:“那依你之见,不如大家都住在这里,方为公平。” “本少爷家就在稷城,凭什么住这里?”王玄瞧了她一眼,面露鄙色,“这儿连个能听懂人话的丫鬟都没有。” “你说谁呢?”那少女怒道。 “就说你呢!”王玄直直地瞪着她。 “敏敏,”那少女孟敏身边的另一个女孩牵住她的袖子,怯生生道,“算了,别和他们吵了。若他们想坐这里,我们让了便是……” “孔忱你别拦我,我就要讨个说法而已!”孟敏抱着手,高高地抬起下巴。 “让什么?”另一人站了出来。看着眼熟,似乎是杜舜先前那两个跟班之一,叫做常明。说来让人不习惯,今日杜舜窝在角落里睡大觉,只剩下他这挑事的在一边忿忿道:“什么叫让?这位子本来就是咱们的。” 这时,裴濯身后,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传了过来:“这学堂好没道理,难不成桌子上还刻了名字?” 随之而来的,是一位水蓝衣裙的女孩儿,头发高高束在脑后,一双眼睛生得很是灵动。她步伐轻快,走来向江凝也率先行了个虚礼:“静王哥哥早。” 本来正要发作的王玄和常明都因她这一声“静王哥哥”而沉默了下来。 陛下尚无子嗣,更无亲生兄弟,纵然是侯爵郡王家的世子都不敢与静王殿下称兄道弟。 江凝也弯起了眼睛,显然是彼此熟稔的,颔首示意:“灵瑄早,褚梁大人今日可好?” “父亲好着呢,多谢殿下挂心。” 众人一惊,均未料到这少女原来竟是太师褚梁的女儿!如今太师风头正盛,朝中何人没听过此名?!其中有些见闻的,更知道顾灵瑄其实是褚梁的养女,她的生身父亲乃是“四神将”之一的镰芝将军顾远河。顾将军多年前病逝,只余下这一位孤女,是褚梁大人悉心养大,疼爱有加。 时人曾叹,中州四神将,竟有两位英年早逝、殊途同归,连后代的命运都如出一辙。 顾灵瑄一偏头,又看到站在江凝也身边的裴濯:“这位哥哥颇为俊俏,可是静王哥哥的朋友?” “正是,”江凝也微微一笑,“这是兰……裴濯。” “原来是裴将军的公子,”顾灵瑄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眼裴濯,“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真是不同凡响。” “不敢当。”裴濯淡淡道。 顾灵瑄报以甜美俏皮的笑容,随即环顾四周:“这里这么多位子,你们都站着干什么?” 她似没听到先前那番争执似的,扫了一圈,然后径自走到了中间坐下的那灰衣少年旁边。 “你叫什么名字?” 那身形瘦弱的灰衣少年怯怯地抬头,被那居高临下的一双眼睛盯得一抖。他立刻垂下头,答道:“项、项唯。” 顾灵瑄俯下身,手指叩在了桌子上:“我喜欢你这里。” “凭什么要让你?”孟敏反问道。 顾灵瑄似笑非笑,仍然盯着项唯,悠悠道:“你觉得呢?” 这几个字如碎珠掷地,清脆无比。 故渊(6) 项唯的眼皮一跳,紧接着脚也跳了起来。他低着头,只能看到顾灵瑄的衣裳,那蓝色澄澈晶莹,上面还镶着亮晶晶的东西。对比他自己好不容易挑出了一身干净的,连袖口都快磨烂了。饶是她没有说出口,他也深深地知道,云泥之别,不过如此。尤其是在稷城,在这里。 孟敏见项唯竟一言不发地让开了,气不打一出来。她正要理论,却见顾灵瑄弯着眼睛看向自己,一副挑衅的模样。身旁,孔忱再次拽住了她,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 见此场面,那王玄再次跃跃欲试。尚未来得及开口,就见顾灵瑄毫无顾忌地坐了下来,末了回头冲江凝也道:“静王哥哥,可愿坐我右边?” 正是孟敏的位子。 孟敏攥紧了手,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她垂着眼,没有说话。 江凝也笑意盈盈:“我还是捡一处角落里的地方,免得先生看见我心烦。” 顾灵瑄没再劝说。她不开口,也无旁人敢去争抢那位子,孟敏站了一会儿,索性坐了下来,脸依然僵硬着。 裴濯知道,王玄这些人绝不会想挑个显眼的地方,只不过是为了在学堂里逞威风。他淡淡地扫了一眼,见那堂上最西列靠后还有几处空位,便走了过去。几步后,却停在了次西列的一处位子上。正要坐下,却被人拉住衣衫。 “兰泽,咱俩换一换呗。”江凝也停在他隔壁的那最西列空位旁。 “为何,”裴濯诧异道,“你不是要角落的位子?” 江凝也凑近了,偷偷朝他身后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裴濯微微侧身,这才见他右侧坐着一藕色衣裙的少女,正凝神读着手上的书。 “……又是你的朋友?”裴濯眸子清澈。 江凝也压低了声音:“你瞧瞧她。” 裴濯轻轻看了一眼,疑惑道:“她看的可是《雅注集》?” 江凝也叹息一声:“如此姿容秀美、气质沉静的姑娘,很是难得,怕是扰你学业。” 他见裴濯仍云里雾里,想来是与这人说不通了,又道:“这座位不换也罢。” 他打着呵欠坐了下来,又迫不及待地去烦裴濯:“我怎么觉着熟悉的脸孔不太多?” 裴濯将翻开书,压好页:“章先生说,其他人留在了国子监,不会来此处。” “有理。稷城里这些高门望族,多半是不愿和这些所谓寒门子弟搅合在一起,怕脏了自己天潢贵胄的眼睛,”江凝也勾起嘲讽的笑意,“罢了,那几个人叫什么来着……我都记不上名字。” “休要妄自揣度。”裴濯淡淡道。 “兰泽,可不是我乱说。前日我进宫时,就在南门口看见一群人哭天抢地,见不到皇兄就不肯走。最后,还是咱们当朝宰相袁大人来平息的。倒是褚太师,竟然不同于这些迂腐脑袋的王公勋爵。” 创办仓廪学堂,虽得到了裴聿书等重臣的支持,却招致了一大派勋贵的不满,认为他坏了祖宗规矩,有损唐国根基。褚梁表面上隔岸观火,可送顾灵瑄到学堂也表明了一定态度——尤其是这身后,兴许还有李思玄的态度。 江凝也说着,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两颗糖,递了一颗放在裴濯的桌板上:“顾灵瑄那小丫头也学得机灵,我差点没察觉。刚刚若不是她先坐了下来,这不知要掰扯到何时。” 裴濯瞥了一眼,这才发现周围果然陆陆续续都坐了下来。 三十五张桌子,竟只有一张最角落里的空着了。 此时,章若晗也到了。 他穿着如往日一般严谨,脸上一贯肃然的神情却在扫见堂下一众少年人时柔和了几分。使得江凝也更没心思听他在讲什么,全在打量着他那复杂而奇异的神情。似是踌躇之中,亦藏着无限的期待,让他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 章若晗注视着他们,又像是透过这一张张脸,在看别的什么人。 裴濯想,这就是裴聿书的愿望吗? “……此处乃我唐国第一个无贫贱、男女之分的学堂。得以成为各位的老师,幸何如之,望将来三载,能相助诸位,济人亦济世。陛下为此处赐名“仓廪”,是期望诸位既知礼节,又知水谷之海如何藏粮化粮。海纳百川,有吞吐之能,壁立千仞,有顶天立地之姿,如此,方能成为我唐国的脊梁。” 裴濯侧过脸,只见江凝也歪着头瞥向四周,似是在点名的间隙之中打量着在场的人。 裴濯认得的,除了常明、王玄,杜舜的另一个跟班叫余显。来自稷城的还有兵部尚书萧家的两位兄弟萧桓、萧朗,工部卫大人的独子卫展等等。裴濯身边读书的少女是户部宗大人的女儿,名为宗盈。此外,还有些其他州府高门大户来的。这些贵族子们总共十八人。 而余下的人之中,除了孟敏和项唯,孔忱来自鲸州,苏子望来自骊州…… 章若晗数来数去,发现少了一个人。 “韩熙绪可到了?”章若晗又问了一遍。 堂下安静,无人应答。 只有一刺耳的笛声响了两下。 偷拿着笛子的少年在章先生的目光下立刻藏进了袖子里,捂得严严实实的,被身旁的兄长瞪了一眼。 这时,有脚步声自檐下而来。 微风吹开了拂面轻纱,一水绿色裙裳的少女踏着清脆的铃铛声走入了雪满楼。衣裙虽是街头巷尾再寻常不过的,却掩不住她眉目如画,明丽大方。 裴濯长眸微抬,竟觉得这眉眼之间颇有几分熟悉,说不出哪里特别。 这时,杜舜用手撑着脑袋,转过身低声朝江凝也道:“殿下,她的眉毛特别像你。” 江凝也挑了挑眉:“倒是个美人。” “那必然不及殿下。”杜舜笑嘻嘻地,许是想起了不久前的事情,还心有余悸,眼神躲闪。不过拍马屁的事情肯定得抓紧机会。 “拿我跟她比?”江凝也皮笑肉不笑。 杜舜一愣,捂着嘴几乎要哭出声了。 “兰泽,你说呢?”江凝也不理杜舜,反倒望向裴濯。 裴濯不想过多纠缠,看都不曾看他。薄唇轻启,送了他两个字—— “无聊。” 只见那少女施施然地行了个礼:“云州江陵,韩熙绪。见过老师,与诸位……同窗。” 她声音柔和,像是一片翠绿的叶子,轻飘飘地在枝头摇晃。 章若晗咳嗽了两声,吩咐那少女去坐着,却又瞧见有些人的目光逡巡,突然想起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学堂为各位准备了统一的服饰,明日下学之前将为各位发放。明日起,诸位均须穿着,方可进入雪满楼。” ※※※※※※※※※※※※※※※※※※※※ 阿濯,你真的觉得像吗? 裴濯:眉毛像,但阿凝的鼻梁更高,肤色更白,眼睛更大……无聊,不回答了。 江凝也你听到了吗,你未来老婆(bushi 夸你了!!! 故渊(7) 帘外落红满地,时已入夏。 夫子讲学的声音落在近午的蝉鸣里,一字一句,都像庙里的和尚敲着木鱼。江凝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却少见地强撑着睁眼。他跟着裴濯翻了同一页书,余光往那一旁的屏风上瞥。 那屏风上画着灼灼桃花,屋外流云浮动,偶然透下几缕光照在花上,投出几分绰约阴影。似是有人端坐于后,一双细长的眼睛静静地瞧着堂上。 裴濯正一笔一画地写着诗文,也不知过了多久,没由来地觉得脊背一冷。他不经意地向那屏风看去,点点淡粉若春日芳菲未尽,哪里有什么不对劲? 他想许是自己多疑,正要专注时,手上的笔却被夺走了。 “这笔怎么和你前日用的不一样?”江凝也奇道,“毛造得粗糙,是哪里的东西?” 翰林院来的夫子还在讲学,裴濯不愿理他。 江凝也握着笔在纸上随意划了两下:“这写出来也没有你原来那支晓楼霜落细腻舒服。你的笔哪儿去了?不会是出门急,忘了带吧?” 他一脸“你也有今天”的好笑。 “还我。”裴濯面无表情。 江凝也将自己桌上的笔随意扔了一支给裴濯:“这个你先用着,我还没玩儿够呢。” 那笔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被裴濯单手接住。 “……澹台青烟?”裴濯垂眼,只见那纯狼毫尖圆齐整,象牙笔管上墨色勾勒出远山云岚,空阔飘逸,分明是宫城内御用的东西。 “记不得什么劳什子名字了。”江凝也的眼皮子撑不住了,沉沉睡去。 陈夫子照本宣科地念完之后,瞥见这堂上睡的睡、玩的玩。他斜斜睨了一眼,见屏风后的人影已经走了,这才舒了一口气。 他清了清嗓子,决定讲点有意思的——当然,是基于他浩瀚书阁里的有趣。 “……丰殷三十三年,飞曜将军护送归雩公主自瀛海归来。我还记得,那是九月初八。越州宁安城下,龙神显灵,天降大雨。现如今,龙神庙遍地皆是,供奉着我唐国最后一位神祇。龙神先祖通过她的眼睛观察着世间万物,庇佑天下子民,守护唐国社稷……” “夫子,我知道!”孟敏目露向往,“我从小就想着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龙神!” 顾灵瑄原本昏昏欲睡,闻言笑了起来:“就你还想进龙神殿?” 孟敏气结,却见陈夫子捋着胡子道:“龙神殿是我唐国重地,世上除了陛下,也只有大祭司能自由出入。这位小友想来也是机会渺茫。” 不知是谁插了句嘴:“龙神真能保佑我心想事成么?” “那当然了,”杜舜一提及此事就忍不住开了口,“我家原先有位婢女,总想要个自己的孩子,然而始终寻不到良配。后来经人介绍,去了一趟龙神庙,你们猜怎么着——不出一月,她的肚子就大了起来!” 旁边的萧朗挠了挠头,伸长了脖子道:“我怎么听说那是你表哥与婢女私相授受……”他越说越小声,识相地闭上了嘴。 陈夫子没有听见,点了点头,叹息道:“龙神啊……她真的能看见世上所有的真相。你们尚且年少,切记要对龙神多加敬重,万不可亵渎神明。” 江凝也玩着笔,莫名其妙地看了这老头一眼,自言自语道:“巧合罢了。” “兰泽,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神吗?”他漫不经心地问着,眸子却深了几分。 裴濯合上了书本,想了想,道:“我未亲眼见过,不能轻易下结论。” 话音刚落,顾灵瑄忽然站了起来,狠狠一脚踹上了前面的少年:“你干什么呢?!” 项唯被踢得扑向前去,痛得睚眦欲裂,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学堂里一片寂静,陈夫子吓得目瞪口呆,一时忘记了阻拦。 “上回我就告诫过你,莫要靠在我的桌子上,否则别怪我不客气!”顾灵瑄恶狠狠道,“本姑娘嫌你脏!” 她又是一脚想要踹去,却不料这回眼前多了个人。……裴濯?然而,脚在半空中收不回来了,差一点就直接踢上了裴濯的手腕。 幸好,有个人从后面拉了她一把。她转过头去,只见一张堪称英俊潇洒的脸。被那双眼睛注视着,她头一回生出些胆怯。 “……裴先生。”顾灵瑄的声音失了底气。 裴聿书看了眼裴濯身后的少年,叹了口气:“这般漂亮的小丫头,可不能太凶了。” “是他先……”顾灵瑄说了一半,瞧了裴聿书一眼,不吭声了。 “不如问问他,是怎么回事。”裴聿书语气温和,却令人不容置疑。 顾灵瑄只好收敛了脾气,转过头去瞪着项唯。后者怯怯地,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裴濯听见后,俯身从顾灵瑄那张课桌的桌脚下抽出了一小块还算平整的木板。顿时,那桌子就歪了一截下去。 “看吧,我就说他没干好事。我都没注意到这东西!”顾灵瑄冷哼了一声。 “这儿刚来时就是这样的!”孟敏出声道,她看向项唯,“你找了半天的木头片儿,原来是为了这个!” 裴濯将手上的木片递给裴聿书:“看上去略有磨损,想必现在桌子也不大稳了。” 在裴聿书的注视下,项唯点了点头,小声道:“我、我只是想靠着,会稳一点……” “骗子!”顾灵瑄尖声道。她虽表面不肯承认,却红了耳尖,垂眼看向自己的鞋面。 “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裴聿书笑出了声,顺势摸了摸顾灵瑄的头,“不就是张桌子么,换了便是。” 顾灵瑄鼓着脸,仰头看了他一眼,哼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不跟他追究了。” 这时,裴聿书不知从哪里拎出了油纸包着的一大包,朗声道:“今儿个请大家吃记川楼的纸包鸡!” 欢呼声还未起,身旁裴濯道:“学堂内严禁吃食。” 众人皆屏息看着裴聿书。 一直没有吭声的陈夫子咳了一声:“没错……” 裴聿书弯着眼睛笑道:“这读书累得很,肚子饿了也学不好,夫子你说是不是?” 陈夫子:“不……” “那就交给这位小友了,”裴聿书将香喷喷的纸包鸡随便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你叫什么来着?” 项唯双手隔着油纸感受到了热气,他愣了一下,随即报了名字。 “项唯?记住了。” 在那刹那的对视之中,方才的委屈似乎都消失了大半。 故渊(8) 雪满楼里一片喧哗,却什么也传不到外面的庭院中。 鹅卵石小径上,玄色袖袍带起一阵风。年轻的帝王双目微阖,待那树影落了满面才睁开,一双狭长的眼睛含着戏谑。 “裴先生怎么看?” 裴聿书立在竹林前,身影与修竹几乎融为一体。 “有良师,交益友。” “好一个良师益友,”李思玄的脸上浮出笑意,“裴先生是算准了朕不会回绝?” “不敢不敢,是陛下决策英明。”裴聿书笑眯了眼睛。 也不知是不是风过,带着李思玄嘴边笑意蓦地冷了几分:“哦?先生与我说一说,英明在何处?” 裴聿书拱手道:“陛下深知,这些孩子皆是我唐国未来的栋梁之才。若晗与翰林院的各位同僚走访四地,方才寻来了这些资质上佳的寒门子弟。让他们与望族名门的后代在一同学习,未来亦可相互帮扶,打破门阀之见,才能不拘一格、选贤举能。陛下此举,不仅是疏通沉积已久的脉络,还是在报答天下人的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难能可贵,不要互生嫌隙才好。就像袁大人和……”李思玄停顿了一下,有所斟酌,“和一些朝中大臣近来颇为不合。然而袁大人身为两朝宰辅,地位无人可撼动,所有的事情都要过他的眼睛。袁大人老了,而裴先生正当风华,自然要多担待些。” “臣明白。” 宰相袁维手握重权,就连李思玄难以从他的手中掌握完全的话语。而仓廪学堂一事,正是袁维所一直反对的。某种程度上来说,裴聿书很清楚,李思玄希望用别人来打压老臣的气焰。 李思玄抬起手,任耀眼的阳光从指缝中泻下来,轻声叹息道:“朕答应你们,是因为想起了一件事情。” “有一年并州大旱,当地知府负责赈灾,本是一桩小事,却因为当地世袭的几家横加干涉而惹出事端。褚太师去查办那桩案子,他们见太师势单力薄,不愿施予援手,反而多加阻碍。虽后来有吏部的王大人相助,化解了事端,朕的心里却一直耿耿于怀。” “臣有所听闻。” “裴先生,你亦知朕当年乃十三皇子,向来不是先皇眼里得宠的那个,只有先生选择了朕,”李思玄仰起头,目光慢悠悠地落在枝头,“那些人不想朕当皇帝,因为朕的母亲乃是祸国妖姬。他们说,朕在这个位子,不合祖制。我说得对吗?” 明明是烈日当头,裴聿书却莫名感到了些许凉意。 “朕许多年前就在想,祖制是什么?一直没有改变的事情,就是对的吗?朕的列祖列宗未必不知这些世袭的望族乃是唐国痼疾,却迟迟不肯动作——因为他们不敢。偏偏朕想要来做这个颠覆祖宗基业的罪人,成败不论,皆由己担。” 李思玄侧过身去:“裴先生与章大人放手去做便是了,不必顾忌那些不中听的话。他们吵嚷得越厉害,便只说明,他们越是害怕。” 他手指掐住枝头的那朵白花,扯了下来,毫无怜惜地揉碎了。他勾起嘴角,眼里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疯意:“这花,烂了才好看。” “……陛下说什么?”裴聿书一时走神,未曾留意。 李思玄微微一笑,迈开了步子。 “朕近来总是想起当年,与裴先生一同听课时的场景。那时朕尚且年幼,褚太师也只是小小伴读,我们二人一处读书,虽处处受人辖制,却也从中了领悟了生存的道理。说来还仰仗裴先生,总是教朕不会的地方,与吾解惑。” “陛下幼时聪慧,即便没有臣,多花些时间,也必能明白其中道理。”裴聿书笑着说。 李思玄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惜没过多久裴先生就去北境了。未能与先生成为知己,乃是朕的一大憾事。” 裴聿书闻言一愣,紧接着道:“天下人皆是陛下的知己,何有憾之。” 李思玄背着手,放声大笑起来。若是此时裴聿书看向他,一定能发觉那笑容冰冷得吓人。 - 几日之后,蝉鸣更加聒噪了起来。 裴濯在空无一人的堂上合上了书,欲要起身时,被头顶上传来的一声巨大的响动制止了。 雪满楼的二层上,“啪”地一声,鞭子抽在了桌板上,硬生生在桌角打出了一道痕迹。 顾灵瑄一脚踏在了上面:“萧桓,你什么意思?” 端坐着的少年不慌不忙地站起了身,书还拿在手上,一双眸子不冷不热:“……你要如何?” “你自恃东州名门,便可以随意污蔑他人了吗?”顾灵瑄比他矮一截,却仰着头,毫不惧怕。 她侧过身:“喂,你过来。” 这时,项唯才谨慎地从楼梯口走了过来,他身后还站了几个人,都停在楼梯上,无人上前。 “哎,这是做什么?”窗边一个正吃着点心的少年开了口,脸蛋胖嘟嘟的,肚子鼓得跟球一样,“不是说了二楼是我们的地盘,他们不能上来吗?” 项唯一听,立刻止住了脚步。 “什么时候说的?怎么就成了你们的地方?”顾灵瑄硬着声音。 “先生不在时,说了要分道学习,不互相干扰,”那胖嘟嘟的少年道,“静王殿下和杜舜他们上楼去睡觉了,我们几个人在这儿温习功课怎么了?就他一个,让他待在下面好了,反正也没人和他抢。” 说罢,他还瞧了那项唯一眼,嫌弃地说:“你自己看看,他鞋子上都是泥,踩着地板上都有印子。” 项唯被他这么一说,更是缩着头,不肯迈出一步。 顾灵瑄见状,想起了不久前自己冤枉他那一幕,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她冷笑了一声:“刘景升,依我看,你怕是那北海州刺史吧。” 那小胖子莫名其妙:“北海州怎么了?就算是北海州刺史来了,也不准上来一步。” “我是说,你管得真宽。”顾灵瑄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北海州原是东北陆地一处蛮荒之地,人烟稀少,临着瀛海。瀚帝初设此处刺史时曾言,北海州此处较之别的临海之州公务偏少,那便多管着些瀛海上的鱼虾。瀛海乃天地四海之源,宽阔无际,那北海州刺史便从此成了唐国管理范围最大的官职。 刘景升憋红了脸,跺了一下脚:“顾灵瑄,你若要和他一处玩,便少来我们这里。” “我今日偏来了,你要如何?”顾灵瑄毫不退缩,转身过去狠狠地拽过了项唯。 “项唯,是不是萧桓今日说你默书时舞弊?”她问道。 他小声地说:“我没有。” 萧桓抱着手:“若没有,怎么如此底气不足?” 过了半晌,项唯似是终于鼓足了勇气,抬头直视着萧桓,涩声道:“我没有舞弊。” “《呼延列传》那般长度,连裴濯都错了两处,你怎么可能一字不错?”萧桓质问道。 “我……”项唯想要争辩,却怕着萧桓凌厉的气势。他又见顾灵瑄瞧着自己,一双眼睛亮得如星般璀璨,心里不知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勇气。 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头:“我能默书的。” 顾灵瑄站在他身前,面向萧桓:“你不会是嫉妒项唯比你成绩高吧?就你这小肚鸡肠,连你那便宜弟弟萧朗也比不上。” 萧桓强压着怒意:“若是如此,大家现下都在,就让他马上写一遍,我们看着便是。” “你说写就写啊?”顾灵瑄道,“何况早上默的书,到现在都三四个时辰过去了,让他明早再来写。” “不成,明早写,今晚也可以背。”萧桓坚持道。 刘景升咬了一口莲花酥:“现在写不出来,那就是舞弊。” 顾灵瑄正要分辨:“你现在能写多少……” 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江凝也懒洋洋地往下走了一步,扶栏挡住视线,露出半张异常俊秀的脸。他打了个呵欠,眼神往楼下阶梯上拥挤着的人中一扫,立刻笑了起来:“兰泽,快上来!” 裴濯看了他一眼,只见杜舜越过江凝也跳了下来:“一个二个嚷嚷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待他们走近了,萧桓才虚虚拱手:“也好,大家一起做个见证,看看项唯是不是真的能默出《呼延列传》。” 江凝也奇道:“呼什么砖?” 杜舜狗腿地小声说:“中午时夫子让默写的书。” 江凝也想起来了,中午……那不就是他在纸上画画的时候嘛。他画了一树梅花,中途还颇为得意地展示给裴濯看,成功得到了对方的冷眼。 “我写。” 这时,项唯忽然说。 四下安静,他低下头,余光里瞧见楼道上站满了他熟悉的脸,都生生地望着他。 项唯便又重复了一遍:“我写。” “你别逞强,”顾灵瑄皱着眉,在他耳边低声说,“这么长一本书,谁能记得完,你就是错一处他们也要寻你麻烦。” 项唯抿着嘴,拉住了欲要分辨的顾灵瑄,对萧桓一字一句道:“我记得住,我现在写。” 故渊(9) “我记得住,我现在写。” 一字一音,落在地面上,落在衣袖间,掀起无声的波澜。 萧桓似笑非笑,离开了自己的位子,对着项唯做了个“请”的手势。 四下里二十几双眼睛便都立刻嗖嗖地飞在了项唯身上,似要将他盯出个洞来,压得他喘气都小心翼翼。 那些眼睛紧密地跟着他,待他坐定下来,握稳了笔,那些目光也跟着墨汁笔走龙蛇,好像能瞧出什么花样似的。 这些眼睛里,有些望他生,有些盼他死,都在他身上相互卖力地撕扯,誓要弄出些惨烈的痕迹才能算数。 惊异的是,瘦弱的少年坐在那里握着笔,就犹如坐在一方自己的天地里。虽狭窄,却安静,能阻隔外界滔天洪水。 那些墨迹自他的笔下渗出,在平铺的纸上洇开,带出墨香。那香气在寂静得如无一人的室内徘徊着。 婉转流畅,无一处停顿。 也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了置笔的声音。 惊讶声先起,欢呼声后至。 刘景升的糕点都吓得落在了地上,背上直冒冷汗:“这人究竟是哪里来的?” 萧桓拿起那一叠纸张,目光死死地盯着上面,就这样看了许久。 顾灵瑄得意地拍了一下项唯的肩,然后挑着眉毛道:“这下服气了吧?你就是看个沧海桑田,也挑不出毛病。” 萧桓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过了半晌,才垂下手,对着项唯作了个礼:“是我多有冒犯,还请项兄海涵。” 项唯被他这一动作吓得不轻,立时要站起来回礼。可兴许坐得太久了,腿脚有些麻了,撑着桌子跌了一下。 “啪嗒”一声,有个东西从他的衣袖里滚落了出来。项唯吓得一愣,像是什么宝贝的东西,眼睛立刻找去了。 萧桓眼疾手快,从脚下拾了起来,原是一支黑色的笔。他双手握着,正要递给项唯,却被另一只手拿了过去。 那笔被江凝也捏着,眼神轻飘飘地扫了一下项唯,开口既像疑惑,又像质问: “这笔,是你的吗?” “嗯?这笔是哪里来的?”杜舜虎头虎脑地瞧着,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萧桓却一眼认出了笔杆上熟悉的赤色暗纹:“……晓楼霜落!” 杜舜长大了嘴:“啊,这个就是晓楼霜落呐!我总说去弄一支,却很是难求。萧桓,这不是你萧家在青州做的营生吗?” “非也,我外祖母家才是做木材生意的,后来也做笔墨纸砚等,”萧桓说,“只是晓楼霜落原料精贵,工艺更是难得,比起澹台青烟也就差了那么一点罢了。” “澹台青烟我知道,我爹平时放在书房里,碰都不让我碰。”顾灵瑄抱怨道。 “一支笔也这么稀奇?”杜舜倒吸了一口气,眼睛却在项唯脸上停顿了一下,略有些怀疑,“管他是哪一种,这笔你是何处得来的?” 项唯忽地一愣,似是被问得心虚,目光尽往身侧溜。 江凝也眼睛尖,顺着回过身去便看见了裴濯,后者轻轻摇了摇头。 杜舜看看那晓楼霜落,又看看项唯脚上那双沾了泥的鞋,只觉格格不入。他正要继续问什么时,却见江凝也毫不在意地将那笔还给他。 “没什么,借来看看,”江凝也的目光轻轻落在了项唯身上,又快速移开了,“好笔要配好字。记性虽好,字却还要再多练练,没棱没角的,都认不出来。” 项唯闻言,心领神会。 这时,楼梯上又传来跌跌撞撞的声音。 “让一让、让一让……” 挤进来的少年揣着明朗的笑容,转向了项唯:“哎,原来你在这儿啊,害我一顿好找。” 那少年从衣袖里掏出了一捆东西,竟是十几支捆在一起的笔。 萧桓冷着脸:“萧朗,你这是干什么?” “我……我昨日不小心弄折了他的笔,”萧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这不是给忘了,方才一下课便去买了。” “喏,”他一把塞进项唯怀里,“赔你的。也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就都选了一支,你看什么顺手就用什么好了。” 项唯呆呆地看着他,又呆呆地看了看手中的笔,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倏地眼眶泛红。 “人家有晓楼霜落,还稀罕你的破东西,”萧桓冷冷道,“回家领罚去。” “哥,我没有……” “谁是你哥?”萧桓左看右看,今日都是他丢的面子最大,心里憋着股气,见到萧朗便更烦躁了。 刘景升此时阴阳怪气地插了一句:“桓哥,别气。你才是萧家的嫡子,别跟没名没姓的一般计较啊。” “……狗东西说谁没名没姓?”萧朗握着拳头,正要发作,又在萧桓一个眼神下收敛了些,耷拉着头。 萧桓看了刘景升一眼,拂袖而去:“你也少说几句。” “我有说错吗?”刘景升来了气,却偏偏他的声音全被骤然响起的哭声掩盖了过去。 项唯一手抱着那捆笔,一手握着澹台青烟,哇啦大哭起来。他整张脸皱成一团,嘴巴大张着,哭得很是难看。 顾灵瑄狠狠剜了刘景升一眼,手忙脚乱地掏出张帕子:“你你别哭了,这笔不都赔给你了吗……” - 黄花梨木的气味掺在墨香里,顺着盘旋的楼梯越过密密麻麻的书柜。少年端坐在窗边,凝神专注于眼前的书页上。 白日的光落在他的衣袖边,慢慢地错落起来,一点点又晕成了橘子的颜色,映得他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 窗子蓦地开了。 裴濯不为所动,直到乱风吹着树叶子飘落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书中央。 “江还念。” 淡淡的话音刚落,那窗边便冒出了一个头,笑嘻嘻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趴在窗边,“整日都在虚室里,你也不嫌闷。” 裴濯本不愿理会他,却听到耳畔“哎呀”一声,像是蹭着屋瓦跌倒了。 这可有两层楼高! 裴濯猛地起身一转,发现江凝也的身影已不见了。不会是摔下去了吧…… 他心里泛起担忧,急切地撑着窗沿跳了出去。待脚踩在了屋瓦上,正左顾右盼寻找着,却听见了窸窸窣窣的笑声。 裴濯低头,见江凝也缩在墙边,笑得整个人都在抖。 他抬起头,很是无辜地看着裴濯。 “无聊!” 裴濯正要拂袖而去,却被江凝也拉住衣袖不让走。后者索性坐在了屋瓦上,慢悠悠地对着下面道:“杜舜,我可赢了。” 那檐角边的大树上这时探出一个脑袋,正是杜舜。他骑在树杈上,垂头丧气:“这怎么……” 江凝也冲着裴濯“嘿嘿”一笑:“我就说,兰泽不会弃我于不顾。” “喂,杜舜,”他又扭过头,“你的赌注呢?” 杜舜正在袖子里掏着什么:“五十个铜板还不够吗?” “便宜你了!”江凝也的眼前忽见下方不远处一袭秋香色,顿时有了新主意。 “这样吧,就罚你给孟敏买这个月的早食!” 杜舜的手停滞了:“凭什么啊?” “同窗之间,增进情谊怎么了?”江凝也悠悠道,“何况,买一月的早食才不要五十个铜板呢。” 末了又问裴濯:“我说得对吧兰泽?” 杜舜哀道:“那凭啥给孟敏,她那么凶……” “你说谁呢?!”下方的女声响起。 吓得杜舜差点没扶稳,连忙摆手:“……没说你。” 他可怕极了这位姑奶奶。 孟敏在庭院里跳脚:“杜舜,你怎么爬上去的?我也要去上面!” “哎哎哎你慢点,不是,”杜舜无语,“你左脚踩那根粗一点的枝,手要抓紧……” 江凝也还拽着裴濯,示意他坐下。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纸包, 他小心地打开那纸,摊在手上,上面是两块切得工整的绿豆糕。他递了一块给裴濯:“喏,芳香斋的糕点,新鲜的,赶紧吃。” 裴濯接了过去,问道:“哪里来的?” “你先尝尝。” 江凝也看着他往嘴边递了去,一口下去,双瞳微张。 “是不是很好吃?”江凝也看裴濯像只小猫似的抿着嘴,得意道,“我偷偷让豆子去买的,就放到西边墙角,我再去拿。怎么样,是不是很聪明?” 裴濯咽了下去,犹疑道:“夫子看见了,又要罚你抄书了。” “那你这下得和我一起抄了。”江凝也说着,咬了一口另一块绿豆糕。他吃着吃着便盯着裴濯笑了起来。 不仅如此,还笑呛着了,剩下半块也滚落在了灰扑扑的瓦片上。 裴濯微微皱眉,奇怪道:“你笑什么?” “你……你等一下。”江凝也上气不接下气,眯着眼睛,伸手去裴濯嘴角边抹了一把。 伸手给他看,是那绿豆糕的碎末,不知怎的粘住了。只是此外,江凝也的手指上还余有墨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江凝也看着裴濯白净的脸上被涂开的墨渍,再次捧腹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迸出来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裴濯气到脸上发烫,用手背一抹,反而将那污渍晕得更开了。 江凝也笑得停不下来,坐在他身边,捡起剩下的绿豆糕,揉碎了放在掌心里。 没一会儿,便飞来了两三只云雀,围着他的手打转。 江凝也喂了两次,见裴濯坐在屋檐上也一派端正,便硬扯过他的手,将剩下的绿豆糕倒在他的手上:“你也试试。” 裴濯本要拒绝,却不知怎的没有收回手。 他就那样轻轻抬着手,等那云雀的尖喙一下一下地啖着碎末,啄得手心发痒。 “好玩吧?”江凝也弯着眼,“章先生又不在这里,你绷得这么直干什么?” 裴濯淡淡道:“先圣曾云,慎独。” “什么玩意儿?你说你,年纪轻轻,怎么这般憋屈。”江凝也咕哝道。 裴濯看着那云雀吃完,展翅而去。 “家规甚严。”他轻声道。 江凝也惑道:“我瞧着裴先生也不是个家教甚严的人。” “裴先生不是我父亲。”裴濯闷声道。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似是想到了别的什么,思绪渐渐地走远了。 江凝也莫名生出了一些同病相怜的情绪,只不过快速地掩了过去。 “我也没有父母,这有什么关系?”江凝也说,“天大地大,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没人管得了我,也挺好的。” 他半靠着身后的窗沿,见落日的余晖淌在了牙白的衣袍上,流淌出一片宁静。 名为“虚室”的书阁对面,隔着宽阔的院落,是人声鼎沸的雪满楼。一楼的石阶上,坐着余显和常明他们几个,离着另几个少年远远的。那二楼上,顾灵瑄正坐在栏杆边,双腿在空中荡来荡去。她歪着脑袋,偶尔回过头,不知在和项唯说些什么。 宗盈和韩熙绪等几个女孩子凑在一起翻花绳,引得卫展、王玄他们也去看热闹。萧桓在读书,萧朗便站在一旁眯着眼,偶尔接过刘景升丢来的小点心塞进嘴里。 楼顶上,苏子望在吹他那小笛子,上气不接下气,引得这边杜舜捂住耳朵,气得哇啦乱叫。孟敏死死地拉着他的衣服不肯松手,怕从树上掉下去。 而身旁,江凝也耷拉着脑袋,困得很了,不知往哪里靠去。 一时间,裴濯的心底生出了一些莫名的温软,在拉扯着他。 隐约之间,裴濯的嘴角竟隐约间微微上扬了一点,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如冬雪初化,冰晶澄澈透明。 果然是倦了,江凝也撑着下巴想,都产生幻觉了。 故渊(10) 学堂里的少年们整日厮混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没两个月,连针锋相对时的尖利都被打磨了圆滑。就连原本互相看不上眼的,也不妨碍在背书时偷偷给对方递小抄。这一切落在裴聿书眼里,证实了仓廪学堂正欣欣向荣,朝着光芒万丈而去。 夏末秋初之际,学堂来了一位新学生。 不仅来了,还带着两个随从。 “嚯,你们是没看见那架势,趾高气扬的,”杜舜倚着书阁的门框,懒洋洋道,“叫什么来着……乔越?越州的越。” 裴濯正与项唯对弈,眼看着项唯眼睛都耷拉下来了,白子停在了半空中,随后往右挪了一格。 江凝也趴在桌上勾勒着莲叶,漫不经心道:“哪里的人?” “刚刚就站在大门口呢,是从并州绥城来的,还说什么须得带着小厮来上课才行。好像是个并州的大地主,还在南城置了院子,跟陈夫子说一日三餐都须从家里送来吃。” “嘿,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杜舜一手压住门,放低了声音,“可奇就奇在,方才章先生连声都没敢吭,竟就这样答应了。” 裴濯盯着棋盘,大局已定。项唯抓耳挠腮,长长地叹了口气。 “陈夫子怎么说?”裴濯问道。 “陈夫子这两个月都不会来了,他跟陛下请求去多寻点学生。现在天高皇帝远的,他哪儿管得上。最近都是章先生来管我们了。”杜舜说道。 “你们说,那小子是个什么背景?我就奇怪了,学堂里,还有人敢这么嚣张?”杜舜越说越来劲,“若是能带侍读的,赶明儿咱们每人都带一个,岂不省事许多?” 这时,奉茶的小厮跑了来,手上还端了一大盘切好的水果。 “今天这不错,”杜舜扫了一圈,“有蜜饯,有梨子,还有荔枝。我见孟敏前前后后跟膳房问了小一月了,总算是听进去了。” 那小厮看着年幼,口齿却伶俐得紧:“静王殿下前几日吩咐了,青州路远,耽搁了。昨儿个荔枝才到的。” “呵,膳房聪明着呢,敢情旁人说是没有用的。”杜舜胆子越发大了,当着面也要揶揄江凝也几句。 江凝也想起,他当时好像就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没有荔枝”。小厮自然是说话没分量的,膳房那边不过见人下菜而已。 手上一顿:“得了,你也自己去领一盘。” “好嘞,谢谢殿下。”那小厮应了声,笑嘻嘻地跑开了。 “这跑堂奉茶的叫……牙什么的?”杜舜拍拍脑袋。 项唯答道:“伢子。” “啊对,他也算半个侍读吧。可比那真正的差远了,也就认的几个字罢了。看看那小身板儿,瘦得袖子里头都灌风。”杜舜嫌弃道。 “他很是聪明伶俐,记性也好。只是家贫,年纪又小,没钱读书而已。”项唯分辨道。 江凝也手一顿,转向裴濯:“兰泽,是你先前说,想要荐他与我们一起听学的?” 裴濯点了下头:“他天资聪颖,很是勤奋。只不过,他不愿。” “为何?”杜舜奇怪道。 裴濯道:“不知。” 他与伢子说起那日,对方谢过他好意,红着眼睛是真心感激,却无论如何,不肯接受。 “奇怪,他今年多大了?十岁总有吧?” “他十二了。”项唯道。 他见另几人的目光都放在了自己身上,不自觉地抓紧了衣襟:“我、我与他说过几次话。伢子本是鲸州人,遇到灾荒流落到了稷城。我听闻他孤苦无依的,家里还有个年幼的妹妹,是邻居见他可怜才荐他来这里端茶,讨口饭吃。想必若是时间都花在了学堂里,就没办法照顾家人了。” “原来如此,这还不简单吗?”杜舜皱眉,“要么带着他妹妹一起来上学就是,或者交给邻居白日带着。” 江凝也给莲花上着色,瞟了杜舜一眼,悠悠道:“一看你就是娇生惯养的,没吃过人间疾苦。一来他上学包吃包住,多带一人必是不可能的。翰林院肯定会说,若是每个人都拖家带口,这还了得?学院哪里够住?” 他学着夫子的语气,惟妙惟肖。 “二来么,他来上学,就没了营生。放家中小妹在邻居那里,定要回报点什么。这世上哪里有白养人的邻居?何况他家里贫穷,他邻居难道就富裕了?” 杜舜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嘟囔起来:“殿下这不也是含着金玉出生的,怎的就懂这一层了?” 江凝也忍住想敲他脑袋的冲动:“没事的时候,可以多想想事情。” 裴濯将项唯手畔的棋谱放入了书架上,慢慢道:“若真如此,他与亲人未尝不可一起来仓廪学堂。有人照顾,可少些担忧。” 项唯立即附和道:“是啊是啊,伢子若能有一半时间在学堂上听课,也是不错的。平日若带着妹妹来,任她也在院子里待着也好。饭钱么可以先赊着,等他家小妹再长大些,便可与他一样做点事情来还。” 杜舜听着新奇:“赊?” “正是。”项唯点点头。 “赊谁的?” 目光齐刷刷地盯向江凝也—— 他干笑了一声:“项唯,短短几个月,长进不小啊,我的主意都敢打了?” 他欣赏着自己刚完成的画作,特意推到裴濯面前给他看,一面说着:“那还用赊吗,我出钱多养两个人也不是问题。” “殿下宽厚,必不会在意,”项唯说,“可伢子这般年纪便出来讨营生,想必是更愿意自力更生的。” “白给的都不要,这是什么道理?”杜舜并不相信,“我与你打个赌!” - “小的愿意向殿下借。”次日,伢子声音清脆,敲在回廊上。 江凝也身边跟着的豆子立刻递上了一只绣金线的钱袋子,并说:“你先拿上,账我自记着。不够了,再向我来要。” “谢殿下大恩大德。”伢子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才起身,小脸红扑扑的。 项唯戳了戳杜舜,摊开手。 杜舜无语凝噎,拍了个铜板在他手上。 “你叫什么名字?”裴濯问道。 “小人……名叫伢子。” 裴濯顿了一下:“我是说,你的大名?” 伢子想了一会儿,说:“伢子是小人在鲸州少时,家里婆婆随便叫的。来稷城以后,听着方便,就一直叫这个。从前我母亲曾给我取一个不大用的名字,叫作梁兴。” “是哪两个字?”杜舜好奇。 “是……是横梁的梁,高兴的兴。”伢子低着脑袋说。 江凝也勾起嘴角:“余音绕梁的梁,逸兴遄飞的兴——好名字!” “谢殿下。”伢子,不,是梁兴低着头,连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这时,裴濯的视线穿过了竹林的间隙,瞥见了池塘边两个陌生的身影。 ※※※※※※※※※※※※※※※※※※※※ 阿濯的性格真是……好想让他多说几句话但是他不愿意…… 故渊(11) 回廊近侧的池水畔,一个清冷之中蕴含着微怒的声音道:“你们在做什么?” 两个仆从模样的人弯着腰,站在裴濯跟前左顾右盼,末了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个说:“这是小主子吩咐的,公子问我们也没用。” 另一个帮腔道:“就是啊,咱们劝这位小公子一句,莫要多管闲事。” “我再问一次,”裴濯深吸了一口气,“这些书是哪里来的?” 他的目光所及,是那两人脚边散落着的几本书,其中撕扯下来的一些薄薄的纸张已然碎成了长条,半浸在水里。 “公子,这与您无关的事,您何必关心呢?”那仆从偷偷打量了裴濯两眼,又掂了掂底气道,“我们小主子可是当朝宰辅袁大人的亲戚,太师褚大人的外甥!” 裴濯淡淡一瞥:“那又如何?” 那两个仆从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名头还挺大,”江凝也自竹林间走了出来,似笑非笑,“那我等岂不都该退避三舍?” 杜舜和项唯跟在他身后,前者抱着手,一贯趾高气扬的态度。 其中一仆从似是吓着了:“那、那是自然。” 江凝也眨了一下眼,轻轻拉了一下裴濯的袖子。 裴濯转过头,只见江凝也往他身后躲了一下,抿嘴道:“兰泽,那可是宰相大人与太师大人!你都不害怕吗?” 裴濯一时无语,任由他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末了,江凝也歪着头,露出担忧的神情:“不过我听说,宰相大人与太师大人向来不合啊?也不知,他们在此事上能不能达成一致。” 如今朝中局势逐渐不那么明朗了——旧臣不让权于新臣,勋贵千方百计阻挠寒门弟子的仕途,派系盘根错节,纠葛错综复杂。袁维虽是两朝宰相,势力却在不受控制地衰微。不只是褚梁,还有其他虎视眈眈的文臣。 裴濯知他故意说笑,心底却也有一丝疑惑。裴聿书向来以长辈自居,不太告诉他朝堂之事。江凝也一个王爷,为何还颇有几分了解? 江凝也被盯着,一双凤眸显得极其无辜。 “那狗主人可是叫乔越?”杜舜却不想憋着这口气,他捏着手指,慢条斯理道,“刚来第一天,就敢在学堂耍威风?” 他慢慢地走过了突然心惊胆战的两人,却忽然回过身来,朝左边那个的膝窝一脚踹去,疼得那人当场便跪了下来。 右边那个回头一看这凶神恶煞的模样,立刻也跟着跪了下来。 杜舜一脚踩在了那人的膝盖上,居高临下地冷笑一声;“认清楚了,面前这几个,是你家主子的老祖宗。莫说褚梁了,就算是袁大人也不敢如你们这般放肆。” 杜舜乃出身武将世家,祖上功勋到今日仍然熠熠生辉。他可未曾怕过谁。 他话一出,那两个仆从便怕得厉害起来,哆嗦着不知如何是好。 裴濯从地上拾起一本尚未湿透的书,看见那上边的字,声音登时冷了起来:“你们究竟为何要扔别人东西?” 项唯凑过头瞧了一眼,立即认了出来:“这是孟敏的字!” - 雪满楼旁,孟敏正吸着气,大滴的眼泪被用手背抹去。 她跟前,写满了字的纸张如雪花般散落,随即被升起的火星吞噬着,化作了一缕黑烟。 孟敏刚要上前一步,就见一人高马大的随从拄着棍子,笑着看向她,朝另一边扬了扬下巴。 一华服少年翘着脚坐在长板凳上,优哉游哉地撕着手里的书。 “乔越,你不要太过分!”孟敏怒道。 孔忱和刘景升一并拦着她,不让她过去。 “你不是要与我讲道理么,”乔越眯着眼睛,“那你以后便坐在这院子里听课吧。” “你究竟是何人?”刘景升皱起眉毛,“学堂之中,本来就禁止闲杂人等入内!你带的这些人,怎么敢与我们一同听学?” 乔越拍了拍手:“说得好。我问你,章先生说的话可算数?” 刘景升忍了忍,道:“自然算数。” “那我问章先生是否可以带陪读。他回答说,我想带几个带几个。因此本少爷多请了几人一起,有何不可?” 他说得轻巧自然,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谁知竟有不识趣儿的要拦我?究竟是谁坏了学堂的规矩?”他环顾四周,见人越聚越多,正要进一步强词夺理,却见一人正沿着鹅卵石小径走了过来。 “我说是谁这么吵,扰到我睡觉了。”她走到孟敏前方,冷着一张脸。 “哎,这不是表姐吗?”乔越站起了身,变脸似的笑了笑。 “你这是在做什么?”顾灵瑄问。 “表姐也看到了,有人不让我的伴读进去,我这一心向学的,实在是忍不住……”乔越故意捏着嗓子,委屈道。 顾灵瑄冷笑一声:“我警告你,乔越,这是在帝都,是在仓廪学堂。若要撒泼逞威风,便滚回并州去。休想借着父亲的名义欺负人,扫他颜面!” 乔越当即缩了一下,未想到顾灵瑄竟完全不帮着他,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顾灵瑄靠近了一步,冷冷地瞥着他:“这学堂里可不止有我,还有静王殿下,有两位将军府的世子,你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就敢带着人上这儿闹?” 乔越一听,立刻怂了,立刻使着眼色让那随从退下,讨好着顾灵瑄:“好姐姐,我明日起便不带他们了就是,你莫要生气。” 他顺着顾灵瑄的目光又看到了孟敏,见好就收地行了个礼:“今日之事,乃我的过错,这些书啊纸啊,一并赔给姑娘。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孟敏气得发抖,被孔忱拉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那些书本是她这几月好不容易寻着的,视若珍宝,现如今被此人强盗般的行径尽数毁去,哪里是有人能赔她的。 等人散尽了,乔越阴测测地盯着顾灵瑄的背影,狠狠唾了一口:“我呸!不过是舅舅从猪圈里抱回来的杂种,还敢踩在我头上,也不照照镜子。” “少爷……这……”身旁的随从犹豫了片刻。 乔越一巴掌扇了上去:“蠢东西,这有什么可怕的?就算她是太师的女儿,也不看看老子背后可还有袁大人!” 故渊(12) “我听闻那乔越在并州时就很是骄纵,绥城乔家那就是并州的天,”刘景升咬着香喷喷的烧饼,唇上都是油腻腻的,口齿不清道,“是因并州矿产几代以来都是他家的,在太师大人发迹以前就已是山中霸王。如今趁着太师的势,在南边更是嚣张极了。” “那又如何?他如今身在帝都,离老家十万八千里,还能反了天不成。本少爷还不能收拾他了?”杜舜气极反笑。 “你说是如此,可大家又不是日日都在一起。你们几个不在的时候,他如何撒泼也管不了。昨日他又无故弄折了苏子望的笛子。赔就赔了,他也没什么在意的,只不过让我们心里不舒坦。裴将军不管事,陈夫子不在,章先生又置若罔闻,难不成我们要联名上书给翰林院吗?”刘景升愤愤道。 “费那功夫?看我不打他一顿。”杜舜整理着衣袖,动了一下手腕。 江凝也倚着身后的栏杆,无所谓道:“若再有下一次,寻个由头让他回家就是了。” 刘景升摸出手帕来擦嘴,小声嘟囔道:“我这不是害怕么,我家里小厮有一个是并州来的,都说乔家在那边有可多人命牵扯了,看这小子的做派恐怕也不干净。” “这里可是帝都,天子脚下!”杜舜逐字逐句,“他还敢乱来不成?” 江凝也看了正在认真读书的裴濯一眼,戏谑道:“太师大人装作看不见,宰相大人也不肯指责于他。两个人闭着眼睛斗蛐蛐儿,谁也不愿拂了谁的面子。” “那可不正正好苦了咱们。”杜舜叹道。 雪满楼里正议论着,门口又不知怎的闹开了。 随着“砰”地一声响,碎裂开来的瓷片飞进了屋子内。 江凝也眼疾手快地丢出手中折扇,“啪”地一下打开了飞到裴濯面前的碎片。 “不好了!”梁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外面打、打起来了。” - 萧朗一拳挥了过去,不料打了个空,拳头撞在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紧接着,耳边一阵风过,脸上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他一个翻身,抬脚朝乔越腿上狠狠踢了过去,在对方吃痛之际扣紧了手。 此时却忽觉掌心传来一阵疼痛,乔越阴笑一声,猛地便扑向萧朗,下了死手打去。 突然,“啪”地一声,凌空飞来一根鞭子,缠在了乔越手腕上。 那鞭子狠狠一勒,将乔越制住。 萧朗趁机踹了他一脚,在地上滚了一圈躲开了。 “……你打我?!”乔越不可置信地看着鞭子的另一头。 顾灵瑄上前踏了一步:“你又惹是生非!” 乔越气急败坏:“你、你怎能合着别人一起欺负我!” 萧朗额头上青了一块,闻声怒道:“你怎么这般不要脸?” “怎么回事啊你们?”杜舜一脚迈上了门口的石狮子,环顾了一圈,见萧朗和乔越两人都鼻青脸肿的。此外,宗盈正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瞪着乔越。 “你问他——”萧朗指着乔越,“他何故去拉扯韩姑娘,还作出如此越矩的事情!” 宗盈气得嘴唇都在抖,双手紧紧地抓着裙子。 “你胡说八道,就是同学之间拉个手怎么了?”乔越狡辩道,“不然你问这小妮子,我是扒干净了她的衣服,还是亲了她的嘴?……哎唷!” “啪”地一声,乔越脸上冒出一道血痕。 顾灵瑄狠狠道:“你闭嘴,休要再胡言乱语、污人清白!” “我哪里……哎、哎哎、你干什么?”乔越往后退了几步,眼里露出惊恐。 杜舜手里捏着只瓷器碎片,蹲在他面前,用那碎片的一头抵住他的下颌,眼含笑意地看着他。 乔越往后一步,那瓷片就往前一步。他垂下眼睛死死盯着那尖尖的头,一只手被缚住,吓得要命。 再一抬头,杜舜便没笑了:“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早点滚回家去吃奶罢。若有下次,它就会顺着你的喉咙,再往前一寸。” 乔越睁圆了眼睛;“你、你不敢动手的,我可是太师的亲外甥,宰、宰相大人……” “你就算是龙神的爷爷,今日瞧我敢不敢?”杜舜持着那瓷片骤然向前,吓得乔越直接闭上了眼睛。 半晌,他脖子前没了冷风,才偷摸睁开一条缝。 杜舜放开了他,将那瓷片丢到他脚边:“你好自为之。” - 重重珠帘后,狭长的眸子微睁。 “还念,近日学业可还好?”那声音轻轻地落在金碧辉煌的殿内。 江凝也坐在一旁,手里抓着串葡萄玩,嘴里含混不清:“谢皇兄关心,近日学得尚可。” “如此甚好,翰林院那边也有写折子给朕,将你变着法地夸了一阵。” 李思玄透过薄纱,见江凝也全神贯注在挑拣那葡萄上,似要将这粉雕玉琢的少年看个透彻。半晌,才慢慢道:“朕想要给你挑个老师习武,还念觉得可好?” “真的?”江凝也眼前一亮。 “那还有假?还念喜欢,我已让裴先生看着了,一定要挑个全天下最好的老师教你,”李思玄踱步出来,揉了揉少年的头发,“本想给你的王府安排亲兵,那帮老家伙却都不同意。这几年变数甚多,你须得有自保之能才行。” “可我府上不是有豆子、豆苗和豆萁他们吗?就算我不会功夫,他们也能护我周全。”江凝也满不在乎,递了颗碧绿的葡萄给李思玄。 放在他颈后的手顿了一下。 “还念,别人只能护你一时,无法护你一世。况且,他们今日站在你这边,明日却不一定了。”李思玄的手指冰凉,声音里却透着柔和暖意。 江凝也咬着葡萄,眨了眨眼:“那不是还有皇兄待我好?” 李思玄闻言,轻轻一笑;“我倒是愿你一直长不大。可总有一天,还念,你会明白很多事情不是你看到的这样,无论在哪里,都身不由己。” “但皇兄是天底下最厉害最尊贵的人。”他歪着头,露出些许幼童般的天真。 李思玄坐在他身边,亲手剥了颗荔枝。 “天下人惧怕朕,无非是因为皇兄姓李,”他勾起笑容,“可是这一贯传承的血脉,最尊贵也最肮脏,没什么好的。” “不对。”江凝也道。 “天下人尊敬皇兄,还因为龙神也站在皇兄这边。”他说得笃定,笑意盈盈的。 李思玄被他逗笑了:“这倒是。只要龙神殿好好的,龙神便能保唐国平安,皇兄也能保你平安。” 江凝也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归雩公主,真的是龙神吗?” 李思玄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自然是真的。” “那她为何能一直待在龙神殿里?传说里,龙来自瀛海,都是要上天入水的。” 李思玄想了想,道:“龙神自古在瀛海里,要受风吹日晒,还不能及时救唐国百姓于水火。而今,先皇请龙神回来住在宫城中,有龙神殿庇护神裔,就不必再受苦,还能食供奉的无尽香,保佑唐国风调雨顺、海晏河清。更何况,归雩公主身上,还有元夏长公主的一半血脉,是我皇室之人,理应要为国祈福、死而后已的。” “元夏长公主……是皇兄的长姐?”江凝也掰着手指,“那归雩公主,岂不也是皇兄的血亲?” 李思玄怔了一下,步至平章殿门口,自那巍峨朱门望去,尽是俨然有序的红墙碧瓦,历经几百年的风霜而不改颜色。 “我能去看看她吗?”江凝也一副好奇的模样。 李思玄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头发,哄道:“大祭司说了,龙神殿与还念的生辰相克,万不可靠近。若非如此,朕如何舍得让你在宫城外受苦。” 说着说着,他忽然沉下了声音:“朕自幼没有手足,在这宫城中全凭着一丝力气苟活着罢了。朕登基之时,李氏一族中,就再没了血缘之亲。” “还念,我母亲一族当年遭逢不幸,唯有你活了下来。” “这天地间,你便是我唯一的亲人。” 他阖上眼,念及丰殷三十三年秋,他找到那个眼里一汪澄澈的衣衫褴褛的少年时。那眉眼逐渐与他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母亲相重合,血液里流淌着呼啸而来的似曾相识。 高楼望去,宫城于他从来不是锦衣玉食的庇护之所。它曾是忍辱负重、血海深仇,如今剩下断壁残垣、凋落落寞。 这个位子太高了,他想。他竟可笑地朝着囚笼攀爬而去,殊不知等待他的是更为骇人的禁锢。不过,总有一天,他会让那些人都付出代价。 总有一天,天地万物,诸天神魔,都将归于渺渺尘埃。 李思玄若是此时转过身去,便能见锦衣华服的少年已收敛了漫不经心的笑意,眼眸在灯影下忽明忽暗,若有所思。 故渊(13) “不下了不下了!怎么可能?!”裴聿书不敢置信地望了一眼身前的棋盘,气急败坏地伸手胡乱拂了一把。 对面的少年眉目平静:“你输了。” 裴聿书一时气闷:“你就不能让让前辈?” 裴濯正要将黑白子都分开收了起来,却被裴聿书按住了手:“别忙,再来一局。” 门口传来一个婉转的女声:“就算再来多少你都赢不了阿濯。”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东陆第一棋手。”裴聿书哼了一声。见到来人,立刻眉开眼笑起来:“姬姑娘,谒天司那么忙,今日怎么有空来我府上?” 来人浅笑盈盈,眉眼清丽,语气却不耐烦得很:“我带了几本书,来瞧瞧阿濯的,关你什么事?” 她走近了些,纤长的手指搭在裴濯的肩上,仔细看了看少年的脸:“阿濯这么俊俏,怎的不能给我当干儿子了?” 裴聿书落下了一子:“哪儿有人平白无故喜欢给人当娘的?” “哟,”姬月初齿缝中钻出一声冷笑,“有人还喜欢当爹呢。” “又不是当你爹。”裴聿书毫不客气。 “裴聿书!”姬月初气不打一处来。 裴濯仿佛早已习惯了二人的针锋相对,权当看不见,专注在面前的棋盘上。等到姬月初没说两句就被气走了,才问道:“还下吗?” “怎么不……哎我怎么又输了!”裴聿书哭丧着脸。 正当他抓耳挠腮时,却听到了裴濯的声音:“你为何不想见姬大人?” 裴聿书一愣,试图敷衍过去:“……谒天司的女官,还是少接触为妙。” “那为何收她的礼物?” “这不是她偏要送嘛!我对她又没有那种意思,推脱又显得我这人小气。”裴聿书有些苦恼。 裴濯疑惑道:“什么意思?” 裴聿书盯着他的眼睛,突然认真道:“就是,要给你当娘的意思。” “我……”裴濯一时语塞,想了半天才小声说,“我有阿娘。” “这不就成了,阿娘总不能有两个你说是吧?”裴聿书笑嘻嘻地揪了一下裴濯的脸。 他这一插科打诨,裴濯反而有些不适起来,扒开了他的手,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裴聿书望着少年单薄的背影,沉默了一下,继而又换上了往日里漫不经心的笑意:“这么别扭,一看就不是我亲生的。” - 剑花挽起了风,消散在摇曳的影子里。 江凝也转身一笑:“怎么样,兰泽?” 这时,他手腕上的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裴濯捡了起来,是红线串着的一颗玛瑙般的珠子。那珠子上刻着奇怪的图案,如同某种古老的文字。只不过,那线头似乎已有些了年岁,在方才挥剑时直接断开了。 “这是……” “小叶扶桑,”一双凤眸弯着,“我皇兄的族人个个都有。当年在越州,皇兄就是凭着这个找到我的。兰泽可有听闻?” 裴濯略一颔首:“《大荒经》中所载,小叶扶桑是生于瀛海之上的神木。我有所耳闻,却只在很久以前见过一次……” “什么时候?世上难道还有别人?”江凝也追问道。 “记不清了。”裴濯道。 “唉,算了算了。不管怎么说,这是我阿娘留给我的,是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了。”江凝也满不在乎地笑道。 裴濯闻言想了想,然后将束发的红绳扯了下来。他用那绳子编了一截麻花,将那小叶扶桑从旧的上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串了上去。 “好了。”他说。 江凝也赞叹地盯着那颗深色的珠子,阳光淡淡地给它披上了一层薄纱。他理直气壮地露出手腕,仿佛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裴濯沉默了片刻,没由来地心软了一些。细长的手指将小叶扶桑系在了江凝也的手腕上。 - 午后蝉鸣正声势浩大,伢子刚烧好了茶水,端着在后院里徘徊。 一个穿着碧绿裙子的垂髫小女正在石阶上跳着,不想一脚踏空了,硬生生摔了下去,蹭了一身灰尘。 “你怎么又摔了?”梁兴无奈,放下茶壶去抱她。 那五六岁的小女孩一跃起身,对着兄长机灵地笑了一下,然后便迅速跑开了。 梁兴追在她身后,不知不觉在庭院里绕了几个来回,最后停在了静室旁。这里平日都关着,冷清得很。 他正要去抱起妹妹,却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我不仅要顾灵瑄明日来不了学堂,最好以后都来不了。你那药可记得按时掺在她的茶里……蠢东西,不要让别人发现了。过几天,舅舅邀我去马场,你们就提前一晚往那丫头的坐垫上插几根细针,保管她以后再也骑不了马。一个没人要的孤儿罢了,让她胆敢告我的状!” “等她来不了了,这学堂上我还不是横着走。你们瞧着,那静王逃课比我还勤,裴濯和杜舜那几个日落了也都是要回家的。……剩下的人不成气候,到时候那几个小妞还不抓来给爷随便玩。当初绥城那蕉下娘子,烈成那样,啧,最后怎么着,不也舔着本少爷的鞋子吗……” 那带着淫邪的一阵笑声让梁兴心惊胆战,随即捏紧了拳头。 小女孩好奇地嘟着嘴,仰头看他:“哥……” 他心道不妙。 “——谁?!!” 梁兴登时脚下生风,抱起妹妹就跑,跐溜一下消失在了院中。 ※※※※※※※※※※※※※※※※※※※※ 明天就要入v啦,三更哟~谢谢支持,贴贴~ 再给自己打一遍小广告,鞠躬ing,大家走过路过点个收藏叭,看不了吃亏看不了上当(喂! ——预收文1《万物算法》 叶瞻,学术新星,无敌理性,立志当全世界paper发得最多的单身狗。 阴差阳错进入某战队赛训组,指着里头最好看的人: ——“数据不达标,罚跑二十圈。” 凌久朝,电竞新人,看书犯困,生来就是无所畏惧的小少爷。 一身jk女装,光着脚坐在转椅上,歪着脑袋眨了一下眼: ——“我不能笑,再笑假体就要掉出来了。” 因为一张季后赛的照片,二人被联盟和粉丝按头炒cp—— 叶瞻耳朵尖红了,摸了一下鼻梁,故作冷静:“根据我的回归模型,外生变量十分复杂,所以为了提升曝光装gay并不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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