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大唐王妃》 穿越时空 除了年节以外,萧可很少回家,今天算是来跟他们告别的,因为她刚刚做好了一个决定,跟着岳子峰到外国读书。 再熟悉不过的大门,只是好多年都不叫做家了,按了几下门铃都没有动静,她恍然大悟,今天是双休日,幸福的一家三口又去自驾游了,来的真不是时候。也许就不该来,除了户口簿上,她根本不是这个家的成员。 她十岁丧母,不到半年,那所谓的父亲就娶了继母,很快又有了弟弟,至此女儿就不是女儿了。直接办了寄宿扔在学校,除了按时缴纳学杂费、给予生活费以外,几乎不闻不问,后来生活费也少得可怜,还要靠打工来补齐,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句话一点儿都不错。 寻人不遇,只能打道回府,正要给岳子峰打电话,却不料手机也没带,落在宿舍里了。无所事事之下,漫步到小区后的荒草地,这是她儿时玩耍的地方,经常在这里玩捉迷藏,记得草丛里有一道废弃多年的铁轨,母亲曾经告诉她,长大之后要考大学,还要坐火车去很远的地方读书。 母亲的话还是准了,读书的地方的确很遥远,纵使火车也不能到达。 再往前行,是旧日的火车隧道,隧道很短,走进去又很长,正前方的光明随之不见,蓦然回首,身后的出口也不见了踪影,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幸好那黑暗瞬间即逝,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杏花,落英缤纷,如火喷霞。 ※※※※※※※※※※※※※※※※※※※※ 重新修订,欢迎抓虫。 王府孺人 有一种在睡梦里一脚踏空的感觉,睁开眼是如云如霞般竞相怒放的杏花,偶有几瓣飘落在脸上,痒痒的,春日的阳光是格外绚烂的。明明是在黑暗的隧道里,竟会有如此繁密的杏花,又为何躺在青草地上? 这个问题,萧可想了整整三日,只是穿过一条隧道而已,一条自小玩耍的隧道后,竟莫名其妙的穿越了。穿越成为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萧泽宣,一个王府里的孺人,一个成为新妇不过十天的唐代女子。一瞬间,亲身验证了穿越小说里才有的情节。 时光,就这样流逝了一千三百多年,现在是大唐贞观十四年,春。 “在这里躺久了会生病的,您还是起来吧!”立在一旁的落雁,总是用战战兢兢的目光望着她的‘主人’,服侍这个新主人不过才十天,对她的脾气禀性实在难以捉摸。 萧可舒了一口气,算是回过神儿来,原以为来时躺在这里,回去时也要躺在这里,一连三日的试来试去,竟然毫无结果,她可不想一辈子留在大唐讨生活。 对于三日前发生的一切,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以为穿越的桥段只会发生在电视剧和小说里,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潜质?穿成了别人的替身不说,还同她长得一模一样,全府上下那么多人,无一例外都把她当成了新夫人萧泽宣。 “闭月准备了金米糕,您回去尝尝?”落雁一个十四岁不到的小丫头,只会低眉顺眼的伺候新主人,她还弄不清主人的喜好呢! 萧可没有心思理会什么金米糕、银米糕,仍在盘算下一步的行动。回想三日前,就是去父亲家里的那一天,她同男朋友岳子峰约好了傍晚在学校外的林荫道上见面,谁想造化弄人,她竟然穿越了。如今她是披着萧泽宣的衣服,穿着她的鞋子,簪着她的首饰,难道这一切都是上天早就注定好的? 除去她的际遇不说,萧泽宣的失踪更加的离奇。她是坐着马车从娘家回来,刚刚到达王府的侧门就说是肚子疼,一连遣了落雁、闭月两个陪同侍女去府里禀报,结果肩舆抬来了,大夫也请来了,最后却发现马车上空无一人,然后又乱成了一锅粥。 总管张祥带着一大票人四处疯找,结果在杏园的青草地上找着了人,也不管衣饰、姿容对不对了,一气儿把人抬到了如萱阁医治。就这样,萧可被他们当成了萧泽宣,一身的黑色运动服一起被认同了。 正午的如萱阁分外安宁,廊下十几只蒙着红纱的宫灯在微风中无力的摇摆着。窗外,碧水倒影蓝天,白莲浮于绿水,红鲤嬉于池中,玉栏朱楯,轩窗掩映,此处正是因丛丛萱花而得名。 在寺庙长大的萧泽宣素来喜静,室内也一如宁谧,软帘柔柔,香雾袅袅,有流光溢彩的屏风装饰,有绣满花枝的纱幕遮蔽,有娇艳的时令鲜花环绕。萧可实在想不通,萧泽宣从小受苦,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她为何把‘衣来伸手,穿金戴银’的荣华富贵生活弃之不顾? 从落雁、闭月的口中探知,那萧家小姐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别看兰陵萧氏一族盛名赫赫,萧泽宣又是谏议大夫萧钧的长女,可她的身世却不得不值得一叹。她的生母出身低微,原为萧钧养的外室,生得瑰姿艳丽,娇媚动人,深受萧钧的宠爱,可惜好景不长,在分娩时难产去世了。萧钧痛惜不已,将一腔怨怒归降在刚出生的女儿身上,认为她克母不祥,只遣了一名乳母抱去净土寺抚养,十五年间,一面不见,只送些许的财帛供给寺庙。 萧可转念一想,她和萧泽宣大有相同之处,那就是父亲一样的狠心。 在杏园折腾了一上午,萧可真的饿了,也无需吩咐,两个婢女已然摆好了午饭,菜肴、汤粥、甜点无不是花样别致,这就是成为萧泽宣替身的好处,皇子的侧室,府中之人自是不敢怠慢。 说起寺院无依少女偶遇皇室高富帅,萧可是知道一星半点儿的,就是这个月初发生的事情。阳春三月好风光的上巳节,长安百姓倾巢出动来踏青,长年居住在净土寺的萧泽宣与乳母出来走动。 山林间的杏花开得如火喷霞,叫人流连忘返,她一个立不稳差点儿栽倒,幸亏被偶然经过的皇室高富帅抱住了,就这样对她一见钟情,萧家大小姐的苦难日子也到了头儿。 皇室高富帅经过一番打探,终于认定她是萧家的女孩子,在父母面前那么一求,立马要了个王府正五品孺人的名分。皇室指名要的女子,萧府唯有乖乖奉上,把老迈不中用的乳母打发回了老家,再用一顶小轿把十五年不曾谋面的女儿抬进了王府,顺带送了来两个婢女,同萧家那边也暂时有了来往。 萧可又找到了和萧泽宣的相同之处,那就是父亲一样的势利。别说萧家女儿嫁了小王爷,就拿她的亲生父亲来说,得知女儿的男朋友是岳金宇的儿子后,联系多了起来,电话也多了起来,继母还时不时煲汤送到学校,使出浑身解数来恢复‘一家人’之间的关系。 “还是用饭吧!一会儿该凉了!”落雁提醒她,伺候这个主人不过十天,可每天都过的心惊胆战,从前一言不发,中间突然失踪,现在又一言不发,她实在不了解这个古怪的新主人。 “你们也下去吃饭吧!一会儿和我去外面走走,杏园的春光不错。”萧可早就盘算好了,反正这两个丫头跟萧泽宣也不熟悉,她任意为之也不会露出破绽,既然从杏园而来,自然要从杏园返回,说不定穿越时空的隧道还在杏园之中。 两个丫头连忙答应,不过是匆匆扒了几口饭又赶来屋子里伺候。服侍洗漱后,便捧了新裁的绿衫白帔子和柳丝裙,松松散散绾了髻,簪一支蝴蝶金笄当作点缀,看上去虽无不妥,但做工不是很细致。谁让萧家小姐出阁一事非常急促,急促到萧家来不及准备衣装、首饰,匆匆赶做了几身,又陆陆续续送好些个,才不至于让这个庶出又在寺庙长大的女儿在众人面前贻笑大方。 主仆三人绕过水榭,一路向杏园而来,这条路虽然走了很多遍,但每走一次都能寻出些新鲜感觉,整座王府就像迷宫一样繁复,筑山穿石,梯桥架阁,风亭楼榭回环,雕墙峻宇,竹木丛萃,奇花珍草,无所不有,要不是正在亲自经历着,一定以为大梦仍未醒。 曲径通幽的尽头,正是如火喷霞的杏花,一湾绿水萦绕,上百株的娇杏密密匝匝。落英缤纷中,她很快找到了花树下的那块青草地,来时正是躺在这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隧道却不见了踪影。 “你们在园子外面等我。”她赶走了碍事的两个丫头,在花树下走来走去,期盼着得偿所愿,当时间一点点流逝后,一如的花瓣飘飘落满身。 真的回不去了吗?苦费了三天的时光,已经心力交瘁了。如果回不去,就意味着要在一千三百年前冒充萧泽宣混日子,天知道什么时候会露出马脚来。不能就这样认命,隧道一定会出现的,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老天再多给一点儿时间! 就在萧可的祈求中,一群女子欢笑着走来,莺莺燕燕,环佩叮咚,她们提着花篮,眼光落在开满杏花的枝头,伸出纤纤素手,将最娇嫩的花儿一一收入篮中,她们的娇声细语赛过园内的莺歌燕鸣。 隔着花枝的间隙,韦琳琅一眼望见了萧可,上前打起了招呼。“妹妹的身子好些了?那天可吓坏我们了,你刚来不认识路,一个人竟然到了杏园去了。” 萧可知道她指的是萧泽宣失踪那一天,淡淡一笑。 另一个女子道:“是啊!泽宣妹妹,你以后就跟着我们一起,咱们三个作伴,今天就一起收花儿好吗?此时杏花开得正艳,摘了回去,午后我们一起做燕脂膏,韦姐姐那里可收着上好的点心呢!我们一边吃,一边做燕脂膏,有一下午的乐子呢!” 萧可认得她们,韦琳琅和袁箴儿,都是王府里的侧妃,三天前她俩儿来过如萱阁,就是被张祥他们从杏园抬回去的那一天,她们来探望过,还送来了好多东西。 韦琳琅和萧泽宣的品级相当,同为正五品孺人,袁箴儿的位份低了一级,六品的媵。这两位美人还真是形影不离,一个美目流盼,一个婀娜娉婷,在一众女子面前甚为夺目,又是满嘴的姐姐妹妹叫得亲,让人拒绝都不能。 萧可抱以一笑,只得同韦琳琅、袁箴儿她们去采花,在隧道没有出现之前,萧泽宣是要继续冒充下去的,她可不想在紧要关头横生枝节。 杨氏贵人 夜幕下的如萱阁寂静而幽宁,纱幔垂落处,烛光摇曳中,泛出一片迷人的绮丽,紫金炉内的百合香袅袅散着余烟,淡雅的花香弥散了整座寝室。 今日晚饭不同于昨日,菜肴汤粥都换了新的花样,云母粥、香芹羹、盐酱的时令菜蔬、羊肉馅的古楼子,食物美味也就罢了,盛放食物的器皿也一样精美,要不是记挂着另一个世界,冒充萧泽宣混日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吃过晚饭,萧可把挽了一天的头发全散下来,好让头发也放松放松,梳了一天的髻,极不自在,发根被揪得生疼。她自小留长发,平时扎个马尾,一头长发从没有现在这样‘遭罪’。枕边是她来时所穿的行头,整整齐齐的裹在了包袱里,里面有一套黑色运动服,一双白色运动鞋,一个钥匙包,一个耳机,手机被她落在了学校的宿舍里,现在大概已经没电了。 回想三天来发生的一切,她感到身心俱疲,找不到杏园的隧道,就回不到另一个世界,只能继续留在这里。 不经意间碰到了燕脂膏的瓶子,‘骨碌碌’滚在了地毯上,这就是午后的劳动成果,古代的一种脂粉,用了成千上百的杏花花瓣蒸滤,加入龙脑、木香,以白鹅脂调匀,早晚洗面后敷之,可令面色润泽如花,光洁似玉。能玩出这种花样的也只有府邸那些无所事事的姬妾了,想想下午遇到的韦琳琅、袁箴儿,燕瘦环肥,妖妖娆娆,皆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这座王府的主人可真有艳福。 正在遐想间,双眼给人蒙住了,传来一种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味道,淡淡的,若芷蘅,仿佛置身在花香田野里、明媚春光下。掰开他的手回眸,竟是个男子,莫约二十来岁的年纪,穿一袭暗紫色掐金边圆领袍,配着珠宝钿带,束发天灵,冲襟朗鉴,风度卓然。 “宣儿又在发呆?”那人微然一笑,烛火的光晕丝丝缕缕沐在他周身,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柔情逸态,魅于语言。 这就是王府里的小王爷,萧可见过他一次,三天前,她被张祥等人当作萧泽宣抬回了如萱阁,这位小王爷着急忙慌的赶了过来,一时传大夫,一时叫禁咒师,别提有多担心了,也难怪,他对萧泽宣可是一见钟情,巴巴从寺庙里娶来的。 “我送你的玛瑙珠串怎么不戴?大兴善寺里得来的,琅嬛我都舍不得给。”小王爷一把握住了萧可的手腕,笑嘻嘻地从妆奁里找出了玛瑙珠串,轻巧地套在她的手腕上,告诫道:“我送你的东西不准乱丢。” 萧可很难看地挤出一个笑容,顺道儿把手抽了出来,别人看不出端倪也就罢了,这位小王爷和萧泽宣的关系可不一般,定是极为亲密,万一露出马脚,他岂能对假冒一事置之不理。 “还不愿意跟我说话?自从你来到府里,我们之间的对话有三句吗?我又不是老虎、豹子,不会吃了你的。”小王爷歪着脑袋瞅着萧可,两只漂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萧可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毕竟萧泽宣是王府里的夫人,万一他有过分的举动……。 “别怕!我不会勉强你的,你不想做的事儿,我不会逼着你做。”察言观色,小王爷很明白她的心思,索性向后挪了挪身体。 萧可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小王爷不是个坏人,至少他会体贴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女子。从小没娘,爹又不待见的萧泽宣就像荒地里的野草,大概除了把她养大的乳母,根本没有人真正的认识她,了解她。 “你休息吧!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你。”小王爷笑了笑,翩然离去,像是最后一缕晨光在茫茫的雾霁中消失。 小王爷走后,寝室又恢复了安宁,空余淡淡的田野花香味道,萧可的眼光依旧停留在晃动着的水晶帘上,他就是吴王恪吗?李世民的儿子,小说里才有的人物。赵玫的一本小说,文笔很是优美,她是怎么描述的?宫廷里孕育出来的一个温文尔雅的伟岸的男人,身上流淌着极尽奢欲的隋炀帝的血,是天生的王孙贵族。 果然,这不是幻想出来的空间,是真真正正存在过的大唐,当小说里的人物活生生展现在面前时,唯有难以置信,鲜活的历史人物,不是用任何笔墨都能描绘出来的。 送走了不速之客,萧可把注意力集中到离开的问题上,隧道白天不会出现,保不齐夜晚不会出现,月黑风高,夜半三更,正是离奇事故发生的高频率时段,最好能夜探杏园。想做就做,当脚踏出寝室的那一刻,她才发觉夜探杏园的计划完全行不通,别说杏园,就连如萱阁的大门也出不去,那些上夜的近侍、内卫将整座园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又是一个不成眠的夜晚,清早起来还是头昏脑涨的,幸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有人服侍盥洗,有人梳妆打扮,她只管坐在妆台前继续筹谋。今日再不能耽误时间了,要尽快赶到杏园寻找隧道,也不能让外人同往,正要想法子支开落雁、闭月,却被一声娇嗔声打断。 来的是个女子,通体的红石榴裙,艳若玫瑰,明丽照人。 “萧泽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我勾引表哥,表哥昨晚来过你这里对不对?”来者本是极美的一个女子,却怒目横眉扭曲了模样,当看到萧可腕上的玛瑙珠串时,嘴都气歪了,“表哥送给你的是不是?”女子高声尖叫着,劈手把玛瑙珠串扯了下来,掷在脚下狠命的踩。 这是哪里来的疯狗?萧可不认识她,联系到自己的处境,也懒得和她计较,只是经过刚才一番拉扯,手腕被划出一条血痕,隐隐作痛。 “你怎么不说话,我问你呢?表哥昨晚是不是来过你这里?”那女子以为对方在忍气吞声,于是变本加厉,伸手揪起她的一缕头发来,“再不说就把你的头皮扯下来。” 泥人还有土性呢!萧可终于被她成功激怒了,‘唿’的立了起来,牵动了那一缕被扯住的头发,痛得要命。 “松手。”她警告那有恃无恐的女子却无济于事,于是狠命向她脚背上跺去,那缕头发才终得解脱,又狠狠了踹她一脚。 那女子何曾吃过这种亏,当时跌了一跤,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唬得她身边的丫头、婆子好一阵儿忙乱,又是叫人,又是叫大夫,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把瘟神从如萱阁弄走。 “什么玩意儿!”看着已经受了一点小伤的手腕,萧可自是气愤,再摸摸头发,还是被拉下好几丝。 落雁、闭月两个俱是惊魂未定的表情,主人刚才的一番身手,让她们‘刮目相看’了。 如萱阁里一闹,消息迅速传遍全府,就连昨日同萧可一起采花的那些女子都晓得了。 韦琳琅与袁箴儿过来探视,细细打量萧可之后,见她并无异样。 “妹妹别跟那人一般见识,以后躲着她就是。”韦琳琅一付替萧可担心的样子,看来刚才那女子不好惹。 刚送走一个瘟神又来了两个,萧可记挂着杏园,没心情同韦琳琅、袁箴儿搭讪。 “刚才我们小姐把杨贵人打了,这可如何是好?”落雁和闭月一脸的愁苦,一边给两位夫人上茶,一边暗自担心。 一句话惊起千尺浪,韦琳琅和袁箴儿面面相觑,她们简直不敢相信,一向娇纵不可理喻的杨凌香居然被打,还是被新来的夫人打了。 “要我说,她早就该打了。”袁箴儿首先镇定了下来,听得杨凌香被打,很是大快人心,“泽宣妹妹不用怕,她姐姐是王妃,她又不是。” 袁箴儿一袭话说完,萧可这才知道事情闹大了,刚才被她狠狠踹了一脚的女子的姐姐竟然是王妃,看来此地再不能留。好不容易等到韦琳琅、袁箴儿离开,才匆匆朝杏园而去,一路上,尽被那些洒扫的丫头、婆子频频注目。 终究是天不遂人愿。 一个人在杏园折腾了一天,穿越时空的隧道也不曾出现,浑浑噩噩的回到如萱阁,已是华灯初上。 庆幸的是王妃早在三年前就去世了,杨凌香正在‘疗伤’期间,一时半时也没人找她的麻烦。刚喝了两口杏仁粥,忽见水晶帘子一动,一袭紫衣翩然而入,那股淡淡的田野花香气味又传了过来,是他,萧可蓦地立了起来,他是来给杨凌香打抱不平了。 果然,李恪似笑非笑,一步步朝她逼近。 萧可低垂着头,背靠妆台,再也无路可退,原是杨凌香挑衅在先,自己何必像个有罪的羔羊,于是高昂起了头,“是她先动的手,我没有不还手的道理。” 嫡母来访 “你终于肯说话了。”李恪欢喜异常。 “我又不是没嘴的葫芦。”原来他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萧可松了一口气,继续吃她的杏仁粥。 “我是说,你今天终于肯跟我说话了。”李恪挨着萧可坐下,目光全落在她左边的脸颊上。 人跟人之间不说话吗?萧可嘀咕着,脑筋转得飞快,自己现在去不了杏园,能否拉着这位小王爷前往?看情形,他挺喜欢萧泽宣的,自然有求必应,当看到他那张俊美异常的脸庞时,又很快否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天色不早,你是不是该回去休息了?” 既然人家下了逐客令,李恪不好再打扰下去,起身理了理衣服,露出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是呀,是呀,天色不早,你休息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萧可紧绷的心也慢慢松弛下来,按说萧泽宣是在寺庙里长大,十五年间除了乳母无人过问,想来性子定是冷若冰霜的,要不然嫁过来许多天也不发一言,今日不过多说了几句话,就把那小王爷哄得欢喜异常,和自己的性格有着天渊之别。纵使容貌与她相像,可性子是天生的,再混下去保不齐会露出马脚,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说起离开,谈何容易。 时间一点点流逝,杏园的隧道仍不曾出现,萧可的急切心情到了一定境界。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重拾信心,再一次次的绝望,人生大抵就是在这周而复始的轮回中渡过的吧!她只能在睡梦里回到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岳子峰送来的一束束玫瑰,他们一起开车兜风,一起品尝美食,一起在樱树下漫步,甚至准备一起出国读书。 可一觉醒来,又是冷冷清清的如萱阁。 今日的如萱阁终于不再冷清,因为萧家的夫人来访,也就是萧泽宣的嫡母,这位夫人出自山东蔡氏一族,膝下育有一儿一女,长子萧瓘已经娶妻,小女儿萧云襄尚在闺中未嫁。 萧可只见过萧夫人一次,就是被人从杏园抬回来的那天,做为萧泽宣的嫡母,她自然要到王府来探望的。 在萧可的眼里,萧夫人是个很守时的人,巳时一到,她果真来了,通身的墨绿裙帔,半袖襦衫是金线挑出的牡丹花样,盘恒之髻,梳钗横插,她是谏议大夫萧均的正妻,出身名门,雍容严谨,不苟言笑。 彼此来到如萱阁正堂落座,她用关切的目光打量着陌生的‘长女’,容颜未改,身形略有消瘦,正是这种端详让萧可惶惶不安。 “气色不大好,你们两个是怎么伺候的?”质问的自然是落雁、闭月两个,两人低头垂目,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只听萧夫人继续言道:“也怪母亲考虑的不周,原以为这两个是妥帖、谨慎的人,女儿要是觉得她们不好,母亲立刻换了她们,再挑好的来服侍你。” “不必了,我觉得她们挺好。”萧可对萧泽宣母亲的态度很反感,此时倒是满嘴的女儿,十五年间,你这个所谓的嫡母哪里去了?只把萧泽宣扔在净土寺里自生自灭吗? “宣儿,过去的事儿呢!实在是我们有着不得已的苦衷,不是我们狠心弃你于不顾,只是……!”萧夫人何尝听不出‘女儿’的冷言冷语,长叹一声道:“只因你一出生就没了生母,你耶耶唯恐你生来命运多舛,便请来一位云游高僧为你批命。那高僧对你耶耶说,这孩子命犯孤星,必须远离亲人、寄于寺庙抚养,有神佛的庇佑才能安然一生!当时,你耶耶抱着你,是千般的舍不得,别无他法可寻之下,不得不这样做,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啊!”说着,便拭起泪来,“宣儿如今有怨,我们也无言以对!” “你们是为你们的女儿好,我能有什么怨。”萧可看在眼里,不屑在心里,要不是萧泽宣偶遇皇室高富帅,你会在这里赔眼泪,赔小心吗? “阿娘,你又来了,姐姐都不怨你,你哭什么!”一直旁观的萧云襄打破了僵局,言笑晏晏道:“姐姐际遇如此,想必是那云游僧人所批的命犯孤星之言不准,或者是姐姐这十五年来礼佛的诚心感动了神明,反正现在姐姐现在是苦尽甘来,什么命犯孤星,不去想就是了。” 萧云襄一边打着圆场,一边招呼婢女把礼物端过来,不过是些衣饰、珍玩、金帛,一样样的拿给萧可过目。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还带着许多礼物,萧可没有拒绝的道理,吩咐落雁、闭月,把礼物一一收下。好在萧泽宣同谁都不熟,暂时冒充也很容易,到了中午,又留下萧家母女用午饭,想着从她们嘴里挖一些对自己有用的情报。 “姐姐,那杨贵人后来没找你的麻烦吧?”萧云襄本就是个活泼的人,吃饭也不得安生,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 “你也知道了?”萧云襄要是不提,她早把杨凌香给忘了,想想也是,依杨凌香的脾气,这大半个月竟然没有来找麻烦。 “岂止我知道,就连宫里的娘娘也知道,杨贵人都告到宫里去了,幸好娘娘没有睬她!”萧云襄是在替姐姐高兴,小脑袋一摇一晃,甚为可爱。 不会吧!萧可暗自嘟囔,不就踹了杨凌香一脚,至于惊动了宫里的娘娘吗?这麻烦惹大了,杨凌香一定会寻找机会公报私仇,何况她的家世又摆在那里,姐姐是已故王妃不说,她的父亲杨誉现任右卫副率,慈汾二州刺史,就连她哥哥杨崇敬也是殿前千牛,是大唐天子的贴身近卫。 “要我说那一脚踢的值,想不到姐姐是这般凌厉,虽然她是破例封的贵人,出自前朝皇族弘农杨氏,可我们兰陵萧氏一族也非泛泛之辈,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一点娘娘分得最清,活该踹了她。要不然她真把自己当继妃了,不过是娘娘空口白话一句哄她高兴。” “住嘴!”女儿越说越来劲,萧夫人当即制止,“你打小也读过两天书,为何不知道祸从口出?人常说,一入候门深似海,你姐姐处处小心谨慎,尚不保全自身,你还有心情拿这些市井之言来说笑。” 萧云襄吐了吐舌头,再不敢说下去,只偷偷与‘姐姐’挤眉弄眼,又背着母亲比划杀鸡抹脖子,直把萧可给逗乐了,想想来到此地多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呢! 吃罢饭,萧夫人侃侃而谈,顺便讲起了萧家渊源和显赫的祖辈,可惜萧可对古代名门大族没有兴趣研究,她是一千三百年后的人,摆渡一搜,应有尽有,她现在需要的只是杏园的一条隧道。 萧夫人的故事极为沉闷,从兰陵萧氏的‘两朝天子,九萧宰相’之称讲起,一直说到宋国公。兰陵萧氏在东晋南朝便是顶级门阀之一,创建了齐梁两个皇朝,走出了二十一位皇帝,三十多位宰相,家世之盛,自古未有。现今,萧泽宣的祖父萧璟封兰陵县公,叔祖父萧瑀封宋国公,拜尚书左仆射,他们的姐姐则是前朝萧皇后,隋炀帝的正妻,小王爷的外祖母。 就在‘两姐妹’昏昏欲睡的时候,萧夫人总算结束了家世的话题,看看时候不早,打算就此告辞。临走时,萧云襄往萧可手里塞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香包,说是阿娘亲手所绣,要她时常佩戴身边。等她们走后,萧可才松开香包的系带,只见里面放了一些香料,还有一根弓弦,再者就是一些枣子、桂圆。 找不到隧道的日子是沉闷无比的,漫步于回廊,花丛几乎将这里围绕,如萱阁因萱花而得名,黄色、红色、橙黄、橙红,一簇簇、一行行,格外明艳。随手拈下一朵黄花,明明就是金针菜的模样。 萧可只顾着忆往事,一条大毛毛虫伸到面前都没有发觉,抬眸一瞅,愣是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在捉弄她,那孩子‘咯咯’笑着,扎两个灯笼髻,穿一袭水绿的裙子,手上拿着一支竹竿,上面垂着一只好大毛毛虫。 “你是哪儿来的小丫头儿?”虽然被吓到,也不好对着一个孩子发脾气,如萱阁里就那么几个人,这小孩儿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花丛里的一幕,首先惊动了落雁,赶紧扶起了萧可,一看那孩子,也是没辙,“县主,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看把我们家小姐吓得,赶紧把那毛毛虫扔了吧!” “这是我好不容易抓到的毛毛虫,为什么要扔掉。”县主一听,立时不乐意,掷了竹竿,撇了小嘴儿,“阿舅,阿舅,这里有人欺负我!你快来呀!”话音未落,竟从花丛里钻出个少年,抱了县主而去,速度之快,让人始料不及。 心有所属 “他们是谁?”两个孩子来得快,去得也快。 落雁道:“小姐忘记了,她是县主媛儿呀!那少年是韦夫人的兄弟韦文振。” 话音刚落,韦孺人匆匆而来,面带笑容,穿着十分光鲜亮丽,绕过簇簇花草,挽起了萧可的手,“妹妹很悠闲啊!今日媛儿生辰,到听荷院吃杯水酒吧!” 萧可原不想去,小女孩儿过生日必定人多,没必要凑那个热闹。 韦琳琅非要邀请不可,“不去可不行,就差你一个了,这点面子都不给?” 没奈何,萧可只能去了,听荷院里果然热闹,兰亭、水榭均摆了筵席,丝竹靡靡,推杯换盏。这里的布局也很别致,整个听荷院坐落在荷塘的中央,轩窗绣户,银槛玉砌,诗情画意,美不胜收。 韦琳琅将她交于袁箴儿照顾,自去应酬各家的亲眷。萧可坐在那里极不自在,让人家一口一个妹妹称呼着,害得她喝了不少的酒。 遥遥一望,媛儿和她的小舅舅就在回廊里打闹,撒欢顽皮到不得了,韦琳琅多次制止也不管用。萧可对韦孺人了解不深,只知道她出自京兆韦氏一族,与宫里的韦贵妃沾亲带故,是齐王妃韦懿芝的表姐。京兆韦氏享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的称号,和兰陵萧氏的‘两朝天子,九萧宰相’有得一拼,想来出身也不俗。 吃了几杯酒,就觉得晕晕乎乎的,明明比袁箴儿岁数大,还要被她无时无刻的称作妹妹,周围的那些女人她一个也不认识,还不如待在如萱阁里避世呢! 随便寻了个借口离开,绕到听荷院后的水榭,岸边花红柳绿,池中碧水盈盈,这样一个好地方,竟无人欣赏。凭栏眺望正好,此时恰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时节,到了深秋,怕是要留得残荷听雨声了,听荷院因此而得名吗? 水风漠漠中,萧可困了,全是因为吃了酒的缘故,她慢慢闭了眼睛,昏昏沉沉中只感到浑身烧灼,脸颊上痒痒的,似是柳丝拂过,可这里只有小荷没有柳丝,蓦地睁开了眼睛。 “在这里睡觉不怕着凉?” 李恪浅浅一笑,如沐春风,宽大的衣袖在微风摇摇摆摆,他的手像是刚刚从萧可的脸上移开,女子的双颊略带红晕,似晨曦朝霞中浸染的海棠。 自从上次下了逐客令,萧可就没有见过他,算起来也有好几天了,也许是坐得久了脚步虚浮,也许是吃了酒的缘故,反正在起身时没有站稳,一头栽倒在人家怀里。认识的异性里,只与岳子峰相依相偎过,此时此刻难为情,想挣脱,无奈浑身麻木了一样,使不出一丝力气。 李恪自是乐得抱她,怀中的女子似游丝般细软,纤腰只有盈盈一握,让人怜惜之情大起。“你醉了,不能喝酒就少喝两杯。”酒香混合着体香,的确令人迷醉,打横抱起了她,大步流星向如萱阁而去。 空旷楼阁,寂寞水榭,这里的人大多去了听荷院寻热闹。李恪把她抱进寝室,落雁已经收拾好了枕被,闭月又脚不点地儿的准备醒酒汤去了。 喝过醒酒汤,萧可慢慢清醒,偌大的寝室里空荡荡的,而身边只有他一人相陪,想想在听荷院情形,果真是喝多了酒,走不了路,还让人家抱了回来。“谢谢你,现在好受多了。” 李恪摇头浅笑,细细端详着榻上的美人,杏脸桃腮,肌肤吹弹得破,一双眼睛盈盈动人。“我们在杏林相遇的时候,就似今天这般抱住了你,自那天开始,便再也忘不了。” “正因为你的忘不了,我才在这里呀!”毕竟没有参与杏林邂逅,萧可不好发表意见。 在李恪听来,这话处处透着不情愿,与其虚与委蛇,不如把话挑明了说:“三月初三,我们相遇;三月十二,你入了府,新婚之夜,你就开始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我,不说不等于不知,你还在想着他吗?” 几句话,把萧可说懵了,怎么还有一个他,他是谁?横亘在小王爷与萧泽宣之间的人?这样一来,一切都解释通了,萧泽宣心有所属之下嫁入王府,心里是很不情愿的,最终寻得机会逃脱,而自己偏偏在那个时候误入,成了她的代替品。 “这里为何叫做如萱阁?萱与宣同音,如萱阁是因你而得名。”李恪心有不甘,仍在表述着自己的一往情深。 他对萧泽宣的情意,萧可很感动,可她并不是萧泽宣,不能平白无故玩弄别人的感情,“如果我不是萧泽宣,你会把我怎样?会不会把我抓到官府审问?会不会……。”话未完,便被人堵上双唇,与岳子峰的温情脉脉相比,他的吻是很霸道的,整个人被他圈在怀里,双手动弹不得,根本无法呼吸,情急之下,狠狠咬了一口。 吃痛之下,李恪放手,唇上留有明显的齿印,要制服她一点儿都不难,要强行得到她也不难,可缩在床帏里的人是那样楚楚可怜,衣衫不整,青丝飘散,就连眸子里的神情也是惊魂未定的,她一定吓坏了,“如果你不想做萧泽宣,我也不会硬逼着你,更不会强留你。” “我本来就不是……。”萧可再不敢往下说,生怕他再扑上来吻,可他们之间的对话,明明就是两个岔子。 最终,李恪像往常一样选择离开,走到屏风处又驻足不前,“当初为什么答应?既然心有所属,又何必进这个府?” 这句话把萧可给问住了,天知道萧泽宣存了什么心思?明明有所爱之人,非要大费周折,既来之,又不能安之。“我能不答应吗?”蓦地,她明白了,萧泽宣定是碍于天之骄子的身份才被迫妥协的吧!否则,她为何又要逃走。 “我懂了。”得到令人心灰意冷的答案,还不如继续装糊涂的好,纵有千般柔情,奈何无人领受,“别忘记自己的身份,永远也改变不了不是吗?” 萧可愣了一下,一向深情款款的小王爷也会警告她!他说的很对,纵使再挣扎再反抗,也逃不过王府夫人身份,所幸萧泽宣逃脱了,跟心爱之人浪迹天涯,把所有的难题全留给了她。 自李恪走后,萧可便陷入了不安中,适才差点儿说露了嘴,差点儿把自己置于危险中,毕竟他爱的是萧泽宣而不是萧可,同时又觉得自己像个高深的骗子,在欺骗一个纯情到极致的小王爷。想的太多,心里烦闷无比,散散心能会好受一些。 虽为侧室,倒也养尊处优,自有落雁、闭月为她换衣梳头,唐朝女子的装束,无论贵贱,均有‘裙、衫、帔’三样,贵人用绫罗,庶人用粗布。黄罗银泥裙,五晕罗银衫,单丝地红银泥帔子,梳了反绾髻、簪了珠钗、描了眉黛、涂了唇脂、贴了花钿,一番打扮之后,朱唇翠眉映明眸,缀上芳枝色转鲜。 出得门来,立于水榭,芳菲遍地,莺歌稍歇,雕梁画栋,不染风尘,去往杏园的路很熟悉了,却一次次不得结果。放眼望去,簇簇杏花竞相怒放,如云如霞,繁华绮丽占尽了春光,是人间最美的季节! 不出所料的失望已到疲惫,他的话太有道理了,成为萧泽宣的替身,躲不开,避不了,如果回不到一千三百年后的世界,又该如何? 思往事,易成伤。 就在花树漫步之际,杨凌香恭候多时,身后跟着众多丫头、婆子,气势汹汹,来者不善。萧可早就看到了她,也料定她不会善罢甘休,索性只身而上,却被一袭大红的石榴裙剌到眼睛,艳红到极点却是烂俗,那样一个丰神俊朗的小王爷,竟会喜欢一个满脸脂粉又俗不可耐的女人,口味真是特殊。 “我当是谁呢!真是冤家路窄。”面对萧可,杨凌香一脸的不屑,“算了,我饶过你前次的无礼。” 她是在和解吗?这种人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萧可正要走,却被紫云轩的丫头们拦住去路。 “你就这么走了?”杨凌香妖妖袅袅地移到萧可面前,犹带嘲讽,“怎么说,我也是正三品的贵人,还是破例册封的呢!而且马上就会成为继妃。而你呢?不过一个小小的五品孺人,该不该向我行跪拜礼?” 原来在这儿等着!向你行跪拜礼,下辈子吧!萧可才要转身,又被一群婆子拦下。 “哟!果然是出自名门大族,兰陵萧氏,眼界这个高呀!只可惜是个庶出女儿。”鱼儿已上钩,杨凌香把脸色一沉,“去把张祥给我叫来!” 张祥是王府总管,一个瘦瘦小小又干干巴巴的小老头儿,挽云展,着锦衣,看起来很精明的一个人。一听杨凌香传唤,匆匆跑了来,见一大群丫头、婆子把新来的夫人围住,就知道大事不妙,忙堆起笑脸来。 “新来的夫人不愿向我行礼,你说如何是好?这种以下犯上的东西,我该不该处置呢?”杨凌香得意洋洋,总算报了一箭之仇。 恃强凌弱 张祥一听便为难,杨凌香他不敢得罪,新来的夫人虽不得宠,也不能得罪,既然两头儿都不能得罪,只好把难题踢回去,“您折杀老奴了,这府里谁不知道您说了算,您说怎么办,老奴听着呢!” 杨凌香向萧可投出挑衅的目光,“既然她喜欢这里,就让住在这里吧!省得一天到晚往园子里跑好几趟,东墙角有所堆放肥料的屋子,就把她请进去,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萧可正要同她理论,却被一群丫头、婆子擒住了,“姓杨的,你以多欺少吗?” 杨凌香得意的一笑,“我就是以多欺少,你能怎样?” 她挥了挥手,萧可就被扔进了堆放肥料的屋子里,只有一堆枯草和刺鼻的气味做伴,屋门反锁,插翅难飞,“姓杨的,你只有这点本事吗?总有一天我让你好看。” 杨凌香毫不在意,吩咐张祥道:“把她给我看紧了,不要让任何人进去看她。” 张祥连忙应承下来,毕恭毕敬送走了杨凌香后,便令手下的小内侍们严守杏园,不得放任何人等进入。 杨凌香这么一报复,萧可就遭了殃,直到月上中天也无人睬她,屋子又破又小,没有肥料只有枯草,窗户纸不见了踪迹,冷风嗖嗖的往里钻。 听闻小姐被杨贵人责罚,整整一天都不见踪影,守在杏园外的落雁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焦急,把好话说了一箩筐也没能进去。守园的内侍们个个都是明白人,谁会为了新来的夫人去得罪杨贵人,正在一筹莫展之际,韦琳琅带着春纤经过,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苦苦哀求,把小姐的遭遇及刚才被拒之门外情景哭诉了一遍。 安抚了落雁,韦孺人来到杏园,那些大大小小的王府内侍均向她行礼,一看就是张祥手下的人,斥责道:“你们像一堵墙一样拦在这里,连我也不能进吗?” 内侍们只敢欺负落雁,却不敢得罪韦孺人,且不说京兆韦氏,齐王妃的表妹,光是县主亲娘这一条就有足够的份量,纷纷膝行着让出一条道儿来。 “你们谁拿着钥匙?开门去。”今日杏园一事,韦琳琅早有耳闻,新夫人一向与世无争,如何把杨贵人给得罪了,不过是当仗已故王妃妹妹的身份,恃强凌弱。 对于韦琳琅的到来,萧可深感意外,转念一想,蓦地明白了,王妃故去三年,惹得侧室们个个摩拳擦掌,是要争夺王妃之位了,杨凌香自有淑妃的娘娘的默许,韦琳琅装大度,做好人,拉帮手也很正常。 “一早便同妹妹说过,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可让我怎么帮你。”韦琳琅轻叹着,接过春纤递来的斗篷,严严实实罩在了萧可身上,“虽是春天,夜里也凉,别再冻病了。” 春衫薄薄,刚才还冷得要命,幸得韦琳琅雪中送炭,萧可很是感动,不该那样怀疑她,人有千面,花有百种,说不定她就是货真价实的烂好人呢! 韦琳琅握了萧可的手,冷冰冰的,便从食盒里端出一碗热腾腾的云母粥来。 “趁热吃,待会儿我去向她说情。” 一听说情两字,杨凌香那盛气凌人的恶心样子又涌现出来,惹得萧可当场翻脸,粥也不吃了,“不要去,就算我饿死、渴死也不去求她。” “妹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知道她是谁?”对于新人,韦琳琅很想给予警告。 “她不就是个什么贵人!”来自一千三百年后的萧可,岂会把杨凌香放在眼里。 “她是王妃的妹妹,正三品的贵人,连我都要让她三分。” “可王妃已经死了。”萧可不太领会,活着人都不怕还会怕死去的人,妹妹如此嚣张,姐姐也好不了哪里去。 “正是因为王妃去世了,母妃便默许她为继妃,册封是早晚的事儿,将来她为王妃,我们不得不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韦琳琅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继而为王妃的杨贵人是不能得罪的,“妹妹初来乍到,有些事你还不明白,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你好。” “既然为我好,就别去求她。”萧可才不管什么继妃、王妃,只知道绝不能向杨凌香那种人低头,索性把话挑明了说,“你代表不了我,求也没用。” 韦琳琅再一次正视萧可,甚至生出几分嫉妒,几分羡慕,以前总认为她是唯唯诺诺、弱质纤纤的一个人,一番对话之后才看到她的与众不同之处。四下里一望,这所房屋又暗又小,床帐灯烛之物全无,只能借以月光照明,便令春纤搬来被褥等物,说了一会子话便离开了。 多亏了韦琳琅想得周到,萧可才不至于被冻着、饿着,躺在被褥里全身都是暖暖的,窗台上还有满满一食盒的点心,明日也够吃了,正在惬意时,屋门被人打开,七、八个灯笼同时照在她的脸上。 紫云轩的侍女搬来一张坐榻,穿金戴银、遍身绮罗的杨凌香走进来,一屁股坐在了萧可对面,瞅瞅那些个雪中送炭之物,很是不屑,“韦琳琅那贱人来过了对不对?整日装出一付菩萨心肠给谁看,全府就她一个好人吗?假仁假义。”随便叫过几个贴身侍女,吩咐道:“扔出去,把贱人送来的东西全扔出去。” 命令一下,被褥、食盒全给她们扔了出去,就连萧可手里的点心也被夺走了,她一如正襟稳坐,看看这位狂傲的贵人还能生出什么花样来。 荧荧灯火照耀下,坐在那里的人儿越发显得清丽,怎么看也是个美人儿,杨凌香越看越气,挑事寻衅也要将她羞辱一番,“你身上的斗篷是贱人送的吧!剥下来。” 萧可才不劳她们动手,一手将那鹅毛斗篷扯下来,顺便朝杨凌香扔了过去。 “你好大的胆子。”杨凌香一声怪叫,就地跳脚,“把她给我拖过来。” 得令后,两个婆子站出来,像拎小鸡一样拽住萧可,径直送到杨凌香面前按跪,反手扭住她的双臂,好让她不能动弹,手法既熟练又敏捷,好像经常干这事儿。 “很好呀!花颜月貌的,一张小嘴儿也灵巧,怎么不骂了?接着骂我呀!”她一手抬起萧可的下颌,细细端详起来。 近在咫尺,萧可总算看清了杨凌香的模样,不说令人窒息的薰香味,光是那艺妓似的一张脸就让人恶心,满脸涂着脂粉,眉毛画得太浓,活像蜡笔小新,大半夜的居然贴了花钿,抹了唇脂,两片斜红弄得太夸张,就似两瓣猴屁股,看着她人不人,鬼不鬼的杰作,当时忍俊不禁,这种奇葩竟也有人喜欢,那吴王殿下的眼睛是长到脚后跟了吧! “你还敢笑。”羞辱别人不成,反被取笑一番,杨凌香怒不可遏,原想打她一耳光解气,抬起手后又慢慢落下,伸向萧可的衣襟处使力,一手揪着扯落她的衣衫,嘴角抹着一丝坏笑,硬生生撕下半片衣服来,“这衣衫也是韦琳琅送你的吧!剥下来。” 杨凌香会这样对付她,简直是心理变态,萧可讥讽道:“你就这么想看光身子的女人,不如回去脱了衣服在镜子里看自已。”拼了命的反抗也无济于事,双臂牢牢被她们钳着,那件五晕罗银衫子硬是给撕了下来,上身只留有贴身的抹胸。 杨凌香本来就想羞辱她,现在目的达成,也不理谩骂之声了,抬眼细看,好一个弱质纤纤的美人儿,半含娇羞,半含嗔怒,因为呼吸急促,一双含苞欲放的软雪紧紧裹在亵衣里颤动,抚上她的香肩,却是柔滑似脂。“不错嘛!细皮嫩肉的。今日我也乏了,没心思跟你蘑菇下去,只要你回答我一句话,便饶过你。” 萧可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几乎被她们看光了,从窗子里吹进来的夜风格外冷,落到如此境地,还以为在一千三百年后吗?是不是该收起这份孤傲向她低头? 对方的沉默,杨凌香以为她妥协了,不紧不慢的问道:“向我说实话,表哥是不是很喜欢你?他去过你房里几次?” 遭受如此屈辱竟是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和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萧可恼羞成怒道:“你是不是娼妓转世,想男人想疯了吧!” 杨凌香‘唿’的站了起来,立时柳眉倒立,指着那群丫头婆子道:“你们都听清楚了,她不但不知悔改,反而一次次出口伤人!火气这么大,看来要继续晾在这里败火儿。”美目扫过众人,重任交给了最信任的丫头,“紫玉,你领着她们守在这里,再敢放人进来,我打断你的腿。”说罢,气急败坏而去。 屋门又被锁上,冷风依然穿透窗棂,没有了御寒的衣物,直冻的发抖,五晕罗银衫子被撕成了两半,再不能穿了。 从来就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大早儿,府里就把这事儿传遍了,杨贵人赫赫之威,新夫人果然不是对手,最焦急的是落雁与闭月,杨凌香把她们困在了如萱阁,就是为了防止向萧府报信,自以为聪明的杨贵人,正在洋洋得意之中。 隔岸观火 入夜,紫珠阁内灯火明丽,这里是王府的一所书房,坐落在人工湖岸边,有一簇簇芍药、玫瑰环绕,更有富丽堂皇的牡丹开满庭院,倾国倾城,暗香四溢。 垂幔后,香雾袅袅,王府主人伏案而书,正要落款,却被人蒙上了眼睛,从特别浓重的紫檀香味上就识别了来人。 “表哥在写什么?”杨凌香把身子凑过来,一如的珠翠插满头。 “说了你也不懂。”一见到这位表妹,李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把她支走,否则一夜都不得安生,“湘君呢?你不陪她却跑到这里。” “湘君在读书呢!你知道的,她读书的时候最烦我在身边。”杨凌香蹭蹭移移地靠贴到表哥的身后,用双臂将他圈在了怀里,脸颊贴在他的背上极为惬意,“她读的那些书呀!古里古怪的,我一个字儿也听不懂,她又嫌我烦,更不许多插嘴说话,闷也闷死了。表哥你说,一个女孩子用得着读那么多书吗?不如学学丽媛,整日在园子里撒欢的玩儿,多自在。” “一个媛儿已经够头疼了,好在湘君是个懂事的孩子,事事不让人操心。”想想两个宝贝女儿,年岁相差不大,禀性却是天壤之别。 “那是!丽媛的娘是谁,能和我姐姐相提并论吗?”说起韦琳琅,她心里仍是不忿,“有一件事我还没跟你说呢!丽媛的娘着实可恶,我不是把姓萧的给关起来了吗?她居然背着我给她送东西,当我这个贵人不存在一般,阳奉阴违,成天装出一付菩萨心肠,真真恶心死人。” “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李恪何尝不知道萧可被关,既然由杨凌香主持内闱,只要闹得不过分就好。 “凭什么!你知道姓萧的有多嚣张吗?不过是个庶出女儿,竟敢公然顶撞于我,怪不得她姓萧,嚣张!幸亏我把人换了,今夜有她好受。”杨凌香完全没有注意到表哥的神情,还在那里自说自话。 “你什么时候换了人?”这一点,他的确不知道,张祥还好,也有琳琅照顾着,如今宣儿落到凌香手里,还能有好吗? “昨晚呀!张祥那老头儿不可靠,我换了紫玉去把守,看谁还敢去见姓萧的。”表哥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杨凌香似是懂了什么,“你怎么了?你不是心疼姓萧的吧?” “你简直胡闹。”昨晚到现在已是整整一天,宣儿还不知成了什么样子,再不能旁观下去,撇开杨凌香,大步流星而去。 紫珠阁距杏园还有一大段路,素嫣却是第一个赶到的,适才她就在紫珠阁外侍奉,从两人对话中猜到了结果,提早一步来放人。 园内浓荫下,值夜的侍女们挑着灯笼围在一起嬉戏,紫玉同着几个小丫头正在斗草,蓦地瞅见了素嫣,忙起身相迎。 “还愣着,赶紧把门打开,要是新夫人有个好歹,你们一个也跑不了。”素嫣实在懒得同这些人说话,上来就没好气儿。 素嫣是什么人,紫玉最清楚不过,满世界的找起钥匙来,找了半天也没想起放在谁的身上了,本以为自家主人没有那么快放人,钥匙当玩物儿似的随便乱丢。素嫣气得七窍生烟,才要骂她们两句,忽见李恪匆匆而至,园子里已经跪了一大片的人。 李恪岂容她们找钥匙,一脚把门踢开了,素嫣挑起灯笼一照,直吓得花容失色,新夫人几乎是半祼着身体,早已人事不醒。 “宣儿。”李恪抱起萧可,整个人冷冷冰冰的,忙脱下自己的衣袍裹了,横抱着向如萱阁而去。 素嫣叫了赵蓉蓉过来,此时正在寝室内为萧可诊治,她是府里的女医之首,出自医药世家,其夫董谊也是府中的针师,兄长赵正伦则是闻名长安的名医,在王府中任医学博士。 帘内,女医眉头深锁,帘外,李恪坐立不安,他也没料到杨凌香竟是如此的妄为,正在忧心之间,忽闻韦琳琅、袁箴儿前来探病,便朝她们发起了脾气。 “凌香不知轻重也就罢了,你们呢?素日的贤德哪儿去了?这时候才想起来探病,整整一天你们都在做什么?隔岸观火?” 韦琳琅、袁箴儿相视一望,均无言语,好心好意来探望,却挨了一顿数落,本是局外人,却被扯进漩涡,扪心自问,整整一天都在做什么?等着看好戏?等着看新夫人出丑?等着看杨凌香的笑话? 这一顿训斥,恰被帘内的赵蓉蓉看到,见他如此模样,当时忍俊不禁,将药方嘱咐了随身的侍女,才移步到他面前,半开玩笑道:“殿下是不是怪错人了?新夫人的病,关两位旧夫人何事?您如今可是一竿子打倒一船人,蓉蓉也不敢在此久留了。” 她虽是女医之首,穿着却十分普通,青衣素裙,不簪珠饰,丹唇逐笑,观之可亲。 “废话少说,她是不是很严重?”虽然不在寝室内,他也断定萧可未曾醒来。 “直直冻饿了半夜,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何况是弱质女流!”赵蓉蓉莲步微移,略略回眸,娇波流转,欲语还休,“殿下好狠的心,新欢都要交给杨贵人处置,何况是旧人,下次再不敢得罪您了。”纵使笑容盈然,奈何无人理会,他的一颗心全扑到新夫人身上去了,自己弄了个尴尬又无趣,“您放心好了,新夫人染了风寒,吃上几贴药就好了。” “除了风寒之症,她还有别的伤吗?”适才抱着她匆匆而行,也不曾细细查看过,以凌香的为人作风,说不定会对她下狠手也未知。 “那到没有。”说话间,他的双眸频频向水晶帘内回顾,怕是要惫夜难安了,浅笑道:“殿下稍等,蓉蓉这就再去查看。” 再次进入寝室,落雁仍在那里哭,便把她支了出去,然后细细端详起榻上的美人来,青丝散落,秀颈延项,肌肤吹弹得破,一幅海棠沉睡之景。掀起锦被,露出的却是他的衣袍,上下检查了一遍,确实无别的伤痕,移步而出,又被人抓个正着,抱以无奈的一笑。 “殿下应该先看看蓉蓉的表情,蓉蓉如此模样,新夫人会有事儿吗?”几句话,使得李恪放了手,话锋一转道:“不过呢!蓉蓉却看出另一处玄机,这一处玄机怕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有什么话就直说。”李恪惦记着萧可,没心思跟她废话。 赵蓉蓉一手挽着他的衣袖,屏声息气道:“蓉蓉刚刚才发现,新夫人居然是……殿下,你碰过她吗?” “要你管,心术不正。”让人戳中心事,实在难以启齿,反手将她推了开。 女医半含酸道:“殿下平日可不是这样,对新来的夫人格外体贴。” 李恪再不理睬她,径直来到寝室,榻上的人依然沉睡,刚才还是冷冰冰的手现在烧热异常,转头拿治病的大夫出气,“你只学到令兄的皮毛吗?耽误了这么多功夫,她还是不醒,也烫得厉害。” “她很快就醒了,殿下别担心!”赵蓉蓉拈起银针,在萧可的手臂上取穴,手法熟稔而灵活。 一时间,热腾腾的药汁端上来,萧可也悠悠转醒,她只记得又冷又饿之下晕了过去,醒来却在暖融融的寝室里,期间发生之事一概不知,现在全身烧灼,四肢无力,是被折腾病了。 忽然,闻见一种兰薰桂馥的淡淡香气,原来是依靠在他的怀里,微微侧目,那张如圭似璧的脸庞竟是如此俊美,眸若辰星,眉宇英华,见之忘俗,往常却没有细细端详过。 药入口却是苦,犹比黄连,可他是细心的,一勺勺的舀起来,一勺勺送进自己的嘴里,他对萧泽宣是一往情深的。如果再也找不到隧道,如果一直留在他的身边,不行!萧可立时否决,进一步,退一步,都不可能和他有结果。 吃了药,安然入睡,微闭双眼,仍能感觉他的存在,她不想用感激的话来答谢他,迟早要离开,何必再生枝节。 “宣儿,我不知道凌香会如此的不知轻重,你受苦了。”李恪握着她的手,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榻上的人却是异常平静。 “没关系,我受得住。”萧可淡淡回了七个字,又把手抽了回来。 李恪如何不知她的身世,自是百般怜惜,“我知道,你从小受的苦楚,原以为让你脱离了苦海,但……。” “你别说了,我想休息。”打断他的话,萧可一如淡漠如水,“我现在很难受,只想好好休息,请你不要再说话了好吗?” 说完,复又闭上眼睛,半晌,才听到水晶帘动的声音,寝室内除了飘散开的药味,空空如也。 头痛欲裂,睡意全无,抬手看到了月白色的衣袖,身上所穿竟是一件男子缺袴服,加以金线挑织,质地光泽柔润,是他的常服,残留淡淡余香。 一封休书 四月,草长莺飞,芳菲正浓,如萱阁花开如云,香飘满园。 休养治疗了几天,萧可的病情略有起色,只是见不得风,杏园去不成,成日歪在榻上打盹。 水晶帘一动,落雁又端了药来,那药又苦又酸又涩,实在难以下咽,蓦地记起在他怀里喝药的情形,那是唯一尝不出苦,也尝不出涩的一次。 后而又转为了一叹,怎么又想起了他,人未至,却在心里默念了十几遍,这种现象确实很奇怪,仿佛每时每刻都在翘首期盼他的出现,努力把他的音容笑貌摒弃,告诫自己不要再想,反正他快要走了,去往荆楚之地的藩国,千里迢迢,正在病中的自己势必不会同往,不是正中下怀吗?等他走了之后,就可以随意出入杏园。 药真苦,加了蜂蜜、饴糖之后还是苦,好不容易消灭光,似逃脱大难了一样,正要躺下休息,那种兰薰桂馥的香味又飘来,似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直挺挺坐了起,头也不疼了,眼也不花了,那香味竟是提神剂吗? 李恪又来看她,穿了一件天青色的圆领袍子,脚上蹬着鹿皮靴,格外的神采奕奕。 “你用的檀香?麝香?”相处了一段时日,彼此也熟悉了许多,何况那若兰似麝的香味久经不散,他也太讲究,整日拿香料来薰衣服吗? “是棋楠香。”李恪浅笑着。 这名字却头一次听说,棋楠香是什么香?本想细问,又闭口不言,还是不要同他有太多的瓜葛的好。 “你就安心的留在这里养病吧!自有蓉蓉照顾你。”一路舟车劳顿,李恪原没打算带她同行,留在长安又放心不下,只好留了女医赵蓉蓉来照应。 “不用了,母亲要接我回家养病,等你们走后,我回萧府好了。”其实,萧可是不愿意去萧府的,那里更加的人生地不熟,何况杏园里还有很重要的任务。 “也好,等你病好了,我派人去萧府接你。” “不要了。”萧可不假思索的拒绝,但见他的表情,是极为失望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太麻烦了,千里迢迢,你不必刻意派人来接我。” “是啊!千里迢迢。”李恪叹了一口气,从衣袖里摸出一封书信,犹疑了半天才交到萧可手上,“拿着吧!但愿以后你能过得好一些。” 自从来到这里,萧可只见过匾额上的字,他巴巴扔来一封信,能读得懂吗?不过,封皮上的两个字她认得,字体潇洒而飘逸。‘休书’,她简直不能相信,他扔来的竟是一封休书,他想方设法的把萧泽宣弄到了手,现在舍得吗?抬头时,人不见了,只剩水晶珠帘一晃一晃,摇曳出流光溢彩的霞晕。 解脱了吗?对自己,对萧泽宣都是一种解脱。 四月八日是佛诞节,长安城里好不热闹,寺院照例举行浴佛和行像活动,诸寺点灯,各色侍佛人抬着佛塑像,擎举佛画像,自北门始巡行街道,百姓临街瞻仰,散施祈福,在这一天还有踏歌和赛天王等丰富多彩的活动。 与长安城的喧腾相比,杏园无比的落寞,站在杏树下,萧可再一次绝望了,这恐怕是最后一次站在这里,王府的主人已经走了,不告而别,萧府也派了人来接,休书在怀中,以后还能用什么理由来这里?她有些后悔,还不如和他一直纠缠下去,何至于失去杏园,失去回家的路。 “小姐,我们走吧!别让夫人等急了。”一旁的落雁不明就理,拿了斗篷给萧可穿上,催促着离开。 漫步于花树下,踌躇不前,以后要怎么办?跟他说后悔了,给他写封信送到安州?要他派人来接?可这种话又如何说得出口。再次回头,那片杏花越来越远,暂时放弃吧!出了侧门,上了马车,一路向萧府而去。 因节日的缘故,大街小巷人潮涌动,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花了好大功夫才来到怀远坊,正是萧府的所在。这座府邸古朴而l庄严,凝重肃穆,此时府门外立着乌压压一大片人,萧夫人领着一众‘家人’在门外相迎,见‘女儿’的车马缓缓驶来,便亲自接她下车,执手入内。 萧家收拾了映泓轩给萧可小住,彼此落座后,‘家人们’一一前来探视,其中包括萧泽宣的亲生父亲,谏议大夫萧钧,他莫约四十来岁的年纪,锦衣华服,中规中矩,看起来绝不像抛弃亲生女儿的人。 “宣儿呀!现在看起来,你的气色好多了,家里比不得王府,有什么需要就跟你母亲讲。”萧钧有些坐立不安,每每看到女儿,总会想起十五年前那位外室,交待了妻子几句,便找个理由出去了。 他这么一走,映泓轩里的人全松了一口气,萧夫人套近乎似的挨着萧可坐下来,“老爷所言不差,女儿虽是嫁出去的女儿,但也别把自己当作外人,有什么需要就跟母亲讲,丫头们服侍的不好,也要跟母亲讲。” 萧可浅浅一笑,何尝不知道他们在演戏,那就陪着他们一起演吧!随即侧目,望了望在场的‘家人’,做了许多时日的萧泽宣,萧家有几个孩子,她还是很清楚的,萧夫人的膝下有一位长子萧瓘,现已娶妻,年幼的萧岚、萧岑则是侧室所生。 萧夫人和颜悦色道:“如今女儿身在病中,不宜出门远行,可过几日就是进香的日子了,但愿女儿早日病愈,陪母亲和妹妹一起到净土寺进香。” 净土寺,萧可心有疑虑,她们为何选择净土寺进香,十五年来,她们对萧泽宣不闻不问,自然也不会去净土寺上香,难道她们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还是自己已经露出了马脚? 久未说话的萧云襄立时插嘴:“看来姐姐是不知道,现在净土寺内正在里里外外的收拾呢!四月十五,淑妃娘娘打算到寺内进香,到那天,我们母女三人正好晋见娘娘呀!” 噢!萧可明白了,原来这对儿母女是打了这样的主意,可怀里揣着休书,再去巴结人家的母亲也没用呀!忽然,一个铁一样的实事摆在了眼前,纵使萧家的人、王府的人对萧泽宣不熟悉,可净土寺内的僧人呢?毕竟萧泽宣在那里待了十五年。 一时寻不到法子,如今只能走一步、说一步,硬着头皮也要撑下去。 说是在萧家养病,其实那病在王府就好了一大半儿,日子是很惬意的,每日除了按时嘴吃药外,只与萧云襄粘在一处做针线,绣个荷包、香囊,或者打个缨络,摆弄了几天,也能学个七七八八。 这日,‘两姐妹’又凑在一处做香包,萧云襄的嘴本来就闲不住,更何况多了个作伴儿的姐姐,话比往日更多了,觉得自己读过天书,便考起姐姐来。 萧可摇头一笑,萧泽宣的身边只有乳母,寺里只有经书,谁还能教识文断字不成,更何况这时候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推诿道:“姐姐没读过书,也不认得几个字。” “那太可惜了,姐姐有才有貌才好呢!不如我教姐姐读书,就是……。”小丫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歪着脑袋说:“就是我现在教了姐姐,怕是要半途而废,将来姐姐回了王府,我又不能常去,不如姐姐跟姐夫说一声,让我过去陪姐姐得了。” 这小丫头打什么主意呢!一会儿姐姐,一会姐夫,快让她给弄晕了。再说,自己都被扫地出门,哪里还能带她回去。“好啊!你过去正好儿,我一个人住在如萱阁,闷的不得了呢!”反正是哄死人不偿命,就顺着她说吧! 小丫头是欢喜异常,瞅了瞅周围没别人,便说起体己话来,“昨儿我偷听阿娘和耶耶说话,他们说姐姐嫁过去也有一个多月了,不知什么时候能有动静。说是要带姐姐去寺里许愿,要是将来有了儿子,还要带姐姐去寺里还愿。对了,上次给姐姐的香包,姐姐可曾时常佩戴?” “说什么呢!什么香包不香包。”萧可当时大窘,一个只有十二的小女孩儿,满嘴的动静、子嗣、香包,成何体统!再说,只被那小王爷强行亲吻过,能有动静才怪。 “姐姐害羞了。”萧云襄似是看出了端倪,把手中绣了半截儿的香包一扔,拍了拍小手。 “萧云襄,你再说一句试试!”萧可足足把音调提高了八度,今儿是着了什么道儿,竟然被一个比她小八岁的小姑娘耍笑。 “姐姐,你想不想姐夫?”萧云湘一再开玩笑。 “去你的。”萧可拿这个丫头没办法,也不想否认不想他,可总觉得少了什么,没着没落的。 陌上少年 到了四月十五,萧可的病差不多全好了,推脱不得只好随着萧夫人去往净土寺上香。寺庙位于长安郊外,马车出了长安城便一路颠簸起来,车内四面又被青幔蒙的严严实实,‘两姐妹’有多少次想掀起车帘透风,但见正襟稳坐的母亲,只能相视兴叹。 来到净土寺,果然气势雄伟,整座寺庙依山势而建,佛光普照,香客如云,更有甚者是漫山遍野的杏花,如火喷霞。此情此景,萧可忆起了杏园,那条隧道会不会再次出现?远在安州的小王爷是否安好? 拜佛进香之后,母女三人随知客来到禅房,这里是为达官显贵家眷准备的小歇之地,向知客一打听才知道,淑妃娘娘因病体违和,临时取消了净土寺的行程。随后,净土寺主持慧智禅师来访,他同萧家有着数十年的交情,要不然萧钧也不会把女儿寄养于此,而萧可最怕的就是这样的状况,尽管入寺以来她一直战战兢兢。 “小施主别来一向可好?”慧智禅师彬彬有礼,看来他对萧泽宣很是熟稔。 “有劳主持记挂,我很好。”萧可用了细如微蚊的声音,生怕禅师听出些端倪。 “小施主还记得吗?院内的碧桃花树乃是小施主六岁那年所种,小施主种得善因,终得善果,阿弥陀佛。”慧智禅师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从始至终也不向萧可望上一眼。 双方客套了几句,萧云襄终于耐不住性子,笑吟吟的朝慧智禅师道:“我想去姐姐从前住的地方一观,可否请大师派人带个路。” 不等萧夫人责怪女儿,慧智禅师笑呵呵应了下来,指派了了尘和尚为两位小施主带路。萧可暗自庆幸,好在萧云襄没让自己指路,三人七拐八绕,来到佛塔下的小院落,青砖灰瓦三间,花香浅草环绕,十分幽宁。 “姐姐,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吗?太简陋了。”萧云襄四处晃悠着,可惜屋门上了锁,一时进不去。 “也不算简陋。”萧可一直注视着了尘和尚,想必他同萧泽宣熟识,可别出什么茬子,赶紧离了这里才好。 幸得萧云襄是个贪玩儿的孩子,这里看腻了,一时又吵着离开。 走到半道儿,萧可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除了这小姑娘,别人也不会老实回答她,“对了,我的乳母,为什么要把她送回老家?乳母服侍了十五年,为何不让她继续服侍下去呢?” “她老了不中用呗!”萧云襄只记挂着玩儿,“昨日听耶耶说,后山有座大佛,阿娘是走不动了,不如我们叫了慕容表哥前去。” 萧可漠不关心地点了点头,她也猜测出萧家的用意,因为萧泽宣的乳母太了解这十五年来发生的一切,生怕她到王府散播萧家的不是之处,趁早打发了。 两人随着了尘和尚回到禅房,慧智禅师已经离开了,萧云襄好说歹说才求得母亲同意她们去后山拜佛,又烦了慕容表哥相随。正是有了慕容天峰的同行,萧夫人才放心的让她们前去,临行又细细叮嘱了一番。 为了表示一心向佛的诚意,登山的香客们徒步而上,两姐妹也不例外,踏着弯弯曲曲的山道穿行于杏林,表哥慕容天峰则紧紧随在她们身后。对于这位表哥,萧可是第一次见到,莫约二十四、五的年纪,长身挺立,威风凛凛,与生俱来的傲气同妩媚的杏花完全不搭,听说他在千牛卫当值,算是当朝天子的近卫了。 “姐姐,你就是在这里遇到姐夫的吗?”萧云襄用袖子扇着风,四处眺望杏林的美景。 “是吧!”一问之下,萧可驻足,原来这就是寺院无依少女偶遇皇室高富帅的地方,此情此景,不难想像到那天的情形。 “你不要不以为然,能遇到姐夫,你还要谢谢表哥呢?”萧云襄神秘地一笑,居然卖起了关子。 “为什么?”这一点,萧可很好奇,难不成这个表哥是媒人,不可能呀!小王爷与萧泽宣是偶然相遇的。 “接下来就让我们敬爱的表哥说个清楚,要不然姐姐不知道该如何感激你。”萧云襄蹦蹦跳跳来到慕容天峰身边,一个劲儿扯他的衣袖。 “别闹了。”慕容天峰堂堂七尺男儿,怎肯与小女子闹腾。 “不说罢了,你不说我说。”萧云襄努努嘴,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那一年呢!表哥十六,刚刚被选为禁卫,第一次随驾到咸阳狩猎。密林深处,万马奔腾,人人顾着得彩头,个个都很卖力。表哥在追一只麋鹿的时候来到湖边,定睛一看,有人小人儿正在湖里挣扎,而四周却空空无一人。此时,表哥侠义之心大起,奋不顾身跳入湖里,奋力把那小人儿救了上来,当时姐夫才十二岁,差点儿没命。姐姐是不是该谢谢表哥呢!救命恩人呀!” “有这种事儿!”萧可实在不能相信,那位风华绝代的小王爷也会有这么糗的一天。 两人一边闲聊,不知不觉中走了一大段山路,俗话说:望山跑死马,离目的地还有好长一段。索性和那些香客一样,坐在花树下喝水、歇息,清风徐来,落英满地,映着高天流云,远山青翠,恍若人间仙境。 萧云襄大叫着口渴,伸手朝表哥要羊皮口袋里的水来喝,就在此时,一位背竹篓的少年拾级而上,一袭白衣在落英间翻飞,俊美的外貌引得众人侧目。 瑶林玉树,不杂风尘,凭虚御风,遗世独立,花如是,少年如是。 蓦地,萧可记起韦庄的《思帝乡》来,恰似眼前的情景。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姐姐在念什么?”萧云襄不解,只把羊皮口袋交给了姐姐。 “没什么,有感而发罢了。”她怎会懂得几百年后的韦庄,羊皮口袋里的水清清甜甜,再看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 “姐姐不是没有读过书吗?”萧云襄很是纳闷,再看姐姐时,她已经向前行了一大段路。 行至半山腰的大佛处,两人已是香汗淋漓,再加上阳光明媚的四月天,一时燥热难忍。大佛开凿于摩崖石壁,含睇若笑,文雅敦厚,左右各凿有弟子侍立,类似龙门石窟的摩崖三佛龛,焚香烟祭,万民朝拜。 两姐妹随着人潮参拜了佛祖,后又沿着花树间小径原路返回,来往香客依旧络绎不绝。走了一小段路,萧云襄又吵着要水喝,慕容天峰晃了晃羊皮口袋,已经没水了,吩咐两人留在原地,他自去山涧处找水。 萧云襄哪里坐得住,又兼着娇艳不可方物的杏花,便四处走动着赏起花儿来。萧可只能随她,又时不时向后回头,生怕慕容天峰取水回来找不到她们。蓦地,背竹篓的白衣少年隐隐约约出现在正前方,便拉起萧云襄去寻他。忽然,那少年又不见了踪影,落入眼帘的是一座十分古朴的竹屋,就在杏林盛开处,竹篱栏舍,泥墙草顶,有几只母鸡在土里觅食。 “姐姐,这里有水。”萧云襄眼尖,一下子看到了小院内汲水的井。 两人正要前去讨水,忽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提刀跑了出来,一只缝着翅膀的母鸡在孩子前面飞腾扑跳。“抓住它,抓住它。”那孩子提着菜刀乱叫,却追不上那只母鸡。 萧云襄素日就是个胆子大的,上前把母鸡提了起来,幸亏缝了翅膀,再也逃不了。于是,嘲笑那孩子,“你的母鸡吗?这么大个人,连只鸡也抓不住,笨也笨死了。” “正要杀它,不知怎么就逃了,多亏了这位妹妹。”孩子发现手里仍举着菜刀,忙藏于身后,见是两位漂亮姑娘,连连陪笑,“这位妹妹,这位姐姐,如果不嫌弃,就来我家里喝杯水吧!” 萧云襄也不谦让,把母鸡丢还给那孩子,拉着姐姐进了竹屋,萧可定睛一看,白衣少年居然也在,生得竟是如此整齐,眉清目朗,俊逸出尘,皎如玉树临风前。 “表哥,我请了两位客人来。”那孩子介绍着彼此,脸上带着温和而纯良的笑容,“我是九郎,这是我的表哥,名叫伟伦,不知姐姐、妹妹如何称呼?一看相貌,就知道你们是姐妹俩儿。” 萧可道:“我们姓萧,的确是姐妹,今日是来拜佛进香的。天气热,妹妹又口渴,只想讨杯水喝,多有打扰了。” “不用客气,两位随便坐,九郎倒茶来。”伟伦起身招呼客人,随手推了一把竹榻中烂醉如泥的人,“他是我的朋友,喝醉了酒在此休息,让两位见笑了。” 一时,九郎端来了茶,客客气气递给了两姐妹,他莫约十三、四岁的年纪,瘦瘦小小的身子上套了一件绿色圆领袍,活像集市上的陶泥娃娃。 萍水相逢 两姐妹只顾着在伟伦家里吃茶,却忘了表哥慕容天峰,回到净土寺的禅院时,已经日薄西山了。紧接着,便被萧夫人数落了一顿,幸得有大度的慕容表哥替她们说好话才作罢。 夜幕降临,一灯如豆,禅院里幽寂无比,今晚她们要留宿在这里。 落雁服侍了萧可洗漱,替她褪去了外衣钗环,可她翻来覆去不成寐,想起今天的竹屋,四人相谈甚欢,伟伦、九郎皆是开朗豁达之人,包括那位醉酒迟迟醒来的李敬玄,也是一位豪放的文人墨客。 正在沉思间,萧夫人款款而入,萧可忙起身相迎。 萧夫人亲自端着一盏燕窝粥,浅笑道:“这是母亲为你熬的,放了梅花糖霜。”放下碗,柔和地看着女儿,似有百般爱怜,“你从小没了生母,我身为嫡母不得不为你着想,何况母亲一向视你为己出。今日的事儿,的确是女儿不对,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只顾跟云襄那没王蜂的丫头乱跑,出了事儿可怎么好!” “我跟云襄去找水,怎么会出事儿。”这话说的多好,从前不管不顾,如今却说视为己出。燕窝粥吃在嘴里软软滑滑,她们出门儿竟带了这样奢侈的东西。 “别把母亲的话当耳旁风就好。”萧夫人轻轻一叹,细细打算起来,“如今你的病也好了,总不能一直留在长安吧!过几日让你表哥告个假,亲自护送你到安州。” 萧可一愣,手里的燕窝粥也放下了,人家休也休了,还到安州做什么?“我不想去。”被人休弃一事她一直没说,休书还在怀里藏着。 萧夫人不明就理道:“你这孩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能一直留在娘家吗?再说了,子嗣要紧,早早诞下麟儿,娘娘开心,殿下满意,比什么都强。”提到子嗣,她挽了萧可的手,低语道:“你是三月十二入的府,到现在还没有圆房吗?” 萧可低了头,无言以对。 萧夫人往她身边凑了凑,“到底为何?按理说,殿下急匆匆将你纳进了府,是很在意你的!枕席之事母亲都对你说了呀!难道你真的不懂?” 萧可哭笑不得,什么跟什么呀!不得已,把休书摸了出来,“这是他写的,你自己看看吧!”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萧夫人站也站不起来,差点儿背过气去,指着萧可是上气儿不接下气儿,“你这孽障,到底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话未完,便被萧夫人重重打了一掌,脸上火烧火燎的疼,从小到大,也没让人打过一下,所谓的继母也只敢用冷暴力来对付她。萧可怒上心头,要不是看她是长辈,定要还手的,“真把自己当成嫡母了吗?要不是我无路可走,才不会留在你这里虚与委蛇。” 与这种女人多说什么?得知被休便翻了脸,本性也露出来了,索性揣了休书在怀,摔门而去,一路引得众僧侧目,却也无人过问。 萧云襄、落雁她们不明就里,才要去追,萧夫人出言制止,“谁敢迈出一步,便打断他的腿。” 萧可出了净土寺,向集市的方向走,四月天,夜风不太冷,但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偌大的集市空无一人,只有雄伟开阔的寺庙灯火璀璨。到现在才算完全的摆脱,摆脱了王府,摆脱了萧府,又做回了萧可,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可自由之后,又该往去哪里?夜沉沉,到处关门闭户,便在街市上找个犄角旮旯儿坐了下来,出走时匆匆,身上只穿着内衫及长裙,连件御寒的外衣都没有,望了望天空,乌云遮月,在怀里摸了摸,摸到一个钥匙包和一封休书,钥匙包里是一把大学宿舍的钥匙和几张一千三百年后的纸币,身上各种首饰都没有,正要就寝,把钗环全拿掉了。 睡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萧可在自我安慰着,靠着墙角慢慢睡着了。 昱日,一如的晴空万里,开门的开门,摆摊的摆摊,集市又热闹起来。这处集市位于净土寺附近,大多卖香烛、吃食,刚出炉的胡饼香飘四溢,萧可只有看的份儿,身上空无一文,在一千三百年后,她还能打工养活自己,可在这里......。 看着日已过午,她实在想不出下一步的要去哪里,在集市上漫无目的的转悠着,只觉得肚子很饿,流落在这里举目无亲,还不如跟随小王爷去安州,至少还能吃饱喝足。 看来只能先找个店铺打工了,才要往胡饼店里走,忽听有人叫‘萧姑娘’,转头一看,却是伟伦,他的身后依旧背着竹篓,仍是一袭白衣。 “真的是你呀?你怎么会在这里?”伟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天还是明眸善睐,端端庄庄的一个姑娘,今日却成了这般落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我被家人赶出来了。”她只能这样说,因为她的故事实在离奇,这位唐代少年根本听不懂。 伟伦没有多问,放下竹篓脱下衣袍,就手罩在了萧可身上,又从竹篓里拿出刚卖来的胡饼给她吃。 萧可抹了抹眼泪,拿起胡饼便往嘴里塞,几口下去差点儿噎住,还是伟伦竹篓里的水解了围。 见她如此模样,伟伦心里也不是滋味,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那你以后该怎么办?你一个姑娘家能去哪儿呀?” 萧可答不上来,曾几何时,她多么想摆脱萧泽宣的身份,现在终于摆脱了,却也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 “你要是不嫌弃,就先到我那里去,以后再想办法。” “多谢了。” 看来现在也只能这样了,于是伟伦在前头带路,一直向净土寺方向而去,两人并不曾入寺,只是沿着山路而上,穿过密密匝匝的杏林,又来到昨日的竹屋。李敬玄不在,九郎也不在。 伟伦放下竹篓对萧可道:“你坐,我去厨房煮些茶水来。” 萧可无所事事的坐在那里,四下里观察着伟伦的竹屋,‘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原来是九郎回来了,手臂上挎着一只篮子。 “表哥,我又来了,上次忘记给你带钱,这次一齐补给你。”九郎拴马进门,但见萧可在此,深感意外,“姐姐如何在这里?” “她被家人赶了出来,在这儿住几天不行。”伟伦端茶进来,替萧可回答了九郎的问题。 “为什么赶你出来?”九郎仍追着询问,看来非要弄个清楚明白,“姐姐家在哪里?我去替你讨个公道。” 不过和他们是萍水相逢,却这般的有义气,萧可支支吾吾的,自己那些事儿,一时怎么说得清,“我被夫家休回娘家,娘家也嫌弃,于是把我赶了出来。” 几句话说完,伟伦无动于衷,九郎却为萧可打抱不平,“被休已经很可怜了,还要把你赶出来,他们是不是你的亲人呀?良心让狗吃了,你家在哪儿?我去替你讨公道!” “你惹不起他们,我父……耶耶是做官儿的!”把父亲叫做耶耶的称呼,萧可疲惫到无力,九郎一腔真诚不假,可萧家那些人,还是不去招惹的好。 九郎高扬着脑袋,大大咧咧道:“什么官儿,说来听听,我还真没有怕过做官儿的。” “是谏议大夫萧钧,你惹不起的。”无奈,萧可还是沿用了萧泽宣的故事。 一个谏议大夫不要紧,直直把伟伦、九郎给说愣了,两人频频相视,最后还是九郎开了口,“你真是谏议大夫萧钧的女儿,如何被三哥休了?” 九郎一番话,又把萧可给说懵了,他称小王爷为三哥,难不成他也是皇子,大唐天子李世民的儿子? “萧姑娘不必惊措,这位是九皇子晋王治,小名叫做雉奴,叫他九郎也可以!” 晋王治,李治,听过伟伦的介绍,萧可仍在懵懵懂懂之间,晋王治就是未来的唐高宗呀!他竟然活脱脱站在这里,那之前去过的乾陵算什么?不由自主地在身上乱摸起来,找手机,后来一想,去父亲家里那天,把手机落在宿舍里了,要不就能把唐高宗拍下来了。 “姐姐在找什么?”这姐姐实在是怪异,雉奴也这样认为,“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何被三哥休了?” “有完没完,打破沙锅问到底呀!”伟伦打断了雉奴的话,这样堂而皇之问一个女子如何被休,让人家怎么回答。 伟伦算是给萧可解了围,如何被休,连她自己都是不清不楚的,那小王爷太过于急功近利,就这么轻易的放弃了,如果他再耐心一点儿,和他相处的时间再多一点儿!萧可连连摇头,想那么多干吗?休都被休了,再说,人家身边也不缺美女。 就在这时,慕容天峰大踏步而入,但见表妹与晋王、长孙泓在一起,深感意外,从容迈步上前,恭恭敬敬朝雉奴了施一礼。 匆匆过客 雉奴虽是皇子,但也平易近人,亲自将慕容天峰扶了起来,“这又不是在宫里,慕容将军无需多礼。” “晋王殿下,您如何认得表妹?”别说萧府与晋王一向无交集,就连慕容家与晋王之间也很少走动,表妹怎会平白无故的与他相识。 “偶然遇到的,我们现在是朋友。”雉奴呵呵一笑,总不能说是追母鸡时遇到的吧!“你是来寻姐姐的吗?”萧家、慕容家本是连襟,后来更是亲上加亲,这一层关系,雉奴还是懂得的。不过,慕容家乃南燕皇族之后,世代簪缨,一向心高气傲,除了他的父皇,很少买别人的账。 “姨母嘴上不说,心里是担心表妹的。”慕容天峰将目光移向萧可,深为无奈,“既然表妹找到了落脚的地方,我也就放心了,姨母正在气头儿上,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过两日我再劝她,表妹就在这里安心住几日,好在晋王殿下也不是外人。” 萧可点了点头,并不答话,看来还是慕容表哥的心肠好,至少能来寻找她。这位表哥是外冷内热之人吧!看起来冷冷的,眸子里都射着寒星,颇有《水浒传》里武松的味道。萧夫人的姐姐就是他的亲娘,他又娶了兰陵萧氏的族女,两家的关系就更不一般了。 慕容天峰走后,萧可仍是呆呆坐着,虽然陷入僵局,至少这大唐没有白白来过,至少见到了活生生的历史人物,像小王爷、像唐高宗,将来也许会见到一代女皇武媚娘也不一定。如果能回到一千三百年后,自是要把这段奇遇讲给最好的朋友听。 雉奴走后,夜幕慢慢降临,杏林里安静下来,空余鸟雀低吟声。伟伦在厨房里煮了荠菜粥出来,又特意为客人做了古楼子,胡饼的一种,放了椒豉、羊肉、再用牛油烤制,外焦里嫩,面脆而油香。 两人吃了晚饭,伟伦接着忙活,为客人找来了新被子、新褥子、新枕头,细心地铺陈于竹榻,自己则抱着被褥去了厨房,临走不忘向萧可交待一声,“我去厨房对付一宿,灯油没了自己添,灯油就在窗台上,渴了壶里有水。” 萧可应承下来,越觉得心里过意不去,鸠占鹊巢似的把人家赶走了,厨房是什么模样她也见过,地下只有一堆柴草,难不成他要在柴草上睡觉。一盏油灯明明灭灭,却怎么也睡不着,望望窗外,厨房里的油灯还不曾熄灭,但也不好去打扰他。 胡乱睡了一夜,清晨醒来依旧没有精神,尽管昨夜静的出奇,又不曾被扰,却还是一付没睡饱的样子。早餐仍由主人准备,清粥小菜之外还有蒸饼,两人对桌而食却不发一言。萧可身上的外衣仍是伟伦的袍子,大也不合体,‘哒哒’的马蹄声传来,晋王一大早儿又跑到这里来了,身后跟一个名叫高延福的小厮。 “姐姐,我给你带衣服来了。”雉奴果然是个细心的,昨日就发现了萧可的不妥之处,变戏法儿似的从提篮里装了各种好东西,吃食、衣衫、裙帔、首饰,还有一只小孩子玩儿的彩色木鸡,“快去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萧可捧起裙衫踌躇,总不能在两个大男人面前试衣服吧!这座竹屋又没有别的隔间,只好抱了衣服去厨房里换。低头一看,伟伦的被褥、枕头还在柴草堆上搁着,心里更加愧疚。 换了衣服出来,头发还散着,她不会梳唐朝的发髻,以前都是落雁帮她弄好的。幸好衣服很合身,白色襦衫,嫩绿的长裙,配一条鹅黄色帔帛,映衬在杏花林里格外夺目。 “姐姐坐下,我帮你梳头。”雉奴也不用梳子,只用手指笄了头发,扭挽了一个反绾,简单又大方,再用带来的牡丹花钗固定了,轻轻松松搞定。 “这就好了。”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萧可十分满意,挽个发髻其实也蛮简单的。 “下次要带些胭脂水粉来了。”自从来到竹屋,雉奴还不曾搭理过表哥,心思只在萧可身上,“我们去玩儿吧!杏林里可美了,姐姐也能散散心,表哥一起去。”这时,他才想起表哥的存在。 伟伦锁了门,三人一行漫步赏花,雉奴的小随从高延福就在大远处跟随着他们。 人间四月,清风徐徐,落花满地,净土寺钟声浑厚,遥望远山,青青隐隐,春日之景,果能使人心情开朗,半途又遇到李敬玄,四人席地而坐,说起闲话来。 “你是雉奴肚子里的虫子吗?他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陪读,整日陪他游玩还差不多。” 李敬玄才不把好友的数落放在心上,从腰后头拎出一瓶酒来,又从怀里把出几个李子,同伟伦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了起来。两个大男人一大清早儿就喝酒,萧可朝雉奴无奈地一笑,她只听说李敬玄是长城安里学识渊博的才子,世人眼里的另类,平时放荡不羁,整日披头散发,以清客之名寄于晋王府混口饭吃。 好好的杏花之景被两个酒鬼打扰,两人只能寻别的地方玩耍,幸好找到了一处小溪,清清潺潺的,萧可洗了手,在花树下发起呆来,伟伦不温不火,对她这个突然来客的态度也很模糊,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很烦,从而讨厌呢? “又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儿了?”雉奴自认为很懂她的心思,并肩坐在了一起,“三哥休了你,淑母妃知道吗?要不,我帮你去探探口风?” “不要。”萧可摇摇头,休都被休了,还能挽回不成?再说,她也不想再挽回什么,“算了,过去的都过去了,不必再提了。” “也对,人总要往前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雉奴招招手,叫过了小厮高延福,接过一只鸟笼子来,“姐姐,你看这是什么?这只鸟叫‘飞来’,最听我的话。”说完,把鸟笼交在高延福手上,再将笼门打开,然后坐到萧可身边,微笑着伸出一只小手,只说一个‘飞来’,那鸟儿‘扑棱棱’飞到他的掌中了。 这一招,让萧可眼界大开,再看他手上,不过普普通通一只鸟儿,嘴尖尖的,眼小小的,“它能飞到我的手上吗?” “当然能了。”雉奴把鸟儿塞进笼子里,托起萧可的手说声‘飞来’,那鸟儿‘扑棱棱’落在她的手背上,逗得两人开怀大笑。 “太神奇了。”仔细端详手背上的鸟儿,越看越是喜爱。 “送你了,早晚喂些米就好,不要喂太多。”雉奴很大方,把心爱之物拱手相送。 “送我?”唐高宗竟然送给我鸟儿,这要拿到一千三百年后,却是奇闻呀!且不说他是未来的唐高宗,这孩子也越发的可爱,至少他一口一个姐姐叫得甜,才不像那同父异母的弟弟,长了九岁,连声儿姐姐也不会叫。 得了鸟儿,萧可很是开心,同时又念起伟伦来,他即不务农,也不经商,却不为生计发愁,一直都靠雉奴的接济为生吗?“伟伦真是你表哥?”说是亲戚,两人长得一点都不像,一个是花样美男,一个却是长像普普通通的孩子。 “他是我阿舅的儿子,当然是我表哥了。”雉奴浅浅一笑,这一句问得好怪。 “你阿舅。”萧可寻思了一阵儿,他的阿舅不就是长孙无忌吗?武则天生平最恨的人,将来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伟伦会不会连带着遭殃?后又摇头,那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不想也罢。 “姐姐在关心表哥?”雉奴似在察言观色,长叹一声,欲言又止,“怎么说呢!表哥是来这里避世的,他喜欢琅嬛妹妹,怎奈淑母妃与阿舅都不同意,此事只好作罢。从那时起,表哥就不再回家,算是跟阿舅闹僵了。” 怪不得,他不言不笑,眉宇间总有一股淡淡的愁,原来为情所伤。情虽伤人,但伟伦哪里不好?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他知书达理,中规中矩,淑妃娘娘为何看不上他?十七公主李琅嬛,不就是小王爷的妹妹高阳公主,那种女人有什么好? 萧可完全受了赵玫小说的影响,高阳在她眼里就是一个淫、荡不堪的女人,“其实淑妃娘娘应该同意这门婚事。”她在喃喃自语,一切造化弄人吗?如果高阳、伟伦能结成连理,那长孙无忌也不会借着高阳公主一案来整治小王爷。 “姐姐,你怎么了?”看她的神情,是越发的落寞了。 萧可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儿,偶入大唐,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做不了,更不能把他们的命运告诉他们,过客就是过客,就像动物园笼子外看热闹的围观者,只是这个笼子太大太大,说不定有一天,自己也会跌入这个笼子之中。 游手偷闲 不知不觉,萧可在杏林的竹屋里住了半月有余,随着季节的更替,窗外的杏花在慢慢减少,取而代之的则是山崖处的桃花,红艳艳一大片,如火喷霞。伟伦仍把厨房当作寝室,从不逾越一步,他谦恭有度,知节守礼,是萧可认定的好人。 又是一个清晨,萧可起了个大早儿,推开窗子,林间的晨风格外清新,又带着浓郁的花香,沁人心脾。厨房起了炊烟,是伟伦在摆弄早饭,随手揭开鸟笼子的布帘一瞅,‘飞来’竟一动不动的躺在笼子底部,她赶紧把笼门打开,用手指戳了戳它,还是不动,死了,雉奴送的鸟儿。 “伟伦,伟伦,你快来看呀!‘飞来’怎么不动了。” 听到萧可的呼唤声,伟伦匆匆而来,把手伸进笼子里摸了摸‘飞来’,果真不动了,“你昨晚喂了它什么?” “米呀!还有一些虫子。”萧可早就慌了神儿,雉奴心爱的鸟儿,竟平白无故的死在这里。这鸟儿一直都是伟伦在喂它,昨晚他去集市回来的晚,自己就喂了那么一回,难不成给喂死了。 “你喂它太多了,这鸟儿不知道饥饱的。”伟伦看了看窗台上喂鸟儿的罐子,米下去不少。 萧可把‘飞来’捧在手心里瞧,它的整个身体都是涨涨的,好端端的鸟儿竟给喂死了。 正在痛惜之间,雉奴走了进来,一见‘飞来’的模样,当时就愣了一下。 “对不起,我昨晚喂了‘飞来’太多的米,竟把它给撑死了。”一见雉奴,萧可更加愧疚,忙向他道歉。 “不要紧,不要紧。”再难过,‘飞来’也活不过来,又不想看到萧可难过,忙安慰她,“这鸟儿是六哥送我的,他府里有好多训鸟儿的小倌儿,改天他从藩国回来了,我再朝他要一只给你玩儿。” “不用了,我不会养鸟儿,别再给养死了。”别说不会养鸟儿,一听鸟儿是蜀王李愔的,就更不敢要,小王爷的亲兄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吃了早饭,两人相约去埋葬‘飞来‘,找到一处花树下挖了个小坑,用丝帕把‘飞来’包裹了,郑郑重重地埋进了土里。雉奴又找来些柳条、花枝,萧可编了个花环,轻轻放在了‘飞来’所埋之处。 安置好了‘飞来’,两人漫步于杏林,落花飞絮之间,一时无话。雉奴暗暗同萧可比起了个头儿,左比右比,只到她的肩膀处,“姐姐,你会不会把我当作孩子了?” “你本来就是孩子啊!”这话问的奇怪,他今年只有十三岁,足足比自己小了七岁,不是孩子是什么。 “我只比你小两岁而已,如何就成了孩子?”雉奴哪里知道萧可并不是真正的萧泽宣,“那表哥呢?他只比我大五岁,那他是大孩子。” 其实,萧可也在纠结这个问题,伟伦竟然比她小两岁,她本身不希望找个年纪比她小的男生作为依靠,她喜欢成熟稳重,性格幽默一点儿的,就像岳子峰那样。左思右想,全是胡思乱想,伟伦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白日做大梦吧! 回到竹屋,在座的不只伟伦一人,萧夫人、落雁、慕容天峰都在。 萧夫人虽然生气,但见晋王在此,也不好责怪萧可,“这些日子,劳烦晋王殿下照顾泽宣,思来想去,把她留在这里终究不是办法,这就带她回去。” 萧家人找上门儿来,萧可不想回去也不行,但萧夫人的脸色阴沉沉的,以后一定没有好日子过。 这一点,雉奴也看了出来,生怕萧可回去受气,连忙劝解,“出了这样的事儿,谁心里也不好受,更何况也不能全怪姐姐。夫人,您是知道的,就我三哥那脾气,几句话说不对,他就当场翻脸,拿脚就走,也不管别人下不下来台。想来姐姐也是受了他的气也说不定,要不,我去跟淑母妃求求情!” “晋王殿下的好意,泽宣心领了,我们母女也不好再劳烦殿下,就此别过。”萧夫人温婉的说过这些话,彬彬有礼同他们告了辞,拉着萧可转身离开。 一路,这对儿‘母女’也能没说上一句话,萧可可不想让她牵着走,好不容易过了一段快乐日子,如今又落到萧家的手里,会有好果子吃吗? 来到净土寺禅院,萧夫人算是把女儿安置在这里了,一如的冷言冷语,横加警告,“天生就是住寺院的命,你就暂时留在这里吧!自有落雁和闭月照顾你。”但见萧可的神色,竟是颇为欢快,‘啪’的拍了一下桌子,“把你留在这里是要你诚心礼佛,不是让你随心所欲的玩乐,如今你是怎么了?就像变了一个人,你是中了邪吗?” 萧可不想与之争辩,等她唠叨完也就没事儿了,幸好被她留在了这里,离伟伦的竹屋也不远,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虽然你跟晋王熟识,但也不能走得太近,瓜田李下,男女有别,听到了没有?” 萧可支支嗯嗯应承下来,千盼万盼,总算把萧夫人给盼走了,偌大的禅房内,只剩她和落雁、闭月三个,又兼着好久不见,说话都格外的亲切。 几天住下来,她发现寺院里的僧人同萧泽宣不是太熟,送水送饭的僧人们无不是低头弯腰,根本不敢朝她看上一眼,只有慧智禅师来探望过两次,说些安抚的话也就走了,反正每日吃的饱饱,倒头便睡,日子过得无拘无束。 每到旭日东升,净土寺内香烟袅袅,钟声隆隆,念诵佛经的梵音传遍方圆百里,僧人们陆陆续续洒扫各处院落,虔诚的香客们已经在对佛礼拜了。 禅院内,自有落雁、闭月把萧可服侍的妥妥当当,还美其名曰:礼佛。她那里是会念经的人,常常以参拜半山腰大佛为借口溜出去,寻伟伦、雉奴玩乐。 这一日,雉奴又来寻她,害得慧智禅师带了一大票有头有脸的僧人在身边相随,雉奴不厌其烦的打发走了他们,一头钻进了萧可的屋子里,刚吃过早饭,正在梳妆打扮呢! “奴婢见过晋王殿下。”两个丫头首先打起了招呼。 “免礼,免礼。”雉奴本就是随和的人,不曾把礼数放在心上,一屁股坐在萧可的身边。 “怎么只有你一个?你表哥呢?”萧可的语气是颇为失望,又不见伟伦的影子,他从不主动来寺里寻她。 雉奴玩笑道:“原来姐姐记挂的是表哥呀!” “谁记挂他了,我是想人多了热闹。”萧可死不承认。 雉奴抬眉一笑,“姐姐这话说准了,李敬玄和高延福在寺门口儿等着我们呢!六个人,够热闹了吧!我寻了一个好地方呢!” 不等萧可问清楚,雉奴拉了她便走,落雁、闭月两个急忙跟上,出了寺庙大门一看,李敬玄和高延福果然在那里等着他们。六人拾级而下,坐了马车,一路向水湾镇而去,寺庙里的众僧对此司空见惯,有晋王这面挡箭牌,主持都不过问,他们自然也不敢多嘴。 水湾镇离净土寺有五、六里的脚程,一大早儿镇子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今日有市集,十里八乡的村民将小镇围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挥袖如云,别说是卖东西,就是挤进人山人海里也不容易。这里地处偏僻,所辖村落大多是以耕种为生的百姓,商品短缺,物资匮乏,都是以赶集的形式来购买或者交换一段时间内所需的生活用品。 六人挤在人堆里,果真是各色物品俱全,大多是布匹、食货、脂粉、粗碗、盆罐等。雉奴一眼瞥见贩卖蝈蝈的,拿出钱来给六人一人买了一只,配着蝈蝈笼子,倒也是个稀罕物儿。 “这是个什么东西呀?”李敬玄纳了闷儿,饱读诗书的大才子竟然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蝈蝈你都不认得。”雉奴咧嘴一笑,颇有嘲笑的意味,“这里的蝈蝈也太便宜了,想起六哥府里那些精致的蝈蝈,光一只紫檀木象牙的笼子,就花三千贯,我们这个笼子配蝈蝈才十个钱,差别也太大了吧!” “你六哥是谁呀!三千贯都能把整个集市上的东西买回来了。”李敬玄当即还嘴,走了一段,又开始喊饿,挑三拣四的寻了一家酒馆,挑了一付靠窗子坐头儿,也不谦让雉奴,一屁股坐了下来。 “吃点儿什么?”酒家女随即走了过来,十三、四岁的年纪,布衣荆钗却是楚楚动人,皮肤白皙剔透,身段妙曼窈窕,山野之地竟有如此美人。 萧可一转头,看到李敬玄的眼光一个劲儿往洒家女身上瞄,一付色迷迷的样子,对他的好感度再次下降,原本是个酒鬼,现在又成了色鬼。 乐极生悲 一间很简陋的酒馆,灰瓦土墙,毛竹结篱,坐席、帘子全以草茎编织,低矮的食案四脚不稳。乡村酒寮自不能同长安城的酒肆相比,没到吃饭的时间,只有两、三桌客人,酒家女却是十分殷勤。 “你们这里都有什么好酒好菜?”李敬玄摸着下巴,一双眼睛从未离开过酒家女的脸。 “穷乡僻壤的,好酒好菜不敢当,都是自家的拿手菜。”酒家女口齿伶俐,落落大方,“有自家酿的酒,还有汤饼,古楼子,蒸饼,炖山鸡,蒸鹅,时令蔬菜,还有新鲜的草鱼。” “那就先来一壶酒,一尾清蒸草鱼,一只蒸鹅,一只山鸡。”李敬玄是把自己当做了主人,也不问过雉奴,巴巴点起菜来,时不时用衣袖蹭那姑娘的身子。 “马上就好,郎君稍等。” 酒家女浅浅一笑,袅袅婷婷去了,而李敬玄的心神也随着姑娘去了,脖子伸的老长,哈喇子都要流下来,在场之人忍俊不禁。 “敬玄兄就这么没见过世面。”雉奴也嘲笑了起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李敬玄还在那里大言不惭,这边的萧可却看不下去了,从今到古,相识的男生虽然不多,却也不少,从岳子峰、小王爷到伟伦、雉奴,人前人后,那个不是彬彬有礼的,像这种奇葩还是第一次看到。 “酒未上,菜未来,不如先听我说个笑话儿。”她打算趁机讥讽李敬玄,在座之人是侧耳倾听,“从前,有一个老和尚快死了,脉搏都没了,就是不断气,眼睛还睁得老大。弟子们纷纷嘀咕,师父这是怎么了,就问师父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老和尚说:唉!活了一辈子了,临死临死,还不知女人身子长啥样!” 说到这儿,落雁、闭月全捂了脸,雉奴、李敬玄听得瞠目结舌,再不想到一个女子会讲出这样的话来。 只听萧可继续讲,“弟子们一听,这好办呀!于是大家凑足银两,找了一个妓、女来,让她当着老和尚的面,把所有衣服脱了个干干净净,老和尚定睛一看,顿感扫兴:哦,原来和尼姑一模一样呀!说完,便把眼睛合上了。” 笑话讲完,却无一人发笑,这叫什么笑话?众人寻思一遍,李敬玄拍案而起,“你这是讥讽谁呢?小小女子,口无遮拦,那些话也是你能说的。” “我在讥讽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表面上看起来文质彬彬、满腹经纶,却是一肚子的男盗女娼。”萧可言笑晏晏,抬眸瞥向李敬玄,“又不是说你,阁下急什么?千万不要对号入座。” 李敬玄的脸都红到了脖子根儿,指着萧可是一句话讲不出来。 雉奴都笑岔了气儿,倚着高延福直不起腰来,“敬玄兄,你以后就省省吧!至少在我们面前,把你肚子里的混帐想法收起来。” 在这儿当口儿,洒家女端着木盘过来,一一将酒壶、酒杯、肉食、菜蔬摆好,笑吟吟的对李敬玄说:“鱼要现做,郎君稍等片刻。” 李敬玄哪里还敢再看她,摆摆手当作知道了。 日薄西山之时,一行人才回到净土寺。李敬玄先行作别,返回长安城去了,雉奴邀萧可到后山的杏林走走,便遣了高延福、落雁和闭月先行回净土寺的禅房等候。 林荫遮蔽,半坡杏花减去了大半儿,远山如黛,钟声隐隐,站在高岗上眺望,巍峨壮丽的寺庙屹立,一间间庙舍如同鸽子笼般大小,在霞光的沐浴下,金光闪耀,熠熠夺目。 “姐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纵然每次陪她玩乐都是开心的,可她的眉宇间总带着一丝哀愁,表面上虽是豁达,内心怕是愁苦的。 “能有什么打算,萧夫人都说了,我就是住寺庙的命。”萧可放之任之,回不到杏园,如何打算都是徒劳。 “也不尽然。” 雉奴还想再劝,却被萧可摇手打断,“罢了,罢了,不提那些不开心的,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呗!” 雉奴笑笑,又寻思出一个好主意,“改日我带你偷偷溜进长安城,曲江池边有座胡姬酒肆,有来自西域的葡萄酒呢!” “真的。”萧可抬眉,对胡姬酒肆好奇起来,“不准带李敬玄前去,他见了乡下美女都是那付德行,要是见了胡人美女,魂不飞到天上去了。” 听此话,雉奴呵呵一笑,“姐姐多虑了,我想敬玄兄此时,就算姐姐邀他前去,他也不敢去了,其实敬玄兄不是那种人,他就是狂放了一点儿,行为乖张了一点儿。” “再狂放,再乖张,也不能当众调戏人家女孩子呀!”想想李敬玄的穿着打扮,为人作风,确实是放荡不羁的一个人,也许戏耍一个酒家女在他们眼里是常有的事儿。 “男人都是这样。”雉奴说出一句经典的话来。 “你也是吗?”萧可反问。 “怎么又扯到了我。”雉奴哭笑不得,赶紧换了话题,“下次我们邀请表哥好不好?他最爱高昌国的葡萄酒了。” 这一句总算称了萧可的心,再不和雉奴争辩下去,数数日子,已经有好多天没有见过他了。他一向不喜欢凑热闹,他喜欢躲竹屋里,他一直在想念着十七公主李琅嬛。 “你在想什么?”雉奴对此刻的沉默很不适应,“姐姐不喜欢邀请表哥吗?” “不是。”萧可赶忙否认。 “姐姐现在的神情像极了一个人。”雉奴瞅着萧可,总觉得她很亲切,“像极了我的一个长辈。” “我有那么老吗?”萧可听着不是滋味,就算自己不是美女,也不能像他的长辈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那位长辈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很美。”雉奴连忙解释。 “这还差不多。”萧可摸摸脸颊,莞尔一笑,在夕阳、花树的映衬下,又平添了几分姿色。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一晃就是三个多月,从初夏到初秋,光阴总是不知不觉。净土寺内一切如旧,有了晋王这面挡箭牌,萧可的日子过得自自在在,佛经没念几句,方圆百里都玩儿遍了。萧夫人远在长安,又不能常常来束约束,越发的成了没王蜂,也乐得在一千三百年前逍遥。 这日,雉奴又来寺里找她,又要去长安曲江的胡姬酒楼品尝高昌国的美酒。两人正要出门,却见一个小僧匆匆跑来,禀报说是萧府来人了,要她马上过去相见。没奈何,只得烦请小僧带路,刚拐过一个墙角,就见慕容天峰与萧夫人一道而来。 有晋王在场,萧夫人不敢太过分,不过那一张脸却是阴云密布的,“你这是什么打扮?还不让落雁、半闭月服侍你梳洗,娘娘要见你,快些。” 娘娘这两个字如当头一棒,整整玩儿了三个月,那里还记得什么娘娘来,大概这就是乐极生悲吧!化了繁复的妆容,梳了百合髻,簪了钗环珠饰,换了花间裙,披了云纹帔帛,总算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了。 忐忑不安的上了马车,前途凶险未测,尽管雉奴形容的娘娘有多温婉,但还是害怕的紧。 马车摇摇晃晃驶入长安城,经明德门穿过朱雀大街,过横街后穿延禧门,最终在兴仁门前停下。 萧夫人携了萧可下车,沿宫墙徐行,出月华门后,开阔壮丽的宫殿群立刻眺入眼帘。雄伟巍峨,气势磅礴,大气开阔;云楣绣柱,华榱碧档,仰之目眩,而在一千三百年后,这座宫殿群早已不复存在了。 内苑,碧水潋滟,太液池美景尽收眼底,晴空万里,烟波浩渺,连天的荷叶漫无边际。淑景殿就在海池的中央,与岸池之间有连接的廊桥,奇草仙花穿石绕檐,牵藤引蔓累垂可爱。 大殿内,异香扑鼻,袅袅烟气从鎏金的香炉内缓缓升起,紫绡帐后的仕女屏风若隐若现。 淑妃就倚在屏风后的绣榻里,肤若凝脂,眼似水杏,金泥簇蝶裙端庄而不奢靡,鸾凤髻单调的簪着一支四蝶金步摇。 来到大唐已有五个月,萧可只会一些简单的常礼,见了娘娘该行何礼呢?她一时弄不清,幸好有萧夫人在场,照葫芦画瓢的比了下去。休都被休了,还回来做什么? “宣儿,你一直住在净土寺吗?这段日子委屈你了,三郎把这事儿瞒的好紧,连本宫都是刚刚知晓。到底因何而起,你说个清楚明白,本宫自会为你做主!” 光听那声音就是柔柔哑哑的,软中带涩,神为之夺,魂为之销,她就是前朝的公主,隋炀帝的女儿吗?她在问什么?到底因何而起?是啊!到底因何而起? 萧可蓦地抬眸,恰与淑妃四目相对,她太美了! 重回王府 谁说的同性相斥,这样漂亮的美人,生为女人也愿意多看两眼,她是惊鸿仙子吧!美的清新脱俗,明艳的不可方物,那么高贵,那么动人,贵气中略带傲气,让人悸动也让人心动。 萧可这么一傻看不要紧,直把淑妃看的纳闷了,这孩子生病了吗?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儿,被三郎休弃之后竟成了这个模样。忙寻问萧夫人,“宣儿没事儿吧?怎么看起来痴痴傻傻的。” “娘娘问你话呢?”萧夫人暗暗推了推萧可,她哪里痴痴傻傻了,只是在宫里拘谨些罢了,要是搁在净土寺里,一准没王蜂似的跑没影儿了。 被人一推,萧可回过神儿来,又在发什么呆,还扯到惊鸿仙子身上去了,是啊!到底因何而起,左看看萧夫人,又看看淑妃,“我不知道啊!”这话应该去问你儿子,他不就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 还有被休不知道原因的,不止让萧夫人头疼,淑妃也是没辙,这孩子太过于忠厚老实了,到现在也不敢说三郎的不是,当下吩咐内侍总管冯雨,“把三郎给我叫来。” 一听三郎,萧可的一颗心是‘怦怦’乱跳,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没料到事隔五个月又见面了,还是在这样的场合下。 差点儿都忘记了,他喜欢棋楠香,是淡若兰芷的味道。他的双臂很有力,抱着自己走了那么一大段路,一如的面不改色,曾经还被他吻过,他的唇形很好看,略略有些上翘,像一只可爱的菱角。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冯雨宣了李恪进来,同行的还有蜀王李愔和赵王李福,他们正在甘露殿跟父亲说体己话,不想被母亲传了来,一路有说有笑,此时仍是面带欢颜。 “阿娘,您找我。”刚要行礼,李恪就觉得不对劲儿,侧目一瞅,有个女子跪在那里,腰弯的像个大虾米,一张脸几乎贴在地毯上。 “阿娘,她是谁呀?看起来挺不错的,给我的还是给哥的?”李愔也觉得稀奇,蹲在萧可面前是左看右瞧,“抬起头来让我瞅瞅,长得丑我可不要。” “六郎又胡闹了,阿娘还有话跟你哥哥讲,你领着福儿出去吧!”目送走了两个小儿子,淑妃把目光转到了大儿子身上,“这里也没有外人,你说说吧!宣儿犯了那一条,你非要把她休了?” “她是宣儿。”李恪真没看出来,也怪着萧可瘦了一大圈儿。要怎么回答?宣儿喜欢的另有其人,阿娘知道能饶的了她,被问急了,索性说一句,“儿子不知道。” 淑妃听闻,当时一愣,“你们两个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被休的说不知道,写休书的也说不知道,你们俩儿是合起来整治阿娘吧?宣儿,把休书拿过来。” 萧可颤颤巍巍把休书交给冯雨,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就是不敢把头抬起来,休书原封不动的封着口,她根本就没有打开看过,反正不识得唐朝的字,打开也没用。 淑妃接过休书,正准备要撕开瞧瞧,又被儿子所阻。 “阿娘,您别看了,不过就是小打小闹,吵架绊了几句嘴,还给儿子吧!”休书上的内容怎能让母亲看到,李恪赶紧伸手要回。 “既然你也认为没什么大事儿,那就到此为止,以后没有父母之命,不得随意休弃宣儿。”淑妃将休书折了起来,招手叫过萧可,“拿好,回去之后烧了它。”又见儿子像没事儿人一样立在那里,真是一点儿也不省心,“还愣着,带宣儿回去呀!以后不许欺负她。” 李恪自是乐意,牵了萧可的手就出了淑景殿,早有李愔、雉奴、李福三个等在外面看好戏。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萧家的,哥,你这个跟头可栽大了。”李愔在一旁起哄,像个粘皮糖一样跟着他们耍笑,本来是唇红齿白的美少年,行为却像二溜子。 只有七岁的李福不忘叮嘱,“哥哥,改日再来陪我玩。” 雉奴倒是不言不语,一路从净土寺跟来,就怕萧可出什么意外,现在见她有了着落也就放心了,暗暗朝她挥了挥手。 萧可自是无奈,她能有什么法子,几句轻飘飘的话说过,又被打回了原形,淑妃娘娘还真护着萧家,来到兴仁门,萧夫人的马车早就不见了,走的还真快,却把自己弄了个措手不及。 不过,吴王殿下的仪卫很气派,有清道的,执旗的,执戟的......足足三、四百十号人,辂车也蛮豪华,以象牙装饰,覆硃丝络网,坐在里面即开阔又敞亮,这样也不错,又能回到杏园了。 眼前的女子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笑逐颜开,一会儿又眉头凝锁,李恪很是不解,“你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萧可正在胡思乱想中,蓦地抬头,恰与他的目光相对,“很……不太好。”说很好不是伤了他的心,哪有被休了还说很好的。 “看起来也是。” 萧可打量着身边的人,暗紫色蜀锦袍子,略略挑了金线,袖口包了金边,腰里束了镶嵌珠宝的蹀躞带,两侧各垂着碧莹莹的玉玦,钮子也很别致,黄豆粒大小,一颗颗金光闪闪的。还有那棋楠之香,他家里究竟藏了多少香,每天都这么薰吗?怪有功夫的。 “你在看什么?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李恪瞅了瞅自己,身上也没有什么古怪的东西让她好奇呀! “没有,我只是......。”萧可挖空心思地想理由,“这几个月,你也没什么变化呀!” 李恪眼前一亮,“你是在关心我吗?” 萧可吞吞吐吐,“差不多吧!” 李恪握了她的手,柔柔软软的,“那这几个月,你在萧府究竟好不好?他们有没有难为你?” “还好,没怎么为难。”看来他并不知道自己被赶出家门一事。 想想萧家一向的做派,怎么可能不难为她,这些日子定是受了不少委屈。“宣儿,我就是一时冲动才......以后不会了。” 萧可‘嗯’了一声,很想把手抽回来,但又不敢动。 吴王府坐落于金城坊内,足足占了坊间的一大半儿,朱楼绮阁,盛加雕饰,富丽堂皇,光辉锦绣。下了辂车,萧可自芸辉门入如萱阁。八月金秋,萱草萋萋,白苹茫茫,墙角的丁香花越发呈媚紫之色,熟悉的水榭,熟悉的廊桥,熟悉的如萱阁,兜兜转了一大圈儿,又回到了这里。 回来的不止是萧可,落雁和闭月早就在月亮门外迎接她了,刚坐下来,韦琳琅和袁箴儿也过来瞧她,妹妹长,妹妹短,颇为热络。 萧可很是无奈,她们两个一个十八,一个十七,却把一个二十岁的人叫做妹妹,萧泽宣今年才十五岁,自己像十五岁吗? “我和韦姐姐也是刚刚回来不久,一听说妹妹你来了,就巴巴跑了过来,要不是妹妹病了,不宜远行,我们姐妹就能一同去安州了。”袁箴儿是府里的一个六品媵,生得格外艳丽,最是伶牙俐齿,而她的家世却比不了韦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族,只是她家有恩于吴王,才被纳入府中,一直依附于韦琳琅。 萧可浅浅一笑,看来她们都认为自己在长安养病,全不知道被休一事,吴王殿下瞒得很紧。 “对了,我和韦姐姐最近又做了胭脂,就想着给你留一盒,拿着吧!” 接过胭脂盒子,盖子上是十分繁复的镂空花纹,雕琢的甚为精致,也不知道什么用的材料,打开一看,胭脂膏子又红又香,看起来竟是晶莹剔透的,道了声多谢。 “妹妹别客气,我和韦姐姐一直把你当作亲妹妹呢!”袁箴儿人美嘴也甜,笼络人心自有一套,“自打王妃去了,这府里就显得冷清,还好妹妹来了,以后我们姐妹三个就在一处做伴。那杨贵人眼界高看不上我们,妹妹也知道她是什么人,别去理她就是了。” 一通话说完,萧可很明白她们的心思,除了去世的王妃和逃了萧泽宣外,府里就剩下三个侧室,她们两个一条心,只把杨贵人一个人晾着。尽管杨凌香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懂得收买人心,平日难保不着她们的道儿。 她们来此的目的,萧可很明白,不过就是拉她入同一阵营,说是同一阵营,素日里又是姐姐妹妹,能保证她们是齐心协力的吗?这么多女人围一个男人转,能一条心才怪。 既然两个不速之客前来拉络,何乐而不为呢?自己不过是个局外人,旁观她们勾勾心,斗斗角也不错。叫一声姐姐也不会少两块肉,在没有找到隧道之前,日子还是要混下去的。闲谈至掌灯时,萧可亲自把她们送出门外,临了,那声儿姐姐也没能叫出口,太别扭了。 恍如隔世 吃过晚饭,便推开窗子观夜景,月朗星稀,光华娟娟,枝叶飘摇倒影于水中,呈现出斑驳陆离之景。 一千三百年后的夜色与此大同小异,怎样才能回去呢?萧可轻轻叹了一声,老天可真会捉弄人。 那种如兰似麝的香味袭来,萧可忙转身,吴王殿下竟然来到这里,穿了一件宽大飘逸的白袍,下摆绘有水墨兰花,端的玉树临风,不似凡人。 “你怎么来了?”老老实实坐在了案前。 “你又为何叹气?”李恪坐在了她的对面,灯下看美人,自然是越看越觉得美,何况那美人三千青丝散落,云纹白纱衣袍轻笼玉体又半呈透明。 “吃过饭了吗?不如我们一起。”他一句不要紧,外面那些人是可劲儿的折腾,不大一会儿,各种菜肴、点心、汤粥齐齐上来,严严摆了一桌子。 萧可也看明白了,王府这帮人全是看人下菜碟的,刚刚晚饭吃的都是什么?还不如这顿的一个零头儿,以前自认为挺丰盛,原来全是人家不吃才给她送来的,随便端了一碗花色馄饨。 李恪又把甘露羹推给她,“那馄饨不好吃,也咸,吃这碗甘露羹。” 甘露羹,萧可低头看着,清清澄澄一碗似果冻状东西,入口即化,鲜美又香糯,“这是什么做的,挺别致!” 李恪浅浅一笑,“先把石耳、石发、海紫菜、天花蕈、腊菜、虾魁腊洗净切碎,再用鸡、羊、鹑汁及石决明、虾、茵浸渍。若欲食,先练雍州酥,次下干齏及盐花,冬春用熟笋,夏秋用莲藕,入满瓮,搅于羹中。” 萧可听得稀奇,又叹为观止,就这么一小碗羹,竟是如此的大费周章,鸡、鸭、虾、笋全用上了,吃上一口还真不容易。 吃过晚饭,自有侍女们收拾食案,落雁端来了水为她洗手、漱口,看看荷花样水漏,差不多已经戌时了,他怎么还不走?刚想到这里,就看见李恪拎着一卷书倚在了榻上。 于是,笑盈盈上前下逐客令,“那个,你的书房不是在蘅芷阁或者紫珠阁吗?我这里不是看书的地方。” “没关系,书在哪里读都一样。”李恪毫不在意,仍对着那卷书入神,停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道:“要不你也去找个事情做,好打发时间呀!” “我能做什么?”萧可只好坐回案前,用手拨弄那装满胭脂的盒子,心里一直期盼着他早些离开。 夜见深,落雁和闭月服侍了她洗漱,可人家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再看看水漏,差不多已经戌时末了,再次起身来到榻边,和颜悦色道:“我想休息了,你是不是……。” 李恪恍然大悟,“已经这个时辰了,该休息了,幸好我俩儿都不胖,你睡一边,我睡一边,还好有两个被子。”说完,把一个被子推给她。 萧可自是无可奈何,什么叫你睡一边,我睡一边!半夜三更,万一你居心不良呢!索性把话挑明了,“你家这么大,又是广厦千万间,为何非要跟我挤在一块儿?” 李恪随口道:“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不挤不行。” “何解?”萧可实在是不明白,时辰关挤不挤什么事儿。 李恪终于肯放下书,一本正经道:“半夜三更,被自己的夫人从屋子里赶出去,明天府里可有笑话儿瞧了。” 千思万想,萧可也没能想起这个理由来,天啊!以前竟然看错了他,平时道貌岸然的,说起话来是真真的可恶。无赖,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词来形容他。瞅瞅外头,再没了动静,纱幕、帐子全放下来了,再也无计可施,靠着床帏泄下气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人家那书看的津津有味,萧可乏的直打盹,困字当头,另一边儿就另一边儿,他敢乱来就大声呼救,落雁和闭月都在外头呢!到时看谁没脸。慢慢脱了鞋子,慢慢爬到床榻的另一边,拉过被子蒙了个严严实实。人是躺下了,可又睡不着,这辈子第一次跟异性同榻而眠,能睡着才怪。 “睡不着吗?不如我讲故事给你听。”李恪往她身边凑了凑,“这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儿,发生在安州,具体哪个县我忘了。一天,一群不当值的衙役去吃酒,一直吃到了深夜,后来酒没有了,两个衙役便去厨房取酒,一进门就看到十几具尸体挂在房梁上,全部散发着味道,全部被开膛破肚!那两个衙役竟然问也不问,搬了酒便走,吃到天亮也没吱一声儿!” “你这说的是故事吧!”萧可仍背对着他,“大半夜的想吓唬我。” “不是故事,是真事儿,他们看见了,真的没问。”李恪很肯定,“真的,不骗你。” 萧可不得其解,“如果不是故事,那怎么可能呢!十几条人命,他们怎能问也不问?” “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李恪故意把气氛弄得很紧张。 “他们收了杀人凶手的钱。”萧可自认有推理的天赋,平时最爱看侦探小说,什么日本推理,刑事侦缉档案,福尔摩斯,名侦探柯南,神探伽利略,全都一一过目,恨不得报考刑侦学校。 “不对。”李恪摇头,“继续猜。” 十几条人命问也不问,天下哪有这个道理,“除非他们没看见,或者他们有夜盲症。” “都不是。”李恪否认,口气变得阴森森的,“告诉你吧!那十几只被开了膛、破了肚的,根本不是人。” 恰巧一阵风吹来,卷起了枝叶打在了窗棂上,又在夜半三更时分,萧可抱着被子坐了起来,神鬼之说,古来有之,不可不信。 看她的如此模样,却也可爱,李恪最终说出答案,付之一笑。“是十几只桂花鸭,当然没人问了。” “你……!”萧可被他愚弄了,绕来绕去,竟是十几只鸭子,转过身子不再理他。 “生气了?”除了杨凌香的无理取闹以外,见过的女子不是循规蹈矩,就是温婉和顺,眼前这位却是个另类,原以为她是个温婉的,相处下来才知不是,是个有脾气的。 “谁让你愚弄我。”萧可又想睡觉了,拿被子把自己蒙了个严严实实。 月落星沉,静谧无声。烛火跳动着,寝室里水一样的寂静,萧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缓缓扭转身子,去偷看躺在另一边的人,此时他正在梦乡中,呼吸平稳而均匀,慢慢向前移动着身体,借着昏暗的光线端详,这真的不是梦吧?小说里才有的人物,如今却是活生生的,他的五官精致如雕刻一般,手指纤长十分好看……,地亲望高,中外所向,大唐三百年里值得一叹的人物,为权臣所嫉,非命而薨,海内冤之,一个最为悲情的人。 “你看什么?”李恪大概没想到,大半夜的,这女子竟直勾勾看着他。 “没看什么呀!”萧可缩了回去,又躲在被子里。 一头青丝散落在枕边,闻了闻很是清香,李恪向前挪了挪,伸长胳膊揽在她的腰际。 “你做什么?”萧可赶紧爬起来,拿被子捂在胸口,他的脸上却挂着笑意,“你笑什么?” “没有啊!”李恪仍是面带微笑。 自与他相识以来,他就是这样的笑容,如沐春风,看起来又无害,想想自己的遭遇,自是不能与他相比。“你是吃开心果长大的吗?好像没有什么烦心事儿!” 李恪不认同,“怎么没有,你呀!” “我,我算什么!你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哪里懂得我……。”回想过去种种,不由得潸然落泪,“我母亲不在了,父亲又不管我,吃不饱,穿不暖,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却又来到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哪天就被戳穿……。” 看她哭的伤心,李恪忙把她圈在怀里,“别哭了,宣儿!那些都过去了,不是还有我吗?我会对你好的。” “我想回家。”萧可抓着他的衣襟,泪流满面,压抑了好几个月的情绪,一下子迸发出来。 “这里就是你的家呀!”李恪抱着她,柔柔抚着她的脊背,试图让她平静下来,“宣儿,别哭了,过去的事儿就不要再想了,已经过去了,现在不是很好吗?你已经离开净土寺了,不再是孤苦无依,我知道你从小到大吃了不少的苦,我也后悔没有早早就认识你,你不用整日提心吊胆,我会对你好的,真的。”他是真的后悔,还曾经写过一封休书,以萧家的为人,不是要逼死她吗? 听到这些话,萧可方想起自己是萧泽宣,抽泣着拭去了眼泪。 看了看水漏的刻度,李恪将她平平稳稳放在了榻上,又盖好了被子,柔柔道:“时辰不早了,先睡吧!好好睡一晚,明天什么烦心的事儿都忘了。” 萧可眼泪蒙蒙,还在哽咽中,“你为什么会喜欢萧……我,上巳节之前,我们素未谋面,世间会有一见钟情吗?我不相信。” 李恪回想着杏林初见时的情形,“缘分你相信吗?或许我们前世在一起过,今世见了却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萧可对着那绣满花枝的纱幕发呆,细细品味着这四个字。 十七公主 昱日,又是一个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无云的日子。夜晚的静谧,总会让人多愁善感起来,立在阳光下才发现,所有的愁绪,所有的悲观,在醒来那一刻都是徒然,甚至会嘲笑自己,昨夜竟是那么脆弱。 萧可睡醒之后才发现,床榻另一边儿的人不见了踪影,眼睛还有些肿痛,昨晚竟然对他哭诉了那么多,他应该听不懂吧?不管他不听得懂,自己的确是舒坦了。 正要唤落雁打水,又找不着她的人,连闭月也不见了,出门一瞧,全都围在水榭的凭栏处瞧热闹。连接回廊的浮桥上,一个白色影子上下翻飞,一柄长剑使得出神入化,博得众人一致喝彩,最后凌空翻个身,轻轻巧巧落在了萧可面前,依旧脸不红,气不喘。 半晌,萧可才发现自己忘记鼓掌,干巴巴拍了两下手,这是功夫表演吗?比电影里的功夫真实多了。 “待会儿府里有马球赛,记得过来瞧。”李恪浅浅一笑,将长剑交给素嫣抱,随后转身而去。 吃早饭的时候,萧可开始犯花痴,好帅!功夫也好,英姿飒爽的,又是皇子,又有温情,老天真的待我不薄。仔细一捉摸,自己并不是萧泽宣,不过是被他当成萧泽宣罢了,如果有一天,真正的萧泽突然回来,她不敢想下去,赶紧吃完了饭,还有马球赛呢! 在王府转了一大圈,也打听了很多人,她们一气儿乱指,根本找不到鞠场在哪儿,隐隐听到欢笑声,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幸亏遇到韦琳琅、袁箴儿两个,三人结伴而行,一路有说有笑,一直走到王府的最西端,绕过一片沼塘才到达鞠场,莫约一个足球场的大小,两边立有球门,高一丈有余,顶端加以彩饰。 比赛还没开始,就来了很多人围观,侍者、贵戚、妇孺往来穿梭,两面结有彩棚供观看之人小坐。萧可同韦琳琅、袁箴儿在眷属所属的彩棚里坐下,球手未曾上场,只有嘈杂的喧哗。 一时间,球场内静了下来,身着白色袖箭袍的蜀王李愔率先登场,立在高台上讲话。接近八月十五,皇子们大多从藩国返回,凑在一起寻个热闹。 “都静一静,现在听我说,今儿只有一场比赛,皇家皇子队和皇家公主队的比赛,爱看的就老老实实的看,不爱看的就闭上臭嘴滚远点儿,别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就说这么多,我比赛去了。” 蜀王一席话,让人啼笑皆非,本就是谁都惹不起的混世魔王,何况大家已经习惯了他的说辞。首先出场的是皇家公主队,只见一队飞骑驶入,球手们身着红衣,鬓簪芙蓉,脚登长靴,个个英气勃勃。大唐开放繁荣,巾帼不让须眉,马球又是一项上自天子,下至庶黎,人人都爱好运动,公主也不例外,组建起一支女子马球队来,人人伸手不凡。 任队长的自然是十七公主李琅嬛,火红的骑马装,马鞭儿在她手上溜溜地转,人比鬓边的芙蓉花还要艳丽几分,‘月蛾星眼笑微频,柳夭桃艳不胜春’,往那儿一戳,就是光艳动人,把多少美貌女子都比了下去。与生俱来的傲娇,更是没有将姗姗来迟的皇家皇子队放在眼里。 “来的这么迟,你们在里面绣花呢!”她一笑,足令百花羞涩,扫了一眼对手,当下叫嚣,“我说哥哥们,你们真的好意思赢我们,赢一群女人,赢了也不光彩呀!输了就更不光彩,输给一群女人,长安城里可有笑料了。”比赛还没开始,就给对手来了一个下马威,让他们赢了也不成,输了也不成。 “我说妹妹,比赛还没开始,你就赢的、输的,你真怕输吗?”皇子队里也只有蜀王李愔敢顶撞她两句。 李琅嬛小嘴一撇,才不理他。 这时,锣鼓声传来,比赛正式开始,只见场内烟尘遮天蔽日,二十几名击球手策马在尘土飞扬中来回穿梭,红衣女子们果然不是矫揉造作的,‘半空彩杖翻残月,一点绯球迸电流’,首先拔得头筹的也是她们,十七公主球杆一挥,球儿直直入门,场外欢呼雀跃。 场上身着白色袖箭袍的正是皇子们,蜀王拨马过来,弄得是灰头土脸,“怎么她们先进球了,十七妹就似疯魔了一般。”又朝身后的兄弟们大喊,“你们怎么搞的,想输给女人,等着被全长安的百姓们嘲笑吧!” 蜀王这一喊果然管用,皇子们重新振奋了精神,卯足全力迎战下一轮。公主队也不甘示弱,尤其是十七公主,与左侧那个红衣女子配合的行云流水,天衣无缝,频频冲破皇子队的防守,正要迎头一击,球却被拦了下来,弄得李琅嬛柳眉倒竖。 “哥,你什么时候同女子斤斤计较起来?” “不只是女子,不男不女的也要计较。”李恪才不上当,随即把球打了出去,“六郎接着。” 蜀王接球后策马向前,球杆一拐,将球直直推给一正前方的雉奴,轻松入门,气得李琅嬛是花枝乱颤,狂奔向雉奴大吼,“九哥,你也敢对我来阴的。” 雉奴素来惹不起十七妹,拨马跑远了。 蜀王却趁火打劫,借着公主队分心,再次把球入门,“什么阴的阳的,赢了才是正理。” 十七公主哪里吃过这种亏,调转马头又去追他六哥,场上混乱一片,一场马球赛就这样结束了。 “就知道琅嬛一来,比赛就没得看,她是输了也要赖三分的人,这回岂肯干休。”袁箴儿早已预料到比赛的结果,索性拉了韦琳琅、萧可起身,“走吧!没什么看的了。” 行至杏园附近,萧可暂与两人分别,她还想回到那里看看,穿越时空的隧道会不会再次出现。走到蜂腰小桥,一片幽篁密密匝匝,曲径通幽处便是杏园在望,刚要进垂花门,便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回头一瞅,十七公主策马朝她驶来,气势汹汹,直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幸好马儿在她面前停驻了。 李琅嬛跳下马,双手绞着马鞭,一步步向萧可逼近,直到把她逼到墙角,再用马鞭戳在她的锁骨之上,盛气凌人道:“你认识伟伦,跟他是什么关系?” 萧可万没想到是因为伟伦,因受赵玫小说的影响,她本就对高阳公主没好感,这下更加讨厌,一个连亲哥哥都垂涎的女人,不是荡、妇就是淫、娃。 久等不答,十七公主勃然大怒,“我问你话呢?你跟伟伦是什么关系?你凭什么住在他家,他是我的男人你知道吗?给我离他远点儿。” 果然是个不要脸的,自己订了亲还到处勾引男人,小说上写的不错,□□无耻,就连和尚、道士也纳为入幕之宾,最后还白白连累了吴王,越想越不忿,“伟伦是我朋友,你管得着吗?” “哟!真看不出来,还是个有脾气的,就你也配做他的朋友。”李琅嬛用马鞭托了萧可的脸,然后向上一甩,“不怎么样嘛!怎么我哥见了你就像着了魔似的神魂颠倒呢!他眼睛长到脚后跟了。” “你才是眼睛长到脚后跟。”萧可当场抢白。 “你再说一句。”李琅嬛双眉一簇,扬鞭就打,幸得让人叫了‘住手’,回头一瞧,护花的来了。 李恪是了解琅嬛的,输了比赛总要找人出气,六郎、雉奴全给她吓跑了,一定还有别人遭殃,所以偷偷跟了来。适才才发现,妹妹这回不只是出气,还要动手打人,伸手将萧可拉了过来,冷言冷语下逐客令,“琅嬛,还不离了这里。” 哥哥竟然撵她走,李琅嬛自是气不过,“就知道拿我说事儿,她跟别的男人鬼混,你怎么不管。”这么严重的事儿,哥哥仍然无动于衷,气得撒泼大喊,“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 李恪才不理她,只把萧可护在怀里,就等妹妹离开呢!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李琅嬛又把矛头对准萧可,“哎!你会不会骑马,敢不敢跟我我比一场?要是我赢了,你就永远不许见伟伦。要是我输了,呵,我根本不会输。” 萧可被这刁蛮公主弄得头疼,伟伦是什么眼光?竟会喜欢这样的人。李恪也让妹妹烦得不了,正要拉着萧可离开,又被李琅嬛所阻。 “你到底敢不敢?”十七公主没功夫理哥哥,只向萧可叫嚣,“说句话,你到底敢不敢?你是聋子还是哑巴。” “比就比。”萧可是被她逼急了,话一出口立刻后悔,就她的骑术,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好,我等着你。”李琅嬛奸计得逞,早就寻思好了恶整萧可的计划,反手将他哥哥一推,“还不陪你的小美人儿去选马,我可等不急。” 恣意妄为 骑马首先不能穿女装,飘逸宽大的裙子根本就上不了马,好在唐时盛行女子着男装,萧泽宣的衣箱里也有好几套男子的装束。萧可拿了紫衫、玉带、皂罗折上巾,一一穿戴起来,急匆匆去了马厩选马。 她敢在高阳公主面前应承下来,就是会骑马,只会骑而已,以前的男朋友岳子峰是爱马之人,也是马会俱乐部的成员,经常带她去跑马场骑马,渐渐也学会了那么一点儿。只是回想起十七公主适才在球场上英姿飒爽的模样,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的,但又不想输给她。 来到马厩,李恪已经等候多时,依次看过去,有淡金色的马、枣红色的马、银白、黑色的马等等。它们膘肥体壮、昂首扬尾、鬃鬣迎风,雄健而神骏。到底要选哪一匹呢?要是岳子峰在此就好了,至少他是懂的。 “这匹马脚程快些,性格也比较温驯。”李恪拉了一匹枣红马出来,为了安全起见,他没有选那些性烈如火的。 萧可瞅着那马,它通体赤如朱,不带一点儿杂色,油亮亮的,应该是匹好马吧!待马奴配好了鞍、鞯、镫、缰绳等马具后,便拉过缰绳跟它套套近乎,还特意带了梨子给它吃,好让马儿认可她。 于是登上马鞍,很轻松跨了上去,试行了几步,还行。只是没有安全护具,心里未免有些忐忑,绕马厩小跑了一圈,也行,马儿果然很温驯,一直都是乖乖的。 此时,李琅嬛正在鞠场上,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生平从没有这样等过一个人,连连使人去催促,好速战速决。另一边儿,蜀王李愔也没闲着,指挥张祥等人在清理鞠场,幸亏妹妹有了新目标,暂时放了他一马。雉奴就惨了,这时候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始终没有露头。 交待了张祥任务,蜀王又巴巴跑到了高台之上,向下一望,围观的人是越来越少。也难怪,差不多要日薄西山了,谁还有心留在这里看比赛,他怕冷了场子,扯了大嗓门儿喊起来。 “都不许动,给我老老实实坐着,走一个大耳光子给你扇回来。一会儿还有好看的比赛呢!就是我们最为美貌的十七公主和……。”他又不知道对方叫什么,信嘴胡说起来,“就是我哥新纳的小美人儿,萧家的。” 一席话说完,围观之人是哭笑不得,想走也走不成了,否则大耳光子扇回来,蜀王那火爆脾气他们不是不知道,全又乖乖坐了回去。其实,两个女子比赛倒也稀罕,就是有个骄纵不成样子的十七公主,那位新夫人怕是讨不了什么便宜。 就在所有人望眼欲穿之时,萧可飞驶而来,一袭紫袍翩翩,映衬着本人的肌肤胜雪,月貌花颜,十七公主策马迎上去,以将要全胜的姿态与她对峙。 这时,场内、场外一下子安静下来,纷纷等待着好戏开场。就连韦琳琅、袁箴儿也例不外,听闻萧可同十七公主比赛,又赶来凑热闹。 “这时候才来,等你等的花儿也谢了。”李琅嬛等得没了脾气,恨上加恨,自是要给她颜色瞧瞧。 “我比不了公主殿下,自然要有时间准备。”这公主果然是现代派,居然能说出‘等你等的花儿也谢了’,这不是一千三百年后的用词吗? “你现在准备好了吧!”李琅嬛懒得同她多说,但又不得不说,“我们说好了,你输了,就永远不能见伟伦。” “要是我赢了呢!”这公主实在太嚣张,太讨人厌。 “你不可能。”十七公主一字一句,根本没有把对手看在眼里。 锦旗一挥,金鼓声响起,两人策马于起跑线上,一个穿红,一个穿紫,均是格外的夺目。蜀王李愔再次登上高台,正准备喊开始,却被十七公主抢了先,一是恨她纠缠伟伦,二是恨她让自己苦等,手上马鞭一挥,向萧可的坐骑狠狠抽了出。 她这一抽不要紧,马儿吃痛之后腾空而起,载着萧可飞驰狂奔,在场之人无不惊呼,全没料到十七公主会在比赛前暗算于人。李恪第一个上马去追,无奈那受惊的马儿是漫无目的四处乱窜,根本拿不准它下一步驶向何方。萧可害怕的程度可想而知,一路颠簸不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幸亏岳子峰教过她,危急时刻,手上的缰绳绝不能松。 千钧一发之际,一人策马迎头驶来,他几乎是伏在马背上,在与受惊马儿交错的一刹那,飞身而起,如展翅大鹏一样降落下来,扯住缰绳向后一拉,如定海神针一般矗立,迫使马儿停驻,前蹄腾空发出一声声嘶鸣。 眼见萧可得救,李恪飞身下马,几乎是脚不点地掠到萧可身畔,好在有惊无险,马上的人儿只是受了惊吓而已。“宣儿,快下来,我扶着你。” 萧可惊魂未定,双手麻木,双腿发软,无论如何也是下不来的。见此情形,李恪把她抱了下来,怎奈她站也站不稳,忙揽入中。萧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儿又回来,脑海中仍是一片空白,紧紧抱着吴王,哭都哭不出来。 十七公主的如意算盘落空,自是气愤不过,飞马过来寻衅,冲着营救之人大发脾气,“宋哲远,摸摸你肩膀上有几个脑袋,敢管本公主的事儿。” “公主殿下,玩笑不是这么开的。”宋哲远是王府的谘义参军,二十五、六岁年纪,长身玉立,英姿勃勃,颇有侠气的一个青年。 “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教训我。”十七公主扬鞭就打,幸亏李恪把宋哲远推开,一鞭落空,气愤难忍,“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你以为她真是什么贞节烈女吗?” “你给我住口,回阿娘那里去。”妹妹今日实在过分,李恪的确是恼她了。 “好,我走,谁稀罕你这里。”李琅嬛负气而去,一时珠泪盈盈,思来想去,也不认为自己有错,反而觉得很委屈。 两场比赛均以意外结束,一时风流云散,各回各家去了。夜幕慢慢降临,鞠场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只有张祥遣来的人在打扫整理,足球场大小的一片地方格外费力,每次使用过,必需重新打夯,在精筛的泥土中调入适量牛油,再细心夯打滚轧,反复拍磨,至镜子般光滑时才能供下次使用。 李恪抱着萧可而去,弄得袁箴儿是醋意大发,气愤的来到听荷院诉苦,前番还以姐妹称呼,如今却恶语相向,一个杨贵人已经压得她抬不了头,何况今日又多了一个,真是防不胜防。 “韦姐姐都看到了吧!最有能耐的竟是她,看起来傻傻笨笨的,却是个厉害人物。居然能想到这么新奇的一招儿,改天我们也找琅嬛比试去,假装从马上摔下来怎么样?” 袁箴儿的嗓门儿格外大,弄得韦琳琅都不想再听下去了,“好了,没看见她吓成了什么样子,你还要去试,不要命了。” “我就是气不过。”袁箴儿气哼哼的,恨不得把萧可咬上几口。 “你能不能以大局为重,别闹了行不行,跟我去如萱阁看看她。”韦琳琅等了半天,袁箴儿一动不动,拿她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你不想去?”想来问也是白问,索性丢开了她,“就不是让人省心的。” 无人陪同,韦琳琅只带着贴身侍女春纤来到如萱阁,花草幽幽中,荧荧宫灯下,张祥正在大门外转悠,看见韦夫人至此,连忙行礼,“大晚上的,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泽宣妹妹,不知她好些了没有。”韦孺人刚要进门,又被张祥拦了回来。 “不是老奴不让您进去,只是殿下刚刚吩咐过,任何人不得打扰。”张祥连连陪笑,谁让他是个谁都惹不起的人,“这不是夫人被吓着了,所以……。” “既然如此,我就不进去了。”终究,韦琳琅弄个灰头土脸,喜怒仍不改于色。 萧可的确被吓到了,以至叫了禁咒师过来压惊,又唱又跳了半天不管用,干脆把他们撵走了。寝室内,萧可紧紧抱着李恪再不松开,呜呜咽咽的说以后再也不骑马了,十七公主竟会如此整她,回想起鞠场一幕就害怕,害怕到全身打颤。 “因噎废食划不来,俗话说:熟能生巧,要多学多练才是。”李恪还在那里相劝,她的骑术不错,是个可教之材,不能因为一点挫折就轻易放弃,“改日我们一起出去,并骑同游长安城,我再给你换一匹马。” 萧可摇摇头,现在还没有意识到抱着人家不放,马儿挺好,都是十七公主错,还狠狠抽了它一鞭子,它一定很疼。 “我喜欢它,不换。” 怀里的人儿泪眼婆娑,她说不换自然不换。 剖股藏珠 接近中秋,碧空清澄如洗,如萱阁水榭上开了一大片白苹,与碧水映衬,格外好看。 几天过去,萧可渐渐恢复了以前的状态,自是不愿回想被十七公主恶整一事。这几日,她跟马儿相处的很好,日日拿梨子喂它,日日带它去杏园散步,还给它起了一个很别致的名字‘踏燕’,从此马儿归了她的名下。 秋水漾漾,长天冥冥,没有了杏花,杏林是寂寥的,再回到来时的花树下,依然是失望,失望已到疲惫,也就不再叫做失望了。 “哎!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啊!” “这么有气魄的一句诗,让你念的格外落寞!” 李恪一袭紫衣而来,绿鬓朱颜,眉如翠羽,鸾章凤姿,居出物外。 落寞才是自己的内心写照啊!青山倒影,雁过留名,自己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微尘,一片浮叶而已。 “今日怎么有空闲?”萧可很确定,自比赛那天被他抱在怀里安慰之后,整整有五天不曾见到他的身影了。 “你忘了吗?说好并骑同游长安城的,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他所说的不是空话,特地来此相邀的。 萧可一听,眼前一亮,自打从净土寺回来,就再也没有出过王府的大门,闷也闷死了。“我要去准备一下,你去领了踏燕在如萱阁外等我。” 自己的装扮骑马太不合适,回到如萱阁便把百合髻拆散了,挽了一个男子样子的发髻,又戴了软脚幞头,再把花间裙、帔子褪下,拿出一套男子的胡服换了。 泱泱大唐,开放繁荣,女子着男装并不稀奇,只是衣服不太合身,本就是萧泽宣的衣服,她已经穿了整整五个月。衣服肥,靴子稍有些大,看来真要量身做几套了,只是萧泽宣的衣裳甚多,大概这辈子也穿不完,再做就有点儿浪费了,一直都是凑合着穿。 出来如萱阁,李恪已经在那里等他了,不是只有踏燕一匹马,还有他平日骑的白马——飞羽。飞羽很通人性,也很聪明,自已能去外面找吃的,吃完之后自己能回来,不用主人操一点儿心。 “我们出金城坊,经礼泉坊到西市如何?” 萧可早就对大唐西市心向往之,它是丝绸之路的起点,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贸易中心,店铺林立、商贾云集,奇珍荟萃,既然来到大唐,又岂能错过西市。 如果说长安城的布局就似一盘棋,那西市就是其中的一个棋格。长安作为当时世界最繁荣的城市,西市功不可没,它供应着一个人口过百方城市的所有需求,百业兴旺,珍货充积,有店四万余,被誉为金市。 经礼泉坊来到西市,他们把马寄存在了放生池边,先逛了成衣行、彩丝行、绢行、香料行等店铺,最后来到胡商开的珠宝店里,因为胡商大多是重珠轻身的人,藏尽天下异宝。 “你听过剖股藏珠的故事吗?”两人在店里闲逛着,李恪突然想起一个典故来,低声道:“商胡爱珠而不爱身,多将拇指大小的青泥珠纳入腿肉中,更有将宝珠藏于臂中的。” 虽然听过剖股藏珠,却是这等的惨烈,为了藏一颗珠子而割身上的肉,与傻瓜无异。萧可扯了扯李恪的衣袖,却不知如何称呼他,也跟把声音压低,“我怎么称呼你?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能称一声殿下吧!” 李恪想想也是,殿下一出口,还不把胡商们吓到,把头歪在萧可的耳边道:“叫表哥也行,叫三郎也行,你随意选。” 又一个表哥,敢情他们全是亲上加亲,整日表哥、表妹的也不烦。再说,表哥是杨凌香的专利,才不想和她一样,重新拉了拉他衣袖,“我还是叫你三郎吧!他们真的割肉吗?割自己的肉藏珠子不疼呀!” “你别不信?他们就是这样,视宝珠为命,直到临死才托人。”说着,李恪想起另一件事来,“耶耶听说剖股藏珠后,当时也不信,于是问那些臣子们,当得知属实时,付之一笑。说人皆笑胡商轻身而爱珠,殊不知,官吏受贿亡身与帝王奢侈亡国,也是相同的愚蠢行为。” “你父亲说的对,他们果真很愚蠢,为了一颗珠子连性命都不顾。没了性命,要珠子又有何用。”萧可吐气如兰,声音若微蚊,后来细细一想,他父亲不就是李世民吗?真有一天见到他,双腿不发抖才怪。 两人悉悉邃邃,只看不买,还一个劲儿的老说悄悄话,早就引起胡商们的注意了。李恪也发现到这一点儿,拉起萧可装模作样的选了起来。果真是天下珍宝应有尽有,到处璀璨夺目,件件珍品让人爱不释手。很快,萧可被一支钗子吸引住了,它通身金体,沉甸甸的,有宝石点缀,金箔妆点,珠玉围绕。 一见有了生意,高鼻深目的胡商立刻陪笑,用别扭的汉语推销自己的宝物,“一看娘子就是识货之人,这钗子自西域而来,纯金打造不说,光背面就有四颗夜光珠,侧面四颗是金精,正面四颗是石绿,垂下流苏为水精、颇黎,这些珠子均来自西域各国,甚至波斯,喜欢就买了去,天下仅此一支哟!” 萧可被他说得心动了,再加上钗子也着实漂亮精致,便想买入手中。但胡商说的那些珠子听都没听过说,想来这钗子定是价值不菲,自己每月就那些例钱,虽有首饰却是萧泽宣的,思来想去不划算,买来也毫无用处,笑笑便放下了。 “这钗子怎么卖?”李恪一直在注意萧可,她原本是喜欢,但后来又踌躇,纵使价值连城,为佳人一掷千金又何妨。 胡商何等精明,一看这位通身的派头,再加上不俗的穿着打扮,一看就是个肯出钱的主儿,咧嘴一笑道,“郎君,我这钗子只卖识货之人,看你也是个识货的,就算便宜点儿。” “我们不买,你收起来吧!”这种奸商的口气,萧可见多了,当下把钗子还给他,拽起李恪就走。 果然,胡商巴巴跟了出来,在他们身后追喊,“娘子、郎君留步,万事都好商量,何况是个价钱,念你们真是识货的,亏了血本也要给你们呀!别走,你们别走。” 萧可哪里听他啰嗦,拉着李恪是头也不回的走,终于那胡商肯消停了,再不追着他们推销。 来到一处茶舍前,萧可有些渴了,摸了摸自己的身上,是一个钱也没有带来,“你带钱了吗?我们喝杯茶吧!有些渴。” “好像带了吧!”李恪摸出一只小荷包,里面果然有几片金叶子和十几个铜钱,“你明明很喜欢那钗子,为何突然又不买了。” 萧可随口道:“那东西可有可无的,买来也没有什么用,何况萧······我的钗子多的很。” “你明明喜欢啊!”李恪握了她的手腕,“不如我们再去买回来。” “今天就算了!”萧可不愿再去。 “为何?”李恪不解,“我不过是想送你一支钗子,你也喜欢。” “我是喜欢那支钗子,不一定今天非买不可呀!”萧可说了自己的想法,“一看你就没有买过东西,其实买东西也要有窍门的。比如我很喜欢那支钗子,就不能表现出非买不可的样子,可要可不要,才能讨价还价。” 讨价还价这事儿,萧可门清儿,在那个世界里精打细算,到这儿还能改的了。“现在胡商知道我们想买,肯定会狮子大开口的漫天要价了,我们岂不是要多花冤枉钱。” “你不用替我省钱,这点钱我还出的起。”李恪哪里听过这种奇闻,不过买个东西而已,累不累呀! “能省就省喽!” 看着她的样子,李恪心疼了,表妹从小在寺庙里长大的,日子过的定是拮据,要不然她怎会有此念头,一味想着讨价还价。 握着她的手又紧了一下,“宣儿,以后我定不会让你再受苦了。” 来到茶舍,两人捡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茶和各色的果品点心,一边品茶一边谈论着。 她晏晏含笑的样子使李恪忆起了初遇时的情形,杏花漫天,落英缤纷,她衣袂翩翩,浅浅而笑,就是现在的模样。 “你还记得上巳节,我们在杏林里是怎样遇见的吗?” “我差点摔倒,你抱住了我呀!”萧泽宣的这一段际遇还是落雁和闭月说给她听的。 李恪蔚然一笑,依然找得到那日温香软玉抱满怀的感觉,想着胡商的那支钗子,定然是配得上表妹的。 萧可吃了半盏茶,忽然想起一件事,低声说道:“三郎,我跟伟伦其实是......。”便把那一夜被萧家赶出来的情况说了一遍,“你不要误会,我跟伟伦没有什么!” 李恪一听很是气恼,“你说什么!萧家居然赶了你出来?” 萧可点了点头,“要不是遇到伟伦和雉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宣儿,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写休书的。”一切皆是那封休书之故,李恪懊悔不已,“放心,以后再不用看萧家的脸色了,以后没有任何人能欺负你。” 他郑重的表情,使萧可想起了岳子峰,那日,他也像这样握着自己的手,“跟我走,看以后谁还敢给你脸色瞧。”没想到在一千三百年前,竟然有人说了同样的话。 一代女皇 中秋之夜,圆月朗朗,万人相看。 月圆人团圆,长安城内,曲江池畔,家家同游,吃起玩月羹,采买新石榴,凭栏观月望不尽,今夜清光似往年。 如萱阁,灯火通明,因赴宫中盛宴,萧可早早打扮了起来,穿了半臂襦裙,梳了中规中矩的盘恒髻,饰以花钗流苏,一时光彩照人。 珠帘一晃,那人立在她身后,玩笑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句话不假。” 萧可正在对镜理妆,顾不上和他说话。 “闭上眼睛,送你一样好东西。” 闭上了眼睛,感觉到他在自己的发髻上簪了什么,沉甸甸的,对着镜一照,端得璀璨夺目,竟是胡商珠宝店的花钗。 “你竟然买了这钗子!” “为博美人一笑嘛!”弯腰细看,果然这钗子很配她,更加的光艳动人。“这钗子还有个名儿呢!听那胡商说,叫什么‘月亮女儿的珍宝’,我听着有些不妥,就给改了个名字。不如叫做‘珍宝送给心中月亮的女儿’,再简单一点儿,就叫做‘心月’吧!” 萧可浅浅一笑,他竟然把自己比喻成了月亮的女儿。 一时间,车马仪卫准备妥当,一行人出了府门,浩浩荡荡向太极宫而去。 萧可的白铜饰犊车拔了缝,未及修补,只能跟袁箴儿同坐一辆车,而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心月钗上,花钗将整个车厢衬得熠熠生辉。 “妹妹的花钗很是稀罕,哪里得来的?定是价值不菲吧?”袁箴儿出身低微,自是比不得这些名门大族,未免心生嫉妒。 钗子果然引人注目,连这群锦衣玉食的王府内眷也艳羡起来,萧可随口道:“是三郎给的,他从胡商那里得来的。” 袁箴儿颇为不快,自己进府比她早的多,却从来没有得过这么一件宝贝。 此时的两仪殿,歌管靡靡,灯火璀璨,一轮圆月挂映夜空,清疏的银光洒遍鳞次栉比的殿宇,光华脉脉,似水娟娟。殿内,乐师们奏着优雅的旋律,食案上摆满瓜果、菜肴、琼浆玉液,这也是一场隆重的家宴。 萧可随着一干命妇进入偏殿,九华帐下四妃端坐,正是由她们主持内眷们的筳宴,坐在四妃以下的,自然是各路嫔妃、公主、王妃等内外命妇,一个个正襟危坐、端庄肃然。品级较低的命妇则在偏殿的最后端落座,远到连四妃的面貌都看不清楚,萧可至少伸了三回脖子,以她1.5的视力,愣没看出其他三妃长什么模样。 一番觐见、寒暄的繁琐礼仪结束后,宴会正式开始,舞伎们腰身纤柔,广袖轻舒,飞袂如拂云雨,裙裾乱雪萦风,尽显绿腰之美。 舞伎的舞姿再美,奈何没有掌声,萧可望着四周那些命妇,连点儿欢喜之色都不带。宴乐行至半途,四妃之一的淑妃首先离开坐席,以身体不适为由,返回淑景殿去了。 她这么一走,十七公主俨然成了没王蜂,拎起酒壶,挨桌吃起酒来。与魏王妃把过盏,又有了新目标,七拐八绕向大殿后方而来,她双颊微红,美目顾盼,十分的妖娆明艳,穿一袭大红的石榴裙,望仙髻中簪着盛开的芙蓉花儿,通身的珠光宝气,帔帛都用了金丝、珍珠妆点,华贵袭人,骄矜傲慢,好似芸芸众生都不入她的眼。 不等李琅嬛走近,萧可已然立了起来,她果真是冲着自己来的,上次被她整的还不够,又来挑衅。 这回,她猜错了,十七公主端着一大杯葡萄酒,笑意盈盈的道歉来了。“上次是妹妹不对,小嫂子您别计较了,来,喝了妹妹这杯酒,就当作赔礼吧!。 萧可不敢接她的酒,万一下了药也说不定,要是不接,反而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于是,颤巍巍伸出了手,正要接过杯子,却不料上了人家的当,十七公主假装失手,那酒全部倒进她的胸口里,浇了冷水一样凉。 “哎哟!小嫂子,我可不是故意的,一时手颤了。”让她当众出了丑,十七公主的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众命妇侧目而视,均不发表意见,好像对此已经司空见惯,只有一名衣饰华美的女子走过来,责备李琅嬛道:“你怎么又欺负起了宣儿,淑母妃刚走,你就开始胡闹。” 大姐出面,李琅嬛再不敢多言,说话的是襄城公主,她的驸马正是萧家的萧锐,拿帕子给萧可擦了擦衣服上的酒水,又吩咐那些宫女道:“你们还愣着,服侍她去后殿换衣服呀!” 萧可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大片,是不能再穿了,只好在宫女的陪同下去了后殿换装,幸好落雁早有准备,拿了一套崭新的衣裙出来,否则真的要打道回府了。 来到后殿的暖阁,落雁端来一盆热水给她擦身子,满满一大杯酒全撒在胸口处,萧可哪里肯让别人擦,便把落雁支到外头去了,脱了襦衣,解下抹胸,细细擦了一遍。正要换新的抹胸时,后面的暗钩怎么扣也扣不上,只好叫落雁进来帮忙。 “只有两个钩子,我却一个也钩不上。”她背对着落雁,自说自话,弄了半天还是没钩上,“你在做什么?我看不到钩子在哪儿,你也看不到吗?” “你还别说,我真找不到钩子在哪儿!” 萧可大惊,在她身后扣钩子的不是落雁,急忙转过身,却发现抹胸落在了李恪的手里,那不是被人看光光,赶紧把双臂掩在胸前,当下忐忑不安,无地自容。 “落雁呢?” “我让她先回去了,哎,这钩子到底在哪儿呀?”李恪仍拿着抹胸研究。 在一个大男人面前光着上身,萧可羞涩万端,脸都红到了脖子根儿,但见他的眼光,一直朝自己的胸前瞄,虽然用手臂掩住了,还是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羞愤道:“你出去。” 人家哪里肯听她,还在欣赏光着上半身的美人儿呢! 他不走,只好自己走,又被人家拦腰抱住,“你光着身子想去哪儿?” 被他一抱,萧可脸面发红,心跳加速,仿佛有只小兔子在她怀里乱撞,嘴皮子发了麻,喊也喊不出来,力气也使不上,在他怀里挣扎着不管用,樱唇又让他锁住了。 让人吻了半天,萧可方才回过神儿来,正想着咬上去,却被他灵巧的躲过,便抱着身子向后缩,像个无辜小猫似的可怜。 “你也换个招数,老是想咬我。”他的嘴角满满带着笑意,“听说琅嬛又找你的麻烦,我过来看看,看起来你也没什么大问题,穿衣服吧!我在外面等你。” 其实,他是舍不得走的,那怕再多看她一眼,刚才抱着她很舒服,除却独有的体香不说,那小身子柔软似绵,细细嫩嫩,恨不得从早抱到晚,从头吻到脚,一寸肌肤也不像放过。 确定李恪确实离开后,萧可忙把衣服穿了,暗钩也扣上了,头发也会梳了,急急忙忙出了殿门,差点儿被门槛绊倒,四下里一望,他就在灯火阑珊处立着,想想刚才,脸上又是一阵烧热,当作看不见他,夺路就走。 到底是李恪手疾眼快,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腕。 就这么一握,萧可更加不安,正要挣脱,却被来人打断。她们就在不远处,两个宫女挑着灯笼,中间的红裙女子貌美如花,她一眼认出了穿红裙的女子,正是皇家公主队里的击球手,李琅嬛左侧的搭档。 红裙女子见到他们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抱以一笑,“吴王殿下,您如何在这里?有见到十七公主吗?”女子浅笑着,穿石榴裙,梳百合髻,十分妩媚动人。蓦地,她把目光移向萧可,和颜悦色道:“夫人的骑术不错呀!改天我们也比试一场如何?不知夫人有没有兴趣?” 对方能认出她,看来是那天出糗出大了,萧可尴尬的笑了笑,“好啊!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女子正要介绍自己,却被李恪被抢了先,“这是武才人,经常跟琅嬛一起打球,骑术也相当不错。” “你说她是谁?”别人眼中的武才人不特别,但萧可听来却是如雷贯耳、大名鼎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代女皇,竟然笑靥如花般站在她的面前。 萧可被未来女皇弄得晕晕乎乎,要不是被李恪揽着,一准儿栽倒在地上。她就是武则天,利州都督武士彠之女,贞观十一年入宫,封号一直是才人,直到遇见唐高宗李治才混的风生水起,夺得后位、垂帘听政、二圣临朝、晋升天后,登上皇帝宝座。其间,不知有多少人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宣儿! 李恪一声呼唤,她才清醒过来,武才人仍是笑意盈盈的,原来是自己想太多,她现在只是个小姑娘,还不是心狠手辣的一代女皇。“你真的是武媚娘?”不放心,还要问上一句,万一后宫有两个武才人呢! “如假包换。”武才人也觉得这位挺有趣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正要告辞离去,突然又想到什么,“公主最近得了一匹焉耆的宝马,说是训练好了,还要找您比赛呢!”说罢,翩然而去,临走不忘朝萧可笑上一笑,算是礼貌的告辞。 待武才人走远了,李恪才端详起身边这位,刚才还活蹦乱跳,现在却成了痴痴傻傻,难道武才人有什么法力?把她给弄呆了?“还看,人家都走远了,武才人很稀奇吗?” 萧可这才回过神儿来,问得多新鲜!武才人不稀奇谁稀奇?历史上,女皇的背后尽是腥风血雨,她要登基做皇帝,有着李唐皇族血统的人必是障碍,她要将他们一一赶尽杀绝。 再看李恪,沐在月光之下微笑,那么爽朗风清,竟莫名的伤感起来,不会,他不会看到那一天。如果有机会回到一千三百年后,临走时一定要告诉他真相,不管他信与不信。 空旷的夜色下,回廊只有他们两个在行走,殊不知从这一面起,她和武媚娘注定要纠葛几十年,就像那时明时暗的火焰照耀在大明宫的上空,这是后话。 爱与不爱 回到如萱阁,一如的心神难宁,也难怪,遇到一代女皇谁能淡定?连被高阳公主泼酒,被李恪调戏之事都统统付之脑后。手掌托腮,手指敲脸,一付劳力费神的模样,冷不丁让人从身后抱住,又是那股子棋楠香味道。 “你还要做什么?快放开我。”长这么大,也没让人那样过,连前男友岳子峰都是彬彬有礼的,一想起后殿换衣的一幕,脸又红了脖子根儿。 “来跟你睡觉呀!摸都摸了,亲也亲了,做我的人吧?”李恪抱着萧可并不想放开。 “谁要跟你睡。”嘴上这么说,身体却老老实实让他抱着,他怎么是这样的?一点儿都不像书里写的,刚开始以为他是正正派派的人,现在越看越像无赖,原来历史都是骗人的,什么英杰亲贤,什么礼贤下士。 “你真的不跟我睡?”说着,李恪在她脸颊边轻轻吻了一下。 “你干什么,老是动手动脚的。”萧可这才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拿手背去擦脸。 看来人家并不想跟他睡,李恪假作无可奈何,“那我可走了,找别人去了。” 珠帘被他弄得一阵乱响,脚步声也越来越远,原来真的走了,还为他会蘑菇一会子呢!一时间,萧可心里没抓没落的,又掀起窗子瞧,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只有一排排宫灯在廊下晃晃摇摇。看了看水漏的时辰,都这个时候了,他能上哪儿去? 鬼使神差般叫了落雁拿灯笼,提灯追了上去,出了如萱阁,一直朝蘅芷阁而来。 月光融融,夜风漠漠,府内灯火通明,是用不着灯笼的,蘅芷阁烛火摇曳,侍女、内侍恭谨的立于廊下,素嫣正在收拾笔墨书砚,见是她来了,忙迎了上去。 “夫人怎么来了?殿下不是去了您哪里吗?” “刚才还在,但是……。”看来他不在这里,萧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便提了灯笼转身,宽大的衣袂在夜风中飘曳。 穿过几段回廊,就这么漫无目的走着,花遮柳影的湖面水光点点。忽然从蜂腰桥上过来一个人,萧可忙灭了灯笼,在一棵柳树后藏匿了起来,远远就闻到棋楠香的味道,一定是他。 来的果然是李恪,他本想在湖边溜达一圈儿再去如萱阁撩拨萧可,却不想‘黄雀在后’,自蜂腰桥上又追来一位,那刺鼻的香薰味,差点让藏在柳树后的萧可打喷嚏,光闻那香味就知道是谁,杨凌香。 大半夜,杨凌香穿得像只花蝴蝶,欢呼雀跃的,上前就抱住了李恪,“表哥,你要去哪儿?你怎么好久都不到我那里去了,不依了。” 她说话嗲声嗲气的,让萧可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我最近在忙,你赶紧回去吧!湘君一个人会害怕的,你不陪着她却到处乱跑。”李恪掰开她的手,像躲瘟神似的。 “不行了,不管你忙不忙,反正今晚你要到我的紫云轩去。”好不容易逮住人,杨凌香急哪里肯放手,“我已经很听你的话了,不再为难那姓萧的,你怎么还是不理我?” “哎呀,你别闹了,我这里还有事儿呢!”李恪惦记着如萱阁,哪里肯跟她纠缠。 杨凌香就是不让他走,“大半夜的,你能有什么事儿?你就是欺负我,我告诉母妃去。” 李恪对她这一招司空见惯,“你赶紧去,明天就去,我让张祥给你备车马。” 杨凌香气得差点儿跳起来,这招儿又不顶用,又换了另一招,哭哭啼啼道:“你欺负我,我告诉姐姐去,她临走时是如何交待的?你就这样对我!” 提到已经去世的王妃,李恪再没了言语,只是静默的站着,夜风摇着他的衣摆,颇显落寞。 杨凌香继续哭着:“以前你念着姐姐,整日喝得醉汹汹的也就罢了,可是现在,你只在意那个姓萧的,见了她就眉开眼笑,见了我就一味的躲,好几个月都不来我的屋子里,我这就去姐姐的牌位前跟她说,说你是怎么欺负我的,你有了姓萧的,就连结发之妻都忘记了。”说完,抹了抹眼泪,转身就走。 “不许胡闹。”李恪拽住了她,脸色一沉,杨凌香最后的那句话,一下子就戳中了他的软肋,“别去打扰她。” 杨凌香抬头相问,“难道你真的忘了姐姐?” 李恪无奈道:“没有,我怎么可能忘得了她。” “那你……。” “不许乱说。”李恪打断她的话,扯了她一声不响朝蜂腰桥那边去了。 湖边再也没了动静儿,空余鸟虫低鸣之声,萧可从柳树后头走出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曾听韦琳琅说起过去世的王妃,极温婉又大度的一个人,临终前才把一直暗恋姐夫的妹妹迎进门,想来他是不愿意的,却看在病重的妻子份上收了杨凌香,而杨凌香只会拿过世的姐姐邀宠,让他拒绝都不能。 昱日,杏园依旧凄然寂寥,没有了杏花,只剩苍翠的枝叶在风中婆娑起舞,幸得有一湾清水潺潺流淌,平添一份生机,带走一丝落寞。 风一吹,叶就落,片片漫天飞。 一进入杏园,李恪一眼望见了萧可,她就立在一株杏树下,衣袂翩翩,周身落叶四散飞舞。 而棋楠香的味道最熟悉不过了,昨晚的一幕,让萧可夜不成寐,一大早就来杏园寻找出路。 “听素嫣说,你昨晚来蘅芷阁找我?”李恪甚为欣喜。 “是啊!但是你不在,不知去了哪里!”萧可的表情极为淡漠。 “昨晚有些事情给绊住了。”她秀发蓬松,后颈中的肌肤莹白似玉,未免让人心荡神驰,便上前柔柔抱住了她,“今晚我去找你好不好?” 萧可并不挣开,表情一如的平静,“您乃天潢贵胄,我实在高攀不起。” 李恪扳过她的身子,细细端详,“生气了?昨晚我不是故意不见你,真的有事情给绊住了,其实我心里一直在惦记着你。” 萧可抬眸,一字一句,“哪怕你在别的女人床上,莫非也在惦记着我?” 李恪仿佛明白了,不禁眼前一亮,“宣儿,你是在吃醋吗?” 萧可自不会承认,更不会是吃醋,明明心里就是生气,可平白无故又生谁气?她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李恪浅浅一笑,“宣儿,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今晚真的去你那里。” “谁生你的气了,我跟你有什么关系。”萧可十分硬气道:“你想错了,我从不跟任何女人分享一个男人。” 说罢,拂袖而去。 李恪立在落叶飘飘的树下,甚觉得好笑,她刚才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明明就是在拈酸吃醋。 来到如萱阁,落雁和闭月正在院子里浇花,便示意她们不必行礼,掀起珠帘,她就在榻边坐着,表情一如刚才杏园的模样。 于是,挨着她的身畔坐下来,握起一只小手,柔柔嫩嫩的。 “我的心思你还不明白吗?自打在杏林抱住你,就打算一辈子跟你在一起了。” 萧可慢慢起身,顺道儿将手抽了出来,走到妆台前打开妆奁,拿出一封信笺呈在他的面前,“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在一起的。” 亲笔所写的休书让李恪当场傻眼,她居然还留着,“阿娘不是让你烧了吗?怎么你还留着,早就不做数了。” 趁她不注意,一把夺下了休书,现在消灭物证还来得及,“还是放在我这里吧!” 萧可一付淡然处之的态度,“随便,反正我现在也不打算走,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出去也是挨饿。” 原来她不打算走啊!李恪放了心,又将休书交给了她,叮嘱道:“烧了吧!让人看见多不好。” 人近在咫尺,睫羽微微颤动,又衬着雪肌花貌,一时把持不住,便在她樱唇上吻了一下。 “你干什么?老是轻薄于人。”萧可靠着妆台,已是无路可退,“昨晚亲了别的女人也就罢了,现在又来撩拨我,你府上的那些莺莺燕燕还不够你消遣吗?” “你尽冤枉我,我昨晚亲了哪个女人?”还说不是吃醋,这醋吃大发了。 萧可把脸扭到一边,“别以为我不知道。” 李恪打量着她,此时竟是妩媚动人的,倚着妆台边,半含娇嗔,半含怒色,锦缎笼着玉体,只露出脖子下面雪白的一片,旋即将她横抱了起来,直接丢到床榻上,顺势压了上去。 萧可才不想让他占便宜,狠了命捶打,却如同戳在败絮里,正要喊救命,又让他锁住了嘴巴,贪婪地吮吸起来,双手也不曾闲着,一只手勾着她的脖子,另一只伸进抹胸里肆意揉搓。 萧可花容失色,她的男朋友岳子峰自小在国外长大,外表看起来是个十足的花花公子,可内在端正持重,根本不会随随便便乱来,但这个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人,竟是如此的肆无忌惮。 “青天白日的,落雁她们还在外面呢!”萧可推搡着,怎奈人家纹丝不动,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难道她们还敢进来不成。” 李恪将她的手腕牢牢按在榻上,贴在她的耳边道:“宣儿,你是没有经历过枕席之事,不晓得那妙不可言的滋味,只要有了这一次,以后你就不会反抗了!其实也没什么,你只管闭上眼睛,一切让我来就行。” 萧可被他压着动弹不得,心中自是气苦,“是吗?你就这么有本事?自吹自擂。” 李恪眨巴着眼睛, “你……什么意思?” 趁着他分神之际,萧可推开他坐起,将衣衫乱糟糟拢在了一起。 她真的很好看,双颊飞红似桃花绽放,衣衫不整,肌肤如霜雪脂凝,再要得不到,确实心不甘。 “宣儿,我对你是真心的!从今往后,我只守着你一个,如违此言,必不得善终。” 萧可忙去捂他的嘴,已经来不及了,忆起小说的结局,没来由的心慌意乱,“你怎么随口就发誓,誓言是会成真的。” 李恪不认为有什么不妥,“可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啊!” “你还说。”萧可泪光盈盈,“你再说我就不理你了。” “我不说了还不行吗?”李恪抱了她,自是惬意,“宣儿,你现在是不是很在意我?很喜欢我?” “我也不知道。”萧可有自己的举动无法解释,“我还要再想一想。” “说一句爱我有这么难吗?还要再想一想。”李恪不忘提醒她道:“你是该好好想想,想想我们在一起时的日子,想想踏燕,还有……。” “我不是不爱你,是想爱又不敢爱。”失神之下,萧可脱口而出,也许这就是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听闻此言,李恪深有感触,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要彻底忘掉一个人谈何容易,就像自己念念不忘着慧仪一样。再给她多一点时间又何妨,自己是连时间都要吝啬的人吗? 人情冷暖 此后,一连十几天都是阴雨绵绵的天气,受了凉的缘故,萧可很快就病倒了,发烧咳嗽,浑身无力,女医赵蓉蓉告假回了家乡,药局另打发人来给她医病。 快到正午,闭月仍在廊下看着药锅子,两个小丫头提来今日的午饭,她掀开一瞧,依旧是那几个素菜,早就冷掉了的,想重新热一下,才发现炭不足了,便派人去掌筳那里取。 恰逢落雁回来了,手里端着热腾腾的冰糖炖雪梨,一走这么久,定是在掌食那里受了刁难。 怕被萧可听到,闭月拉着她悄悄说话,“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我去回了韦夫人,她倒是个好人。” 落雁一想,只能如此了,自打那日之后,殿下就再也没有来过,府里的各色人等无不是看人下菜碟、见风使舵的主儿,日子过的越是捉襟见肘,眼看就瞒不下去了。期间还向大总管张祥回禀了好几次,不知他是真忘了还是不在意,如萱阁的待遇还是一点儿没有变。 就在这时候,取炭的小丫头回来了,说是掌筳那里忙,顾不上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让她们讲将就着。 闭月一听再也忍不得,直接去前头寻韦孺人了。 萧可用了冰糖炖雪梨,倒是不着急用午饭,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又睡了一阵子。 午后,韦琳琅来看她,带来了一大包的燕窝和冰糖。落雁又端来了药,萧可一看那苦药汁子就反胃,喝来喝去仍是咳嗽,还不如不喝。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才喝了几贴药就心急了?”韦琳琅在一旁劝着,好说歹说总算是把药喝了。 如萱阁平素冷冷清清的,只有韦琳琅与袁箴儿时不时来看她,便把他们当成了普通朋友对待,也乐得和她们说话解闷儿。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落雁、闭月都不在跟前,韦琳琅才开口相问。 “没有啊!”提到他,萧可心中有怨,那日信誓旦旦说守着她一个,却一连十几天不见人影,那些话不过都是骗人的。 “没有就好,这府里人多嘴杂的,越传越不成个样子!”韦琳琅上下打量着萧可,浅笑道:“妹妹,你进府都半年多了,也该有动静了吧?” 萧可低头看着自己肚子,会有动静才怪,但忆起被他抱在怀里的情形时,又止不住的脸红心跳,是棋楠香的味道,是他身上独有男子味道。 正在这里,闭月进来回禀,说是萧府来人了,正是萧泽宣的嫡母前来探病,韦琳琅只能先行告辞离开。 萧夫人一如的不苟言笑、一本正经,中规中矩的墨绿色衣裙,古板老成的发髻,她这次并没有把萧云襄带来。 她上前扶住萧可,表现出一脸的关切,“脸色这么差,有没有吃药啊?不然母亲从咱们府里请个大夫过来?” “不用了,我吃了好些天的药,好的差不多了。”萧可很懒散的坐下来,弄不清她来此何意,只是探病吗? 萧夫人又让贴身侍婢把带来的礼物摆开,不过是些燕窝、人参、钗环衣裙之类的。再看萧可,只穿着一件月白云纹的寝衣,长发披散,虽然面带病容,却也难掩丽色,便想起她的生母,自己丈夫养的那个外室,曾经也是这样的花颜月貌,最能诱惑男人的那种,要不然怎么偏偏说巧不巧的被吴王看上了呢! 好在这个‘女儿’心思单纯,不似那外室,便往她身边凑了凑,又摆了摆手,自是让屋子里的侍女全部退下,“宣儿,你不要嫌母亲啰嗦,母亲也是为你着想!你都进府半年多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圆房呢?你是真的不懂吗?” 萧可无言以对,自己跟不跟李恪上床,关她什么事? “我不是病了吗?以后再说吧!” “宣儿。”萧夫人苦口婆心道:“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这偌大的王府,却连个子嗣都没有,娘娘嘴上不说,那也是急在心里!只要你能够诞下一子,王妃之位那杨贵人就摸不差边儿了。” “你是说王妃?”萧可自认为,自己和王妃那是相差着十万八千里,想都没有想过。 “你自己好好想想。”萧夫人急得脑仁疼,这个‘女儿’着实的笨,空有一副好面孔,看来是在寺庙待成这样了,“这藩邸虽说姬妾不多,但你好歹争一争呀!” 好不容易盼到萧夫人走了,萧可便坐在那里踌躇,自己有没有跟李恪上床,她倒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上一次在净土寺也是这样,除了落雁、闭月两个,再是找不出萧府的眼线,便把她们叫过来问话。 “平素我待你们两个也不薄,如果你们觉得我伺候,我更让张祥打发你们回去,不用一天到晚给萧家当眼线。” 落雁一听,一脸的懵懂之色,叩头道:“小姐,奴婢不敢,奴婢是萧府送来的不假,可奴婢从来没有给萧家通风报信!小姐,你不能冤枉奴婢呀!” 落雁一向老实巴交,萧可也看得出来,目光转向闭月道:“那就是你了?” 闭月并不否认,直挺挺跪了下来,“夫人这样做也是为小姐好,夫人说小姐不谙世事,有什么拿不准的,夫人也好替您参详呀!” “我不用她参详。”萧可可不愿放一个萧家的眼线在身边,随时随地打自己的小报告,“你也服侍了我半年多,如果你想继续留在这里,最好把嘴巴闭紧,如果你想回萧府,我现在就让张祥把你打发回去。” 闭月哭着连连磕头,“奴婢不想回去,奴婢再也不敢了,您就饶了奴婢这一次吧!” 落雁也在一旁求情,“小姐,奴婢是和闭月一起来服侍您的,她什么样的为人,奴婢最清楚不过,只不过是念着旧主情面才做了让小姐生气的事,您就饶了她这一次吧!” 萧可原也不想把事情弄大了,真的把闭月赶回萧府,岂不是让萧夫人脸上难堪,本来就是假冒了萧泽宣,没必要再跟他们家闹翻,这个丫头就以观后效吧! 长天阴霾,秋雨绵绵,天地万物在一夜之间苍凉了许多,绣被微寒,芙蓉泣露,寒蝉凄切,水榭空余浮藻残荷。雕梁画栋、楼台亭榭,都在如诉如泣的霏霏阴雨中尽显悲凉。 从轩窗遥望,氤氲雾气凝锁的水榭上走来两人,一前一后,后者撑伞,前者行走迟缓,待她们走近,萧可才看清是闭月与落雁。 “小姐,秋梨润肺膏炖好了,您赶紧吃吧!走了一大段路,稍稍有些凉。”落雁放下折花鸟腹碗,用长柄银勺盛出一小碗递给萧可。 秋梨润肺膏吃起来甜丝丝,不过是咳嗽,就让她们大费周章,但落雁的脸上明明有不快之色,“你怎么了?” 落雁摇了摇头,表示没事儿,并嘱咐让她趁热吃。 “你说。”萧可看着闭月,“敢说谎,现在就把你打发走了。” 闭月跪了下来,实话实说道:“就是府里的这些人,一个个的看人下菜碟。” 萧可一听就知道有故事,秋梨润肺膏是落雁从小厨房端来的,难道掌食给她气受。 “掌食倒没什么,就是她手下那帮人,看我们势单力薄,就故意为难,为了一碗秋梨润肺膏,让她白白立了一上午。”闭月停顿了一下道:“这些日子,她们送来的饭菜都是冷掉了的,如今连熬药的炭火都说没有,小姐虽是庶出的女儿,到底身后还有萧家这个靠山,到底还是王府里的孺人,她们怎敢明目张胆的欺负人。” 世间冷暖,也不是来到一千三百年前才领教到的,古往今来,大抵如此。要不是结认岳子峰,又被何人看起过?更何况这里是男人的天下,不被自己的男人待见,就成了众人欺负的对象。 “是我让你们受委屈了,忙活了一上午也累了,都去休息吧!”她又想到什么,吩咐落雁道:“不是说有钱好使唤,我那些首饰平时也用不着,你们看着上下打点一下吧!” “那可都是您陪嫁之物。”落雁自是不敢应承。 “好了,就这么着了!” 打发走了她们两个,萧可躺了下来,秋雨霏霏中,很难睡好午觉,窗台下全是萱草,还有几颗美人蕉,雨打芭蕉之声凄凉无比。 她最喜欢春日的微雨天气,不用打伞也不会淋湿衣服,雾蒙蒙,很潮湿,似一层银纱铺在天地间,醒来一看,草格外绿,花格外娇。可现在是连绵不绝的秋雨,百花都被淋得支离破碎,随雨水卷入了沟渠。 挽发髻的时候又看见心月钗,依旧在妆奁里闪动着光彩,只是好久都不用了,太过于引人注目。自己要好好想想,可要想什么?一起去西市,一起去逛胡商的珠宝店,一起同游长安城吗?还没有簪上金笄便被一个孩子抱住了腿,原来是个粉妆玉琢的娃娃,葱绿的绫裙,鹅黄衫子,头上扎两个灯笼髻,髻上插一对儿牡丹金钗,韦琳琅的女儿李丽媛,今年五岁。 “你这小人儿怎么来了?”算算李丽媛的年纪,竟是他十七岁时得来的女儿,李湘君还比妹妹大一岁,想想确实不可思议,可古人都是这样,十三、四岁就结婚了,然后生儿育女。再看看自己,都二十岁了还是一事无成,困在这里无计可施,孑然一身远去那是说得容易,回想在净土寺,被萧夫人赶出家门,身无分文,走投无路才是最可怕的。 李丽媛的眼睛一眨一眨的,“阿娘说你病了,就让我来看看你,阿娘原本要亲自来的,结果小舅舅又惹了事儿,心里烦的很。” “你小舅舅惹了谁?”她用了‘又’,说明韦文振不是第一次惹事儿,蓦地想起花丛里的孩子来,顶多十来岁,能惹什么事。 “就是把慕容家的什么侄儿打了,打得鼻青脸肿的,好像是你家表哥的侄儿唉!” 萧可一听就想笑,哪里是慕容家的侄儿,慕容家最小一辈儿的叫做慕容志,慕容天峰收养的义子,也不过十来岁,两个小孩儿打架就别当真了。这孩子冒雨跑了来,自然是为她小舅舅求情来了,倒是精明的很,跟他耶耶一样。 “好啊!要是慕容家不原谅,我去替你小舅舅说情。” 李丽媛就等这句话呢!高兴的拍起小手来。 原本一个人很闷,突然来了个可爱的小孩儿,心情也开朗了许多,两人正在说话间,又跑来一个,袁箴儿,六品的媵室,比萧泽宣还要低上一级。 李恪虽贵为皇子,但侧室的数量也有限制,正一品的王妃一位,正五品的孺人两位和正六品的媵室十位,除此以外没有品级才叫侍妾,侍妾的数量是不限制的。 袁箴儿今日收拾的格外艳丽,看来那李三郎是熟女控,就喜欢娇丽多姿的。 “你这孩子又跑来这里贪玩儿,不读书,小心阿娘回来打你。”袁箴儿前来探病的,还叫侍女带了现炖的鲜梨贝母,又觉得小孩子在这里碍事,便命人把她领去读书了。“韦姐姐让我煨了贝母甲鱼,傍晚给你送过来。” 萧可其实她就是咳嗽两声儿,根本不是什么大毛病,她本人都不当回事儿,倒让旁人一个个都大惊小怪。 和她说了一会子话,已是掌灯时分,窗外的雨也停了,袁箴儿言而有信,回去便遣人送来了贝母甲鱼汤,最能滋阴补肺,只是萧可对甲鱼汤不感兴趣,让落雁和闭月端下去吃了。 正在这时,张祥和素嫣一前一后而来,一人抱着一只锦盒,看样子是来送礼的。 萧可漫不经心坐在了案前,让落雁把她分例的晚餐端了上来。 不大一会儿,李恪匆匆而来,径直坐在萧可对面,穿一袭圆领紫袍,腰束蹀躞带,一如的英华灿烂。 萧可低头搅弄着饭菜,当对方不存在一般,十几天不见影子,现在又巴巴跑了来,怕冷了场子,还带了两个看客,又送礼,身边的女人看腻味了,想起了来这里找乐子。 人家不理不睬,僵局总要有人打破,她虽然病了但气色不差,月白的襦衫,水绿的裙子,百合髻上不簪任何钗饰,清水出芙蓉也不过如此,看了她的晚膳道:“你就吃这个?” “是啊!”搅着碗里清粥,萧可饶有兴致的一笑,“没给我送馊了的算是不错了,我的丫头在外面熬药,连炭都没了,我这咳嗽还没好呢!” 李恪脸色一沉,看向大总管张祥。 直把张祥吓出一身冷汗,连连告罪,这回真真是自己大意了,忙出了如萱阁,令身边的小内侍去向府里的各个掌事传话,谁要是再这么没眼色,就撵去庄子上锄地。 不到一刻,各种精心烹调的食物摆了一桌子,还有李恪最喜欢的鱼炙,下面是一只小炭炉,铁盘子上烤有鱼片,再配以佐料。李恪夹了一块烤好的,递在萧可面前请她吃,无奈人家不张口,劝了又劝,非要她品尝不可。 萧可刚把鱼片吃进嘴里就觉得很烫,赶紧吐了出来,还是烫到了舌头。 李恪只顾着让她吃,没发觉烫不烫,担心道:“没烫着你吧?要不你把舌头伸出来,我给你吹吹。” 萧可脸上一红,把身子转在另一侧。 李恪笑笑,令素嫣捧来锦盒,从里面拿出一只马鞭来,“送你新的马鞭,咱们围猎去,这些日子怠慢你了,都怪琅嬛!耶耶得了一匹好马本来是给我的,却被她抢了去!” 萧可眼前一亮,“所以这些日子你都在十七公主哪里?” “可不是,琅嬛降服不了那匹马,还霸着不放,真是不讲道理,耶耶还一味的偏袒她,令我驯服那匹马。”听萧可咳嗽了两声,李恪担心起来,“你能去围猎吗?让赵大夫过来给你瞧瞧。” “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萧可自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崭新的马鞭,鞭梢黑漆漆,不知用什么木头做的,上面还镶着几颗宝石,在如萱阁闷了太久,心都飞到了围猎场上,当然,还要带上踏燕。 咸阳围猎 九嵕山脉横亘关中大地,奇石参差,山峦叠障,与秦岭遥相而望。皇家狩猎的禁苑就设在山脉的南麓,川谷深幽,林木茂盛,此时正值秋季,最是猎物肥壮时节。 秋风飒飒,荡去了弥漫在林间的薄雾,猎者前呼后拥而来,旌旗蔽日,骏马奔腾,吓坏了林子里的野兽飞禽。一时号角声响起,他们挽弓佩剑,驾鹰携犬,倾巢而出,战马嘶鸣,飞箭如雨,连最凶猛的禽兽见了,也为之心惊胆寒。 前方呐喊厮杀声正酣,但仍有无动于衷之人,萧可驾着踏燕,围绕着广阔的湖水徐行,顺便浏览山林的风景,远山郁郁,高天流云,飞瀑流泉,奇石参差,果然造化神奇,怪不得唐太宗会把他的陵寝选建九嵕山脉,长眠在此,与青山绿水为伴,与浮云修竹为邻。 ‘哒哒’的马蹄声传来,雉奴策马而过,一只猎豹、一只猞猁紧随其后,在与萧可交错的一刹那才认出了她,连忙驻马。 只见她穿一件松绿色的男子胡服,戴一顶软脚幞头,怪不得适才不曾留意,还以为是个男人呢!便拨马返回。 “你也来狩猎,抓到猎物了吗?” 好久不见,他好像长高了许多,黑色的袖箭袍,斜挂弓箭,带着和煦的笑容。 “我能抓到猎物才怪,不过来此地散心罢了,你呢?猎到了何物?”瞅瞅他的马背,拴着几只兔子和一些飞禽,“收获不错嘛!你去忙你的,别耽误了时辰。” 皇室盛兴狩猎,弓不虚发、箭不妄中、擅长骑射为皇室贵族的时尚潮流,获取猎物的多少与得到嘉奖成正比,多耽误一刻,拔得头筹的机会就减少掉一分。 “一会儿打只锦鸡送给你玩儿,”雉奴呵呵一笑,扬鞭而去,入深林去围捕猎物了。 萧可遥望湖的对岸,一匹白马正在悠闲的吃草,而马的主人就坐在湖水边上。他的笛声清澈而悠扬,柔美且轻盈,时而浅吟,时而低唱,就似眼前的广阔的湖水,清盈盈,静幽幽,温柔恬雅,微波荡漾。 李恪没有回头,笛声也停了下来,“记得十二岁那年,当时年少气盛,一心想把他们全甩在后头,快马还加一鞭,湖边有一段路很窄,右边是山,左边是湖,驻马也来不及,马儿载着我就栽到了湖里,还好你家表哥及时赶到,才把我从湖里捞了起来。” 萧可听过这个故事,是慕容天峰英勇救人的事迹,幸亏当时有惊无险。 李恪伸个懒腰起身,一手牵着踏燕,一手拉着萧可,徒步前行。飞羽又不乐意了,迅速飞驶而来,一个劲儿的向外头挤踏燕,自己则蹭到了主人的身边。 山脚下,深林郁郁森森,对面一骑两人忽然而至,少女肤白如雪,穿一袭大红石榴绫裙,美颜不可方物,白衣翩翩的美少年坐在少女的身后,两人有说有笑,举止十分亲昵。 李恪定睛一瞅,正是他的妹妹李琅嬛,只顾着与情人亲热,视旁人如无物,怒道:“你在做什么?那张脸还要不要了?” 李琅嬛回过身子,才发现是三哥,小嘴一撇,“要你管,有本事你到耶耶跟前儿告我去。”说完,扬鞭策马,载着美少年飞驰而去了。 李恪气坏了,平时胡闹任性也就罢了,如今是伤风败俗,闲言碎语传出去还得了,正要上马去追,又被萧可拦下。 “你这么一追,大家岂不是都知道了?还是私底下找个机会劝劝琅嬛吧?”萧可刚才就看清楚了,抱着十七公主的正是伟伦,他这样追上去,伟伦也没有好果子吃,不如改日再做计较。 她说得也有道理,原本是偷偷摸摸的事儿,别再给弄得人尽皆知了,索性现在放他们一马,回长安再做计较,毕竟跟房玄龄的儿子定了亲,这要是闹得满城风雨,丢脸的不止是妹妹。 两人向前走了一段儿,一人一骑迎面走来,见了他们便从马上滚下,巴巴立到一边儿行礼,一付唯唯诺诺的模样。 “你居然也来了?”不看他还好,一看李恪又来气。 “我来找琅嬛。”那男子倒也眉清目秀,正是大唐皇帝给十七公主选定的驸马,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 李恪指着他道:“亏你还是琅嬛的未婚夫?就不能管管她,任她为所欲为。”看那样子也不是能管住琅嬛的,干脆把他撵走了,直直被气得头疼。 萧可方知他是房遗爱,儒弱无能之人尚公主,还是名动千百年高阳公主,能吃得消才怪。蓦然想到许多年后,正是房遗爱经不住长孙无忌的威逼利诱才牵扯出他,再看身边的人,明明知道他的命运,却不能直言相告,而这也是想爱不敢爱的原因之一。 夜幕降临时,行辕正中央燃起了熊熊篝火,烤熟的猎物香飘四溢,大唐天子与官员、皇子们围火而坐,把酒言欢,畅谈今日围猎的盛况,该如何论功行赏,在问到获取猎物的情况时,眼光又落在李恪身上,不出意外,每年的得胜者非他莫属。 李世民笑道:“别在那里谦虚了,还等着我们请你。” 篝火‘噼啪’跳动着,官员们相互怂恿,李恪一动不动,最后竟是蜀王李愔站了出来,朝那些随声附和的官员骂道:“别他妈的起哄架秧子了,今日是我五哥拔得头筹。我哥一只猎物没得,只跟着一个小美人儿闲逛。” 蜀王金口一开,众臣哄堂大笑,连李世民都觉得没面子,当场拉下脸来,“六郎,立到一边儿去,再不准开口说话。”发落了蜀王,招手叫过齐王李佑,将镶了宝石的雕弓赏赐于他,一时博得众人喝彩。再向李恪看过去,他神情淡淡,若有所思,“三郎,一只猎物未得,耶耶该如何罚你?” 火光荧荧间,李恪蓦然抬眸,今日只为陪萧可散心,原就没有打算拔得头筹,又加上琅嬛一事,再没有心情去捕获猎物了。 李世民对众人说:“三郎剑舞的不错,让给我们舞上一段儿,大家说好,朕便不罚他。” 男人们全都凑在篝火边上寻热闹,萧可只能待在营帐里,离的太远,根本看不清李世民长什么模样,这可是真人版,千载难逢的一个机会就这样溜掉了。 闲来无事,便拉着锦鸡散步,这是雉奴的猎物之一,用细绳拴了一只脚,权当礼物送了她。 行至栅栏处,却是灯火通明,禁军正在各处巡视,远远看见两人在辕门前说话,走近一看,一人正是表哥慕容天峰,忽然想起李丽媛求她的事儿,不知解决了没有,便走上去打招呼。 表妹那一身装扮,着实把慕容天峰吓了一跳,做了男子打扮不说,手里还拖着一只锦鸡,这要是让姨母看到,又是一顿数落。蓦地,觉察到某些状况,向同他闲谈的男子看了过去。 “这是我的表妹泽宣,你不曾见过吧?” 听此一言,那男子才有所警觉,似有大窘之态,忙推说有事,便告辞离开了。他这么一走,让萧可更加纳闷儿,自打来到这里,那男子就记不自在,难道他认得萧泽宣? 趁着四下里无人,慕容天峰朝萧可走近,整个人冷冷冰冰的,眸子里都带着寒星,他压低声音道:“你竟然如此大胆,房遗直在这里,你还敢过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儿。” 他是在打哑谜吗?实在让人费解,一向和和气气的表哥也会发脾气,“我只是来问问,关于韦文振与慕容志打架的事儿解决了没有?” 慕容天峰冷笑一声,“你瞒得了全天下,却瞒不了我,还是那句话,你最好安分守己。” 说罢,拂袖而去。 这是哪一出儿,如何把慕容家的表哥得罪了?安分守己,好自为之?他是要告诫萧泽宣的吧?刚才的男人名叫房遗直,是房玄龄的长子,难道他就是萧泽宣心心念念之人? 忽然,萧可又觉得不对劲儿,房遗直既然在这儿,那萧泽宣去了哪儿?不是跟他浪迹天涯去了吗?他们两个没在一起?萧泽宣是逃了的,可房遗直偏偏在这里,难道萧泽宣还有别的男人? 回到营帐里,果然暖融融的,地上铺了厚厚的地衣,炉子也热了起来,被褥案几灯烛一应俱全,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了。萧可摇头叹息着,那萧泽宣是什么眼光?房遗直不过普普通通一个人,扔在人堆儿里都不起眼,哪里比得了天潢贵胄的吴王恪。 再说那房遗直,也是个多事儿的,要不是房家两兄弟闹矛盾,互攻讦,长孙无忌能借着高阳公主一案来整他吗?躺下又起来,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也许有机会改变他的命运呢? 继妃人选 咸阳之行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收获颇多,且不说围猎时的激烈肃杀,偶遇伟伦,巧遇萧泽宣的情人房遗直,还有一个窝囊的未来驸马房遗爱。 马车突然停驻,原来是金城坊到了,抱着锦鸡下来,从侧门而入,七拐八绕来到如萱阁,走在水榭上一望,落雁正在轩窗下摆弄萱草,偷偷绕到她身后,把怀里的锦鸡向前一伸,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小姐回来了。”落雁甜甜一笑,十分可爱,扎两个双环髻,穿水红色襦裙,眼光一直停留在光鲜亮丽的锦鸡上,“好漂亮的鸡,小姐逮的吗?” “哪里是我逮的?雉奴送的。”一路风尘仆仆,她有些累了,便把锦鸡交给落雁照顾,“找些草籽、荞麦壳喂喂它,这里到处都是水,别解开绳子。这里不是萱草就是水,掉下去可就不好了。” 交待了落雁,自去洗澡换衣服,寝室的后阁就是沐浴之所,轻纱飘渺处,有一池供人沐浴的水,用打磨光滑的青石堆砌,粗使的丫头提来了热水,又在水里加了花瓣、澡豆等物,氤氲缭绕,香雾四溢。 沐浴罢,通体舒畅,换了干净的衣裙坐在妆台前,自有落雁给她梳头,向窗台下一望,锦鸡吃饱喝足,在萱草丛里睡着了。 “小姐,狩猎热闹吗?有没有看见皇帝陛下?”落雁一付好奇的样子,“他长什么样儿?是不是很高很大?” “只看见一个轮廓。”萧可何尝不好奇,只是她的马车跟在存放辎重的驼队后面,别说皇帝陛下,连大臣也不曾看见一个,本来这次围猎就没有她的份儿,不过被李恪带去瞧热闹。 落雁叹息一声,意思就是好可惜,又去铺床整理被褥,让她好好休息。临走,抓了一把百合香塞进香炉里,弄得满屋子都是香气,萧可挺不喜欢那味道,只是落雁喜欢。 一进月亮门,李恪就觉得这里静的可怕,水榭上一个人都没有,再往萱草丛里一瞧,有一只拴了脚的锦鸡在里面躺着。这下不错,自己一只猎物没得,她倒弄来一只。 掀珠帘进来,萧可就在床榻边坐着,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想睡就睡,硬撑着做什么?” “我是想睡,就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那些山林、湖水一直在眼前浮动,想睡也睡不成。 “睡不着就做点儿别的。”蓦地看见寝室里有一架七弦琴,静静躺在琴案上面,又忆起了往事,“还记得吗?你头一次进宫的时候,在淑景殿里弹了一首《梅花三弄》,尤其是三弄横江那一段儿,真真让人叫绝,现在弹来我听。” 一个《梅花三弄》不要紧,萧可当时打一激灵,困意全无,活了这么大,碰都没碰过琴,那萧泽宣可真不让人省心,既然不想嫁给他,还在人家母子面前显摆什么? “现在不想弹,觉得有点饿了!” 一时间,茶点摆了一桌子,玉露团、白糖糕、满天星等等,很是精致漂亮,不吃也能当摆设,掌食这次学乖了,怕被张祥撵到庄子上锄地。 待吃饱喝足,弹琴的事儿差不多也忘记了,握住她的小手,软绵绵的。“宣儿,你现在对我是什么感觉了?爱不爱我?”这话他早就想问了,不是说再给她一点儿时间,让她好好想想,现在也差不多该想明白了吧? 萧可支吾道:“有那么一点儿喜欢。” “那么一点儿是多少?”这不明不白的话谁听的懂,干脆搂了她,“做我的人好不好?” 怎么又是这一套?萧可红了脸道:“其实男女之间不一定只有情、欲吧!喜欢一个人,也不一定非要占为已有才算喜欢。” “你说什么?”李恪一点听不懂,这又是出自哪里的道理? 萧可没法儿解释,话锋一转道:“那你呢?你身边的那些莺莺燕燕,你最喜欢那个?” “你呀!”李恪不假思索。 “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萧可自认为没有那么大的魅力,“韦琳琅多好,她有女儿、又贤惠、又温柔。” “她与你不同,她是父母之命,而你是我自己看上的。”李恪忆起往事,杏林相遇仿佛就是昨天,“上巳节,净土寺,踏青的游人如织,你让人给撞到了,是我抱住了你,当时就觉得,这个姑娘就是我要找的人,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你是萧家的,那时我不知道你喜欢他,要不然我也不会拆散你们。” 萧可错愕,方想起自己是萧泽宣,“没有啊!谁喜欢他了,那都是流言,你可千万别当真,不过都是流言,以讹传讹,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谁告诉你我喜欢姓房的?” 这回,轮到李恪无言以对,难道她不喜欢那个人!真的是流言? 就在这时,张祥在帘外回禀:“魏王殿下在府门外等着您呢!说是要跟您一道儿进宫。” 李恪暗自庆幸,四弟来的正是时候,再被人家问下去,非得招出人来不可,这位说起来是出自名门,可看起来是什么礼数都不懂。 回蘅芷阁换了衣服,匆匆来到府门口,果然四弟的仪卫停在那里,一脚踏进辂车,一个胖子坐在里边,胖到袍子都要裂开。 两人一见面儿,先来个相互拆台、打趣儿,从小就是这样。 李恪首先开起了玩笑,“你不在家里编书,跑到宫里做什么?跑到宫里不说,还非要拉上我,有好事儿先直说,没好事儿我直接打道回去。” 听三哥一通发牢骚,魏王李泰哭笑不得,好心好意来叫他,上来就挨了一顿排揎,“大概是好事儿吧!耶耶知道我下午来崇文馆,就叫我顺道儿把你带来,前儿我领着欣儿去见他老人家,好像正在张罗给你选继妃的事儿,大概就是这事儿吧!” 李恪一听,这算什么好事儿,王妃也由不得他做主,反正现在知道了,不如先下手为强。 入了宫,两人在延禧外门分别,一个去了崇文馆,一个来了甘露殿。 大殿内静谧无声,贞观天子伏案而书,身边只有内侍总管陈福顺一人侍候,李恪恭恭敬敬上前行礼。 “三郎过来坐。”李世民招手叫过儿子,便长话短说起来,“前儿青雀领着欣儿前来见觐见,那孩子也着实可爱,后来耶耶就想起你来,三郎什么时候能带着孙儿给耶耶瞧瞧?慧仪去世也有三年,是时候做打算了,所以……。” “所以儿臣也为这事儿来找耶耶。”李恪接话茬儿那个快,生怕把王妃一事给板上钉钉了。 “你有合适人选,说来听听,立王妃不比纳孺人,要慎重才是,耶耶看着凌香就不错,你母亲也觉得合适,你认为呢?”不在朝堂之上,李世民只用天子常服,头戴折上巾,英武又不失儒雅。 “耶耶误会了,儿臣是想立萧氏为王妃,她蕙质兰心、冰雪聪明,有贤明之德,婉淑之容,与儿臣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李恪把萧可那一顿夸,夸到自己都不敢相信。 “兰陵县公萧璟的孙女。”李世民细细一想,并无不妥之处,大女儿襄城的驸马萧锐正是出自兰陵萧氏一族。“好是好,只可惜是个庶出的女儿。” 李恪却不以为然,“庶出怎么了?儿臣也是庶出的,正好儿天造地设一对儿。” “改日带过来让耶耶看看。不过,此事也不急,再看看吧!”李世民对萧家女儿并不熟悉,还要再斟酌。 李恪原没有打算这么快把萧可带来,要是现在把那位带到甘露殿,后果他自己都不敢想,就她嘴里那些话,不把耶耶吓到才怪。她到底懂不懂礼数,见了自己从不行礼,凌香要她行礼,还把人家狠狠踹了一脚,那天说什么‘飞碟’,今天当着自己的面儿说什么‘情、欲’。 连连摇头之下,一眼看见李琅嬛乘辇舆而来,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好把那天的事儿说一说。 李琅嬛平日号称天不怕、地不怕,自是没有把她哥哥放在眼里,小嘴一撇道:“我要去见耶耶,你敢拦着。” 李恪微然一笑,“正好儿,我也去见耶耶,咱们就把你的那些事情到耶耶面前说个清楚。” 李琅嬛没了辙,私底下再胡闹也不敢让父母知道,“不就是一起骑马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府里那个姓萧的,还曾经住在他家呢!你怎么不问她去。” “我问你呢?别往宣儿身上扯。”李恪最懂妹妹的禀性,“要是你们一起骑马这么简单,我跟你在这里蘑菇什么?” “我……。”李琅嬛哑口无言,低声下气道:“我以后不见他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李恪本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同时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让她有所顾忌就行了,“好自为之,别让我逮到你。” 关心则乱 转眼到了金秋十月,丹桂飘香,层林尽染,如萱阁的萱草格外丰茂,再配着水榭边上盛开紫茉莉、菊花、千日红,像打翻了五彩颜料盒子一样热闹。画廊中鸟鸣莺啼,锦鸡悠闲地在草丛中觅食,碧水里的红鲤游来游去,鸳鸯、绿头鸭漫无目的的浮过水面,一幅宁静的午后时光。 萧可才学会一种叫做‘双陆’的棋盘游戏,正同韦琳琅对弈正酣,却被张祥的禀报声打断,说是要她同杨凌香火速到宫里去。 “没有说让韦姐姐去吗?”袁箴儿在一旁询问。 “那倒没有。”张祥躬身向萧可道:“请夫人赶紧更衣吧!车马已准备妥当。” 萧可跟韦琳琅、袁箴儿一样纳闷,宫里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要她跟杨凌香同去,明明跟那杨贵人就不对付,平日话都不曾多说一句。没奈何,萧可只好换了稍微郑重些的裙帔,随张祥来到王府的侧门,果然有仪卫簇拥着一辆白铜饰犊车,一上车就看见杨凌香坐在里面,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当没看见她似的坐在了另一侧。 两人一路未发一言,直到兴仁门外下车,内侍总管冯雨早已恭候多时,引着两人经月华门向淑景殿方向而去。 太液池一如的水光潋滟,淑景殿却是一片肃然之气,内侍、宫女皆是低垂着头,个个屏声息气。寝室内,淑妃靠在紫檀木榻上,怀中抱着赵王李福,青丝飘散,眼中含泪,而一向蛮不讲理的十七公主此时像个可怜的小猫,呜呜咽咽哭个不停。李恪和李愔在一旁劝着她们,还有那大着肚子的蜀王妃也在一旁抹着眼泪。 萧可真是喜闻乐见,这个刁蛮公主竟然会有这么一天,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呀! 见此情况,杨凌香激动地飞扑了过去,像个大花蝴蝶一样,跪在榻前道:“母妃,这是怎么了?” 淑妃一看她那打扮,又急又气,把脸扭到了另一边。 李恪对杨凌香已经是没脾气了,责怪道:“看你穿成什么样子,还不赶紧出去。” 杨凌香觉得冤枉极了,也没做什么呀!就招人不待见,很委屈的退了下去。 杨凌香这么一丢脸,萧可满心欢喜,既然到了这里,不得不装装样子,移步上前行礼道:“母妃,您这是怎么了?” 淑妃一见她,便腾出一只手来去握她的手腕,泪光盈盈的,如梨花带雨格外美丽。 蜀王李愔是个急性子,等不得母亲娓娓道来,抢白道:“吐蕃的赞普松赞干布遣了一个名叫禄东赞的使者前来请婚,不知是从哪里打听到十七妹是耶耶最为钟爱的女儿,又到了该出降的年龄,这不要跟咱们和亲呢!阿娘一听说,差点儿没晕过去。” 萧可错愕,松赞干布不是娶的文成公主吗?难道变了?怪不得淑妃娘娘哭成了这个样子,谁家母亲希望自家女儿去和亲啊!好言安慰道:“母妃,您别难过,也不一定呢!难道陛下能舍得十七妹吗?” “正是这话了。”李愔又插了一句嘴,“阿娘您这就是白担心,耶耶哪里舍得十七妹,再说都跟房家订了亲,哪能再去吐番和亲。” “有些事情你们不明白。”淑妃的语调柔柔哑哑,略带哽咽:“吐蕃屡屡在边境挑起战事,又四次三番前来长安请婚,万一……。” 说到这里,李琅嬛扑在榻边放声大哭,“我才不要去和亲,我才不要嫁给那个又野蛮又愚蠢的人,大不了我去耶耶面前说个清楚,他要是让我去和亲,我就一头碰死在他面前。” 萧可暗自叹息,松赞干布也算不上是又野蛮又愚蠢之人吧!配这个自视甚至高的李琅嬛怕是绰绰有余。 “谁要碰死在朕的面前呀?谁又惹琅嬛生气了?” 话音刚落,一人含笑而来,身着赤黄袍,头戴乌纱折上头巾,配九环带,登六合靴,长身挺立,威严又不失慈祥。 李世民好奇地看着一屋子的人,半开玩笑道:“今儿是怎么了?凑的倒是齐齐整整,你们的母亲并没有不舒服呀!” 李愔本就是个坐不住的,直接了当道:“耶耶,您真的要把琅嬛嫁给那个吐蕃的赞普?” 李琅嬛一字不言,跪在榻边哭天抹泪,一付受了极大委屈的样子。 难怪人都聚齐了,今天上午吐蕃使者才入宫,看来他们都知道了,李世民询问李愔道:“六郎,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朕何时说过要琅嬛去和亲了。” “就是十七妹那个房家小二呀!”李愔瞪着眼睛道:“今儿中午平白无故跟琅嬛说了这些,这不阿娘都快急死了,我跟三哥去见您,您又忙着!” “房家小二这么明白,朕还没有决定的事儿他倒是知道了。”李世民找个坐榻坐下,“你们就为这没影儿的事哭成这个样子?” “耶耶,您还没决定呢!”李愔松了一口气,“儿子还以为板上钉钉了呢!您上午又召见了房相公他们,儿子还以为......。” 李世民脸色一沉,“你以为什么,听风就是雨。” 李琅嬛转而跪在了父亲面前,悲悲切切道:“耶耶,女儿不愿和亲,女儿宁愿死在这里。” 赵王李福也用稚嫩的嗓音说道:“耶耶,不要琅嬛姐姐去和亲。” 李世民赶紧将她宝贝女儿拽了起来,“谁说让你去和亲了,要死要活的,房家小二就是个好多嘴多舌的,你都跟他订了亲事,怎么能去和亲呢!” 李琅嬛这才不哭了,揉了揉眼睛看着他的父亲,“真的?” 李世民微然一笑,“当然是真的,耶耶怎么能舍得十七。” 眼前这父慈女孝的温馨画面,萧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贞观天子呢!果然的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跟《步辇图》的人物大不一样。是啊!谁舍得让亲生女儿去和亲,皇帝也不例外,何况大唐国力鼎盛,对外番能嫁过去个宗室女也就算不错了。 夜幕降临时,淑景殿开始摆膳了,淑妃念着蜀王妃有孕在身,便让蜀王夫妇回了府上,赵王年纪小,自跟着乳母在偏殿用膳,十七公主算是伤了心之人,也回她的闺阁歇息了,淑妃身边现在只有萧可、李恪在侍奉,萧可选了一碗清淡的香芹羹,毕恭毕敬地端了过来。 “母妃,您稍微用一些。”萧可没怀孕,也不曾伤心,尽孝就自然而然轮到了她。 虽然是一场闹剧,但淑妃仍是神思淡淡,像失了精气神儿一样歪在榻上,“宣儿,今天让你见笑了,阿娘是太过于紧张琅嬛,等你哪天做了母亲,便能体会这种心情了。” 萧可含笑不语,浅浅舀了一小勺羹汤,“母妃,您吃一点儿。” 淑妃只用了小半碗的香芹羹,“阿娘没有胃口,宣儿你看喜欢什么就用些!三郎去琅嬛那里用饭吧!让我们娘俩儿说几句话。” 李恪叮嘱了萧可几句,自去了李琅嬛那里。 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淑妃向萧可道:“三郎今天是怎么了?话这么少?” 萧可挑了一碗云母粥用着,略一回味,怎么不是,今天的话都让李愔说了,他几乎插不上话,晚饭随便用了些,又过来陪着淑妃说话。 淑妃握着她的手,终于有了笑容,“宣儿,你要比凌香懂事,有你在三郎身边,母妃很放心!” “母妃,您过誉了。”萧可谦逊地低下了头。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自慧仪走后,三郎就……。”说着,淑妃轻轻叹了一声,“他们两个是青梅竹马,慧仪那么一去,三郎伤心至极,就跟她同去了一样,要不是遇见你……,那日他来淑景殿说是看上一个女子,你知道阿娘有欢喜吗?差不多三年,府中的那些侧室他看都不看一眼,最多是喝醉酒了抱着凌香痛哭。” 萧可不知道该说什么!看来他倒是个痴情之人。 淑妃抚着她的脸颊,细细端祥着,“三郎至今没有子嗣,阿娘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从前念着凌香是慧仪的妹妹,做了王妃也能蔚籍三郎,可她太不懂事了,都是家里宠爱太过。” 这话说到萧可心里去了,怎么不是,那杨凌香的确让人厌恶之极。 淑妃又问,“进府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动静?难道三郎对你不好?” 萧可把头压的低低,再也不好意思抬起来。 “害什么羞。”她的窘态把淑妃给逗笑了,“别让阿娘等太久啊!自媛丫头以后,三郎就再没有给阿娘添过孙子、孙女了!要趁着年轻多要几个孩子才是。” 萧可从淑妃那里回来,已经是戌时一刻了,冯雨特意给她安排了住处,淑景殿后苑一个名叫松涛阁的地方。宫女们挑灯引路,一路尽是虫雀的低鸣之音,抬头一望,月儿配看宫殿的雕梁画栋,别有一番清丽之景。 松涛阁灯火明丽,宣州丝茵毯格外柔软,案几纤尘不染,珠帘摇曳着烛光之辉,渲染的格外绮丽。萧可定睛一望,还有一个人在这里,正面带笑容等着她。 李恪穿了一件暗花白锦袍,袖口处挑了金线,称得整个人如圭璧般俊雅,“你回来了?赶紧让她们给你洗漱,我们好歇息了。” “谁要跟你歇息。”萧可刚刚就看清楚了,这里明明就一个床榻。 李恪凑到她的身边,“我阿娘跟你说了一晚上的话,都说了什么?” “没什么!”萧可可不想招惹他。 李恪仔细端详着她,“你平时在我跟前总是乍乍乎乎的,怎么见了我阿娘就变成了温柔孝顺的模样?” “我本来就是温柔孝顺的,是你没有发现了罢了。”这一点萧可不认同,反问道:“你呢!整整一天,一句话不说,也不知道帮着劝劝。” 李恪笑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阿娘是关心则乱,琅嬛跟着房二郎、六郎一起添乱,耶耶哪里舍得琅嬛,怎能让她去和亲,后来不是定了江夏王的女儿吗?” 萧可低声道:“好像别人家的女儿就不是女儿。” “说什么呢!”反正她的言辞一向这样,李恪也懒得计较,“在我面前也就罢了,口没遮拦的,在阿娘面前失了分寸,小心做不了我的王妃。” “谁要做你的王妃了?” 李恪趁机又撩拨她,“我阿娘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让你给我生儿子?” 人家一语中地,萧可便把脸扭到一边,再不想搭理他。 李恪向前蹭了蹭,“时候不早,咱们歇了吧!” 萧可却不睬他。 “你不歇息就罢了,我可困了。”说着,他就把外面罩的袍子给脱了,蒙着毯子滚到了床榻里面,“你要是乏了就躺在我身边,实在不愿意就睡在地下。” 萧可拿这个人没办法,就一张榻也不说让一让,他倒自己先睡了。没奈何,唤了宫女们进来给她盥洗,但也不能睡地下呀!再看榻上那位,早就已经进入梦乡了,幸好那张榻很是宽大,就扯了另一条毯子过来,连外面的裙衫都没有脱,在榻的最边缘躺下了。 燕妃娘娘 翌日,晨风仍有些冷,淑景殿内的奇花仙草在风中轻轻摇摆着,到处弥漫着淡淡的异香。 殿内,灯火已烬,蜡炬成灰,淑妃一向起的很早,正对着铜镜思虑着,昨日太过于紧张琅嬛,不到万不得已,怎会轮到琅嬛去和亲,还扰的三郎、六郎都不安生。 “娘娘,传早膳吧?要不要让萧孺人过来侍候?昨日很合娘娘的意啊!”吴妪低声询问着,她是李恪的乳母,一直留在淑景殿侍奉。 “宣儿啊!是个好孩子。”淑妃停顿了一下,吩咐道:“传膳吧!不用宣儿过来了,让她好生歇息,不必打扰他们。” 吴妪自是明白娘娘的深意,“这下好了,殿下的子嗣有指望了!自王妃仙逝之后,老奴的心都要操碎了!”说着,心间一酸,拿手抹了抹眼泪。 秋日的阳光格外绚烂,说是松涛阁却连一个棵松树都没有,只有一苑的花团锦簇。 淑妃随着吴妪在花圃中欣赏着,时不时向松涛阁看上一眼,侍立的宫女们低垂着头,都是得了吩咐的,谁也不敢去打扰里面的人。 “娘娘,您看……。”吴妪一脸的笑意,“虽说以前闹过别扭,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正是应了那句老话儿,床头打架床尾和……。” 吴妪正说着话,忽听松涛阁内有人叫了一声,正是萧孺人的声音,乐得更是合不上嘴,“您看我们殿下还是挺能耐的,到现在还折腾。” 淑妃笑而不语,这两个孩子呀!竟是一样的心性。 寝室内,萧可把毯子捂在自己的胸口,眼睛直勾勾望着李恪,因为她一觉醒来就看到他的脸,近在咫尺,而且自己的手臂还勾着他的脖子。 “是你抱着我睡的,可别赖我。”李恪穿了袍子,又穿了靴子,接着数落萧可,“都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床!有你这么做儿媳妇的吗?不用伺候婆母?” “你怎么不叫我!”萧可很委屈,昨天大概太累了,一觉睡到现在,看看窗外的日头,自己都不好意思出去。 李恪心里记挂着事儿,又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打趣了萧可几句,匆匆出了门,见母亲和奶母在一起赏花,忙过去行礼。 吴妪一见他就唠叨,“这是急着上哪儿去啊!倒是用些点心,脸也没洗……。” “您老就少说几句,约了六弟他们打球呢!”又向母亲行了礼,步出去几步又转了回来,“琅嬛要是不难受了,一会儿让她也过来。” 淑妃早已司空见惯,随着他去,只要不再为慧仪伤神,无所谓做什么。 目光一转,看见萧可在松涛阁外很局促的站着,招手叫她过来,还是昨日的装扮,月白色襦衫、石青裙子,配一条淡黄的帔帛,很单调挽着一个髻。 “母……。”萧可忙行礼,但淑妃昨日叮嘱她以后要和三郎一样称呼‘阿娘’,便改了口。 “起来吧!”淑妃扶了她起身,挽了她的手道:“跟阿娘去用一些点心,再陪阿娘用午膳吧!” 午后,宁静无比,遥望太液池,波光粼粼、烟波浩渺,偶有白鹭、水鸟飞来飞去。 萧可一直坐在画廊里对着海池发呆,淑妃午休未醒,李三郎早就没了踪影,只剩下一个无所事事她。望了望四周无人,很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整整一天待在淑景殿里扮淑女,滋味真不好受,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双眼给人蒙上了,一定是那李三郎在背后搞鬼。 “猜猜我是谁?” 身后之人显然不是李恪,萧可听出他的声音,“雉奴,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在淑母妃这里,我特意来看你呀!”稚奴笑了笑,便在萧可身边坐下了,“淑母妃不舒服吗?你来侍奉?” 为免节外生枝,萧可没有说出十七公主一事,“不是的,是阿娘找我说话,陪着她唠唠家常什么的。” “哦!”雉奴点了点头,“我送你的锦鸡呢?” “还在呀!”萧可眨巴着眼睛,“你怎么东问一句,西问一句的?” 雉奴朝她身边挨了挨,轻声细语道:“三哥对你好吗?” “还好吧!” 雉奴有些不相信,“就他那脾气,能对你好?” “三郎,他脾气不好吗?”萧可想了想,没觉得他哪里不好。 “你是没有见识过。”雉奴摇了摇头,索性换了话题,又往萧可身边挨了挨,“姐姐,你就一直准备这么过日子?就没有别的想法儿?你要家世有家世,要容貌有容貌,你就不往别的地方想想?既然淑母妃这么喜欢你,又听说那杨贵人是不好相与的,要是她做了王妃,你可怎么办呀?” 一番话,把萧可给说懵了,怎么老是有人给她灌输这个思想,“你的意思是……。” “做王妃呀!还用我教你。”雉奴压低声音道:“你想想,三哥的王妃只能萧家或者杨家的人,不可能再去外面寻!你只要能讨得淑母妃的欢心,我再去耶耶那边给你说说好话,这事儿准成!最好,最好,你再有个儿子。” “说什么呢!”萧可脸上一红,对着他打了一下。 “我这都是为你好。”雉奴原想多叮嘱她几句,远远见廊桥上来了人,马上立了起来,“姐姐我先走了,改日再找你说话,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 雉奴慌慌张张地逃走,萧可彻底懵了,他看见鬼了吗?回身一望,一个宫装女子如捧星捧月般而来,一袭泥金色百蝶穿花裙,配着宽大飘逸的画帔,虽说是通身的贵气,却也显得平易近人,和蔼可亲。 萧可不认识她,自认为是宫中的哪个娘娘,忙向她行礼。 “是宣儿啊!”那女子上前扶起了她,“你怎么在这里?老三、老六和贞儿他们在昭庆殿后头的球上场上打球呢!老三也就罢了,老六的王妃都快生了,还是这么不着家!你母妃呢?我非告他一状不可。” “阿娘还没醒呢!”萧可仍弄不清她是谁,但刚才她提起贞儿,莫非她是越王李贞的娘,燕妃娘娘。 燕妃拉着萧可坐下,将她好好看了看,“怎么进了宫也不去我那里坐坐?” “阿娘,阿娘有些不舒服,所以就……。”萧可很尴尬的编着理由。 “你阿娘啊!就是想得太多,心思太重,这有儿有女的,不知天天胡乱捉摸个什么!”燕妃素来是个豪气之人,说话自不会顾虑太多,“宣儿,最近老三对你好吗?上回听说他还想休掉你,那是我不知道,我当时知道了非打他不可。” “三郎对我挺好的呀!”这是萧可第二次回答这个问题了,那李三郎横看竖看也不像个凶神恶煞。 “那就好,以后他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我。”燕王叮嘱了萧可,忽又想起了雉奴,“刚才那跑了的是雉奴吧?总是这样,一见了我就跑,都说他大了该寻个王妃了,也不知道害羞个什么!” 萧可忍不住笑了,怪不得刚才雉奴跑那么快,原来是在躲媒人,这燕妃娘娘看来是个热心人。与此同时,她又联想起以后发生的故事,王皇后和萧淑妃的下场那么惨,正是因为武媚娘之故,可她能做什么?又能改变什么?如果真的能改变什么,也只为三郎一个人。 就在萧可神思恍惚的时候,燕妃起身去迎另外一个人,来人正是大唐天子李世民,吓得萧可忙跪了下来。 “这是……。” “老三的孺人。”燕妃解释道:“萧家的哪个。” “宣儿啊!平身吧!”李世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三郎还在他面前提起过宣儿,说她如何如何的好,说得天花乱坠,这么看起来也挺稳当、端庄的,“都读过什么书呀?” 萧可晕晕乎乎的,嘴也张不开,不知道该说什么!李世民在问她话,那是课本里才有的人,天可汗啊! “看您把她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还是燕妃替萧可解了围,“您自去淑景殿看望淑妃姐姐,妾身跟宣儿在这里说话。” 李世民向前行了几步又回来,询问道:“八郎呢?不是入宫了吗?” 燕妃笑道:“跟着老三打球呢!您没有去瞧瞧,他们弟兄几个都在呢!” 李世民点了点头,“没什么看头儿,三郎在,谁赢得了他。” 淑景殿的寝室内,淑妃已经醒了,正在对着铜镜理妆,见宫人们纷纷行礼,忙起身相迎。 李世民扶起了她,拥着坐了下来,“刚才碰见宣儿了,就在海池边上!虽说是个很不错的孩子,但看着拘谨,不如凌香快人快语。” “宣儿那是庄重。”淑妃不同意他的看法,“虽然凌香也有可取之处,但与慧仪大不同,她不够稳重,又是个好争风吃醋的,以后必扰的阖府难安。” 这一点,李世民很好奇,“你是从哪里看出宣儿不会争风吃醋?人不可貌相,万一宣儿吃起醋来比凌香还厉害,岂不是悔之晚矣!” “怎么会!慧仪就是千逃万选出来的,这次岂能出错。”淑妃对自己的眼光深信不疑,“宣儿从小受苦,必定会珍惜!可凌香是万万不懂珍惜的。” 李世民认为此话有道理,接过宫人递来的茶,一如冥思,立王妃是大事,还得斟酌。 * 秋去冬来,时光飞逝,入冬的第一场大雪悄然而至,纷纷扬扬洒向长安城,整个王府白茫茫一片,遮住了雕梁画栋,掩去了富丽堂皇,赋予一份诗意,平添一份苍凉。 萧可从马车上下来,立刻用斗篷的帽子遮住了头,自淑景殿出来还是零星的小雪,转眼就成了大雪纷飞。落雁、闭月赶紧给她掸落了斗篷上的雪,去时是一件极普通的鹅毛斗篷,回来竟换了一件金翠炫丽的,定是淑妃娘娘所赏。 如萱阁里放有炭炉,日夜不熄,萧可没来得及坐下,韦琳琅与袁箴儿结伴而来,因为府中有连接各处的游廊,她们两个身上不曾落雪。叙过常礼,萧可身上的斗篷让她们大开眼界,一水的翠色又泛着金光,直看得眼花缭乱。 “这是什么材质的呀?怪好看的。”袁箴儿艳羡的摸来摸去,只觉得柔软异常,除此之外也摸不出个所以然。“是母妃赐的吧?妹妹最近一直去宫里陪母妃说话,看来母妃是很喜爱妹妹的。”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是阿娘非让穿的。”萧可岂会听不出她言语中酸里酸气的,但她那件鹅毛斗篷实在是太寒酸了,淑妃娘娘大概是看不过去了才给了一件好的。 “应该是鸟羽线和着金丝线织的。”饶是韦琳琅见多识广也认不出是个什么! 正说着话,李恪走了进来,一看萧可那斗篷,就觉得眼前一亮,“哟!我阿娘竟然把它给了你?” “这是什么做的呀?看着又轻又暖和。”摸着那斗篷,袁箴儿越觉得美轮美奂,巧夺天工。 李恪笑道:“没见过吧!用翠鸟的羽毛织的,这可是阿娘的宝贝,好久都不曾拿出来过了。” 袁箴儿不敢想像,“翠鸟的羽毛,这得要多少只鸟?” 李恪解释道“不是什么鸟都能用的,需是岭南一带特有的彩雀,用它们的细绒捻成线,然后和着金线织的。” 韦琳琅是个识趣的,向袁箴儿使个眼色,两人一起告退出去了。 萧可这才把斗篷脱了,交给落雁好生收着,这么金贵的东西再给穿坏了。 李恪一把将她拉了过来,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脖子下面。 “看什么呀?”萧可用手捂在了胸口处。 “谁看你了!”李恪丢开了她,目光仍停留在她的脖子上,“又是阿娘给你的吧?” “珍珠项链。” “什么珍珠,这是七宝璎珞。”李恪借机嘲讽她,“没见过世面。” 萧可索性不理他,自认没见过世面。 惹了人家,李恪又陪笑,握了她的手道:“你看阿娘,又是给璎珞,又是给你斗篷的,看来是把你当我的王妃对待了!你呢?愿不愿意做我的王妃?” 萧可倒是没有挣脱,就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愿不愿意吗?”看这情形,有八成愿意了,“你见天往我阿娘那里跑,敢说你不愿意?再说了,做我的王妃有什么不好?难道你真的不喜欢我?” 萧可的脸红彤彤的,双手一直摩挲着他的手来缓解紧张,“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怕……。”想到小说的结局,她很害怕,万一有一天……岂不是要阴阳两隔,痛断肝肠,不如趁早放手。 “怕什么?”李恪抚着她的脸颊。 萧可哪里敢把心里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借故道:“等有一天我老了,不好看了,你就不会再理我了。” “怎么会呢!”李恪索性把她搂在怀里,“宣儿,原来你每天胡思乱想就为这个,且不说我不会离开你!未来还有那么年呢!你就为还没有发生的事儿拒绝我?” 萧可无言以对,将来的事儿谁知道呢!小说说不定都是虚构的,就为这个拒绝他?可明明是喜欢他的。 正在这时,素嫣在帘外回禀,声音颇带喜悦,“殿下,蜀王妃诞下一女,蜀王殿下请您过去吃酒呢!” “太好了,我又多了个小侄女儿。”李恪原想着带萧可一起过去,可窗外的雪越来越大,想着她又刚刚从宫里回来,便嘱咐道:“宣儿,你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再带你去六弟哪里!至于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再好好想想,我晚上再来你这里。” 李恪兴冲冲地走了,萧可却陷入两难的境地,扪心自问,自来到这里,他真的对自己很好,说不爱他,那都是违心之语,可将来,将来又如何?推开窗,雪花片片如鹅毛飞絮,洋洋洒洒不停息。不管了,谁知道将来会怎样?他说的很对,不能为了还没有发生的事儿,就放弃现在的一切,就算将来危险重重,会有不测,但还有自己在他身边呢!说不定能扭转这一切! 找到答案,萧可觉得轻松多了,甚至憧憬起了以后的日子,做他的王妃,跟他一起去骑马,去围猎,听他讲笑话儿……。 违心之语 就在萧可幻想美好生活的时候,韦琳琅一头扎了进来,发髻零乱,神色慌张,“妹妹,你看见媛儿了吗?” “没有啊!”萧可赶紧从榻上爬起来,“怎么了?媛儿不见了?” 韦琳琅失魂落魄道:“我从你这里回去便问她功课,结果她一个字都背不出来,我就打了她两下,然后她就不见了!张祥他们找了一大圈儿都找不到。”说着,潸然落泪。 “别急,别急,她一个小丫头能跑到哪去呢!这府大得很,咱们一起找找。”于是,让落雁把那件旧的鹅毛斗篷拿来穿上,又换了鹿皮靴子,吩咐如萱阁的人分头去寻李丽媛。 萧可嘱咐韦琳琅回听荷院等着,万一李丽媛自己回来呢!然后领着落雁向各处去寻,府中已经鸡犬不宁,到处是寻找李丽媛的侍卫、内侍和婢女。一时间,雪越来越大,天地间白雪皑皑,琼枝玉树,琳琅满目。 萧可立在梅园的小桥上观望,蓦然回首,发觉湖边有人,还是一个很小的人儿,转眼消失在大雪纷飞之间。 “奴婢过去看看。”落雁不忍让主人冒着大雪去寻,嘱咐道:“您坐在回廊里等着,若是县主,奴婢便把她领回来。” 萧可留在回廊里,目不转睛望着落雁,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大雪之中,虽然身上裹着鹅毛斗篷,但还是觉得冷。那个韦琳琅也真是的,一个五岁的孩子问什么功课,背不上来还要打她,如此苛刻,是要她长大以后考状元吗?看来有个聪明伶俐的姐姐,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古往今来,家长就爱拿自己的孩子跟别家的孩子比,外人没得比,就跟自家姐姐比。 左等右等,落雁不回来,萧可坐不住了,便向湖畔走去,看着漫天飞雪纷纷落入湖面消失不见也是一道极美的风景。忽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想着是落雁回来了,未及回头,便让人重重一推,整个人失去了重心,一下子扑到湖水里。湖水冰冷剌骨,一连呛了好几口水,拼了命在湖里挣扎......。 夜幕降临时,李恪匆匆返回王府,原本在蜀王府吃酒取乐,听得来人禀报,当时心急如焚,数九寒冬,天降大雪,宣儿竟然掉到湖里去了。 如宣阁的寝室内,灯火通明,这里已经围了一堆人,韦琳琅母女也在,李丽媛已经找到了,有惊无险,只是萧可被侍卫们从湖里捞出来就昏迷不醒,现在高热难退。赵蓉蓉让落雁抱着她,无论怎样灌药都灌不进去,急的满头大汗,袁箴儿在一旁帮忙,就是掰不开萧可的嘴。 只有一个人幸灾乐祸,杨凌香打扮得跟只花蝴蝶似的,连连出言讥讽,“不是挺难耐的吗?整日去宫里巴结母妃不说,还要强出头在大雪里找人,活该有此报应。” 杨凌香一贯嚣张,屋子里的人都不睬她,李恪大步流星地赶回来,恰好听到这句话,掀了帘子进来就是一顿斥责,“你给我住嘴。” 杨凌香‘哼’了一声,再不敢说话。 韦琳琅哭哭啼啼跪了下来,“都是媛儿惹的祸,自己躲在晨霜阁不肯出来,萧家妹妹是去寻她才不小心……。” 李恪哪有心思听她说这些,上前将萧可搂在怀里,她仍在昏迷中,高热不退,唤了几声‘宣儿’却无回应。 赵蓉蓉蹙眉道:“寒症总要发散了,可药灌不进去,寒邪散不出来。” 李恪就手端起瓷盏里药,含了一大口在嘴里,慢慢贴紧萧可的唇,缓缓将药送进她的口中,如此周而复始,费了一番功夫,药总算是见底了,之后,再拿锦被裹严实了,发了汗才能把体内的邪寒散出来。 夜半,鸦雀无声,烛火不停地跳动着,窗外依然是风雪大作。 李恪一直陪着萧可,虽然她的身体不像刚才那么烫了,可仍是余热未散,晕晕沉沉中一直喊‘冷’,便让人多添了毯子和炭火。 药香传来,赵蓉蓉闪身而入,搭了一回脉,示意李恪仍像刚才那般喂她吃药。 喂了药,李恪握着她的手,但热度仍不减。“宣儿,还觉得冷吗?” 萧可在昏迷中一直说‘冷’,整个人战栗不止,身子像僵住了一样。 李恪热得满身大汗,冰火两重天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只好抱怨赵蓉蓉,“你这药到底管不管用,怎么她吃了一直说冷?” 赵蓉蓉认为他不讲道理,便掀了帘子出去,临走时道:“我可不会开大罗神仙的药,一吃就痊愈的那种。” 李恪自认博览群书,是懂得一些医理的,看药方子也无任何不妥之处。但她一直喊‘冷’,也不能坐视不管呀!索性解了衣袍,用自己的体温煨着她。严冬腊月,湖里是怎样的寒冷剌骨?她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如何忍受? 清晨,雪驻,如萱阁温暖如春,虽然李恪受不了如此的热度,但萧可是需要的,她还在沉睡中,呼吸很平稳,也不像昨晚那么烫了,捋了捋她的头发,额角渗出汗水来,谢天谢地,终于有惊无险。 萧可张了张眼,却是头疼欲裂,脑海里空白一片,任何事、人全记不得,只觉得浓浓暖意从身畔传来,亲近他,转而抱紧他,再次沉沉入睡。 “宣儿,该吃药了。”李恪让她抱得死死的,动也不敢动弹,“要不要吃点东西。” 萧可不答话,只是抱着他睡,整个人紧贴在他的怀里,生怕那暖意突然不见了一样。 “宣儿,先吃药,再吃些热粥,吃完了再睡。” 此时,李恪后悔不已,昨天就该她一起去六郎府上吃酒的。 萧可再一次睁开眼睛,眼光涣散,神智有些不清,只觉得浑身酸疼无比。 “哪里疼啊?” 李恪不敢怠慢,起身将她搂在怀里,“宣儿,你说哪里疼?” “都疼……。” 萧可散着一头长发,苦不堪言,头疼欲裂不说,四肢似僵住了给无数小虫子啃噬一般,揉了揉眼睛,又被所看到的一幕吓住了,居然赤身露体给人抱在怀里,而那人裸着上半身,把自己抱的紧紧,她想挣脱却又使不上劲儿,情急之下,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李恪抱着她不敢放松,“宣儿,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萧可终于看清楚了,只是不敢相信,“居然是你……” “当然是我啊!”李恪赶紧穿了衣袍,一连声叫赵蓉蓉来,又去抱萧可,却给狠命推开了。 萧可挣扎着起身,却是全身无力,抱着毯子捂在了胸口处,“你居然趁人之危……。” 李恪不解道:“你在说什么?” 还想去抱她,而她却抱着毯子向后缩,一边哭又一边咳嗽。 赵蓉蓉掀了帘子进来,看到这一幕,不明白他们两个是怎么了?上前给她搭脉,却给扔出的东西打了回来,那东西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珠玉散了一地,正是七宝璎珞。 “宣儿,你到底怎么了?”李恪将她箍在怀里,怎么她一醒来竟像变了一个人。 萧可不容分说,一味的拼命挣扎,奈何全身酸痛无力,咳嗽的气也喘不上来。 “宣儿,你别生气,还病着呢!”李恪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赵蓉蓉摸不清萧可的脾气,便把李恪拽了出来,只让落雁端了药进去给她喝,然后听到‘当啷’一声,应该是药给砸了。李恪更加不放心,才要进去劝她,赵蓉蓉却阻在了帘子前面。 “现在进去岂不是火上浇油,等她平静下来,您再去不迟呀!” 话虽如此,可仍是担心她,但她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 傍晚,北风呼啸,雪花纷飞,李恪匆匆行至如萱阁。整整一天,他的心已经撂在了这里,尽管素嫣几乎每过半个时辰一回禀,无非是不吃不喝,哭,直到现在才平静了下来,大概是没有力气了。 寝室内,她静静地躺着,三千青丝飘落,长长睫羽垂下,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落雁和闭月跪在榻前,一个端着药,一个端着粥,也是无能无力。 李恪让她们两个先下去,静静坐在了榻边,“宣儿,你到底想怎么样?还病着呢?为何要这样糟蹋自己?”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又给她躲开了。 萧可苦笑,声音细若微蚊,“不是已经给你糟蹋了吗?” 李恪明白了,昨晚的事她误会了,“宣儿……。”本来是要跟她解释清楚的,可转念一想,就算她误会了,也不该如此呀!难道她还在想着那个人?旧情未了?她后悔了?“你是我的夫人,就算我对你怎么样,你也不应该如此呀!” 他这样说,那就是发生了,顿时,萧可泪流满面,“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你说你喜欢我?”李恪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直到现在她还在为那个的男人后悔流泪。 “我喜欢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萧可哽咽着,她再想不到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李恪对这样‘谬论’无法回答,可仔细一对比,是哪里不如人了,她为什么就是念念不忘旧情呢!“有一件事儿,我一直没跟你说,其实我早就跟耶耶说过了,要立你为王妃。” 本来是个极好的喜讯,可萧可却毫无表情,“你以为人人都稀罕吗?我的清白就值‘王妃”两个字?任你随意践踏。” “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李恪无奈,她仍是一意孤行,那个人能有多好?值得为他死心塌地?“你忘不了他对吗?纵使时间过了这么久,你仍是一直忘不了他?我对你再有多好,也是枉然?” 泪水模糊了视线,萧可负气道:“对啊!我就是忘不了他,纵使时光流逝了千百年,我还是忘不了他,这样的回答,你满意了。” 这一番话,彻底把李恪激怒了,直到现在他才相信,她为了那个有妇之夫,可以弃自己于不顾,可以弃往日情意于不顾,甚至可以弃王妃之位于不顾。 “就算忘不了,你也是我的。”一手托起她的下颌,“给你两个选择:一,忘了那个人,王妃之位仍属于你;二,要是你忘不了他,就在这如萱阁终老一生。” 萧可很固执,“我不想做你的王妃。” 情急之下,李恪愤然起身,迎着风雪匆匆离了如萱阁。 落雁、闭月两个在帘外吓得不知所措,一起进来相劝,“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殿下对您那么好,昨夜您烧得厉害喝不了药,是他……。” 萧可捂了耳朵,是一个字也不想听,喜欢他怎样?对自己好又怎样?为什么他不问一声呢?为什么他不问问自己愿不愿意?也许在他心目中,自己就是他的一个玩物而已。 数九寒天,滴水成冰,寒冬的冷意怕是冷到人的心里,府中上上下下都不是睁眼瞎,他们早就看出来了,如萱阁那位本来就不风光的夫人,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紫云轩的杨贵人勤快的很,天寒地冻的,巴巴又带了一大票侍女前来探病,看了看病榻上的人,一如的幸灾乐祸。 “那些药看来是白吃了,亏了赵女医天天往这里送药。”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偌大的寝室也只有落雁、闭月两个在照应,屋子里冷冰冰的能冻死人。 萧可裹在被子里,病得七荤八素,根本听不清杨凌香在叨叨什么。那日,他已经放了狠话,要自己在这如萱阁终老一生,她想过去萧府求助,可落雁和闭月始终不出了如萱阁的大门。 杨凌香摇了摇萧可,她仍是无动于衷的闭着眼睛,“你不是挺能耐的吗?又是围猎,又是巴结母妃的,一张嘴也不饶人,现在是怎么了?像个快要冻僵的臭虫。” 韦琳琅不经意而入,早就在窗外听到她的不堪之语,一如柔和向她行了礼。 “哟,又来装好人!”杨凌香瞥了她一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表哥算是把她软禁在这里了,别人都不敢来,你却敢,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韦琳琅和颜悦色道:“只是来看看泽宣妹妹。” “这个冰窟窿,有什么好看的?既然你愿意看,就慢慢看吧!”杨凌香伸了个懒腰,又接过侍女递来的手炉,带着她浩浩荡荡的人马回紫云轩去了。 萧可虽然对杨凌香没有好感,但韦琳琅她不能不理会,很想起身,只是使不上力气。 韦琳琅赶紧扶住了她,“快躺下,起来做什么?”看看四周,前些天送来的炭大概是没了,两个丫头又出不了如萱阁,这冷茶冷水的,怎么是好?便让春纤前去置办日常所需的东西。 萧可面无血色,憔悴不堪,拉着她的手,每说一个字都十分费力,“你帮我通知萧府了吗?” 提到这个,韦琳琅也为难,“不是我不想帮,实在是帮不了妹妹,昨日萧夫人和殿下的乳母都来看你,结果一起给挡在了外头,殿下说你生了重病,怕过了病气,任何人不得接近。” 萧可再无计可施,看来他说话算话,真要把自己困在这里,他做的竟是这样绝决,最后一点点期望也化为泡影。一筹莫展之际,蓦然想起了一个人,“雉奴,不,晋王,你帮我通知晋王,让他来看我。” “妹妹,你别让我做难,我哪里能见得了晋王。”韦琳琅更不敢答应,萧府也就罢了,怎么又扯到了晋王, “你们到底怎么了?以前不是好端端的吗?” 事到如今,她也弄不清萧可是如何得罪了李恪,以至让他一改往日温情,狠下心肠。 “那我只有死路一条了。”萧可万念俱灰。 “什么死不死的,你才多大点年纪。”韦琳琅让她吓了一跳,“可不能这么说,人死如灯灭,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万丈红尘便不能再看一眼,你舍得吗?” “我当然舍不得。”萧可苦笑,不过刚刚是开个玩笑而已。 韦琳琅继续劝道:“你现在是病着才会胡思乱想,等你病好了,就不会这么想了!眼看到了年关,紧接着万物复苏,春回大地,到那时我陪你去外面走走,看看花儿、草儿,心情就能好一些。” 是啊!转眼就是春天,还有那座杏园呢!再过些日子,又是杏花盛开的季节了,说不定还能找到隧道,回到一千三百年之后呢!那里有岳子峰和最好的朋友在等着她。 * 又是一年春来早,杏花初开,柳丝吐绿,从飞楼遥望长安,高天流云,碧空如洗,金光普照之下,一百零八坊整齐有序,似天地间展开的一盘棋局。 身在其中,沦为棋子,只能前进,不可后退。 目光一转,杏园在望,春水绕花,一如从前。 一江清风 好江风,吹动船帆远行。 碧水东流,丹水平阔千里,两岸青山相对,夹竹桃花开遍山野,人间又是一年四月,春光旖旎。经商洛入丹水,去往千里之外的荆楚之地,安州属吴王封国,下辖安、温、复、沔、隋五州。 江水缓缓东流,船身徐行于青山绿水之间,一座带阁楼的三层官船,每层皆由侍卫守护,当今帝之爱子,又是远去千里,自然不能草草了事。 倚窗而望,远山如黛,江河如画,时隐时现于氤氲的江雾中,江风带了水气,吹在皮肤上温温润润,极为舒畅,南国风景秀美,清丽婉转,就似一位盈盈落于碧水间的仙子。闷了一个冬天,此时最宜远行。可这次远行不是出于萧可的自愿,她宁愿留流落在长安的街头,宁愿孑然一身远去,却始终不能如愿。 忆起长安王府一幕,她是被张祥等人从如萱阁 ‘请’到了马车上,事先无任何征兆,连日常所用的衣裙、首饰都没有带齐,一路被严加看管送到船上,之后再也无人过问。也难怪,整日行驶在江上,插翅也难逃。 行至桃花渡,广流脉脉,绿竹依依,两岸盛开的桃花如云如霞,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如能一走了之,在此隐居一世也不错,安安稳稳做个大唐百姓,过着田园般的生活。 日薄西山,霞染天边,水光漠漠,金光点点,金丝柳浪映霞光,银水交横,长河落日圆,一江清风催动船儿远去,青山依旧,碧水东流。 静谧的夜里是萧可出来散步的时间,白天人多事杂,从不出门一步,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安心的出来走动,她很清楚在逃避什么?船儿已在江面停驻,脚下甚为平稳,她想去寻找踏燕,有多少次倚窗而望时看到了它,就在存放辎重的另一艘船上。 不知不觉绕到官船的底层,这里是通往甲板唯一的出口,推了半天门,纹丝不动,又怕惊动了人,连忙原路返回。走廊里静默无声,一盏馋鱼灯时明时灭,蓦地听到有人说话,忙躲入青练帐内,转头一望,帐子后竟是一个房间,翠帘环绕,茵褥铺陈,木雕的烛奴用以照明,几案床榻一应俱全。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扫视四周,唯有六曲屏风后可以容身。 片刻,一股酒香袭来,袁箴儿挽着李恪进入了寝室,妖妖娆娆,笑靥如花,三千青丝拖到腰际,银泥裙微露酥胸,扶着他来到榻边,软软哑哑道:“您喝了不少的酒,早早歇了吧!妾身给您宽衣。”说着,便去解他领口的钮子。 李恪却将她的手挪开了,“出去吧!我这里不用你!” “妾身是哪里得罪您了?”袁箴儿赖着不走,芊芊素手又落在他的脸上。 “出去。”李恪脸色一沉。 袁箴儿讨个没趣,悻悻走了,室内又安静了下来,躲在屏风后的萧可大气儿也不敢喘一下,正在寻思着如何离开,冷不丁瞅到了屏风外的人影儿,想逃已经来不及了,一把被人家揪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李恪有些意外,差不多有三个多月没见面了,她形容不改,只是略瘦了些,半夜三更,她躲在这里意欲何为? 萧可的双臂被他抓得生疼,却始终不曾抬头看上一眼,只是在默默挣扎。 “我问你话呢?躲在这里做什么?”李恪摇着她,很没有耐性,她心里的有妇之夫,自己哪一点儿比不上? 萧可一如冷冰冰,没有任何表情。 “是我自作多情了对吗?”拨开她的发丝,仍是那张熟悉的面容,犹记杏林初见时,“把你从净土寺接出来,是我错了!你应该留在那里,等着那个人。” 萧可不说话,一直想挣脱出来。 人明明就在眼前,怎奈心有所属,李恪自是不忿,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你半夜三更来这里,是要自荐枕席吧?”便横抱起她起压在榻上,吻她的嘴唇、发丝、眼角、眉梢,一寸也不放过。 吻到她的眼泪时,柔润湿滑,明明带着酸楚,她一如心有不甘?一如的委屈着吗?就像她说过的话,‘纵使时光流逝了千百年,还是忘不了他’。气恼之下,将她襦衫扯了下来,昏暗的灯光下,肌肤莹白似玉。与她耳鬓厮磨着,“求我便放开你!” 萧可把脸扭在了一旁,略带哽咽之音。 一句话都不想说吗?干脆把裹着饱满的抹胸扯下,吮着软雪间的一点殷红,又将她的裙子拉在了腰际。 萧可挣扎起来,奈何手腕被他扼的死死,浑身上下,血液里似乎有几千只虫子在咬她,没来由的害怕。 “你不要这样!” 李恪居高临下看着她,长发散落,衣不蔽体,眼中含着泪水,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你求我,求我便放开你!” 萧可抽泣着:“求你了,不要这样!” 李恪终于肯放开她,只拖了她的身子轻轻一推,便倒在了屏风处,“滚,别让我再见到你。” 萧可胡乱拢了衣衫,很狼狈地逃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了房门,回想刚才的一幕,忍不住潸然落泪。 一灯如豆,落雁已经爬在几案上睡着了,听到哭声,一下子清醒过来,上前去搀扶她,“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杨贵人又欺负你?” 萧可抹了抹眼泪,摇头。 “你的衣服怎么了?”看这情形明明给人拉扯过,发髻也很是散乱。“奴婢给您换身衣服吧!”落雁暗自掉着眼泪,现下离长安越来越远,这里的人一个个的敢欺负小姐了。 新的一天来临,旭日依然从东方升起,扬帆时,船身徐行于江面,划开碧水,飞溅起层层浪花儿。推窗,对岸风景正好,飘渺的雾气缠绕山崖,给胭脂色的山桃花披上一层轻纱。 从误入杏园起,整整一年,虚度光阴,现在被困于此,无法脱身。 落雁端来了早饭,将食物一一摆在几案上,清粥小菜外加蒸饼而已。 萧可却没有胃口,任何食物也难以下咽。 “您多少吃一点东西吧!”落雁深知她们的处境,若不是韦夫人时时照拂,怕这清粥小菜也端不上来。 房门被推开,是韦琳琅又来探望,落雁如同抓着了救命稻草一般,“夫人,您快劝劝我们小姐吧!她什么都不肯吃。” 韦琳琅坐下来,挽了萧可的手,“妹妹,看你的气色是越来越差了,怎么又不吃东西了?”便吩咐春纤把炖好的燕窝端来,说是最能养气补血。” “韦姐姐,你不用时时记挂着我,他们都不敢搭理我,生怕给自身招了晦气,你就不怕我连累了你吗?”对她,萧可深为感激,去年冬天的那场大病,要不是她的悉心照料,自己恐怕早就没命了。 韦琳琅谦逊道:“说什么连累不连累,要说连累,也是媛儿连累了你,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萧可却不认为是李丽媛连累了她,她和李恪之间的那些事,她自己都想不明白。 韦琳琅是聪明通透之人,她因何落寞,也隐隐晓得几分,找个借口遣了落雁出去,平心静气的劝解了起来,“不是做姐姐的指责于你,毕竟妹妹年轻,任性冲动也是有的,如今不比在家里,性子该收敛时就要收敛,针尖对麦芒总是划不来。” 萧可何尝不明白她的话,整整三个月,像囚犯一样被软禁在如萱阁,是谁的命令,她心里清楚的很,过去能给一纸休书,现在是霸着不放了,捆也要捆在身边。 “妹妹。”韦琳琅压低声音道:“你为何如此固执,不让殿下碰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萧可错愕,愿以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现在连她也知道了。 “难道是真的?”韦琳琅被她吓了一跳,还曾当是流言蜚语,现在却给做实了,“妹妹,你这是为了什么?别人盼还盼不来呢!你怎么就.....。” “我当然有我自己的原因。”萧可苦笑着,更加不愿忆起大雪纷飞的那个夜晚,“不想让他碰又如何!不是已经碰过了吗!不过就是他的一个玩物而已,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妹妹,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韦琳琅不敢恭维她的说辞,“我们都是他的人啊!玩物,这从何说起呀!我和你一样,我们虽是妾,但也是命妇啊!何况母妃又喜欢你,将来.....。” “没有什么将来,我跟他也不可能再有将来。” 萧可失魂落魄的,过往自是不愿再想,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冒充萧泽宣,打从一开始一开始就应该直接走掉,何至于落到如斯地步? 落雨霖霖 南国雨量充沛,雨水连绵不绝,阴暗沉闷的天气让人萎靡不振。推窗而望,依然落雨霖霖,从天际而降的雨幕形成遥遥不可望的水帘,狂泄而下,迷潆一片,天地万物都要浸在大雨中。 软帘一动,落雁提了食盒进来,裙摆、鞋子已被雨水浇透,怕弄脏房间内的茵褥,只叫过一个小丫头银雀摆饭,不过是粥汤、蒸饼、煎虾、盐酱瓜蔬,还有一道安州特有的白花菜,洗净切碎之后拌在酱里,涂抹于蒸饼上享用,极其清鲜爽口。 连日的阴雨的天气,让人一点儿胃口都没有,萧可吃了一小碗鸭花汤饼就饱了,剩下的饭菜怪可惜,有的还不曾动筷子,便让落雁和银雀两个分食了,只说去如意馆寻韦琳琅,便沿着画廊离了凝香阁,漫无目的闲逛起来。 王府内通往各处都连接有回廊,不怕被雨淋湿,走了一段路,觉得身上冷,也难怪画廊外大雨纷飞,寒意袭人,又不曾穿斗篷出来,此地距离如意馆还有一些距离,也不愿就此返回凝香阁,便拐到一处幽篁修竹遮蔽之所。抬头一看,匾额上撰有‘回雁’两字,联想起南岳衡山的回雁峰来,这府里亭台楼阁太多,形形色、色的名字数不胜数,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移步入内,果然是个好地方,堂中垂帷,紫檀袭人,赤紫色的瑞英软帘悬挂四璧,银平脱花鸟屏风流光溢彩,设有猩红色宣州丝毯,书案、凭几均为红木所制,古朴典雅。 蓦地看到一只地衣镇角香狮子,很是特别,紫檀的香味就来自这样的香炉里,同时还能压镇地毯,防止褶皱。正对着香狮子好奇,又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原来是大总管张瑞领着一班侍女过来。相比长安王府的瘦子张祥总管,这张瑞是又白又胖,天生一付公鸭嗓子,说起话来十分难听。 张瑞万没想到这里有人,刚刚使人收拾好,就这么一会儿喘气的功夫,眼不见又出了岔子,一见萧可也是格外头疼,“哎哟!夫人,您是哪里不能玩儿,偏偏跑到这里来玩儿,赶紧回您的凝香阁去吧!一会儿权长史要来,就别在这儿碍事了。” 语调是极其的不耐烦,嘴上喊着夫人,正眼也不看一下,恨不得立马把她撵出去,一边招呼侍女们重新拾掇,一边又冲着侍女们指桑骂槐,嘟嘟囔囔抱怨了好一阵儿。 萧可早就认清了这些人的嘴脸,在长安有个萧家,他们也不敢太过分。可这里,天高皇帝远,连一个去了势的总管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可又能拿他怎样,不理会罢了,飘飘然而去,沿着来时路返回凝香阁,渐渐消失在画廊尽头的雨雾中。 雨,仍然没有要停下的迹象。 瓢泼大雨中,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如约赶到回雁阁,身穿官服,胡须花白,眉锋刚毅,一脸的严肃,他就是张瑞口中的长史权万纪,除了长史这个身份外,另一个身份是傅,是大唐天子特意遣来的辅佐大臣,李恪称其为‘师’,平素都要让他三分。 而张瑞也换了一付嘴脸,一时奉茶,一时问安,是笑脸迎人,腰弯得像个大虾米,“您稍等,老奴这就去请我们殿下过来。” 权万纪‘嗯’了一声,自是没有把这种小角色放在眼里,自徙吴王长史,便长留安州打理吴国事务,很少返回长安。为人古板、刚直又固执,连目空一切的吴王都对他尊敬有加,自是让大唐天子称奇。 坐了一小会儿,便觉得不耐烦,满屋子走来走去,一见李恪进来,连句客套话都没有,直接切入正题,“想必您也收到急报了,这季雨水全积在安州南部,沔、涢、汉三水猛涨,力压各个支流不堪重负,应该发卒开拓,加固堤防,清理淤沙,疏决水道,万一洪峰下来,必定良田尽毁,漕运中断。” 李恪当场被弄个措手不及,人还没坐下,他就吧嗒吧嗒一大堆,这么大的事儿总要容他想想吧!愣了半天方才转过弯儿来,“权长史之言甚是,这几天送来的急报均不是什么好消息,最近雨势不妙,我也想到了,今年桃花汛平平,梅雨却来势汹汹,不得不防。” “下官刚才与沔州长史商议,出役课口四万五千七百,人力尚需不足,不准输庸代役如何?”权长史一夜没睡,早做好打算,粗略算了算沔州的课口,唯有此法可行。 “输庸代役本就是爱惜民力之举,岂有不准之理,岂不闻,仁人者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李恪深知他的性子,严以律己,也苛以待人,凡是急于求成,未免不通人情,不恤民生,可他并不打算在吴国治下用此严苛之法。 权万纪御史出身,一向雷厉风行,此路不通,又寻它法,“二十天正役,时日恐怕不妥,若加役三十天,租调全免?” “急功近利,苦费民力并不是上上之举。”李恪仍不赞同他的想法,可工程浩大,当前最需要的就是人力,“长史怎么忘了?安、温、复、沔、隋五州都是我吴国治下,一方有难,五州出役有何不可?长史认为如何?” 权长史眼前一亮,“如此甚好,下官怎么没有想到,一来可以缓解费工苦民,二来不使徭役加重,下官这就去统计出役课口、调用钱粮。”风风火火的要走,突然又回头,“掌渠梁、堤堰的渠堰使,下官总算寻得一位称心的,孟惟怿。此人算不上老成持重,但勤于为政,又有巧思,颇知沟洫之利,殿下以为如何?要是您觉得不行,只好您自己去寻,下官可不费这个心了。” “长史推荐的人,自然是万分信任了。”李恪能不这么说,听听权长史那口气,容他反对吗? 傍晚时分,骤雨稍歇,瓢泼大雨转为稀稀沥沥的小雨,在连日大雨的冲刷下,凝香阁早已惨不忍睹,泥沙、枯枝落叶随处可见,一簇簇的金雀花无影无踪,水沟堵了,院子里积下不少的水。分给粗使的丫头有八个,落雁喊了半天,只有银雀、小蛮两个听命,剩下那几个懒懒散散,腿也迈不开,步子更不想挪。 “你们想怎样?只有吃饭时跑得快吗?这一大片院子让我们三个扫不成?”落雁生性憨厚,从来不会拌嘴吵架,可她们太不像话,眼见小姐失势,一个个便不服管束,使也使不动了。 嚷了半天,那几个丫头仍是无动于衷,直直把落雁给气哭了。外面又是哭又是嚷,萧可何尝听不到,世态炎凉,又不是第一次领教,索性了掀了帘子出来,“泥沙就在院子里撂着,谁都不准清理,水沟不是堵了吗?就在那里摆着,我倒要看看安州城的雨有多大,把这里淹了才好,落雁回来,别理那些腌臜人。” 这么一骂,谁脸上有光,各人全散开了,落雁哭哭啼啼回到寝室,萧可忙好言安慰,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整日端茶倒水,知寒问暖,如今跟着她一起倒霉。好在银雀提来的食盒里有很多好吃的,落雁最喜欢吃绿荷包子,便拿了好几个给她吃,剩下那些便让银雀、小蛮分食了,落泊至此,她们还算有些良心。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是大雨倾盆,连绵不绝的雨水都要把天地淹没,涢水暴涨,安州城几次告急,幸得有惊无险。凝香阁没有受到大雨的困扰,落雁领着银雀、小蛮忙活了好几天,才把泥沙清理干净,水沟也疏通了。 今晚的雨势很大,从屋檐、墙头落下的雨水密如瀑布,萧可正要歇息,却见韦琳琅匆匆而来,穿着类似渔翁的蓑衣,二话不说,拉起她就走,出得房门,便把身上的蓑衣脱下给她穿上,画廊外,依旧雨声大作。 “妹妹,我们要快一点儿,不然就来不及了。” 她行色匆匆,萧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你要带我去哪儿?” 韦琳琅万分焦急,顾不上跟她多说,“沔水两处堤防溃堤,殿下非要亲自过去,我们求了半天都不管用,以前他最听你的话,妹妹去劝劝他,兴许管用。” 一听此话,萧可一时拿不定主意,片刻间已到了回雁阁门外,灯火阑珊处,满满立了一屋子的人。 杨凌香扯着李恪的衣袖,哭哭啼啼道:“你不能去,水火无情,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我怎么跟姐姐交待!安州城有那么多官员,他们都不能去吗?为何偏偏要你去。” 李丽媛年龄还小,自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在乳母怀里眨着眼睛。 李湘君则是另一番说辞,“姨娘,你便让耶耶去吧!拦也拦不住。” 袁箴儿跪在地上,用手帕拭着眼泪,也不敢多发一言。 李恪丢开杨凌香,拿了斗篷就走,恰好看到韦琳琅领着萧可进来,踌躇了一会儿,上前问道:“你也不想让我去吗?” 萧可低了头,不知如何作答。 李恪把斗篷搭在了右臂上,柔柔哑哑道:“你说,不让我去,我便不去。” 萧可更不知道如何是好。 “妹妹,你说话呀!”韦琳琅暗暗摇着她的胳膊。 等了好久也无回应,李恪绕过她们两个,掀帘走入了大雨纷飞之中。 韦琳琅心急如焚,一把扯住了萧可,十万火急的关头,岂容她任性,“你怎么不说话?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洪水一泄千里下来,一切荡然无存,沔州那里已淹没村庄无数,现在过去……。”说着,已然泣不成声。 杨凌香眼睛里冒火儿,几步走上前,疯了一样捶打萧可,“你这贱人,你是不是要害死表哥!你这贱人就没有安着好心。” 萧可一步步后退,被人打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感觉,旋即推开杨凌香,门外大雨未歇息,人早已不见了踪影,雨水冲刷着王府的雕梁画栋,似是起了烟雾,一层又一层萦绕过来,慢慢遮住了视线。 杳无音信 夜渐深,寝室内一灯如豆。 萧可再不成眠,甚至不停地安慰自己,他不会有危险的,有危险也不是现在。他的身边有宋哲远、有唐璿,都是武功高强之人,除了他们两个还有许多的王府侍卫,他是天子之子,有那么多人护着,不会有危险。 十几天过去,安州城大雨初歇,转为了绵绵细雨,亭台楼阁被洗过无数遍之后,格外的清新。遥望鳞次栉比的府邸,错落有致,绿瓦黑脊,飞檐重拱,高台广厦千万间,庄重又不失华美。高墙内外青竹依依,人工开凿的湖水微漪涟涟,绿柳堆烟,影落青荷,少了长安王府的凝重,多了江南水乡的韵味。 而萧可已经安慰自己到疲惫,甚至后悔不已,那天是怎么了?为何不能说一句。自那晚之后,韦琳琅与袁箴儿就再也没有来过凝香阁,大概是对她生了嫌隙。而他杳无音讯,不知此时身在何方?但没有消息总胜过坏消息。 天慢慢亮起来,萧可又是一夜未睡,整个人无精打采,落雁端来了盥洗之物,刚刚绞了帕子,丽水苑的紫玉、碧玉又闯了进来,说是奉了杨贵人之命搜查,所带来的婆子、丫头开始翻箱倒柜,凝香阁瞬间狼藉一片。 萧可对此司空见惯,那晚一言不发,算是招了杨凌香的怨恨,她除了经常克扣凝香阁的日常所需之外,还时不时派人来找麻烦,等她们闹腾够了也就走了。 这次,她们明明有着目的而来,紫玉又去翻妆台上的首饰盒子,钗环珠玉弄了一地,光彩夺目的心月钗也给丢到了一边,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搜到想要的东西,便在妆奁内摸来摸去。 萧可暗道不好,那封休书还在妆奁的夹层里,若让她翻了出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紫玉得了休书如同得了宝贝一般。 就这样,萧可被带到了丽水苑。 此地果然气派非凡,主人不愧是王妃的妹妹,环廊曲阁,花卉环绕,香郁十里,侍女们珠翠绮罗,照明都不用蜡烛,悬宝珠,听说光比白日。 四周挂着金丝帐,正中有一面蝶栖石竹的屏风,地上铺着冰蚕丝织造的锦褥,这种锦褥来自波斯,一条就价值千万,在七月流火的季节使用,能给一室清凉。 杨凌香则坐在金丝帐里,遍身锦绫、金翠满头,面带怒色,仍在为那一晚之事迁怒萧可。 “我说呢!怪不得你那晚不肯说话,原来表哥早就把你休了。”杨凌香再把休书看了一遍,甚为得意,“既然把你休了,你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萧可正眼都不瞧她一下,巴不得离了这里呢!只是,她是如何知道有一封休书? 正在此时,紫玉进来禀报,说是大都督府的温司马求见,杨凌香以为是表哥有了消息,顾不得理会萧可,命侍女们将把金丝帐放下,将来客隔于帘外。 片刻,温显忠走了进来,三十左右的年纪,温润儒雅,中规中矩在帘外施了一礼。他先前是庐州剌史的别驾,只因得罪了同僚,才被排挤了出来,任安州大都督府任司马已有两载,屈居权万纪之下,为人不善言辞,谦虚谨慎,不似权长史的刚强,两人一柔一刚,却是难得的绝配。 “因大雨所阻,道路难行,大都督府已有数十天未接到沔州的驿报了,城内流言四起,下官忐忑难安,已多次分批派人探查,至今音讯全无。敢问夫人,可曾收到家信?” 杨凌香心尖一凉,自是吓得不轻,“这么大的事,你到现在才说,你这司马是做什么吃的?”大都督府都收不到驿报,她哪里收过家信,表哥一走半个月,她也不安了半个月,这回是真的出事儿了,“你还在那里站着,赶紧再派人去呀!表哥要是出了事儿,你脖子上有几颗脑袋都不够砍。” “下官已经派不出人手了。”温司马慢慢吞吞来了这么一句,一筹莫展,是十分的为难,“下官一向掌管府僚、纪纲,如今权长史、少尹、司录参军、仓曹司仓参军、田曹司田参军、大农及亲事府、帐内府的士卒全在沔州的堤防上,大都督府已经无人可派了。” 杨凌香就想抽他几嘴巴,这么大的事儿,他还在那里漫不经心,大都督府都无人可派,她能寻出什么好人来?宋哲远、唐璿等人都在沔州,府里只剩下一堆女人,再不然就是张瑞手下那帮内侍,能顶用吗?心下一急,‘啪’的拍上了桌子。 “你呢?你不是人?废话说这么多有用吗?你现在就去,去沔州给我看个究竟,表哥要是真出了事儿,我就拿你是问。” 温司马是哭笑不得,原本是来问家信一事,结果被人使去了沔州,去一趟倒不要紧,虽然官道不通,也有别的路可走,也就两、三天的路程。可他一走,安州就真的成了一座空城,“夫人,在下奉命镇守安州,不敢擅离职守。再说,连下官也走了,万一……。” “没有万一,你赶紧给我去。”杨凌香才不管什么擅离职守,表哥音讯全无,找到他才是最要紧的。 温司马没奈何,只得悻悻离去。 杨凌香坐立不安,心都要跳出来,一腔怨气全出在了萧可身上,声嘶力竭道:“你们还愣着,还不把这个贱人给我赶出府去,给我细细的搜,不许她从府里带走一件东西。” 景兰门外,紫玉和丽水苑的丫头把萧可围了个严严实实,确定她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物件了,才肯把她放开。张瑞和他手下的徒弟们也在那里瞧热闹,一人一句说着风凉话,什么扫地出门,什么落荒而逃,当笑话儿似的乐呵。 “你赶紧走吧!我们可要锁门了。”张瑞抬起眼睛就撵人,还一付不耐烦的样子,“你倒是快些呀!别在这里待着了,府里的事儿还有一大堆呢!耽误了算谁的。” 萧可并不理会,整了整自己的衣裙,盘算着下一步要去往何方?除了身上的衣服以外,再没有任何可以典当的东西,杨凌香真是算计她到了家。 临走时,紫玉不忘将她狠狠一推,算是给自家主人出了一口恶气,然后景兰门重重关上了,把她永远拒在了门外。 萧可冷不防跌了一下子,胳膊肘子都给磕掉了一层皮,才要爬起来,一人却蹲在了她的面前,正在此前在丽水苑出现过的温司马。 “你没事儿吧?”男女授受不亲,温司马不便将她扶起,只从荷包里拿了两、三块碎银子递过来,“先拿着用吧!以解燃眉之急。” 萧可倒是觉得奇怪,好好打量起他来,“你为何给我钱用?你知道我是谁吗?” 温司马叹道:“你是府里的婢女吧?被杨贵人赶出来的?看来我们两个同病相怜。” “也是。”萧可毫不客气地接过碎银子,不禁为他叫屈,听一个糊涂人的指使,心里好受才怪,“多谢了,以后有机会,我会还给你的。” 经过雨水的冲刷下,安州城焕然一新,这是一座古朴、幽美的城阙,自古人杰地灵,虽不似长安的昌盛繁荣,倒也兴旺发达,城内没有桑槐,大多是白果树,花呈洁白,像一只只展翅翱翔的白鸽。 萧可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出了王府,才知道安州城的空气有多清新,蒙蒙细雨,如从天降的银纱披向远处青山,落入近处荷塘。一座历经沧桑的石桥连接城南、城北,极目而望,古朴的城阙,山川环峙,涢水纵贯,来往皆是撑油伞、披蓑衣的百姓,树下有挑担贩卖白花菜的乡民。 美景尽收眼底也无心欣赏,流落他乡,前途迷茫,回长安,路途又太远,恐怕温司马给的那些碎银子都不够,可这里再没有安生之所? 过了石桥就是商市,有碎石铺砌的街道,下雨的缘故,人不是很多,有成衣行、幞头行、丝帛行、绢行、食货行。 进入一家杂货行,店主赶紧跑过来介绍,“这位娘子来的正好儿,这里有刚刚从扬州来的面膏,就是这个桃花色的,极上好的质地,用木香、白鹅脂、白芷、杜蘅等三十二种材质蒸烤凝结而成,就是价钱贵了,但绝对物有所值。” “多少钱?”一盒面膏也有许多花样。 “一口价,二十贯。”报过价钱,店主又面露难色,“很公道了,如今城里的人都在抢米,小店难得有人光顾,二十贯也只收了个本钱。” “抢米,为什么?”这倒有些好奇,只见过一千三百年后的人抢盐,头一次听说一千三年百前的人抢米。 米珠薪桂 “娘子不知道?”店主眨巴着眼睛,一付难以置信的模样,“娘子赶紧带上家人去抢米吧!迟了可就没有了,十几天前就开抢了,听说沔水决堤,朝廷发万卒抢修,漕运中断,米运不过来,所以大家都在抢,粮价已经从五钱一斗飙到了一百九十文一斗,过两天还要涨呢!” “涨得这么厉害?”平常五钱一斗的米立刻暴涨数十倍,极有可能是米商们放出谣言谋取暴利。 “谣不谣言的,我们也不知道,反正别人抢,我们也就跟着抢。”店主见她神思恍惚,以为是为抢米一事,提醒道:“娘子,这面膏你还买吗?不如趁早抢米去,迟了可就没了。” 萧可点头,刚走出杂货店,就看见一个小伙子迎面而来,高呼着:“耶耶,城外刚送来一批粮,现在已入了永丰号,我们赶紧去抢吧!南市那里都围成人山人海了。” 杂货店的店主匆匆跑了出来,生意也不做了,立刻招呼伙计关门歇业,父子两人推了车子,一路向南市抢米去了。片刻,一大片商铺纷纷锁门,携儿带女,拿箩挑筐,一窝蜂涌向米市。 萧可看着这些人,甚为纳闷,就想着去南市瞧瞧,抢米到底是什么样的景象? 南市就是安州城的粮市,一进牌坊,里面人山人海,抢米的百姓挤满街道,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几家米店,拿布袋的,拿篮子的,推车的,挑箩的挤成一片,大人叫、小孩儿哭,不知道的以为是人市。 面对南市的人海如潮,她也只能望而兴叹,见牌坊底下坐着一个抱小孩儿的妇人,连忙上前相问,“大嫂,你也是来抢米的吗?这里每天都这么抢?” 妇人看了看来人,当时点头,“是呀!你是头一次来米市吧?你一个女人不行,我家男人挤了半天也没买多少,叫你们家男人来吧!” “你们已经买了米,怎么还在抢?”萧可指了指装粮的口袋,满满一大袋子呢! 妇人长叹一声,“你是知不道,这米是一天一个价,日日往上翻,今日一百九十文,明日就是二百文,我们手头上已经没有太多余钱了,再涨下去,一家大小非要饿死不可。” “如今是米珠薪桂,百姓连米都吃不上,官府碌碌无为,眼睁睁看着奸商们坐地要价,吱也不吱一声,蛇鼠一窝,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旁边的青衣书生忿忿不平,肩上也背着一只口袋。 萧可问道:“官府都不管吗?由着他们这样坐地起价。” “管了,无非是做做样子,谁让百姓们一窝蜂似的都去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官府能说什么!”书生用十分不屑的口气道:“知道这一片米店的靠山是谁吗?听说是安州赫赫有名的田彭两家,江淮间盛传‘贵如郝许,富如田彭’,这就是他们发家史中的一页。” 萧可在米市逗留至中午,离开时依然的人声鼎沸,随便找了一个清静的地方用午饭,之后就在安州城的大街小巷游逛起来。安全起见,先买了男子的袍服罩在身上,又把长发挽了塞进幞头里,这才寻找起住所来,幸亏温司马给了碎银子,不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正漫无目的走着,忽然觉得有人尾随,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感觉又不像人,一回头,原来是一匹脱了缰的马儿。 “踏燕。”萧可认出了它,正是她的马,喜出望外,抚着它的头道:“你怎么来了,是来找我的吗?” 踏燕不会说话,一个劲儿拿头蹭她的手,发出‘咈咈’的欢快之音。 有了踏燕,再不怕山高水远,盘算着安州的南边是沔州,此时是洪水涛天去不得,不如北上去申州,然后再辗转回到长安,就算不去投靠萧家,但至少有伟伦和雉奴。伟伦虽然没什么钱,但雉奴有啊!借一些出来,在长安城买一所小院子,做点儿小生意,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 寻到一处名叫‘悦来’的客栈,看着很是满意,便嘱咐店小二给踏燕找一些好的草料,让它吃饱喝足,好明日早早出发。 寝室内,一灯如豆,萧可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想着明天还要赶路,很努力地让自己入睡,却是徒劳无功。 就这么走了吗?他若是回来,会不会寻找自己呢?毕竟他曾经说过,那封休书已经不作数了。就算回到长安,又能摆脱他吗?很想摆脱他吗?为什么被杨凌香赶出来还很生气? 可此时他又在哪里?怕是寻也寻不到。 萧可胡思乱想着,根本合不上眼睛,只等天亮去商市买些路上所需之物,与他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昱日,萧可起了个大早儿,只是浑身困乏无力,与客栈结了账,牵着踏燕来到了商市。 这里又热闹起来,抢米的仍旧抢米,摆摊的依旧摆摊,想找一个贩卖熟食的铺子都寻不到,一个个关门大吉,大概都去抢米了,只能继续往前走,好不容易在街角找到一家,买了些肉干、蒸饼之类的,好用于途中充饥,更便于携带。干粮有了,还需要一只装水的羊皮口袋,便去了昨日的杂货行,到了门前才看见悬挂着‘歇业’的牌子,看来这家人又去抢米了? “郎君也是来买东西的吧?可他们偏偏不开门儿,我家娘子的胭脂水粉又买不成。” 被一个青年男子称为‘郎君’,萧可蓦地反应过来,原来做了男人打扮,一时竟给忘记了。“我是想买一只羊皮口袋,你知道他们何时开门吗?” “什么时候开门?等把米抢足就开了。”不容青年男子说话,一位老者进来插言。 萧可无奈道:“天天抢米,看来是没完没了,一个个很有钱似的。” 老者又道:“能去抢米的,那就是有闲钱的,我们这些没闲钱的,只能干等着饿死。” “你们非要抢,不抢能涨价吗?”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就是不懂。 老者连连摇头,“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这小郎君看起来精明,却是什么也不懂,沔州淹成一片泽国,漕运立时中断,迟早殃及安州,抢了粮放在家里才安心。” “不是正在抢修堤坝吗?”他走了那么多天,总要见些成效吧! “抢修。”老者看看四下里只有三人,才大着胆子一一道明,“恐怕连抢修的人淹了去,尸骨都找不到了,可怜啊!” “什么找不到,你不要危言耸听。”萧可想起李恪走的那晚,风大雨大的。 老者道:“什么叫危言耸听,街市上谁不知道,听说有好几万人在那里呢!汉阳、义川两城尽没,水高于城墙数丈,仓谷漂失,官署民宅尽被波涛洗劫。” 青年男子也上来插言,“可不是,我家表弟就在大都督府里当差,随军去了沔州,整整半个月都没有音讯。安州城里又是流言四起,姨母听到之后,眼睛都快哭瞎了。” 老者长叹一声,“我侄子住在乡下,一个村的好几个孩子都是这样,偏偏轮到这次出役,是有去无还。” 两人是你一言,我一语的长吁短叹起来,让萧可难以置信,好几万人连尸骨都找不到,流言太过于夸大其词了。不过,未必是空穴来风,温司马收不到沔州的驿报,被征徭役而去往沔州修筑大堤的平民百姓下落不明。同样,杨凌香急得都要跳起来,看来她的样子也不像收到平安信,如果把这些联系在一起?就像流言里所说的那样,沔州变成了一片汪洋? 不会的,他不可能在沔州发生意外,历史上不是这样的,可仔细一想,看过的小说也算不上历史,正经史书里怎样写的,她一无所知。 牵着踏燕离了商市,却是满腹的疑惑,向青天长舒了一口气,才发觉是想多了,不是要走吗?先到申州,再去长安寻雉奴,买一处宁静、幽雅的小院子安居,做些小生意,摆些花花草草,种莲养金鱼,一生安然而常乐。 抛下旧事,策马驶出了安州城,一口气跑了数十里。再回首时,青山隐隐,云遮雾绕,古朴的城阙瞬间消失。那里到处是银杏树,花开似白鸽,叶落如小扇子,还有在细雨中贩卖的白花菜,可做为齑,香味胜绝。 踌躇不前,到底舍不下什么?左思右想,终不得而知。心月钗还在凝香阁的妆奁之内,钗子上的每一颗宝石,都是从胡商的腿肉里取出的吗?踏燕,抚摸着它的鬃毛,思绪万千,不知不觉中,身边一切均与之割舍不开。算了,上辈子欠了他的,只去看一眼,一眼就好。 沔州之行 自北向南,策马横穿安州城,出得南门才发现沔州只是想像中的城阙,它在哪里?安州之南,南却是无限广大。‘见人不施礼,枉跑四十里’,向过往之人打听才得知,两地相距二百余里,骑马一天一夜未必能够到达。何况路人口中的沔州如若虎狼,暴雨成灾,水患未止,都劝她不要前去冒险。 顺着路人所指驶向官道,日落时分才看到沔州界碑,左右青山相对,村落炊烟袅袅,天边余霞成绮,大道两旁绿树萋萋,却不似传言中的惨境。一路策马向前,好寻找栖身的旅店,青山、晚霞、村落、芳树一一闪过眼前,蓦地拉紧了缰绳,原来不是看错,路在前方中断,只剩断桥的台石。 下马徐行至断桥处,竟是立在一处悬崖绝壁上,下方大水横流,如江如河,汹涌澎湃,是梦里才有的场景。桥已断,再无路可行,只能原路返回安州再做计较。 正要上马,忽然又想起什么,俗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去往沔州的路不会只此一条。放眼一望,日落江河,空寂大地无一人,适才经过时,看到村落炊烟袅袅,就在青山脚下。于是,翻身上马,原路折回,未行至村落,却看见一所驿站,就在官道旁边的绿荫后,有高墙环绕,来时只顾赶路,竟不曾留意。 有驿站最好,说不定有沔州的最新消息,她把踏燕拴在树上,匆匆跑了进去。这所驿站的规模还不小,中庭开阔,有驿舍数十间,几个公人正往库房里搬东西,见有陌生人闯进来,立马迎了上去。 “你是哪儿来的?怎么往驿站里乱闯。”来者是个清清秀秀的男子,公人们也就放松了警惕,“这里是驿站知道吗?” “知道呀!我是……。”萧可瞧瞧自己,完全一付男人的打扮,平白无故,他们定不会轻易告知沔州之事,“我是从安州大都督府来的,温司马手下的,你们可曾收到沔州的最新驿报?” 公人们一听,竟信以为真,也没做什么别的计较,“温司马刚刚过去,又遣人来问了,他还没有走到汉阳吗?都跟他说了那边暴雨连天,道路不通,他非要过去,我们这里好几个驿卒都是有去无回,暂时还没有消息,等雨停吧!” 原来是大雨和道路的缘故,说什么好几万人无影无踪,流言蜚语还是可怕。离了驿站又往村子里走,眼看夜幕降临,总要寻个落脚的地方,极小的一个村落,稀稀拉拉住着十几户人家,均是茅檐低小的农舍,妇人们在院子里生火做饭,几个孩子在路边嬉戏打闹。 两个孩子相互推搡着,一个孩子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萧可脚下,踏燕警惕之下前蹄腾空,高声嘶鸣,吓得孩子小脸儿发青。萧可赶紧拉缰绳,踏燕才不闹腾了,忙把那孩子抱了起来安慰,五、六岁的模样,粗衣布衫,脑后上扎两个小丸髻。 “没有被吓坏吧?”拍了拍孩子身上的土,又拿出手帕给他擦脸。 “这是大马。”孩子的眼光却停在马儿的身上,一时间又围过好几个孩子,全瞅着踏燕好奇,虽然见过马,却是第一次近距离的看马。 荆钗布裙的妇人走过来,见许多孩子在围观高头大马,而她的孩子却被一个青年男子搂在怀里,以为他又在调皮捣蛋了,“这位郎君,我们家大牛闯祸了吗?” “他没有闯祸,是我的马吓到了他,现在不要紧了。”萧可抚着孩子的小脸儿,越看越觉得喜爱。 “既然不要紧,就跟阿娘回家吃饭吧!”大牛的娘只把萧可当作了过往之客,招手叫过了孩子。 天色渐渐暗下来,总要寻个容身之处,偶遇大牛母子,也算提醒了萧可,她把幞头摘了下来,三千青丝柔柔飘落,“大嫂,我不是郎君,只为出门方便才做了男人打扮,眼看天色已晚,我又找不到住处,可否在大嫂家里借住一宿?住宿茶饭之资必定多多奉上。” 清秀男子突然变成了俏丽的姑娘,大牛的娘再也想不到这般变化,很是惊奇,“娘子不必多礼,家里也只有我们母子三人,若不嫌粗茶淡饭,就这边请吧!” 萧可随大牛母子来到住处,唯有两间简陋的泥墙草屋,结竹篱做以院墙,垒石为灶,柳麻吹火,十分的清贫寒酸。她把踏燕拴在了茅屋后,幸得有一大片青草,足以让马儿果腹。进入茅屋,一盏油灯甚是昏暗,地铺草席,破毡为床,婴儿就在毡子里熟睡,五、六个月大的样子。 片刻,大牛的娘端来了饭食,三碗饭、三碗汤,并无菜蔬,一一摆放于草席之上,三人围坐而食。自来到大唐,萧可就没见过这种饭,干巴巴,也看不清是什么颜色,吃一口在嘴里,粗涩的难以下咽,喝了一大口汤才顺了下去。 “娘子没有吃过这样的饭吧?豆屑杂糠掺在一起蒸熟,不是很好吃,充饥罢了。”大牛的娘仔细端详着萧可,白白净净,肤如凝脂,不像吃过苦的人,“家里只有这些东西,怠慢娘子了。” “不会呀!”到底是人家的一片好意,尽管真的很难吃。蓦地想起备下的干粮,匆匆跑到屋子后头,解下马背上的包袱,把在安州买的蒸饼及肉干拿给了大牛母子,“我真是健忘,明明带了干粮的,不如我们一起吃。” “阿娘,有肉。”大牛毕竟是小孩子,平时又不见荤腥,抓起一块肉干塞进嘴里大嚼。 孩子如此的没规矩,大牛的娘伸手便打,幸好被萧可拦住了,小孩子吃得津津有味,看着也有趣儿。只把包袱里的饼拿出一些,让大牛的娘再去蒸热,那风干的肉确实不好嚼,吃下去也不好消化。一时间,热腾腾的饼端了上来,大牛的娘又煮了一锅野菜汤,总算把晚饭对付过去。 夜深人静,村子里只有几声低沉的犬吠,大牛吃饱喝足,裹在毡子里睡了。草庐里昏昏暗暗,唯有一盏油灯照明,大牛的娘正在哺乳婴儿,萧可躺在破毡子里,身下铺的是草席,翻来覆去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念起了凝香阁里的绣榻锦被,和这又破又潮的毡子是天壤之别。还有油灯散出来的烟气,薰得人无法呼吸,自不能同紫檀香烛相比。 大牛的娘哄了婴儿入睡,又抱来一张毡子放在草席上,权当就寝的被褥,临近子时,那位留客仍然没有睡意,便和她聊了起来,“看娘子的形容,不像出自贫寒之家,为何孤身一人赶路,不怕遇到危险吗?” 萧可直挺挺躺着,眼睛盯着草庐的屋顶,上无一片瓦,全以芦苇、稻草遮盖,联想起杜工部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果然是四面透风,夜不能眠。 “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轻轻叹一下,是不得已吗?又不曾被人逼着。蓦然想到什么,忙坐了起来,“正在一事向大嫂打听,通往沔州的官道已断,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有是有,不过不大好走,全被大水冲坏了。娘子不知道吗?沔州遭了水患,至今大雨不断,邻村来了好多的逃难的,娘子还是不要去了。”大牛的娘甚为不解,她孤零零一个女子,为何要去洪泛区冒险,“恕我多问一句,娘子非要去沔州吗?所为何事?” “是啊!非去不可。”萧可不知道自己是疯了还是着魔了,非去寻个究竟,“沔水在汉阳、义川两地溃堤,而我要找的人就在那里,至今下落不明。” 萧可一番话,却触动对方的痛处,大牛的娘顿时泪流满面,“娘子有所不知,大牛、二牛的耶耶也在沔水的堤防上,自半月前被征调徭役,竟一去不返。听邻村逃难的人说,汉阳、义川两地……围堤尽溃,无一存者。” 听此一言,未免让人心惊,可驿站的人说温司马刚刚过去,那就是有路可走,若非亲眼所见,怎可相信流言,“别听他们以讹传讹,还有哪条路可以通往汉阳、义川?告诉我。” “桑园村的山南有一条小道,离此三十余里,从沔州逃难出来的百姓就在那座村子里栖息。”大牛的娘抹去了眼泪,上前握住了萧可的手腕,悲泣道:“既然娘子要去,我有一事相求,娘子就在看在这两个可怜孩子,若不是二牛尚在襁褓,我早就带着大牛去寻了,如今只求娘子相助了。” 说完,大牛的娘竟然长跪相求,萧可连忙把她扶起,此情此景,让她如何拒绝。一桩事未了,又平添一桩,沔州之行只能全力以赴了。 “孩子的耶耶名叫尤安平,也在沔水的堤堰上,娘子若能找到他,就说我们母子日日夜夜盼他回来,要他千万保重。”大牛的娘已经把萧可当作了天降的救星。 强抢民女 在去往桑园村的路上,萧可一直念着尤安平这个名字,生怕给忘记了。临走时,她留了蒸饼、肉干以及一些散钱给尤家母子,大牛的娘带着两个孩子,度日着实艰难。来到大唐一年有余,颇知租庸调之法,尤家贫困如此,自是拿不出代役的绢帛,二十天的正役必是逃不掉的。何况这次沔水的危机,大都督府已经下了严令,除非患有重疾,均不得以绢代役。 辗转来到桑园村,偌大的村庄如今泥沙遍布,倒塌的民舍随处可见,污淖充塞,腥腐逼人。残垣断壁下,到处充斥着体力不支的灾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哀泣之声不绝于耳。 萧可摸了摸马背上的包袱,蒸饼、肉干全给了尤家母子,再没有多余的干粮施舍,只能牵着踏燕绕过桑园村,向后山的南麓驶来。极目而望,崇山峻岭连绵不断,山路越行越窄,最后仅能通过一人一马及一辆驴车,恰有一队运粮的驴车徐徐而行,且有重兵把守,也阻住了前方的去路。踏燕耐心的随着队伍慢行,只因道路泥泞难行,他们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一路砍伐树木铺路,速度相当缓慢。行了一柱香时间,踏燕再没了耐性,高声嘶鸣起来,载着主人从运粮队伍的边侧挤过,匆匆飞驶而去。 原本就是山间小道,再加上连日大雨的冲刷,路上泥沙沉浸、山石零落,到处坑洼不平,甚至被冲开一条沟壑,莫约一丈有余,人根本迈不过去,左侧是山,右侧是崖,也无法绕行。 萧可随即下马,对沟壑而兴叹,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只能等着运粮的队伍前来修路。就在这时,踏燕嘶鸣一声,后退几步猛冲,前蹄腾空而起,飞也似的跃了过去,然后转个身又轻轻松松跃了回来,得意的摆了摆脑袋,那意思就是要主人上马。 上马后,萧可拉紧了缰绳,在飞跨的那一刻再不敢睁开眼睛,走过最艰险的山路,前方是泥浆遍布的村路,最深处的淤泥都能没过踏燕的膝盖。幸好她一人一马,又是轻装简行,轻而易举地越过了泥沼之地,而那一行客商就遭了殃,一辆马车陷在泥坑里不说,四、五个人也拔不出腿来,七、八个人站在外围用麻绳系了马车,正在用力的往外拖。 雨停后,洪水慢慢退去,留下的是满目疮痍,道路冲陷,房屋倒塌,泥沙将原有的村庄覆盖,断垣残壁随处可见,仅存的一座桥下,挤了好多人,有男人,有抱孩子的妇女,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个个衣不蔽体,面呈菜色。忽见一人乘马而至,早已饥寒交迫的灾民便打起马的主意来,十几个赤着上身的青壮男子持了石块、木棍在手,将踏燕、萧可团团围住。 “你们干什么?”萧可孤立无援,未免忐忑不安,这些人饿得眼放绿光,是要把踏燕当口粮了,本想策马突围,可他们毕竟是饥寒交迫的百姓,“劝你们赶紧离了这里,再往前一步,我可要突围了,踩死一个可不管偿命。” 饿极了的灾民根本无视警告,不但不后退,反而步步紧逼。萧可是半点法子没有,前后左右都是人,怎忍心让踏燕成为他们的果腹之食,正要拉缰绳突围,忽听得有人大叫着‘住手’,回头一望,正是刚才陷在泥沼里的那一队客商。 为首的一人骑一匹高头大马,戴幞头,着锦衣,十分的正气凛然,“你们这是做什么?许多人欺负一人,还持有器械。《唐律》,以他物伤人者,杖六十,你们想被抓起来吗?” 锦衣男子这么一恐吓,饥民们再不敢向前,毕竟对方的人也不少,个个立马横刀,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客商,纷纷放下石块,木棒,战战兢兢围成了一撮。喝退了饥民,锦衣男子坦然相问:“你们可是汉阳的灾民?为何不去义川县所设的粥厂,却在这里围劫旅人,和强盗贼匪有何区别?” 众灾民被问的哑口无言,均是悲苦万分,“这位客官,您有所不知,我们的确是汉阳的灾民,也去过义川县,可那义川令根本不许我们入境,违者杖五十,粥厂更是望尘莫及。” “岂有此理。”锦衣男子顿时义愤填膺,“汉阳、义川同属沔州治辖,何分彼此,你们赶紧去吧!要是有人阻拦,就说是奉了大都督府温显忠之命,若有不服,让他们到安州大都督府来找我。” 听到此处,萧可才看清了来人是谁,大都督府的温司马,景兰门外给她碎银子的那个。还不错,至少能为民请命,桥下的灾民们千恩万谢、扶老携幼而去,看来汉阳、义川两地也不像流言里所传的那样,围堤尽溃,无一存者。 眼看暮色已至,饥肠辘辘多时,天不亮就开始赶路,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只拿过羊皮口袋喝了几口水,又向前行。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来到一片柑橘林,被大水冲过之后,树杆斑斑淤泥,七零八落,枯枝残叶全卷了在泥沙里。 向前一望,温司马一行正在林子里烤火,支了起了临时的行帐,看来是要在林子里过夜了,想想他也挺不容易,堂堂一个大都督府四品官儿却被杨凌香支来使去,才是真正的有苦说不出吧! “好好一片柑橘林,却被大水给毁了,这是多少百姓的生计呀!”温司马坐在行帐前,长吁短叹,颇为的忧国忧民。 幸好做了男子打扮,配有环带七事,取下火石点燃枯枝落叶生起一堆火来,踏燕在一边乖乖守着,萧可惬意的烤着火,也乐意观察相距不远的温司马一行,看看这位掌管府僚、纪纲的官员在私底下的言行举止。 夜色降临,柑橘林里星火闪动,在此烤火避寒的不止萧可与温司马,大多是无家可归的灾民。温司马也不嫌麻烦,一一遣人告知,说是义川县设有赈济施粥的场所,让他们尽快前去。 萧可自没有心思去往粥厂,肚子现在就饿得咕咕叫,不该把蒸饼、肉干全都留给尤家母子,哪怕留下一块饼,也不至于挨饿。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却闻到一股烤肉的香,四里一瞅,却不是从温司马那里飘来的,就在前方不远处,两个少女围着火堆,用树枝穿了肉在烤,端得香飘四溢,摸了摸身上,只有为数不多的钱可以交换,从身上摸出来几个,笑盈盈走了过去。 “我可以用这个跟你们换点儿吃的吗?饿了一天,头昏眼花的。” 一看到钱,两个少女欣然同意,随即把烤好的一串肉递上,三个女子闲聊起来,很快熟识了。她们是一对儿姐妹,姐姐叫青莲,妹妹叫青荷,均是从汉阳境内逃出的灾民,一家子全被大水冲走,只剩下她们两个。 听闻青莲姐妹的遭遇,萧可不禁叹息,水火无情,自古如此。吃着肉,烤着火,身上暖和了许多,方圆百里,田禾淹没,庐舍漂流,大雨停驻不过才两日,道路冲陷,村庄皆毁,逃难的姐妹难得准备的周全。 “这是什么肉?怪好吃的。”这一点,萧可很好奇,姐妹俩衣衫褴褛,形容瘦弱,竟能在逃难的途中找到肉吃。 “好吃吧!这是姐姐挖来的田鼠肉。” 青莲一句话,没得让萧可吐出来,真是不枉来一趟大唐,竟连田鼠肉也吃了,前途凶险难测,还要继续走吗?不如不去理会沔水决堤,不如不去理会尤安平,不如尽快返回安州,再去长安,寻一个宁静、幽雅的小院子安居。 天色微明,篝火燃尽,柑橘林里的灾民们纷纷向温司马称谢辞行,扶老携幼朝义川县方向而去。青莲姐妹无处栖身,只能去往义川县的粥厂找饭吃。 萧可仍在踌躇,思量多时,终于决定安原计划行事,未及上马,便听到青莲姐妹的呼救声。 转身一望,就在柑橘林的尽头,一队官差将两姐妹团团围住,均以麻绳绑了押在牛车上。策马驶去拦截,果真是身着公服的官差在作恶,牛车在泥泞的林子里一摇三晃,满载清一色的少女,足足有二十来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 “你们身为公差,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这不是知法犯法吗?”这样的情节,只在电影里见过,索性横在牛车的正前方,让他们过也过不去。 “哪里来的小兔崽子,眼睛长到脚后跟儿了吗?没看到大爷们正在办案,这些个女子都是犯了法的,全都要押送到义川县衙受审,还不滚开。”公差们素日横行惯了,怎会将一个弱冠之年的小伙子放在眼里。 “那就请你们说说,她们犯了那条王法?”这些公差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强抢民女成了公开办案,再看牛车上的女子,嘴巴赌的严严实实,用麻绳捆作了一串,逃也逃不掉,青莲姐妹正用求救的目光望着她。 “多管闲事的小兔崽子,看大爷抽不死你!”那公差扬鞭就打,不想被踏燕抢了先,前蹄腾空,直直把他踢倒在地,疼得是吱哇乱叫。 信口开河 同僚被马踢伤,其他公差岂肯干休,七手八脚抬起了伤者放在马车上,拎了水火棍便来讨公道,叫嚣着让主人下马赔礼。 萧可原没有料到踏燕会出脚伤人,那公差虽然可恶,但踏燕差点要了他的性命,好心下马探视,却被一群公差拦个正着。 “纵马行凶,踢伤公差,把你抓到衙门就是重打六十杖。若想私了,就出钱赔礼怎么样?”这帮公差平日只会打人,哪里让人打过,又是无理还要赖三分,何况今日有了理,岂能轻易放过冤大头。 面对一群蛮横不讲理的公差,萧可只能自认倒霉,踏燕确实伤了人家,那人躺在牛车上仍是叫苦连天,不赔钱他们势必不会罢休,但现在真的没有几个钱能赔偿。 “原是我的马伤了人,你们需要多少钱给他医治?” “看在你年少无知的份上,马马虎虎收个一千贯吧!”公差们皮笑肉不笑,借机敲起了竹杠,对方虽是个弱冠之年的小伙子,单看衣着打扮和高头大马,也不像出不起一千贯的主儿。 “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就他也值一千贯,再让我的马踢几脚如何?”这明明就是漫天要价,萧可索性不睬他们,正要转身,却被一个公差扯住了衣襟。 “小兔崽子想走,也不看看……。”衣襟下的骨肉柔润而饱满,哪里是个小伙子,分明是个姑娘,公差淫邪的一笑,反手在柔软上抓了一把,爪子还没有撂下,便被人家结结实实一掌打在脸上。 “你这不要脸的色狼。”当众让人非礼,萧可再要伸手去打,却被那公差猛推了一把,直直撞在了人墙上。 “怪不得呢!还以为是个唇红齿白的小伙子,原来竟是个漂亮姑娘,给我架起来细看。”小伙子变成了美女,一群公差乘机起哄,两人同时扭住萧可的双臂,一把扯下她的幞头,三千青丝柔柔飘落,端得楚楚动人。一手捏起她的下颌欣赏,“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大爷们正愁找不着美女,竟白白送来一个,细皮嫩肉儿的如此整齐,男人见了腿也酥,赶紧绑了带走,连那马也一道儿带走。” 公差们拿了麻绳绑人,动作十分麻利,被两个大男人扭着胳膊,萧可能有多大力气挣扎,远远瞅见温司马一行正在收拾营帐,高声大喊。 温司马回过头来,极为纳闷,穷乡僻壤,又是轻装简从,还能让人认出来?极目一望,就在柑橘林的尽头,一队公差正在为非作歹,被他们所挟持的女子看起来很眼熟,忙带着手下追了过去,办案公差们再一次被阻截。 “你他妈的又是谁?”公差们开始不耐烦,今日算是走了背字,横竖让人堵截。 “尔等休得猖狂,这位是安州大都督府的温司马,还不下拜行礼。”温司马的小仆青玉报上名号,公差们立时张皇失措,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温司马一一扫过他们,面露不快,牛车上绑着一群少女,还躺着一个伤兵,车后头还系着一个少女,立即招呼手下给她松绑,从容地下马相问。 “与娘子素昧平生,娘子如何认得温某?” 这个人的忘性也太快了吧!“你忘记了,景兰门外,你还给过我钱呢!”萧可来来回回揉起了胳膊,刚才被他们又扭又捆,酸疼的厉害。 温司马恍然大悟,怪不得看她眼熟,“原来是你,你为何来到此地?” 这温司马也着实奇怪,对强抢民女的公差不闻不问,竟问起了她,“你先别问我,这帮公差为非作歹,温司马是不是先要发落他们?” 温司马仔细打量着萧可,杏脸桃腮,长发飘散,虽说穿着男装,但也十分的俏丽,“如果温某没有记错,你是被杨贵人赶出来的婢女吧?” “我是被赶出来的不假,可我不是杨凌香的婢女。”萧可哭笑不得,拿这个温司马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放着作恶的公差不管,一直对着她盘问,“他们身为公差,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你作为安州大都督府的司马,义川令的顶头上司,此事如何了结?你要是不想管,那要你这一州的司马又有何用?” 一番话出口,足足让温司马愣了半天,她真的是婢女吗?一个婢女能说出这番话? 连连相问,人家却不放在心上,神魂怕是飘到了九天云外,抻手将他一推,“我在跟你说话,你却心不在焉。” 被她这么一推,温司马像被马蜂蛰了一样弹跳起来,迅速后退了两米有余,吓出了一身冷汗,说话也不利索,再没了从前的气定神闲,“这……这成……成何体统,男女授受不亲。” 这么迂腐的一个人,萧可自是无可奈何,“温司马,温大人,求求您了成不成,您就先理一下民间疾苦!” 温司马方才回过神来,都是这群公差惹出的祸,“你们赶紧把人给放了。” 公差们相视一望,均弄不懂萧可的身份,但她与温司马熟识,想必来头不小,刚才又得罪了她,还是‘三十六计,走为妙’,眼睛珠子一转,将所有的责任全推在顶头上司身上。“还请司马大人开恩,这些个女子都是我们陶县令点名儿要抓的,要是全放了,我们回去无法交差,挨板子事小,要是丢了差事,一家大小都要饿死。” 刚才还是穷凶极恶的公差,现在全部号啕大哭,把现场哭得凄凄惨惨。 温司马到底是个沉稳冷静之人,此时又有公务在身,此事只能随后再问,“好了,你们也别哭了,先把人带到义川县衙妥善安置,日后我自会查明。” 顶头上司的上司松了口,公差们是感激涕零,点头哈腰地向温司马辞行,踏燕也不敢要了,拽着牛车驶出了柑橘林,南行向义川县而去。 “你是真的放他们走?”萧可深感意外,依照电影里的情节,温司马定会偷偷跟过去查个究竟,而他却立在原地不动,“你难道看不出来,那陶县令就没安好心,他抓那些女子就是为了满足私欲,你就是帮凶。” “都说了日后会查明,你就放心吧!”温司马被她搅得头疼,一个被赶出来的婢女这么难缠,公差们刚才所言,说那些女子都是陶县令点名要抓的,其中一定有鬼,只等日后再做计较。 “但愿你说话算说。”萧可翻身上马,心中极是不忿,青莲姐妹还在公差的牛车上,此番被掳去,下落不可知。想到前途凶险,便打起了他的主意,“你是不是要去沔水的堤堰上?” “是啊!”温司马不明就里。 “带我一起去好不好?”萧可浅浅一笑,“你看我孤身一人,万一再遇到歹徒......。” “你去堤堰上有何事?”她来路不明,温显忠哪里敢带着同往。 “其实我是......。”萧可随口编着说辞,“我虽然不是杨凌香的婢女,但我是凝香阁萧孺人的婢女,奉了我家夫人的命令,去堤堰上给我们殿下捎个口信。” 温司马半信半疑,她是被杨贵人赶出来的不假,但她说是凝香阁萧孺人的婢女,莫不是信口开河?“你真是萧孺人的婢女?可这洪水滔天,能有什么要紧的口信?路途遥远且难行,你一个弱女子不害怕吗?” 萧可抬头望天,这不是废话,要是不害怕,为何要找你同行。 “温司马,两个女人争风吃醋,你有什么可好奇的。” 温显忠明白了,藩邸姬妾勾心斗角争宠那也是屡见不鲜,听说那位萧孺人是谏议大夫萧钧之女,出自名门望族兰陵萧氏,纵然是她的婢女也不好得罪,只能带她同行。 萧可这回有了着落,再不用担心前途凶险和衣食不周了,再说她的确不晓得要找的人到底在哪里,跟着他们走一定不差。随他们走了整整一天,眼看日落西山,又寻了一处林子落脚,搭起了简易的行帐,抱回了枯枝枯叶生火,权当取暖。 温司马从干粮袋子里取出一块饼,又把装了水的羊皮口袋一起递给了萧可,“饿了吗?快吃吧!” 萧可坐在枯枝落叶堆里,喝着凉水,吃着干饼,对着林间的火光点点欣赏,倒也是一种野趣。 温司马也坐了下来,掰着干饼往嘴里塞,“你一个姑娘家,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就不害怕吗?”对她,仍是好奇心大起。 “怕呀!不然为什么要跟你一起走。” 篝火燃烧‘噼啪’作响,火光将她的脸映衬得格外柔和,马儿在不远处啃着草吃。 “你的马不错。” 萧可笑道:“那不是我的马,是我家夫人的。” 温司马点了点头,再寻思不出该说什么! “你别光问我啊!你呢?”萧可转头看向他,“你今年贵庚?家里都有什么人呀?” 温司马似是面带不快,“今年整整三十,上有老母,下有一女,妻子去世多年,还不曾续弦。” 萧可方才明白了,问到了他的痛处,“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的妻子已经……。” 漫司马故作轻松道:“不要紧,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萧可疑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再寻一房妻室呢?你是一州的司马,相貌堂堂的,条件也不差呀!” “碰不到合适的,就耽搁了。”温司马尴尬的立起来,“姑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落雁。”萧可突然想起了她。 “落雁姑娘,帐子已经搭好了,就先歇息吧!”温司马走出两步又回头,“我让小仆在帐子外面守着,晚上不用担心。” 股掌之上 就这样,萧可跟着温司马一行,整整走了七日,才来到临嶂山,沔水经汉阳在此决口,堤堰正在加固修复中。登高俯视,群山起伏,林木苍翠,江面平静而宽阔,似一条玉带盘旋于山川,数以万计的民夫都在为它倾尽全力。此时,它是那么静,谁能想像到溃堤时的澎湃汹涌,以致生灵涂炭。 山腰之上,霞光晚映,萧可衣袂翩然,江风吹在她的脸上,发丝飞舞零乱,极目而望,连营高垒,沿江数十里。堤堰上下,人头攒动,满是来回运送土石的民夫,他们肩挑手扛、原土打夯,砌石垒土,以最原始的人海战术来修筑堤坝。 “落雁姑娘,先随我们到营帐去吧!” 温司马出言提醒,萧可方才回过神来,一路走来,她也算了解了这位司马的,不苟言笑、小心谨慎,闷葫芦一般的人。密林处,行辕近在咫尺,萧可把长发塞进幞头里,便说出了一直记挂着的事情,“温司马,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人?” 温司马一派平和道:“权长史同孟渠堰使等人随殿下沿沔水围堤巡查去了,至今未归,还请落雁姑娘耐心等待。” “不,不,我不是要找他。”萧可答案过尤家娘子,总不能言而无信,“他叫尤安平,是沔州人。” 沉思多时,温司马仍是不明就里,“敢问落雁姑娘,他现居何职,如今也在江堤上吗?” “他不过是个平民百姓,就在这成千上万的民夫之中。”萧可直视着江面,万民修堤的场面已渐渐消失在夜幕之中,她衣袍烈烈翻飞,山里的风很冷的,不禁瑟缩。“ “落雁姑娘要找一个民夫?”自打遇到这姑娘,温司马就生出了各种疑问,现在她又要找一个民夫又所为何事?“请问这尤安平是哪里人,有何相貌特征?” “我只知道他是沔州人,从未见过。”想起尤家母子的境地,萧可必是要帮一把的,“麻烦你了。” 温司马再不好推诿,先应了下来,大都督行辕的管事自是识得他,很快为他们安置了歇宿的营帐。眼看天色暗下来,温司马便想给萧可送些饭菜,又怕自己唐突,要找个婢女代劳,可此地又没有,这里除了大都督府的官员士卒,就是山脚下的民夫。思前想后,便领着随身的小仆送了过去,一碗最普通不过的汤食,自不能同王府相比。 掀起毡帐的帘幕,她就在案几后坐着,依然穿着男子的胡服,长发飘散,肤如粉玉,犹似碧水中盛开的水莲。 “落雁姑娘饿了吧?该用晚饭了。”他让小仆把汤食放在案上,并不敢抬头相望,“想必姑娘来时在路上也看到了,大雨停驻不过两日,粮米刚刚启运,路上又是泥泞难行,堤坝上已经缺粮半月有余了,平时只拿豆屑杂糠、菜果熬在一起充饥,这碗汤……。” “没关系,田鼠肉我都吃过了,何况豆屑杂糠。”萧可对吃食不大在意,何况一路有温司马的照顾,此时也不觉得饿,她记挂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我们殿下回来了吗?” “还没有。” “那尤安平的事……。”萧可是不好意思再提的,可不提又怕他忘了。 温司马不急不徐道:“落雁姑娘,这堤坝上有几万的人,单单找一个总需要时间吧!再说,征调徭役的花名册全在权长史那里,他如今……。” 萧可低头不言,待温司马走了,才端起那碗汤食喝了一口,又苦又涩,端在灯下一看,果然是野菜汤里掺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煮在一起的。 夜阑人静,行辕里渐渐安静下来,耳边唯有风穿树林的‘沙沙’声,温显忠随手翻看着渠堰的图册,奈何心中不得安宁,多次想派遣小仆青玉去对面的营帐里问一问,看看她还需要什么?又怕这个时辰太晚,会不会有些冒昧。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青玉突然进来回禀,说是权长史回来了,请他到大都督行辕一叙。温司马忙整了衣冠,顺着林间小径拐了下去,山腹间的一片密林,便是大都督府行辕所在,火光荧荧,青旗高扬。 宋哲远揭开毡帘,请他入内,再次肃整了衣冠,朝座在正中央的人拜了下去。 不待李恪说话,权万纪抢了先,“禀孝,不是让你镇守安州城吗?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温显忠无奈,只把在丽水苑的经过说了一遍。 权万纪也是无可奈何,只拿眼睛瞥向了吴王殿下。 “温司马先平身吧!”杨凌香一向胡闹,李恪怎能不知,但看温显忠犹犹疑疑的,像是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只是碍于权长史在此不敢多言。清了清嗓子道:“权长史,孟渠堰使那里还有急务向您请教,您不如先过去,我还有几句话交待温司马。” 此听一言,温司马才松了口气,毕竟是藩邸的隐私之事,莫约觉得权万纪走远了,又施了一礼,“殿下,不瞒您说,下官于途中遇到府邸一女子,说是凝香阁的侍女,是奉萧夫人之命来见您的。” 不经意间,李恪站了起来,宣儿居然派人来见他,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是凌香为难她吗?“来的是落雁吗?她有没有说出了什么事情?” “正是落雁姑娘,只是下官不便多问。”温司马心中一凛,难道吴王殿下是神机妙算,一听就知道是落雁姑娘。 “快把她带来。”李恪再也坐不住了,恨不得马上飞回安州城去,宣儿到底怎么样了?若不是走投无路,她怎么会让落雁冒险在此地。 温司马不敢怠慢,赶紧去营帐内请萧可,吴王殿下一向遇事冷静,就算是沔水决堤也没有见他如此急切过,凝香阁的萧夫人可见一斑。 温显忠前来相请,轮到了萧可犹疑不决,想到见他,心中再不能平静,在途中遇到温司马之后便知道他平安无事,为何偏偏又要在此地呢?温司马哪里知道她并不什么落雁,还在一旁催促着,萧夫人不是有要事吗?她怎么一直踌躇不前呢? “落雁姑娘,快请吧!殿下都等得不耐烦了。” 没奈何,萧可来到大都督行辕的帐外,用以照明的火把呈一字排开,而宋哲远和唐璿就在帐外肃立。温显忠掀开毡帘请了萧可入内,烛火跳动中,李恪面朝着屏风等候,此时马上转过身来,就着昏暗的灯火细看,来人根本不是落雁,她虽然穿着一件男子的袍服,头戴男子的幞头,但一眼就认出了她,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已。 “宣儿……。” 好熟悉的语调,好熟悉的声音,只是萧可不敢抬头看他。 “真的是你吗?宣儿。”李恪有些激动,上前便挽住了萧可的手腕,“你怎么会来这里?是凌香欺负你吗?” 萧可蓦地抬头,只见他形容憔悴,比之前瘦了好多,身上随便穿着一件素色袍子,再不是往日金尊玉贵的模样。 李恪却是满心的感恸,“宣儿,你是来寻我的?” 萧可觉得他的手冷冷冰冰,沉思前事,狠命甩开了,多日积压着的心绪一下子迸发了出来,上前便推了他一下,“你这混蛋,就是因为我那天晚上不发一言吗?你就跟我赌气,要走,这么大的雨,沔水决堤,你若出了意外,是不是要我内疚一辈子?” “宣儿……。” 萧可才不听他解释,攥起拳头狠狠砸了他两下,泪水潸然而落,也方才明白了自己的心,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再也放不下他了。 李恪柔柔将她抱在了怀里,“你说的不错,那天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赌气的。” 温显忠一直在毡帘前,看得是目瞪口呆,良久才发现自己不合时宜,踉踉跄跄退出了帐外,差点儿就一脚踩空,幸亏被宋哲远扶住了。 “多谢宋将军。”温显忠失魂落魄的,大概有些不知所云,“落雁姑娘……。” “什么落雁姑娘,那是凝香阁的萧夫人。”唐璿一向嘴快。 温司马跌跌撞撞离了这里,拐过密林时就慌不择路,一头撞在了一人身上,那小仆挑灯而,正是青玉。 “相公,你怎么了?” 温司马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无事,可一想到刚刚在行辕里发生的事情,一如不知所措。 “相公,时辰不早了,您先回去歇着吧!”青玉仍是挑了灯在前照明,顺着林间小径向营帐方向而去。随口又问,“落雁姑娘呢?”他是深知自己主人心意的,“夫人都去世那么久了,也没见过您对哪个女子有这过般心意,好在是个王府的婢女,您就让权夫人去给凝香阁萧夫人说合说合,到底是一件好事啊!” 温显忠无奈的苦笑,去向谁去说合?萧夫人她自己吗?一路被人愚弄于股掌之上,蠢笨的就像涢江里的一条鱼。 镜花水月 一张书案,几张坐榻,空悬一盏昏暗的馋鱼灯,帷幕后是休息之所,地上铺了毡席,织毯权当被褥,案几上的书册,全是沔州的山川地貌和堰渠的图鉴。 荧荧灯火中,李恪握着萧可的手,凝视她的面容,“宣儿,你不恨我了吗?” “我什么时候恨过你。”萧可低头垂目,“我若是恨你,为何还要历经千难万险来到这里?” 细细端详着她,肤若凝脂,双颊微红,似桃花般初绽,便将那幞头拿了下来,三千青丝柔柔飘散。 “凌香真的找到了休书?” “你还说。”萧可假意沉了脸色,“都是你让她欺负我。” “天地良心,我什么时候让她欺负你了?”李恪的手移到了她的发丝间,轻柔地抚摸着,“我爱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让人欺负你。” 萧可并不领情,“也不知道这些话,你对几个女人说过。” 她嗔怒中略带娇羞,一付酸酸涩涩的模样,实撩人心,“你猜。” “我怎么知道你……。”话未完,便给人吻上了唇,便一把将他推开,“你怎么老是伺机便轻薄于人。” “你若不是我的夫人,我又何必轻薄于你。”李恪凑在她的脸前,“宣儿,你爱我吗?”。 萧可并不作答,只是把头压得低低。 不语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想想过去的一年,我们在长安城的西市、在如萱阁、在咸阳狩猎时发生的一切!想想踏燕、心月钗……。” “想那些做什么?”萧可打断了他的话,“我喜欢你有什么用,爱你又有什么用?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梦一场,白白让自己伤心罢了。”想爱而不敢,怕是这世界上的最难为的,不如趁早放手,不让自己徒留遗恨悲伤。 “什么叫作镜花水月梦一场?”李恪不解,她明明就是爱着自己的,却说什么镜花水月,轻轻将她揽在怀里,柔柔亲吻着她的樱唇,“宣儿,你别再为难我了好不好?你是爱我的,我知道!如果你一直拒绝我,我也会一直等下去的。” 烛光暗淡而柔和,他的嘴唇润泽而炙热,萧可避开了他,支支吾吾道:“下雪那天,你有没有……。” “你猜。”怀里的女子服服帖帖,像片游丝,像朵轻絮,“要不,我再给你试一次,你就知道有没有了。” “下流。”萧可脸上一红,忙离了他的怀抱。 “枕席之事,如何叫做下流。”李恪顺势贴在她的耳边,喃喃细语着,“反正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今晚愿不愿意?你看我在这里待了好久,心里一直惦念着你呢!” 萧可不睬他,起身走入了帷幕里,坐在了毡毯之上,等了良久,那人还在外面,竟是纹丝未动。 “不是说喜欢我吗?怎么还不进来。”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脸,但现在一定是红透了的。 李恪巴不得这一句呢!一头扎进帷帐中,伸手便去解她的衣服。 “你就这么心急!” 萧可复又把衣服拉好,一直不敢抬头,又慢慢将衣带解开,外袍和内衫一起褪了下去。 李恪的眼光从来不敢离开她的身体,长发垂落,肤白如玉,竟然没有穿抹胸,一时又把持不住,顺势将她压倒在毡席之上,抱了她的腰身,吻像雨点般落了下来,嘴唇、发丝、肩颈……一寸也不想放过,手掌揉搓着她的柔软,吻又覆在了两朵殷红之上。 浑身上下,血液里仿佛有几千只小虫子在啃噬,萧可推他也推不开,而他的手又不老实的向下移,顿时羞涩万般。 “你别乱摸。” “我就摸了,你能怎样。” 李恪与她耳鬓厮磨着,索性将她的衣裙全褪了去,在昏暗的灯火下,细细的端详起来,她很瘦,纤腰不过盈盈一握,皮肤很白,胸脯也很饱满,双腿修长而匀称。 “你看够了没有?” 萧可呼吸很急促,胸脯一起一伏,虽然整个蜷缩着,又把双手抱在了胸前,但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 李恪解了自己的衣服,很利落地侵入她的双腿之间,这一举动,着实把萧可吓了一跳,他们现在的姿势,实在难以启齿,于是后悔了,想要逃。到底是李恪动作快,才没有让到手肥鹅跑掉,又把她压在了毡毯上,搂着她光溜溜的身子笑道:“现在想逃,晚了。” 萧可这才看清楚他的身体,果然与女子不同,很结实,很健壮,忍不住攀上了他的臂膀,拿手在他的胸膛乱摸。 李恪又开始吻她,吻着两瓣樱唇,柔柔的,滑滑的,像一颗剥了皮的樱桃含在嘴里,不经意间双臂从她的双掖处绕上,让她枕着也很舒服,一切准备妥当,再次侵入她的双腿间,而她的气息也越来越急促,试探般进入她的身体,而她的脸色为之一变,身体在瑟瑟颤抖,抱紧她的身子,与之耳鬓厮磨。 “宣儿,放松一点儿,再忍耐一会儿,你把双腿再打开一些。” 萧可惊惶地眨着眼睛,不知如何放松,不知如何忍耐,只是用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腰身,两腿夹得更紧了。 “你不要……。” “到这个时候你跟我说不要。”他在那里着急上火,又不忍心把她弄疼,“快点儿,把双腿打开一些。” 萧可战战兢兢,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刚刚把两腿打开一点儿,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袭来,迅速传遍了四肢百骸。 也不知道是不是梦里,听见了穿林打叶之声,之后便同秋风扫落叶般的萧瑟。 雕梁画栋之间,是惨淡的阳光,一时间大雪纷纷落下,长安城茫茫一片白雪。 这里不是沔州吗? 萧可在梦里看到的景象与她的记忆完全对不上号。 她怀里搂着的那个孩子又给人夺了去,而那孩子一下喊着:阿娘,阿娘。 梦中的自己泪流满面,声嘶力竭。 猛然惊醒,仍是在临漳山的营帐里,灯火昏暗,他睡意正浓。 “怎么了,宣儿。”李恪搂住了她,却未睁开眼睛,回想之前的一幕,心满意足都写在了嘴角,“快睡吧!” 萧可觉得周身凉凉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紧紧贴在他的怀里,“三郎,我会不会怀孕?” 李恪迷迷糊糊道:“那最好了,给我生个儿子。” 天色微明时,帐内的灯火早已熄灭,烛泪斑驳,林中的鸟雀又叽叽喳喳吵闹了起来。 萧可本就睡得不稳,很快醒了过来,昨夜只顾着贪欢,现在才感觉到全身酸疼,再看拥她入睡的男子,上半身赤着,两人齐齐裹在一张毯子里,登时面红耳赤。 小心翼翼从他怀里挣出来,却看到散落在身子下的内衫,几点殷红夺目而鲜艳,原来他一直在骗人,下雪那晚他什么都没有做,熟睡着的人突然翻了个身,唬得她赶紧把内衫塞进枕下,把袍子披在了身上。 “宣儿,你醒了!” 李恪才要去抱她,却给人家推了回来。 “你这混蛋又骗我。” 李恪是刚刚从温柔乡中醒过来,甚为纳闷儿,昨晚服服帖帖的女子现在又不认帐了,揉着惺忪的眼睛道:“怎么又是我骗你?昨夜你不是挺乐意的吗?还一个劲儿的抱着我,呢喃着让我轻一些,尽量不要用力。” “胡说。”萧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昨夜是怎样的意乱情迷,让他仍记在心间。 “好,都是我胡说,都是我的错儿行了吧!”李恪拿了衣服穿,反正再怎么争辩,人已经是他的了。 萧可委委曲曲道:“就是你骗我,以前我根本就没有跟你那个,你却红口白牙说什么‘生米煮成了熟饭’,说我早就你的了人,原来下雪那天你什么都没有做,否则我昨夜也不会跟你……。” 李恪还那里胡搅蛮缠,“天地良心,我哪里骗你了,打从你来到府里,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人。”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无赖,萧可抄起枕头就向他砸了过去,却被人家轻巧地躲过了,要不是相信他的鬼话,打死也不跟他那个。 此时,李恪已经穿好了衣服,笑盈盈的,再看缩在角落里的女子,长发散乱,满脸委屈,一手将她拽了过来,“宣儿,做我的人很委屈吗?如果你觉得委屈,就做我的王妃吧!只要你肯点头,这辈子我只守着你一个。” “又骗人。”萧可再不相信他的鬼话,说得好听,守着她一个,剩下的莺莺燕燕呢? “如违此言,必不得善终。”李恪半开着玩笑。 “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呢!”萧可心下一惊,最怕他说这句话,想到昨夜那个梦,更加心绪不宁,“谁要你胡乱发誓,谁要你守着我一个,就算你对我不是真心的,我也舍不得你……。” 触动了最隐痛之处,抱着他哭了起来,她现在明白了,不起从何时起,就深深爱着他,爱到不能自拔。 “不过说了几句玩笑话,至于哭成这样吗?”怀中女子如梨花带雨,李恪柔声安慰着,“待会给哲远听到了,还以为是我欺负你呢!堂堂男子汉欺负一个弱女子,你让我以后怎么做人。” “去你的,嘴里就没个正经的。”萧可推了他一下,瞬间破涕为笑。 指手画脚 被他折腾了一夜,就想着去盥洗一下,可这里又不太方便,低声道:“三郎,你去给我打盆热水来,我想洗一下。” “你要洗哪里?”李恪故意挑逗她,“哦,是该洗一洗了,你都出来几天没有洗过澡、没有换过衣服了,昨夜我闻着就闻了出来。” 萧可索性不睬他,嫌自己没洗澡还那这来劲儿。 撩拨不成,李恪掀了帘子出去,不大一会儿端了一盆热水进来,绞了帕子先给她擦了脸,然后又给她洗了小手,随后眼皮一翻,使出了坏主意,“你还要洗哪里?我给你一起洗了吧!你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擦擦身子。” 萧可脸上一红,自是羞涩,这个人竟是如此的口没遮拦,一连喊了三个‘出去’,才把他给撵走了。洗过之后,穿了之前在凝香阁的衣服出来,那套男子服装穿了好些天,心想着一会儿拿到外头去洗一下。 “宣儿过来,我给你洗洗头发。”李恪又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把案几上那些沔州的山川地貌、堰渠图鉴书册全给扒拉在了地上。 洗了头发,萧可舒服多了,之后李恪又拿了手巾给她擦干,在一旁细细梳了起来,“饿了吧?今天算咱们有口福,运粮的队伍刚刚到达,待会儿就有白粥吃了。” 提到白粥,萧可如同看见美味珍馐一样,这几天除了干饼就是豆屑杂糠,甚至还吃过田鼠肉,恨不得把那还没做好的白粥一口气全倒进肚子里,“真的有白粥啊!我能喝两大碗。” 话音刚落,宋哲远端着热腾腾的白粥走进来,又摆上一碟子五香大头菜,两人对桌而食,吃得津津有味。 吃罢早饭,李恪去了权长史的营帐,和孟惟怿一起商议重修堤堰的事。 萧可无所事事之下收拾起了屋子,刚把毯子叠好,就看见那件染了血渍的内衫,雪缎裁成,价格不菲,扔了怪可惜,于是和那套男子的衣服拢在一起,拿到营帐后的小溪边洗涤。 没有洗衣用品,血渍不易清洗,揉搓了大半天,还是留有痕迹,正在一筹莫展之际,蓦地让人揽在了怀里,这里除了他,再不会有人如此放肆。 “这么快就出来了?” “你在这里,我当然要快些来陪你。”搂着她,李恪的双手又不老实,一个劲儿向她的衣内摸索,“突然变勤快了,有些不适应呢!” “我一向很勤快,你看不到罢了。”话音刚落,就被人扭转了身子,吻又落在双唇之上,手一松,内衫随溪水飘泊而去,再伸手已经抓不到了。 “一件衣服而已,回到安州我给卖十件。” 两人自溪边返回,又搭了衣裳在阳光下晾晒,之后便躲在帐内不肯出来,歪在帷幕里卿卿我我的说了好多体己话。到了正午,宋哲远照例送来了食物,很普通的白米饭炖野菜,李恪盛了一碗,拿到帷幕里亲手喂萧可吃,两人嘀嘀咕咕、嘻嘻哈哈,别提有多快活了。 忆起昨夜,李恪又不老实,抗起萧可就放在了毡毯上,调笑道:“我昨夜都没有尽兴呢!不如我们现在……。” “青天白日的,你想干什么!”萧可刚直起身子,又给他压了回来。 “青天白日才看得清啊!”正在柔情蜜意时,李恪那里肯放她,“放心吧,哲远在外头守着,没人敢进来。” “你昨夜都把我弄疼了。”萧可犹疑着不肯答应。 “第二次就不会疼了。”李恪与她耳鬓厮磨着,半推半就之下也成就了好事。 此时,自密林间来了一个人,权长史到处找不到吴王殿下,问了许多人都说不知道,于是亲自来了行辕,只有宋哲远一人守在帐外,二话不说,抬脚就进。 宋哲远自是晓得他家殿下在里面干什么,自然是要拦的。 “殿下不在里面吗?”权长史清了清嗓子,说着又朝里面走,“又跟唐璿闲逛去了?” 宋哲远像个门神一样守着,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进去。 权万纪气坏了,“你一个小小参军,居然敢拦老夫,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很重要的事情。” “您不能进去,殿下……。”宋哲远面露难色。 “殿下怎么了?你不说我可进去了。” 权万纪一听就知道不好,又要向里面闯,又给宋哲远拦住了。 “殿下跟一个女子在里面。”没奈何,宋哲远说了实话,“您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权万纪气得差一点儿就晕过去,捶胸顿足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李恪哪里晓得外面发生之事,意犹未尽,还在跟着萧可腻歪呢! 萧可躺在毡毯上,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想想早上才刚刚盥洗过,现在算是白洗了,“三郎,你帮我打盆热水来。” 李恪却觉得麻烦,“怎么你又要洗,难道晚上还想再洗一回。” 一听晚上他还要,萧可被吓坏了,“你有完没完,万一我怀孕了怎么办?” 李恪贴在她的耳边道:“那太好了,给我生个儿子呀!” “我就不该来这里。”萧可都有些后悔。 “现在说什么也迟了。”不就要一盆热火,话这么多,李恪索性穿了衣袍去给拿水。 “三郎。”萧可仰面朝天躺着,动也动不了,全身像散了架一样,“下雪那天,我错怪你了,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把我视作玩物。” 李恪笑了笑,抚着她的发丝,“说的什么话,自打我在净土寺的杏林里遇见了你,你便是我的王妃了。” 掀了毡帘出来,手里还拎着一只木盆,李恪再想不到权万纪会在这里,宋哲远则在一旁耷拉着脑袋,想是来不及向他禀报。 李恪悻悻的,想藏那个木盆子也没地方藏去,只好询问,“长史用过饭了吗?” “您终于肯出来了。”权万纪耐着性子道:“我说殿下,您就是再风流,也要挑挑时候吧!临嶂山地处偏僻,围堤上唯有民夫,那民女您是从哪里掠来的,还不赶紧送回去。” “长史何出此言,她是我的夫人。”李恪哭笑不得,看来权长史是把他当作到处抢掠民女的山大王了。 “夫人,夫人就可以白日……。”权长史实在说不下去了,“万民抢修堤堰之际,您跟着夫人躲在行帐里寻欢作乐,成何体统,您这是贪恋美色,怠慢公务。” 毡帐外大呼小叫的,萧可怎么会听不到,忙穿了衣服出来,正看见一个白胡子老者对着李恪颐指气使,大放厥词,上前忿忿不平道:“你是谁啊!凭什么冲我男人呼来喝去的,你眼里还没有没尊卑上下?倚老卖老吗?” 权长史终于弄清楚了,这就是那个罪魁祸首,魅惑殿下的妖媚女子,气更不打一处来,“老夫要上疏给陛下,老夫要上疏给陛下。” 如此为老不尊之人,萧可倒是少见,讨不了便宜就想着去告状,“你去呀!要是说得出口你就去,反正我是他的夫人,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你……。”权万纪直直气了个倒仰,转身向密林而去。 宋哲远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李恪玩笑似的看着他的夫人,这回祸可闯大了。 萧可仍在不明就理中,“他是谁呀?敢在你面前指手画脚。” “权万纪。”想想刚才一幕,李恪甚觉得好笑。 萧可吃了一惊,她是知道这个人的,是李世民派来的,是得罪不起的,话都说出去了,哪可怎么办呀? 对付权万纪,李恪还是有法子的,对他那古板的脾气是一清二楚,此时怕是仍在密林里等着,谆谆教导几句,就算他很想留下萧可,怕是也不能了。 果然,权长史在树林子里唉声叹气,莫约觉得他气消了,才缓缓走了过来。 “您是真的误会了,她真是我的夫人,原打算今日走的,又有事情给绊住了。”李恪随便支了个理由,“她是历经千难万险才来到这里,哦,途中还遇到了温司马!她是过来跟我说,安州城内不太平,谣言四起,粮价飞涨,奸商们囤积居奇,漫天要价,和明火执仗的强盗也没什么区别!” “这是她该管的事情吗?”听此话,权长史气消了一半儿,他深受皇恩和嘱托,是生怕殿下被那妖媚女子带累坏了。 “这本是殿下家事,老臣也不便多说,可殿下也不看看现今是什么时候,殿下怎能沉湎于美色,视沔州万万千千生灵与不顾。”说到这儿,权长史停顿了一下,板着脸道:“陛下既然任命老臣为长史,老臣就要对殿下负责,对安州治下的军民负责,殿下若要知错不改,老臣可要上疏给陛下了。” 李恪被他叨叨的头疼,张口闭口都是这几样,他倒不怕权万纪上疏,就怕耶耶不明就理,会怪罪在萧可身上,如今是身在低檐下,不得不低头。“您说得很对,宣儿也不会赖着不走,您让她收拾收拾东西,明日随温司马一道儿走成不?” 权长史‘嗯’了一声,算是满意了,“还有那米价飞涨,不过是一件小事,安州城又不曾遭灾,不过是几个奸商趁火打劫,敢在这个时候兴风作浪的,就那几家!掰着手指都能数过来,我自会嘱咐禀孝办好。” 李恪深知温司马的为人,他过于的瞻前顾后,一个人实难扭转局势,可权长史又依赖他,自是不好驳回。回到毡帐,仍是一脸的不悦,什么天之骄子,什么天潢贵胃,还不是处处都受人管制,和心爱女子在一起待几天都不行,碍着谁了?整日管头束脚的。 “权长史又给你气受?”萧可就知道权万纪没给他好话,可那位权长使是李世民派来的,又不能得罪。 “可不是。”柔柔把她揽在怀里,心里有一万个舍不得,“他是给我气受,我也是不想跟他一般见识,我若计较起来,他也不能奈我何。” 萧可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权万纪的来头她一清二楚,就是李世民派出来督促皇子的,有直接上疏的权力。 “大不了我辞了这个都督,咱们回长安去。”李恪赌气似的喃喃着,从腰间拉下个物件,顺手给丢到了一边儿。 萧可抿嘴一笑,他生起气来还蛮像个小孩子呢!忙把那物件捡了起来,金灿同的是个鱼符,甚是沉重,唐时官员身份的凭证,也可调动军队,岂能轻易给丢了。 开玩笑道:“你不要就给了我吧?” “我的还不就是你的。”李恪却不在乎,“明日你随温司马回安州,路上小心些,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让你离开的。” “我回安州也一样。”无意间,萧可将鱼符揣进了怀里,“我在凝香阁等着你就是了!闲暇时就去南市瞧热闹,看他们是怎么抢米的。” 提到这件事,李恪凝眉道:“也好,你帮我留意着。” 萧可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下来,她也曾听温司马分析过此事,安州流行着一句话:贵如郝许,富如田彭。许圉师与郝处俊两家沾亲,许圉师是许绍的儿子,而许绍则是高唐祖李渊的同学。郝许两家不屑做这种事,经商致富的田彭两家大有可能。 见风使舵 翌日,萧可早早收拾好了行装,牵着踏燕,心里有万般不乐意,可不乐意又能怎样?那个权万纪既古板又固执,一刻也容不得她留在这里。 从容上了马,依依不舍看着李恪,温司马一行已久候多时。 “殿下放心,下官必定会把夫人平安送回安州城。” 温司马为人一向谨慎,李恪对他很放心,拽着踏燕的缰绳,也是不想让萧可离开,千叮万嘱道:“路上小心点儿,一切听温司马的安排,不要任性!” 萧可‘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要是凌香欺负你先忍着,等我回去给你出气。”踌躇多时,李恪终于肯松开手,默默道:“走吧!” 萧可拽了缰绳转身,一步一回头,直到拐过层峦叠翠的山林,临嶂山被云雾遮住,再也看不见他,只是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原路返回,道路不像先前那么泥泞,受灾的百姓大多得到了安置,道上不见成群结队的饥民,只用了一天一夜,一行人便赶到了安州境内。 萧可一路无话,面带不快,和温显忠是一模一样的表情,突然想起尤平安之事,策马向前道:“有件事我忘记告诉你,寻找尤平安就不劳烦你了!” 温司马一脸严肃,“温某知道了,温某不过区区一个司马,哪里配给夫人效劳。” 这个人是怎么了?才几天没见,就生出了一番故事,直直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也不让歇息。 “你吃枪药了?” 温显忠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照旧前行。 萧可明白了,继续策马前行,与他并驾齐驱,“你是不是嫌我没有告诉你真实身份?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就算我说了实话,当时你能相信吗?” “夫人不说,何知温某不信?”温司马淡漠如初,快马加一鞭,向安州城去了。 一时间,细雨蒙蒙,王府外的银杏树格外茂密,总管张瑞在树底下打着哈欠,忽见温司马一行到来,立马上前迎接。 “我的司马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这安州城里都要闹翻天了,不止是安州城,我们杨贵人也要闹翻天了。”这位司马的权长史身边的红人,张瑞是不敢得罪的,“老奴先前就寻思着,我们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怎么可能出事儿,您前脚儿一走,后脚这平安信就巴巴送来了,平白无故让您跑了一趟,这是怎么说的。” 张瑞正说得高兴,蓦地瞅见了萧可,脸色一变,“你怎么也回来了?休书都给了,你还回来做甚?杨贵人已经下了命令,要是见到你回来,立刻把你打出去。” 温显忠听他说得不像话,出言警告道:“温某是奉殿下之命,特地将夫人送回来的,殿下交待过了,谁再对夫人无礼,回来决饶不了他!” 张瑞‘啊’了半天,也没有合上嘴巴,风水轮流转的太快,才被扫地出门的夫人突然回来了,这不是要他的老命吗?亏得他是经过事儿的,什么阵势没见过,赶紧堆了笑脸儿。 “不能,不能,谁敢难为夫人啊!” 说着就出了一头冷汗。 “那最好了。”人虽然送到了,温显忠又不大放心,临走时叮嘱道:“以后府里所有的大小事务,你向夫人禀报即可,切不可自作主张。” 张瑞立即陪笑,“那是,那是,老奴刚才还寻思,这府里没个主事儿的就不行,杨贵人哪儿成呀!只会以权谋私,亏得夫人回来了。” 萧可都让他们给弄晕了,张瑞八面玲珑、见风使舵,温司马却给她戴高帽子,三郎何时说过这些话呀? 才要下马,张瑞巴巴跑了过来,点头哈腰道:“夫人,您可小心些,小心闪了腰。” 又伸出一只胳膊给她扶。 萧可哪里用得着他,很轻松的下了马,故意问道:“我能回去了吗?” “看您这话儿说得,您是这府里的夫人,如何不能回去。”张瑞立马又陪笑脸,吩咐手下徒弟道:“赶紧把夫人的马好好送到马厩里,好生照顾着。” 萧可甚为纳闷儿的瞧着他,这人变脸变得也太快了吧!刚才还说要把她赶出去呢!便把手里的马鞭朝他怀里一扔,径直向府里走去。 张瑞则像个粘皮糖似的在后头跟着,“夫人啊!正有一件事儿回禀您呢?就是前两天儿,腾王殿下的长史从这里经过,顺道儿丢下一个会弹琵琶的姑娘,您看该如何处置?” “什么弹琵琶的姑娘?”萧可根本没听懂。 张瑞一看就明白,还是这位夫人宽宏大度,没计较以前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赶紧的巴结,“听腾王殿下的长史说,我们殿下和腾王殿下去年在长安腾王府吃酒,可巧有个弹琵琶的姑娘在酒席上弹了一曲,我们殿下夸赞了几句后便不了了之了,如今腾王殿下又记起来,便让长史把人给送来了,腾王殿下是长辈,送来的人老奴也不敢怠慢,只等着夫人回来做安排呢!” 萧可越听越不明白,一会儿我们殿下,一会儿腾王殿下,这俩叔侄到底有什么猫腻,全围着一个弹琵琶的姑娘打转。那腾王不就是李元婴吗?唐高祖李渊的第二十二子,就爱大兴土木,南昌那座有名儿的腾王阁就是他建的,‘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当然,现在那腾王阁还没有建起来,王勃也没有出生,但这位叔叔也太不靠谱儿,送什么不好,送女人。 “夫人,您看那弹琵琶的姑娘如何处置?”夫人突然不言语了,张瑞还在等着结果呢! “随便找个地方安置就是,跟我说什么!”萧可有些泛酸,谁知那李三郎跟弹琵琶的姑娘是什么关系。 正在狐疑中,凝香阁已经到了,落雁、银雀、小蛮全围了上来,一走就是十来天,她们都快急死了。 落雁滴滴答答掉着眼泪,“小姐,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她们都说杨贵人把你赶了出去,害得我们好担心,要是出了事,奴婢如何向夫人交待?”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萧可把她拉进屋子里说话,想不到在这大唐,除了三郎以外,还会有人关心她,“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以后不会再走了。” 落雁拭了拭眼泪,终于放了心,看看小姐的模样,就知道她这些天在外头吃了不少的苦,赶紧让小蛮和银雀去准备热水、干净衣服和点心。 恰逢张瑞又进来巴结,这也是他第一次来到凝香阁,很快将这里打量了一番,不禁心间一凛,与其他夫人的住处比起来,简直是寒酸,全皆因他之过,以前还当是个不得宠的,谁想摇身一变,草鸡成了凤凰。 “老奴已经让人收拾了海棠苑,夫人搬到那里去住吧?这凝香阁也该拾掇了,漆一漆,刷一刷的只怕味大薰了夫人。” “不用那么麻烦,我觉得这里挺好的。”现在这位总管就像换了个人。算了,人情冷暖不都是这样,只不过她不想搬,凝香阁里住得好好的,为何要东挪西挪。 “夫人,还有一件挺为难的事儿。”张瑞面露难色,“杨贵人那里又闹了起来,非让老奴把您赶出去不可,老奴把温司马的话都说了,她还不相信,非让您去丽水苑见她。” “正好儿,我也想见见她呢!”萧可正要起身,却发现身上仍穿着男子的衣服,头发也是乱蓬蓬的,自然不能这样去见杨凌香,就让张瑞在外头等着,沐浴、更衣、梳妆打扮了一番,才慢悠悠向丽水苑而来。 盛夏的季节,虽有连日的小雨,但天气还是挺闷热的,丽水苑室内摆放了冰鑒,再加上冰蚕丝织造的锦褥,也能稍解暑气。 一向娇贵的杨凌香正坐在蝶栖石竹的屏风前享用午膳,一时等不到萧可,脾气又上来,将瓜果碟子,菜蔬碟子全掷在了地下,金贵无比的冰蚕丝锦褥瞬间污渍斑斑。 萧可来得正是时候,杨凌香刚好把所有饭菜的碟子掷完,手边寻不到东西可扔,又把烛台、凤尾插瓶一一掷了去,好端端的屋子被她弄成了垃圾场,一桌极为丰盛的午餐就这么毁了。 萧可看在眼里挺不是滋味,纵然她不为衣食发愁,可天下还有千千万万连温饱都不能及的百姓,栖霞村尤家就是一例。 转而又联想到自己,从十八岁开始,那所谓的继母、父亲便拖拖拉拉,再不愿支付任何费用,学费大多是由舅舅垫付的,每次付过学费,都要跟舅母大吵一场,生活费是再不好张口朝舅舅要了,只能靠打工补齐。每到双休日,室友们都在宿舍里上网、聊天、看电影,而她只能在快餐店里帮客人点单。 一见萧可进来,杨凌香大发雷霆之怒,“萧泽宣,你还要不要脸?竟然跑到堤堰上去勾引表哥,你是如何迷惑了他?这些日子,你定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在媚惑他对不对?你这不要脸的小贱人,还不赶紧给我跪下。” 萧可很平静看着她,双目含嗔,柳眉倒立,横加指责,想必是气坏了,那就再来来个火上浇油,好好气一气她。 “是啊!我是跑到堤堰上了,三郎在那里很寂寞,我去陪他不行吗?” 杨凌香一听,更加怒不可遏,差点儿就哭了,“你这不要脸的小贱人,亏你是名门大族出身,竟然自荐枕席,跟娼妓有什么区别!” “你再说一句!”她成功的把萧可给激怒了。 看着人家咄咄逼人的气势,杨凌香再不敢言语了,但又不甘心,嚎啕大哭起来,“你欺负我,等表哥回来我一定告诉他。” 哭得让人心烦,萧可本想一走了之,可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可恶了,“亏你一口一个表哥叫得亲,知道你的表哥在沔水的堤堰上过得什么日子吗?道路冲陷半月,几万民夫缺少口粮,他们都以豆屑、杂糠和野菜充饥。你可知道受灾的百姓过得什么日子?生灵涂炭,妻离子散,他们在泥里挖田鼠、挖草根你知不知道?我要是你表哥,一定赏你几个巴掌,好把你这胸大无脑的娇生惯养之辈打醒。” “萧泽宣。”杨凌香说也说不过人家,现在连张瑞都躲的远远的不敢帮她,抹了抹眼泪,话锋一转道:“你不就是心疼这些饭菜,你要是敢吃上一口,我就佩服你。” 萧可到是不用她佩服,弯腰抓了一块水晶糕放在嘴里,细品之下味道还不错,上前拍了拍发愣的杨贵人,“以后别再糟蹋东西了,会天打雷劈的。” 杨凌香目瞪口呆,萧泽宣虽然言行怪异,到底是高门大族出身,竟然也会像狗一样去吃脏了饭菜。 囤积居奇 萧可从丽水苑出来,大总管张瑞是紧随其后,丝毫不敢松懈,这回他总算见识了夫人的手段,厉害,果然厉害,把杨贵人治得一愣一愣的,今后这府里可不太平了。只顾着想事情,差点儿撞在夫人的身上,人家已经停下了脚步,大概是有话要说。 “我问你,杨凌香她们的一日三餐是如何布置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点什么就点什么!弄一大桌子吃不了,想砸就砸?这王府是金山吗?就算是金山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吧!”萧可想不明白,李恪好端端一个人,怎会弄一群乱七八糟的女人在身边,他不嫌烦吗?还是饥不择食?就那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成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夫人们,真到了山穷水尽的一天,能与他共患难,同生死吗? “原先也不是这样,前王妃在世的时候,同韦夫人要好,平日两人就在一处用饭。”张瑞是府里的老人,把来龙去脉一一道了个清楚,“后来就来了杨贵人,她是见不得韦夫人的,就各自分开用饭了。再后来就有了袁夫人,便一直是这样了,不是老奴夸口,我们府里来自天南海北的各色厨子都有,没有做出不来的菜肴,掌食根据各位夫人的喜好配以菜色……。”张瑞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儿,夫人的脸色早就不好看了。 “根据各位夫人的喜好配以菜色,这位掌食还挺细心,敢问总管,她们是杀了贼王?还是擒了反叛?立了天大的功劳吗?”只因杨凌香一人,萧可便把她们一锅烩了,“从今日开始,这规矩改了,芸辉堂后有花厅,每日就在那里用饭,府里的厨子会做天下各色菜肴,那就抄了水牌转着吃,每餐八菜一汤,多做一道也不行,她们爱来不爱,爱吃不吃。” 夫人语气不好,总管心下慌慌,目送着萧可走远了,赶紧使人给各处夫人传话。一下午细雨蒙蒙,萧可却有闲情逸致,在书案上临了几个字,便推开半扇窗子听雨,凝香阁的院子里是很热闹的,几个内侍领着一大帮花匠在栽花种草,破土开池,愣把死气沉沉的园子倒腾成了百花争妍。室内也焕然一新,一水的浅青色绣帷,挪了簇簇芍药妆点,云母屏风彩绘牡丹,花梨木案榻清新而雅致,香狮子里袅袅散着轻烟。 眼看夜幕降临,萧可领着落雁、银雀、小蛮三个来到芸辉堂后的花厅,第一次做了八菜一汤的晚饭,那些夫人未必肯赏脸。果然不出所料,花厅内灯火通明,侍女已然摆好了饭菜,养尊处优的夫人们却不见一个,张瑞一见势头不妙,忙亲自带人去请。 一柱香时间过去,饭菜凉了一大半儿,萧可料定她们必不肯来,便动了筷子先吃,为等她们饿了自己划不来,吃了几口又觉得没趣儿,招呼落雁三个一吃,一大桌子菜呢!浪费了怪可惜。落雁三个也是好玩儿的,平时跟萧可没大没小,不分主仆,叽叽喳喳,笑笑闹闹的吃了起来。吃到半截,蓦地来了一人,案食上已经是杯盘狼藉了。 袁箴儿打扮的妖妖娆娆,身后随着两名侍女,团儿、雪儿,本来要跟萧可套近乎,结果成了跟婢女抢饭吃,脸上差点儿挂不住,“看来是我来晚了,妹妹已经有用过了吧!韦姐姐人不舒服不能来,我还要拨着饭菜去陪她呢!”说完,便令两个侍女动手,随便拨了两碗饭菜,袅袅挪挪地走了。 “小姐,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落雁扯着萧可的衣袖,一大桌子菜倒被她们三个吃了个精光。 “没关系,谁让她不按时来吃饭。”萧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可嘴上就不肯承认。 就在这时,张瑞一头扎了进来,“夫人,您不用等各位夫人了,先用饭……。”定晴一瞅,食案上食物早被一扫而空,看来夫人是个聪明人,“老奴各处都跑遍了,韦夫人不舒服不能来,袁夫人也不肯来,杨贵人就更别提。” “地下的饭菜杨凌香吃了没?说话可要算数。”萧可还记着这桩子事儿呢! 张瑞跛脚道:“哎哟!我的夫人,杨贵人哪里肯吃地下的饭菜,早让她的侍女们去集市上置办了,说是从今往后,不吃府里的饭菜。” “既然她不愿意吃府里的饭菜,以后就不用给她做了。”正要起身,又寻思到什么,“我刚才说得那些话说过就算了,我也不想和她们一起用饭,以后还是各吃各的吧!只是不许她们胡来,仍是抄了水牌转着吃,不能她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一切都听您的。”张瑞躬着身子连连应承。 “韦夫人哪里不舒服?自打回来就没见到她的人?”萧可对韦琳琅还是留了情面的,孤立无助之时,只有她能雪中送炭。 张瑞眨巴眼睛道:“夫人不知道吗?韦夫人有了身孕,整整三个月了,身子骨儿一直不好受。” 这几句话,无疑给萧可浇了一盆冷水,瞬间把她给浇醒了,呆呆立了一会儿,没精打彩地回到了凝香阁,曾经做好的打算呢?去往风光秀丽的吴越之地,找一个幽宁恬静的小镇安居,再寻一个真正能守着她相伴一生的人过日子,可现在呢?这些盘算都置之脑后了吗?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这里。 是夜,细雨纷飞。 昱日,安州城内仍是烟雨蒙蒙,因与温司马有约,萧可一大早儿就乘着踏燕赶到了南市。和往常想比,今日的米市格外冷清,各家商铺不约而同的紧闭大门,街道两旁站着许多买不到米的百姓。遥遥一望,温司马正带着都督府的校尉、护军,挨门挨铺一一盘查,怪不得都关门大吉了。 纵马到温显忠那里,人家倒报怨上了,昨日就依着夫人的命令,抓人封店,如今人也抓了几个,店也封了几处,还搞得他们沆瀣一气,把店铺全关了,总不能把全安州的米商都抓了。 “夫人请看,您让他们把米价降回五钱,赔本的买卖没人肯做,我们一插手,他们就把店面全关了,百姓们买不到,只能挨饿。” 奸商们不约而同地关门大吉,的确出乎萧可的意料,买卖都不了做,官府也不能强逼人家开门吧!看来与奸商斗法并不容易,上来就弄个个灰头土脸,瞅了瞅细雨纷飞的天气,嘴上仍不肯服输,“爱关多久关多久,就这梅雨天气,不怕发霉就可劲儿的关。” 温司马一想,夫人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那些米商定是囤积了不少的米粮,再加梅雨天气,怕是撑不了多久。可就在这缓冲的期间,安州城百姓的口粮又如何解决?夫人不能只想着与奸商们斗法,也要顾及百姓的生计。再说,沔水江堤的工事已接近尾声,漕运马上就要恢复了,等大批的米粮涌入安州,米价自动就下来了,夫人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跟他们较真儿。 萧可原没有温司马想的深远,既然手里拿着大都督的鱼符,就不能无所作为,军国大事定夺不了,米价这样的小事儿还管不了吗?她的目光在南市里游弋着,很快发现了一处店面,位置不错,就是破落的很,大门紧闭,杂草丛生,很久没有打扫过了。 “这家店面是谁的?好久不做生意的样子?” 温司马望此店面而兴叹,“夫人有所不知,三年前,这家店铺出了人命,店主的妻子一时想不开,吊死在里面了,自那时起就再没开过门儿。后来,店主和孩子们搬到了乡下,这店也没人敢盘下来,只听说有邪祟作恶,生人勿近,就这样荒落了。” 萧可明白了,位置如此优越的店面却找不到买主,原来是闹鬼,不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这南市也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纵使有鬼有不敢轻易来呀!灵光一闪,蓦地生出一个主意。 “你曾经说过,安州设有常平仓,只是权长史不让动,但除了常平仓,也应该有别的粮仓吧!不如拿出来以五文一斗的平价卖给百姓们?” 温司马一听这话,当场吓个激灵,“私卖仓粮,有违国法。” “我自己进了粮食去卖,这总不能违反国法吧!”萧可招招手,叫过身后的大跟班儿张瑞,连同着温司马一起吩咐了,“劳烦大总管去城外打听打听,这帮奸商的粮食是从哪里买进的?咱们也买上一批。温司马现在就去乡下跑一趟,找到这家店的店主,把这闹鬼的店铺给盘下来,也不用你出钱,找大总管要就成了。” 夫人话音未落,两人四目相对,夫人要粮还好办,可她要这闹鬼的店铺什么?不照办,夫人现在就拿着安州大都督的鱼符,王命难违。照办,这家店闹鬼,整座安州城都传得邪邪乎乎,无人不知是无人不晓,白送也没人要,夫人何必要这烫手的山芋? 萧可一回头,两人居然一动不动,还带着十分为难之色,“发什么愣,快去呀!”这两人就是小磨儿,推一推转一转。 宏张开业 两方面一比,还是张瑞的差事比较好办。买粮嘛!又不花他的钱。经过这两日,他也摸准夫人是个什么脾气了,定是起了好心要接济百姓,就可了劲儿的买,另外又租了一个仓禀存了起来。 比起张瑞,温司马的差事是难了点儿,说是乡下,安州的乡下有多少,恐怕只有他知道,千打听万打听才找到了闹鬼店面的主人,双方一谈判,店主几乎是半卖半送,正巴不得出手。 米有了,店面的房契也拿到了手上,接下来就轮到萧可忙活,打扫、刷墙,招伙计,油漆围栏和楼梯,准备将整座店面焕然一新,反正王府里有的是工匠,不用白不用。闹了大半天,张瑞和温司马终于看懂了,夫人这是要开店做买卖呀! 趁机着打扫的功夫,萧可从店里钻出来,也不嫌油漆味难闻,一待就是一上午,恰好温司马前来探视,便吩咐张瑞拿纸笔给他,“你帮我写个招工启事,要一个掌柜,十来个伙计,报酬优厚。” 温司马是哭笑不得,堂堂一州司马竟写起了什么‘招工启事’,闻所未闻,当下把纸笔一搁,“下官写不了,夫人另请高明吧!” “不就是写两个字,亏你还是才子呢!”萧可那字儿实在拿不出手,要不然她才不肯求人。 经过这些天,张瑞也看明白了,不能一昧纵容着夫人,是时候该谏一谏了,“夫人,不是老奴多嘴,您说您要买米,老奴就给您买了整整一个仓。其实,咱们也用不着买米,京里的永业田不说,光是我们大王的食邑,就够您可劲儿的折腾了,老奴知道您是菩萨心肠,是要周济那些买不起粮的百姓,就在我们府外施舍多好,即便宜,又风光,您又何必开店呢?您现在可是都督,哪有都督开店的。” 张瑞的话,萧可一个字儿也听不进去,以前光给别人打工了,现在有这个机遇,如何不尝尝当老板的滋味。再说,本就是赔本儿的买卖,多多少少嫌一点,比一文不嫌强多了。“我不喜欢施舍,就喜欢开店,这招工启事你不写也得写。”说罢,又把纸笔拿给温司马,扭头吩咐总管道:“等他写好了,你就去大街小巷贴一贴,我这里急等着用人呢!” “夫人,这店闹鬼,哪里能招来人呀!”张瑞一脸的苦相,这几日对这店面都是敬而远之,倒是夫人胆大,里里外外忙个不停。 “青天白日的,哪里有鬼,赶紧去办你的差事。”萧可才不理他,又去看着工匠们刷楼梯去了。 招工启事一张贴,张瑞才知道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俗话说:人为财死。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也不管闹不闹鬼了,前来应征伙计、掌柜者是络绎不绝,何况这座重新装修的店面根本不像阴晦之地。 前来应征的人很多,萧可也不是随随便便就用的,总要看起来忠厚老实才放心,经过层层筛选,只留了十来个伙计和一个看起来十分精明的贾掌柜,店名取了‘新安’两字,只待粮食陆陆续续运进后仓,爆竹一响,便开门大吉。 张瑞早就把老皇历捧出来了,数算着明日是个吉日,催促着伙计们趁夜搬运粮食,瞅瞅时候不早,夫人也该回府了,于是让手下把马车安顿好。来回跑了一圈儿,便热得受不了,外头又是细雨蒙蒙,干脆立在房檐下用袖子扇风,好不容易等到粮食搬运完毕,正要去楼上请夫人查看,脚没挪开一步,就听到凄凄悲悲的啜泣之声,虽听着很远,却像在耳边。 鬼,夜冷冷,雨淅淅,张瑞只能这么认为,蓦地头皮发麻,脚底打颤,伸着脖子便叫了起来:“鬼呀!有鬼呀!” 他这么一嚷嚷不要紧,新安米店里的人全跑了出来,萧可、贾掌柜、温司马和伙计们几乎同时看着张瑞那脸,惨白又满是汗水。 “瞎嚷嚷什么?哪里有鬼。”其实,温司马也是战战栗栗的,不得不为稳定局面而做出正气凛然的气势。 “鬼就爱找胆子小的,你就怕吧!”萧可也嫌弃他,无疑在雪上加霜的给予警告。 鬼闹的风波过后,新的一天开始,也是新安米店正式开张的日子,从盘下店面到今日,不过用了短短数天。新店一开张,旧店先是望风,眼见新店被围个水泄不通,便再也望不下去了,好几天不做买卖,新老主顾全跑了。于是,纷纷打开门面做生意,米价仍一如从前。 新安米店这里是忙乱一团,除了贾掌柜以外,个个都是生手,外头又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看来这些抢粮抢红了眼的百姓是不管闹不闹鬼的。贾掌柜拎着刚写好的水牌,踮踮跑到二楼寻问女主人,他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夫人,真要摆这个价吗?人家可都是这个数儿!” 手掌晃了晃,伸出两个手指,那意思是两百钱。 “对啊!就摆这价儿。”忙了好几天才得以扬眉吐气,萧可这老板当得是乐此不疲。 贾掌柜还是不敢相信,哪有人跟钱过不去,人家卖那个数儿,我们卖这个数儿,疯了还是傻了,“您跟郎君商量过了吗?”看来他把温司马当男主人了,怕一个女流之辈说话不算。 “这里我说了算。”站在二楼木围栏后的萧可正‘意气风发’呢!扫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米店,向贾掌柜道:“我让你卖什么价儿,你就卖什么价,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我就不是跟奸商们为伍,大不了和他们对着砸,看谁砸得过谁。” 贾掌柜吐了吐舌头,看来这位夫人是来真的,正要下去,又让夫人叫了回来,“发号牌,限量供应,一人一日不得超过一斗。”萧可也是盘算过的,怕自己的粮食也撑不了多久,特地制了属于新安米号的木牌编号,全用阿拉伯数字,比如:今天是贞观十五年,六月十七,150617—00001,反正她看得懂,别想冒充。 当贾掌柜把‘五钱一斗’的水牌挂出去时,百姓们还是愣了一下,随后一拥而上,当时人山人海,米店差点儿都被他们掀垮,别说是买米了,说句话都没人肯听。贾掌柜只好吩咐伙计们关门,又写了两个大字儿,不紧不慢地伸长手臂从隔窗挂了出去,众百姓一瞅:排队,夫人的招数多得很,他就一个一个用。 店铺外立马大吵大闹起来,都以为这家闹鬼的店铺耍他们,闹腾了一阵儿没人理,同时领会到了‘排队’两字的含义,所有人乖乖排成了一排,也不吵了,也不闹了,贾掌柜这才吩咐伙计们开了门做买卖,限量供应。 一传十,十传百,排队的百姓越来越多,宛若一条游龙盘旋,拐了好几条街道。一直立在二楼的萧可也见识到了这条既壮观又庞大的长队,同时还看到买高价米的店面前门可罗雀。 这种壮观景象一直持续到掌灯时分,丝毫没有减退的趋势,直到夜空飘起大雨,卖米的人才渐渐稀少,贾掌柜信誓旦旦向他们保证,明天是这个价,以后也是这个价。雨越来越大,街道空空再无一人,贾掌柜和伙计们累了一天,终于有了喘气的功夫。 萧可从二楼下来时,伙计已经在吃晚饭了,张瑞带着马车在外面等她,正想吩咐贾掌柜给伙计们多加几个菜色,却听他们兴致勃勃说起了今天的奇闻。 “夫人,您还不知道吧!那些前来买粮的百姓都说我们这家店是狐仙奶奶开的,专门来安州接济百姓了,他们还要到王子山的奶奶庙焚香还神呢!” 萧可报以一笑,向外头一瞅,雨仍未停。 贾掌柜见她要走,忙放下饭碗,拿起账册翻了几页,“您看看今日这账,我是笔笔做好了,待会儿就清,就少粮的进价?” 赔本的买卖还有什么进价,九百钱一石的米买成了五十钱一石,弄了个血本无归,萧可摆摆手道:“别管进价了,仓里的粮怕是要见底儿了,你们赶紧吃饭,一会儿清点出来给我报个数儿,好连夜补给。” 贾掌柜答应一声儿,撂下账篇子去吃饭,萧可走到外头嘱咐着张瑞,要他马上带人去仓禀候着,一会儿贾掌柜他们要去运粮。伙计们吃了饭,差不多已经亥时了,张瑞手中自有安州大都督府的令牌,霄禁也难不倒他,粮食该怎么运还怎么运。一天不曾露面的温司马也来了,恰巧与贾掌柜他们走个碰面,伙计们趁机起哄,郎君、郎君叫得那个亲热。 温司马知道他们会错了意,一时又解释不得,来到新安米店,里面只剩下萧可一人,正在灯下翻账篇子呢!相处的时间一长,对她算是了解的,爽快、心地好,就是稍微有些乖张,也难怪,谏议大夫的千金嘛!细看之下,是个美人,绿鬓朱颜、眉如翠羽,纤腰不过盈盈一握。 “你还知道来,整整一天都不见你的人影儿,又给谁绊住了?”不等温司马开口,萧可先行质问。 雨夜悲声 “夫人握着大都督的鱼符不假,可安州一旦有事发生,还不是我在跑前跑后,忙里忙外。” 温司马清浅的一笑,着青衫、戴幞美,正值而立之年,风度翩翩又极为俊雅的一个人,俗说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萧可相处的久了,言谈中,也颇有她的语气了。 “司马大人这是在诉苦吗?怪我身在其位而无所为?”萧可这个“女都督”正当得惬意,横竖油盐不进,大咧咧的直视着,倒把一个司马大人看得不好意思,“听说,温司马以前是在庐州剌史麾下做别驾的,如何来到这里?司马大人一向口不择言,是得罪了顶头上司吧?” 过往,温司马实在不想提及了,可夫人的问话又不能不回,“夫人所言不差,当年温某确实言语不当,在庐州做别驾时得罪了同僚,因此遭人排挤,那里是没法子待下去了,幸得权长史引见,来安州做个司马混口饭吃。” “安州大都督府可好?没人排挤你吗?想必司马大人也学乖了,不再口不择言的得罪同僚?”萧可连连追问。 “倒也安然。”这回,温司马无所顾及的实话实说,“权长史生性耿直,善恶分明,敢于犯颜直谏,为百官的表率。安州虽是吴国大王的藩国,但大王是帝之爱子,留一年,去两年,不常来这里,下官也乐得清静。” “哟!真没想到,原来是我们扰了司马大人清静安宁的好日子呀!”听这酸话,萧可就想讽他几句,‘江州司马青衫湿’,安州司马也好不到哪儿去,反正就是给左迁之人安排的大闲职,倒把自己摆在很重要位置,一字不曾出口,隐隐听到窗外的抽泣之声,在雨夜里无比的悲凉。 那哭声,温司马听得一清二楚,心下一颤,难道真的有鬼?提了灯笼,大着胆子追出去,萧可紧随其后。两人从房檐下绕出来,无不是战战兢兢,神鬼之说古来有之,不可信其无。萧可被长裙绊了一下,差点儿栽倒,幸亏扶住了温司马的胳膊,就这样抓着他的衣袖往前移,雨蒙蒙,风习习。 被她一抓,温司马也不害怕了,蓦地从心间升起了一股暖流,雨夜里似乎有百合香的味道,虽然隔了布帛,也能感受到女子手指的纤柔。拐过墙角,两个同时看了哭泣着的‘鬼’,是个衣衫褴褛的女子,一头的发丝乱蓬蓬,看到灯火和人,那女子也吓得不轻。 “大半夜里哭什么?等着被官府抓吗?” 温司马话一出口,便被萧可拍了一下,哪有这样吓唬人的,开口就是官老爷派头儿。这女子在雨夜的哭,还哭得这么惨,定是受了什么委屈,慢慢走上前,细细寻问她,黑灯瞎火,也看不清她的面貌,只是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馊味,很久没洗澡的样子。 “这位姐姐,为何在雨夜里哭,是受了什么委屈吗?”萧可蹲在女子面前,弄不清她多大的年纪,总之礼多人不怪吧!“这房子是我家的店面,听你哭得如此悲伤,不知是何原因?”看她的模样,定是最惨的那一出儿了,投亲不遇,无家可归。 “我知道这店又开张了,三年了,我姐姐死了三年,三年了,该活的还活着,没有遭到应得的报应,只可怜我姐姐成了一把白骨。”女子双手抱头,声音似暗夜里的幽灵,不是鬼浑似鬼。 不但是温司马,萧可也听得不对劲儿,三年前,店主的妻子在店里上吊自杀,难道是这女子的姐姐?难道她的姐姐不是自杀,期间另有隐情?萧可想把女子拉起来,可就是拉不动,转身就把发呆的温司马拽了过来,两个一边一个,架起女子回到了店里。 在灯下一看,的确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顶多有十六、七岁,瘦骨嶙峋的。好在店里有剩下的饭菜,萧可拿热水泡了一碗给女子充饥,小姑娘一看有吃的,连句谢谢都顾不上说,狼吞虎咽般的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打量着店面,一边又偷偷落泪。萧可看得悲悲戚戚,温司马沉思多时,似有话说,踌躇片刻,终于忍不相问。 “姑娘,你是不是姓谢?” 一听此言,姓谢的姑娘潸然落泪,萧可早就看出了其中的蹊跷,拽着温司马到一旁相问。原来这姑娘的姐姐、姐父正是前任店主人,这姑娘名叫谢阿婉,云梦县人,自小没了父母,跟着姐姐、姐父来到安州城做生意,门面就是现在的新安米店。一开始还算顺当,后来发了迹,姐夫便不安分了,整日寻花问柳不说,还纳了一个小妾在身边,夫妻间的矛盾骤然升级,打架、吵架是家常便饭。三年前的一个夜晚,谢姑娘的姐姐实在不堪忍受,用一根麻绳寻了短见,谢姑娘当时才十四岁,哭断了肝肠,哭干了眼泪,定好的夫家也不嫁了,没日没夜的四处告状,非说是姐夫谋害了姐姐。 “谢姑娘的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真是自缢,谢姑娘又为何到处告状?当年,你们是怎么审的?存不存在营私舞弊?”萧可是打心里偏向谢阿婉的,好端端一个姑娘为姐姐告状三年,其中要有多大的毅力。 “的的确确是自缢而亡的,当年仵作的验尸结果仍记录在案,下官也曾调阅过此案卷宗,毫无破绽。”温司马叹息之下摇头,“安州城的百姓都知道这小姑娘,念着她可怜,谁见了也会接济一些。只是这谢姑娘太难缠,非说姐姐为谋害致死,又毫无凭据,官府根本不予受理。有一次,她居然跑到大都督府外喊冤,恰巧殿下从里面出来,听这姑娘说的可怜,便令权长史、李法曹重新彻查此案,里里外外折腾了一个月,仍寻不出蛛丝马迹,原判无误。”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姐姐的确是被那畜牲害死的,是他们官官相护,是他们收了那畜牲的钱财,才不肯为我姐姐伸冤。”小姑娘哭得厉害,瘦弱的身子在原地打颤。 既然此案被权长史彻查过,必不存在营私舞弊的行为,‘谋害’也许只是阿婉的臆想。“阿婉,你说姐姐是被人害死,可空口无凭,要有证据才能将作恶之人绳之以法,证据你懂吗?想想当年,你姐姐可曾留下什么话?或者什么样的物件?” “姐姐死去三年,早已成了一付白骨,我哪里去寻证据。”谢阿婉重复着说了成千上万次的话,“姐姐的死确有蹊跷,就在出事的前几天,她突然把我叫到了她的房里,交给我一大盒首饰做嫁妆,又说了好多奇怪的话。她说,姐姐死了以后,你什么都不要管,只由着姐夫摆布,以后就在夫家好好过日子,再不要到姐姐家里来了。” “你姐姐死亡的时间,在你出嫁之前吗?”萧可似是听出了端倪,就算姐姐想不开要自缢,总要等妹妹出嫁了吧! “姐姐就死在我出嫁的三天前。那天晚上,姐姐和那个畜牲吵得好凶,抱着我哭了一整夜,谁想在我熟睡的时候,她就死了,他们都说我姐姐是悬梁自缢,可我知道不是,我姐姐是被杀的,被杀的。”追忆往事,谢阿婉放声大哭,“姐姐死了以后,那畜牲还逼着我嫁,还说是为我好,我怎么能嫁,姐姐都死了,我怎么能嫁,我要为她伸冤雪恨。” 萧可终于寻到了线索,此案果真是非一般。姐姐一心为妹妹着想,又是置首饰,又是办嫁妆,千叮万嘱要妹妹在夫家好好过日子,如何会在妹妹出嫁的三天前自杀?怕是其中真的另有蹊跷。“温司马,先把阿婉口中说的畜牲给抓起来吧!反正你也轻车熟路不是嘛!”打量着整座店面,其中竟隐藏了悬案。 温司马这回也硬气了,不能再由着夫人胡来,“夫人,您不能只听这丫头的一面之词,让她给蛊惑了,这案子从大都督府一路查下来,已经结案了,并且毫无破绽。” “我让你抓人。”萧可是认真的,无奈人家一动不动,索性没了好气儿,“非要我把鱼符拿出来吗?” 这明明就在威逼他,温司马极不情愿的拂袖而去,自去乡下抓人不提。 自打沔州回来,事情便一桩接着一桩,米价风波未平,又来了件三年前的疑案,萧可突然觉得力不从心,真正的安州大都督在此就好了,至少有个人可以商量,他现在在做什么呢?还在看那些堤堰的图册?还在沿着围堤巡查吗? “姐姐是什么人?能为我姐姐伸冤吗?”小姑娘眼巴巴瞅着萧可。 “姐姐自然能为你姐姐伸冤。”萧可笃定的说,拉了小姑娘上楼,“你先在这里住下来,等我了结米价一事,再亲自审那畜牲。” 来者不善 昱日,安州城又是细雨蒙蒙。 天未亮,新安米铺的伙计们又忙碌起来,今日是米铺开张的第二天,想来又是人山人海。贾掌柜也起了个大早儿,来到米店才发觉,原来自己是最晚来的一个,店主“两口子”正在写水牌,伙伴们把粮食搬地差不多了,蓦地瞥见一个正在扫地小姑娘,越看越熟悉,禁不住老泪纵横。 “一大早儿你哭什么?”萧可抬头一看,贾掌柜今日定是疯魔了。 “这孩子是哪里来的?她好像……。”贾掌柜瞅着谢阿婉,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像谁?”不但是萧可、温司马,就连伙计们也来凑热闹。 “像我过世的女儿。”贾掌柜抹着眼泪,别提有多难过了,“我那苦命的女儿要是活着,也有这么大了。” “这还不好办,阿婉如今住在这里,你就把她当女儿看待好了,反正她也没亲没故的。”萧可倒是伶俐,把这一老一少凑成了父女。 老来得女,贾掌柜自是乐得合不上嘴,甚至把深藏着体己点心拿出来给阿婉吃。谢阿婉流浪多年,常常是衣衫褴褛,吃了上顿没下顿,遭人白眼是常有的事儿,现在有这么多人对她好,自是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正如预期的一样,游龙似的队伍又整整排了一天,南市那些关门大吉的米店则是急红了眼,现在不仅仅是安州城,方圆百里的百姓听说后,也纷纷加入了买粮的队伍中,人气居高不下,新安米铺仅有货源也快见底了。 待到夜幕降临,人才渐渐稀少,趁此空闲,贾掌柜连忙清帐,米铺的伙伴们开始补货,谢阿婉也没闲着,自告奋勇的去厨房烧饭。人人都在忙的时候,张瑞一头扎了进来,说是从前那位供应商不再卖给他们粮食了。就是这句话,让萧可与温司马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不如我们亮出身份来镇住他们。”张瑞认为自己的主意甚好,说到底也是安州治下,谁敢不买大都督府的帐。 “胡说。”萧可当下就顶了回去,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打这张牌,不就是几个奸商,这么做也太抬举他们了。“我们家还有多少粮食?”她不甘心,才不想就这样认输。 “我的夫人,您不是想……,这老奴可做不了主。”张瑞一个劲儿朝温司马使眼色,是要他说几句话来制止,米价高就高呗!我家夫人何必这么上心,横竖都在为别人谋福利,划不来。 “说呀!我们家有多少粮食?”萧可没心思听他废话,明天没有余粮,她拿什么去和奸商们砸。 “老奴要去查帐才知道。”张瑞努着嘴,是一百个不情愿。 “还不赶紧去查。”萧可把声音抬高了八度,吓得张瑞一溜烟儿不见了。 “别着急,我再去想想办法。”温司马别了萧可,匆匆出了米铺,寻别的法子去了。 他们之间的对话,在场之人是听得一清二楚,原来这位夫人真是为安州百姓谋福祉来的,平白无故,谁肯拿出自已家的粮食来贱买,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夫人,我在这行做久了,也晓得一些门道儿。”贾掌柜也说了自己的见地,“说白了,商人不靠囤积居奇,如何发财,这些供应商的背后就是田家,和彭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不愿供给我们粮食,就是不想我们在他们的地盘上继续扰闹,他们在江淮一带的名号,想必夫人也听说过,我们这店怕是凶多吉少。” 贾掌柜说得不错,田彭两家的名号不是白来的,他们控制着江淮一带的粮市,小小一个安州城如何才能四两拨千金?还是先要解决当前的燃眉之急,明天要是没有粮食供应,新开张的米铺是要彻底的关门大吉了,也怪当时自己考虑不周,头脑一热就开了这个店。还好张瑞捧了帐册过来,幸得所储粮食甚丰,支撑个几天不是问题,萧可当然知道这些粮食的出处,则是吴国大王的食邑,事到如今,不想动用也不成了。 趁着夜深人静,米粮陆续运进了新安米号,殊不知已被盯梢,黄万升第一个坐不住,本以为他们没了货源就不再折腾了,一时气个倒仰,纠结了好些人手前来闹事,瞬间把新安店铺围个水泄不通。 幸亏贾掌柜是个有经验的,立马招呼伙计们抄扁担、拿家伙,冲出去和他们对峙起来,为首的黄万升他也认得,也这一行算是德高望重,今日亲自出头儿,想必会有一场恶战。 黄万升在这行儿待久了,又是公推的‘领导’,这行儿的大鱼小虾他全认识,眉眼冷冷道:“贾来禄,恕老夫眼浊,你什么时候成了新安米铺的掌柜?整日和我们对着干,害得我们全没生意,米行的规矩你不是不懂吧!” 贾掌柜久在这行混,心里很怵着这个黄万升,他背后有田彭两家做靠山,岂是一个平头百姓能对付的,如果推干净,又怕萧可一个女子应付不来,缓和了口气道:“行长,看您说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有这个本事,不过是混口饭吃,这家店的主人如今都不在,不如您先回去,改日我们再登门赔罪。” 萧可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乌压压来了几十号人,前头是一排锦衣华服的男人,后头是手持火把、棍棒的家丁,看来是真把他们惹毛了,终于现了真身。温司马正要上前分辩,又被她挡了回去,只身上前道:“谁说我不在家,我就是这家店的主人,有话挑明了说。” 他们再想不到店主竟是个女子,看样子也就十六、七岁,更不会放在心上了。见是个豆蔻年华的姑娘,黄万升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位娘子,看你出手阔绰,想必是家道殷实,安州米行自来一体,我们有我们的规矩,还望娘子能体谅,以前既往不咎,以后我们有商有量怎么样?” 小姑娘能把米卖到五文一斗,可见实力雄厚,想必是哪家千金拿买卖当玩乐也不一定,揣测之下,黄万升决定先礼后兵,还要试探出小姑娘的来历。 “你们卖你们的,我卖我们的,为什么要跟你们商量。”萧可一付不买账的样子,着实把贾掌柜吓出一身汗。 话音刚落,黄万升身后的粮商便按捺不住,他们早就想教训教训这个抢他们生意的小女子,骂骂咧咧道:“别跟她多说,直接给她点儿颜色瞧瞧,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张狂了,想在安州做粮米生意,要听我们行长的,你还是快些答应,要不然对你不客气。” 萧可不顾温司马的阻拦,只身来到黄万升的面前,山羊胡子,尖嘴猴腮,一看就是个老奸巨猾的,“安州米行的行长是吗?居然公然带头闹事,我做我的生意,你们做你们的生意,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如何对我不客气?” 面对小女子的质问,黄万升一时拙了言辞,眼见身后之人出手,当下阻拦不及。萧可在完全没有防备之下被重重推倒在地,连天细雨,路面湿滑,脚腕子着着实实扭了一下,温显忠第一个冲上来,慢慢将她扶起。这么多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小女子,贾掌柜和伙计们义愤填膺,抄起了扁担,和他们是拼到底了。 温显贵到底是一州司马,岂容他们聚众闹事,大袖一挥,自是不允许新安米店的人出手。 黄万升使个眼色,家丁迅速将他们包围,借机叫嚣道:“你们到底是仗了谁的势?在安州城内横行霸道?今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便不放过你们。” “你们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也欺负,横行霸道的究竟是谁?”温司马一手扶着萧可,面对寻衅者毫无惧色。 火光荧荧下,黄万升总算看清了两人,不看还好,一看则吓出一身冷汗,大都督府的司马竟公然维护这个女子,新安米店定与官府有勾结,素来商不与官斗,斗下去也没有好结果,当下大喝一声,散开了众人,亲自给温显忠赔不是,“恕老朽眼浊,竟没有认出司马大人,改日一会亲自登门请罪。” 温司马的名号一出,黄万升那伙儿老实多了,个个屏声息气,怪不得这小姑娘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原来有这样的靠山,看两人亲近的样子,一定是他的姘头了。不但是黄万升这边,就连贾掌柜他们也没有想到,原来米店的男主人竟是个做大官儿的,来闹事儿的要走背字了。 “黄行长,你在安州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何欺负一个小女子。”身份让人认破,温司马只和他们死磕到底,“今晚,你也别把我当官府之人看待,我们就事论事。” “司马大人,我们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您知道的,现在漕运中断,米粮运不过来,一时价钱高了也是正常,进价就高,谁能做折本的买卖不成。我们是商人,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可这小女子……。”黄万升就算再恨萧可,此时也不敢横加指责,“她把米买到五文一斗,这不是砸我们的买卖吗?生意做不了,只能关门大吉,只能等着一家子活活饿死。” 黄万升声泪俱下,一众粮商也随声附和,连连向温司马诉苦。尽管他们说得可怜,其中门道还是略知一二的,田彭两家掌控着安州,甚至江淮间的粮价,他们要高便高,要低便低,玩得就是商家手段,黄万升充其量只是他们的一条看门狗罢了。 “好了,米价一事,官府自有定夺,你们都散了吧!以后不准来这里闹事,违者,以大唐律处置。” 讨价还价 待到黄万升那一伙儿散去,温显忠把萧可扶进了新安米店,二楼有她的房间,小心翼翼扶她躺下,连声催促着贾掌柜去药铺拿药。一众伙计愤愤不平的围了上来,相互谩骂着一众奸商,说是早晚要把这个公道讨回来。 谢阿婉挤了进来,脱下萧可的鞋子一看,脚踝红肿起来,温司马说是扭到了筋,让她拿黄酒搓了一阵儿,又取了红花、透骨草、乳香等药材煎水熏洗,忙了大半夜,肿胀才慢慢消退。 明日还要开店做买卖,萧可先让他们休息去了,待药煎好之后,温司马新自端了过来,说是活血化瘀的,督促着让她喝下。 不过一点儿小伤,他们也太当回事儿了,看看水漏的时辰,已近黎明时分,“天都快亮了,你还不回去吗?” “既然天亮了,还回去做什么?”温司马拿着空药碗,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最终找了矮榻坐下,再不敢向榻上的女子看一眼,没话找话的报怨道:“黄万升他们也着实可恶。” “算了,他们知错能改,比什么都强。”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如明镜,奸商能改过就不叫奸商了。“不说他们也罢,你呢?一宿未归,无人挂念吗?家里都有什么人?” “上有老母,下有一女,妻子去世多年,还不曾续弦。”温司马说着话,头却低了下去,正在思量着下面要说的话,却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贾掌柜匆匆跑了上来,推开房门道:“娘子、郎君,门外有人相请,说有要事请两位到米行一叙,看来人像是彭家的。” 两人相视一望,幕后之人终于坐不住了,温司马正要答话,却被萧可所阻,“告诉他们,我受了重伤,十天半月也好不了,让他们耐着性子等吧!” 想想也是,想打人就打人,想围店就围店,不能总由着他们,贾掌柜点点头,转身回禀来人去了。看着榻上的女子,温司马就觉得好笑,‘恶人自有恶人磨’,可她却不是恶人,顶多是口角上的恶人,现在连口角上的恶人都不算,她只是个病人。 连日多事,她越发的清瘦,衣掌顾不得换,头发都顾不上梳,她是那样清丽,犹比出水芙蓉,她落落大方,救人于危难,心慈则貌美,从不施以脂粉。脚步声传来,他才发觉自己想太多,她是谏议大夫的长女,出自名门,她早有所属,贵为王府孺人。 来者是一位锦衣华服的男子,莫约二十岁上下,身材颀长,笑容柔和,朝着温司马深深拜下,“司马大人,在下彭志筠,昨夜家奴多有得罪,今日特地向您和夫人请罪来的。”说着,也向萧可欠身,“夫人,昨夜让您受惊了,本想今日设宴邀两位一叙,可夫人的身体……,不知能否借贵宝号一叙?” “我们这里还要做生意呢!”听说田彭两家人轻易不露面,尤其是这个彭志筠,他现在掌管着彭家的家业,既然找上门来,岂能错过。“虽然我现在走不了路,可你彭家家大业大,不会连一辆马车都没有吧!谈米粮上的生意自然要到米行,设宴就不必了,一杯清茶即可。” 一听此言,彭志筠立刻使人置备马车,又叫过两个婢女扶着萧可走路,一行人出了米店,马车已经准备妥当,原来是彭志筠把自己的马车让了出来。萧可上车后,彭志筠邀温司马并骑同行,一路向安州的米行而去。 天刚蒙蒙亮,路上的行人不是太多,米行灯火通明,今日算是一场谈判,在花厅内摆上茶点,黄万升与一干安州米商都在坐,见彭志筠一行进来,纷纷起身寒暄,一并朝温司马行礼。 双方落座后,彭志筠率先发言,“司马大人,先容我说句实话。这些日子,我等也晓得司马大人在为米价一事忧心,不是我等不给大人面子,实在是左右为难呀!无人肯做赔本的买卖,要我等把米价降回五钱一斗,我等均要血本无归,望司马大人能够体谅。” 他一开口,黄万升等随声附和,好好一个花厅弄成了诉苦之地。 “好了,大家听我一言。”彭万筠当即制止了众人,向温司马拱手道:“我等虽有难处,但不能让司马大人的拳拳爱民之心付之东流,经安州米行一众商人约定,将米价降二十文,虽有亏损,但我们还能承担的起,就当为安州百姓略尽微薄之力。” “彭家郎君好大方,一开口就是二十文,我们要感激不尽了。”萧可抿嘴浅笑,降二十文,哄弄小孩子呢!安州的粮价都掌握在他们的手里,囤积了不知多少粮食,就等着坐地要价,区区二十文就想打发,不愧是在商言商,居然同官府讨价还价起来。 “不过,你这二十文实在是杯水车薪,不如再给安州百姓谋些福祉,反正彭家也是富甲一方,大家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况对你们来说,这些不过是九牛一毛。”不等彭志筠答话,萧可把话抢在前头,“远的不说,就说去年侯君集攻打高昌国,京中富商又是献绢又献帛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要是哪天再有战事,彭家能不尽一点儿心意吗?如今没有战事,就把这心意尽到安州百姓身上如何?” 几句话,把一干粮商说了个没词儿,这儿正商量着米价,她又扯到天南海北去了,一会高昌国,一会侯君集,跟米价有什么关系?细细一想,正是这小女子的歹毒之处,当着温司马把话撂在这里,一旦再有战事,真要他们捐钱捐物了。 “娘子说得极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可我等连自身都不能顾及,如何又能接济许多的安州百姓,娘子实在是抬举我等了。”彭志筠是心思慎密之人,她送的‘高帽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戴的,“如果有一天,我等有了那个实力,只要娘子金口一开,必定拱手奉上。” 说来说去,他们还是不肯松口,‘利’字当头,怕是争不出个什么结果,“这可是你说的,总有一天,我要你兑现。” 原本是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在场任何之人也不会在放心,甚至连彭志筠、萧可都不曾预料,二十年后,真要他兑现这个承诺呢! 白费了一上午的时间,双方始终没有定论,那帮米商是咬定了银牙不松口,只好约定来日再议。 临走时,彭志筠摆出一付很好奇的样子寻问:“这位娘子,不知您和温大人是……。”昨晚,他们也打听清楚了,温司马的夫人早亡,这个是姘头也不一定,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让她再没有面目出来见人。 “我们呀!你想什么就是什么!”萧可才不理会这一套,临了撂下一句,“他是个老实人,我就看不得有人欺负他,为难他。” 第一次谈判不欢而散,第二次谈判始终没有约定日子,不过是各走各的路,各过各的桥,反正新安米店的生意不坏,也不像从前那么忙碌了,价钱雷打不动,百姓们懒得排队光顾。同时,南市的米店也照常开门营业,价钱也是雷打不动,只是无人肯光顾罢了,当漕运恢复风声越传越广后,他们不约而同全降了下来,这场米价风波的闹剧也无声无息的结束了。 天公放晴,久违了的阳光又重新普照大地,南市一如的车水马龙,百业兴旺。萧可每日都在新安米铺打理生意,毕竟是她开的第一家店,又有很多的热情主顾,她现在也不用自家的粮了,彭家囤积了好多,买都买不过来。 这天,温司马也赶了过来,两人凑在一起翻看帐目,贾掌柜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实在不好辩认,幸好有温显忠在一旁解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甚是投契,店内的伙伴们又开始挤眉弄眼,相互传达着信息,意思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补齐了货,贾掌柜一头扎了进来,一看之下,又是各忙各的,阿婉去了煮饭,店主“两口子”翻账篇子,剩下那些伙计在偷偷窃笑,来了新主顾都不答理。 “你们就笑,小心娘子和郎君撵了你们出去。”骂完了伙计,亲自跑到来客面前,“这位郎君,您买米吗?” 怎么看,来人也不像是买米的,穿一件天青色圆领袍,披一件银灰色斗篷,脚上登着飞云履,双手背后,正在东走西看,似乎对米店的一切都很好奇。人长得嘛!反正不同于街市上的那些人,风情外朗,神彩内融,鸾章凤姿,居然物外。 “这位郎君,您买米吗?”贾掌柜足足声音抬高了八度,惹得店内之人一齐向来客看过来。 “三郎。”萧可抬头,顿时喜出望外,揉了揉眼睛,这根本不是做梦,惊喜之下丢了账篇子,绕过温司马,整个人飞扑了上来。 小别重逢 萧可万没想到李恪会回来,之前不曾听到过一点儿消息,也不管有多少人在场了,投进他的怀里再不松开,算算日子,已经分别了一月有余,最近都在为米价一事忙碌,对他的相思之情已深深埋在了心里。 温司马着实吓了一跳,适才只顾着与萧可翻看账目,不曾留意到来人,更不会想到安州大都督、吴王殿下能亲临这里,连忙整了整衣冠,仓促过来行礼,又不能透露他的身份,只好拱手一揖。 “平身吧!”李恪轻挥衣袖,自是要他无需多礼,同时挽起萧可手臂,打量起这座店面来,“这就是你的店呀!挺不错的。” 萧可那个笑,牵着他的衣袖,娇媚十足。 两人如此亲昵,让贾掌柜与一干伙计们看傻了眼儿,娘子和姓温的郎君才是一对儿呀!整天形影不离的,怎么转眼间又来个郎君,这个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看温郎君的样子好像还很怵他。 “娘子,他是?”一干人围了上来,把萧可、温司马、李恪围在当中。 “他是我的夫君呀!”萧可还在笑,是从心里绽放出的笑容。 “他不是娘子的夫君吗?”一干人又指向温司马,倒把温显忠弄个无地自容。 “胡说什么呢!乱点鸳鸯。”有了李恪,萧可懒得会理他们,交待一声儿便离了米店,拉着他的夫君朝王府方向而去。 安州城一如的宁静、祥和,远眺青山隐隐,近有白果树遮天蔽日,古朴的城阙,古朴的石桥,水满荷塘,微泛涟漪,莲满菱飘香,更有挑担贩卖白花菜的乡民,叫卖声传遍大街深巷。 萧可拉着李恪穿过石桥,心里有千百句话要问他,蓦然驻足,回身相望,“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儿,要是我知道你今日回来,就不去店里了。” “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李恪浅笑着,柔情款款。 “是不是瘦了?”手指抚上他的脸颊,温情脉脉,回想沔水堤岸上的简陋,不禁又心疼起来。 十指相扣,紧贴掌心,传递的不只是小别重逢的情愫,虽远在沔州,也略知她的近况,如今安宁的古城,有她不可磨灭的功劳。 步入坊门时,宋哲远、唐璿、张瑞等就在王府正门前恭候。两人如众星捧月般进入王府,正想着去凝香阁小歇,却被迎面而来的一阵香风所阻,盛妆的杨凌香似花蝴蝶般飞来,上前就搂住了李恪的头颈,殷殷哭了起来,化好了浓妆花了一大片。 “表哥,你怎么才回来,我都担心死了,你有没受伤?有没有出什么意外?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只好给阿娘写信了,安州有那么多官员,偏偏要你亲力亲为,我不依嘛!以后不准再亲身涉险了。” 萧可原本牵着李恪的一只手,听着杨凌香那哆声哆气的音调,狠命甩开了。 “还有她,你不在家,她就借机欺负我。”杨凌香又把矛头对准萧可,自是有满腹的委屈,“待到回京时,我一定向阿娘说个清楚,不能平白无故的让她欺负了。” “宣儿如何能欺负你。”李恪无奈的一笑,平常只有她欺负人,如何能让宣儿欺负,回头再看萧可,人已不见了踪影,正要去寻她,又被杨凌香扯住。 “她欺负我也就罢了,还不守妇道,整日跟着温显忠厮混一处,形影不离,安州城里人人都以为他们是夫妻。”表哥的脸上越来越难看,杨凌香心下得意,“我说的都是真话,不信你问张瑞,他天天跟在那两人后面,看得一清二楚。” “够了。”李恪断喝一声,绕过杨凌香,大步流星而去。 这些日子,萧可整日守在米店,很少回凝香阁,今日回来了,落雁、银雀、小蛮三个都欢喜的不得了,连忙烧了热水给她洗澡,又端来许多茶点给她吃,忙得不亦乐乎。 沐浴换衣之后,萧可一直坐在妆台前发呆,手里握着鱼符,心里仍在踌躇,他回来了,安州城再不需要自己,该何去何从?以前的计划呢?远离这里,去往吴越之地,找一个风景秀美的小镇安居,再找一个可以依靠终生的人,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人。 不经意间,李恪抱在她的腰际,与之前相比,又清瘦了许多,想想杨凌香适才说的话,想想在新安米铺的相逢,她不会的,那些只是讹传。握住她的小手,掌中则是沉甸甸的鱼符,这段日子是难为她了。 “我是不是该把鱼符还给你了?可我还有一件事情未了。”她所说的正是谢阿婉,一直留在米店里打杂,还不曾为她伸冤昭雪。 “你拿着我拿着都是一样。”李恪却不急于要回,吻了吻她的脸颊,贴在耳边细语,“今晚等着我,一准儿来你这里。” 转头望着他,一如的风华绝代,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柔情逸态,媚于语言,本想推诿,却难开口,真要沦为他的其中一个侧室吗?蓦地抱住了他,“三郎,我真的舍不得你,可是我不得不另作计较。” 抚着她的长发,李恪柔和一笑,精神略有萎靡,“你这傻丫头,又作什么计较。好了,晚上有家宴,先让我小睡一会儿,你就好好妆扮自己吧!”说着,松开了萧可,爬到榻上睡觉去了。 虽是夏暮,天气仍是闷热潮湿,萧可平素住在米店,凝香阁不曾放置冰鑒,更没有冰蚕丝织就的毯子,便让落雁吩咐了张瑞,现抬了两只冰鑒过来,能稍稍解些热气,待李恪睡熟,才将纱幕放下,半倚在榻上,给他摇着扇子。劳碌了许多日子,他真是累了,以前他都是神采奕奕的,他睡得那么恬,像只乖巧可爱的小猫。 摇了一阵扇子,便觉得有了凉意,是冰鑒起了作用,又怕李恪着凉,拿过毯子搭在他的身上。他说过今晚要留宿在此,适才又不曾拒绝,回想营帐内一幕,自是脸红心跳,再有计较,还是过了今晚再说吧!想到这里,赶紧放下了扇子,向落雁交待一声,去药局寻找赵蓉蓉去了。 药局是王府特有的机构,汇集各地名医,只为一府服务。赵蓉蓉乃女医之首,和一干女医居于药局西内侧的别所,日常除了随医博士学习安胎产难及疮肿、伤折、针灸之法外,只为府中诸女眷诊病。 萧可来得正是时候,今日的课业已经结束,赵蓉蓉就在药房内侍弄药材,女医一般为官户婢出身,且无夫无子女,她则与众不同,她为医学博士赵正伦的妹妹,入府即为女医,深受器重。 “夫人怎会有空闲来此?殿下刚刚回来,不用陪着吗?”一见萧可,首先打起了招呼,青衣素裙,略施粉黛,观之可亲。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萧可的来意,怕是她自己也难以启齿,确定了四下里无人,稍稍松了口气,“去年冬天,承蒙你的照顾。” “夫人是在道谢吗?”虽不晓得她的意图,但她定是在绕弯子,索性把门窗关了,看她到底意欲何为。 “我不想怀孕,想跟你拿一些药。”萧可低头敛眉,顿时面红耳赤,反正今日是来拿药的,随她怎么想好了。 “既然夫人有吩咐,蓉蓉自当从命。”赵蓉蓉应了下来,回身开了一个药阁子,随手拿了一只小瓷瓶出来,随即交给萧可,“里面有六粒丸药,用完了蓉蓉再给您送去,夫人只记住一点,事后即服。” 听闻此话,萧可霞飞双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出,也忘记向人家道谢,拿了药瓶子就逃,只怨少生了两只脚。回到凝香阁,李恪仍在沉睡中,她拿着药瓶子四处藏匿着,这儿也不行,那儿也不好,最后翻开了榻上的褥子,反正事后要服,这里岂不方便。刚放下药瓶子又后悔,这里怎么能行,被他发现了可怎么好!思来想去,暂时藏匿在妆台的妆奁里,里面的脂粉都是些瓶瓶罐罐,鱼目混珠应该能行吧! 药藏好不久,李恪也醒了过来,小歇了一会儿,果然通体舒畅,看看天色还早,便向吵要茶来吃,再看端着茶的女子,仍是寻常衣裙,还不曾精心妆扮起来。待他吃了茶点,萧可便让落雁、小蛮去准备沐浴之物,刚给他脱了外裳,素嫣又袅袅婷婷走进来,很不客气地抢了萧可的工作,自已带着李恪去沐浴了。 一柱香的功夫,李恪沐浴完毕,穿了一袭纯白色袍子坐在铜镜前,自有素嫣给他梳发。适才就被素嫣摆了一道儿,萧可怎肯干休,何况这里还是她的凝香阁,岂能让外人做主,几步走上前,径直从素嫣手里夺过了桃木梳子。 看她们两个夺来夺去的也很意思,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抱得美人归了。 柔情蜜意 被人抢了梳子,素嫣也没奈何,自去准备冠带衣履了。萧可则在耐心地梳发,细细密密挽在一起,一层层绕向脑后,用一根镶金的青玉簪子固定,从铜镜里一瞧,还不错。把他收拾停当,又开始拾掇自己,敷粉、涂脂、描斜红,又把心月钗簪在了发髻间,更是找了一套颜色鲜亮的衣裙穿上,大有艳压群芳之态。 素嫣也捧来了衣衫过来,服侍李恪换了,与萧可携手出了凝香阁,一路朝锦怡堂而来。此时,家宴已经准备妥当,由杨凌香一手置办,在她的指挥下,一干侍女、内侍往来穿梭,端茶递菜,忙得不亦乐乎。锦怡堂内,香雾萦绕,明烛高照,除了韦琳琅以外,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全到齐了,更有乐伎弹奏琵琶助兴,余音袅袅,缠绵悱恻。 两人正要入主位,却被杨凌香抢了先,她横着身子就插了上来,把萧可挤在了一边,直直往她表哥身边蹭,“我陪你在这里坐,我是贵人,她什么东西。” 李恪是拿她没办法,她的位分又仅次于王妃,坐主位也理所应当,可真要跟她坐在一起,又如何向萧可交待?正在为难之时,幸有袁箴儿解围,笑吟吟地把萧可拉了去,妹妹长、妹妹短的寒暄起来,最后又坐在了一起。 待众人见过礼,侍女们流水般地端上美酒佳肴,府里难得的家宴,也是为李恪接风洗尘而设。一切场面上的繁文缛节一一进行后,宴席正式开始,一段如珠玉倾落之翠的曲子悠然而来,弹拨琵琶的少女侧坐在明烛之下,身段婀娜,美艳无双。 “她就是腾王长史送来的姑娘,名叫月盈,今年才十四岁。”推杯换盏之间,袁箴儿向萧可介绍着月盈,言语间都是酸溜溜的,韦孺人因身体不适未曾出席,她今晚略显形单影只,要不然也不会拉着萧可一同入席。 听闻此言,萧可才正视那女子,年岁不大,容貌的确出众,又弹得一手好琵琶,难为李元婴能舍得如此娇娃。再看李恪,眼光完全落在了月盈身上,一付如痴如醉似的模样,心里极不是滋味,把手中的银箸重重掷在了食案上。 “表哥还记得她吗?腾王叔父府里的乐伎,叔父念起旧年里被您夸过一事,便把她给送来了。”杨凌香一边给表哥斟酒,一边说明着月盈的来历,多大度似的,“我见她孤苦无依,就把她留在丽水苑了,表哥要时常来听曲子呀!” “那是自然,难得二十二叔还记着。”李恪静心听着余音袅袅、缠绵悱恻的琵琶曲,早把此外的人事都付之脑后了。 此情此景,萧可再也看不下去,适才还与她情意绵绵,一转眼又看上了月盈,男人都是一样,见一个爱一个,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莫名的怒火上来,霍然起身,说了句:我不舒服。便气冲冲回她的凝香阁了。 月上中天,室内静谧一片,落雁、银雀、小蛮三个早被萧可打发去休息,她则在烛火下握着鱼符,思量着过往、今后,自认天生不是能委曲求全的人,自不甘心沦为他的侧室之一,她要的是一个真真正正完全属于她的人,纵然爱,也需放手了,这正是她的计较。 蓦地让人揽住腰身,闻那棋楠香的味道便知是谁,讥讽道:“怎么不陪着你的月盈姑娘,你的二十二叔叔巴巴把人给你送了来,冷落了人家也不太好吧!” “吃醋了。”端详那女子的表情,就晓得这醋味有多大,抿嘴一笑道:“你也想太多了,吃什么飞醋呢!把我当了什么?是个人我就要呀!别说是二十二叔叔,给我送人的多了去了,大哥、四弟、六弟,六叔、七叔、十一叔,要是我个个都要,现在早累得趴下了,还能跟你在这里说话。” 萧可有没睬他,天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一帮凤子龙孙吃饱了没事儿干,整天来回的送女人玩儿,互惠互利?还是互通有无? “我说过只守着你一个,断然不会食言。”握着萧可的手,态度是极为诚恳的。 回过头来看他,眼神是真挚的,笑如春风,眉宇英华,柔柔便倒在他的怀里。 李恪大概是累了,横抱起萧可放在了榻上,盖了一条毯子入眠,相依偎,诉衷肠。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枕边的男子再没了动静,微闭双目,似在耐心聆听,萧可紧贴着,与之耳鬓厮磨,怎奈人家并不为此动情,折腾了一阵儿,再也没了好性子,一掌拍在他的胸膛上,随即坐了起来。 “李三郎,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以前口口声声要和我在一起,张口闭口让我做你的人,如今呢?玩腻了,看够了是不是?”萧可是特别委屈的,与之亲昵了许久,竟得不到一点儿回应。 “我这不是累了吗?”扯扯她的衣袖,李恪甚为觉得好笑,这姑娘竟然主动要求了起来。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困意全无,忆起临嶂山营帐一夜,一把将她拉在了怀里,将手伸在她的衣内便揉搓起来,“想我了是不是?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也不害臊。” 被他这么揉捏着,萧可一时按捺不住,扭身便抱住了他,以口相就,亲吻起他的脸颊来,身子一歪,直挺挺将他压了下去,大有霸王硬上弓的姿态。 “你要服侍我吗?”李恪躺在榻上,把挑衅的目光投给坐在他身上的女子。 “只许你欺负我吗?”萧可是个好玩儿的,当下也调戏起了他,一把扯开他的衣衫,把指尖从喉结处向下滑动,“你说过的,只守着我一个,虽然我不相信,但总比什么回忆都留不下的强,只此一晚,你我就是陌路了。” “什么陌路?”李恪坐起来,一把揽住她的腰身,根本不晓得她在说什么? 萧可不想回答,抱着他的头颈吻了起来。 ...... 事毕,李恪已困乏之极,也顾不得沐浴,蒙了毯子便呼呼大睡。 萧可却心神不宁,虽然服用了赵蓉蓉配制的丸药,可有没有效果还是未知数,毕竟才二十一岁,怀孕这个两字仿佛是很遥远的,披衣下来,悄悄唤了落雁,让她准备香汤,沐浴之后就睡在了李恪身边。 昱日,天公晴好,萧可睁开眼睛就不见了李恪,原来他已起身沐浴去了,还特别交待侍女们不许打扰到她。 这时,落雁和银雀进来为她盥洗,小蛮则端来了早饭,不过是寻常的时令蔬菜、汤羹、蒸饼等,轻轻在了食案上。 正要用饭,袁箴儿袅袅婷婷而来,身后也不曾跟着侍婢,见了萧可,款款浅笑道:“妹妹刚刚起身呀!我来得真是不巧。”但见她的容颜,双颊略带霞晕,恰如晨光下海棠,衣衫轻笼,雪肌微露,自是昨夜承恩之态,“妹妹未曾用饭,我也不便相邀了,只是韦姐姐不舒服,原打算和妹妹一道儿去看她。” “她又不舒服?”听到韦琳琅,萧可心间一沉,自打从沔州回来就不曾去过如意馆,怕是也不想见她。 “可不是,自从韦姐姐有了身孕,就一直不大好。”袁箴儿略略侧身,眼光落在食案的鸡汤上,“既然妹妹有所不便,我就不打扰了,妹妹要是有什么东西带给韦姐姐,我顺道儿带过去也成。” 萧可扫视着身边,真没有什么物件能送给韦琳琅,蓦然瞧见那碗热腾腾的鸡汤,便吩咐落雁送到如意馆,虽然不是金贵之物,补身子是最好不过。 袁箴儿代韦琳琅道了谢,领着落雁自去如意馆不提。 待李恪沐浴完毕,自换了常服与萧可一起用早饭,刚刚用了半碗粥,就见张瑞急匆匆跑进来,嘴里大叫着不好了,说是如意馆那里出了事,韦夫人突然晕倒了,请他马上过去看看。 萧可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随着他一道前往,来到如意馆,杨凌香、袁箴儿都在,侍女们跪了一地,床榻上的韦琳琅仍然昏迷不醒,李丽媛则在一边抽泣,赵蓉蓉低声回禀,说是夫人刚刚小产。 “怎么会这样?昨天还是好好的?”李恪质问赵蓉蓉,身为女医之首,却不能尽职尽责。 不等赵蓉蓉回答,袁箴儿抢先了一步,指着食案上剩了半碗的鸡汤道:“不关女医的事儿,都是这碗鸡汤惹的祸,我来时韦姐姐还是有说有笑的,就是喝了这碗鸡汤才腹痛小产的,赵蓉蓉适才已经验过了,鸡汤里掺了红麝之物。” 萧可心下一惊,这正是她让落雁端来的鸡汤呀!好端端的为何有了红麝之物?是谁放在鸡汤里面的?不对,她转念一想,这是明目张胆的嫁祸。 人云亦云 “鸡汤是谁端来的?” 李恪一开口,寝室里一片默然,静得掉下一根针能都听见,他扫视着在场众人,似在每个人的脸上寻找蛛丝马迹。众人皆垂首,袁箴儿抱着李丽媛暗暗抹泪,杨凌香表面上义愤填膺,誓要揪出凶手,心中未免幸灾乐祸,她原本就不待见韦琳琅。 “鸡汤是我让落雁端来的,可我不知道什么是红麝之物,也没有在鸡汤里放过红麝之物,我听说她的身子不大好,就让落雁送来鸡汤给她补身子。”萧可迫不得已开口,心中是坦荡荡的。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一片哗然,就连李恪也没有想到,鸡汤是她送来的,才要开口相问,却被杨凌香打断,“哎呀!原来是你做的。”她白了萧可一眼,袅袅挪挪地移到李恪身边,横加指责道:“这么恶毒的事儿也做得出来,都怪表哥平日宠着她,如今她自己也承认了,表哥怎么处置她吧?” “我说过,我没有放什么红麝之物,你是耳朵聋了,没有听到吗?”明目张胆的栽赃嫁祸,萧可当然不认。 “表哥,你看她,事到如今还想狡辩。”杨凌香一口咬定了萧可,再不给她辩白的机会。 不待李恪答话,袁箴儿哭哭啼啼道:“妾身也不曾想到,泽宣妹妹竟会如此狠心,韦姐姐腹中的胎儿已经有三个多月了,说没就没了。”哭了一阵儿,又拿出了确凿的证据,娓娓道:“泽宣妹妹昨日去了赵蓉蓉那里拿药,至于她拿得什么药,您一问便知。” “其实萧夫人拿得的是……。” “闭嘴。”萧可当即断喝了赵蓉蓉,若要隐私被公之于众,宁可被认为是下毒的凶手。 “你们都看清楚了,她这是不打自招。”杨凌香洋洋得意,恨不得把就此把萧可赶了出去。 直到现在,李恪都不认为是萧可做的,她是嘴上不饶人不假,可她心软呀!受人一饭之恩,便要亲身把尤安平找到,接济过多少安州百姓,翅从未有过私心,视米店里的伙计如一家,从不以势欺人。她怎么可能对琳琅腹中的胎儿下手? “宣儿,你在蓉蓉那里拿了什么药?你不舒服吗?” 就这一句话,让萧可痛心到了极点,再看四周,无不是横加指责的眼神,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竟让她们如此痛恨。别人不相信也就算了,可他呢?人云亦云。蓦然抬起头,冷冷道:“是啊!我是在赵蓉蓉那里拿了药,我是想毒死韦琳琅和她腹中的孩子,我恨她们行不行?你满意了。” 心伤之下,愤然转身,一路跌跌撞撞来到凝香阁,落雁她们正在花丛里浇水,有说有笑的谁也不曾留意她。于是,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拿了这件丢了那件,捡了那件又丢了这件,最终一气儿摔在了地下,拎了马鞭落荒而逃。 “宣儿。”李恪在门外堵住了她,抱住她的腰身再不松开,“你这是要去哪儿?手里还拿着马鞭,你想离开这里对不对?想离开我对不对?” “是啊!我想离开这里,我想离开你,我受够了。”萧可拼了命的挣扎,唬得花丛中的侍女全都呆滞不动,泪眼迷蒙道:“是我害了韦琳琅,是我害了她腹中的孩子,你满意了对不对?”蓦地转身,狠了命捶打着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别人怀疑我也就罢了,现在连你也怀疑我,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宣儿,你错怪我了,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怀疑过你,听说你在蓉蓉那里拿了药,我是在担心你,担心你生病了也不告诉我。”紧紧搂着那女子,衣襟已经被她的眼泪沾湿,柔柔抚着她的一头长发,心疼不已,好端端让她受了如此委屈。 听完这话,萧可再也没了力气挣扎,哭咽着倒在他的怀里,泪如雨下。 大概是哭累了,她连午饭也没有吃,一直倚在李恪的怀里,暗自垂泪,今天发生的一切始料未及,好心送了一碗鸡汤,竟蒙受了如此委屈,看如意馆那些人刚才的表情,恨不得把自己生吐活剥。 她一上午一言不发,李恪自是担心,柔柔替她拭着脸上的泪痕,刚寻思了好话来哄,却不想被外人打扰。 赵蓉蓉掀了帘子进来,见两人如此亲昵也不知避让,大咧咧戳在他们的面前,言语间似在指责李恪,“不是蓉蓉多嘴,事情总要弄个明白,的确是您错怪了夫人,她是在我那里拿了药,可不是什么红麝之物。” 有人出来为澄清,萧可越觉得委屈,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淌了下来。 “少说一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好不容易哄了她不哭,又来招惹,听她一字一句都在埋怨自己,是在为萧可抱不平,仔细想想也是,原来那一问真的会让人误会,蓉蓉如此,何况是她。 “韦夫人的胎原本就不稳,自打怀孕以来,每每险象环生,滑胎迹象明显,烧艾、服药不过是在维持时日。最近我又勤于课业,一直都由其他女医代为照料,想必那胎儿保不住,趁机嫁祸于萧夫人也不一定。”赵蓉蓉只顾诉说着她的猜测,完全不理会两人的心情。 “说完了。”李恪一脸的冷漠,似在下逐客令。 “这只是我的猜测之言,您爱听就听,不爱听也罢。”赵蓉蓉讨了个没趣儿,掀了帘子而去。 打发走了碍事儿的人,转而哄送怀中的女子,赔着笑脸道:“蓉蓉之言颇有道理,可我真的没有怀疑过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放开我。”萧可挣扎着起来,侧身躺了在榻上,回想赵蓉蓉说的话,确实有可信度,韦琳琅的孩子保不住,便联合了袁箴儿来栽赃嫁祸。想想去年冬天,她是怎样的雪中送炭,原来都是虚情假意,而且这只个是开始。 “宣儿,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真要是她们做的,我决不会饶过她们。”李恪把好话说尽,无奈人家也不回应,只好叹了一口气,拿了把扇子给她扇着风,不大一会儿,那女子便沉沉睡去了。 萧可是个心里存不事儿的人,哪能睡得踏实,一夜尽在琢磨心事了,从误入大唐起,差不多有一年半了,时光像水一样流逝。以后呢?继续留在这里?继续冒充萧泽宣?虽然只做了一年半的萧泽宣,为何在不知不觉中,就把自己当成真正的萧泽宣了呢?看着枕边的人,睡得那样安祥,柔和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柔润如圭璧。 人生在世,只是为了爱情吗?那样会迷失自己。就拿今天发生的事来说,她们无所不用其极,能栽赃第一次,就能嫁祸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一生都陷入不可逆转的怪圈子里。抚上他的脸庞,温温润润,心里有千百个舍不得,可又能怎样?留在这里继续当他的侧室吗?还不如落在另一角落,看他幸福、安然的生活。 做好了决定时,天刚蒙蒙亮,才穿好衣服,就被李恪抓住一只手腕,他在半梦半醒之间,也能觉察到她的一举一动,轻轻移开他的手掌,细声细语道:“我去西厢里睡一会儿,别打扰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说完这些,他果然松了手,把身子扭在另一侧,继续沉湎梦乡。 留下几行字,留下沉甸甸的鱼符,披好斗篷,拿起马鞭,随便抓了一些散碎银钱放在荷包内,真的要离开吗?再向榻上熟睡的男子看上一眼,又是于心不忍,踌躇片刻,心中一横,大踏步离了寝室。天色未明,凝香阁内灯火荧荧,花木萋萋环绕着小抱厦,这是落雁、小蛮、银雀她们的居所,只因主人素日不需要有人值夜,这里的侍女们也乐得睡个好觉。 萧可没有惊动她们,径直出了凝香阁,因她经常出入王府与米店之间,侍卫们无人过问,也不敢过问,去马厩牵了踏燕,却不想迎面遇上张瑞等人,他正领着人在府内各处巡查呢! 一见萧可,张瑞立马赔笑,“夫人又去米店吗?天色还早呢!您还没用早膳吧?待会儿老奴差人给您送到米店去,毕竟府里食物可口些,也干净些。” “不用了,我更喜欢阿婉的手艺。”萧可正眼都没瞧他,仍拉着踏燕前行,谁想那家伙一直在身后跟着她献殷勤,蓦地一个转身,吓了张瑞一个激灵,再不敢跟着了。 出来王府,天色微明,安州城一片宁谧,城门刚刚开启,来往行人也不是很多。过了石桥,便是南市,新安米铺遥遥在望,贾掌柜领着一众伙计在外头忙活,谢阿婉仍在弯着腰扫地,几度纵马前行,却又止步不前,还是不要告别的好,就这样维持现状,让这份安宁保持下去。 随即掉转马头,一路飞驶,出安州南门,向沔州方向而去。 心有灵犀 李恪醒来时,天光大亮,室内空空无一人,推窗一望,侍女们都在院子里忙活,有的扫地,有的喂鸟,有的给花儿浇水。正要去西厢唤萧可起床,蓦然瞥见妆台上的鱼符,昨天还不想给他,今儿又给扔在这里了,不止是鱼符,更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好像是替什么婉伸冤。 一时看不懂,便拿来了西厢,可哪里有萧可的影子,去问落雁和小蛮,她们正在准备早饭,一脸迷茫,一概不知。李恪暗道不好,萧可的性子他是一清二楚,昨日受了委屈,今日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都怪自己大意,连忙使人把张瑞传过来问,说是夫人一早儿就去了米店,现在大概应该也在米店。二话不说,乘了飞羽便来到南市,径直入了新安米店寻找,却不见萧可的影子。 “郎君,您怎么来了?”贾掌柜和一干伙计都是眼尖的,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全围了上来。 “夫人没来过这里吗?”李恪看着他们,生恐说出‘个’不字。 “今儿个没看到呀!”贾掌柜也纳了闷儿,转头问着一众伙计,“夫人有来过吗?” 看到一众伙计均摇头,李恪就知道坏了,她定是走了,要不然也不会留下鱼符和什么伸冤的字条。急匆匆出了米店,拉着飞羽在南市一气儿乱找,可人海茫茫,又到哪里去寻?这个时候怕是早已出了安州城。 正要去大都督府里使唤人,却见宋哲远、唐璿、张瑞赶了过来,连忙吩咐他们带人分别出北、西、东三门去寻,自己则单骑向南门驶去。一路快马加鞭,恨不得插翅起飞,花草、树木、村庄一一闪过,就是不见萧可的身影,他认为自己的判断不会错,依她的性子必然会走这条路,她一向古灵精怪,加之这条道路又很熟悉,认为自己决不会向这条路上寻找,而事实却相反,她定会向这条路上走。 夕阳西下,霞染天边。 一路狂奔,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走时太匆忙,也不曾带水,更不曾准备干粮,萧可只在溪边喝了几口清水,便四下里察看所处的方位,远处青山隐隐、炊烟袅袅,近处的官道绿树成荫,驿站有高墙环绕,好熟悉的地方。穿过那条羊肠小道就是栖霞村,也不知道尤安平有没有返回家中?尤家娘子是不是还在望眼欲穿?反正附近也没有旅店,不如去村子里一探究竟,顺便寻个落脚的地方。 看了一眼黄土飞扬的官道,他果然不曾找来,自己的算计不会出错,他必不会往沔州的方向去寻。这时候的他一定是心急如焚吧?只是暂时性的心急如焚,再过几天,不,再过几年,他就会忘了这一切,只会把自己当成一个匆匆过客。 来到栖霞村,天刚擦黑,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处处都是烧饭的香味。妇人们在院里子做饭,荷锄归来的男人们则在修补竹篱,几只肥鹅在路边摇摇摆摆,几个孩子聚在一处打闹,一幅田园生活的画卷,安和又淡然。 “又是你吗?”大牛跑了过来,好奇的打量着萧可和踏燕,手里握着一把小石头,头上扎着两个小丸髻,“你留下的肉干可好吃了,吃完了我还吵着阿娘要,幸好后来耶耶回来了,从山里打了一只獐子,阿娘就把肉腌了,现在还挂在篱笆上呢!” “耶耶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听到尤安平返回家园,萧可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总算不负尤家娘子的所托。 “回来十几天了。”正说着,大牛就朝身后大喊,“阿娘,阿娘,那个骑大马的婶婶又回来了,你快来呀!” 萧可想要制止时已经来不及了,大牛的娘就在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给孩子喂奶,听到大牛的喊声,忙抱着二牛赶了来,但见萧可,心中一喜,“真的是娘子呀!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看天都黑了,你怎么……。”她对这个娘子也是十分好奇,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这次不同于上次的是,她显然穿着女装,“快到屋里坐,喝碗热水。” 随尤家娘子来到草屋,简陋寒酸与从前一样,只是灶台边多了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在劈柴烧火,想必他就是尤安平吧!果然,大牛乐呵呵喊了声耶耶,叽叽喳喳的介绍着萧可,尤家男人也是个忠厚老实的,不会说什么客套话,连连催促自家娘子把客人请进屋子,自己把踏燕拴在了屋后头,那里有一块青草地呢! 萧可刚刚坐下,尤家两口子便当场跪拜,唬得她赶紧起身,扶了这个扶那个,扶了那个又扶这个,弄了一身的大汗,最后终于束手无策,“你们这是干什么?再不起来,我可真走了。” 尤家两口子是真怕她走,只好慢慢起身,把实情一一道来,“要不是娘子的恩惠,他们的耶耶哪能这么快回来,还是县衙里的公差亲自给送回来的呢!我们一家在此举目无亲,怎会有这个本事,我们只求过娘子,想来定是娘子之恩了。” “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听这话,萧可有些惭愧,要不是今日途经这里,怕是早把尤安平的事儿给忘记了,亏得李恪记得,才不使自己失信于人。 看她通身的气度,就不似平常人,既然人家不愿透露身份,尤家娘子也不好多问,只让尤安平把屋后头的草屋收拾出来,又重新热了饭菜端在萧可的面前。“粗茶淡饭的,委屈了娘子。” “大嫂言重了,有口饭吃,有个地方住已经不错了。”萧可笑了笑,自是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 “娘子来的真巧,大牛的耶耶回来后,就在屋后头砌了新的草屋,虽然简陋了些,可正好儿给娘子落脚呀!”尤家娘子一边说,一边又抱起二牛给他喂奶。 “是我打扰你们了,正愁寻不到地方住呢!”萧可暗自庆幸,好在有多余的住所,要不然就跟他们一家挤在这里了。 “娘子怎么又是孤身一人?”尤家娘子很为她担心,哪有一个女人经常骑着大马到处乱跑的。 “不过是和家里人绊了几句嘴,没什么!过两天就好了。”萧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以累了为借口开溜,来到屋后头看了踏燕,便回自己的住处了。还不错,虽然是草席铺地,毡被为床,但比流落街头要强了许多。 一盏油灯甚是昏暗,散出的光线让人昏昏欲睡,赶了一天的路,萧可是真的累了,拉过毡子盖在身上,不大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新的一天来临,栖霞村依旧宁静、安然,男人们去了田地里忙活,女人则在家里烧饭、做针钱。萧可原打算今日走的,硬是被尤家娘子留了下来,非要她小住几日不可,推却不过,只好拿出些钱物来接济他们一家,权当自己的茶饭住宿之资,但也料定尤家娘子必不肯收,就以走来讲条件,让她不收也不成。 住了不过两日,一天到晚的无所事事,光是浏览乡村之景了。这天,又拉着大牛四处乱逛,走着走着,就寻思起教他认字儿,这个村子连一个私塾都没有,大牛今年也有六岁了,该认识些简单的字了。 于是,拿树枝在地上写了‘大牛’两字,便让他照着写,那孩子倒也聪明,以前从没有写过字却能写得工工整整,是个可造之材。正在往地上划字时,远远看到一人一马摇摇晃晃而来,那身影越看越熟悉,待到那人临近,想走也来不及了。 “夫人留步,温某已经看到您了。”温显忠从马上跳下来,几步就移到了萧可的面前,“夫人,您可让我们好找,赶紧回去吧!只为了寻您,整个安州都要倒转过来了。” 看他的样子是风尘仆仆,几天几夜不曾睡好的样子,原本温和雅致的一个人,现在弄成了衣冠不整、蓬头垢面,难道这两日,他也在到处寻找自己吗?“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温司马半开玩笑道:“夫人忘记了?是谁千般百次的逼着我去寻找尤安平,想必夫人失踪也无处可去,来栖霞村游山玩水也不一定。” “就你鬼灵精,倒和我心有灵犀似的。”萧可也不睬他,拉了大牛便走,身后那人是一路相随,看来此地是不能久留了,坦然转身道:“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如果你还拿我当朋友,就别把我的行踪说出来,要不然我跟你绝交。” “我的夫人,您还是赶紧回去吧!您要是再不回去,别说是安州,就连下辖的温、复、沔、隋四州都要掀个底儿朝天了。”说了半天,她还是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您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离家出去,宋参军、张总管和唐典签已经整整挨了两日骂了,现在连权长史也晓得了,刚谏了一个字儿,就被殿下顶了回去,以前,殿下从没有给过权长史脸色看,如今都是为了您。” “闭嘴。”萧可瞪了他一眼,就算说死了也不能回去。 分道扬镳 萧可才要拉着大牛离开,蓦地想到什么,就这么让他走了,不就等于把自己的行踪暴露,李恪得知消息之后寻过来怎么办?眉间一动,计上心头,回身浅笑道:“看你衣衫不整、风尘仆仆、邋里邋遢的,一定是找我找得很辛苦,真是让人过意不去,不如先到我的住所洗漱一下如何?” 人家一番好意,温司马也没有往别处想,何况自己真是多日未曾梳洗,蓬头垢面的,只好随着萧可来到尤家。一座最普通不过的农家院落,结竹篱做以院墙,茅檐低小,垒石为灶,柳麻吹火。 尤家娘子此时正在灶火边烧饭,见萧可领着儿子回来,忙上前相迎,却不想多了一个牵马的陌生男子,看形容打扮,像极了过路的客商。 “他是我的相公,历经千难万险才寻来的。”萧可一边解释,一边朝温司马使眼色,自是要他不必开口多言。 相公寻了来,尤家娘子自是替萧可开心,忙把两人让进屋内,重新烧开水,浓浓沏了茶端来,“郎君总算是寻来了,娘子孤身一人外出,出了事儿可怎么好,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争争吵吵总是有的,做为相公,以后要多让着娘子一些才是。” 白白挨了一顿‘教诲’,温司马有口说不出,连连点头应承下来。用过尤家的茶饭,又被萧可拽进了新砌的茅屋里,看她的样子,是不打算让自己离开了。 阴谋得逞,萧可把话挑明了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错儿,只要我不离开,你休想出这个屋子。” 温司马抱以一笑,和她和调侃起来,“夫人是要软禁温某吗?可惜脚长上温某身上,温某要走,怕是夫人也拦不住。” 萧可才不屑这一套,轻声慢语道:“你走呀!要是你敢泄露我的行踪,我就到处对人宣讲,说你是如何如何轻薄于我的。” “夫人,话不可以乱讲。”温司马被吓得不轻,冷汗直冒。 萧可莞尔一笑道:“不想让我乱讲,那就听我一言,不过是在这里住几天,到时候你走你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从此分道扬镳。” 温司马没奈何,只能由她摆布,相处久了,萧可的性子他的知道的,言出必行,真要惹急了她,到处胡乱宣扬一通,就算真的跳进涢江也洗不清了。 入夜,尤家娘子来给油灯添油,顺便送来一套毡被,萧可客客气气地接过来,转头便丢给了温显忠,示意要他早早歇息。漫漫长夜,温司马怎敢与她独处一室,抱着毡被是如芒在背,才寻思着要走,又给萧可拦了回来。 “你这个人,怎么说话不算,都跟人家说了你我是相公,半夜三更又想去哪儿?亏你还是个大男人,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让人抢白一通,温司马再了没了言语,刚刚把毡被铺好,便听到外头的人喊马叫之声,出门一望,火光荧荧之下,居然是大都督府的人马,看来已将整个村庄包围,正要上前搭话,又念及自己的处境,连忙躲进了茅屋里。 “怎么了?外面是什么人?”萧可何尝听不见外面的动静,但见温司马的失措之状,就知道大事不妙,怕是都督府的人已经寻到这里,如果被李恪看到,温显忠就是有嘴也说不清,人言可畏,说什么也不能把他给连累了,“你在这里待着,千万不要出去。” 只身出了茅屋,一队执火把的轻骑已将这里包围,尤安平一家也不见了踪影,整个村子被折腾的鸡犬不宁。定晴一望,李恪姗姗而来,面带焦急,略有嗔怒,形容同温显忠差不多,衣冠不整,风尘仆仆。 “很好玩儿对不对?”见到萧可,李恪总算松了一口气,这几天,他几乎出动了所有能调动的人马,几乎把安、复、沔、随、温五州都寻遍了,幸有权长史的提醒才找到了这里。而她,却是一脸轻松,一脸的若无其事。 “找来也没用,我决定好的事儿,谁也不能改变。”见到他的一刹那,萧可确有不舍,甚至希望他苦苦求得自己留下,原来一直都是在嘴上逞强。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对于她的突然出走,李恪心知肚明,而自己的的确确不曾怀疑过她,为何就是说不通。抬眼相望,她已换作布裙荆钗的装束,立在那里犹显清丽。蓦地,一个人影闪过,就在烛影摇动之间,难道屋子里还有人?是谁与她惫夜独处?正要上前看个究竟,却被萧可所阻。“谁在里面?”质问之下,她的眼睛里明明带着闪躲,绕过她入内,正是温显忠局促不安地立在那里。 “没错儿,他一大清早就找到了我,也是我把他拘禁在这里的,以免他把我的行踪泄露给你。”萧可忙替温司马辩解,就是不想他无辜受到牵连。 “殿下,恕臣无能,臣已于今晨在栖霞村寻到了夫人,却不能向您传递……传递……。”温司马有口难辨,此情此景,殿下要是误会了他与夫人之间有什么,怕是真的要跳涢江了。 “算了,想来你也不能左右夫人,随宋参军他们回安州去吧!” 李恪若无其事的打发走了温显忠,心中未免有疑惑,凌香曾说过他们的关系不明不白,再加上今晚与米店发生的一切,难道他们之间真有什么? “指天誓日的说一句,我跟温司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萧可知道他在怀疑,自己不在意,可温显忠毕竟在安州大都督府当差,他只消动动小指头,那小小司马是无论如何承担不起的。 待温显忠、宋哲远他们远去后,栖霞村又安静下来,李恪趁机挽起萧可的手,款款而笑,“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能怀疑你吗?” “那就好。”萧可试图挣脱他,却见大牛在门帘处露出一个小脑袋,招招手把他唤了过来,好言安慰道:“刚才吓着你了吧!别怕,他们都是来找我的,看见我在这里,他们就回去了,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大牛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高声把父母叫了过来,害得萧可又要耐心解释一番,看来这里是再不能住下去了,“真是打扰你们了,刚才来的那些人都是我家的家丁,他们是来找我的,噢!这个是我哥哥。”说完,把李恪拉了过来,郑重介绍,“这是我大哥,我们兄妹俩再打扰一晚,明天就走,还有……。”又把他随身携带的荷包翻出来,摸出几片金叶子递给了尤家娘子,“这些算是这几日的茶饭之资吧!我们的一点心意,千万不要拒绝。” 尤家两口子被他们一家折腾的脑袋都大了,一会儿相公来寻,一会儿哥哥来找,刚才的官兵原来不是官兵,却是他们家的家丁。两口子对视一眼,毕竟是没见过世面的老实人,何况娘子是非给不可,再不好推辞,接过金叶子便去休息了。 费了一大番唇舌,把萧可弄得口干舌燥,喝了几口水,便抱怨起人来,“都是你,找个人也兴师动的,看把尤家一家人吓成了什么样子。” 李三郎总觉得这几日不舒坦,原来是没有挨她的数落,她的模样似嗔非嗔,似怒非怒,娇俏异常,心间一动,一把将她揽在怀里,顺势压在了身子底下,多日未曾染指,抱着她又亲又吻。萧可却不领情,一味的挣扎躲闪,倒把他弄得没了耐性,索性把她的两只小手固定,使她再不能反抗。 “你是怎么样?碰都不能碰了?这几日我可是一直在惦念着你,生怕你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再也寻不到。” “你寻我作什么?谁让你惦念来着!”萧可是嘴上不肯饶人,心里却软了一半。 “不就是一场误会,都说了没有怀疑过你,还是咬着不放,琳琅早就醒了,说不关你的事儿,是她自己……。” 不提这事儿还好,一提萧可便恼怒起来,一把推开了他,“是啊!吴王殿下,天之骄子,三妻四妾,有多少女人争着给你生孩子,我却不稀罕做那其中的一个,我们还是各走各的,从此路归路,桥归桥,分道扬镳的好。” “什么路归路,桥归桥,您怎么……。”李恪无奈,又甚觉得好笑,转来转去,应该是她自己个儿吃醋了,拿身子靠了靠她,调笑道:“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吃醋,模样还挺可爱的,这样吧!我们有商有量,你做我的王妃,我只守着你一个,以后就不用吃醋了。” “我都不相信呢!”萧可虽然说不相信,可心里有七分信了,支支吾吾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不是骗我的吧?” “要不要我发誓?”李三郎又拿出他老把戏。 “发誓倒是不用,不过做王妃我还是可以考虑的。”萧可思量着,好歹王妃是正妻,如果他说话算话,做王妃是最好不过了,就算他身边有些莺莺燕燕,将来生个法子打发了就是。 “怎么样?”李恪急等着答案。 “等你让我做了王妃再说。”萧可再不接话茬,拉过毡被独自睡觉去了。 王妃之位 待到第二日清晨,两人别过了尤安平一家后,并骑驶出了栖霞村,慢慢悠悠向安州城方向而来。一路,无非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又不着急赶路,索性放慢了脚程,只当游山玩水,直到第三日中午才行至大都督府。 院墙内外,银杏树参天蔽日,遮住了庄重肃穆的官署,正值午时,官员们自行用饭、歇息去了,只有轮值兵卒在谨慎地把守各门,正是因为吴王殿下突然的到来,他们更不敢松懈。 书房内,案牍上的公文积压如山,李恪正在耐心地一一整理批示,这几日都在四处寻找萧可,竟把公事怠慢下来。萧可很想帮他,却偏偏插不上手,她对那些全篇文绉绉的长篇大论实在无能为力,刚刚抬起窗扇透气,就见权长史步履蹒跚而来,赶紧藏匿在了帷幕的后头。 权长史也不等人禀报,直接拿脚走了进去,微微施上一礼,便杵在那里,板着面孔不说话。李恪见此情形,就知道势头不好,连忙让他坐下,尽说些有松没要紧的话来应付。 “殿下,不是老臣多事,这次是您闹得太不像话了,都是为了那个萧家的小女子,她好歹也出自名门大族,竟是如此的不知礼数,上次擅自跑到沔水大堤也就罢了,这次又……。” 李恪自是知晓他口中的萧家的小女子所指是谁,赶紧为她说好话,“其实也不关她的事儿,上次沔水大堤一事,她是接到我的家信才去的,这次纯属意外。除却这些不说,她还做了不少好事呢!要不是她,安州的米价如何能降下来。” 权长史却不以为然,安州的米价能降下来,全是因温显忠处置有方,萧家的小女子只会嬉玩胡闹罢了。 “我早已拿定了主意,决定立萧氏为王妃,长史来得正好儿,我这里禀奏上去,陛下未必肯同意,如果长史能附议的话,您的话可是一言九鼎。”李恪装作没有看到权万纪的表情,仍在自说自话,“王妃之位空悬已久,萧氏是最合适的人选。” “恕老臣不能答应,老臣不认为萧氏是王妃最合适的人选,老臣也绝不同意立那个狐媚惑主的箫家小妖女为王妃。”权长史立刻否决,自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本是来劝谏的,结果倒果为因,那个箫家小妖女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把一个才高辨悟的殿下迷得晕头转向,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让人一口一个小女子、小妖女的叫着,萧可差点儿把帏幕扯下来,强忍着一口气才没有朝他理论。李恪虽然心里不乐意,但仍是喜怒不形于色,“既然长史不答应,本王也不能强迫,这里还有许多公文要批示呢!长史先回去吧!” 吴王殿下下了逐客令,权长史也不好再谏,只得悻悻而去,待他走远了,萧可才从帷幕后头钻出来,一脸的恼怒之色,“仗着年纪大便不知所谓了,倚老卖老,说我是小妖女,他是什么?老不羞,本来我还挺尊敬他的,现在算是看走了眼,极迂腐的一个人。” 听得‘老不羞’三字,李恪笑得前合后仰,公文再不能批示下去,指着萧可说不出话来,“你敢辱骂权长史,小心把你告到耶耶面前。” “告就告,是个人都长着嘴,也不能只由他一个乱说。”让人奚落了不说,接着还被人耻笑,萧可直把矛头对准李恪,“你还笑,他说不同意你就作罢了?实话告诉你吧!如果我做不成王妃,就永远不再见你。” “你也不能拿我撒气呀!是权长史喊你小妖女的。”见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李恪也收起的他的玩笑,张臂将她揽在怀里,“他不愿意随他,我的主意多的是,也不差他一个,王妃之位定是你的囊中之物。” “我怎么记得,曾经有人许诺给杨凌香了。”萧可是一脸的不自在,“你可想好了,也的确确定了你心目中的王妃是我,这也是你三番五次许诺了无数遍的事儿,要是我做不成王妃,我就……。” 不等萧可说完,李恪便吻上了她,两瓣樱唇一如从前娇嫩、柔细,因多日不曾染指,一双手很不老实的往她衣内摸,还没得逞,便结结实实让人拧了一下,吻也吻不成了,搂着那女子的纤腰道:“又怎么了?以前不是挺主动的吗?现在碰也不让碰了。” 萧可把身子扭到一边儿,现在自是没有闲情逸致弄那个事儿。 “不开心呀!我陪你去游玩散心如何?白兆山的景色正美,山中有我的陋室一间,正好儿供我俩双宿双栖。”李恪顿时想出一个好主意,权长史不是不肯帮忙吗?那就好好的难为难为他。 “主意是不错,可这些公文怎么办?你总不能随身带着批示吧!”萧可对游玩儿一向乐此不疲,可案牍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是再不能耽搁了,走了没几日,就被人叫做小妖女,如果再让他抛下公务去白兆山游玩儿,权长史还不要气疯了。 “跟你比起来,公文算什么,我不管自会有人管,我不理也会有人理。”李恪早已打定了主意,不立萧可为王妃是决不罢休。 公文一事解决了,萧可立时拈酸吃醋,“我们这就走吗?你不回家看看?你那些个莺莺燕燕怕是要望眼欲穿了吧!姓杨的表妹要死要活怎么办?韦琳琅正等着你安慰呢!还有那个袁箴儿,现在仍在算计着如何给我泼脏水吧!” 话里话外都带剌,李恪拿她没辙,“就你话多,谁记挂着什么莺莺燕燕了,我们这就走,一刻都不耽搁。” 这边的小两口儿去白兆山游玩不提,安州大都督府的快马急报送到京师,却让大唐天子头疼不已。三郎走了大半年,在安州搞得有声有色,渠也建了,堰也修了,堤坝也加固了,急报却只字未提,巴巴让快马送来一封信,竟是请求立萧氏为王妃一事,这事儿虽有不妥,但也不好下结论,只好拿到淑景殿给淑妃一观。 穿过海池的廊桥,隐隐听到淑景殿内的欢声笑语,原来宫女们趁着天气晴好,聚集在芙蓉花的花丛里修剪花枝,难得淑妃近日身体安泰,乐于观看她们玩笑欢闹。李世民一来,淑景殿瞬时安静下来,也不用发一言,淑妃便知有要事发生,撇开宫娥、内侍朝寝殿内商议去了。 李世民迫不及待的把信交给淑妃,侃侃而谈道:“该如何是好呢?儿子这次看起来是认了真的,泽宣那孩子朕没有见过,又是庶出,怕是要惹儿子不痛快了。其实凌香那孩子就不错,能说会道的,原打算等儿子缓过了性子,立她为王妃的。” 淑妃看过信笺,也陷入深思之中,“依臣妾看,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慧仪去了四年,三郎好不容易才看上一个,真要从中作梗,只怕他……。”知子莫若母,儿子是什么性子,做母亲的一清二楚,当机立断道:“不如就随了他去,宣儿虽是庶出,但毕竟是舅舅家的女儿。” “你这是怎么了?轻易由着三郎乱来,册王妃不比立孺人,始终要谨慎些才好,泽宣的身世又摆在那里,一出生便克母,被萧家放在寺庙里养大的。”李世民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淑妃不以为然道:“原本打算立凌香为王妃,可三郎看上的是宣儿,看来这次他是极认真的,算了,随他去吧!” 李世民莞尔一笑道:“这三郎的作风越来越像我年轻的时候了,敢作敢为,行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你是知道的,朕就不待见那些腻腻味味的人。” 淑妃摇头而笑,随后端了一杯热茶递上,“二哥说错了吧!三郎才不像你,当初也不知是谁,敢作不敢为,总是腻腻味味、拖泥又带水。” “我们在说儿子。”抬眼相望,却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立在那里的人儿一如从前的模样,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碧,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远,不禁感叹起前尘旧事来,“当初,是朕负了你。”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提什么谁负了谁。”淑妃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又回到立王妃一事上,“看来三郎他挺喜欢宣儿的。” “喜欢未必是好事,玩物丧志,何况是女色。”李世民自有他的想法,但见淑妃神情淡淡,上前挽起了她的手腕,“吉儿,其实皇后去世以后,我一直有打算立你为后的想法,只是……。” “我母亲就是前朝皇后,如今又怎样,独居于兴道坊不问世事罢了。”淑妃当即制止了他的想法,“二哥,我的心思你是明白的,自父皇在江都罹难,手足遭到屠戮,我什么看开了,只希望三郎、愔儿、琅嬛一生平安就好。” 如何不懂她的心,如何不懂她的所思所念,话到嘴边便脱口而出了,再立中宫岂是易事,换位思考,儿子的心思又何尝不是如此,为立心爱的女子为王妃,朝朝暮暮在盼着父母的回应,怕是望眼欲穿了,“其实宣儿也不错,让朕再想想吧!” 淑妃点头,款款而笑,四目相对时,落入眼帘的是一张略带沧桑之色的面颜,拂去那些沧桑,绽露的依然是年少时英华灿烂的笑脸。 吴国王妃 白兆山位于安州城的西北,层岚迭翠,岩壑幽深,林木繁茂,山上的林木多为松柏,甘泉长流,水碧林翠,风景旖旎,历代人墨客多在崖壁上题刻诗句,用来称赞此处山水风光之美。 桃花岩畔有溪水途经,树掩藤蔓,苍翠欲滴,闲情雅致之士为追求朴野情趣,多在此地修建草堂居住,山岚飘渺间,大有‘别有天地非人间’的韵味。 在人间仙境待了大半个月,说是来此修仙也不为过,当仙境慢慢变成寂静,萧可再也耐不住性子,思来想去,还是适宜住在热热闹闹的安州城,更何况有许多天不曾去过新安米铺了,也不知那里的生意怎么样?贾掌柜撑不撑得住?还有谢阿婉家的案子一直悬而未决。 一大早儿起来尽琢磨这些,火也没生,粥也没熬,总归是山林里的草堂,纵使有钱也没地方买吃食去。李恪揉着肚子出来,饿得前心贴后背,厨房里是冷锅冷灶,那位仍坐在院子里发呆。 “你怎么不做饭?”推了推她,却是无动于衷。 “我们都是有手有脚的人,怎么就该我给你做饭。”萧可本就心情不好,借机抢白一通,“都是你的馊主意,好端端的来这个地方,修仙呀!整天不是粥就是鱼,吃都吃腻了,你说权长史一定会就犯,到现在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自己一肚子苦水没处诉,她倒先抱怨上了,原打算权万纪铁定会找上门来谈条件,谁知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如今进退两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难道是权长史来了,他终于沉不住气了。李恪兴冲冲地去开门,来者却不是权长史,是宋哲远与唐璿,一个参军,一个典签,两人均是面带焦急之色。 一见到李恪,两人也松了一口气,宋哲远上前一步道:“可找到您了,赶紧回去吧!内侍总管陈福顺前来传旨。” 李恪万万没想到,打小跟在他父亲身边,看着他们兄弟长大的陈福顺竟然来到安州,果真是喜事从天降,耶耶应允了立宣儿为王妃?或者又是权长史的计谋,使了宋哲远、唐璿来骗自己回去?不管是哪样吧!反正是要回去的,吩咐他们稍等,领了萧可同行,好在把飞羽、踏燕带在身边,回到安州城的王府也很容易。 一进王府的大门,才知道宋哲远所言非虚,陈福顺就在花荫下乘凉,穿着内侍总管的服色,挽着云展,一如的和蔼可亲,身边相陪的自然是安州长史权万纪。 “您如何来到安州,难怪今日府里蓬荜生辉。”对于陈福顺,李恪一点儿也陌生,自小便被他抱在怀里长大的。 “老奴是来给殿下道喜的。”虽为内侍总管,天子身边的近侍,陈福顺依然谦恭谨慎,尤其见到这些从小看着长大的皇子们,心里格外亲切,“多日不见,殿下清瘦了几分,安州比不得京城,殿下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免得陛下、娘娘挂心才是!这位,就是王妃吧?” 陈福顺是聪明剔透之人,一眼认定随李恪一起进门的女子就是即将被册封的王妃,果然的好气度,明眸善睐,观之可亲,虽是布裙荆钗,却也不落凡俗。 果然是来册封宣儿的,李恪乐立时得合不上嘴,“您真是来传旨的?怎么耶耶不声不响的就册封了宣儿,倒像故意给我惊喜似的。” “多日不见,殿下还是一团孩子气,依着老奴看,我们还是先办正事儿吧!”陈福顺徐徐转身,从小内侍那里捧过天子的诏令与权万纪,一转和蔼可亲之态,变得庄重严肃起来,“请权傅宣旨。” 权万纪极不情愿道:“萧氏接旨。” 冷不丁来了一道旨意,萧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在李恪推了推她,示意让她跪下。 “惟尔吴王府孺人萧氏,性识柔明,言容婉嫕,诞承华绪,光袭懿风。观《诗》著范,蹈《礼》成规。断织捐金,道姆师之雅训;采苹铭菊,遵女史之明规。谨环珮之节,珊有其章;励蘩藻之诚,恭而式序。特遣使持节册命尔为大唐吴国王妃,尔其无违藩守,务於和理……。” 萧可低垂着头,听着权万纪那字正腔圆的语调,完全不知道他在念什么!这就是王妃了吗?就这么简单,轻飘飘的一道圣旨下来,就是王妃了,正一品的大唐吴国王妃。 传过了圣旨,陈福顺忙将萧可扶起,又令小内侍内把花钗礼服,金册宝玺一一捧来给新册立的王妃过目,还顺便捎来了萧府的家书及陛下、娘娘的口谕,说是等她回到京城再补行册封大典。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萧可有些手足无措了,幸有李恪替她待人接物,眼看日近午时,命张瑞立刻设宴为远道而来之人接风洗尘,陈福顺连忙推辞,说是要回乡探亲,不能耽搁路程。李恪细细一想,原来他的家乡正是安州辖下的孝感县,便令宋哲远一路相随陪同。 送走了陈福顺一行,萧可把花钗礼服穿戴了起来,先不说里三层、外三层的繁复礼服,光是那沉甸甸的九树花钗她就受不了,如同一只千斤大鼎压在头上,弄得她头昏脑胀。 总管张瑞倒是个伶俐人,不等主人吩咐,便传令府中张灯结彩,大摆宴席,好事一出门,安州有脸有头的人物铁定来道贺,于是特意指派了一些精干的内侍做好接待官员及家眷的工作。里里外外忙了一通,才把王妃请到正堂,集合了府里上上下下的一干人等前来参拜。 萧可极不适应现在的装束,巴不得他们早早散场,谁想府里少说也有千把号人,再加上官员的眷属,一波接着一波,是没完没了,好不容易清静下来,窗外夜色微沉,府里的盛宴怕是已经开始了,一会儿少不得还要说些场面话,看来这王妃也不是好当的。 刚刚扶着落雁起身,倏然一阵香风飘过,定晴一瞅,竟是杨凌香哭哭啼啼而来,一如的珠翠满头,遍身绮罗,只是脸上的胭脂香粉全被眼泪弄花了。本想不睬她,谁知李恪又走进来,这下可好,杨凌香使劲的闹腾起来,扯住表哥的衣袖再不松开。 “当初你答应过姐姐,说等三年之后,要立我为王妃,何况阿娘已经允诺了。如今呢!怎么是她?你怎么能立她为王妃,她不过是个舞伎生的庶女,自小被扔寺庙里的长大的,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李恪打扮得焕然一新,本要与萧可同去赴宴,结果碰上这档子事儿,看看面带不快的新王妃,再看看泪流满面表妹,只得先把表妹哄送了,“事发突然,我也不清楚,父母之命,岂是能违抗的。” “不对,才不是什么父母之命,阿娘答应过我,说我才是王妃的最佳人选。”杨凌香哪里肯依,势必要闹得天翻地覆,不能让萧可痛痛快快的做王妃。 李恪是拿她没办法,一只衣袖被她紧紧攥着,挣也不挣不开,眼看府中的盛宴即将开始,只能耐心的劝她回去,“事情都有变数,你光在这里闹也无济于事呀!不如你先回去,静下心来想一想,看看是哪里惹得阿娘不满意了,知错能改,也是好的。先这样,待会儿我去丽水苑看你好不好?” 听此一言,杨凌香才不闹了,稍稍一寻思,真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拭了拭眼泪道:“我听你的话,这就回丽水苑去,你真的会来看我吗?” “当然,过一会儿我就去看你。”李恪巴不得让她赶紧离开,半推半就,搡搡推推地把她弄出了门外,捏了捏她的小脸道:“听话,先回去,我一会儿就去看你。”目送走了杨凌香,旋即转身,新王妃依然立在那里,似笑非笑。 萧可半含酸道:“过一会儿去看她,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才是王妃。” 得罪了表妹不说,如今又差点儿得罪一个,李恪连忙上前赔笑,“我这不是在哄她,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我怎能去找她。” “一个王妃之位,你到底许诺了多少人,先前是杨凌香,之后是我,是不是以后再来了好的,你再许给她呢!”想起那些莺莺燕燕,萧可就不自在,趁机说他的不是之处,“你答应过我只守着我一个,是不是想变卦?若是后悔了,你就趁早儿说,现在还来得及。” “我怎么会后悔呢!立你为王妃,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李恪挽着萧可,一副对天起誓的样子,“我说过的话那都是板上钉钉的,若我骗你就.....。” “你又在乱说什么!”萧可急忙制止,这个人动不动就是死啊!活的,一点儿都忌讳。 安慰好了王妃,李恪自身得意满满,趁着四下时里人,蜻蜓点水般吻了她一下,携手同去赴宴。 隔墙有耳 今晚可谓是宾客盈门, 幸得大总管张瑞调度有方, 各处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直到月上中天之时, 府里才渐渐安静下来, 萧可仍在锦怡堂里同各位官员的眷属寒暄, 李恪瞅准这个机会,偷偷溜进了丽水苑。 与前堂的喧杂相比, 这里安静的凄凉, 一盏孤灯下,杨凌香独自垂泪, 卸去了浓妆艳抹, 愈发的清丽可人。表妹这个模样,让李恪有些过意不去, 继妃之位原本就属于她, 阿娘都给了她口头承诺, 如今宣儿做了王妃, 自是要好好补偿表妹。 见表哥来此,杨凌香一头栽在他的怀里诉苦,泪水潸然而落,“表哥, 事已至此, 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说到底都是我不好, 才让阿娘舍我选择了萧泽宣。虽然她现在已经是王妃了, 可我不承认, 谁愿意去奉承谁便去奉承,自今天开始,我再不见她一面。” 表妹的语调凄凄婉婉,李恪自是万分愧疚,毕竟是慧仪的亲妹妹,为了宣儿,硬生生把阿娘许诺于她的王妃之位夺了过来,如今只能好言安慰,“事情还要往长远计算,宣儿是性子你是知道的,天长日久未必合阿娘的心意。所以,从今日开始,你要好好表现,行事、说话都要中规中矩起来,阿娘再把你与宣儿一比,孰优孰劣,一眼即明,到时王妃之位仍是属于你的。” “还是表哥想的长远,凌香明白了。”虽然没有得到王妃之位,但表哥仍是一心一意替自己着想的,解了心结,也舒展了眉头,柔柔贴在他的胸膛上,“表哥,你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李恪哪里敢留下来,宣儿还在锦怡堂呢!真要在此留宿,明天定要闹翻天,“那个,宣儿刚刚封了王妃,我不过去,她脸上也不好看,明天好不好?明天表哥一定来陪你。” 细细一想,表哥的话不无道理,总要给新王妃留些颜面,很不情愿的放开了他,心中万般不快。李恪从寝室里出来,一眼望到一个小人儿在门外探头,走出去一瞧,小人儿又不见了,于是故意跺脚装作下楼,躲在犄角旮旯里等那小人儿再次出现。 不大一会儿,那小人儿又朝栏杆下探头,李恪一把抱起了她,正是他的大女儿李湘君,梳着玲珑髻,穿着红裙子,十分的俏丽可爱,“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瞧什么?” “没瞧什么呀!耶耶今日立了新王妃,又如何向姨娘交待?”李湘君乃前王妃杨慧仪所生,今年才七岁,自母亲去世后,一直由姨娘看顾。 “小孩子倒管起大人来,赶紧睡觉去。”李恪复又把女儿抱到寝室,交待给乳母、保姆照看,并叮嘱再不能让她出去乱跑。 料理完这里的事情,匆匆赶到锦怡堂,谁想人去楼空,新王妃乏累之极,已经回去歇息了,只好继续奔赴凝香阁。如今的凝香阁不同于往日,张瑞将这里装饰的焕然一新,花木萋萋,暗香萦绕,一盏盏簇新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摆着,恰逢小蛮捧着衣服出来,一问才知道萧可正在寝室里沐浴。 室内也是精心装饰了一番的,帷幕换了金泥色,坐榻凭几全换了紫檀木的,就连屏风也换成了霓虹焕彩的牡丹花画面,看来这总管真是个人才,册封王妃不过才一天的功夫,难为他折腾出这些花样来。 等了大半天,李恪终于沉不住气,几步便绕到了寝室后方的沐浴之所,轻纱飘渺中,雾气氤氲间,那女子就在池水的中央,周身撒了许多的花瓣,时而拨水撩发,时而玉臂轻舒,弄得窥探之人再也耐不住,悉悉邃邃地的除了衣物,蹑手蹑脚地溜进水里,一把将萧可光溜溜的身子揽住。 萧可着实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扭了过来,那人却是一脸的坏笑,刚才找了半天不见人,现在又偷偷溜到了这里,半含酸道:“跟你的表妹交待完了?怎么没有留在那里过夜?” “我怎能留在那里,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宣儿果真不好糊弄,只好‘实话实说’,“其实我是记挂着湘君,才去了丽水苑,此时她已经睡着了,我们一齐洗了也睡吧!” “谁要跟你一齐洗。”萧可哪里肯让他搂,赶紧躲开了,随即出了浴池,拿了寝衣披在身上,“我已经洗好了,先去睡了,你就自己慢慢洗吧!” 出了浴所,落雁、小蛮已在寝室里等候,给她擦了头发,擦了身子,又把被褥整理好了才下去歇息。 不大一会儿,李恪也走了出来,身上只穿着贴身内衫,见萧可倚在榻上,便厚着脸皮贴了上去,本想与她行枕席之欢,却又想到另外一件事,从妆台上拿起一只锦盒递给了她。 “今日做了王妃,为夫也备了薄礼相贺。” “什么礼物呀!现在才拿出来。”抬眼一瞅,一只做工很精美的锦盒,内衬全用了红色缎子,二十几只小花瓶安安静静的躺在其中,随手拎起一只,十分的不解,“送我许多的花瓶做什么?”再一看,确实有不对劲儿,花瓶上的画面竟然是两个赤身露体的男女缠在一起,顿时脸上一红,伸手打在李三郎的身上,“竟然送我这些东西,下流。” “如何叫做下流,不过是夫妻间的闺房之乐。”李恪抱了住她,嗅着女子身上独有体香,哑哑软软道:“花瓶上的画面可不是只有这一种,以后我们摸到了哪样就做哪样如何?” 几句话把萧可说得面红耳赤,赶紧将他推开了,“无耻,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就你正经吗?”李恪把她的身子扳过来,细细端详着,长发飘散,双颊飞红,肌肤胜雪,怎样看都好看,索性把她撂在了榻上,扯去身上的寝衣便吻了下去。 “你这袭胸的色魔,快放开我。”萧可忙避开了他,这李三郎也着实可恶,总是一上来就对准自己的胸部。 两人打闹一番,随即又平静下来,榻边的荷花样水漏发出‘滴答’的细微响声,帷幕里李恪惬意地搂着他的王妃,想跟她多说说体已话。 “哎!你知道吗?在我还没有遇见你的时候就梦到了你!你站在一片如火喷霞的杏花里,裙裾飘飘的,一直在对我笑,很美!就像在画里一样!”说起过往,李恪嘴角抿着笑,“后来我便真的在净土寺外遇见了你,当时我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啊!梦里情形是真的,你真的是上天安排给我的。” 萧可不语,思绪万千,原来他与萧泽宣还有这么一段故事,看来是命中注定的缘分,自己不过是鸠占鹊巢而已。 “如果我不是萧泽宣呢?”她抬起眸子望着李恪,心中竟有了别样的想法,甚至希望那个真正的萧泽宣就此一去不回,好与三郎永远永远的在一起。 李恪浅笑着侧过身子,把她搂的更紧了,“说什么呢?你不是泽宣又是谁?”蓦然又忆起了往事,良久无语。 “你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想起了慧仪去世后的那三年。”往事真是不堪回首,李恪嗔笑着自己道:“那三年我不知道是如何过来的,慧仪一去,好像天塌了一样!我整日烂醉如泥,不敢去想以后没有了慧仪的日子,我到处闯祸,在长安闯祸,在安州还闯祸,耶耶拿我没办法,关了又放,放了又关,好在遇见了......。” “我吗?”萧可指着自己,想不到这位整日“不务正业”的皇子也有如此伤心的一段故事。 “是你,的确是你。”李恪抚着萧可的柔柔发丝,眼光却落在了帐幔之上,“是你一语点醒了梦中人,是你让我醒悟过来,这世上除了慧仪之外,还有父母去孝顺,还有湘君去疼爱,我不能让阿娘再伤心......。” 萧可哪里知道他跟萧泽宣的过往,便不敢再应声了,只是紧紧抱着他,“一往情深深几许!三郎,以后我陪着你,我会好好照顾湘君,我也也好好孝顺阿娘和.....。”想到自己连李世民的面儿都没有见过就大言不惭说要孝敬他老人家,萧可自己都不相信。 “阿娘她真的不容易,没少为我担心。”李恪幽幽道:“当初她怀着我,听到外祖父被困于江都,危在旦夕,不顾一切的要去寻他,在路上便......耶耶还以为我保不住了……。” 萧可抚着他的手臂,不发一言,静听他诉说。 “大喜之日,我怎么说起了这些。”回过神儿来,李恪认为自己今晚说的太多了,何况宣儿不一定听的懂,来日方长嘛!“你呢?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我?”萧可摇了摇头。 “萧家对你那样薄情,你不觉得委屈?” 萧可不以为然,“有什么好委屈的,他们对我薄情是他们的事,我自己活的可不开心是我的事,不能他们薄情,我就要自哀自怨的活着。” 李恪一早就看了出来,他这个王妃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要是换了旁的女子,指不定就会怨天尤人,好在遇见了宣儿这样的女子。 看了看水漏,时辰不早,说了好些个话,宣儿也困了,明一早儿还要去大都督府接受道贺呢!便嘱咐她歇息了。 昱日,两人一起用过早饭后,李恪才匆匆出了凝香阁。刚拐过月亮门,就见袁箴儿领着团儿、雪儿走过来,说是向新王妃来问安,又说起韦姐姐的身子不舒服,出不了门。 因鸡汤一事,李恪对她冷冷的,话也没有说上一句。 来到大都督府,果然所料不差,官员们接二连三的继续向他道贺,又在走廊内遇到严法曹,说是权长史有要事相商,正在书房里等他。结果书房里没人,兜兜转了一大圈儿才找到权万纪,就在小花园的花遮柳影间立着,而温司马却站在他的对面,似在诉说着心中的苦闷。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昨晚没有见到她,我一大早儿就去米店里寻,明明知道见不到她。” “禀孝,殿下不听忠言也就罢了,你怎么也糊涂到被那小妖女所迷惑!她有什么好,值得你为她如此?”权长史并不留意到绿荫之外有人,还在劝说温司马,“那个小妖女就是个祸害,我定要禀明陛下将她处置了。” “不要啊!您不能......。”温司马并不是口齿伶俐之人,急切地为萧可辩白,结结巴巴的,“您不能这样做,她和殿下情投意合,您不能......王妃、王妃她是良善之人啊!” “你好糊涂,什么良善之人,什么情投意合,你们都被她迷惑了,那小妖女的眼里只有名利和王妃之位,你替她辩白,她岂会把你放在心上。”权长史本就对萧可没好感,听他这样说又大动肝火。 “长史一向器重于我,我却辜负了您,这不关王妃的事呀!”温司马低垂着头,表情很是痛苦,“我让您失望了,我也恨我自己,只是王妃......。” “够了。”权万纪断喝一声,也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太大,四下里探视了一下,轻声警告道:“这些话你也只能说与我听,要是让殿下知晓了你的心思,为那小妖女不值呀!别再提她了,从今往后不准再提她。” 两人一番对话,全被站在花荫后的李恪听在耳朵里,让他想不到的是,一个小小司马竟敢觊觎他的王妃,宣儿已经是他的人了,这个姓温的竟是如此大胆。 思想前事,却也寻到些蛛丝马迹,是他带着宣儿来到沔水大堤,是他护送宣儿返回安州,他们一起在南市开了米店,他们一起去和彭志筠等人谈判,他们一起翻看米店的账目,他们一起出现在栖霞村的农舍,他们眉目传情,有说有笑,愈想愈加不忿,转而拂袖离去。 安慰了温司马,权长史这才想起有要事与李恪相商,来到书房,就见他坐在书案后,一脸的阴沉,看来殿下今天的心情不大好,难道是嫌弃了刚立的王妃。 “殿下,大水已退去一月有余,各县的善后工作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您应该下去视察……。” “不要对我说应该。”不等权长史讲完,李恪就打断了他的话,“先不说各县,就说大都督府内,有人居心叵测,长史问也不问吗?”不等他为温司马求情,再下定论,“温显忠心藏奸险,再不可用,我已决心将他革除。” “殿下不可,温显忠只是一时糊涂,何况他……。”情急之下,权长史竟寻不出辨白之言。 “你知道该怎么做?就不用我吩咐了吧!”说罢,李恪长身而起,摔门离去。 横生枝节 才做了王妃, 萧可就觉得日子很无聊, 李恪被大都督里的事务绊住了, 一直在回雁阁里见人。韦琳琅身子骨儿不舒服不肯出门, 杨凌香连个头儿也没露, 当她这个王妃如不存在一般,索性她把袁箴儿的每日问安礼也免了, 眼不见心不烦。 想起自己的新安米店, 就让落雁去吩咐张瑞备车,结果却被大总管一口回绝, 说是王妃的身份与往昔不同, 擅自出门儿殿下会不乐意的。萧可也不想惹得李恪不痛快,只好作罢, 又让落雁去大都督府里寻温司马, 要他暂时看顾米店。 落雁一直到下午才回来, 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说是温司马被殿下治罪了,人没有寻到。 一听此言,萧可很是惊讶,想那温显忠本本分分的一个人, 怎么会被治罪?来不及多想, 匆匆向回雁阁而去。 阁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袁箴儿送来了亲手做的点心, 一一摆了开很是丰盛, 玉露团、金乳酥、水晶糕、清风团子, 还有一盘新鲜的波斯枣,李恪来者不拒,有说有笑的同时又兴致勃勃地卖弄起了才艺,令张瑞把画具搬来,说是要画一付美人图。 袁箴儿妖妖娆娆地坐在对面,一如的盛妆华服,想想前事,还是解释明白的好,“有一事,妾身闷在心里好久了,今日算是不吐不快吧!这几日每次去见王妃,心里都不安生,上次确实因为挂念韦姐姐才误会了王妃,您不要见怪才好!您也晓得妾身出身微寒,正是因为您和韦姐姐才有今天,妾身一心一意都为您和韦姐姐,并不曾存了别样的心思。” “过去的事儿不提也罢。”李恪表情淡淡,对于此事,再不想多听一句,只是吩咐袁箴儿坐好,再把颜色调好,正要提笔作画,就听到匆匆的脚步声,瑞英软帘掀开,新王妃面带焦急之色。 萧可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同袁箴儿在此寻欢作乐,不是说有要紧的公务处理吗?但为温司马一事,也顾不得计较这些了。 “我有一件事情想对你说。”说完,就看向袁箴儿,自是要她滚开。 李恪沉吟片刻,对袁箴儿道:“今日真不凑巧,我们就改日再画吧!” 袁箴儿虽不乐意,但仍是笑意款款,临走时不忘朝萧可施礼告辞。 萧可摆手让落雁退下,上前寻问道:“温司马他怎么了?犯了什么事儿?” 李恪猜测的不差,她果然是为这件事来的,这算是为他光明正大的鸣不平吗?便不想理会她。 “温司马他......。”萧可坐了下来,柔声道:“他那个人一向老实,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吧?” “你自己心里清楚。”李恪早就不是滋味了,冷冰冰甩来一句话。 “我心里清楚?”萧可豁然开朗,原来如此,“你居然认为我跟他......这是从哪里说起呀!” “难道不是吗?”李恪丢下五个字,拂袖而去,把萧可一个人晾在回雁阁里。 萧可绞着衣带,真是百口莫辩,怪不得这几日他都以公务推脱不与自己见面,原来他认为自己与温司马有暧昧。 此时静谧无声,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如今多说无宜,再争辩下去也救不了温显忠,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自己的罪过,顾不上多想,急忙离了回雁阁。 穿过回廊,迎面遇见张瑞,说是殿下已经出府去了,萧可别无它法,忙吩咐备车马,见她面色焦急,张瑞也不敢阻拦。 南市,一如的繁华、百业兴旺,新安米店门庭若市,一众伙计忙得手脚不迭,看着这乱哄哄的景象,萧可一筹莫展,就算现在去跟李恪解释,他未必听得进去,如何才能救温显忠?照着三郎适才的表情来看,他定是凶多吉少了。 “您怎么来了?”贾来禄使劲儿揉了揉了眼睛,才看清一直站在店外的萧可,穿着很是华贵不似平常那样,见她魂不守舍的,连忙叫了干闺女阿婉出来扶着。寻思着她这是怎么了?从前都是有说有笑的一个人,从没有拉下过脸,定是遇着什么要紧的事儿了。 刚到二楼,萧可想起一个人来,权万纪,如果想要救温显忠,必得是权长史才行。 “你认识都督府的权长史吗?”她回身寻问贾来禄。 “权长史?”贾来禄吓了一跳,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这么大的人物,他一个平头百姓何认识。 “算了,我自己去。” 萧可又从楼上下来,引得贾来禄和阿婉在后头追。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还没有走出新安米店,迎面进来一个,正是萧可准备要去寻的权万纪。 贾掌柜忙招呼着,这位老者锦衣华服,迈着四平八稳的官步,十分有派头儿,定是位新贵主顾,眼看着大买卖来了。 “您买米吗?” 权万纪自是对他不屑一顾,大咧咧道:“谁是店主?” “我是。”萧可正要寻他呢!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两人来到二楼落座,贾掌柜巴巴端来了茶水,萧可让他去忙米店的事儿,自己一人跟权万纪说话。 权长史从来没有把她以王妃相待,阴沉着脸道:“禀孝被你害惨了,你却在这里自得其乐。” 萧可苦笑着,看来都是自己的错,一个说她与温司马有暧昧,一个说她害了温司马,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他怎么样了?” 权万纪看不起萧可,讲话也自然不好听,“跟你扯上关系,闹不好就是身败名裂、丢官罢职。” “我跟他没什么!不过是三郎误会了。”萧可已经很耐着性子了,若不是这安州城只有权万纪能救得了温显忠,何必对他低声下气。 “那是自然,你怎么会看得上一个小小的司马。”权万纪对她的厌恶已经到极点,“禀孝不劳你费心,只要有我在,定教他平安无事,只是你……,我来此只是奉劝你一句,做为一方藩屏,陛下对殿下的期望甚高,希望你不要横生枝节,以美色来媚惑殿下,不要以为远在安州,老夫就奈何不了你,只消我一封奏疏上呈,你这个王妃便做到头儿了。” 温司马若能平安无事,也不枉听了他一番说教,萧可面无表情道:“长史过誉了,您看我现在处境,还有能力去媚惑人吗?” “那是殿下看清了你的真面目,醒悟的及时。”该说的话业已讲完,权长史再不愿多留一刻,长身而起,“好自为知吧!”说罢,仍是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下楼去了。 权万纪的话无疑于雪上加霜,着实让萧可多流了几行眼泪,事到如今,当然要跟三郎解释清楚,好在有权长史护着温司马,想来他能躲过这一劫了。 回到王府,已是夜幕降临、灯火初上,张瑞使人来报,说是殿下随权长史去了水患之地巡视,归期未知。 萧可心下一沉,这番连解释也解释不成了,想起册封王妃那日他的柔情款款,如今却成了冷若冰霜。 落雁、小蛮等几个在跟前服侍之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只得先将饭食摆了上来,“王妃先用饭吧!这大水都退了,漕运也恢复了,想必殿下用不了几日就回来了。” 萧可没精打采地用了晚饭,一夜无话。 翌日,又来到了新安米店,还在呆在这里能舒服一些,看着阿婉前前后后的忙活不停,便想起她姐姐的案子来,一直都在忙自己的事情,竟把她给忘记了,招手叫了她过来,和颜悦色道:“阿婉,我说要替你出头,却一直拖今天。这样吧!你觉得安州境内,哪位官员最信得过,我陪你一起去找他!” “你真的陪我去?”小姑娘眼前一亮,“听说大都督府的严法曹公正廉明,断案如神,他是刚刚从谭州调上来的,屡破奇案无数。” “既然你觉得他可靠,那我们就去找他。”萧可是真心实意要做成这件事的。 谢阿婉的眼睛里又泛起了泪花儿,“可是我姐姐死去三年,早已成了一付白骨,不知道严法曹还能不能……。” 萧可安慰道:“只要你姐姐是枉死的,总会能留下蛛丝马迹,不是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 阿婉用力点了点头,她隐隐觉得姐姐的冤案这次一定会有希望,从前都是自己一人来回奔—波,何况替她出主意,“姐姐说得极是,那就请温郎君代写一张状子吧!” 再提温郎君,又戳中了萧可的心事,现在他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皆因她之过,但愿权长史能一力保他平安,愿他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状子的事就交给我吧!何况温郎君已抓住了嫌疑犯,下去给你干爹说一声,毕竟他在安州待了许多年,人缘多,交际广,让他先从店里支些银钱,去大都督府里打通关节,探听出严法曹的行踪、住址就可以了。” 讨了主意,阿婉下楼和她干爹商议,萧可则陷入了沉思之中,三郎去向未明,温显忠下落不明,皆是她之过!但念起阿婉,又强得打起了精神,受人之托,总要终人之事。 此时虽然没有温显忠,但写状子的人却大有人在,只要出得起钱,比窦娥还冤的状子都能写得出来。 贾来禄也不负干女儿所望,只用了三日便打听出的严法曹的居所,就在德化坊的磨盘街。 这天,萧可起了个大早儿,和阿婉一样,做了平民百姓的妆扮,待城门开启时就去往德化坊的磨盘街,恰巧严法曹的马车驶出,都不用给谢阿婉使眼色,她便举着状子冲了出去,直挺挺跪在了当街,大呼冤枉,一看就是经常告状的老油子。 严法曹在谭州任上时,对此事司空见惯,在安州倒是头一遭,便令随从将状子接过来,一观之下,对这件陈年旧案很感兴趣,正要把阿婉叫上前寻问,又给随从拦住了。在安州,谢阿婉可谓家喻户晓,旧年就把各个掌管刑狱、司法的官员折腾个够呛,如令刚刚来了新官儿,她居然又找上门来。 严法曹显然把随从的警告放在心上,吩咐他们把阿婉带到官署再行定夺,萧可趁机相随,以阿婉表姐的身份混在其中,好看看这位法曹有如何的神断。 来到官署,谢阿婉又跪了下来,泣诉说着满腹的冤情,一付打惯了官司的模样。 严法曹则坐在一旁聆听,他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丹凤眼,白净皮面,时而又命主薄调来此案的卷宗,细看当年勘验的结果。 “谢姑娘,据旧年卷宗所载,令姐确实因自缢而忘,勘验结果毫无破绽。” “我姐姐不会自杀的,当时我还有三天就出嫁了,姐姐就算和那畜牲不睦要寻死,怎么也要等到我出嫁之后呀!”阿婉是告过三年状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哭哭啼啼道:“我自小没了父母,是姐姐将我拉扯大的,她那么疼我,她怎么会不等我出婉就去死呢!” 严法曹沉吟道:“可是……。” 不等严法曹可说完,一直做为旁观者的萧可抢先发言,“反正温司马已经把嫌疑人抓了,为了慎重起见,法曹大人何不再审一遍,如确实有冤情,也好给死者与苦主一个交待。” 大都督府的官员听过、见过的不少,这位法曹却是闻所未闻,他是刚刚从谭州调上来的,新官上任,必是想做出一番成绩,阿婉的案子他未必不想接。 沉冤昭雪 萧可上前一步道:“三年之后, 苦主还在诉冤, 身为一州法曹, 不能置之不问吧?听说法曹大人在谭州任上断案如神, 屡破奇案, 依法法曹大人之见,此案是否存有悬疑?” 严志屿抬头一看, 谢阿婉的表姐除了模样俏丽以外, 不过是个寻常的平民女子,说话却不一般, 更何况是一件已经结案的案件, 平心静气道:“依照卷宗所看,此案确无破绽, 去年又经权长史、前任法曹重新彻查, 仍寻不出蛛丝马迹, 原判无误啊!” 重审旧案多半是出力不讨好, 可为了阿婉,不得不替她出头,“正是因为对原判的结果不满意,所以我们才找到了法曹大人, 扪心自问, 法曹大人真的认为这件案子就再无破绽了吗?我们要求开棺验尸, 法曹大人不会不恤一个为姐姐伸冤三年的孤女诉求吧!” 苦主那里是振振有词, 严志屿也隐隐觉得此案却有不妥之处, 如不能给苦主一个说法, 恐怕她们还会继续告下去,“好,就念在谢家姑娘三年来为姐诉冤的锲而不舍,本官决定再审此案。” 姐姐的案子又有了着落,谢阿婉激动的热泪盈眶,没命地磕起头来,严法曹令人相扶也不肯起身,最后还是萧可把她拽了起来。对于严志屿的能力,萧可不得而知,只有在开棺那一天见分晓了,同样,严法曹对萧可的身份也极为怀疑,好歹也是一州法曹,正五品的官职,她居然礼也不施,大咧咧的戳在那里。 两人离了官署,已是午后,回到新安米店时,贾掌柜及一众伙计也盼得望眼欲穿,得知严法曹接下了此案,均替阿婉高兴,贾掌柜为干女儿的案子特地去庙里诚心求告了一番。 第二天一早,两人又去了官署,随严法曹、仵作、校尉兵丁们一起去往谢阿婉姐姐的埋葬地,一个名叫青杨村的地方。 阿婉的姐夫曾满义押缚在前,左拐右转于杨树林,很快指出了埋葬妻子的坟茔。 阿婉还来不及哭,众兵丁一拥而上,锄头、铁铲一并用了上去,毕竟人多力量大,几尺深的坟土很快被挖开,一付棺木呈现在众在眼前。 抬出、起钉、开棺,阿婉几次要冲出去,却被萧可死死抱住了。 棺盖被打开的一霎那,严法曹开始阅读旧的案宗,“死者谢阿奴于贞观十二年,癸酉月、丙子日悬梁而亡,当日验尸结果为:死者自缢而亡,身无外伤,绳缢于喉上舌抵齿,耳后呈深紫色索沟,胸前流有涎沫,眼合、唇开、手握、齿露。本官因此案多有疑点,因苦主不懈求告,决定再审此案,有请仵作验尸。” 当姐姐骸骨被一一取出时,谢阿婉再也忍不住,当场失声痛哭,而她的姐夫曾满义却是瑟瑟缩缩,惊惶不安。 仵作将骸骨用细绳穿好,依次摆上竹席,一边细观,一边念诵。 “该女子骸骨完好,唯颈骨折断,确系缢亡,照骸骨来看,也无中毒迹象。” “骸骨寻常为雪白色,如今却泛青黄,来人,煮骨。”在仵作验尸的同时,严法曹也在竹席边上观看,他令兵卒垒石架火,将死者的胸骨放入锅内煮,莫约过了一个时辰,再将骸骨取出,待锅内的水稍凉,便找了一只狗来试,结果那狗儿喝水之后并无异状,也否定了中毒一说。 虽然不得中毒一说不成立,却让萧可对严志屿刮目相看,毕竟宋慈是六百年后的人,难为他也懂得煮骨。“既然煮骨不成,不如蒸骨。”平时所看的古今中外侦破小说、电视剧竟派上了用场,《洗冤录》有这一节,只要验出死者生前有伤,便能认定死者的丈夫殴打过妻子,有暴力的倾向。 严法曹对萧可所说的蒸骨一节闻所未闻,但对方言之凿凿之下也觉得不无道理,何况除去此法,别无计较,索性令手下听她的吩咐:就地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坑口,里面堆放柴炭,将土坑的四壁烧红,除去炭火,泼入酒、醋,乘着坑里升起的热气,把骸骨放入,然后盖上草垫。大约一个时辰以后,取出骸骨,放在明亮处,迎着太阳撑开一把红漆油伞,进行骸骨的检验,若骨上有被打处,即有红色血荫、血晕。 当一切准备就绪,仵作便把骸骨一一摆入坑中,正要放入头骨时,突然掉出一件东西,拾起一看,竟是一枚三寸左右的细针,这一发现让在场众人皆为讶异,尤其是曾满义,简直可以用面如土色来形容。 “这是什么?它如何在你妻子的头骨之中?”严法曹当场寻问疑犯,此案是要真正的水落石出了。 谢阿婉的姐夫抖如筛糠,伏在地上再也没了言语,三年前做下的恶,今日终有报。 “这还用问,当然是他,怕是也有那位小妾的份儿,当日他们把细针插入死者的头部,令其昏迷,再套上绳索悬直房梁。死者被勒醒当然要挣扎,结果死因与自缢类同,然后他们眼睁睁看着死者断气,再找来与死者双脚与地面相符的坐榻之类的东西充当了悬梁时的垫脚石。” 严法曹质问道:“当日是否如此?杀人害命,还不从实招来。” “没错儿!是我杀了她,我不过就纳个妾,她却整日叨叨不停。”事到如今,曾满义再想否认也怕是不成,当日这女子虽不在场,却说得分毫不差,“那日阿婉睡着之后,她又下楼和我们争论,我们就一不做、二不休,用早已准备的针扎在她的头顶上,她当场就昏了过去,以后就像这女子说得,大致就是这样吧!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不过就是个死,就算我现在后悔了,又有何用。” 三年前的冤案终于真相大白,在场之人皆为叹息,严法曹立即下令命校尉押送曾满义返回大牢,再令兵卒到青杨村捉拿从犯小妾,收拾好现场的一切后,向萧可拱手致谢,“今日若不是娘子相助,严某也不能替死者洗雪沉冤。说到底也是我辈无能,当时竟未验出死者头顶的细针,才让凶手逍遥法外三年。” “这也情有可原,我们都见过那枚细针,毫不起眼,当时插进死者的头顶,又被长发所掩,一切都是凶手蓄谋已久的。”同严法曹客套过,萧可走过来安慰阿婉,看着谢阿奴的骸骨被重新放入棺内,妹妹则跪在旁边泣不成声,好凄凉的一幕,直叫人寒心。 如果不是小妾的介入,曾满义也不会走到非要杀妻的那一步,为了另一个女人,动手杀死了与之同床共枕,与之一起白手起家的发妻,是有多狠的心?男人为什么不能从一而终?只守着一个女人,为什么很容易被花花世界的闲花野草所沾染,后悔莫及时回头都不能。 回到新安米店时,天刚擦黑,旧案沉冤得雪,贾掌柜为干女儿庆祝起来,一边使人置酒,一边杀鸡宰鹅,弄了满满一大桌子菜,一众伙计也顾不得回家,一起吃酒,一起说笑,良久,阿婉终于露出了笑模样。 “你看大家对你多好,以前不开心的事就不要再想了。”萧可也趁机安慰她,两个凶犯业已抓到,阿婉姐姐的冤情终于得以昭雪,“以后,我怕是不能常来了,你就帮着你干爹把店里的生意打理好,以后再找个好人家嫁了。” 阿婉这里点头称是,她干爹却坐不住了,“夫人不来可不行,把这么大的店交给我们父女,您放心吗?” “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我家里的事儿也多,怕是不能常来了,你把账篇子留着就行了,我得空就看。”萧可也舍不得这里,毕竟这是她的开起的第一个店面,不能就这么荒废了,可如今做了王妃,自是不能向从前那样整日抛头露面了,光温显忠一事就让她吃不消,不能再横生枝节了。 “这样最好,打理生意自是不在话下,帐目是一定要清楚的。”突然想到什么,贾掌柜放下了碗筷,“正有一事要和夫人商量呢!如今阿婉的案子也解决了,我就寻思着替她做些善事,最近见城里来了不少的逃难的人,拖儿带女,食不果腹,我就想着拿出体己钱来施粥接济三日,算是为干女儿做件好事吧!” “这的确是大大一件善事,难得贾掌柜的菩萨心肠,那些饥寒交迫的……。”萧可越说越不对劲儿,一向繁荣的安州城如何来了许多逃难的,“这些灾民是从哪里来的?我怎么没有看见。” 伙计们七嘴八舌道:“夫人怎么可能没看见,别的地方不说,就我们南市的桥下头挤着好多,扶老携幼、哭天抹泪的,惨极了!听说他们是从沔州逃难出来的。” “沔州。”想想也有道理,毕竟沔州遭了水患,灾民一定不多,如今都逃到安州城来了,光是贾掌柜的微微之力如何能奏效,蓦地一个主意涌上心头,“你才有几个钱,僧多粥少,也接济不了那些灾民,既要做善事,也算上我一份。不过,这安州城上有官府,下有富户,也不能让我们一家出钱吧!我记得彭家郎君说得好,我们是商人,不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那么多饥民,我们一家小小米店可养活不起,明日我给你们找个金主来。” “金主?”大家伙儿一起望着萧可,不解其意。 民间疾苦 离开新安米店, 刚刚夜幕降临, 细雨蒙蒙中, 马车慢悠悠穿行于安州城的大街小巷。 因米店伙计提起了沔州的灾民, 萧可便留意起来, 一路撩着马车帘子观望,果然桥下、廊檐下、沿河堤两岸挤了不少的灾民, 他们携儿带女, 衣衫褴褛,声声悲咽, 让人不忍直视, 何况夜空又飘起了雨。看来权长史不在,这些涌入安州城的灾民便无人问津了, 剩下的那些官府老爷们怕是还装作看不见。 马车还未驶到王府正门, 就听见前面吵吵嚷嚷闹成一片, 只听张瑞扬着那尖锐的嗓子正在大呼小叫, “瞎了你们的狗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地儿是你们能来的吗?还不给我赶走了!安州这些个官员都是吃干饭的,弄这么些个腌臜,把我们府的地儿都弄脏了。” 萧可一下马车, 就看见张瑞带着王府的侍卫们正在驱赶那些灾民, 妇人哭、孩子叫, 弄得乱糟糟一团。 “你们这是干什么?” 王妃到此, 王府侍卫终于停了手, 一齐跪了下去。 张瑞向萧可施了一礼, 颠颠上前道:“您看看这成了什么样子,安州的官员真的胆大包天,竟把这些个肮脏不堪的灾民放入了城里,一个个臭气熏天的,把我们府门口儿都弄脏了。” “闭嘴。”萧可斥责一声,这个张瑞着实可恶,灾民们饥寒交迫看不见,却嫌他们弄脏了地儿。抬眼望去,灾民莫约有三、四十人,一个个瑟瑟缩缩,惊魂未定,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孩童,更有尚在襁褓的婴儿,如此凄惨景象,张瑞竟然忍心将他们撵走,转身吩咐道:“这雨越来越密了,你没看见这里还有孩子呢!先给他们寻个地方落脚,再送些粥饼过去。” 听闻此言,灾民们纷纷跪倒,千恩万谢中夹杂着哭泣之音,一路奔波,今晚终于有了栖息之地,有了一口热饭吃。 张瑞瞪着惊讶的眼睛,来回再扫了扫那群灾民,这回王妃又发了善心,只是这差事难办,上前道:“王妃,这么多人,哪里去寻住的地方呀!现在安州城来了好些个这样的人,连破庙里都没地儿下脚儿了,这……这……。” 他就生怕王妃一声令下,让这些肮脏人住到王府里去。 萧可瞅着张瑞,别不是在搪塞自己,安州城这么大,就没有落脚之地了,抬手指了指王府外的一片空地,搭起帐篷也能容纳千百号的人。 “就这里吧!挺开阔的,找些人把帐篷搭起来。” “这儿!”张瑞惊得舌头都要掉出来,王府外搭帐篷收留灾民,闻所未闻,“这可不成啊!殿下回来,老奴如何交待?” 萧可盯着张瑞,质问道:“这些灾民是不是大唐的百姓?是不是大都督府治下的百姓?难道殿下回来,还会把他们撵出安州不成?” 张瑞被问的张口结舌,王妃说得当然有理,耷拉着脑袋,再不敢多言,乖乖办自己的差事去了。 记挂着府外的灾民,萧可再不能睡安生,天不亮便起身,亲自去视察张瑞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这个人一向见拜高踩低、见风使舵,能好生对待那些灾民?出府门一瞧,张瑞办得还不错,帐篷也搭起来了,粥也熬好分发下去了,只是灾民的数量,足足比昨晚多出好几倍。 “哎哟!王妃,您看他们是越来越多了,这帐篷不够了,米粮也得去城外运。”一见萧可,张瑞赶紧过来诉苦,王妃原是好心不要紧,这伙子饥民全围在王府外头了,成何体统。 萧可盘算了一下,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灾民全围在王府外头,知道是救济扶助,不知道的指不定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出去。可看着那些灾民,携儿带女,一个个面呈菜色,怕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吩咐张瑞道:“现下也只能这样了,你先在这里维持着,我再想别的法子,再从府里拨出几个大夫,若有生病的,先斟酌着用药。” 张瑞还想着回别的事儿,怎奈王妃吩咐了备车,他想谏一谏也谏不成了。 萧可直奔新安米店,嘱咐贾掌柜他们先放下店里的生意,让伙计们去库房搬运囤积的粮食,在南市外架锅磊灶,好让灾民们有碗热粥喝,好过一味的都围在王府外头。 正当新安米店忙得不可开交之际,从门外来了一人,莫约三十来岁的年纪,白净皮面,一身青衫,风度翩翩的,只是看起来不像是买米的,一味在店里来回巡视。 阿婉定晴一瞅,原来是替她姐姐伸冤的严法曹大驾光临,当即跪倒在地,叩谢恩公。 “快起来,这又不是在公堂之上!”严法曹忙扶起阿婉,见店中之人来来回回的忙个不停,就知道今天来的不是时候,这里曾是案发现场,还想着寻找些蛛丝马迹。“阿婉姑娘,你的表姐呢?我有几句话想问她。” “她在南市的牌坊的那儿!”阿婉恭敬的回答道:“这不是安州城来了好多的饥民,她就吩咐我们把店里的粮食拿出去熬粥,好让那些饥民有口热饭吃。” 严法曹不禁点头赞叹,随阿婉去了南市的牌坊那里,心想着自己堂堂一州法曹,还不如一介女子有此善心。 萧可正在指挥着店里的伙计忙活呢!突然看到严法曹和阿婉,上前寒暄道:“法曹大人怎么来了?” “严某冒昧而来,是有一事相问,还请娘子不吝赐教。”严法曹的心里只有对案子的疑惑,对那些灾民自然而然的视而不见,虽然谢家的案子已然真相大白,可仍有不解的疑惑,尤其是阿婉表姐的蒸骨验伤之说,很有道理。 “法曹大人客气了,你有什么话说呀?”萧可只好把手头上的事儿交给贾掌柜去办,亲自接待这位严法曹。 严法曹一点不拖泥带水,直接切入正题,“严某只是对一说颇为好奇,还望娘子详细告知。” 萧可哭笑不得,难道这位法曹大人真的看不到民间疾苦吗?只关心案子。 “敢问娘子师从何处?”严法曹又问。 萧可没法儿回答他,总不能说是从电视剧里看来的。 既然是人家的绝技,必不肯轻易相告,严志屿便不再追问,问下去也寻不出个所以然,同她分析案情还是可以的,“刚才我看过案发现场,三年来若是我来勘察,也未必不会发现死者头颅中的细针,全是当日仵作失察之过。就算不曾发现细针,还有屋梁和绳索,死者是被人吊上屋梁,那里落有灰尘,如果是真自缢,尘土必会紊乱……。” “法曹大人!”不等他说完,萧可立时打断,这位法曹大人还真是句句不离本行,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严大人,您就消停些吧!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严志屿恍然大悟,自己太不合时宜了,拱手道:“敢问严某能帮什么忙吗?” 萧可上下把他打量一番,眼看快到晌午,正有事情要办呢!眼前这位法曹不用白不用,也只好跟着跑一趟了,“法曹大人,能否随民女去一个地方?” “又有案子吗?”严法曹眼前一亮。 看来这位法曹只对断案、验尸有兴趣,句句不离本行,这是职业病。 “不是什么案子,不过比案子更有趣儿!”让萧可唯一觉得不妥的是,严法曹今日没穿官服,少了那个气势。 既然比案子更有趣儿,严志屿也心向往之,跟着萧可和两个伙计往石桥方向走去,沿途仍是有数不清的灾民往南市那里涌。 这种情形,他也是第一次看见,讶然道:“怎会还有许多的饥民?本官要立即禀报权长史。”随后又想到什么,“我怎么忘了,权长史已经出了安州城!” “少了一个权万纪,你们什么也做不了吗?”萧可总算明白了,权万纪为何独掌安州军政、民生大权,手下还些官员还真是各有各有本事,你管纲纪,我管断案,一旦遇到这种难为之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禀报权长史,“也不用去禀报权长史了,等他回来,这些饥民全要饿死了,你没看见还有好多的孩童,跟我一起想办法去吧!最好能弄到粮食。” “你能弄到粮食?”严志屿有些不信,她一个弱女子哪里去筹粮,那可是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啊! 拐过一个街角,萧可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毕竟温司马是受了她的拖累,现在还弄得生死不明,随即向严志屿寻问道:“你知道温司马的下落吗?” “温司马已被革职拿问了,后被权长史保了出来,至今不知流落何处,家眷也让权长史的人接走了。”严志屿来到安州会法曹只有一个月,对温显忠不过是点头之交,又问萧可道:“不是娘子跟温司马……。” “一个朋友,如今不晓得他的下落,有些担忧。”虽然权万纪言之凿凿的作了保证,可萧可仍觉得不安,他得罪的可是皇帝的儿子,跺跺脚就能震动一方的人物。 “娘子不必忧虑,温司马自有权长史庇护,必能逃过一劫。”严法曹宽慰道:“不然待权长史回来,我替娘子打听一下。” “那就多谢了!”萧可正犯愁呢!她急于知道温显忠的下落,又不好跟权万纪打听,若问三郎那不是火上浇油。 结束了温司马的话题,四个一行已过石桥,来到河堤畔的米店聚集之地,这一片铺子,是彭志筠、黄万升那一伙儿的天下。他们集结一体,沆瀣一气,眼皮子底下来了无数的难民,难保不会视若无睹,如今想让他们出钱出粮,怕是难上加难,只能挨门挨户游说。 俗谚云:民心食为天。柴米油盐是第一等大事,走进第一家米店,生意的确不赖,大大小小有七、八个主顾。安州城里的米商哪个不认得萧可,店主当时就吓个激灵,连忙上前相迎,这位姑奶奶又来寻晦气。 萧可不跟他废话,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来也没有别的事儿,想必董店主也看到了,最近安州城里来了许多的饥民,他们食不果腹,饥寒交迫,最缺的就是粮食,我们又都是做米粮生意的,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能帮一把是一把,现在由我们新安米店开开头,已经在南市施粥救济了,大家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一同接济这些饥民如何?” 董店主表面上无碍,心里却大不乐意,心想这娘子也太多事儿,一出儿接着一出儿,是没完没了,这是要成心要整治安州米商。不答应吧!有自家伙计和老主顾瞧着,还不想落个吝啬的名声,答应吧!又无人商量,也不想撑这个头儿。 萧可抬抬眼,很明白他的心思,远水解不了近渴,黄万升、彭志筠现在也不能帮他出主意呀!“董店主,想好了没有?不用这么为难吧!我们新安米店已经在南市的牌坊前施粥救济了,不能让全城的饥民都围着我们一家吧?你们脸上好看吗?听说吴王府都搭起粥棚了,你们真的坐视不理?” 让人催逼的紧,董店主心下一横,索性把钱匣子抱给给萧可,只当拿钱打发这瘟神了,“我们小本生意,可搭不起粥棚,这是我们店这几日所有的收入,待会儿我让伙计亲自送您的店里成了吧!” 既然第一家肯出钱,第二家也就很容易了,如法炮制,人家董店主都乐善好施,有心接济灾民,你张店主、王店主、李店主等等能落个刻薄的名声吗?快到傍晚,南市差不多的商铺都同意出钱出粮,可说到搭粥棚,竟然无一家应承。 就这样,一行四人向米行而来,既然黄万升是安州米行的行长,搭粥棚的事儿就应该由他来牵头儿,他们囤了那么的粮食,反正也是卖不出去,不如拿来救济灾民。 折腾了一下午,严志屿也觉得有趣儿,凭着阿婉表姐的三寸不烂之舌,走到哪里都有人募捐,比官府收税还管用。 米行里的黄万升早已得到了消息,新安米店沉寂了一段日子,又开始闹腾起来,萧可的到来,自是让他如临大敌。 萧可一如的浅笑着:“真不好意思,又来打扰您,可真是没有法子!我们那店小,生意又少,那么多灾民我们可应付不了,这不就想起黄行长来了,我们店的粥棚搭个几天还行,不像您财大气粗,您是安州粮商之首,找您再合适不过了,安州城里的饥民就有劳您了!” 一听此话,黄万升的火气直往上涌,她自己多管闲事也就罢了,最后还要赖到自己的头上,平白无故,安州怎么来了这号人物?这是要他接济那些叫化子呀!说得好听,搭粥棚赈济灾民,那可是一张张吃饭的嘴,纵有金山、银山也不够,刚想着推辞,又给人家顶了回来。 “听说吴王府都搭起了粥棚,收留了无数的灾民,咱们身为安州米商,在旁边帮衬着,尽一点儿微薄之力也是应该的。”萧可继续道:“再说南市差不多的米店都答应帮忙筹措粮食了,一个个捐钱捐物的,您身为行长自然要事事不落于人后。” 黄万升一言不发,心里千百个不愿意,吴王府咱管不着,你们捐你们的,非要拉上自己下水不可。 “这位是安州大都督府的严法曹,如今权长史不在,就由法曹大人来做个见证。”严志屿终于派上用场,萧可将他扯了进来,“在法曹大人的见证下,我已经把难处向黄行长说清楚了,咱们米行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自是不能让灾民们在安州城饿死一人,您说是不是呢!行长。” 黄万升是干着急没办法,额头直冒冷汗,这小女子是哪儿来的通天本事,一会儿温司马,一会儿严法曹,合着大都督府的官儿全听她的指挥,干脆把大都督一道儿请来得了。 眼看着对方无计可施,萧可是自乐在心里,“您也别着急,实在为难,就让彭家郎君帮帮忙,他曾经红口白牙的说过,要接济一方百姓呢!” 当着严法曹,黄万升不敢多言,连声道:“那是,那是!” 严法曹清了清嗓子道:“虽然本官来安州的时间不长,可此地民风纯朴,商户乐善好施倒让本官刮目相看,如今权长史外出巡视,米行能主动解决饥民所用之粮,本官真是自愧不如。” “您太客气了。”看来这烫手的山芋不接也得接了,这姓萧的摆明就是要坑自己。 萧可心满意足,扬长而去,把一个堂堂安州米商之首弄得不知所措,僵在了哪里。 严志屿相随在后,是边走边想,阿婉的表姐出手不凡,明摆的要存心要整治黄万升,那行长说得不错,就算是金山银山也填不满那一张张要吃饭的嘴。 “赈济灾民一事,自有官府出面,娘子大可不必如此,我这就快马使人报知权长史,请他迅速返回安州处置。” 妥善安置 “不急, 不急。”萧可可不想轻易的放过黄万升, 又吩咐两个伙计去向附近灾民散布消息, 说是安州米商们筹得了钱物, 从今晚开始在米行门外搭帐篷施粥, 一天两顿, 管饱。 看来刚才那位黄行长和这位娘子有过节呀!严法曹不禁担心起来, 他们这样水火不相容的闹起来,保不齐安州城不出乱子, 还是要马上报给权长史知道。 回到南市, 已是夜幕沉沉,万家灯火辉煌, 牌坊那里的帐篷已经搭起来了, 灶上熬的粥飘出一阵阵的谷米香, 灾民们排着长长的队伍,今晚总算能有一碗热粥喝。 眼前如此景象,让严法曹深有感触, 不管阿婉的表姐有什么目的吧!但对饥民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天色不早, 严法曹打算向她告辞,“娘子放心, 等权长史一到安州, 我就马上向他打听温司马的下落。” “那就有劳了。”晚风吹来,萧可的衣袂柔柔飘动着, 折腾了一天, 累的直想趴下, 随口说:“还好有你,要不然啊!反正那权万纪我是不想见他的,自然他也不想见我。” “您认识权长史?”严法曹讶异,这位娘子着实捉摸不透,她不但与温司马是朋友,就连权长史也认得,权长史是什么人?那就陛下御笔亲点的人物,就连安州大都督、吴王殿下也称其为师。 萧可自知失言,便不想在说下去,“有劳您了。” 严法曹微然一笑,既然人家不肯说,自然也不好再问,“烦娘子告诉阿婉姑娘,两个凶犯均已认罪伏法,只等刑部批文下来便可问斩,他姐姐在天之灵,也可安息。” 萧可点了点头,告别了严法曹,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下。 随后回新安米店交待了一声,乘坐马车回了王府,王府门前如同南市的粥棚一样,到处围满了人,张瑞忙得脚不点地儿,指挥这个,骂骂那个,一付趾高气扬的样子。 “你们这些个人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亏得遇上我们王妃,要不然一个个早就饿死了,你们就……。”一眼看见萧可,马上不敢言语了,颠颠跑了过来,点头哈腰道:“王妃,您看还行吧?老奴又自作了一回主张,着人把城隍庙腾了出来,把那些个生病的都挪腾到哪里去了,又派了几个大夫、药童过去,免得过病气过了人。” “你还挺会安排的嘛!”看来这个张瑞也不是一无是处,萧可话锋一转道:“只是,好事儿都做了,钱粮也出了,你在这里喋喋不休成什么样子。” “老奴这个嘴就是贱的管不住。”张瑞象征性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一味又巴结起了萧可,同个哈巴狗似的在她身后叨叨,“奔波了一天,您也累了吧!赶紧回房歇着,厨房今晚准备的菜色,全是您喜欢的!老奴今儿去城隍庙的时候,看见了您的米店搭的粥棚,那些个商户又捐钱、又捐粮的,老奴一瞧就知道是您……。 …… 萧可用过晚饭后去沐浴,随后倒在榻上一动也不想动。 翌日,又去了南市,果然那黄万升不敢再推诿,米行门前也搭起了粥棚。 有米行开了头儿,个个商行也闻风而动,捐衣捐物的大有人在,安州城的灾民终于得到了妥善安置。 接连几天都是阴雨霏霏的天气,萧可同往常一样先去南市、再去城隍庙,之后去各个商行门口转了一圈儿,虽然各处围满了灾民,但粥棚一直搭着,粥也一直熬着,她也就放心了。 回到王府,天刚擦黑,也许是连日劳累的缘故,在回廊处踩了个空儿,脚腕子又扭了一下,还是原来扭过的那只脚,唬得落雁、小蛮她们赶紧唤了女医赵蓉蓉过来。 赵蓉蓉看过了伤处,说是不太要紧,敷药之后嘱咐好生休息,不可以出去乱跑了。 萧可看了看自己的脚裸,已经肿起来了,再不敢胡乱走动,爬到榻上安安生生的歇息了,睡到半夜,觉得口渴,迷迷糊糊唤了落雁倒茶,喝了几口倒头又睡,睡得正香,竟有人摸她的脸,赶紧翻了个身儿,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定睛一瞧,是他!真好,走不说一声,来也不说一声。 “你怎么回来了?”后又一想,定是严法曹把权长史召了回来主持大局。 “这是我家,我怎么不能回来了!”李恪去摸她的脚裸,关切的问道:“怎么样了?还疼吗?” “你不是不理我吗?”萧可暗自打量着他,戴着软脚幞头,穿着一件暗紫织金袍子,看来起没瘦。 “还在生我的气?”李恪的语气软软的,这次的确是误会她了,千想万想,她也不可能跟温显忠有什么呀!“那天确实是我不对,当时在气头儿上就口不择言了。” 萧可反问:“那你不怀疑我了?” 李恪陪笑道:“我也没怎么怀疑你呀!一怀疑立马就转过弯儿来了,你有我这样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博古通今、琴棋书画皆通的丈夫,怎么可能去喜欢别的男人。” 萧可哭笑不得,哪有这样夸自已的人。 李恪握了她的手,“你笑了,笑了就是不生气了!” “别以为说几句好话,就能把过去一笔勾销。”萧可故意装作不领情,直言道:“你把温显忠怎么样了?” 提起温显忠,李恪的心里仍不是滋味,他说的那些话是自己亲耳听到的,只是看在权长史的面儿上才不与他计较。自己的王妃这么好,难怪他会如此的惦记,也不拿个镜子照照配得配不上,一味的痴心妄想。 “在权长史的引荐下,到楚州任别驾去了。” 萧可终于知道了温司马的下落,只是楚州与扬州相邻,距安州不是一般的遥远,就算想跟温显忠道歉也是来不及了,想想他之前说过的话,不禁担心。 “他那个人一向固执,从前就跟别的官员合不来,除了权长史大概……何必把他调那么远呢!” 李属松了萧可的手,脸色一沉,“你这么关心他?” “我不是关心他,我是就事论事!”越看他的神情越不对劲儿,萧可不敢再说下去了,纵然对温显忠内疚的,“好了,好了,不提他了,你已经把他调去楚州了,我还能说什么!” 李恪这才有了笑模样,仍是握着她的小手儿,“外面的一切都是你为我做的?辛苦你了。” 萧可抬眼瞧着他,“我不为你为谁?你一走了之,随后就来了那么多的灾民,我若不管,被人捅上去,岂不是你失职。” 李恪点头称是,抱了她在怀里,“不过从现在开始,你要好生歇息了,看那脚裸都肿了起来,外头自有权长史呢!你就放心吧!等你的脚伤好了,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大半夜的,萧可来了兴致。 “南湖啊!现在鱼也肥、蟹也美,再配上一壶酒,划一叶扁舟,别提多惬意了,只是……。”李恪话锋一转,“可是那权长史非要我随他去沔州视察,说什么也推脱不了,只能从沔州来回再去了。” “你还要出去?”萧可原以为他这次回来就不必再跟着权万纪到处奔波了。 “可不是。”李恪唉声叹气的,“他自己去就罢了,非扯上我,我去有什么用!” “他也是想让你了解下民间疾苦。”权长史看来是用心良苦,无奈这位不领情。 “民间疾苦?他自己做主就是了!我这里还不都是他做主。”李恪随即躺下来,一付很累的样子,“原以为天高皇帝远,来到这里能躲个清静,没想到今天又是洪水、又是堤坝,再加上哄抬粮价的,愁都愁死了。” “你怎么这样?”这像一个藩国之主说的话吗?萧可瞥了他一眼道:“就想着到处游玩,不思进取。” “我就这样了,难不成你还指着我做太子不成。”李恪闭着眼睛养起了神,“我这一生呢!就图个轻闲安逸,要把天下的山水都游遍了,再把各地方的美味都吃遍了,最好呢!”他睁开眼瞅着萧可,“你再给我生个嫡子我就最最满意了。” “你就没个正经。”萧可也躺了下来,挨在他的身边,“要不我也去沔州。” 但想到权长史那付面容,还是不去的好。 “你说的有理。”李恪转念一想,出了个极好的主意,“咱们半道上便可以跑到南湖去。” 萧可也捉摸着这事儿,“咱们半道上能走开吗?你就不怕权长史告你一状。” “到时候看情况。”李恪嘱咐萧可道:“你先准备男子的衣裳,我们是微服出巡,料子不能太好,要不然权长史又要叨叨了。” 萧可听了他的话,第二日就让府里的掌衣裁制几套男子的装束,千叮万嘱了要极为朴素的,越简越好。掌衣行事倒也快,当晚就送到了凝香阁,小蛮数了数足足有六套,全是市井之类的服色,也不知道王妃拿来何用。 萧可认认真真的挑选起来,穿了一件青布裁的袍子,走到李恪面前道:“你觉得这件怎么样?” 李恪正歪在榻上捧着书,向萧可看了一眼道:“还行吧!多带些衣物,天入秋了夜里比较凉。” “你的行李准备齐了吗?要不我帮你置办。”说着,萧可又换了一件宝蓝色的衣袍,问李恪道:“这件呢?你看好不好。” 李恪看了看她的衣裳,倒也行,“我的行李就不用你费心了,素嫣都准备好了,她一向妥妥的。” 萧可半含酸道:“那是,她是你从雪地里捡来的嘛!就差以身相许了。” 这是吃醋了吧?李恪把书搁在一边,歪着头看她换衣服,一会儿脱、一会儿穿,这不是撩拨人吗?索性把她拽过来,压在身下,想到多日未曾染指,以口相就吻上了她的唇。 “落雁她们还在外头呢!你就这么心急。”萧可手上使力,硬生生将他推开了。 “难道她们还敢进来不成?”李恪一手拉下帐子,今晚自是不肯放过她。 事毕,侍女们准备了香汤也递来了帛巾,萧可被他折腾一番也累了,自是不想去沐浴,只对着那绣满花枝的帐幔发呆。 “你说过的,只守着我一个,不知这话还作不作数。” “当然作数啊!”李恪抚着她的腰际,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我现在不是只守着你一个吗?” “一天十二个时辰,我又不能时时看着你。”想起那日光景,萧可拈酸吃起了醋,“你明知道袁箴儿冤枉我,还同她在回雁阁里寻欢作乐,画什么美人图,她那个德行正对你胃口是吗?你不是就爱那妖妖娆娆,眉眼儿像狐狸精一样的人?” “那天我不是故意气你的吗?”这醋吃得真是时候,都过去大半个月了,难为她还记着,李恪辩解道:“我怎么会喜欢眉眼儿像狐狸精一样的人,箴儿,我还没有原谅她呢!再说,她站没站像,坐没坐像,庸俗,不过是她祖父对我救命之恩罢了。” 他与袁箴儿这段,萧可听说过,年少气盛,独自入山狩猎被毒蛇咬伤,幸得被一个猎户所救,而这位猎人也不求什么钱物,只为他百年之后,让从小失去双亲的孙女有个依靠。 “这恩报的很好。”想起那日无故被冤枉,萧可依然不快,“那她们两个合起来冤枉我,就这么算了?” “那都是箴儿弄出来的,琳琅毫不知情。”好好的,怎么又把旧事翻出来了,“箴儿我已经训斥过她了,至于琳琅,她本来就没了一个孩子,心里也不好受……。” 听他‘箴儿’、‘琳琅’叫得亲,萧可蓦地翻过了身子,用的力气大了些,脚裸又疼了起来。 “怎么了?不是已经消肿了吗?”李恪忙去查看她的伤处,的确是消肿了,“刚才换衣服时还是好好的,怎么又疼了?你确定没有伤到骨头?” 萧可叹道:“骨头是没有伤到,不过是伤到心了。” “爱吃醋的我也见过,就是没见过你这样的。”李恪半开着玩笑吓唬她,“再生气就不带你去沔州了。” 沔州还是想去的,萧可只是嘴上不想认输,“我才不生气,反正有人红口白牙的对我发过誓,我自是当真了。” “当真自然是对的。”看了看水漏,时辰不早,李恪也在萧可身边歇下了。 义川县令 去往沔州的那一日, 权万纪见到了萧可, 一个王妃竟然做了随从打扮掩人耳目, 正要上前说教, 那小妖女居然躲到了李恪身后。看了看四周, 有自己的随从、有大都督府的校尉, 想要戳穿她的身份也不能, 当下暴跳如雷,重重踢了栏杆出气。 “长史, 谁又惹着您了。”李恪一如的笑容灿烂, “知道您年纪大了骑不得马,特意给您准备车, 时候不早, 咱们这是赶路吧!” 权万纪没奈何, 只得上了马车,李恪与萧可一笑,自乘了飞羽、踏燕赶路。 行至城外, 萧可才打量起了随行之人, 权长史、宋哲远自是不消说,护军约有十几名, 唐璿、孟惟怿也在其中, 带着渠堰使是必然的,可那唐璿却不是省油的灯, 别看年纪小小, 打起架来可不马虎, 切菜瓜似的一刀一个,人送浑号‘小霸王’。 就这样,一行人微服简从前赴义川。大水过后,通往义川县的道路坑坑洼洼,崎岖难行,幸得乘众人骑马,一路畅通无阻。权万纪就惨了,年纪大了骑不得马,坐着马车是颠簸不停,饶是这样还让加快速度,说是要在天黑之前赶到义川县城。 遥看远山郁郁,草木葱翠,高天流云,一扫洪水退后的狼藉,顺着树荫的间隙,仍能看到大水过后遗迹,两道堤防都在义川境内决口,这里应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走着走着,权万纪开始发表感慨,抚须赞叹,“义川令果然是个能员,上次从这里经过还是千疮百孔、哀鸿遍野,这才几天,境内一片太平。到底是老夫有眼光,当时就认定了陶德堪当重任,之所以把赈济百姓的粥厂都设在义川,正是这个道理。” 萧可咂舌,这位权长史都把自己当成伯乐了,真是大言不惭。 权长史话音刚落,就见宋哲远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密林,林内飘着几股轻烟,隐隐似有啼哭声传来。他第一个纵马入林探视,斜挎横刀,威风凛凛,一眼望见密林的溪流边上有二、三十人围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携儿带女,声声悲泣,青壮的男子都在泥沙里挖死鱼、虫鼠,令人见之作呕。 随即众人也跟了来,权万纪坐在车里还掩着口鼻,试图遮住那股子臭鱼死鼠散发的气味,指着那群灾民道:“你们是哪里的百姓?义川县设有赈济的粥厂,你们不知道吗?” “我们都是从江夏、汉阳等地逃来的,我们也是听说义川县有粥厂,去了才知道根本不让我们进!只好在这里挖些死鱼、虫鼠充饥!” 一个人说起苦楚,所有人随声附和。 刚刚还把义川令夸奖了一番,转眼就打了脸,权万纪顿时气愤,“沔水决堤,受灾的不止是义川,江夏、汉阳等地也被波及!天下本为一家,都是我大唐百姓,哪有分了州县就不赈济的道理!再说,大都督府已有明令,灾民所到之处,不得推难!这义川令是明知故犯,实在可恶!” 说起陶县令,萧可忆起了上次前往沔州的情景,正是义川令手下的衙役将青莲姐妹掳了去,至今下落不明,那个温显忠后来也忘记了此事,再也没有提过,看来这义川令绝不是个好东西,权长史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自己打了自己一嘴巴。 灾民们异口同声道:“这位老先生,我们说的都是真的,义川县一共设立了三个粥厂,每一个我们都去过,可他们就是不让我们进去,全给赶打了出来。” 权长史再也憋不住暴脾气,一个小小的义川令竟敢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还是他亲自举荐的,不就等于打他的老脸,也不等李恪示下,自己就做了主张,“本官乃安州长史权万纪,自会给你们讨回公道,你们这就随本官的护军前往粥厂,本官倒要看看,是哪个阻拦,是哪个罔顾法纪。” 权长史透露了身份,灾民们把他当作救星来膜拜,李恪深知权长史的作风,倒也没在意。权万纪随即点了两个护军出来,要他们亲自把灾民们送到附近的粥厂,自己则撅着胡子、瞪着眼,催促着车夫快快驶向义川县城。 眼瞅着权长史打了嘴,萧可则在一旁偷乐,出了这样的丑,他又该如何收场?拿马鞭戳了戳并骑而行的李恪,笑道:“说实话,我真为义川令担心呀!看长史的模样,还不要吃了他。” “吃完还不吐骨头。”反正这事儿不用他操心,李恪也凑过来说笑。 “那义川令本就不是个好东西。”萧可趁机将青莲姐妹之事说给了李恪听。 李恪深感意外,看来这个义川县令真不是权长史形容的那样,且看他如何计较。 到达义川县城的时候,天刚擦黑,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未到宵禁时间,县城内仍是店铺林立,百业兴旺,看似并没有受到洪水的影响,百姓们安居乐业,一派国泰民安之景,完全不像受过灾的模样。 看到县城内一片安泰,权长史的火气也消了不少,忍不住又赞叹起来,“上回从这里经过时,城内处处积水,房舍漂流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这才几天,连商市都恢复了。” “谁知道是不是在粉饰太平。”萧可在后头讽刺,“谁不知道义川县是重灾区之一,自给自足尚不能,现在这太平景象却如同变戏法一般,那位陶县令是怎么做到的? 权万纪没功夫理她,一切问过陶德总会水落石出,催促着直奔县衙,指名道姓要陶县令出来见他。他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陶县令早就回家去了,一行人又找到陶府,着实把陶德吓了一跳,仓促之间,一州长史亲临,还来个微服私访,于是躬着身子,礼敬有加的把他们请了进去。 也难怪陶县令不识人,他来此不过一年,连唐璿都不认得,孟渠堰使倒是见过一面,李恪与萧可更别提,只把他们当做了权长史的跟班儿,随便打发到一边坐下。 权长史一路说嘴,一路让人打嘴,上来就是一通大骂,“你该当何罪?食君之禄,却不思报效朝廷,下安黎民,大灾之际,罔顾法令,粉饰太平,你为何不将江夏、汉阳的灾民一同赈济,而把他们拒之门外?” 陶县令大概被他骂晕了,半天才回过神儿来,“您老是从哪里听来的,没有的事儿。” 权长史眼睛一瞪,胡子一吹,“本官亲眼看到的,你还想抵赖。” “长史明鉴,下官确实不知,也许是下官手下所为也不一定,您老宽限些时日,下官定要查个清楚明白。”陶县令那诚惶诚恐的样子确实像个不知情的,他形容清瘦,穿一袭很普通的圆领袍,也不像个罔顾法纪的。 权万纪沉默片刻道:“也好,你是本官举荐上来的,出了什么差错,本官脸上也不好看,你最好赶紧给我弄个清楚明白。” 陶县令连连称是,一脸的愁苦,“您老远道而来,定是辛苦了,下官这就吩咐备宴。” 权万纪‘嗯’了一声儿,自是没把什么宴席放在眼里,毕竟陶德是他举荐的,情面也留足了。 一时间,杯盘罗叠,珍馐美味摆满食案,琼浆玉液、名贵鲜果,更有美艳的舞伎助兴,腰肢婀娜,飘然欲仙,丝竹靡靡之音不绝于耳,使人置身于世外,忘记红尘一切俗务。 萧可却不为舞所动乐,再看周身的男人,无不沉浸于轻歌曼舞之中,把灾民一事全然抛至了九宵云外,陶县令使出的糖衣炮弹果然有用。再看那群妙龄舞伎,酥胸微露,楚楚动人,颇有姿色,怪不得这群男人看得如痴如醉,细细一观,舞伎中竟有个熟面孔,再细看,如何不是,她笑颜正欢。 “青莲。”萧可随即起身,正是当日被衙役掳走的那一对儿姐妹,如今只见妹妹却不见了姐姐。 就在萧可的犹疑中,歌舞顷刻而止,美艳的舞伎争先涌向各位贵宾,向他们一一敬酒,一时又扭捏着挤在他们周身,把酒言欢。一付男子打扮的萧可,自然也招来红粉佳人的光顾,她们满脸脂粉,对着她又摸又蹭,摸她还行,摸李恪就不乐意了,那群舞伎就像粘皮糖,甩也甩不开,最终惹得她拍案而起。 ‘滚开’这两个字响彻厅堂,也让寻欢作乐之人全都安静下来,再看那些个男人,包括权长史在内,对这些竟然都很享受,坦然受之,他们完全忘记了来此的目的,对陶德这个罪魁祸首却问也不问,索性拽了青莲过来,当场寻问:“你还认得我吗?” 青莲着实被吓到了,连连摇头,如今她也不同于以前的落魄,脂粉敷面,珠翠满头,通身的罗纱彩绣。 “再好好看看,在你逃难的时候,我拿花钗跟你换过……。”一想到田鼠肉,萧可就恶心至极,差点儿吐出来,“你还有个姐姐叫青荷对吗?你们是从汉阳逃出来的,一家子全被大水冲走,你们在去往义川县的路上,被这个姓陶的手下掳了去。” “这位郎君,您认错人了吧!”青莲急促地摇头,茫然无措。 萧可气极了,本来是要青莲指证陶德强抢民女的,现在什么也问不出来,“还在这里跟我装模作样,你姐姐呢?” “我没有姐姐。”青莲好不容易挣脱,一头扎进了舞伎堆儿里,再不肯露头。 萧可才要去捉她,便被李恪扯住了衣袖,看他的眼神,就是在制止,她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那陶县令明明就不是好人,一手指着他道:“我亲眼看到的,大灾之际,他纵容手下到处掳掠民女,然后充当舞伎。” 这一番话不要紧,又把陶德吓个激灵,颠颠跑了过来,向横眉怒目的萧可道:“这位郎君,您可不能诬赖好人,下官从来没有纵容手下去掳掠过民女,她们都是从人市上买来的。” “胡说。”萧可亲身经历过,岂容他狡辩,“上次我同温司马一起到沔州,亲眼看到他纵容手下作恶,青莲姐妹就是证据,你把她的姐姐藏到哪里去了?” 陶德那里是一脸委屈,“下官冤枉啊!下官根本不晓得什么青莲、青荷的。” “你……。”萧可苦于没有证据,恨不得给他几个嘴巴。 “闹够了没有。”权长史立即出言制止,在他看来,王妃是处处跟他作对,连他举荐上来的人也不放过,如墙壁一般挡在陶德了面前,质问道:“你有什么证据指证他强抢民女?”旋即,再向那些个舞伎看过去,“你们是被陶县令强抢来的吗?如今有我作主,有话不妨直说。” 那些舞伎不约而同地纷纷摇头,萧可更加的气恼,陶德定是威吓、恐吓她们,以至于不敢说实话。 一场晚宴不欢而散,陶县令仍是不计前嫌的为各位贵宾准备了休息之所,也分别遣了舞伎前去侍奉。到了萧可这里,一气儿把她们赶了出去,陶县令再不敢派人过来,只让一名老妇送来了醒酒汤。 李恪了解他的王妃,绝对不会撒谎,何况那陶县令又不曾得罪过她,只是没有证据,劝慰道:“你先消消气,那陶德到底是权长史的人,往后再做计较吧!” 萧可认为权万纪就是在包庇陶德,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利益也不一定,“这里究竟是你说了算,还是权长史说了算?究竟你是大都督,还是他是大都督?他和陶德之间,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不会吧!”李恪还是相信权万纪的。 “我亲眼看到的,陶德手下的衙役把青莲姐妹掳了去,权长史还维护他。”萧可仍不甘心,可惜没有温显忠这个证人。 “你亲眼看到的又怎样?那群舞伎都不承认是被掳来的,没有真凭实据,我也不能随便处置官员吧!”对陶德的为人,李恪也摸不准,“今天先这样吧!明日随权长史到义川的粥厂看看,果真是陶德下令驱赶灾民,我绝饶不了他。” 萧可点了点头,就算陶德再狡猾,权万纪再包庇,总会露出狐狸的尾巴。 到了第二天,李恪多留了个心眼儿,王妃说得有鼻子有眼儿,总要查查吧!也不跟权万纪说去视察粥厂,只说去汉阳,甩了陶德一行才变换了路程,也不管权万纪愿不愿意,一行人直奔附近的粥厂而来。 说是粥厂,不如说是一个没有被水冲走的村落,到处是残垣断壁,草棚里挤满了从义川各地涌来的灾民,这里只是义川县三个粥厂的其中一个。他们只说进粥厂寻找失散亲友,守门卫兵见他们衣冠整齐,也没有把他们当作白吃白喝的灾民看待,很容易混了进来。 粥厂里到处是人,男人、女人、老人挤做一团,到处是小孩子哇哇的啼哭之声。 此情此景,权长史拉长了脸,四周全是衣衫褴褛的灾民,全是一张张因饥饿的脸,又看到抱孩子妇人手上的小半碗米汤,稀薄的可以照出影子,孩子吃了以后直喊饿,大为恼火。 向那妇人道:“孩子还没吃饱,再去给他添一碗吧!” 妇人叹道:“哪还有得添,每人每天就这么一碗,我的那份儿都给孩子了,怎奈还是吃不饱。” 权万纪一听即怒,“具我所知,义川县五天前还调了一千石的赈灾粮,怎么就吃这种清汤寡水?” “调多少粮食,哪里是我们能知道的,反正每日就这一碗,吃不饱也饿不死,我们还行,老弱病残就……。”妇人淌着两行泪,语气中满是绝望。 她这么一哭,周围灾民也跟着一起哭,权长史是连连捶地,被这义川令气了个翻江倒海,吩咐随身的护军道:“去把陶德给我抓来。”。 纸上谈兵 义川县城离此地不远, 陶县令很快被抓了来, 一个名叫马廷治的县尉也顺道儿被抓了来, 两人一个穿红, 一个穿青, 红花配绿叶似的夺目。 萧可看着义川之令,看你如今还有什么说辞, 权万纪再如何包庇 不等权长史开口, 马县尉跪了下来,拱手道:“长史大人, 下官正要见您呢!这差事下官没法儿干了, 这灾下官也没法儿赈济了,朝廷明令, 每日施粥两顿, 要插筷子不到, 手巾裹着不渗, 就您给哪点儿粮,下官无能为力,您还是另选高明吧!” 一听此话,权长史勃然大怒, 不曾于问罪他们, 反而倒打一耙, “大胆, 竟敢在本官面前放肆, 身为一方父母, 却不为百姓造福,渎职枉法,玩忽职守,是谁给你们的权力,将嗷嗷待哺之灾民拒之门外?你们给灾民吃的是什么?如果本官没记错,你们日前还从安州调集了一千石的粮食。” 陶县令一向懦弱,自是不敢语言,马县尉却是无所畏惧,面不改色道:“长史,我们这样做自是有我们的难处和苦衷,您调来的粮食不过是杯水车薪,受灾之民众是源源不绝地涌向我们义川,我们实在自顾不暇。您也实在不该将三个粥厂全部设在义川,没错儿!我们是给饥民吃得清汤寡水,以现有的粮食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总比大家一起饿死强。” 一席话说完,权长史对这个马廷治倒是刮目相看,不过一个小小的从九品县尉,竟明目张胆的朝他叫起了板,还处处指责起了他的错误。“照这么说,都是本官调度无方了,本官问你,朝廷历来对主管赈济的官员都有一条规定,那规定怎么讲?” 一直不敢发言的陶县令面如白纸,汗如雨下,照此情况看来,权长史势必要痛下杀手了,‘扑通’一声跪倒,把过错全部揽在自己身上,“长史明鉴,此事与马县尉无关,都是下官办事不利,从而铸成大错,近日多有游手好闲之徒冒充灾民混入粥厂生事,所以下官才不准异地之民擅入。义川境内的官道均被大水冲毁,漕运又刚刚恢复,所调之粮在路上耽搁了许多时日,如今是僧多粥少,不得已而为之。” 马县尉性格刚强,直来直去,绝不容许陶县令来替他承担责任,坦荡荡道:“陶县令的好意马某心领了,亲兄弟还要明算帐,我们就在权长史面前把事情说个明白,义川商市的恢复,皆是陶大人的功劳,可赈灾一事确实由马某负责,马某也很确定的回答长史的问话:筷子浮起,人头落地,请长史治罪吧!” 事情水落石出,权长史恨得咬牙切齿,只因马县尉一人,把自己颁布的政令全毁了,一路所见所闻是为之心寒,此等罔顾法令之人不除,如何给饱受饥寒交迫的百姓们一个交待,不拿他法办,势必不会甘休,“好啊!原来罪魁祸首是你,不经禀报,任意为之,擅改政令,你说得很好,‘筷子浮起,人头落地’,本官也没有冤枉你,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两侧护军正要动手,忽听到一声‘慢着’,李恪笑吟吟的出场,适才一直坐在草堆里,把在三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难得安州还有此等官员,敢于顶撞权万纪,自是要亲自决断这场公案,“原以为陶县令是个能员,现在看来,马县尉才是深藏不露的,了不起呀!权长史都让你气成了一塌糊涂。” 陶县令与马县尉均不认得吴王,但见权长史都对他恭恭敬敬的,定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马县尉拱手道:“下官无心冲撞权长史,下官知法犯法,绝无怨言。” 李恪打量着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神情严肃,坚毅清冷,“刚才听你的意思,皆是权长史调度无方之过,如果你是权长史,又该如何处之?” 马县尉看着权万纪,他要明白这位是谁?自己才好回话。 权万纪说出了李恪的身份,两人自是惊慌,忙告罪施礼。 马县尉定了心神,他不明白吴王有何用意,只能实话实说,“回禀殿下,如果下官同权长史易地而处,便不会把所有粥厂都设在义川,汉阳、江夏郡及沔州边界也要设上一、两处,派专人司职其粮草,粮道不设关卡,一路畅行无阻。”他陈述自己的见解,不为周身的人、事、物所动,“另外,下官还要派选医博士进驻各地粥厂,为民诊治的同时要确保灾后无大疫。然后,下官会带领各地方官员、士卒、百姓,破土开荒,重建家园。” “一派谬论。”权长史登时嗤之以鼻,“你说的这些,不过是纸上谈兵。” “是不是纸上谈兵,试了才知道。”马县尉的话却对了李恪的味口,如此敢做敢为的官员竟屈居与县尉,伸手将他拽了起来,“如今也不要你人头落地,就算戴罪立功吧!我的大都督府里正缺一个司马,你就暂代其职,等你把沔州水患的遗留问题解决了,本王再决定要不要你的人头。” 事情变化的太快,马县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司马一职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直接从九品的县尉一跃成为一州司马,何止是连升三级。 “万万不可。”权长史立刻制止,仍对马廷治存有偏见,“殿下三思,马廷治少不更事,不堪为一州司马。” 李恪是了解权长史的,他所重用的官员,不是老成持重,就是俯首帖耳,像马廷治这种另类,是入不了他的法眼,“是不是少不更事,一试便知,就这么决定了,长史不必多言。” 殿下发了话,权长史不能不听,想到以后与马廷治共事,心里就像堵了一块石头,正在悻悻之际,王妃又不依不饶,为舞伎一事,当场质问起了陶德。 “陶县令,你指天誓日说一句,你的手下真没有掳掠过民女?” 陶县令早就吓成了一只筛子,再不想到堂堂的安州大都督、吴王殿下会同着权长史一起微服来到义川,昨夜还在他的家里吃过酒,真是有眼无珠。 “确有其事。”马廷治接过话,上前一步道:“这也是前任县令留下的诟病,那些公差平日横行贯了,经常掳了民女来讨上司欢心,陶大人本想把掳来的民女放了,谁想她们均遭水患,无家可归,她们也念及陶大人是个好官,自愿留在府中。” “自愿留在府中?还是自愿甘为舞伎?”马廷治的话,萧可不能深信,一切就那么合情合理?一切皆是前任之过? “殿下高高在上,自然不会明白下官们的难处。”马廷治那张嘴确实利害,别人的话全让他说了,“陶大人不过是个县令,像权长史这样的顶头上司是得罪不起的,他们每每下来视察,我们无不是尽心侍奉,稍有不称意,便是自身难保。” “所以你们就蓄养舞伎,用来讨得各位上司的欢心?”萧可对这些人没好感,语气不免咄咄逼人,可他们的糖衣炮弹确实管用,权长史、宋哲远等人无不是坦然受之,“你们可真是能员,很会投其所好。” “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为自保不得不出此下策。”马廷治一竿打倒一船人,让昨日承受过恩惠的官员全都低了头。 “就算你们说得有理,但她们是人,不是让你们用来维护乌纱帽的工具。”在萧可看来,这些所谓的官员就是不可饶恕的人渣,“马县尉是吗?很振振有词啊!青莲的姐姐呢?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不知这位娘子是……。”马廷治直到现在才确定了她是个女人,这么牙尖嘴利的女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过,不过能在吴王殿下面前据理力争,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 “这位是王妃。”权长史赶紧介绍吴王妃,好让大家一起来参详吴王殿下的眼光。 马县尉怎么也不敢相信她是王妃,模样虽然没看清楚,但她穿着男子衣衫,一脸怒意,哪有一点儿吴国王妃的气度,可她毕竟是王妃,不得不回话。“回禀王妃,来往官员是各形各色,或者让他们领去了也不一定,王妃真要追查,还请宽限些时日。” “好说,不就是宽限些时日。”萧可也看出来了,在这些官员的眼里,那群女子不过是个玩物儿,丢了都留不下痕迹的玩物儿,“追查是一定要的,不但如此,我还要你们放人,遣散她们,给足她们银钱度日。” 王妃发了话,马县尉不敢不答应,“下官明白,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与沔州水患的遗留问题相比,舞伎只是小事,李恪是不会放在心上的,马廷治才是他今天的收获,也是他一心想要寻找的官员,为了王妃的面子又不得不告诫他们。 “王妃的话你们都听明白了,此风不可长,下不为例,还有昨晚那个青莲,随后送到府里来,王妃惦记着呢!” 马县尉与陶县令连连称是。 义川之事告一段落,往后之事李恪便不想管了,推说王妃身休不适就把视察的重任交给了权万纪,又有马廷治这个初生牛犊在,他也乐得于放手。他答应过萧可,半道上要往南湖去,如今天高去淡、秋意正浓,畅游南湖是个不错的选择,何况山间还有一处极幽美的别业。 南湖之行 秋意正浓, 南湖景色美不胜收, 远山如黛, 烟波浩渺, 水天一色,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湖水,宽广而盈绿, 零零星星的渔船漂在其中, 十分悠然自得。这里山光、湖光接水光,绮丽而动人, 每当微风掠过湖面, 层层掀起滟滟涟漪,岸边芦苇密集, 水草丰美, 青鸟高飞。 飞羽最通人性, 放下两位主人后, 犹自远去,用李恪的话来说,就是马儿吃饱喝足,自己会找上门儿来。萧可款款而笑, 眉若春山, 一扫巡游义川时的不快, 看着这山水潋滟之景, 心情也好了起来。 顺着李恪所指, 隐隐看到了位于山腰间的别业, 不过是依山势而建的一所雕梁画栋,人还没有过去,就感到的厌烦无比,倒不如在这优美湖上散心,随手叫过一只乌篷船,船家是一对父女,载着他们在无边无际南湖上漫游起来。 小船划过碧水,两岸草木锦簇,渔家女摇橹,清唱一段乡间民谣,船家收着渔网,再配上湖光山色,就是一幅怡然自得的田园画卷。 恢复了女子装扮的萧可,衣裙飘飘,绰约多姿,对渔家女手中的摇橹很是好奇, “你教我划船好吗?怪有意思的。” “娘子还是坐着吧!你学不来的。”渔家女浅浅而笑,继续摇橹前行。 李恪则在一旁说笑,“你就别逞能了,回头再掉进湖里,我可不管捞人。” 水风漠漠,小船徐徐,渔家女将船身停驻,立在船头的渔翁洒下大网捕鱼。片刻,收获甚丰,网中的鱼儿鲜活地蹦跳着,父女俩将鱼儿一一收尽竹蒌,挑了几条最为肥美的在船头煮了起来,一阵阵香味飘来,让人垂涎欲滴。 吃了刚出锅的鱼,才知道什么是鲜美,衬着湖光山色,竟有了留在此地的想法,如果身边之人不是大唐皇子该有多好,就可以一生与山水为伴,永永远远的留在这里。 两人在湖上转转悠悠了一下午仍是意犹未尽,眼看日薄西山才叫了停,在岸边付过船钱,目送父女二人远去。清风徐来,湖水泛起了点点金光,他们正打算去山腰间的别业小住,飞羽又跑了过来,两人策马飞驰,随心所欲地去往仍何一个地方。 飞羽果通人性,载着两位主人来到一个村落里,依山傍水,绿树成荫,家家户户,炊烟飘升,两人正要寻一家旅店投宿,恰巧遇到船家父女卖鱼而归,说起了这里名叫‘来源村’,大小小有四十来户人家,大多以南湖捕鱼为生。 来源村并无旅店,船家父女将二人邀请至家,又准备了热腾腾的饭菜,很是热情好客。吃过一顿饭,萧可同这家人也熟悉起来,姊妹三个,母亲早亡,大姐随父捕鱼,小姐妹两个持家,日子算不上宽裕,却是和乐融融。 吃过饭,自有大姐给客人安排住处,虽是渔家小院,倒也宽敞的很,收拾了枕被之物一应送了过去。安顿好了客人,姐妹三个才便精心打扮起来,涂脂抹粉,簪花理裙,围在一起说说笑笑,似是有什么喜事降临。 三姐妹才要出门,又想起家中留有客人,于是拍门相邀,“两位也去看热闹吧!就在我们平时晒鱼的场子上,一个村的人都要去呢!今夜吴王殿下要来,两位也开开眼界,我们若是像邻家阿桃那样被挑中了,这一辈子就荣华富贵了。” 萧可诧异万分,与李恪面面相觑着,一路微服,从来没有暴露过身份,竟把一个小小的村子给惊动了。“你怎么知道吴王殿下要来?” “反正我们知道,你们也过来吧!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就先行一步了。”三姐妹怕耽误了时辰,别了两个客人,匆匆而去。 的确是千载难逢,吴王殿下就在这里,她们却视而不见,晒鱼的场子里究竟有什么猫腻儿?两人再也坐不住,尾随三姐妹来到晒鱼的场地。此时明月当空,灯火通明,场子里人头攒动,男女老少汇集一堂,年少的女子均是三姐妹一样的浓妆艳抹。 人潮涌动中,李恪警觉地一个回身,蓦地看到典签唐璿,示意他不要暴露身份。 唐璿不便行礼,微微一点头,“卑职在别业久等您不见,只好寻到此处。” 说话间,十几骑人马飞驶而入,村长携男女老幼参拜起来,齐刷刷跪了一地,只有李恪一行三人如鹤立鸡群一般直直站立着。萧可定晴一瞅,荧荧火光下,来的十几骑人马都是男人,为首那一个莫约二十来岁的年纪,锦衣华服,衣冠楚楚,正在大模大样接受众人的参拜。 “乡亲们都平身吧!”锦服男子大袖一挥,还真有几分华贵气度,“这里景色甚美,让本王流连忘返,又打扰了各位乡亲。” “殿下言重了,殿下能来我们小小来源村,就是蓬荜生辉。”村长颤巍巍道:“自打殿下光顾了我们来源村,小村一派和乐安宁,境内洪水暴涨也不曾侵扰到,都是托殿下的洪福呀!” 锦服男子顿时得意起来,向乌压压的村民扫了过去,个个低眉顺眼儿的跪着,唯有三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杵在那里,当下不悦。 “殿下,前次小村送上的四位姑娘可还满意?”村长的腰弯得像个大虾米,小心翼翼的巴结着,没奈何等了半天也不见有家答应,还以为哪里不对劲儿,扭头一看,立时勃然大怒,冲着萧可三人大喊起来,“你们是哪家的?真不懂事规矩,吴王殿下在此,还不跪下。” 村长一开口,村民们随声附和,一起朝他们嚷嚷起来:跪下呀!快跪下。 这一幕,萧可甚觉得好笑,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吴王殿下都有人冒充,还是在安州境内,本想嘻笑几句,但见李恪神情凝峻,于是向那假冒之人道:“哎!你就是吴王殿下呀?看着一点儿都不像,冒充人家也不下下功夫,模样不行也就算了,至少弄匹白马,安州境内谁不知道吴王殿下骑白马。” 这女子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假冒之人是心间一颤,立时下了马,吩咐手下将滋事之三人围住,喝道:“三个无知小民,见了本王还不跪下。” “就怕你受不起。”李恪与之相对,自是啼笑皆非,双手交叉瞅着他,“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冒充吴王?” 假冒之人顿时恼羞成怒,“大胆贱民,竟敢质问本王,来人,把他们拿下。” 他的十几个手下正要动手,小霸王唐璿早就按捺不住,拔剑挺身而上,以一挡十,越战越勇,别看他只有十七岁,功夫是相当的不错,攻杀凌厉,下手狠辣,那十几个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像砍菜瓜似的一一打倒,受伤之人是声声嚎叫,这才是小霸王的作风,若不是殿下吩咐了不得痛下杀手,他才不会留活口呢! 唐璿异常骁勇,吓得假冒之人躲在村长了的身后寻求庇护,“快快保护本王,将这三个意欲行剌本王的狂徒拿下。” 村长自是要保护吴王殿下的,高声疾呼着村民们拿起武器反抗,“保护殿下,保护殿下,把这三个狂徒给我打出去!” 唐璿冷笑一声,视潮水般涌来的村民如无物,飞身跃到村长面前,一脚将他踢开,顺手把假冒之人拎在李恪面前,随手扔起一支响箭上天。 顷刻,人欢马叫之声远远传来,大都督府的护军早已严阵以待,瞬间将所有村民重重包围。 众护军步步紧逼,将村民驱赶至三十米开外,空旷的晒鱼场上只剩下伤者及李恪、萧可、唐璿、村长和假冒之人。 李恪把那假冒之人一脚踏倒,长剑出鞘,直指他的咽喉,“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冒充吴王?” 剧痛无比之下,那人惨叫哀嚎,肩上血渍斑斑,是生生被人划了一道口子, “我……我叫周福安……是……是应城县的富户……闲来无所事事就……就想图个乐子……没。” 李恪点了点头,“你的理由挺好,闲来无所事事就要冒充别人的名号,来败坏他的名声?” 周福安浑身打颤,战战兢兢道;“我从来没有坏过他的名号……也没有做过坏事……我……我就是想着风风光光地到处玩儿。” 李恪冷冷一笑,“没有做过坏事,来源村的四个姑娘你又怎么解释?” “都是她们自愿跟我的,我还给了她们家里一大笔钱,不信你问村长。” 周福安脸色惨白,扭头看着村长,无奈村长早已被吓坏,呆坐在一边儿再了没了言语,他的手下全被唐璿打倒在地同,一个个声声哀嚎。 “说,这个游戏玩儿多久了?”李恪看似平静了下来,只用剑尖敲着他的脸,“都祸害过那些地方?” “两个月左右了……。”周福安战战兢兢,哭哭啼啼,“我只来过这个村子,从没去过别的地方,那些姑娘还在我的家里,我送回来就是,你不要杀我!” “不错嘛!”李恪随手挽了个剑花儿,又恢复了笑模样,“胆子挺大的,敢在安州治下冒充吴王,拐骗民女。” “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饶我一命吧!饶我一命吧!”周福安磕头如捣蒜,连连讨饶。 李恪摆了摆手,命唐璿把村长带过来问话,他要看看这周福安在来源村还做了什么好事情。 村长早就被吓坏了,结结巴巴的,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李恪和颜悦色道:“老人家别怕,我只问这混帐在村子做了什么好事儿?好给你们出口气。” 村长再想不到连安州大都督、吴王殿下都有人假冒,捶胸顿足道:“他还能做什么好事?好酒好菜供着不说,还骗走了好几家未出阁的姑娘。”说完,操起拐杖就朝周福安的背上打去,“打死你个假冒之徒,不把我们村的姑娘交出来,你就别想出这个村子。” 李恪也不拦着,任由村长责打周福安,若不是今夜留在来源村,指不定被他拐骗了多少姑娘回去。 待村长打够了,也沁力气了,颤巍巍直起了腰身,自是对着李恪千恩万谢,“不知阁下高姓大名?您如何得知他是假冒之人?” 李恪微微一笑道:“那吴王殿王我也见过几回,当然一看就知道他是假冒的。” 村长叫苦连天,“可得将他们重重治了罪,毁了我们村子好几家姑娘的清白。” “放心吧!这个人我自会发落,给你们村子一个交待。”李恪吩咐唐璿道:“先把这些人押走,行文至应城县,缴捕其他同谋。” 改变命运 月色下, 南湖别业静谧无声, 兰亭轩榭间淡淡笼着一层轻烟, 一股潺潺清泉流淌在蜂腰小桥下, 画廊彩绘, 宫灯荧荧。叠翠轩内灯火明丽,云母石屏风泛着烛火的余辉, 绚丽而溢彩, 寝室内挂着绣满花枝的锦帐,香炉内飘着袅袅轻烟。 本想同她尽情游玩南湖, 结果遇上那档子事儿, 着实扫了兴致。 “明日我再带你去。”李恪握了萧可的手,一手托起她下颌, 细细欣赏她的脸庞在烛火下呈现的柔粉之色, 浅浅一笑, “你说好不好?” “不去了, 好累!” 经过刚才的惊心动魄,萧可真的很累了,刚想着躺下,便被李恪搂在了怀里, 闻着她发丝间的香气, 双手在她身上摸索着。 “今晚你服侍我好不好?” 萧可被她摸得极不自在, 才要挣开, 又给他压在了榻上。 “你还没说好不好?”李恪吻着她的唇, 在耳边柔声道:“今晚你在上面, 我在下面。” 萧可的兴致给他撩拨起来,搂着他的头颈滚到了帐子里。 邸深人静快春宵,心絮纷纷骨尽消。 月上中天,寝室安静下来,一盏烛火时明时灭,李恪理好衣衫,一手推开了窗子,秋夜风凉,方能驱走浑身的燥热,回身一望,萧可正在榻边梳发,想起适才一幕,自是心满意足。 萧可暂时没了困意,一直在打理凌乱的长发,随口道:“那个假冒你之人打算怎么办?” 李恪瞅着窗外的月亮答道:“本来他冒充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可诧异,“冒充你还没什么大不了?” “旧年里,长安城都有冒充公主的,耶耶还不是一笑了之,只是……。”李恪话锋一转,“他不该诱骗那些民女,这便触犯了国法,少不得要打一顿棍子,流放两千里。” 萧可点了点头,这大唐果然繁荣开放,冒充皇子、公主都能一笑了之,那自己也是冒充了萧泽宣,又没有拐骗什么人,应该不会触犯国法吧? 正寻思着,外面有侍女端来了夜宵,萧可挑了一碗火腿笋子汤,刚看了一眼,竟毫无预兆的恶心,胃里像翻江倒海一样生出一股酸水,‘哇’的吐出了一股酸水。 当时李恪就吓坏了,赶紧关了窗子,以为是夜风冷冻着了她,伸手一摸,“宣儿,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把你冻着了。” 萧可摇了摇头,还来不及说话,又吐了一阵儿,侍女们端水的端水、递手巾的递手巾,来来回回忙个不停。 “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李恪坐下来给她搭脉,诊着诊着竟露出欣喜之色,“宣儿,你上次月信是什么日子?” 萧可想了想,记不起来,何况她的月信根本不准。 “你怎么连这个也不记得,这可是事关子嗣的大事。”李恪不敢大意,又诊了一回,越来越欢喜了,“脉来流利,如盘走珠,好像是喜脉。” “什么啊?”就这一句话,让萧可打起了精神,怔怔瞧着李恪道:“怎么可能,你到底会不会诊脉?我跟你都没有几次!我那个……一向不准,上次是第一次去沔州之前,也许是从沔州回来,我忘了。” 萧可面红耳赤,何况有一堆侍女在跟前,再说也不可能怀孕,有赵蓉蓉的药,说到药,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就没有用过了,不会真的怀孕了吧? “你真是糊涂。”算来算去,李恪也算不明白,但见王妃的脸色,是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的,只好又搭了一回脉。 “到底怎么样?”萧可焦急万分,就怕他说出那几个字来。 “真的是喜脉。”搭了三次,一准儿错不了,李恪兴奋的一付不知道东西南北的样子,差点儿把萧可抱起来,“宣儿,真的是喜脉,我们有儿子了!我们有儿子了。” “儿子。”萧可懵了,怎么可能有儿子,结结巴巴道:“你又不是大夫,你根本不会诊脉,我不可能……。” “我跟蓉蓉的医术不相上下。”李恪已经乐的合不上嘴了,一会儿抱抱她、一会儿吻吻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看他那付样子就知道是真的,萧可慌了神儿,不知该如何是好,想想自己今年才二十一岁,又想想,确实有两个多月没来月信了。 “你不开心?”她的神情明明不带一丝喜色,却带着惊慌失措,柔声安慰道:“别怕,有我在呢!我一直陪着你。” 萧可一如的惶惶不安,现今与未来的恐惧一起向她袭来,伸手抚向李恪的脸庞,一如俊美如圭璧,“三郎,我不是不开心,而是害怕。” “你害怕什么?”李恪不解,她又在胡思乱想了,抱了她在怀里,“别怕,有我在呢!以后我时时刻刻陪着你。” 这就是乐极生悲的结果,当初要是坚持‘想爱而不敢爱’,一走了之,何来今日的恐慌万般,那段历史迟早会上演,现在又多了腹中的孩子,将来,将来又该如何? 萧可不禁失声哽咽,“你以后要是离开了,我和孩子该怎么办?” “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离开你们。”李恪不明就理,以为她初次怀孕害怕了,握了她的手道:“什么都不要想,直到平平安安生下这个孩子,我会陪着你,真的,一直陪着你。” 良久,萧可终于平复了情绪,看着妆台上那跳动的烛火,整理着杂乱无章的思绪。 李恪抱紧的她,将手掌放在她的腹部轻轻摩挲着,“让我摸摸我的儿子,少说有两个多月了,我的儿子命苦,摊上个不省事的娘,整天东奔西跑,指不定在肚子里怎么遭罪呢!” 听了这话,萧可破涕为笑,竟是自己多愁善感了,将来的事情还不知道何时才会发生,何必现在就把自己弄的悲悲戚戚。既已知晓历史的宿命,自己又在他的身边,审时度势,也不会让悲剧再次发生,人,总可以改变命运的不是吗? 索性半开起了玩笑,“你弄清了吗?万一没有怀孕,岂不是让你失望。” “我的医术跟蓉蓉不相上下,你却不信我。”宣儿心情好了,李恪的心情那是更好了,自怜自叹道:“都活了二十一才有儿子,上天真是对我不薄,想想丽媛今年都五岁了?整整五年,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萧可瞥了他一眼,一口一个儿子,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说是儿子就是儿子。”看了看水漏,此时夜已深,想着她刚才什么没有吃,李恪柔声劝道:“折腾了大半夜,你也饿了,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好不好?虽然没胃口,但好歹吃一点儿。” 萧可点头称是,一直目送他出了寝室,之后歪在榻上,又陷入了沉思中,双手情不自禁地在腹部游移,对这个意外还是不太适应。孩子,这两个字竟是这样沉重,他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也一样会融入历史洪流?甚至被史书记上一笔? 正在遐想间,李恪端来了饭食,几样精美的菜肴、点心还有香芹羹,尝了一口羹,确实清香又味美。 漫漫长夜,孤灯闪烁,萧可根本无法入睡,紧紧握着李恪的手来寻求安慰,“三郎,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李恪张口便道:“出自三国魏人李康的《运命论》。” “在所有的亲戚里,我最羡慕的是二十二叔,腾王殿下。”萧可继续道:“我喜欢他所建造的亭台楼阁,更喜欢那艘青雀舸,游弋江中,漫步洲渚,画一幅蝉蝶、花卉,选芳渚游,极亭榭歌舞之盛。可惜,咱们安州什么都没有。” 李恪‘嗤’的笑了一声,“你要我横征暴敛,大兴土木?那还不被耶耶骂死,旧年打了一回猎就被骂了半年呢!” “那也比遭人嫉恨强,韬光养晦也不失为明哲保身之计。”命运摆在那里,想要改变命运,先要改变自己,“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从前有兄弟两个,长子顺理成章继承了家业,次子为了避免哥哥的猜忌,经常做出荒唐的行为,办丧事,吃祭品,其实他是大智若愚,这就是人生的悲剧,为安生保命不得不掩饰锋芒。他有一首诗我念给你听:世事无常耽金樽,杯杯台郎醉红尘。人生难得一知己,推杯换盏话古今。” 听过妻子的故事,李恪微微轻叹,“这个弟弟也是可悲可叹,不过像我这种人,就没有人嫉恨了,我一不像大哥那样识大体,二不像四弟那样勤学好问,更不像五弟那样敢说敢为,随意任性的一个人罢了,你不必为我担心。” 他这样的想法才是令人最担心的,悲剧的根源在于,地亲望高,中外所向,只是今日他还不自知。若要改变命运,扭转局面,势必要寻找另一条路径,所幸现在不太晚,所幸有一个来自一千三百年后的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茫茫大雪覆盖了长安城,冰冷的长剑,长剑上流淌的血迹,那么刺目,那么让人心惊胆寒。梦里,萧可又记起了小说的结局,寒冷的风、漫天的雪,屋檐下一朵朵的冰凌花儿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被恶梦惊醒,落了一身的汗水,她惊慌失措的坐起来,惊醒了李恪,转面将他紧紧抱住。 “三郎,你不要丢下我,你不能把我丢下!我们离开这里吧!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和孩子一起平平安安度日好不好?” 想起旧年,慧仪、琳琅有了身孕无不是欣喜万分,怎么轮到她就害怕成这个样子? “我和你若是一走了之啊!那耶耶还不得把天底下翻过来找。” 肩上凉了一片,应该是她的泪水,她到底在恐惧什么? 萧可慢慢挪开身体,双手捧着他的脸,未来的事,很想清楚明白的对他说出来,可要怎么说?我不是萧泽宣,我来自一千三百年后,我知道你会死于非命……。 不,萧可摇摇头,我什么都不能说。 …… 云梦县相距安州城约有四十余里,未免车马颠簸,李恪选择了从水路而返,一夕之间到达,张瑞早在码头久候,立刻备下辇舆将二人送至王府。 秋来气爽,天高云淡,一簇簇白菊开满园圃,洁白如累,冰清玉洁,簇簇将凝香阁环绕。 萧可外出半月,一如的物是人是,落雁、小蛮等人皆来相迎,一个个笑意款款。 回到寝室,锦被绣褥,香狮子里袅袅散着轻烟,妆奁里的首饰一尘不变,心月花钗静静躺在其中。 这几日,她已经把思绪理清楚了,将来的事情既然还没有发生,那就要静下心来、静观其变,从而改变将来,为了三郎和孩子,便是付出一切在所不惜。 李恪掀了帘子进来,一脸笑抿抿的,“你先坐一会儿,我这就去给阿娘写信报喜,还要给萧府写一封,待会儿陪你用饭。” 刚走出凝香阁,便迎面遇上一女子,那女子朝她施了一礼,就往回廊里去了,看着甚是眼生。 李恪没功夫理会,则乐不可支去了回雁阁,他要长安城里写信,给父母和萧府报喜。 刚写了一行,便被人抱个正着,光闻那紫檀香味就知道是杨凌香,嘱咐道:“别闹了,没看见我在写信。” “我知道你在写信,可听到你回来,就想来看看你。”自打那日听了劝,杨凌香就卸去了浓妆艳抹,只穿着寻常的柳丝裙与锦襦,头上也去不少珠环,整个人倒显得清丽了。 “怎么不带湘君过来?”李恪还是记挂着女儿的。 “我只想一个人见你,你想看她,到我房里看就是了。”杨凌香见他仍是淡淡的,便不乐意了,“我已经很听你的话了,这些日子都是规规矩矩的,没有找过别人的麻烦,你怎么还是对我爱搭不理的?” 李恪急着写信报喜,随口敷衍道:“这不是给阿娘和耶耶写信吗?等我写完了就去看你和湘君。” “真的?”杨凌香眼前一亮,“那我去准备酒菜了,你可要来啊!” 为子积福 寝室内, 萧可直直盯着给她诊脉的赵蓉蓉, 身为女医之首, 给的药一点儿都不管用, 要不是相信了她的药, 如何能怀孕。不过, 她生得还挺好看, 虽是青衣素裙,倒也似兰芷般的秀美, 眉尖若蹙, 竟带了婉转的风流,幸亏她嫁人了, 这模样要是让那李三郎看见, 怕也心荡神驰。 “恭喜王妃, 确实是喜脉,已经有两个多月了。”赵蓉蓉哪里晓得王妃的心思,还在哪里道喜呢! 这个结果对萧可来说毫无意外, 支走了三个丫头, 一把扯住了赵蓉蓉的衣袖,“你给我的是什么药?我怎么会意外怀孕?” 赵蓉蓉不慌不忙道:“是不是意外, 王妃自己知道, 王妃有没有按照蓉蓉的嘱咐去做?那药蓉蓉也在用,可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原本是理直气壮的, 可细细一想, 有几次竟没有按照她的叮嘱去做。 “蓉蓉还是那句话, 恭喜王妃。”赵蓉蓉款款而笑,收拾了她的东西便告辞离去了。 外面三个丫头比萧可还欢喜,一个拿褥子,一个抱枕头,一个端着人参鸡汤,一气儿全挤了进来。这个说枕头太硬要换,那个说褥子太薄要加,还有一个逼着主子喝鸡汤的,浓浓的一大……到底是她们的一番好意,萧可只能一一领受。 华灯初上,夜色蒙蒙,窗外飘起了细雨,有雨打蕉叶之声,凝香阁内外灯火通明,一行行宫灯在廊下轻轻摇晃着。到了用晚膳的时候,落雁便让银雀、小蛮摆饭,剩下的粗使婢女则仍雨中清理落叶、污泥,她们弯着腰身,借着灯火,一丝不苟地劳作着,全因小蛮早就放出了话,院子清理不干净,她们就别想着吃饭。 细雨中,隐隐的,似有哭声传来,萧可想起了谢阿婉,曾几何时,也是这样的情形,在雨中听到了她的悲戚之声,便问落雁是不是有人在哭。小蛮眉头一蹙,与落雁、银雀对视了一眼,也不知是哪个不知好歹的,在这个当口儿哭。 微笑道:“您先用饭,奴婢这就去外面瞧瞧,看看是那个不知好歹的。” 小蛮提了裙子走出来,立时吩咐院子里的婢女们去找,不一会儿,果然寻来一个,抽抽泣泣的还在哭,对着那婢女就是一通大骂,“要死呀!王妃正在用饭,你却在外面哭丧,惊着了王妃,看我不打死你。” 萧可正吃着一碗红枣莲子粥,听到小蛮的话是哭笑不得,想来她是会错意了,便让那婢女进来,好寻问她有什么委屈。 那婢女一进门儿便下跪,声泪俱下,磕头如捣蒜,“惊扰了王妃,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你快别磕了,看着就眼晕。”萧可急忙制止,红枣莲子粥也没心思吃了,再看那女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头上、身上湿漉漉,是被雨水淋的,裙子上全都是泥,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哭?” 婢女不知道王妃是什么意思,左看看落雁,右看看小蛮银雀,始终不敢回答,直到小蛮踢了她一脚,才慌里慌张道:“回禀王妃,奴婢名叫巧儿,是因为母亲生病,不能前去探视,才躲在墙角里哭,不想惊扰了王妃,还请王妃恕罪。” “是谁不让你去探望母亲,张瑞总管吗?”在萧可的思维里,张瑞有极大的嫌疑。 王妃不明就理,小蛮忙上前解释,“王妃,奴婢们一经入府,是再不能出府的,除非有恩典下来。” 在萧可听来是不可思议,一经入府便终生为奴,连母亲生了病都不能前去探视,怪不得这女子会在雨中痛哭,听她的口音是本地人,何不帮她一把呢!“巧儿是吗?你这就去见张瑞总管,就说是我说的,允许你回家探望母亲,直到病愈为止。” 不但是小蛮、银雀,当事者巧儿也不敢相信,对一个小小奴婢,王妃也会开恩,当下泪流满面,频频叩头,“奴婢谢过王妃,奴婢谢过王妃。” “好了,你不要再磕了,收拾东西回家去吧!落雁送她出去。”了结了巧儿一事,萧可又开始吃饭,吃着吃着便把目光对准了小蛮、银雀两个,“你们呢?要不要回家看看?有落雁一个人照顾我就行了。” 两个叹了一口气,无奈道:“王妃又说笑,我们哪里有家,打小儿被卖到这里,连姓什么都不知道。” 萧可问道:“那你们以后呢?一直跟着我吗?不用嫁人?” “只要王妃开恩。”两人眼巴巴望着萧可,是希望主人有恩典的。 “放心,我会给你们三个,包括留在长安的闭月,给你们找个称心如意的夫婿。”三个小丫头乐的眉开眼笑,萧可看着也是欢喜。 吃过饭,便歪在榻上休息,戌时末,李恪一头扎了进来,头上、身上也是湿漉漉的,连忙脱了衣衫,兜头盖脸地钻到萧可的被子里来,抱着她相依取暖,“哎!我诊的脉没差吧!有了就是有了,还死活不肯相信。” “我这不是相信了嘛!我承认你医术高明,不在蓉蓉之下还不成。”萧可枕在他的臂上,拿手摆弄着他的衣衫,“你怎么不用棋楠香了?我很喜欢那种味道。” 李恪长叹一声,“自从沔水决堤,我哪里顾得上薰香。” 萧可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你没有带着吗?咱们现在就薰。” “别翻了,在素嫣那里呢!若你真想要,我去取一块来,不过……。”李恪卖个关子道:“我去取也行,你可别后悔。凌香正在找我呢!万一被她逮个正着,你岂不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提起杨凌香,萧可自是对她没好感,“人家有手有脚,不会找到这里来吗?” 李恪打趣道:“你还真别说,她不敢上这里来,她惹不起你。” “原来你是躲到我这里来了,原来吴王殿下是害怕表妹呀!”萧可心里哪个酸,犹比六月里的梅子,“杨凌香哪里不好了,要身段儿有身段儿,要姿色有姿色,哆声哆气的很会撒娇嘛!” 又接着道:“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哪里惹你不满?也不知道是谁,当初爱屋及乌的把人家弄进来,一转眼,便扔在一边儿不顾了,现在混的连袁箴儿也不如了,至少你见了袁箴儿不会躲呀!时不时还画上一幅美人图。” “怎么又提这个。”看王妃那模样,确实是吃了飞醋,连忙将她搂抱在怀里,“没事儿竟瞎捉摸,我天天守在你身边儿,什么时候去过缕翠别院画画了,顶多大半年才去一次,你就不乐意了。” 一听此话,萧可变了脸色,“原来你还想着去缕翠别院?你去呀!你去了那里,以后别到我这里来。” 李恪自是无奈,“天地良心,我什么时候去缕翠别院了?我不是天天在你这里吗?” “在我这里你觉得很委屈是不是?”这话明明就透着抱怨。 “我怎么觉得委屈了?你有了咱们的儿子,我怎么会觉得委屈呢!”越往下说越觉得不对劲儿,李恪马上打住这个话题,抱紧了她,一手在她的腹部抚摸着,“别闹了成不成,我们的儿子要紧,你一生气我们的儿子才受委屈。” 萧可小声儿嘀咕道:“那你以后不许去那里,也不许去韦琳琅和杨凌香那里。” 李恪则一口应承,儿子最要紧,现在她说什么也要答应。 夜色渐沉,细雨依旧,凝香阁渐渐安静下来,萧可睡不着,又不能翻身,李恪怕她乱动伤了胎气,搂得紧紧的。沉静了一阵儿,又觉得很闷,“三郎,你睡着了吗?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明天还要去大都督府呢!你让我睡会儿。”李恪如今是困字当头,眼皮子也睁不开,“权长史没有回来,还有一大堆儿事务要处理呢!” “权万纪还没有回来。”听到权万纪不在,箫可有了主意,“你明天有功夫带我出去走走吗?我想去米店看看。” 听到此话,李恪一下子清醒了,不过才回来一天,又想去米店了,一口回绝道:“不行,万一动了胎气,后悔都来不及。” “不过就是去米店,如何能动了胎气。”萧握了他的手道:“就出去这一次,去米店交待一声儿,以后都乖乖留在家里。” “不行。”这事儿没得商量,“一个米店有什么好交待的,我去替你交待一声儿,你就给我乖乖留在家里。” 萧可自是不乐意,甩开了他的手,一室静谧,再也没了动静。 对着绣帐发了一阵呆,萧可又道:“三郎,我还有一件我想跟你商量。” 李恪不禁感叹,他的王妃真的是好精力,怀了孕还能这么折腾,一件事儿接着一件事儿的,“还有什么事儿啊?在家乖乖养胎、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子多好,何必管那么多,你现在是我的王妃,又有了孩子,怎么能天天四处乱走动呢?” “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谁天天四处乱走动了。”萧可指的则是巧儿一事,柔柔道:“刚才数了数,我身边除了有落雁、小蛮、银雀服侍不说,外面还有那么多错粗使的,其实我用不了那么多人,就当为我们的孩子积福,把那些年纪大的,愿意离开的,赏她们些钱物,一并放掉吧!她们出去之后也能嫁人生子,不用留在我们这里一辈子为奴为婢的。” “这些内帏之事,你做主就好!”这件事儿李恪当然一口答应,只要她不去什么米店,何况是为孩子积福。 “真的,那我就做主了?”萧可眼前一亮,事情竟然这么顺利。 “这都是你本就应该管的,何必问我。”李恪闭着眼睛喃喃,只要她不出去,怎么都行,“既然你这么想管事儿,以后咱们府你也要学着管起来,如今是凌香暂时管着,又有张瑞,你现在怀了身孕,也不能劳累,就先学着吧!慢慢来。” “咱们府也有好多事情吗?”萧可略略一想,这么大的一座府邸当然会有许多繁杂的事务,如今做了王妃,是不是该管起来?不能一直由着杨凌香当家作主。 这么一来,箫可彻底也睡不着了,趁着李恪熟睡之际,披衣而起,把落雁、小蛮、银雀三个叫来商议,该不该从杨凌香手里接过管家的事务。 落雁是个没主意的,不敢表态,小蛮当仁不让道:“您以前是孺人,自然管不着这事儿,可您现在是王妃啊!哪里还轮得到杨贵人在这里当家。” 银雀也随声附和,“对啊!王妃你应该管起来,省得杨贵人天天拿架子,做姿态。” 萧可想想也是有理,但又怀疑自己的能力,毕竟来这里的日子不长,还有了身孕,万一有什么不周之处,岂不是要惹人笑话。 “王妃,您别担心,有我们三个帮衬您,再说还有张瑞呢!”小蛮看出了她的忧虑,劝解道:“那个杨贵人平日里还不是只会耍耍威风,拿拿架子,具体事务都是张瑞管着呢!不信您明日去临翠阁看看,杨贵人就是一个充门面的绣花枕头。” 小蛮这么一说,萧可终于放了心,决定明日去临翠阁问过张瑞再作打算。 骤雨初歇 萧可记挂着事儿, 一夜睡得不太安稳, 待打发走了李恪, 便领着落雁、小蛮和银雀三个朝临翠阁而来, 据说这就是平时杨凌香处理府中事务的地方, 位于府邸的东南角, 周围花木繁盛, 古朴而雅致。 张瑞一得到信儿,就带了几个得力的徒弟巴巴出来相迎, 堆了一脸的笑。“老奴就盘算着您该来看看了, 让人把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您看觉得还行?” 他躬着身子把萧可迎了进去, 又连忙让徒弟们奉茶、拿柔软的褥子铺陈坐席。 萧可倒是不想落座喝茶, 四处游看着, 这里布置的像书房,也没有什么点缀摆设之物,随口问道:“杨凌香不在吗?” 张瑞陪笑着:“王妃, 您是不知道, 杨贵人如何肯到这里来,平日就是应应景儿, 有什么大事小情还非要让老奴去向她禀报, 贵人又一向是拿不出主意的,今后有王妃您在, 老奴这差事就好办多了。” 果然杨凌香不在, 这张瑞也不是一般的会说话, 萧可便满意了几分。 说着,进入一间屋子,除了一张极大的书案外,书架上无不是各式各样的账册和各种各样的钥匙。 张瑞取了书案上的几册,毕恭毕敬捧在了萧可面前,“王妃您看,这就是安州境内的永业田的收支,还有这本,是几处庄子的产业,还有这些是府中一个月来的开支有度,还有府中各个库房的账目……。” “好了。”萧可赶紧制止了张瑞,一下子搬出这么多账,她看也看不过来,随手拿起一册道:“这本我先看着,不明白了再问你,你现在说一大堆我也记不住呀!” “您说的是,您说的是。”张瑞则是满脸堆笑,点头哈腰。 萧可翻开帐篇子,倒有一半的字不认得,看来这家是不好当,“你先别跟我说别的,先给我统计一个花名册,把那些二十四、五岁以上的婢女清点出来,如果她们愿意离开我们府,就把身契还给她们,再发放一些钱财,让她们回家度日或自行嫁人。 “啊!”张瑞诧异道:“王妃,老奴没有听错?这从无先例啊!可不少人呢?就这么要放掉?” “怎么,我说得还不够清楚?”萧可拿手里的账篇子卷了卷,“你尽快统计出来我看就是。” 午间,阴雨蒙蒙,萧可歪在榻上,看着手里账就犯困,不经意间又让人夺了过去。 李恪看着那账也觉得新鲜,他自认博览群书,也没有见过这个东西,好奇道:“这是个什么呀?你从哪里弄来的?” “账呀!张瑞那里拿来的。”萧可贴在他的身上道:“你来的正好,有好多字我不认得,你给我讲讲。” 一听是账册,李恪没了兴趣,随手丢到了一边,“谁让你不学无术。” 萧可甚觉得好笑,竟成了不学无术,反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比小在寺庙里长大,谁教我识文断字呀!” 想想她的身世也是可怜,李恪抱了她在怀里安慰着:“又提这些,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我说你就不能消停会儿,看什么账,有张瑞呢!用得着你操心,安心养胎,给我生个儿多好。” 萧可嘟嚷道:“老是儿子、儿子的,你到底惦念我还是我肚子里的孩子?” “你和孩子当然都惦念着。”李恪突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道:“我倒给忘记了,给你带来一个人,是马司马亲自给你送来的,你见了她一准高兴。” “谁呀?”萧可纳了闷儿,马司马带来的,见了一准儿高兴,莫不是温司马? 正说着,素嫣自外头领来一个人,清清瘦瘦的一个女子,一袭淡黄色衣裙,见了萧可纳头便拜。 “青莲。”萧可认出了她,赶紧扶了起,正是她在去往临嶂山的路上遇见的,被陶县令手下强行掳了去充作舞妓的那个女子。 青莲怎么敢起身,哭哭啼啼道:“奴婢不知道您是王妃,冲撞了您,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说什么呢?你何时冲撞我了?赶紧起来,再不起来我就恼了。”好说歹说,总算是让她起身了,但仍是一付悲悲戚戚的模样,因是受了不少的委屈,在陶县令那里吃了不少的苦头的缘故。“你别怕,以后有我呢!你就住在我这里,有什么委屈只管跟我说,我给你作主。” 又连忙吩咐落雁三个给她准备住处和衣衫,一直折腾到夜幕降临。 来到寝室,只见李恪捧着一本书在灯下翻看,一下午只顾着青莲了,都没有和他一起吃晚饭,便凑上来套近乎。 “你用过饭了?” “用过了!”李恪摞下书,瞅着萧可道:“反正你是陪着外人也不肯陪我。” “我怎么不陪着你了,我不是有好多话要问青莲嘛!”萧可坐在了下,低头道:“她满可怜的,姐姐青荷到陶县令那里没多久就病故了,说是陶县令对她们都挺好的,也没有逼迫她们,看来是我误会他了。” “你本来就是误会了吗?权长史选的人怎会那样不堪。”李恪原本就相信权万纪,他推荐的人自然也不会是为非作歹的,说着便起身。 萧可有所警觉道:“你去哪儿?” “没去哪儿啊!不过是起来走走。”李恪不用考虑,就知道她是想歪了,索性抱了她调笑道:“你认为我会去哪儿?” 萧可才没有心情跟他开玩笑,“别以我看不出来,我现在有了身孕,不能服侍你了,你便想着去找别的女人。” “是吗?你是这样想的?”那似嗔似怨,凭空吃着飞醋的模样看起来着实可爱。 萧可回过身来,紧紧抱住了他的头颈,“我就是这样想的,不许你去找别的女人,反正现在是谁有本事谁使,就算以后我老了,不好看了,你又喜欢上年轻漂亮的了,到时候我也认命。” “说什么呢!”原本是开玩笑,结果把人给弄哭了,李恪只能好言相劝,“我不是天天在你这里嘛!什么时候去找别的女人了,我说过只守着一个,是那种出尔反尔之人吗?” 萧可摇了摇头,“那倒不是。” “那你还哭。” 虽然犹带泪痕,灯火下的她别样美丽,面若桃花,双眉若蹙,一头青丝梳得整整齐齐,忍不住将嘴唇贴了上去。 夏末,一早便风雨大作,凝香阁落花成冢,洋洋洒洒一片,霎时美丽。 骤雨初歇,李恪踏着落花残叶而来,早晨起身时吩咐凝香阁的人都不许收拾,留着院中美景给萧可观赏,这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她应该还不曾睡醒。 这次是他失算了,他起身后不久,萧可就匆匆用过早饭往临翠阁去了,一室空空,只剩一个青莲在窗下做针线。 青莲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倒了萧可平时用的茶过来,恭恭敬敬道:“王妃一会儿便回来了,还是为着释放婢女一事才去了临翠阁的。” 李恪倒不留心她的模样,只见她所穿正是萧可的衣裙,随口道:“看来王妃对你不错。” “王妃大恩大德,奴婢铭记在心。”青莲显然是慌了,茶盏不曾放在案上,手便颤抖起来,一下子打翻在地,弄得李恪的衣摆上全是水,忙又拿出帕子擦拭,“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李恪是不会用她服侍的,忙立了起来,谁想青莲抓着他的衣摆不放手,眼中含泪,战战兢兢,口中仍是‘奴婢该死’。 外面的素嫣听着就不对劲,见此情况,一脚将青莲踢了开,怒道:“你这贱人,怎么手脚不干不净的。” 青莲伏在地上一直哭,头也不敢抬一下。 “您还是到回雁阁换件衣服吧!”看他身上的衣袍实在是不能穿了,临走时,素嫣狠狠瞪了青莲一眼。 不久,萧可回来了,手里揣着张瑞整理好的花名册,登录了府中二十四岁以上的所有婢女,有的愿意返乡,有的则无亲无故不愿返乡。正在捉摸着下一步该给多少遣散的盘缠合适,就见青莲跪在地上,哭天抹泪,眼睛肿得如核桃一般。 “这是怎么了?” 青莲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膝行着爬过来,哭哭啼啼的说着刚才发生的事情,自己是如何打翻了茶水,如何被素嫣教训了一顿,说完又哭,一付委屈巴巴的模样。 萧可一听,自是不快,素嫣那个丫头竟然趁着自己不在,欺负到青莲头上了,不就仗着是三郎从雪地里捡来的吗?再怎么尊贵还是一个丫头,比青莲能强到哪去?亲手将她扶起,好言安慰了一番。 眼看华灯初上,到了用晚膳的光景,他也该过来用饭了,可就是一直不见人影,等得菜都凉了。无奈,萧可披了衣服,领着落雁三个朝回雁阁而来,果然的灯火明丽,想来是有事情绊住了。 门外,素嫣垂手而立,恭谨地向她施了一礼。 “殿下一个人在里面吗?”对她,萧可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是的。”素嫣推开门,请了萧可入内。 灯火阑珊处,李恪伏案而书,见萧可款款而来,忙起身相迎,“你怎么来了?刚下了雨,路上滑,万一有个闪失……。”一看水漏的时刻,怪不得她找来,忘记陪她用晚膳了。 萧可以为他是生了青莲的气,问道:“三郎,你是不是生气了?青莲刚来不久,她笨手笨脚,不会端茶倒水,打翻了茶盏,有没有烫着你?” “烫倒是没有烫着。”李恪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居然有人敢在他身上动心思。 “那就好。”萧可这才宽了心,让落雁三个把饭菜重新热了,端到这里来,趁着摆饭的空档道:“我听青莲说,在她们乡下,但凡有嫁妆的姑娘才能嫁得出去,她今年都十九了,正是因为家里拿不出嫁妆才找不到人家。你说很喜欢那个清客才子的文章,就是那个叫王旭的,我觉得她跟青莲挺配的,不如……你说好不好?” “你对她还挺上心的。”又提起那个丫头,李恪哪有心情吃饭,“只怕她看不上什么清客门人吧!” “怎么会呢!”萧可不明就理道:“我都决定了,就这么办!哪天你们吃酒的时候,我带她去看看那个王旭,再给他们置办一处院子和几亩田地,以后就能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了。” 听她如此打算,李恪刚刚拿起筷子就放下了,只怕他的王妃这次是看走了眼。 恩将仇报 初秋, 天高云淡, 层林尽染, 苑内一簇簇芙蓉开得正艳, 砌分池水, 窗度竹林, 繁花似锦又不失雅致。 兰亭中,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舞伎衣袖翻飞, 丝管之声不绝于耳, 府中的一班清客门人相谈甚欢,日已过午多时, 仍没有发散的迹象。 萧可则躲在花遮柳影之后, 把青莲向前推了一推, 好让她把王旭看个清楚,听说此人写得一手好文章,是个青年才俊, 想来人品不差。 青莲看了几眼, 便又低头凝思,也不说愿意还是不愿意。 想必是害了羞, 萧可没有多问, 总要给人考虑的时间,便挽了她的手往回走。 刚拐过月亮门, 落雁匆匆而来, 说是权万纪的夫人来访, 已经奉了茶在织霞阁内候坐。 萧可深感意外,权夫人只在册封王妃那一日前来道贺,平日也不曾登门,今天莫非有要紧的事儿,就先回凝香阁重新理妆,身上的衣裙也要换上一套郑重些的。 正梳着发髻,素嫣和张瑞扶着一人进来,立时一屋子的酒气。 “怎么喝成这个样子!”萧可的发髻也顾不得梳了,帮衬着过来相扶,就知道是跟着那帮清客门人喝多了,又吩咐落雁去端醒酒汤。抬眼一瞅,素嫣、张瑞仍戳在那里,连带着前些日子她教训青莲一事,不快道:“你们两个跟着他也不知道劝劝。” 素嫣立着不说话,张瑞陪笑道:“老奴哪里能劝得住呀!今儿加着马司马也在,就喝多了。” 萧可板着脸道:“还不退下。” 撵走了两人,萧可拿了毯子给他盖上,恰好落雁端来了醒酒汤,可他醉醺醺的怎么喝呀! 李恪今天的确是喝多了,口中一直喃喃着‘宣儿’,又一边凭空去抓她的手。 小蛮提醒一句,“王妃,权夫人还在织霞阁等着呢!” 竟把这茬给忘记了,萧可赶紧让小蛮、银雀给她理妆、换衣服,临走时叮嘱落雁和青莲看顾好醉酒之人。 觉得王妃一行走远了,青莲便端起妆台上的醒酒汤,低声向落雁道:“殿下醉的厉害,这汤岂不是一会儿就要凉了。” 落雁也拿不出法子,上前唤了几声‘殿下’,却仍是醉意沉沉的。 青莲向前移着步子,不知怎地手上一晃,一大碗醒酒汤砸在了地上,倒把落雁吓了一跳,还好没有惊醒喝醉酒的人,连忙收拾那四处溅落的碎瓷片,慌了的缘故,手指竟被划了一个口子,鲜血登时淌了下来。 “都怪我不好,这可怎么办呀!”青莲忙拿了帕子给她裹手指上的伤口,如同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压低声音道:“这血也止不住呀!快去找女医包扎一下吧!我来收拾这里。” 落雁自是无奈,出门去寻赵蓉蓉包扎伤口去了。 一室静谧,青莲已经将地上的碎瓷片收拾干净了,又把寝室内的幔子全放了下来,趁四周无人便蹑手蹑脚地坐在了榻边,凝望着酒醉沉睡之人。 李恪迷蒙蒙中唤了两声‘宣儿’,便把身子侧到了另一边,仍是沉睡不醒。 青莲大着胆子抚上他的侧脸,竟如璧玉一般光洁。 织霞阁内,萧可正在同权夫人叙话,原来是收到权家的喜帖,他家幼子定在下月娶妻,邀请前去观礼。 再怎么说,权万纪是御笔钦点的长史,又是王府之傅,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萧可笑道:“要是我身上爽快,必定过去。” 权夫人不解,“不知王妃……。” 小蛮在一旁嘴快道:“夫人有所不知,我们王妃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权夫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那妾身就在这里恭贺王妃了。” 萧可浅笑道:“看来咱们两家是都有了喜事。” 权夫人继续拉着家常,“听说前些日子,王妃放了府中年岁大的婢女们出去,真真是贤德之人,菩萨会佑护着您呢!” 萧可谦逊道:“哪里,不过是一件小事情。” “您觉得是小事情,对她们来说就是大恩大德了。”权夫人停顿一下,欲言又止,“不怕您怪罪,妾身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萧可问道:“不知夫人有何事?” 权夫人望着矗立在自己身侧的那个女孩儿,堆了一脸的笑,“不瞒王妃您说,这孩子是阿姐家的幼女,小字锦娥,父兄皆在都督府治下的复州任职,读过书也认得几个字,若王妃觉着合眼缘,便留在身边使唤着,也好让她学学府里的规矩。” 萧可打量着那女孩儿,莫约十四、五岁的年纪,锦衣华服,秀若兰芷,头低低的一直不敢抬起。这权夫人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竟然亲自来塞人了,不急不许道:“夫人跟权长史商量过了?” “这点儿小事还用得着跟他商量。” 权夫人笑道:“自从他做了王府的长史,殿下对他是言听计从、礼敬有加,也不嫌我们那寒舍简陋,常常一坐就是一个下午,随和又没有架子,所以妾身就想着……。” 不等她说完,萧可便拿帕子掩了掩嘴角,一付很不舒服的样子,就算三郎对权万纪很是尊敬,但也不代表你们可以大咧咧往这里塞人!但三郎平日都给权万纪几分面子,自己可不能一口回绝他的夫人。 “我这身子时好时坏的,说不了两句话就乏了!不然这样,等我身子好些了,咱们再说这事儿?” 权夫人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也就不好再往下说了。 送走权夫人,萧可悻悻而回,无奈摇了摇头,这叫什么事儿呀!府中已经有好几个莺莺燕燕了,还要送来一个。刚走进凝香阁的正门,就见落雁匆匆从侧目而入,手上显然受了伤,缠着一圈儿细布。 “这是怎么了?” 落雁很委屈道:“都是青莲,笨手笨脚的,上次端不稳茶,这次连醒酒汤也给砸了,奴婢收拾那些碎瓷片子才割了手。” “我看看要不要紧。”萧可托起落雁的手,已经包扎处理过了,叮嘱道:“这几日就不要沾水了,小心感染到伤口。” “奴婢知道了。” 随即,萧可愣了一下,“现在只有青莲在照顾三郎吗?” 小蛮一听就知道不好,那个丫头是个笨到极点的,哪里会服侍人,便向前急行了几步,撩开帘子请萧可入内。一室沉静,偶有几丝酒的香气飘来,萧可扶着银雀缓缓朝寝室内去,却见里面的帐子、幔子全放了下来,昏暗暗的。 这时,一人从幔子里钻出来,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扑通’一声跪在了萧可面前,双臂抱在胸前,泣不成声。 萧可弄不懂她是怎么了,便掀了帘子进去,只见李恪仍在榻上睡着,衣袍被解开一大片,额上略有几处乱发。心下一凛,返回寻问青莲道:“到底怎么了?” 青莲跪在地上,泪水涟涟,哆哆嗦嗦道:“落雁………落雁………去包扎伤口……殿下渴了要茶水……便把奴婢当成了您……就……。” “就怎么了?”要不是被小蛮和银雀扶着,萧可怕是立也立不住,尽管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仍不愿意相信。 青莲捂着嘴巴,哭得浑身颤抖不止,一付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萧可硬忍着一口气道:“你是说三郎把你……。” 听到这句话,青莲磕头如捣蒜,“王妃,您就打死奴婢吧!奴婢该死,奴婢绝无怨言。” 萧可向后一栽,幸好给两个丫头扶住了,小蛮自是义愤填膺,顺势一脚踢向青莲,骂道:“你这贱婢,平素王妃对你那么好,你居然趁我们都不在就勾引……。” 萧可摆了摆手,令她不要在说下去了,气息一时顺不过来,吩咐两个丫头道:“先把她关起来,不要让她到处胡说八道。” 时间一刻刻过去,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寝室内静谧一片,空气似凝结了一般。 不久,李恪醒了过来,看见萧可正在对着灯火发呆,就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裙。 “醒了。”青莲的那些话,萧可不能全信又不能不信,人也落寞了下来,吩咐让银雀端茶过来。 李恪吃了茶,萧可仍是不苟言笑,一改平日的作风,问道:“怎么了?嫌我吃多酒了?” 萧可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支吾其词道:“你……记不记得吃醉酒时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李恪则是一头雾水。 想起青莲的那一番话,萧可自是难以形容,便把午后发生之事细细讲了一遍。 “简直一派胡言。”李恪长身而起,走到寝室门外又回来,向萧可道:“你不是信了她的话吧?” 又一边叫人把青莲抓过来审问。 萧可上前把他拽了回来,“你做什么呀?嫌知道的人不够多?” 李恪气呼呼道:“宣儿,你真信了她说的话?就算我喝醉了酒,碰没碰她我自己能不知道!” 复又立起身来使人去叫素嫣和赵蓉蓉。 萧可赶紧把他又拉了回来,“你叫她们来做什么?” 李恪指着门外道:“你不是相信她不相信我吗?就让蓉蓉去给她看看,看看我到底有没有碰过她。” 说完,坐在榻边再不发一言。 萧可慌了神,上前握了他的手,“我当然相信你啊!只是……。”便又柔柔抱住了他,“三郎,是我不好,我不该一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的质问你。” 李恪这才缓了过来,心平气和道:“也不能全怪你,那个丫头早就居心不良,赶紧将她打发走了了事。” 要不是今天这一出儿,萧可还真不晓得青莲竟是这样的人,原是念着她可怜,要给她一个好归宿的。“只能这样了,先给她找个僻静的地方看管起来,以后再找个由头打发了。” “你看着办吧!”李恪实在不想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费心思。 翌日,萧可把青莲叫过来问话,见她仍是一付哭哭啼啼、梨花带雨的模样,看着气就不打一处来,只能耐着性子。 问了半晌,她就是一言不发,这算是默认了吧! 萧可冷言冷语道:“就算没有任何名分也愿意留下?” 青莲伏在地上连连叩头,“奴婢不要名分,奴婢也不敢枉想要名分,奴婢愿意为奴为婢一辈子伺候王妃,一辈子给王妃当牛做马的使唤,以报王妃的大恩大德。” “罢了,我可不要你当牛做马,你还不如我的马好使!”嘲讽过,萧可清了清嗓子,“既然你愿意留下便留下吧!我们家也不差你一碗饭,但我这里你是不能待了,会给你另找地方的,再拨两个人给你使唤如何?” 青莲抽泣道:“奴婢不敢。” “不敢也敢了,不是嘛!好了,就这么着吧!以后好自为之。”萧可再不想同她讲话了,吩咐落雁立刻带她出去。 小蛮一脸不快道:“王妃您放心,奴婢已经挑了两个人,早晚好好看着她,此事出不了我们这个院子。” 一旁的银雀也是极为不满,“看她那个德行,真把自己当这个府里的人了。” 萧可叹了一声道:“都怪我不好,没有看清楚她的嘴脸。” “您也是一片好心,谁想到她恩将仇报。”小蛮很是不忿,同时又劝慰萧可,“也算个教训了,这样的事儿咱们都没有经过见过,以后可要防着点儿了,这么狐狸精的人,就应该早早打发了!” 银雀随声附和道:“这个贱人就是捏准了您和殿下都是良善之人,必不会把她怎么样,才大着胆子整出这没脸的事儿,要是白换了别的府,早就给打死了。” 萧可苦笑着,说来说去,还是她这个王妃当得不合格,还差点儿误会了三郎,让他在其中为难。 人不如故 怀孕四个月, 萧可才感受到害喜的症状, 再没了往日的精神, 整日歪床榻上, 茶饭不思, 每吃一口东西都会吐出来, 整个人也憔悴下来。好不容易爬起来, 一眼看到落雁手里端的鱼羹上浮着几丝油花,害得她又吐了起来。 落雁忙把鱼羹入下, 绞了帕子给她擦拭, “前些日子还是好好的,现在却什么都吃不下, 这可怎么办呀?要不您用些燕窝粥?” 萧可摇了摇头。 落雁、银雀对视一眼, 均是无能为力, 合计着王妃总要吃点儿东西。 恰逢李恪进来,已经换过了常服,天青色的缺袴, 不带任何配饰, 正要探视萧可,却被小蛮挡在了外面, 把今日王妃的状况细细陈述了一遍。 王妃如此模样, 李恪甚为担心,坐在榻边, 柔柔将她抱在怀里, “宣儿, 想吃点儿什么?” 萧可无力地摇头,龙肝凤髓她也咽不下。 怀中的女子脸色苍白,楚楚可怜,他是心疼至极,如今也只能安慰,“我问过蓉蓉了,你这种害喜的症状只是暂时的,过些日子就能好,所以这段日子你要多吃东西,吃不下就少吃一点儿,尽力而为。” “三郎,我要吃酸酸甜甜的东西,最好是凉丝丝的。”萧可终于找到想吃的东西,却又叫不上名字。 酸酸甜甜又凉丝丝,这是个什么东西?李恪蓦然想到了,“杏脯。” 萧可摇头,根本不是杏脯,现在很想吃草莓冰激凌,的确是酸酸甜甜又凉丝丝的。 “梅子。”小蛮也在一边儿猜,但王妃又摇头。 “柑橘。”落雁也猜。 “是糖渍白霜梅。”清丽婉转的声音传来,自珠帘外走进一人,石榴红裙,月白襦衫,丝质画帛轻巧的搭在肩上,面若娇花,身似拂柳,发髻间的流苏熠熠闪动生辉,正是孺人韦琳琅,她手上的水晶盘子里盛了用冰糖腌渍的白霜梅,个个呈绛红色,亮晶晶似玛瑙。“这是妾身亲手制的,王妃尝尝,最能敛虚火,化津液,宜给虚热口渴,胃呆食少者食用。” 光看那白霜梅就足以勾起食欲,李恪信手拈来一颗递给萧可,怎奈佳人不张口,只好自己享用,“嗯!果真是酸酸甜甜又凉丝丝,你真的不想吃。” 萧可对韦琳琅是心结难解,自那日被袁箴儿泼脏水陷害后,就一直未同她说话,今日好端端送来一盘白霜梅,天知道她安得什么心。正要推脱,李恪又拈来一颗,非要她吃下,当着许多人,韦琳琅总不敢下毒吧!半推半就的吃了一颗,果然很对胃口。 韦孺人浅浅一笑道:“妾身做了好多,都在冰鉴里放着呢!王妃要用,打发人来取就是了。” 萧可略略侧目,但见韦琳琅正含情脉脉望着李恪,吞下去的梅子又酸了几分,便搂住了他的头颈,粘皮糖一样贴在他的怀里。 李恪只好抱着她,又怕韦孺人脸上挂不住,找个话茬道:“糖渍白霜梅,你是从哪里学来的手艺?” 韦孺人浅浅而笑,一派平和,仿佛看不见萧可的所作所为,“殿下怎么忘了?慧仪姐姐怀着湘君的时候,妾身经常做给她。” 李恪心间一沉,抱萧可的力道也松也几分,“哦,我记起来了。” 萧可总算看清了她来此地的目的,哪里是送白霜梅,明明就是来膈应人,杨慧仪是他的隐痛,她是特意来提醒的。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您也该去看看慧仪姐姐了。”韦琳琅带着劝告的口吻道:“殿下可曾记得琳琅因何进府?只因琳琅是慧仪姐姐的闺中挚友,偶遇母妃才有幸相伴左右。自从来到安州,殿下可曾到王子山上看过一眼?午夜梦回,妾身都能依稀看到慧仪姐姐哀怨的眼神。” “你去看过她了吗?”句句都是前尘旧事,似在唤醒他心底的记忆。 “妾身去过了,带了她生前喜欢吃的点心,弹了一曲她最喜欢的《吴声四时歌》,妾身对她说殿下一切都好,让她放心。”说着,韦孺人珠泪点点。 抱着新人,心却被旧人揪起,仿佛回到五年前的夜晚,就在安州,慧仪的逝去,痛断肝肠,用多少酒浆也麻痹不了,结发夫妻,百般恩爱,十四岁就嫁给他的慧仪,湘君的母亲,青梅竹马。 萧可无言以对,旧事重提,他的眼中竟然泛了泪光,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烛光摇曳,窗影斑驳,寝室内静谧无声,香狮子袅袅散着轻烟,帐幔静静垂落,榻上之人再也没了睡意,一齐失眠。 萧可将长发散在枕边,目光从未离开过身旁的男子,他神思淡淡,是在为逝去的旧人神伤。他们两情相悦,青梅竹马,如今阴阳两隔。 沉吟片刻道:“三郎,我已经让落雁准备了香烛、祭品,你明天你去看看她吧!” 李恪轻轻一叹,脑海中浮现的只有前尘旧事。 “三郎。”萧可侧过身子,直着脖子吻了吻他,“你是不是伤心了?” 半晌,李恪似才回过神来,“时辰不早了,睡吧!”说完,便把身子侧了过去。 萧可抚着他的脊背,自是气苦,都是韦琳琅勾起了他的伤心事,摩挲着他的手臂,涩涩的有些妒意。“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会这样想念我吗?” 李恪没有答话,一室静谧,只有妆台上的烛火在不停的跳动着。 翌日。 萧可坐卧不安,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但看见案上的白霜梅,便生气地的把盘子、梅子全砸在了地上。 落雁一看不好,忙过来相劝,“王妃,这个可砸不得,您最近没胃口又老是想吐,可全指着它呢!” “我才不吃她的东西,她就没安好心。”想想昨晚他的态度,萧可气呼呼道:“一大早儿就走了,也不跟我说去哪儿?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 小蛮在一旁道:“殿下去王子山了呀!还是您让落雁备的香烛祭品。” “那他也不跟我说一声。” 兼着昨晚他对自己爱搭不理的,萧可何时受过这样的冷落,心中自是不忿。 “哎呀!王妃,您怎么没来由就生气。”银雀上来劝解道:“殿下走之前还在门外叮嘱我们要好生照顾您,好生劝您吃东西,不要四处走动。” “真的?”萧可半信半疑。 “我的王妃,当然是真的。”银雀拿了木梳,给萧可理着长发,“前些日子您还是好好的,最近就看着脾气渐长,殿下对您的好,我们都看在眼里呢!再说,杨王妃已经去世了,她能跟您争什么呀!” 听了她的话,萧可心里才好受些,银雀的话不差,总的杨慧仪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将心比心,若同她易地而处,此时正躺在冷冷清清的王子山上,也希望曾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夫婿经常前来探望。 发髻梳理整齐,萧可的心情总算好了起来,在妆奁里挑喜欢簪子,随口问道:“那个青莲还好吧?最近没有生事?” 落雁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支吾吾的谁也不答话。 “怎么了?”萧可心间一怔,难道那个丫头又不老实了。 “王妃,是这样的。”小蛮欲言又止道:“前些日子奴婢派人日夜盯着她自是无事,可后来……。”她看了看萧可,便把头低了下去,“后来竟给杨贵人知道了,连拖带拽把人给弄走了,听说打了一顿,现在不知是好是歹。” 萧可一听就火儿了,青莲再怎么不好,也是自己从陶县令那里要来的,又有过共患难的经历,还轮不到杨凌香来多事。“你们怎么不告诉我?” 落雁结结巴巴道:“您这些日子身上不舒坦,这点小事儿就……。” 好的很!韦琳琅、杨凌香一个接一个都欺负到自己头上来了,这个王妃当得是有多窝囊。 秋意正浓,丽水苑内外异香扑鼻,各种奇花异草竞相绽放,看得人眼花缭乱。 萧可乘步辇来到丽水苑,前呼后拥,如众星捧月,反正这个杨贵人是油盐不进,请也请不来的,不如亲自上门兴师问罪。 王妃在众人的簇拥下而来,杨凌香也不甘示弱,就坐在画廊里等她,周围有一从侍婢环饶,名贵的衣料在阳光下泛着绮丽的华彩。 “哟!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杨凌香抬头望天,身子动也不动,自是没有把王妃放在眼里,但见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直恨得牙痒痒。 “青莲呢?”萧可自是不想跟她废话,“赶紧给我交出来。” “什么青莲、白莲的,我想你是来错了地方吧!”杨凌香‘呼’的站起来,所有的不满一气迸发出来。“别在这里摆什么王妃的架子,别人怕你,我可不怕。”美目一转,忽然想起什么!“哦,你说的是那个小贱人呀!亏你还是王妃,自己房里的小贱人都看不住,任凭她勾引表哥。” “人呢?”萧可向前走了几步。 “卖掉了。”杨凌香一付云淡风清的模样。 “卖到哪儿去了?”萧可追问。 “我怎么知道!”杨凌香复又坐下来,又盘子里捡了一块点心吃。 “我问你卖到哪儿去了?”萧可把声音抬高了八度,可她仍是不理不睬,吩咐道:“把服侍杨贵人的近身婢女、嬷嬷全给我带回凝香阁。” “你敢!”这次,终于把杨贵人给惹怒了,几步就冲到萧可面前,“怎么,你想仗势欺人不成?趁着表哥去看望姐姐了,你就欺负我。” “我就是欺负你了,你能怎样!”这种人跟她多说一句就是白废唇舌,萧可再次下令道:“把服侍杨贵人的近身婢女、嬷嬷都给我带回凝香阁,谁敢阻拦一并带走,不怕挨打的尽管过来。” 丽水苑众人动也不敢动,毕竟是她王妃啊! 杨凌香眼睁睁看着服侍自己的紫玉、碧玉、宋嬷嬷、严嬷嬷一并被带走,对着萧可摩拳霍霍。 “怎么,还想打我?”萧可反而凑上了前,“打呀!朝这里打。”然后拿眼瞄了瞄自己腹部。 “你……。”杨凌香何时吃过这样的亏,号啕大哭往屋里去了。 萧可慢慢转过身子,正要离开时蓦地看到一个穿红裙的女孩儿立在芙蓉花下,莫约七、八岁的年纪,看起来很聪明伶俐,是杨慧仪留下的女儿李湘君,平日都由杨凌香照顾她的衣食起居。 李湘君正眼也不瞧萧可一眼,冷冷道:“仗着王妃的身份便来欺负我姨娘吗?” 自打做了王妃,从来没有见她来过凝香阁,看来是对自己有所不满,萧可浅笑道:“县主,孰是孰非,问你姨娘便知。” 李湘君默然一笑,“我姨娘一向是个没心机的人,如何比得了你!你也别在我面前端什么王妃架子,充其量不过是个继妃,搁在外面就叫作填房,别仗着耶耶宠爱你就一味的作践人。” 被一个七岁孩子数落,是萧可平生第一遭,“是,说的不错!我是继妃,在外面叫作填房,自然是比不过你这个身份尊贵的嫡长女!三郎喜欢我、宠爱我也不差,还有他今天去祭奠你亲娘的香烛、祭品也是我准备的,但愿县主你不要嫌弃。” 不等她‘你’字说出口,萧可转身而去,在丽水苑门外乘了步辇回凝香阁去了。 萧可端起茶盏品了品,再次拿眼盯着宋嬷嬷,其他三个供认是她把青莲给卖了出去,不问她问谁。 宋嬷嬷左右看了看,心中默默一叹,看来是没人能救自己了,只好老实招认。 “说呀!人卖到底哪儿去了?”小蛮是个急性子,上前就给了她一脚。 “卖到南城门的北巷子里去了。”宋嬷嬷赶紧招认。 萧可放下茶盏道:“那里是做什么的?” “是……。”宋嬷嬷支支吾吾,再不敢往下说,连连磕头道:“都是杨贵人吩咐老奴这么做的,老奴也是没了办子才做这伤天害理的事儿呀!” 萧可一听就知道不好,青莲虽然有错也不该落得如何下场,少不得是要去救人的,冲宋嬷嬷唬道:“还不赶紧带路。” 落雁三个一听,脸色大变,一起跪了下来,“王妃,您可不能去啊!能是什么好地方,您怎么能去呢!” 救人要紧,萧可自是听不进去,又吩咐张瑞把唐璿叫来。 张瑞也跪了下来,哀求道:“王妃,您就饶了老奴吧!您要有个闪失,殿下回来老奴如何交待。” 萧可根本不想听,让宋嬷嬷带路,披了斗篷就往外走,唬得张瑞、落雁三个一起追了出去。 见此情况,张瑞明知是拦不住,便让手下徒弟去寻唐璿,他是有功夫的,好歹也能护着王妃。 行至回雁阁前,唐璿窜了出来,纳头就拜,“王妃,不知您有何吩咐?” 萧可直截了当道:“你敢跟我去救人吗?” 唐璿本就是个坐不住,好生事的,笑抿抿道:“自然不在话下。” 正在此时,张瑞又过来阻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妃,您就听老奴一句劝,多带几个人,万一有个闪身,如何向殿下交待呀!” 萧可救人心切,气就不打一处来,看着他就嫌烦,“多带些人,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谁吗?赶紧给我让开。你要是敢跟过来坏了我的事儿,小心你的脑袋。” 王妃放下狠话,张瑞再不敢言语了,连忙让人备了马车,又悄悄使人跟着,千叮万嘱不能让王妃发现了。 有夫之妇 离了凝香阁, 转而来到回雁阁, 头一次分房睡, 还真的有点儿不习惯, 倚在榻上看了一会儿书,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像是有一股浓浓的药香传来, 温香软玉便贴在了他的身上。 “这就是你的目的, 要我跟王妃分房睡。”李恪依旧闭着双眼,不用想就知道来人是谁。 赵蓉蓉似游蛇般盘附在他的身上, 纤手伸进衣内摩挲着, 宽阔的胸膛,结实的骨骼, 还有那令人迷醉的男子气息, 一切都让她欲罢不能。娇娇喘喘吻上唇瓣, 一手搂在颈间, 丁香小舌向内探试着,未曾与之缠绕便遭到对方的冷眼漠视。 “蓉蓉比不上王妃吗?”柔柔直起身子,绽露出百般媚态,“您可别忘了, 蓉蓉可您的第一个女人。” 自始至终, 都不曾对她动心, 李恪扭了她的胳膊便扔在一边儿, “你也别忘了, 你是有夫之妇。” 赵蓉蓉是被‘有夫之妇’打击了, 绵绵情意一散而尽,坐在榻边儿绞弄头发,一言不发。蓦然听到杨凌香的声音,是在门外跟素嫣寒暄,赶紧恢复了一个大夫的姿态,揪了李恪的胳膊诊脉。 杨凌香一进门儿就看到这一幕,关切地上前寻问:“表哥病了吗?”她是听到表哥与王妃分房睡的消息才赶来的,还以为近水楼台能得月,结果表哥生病了。 “殿下没什么大碍,就是有点儿头晕,待会儿我配上一服药,按时吃就好了。”赵蓉蓉一本正经,根本看不出来是在撒谎,她也乐得替李恪圆这个谎。 随之而来的李湘君也上前看了看父亲,很是疑惑不解,“真是稀奇,耶耶居然也会生病。”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赵蓉蓉拢了李湘君在怀里,浅浅一笑,“这么晚了,县主还不睡?” “姨娘非要探望耶耶,我只好一道儿跟了来。”县主才七岁,自是不会明白大人的心思。 李恪还在那里装病,紧紧闭着双目,再没想到女儿会来,于是干咳了几下子,装作刚刚渐好,招手叫过了湘君,“小夜猫子,你怎么也跑来了。” “我来看耶耶呀!你真的病了?额头烫不烫。”摸着父亲的额头,县主像个小大夫似的,“好像有点儿烫,你难不难受?” “看到湘君就不难受了。”抱了女儿在怀里,又忆起杨慧仪来,这是她是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了,“湘君真懂事,这一点很像你的阿娘!对了,王妃的身子也不大好,你有没有去看看她?”对于女儿与萧可的关系,可以用形同陌路来表示,两人根本不存在交集。 “她又不是我娘,我为什么去看她。”正是因为杨凌香的平日‘教导’,使得县主一向仇视萧可。 看来要化解继妃与女儿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完成的,“好了,我也累了,你们都下去吧!”目送了女儿、杨凌香、赵蓉蓉,同时又叮嘱守在帘外的素嫣,“再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水漏刚刚指向戌时未,长夜漫漫竟是一种孤独,想起以前的这个时辰,都是跟萧可在一起说说笑笑。想想身边的那些人,凌香刚刚打发走,箴儿太过于搅闹,不合现在的胃口,琳琅和媛儿倒是有一阵子没见了,当下便吩咐素嫣到如意馆传话。 来到如意馆,丽媛早已进入梦乡,身边有乳母、保姆的陪伴,正乖乖躺在榻上,周身裹一张丝绒毯,头上扎两个灯笼髻,十分的俏丽可爱。 看过了女儿,又来到寝室,轩窗绣户,灯火明丽,韦琳琳已然备好了美味佳肴,蚌肉脯、飞鸾脍、春分餤,还有他最爱吃的鱼炙,精美的酒器内盛放了松醪春酒。自打来到安州就没有闲下来过,更不曾惬意的饮几杯酒,一时感到温馨,还是她想的周到。 “吃杯洒吧!”韦琳琅亲自向舞仙盏内斟了一杯酒,今晚的妆饰也格外明艳,通体的石榴红裙,月白画帛轻巧的搭在双肩,面若娇花,身似拂柳,发髻间的珠花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这套舞仙盏是从长安带来的吧!”吃过一杯酒,方觉酒器精美的绝伦,仿似载歌载舞仙子的裙摆,“我记得你有两套,一套金的,一套银的。” “殿下还记得,妾身确实有两套舞仙盏,不过这次只带了银器一套,那金的还在长安呢!”韦琳琅浅浅而笑,夹了一块玫瑰鹅脯递上,“这是妾身自已做的,殿下尝尝。” 精心炮制的菜肴自是可口,再加上精美的舞仙盏及松醪春酒,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一时沉醉,便要韦琳琅扶他去歇息。来到榻上,和衣便躺了下去,韦孺人忙为他脱去靴子、外袍,拿了毯子蒙在身上,又怕他醉酒后醒来头疼,吩咐春纤去准备醒酒汤。 李恪挨了枕头就睡,哪里用得着醒酒汤,这一觉睡得深沉,半点响动都没有听到。 烛光摇曳,子夜静谧,安魂香袅袅飘飘,韦孺人捧着醒酒汤,再也法入眠,只换得一声长叹,沉睡之人犹在梦中,再次吩咐春纤把醒酒汤热了端来,只为他醒来能喝上一口,哪怕守着这孤独的长夜,微微倚在他的身上,哪怕只留片刻的温存。 春纤又把醒酒端来,见殿下仍未醒,劝道:“夫人,这醒酒汤怕是用不上了,您还是早点儿歇息吧!” “也好,你们也下去吧!”支走了一众侍女,韦孺人将发髻上的钗环一并卸去,一头长发随即散开,褪下繁复的裙衫,换上薄如蝉翼的寝衣,柔柔躺在了熟睡的男子身畔。 他的呼吸平稳而均匀,周身弥漫着松醪春酒的香郁,当与男子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时,似有一种悸动从心底升起,只想紧紧贴在他的怀中。今夜是让人珍惜的,自从沔水决堤以来,他一直在为公务烦恼,从未踏足过如意馆一步,除了公务,还有王妃,孰料世上除了杨慧仪,竟也有让他为之心动的人。 正在沉思间,李恪侧过了身子,喝了酒的缘故,喉咙里很是干涩,迷迷糊糊道:“宣儿帮我倒杯茶来。”睡梦里一想,一向都是他给宣儿倒茶,从来使唤不动她,又急急忙忙起身,“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睁开眼睛才看到,这是在如意馆的寝室,哪里有什么宣儿。 帘外的春纤早已将热茶备好,韦孺人接过来,亲手奉上,“先喝杯茶吧!要是觉得头疼,便让她们去准备醒酒汤。” “不用了,喝茶就行。”吃过一盏茶,方觉舒服,向荷花水漏看一眼,还不到寅时,接着又倒了下来,“我还要睡一会儿,早饭给我准备一碗杏酪粥。” 韦孺人应下来,也缓缓躺在他的身边,顺势挽住了他的手臂,“殿下很累吧!为沔州之事是马不停蹄的,现在王妃又怀有身孕,如果是个男孩儿,那就是嫡长的世子,妾身先在这里恭喜殿下了。” 想到未出生的孩子,李恪自是甜蜜在心头,恨不得马上飞到凝香阁去,可人在如意馆,总不能现在就走,至少也要等到天明。 “妾身是个没福的人,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孩子,结果还……。”韦孺人暗自感伤,将旧事重提,“您不会怪罪于妾身吧!当时妾身昏迷不醒,箴儿是心直口快了些,她不是故意陷王妃于不义的。” “事情都过了这么久,我都忘了,以后别在提了。”李恪的心思全在萧可身上,加之疲累,再不是多说一句。 一句话,却让韦孺人多了心,他说的别再提了是指什么?别再提箴儿陷害王妃那件事?还是曾经失去的骨肉?或者两者兼有?一样是他的骨血,为何厚此薄彼?初入府时,王妃也曾是孺人,如今一步登天,再不是往日与世无争的萧泽宣了。 清晨,李恪迫不及待要离开,连交待好的杏酪粥都没顾上吃,只去暖内看望了女儿丽媛。匆匆来到来到凝香阁,萧可已经用过了早饭,倚在榻上玩儿起了九连环,怎么解也解不开。 “真是一时聪明,一时糊涂,现在连这个也解不开了。”一把拿过她的九连环,轻松搞定,又丢还给她。 “你到哪里去了?一夜不见人影儿。”比起昨日,萧可的气色好多了,她就是随口一问。 就这随口一问,让他战战兢兢,曾经对她发过誓的,要守着她一个,“在书房呀!你不是跟我分房睡吗?”急忙支开这个话题,挽住了她的双手,“精神挺不错,我陪你出去走走。” “你不去都督府了吗?小心权长史找上门来。”看看时辰,又到了公廨之务的时间。 “一看见你,什么都给忘了。”浅吻着她的手指,是很不想走的,可又能怎样?谁让他做了这个烦心的大都督,不得不去敷衍一下。 舞仙酒盏 自打李恪走了, 萧可逐渐感到无聊, 便让落雁扶她出来散步, 离开温暖如春的凝香阁, 立刻感受到了外头的凉意, 好在她穿了狐裘斗蓬,走了一会儿, 全身热了起来。 南国的深秋, 萧索而凄冷,远山转苍翠, 层林染霞光, 一夜冷风袭来,霜花遍地, 花园内的芙蓉花饱受摧残, 落花成冢, 那湾绿水还在, 凄凄流淌着,似乎也在传递秋的悲凉。 她差不多有五个月的身孕,害喜的症状不像先前那么厉害,食欲增进了不少, 偶尔能感觉到胎动, 除了腿肚子有时会抽筋儿外, 一切安好。这一切皆归功于精通医道的赵蓉蓉, 不仅亲自给她调理膳食, 还教给她诸多修身养性的戒条, 如在妊子时要寝不侧,坐不边,立不跛,不食邪味,不思左道,耳不听靡声,口不出傲言,夜诵经书,朝讲礼乐,弹琴瑟,调心神,和性情,节嗜欲,所生之子才能形容端正,才德过人。 戒条句句在理,无奈有一大半儿做不到,经文、礼乐皆不通,心神、性情更不能收敛,离心如止水还差好远。 花园里萧瑟惨淡,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且立在秋风里也冷,落雁便想劝她回去,可王妃也要听劝才行,于是拐弯抹角寻了个主意,“这里怪冷的,我们回去吧!今早儿我看见银雀弄了一块鹿脯,说是要烤着吃,我们回去尝尝吧!” 好不容易出来透出气,萧可才不肯回去,立马在落雁额头上弹了一指,“不是刚刚吃了早饭吗?怎么又吃,你们三个就像三头小猪。” 落雁摸着脑门儿,只恨自己嘴笨,一时半时怕是劝不回王妃的,“要不我们到拢雪堂里坐坐,喝杯热茶也好,您要是让冷风吹病了,奴婢只能以死谢罪了。” 萧可拗不过,也深知她为难,不过身上围裘皮,如何能让冷风吹病了,“好吧!听你的,我们到拢雪堂坐坐。” 落雁这才高兴起来,扶着王妃向拢雪堂里走,顾名思义,拢雪堂自然是冬日赏雪的地方,就在人工湖的正中央。每到冬日,等湖面结了冰,白雪覆于湖上,便将小小的画堂围拢,那时赏雪才是最有情趣的。 两人穿过廊桥,便听到拢雪堂内的嬉笑声,来迟一步,此处已经被人占了。正要返回,一个小人儿从屋子里跑出来,穿着一身大红的绫裙,裹着苍黄的皮裘袍子,头上扎两个灯笼髻,十分的俏皮可爱。 “原来你在这里呀!”小人儿正是李丽媛。 “你怎么不来看我了?我觉得好久好久都没有见过你了。”见到萧可,李丽媛立即表露出好友,一派的天真无邪。 此情此景,萧可无法作答,心境不同,再不能以一个旁观者的态度来与她相处,从前见到她时,总把她当作一般的小孩子来哄,可现在呢?心底的酸涩便说明了一切,一个怨念一直萦绕在脑海,这是他和韦琳琅的女儿。 “媛儿,过来吃点心。”韦孺人出来寻女儿,万没想到萧可在此,当时怔了一下,但随即转为了笑意款款,“王妃也来了,进来喝杯茶吧!外头怪冷的。” 萧可是不肯留下的,推诿道:“不了,我还有事儿呢!” “也不急在这一时呀!进来吧。”说罢,韦孺人上前挽了萧可,非要留她吃茶。 没奈何,只好随她进去,原来拢雪堂内不止有韦孺人母女两个,袁箴儿、春纤、团儿等人也在,她们在案上摆了各色茶点,正围在一起制作胭脂膏子,大概嫌外头太冷,才把‘作坊’移了进来。诸人见王妃进来,纷纷向她施礼,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你们坐吧!”萧可扶着落雁入座,浑身上下不自在。 “王妃又出来散步,身子还好吗?”袁箴儿妖妖娆娆的走过来,似一阵香风扑鼻。 萧可点点头,算是回答了她,但很快被食案上的一套银制酒器给吸引住了,做工精美,造型别致,且不说那亭亭玉立似舞仙的银制酒壶,光是酒杯就巧夺天工,一个个似夏日翻飞的蝴蝶,又似舞伎绽放的裙摆,缕缕泛着雪色的银光,柔和明净。 “这是舞仙盏,是韦姐姐的独家珍藏,这是一套是银的,长安还有一套金的,她平日舍不得拿出来,央求了半天才肯给我们一观的。”看来王妃也对舞仙盏好奇,袁箴儿有意无意说道:“昨晚殿下来到如意馆,就用这舞仙盏饮酒,直到沉醉不归。王妃若是喜欢,就朝韦姐姐要了回去,想来她也不敢不给。” 后半截的玩笑话,萧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听她说起‘昨晚殿下来到如意馆,就用这舞仙盏饮酒,直到沉醉不归’。三郎昨夜竟去了如意馆,一直跟韦琳琅在一起,说什么只‘守着一个’,不过才分开一晚,他就耐不住寂寞了。 韦孺人一把将她拽了过来,嗔怪道:“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哑巴。” “我是实话实说。”袁箴儿成心惹王妃生气,故意拎起一只舞仙盏,随意把玩着,“王妃,这舞仙盏很别致对吗?” 萧可颤巍巍起身,脑中一片空白,幸亏身边有落雁扶着,才不至于显得踉踉跄跄,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拢雪堂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凝香阁的,回来之后就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小蛮看出了蹊跷,拉着落雁出来相问,听过之后冷冷骂了几声,那袁媵也忒不是个东西,明知道王妃的身子不好,还故意来气她。回转寝室,坐在榻边安慰萧可,“王妃,别听那些小人之言,你生气才称了她们的心。” “我没有生气。”说着,眼泪就忍不住,哽咽道:“你们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王妃委屈之极,小蛮自是气不过,非要去拢雪堂问个清楚明白,却被落雁、银雀两个拦住了。冷静下来想想也是,以一个奴婢的身份有什么资格去质问两位夫人,何况又不抓不到她们的把柄,她们只是用‘无心之语’来打击王妃,‘无心’本就算不上罪过。 抚着腹中的骨血,萧可心内凄凄,若是当初坚定一些,此时应该身在风光旖旎的吴越之地了,种一池荷花,养一缸金鱼,听吴侬软语,看烟水明媚,又何必受这种苦楚!那个有着三妻四妾的封建帝王家的皇子是不会对一个女人死心塌地的,他不过像普通男人一样,朝秦暮楚,见异思迁。 她的这种纠结一直持续到夜晚,膳食都不曾好好进过,小蛮、落雁、银雀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们也差人去向张瑞打听过,殿下仍在大都督府,跟一个叫什么马司马的人在一块喝酒,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躺了整整一天的王妃突然起身,拿了鹅毛斗蓬就向帘外走,小蛮三个急忙迎上,当场将她拦阻,看她的脸色,仍是阴晴不定。 “我去回雁阁。”萧可像是没看见她们,径直向外走。 三人紧随后,一左一右的的扶了她,再把鹅毛斗蓬给她裹上,这才一行四人来到回雁阁。果然像张瑞说得那样,此处空荡荡无一人,只剩香狮子里的袅袅轻烟,空余瑞英软帘柔柔飘动。 坐于书案后,萧可开始赶人,“你们都走吧!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他。” 放心不下王妃,三人哪里肯走,踌躇片刻,便换来王妃的疾言厉色。 “走。”萧可指着门外,从来没有对她们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是你们走?还是我走?” 三人相视一眼,选择了默默退下。 一灯如豆,回雁阁又安静下来,一直等到戌时末,素嫣才出现,与一众侍女扶着一个沉醉之人,但见王妃在此,行礼都来不及。 “把他放在这里吧!”萧可指着床榻,要他们把李恪放下,随后吩咐道:“你们也下去吧!今晚不用值夜。” 打发走了素嫣,便坐在李恪的身边,他醉到一定境界,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吵吵嚷嚷的要茶喝。萧可倒了一盏茶,随即又后悔,全泼在了宣州丝毯上,一条价值的毯子就这么毁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说过只守着我一个。只不过才离开一晚,你就另觅新欢,你把我当什么?” 沉醉中的人却听不到她说的话,只翻了一个身,又进入梦乡。 漫漫长夜,形只影单,窗外树影斑驳,素嫣袅袅而入,手上端着花鸟纹银盘,舞仙盏依然泛着柔和的雪色银光。 “王妃,韦孺人说要把这套酒器送给您,不知您意下如何?” 走近一看,果真是在拢雪堂看到的舞仙盏,韦琳琅真是大方,竟把珍藏之物拱手奉上。看着那质地柔和的银制酒具,心里像被剌了一下,几乎是从素嫣手里夺过了银盘,狠命一掷,精美的酒器砸向银平脱花鸟屏风,崐玉同焚。 子夜吴歌 一觉醒来, 天光大亮, 睁开眼睛瞅瞅, 原来是在回雁阁的榻上, 只记得昨晚跟马司马、严法曹喝酒, 席间言谈甚欢,至于是怎么回来的, 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正要唤素嫣进来服侍, 却看见榻脚上坐着一个人,穿着一件鹅毛斗蓬, 背对着他, 似在沉思凝神。 “宣儿。”醒来的第一眼就看见最想看到人,李恪喜出望外, 鞋子都顾不上穿, 光着脚爬了下来, 粘着她的身子开起了玩笑, “什么时候来的?想我了是不是,谁让你硬要跟我分房睡的。”再看她的脸,确实不对劲儿,双目红肿, 面无表情, “你怎么了?刚刚哭过?” 萧可根本不予作答, 一颗心早被伤透了, 他说得很对, ‘谁让你硬要跟我分房睡的’, 这一切都是自找的,怨不得旁人,都怪自己被猪油蒙了心,要一个封建帝王家的皇子来兑现‘情有独钟’的誓言。 “谁又惹你了?如此的不知轻重,怀了孕还坐在这里,你不要命了。”李恪正要抱她,无奈人家不领情,只换来冷若冰霜的眼神相对。再看那面流光溢彩的屏风,好端端被砸了个大窟窿,舞仙盏七零八落的散了一地,他根本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得罪了宣儿。 萧可很想离开,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坐了一夜,双腿都麻了。 “就算犯法,也要给个罪名吧!”他百思不得其解,昨天还是好好的,一转眼便翻脸不认人。 萧可淡漠的一笑,眼泪潸然而落,谎言都被揭穿了,他还在那里装模作样,摆出一付既无辜又完全不知情的表情,吃力地扶着书案站起,腹内的痛意又传来,想忍住痛楚回到凝香阁,却被李恪抱在怀里。 “宣儿。”她的脸色骤然转为了惨白,额头上全是汗水,身子瑟瑟颤抖,像是在强忍着痛楚。再不敢大意,立时将她抱在榻上,一叠声让人去通传赵蓉蓉。 女医很快赶到,来不及向李恪见礼便去了寝室为王妃诊脉。一等就是半柱香的时间,换作谁也耐不住性子,有好几次想冲进去问个明白,临门那一刻又止步不前,宣儿都不睬他,没得让外人看笑话儿。 好不容易等到赵蓉蓉出来,反手将她拽住,“王妃怎么样了?” “在这里坐了一夜,您说怎么样了?”赵蓉蓉每次都是偏向王妃的,成心要他难堪,“别拦着我,还要去给王妃配药呢!误了事儿,您可别后悔。” 女医甩脸子走了,素嫣又移了进来,吞吞吐吐把昨夜的之事说了一遍,王妃何时来这里寻人,接着韦孺人奉上舞仙盏,结果王妃一眼没看就给摔了。 李恪一琢磨,所有的事儿完全联系不上,根本搭不上边儿,昨夜他就不在场,如何把宣儿得罪了?想到得到确切的答案,还要寻问宣儿,清了清嗓子,径直入了寝室,宣儿仍躺在榻上,比起刚才,脸色确实好多了。 “寻不到我才生气的吗?昨夜只顾着吃酒了。”他谨慎的赔着小心相劝,“以后别这样了,不顾自己也要顾着腹中的孩子吧!万一你们有个好歹,我也活不成了。” 一张嘴就是要生要死,那张脸就像戴了面具,面具前情真意切,面具后虚与委蛇,几番愚弄,终于清醒,萧可冷冷道:“我不想看见你。”她一字一句,疾言厉色,“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我一看见你就觉得恶心。” “宣儿。”这种定论极为武断,他不会认同,握了萧可的双手,抚平心绪道:“你讲讲道理行不行!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的演技太过于炉火纯青,可惜生错了年代,要搁在一千三百年后,说不定还能拿下影帝大奖呢!苦笑之下随即翻脸,一手指向门外,“走!” 看起来她是铁了心肠,再分辨下去无任何用处,不如先让她冷静一下,“要听蓉蓉的话,把身子调理好,纵然生我的气,腹中的孩子却是无辜的。”交待过这些,她一如板着面孔,像是对自己失望透顶了似的,踌躇片刻,转身而去。 月色凄冷,薄雾空蒙,廊下琉璃灯荧荧闪闪,素嫣姗姗而来,裙带飘舞,纤巧婀娜,在暗夜中略带弱不禁风。“除了赵女医,王妃再不见任何人。”她刚刚从凝香阁回来,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王妃像吃错了药似的大动干戈,“不过请您放心,王妃的身子并无大碍。” 荷塘边,月华淡淡、水光漠漠,映着他的风华绝代,不似凡人。李恪浅淡的一笑,转而回了回雁阁,一灯如豆,四面凄然,榻上的毯子里残余她的体香,离开她才明白,那是一种牵肠挂肚的感觉,恨不得插翅飞到她的身边。 守在帘外的素嫣深为无奈,王妃就是这样固执,完全不体谅别人的心情,正想进去相劝,却见一女子款款而来,一阵香风也随即飘了过来,微微朝施了一礼道:“袁夫人来了。” 来者正是袁箴儿,锦衣罗裙,笑靥如花,打扮的异常妩媚,摆手令素嫣起身,袅袅娜娜来到了寝室。抬目一瞅,他和衣倚在榻上,手里拎着玉壶,似在借酒浇愁,这也难怪,一向高傲的王妃被狠狠打击了一下,自然把这份怨强加在他的身上,虽然毁了一套银制舞仙盏,倒也很值。 见到袁箴儿,李恪一把将她拽了过来,寻问道:“昨天发生了什么?琳琅为何要把舞仙盏送于王妃?”自始至终都想不明白,宣儿既然摔了舞仙盏就一定与琳琅有关系,可细细寻问了张瑞,琳琅根本不曾得罪过她。 “也没什么!昨日王妃来了拢雪堂,韦姐姐正巧拿出了舞仙盏,王妃夸了几句,韦姐姐就送给她了!”王妃与之反目,直直教人在心里乐呵,“谁想王妃反脸无情,生生把舞仙盏给砸了,那可是韦姐姐的珍藏之物。”察言观色,他的眉间仍有疑惑,柔柔贴在他的怀里,“妾身又多嘴了,王妃有孕在身,喜怒无常也是有的,应该体谅她才是。” 一语提醒梦中人,怪道宣儿这么不讲道理,原来是因为身怀有孕的缘故,箴儿说得不差,应该体谅她才对。弄清了来龙去脉,一颗悬着心才放下来,王妃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过两天好了也就没事儿了。 “您怎么老是记挂着王妃,自打箴儿进门儿,您可曾正眼看过。”袁箴儿将身子一扭,扯起他的衣袖撒娇。 “你有什么好看的。”李恪呵呵一笑,自去坐在了榻上。 袁箴儿像粘皮糖似的贴上去,搂抱住了他的头颈,吐气如兰,“让妾身服侍您好不好?” “这才什么时辰!要是困,给回你的缕翠别院去睡。”纵有美人在侧,也不能拥抱在怀,王妃还在凝香阁里生气呢!要是让她知道袁箴儿在这里,怕是再不肯原谅了。 袁箴儿算是看出来了,王妃才是他心里的真爱,其他人不过是这府里摆设,眉间一动,计上心头,“妾身也不困呀!不如陪您吃酒,听说腾王府来的乐伎不错,弹得一手好琵琶,叫她来助兴。”说罢,也不等示下,直接吩咐帘外的侍女准备一切。 片刻,食案上杯盘罗叠,侍女们流水般送上了各色佳肴,那位来自腾王府,名叫月盈的乐伎也从丽水苑赶来,通身的白纱绫裙,一头黑发垂到腰际,肤白如雪,顾盼流转,十分绰约多姿的一个绝色美人儿。 月盈怀抱琵琶,娉婷而雅秀,周身似淡淡胧了一层月光,微微欠身道:“不知殿下、夫人想听什么曲子?” “弹一首《吴声四时歌》吧!”袁箴儿点了前王妃最为拿手的曲子,时而又向李恪回眸,“听韦姐姐说,前王妃最爱此曲,可惜妾身没福,从末见过前王妃,只晓得她是个豁达又大度的人,不想现在的王妃这么咄咄逼人。” 话音刚落,哀怨婉转的曲子娓娓传来,此时正值深秋,月盈所弹奏的正是《吴声四时歌》的《秋之歌》,委婉动人,缠绵悱恻,似一个女子在诉说着秋怨,婉约而缱绻,痴怨而眷恋,飘在秋的夜空里,自有一种寄情于千里的味道。 凉秋开窗寝,斜月垂光照。中宵无人语,罗幌有双笑。 听着这首耳熟能详的曲子,继而忆起杨慧仪去世时的情形,那时她病入膏肓,无药可医,握着湘君和凌香的手,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她此生最放心不下的应该是她们两个。 曲子骤然停止,而李恪的记忆里全是杨慧仪的影子,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每一个举手投足,她就像这首曲子,婉转而清丽,淡雅而柔和,她是秋夜里的明月,高洁又不失亲和,华美却从不妖冶。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这正是爱妻经常吟诵的唱词。 铁石心肠 华灯初上, 李恪依然在回雁阁拨弄弹弦, 从深秋到初冬, 王妃一直闭门不见, 绝不是袁箴儿所形容的喜怒无常, 这回她是铁了心的将拒人于千里之外。为此,他把行程一拖再拖, 终于到了不能拖的时候, 十一月,九弟大婚。十二月, 父亲的生辰, 他必须赶回长安。 素嫣提着食盒过来,摆上了红枣莲子粥和鲫鱼金针饼, 抬眸相望, 那位苦闷之人怕是没有心思用饭, 可他明天就要走了, 离开安州,去往千里之外的长安,可王妃呢?竟不来看他一眼,压抑的气氛让她再也忍不下去, 披了斗蓬便去往凝香阁, 就算王妃是铁石心肠, 也要劝上一劝。 天刚擦黑, 凝香阁的小丫头们正在收拾院子, 蓦地见到素嫣来到, 一个个恭谨地站在了一边儿。虽然她们与素嫣同为奴婢,身份却有着天壤之别,这府里是个人都知道,素嫣是殿下从雪地里捡来的,当时她才九岁,此后一直服侍在殿下身边,可谓忠心耿耿,就连总管张瑞都要给她三分薄面。 素嫣很容易的进了凝香阁,心想着这也不是龙潭虎穴,殿下太过于小心了!正要走上回廊,却被小蛮挡个正着,她像门神一样立于画廊的正中央,身后还领着三、四个侍女。 “我们王妃不见你。”小蛮一夫当关,拦住了素嫣的去路,也明白她来此的目的,不过是替人做说客。 素嫣在这府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没有哪个侍女胆敢阻拦她的去路,凝香阁的小蛮果然蛮横,就像王妃一像不讲理,真是什么样的主人调、教什么像的奴婢,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似的高傲。 “我有要事,非要见王妃一面。”她一字一句,咄咄不让人。 小蛮颐指气使道:“王妃有孕在身,懒得跟人说话,什么阿猫、阿狗都要见她,还不把她累病了,不见。” 这丫头着实可恶,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哪里来的伶牙俐齿,要搁在平时,早就让张瑞拉出去教训了,可她现在是王妃的人,自己却有求于王妃。平心静气道:“小蛮,虽然你我各为其主,但殿下和王妃毕竟是夫妻一体,你不撮合他们也就罢了,反而处处阻拦,真要让他们闹到水火不相容的那一天?你才开心” 听此话,小蛮再无反驳之语,素嫣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王妃这样下去更不是个办法,但王妃之命难违,左右为难,“可是王妃吩咐过……。”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犹疑,殿下明日就要走了,此去少说三个月,难道王妃真的不想看他一眼。”素嫣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喊出了这些话。 小蛮也不敢担这个干系,便领她到寝室面见王妃。 好不容易见到王妃,自是把要说的话再理顺一遍,从容地掀起水晶帘,直挺挺跪在了王妃面前。微微抬眸,她背靠隐囊倚在榻上,裹着厚厚的羊毛毯子,面露凄容,萎靡不振,想来也是心里不好受,可有什么事不能说清楚,非要彼此分别折磨自己。 “王妃,素嫣有要事禀告。” 萧可看了她一眼,又把头转过去,这不过是一个说客而已。 “殿下明就要走了,您不去送送他吗?”素嫣膝行几步,几乎是在哀求她,“王妃,您若是不想去,有什么话素嫣可以代您转达。”王妃的一言不发,让她一筹莫展,“就算殿下错了,您也要让他知道错在哪里呀!”又是无言的沉默,素嫣已经抓狂,泪水潸然而落,“王妃,您说句话好不好?” 王妃一如既往的沉默着,此时成了素嫣一个人的表演,她颤巍巍起身,复又跪在了榻脚上,以她冰雪聪明,似能猜度出王妃的怨,“王妃有怨,无非一个情字,可殿下对王妃确实是情深义重的,天地为证,日月可鉴!”停顿一下,再娓娓诉说,“奴婢九岁就进了府,一直服侍在殿下身边,殿下是什么样的人,素嫣一清二楚。没错!前王妃去世后,他也曾一蹶不振,终日借酒浇愁,可自从遇到王妃,一切都变了,他又变回了以前那个殿下,抛开旧事,重获新生,只愿与王妃一生相守。” 说到动情处,任何人也为之落泪,落雁、小蛮无一例外,萧可也接连抽泣了几声,后拿绢帕捂上了嘴巴。 素嫣那幽幽的口吻,恰似山岚间的一阵清风,“殿下不是好色之人,您看看我们这凄凄冷冷的王府就明白了,那些一字并肩的亲王,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左拥右抱,您再看看我们这府,杨贵人是前王妃的亲妹妹,不得不娶;袁夫人的父亲救过殿下的命,不得不迎;只有韦夫人是淑妃娘娘所指,父母之命,难以违逆。您可曾看见我们府里有一个侍妾?您再去看看殿下的亲兄弟蜀王殿下,身边红粉佳人无数,那才叫活得一个自在。” “够了。”萧可当即制止,尽管她形容的殿下有多么深情,可她终究是个说客,为了达到目的,夸大其词也是有的,“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请你出去,我有眼睛,不需要你来指点。” “王妃。”费了半天唇舌,她仍是不为所动,难道她真的是铁石心肠?缓缓起身,却心有不甘,临走又回头,“还有一晚的时间,请您再想一想。” 送走了素嫣,小蛮、落雁、银雀三个也合计了一下,素嫣的话很有道理,王妃不能再这样一意孤行下去了,总要劝上一劝,小蛮性子急,不适于劝人,落雁嘴笨,自是劝不了人,唯有银雀沉稳,便把她推了进去。 银雀在这府里待得久了,也算见过一些世面,找准收拾被褥的机会,便向王妃进言,“依奴婢之见,素嫣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王妃再考虑考虑吧!有时候,您也该为自己想想!您是由孺人升为王妃的,那孺人之位便空下来一个,还有那媵的位分,整整空着九位呢!若是将来有新人填补进来,那您……。” “大不了废了我这王妃之位。”萧可一如的淡漠,从不为名利动过心。 “您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腹中的孩子想想吧!”银雀再劝。 “我若不为他着想,便早就离开了,也听不到你在我这里叨叨。”萧可是打定了主意的,就像素嫣形容的那样,铁石心肠。 银雀是拿她没辙,只能找小蛮、落雁再议。 就在她们商议的功夫,素嫣已经回到了回雁阁,今夜算是白忙一场,费了一番唇舌也没有让王妃心回意转。正要找水喝,却见殿下仍在琴案后坐着,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琴弦,韦夫人、春纤正在为他收拾行装,此行最少也要三个月,怕是要过了元宵节才能回来,所带的行装也不在少数。 “雉奴的贺礼备好了吗?”九弟大婚在即,必定要送上贺仪的。 韦琳琅愣了一下,此事一直由张瑞负责,她一概不知,正在为难之时,素嫣走了进来,微微欠身道:“礼物已备了下,明日随我们一起进京。” “你到哪里去了?气喘吁吁的。”李恪觉得她不对劲儿,一走就是大半天,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素嫣在为难之时,自有韦琳琅替她解围,转了话题道:“好在有素嫣随您进京,她一向谨慎稳重,妾身也能放心,毕竟宋参军和唐典签都是粗人。” “说起哲远,我倒想起另一件事儿来。”李恪打量着素嫣,有意无意道:“哲远时不时就夸赞素嫣几句,我就想着他有可能对素嫣有意思!哲远是个稳重人,你不妨考虑考虑。” “我才不稀罕。”几句话让素嫣红了脸,急忙表明心迹。 宋哲远是他的得力助手,当然要为其成就好事,更何况素嫣的终生也有了着落,“他有什么不好!至少相貌堂堂,还是个做官儿的,如今他的妻子也去世了,你过去就是正妻。” 素嫣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眼泪汪汪道:“我都说了不稀罕,您非要逼着我嫁吗?您要是想赶我走,就请直说,不用拐弯抹角的把我往外踢。” 李恪原想当个月老,如今好事不成还把人给弄哭了,自是不肯再难为她。 见素嫣哭得厉害,韦孺人连忙上前相劝,“你哭什么?不稀罕就不稀罕,殿下就是跟你开个玩笑,还当真了!你若是不想走,谁还能把你撵了出去。” 就在韦琳琅劝慰素嫣之际,萧可那里也不安生,毕竟一走三、四个月,最少也要一百多天,心里还是有些不舍。恨归恨,不舍归不舍,两下里交织在一起,竟分不清恨多一些,还是不舍多一些。 好不容易等到清晨,又是雾霭蒙蒙的一天,那烟幕像一道银纱,凝锁了整座安州城,强打起精神才登上王府最高处的飞楼,绕是这样也看不到远去之人的身影,他就这么走了,也不来告别一下,也许是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徒劳而返,却没了力气,再也下不得飞楼,只能在阁楼内小坐,抬头望天,青冥茫茫,雁鸣声声,雁南飞,人北归,长空望断南飞雁,展翅万里悲秋声。 救于危难 王府的主人不在, 元日、元宵两大节日都显得冷冷清清, 纵有四散漫天飞的爆竹烟花也挡不住应有凄冷。这是萧可在大唐渡过的第二个新年, 孑然一身的孤单让她忆起了从前, 每到不得不回家过年的时候, 她不得不面对生父、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们一家三口儿吃过团圆饭, 便热热闹闹地去看花灯, 自己则留在家里听看守门户口,那孤零零的感觉竟与今日相同。 他此时应该在长安城吧!那里有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 一家人聚在一起, 一定是很快乐、很温馨的,看着长安城的漫天烟火, 信步于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朱雀大街之中。 “王妃, 散步的时辰到了, 奴婢陪您出去走走吧!”落雁打断她的思绪, 已然准备好了出门的行头,狐裘及手炉自是不能少,何况赵女医交待过,每日要在午后散步, 每日都要一丝不苟的执行。 萧可艰难地起身, 每天下午散步是她的必修课, 八个月的身孕让她不堪重负, 坐卧难安, 胃口也不好, 平时的饮食也减去一半,幸亏赵蓉蓉诊出了胎位很正,生产时应该是顺顺利利的。一路走来,仍能听到高墙外的爆竹之声,元宵节刚刚过去,府内的各种灯笼还没有撤,挂在花园里很是喜庆,正好能欣赏一番。 花园是一尘不变的萧瑟,虽然最严寒的冬季已过,但处处都是枯枝残叶和光秃秃的树干,偶有几只麻雀觅食,一听到人的脚步声,立刻飞了个无影无踪,没有红花绿叶的相衬,就连那一池塘水也毫无生机。 此时最美的,唯有那一片红梅清香宜人,如火喷霞,如诗如画。落英纷纷时,萧可总会在花树下坐上一刻,落雁给她垫了厚厚的毯子,身上裹着狐裘,手里握有手炉,也不算太冷。 “王妃,你看这花儿好美好美呀!”每日都会来此,落雁仍觉得新鲜,总会折上一、两枝红梅带回。 萧可捂着手炉赏花,自得其乐,初来时也是这样的花海,不过那是娇艳无比杏花,梅花却是芬芳高洁的。遥想长安,恐是物是人非,伟伦好不好?雉奴有没有忘记她?一别一年有余,他们是否还在杏林间的小屋儿?正在凝思间,从落英徐徐中走来一人,正巧被浓郁的花树掩蔽,只能看到他的背影,长身玉立,衣带如风,微微露出半边脸,竟是三郎,他回来了吗?为何得不到一点儿消息? 再顾不得折红梅的落雁,挺着大肚子便往花间里寻,他就立在一株红梅下,似在凝神沉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来看我?怀着你的孩子,我很容易吗?”泪水潸然而落时,他慢慢回身,原来竟不是三郎,是同他极为酷似的一个人,那容貌、那身形,如果不细看的话,“你是谁?”天底下只有蜀王只他的亲兄弟,难不成还有一个? 那人来不及回答,赵蓉蓉只身而来,微笑道:“王妃认错人了吧?他是王府的针师,也是我的夫君,名叫董谊。” 早听说赵蓉蓉的夫君是针师,却从来没见过,原来她的夫君与三郎酷似,难怪会认错了人。转身时,心里竟生出一种异样,那感觉怪怪的,隐隐觉得赵蓉蓉与董谊有问题,他们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目送走了王妃,董谊挽起了妻子的手,“她就是王妃吗?刚才见了我,差点儿哭出来。” “王妃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表面上做得决绝,内心却是柔肠婉转。”赵蓉蓉浅浅一笑,依在夫君身侧,自是惬意。 “你服侍在她身边,一定很不容易吧!”看来这王妃是不容易应付的,董谊心疼起了爱妻。 “有什么办法,不过是混口饭吃。”花园里越来越冷,赵蓉蓉不想留在此地,正要转身,却见韦琳琅、袁箴儿款款而来,便与夫君一齐向她们施行,“两位夫人安好?” 见到赵蓉蓉两口子在此,韦孺人立时表示她的关切,“蓉蓉呀!这大冷的天还在园子里呢!穿得这么单薄,赶紧回去换衣服吧!” “谢夫人关心,蓉蓉这就回去。”两人再施一礼,算是别过两位夫人,自去医馆不提。 赵蓉蓉一走,袁箴儿随即表露不满,抱怨道:“这臭丫头如今是王妃的人,姐姐何必对她客气,反正她是无耻出了名儿的,谁挨上谁倒霉,看看她做得那些好事儿,前王妃在世时,她就频频勾引殿下,连连被母妃申斥,不但贼心不改,反而活得有滋有味,看看她找的那个男人,和殿下有多神似,那身形,那背影儿……。” “够了。”韦琳琅打断她的话,正色道:“这是你该说的话!” 袁箴儿讨个没趣,再不提这事儿,两人正朝前走,忽有一女子从林间跑了过来,衣衫单薄,长发散乱,脸上、身上都带有明显的血痕,见了韦琳琅,扑通跪在她的面前,引得众多打扫花园的下人们驻足相看。 “夫人救命,杨贵人要活活打死奴婢呢!” 韦琳琅定晴一看,竟是腾王府送来的乐伎月盈,照理说她是杨凌香的人,不该这样对她呀!“有话慢慢说,你这是怎么了?”这乐伎确实被打得可怜,光看手背已经是惨不忍睹了。 “都是一首《吴声四时歌》惹得祸,奴婢只是弹了首曲子而已,杨贵人却误会了。”月盈哭哭啼啼,甚是凄惨,虽然她进府的日子不长,但也晓得韦琳琅心肠好,全府上下有口皆碑,“今日奴婢是冒死逃了出来,还请夫人救命。” 韦琳琅当时就瞥了袁箴儿一眼,月盈这样也的下场,她也担着几分干系,说到底是那杨凌香莫名其妙的乱吃飞醋。正要开口,却见丽水苑的紫玉带着众多婢女、婆子杀了过来,气势汹汹。 “奴婢当是谁敢管这闲事儿,原来是韦夫人与袁夫人呀!”紫玉是杨凌香身边的第一等丫头,哪会将韦琳琅与袁箴儿放在眼里,略略施了一礼,就吩咐手下拿人,“还不把这小贱人绑回去,死贱婢竟学会了逃跑,看我不将你的腿打断。” “慢着。”周围还有那么多人旁观,一个丫头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放肆,韦琳琅的脸上实在过不去。 “韦夫人还有别的说辞,只好到丽水苑同我们夫人讲,奴婢只听从我们夫人的命令抓人,别的一概不知。”紫玉哪里会将韦琳琅放在眼里,指挥着众人押着月盈朝丽水苑的方向去了。 韦琳琅才要追,又给袁箴儿拦住,劝道:“姐姐别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杨贵人一向胡搅蛮缠,不讲道理,我们不能为一个乐伎去得罪她呀!何况还事儿还轮不到你我出头,凝香阁哪里还有王妃呢!” 袁箴儿的话,韦琳琅很明白,横竖禀告了王妃,管,得罪杨凌香的是她,不管,全府上下都在瞧着呢! 萧可此时还在凝香阁的寝室里歇着,哪里知道花园发生的事儿,只听得银雀禀报说韦、袁两夫人有要事求见,略觉得有些诧异,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何况她们两个一起求见,肯定有新鲜故事,听她们把话说完,方晓得不过是一件小事儿。 “王妃救救那孩子吧!今番抓回去,定是没命了。” 萧可瞅着韦琳琅,她这是唱哪一出儿?她真是菩萨心肠还是装模作样,既然记挂着月盈,为何自己不去救她。 “杨贵人的脾气您也晓得,我们两个怕是奈何不了她……。”韦琳琅支支吾吾,言又欲止。 萧可总算明白了,这两个既想装好人又不想得罪杨凌香,把皮球踢到她这里来了,本想着不管,但那杨贵人又是个不知道好歹轻重的人,万一月盈命丧于她的手上,岂不是自己的罪过,举手之劳就能救人一命,何乐而不为。“好吧!我们一起去瞅瞅。” 王妃要去管闲事儿,着实让小蛮、银雀忙活了一番,均知杨贵人不好惹,便把大总管张瑞给叫来充场面。萧可乘步辇来到丽水苑,果然大门紧闭,说来也奇怪,在这寒风凛凛的时节,苑外一如的异香扑鼻,也不知杨凌香弄了什么奇珍异草。 大总管使人叫开门,王妃在众人的簇拥下而入,果不其然,杨凌香就坐在画廊里,手上抱着暖炉,身上穿着名贵的貂裘,周围有一从侍婢环饶,而月盈却被吊在一棵海棠树上,已经让人打得昏迷不醒。 “哟!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杨凌香抬头望天,身子动也不动,自是没把王妃放在眼里。 月盈那惨状不但是萧可看不过去,就连张瑞也起恻隐之心,好端端一个人快被打烂了,这杨贵人真不是一般的可恶。 “怎么把人打成这个样子,赶紧解下来。” 张瑞就等着王妃吩咐这一声呢!招呼手下小内侍们把月盈解下来,立时就给抬走了。 “我想你是来错了地方,别人怕你,我可不怕,赶紧把那小贱人还来,要不我们没完。”终于把杨贵人给惹怒了,几步就冲到萧可面前,但人家依旧歪在步辇里,纹丝不动,“你……。” 不等她‘你’完,萧可轻轻吐出个走字,人已救了,自是不想多看杨凌香一眼。 弄璋之喜 到了二月,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颇有了春光明媚的味道。 一大早儿, 张瑞就使人来凝香阁传话, 说是李三郎一行人马已行至白兆山脚下, 傍晚就可抵达安州城,寻问王妃要以何种形式相迎。萧可只淡淡回了八个字:该怎么迎就怎么迎, 反正她的身子骨不好, 是不会出府相迎的。 李三郎要回来,萧可心下难安, 幻想着见面时的场景, 第一句话要说什么?旧年那些冤孽账要不要再算上一算?正在沉思间,月盈进来问安, 在赵蓉蓉的精心治疗下, 她的伤差不多全好了, 只是被杨凌香吓怕了, 整日躲在凝香阁,不敢出门一步。 萧可也了解了她的身世,六岁就被买到腾王府,连家乡、姓名都不晓得, 除了学得乐曲在手, 身无所长。“有没有可靠人投奔?”留在她这里, 终究不是办法, 那杨凌香会时时刻刻记挂着这个所谓的‘眼中钉’。 “有一个要好的姐妹在洛阳有间教坊。”月盈天性活泼, 王妃平易近人, 也没拿她当生人对待,见妆台上有未做完的针线活,顺势拿在了手里做。“她原来也是腾王府的,只不过命好被人赎了出去,现在开了间教坊,听说很不错呢!” “你要是想去,我让张瑞派人把你送过去。”再看月盈,的确是个漂亮姑娘,一头黑发垂到腰际,通身的白纱绫裙,肌肤似婴儿般细嫩,顾盼流转,绰约多姿,娉婷秀雅的一个美人儿。 “王妃不是在开玩笑?”月盈睁大眼睛,再不曾想到有获得自由的一天。 “我的样子像是开玩笑吗?你什么时候想走了,就跟我说一声儿,洛阳虽远,我保证把你送到。”坐了一上午,萧可也乏了,歪在榻上接着闲话,“说不定那一天,我也会去洛阳,到了你的教坊,可不能装作不认识我。” “看王妃说得,把月盈当成了什么人!”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月盈那一针着实扎在了手指头,那疼痛的泪水也是喜悦的。 月盈走后,凝香阁又来了一大拨人,是张瑞刚刚遴选出来的乳母和保姆,非要王妃一一过目。萧可哪有心思理会这些,俗说话:花有百种,人有千态,好歹岂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只吩咐小蛮去过过眼,自己则歪在榻上睡觉。 心中挂着事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等到傍晚,府里终于有了动静,本想去凝香阁外迎接,却又想到旧事,寸步难移,只坐在榻上低头凝思。通禀声越来越近,心也越来越不安,还是那种似幽兰、若蘅芜的味道,他的衣袂飘飘,行走如风。 “也不去迎接我,巴巴让人望眼欲穿。”李三郎从背后抱住萧可,笑如春风,不经意间抚上她的腹部,柔柔摩挲着,“算算也到日子了,所以马不停蹄赶了回来,见不到儿子出生可就惨了。” 这样的贴心是用任何语言也无法形容的,一扫往日不快,“就没个正经,谁让你赶得这么急,路上出了事儿可怎么好。”回眸,那人形容不改,只是略带风霜之色,“你怎么瘦了,也黑了。” “有吗?”李三郎对这个问题深表怀疑,立起来就地转了个圈儿,“再看看有没有瘦?”蓦地又想起什么,赶紧去掀那水晶帘子,“光顾着说话了,你看是谁来了?” 话音刚落,一名少女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通体的水绿裙衫,妍姿俏丽,明艳动人,嘴有带着戏肆般的笑容。 “云襄,你怎么来了?”萧可万没想到萧云襄会出现,虽说她是萧泽宣的妹妹,可她们脾气、性格投契,一向相处的不错,不知不觉中也拿她当亲妹妹对待了。 “想你了呗!”萧云襄这回很规矩,乖乖坐在了姐姐身边,“不止是我,阿娘、耶耶和哥嫂也要来呢!只是他们晚出发了几天,我跟姐夫就先行一步了。” 看来萧府是全体出动了,无非是为了她这个王妃和未出生的孩子,难为他们千里迢迢的赶到安州。看来老天还是怜悯自己的,虽然误入大唐,却被这么多人惦记着,关心着。 “你们聊着,我让她们去给云襄收拾屋子,就住在后阁吧!离你姐姐也近些。”李三郎不耽误她们姐妹叙旧,吩咐落雁给萧云襄收拾屋子去了。 “姐姐,这小家伙什么时候出生,阿娘和耶耶带了一船的物件给他做满月呢!”自打进了寝室,萧云襄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萧可高高隆起腹部上,甚至带着几分艳羡。 “这么兴师动众,父母也是有年纪的人了,难为他们。”萧可有些过意不去,只为了这个未出生的小家伙,两位老人不顾舟车劳顿,跋山涉水的赶了来。 “这是一定要的。”萧云襄浅笑着,双手一直在摩挲腰间所配之物,一只很别致的玉佩,细看是一双精心雕琢的交颈鸳鸯。 “好细巧的东西,哪儿来的?”饶是萧可眼尖,一下子就看出了不对劲儿,云襄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会佩带这样的物件。 “是……别人送的。”萧云襄顿时扭捏起来,抬脚就想逃,“姐姐你先休息吧!我们明日再聊,我……我去看看我的屋子收拾好了没有。” 马脚越露越大,这孩子是怎么了?难道对什么人动了芳心?萧可再也猜不出那人是谁,只能歪在隐囊上闭目养神。冷不防李三郎又钻进来,索性放了帐子、幔子,脱了鞋袜,和萧可并肩坐在一起。 好奇的问道:“两个多月没见,你就不想我?” “老夫老妻,有什么想的。”萧可仍旧闭着眼睛道:“长安城有什么新鲜故事吗?说来听听。” “能有什么新鲜故事,不过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发霉事儿。”李三郎平躺了下来,大大伸了个懒腰,“你不在我身边儿,什么都少滋没味的。” “看来我还挺重要的,不过……。”想到云襄,萧可又忍不住寻问,“云襄也不知道怎么了?你没见她腰上所配的物件,交颈的鸳鸯,难道她跟别人私订终生了?这可不得了,她年纪小,容易上当受骗。” “你看出来了?” 萧可正摸不着头绪呢!好不容易抓到了知晓内幕之人,连连催问,“他是谁,快说,敢勾引我的妹妹,还送什么交颈鸳鸯。”李三郎只在妻子耳边说了两个字,便把她弄懵了,“雉奴,怎么可能是他,他不是刚刚娶了王妃吗?你们男人都是一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边娶了王妃,那边又惦记云襄,看我回到长安怎么修理他。” 他的王妃未免过太霸道,什么闲事都管,趁机数落道:“你就省省吧!人家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你在中间横插什么杠子。” “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你们根本不会明白。”想想明艳照人的武媚,云襄可不是她的对手,萧可当机立断道:“云襄嫁谁也不能嫁他,这事儿我说了算。” 萧云襄在凝香阁住了几日,萧可也看出些端倪,比起以往,她安静了许多,懂事了许多,爱情的力量这么伟大?雉奴和云襄,他们两个是如何走到一起的?既然要决心拆散这对儿鸳鸯,在云襄面前只能闭口不提,毕竟这是个‘父母之命’的年代,自是要跟萧夫人长谈一番。 萧夫人来的恰是时候,萧可的生产的迹象已经很明显了,从下午申时开始见红,晚间开始有腹痛,心理紧张所致,一夜无眠。李三郎也是坐立难安,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偶尔说几个笑话,而赵蓉蓉和一众女医已完全做好了准备。 到了第二天,腹痛开始加剧,痛楚感也越来越强烈,换做怎样的姿势也是疼痛无比,就像腹中有一把滚刀,在一刀刀割里面的肉,尽管如此,萧可仍是强忍着不出声,终于到了忍不下去的地步,把李三郎的手都抓出了血印子。 瓜熟蒂落,原也没有那么复杂,孩子顺顺利利地出生,萧可像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儿又回来,如释重负,却也没有了气力,呆呆躺在那里任人喂食。 母子平安,李三郎瞧着他的儿子,乐得合不拢嘴儿,揭起绸被一角,露出一张小小的脸,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宣儿,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儿子。” 萧可清醒过来,侧目而视,小小襁褓里的是儿子,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了儿子,“你起了名字吗?” “仁儿呀!”李三郎乐得笑开了花儿,一双眼睛全搁在儿子身上。 “太普通了,满大街都是。”对这个名字,萧可甚为不满。 “你懂什么,仁、义、礼、智、信,仁字当先。”李三郎笑道:“别急,还有字呢!千里好不好?” “千里,那不是要我们的儿子离我们千里远。”萧可更不满意。 “千里远,我说得是志在千里,懂吗?”李三郎看儿子怎么也看不够,怎奈还有别的事儿要做,咬了咬牙,才依依不舍地准备离开,“我去去就来,要写信,飞马送长安,阿娘一准儿欢喜。” 山水无言 “三朝洗儿”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古代风俗, 婴儿出生后的第三日, 要会集亲友为婴儿祝福, 举行郑重沐浴仪式, 一是洗涤污秽, 消灾免难;二是祈祥求福,图个吉利。 为了这个仪式, 萧钧夫妇特地从千里之外的长安城赶来过了, 用萧云襄的话说是带了一船的物件,整整六十六件金银器皿, 玳瑁、玛瑙、珠玉无数, 更有金银锞子、金银花朵儿、金银升儿、金银斗儿、金银锁头,皆是为外孙的洗三及满月礼准备的吉物。 洗三的仪式萧可无缘参加, 她如今正在坐褥期, 整日躺在榻上调养, 屋子里密不透风, 动一动就是一身的汗。赵蓉蓉每日调制补品、药膳让她服用,十分的精心周到。 洗三仪式完毕,府里大开盛宴,自有宋哲远、权万纪、马司马他们携夫人招待上门道贺的官员及其眷属。萧夫人则带着女儿、媳妇返回寝室看顾外孙, 亲自给萧可煎了七宝散服用, 最能理血气, 补虚劳。 刚服了七宝散, 萧云襄又端来一盏人参鸡汤, 萧夫人说暂时不用, 便打发女儿、儿媳到花厅用些膳食,外孙自有一大群乳母、保姆照顾,倒也不用她劳心。趁着这个节骨眼,萧可说起了云襄与雉奴,并表明他们在一起不合适。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云襄和雉奴的事儿我也了解了一些,旧年里雉奴已经娶了王妃,出自‘五姓七望’的王氏一族,我们还千里迢迢送去了贺礼。倘若云襄跟了他,王妃铁定是做不成了,难道去做侧室?” “女儿的话甚有道理。”萧夫人沉思一番道:“原想着也不合适,何况晋王府一向跟我们没什么来往,只是晋王对我们云襄很上心,云襄也……。” “云襄还小,人家说几句甜言密语就给迷惑了,再说,以云襄的才貌,以萧家的门弟,做王妃才不至于委屈了她,何必给人家做侧室。”再次点中萧夫人所顾虑的,萧可极力反对云襄与雉奴,就是不想让她日后受苦。 萧夫人点头称是,“我们会考虑的,再说,长安城里向云襄提亲的也不少,不一定非要选择晋王府。” “事关云襄的终身幸福,你们要考虑清楚才是。” 两人说话之际,李三郎走了进来,萧可赶紧把话岔开,“现在是宾客盈门,你不在前头待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正在向阿娘寻问如何熬制桃根汤,生生被打断了。” “你们说你的,我看看儿子就走。”一刻见不到儿子,李三郎就觉得没着没落的,于是又蹲在摇篮边细细端详,摸摸他柔柔的发丝,嗅嗅他圆圆的小脸,若无旁人,自得其乐。 萧夫人也帮着‘女儿’一唱一和,“桃根汤就是用桃根、李根、梅根各二两,以水煮二十沸熬成的香汤,用以洗浴,能够去不祥,令小儿终生无疮疥。” 转眼到了仁儿满月的日子,府内又是大开盛宴,高朋满座,召了僧道启斋,伶伦百戏,戏罢还要散钱百万,钱自然花的如流水一般。萧可自认没有精力去前面瞧热闹,只把落雁、小蛮她们遣了去,又让乳母把玹儿抱了来,爬在榻上细细端详着。 比起刚出生时,白了也胖了,一天到晚总是在沉沉睡梦中,他什么时候会说话?什么时候会走路?长大了又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淘气?会不会顽皮?想着想着想累了,把仁儿抱在了床榻的里面,母子俩一起入睡。 月落星沉之际,百戏罢了,酒宴也散了,王府内归复于宁静,热闹了一天,空气里仍然残留着喧嚣过后余味,世子满月,藩邸大庆,忙乱了诸人。萧可醒来时已近子时,儿子被乳母抱了去哺乳,在榻上用了一碗红枣粥和四分之一鸭花汤饼后,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李三郎穿着一件银红的缺袴袍子,束发的金冠在烛火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他几乎是歪歪斜斜而来,喝醉了酒满面通红,一进寝室的门儿便翻箱倒柜的找儿子,实在找不到又跌坐在萧可身边,笑嘻嘻拿眼瞅着她,“我儿子呢!” “也不看看什么时辰,早跟乳母去睡觉去了,最讨厌喝醉酒的人,离我远点儿。”满月酒都散了,孩子的爹还是兴奋之极。 “那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我们的儿子睡觉。”李三郎醉歪歪之下倒还能把话说清楚,张臂把萧可搂住住,脑袋直往她怀里钻,就像小孩子一样,“我们也睡觉吧!” “谁要跟你睡,浑身的酒气。”萧可连忙吩咐落雁等人去准备湿手巾和醒酒汤,一个没留神,被李三郎赖在了榻上,哄小孩儿似的说:“起来喝醒酒汤,喝了就让你睡觉。” 李三郎乖乖地喝了一大碗醒酒汤,倒头便睡,的确是很累了,一夜没有动静。萧可直直坐了一夜,却怎么也睡不着,云襄的事儿算是有了着落,可自己呢?何况现在有了仁儿,如何才能扭转历史,阻止将来发生的一切? 临近夏日,紫藤花开,凝香阁外,清风徐徐,萧家母女三人坐于花荫下品茶闲聊,顺便共商回京一事。此时已近六月,待到天转凉后上路,再算上返京的路程,回到长安怕是八月上旬了。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虽不是母女却胜似母女,凡事有商有量,想法也大同小异。萧大夫及其长子萧嵩一家在喝过满月酒后便返回了长安,毕竟他们是领朝廷俸禄的官员,总不能耽搁太久。 母女三人总算是商量好了,要带的东西,要带的人,烦杂事务一大堆。目光一转,李三郎就抱着儿子坐在水边嬉闹,好不危险,当下出言提醒,“三郎,你别抱着玹儿坐在水边好不好。” “我抱着他呢!掉不下去。”玹儿就是他爱不释手的宝贝疙瘩,抱孩子的时候比萧可还多,悻悻走到萧家母女面前,笑容满面,“宣儿总是一惊一乍的,会有什么危险,多看看水眼亮,对吧!岳母。” 萧夫人能说什么,客随主便,略一回眸,见从大老远跑来一个小姑娘,顿生不快,韦孺人所生的庶女,自是没将她正眼相看。 李丽媛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小襦裙,一双眼睛左右顾盼,当萧家母女不存在一般,直接朝父亲说话,“耶耶,媛儿能抱抱弟弟吗?” “媛儿太小了,抱不动弟弟。”李三郎不能冒这个险,女儿人小没力气,万一摔了他的宝贝疙瘩可怎么办! “那耶耶抱抱媛儿。”小女孩儿张开双臂,眼巴巴等待着,那小小一颗心早就嫉妒起了弟弟。 “耶耶抱着弟弟呢!腾不出来手来,媛儿乖,自己去拿果子吃。”李三郎怎舍得放下儿子,只好支开女儿。 李丽媛立在那里不动,眼中泛起了泪花儿,果真就像阿娘说的那样,耶耶不喜欢她了,耶耶的眼中只有弟弟。 萧可看不下去了,做父亲的实在不像话,重男轻女的思想极为严重,上前抱过了儿子,饶有深意的嘱咐李三郎,“你陪媛儿玩吧!玹儿该睡觉了。” 宝贝疙瘩被人抱走,李三郎只好哄着女儿玩耍,抱了她站在水边儿,将手里的小石子一一丢向水面,纵荡起千层涟漪,无奈媛儿不感兴趣。 “耶耶有了弟弟,就不疼媛儿了!”小女孩儿仍在纠结中。 “怎么会呢!弟弟是儿子,媛儿是女儿,都是耶耶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会厚此薄彼呢!”拉着女儿的小手哄劝,这小小的人儿也长了心眼儿,知道比不上弟弟了。 沉吟一片刻,小女孩儿相信了父亲的话,随即又欢喜起来,“耶耶要陪媛儿赏花,要跟媛儿一起吃饭,还要看着媛儿临帖子。” 谁说女儿不重要,李三郎陪她赏了一下午的花儿,用过晚饭已是夜幕沉沉,小女孩儿认认真真在灯下临起了帖子,父亲则在一旁指正。时间一点点过去,李丽媛终于困了,搁下毛笔再也不写一字,嚷嚷着要父亲抱她回如意馆歇息。 小孩子睡觉前总会吵嚷一阵儿,未至如意馆,媛儿就他的怀里睡着了,服侍县主的保姆、乳母倾巢出动,总算把她给安顿好了。女儿这里安生了,李三郎打算去凝香阁看看儿子,不曾转身,就听到帘外细微的咳嗽声,是韦琳琅匆匆赶到,青衣素裙,脸色极为苍白。 “媛儿睡了吗?”韦孺人有些‘受宠若惊’,自打王府有了世子,他可曾踏进如意馆一步。 李三郎摇摇手,让她不要吵醒女儿,径直拐入寝室,随意坐在窗台下,“你不舒服?请大夫瞧过了吗?” “妾身并无大碍,劳殿下挂念。”韦琳琅垂首立在一旁,犹带病容,凄凄然然。 “别找外人了,让蓉蓉过来给你瞧瞧。”记挂着仁儿,李三郎不肯在此多留,起身出了如意馆便向凝香阁而来,仅隔一墙便听到萧云襄、萧可姐妹在苑中对话,也难怪,天气渐渐热起来,两姐妹在月下乘凉吧! 画廊里,萧云襄倚栏而坐,还在为白天发生的那事儿纠结,“一个庶出女儿,你何必让她,没看见我给你使眼色吗?这倒好,姐夫又去如意馆了,说不定是那姓韦的故意指使她女儿。” “小小年纪,心眼儿还挺多的,那也是他的女儿呀!他一天到晚围着仁儿转,被父亲冷落的滋味应该不好受吧!”这一点,萧可感同身受,自从继母有弟弟,父亲再没把她当做女儿看待。 “一个庶出的女儿,好不好受也用得着你操心。”萧云襄还想着争辩几分,却被姐姐制止了。 回想当年,那所谓的父亲也是这样抱着继母所生的弟弟,对她这个女儿不屑一顾,随着时间的推移,父女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淡,甚至沦落到了逢年过节才见上一面,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多余的。 也许误入大唐是找到了另一种幸福,现在身边有仁儿,有三郎,再不敢奢求什么?只希望这幸福一直延续下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 回京的那一日,安州城又在烟雨蒙蒙之中,天地间的轻纱遮住了莲叶田田、银杏树树、青山隐隐,大街小巷,依稀传来叫卖白花菜的声音。 萧可乘坐的马车穿过石桥,一路向南市驶来,此时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新安米铺,毕竟是她做的第一桩买卖,忆往事,就像在前尘梦里。 贾掌柜、谢阿婉和一干伙计再想不到女主人会来,还以为她不要这座米铺了,翻箱倒柜地找着这一年的账篇子给她过目,冷不丁又看见那小小人儿,这才明白了女主人为何一年不出现。 “这就是小郎君吧?太招人喜欢了。”店铺内的掌柜、伙计也没功夫做生意了,团团将母子俩儿围住。 天下母亲都一样,听到别人夸儿子,心头比吃了蜜还甜,“账篇子我也不看了,这两天就要回长安城去,我这铺子以后还要靠着你们呢!” “您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好把这一年的进益给您结算清楚。”贾掌柜眼里瞧着女主人的儿子,嘴上句句不离本行。 萧可数算着日子,再回安州,怕也到明年三月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长安城那边儿还有大买卖呢!怎么也要半年多。所以呢!这铺子还要靠你们多多帮忙,我可不想让它就此歇业!” “哪是!哪是!有我们在,您尽管放心。”一众人把萧可母子送出门外,看着她上了马车后,依依不舍地道了别,马车渐渐消失在南市的尽头,无不叹息着。 马车停驻在石桥边,萧可抱着仁儿下来,李三郎早在桥头等候多时。 “要走了吗?还真有些舍不得。”回眸看着细雨飘飘中的安州城,有太多不舍的记忆,譬如仁儿,譬如南市,譬如沔水,“又下雨了,沔水不会再次决堤了吧?” “那堤坝坚固的很,十年、二十年都不成问题。”李三郎颇有自信。 “那就好。”萧可抱着儿子,立于石桥遥望远方,烟笼青山、涢江蒙蒙,山水尽在无言中。 棒打鸳鸯 一路走来, 千山万水, 舟车劳顿, 无非是晓行夜宿, 饥餐渴饮。 萧可早已疲累不堪, 只歪在白铜饰犊车里歇着,还不及仁儿的精神奕奕, 对这大千世界无不好奇。隔窗眺望, 长安城外沃野千里,寒山转苍翠, 层林染霞光, 迤逦的仪卫的不急不徐,正好慢慢欣赏郊外的秋日美景。 总算是赶在了八月十五前到京, 萧夫人别了女儿、女婿, 领着云襄回观察家萧府安顿不提。王府的仪卫一路向太极宫驶来, 停驻在兴仁门前, 李三郎自去甘露殿面见父亲,萧可则抱着仁儿,引着一班侍女朝淑景殿而来,海池一如水光漠漠, 各种奇花异草争奇斗艳, 大殿内依旧余香袅袅, 宫娥皆肃穆。 湘妃帘一动, 红裙女子款款走来, 语笑嫣然, “等了大半日不见来,淑夫人和燕妃娘娘到寝殿说话去了,王妃随我来吧!”女子并未移步,眼光落在萧可怀中的小小人儿身上,“这就是世子吧!好可爱呀!怪不得淑夫人整天念叨。” 萧可认得这女子,去年中秋夜宴见过一次,未来的女皇武媚娘,前吴王妃杨慧仪的表妹,她的母亲出自弘农杨氏一族,与燕妃、淑妃俱是同宗。再看武媚娘,的确姿态妩媚,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穿一袭火红的石榴裙,蛾眉螓首,见之忘俗。女皇,哪年哪月了?她不是六十多岁才称帝的吗?还有四十几年呢!如今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武才人。 萧可随着武才人来到寝殿,两位皇妃果真在里面闲话,见到她们母子俱是欢喜,尤其是仁儿,被祖母抱在怀里再也不肯放下。 “宣儿,一路辛苦了。”儿媳立在一旁,淑妃怕是冷落了她。 “还好。”对‘宣儿’这个称呼,萧可早已熟悉,一个代号而已,对淑妃是即熟悉又陌生,一年多没见,想必是陌生大于熟悉,她还是那么美丽动人,一点儿也不像祖母的级别。 “安州比不得长安,还习惯吗?”淑妃再次把目光移向儿媳,白衫绿裙、鹅黄半臂,新月髻妆点珠翠,十分得体,除了神态有带倦怠外,倒也没什么改变。 “还好。”萧可除说‘还好’,一时之间找不出别的话题。 “那就好,起初阿娘还担心你不习惯那里呢!”淑妃浅浅而笑,将话峰一转,“宣儿,有些话阿娘原不打算说,但还是要提点你一句,你现在是王妃,不比从前,一举一动,背后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以后处事要大度,懂吗?” 淑妃的话,萧可连边儿也摸不着,她究竟所指何事?大度?难道自己还不够大度?且不说安州城的米珠薪桂一事,光是府里年纪大的婢女就放掉了一大批,被杨凌香欺负的月盈也给送到了洛阳,这些还不够吗?王妃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呀? “一上来就教训人,就不怕把宣儿给吓跑了。”眼见婆媳俩僵住,燕妃赶忙解围,又把萧可拉在自己身边坐下,“这儿媳你还要不要了?不要给我吧!” 在燕妃的打趣下,一时又恢复了欢快的气氛,在淑景殿用过晚膳后,回到王府已是夜幕沉沉,阔别这座府邸一年有余,似有一种真正回家的感觉。 在正门前迎接的,仍是瘦巴巴的大总管张祥,还是那付精明钻营的模样,仁儿早在萧可的怀里睡着,她从回廊径直回了如宣阁,不曾看到书房外的热闹。 紫珠阁外,灯火阑珊,廊檐下横七竖八坐着好几位,皆为锦衣华服的王孙公子,吃着点心,赏着月亮,为首的一个胖子摇着扇子附庸风雅,也不怕夜里天气凉,那一大坨肥肉都快把袍子给撑裂了。 “我们是来给三哥接风洗尘的。”魏王一笑,脸上的肥肉跟着颤动,领了几个弟弟前来讨酒吃。 李三郎拿眼一瞅,他的四、五、六、七、八弟都相来了,趁机跟李泰打趣,“给我接风洗尘,怎么不去你府上摆酒,人家是借花献佛,你是直接敲竹杠。” “我说什么来着,三哥前世铁定是斤斤计较的奸商,连吃他一顿酒席都顺便带着数落。”李泰脖颈一扭,向后寻求帮腔的呼声。 “说什么废话!赶紧开席,我都饿了。”蜀王李愔倒像这里的主人,连连吩咐张祥摆宴,嘴里又一边儿抱怨,“哥也真是的,去宫里说话说得没完了,害我们饿着肚子等你,这破点心怎么吃也吃不饱呀!” “那是,三哥大半年不在京里,想必有好多话要跟耶耶讲吧!记得三哥头次去往藩国,耶耶那句‘汝方违膝下,凄恋何已’,不知三哥感动了没有,换作青雀定要哭得一塌糊涂。”魏王也在一旁敲边鼓,两人自小说笑惯了,一向如此。 “好大的酸味,都把我家给薰酸了!”李三郎甩起袖子,扇着那‘酸味’,“四弟平时都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怎么到了我家就学起了贫嘴油舌的贩夫走卒,别光打趣我,今日耶耶也把你夸了好一通呢!《括地志》呢!搬来我瞅瞅。” “太重,搬不来。”李泰嘻嘻一笑,上前扯住了哥哥的袖子,“还是六弟说的对!说什么废话,吃酒。” 如宣阁内,一灯如豆,仁儿在榻上睡得正香,萧可再也没了倦意,按说舟车劳累了许多天该早早歇着才是,可就是心烦意乱的睡不着,她也知道府里来了一大堆皇亲国戚,却没精神凑那个热闹。 就在这时,落雁掀帘而入,说是晋王殿下来了,萧可赶紧让他进来,正愁没人说话呢!一年多没见,雉奴长高了不少,模样没怎么变,还是瘦瘦的长方脸,长相很亲切,戴着束发的镶玉冠子,穿一件墨绿色锦袍,如今他也有十五岁,是个大孩子了。 “姐姐一向可好?”雉奴一进门儿就打起了招呼,乖乖坐在了萧可的对面儿,今晚酒宴来迟,哥哥们喝得是东倒西歪,谁都不理他,只好来寻萧可说话。 “好啊!有了王妃,还没有恭喜你呢!”一见他,萧可想起了萧云襄的事儿,眼睛一眨,计上心来,“你的王妃漂亮吗?你喜不喜欢她?” 雉奴大概被萧可问愣怔了,足足看了她有七、八分钟,支支吾吾道:“我……我……!”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很难回答吗?”这年代早婚,又是讲究门弟的包办婚姻,他要是真的喜欢王氏,还会去纠缠云襄,“不喜欢也没关系,姐姐给你说一门亲,你觉得我家妹妹云襄怎么样?配得上你吗?” 萧可头一次给人‘说媒’,未免太直白,雉奴果然被她吓住了,张大嘴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姐姐……你……我……。” “什么你呀!我的,就是我们家的萧云襄,你又不是不认识,那只交颈玉鸳鸯不是你送的吗?觉得她怎么样?喜欢吗?”萧可连连追问,大有不见黄河心不死的意味。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雉奴被她弄得云里雾里,哪有这样跟人说媒的,“姐姐的表妹想必是好了,就是……就是……我要跟舅舅商量商量。” 萧可眉头一皱,挖苦道:“哟!这还真是奇了怪,头一遭听说娶媳妇儿还要跟舅舅商量的,自己的事儿,自己不能做主吗?既然做不了主,以后就别来纠缠我家云襄,哪儿凉快上哪儿去。” “姐姐,我自己也做不了主,耶耶那边儿……。”雉奴结结巴巴,急得满头大汗,索性把心横下,一咬牙道:“我做得了主,云襄跟着我一定不会受委屈的,还望姐姐成全。” “跟着你不会受委屈,红口白牙说什么鬼话,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王皇后与萧淑妃的下场有多惨,历史上写得清清楚楚,萧可只盼着云襄别做那倒霉的萧淑妃,最好今生不要跟雉奴扯上什么关系。 “姐姐觉得我是恶人?”雉奴眨眉着眼睛,一付很委屈的表情。 “至少现在不是。”突然,萧可觉得自己很过分,把多少年以后才会发生的事儿拿出来,去埋怨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孩子,“不过,我还是要警告你,别打我家云襄的主意,离她远点儿听见没有?要不然我跟你没完。” “噢!”雉奴点点头,算是应了下来,心里一酸,很不是滋味,刚想着争论几句,又想看萧可那不容他置辨的目光,一时再不敢言语。 室内的气氛算是僵住了,恰好落雁、闭月端了宵夜进来,有菊花粥和一盘子虾肉薄饼,一问雉奴还没有用过晚饭,两人对着食案吃了起来,一时无话。 吃了饭,雉奴目光一转,看到摇蓝里熟睡的小小人儿,凑上前道:“他这么小呀!我准备的礼物不知道合不合适呢!就是这个。”说罢,他从衣袖里拿出一只青玉雕刻而成的长命锁,“这是母后自小给我戴的,现在用不着,丢了怪可惜,不如送给孩子,保佑他一生平安,长命百岁。” 萧可拿在手上,果然刻着‘长命百岁’四字,这枚玉质的长命锁即小巧又精致,还穿着一根红绳,可惜物在,长孙皇后已经不在了。难得这孩子有心,还给仁儿带了礼物,却被自己连警告带吓唬了一番。 “那个,雉奴,刚才是姐姐把话说重了,不是我棒的鸳鸯,非要拆散你们,好歹云襄叫我一声姐姐,我不能拿她的命去冒险懂吗?”没头没脑说了这么多,他大概是听不懂的,萧可顺道给他一个鼓励,“男子汉大丈夫,别老惦记着一个人,俗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将来还会遇见更好的,一个保证让你名扬青史的女人。” 啊!雉奴瞪大眼睛,姐姐的话是越来越摸不着边儿了。 萧可那话是说过了,清了清嗓子,把话题一转,“你没有去前面吃酒吗?你那几个哥哥还不知道喝成什么样子了,那几个凑到一起能有什么好事儿,定是不醉不归。” “我有事儿耽搁来晚了,当时他们就喝的醉意阑珊,一个个都不理我。”对此,雉奴深为抱怨,“三哥、四哥闹成一片,五哥和六哥玩成一片,七哥和八哥笑成一片,就是没人理我。不过,我来的时候,还在路上遇见了大哥,我问他来不来?他说看见某人就头疼,不来。” “你大哥看见谁头疼?不是三郎吧?”萧可跟着八卦起来,这太子李承乾看见谁头疼呀?难道是三郎?他有那么招人烦吗? “不是三哥,是……。”雉奴伸出四个手指,细声细气儿道:“是四哥。” “魏王。”萧可方才明白,又有些不明白,“你那四哥跟个笑面虎儿似的,怎么把你大哥给得罪了?” 雉奴摇头轻叹,“早年是因为文学馆,近年好几档子事儿加在一起呢!总之,大哥嫌耶耶偏向四哥,他们俩儿早就不对付了。” 这就是因由,为编纂《括地志》,魏王招揽天下才俊之士建文学馆,自是把太子的气焰打压了下去,再加上近年越积越多的恩怨,俩人不对付了,还不都是为了太极殿那个位子,是谁的终究是谁的,夺也夺不去。如果李承乾争气一点儿,后面的事儿也不会发生,随之历史就会改变,雉奴当不了皇帝,也没有女皇武则天,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会因此改变,有可能吗?谁能扭转乾坤? 焉耆公主 金秋时节, 天高气爽, 丹桂飘香, 不到八月十五, 宫中已然有了过节的气氛, 宫人们四处悬挂彩灯、彩绸,让庄重肃穆的宫殿群焕然一新。遥望海池, 浩渺如烟, 一碧万顷,淑景殿内空空如也, 淑夫人去了韦贵妃处, 宫娥、内侍们大多去瞧马球赛了。 一听马球赛,李三郎顿时来了精神, 拽起萧可就走, 生怕误了精彩赛事。刚踏进月华门, 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只见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在禁苑中横行无忌。那匹马像是没长眼睛,直愣愣朝他们冲了过来,李三郎大惊之下拉萧可闪到一边儿, 以中指放在唇上, 吹出一串奇怪的音符, 飞驶的马儿突然驻足, 腾空而起, 连连嘶鸣, 终于把马背上的人给甩了下来。定晴一瞅,人、马全不认识,稍不留神,差点儿吃了一鞭子,听声辨位,反手抓住长鞭的一头。 从马下摔下来的是个女子,十五、六岁的模样,身穿五彩霓裳裙,头戴红珊瑚珠冠,一头长发分成许多小辫垂下,高鼻深目,眸成海蓝,恶狠狠的,一看就是个外邦女子。“你敢吹倒我的马。”没打到人,少女自是气愤,抓着鞭子另一头儿朝他们嚷嚷,汉话别扭,态度嚣张,“知道我是谁吗?不想活了?” 萧可同李三郎对视一眼,这是谁呀?还真的没见过,傲慢、张狂堪比高阳。 “吹倒我的马,找打。”趁对方松懈之际,少女收回鞭子,抬臂又朝李三郎挥去,力道之大,打在青砖上‘噼啪’作响。 李三郎左闪右躲,一脚踩在了鞭子上,少女长鞭脱手,差点儿摔个大马趴,恼羞成怒之下赤手空拳打了过来,不到三个回合,又被李三郎制服,擒着她的双腕再也动弹不得,“再打就把你的手扭断。”吓唬归吓唬,对纤纤弱质女子,他还是留了情面的。 “你敢,有本事放开本公主,咱们接着打。”让人倒翦着双臂,少女是卯足了劲儿挣扎。 萧可也觉得这女子好笑,刚才还气势汹汹,现在没了辙还不服软,正要调侃她几句,忽见一班内侍匆匆而来。 “殿下、王妃。”一干内侍累得是满头大汗,见少女被人擒着,七嘴八舌替她说起了好话,“殿下,可使不得,可不能拧断公主的手呀!她是焉耆国来公主,是陛下的坐上宾,陛下特许公主在禁苑内骑马,冲撞了殿下,还望海涵。” “知道本公主是谁了吧?还不放手。”眼见来了这么多救兵,女子柳眉一扬,接着嚣张。 李三郎只好放开焉耆公主,人家是远道而来的坐上宾,犯不着为一点儿小事得罪于她。 “哎!你居然赢了本公主,你姓什么叫什么?说来听听。”焉耆公主一如的高傲无比,长长纱巾在风中飘飘荡荡,双眸竟呈一抹海蓝之色,沐在晨光下美丽不可方物。 “我怕我说的话,‘本公主’你听不懂。”李三郎才没功夫搭理她,挽了萧可而去,气得焉耆公主吱哇乱叫。 球场就设在昭庆殿后,大唐皇室历来都喜欢打马球,宫中有球场也不是什么奇怪事儿。只见场内烟尘遮天蔽日,二十几名击球手策马在尘土飞扬中来回穿梭,手上均持着球杆,分别穿着白色和赭色的窄袖衣袍。 萧可自认对任何球赛没兴趣,英超、西甲、意甲都不曾看一眼,这种古代的球赛却让她眼界大开,兴致勃勃观了一局。中场休息时,正要听李三郎细细详解,却见雉奴拎着球杆跑过来,满头大汗,风尘仆仆。 “三哥,你终于来了,我跟六哥、八哥都要输了,快点儿!去换衣服。”雉奴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拽了李三郎而去,倒把萧可剩在了那里。 萧可一个字儿没喊出来,两人瞬间消失不见,就是追也来不及,只能立在原地不动,好你个雉奴,嘴里喊着姐姐,眼里却没姐姐,不就是坏了你跟云襄的好事儿吗?这么记仇。 尘烟四起中,场上新一轮球赛开始,围观的人是越来越多,个个看得兴高采烈,呐喊助威,比场上选手还要兴奋。萧可原跟凑热闹,眼光一转间,却看到李世民徐徐而来,身穿柘黄色天子常服,头戴软脚幞头,身后跟着一大堆人,不但有太子、魏王,还有刚才的焉耆公主,看来真是坐上宾不假。 大唐天子驾临,众人也顾不得球赛了,一一行礼,萧可自不能落后于人,乖乖上前行了一个常礼。 “宣儿也在呀!”李世民笑容可掬,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三郎也在场上打球呢!看来今天输赢早有定了。”说罢,他屹如磐石不动,就地观起了球赛,魏王在他身边指指点点,似在品评赛事,时不时引父亲一笑。 萧可歪着脑袋去瞧太子李承乾,果然拉个黑脸儿立在魏王背后,还真像雉奴说的那样,见着某人就头疼。正在琢磨他们俩儿,冷不防给人扯住衣袖,向后一瞅,红裙女子正对她笑呢!未来的女皇武媚娘,她今日的打扮格外亮眼,通身的大红色胡服,手里还拎着马鞭。 “王妃来晚了,没看到媚娘跟十七公主那一场。” “还真是来晚了。”难道未来女皇是自来熟?每每见面,总是这么热络,萧半开玩笑道:“等我哪天闲了,我也去参加你们的女子马球队。” “好啊!媚娘求之不得。” 就在两人说话间,场上传来鸣金之声,胜负已定,大汗淋漓的球手们纷纷下场,一个个全围在李世民身边儿,今日一战讲得是眉飞色舞,尤其是蜀王那大嗓门,到处宣扬着怎么反败为胜。 大概被泱泱大国的‘风范’给感动了,一位身穿异邦华服的老者也站出来凑热闹,他的身后正是焉耆公主,只见老者微然一笑,“天可汗陛下,小女朵哈仰慕大唐风物已久,一心想在大唐境内寻一位夫婿,今日看到陛下的皇子们个个神采不凡,不知天可汗陛下可有与焉耆联姻的意愿?” 说话的正是焉耆国王突骑支,远道而来的坐上宾,意愿是好的,可他这么一开口,再也没人说话了,嗓门儿最大的蜀王也闭上了嘴巴,想来谁也不愿娶焉耆公主为妻。 “噢!”李世民一付何乐而不为的样子,“朕早有此意,却让国王先开了口,朕的这些皇子都在这里,不如国王意下如何?” 大唐天子话音一落,众人皆向纪王李慎看过来,同时为他捏把汗,没娶妻的成年皇子就剩下他,看来是难逃焉耆公主的魔掌了。其实李世民也早有此意,两人年纪正相当。 焉耆国王已然拿定了主意,抚须一笑,“天可汗陛下,小女心中已经有了人选,朵哈一心想寻找一位比她武艺高强的夫婿,适才有位皇子将小女打得落花流水,所以……。” 这焉耆国王太不会用词了,还落花流水,众人差点儿没笑出来。萧可再没心思瞧这种笑话,拉着武媚就挤到了李三郎身边儿,刚才不就是他把焉耆公主打得落花流水吗?扯扯他的衣袖,示意不要出声儿。 “刚才是谁对公主无礼?”李世民当即板起了脸,挨个扫视着他那些宝贝儿子。 魏王、齐王、蜀王、越王、晋王、纪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不表态,好不容易才凑到一块打球开心,却没料会到摊上焉耆公主。 大唐天子这一问是落地无声,却又轮到了太子出马,李承乾颇有太子的架势,指着弟弟们道:“父皇问你们话呢!说呀!刚才是谁对公主无礼?敢做却不敢承认?” 李三郎无奈之下站了出来,硬着头皮道:“儿臣真不知道她是焉耆公主。当时,她骑着一匹马在太极宫到处乱跑,像跟谁堵了气似的,儿臣还以为是十七妹呢!她每次冲撞了耶耶,就拿马撒气。” 话音刚落,是哄堂大笑,当着远道而来的客人,李世民的脸上是再也挂不住,随即阴沉了脸,“三郎,每问你一句,总有上百句等着!知错不改,冥顽不灵。”数落完儿子,又把目光移向了焉者国王,神态柔和了不少,“让国君见笑了!这是朕的第三子,性子就是这么嘻嘻哈哈的没正经,何况他早已有了王妃!朕的第十子慎儿还不曾娶亲,两人年纪又相当,实乃天作之合。” 轮不到李慎慌张,焉耆国王首先不同意,“天可汗陛下,朵哈看中的是三殿下,我这个做父亲的只有随着她,再说我们焉耆国不计较什么妻妾之分,只要天可汗陛下促成这桩美事。” 一听这话,萧可是气冲霄汉,怒上云端!这老头儿也太不要脸了,还是一国国君呢!把女儿硬往人家怀里塞。 “三郎。”李世民给儿子使眼色,那意思是要他同意。 “儿臣已经有王妃了,恕难接受。”李三郎就是再缺女人,也不敢把那么一个刁蛮公主弄到身边呀!就当不领会父亲的‘圣意’。 两个王妃 “天可汗陛下, 只要两国联姻, 焉耆愿年年来贡, 岁岁来朝。”焉耆国王加重了砝码, 自是要促成女儿与大唐皇子的这桩姻缘。 这个砝码果然管用, 李世民饶有深意的点了点头,“国君, 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婚姻大事,自是由父母做主, 看来我们要好好计议计议。” “耶耶!儿臣已经有王妃了, 怎能再娶一个。”李三郎是哭笑不得,再不说话, 这事儿就板上钉钉了。 “耶耶允许你有两个王妃。”李世民很轻松解决了这个难题。 “一个王妃就够了, 再娶一个, 儿子还活不活了。”李三郎叫苦连天, 直把众人弄得笑断了肠子。 “越说越不像话,就这么定了。”李世民自作了主张,再不让儿子发一言。 萧可自是气苦,正要上前评理, 却被焉耆公主抢了先, 越过众人, 径直来到‘情敌’的面前, 扬着高傲的头颅道:“两个王妃我也觉得麻烦, 不如我们比试三场, 谁赢了谁做王妃。” “我凭什么跟你比。”萧可当即白了她一眼,自己好端端的王妃,跟他比个茄子。 “你不敢。”朵哈一步步逼近萧可,“你怕输,你什么本事都没有,你就是个窝窝囊囊的小女人,只会捏捏针,绣绣花的草包一个!” “比就比。”殊不知,萧可的弱点就是激将法,和高阳公主如是,和焉耆公主如是。 话一出口,才知道上了焉耆公主的当,不该头脑一时冲动的答应她,可如今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比也要比了,也不一定输呢!怎么也比一千多年前的古人见多识广吧! 包括大唐天子李世民在内的一干人,全立在球场边等待着即将开锣的好戏。焉耆公主根本没把对方放在心上,把玩儿着头上的小辫儿,态度是即傲慢又张狂。李三郎立在一旁安慰萧可,小声儿告诉她输了也不认账。 比赛正式开始,第一场朵哈率先叫了赛马,绕场二十圈,以速度定输赢。萧可当下为难,自己那马术实在拿不上台面,何况焉耆国是出产好马的地方,相必朵哈的骑术了得。 “你换一个题目吧!我不会骑马。”索性认了不会,看她怎样! “你找人替呀!只要赢了我就成。”朵哈完全没把萧可放在眼里,骑在马背上是洋洋得意,“就怕你找不出能赢我的人!看见我胯、下的坐骑了吗?西域神驹知道吗?” 代替!萧可拿眼瞅瞅众人,除了李三郎之外,还真找不出可以代替的人,未及开口,大唐天子已然有了人选,“武媚,你代替吴王妃与公主比试吧!” 武媚娘倒是从容不迫地应承下来,却把萧可给急坏了,就是想阻止也来不及,焉耆国的马号称‘西域神驹’,名满天下,朵哈又志在必得,这未来女皇看起来娇娇柔柔的,她能行吗?万一输了,就要把王妃让出去?“三郎!她行吗?不如换人!”她不能冒这个险。 李三郎连连点头,表示这个人选还可以的,他明显没有萧可那么担心,反正是打定了主意,决不让这个焉耆公主入门儿。 场上比赛开始,场下欢声雷动,只见两匹马儿风驰电掣而去,竟不相上下,武媚的大红裙子宛若一朵红云飞飘,朵哈的衣衫似一抹五彩霞光,霎时好看。起先,武媚稍稍领先,焉耆公主不急不徐跟在她身后,就在最后一刻,朵哈突然发力,促马狂奔,超出对手之后,右臂一抬,鞭子刚好掠过马儿眼睛,马儿受惊之下,腾空而起,把武媚重重摔在地上。焉耆公主得胜之际,还不忘给对手一个深刻‘教训’,场下顿时鸦雀无声,萧可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就这么输了。 “真他娘的不要脸。”场下个个屏声息气,只有蜀王李愔发出一声儿怪叫,立即引来太子李承乾的训斥,立时又恢复了静默无声。 萧可赶紧从人堆儿里跑出去,把武媚给扶了起来,还好没有受伤,挽着她退出场外,眼睛一抬,焉耆公主正在那里得意呢!“天可汗陛下,第一场我赢了。”朵哈扯着李世民的胳膊摇啊摇。 “你耍赖。”也顾不得多少人在场了,萧可冲焉耆公主就来了一句。 “我就是耍赖,有本事你也耍呀!”朵哈没把‘情敌’的叫嚣放在心上。 “好!耍赖谁不会,不是三局定输赢吗?咱们比第二场,我出题!”萧可一步步走向焉耆公主,双眼微微眯着,能耍赖是吗?“你可听好了!树上有七只鸟,猎人打死一只,还剩几只?” 话音刚落,众人啼笑皆非,吴王妃怎么出了这个简单的题目,还不是找输吗? “六只呀!笨蛋。”焉耆公主当下就白了她一眼。 “错!”萧可还以颜色,“猎人打死一只后,剩下的鸟儿也就吓得飞走了,怎么会有六只呢!答案是一只不剩,你错了!你才笨。” 朵哈气得柳眉倒立,没心思跟萧可分辨,巴巴又跑到李世民身边,“天可汗陛下,你说这一局谁赢?” “这一局算吴王妃赢吧!”李世民笑意绵绵,平手,接下来还有乐子看。 焉耆公主撅着小嘴折了回来,还卷了卷衣袖,“好!我大度点儿,这一局勉勉强强算你赢,接下来我们比第三场,一决胜负,射箭!” “我不会射箭,原来你竟挑我不会的比呀!”萧可很轻蔑地扫了她了一眼。 “你找人替呀!”朵哈还是那句话,对自己的身手是挺有自信,频频放任对方找枪手。 “我替她行不行?”不等萧可找人,李三郎嘻哈着站了出来,交叠着双臂立在那儿晃荡。 “好啊!我正想跟你比试呢!”焉耆公主不仅一口答应,还娇滴滴的脸飞红霞。 早有千牛卫准备了弓箭、靶子,朵哈不慌不忙地立在箭靶百步之外,将在三只箭矢依次搭在弦上,挽弓、射出一气呵成,三只箭矢准确无误落于红心之处,执旗的千牛卫士表示全部命中。 正在朵哈洋洋得意之际,李愔不知什么时候绕到她的面前,嘲笑道:“你死定了!你死定了!你是比不过我哥的。” 朵哈推开他,把目光投向了李三郎,似是胜券在握了,面带娇羞。 对手三箭全部命中,萧可慌了神儿,再打个平手不是还要比吗?有完没完了?李三郎一如地平静,也站在箭靶百步之外,随手拿了一张弓,拈了三只箭,懒洋洋搭在了弦上,身子向后一歪,用一个优美的姿式将三只箭矢飞射,那三只箭也是正中红心。 执旗的千牛卫摇动了双旗,场上欢呼雀跃起来,原来李三郎的三只箭把朵哈的箭生生劈开之后正中的红心,好高超的技艺无不让人叹服。萧可挽着他的手自是欢喜,而朵哈再也高兴不起来,滴滴答答淌着眼泪。 焉耆国王怎忍爱女落泪,就算全尽全力也要遂了她的心愿,“天可汗陛下,我们焉耆国是以千万倍诚心来向大唐联姻的,刚才不过一场游戏,这婚姻大事还需由父母做主。” “国王言之有理,三郎。”李世民招手叫过他的儿子,“耶耶适才全看在眼里了,公主跟你‘志趣相投’,不如让耶耶成其美事。” “输就输了,哪儿有不认账的。”李三郎嘻嘻一笑,就是不肯应承。 “三郎。”当着这么多的人,又碍着焉耆国王的面子,还说不听了,不就是纳一个女人嘛! 李三郎深知今日是走不脱了,顿生一计,“哎呀!阿娘要的高丽参忘了送,儿臣告辞了,改日再来赔罪。”说罢,也不等他父亲答应,拽了萧可从人堆儿里挤出去,瞬间没了人影儿。 李世民瞠目结舌,他的儿子当着众人就摆了他一道儿,要搁在平时,定要千牛卫把他抓回来。又回过头儿来想想,儿子不乐意,也不能硬逼,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好言相劝了焉耆国王,说是容后再议,又吩咐在宫中设宴,款待他们父女。 李三郎拉着萧可返回王府之后便闭门不出,宫中纵有宴乐也称病不去,着实再不敢招惹那个刁蛮公主了,真要把她娶过门儿,这府里怕是再无安宁日子。萧可也是惶惶不安终日,就怕焉耆公主生什么夭娥子来,抱了仁儿去‘娘家’商讨主意,萧夫人她信得过。 萧夫人第一就想到了淑妃娘娘,只要她不乐意,这桩婚事就一定不成,再说那是个番邦女子。一打听,淑妃已经去了净土寺理佛,事不宜迟,母女俩匆匆赶到净土寺,萧夫人把事情这么一说,淑妃果然是不同意,压根儿就考虑过焉耆公主,母女顿时安心。 两位‘母亲’都是深谙佛理之人,凑在一起无非是参禅颂经,萧可没那个兴趣,跟她们待在一起是枯燥无味,推说回萧府看顾儿子,便坐了犊车离去,经过一处山岗时,偶尔瞥到了杏林,当即要他们停车,步行上前。 深秋之际,没有绿意和如霞的杏花,杏林凄凉无比,光秃秃的树干,枯叶成冢,偶有几只觅食的麻雀飞来,听到人的脚步声后,飞了个无影无踪,就连那一池塘水也毫无生机。 立在高岗之上,秋风袭袭,围了厚厚的鹅毛斗篷还觉得冷,抬眼相望,庄严的寺庙依山而建,那是萧泽宣生活了十五的净土寺。弹指一挥间,匆匆两年,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远去。 远远望到伟伦的小屋,情不自禁地绕了过去,一如的泥墙草顶,十分简陋,移开竹篱,轻叩柴扉,却是空无一人,他离开这里了吗?但厨房里还堆放着许多柴薪,井边汲水的木桶还在,又跟着李敬玄吃酒去了? 想到酒,还真闻到一阵浓郁的酒香,未及转身就被人抱个满怀,那熟悉的白色衣袖,伟伦。蓦地转身,萧可看到了他,白衣翩翩却是醉意沉沉。 “你是来找……我的?”伟伦扯住萧可的一只手,带着醉生梦死的笑容。 “你还住在这里?”他的手热滚滚的,想挣脱也挣脱不得。 “为什么……不让我拉手?你不喜欢我了?”脚下一个立不稳,伟伦一头栽在萧可身上,幸好她背后是一面泥墙,深深嗅着她颈间的香气,“你有没有想我?我可一直在想你,自打你离开后,我……一直在想你。” “你喝醉了。”萧可拿这个醉鬼没办法,用尽全力才把他扶回房里,平平稳稳放在了榻上,正要去寻醒酒汤,又被他搂在了怀里,再没了力气更跟玩闹,“伟伦,快放开,让我去给你拿醒酒汤。” “我没醉。”睁着两个醉眼睛还说没醉,唇红齿白的一个少年弄成了登徒浪子,一个翻身儿把萧可压在了身子底下,抱着她再也不松开,“你想我了是不是?你忘记了这榻……我们在这儿……这儿睡过一夜!是我当初放手……才把你让给他……如果我不放手……你现在跟我也有了孩子。” “胡说八道什么?谁跟你睡了一夜。”萧可好不容易把他推开,来不整理衣裙就看到房门处立着的人,像被雷击中了一样全身麻木,“三郎。” 李三郎原本是到净土寺接母亲的,半路却遇见萧可的白铜饰犊车,听落雁说她去了杏林,一路寻到伟伦的小屋,却撞见不堪入目的场景,他的王妃跟长孙泓搂抱在榻上幽会,两人均是衣衫不整。 “三郎,我们……。”萧可颤巍巍立起来,纵使有口也说不清了。 “你们很好呀!想来是我打扰了。”李三郎从来没有让人这样剌痛过,他的王妃长发散乱,大汗淋漓,不言自明。 “你误会了。”眼见李三郎神色不对,萧可是一脸的煞白,伟伦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呀! “当然,我误会的太久了。”萧可那惨坐兮兮的脸,无疑是最好的证明,抓奸在床,理当如此。 小屋的空气像凝结了一般,醉酒的伟伦也清醒了一大半儿,看着对峙的两人,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未及替萧可辩白,寒光森森的短剑已然到了颈下,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李三郎在兔起鹘落间拔剑相向,萧可是防不胜防,为伟伦担心之余是一字难言。 “为一个误会杀了我,伤心的只是琅嬛。”伟伦暗自叫苦,额上冷汗涔涔,手无缚鸡之力又怎是李三郎的对手。 “就你也配。”提到琅嬛,李三郎瞬间冷静下来,杀了这男人怕是妹妹也不依不饶。 “三郎,你真的误会了。”萧可趁机握住他的手腕,好让伟伦脱离险境,忆起安州南湖,他杀周福安时,也是在电光火石之间。 弃如敝履 李三郎挣脱萧可, 拂袖而去, 窗外传来马儿的嘶鸣, 他已策马远走。萧可跌坐在地, 一时如天塌地陷, 她深知李三郎的性子,大吵大闹反而没事, 他越是这样冷静, 后果越严重。 连惊带吓的,伟伦也拿不了主意, 半晌才想起十七公主李琅嬛, 怕也只能让她相劝了。萧可哪里等得了高阳公主,继伟伦之后也离开了小屋, 落雁及犊车仍在原地等候, 催促他们即刻赶回长安城的王府。 第一次体会到‘归心似箭’这个词语的分量, 几乎是脚不点地儿冲向王府, 披头散发的四处寻找李三郎。张祥从没见过王妃这样的狼狈、惶然,只说了‘紫珠阁’三字,便给她推到了一边。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书房,推开房门之后, 熟悉的零陵香味道迎面而来, 他就坐在窗台下的书案后, 身旁是一簇雷打不动的娇贵幽兰, 难得在这个季节开放。 “三郎, 你真的误会了, 我跟伟伦只是朋友,他今天喝醉了,才胡说八道的。”对此,萧可解释到无力,解释到疲惫,她以为和李三郎之间,以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能理解对方,却想不到他会这样误会自己,“一切都是误会,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会相信?” “误会,你去那里找他不是一次、两次了。”李三郎不向萧可看一眼,完全沉陷在自己的臆想里,“你们在那里睡了一夜,还是他把你‘让’给我?我还要感激他的‘明深大义’?” “我是去那里找过他不假,可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跟他睡过,我也不是他让给你的。”萧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彷徨过,隐隐觉得失去了什么。 “当然不是他让的,是我仗着皇子身份逼你嫁的。”李三郎的思维完全陷在混乱之中,“我不该遇见你的,你就应该待在寺庙,在那里多风光,有那么多人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人尽可夫的贱人?”萧可眼泪婆娑的跌坐下来,辨白到无力,“随你怎么说,反正我问心无愧,还记得临嶂山的营帐吗?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是清清白白的。” 李三郎不屑的一笑,投给她一个冷冷的目光,“你现在想做‘清白’,也很容易。” “你这样挖苦、羞辱我,把以前的一切都忘记了吗?我就让你如此痛恨?”事到如今,萧可仍不相信他的绝情,往事历历在目,个中的柔情蜜意,说忘就忘吗?“仁儿呢?你也不要他了?” “那是我的孩子吗?”李三郎一如的冷漠,每伤害萧可一分,他就痛上十分。 萧可完全僵直在那里,哭也哭不出,半晌才哆嗦着抬起手臂,愤然甩了他一记耳光。失去所有之后,反而是轻松的,就像青冥长天浮过的流云,雕梁画栋之间的微尘! 萧瑟的深秋午后,冷风凄凄,长安东市一如的繁闹喧嚣,从不被冷噤的天气打扰。胡姬酒肆里西域葡萄美酒飘香,靠窗的那位酒客早在如痴如醉之中,盏内的琼浆呈琥珀色,晶莹而剔透,胡姬们围在他的周身窃窃私语,倒也不曾劝他离开。 本是买醉,却不成所愿,宣儿!想到他的王妃,又喝下满满一盏,终于到了身心俱疲的地步,倒在酒案上再也不愿起来,落入视线里的是一套盛装葡萄美酒的白玉碗。初见是在净土寺后的杏林,她清新脱俗,高洁出尘,就像那雨后的芰荷花儿一样。 李三郎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了,躺在一张四柱雕花的矮脚软榻上,盖着厚厚的羊毛毯子,周围皆是雕花的卷叶式窗棱,陈设精致,却不是中原的布局风格。 “你醒了?”焉耆公主掀帘而入,五彩霓裳裙换成了白羽翠绿裙,白银饰的花冠下垂落了无数小辫子,双眸呈海蓝之色,比以往沉静了许多。 “怎么又是你?这又是什么地方?”李三郎本来喝醉了酒头疼,见到她又加剧几分。 “吉娜和尼娜去东市买酒,说你在酒肆里喝得人事不省,所以就把你扶了回——这里是我们焉耆的驿馆。”朵哈的汉话挺别扭的,又端来一杯甜蜜糖的汁液,“这是瀚海梨汁!喝了你会好受些!” 李三郎从来没听过瀚海梨,犹犹疑疑喝了下去,果然是香气浓郁、清新爽口,绝对是焉耆特有的果子。 “我们焉耆有民谣:瀚海梨,出瀚海北,耐寒而不枯,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呢!相传千年前有位左赫公主……。”朵哈饶有兴致的讲解,发现对方是一字听不进去,“你怎么了?是不是饿了?我这里还有香梨、蒲桃、香枣、柰诸果,或者你想吃整只的全羊?” “我也吃不了那么多。”李三郎觉得这焉耆公主也挺可爱,至少是没有心机的。一时间,吉娜和尼娜端来了焉耆特有的各色美味,让他大饱了口福,抬眼瞅瞅朵哈,她却在一旁看着,“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朵哈双手拖腮,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李三郎,毫无娇柔做作之态,“你身上是什么香?我也买了用来薰衣服。” “零陵香。” “我记下了。”朵哈沉吟,片刻之后又忍不住相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就因为我是焉耆国的人吗?” 番邦女子的直白,让李三郎颇感意外,突然他找到了办法,“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愿意,我求之不得。” “真的?”朵哈惊喜之下不知该怎么表达,“那我们……我们……。” “我们先去乐游原,回来的时候再绕到骊山,长安还有很多美景呢!你就跟着我慢慢游历吧!” 李三郎浅浅而笑,话峰一转,“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要进宫说清楚。” 两人是手牵手走到甘露殿的,恰好儿里面在‘三方会谈’,焉耆国王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李世民是乐意撮合,淑妃极不同意这门亲事,就在谈不拢之际,一双儿女却是手挽手而来。 “今天是怎么了?你们一起来了?”李世民深感意外,难道儿子回心转意了? “儿臣想明白了,儿臣愿意娶焉耆公主为王妃。”李三郎携朵哈上前,一同表明心迹。 焉耆国王登时站了起来,满目欢喜,“天可汗陛下,这不是正同你我所愿吗?我焉耆国决不食前言,愿年年纳贡,岁岁来朝!天可汗陛下不会反悔吧?” 李世民微然一笑,“国君一片赤诚之心,朕岂能食言,此等大事若诏告天下,必举国欢腾啊!” 焉耆国王用极其别扭的汉话道:“天可汗陛下!我虽贵为焉耆国王,但膝下只有朵哈一女,从小溺爱长大,以后有失礼之处,则请看在两国交好上,对小女不要太过苛责。” “国君言重了,陛下有广纳百川、包容四海之心,怎么能为难公主呢!”儿子一言即出,淑妃也不好再反对了,只把目光冷冷投向他,“三郎,既然你决定迎娶焉耆公主,宣儿怎么办?” “我不要她了。”五个字,李三郎说得是云淡风清。 “荒谬!七出之例,宣儿犯了哪一条?”淑妃愤然站起,厉声质问,无奈儿子一语不言,还频频与焉耆公主眉目传情,一切明了于胸,“俗谚云:知子莫若母!这次是母妃想错了!有了异邦公主,兰陵萧氏又算什么?” “你这是何苦呢!两个王妃不好吗?你也多了一个儿媳。”李世民忙替儿子打圆场。 “那可真是好福气。”说罢,淑妃拂袖而去,那幅天蓝色的裙摆飘飘浮浮,一直消失在甘露殿的尽头。 一大早儿,萧府的大门就被敲得‘咚咚’山响,奴仆们一边儿开门,一边儿抱怨,这么冷的天,哪个睡不着的拼了命拍门,还真是不知好歹,指不定又是打秋风的,老爷又不在府里,白来。 大门一开,进来的两个人都不认识,前面的是个孩子,跟在孩子后面的是个书生,唇红齿白的,生得比女人还好看。 “吴王妃在不在府里?”到处找不到萧可,雉奴快急死了,宫里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儿发生,只怕萧可还蒙在鼓里还不知道,他先是找到吴王府,一打听人不在,便和伟伦一齐寻到了萧府 就在一众奴仆们纳闷的时候,萧云襄匆匆跑了出来,赶紧把雉奴领了姐姐的映泓轩。两人一前一后闯进萧可的寝室,灯烛泪尽,青纱缥缈,清冷无比,她靠在榻上,泪痕满面,身旁是睡熟中的仁儿。 “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呀!”雉奴怕吵醒孩子,尽量压低声音说话,“宫里宫外都传遍了,那个哈哈公主和三哥……你怎么还能这么冷静?”姐姐不急,是急死旁人,不知她的‘从容’气度是哪里来的? “随他去吧!”对于李三郎的绝情,萧可已经死心了,曾经还天真的为找到了真爱,被伤到体无完肤时,才慢慢清醒。 “都是我的错,”伟伦深感内疚,只因几句酒后戏言,让她陷入绝境,“我见过琅嬛了,把大致经过向她讲了一遍,她也答应帮忙,只是……到处找不到吴王,不知他去了哪里。”他是不敢告诉萧可,吴王殿下同焉耆公主早已去了乐游原玩耍。 “萧大夫、萧夫人都不在吗?他们不帮你拿主意?”雉奴是一点儿办法也拿不出来,只恨自己没用。 “他们这会儿已经在淑景殿了,没用!”萧可是了解李三郎的,只要他下定决心,谁也阻拦不了,“你们不必为我担心,谁离了谁也能活,我现在就可以祝福他,与焉耆公主白头到老。” “姐姐!”她明明就是言不由衷,雉奴恨不得马上飞甘露殿,把这一切向父亲陈清,想的是义愤填膺,可哪儿敢行动呀!“也不知道耶耶是怎么想的!上次候君集打高昌国,焉耆是帮了不少忙,笼络他们也是必然,可也不至于……舅舅都说不合适,自大唐开国以来就没有这种先例,可耶耶就是不听,那哈哈公主到底有什么好!” “你舅舅是个明白人,但是不明白‘人心’,人家是一国公主,换谁也会选公主的,我已被弃如敝履。”原来还有唱反调的人,伟伦的父亲,雉奴的舅舅,鼎鼎大名的长孙无忌,是该谢他还是该恨他? “宣儿,没人要你我要你,我带你远走高飞。”伟伦索性做了一种担当。 “表哥你现在说这些话有用吗?不如去找舅舅讨个主意。”雉奴暗暗朝云襄使眼色,自是要看顾萧可,拉了表哥去讨主意不提。 整整等了一上午,萧大夫和萧夫人仍不见回还,而萧可也再不抱任何希望,她把仁儿交给了云襄及落雁、小蛮她们看顾,自己披了厚重的鹅毛斗篷,翩然离了萧府,在东市雇了一辆马车,一路向净土寺后的杏林而来。 山岗下,是气势雄伟的净土寺,佛光普照,香客如云。 一阵冷风袭来,卷起枯叶漫天飞舞,就像一首悲凉的诗歌,缘已起于此,怎样才能找到失落的世界?怎样才能得到解脱?这里吗?萧可慢慢向前移着脚步,虽不是万丈深渊,也是百尺高崖。 何乎情缘 立在身后之人飞速拉住了她, 弥散在空气里的是淡淡的零陵香, 像就置身在阳艳下的花香田野。“你想做什么?” 李三郎戴一顶黑色幞头, 泥金色斗篷在冷风中烈烈飞舞, 他尾随萧可来此, 见她确有‘轻生’之状,便再不肯放手。 “幽会呀!”萧可眼泪婆娑, 奋力抽回了手, 轻蔑一笑,依旧背对着他, “让你失望了, 今天伟伦不在杏林的小屋,刚才我们在萧府见过了。” “宣儿, 我们有话好好说。”李三郎扯着她的衣袖不放, 万一她想不开, 真从这里跳下去, 以宣儿的性子是做得出来的。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往日种种柔情涌上心头,萧可忍不住落泪,却又硬下心肠,装作了云淡风清, “你放心, 我不想死, 我还有仁儿呢!” 再次甩开李三郎, 踏着枯枝残叶渐渐远去, 眼泪只在冷风的飘落。就这样完全失去了吗?痛到麻木时才不觉得痛, 总算天遂了人愿,从这里结束了一切,就是这么简单。拭去泪水,深深呼吸着,这天塌不下来,来年这片杏花依然开放,花开还有花落时,何乎情缘! 捂紧了斗篷,萧可继续前行,雇来的马车还在净寺外等她,天色不早,再不能耽搁下去,萧府里还有仁儿,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再次抬眸,又是泪光蒙蒙,他就在水塘边静静矗立着,似有千言万语。 “是我误会你了吗?”李三郎宁愿相信是一个误会,与焉耆公主相处多日,才发现萧可的重要。 “没有,你没有误会我,都是真的。”萧可‘从容’一笑,心似刀割,“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爱伟伦,爱到无可自拔,频频来这里与他幽会,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仁儿也是我为他生的孩子。” “怎么可能,仁儿是在安州出生的。”李三郎自知伤痛了萧可,如今想听一句真心话怕也是难上加难。 “原来你还记得安州,那你还记不记得沔水?南湖?义川?栖霞村?算了,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们之间再没什么好说的。事已至此,我也不打算再骗你,我不是你的表妹萧泽宣,也不是你在净土寺见到的那个人,我叫萧可,是跟你没有半点关系的人。” 就这几句话,把李三郎给激怒了,上前将她拽在怀里,霸道的吻了上去,往事难追,皆是情意绵绵,怎能没有半点关系。萧可的身子被他紧紧箍着,双唇惨遭蹂躏,连连捶打也挣脱不得,最终两人相拥着跌落在地,这才分别放手。 半晌,只有深秋的冷风凛凛,夹杂着初冬的寒意,凛冽而刺骨。 “跟我回去好不好?”李三郎确信离不开她,哪怕她所爱另有其人,再不愿放弃了。 “回去,多么轻飘飘的两个字,忘了你是怎么对我的?就为了那几句酒后戏言,你挖苦我,羞辱我,甚至找来了焉耆公主,我现在就可以恭喜你呀!祝你们白头到老。” “我是为了气你才……。”李三郎抓着萧可的一只衣袖,心里后悔莫及,冷静下来想想,也许就是几句‘酒后戏言’,她不可能爱上别人,她对自己是一心一意的,以前总是自信满满,现在是怎么了? 他的口气软下来,萧可的态度也不像刚才那么强硬,轻拭着泪水,慢慢平抚着心绪,“说句良心话,如果我不爱你,我怎么会忍受……。”‘三妻四妾’这四个字,萧可说不出来,爱一个人爱到如斯地步,竟没有觉察出来,那根本就不能接爱的,曾经是多么可笑。 “原谅我好不好?”李三郎把她揽在怀里,这次是真的错怪她了!曾几何时,她语笑嫣然,在安州米商面前出尽风头;她根本不会骑马,却不顾路途遥远,一路奔波寻到沔州;为了救媛儿,她奋不顾身跳入冰湖之中……。 命运多舛,培养了萧可‘宁折不弯’的性格,硬碰硬她倒不怕,就怕听别人几句软话,倚在李三郎怀里,再也怨不起来。 误会消除,两人携手来到甘露殿求见李世民,打算老老实实的请罪,两国联姻毕竟是大事,如今出尔反尔,恐得不到大唐天子和焉耆国王的原谅。 李三郎道明‘原由’,只将儿女私情隐去,一口一个不愿舍弃发妻。李世民一眼便看出了端倪,龙颜大怒,儿女们的那点儿心思是难逃法眼,质问道:“你们是拿朕当儿戏?还是拿大唐当儿戏?” 萧可默默垂首,无从辩白,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不全是他的错,自己也有责任。 “儿臣知错了,儿臣意属萧氏,无心再娶焉耆公主,请耶耶收回成命。” 一气之下的儿戏之言,让李三郎不堪重负,只想早日摆脱。 “收回成命,说的好听,不如说是朕、是大唐言而无信。”李世民那里根本无回转的余地,“此事宫廷内外,人尽皆知,焉耆公主,你不娶也要娶。” “恕儿臣难以从命。”认罪不成,李三郎直截了当的顶了上去,一付‘要打要杀,悉听尊便’的模样。 ‘哗’的一声响过,李世民将御案上所有奏议全都掷在了地下,唬得内侍总管陈福顺冷汗直冒,宫女、内侍个个心惊胆颤,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一个个诚惶诚恐的侍立着。 一桩和和美美的联姻,就这样结局了,李世民身为大唐天子,出尔反尔,无法向焉耆国王和公主交待,盛怒可想而知;但他也深知儿子性格,那就是不闯南墙不回头,“来人,把这个逆子给朕关起来,关到他知道错为止。” 眼见李三郎闯了大祸,萧可上前泣诉,“父皇,都是儿媳的错,要罚您就罚我吧!”泣诉归泣诉,她并没有抱着大唐天子能收回成命的可能!略一回眸,慕容天峰带着一队千牛卫进来,眼睁睁看着李三郎被他们带走,辨也辨不出,阻也阻不了,蓦然想起淑景殿,匆匆求救去了。 深秋冷风习习,淑景殿内却是温暖如春,隔窗就能眺望到烟波浩渺的海池,纵使心旷神怡,萧可也没那个心思。入了寝殿,淑妃捂着手炉歪在美人榻上,一袭银灰色裘衣,云鬓微斜,落落大方。内侍冯雨待立在旁,垂首肃穆,这里安宁的似与世隔绝。 萧可盈盈上前行礼,“三郎他……。” “我都知道了。”淑妃打断儿媳的话,并不曾起身,“陛下处置的很对,三郎是该好好教训教训了。” 萧可这回真的是手足无措了,父亲要关,母亲也不理,这该怎么办呀?三郎被关在哪儿了?这么冷的天,别冻坏了他。 “宣儿,你先回府去,没有传召就不必到宫里来了。”淑妃就是要趁此机会约束儿子,让他得此教训收收那肆意妄为的性子。 出了淑景殿,萧可一片茫然,仁儿由萧夫人和落雁、小蛮照料着,自是不必挂心,可现在怎么办?该找谁帮忙去?雉奴?李愔?怕是也不行,就此离宫,她也不甘心。思来想去,只有十七公主李琅嬛,撒撒娇再发发公主脾气,李世民一定放人。但远水解不了近渴,这时跑到高阳公主府,怕是日落西山了,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瞥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儿,慕容天峰,这回还非他不成。 萧可那声儿‘表哥’叫得极为别扭,求人嘛!拉拉亲戚关系才行,她移到来到慕容天峰面前,两年没见,还是那个模样儿,正气凛然,威风十足,“你把我家三郎关到哪儿去了?” “永宁殿。”见到‘表妹’,慕容天峰的态度是相当友好的,“表妹要去?认得路吗?” 萧可放眼一望,太极宫气势磅礴,壮丽巍峨,宫殿群鳞次栉比,到哪儿去找永宁殿,“我当然不认识路,听都没听说过。” 慕容天峰似乎懂得‘表妹’的心思,昂首阔步地向前带路。两人在太极宫七拐八绕了一盏茶时间,还不见永宁殿的影子,走着也沉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表妹不必挂心,吴王殿下好得很,等陛下气消了,也就没事儿了!” “谁知他老人家哪一天才消气。”忆起适才甘露殿一幕,李世民那是勃然大怒,三郎这回闯祸闯大了。 “据我来看,很快。”慕容天峰宽慰了表妹,又想起另一件事儿,“表妹还不知道吧!上个月姨母到我家去了,和郁兰闲话了几句,说要和世子指腹为婚呢!” 他不提,萧可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出儿!郁兰是慕容天峰的老婆,也是萧夫人的侄女,如今有了身孕,她就撺掇着与仁儿结亲,一个没出生,一个才是个婴儿,难为她想得出来。“如果郁兰生的是女孩儿,倒是一件好事儿。”想想慕容家也不俗,皇族后裔,世代簪缨的,给仁儿做妻子也不错。 永宁殿,不过是太极宫里荒废了的一座殿宇,破败不堪,随处可见的枯枝藤蔓爬满宫墙,墙壁掉了色,连泥石都露出来,曾经的雕梁画栋之间布满蛛网、尘埃,看不出本来颜色,一队千牛卫守立在大殿外,得见慕容天峰,纷纷点头施礼。 四下里一瞅,这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这座‘危宫’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萧可几步上前,摇动着大殿的门,倒锁了粗重的铁链,是再也推不开的!“三郎,你在里面吗?”还有没有天理了?不愿娶刁蛮公主就要被关起来,一辈子不乐意就要关一辈子吗? 话音刚落,从宫门仅存的缝隙间伸出一只手,被关在里面的人还是很惬意的,“你怎么来了?我在这里挺好的,不用担心。” “这里还挺好。”萧可再次‘端详’破败的大殿,他是在‘苦中作乐’吧!“你冷不冷?有没有吃过东西?母妃也不肯帮忙,父皇什么时候放你出来呀!” ‘表妹’两口子正在‘柔情蜜意’间,慕容天峰识趣的把他的手下撤到一边儿,自己也不好偷听人家说话,索性走远了。 “等耶耶气消了,就会把放我出来。”李三郎倚着宫门,紧握萧可的手,还是那种无关紧要的口气,蓦地感受到一声疾风呼啸而来,来不及辨清方位,就听萧可一声惨叫,“宣儿,你怎么了?” 那声疾风慕容天峰也觉察到了,飞身而入还是晚了一步,原来焉耆公主趁机偷袭。略一定神,以身体护住萧可,徒手接下她的第二鞭,奋力一带,将长鞭丢还给她。朵哈就地转了个圈儿,长鞭如灵蛇般舞动,那双海蓝色的眼眸里透着无比的愤怒,五彩霓裳裙随风轻舞,长长纱巾款款飘荡。 “宣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李三郎看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但萧可那一声惨叫让他心惊肉跳。 “皮外伤,不碍事儿。”萧可吃痛之下触向伤处,摸了一手的血,背部像被利器割开一样火辣辣的疼,忍痛躲在慕容天峰身后,生怕再被她甩一鞭子。 “让开,不让开连你一起打。”朵哈持鞭指向慕容天峰,很是恼他多管闲事。 “有我在这儿,就不容你对我表妹行凶。”慕容天峰不惧焉耆公主,毫不退却。 大殿内,李三郎万分焦急,萧可伤成了什么样子他看不到,但朵哈决不会就此干体,“慕容将军,你送宣儿回淑景殿,让太医署瞧瞧她的伤势!” 慕容天峰一听即明,吴王大概有法子对付这个番邦女子,表妹伤势确实严重,便扶了她离开。萧可忍痛回头,牵引了背上的伤处,立时痛入骨髓,留在这里只会让三郎担心,不如裹好了伤口再来。 朵哈无暇顾及慕容天峰与萧可,愤然把长鞭抛开,一步步移上台阶,在大殿前殷殷抽泣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都是我的错,你不要为难宣儿。”萧可受伤,李三郎无能为力,的确伤害朵哈在先,又无法怨她,“是我和她闹别扭,才把你卷入其中,抱歉!” “一句抱歉就够了吗?你才把我送上云端,又将我踩入地狱,这笔账要怎么算?” 朵哈眼泪婆娑,原以为比翼双飞,却是镜花水月。 “我不会离开宣儿的!”李三郎索性表明心迹,反问道:“如果我是见异思迁,朝秦暮楚之人,你还会对我动心对吗?” 朵哈无语,究竟喜欢他什么?他的俊朗?他的身手?还是他的一往情深?一番话合情合理,如果他见一个爱一个,还会喜欢吗? “像你这样心胸坦荡,‘心地善良’的女子,还怕找不到挚爱吗?我不值得你托付终生,这天底下另有他人,只是月老还没有把你们的红丝线牵在一起!你真的不想寻找了吗?” “我不知道。”朵哈有些动容,只因她的到来,就拆散一桩美满的婚姻,这又算什么?逼他成为一个无情无义的人,那还是梦寐以求的吗?情到底是什么?伤人伤这么痛。 来去匆匆 萧可的伤是太医署女官医治的, 隔了厚重的冬衣, 还是被打得皮开肉绽, 朵哈那一鞭子着实狠了些。女医们抱着瓶瓶罐罐退出寝殿, 淑妃也跟着出来, 一脸凝重,让一直候在寝殿外的萧夫人也忐忑不安起来。 听到消息, 她匆匆赶到淑景殿, 怀里还抱着外孙仁儿,人没有坐稳, 便上前寻问起来, “娘娘,宣儿怎么样了?”宫里来了焉耆公主就仿佛天下大乱, 一会儿要做王妃, 一会儿又打了宣儿, 直把她弄得心力交瘁。 儿媳受伤, 淑妃是很恼火,但见仁儿,口气才缓和几分,招呼萧夫人落座, “那番邦女子实在野蛮, 有本事找三郎较量去, 只敢欺负宣儿。幸得三郎醒悟及时, 真要封了王妃, 还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宣儿的伤不是很要紧, 就让她留在这里休养吧!你和仁儿也留下,那番邦女子总不敢到这里来撒野。” 萧夫人点头称是,宣儿背后有淑妃这么个靠山,想那番邦公主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正要寻思着探望萧可,却听得殿门外一声回禀,天子驾临,忙起身迎接。 “谁要来这里撒野啊?”李世民意兴然然而来,身后跟着陈福顺等人,话听了半截,是因由不明,便招呼众人起身,“哟!亲家也在这里。” 淑妃本来就不满意这门亲事,远没有大唐天子那么有兴致,抱了仁儿入坐,似有抱怨,“还不是陛下为三郎选的‘佳妇’焉耆公主,今日连宣儿也打了,明日还不打到这里来。” 俗说话:三个女人一台戏,吉儿、亲家再加上儿媳,果然如是,李世民听懂了,抿嘴而笑,“小儿女们争风吃醋呢!你掺和什么。”瞧瞧雪团一样的孙子,慈爱之心大起,张开双臂道:“仁儿也来了,让祖父抱抱。” 仁儿抬起清亮亮的眼睛瞅着‘这个人’,半晌,仍觉得很陌生,小脸一扭再不理他,一头扎进了淑妃怀里。 “连祖父也不认得。”李世民深深一叹,身为天子,是少了一些天伦之乐,又见萧夫人在此,总要慰问一下的,“宣儿不要紧吧?” “承蒙陛下记挂,不怎么要紧。”萧夫人无奈,就算宣儿伤得再厉害,在大唐天子面前怎能直说,她也是个知趣的人,推说去探视王妃,便告辞离了这里。 淑景殿内再没了外人,李世民大可以畅所欲言,天子就是天子,威仪溢于言表,那极为寻常的柘黄色常服穿在他身上都格外有气度,眉宇间犹带的英武之气,不减当年。 “你今天是怎么了?当着亲戚的面儿就甩脸子,焉耆公主是野蛮了点儿,不过比起当年的某人,还是差了些的。”他是极同意这门亲事的,娶个番邦公主不是什么坏事,也证明泱泱大唐能够海纳百川、包容天下。 “陛下是在说臣妾?”淑妃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仁儿身上。 “有人心知肚明了。”李世民饶有兴致的开起了玩笑,“当年有个莽撞小子,一不小心冲撞了公主的鸾驾,只不过想要回箭和雁,还夹着一层亲戚关系,准会给吧!谁想呢!挨了一顿数落不说,还把箭折了,雁也扔进了河里,现在和焉耆公主比一比,谁野蛮?” “又提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我都忘了。”被人翻出前尘往事比对,淑妃稍稍回忆了下子,随后话峰一转,“臣妾今日算是明白了,三郎嬉皮笑脸没正经,原来是深得陛下的‘真传’。” “三郞本来就像我。”这一点,李世民不否认,“个头、样貌、嗜好、做人处事、决策果断,没有一处不像。想来也有趣,宣儿和朵哈,一个非嫁不可,一个就不放手,这女人缘儿也足足像极了我。” “越说越没正经,恕臣妾眼浊,没看到三郎得了陛下什么‘长处’,倒是尽得了‘短处’,房玄龄谏不了陛下出猎,权万纪也管不了三郎游猎,这才是正理。”淑妃娇嗔一声,抱着仁儿起身,款款步入寝殿,把大唐天子一人剩在那里。 ◎◎◎◎◎◎ 萧可已经在淑景殿休养了六天,整日不出大门一步,每日的日程就是换药、敷药,很是枯燥难耐,幸有淑妃、萧夫人陪她闲话,还能哄着儿子玩上一会儿,心里记挂着李恪,又不敢明着求情,直到那伤口结了痂,才起来走动走动。伤口不是很深,也不曾伤及筋骨,这要感谢朵哈,感谢她下手时留了情面。 夜幕微沉,大殿内灯火通明,淑妃及萧夫人去了暖阁用膳,仁儿在乳母怀里睡得沉沉。正思付着偷跑去宁永殿,谁曾想吴妪进来,唉声叹气儿的,她是三郎的奶母,一直在淑景殿内掌管事务,可以说是淑妃娘娘跟前的红人。 “这娘娘也真是,也不去给求个情,这要关到哪一天呀!殿下是老身看着长大的,何曾受过这个苦。”吴妪帮不上忙,只好来找王妃诉苦。 吴妪所说的,何尝不是萧可的心声,两人有了共同语言,小声儿嘀咕起来。“依您老人家之见,父皇什么时候放人?”毕竟是三郎的奶母,定是见过大风大浪的。 “依老身看呢!只要殿下好好认个错,陛下也就不计较了,就怕殿下胡搅蛮缠的不肯认错。” 萧可频频点头,还是乳母了解三郎,他要能好好认错,还能被关到今天。 两人正在说话,内侍总管冯雨走了进来,手上提着红漆梨木食盒,“王妃,这是给殿下准备的膳食,您看行吗?” 萧可看到那食盒就来了主意,这送饭的事儿她从来没有管过,大概冯雨不便打搅淑妃和萧夫人用膳,才过来寻问的吧!打开食盒略略看了看,便使唤起了人,“你先放下这个,再去准备个手炉一起送过去。” 冯雨怎知是计,颠颠准备去了,萧可交待吴妪一声儿,提了食盒,披了斗篷就往外闯,她是知道冯雨的,打小儿就跟着淑妃,瞒他一会儿还成,要是被他发觉,走也走不成了。 夜空下,寒风凛冽,细雪蒙蒙,去往永宁殿的路只走过一次,却是记忆犹新,宫人、侍卫皆知她是吴王妃,一路倒无人阻拦。飞雪扬扬中,永宁殿甚为空旷,连一名千牛卫都没有,幽暗的宫灯下,一人蹲在大殿的正门前,走近一看,是千牛卫将军慕容天峰,他和三郎两个人隔着门说话,有说有笑的高谈阔论着。 慕容天峰听到脚步声时,萧可差不多就在他眼前了,急忙站了起来,“是表妹呀!只顾着说话了,没有看到你。” “宣儿,你怎么来了?背上的伤要不要紧?”李恪也听到是萧可来到,欢喜之间又颇为担心。 “不要紧,皮外伤而已,好多了。”萧可提着食盒上前,一路走来,怎能不牵动伤口,背部还在隐隐作痛。 慕容天峰索性打开铁锁放萧可进去,大殿空荡荡的,只有脱了色的壁画和一盏昏暗的油灯。李恪席地而坐,身上裹着不知何人送来的狐裘,怀里抱着一个手炉,正冲着爱妻浅浅而笑。萧可放下食盒,缓缓坐在他对面,地下铺了厚厚的毡席,倒也不觉得冰冷。 “你的伤要不要紧?”李恪仔细端详着爱妻,望月髻、青烟裙,美目顾盼、珠圆玉润,不觉得有异样。 “都说了没事儿。”萧可一如地从容,把食盒里的糕饼粥汤一一端出,摆了满满一地,“走了一大段路还没冷,趁热吃吧!” 李恪一边吃着食物,一边瞧着爱妻,想亲亲她吧!慕容天峰又在门外在戳着,最终还是飞速吻了一下。顿时,萧可双颊飞红,连连向宫门外探视,好在门外之人并不曾留意,便催促他赶快吃饭,再不敢在这里多待下去了,这要被慕容天峰看到,以后还怎么见面。 杯残羹冷,萧可地收拾了食盒出来,依依不舍地向李恪道别,自有慕容家表哥送她回到淑景殿。戌时一刻,另有一队千牛卫赶来换班,未近大殿就看焉耆公主立在永宁殿外,这朵哈公主的刁蛮谁不知晓,连吴王妃也敢打,别说是他们,那是打了也白挨,人家可是陛下的坐上宾,于是再不敢近前,只是远远观望着。 雪花扬扬洒洒,漫天乱舞,矗立多时,焉耆公主却不知怎么开口。“是朵哈公主吗?”李恪在殿内就觉察到了,她身上独有的香气,胭脂花粉。 踌躇片刻,朵哈把一串五彩晶莹的珠子塞进了门缝里,“这是焉耆特有的五彩石,非常难得,整个焉耆国只有这一串,仿也仿不来,算是我的定情信物,以后你拿着它来找我。” “既然是信物,我不能收。”一听是定情信物,李恪哪里敢接,听她的语气似有告别之意,“焉耆距大唐有七千里之遥,我也不可能去找你。” “也许呢!你说不可能,万一可能呢!” 朵哈没有收回珠串,却沉浸在浮想联翩的幻想中,“焉耆很美啊!尤其是都城博格达沁,那里有美艳异常胭脂花,还有一望无际、水草丰美的草原,我们可以骑马、射箭,一起飞驰向瀚海边。” 她声情并茂的说述着,让人心向往之,李恪沉吟片刻,还是把珠串接了过来,放在手心里沉甸甸的,“是啊!人生本无定数,说不定哪天我走投无路了,真的去焉耆找你呢!看看胭脂花,看看草原,亲手摘一颗瀚海梨子。” “我焉耆国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殊不知,朵哈已然下了决心,她要等,哪怕只有万一,也要等到那一天。抹去了眼泪,缓缓从靴子里抽出一柄短剑,一尺来长,尤如匕首,绿沙鱼皮鞘,用以宝石装饰,挽手绒绳是鹅黄的灯笼穗,‘哧’的往外一抽,寒光烁烁,冷气森森,类若一口银剑一般。 “这是你落在驿馆里的剑,就是在你喝醉酒那天,一直想还给你,总是忘记,今日想了起来,希望不晚。”说罢,便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我还以为丢了呢!幸好被你捡到了。”宝剑失而复得,李恪自是庆幸,“它是一口宝剑呢!叫做‘鱼肠’。” “噢!是铸剑大师欧冶子所制的那把剑吗?”看来朵哈对中土风物也甚为了解,“它是把宝剑呢!千金也换不来,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听说欧冶子大师在铸这把剑时,用了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经雨洒雷击,得天地精华而成,当年被专诸藏在鱼肚子里的剑,怪不得这么小巧。” “你说得很对,所以这把剑得名鱼肠。”李恪把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这把剑是我从耶耶那里偷来的,你千万不能说出去,这是我的秘密,也是你的秘密,记住了吗?” 朵哈点了点头,转而浅笑,“就算想说出去也不能够了,我要走了,特地来告别,这次也算没有白来大唐,谁让我们不曾相识在先。” 听到告别的话,李恪似有不舍,“保重。”除了这两个字,他再寻不出别的话,又怕多说一字,让事态更为复杂,离别在即,总会有些舍不得,甚至隐隐觉得,有一天会跟她再次相见。 焉耆公主再不曾留下道别的话,不经意间飘然而去,像划过夜空的一抹惊鸿,来匆匆,去匆匆。 除夕盛典 焉耆公主走了一个多月, 大唐天子仍没有要放人的意思, 再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 真不让一家团聚了吗?萧可就是这样认为的, 淑妃那里求来求去不管用, 就连李琅嬛去说情也她也不准,还以为十七公主天不怕、地不怕, 原来怕母亲。 淑妃娘娘看起来即温柔又可人, 内里却是庄重威严的,说句话是掷地有声, 这也难怪, 前朝公主,隋炀帝的女儿, 没几下子能混到这个份上!萧可索性不去想了, 爱怎样怎样, 还能关他一辈子。 这天, 她又提了食盒去探望李三郎,寒风凛冽,太极宫飞雪飘零,红墙、黑瓦映衬着白雪, 千树万树, 犹如梨花开放, 冰枝疏影, 琳琅满目, 就连海池内都蒙上一层白茫茫。 冒着风雪踏入永宁殿, 鹅毛斗篷几乎都被打湿,额前发丝沾满了细雪。这里地处偏僻,她没怎么装扮,随便穿了冬装裙衫,连头发也顾不得梳,三千青丝在寒风里飞飞舞舞。一队千牛卫侍立在外,而慕容天峰正在廊檐下喝酒,听得有人进来,忙把酒瓶子掩起来,见是表妹,随即放心,像平时那样打开门,再把他的人遣走。 冰天雪地,起初还颇为担心,永宁殿毕竟是个破败不堪的地方,进去一看才知道担心是多余的,李三郎裹着狐裘坐在火炉旁,架子上烤着一只肥鹅是香飘四溢,毡席上摆了酒盏、酒壶。 “你这日子过得不错嘛!看来我是白忙活了。”萧可把食盒撂在地下,有酒有肉,乐不思蜀了。 “自己给自己找乐子,要不然准被闷死。”李三郎吃一块肉,喝一口酒,是自得其乐。 “你打算在这里过年?不准备出去了?”萧可瞥了他一眼,什么时候开始‘不思上进’了? “放心,我有我的打算,耶耶快到生辰了吗?一准儿放我出来。”看来,李三郎早已数算好了。 萧可极为同意,李世民是腊月二十二的生日,过生日要有儿子祝寿呀!这回总算有盼头儿了!“够聪明啊!” 说曹操是曹操到,两人正在‘打情骂俏’间,李世民大踏步而入,身后跟着低眉顺眼儿的慕容天峰,瞅了瞅儿子的‘所作所为’,就知道这一片苦心是白费了,“做梦,耶耶才不要你祝寿,想出去,等着宫中驱傩吧!” “焉耆公主已经走了,儿臣也不算出尔反尔。”李三郎又是摆事实,又是讲道理。 “焉耆公主走了你就没错儿了?”李世民反问,也不得不佩服儿子的‘聪明’之处,就是不用在‘正途’,“你可真有本事,三言两语,就把人家打发走了,别以为‘证据’没了,耶耶就奈何不了你?还是那句话,想出去,就等宫中驱傩,还要写一纸悔过书呈上。”说罢,是匆匆而去,慕容天峰紧随其后。 李三郎顿时没了希望,酒肉也没心思吃了。萧可略略回神儿,扯了扯他的衣袖,“三郎,父皇是什么意思呀?宫中驱傩不是要等到……!” “除夕夜呗!”李三郎自是哭笑不得,一句话给弄到大年三十儿了。 除夕夜的来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那夜,太极宫院院灯火如白昼,爆竹声此起彼落,彻夜不绝于耳,不但是长安城,天下的各州各县都要在除夕之夜举行驱傩仪式。 长安城童男童女千余人扮作了护僮辰子,手持牛尾佛子,一下子涌进了皇宫驱傩,他们戴着狰狞的假面具,扮作各种鬼神形状,围着燎火蹦蹦跳跳,歌舞喧嚣。 两仪殿内明设灯烛,其亮如昼,天子、诸王、后妃、公主皆盛装华服照例观看驱傩仪式。殿前诸院设以燎火,焰起数丈,再加上载歌载舞的驱傩者,跳笑欢闹,一片沸腾。 李三郎早给他父亲放了出来,换了衣服便去两仪殿吃酒,那悔过书字字珠玑,无非是改过自新之言,就看他能否做到了。萧可抱着仁儿坐在回廊里,身上披着御寒的狐裘,身后挤满看热闹的宫女,前方是数丈高的燎火,将此处煨得温暖如春,她把仁儿放在腿上,指着载歌载舞的护僮辰子给他瞧。 今夜,仁儿再无困意,咿咿呀呀挥动着小手,对周围的喧腾异常格外欢心。一年一度的除夕,太极宫内盛饰宫掖,明设灯烛,诸殿莫不绮丽,燎火之中加了沉香木根,香气在夜空下的宫苑内散之不去。 雉奴从人群中挤过来,将两个小陀螺放在了仁儿面前,“玩吧!九叔给你的。”对他,仁儿还是熟悉的,伸出小手指捅了捅,一把攥在了手里。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没去吃酒吗?”萧可不习惯两仪殿内的寒暄、客套之词,抱着儿子躲到了这里,没曾想他也寻了来。 雉奴撇撇嘴坐下来,“吃酒吃得没意思,大哥只围着耶耶转,三哥只和四哥玩儿,五哥、六哥凑在一起闹,七哥、八哥早没了影子!十弟他们又小,和我说不到一块儿,只好寻你来了。” 萧可不止一次听到他这样抱怨了,兄弟那么多,知心没一个,雉奴挺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没人理呢?也怪这些人没眼光,全不搭理未来的唐高宗。 “你表哥呢?”她随口一问。 “噢!你还敢提表哥。”雉奴似抓住了嫂子的错处,击掌两下。 “我提他怎么了?我们光明正大的,又不曾做过偷鸡摸狗的事儿。”萧可当下就白了他一眼,“还好你是个识趣的,最近没缠着云襄吧!” “还记着这事儿呢?”雉奴支支吾吾道:“你都警告过了,我还敢嘛!” “我就是提醒你一句。”棒打鸳鸯有了成效果,他不缠着云襄最好。渐渐,仁儿困了,周围再喧嚣,也扰不到他进入梦乡,萧可起身告辞,准备回淑景殿去,叮嘱雉奴道:“我先回淑景殿了,你三哥要是找我,先支应一声儿。” 雉奴一口答应下来,眼光瞥到之处荧光一闪,原来他送的长命锁就在仁儿脖子里系着呢! 太极宫内是火树荧花不夜天,萧可抱着仁儿独自返回淑景殿,当欢腾之声渐渐远去,耳根子才清静下来,走到彩丝院附近,又遇到李愔、李佑两个,果然同雉奴讲的那样,五哥、六哥凑到一块儿均喝得醉沉沉,放着两仪殿的守岁酒不喝,跑到这里胡闹。 淑景殿是冷清的,似将宫内的喧嚣隔在了窗外,淑妃身子骨儿不好,自是不去观看傩戏、燎火。她歪在寝宫里的贵妃榻上,盖着厚厚的猞猁皮,榻前摆着一只薰笼,散发着淡淡余香。 “仁儿睡了呀!”淑妃起身,让萧可把睡着了的孙子放在榻上,拿过小被子给他盖好,细细端详起来,“这小家伙儿,看热闹看到困乏,今夜一定很欢喜吧!” “是啊!宫里喧闹极了,仁儿很开心呢!”对淑妃,萧可算是很了解的,以前总以为她是个温温婉婉的女子,日久天长下来,才觉得她并不一般,尽量在她面前不出错儿罢了。 适才歇了一会儿,淑妃精神稍好,同着儿媳拉起家常来,“有件喜事儿对你说呢!原打算二月再提,可陛下急着办这件事儿,也为图个喜庆,陛下给三郎寻了一位孺人,说是正月二十八过门儿,你先行准备着,等旨意下来也不至于慌手慌手。” “正月二十八!”萧可根本就没‘听懂’。 “母妃知道,正月二十八是你的生辰,正巧双喜临门。”淑妃自以为明白儿媳的‘懵懂’。 孺人,萧可惶惶不安起来,丈夫另纳侧室,莫过于悲哀!可淑妃娘娘竟认为这是一件喜事?还要选在萧泽宣生日那天?这样的安排,根本没有给她反对的余地,是李世民和淑妃一早儿就安排好的,多想说一句:我不同意。可能说吗?古代女子讲究三从四德,这就是妇德,丈夫娶别的女人,还要把笑容挂在嘴边。 “那孩子姓宋,名青若,是一名孤女,她的父亲从前是陛下身边的千牛卫备身。因公殉职后,陛下便把青若养在宫掖里,今年刚好十五岁,那孩子自小孤苦伶仃,父亲又是为保护陛下才殉职的,过去以后,对她好些,别因为一些琐事闹到陛下面前就不好看了!你是王妃,事事要大度,懂吗?” 萧可怔怔看着淑妃,那个姑娘名叫宋青若,她的父亲救过李世民的命,她自小在宫里长大。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向淑妃告辞回暖阁的,也忘记把仁儿抱来,头脑里满满都是宋青若,蓦地被人蒙上双眼,是零陵香的味道,却让她眼流满面。 “你怎么了?过节呢?哭什么呀?”本想逗弄爱妻,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你也知道过节?一放出来就没了人影儿,也不来看我和儿子。”萧可借机抱怨,抬眼瞅着李三郎,不错嘛!束发金冠光彩熠熠,蜀锦袍子剪裁合度,人生得丰神俊朗,不落凡俗。 “天地良心,我刚才还去看了儿子。”李三郎搂着他的王妃叫起屈来。 “那你没有听母妃说?”越想上官青若,萧可越觉得委屈。 “阿娘说什么?”李三郎还蒙在鼓里呢! “宋青若。”除夕夜本来是欢欢喜喜的,萧可原也不想哭,结果抹着泪水把事情说了一边。 李三郎一听,颇为诧异,“有这种事儿?阿娘也不跟我商量一下?我去回绝了。” 萧可一把拽住了他,上官青若的父亲救过李世民,淑妃话里话外都向着她,自比不如,“你不要去,你一去,母妃就知道是我不乐意然后挑唆的你,她以后还会待见我嘛!” “我不回绝你哭,我回绝你又不让,你想我怎样呀?” 李三郎微微叹息,缓缓抱了萧可在怀,“你也知道我的难处了,不管是谁进府,你也是我的王妃,有时候我也觉得,身边只有你一个多好。” 一番肺腑之言,萧可深深感动了,他也有不能言明的苦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让他怎么拒绝?有些事是躲也躲不开,避也避不了,总要面对的。 上元佳节 法轮天上转, 梵声天上来, 灯树千光照, 花焰七枝开。 月影疑流水, 春风含夜梅, 燔动黄金地,钟发琉璃台。 这是隋炀帝用诗来描绘的上元之夜。长安城内, 鼓乐喧天, 灯火耀地,街道上车水马龙, 路旁搭起了舞台, 演出角牴、杂技、百戏等各种表演,热闹非凡, 城内百姓合家出动, 贵贱同游, 男女杂观。 正月十三至十五, 长安城取消了夜禁,安福门是灯火最密集的地方之一,只见那灯轮高二十丈,悬灯两万盏灯, 有白鹭灯、攒星灯, 金燕灯, 芙蓉灯……繁灯夺霁华, 万人争相看。 李三郎一手抱着仁儿, 一手牵着萧可, 随着人潮涌动漫无目的地前行,他看得出爱妻内心的落寞?纵使灯火璀璨的满目繁华也掩饰不了,被人撞到也毫无知觉,干脆拉她坐在石桥边的馄饨摊上歇息。 “你怎么了?恍恍惚惚的,儿子就要摆周岁酒了,筹划好了吗?” 萧可摇头,今天正月十六,二十八很快就到了,说不定过了那天,再不会像现在这样牵手同游。 抬眸而望,万千灯火交相辉映,淡淡光华洒在他的脸颊,仁儿摇着一只拨浪鼓,好奇盯着燕子灯,他还不到才一岁,只会手舞足蹈地咿咿呀呀,温馨此刻,在正月二十八来临那天也会渐渐消逝吗? “饿了吧?要不要吃一碗?”不等萧可回答,李三郎叫了三大碗馄饨,把其中一碗推在了爱妻那里,“你吃,我喂儿子。” 萧可哪有心思吃东西,半个月来都是食不甘味、心神不定的,拿着勺子在碗里搅来搅去,却不曾向口中送上一勺,身畔是熙熙攘攘的人海,内心似比人声鼎沸还要喧杂。 “不好吃吗?”李三郎却是兴致勃勃,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又何必辜负这大好的夜色,转而同卖馄饨的老人闲话起来,“今天怎么没人吃馄饨?好奇怪呀!” 老人家笑呵呵的回答,“郎君你是知不道,刚刚走了一大拨儿呢!都去了东市放生池边比赛射灯笼,听说赢一场有一百贯的赏钱。” “是嘛!有这种好事儿。”李三郎一听,那不是他的强项吗?连馄饨也顾不上吃,喂饱了仁儿,匆匆放下一片金叶子,拽起萧可就走。 “郎君留步。”卖馄饨的老人家拿着金叶子拦了上来,“这也太多了,就三碗馄饨,要不了这么多,郎君还是收起来吧!” “出来的匆忙,我也没带别的钱付账,您先拿着吧!”李三郎说什么也不肯收回,别了卖馄饨的老人,抱着儿子拉着妻子,一路向东市而来。 所幸两地只隔了一个里坊。一入东市,人声嘈杂,放生池边围满了人,正在欢呼雀跃中。走近一看,池边高高耸立了七、八根竹竿,每根大约二十几米高,上各悬挂一只灯笼,十几米开外,有人在挽弓搭箭,只是射偏了,箭矢随即落入池水之中。 李三郎抱着儿子挤进人群,饶有兴致的观看了两场比赛,选手们是资质平平,一文钱也没拿到。他再也按捺不住,将仁儿交给了萧可抱,伸手向主办方要弓要箭,“我来试试。” 侍立的青衣小仆立即把弓箭交给他,找准了位置,李三郎十分轻松地挽弓搭箭,那支离弦的箭矢直上竿梢,一下子射中了系灯笼的麻绳,灯笼直直掉下来,应声扑灭,周围观众群起叫好。 “拿一百贯来吧!”李三郎伸手朝人家要钱,也一百贯也忒好嫌了。 “郎君,你要连发三箭,全部射中才行。”一众青衣小仆不约而同道。 李三郎一口应承下来,眯眼瞅了瞅竿梢,“为免费事儿,你们把三只灯笼全部升起来,让我一块解决了。” 不但是小仆们不相信,围观众人全认为他在夸大其词,唏嘘声一片,两竹竿间相距甚远,怎么可能同时射中三只灯笼?李三郎这么一弄,连掌柜都惊动了,不但亲自照看小仆们挂灯笼,又吩咐他们搬出一大盘子的赏钱,好打赏这位‘世外高人’。 夜色茫茫下,只有三只灯笼在半空中闪闪烁烁,李三郎连连退后,将三只箭矢呈扇面状搭开,找准了位置离手,那三只箭矢‘嗖’的直上天际。眨眼之间,三只灯笼同时落地,围观众人看傻了眼,连鼓掌也忘记了。半晌,才响起不绝于耳的赞誉之声。 李三郎一一扫过众人,自是得意洋洋,最后才把目光落在掌柜身上,出钱的主嘛!“这下你该付那一百贯了吧!” “当然,当然。”掌柜频频点头,原也想着结识这位‘高手’,亲自捧了一百贯钱送上,“敢问郎君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李三郎拿起钱袋,也是掂了掂分量的,还不曾开口回答,钱袋却被一名少年劈手夺了去,自认大意,“你这小家伙儿,敢在我手里抢钱。”观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身穿胡服,斜挎雕弓,有着粉嫩嫩的一张脸儿,眉清目秀的一个人。 “我就是不服你,能怎样?想拿回钱袋子再跟我比一场,这三只灯笼我也能同时射下来。”少年话说奶声奶气儿,自没把李三郎的‘绝技’放在眼里。 难得来了叫板的,李三郎乐意奉陪,让小仆们换三只灯笼升上去,要亲眼瞧瞧少年的箭法。那少年果然不同凡响,三只箭矢也是呈扇面状打开,找准了位置,从容脱手,一瞬间,三只灯笼应声落地。围观众人第一次观看觉得新鲜,第二次观看,连喝彩之声都懒得出口了。 饶是这样,却丝毫不减少年的兴致,立即抛给李三郎一个大白眼儿,“怎么样?这钱该不该你我平分?” “你就有学我的这点儿本事呀?四只灯笼敢不敢射?”李三郎不服,朝那少年叫嚣。 早有掌柜吩咐小仆把灯笼全挂上,整整八只,一人包办四只,是不偏不倚。李三郎随手拿了弓箭,朝着属于他的四只灯笼发起了连珠箭,箭箭例无虚发,灯笼依次落地,得胜轻轻松松。少年也不甘示弱,学着他的样子发连珠,结果最后一箭落空,一只明晃晃的灯笼仍在夜空里高挂着,周围嘲笑声一片,而少年的脸上再也挂不住。 “怎么样?服了吧?”得胜者在众人的喝彩中向失败者伸手,“还不把那一百贯钱给我!” 这一幕,让立在人群中,抱着儿子的萧可是大跌眼镜儿,连宋青若都忘记了,至于嘛!我们家就缺那一百贯? “就不给,你能怎样?敢向我伸手,不想活了。”少年气不过,赖皮起来,口气之大,如同皇亲国戚一般。 “你是谁呀?总不会是皇帝的儿子吧?我怎么没见过。”李三郎这话一出口,引得在场之人哄堂大笑。 那少年恼羞成怒,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不认输也不成,奋力把手中的钱袋子一摔,抬脚便走,临走还不忘撂下狠话,“有本事你在这里等着我。” “没那个功夫。”李三郎朝那少年嚷嚷一句,拾起一百贯钱,领了媳妇、儿子儿准备回家,在场之人哪里肯放过他,你说一句,我夸一句,又折腾了大半天。 就在这儿耽搁的功夫,那少年果然又折返回来,引了一大帮金吾卫前来拿人,指着人群中的李三郎道:“就是他,就是他刚才出言不逊,拿我大唐皇帝陛下开玩笑,快把他抓起来。” 老百姓们一见金吾卫,个个闭口不言,傻了一样僵在当地,金吾将军正要指挥他的手下抓人,又觉得不对劲儿,揉揉眼睛用力一瞅,看到荧荧火光下立的那个人,连忙从马上滚了下来,纳头便拜,“参见吴王殿下。” 金吾将军这么一喊,倒把手下金吾卫和围观百姓吓了一跳,顿时鸦雀无声,他们大概没想到,堂堂皇子会为了一百贯跟人家比赛吧! “你是……。”那少年扭捏起来,看看李三郎,又瞅瞅金吾卫,一时间又变得羞羞答答,转身跑开了。 “他是谁呀?这么横?”李三郎从没见过这个少年,比起六弟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回禀殿下,她是宫里宋姑娘,经常到金吾卫仗院和我们切磋功夫。”金吾将军是一说一叹,看来也是受了不少苦楚的。 “噢!她是宋云横的女儿呀!”李三郎恍然大悟,人早已消失不见,他还在踮着脚眺望。 “是啊!殿下,她的确是宋将军的遗孤,从小儿就喜欢舞刀弄剑,经常和我们比试呢!除了慕容将军不承让外,禁卫里没人是她的对手。”金吾将军颇有诉苦之意。 李三郎明白了,怪不得这宋姑娘的口气这么大,还能调来金吾卫,原来在宫里是横行无忌惯了的,随即让金吾卫们离开,像没事儿人一样抱了仁儿,拉着妻子原路返回。 夜已经很深了,长安城内的喧嚣之声依然不绝于耳朵,灯火耀地依旧如同白昼。几次欲脱口而出,萧可还是忍住了,刚才明明就是宋青若,他却闭口不提,不但如此,还对她的‘家世’了如指掌。 “刚才那是宋青若吧?你和她很熟?”萧可终于忍不住了,宋云横的女儿,他好明白!未过门儿侧室,和他有着同样的喜好,舞刀弄剑,想来是‘志趣相投’的。 “不熟,第一次见。”李三郎呵呵一笑,眼光全落儿子身上,“你看这小家伙,今夜也不困了。”。 “宋云横救过父皇吗?”萧可却句句不离‘宋’这两字。 李三郎随口道来:“很早的事儿了,贞观二年吧!耶耶到武功狩猎,被隐太子的余孽剌杀,是宋云横拼死相救才脱险的,他也因伤势过重而亡,家里就剩下一个孤女,当时还在襁褓中,所以耶耶就把她抱回宫里养大。” 原来和隐太子李建成有关!当年玄武门之变,李世民诛杀一兄一弟,后又大举屠杀李建成与李元吉的家族,甚至连孩子也不放过。他从此恶梦连连,只好绣了秦琼与尉迟恭的画像做门神,尽管是‘传说’,那玄武门怕也是他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 感叹过玄武门,萧可的思绪又回到宋青若的身上,人还没进府,便被她压得喘不过气,想想刚才那美貌的少年,竟是彷徨无助,但闻新人笑,哪知旧人哭,以后有了新人,还会被他 双喜盈门 正月二十, 宫里下了旨意, 正式册封长官青若为吴王府正五品孺人。王府内自然也要装饰一新, 新夫人的居室选在了邀月轩, 垂幔、灯笼、花团全用了银红色, 迎娶王妃才能用大红。 那一天,宋青若的车驾从太极宫驶出, 在彩衣婢女的簇拥下步入王府, 她穿着中规中矩的钗钿礼衣,发簪花钗七树, 娴静如水, 秀丽如兰,和上元之夜的少年相比, 简直判若两人。 微澜是王府的中堂, 萧可盛妆华服与李三郎并肩而坐, 这一天是‘她’的生日, 所谓的‘双喜临门’。宋青若盈盈一拜,垂首立在一旁,秀眉含黛、肤若柔胰、纤腰不过盈盈一握,十五岁的少女, 自有她出众的美貌。 新人去往邀月轩, 李三郎是频频侧目, 良久才顾及到萧可, “先别管她, 你的生辰酒宴要紧。” 萧可缓缓站起, 繁缛的命妇装束让她不堪重负,“不必麻烦,我有些累,回去歇息了。”说罢,引着侍女们走出帷帐,临走不忘回眸一瞥,他仍坐在那里,若有所思,身穿郑重的远游冠服,肃然庄严又不失风度翩翩,他应该很开心吧!那是一位年少貌美的侧室。 夜阑人静,香雾萦绕于如萱阁,荷花样水漏显示在戌时三刻,仁儿随了乳母回暖阁歇息,萧可面对孤灯,陷入难眠中。一切均是天意弄人,如果不曾误入杏林,此时已同岳子峰去了美国;或者应该坚定一些,抓着伟伦不放,一生赖上他;两者能选择一个,就不会受这样的苦楚,漫漫长夜,空想着丈夫与另一个女人的欢愉。 正在沉思之际,被人抱在怀里,一如的零陵香味道,心尖一酸,眼泪欲夺框而出。“你怎么来了?”略略回眸,他已换了常服,是用金丝挑织的暗紫色圆领袍服。 “今天是你的生辰呀!”李三郎解下外袍扔在一边,只穿着寝衣倒在了榻上,随手拉过被子盖好,准备在这里就寝了。 “你怎么不去邀月轩?她刚来,就被冷落着……。”萧可原就换过了寝衣,只缓缓躺在他的身畔。 “今天不提她。”李三郎抱紧她的王妃,嗅着她发丝里的香味,“仁儿之后便没了动静,想没想过再给我生一个?” “也不是我想就行的。”萧可不是没想过这件事儿,也没采取过什么措施,偏偏就是没有,她还想要一个女儿呢!“明天阿娘约我去大兴善寺拜佛,我再去求求菩萨!”说罢,她浅浅而笑着,越来越像个古人,什么都寄托在神佛上。 “明天呀!不能陪你一起去了。”李三郎似在惋惜,“明天要给权长史送别呢!” “权长史?他在长安?”据萧可的映像,权万纪是一直留安州打理事务的,任劳任怨。 “耶耶把权长史调了齐州,去给五弟做长史了,明日便行。”李三郎颇有抱怨。 “齐州,父皇怎能这样?好好的吴王府长史,怎么成了齐王的长史?那安州怎么办?”正是因为有权万纪在,他才能一身轻松,这一外调,安州的诸多事务不就全压在他身上了。 “还不是五弟,去年在齐州闹的太不像话了,所以耶耶调权长史过去治他。”李三郎大概困了,说话也少气没力的,“耶耶又给我选了长史,名叫史苌,零陵人,听说也是个古板要命的!” 什么史长、史苌的,萧可都被弄晕了,仔细一捉摸不禁莞尔一笑,这此凤子龙孙也忒难伺候了,自己行为不端,还嫌人家古板要命。就拿这位吴王殿下来说,起初封国到安州,那是意气风发,整天的纵马游猎却不顾民间疾苦,弄得李世民调来刚直不阿的权万纪冶他,他对权长史也算礼贤下士,以礼敬之,有人能管住儿子,大唐天子都啧啧称奇。终见成效,权长史又要离去了,还肩负了另一重大使命。 这权万纪也够不幸了,整日和这些天潢贵胄们打交倒,万一遇个心狠手辣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在捉摸什么?”爱妻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让李三郎疑惑不解。 “我在想零陵郡的史苌。”萧可半开玩笑,“我想是这样!父皇定知道你喜欢零陵香,所以才把零陵郡的史苌调来!” “胡乱猜测!”李三郎一口否认。 “跟你说笑呢!不识趣儿。”说了大半夜,萧可困乏至极,拉了被子蒙上,一头扎进了爱人的怀里,“三郎,你只爱我一个该有多好。” “傻瓜!我不爱你爱谁。”李三郎抱着爱妻闭上了眼睛,寝室内只有一盏孤灯在一明一灭地跳跃着。 大兴善寺在前朝就是‘国寺’,隋朝的长安叫做大兴城,寺庙坐落在靖善坊,各取一字,就称之为大兴善寺,是长安翻译佛经的三大译场之一,汇集了各国高僧在此宣讲佛法。 萧可不是诵经念佛的料儿,装模作样还行,频频回首着萧夫人,只见她手持佛珠,嘴里念念有词,一派虔诚。也不能白来一趟,还要求个女儿呢!于是,郑重的祈祷起来,直到仪式结束。 礼佛完毕,母女俩在禅房落座,自有寺内僧人奉上香茶,这座禅院只为皇亲国戚、名门大族的亲眷而设,普通百姓只能望而兴叹。 “那宋孺人怎么样?”萧夫人抿了一口香茶,随口一问。 “就那样。”萧可再不愿提及宋青若,迅速换了话题,“我们用过斋饭再回去吗?” “有一件事儿正要跟你商量呢!”萧夫人轻轻一叹,似有些为难,“是你舅舅,母亲唯一的兄长,来信说身体越来越不济,怕是不好了,所以就想着到历城去探望他,谁曾想你姨母和耶耶全都走不开,云襄又犯了癣症,阿娘只好孤零零的上路了。” 从贞观十四年到贞观十七年,整整的三年时间,萧可对‘自家亲戚’还是门清儿的。萧夫人所说的兄长远在历城老家,属齐州治下,为当地有名的蔡氏家族,一妹嫁于慕容氏,一妹嫁于兰陵萧氏,是风光无比。 “是呀!耶耶是谏议大夫,整日公务缠身,自不能去了,姨母的儿媳又添了一子,是要照顾她的。”萧可也帮着数算,慕容天峰的媳妇儿生了儿子,再不能和仁儿结亲了。“不如我陪你去。”闷在家里多时,枯燥无味,远行齐州,也能躲开宋青若。 “不成,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萧夫人旋即不同意。 萧可也觉得不合适,一来仁儿没人照顾,二来三郎怕也不许,她一个王妃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山高水远,凶险难测,万一出了纰漏,谁能担此干系?想了许多,回府之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仁儿在暖阁里睡午觉未醒,一问落雁,李三郎已经回来了,又被宋青若请了去。 心间‘咯噔’一下,该来的终归要来,宋青若年少美貌,又有一手好箭法,完全投他的所好。转身离了如萱阁,绕过穿池堆山、树花置石的楼馆台榭来到邀月轩,向上一望,至少还有一百多层的台阶,建在这么高的地方,果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萧可一口气儿爬上去,出了一身的汗,好在宋青若是有功夫的,换个人天天上这百层台阶,不要了命才怪。 竹松丛萃间是两层的阁楼,一大簇迎春花竞相绽放,又是一年的春天。小花园内隐隐传来嬉戏之声,越过那一排青松翠竹向垂花门内一望,原来吴王殿下和宋姑娘手持长剑、横刀,正在花园里切磋呢! 不错嘛!终于找到有着共同爱好的红颜知己了,那秀似兰芷的宋姑娘纤腰微摆,青绿色柳丝裙翻飞如云,长剑在她手中轻灵若游龙,而吴王殿下呢!横刀倚在身后,一手揽住少女的柳腰,轻而易举将她带入怀里,两人相视而笑,好个柔情蜜意。 萧可拍手鼓掌,横刀、长剑配合如行云流水,两人一颦一笑默契十足。 “宣儿。”他的王妃蓦然而至,连忙松开美人的腰肢。 宋青若垂首立于一边,羞羞答答,欲语还休,见了王妃也不行礼。“看来是我打扰了两位的好兴致。”看罢热闹,拾级而下,迎着初春的风,衣裙烈烈飞舞,是想哭嘛?为何心里酸酸楚楚。 李三郎追了上来,拉住萧可衣袖,翩然一笑,“生气了?我们不过是切磋一下!” “我知道你们在切磋,我都看到了,”萧可丢开他转身,突然又想到什么,“三月初三,我要随阿娘去齐州探望舅舅,来跟你说一声儿。”适才一幕,却让她坚定了离去的信念。 “李三郎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总爱做这样的突然决定,“仁儿呢?谁照顾他?” “我带他一起去。”不容他不准,萧可抢在了头里说话,“你不能阻止,舅舅已经病入膏肓,我必须去,仁儿是我的儿子,我要带着他。” “你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做了决定?”李三郎自是明白,她为何突然不讲道理,性子历来执拗,是劝也劝不了的,“我跟青若没什么?” “我不需要知道这些。”萧可故作轻松,再次转身时,却被李三郎所阻。 “我跟你一起去。”他拿出了最后砝码赌一把,跟着她一起固执,“你和儿子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不放心。” “父皇同意吗?”萧可原没想到是这种结果,只想气他一气,到此时却改不了口,“还是算了,我和仁儿陪母亲去!你是你父皇的宝贝儿子,他会让你天南地北的乱跑一通吗?再说,你还要去藩国呢!” “去藩国的旨意没下来。”李三郎是同萧可拗上了,非去不可,“耶耶今日才去了玉华宫,不便打扰,我跟阿娘说一声儿就行,但是,总要等儿子摆了周岁酒再走。” 说罢,他匆匆而去,不是回邀月轩,是大踏步的拾级而下,一瞬间不见了人影儿,只把萧可晾在那百层的台阶中央,春寒料峭,她的发丝随风飘舞,零乱似心事。一场冷战,究竟是谁赢了? 宋氏孺人 早春二月, 浅草才露出嫩芽, 迎春花儿竞相开放, 邀月轩建在竹松丛萃之间, 一桩飞檐绿彩的二层绣阁, 似天外飞来一般矗立。宋青若一向习惯早起舞剑,此时正在对镜理妆, 未及用早饭, 便有客来访,忙出门相迎。 来者是韦琳琅、袁箴儿, 一见面是的格外热络, 姐姐妹妹的称呼起来,宋青若初来乍到, 甚为孤寂, 自然而然把她们当做了朋友, 三人聚在暖阁里用饭, 饶有兴致的聊起天来。 “妹妹到此也有半个多月了吧?见过殿下吗?”袁箴儿抿着热茶,笑意款款。 “我找他比试过一次。”宋青若怕是不解其意,“没有比出胜负,王妃就来了, 这几天老是见不到他, 见到了还要比一次!” “那殿下不曾来这里过夜吗?”袁箴儿忍不住再问。 宋青若倒是一派天真, “我们是白天比试的, 夜里我就没见过他。” 韦琳琅瞅着这位妹妹, 哑然失笑, 极美貌的一个姑娘,张嘴比试,闭嘴比试。打扮也与众不同,单螺髻不饰任何首饰,天青色胡服干净利爽,看来看去也不像个娴淑女子。 “别说妹妹你见不到,我们还见不到呢!”袁箴儿饶有深意的一笑,“想来是我们王妃有本事,殿下想和我们多说一句话都不能。” “王妃,她也有功夫吗?”宋青若抬头凝思,“怎么看都不像呀!难道王妃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哎哟!妹妹,我们说的本事,不是你那个‘功夫’。”两人均是哭笑不得,谁知这妹妹的脑袋里装的是什么?整天想着跟人比试!推说去花园里散步,逼她换上柳丝裙,总算像个女子了。 三人说说笑笑,绕到蘅芷阁附近的画廊,正要坐下歇息,恰好看到李三郎同着宋哲远经过。不等韦琳琅、袁箴儿行礼,宋青若跳跃而起,几乎是脚不点地儿的飞了出去,轻巧的落在两人面前,直把宋哲远吓了一跳。 “别走,那天我们还没有分出胜负呢!”说罢,握拳打过来,如疾风呼啸一股,只见一团绿影儿上下翻飞,飘忽不定,不过没几个回合,便被李三郎制住了,擒住她的双腕再不松手。 “别闹了,我还有正经的事儿呢!”李三郎一见她就头疼,碰面儿就是拳打脚踢,有这样的孺人吗?也不知耶耶是怎么想的。 几个合回下来就不是人家的对手,宋青若也没心思比试了,‘嗯’了一声儿,示意他放手!可认输两字是不好说出口的,“我今天没吃饱饭,改日再比。” 李三郎是拿她没办法,前行几步,看到韦琳琅、袁箴儿两个垂首站立,随口吩咐道:“你们两个给她讲讲规矩,别让她老缠着我。” 两人唯唯诺诺的答应下来,待李三郎走远,同时抓拽着宋青若坐下来,“我的妹妹,你是夫人,不是武士,整天舞刀弄剑的谁待见呀!你的使命是生儿育女,不是舞枪弄棒,你看看母妃,多么的温婉如水,这样才招人喜欢。” “是吗?好像淑妃娘娘也对我这么讲过。”宋青若挠抓着发髻,好好的单螺髻被她弄得一团糟。 “当然,男子才打打杀杀,女子就应该规规矩矩!”韦琳琅颇知她的身世,自幼孤苦无依在宫中长大,无亲人约束,才养成这种性子,“看到你!就想起了我兄弟韦文振,为人正直,就是行事乖张又不服管教,简直跟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的性子和我很像吗?”听她这么一说,宋青若来了兴致,“他也会功夫吗?比起慕容将军怎么样?全十二卫的人都让我三分,就慕容天峰不识趣,是寸步不让,气死我了!” 韦琳琅浅浅一笑,越觉得这姑娘像极了弟弟,“他也是打小儿习武,也是自以为天下无敌,日日找人比试,就跟你一样,如今谋了个好差事,随齐王去了藩国任典军,盼着能改好了。” “姐姐岂不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宋青若美目一转,笑得那个甜。 两人正在说笑间,画廊又多了一些人,亏得袁箴儿提醒她们才看到,来者均是如萱阁的人,一个个眼界甚高又目中无人,看到三位夫人当做不存在一般。尤其是世子乳母之一的高氏,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似的,抱着仁儿美得那个得意,随行之人拿着布老虎、木鸡等玩偶,排场甚大。 仁儿眼看就满周岁了,小脸儿圆圆,皮肤细细嫩嫩,柔柔发丝挽成两个蒲桃小髻,再配上小小的蓝绸袍子,可爱的不得了,才学会走路就不让人抱,扭捏着下地,一摇一晃地蹒跚前行,可唬坏了高氏等人,全围在他身边随时待命。 走了十几步,仁儿抬起清亮亮的眼睛,‘阿娘’‘阿娘’的喃喃着,还以为前方三位女子中有一位是娘,无形中加快了脚步,小身子突然一晃,踩到了小石子,眼看就要摔倒,高氏等人是措手不及,神天菩萨的大喊起来。幸亏宋青若出手利索,飞鱼一样的掠了过去,将世子轻巧地搂在怀里,虚惊一场,在场众人也松了一口气。 “小家伙儿,往哪儿跑呢?”宋青若还不知道这小孩儿是谁呢!只觉得他很惹人爱。 仁儿瞧着抱他的女子,不是娘,不是乳母,不是落雁、闭月和小蛮,又很陌生,‘哇’得哭了起来,弄得宋青若都不知所措,正要把他交给高氏,王妃忽至,几乎是从她怀里夺过了孩子。 “你把他怎么了?”儿子何曾哭成这样,萧可是心疼至极,还以为是被宋青若、韦琳琅她们一起欺负了。 “他差点儿摔倒,我把他抱起来呀!他是你儿子呀!”宋青若刚刚弄明白,这小家伙儿是王妃的儿子。 被娘抱在怀里,仁儿终于不哭了,高氏低声回禀了一番,大致就是宋青若说那样。萧可方知原委,的确是场误会,适才远远看见儿子被宋青若搂在怀里,还以为她不安好心呢!原想说句谢谢,又开不了口,只好抱着儿子离去。 “站住。”宋青若一个飞身翻跃,挡在了萧可面前,“就这么走了,我救了你儿子,道声谢就不会?” 不等萧可发言,高氏先行叫嚣,“你一个小小孺人,叫王妃跟你道谢,适才你见了王妃,就应该先行礼,王妃不跟你计较,你倒不知天高地厚了。” 高氏一番话,甚慰萧可之心,把仁儿交给了她,移步上前,“她说的对,你先向我行礼,我再向你道谢。” “好啊!就这么定了。”话音刚落,宋青若反手扭住了萧可的手臂往下压,这个女人实在可恶,就该好好教训一番。 高氏一见势头不好,招呼随行之人去抓宋青若,结果被她一脚一个踢开,再无人敢上前。心中越气,手上越使力,几乎快把萧可的右臂给拧下来,韦琳琅急得无手无措,袁箴儿倒是欣喜了一番,一向嚣张的王妃居然被人这么制着,是破天荒头一遭。 “你不会说道谢的话吗?”宋青若手上再使力,无奈王妃就是不出声儿,她的身子瑟瑟缩缩,定是很疼了,“你倒是挺能忍呀!”准备再加一成力道时,周身跪倒了一大片,回眸一瞥,李三郎到了,正没好气儿的瞅着她,手上一松,放开了王妃,撇了撇嘴,很是不屑。 宋青若突然放手,萧可差点儿栽倒,幸亏被李三郎抱住了,替她揉着右肩,确认着有没有异样,“怎么样?疼不疼?” 看到这一幕,袁箴儿很是不屑,实在看不出这王妃有什么好,殿下却把她看的像朵花儿,呵护备至。 “不用你管。”萧可负气地推开他,翩然离去。 王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不领情,李三郎自是无奈,一路跟到如萱阁,萧可躲在寝室里掉眼泪,落雁、小蛮等侍女全立在帘外,均是束手无策。掀帘而入,上前将她拽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你到底有没有受伤?” 萧可泪眼婆娑,听来是很讽刺,奋力将他推开,“说得好听,担心我,你的桃花债,哪次不是我为你买单,上次焉耆公主甩了我一鞭子,伤疤至今犹在,今日又是宋青若。” “原来你是在怨我。”李三郎总算是明白了,难怪这几天她气不顺,意难平,“当初我要回绝阿娘,是你不同意,现在人来了,你又怪在我头上,你到底想我怎样?” 两人这么一嚷,帘外的侍女也慌了神儿,小蛮忙把她们遣出去,只和落雁留守此处,万一闹僵,总要有个相劝的人。 “好!没有你的‘命令’,我不看她一眼、不碰她一下,成吗?”李三郎再没精力和她争辩下去,每每如此,却总没个结果。 “你不用为我那么‘委屈’。”在萧可听来,这种‘保证’是口是心非的。 “那就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李三郎拂袖而去,珠帘被摔得‘琅琅’作响。 不祥之兆 是夜, 萧可陷入失眠中, 依往日, 白天吵架, 晚上也就没事儿了, 可水漏已近亥时,仍不见他的影子, 真的生气了?做的太过分了吗?他连‘天地为证, 日月为鉴’的话都说了,哪儿有逼人这么说话的。 想不如做, 披了衣衫起来, 又怕没个因由,端了一碟子龙凤水晶糕, 朝蘅芷阁而去。初春的夜风还是冷冷的, 拐过一大片荷塘就是蘅芷阁所在, 蘅芜、兰芷幽香脉脉, 阁内亮着一盏灯。推门一望,悄无声息,天青色纱幕后是一排排书柜,如汗牛充栋, 七弦琴静静躺在琴案上, 而他却靠着书案睡着了。 萧可蹑手蹑脚地把水晶糕放下, 只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 还是把李三郎给惊醒了, 两人互看一眼, 谁都不先开口。 “在这里睡,小心着凉。”拿了一件斗篷给他搭在身上,顿时觉得他‘无辜’,不就是宋青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看不见。 这就算和解了?李三郎偷偷一笑,张臂把她圈在怀里,“知错了?有你这么怀疑人的吗?” 萧可急促地点点头,是宋青若抱住了儿子呢!道谢的话没说一句,还要乱发脾气,当初他要拒绝,也是自己挡着不让,现在又怪他,也够不讲理了。 “平日都是好好的,只要我身边出现个女人,你就成了这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你又不是不知道,父母做主,我能怎样?我愿意呀!”李三郎拿他的王妃没办法,还要苦口婆心的劝解,“这几天我也想通了,不过想得头疼,其实拥有一人,也是一种福气。” “你真的这么认为呀!”萧可眼前一亮,又换了笑意款款,恨不得把一夫一妻制给他讲讲。 一看王妃那模样儿,就知道她很难‘悔改’,保不齐还有下一次,“让我说你什么好,头疼死了,快给我揉揉。” 萧可才要起身,却被他撂倒在茵毯上,旋即压来下来,蜻蜓点水般的吻落满颈间、脸颊,让她心痒难耐,床榻就在屏风后,非在这里行进。“你让我……。” 话未完,便被锁住了樱瓣,缠绕吮吸着檀口内的润泽,胸前衣襟也被拉开了……。 昱日,萧可起了个大早儿,拿着一把木梳在榻边梳起了头发,不知不觉中长到了腰际以下,锦衣玉食的缘故,比以前浓密了很多,如墨如瀑。回眸一望,他抱着隐囊睡得正香,披了寝衣出去,落雁引着几个侍女进来,服侍她盥洗、更衣。 银雀掀帘子说了一句,“适才张祥过来说,请您吃罢早饭去淑景殿呢!车马都预备好了。” 淑景殿,萧可抿着青丝坐下来,淑妃娘娘有什么事?难道三郎跟她说了去齐州,她不准吗?可已经答应了萧夫人,待仁儿摆了周岁酒就走,要是她真的不准,又该怎么回答,索性回了寝室内把李三郎摇醒。 “你跟母妃说了去齐州的事儿?她老人家有什么意见吗?她要我进宫做什么?” “说了,阿娘只说路上小心些,要你去你就去呗!我是不能陪你了,要设宴给六弟送别呢,他今日要赴益州。” 李三郎正在睡意朦胧中,大大伸了个懒腰,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安州?”皇子们一一离开长安,整日竟送别了,她还记念着安州的米铺呢! “你不是要去齐州吗?回来再说吧!”说罢,李三郎拿被子一蒙脸,那意思是别再打扰他。 萧可是个有事就坐不住的人,匆匆用了早饭,便回了如萱妆扮,穿了一套杏色的花间裙,配了一条月白的帔帛,中规中矩地梳了望月髻,又把李三郎送的心月钗簪上去,瞬时光彩照人。又敷了些许的花粉、胭脂,戴了几串珍珠链子,总算像个端端正正的王妃了。 淑景殿内一如的香气扑鼻,是来自波斯国的香料,各种奇花异草开满园圃,牵藤引蔓穿石绕檐,累垂而可爱。自有宫女为她掀起湘妃帘,淑妃就端坐在绣榻前,似在等待她的到来,抬头一望,她身穿百花簇蝶裙,配着银色半臂,发髻不缀任何装饰,双瞳剪水,面若芙蓉,根本不像祖母级的人物。 等儿媳行了礼,淑妃邀她坐在对面,冯雨奉上香茶便退出了帘外,观今日神色,不带以往笑颜。“昨日午后,青若和琳琅来见过母妃。”话一出口,萧可就明白了,宋青若、韦琳琅两个来告状,要不然,淑妃娘娘怎么会这个模样。 “青若入府有半个多月了吧?三郎与她圆房了吗?”儿媳的局促不安,淑妃确信了所听到的事实。 “我不知道。”一上来就问这样的问题,怎么回答,而她也确实不知道。 “难道不是你安排的?”淑妃淡漠如水,口气冷冷如霜,“凌香也来找母妃报怨,三郎一年一年的不到她房里,是因为你吗?” 萧可无言以对,被人问得一愣一愣,他去没过去杨凌香那里,还会跟自己禀报不成。 “宣儿,同为女人,阿娘明白你的苦衷,但是,你不觉得子嗣太过于单薄了吗?”淑妃的口气缓和下气,同时握了萧可的手,“青若、凌香,琳琅她们,哪个不是阿娘千挑万选出来的,为的是什么?开枝散叶,阿娘知道你们琴瑟和谐、举案齐眉,正所谓一见钟情,可宣儿你不能忘记自己是吴王妃,自来多子多福,也是你的职责所在。” “我知道了。”萧可一听即明,所追求的拥有一人是为世俗所不容的,这里讲究‘一妻多妾’与‘妇德’,反之就是妒妇,不容姬妾,不使家门和睦,难怪让人指责。 “都是这样过来的。”儿媳欢欢喜喜而来,现在又弄得失魂落魄,要好好开解才行,“当年阿娘比你厉害,结识二郎又是在年少之时,而后知道他订了亲,仗着公主威仪去他家里大闹了一番,如今时过境迁,沧海桑田……看开些吧!” 浑浑噩噩从宫里出来,原打算回萧府讨主意,一想到萧大夫身边也是年轻貌美的姬妾成群,索性断了这个念头。走到哪里都一样,曾贵为公主的淑妃娘娘也摆脱不了,当年结识的二郎,现在还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回到如萱阁,正赶上用午饭,李三郎去了蜀王府不在家里,便抱了仁儿来缓解心绪,听他喃喃叫几声‘阿娘’,才好受些。午后,搂了儿子一起歇息,待睁开眼,已是申时未,穿了衣裳出来,闭月抱着仁儿在廊下逗鸟儿。一见到娘,就不要闭月抱,钻在娘的怀里咿咿呀呀,似是鸟儿怎么样。 萧可抱着儿子,一一游览起了廊下的鸟儿,讲解着画眉、鹦鹉,心间微微有些酸涩。闭月端来了鲈鱼羹,趁着世子看鸟儿之际,哄送着喂了半小碗,也是瞅着他高兴想多喂两勺,仁儿却把小脑袋一摇,再也不吃了。 “拿些糖梨水过来吧!”萧可怕儿子上火,就拿细糖腌渍了梨子,平时用冰块存着,吃时将水一冲,最能消火。 糖梨水未取来,李三郎先到了,吃了一下午的酒也不见醉意,偷偷绕到母子身后,一把将儿子夺了过来,倒把萧可吓了一跳,仁儿却颇为乐意,呵呵直笑。 “你想吓死我呀!”随即,萧可拍了他一下,察言观色道:“今天怎么没吃醉?” “那酒都到六弟肚子里了。”李三郎逗着儿子,很是惬意,“哎!阿娘找你做什么?” “没什么!嘱咐我们去往齐州时,路上小心些。”一问触到的痛处,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后又转换了话题,“摆了岁周酒我们就出发吗?” “当然!儿子的周岁酒要紧,还要抓周试儿呢!你猜儿子能抓个什么?”李三郎话音刚落,‘啪’的一声惊响,从天掉落了一只黑乎乎的东西,吓得仁儿‘哇哇’大哭,闭月手上的糖梨水洒了一地,走近一看,竟是只死乌鸦。 乌鸦食腐肉为生,是最不吉之物,‘鸦鸣凶兆,兆人亡’,却不偏不倚地掉落在如萱阁,这究竟预示了什么?是齐州之行不利?或者是对仁儿不利? 乌鸦落地,引来如萱阁侍女的议论纷纷,俗谚云:头上乌鸦过,天灾必有祸’,是最不吉之兆,就连李三郎也觉得有蹊跷,请来了太卜署的李淳风卜卦。 一灯如豆,惫夜难安,曳地的纱幕随着从门窗透来风儿飘来飘去,就似行走的鬼魅游离不定。水漏接近子时,萧可的睡意完全消失,在她的映像里,乌鸦是吃蝗虫、蛾类的益鸟,更没什么可怕,现在连李淳风都请来了。 好不容易等到李三郎回来,看他的神情也不似适才那么紧张。 “卜得了‘大有’卦,是上上吉。”李三郎笑呵呵坐下来,还在思索着‘大有’卦呢!“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尚贤守信,天与人归,天道人情兼顾,安往而不利也。” 齐州之行 “说了那么多, 齐州到底能不能去?”萧可才不管什么‘大有’不‘大有’。 “我都说了, 吉, 无不利。”李三郎边说边解着袍子, 准备就寝, “等儿子摆了周岁酒便行。” 帘外的侍女见他们准备歇息了,便把寝室的帷幕全放了下来。 “你不去宋青若那里?这可是你不去的, 我可没拦着。”萧可原没把淑妃的话放在心上, 她说她的,做自己的, 任谁也别想分享他。 “那我去?”李三郎扭过来头。 “你敢。”萧可信以为真, 蓦然色变,是原形毕露。 “懒得理你。”李三郎上了榻, 倒头便睡,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守着酸醋王妃也挺好, 省得她闹腾。 三月初十是个益出行的吉日,天刚蒙蒙亮时,一行人离了长安去往齐州,尽量的轻装简从, 队伍还是颇为显眼, 随行亲事府护军换了平民装束, 马车也精简到四辆。 一路儿, 萧夫人就把外孙夸个不停, 周岁宴上抓了官星印, 自然高官厚禄,锦衣玉食一生。此去历城老家,萧家准备了很多礼物,足足装了一车,萧可在这些琐事上不是很细心,好在落雁她们准备的周到,一切替她打理的妥妥当当,馈赠给亲友的礼物是一样不少。 出了京畿就是同州,花红柳绿,春意盎然,杏花布满山崖,桃花开遍原野,红艳艳一大片竞相绽放。欣赏着山野景色赶路倒也有趣儿,正午时分,一行人停驻在青山脚下歇息,萧家母女抱了仁儿出来透口气。 落雁在草地上铺了毯子,母女俩依次落座,喝几口热水,喝几口点心,惬意的聊起天来。出来走走真是不错,总比闷在王府里强多了,她把儿子搂在怀里,抚的他的柔柔发丝,随手挽了两只小髻,触碰到小脖子里系的红绳,是雉奴送的长命玉锁。 想起雉奴,又提起了萧云襄,依着现在的风俗,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云襄的婚事订下了吗?要是有了人先选,给跟我说一声儿。” “还没订下呢!那孩子眼界高的很,除了晋王,任何人也不放在心上,要不就随了她的意?” 说起女儿的婚事,萧夫人是愁上加愁。 “不行,云襄绝对不嫁给他,您放心好了!除了雉奴,我定给云襄找个称心如意的。”为了不让云襄嫁雉奴,萧可把她的婚事大包大揽下来,把认识的人挨个数了一遍,哪里有什么称心如意的。 ‘母女俩’只顾着说话,李三郎拿了陀螺来找仁儿都没看到,萧夫人甚为过意不去。 “我们母女走趟亲戚,还让您一路跟着,千山万水的,来回就要两个多月。”萧夫人丢开萧可,和女婿搭客套起来,“殿下今年要出藩吗?不会耽误安州的行程吧?” “还没有旨意呢!只好在长安赖着,闲着也是闲着。”李三郎抱了儿子在怀,乐呵呵的。“颠簸了一路,岳母还习惯吗?” “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这一去,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话音刚落,一匹马儿飞驶而来,马上的女子戴一顶风尖帽,穿一袭青绿色胡服,佩一口掐金丝吞云纹的短剑,整个人十分的俏皮可爱。 萧夫人不识得来者是谁,萧可一眼就看清了,宋青若,居然千里迢迢的追来了。这一幕来得太突然,李三郎也是出乎意料,抱着仁儿迎了上去,人家风尘仆仆而来,总不能不闻不问。 “你怎么来了?” “陛下让我保护你呀!”宋青若掀起风尖帽的纱幕,却不曾下马,露出一张粉嫩嫩的小脸儿来。 “保护我。”李三郎瞅着宋青若,这姑娘挺有趣儿! “是啊!”青若一派郑重道:“我进王府之前,陛下就吩咐过了,让我以后好好保护你,你去这么远,竟然不跟我说一声儿。” 李三郎尴尬的笑了笑,既然人来了,就不能赶她走,毕竟人家是一番好意,于是,把宋青若领到萧家母女面前见礼。一见她,萧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才没功夫搭理,倒是萧夫人识大体、会说话,把青若夸到了天上。 “听天峰说过,宋夫人的功夫极好!又是女侠风范,路上也能照应我们。” “我只负责保护他,其他人等一概不管。”青若指指李三郎,本就是个直肠子,得罪了人都不知晓。 一下子弄得僵住,萧夫人再不理会她,抱了外孙,领着女儿到马车上去了。萧可从车窗伸出脑袋,远远望见李三郎与宋青若一前一后上了马,并骑而行,两人的衣袂在风中飘飘,一紫一绿,似在欢欢喜喜的讨论着什么!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心中不忿,手上使力,狠命摔下了车帘子。 “阿娘,不气。”仁儿伸出小手摸着娘的脸,用清灵灵的眼睛端详着她。 “仁儿都看出你生气了,那样一个不懂礼数的人,何必放在心上。”萧夫人自没把宋青若放在眼里,柔声哄着外孙午睡。 萧可是哭笑不得,再不好在天真无邪的儿子面前耍性子,他不过才一岁多一点儿,竟能懂得大人的心思,长大定是聪明伶俐的。赶了一下午的路,她再不看宋青与李三郎一眼,让他们随便折腾去,这账都在心里记着呢!以后慢慢算。 夜幕降临时,他们来到朝邑县地界,寻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客栈是一座两层木楼,住客甚多,鱼龙混杂。萧可母女、李三郎、宋青若均在二楼的客房落脚,宋哲远则领着亲事府护军歇宿在一楼,以便随时护卫二楼的贵客。 在客房里用过晚饭,时间已经不早了,奔波了一天又十分疲累,萧可正打算歇息呢!细微的敲门声传来,萧夫人抱着仁儿过来串门儿,小人儿的精神挺好,一点儿也不困,李三郎一见岳母进来,就想着要走,才转身儿就被萧可堵了回来。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呀?”萧可有多明白,这时候他能去哪儿?定是惦记着隔壁的宋青若。 “到外面走走,你不觉得很热吗?”李三郎微然一笑,绕过他的王妃翩然而去。 三月就热,七月也没见你说热,正要发怒,又瞅见儿子,看到那可爱小人儿,什么怒意也没有了。和萧夫人说了一会子话,仁儿困了睡觉,‘母亲’也回房歇息去了,吩咐了落雁照顾儿子,蹑手蹑脚地开了门,溜到上青官若的窗户根下,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动静儿,奋力把门推开,里面却是空无一人。好啊!幽会去了,气冲冲下了楼,却被宋哲远拦个正着。 “你家主子呢?”这个姓宋的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定知晓。 “跟宋夫人在外面儿散步呢!”宋哲远倒是直言不讳。 果然不出所料,萧可扒拉开宋哲远便寻了出去,夜风融融,月色茫茫,昏暗一片,哪里有两人影子呀!再往前行,有几棵碧桃树甚为茂密,浅草如茵毯,夹杂着蛐蛐、蝈蝈的叫声,两人就在树下相依,说说笑笑,宋青若那银铃般的声音格外动听。趁两人不注意时,她俯着身子溜到碧桃树后面,细听他们在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懂。”宋青若一改往日模样,变得娇柔似花,换了女子装束是格外柔媚,一袭纱裙在夜中飘飘荡荡,人也貌美如花。 “我说,你喜不喜欢我?”李三郎瞧着美人儿,是心荡神驰。 “什么叫做喜欢?”青若偏着脑袋,笑意晏晏。 “喜欢就是……!”李三郎依着他的感悟诉说,“心里总装着一个人!看不到就很想她,一刻也不想离开她,她悲伤时跟着悲伤,她欢喜时替她欢喜。喜欢她的笑容,喜欢她的语调,喜欢她的任性,喜欢跟她吵闹,喜欢听她唠叨,喜欢回忆跟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总之,喜欢她的一切。” 宋青若若有所思,喜欢一个人竟是这么麻烦呀!最终得出了结论,“我不喜欢你,我只喜欢跟你比试功夫。” 这个少女很是可爱,李三郎浅笑着摇头,“是啊!你只喜欢跟我比试功夫,人生还长着呢!如果以后遇到喜欢的人,你该怎么办?” “我……。”目光瞥向李三郎,青若甚是为难,“陛下把我给了你,我还能喜欢别人吗?” “当然,你又不喜欢我。”李三郎所要的,正是这种结果,“这样好不好,你从现在就开始寻找,一旦找到能给你幸福的人,我放你走。” “你让我走?”宋青若似是不敢相信,自幼孤苦,寄养宫中,一早就被安排了命运,当命运能再次选择时,她竟然举棋不定。 “你还不是我的人呢!当然还有选择的权力,你可以去寻找自己喜欢的人,说不定很快就遇到了。” 李三郎的话传到碧桃树后,甚慰其心的是萧可,看来他真是想通了,懂得了真爱,懂得了放手,总算没有白认识他。眼看两人谈话将尽,被他们发现岂不尴尬?蹑手蹑脚地溜回客栈,匆匆回了寝室,躺在榻上盖好被子,一付进入梦乡多时的模样。 齐王叛乱 一个月后, 一行人终于来到齐州地界, 正值人间四月, 花团锦簇, 芳菲稍歇。行至此, 他们兵分两路,李三郎要去齐州城探望权万纪, 令唐璿护送萧家母女先行前往蔡府, 历城与齐州城相距十余里,傍晚便能赶来汇合。 宋青若自然不会追随萧家母女, 经过那一番话, 萧可也不再怀疑他们了,放任之。在城门前别了爱妻, 李三郎引着宋哲远、宋青若及一队护军入了齐州城, 放眼望去, 街衢甚为宽广, 遍植槐柳,店铺林立、百业兴旺。 行至齐王府,李佑迎了出来,他是唐太宗的第五子, 阴妃所生, 比李愔年长一岁。高高的个头儿, 英俊潇洒, 穿一件暗绿色蜀锦袍服, 笑意款款, 如沐春风,上前握住李三郎的手寒暄起来。 “什么风儿把三哥吹来了,要是六弟来,我一点儿也不奇怪,难为三哥还记得齐州有个弟弟。” 李三郎浅浅一笑,“这不是陪你嫂子到历城探亲,正好儿经过这里,就想着来府上瞧瞧,顺道儿也看看权长史。” “三哥怕是顺道儿看我的吧!”李佑是个明白人,三哥同权万纪关系甚好,想是为他而来,朝身后的燕弘信、燕弘亮兄弟使眼色,“本王要给三哥接风洗尘,你们去把权长史请来相陪,要快。” 燕氏兄弟自去请权万纪,李佑请哥哥先行,两人一前一后入了王府,旋即在水榭设宴,摆了兰陵美酒及各色美味佳肴。自进府起,他一直留意吴王府的随行人员,宋哲远相识,不熟的是宋青若,她做了男子打扮,李佑根本没认出来。还有一些随行的护军,也被遣去吃酒了。 “到门口儿了嫂子也不进来,侄儿呢?同去蔡府了吗?”李佑笑抿抿地亲自斟酒。 “先行去往历城了,宣儿的舅舅已病入膏肓,怕耽搁了。”李三郎随口一说。 李佑点点头,似是能解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其间又瞧了一段歌舞,就是不见权长史的影子!正要寻问,侍女端来一大盘子薄饼,黄米面卷了肉馅、葱丝、大酱,外焦里嫩,香飘四溢。 “三哥尝尝,齐州特有的煎饼,香着呢!长安城可吃不到。” 李三郎拿了一块,黄澄澄,油酥酥,里面好像还夹了肉馅,“什么馅的?” “羊肉啊!吃一口看看。”李佑只招呼三哥,自己不吃一口。 “权长史怎么还不来?”李三郎将煎饼放下,已经饱了,再味美也难以下咽。 “三哥非见他不可吗?”李佑端起酒杯,里面还剩半盏,来来回回晃动着,“权万纪,哼!仗着有直奏圣听的权利,专以制约、刻薄我们为乐,三哥与他相处多年,就不觉得他可恶吗?芝麻、绿豆大的事儿都往耶耶哪里报,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 李三郎一听即明,权长史为人刚直古板,又不懂得通融,是把五弟给得罪了。“权长史的脾气是古怪了点儿,可他也是为我们好!他为人也是正直的,要不然耶耶也不能选他做长史呀!” “三哥,你这是帮他说话?”李佑轻蔑的一笑,“三哥忘了当年?他从三哥身上得到了好名声,这是踩着你的肩膀往上爬呢!” “五弟想错了,权长史从没有为自己打算过!”李三郎纠正他的误解之处,“当年我在安州纵马游猎无度,让御史弹劾,第一个倒霉的正是权长史,耶耶怪他辅佐不当,要杀他呢!幸亏房玄龄直谏才做罢,如果他真为自己打算,当时就撇干净了。” “三哥说的极是,也许是弟弟想错了。”李佑不再分辨下去,酒也吃得无趣,恰好他舅舅阴弘智过来相陪,冷言冷语的问了起来,“我让燕氏兄弟去请权万纪,怎么还没有请来?” “他已经来了呀。” 阴弘智冷森森一笑,单手一挥,埋伏在附近的齐王府护军瞬间将这里包围,宋哲远、宋青若同时拔剑相向,护在李三郎两侧。吴王殿下倒是屹然不动,仍用银箸戳着食案上的蒸鹅。 “五弟这是摆鸿门宴呢?你三哥又不是刘邦,这里也没有项庄呀!” “我没打算对付你,今日是三哥来错了地方,现在说什么也不能放你走。”李佑接过手下递来的长剑,‘唰’的抽了出来。 “五弟,我想你是弄错了,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这是为何?”李三郎静而观其变,面不改色,周身已是刀剑林立了。 “你不提权万纪,也许我还能放过你。”李佑胜券在握,却是惶恐不安,横剑击向那盘煎饼,也偏了方向,“现在我把权万纪杀了,并用他的肉做了饼,你说我怎能放过你。” 事情大大出乎预料之外,千想万猜,也没有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李三郎把目光移向煎饼,心间一酸,心头一震,“你这畜牲,你把权长史杀了,擅杀耶耶派来的长史等于谋反,你不想活了?” “谋反就谋反,有什么大不了的,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何况耶耶从来没有把我当过儿子看待,一见面不是苛就是责,这还不算,又弄了个权万纪来制我!一气之下,我把他剁成了肉酱,谁又能奈我何?” 李佑仰天长笑,声似厉鬼,将多年积压的戾气、怨毒全发泄出来。稍后,慢慢平息下来,阴阳怪气儿的看向了三哥,“你愿意帮我吗?事成之后,我封你做大丞相。” 李三郎让他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给他一巴掌,“我看你是你疯了,你现在向耶耶认错,还来得及。” 李佑并不为所动,“三哥,我是看中了你的地亲望高、人心所向才诚心相邀,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看看周围,你能逃出去吗?” “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跟你狼狈为奸。” 李三郎根本没得商量。 “把他们全杀了。” 李佑恼羞成怒,双眉一簇,只身后退。 一声令下,齐王府护军似潮水般一涌而上,宋哲远随即拔出背负的长剑掷给李三郎。以三敌众,杀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三人均是当世高手,长剑上下翻飞,血光四溅。李佑、阴弘智及燕氏兄弟是连连后退,眼见他们越杀越勇,迟早突然出重围。正在这时,典军韦文振带领帐内府护军杀了过来。 李佑不敢大意,一把扯住了他,“文振,本王待你不薄,一直另眼相看,青睐有加,你可知本王今日要抓的是谁?” 韦文振也甚是为难,其姐韦琳琅正是吴王的侧室,要他怎么下手。 正是用人之际,李佑冲口许诺,“事成之后,本王封你上柱国、拓西王,绝不食言。” 齐王信誓旦旦,又是加官,又是进爵,韦文振毕竟年少气胜,心下一横,带领帐内府护军冲了上去。男子立于世间,自要建功立业,平素深受齐王恩惠,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宋青若第一个突出重围,青绿色胡装血渍斑驳,迎面遇上韦文振,当下缠打在一起。韦文振的剑法出神入化,面对宋青若也是游刃有余,长剑一抖,削去了她风尖帽,三千青丝飘然柔婉。再看那少女,唇红齿白,秀若芙蓉,当下愣在了那里。 “臭不要脸。” 宋青若见他如此轻薄,娇嗔一声,挺剑而上,直袭他的咽喉。相距要害寸许时,韦文振回过神儿来,横剑相抵,转手一挑,向宋青若的肩窝处剌来,就在她逃避时,右手使力,硬生生将她的长剑打了下来,旋即擒住她的右腕,轻轻一带,横剑于颈项。 宋青若横眉以对,可惜再也动弹不得,周身大穴已被他封住了。李佑满面春风的走上前来,爱将擒了个美貌女子,定是哥哥的挚爱,大声叫了住手,以她要挟便好。护军们突然罢手,李三郎转过了身子,青若被俘,擒她的人正是韦文振,宋哲远也靠了过来,仍不敢有所怠慢。 “三哥,该束手就擒了吧?”李佑一手捏住宋青若的下颌,调笑着:“这么美的姑娘,被我手下糟蹋就不好了,他们可不知道怜香惜玉。” 对方挟持了宋青若,算是制住了李三郎,李佑那畜牲连权长史都敢杀,还有什么做不出来。“我尽量拖着他,你马上去往青州,找到杜行敏剌史,就说齐王谋反,让他立即报知长安。”用细如微蚊的声音嘱咐了宋哲远,手一抬,将长剑远远掷了出去,就在扔剑的一瞬,宋哲远如大鹏展翅一样飞跃起来,踏过水榭外的假山腾空而去,等齐王府的箭矢迎上,人早已不见了。 李佑冷冷一笑,“跑了一个宋哲远而已,成不了气候,我的齐州张网已待,正好儿来一个抓一个,来一双抓一双。” 幽幽灯火下,齐王府地牢之中,李佑正在夜审‘人犯’,心情大好,换了件银红色袍子,格外的神采奕奕。李三郎被绳索所缚,这里处处戒备森严,再无逃脱的可能,唯寄希望于宋哲远,盼他尽早报知青州杜行敏。 “三哥,你还想不通吗?我齐州大军严阵以待,指日奔赴长安,只要把耶耶拉下马,这大唐江山就是我的,将来我做皇帝,你做丞相,也一样君贤臣直。” 李佑对‘劝降’一事并不死心。 他很清楚三哥的‘特殊’身份,隋炀帝的外孙,大唐皇帝的儿子,拥有隋唐两代帝王的血统,高贵的让人眩目,正所谓四海归心,中外所向,得他一助,事半功倍! 李三郎张口就骂,“你这畜牲不如的东西,也配自诩为‘君’,无耻之极。” 李佑被他气个倒仰,不拿出极端的手段来,怕是行不通,吩咐燕氏兄弟道:“把那美貌的小姑娘送到我的寝室,让我好好玩玩儿她。”再看三哥,依然的面不改色,“你真的不顾她?” “让我答应什么都行,唯有这一条不可能。”李三郎回答的斩钉截铁,绝无拖泥带水。 “好!好!你可真行,怪不得耶耶说你像他,果然,一样的无情无义,一样的铁石心肠。” 李佑除了讽刺几句,也拿他也没办法,起身离了地牢,燕氏兄弟已将宋青若押来他的面前。灯火下,那少女长发垂落,明眸善睐,脸上、身上犹带血渍,被封穴道,口不能言,一把撕开她胸前的衣襟,肤若堆雪。 “是三哥不要你,可别怪我。”指尖抚上她的锁骨是柔柔滑滑,少女的眼泪潸然而落。正要扯开她的亵衣时,韦文振匆匆而来,脸上略带异样,似是有苦难言,李佑察觉的到,顺手把宋青若推给了他,“赏给你了,给我好好摆弄她。” 与虎谋皮 待齐王远去后, 韦文振把宋青若横抱起来, 踏着月色, 回到自己的寝室。轻轻缓缓把她放在了床榻之上, 对她, 是一见倾心的,幸亏刚才赶到及时, 她才不被齐王所辱。移来灯烛, 细细端详,她的衣衫零乱不整, 染了无数的血渍, 右臂还受了轻伤。 他不敢面对那冷若冰霜的目光,低头替她系好了衣带, 又把药膏拿来, 慢慢卷起了她的衣袖, 露出一段白藕似的手臂, 不禁心荡神驰。摒去杂念,细心为她裹好伤口,却发现臂上一点殷红,瞬间面红耳赤, 是少女独有的守宫砂。 穴道不能被封太久, 否则对身体不利, 这一点, 韦文振很是明了, 可这少女武功甚高, 他不敢放,只缚了她的手脚,解穴。宋青若平抚着体内气息,待到缓和了,剜眼看向韦文振。 “禽兽,快放我走,你若敢动我一个手指,我就咬舌自尽。”她何曾受过这种委屈,眼前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年轻,看似一派正直,却是轻薄又无耻。 “我不能放你走,也不能让你咬舌自尽。”韦文振把她抱在床帏边上,再次将绳索牢牢固定。 “禽兽、下流、无耻、混蛋。”宋青若以为他要行那种事儿,边骂边哭。 韦文振没那个意思,却被她骂得这么难听,只不过不想让她逃走罢了,“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姐姐是韦琳琅,你认识吗?” 宋青若明白了,这就是韦姐姐提到的那个兄弟,看着是有点儿像,眉目如画,俊朗而明雅。“原来你就是韦文振,你这么对我,回去定要告诉韦姐姐。” “我也是没办法,齐王对我不错,这里又是他的地盘儿,你们逃不掉的。”韦文振也是左右为难,一旦吴王有什么闪失,姐姐怎么办?媛儿怎么办? “别得意的太早,宋参军你们没有抓到。”青若把脑袋一扭,再不理他。 “他去了哪里通风报信?”这个宋哲远可真是神见首不见尾,搜遍齐州大地也不见他的踪影!正说到这里,忽听有人敲门,原来是齐王相请。韦文振匆匆出来,转身把房门锁了,好让青若安全的待在屋里。 齐王正在寝室内饮酒,身边有年轻貌美的姬妾相陪,一见韦文振,便把她们赶了出去,抬头而笑,“怎么样?那丫头不错吧?只要你忠心,本王还会赐你许多绝色的。”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岂有不被美女动心的,李佑自认拿准了他。“别老想着你姐姐,这么多年,她也没能给你加官进爵,还是本王对你最好,别忘了王妃也是出自京兆韦家,本王是不会亏待你的。” “是!多谢殿下厚爱。”想想从前,整日在长安惹事生非,尽管出自京兆韦氏,也不曾有个一官半职,要不是被齐王另眼相看,此时还是个小混混。 “舅舅与燕氏兄弟均有齐州防务在身,本王就将这一件大事派给你来做。”齐王示意他坐下,当面嘱咐,“你也看到了,那丫头威胁不了三哥,可本王的大事非他不可。所以,由你亲自到历城,去把嫂子给我骗来,有了她在手,三哥还能奈何?” “吴王妃。”韦文振随即一愣,他是知道王妃的,谏议大夫萧钧的女儿,从姐姐的口中得知,也是个极难缠的人物。 “你只管把她骗来,本王自会让人围住蔡府,我那小侄儿还在那里,我就不信三哥能对他们不管不顾。” 韦文振得了令,引了一队王府护军向历城而来,蔡府一打听便知,首屈一指的旺族,童叟皆晓。向府中管家说明来意后,只身入内晋见王妃。 蔡氏乃山东大族,高官显爵,家业兴盛,府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极为奢靡,不输长安城王公的府邸。月落星沉之际,府内接风洗尘的酒宴刚刚散去,适逢王妃、世子到来,自然是蓬荜生辉,再加上一家之主大病初愈,可谓双喜临门。府里为王妃母子准备的房间格外精致,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待到仁儿睡去,萧可移步凭栏,望着月色,怎奈等待之人还不回来。就在此时,侍女进来回禀,说是齐王府典军韦文振有要事求见。对于韦文振,萧可还是熟悉的,他是韦琳琅的弟弟,却在深更半夜的跑了来,难道是三郎出了什么事儿?急忙命他进来。 从姐姐那里得知,王妃是个行事乖张的人物,韦文振一向对她没好感,但这次肩负重任,不得不卑躬屈膝,尽量做出慌张之色。“王妃,您快过去看看吧!殿下喝了不少的酒,一下子晕了过去,可把齐王殿下给吓坏了。” “什么?”萧可一听之下色变,三郎晕过去了?他的酒量一向很好,怎么说晕就晕。当下,也顾不得多想,交待了萧夫人几句,匆匆随韦文振而去。 饶是萧夫人见过大风大浪,细细捉摸之下,越寻思越不对劲儿,长安城谁不知女婿是海量,千杯不醉。再说那韦文振的神色也不对,旋即引着蔡府的亲戚追出来,茫茫月色下,哪还有女儿的影子,出得大门一看,齐王府的护军早已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萧可风风火火地赶到齐王府,刚下车马,李佑已然迎了上来,冲着他就是一顿质问,“到底怎么回事儿?你给三郎喝的什么酒呀?你好端端的,他怎么就晕倒了?” “嫂子,您别急,三哥已经醒了,正要见您呢!”说罢,李佑朝韦文振使个眼色,笑意盈然的在前方带路。 好在有惊无险,萧可略略松了一口气,正要拐过垂花门时,与一女子走个对面,锦衣丽裳,雍容华贵,齐王妃韦懿芝,御史大夫韦挺之女,同样出自京兆韦氏一族。 “三嫂,怎么是你?”韦懿芝面带异色,再不想到吴王妃在此。 萧可被她给问愣了,你家齐王请客,你居然一无所知。 “嫂子来此自有要事,回你的房里待着,不许打扰我们。”李佑将碍事的王妃推开,单手一挥,仍是恭迎萧可前行。 眼见齐王妃落泪,萧可很想替她出头,可她也知道两人的关系,齐王李佑是有名儿的风流人物,好色之徒,身边美女无数,自是把齐王妃给冷落了。 “嫂子,请吧!就快到了。”李佑顾不得韦懿芝,只念着阴谋得逞。 一座小花园内,灯火通明,周围皆有重兵把守,当萧可察觉到异样时,已经晚了,李佑推开房门,只等猎物入瓮。“嫂子,三哥在里面等你呢!”他不怀好意的笑着,这步棋万无一失。 萧可一进门便看到李三郎,哪里是吃醉酒晕了又醒,明明是给人缚住了手脚,麻绳捆得甚紧,解也解不开。 “宣儿,你解不开,五弟不会让我走的。”这一招,李三郎早就料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五弟果然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 “你这是干什么?”李佑不是傻了吧?三郎又不曾得罪他。 “三哥,事到如今,你还不答应吗?嫂子、侄儿均在我手上,只要我一句话……。”李佑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身后齐齐站着燕氏兄弟、韦文振等人,“齐王府护军已将蔡府团团围住,你要是再不答应,我就下令放火,其实我也不想伤害那小侄儿,是你太固执了。” “李佑,你丧心病狂。”仁儿还在蔡府,他却下令放火,萧可疯了一样找他拼命,是李三郎把她给拦住了。 “我答应你。” 四个字,说得云淡风清,连李佑都在意料之外。 “三哥,你是说真的吗?”李佑大喜过往,亲自给李三郎松绑,亲手把他扶了起来,“早点儿答应多好,我们兄弟俩差点儿闹僵,俗说话: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以后我们肩并肩作战,这大好江山也一并分享。” 萧可越听越不对劲儿,这李佑真是疯了,都做起了皇帝梦,想要分享大唐江山了。 “说吧!你要我做什么?”老婆、孩子的性命都在他手里捏着呢!李三郎索性‘与虎谋皮’。 “三哥,恕弟弟直言,现在还不能让您离开,等我的大军兵出齐州,哥哥再助一臂之力不迟。”李佑才不傻,哥哥根本不是真心投靠,权宜之计罢了。 “那好!那就祝五弟旗开得胜。”李三郎复又坐下来,再不提这件事儿。 “先委屈哥哥、嫂子了。”李佑走出房门之后向韦文振使个眼色,自是要他看管好两人。 齐王一走,燕氏兄弟及韦文振等也一并消失,临走不忘锁上大门,对吴王夫妇还是相当提防的。萧可早就等不及寻问了,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竟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们身陷囹圄,仁儿也连带遭殃,儿子要是有个意外,以后可怎么活。 “三郎!李佑到底怎么了?自己发皇帝梦还要扯上我们,仁儿才一岁呀!万一他起了歹心。”抱着李三郎,已是泣不成声。 “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虽然在五弟面前佯装笑脸,但他现在也是心力交瘁了,“那畜牲杀了权长史,自知走投无路,是狗急跳墙了。” “权长史被李佑杀了?”萧可再不敢相信这个噩耗,虽然那个正直又古板的权长史一直叫她‘小妖女’,可他的确是一个好官,曾和他同赴沔州,曾见他为民请命,曾见他忧国忧民……这样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远走天涯 李佑这皇帝梦发得太匆匆, 连如何起事, 如何排兵布阵都没有筹划妥当, 还要学那些历史上的英雄人物, 振臂一呼, 各方百应。却偏偏天不遂人愿,别说是各方响应, 就连齐州城的百姓也不与他为伍, 一晓得他要谋反,一个个连夜合家逃走, 更有一个叫罗石头的, 当着齐王的面儿,就把他骂了个海枯河干, 贞观盛世, 人人安居乐业, 大唐天子深得民心, 谋反也不会挑时候。 得到青州剌史杜行敏的急报,远在长安的李世民早已震惊,齐王佑谋反,还挟制了另一个儿子, 旋即派下怀、洛、汴、宋、潞、滑、济、郓、海, 九州兵马征讨, 大元帅正是兵部尚书李绩, 顷刻直捣齐州, 将齐州城重重包围。 身在齐王府的李佑慌了手脚, 李绩身经百战,彪炳史册,又怎是他的对手?眼前齐州城被围得像铁桶一样,三十六计走为上,他想到了逃,整日与燕氏兄弟及舅舅阴弘智计划着逃跑线路。韦文振看在眼里,是失望无比,原打算跟着齐王建功立业,搏个封妻荫子,现在才知道他是个有心无胆之人。 回到自己的房间,宋青若仍在榻边缚着,有气无力地坐在她的对面,似在同她诉苦一般,“齐州被围数日,李绩快要打进来了。” “活该!你们一伙儿就等着回长安受审吧!一个个不得好死。”青若的嘴巴也是不饶人,这些天,她也看明白了,这个韦文振才是无胆又无心,她每晚睡榻上,他只能打地铺,正眼都不敢多看一下。 “要是连累了父母和姐姐,我真是死不足惜。”韦文振抱头痛哭起来,只因一时糊涂,致使家人遭殃,何况父母正在风烛残年。 “你也别哭呀!”大男人哭还是头一次见,凄凄惨惨的,青若于心不忍了!毕竟他不是坏人,“这样吧!你把我放了,我去陛下哪儿给你求情。” “你行吗?”韦文振抹了抹眼泪。 “我不行……谁行。”青若隐隐感觉到‘自不量力’,万一不行,岂不是害了他。“那个!那个!你不如把殿下和王妃都放了,到时候功劳不就更大了吗?” 这真是个好主意,幸亏被自己给想到了。韦文振也觉得这主意不错,至少一举两得,也能向姐姐和媛儿交待,随即放开宋青若,两人偷偷计议着,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齐王不是他的‘明主’。 是夜,韦文振将宋青若装扮成了王府护军的样子,又带了另外两名护军,一起朝小花园而来。这里有重兵守卫,他寻不出别的办法,只能‘偷梁换柱’,四人鱼贯而入,韦文振、宋青若同时出手,干净利落又不动声色地打晕另外两人,一并将他们的衣服扒了下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萧可纳闷,半夜三更,这两人古古怪怪,不知何为? “小声些。”青若打手势制止,并把两套衣服捧了过去,“快换上,随我们走。” 两人相视一望,这两个孩子是来救人了,但他们是如何凑到一起的。“你们两个先走,去城外投靠李绩,我是走不了的,只等大军挥师入城吧!”李三郎何尝不知五弟的为人,那是精明过了头儿的,对他不能不防。如今李绩的大军就在城外,历城、临邑等地均已收复,仁儿已经没有危险了,只耐心等待即可。 吴王不愿离开,韦文振也不能生拉硬拽,两名护军渐渐转醒,再不能久留,转头恳求,“别告诉我姐姐行吗?” “你这孩子啰嗦什么呢!赶紧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文振这孩子虽是执拗了些,却是孝义之人,何况媛儿喜欢这个小舅舅。 两人正要走,却是来不及了,就像李三郎预料的那样,齐王李佑领着燕氏兄弟等人闯了进来,见此情形,自是暴跳如雷。 “韦文振,本王待你不薄,你竟公然背叛于我。”说罢,长剑一挥,直直向韦文振而来,幸好被宋青若的横刀挡住了。 “你动他一下试试。”两人在一个屋子里相处久了,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彼此郎情妾意。 齐王长剑一推,将宋青若荡开,燕氏兄弟趁机把韦文振给绑了,青若上前解救,又被燕氏兄弟所擒,手臂的旧伤未愈,不是他们的对手。韦文振自认对不起齐王发,任他们摆布,再不发一言。 李三郎一直坐在那里瞧,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无关似的。 “三哥,你这小美人儿是对这小子有意思吧?”李佑出言调笑,又令燕氏兄弟将韦文振、宋青若背靠背捆起来。 “有意思就有意思呗!我乐得成全。”李三郎怎么会看不出来,果真如此,他绝不食言。 “你们好自为之吧!”李佑拍拍屁股走人,门外护军又将这里重重围住。 一时冷清下来,宋青若极不习惯,拿肩膀使劲儿撞着韦文振,“你怎么不说话,现在该怎么办呀?” “不知道!反正我做什么都是错。”与倾慕之人背靠背绑着,甚至能触到她的手指,奈何韦文振想得不是这些,吴王救不了,齐王也背叛了,堂堂男子汉竟左右摇摆不定。 “三郎,你还是把他们解开吧!说话怪别扭的。”萧可也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确有着秘密,巴不得打发走宋青若呢! “解开做什么?这样才有趣儿。”看着这对璧人,男才女貌的,确实很般配。 围困了数日后,李绩开始攻城,喊杀声震天动地,声势极为猛烈。此时已无所忌惮,城内百姓差不多都跑光了,齐王李佑已成了瓮中之鳖,擒他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李佑这时候也没闲着,一直筹划如何逃脱,城池一旦攻破,后果可想而知,前方已是无路可逃,于是他想到了用人质要挟,三哥两口子还在他手上呢! 此时最惬意的应该是李三郎,一面听着掠地攻城的厮杀声,一面给宋青若及韦文振松了绑,好让他们舒舒服服的你侬我侬。从窗子一望,小花园内的守卫一下子消失了大半个,剩下的十几人也是心神不定的模样,干脆把那大门踹开,晃晃悠悠走了出去。 “别人都逃了,你们怎么还不逃?”你别说,还真有对五弟忠心耿耿的。 “往哪儿逃呀!四门都被围死了,还不如在这里听天由命呢!再说,李绩要抓的是齐王殿下,我们还入不了他的眼呢!”这伙儿人倒有兴致开玩笑,每日送菜送饭的,跟李三郎是混熟了。 “够聪明!。”李三郎一个笑容没落下,他那五弟风风火火的来了,身后仍跟着燕氏兄弟、阴弘智等人,看他们行色匆匆,当真是要逃了。 “三哥,李绩打进齐州城了,跟我们走吧!我们去深山里避一避,徐图东山再起。以后,你仍是我的大丞相。” 李三郎呵呵一笑,“别说什么以后!大丞相之位怕是现在就落空了吧!”李绩眼看就要攻入齐州城,王府中人已是四散逃窜,这时岂能再受他的威胁。 “三哥是不打算随我而去了?”李佑冷笑着后退几步,暗暗向燕氏兄弟使眼色,若想出得齐州城,若想突出李绩大军的重围,他非要三哥这个人质不可。 燕氏兄弟兔起鹘落间迅速出手,两人身形一晃,同时向后栽倒,龇牙咧嘴的尖叫起来,所有在场之人都没有看清李三郎用的是什么招数,只见倒地的两人叫苦连天,声声悲鸣。 李佑这才知道,三哥的功夫不是徒有虚名,眼见宋青若与韦文振也冲了出来,立马招呼身后护军架了燕氏兄弟落荒而逃,着实惹不起他们。 “你没事儿吧!”宋青若是听到屋外打斗声才拉了韦文振出来帮忙,但见李三郎安然无恙,齐王一伙儿倒逃之夭夭了,伸手拍了他一下,“太不够意思了,有架打也不叫我们。” “你们。”李三郎看着这一对璧人,是郎情妾意,情意浓浓,故意激他们一激,“青若,你看五弟也逃了,我们现在安全了,咱们回长安城去吧!” “咱们!”宋青若小嘴一撇,“你说话不算,谁跟你咱们。” “咱们不是咱们吗?”李三郎故作不解,又把目光转向韦文振,“你呢?也跟我们回长安城去吧!要是陛下怪罪下来,我给你求情,媛儿可不能没有你这个小舅舅!” “我……。”韦文振犹犹疑疑,身旁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回到长安城之后,还能再见到她吗? “你就别耍笑人家了,既然要成全,何不痛痛快快。” 一直在旁观的王妃终于忍不住发言了,宋青若与韦文振看对了眼儿,她最高兴,“你们别听他的,走吧!我成全你们,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王妃,你让我们走?”青若不敢相信,竟是王妃最懂她的心思。 “我要是跟青若在一起,就要舍去长安城的一切对吗?包括家人和前途?从此隐姓埋名?我要是回长安城,就再也见不到青若了对吗?”韦文振正在抉择中,两者难以取舍。 “人生在世,总要面临很多次抉择,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李三郎坦然相告,“现在就是你做决定的时候,青若、长安,选一个吧!” 空荡荡的小花园内,再也没了声音,长安城有年迈的父母,身边有舍不掉的青若,要他如何抉择。“文振,别丢下我。”青若泪眼婆娑,频频的摇动着韦文振。 萧可这才知道,刚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宋青若毕竟是吴王府的孺人,如何能与韦文振光明正大的结为夫妇呢? 听喊杀声越来越近,韦文振终于拿定了主意,不禁声声哽咽,“殿下!若家人问起我,就说我……死了,死在齐州的乱军之中,年迈的双亲就劳烦姐姐看顾了。” “好!”李三郎一口应承下来,“听王妃的话,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到长安城,事不宜迟,你们赶紧动身吧!” 尽管春日明媚,无奈韦文振的心凄凄冷冷,抛弃父母家人,抛弃大好前途,只为与心爱的女子共守一生,从此浪迹天涯,从此天各一方。 韦文振、宋青若前脚刚走,李绩的大军已经攻破城池,直入齐王府,齐王李佑束手就擒,燕氏兄弟及阴弘智等人也被一体擒拿,闹剧一样的谋反大业匆匆拉上序幕。 李绩身形魁梧,如铁塔一般,有着紫膛膛的一付面孔,十分的威严。宋哲远就在他身后相随,迫不及待的把一切禀报,历城平安,蔡府平安,世子平平安安。 “殿下、王妃,让你们受惊了。”吴王夫妇有惊无险,李绩也松了一口气,这场战事总算以皆大欢喜收场,也好回长安复命。 “受惊谈不上,就是五弟……。”李三郎长叹一声,“也不知道耶耶会要怎么处置他?” 李绩一拱手,不卑不亢,“圣上要臣把齐王一干人等锁拿入京,同时要臣护送殿下、世子、王妃一同回京!” 话音刚落,众军士押送着齐王府女眷从垂花门经过,其中就有齐王妃韦懿芝,曾经朱门贵显,现在阶下囚一般。萧可突然想到落地的乌鸦,的确不是个好兆头,原来李淳风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看着《隋唐英雄传》里的徐茂公,思绪早就飞到了九天云外,难道乌鸦所指的不是这一劫? 身陷囹圄 从齐州返回长安已是五月中, 春暮夏初之际, 天气一下子炎热起来。放眼望去, 海池水光漠漠、绿柳如烟, 却不见一个闲谈的宫女, 巍峨壮丽的太极宫也格外的肃穆沉闷,皆因齐王谋反, 天子龙颜大怒, 使得宫闱中人个个谨小慎微起来。 齐州之行,总算有惊无险, 一切归复于平静后, 萧夫人还要在历城的娘家盘桓数月,不曾同返长安, 小两口儿只好把仁儿送去淑景殿交于母亲看顾。见面少不了寻问齐州一节, 两人只字不提被李佑要挟一事, 幸好淑妃也一无所知, 只说起了李佑的母亲阴妃,因儿子谋反被降为了阴嫔。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子闲话,李三郎才拉着萧可告辞,他们还要去甘露殿觐见李世民, 总要把其中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行至甘露殿时, 方知来迟一步, 李绩已经在回禀齐王谋反的经过了。 甘露殿内的气氛比以往更加凝重, 李世民坐在御案后, 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只是耐心聆听李绩的陈奏。 大殿外,萧可紧紧握着李三郎的一只手,听着李绩的讲述,似是又经历了一遍,虽说虚惊一场,但还是心有余悸,一想到李佑曾包围蔡府拿仁儿要挟,未免后怕。又想起远走天涯的宋青若与韦文振,不禁羡慕起了他们。 “三郎,你真的打算那么说吗?毕竟他们还活着,要是父皇追查下来……。” 话音未落,中书令房玄龄与大理寺卿孙伏伽一前一后而来,见到吴王夫妇时,均有异色。萧可不认得孙伏伽,只晓得大名鼎鼎的房玄龄,‘房谋杜断’嘛!更何况他是十七公主的公公。 两人相视一眼,稍稍客套一番便入内觐见,恰好李绩回禀完毕,立时呈上了审讯李佑的口供。李世民不看还好,一看更怒,撕了两半掷在地上,唬得在场诸臣大气儿也不敢多喘一口。 “三郎过来。” 李三郎再没想到会叫他,挣开萧可的手,慢慢走入殿内,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常礼,略略瞅了瞅父亲的神色,不但没有缓和,反而罩了一层严霜。 “耶耶,您叫我?” “你这次为什么到齐州?” “儿臣送宣儿到舅舅家探亲。” “走之前,为什么不向耶耶上奏?” “耶耶当时在玉华宫,儿臣禀明了母妃。” 父子俩儿一来一去的问答,把在场之人看得很是纳闷,陛下放着谋反的齐王不问,倒频频盘问起了吴王。 “李佑的供词可不是这么说的。”李世民低垂着头,并不向儿子看上一眼,“他早就跟你串通好了是不是?他还任命了你为大丞相是不是?你赶去齐州就是与他会合是不是?” 一听之下,李三郎自是诧异万分,但见地上撕成两半的口供,突然明白了,李佑这是要拉他下水,“耶耶,您别听他胡说八道,当时他用仁儿来要挟儿臣……。”说到这里,目光一转,“耶耶,您把他的一派胡言当真了吗?” “证据,耶耶要的是证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没有和他串通一气?” 李世民铁青着脸,口气阴阴森森。 原来这才是耶耶的真正想法,那个从小到大让他一直尊敬崇拜的耶耶,那个从小到大一直对他疼爱无比的耶耶,今天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心像被什么剌痛了。“儿臣没有证据,耶耶要是相信的李佑的话,儿臣也只能认命。” 李三郎的话波澜不惊,却让在场诸人替他捏了一把汗,虽是父子,也是君臣,天子心性毕竟深不可测。 “吴王殿下,不可顶撞陛下。”在这当口儿,也只有赵国公长孙无忌敢说话了。 李三郎不但不接受提醒,反而从容一笑,“耶耶,儿臣说的是实话,李佑要挟儿臣,儿臣的的确确拿不出证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三郎。”李世民大喝一声,拍案而起,“来人,把这个逆子拿下。” “陛下息怒。”眼见父子俩弄得不可开交,李绩只好据实陈奏,“据臣所知,青州剌史杜行敏是接到吴王府宋典军的信报才得知庶人佑的不轨之心,幸得防范及时,青州才不至于首当其冲的沦陷。当时,庶人佑抓了殿下、王妃,并且包围了世子所在的蔡府,以此要挟。所以,殿下不可能与他串通一气。”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才松了一口气,李绩的话无疑是最好的证据。李世民慢慢抬眸,看着长身玉立的儿子,仍是一派正气凛然,心绪也渐渐平和下来,“三郎,是这样吗?” 李三郎默默不语,犹然屹立,想过千百种父子见面的场景,甚至想过耶耶会满含慈祥的安慰他,等来的却是不被信任,心早被凝结起来。 他一言不发,把一直留在殿外等候的萧可急坏了,耍性子也不是这个时候,虽说李佑不是个东西,临死也要找个垫背的,可那李三郎也实在让人着急,人家冤枉你就要说清楚呀!和父亲较劲儿算什么本事,再不管什么规矩了,径直入内参见,替他辩不白之冤。 “父皇,的的确确是李佑诬陷好人,当时他要放火烧蔡府,三郎不得已才答应他,要是我们跟他一伙儿,宋青若和韦文振就不会死了。” 这是她与李三郎约定好的,就让那一对情侣做一世的闲云野鹤,再不受世俗的牵绊。 “你说什么?青若死了?”的确是个意外,李世民痛惜不已,“那孩子是怎么………。” “她和韦文振来救我们,不料被人发现,就被……。”事情过于仓促,萧可编不出来了,可总要给两人找一个结果,悲悲凄凄道:“他们都遇难了!现在连的尸首也找不到。” 齐州叛乱,失去的岂止是儿子!除却,权万纪、韦文振,那个自小失去双亲的孤女也难逃一劫。李世民再没精力问下去了,做为一个帝王不容易,做为一个父亲更不容易。 “权万纪、韦文振不畏生死,为国捐躯,现追赠权万纪为齐州都督、武都郡公;韦文振为左武卫将军、襄阳县公。”追封了权、韦二人,李世民大袖一挥,“你们都下去吧!朕累了。” 皇帝下了逐客令,诸臣躬身而退,唯有李三郎立在原地不动,任凭萧可怎么拖也拖不走,一付豁出去的派头儿。 “耶耶,您打算如何处置儿臣?李佑不是被您关在内侍省了吗?要不要也把儿臣关在那里?” 他这是在任性?看情形,怕是对这个耶耶失望了?李世民轻叹一声,儿子此时的态度、作为像极了年少时的他,果真三郎类我,身在绝境也能面不改色。 “是啊!耶耶的确把你给忘了,来人,把吴王羁押于永宁殿听候发落,你有没有同李佑串通,耶耶自会查清楚。” “耶耶当然会查清楚,儿臣就等着那一天呢!”此时,李三郎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态,“为了妻儿,儿臣可以舍弃一切,李佑给的那个大丞相,儿臣还没有放在眼里呢!敢问耶耶一句,如果有人拿阿娘和儿臣要挟耶耶,想必耶耶也不会为了我们放弃这大好河山吧!” “大胆!”李世民叱喝一声,神情是怒不可遏,“慕容天峰,你是死人,由着这逆子在此胡言乱语。” 慕容天峰早就引着一队千牛在殿内候命,未及近身,便被李三郎一把推开,险些跌倒在地。 “我有手有脚,不用你拖。”李三郎现在的任性是前所未有的,心中只念着一句话,耶耶在怀疑他!耶耶居然怀疑他!一口气堵在心间,变成最为激烈的言辞,“俗话说的好,无情最是帝王家,原来耶耶为了太极殿那个位子,人伦纲常、骨肉至亲都可以泯灭。” 李世民被他气得心口疼,哆哆嗦嗦指着慕容天峰,“将他杖三十,立即羁押于永宁殿。” 慕容天峰愣了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吴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殿外,连忙同千牛们追了上去。萧可都让李三郎给弄晕了,他今天怎么了?一字一句的针锋相对,吃了枪药了?除了跪地求情,还能怎样? “父皇,您饶了三郎吧!他无意顶撞的您,您还不知道他的性子,一言不对,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他真是无心的。” “送王妃回淑景殿。”李世民吩咐了陈内侍,摆手示意萧可退下。 “父皇。”萧可不肯起身,那可是三十杖呀!打在身上,可怎么受得了。 “送王妃回淑景殿。”李世民重复着这句话,并不向儿媳看上一眼。 陈福顺只能遵旨办事,迈着小碎步来到王妃面前,连连便眼色,自是要她马上离开。求也求不成,眼看这里是没戏了,萧可不敢多耽误时间,只得出了甘露殿,四处寻找着慕容天峰。 可哪里有他的影子呀!那些内侍、宫女们支支吾吾,一字不敢多讲,淑景殿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蓦地想起永宁殿,难道他们在那里?幸得李三郎是永宁殿的常客,去时路还记得几分。 残垣断壁,杂草丛生,破败不堪的殿宇一如从前,此时空荡荡无一人,真像中了什么魔咒,真要一年光顾一次不成,这次又要等到除夕夜才放人吗? 就在此时,慕容天峰引着一队千年卫出现,走在中央的正是李三郎,衣冠齐整,神色自若,和刚才也没什么区别。 “三郎,你……没事儿吧!”萧可急忙迎上去,上下左右细细打量着他,确实无异样,顿时对慕容表哥感激万分。 “我能有什么事儿。”李三郎坦然一笑,四下里环顾着,“宣儿,我怕是又要在这里长住了,儿子你要照顾好呀!” “你还记得儿子呢!你就不能有话好好说。”萧可拿他没办法,刚才说话那么冲,这不是找不自在吗? “事情已经这样,后悔也来不及了。”李三郎握起萧可的一只手,浅浅一笑,“回去吧!要是阿娘问起,你就说我冲撞了耶耶,过几天就放出来了,千万别提五弟口供的事儿。” “我知道!我又不是乱讲话的人。”萧可深深一叹,此时也拿不出别的法子,只能另谋主意。 别了李三郎出来永宁殿,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李世民不是要证据吗?李佑那一伙儿自然不会为三郎作证,宋哲远的话不能做数,李绩没有亲眼见到三郎被要挟,知晓其中一切原委的人也只有韦文振了。 想到这里,又原路返回,如果三郎能找出韦文振,不就能洗脱了嫌疑吗?“三郎。”推开永宁殿的宫门,只有两人席地而坐,一人是慕容天峰,前面摆着许多瓶瓶罐罐,而三郎的内衫上,却是血迹斑斑,惨不忍睹。 峰回路转 “怎么伤成这个样子?”萧可急忙上前, 轻轻褪下那件带着血渍的内衫, 打得可真狠, 不说皮开肉绽, 也是伤痕累累, 难为他一直在强装笑颜。 “没事儿,他们又没真打。”李三郎一如的不在乎, “你先回去吧!天峰会照顾我, 千万别告诉阿娘。” 萧可不再同他分辨,既然三郎不想让她担心, 又何必惊惶失措呢!只帮着慕容天峰上好了药粉, 再把内衫、外袍给他穿戴整齐,又看了看宫室的环境, 蛛网遍布、灰尘扑面, 在这种环境下, 把伤口感染了可怎么好? “三郎, 有件事儿能否……。”有慕容天峰在场,她不便说韦文振与宋青若一事,慢腾腾理着他鬓边零乱的发丝,遮遮掩掩的开了口, “现在是万般无奈, 唯一知晓那件事儿的也只有……。” 李三郎怎不知爱妻何意, 毅然摇头,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既然答应了人家, 就不能说出来。” “可是……。”如果没有韦文振证词,还有谁能帮他洗脱罪名? “白白担心也没用,船到桥头自然直,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谁也不能冤枉我。”李三郎握住妻子的手,微然一笑,“回去吧!好好看顾儿子。” 萧可还能说什么,只好离了这里另想办法,临走不忘投给慕容家表哥一个托付般的目光。回到淑景殿,气氛也是严肃异常,淑妃抱着孙儿僵坐,燕妃在一旁劝解,李愔、琅嬛和魏王夫妇围在两侧,还有未来的女皇武媚娘,也是一付眉头深锁的模样。 一见嫂子进来,李愔第一个冲上去,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大唐天子自是把那些远在藩国的宝贝儿子们全召了回来。 “嫂子,见着我哥了吗?他怎么样了?李佑那狗娘养的,临了也要找个垫背的,想抱着我哥一起死呀!” “六弟,你少说两句。”李泰摇着胖大的身子把弟弟给挤到了一边,若有所思道:“嫂子,三哥到底怎么样了?” “还好…”三郎千叮万嘱了不让说,萧可唯有隐瞒。 “还好,怎么好?”李愔依旧扯着那大嗓门儿,“适才杨崇敬使人过来说了,哥被耶耶打了三十杖,关进了永宁殿,怎么能好!” 杨崇敬是前吴王妃杨慧仪的哥哥,任千牛卫大将军,这事儿是瞒不了他的。此时,萧可也不撑不下去了,跌坐在美人榻上,唯一的证人韦文振不能用,再到哪里去寻找证据呀? “我去找耶耶评理,凭什么只听五哥乱嚼舌头。”李琅嬛再也沉不住气,‘唰’的立了起来。 “站住。”淑妃制止了女儿,似一尊玉像般屹然不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一切听陛下决断吧!” 李琅嬛再要争辩,但见阿娘的神色,乖乖又坐了下来,倚在四嫂阎婉的身上偷偷抹泪。魏王冥思苦想了有好一阵儿,招手把六弟叫了过来耳语,李愔点点对后一溜烟儿而去,再也没了踪影。 萧可意乱之际,未曾留意到李泰、李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如何救三郎出来?到了此时,私密再不能保守,怕是也不得不说,韦文振、宋青若均可以作证,他们还活着。趁大家都在安慰李琅嬛之际,萧可离了这里,放眼眺望,水光漠漠,海池无边无际,真的要说吗? 神情恍惚间,绕到千步回廊,在凝荫阁门前兜起了圈子,终于拿定主意,却又被长裙绊了一下,幸好让雉奴给拉住了。 “嫂子小心点儿。”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换了谁也会六神无主,只能扶了她好言宽慰,“嫂子切莫惶恐,会有办法的。” “能有什么办法,陛下现在只相信李佑的话,而不相信三郎。”总算找到了可以倾诉之人,萧可默默垂泪。 满打满算,雉奴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大孩子,能有什么主意,只得向一旁的舅舅求救,“阿舅,您看……这……您拿个主意吧!” 逛花园逛出了新鲜节目,长孙无忌原没想到遇上吴王妃,看这架势,外甥是非要他出主意不可了。“主意好拿,就怕……。”他眉头一拉,本就黑压压的一张脸,更加阴沉,“齐王能改口供最好!” “五哥根本不可能改口供。”雉奴也很明白,这宫里上上下下谁人不知,齐王临死要拉垫背的,岂会轻易改了口供。 “那就没辙了,只听陛下圣裁。”长孙无忌双手一摊,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原想着叫外甥走,却见两人在花荫下相对而座,彼此落泪,也不便再相扰,何况雉奴根本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还是阿舅走一遭,到房相公那里瞧瞧,说不定齐王改主意了呢!” 舅舅走不走,雉奴没在意,眼见萧可哭成了泪人儿,直恨自已一点办法没有,忿然立了起来,“我去甘露殿见耶耶!三哥是什么人,大家有目共睹,他断然不会与五哥同流合污。” “我跟你一起去。”万般无奈之下,萧可打定了主意。 李世民此时却不在甘露殿,只带着陈福顺来了永宁殿,今儿奇怪的很,一向冷冷清清的破败殿堂,一下子的热闹起来。放眼一瞧,好嘛!除了太子、蜀王、晋王以外,他那些宝贝儿子们几乎全来了,隔着陈旧的宫门向里面问候。三郎人缘不错!清了清嗓子,把一大堆亲王吓了一跳,一个个避猫鼠似的闪到了一边儿。 “都挤在这里做什么?” 冷冰冰一句话出来,把个越王、纪王等吓得小脸发白,只有魏王神情自若。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儿臣们凑在一起来瞧瞧三哥。” 李世民‘嗯’了一声儿!再不理那些宝贝儿子们,只吩咐慕容天峰开了永宁殿的大门,径直而入。再看他的儿子,像个小猫似的蜷在墙角,头发乱了,袍子也歪了,本来玉树临风的一个人,弄得邋邋遢遢,当下,疼惜之情大起。 “儿臣知错了。” 想想前因后果,自身也有不对的地方,五弟谋反,最伤心的是耶耶,当时却考虑的是自己,得不到父亲的安慰之下,为几句言辞和他针锋相对。 平时无理也要赖三分的人,破天荒第一次主动认错儿,李世民饶有兴致的坐下来与儿子对话,“错哪儿了?” “儿臣不该顶撞耶耶,五弟的事儿,耶耶一定很难过。” “还是明白事理的嘛!”对这个孩子,李世民很是喜爱,不说文武双全、聪明伶俐,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极了年少时年他,嗔怪道:“说什么无情最是帝王家!耶耶会为了太极殿的位子对你不管不顾,你四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几句话让李三郎更加愧疚,耶耶岂是无情无义之人,武德五年,耶耶平定洛阳,为隐太子李建成与李元吉所嫉,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手段,竟将自己掳了去,当时怕惊动皇祖父,秦王府上下俱不敢言,直到耶耶及时从洛阳赶回,闯进齐王府里要人,那所谓的四叔居然矢口否认,幸得秦叔宝夜探齐王府,杀透几重包围才将自己救了回来,被耶耶抱在怀里时,他早已泣不成声。 “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一张嘴不饶人。”李世民深深觉得,和儿子们之间的对话太少了,而和他对话最多的太子,自是不想同他多说一句废话,“三郎,你不是市井之徒,更不是纨绔子弟,你的一言一行皆代表李唐皇室,平时总对耶耶吹嘘,什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诸子百家皆通,可说出来的都是什么话呀!” 被父亲一番好意的数落,换来李三郎嘿嘿一笑,俗说说的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也改不了的。看着耶耶慈爱的表情,仿佛又回到十二岁那年,一不小心栽进了湖里,差点没命,醒来时耶耶就是这像关切的神情。 “背上的伤疼不疼?”儿子言笑自若,伤处应该不要紧,慕容天峰一向手下留情。 李三郎摇摇头,一番深切对话之后,哪里还记得疼痛,略略抬眉道:“耶耶,您打算怎么处置五弟?” 李世民听闻之下愣怔片刻,嘴角似在微微颤动,“此时,已经赐死在内侍省了。” 结果是李三郎万万没有想到的,虽然李佑该死,但总是手足之情,“五弟也就是一时之错,并没有……!” “罢了!罢了!别再提他。”李世民单手制止了儿子,面对群臣时,却要掩住这种伤痛,这就是做为一个天子代价,“耶耶要静一静,静一静!”自有陈福顺扶他起身,颤颤巍巍离了永宁大殿。 初夏的阳光格外灿烂,无奈是心底抹不去的阴霾,长阶下,房玄龄与孙伏伽前来复旨,雉奴扶着言又欲止的吴王妃,蜀王是一脸的不快,魏王正要说什么,却被他伸手制止。 房玄龄上前一步道:“陛下,庶人佑已伏法自裁,这是他临死前留给您的信笺。” 李世民接过那信笺,只看了一眼便掷在地下,还是房玄龄弯腰拾起,从容不迫地重新递上。打开之后,字里行间是熟悉不过的笔迹,不禁黯然神伤,父子之情岂是法令、生死就能割断的。 “这信笺足可以当做证据了吧!”李世民敏锐的看到信中的真凭实据,拎给了孙伏伽验看。 孙伏伽一目十行般的扫了一遍,这齐王总算在临死前终于说了实话,“看来吴王确实被庶人佑诬陷的。” “虽是诬陷,也不能轻恕,吴王私自离京,并且出言无状,削去安州大都督一职,留京闭门思过吧!”掷地有声的扔下几句话,李世民从容而去,是非已分,儿子还是要惩戒的。 天子之令下达后,众人无不是心间一松。 这样的惩罚对李三郎来说不算坏事,做不做大都督无所谓,至少不用远赴安州,至少能同狐朋狗友鬼混一年。李佑临死前留了信笺,这要感谢魏王与蜀王,一个出主意,一个实施,平时李愔与李佑关系最好,得到李泰的授意后,跑到内侍省把他大骂一通,什么卑鄙无耻,什么来世不做兄弟,什么难听骂什么,就是这一通骂,把李佑给骂醒来,要不李三郎哪能轻轻松松地挣脱牢笼。 这时,他正在淑景殿养伤呢!说是养伤,其实是借机使唤人,一会儿要吃食,一会要玩物儿,比仁儿还矫情。萧可只能任劳任怨,谁让人家受了委屈,又是个负伤病号呢! 话说着,李三郎又想起了新招儿,各种吃食都腻味了,又打起了洒金碧桃的主意,这种桃子东宫才有,当下让萧可为了难,那是李承乾的地盘儿,平时太子架势十足,见谁都是板着一付面孔,她才不去讨那个嫌。 没办法,只好朝太子妃要,刚走出淑景殿,就见雉奴兴冲冲而来,这真是出门遇贵人,便扯着他一起去东宫摘桃,人多好办事儿。 两人边走边聊,言谈甚欢,行至凝荫阁时,柳丝正浓,百花正艳,隐隐有嬉戏声传来,内待总管陈福顺立在一株杏树下向他们招手。两人定睛一瞅,正在大唐天子在此,穿一袭柘黄色常服,脚踏六合靴子,头戴软翅幞头,英武之中不失儒雅,而他身边提花篮的美貌女子正是未来女皇武媚娘。 媳妇、儿子依次行礼,李世民欣然而受,当问到萧可的来意,不禁哑然失笑,“这三郎的嘴也太叨了些,吃什么不好,偏偏要这些稀罕物儿。”随后兴致勃勃的向身后跟班儿发号施令,“走吧!咱们也随王妃去东宫摘桃子。” 萧可暗自吐了吐舌头,看来这李世民也是个爱玩儿的,闲情逸致发挥到一定境界,这下好了!皇帝亲自要桃子,不愁李承乾不给。一行人在谈笑风生间来到东宫,没曾想却吃了闭门羹,宫门紧闭,朱门深锁。半晌,才跑出一队左右卫率,诚惶诚恐跪倒在天子脚下。 “太子呢?”李世民随口问一句,此时的兴致还是挺好的。 那些左右卫率皆默然,太子在做什么,还能跟他们禀报不成,只是皇帝陛下很少来到东宫,今年是破天荒头一遭。 面对一堆没嘴的葫芦,李世民自是气恼,带着他的人马径直入了东宫,迎面参拜的却是一队东宫千牛,领头儿的是贺兰楚石,这人可是太子的心腹。怎么看,他的神色也不对,压根儿就没叫他起身,只朝慕容天峰使个眼色,那意思就是要他去把太子宣来。 慕容天峰还没动身,已然听到了东宫内苑的喧嚣,李世民大踏步而入,眼前看到的一切差点儿把他气倒,原来东宫正在上演全武行。中间支着一口大锅,锅里煮着整牛整羊,两队骑兵均作胡人打扮,散着头发,披毛毡甲,拿竹长矛,来回厮杀,而太子李承乾就坐在大锅旁的毡毯上,怀里搂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亲昵。 萧可的第一反应,他原来 东宫风云 对于娈童称心, 众人是听过没见过, 此事落了实, 最气急败坏的就是李世民, 当下破口大骂, “你做的好太子!于志宁、张玄素屡屡奏你骄纵淫逸,无恶不为, 朕一直不信……今日一见, 你……你……。”一脚将跪地请罪的太子踢开,厉声吩咐左右千牛, “将妖孽称心拿下, 乱杖打死。” 父亲气得是七窍生烟,李承乾哪敢多言, 只能眼睁睁看着相好儿被慕容天峰的手下拖走。四弟李泰已然起了夺嫡之心, 这太子之位到了朝不保夕的地步, 抱着父亲的双腿号啕大哭起来, 自已数落着自己的罪过。 太子这么一哭,李世民的心绪也渐渐稳定下来,一一的扫视着太子的‘狐群狗党’,除却两队千牛, 还有一个重量级的汉王李元昌, 他的第七弟。“李元昌, 你就助纣为虐。”气汹汹指责着他, 好像太子就是被他带坏的。 李元昌战战兢兢, 大气儿也不敢多喘一下, 平素他同太子是玩闹惯了的,再没想到天子突然而至,以往一年也不入东宫一步的天子,定是受了谁的唆使?除了背后使绊子的魏王泰,再也寻不出第二个人。 “耶耶息怒,儿臣……大哥和汉王叔父也就是一时……一时……。”雉奴同汉王叔父的关系甚好,忍不住替他求情,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萧可赶紧去捅他,李世民正在气头儿上,人人皆不敢言,又何必争这个出头鸟儿,搞不好就被一起发落了。嫂子连捅带拧的警告,雉奴只把话说了半截,再不敢出言求情。 李世民果然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当场就把那伙儿人发落了,该打的打,该关的关,该充军的充军,对着太子、汉王又是好一顿训斥,骂了个海枯河干。萧可直着耳朵听罢天子的雷霆之怒,桃子也不敢要了,乖乖回到淑景殿的松涛阁,此时日已西斜。李三郎爬在榻上同仁儿玩儿的正高兴,一见爱妻回来,伸手便要桃子吃。 “你还有心思吃桃子。”这真的一个桃子引出的祸,虽和自己无关,免不了心惊肉跳,趁着四下里无人,把大致情况说了一遍,最后是连声抱怨,“你大哥也真是,喜欢什么人不好,偏偏喜欢男人,恶心死了。” 关于东宫桃子引出的风波,李三郎只当做了笑话儿来听,抱了儿子在怀,同萧可东扯西拉起来,“喜欢男人怎么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改日我也喜欢了男人,看你怎么办。” 萧可小嘴一撇,接着数落,“你说你们这些天潢贵胃、凤子龙孙,整日没事儿干,是吃饱了撑的,女人玩儿腻味了去玩儿男人,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玩儿的,非要闹到惹火上身才罢。你们怎么不学学慕容家表哥的长情之处,只守着发妻一个,只钟爱发妻一人,从不置媵纳妾,这才是男人的典范。” “典范。”李三郎当即扫过一个大白眼儿,很是不以为然,“什么典范,怕是你家表哥心里有鬼,说不定他也喜欢男人不敢承认!守着发妻当掩饰罢了。” “人家从一而终就是喜欢男人呀!”萧可才不听他的歪理邪说,正要分辨几句,却见淑景殿的内侍总管冯雨颤巍巍走进来,手上端着一盘子洒金碧桃,说是陈福顺奉了陛下之命送来的。 李世民的确是个好父亲,都气成了那个样子,还记挂着儿子要桃子吃一事,随即让落雁打赏了冯雨,同李三郎一起分享那费心周折的洒金碧桃。咬上一口,果真是甜丝丝的,同时又想到雉奴、武媚娘,今日并无交集的两人,日后却是大唐的天皇、天后,真是造化弄人! 在淑景殿休养了五、六日,李三郎的伤已是完全好了,整日搂在儿子滚在榻上玩耍,‘思过’嘛!那里不能思。这天傍晚,正打算拾掇东西要走,却被一个冲进来的小人儿抱住了大腿,低头一瞅,正是他六岁的女儿李丽媛,韦琳琅虽然紧随其后,却是哀容满面。 “文振他……。”韦琳琅悲悲泣泣,却不敢哭出声来,毕竟这是淑景殿,久等李三郎不归,只好领着女儿来寻。 “耶耶,小舅舅为何没有一起回来?”媛儿眨巴着眼睛,能陪她玩耍的小舅舅是非常重要的。 “小舅舅呀!他去了很远的地方。”李三郎实话实说,韦文振与宋青若远走他乡,大概到天涯海角去了吧! “那他还会回来吗?”但见父亲摇头,媛儿失望万分,“他不知道媛儿会想他吗?” 在韦琳琅听来,兄弟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因为追封的诏书还没有下达,她也是捕风捉影得到了兄弟韦文振的噩耗,现在等到确切答复,未免悲从中来,倒在李三郎怀里殷殷抽泣。看到这一幕,一旁的萧可再也坐不住了,借机找人抱呀!你兄弟又没死。 一见王妃那眼神儿,李三郎忙将韦琳琅挪开,贪图一时温香软玉的结果,就是整日整日不得安宁,这一点,他深有感触。“琳琅,你误会了,我只说文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并不是说他……。”四下里一瞅,这松涛阁内再无外人,便低声把前因后果大致讲了一遍,直听得韦琳琅花容失色。 文振的胆子也太大,居然领了宋青若私奔,前途不要了,名声不要了,亲人也不要了,一旦被人告发,就是灭顶之灾,还连累了殿下和他一起胡闹。 “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果走漏风声,你也知道是什么后果,至此为止吧!替文振孝敬父母就是。”当下,李三郎把此事做了一个了结。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神思恍惚间,韦琳琅瞥到王妃的目光,这事儿又岂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么简单。细细一想,回过神儿来,王妃必然不会说出去,这件事儿还关乎到殿下。 打发走了韦琳琅,李三郎赶紧去给他的王妃陪笑脸儿,刚才那一抱,怕是醋劲儿又大发了,他还想过几天安宁日子呢!回到寝室,仁儿在榻上沉沉睡着,萧可就坐在榻边儿,一脸不怀好意。 “咱们也歇了吧!”看看水漏,的确时辰不早,匆匆脱了靴子、袜子,一把将王妃搂在怀里,与她耳鬓厮磨着,“好久没有过了!咱们那个好不好?” “哪个呀?”萧可故作不知,刚才还对着韦琳琅卯足了劲儿的安慰,现在又对着她甜言蜜语,这些男人风流成性的毛病是改不了了,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恨不得全天下女人都占为已有。 “装模作样。”李三郎摇着他的王妃,连连坏笑,“你不想啊?好多日子了呢!你就没想过我?” “背上的伤不疼了?”萧可略略回眸,一个不留神,让人压在榻上。 “早就不疼了!那是演给耶耶看的,让他也心疼心疼。”李三郎还没有吻上去,就听到帘外的动静,这柔情蜜意怕是弄不成了。 果不其然,大唐天子在观荷殿摆了家宴,两人非要参加不可,观荷殿就在淑景殿西侧,有蜿蜒的廊桥相通,临着海池的百亩荷花。此时,月上中天,水风淡淡,灯火掩映下,六月里的荷花清香宜人,沁人心脾,把宴席摆在凭栏之处,赏月、观荷一举两得。 不大一会儿,参加家宴的人员全部到齐,襄城公主夫妇、李琅嬛夫妇,再者就是赵福等一干小皇子,自李佑谋逆一案结束后,成年的皇子们大多返回藩国,留京的只有闭门思过的吴王、编纂《括地志》的魏王及晋王治,奇怪的是,包括太子在内,他们并无一人参加。 最后到来的,正是大唐天子李世民,依旧穿着天子常服,戴着软脚幞头,表情淡淡,形容落寞,贞观十七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李佑谋反,一代名臣魏征病逝,谁又曾想到,这只是个开端。 “都坐吧!” 李世民难得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堂下儿孙满堂,内心却是无比的凄凉。抬眼间,瞅到李三郎,寻问道:“三郎的伤好了吗?” “好了!明天就搬回府里去住。”赖在宫里这么多天,李三郎就等着这句话呢!在长辈面前,就是一个特别矫情的人。 “过两天再搬吧!” 冷不丁扔出这么一句,连李三郎也没了头绪,耶耶这是怎么了?偷偷望上去,见他凝眉深锁,神思恍惚,就算大哥哥玩玩儿娈童,耶耶也不至于如此失落吧?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无不是沉闷之极,连活泼好动的李琅嬛也不敢多嘴,也哪里是家宴,牢饭还差不多。 一时间,菜冷杯残,宫女们刚刚添了一巡酒,千牛卫将军慕容天峰大踏步而入,纳头行礼,当众人不在场一般,“回禀圣上,太子、侯君集、李元昌等人,果然如纥干承基所奏的那样,他们从东宫点兵,已经朝这里奔袭而来。圣上,您还是移驾吧!” 观荷殿静的出奇,只有一片片软帘在夜风里柔柔飘动,配着皎洁的月色,也是一幅良宵美景。慕容天峰的话一出口,一大半儿人没有反应过来,齐王谋反刚刚卸下帷幕,又说什么太子谋反,太子怎么会谋反,他不用谋反,这大唐天下将来也是他的。 “陛下,您还是移驾吧!”此时的慕容天峰已是全副武装,为了天子安危着想,请他移步入后殿暂避。 这会儿的皇亲国戚们还没怎么乱套,反正要入后殿暂避,况且太子不一定成事儿,纥干承基都把他卖了。陛下是什么人,刀山剑树里滚出来的,还怕太子不成,一众人都想着走,可大唐天子李世民没想着走。 “不必,朕倒要看看,太子殿下能把朕怎么样,把你的人带到殿后,朕准备开门揖盗。”他凄然的一笑,眼睛里是深深绝望,好一个太子,真是好一个太子。 众人的惊慌失措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天子都泰然自若,岂容他们一个个惶恐不安。到了此时,李三郎仍不能相信,虽然大哥常以孤傲自许,但儿时也是他的最好玩伴,“耶耶,这么可能,大哥怎么会谋反。” 太子逼宫 李三郎宁愿相信这是一场误会, 当听到潮水似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殿外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时, 反身抓住凭栏眺望淑景殿, 屋宇灯火明丽, 海池星光点点,一如安好, 但愿大哥不会向母妃下手。 “太子殿下的目标是观荷殿, 你母妃不会有事的。” 看李世民早已铺好了随时待收的大网,自己只做个轻松的渔翁。 相比其他眷属, 萧可还是镇定的, 这就是做为一个未来人的好处,李承乾还在走到了这一步, 大唐江山注定是雉奴的!历史的车轮会按着它原有的轨迹向前, 任谁也改变不了, 将来呢?自己的将来, 三郎的将来,仁儿的将来,都要注定交给原有的历史吗? 其实李承乾也没想到,从东宫闯进观荷殿是这样的顺利, 一路畅行无阻, 连一名抵抗的禁军卫都不曾出现过, 饶是身经百战的候君集也放松了警惕, 丝毫没有察觉到异状, 只道天意如此, 该当成此大事。 不曾折损一兵一将,太子带着他的军士轻而易举地闯进了观荷殿,对于今晚的家宴,他一清二楚,称病不去就是为了夺宫。自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于那些不肯对他俯首称臣的皇亲国戚们,唯有大开杀戒。 到了父子对峙时,堂下鸦雀无声,李世民看着这个费心心血培植的太子,嘴角竟掠过一丝讥笑,“承乾,你想要干什么?” 李承乾身披甲胄,一手持剑,自认掌控了大局,狰狞的笑着,“耶耶,您当真看不出来吗?五弟居于齐地也敢谋反,儿臣不过和您一墙相隔,未免兵戎相见,您还是下了退位诏书吧!” 几句话说得如此轻飘飘,李世民不动声色,李三郎却气愤至极,说到底大哥这是自不量力的行为,无疑以卵投石,实在不想看到他走上这一步,“大哥,你疯了,还不跟耶耶认错。” 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李承乾岂肯罢休,多少年来的积怨终于在称心死去时迸发,对眼前称之为‘陛下’或者耶耶人是恨之入骨。 “承乾哪里是疯癫,是丧心病狂。”李世民一如的稳坐泰山,所有的确怒恨都化为深深的讥讽,“太子殿下,朕要是不肯退位呢?” 李承乾仰天长笑,慢慢扭了脖子,瞥着身后的候君集和李元昌,然后又把目光回转,“耶耶,您还是写了退位诏书吧!至少您还能颐养天年。” “你放肆。”大哥越说越不像话,眼看掉入不可回头的深渊,李三郎大声叱喝之余,把目光停留于在座的皇亲国戚身上,除了他以外,竟无一人吱声,仿佛都在等待着胜负如何。 “三弟,这关你屁事儿,大哥做了天子,你依然是你的吴王,再多说一句,别怪大哥对你不客气。”震慑了弟弟,李承乾再次面对他的父亲,一脸的奸笑,“耶耶,您考虑的怎么样了?” “跟他说什么废话,杀了便是。”自进了观荷殿以来,侯君集就一直阴沉着脸,一直站在李承乾身后。 “君集,朕侍你不薄,”对于早在意料之内的事,李世民自没有惊慌的理由。 “我不欠你什么,吐谷浑和高昌国是谁替你灭的,可到头来呢?我又得到了什么?”侯君集这才正视天子,内心的不满顷刻到达顶峰。 “真的不想悔改吗?承乾。”李世民最后一次寻问他的太子,心里却是无比的伤痛,“为什么要谋反?” “保太子之位。”李承乾说得掷地有声,“要不是你宠信魏王泰,想要废了我改立他为太子,我会走到这一步吗?都是你和李泰逼的!” “朕什么时候说过要立青雀为太子?”李世民痛心疾首的看着李承乾,做为一个父亲竟是这么难,一片苦心又有谁能懂?“你真的以为朕不知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骄奢淫逸不说,你养那一百多剌客是干什么的?就是为了杀你亲弟弟?” “说来说去,父皇还是向着四弟,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李承乾高举长剑,当即发号施令,要他手下的军士上前抓他的父亲。 千钧一发之际,李三郎飞身而出,虽然手无寸铁,也不能让大哥伤了耶耶,慕容天峰的千牛卫就在殿后埋伏,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当即,李世民握住儿子的手腕,示意他不必后退,一脚踢到身前的案几,将李承乾一伙儿阻在了丹墀之下,帷帐一动,立时闪出三员大将,李绩、尉迟敬德、程知节,看来他早有准备。 “圣上,东宫叛逆之众全被臣等拿获。”李绩上前禀报,言下之意就是观荷殿外的叛逆一并束手就擒。 话音刚落,慕容天峰带领千牛卫从后殿鱼贯而出,将李承乾等人团团围住,前无内应,后无外援,这太子也怕是做到了头儿。 身在包围圈中的李承乾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嚣张,只是紧紧盯着父亲,一诉胸中不平,“耶耶,儿臣本就是大唐太子,还有何求?走到这一步完全都是李泰所逼!儿臣谋反,国有常刑,儿臣认罪伏法,但您要立李泰,岂不正中他下怀!” 大唐太子自有他的无奈,身后有才高八斗、满腹经纶的青雀相迫,为保太子之位,他不得不出此下策,耶耶喜欢青雀世人皆晓,就算今天不走这一步,日后也定被赶下太子之位,不如一搏。他唯一没想到的就是,这不过是一个大家长惯用的激励手段,结果却适得其反。 “死则死矣,何必多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死到临头,侯君集倒是无所畏惧,依旧高昂着头颅。 “你是真心帮助承乾吗?你不过是想趁机想取而代之。”对于朝堂上的臣子,李世民十有八九能拿准他们的心思。 慕容天峰指挥他的千牛卫将李承乾、侯君集、李元昌一干人等全部押出了观荷殿。随即,房玄龄、长孙无忌、刘洎、岺文本等诸臣奉诏而入,均低头不语,天子如何处置太子,在他们心里还是未知数。 “承乾该怎么处置?”李世民就在跌倒的案几前落座。 “庶人佑有例在先。”半晌之后,长孙无忌率先发言,颇有大义灭亲的意味,饶他还是太子的亲舅舅。 “让太子享尽自然寿数,陛下不失为慈父形象。”房玄龄是个厚道人,意见相左。 李世民默然不语,看来也同意了房玄龄的说法,毕竟是他从小调教的太子,“你们都下去吧!让朕静一静。”说罢,慢慢起身,不待众人退去,已然支撑不住,只见他身子一歪,向后直直的倒,唬得众人一涌而上。 甘露殿外,一片静谧,黎明前的最黑暗时刻,巍峨的宫阙也像长了狰狞面孔的庞然大物,压抑的让人透不过气。宫内有如此大事发生,诸王大臣、公主妃嫔匆匆赶到,无奈天子仍未苏醒,他们只能在宫门外守候。 一向不喜欢淡定的李琅嬛也安静了许多,想想观荷殿一幕,未免后怕,正抱着魏王妃殷殷抽泣呢!平时不觉得耶耶有多重要,在他面前使性子、发脾气,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厌恶自己的公主身份,如今耶耶倒下才有了那种凄凉、孤独的感觉,没有了耶耶,自己就是没人疼的孩子。 萧可也混在皇亲国戚中等,黎明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这夹杂着雾气蒙蒙,多么富有戏剧性的一幕,李承乾的太子生涯匆匆收场,如果他今日不闯入观荷殿,如果他日后能够收敛一些,以后也安安稳做个国之储君,那历史就会因他改变呢?而三郎也会因些改变命运,可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她在人群中寻找着李三郎,幽幽灯火下,见他与魏王站在一处,似在低语着什么。对于大唐立储的规矩,她还是知道的,立嫡立长,就像李承乾是嫡长子,立他为太子,举国上下都无话可说。现在他被废掉,那可立之人是嫡次子——魏王泰,可李承乾刚才说得很明白,如果立李泰为太子的话,正中了他的下怀。所以李世民选了长孙皇后最小的儿子雉奴,虽然不知晓过程如何,但结果就是这样的。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正想着雉奴就突然出现在了,最后一个赶来的亲王,只是哭得双目红肿,可怜巴巴。 “父皇没事儿,就是晕过去了,一帮太医都在里面呢!”看着雉奴,萧可有些懵懂,如果历史会按着它原有的轨迹走下去,那他的命运马上就要应验, “姐姐,我……。” 看到萧可,雉奴哭得更厉害,到了上气儿不接下气儿的地步,周围旁观的人多,连一个安慰的都没有,因为众人皆知陛下要立魏王泰为太子,谁还拿小屁孩儿晋王治当根葱。 “到底怎么了?你在哭什么?”老天就要降于大任,他还在哭个什么? 雉奴揉着眼睛,哭哭啼啼道:“适才在兴仁门外遇到四哥,他说我一向与汉王叔父交好,他说我也跟着汉王叔父谋反,他说耶耶不会放过我。所以我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我真的没有跟着汉王叔父谋反呀!” “是啊!你怎么会谋反,你只会把谋反的罪名强加给别人。”想到将来,萧可自是不想同他多说,才要转身,却突然扭住了他的一条胳膊,“我们现在就把话说清楚,将来你要害你三哥,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诸子夺嫡(上) 将来的事儿言之尚早, 何况雉奴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就在这时, 一班小内侍过来通传, 说是陛下醒了, 要他们全部入内觐见。雉奴原想邀萧可同住, 谁料人家不睬他,拂袖而去, 他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知因何惹恼了她。 寝宫内,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卷帘内是诸王、妃嫔、公主、驸马, 卷帘外则是一帮大臣,李世民已经清醒过来, 此时在御案后落座。 萧可微微抬眸, 看到了自家李三郎, 和魏王李泰并肩而立, 就在李世民的左侧。纱幕内隐隐立着一个女人,原是李元吉的王妃杨氏,自玄武门之变后便被李世民纳入宫闱,再无别的封号, 一直称为‘杨氏’, 平时极少露面, 今日却难得出现一回。 沉默了片刻, 李世民终于切入正题, “昨晚在观荷殿发生的事儿, 想必你们也知道了,李承乾大逆不道,不配为我大唐太子,国不可无储君,诸位怎么看?朕该立谁为太子?” 天子一开口,诸臣各抒己见,刘洎、岺文本等绝大多数臣工是拥立李泰的,一来天意如此,二来魏王深得天子的欢心。而长孙无忌、褚遂良与他们意见相左,他们要拥立的正是雉奴。 遥望李泰,确实面有喜色,这也难怪,拥戴他的人有百分之八十左右,而雉奴正在长孙无忌的背后窃窃私语,大概是在诉说被李泰恐吓一事。突然,大殿里传出一声惨叫,众人皆向晋王看了过去。 “怎么了?”大唐天子也觉察到了这一点,眼光停留在雉奴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雉奴手足无措,本来就觉得委屈,又被这么多人用怪异的眼光打量,‘哇’的一声儿哭了出来。 “朕还没死呢!”这些儿子就一个个不让他省心,李世民直着脖子大吼,“说,你到底怎么了?” “儿臣冤枉,儿臣没有跟着汉王叔父谋反,儿臣冤枉。”雉奴膝行向前,哭得泪眼汪汪。 “谁说你跟着李元昌谋反了?你是嫌不够乱,故意来填堵。”不问青红皂白,李世民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骂。 雉奴哭诉道:“儿臣适才来探视耶耶,在兴仁门与四哥相遇,四哥说儿臣与汉王叔父走得近,还说耶耶不会放过儿臣,儿臣好害怕。” 长孙无忌明明刚才就晓得了,还要装作闻初之下义愤填膺,上前一步重重跪倒,“陛下,这魏王也忒阴险狡诈,为了谋夺太子之位,恐吓晋王,简直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请陛下严加惩处。” “青雀,可有此事?”李世民大孔一声,吓得魏王直挺挺跪了下来。 “儿臣知错了。”做过的事岂能抵赖,纵使李泰才高八斗也无言可辩,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一向懦弱的九弟竟敢当堂告御状。 至亲之人,接二连三的让他失望,李世民艰难的起身,踉踉跄跄移着步子,仰天长叹,“慕容天峰何在?传朕的口谕,遣散李泰的护骑,将他幽禁在北苑,没有朕的命令,不得任何人相见。” “父皇。”李泰跪下来,脸色惨白,“儿臣知错了,儿臣知错了。” 慕容天峰一挥手,立时有千牛卫将魏王带走,上一刻还是帝之爱子李泰,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走,唬得在场诸臣大气儿也不敢多喘一口,他们里面有一大半儿人在天子面前举荐过魏王为太子,牵连下来恐也脱不了干系。 大殿内又是一片沉寂,恰好慕容天峰入内复命,见此情形,便垂首肃立在一侧,李世民摇摇晃晃来到他的身边,‘唰’的抽出了千牛卫将军的佩剑,挺剑移上丹墀,似笑非笑,似叹非叹,“朕的三个儿子、一个弟弟,如此作为,朕实在痛心疾首,朕这个天子不做也罢。” 眼不见,他横剑竟要往脖子上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李三郎单手抓住了那柄剑的剑锋,才不至自伤,鲜血从的手掌间殷殷淌出。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大臣也争先上前相劝,内待总管陈福顺一面传召御医,一面同几名内侍把李世民扶回了寝宫医治。总之,甘露殿内一片大乱。 天色渐明时,甘露殿总算恢复了宁静,幽幽灯火下,李世民支走了妃嫔、公主及陈福顺等内侍,寻问了御医几句,便一并把他们遣走。李三郎慢慢闪了进来,将刚刚包扎过的左手掩在了衣袖内。 李世民招手叫过他,细细查看了伤处,皮外伤,应该不打紧,无力的半开玩笑道:“下次耶耶再抹脖子,抓手腕就好。” “耶耶,您说什么呢!刚才可把我们吓坏了,您还想吓唬我们。”这种事儿还有下次,耶耶这玩笑开得未免让人心寒。 抚着儿子的手背,李世民出生了一种念头,自立了太子以来,从未有过的念头,“三郎,你来说说,耶耶该立谁太子?” “大哥在儿臣的心目中就是大唐太子,难道耶耶真想废掉他?”在李三郎看来,大哥无非就是一时冲动,还是希望耶耶能够回心转意的。 “如果耶耶立你为太子呢?”李世民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啊!”李三郎深感意外,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什么太子,在他心目中,大哥的储君形象早已确立,“耶耶,您就不能原谅大哥吗?他也是一时冲动才铸成大错,他……。” “耶耶现在是问你?”李世民仔细端详着儿子,眉目之间像极了年少时的他,虽然儿孙众多,但唯有在三郎身上找到曾经最熟悉的身影。 “儿臣不知道。”这个问题怕是世上最难的,他无法回答。 “问得太仓促了些是吗?耶耶给你时间考虑。”李世民放开了儿子手,缓缓向凭几上靠去,眼神涣散无光,仿佛在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陈福顺,让他们都进来吧!” 长孙无忌走在诸臣之首,但见天子身边的吴王,神色中平添几分不快,太子谋逆事败,魏王居心不良,眼看着太子之位落到雉奴身上,可不能在关键时刻横生枝节,让一个庶子捡了便宜。 面对群臣,李世民逐渐恢复了天子应有的镇定,一一扫过众臣,用低沉的嗓音道:“李承乾大逆不道,李泰心术不正,都不能立为太子,朕想要从众位皇子中选一人为继承人,你们说谁可以为太子?” “晋王仁义孝敬,当立为太子。”不等长孙无忌开口,褚遂良抢先发言。 “辅机?”李世民把目光移向长孙无忌,他身后正是抹着泪儿的雉奴。 “晋王仁义厚道,是真正守成的储君,臣推举晋王。”这正是当仁不让的时机,长孙无忌岂能错过。 “诸位可有异议?”李世民缓和了口气,大殿之内一如的鸦雀无声。 立嫡立长不立贤,晋王治是长孙皇后的最后一位嫡子,立他为太子合情合理,诸臣提不出任何异议。身为大唐天子的李世民深知这个道理,挨个扫视着大殿里的臣子,目光最后将落到李治身上,“雉奴,你舅舅保举你为太子呢!” “儿臣听见了。”雉奴脸上还有泪痕,看看他父亲,又看看他舅舅,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还不谢谢你舅舅。”李世民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 “噢!”雉奴立了起来,慌慌张张朝长孙无忌拜了一拜。 “自今往后,太子失德背道,而藩王企图谋取的,一律弃置不用,这一规定传给子孙后代,永为后世效法。” 说罢,李世民挥了挥手,自是要打发众人,“你们都下去吧!朕累了,三郎留下,朕有话问你。” 李三郎还是愣了一下,耶耶已经很明显的立了雉奴为太子,还有什么话要问自己呢?长孙无忌默默看着这一幕,似是觉察到什么?到底立不立晋王为太子?天子的话说得不清不楚,虽然不清不楚,晋王为太子也是八九不离十了,毕竟是最后一位嫡子,不立他立谁? 萧可早在甘露殿外等得不耐烦,李三郎受了伤,那是她亲眼看到的,好不容易出来一大群人,就是没有李三郎的影子,那些人全围着雉奴转,一个个均是向他道贺。雉奴真的成了太子,历史还是按着原有的轨迹直行,她无力的坐在花丛里,百思不得结果。 雉奴烦了那些臣子,一回眸,瞅到了花丛里的萧可,她正在低头凝思,似是有什么说不出的苦衷,只是碍于长孙无忌等人不便接近。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那些个,又找个理由脱身,兴冲冲便跳在了萧可面前,“姐姐,你在等我吗?” “等你。”雉奴那一脸的兴奋,让萧可极为反感,天降大任于此人,喜上眉梢了。“是啊!我是在等你,大唐新的太子殿下是吗?恭喜了,恭喜你千秋万载,一统天下,长命百岁,遗臭万年。” 前面那几句听着像讥讽,后面那遗臭万年铁定是在骂他,雉奴搔着脑袋,不明白是那里得罪了姐姐,她今天一直都是冷言冷语的,“你怎么了?我当了太子你不高兴吗?” “我当然高兴,刚才不是说了恭喜,难道还要我备上礼物上门道贺。”萧可一如的表情淡淡。 “看来我真是得罪了姐姐。”承认归承认,雉奴可不晓得是哪里得罪了她,何况这姐姐的脾气一向阴晴不定,转了话题道:“姐姐在等三哥吗?怕是还要等上一阵子,耶耶有话问他,把我们全遣了出来,只留下三哥一人说话。” 他的口气里很明显带着几分失落,甚至带着几分妒意,四周千娇百媚的花儿也无心欣赏,略略回眸,萧可正在花间凝神,发丝飘飘,脸颊布满旭日东升时的霞光,就觉得好美好美。 “是吗?”萧可反问,似在雉奴脸上寻找着什么,“怎么,你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呀!”让人一语戳中心事,虽然嘴上不肯承认,但雉奴那张小脸儿却露了陷,“我真的没有不高兴,耶耶本来就喜欢三哥,老说三哥像他。” 果然是那句‘英果类我’惹得祸,父子俩闲谈几句都会让给妒忌了去,三郎啊三郎,你蒙在鼓里还不知呢!萧可蓦地起身,是看到李三郎从甘露殿里出来,记挂他手上的伤,幸得没什么大碍,伤口处已被包扎好了,抱怨道:“你也真是,这手是肉做的,又不是钢筋铁骨,刀枪不入。” “以后不会了。”李三郎哪有心思在意他的手,剪不断、理还乱的是与耶耶那番对话。 “怎么了?”察言观色,萧可就觉得他不对劲儿,还这么明显的写在脸上,不是一般的不对劲儿。 “回去再说。”李三郎拽了萧可便走,神色匆匆,似要逃离这座宫殿一般。 诸子夺嫡(下) 自从齐州归来, 就一直居于淑景殿, 今日回到才如萱阁, 熟悉的居室、熟悉的陈设、熟悉的枕被妆奁, 一切一切就是那么熟悉, 除了心事沉重,闷闷不乐的李三郎以外。到底李世民说了什么?让他如此的心神难安。 萧可安顿了仁儿睡下, 李三郎仍坐下灯火下发呆, 缓缓绕到他的身后,柔柔搂在了他的腰间, “三郎, 有什么为难之事吗?自打甘露殿回来,你就一直的心神不宁, 原本我也不该打探这些, 可父皇……。” “父皇要立我为太子。”李三郎总算说了出来, 似是松了一口气。 “是吗?”该发生的终于发生了, 就是因为这一句话,他才被长孙无忌所嫉恨,置之于死地而后快。“你答应了父皇?”想知道什么样的答案,争取还是放手?争取还有一线生机, 放手就是不可挽回的无尽深渊。 “你觉得我该怎么回答?”李三郎反问, 眼光是呆滞的。 萧可摇头,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们现在就挺好, 我也不希望我们有什么变故, 可是……。” “我也觉得我们现在挺好。”李三郎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深深一叹,“所以我回绝了。” “你回绝了吗?”问这句话的时候,萧可有些后悔,明明抓住了那么一点希望,现在像泡沫一样全打散了。 李三郎自嘲道:“细细一想也是,我这样的人如何做得了太子,我一不像八弟那样识大体,二不像四弟那样勤学好问,更不像六弟那样敢说敢为,最受不得约束,随意又任性一个人!真要我像耶耶那样,每天累成那个样子,还要遭魏征的挤兑,真不如杀了我。” 一番话,让萧可哭笑不得,你在这里‘表白’有什么用,你想与世无争,做个闲云野鹤的富贵闲人,可偏偏有人把你放在火炉上烤,非要拼个玉碎瓦全不可。 在长孙无忌等人强烈推动下,雉奴毫无疑问的成为大唐太子,李世民下诏大赦天下。又下旨降李泰爵位为东莱郡王,亲信迁徙流放岭南。废太子李承乾为平民,流放黔州。赐汉王李元昌在家中自尽,侯君集、李安俨、赵节、杜荷等人皆处斩。任命告密有功的纥干承基为川府折冲都尉,封爵平棘县公。 动荡平息之后,正值七月流火的季节,长安城酷热难当,大唐天子准备驾幸九成宫避暑,又听闻长乐公主病重,才把行期一再延迟。而萧可夫妇却要为李承乾、李泰送别,一个去往东莱,一个去往黔州,皆是山水迢迢。 长安城外,十里长亭,绿树依依,青山隐隐,昔日太子与魏王就从这里远赴他乡,只带了家眷及寥寥无几的随从,衣食尚不能周全,更何况远去千里之外。幸好萧可早有准备,分别为两家预备了日常所需之物,装了整整两车。 李承乾、李泰皆神情落寞,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成语真真切切体现在他们身后时,又是怎样的可笑可叹?当他们斗得天昏地暗时,一向不起眼的九弟悄悄浮出水面,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如今是风云飘散,一笑换之,只等与李三郎作别,悄然远去。 萧可与苏氏及阎婉说了好一会子话,无非是叮嘱她们一路小心,唯愿一路平安,看着落魄的两家人,她不由的叹息。毕竟雉奴的背后高人是长孙无忌,就算魏王做了太子,他也势必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打击他的机会。 旭日渐渐东升,人儿依依惜别,就在这时,新任的大唐太子却策马赶来,带了同萧可一样的物品,整整两大车。可惜两家并不接受,只向萧可夫妇抱以一笑,便翩然远去。 望着消失在沃野千里中的人,雉奴颇为无奈,好心好意带了衣履等物相送,却不被接受,正要告辞离去,却被李三郎拦住去路。 “你满意了对不对?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对李三郎来说,李承乾、李泰皆是他儿时玩伴,自是不忍心看到他们这样的下场,将一腔怨愤全发泄在新任太子身上。 “可四哥明明对我说过那样的话。”雉奴辨无可辨,在外人眼中,怕自己真成了陷害兄长的小人。 “是啊!如果没有青雀那句话,能轮到你做太子吗?”李三郎一如的冷言相讥,“那个位子真有那么重要?重要到不念手足之情?” “三郎。”李三郎越说越过分,萧可出言阻止。 “三哥。”雉奴恼羞成怒,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儿。 “别叫我三哥,担当不起。”说罢,李三郎跨上了白马,临走不忘加个冷嘲热讽,“今日我才知道,原来你才是我们兄弟里最有能耐的人,大哥、四弟都让你收拾了,接下来是不是轮到我?别人惧你是太子,我可不惧。” “三郎。”这李三郎真是不懂避忌,想到什么说什么,怪不得他不想当太子,能保住自身就不错了,萧可连连使眼色,自是要他赶紧走,正巧李三郎也不屑与雉奴废话,策马远去,把他的王妃和新任太子一气儿丢在了十里长亭。 怎么说雉奴也是当朝太子,未来的皇帝,还是没必要得罪的,萧可收拾了心绪,移步过来和解,“你三哥就是这样,什么难听说什么,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还是说过了就忘,你可别放在心上,他真是无心的。” “三哥说得在理,我就是卑鄙无耻的小人,要不是我多嘴,四哥也不会有这样的下场,我真是……。”话未完,雉奴竟呜呜哭了起来。 他这么一哭,萧可听得瘆的慌,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明明是长孙无忌让他当堂告的御状,却在这里哭着委屈,这戏也演的太好了。“过去的都过去了,哭有什么用,再哭你大哥和四哥也回去,再哭你也大唐太子,怎么也改变不了不是吗?” “姐姐,我真的没有陷害四哥的意思,我不知道耶耶会这样对他,早知道,我就不会说出来了。” 雉奴再为自己辩白,怎奈萧可听不进去一句,事已至此,多说无宜,告辞道:“别哭了,还是先回去吧!我也被你们的事儿弄烦了,正想着四处走走呢!你可别跟着我,我会生气的。” 看着雉奴先行一步,萧可才丢开落雁等随从,在树林里漫无目的散起步来。回想三年来发生的一切,犹在梦中,怕是已经忘记了杏园的隧道,自打从安州回来再不曾踏足一步,甚至不希望隧道再次出现,如今撇不开三郎,也丢不下仁儿,在羁绊之下,真正成为了大唐的一份子。 踩着落叶前行,蓦地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望,竟是微服装扮的李世民与内待总管陈福顺,忆起从前,还没有同大唐天子单独相处过,毕竟是历史书上才有的人物。 李世民支开陈福顺,迈着稳重的步伐上前,饶有兴趣的同儿媳攀谈起来,“意外吗?父皇没有吓到你吧?” “不会呀!”萧可浅笑着,心里却在疑惑,他来这里做什么?不好,三郎刚才说的那些话,全被他听到了,情急之下,连忙辩解,“还请父皇见谅!三郎总是这样有口无心,只顾嘴上说的痛快,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你不用为三郎开脱,儿子是什么性情,做父亲的最清楚不过,三郎几乎没什么缺点,只有这一处。”李世民连声叹息着,步子却不曾停下来,“听三郎说起过吧!立太子一事?” “是的。”萧可总算猜测到了李世民的来意,悄然望一眼远去他乡的两个儿子,这样的父爱细如微尘,又光芒万丈。 “三郎不愿意,朕也不能难为他,朕原本要开诚布公的拿出来,可仔细一想,朕不能把三郎推到风口浪尖上去。没有十足的把握,朕不能开这个口,万一有什么差错,朕会让三郎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还是父皇考虑的很周全。”几句话,让萧可出了一身的冷汗,幸亏李世民没有堂而皇之的拿出来说,这要是闹得满城风雨,怕再也没有三郎的立足之地,李世民在一天还好,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三郎的命运将按照历史重演,所以一定要将萌芽扼杀在摇篮,“父皇,儿媳有句话一定要说,太子之位,三郎从来没有想过,我们只想安于现状!所以也请父皇让我们安于现状,再不要提这件事儿了,就当为三郎的将来着想。” “宣儿言之有理。”看来儿媳已经把话说得很透骨了,她不想让三郎卷进来,也恳求自己不要把三郎卷进来,难得她看得透彻,“朕若从父亲角度来为三郎着想,安于现状无疑是最好的方法,可朕也是大唐的天子,自承乾、青雀之后,朕一心要选一位出类拔萃之人来继承我大唐江山,三郎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可朕始终不能如愿。” 萧可直言不讳道:“自古嫡庶有别,何况嫡子犹在,您若立三郎为太子,必要全力与诸臣周旋。若不成,三郎必为他人所忌,将来还有他的立足之地吗?您在一天还好,百年之后,谁来保全三郎?您有保护三郎的办法吗?在您百年之后。” “朕想不出保护三郎的办法。”李世民索性承认了,但对这位儿媳确实刮目相看,“萧家有女如此,真是三郎的福气。这次是父皇把你吓到了对吗?父皇之所以同你说这些,自是有父皇的道理。有些话,父皇不便同三郎讲,他的性子过于刚直,嫉恶如仇,眼里容不下沙子,你要从中调和才是。” “父皇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萧可总算松了一口气,太子之位就像个定时炸弹,只要不跟三郎有所联系,怕是能逃过一劫。 “宣儿是明白事理之人,父皇也可安心。”李世民微然一笑,转身原路折回,“这个三郎,让朕说他什么好,居然把王妃扔在这里自己走了。时候不早,你也该回去了,今日的对话,就不必让第三人知晓了。” “是的,父皇,儿媳明白。”萧可恭谨的应承下来,目送李世民远去。 九重宫阙 七月流火, 酷暑难当, 大唐天子带着妃嫔、新任太子、诸王、大臣驾幸九成宫。行宫始建于隋朝, 九成取九重之意, 四面环山, 松柏满布,石骨棱棱, 挺拔险峻, 沟壑纵横,是消夏避暑的好去处。 未入行宫, 已觉得凉爽, 清风徐徐,山花馥郁, 沁人心脾, 这里盛夏无酷暑, 气候清凉而宜人, 遥看远山,让人心旷神怡。 吴王夫妇共乘一骑,穿行于林中,衣袂飘飘, 英姿飒爽, 不禁令人心向往之。李三郎快马飞驶, 顷刻追上了最前方的大唐天子, 九成行宫已遥遥在望, 隔了一道山梁, 就在青山掩映之中。 “耶耶,您是绕道呢?还是要直接跨过一线天?”李三郎指着前方,衣袖在风中飘飘舞舞。 李世民微微一笑,儿子是向他挑战来了,掷地有声道:“老规矩,耶耶是要走一线天的,只有胆小不敢越过去的,才多走十几里路。” “好啊!儿臣又能跟耶耶比比了,看谁先到达一线天。”李三郎那好胜的笑容似个小孩子一般,飞驰到了仪卫的最前方。 远山、林木在眼前飞逝而过,前方竟是悬崖绝壁再无道路,除非越到相隔十几米的对岸山崖。 “快停下。”萧可大喊一声,紧紧搂在他腰际,终于看到了那所谓的一线天,竟是山体断裂形成的两处峭壁,如利斧劈开一般,两崖之间足足相隔了十几米,马儿还在飞奔,李三郎视悬崖绝壁而不见,他是要策马飞过山崖吗? 说时迟,那时快,飞羽也似懂得主人的意图,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越过了悬崖,飞跨到了对岸。萧可早已吓得魂飞天外,抱着李三郎再不肯松开,刚才如梦境一般,那道山梁竟然越过去了,遥遥一望,众山俯于脚下,岚风吹动山林,摇出层层绿色海浪。 “这里风景独好。”李三郎笑了笑,终于肯将马儿驻足。 “你要吓死我。”萧可在他背上狠狠捶了几下,现在仍是冷汗直冒,再看那一线天,峭壁凌空,相对如门,这要是跌下去,非要摔个粉身碎骨不可。 “你看,我又赢了,耶耶才赶上来。” 萧可回头一望,果然是李世民领着一众千牛卫驶来,他也很轻松的跨越了那道山梁,慕容天峰等千牛卫紧紧相随。接着,是新任太子的仪卫,只见他驻马停留在对岸的山崖之上,踌躇不前。 “雉奴,跨过来。”李世民隔岸命令。 雉奴听到命令向前方驱马走了几步,快到山崖边时,又停在那里不动,大概是害怕了。 “过来。”李世民似是等得不耐烦。 “太子殿下,向后退一些再快马加鞭,要一气呵成。”慕容天峰也在对岸大声指点。 雉奴策马向后退了几步,犹犹豫豫了大半天,就是不敢快马加鞭越过山崖。 “绕路找你舅舅去吧!”李世民是没耐心等下去了,驱马俯冲下山而去。 大唐天子所言不虚,九宫行宫就在那道山梁背后,舍近求远的人真的要多走十几里山路。行宫倚山兴建,截山谷成池沼,跨水架桥,高阁林立,长廊环绕,房舍纵横错杂,台榭参差交错,金色夕阳洒于重重檐瓦,折射出的光彩堪比天边云霞,壮美而瑰丽的一座行宫。 夜阑,灯火辉煌。 与七月流火的长安城相比,九成行宫简直有着天渊之别,这里的凉爽都能渗到骨子里去。萧可都后悔没有把仁儿带来,一听说吴王夫妇要随驾前往行宫,萧夫人立刻把她的外孙接到萧府小住去了。 夜宴设在排云殿,萧可着实打扮了一番,盛装出席,再看李三郎,仍旧穿着白天那件天青色的胡服,好歹今夜皇亲国戚都在,也不说换件新的。随即命小蛮找出一件掐金边的暗紫色锦袍,催促他换了才携手同往排云殿。 夜空下,灯火明丽,隐隐听到丝竹靡靡的乐曲声,刚走到排云门,一行人远远而来,细看之下竟是新任太子和东宫的随待,还真是多走了十几里山路,现在才赶来。李三郎还在生雉奴的气,拉了萧可便走,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行至排云殿,歌舞已经上演,两侧乐工奏着华美之乐,一班歌伎罗袖舞动,衣带飘风,柳腰轻转,舞如花旋,裙裾生风,如一朵朵盛开的娇艳芙蕖盈盈落于碧水间,引得众人沉醉其中。 吴王夫妇还是来晚了,在尽量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同襄城公主夫妇坐于一席,驸马萧锐正是宋国公萧瑀之子,萧可的叔祖父。一时间,两家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就在渐入佳境的时候,华堂之上的舞乐骤然而止,宫女、内侍们皆是屏声息气,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鱼贯而入,内侍总管陈福顺已经下来赶人,将无关系要之人全都遣了出去。 吴王夫妇自是同着皇亲国戚们被一道儿撵了出来,正想着回去歇息,陈福顺又来唤人,就是大唐天子要召见吴王。萧可当时就吓了一跳,还以为李三郎又惹了什么祸,拽着他的手再不肯松开,生怕他再次被关起来。 见此情形,陈福顺也没辙,看来王妃是不打算松手了,只能将她一起请了进去。排云殿内静谧无声,萧可抬眸一瞅,贞观朝的那些名臣们都在,新任太子也在,一个个屏声息气,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两人还未及见李世民行礼,一纸文谍已经扔了下来。 “都是你做的好事。”李世民阴沉着脸道:“西突厥王子为娶焉耆公主,竟敢掠取我边境城池做为礼物,当初你要是把朵哈娶回来,还有这种事吗?” 一席话让萧可哭笑不得,这也太牵强了吧!正要辨上几句,又给李三郎拉了回来。 “宣儿有话要说?”李世民已经看出儿媳的蠢蠢欲动。 李三郎在背后又拽又扯,萧可哪里敢多言,默默低了脑袋。 “太子说说吧!”李世民倚着隐囊,当场问起了新任太子,“西突厥掠我城池一事。” “儿臣……。”雉奴向四下里张望着,似是要长孙无忌替他回答。 “朕是在问你。”李世民怎能不知道他的意图。 “儿臣听从父皇圣裁。”雉奴找了个最官方的回答。 “朕自然有圣裁,但朕现在是问你,身为大唐太子,不该为国分忧吗?” “儿臣……。”雉奴算是窘在了那里,刚当上太子几天,大风大浪还没见过呢! “三郎,你来说说,都是你惹的祸。”太子回答不了,李世民又转移了目标。 李三郎当即愣了一下,随后坦然道:“儿臣向父皇举荐安西都护郭孝恪,由他率步骑出银山道征讨,必能平定。” 李三郎在那里坦然不要紧,可把萧可急坏了,使眼色已经来不及,拽他也不敢,李世民在哪里看着呢!这个没脑子的人,显摆也不是这时候呀!没看见长孙无忌在哪里盯着你,生生给自己惹祸。 李世民终于点了点头,脸色也不像刚才那么难看了,“三郎与朕的想法不谋而合,朕已经下诏,令郭孝恪为西州道行军总管,兵发西突厥。” “耶耶,您也真是的,把气氛弄得这么僵,我还以为又闯祸了呢!”李三郎松了一口气,当场开起了玩笑,随之众人也松懈了下来,“您以后别拿焉耆公主再挤兑儿臣了行吗?儿臣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怎么?你从前招惹了人家,现在提都不能提了?”李世民半开着玩笑,排云殿里的氛围又缓和了不少,众臣的脸上也有了欢喜之色。“都下去吧!今日再不提国事,辅机留下,朕有话对你说。” 待众人依次退下,长孙无忌欠了欠身子,回想适才一幕,吴王大大抢了太子的风头,现在陛下又把他留下,大概是有话要说了吧! “生子如羊,不如生子如狼啊!”李世民自嘲着,“有几句话,朕今日不得不说,你一再劝我立雉奴为太子,一段日子看下来,雉奴也太过于懦弱,恐怕他不能守护好大唐社稷江山,你说怎么办?” 长孙无忌猜的不差,幸好有所提防,“太子仁义厚道,自入主东宫以来,大臣、百姓无不是有口皆碑。” “有口皆碑,果真如此吗?”李世民叹了一声,“吴王英果类我,朕想要改立他为太子,你认为怎么样?” 大殿里静得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长孙无忌掠过一丝冷笑,“陛下,皇储之位至关重大,怎么可以多次更改呢?” “就因为三郎不是你的外甥?”李世民一语道中长孙无忌的私心,“三郎做了太子,也会尊敬你的。” “臣不敢奢求,臣只知道臣一心为大唐江山社稷着想,绝无偏私,太子忠孝仁义,是真正守成的储君,陛下要改立吴王,臣当死谏。”长孙无忌慷慨陈辞,有据有理,面不改色。 排云殿君臣间的对话未曾传开,九成宫内仍是和乐融融一片。萧可已经和那群内外命妇玩在了一起,白天湖上荡舟,晚上秉烛夜游,甚至和宫女们在一起做河灯,在七巧节那一日放于湖上,随波逐流。 夜阑人静之时,嬉闹了一天的人儿终于归来,绕过回廊,借着宫灯的余辉前行,冷不防有人阻住了去路,走近却是新任的大唐天子,脸上犹带泪痕。萧可支走了落雁、小蛮等人,只身上前。 “大半夜的,你哭什么?” “我哭你才高兴。”雉奴的神情冷冷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说什么呢!你哭或不哭,关我何事。” 萧可正要走,却被雉奴扯住一只衣袖,只见他双眼通红,满目愤慨。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该称心了吧?父皇打算立三哥为太子,你可以做太子妃了。” “胡说什么呢!”萧可怎知道排云殿发生的事儿,还认为是雉奴的臆想。 “我没有胡说。”雉奴用那种幽怨的眼神看着她,“父皇找过舅舅了,他对我已经失望了,他要废掉我这个太子,他想改立三哥。我竟不知道三哥是这种人,兄弟里就属他光明磊落,没想到他也在背后使绊子。” 风口浪尖 雉奴的几句话, 差点儿让萧可抓狂, 自认那日在十里长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他还是把三郎推在了风口浪尖上, 并且是对着长孙无忌面谈, 从而招致了日后的祸端。 “你现在很恨三郎是吧?”别说是历史上那位薄情寡义的唐高宗,易地而处, 自己也许比他们做更很过分, “既然把话把摊开了,那我也就明着说上几句, “是你父皇想要换立太子, 不是三郎跟你相争,父皇为什么要更换太子, 父皇为什么对你失望?你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吗?只会一味的责难别人。” 一席话, 让雉奴哑口无言, 淌着两行泪, 默默泣诉,“姐姐说得没错儿!是我没本事,是我懦弱,怨不得旁人。” 这孩子还算明白事理, 萧可也缓了缓口气, “太子之位既然对你很重要, 你就应该做好它, 至少让别人挑不出毛病, 自然也就不会质疑你能力。换句话说, 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人抢也抢不来,懂吗?” “我懂了,今天来找姐姐倾诉,自是没有把你当外人。”雉奴点头称是,“姐姐的话有理,我今后一定会向舅舅虚心请教,做个让父皇不会失望的太子。” “那就好,我就知道雉奴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萧可柔和的笑着,极力在安抚他:“放心,你三哥从来没有想过跟你争,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你若不放心,等将来坐拥天下,把他贬为庶民就是,我们也毫无怨言。” “我不会那样做的。”雉奴急切地摇头,生怕萧可误会了去。 “将来的事儿,谁又能知道呢!”轻叹一声,拍了拍雉奴的肩膀告辞,九成宫里夜风习习,心中忐忑难安,适才那番对话依然在心头萦绕,挥之不去。 回到寝殿,一如的明烛高照,那人立在灯火阑珊处,看来也是夜不成眠,明天这九成宫注定又是沸沸扬扬。 “看来你也知道了。”看妻子的神色,一目了然。 “是啊!刚才还遇到了雉奴,听他的口气,多有抱怨。”望着那跳动的烛火,萧可实在心难安,“我不明白父皇为何这样说,还要当着长孙无忌的面,他明明知道雉奴是长孙无忌、诸遂良那一伙儿拥立的太子,地位根本不可能动摇,还要把你推到与他们对立的局面,他就没有为你的将来考虑过吗?” 妻子埋怨起了父亲,李三郎故作不以为然,“耶耶就是那么一说,你何必较真儿。” “不是我较真儿,事实就摆在那里,魏王一党刚刚落马,长孙无忌、诸遂良风头正劲,何必拉你淌这个浑水。”说到这儿,萧可再不能忍,转身就走,“我去找父皇问个明白。” “宣儿。”李三郎挡在门前,自是要她不能多行一步,“到此为止好不好?我也不想当什么太子,你也不用到耶耶面前为我分辨。” 一夜无眠,都在盘算着明日如何晋见李世民,该说的话,要说的话,杂乱无章的那些事情。再看枕边的人,睡意正酣,他完全不为自己的将来及命运考虑吗?走到这一步,避是避不了,至少有个来自未来的人,还能把握住一线希望。 才短短几天,君臣间的对话就传遍了整座九成宫,一时流言四起,窥测圣意者大有人在,连李三郎都闭门不出以避嫌。最活跃的当数长孙无忌、诸遂良等一干人,劝谏的奏本雪片似的飞向承香殿,声势超过了刚刚在银川道大捷的郭孝恪,被活捉的焉耆王的亲兄弟无人提及,远不如这场换太子风波的主角众说纷纭。 好不容易瞒过李三郎,萧可瞅准机会便来到了承香殿,讨个说法也好,要个保证也罢,既然来了就不能退缩。 大殿内静谧无声,除了大唐天子端坐在御案后,殿内空无一人,而李世民也晓得了儿媳的来意。 “宣儿是来向朕兴师问罪了?” “儿媳不敢。”萧可跪坐在一旁,嘴上说着不敢,心里是很果敢的。 “宣儿是在怪父皇出尔反尔吧?”李世民正为此事而懊悔,不该一时冲动,将三郎置于风口浪尖的危险境地。 “父皇答应过儿媳,不会让三郎淌这个浑水,可现在呢!父皇把三郎高高捧在云端又重重摔落在地,您现在后悔了是吗?换太子的成本大太,恐怕还要动摇国本,所以您又听得进劝谏了!”萧可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儿媳还是那句话,三郎无心争夺什么太子之位,儿媳只向父皇讨一个保证,将来太子、赵国公要联手对付三郎,我们该如何自处?” 儿媳一语中地,但曲解了他做为父亲的一面, “宣儿以为朕会不顾三郎的安危?朕虽然是天子,但是也是父亲,辅机他是不敢为难三郎的,何况他已经向朕发过誓了。” “发誓有用的话,要《大唐律》做什么?人人都去发誓好了。”萧可才不信什么狗屁誓言,将来那长孙无忌会明目张胆的陷害三郎,全因今日之事,她只向李世民要一个保障而已,“如果儿媳与赵国公易地而处,宣儿也势必不会放过三郎,所以儿媳只问将来,我们该如何自处。” 李世民不由得苦笑,生平见过了多少大风大浪,却让一个小小女子给问住了,那一句‘朕现在想不出办法保护三郎’,实在说不出口。 萧可也拿出了她的法子,“不如父皇现在就将三郎贬黜,流放苦寒之地,说不定能安然一生。” “三郎不曾犯错,何来将他贬责,你为什么一定要认定辅机会难为他?辅机跟了朕二十几年,他是什么样的人,朕还不清楚吗?”这位儿媳还不是一般的难缠,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正是因为她对三郎情深义重,关心则乱吧!“日后,父皇自当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这趟九成宫之行来匆匆,去匆匆,转眼就是秋意正浓,一场大雨突袭长安,冲淡了夏日里的旧事,阵阵西风促起,瑟瑟芭蕉滴泪,叶憔悴,花凋零,屋檐落碎是秋声,夜雨扣窗棂。 萧可哄了仁儿入睡,方把他交给乳母,那小家伙又睁开了眼睛,喃喃着非要阿娘抱着睡,才一岁半的孩子,越大越有心,有了娘便不要乳母,还是觉得在娘的怀里睡得舒服。李三郎拿他的宝贝儿子没办法,别致的淘气,睡个觉也不让人安生,非要娘抱着睡,一放在榻上就哭,萧可抱他一夜还不给累坏了。 “我替你抱会儿。”原先这招还管用,谁想这次不灵了,刚挨着儿子的身子,那小家伙儿又哭了起来,唬得他赶紧松了手。 萧可是看在眼里,笑在心里,怀里的儿子就像个小人精,闭着眼睛都能料到父母的举动。儿子也着实可爱,小脑袋上扎两个蒲桃小髻,生得如雪团一般,白嫩又玉润。 “你去书房睡吧!仁儿每到半夜就会哭闹,别吵到了你。”打发走了李三郎,萧可抱着儿子倚在了榻上,一时间迷迷糊糊,快要进入梦乡。 就在困极了时候,小蛮却在珠帘外禀了一声,说是二小姐到访。当即,萧可就清醒了,风大雨大的深更半夜,云襄为何到此?连忙把仁儿交给了乳母,令小蛮把二小姐请进来。 萧云襄浑身瑟缩着,身上、脸上全是雨,极为的狼狈不堪,见到姐姐,一下子哭了出来,“姐姐救救我吧!我已经在外面躲了一天,又饿又困,我不敢回家,阿娘会打死我的,就让我在你这里躲一阵儿吧!” “这是怎么了?”萧可来不及多问,赶紧让落雁、小蛮她们端热水、拿手巾,又是准备衣服,又是准备热的粥汤,折腾了好一阵儿才把萧云襄安抚了,“告诉姐姐,到底怎么了?你为何整整躲了一天?母亲和耶耶没有找到你吗?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萧云襄哭哭啼啼道:“我做下的丑事,自是没脸见人,这种败坏门风的事,他们怎么敢拿出来说。” 萧可越听越不明白,什么丑事,什么败坏门风,“到底怎么了?你慢慢告诉姐姐,姐姐一定为你做主。” “我怀孕了。” 这四个字一出口,在场之人全都僵住了,落雁、小蛮等侍女面面相觑着。“你说什么?”这次,萧可连自己的耳朵都不敢相信,竟敢未婚先孕,这事儿放到一千三百年后也不光彩,怪不得云襄这付模样,“谁的孩子,我去找他理论。” “姐姐,你不要去找他,你只要把我藏在这里就好,等我生下孩子……。” “你给我住嘴。”事已至此,岂能包容得下,而那作恶之人也猜到了几分,除了太子殿下,云襄再不曾为任何男人动过心,“是雉奴对不对?”看妹妹的表情,如何不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当机立断道:“云襄,你信得过姐姐吗?姐姐只劝你一句,这孩子我们不能要。” 萧云襄再想不到姐姐说出这种话,连连摇头,落泪如雨。 “你不听姐姐的话,将来就是自取灭亡。”此时,萧可也拿不定主意,是先去找赵蓉蓉要堕胎药还是先要去找雉奴理论?造化弄人,明明已棒打鸳鸯拆散了这一对儿,竟偏偏又走到了一起,云襄注定是那倒霉的萧淑妃吗?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错下去? 萧可还是找来了赵蓉蓉,细细给云襄诊过脉之后,果然是珠抬暗结,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她暗地里吩咐了小蛮,去药局取了堕胎药,一碗分量很足麝香水,准备充当安胎药给不明就理的妹妹喂下去,没有了孩子,她自然不会跟雉奴再扯上什么关系。 可毕竟要扼杀一个小生命,这种恶事她从来没有做过,双手不禁颤抖起来。 防不胜防 如萱阁, 一灯如豆, 窗外雨打芭蕉, 如诉如泣。 萧可抱着云襄好言安慰着, 妆台上是小蛮端来的堕胎药, 事到临着,她却下不手了。就在此时, 李三郎掀帘入内, 身后跟着唯唯诺诺的雉奴,一直耷拉着脑袋, 始终不敢抬头。 罪魁祸首终于出现了, 才要上前给他一巴掌,却让李三郎给拦了下来。“有话好好说, 上来就伸手打人, 雉奴不是来了吗?这段公案你想怎么问便怎么问。” 萧可还没开口, 云襄已经扑在雉奴的怀里, 两人就在那里抱头痛哭,似是给别人生生拆散了又重逢似的。这样的情形,萧可能说什么?人家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自己却棒打鸳鸯, 落了个里外不是人。 雉奴紧紧抱着云襄, 含泪道:“嫂子, 我知道你很生气, 但我对云襄是真心的, 我真的喜欢她!我这就去给她讨个名分,自是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李三郎提点道:“长乐妹妹上个月刚刚病逝,耶耶悲伤不能自己,你竟然这里置媵纳妾,自已找不自在呢!” “那怎么办?”现下,雉奴也没了主意,这当口儿,他也不敢跟父亲提及, “不如先让云襄跟我回去,以后再给她名分。” “想得美。”萧可根本不同意,“刚才还说不让云襄受委屈,现在竟要她没名没分的跟着你,把我们当三岁小孩子耍呢!” 眼见情郎与姐姐对峙,萧云襄当然要帮说话,“我愿意跟着他,真的,我不要名分也行!求求你们了,姐姐,姐夫。” 人家你情我愿,当姐夫的能说什么!李三郎算是默认了,“这样也好!免得贻笑大方,你还是先找个因由,把云襄接回去吧!” “多谢姐夫成全,父母那里还请姐姐、姐夫帮我说几句好话。”萧云襄默默垂泪,姐夫这一关好过,可姐姐呢!她扯着萧可的衣袖,珠泪点点,“你就原谅我们吧!事到如今,云襄真的没有路走了。” 妹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她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肚子里的孩子越长越大,到时候流言蜚语传出来,丢人现眼的不止是云襄,“好吧!你愿意跟着他便跟着他,将来有一天后悔莫及,别怪姐姐没有提醒你。马上走,再不想看见你们两个。” 雉奴和云襄算是被赶了出来,萧可正在气头上,再怎么解释她也听不进去,两人自回东宫不提。 打发走了云襄,萧可又后悔,这不是白白让雉奴捡了便宜,很容易就让他得到了妹妹。一时气不过,想拿雉奴出气人又没了影子,只好朝李三郎发难,“谁让你多管闲事,把雉奴叫来做什么?” 在他们看来,雉奴就是云襄的最好归宿,可他们并不知道将来,若云襄就是那历史倒霉的萧淑妃,她的下场岂不是太可怜了,明明能扭转她的命运,却眼睁睁放了手。 “他闯下的祸,自当该他收拾,我帮了你们家的大忙,你倒反过来抱怨我,要不然,你要云襄怎么办?”李三郎是哭笑不得,宣儿这是要秋后算账,蓦然想起还有要事才,没功夫跟她计较,“只顾着跟你闲扯了,岳父、岳母来了,在涵秋馆等着你呢!快点过去吧!” 萧可长叹一声,深更半夜,秋雨凄冷,事情是一桩接着一桩,只好离了如萱阁,去往涵秋馆,果然的明烛高照,萧大夫、萧夫人都在座,均是愁眉不展,案上的茶都凉了去。 见萧可过来,萧钧立时捶胸顿足,“真是家门不幸,让如此孽障败坏门风,宣儿还不把她带来,免得留在这里贻笑大方,耶耶这张老脸丢不起人。” 萧可坐下来,慢慢向他们解释,“云襄随雉奴去东了宫,现下也只能如此,等她晋了位分再告诉亲朋好友不迟,到时候我们也能为她庆贺一番。” “还谈什么庆贺,那孽障最好再不要回来。”萧夫人抢在萧钧前头责难,女儿做下如此丑事,人前人后算是丢尽了颜面。 “事情既然发生了,再责怪云襄也改变不了什么!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眼下的情形,萧可只能好言相劝,兰陵萧家好歹也名门望族,萧家夫妇又是极要面子的人,虽然云襄委身于太子,他们还是觉得颜面扫地,毕竟不是光明正大的纳娶。 送走了萧家夫妇,又是一夜无眠,冷雨敲窗,连被褥都是冷的,本想找李三郎说说话,怎奈又寻不到人,说是杨凌香染了时疫,此时正在紫云轩看顾她呢!萧可冷笑一声,好端端哪来的时疫,定是变法子缠着他,那杨贵人一向如此,见怪不怪。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秋雨初歇,天仍是阴沉沉的,让人感觉到透不过气。匆匆用了点粥汤,萧可便带着小蛮、银雀等人来到紫云轩,她不是染了时疫吗?倒要亲自看看。 果不其然,紫云轩里到处弥漫着药味,紫玉和一个小丫头正在廊下熬药,寝室内只有三个人,李三郎抱着昏昏沉沉的杨凌香,李湘君趴在榻上端详,见她来了,连个招呼也不打。 “她怎么了?”萧可摸了摸杨凌香的额头,的确很烫,而且面无血色,胳膊上有明显的紫斑,难道这回是真的病了? 李三郎把杨凌香放在榻上,嘱咐湘君好生看顾,自己则牵了萧可的手来到外室,一脸的凝重,“自入秋以来她就开咳,开始也没当回事儿,现在竟烧热不退,又咳出血来,你也看到了,她身上都是紫斑,太医博士说是失血症。” “能治好吗?”萧可是极不待见杨凌香的,现在她病成这样,也不计较从前了。 “太医令甄立言已经来看过了,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药到病除。”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当年,慧仪也是这样病症。” 萧可愣了一下,他从未提及过杨慧仪是因失血症不冶去世的,现在杨凌香又得了同样的病,他未免心有余悸。其实想想,杨凌香虽然性格乖张,却也命运多舛,非要与一个不爱她的人在一起,以至于被冷落这么多年,连一子半女都不曾留下。 “云襄的事儿差不多也摆平了,你有时间就来照顾她吧!”除了这样说,萧可实在找不出告辞的语言。 俗谚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秋雨过后,天气乍冷,此时汤泉宫温泉却能驱散冷意,融暖身心。‘莲花汤’内氤氲水气蒸腾,仿若身处云里雾里,殿内纱幕飘渺,又疑置身于仙境。 “凌香的病怎么样了?”淑妃散着一头青丝,闭目养神般靠在温泉的一角,整个莲花汤池呈盛开的莲花形状,水温恰适合人体。 “用了太医博士甄立言的药,咳血的次数少了,烧也退下去了。”萧可是照着李三郎的话说,她平时是不去紫云轩的。 “那就好,千万别像慧仪那样……。”当着继妃说起前王妃,淑妃又转换了话题,“等仁儿醒了,就把他抱来母妃的寝殿,母妃帮你带。” 仁儿自是很乐意跟着祖母,萧可连忙应承下来,只是温泉泡久了,热得透不过气,辞了母妃便让小蛮、闭月为她穿衣。来到寝殿时,仁儿已经醒了,正在落雁怀里吃点心,对他说要去找祖母,小家伙果然手舞足蹈起来。 把儿子交给母妃带,萧可也乐得轻松,漫无目的在汤泉宫里转悠起来,李三郎记挂着杨凌香的病,不曾随他们母子到骊山,一时又觉得冷清。遥遥而望,竹海旁的露天温泉冒着氤氲蒸气,干脆脱下鞋祙把脚伸在温泉里玩耍,踢起水波的涟漪一漾一漾。 向逶迤的山势望去,骊山因何得此名?就宛如一匹苍黛色凝神远眺的骏马,层林尽染,红叶如霞。 不经意间,一人飞马驶出汤泉宫,明明就是太子殿下,记挂着萧云襄,萧可不得不去寻他,踏燕不在身边,怕是追也追不上。正好慕容天峰和他的千牛卫在此,便朝他借了一匹快马,飞也似的追了出去,大约花了一盏茶的功夫,在一处悬崖边上看到雉奴,他头戴进德冠,穿了一袭蜀锦的袍子,似是在对着山崖感慨。 “我们家云襄呢?你把她拐带到哪里去了?”萧可下马,咄咄质问。 雉奴再想不到是萧可,她连骑马装都没换,直接穿着襦裙就追来了,“如何是拐带,云襄她好得很。” “你做下的好事,我们还不曾细说呢!真行,把云襄的肚子搞大了,我就拿你没辙了对吗?”对这个‘罪魁祸首’,萧可自然没有好脸色。 雉奴用无辜的表情看着他,“姐姐这话差了,我喜欢云襄,云襄也喜欢我,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你为何每每从中作梗?阻止我跟云襄。” 萧可反唇相讥道:“那是我信不过你,譬如像你现在这样,人前称嫂子,背后叫姐姐,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吗?” “我什么时候……。”这样一提及,雉奴才发现了,人前人后的称谓果然有着不同,瞬间那小脸儿是青一阵儿,白一阵儿,“就是随口一个称呼,你也跟我较真儿,姐姐真不讲理。” “看看,又来了!你怎么不当着你三哥的面儿叫我声姐姐?”萧可双手一摊,这叫证据确凿。 “我……我……。”雉奴结结巴巴,再也说不上来,蓦地又觉察到什么不对劲儿,就那么抬头向上一望的功夫,手持横刀的黑衣蒙面人从天而降一般直冲下来,刀锋直指他的天灵,惊措之间,喊也喊不出来。 电光火石之间,萧可用力将他一推,刺客的刀顺势收回,转而揪住了萧可的衣领,把刀横在她脖子上。 真正面目 “你是什么人?快放开她。”雉奴爬起来, 瑟瑟指向刺客, 由于害怕, 气势上就先输了一大截。 “让我放开她可以, 你从这儿跳下去。”刺客倒是一脸轻松, 挟人质以逼迫雉奴。 “放肆。”雉奴那一张都变了颜色,看看萧可又看看悬崖, 一时之间竟拿不定主意。 “你去死, 还是让她死?”刺客的刀锋又向萧可的颈间移了寸许。 雉奴当时就被吓得魂飞天外,生怕刺客伤害了萧可, 苦苦恳求起来, “有话好好说,你千万不能伤害她, 要什么尽管开口, 我是大唐太子, 什么都能满足你!” “我找的就是大唐太子。”刺客突然发力, 猛地将萧可推到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刀锋直直向雉奴刺过去,他的目标的确是太子。 就在那一瞬间, 箭矢如雨, 一起射向刺客, 原来是杨崇敬带着千牛卫赶到。那刺客也非等闲之辈, 上下翻飞, 横刀如舞, 箭矢全部射他不中,蓦地在半空中一个转身,横刀仍向雉奴的方位剌过来。杨崇敬怎容他伤害太子,挺剑与之缠斗在一起,两人精彩的打斗,让在场众人直呼惊叹。眼看千牛卫如潮水般涌来,已将雉太子团团围住,再想要刺杀怕是也不容易,刺客卖个破绽,单手将杨崇敬荡开,飞身抓住萧可,一直退到悬崖绝壁之处。 “快去救王妃,你们快去救她。”雉奴仍在众千牛卫的簇拥中,眼见萧可又被刺客挟持,自是又惊又怕。 王妃落入刺客手中,杨崇敬也无计可施,正要上前与之攀谈,那刺客突然一个转身,抓着萧可便跳下了悬崖,风在耳边呼啸着,似听到众千牛卫的惊呼及雉奴的尖叫,入水的一刹那,就像在梦境里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脑海中一片空白。 像躺在云端,像飘浮于大海之上,像置身于虚无缥缈的烟云里,又像躺在青草地上,睁开眼又是漫天的杏花。水流湍急,篝火‘噼噼啪啪’的燃烧着,萧可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全是灿烂的星河,这是哪儿?人间?天上?侧目一望,蒙面的刺客就坐在篝火的旁边,烧烤的猎物在滋滋做响,散发的肉香让人垂涎欲滴。 “你醒了?”刺客背对着萧可,仍知道她的状况。 “你到底是谁?”萧可笨拙地爬起来,一阵儿头晕目眩,只记得被刺客抓着跳下悬崖,之后跌入水中。 果然这里是一片大湖,在月光下鳞光闪闪,诡异的可怕,篝火就在身畔,身上的衣裳早已被烘干了,难得这刺客考虑的周到,看来他对这里的地形特别熟悉。只是忽略了一个细节,对抓来的人质很放,连绑都没有绑,当然选择了逃。没逃出十步,萧可的小腿就挨了一下子,酸疼难当,立时就摔了个大马趴。 “你就不怕被野兽吃掉。”那刺客仍坐在湖畔,纹丝不动。 萧可揉着小腿的痛处,像是被石子一类的东西打中了,虽然那蒙面刺客说起话来怪声怪气儿,总觉得他好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刺杀雉奴?你是不是还想拿我威胁他?” 那人蓦地站起,身材魁梧而挺拔,随手将横刀扔在一边,上前便捏住了萧可的下巴,“想逃,却没有那么容易,再不听话,我就用麻绳把你捆起来。” 虽然近在咫尺,那人却蒙着面,月色下,萧可只看到他的一双眸子,犹似寒星闪过。一时计上心间,伸手便去打他,刺客果然还以颜色,随手一击,萧可竟然直挺挺倒在了地上,当场昏迷不醒。那刺客也吃了一惊,才把她扶起来,蒙面的黑巾就被拽了去,原来她是在装模作样。 萧可终于看清了他是谁,她的‘表哥’,千牛卫大将军,慕容天峰。居然是他要刺杀雉奴,而他的使命却是护卫雉奴,好强烈的反差,那雉奴不是太可悲了吗? “表妹的动作好快,让人防不胜防。”让人识破真面目,慕容天峰依然面不改色。 “为什么要刺杀雉奴?你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这表哥一向低调,今日却做出了一鸣惊人之举。 慕容天峰冷笑一声,“各为其主。” “你的主子是谁?是谁在背后指使你?”夺嫡大战的风波好不容易过去,难道又要卷土重来? “只有杀了李治,魏王才有机会返长安。”慕容天峰轻描淡写道,仿佛杀死雉奴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不可能,你在说谎,你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难道他就不晓得你的魏王的人。”萧可才不相信他的鬼话,既然他为李泰卖命,又岂能这般容易的说出来,“何况陛下已经对李泰弃之不用了。” “表妹,天下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看来他是不会说出真正幕后主使,萧可自嘲道:“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真目,下一步就是杀人灭口了吧?” “看来表妹是个明白人。”话音刚落,慕容天峰便单手扼住了萧可的脖子,“我只消轻轻一用力,你就没命了!念在亲戚一场的份上,你只消发个誓,我今日便可饶你。” “你要我发什么誓?”这里谷深林密之地,人迹罕至,就算被他杀了,怕是连尸首也找不到,萧可只能妥协。 “不是表哥威胁于你,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事情一旦暴露,不但是慕容家,恐怕连萧家也会遭到株连,表哥不得不小心谨慎。”慕容天峰这才放开萧可,同时又提出他的条件,“我的女儿一定要嫁给你的儿子,立个誓吧!将来你绝不会食言。” “你哪里来的女儿。”看来这慕容天峰是一定是要仁儿做他的女婿了,上次联姻不成,这次又来了。受挟制之下,萧可只好老老实实的发誓,“好吧!苍天在上,小女子萧泽宣在这里起誓,将来萧泽宣的儿子定要娶慕容天峰的女儿为妻,当然是在他有了女儿的情况下,不管萧泽宣的儿子是不是七老八十,慕容天峰的女儿是不是年轻貌美,如违此誓,当万箭穿心而死。” 这种玩笑般的誓言,慕容天峰竟然相信了,他哪里知道萧可与萧泽宣之间的区别。“天快亮了,明天一早儿我送你回汤泉宫,就说是我从刺客手中救了你,别人一定不会怀疑。” “就你这一身刺客打扮。”萧可立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顺便整理一头乱蓬蓬的青丝,“表哥,宣儿还有一事不明,可否向您请教?这一次算我坏了您的好事儿,保不齐不会有下一次,你还会去刺杀雉奴吗?你可别忘了,云襄如今是他的人,你杀了他,云襄定要守寡,还请您三思!” “就算我不去杀他,还有别人,要是事事顾念,还能成什么大事。”慕容天峰看了看天色,把那一身刺客衣裳脱下来,随手扔在篝火里燃烬,原来他贴身穿着平帻巾服,又恢复了千牛卫大将军的本色。 “您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跟杨崇敬、千牛卫们打架,虽然是蒙了面,但您就不怕他们认出您?”这慕容天峰胆子的确不小,撇开同僚杨崇敬不说,千牛卫日日同他相处,就不怕露了马脚。 慕容天峰反问,“在没有见过我的真面目前,你知道我是慕容天峰吗?表妹。” 原来他在玩儿灯下黑,言之有理,要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把刺杀太子的恶徒跟御前的千牛卫大将军联系起来。眼看天色渐明,两人顺着山间小道登上山崖,一前一后回到汤泉宫,而大唐天子李世民昨天就派了好几路人去山里寻找萧可的下落了。 见萧可平安归来,李世民确实吃了一惊,本是带着太子、公主、妃嫔来此游玩,却出了王妃被掳,太子被袭的事件,幸好王妃毫发无伤的获救,幸好瞒住了淑妃与远在长安的三郎。 “让宣儿受惊了,何等狂徒如此大胆,竟敢在皇家禁地刺杀太子,挟持王妃!天峰,你说,那刺客究竟是何来路?” “回禀陛下,昨日臣不当值,只听得王妃被掳,便领了手下分头寻找。昨夜在山中与那贼人相遇,他挟持了王妃,臣自是不敢轻举妄动,好不容易寻到机会与之相搏,谁想那贼人又趁机逃脱,臣顾及王妃的安危,不敢追击,还请陛下恕罪,那贼人是何来路,臣的确不知,不过他的武功不在臣之下。” 一听这话,萧可只在心里讥笑,这慕容表哥看起来一本正经,编起故事却不含糊,构思巧妙,毫无破绽,又救回了王妃,自然是大功一件了。 “天峰所言不差,那刺客武功确实出神入化,连臣都不是他的对手。”杨崇敬也上来帮腔,他与慕容天峰同为千牛卫将军,互帮互助也是应该的。 “捉拿刺客一事就交给你们二了,记住,只可暗中行事,切不可打草惊蛇。”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有损皇家颜面之事,李世民向在场之人交待道:“既然王妃平安归来,此事再不可提及,淑妃与吴王并不知情,你们切不可到处张扬。” 在场不过都是千牛卫的人,一向在御前行走,守口如瓶是他们的本职工作。李世民安抚了萧可几句,自回后殿不提,一众人刚刚出了大殿,太子殿下又慌里慌张的跑过来,一见萧可,‘哇’的哭了起来。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扯着萧可的衣袖,哭得海枯海干。 “你咒我呢!”虽然萧可对雉奴颇有不满,但人家确实很为她担心,一时又过意不去,看看慕容天峰的背影,再看看眼泪汪汪的雉奴,也不知道可悲还是可叹。 妄加猜忌 严冬来临, 天气阴沉而凛冽, 一场大雪过后, 长安城正处在冰封雪裹中。 马车碾着冰雪一路向前, 披着厚重的裘衣还嫌冷。这时, 萧可想起了汤泉宫的好处,那里有莲花汤、芙蓉汤、星辰汤、尚食汤, 置身于其中, 雾气飘渺、水气氤氲,岂止是一个暖字就能形容的。 来到宜秋宫苑, 冰枝梅影, 清香宜人,立在廊檐下的宫女、内侍无不是冻的打颤, 寝殿内却是暖洋洋, 把冬日的严寒全挡在了外头。算了算日子, 云襄来此地已经有三个月, 今日是第二次踏足东宫,她果然像侍女禀报的那样,身子骨儿不大好,整日歪在榻上歇着。 见到姐姐来此, 萧云襄才强打起了精神, 没名没份的来到东宫, 亲朋好友一个不见, 今日总算请来了姐姐, 自有一肚子的委屈对她诉说。 “你是哪里不舒服?听她们说, 你整天在这里躺着,也该出去走动走动。”萧可望着妹妹,缓缓坐在了榻边,本来一个姿态妍丽的姑娘却像打了蔫一样,整个人缩在被衾里,再也没了往日欢悦的神采。 “我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全都不舒服。”萧云襄赌气似的诉苦道:“姐姐来评评这个理,当初阿治答应册封我为正三品的良娣,可现在他却为我讨来一个奉仪的名分,才九品,我就是不依,姐姐你要帮着我出个主意才是。” 册封一事岂是出主意就能改变的,当初谆谆告诫你听不进去,硬是什么名分都不要也要跟他在一起,现在知道苦楚了。“急什么!等你把孩子生下来,册封不是早晚的事儿。” “还提什么把孩子生下来,人家早抢在前头了,那下贱的宫人刘氏刚刚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萧云襄委屈的苦了起来,“姐姐,你说我这是图什么?原以为阿治对我真心一片,谁想到他又另结新欢。” 知道后悔莫及已经迟了,悔不改当初,萧可本想教训她两句,但云襄都哭成了泪人,也就把那些教训的话省下了,抱着她道:“说来说去,不过是争风吃醋,刘氏一个宫人,你跟她计较什么,好歹你还是个奉仪,将来若生了男孩儿,地位不比刘氏高了去。” 话音刚落,忽见软帘一动,宫女们簇拥着一位锦衣华裙的女子走进来,沉静端庄,不苟言笑,原来是出自‘五姓七望’王氏一族的太子妃。 “真是嫂子来了,还以宫人们道听途说呢!”太子妃王氏系出名门,知书达理,得知萧云襄的身子不好大,便让宫女熬了鸡汤端来,“这是人参鸡汤,云襄妹妹多少用一点儿,不吃不喝可怎么行!” 看到她,萧可直在心里叹气,整整齐齐的一个人,下场竟是那般凄惨。还有这个不省事的云襄,偏偏要跳火坑,死也要跟雉奴在一起,将来非要落个尸骨无存不可。细细一想,现在的太子妃定是将来的王皇后,可云襄不一定是萧淑妃,东宫也有不少的女人,光那奉仪就有二十四,姓萧的怕是大有人在。 “多谢太子妃关心。”萧云儿那客气话说得极不自在,是嫌太子妃在这里碍手碍脚。 太子妃也不是个糊涂人,人家是在冷言冷语的下逐客令,说到底,萧云襄现在是太子心尖上的人,自是不想生事,寻个理由告辞去了。 “我要是和太子妃易地而处,非撕烂你的嘴不可。”萧可在她脑门子上一戳,真是个不省心的孩子,装模作样也不会。 “我却比不得你,好歹还是个王妃呢!又是出了名儿的厉害,姐夫都被你治的一愣一愣的,寻花问柳自是想都不敢想。”萧云襄只顾着说,完全没有注意到姐姐的表情,“要是我嫁给姐夫,早晚让你吞掉。” “臭丫头说什么呢!今天再饶你不过。”萧可‘恼羞成怒’,上了榻便胳肢云襄,又碍着她身怀有孕,自然不敢下重手,腆着脸道:“让你胡说,我如何厉害了,何曾治得你姐夫一愣一愣,都是哪里听来的话。” 萧云襄让人弄得浑身痒痒,一直在哪里笑,也一扫多日不快。两姐妹谈了一上午的心,眼看日已过午,萧可记挂着仁儿,可云襄非要留下她用饭,又一道在寝殿吃了午饭,沏了茶接着闲聊。 云襄又想到什么,便把身边侍候之人全遣了出去,身上也不难受了,挺着肚子便挨着姐姐坐下。“有几句不知当说不当说!只能我们姐妹知道,就连姐夫也不能说,你能答案吗?” “什么话呀!神神道道的。”怪不得云襄不放人,心里还存着事儿呢!“说吧!保证不告诉你姐夫,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那一天是在深夜,我跟阿治睡得好好的,赵国公突然来了。后来阿治去了书房,我一时气不过说偷偷跟了去,躲在幔子后面听他们说话,他们说起了在汤泉宫遇袭一事。当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阿治也从来没有说过,他们说……。”说到这里,云襄突然停驻。 “他们说什么?”萧可还是吃了一惊,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真相,慕容天峰岂不是危险。 “他们说,刺客似是姐夫派来的,阿治真要被刺客杀了,父皇便会改立太子,废太子和魏已被流徒在外,父皇已弃之不用,自古‘立嫡立长’,三个‘嫡’的全覆没了,就剩下姐夫这个‘长’啦!”萧云襄蓦地拽住姐姐的手,战战兢兢道:“真是姐夫派的杀手吗?你告诉我。” “真是小人行径。”萧可拍案而起,勃然大怒,“你们是有被害妄想症吧!一天到晚的搞这些阴谋论,既然你怀疑,就再别叫我这个姐姐。” “姐姐会错意了,我就是随口一问,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们。”萧云襄也慌了手脚,悔不该这一问,“我不管什么太子不太子,也不想知道他们在外面做什么,我就想着两家人都能够平平安安,我不想跟姐姐生分了。” 萧可坐下来,慢慢平抚着气息,同时又把云襄抱在怀里,经过九成宫重立太子一事,他们已经把三郎放在了对立面上,视为眼中钉了,妄加猜忌。“是姐姐把话说重了,你说得很对,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过请你放心,那刺客的确不是你姐夫,否则他也不会掳了我去。” 云襄默默泣诉,“是啊!阿治也这样说,可赵国公不相信,他说姐夫是贼喊捉贼。” 萧可不屑道:“有些人自己就是贼,却把全天下的人也想成和他自己一样的贼,整天动着贼才有的心思,愿他下辈子也做个贼。” 萧云襄终于破涕为笑,“姐姐是在说绕口令吗?话里话外全是贼,真好玩儿。” 眼看到傍晚,萧可不得不告辞离去,临走又交待云襄要按时服用安胎药,晚上别踢了被子着凉的之类的话。刚出来宜秋宫,迎面遇到了当朝太子,从前那个孩子果然长大了,锦衣华服,衣冠楚楚,似众星捧月般而来。 “你来看望云襄。”雉奴原没想到萧可在此,偶然邂逅,比半夜捡了元宝还要欢喜。 只因云襄刚才那番话,萧可自是没好气儿,“是啊!我是怕云襄给人欺负了去。” 雉奴半开玩笑道:“姐姐说笑呢!谁敢欺负云襄,我第一个不饶他。” “是啊!太子殿下嘛!威风八面的。”说罢,萧可拿脚便走,生生给雉扯住一只衣袖。 “我话还没话完呢!你争着走。” “我不急着走,难道还要留下吃饭,要是你的饭菜里有了毒,还不全赖在我的头上。”说到这儿,萧可甩开雉奴,翩然而去。 雉奴木然的立在那里,实在想不出是如何又得罪了她,说起话来句句带刺儿。 回到王府已是掌灯时分,如萱阁内灯火明丽,仁儿白天不曾歇觉,此时早早睡了去,李三郎就在榻边看着他,手上还翻着一本书册。 “你回来了,云襄怎么样?” 李三郎的目光全落在那本书上,全神贯注的,让萧可都为他抱不平,好好在家待着,也能被人猜测成阴谋家。看来赵国公长孙无忌伙同太子已经对三郎有所提防,那我们也不得不防。 “还好,就是耍小孩子脾气,你在看什么呢!”随手翻了几页,却是一本医药典籍,“怎么?杨凌香又不大好。” 除了赵国公、太子那边,最让她头疼的就是这一事,自秋天杨凌香犯了病起,他就无时无刻不往紫云轩里跑,夫妻间已是聚少离多。医术现学不来,要是求神拜佛管用,她愿意天天烧香磕头,好让那杨表妹早点儿好起来,他也就不用天天紫云轩里跑了。 “我这是有备无患,万一太医令的药不管用了,还能琢磨出别的方子。” “对她可真上心。”萧可那一肚子酸,直往上涌。 “生气了?”李三郎终于肯丢开书册,扯着萧可便抱在了怀里,“或者是吃醋了。” “我才没有那个闲功夫。”嗅了嗅他的衣衫,零陵的香味似是淡了些。 “哎!你就没想着,再给我生一个。”边说,李三郎那手也不老实起来,先在她脖子上抚,再往她衣襟里摸。 “仁儿在这里睡着呢!”萧可赶紧站起来,给他弄得脸红心跳,儿子还在榻上呼呼大睡。 “我们去贵妃榻上。”李三郎一手扯着她的裙带,一脸的调笑。 当时,萧可便扭捏起来,移开他的手,移步到来到寝室的右侧,帏幔遮蔽处,又是一间寝室,平时等仁儿睡熟,他们总会在这里亲昵一番。李三郎也跟了过来,见萧可在芙蓉帐内独坐,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顺势压在榻上,以口相就,吻在她的吻上。 “你把帐子放好。”萧可出言提醒。 李三郎随手摆弄好芙蓉帐,自是掩住了一室旖旎。 真假王妃(一) 冬去春来, 光阴似水。 临近端午节, 家家悬挂起了菖蒲、蒿草、艾叶, 薰苍术、白芷以辟邪驱赶毒虫, 当然少不了准备五色彩丝绕成的长命缕。 中午小歇了一会儿, 萧可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摸了摸额头, 好像有些热, 断定自己是感冒了,便命落雁把女医赵蓉蓉请来。 赵女医一如的青衣素裙, 不饰任何钗环, 细细为王妃诊了脉后,嫣然一笑, “王妃最近是不是觉得全身乏力?也没有什么胃口?” “怎么不是, 比平日里的确懒散的许多, 总想在这里歪着。”萧可自是对赵蓉蓉的医术极为信任, 嘱咐道:“给我开个方子吧!现在手也热也起来,别是染了风寒。” “王妃那不是风寒之症。”赵蓉蓉欠了欠身子,含笑向萧可道喜,“您是怀孕了, 刚刚两个月, 蓉蓉先在这里恭喜了。” 萧可欣喜之下有些意外, 且她的月信一向不准, 平时也不曾仔细算过日子, 这就是个想不到的惊喜吧!得到这个好消息, 落雁、小蛮她们也乐开了花,接二连三的道起喜来。恰逢李三郎进来,见一屋子的人个个似吃了蜜一般的喜悦,一时不解。 “怎么了这是?一个个高兴的,这个月的例钱多发了?还是你们王妃又赏你们东西了?” 落雁、小蛮她们相互而视,均是面带微笑,就是谁也不回答,见萧可在那里使眼色,便拽了赵蓉蓉出去,好让王妃、殿下说说体己话。 “这帮小丫头越发跟你学成了没王蜂,连个招呼都不打就退下了。”李三郎报怨起来,再看萧可的神色,确实不对劲儿,“怎么了?你们又算计了谁,偷偷在这里乐呵呢!” “你猜!”萧可故意卖关子。 “你是个鬼难拿,我能猜出来才怪。”李三郎当下抱住她,贴着耳朵根道:“说不说,不说我可走了。” 萧可只轻轻说了四个字,那吴王殿下便欢喜异常,再没料到上天会降下这般好事,横抱着他的王妃在寝室内转起了圈子。 “快把我放下来,都快被你转晕了。”萧可其实不晕,就是怕李三郎把她给摔了,好不容易才停下来,一如被他圈在怀里,再看那位的神色,春风满面,笑逐颜开,嘴都合不上了。 “盼这个孩子可真不易,直直盼了两年呢!”边说,边把手伸进她的裙子里,在平坦的小腹上摩挲着,“你说是个儿子,还是女儿呢!” 萧可不发一言,喜滋滋靠在他的怀里,儿子、女儿都是他们的孩子,只愿一家人平平安安便好。蓦地想起去年冬天,萧云襄说过的那些话,虽然已经埋进了心底,但每每念起,却总是难安,不如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三郎,我们什么时候回安州,六弟他们在三月中就离开长安了,偏偏把我们留在这里惹人注目,安州还有我的米铺呢!两年没去,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这安州大都督一职早就给耶耶削了,哪里还能回去,我总不能明目张胆的问耶耶要官吧!”李三郎半开着玩笑,突然寻思起了还有更重要的事儿,“你看我,光顾着高兴了,母妃要我们申时前进宫,赶紧准备吧!” “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后天才是端午节,难道宫中提前庆贺了? 萧可原本不想去,可淑妃娘娘召见又不能不去,只让落雁给她穿了寻常的衣裙,别那么繁复就行。收拾停当,两人一并出府,在侧门外乘了辂车,一路向太极宫而去,待到兴仁门,又换步辇前往淑景殿,看了看角楼上的日晷,申时已过一刻。 行至宫墙的甬道,迎面来了一顶软轿,由四名内待抬着,于萧可一行擦身而过时,那软轿竟停了下来,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明眸善睐,秀若兰芷。她几步追了上去,一直在打量着李三郎,蓦地叫了一声‘哥’。李三郎早就注意到小姑娘了,只见她一身青裙,手提竹篮,看起来确有几分熟悉。 “哥,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娴儿呀!”小姑娘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十分的俏丽可爱。 “娴儿,那个娴儿。”李三郎确实想不起来,只叫了步辇停下。 “真不记得了,贞观十四年的上元节,我看花灯时走丢了,是你把我送回家的。我姓元,元如娴呀!” 一听元如娴这个名字,李三郎果然记了起来,盯着那小姑娘道:“原来是你呀!你怎么长成了这个样子,我都认不出来了。对啊!你回京了,元大人也回来了?” “嗯!”元如娴点点头,笑如春山,“前儿刚刚回京,叔叔已去司农寺任职了!我与婶子还去拜见了淑妃娘娘呢!娘娘夸赞我做的桃花糕好吃,这不我又做了满满一大篮子,谁想淑妃娘娘今日不在淑景殿,冯内待便让人送我回家,再不想在这里遇到了哥哥。” 娴儿说母妃不在淑景殿,这不可能呀!李三郎思付着,她明明传召了申时在淑景殿相见的,难道阿娘今日有要事,不便接见娴儿。当下一笑道:“白白让你跑了一趟,不如把这桃花糕给我,替你转交给母妃。” “那自然是好。”元如娴把篮子递上,本来有好多话要说,又怕淑景殿的内待们等烦了,于是向李三郎告辞,“哥,我先回去了!你记得来找我呀!” “好啊!明天一准儿去看你。”上头走了元如娴,李三郎又回到步辇上,再看他的王妃,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瞎琢磨什么呢!我一直拿娴儿当妹妹看待。” 萧可倚着步辇,边走边讽,“怎么英雄救的好事儿全让你赶上了,那小姑娘也不害臊,一口一个‘哥’,叫得人头皮发麻。” 王妃又吃了飞醋,李三郎直觉得好笑,“娴儿不是那种人,她自小父母双亡,跟着叔叔、婶子长大,是极懂事儿的!元家是魏景穆帝的后人,簪缨世胄,你可别把她想歪了!” 两人说话间,步辇已经过海池,淑景殿遥遥在望。果然如同元如娴口中描述的情形,淑妃娘娘不在,空荡荡的正殿内无一人,只有内待总管冯雨挽着云展出来相迎,邀请吴王夫妇二人至后殿叙话。 说是后殿,其实连李三郎都不曾来过,燕泥落画梁,闲花野草遍地,是淑景殿最为偏僻的一所殿宇,平时连宫人都不曾经过。李三郎不明白母妃为什么会在这里,正要寻问冯雨,他已然推了后殿的宫门。 殿内青幔遮蔽窗棂,十几只烛台摇晃着绮丽的光芒,李世民、淑妃正襟危坐,萧大夫、萧夫人居然跪于侧席,还有慕容天峰带领的一队千牛卫,将整座殿宇围得严严森森。 李三郎与王妃对视一眼,这样的场面,未免让人心下惶然,正要向父母行礼,萧可却被身后的千牛卫抓了去,像审问犯人那样扭住她的胳膊,令她再也动弹不得。 “你们好大的胆子。”李三郎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如果不是父母的命令,千牛卫怎敢对宣儿无礼,质问道:“敢问耶耶、阿娘,不知宣儿犯了什么法?” “你看她是谁?谁才是真正的宣儿。” 淑妃话音刚落,一名白衣蓝裙的女子缓缓钻入了青幔,她若无其事地抬着头,一双大眼睛盈盈动人,她美如舜英,秀色出尘,自来一种典雅的高贵,令在场之人望而惊叹! 萧泽宣,这是萧可的第一反应,她终于回来了。 李三郎立在那里,看似有些立不稳,竟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同时在他面前。 “她才是萧泽宣。”看起来淑妃已然历经了这场变故,镇定而从容。 真正的萧泽宣毫无征兆的出现,这是梦里才有的情景,萧可双手动弹不得,狠命地咬了舌头,果然这不是梦。但她不能就此罢手,为了仁儿,为了三郎,她也要争一争。 “三郎,我才是宣儿,不知道这些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找来了这个女人,他们是要生生拆散我们两个。” 听此话,李三郎还是走向了萧可,拖起她的脸庞时,已是泪流满面,是啊!她怎么可能不是宣儿,仁儿都两岁了,何况她腹中又有了新的生命。 萧夫人指着萧可,目光里带着痛恨才有的怨毒,“她是冒充的,她冒充了我女儿,做了这么多年的王妃,可怜我的女儿只能寄身于洛阳的兰若寺苟活。” 萧大人也上前泣诉,“圣上,您要为小女做主呀!这次要不是下官赴洛阳访友,偶遇泽宣,岂不是让这个来历不明,居心叵测的女子冒充一世的王妃。” 一时间,大殿又陷入沉寂中,李三郎的眼中只有萧可,对萧家夫妇的指责置若罔闻,也许就像宣儿说得那样,不知父母出于何种目的,竟要生生拆散他们。 儿子执迷不悔,大唐天子也出言质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受何人指使冒充泽宣?接近三郎有何目的?” 不等萧可回答,李三郎已然转身,再看看那外所谓的萧泽宣,相貌是与宣儿相同,到底还是有不同的地方,宣儿在身边整整四年,他会分不出真假。 “你们太过分了,竟然听信一个陌生女子话来怀疑宣儿,还有你们!”他把矛头指向岳父、岳母,“自己的女儿,你们也不认得吗?原本我不想提起的,当初你们是怎么样对待宣儿的,把她丢在净土寺里整整十五年,你们算得上父母吗?” 看来儿子是铁了心的相信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淑妃不得不传召另一个证人,“叫宣儿的乳母进来。” 真假王妃(二) 乳母把萧泽宣养了十五年, 她是最有说服力的人物, 萧可开始紧张, 双臂被千牛卫扭着生疼, 眼睁睁看着年迈的乳母同吴妪一起进来, 当下心跳不止。 “她才是真正的小姐。”乳母指着萧泽宣,默默跪了下去, “十五年来, 老奴与小姐在净土寺相依为命,真假小姐一看便知!何况小姐出生的时候, 胸前一朵梅花形状的胎记, 一验即明。” “老奴已然验明,这位小姐胸前的确有一朵梅花形状的胎记。”吴妪望着两位真假王妃, 同时为李三郎忧心。 “三郎, 现在应该明白了吧!你身边的那个宣儿, 胸前有胎记吗?”真相大白, 淑妃与李世民相视一望,他们想的是同一个问题,如何处置假王妃。 李三郎的手仍在萧可的脸上,他实在不能相信, 宣儿也会有真假, 在他身边陪伴了四年的女子, 就像他们说得那样, 是假的宣儿, 是带着目的来接近他的? “三郎, 你不要相信他们,他们沆瀣一气,一齐来诬陷我!”事到如今,萧可仍不肯松口,一松口就会失去三郎,失去仁儿,还要被扣上假冒王妃的罪名,“我怎么可能是假的,如果我是假的,那仁儿也是假的。” “住口。”大唐天子当场喝斥了萧可,这女子不简单,几句话就扭转了局面,使三郎信不过岳父母、甚至信不过父母,“朕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你一定不是等闲人物,怎么!敢作不敢承认,你要背着萧泽宣的名号冒充到几时?同为女子,泽宣不是太可怜了吗?你要她隐姓埋名到几时?好,你是真的王妃,朕这就下旨处死假的泽宣。” 天子的话一出口,简直惊起四座,萧家夫妇哀告连天,苦苦相求,再看萧泽宣,整个人已经摊倒在地,一脸的惨白。 萧可怎不知李世民是何意,冒充萧泽宣情有可原,人命自是不能背负,事已至此,怕有何用,何况还有仁儿,他们不看僧面,总要看佛面吧! “先放开我。” 李世民一摆手,两名千牛卫点头退下。 萧可揉着胳膊一直向后退,终于与李三郎拉开了距离,沉吟了片刻道:“我是萧可,四年前流落到长安,在杏园被吴王府的人当作了萧泽宣,并没有受谁的指使,也不曾害过三郎。”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看着李三郎,他就立在原地,动也不动,他是失望了吗?泪水都洒在了衣襟上,顿时,落泪呜咽,“三郎,我不故意骗你的。” “带下去吧!” 千牛卫得天子令,自将萧可带出后殿。 傍晚时分,真假王妃的公案总算告一段落。淑景殿的松涛阁内,李三郎呆滞的坐着,从后殿回来,他就一直如此,原来陪在他身边已有四年的女子并不是泽宣,她亲口承认的,含着眼泪亲口承认。 蓦地想起什么,急促地推开门,阿娘、岳母及真正的宣儿,此时就站在门外。 “阿娘,你们把她怎么样了?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你们千万不能……。”李三郎默默垂下头,也不知道该不该为她求情,那个来历不明的宣儿。 淑妃把儿子带回松涛阁,亲手把他按在了坐榻上,“事已至此,阿娘自有分寸,现在的你定是方寸大乱,所以阿娘已为你拿定了主意。真假王妃之事一旦传出去,就是皇家的笑柄,举国哗然,你也会遭人非义,这样吧!真正的宣儿如今也在这里,自今日起,你便将她当作你的王妃吧!” 李三郎果如淑妃说得那样,方寸大乱,他看着真正的宣儿,既熟悉又陌生。 “现下也只能如此了,阿娘跟你岳母还有事情相商,就让宣儿把来龙去脉讲给你听。”淑妃把萧泽宣留在松涛阁,带着亲家回到寝殿,内外均有冯雨的心腹把守,自可安心说话。 “娘娘,臣妇有一事,必须要向您说明。”萧夫人刚才听得明白,冒充女儿的贱婢竟然有了身孕,如果娘娘心软不肯下手,泽宣便是后患无穷,“也怪臣妇有眼无珠,一直把那贱婢当作亲生女儿看待,她的一些不检点行为,臣妇也替她瞒了下来。娘娘,那贱婢一向行为乖张,不守妇道,与多名男子往来密切,她腹中的孩子确有可疑,还请娘娘明查。” 淑妃当场惊措,竟不知其中大有文章,“一字一句,你给我说清楚。” 萧夫人急忙上前跪禀,“太子殿下是她的常客,就连我那小女儿云襄入东宫也是她牵的线,还有赵国公家的四公子,长安城的浪荡文人李敬玄,听说房家大公子房遗直也在其……。” 一个‘中’字没说完,淑妃拍案而已,兜头盖脸便给了萧夫人一掌,“你这猪油蒙了心的东西,怎么现在才说,让那不干不净之人一直留在三郎身边,要不是看在舅舅的面子上,定将你碎尸万段。” 萧夫人连连叩首认错,几句话便将萧可打到万劫不复的深渊。 萧可坐在地上,一面是门,三面是墙,墙上连个窗户也没有,只有悬挂的一盏油灯照明。她是被慕容天峰手下的千牛卫押进来的,这间暗室仍在淑景殿的范围之内。后来,李世民也来了,此时就坐在她的对面,看来是要亲自审问了。 “小小年纪,好大的胆子,王妃都敢冒充,你不要命了。”李世民靠在坐榻里,头戴软脚幞头,身上仍是柘黄色的常服,此时正打量着萧可,自是一脸的凝重。几次谈话中,他对这个王妃极为欣赏,却万万不曾料到,竟是个假冒的王妃。“说说吧!你到底是谁?来自哪里?到三郎身边有何目的?” 一连三个问题,萧可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刚才不是都说了,我是萧可,是……。”对于家乡,那不是说了也白说,一千三百年前,有临江这个地方吗?“我家在洺州,十岁上没了娘,受继母的虐待才跑了出来。贞观十四年的春天吧!我正在街上闲逛着,突然来了一阵大风,飞沙走石的,后来睁开眼睛一看,竟来到吴王府的杏园,恰好那时萧泽宣不见了踪影,他们全把我当成了她。” “这话你自己相信吗?”李世民反问,这女子死到临头,还想着狡辩,“真正的泽宣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日,她到净土寺进香,中午在禅房小歇时就让人给打晕了,醒来时却在洛阳兰若寺的枯井里,她受伤极重,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如果你背后没有高人,那是谁打晕的泽宣,又是谁帮你进放王府,从而冒名顶替?” “不信就算了,我再无别的说辞,要打要杀,悉听尊便。”萧可故作镇定,所幸腹中还有三郎的孩子,至少能拖上一阵子。 “好,就如你所说,是大风把你吹到了吴王府,偏偏与泽宣的长相一模一样,他们全把你当成了萧泽宣。那你呢?既然你是无意间误入王府,你为什么不说清楚?继而假冒了泽宣?”饶是李世民经过大风大浪,几句话把萧可问得有口无言。 萧可喃喃道:“当时我无家可归。” “所以你就贪图荣华富贵,做了我大唐的王妃。”事到如今,她还在狡辩,咬住贪图荣华富贵不放,对于幕后主使一字不提。 “我到王府的时候,萧泽宣只是个孺人,王妃之位是我自己争取的。”想想从前种种柔情蜜意,萧可未免冷了心,落到如此境地,三郎却不曾来看上一眼,四年夫妻情深,难道比不上一个陌生的萧泽宣? 看着她落泪,怕是有追悔之心,李世民当场许诺道:“念你是个女流之辈,平日也能为三郎着想,只要你说出幕后主使,朕便饶你一命。” “看来我这条命是不能留了。”让萧可伤心的正是李三郎的绝情,至少为了腹中的孩子,他也会帮着说几句话吧!看此情形,他没有,他也相信了真有什么幕后主使。 “你好自为之。”问了一晚,终不得个结果,这孩子是铁了心的咬紧牙关不松口了。 李世民走后,墙上的那盏油灯很快熄灭,暗室里又闷又潮,使人透不过气。萧可蜷缩在角落里,地上连张草席都没有,上一顿饭还是在中午,已有好几个时辰水米未进,这里三面是墙,一面是门,昼夜都分不清。 好不容易有了光亮,却是极为刺眼的。随后,淑妃娘娘移步而来,她身后除了吴妪之外还带了六个膀大腰圆的妇人,一看就是来者不善,又是来问谁是幕后主使?接近她儿子有何目的的。 淑妃一如的锦衣华裙,高挽云髻,缓缓坐于宫人们移来的坐榻上,“陛下问不出来,只好换了本宫来问,本宫比不了陛下胸怀宽阔,你最好老实交待,免受皮肉之苦。你是哪里人?如何进入王府冒充王妃?又是受了谁的指使?” “不知道。”萧可冷冷回应着,“想听实话,就让三郎来问我。” “本宫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来人,给她用刑。” 真假王妃(三) 淑妃话音刚落, 两个膀大腰圆的妇人便把萧可拽起, 另外两个拎着刑具绕了过来, 她们很轻松把女犯的十指套进拶子里。只听那那拶子咯吱作响, 只用了三成力道, 萧可已经受不了,十指连心, 痛不可忍。 两个妇人迅速松了刑具, 三成力道不过是先行威吓。萧可却疼得直打哆嗦,十个手指全部肿了起来, 痛楚传遍了每条神经, 这些平日看起来雍容华贵、富丽堂皇的人,心底竟是这般歹毒。 “你到底招不招?”对这个冒充宣儿且来历不明的女子, 淑妃是不存在一丝怜惜, “别以为你腹中有三郎的骨血, 本宫便对你网开一面, 劝你还是实话实说,到底受了何人指使,接近三郎有何目的?” 萧可坐在那里笑,长发散乱, 狰狞可怖, 一字一句道:“老天爷指使的, 你信吗?”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淑妃再不想跟她耗下去了, 就算用尽各种手段也要得到她口供, “把她撑起来, 接着用刑,直到她开口为止。” 天光大亮之时,淑景殿的宁静一如平常,海池碧水潋滟,烟波浩渺,连天荷叶漫无穷际,时而有画舫穿梭于湖上。 松涛阁内香雾蒙蒙,李三郎已整整坐了一夜,一直在倾听萧泽宣的故事,竟是毫无破绽。四年前的那一日,她随贴身侍女到净土寺进香,中午在禅房歇息时被人打晕,醒来时已在洛阳兰若寺的枯井里了,何况已得到寺内主持清慧师太的言证,当时她头部受伤,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直到一个月前,萧大夫到洛阳访友,在兰若寺偶遇与女儿长相极为相似的女尼。 而萧泽宣也整整陪他坐了一夜,低垂着头,双手绞着裙带,有一种惊魂未定的感觉。 “你现在想起来自己是谁了?”李三郎扳过她的身子,仔细打量着,与宣儿有着九分的相似,只是她瘦了些,形容憔悴。 “自那一日见到耶耶,我……。”萧泽宣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儿,想起过往,泪水潸然而落,“表哥,早知如此,我不回来也罢,做个带发修行的女尼,了此残生也不错,免得让你为难。” 李三郎随即抱住她,怜惜之心大起,这才真正的宣儿,是他在净土寺后的杏林里偶遇的宣儿。可另一个宣儿呢?她语笑嫣然,行事果敢,四年来,夫妻情深,琴瑟和鸣,她的背后真有幕后主使?他暗暗摇着头,不可能,绝不可能,要去找阿娘说个清楚,况且她腹中的胎儿已经有两个月了,千万不能出了任何差池。 整座淑景殿比往常冷静的好多,宫墙外,是慕容天峰的千牛卫在日夜巡视,宫墙内,是冯雨手下的内侍、宫女在昼夜盯防,阿娘到底是个小心谨慎的人。进入寝殿,又是不见一人,难道这里的人全部凭空消失了。 才拐过回廊就看到他的乳母吴氏,李三郎像看到救命稻草似的,当场阻住了她,除了冯雨,她就是阿娘最信任的人。“您老这是去哪儿?阿娘呢?还有她呢?” 吴妪看了看四周,确实是无人,才大着胆子道:“你就别管这闲事儿了。” 她老人家正要走,却被李三郎给扯了回来,压低声音道:“什么叫别管这闲事儿!她腹中还有我的孩子呢!快告诉我,她在哪儿?” 吴妪绷在哪里,是打定了主意不张口。 李三郎无奈,只好拿出了杀手锏,“您不疼我了?我可是吃着您的奶水长大的,您想想,小时候我丢了一次,您都要生要死的抹脖子了!可怜我那孩子,我还没有见上一面呢!他们母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一听这话,吴妪在那里捶胸顿足,想想那假王妃已经受刑不过,娘娘若不罢手,她定是凶多吉少,看看左右无人,暗暗向李三郎比了个手势。 暗室里,淑妃已审的筋疲力尽,这女子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打也打了,骂了骂了,一上午就晕过去三次,再拶下去,她的一双手就算是废了。既然拶子不管用,也只能换别的,重刑之下,一个小小女子是撑不了多久的。 一盆水浇上去,萧可算是又醒过来,立时给人拎了起来,从头到脚的水淋淋,双手已疼得麻木,像是没有了知觉。 “很有骨气啊!可本宫就不相信你是钢筋铁骨。”淑妃歪在坐榻上,冷眼注视着萧可,“害怕了就喊出来,但愿你还有喊的力气。” 萧可微微抬起头,那水从头发里往下渗,她们端来的竟是一只燃烧着的火盆,几只铜筷子烧得通红,她们用手巾裹了筷子一端,将烧红的另一端凑到自己的眼前。 “再不说,你那张脸可就毁了。” 萧可是想挣扎,可整个人被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妇人箍着,一点儿也动弹不得,本能的想喊救命,可整整惨叫了一上午,嗓子都哑了,再也喊不出来,眼看那烧红的铜筷子就要落到脸上。 就在这里,暗室的铁门被李三郎一脚揣开。宣儿到底是冒充了王妃,阿娘审问她是必然,顶多是言语上冲突,且宣儿不一定会吃亏,可现在竟动用了酷刑,她腹中还有自己的骨血呢! 不等阿娘开口,李三郎几步上前,一脚一个将两名妇人踢开,连那火盆子也给揣到了一边儿,抱着摇摇欲坠的萧可,自是满腔的苦楚。“我来审问她行了吧!”那双手哪里还是手,血淋淋的触目惊心,她目光涣散,脸白如纸,连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儿子这是在下逐客令,又是满腹的怨言,也难怪,毕竟是伤了他心爱之人。淑妃默默不语,自领着她的人退下不提。 被李三郎抱在怀里,萧可才安了心,那烧红的铜筷子暂时不会烙在她的脸上了,本想搂在他腰际,却牵动了手上的伤,徒然变色,疼痛不止。 李三郎怎会看不出她的痛楚,当下将搂紧了她,都怪自己考虑不周,才让她落到这般境地。看此情况,阿娘是不肯饶过了,要尽快把她救出去才行,“宣儿。”拨开她的发丝,湿漉漉的,全身上下都给水浇透了。 吴妪也提着篮子进来,端出一碗粥递了上去,“给她吃点儿东西,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水米未进了。” 李三郎开始给她喂粥,怎奈她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呆滞的望着他,似嗔似怨。 吴妪长叹一声,“这孩子嘴硬的很,要想个法子把她弄出去才是,看娘娘的意思,定是不会放过她了。” 乳母之言甚是,可现下能有什么办法?李三郎冥思苦想着,用什么法子才能让宣儿离开这淑景殿,求阿娘铁定不行。蓦地,他想起了什么,尽快把萧可交给乳母抱着,叮嘱道:“我去去就来,您千万要看顾好她,再不能让阿娘对手动手了。” 再转身时,萧可的目光时里明明带着恳求,恳求他不要离开,可此时不去想办法,怕是再不能逃脱这个牢笼。李三郎用最快的速度奔向甘露殿,只要能求得父亲的同意,他就能把宣儿带回王府,至少先把她手上伤治好。在踏入宫门的同时,陈福顺领着几名内待前来相阻。 “殿下,您不能进去,辽东送来急报,怕是又出了战事,陛下同赵国公、房相公他们正商议着呢!任何人不得打扰,尤其是您。”陈福顺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陛下吩咐过老奴,殿下若是为王妃一事,同淑妃娘娘相商便可。” 李三郎算是碰了钉子,此时若是硬闯进去,就更加救不了宣儿,只能悻悻而去。出来甘露门,见一人一马远远而至,待到靠近时,徒手把那人拽了下来,飞身上马,调转马头出宫,只飘飘丢下一句话。 “借你的马一用。” 雉奴生生被人拽下马,当场摔了个四脚朝天,三哥是疯魔了吧!或者是中邪了也说不定,只能望而兴叹。 自李三郎走后,吴妪也心惊胆颤,心心念念盼着他早点儿回来,若娘娘再来审问,她是低档不住的。而怀里抱着的假王妃也越来越不对劲儿,她脸色惨白,冷汗涔涔,额头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珠,似是受了什么苦楚说不出一样。 “你怎么了?你可不能出事儿。”吴妪慌了手脚,只觉得有一股热流从手心里淌过,抽出来一看,竟是满手的血,扯着脖子大喊起来。 李三郎回到宫里时,已是傍晚时分,天空飘下了雨丝,整座淑景殿灯火通明,仿若一只小船停靠在湖心中。造化真是弄人,一天前,宣儿还是他的王妃,他们在如萱阁里说笑,在廊檐下喂鸟,在床榻上逗弄儿子,可现在……。 来不及多想,匆匆去了关押宣儿的暗室,可里空空无一人,只有墙壁上的油灯在一闪一闪的跳动,他暗道不好,转身便去寻问阿娘,却被吴妪拦腰抱住。 “您怎么在这里?宣儿呢?” “自你走后,她全身都是血,老奴去叫娘娘……。”吴妪想到那一幕,仍是战战兢兢,心有余悸,“娘娘的女医说……说是她不行了,你……你就节哀顺变……。” “你是说,宣儿不在了!” 真假王妃(四) 雨势越来越大, 时而伴有雷电交错。 李三郎似是被雷电击中了一样钉在那里, “你是说, 宣儿不在了?”痛意从心底升起, 蔓延在全身, 哽在咽喉,“我不是让您好生看着她。”一声雷电传来, 铺开在夜空, 撕开了夜幕,他颤巍巍展开了手掌, 手心里是一只小瓷瓶, 他寻找了一下午的东西,叫做‘五鼓鸡鸣返魂散’。 他想出了让宣儿逃出生天的办法, 只要她吞下‘五鼓鸡鸣返魂散’, 药力很快会发作, 气息、脉搏皆微弱, 不去细心检验根本查不出来,人就像死去一样,待到明日五鼓鸡鸣之时,又会苏醒过来。 可现在没用了, 李三郎奋然用力, ‘啪’的一声, 小瓷瓶扣在廊柱上, 碾个粉碎, 血从他的手指间渗出。 “你这是做什么!万一有个好歹, 我也不活着了。”吴妪惊吓之下拽过了他的手,用手帕细细拭着血迹,边擦边哭。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李三郎摇晃着乳母,他还不能相信,宣儿就这么去了。 “自你走后,那孩子就不对劲儿,紧咬着牙关,头上、脸上全是汗,好像是哪里疼了,伸手这么一摸,她身上都是血,我当时慌了神儿,赶紧去叫娘娘。”说到这儿,吴妪停顿了一下,“我求了半天,娘娘才派来了她的贴身女医,女医看过之后,说那孩子不行了,失血过多,神仙也难救!之后,我去禀报了娘娘,娘娘说那孩子嘴硬的很,活着也无用处,就让冯雨他们拿席子卷了扔掉了。” “扔掉了。”李三郎越听越怒,好像宣儿在他们眼里根本是不人,是一头随时任人宰杀的牲畜。“他们把宣儿扔在哪里了?您说呀!” “还能在哪儿,长安郊外的枣园。” 得此言,李三郎容不得多想,飞也似的消失在雨幕中,枣园,那不是有名的乱葬岗吗?宫里横死的、意外死的、正常死去的宫人全都葬在那里,蒿草长满坟头,终年无人祭奠,孤魂野鬼遍地。 兴仁门外,宋哲远驾着马车等候多时,他翻身跨上飞羽,朝宫外急驶而去。夜雨骤急,风雨大作,枣园在雷电交加夜幕下恐怖异常,时而闪亮的夜空下,枣树稀稀落落遍布于山岗,一座座孤坟交错其中,密密麻麻。寻找宣儿,岂不如大海捞针一般艰难。 李三郎弃马徒步行于林间,幸得有雷电为他照亮,雨落成河,泥浆陷足,步步为艰。宋哲远及时赶上,撑开雨伞,手握提灯,可要在这大大小小的上百座坟丘里找出一个人,怕是不易。 就在这时,飞羽腾空嘶鸣,四蹄飞扬,似是要把看到的信息传递给主人。李三郎飞速赶到飞羽所在的位置,伸手一探,竟触碰到柔软的躯体,宋哲远连忙提灯照亮,被雨水冲垮的泥土中竟露出半个女子的尸身。 李三郎几乎是把萧可从泥里拖出来的,摸了摸她脸,冰凉异常,费了一番功夫,还是把人找到了。 “她还有口气儿呢!”宋哲远探了探萧可的鼻息,又从怀里摸出一枚参片,迅速塞进她的嘴里,“先用参片吊住这一口气儿,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李三郎急忙去摸萧可的脉搏,虽然很微弱,但仍在跳动着,当下抱了她上马车,一路向高陵县治下的梅园村而去。 马车颠簸中,李三郎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怀里的女子能不能撑到梅园村,还要听天命,尽管那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她的身子仍是冰冷的,有的也只是那丝微弱的气息,原本部署好的一切竟突遭变故,庆幸还是找回了她。 “你要撑住,为了仁儿也要撑住。”除了紧紧搂着她,此时再也做不了别的。 风雨中,梅园村遥遥在望,马车刚刚停驻在一间农舍门前,李三郎便迫不及待把萧可抱了出去,放在了寝室的榻上,唬得早已等候多时的赵蓉蓉及素嫣尖叫起来,他抱来的哪里是个人,明明是个泥人。 “一惊一乍的,还不赶紧过来。”此刻,他的心里只有萧可的安危。 赵蓉蓉简直不敢相信,榻上躺着泥人竟是平日语笑嫣然的王妃,搭了搭她的脉搏,却是极为微弱,嘱咐素嫣道:“参汤,热水,紫雪丹,快些!”随即,取出银针,熟练的取穴,当务之急是以开窍醒神、止血为先。 把萧可交给赵蓉蓉,李三郎也能松口气,虽然他略懂医术,但如今已是方寸大乱。经过一个下午的部署,认为营救计划已完美无缺,先以‘五鼓鸡鸣返魂散’令其假死,再由乳母禀暴毙,接着再把她藏匿在梅园村,人不知,鬼不觉,但人算总不如天算。雨骤停,夜风冷,村子里偶有鸡鸣犬吠之声传来,整整一天,过得竟是这般漫长。 赵蓉蓉刚刚出来,便让他抓住了一只袖子,“她怎么样了?还有救吗?” “手上的伤好治,就是她小产后失血过多,再加雨淋,至今昏迷不醒。素嫣正在给她擦身子呢!” “我问你的是,她还有救吗?” “尽人事,听天命。” 赵蓉蓉说得云淡风清,李三郎却是忧虑万分,一把将她扯了过来,“一定要救活她,听懂了吗?” “我救活了她,你拿什么报答?”赵蓉蓉美目一转,伸手拨弄着他的发丝,乱蓬蓬的,“以身相许吗?” 李三郎干脆将她推开。 赵蓉蓉也不恼,反正每每调戏他都是这样的下场,理了理衣裙道:“您还是先回去吧!这里有我跟素嫣在,您大可放心!万一被娘娘发现了您的行踪,假王妃可就真没命了。算来算去,竟是她比我的胆子还大,佩服!您可真是个祸水,让一众女子为您引火烧身呀!” 李三郎才不理她,拿脚便走,同时吩咐了一直守在大门外的宋哲远,要他不必返回长安,先留在梅园村,毕竟这里只有三个女人。 梅园村距长安城有四十余里,李三郎回到松涛阁时已经天光大亮了,甚至来不及回王府换一件衣服,从昨天下午开始,他就马不停蹄的奔波,一夜未曾合眼,实在是太累了。 刚坐下来,淑妃领着萧泽宣翩然而至,看到儿子那个模样,像从泥里滚出来的,心下不悦,“最终还是去找她了?找到了吗?” “您说呢!”李三郎反问,虽然阿娘是为了自己,就一定要把宣儿置于死地吗? “人死如灯灭,阿娘也不在追究了,至于那幕后主使,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淑妃冷眼旁观,这次确实是伤了儿子的心,临走又嘱咐泽宣,“好生照料他,你也是要做王妃的人了。” 萧泽宣战战兢兢地立在那里,已不是来时白衣素裙的装扮,鹅黄色的襦衫,水绿的绫裙,珠钗斜插,云髻高挽。她也不用宫人们侍奉,亲自拿了帕子绞干,然后双手递在李三郎面前。 “表哥,擦擦脸吧!都是土。” 李三郎打量着她,略施脂粉却是光彩照人,就似宣儿站在他面前一样,刚刚抚上她脸庞,她手里的帕子便掉在了地上,看来是被自己吓坏了,弯腰拾起帕子,把手、脸都擦了一遍,倒在榻上便睡觉去了。萧泽宣仍是局促的立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只觉得天气很热,便朝宫人们要了一把扇子,坐在榻边替表哥扇起了凉风,好让他睡得惬意一些。 到了中午,李三郎再也睡不着,加着天气热,又是一身的泥,只想着去沐浴回来再痛快睡一觉,一转身看到了萧泽宣,手上握着一把扇子。 “你一直在给我扇风吗?手不累?”这个表妹懵懵呆呆的,绝不似宣儿那般果敢。 “不太累。”萧泽宣低垂着头,自是不敢向表哥正眼看一下。 “我先去沐浴,你也去吃饭吧!”李三郎穿上靴子,自顾自的走了,把萧泽宣给剩在了寝殿里。等到沐浴回来,那位表妹还在那里呆坐着,看样子是在等他,“你不饿吗?一直在这里等着。” “表哥还没有用饭,我怎么敢先用。” 宣儿有她一半儿的温驯就好了!想到宣儿,便念起了梅园村,也不知蓉蓉把她救醒了没有?眼前的表妹又是像极了宣儿,情不自禁将她抱在了怀里。 “表哥是不是在想她了?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了她,我本不该回来。”萧泽宣呜呜咽咽,暗自抽泣着。 事到如今,岂止是一个人的错,何况表妹寄身于寺院四年,其中还不知受了多少的苦楚,怎又忍心怪她。一手拖起她的脸庞,半含娇羞,半含妩媚,不似宣儿,又似宣儿,浅浅便吻在她的唇上。萧泽宣试探般回吻着他,双臂牢牢搂在他的腰际,蓦地给人压在榻上,还是吓了一个激灵。 “表哥,你原谅我好不好,当年我年少无知,曾苦苦的迷恋他,谁想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梦一场。”泽宣泣诉着,将双手抚在表哥的脸上,“我现在知道错了,以后我心里只有表哥一人,好生服侍你一辈子。” 她竟提起了房遗直,也算是一种坦诚吧!时过境迁,李三郎自是不会计较这些,随手放下幔子,掩住了芙蓉帐内的春光。 事毕,也是扫了兴致,李三郎正要起身穿衣,却被泽宣紧紧抱住了,只听她哭诉道:“表哥,你刚才不是已经原谅我了吗?现在却要舍我而去,你一走不要紧,我定会给阿娘活活打死,你就当可怜我,别把那些丑事说出来,以前你一直对我很好,你就当可怜我吧!” 适才春风一度,也晓得了她的秘密,她竟如此大胆,怕是早已失身给别人。同时,她又哭得可怜,好不容易才回到了父母身边,再说那是年少无知时犯的错,孤零零寄身于寺庙,见到对她好人,便不能自己了。 “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好自为之吧!”李三郎穿上衣服,匆匆离了松涛阁,好在只是把她当作了宣儿。 萧泽宣坐在榻上苦笑,石榴红的绫被衬得她肌肤胜雪,蓦然抽出一方丝帕,再用发簪刺破手臂,让殷红鲜血点点落于丝帕,雪血映着猩红,十分的刺目。她对镜理妆,重整云髻,挟着那方丝帕来到淑景殿内,跪呈在了淑妃面前。 “宣儿已经做了表哥的王妃。” 淑妃一看便知,这才是配得上儿子的兰陵萧氏族女,“真是个好孩子,等过了端午节就随三郎回府去吧!” 真假王妃(五) 端午节那一日, 天子照例要向大臣赐百索, 即五色丝线编结的长命缕。宫中少不了有庆典, 竞渡正在海池内展开。三声鼓响, 人头攒动, 人声鼎沸,一时两岸彩旗飘摇, 人欢鼓鸣, 挥櫂飞舟。 傍晚时分,一行浩浩荡荡的仪卫行至金城坊, 总管张祥早已带了一干人等在府门外恭候。不过才三日没见娘, 仁儿已经在乳母怀里频频张望了,待到厌翟车停驻, 他便挣开乳母, 颠颠跑了过去, 恰逢萧泽宣从车上下来, 再加上这孩子又甜甜叫了声:阿娘,便知道他是王府的世子,笑吟吟将他抱了起来。 待到微澜堂外,张祥高声吩咐落雁、小蛮等扶王妃去如萱阁歇息, 李恪却意见相左, 命张祥把法源楼收拾出去给王妃居住, 落雁、小蛮等如萱阁所有待女及世子的乳母、保姆一并不准前去服侍, 只把萧夫人留下的四名待女遣在了萧泽宣身边。 张祥暗自吐了吐舌头, 只好按主人的命令去使, 同时又连连摇头,明眼人都看着不对劲儿,王妃、殿下一准儿又是吵架了。 入夜,紫珠阁内灯火明丽,这里有簇簇芍药、玫瑰环绕,馨香宜人,暗香四溢。李恪在灯下翻着一本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仁儿随萧泽宣去了法源楼,此时正在那里用饭,到底是小孩子,只把相貌相同人也当作了娘。 就在这时,唐璿匆匆而入,将一卷字条递上,正是宋哲远的飞鸽传书,自梅园村而来,上只有‘平安’两字,看来蓉蓉果然尽了力,宣儿是捡回了一条命。 唐璿前脚退下,张祥又巴巴探了进来,腰弯得像个大虾米,从头到脚的冒冷汗,王妃、殿下不对付,遭殃第一个人便是他这个总管。 “如萱阁也用不着了,这就封了吧!里面那些人,包括世子的乳母和保姆,一个不留,全给我打发的远远的。今后让我看到其中一个,便要你的命。” 主人冷言冷语的吩咐着,张祥只能唯唯诺诺的点头,听罢吩咐又觉得不对劲儿,世子的乳母、保姆都打发了,世子谁来照顾,“世子的乳母、保姆都打发了,是不是要遴选新的?” “你看着办吧!” 得了令,张祥赶紧去办事儿,心里难道着不好,这回闹别扭是闹大发了,王妃的人全给赶走了。 书实在看不进去,随手便扔在了一边儿,正想着让人把仁儿从萧泽宣那里领回来,她却不请自来,仁儿就跑在她的前头,嘴里甜甜叫着:耶耶,一头钻进他的怀里。 “今晚留在紫珠阁好不好?耶耶给你讲好多故事。”抚着儿子的柔柔发丝,李恪自不是想让他与萧泽宣有过多的接触。 萧泽宣长裙曳地,笑颜如花,盛装而来,华贵的与三日前判若两人,优雅地在书案一侧坐下,“我也能带仁儿,怕是表哥对我不放心,怎么说我也是仁儿的阿娘。” 李恪不想理她,自抱了仁儿在怀里哄他睡觉,就算细细端详,她与宣儿的外貌仍是极为酷似,如果她不开口说话,外人根本看不出来。 “看来表哥是在打趣我呀!我都住了整整十八年寺庙,您还要拿出个法源楼来让我住,您是巴不得我一生都住在寺庙里吧!”说着,萧泽宣慢慢转身,转而贴在了表哥的后背上,“还以为你会戳穿我呢!没想到你真把我当作王妃看待了,只因我的出现,生出了太多变故,表哥也要息事宁人对吗?” “不想被戳穿,就规规矩矩的做人,人前人后别露出你的破绽就好。” 这位表妹却是聪明的紧,绝不是前几日故作的懵呆,真假王妃事发,宣儿第一个首当其冲,就连父母也为之忧心,不如就此作罢,大家相安无事便好,倘若事情进一步括大,萧家必遭到牵连,外婆和姨母也会惊动,牵扯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表哥是在为我着想?”拿准了人的心思,萧泽宣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整个人贴在表哥的背上,双臂向他腰际环抱,“我竟有点儿开始喜欢你了呢!表哥的床上功夫不错,宣儿挺喜欢的。” 要不是仁儿睡熟,李恪真想给她几个巴掌,这就是在净土寺杏林邂逅的女子,竟是如此的厚颜无耻,只用膀子一撞,便将她推开几尺之外,冷冷道:“无耻。” 萧泽宣倒也不恼,柔柔爬了起来,窃笑道:“我是无耻,但都是你们这些男人作的孽。”转而,将双臂撑在书案上,直视着表哥,用软软哑哑的嗓音道:“你知道吗?我原本跟他好好的,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会在杏林里见面,可偏偏遇到了你,偏偏让你看上了我,致使父亲逼着我出嫁,从那以后,他也离开了我,让我好生跟着你过日子,我现在落到这般田地,都是你害的!” 萧泽宣句句指责,李恪再想不到其中竟有这些原委,只在慕容天峰那里听说过一些,当时也没有放在心上,以为她能够回心转意。 “当时,我根本看不你,不管你有什么方法讨好我,我一心想着逃,终于逮到了机会。”萧泽宣笑得那个凄绝,随后又转作了洋洋自得,“表哥,你知道吗?我说了谎,我根本不是被人打晕的,我是自己逃走的,为了那个负心人,我什么都做了!不过,也害了你的那个宣儿,你一定很喜欢她吧!这叫自作自受。” 这些话说者轻松,听者惊心,原本这一切都是她杜撰出来的,哪里有什么幕后主使,哪里有什么背后高人,宣儿是喜无辜的一人,明明就一场偶遇,天注定的相遇。 “我逃出王府之后便去寻他,你知道他对我是怎么说的,他居然要我走,对着像对着豺狼一样。”萧泽宣忿忿不平道:“好,如他所愿,我走!我去死还不行吗?可偏偏死也死不成。我只身来到洛阳,准备找个清静的地方寻死,结果被那清慧老尼所救,只是头上受了伤,我认了,我认命,就做个戴发修行的女尼,以后不问世事。就这样,我隐姓埋名的过了四年,直到遇到了父亲,我原本不想理他的,结果后来一想,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能享受荣华富贵,我却在这里青灯古佛,我听说冒名顶替之人现在是王妃,所以也想过过这王妃的瘾,至少是风风光光的。” “你这恶毒之极的女人,回来便回来,为什么要乱说一通,就因为你哪几句杜撰之言,却把宣儿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看着怀中呢喃的仁儿,李恪还是忍住了冲动,要不是看在萧家的面子上,定将她斩个十剑八剑才能泄恨。 “生气了?夫妻情深嘛!不过,那宣儿出现的太离奇了,当时我感谢她都来不及呢!”看着表哥怒火中烧,萧泽宣当然要拍手称快,“你害了我,我害了她,就算我们扯平了!原打算好好做你的王妃来着,既然没缘,不如一拍两散。过几日,我便去净土寺小住,他让我一日不安,我便让他一生不安生。不过,这辉煌富丽的王府我也舍不得,隔三差五,我还会回来的,不打扰你了,好生歇着吧!”说罢,竟飘飘然扬长而去。 真是造化弄人,就因为那一次邂逅,竟生出这些事端,最无辜的是宣儿,再者是儿子,一家人原本和乐融融,可现在两地相隔,年幼的儿子连亲娘的面都不能见,还有那个刚刚失去的孩子,他还不曾在人世间看上一眼。 昱日,李恪原打算去梅园村看望宣儿,可仁儿却绊住了他的手脚,孩子一直吵着要娘、要落雁、要小蛮、要乳母,不依不饶,号啕大哭,他不能把仁儿送到法源楼,因为萧泽宣居心不良,落雁、小蛮等已被遣走,新的乳母孩子根本不认,着实让他不知所措,何况从来没有独自带过仁儿,哄都不会哄。 就在手忙脚乱之际,一个小姑娘匆匆跑了进来,左手的拿着一串铃铛,右手握着一只木鸡,轻轻摇了几下铃铛,仁儿果然不哭了,伸手便将铃铛抓了过去,李恪也算松了口气。 “他怎么哭成这个样子?好在我买来了玩物。”元如娴把仁儿抱过去,掏出帕子给他抹了抹眼泪,“好粉嫩的一个小郎君却整日哭,王妃呢!她怎么不管孩子。” 李恪能说什么!只选择沉默不语,可元如娴的出现就像他的救星,立马求起了人,“娴儿,帮着带几天仁儿行吗?哥哥实在是没法了!” 元如娴一口应承下来,“行啊!婶婶家的孩子都是我带的,交给我行了,你去忙吧!” 仁儿的事总算有了着落,也能放心的去梅园村探望宣儿,同时又怕萧泽宣来生事,只向张祥郑重交待了,不许让王妃踏足紫珠阁半步。 真假王妃(六) 好不容易从儿子手里脱身, 就寻思着前往梅园村探望宣儿, 恰巧与紫玉走个碰面, 又记挂起杨凌香来, 随她先去了紫云轩探病。表妹恢复的不错, 都能歪在榻上绣花了,大女儿李湘君正陪着她。 “甄立言还算有些手段, 表妹的气色不错。”表妹大病初愈, 李恪甚感欣慰,伸手把大女儿捞在了怀里, “这些日子做了些什么?没有在这里淘气吧?” 杨凌香赶紧替她说话, “湘君哪里能淘气,还好有她陪我, 这病好起来也快, 就是怕把病气过给她, 撵也撵不走。” “这病不会过人的, 太医令都说了。”李湘君一向伶牙俐齿,转头寻问耶耶道:“一向给姨娘请平安脉的赵女医哪里去了?突然换个薛女医,姨娘一点儿都不喜欢她。” “她呀!”李恪在那里现编因由,“听说是她家里有了事儿, 过一阵子就回来了。” “耶耶, 你是不是又跟王妃吵架了, 昨天鸡飞狗跳的, 我们都知道了。”李湘君不顾姨娘阻止的手势, 一直在那里说, “你们不吵架,你也不会到这里来对吗?” “你这小孩子,竟管起了大人,不许问。”李恪故意绷着脸道:“一天到晚光琢磨别的闲事儿了,把你最近临的贴子拿过来看看。” 李湘君才不去拿,努着小嘴道:“我才不是小孩子,我不过是说中了你的心事,谁让你立她做王妃的,自作自受。” 李恪是哭笑不得,昨晚被人说是自作自受,现在女儿也说是自作自受,看来真是在自讨苦吃。转眼间,湘君已经十岁了,个头高挑,面容、神态也越来越像慧仪,“是啊!耶耶也看出来了,湘君的确是长大了,再过个两、三年,就该寻个夫婿了,自己去过日子了。” 一听之下,湘君红了脸,扯着姨娘的衣袖不依不饶,“你看耶耶,说得都是什么话,谁要找夫婿了,我才不稀罕。” 带着女儿的嗔怪之音,李恪一路朝梅园村急驶,这是地处雍州高陵县治辖下一个村落,距离长安城四十余里,秦岭云横,泾渭纵贯,村子里不过三、四十户人家,多以耕种、采桑养蚕为生,得名梅园,却连一棵梅树也没有,大多是桑槐。 这处农家小院是在仓促之下寻到的,不是很大,只有三正房,一处陪房,粗瓦灰墙,竹篱栏舍,和雕梁画栋的王府相比,岂止是寒酸。院子里有几树茂密的桑槐,一阵风过来,槐花落满庭院,深紫色的桑椹早就熟了,却无人摘采。 进入寝室,赵蓉蓉用药完毕,宣儿的双手已经包扎过了,整个人也被细细清理了一遍,从头到脚不见一丝泥污。她睡得那般平静,呼吸声略显微弱,只是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抚上她的发丝,柔柔软软,那一晚真是触目惊心,差一点儿就失去了她。 “放心吧!有我呢!”赵蓉蓉清浅的一笑,略显疲累,为了她倾尽了生平所学。“这个村子的确是小了些,所幸有宋大哥在这里,衣食药铒全是他采购来的,素嫣很会做菜,我们什么也不缺,你也不用时时来,若她完全好了,我也是要回长安的。” 李恪自是感激他们,也不知前世修来什么福,身边之人一个个均是忠实可靠的,正要寻问宣儿的病情,宋哲远匆匆而入,右手攥着一只信鸽,他把绑在鸽子脚上的字条扯下来,随手递了上去。 “这是唐璿的飞鸽传书,怕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展开那字条一看,李恪也站了起来,“父皇要我马上进宫呢!也不晓得为了何事,这里就要交给你们了,一定要帮我照看好她。” 再依依不舍也是要离开了,他飞身上马,原路返回了长安,来回八十余里,一路快马加鞭、马不停蹄。行至横街,远远有一人一马奔来,正是大姐襄城公主的驸马萧锐,他的父亲宋国公萧瑀正是阿娘的舅舅,现任太仆少卿。 “三郎怎么才来,父皇都等不及了。”事态紧急,萧锐在马上便说了起来,“朝廷征辽东一事你也知道了,父皇要御驾亲征,令我去运送河南诸州的粮食从海道进发,我怕一个人做不来,又想着你在京里无所事事,所以就拉扯了你一把,跟着姐夫走一趟吧!” “你怎么不跟我商量?”李恪现在哪有心思去运粮食,家里还有好多事儿呢! “跟你商量,黄花菜都凉了,父皇刚才还说呢!就是要你们这群天潢贵胄的皇子们吃吃苦头儿,见识见识战争。”萧锐大有姐夫的架子,使唤起人来不客气,“赶紧回家收拾,明天就跟我走。” 李恪万没想到让姐夫摆了一道,只有一夜的时间,还收拾什么呀!“姐夫,我们什么时候回来?”他担心的是这个问题。 “你真啰嗦,父皇要诸军水陆并进,齐攻高丽,粮草总要先行吧!等把高丽彻底攻下了,我们就回来了。” 萧锐说得轻松,李恪却在那里忧心忡忡,少说一年半载才能回来呢!当下别了姐夫,赶紧回家布置去了。 一进府门,张祥便巴巴跟在他身后,一路听着吩咐, “明天一早儿就把王妃送到净土寺小住,不,清修,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踏足王府半步。”这一走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第一个解决的当然是萧泽宣,免得她在府里兴风作浪。 韦琳琅也匆匆赶了来,局促的立于微澜堂前,刚的话她也听到了,看来王妃一走,杨贵人又病着,府内大大小小的事务怕是要落在她身上了。 “以后府里诸事就由你同张祥商量着办,但要把凌香、世子及湘君照顾好,他们少一根头发,回来我唯你们是问。”果然,李恪是这样吩咐的,但最后那句直让人打颤。 最放心不下的,应该是仁儿,来到紫珠阁,他跟着娴儿在榻上玩儿,看来两人的感情甚好,他们唱着什么:月光光,渡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小妹撑船来前路,问郎长,问郎短之类的童谣。 看到父亲,仁儿才不唱了,撑起肉滚滚的身子,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抚着儿子的头发,李恪自是有话对元如娴交待,“娴儿,我有要事在身,需离开长安一段日子,你能再帮我照顾几天仁儿吗?” “你什么时候回来,一天?两天?” “怕是要一年半载,也说不定很快。”其实他自已也拿不准时间。 元如娴犹豫着,一天、两天还行,真要一年半载,她要以何种身份留在这里呀! 李恪也晓得她的为难之处,可为了儿子不得不走这一步,转而将她拉在怀里,“娴儿,就当哥求你,仁儿现在只愿意跟着你玩儿,要不然你就嫁给我,这样就名正言顺了,当然要在我回来之后。” “哥,你在说什么呀!我是那种要挟你的人吗?我答应你就是了。”元如娴的脸涨得通红,抱了仁儿便跑出了屋子。 总算把一切难题都解决了,除了梅园村的宣儿,他匆匆写下一张信笺,让唐璿取来一只信鸽,抬手一扬,它振翅高飞,飞过层层山峦,飞过道道溪流,飞过重重屋脊,一直向目的地而去。 寒来暑往,光阴如梭,转眼就是大唐贞观十九年,冬。 这一年一开始就是喜忧参半,玄奘法师历时十七年,行程五万里取经归国,哄动了长安,哄动了天下。大唐天子李世民御驾亲征高丽未果也返回了长安,这次大唐军队在高丽战场上吃了闷亏,可以说是无功而返。 国家大事对一个小小村落来说,就是天边的浮云。寒风凛冽中,梅园村迎来了冬季的第一场雪,临窗而望,天地、远山、树木、房屋皆是白茫茫一片,山河已被皑皑白雪所覆,如果不曾提前准备炭火、木柴和食物,怕是难以渡过这个冬天。 萧可裹着白狐裘皮袍子,在榻边坐了一整天,经过长时间的治疗,她的那些伤痛早留在记忆里了,而她,已有一年零六个月没有见过三郎和仁儿了。只听说三郎去了河南道运粮,之后就留在高丽战场上了,随着高丽战争的失败,他应该回到长安了,却得不到他的一点儿消息,送信的鸽子都长胖了,他是不是把这里忘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屋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苍黄裘皮袍子的人闪了进来。真是念着什么来什么,萧可心间一颤,连手炉也给扔在了地上,只有两行清泪落在脸庞。 看到好端端的人儿,李恪自是欣慰,转而将她圈在了怀里,“盼我盼的很辛苦是吗?” “仁儿还好吧?”以为相见彼此是激动的,现在却平静异常,看他的情形,是完好无损的回来了,只是黑了,也瘦了,一如的是那种淡淡的零陵香味道。 “长这么高了。”李恪在那里比划着,一手抚着萧可的脸庞。 “三郎,你相信我吗?从来没有人指使过我,我是被一阵大风吹到杏园的。”萧可的记忆,仍停留在真假王妃那一刻。 “我都知道,萧泽宣都已交待,这也许是天底下最离奇的际遇了。” 李恪坦然一笑,“你真是大风吹来的,看来我们真是有缘。” “我要在这里住一辈子吗?”抬眼看看所处的天地,竟是这般的狭小。 “不会的,我会想办法,让你重返长安的王府。”李恪安慰着她。 “对啊!办法总会有的。”萧可微然一笑,柔柔倚在他的怀里,时间就这样停住多好,再不用费神费力的走下去。 花非花(萧可番外) “麻烦续杯。” “加个猪柳蛋堡。” “来杯蔓越梅汁。” “一杯黑糖奶茶。” 从高中开始, 我的每一个双休日就在这即忙碌又繁琐的工作中开始、结束, 快餐店的每一个周末, 都是这样的情形。偶有几秒的闲暇, 望一眼玻璃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 几乎为了衣食奔走一生。 到了夜晚, 霓虹闪烁,车水马龙, 大都市独有的夜景, 光污染遮住了天上的星星。 下了班已经八点多了,还要返回学校, 每次都是从鼎天大厦的背后绕近道, 那里有一条不太宽阔的巷子, 是我回学校的必经之路。谁想今日运气不好, 一辆车子飞速驶过,四溅起的泥污像雨点一样洒下来,刚洗了一次的连衣裙瞬间污渍斑斑。不待我吱声,那车子居然停了下来, 一个打着手机的青年歪歪斜斜晃了出来, 推了推墨镜, 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 开车打手机, 大晚上戴墨镜, 真有你的。 “不好意思, 真不好意思,光听手机了,没发现路上有人。”他连声道歉,年纪应该同我差不多,二十岁上下的模样,通身的休闲装。随即,他摘了墨镜,左右掏了掏裤兜,拿出一叠面额一百的人民币递在我面前,“你这裙子多少钱?我赔。” 在昏暗路灯映衬下,百元大钞竟散发柔和的光芒,这的的确确是个好东西,每个双休日不都是为了生活费在快餐店里忙碌吗? “用不了这么多,一张就好。”我随便抽了一张,转身而去,身上这条裙子用不了一百元,八十元在服装批发市场买的,我身上也没有多余的二十元找他。 星期一到星期五,是大一学生的生活,临江大学,电气工程及其自动化专业。在高中选择文、理科的时候,我就选定了这个专业,不是兴趣所致,是因为这个专业好找工作,工作待遇也颇为优厚,大多数人在毕业后都能留在国家电网旗下的供电公司工作。 一百元省了下来,巷子里的小插曲被很快被疑问遗忘,那条溅满泥浆的连衣裙也被我洗得干干净净,重新穿在身上。 又是一个双休日,宿舍里空空如也,连最好的朋友夏怡然也回家陪父母去了,只有我是孤孤单单的。十岁丧母,不到一个月,父亲就娶了继母,一年后有了弟弟,至此女儿就不是女儿了。初中直接办了寄宿扔在学校,除了按时缴纳学杂费、给生活费外,几乎不闻不问。到了高中,生活费也少得可怜,一直靠我打工来补齐,至此,那所谓的父亲也成了陌生人,除了年节,几乎很少回家。 一天的忙碌又结束,还是这个时间,还是那条巷子,还是那盏街灯,如此气氛,搞得我时不时向后探视,生怕又来一辆飞速而过的车子。这次,我猜错了,车子是从前方来的,缓缓停驻,缓缓降下车窗,缓缓伸出一个脑袋,不曾戴着墨镜的脑袋。 “啊!等了整整五天才碰见,你不住在这里呀?”上次溅了我一身泥水的青年依旧摇摇晃晃地下了车,大咧咧站在我的面前。 “你在找我吗?”前后望望,四下里无人,面前这人又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难道他给我一百元又后悔了? “找了你好多天呢!”他爽朗的报以一笑,一股古龙香水的味道弥散开来,“上次弄了你一身泥,一直过意不去,想请你吃个饭,顺便把这个给送你。” 说完,他递来一只精美的礼盒,透过缕空的包装纸,好像是一件裙子,赔给我的吗?上次不是拿了他一百元。 “l码,应该装得下你吧!”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后,转身拉开车门,“走啊!请你吃个饭,中餐、西餐、日本菜,随你选,要不我们去吃韩国烤肉?” 我当场拒绝了,还没有傻到在大晚上跟一个陌生男子去吃饭。 “我不是坏人,你怕什么!”突然,他很友好的伸出一只手,带着自信满满的笑容,“岳子峰,很高兴认识你。”等了半晌,他的手一直悬空,最后不得不给自己给找台阶下,“你真以为我是坏人,要不要给你看看我的护照?” 我觉得这人一定是精神不正常,别是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吧!正想着把裙子还给他,他又开始搭话。 “朋友嘛!一回生,两回熟,谁一生下来就是朋友的。”他一如的微笑着,长得还不错,至少是帅哥一枚,一米八多一点儿的个头,休闲装,留着韩式的纹理烫发型,酷似韩剧里的男主角。“上车呀!要不,我把护照押给你?”说着,他真的去车里拿了护照,随手丢给了我,“看看吧!照片是不是和我是同一个人。” 他都把话说到了这里,我还能去比对吗?他说的很对,谁一生下来就是朋友的。 我在快餐店里吃过了晚饭,没必要再让他再破费,随便找了一家咖啡厅座下来,一人一杯咖啡,一人一块蛋糕,就这样聊了起来。他叫岳子峰,是个美籍华人,是岳金宇的幼子,在我们临江,超级富豪岳金宇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能把公司开到美国的,他是临江第一人。 收到花是正式认识岳子峰的第二天。星期一,一大束红玫瑰,让整个宿舍都炸了锅,个个似审犯人般的要我交待情事经过。紧接着就是岳子峰的电话,当我和夏怡然冲到学校门口时,他依旧悠哉游哉,似个纨绔子弟,靠着一辆极其炫目的大红色跑车,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每次都是一辆不同款式的车子,这也难怪,他是岳金宇的儿子嘛! “不错嘛!人帅车也靓。”夏怡然用肩膀靠了靠我,挤眉弄眼的向岳子峰示意,顺手将我向前一推,一溜烟儿的跑远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过才跟你吃了一顿饭。”我把玫瑰花还给了他,对他,我没有那种感觉,也许是他的家世让我望而却步。 “很大惊小怪吗?一束花儿而已,送花儿给女孩子也是一种绅士作风。”他抱着花儿,不急不徐,“你想不想吃樱桃?现摘现吃,很新鲜,我家屋后头有一大片呢!”听着他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茬儿,只听他絮絮叨叨的喊冤叫屈,“我可真没别的意思,只想把你当朋友来着,我刚刚回到临江,这不是一个朋友也没有嘛!” 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也会形单影只吗?也许吧!也许他真的把我当成朋友呢! 那辆很拉风的跑车一直驶向郊外,那里有湖光山色,那里有樱桃果园,一幢蓝瓦白墙的别墅时隐时现,天地一下子安静下来,如果不是岳子峰带我来这里,我真的不知道在临江竟有这样的田园风光美景。 我们下了车,一齐冲进了樱桃园,边摘边吃,肆意欢笑,二十岁,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愁绪,就在这一天尽情欢笑。然后,我们累了,乏了,坐在青草地上,衣兜里,手掌间,全是美味的红樱桃,极目眺望,远山依依,日薄西山。看着对面的人,不禁又笑了起来,原本干净清秀的一张面孔,被汗渍抹成了花猫脸。 “我们摘了这么多樱桃,这樱桃林没有主人吗?”刚才只顾着玩闹,现在才想起如此严重的问题来。 “主人啊!”他的模样明明就是在卖关子,“主人和我很熟悉,随便摘就是了。”一时清静下来,才发觉我们冷场了好久,正想着离开,却被他抢了话头,“你觉得我怎么样?如果我说请你跟我正式交往,你会有什么反应?” 交往!岳金宇的儿子竟然要主动跟我交往,这样也好!想起王彩云那一伙儿的嘴脸,甚至继母的那一付嘴脸,我就气不过,现在有了岳金宇的儿子,你们是不是要对我卑躬屈膝了? 他哪里知道我的心思,再次再次表白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了你。” 喜欢上了我,我们不过才见了几次面而已,我对他,还是没有那种感觉,王彩云也好,继母也好,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给别人看的。最终,我拒绝了他,我和他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天渊之别。 回到学校时,夜幕完全降临,我抱着岳子峰送的裙子,漫无目的在操场上兜起了圈子,后悔了吗?也许这真是个机会呢?就这样在手指间溜走了。当我发现王彩云那一伙儿时,回避已经来不及了,她与我的好友做了情敌,自然把我当成了眼中钉,和她的那一大帮追随着,整日以取笑我为乐,没办法,谁让我天生就有被人嘲笑的话题。 “哟!我当是谁呢?今天不用‘勤工俭学’吗?还是得了夏怡然的周济?”王彩云那一伙儿岂肯错过戏弄情敌好友的机会,当下把我围在了中央,“噢!我又弄错了,今天星期一,萧大小姐不用打工赚钱。” 原来她们也没什么新鲜花样儿,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我正要走,却被她们拦了回来,手里的盒子也被夺了去,撕去精美的包装纸,新裙子抖了开来,果真是一件连衣裙,崭新的,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颜色。 “又是地摊儿货吧?三十?五十?”王彩云翻着裙子的标牌,一脸的不屑,“其实你也不用拿血汗钱卖新的,穿夏怡然剩下的不就得了,她不用的手机不是也给你了吗?”突然,她愣了一下,随后又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过来看看,我们萧大小姐还真会自欺欺人,名牌啊!四千八百八十八,你们信吗?” 在她们的哄笑声中,我夺过裙子离开。气苦,不忿,又有什么用?在她们的眼中,我就是穷酸的代表,受人接济,受人恩惠,学费、生活费都要靠假日打工才凑齐。头上星光点点,耳边是清风阵阵,这时,我想起了岳子峰,赌上一把,又是怎样的命运? 第二天午饭时间,我约了岳子峰在学校对面的小吃店见面,我能请他的,只是一碗麻辣烫,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你送我的裙子太贵了,我不能要。”嘴上这样说,却没有把裙子带来,不知道为什么?一件裙子几乎是我一年的学费。 “贵吗?我不清楚唉!”他歪着脑袋,似乎也在纳闷儿,“那些臭东西就没个正经的,趁着过生日整我,送了我一件女人裙子,穿也穿不了,只好送给你了。” 这是他的借口吗?他一定要我收下裙子吗?他在樱桃园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吗? “其实我们几乎不认识!你说的那些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我唐突了,不过,我们现在认识也不算迟吧?”他眨动着眼睛,巴巴等待我的回答。 我违心的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中流露出的唯有惊喜,而且那种惊喜却是单纯的,我欺骗了他,还是欺骗了自己?到现在,我仍对他也没有一丝感觉,唯一让我欣慰的是:我认识了岳金宇的儿子,并且是他对我一见钟情。 至少,接下来的日子不再孤单,因为岳子峰的关系,时不时的能回家里吃顿饭,至少,他是个容易相处且很温和的人,至少在双休日不用去快餐店打工。我的双休日换作了樱桃园的别墅,摘樱桃、打网球、学骑马,或者爬山涉水,或者品尝美食,或者开车远行,过着奢侈而浪费的日子,连学业也怠慢下来。 终于有一天我想通了,这种生活正是我想要的,而且我也爱上了他。又一个双休日来临,我决定去向父亲和继母道别,签证一下来,我就可以和他一起去美国了,我们约好了一起读书,一起毕业。 终究,天不遂人愿。 望着窗外徐徐飘飘而落的杏花,这应该是梦里的场景,如果不是梦,却为何如此荒诞?通过一条隧道,我穿越了一千三百多年,怎样才能梦醒,回到那条隧道之中?岳子峰还在校门外等我,背靠着车子,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别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儿,一会儿等雉奴和敬玄兄来了,我们一起吃饭。” 说话间,伟伦已经做好一个菜,他是个很会做饭的人,汤、粥、各种皆拿手,还有我最喜爱吃古楼子,他最会做的一种胡饼,放了椒豉、羊肉,再用牛油烤制,外焦里嫩,面脆而油香,每次吃古楼子,他总会一切四瓣才推到我们面前,他就是这样一个细心的人,对亲人如此,对朋友如此,对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也不外如是。 那天,我穿过隧道来到杏园,命运从此改变,我成为一个叫萧泽宣的人,一座王府里的侧室,我彷徨,我纳闷,我想回家,用尽所有方法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失望、失落、绝望,经过一条隧道,时光重回一千三百多年前,现在是大唐贞观十四年。 从那天开始,我就进入了一个奇特的旅程,遇见了太多太多的人,像伟伦,像雉奴,像萧大夫,像萧夫人,还有对着他几乎快要心动的吴王恪,那是小说里才有的人物呀!就那么活脱脱站在我的面前。 爬在窗台边就能看到农家小院的全貌,竹篱栅门,泥墙草顶,十分简陋,此时的伟伦正在院子里杀鸡,我来的时候的确有几只母鸡在土里觅食,现在却成了我们餐桌上的食物。 犹豫了半天,伟伦还是不敢下手,这也难怪,那样一个白衣花样美少年,怎么看也不像会杀鸡的人。就在举棋不定时,他的好友和表弟来了,李敬玄干净利落的杀了鸡,他的表弟雉奴则在一旁拍手称快兼嘲笑表哥。 之后,伟伦拎了鸡去处理,李敬玄对着杏花感叹,似有诗兴大作之意,雉奴却欢欢喜喜跑到我的面前,他的提篮里装了各种好东西,吃食、衣衫、裙帔、首饰,还有一只小孩子玩儿的彩色木鸡,全是他从长安城里带来的。 “姐姐的气色好多了,我都说过了,不要想那么多不开心的事儿,三哥休了你是他没有眼光。”雉奴仍在宽慰着我,我又不是萧泽宣,尽管被人休了,绝不会去寻死觅活,难得他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嘴巴每每这么甜,不像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姐姐也懒得叫一声。 “你是伟伦的表弟,也是我的朋友,以后再带这么多东西来,可就太见外了。”虽然是礼多人不怪,但不能拿人家的东西拿到手软。 “雉奴记下了。” 他甜甜一笑,又打开食盒,金黄色的糕点让人垂涎欲滴,“这是金米糕,可甜了,姐姐尝一口。” “放着吧!我们晚上再吃,没见你表哥杀了鸡,有了肉谁还吃糕。”这个孩子真不伶俐,还要让我提点一下。 “哪里是表哥杀的鸡,明明是敬玄兄杀的,就表哥那个软弱模样,杀鸡,鸡杀他还差不多。”雉奴说了实说,引得人哄堂大笑,伟伦又抹不面子,拿了杀鸡的刀便去追他,一时间,小屋内外皆是欢笑。 多年以后,我仍记得这一幕,年少时才有的快乐,不为名利、权势、利益而动摇;多年以后,这一对儿表哥、表弟反目成仇,曾经他们也形影不离;多年以后,他不念亲情,一心置伟伦于死地;多年以后,我为伟伦四处奔波,试图力挽狂澜;多年以后,我抱着伟伦那冰冷的尸体,失声痛哭,在失去三郎之后继而失去了他,活着也是一具行尸走肉。 多年以后的事,现在还言之尚早。 侍李敬玄、雉奴走后,夜幕慢慢降临,伟伦又在院子里劈柴,看着他一丝不苟的神情,竟有一种错觉。 “你又在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放宽心些。”伟伦不曾抬头,却是在和我对话。 “有你收留,我早把心放宽了。”被休弃、被赶出家门后才发现,也许我遇到了对的人。 “如果你愿意,就留在这里,反正我一个人,也是孤零零的。” 他是在暗示吗?或者是他的无心之语?也许是最单纯的,只想收留我? 我还要继续寻找回家之路吗?还不如和他永远留在这里,看着每一天的日出日落,看着年复一年的花开花落。 陌上花(朵哈番外) 第一章———重逢 去长安七千三百里, 就是我焉耆国, 东接高昌, 西相龟兹, 南至尉犁, 西北至乌孙,绿洲遍布, 良田嘉禾, 沃野千里,泉水溪流交织如带, 西域神驹名满天下。都城博格达沁, 北有天山做护卫,西有霍拉山为屏障, 南有库鲁克山扼咽喉, 东有博斯腾湖为依托, 自来易守难攻。 如今焉耆王室为我龙姓天下。时值春日, 红蓝色的胭脂花开满山野,那是我焉耆妇女必备的妆容,当年汉将霍去病攻占焉耆,匈奴有歌作:失我焉支山, 使我妇女无颜色。就可以看出胭脂花在焉耆国妇女心中的地位。 博格达沁是一座古都, 在汉代时就兴旺发达, 何况现在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坐在骆驼背上的红木雕阁里, 是一国公主才能拥有的行帐, 浅紫色的纱幕随飞飘舞, 卫队缓缓而行,走在都城最大的集市上,珍奇异玩、绫罗绸缎随处可见,在我焉耆不仅可以用金、银交易,波斯银币、唐朝的开元通宝都是市面上流通的货币。 各国商客汇集在都城博格达沁,奇装异服的比比皆是,时有从大唐来的商队经过,每次都会忍不住频频向他们回首,明明知道等待的人,永远不会出现在通往丝绸之路的商队里。 春风扬起雕阁内的纱帘,偶然向外一瞥,目光落在一位托着青铜灯饰的男子身上,他背对着我,他的背影好熟悉,像极了十年前的那个人。他正在端详着一座青铜仕女灯台,看了很久才放回原位,他穿唐朝人的服色,戴一顶软翅幞头,身后跟着一匹高大而神骏的白马,正是十年前他的坐骑——飞羽,我曾经乘着它在长安郊外的乐游原游历过。 不会,他不可能来这里,七千里之外的焉耆国,当我缓缓放下纱帘时,他蓦然一个转身。他牵着飞羽缓缓而行,那一瞬间,我彻底僵在那里,是他,没错儿!我看的清清楚楚,虽然相隔了十年,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璞玉一样的面容,英华灿烂,挺拔的身材,丰神俊朗,我根本不会认错,苦苦等了十年的人。 我从雕阁上跳下来,唬得卫士们停驻了脚步,我步步紧跟着他,不顾集市两旁异样的目光,不过相隔了寸许,就闻到那淡淡的幽香,是来自大唐的香料——零陵香,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伸出手的,已然握住了他的一只衣袖。 他不经意间回首,面露惊讶,半晌之后才开口,“朵哈公主。” 他还记得我,事隔十年,他还记得我,汉人那句话叫做‘喜极而泣’,想必就是形容我现在的心情。 “你是来找我的?” “不,我路过这里。”他微微摇头,眼睛里透着冷漠。 我的心情犹比天山上的雪,孤寂,冷峻,凄凉,慢慢松开他的衣袖,抬眼而望。 “你要去哪儿?我给你的五彩石珠串呢?” 他沉吟片刻,似是完全忘记了五彩石珠串,只淡淡说:“我也不知道去哪儿,也许去西突厥吧!” “你一个人吗?”我发现并没有人跟随他。 “嗯。”他也不否认。 “到我家里做客?”我突然想到留住他的办法,哪怕只有一天。 “不必了,我还要赶路。”他牵着马转身,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 “不答应我,你出不了博格达沁,这里不是大唐的长安城。”我对着他的背影大喊,我在威胁他?除了威胁,我拿不出别的办法。 王宫坐落在博格达沁城的最北端,一座富丽堂皇的城堡,由殿堂、钟楼、尖塔和水池构成,全部以纯白色大理石修筑,穹隆圆顶,用宝石、玛瑙镶嵌,光彩夺目而绚丽绮靡。 绮丽的波斯毯一直通往主殿,燕乐靡靡,霓裳翩翩,舞妓献出《柘枝》来迎接我的贵宾。雕着繁复花朵的红木案几上摆满焉耆特有的香梨、蒲桃、香枣、柰诸果,西域葡萄酒,整只的全羊,味道冠绝天下的大漠驼峰。 他两耳不闻声歌乐舞,一口不尝精心准备的美味佳肴,默默地坐于雕琢瑰丽的锦绣矮榻上,他心神完全不在这座繁华绮丽的王宫之中。 我特地拿起一枚香梨递到他的面前,“这就是瀚海梨,你还记得梨子的味道吗?香气浓郁、酥脆爽口,是焉耆特有的果子,我们焉耆有民谣:瀚海梨,出瀚海北,耐寒而不枯,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呢!相传千年前有位左赫公主……。” 他还是不想听这个传说,十年是,现在也是,他仿若七魂失了三魄,再不是十年前和我比赛射箭,比试拳脚,让我一见倾心的三皇子,再也看不到他身上特有的英姿勃发。 “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事隔十年,远在千里,音讯渺茫,他的一切我一无所知。 他长身而起,没有向我看一眼,“天色不早了,我要趁夜幕降临之前离开博格达沁,请公主放行吧!” “你是我贵客,我焉耆的贵客,没有刚来就要走的道理呀!”我摆摆手,令舞乐停下。他,我是留定了,不管用什么方法。“至少喝一杯酒再走吧!”我举起玳瑁杯,是一盏满满玫瑰色的葡萄酒。 他不带任何表情,接过玳瑁盏一饮而尽,他急于离开这里,我看得出来,他对我没有一丝留恋,这十年来,他根本不会想到我。 他中了计,我在葡萄酒里放了焉耆国才有迷香花粉,粉紫色的花粉,无味,混在葡萄酒里,让人防不胜防。他无力的坐在矮榻上,双手支撑着案几,没用的,迷香花粉的效果我知道,会让人失尽全身的力气。 “把他扶到贵宾的寝室里。”我吩咐着贴身两个侍女,她们是姐妹俩,一个叫吉娜,一个叫尼娜,也身手不凡的公主护卫。 穿行过精美砖雕的多重拱门,登上十几层的台阶,来到城堡最南端的塔楼,这里是为每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宾准备的寝室,蓝白相间的羊毛地毯,雕花的卷叶式窗棱,各种的精致陈设,还有一张四柱雕花的矮脚软床,周围皆是白色的帐幕。 他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能任凭我来摆布,我坐在软床的边缘,手指慢慢触到他的脸颊,立即遭来冷眼相向。 “我只是想多留你几天,又找不到留下你的办法,只好出此下策。”恐怕不是几天吧?扪心自问,我想把他留在这里一生一世,哪怕用尽所有的力量。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他用极用鄙夷的目光看向我。 “迷香粉。”我俯身下去,细密的辫子全落在他的身驱上,“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十年?当年远赴大唐做客,我只有十六岁,你知道十年对我说有多漫长吗?” “我没有让你等。”他冷漠的语气让人心寒。 “对,你没有让我等,完全是我自作自受。”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再不是在太极宫里策马扬鞭,横眉怒目的刁蛮公主。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潸然而落,“自从遇到你,其它的男人,我再也看不上。” “既然这样,你就放我走,不然我会厌恶你一辈子。”他固执己见,我的话还是没有感动到他。 “你去西突厥做什么?”我用衣袖拭去眼泪。 “不用你管。”他一如的冷若冰霜。 “乙毗咄陆可汗病危,西突厥的颉达度设自封为真珠叶护,他不会见你的。”我说得一字一句都是真心话,可从他的表情来看,他并不相信我。“九年前,颉达度设前来求婚,我无心嫁他,故意提出要他掠夺大唐边境的城池做为聘礼,一来是想难为他,二来是要让你注意我,他被大唐军队打得落荒而逃,他知道我喜欢你,他恨你入骨,你还是不要只身犯险。” “我怎么走到哪里,都有未知之人前来阻挠。”他的眼里全是愤怒,片刻之后又是失望,“你放我走。” “不。”我连连摇头,哪怕大唐军队打到我焉耆边境,我也不会放他离开。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我会厌恶你一辈子。”他已失尽全身之力,说话声也是薄弱无力。 “那你就厌恶我一辈子好了。”我心意已决,谁也不能改变,夺门而逃,重重关上那道布满藤花纹的拱形大门。 ◎◎◎◎◎◎◎◎◎◎◎◎◎◎◎◎◎◎◎◎◎◎◎◎◎◎◎◎◎◎◎◎◎◎◎◎◎◎◎◎◎◎ 第二章———女王 背靠着大门,我的气息再也不能平静下来,下一步要怎么做?我掳了大唐的皇子,两国一旦开战,我区区焉耆又怎是大唐的对手?叔父如今还在他们手里。 “公主,国君有请。” 尼娜打断我的思绪,看来父汗也知道了。我匆匆下了塔楼,穿过几处四溢飞溅的喷泉,直到王宫的正殿寝宫去面见父汗。自我母亲离世之后,父汗也卧病数年,国之事务均由舅父兼丞相纳绥勒总管,他一向小心谨慎,事必躬亲,焉耆在他的打理下,一切井井有条。 侍女们缓缓推开寝宫的大门,卧病在床的父汗,一如的憔悴不堪。 “父汗,您找我。”我握着他的一只手,苍老而干枯,他已经为焉耆倾尽了全力。 父汗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我时,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朵哈来了,今天怎么没有来看望父汗?” 我遮遮掩掩道:“我去了市集,刚刚回到王宫。” 父汗摇头,少气无力道:“听左都尉说,你把一个大唐装束的人请进了王宫?还设宴招待?” 父汗还是知道了,虽在病中,却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父汗知道他是谁吗?”每每想到他就是怦然心动,我腼腆的低下头,“是当年的三皇子,我在集市上遇到他,我把他留在王宫了。” “什么。”父汗突然瞪大眼睛,是那种老谋深算的表情,“好女儿,你做的很对,我们就用三皇子去交换你的叔父。” “不行。”我一口拒绝,此事绝对没有商量的余地,等了十年才盼来重逢,怎能忍心再次分离,何况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就算大唐军队兵临城下,我也不会轻易将他交出去的。 “朵哈,听父汗的话,自郭孝恪把你叔父掳了去,至今下落不明。” “在您心里,叔父总是比女儿重要是吗?” 我抢白了父汗,匆匆跑出了寝宫,他总是以他的国家大局为重,我却只在乎我的心,只要让我多看他一眼,付出整个焉耆又何妨。忐忑不安中,我又登上了塔楼,吉娜、尼娜指挥着工匠们正在给门窗加装铁栅,的确,我要把他禁锢在这里,直到他回心转意。 隔着加固了的铁栅,我能看到他,迷香粉的药力发挥了最强的作用,四柱雕花的矮脚软床上,他早已沉沉睡着了,盖着厚厚的羊毛被子。 第二天一早,舅父带来了一个消息,一个让我惊愕的消息:三皇子早已伏法自裁了,就在今年的早春,就在长安城。不可能呀!他不是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他是大唐的皇子呀!小皇帝哥哥,怎么会? 我急忙关好寝室的所有门窗,就连吉娜、尼娜也遣了出去。“舅父,您真的没有弄错?”我诧异的望着舅父,他千里迢迢来到焉耆,已经做了我的贵宾,怎么可能是一个不在世上的人。 “舅父怎会弄错,这桩谋反案已经震动整个大唐,他能逃出生天,怕是另有因由。” 舅父一脸郑重,让我更加的深信不疑,也终于恍然大悟,他为什么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我焉耆国? “舅父,这件事千万不能让父汗知道,不但是父汗,任何人都不能知道。”我紧抓着舅父的衣袖,苦苦哀求着,“您一向最疼我了,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整个焉耆国也只有我、父汗、吉娜、尼娜和您知晓他的来历,您千万不要说出去,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公主、王位我都不要,我只要他,舅父,我只要他。” “朵哈,你这是何苦呢?”舅父眉头深锁,似在犹疑。 “舅父,朵哈求您了,您千万不能走漏消息,这要是让大唐知道,他活不了,我也不会偷生。”舅父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最受不了我的死缠硬磨。 “好,舅父依你就是了。”终于,舅父被我缠不过,只是深锁的眉头依然不展,“朵哈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收留一个本不在世上的人,且是大唐小皇帝的仇人,那我们焉耆……。” “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我们就忘了他的身份不行吗?”我才不听舅父口中的大局、大计,只有一件事是最清楚不过,现在除了我焉耆,除了我朵哈,他是无路可走的。 宣回了尼娜、吉娜,我换了一套湖蓝色的裙子,又在帽子上多加了珍珠点缀,在铜镜前一照,愈发的神采奕奕,果然上天待我不薄,这十年我没有白等。穿上我最喜欢的羊皮小靴子,又来到南边的塔楼,两侧卫兵个个身强力壮,用中原的话讲,他是插翅难飞。 卫兵们打开铁栅,我从容走进为贵宾准备的寝室,看来迷香粉的药力在渐渐消退,他已经能坐起来了,小叶紫檀雕琢的食案上摆满焉耆国的佳肴,只是客人无心品尝。 “你为什么不吃饭?”我再一次凝视着他,十年来,他真的没有改变,丰神俊秀、眉目英华。 他没有回答我,甚至不看我一眼。 为何我不把话挑明?我知道自己很龌龊,在趁人之危。“你要去西突厥吗?我可以让你走。但是,颉达度设很可能认识你,万一他把你交给大唐的小皇帝呢?” “你都知道什么?”果然,他闻之色变。 “我什么都知道,尽管焉耆与大唐相距七千里,我什么都知道。”我缓缓站起来,心跳在加剧,万一他不理我的告诫呢?“知道吗?你留在焉耆才是最安全的。” “是吗?”他反问,眼眸里却是冷若冰霜的。 “你从长安来吗?你如何出得了长安?” “跟你无关。”他一如冷冷的,从不回答我的问题。 就在这时,塔楼里充斥着杂乱的脚步声,我仿佛听到舅父用沙哑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果然,他一头扎了进来,行色匆匆,颤巍巍抓着我的衣袖,早已泣不成声。 “朵哈,陛下他不行了。” 最害怕的一天还是来了,父汗在半年前就被宣告行将就木,是他用意志力在苦苦支持着,没有了父汗,我连唯一的依靠也失去了。顾不得多想,一路小跑来到父汗的寝宫,大臣、将领齐齐跪走廊,哭声震天,我来迟一步,父汗离我而去,我只能抱着舅父失声痛哭。 “陛下节哀。” 此时,唯有舅父是最冷静的,就在父汗的灵床前,我被宣告为下一任国王,焉耆国亘古未有的女王。对于国王这个称号,我提不起一丝兴致,我从不来喜欢所谓的国家大事,更不喜欢案牍劳形,如果能用国王的称谓来换回父汗生,我会毫无疑义的拿去换。 父汗的逝去,举国哀痛,王宫也埋没在昏暗的黑色中,国事、家事均有舅父打理,一切井井有条。让我没想到的是,颉达度设趁火打劫,在得知我父汗病逝后,发倾国之师入侵焉耆,一夜之间兵临城下,战火纷飞之下生灵涂炭,焉耆的军队就这样不堪一击吗?我这样问舅父。 “陛下,博格达沁怕是保不住了,您还是连夜出城,到霍拉山的王宫避一避吧!” “如果霍拉山的王宫也被颉达度设攻破了呢?”我在父汗的灵柩前寻问舅父,我是不会逃的,我不能丢下父汗的遗体连夜出逃,就算死,也要死在焉耆国的王宫里。 “殿下不愿远去,老臣唯有调集重兵,死守王宫了。”可怜的舅父正应了中原人的那句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焉耆国历来兵少将寡,根本不是颉达度设的对手,父汗在一天还好,饶是舅父聪明绝顶,也怕是过不了这一关。 舅父走后,王宫很快被攻破,我甚至能听到颉达度设得意的长笑声,乙毗咄陆可汗病逝后,他自立为西突厥的可汗,九前年向我求婚不成,今日是要一雪前耻了。回眸时,西突厥的军士血洗了大殿,舅父不知所踪。 颉达度设终于出现了,是我的猜测的那种意气风发,他身材魁梧高大,有万夫不当之勇。“我的公主,我们又见面了。”他横刀在我面前,狰狞的面孔下是放荡的笑声。 “你想怎么样?”面对他时,我嗅到了大漠男子特有腥膻气味,很浓重,所以我更喜欢中原男子,更喜欢他,喜欢那种淡淡的零陵香味道。 “我的公主,天山为证,你知道我对你的心,只要你肯做我颉达度设的妻子,我立刻撤兵。” “我怎么听说你有妻子,而且不止一个。”我厌恶的扫了他一眼,九年来他并没有死心。 “只要公主愿意,我让她们在一夜之间消失。”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向我慢慢靠近,父汗的灵柩近在咫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毁了父汗的遗体,让父汗在另一个世界也不得安宁。“有一天,你厌烦了我,也会让我在一夜之间消失对吗?” “我对公主的心,天山上的神明可鉴,如有异心,必万箭穿心而死。”他发过誓,粗硬的手掌竟抚上我的指间,“公主,您已是无路可走了,顷刻间,我能叫焉耆鸡犬不留,你信吗?” “我信,我为什么不信。”我从来没有厌恶一个人到极点,颉达度设是头一个,焉耆龙姓历经百年,不能消亡在我的手上,不能!在此之前,我还要做一件事,放他远走,我的梦碎了,就让支离破碎的梦,萦绕在他身边远行。“好,我应答你,不过你要先让我见一个人。” “公主,你要见谁?你马上就要成为我的妻子了,难道你还想着别人?” 在他烦躁难耐的喊叫声里,我又来到南侧的塔楼,经过三天三夜,迷香粉的药力早已散尽,我命吉娜、尼娜打开铁栅,让他远走。 “出了什么事?外面是有战乱发生吗?”他也看出了我的神色不对,看来迷香粉没有给他带来伤害,他仍是神色自若。 “公主,你要见的就是他吗?大唐人?” 颉达度设还是跟来了,颇有敌意的望着他。 “他是谁?”他把目光转向我,抬手指向颉达度设。 “颉达度设。”我惨淡的一笑,慢慢将身体转向大门,“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来我焉耆国。” “出了什么事?”见我不回答,他上前扳过我的身子,“我在问你?颉达度设为何出现在这里?昨夜是他攻打博格达沁?你答应了他什么?” “拿开你的脏手,公主已经答应做我的妻子。”不等我回答,颉达度设脱口而出,还带着挑衅的口吻,“你没有听到公主要你走吗?还不快滚。” “颉达度设。”他的双手缓缓从我双肩上移开,浅笑着走向颉达度设,“西突厥自立的可汗,你这个可汗,沙钵罗可汗承认吗?呵!我又忘了,你是怎样向大唐摇尾乞怜,恳求他们承认你这个可汗的?你是怎样向安西都护哭诉哀告,请他出兵共讨沙钵罗可汗。” “你是什么人?”内幕被人一一戳中,不但是颉达度设,就连我也深感意外。 “大唐使者在此,由不得你在这里放肆,滚。”舅父亮若洪钟般的声音响起,给我以镇定,舅父这是在万般无奈之下的一次冒险,我甚至能看到他额角渗出的涔涔汗水。 望眼欲穿 寒冬之际, 万物苍凉, 天地萧条一片, 到处都是毫无生机的景物, 好在王府的雕梁画栋之间有一盏盏宫灯点缀, 在凄冷的寒夜多了些柔媚之色。 寒月夜色里,韦琳琅被袁箴儿强行拉出来散步, 她本不想来, 天气冷不说,还要照顾丽媛, 无奈推脱不过, 便穿了裘衣出来陪她走上一遭,她实在不明白, 寒冷彻骨的夜里有什么好看的。 来到紫珠阁附近的回廊, 袁箴儿指了指楼上的灯火阑珊之处, 满腹飘着酸水儿, “看见了吧!走了一个王妃,来了一个娴儿,看样子她是没名没分的赖在这里了,要不是这次东征失利, 陛下心情不好, 不然早给明正言顺的娶进来了。反正杨贵人已经不在了, 我看这贵人的名号迟早落在她的头上, 真为姐姐不值呀!也难怪, 人家年轻貌美, 嫩得都能掐出水儿来,自然是人见人爱了。” 韦琳琅一句话不说,扯了袁箴儿便走,就算风水轮流转,贵人的名分也落不到她的头上,何况全府上下都明白,世子根本离不开娴儿,一直拿她当作亲娘。 现在的元如娴俨然成了王府里最不可缺少的人,世子认她做母,张祥对她礼敬有加,就连紫珠阁里大大小小的待女们都乐意和她玩儿,模样好,也没架子,从不和人较真绊嘴,阖府上下有口皆碑。 仁儿还差四个月就四岁了,身量比同龄孩童高了一截,虎头虎脑,极为的聪明伶俐,就是调皮捣蛋了一些。眼瞅着无人注意他,就拿了毛笔往灯烛上烧,刚刚把狼毫烧掉,就被窗户外头的父亲逮个正着,小家伙赶紧把秃笔藏在了身后,颠颠跑到元如娴那里去了。 “阿娘,仁儿想写字。” “写吧!”元如娴正在翻箱倒柜的找东西呢!对他办的坏事一无所知。 “可仁儿不小心把毛笔烧了。”仁儿这才摊出了秃笔。 “烧就烧了呗!再拿支新的。” “仁儿不想写了,仁儿去找阿姆睡觉。”小家伙正要撒丫子开溜,当场被父亲抱在了怀里。 “这笔真是不小心烧坏的吗?”李恪颇有耐心的问他,可仁儿就是不回答,只是喃喃着要找阿姆睡觉。 “仁儿都困了,还问什么笔,快去睡吧!”元如娴从李恪手里夺过笔,随手放在了案上。 小家伙一溜烟跑了,去了厢房找保姆睡觉,元如娴仍在倒腾衣箱,大有不找到不罢休的势头。 “找什么呢?”李恪好奇的问。 “我记得仁儿有一件绿色的蜀锦袍子挺好看,想着明天让他穿了给母妃瞧,可就是忘记放在哪里了。”找了半天也不见袍子的影儿,她也没耐心了,回头一看,李恪已然躺在了榻上,一付很疲倦的样子,“哥,你累了吗?我给你揉揉腿吧?” 有人服侍自是惬意,瞅瞅元如娴,竟连件襦衫也没穿,只穿着贴身的内衫,“你不冷吗?穿得这么单薄?” “刚才找衣服,出了一身的汗,现在才觉得冷。”元如娴搓了搓手,再去找襦衫,连个袖子也寻不到,“我把外衫放到哪儿去了?” “别给冻坏了。”李恪拿着毯子把她裹上,就势抱在怀里,“还冷吗?” 元如娴摇摇头,像个小猫似的紧紧搂抱着取暖,“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我一直赖在这里不肯走,你真的不讨厌我吗?” “说什么呢!我怎么会讨厌你!要不是耶耶身体欠安,不便打扰,我一定要给你个名分。”抚着她的发丝,感慨万端,当初亏得有她才不至于缚手缚脚,凌香在今夏便因病去世了,那时身在高丽的白岩城,连她最后一面都不曾见。 “名分有没有不要紧,我只想好好照顾你和仁儿。”元如娴问道:“哥,王妃如今住在净土寺,你怎么不去看望她呢?旁人会说三道四的。” 提起净土寺,李恪问:“你前几日去过净土寺,她对你说什么了吗?”对于即诡异且狡诈的萧泽宣不得不防,可娴儿偏偏去见她。 “王妃没有说什么呀!你生气了?”元如娴看出了他的神色不对,连忙解释,“我不是故意去看望王妃的,是陪婶婶进香,王妃又在那里清修,想着过门不入不太好,何况王妃真的没有说什么!” 李恪这才放了心,没有继续追问此事。 “你们吵架了吗?”元如娴不解道:“听说,过去你们很是恩爱有加,现在是怎么了?你真的不理王妃了?她会一直在那里清修吗?” “以后别去哪里,也别再见她,记住了。”李恪千叮万嘱,以娴儿的天真别中了萧泽宣的诡计,还是不见为好。 元如娴忙答应,神色有些慌乱,刚才她说了谎,她不仅见了王妃,还从她那里听到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故事的真假。 话风一转道:“哥,你明天要出门,去哪里呀?” “去长安城外寻访一个旧友。”梅园村的宣儿是不能对人言明的,只能寻个借口遮掩。 “天太冷了,你非去不可吗?”元如娴自是不想让他去的。 “自然是非去不可。”李恪惦念着萧可,却又不能时时相见,怕这一生都不能长厢厮守了。 年关将近,梅园村热闹起来,家家户户立起了竹竿悬幡,彩幡飘飘,映着远山白雪,霎时好看。村子里的人也都忙活起来,炖肉、蒸饼、煮豆子,当然少不了要预备元日必须的屠苏酒。 萧可恐怕是这村子里唯一的闲人,就连素嫣和宋哲远都剪起了窗花,联手把农家小院打扮的焕然一新。赵蓉蓉早已回到了长安的王府,她是不会在这里过年的,何况她家中还有夫婿董谊。 踏着铺满积雪的道路,心里却是空荡荡的,绕了一大圈仍是孤身一人,遥望远方,白雪皑皑,这个冬天他是不会再出现了,仁儿怕是也忘了她这个亲娘。 “婶婶。” 一声清甜的童声传来,原来是邻居张嫂子领着他们家小五来了,拎着一只竹篮,里面是刚刚煮好的肉食,满屋子飘香。 “刚刚煮好的猪肉,给你们送一些,年货都置办齐了吗?” 素嫣赶紧接过篮子,笑道:“早就闻到香味了,还是嫂子想着我们,都准备好了,就等过年了。” 萧可是最喜欢小五的,一来就把他抱在怀里,这孩子和仁儿一般大,也是贞观十六年三月里出生的,留着可爱的垂髫,穿着粗布衣裤,一双小手冻得通红。 “冷不冷?”替他暖着小手,又念起了仁儿,心里一酸,直想流泪,连忙叮嘱素嫣道:“去我的妆奁拿一只荷包送给嫂子,眼看要过年,我也没有什么好的东西相送,一些身外之物罢了,嫂子不要见外才好。” 她知道张家不宽裕,身边除了那些花不出去的钱,再没有可送之物。 张嫂子却不肯收,虽然是布衣荆钗的村妇,却也不是贪财之辈,“这是怎么话说的,那些肉不过是自家养的猪,亲戚乡邻之间互送也是常有的事儿,哪能收钱。” 素嫣是硬进人家手里,“嫂子还是拿着吧!也没几个钱,你要是不收下,我们娘子就要睡不着了。” 几番推辞之后,张嫂子终于肯收下,正要叫小五回去,萧可却舍不得让他走,“就让他留在这里吧!我一个人怪闷的,一会儿我教他认字。” 张嫂子自是乐意,识文断字对庄户人家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何况这个村子连个学堂都没有,小五能和娘子这样人学认字,是再好不过了。其实,她也不晓得这户人家的来历,他们是一夜之间突然搬来的,道听途说是京城某家商人的外宅,捕风捉影罢了。 待张嫂子走后,萧后便抱着小五坐在了书案处,亲手研了磨,再把宣纸铺开,提笔凝神,“上次我们写到什么地方了?”她耐心的写了八个字,在大唐待了四年,提笔写几个字还是很容易的。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小五一下子认了出来,拍着小手给自己庆贺。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思子心切,抱着别人的孩子也是一种安慰,萧可只想多看看他,多和他说说话,“小五,你的两个姐姐在家吗?婶婶这里有几块好看的缎子,想给她们过年做衣服和裙子。” “两个姐姐去给村东的郑家洗衣裳了,耶耶、阿娘和两个哥哥也都在忙。”小五乖乖的回答着,小手晃着萧可的衣袖,“婶婶这里有小五的新衣裳吗?” “当然有啊!不过,婶婶先要给小五一个好玩儿的东西。”她伸长手臂,从妆奁里摸出两块梅花样的翠玉石来,对着天空一照,竟泛起了五彩斑斓的光晕,哄得小五欢喜异常,“拿去玩儿吧!” 小五学着她的样子,对着天空照了又照,果然的五光十色,得了这个好玩的物件,呢喃着要耶耶、阿娘和哥哥、姐姐们都瞅瞅。 看着小五,萧可羡慕起了张嫂子一家人,虽然生活清苦,虽然大字不识一个,虽然孩子们连名字都没有,至少一家人是守在一起的,哪像自己,整日望眼欲穿,苦苦盼着远在长安的人,苦苦念着自己亲生的儿子。 前往长安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 千门万户迎来的大唐贞观二十年。 正月一过, 又是春种时节, 梅园村的村民又开始了新一年的忙碌。一年之计在于春,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首先要安排农事, 麦、桑, 豆、葱、瓜、葵都要在这个季节播种。 立春日,还要占风度影, 以风向来判断今天的收成, 如:风从艮位来,宜大豆;从离来, 多旱;从震来, 有霜伤物;坎来则春寒;下雨, 预示着伤五谷。 除了占风还要度影, 他们在田地里立起一丈高的竹竿在太阳的影子,得一尺则大疫、大旱、大饥;二尺则赤地千里;三尺,大旱;四尺,小旱……如果这一日见不到太阳, 则预示有一个好年成, 就像今日, 麻麻阴阴的天气, 梅园村的村民都认为今年又是一个丰收之年。 看罢了村民们占风度影, 萧可悻悻而返, 抬眼之间,似有一骑在田间小路飞驰,她以为自己眼花了,仍向村里走,冷不防让人扯住了衣袖,回眸一望,正是一直盼着的人,他丰神俊郎,容光焕发,一如从前。 “你没有看见我吗?”要不是有村民们陆续经过,李恪早想把她抱在怀里,这才几天不见,她越发的懒散了,随随便便挽了一个叫不出名儿的髻,钗环不饰,脂粉不施,身上罩的那件青裙子极为宽大,连原本曼妙的身材都掩住了。 “好像看见了。”萧可神色淡淡,原没有想像中的相逢激动。 “看见了都不等着我。”一直打算来看她的,只是长安事多,才拖到今天,看她的样子是生气了,连忙道歉,“不是我不想来,只是……。” “来了又如何,不过是今天来了,明天又走了。”萧可打断他,两人一时僵在那里,“仁儿呢?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看他的眼神,仍是要劝说自己的,干脆抢白了一通,“算了,不过又是为我着想之类的话,反正我是个见不得人的人。” 说罢,竟往村子里去了,李恪没奈何,只得牵了飞羽紧随她。来到农家小院,宋哲远在院子里劈柴,素嫣正在收拾灶台,两个人有说有笑,相处的甚是融洽,见自家主人来了,忙迎了上去,素嫣指了指屋子,那意思就是要他小心说话。 李恪来到寝室,见萧可就在窗台边坐着,一脸的不快,屋子里挺暖和的,虽然外头带着早春的寒意,这里却有炭炉煨着,他很清楚宣儿所为何事,但他不能把仁儿带来,太冒险了,他自己都是独来独往,处处小心谨慎。 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全,歪歪扭扭写着八个字: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宣儿是太落寞了,走过去慢慢蹲在她的面前,好生安慰着:“我答应你,有机会一定把仁儿带来。” 思子心切,却把一腔怨气发泄在他的身上,萧可也觉得自己过分,顺势一滑,整个人歪进他的怀里,失声痛哭。 过了最为期盼的一天,换来又是无尽的等待,日复一日,漫长的看不到希望。日日在门前眺望远处青山,等待飞羽载着他如风驰电掣般而来,然而心愿总是很美好的。 花儿都开遍了山野,林间已是郁郁葱葱,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就是寒山苍凉,枯叶凋零。何况已经向张嫂子打听清楚了,顺着田间小道走下去,二十里之后便是高陵县所在,那里能雇上一辆驴车前往长安。 长安,太熟悉的名字了,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见上仁儿一面。 瞅了瞅院子,素嫣正在洗衣,宋哲远则帮她从井里提水,两人郎情妾意,言谈甚欢,看来人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只剩自己孑然一身。 当下,提了裙子便朝田间小道而去,她不敢走大道,一旦被宋哲远发现,必会追来,也必会飞鸽传书长安,三郎肯定不会让自己冒这个险。 走过田间小道便是山间小路,坑坑洼洼、崎岖不平,时有打柴人经过,明确给她指出了高陵县所在方位。这条道路像条长蛇逶逶迤迤,泥沼遍地,藤萝密布,出走时匆忙,水也不曾喝上一口,幸好这里山泉流溅,自是清甜无比。再向前走,竟是两条岔路,适才明明听那打柴人说向西而行,于是选择了自认为是向西的路。 走了一柱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从一片树林子里钻出来的,前方正是坦荡荡的大道。萧可暗道不好,是走错了路,拐到官道上来了,正想原路返回,却见一人一马远远驶来,一匹高大的棕马上载着一个锦衣公子,那人正是——雉奴,萧可连忙把身子扭了过去。 官道上只有一个女子,雉奴早看见了,拨马返回细看,再不想竟然是她,粗衣布裙,全身都是苔藓,两脚上都是泥,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一样。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雉奴下马,像平常那样开着玩笑,“眨眼的功夫两年没见了,不知道我是如何得罪了你,听说你在净土寺清修,我又是带礼品,又是带礼物的去看你,你倒好,竟敢把我拒之门外。” 他说的明明是萧泽宣,萧可也懒得解释,总算遇见了熟人,正好向他打听道路,“这里离长安城还有多远?” 雉奴眨巴着眼睛道:“三十几里吧!怎么了?” 三十几里,萧可当下无奈,她的两只脚都酸了,再也走不了三十几里,拿眼瞅了瞅雉奴的马,“你能不能带我去长安?” “我正要去报国寺进香呢!”雉奴越想越不对劲儿,好歹是个王妃呢!怎么会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你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要不然我不带你去,可就一个人走了,夜里这里有老虎、豹子,小心吃了你。” 萧可怔怔看着他,一时没了主意,也难怪,他今年都十九岁了,长身挺立,衣冠楚楚,再不是那个好哄骗的小孩子了。索性把心一横,有帮手总比没有帮手强,能见仁儿一面,死也甘心,拉着他来到树林里,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雉奴不听还好,一听差点儿跳起来,天下底竟有这等荒诞不经的故事?指着她,结结巴巴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冒充什么人不好!”可细想想,姐姐一向跟他玩笑惯了,又是哄他玩儿的,“别是又哄我吧!” “你看我的样子像是哄你吗?你到底带不带我去长安。”萧可的心里只有一个长安,不想再跟他废话。 “上马吧!”虽然不敢相信,可又不能不相信这个故事,先行上马之后再把萧可拉上来,两人共乘一骑,“我们还是从林子里走吧!万一在官道上遇见什么旁的人,我们可就说不清楚了。” 林间的地势不像官道那么平坦,马儿不急不徐地走着,萧可也累了,趴在雉奴的背上休息,这一天还算幸运,要不然就在这里迷路了,算了算时间,傍晚便可抵长安,就能见到仁儿了。 “姐姐,你放心,不管用什么法子,我也要把仁儿给你弄出来。”雉奴驾着马,一路说着笑话,让人这么倚着简直舒服极了,“哎!你就直说想仁儿、想三哥了呗!这用绕这么大圈子,说句大不敬的话,等我哪天坐了天下,我就先下一道旨意,让仁儿和三哥天天陪着你,要是他们不听,我就……。” “你就怎么样?”人家话未完,萧可就不乐意了,“你动他们一下试试?” 雉奴无奈道:“我能拿他们怎么样?他们是你的心头肉,少一根头发,你还不找我拼命。” 这话萧可爱听,只因自己的缘故而更改三郎的命运,正是殷切期待的。 “不过,姐姐,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怕你蒙在鼓里,又不得不说,你可要沉住了气。”雉奴先行警告,身后之人应该在静静聆听着,“我就怕仁儿不认得你,这两年来,仁儿一直把元孺人当作娘。” 就这一句话,让萧可当场惊愕,“你说什么?什么元孺人?三郎从来没有说过。” “他怎么敢告诉你。”雉奴就知道姐姐必不会善罢甘休,抬脚跳下马,顺便把她给抱了下来,“宫里的人都知道,王妃在净土寺清修,世子一直称元孺人为母,就是司农寺卿元寿昌的侄女,今年才晋封的。” “元如娴。”萧可这才记了起来,原来是会做桃花糕的小姑娘,怪不得他推三阻四的不让自己见仁儿,原来他是早有打算,愤愤不平道:“我这就去找他问个清楚。” “你不能去。”雉奴才把她拉住,就见两骑快马朝他们驶来,正是三哥与宋哲远。 李恪万没想到雉奴在这里,照此情形,宣儿应该是把一切都说了,都怪自己一时大意,才生出这种祸端,为保宣儿一命,只能得罪太子殿下了。 言归于好 李恪劈手便把萧可扯了过来, 斥责道:“你不要命了?” “正好称了你的意呀!”听说儿子认了元如娴为母, 萧可自是怒不可遏, 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 质问道:“元如娴是吗?你想瞒着我到什么时候?凭什么让我的儿子认她为母?你把仁儿还我, 他是我的儿子。” 李恪这才明白了,这太子殿下实在是多嘴多舌, 好生相劝道:“宣儿, 你听我解释,其实娴儿她……。” “你给我住嘴, 少在我面前提她。”萧可声嘶力竭, 火气直往脑门子上冲,“谁是宣儿, 少在这里浑叫, 带我去见仁儿, 我要把我的儿子抱走。” 他不动弹, 萧可只好自己上马,刚抓住缰绳,就给李恪抱了下来,回身朝他便是一掌, 幸得李恪手疾眼快地挡了下来, 要不就真打在脸上了。这回宣儿竟是疯魔了一般, 拳头雨点似的, 只好抱紧她不松手。 两人在那里拉扯, 雉奴、宋哲远只能干瞪眼看着, 别说去管人家夫妻打架,劝都插不上手。就在这当口儿,李恪将萧可一掌击晕,果然一下子清静下来,她再不能闹腾了。 雉奴当场尖叫一声,三哥出手那个快,下手那个狠,他都没看清楚萧可是怎么晕过去的,反正已经服服帖帖躺在他怀里了。一声尖叫刚落,紧接着又叫了一声,眼不见那闪着寒光的匕首已搁在了咽喉处,银光烁烁,冷气森森,正是耶耶曾经拥有过的鱼肠剑,当时亲眼见耶耶把此剑赠与了武才人,却不想在三哥的手里。 “三哥,你干什么呀?”难不成他要杀人灭口,“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发誓,我不会把姐姐的秘密说出去的,她对我这么好,我不会害她的。” 放下萧可,拔剑出鞘,以剑制人都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李恪板着脸道:“发誓就不用了,我只警告你一句:风声走漏,宣儿必不可活,但我也要你陪葬。” 雉奴连连点头,一张脸都吓成了青白色,就这地儿,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三哥真要痛下杀手,定是神不知、鬼不觉。 警告了雉奴,李恪抱了萧可上马,转而消失在郁郁山林之后。雉奴也长舒了一口气,现在仍是心惊肉跳的,悔不该听那帮千牛卫浑言,说什么报国寺最灵验,但要一人独行方可显诚心,下次再不能大意了,出门还是多带两个人好。 萧可悠悠转醒,就是感觉到脖子后面疼得厉害,一想到是李恪把她打晕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才要爬起来,就看见他坐在榻边儿,一脸的关切。 “你不用在这里装模作样,仁儿是我的孩子,我当然要抱走他,不能让元如娴欺负他。” 李恪算是拿她没办法,刚才出手也重了一些,给她推拿人家又不肯,纠缠了几番,终于把手按在了她的后颈,缓缓揉搓着,“你怎么就是不听我的解释,对着外人就乱发脾气,仁儿当然是你的儿子,虽然不在一起,但血脉是相连的。那一年真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大姐夫非要我和他一道去河南运粮,仁儿当时才两岁,整日吵着要娘,只有娴儿能和他玩儿到一块。你想想,人家一个姑娘总不能整年在我们府里带孩子吧!所以我就给了她一个名分,这你也计较吗?你就忍心看着仁儿每日哇哇直哭?” 一席话,说得萧可没了言语,自己那儿子是什么脾气还不清楚吗?就跟他父亲一样,一旦倔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看来当时三郎当时是真没了法子了,要不然他能看得上元如娴? “谁让你不说清楚的。”没了理,嘴上依然不肯认。 “也不知道是谁,听了人家几句挑拨的话,连自己男人都信不过了。”揉得也差不多了,李恪拿手推了推萧可,“哎!你那雉奴可靠吗?别让他再把你的事儿抖了出去。” “什么叫我的雉奴,那不是你的弟弟?”说到这儿,萧可的脖子也不疼了,一骨碌爬了起来,“他应该不会的,还算诚实可信,只要他的嘴够牢,别在他舅舅面前说露了就好。” “照你这么说,我该去警告赵国公?”李恪半开着玩笑。 “作死呢!”萧可伸手就给了他一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两人言归于好,一时又浓情化不开,窸窸窣窣便抱在了一起,看着那张粉融融的脸,忍不住凑上去吻,萧可也回吻着他,紧紧搂着他的头颈,感受着他的气息,很温热,很撩人。这样的挑逗是个男人也按捺不住,干脆将她从衣物里剥出来,压在身子底下好好享用。 一时尽兴,两人齐齐裹在了毯子里,萧可一个劲儿的拿手指戳他的肋骨,似带着满腹的抱怨。李恪扭过身子,握起她的小手来,“又怎么了?没来由的戳人,难得你刚才不喜欢?” 萧可颇有不满,“喜欢又怎样?你一个月也来不了一次。” “原来你是对此有诸多不满呀!”李恪当场嘲笑起了她,同时又念及形单影只,深思片刻道:“家里还有什么人?接来跟你做伴。”对于萧可的家世,他是一点儿也不清楚,她不提,他也不便相问。 萧可叹了一口气,“没有人了,全死光了。” “怎么可能连一个家人都没有。”她的话多半又是假的,“我怎么记得你跟耶耶说,你是洺州人,十岁上没了娘,受继母的虐待才跑出来的,你是如何来到长安的?当时你一个小姑娘在路上不害怕吗?你到底姓什么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萧可听着这话就怪,都老夫老妻了,怎么像刚刚认识似的,“我姓什么叫什么,是哪里人很重要吗?我要是瞎编一通,你知道我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不想说就算了。”李恪倒也不强求。 他越不当回事,萧可就想说了,“我叫萧可,的确是洺州人,十岁上没了娘,受继母的虐待才跑出来的,至于我如何来到长安的,讲起来那就是从小没娘——说来话长,怕是要听上个三天三夜。我比你小一岁,今年二十六了。” 听完这话,李恪笑倒在榻上,“我原以为娶了个岁数小的,没想到你是我所有女人里头岁数最大的一个。” 当下,萧可是又羞又臊,上去就捶打他,“好你个李三郎,原来你是嫌我老。” 李恪笑道:“我哪有嫌你老,不过是随口一说,怎么你也觉得自己老吗?” 算是给他嘲弄一番,萧可哪里肯罢休,光着身子便起来打他,却被他压在了榻上。 李恪握着萧可的两只手腕,尽量让她动弹不得,含笑道:“别闹了啊!成什么样子!有这个力气还不如好好服侍我呢!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在下面,你在上面,我们在来一次?” “青天白日的,你也不怕让你人听到!”萧可挣扎了两下子,仍给他压的死死的。 “我把哲远和素嫣都打发出去了,谁能听见!”李恪缠着她不肯罢休,嬉皮笑脸道:“好不好嘛!宣儿,我们好久都没有这样过了!” “你精力这么旺盛啊?”萧可算是同意大半个了,不过还是想听他多说些甜言蜜语。 “对着你,我便不累。”这算是同意了吧!李恪一手拉下幔子,抱着她滚到了床帏里去了。 事毕,窗外夕阳西下,余晖映照。 萧可随手拢着长发,自是一脸的不快,好不容易来一次,他又要走,一个夜晚都不肯相陪了,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吗?莫不是为了元如娴? “仁儿晚上要我给他说故事的!”李恪对她是千哄万哄着,“答应了儿子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仁儿的性子!谁让你一大早就跑了出去,原打算着白天陪你,晚上陪儿子的,都是你乱跑。” “我又不知道你要来。”萧可一肚子的委屈,但不能和儿子抢人吧!胡乱穿了件衣服,很不甘愿的送他到门外,握了他的手,依依不舍道:“你不要总是好长时间才来看我,顶多十日,不,七、八日来看我一次!我知道你不方便带仁儿过来,你跟我讲讲他也是好的。” “我当然明白!”李恪抱了她在怀里,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但我更怕泄露了你的行踪,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你了。” 原来他一直在为自己着想,还以为他有了元如娴便忘了自己呢!萧可窝在他怀里哭了一阵,才念念不舍的作了别,眼泪还来不及擦干,就看见一个人从屋子后头拐了出来。 “雉奴,你怎么还没有走?”再想不到是他,他没有回长安吗? “我,就是担心你才跟过来的。”李治很不自然的一笑,看来是白白担心了,“我来的时候看见宋哲远和素嫣都出去了,就把马栓在了桥下头!我还以为三哥会难为你呢!就躲在屋子后头!” “你一直躲在哪里?”萧可大窘,刚才做的那些事,不是全给他听到了?寝室里就有一面朝后的窗子。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啊!”雉奴摆着双手,一幅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 “你给我进来。”萧可拽着他进了屋子,按着他坐下了,想要警告几句,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李治也拿眼打量着她,衣衫不整,酥胸微露,脸上仍带着两片红晕。 “看什么?难道你没有做过这种事情?”萧可尽力表现出一种若无其事的样子。 “什么事呀?”雉奴继续装傻。 “不跟你说这些了。”萧可这才坐了,想到仁儿,又放不下心,元如娴毕竟是个外人,能好好对待他吗?“雉奴,你帮我留个心好吗?若是元如娴对仁儿不好,你可不要瞒着我。” “我一直都······。”雉奴突然话风一转,“好,我以后留心便是,那里一有个什风吹草动,我第一个赶来告诉你。” 故友来访 转眼已到立秋, 天气渐凉, 又是农忙时节, 梅园村老老少少均在田里劳作, 春种、夏长、秋收、冬藏,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代代如此。立秋日还要占风、占影、占气,人们视这一天晴朗为不吉, 万物不成。有小雨, 吉。大雨伤五谷,则要开秋社祭祀土地神。 所幸这一天有毛毛细雨, 飘了好一阵子, 在雉奴敲门的时候,那雨早就停了, 他身上那件簇新的墨绿色圆领袍子一点儿没淋着。一看又是太子殿下, 素嫣不得不开门, 何况人家每次来还带了礼物, 今天是扬州来的糖蟹及湖州来的金香大丞相,说白了就是螃蟹和橘子,不过个头大又是贡品,自然要取个好听的名字。两样礼物装了两大篓子, 是一个名叫高延福的小内侍搬进来的, 看样子是太子的亲信, 自然不会去外面乱说一通。 进来屋子, 萧可正在那里吐, 用手帕捂着嘴巴, 看起来十分难受,赶紧给她倒了一碗水。可她吐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吐出来,症状和云襄怀着下玉、素节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他不愿在萧可面前提起萧云襄,一家人都不是,提也白提。 “你是不是怀孕了?”雉奴弯腰瞅着她,比起一个月前,似是又胖了点儿,“三哥的孩子吗?” “你这不是废话。”萧可顶了他一句,接着又吐,胃里全是酸水,就是吐不出来。 “送你一样好东西,能消百病。”说着,雉奴从衣袖里摸出一面精致的青铜小镜出来,“这叫江心镜,五月五日扬子江中所铸,是扬州来的贡品,耶耶赏我的,就送了你吧!天天握在手里,能消百病。” 只靠一面镜子就消百病,宫里还要太医令干嘛!到底是人家的一片好心,萧可接在手里翻来覆去端详着,和平时用的镜子不大一样,镜面大约九寸,青莹耀日,精美绝伦,背面铸有一条盘龙,势态生动,栩栩如生。 “真漂亮。” “当然。”雉奴坐在那里讲起了故事,“这镜子还有一个传说呢!扬州在制造贡镜时,来了一位白发老者和一个小童,说能铸出真正的让天子满意的龙镜,于是他们进入镜炉,关紧门窗,再也不见人。过了三天三夜,把门打开,老人、小童都不见了,只留下一首诗:盘龙盘龙,隐于镜中,分野有象,变幻无穷。兴云吐雾,行雨生风,上清仙子,求献圣聪。” “神话故事?”萧可才不信什么神仙制造镜子献给李世民。 雉奴笑道:“父皇常以人为镜,鉴古鉴今不鉴容,四海安危居掌内,自然感动了上天呀!” “到底是太子殿下,满口的大道理,我又不是你父皇,你显摆什么!”萧可歪在榻上,全身没力气,算起来腹中的孩子也快四个月了,期间三郎来过两回,下一次相见,还不知道是何日呢! 她穿了宽大的裙子,实在看不出身怀有孕,要不然也不会这时候才知道,东拉西扯道:“有三、四个月了吧?三哥知道吗?前日我在大兴善寺碰到他,他领着元孺人在烧香呢!看她的样子也有五、六个月了,三哥还会来看你吗?” “你说什么?”萧可愣了一下,随后把雉奴扯了过来,“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你不知道呀!”雉奴自认说走了嘴,想挽回也不成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就是这个了,你不在他身边,难道还不许他碰别的女人不成。” 就这几句话,让萧可僵在了那里,这算什么呀!说好了只守着她一个的。 “男人嘛!不都是这个样子,你就别生气了,气坏了自己,那元孺人又该乐了。”摩挲着她的手,雉奴顺势将她揽在怀里,贴着柔柔的发丝,嗅着独有的体香,那脸庞可以用粉妆玉琢来比喻,对这样的人儿,竟有人不知道珍惜。 抱着她,才知道这是一种别样的温馨,只有在她身边,内心才能平静下来,他甚至不确定是不是爱,他们之间相差了整整七岁,也许就是弟弟对姐姐的依赖,只有在她身边,天地万物才是美好的。 萧可也察觉到了异样,缓缓推开了他,毕竟不是当年的孩子了,这样抱着她有伤大雅。 蓦地想到什么,雉奴拍了拍脑袋,“你看,我把正事儿都忘了,表哥也来了,他只想见你一面,又不敢到这里,正在小溪边的林子里等着你呢!” 在萧可心里,伟伦是占了一定比例的,具体那比例占了多少,她也说不上来。和雉奴说了好一阵子话,伟伦定是等久了,便披了斗篷同雉奴一道出门,只向素嫣交待了要出去走走。 清清溪水将整条村子环绕,时而传着阵阵欢笑声,这里是少妇、长女们洗菜、洗衣的汇集之地,见天热闹如此。走上小桥,才听到有人叫婶婶,回头一看竟是张婶家的两个女儿,正蹲在溪水边洗衣裳,满满一大框子,和瘦小的孩子极不成正比。 “三妞,四妞,你们两个洗这么多衣服?你们娘呢?” “耶耶、阿娘和两个哥哥都在地里忙呢!小五在家里看家。” “你们累不累?待会儿到婶婶哪儿吃点心。”萧可看着那一大堆衣裳也发怵,怎么也要洗上一天,真是难为了两个孩子。 “不太累,地里的活很累,今年收成好。”四妞甜甜一笑,也看到了婶婶背后的人,“婶婶的弟弟又来了。” “你们两个慢点儿洗,能洗多少算多少,别累着!”叮嘱了两个孩子,萧可领着雉奴过了小桥,走了一小段村路,来到山脚下的林子里。 这里原是李子林,成熟的果实早给人摘了去,只剩树树枝叶随风婆娑着,而伟伦就在大青石,一如的白衣胜雪。雉奴指了指表哥,暗示要萧可过去,识趣的钻出了李子木,转而不知了去向。 伟伦走过来,牵着萧可坐在了大青石上,用一双美目上下打量着她,“还好吗?真真是想不到的事儿,要不是听雉奴拍着胸口保证,我还以为他在讲故事呢!” “要是故事就好了,走到这一步,后悔也就没必要了。”萧可细声细气儿的同他讲话,看着那一袭纯白衣袂随着风轻舞,他的模样一如从前,丹凤眼,柔和的眉峰,俊逸出尘,皎如玉树临风前。“其实这里不错,清清静静的过日子罢了,好在雉奴常常来看我,也不觉得落寞。” “他倒有闲情逸致,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还有功夫照料别人。”伟伦不以为然道:“你不知道吗?自打高丽回来,圣上就病体违和,雉奴要时时奉药随待,圣上还把军国大事交了他处理,派了以赵国公为首的一帮子大臣辅佐,美其名曰历练,那可是一付难抗的担子。” 萧可摇头,这些国家大事离她已经很遥远了,同时又觉得好笑,哪有称自己父亲为赵国公的。 “你真打算在这里住一辈子?”伟伦侧目相问,紧握着她的手还不曾松开,半开玩笑道:“没有想过跟我走?虽不能锦衣玉食,温饱绝不成问题。” “你在说什么呀!”萧可心下惶然,不知所措,手心里已渗出了细汗。 “我说的不正是你所愿的吗?”伟伦把脑袋凑到她的面前,“你又不是萧泽宣,怕什么?难道你这辈子买给他了?如果我在六年前说这话,你会不会痛快的答应下来?” 萧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何况他六年前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六年前,他对自己就像对待普通朋友那样,首先把手抽了回来,心跳加速,呼吸加快,赶紧岔开了话题,“你不喜欢十七公主了吗?你一直在杏林的小屋住着?你不打算回家?” “我喜欢的人全嫁给了别人,总不能随便找个人凑合一辈子吧!”伟伦向她靠近了一点儿,顺手扯了扯她的衣袖,“你真的不打算跟我走?你放心,那个家我是不会回去的,咱们俩就浪迹天涯,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相依为命。” 萧可局促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做事可不能犹豫不决。听雉奴说,你对我不是很……。”说着,竟向萧可的唇上凑过来,微闭了眼睛道:“过去,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萧可一时僵在那里,六年来在他家里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呢!他竟然没有看出来,刚抬起头,他的唇已然印了上来,想往后靠,却被他按住了后颈,他的吻是那般狂热,在仓皇不安中,终于结束了。 秋风徐来,落叶飘飘,林子里出奇的静,偶有几声虫鸣莺叫。 “我不能跟你走,我配不上你,你应该找个比我、比十七公主更好的人。”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走,不是太难了吗? “我明白了。”伟伦立起来,衣袂一如在风中飘摇,“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萧可找不出任何辩白的话,隐隐觉得失去了什么!全都消逝在这乍冷的秋风里了。 针锋相对 秋日的乡村, 层林尽染, 霜花满地, 一夜之间, 桑槐的黄叶在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 素嫣打扫过院子后, 便去了陪房给宋哲远收拾屋子,然后又装了一小篓的木炭, 填在了寝室的薰笼里。抬眼一看, 张嫂子正在榻上剪裁衣服,身边跟着小五, 萧可就在旁边瞧着, 比划了半天也不敢下剪子。 “嫂子还是交给素嫣吧!我学不来。”萧可自认没那个本事,不如让贤。 素嫣擦了手就过来学, 三下、五下就学会了, 她在王府也做过针线, 就是没有做过小孩子的衣服, 张嫂子却是个行家里手,她家大大小小有七口人,做衣服全是她一人包办。 素嫣正在向张嫂子讨教剪裁的窍门,萧可无所事事, 着手收拾起了床榻, 很大的一张木榻, 平时只有她一个睡, 摆得却是乱七八糟, 全都是雉奴从长安西市卖来的玩物, 木鸡、陀螺、染彩的细陶娃娃、布老虎……,也不知道是给她卖的,还是给腹中的孩子卖的,反正每晚睡不着觉就拿出来玩儿,之后就随便乱丢。 两人讨论结束,素嫣去了厨房做糖水梨,屋里就剩下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子。张嫂子打量了萧可一番,觉得她气色还不错,便向她推荐起了村子里的稳婆安氏,说是很有手段,到日子就把她请过来接生。 其实,萧可心里想得是赵蓉蓉,只是梅园村地处偏僻,条件又不太好,不便劳烦她,毕竟她是个有夫之妇,上回就在这里陪了她半年,害得人家夫妻分离,现在开不了这个口,既然村子里有稳婆,就将就着用吧! 婴儿的小衣服剪裁好了,张嫂子穿针引线开始缝制,随口说着闲话,“听娘说,郎君是在长安城里做生意的,那娘子怎么不去城里住?这乡下总是简陋了些。” “这里挺清静的。”萧可应了一句,便抓了一把饴糖给小五吃,那孩子已经把一盘子点心扫荡完毕了,看着他又想起了仁儿,会不会也是这付狼吞虎咽的吃像。 “是清静,数来数去就那几户人家。”张嫂子虽是个农家妇人,却是个极利落的,四十几岁的年纪,经过也见过些事儿,又和萧可住对门儿,两家关系极好,有些话不得不对她说,“娘子先别见怪,我们这些庄户人家的妇人们,吃了饭就是瞎叨叨,她们嘴里那些混账话你听听就好,千万别往心里去,犯不着。” 萧可纳闷,没想到在这村子里也落下了口实,“什么话呀!嫂子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告诉我吧!省得我记挂着。” “还不是她们在编排你,我也听不下去了,就跟她们吵了几句。”张嫂子停下手上的活计,叹了一声,“一看你就不是受苦的人,吃穿用度也和我们也不同,郎君又不常来这里,她们就什么难听说什么,说白了不过是眼红和嫉妒,别放在心上。” 原来是这些话,萧可多多少少也听到过风声,不过就是编排自己是长安富商包养的歌伎,或者达官贵人眷养的外宅,整日吃饱了没事干儿。想想自己的处境,说是被包养的外宅、歌伎也不为过,反正是没名没分,见不得人的。 “她们说得没错儿,我就是那种人,虽然有丈夫,却不是光明正大的。” 张嫂子万没想到是这样,随即愣了一下,“娘子好糊涂,怎么就走上这一步了,以你的样貌,什么样的男人找不上,好歹也能做个正室呀!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也要他跟着你在这里藏一辈子。” 几句话戳到萧可的痛处,本不该要这个孩子的,仁儿好歹也是王府的世子,将来必定承袭爵位,可腹中的孩子呢?一生都见不光?果然自己是糊涂的,就算认命也连累了孩子。 见萧可恍惚起来,张嫂子才知道把话说重了,安慰她道:“你也别听我在这儿瞎叨叨,俗谚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儿孙自有儿孙福,现在顾虑这些不是太早了吗?再说,大户人家都兴母以子贵,娘子真要生下儿子,还愁没有一席之地吗?” 一瞬间,萧可想通了,封官加爵不一定是好事,做个平平淡淡的农户人家不一定就是坏事。 夜幕降临,家家户户炊烟袅袅,萧可留张嫂子和小五吃了晚饭后才把他们送出门外。张嫂子放在家里的活计,替她腹中的孩子做了一天的衣服,心里又过意不去,便让素嫣送了一匹布帛和一些点心,送钱人家不收,送缎子根本穿不着,张家有大大小小五个孩子,张嫂子平时还要纺麻、织布、缝缝补补,日子过的紧巴巴,送布才是最实惠的。 夜里无聊,拿了银钗拨着灯花玩儿,不料屋门被推开,一阵零陵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再不到李恪会在晚上出现,连忙迎了上去,一个多月不曾见面,样貌一丝也没有改变,璞玉一样的精致面容,剪裁合度的浅紫圆领袍,领口、袖口皆掐有金线描边。 李恪看着就不大高兴,随手把马鞭一扔,正好儿把雉奴送来的金香大丞相砸了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你怎么了?来了就砸东西。”萧可只好挨个去收拾,每次弯腰都很费力。 “长孙泓来过?”李恪毫不掩饰,上来就问。 萧可是又好笑又可气,这告密的除了素嫣、宋哲远,再也寻不出第二个,难道那天他们一直在监视自己。“看来你在我身边放了两个眼线呀!” “他找你所为何事?”李恪一如冷若冰霜,见萧可不回答,伸手将她拽了过去,弯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随即又推开,“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看来他对这件事是一清二楚了,萧可也没打算隐瞒,“他是来过,可我一直把他当朋友看待,就像对雉奴一样。” 李恪是吃了飞醋,一脸的阴阳怪气,“朋友,说得好听,朋友能样亲你。” 萧可被逼不过,终于给惹急了,“只会抱怨我吗?你呢!背着我做了什么?元如娴的孩子是哪里来的?说得好听,守着我一个,却处处寻花问柳,把我留在这里自生自灭。” 李恪一手指着门外,“你可以跟长孙泓走啊!我决不会拦着。” 这是成心来找她吵架的,萧可也毫不相让,“你放心,生下孩子我一准儿跟他走。” “你现在就滚!” “该滚的是你!” 两个人是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素嫣、宋哲远在外头听得惶惶难安,就怕他们打起来。 最后,李恪把萧可揪了过来,警告道:“你要敢离开这里,我让你一辈子见不到仁儿。” “不见就不见,我会稀罕给你生的儿子,转眼我跟伟伦生一大堆。”萧可正在气头上,向外狠命推着他,“滚!再也不要来,领着你的两个眼线马上滚。”随后把屋门重重关上,当时就反锁了。 一个气呼呼走了,一个在屋子里哭,宋哲远与素嫣对视一眼,今夜又不得安生。 第二天,雉奴又來探望萧可,身边仍是领着高延福,马上还驮着两大包过冬的衣服。主仆两个一进门儿就觉得这里不对劲,宋哲远、素嫣皆是怪怪的,见了他们连个笑脸都没有,雉奴自去屋子里找萧可说话,高延福则去了陪房找宋哲远搭讪。 听到敲门声,萧可没好气地拽开房门,还以是那两个眼线呢!发现来人是雉奴时,赶紧遮去眼睛,哭了一个晚上,现在是又红又肿。 “你哭了?”雉奴到底眼尖,进门就发现了,除了三哥,她还为谁哭,越发的楚楚可怜。再看屋子里的情况,送来的橘子洒了一地,被衾不曾动过,难道她一夜没睡? “没有,刚才出门儿了,风大迷了眼。”萧可还不承认,忙给他沏了一碗茶。 “别忙活了,我一点儿都不渴。”说着,便去地上捡橘子,还一边抱怨,“想那素嫣也不个伶俐的,屋子里都乱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拾掇拾掇。” 正在拾着橘子的当口儿,外头传来一阵哭天喊地之声,还夹杂着女人、孩子的尖叫,打破了一向平静安宁的村落。萧可推窗一望,宋哲远、素嫣、高延福全挤在家门口瞧热闹呢! 雉奴也来了兴致,扶着萧可就往外头走,扒在门口儿那三个,乖乖让开了路。不看还好,一看之下,萧可大吃一惊,竟是一队公差在对门的张嫂子家里抓人,一个短衣旧衫的少年被几名公差五花大绑着拖了出来,仔细一看,是张家大儿子阿牛,张嫂子两口子和四个孩子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围观的人是越聚越多。 “出了什么事儿?”雉奴没见过这种事儿,好奇的向人打听。 “她家大儿子杀了人。”一位老者指指点点道:“阿牛在地里锄地,锄出来一具女尸,差人就把他抓了。” 村中疑案 老者一开口, 众村民也随声附和, 均说张阿牛在锄地时发现一具女尸, 然后扔下锄头就跑, 刚跑到家里就被差人抓了。萧可才不相信阿牛会杀人, 那孩子才十六岁,经常来给她送米、送豆子, 极木讷老实, 一向本本分分,成日都在田地里忙活, 哪有闲功夫杀人。 张家一家人还坐在地上哭, 除了哭也干不了别的,左邻右舍们有的在劝, 有的在看热闹, 还有那种落井下石的, 向人数落着张阿牛平日的不是之处。萧可也挤了过去, 很想把张嫂子拽起来,可用尽全身力气,她仍如磐石般坐在那里哭,只好把三妞、四妞、小五挨个抱了起来, 二牛她抱不动, 身量太高了。 “嫂子你别哭了行不行, 大牛眼看被抓走了, 你光哭也没用呀!”萧可是看在眼里, 急在心里, 她一个平头老百姓,实在没辙。 “我家儿子没杀人,他连只鸡都不敢杀,他才十六岁,怎么会杀人呢!”张嫂子哭天抹泪,喊得撕心裂肺。 蓦地,萧可在人堆儿里看到了宋哲远,正在伸着脖子瞧热闹呢!好歹也是个王府参军,说不定能拿出好办法来,几步便挤到他的面前,“宋大哥,你和高陵令熟吗?” 宋哲远瞪大眼睛,“不就是司马玄景,认识,怎么了?” 萧可当时就松了一口气,看来张阿牛有救了,“阿牛你也见过,他怎么敢杀人呢!麻烦你去高陵县衙门问问,是不是冤枉了他。” 宋哲远沉思片刻,硬邦邦憋出一句话,“您还是别管这闲事儿。” 萧可差点儿让他气个倒仰,讥讽道:“真没看出来,原来你是个只会隔岸观火的人,见死不救,跟你家主子一个德行。”骂了他几句,才觉得痛快,一眼看到雉奴立在门槛子上,正看得乐呵呢!当即就拍了一下脑门,放着太子殿下不求,去求一个小参军,伸手就把他拉了下来,“你跟高陵县令熟吗?” 雉奴大概被问懵了,半天也没明白过来,“你说什么?高陵令怎么了?” 萧可急赤白脸道:“你先说你跟他熟不熟?” 雉奴点点头,“见过,他叫司马玄景,他得罪了姐姐?我这就拿他治罪。” “你拿他治罪干嘛!”萧可快让他给弄晕了,气急败坏道:“你没看见他抓错了好人了吗?这张阿牛胆子小的连只鸡都不敢杀,高陵县的公差却把他当杀人犯抓了,还不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制造冤案,你不管吗?” 雉奴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还是大唐太子,不是来这里瞧热闹的,“对啊!对啊!司马玄景的手下也太糊涂,不能因为张阿牛的田里有死人,就说他是杀人犯吧!姐姐言之有理。”接着,招手叫过他的随从,“高延福,去把高陵令司马玄景给我叫来。” 这太子殿下一出手,就是不同凡响,办事就是有效率,比那个见死不救的宋哲远强多了。萧可安了心,又去劝张嫂子,拿出帕子给她使劲擦着眼泪,“别哭了,我已经托人去找高陵县令了,这案子马上就会重审,阿牛一会儿也就放回来了。” 张嫂子直听得目瞪口呆,她晓得这娘子有些来历,却没想到来历大得能惊动高陵县的父母官,当即领着丈夫和四个孩子对着她就拜。萧可是扶了这个扶那个,扶了那个扶这个,累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把他们都扶起来,已经上气儿不接下气儿了。 张家院子又安静下来,村民们全围在那里等着,心想:这女子未免大言不惭,她能把县令请来才怪,一个个全都不走,只在等着看笑话儿。雉奴也在磨盘前面走来走去,等得已经不耐烦了。 莫约有半个时辰的功夫,高延福一溜烟儿小跑而来,说是司马玄景已经到了,就在外面候着。雉奴摆摆手,那意思就是要他进来,众人一齐朝门外看,原本高陵令竟是一个干瘦干瘦的小老头儿,留着山羊胡子,穿着绯红色的官服,见到雉奴纳头就拜。 “下官参见太……。” 话音未落,雉奴便伸手制止,他还不想暴露身份呢!“在这里没那么多规矩,你说说梅园村张家阿牛杀人案是怎么一回事儿?” 司马玄景眨巴着小眼睛,一时竟开不了口,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堂堂太子殿下会在梅园村出现,还管起了这种民间小案子。看他只带着一个内待又是很普通的打扮,就是不想亮出身份,不如也顺水推舟,称了他的意,“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一早儿,下官就听梅园村的里正禀报,说张阿牛在自家里地挖出一具女尸,只好吩咐差役先将张阿牛锁拿,其余细节还没审呢!” “张阿牛是不是凶手?”雉奴接着问。 高陵令支支吾吾,“下官还没来得及审这桩案子呢!” “你是做什么吃的?人命关天,你到现在还没审。”雉奴颇有太子的派头儿,没好气儿的说:“现在就审吧!我亲自看着你审。” “在这里审?”高陵令是哭笑不得,“那具女尸正是村西孙良的媳妇,下官正要命人去提审孙良,能不能稍缓几天?” “不必!”雉奴一摆手,“不就是村西吗?我们随你去看看,你就现场审案吧!赶紧给我个交待。” 高陵令一脸的讶然,可太子的话又不能不听,只好传令手下公差先行引路。紧接着,梅园村的村民倾巢出动,全跟着雉奴一行向村西去了,纷纷议论这年轻人着实厉害,一县父母都给他训得一愣一愣的,胡乱猜测着他的来头。 不大一会儿,孙良家就围满了人,高陵县的公差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张阿牛已被带来,披枷带锁的跪在一边儿,死了媳妇儿孙良则在哭哭啼啼。随后,高陵令司马玄景也来了,吩咐手下在院子的正中央摆下坐榻,是准备给太子殿下的。 雉奴兀自站着,令高延福把坐榻搬过来给萧可坐了。 一切就绪,司马玄景上前一步奏道:“所有涉案人员均已到齐,下官开始问案了。孙良,你妻子孙江氏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回大人的话,她昨天傍晚说要回桑园村的娘家,带了一只包袱走的,谁知今天就……,一定是张家阿牛图财害命,杀了我媳妇。”孙良哭丧着脸,一口咬定张阿牛杀人。 张阿牛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又被五花大绑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哭。他的父亲更是木讷,傻傻立了半天也不知道喊冤,倒是张嫂子果敢,一头扑倒在高陵令的脚下痛哭,“我儿子冤枉,他平时连只鸡都不敢杀,怎么敢杀人呢!还望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呀!” 司马玄景转到张阿牛的一侧,寻问道:“你是怎么挖到尸体的?” 阿牛连惊带吓,身子哆哆嗦嗦,“小民……一早在田地锄地……锄着锄着……就锄着了一个死人……仔细一看是西头儿孙家大嫂,急忙喊来里正……后来就被抓了……小民没杀人呀!” 一旁跪着的里正也急忙呈清,“大人,的确是这样,张阿牛当时吓的不轻,连话都说不完整!” “他杀了我媳妇儿,当然心虚。”孙良叫苦连天道:“请青天大老爷为小民做主呀!严惩杀人凶手张阿牛。” 一个说冤枉,一个要严惩杀人凶手,司马玄景一时没了主意,满头的冒汗,也是在太子殿下面前紧张,生怕出了差错,只好上前讨主意,“您看……。” “你是高陵的父母官,倒问起了我。”雉奴当时就白了他一眼。 司马玄景又僵在了那里,审也不是,不审也不是,就怕合不了太子殿下的心意。 雉奴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人命官司也抵不了他头上的乌纱帽重要,顶多落个无能也不愿意在他面前出错儿。当下对萧可道:“听六哥说,姐姐在安州断过一件陈年命案,案子最终告破,真凶早已伏法,依你看,这件案子有玄机吗?” 萧可正在那里心痒痒呢!小说、电视里的破案场面早就往心里涌了,寻问孙良道:“你的妻子傍晚才去的娘家,桑园村离梅园村有多远呀?” 孙良眨巴着眼睛,这女子根本不是当官的,才懒得理她。 “说。”雉奴板起了脸。 “问你话呢!”高陵令也正好找台阶下。 “有十几里地吧!”孙良这才回答, “十几里地。”萧可微然一笑,“你还真放心,十几里地,又是傍晚,就不担心你妻子途中出什么意外?” 盛宴难再 “孙良, 你看你身后是谁呀?怎么有个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的女人?” 狂风肆虐中, 孙良被吓了一跳, 赶紧立了起来, 频频向身后望, 来回转着圈子。 萧可仍在火上浇油,“她说她是孙江氏, 是你杀了她, 她在喊冤叫屈,冤死的鬼连阴间都不收容, 她只好前来诉冤。” 听这话, 孙良顿时语无伦次,手足乱舞, “你赶紧走, 别缠着我, 谁让你跟我打架来着, 谁让你不能给我生养孩子,我只是一时失手,一时失手,别缠着我, 别缠着我!你不跟我打架, 我也不会失手, 是你自己找死的。” 真凶毕显, 狂风稍停, 只剩下碎叶飞花落满了庭院, 司马玄景立刻吩咐手下公差,“将杀人犯孙良拿下。” 看着孙良被缚,萧可长叹一声,“这叫自作孽,不可活,连老天都在整你。”转而寻问太子殿下,“阿牛是不是能无罪释放了?” “当然。”随即,雉奴指着司马玄景的鼻子骂起来,“亏你还是父母官,连一个女人都不如。” “司马玄景被唬得一脸惨白,大气儿也不敢多喘一下。 雉奴没好气儿的问:“按大唐律,孙良要怎么处置?” 司马玄景诚惶诚恐道:“相争为斗,相击为殴,按唐律为斗杀,元无杀心,因相斗殴而杀人者,判绞。” 萧可当场傻眼,这司马玄景是怎么混上一县父母的,明明是孙良杀妻,竟成了互斗而无心杀人,这脑袋真不是一般的锈逗。“敢问高陵令,既然是斗杀,为什么只有孙江氏一身的伤,孙良却丝毫未损呢?明明就是因为孙江氏不能生养孩子,导致孙良多年积怨,将她殴打致死,还贼赃嫁祸他人,怎么看也是有预谋的故意杀人吧!” 高陵令看看雉奴,又看看萧可,嘚啵嘚啵便背起了《大唐律》,“唐律,非因斗争,无事而杀为故杀,事已彰露,欲杀不虚为谋杀……。” “好了,你的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糊涂虫。”雉奴当场就骂了起来,看来还要给他拿主意,“这案子你就别管了,将孙良直接押到长安,交于孙伏伽定罪。” 孙良一案告破,张阿牛无罪释放,最高兴的当属张嫂了一家。当晚,他们就在家里摆酒请客,杀鸡宰鹅,酬谢萧可、雉奴两位恩人,又打算把宋哲远、素嫣、高延福也叫了来,再加上他们一家七口,就是十二个人了。 只因张家那泥墙草顶的屋子太小,装不下这么多人,阿牛和二牛便把食案抬到了院子里,又去邻居家里借了三张桌子拼在一起,才勉勉强强能坐下十二个人。此时,张嫂子两口子做菜,五个孩子端了大水盆洗菜、洗肉,宋哲远、高延福去了外头买酒,素嫣去了家里做点心,只剩了雉奴与萧可在座。 “看来,我们两个只会吃了。”萧可自我嘲讽着,见四周无人打扰,便对雉奴说起了悄悄话,“这么晚不回去,你没有问题吧?”毕竟这位是东宫太子,和他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不同。 “有什么问题,我出来的时候就跟他们交待了,说去报国寺进香。”见三妞把碗筷搬上来,雉奴就用手帕细细擦了一付,然后放在萧可面前,“我没问题,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今早儿为什么哭?”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咬牙切齿道:“还不是你那好三哥,真真要气死我,跟他大吵了一架,让他滚蛋了。” “你也真是的,动不动就生气,大吵大闹成什么样子!怪不得三哥不理你,你也不看看人家元孺人……。”刚说到这儿,雉奴把身子一缩,萧可正在剜着眼睛瞅着他呢! “元孺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会叫两声‘哥’,嗲声嗲气的难听死了。好啊!你敢帮着无如娴说话,你们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就爱那嗲声嗲气的对不对?”萧可方才明白过来,攥起拳头就捶他。 雉奴躲也不躲,逃也不逃,只拱着身子让她捶打,直在心里笑话她。 张嫂子恰好端着刚刚蒸好的肥鹅过来,见两人在哪里‘打情骂俏’,只好先把盘子撂下,“好了,别打了,小心动了胎气,都是要当娘的人了,也不注意点儿身子。吃鹅,一人一大块。”说罢,便把肥鹅分开,给他们夹了满满一碗。 两人道谢之后便开吃,速度也是一模一样,“我们都吃了,他们怎么办?”雉奴一边往嘴里塞肥鹅,一边问张嫂子。 “灶上还有呢!你们两个功劳大的先吃。”张嫂子坐下来,仔细打量着他们,“娘子,这位郎君真是你的弟弟吗?怎么看也不像。” “嫂子好眼力。”雉奴对她伸出了大拇指,同时又拿眼瞅着正在享用肥鹅的萧可,“仗着比人家大一点儿,姐姐的瘾该过够了吧!” “我就说呢!”张嫂子拿了手巾让他们擦手,看来自己的手艺不错,两个恩人都喜欢吃,“娘子啊!嫂子就劝你一句,在这里住下去终不是长久之计,我看你的那位郎君也不是很在意你,倒不如这个小郎君实在,对你那是没话说,要把眼睛放亮一点儿才是。” 张嫂子是在为萧可打算,看那县令见了这小郎君都成了筛子,想必他的来头很大,跟了他也不吃亏。 这几句差点儿让萧可把吃下去的肥鹅吐出来,“嫂子开什么玩笑,他比我小七岁呢!就算他乐意,我也不乐意。” 白白让人损了一顿,雉奴脸上一红,“你不乐意,我还不乐意呢!小七岁怎么了?罪过了!表哥不是比你小,见了他你就没魂儿了。” “说谁呢?你才没魂儿,见了那个萧云襄,连魄都没了。” “你就是喜欢表哥不敢承认。” “你才几岁,孩子弄了一大堆,什么下玉、素节、忠儿,花心大萝卜一个。” “也不知道是谁,见天嫉妒元孺人。” “你将来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窝囊废,妻管严,小时候怕老爹,中间怕舅舅,后面怕老婆。” 两个人你来我往,相互揭底,当场争了个面红耳赤,张嫂子也不劝他们了,吵吧!争吧!争吵得多了也就热络了。就在这时,买酒的也回来了,做点心的也做好了,两个人也不吵了,各自吃各自的鹅。 客人来齐,五个孩子便把各色菜品一一端了上去,有整只的鸡、鹅,还有自家制的糟鸭,时令的盐酱蔬菜,河虾、河蟹、蒸饼、馅饼等等,虽算不上佳肴却别有风味。素嫣又把她亲的做的点上奉上,有玉露团、满天星,外有花、内有花等,花色各异,精致绝伦,吃在嘴里都觉得可惜。 素嫣正要回坐,却被那坐榻绊了一下,幸亏有宋哲远把她抱住了,两人脸上一红,均是心照不宣。 “你们两个还是承认了吧!看得我们怪别扭的。”原本对这两个眼线没好感,萧可现在竟羡慕起了他们,真是日久生情,郎情妾意,何况宋哲远的妻子已经去世好多年了,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娘子说什么呢!”素嫣局促不安,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怕什么!喜欢就是喜欢,谁还拦着你们不成,你们主子不是经常撮合你们吗?”萧可仍拿他们打趣,“现在在场有这么多人,要不要我们给你们当见证人呀!” 一席话说完,在场之人是随声附和,根本听不懂的孩子们也拍手直乐,弄得素嫣再也下来台,拿脚就走了,宋哲远在那里望人兴叹,寻思了半晌,终于追了出去。这才对嘛!萧可在心里为他们祝贺,能找到宋哲远这样的人,素嫣也是个有福气的,以后就不用寄人篱下,为奴为婢了。 夜色渐沉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放眼望去,在坐之人有着身份的差别,等级的差别,阶级的差别,能围坐而谈,把酒言欢,也怕只有这一次了。意兴阑珊而归,已是月上中天。月落星沉之际,村子里静谧安然,脉脉月光洒下来,大地像铺了银色的地毯。 “刚才都是雉奴不好,不该揭你的底,不该跟你争吵。”走到门前,雉奴开始赔罪。 “你说得很对呀!我就是喜欢你表哥不敢承认,就是嫉妒元孺人。”倚着自家的门,萧可半开着玩笑。 “你就别跟我计较了,要不然我明儿带了礼物来赔罪。” “算了,我拿你的东西还不够多吗?真没跟你计较,过去就过去了,还寻思什么!”正说到这儿,高延福把两匹马牵了过来,等主人示下,萧可想了想自已家,根本没地方让他们主仆住下,“夜都深了,你们路上小心点儿,我家实在太小,不好意思啊!” “哪能在这里住,明天还有要事呢!”雉妈随即下马,辞别了萧可,消失在茫茫月色下。 目送走了主仆二人,萧可还是不想回家,回到家也是冷冷静静的,仰头向天,遥看月色如水,清晖洒遍天地,从贞观十四年始到贞观二十年,已经整整六年了,对另一个世界的遗忘不止一星半点,连岳子峰的模样都模糊了起来。 死里逃生 四个月后, 正值严冬, 奇怪的是今年连一场雪都没有, 只剩下干燥而刺骨的寒风, 而梅园村的村民在这个季节里最为闲暇, 田里没活儿,地里没事儿, 平日他们连大门都不出, 一家大小全窝在了家里。 夜晚,素嫣在寝室里又加了个炭炉, 她原本是住在隔壁的, 只因天气太冷,萧可晚上也需要人照顾, 便把被衾搬来和她一起睡。收拾好了炭炉子, 又去厨房端来了刚刚煨好的红枣汤当归乌鸡汤, 热腾腾冒着热气。 萧可现在有八个月的身孕, 胃口不太好,所幸有素嫣天天给她变着花样炖汤喝,前天是当归羊肉,昨天是豆腐鲫鱼, 今早是红糖米粥, 天天不带重样, 她做的蒸饼、汤饼、馄饨也很美味, 看来宋哲远是个有福气的。 萧可刚夸了宋哲远有福气, 就听到外头一阵大乱, 屋门被重重撞开,雉奴的小内侍高延福似个血人一样闯了来,随后,宋哲远扶着雉奴进来,他们两个从头到脚都是血,看样子是受了重伤。 “这是怎么了?”萧可吓了一跳,赶紧上把身子挪下来去扶他,刚抓到雉奴的胳膊,那血就顺着她的手往下淌。“宋大哥,快拿金创药来。” 就在宋哲远去拿金创药的功夫,素嫣把雉奴手臂伤处的绷带解了下来,看来他们是自行包扎过了,就是那血止不住,很长的一道口子,皮肉外翻,用一整瓶的药粉方才见效,宋哲远又给细细包扎了一遍,而雉奴那张脸已疼得变了颜色,痛苦的不忍直视。 “太子殿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太子遇袭非同小可,宋哲远在考虑着是不是要飞鸽传书长安。 雉奴那里还能说话,高延福答道:“我们遇到了歹人袭击,一队东宫卫率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我们今天去往报国寺进香,快到高陵县的时候,遇到了刺客,我拉着殿下滚下山坡才逃了一命,又不敢往长安,只好到这里来避一避。” 萧可一听刺客两字,马上想起了慕容天峰,这都隔了两年,他还是要把雉奴把置于死地,寻问高延福道:“你们遇到几个刺客?你没有受伤吗?” “我不曾受伤,只是我们殿下伤得厉害,当时也慌了手脚,胡乱包扎了一下,殿下一直在流血。”高延福抹了抹小脸,哭道:“就那一个刺客,功夫极高,一队东宫卫率全不是他的对手。” 说到这儿,雉奴又是一声惨叫,宋哲远拿手一摸,他背上也渗出了血,脱衣一看,明明显显是一道剑伤,所幸伤口不深,忙做了处理。 萧可颤巍巍立在那里,只有一个刺客定是慕容天峰所为,他也着实可恶,几次三番的痛下杀手,真要把他揭发出来,又于不忍心,说出来慕容家必是满门喋血,这个孽她还想作呢! 虽然止住了血,雉奴仍是萎靡不振,梅园村里缺医少药,只有一个不算是大夫的乡村游医,就是安氏稳婆的男人。现在这种情况,是非得请安大夫不可了,萧可便让素嫣去请他,同时要宋哲远传书长安的王府,让李恪来接雉奴,想起那李三郎,萧可自是气愤,自从上回吵了架,就再没露过脸了。 不一会儿,安大夫就请了来,他看了雉奴的伤,说是不太妙,然后吩咐自家娘子送来一大堆药,有敷的也有煎的,直直折腾了大半夜。等药熬好了,萧可亲自端到了雉奴面前,他就在榻上趴着,半祼着身子,刚敷了药不能乱动,那伤口仍是触目惊心,而小内侍高延福已去了宋哲远的房间休息。 “吃药了。”放下药碗,萧可轻轻把叫醒,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大冬天的夜里,别再给冻病了,这孩子倒也硬气,这么严重的伤势就是咬着牙不说一个疼字。 雉奴现在动弹不了,少气没力道:“姐姐,我没事儿,小时候学骑射,没少从马上摔下来,比这个厉害多了。” “你趴着别动,只把头抬抬,我把药喂给你喝。”萧可把药碗凑到他的嘴边,慢慢灌了下去,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半个。 雉奴笑了笑,迷迷糊糊说道:“姐姐,你真好,将来一定封你做国夫人。” “我救你就是为了国夫人吗?”萧可反问。 “我知道你不稀罕,就封你腹中未出生的孩子吧!我封他为郡王,也许是县主,食邑加满一千户。” 萧可道:“跟我说笑呢!一个乡村里出生的孩子,还谈什么郡王、县主。” “我没有说笑。”雉奴一脸的郑重,“我要是说话不算话,就让我头疼欲裂而死。” “你就在这里乱说话,老天可在看着呢!”蓦地,萧可心里颤了一下,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好好睡一觉,别老张着嘴乱说。” 雉奴那里肯睡,侧着脑袋一直在看着她,“我躺了你的榻,你是不是没地方睡了?怀着孩子怪辛苦的,你就在我身边睡吧!” “胡说什么呢!我辛不辛苦用得着你管,你这次算是死里逃生,捡了条命,以后小心着点儿吧!”萧可挺着大肚子座在榻边,折腾了大半夜,腰酸背也痛。 雉奴深谙她的想法,努嘴道:“明明是没地方睡,还嘴硬,眼巴巴等着三哥就直说呗!没人笑话你。” 让人戳中心事,萧可还以颜色道:“我会没有地方睡,只不过是怕你出事儿,好心在这里看着你,高延福累得都趴下了,宋大哥要守门户,素嫣一个黄花大闺女守着你,我还怕你欺负了她。” “你看我这个样子,还能欺负人吗?要欺负也是欺负你。”雉奴哭笑不得,咧了咧嘴道:“说得好听,黄花大闺女,还不知道是不是呢!” “你什么意思?”萧可何尝不知道他所指,素嫣从前是三郎的贴身侍女,还是从雪地里捡来的,有活命之恩。 雉奴饶有深意道:“什么意思你明白,男人嘛!况且素嫣又生得好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反正萧可觉得外面有动静,雉奴说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见。立起来推窗一瞧,仍是黑压压一片,回头看了看光着膀子的雉奴,他的那件血衣是不能穿了,总不能光着走吧!于是去箱子里倒腾出一件衣服,天青色掐金边的缺袴袍子,是李恪的,先给他裹上吧! “给你找了件衣服,你三哥的,先凑合着穿吧!待会儿他来接你,光着膀子也不好看。” “你还不是怕他误会。”雉奴咬着牙坐起来,咧嘴喊疼,“我的胳膊不能动弹,你给我穿。” 萧可拎着袍子没奈何,谁让人家负了伤呢!慢慢挪到榻上给他穿衣,好不容易套上两只胳膊,已累得满头大汗,再看他,正在乐呵。“你不疼了是不是?”把袍子向前一拉,害得他惨叫了一声,再不敢拿人取乐了。“你三哥也真是,全是梅花样纽子,系也系不上。”萧可又冲着纽子较上了劲儿,不经意间触到他的胸膛,饱饱的,鼓鼓的,也是极为健壮,果然不是当初的小孩子了,一时脸上发烧,手也停下了。 雉奴现在颇有自信,暗暗挺了挺脯子,“怎么样?不比三哥差吧?” 萧可现在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咬牙把袍子一拉,害得他惨叫连天。 就在这当口儿,传来马儿的嘶鸣声,萧可知道是李恪来了,赶紧找了根带子把袍子系好,刚从榻上挪下来,人就进来了,带着零陵香的味道,行走如风。正想给他说说雉奴的伤势,人家像没看见她一样,径直走到了雉奴的面前。 “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李恪今晚穿了一身的白色,白袍子,白狐裘,又衬着本人丰神俊朗,坐在那里霎时好看,他轻轻卷起雉奴的袖子一瞧,的确伤得的不轻,要尽快治疗才行,否则这条胳膊就废了,立马吩咐宋哲远、唐璿搀扶他上马车,回长安医治。 “可别告诉耶耶。”都让人架起来了,雉奴还赖着不走,讨价还价,巴巴瞅着他哥。 “现在才知道耶耶,让你到处乱跑。”李恪摆摆手,赶紧让宋、唐两个把雉奴弄走了,正要抬脚,萧可直挺挺挡在了他的面前。 萧可一言不发,就站在那里盯着他,怎么了?自己犯了什么罪?杀人了,还是放火了?至于被他这样冷落着吗?不就是跟伟伦说了几句话,还吻了一下子,就当那是西方的礼仪也说得过去,可他呢!搂着元如娴不说,连孩子都有了,究竟是谁的过错很大? 李恪实在是不想跟她吵,更何况雉奴的伤不能耽搁,当下看了她一眼,绕过去就走了。 “李三郎,你实在太可恶了。”萧可又让人摆了一道,手边儿也没什么可以出气的,拎起雉奴喝药的碗,朝着门口就砸了出去。 晨晖东曦 到了正月底, 才等来了第一场小雪, 洋洋洒洒的飘落下来, 给天地间蒙了一层白色的轻纱。 吃了晚饭, 萧可就觉得身体不对劲儿, 应该是见红了,便让素嫣去请张嫂子和稳婆安氏过来, 又把新做的小被衾及小孩子的衣服找了出来, 之后便坐在榻上惶惶不安。不大一会儿,张嫂子和安氏一道来了, 安氏看了看萧可的神色, 自是不当一回事儿。 “你还早着呢!这么急着叫我过来,家里还有活计呢!” 说着, 安氏竟要走, 素嫣连忙上去拦, 拿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了她, “安嫂子,就先别忙家里的事儿了,我们娘子要紧,这钱你就给孩子们买糖吃吧!” 庄户人家哪里见过银子, 安氏这才不急着走了, 吩咐素嫣去烧热水, 再熬上滋补的汤, 又拿澡豆洗了手, 笑吟吟来到萧可面前, “娘子别怕,有我呢!先到榻上吧!我再给你摸摸胎,八个月上还摸着胎位很正,一准能顺利生产。” 张嫂子赶紧幔子放下来,再把生产时用到的毯子、被褥全铺在了榻上,连婴儿出生时包裹的襁褓都放在了手边,然后把萧可扶到榻上,替她松了衣带。安氏跪在榻上开始摸,以她的经验来判断,应该是能顺顺利利分娩的。 “娘子又不是头胎,不用这么紧张,先休息一会儿,吃些东西吧!” 恰好素嫣端了人参鸡汤过来,萧可趁热的喝了几口,时有一阵腹痛,但不是那么强烈。她整个人就像安氏说的那样,没由来的不安、焦虑、惶然,甚至会胡思乱想,虽然是第二次分娩,可第一次是怎样的情景,她早就忘了,生仁儿的时候就是糊里糊涂的,光见一大堆人跑来跑去,忙里忙外了。 “娘子,都这个时候了,郎君不来看看你?”怪不得张嫂子总觉得少了什么!虽说是外宅,但在这节骨眼上,他不能不露面吧! 萧可压根儿就没有让宋哲远通知他,在心里早把那李三郎恨透了。 “娘子,刚才我不敢告诉你,其实宋大哥已经……。”素嫣言又欲止,“宋大哥已经禀过了,说是今天府里有要事,他来不了。” “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比女人生孩子还重要,这可是在鬼门关里转呀!”安氏也在一边帮腔,“这样的男人,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有没见过,真是缺德少良心。” 人家在那里直着脖子骂,素嫣也不乐意了,解释道:“府里真的有要事,他也不知道娘子今天到了日子,而事情就是这么巧,那位元夫人生了一位公子,今天正是做满月的日子,府里大摆宴席,请了好多人,他真的走不开。他说,要是夫人有需要,就先把赵女医派来,他随后就来。” 这几句话,无疑给萧可浇了一盆冷水,透心的凉,原来他跟元如娴都有了儿子,今天是大摆满月酒的日子,宾客盈门,自是不会来这里了,“不必了麻烦赵女医了,我肚子里的又不是赵女医的孩子。也不必麻烦他亲自来,他来也好,不来也罢,来也是这个样子,不来也是这个样子!离了他,我的孩子一样出生,一样长大。” “娘子,你误会了,其实他是在意你的,今天就是赶巧了。”素嫣很想解释,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 “看来我不该在今天生孩子。”萧可轻蔑的一笑,“那就请您转告他,以后再不用来了。” 事已至此,萧可又是这样的决绝,素嫣是干着急没法子,张嫂子和安氏能说什么,只让她好生休息,养精蓄锐,便下去收拾东西了。到了戌时末,萧可才觉得疼得厉害,渐渐的忍受不住,可安氏看了看,说是还不到时候,让她再咬牙坚持,张嫂子一直在身边陪着她,一会儿给她擦汗,一会儿给她喂水,时不时还念几句佛,恨不得替她受苦。 一直折腾到大半夜,只剩下萧可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了,安氏也慌了手脚,一头一头的冒冷汗,按说瓜熟蒂落该出生了,可孩子的头太大,母亲不使力,她也无从下手了,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人命关天,你快点儿想办法呀!”张嫂子在一旁捶打她,眼看着萧可受不住,正在陷入晕厥的状态。 安氏一骨碌爬起来,几乎是跌倒在萧可身边的,用力摇着她道:“你可不能睡!要用力,用力呀!” 萧可整个人已虚脱了,根本用不上力,渗出来的汗水把头发、衣裳都浸湿了,断断续续道:“实在不行,你就保住孩子,别管我。” “她要是有个闪失,我让你全家陪葬。”就在这时,雉奴掀了幔子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婆子,也不管避忌不避忌了,坐下来就抓住了萧可的双臂,“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你给我打起精神来,你再这样,死了也没人心疼,不为自己想想,也为这孩子想想,你让他生下来就没娘。” 雉奴的话一语中地,萧可已是眼流满面,刚才何尝不是听了素嫣的话冷了心,生不如死也不过如此,“你不用管我,你把这孩子交给你三哥便是。” “好,我答应你,等你死了,我就把这孩子交给三哥。”正说着,雉奴脸色一变,“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将来我一定要那个负心人给你殉葬。” “不,不。”萧可连连摇头,这才是她最害怕的,用沙哑的嗓音道:“求求你,不要伤害他。” “只要活着,我便不会伤害他,听到了没有!”雉奴这才松开手,给她抿着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你放心,我请来了长安城里最有名儿的稳婆,你和孩子定会平平安安的。” 说话间,素嫣已端来了催产的汤药,张嫂子把萧可扶起来,慢慢给她灌了下来,而长安来的稳婆已经着手开始接生了。这里一切井井有条,雉奴才钻出了幔子,越想越是气不过,直在心里为萧可抱不平,拎着马鞭就冲了出去,飞身上马,准备去长安城的王府问个究竟。 夜深风冷,村子内静谧无声,元宵节刚刚过去,一行行红灯笼仍在细雪中摇摇坠坠,给苍凉的村落平添一丝柔媚,一份温馨。刚行至村口,一人一马由远及近而来,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还能是什么人? “雉奴。”李恪也看清楚了,驻马在村口的人。 “你来做什么?”雉奴没好气儿的说,在这里遇见,算是省了一番功夫。“姐姐不想见到你,特地让我前来转告。” “太子殿下,你未免管得太宽了吧!我和宣儿之间,还不用你来操心。”半晌,李恪抬眉而笑,“你对她这么上心,别是有什么企图吧?” “姐姐对我有恩,自当以涌泉相报。”雉奴与之相对,面不改色,“你还是走吧!她现在根本不想看见你,加之她的身子也不大好,看见你未免受刺激。噢!你不是在家里做满月吗?回去接着做吧!” “宣儿真是这样说的?”其实李恪也没有想到,两件事就是这样的巧,竟然撞在一起了。 “我骗你做甚?”雉奴再不理他,掉转马头就走,把李恪一个人晾在了那里。 第一道晨光自东方亮起,驱走了漫漫长夜,细雪也骤然而止,天边渐渐涌出一抹红霞,婴儿的啼哭声清脆而雉嫩,就像清晨的第一道阳光,朝气而蓬勃。 “东曦既驾,骄阳可待,尚志尚远。”雉奴在屋子里转悠着,一心想给孩子取个好名字,巴巴跑到了榻边儿,“曦彦可好。” 萧可正倚在隐囊上闭目养神呢!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衾,身边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何解?” 雉奴摇头晃脑道:“这孩子是天边刚有了一丝亮光时出生的,正好合了个曦字。彦,就是指有才学的人,《诗经》有云:彼其之子,邦之彦兮。就是说,这孩子是晨光里出生的有才学的人,将来定是国之俊才。” “就这么着吧!曦彦就曦彦。”看看身边熟睡的儿子,萧可自认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名字。 “这可是我费神费力想出来的,听你的口气怎么跟凑合着似的。”雉奴在那里挑起了刺儿,“先说好,这只是字,名儿你自己想。” “现在想什么名字,以后再说吧!”张嫂子端着一碗热汤进来,是把话听了半截,“娘子先喝这汤,素嫣煨了一晚上呢!参芪母鸡汤,最能补虚养气血,要多喝一点儿,昨夜可真是险,总算是母子平安。” 喝了半碗汤,萧可就觉得胃里很涨,只想静静躺着,“嫂子,过两天孩子要洗三,你帮我准备桃根汤好吗?” 张嫂子笑道:“都准备上了,你就好生歇着吧!我还让阿牛去买了两只猪脚,用来催乳是最好了。” 雉奴睁大眼睛道:“你要自己哺乳孩子?不用找乳母吗?那多辛苦呀!” “自己的孩子有什么辛苦的。”把头稍稍侧过去,就能看到襁褓里的儿子,此时他睡得正香,人世间的一切烦恼还离他很遥远,“曦彦,清晨的第一道阳光,果然是个好名字。” 此恨绵绵 五月槐花飘香,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中午, 萧可把窗户半掩着, 好让外头的新鲜空气透进来, 曦彦在摇篮里睡着, 四个多月了,很乖, 也很少哭闹, 让人一逗,便会手舞足蹈起来。 一时间, 曦彦醒了, 眨巴着眼睛,咿咿呀呀, 小嘴儿一吸一吸, 应该是饿了, 萧可忙把他搂在怀里哺乳。他一边吮食, 一边瞧着母亲,小手时不时还挥动一下子,然后又闭了上眼睛,恬恬进入梦乡。云淡风轻正午天, 处处都是寂静的, 风儿一吹, 槐花簌簌飘落, 素嫣在隔壁午休, 宋哲远嫌屋子里太热, 便在大门外的两棵树之间捉了个交床,正好守门睡觉两不误。 曦彦睡了,萧可又无所事事,蓦然向窗外一瞥,似有白色的衣袂在风里飘动着,再细看,白色衣袂不见了,明明有一个人影儿映在日头里,难道是伟伦来了?或者是他。正想去外头看看,雉奴巴巴跑了进来,手里拎着马鞭子,可他穿得是一件墨绿色锦袍,那穿白色的衣服的人是谁?莫非是眼花了。 “曦彦睡了?”雉奴慢慢挪了进来,挨在萧可身边坐下,看了看在她怀里似小猫般熟睡的婴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太可爱了。再看萧可,长发披散,绫裙曳地,酥胸微微掩着,一时脸红心跳。 “你来的时候,看见外面有什么人吗?” “没有啊!”雉奴赶紧把头扭到一边儿,再不敢看她。 难道真的是眼花了?就在萧可认定是自己眼花的时候,大门口的人影儿时隐时现,白色衣袂又飘在了风中。她连忙把曦彦放在摇篮里,同时嘱咐雉奴不要说话,牵着他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走到大门口伸头一看,宋哲远仍在交床上呼呼大睡,除此之外,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真是见鬼了,一定是那李三郎装神弄的鬼,鬼鬼祟祟不敢出来见人,想到这儿,萧可便去叫醒了素嫣,让她看着曦彦,自己则拉着雉奴去村子里找。大中午的,村子里也没个人,又向小桥那里去寻,果然在对岸的崖壁上立着一个人,白衣飘飘。 “那里有个女人。”雉奴一眼认定了那是个女人。 萧可暗自思付,一个女人为何在她家门口出现?还一付鬼鬼祟祟的样子,便领着雉奴上去问个究竟。那女人就在崖壁边上站着,白衣胜雪,长发及腰,而她的脚下的悬崖约有十几丈深,她神凄楚,面带悲戚,大有轻生的意味。 等她慢慢转了过身体,萧可、雉奴两个看得真真,不约而同道:“萧泽宣。” 她正是与萧可容貌酷似的萧泽宣。 “你是如何知道这里的?”雉奴如临大敌,何况此事十分隐密,她是从哪里听来的?上前一步,把萧可挡在身后。 “哟!原来是太子殿下。我说呢!你为何巴巴跑到净土寺来看我,原来你们两个有一腿呀!”萧泽宣抬眉一笑,颇为得意,看着萧可道:“你以为乍死埋名,就可以苟且偷生吗?我稍稍用了个小计策就探知了你的下落,怎么样?这些年过得舒坦吗?” 萧可是恨透了萧泽宣的,要不是她在淑妃面前编造事实,自己如何能落到这般境地,甚至还连累了腹中的孩子。 “只有你一个人来这里吗?你身边的人呢?”雉奴扫视着四周,的确她一个随待都没有带,萧可活着的事儿一旦走漏出去,后果必不堪设想,顿生杀机。 “你们不必害怕,这种不可告人之事,我是不会到处乱说的,我就是想来看看她。”萧泽宣已然猜到了他们的心思,“我来看看这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看看她过得好不好!照此情况来看,还活得还挺滋润,左拥着太子,右抱着吴王,风流快活的很。唉!样貌相同的两个人,命就差了这么多,独剩我在净土寺里冷冷清清。” 雉奴斥道:“那是你心术不正。” “我是心术不正,可都是他们逼的。”萧泽宣惨淡的笑着,“我原本与房遗直两情相悦,恩恩爱爱,可偏偏不能在一起,现在他见了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躲都躲不及!我也想正正经经的做个王妃,可表哥正眼也不看我一下,那净土寺我再也住不去了。” “你要是规规矩矩,三郎岂能不理你。”看她悲悲戚戚的模样,一时又让人恨不起来,回想从前初到王府的时候,三郎对自己的那些好,完全是冲着萧泽宣这个人的。 “我是不够规矩,但我还有一条路能走,我已经打发了身边的人,让她们拿了钱各走各的。”萧泽宣淌着泪,很不干甘心道:“这都是你害的,只因你的出现,夺走了我的一切,我现在已经无路可走了,死也要死在你这里,你不让我活,我就让你活着也不安生,做了鬼也要将你天天缠着。” 说着,竟要往下跳,雉奴坐视不理,萧可一把扯住了她:“非要走这一步不可吗?你现在已经是王妃了,我是抢不过你的。” “是吗?”萧泽宣略略沉吟,反手抓住了萧可的右腕,笑得让人毛骨悚然,“我就拉着你一起死,黄泉路上也要你陪。” 萧泽宣用力一拽,让萧可魂飞天外,那崖壁近在咫尺,这回定是活不成了。千钧一发之际,雉奴握住了她的左腕,一进僵持在那里,两人就在山崖之上拉扯,萧可被他们像拉锯似的拽来拽去,心差点儿从嗓子眼跳出来。 “放手,要不然我对你不客气。”雉奴出言警告,他也会一点儿拳脚功夫,力气上不输给萧泽宣。 “你要我放手,我就会放手吗?大不了我们一起死。”萧泽宣仍是固执己见,就是不松手。 雉奴被她逼的没了法子,也认为这是个祸害,使出全身力气将萧可往怀里一带,然后飞起一脚将萧泽宣从崖壁上揣了下去,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尖叫后,再也没了动静。正午的时光,天高云淡,天地、花草、树木都是那么静,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样。半晌,萧可捂着嘴巴向前探了探头,回身便扎进雉奴的怀里。 “她死了吗?”头一回杀人,未免心惊胆战,雉奴看看了崖壁的下头,萧泽宣的脑袋正好摔在大石头上,落得面目全非。 “她死了!雉奴,她死了。”萧可这才害怕起来,哭也哭不出来,全身战栗着。 “死就死了!她害你在先,她不是好人。”雉奴虽然搂着萧可安慰,但心里也是怕极了的。 就在这时,宋哲远也赶了来,见他们两个抱在一块,甚觉得异样,“太子殿下,发生什么事儿了?” “你来得正好儿,有人……有人从这里摔了下去。”雉奴慢慢放开萧可,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 宋哲远朝崖壁下伸了伸头,原来有个女人摔死了,惨不忍睹,连原本的模样都看不出来了,“这是谁呀?是这村子里的吗?” “她是萧泽宣。” 萧可脱口而出,可急坏了雉奴,原本萧泽宣摔得面目全非,随便写个无名氏坠崖而亡也就过去了,这回定是非要闹大了不可,好歹也是个挂名的王妃呀!他一把拉住宋哲远,现编现卖,“她的确是萧泽宣,刚才我跟姐姐来小溪边玩耍的时候,就看见她站在那里,的确有轻生之举,我们赶到这里时,她已经跳下去了。” “这事儿非同小可,我要马上返回长安。” 宋哲远正要走,雉奴又将他拦住,“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她是王妃,却在这里跳崖身亡,这要是传出去,三哥就让人戳着脊梁骨骂吧!好歹她也出自兰陵萧氏一族,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萧家岂能干休?” 太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宋哲远也驻足不前,“依太子之见……。” “先让人传话给里正,说这里有一具无名女尸,高陵县必定前来收尸,她摔得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来,草草掩埋就了事了。”雉奴再三思量道:“王妃从净土寺里逃出来,萧家必不敢张扬,更不敢明目张胆的四处寻找女儿,说不定还会向淑母妃请罪。你先把这里发生的事儿明确的告诉三哥,让他先有个准备。” 得了指令,宋哲远匆匆去往长安不提。 萧可仍在哪里忐忑不安,好端端一个人竟从她眼皮子底下摔了下去,竟然没有拉上一把,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姐姐,你也要做好准备。”雉奴抓着她的双臂,郑重的交待,“王妃这么一 ‘逃’,萧家、淑母妃和三哥,谁的脸上也不好看!这长安城每天还不够热闹吗?他们自是不想再添上一笔,在他们望眼欲穿,寻不到其它方法时,他们一定会来找你。既然萧泽宣知道你活着,他们也一定知道。只是,你愿意回去吗?” 萧可的眼光一直停留在崖壁处,至于雉奴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有听到,一直在喃喃着:她就这么死了!轻飘飘就掉了下去,为什么刚才不抓住她……。 “姐姐。”雉奴用力摇着她,“你愿意回去吗?回到王府去。” “回去?”萧可愣了一下,整个人僵在那里。 重返王府 一个月以来, 萧可都在忐忑不安中渡过, 萧泽宣坠崖时发出的那一声惨叫, 一直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常常被恶梦惊醒, 时而在梦中看到她长发披散,全身是血, 笑起来的样子十分恐怖。 尽管雉奴一直在宽慰她, 可人明明就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掉下去的,不, 是被雉奴一脚踢下去的。当时, 他迫不得已,他是为了保护自己, 雉奴一定是无心的, 罪过全在自己一人身上, 如果当初不曾冒充萧泽宣, 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一切。 已近六月中,天气已经很热了,趁着曦彦睡着的功夫,萧可汲了井水上来给他洗衣服。婴儿的衣服很容易洗, 揉上几把也就干净上, 正在晾衣的时候, 却被铜盆绊了一下, 水洒了一地不说, 刚洗好的衣服也掉了下来, 还要重新再洗。 素嫣何尝看不出她神思恍惚,麻利地收拾了盆子,替她洗去了。萧可就在院子里坐着,视那毒辣辣的日头于不见,寻思了半天,又去屋子里找衣服洗,却拿出来一堆干净的,审视了半响,又放了回去。 就在这时,宋哲远推开了院门,有大半年不曾露面的李三郎走了进来,穿着天青色的绫纱圆领袍,发束天灵,丰神俊朗。他一言不发,只身入了屋内,见萧可在榻边呆呆坐着,婴儿在摇篮里睡得正香,伸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萧可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下,果然像雉奴说得那样吗?萧泽宣‘不见了’,他们要找人顶缸,要一个曾经冒充过王妃的人,再回到王府做王妃,这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吗? 李恪柔柔将她圈在怀里,抚着那一头的长发,“都是我不好,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 萧可摇头,长身而立,“自从来到梅园村,我一直过得很好,反而从前的日子才是最不好的。” 李恪还想上前抱她,却被她逃开了。 萧可一手指着门外,“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你不想见到仁儿了吗?你不想他?”总算触到了萧可心里的那根弦,李恪向她慢慢靠近,“他今年都六岁了,个头比寻常孩子高一些,很淘气,也很聪明。” “仁儿今年六岁了,我离开的时候,他才两岁。”念及过往,萧可泣不成声,又深深自问,“四年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宣儿,这不是你的错,都是命中注定,造化弄人。”李恪再次将她搂在怀里,“今日我就是来接你的呀!如萱阁还为你留着呢!我们还想以前那样好不好?” “以前。”萧可喃喃自语,似有一种时过境迁的感觉。看来雉奴的话是对的,萧泽宣一死,他们寻不出其它法子,又想要脸面,不想在人前人后现眼,“你们考虑好了?再动一次拶刑,我真的受不了。” 听此话,心间一酸,李恪紧紧抱着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收拾了心情,拭干了眼泪,素嫣已呈上为她准备好的衣裙,是她从前穿过的那一套,黄罗银泥裙子,五晕罗银衫,单丝地红银泥帔子,梳上反绾髻、簪好花钗、描眉黛,涂唇脂,贴花钿,一番打扮之后,‘朱唇翠眉映明眸,缀上芳枝色转鲜’,又是从前如萱阁里的王妃了。 “宣儿,你看他一点儿都不认生,还对着我笑呢!”李恪对王妃的装束不太在意,正抱着曦彦逗他呢!随口问一句,“他叫名字了吗?” “曦彦。”萧可直言不讳,“雉奴取的。” “我老早就想好的,琨儿好不好?”李恪不以为然道:“琨,石之美者。我们的儿子多像一块美玉呀!” “随你好了。”萧可懒得同他争辩,交待着:“你抱着曦彦先走,我到对门儿道个别。” 她也不等李恪答应,扶了素嫣就往外走。 大门外,停驻着仪卫很气派的,高头大马,华丽的辂车,执旗、执戟、执幡的人无数,衣甲鲜明,旌旗飘扬。而张嫂子一家就在院子里的磨盘前立着,对出现在自家门口的一切都不太理解,直到萧可出现,他们才迎了上来。 “娘子这是要走吗?”直到走近,张嫂子才确定了是她,打扮起来,越发像个美人了。 “是啊!嫂子你也知道,我还有个儿子留在了长安城里呢!四年了,我想他。”说着,萧可就掉了下眼泪,如果仁儿也在身边,她宁愿在这里住一辈子,“嫂子,待会儿我就让素嫣把钥匙送过来,要是有一天我回来了,也有人帮我开开门!要是我不回来,那房子就留给阿牛和二牛娶媳妇儿用吧!” 张嫂子推却道:“这怎么能行呢!帮你看看门儿还行,房子绝对不能要。” “有什么不行的!没有你,就没有我跟曦彦,再说,阿牛也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乡下的聘礼也不算少,窗台里的妆奁里还剩下不少的银子,你们就先拿着用吧!”萧可就知道她不肯,故意板了脸道:“嫂子要是把我当外人,那我就不会再回来了。” “好,我们就听娘子的。”张嫂子只能先应下来,看着她,还是有些不舍,“曦彦呢!我想再看看他。” “他父亲抱着呢!等他长大了,一定让他回来看你们。”萧可目光一转,看到了张家的那些孩子,一个个眼中含泪,都是舍不得她走的,便上前把小五抱了起来,“别哭,改天婶婶带你们去长安城买糖吃!长安城可大了,做的糖也大,想吃吗?” 小五点了点头,又给张嫂子抱过去了,让他们五个一一给萧可道别。 天下终究没有不散的筵席,萧可走上辂车的时候,张嫂子一家人仍在门口相望,挥手之间,金光浮动,在强烈阳光的照耀下,梅园村越来越远,一直消失在青山的尽头。 坐在辂车里,萧可忆着在梅园村生活的一点一滴,乍离开,确有不舍。 “你不开心?”李恪抓着她的一只手,只用另一只手臂抱着曦彦。 萧可随即把手抽回,再不理他。 “还在生我的气?”他把头转过来,观察着萧可的脸色,沉吟片刻道:“萧泽宣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四年前,她就猜到你还活着,并一直在暗暗寻找你,最终还是让她找到了。她失足坠崖一事,阿娘、萧家现在都晓得了,自打耶耶从高丽回来,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大好,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经过三方会谈,我现在是被默认了吗?”雉奴果然猜测的不差,淑妃不想丢人,萧家不想现眼,找个假王妃瞒住世人吧!牺牲一个萧泽宣,成全了一大堆人,皆大欢喜呀! “这样不好吗?”李恪问她。 “很好。”萧可点点头,倚在隐囊里不说话了,原来见不得人的不是自己,正是那群养尊处优,机关用尽的贵妇,整日玩着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的把戏,她们才是见不得人的。 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到达长安城金城坊的王府,金丝柳浪映着天边的云霞,恢宏的府弟庄重而肃穆。萧可从辂车上下来,眼光一直停留在这座庞大的建筑物上,一别四年,既熟悉,又陌生,而总管张祥已率众在府门外恭候。 “老奴恭迎王妃回府。”张祥一如从前的低眉顺眼,暗暗观察着王妃的神色,并无不妥,稍稍侧目,便瞅到了殿下怀中的婴孩儿,暗道着不好,王妃什么时候添了孩子?也没个人支会一声,这时候遴选保姆、乳母怕是来不及了。 王府的两位主人在众人的簇拥下入府,几个彩衣侍女引着他们前往如萱阁,水榭依旧,兰亭犹在,簇簇萱草在风中起舞。室内,陈设一如从前,紫金炉内的百合香袅袅绕绕,妆奁的钗钿一一完好,榻帐被褥都是离开时的模样,这一切恍如隔世,就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觉醒来,一切如故。 “落雁她们呢?”萧可还是觉得少了什么?以为在踏入如萱阁的那一刻,落雁、闭月、小蛮和银雀都会出来迎接她的。 张祥正要答话,李恪便抻手制止,笑道:“都过了四年,她们已经大了,便让张祥把她们放出去自行嫁人了。” “是啊!都四年了。”萧可坐下来,感叹着物是人非,何况曾经保证过,会给她们寻个称心如意的夫婿,现在连她们的的下落也无从得知了。 “王妃,老奴又给您挑了几个好的,您先过过目。”张说摆摆手,几个侍女走了过来,不过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环肥燕瘦,各有特色。 对新来的侍女,萧可不太在意,寻问李恪道:“仁儿呢?怎么不让他来见我?” “已经让人去请了,世子待会儿就到。” 张祥话音刚落,一名孩童跳跃着而来,穿着白色袖箭袍,脚上蹬着鹿皮小靴子,头上梳着总角,前额留着齐眉的刘海,手上还挽着一只较小的弓弩,样貌、神态就似翻版的李三郎。 “耶耶,您找我?”仁儿的眼光只在父亲身上,视旁人如无物,小嘴一努道:“您怎么抱着个小孩子,他是谁呀?” “仁儿。”萧可想了千百种与仁儿重逢的情形,一时竟不出话来,他真的长大了,这要是走在街头上,她也不敢相认。 “你是谁呀?王妃吗?”仁儿回头看着生母,神情淡淡的。 同床异梦 “我是阿娘呀!”萧可抱住儿子, 悲喜交加, 潸然落泪。 “我怎么多了一位阿娘。”仁儿的态度极是冷淡, 伸手将母亲一推, “哼!你舍得回来了?不在寺里清修了吗?你现在才想起是我的阿娘, 当初为何将我抛弃?你现在才想起来认我,我可不认得你。” “仁儿, 你听阿娘解释。”萧可万万没有想到, 儿子竟然会不认她。 “不用解释,反正我没有你这样的阿娘。”说完, 仁儿头也不回的跑了。 萧可僵坐在那里, 眼里噙着泪,儿子句句都是责难, 儿子竟然不认她, 这就是在梅园村苦苦盼了四年的结果吗?还以为一回来, 仁儿必定会扑向她的怀抱呢!何况这也不能完全怪仁儿, 一走就是四年,当时他才两岁。见此情形,李恪轻轻一叹,把曦彦交于素嫣抱着, 上前把萧可扶了起来, 摆手令众人退下, 掀开寝室的珠帘, 让她坐在榻上, 又倒了一盏茶来, 柔声劝了起来。 “仁儿这孩子的脾气是倔了些,以后你跟他熟了,也就好了!怎么说也是母子,血脉相连。” 萧可并不接茶,一味埋怨自己,“我没有怪仁儿,我只怪我自己,是我贪图荣华富贵,是我贪图王妃的名号。当初,我不应该冒充萧泽宣,当初,我应该向你说清楚。” 李恪放下茶盏,将她的身子扳正,“宣儿,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仁儿现在认生,等你们熟了,她会认你这个阿娘的。” 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口,素嫣抱着曦彦走了进来,小家伙大概是饿了,嗷嗷直哭。萧可抹了抹眼泪,把儿子搂在了怀里,解开胸前的衣襟哺乳,曦彦显然很饿了,闻到奶香便吮了上去,小嘴巴一吸一吸,贪婪地吮吸着,不大一会儿,又进入了梦乡。 待曦彦睡着后,萧可才把他放到榻上,拿了薄毯轻轻盖好。此时的如萱阁灯火明丽,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凤儿和鸾儿把食物一一摆在食案上,奈何王妃没有心思吃一口。李恪是拿她没办法,亲自端了一碗香芹羹过来,满满舀了一大勺送到她的唇边。 “你不吃东西怎么行?琨儿现在还没有乳母呢!你想让他饿着。” 萧可无奈,只好接过来粥碗,慢慢吃了下去,又用了小半碗的鸭花汤饼,才结束了今日的晚膳。李恪一直在旁边瞧着她,晚饭也不曾吃上一口,她神思淡淡淡,明显带着感伤,身子比以前丰腴了好多,后颈中的肌肤莹白如玉,情不自禁将她揽在怀里。 “别想那么多,你是仁儿的生母,谁也改变不了,以后多见见他,多给他做些好吃的,他一准儿缠着你不放。” “我也是这么想的。”萧可倚着他,琢磨着下一步的计划,如何尽快的与仁儿熟识起来。 “到底是个孩子,多哄哄就好了。”李恪抱了她半天,再不听她发一言,看了看水漏的时辰,差不多该歇息了,转而去解她的衣带。 “干什么?”萧可不领情地将他推开,把身子扭到了一边儿。 “睡觉呀!”李三郎赶紧陪笑,“你、我和儿子都在,我们一起睡不好吗?” “谁要跟你一起睡,赶紧走。”萧可下了逐客令,正眼也不看他一下。 “还在生我的气?”李恪拿脸往前凑,怎奈人家就是不理,自讨了个没趣,悻悻道:“我明天再来看你们。” 萧可也不去送他,把枕头摆好,把毯子盖上,和儿子一起睡了。 李恪挪着步子走出来,一眼看见元如娴抱着玮儿、韦琳琅领着媛儿与袁箴儿一道立在廊下,大概都是前来晋见王妃的。 “你们先回去吧!王妃早歇息了。”他这话自是打发韦、袁二人,元如娴犹自立着不动,待二人走远了,才把玮儿抱在了怀里,嗔怪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状况,还抱着彦英到处跑,你身边的人呢?” “娴儿是来拜见王妃的。”比起以前,元如娴倒是沉稳了许多,答应的同时,又暗自在腹部摩挲着,她已经有四个多月的身孕了。 “王妃以后就在府里常住,改日再来吧!”李三郎也是在为娴儿担心,以萧可的性子,对她定是不依不饶。 出了如萱阁,两人并肩漫步于九曲回廊,看着怀里玮儿,又想起了琨儿,两个小家伙儿是同年出生,只差了一个月,性子也差不多,都是不太爱哭闹的孩子,不似长子仁儿那倔脾气,见了生母也不认。 “哥,王妃她……。”元如娴欲言又止,心下惶惶难安,“王妃她回来了,那娴儿以后要日日向她问安,万一她不待见我呢?万一她刁难的我呢?” “怎么会呢?宣儿不是那样的人。”这话,李三郎自己也不相信,就宣儿那性子,一旦执拗起来,就跟仁儿那倔脾气一样。却不得不安慰她,“别担心,仁儿是你带大的,没功劳也有苦劳吧!王妃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元如娴这才稍稍安心,挽着李恪回紫珠阁去了。 ◎◎◎◎◎◎◎ 萧可不过走了才半月,雉奴就寻到了梅园村里,他道听途说吴王妃已经返回了王府,可就是不相信,非要亲自看上一眼不可。来到她曾经住过的地方,果然是大门紧锁,闲花野草长满了台阶,本要离去,却不甘心,又把邻居张嫂子的大门拍得山响。 张嫂子开了大门,一看是他们两个,赶紧往屋子里让,又吩咐阿牛沏茶。 雉奴哪有心思喝茶,萧可突然离去,竟不跟他打一声招呼,寻问道:“姐姐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走了也有大半个月了。”张嫂子算了算日子,如何不是。 “她真的回王府去了吗?”雉奴痴痴的问,一时间好像少了什么一样。 “王府。”张嫂子也吃了一惊,那天来接她的仪卫甚是气派,再想不到娘子是王府的人。 实事如此,雉奴不再追问下去了,心像被荆棘刺痛了一样难受,也不理高延福,飞身上马,一路向长安城急驶。他快马加鞭,路上也不曾停一下,直到穿过金城坊才从马上跳了下来,直直向王府里闯,差点儿撞在张祥身上。 张祥被来人吓了一跳,正要骂人,却见是太子殿下,叫苦不迭道:“哎哟!我说太子殿下,您着急忙慌的做什么呢!差点儿把老奴的骨头撞碎了。” 雉奴哪有功夫跟他废话,“我有要事面见王妃,赶紧去给我通传。” 张祥一听就觉得古怪,太子殿下有要事面见王妃,这也太不合情理了,应了一声,赶紧去蘅芷阁禀报了。不止张祥,李三郎也听着别扭,那太子殿下见天往梅园村跑不说,现在又寻到这里来了,便以王妃身体不适为由推却了。 张祥正要转身,雉奴已然闯了进来,穿着暗紫色圆领袍,头戴进德冠,颇有当朝太子的气度,“三哥也太见外了吧!我正是听说嫂子身体不适,特地前来探望呀!” 李恪浅浅一笑道:“劳烦太子殿下白跑一趟,你嫂子病得很厉害,现在见不了人。” “那我见见曦彦总可以吧!我还是他九叔呢!”雉奴退尔求其次,见不到她们母子就是没抓没落的。 李三郎巧妙的一推,“琨儿去外婆家小住了。” 雉奴是哭笑不得,真假王妃一事别人不清楚,他还能不清楚,曦彦哪里来的外婆家,何况萧泽宣已经死了,萧家无奈之下默认了冒充的女儿,再怎么装模作样也不可能把曦彦接过去小住。本想与三哥辨上几句,却见张祥在哪里站着,这要是一开口,不就把真假王妃一事公之于众了吗?当下无奈,拱手告辞。 悻悻回到东宫,一头栽倒在宜春宫的榻上,失望、落寞、嫉妒,一起涌上心头。本来每个月都会抽上个两、三天去梅园村探望她们母子,现在再也去不成了,想去王府看看他们吧!却被各种理由拒之门外。 正在郁郁时,忽闻一阵熟悉的脂粉香,萧云襄袅袅婷婷而来,穿一袭湖蓝色宫装,发髻如云,貌美如花。“怎么不见下玉和素节?”对于萧良娣和她所生的一双儿女还是极喜爱的,最见不得太子妃王嫱的刻板。 “素节睡了,下玉在看着他。”萧云襄今年也快二十了,脱去了年少时的稚气,多了些女子的妩媚,欲言又止道:“阿治,我听说姐姐从净土寺回来了,还带着一个五个多月大的婴儿。” “你不去看看她吗?改日我们一道儿去。”雉奴试探般问她,明明都知道真假王妃一事,却偏偏以为在瞒着对方。 “不用了,姐姐她不似从前了,现在是一心向佛,不喜欢被人打扰,我们还是别去烦她。”萧云襄搜肠刮肚的编了个理由。 雉奴点头默许,这就是所谓的同床异梦吧! 血脉相连 七月流火, 酷热难当, 幸好午后一场雷雨的降临才把温度降了下来, 雨驻, 碧空如洗, 杏园,落叶成冢, 更伴有雨后一阵阵清新的风, 吹动绿意随风翻滚。 屋子里实在闷热,萧可抱了曦彦出来纳凉, 顺便来杏园走走, 一别就是四年,穿越时空的隧道还会出现吗?应该不会, 站在那株杏树下, 除了在风中婆娑起舞的枝叶, 一如往昔。 “王妃, 您抱着小公子也累了,不如去兰亭里歇会儿吧!奴婢来抱小公子。”新挑上来的侍女凤儿倒是很有眼色,抱了曦彦,又去前方引路。 萧可在杏树下站在大半天, 也觉得双腿略有些酸, 才向前走了几步, 就隐隐听到嬉笑声传来, 花遮柳影间, 兰亭里果然有人, 一人坐着,一人站着,站着的人搂着坐着的人,一个眉目如画,一个天资英华,一个秀似兰芷,一个丰神俊郎。 “是元孺人。”阿凤也驻足不前。 “元孺人又不是三头六臂,你怕什么?”萧可才不管什么元孺人,只是去兰亭里小座而已,兰亭也并非元如娴所有。 两人正在兰亭里说体己话,却见王妃气定神闲而来,视他们如不存在一般,元如娴赶紧立起来,李三郎连忙上前解释,“宣儿,您怎么来了?这不是娴儿婶子的生辰快到了,我们正在商量送什么礼物。” “我只是坐一下,你们接着商量。”萧可正眼都没有瞧他们,大大方方坐下来,再从阿凤怀里抱过儿子,有条不紊地给她整理衣衫。 “奴婢见过殿下、夫人。”阿凤上前见礼,之后便识趣的立到一边儿。 两人局促的立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是李恪机灵,上前把曦彦抱在了怀里,“还是耶耶抱你吧!阿娘都累了。”边说边给元如娴使眼色。 “妾身见过王妃。”元如娴这才上来行礼,这位王妃也的确古怪,每日去向她问安,总是避之不见。 “不用这么客气,身子不适就坐着吧!”萧可抬眸,总算正视了元如娴,一袭湖兰色长裙,细绫的襦衫,拖着月色的帔子,明眸善睐,秀若兰芷,要不是怀了身孕,定是绰约多姿。 元如娴哪里敢坐着,王妃是何脾气、是何禀性还不曾摸透呢!不如早早告辞,“妾身岂敢与王妃平起平座,妾身还要去置办给婶子的礼物,妾身先告退了。” 萧可淡淡道:“不送。” 目送走了娴儿,李恪才抱着曦彦挨着萧可坐下来,仔细一瞅,她今日的装扮的确不错,绛紫的绫纱裙,藕荷色画帔,青丝高挽,金笄斜插,略略施了粉黛,仍是明艳动人。 “看来今日心情好,竟有闲情逸致逛起了园子。” “在屋子里太闷,跟曦彦出来透透气。” “琨儿如今也有了乳母和保姆,况且这孩子又不认生,你不用时时刻刻亲自带他,太辛苦了不是吗?” “有什么辛苦的,反正我也无所事事。”说着,萧可长身而起,把曦彦从他怀里抱了回来,顺便叫了凤儿,一起回如萱阁了。 李三郎算是让她给摆了一道儿,坐在那里摇头苦笑。 主仆二人刚拐进月亮门,冷不防一个小人儿跑出来,一头撞在了萧可的肚子上,两人同时倒地,幸亏凤儿抱着曦彦,不然后果不堪设想。那小人儿的力道极大,痛得萧可倒抽了一口冷气,腰都直不起来,定晴一看,竟是仁儿。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她也顾不得自己的痛了,赶紧去扶儿子,全身上下看了一遍,除了沾了些尘土,毫发无伤。 仁儿知道自己闯了祸,也不像头一次见到生母时那么嚣张了,刚才自己跑得那么快,一定把她撞得很疼,“你是不是很疼呀?刚才我没有看见您进来。” “不疼,不疼,你一个小人儿能有多大劲儿。”儿子终于能跟自己好好说话了,也算是因祸得福。萧可缓缓站起,腹部还是疼得厉害,可看着儿子,什么伤痛都忘记了,他生得很是整齐,清亮亮的眼睛,面若美玉,随即将他搂在怀里。 “你现在舍不得我了吗?”仁儿撇了撇小嘴,似是要哭出来。 萧可泣诉道:“原谅阿娘好不好?阿娘错了,阿娘不该离开你,天底下的母亲谁会舍得离开自己的孩子,阿娘真的是迫不得已。” 仁儿‘哇’的哭了出来,“你是不是不喜欢仁儿才离开的?是不是仁儿淘气才离开的?你是不是只喜欢弟弟?” “你和弟弟都是阿娘的孩子,阿娘喜欢你也喜欢弟弟。”萧可抱着仁儿,禁不住泪如雨下,“这四年来,阿娘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想着仁儿看不到阿娘会不会哭,天冷了有没有穿暖,睡熟了会不会踢被子,他还太小,需要有人喂他吃饭,需要有人给他穿衣,他脚上的鞋子合不合适……。” “阿娘。”见母亲哭成了泪人,仁儿终于唤了一声。 掌灯时分,如萱阁已经摆上了晚膳,仁儿也留在了这里用饭,虽然同生母很陌生,但母子终究是母子,血脉相连,浑然一体,不大一会儿便热络起来。仁儿那一张小嘴甚是伶俐,侃侃而谈,总是说着养母是如何如何对他好,弟弟彦英是如何如何可爱,甚至还提到外公一家,对他也是极好的,时不时会把他接过去小住。 听儿子说了这么多,元如娴的形象也随之改变,萧可自是很感激她,平白无故,谁会将别人的儿子视如已出,这一点连她也做不到。让她更出乎意料的是萧家,四年前,真假王妃便已真相大白,难得他们还肯做仁儿的外公、外婆,以萧家夫妇的为人,亲生女儿坠崖身亡都不敢公之于众,为了面子宁愿默认冒牌女儿,对仁儿却如此上心。这也难怪,将来仁儿好歹是个嗣王,对萧家只有宜处,而无害处。 “阿娘,这是外婆给我的,大兴善寺里求来的,能保佑仁儿一生平安。”仁儿举起胳膊,炫耀着腕上的佛珠,然后又从衣领里拽出一只青玉雕刻的长命锁,“九叔说,这是他送给我的,上面还刻着长命百岁。” 对这长命锁,萧可十分熟悉,贞观十六年雉奴送给仁儿的,“你经常见九叔?”说着,给儿子夹了一块胭脂鹅脯。 “嗯!九叔对我可好了,就是姨娘见了我淡淡的,也不大理我。”仁儿一边吃,一边表现着不满,“姨娘有个儿子叫素节,比我小三岁,总喜欢缠着我,前些日子又看见他,他一直抓着我的衣服,我一用力就把他……。” 萧可还在等着听下文呢!儿子突然不说了,只顾着埋头吃,摇头暗笑:这孩子还挺机灵的。看起来萧云襄是不待见仁儿的,这也很对,明明一家人都不是,何来喜欢?素节,这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了,历史上确实有个李素节,他正是萧淑妃的儿子,看来云襄注定是那倒霉的萧淑妃了。 母子俩儿正在吃饭,李三郎兴冲冲走了进来,看到他们相认,也算了却一桩心事,细细一琢磨,还要再给他们加加温才行,顿时板了脸道:“仁儿,到处找不到你,原来躲到了这里,说,今天下午做了什么坏事?” 听到父亲责问,仁儿饭也不吃了,巴巴跑了过去,乖乖立在那里,“我把先生骗到了小花园里。” “然后呢?”这孩子倒也乖巧,就是不讲重点。 “然后,我把先生……。”看了看父亲的神色,仁儿忙低头,“我把先生推进了湖里。” 李恪伸手要打,却被萧可拦住了,冲着他质问道:“你这是做什么?上来就打孩子,不就是把先生推进了湖里吗?淹死了吗?弄出人命了吗?一个孩子懂什么轻重,有话好好说不成吗?” 不愧是母子,一样的难缠不讲道理,‘怒气冲冲’指着仁儿道:“你问问他,上午还做了什么坏事?” 萧可就怕他再伸手打人,索性搂了儿子,“别怕,有阿娘在呢!你慢慢说,上午怎么了?” 有了阿娘的庇护,仁儿坦荡荡道:“我领着媛儿姐姐大闹了书房,把先生的胡子给点着了。” 一听这话,萧可是哭笑不得,看来这孩子定是给元如娴惯坏了,无法无天,眼看着李恪还要打他,连忙护在了身后,“你就知道伸手打儿子,俗话说:养不教,父之过。这些年我不在仁儿身边,你做了什么?你是如何教导儿子的?” 李三郎故意装作无语,气呼呼坐在了那里。 父亲原来惹不起母亲,这让仁儿大开眼界,抿了抿小嘴,还是赶紧离开是非之地的好,“阿娘,仁儿吃饱了,要去睡觉,明天再来看您。” 大儿子走了,萧可又去照顾小儿子,难得今天高兴,看着李三郎也顺眼多了,才要去叫凤儿,却被人家硬拽进了怀里,一时又挣扎不脱。 “别叫人了,琨儿跟着乳母睡呢!你也该歇歇了。”手上用劲儿将她横抱起来,顺势压在了榻上,眼光一直瞄在她的胸口处,“以后别再自己给琨儿哺乳了,多辛苦啊!” “关你什么事儿,放开。”萧可哪里挣得动,双腕给人家死死扼着呢! “你真的不想我?”他说他的话,人家不停地挣扎,终于没了奈性,“再不听话,我就硬来了。” 亲上加亲 也不等她回答, 便以口相就吻了下去, 萧可用足了力气捶他, 却如同戳在了败絮里, 人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仍在她的颈中攻城掠地。本来身上的绫衫薄薄,全给撸了下来, 吻又落在了肩窝上, 连吸带咬,惹得萧可以牙还牙, 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你怎么咬人。”李三郎捂着膀子起身, 再不敢轻薄于她。 “是谁先咬人的。”萧可很清楚,这是他一惯手段, 恶人先诉苦。 李恪笑了笑, 慢慢爬到她身边儿, 再拿双臂支在她身体两侧, 有意无意嗅着她身体的余香,她太好看了,长发披散,香肩微露, 是个人也按捺不住, “你不会这么小心眼儿吧!还在生我的气?别忘了, 你是被大风刮来的, 注定是我的人, 乖乖就范吧!” “很抱歉, 我就这个没有心情。”萧可无视于他,才离开四年,这里的一切都变了,杨凌香病逝,李湘君出嫁,身边的落雁、闭月、小蛮和银雀均不见了踪影,每每想到这些,便会没来由的彷徨。 李三郎却不容她拒绝,毕竟有好多日子不曾染指了,两手一松,整个人倒在她的身子上,“我才不管你有没有心情,反正今晚你是逃不掉的,选一个吧!你愿意在上面,还是愿意在下面。” “滚开。”萧可刚要伸手打人,就被他扼住了手腕子,吻又落在她的唇上,一只手伸进她的衣襟里乱摸。 肌肤上传来别样的触感,一股说不清楚的涌动传遍了全身,萧可再也没有力气打他了,那股积聚了良久的渴望一下子迸发出来,她回吻他,小手像一条滑溜溜的鱼儿钻进了他的衣内,在坚实的胸膛上游离,霸道的掠夺让让她乖乖就范,她开始求他,她已经在呢喃细语。 细语是助力,求会让他意乱情迷,她已被服服帖帖的摆在了榻上,随之而来的是狂风暴雨。渐入佳境之时,李三郎将她抱了起来,香汗淋漓,青丝飘散,揽住她的腰身,托起她的下颌,一双眸子似带了水雾般迷离。 “以后还敢不敢跟我顶嘴了?这就是后果。” “你这……。”萧可话音未落,便被人按住了腰身,向前一带,便忍受不住,只能趴在他的肩上喘气。 “都跟你说了,不要和我顶嘴,怎么就是不听。”李三郎仍是不肯放过她,一直在调戏。 “你够了。”萧可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伸手将他推倒了,当时脸上一红,原来是中他的计,现在直挺挺坐在他的身上。 “赶紧服侍我。”李三郎头枕着双臂,正在惬意之间。 “鬼才肯服侍你。”萧可忙从他的身上下来,拿了毯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没人服侍,李三郎闹了个无趣,慢悠悠穿了寝衣,拿脸凑到了萧可的面前,“又生气?难道你刚才不喜欢?” 萧可才不理他,用毯子蒙了头脸,倒下便睡。 “哎!真是白费了一番力气。”李三郎就地伸个懒腰,又看了看水漏的时辰,搂着萧可便沉沉睡去了。 昱日是麻阴阴的天,偶尔飘着雨丝,记挂着曦彦,萧可早早就起身子,再看身边的人,睡得跟死鱼一样,一想起昨夜被他欺负,狠狠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飞也似的逃出了寝室,然后听到里面传出一声惊叫,当下笑了笑,也不去睬他。 凤儿、鸾儿正在廊下喂鸟,见王妃出来,立即去准备盥洗之物了,萧可拐到暖阁,曦彦已经醒了,一名姓秦的乳母抱着他,不哭不闹,也不哼哼着要母亲,只对小手里的小陀螺感兴趣。萧可把儿子接过来,就想着给他哺乳,谁知那小家伙将脑袋一扭,奶水也不吃了,这就是有了乳母的好处,可萧可却涨得难受,心想着是要给他断奶了。 不用照顾曦彦,也就一身轻松,盥洗后又让凤儿去煮红豆汤,这法子还是梅园村的张嫂子告诉她的,喝下去就没有这么涨了。想起张嫂子,萧可又让鸾儿收拾了一些东西出来,不过是一些财物、绫罗和布匹,除了这些,她也找不出可以用来感谢的礼物,足足弄了两大包袱,才让鸾儿转交于宋哲远,要他亲自送到梅园村。 一大早儿就听观察家她折腾来,折腾去,李三郎连觉都睡不安生,披了衣服就把她抓过来,“做什么呢?一大早儿翻箱倒柜,让不让人睡了。” “你这么大个人,天天在家里睡,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萧可也抱怨上了,自打贞观十六年从安州回来,这位除了去河南运了一次粮又到高丽国转了一圈儿,就整天无所事事,不是睡大觉,就是跟着狐朋狗友鬼混。“看看你的那些弟弟们,这个刺史,那个都督的,全在藩国,没一个在长安,再看看你,不思进取,整日的吃喝玩乐!安州城还有我的米铺呢!这都多少年没有回去了。” “你是记挂着米铺呢?还是怪我吃喝玩乐?”李恪哭笑不得,这明明就是倒打一耙。“耶耶不给我官儿做,我有什么办法!没想到他老人家这么记仇,我还是贞观十七年跟他顶撞了一回,就让我闭门思过到如今了。” “那是你父亲有先见之明,他怕你到处闯祸。”蓦地,萧可忆起了九成宫的往事,她所提出的一个问题,大唐皇帝到现在都没有回答,他曾经答应过会给一个满意的答复,可现在他并不知道自己不是萧泽宣吧!细细一想,这也是父亲保护儿子的一种手段,就是要他不务正业来障人耳目。 话说间,李三郎也穿戴起来,见萧可坐在那里喝红豆汤,上去就盛了一碗,然后一气儿灌了下去,惹得萧可笑的前合后仰,眼泪都要笑出来。 “你笑什么?”他仍是不明就理,仔细瞅了瞅,红豆汤里除了红豆还是红豆。 “没有啊!”萧可摆着手,才不告诉他原因,留着以后嘲笑他。 “别笑了,赶紧吃了跟我去一趟兴善寺。”李恪最了解她,随即制止,“不许问为什么?到了你就知道了。” 两人都不是喜好排场的人,均作了寻常打扮,在侧门坐了马车,朝靖善坊而去。因为早晨的红豆汤,萧可暗笑了一路,来到大兴善寺才忍了下去,毕竟是庄严肃穆的佛家圣地。 大兴善寺在前朝就是‘国寺’,隋朝的长安叫做大兴城,寺庙坐落在靖善坊,各取一字,就称之为大兴善寺,是长安翻译佛经的三大译场之一,汇集了各国高僧在此宣讲佛法。由于是皇家寺院,殿宇恢宏,气势雄伟,寺内古树参天,布局严谨而错落有致,更有翠竹松柏的点缀,环境极为幽美。 进了香,萧可就在松树前面等他,虽不是初一、十五,香客仍就络绎不绝,好不容易看见李三郎出来,手里还握着两个物件,是两串开了光的手珠,他把其中一串交在萧可手上。 “这个给琨儿,上面还刻着字呢!自己瞅瞅。” 一颗珠子能有多大,更何况上面刻了字,萧可看了半天,才看清楚四个珠子上刻了四个字,字迹甚为工整,‘佑吾爱子’。笑道:“就给我一个,另一个呢!”劈手便夺了过来,明明刻着,‘佑吾爱女’,当下不悦,“这小小一串手珠,不是给湘君和丽媛的吧!难道元如娴肚子里的是个女儿?” “还给我。”李三郎摊开手便要。 “不给。”萧可是吃了飞醋,一个人霸着两串手珠,早就发现他待元如娴与别人不同,讥笑道:“看不出你对她还挺上心的,是谁当初红口白牙的发誓,说什么只守着我一个,怎么?转眼又爱上别人了?” “宣儿。”李三郎无话可说,誓言是他发的不假,可此一时,彼一时,“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不能负了娴儿。” “好啊!这算是跟我表明心迹了,你负不负谁,关我屁事儿,我又不是萧泽宣,更不是什么王妃,我就是一个来历不明,整日缠着你的累赘。”说罢,拂袖而去,冷不防在寺院外遇到一人,正是萧泽宣的表哥,慕容天峰,一看到他,刺客两字便涌上心头。 “原来是表妹,不想在这里遇到。”慕容天峰上前打起了招呼,表情自若,仿佛真假王妃一事不存在一般,“不知表妹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如今我有了两个女儿,是否能高攀世子?” 萧可点头称是,看来他还记着这事儿呢!轻声细语道:“你就这么着急上火的跟仁儿结亲,是不是怕我把你的事抖出去,你可真行!三番五次的……去年冬天是不是你做的?” 慕容天峰坦然的一笑,那意思就是承认了。 “告诉你慕容天峰,我说话算话,我的儿子可以娶你的女儿,但是……。”确信了四周无人,萧可出言警告道:“你再敢有所不轨,就算是亲家我也会揭发你。” “你揭发什么?”李三郎刚刚追来,话听了半截儿,顺道打起了招呼,“天峰在这里呢!” 慕容天峰笑道:“在下正跟表妹商议呢!次女淑儿刚满一岁,高攀了世子,就算是亲上加亲了。” “这门儿亲事不赖,就这么说定了。”李三郎也是极为赞同的,当下与慕容天峰击掌为誓。 萧可就觉得慕容天峰不对劲儿,刚才见了自己都是板着一张脸,见了李恪却是眉开眼笑,整个一谄媚的墙头草。 意外收获 夏去秋来, 天长水净, 一场秋雨下来, 长安城碧空如洗, 风里也渐渐有了凉意。 一大早儿, 凤儿就来报告好消息,说是府里运来了好些的白菊花, 就像雪团一样的洁白, 大的和彩球一般,小的也有水晶球那么大, 一准是送来如萱阁给王妃的。萧可自认从没有要过什么白菊花, 更没有这样闲情逸致的想法,结果果然不出她的意料, 那些个白菊全送到紫珠阁去了, 那里的牡丹谢了, 赏赏菊花也不错。 “这算什么!上次裁衣服就先去的紫珠阁, 这次又是,当王妃不存在一般吗?”凤儿立时不乐意,说话、行事颇为当年小蛮的作风。 “我这个王妃本来就是不存在的。”萧可坐在那里自嘲,看了看时辰, 仁儿该过来了, 说好一起用早膳的。 不大一会儿, 鸾儿进来回禀, 说是世子不过来了, 仍留在紫珠阁用膳。 一个人对着一大桌的美味佳肴, 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的,萧可只吃了一小碗粥,便让凤儿、鸾儿两个抬下去与外头的侍女们一起分食了。说起元如娴,不知是该感激她,还是该憎恶她,感激她把仁儿带大,又视如已出;憎恶她把丈夫、儿子全抢去了,也许她有她的过人之处,不然他也不会说出不会负她的话来。 早就听说她身体不适,就是不曾去过紫珠阁探望,现在去看看吧!看看她的过人之处,也好取长补短。 王妃头一次光临紫珠阁,着实让她们慌了手脚,翠竹、翠兰忙迎了出来,元如娴也挣扎着起身,仁儿一头扎在了母亲的怀里。 “你是来找我的吗?阿娘……不,元姨娘不大舒服,我就留在这里陪她。”仁儿忙改了称呼,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才是生母。 “一来看看你,二来看看你元姨娘。”萧可领着儿子进了寝室,元如娴刚刚站起来,翠竹、翠兰两个忙扶住了她,看她的样子站都站不稳,别说是行礼了,摆摆手道:“你坐着吧!我都说了不用客气。”用余光扫过,那些个白菊花就在她的寝室里搁着,一盆盆,一簇簇,就像凤儿形容的那样,一囊囊似水晶珠一般。 元如娴欠了欠身,复又坐了下来,她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形容十分憔悴,忙令翠竹她们上茶,“不知王妃来此,妾身实在有所怠慢。” “什么怠慢不怠慢的,我就是来看看你,毕竟仁儿是你带大的,我还不曾对你说个谢字。”萧可抚着儿子的小脑袋,言笑自若,他可以无视韦琳琅,可以无视袁箴儿,但对元如娴,却是不一样的,是动了心吧! “妾身照顾世子是应该的。”元如娴没来由的局促不安,自从王妃回来,她就一直担心到现在,以为王妃会暗暗使绊子来难为她,可王妃并没有,一向是落落大方,行事磊落,以至摸不透她的脾气、禀性,为此更不安心。试探般的寻问道:“王妃,您还记得吗?去年,妾身到净土寺探望过您。” “是吗?我不记得了。”毕竟自己不是萧泽宣,更懒得与她虚与委蛇,“彦英呢?抱出来让我看看,我还没有见过他呢!” 王妃要看玮儿,元如娴只能应允,连忙吩咐翠竹去传乳母抱李玮过来。 萧可着实把玮儿好好打量了一番,生得比仁儿、曦彦还要整齐,粉嫩的如美玉一般,这个孩子只比曦彦大了一个月,曦彦出生的时候,府里正大开盛宴,他也逃不开身。 过往,实在不愿想了,当下萧可告辞离开,临走时嘱咐元如娴要多注意身子,不行就找赵女医过来瞧瞧。她刚走出紫珠阁,迎面就遇上了李恪,转身便朝回廊里走,结果让人家拦个正着,自那日在大兴善寺里闹得不快,有好些日子没说上一句话了。 “怎么见了我就走?”李恪行色匆匆,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遇见你正好儿,跟我去宫里一趟,自打入秋,阿娘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这次更厉害了,一直咳个不停,用了甄立言的药也不见好。” “不去。”萧可冷冷回绝,她最不想听的,就是淑景殿与淑妃,当年不仅对她用刑,害得她连腹中的孩子也失去了。 “我知道你的心思,算是我在难为你不成吗?终究你现在是王妃,琅環与遗爱都去探望过了,六郎现在又不在长安,你做为儿媳不露面,说得过去吗?”说了半天,人家仍是无动于衷,只好拉下脸来求,“算我求你成吗?又不要你拿出诚心,只是陪着我走一遭。” 萧可最终点了点头,“走一遭是吗?这可是你说的。” 一家三口儿在兴仁门外下了辂车,一路向南海池的方向徐行,对萧可来说,对初来太极宫时的惊叹,早已转为了窒息般的沉闷,四年如一日的无所新意。过了廊桥就是淑景殿,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映着错落有致的殿宇,苑内异香扑鼻,牵藤引蔓,穿石绕檐。大殿内有绣满各色花枝的波斯毯,氤氲的烟气从鎏金的香炉内缓缓升起,紫绡帐后的仕女屏风若隐若。 来到寝殿,萧可立于帷帐处,再也驻足不前,遥遥看着病榻上的人,只能用恨字来形容。她的身边只有冯雨在侍奉,她的泥金百穿花簇蝶裙也不像往日那么耀眼,她病容满面,再不是双瞳剪水,面若芙蓉。 淑妃略微侧目就看到了萧可,穿着一袭紫裙,一如的貌美,肌肤胜雪,淡淡一笑道:“你不用记恨本宫,换了你也会这样做的。” “是啊!”萧可那一字一句,落在空荡荡的寝殿里清清脆脆,“也许吧!说不定我也会用得着人靠前,用不着就像打杀了的死狗一样解决了。” “宣儿。”她越说越不像话,还当着儿子的面,李恪忙出言制止。 “好了,你尽你的孝,恕我不奉陪。”说完,转身出了寝殿,一直走出淑景殿的宫门,看着那烟波浩渺的海池才好受了一些,蓦然被一只小手牵住了衣袖,是仁儿。 “阿娘为什么不喜欢祖母?”仁儿不解得眨着眼睛,“祖母对仁儿可好了。”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为什么!”萧可蹲下来,为他挽着头上的蒲桃小髻,很明显已经松了一个。 才站起来,就看见廊桥是立着一个女子,二十来岁的年纪,雪白的襦裙,鹅黄半臂,乌油油的青丝挽成抛家髻,斜插着一支金笄,华丽又不单调,她艳若玫瑰,顾盼生情,正是未来的女皇武媚娘。 “武才人。”这确实是今天的意外收获。 “王妃刚从淑景殿出来?这是世子吧?”武媚娘弯腰瞅着仁儿,笑道:“你今年几岁了?我带你去骑马好吗?” “好啊!”仁儿拍了拍小手,还弄不清对方是谁,抬头看着母亲道:“阿娘,咱们一起去骑马。” “你才多大,小脚连马鞍子也踩不到。”萧可赶紧拉住儿子,人家不过一句玩笑话,这孩子听风就是雨,小说里写着,她将来会杀尽李唐的子孙,甚至亲生骨肉、亲孙子、亲孙女也不放过,因为李氏的血统正是她女皇之路的绊脚石,再想想两个年幼的孩子,将来会不会无辜受害呢? “听说凝阴阁的凌霄、芙蓉开得正好,王妃随媚娘去瞅瞅。”武媚娘嫣然一笑,也不等萧可回答,转而在前方引路,随口问道:“王妃是从淑景殿出来的?” “是啊!那里太闷。”萧可搜肠刮肚搜索着自己那点儿可怜的历史知识,才知书到用时方恨少。 “王妃现在才觉得闷。”武媚娘一如的笑颜如花,看来是在宫里闷得久了,好不容易才遇见个不算熟的熟人,好打发这一天的时光。 三人刚行至千步廊,就看到有两人远远而来,一个穿紫袍,一个穿绿裙,配在一起,却也相得益彰,正是东宫太子与萧良娣。适才跟着武娘媚走,萧可别提有多紧张,现在遇见雉奴,终于松了一口气。 “太子殿下。”武媚娘欠了欠身,首先打起了招呼,又向萧云襄报以一笑。 萧云襄眼界甚高,才不会把一个小小才人放在眼里,更兼着那姐姐也是假冒的,迫于无奈才开了金口。“遇见姐姐可真巧。” 仁儿不懂大人的心思,见到姨娘便跑了过去,可姨娘还是不理他,又转向了另外一位,甜甜一笑道:“九叔。” “真乖。”雉奴把仁儿抱起来,掂了掂分量,又重了不少,笑道:“嫂子这是去哪儿?”自从她离了梅园村,也有小半年不见了,亲自找上门儿,还被人奚落了一顿。 “跟着媚娘去凝荫阁赏花儿。”今日的巧合又是惊人的,大唐未来的天皇、天后都在这里站着呢! “其实我们也是来……。”雉奴刚说到这儿,便被萧云襄扯衣袖、使眼色,赶紧换了说法,“我们去探望耶耶。”说罢,就把仁儿放了下来,之后就被萧良娣拉扯着走了。 武媚娘看看萧可,又瞧瞧远去的萧良娣,甚为不解,一对儿亲姐妹怎么跟生人似的,故作什么都看不懂,仍在前方引路,赏花去了。 自怨自艾 从宫里回来已经是傍晚了, 逛了大半日的园子, 看了大半日的花儿, 两脚都走累了, 倒不如武媚娘的精神好, 一路逛下来,仍是笑言自若, 面不改色。这时, 凤儿掀帘子进来,问她要不要用晚膳, 萧可摆了摆手, 疲惫到一定程度,饭也懒得吃, 仁儿已经在她身边睡着了, 想来也是玩儿累了。 想想今日, 连午膳也没有在淑景殿里用, 与武媚娘逛到了燕德妃那里,是蹭了一顿,算起来燕德妃的母亲同武才人的母亲是堂姐妹,均出自弘家杨氏一族, 燕德正是武媚娘的表姐, 在宫里一向有往来, 据说武媚娘入宫也是由燕德妃引见的。殊不知, 将来她要向李唐宗室大开杀戒的第一人, 就是燕德妃的儿子, 越王李贞。 偌大的寝室只有几盏灯火在微微跳动着,甚是落寞,萧可很想找人说说话,哪怕听不懂,也要说上一说,未来将要发生的那些,一直憋在她的心里,哪怕多一个人出谋划策。是不是自己太执拗了?今天不该在淑景殿里顶撞和嘲讽淑妃,毕竟是他的母亲!是不是该包容元如娴,索性大大方方的与她分享?何至于现在落得凄凉也无人过问。 几乎是歪在榻上等到天亮的,仁儿醒来连早饭都顾不得用,就去了紫珠阁。萧可去看了曦彦之后,便知道了今天该做什么!她去马厩牵了踏燕出来,时隔四年,马儿竟还认得她,这一点比人强,四年之后回来,他的承诺全变了。 换了胡服,匆匆出城,一路向净土寺而去。秋日,后山已经没有了杏花,只有苍翠的山林在风中摇摆着,那座竹屋还在,几只母鸡在土里啄食,那口井还在,几只木桶在井边搁着。 伟伦正在竹屋里看书,不经意间向窗外一瞥,书也掉在了地上,竟然是她,牵着马儿,穿着胡服,一脸的凄楚,不是说好不再相见了吗?见到伟伦,萧可便投进他的怀里,泪眼蒙蒙,当初真不如走了的好。 伟伦愣了半天,才慢慢抱住她的腰身,果然是伤了心,要不然也不会这般的找人倾诉,“你怎么了?为什么哭成这样?你不是已经选择了吗?不跟我走,我也不再见你。” “他负了我。”想想自己尴尬的处境,声泪俱下,“你知不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我现在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琅嬛也负了我,难道我就不活着了。”伟伦懵懵呆呆,屹立如磐石不动,“抱歉,那日我去梅园村找你,正是因为琅嬛负了我,其实我是一直拿你当朋友的。” “不要跟我说抱歉。”萧可搂着伟伦的头颈再不松开,哭得已经成了泪人,“,现在连你也来打击我吗?我是哪里不如李琅嬛?我是哪里不如元如娴?你告诉我,伟伦,你告诉我?” “这要问问你的心。”伟伦轻叹道:“就算琅嬛负了我,我也会在这里等着她,等到她回心转意的一天,等到她忘了那个人。” 萧可抬眸,脸上全是泪水,听他的话是越来越奇怪,难道那水性杨花的李琅嬛又爱上的别人,害得伟伦在这里苦苦候着?蓦地,记起了什么!一个和尚,玄奘大师的门徒,执笔《大唐西域记》的辨机和尚。 “值得吗?”她问伟伦。 “你认为值得就是值得。”最终,伟伦放开了手,回到竹屋内继续读书,仿佛萧可不曾来过一般。 从竹屋来到净土寺,伟伦的话一直萦绕在心头,‘你认为值得就是值得’落到如此境地,再值得也是一种讥讽。正在寺门外踌躇,一辆遮了青幔的马车缓缓驶来,一位中年女子扶了一位老妇人下车,两人的衣着、形容均与众不同,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斥着自来的盛贵无比。 萧可一眼认出了那位鬃发如银的老妇人,正是萧泽宣祖父的姐姐,淑妃的母亲,前朝隋炀帝的正妻萧皇后,自贞观四年从突厥返回,一直居于长安城的兴道坊,也就是前朝南阳公主的府邸。而那位中年女子,正是南阳公主,她可是登上《列女传》的人物,当年在窦建德军中慷慨陈词,让那位草莽英雄也为之另眼相看,如今她洗尽铅华,洗尽铅华,慧然独悟。 “宣儿。”南阳公主也认出了萧可,她通体的青衣素裙,如今算是半入空门的人,还给自己起了法号。 萧可赶紧过去行礼,这两位都是历史上的奇女子,对她们十分的敬重。 “宣儿也来进香,怎么不见三郎?”在萧皇后的眼里,萧可只是个小小后辈,又见她身穿胡服,还当是小孩子们玩闹,也不曾细问。 “他今日有事,不曾跟来,我刚刚进了香,也要回去了。”萧可没来由的局促起来,毕竟自己是假的王妃,看她们两位的神态,却是不知情的。 “路上小心些,以后千万不能一个人出来,要不然告诉你的母亲了。”临别时,南阳公主不忘嘱咐萧可,自陪母亲去净土寺进香。 萧可乘踏燕徐行,却没有要回府的意思,时而回头望着净土寺,却看不见萧皇后与南阳公主的身影,她们俱是隋末唐初时战乱时的受害者,至亲骨肉尚不能保全,一路走来,不知道饱含了多少艰辛。 策马扬鞭,马儿一路狂奔,不知不觉中,梅园村越来越近,农忙时节,田地里是丰收的景象,而曾经住过的院子,正静静的矗立着,在夕阳晚照,拂柳丝丝的掩下,格外安宁。 张嫂子刚打开门,就看到一位牵着马的男子在门前呆立着,正要上前寻问,那人竟然转过身来,哪里是什么男子,竟然是娘子做了男子的打扮,揉了揉眼睛,果真是所见非虚。 “娘子怎么回来了?”她再想不到萧可还能回来梅园村,连忙把她让进屋子,令三妞去倒茶,又让几个孩子来见她,匆匆找出了钥匙,让大牛领着弟弟妹妹去对面收拾屋子,今天太晚了,娘子定是要住下的。 回到张家的屋子里,萧可方觉得舒心,来来回回打量着,与以往再也区别,“怎么不见张大哥?” “还在地里忙活呢!我领着几个孩子先回来了,再不想能遇到娘子。”张嫂子亲手端了茶给萧可,突然又想起什么,“自娘子走后,那小郎君来找过你。” “他呀!我见过了。”萧可一听就知道她说得是雉奴。 “娘子有心事儿吗?看起来不大高兴。”张嫂子到底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端倪,“曦彦呢?娘子没带他一起回来?” “路太远,曦彦太小,如今有乳母和保姆照管着,也用不到我。”萧可自怨自艾道:“不瞒嫂子说,我怕是要回来长住了。” 听这话,张嫂子也替她揪心,“这是怎么话说的,娘子不是刚刚回去吗?娘子还有个大儿子呢!” 萧可惨淡的一笑,“大儿子早就认了别人当娘,我只是个口头上的母亲。” “那郎君呢?他也对你不好?”张嫂子眼巴巴瞅着她,生恐说出‘不好’两字来。 “他早就爱上了别人,一天到晚,我们也说不上一句话。”萧可这话里就透着绝望。 “娘子就这么认命了?”张嫂子也为她不值,好歹也生了两个儿子,就算是王府,也能立足呀! “我不知道,我以前没有遇过这种事儿,现在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只好来找嫂子了。”说着,萧可竟哭了起来,忆起临嶂山一幕,他是怎样的信誓旦旦,不过才弹指一挥间,却落得镜花水月梦一场。 “娘子不该这样认命的,好歹也要争一争。”在张嫂子看来,她的确是伤了心,心灰意冷到不挣不抢就彻底认输了。 入夜,萧可回到了曾经住过的院子里,就算现在连夜返回长安,相来也是城门紧闭,何况根本不会有人担心自己。看着曾经用过的妆奁,看着曾经用过的床帐,竟有了要永远留在这里的想法儿,仁儿已经不认她这个母亲了,至少要把曦彦带过来。 张嫂子端了一碗羹汤过来,也是再想劝劝她,娘子还年轻,生得又不差,自是不忍心看她颓废下去。“入秋了,夜里也凉,娘子要盖的厚一些。”放下羹汤,又去给灯烛添油,“不是嫂子多嘴,娘子就听一句劝,毕竟嫂子是经过些事儿的,俗谚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娘子也该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才是。照娘子这么说,郎君从前对你挺好的,如今怎么就变了呢?” 萧可喃喃道:“就是因为新来的那个人,她比我年轻,也比我漂亮。” “这算什么事儿呀!”张嫂子坐下来又劝,“庄稼汉多收了两斗麦子还想换个老婆呢!也亏得你大哥人老实才没有那个想法儿,但像郎君这样的人就难说了,那些个狐媚子还不变着法儿的往他身边折腾。再说,娘子在郎君的身边久了,自是晓得他的喜好,以后处处讨好就是了。” “要我讨好他。”萧可自认没那个闲功夫。 “这就是娘子的不是了,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张嫂子总算弄清了原因,这娘子确实高傲了点儿,笑道:“好了!娘子也别闹腾了,明天就老老实实的回家,做几个拿手菜,再说些好听的话,郎君一准儿回心转意。” 乘风而去 第二天一早儿, 张嫂子亲自端来了早饭, 待萧可用过, 就催促她回家, 千叮万嘱着要她别耍性子, 别甩脸子,好生对待郎君。萧可哪里听得进去, 要她跟李三郎赔小心, 等下辈子吧!去伟伦那里诉苦没着落,张嫂子也不向着自己, 只好悻悻返回了长安。 一进门儿, 张祥便大呼小叫起来,像个跟屁虫似的在她身后叨叨, “王妃, 您到底去哪儿了?可急坏老奴了, 您连一个人也不带, 就这么走了,出了事儿可怎么好?您就当体恤我们,下次可别这样了。” 萧可听得不耐烦,猛地一个回身, 张祥才闭上了嘴巴, 顺道儿把踏燕交给了他, “把马喂好, 以后不许在我旁边唠叨。”正要走, 大总管又有话说。 “王妃, 殿下昨日就下了命令,不经他的同意,以后不许您随意出入王府。”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王妃的神色,自打贞观十八年这两位闹起了别扭,就再没有消停过。 萧可才不理他,径直回了如萱阁,凤儿和鸾儿已经望眼欲穿了,巴巴在门口儿迎接,就连乳母秦氏也跟了来,怀里抱的正是曦彦。离开儿子一天一夜,萧可也相当内疚,连衣服都顾不上换,就把他搂在了怀里,好在曦彦很听话,只是拿眼睛瞅着她,小嘴里喃喃着‘娘’。 回到寝室,凤儿、鸾儿也跟了来,她们侍奉王妃不久,这样的意外想也不敢想,堂堂的王妃竟然独自外出,一走就是一天一夜,不仅如此,她还穿了胡装,骑着马,大有十七公主的作风。 “殿下有没有问过我?”萧可就是随口的一问,毕竟是夜不归宿,他能不闻不问吗? 两人均摇头,又说:“张总管倒是来过,他亲口对我们说,王妃以后要是再不见了,就打断我们的腿。” “放心,我以后不会不辞而别了。”萧可笑了笑,这也算是一种约束吧!都被人禁足了,还能有什么想法儿,还是认清事实的好,走了一天一夜都不过问,人家自是再不会把你放在心上。 秋去冬来,光阴就在那弹指一挥间,才过了元宵节,紫珠阁便传来了好消息,元孺人生下一女,取名娉婷。府里大开盛宴,请了僧道启斋,伶伦百戏,散钱有百万有余,这是世子降生时才有排场,如今却为一个庶出的女儿,府中上下皆是有目共睹,想来县主的母亲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了。 才开了春,又是娉婷满月的日子,排场同之前差不多,一如的高朋满座,亲朋好友同来庆贺,喧哗之声不绝于耳。相比这下,如萱阁格外的落寞,人们只记得元孺人,几乎把王妃忘记了,虽然是娉婷的嫡母,但洗三礼、满月礼均不让她参加,对外只宣称病了。 像这样被冷落的日子萧可不是没有经历过,刚刚来到王府时,就是过着这样的日子。好歹现在是王妃,衣食上自是不敢有人亏待,在言行上却渐渐怠慢了,加之她不是真正的萧泽宣,萧府诸人自是不会再过问她。 到了未时末,来客才渐渐散了,整座王府也安静了下来,县主满月,贺礼颇丰,紫珠阁的侍女们运了两遭还是没有拿完,翠竹、翠兰又指挥着人抬,拐过月亮门时,冷不防撞在一人身上,当场就跌了一跤,好在贺礼不曾受到损害,抬手将那人一推,连她手里的鱼羹也给砸到了地上。 鸾儿哪里吃过这个亏,连曦彦吃的鱼羹也给洒了一地,便和她大吵了起来,“自己没长眼不说,还有脸推人,这是小公子吃的东西,你弄坏了可怎么赔?” 翠竹也不曾想到是鸾儿,推了人才看清,毕竟是王妃的人,弯腰便道了嫌,“妹妹一时失手,姐姐莫怪,妹妹也是怕手里的东西弄坏了,才将姐姐推开的。” “什么破东西这么贵重,耽误了小公子吃饭,你担待的起吗?”鸾儿仗着自己是王妃的人,同时也愤恨紫珠阁的人,双手插腰,不依不饶。 两人这么一僵持,众人皆皱了眉头,翠兰气不过,只身而上,抬手打在了鸾儿的脸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说送给县主的贺礼是破东西,这可都是皇亲国戚们送的,你吃罪的起吗?”她心里清楚的很,现在是元夫人得宠,大不了就闹上一场,让如萱阁的人也吃吃苦头。 “你敢打我。”鸾儿冲上去揪她的头发,两人直直扭打在一起。 翠竹毕竟老实,劝谁也劝不停,眼睁睁看她们打架却束手无策。正在这时,韦夫人与袁夫人途经,‘扑通’就跪在她们的面前,把刚才发生的事儿略略说了一遍,所有不是之处自然都推在了鸾儿身上。 “你们两个住手。”两个侍女打架成何体统,袁箴儿当即制止,更兼着鸾儿是王妃的人,自是要趁机教训好一番。 翠兰颇有眼色,当即便跪了下去,又兼着袁夫人跟她们夫人的关系甚好,一向常有往来,自是有了庇护。鸾儿不乐意跪,却又不得不跪,一个小小的六品媵室,连一子半女都没有,听说她还是猎户家出身的女儿,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如萱阁的人还是这么嚣张啊!”王妃不得宠,最高兴的当属袁箴儿,想想王妃过去那嚣张的模样,气儿就不打一处来,至少得宠的元妹妹还能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 “如萱阁是好是坏,岂是你一个小小六品媵室就能过问的。”鸾儿当场就顶了回去,“有本事,您别拿一个侍女出气呀!找我们王妃理论去。” 只此话,袁箴儿抬手就给了她一掌,韦琳琅是拦也不拦不住,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妃知道了岂肯干休。“本夫人打得就是你,本夫人就是拿你出气,有本事你把王妃叫来呀!我会怕她。” 话音刚落,萧可就从垂花门里走出来,还牵着正在蹒跚学步的曦彦,刚才就听到她们绊嘴,最后升级到指名道姓的唤她,拿眼一瞅,合着韦琳琅、袁箴儿、元如娴的人全在欺负鸾儿,难道自己真成了软柿子,谁想捏谁就捏。 看到王妃,鸾儿就像看到了救世主,跑上去连连求告,“王妃,她们联合起来欺负我,袁夫人、翠兰一人打了我一巴掌,翠兰把小公子的鱼羹弄洒了不说,袁夫人还一个劲儿的挑我的不是。” “大胆,谁让你那里‘我’来‘我’去。”袁箴儿又找出了鸾儿的不是之处。 萧可浅浅一笑,把曦彦交给了鸾儿照顾,自己则慢慢走上前,她们已经全部跪了下来,这就是王妃的好处,“敢问袁夫人,她不能说‘我’这个字吗?那该说什么?” “奴婢啊!”袁箴儿正在钻人家的套子。 萧可抬眉而笑,“不错,你这自称挺好的。” “王妃,您怎么能拿妾身来耍笑?”袁箴儿自是气苦,又不能拿人家怎么样。 “我就是拿你来耍笑,难道你不知道‘打狗也要看主人’,欺负她就是跟我过不去。”略略一扫,跪在袁箴儿后头的就是翠兰,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我的人你也敢打,你是仗了谁的势,说来听听。” 在场之人全没有想到王妃会亲自伸手打人,都愣在了那里,韦孺人是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王妃,请您自重,翠兰不过是个侍女,就算您要教训她,也不必亲自动手呀!” “对啊!你说得不差,我忘了翠兰是个侍女,那我应该打袁箴儿。”回身又是一掌,直把袁箴儿打得眼冒金星,看她们以后还敢不敢联合起来欺负人。 当着众人的面儿,被王妃扇了一巴掌,袁箴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以后是没脸见人了。抬眸一瞅,王妃白衣飘飘,青丝高挽,眼眸里带着哀怨的味道,想来殿下早就不理她了,今日算是把一腔怨气全出在了她们身上。 做完了杀鸡给猴看,萧可慢慢转身,从鸾儿手里领过儿子,细细嘱咐了一番,“你去把张祥叫过来,就说是我说的,让他把翠兰这小贱婢杖打二十,你亲自看着,也好解解气。” 王妃总算给自己长了脸,鸾儿脸也不疼了,活蹦乱跳地去找张祥不提。 傍晚,杏园落寞无比,初春,树上已有了新生的嫩芽,过不了几时,花儿就该初绽枝头了。立在杏树下,萧可一如在期盼着,期盼着穿越时空的隧道能再次出现,她会带着曦彦离开,因为这里再无所留恋。 “听某人说,她是被一阵大风吹来的,恐怕这天底下,也只有我一个人相信。”事隔数月,李恪还是自动出现了,一番冷战,他终于认输了,王妃的执拗果然不同非响,落到如此境地,就是不肯向他低头认错儿,他也自认确实不是对手。此时,他与萧可背靠背,同倚着一株杏树,“听张祥说,最近你一直站在这棵杏树下,想做什么?” 萧可一如平静的回答,“看看会不会再有一阵大风吹来,我好领着曦彦乘风而去呀!” 重修旧好 “你想走?”李恪心里确实咯噔一下, 转念一想, 又笑了起来, “头一次是机缘巧合, 怎么再可能发生大风吹走人的事情。” “如果没有可能, 那我在这里等什么?”萧可抬头望天,此时夜幕已经降临, “我想回到我的世界里, 离开这么久,我也该回去了。” 原来她是真的要走, 李三郎再不敢大意, 这次是玩儿过火了,赶紧堵在她的面前, 杏林暗了下来, 连她的容貌也瞧不清楚, “你不是真的要走吧!你想清楚了吗?你都嫁过人了, 儿子也生了,回去谁能要你?” 萧可淡漠的回答道:“我的世界里不讲究这个,只要两个人相爱,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是阻碍。” 人家那么淡定, 就一定是真的, 李三郎着实慌了手脚, 干脆将她搂抱了起来, “你是吓唬我吧!你不会舍得走的, 在这里待着多好呀!又是王妃, 多威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打人就打人,想骂人就骂人,回去还能当王妃吗?”说了半天,萧可仍是无动于衷,只好老实交待,“实话跟你说吧!我故意不理你,就是要你低个头,认个错儿,以后对我服服帖帖的,就这点儿私心,不是真的不理你。” “是吗?我怎么看不出来。”萧可用力将他推开,质问道:“李娉婷也是你故意的。” 现在做任何的解释,她也听不进去,只好说出了肺腑之言,“宣儿,你要是想走的话,我无论如何也是拦不住的,但我会去找你,天涯海角也要将你找到。” “你找不到的。”萧可再不睬他,转身就走,冷不防让人抱了起来。 李恪一直把她抱到如萱阁,一路倒是很安静,也不挣,也不闹,冷心冷面的。来到寝室,便把她放在榻上,白衣素裙,不簪钗环,神色就如同从前生气时的模样,似嗔非嗔,似怒非怒。 “跟我说说吧!你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那里有没有让你喜欢的人?”李恪深刻的体会到,现在跟她道歉,纯粹是出力不讨好,还不如没话找话说。 “有啊!我还跟他订了亲呢!”萧可就是要故意气他,抬眼一看,收拾的还不错,浅紫色的袍子镶着金线,腰间垂着玉佩,还配着璎珞,一看那璎珞就是出自女子之手。 “谁啊?比我强吗?”李三郎果真吃了飞醋,恨不得把那人揪出来比比。 “当然比你强啊!他既风趣又幽默,既会骑马,也会开车,他的父亲是我们家乡的超级富豪。”萧可说得那是岳子峰,时隔这么多年,连他的模样差不多都忘记了,还在人家面前显摆。 李三郎不屑道:“什么超级富豪,比我父亲强吗?” 萧可哑口无言,只剩干瞪眼的份儿了,纵观上下五千年,比得上唐太宗李世民的能有几个,嘴上还不肯认输,“不过是借父亲的光,有什么了不起的,历史不过给你记上一笔,大家都来看,这是李世民的儿子。” “嗨!耶耶的名讳不准随便乱叫。”事隔数月,她仍是一点儿没变,一如的口没遮拦,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回算是裁在她的身上了,爱谁不行,偏偏爱上了她,当下握了她的手腕,“宣儿,别走了行不行?这次都是我的不是,不该仗着自己那点儿小聪明动歪脑筋,我应该认清事实,在你的面前,我这辈子都别想翻身。”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萧可还能怎样?张嫂子说得对,一丈之内才是夫啊!真要等那条隧道,怕是要白发苍苍了。低头垂目道:“三郎,我不是真正的萧泽宣,我背后也没有元家那么大靠山,除了你、仁儿和曦彦,一无所有,要是有一天,你真的厌了我……。” 李三郎赶紧抱住她,这回确实伤了她的心,“我怎么会厌了你呢!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这次全是我的错!以后你想怎样,我都依着你,打人也好,骂人也罢,不敬尊长,打击报复,尖酸刻薄,拈酸吃醋,样样我都不跟你计较。” 听此话,萧可哭笑不得,简直把她的‘优点’全集中了,“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拐着弯儿的损我。” 王妃、殿下重归于好,如萱阁一干人等自是开心,凤儿和鸾儿忙去准备晚膳,乳母秦氏也趁机把曦彦领了过来。小家伙儿刚刚一岁零一个月,也学会了走路,只是脚步不太稳,需要有人在跟前护着。李恪抱着儿子,自是爱不释手,饶有兴致地喂他吃点心,寻问了乳母,才知道曦彦在满周岁时,视其他物品如无睹,小手儿只拽着《大唐律》不放,便称赞起儿子将来定是个铁面无私的人。 萧可又在那里拈酸,“亏得你还记得曦彦周岁,今日府里倒是大开盛宴,想想我的曦彦,做满月时那个冷清。” “怎么冷清了,你不是叫了整个梅园村的人嘛!又是置酒,又是请客,别提多热闹了。”提到这事儿,李三郎也不痛快,想想那太子殿下,真是多事儿,平白无故的给曦彦摆酒过满月,还请了一个村子的人。 曦彦眨巴着小眼睛,完全不明白父母在争论什么!还一个劲儿的笑,牙牙学语似的发表他的观点,一时又手舞足蹈的。时间一长,曦彦也困了,有了父亲便不要乳母,钻在李三郎的怀里睡着了。 儿子睡得那么安祥,小模样又十分的可人,李三郎打发走了乳母,把曦彦抱在了榻上,顺便把靴子、外袍也脱了,跟着儿子一起睡。萧可沐浴回来,偌大的一张床榻全让他们父子俩儿占了,儿子睡得正沉,那位正在胡乱翻书,大概是在等她。 “不打算走了?娉婷今天满月,娴儿在等着你吧!”那飞醋是永远吃不完,萧可一边儿换着寝衣,一边儿拿他耍笑。 李三郎搁下书,无奈的笑道:“看看,老毛病又犯了,娴儿才不像你,心里再不乐意,也从来不会挂在嘴边,你就不能学学她,有什么不痛快的话,藏着掖着多好,非要拿出来明说。” 萧可也不跟他治气,指着门外道:“找你的娴儿去,我绝不拦着。” 李三郎就是赖着不走,他还不想前功尽弃呢!伸手将萧可拉过来,柔柔揽住了她,乱找理由,“今儿十五,我该在你这里。”说着,将一只手探进她的衣内,在滑溜溜的背上抚着,不经意触到一道伤疤,正是贞观十六年被焉耆公主甩那一鞭子留下的,想起朵哈,如今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她还留下一串五彩石珠串呢! “发什么呆,想冻死我。”初春的夜里还是挺冷的,萧可钻进了毯子里,随手放下了幔子。 昱日清晨,一家三口儿在如萱阁用早饭,一时仁儿又跑了来,见父亲怀里搂着弟弟,似是有些不大高兴。对于长子,李恪已经做到苦口婆心,谆谆教导的地步了,还给他请了好几位有名儿的师傅,可他呢!就是一味的淘气,除了骑马、射箭,学功夫上心,从来不把学业当回事儿。 才要数落仁儿,张祥又在外头回禀,蜀王殿下在微澜堂外等着,说是居住于兴道坊的前朝萧皇后身体抱恙,相约着同去探望。到底是外祖母要紧,李三郎也顾不得训斥儿子,只把曦彦交于萧可,自去了蘅芷阁换衣服。 萧可也知道,大儿子已经不能用淘气来形容了,简直到了顽劣的地步,仗着会一点儿功夫,瞅个机会就溜出去生事,在金城坊已经出了名儿了,手里经常拿着一只小弩,见了人就恶整一顿。再看仁儿的形容,与三郎极为酷似,就如同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一样,毕竟亏欠仁儿太多,也不好见了他就数落,只拿了好吃的点心给他。 “阿娘,我来的时候,看见媛儿姐姐的娘跟着姓袁的进了元姨娘的屋子,她们嘀嘀咕咕的,还不让我听,定是为你昨天打了翠兰一事。”仁儿今年七岁了,身量比同龄高出一截,经常跟着师傅练功的缘故,身体也很壮实。 “好了,吃你的点心,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儿。” 萧可的心思,原不在她们三个身上,刚才听得萧皇后抱恙,就没来由的担心,今年是怎么了?萧皇后的弟弟、宋国公萧瑀病重,一代贤相房玄龄也卧病在床,这两位都是贞观年间重量级的人物,贞观二十二年,注定又不太平。 何况街头已经有了流言,说是‘女主昌’,‘唐三代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说这个女主武王会杀尽李唐子孙,从而取得天下。萧可叹了一声,恐怕这天底下只有她一人知晓这位女主是谁?至少还有一张牌可以打,为了三郎今后的命运,不得不这样做,是时候去找慕容天峰了。 致命一击 贞观二十二年, 三月, 居于兴道坊的前朝萧皇后病逝, 享年八十一岁, 唐太宗诏令恢复其皇后称号, 上谥愍皇后,下令为其配备仪仗, 护送至江都雷塘, 与隋炀帝合葬一处。 做为不是萧家人的假王妃,萧可也要奔赴萧皇后的丧仪, 马车刚驶入兴道坊门, 就听到里面哭声震天,白幡、白幔遮天蔽日, 整座府邸皆是白茫茫一片, 大敛奠后, 成服的是杨政道父子, 他也是隋炀帝杨广唯一的嫡孙,隋齐王杨暕的遗腹子,贞观四年同萧皇后从突厥返回长安,官至员外散骑侍郎。 今日, 兰陵萧氏族人几乎到齐, 宋国公萧瑀也拖着病恹恹的身子前来祭奠, 在面对萧钧一家人时, 萧可无言以对, 彼此心照不宣。抬眼一看, 襄城公主、驸马萧锐都在此地,可南阳公主呢?她是淑妃的姐姐,萧皇后的长女,却不在守灵人中。听说她在后苑的小佛堂居住,趁着人多混乱,萧可悄悄移步于府第的后苑,这里闲花野草遍地,佛堂大门紧闭,不见其人。 轻轻推开佛堂的门,里面却是纤尘不染,窗台下留有一串佛珠,一片稿页,稿页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莫寻。 她走了,她是什么时候走的?竟然没有人发觉?事不宜迟,萧可拿着那张纸冲进了灵堂,在那些披麻戴孝的‘白人儿’中寻找李恪,来来回回找了几遍也不到他的影子,就连蜀王李愔也没了踪影。 “怎么了?”李恪是从那些‘白人儿’堆里钻出来的,他已经换上了白衣。 “快看呀!堂姑不见了,走了。”萧可把南阳公主留下的两字‘莫寻’,递在了他的面前。 “姨母她……莫寻。”李恪看着那端庄秀丽的字迹,长叹了一声。 “她一个弱女子能去哪儿?是不是要派人去寻她?”萧可是真心为南阳公主担心,身为前朝公主,她的命运还不是一般的多舛,国破家亡之后,唯一的儿子又被窦建德所杀,夫君宇文士及要与她重温旧梦,却被她视为仇人,拂袖而去,如今孑然一身,茫茫大地,她会飘向何方? “姨母既然写下莫寻两字,就是不想让我们寻找。”李恪望着青冥长天,“姨母长年侍佛,早有出家之意,只是要侍奉外祖母才没有达成所愿,她时常说八里百太行有一座岩关锁翠、风泉漱玉的苍岩山,依山建有一所古刹福庆寺,应该就在那里。” 苍岩山,萧可不禁诧异,造化是怎么弄人的?母亲的家乡就在河北井陉,苍岩山的脚下,那里确实有一座南阳公主庙,香火繁盛、风铎悠扬,儿时曾数回登山望远,竟不知与现今遇到到的历史人物恰巧相合。 “宣儿,我们还是莫寻吧!遂了姨母的心愿。”握着萧可的衣袖,李三郎欲言又止,“我可能要离开长安一段时间,也许要好几个月,我要同六郎及鸿胪寺的官员们远赴江都,护送外祖母的卤簿灵柩到与外祖父合葬。” “路上小心点儿。”萧可泪眼蒙蒙,尽管历史评价那位雄才大略的帝王有太多的不公,就说那条运河,一千三百年后还在使用。现下,这也许就是前朝帝后最好的结果,江都,是隋炀帝罹难的地方,距长安有着千里之遥,孤独长眠的帝王迎来他的皇后,九泉相逢,也会感动吧! 眼见萧可哭成了泪人,李恪忙为她拭着眼泪,她这是怎么了?她一向不喜欢阿娘,今天却又在这里痛哭? “我没事儿,只是担心堂姑。”萧可摆了摆手,总不能说是为历史人物的宿命感动吧! “我知道你不想去淑景殿,也不想见到阿娘,可我一去这么久,阿娘又病着,现在又听到了外祖母的噩耗,恐怕是要雪上加霜了。”李三郎承认这是在强人所难,可母亲那里,他真的放心不下。 “你放心吧!我会去的,保证不说难听的话。”紧要关头,萧可分得清孰轻孰重,自是不想让他一路挂心。 傍晚,前来吊唁的官员及眷属们也渐渐散去了,驶出兴道坊里,哀乐声也越来越远。萧可掀起帘幕,一抹晚霞照映天边,衬着金丝柳浪,青鸟翱翔,岁月悠悠,青山依旧,辗转就是千年。遥想当年,隋炀帝开凿大运河,龙船凤舟倒映流水,何等绚丽、何等繁华,如今只剩夕阳落日,照映着苍松翠拍,徒留一代帝王孤寂长眠。 不禁吟诵起皮日休的《汴河怀古》来,“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自从萧皇后离世,淑妃也一病不起,紧接着宋国公萧瑀病逝,一代贤相房玄龄病逝,长安城的上空都弥漫着凄凉的惨淡。李恪一走五个月无音讯,江都路途遥遥,不知几时才能返回长安,只因淑妃卧病于淑景殿,每日医药不断,萧可少不了要去奉药、探视,就算是装样子,也要认认真真的装。 从淑景殿出来,总算透了一口气,无聊的坐于海池之上,好打发这盛夏炎炎的时光,每日与她相伴的是蜀王愔的王妃尉迟景兰,正是名将尉迟恭最小的女儿。今日尉迟景兰来晚了,只好与烟波浩渺的海池相伴,说来也奇怪,七月流火,唯有这海池清爽宜人,更有那十里芰荷如云,接天莲叶无穷。 萧可摩挲着的腹部,有十分的甜蜜在心头,自李三郎走后,她就发觉自己又有了身孕,五个月左右,还不曾感觉到不堪重负,她也想要个女儿,好把夺来的‘佑吾爱女’的手珠,亲自给女儿戴在手腕上。 回想最近发生的事儿,注定这一年确实不平凡,上天有太白星频步昼见,太史李淳风占曰:女主昌。无疑将‘唐三代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流言推波助澜,使其传达的很广,一时间民间众说纷纭,都说这个女主会杀尽李唐子孙,取天下而代之。 唐太宗当然不能等闲视之,不知听信了谁的话,认定了女主武王就是左武卫将军李君羡,便以御史上奏李君羡与妖人相交,图谋不轨,将李君羡杀死,并籍没其家。李君羡本是洺州武安人,宿卫于玄武门,是左武卫将军,封武连郡公,小名儿又叫‘五娘子’,一连占了五个‘武’字,唐太宗深信不疑他就是‘女主武王’,杀之了事。 萧可直直为李君羡抱屈,才回过了神儿,便看见了千牛卫大将军慕容天峰,自去年杨崇敬暴病去世后,一直由他来统领千年卫,此时他正领着一队千牛各处巡视呢!紧忙命侍女凤儿将他请过来叙话,在这浩渺如烟的海池中央说话,自是入不了第三人的耳朵。 不大一会儿,慕容天峰大踏步而来,千牛卫大将军的装束,威风十足,对既是‘表妹’又是亲家的萧可行了一礼。 “表哥不用客气,你还是仁儿的岳父呢!”萧可摆摆手,令凤儿去远处望风,好与慕容天峰说些大逆不道的话,“表哥,宣儿仍有一事想不明白,正想着向你讨教。” “表妹打小儿就聪明,还用得着讨教二字。”慕容天峰到底是学武之人,立在那里就能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照表哥的话来说,你是为濮王李泰卖命,可是怎么看都不像。”萧可轻声细语,一字一句道来,“我想得很清楚了,如果你杀了太子,受益的并不是濮王泰。” 慕容天峰屏声息气道:“表妹认为是谁?” “当然是三郎。”萧可自认是看懂了他,“假如最后一位嫡子死在你手上,陛下势必要立长,所以,最受益的是三郎,你是为三郎卖命。” “表妹所言不差,可吴王并不知情,都是我一厢情愿。”人家既然猜了出来,慕容天峰索性坦荡荡的承认。 “为什么你要一厢情愿?”萧可看着他,神情不像是在说谎,而三郎也不会做这种愚蠢之事。 慕容天峰微然一笑,“天底下的百姓都是这样的一厢情愿,我为什么不能?我就是看不惯现在的太子,我就是认为吴王做太子最适合不过,不行吗?” 慕容天峰的话,正是萧可最顾虑的,小说里是怎么写的,两朝一脉,高贵的血统,四海之内,人心所向,就连他的逝去,也是海内冤之,绝天下望。即来之,总要有所改变,哪怕违背历史的结果,也要扭转乾坤,哑哑道:“你的办法太蠢,太容易暴露自己,我有一个更好的法子,一击便能置太子于死地。” 嘴里说得是太子,心里想得却是雉奴,雉奴对她和曦彦的恩情,直到现在都不能报答,反而要下狠手来置其于死地,是不是太狠了?在这里待了许多年,也变得心狠手辣? 鱼与熊掌是不能兼得的,要保住三郎就要除掉雉奴,孰轻孰重,心中自有天秤,“表哥宿卫于宫中,只留意武才人便是,一旦她和太子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发生,欺辱庶母,属于禽兽行径,这样的太子,将来如何统治天下?这一击,才是最致命的。” 雪上加霜 天高气爽, 丹桂飘香, 长安城才刚刚有了秋的味道,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桩沸沸扬扬的皇室丑闻, 当今天子的爱女高阳公主竟与弘福寺的辩机和尚私通, 不但以金宝神枕相送,其馈赠的钱物以亿计。御史如实上奏, 天子勃然大怒, 下令腰斩辨机于市,连杀十几名侍奉公主的侍女, 诏令高阳永不入宫做为惩罚。 辨机才华横溢, 文采斐然,玄奘大师从天竺求经归来, 他是译经之人中最年轻的一个, 而《大唐西域记》也是由他笔录的, 千百年来, 正统的封建士大夫对他的口诛笔伐,也有一些人对他表示惋惜,因一女子之累而死于非命,恐怕人们记住更多的, 是他与高阳公主的那段风流韵事。 从淑景殿出来, 萧可一如的眉头紧锁, 适才太医令支支吾吾的说, 淑妃娘娘的病怕到了药石无效的地步, 只是不敢向天子明言。细细一想也是, 天子也是人啊!若要他接受这个事实,总要一步一步的来。 纵有太多的仇怨,此时也该放下了,自打淑妃重病以来,萧可无不是尽心的侍奉,就像平常人家的儿媳照料婆婆一样殷勤,只因今日萧夫人前来探病,她才借故溜了出来。 行至千步廊就觉得很累,便让凤儿、鸾儿扶着坐下,七个月的身孕,看起来就很笨重,好在日前收到了李三郎的家信,已经结束了江都的事务,正同着六郎一起返回长安。打发了两名侍女去凝荫里采花,自己也图个清静,抬眼一望,一名宫闱女子就立在廊柱后瞧她,手里捧着一只篮筐,里面放有五色彩线和绫绸,粉粉嫩嫩的一袭齐胸襦裙,蛾眉螓首,瑰姿艳丽,一双美目顾盼生情。 这才是真正的女主武王。 她到底是以怎样的手段登上太极殿的宝座?小说和电视剧里描述的只是个大概,在漫长的岁月里,无休无止的上演攻心计,才是她生存的策略。流言里明明确确的指出她会杀尽李唐的子孙,可后来的李家皇帝又是哪里来的?杀尽这个词,怕是也太笼统了,如果慕容天峰抓不到他们的把柄,如果她以后真的会将李唐皇室杀尽,至少能让她对仁儿、曦彦及腹中的孩子网开一面。 “怎么不过来?我们很生分吗?去年还一起赏花儿呢!”萧可言笑自若,朝未来的女皇打起了招呼,就当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吧!与她搞好了关系,也不会吃什么亏。 武媚娘这才走了过来,微笑寻问道:“王妃今日来到宫中是探望淑妃吗?她的病怎么样了?有没有好转?” “还是老样子,坐呀!”萧可请她坐下叙话,直到现在也看不出来,这样一个娇娇媚媚的女子竟是历史上唯一的女皇,“今日还觉得闷吗?要不然,我还陪着你去赏花?” “王妃说那里话,何况你的身子……。”武媚娘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萧可的腹部,明明是羡慕之情,“孩子几个月了?” “七个月。”萧可浅浅一笑,如何看不出她的落寞,入宫十年,一直居于才人之位,和她一道儿进宫的徐惠,现在都升为充容了。 “难得王妃肯陪着媚娘说话,公主的事儿想必王妃也知道了。”武媚娘言又欲止,轻轻一叹,“平时还有机会陪着公主打马球,可是现在……,不知道公主最近怎么样了?” “我最近一直在淑景殿,不曾见过琅嬛,以她的性子,应该能想得开吧!”萧可着实对高阳公主没好感,身边儿有个房遗爱不算,一边儿勾着伟伦,一边儿搭着辨机,以后还有更不堪入目的,只希望她别把三郎给连累了。再看武媚娘,正对着画廊外的凌霄花发呆,她捧着针线、绫罗,应该是在做活计,除此之外,她的小篮筐里还放着一把类似匕首的短剑,难道宫禁之内能明目张胆的携带凶器,越看那短剑越眼熟,绿沙鱼皮鞘,用以宝石装饰,挽手绒绳是鹅黄的灯笼穗,这不是三郎的鱼肠剑吗?随手拿了出来。 “这剑是陛下刺于媚娘的。”武媚娘随即做了解释,“陛下允许媚娘随身带着。” 萧可握住剑柄往外一抽,剑身仍是银色,就是不见了寒光烁烁,冷气森森,疑惑道:“这也是鱼肠剑吗?我家三郎也有一把。” “这是假的鱼肠剑。”武媚娘索性承认了,“那时媚娘刚刚入宫,未免心高气傲了些!因狮子骢一事,陛下便将这把剑交于了媚娘,也怪媚娘当进出言无状,陛下开玩笑似的说:你不是要拿剑割断马儿的脖子吗?以后就用这把剑吧!” “陛下真是小气,拿个假剑给人。”萧可是听故事入迷了,原形毕露。 武媚娘果然被她逗乐了,看来这位王妃也是个口不择言的,“当时陛下也是无奈,真的鱼肠剑,早被吴王殿下盗去了。” “你是说,三郎的鱼肠剑是从陛下那里偷来的?”这事儿真是闻所未闻,为了把剑,贼也做了。 “王妃不知道?”武媚娘也纳闷,还当王妃晓得呢! “他办了坏事儿,从来不敢跟我说。” 武媚娘当时就笑得花枝乱颤,这位王妃也太有意思了,不过才跟她坐了一小会儿,足足笑了两回,这要是能天天见到她,无聊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别了武媚娘,萧可扶着凤儿继续在千步廊一带转悠,今日既然见了未来的天后,是时候去东宫瞧瞧未来的天皇了,正要命鸾儿去传肩舆,却见高延福从凝荫阁里一头扎了出来,当即把他叫住。 “是王妃呀!怒小人眼浊。”高延福打小就跟着太子,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太子殿下就在望云亭里坐着呢!旁边还跟着萧良娣,小人这就给您带路。” “你这小东西还是这么机灵,谁跟你说我找你家太子?”萧可摆摆手,自是要她引路,自己则扶着两个侍女在他身后跟着。 “小人就是这么觉得,王妃您可慢点儿,小心脚底下。”高延福尽量放慢脚步,从花遮柳影的小径中穿行到望云亭。 萧可抬头一看,一家四口儿正在凌霄花丛里坐着,有说有笑,萧云襄浓妆艳抹,穿得格外艳丽。听到高延福回禀,李治才回过头来,再想不到在此地遇到萧可,赶紧招呼一双儿女来打招呼。 下玉、素节是第一次见到萧可,只听说阿娘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就是从来没有走动过,两个孩子均是乖乖叫了一声姨娘。 看着这两个孩子,萧可自是感慨万端,下玉比仁儿小一岁,素节与曦彦同岁,还有一个更小的筱玉才几个月大,他们都是萧云襄的孩子,将来注定跟着母亲一起倒霉,想想从前的棒打鸳鸯之举,今日却同那半点关系没有妹妹形同陌路。 “姐姐一向可好?”不得已之下,萧云襄开了金口,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从前曾把一个假冒且出身的低贱的女子认作了姐姐,要不是当着李治的面,她才不想多看萧可一眼。 “很好啊!”萧可站得累了,干脆坐下来说话。 李治是知道其中的原委的,眼见她们两个冷了场子,没话找话道:“嫂子一直在宫里照顾淑母妃吗?怎么不来东宫坐坐?云襄时常念着你呢!” “东宫离淑景殿太远,一时半时也过不去。”萧可微然一笑,三个大人全都在这里言不由衷,话峰一转道:“适才母亲前来探望母妃,我才得空出来,不想在千步廊里遇到了武才人,说了好一阵子话呢!” 李治似是皱了皱眉头,“淑母妃的病情有所好转吗?嫂子也要注意身体,别累着了。” 萧可本来是想套话的,可人家根本接武才人这个话题,正要再试,一名淑景殿的小内侍匆匆跑了过来,说是奉了冯雨公公的命令,请王妃赶紧回去。萧可一听就知道不好,也顾不得他与武媚娘了,乘了肩舆返回淑景殿,寝殿的屏风外跪着一大片人,有宫女、内侍,再者就是萧家的那些人,远安县主李湘君同她的夫婿也来了,此时正在燕妃的怀时抽泣。 寝殿内,大唐天子呆滞的坐在病榻边,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淑妃,蜀王妃尉迟景兰则跪在一旁,暗暗抹着眼泪。 萧可正要跪下,天子却摆了摆手,“你身体不适就站着吧!尽孝心也不在这上头上。” “母妃她……。”萧可话音未刚,内侍总管冯雨进来回禀,说是十七公主在宫门外哭诉,非要入淑景殿见母亲一面。 “她来了也是惹母亲伤心,叫她走吧!”李世民对这个女儿怕是失望透顶了。 “父皇,都这个时候了,您就允许十七妹入宫吧!”萧可替高阳求情,三郎、六郎均在返回长安的路上,若高阳公主也不得来此,身边没有一个儿女陪伴,淑妃不是太凄凉了吗? “也好!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天子长叹一声,低头凝视着不醒人事的淑妃,“吉儿,孩子们都来看你了,放心!二哥已经请来了天底下最好的大夫,等这秋冬过去,大地回春,天气暖和一点儿,你的病就能好了。” 昏暗的寝殿内,重重帷幕遮住了秋日的阳光,似有缕缕香雾飘过,萦绕在空气中挥散不去,苑内的芙蓉花随风飘散,飞飞洒洒降落于南海池,旋即消逝于烟波浩渺之间,一切都是那么静。 大江东去 冬十一月, 淑妃薨逝于淑景殿。 凛冽的寒风横扫长安城, 万物萧条, 苍凉沉寂, 仿佛淹没了世间一切繁华。繁缛细密的葬仪程序, 由鸿脑胪寺卿监护负责吊祭,设屏风、茵褥于灵座, 百官吊丧, 七七日设千僧斋以追福。 与此同时,萧可产下一女, 取名婵娟, 王府内白茫茫一片,自是不能庆贺了。做为儿媳, 自要被发徒跣, 着青缣衣, 虽在产褥期不能外出, 也要缌麻白衣恪敬孝道。看着旁边熟睡的女儿,遥想着淑景殿内悲声恸天,遥想着当今天子与前朝公主的故事,如果将他们的际遇写成小说, 就是一本爱情童话, 结局悲凉的爱情童话, 王子与公主最终阴阳两隔, 也许本来就没有完美的爱情故事, 王子与公主到最后都是以这样的故事终结。 淑妃遗愿将灵柩至雷塘归葬父母身畔, 看来三郎又要远行江都了,好在上次回来的及时,送了母亲最后一程。一年之内,两位至亲之人病逝,他的内心受着怎样的煎熬可想而之,记得十岁那年母亲去世,自己几乎哭晕了过去,一连数天不吃不喝,世间没有恰当的词语来形容那种感受。 冰封雪裹的冬天,不宜远行,淑妃的灵柩一直停放于淑景殿。来年开了春,才启程送往江都,路途岂止是漫漫,送葬的卤薄仪仗迤逦行于朱雀大街,最前方由执绋的五十人相引,灵车以油幰、朱丝络网、垂六旒苏装饰,后跟四引、四披、六铎、六翣。 萧可在金城坊外送别了李三郎,他的神情落寞,人也变得沉默寡言,身上依旧是几个月不曾换过的缌麻白衣,除了一路保重,再找不出任何语言,婵娟刚刚满百日,他还不曾好好抱过呢! 从二月早春到五月仲夏,时光像水一样流逝,听闻大唐天子卧病于终南山的翠微宫,萧可也惶惶不安起来。如今才懂得‘书到用时方恨少’的真谛,做为一个品学兼优的一千三百年后的人,居然不知道唐太宗在位多少年,他今年不过才五十出头,外公六十岁上还能爬泰山呢! 与其在家里担心,倒不如以探病为名,亲眼去看上一看,便令张祥准备马车,带了凤儿、鸾儿和唐璿,尽量的轻车简从,一路向终南山而去。没来过终南山,就不知道他的美,就像王维诗中描述的‘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怪不得杨过与小龙女隐忧于此,这里也是全真教的发祥圣地。 翠微营遥遥在望,做为皇家的行宫,规模宏大,规划严整,是工部尚书阎立德主持修建,做为一座避暑的夏宫,自是清爽宜人。下了马车,萧可不急于到含风殿晋见李世民,只让唐璿去慕容天峰,做为千牛卫大将军,他一直随行在天子身侧,对其病情必定了如指掌。 慕容天峰从行宫里出来,领着萧可去林荫里对话,“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该去找你了!表妹,你的情报可靠吗?我久在宫里行走,却不曾发现太子与武才人之间有任何问题。” “不可能呀!你到底有没有留心?”慕容天峰的话让萧可深感意外,做为一个一千三百年后的人,对这段艳闻还是明明白白的,唐太宗在世时,武媚娘与李治就已经勾搭上了,怎么可能抓不到他们的把柄。 “我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太子,他除在奉药时偶尔与武才人见上一面,再无别的瓜葛。”慕容天峰摆摆手道:“先别说这个了,陛下这次病得不轻,上吐下泻好多天了,长孙无忌、褚遂良他们一直对外封锁消息,对我也信之不过,还调来了崔余仁与我并肩,一旦有了变化,他们也好提前提防,现在别说是你我,就算任何一位皇亲贵戚都进不了含风殿。” 萧可暗道不好,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旦李世民驾崩,三郎就完完全全失去了保护伞,忆起贞观十七年九成宫的往事,是时候要个答案了,“我非要见陛下一面不可,有个问题非要陛下才能解决,你这就去告诉太子,就说我来了,他一定会让我进入含风殿的。”眼见慕容天峰转身,又叫住了他,他的行为到现在还弄不懂,“你为什么对三郎的事儿这么上心?就因为你是仁儿的岳父,可你第一次刺杀太子的时候,我们还不是亲家呢!再说,三郎平素跟你也没什么深厚的交情。” “人各有志,这样的答案表妹满意吗?”慕容天峰仰天一笑,自去行宫向李治禀报。 果然不出所料,不大一会儿,李冶领着东宫卫率亲自迎出来,虽然是中规中矩的太子装束,但人看起来萎靡不振,一付心力交瘁的模样,见萧可,还是展露了笑颜。“嫂子怎么来了?” 云霞宫门外,各有各的心事,萧可微然一笑道:“听说父皇病了,我来看看他。” “你怎么知道父皇病了?”李治怔了一下,随即看了一眼慕容天峰,恍然大悟道:“噢!我忘了你们是亲家。” “我必须要见父皇一面,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他非要知道不可。”如今,萧可只有这一条可行,做为父亲,总有保护儿子的办法,可她,势必要再次暴露自己的身份,从来危险与机遇相等,这个险是一定要冒的。 “你要见耶耶做什么?他还不晓得你不是……。”李治是替她着急,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儿,连自身的安危都不顾了,一旦父亲发现她是假的王妃,后果不堪设想,但见她坚定的眼神,又不好固辞,“一会儿你说话小心点儿,快去快回,好在阿舅跟着褚遂良他们在别宫议事,我这就去将崔余仁的手下撵了去。” 说罢,自去含风殿外布置,下令将所属崔余仁的千牛撤下,将慕容天峰的手下补上,再请萧可进入天子的寝宫。这座寝宫空旷的让人望而生畏,虽是清凉却也孤寂凄凉,一干宫娥、内侍早被遣散,天子的病榻前,青纱缥缈,素帐垂落,只有陈福顺一人静静矗立着。 “你也下去吧!王妃有话跟耶耶说。”撵走了陈福顺,李治跪在了病榻前,轻声细语道:“耶耶,三嫂来看您了。” 一直在微闭着双目的大唐天子慢慢睁开了眼睛,自东征高丽后,他的身体就一直不见好,再加上房玄龄、萧瑀、李靖、淑妃的逝世,接二连三的打击,终于垮了下来。“宣儿来了,过来说话吧!”贞观十八年是真假王妃,这都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萧可上前跪于病榻边,比起以往,李世民的确消瘦了很多,也苍老了很多,做为一个人不易,做为一个天子更不易,做为一个历史上有名帝王怕是难上加难。正要开口说话,又侧目直视着李治,她的话是不能让第三个知晓的。 李治无奈,只好去殿外给她望风,一旦阿舅他们到来,岂肯干休啊! 寝宫内再无外人,萧可仍在思索着第一句要怎么说,病榻上的天子开了口,“三郎和六郎还没有音讯吗?” 萧可回答道:“还没有,怕是仍在路上。” “不听话的孩子。”李世民似是叹息了一声。 “有一句话,儿媳是非问不可了。”自从来到翠微宫,萧可已然抱了不计后果决心,就算身份再次被揭穿的,也要问个清楚,何况迫在眉睫,长孙无忌、褚遂良他们随时会到来,“父皇,您还记不记得贞观十七年的九成宫?您当时是如何允许儿媳的?父皇说,日后会给儿媳一个满意的答案,可儿媳一直等到今天。儿媳再问父皇一句,将来太子、赵国公要联手对付三郎,我们该如何自处?” “你真的是鬼?”这时的大唐天子李世民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不寒而栗从头到脚的蔓延开来,他年少时便横扫天下,东征西讨,历经玄武门之便夺得大位,这种渗入骨髓的恐惧却头一遭,听她的话,王妃一如是假王妃,难道她会借尸还魂?连声叫着雉奴。 “我不是鬼,我没有死,我……。”萧可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这一切,现下也是慌了神儿,“你别管我是人是鬼好不好,你回答我就行,你回答我呀?” 李世民已经把她当作了鬼,根本听不进她在说什么,有气无力的喊着雉奴的名字。一直在寝宫外望风的李冶终于听到动静,心中暗道不好,耶耶定是发现了她是假的王妃,匆匆入内。 “雉奴,她是鬼,她是鬼,叫李淳风,叫李淳风。”看到太子,李世民才心神稍安,始终不向萧可看上一眼。 李治赶紧解释,“耶耶,她不是鬼,真的,她不是鬼,她没有死,她活得好生生的。” “她不是鬼。”大唐天子似是才回过神儿来,病得的这些天来,他一直沉陷在玄武门的旧事中,隐太子李建成与李元吉两具血淋淋的尸身一直在他眼前晃动,“既然不是鬼,拿下她,问斩,她是假王妃,定是居心不良,她要害你三哥。” “耶耶,不是这样的,姐姐她是好人,不会害三哥的。”李治极力为萧可辩解,“真的,您相信雉奴好不好?姐姐她真的是好人。” “你……知道这件事?你还为她辩白?”李世民诧异的看着太子,是极为不能理解的目光,“真是好太子。”又连声叫着‘天峰’,‘辅机’。 “耶耶,姐姐真的是好人,真的是好人。”李治也是方寸大乱,急出了一头大汗,就怕阿舅得知真相,姐姐定是没命了,正在拼了命的解释,父亲却没了动静,慢慢合了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 “父皇怎么不说话了?”萧可早就被吓愣了,没想到一句话,引来李世民这么大的反应,哆哆嗦嗦把手伸向他鼻息,竟是一丝气息不存,就像母亲逝去时一般,随即尖叫了一声。 那一声尖叫如同蝴蝶振翅般牵动了整座翠微宫,从而传至终南,传至长安,传至天下,随着黄河之水涛涛而去,一代帝王最终消逝在历史的长河里,就像一座巍峨的青山,留下倒影给后世传颂。 后顾之忧 当长孙无忌、褚遂良一起赶到含风殿的时候, 才发现在宫门外值守的竟是慕容天峰。随即进入寝殿, 又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不轻, 太子、陈福顺跪在地上哭, 吴王妃立在那里发呆, 谁也不曾察觉到他们进来。 再看的天子,他就知道大事不好, 赶紧匍匐于病榻前, “陛下,您怎么了?” 而大唐天子再也无法开口说话, 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现在怎么办?”身为中书令的褚遂良一直是长孙无忌阵营中的核心人物, 他们代表的就是关陇贵族,与于志宁、张行成、高季辅、韩瑗、来济等各家枝叶相连, 排斥集团之外之人, 他们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长孙无忌当然有自己的主意, 现在碍事儿的人是吴王妃,只怪外甥心太善,随随便便就放了她进来。已经哭得一塌糊涂的太子见了阿舅,更是哭得悲痛欲绝, 海枯河干, 父亲仓猝之间辞世, 除了哭,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太子殿下, 陛下将宗庙社稷交付于你, 你怎能像一般人那样,只知道哭呢?”长孙无忌一派平和镇定,伸手将李治拽了起来,“老夫受先皇托孤之重,必竭尽忠诚,先皇驾崩,老夫也是五内俱焚,太子殿下,现在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李治虽然哭得泪眼蒙蒙,但见阿舅的眼神,也明白了他所指为何,在大位未坐稳之前,父皇驾崩一事是不能传出去的,旋即转身,颤微微向萧可走了去,拭着眼泪道:“事关重大,我已是方寸大乱,先请嫂子移步东宫别苑,雉奴随后就到。” 听此话,萧可才回过神儿来,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像在演电影一般,唐太宗就这么走了,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凄婉的点了点头,看来他们要秘不发丧,封锁整座翠微宫了,生怕消息走露,还要把自己软禁在东宫别苑。 在萧可走后,长孙无忌明确的实施了他的安排,秘不发丧,明日请太子返回长安,以左卫大将军程知节的六千飞骑、精悍步兵护送。继太子之后抵达京城后,在太极殿发丧,同时宣示遗诏,太子即皇帝位,军国大事,不可停办,任命太子左庶子于志宁为侍中,少詹事张行成兼任侍中,任命检校刑部尚书、右庶子、兼吏部侍郎高季辅兼任中书令,召诸王前来奔丧,遵先皇遗命,濮王李泰不在奔丧的范围之内。 大局已定,大位可待,李治像散了架一样的劳累,来到东宫别苑时,已经是深夜了,明日还要返回长安,太极宫里还有很重要的事。来到画廊尽头的暖阁,两个侍女及唐璿都在外头坐着,守卫别苑的正是崔余仁的手下,慕容天峰不晓得被遣到哪里去了。 推开房门,萧可就是灯烛下坐着,神情一如的呆滞,上前劝道:“你也别内疚,父皇并不是因为你的到来才驾崩的。” “想来我也没有那个本事。”被人软禁了大半天,萧可早就想得透彻了,如今大局已定,注定了历史是不能轻易改变的,抬头一笑,甚为悲怆,“恭喜你呀!即将要上位的大唐天子。” “姐姐,我不是要软禁你。”跟她相处的久了,李治能揣摩到她的脾气禀性,解释道:“我也不是不想放你走,一旦父皇驾崩的消息传出去,势必会震动天下,所以……。” “所以等你的位子坐稳了再说不迟。”也许是电视剧、小说看多了,这种场景见怪不怪,“算了,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换作是我,也许比做的更过分,只是我在这里闷的很,你把武才人找来跟我说话。” “你找媚娘做什么?” 李治张嘴一呼,是彻底露了陷儿,萧可直在心里责怪慕容天峰,他这个天子近卫是做什么吃的,人家一口一个‘媚娘’都叫出来了,他竟然抓不到他们的把柄,看来连老天都在保佑他们,作为一个未来人,竟无半点破绽可寻。 “也没什么!从前在宫里,我跟她说话还比较投契。” “不许跟她说耶耶驾崩的一事。”李治交待了一句,便使人去传武媚娘,之后找个因由离开暖阁,一直在别苑的宫门外频频眺望。 不大一会儿,武媚娘翩然而至,发髻高挽,娥眉螓首,衣袂飘飘,手上还捧着一只小小篮筐,里面放着丝线、彩带等物,见了太子,中规中矩施了一礼。 “媚娘,是吴王妃找你说话,就在回廊尽头的暖阁等着你呢!”话音刚落,李治才觉得唐突,其实他早就想这样称呼她了,拉着她的一只衣袖,言又欲止。 “太子殿下,请你自重。”武媚娘随手一拂,挣开了太子的纠缠,自去暖阁找萧可说话。走到回廊的尽头,果然有两个侍女,一个护卫在那里坐着,推开房门便看到了萧可,兴致勃勃从小篮筐里拿了两个如意结出来,“王妃是来探病的吗?陛下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偶感风寒,这是媚娘下午结的如意结,好看吧!送你一个。” “陛下驾崩了。”萧可表神淡淡,现在还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既然改变历史行不通,就要加快历史进程,让武媚娘提前入宫,提前做皇后,提前整倒长孙无忌,还有何后顾之忧? 武媚娘当场愣怔了一下,手一松,两只如意结全掉在了地上,泪花盈盈道:“王妃,你在说什么?” “我说陛下驾崩了,你要做何打算?”萧可一如的波澜不惊,静静看着武媚娘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媚娘能为自己打算就好了。”武媚娘虽然淌着泪,但人还是十分镇定的,“依照旧例,未曾生育过子女的妃嫔都要入寺为尼,想来媚娘也不例外,但王妃为何要告诉媚娘,陛下驾崩一事?” 萧可不回答她的问题,话峰一转道:“入寺为尼,你心甘情愿吗?” “媚娘能抗争吗?”武媚娘反问道:“媚娘十四岁入宫,如今差不多十二年了,十二年来,未曾与母亲、姐姐谋过一面,王妃却来问媚娘是不是心甘情愿。” “见天子庸知非福,这话不是你说得吗?”萧可长身而起,从她的篮筐里拎出一只假的鱼肠剑来,好激起她的斗志,“当年,你又是怎么说的?要用这把匕首割断马儿的脖子。” “当年是媚娘心高气傲,何况媚娘已经得到教训了。”武媚娘垂泪道:“因狮子骢一事,媚娘被贬为过御前侍女了,媚娘再不敢造次。”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儿,怪不得自狮子骢之后便没了她的事迹,长达十二年淹没在宫中,萧可娓娓道:“这把假的鱼肠剑割不断马的脖子,你若想要真的,我也能给你盗来。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一个人想要改变眼前充满不幸或不尽如人意的情况,只要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我希望情况变成什么样?然后全身心投入,采取行动,朝理想目标前进即可,这也是一个女人说的。” 武媚娘一时听不懂她的话,什么命运啊!改变啊!人从出生起,不都是上天注定好的吗?蓦然想起母亲讲过的一个故事,就在自己出生时,袁天罡说得那一句话,‘若为女,必大贵’。从容一笑道:“媚娘若出家为尼,王妃会来看我吗?” 从大行皇帝发丧之日起,太极宫就是白茫茫一片,白幡引、白帐幔、铺天盖地的白色,将春日的明媚完全打压了下去。太极殿内哀声动天,大行皇帝的灵位就设在这里,文武三品以上哭于庭,四品以下哭于门外。 唐制规定,皇帝的丧礼有属纩、复、设床、奠、讣告、沐浴、含、袭、设冰、设铭、悬重、小敛、小敛奠、大敛、大敛奠、殡、筮宅、启殡朝庙、祖奠、葬仪、虞祭、袝祭、小祥变、大祥变、禅变等繁缛细密的葬仪程序,起殡入昭陵那一天,发丧卤薄以六绋牵引柩车,执绋挽士上千人,挽郎二百、挽歌两部,另有执翣和上千的文武官员随行,从而体现天子至高无尚的地位。 大殿外,萧可一跪就是一个月,周身皆是内外命妇、公主、后妃,守灵的日子单调又乏味,人人都是泪痕满面,尽管她没有那么悲伤,可该有的戚容还是要有的,心里却在替三郎难过,几个月之内,父母皆亡。出任都督、刺史的亲王业已到齐,只剩下三郎与蜀王李愔,他们仍在返回长安的途中,绕是快马加鞭,也不及江都到长安这千里迢迢的路程。抬眸一望,看到了十七公主李琅嬛,她还是格外的显眼,人家穿白,她穿黄,拉着冷冰冰的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还是因为辨机一事而憎恶她的父亲吧! 才六月底,骄阳就要把大地烤焦,毒辣的日头直直照在身上,萧可神智也越来模糊,紧紧搂着怀里的曦彦,只听得有司喊了一声‘拜’,一拜之后,眼前一黑,再也没有起来。 看朱成碧 耳边似有咿咿呀呀之音, 萧可勉强地睁开了眼睛, 只觉得额头上凉丝丝的, 曦彦的轮廓渐渐映入眼帘, 他正用天真无邪的眼睛望着母亲, 小手握着她的衣襟一角。 “醒了,醒了, 赶紧把药端来。” 紧接着是高延福的声音, 萧可迷迷糊糊喝了药,方才醒悟, 适才在太阳底下晕了过去,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看了看四周,应该是在一处偏殿里, 到处都是纯白色的纱幕, 柔柔飘动着, 曦彦就坐着她的身边, 嘴里喃喃喊着‘阿娘’。 新任大唐天子穿着临丧的白帢之服,颇为担忧,“尚药局的蒋孝璋适才来过了,说你是暑阙之症, 要好好静养才行, 朕这就遣慕容天峰送你回府, 你不必送父皇入昭陵了。” “是啊!王妃, 您就先回去吧!车辇业已备好, 慕容将军就在外面等着呢!”王妃一如的浑浑噩噩, 高延福也劝她回去。 萧可只觉得头昏脑胀,一时转不过弯儿来,这是中暑了吗?在大庭广众之下晕了过去。她何尝不想回家,太极殿外那毒辣辣的日头实在是受不了,可三郎还没有回来,现在连王妃也走了,不是给人留下话柄,大不孝这个罪名是不能担的。 “三哥和六哥已经回来了,就在外头。”李治猜到了她的心思,也知道她下一步的动作,当即就把她按了下去,“你还想去哪儿?以你现在的体力,能走出这座偏殿吗?朕是懂你的,一向争强好胜,事事不落于人后,朕这就下旨,表彰你的孝心可嘉,这总能放心的回去了吧!” 他自是晓得萧可的脾气,必不领情,赶紧叫高延福去传慕容天峰,马上送她回王府去。好不容易搞定这里,外头又闹了起来,蜀王李愔刚从千里之外的江都赶回,跪在大行皇帝的灵柩前哭得海枯河干,于志宁、高季辅、韩瑗、张行成等大臣轮番上场也劝不住,最后李愔抽出一柄小刀,伸在脖子上就抹,唬得众文武一涌而上,总算把他给拦了下来。 李治赶到太极殿的时候,李愔正在灵柩着哭喊,侍中于志宁、吏部侍郎高季辅,一个拖着他一只胳膊,劝了半日也没词儿了,翻来覆去说着那个四字,大王节哀。李愔才不理他们,仍是号啕大哭,哭天抢地,“耶耶,您怎么好端端的就走了,儿臣没来得及见您最后一面,儿臣走的时候您还是好端端的,您怎么说走就走了。阿娘不在了,您也走了,儿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跟你们去了。” 蜀王哭得那个惨,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弄得太极殿一干群臣也跟着他哭。 “大王节哀呀!”于、高两人实在没了辙,对视了一眼,均想到了同样的主意,撇开李愔,来到吴王面前相商,“殿下,我们是劝不动蜀王殿下了,您劝劝他吧!” 李恪则依礼参拜灵位,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在这当口儿,十七公主飘飘然来了大殿,绷着冷冰冰的一张脸,不带任何表情,指责于、高两人道:“父皇殡天,六哥千里迢迢从江都赶回来,难道你们不许他哭?你们把九哥叫来,我倒要问问他。” “公主殿下,这从何说起呀!这……。”这两个人一向老实巴交,被高阳公主问得哑口无言。 眼见十七妹跟两位大臣呛上了,李治不得不出场相劝,长孙无忌、诸遂良、来济等人也随后跟了来,均是缌麻孝服,“皇兄节哀,父皇殡天,朕跟皇兄都是五内俱焚,朕能理解皇兄,淑母妃刚刚离世不久,父皇又……。” 李治哪里会劝人,话没说完,自己也跟着哭了,长孙无忌再也看不下去了,蜀王不过是个只会斗鸡走狗的混世魔王,竟是谁劝不住,立时抢在李治身前,冲着哭喊不止的李愔道:“大王如此哭闹成何体统,大王还没有参拜新君吧?” 李愔既没理新君,也没理长孙无忌,仍是咧着嘴巴号啕不止,“父皇,您睁开眼睛看看儿臣吧!平日都是儿臣不孝,经常惹事生非让您生气,都是儿臣不孝,儿臣是罪该万死。” 连天子都劝不了,众人也就不劝了,等蜀王哭够了,也就不哭了,毕竟是父亲逝世,不哭不闹才怪异。果不其然,哭了大半日,嗓子都哭哑了,淌着眼泪干喘气,十七公主趁机相劝道:“六哥别哭了,再哭父皇也活不过来,他平日那么疼你,在天之灵看到你现在模样,也会伤心的。” 经妹妹一劝,李愔心里也好受了些,只拿袖子狠狠抹着眼泪珠子,从前一味的顶撞父亲,责难父亲,不服管教,寻衅滋事,现在没了父亲,仿佛周身皆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一不小心就会踩空。 十七公主长叹一声,缓缓立起,冲李冶道:“九哥,也体谅六哥一些吧!阿娘仙逝不久,父皇又……,他千里迢迢从江都赶回来,失态也是有的。” “十七妹说的极是,朕能体谅六哥,朕也是……。”说着说着,李治又哭,整座太极殿仍是悲怆声一片。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十八,葬文皇帝于昭陵,庙号太宗。 王府内,雕梁画栋皆被漫天白色所掩,配着青青绿树,略显苍凉。 听闻李三郎回来,萧可重新抿了头发,又在白裙外套上缌麻衣,尽量穿得中规中矩。推开蘅芷阁的门,才发现这里完全变了样子,昔日所有的设一概不见,只留有一张书案,帷幕全换了白纱,地上铺着苫席,他一身重孝,坐在书案前发呆,脸色也不大好,双颊微陷,再不见往日的神采。 一代英主魂归昭陵,人都有这一天,帝王也好,将相也罢,难逃的宿命。 “回来了?用过饭了吗?”他应该是从昭陵直接回来的,这两年是怎么了?不好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贞观二十二年萧皇后、淑妃病逝,贞观二十三年又是李世民,让人想都想不到,心伤还要心来医,恐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劝慰的。“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才十岁,当时也是不吃不喝,哭了好些天,生命中少了支柱,突然就空荡荡的,就像落在河里的浮木上,稍不留神就会一头裁下去,往后的日子还长,我们还要好好活着对吗?” 李三郎一如的不言不语,双亲逝去的打击太沉重了,压得他透不过气,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哪怕躲一辈子。 “三郎。”挽着他的手,已是泪满衣襟,现在怕是劝也不劝来,就让时间平复一切吧! 新年伊始,迎来了永徽元年,有着盛世标志的贞观也在历史的长河中彻底划上了句点。 感业寺位于长安城郊的山间,登上千余级的台阶就可达寺庙的正门。寺内古树参天,殿宇恢宏,由于是皇家寺院,整座寺院气势雄伟,依山势走向而建,错落有致,布局严谨,院落深广,更有翠竹松柏的点缀,环境极为幽美。 萧可无心欣赏这里的风景,托词为逝去的淑妃娘娘设斋追福行香,实来寻找武媚娘,旧年在翠微宫一别,再没了她的音讯,如果不是历史记载有误,她应该就在这感业寺之中。 文殊院,重檐斗拱,金碧交辉,四周皆是青石栏杆,居中塑有一尊文殊菩萨像,左手执青莲花,右手执宝剑,身坐白莲台。 王妃莅临寺院,自有明照主持率众多女尼贴身相随,行香事宜结束,便请王妃到竹林内的禅院小歇息。闲话了半柱香时间,萧可终于切入正题,“敢问主持,寺内可有一位武才人?平素在宫中也算熟识,今日顺便探望。” “王妃说得可是水净?”明照主持随遁入空门,但感业寺毕竟是皇家寺院,一些世人之心还是有的,再想不到那弱不禁风的水净竟与吴王妃熟识,从前真是怠慢了她,便让知众去传。 “回主持,这时候她正在山下挑水呢!”知众躬身回了一句,便意识到自己没眼色,连忙使人去山下叫水净回来。 几个女尼之间的挤眉弄眼,萧可就当没看到,心想着武媚娘在寺里日子也不怎样!从前好歹是个才人呢!如今做了女尼,只能听人差遣、摆布了,怪不得她要用尽一切办法回宫,现在替她解决了这个难题,就提早放宫吧! 不大一会儿,武媚娘躬着身子进来,穿着宽大缁衣,青丝全部落去,体态纤弱,让人堪怜,鞋袜衣摆全被水浸透,像刚刚从井里捞出来一般。她听得有故人来访,再不曾想到是吴王妃,去年她说的一玩笑话竟成了真,顿时泪流满面。 “我来看你,你不高兴吗?”萧可摆摆手,好让那群碍眼的女尼退下。 武媚娘泪花盈盈道:“王妃,我以为……。” “以为我在开玩笑,当时你问过我,会不会来看你,现在我来了。”萧可笑了笑,从容地站起,扶着武媚娘坐下,仔细端详着她,瘦了也黑了,不施粉黛的脸憔悴不堪,只是那一双眼睛却是清灵灵的,郑重道:“我受人之托,来接你回去。” 突然,武媚娘像受惊了似的,‘唿’的立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你……都知道了?” 萧可用力点了点头,把她按坐了下来,“你激动什么?我又不会告诉别人,怎么样?你现在准备好了吗?我会很快就带你回去的。” “王妃为何对媚娘这么好?非亲非故。”武媚娘仍是很不敢相信的看着她。 为何?萧可的算盘只有她自己知道,“也许是投缘吧!也许……你是前吴王妃杨慧仪的表妹对吗?”她突然想起这个因由。 武媚娘随即点头,“媚娘的外祖父是隋始安候杨士达,而慧仪的祖父是隋邢国公杨士贵,他们同隋观德王杨士雄皆是亲兄弟。” “那就算沾亲带故?”萧可也认为这个理由未免太牵强,如今是怎样?帮人还要找理由,“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到底想不想跟我回去?” “当然想,媚娘日日夜夜盼着能见母亲和姐姐一面。”武媚娘一如的泣诉着,蓦然立起来慷慨陈词,“媚娘在此指天誓日说一句,王妃若能救媚娘出水火,大恩大德,媚娘永世不忘。” “有你这句话说行,我信得过你。”萧可自有她的打算,就算不帮这个忙,一代女皇也是要注定会返回皇宫的,只不过她要将速度加快一些,慢慢伸出手来向她要东西,“总要给我个信物吧!要不然他怎么会相信。” 半晌,武媚娘才从衣袖内拿出一方丝帕,颤巍巍递给了萧可,“王妃只把这首诗交给他,他一看就明白。” 萧可把丝帕摊开观看,果真是一首诗,还是一手绝佳的飞白书,“看朱成碧思纷纷,支离憔悴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穿针引线 萧可在感业寺折腾了一天, 直到傍晚时才回到如萱阁, 用过晚饭, 又拿出丝帕在灯下翻来覆去的观看, 未来心狠手辣的女皇也曾有过情意绵绵, 这一首小小情诗到底暗藏了多少眼泪?明日只要把这首情诗往雉奴手上一送,便万事大吉了。 武媚娘一旦回宫, 首先倒霉的就是王皇后与萧云襄, 但顾不了那么多,历史上她们就是那样的结局, 除非她们能自醒, 明哲保身,再不与武媚娘争斗下去。夜色沉沉, 萧可怎么也睡不着, 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披衣起身, 去暖阁看了婵娟, 她早在乳母的怀里睡着了,才一岁半,雪团似的可爱。 隐隐听到后苑里有响动,那里是仁儿与曦彦的居所, 难道他们还不曾睡下?移步至后苑, 果然一个小人儿在院子里站着, 撩着衣摆, 身手敏捷, 只见横木上燃着一排蜡烛, 不大一会儿,便被仁儿手中的弩箭一一射灭。 “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折腾什么?”萧可拽过儿子,掏出帕子给他擦着额头上的汗。 “阿娘你不懂,我这是在练眼力呢!”被母亲打扰,仁儿也没了兴致,任凭那蜡烛在夜里空空燃烧着。 “阿娘怎么不懂,不就是练眼力吗?仁儿将来要做大将军,阿娘不拦着就是。”这孩子最不喜欢读书,最爱舞刀弄剑,定是个武将了,于是又想到慕容天峰,“就像你那岳父一样。” “岳父怎么不好了?”仁儿对慕容天峰还是挺崇拜的,最向往的就是做个像岳父那样的大将军,威风凛凛的。 “快去睡觉,别吵着弟弟。”萧可尽量小声的说话,夜深人静,是休息的时候。 “曦彦呀!早钻进乳母的怀里睡着了。”嘲笑了弟弟,仁儿自去睡觉不提。 目送仁儿进了屋子,萧可才放心的回到寝室,想想这三个孩子,是各自有各自的脾气,仁儿最像三郎,性情中人,梦到什么说什么;曦彦倒是文文静静,小闷葫芦一个,问半天,连句囫囵话都没有;才一岁半的婵娟也有个性,每每喂饭总要看着廊下的鸟儿,鸟儿吃一口米,她才肯吃一口饭,鸟儿不吃米,她也不吃饭,真是个个难伺候。 躺在榻上,枕边一如的空空如也,最难伺候的当属蘅芷阁那位,从贞观二十三年八月,到永徽元年五月,一直钻在书房里不见人,原以为时间会平复所有的创伤,但这招儿对李三郎没用,谁都有父母,父母总有不在的一天,但活着的儿女还是要继续过日子,继续讨生活。 推开蘅芷阁的门,一盏孤灯下,他依旧在书案后坐着,映着幽暗的灯火,一页一页翻着手稿,每日写写画画,足不出屋。 萧可已经劝到筋疲力尽,早就不再劝他了,只把手上端的莲子粥放下来,柔柔贴在他的背上,“吃点东西才写,别把自己饿坏了。”其实,她很想问一句:你什么时候才肯出这个屋子? “我不饿,重孝在身,你不要贴着我。”李三郎一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眼光直直的,呆呆的,就没有离开过手中的稿子。 萧可哭笑不得,赶紧离他远远的,这算什么呀!就算为父母守孝,挨着你都不行了,正要反唇相讥,却又于心不忍。 “你的帕子掉出来了。”李三郎拾了丝帕拎起来,见上面有字,便细细一观,沉吟片刻道:“你写不来这样的字,哪儿来的?” 萧可一把将武媚娘交于她的丝帕夺了过来,没好气儿的道:“别人给的。” 李三郎不再理她,又把眼光移在了手中的稿子上。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萧可在心里面喊了一声,拿脚出了蘅芷阁。 昱日,萧可原打算进宫的,刚换好衣服,就听见张祥急匆匆进来回禀,说是宫里的王伏胜内侍奉旨请殿下入宫,可殿下就是称病不去,死活也请不动。萧可一听,那无名火儿噌噌往上冒,这李三郎真是活腻味了,皇帝请你也请不动,委曲求全都不会,还当先皇在世呢! “请不动算了,我正好要入宫,王伏胜呢?带我去见他。”萧可摆摆手,让张祥在前引路,来到微澜堂,王伏胜就在外头站着,身后领着一大帮小内侍。 “哎哟!王妃,您怎么出来了?”王伏胜赶紧上前来拜,笑眯眯又胖墩墩,手挽云展,穿着一身素服,随后拧了眉头道:“王妃,您看老奴如何回去交差呀?” “不必为难,我正巧要入宫,有要事儿找你们皇帝。” 说罢,萧可径直前行,府门外的车马、仪卫早已准备妥当,王伏胜在后头巴巴跟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太极宫而来。 此时的大唐皇帝正在甘露殿内听政,天子以日代月服孝,早已除了孝服,有监察御史韦思谦上奏疏弹劾中书令褚遂良,说他强行压价购买中书省职员的土地,而大理寺少卿张睿册跳出来为他辩解,一口咬定是依估定价格购买,没有罪。 两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其实李治心里也明白,大理寺少卿张睿册是在拍褚遂良的马屁,朝中虽然有侍中、中书令等一堆高官,但实际大权任掌握在太尉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的手中,他们均是先皇留下辅佐的顾命大臣,就连在军中声望很高的李绩也做出了谦逊姿态,坚持辞去了左仆射,甘拜下风。 韦思谦生性耿直,才不理会褚遂良的‘位极人臣’,义正词严的反驳道:“设置估定价格,是预备国家需要时征收用的,臣下之间的交易,怎么能够按照估定的价格呢?张睿册利用文书舞弊,附和臣子,欺罔陛下,按其罪行应当处死。” 长孙无忌当时就拉黑了脸,还真有不知死活的人,又见外甥拿眼瞅着他,再不好徇私舞弊,便将褚遂良降职为同州刺史,张睿册降为遁州刺史。 李治一听,这不是糊弄世人吗?褚遂良虽遭贬黜,但仍在京畿一带任职,随时都有召回的可能,虽然也任命了宇文节及皇后的舅舅柳奭为同中书门下三品,但他们根本不敢与国舅抗衡,甚至在朝堂上要看他的眼色行事。 回到后殿,仍是闷闷不乐,转念一想,毕竟是父皇留下的顾命大臣,何况二人一向齐心协力的辅佐朝政,之后更加尊重礼遇就是了,凡有所建言,也是为大唐江山着想。正在遐想间,高延福进来禀报,说是吴王妃要面见陛下,就在宫门外候着。 李治刚说了快请,萧可已袅袅娜娜的走了来,藕合色的齐胸襦裙,月白的画帔,云髻高挽,柳眉淡扫,见了天子也不施行,大咧咧坐了下来。 “朕请的不是你呀!”李治确实有些喜出望外,忙令高延福端茶,也知道她自来不讲究礼数,除了逝去的父皇和淑母妃,是不会向任何人行礼的。 “跟我说也是一样,你到底想做什么?三郎他病得七荤八素,说什么也来不了,又怕得罪了你,所以我替他来了。”萧可从在那里扯谎,脸不红,心不跳。 “说得什么话,倒像我们很生分似的。”李治把早已拟好的旨意展开在御案上,笑道:“前些日子,朕封了荆王叔父为司徒,司空之位久悬未决,朕意属皇兄,再授予宋州大都督一职。” “这么说,我家三郎又有官儿做了。”萧可自是不会把司空之位,宋州大都督放在心上,但毕竟是人家的一番好意,不领受也说不过去,半开着玩笑道:“自贞观十七年被罢了安州大都督一职,闲在家里好多年了。” “既然皇兄病着,就暂时不要去宋州了。”李治微微一笑,“你没有意见,朕就让中书省出旨了。” 这不过是表面功夫,做了皇帝,总要给给宗室皇族们一些甜头尝尝,也表明天子所谓的胸襟和道义,二来也涨涨皇族的势力,好平衡朝中一大独大的局面。萧可抿嘴一笑,长身而起,殿内只有高延福一人随侍,便把武媚娘的杰作拿了出来,从容地呈现在李治的面前,“你看这是什么?认得吗?” 李治只默默念了一句,随后眉头一簇,脸色大变,“朕认得,这是媚娘的字,你从哪里得来的?你见过她?” “见过呀!感业寺。”萧可又把丝帕拽回来收起,故意不让他多看一眼,“见字如见人,你要怎么办?从前招惹了人家,现在不会不管不顾吧?人家可在那里等着你呢?何况我答应过他,一定要你把她接回来。” 她的话确实语出惊人,让人难以置信,“是媚娘的意思吗?是她亲口对你说的?要朕把她接回来?” “我骗你作甚,就你们那点事儿,我知道的一清二楚,别装模作样了,想想如何才能把她接回来,这才是正事儿。”作为一个来自未来的人,萧可很有自信这样表态。 “朕跟媚娘没什么!真的。”李治还在那里矢口否认,“就是耶耶生病时,她经常一旁奉药,朕只是跟她聊的来而已,就算她倾心于朕,但真要把她接回来,又谈何容易,皇后统领六宫,总要和她商议吧!这事儿一出来,阿舅他们一定插手干预。” 萧可已经耐不住性子了,红口白牙的答应了人家,他却一口一个谈何容易,啰哩啰嗦,畏首畏尾,怪不得长孙无忌会大权独览,“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大唐天子吧!接武媚娘入宫不过是一件小事儿,你却要跟那么多人商议!” 李治反唇相讥道:“天子也有天子的无奈,就算皇兄纳妾,也要先跟你商议吧!” “他敢。”萧可没好气儿的说:“我才不管你跟谁商议,昨天我才跟武媚娘信誓旦旦的保证过,说你一定会来接她,现在是怎样?你让我以后怎么见她?你不用在这里跟我胡扯,法子我都给你想好了,过几天就是父皇的周年祭,就把行香的寺院选在感业寺,你们俩非见上一面不可。” “开什么玩笑,父皇的忌日怎能胡来。”李治一口回绝。 “看来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有人是存了另一种心思,生怕让人给买了。好!你的名声要紧,不信拉倒,爱来不爱。”萧可越想越不对劲儿,难道他真的不想见武媚?怕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多说无宜,拿脚便走。 李治赶紧拦住她,听她的话是真真的,不像是在说谎,何况那字迹确实是媚娘的手笔,“朕一向信你的,别人不知道吧?皇兄也不知道?” 成人之美 文皇周年忌日, 新任皇帝李治率领文武大臣、诸王公主、内外命妇、后宫妃嫔, 浩浩荡荡向感业寺而来, 为逝去整整一年的太宗皇帝追福行香。 大雄宝殿内, 轻烟缭绕, 是感业寺内的主要殿堂,供奉释迦牟尼像, 释迦牟尼的德号叫“大雄”, 所以就称作大雄宝殿。今日奉上第一柱香的自然是新任的皇帝,往后一一是三师、三公、诸王大臣、内外命妇。 萧可今日有任务在身, 奉上一柱清香之后, 就从竹帘后头钻了出去,早有两个知客女尼迎上来, 寻问王妃有何所需?萧可摆摆手说不用, 自行在殿堂外寻找着高延福, 定晴一看, 他正在回廊里立着,也是一付东张西望的模样。 高延福见她,终于松了口气,忙跑了过来, “原来王妃在这里呀!差点儿找不到您。” “你家皇帝呢?”那天就说好了由高延福前来接应, 这个小宦官打小就跟着雉奴, 不过才十七、八岁, 总是瘦骨嶙峋的吃不胖, 身上穿一件藏青色袍子, 手中挽着云展。 “还在大殿上呢!”高延福眨了眨眼睛,“您还是先去领人吧?小人在一旁给您引路,您中午歇息的地方,人小都打听好了,就在八角琉璃殿的后头,小人早跟明照主持说了王妃喜欢清静,自不会有人打扰您。领了人就让她先跟着王妃,总要等到正午人少的时候,圣上才能去见她。” 这皇帝还考虑的挺多,见一个喜欢的女人都不敢光明正大,反正是早遮不住的事儿,只是如今不自知罢了。“行啊!你跟我来吧!”萧可领着高延福朝文殊院的方向走,武媚娘住的地方她早就打听好了,自从上次来看过她,明照主持换了个人,给她安排了独居的禅院不说,寺里的粗活也不指派她了,每只在书案前写写画画,甚是清闲,日子过得跟她家三郎差不多。 来到禅院,武媚娘还是吓了一跳,王妃还真是雷厉风行,说来就来了,赶紧把帽子戴上,露着光溜溜的一个头也不好看。今日皇家成员齐集于感业寺,她也料定了王妃会来,但没想到这么快,连忙把萧可让进屋子,一颗心是跳动不止。 “你很紧张吗?”萧可浅浅一笑,细细打理着未来的女皇,虽然穿着宽大的缁衣,戴着极其别扭的帽子,可一双眼睛仍如春泓般的好看。 “我知道他在前面,只是……。”武媚娘言又欲止,“他真的想见媚娘吗?我们只是偶然……,他竟然还能想起媚娘。” “他当然想着你呀!你不是给他写过诗吗?我把那首诗给他一看,他就懂了。”萧可从下来,看着书案上武媚娘的杰作,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牡丹,旁边还放着那把假的鱼肠剑,看来她对这把假剑是爱不释手了,到底是先皇所赐,自然不能随意丢弃。萧可把那剑翻来覆去的看着,虽然剑鞘一模一样,剑身就伪造不来了,没有那种冷森森的银剑感觉,半开玩笑道:“想要真的鱼肠剑吗?改天我给你偷来?” 武媚娘连连摇头,“媚娘不夺人所好。” 说了一阵子闲话,差不多已近午时了,萧可领了武媚娘朝外头走,小内侍高延福果真还在树底下等着。他一言不发的在前引路,穿过文殊院,拐过了八角琉璃殿,殿后是一座花木繁茂的禅院,正是明照主寺特地为萧可安排的午休禅房,现在却要腾出来给牛郎、织女会面使用。 引两人入了禅房,高延福自回去李治身边服侍,萧可要办大事,便把凤儿、鸾儿等一众碍事儿的人全留在了感业寺外的仪卫处,李三郎今日难得出一回门儿,怕是跟六郎在一起,她正好儿图个清静。看了看禅房的布置,还算纤尘不染,招呼武媚娘随便坐,别客气,自己则坐在窗台边儿的竹榻上。 “他真的想见媚娘吗?”武媚娘并没有坐下,心里仍在犹疑,“丝帕他也看过了?他还认得媚娘的字?” “你就放心吧!他一会儿就会过来看你。”看武媚娘的样子颇为担心,毕竟时隔了一年,人心会变嘛! “王妃,让媚娘怎么报答你。”武媚娘殷殷抽泣着,坐在竹榻上,双手掩面。 萧可郑重道:“先别提什么报答,以后再说,他说要带你回去,你准备好了吗?那里可不比感业寺。” 武媚娘低头垂眉道:“王妃的话,媚娘自是明白,何况媚娘是这种身份,承蒙王妃大恩,离开感业寺已是万幸,媚娘再不敢别有所图。” 她说得凄凉婉转,可又是事实,毕竟是先皇的才人,不过她终究会重返皇宫的,命中注定的一代女皇。“你也别太悲观,事在人为嘛!” 刚说到这里,禅房的门让人急促地推开,李治几乎是一头扎进来的,武媚娘的身影眺入眼帘时,一时竟怔在那里。武媚娘和他的情况差不多,整个人也是愣愣怔怔的,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看着他们两个彼此对视的样子,萧可还是退了出来,大电灯泡儿就不做了。 俗话说的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萧可想想了,其实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儿,虽然夹着私心在里面,却也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好事儿做了,当然要寻问当事人的感受,顺便也探探口风,感业寺太远,一时半时去不了,太极宫倒是挺近,只好先采访采访男主角,事件当事人之一。 来到甘露殿,偌大的殿堂只剩了两个人,高延福及大唐天子,得知萧可要来,早已将碍眼的人全撵了出去。萧可瞅着这一对儿主仆,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拉着脸,一个耷拉着脑袋,一个像是跟了治了气,一个像是受了气,不是前天才见过武媚娘,又不高兴了? “这是跟谁过不去呢?”在太极宫里走了半天,萧可的两只脚都走酸了,也不等人让,便坐在了矮榻上休息,大唐天子今日穿了一件白袍,腰间配着珠宝钿带,也算神采奕奕,同时又想起了乾陵,曾经跟着岳子峰去哪里转了一圈儿,还跟无字碑合了影。 李治一脸不快道:“还不是阿舅,前些日子韦思谦弹劾了褚遂良,没想到他睚眦必报,今日寻了个因由,把韦思谦贬到清水做县令了。” “哟!韦思谦真够倒霉的,这算连降几级呀?看来国舅真是惹不起。”萧可自不会把韦思谦的事儿放在心上,真想问他一句:知道国舅是睚眦必报,只会坐着袖手旁观?这大唐皇帝是靠不住的,将来长孙无忌朝三郎下手,他还是只会坐视不理,调整了思绪道:别老打岔,说说上次见面怎么样了?” “就见了一面啊!”李治当时就愣怔,这都哪儿跟哪儿,她对媚娘的事儿倒是挺上心,平素也不觉得她们有什么交情。 “你们什么也做没做吗?”萧可眯起眼睛,根本就不相信,干柴碰上烈火,不发生点儿意外才怪,如今让武媚回宫才是重中之重,“现在是怎么了?‘夫妻上了床,媒人丢过墙’,对我也不说实话了?” 李治被她问得尴尬极了,瞠目结舌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嘴里都是什么话。” “我这也是关心你们,说吧!发展到什么阶段了?用不用我再次牵线?”扪心自问,萧可是真心想在他们。 “别这么赤裸裸的问行吗?朕还在守孝期间呢!” 萧可当下无语,好嘛!又一个拿居丧说事儿的!“我不问行了吧!不过,我亲口答应过媚娘,说你一定会接她入宫的,你可不能负了人家,也让我失信于人。” “全是你嘴快,谁让你替朕应允的。”这件事儿,才是最为难的,“她毕竟是先皇的才人,皇后那边儿怎么说?阿舅那边儿怎么说?他们一定不会同意,朕又不想辜负媚娘。” “那是你的事儿,我可想不来。”萧可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也是颇为着急,没想到武媚娘重返宫廷会有这么大的阻碍,就算王皇后那一关过得去,可长孙无忌呢?他可不会让一手扶植起来的天子担上子纳父妾的恶名。电视剧里是怎么演的?王皇后与萧淑妃争宠争不过,才把武媚娘引狼入室,从而招致的杀身之祸,何不朝着这个方向去着手,先引起王皇后的注意。“既然想不出来,先放着别想了,改日我们再去看看她,不许带你那浩浩荡荡的仪卫,就我们三个一起去,行吗?” 李治沉思片刻,终于说了一个‘行’字,随后又加了条件,“你觉得慕容将军怎么样?能带吗?至少能保护我们,反正是你的亲家,他在父皇身边那么多年,嘴巴一直很严,你的事儿他从没露过半个字儿。” “你疯了。”萧可当即就顶了回去,叫一个刺客来保护你,不想活着回来了。 随遇而安 过了炎炎夏日, 就是天高云淡的秋季, 天气变得凉爽, 人的心情也随之愉快了许多。闲在家里无事, 萧可就琢磨着包馄饨给孩子们吃, 算了算时间,已经来到大唐有十一个年头, 时光像水一样匆匆逝去。 想想这许多年, 还不曾正正经经的做过一顿饭,于是亲自动手, 找来了海紫菜、鸡蛋、莲藕, 细细切碎了,再炒熟, 拌了一大碗的馅料, 好在凤儿、鸾儿都是心灵手巧的, 也帮衬着和面, 调馅,包馄饨,足足忙了一上午。 煮出来的第一碗,萧可先给曦彦尝, 小家伙一向实话实说, 好就是好, 不好就是不好, 不像大儿子会耍滑头, 口不对心。“好吃吗?”亲手喂儿子尝了一个, 眼巴巴等侍着评价。 “差不多吧!海紫菜搁的太多了。”曦彦今年才四岁,头上扎着蒲桃小髻,身上穿一件小白袍子,脚上蹬着小鹿皮靴,神态却是一付老学究的模样,吃了一个,便不要阿娘喂他,吩咐道:“也给彦英哥哥送一碗。” 儿子下了命令,萧可自当遵从,让凤儿煮了一碗给住在紫珠阁的李玮送去,儿子平素跟着彦英在一起读书,哥儿俩的感情好的不得了。凤儿前脚刚走,乳母抱着李婵娟进来,见哥哥坐在那里吃馄饨,拿眼睛直勾勾瞅着他瞧。 萧可忙把女儿抱过来,差两个月才两岁,梳着齐眉的刘海儿,生得整整齐齐,平时也不甚淘气,就是吃饭的时候难缠,手里总要把玩儿个物件,或者去廊下看鸟儿才肯吃。萧可自是了解女儿的脾气,便从妆奁里找出一只蝴蝶笄子让她玩儿,乳母这才开始喂她饭,好不容易吃了三个馄饨,随后把小脑袋一偏,小嘴儿再也不张开。 眼看日到正午,曦彦、婵娟都算吃过了馄饨,可仁儿呢?一上午就不见他的人影儿,也不知道上哪里淘气了,又让鸾儿去找。等了半天,鸾儿才回来回话,说是世子正在小花园里练习弓弩,说什么也不肯回来。 萧可现在是个母亲,儿子一顿饭不吃,就心疼无比,仁儿那个性是任何人也劝不动,只好亲自去叫他,一只脚刚迈进小花园,就听耳边‘嗖’的一声急风掠过,一支羽箭毫无征兆的钉在了廊柱上,与她的脑袋不过相距七寸,吓得鸾儿等人是齐声惊呼。 仁儿吓了一跳,没想到这时候有人进来,阿娘要是再走快一些,非给他一箭射中额头不可,眼见情势不好,连忙道歉,“儿子不知道阿娘进来,儿子不是故意的。” 萧可的确被吓得不轻,可又不忍心责怪儿子,毕竟从前亏欠了仁儿许多,“阿娘没事儿,仁儿不吃饭,阿娘地担心呢!”抬眼一望,花园都不叫花园了,廊柱上、雕梁间,全是弓弩射出的羽箭,园子正当中摆着两个靶子,墙角还有一排活人靶子,十来个赤着上身的小内侍背靠着墙壁,像壁虎那样贴着,背上还画了红圈儿。 见阿娘的神色颇为忧虑,仁儿爽朗的一笑道:“阿娘别担心,儿子是拿他们练习,射向他们的都是没头儿的箭。” “先回去吃饭吧!”拿活人取乐,还能笑得出来,虽然是没头儿的弩箭,可万一出了岔子呢?这孩子到底像谁?竟是如此的野蛮,本想数落他一顿,却又开不了口,一个九岁的孩子知道什么轻重,趁走在路上的功夫,随便说教几句,“以后不要拿活人当靶子了,阿娘看得心惊肉跳,万一出了人命可怎么办?” 仁儿呵呵一笑,毫不在意,“阿娘你也太胆小了,根本就伤不了人,就算真出了人命,也不过是几个奴仆,有什么了不起的。” 萧可一听这话,才知道事态严重,这是九岁孩子说得话吗?现在不管,长大如何是好?“奴仆也是人,况且‘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仁儿又笑:“阿娘又在说笑,奴仆如何是人,不过如同牛马畜牲一般。” “仁儿。”萧可厉声制止,却又挑不出儿子的错处,在长安的口马市,奴婢确实与牛马同栏出售的。 安顿了仁儿吃饭,萧可亲自端了一碗馄饨送到了蘅芷阁,室内甚是昏暗,白纱遮蔽,青幔垂落,把秋的意境全挡在了门外,就像换了一番天地。自淑妃与先皇相继辞世,他就以居丧为名,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原以为是心伤难解,现在根本就是逃避,要不然谁能整整一年多就坐在同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案上的饭菜一筷子也不曾动过,就算不吃不喝,能换回已逝去的人吗?萧可慢慢把馄饨放下,以为自己有千言万语,事到临头,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自己做的,尝尝吧!” 李三郎没什么胃口,象征性的尝了一个,抬头打量着萧可,似是闷闷不乐,“你怎么了?” 难得他能注意到自己表情,萧可便把中午在小花园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我不知道该怎么教导他?我的言论、认知跟你们格格不入,他根本听不进去。” “带他们出去散散心吧!老闷在家里,不生事才怪。”李三郎算是拿出了解决的办法。 “去哪儿?”萧可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还以为他会亲自管教仁儿。 “领他们到兴善寺去吧!拜拜佛祖也能少些戾力。”说完这些,李三郎一如的呆滞不动。 “你去吗?”问他也是白问,萧可直接拿脚走了。 从蘅芷阁出来,萧可就让鸾儿去吩咐张祥准备车马,决定带着孩子们出去透口气,曦彦得知后便吵嚷起来,非要彦英哥哥与他一同出去。萧可又让凤儿去紫珠阁叫了李玮过来,带着四个孩子上了马车,一路向感业寺而来,反正是都是寺院,去哪里也是一样。 自文皇的周年忌后,她也来过感业寺两次,都是随着李治一起来的,终于也引起的王皇后的注意,就同电视剧里的情节差不多,由于争宠争不过萧淑妃,皇后便生出了主意,暗暗命武媚娘蓄起头发,好等待时机回宫。这样一来,萧可也放下了悬着的心,武媚娘重新入宫已是板上钉钉,何况萧云襄此时闹得正欢,非要李冶立她所生的李素节为太子,遭到了王皇后及长孙无忌等人的反对才,而王皇后也有自己的打算,决定认下宫人刘氏所生的陈王李忠为子,宫内好戏正酣。 送王妃入了禅院,明照主持才引着众女尼退下,武媚娘就在屋檐下立着,虽然穿着宽大的缁衣,却是十分整洁干净,屋子里也是窗明几净,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墙上的八个大字明快而飞舞着:随遇而安。 武媚娘笑意盈然,今日不但是王妃来了,还带了四个小家伙儿,忙让他们进来落座,又让一个贴身的小女尼去沏茶。曦彦与彦英都是勤学好问的孩子,见了案上一手流畅的飞白书,均是艳羡不已,干脆执笔临摹。 说了一阵子闲话,萧可才觉得不对劲儿,小女儿在怀里坐着,两个孩子在那里写字,可仁儿呢?自打进了这禅院,就不曾见过他过的影子,赶紧让凤儿、鸾儿两个去寻找,别让他在寺院里闯了祸。 “让媚娘见笑了,这孩子在家就不安生,一天到晚的惹事生非。” “无妨,小孩子哪有不淘气的。”武媚娘的眼光却在李婵娟的身上,扎两个灯笼髻,穿着水绿的裙衫,粉妆玉琢般的整齐,“这是婵娟吧?像雪团似的。”只见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串小小手珠,珠玑个个圆润,隐隐刻有字迹,技艺巧夺天工,看着也不甚清楚。 武则天信奉佛教,将来还自封为‘圣母神皇’,难怪她会对佛家的手珠感兴趣,萧可笑道:“细看才能看清楚,婵娟这一串刻的是‘佑吾爱女’,是三郎从大兴善寺里求来的,曦彦也有一个。” 曦彦听母亲提到自己,便放下了笔,正好儿两个孩子也写完了一篇字,武媚娘拿起来一观,微微皱眉道:“笔峰生涩,是火候不到,你们两个还要勤加练习才行。” “听见了吗?你们两个。”对这两个孩子,萧可还是相当满意的,至少不会像仁儿那样乖张又惹事生非,何况武则天在书法上是有一定造诣的,那《升仙太子碑》写得是婉约流畅,意态纵横,曦彦经她指点,也没有任何坏处。向外窗外一撇,凤儿和鸾儿还没有回来,只见院子里头碧桃树的枝叶一摇一摇,可现在也没有风呀!心中暗道不好,抱着婵娟就走了出去,抬头一看,仁儿就在树上立着,正在用力摇那枝叶,本想叫他下来,又恐他猝然听到呼唤声摔下来,一时为难。 武媚娘也看见了树上的小人儿,心想:这孩子也太顽皮了,默默不语地将井边的半桶水提过来,一气浇在了树底下。 树上的仁儿方才看见有人浇水,母亲和弟妹全立在树底下,一撩衣袍,纵身跳了下来,眨巴着眼睛道:“你们全看着我做什么?” 就那一跳,可把萧可吓坏了,少说也有四、五米高,再不敢把他留在这里,只好打道回府。刚走到微澜堂,张祥巴巴递来一封信,说是王妃的亲妹妹,宫里的萧淑妃送来的。 变生不测 回到如萱阁, 才把信笺打开, 哪里是萧云襄找她, 明明是雉奴的字迹:明日未时, 曲江畔见。萧可笑了笑, 他去感业寺见武媚娘,非要带个大灯泡, 难道是怕冷了场子吗?便让凤儿找了她的骑马服出来。 第二日按时来到曲江, 一如的烟波浩渺,碧水荡漾, 雉奴就在兰亭里立着, 跟着高延福及两匹骏马,一袭暗紫色的袍子, 戴着软脚幞头, 一付悠闲富商的打扮, 不说, 谁知道他是大唐天子。 萧可直接驻马到兰亭边,笑道:“我昨日刚去了感业寺,今日就不奉陪了。” “我前日也去过呢!”年轻的大唐皇帝今年才二十二岁,冲襟朗鉴, 气度不凡, 抬眉一笑道:“有一个极好的地方, 你想不想去?” 这位大唐天子不是闲得没事儿干吧?那么多奏章不用看, 只顾着游山玩水?既然出来了, 就看看那所谓的好地方, 在家里也闷,三郎又不理人,当下点了点头。一行三人策马出了长安城,向郊外驶去,驰骋了十几里,眼前尽是连绵的山峦,高延福对这里很熟,把三匹马儿寄放在一户农家,三人徒步而行,拐进了深山之内,群峰耸立拱峙,势若围屏,山峰沟壑宽阔,深邃莫测。 “这山叫什么名字?”萧可好奇的问,已累得气喘吁吁。 “没名儿。”高延福摆了摆手。 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木,眼前豁然开朗,半山的白色花朵呈现在眼前,就像在山腰间铺了一张织毯,一直漫延于陡坡之下,一簇簇,一行行,洁白如累,清香宜人,行至其中,竟置身于花海里,白的霎时夺目,香的沁人心脾,果然是个好地方。 “这花儿叫什么?”萧可再问高延福。 “这花儿也没名儿。”高延福呵呵一笑。 没名儿就没名儿吧!萧可干脆坐了下来,看看满目的花儿,再看看头上的高天流云,很是惬意。 “这地方不错吧?”李治也走累了,挨着萧可坐下,“有一件事儿,至今弄不明白,总想着问问你,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现在除了天,就是地,再者是些花花草草,听不懂人话。所以就冒昧的问一句:当初,你怎么敢冒充萧泽宣呢?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姓什么?叫什么?” “哟!原来你这是找了个地方审问犯人呀!”这其中的因由岂是一、两句话就能够说清楚的,何况时过境迁,萧泽宣已经死了,再提还有什么意义,“也不是敢不敢,阴差阳错而已,至于我是从哪里来的,说了你也听不明白,巧的是,我也姓萧。” 人家不想说,李冶也就不问了,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你要是冒充了云襄该有多好。” 萧可随口道:“冒充了她才倒霉。” 她才稍稍恢复了休力,又去看花儿,不想已经走到了陡坡的边缘上,刚摘了一朵小花儿在手里,就觉得脚脖子上巨痛无比,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低头一看,一条小青蛇就缠在右脚踝上,当时大叫一声,右脚一滑,直直朝陡坡滚了下去。 好在雉奴手疾眼快,一把捞住了她的左手,又经不住拉力的下坠,和她一起滚了下去,所幸这里是一个大草窝子,虽然狼狈不堪,倒是有惊无险,同时掉下来的还有高延福,他现在还抓着雉奴的脚脖子。 “好险,幸亏蒿草厚实,不然我们非摔死不可。”雉奴望着那陡峭而高耸的山坡兴叹,花儿被三人一路碾过,留有明明显显的一道印子,再想上去,怕是不能了,之后再看萧可,脸上白的得都没有血色,才要把她扶起来,立时惊叫了一声,赶紧把她的鞋袜扯下了来,白皙的脚踝上果然留有细密的牙齿印。 此时,萧可已然神智不清了,浑浑噩噩的说起了胡话,“你快走,别管我,这里危险。” 李治就知道不好,怕是中了蛇毒,慌乱之下出了满头的汗,别无办法,张嘴就在齿印上吮吸,然后将吸出来的液体一口一口的吐在地上,唬的高延福连声惊呼。“你怎么样?”他把萧可抱在怀里,使劲摇晃着,可越摇人越昏迷,最后竟失去了知觉,向四周一望,皆环山,悬崖峭壁林立,连一条道路都看不到,怎么办?她若不治身亡,岂不是自己的过错? “现在该怎么办?”高延福也慌了神儿,毕竟没遇过这种事儿。 “你去探路,之后去叫人,我护着她。”雉奴当机立断,萧可如今已经昏厥,必须要有人守着她。 “这怎么能行。”高延福哪里敢离开,万一出了岔子,他死上八回都不够。 “赶紧去。”紧紧抱着萧可,李治担心不已,人命关天,她才是最要紧的,“去叫慕容天峰来护驾,再把太医令传来。” 高延福没奈何,除此也别无办法,把脚一跺,自去找路不提。 自高延福走后,天色越来越暗,秋风切切,虫鸣莺啼,甚是凄凉,见对面的山壁处有一间洞穴,便把萧可抱了进去。定晴一瞅,里边堆有不少的柴薪,地上还有草席、瓦罐等物,看来这里一定有人来过,有人来过就一定有路。 取出环带上火石,点燃了枯草柴薪,自是一室的温暖,又抱起萧可,她仍在昏迷之中,后悔不该邀她出来游玩,默默念叨着:“你可不能有事儿,千万不能出事儿,不然朕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一直等到月上中天,高延福仍是连个影子都不见,已经往火里添加了无数的柴薪,而怀中抱着的人一直未醒,就像睡着了一样,呼吸十分平和,再看脚踝的伤处,留有很明显的齿印,不红也不肿。 就在这时,似是听到了高延福的呼叫声,像是有无数的马蹄声纷至沓来,他将萧可慢慢放下,再出去一看,一行火把在密林中隐隐显显,高延福的呼唤声也越来越清晰。深谷到处漆黑一片,唯有洞穴处透出火光,慕容天峰岂会看不到,招呼手下千牛朝那里驶去,果然大唐天子就在洞穴前立着,强装镇定。 “末将来迟一步,让陛下受惊了。”慕容天峰下马请罪。 “你们怎么才来?”李治没功夫理会他们,焦急的问道:“太医令呢?给朕站出来,赶紧去里面给她医治,医不好,朕要你的命。” 蒋孝璋急忙从人堆里钻出来,也不顾得向陛下行礼,拎着药箱子就钻了进去,只听高内侍说有人被蛇咬伤晕厥,可没想到是吴王妃,吓得他连头也不敢抬,战战兢兢诊了脉,叩头回禀道:“王妃的脉象甚稳,想来蛇的毒性不强,先服下七叶星丸,再回宫医治吧!”说着,便从药箱子里拿出一只小瓷瓶,心想着这下可糟了,撞见陛下与王妃的丑事,不被灭口才怪,况且慕容天峰和他的手下一向是陛下的死忠,想来也无妨,只有自己认倒霉罢了。 饶是高延福机灵,向慕容天峰要了装水的羊皮袋子,见陛下一手抱着王妃,一手把米籽一样大的小小药丸一一摊在掌心,趁机着药丸放进嘴里的功夫,顺势把水灌了进去。喂萧可吃了药丸,李治也稍稍松了口气,亲自把她抱上马车,催促慕容天峰向长安进发。 萧可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看了看四周,帷幕垂落,甚是空荡荡的一处殿堂,只记得随雉奴去看花儿,后来被蛇咬伤,然后就记不清了,至于是如何躺在这里的,印象全无。 “你醒了,真是太好了。”高延福掀了帷幕进来,一脸笑嘻嘻的,“放心吧!蒋太医已经给你瞧过了,没什么大碍。” “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雉奴又去了哪儿?我的踏燕呢?”萧可有一连串的疑问,所躺的床榻很是宽敞,身上云纹寝衣也不自己的。 “你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了?”高延福很是纳闷,于是把事情经过细细说了一遍,如何去看花儿,如何滚下陡坡,陛下如何给她吸蛇毒,如何请来的慕容天峰和太医令,如何来到这里,“陛下如今在甘露殿议政,这里是他的寝宫,您就好好在这里歇着吧!踏燕就交给小人去领,一定送到府上。” 高延福的话,如同挨了当头一棒,一天一夜都过去了,还敢在这里歇着,家里指不定乱成了什么样儿!光着脚,披着发就跳了下来,四处寻找自己的衣服。 “王妃莫急,衣服在这儿呢!车马业已备好,您想走随时可以走呀!切莫慌乱。”高延福早给她准备了一套新的衣裙、鞋袜和钗环。 萧可不慌才怪,原是好端端的去看花儿,人不知,鬼不觉,如今弄得鸡飞狗跳,不但是亲家慕容天峰,就连蒋太医及千牛卫都知晓了,从来就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要是传到三郎的耳朵里,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天赋异禀 战战兢兢地回到王府, 张祥引着一众内侍正在府门外恭候, 一脸的似笑非笑。萧可顾不得问他, 急忙去蘅芷阁‘请罪’, 他一如的坐在书案后, 穿着素白的袍子,髻中挽着碧玉簪, 看不出喜怒。 萧可还是有些心虚, 一夜未归,该如何解释, 此事若传出去, 长安城必定是沸沸扬扬,“昨天下去我去了感业寺, 你还记得以前替我与朵哈比赛的武才人吗?她在感业寺里做了女尼, 我以前和她交情不错, 便去探望她, 正好和雉奴走了个碰面,我在山上被一条小蛇咬了右脚踝,昏迷不醒,他又是请医, 又是找大夫, 所以耽搁了一夜。” 李恪一言不发, 只是把她的右腿拉过来, 又把鞋袜扯下, 明明显显留有被蛇咬伤的痕迹, “还疼吗?有没有觉得不舒服?箴儿是猎户家出身,她那里有治疗蛇毒的药,让凤儿去……。” 不等他把话说完,萧可便扑在他的怀里,珠泪涟涟道:“对不起!三郎,我不该到处乱跑,不该对你有所埋怨,不该听信了别人的好话就忘乎所以,受了伤是我活该,是我自找的。” 沉默了半晌,李恪仍是出言安慰于她,“别哭了,以后不要见他就是了。”再看她的装束,是一套水蓝色的襦裙,根本不是出门时的胡服,但自己是相信她的,相伴了十一年,儿女绕膝,她不会有别的想法。 “你真的相信我?”萧可像个受了惊的小鸟般望着他,从前不过跟温显忠多说了几句话,他就反脸无情,难道他现在不在乎自己了吗? “我宁愿相信你,也不想听那些闲言碎语。”李恪清浅的一笑,挽了萧可的手道:“算了,过去的事儿就不提了,我只是没想到你跟武才人那么熟,当年我偷鱼肠剑的时候,正巧是她值守,因为我还害她受了挂累。” “是吗?”萧可有些意外,认识武媚这么久了,却从未听她说起过,好奇心大起,“三郎,你为何非要盗那鱼肠剑不可?又是如何盗来的?” “那是贞观十年的秋天吧!听闻耶耶得了一把传世名剑,很是稀罕,就去恳求一观,没想到耶耶只让看了一眼就要了回去,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偷了来。”遥想往事,李三郎也觉得甚有意思,“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非要把剑弄在手里不可,就找来一个西域的能工巧匠,照葫芦画瓢仿制了一把,剑鞘、剑柄都容易仿,只有剑身仿不来,总没有冷气逼人的感觉,后来得了假剑,趁着耶耶听政的功夫,偷偷溜到他的寝殿里,顺手换掉了。” “父皇不曾发觉吗?”假的鱼肠剑萧可见过,与真剑自是不能同日而语。 “就算发现也晚了,既然到了我的手里,岂能拱手再送回去。”到底是年少轻狂之时,现在提起来竟是啼笑皆非,“其实耶耶当天就发现了,从头至尾也不曾问过我,那天好儿是武人才值守,只把她狠狠骂了一顿,后来我又觉得过意不去,便让慧仪去给她赔礼道歉,她也没有抱怨,就这么一笑而过了。” 萧可笑了笑,摊上年少时更加无赖的皇子,媚娘只能一笑而过了,半开玩笑道:“要是你现在还觉得过意不去,就把你手中的真假换媚娘手中的假剑如何?” “那可不行。”李三郎一口回绝,再没有商量的余地。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过后,结果算是超出了预期,至此之后,萧可再不敢随便出门儿乱跑,老老实实在家相父教子,虽然高延福已经把踏燕送回来了,期间也曾收到过雉奴以萧云襄名义写来的信,可根本不能理会,别说去甘露殿见他,就连感业寺也不便轻易再往,且不说将来如何,连现在也把握不住,还有什么资格去谈将来。 寒来暑往,转眼就是永徽二年春暮。 这天,她又收到了来自感业寺的信笺,是媚娘写来的,一手流畅的飞白书。整整一个秋冬,她都不曾迈出王府的大门一步,饶是这样,仍有闲言碎语传至耳边,长安城内怕是早已沸沸扬扬,只能与媚娘互通书信往来。那信她看过便放在了一边,不过是近日要回宫种种,这话她看了八百遍还多,总说回宫却总回不了宫,不晓得还要等到哪一天。 就在这时,凤儿进来回禀,说是殿下请王妃到蘅芷阁叙话,匆匆赶到那里,已经有很多侍女在收拾屋子了。这三年之丧说起来是二十七个月,总算结束了,明日就是先皇的大祥祭,要除衰裳、去絰杖、行谭祭、除服,往后终于能过上正常日子了,都不敢想像这二十七个月是如何熬过来的,孤枕寒衾,夜不成眠,怪不得媚娘来信说要回宫,虽然雉奴以日代月,只穿了二十七天的孝服,如今才算是正式除服,媚娘回宫这次准是真的,正所谓好事成双吧! 李恪慢慢从帷幕后头晃出来,见了萧可便挽住她的手,“你亲手给我包馄饨好吗?多放点儿肉。” “怎么,你现在敢贴着我了?”要不是有众多侍女在此,萧可嘴里还能说出好话,微微一笑道:“好吧!等到了中午,你自己走到如萱阁来,我可不会再来请你的。” 说罢,便回如萱阁准备去了,快到中午的时候,已在水榭的兰亭里摆上了很丰盛的膳食,除了各色菜肴,有花色馄饨,新鲜的樱桃拌乳酪,还有他最喜欢的鱼炙。曦彦领着妹妹坐下等开饭,仁儿又不见,凤儿去找,一时李三郎也来了,两个孩子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由于天热,萧可特地为仁儿做了槐叶冷陶,也就是现在的凉汤面,汤里放了香菜茵陈之类,甚是美味,“哥哥呢?”冷陶做好了,大儿子连个影子都没有,小儿子低着脑袋扒拉一碗馄饨,女儿则在三郎怀里坐着,正在对付手里的红樱桃。 “凤儿去找了。”鸾儿忙回禀。 “曦彦多吃些,读书都读瘦了。”冷陶长时间放着就不好吃了,萧可就端给小儿子,上有仁儿那个淘气包,下有一个小妹妹,平时就不大注意他,偏偏曦彦又是个不言不语的孩子,每天只知道拼了命的读书。 “哥哥没来你就给我吃,我也不吃。”曦彦不是好糊弄的,对那冷陶看也不看一眼。 “俗谚说:天下父母疼小儿,到了你们母亲这里,正好儿反过来。”李三郎也在一边说笑。 反正萧可落了个里外不是人,自己把那碗冷陶吃掉了,一家子正在吃饭,一个小人儿匆匆跑了过来,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打扰了耶耶、母亲用膳,玮儿是来找三弟练字的。”来的正是彦英,他只比曦彦大一个月,穿一件浅蓝色的锦袍,粉妆玉琢的一个小男孩儿。 李恪随口问道:“你们俩最近临什么贴?” 彦英答道:“刚开始临《快雪时晴帖》。” 哥哥来找,曦彦也没有心情用饭了,“二哥稍等一下,我去洗洗手,上次就输给了你,这次可不能输。” “三弟等等我,我也去洗手。”李玮在父亲、嫡母面前戳着也别扭,趁机溜了。 “二哥字好看,背书快。”婵娟笑嘻嘻的对父亲说。 李三郎笑道:“彦英哥哥天赋异禀,耳闻能诵,有过目不忘之能,婵娟长大了不输给他才行。” 父女俩在那里说话,萧可却听得酸不拉几,讽刺道:“是啊!玮儿的娘就是‘天赋异禀’,我们婵娟可比不来。” 李三郎直想笑,抬头看着天,很是纳闷,“今年的葡萄还没熟吧?” 就在萧可要拍桌子的功夫,凤儿一头扎了进来,着急忙慌道:“殿下、王妃,世子又闯祸了,你们快去看看吧!” “又怎么了?”萧可一听,当时就吓了一跳,这孩子一天到晚的闯祸,难道又生出新花样? 凤儿回禀道:“世子偷偷拿着短剑出了府,跟市上的小无赖们打到了一起,当场就打伤了好几个,金吾卫要拿他,幸亏宋典军及时赶到,才把世子给领了回来,自己在微澜堂跪着呢!” 萧可听见闯祸两字就害怕,听着都心悸起来,仁儿居然又打伤了人,这是十岁孩子做的事儿吗?也不等人发落,自己跪在正堂了,说他不懂事儿吧!却又是个伶俐的孩子。 “叫张祥取家法过来。”李恪朝凤儿吩咐。 凤儿立在那里不动,直直看着王妃。 萧可随即阻拦,“你要打他?他还是个孩子呢!把他打坏了可怎么好?仁儿已经知道错了,骂一顿也就罢了,你真要打他,非打出个好歹不可。” 李恪也不理萧可,冲着凤儿道:“还愣着。” 凤儿一溜烟的跑了,婵娟也看出了势头不好,摇着父亲的衣袖道:“饶了哥哥吧!哥哥就是一时淘气,耶耶打他,哥哥会疼的。” 明目张胆 不大一会儿, 张祥急匆匆走过来, 双手奉上了‘家法’, 一柄三尺来长的竹板, 足足有三寸厚。萧可看在眼里怕在心里, 这要是打在儿子身上,那小小的身子岂能承受的住, 正要劝阻他, 李三郎已然夺了‘家法’而去,心间一颤, 一路追了出去, 穿过蜿蜒的画廊,眼见他冲入了微澜堂。 “仁儿快走。” 制止已经来不及, 大声提醒儿子, 提醒已是迟了, 儿子没能逃出来, 只听到几声打在败絮里的闷响,飞也似的冲了进去。儿子将双手撑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跪在着,任凭父亲责打, 小小的身子却在瑟瑟颤栗着, 不知道挨了多少下。萧可是揪心的疼, 上前就把儿子搂了在怀里, 让他再无从下手。 “阿娘, 仁儿知错了, 仁儿知错了。”仁儿哭得可怜,两只小手上全是泥巴,紧紧贴在母亲怀里,生怕再挨一下。 “你就饶了仁儿吧!他知道错了,说到底都是我的错,当年是我离开了他,我若在他身边,他也不会如此的顽劣。”打在儿身痛在娘心,萧可早已泣不成声,只把全部过错归根在自己身上。 遥想往事,李恪再也下不了手,当年仁儿才两岁,一时不见了母亲,哭的比现在还可怜,只因生母不在身边,才一味的纵容他,宠溺他,事到如今,岂止是孩子一人的过错,手一松,扔下木板子走了。 父亲一走,仁儿才不哭了,只拿小手抹着眼泪,把一张小脸弄脏兮兮,成了花猫模样。 萧可赶紧给他脱下上衣,背上除了几道红印子,别无损伤,连忙让凤儿叫了赵蓉蓉过来。苦口婆心的劝道:“以后不要淘气了,以后就跟弟弟一起念书,你听话些,还能挨打吗?堂堂王府世子跟一群小无赖打在一起,传到外人的耳朵里多难听,说我们仗势欺人,耶耶能不生气吗?” “儿子以后不跟他们打架就是了。”仁儿自是委屈,长了这么大,父亲从未打过他一下子,这回算是长了记性。 一时,赵蓉蓉来了,看了仁儿背上的伤处,幸好是皮外伤,也不曾伤筋动骨,亲手给他敷了药,嘱咐好生歇息,便去准备活血散於的汤药了。萧可让两个小内侍把儿子抬回了如萱阁的后苑,只让他趴在榻上,不要胡乱翻身,再看儿子那瘦小的身子,伤处都肿了起来,心疼不已,泪如雨下。 掌灯时分,李恪来到了紫珠阁,彦英伏案练字,娉婷则在一旁看着哥哥,她只比婵娟大十个月,今年三岁半,模样、性格都酷似母亲,很是文静、懂事。见父亲来了,两个孩子分别行了礼,也不像曦彦、婵娟那样粘着父亲,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哥哥坐下来写字,妹妹仍在一旁看着。李恪看了彦英的字,的确不错,比曦彦强了许多,还是娴儿教导有方,这两个孩子才是最让他省心的。 “哥,你怎么来了?”元如娴从寝室里出来,手里拎着未做好的鞋子,青衣素裙,不施粉黛,仍是清丽动人, “听说仁儿被你责罚了,此时正在如萱阁里养伤,说到底都是我的错,仁儿是我带大的,平日都怪我宠着他,毕竟不是他的生母,我也不敢管教,才使他今日这般顽劣。” “跟你无关,彦英、娉婷不都是好端端的,仁儿本性就是那样,再加上王妃护着,就越来越无法无天。”提起王妃,他也没奈何,宣儿只顾着与娴儿抢仁儿,争着扮慈母,一味的纵容溺爱,才把他惯成现在这个德行。 “母亲护儿子才是天性。”元如娴笑了笑,亲手递来一盏清茶,“有一件事儿呢!不知当说不当说,韦姐姐今天来过,也提起了丽媛的婚事,等到下半年,是不是该办一办了?也不是我多嘴,毕竟明日是父皇的大祥祭,她也不敢跟你说。” “下半年是该办一办了,难为你还惦记着媛儿。”李恪心里很明白,媛儿今年十五岁,婚事在她十岁那年就已经订下来了,夫婿出自京兆韦氏一族,因三年丧期,才耽搁了下来。 “那太好了,韦姐姐一准儿高兴。”提起丽媛,娴儿又想起了湘君,嫁过去也有四、五年了,至今无所出,自是为她忧心,“等忙过了这一阵子,再邀了湘君去拜拜菩萨,无所出,总不是长久之计。” “你真是有操不完的心。”长女湘君嫁是弘家杨氏一族,隋观王杨雄的后裔,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却与娴儿的交情甚好,这一大家子的人,亏得有她在中间周旋,才不至于形同陌路。 “你看我,又啰嗦了起来。”看了看水漏的时辰,元如娴开始撵人,“哥,你别在这里坐着了,赶紧去如萱阁看看仁儿吧!要不然,王妃该生你的气了,说不定还会捎带上我。”王妃的厉害她算是领教过了,旧年里就把翠兰打了二十杖,疼了一个月不能下地。 李恪频频点头,娴儿的话甚有道理,在这里多留一刻,娴儿就多一刻危险,不但是娴儿,就连他本人,也必定会终日不能安宁。离了紫珠阁,便去往如萱阁的后苑,仁儿已经趴着睡着了,宣儿仍坐在榻边抽泣,默默地把她搂在了怀里。 萧可直直为儿子抱不平,又怕把儿子吵醒,拉着李三郎就来了院子里,好放开嗓门儿说话,“敢情仁儿不是从你身上掉下的肉,你不心疼。” 李三郎问道:“我管教他你心疼,他淘气你又伤心,你到底想怎么样?” “那你也不能动手打儿子。”比起儿子,他的错处很大,萧可不依不饶道:“你只会打我的儿子,怎么不见你打彦英?难道我的儿子比不上元如娴的儿子吗?” 李三郎是哭笑不得,世上竟有这么不讲理的人,彦英好端端的在家读书,为何要打他?一言不发,只将萧可抱在怀里,这下再不好生事了吧!被他抱着,萧可才稍稍消气,自贞观二十二年,萧皇后去世之后,不好的事情一件连着一件,好久不曾被他这样抱着了。 “你怎么不在紫珠阁里多待上一会儿。”萧可早就得到了信儿,他跟着元如娴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 “想着你呀!”听着那醋味漫天飞,抱着她不松开就对了。 一个月之后,长安城正式步入了炎炎夏日,幸得下了几场雨,天气才变得凉爽起来。 上午,萧可收到了雉奴以萧云襄的名义写来的信:媚娘已入宫,速来相见。 她很想去宫里见武媚娘,顺便展开下一步的计划,可她不敢跟李三郎提及,府里内侍、侍女们之间互传的闲言碎语不是没有听到过,再要发生什么误会,真是百口莫辨了。 正在为难之时,李恪掀帘子进来,抱着婵娟,提着鸟笼,父女两个均是乐呵呵的,看到王妃愁眉不展,便寻思出了好主意,“咱们一起逛西市去吧!我抱着婵娟乘飞羽,你乘了踏燕跟着我们就行。” “阿娘,走啊!走啊!”李婵娟也在催促着母亲,恨不得飞羽长了翅膀,飞到西市去。 萧可正在心神不宁中,只让凤儿去取胡服,又找来了骑马的羊皮小靴子。刚换过衣服,张祥便在珠帘外回禀,一路小跑而来,急得是满头大汗,拿眼睛一瞥,看到了殿下和县主,立马儿低头,“殿下,恕老奴一时失礼,是宫里王公公到了,说是萧淑妃有急事召见王妃,车仗都派来了,所以老奴不敢耽搁,赶紧前来禀报。” 李恪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什么萧淑妃,她还不是宣儿的妹妹呢!看来宫里那位天子坐不住,又打起了宣儿的主意。 “你告诉王伏胜,就说我没有功夫。”萧可哪里敢去,况且雉奴这次太过分了,不跟她商量,就把车马派到她的家里来接人。 张祥一时为难,那王伏胜真不是一般的难缠。 “还是去吧!别让你的妹妹等急了。”李恪自是不快,这次不让她去,必会纠着不放,青天白日,他能把宣儿怎么样! “你带婵娟去西市玩儿吧!我去看看媚娘就回来。”萧可是急于见武媚娘,目送父女两个走了,才把正式入宫的衣饰穿戴好,均是素色的裙、衫、帔,挽了归云髻,不簪任何首饰,出府门一看,王伏胜果然在仪卫前等着,上了白铜饰的犊车,一路向太极宫而去。 到了安仁门下车,乘步辇去往甘露殿,高延福就在宫门前候着,一脸的微笑。绕过正殿来到偏殿,宫人们缓缓的推开了宫门,里面仍是空荡荡的,金炉内焚着檀香,卷帘低垂,御案上摆着放多公廨文书,雉奴就坐在那里,头戴翼善冠,穿着一件极寻常的锦缎白袍。 见了他,萧可就是一通责难,“你也太过分了,怎么随随便便到我家里接人,三郎会怎么看我?你有没有替我想过,长安城里传的多难听,好像我真的和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下次你再明目张胆,我们从此不见面好了。” 上来就是连声的质问,硬是把雉奴给问愣怔了,眨巴着眼睛道:“朕这不是一年没见你,请也请不来,才出此下策,媚娘进宫了,你不想见她?” 最后那一句才是最要紧的,也让萧可稍稍心平气和,“我当然要见,人呢?” 李治浅浅一笑,“你随朕去了海池就看到了。” 人尽可夫 海池烟波浩渺, 廊桥蜿蜒, 芰荷似红云, 烟幕飘渺中, 淑景殿遥遥在望, 如今物在人非。 “媚娘在哪儿?我能见她吗?”来到此地,萧可才知道上了当, 这里除了水就是亭台楼阁。 李治那一袭紫褶袍在风中飞飞舞舞, 再看身边的女子,第一次在杏林相遇时, 她也是这样的表情, 眸子里带了水雾一样的迷惘,“媚娘如今在皇后身边, 就算朕见她, 也要留宿在皇后宫里才行。” “那你还叫我来。”萧可隐隐觉得不安, 一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旋即转身,“我们不要在这里立着了,免得让人误会。” “你害怕了?”李治随即挡在她的面前,一步步向她靠近, “你又不是萧泽宣, 你怕什么?” 龙涎香的味道那么浓郁, 始终不及零陵香清香宜人, 萧可抬眉, 言语冷若冰霜, “我当然怕,怕儿女误会我,怕三郎误会我,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告辞。” “你还会来吗?”李治遥望着她的背影,立了半天也没有等到回答。 “那是姐姐吗?”萧云襄得到信报,领着一子两女而来,那翩然远去之人就是当年冒充姐姐,且出身低微的贱婢,看来宫里盛传的流言不假,那贱婢竟然大胆到来勾引阿治,士可忍,孰不可忍。 “你看错了。”李治搪塞一句,只把素节抱在了怀里,这是他最喜欢的孩子,自幼警敏好学,已经封作了雍王,就算做不了太子,将来也好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 回到如萱阁,萧可先去后苑看了仁儿,自那日挨了几板子,老实多了,每日也能坐下来念念书,总算暂时给制住了。问过了凤儿,才知道婵娟、曦彦随三郎去了西市,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一时又坐立不安,想想李治在海池边说得那些话,他在暗示着什么?听着那么别扭。 天刚擦黑,两个孩子兴冲冲地跑了进来,手上拿着木鸡、陶泥娃娃等物,说是在张家铺子吃过饭了,那里的水花冷陶最好吃,之后又说起西市的各色百戏和碧眼大胡子的胡商,讲得是眉飞色舞,笑逐颜开。 “不过去了一趟西市,就喜欢成这个样子,看看那小脸儿,都成了小花猫。”萧可赶紧把凤儿叫来,好领着两个孩子下去盥洗。 “你回来的倒是很快。”李三郎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还以为你会留在那里用晚膳呢?说说吧!你今天见了武才人还是见了萧云襄?” “原打算去看看媚娘,却不料她在皇后身边,见不着就回来了。”萧可低垂着头,自不敢把海池边的对话讲出来。 李三郎如何看不出她有心事,挽起她的手道:“宣儿,以后少往宫里跑,不要掺和他们的事儿,王皇后背后有长孙无忌、柳奭等重臣撑腰,她若拥立养子李忠为太子,必是十拿九稳,而萧云襄却没什么背景,立素节又谈何容易,况且他们不晓得你不是萧云襄的姐姐,自然将你划进了她的阵营。” 萧可点头,他说得很有道理,毕竟世人不知假王妃,现在也不想站在王皇后的对立面上,“我知道,我以后不去宫里就是了,除非媚娘……。” “宣儿,你为何对武才人这么上心?”李三郎实在不明白她的用意,“子纳父妾,形同乱伦,以后离她远点儿,免得遭人非议。” “我知道了。”萧可是口不对心,还在等着机会去宫里见武媚娘呢!只有她能搬动长孙无忌那座大山。 昱日,阴雨霏霏。 难得孩子们起的早,正好一家五口儿围在一起用早膳,正用到半截,张祥就颠儿颠儿跑了来,就是宫里有旨意,请殿下出来接旨。李三郎正在喂婵娟吃粥呢!也觉得事情来的突然,于是将女儿放下,回蘅芷阁换衣服去了。萧可也没心思用饭了,一味的心神不宁,等收拾了碗筷还不见他回来,又去微澜堂里寻,早已人去楼空。 转身往蘅芷阁的方向走,迎面遇见张祥,正好儿问他到底是什么旨意。 张祥一跺脚道:“会是什么好事儿!不过是封殿下为梁州都督。” 萧可总算安了心,也不是什么坏事,陕西汉中就是梁州,距长安有三百公里吧!不是太远,况且也不想在长安待下去了,“什么时候走?还不赶紧收拾东西。” 张祥叹道:“王妃,您有所不知,如今的梁州可不大太平,自永徽元年始就时有盗匪横行,所以殿下也没打算带您过去。” 萧可一听,就知道是诡计,顾不得与张祥多说,匆匆来到蘅芷阁,他就在书案后坐着,正在擦拭鱼肠剑,有十来个侍女在收拾出行的东西,素嫣早已嫁给了宋哲远,再不能来照料他。 “什么时候走?就不能带上我吗?” “明天,时间太仓促,你就留下来吧!再说,那里也不太安宁。”李三郎微然一笑,自是要他放心,“等梁州境内太平了,我再接你们过去,别为我担心,闲了这么多年,总不能白拿俸禄不干活儿吧!” 萧可越想越不忿,是如何得罪了他?竟要被人活活拆散,当初是谁为他们穿针引线,却落得恩将仇报的下场,立时叫了张祥备马,飞也似的向太极宫而来。而李治已经预料到了,一道圣旨下去,以她的脾气岂肯干休,此时正在甘露殿里与国舅、崔敦礼、于志宁等重臣议事,只让王伏胜去安仁门外候着,先把她请到命妇院再行商议。 萧可把踏燕扔在安仁门外,自是听不进王伏胜的啰嗦之言,一把将他推开,直接朝甘露殿闯了来,唬得高延福连忙带了一班小内侍去拦她,又不敢对她动手,里有又有诸多的重臣在场,为难死了。 “叫他出来。”萧可紧握着马鞭,指关节‘咯咯’作响,用火冒三丈形容也不外如是。 高延福认识她许多年,发这么大的火儿还是第一次看到,只能拉下笑脸赔小心,“王妃,咱们有话好说,您先消消气,去命妇院里稍坐一会儿,陛下正在里面议事呢!国舅也在。” 心头的怒气压不住,萧可才不管什么国舅不国舅,拿鞭子指着高延福道:“不让我进去是不是,那我就在这里戳着,看谁的脸上好看。” 高延福是连声叫不好,眼看着远近上下瞧热闹的宫女、内侍越围越多,赶都赶不及,甚至还有上了飞楼瞄的,本来就传得风言风语,这下证据确凿了,王妃亲自找上门儿来,大呼小叫的。外头乱成了一锅粥,正在里头议政的君臣岂会听不到,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李治心里门清儿,赶紧叫了散,再想不到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找来。 “今天就到这里吧!朕有些俗务要办,你们从偏殿走吧!”正门让人堵着呢!天子也不想在诸臣面前失了分寸。 在场的诸臣均唯长孙无忌马首是瞻,只见他拉着黑脸就站了起来,想着劝谏几句,但外甥的魂儿怕是飞到了九天云外,大袖一拂,领着一众大臣朝偏殿退下了。李治刚说了:请王妃进来,萧可已经走了进来,蓝裙飘飘,长发披肩,横眉怒目,手里还拎着马鞭,大有十七公主的蛮横劲儿。 “我只想问问,我们是如何得罪了你?” 她的话掷地有声,落地干脆,真是来抱不平的,“那不是朕的意思,是舅父他们商议之后决定的。” 萧可最是知道他的,冷笑道:“别什么事儿都往你舅父身上推,你敢指天誓日的说一句,不是你的意思?” 泥人也有土性,李治虽然脾气好,也有恼羞成怒的时候,“大胆,竟敢在朕的面前如此放肆。” “接着往下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萧可那火气直冲脑门子,欺负她可以,欺负三郎就不行,哪怕是天子也要讲讲道理。 人家一付不畏生死的态度,李治也厉害不下去了,清清嗓子立了起来,用平和的语调道:“这是国家事务,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皇兄都答应了,你却来这里闹腾,皇兄知道你来了吗?还不赶紧回去。” “我就是妇人之见,非要一个解释不可。”凭他怎么说,萧可是打定了主意。 “好,要解释对吗?朕就给你解释。”说着,李治大步冲了上来,猝然将萧可抱在怀里,“朕喜欢你,这样的解释够了吧!”抱了半响,她仍是痴痴傻傻的,仿佛听不懂似的,她的发丝柔柔的,后颈的肌肤莹白似玉,直让人血脉贲张,“朕知道,你一直拿朕当小孩子看,可朕不是小孩子,朕长大了,是个真正的男人,就算皇兄不在姐姐身边,朕也可以满足可姐姐的任何需求,朕会毫不吝啬。” “你滚开。”萧可奋然将他推开,差点儿哭出来,质问道:“你偷情偷习惯了是不是?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雉奴吗?还是在你心里,我就是人尽可夫,水性杨花的贱人?” 让人一通斥责,李治算是清醒了过来,站在他面前的人毕竟不是媚娘,“是啊!朕是糊涂了,姐姐的心根本就不曾变过,敢问姐姐一句:朕哪里不如他?抢太子他抢不过朕,到现在他也要听朕的指派,当年在梅园村,他是怎么对你的,你都忘记了?若是没有朕,曦彦能来到这个世上?朕为了你,杀人凶手都做了,萧泽宣是怎么死的?你真的都忘了?你只记得他的好,只记得朕的错。” 眷眷之心 “你爱的不是媚娘吗?”之前与他有着太多的牵扯, 也许他今天是受了什么刺激, 才会胡言乱语。 “朕博爱不行吗?”再说也是无缘, 不说, 却是心有不甘,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表哥的竹屋里,那年朕只有十三岁, 那时就觉得姐姐好亲切, 朕好想亲近。朕为什么非要娶云襄不可,朕得不到姐姐, 只能退尔求其次, 没想到老天都在捉弄朕,你们根本不是姐妹, 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后来在梅园村遇见你, 朕以为又看见了希望, 你有了曦彦也好, 朕也认了,可是表哥又来跟我抢,你一看见表哥,就把朕给忘了。” “我跟伟伦没什么, 他是受了十七公主跟辨机的刺激之后才来找我的。”对伟伦, 萧可问心无愧。 “是啊!表哥的事儿你一清二楚, 可朕呢?同为朋友, 为什么厚此薄彼?”李治发泄着不满, 慷慨陈辞, “这些年,朕过得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先皇在世时,太子当得是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前有大哥、四哥比较,后有三哥追着,生怕先皇一个不满废了我的太子之位。好不容易当了皇帝,又有舅父、褚遂良那几座大山压在朕的头上,压得朕喘不过气,皇室、手足一个个静观其变,笑看风云,一个个说着风凉话,一个个都在等着看朕的笑话儿。天下百姓何尝不是如此,无知的市井小民全都看不起朕,他们眼里只有两朝一脉,血统高贵的无比的三哥,他们不是经常议论嘛!若是吴王殿下做了天子会是怎么怎么样?就让他去做呀!看看这大唐天子是不是人做的。” 一番长篇大论,也使得萧可寻到了根源,“那你就杀了他,绝天下望。” 李治摇头道:“朕不会那么做的,朕答应过耶耶要善待手足,朕受先皇遗命,封李绩为左仆射,皇叔荆王为司徒,皇兄为司空,是以制衡先皇留下顾命大臣,朕不能自掘坟墓,让他们没了忌惮之心。” 听此言,萧可稍稍安心,看来先皇还是找到了对策,不枉九成宫的一番对话,若苍天不负有心人,历史上结局是否可以改变呢? 李治摆手,下了逐客令,“你走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诏命不能朝令夕改,过些日子,朕将皇兄调回就是。” 萧可从太极宫回来,差不多已经中午了,一只脚刚迈进如萱阁,便让人抱个满怀。“你也真是的,怎么跑到甘露殿里闹起来了,梁州又不是龙潭虎穴,我不会一去不回的。”李三郎拿她没办法,亏得雉奴那懦弱的性子,换个人岂能放过她。 “慕容天峰真是多嘴。”萧可不过刚刚回来,事情传的这么快,铁定是做千牛卫大将军的亲家。 “自己不对,还怪天峰多嘴,他还不是担心你。”李恪把她拽到了寝室里,再好好抱着,等她心平气和了就不再闹腾。 “三郎。”萧可扭过身子,抱在他的腰际,零陵香的味道淡淡的,若有若无,再抚上他的脸,一如的眉目英华,俊郎而秀致,第一次见到他时,也是这样的容颜,离别在即又兼着一室静谧,早就不安分了,扯着他的衣带垂目,“我们那个好不好?” “青天白日的想什么!”李三郎抱着她笑了,竟然学会了明目张胆的引诱他。 “你今晚要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准去。”萧可厚着脸皮讨价还价。 李三郎笑道:“我一直在这里呀!谁让我当初红口白牙的发了誓,一辈子只守着她一个。” “你别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就好。”萧可紧紧搂着,一刻也不想分开,“明日就要走了,路上小心点儿,多带些人,宋大哥和唐璿一定要带着,一路上也能保护你,等梁州境内安定了,一定要来接我。” 李三郎连连点头,又是甚为纳闷,“怎么我记得,每次出了意外,都是我在保护他们。” 萧可立时不乐意,“你就不能正经一点儿,好歹也要依依惜别,你倒好,巴不得要走似的,难道你在梁州还有什么相好儿。” 李三郎哭笑不得,本是怕她伤心,才装作了若无其事,却被她编排成了有什么相好儿的。 自李恪走后,听荷院又热闹起来,李丽媛到了该出阁的时候,婚期定在了腊月十六,光是置办嫁妆就足足折腾了两个多月,韦孺人、袁箴儿忙得脚不点地,元如娴也在一边帮衬,只把萧可这个王妃给晾在一旁,说到底也是嫡母,礼物该送还得送,让凤儿、鸾儿倒腾出两、三箱子金贵且没用的东西,一气儿给抬了过去。 王妃送了礼,韦孺人领着女儿前来拜谢,还不曾出走如萱阁,就看到张祥飞也似的跑了进来,弄了满头大汗。袁箴儿当即拦住了他,什么火上房的事儿这么要紧,把一个堂堂王府大总管整成了四散乱跳的鸭子。 “你们赶紧躲到一边去,陛下来了,要见王妃,已经朝这里走来了。”张祥没功夫跟她们多说,一溜烟儿的去向王妃回禀了。 袁箴儿不屑道:“姐姐看到了吧!这么明目张胆,那张脸算是不要了,也不知道殿下是怎么想的,像这种淫妇还不把她赶了出去。” “少说两句,别在丽媛面前说那些不知好歹的话。”韦琳琅自是不想趟浑水,领着丽媛走了。 李治面带春风而来,身后跟着高延福和王伏胜,这一老一少是同乡,用着也顺手,抬目一望,原来如萱阁是建在碧水之上,比寻常的水榭宽敞了许多,萱草密集,丁香遍地,廊檐下挂着几个鸟笼子,碧水中有红鲤游动,轩窗绣户,银槛玉砌,果然是个好地方。 听过张祥的禀报,萧可还不敢相信,直到领着孩子们出去才得真真,他居然一声不响就直接进来了。曦彦、婵娟都不认识他,看着很是纳闷儿,仁儿倒是认得,就是不知道是该喊陛下,还是该喊九叔。 “老奴见过陛下。”张祥一看,怎么没人行礼,自己先来了。 “免礼吧!又不是在宫里,别拘着。”李治拿脚往前走,看了看萧可,又看了看仁儿,笑道:“怎么,你也不认识朕了?小小年纪,记性这么差,以前算是白抱着你了。” “九叔。”见对方没架子,仁儿才乖乖叫了一声。 “你是曦彦,今年快五岁了吧?你的名字还是九叔取的。”看着这孩子,便想起梅园村的往事来,《诗经》有云:彼其之子,邦之彦兮。就是说,这孩子是晨光里出生的有才学的人,将来定是国之俊才,这话就像是昨天才刚刚说过。 “你怎么好端端的跑到我家里来了?”萧可虽然心存疑惑,还是把她让进了屋子,总不能在水榭上站着说话吧! 李治浅浅一笑道:“这不是刚刚从十七妹家里出来,就拐到了你这里,皇兄不在长安,看看你缺什么少什么,有什么不顺心的,尽管提出来。” 李治才坐下,凤儿就乐呵呵的端来了茶,毕恭毕敬地放在了案上,鸾儿还领着七、八个小侍女在帘子后头瞄,叽叽喳喳,你推我抢,几辈子没见过世面似的,争相观看。 这几个丫头平时眼界那么高,东看不上眼,西看不顺心,这回不过来了个陛下,就给她丢人现眼,萧可瞅着凤儿道:“我有吩咐你倒茶吗?平日也没见你这么机灵过,还有你们,全是一个个没见过世面的,躲在帘子后头做什么?有本事站出来,好好看个够。 王妃一顿数落,鸾儿她们全跑了,凤儿还在那里立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喃喃道:“他是陛下呀!奴婢倒茶还有错了。” “陛下很稀罕?熊猫更稀罕,想不想看?”萧可摆摆手,把凤儿也给撵走了,顺便把三个孩子也支了出去,坐下来问道:“说吧!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朕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自在着呢!前日遇到媚娘,她托朕给你捎个话,她现在很好,让你别为她担心。”李治品着茶,四下里打量着屋子,云母屏风金贵,水晶帘子也好看,就是帷幕的颜色太素,“朕刚刚赏了皇兄、皇弟、皇叔们每人五百绢帛,你可有收到?” “有啊!张祥收在库里了。”不提这事儿还好,一提萧可就想笑,“哎!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耍笑人,这次赏绢帛,不仅单单没有蒋王和腾王皇叔的份儿,你还送了人家两车的麻绳,促狭的很。” 李治不屑道:“他们平日横征暴敛、鱼肉百姓够了,钱财多得用不完,朕只好送他们两车麻绳串钱用。” 一听这话,萧可又在那里笑,前合后仰,上气儿不接下气儿,揉着胸口道:“我真是服了你,没见过这么整人的。” “你还别说,朕真想送六哥两车麻绳,他实在太不像话了,出猎无度,鞭打官员,处罚他吧!三哥脸上不好看,要不是怕你来闹腾,朕早就……。”李治欲言又止,“其实六哥对朕挺好的,时常送些小玩意给朕,你还记得‘飞来’吗?就是他送的,他还送了朕一只象牙笼子的蝈蝈,所以朕就不忍心处罚他了。” 萧可打趣道:“还说不是小孩子,干得都是小孩子才干的事儿,就为了一只蝈蝈,一只鸟,带头徇私枉法。” “朕哪有徇私枉法,朕是牢记得耶耶的遗言,善待手足。”看了看日头,时候也不早了,李治叮嘱道:“天气转凉,穿多点儿,别生病了。” “有你这镜子在身边儿,能消百病是吗?”萧可拿江心镜出来晃了晃,这可是贡品,还带着仙气儿。 祸起萧墙(上) 刚进了腊月, 府里便热闹起来, 张灯结彩, 披红挂绿的很是喜庆, 到了十六那一日, 李丽媛的妆扮明艳动人,千娇百媚, 封静安县主, 算是风风光光的嫁了出去。开了春儿,天下无事, 四方安定, 吐谷浑、新罗、高丽、百济遣使来朝,进献贡品, 天子祭献太庙, 祭献神农祠, 躬行藉田礼, 诏同州刺史褚遂良回京,任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过了三月上巳节,萧可就打算随李恪去往梁州,可一纸诏令下来, 仍改授了安州都督, 重返故地, 岂止是喜上眉梢, 还要乐在心间, 细细一算, 离开安州已经整整十年了,新安米铺不知怎么样了?贾掌柜、谢阿婉父女好不好?彭志筠、黄万升那一伙儿是不是安生了?还有温显忠,自从出任了楚州别驾,就再没有了他的音讯。 李三郎掀帘子进来,打断了萧可的所有美梦,坐在榻上道:“你不要去了,一路舟车劳顿,婵娟、曦彦还小,跟他们留在长安多好。” 萧可把行装都收拾好了,还以为故地重游,现在却不让她去,自是一脸的不乐意。 李恪劝道:“我不过八月十五就回来了,一大家子折腾来折腾去的太麻烦。” 萧可点头称是,“行啊!不让我去是吧!元如娴、韦琳琅、袁箴儿一个也不能去,全跟我留在家里。” 李恪直想笑,原来在这儿防着他呢!正要掀帘子走,又被萧可拽住,随即千叮万嘱,不过是替她看看米铺,记得带上宋哲远和唐璿,路上小心点儿,不要仗着艺高人胆大就松懈起来。安州重置了都督府,官员是否齐全?有没有像权万纪一样能干的长史?那个古怪的马司马还在不在?严法曹那里又有什么疑难案件?反正就是喋喋不休。 每每想起安州,萧可总是留恋无比,那古朴的石桥,如银纱般的烟云,雨落荷塘,银杏遍布,还有卷在饼里的白花菜,满满的都是回忆,可人家不让她去,只能止步于长安。在家里闲得慌,就想起了出去走走,长安城内还有熟悉的人吗?李敬玄疯疯癫癫,不屑看到他,再者就是伟伦,才不敢去找他,梅园村太远,来回也要一天一夜,再说阿牛已娶妻生子,张嫂子要照看孙子,没功夫支应她。 恰在这时,收到宫里的信笺,说媚娘有孕封了昭仪,居于承香殿,请她过去串门子,这回算是有了地方去了,令张祥备车,浩浩荡荡往安仁门而来。乘步辇来到承香殿,果然的红云祥绕,流光溢彩,加之她日渐盛宠,天子将王皇后、萧淑妃全冷落在了一旁。 如今的武昭仪为九嫔之首,再不是感业寺里凄凄惨惨的小尼姑了,她眸若春水,盛妆华服,言笑晏晏。坐在一旁的天子也乐不可支,四海升平,举国安定,永徽朝大有贞观遗风的美称,再加上昭仪怀有身孕,可谓好事连连。 萧可先是恭喜他们,随后又坐下来,才想起周身无一物,来得太急,忘了备礼物。 “带什么礼物,我们该给你送礼不是嘛!”李治与媚娘对视一眼,乐呵呵的。 看着这两位,一嘴一个我们,贴着又那么近,真是羡煞旁人,一个个都成双成对儿的,只有自己形单影只。 闲聊了一会儿,李治去了甘露殿议政,武昭仪便邀萧可到千步廊内走动走动,出来宫门,又遇见她的母亲杨夫人及姐姐武顺,与萧可一一打了招呼,就回承香殿去了。弄得萧可是一连几次的回头,那姐姐不就是有名儿的贺兰夫人,现在姐妹情深,同住一个宫苑,将来却……。 萧可频频回望姐姐,武昭仪岂有觉察不到,“姐姐守寡在家,与母亲无所依,所以媚娘求了陛下,把她们接到宫里来了。” 她的家世,萧可是多少知道一些的,只因杨氏没有儿子,便被继子们怠慢,想来之前的日子也不好过。走了一大段路,两人也累了,均坐在了回廊里歇息,遥想往事,别有一番感叹在心头。 “孩子有四个多月了吧?”如果没记错,这孩子就是李弘,也就是将来的太子,死在合璧宫的那一位,“以后有什么打算?陛下不是要立燕王李忠为太子吗?” “王妃都知道了?”武昭仪并不多言,这不过是个不等价的交换,立昭仪的代价就是立李忠为太子,又有着长孙无忌那一班重臣的全力支持,自己谨小慎微、谦恭守礼才走到了今天。 两人正说着话,王皇后、萧淑妃浩浩荡荡而来,两人均是得到了信报,王皇后直看得纳闷,萧云襄的姐姐居然和她的死对头武昭仪坐在一起,言谈甚欢。萧云襄自是明白,此姐姐并非姐姐,她笼络武媚娘自有她的目的。 “媚娘见过皇后娘娘,淑妃娘娘。”比起两位,武昭仪的位分还是低了些,谦恭的向她们行礼。 萧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把李三郎的警告全抛之了脑后,她眼中只有一个武媚娘,才不会把王皇后与萧淑妃放在心上。何况这两位来了大逆转,本是死对头,只因武昭仪独宠六宫,转而结为了死党。 “这不是皇嫂吗?”王皇后摆摆手,令武昭仪起身,又看向了萧云襄,“皇嫂既然入宫,为何不去昭庆殿看望云襄,好歹也是姐妹,看着像生分了一样。” 萧可一听,这是在挑刺儿,怪不得雉奴不待见她,亏是大家闺秀出身,说起话来听着就别扭,本想回一句:我来看谁,跟你有什么关系!但对方毕竟是皇后,算是留了情面。 “昭庆殿那么远,我走不动,找武昭仪讨杯喝。” “姐姐也没说要来呀!姐姐要是支付一声儿,云襄定会派人接你。”萧云襄才不屑跟她说话,萧可在她眼里就值两个字:低贱,墙头草顺风倒,见武昭仪得宠,就一个劲儿地朝她身上扑,还时不时的勾引阿治。 “省了吧!你那里庙大,我坐不住。”对萧云襄她早就寒了心,从前对她多好,只因不是亲姐妹,就被她一脚揣开,形同陌路。 王皇后再不肯多言,她说得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听也听不懂,还亏得出自兰陵萧氏一门,言行却如市井村妇,冷冷一笑道:“皇嫂和昭仪就坐着吧!不必相送,本宫同淑妃到那边走走。” 等两位走远了,萧可才松了一口气,抚着脯子道:“皇后娘娘果然气场大,搞得我上气儿不接下气儿的。” 武昭仪也笑,这位王妃太有意思了,怪不得招人喜欢,侧目道:“姐妹关系不太好?”这一点,她早就发觉了,不然也会防着她。 “什么姐妹,还不如个外人呢!”真假王妃是最隐密之事,看来武昭仪也不晓得,雉奴的嘴巴够紧。 眼看秋冬将近,仍不见李三郎的影子,只巴巴捎来一封书信,说是安州有要事,八月十五不回来,就这几句,把萧可弄得没抓没落的,就算发脾气,他远在安州也看不到。后来又收到宫里的来信,就是武昭仪身子沉了,人不舒服,也就没有往承香殿里跑了,总要让人家好好歇息,李弘该将生了。 冬月,长安城又传来一件奇事,房玄龄的两个儿子争夺遗产,十七公主为夺房遗直的爵位,把他告上了天庭,自编自演了一场非礼案。房遗直也不甘示弱,也上书列举房遗爱与十七公主的罪状,指责他们恶贯满盈,占星、卜筮、窥视宫省,还伙同荆王李元景、巴陵公主等人试图乱政。 双方各执一词,李治只好派了长孙无忌去调停。 萧可暗道不好,正是这一桩由十七公主自编自演的风月案,引发了永徽初年震动政坛的第一件大案,举国哗然。饶是做了各种努力,可还是晚了一步,三郎远在安州,怕是不知情,于是让张祥把慕容天峰找来,亲手把写好的信笺交于了他。 慕容天峰甚不明白,好端端的要他往安州跑一趟,又不是没有驿站,表妹为何这样郑重? “告诉三郎,要他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回来。”萧可对亲家千叮万嘱,这是她最后能做的。 “为什么?”慕容天峰大为不解,这假的表妹又发什么神经。 “以后你就明白了。”平白无故,三郎收到了信也必不肯听,萧可把心一横,索性又写了一封,写得是触目惊心,不堪入目,刺骨剜心,他看了也会心寒,只要看了这封信,他就一定不会再回来了。 慕容天峰原本不想理她,可又见她紧锁眉头,郑重其事,也许她听到了什么风声也不一定,于是向千牛卫府告了假,亲自去往安州不提。 自亲家走后,萧可一如的心神难宁,万一三郎看了信怒火中烧,硬是要回来问个究竟?又该如何?看了看窗外,斜阳晚照,落花满亭。 祸起萧墙(中) 寒冬之际, 承香殿传来了好消息, 武昭仪诞下一子, 天子喜不自胜, 随即为爱子取名为弘。刚从寝殿出来, 又得到濮王李泰在均州去世的消息,于是下令厚葬, 行至甘露殿, 国舅又匆匆而来,还以为十七公主的风月案子有了着落, 便静心聆听国舅的回禀。 “谋反。”李治几乎是从御座上蹦起来的, 当时就怔在那里,不是争家产、争爵位吗?如何成了谋反案?还牵扯了一大批皇亲国戚, 除却高阳公主夫妇不说, 还有司徒、荆王李元景、巴陵公主和驸马柴令武, 侍中宇文节, 江夏王李道宗,左骁卫大将军执失思力和驸马都尉薛万彻,这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开什么玩笑,难道朕的亲戚全是谋逆之徒。” 房遗爱、柴令武、薛万彻等原是四哥的人不假, 不得志时发些牢骚也是有的, 物以类聚, 荆王叔父也对是现政不满, 看不惯国舅的横行霸道, 聚在一起说些怨气话, 和谋反相距甚远,还有江夏王李道宗,明明是阿舅的死对头,房玄龄活着时候,舅父就看他不顺眼,借机报复罢了。 “陛下命臣去彻查,现在业已查清,陛下却不想过问?”长孙无忌大袖一挥道:“荆王李元景曾口出狂言,曾称梦中以手握住日、月,他们相约为盟,若国家一旦有变,当奉司徒荆王李元景为君。” 李治愣怔了片刻,猝然坐立不安,也听闻亲戚们多有不安分,不曾想到他们的不安分已到了这种地步,这不是谋反是什么? 长孙无忌道:“如果不震慑这些不安分的宗室,陛下的位子还能坐得稳吗?” “你看着办吧!”国舅说得对,是时候震慑这些有异心的宗室了。 长孙无忌才要走,旋即又转身,从衣袖内拿出一纸口供呈了上去,“这是房遗爱的口供,还请陛下过目,经臣不懈的诱供,他才吐出了实情,自是要学当年的纥干承基,以为密告吴王就能免得一死,真是异想天开。臣也真是想不到,人前人后,谦恭有度,礼贤下士,却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之今。” 李治看着那口供,却也不能深信,“这怎么可能,三哥他不在长安呀!”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道:“不在长安就不能密谋了吗?难道房遗爱的口供有假,陛下若不信,可亲自把他召来问问。” 舅父的话有理有据,李治失望之下垂泪道:“却料不到,他们一个个公然背逆于朕,朕一向待他们不薄。” 长孙无忌正义凛然道:“这等居心险恶之人,其心可诛,尤其是吴王,先皇在世时便大逆不道,谋夺太子之位不成,一直怀恨于心,陛下为太子时,伺机买凶行刺,可谓机关用尽。陛下承袭大统,不计前嫌,诏令其为司空,不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此等凶顽不除,江山如何稳固。” “以舅父之见呢!”践位之初,李治竟拿不了主意。 “国有常刑,均以谋逆论处,陛下初登大位,当用重典才能扼制这等凶愚庸鄙之辈。”长孙无忌上前一步道:“陛下,请敕令召吴王回京,立派飞骑围其府邸,不可使一个走漏。” 李治看着他,已是方寸大乱。 长孙无忌铿锵有力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请陛下下旨。” 沉吟片刻,李治颤巍巍道:“叫右骁卫中郎将来见朕。”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陛下,右骁卫中郎将是慕容志,慕容天峰的义子。” “难道国舅认为,慕容天峰父子会因一已之私而枉顾法纪?”直到现在,李治才稍稍安宁,自贞观十七年改立太子风波,国舅对吴王积怨已久,好不容易寻到了机会,岂肯放过他,他是否参与谋反,先行召回见说。 ……………… 黄昏时分,王府内灯火通明,近半个月来,萧可一直坐卧不安,慕容天峰仍不见音讯,他是否已经到达安州?三郎是否看过信?他会如何选择?回来?或者远走?这时,李婵娟跑了进来,非要阿娘给她梳头,说是娉婷姐姐梳了个玲珑髻,非常好看。萧可刚拿起梳子,就听见张祥扯着公鸭嗓子而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王妃,好端端的,右骁卫却将王府给围住了,问他为何,他们也不说,只说是奉了陛下的命令,保护王妃、世子和县主。” 萧可心间一颤,梳子也掉在了地上,该来的总要来,这么快,于是把张祥叫了回来,“右骁卫的中郎将是慕容志,你去看看他在不在,我有话对他说。” 张祥应了一声,自去府外寻找慕容志,不大一会儿,一名小将匆匆跑了进来,银色的披风,银制的盔甲,英气勃勃的,恭恭敬敬施了一礼,“王妃,您找我?”他的确是奉了圣命而来,却不知所为何事。 “你父亲回来了吗?”算了算日子,就算快马加鞭也不能赶回,果然慕容志摇了摇头,又道:“志儿,能否与你父亲快速传信?明明确确的告诉他,你带着右骁卫来保护我们,他听到就明白了。” 慕容志笑道:“耶耶刚使了鸽子回来报平安,只好让它再走一遭,只说我带着右骁卫来保护你们,这就行了吗?” 萧可点了点头,把那小将送了出去,又嘱咐了小心行事,不可再使第三个知晓。右骁卫已经围了王府,他们势必会召三郎回来,慕容天峰那么聪明,如何看不出端倪,何况已经对他交待过了,让三郎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回来。 一连十几天的安宁,宫廷内外静得异常,殊不知暗潮就在脚下,一发必是风起云涌,如排山倒海般而来。 承香殿内,一如的暖融融,纱幕垂落,暗香弥漫。 武昭仪正在坐褥期,每日只倚在榻上休息,身旁是刚刚出生才十几天的儿子——李弘,此时在这座宫里,她已经称得上手眼通天了,为人谦和又出手大方,那些宫女、内侍也乐得向她通报消息。王皇后与萧淑妃则目空一切,更不把那些宫女、内侍当人看,得到的消息也比她晚得多。 李治坐于榻边,看着儿子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践位不过三年,竟出了举世皆惊谋反案,两位公主,两个驸马,三位亲王,还有宇文节、执失思力等重臣,让他如何是好?何况亲口答应过先皇,要善待手足。 武昭仪深知他所想,可又不便议论政事,不过刚在宫中站稳了脚跟,朝中风云,望之莫及,“陛下打算怎么办?” “朕也不知道。”李治甚是为难,抬头道:“媚娘若与朕易地而处,又该如何?” “从严或从宽。”武昭仪不假思索道:“从严,以警示不安分之臣。从宽,他们必然对陛下感恩戴德,再不生不臣之心。” “朕也想从宽,可国舅、褚遂良他们,硬逼着朕做恶人。”李治鼻子一酸,想哭,“朕该怎么办呀?难道要朕向宗室手足大开杀戒,他们才安心。” 朝中大局,武昭仪是知道的,这位陛下做得最多的,就是每日‘画日’,长孙无忌一手遮天,看来要血染长安了,睁着水灵灵的眼睛道:“媚娘斗胆,能否为王妃求个情。” 李治又哭,“媚娘,别说了,朕听着难受。” …………… 这几日冷得厉害,空中乌云密布,看着要下雪却总是飘不来雪,徒留寒风刺骨。萧可刚从如萱阁里出来,就看到几个侍女围在一起私语纷纷,虽然王府被围,但生活一切照旧,这还没出事儿呢!就开始不安生了,只不过轻轻咳嗽了一下,那几个就吓得四散而逃了。 来到微澜堂,慕容志兴冲冲跑了过来,说是耶耶回来了,定晴一看,慕容天峰大步流星而来,看到他,就想看到救星一般。 “三郎看过信了吗?他怎么说?他现在在哪儿?有没有离开安州?” 一连串的问,让慕容天峰招架不住,直把拖进了微澜堂,将门窗紧闭,“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我看到志儿的飞鸽传书,当时就吓了一跳,还好当时赶到了安州城,便把你的话一字不漏的说给他,他也看了你的信,说会照你的意思做!你不想再看到他,他也会成全你。” 萧可是毫无办法之下才这么做的,那封信实在不堪入目,他看了一定会伤心欲绝而去,他走了也好!这府里只剩下一群妇孺,长孙无忌不是在玄武门兵变时就屠戮妇婴吗?将李建成、李元吉的家属斩尽杀绝。 “难道是房遗爱谋逆一案?”慕容天峰告了一个多月的假,诸事不闻。 “没错儿!长孙无忌诱供房遗爱,迫使他招认三郎与荆王同谋。”阅过的篇章里就是这样明明白白的写着,不用再向任何人打听。 “你是如何知道的?”就算是长孙无忌诱供房遗爱,必是隐密之下进行,她又从何得知? “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十三年,我来此,就是要助三郎逃出生天。”萧可旋即转身,紧紧抓着慕容天峰的衣袖,“三郎已经离开安州了吗?你确定?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唐律》:君亲无将,将而必诛,只有要企图谋反之心,便可定罪,何况现在有房遗爱这个伪证,这是一场政治清洗,是贞观年间诸子夺位之争的延续,谋反只是个幌子,长孙无忌势必要借这个幌子来清除对他,对雉奴不利的人,三郎就是其一。” 慕容一家世代簪缨,什么阵式没见过,坦然道:“是怀壁之罪吧!殿下素来名望甚高,礼贤下士,为人心所向,长孙无忌早已把他视为新君的潜在威胁。” “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可惜三郎他不懂,也不想听我说教,自始至终,他都不认为自己木秀于林,他争都没有争过,还不是冤枉了他。”萧可潸然落泪,曾几何时,看到小说的最后一页时躲在被窝里哭,当今天身临其境才知道,此时的心情不是能用文笔来描述的。 就在这时,慕容志推开了房门,低声道:“孩儿刚刚接到右骁卫大将军之令,一旦殿下回府,即刻围捕。” 祸起萧墙(下) 就在三人说话的功夫, 张祥‘吱呀’一声推开了大门, 很欢喜似的伸出半个脑袋, “王妃, 殿下已经回来了, 此时已到了金城坊。” 就这一句话,让萧可、慕容天峰挨了当头一棒, 霎时如晴天霹雳。慕容天峰已然怔在那里不动, 萧可却冲了出去,他正朝微澜堂的方向走来, 身后跟着宋哲远与唐璿, 披着苍黄的狐裘,衣带如风, 眉宇英华, 一脸的沉静, “你疯了。”萧可飞也似的扑了过去, 拼了命的将他向外推,珠泪涟涟,声嘶力竭,“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自投罗网?我不是叫你走吗?你为什么不听?” 李三郎抬头向天, 轻蔑地一笑, 也曾照着她的话做了, 有多远, 走多远, 以后不用再见面, 可他不甘心,他要亲眼回来看看,相伴了十三年的人,到底会把他怎么样?“你说得很对,看来我真是自投罗网,宣儿,这不是正称了你的意吗?我死了,你才能和他白头到老,比翼高飞。” 萧可欲哭无泪,痛断肝肠,本想激他离开,他却偏偏选择了回来,余光一瞥,慕容志已带了右骁卫过来,迎上前道:“志儿,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有看到他回来。” 慕容志摇头,方才明白事态严重,众目睽睽之下,如何睁一只、闭一只眼,快步上前道:“奉旨,请吴王殿下到大理寺,协同查证一桩大案。” 萧可才要上前,却被李三郎阻住去路,相伴了十三年的女子,竟设下如此圈套来置他于死地,还有她写得那封信,直直教人寸断肝肠,她哭得很伤心吗?长发飘散,双目浮肿,不过都是假惺惺做给外人看。冷冷道:“你不用为难慕容志,我会跟他们走!宣儿,我现在这么称呼你,自己都觉得别扭,如果你还有半点良心,就给彦英和娉婷留一条生路。” 说罢,拂袖而去,走得那样决绝。 萧可是哭着跪在地上的,三郎误会了不要紧,是自己自找的,他此去定是有去无回,现在是如何能救他?踉踉跄跄的爬起来,急步冲进微澜堂,却是空空无一人,慕容天峰呢?本想找他商议,他也避之不及吗? 此案一出,举国哗然,新君践位之初,就出了一件这般震动政坛的大案,牵涉了三位亲王,两位公主,两位驸马,一大批皇亲国戚及国之重臣,市井之民不禁相问,这是怎么了?国舅权势薰天,竟能向皇族大开杀戒?同时为吴王悲,也为吴王叹,叹其为最无辜的一个,悲其为生不逢时,可谓海内冤之。可当朝天子又在做什么?眼睁睁看着亲戚、手足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永徽四年就这样凄凄惨惨的来到了,元日到初五,府内漆黑一团,天公不负悲怆一片的长安城,洋洋洒洒飘下了雪花,漫天乱舞,如琼脂碎玉一般,顷刻将雕梁画栋掩盖。如萱阁内,一灯如豆,一双小儿女不谙世事,早已沉沉睡去,长子李千里一直站在母亲的身边,不悲不怒,不怨不哀,大有临危不乱的作风。 “阿娘,她们都在议论你、指责你,说是你害了耶耶。”仁儿忍不住相问,在他心中,母亲不是她们口中所指的那各人,父母一向恩爱有加,这是他亲眼看到的。 “让她们说去吧!阿娘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把耶耶救出来。”说着,萧可潸然落泪,如何才能救他?哪怕一命换一命,就算是天注定的,也不想认命。 母子两人正说着话,慕容天峰推门进来,一身的千牛卫大将军服色,见了他,仁儿乖乖施了一礼,未来岳父也爱怜似的抚着他的小脑袋,未来的女婿虽然小,也是蛮喜欢的。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其实萧可也担心,也怕慕容天峰受到连累,仁儿今后连个依靠都没有了,见到他如此装束,想来平安无事,“三郎还在大理寺?他们要怎样对付他?审问?严刑逼供?”府内消息闭塞,她一无所知。 “要是审问就好了。”慕容天峰笑了笑,和蔼的对仁儿说:“夜深了,你先回去睡觉,岳父还有要事跟你阿娘商议。”支开了仁儿,他接着说:“他们自然连审都不想审,就单凭房遗爱的口供,谋反怕是已经坐实了,他们听不见,也不想听见,天下百姓是如何非议他们的。” 萧可叹息道:“就算天下百姓都知道三郎是冤枉的,他们也不想听见,说这些没用,我只想救三郎出来。” 看了看四周无人,寝室里只有两个孩子在睡觉,慕容天峰低声道:“也不是不可能,有一个人想见你,此时就在蘅芷阁。” 萧可长身而起,难以置信的望着慕容天峰,他来做什么?亲家又在其中充当了怎样的角色?寻思这些又有何用,不是要救三郎吗?真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当下叫了来凤儿和鸾儿,让她们看顾曦彦和婵娟,披了斗篷随慕容天峰去往蘅芷阁。 府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空荡荡无一人,闲杂人等怕是早已被遣散,幸有慕容天峰在前挑灯引路,雪越下越大,寒风在耳边呼啸着。来到蘅芷阁,却是温暖如春,他就在炭火盆子前坐着,穿着一件极寻常的圆领袍,目光一如从前,就像在等候一个朋友。 萧可把斗篷脱下来,慕容天峰早已退在了门外,李治几乎是一跃而起,上前把她抱在了怀里,关切的问道:“你没事儿吧?朕一直担心你,又怕那些莽撞之徒冲撞了你,所以就调来了右骁卫护着你,天峰到底是自己人。” “你来此地有何贵干,不是来找我叙旧的吧!”萧可的神情冷若冰霜,他的来意也猜到了三分。 “其实朕也很难受,三哥竟是如此的大逆不道,朕又不曾亏待过他。”李治似在痛心疾首。 “别在演戏了,三郎有没有谋反,你心里清楚的很。”对此,萧可早已看透了,坦然道:“说吧!要我做什么?你大半夜的跑到这里,不就是想听这个。” “你误会了。”李治慢慢松了她,却不想承认。 “不说我可走了,没功夫跟你蘑菇。”萧可正要转身,却让人家紧紧抱住。 “跟朕在一起好不好?朕喜欢你,朕会保护你,朕会保护曦彦、婵娟还有仁儿,朕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们。”他的声音软软哑哑,嗅着她的发丝,甚是清香,爱她吗?当然是,只是一直等到今天才把爱字说出来,“看在你的面子上,朕也不跟三哥计较什么,朕可以免他一死,是的,免他一死,但活罪难逃,朕要将他终身禁锢,你要答应一生不见他。” 三郎这是有救了吗?萧可凄楚的一笑,回眸道:“你的话我能相信吗?大唐皇帝陛下,你不用回去跟长孙无忌商量?你做得了主吗?你肯放过三郎?” “当然,朕想办成的事儿,舅父也没奈何,要不,朕给你发誓。”李治环抱在萧可的腰际,鼻息里是她淡淡的体香,他已经欲罢不能,今生非要在一起不可。 “我不想听你发誓,只要三郎平安无事,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哪怕你杀了我。”萧可摇头苦笑,今晚,他不就是想听这个吗? “姐姐,你想太多了,君无戏言,朕既然答应你,就一定会做到。”说完这些,李治才把表情入平缓了。“朕为你设了一处别苑,就在平康坊内,甚是清幽,闲暇了朕就会去看你,那里只属于我们两个,一有机会,朕就把你接回宫中,我们长相厮守,生儿育女,一辈子不分开。” 萧可清浅一笑,却是一言不发。 李治抬眼看着她,表情冷冷的,似一座汉白玉雕像,“你不相信?朕是天子,说话一言九鼎,放心,朕不会骗你的,更不会亏待曦彦他们,这座府邸仍是他们的,长大了,朕再给他们封官加爵。” “看来你已经安排好了,考虑的也很周到,都不用我费神费力。”萧可怔怔看着他,果然不是从前的小孩子了,也会机关用尽算计她。 这算是应允了吧!除此之外,她无路可走,尽管卑鄙了些,但以后会补偿她,用一生去补偿。手上用力,将她横抱了起来,她不是很重,也不觉得吃力,穿过珠帘,拐过屏风,缓缓放在了榻上,良宵苦短,不想再多等一刻。 “你还不走吗?不是说了日后长相厮守,生儿育女,一辈子不分开吗?三郎此时还在大理寺呢!”昏暗的灯火下,水漏的时刻已显在亥时一刻,萧可下了逐客令。 “朕如何舍得走,朕要好好看看你。”握着她的手,柔柔绵绵,摩挲着每一个指关节,她虽然穿了厚厚的冬衣,却有掩不住的风情,眸若水杏,娇波流转,一种异样徒然从心中升起,慢慢覆于她的双唇上,“记不记得很多年前,朕到净土寺找你玩耍,我们一起去市集闲逛,一起喝酒,一起买蝈蝈……。” “你到底想做什么?今晚我们不可能。”萧可迅速将他推开,甚至厌恶起了浓郁的龙涎香味道。 “可是朕喜欢你呀!朕非要和你在一起不可。”李治捧起她的脸,郑重其事道:“就是今晚,朕非要和你在一起。” “你真是厚颜无耻。”萧可横眉冷目相对。 “你现在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今晚你不答应,就等着给三哥收尸吧!”话音刚落,他就懊悔,这不是等于威胁她吗?还把她给惹哭了,抚着她的发丝道:“朕喜欢你,从小就喜欢,朕对你的情义不输给任何人,你只是看不到罢了,朕想跟你在一起,要朕做什么都可以!姐姐,听朕的话好不好?你只要乖乖的就行,不要挣扎,不要反抗,一切让朕来。” 说着,便将她压在榻上,她哭也好,委屈也好,不过都是暂时的,以后她会懂,谁才是真心对她、谁才是肯为她付出一切的人。本想吻,她却把头转到了另一边,只能埋在颈窝里吻着,本想解开她的衣襟,她却攥得死死,眼里含着泪,不向他看上一眼,于是去解裙子,她仍是不肯,干脆缩起了身子,长发覆面,殷殷抽泣。 “别害怕,朕不会难为你的,一会儿就好,你闭上眼睛,一切让朕来。”得到总比得不到的强,隔靴搔痒也认了,解下自己的衣袍,将她的长裙拉高,她只是在哭,一直在哭。 事毕,通体畅快,个中美妙溢于言表,撑起帏帐,拿过衣袍穿好,回眸,她已蜷缩成一团,瑟瑟颤抖。沉默半晌,竟找不出话来安慰,这样的得到还不如不得到呢!“你就在这里安安心心的等消息吧!顶多过个十天半月,朕便让天峰来接你。”说罢,他快速穿好鞋靴,逃也似地离开了这里,以后面对,怕也无言以对。 门外,风雪大作。 梦断长安 五鼓临朝, 灯火相映, 众臣鱼贯而入, 肃立于丹陛之下。 所议无非是那桩谋反案, 义正词严、异口同声要天子从严处置, 李治向下一望,在场之人有:褚遂良、崔敦礼、柳奭、于志宁、来济、韩瑗等, 这些人向来唯国舅之命是从, 他们把持中书、门下,就算是天子的政令也未必能够畅通, 媚娘说得对, 他们权势薰天,这是震主之威。 “荆王是朕的叔父, 吴王的朕的兄长, 朕为他们求情都不可以吗?”他们一个个冷心冷面, 置天子的威仪于不顾了。 兵部尚书崔敦礼道:“当然不可以, 国有常刑,且他们是谋逆之罪,罪无可恕,岂有陛下求情就能饶恕的道理。” 陛下脸上不好看, 长孙无忌当即制止了崔尚书, 道:“既然陛下求情, 自然另当别论。不过, 今日还有一桩极其怪异之事, 臣至今也难以深信, 就让萧大夫亲自献于圣听。” 见萧钧站出来,李治暗道不好,诸事都有预料,竟对此事疏忽,悔不该一时大意。只见萧大夫叩首泣诉道:“陛下要为臣做主呀!现今的吴王妃并不是小女泽宣,不知她是何方神圣,竟然与小女相貌相同,小女早已被她杀害,其冒充王妃长达十三年之久。” 萧大夫一语惊起千尺浪,甘露殿内一片哗然,众臣惊叹,谋杀王妃,鸠占鹊巢,闻所未闻。 “爱卿说得甚是,长达十三年之久,你竟然现在才发觉?”李治看着他就冒火儿,他是怕受到连累,才将假冒王妃一事公之于众,好与她撇清关系,光是谋杀王妃一项,她就罪无可恕了。 萧钧请罪道:“臣愚昧,从前竟不曾察觉到那居心叵测之人并非小女,此女异常狡诈,臣根本想不到呀!” 萧钧说得诚恳,又言之凿凿,甚得众臣的同情,况且他是萧淑妃的父亲,抱不平大有人在,纷纷上奏将假王妃严惩。 长孙无忌上前一步道:“谋杀王妃,当属大逆,还请陛下即刻下旨,将假冒之人移送大理寺,严加审讯。” 李治也看出来了,他们一个个都是串通好的,故意让自己为难,冷冷道:“国舅适才也说了,此事非同小可,那就容后再议,散朝。” 来到后殿,一如的心神难宁,昨夜与之温存的片段一直萦绕在心头,尽管不是很顺利,也不存有多少激情,却仍是心向往之,她就是那般让人入迷。才坐下,就令王伏胜将慕容天峰传来,舅父要对她动手,不能不防,拖延一时,却拖延不了一世,若她被移送大理寺,还能活着出来吗? 长孙无忌几乎是与慕容天峰一起到的,两人在宫门外稍稍寒暄了几句,才一前一后进来。“陛下为何拂袖而去?是臣等在君前失仪吗?”天子的心事,他如何不知,他与那假王妃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太多了。 “崔尚书实在无礼,公然拂逆圣意。”慕容天峰适才就站在殿前,他之言就是天子所想。 “崔尚书也是在提醒陛下,不可因一已之私而枉顾法纪,天子应当做出表率,而不是为谋逆之人求情。”长孙无忌将话峰一转,“话是这样说没错儿,可陛下开了口,也念及宗室手足,臣等也不便多加阻拦,那就由陛下亲自定夺谋逆一案,假王妃一案交于臣等去办吧!” 李治一听,这不是逼他做选择吗?吴王与王妃只能保一个。 “国舅,这是身为臣子该说得话吗?”慕容天峰也看不下去了,这国舅的确是只手遮天,高傲自满,将天子都不放在眼里。 陛下不用问,保得自然是王妃,长孙无忌也乐得顺水推舟,“大将军说得极是,臣愚昧,谋逆一案事关重大,牵扯甚多,还是由臣等协商定夺吧!假王妃一案,众臣皆知,免不了移交大理寺审理,臣就不过问了。” 待国舅退下,李治才缓缓站起,这算什么?交易?明目张胆与天子交易,而他却拿出不一个办法,颤巍巍道:“天峰你也看见了,国舅如此咄咄逼人,朕已经尽力了,你回去就如实相告于她,她怨朕也罢,恨朕也罢,朕真的尽力了。” 事已至此,如何挽回,慕容天峰长叹一声道:“陛下是有情有义之人,臣看在眼里,感动在心,王妃岂会恨会恨您、怨您,正有一事,臣要向您据实相告。王妃对臣说,一旦情况有变,将由臣送殿下最后一程,以免让他人辱没。” “准。”李治只单单说了这一个字,浑身上下像失了力气一样,最后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些了。 到了正月十五,雪花仍是飞飞飘飘,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长安城也陷入了冰封雪裹之中,北风呼啸,寒冷刺骨,王府几乎被雪淹没,大批的内侍、侍女被先行关押,府内官员逐一审讯,在风雪飘摇的夜里,甚是惨淡。 当慕容天峰进入如萱阁的时候,早发现一个身影尾随多时,虽然是在雪夜,烛火微弱,可身后两行脚印却是那明明显显的,拐过月亮门驻足,一把将她提了过来,是个女人,穿着厚重的鹅毛斗篷,云髻高挽,眼眸明丽,他知道这是谁,府里女大夫。 “为什么跟踪我?”当年这座王府叫做蜀王府,二十年过去了,她还是不离不弃。 “想让你捎些东西,又怕你不敢。”慕容天峰的那点儿心思,赵蓉蓉知道得一清二楚,曾一直唾弃于他,可此时除了他,再也无人相助。 “什么东西?”慕容天峰随即放开了他。 “我现在没带着,改日会来找你的。”赵蓉蓉正眼也不看他,飘然远去,瞬间消失在茫茫雪夜里。 来到寝室,一如的昏昏暗暗,府中各处均有右骁卫把守,独这里出入自由。抬眼一看,曦彦和婵娟睡在榻上,她把自己塞进了角落里,长发飘散,暗自悲伤,也难怪,平日那般傲气的一个人,却向境遇低头,无奈之下委身于人,这滋味想必不好受吧! 慕容天峰将一包衣物放在榻上,轻声细语道:“这是千牛卫的服色,你赶紧换上跟我走。” “我不去。”萧可捂着嘴巴抽泣,生怕惊醒了熟睡中的儿女,一次还不够,隔三差五就要受到他的凌、辱吗? “我是带你去大理寺。”假王妃一事,还不曾对她提上一个字,陛下要保住的人是王妃,王妃要保住的人却是另一个,人还是抱着希望的好,就算将实情相告,也会让她提前痛断肝肠,“今天是十五,长安城内好不热闹,宫里赐了酒宴下来,由我亲自送往大理寺,正好儿让你们见上一面。” 萧可颤巍巍爬起来,踉跄地来到慕容天峰面前,他神色自若,应该不是在说谎。“整整十天,你去了哪里?今晚却告诉我这么一句话,我是想见他,可见了又能怎样?”说着,便拽住了他的衣袖,眼神是那样的凌厉,“他有没有骗我?是不是在骗我?他根本不会放过三郎上,他只是想……。” 慕容天峰连连摇头,仍在说着谎话,“没有,他没有骗你,他哭着向那群臣子们求情,他已经在尽力周旋了,你赶紧换上衣服,我们要走了。” 听到这些,萧可才稍稍安定,慕容天峰曾经是个刺客,也不会给他添好话的,三郎有救了吗?注定好的结局,真的能够改变?拿了衣服,松松散散套在了身上,果然是千牛卫的花细绣服,再戴上帽子,跨上横刀,匆匆离了如萱阁。府外,一队千牛卫、两队右骁卫整整齐齐的立在洋洋洒洒的大雪中,上了马,随行于慕容天峰身后,一路向大理寺而去。 大理寺少卿名叫辛茂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一早便得到旨意,说是宫中赐下酒宴给那群在押的皇亲国戚,一直在官署里候着,眼巴巴等着宫中的来人。在接到废为庶人的诏令之前,皇亲国戚还是皇亲国戚,陛下都赐了宴,他也不敢怠慢。好不容易等到慕容天峰的到来,先是客气的寒暄,虽同为正三品,但慕容家是皇族之后,光耀的让人眩目。 慕容天峰也放下身、段与辛茂将客套着,相约要喝一夜的酒,指派手下将洒宴一一搬于各处,在拐到最后一处别舍时,才将萧可向前一推,“还愣着,进去帮忙摆宴,你又不会喝酒,就在这里照管着吧!剩下的兄弟们跟我来,今夜十五,也就别拧巴着了,咱们跟辛大人好好喝一顿。” 萧可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才不过刚刚进入别舍,大理寺的校尉们就将门反锁了,正月十五,个个都争着去喝酒,自然锁了门才能放心。掀起青色的幔子,赐下酒席就在食案上摆着,早已冷掉了,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回头,就坐在那里写写画画,书案上放着一盏灯,身边放着一只炭火盆子,这所别舍还个窗户都没有,自是看不到外头的雪景了。 移步上前,他仍是无动于衷,只好从身后抱住他,一如是那零陵香的味道,淡淡的。李三郎让她吓了一跳,适才还以为是大理寺的人,转身才看到了她,穿着千牛卫的衣服,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难道她一直在哭,是后悔了吗?想想她写的信,想想她说的话,处处透着绝情,她不是要走吗?还来这里做什么。 “三郎,我……。”萧可很想把一切解释给他听,可解释了又如何,还不如让他带着对自己的恨,好打发今后漫长又孤寂的时光,“我会想办法让你出去的,你再忍耐几天。” “第一句话就是豪言壮语,好,我等着。”看着她的神情甚是凄楚,绝不像信中的意气风发,“宣儿,你不用为我做这么多,人总有一死,早死晚死都一样,仁儿、曦彦、婵娟都是你的心头肉,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对彦英和娉婷网开一面吧!” 听到这话,萧可又开始哭,把头埋进他的肩窝里,随后又忍住,“好啊!你拿什么报答我?” “我现在身无所长,想不出拿什么报答你。”李恪根本不去正眼看她。 “拿你啊!我要你以身相许,现在。”萧可扑在他的怀里,殷殷抽泣着,爱一个人有多深,只有她自己知道,颤巍巍从怀里拿出一只细长的锦盒,是她来时带来的心月钗,缓缓交于他的手中,“还给你,但愿你每次看到钗子,总会恨着我。” 李恪也从靴子里抽了鱼肠剑,冷冷交于了萧可,“帮我保管着,他们现在还不敢搜身,恐怕以后就敢了,这剑是耶耶的心爱之物,不能随便落在他人的手中。” 接过剑时,萧可已是泪流满面,仿佛九成宫的往事近在眼前,直着身子便搂住了他的头颈,吻着他一直到地老天荒。 全文完 首-发:yushuwu.club (woo15.com)